《我的妖鬼他有病》 第1章 《我的妖鬼他有病》作者:喜羊羊大王【完结】 文案: 元平七年,于一堆腐鬼血躯之中,王求谙找到了谢只南。 只一夜,她成了洧王宫内最受宠的公主。 却也因此被困于两座宫殿的漫漫长路间,不得自由。 她灵力低微,是全王宫上下最需要保护的人,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包括她的哥哥王求谙。可她不想、不愿为所有人视作可怜弱小的笼中雀。 十年间,她只逃了两次。第一次王求谙不足半个时辰便寻到她了,第二次,王求谙用了足足两日。 第二次出逃,谢只南遇见了一只妖鬼。 他说自己叫晏听霁,在岐域中与她结了鬼契。 真假参半,谢只南只觉得他很奇怪,总是跟着自己、管着自己,像条狗一样时刻不离。 有病。 后来谢只南才发现,这是一条疯狗。 夜半,这条疯狗会以最虔诚的目光注视自己,舌尖轻抵着她的耳朵。 “汪。” —— 小剧场1 王求谙夜半穿着薄衫,悄无声息地躺在谢只南身侧,语气痴迷:“我的好妹妹。” 小剧场2 晏听霁设计弄伤双目,千引万引着谢只南来照顾自己,神情委屈。 “你哥哥又对我下手,他看来真的不喜欢我。” 小剧场3 王求谙和晏听霁齐齐受伤求安慰,两双眼睛死死盯着谢只南,异口同声说:“你选谁?” ———— 1.非传统修仙文,很杂很杂,有私设 2.非大女主,略微狗血 3.男主是晏 成长征文“天生我材,其必有用”参赛理由:找准道路,哪怕彼时能力不足,也要奋起逆袭。谢只南灵力低微,前生被困以作囚鸟,而后凭借周身一切优势历练奋进,终在成长的道路上找寻到自己的道。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东方玄幻 成长 主角视角谢只南配角们 一句话简介:有病。(正文完) 立意:自强不息 第1章 (修) “我想不到。”…… “我想不到。” 山雨濛濛,黏腻的雨丝卷着几分腥潮的气息铺盖在整座洧王宫内。 一连七日的雨,下着人心躁躁。 谢只南对此有些苦恼。 不过她更苦恼的是想着该怎么处理隔着屏风后的那道颤影。 好半晌,她放开了手脚瘫在榻上。 委实是想不出如何处理这厮。 * 跪在地上的乃洧王宫内的侍女燕兹,只因不满谢只南这样一个乡野不知名的低灵子赢得王上的宠爱,于是闲暇时便开始四处碎嘴。 说来也是倒霉,在这之前,宫内也不止她一人这般嚼这舌根,也不止她一人嚼舌根时给谢只南撞见,可为何别人都平安无事,偏就她这么一个倒霉蛋给捆了去,压在虞宫内听候发落。 燕兹战战兢兢地跪着,余光仍能透过屏风瞥见那道懒散的绯色身影。 说不怕,到底还是害怕的。 毕竟燕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平日也就是仗着前人的勇事才敢这般胆大妄为,此时此刻被这般压着抬不起头,瘦弱的身板都快抖成筛子了。 况且自己身侧还站着鱼伶。 ——谢只南的贴身侍女。 谢只南灵力薄弱到比最低等的侍女都不如是全王宫都知晓的事,可鱼伶不一样,她的修为灵力至今无人探出有多深厚。 曾有微生氏人入宫,凑巧遇见谢只南,闻着那些流言蜚语便挑衅过谢只南那么一回,没曾想周遭带来的人全被鱼伶打废了一手一脚扔出洧王宫,且不是一对一的打,是一对五的那种打,一动手便将微生氏带来的顶尖修者给打废了,若不是遭人拦下,那出言挑衅的微生贵子也被一同给废了手脚。自那以后,再没人敢上赶着找谢只南的不快。 明着说不敢,暗着说的比比皆是。 偏巧燕兹这真真是撞了霉运,成了这第一个出头鸟。 无奈至极的叹息自屏风后传来,燕兹似是神经已达到高度紧绷,连这般一个小小的叹息声都能叫她身躯一震。 “你该是第一个。” 这话音刚落,鱼伶便缓缓抬起微张的手掌,淡青色的萤光源源不断汇聚于她手心,继而如洪水般猛冲向前裹起燕兹的头,抓动着她整个人向后仰去。 燕兹惊恐地张开嘴。 紧随的惊呼还未放出就被回流的鲜血生生压了回去。 “呲——” 柔滑软腻的东西与锐物碰撞,发出裂帛撕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滑溜溜的恶心。 “砰”一声,听着重物与地板地一声碰响,应是完全泄了力。 晕死过去了。 等屏风外彻底没了动静后,谢只南终于从独坐榻上起身。 “有点恶心。”谢只南评价道。 鱼伶走进前,微垂首道:“公主不知如何抉择,鱼伶斗胆。” 谢只南嗤声道:“你斗胆的也不少了。” 鱼伶沉默了。 谢只南觉得无趣,冷哼了一声。 她知道的,除了王求谙和鱼伶,洧王宫上下没有一个人喜欢她。 这么些年,王求谙对自己好到了极点,将她原本就不是很好的脾气宠得变本加厉。谢只南曾经试探过很多次,在那些试探下,让她知道自己肯定还是受人喜爱的。 第2章 不然他为何要带自己回来。 她也曾问过王求谙为何要带自己回来。 王求谙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告诉她。 “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其实到现在谢只南都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鱼伶沉静地目视着谢只南,看着这个几乎是由自己带大的女孩。 这样的神情,不禁让鱼伶想起当年。 谢只南是五岁时被带回来的,王求谙不知从哪个偏远村庄寻到她的,只说是碰巧家里刚死了人,独剩谢只南一人,带回来的时候还是个残缺之人,少了三魂一魄,这若是换作别人,早就避之不及,可王求谙带她回去了。也是从那时起,鱼伶就被安排跟随在她身侧。 直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 五岁那年,彼时谢只南独身一人坐在尸山血海中,一身破旧的烂布衣沾满了混腥的血气,她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四方那些腾罩的黑雾,眸中无流露半分惊惧,似是对这些黑雾没有任何感知一般。 然后,王求谙就出现了。 此时此刻,全然与鱼伶所知的大不相同。 自他走过,那些黑雾弗若被聚成实块般在四方昏色中发出震震爆响。 弥暗的天色瞬地有了一丝光明。 王求谙穿着一身乘云绣纹织金黑衫,姿态雍容,步履轻缓行至孤身坐立于遍地尸骸的幼童前。 二人衣着的不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求谙没有丝毫嫌弃,也没有开口询问,而是直接抱起了幼小的谢只南,只对她轻声说道:“我们回家了。” 那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有那么一瞬间,谢只南看见了他眼中浅淡的笑意,再仔细看去,灰暗色的瞳底未有一丝起伏。 或许是他长得过于好看,又或许是将王求谙同这堆尸体进行了对比,谢只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抗。 只是重重地咬了一口揽在她身上的手。 王求谙不避不恼,反而发出了一声轻笑。 “臭脾气。” 谢只南困惑地松了口,乌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于此之前,她没有任何记忆,只一睁眼便是弥罩四方的黑雾,再就是围堆在自己周身的腐烂尸体。可谢只南这个名字,却是源自于她本身。 王求谙那时问她:“有名字么?” 她仍旧是没有什么反应。 他眉心微挑,抬起那只被她咬过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面颊,直到泛出一点红晕,谢只南不满地蹙眉甩脸,他才满意的笑笑收回手,“跟我姓,叫王邈如何?” 谢只南不知这个名字有何用意,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抵抗,沉默良久后倏地开了口。 “我叫谢只南。” 语气冷淡,却又透着某种说不出的执拗。 对于她的开口,王求谙并没有太多的讶异,所以自然也是遂了她的意,没跟她多争执,只是将那邈换做了她的小字。 但也仅此于她自身知晓这个名字。 而后王求谙伸出掌心,石子大小般的物什蓦然乍现,隐散着幽微的红光。 他说:“此乃神器,里为悯天烛,外罩赢魂灯,送予你做礼物。” 赢魂养魄,悯天养气。 其形巧变玲珑,檐角四勾,琉璃焠面,色泽隐暗,显用斑斓。 王求谙说。 这是神器。 是外界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 是外界所有人觊觎的东西。 所以她要好好收管。 谢只南未曾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是能猜到她的心声,王求谙淡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一字一句道: “以前想。” 可他却从未告知自己此器之用法,谢只南一开始并不相信这小玩意是神器,直到十岁那年赢魂灯助她突破禁制,大幅提升己身灵力溜出洧王宫,她才发现这瞧着无甚用处的花当子是块宝。 “伶姑,你去叫王求谙过来。” 整个洧王宫也只有她敢这么叫,也只有她敢这样做。 鱼伶为她梳好头,应了一声“是”便走了。 可走出虞宫不过片刻,留侍在虞宫内的侍女骤然惊慌喊叫起来。 “公主不见了!” 第2章 “好吧,那你杀了我吧。”…… 这是谢只南第二次逃出来。 想起五年前那次出逃她就头疼。 她是被王求谙亲自给拎回去的,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就这么拎鸡崽子似的给一路拎回了洧王宫。她好不容易端起的公主架子就这么被他给毁了,以致于后几个月她都不肯踏出虞宫半步,就是王求谙也得自己来找她才能见着她。 那回的确是伤到她的自尊心了。 谢只南生了多久的气,王求谙就哄了多久的人。 凡是宫外有的新鲜玩意儿,王求谙都买来塞进虞宫哄人高兴,约摸着塞了又小半年,谢只南终于是展露笑颜。 实际上是她自己闷不住了,再这么关下去,她怕是脑袋上都能冒绿芽。 谢只南舒了舒掌心,朝上轻轻吹了口气,一只几近透明的青蓝色引路蝶悠悠往上盘旋飞绕着。准备出宫前她就做好了准备,要去那南地岐域,听闻此地压藏着世间最恶最多的鬼物,其由不详,对于岐域的记载可以说是极其神秘,就连一向处事不惊的伶姑在听见岐域这个地方时,神情也变了不少。 这让谢只南对此好奇不已。 第3章 而且身上的赢魂灯似乎也有将她往那处引的想法。 时间越久,催迫她的想法就愈发强烈。 跟着引路蝶,落到岐域附近已是深夜,也是从未行过这般久的路,才到了附近还未深入岐域,谢只南已然犯了困,打着哈欠观察四周。 不料此时一道密音传入识海。 “是哥哥带你回去,还是你自己回去?” 隔着这么远也能搞威胁,谢只南冷哼一声,轻飘飘地散去这道密音。 “嗒嗒嗒——” 豆大似的雨珠自上而下砸落于昏黑的泥草间,发出淅淅沥沥的嘈嘈声。 只这么一瞬,那夹着生气的雨又落了下来。 谢只南赶忙变换出一柄伞来避雨。 瞧着前方不远处,云霭缭绕的草林间隐隐约约透着一点光亮,她松了松神情,漆黑的眸底倒映出几分欣喜。 赶了许久路,正好是一座村落,顺便歇歇脚。 就这样,谢只南走进了村子里第一户亮着灯油的人家,她才抬手扣了扣门,面前那扇混着雨腥味的木头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许是出于警惕,那门缝只开了一点,勉强能看见人。 一只泛着幽光的窄眼从那狭小的门缝里冒出,再下便是半糙的矮鼻、干瘪的皱纹和微薄的灰唇。 ——是个老婆婆。 低哑的声音从缝隙中传出,像是喉咙里含着沙,又沉又闷。 “可是借宿之人?” 她借着一点空隙打量着门外的女子。来人容貌昳丽,一身绯色衣裙突兀地出现在深深的雨夜中,此刻正言笑晏晏地看着门缝里的自己。 “是,夜深雨滑,见此处灯火依旧,叨扰了。”谢只南说道。 话音刚落,那老婆婆便拉开了门,一只不肥不瘦的糙手先一步出现在谢只南的视线中,殷切地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里走进一步。 二人站在狭窄的门檐下,雨声潺潺,“叫我颜婆婆便可,此处乃是我主人柳盛之宅,住客不嫌便在此歇下,主人不嫌。更深夜半,女子一人在外不安全,村子里其他人这会子都已经歇下了,还好你碰上我,之后若有何吩咐,只管唤我这个老仆妇便是。” 谢只南默默抽回手,微笑着说:“多谢。叫我谢七便好。” 颜婆婆笑着点头,而后拿起靠在门条上的伞,甩了两下后便朝外支起,领着她往右侧的客屋走去,一双直愣愣的腿脚吃力地在地上发出溅着水的“趿趿”声。中间那亮着灯的应是主屋柳盛的卧房,谢只南匆匆扫了一眼,随即回过头,不料正好撞上颜婆婆那双阴糜的眼,也不知她是何时转过来的。 谢只南攥着伞柄的手一紧。 颜婆婆抬着头,忽而笑道:“用过饭了吗?村子里很久没来过外人了,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晚怎会来此?” 雨势渐大,刮来一阵冷风将雨斜着打进来。 谢只南微垂下眼,还未开口,便被几声剧烈的咳嗽打断,听着像是从主屋传来的,她再看向颜婆婆,却发现她的视线已经转移到了主屋。 原以为她接下来会对自己敷衍几句便离开,谁知她又慢慢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像是在等她之前提问的答案。 “我和同伴走散了,迷了路发现这里有村子,想着碰碰运气便来了。”谢只南说道。 这样说总归是没有错处的。 得了回答的颜婆婆点点头,“夜深了,姑娘快歇吧,明日可叫上村子其他人,再去寻你的同伴也不迟。” 谢只南轻点头,见人朝主屋方向走去后,松了口气,旋即进了客屋内。 锁上屋门后,谢只南才挥手点起屋内烛火,她收下伞,支在门前。观察一圈,是很平常的客屋装饰,但就是太平常了些,平常的有些对不上颜婆婆说的话。 照柳宅内的房屋坐落,左侧应是颜婆婆所住之地,挨着主屋,而谢只南此刻所在客屋,干净得出奇。 谢只南稍有嫌弃地施用傀术召出几个普通的小傀来将整间房屋给里里外外又重新扫了一遍,虽然是很干净,但她还是嫌弃。 摸着裙间被雨濡湿之处,她不满地蹙了蹙眉,施下清洁咒术后,看着红裙又恢复干净,这才满意地微勾起唇角。 到了第二日晌午,雨已经停了。 谢只南才拉开屋门,携着些暖意的柔光大肆铺泄入内,她半眯着眼抬手遮挡,脚刚踏出一步,便听见一声慈和的问候。 “谢姑娘,要出门了?吃了饭再去吧,顺便等我去叫村子里的其他人来,跟你一起去寻人。” 循声望去,一名身着灰青色仆装的老婆婆站在另一侧屋门口前,手里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汁,碗内白气不断向上扭曲攀升着,可就是这样如此宁祥的场景竟令谢只南冒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来。 也许是因为她端着药的姿势不太对,昨夜也没发现她手有何不对劲,她的双手几乎下垂着与那双挂直腿的持平行状态,不过即使是这样,那碗药也没见她洒过半滴出去。 谢只南哪里要人跟来,连忙拒绝:“不必打扰,我按着昨日记忆,应当能寻到人,放心吧颜婆婆,我很快会回来的。” 颜婆婆见她坚持,也没再劝,只道声好便进了屋。 人走后,谢只南放出引路蝶来,青莹色的翅膀忽闪忽闪,她戳了戳挥动的小扇,低声催促:“走吧走吧,我倒要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让你一直催我。” 第4章 引路蝶绕着指尖转了两圈,随即朝外飞去。 顺着引路蝶指引,谢只南又回到昨夜的草林间,并来到一处昨夜并未踏足过的密地口。 密地口外皆是一片矮丛,唯有一棵巨大的古樟树屹立于侧,穿过樟叶的白光点照在树下的矮丛间,这不失为一处明显的标记。往里探望去,高矮不一的樟树不断密集向内聚拢。 愈往深处走,引路蝶的反应便愈发强烈。 能感受到,此地鬼物数量庞大,就是白日都能与那阴气直面碰撞。 这些樟树虽多,但并未影响其行走,该有的小径还是宽阔地敞开在泥道间,并未因为树障而就此隐蔽起来。 每往前深入一步,谢只南的警惕便会多一分。 毕竟还未入夜,鬼物不敢肆意横行,但多留个心眼终归是好的,毕竟能遇上的鬼物大多都是积怨已久阴气极重的,万一现在就碰上一只攒了八百年怨气的鬼,她可承受不住。 此地靠北,向阴。最利鬼物生行。 多几分警惕是对的,走了没一会儿,前头便传出稀稀拉拉的交谈声。 谢只南寻了一处矮丛躲避,她不清楚对方是人是鬼又或是妖,不敢贸然行动。 她拨开一枝丛叶,望着前方熟悉的衣物,眉头微蹙。 瞧这装派,像是五堰派的弟子。 共三人,皆身着五堰派的服饰,着蓝袍,佩长剑,持妖盘,行事利索。 再过几日,她也要被送去了。 送她去五堰派修习还是王求谙提出的,不然消息闭塞的谢只南哪里知道外面还有一个门派是专门收录弟子进派修习术法的。 五堰派与洧王宫相隔甚远,但二者皆位于东濛岛,岛屿广阔,一个极北,一个极南。也是听闻三日后乃五堰派这几百年来头一回对外开放并创立弟子大会招募,给撞了巧,谢只南虽灵力微弱,但也是有点底子在身上,至于能练成什么样,那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不过。 他们来此作何? 捉鬼么? 只听其中一持妖盘的高瘦青年道:“妖盘指引便是在此附近,那妖物身受重伤,定然跑不远。” 另一持剑青年犹豫道:“可师兄,此处已深入歧域,我们一共三人,继续前进怕是不妥。” 剩下一持剑女子点头赞同道:“清阑师兄说得有道理,纪酉师兄,莫太较真了。” 歧域。 难怪阴气这般浓郁。 试曾听闻歧域阴寒,乃鬼物盛行之所。 论妖也是对此地有三分忌惮,遑论是人。那石妖竟敢公然挑衅三人入歧域,怕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谢只南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他们其中已有人劝阻,不过并未采纳,执意阻拦定遭冲突。 她可不想淌这浑水。 被称作纪酉的青年顿时发了一通怒火,佩身之剑随着他的情绪隐隐流泻着青色的萤光,释出的剑气波及至周边的树丛,迫使大片绿叶落而又起。 “弦然!清阑!何为较真!?我们已经下山七日了,整整七日,还未能抓住那石妖!你让我回去如何交代?我还有何脸面回去交代?现在回去,回去听别人的笑话么。” 看样子这纪酉乃是三人之首,修为实力也应当在二人之上,才只是这么几句责备便已威压着二人不敢抬首回话。 弦然怯怯抬眼,“纪酉师兄,莫生气了,我们再去寻便是。” 谢只南垂下眼不再去听三人对话,想着等他们走后自己再寻路前行。一来是不想与他们打照面,二来是她喜欢独处。 可事与愿违。 一阵劲风骤然从她身后穿过,扫过一片矮丛,绿叶互相歪曲拍打发出哗响,三人极为敏捷,异口同声朝着此方向喊“谁”!谢只南心下大惊,不及回身躲避便遭一重击,只来得及收回引路蝶,腥甜感自喉间涌出不断蔓延至唇舌处,她眉头紧皱,强压着身上那股痛劲,可还是没能忍住,呕出一滩鲜血于草间。 “姑娘你……?” 迟疑的声音自后上方传来,三人探查一番后,得知她并非妖物,顿时松了口气。谢只南闷了一声后慢慢起身,眉眼盈斥惊惧之色,弱声道:“我,我与同伴走散了,被妖物追赶来此避身,碰巧遇见了你们。” 当下情形,装作普通修者还是比较稳妥的方法。 谢只南捂着胸口,唇角溢出的鲜血加上她此刻惨白的脸色,给以人极大的信服力,三人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话,完全相信且认为她是一个与同伴走散的普通修者。 纪酉盯着她的脸怔神片刻,于是拔出长剑,环顾四周后郑重道:“在下乃五堰派无丘长老门下弟子纪酉,另外二人是我的同门,此地靠近歧域,姑娘你且在此稍候片刻,定要万分小心,方才定是那石妖背后偷袭,待我三人前去,定给你个交代!” 情急下,纪酉顺着痕迹追去,余下二人也是听从纪酉的指挥,直跟着人便往那石妖逃行之道追去。 谢只南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三人离去。 只是三人追妖不久,纪酉看着手中的妖盘光泽逐渐黯淡,不免生惑。 “奇怪。” 而停于原地的谢只南,长睫压着沉沉的黑眸,似在沉思,又似在压抑着什么。 灰红色的暗光逐渐汇聚在她的手心处,她神情淡然,细碎的石裂声嘈嘈低隐在山风吹动树梢的“沙沙”声间,如若细听,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悲哭声,声响不大,即刻消散于风吹草动之刻。 第5章 被那石妖所击之处仍在隐隐泛着痛意,谢只南冷下脸来。 “下手真重。” 望着地上岔开的两道泥路,谢只南毫不犹豫地转身朝背着三人的反方向而去。 前路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樟树林,只是行至半路时,谢只南发觉不对,穿过樟叶缝隙的光源愈发密集,互相依偎的不同樟叶反而逐渐稀疏开来。她困惑地抬头望去,日头已渐渐从正上空转下,就在这一瞬,原本还是露着一点叶头的樟树林蓦地消失不见。 熟悉的矮丛流连在她脚边,谢只南注意到那棵入口处独立于丛间的古樟树又出现在她视野间,她沉默了好半晌,闷闷地往回方向走。 这应是罗门阵,吃定了每个进到歧域的人或妖,必须得走到布阵之人所要求去往之地,不然无论怎么走都是在入口处打转。 谢只南召出引路蝶,果不其然,得往三人所去的方向走。她暗骂这破灯肯定是故意把她带进来送死的,不然也不会从她一拿到开始就暗暗催迫她。无法,现下只能跟着它走,不然就得灰溜溜地被王求谙给逮回去。 才往回走,那片消失的樟树林便骤地向内出现靠拢,前路又恢复为荫蔽之地。 “姑娘!” 纪酉的声音忽地从草间窜出,连拽着谢只南整个人跌坐在地,她有些恼意,却又发现这呼声内夹着几分害怕,又低又颤的。她抬眸望去,发现那本去寻妖的三人颤颤巍巍地躲在这矮丛间,似是忌惮着什么不敢露面,只能躲身于此。 弦然扶着她蹲起,轻声道:“姑娘,方才险极,若不是纪酉师兄,你便要被这歧域恶妖抓去了。” 谢只南轻扫了一眼纪酉,见他神色端肃,一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她,瞥见她身侧环绕的萤蝶,不免生惑。 “姑娘无事吧?不是叫你莫要乱走吗?还有这是……” 她摇头,神情无辜,“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你们走后它就出现了,一直跟着我。” 引路蝶默默朝纪酉三人扑扇了几下翅膀,瞧着莫名凶狠,散出的萤光使得几人短暂地迷了眼。 纪酉抬起手中妖盘,见上光泽黯淡,暗自松了口气后收起妖盘,望着谢只南说:“有我在,姑娘无需害怕,恶妖已去,且我们三人已将那石妖就地斩杀,替你报了仇。不过歧域中物性情残暴,远比域外之物凶险,我们还是趁早离开此地较好。” 清阑和弦然的神色微变,二人低首不语。 谢只南心中一哂,淡笑开口:“嗯。” 纪酉露出一点笑意来,“姑娘既是普通散修,那接下来便紧跟着我们。对了,你说你与同伴走散,待我们寻得出路,定会将人找回来。” 谢只南:“那就劳烦了。” 不知怎的,纪酉对上她这双笑盈盈的黑眸,平白生出几分心虚来,他干笑一声,旋即别过头去。 可歧域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四人兜兜转转绕了许久,不是撞回了原路,就是妖盘泛着此刻他们并不想看见的引光。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晚上,还没能走出去。 谢只南跟着三人在这歧域内跟孙子一样躲躲藏藏地走着,早就失了耐性。就在纪酉拿起那又冉冉亮起的妖盘时,身侧的引路蝶悄然活跃了几分,她不再听他指挥绕路,而是径直朝着那方向所去。 纪酉的妖盘乍得掉落在地,他一只手拉住在他面前离开的谢只南,“姑娘!危险!” “你……”谢只南原想着措辞,可又觉着没必要,直言道:“按你那般走,怕是绕到死都走不出的。你们若是害怕,大可等我走出去后叫人来救你们。” 纪酉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一个灵力低微的普通修士独自一人能走出歧域? 他们三个人出去都够呛,她一个人怎么敢这般大放厥词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好心带你,你修为比不得我们三人,一人出去就是送死!” 一旁的清阑和弦然同样对她这番话感到怀疑。 谢只南虽有不耐,但还是谨记着王求谙的待人和善一道,朝他微声道:“放手。” 明明修为实力都在谢只南之上,对上那张笑意极淡的脸,纪酉的气势便莫名低下几分,抓着谢只南的那只手仿佛被一只狠戾的毒蝎蛰咬到般猛地往回缩,纪酉惊诧地看着她,心有余悸地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 纪酉脸上一热,这些年来都是被人尊着捧着的,哪里吃过这样的霉头,本想弃了人,可忖度一番又觉少一人不如多一人,只能咬牙跟上。 于是纪酉忙弯下腰去捡起妖盘,“愣着作甚!五堰派弟子岂能让眼看他人受险!” 清阑和弦然即刻反应过来,连声道:“是是!师兄,我们快跟上,她一个人对付不了歧域中的东西的。” 暮色沉降,域内的光线逐渐微弱直至黑沉,夜空被那密集的樟叶完全遮盖,余在叶面上的微光透不入半分,抬头往上看只能见到密密麻麻的黑片叶交叠着,随着风响做出各式的鬼手影子垂于路空。 唯一的光源便是来自于纪酉手上的那柄妖盘。 伴随着的还有那愈发清晰的狞笑声,无需猜想都知道是那些妖邪恶鬼之物混迹在此处樟树林中,它们躲在暗处,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四人所动。偶尔扫过的一阵淡风都能卷起大片落叶,迷乱着四人的视线。 弦然瑟瑟地缩在清阑身后,“师兄,我……有些怕。” 第6章 纪酉怒斥一声:“怕什么?既为五堰派弟子,畏缩胆怯,实乃庸碌!” 弦然噤了声,清阑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悄声安慰着她。 说着,纪酉微举起手中妖盘,试图看清谢只南身上的神情,可却是惊奇地发现她脸上竟什么表情都没有,不见一丝惧意。 纪酉敛了敛色,压下心中怒意:“你不怕么?” 谢只南抬眸看向纪酉,指着方才注视许久的樟树,乌沉的黑眸中满是鄙夷。 “怕。你不怕?” 纪酉虽怕,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当然不怕。” 谢只南更是嫌弃:“还没发现前面那棵树有些不对劲么?你们再不拔剑,怕是要送命给它们了。” 话音刚落,那高悬头顶的叠叶不断向四处扩张着,蔓延至枝干、根茎,慢慢、慢慢划开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像是成了一个无底洞,向外的撕裂声响糅杂在那开始生出裂隙的无底洞中。接着,听得连续“哧哧”声,一张满是裂痕的树皮脸从那极大的深口中猛不丁跳出来。 那树皮脸上的双瞳无半分焦距,满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面前四人,“咔咔”扭转着没于黑暗中的脖子。 “唦——”一声。 那唯一光源竟是又掉进矮丛内。 谢只南默默向后退去,纪酉当即拔出佩剑,剑尖直抵着那令人深感恐惧的无底洞中。 “何方妖物!” 清阑和弦然紧跟其后,抽出腰间佩剑,一同站到纪酉身侧。 实在是看不下去,五堰派弟子都这么蠢的吗? “那是鬼哦。”谢只南好心提醒。 三人俱惊,还没思考她说出的话,注意又被那动静给吸引过去。 嘈杂声不断,接着那张脸后,竟是又从旁倏地冒出一张一模一样的树皮脸来,“哧”“哧”“哧”再是三、四、五……数不尽的树脸,几乎快要填满那无底洞。 “哧哧哧。” “哧哧哧。” 干巴巴的树皮脸挤碰在一处,每磕一下便会发出皮裂声,掉下片片碎屑。唯一不变的便是那双目无焦距的瞳孔、一成不变的凝视方向,盯得所有人心里像是被无数蚂蚁攀爬过般激起一阵战栗。 “清阑!弦然!起阵!” 纪酉首当其冲执剑捏诀,刺目的金色光印霎时出现在他面前,照亮那一方寸天地,树皮妖鬼嘶吼一声,争先恐后地从那黑渊中爬出。 才只撑了不到半刻,那群树皮妖鬼便已然冲破三人所结金印,眼看就要攀咬至他们身上,一道微弱的红光闪现,击退了那群来势汹涌的树皮妖鬼。 纪酉黑白分明的眼珠胡乱转了转,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犹沉浸在方才的惊恐之中。 旋即他仓忙起身,往回跑去时,推了一把犹在苦苦支撑的谢只南。 古籍有传,歧域境内,若有生杀,即可破阵。 被这么一推,谢只南离那黑渊更近了几分。 对着无数恶心得几近作呕的树皮脸,她的神情开始难看起来。 清阑和弦然匆忙起身,看见纪酉已弃剑而逃后,也是犹豫地看着谢只南,可又想起方才那惊险至极的场景,如若此刻不逃,那死的还会是自己。 这女子是半路出现的,况且无人知晓她的来历去处,也无人知晓他们四人今日在此见过,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于是两人也跟着弃剑跑离了此处。 “姑娘对不住了!” 若是几十只鬼,谢只南也勉强能应对,可现在是几百个,还是阴寒气极重的树鬼,照自己那点灵力,怕是要成为这些树鬼的晚饭了。 她现在倒挺期盼王求谙出现的。 树鬼冲撞出的寒气化为一道道利刃冲向谢只南,已有鲜血自手臂由内向外汩汩流出,不断滴落在地,腰间的赢魂灯似乎有所感应,爆发出一阵迅猛的红光来,击退了面前聚集而来的鬼物。 “哧哧哧。” 奇邪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赢魂灯内爆发而出的魂光催压着她的神智,谢只南咬牙准备抽出一只手来。 电光火石间,黑寂的夜空蓦地骤亮,红光闪曳,活似鬼蜮。 眼前猝然炸开一道刺目红光,逼得谢只南直闭上眼,就在此时,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抓住她准备动作的手,谢只南猛然抬眼,发现身侧竟站着一男子。此人一身黑红窄衣,乌发披垂,清隽的眉眼满是冷寂之色。 “生杀破阵么?” 刹那间,血雾四散,方还猖獗至极的树皮鬼被暗火撕裂成余烬,爆发出的凄厉嚎叫声回荡在山涧之中。 红光暗下,视野逐渐模糊,只能依稀发现那片原有的樟树林不复存在,空出了极大的路径,不过没多时便又复生而出新的树林出来,似是以作补替。 失了力,谢只南吐出一口鲜血来,她甩开他的手,捂着心口,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鬼。 夜色昏寂,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依稀看出他此刻神情的冷淡。 弹指一瞬,明艳的火红色亮光顿时充斥在整片樟树林内,通天的火色围裹住二人,她眉头微蹙,困惑抬眼,看着那复生的樟树此刻已被冲袭而来的火舌卷没。 明亮的光源让她看清了男鬼的容貌。 他五官深邃,肤色极白,额间淡色金印若有若无,薄薄的唇像是抹了口脂般艳丽,离唇下几分处缀着颗淡痣,在火光的点缀下显得尤为秾丽,周身泛着淡淡的阴郁气,却比这域中妖鬼好得多,起码能叫人看得过去。 第7章 奇怪的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陡然间,一阵劲猛有力的山风如鹰鹫顺山滑坡般疾力冲来,卷起道道火浪,整座歧域内,除却二人站定之所,满是扭曲不断的热浪红汤。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男鬼这才转眸望向她,只这一眼,谢只南明显感觉到他变了神色。 瞧着并不好惹。 他的修为,谢只南根本探查不出。 可以说,此鬼的修为比这歧域内所有鬼加起来,还要厉害些。 “我是晏听霁。” 谢只南向后退了几步。 虽然,这鬼看起来有些傻愣愣的。 也好像没有要杀她的意思。 谢只南飞速眨了眨眼,然后屏着一口气,双眼微抬,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一般机械道: “好吧,那你杀了我吧。” 晏听霁:?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嗓音里透着几分哑意,比方才那句还要嘶哑几分,琥珀色的眸底浮现出的复杂情绪让谢只南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杀你?” “哦。” 这鬼是个傻的。 谢只南趁他没反应过来,转头就走。 可鬼却跟了上来,谢只南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先前放燃的山火逐渐熄下,光色渐暗,若有若无的微风自润泽大地般姗姗而来,吹拂而起的余烬飘荡在半空中,谢只南垂手间隙,微红暗气悄然汇聚在她手心处。 引路蝶早已破散,昏暗的环境下让她多了几分警惕。 “别跟着我!” 晏听霁兀地止住步子。 见人没再跟来,凝聚一半的魂气骤然消散。 还真没跟。 歧域内已然化为一片灰烬,因为晏听霁的缘故,此地丧去了聚阴养魂的风水,罗门阵破,可以说,现在的歧域是为一块能肆意抛尸的荒坟都不为过。 出了歧域,在快要行至柳宅前,脑海中倏地传来一道密音。 谢只南眉头微蹙。 是王求谙传来的密音。 ——阿邈,哥哥要生气了。 第3章 晏听霁 王求谙这次的语气显然冷了许多。 可谢只南不是被吓大的,轻描淡写地散去这道密音,开始哼起了小曲儿来。 回到柳宅内。 与昨夜无异,主屋依旧灯火透亮。 回去途中,谢只南修整了一□□内紊乱的气息,顺便理了理自己从歧域内出来时的狼狈样,瞧着也舒心些。 她立于门前,小心翼翼推开那扇木门时,里头倏地落下一声问。 “是谢姑娘回来了?” 抬首见望,颜婆婆正站于主屋前,像是在朝她笑,但又背对着屋内的光,叫人看不清表情。 自觉没什么好遮掩,谢只南便回了声:“是我,婆婆还未歇下么?” 颜婆婆似乎微微昂了昂头,不知是在看着谢只南,还是在看什么,她道:“这就去了,找到同伴了?后院厨房里备着一点晚饭,去吃吧,去吃吧。” 说完,主屋内的烛光瞬地暗了下去,颜婆婆的身影一下消失在眼前,若不是听着她那生硬的鞋磨地声,都不知她是否离去。 也是没想到,这柳宅内突然没了光会是这么暗,竟是连路都看不清了。 听着屋门开合声,谢只南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只是颜婆婆刚刚说的什么?找到同伴?谁? 风声过耳,谢只南再次环顾四周,视线慢慢恢复些许,她总觉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思虑再三,她匆匆进了屋。 屋里头似乎被人打扫过,记着午时出发前,床榻上的被褥还是凌乱的,现如今却整整齐齐地叠在那,不过这还不算奇怪,顶多就是那颜婆婆见她出了门,特意进来打扫了一番,最奇怪的还是桌上那碗热面。 犹记刚才颜婆婆所说的,备了晚饭在后院厨房给她,她现在虽已在修炼,确还没到辟谷的阶段,该吃还是吃,可她还没去呢,怎么就已经端到这来了? 即使是还没辟谷,少吃几顿也是不成问题的。 大不了等她回去,让王求谙多做些吃食给她作为补偿便是。 谢只南轻扫了一眼桌上的热面,很简单的一碗素面,几点葱绿点缀,卧着一只煎蛋,连肉都没有,虽然很香,但她还是很有骨气地别过眼去。 就是那不争气的肚子悄悄地叫了好几下。 睡到第二日,许是被饿醒了,谢只南半睁着迷糊的眼,屋外头的阳光透进到她眼边,刺得她睁也不是闭也不是,难受得紧。 没睡够。 再加上在歧域内受了伤,她现在并不是很舒服。 在床上闷了好一会儿,谢只南才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来。 忽而眼前那烦人的光暗下不少,她困惑地眨着眼,朦胧之际好似有什么东西挡在自己床跟前。 这是柳宅,柳宅里的客屋,除了她还会有谁? 混沌的大脑瞬间清明开来,谢只南身躯一震,抓着手上的被子就甩过去,“你哪冒出来的?你是什么东西!现在可是白天!我警告你!吵到我睡觉你就完蛋了!我就算再怎么善良漂亮也不该在大白天招来你这样的啊!!” 昨夜她明明在屋中设下禁制,怎么还能招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被子砸去不够,谢只南顺手抄起枕头,几乎是把床上能砸的都砸了,空剩下褥子。也是奇了,那人不闪不躲,就傻愣愣地站在那受着,谢只南狐疑地正眼瞧那人,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第8章 “怎么是你!” 竟是昨夜凭空出现并且一把火烧了歧域的男鬼,他怎么还跟到这来了!? 谢只南跳下床,光着一双脚跑离他几米开外远的房柱后。 记得他昨天叫自己晏什么来着? “晏听霁。” 被猜到心中所想,谢只南惊疑地看着他,“你到底什么鬼?不是说了别跟着我吗?”接着,她又垂首思索,冷静半晌仰首看他,“你是来杀我的?那你等我睡好了先吧。” 傻愣愣的。 应该很好骗。 不过这男鬼应该还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不然也不会从昨夜就跟着自己还发现不了了。 晏听霁默默捡起地上的落物,掸了掸被衾上的细尘后,再将其整齐叠好放回床上,又把枕头拾起,同样整理好在床上。 他好像很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除了刚才那句话,到现在都没再开口过。 看他也没什么敌意,要是动手,早就在歧域弄死自己了。 不过谢只南有点不理解他此刻的行为。 奇怪。 望着整齐的床榻,人也是安安静静地转过来看着自己,谢只南眉心微挑,朝前走了几步到床边,也正正好好站在晏听霁跟前。 此刻那双乌黑的眉眼正含带零星笑意地对着那双情绪极淡的琥珀色瞳眸,旋即一声轻微的软响,谢只南已然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拽开了那张才被叠好的被子,那动作又轻又慢,极为挑衅。 晏听霁的眼睫微微下垂,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将视线下移了去。 谢只南没了笑意。 她指着桌上那碗坨成一团浆糊的冷面,道:“这是你做的?被子也是你给我叠的。你速度比我还快,难怪你能进屋。” 晏听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微微侧头看去,道:“为什么?” 谢只南觉得好笑:“先回答我的问题。” “妖鬼。” “我不会杀你。” “昨夜我们结契了。” “面是我做的,房间也是我整理的。” “为什么不吃?” 这么诚实啊? 不对。 什么叫我们结契了? 谢只南觉得他这是在骗自己,肯定是有什么目的,淡淡地“哦”了一声。 她这个人,一沾上床便又开始犯起了困,反正自己也不会被怎么样,索性就拉起被子躺了下去。 “因为。” 不过仔细想想,若是真有一只与自己结契的妖鬼,岂不是如虎添翼? 她是主,他是仆,做这些零碎的打杂事也是应该的。 那她想怎么样就这么样也是可以的。 想着想着,全然不顾身后站着的妖鬼,慢慢阖上了眼。 晏听霁正等着她的下文,谁知没多时听见她那绵长又均匀的呼吸声时,不由一愣。 睡着了…… 竟这么由着他一个陌生人在这么? …… 他微恼几分,人却没闲着,笼上屋内所有透窗,几乎一瞬,这屋子里就由白天变作了黑夜时分。 等到谢只南醒来发现眼前漆黑一片时,纳闷地以为是不是自己饿昏了头直接睡到了晚上,还没起身,上头便落下一句话。 “醒了。” 眨了眨眼,谢只南一个鲤鱼打挺地翻坐起了身,周围的光线逐渐明亮不少,她这才瞧见人还站在那原来的位置上。 这是一直站到了现在? 怪能站的。 “现在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没走?” 晏听霁说:“午时一刻。等你,我不走。你话没说完,因为什么?” 这人回答话是一句一句蹦出来的吗? 听他说完,谢只南这才想起自己睡前确实说话只说了一半,但这又怎样,她现在不想说了。 可看着他那一副不听到答案就誓不罢休的样子,谢只南就只好勉为其难地告诉他。 “一我不吃葱不吃素面觉得你很烦!二我不喜欢面里有蛋无肉不喜欢陌生人更不喜欢别人乱给我做饭!三我凭什么要跟你解释这!么!多!” 舒畅了些。 只是他还是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要换一般人,早就跟她翻脸了。 真是奇了。 掀了被,谢只南刚准备赤足前行,还没起身,脚边就现出一个人来。 晏听霁一手捧鞋,一手欲阻不阻地挡在她双足前。见状,谢只南不解地盯着他,还晃了晃脚,擦过他掌心时,那淡色瞳眸中略微浮起几分无措,僵持不久,他道:“地上脏。” “那你替我穿上吧。” 谢只南也没觉有什么不对,反正平日都有人照顾着她,她对此不以为意。 穿好鞋,晏听霁便道:“我知道了。” 接着一整个人就散形于屋房中,蓦地消失了。 谢只南:? 原来他能走。 原来他真的不受自己的禁制。 原来自己的修为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可恶。 她还是得勤加修炼,提升自己。 只是在她以为这个烦人的妖鬼再也不会出现,正准备走出门时,他就端着一碗热面回来了。 门“啪——”地一声开了,在他进去后又“啪——”地一声关了。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让自己吃下这碗面。 “做好了,坐这吃。” 第9章 昨夜的冷浆糊不知何时被他撤了走,如今那张漆红的木桌上只有他刚端来的热面,这次的面里没有葱花,有蛋也有肉,而且是很多肉。 好香。 谢只南被勾了过去。 说实话,她是怎么走到桌子前,怎么坐下的,她都不记得了。 直到晏听霁将长箸递到她面前时,她才顿时清醒。 这跟昨夜的面有些不一样,不止多了肉,还多了一个东西。 “你在里面加了什么?”谢只南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他,那认真的神态就好像是他要是敢撒谎,她就一掌劈了他,“那坨浆糊里可没有的。” 晏听霁说:“先吃。” 这妖鬼还真是令人讨厌。 谢只南被激了性子,冷哼一声:“不吃。” 就在她以为晏听霁会像刚才那样同自己妥协时,眼前的长箸倏地掉换了方向,落在晏听霁手上,旋即他挑起一口面,趁她一时不备就送到她嘴边。 谢只南韫恼地看向他,刚要发作就给底下飘上来的面香止住了,她舔了舔唇,尝到味道后,空了好久的肚子又叫了起来。 心头怒意骤然清荡开。 长箸又递到她手边,这次她只轻哼一声,埋头吃起了面。 晏听霁静静地看着她用膳,等她吃完且将碗中汤水也喝得不剩后才说道:“我的血。” 第4章 “哭什么?” 整整八百年。 晏听霁被封在歧域整整八百年。 先死后生。 历百苦,遍人间无数,随一人,方知何为生。 如若不是她误闯歧域,晏听霁自己也不知会被囚在这永无天日的黑渊中多久。也许是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是一万年…… 不过就算是到山崩地坼,河海扬尘,他也愿意等了。 见到她的那一刻,晏听霁神形有些恍惚。 殷红的衣裙张扬明媚,这抹浓重的色彩突然照进他空虚寂寞的八百年光阴中,像是一束卷着烈火的光芒,给予了他温暖。 她头上鼓着两顶半弯的角包,耳发边两侧髻着低矮的垂环,发间缀着许多漂亮的小装饰,披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生动极了。那双黑润的眸子亮晶晶的,为其神情冷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秾丽感,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蔑视。 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身困死阵时,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缕既熟悉又陌生的魂,那独属他和她的气味。 晏听霁既激动、又窃喜,几近疯魔地要破离这个阵法出去。 他定是顶顶幸运的。 晏听霁这么想。 她的血不仅解下歧域的死阵,还阴差阳错地与他结下鬼契。 虽然她不记得自己了。 可她身上有自己留下的魂,他留下的印记,绝不会认错。 尽管容貌有细微偏差,性格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也是她。 她只是暂时忘记了自己而已。 没关系。他会重新让她记住自己,永远记得他晏听霁的存在。 昨日一整夜,受了歧域死阵的影响,她睡得并不安稳,与其说她是睡着,不如说是昏过去了。 晏听霁为她渡了些灵力这才勉强恢复些。 她如今瞧着和普通人无二区别,可内里亏空严重,极易受到外界干扰,有形壳而无聚实。昨夜探查她脉象时,晏听霁发现她体内竟少了三魂一魄。 若是这样,那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想到这,晏听霁的眉眼就冷下几分。 他的血算是一味极好的药引,混在汤面中,食下便会好受许多。 * “我的血。” 听到这面里多加的东西是他的血后,谢只南眸中微恼,一把甩下长箸,直站起来捂着嘴干呕,“你……太过分了……” 她就说这碗面为何比昨日甚至以往吃到过的还要诱人。 这鬼心肠忒坏了些。 等她吃完才说。 也是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剧烈,晏听霁眉头微蹙,心里还在踌躇着要不要告诉她这血对她并无坏处。 可见她如今这副样子,对自己又诸多戒备,怕是说再多,她也不信。 晏听霁垂睫想着,耳边倏地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他一瞬慌了神,往那瞧去,只见谢只南已经蹲下身掩面哭泣。 他手忙脚乱地走到她面前,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你……”最后无法,只能跟她一样蹲在地上,满怀歉意地低声问:“哭什么?” 结果她哭得更大声了些。 晏听霁更是无措起来,以前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别说生气,就是连女孩子哭他都不曾遇见过。 半天过去,他也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别哭了……” 许是哭得累了,那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然后晏听霁就看到谢只南慢慢昂起头,露出一双轻微泛红的眼来委屈巴巴地盯着他,眼睫上还挂着一点泪珠,已经晕开了。 晏听霁微怔。 谢只南忽道:“我们真的结契了?” 晏听霁见她开口,也是松了一口气,于是点头说道:“是。” 谢只南:“那你以后是都听我的话吗?” 晏听霁:“是。” 谢只南:“那你以后会离开我、抛弃我吗?” 晏听霁斩钉截铁道:“绝不。” 谢只南:“真的?” 第10章 晏听霁:“真的。” 谢只南又道:“你是因为与我结契才进的这屋子?” 晏听霁抿抿唇,说:“是。” 委屈的神情蓦然消失在谢只南脸上,她冷冷地看着晏听霁,宛若一头警惕的小兽般凶巴巴地对他道:“你,起来。” 晏听霁照做着起身,随即瞥见底下的少女伸出双手,“拉我起来。” 蹲的太久,谢只南的双腿微微发麻。 一开始她也只是想试探一下这妖鬼对自己有多少耐心,毕竟她在洧王宫内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除了王求谙和鱼伶,没人能受得了她这阴晴不定的脾气。 原以为这妖鬼见她哭后会气恼,谁知这他真这么木讷,半天也只蹦出一句“别哭”。 哄人也不会。 害得她装了这么久。 站稳后,谢只南嫌弃地甩开他手,神情倨傲:“道歉。” 晏听霁迟疑道:“对……不起?” 谢只南为此多看了他一眼。 这脾气也过于好了些吧? 难道她真的这么幸运,出这一趟门就捡到一个这么厉害还超级听话的妖鬼? “你昨夜受伤,”晏听霁与她相视,“我的血能帮你。” 此言不假,身上那股不舒服的劲确实没了,反倒松快不少,谢只南悄然在手心运了运气,发现自身灵力变得更加充沛、纯粹了些。 谢只南撤下阵,她既吃饱了,也睡好了,当下自然是要出门了。于是略过晏听霁的解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门。 身后之人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关上屋门跟了去。 正午艳阳高照着,谢只南瞧着空空荡荡的院子,除了主屋里留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再无其他。 “你,”谢只南一时没记起他的名字,只能回身指着他,却又发现他一整个人离自己好几米开外远,她就纳了闷了,“你离我这么远作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跟踪我的变态呢。” 晏听霁乍然跟现至她身后:“不是。” 谢只南:“……” 她的脾气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吧?不然怎么王求谙还会理她,陪她玩。 可除了王求谙 ,其他人都不喜欢她。 说了这话,谢只南就恼了,她转回身冷笑一声:“你和她们都一样。” 不知此举哪里惹到了谢只南,晏听霁虽有茫然,仍问:“因何恼我?” 谢只南漠然扫了他一眼,并未答话。 恰巧此时主屋的屋门被拉开,轻微的“哐当”声,引起二人注意。 一穿着白色大袖袍衫的男子缓立门前,外罩着一件青衣,他面容隽秀,弱柳扶风,苍白至极的面颊处浮着一片淡淡的红,像是闷出来的颜色。 他身上这件衣裳款式极其古旧,无论是做工或是纹样,都像是百年前的制法,现在无人这般穿了,可穿在他身上又是恰到好处的合适,让人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咳咳,在下柳盛。见笑了,盛体弱病恙,如今才得见二位客人,可谓失礼,受柳盛一拜。” 说罢,柳盛便弯下腰掬了一礼。 谢只南不懂他在搞什么,生病了不好好修养,还要管这么多礼节,但出门在外,谨记王求谙的话,她也学着回礼。 “免了免了。” 柳盛:……? 抬眼,柳盛正好与无动于衷的晏听霁对视上,他微微一笑,转而看向已经直起身板的谢只南。 只一眼,他似是有些震惊,可又被那一声咳嗽带过,转瞬即逝。 谢只南:“柳公子,颜婆婆是外出了么?” 柳盛:“近日村子里在忙酬神,所以颜婆婆去帮忙了,瞧这天色,应该快回来了。” 谢只南见他就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出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说话,也是辛苦他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酬神?” 柳盛温笑着说:“这个村子每逢三月初七就会举行一场庙会,在这之前,村中的人都会去准备酬神所要用到的东西,赶巧,今日正好是三月初七。” 酬神不酬神的,说的还挺好听。 谢只南眸中微亮,满脸期待地看向柳盛,“如此,那我也可以去凑凑热闹吗?” 柳盛失笑:“自然。” 晏听霁在后边冷不丁地开口:“我也去。” 谢只南立刻回绝道:“他不去。” 柳盛笑笑,许是被二人的对话给逗乐,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他脸上浮起的红晕愈发明显了些:“二位是在下的……咳咳……贵客,想必村中人也是不会拒绝的。” 谢只南冷哼一声。 颜婆婆便是在此刻回来的。 “公子?” 她弓着背,慢慢吞吞地关上了门,也正是这个时候,主屋的门关上了。谢只南疑惑地看着颜婆婆,又看向屋门紧闭的主屋,无语一瞬。 这主仆两人在玩什么? 你进我退吗? 颜婆婆似是习惯了,挥挥手说:“没事,公子只是出来透口气。谢姑娘,这位就是你的朋友了吧?昨儿个夜里没看太清,你也知道,我老了,眼睛也花了。吃过饭没有?我下午要去村子里办酬神会,你们若是感兴趣,也可跟我这个老婆子走上一趟,权当凑个热闹了。” 谢只南偏了偏脑袋:“好啊。” * 据颜婆婆说,当下他们所在的村落名叫子阿村,前后一条共四十九户人家,祖上世代,傍水而居。 第11章 颜婆婆也是才搬来不久,子阿村村长见她岁数大了,又带着一个病弱的主子,可怜她,所以村子里有什么忙活的事,都会叫上她去凑个热闹,没曾想她一把年纪,手虽然有点毛病,可干起活来那真是利索,以至于颜婆婆从一开始的凑热闹到现在的村中主力。 走了好一段路,途中一直沿着那条傍在村子边的河流走,河流边的矮屋清清冷冷,只能听见潺潺水声。 “大伙都已经去等着了,三月初七是村子里很重要的日子,每个人都必须参与,这样才能得到神的庇佑。”颜婆婆边走边说道:“二位去,就热热闹闹走个过场。” 说的果真不假,到了地儿,全村的人都聚在一处土黄色的高台面前,那高台上摆着三尊土色神像,远远望去也瞧不出那模子是何方神圣。嘈杂的声音直接盖过了水流声,仿佛圈着团黑麻麻的蜂群般不断涌动着。 “颜婆婆来了!”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这一声过后,四周寂静无声,空气似是凝结了般诡异得安静,方还挤作一团的人群骤然有序地分散成两条长队,列在高台左右两侧,他们纷纷用自己那双渴求的眼盯着颜婆婆,但又见到她身后多出来的一男一女后,齐齐将目光锁定在二人身上。 谢只南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还是我衣服脏了?” 晏听霁仔细地看了一遍后,道:“没有。” 谢只南:“那他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晏听霁心中有些异样,但还是压下去了。 许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颜婆婆笑呵呵地停了脚,对着村民们说道:“这二位是我柳家的贵客,来这看看热闹的,千万别束着他们了。” 说完,村民们的目光变得温和了些,也跟着慢慢笑起来。 谢只南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轻轻拽着晏听霁的衣袖,这种感觉缓解不少。 她皮笑肉不笑地压声说道:“他们好像都是鬼诶。” 第5章 “听话些。” “他们好像都是鬼诶。” 晏听霁垂眼看向那只拉住自己的手,眸中浮起一丝微淡的笑意。 “别怕。”他说。 不过谢只南注意全在那群村民身上,根本没听到晏听霁说了什么,她仍自顾自说着:“这样的仪式真是古怪,我从未见过。” 待走进了,周围人的笑脸也愈发明显起来。 形色不一的嘴似乎是被根根隐秘着的针线提吊着,几乎是恰到好处的弧度。 谢只南啧声道:“笑得好难看。” 对于这些聚集在此的村民,晏听霁根本不在意,他的目光一直留在谢只南身上。心中那点隐秘的心思全都在他眼中暴露无遗,他在想,若是被她注意到了,会如何? 这样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证实。 颜婆婆慢步走到村民所围裹着的中心处,见一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小步朝她走去,这两人瞬地被簇拥起,不一会那团黑蜂窝便挤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谢只南和晏听霁二人留在原地,而谢只南的目光先是落在那供有三尊神像的土台子上,再带有困惑的目光回看向晏听霁。 “你是在偷看我么?” …… 晏听霁淡然地眨眨眼,并未表露任何被发现的惊慌。 坦然中,似乎还带了几分不可言喻的兴奋。 捕捉到他的反应,谢只南先是困顿,随后“哈”了一声:“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世人都喜欢好看的东西,我不拦着你。我也喜欢,你长得也好看。看吧,随便看。” 晏听霁眼睫微垂,压了压眸中笑意。 谢只南看着无动于衷的晏听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就怕他又是愣在那,只好凑上前一些,毫无避讳地与他相视。 晏听霁的身子猛地一颤,眼中一瞬即逝的慌色,快到几乎看不出来他有慌意。他上半身微微后仰,却并未往后退。 两双眼睛毫无避讳地互相探究,只此片刻,谢只南透过那双淡色瞳眸里看见了泛着光意的自己。 “哼,”谢只南默默退开距离,转身走到那群村民的边上,“没意思。” 绯色渐渐染透晏听霁的耳根,等他完全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了,不过指间还残存着她离去时翩飞的衣裙触感。 望着那肆意的背影,他不禁笑了一声。 他压着唇,快步走向谢只南身旁。 谢只南好奇地左看右看,试图听听他们在讲什么,听他们咕咕哝哝了半天,这子阿村的村民貌似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完了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私语声猝然而止,这群村民又兀自散开成两列,他们散得极快,又不看人,撞在一起也只是发出几声能应付得过去的碰撞声和“哎哟”声,一个两个还好,可若是每个人都这样,那这碰撞声和“哎哟”声落在耳朵里可就让人没那么好受了。 谢只南反应迅速,即刻躲了开。 诡异的氛围来得快,去得也快。两列的村民恢复了正常的姿态,不过神情上变得恭敬了许多。站在颜婆婆身侧的应当就是子阿村村长了,不然按刚才的情形,哪里还能站在这? “二位贵客,可上前来,看得清楚些。”颜婆婆微笑着朝二人招手道。 谢只南左右环视一圈,发现这群人笑得没那么难看了些,只是她还是瞧着厌烦,应着颜婆婆的话,她拉起晏听霁的手就往土台子走去。 第12章 “颜婆婆,你们准备如何酬神呢?我们两个站在这不好吧。” 察觉到被自己握住的手微微僵硬,谢只南暗暗想着:这鬼怎的动不动就变得跟木头一样? 颜婆婆说:“你们是贵客,待会儿还要请你们二位替我们村的人收福呢,哪里会不好?二位只等着便好,等着三位尊神送上台,我们的酬神会便开始了。” 谢只南点头。 她松了手,他这般不喜,自己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谁叫她这么善解人意呢?谁知刚松开,那微凉的指尖又轻轻将其反握了回来。 力气大得出奇,生怕把她的手甩开一样。 晏听霁压低了眼,说:“只能牵我的手。” 谢只南:……? 凭什么。 谢只南狐疑地看着他,却见他微微别过头去,不与自己对视。平稳的心脏倏忽起了一丝异动,她皱着眉,偷偷掐了一下握着自己很紧的那只手。 没松开。 心中的异样很快被眼前场景带过,回想起刚才颜婆婆所说的话,她看向土台子。那土台子上不是已经置了三尊神像么?怎的还说要请? 打量着面前的土台子,这是一座完全由黄土泥搭建而成的高台,共两层,底下为平层,两边高高立起的泥柱则支撑着二层的平台,供奉着三尊没个人样的神像,边缘处掉块的坑洞里满是风雨留下的痕迹,看着并不美观。 这说是神像,倒不如说是外边随便捏造的丑泥人,谢只南看着都频频皱眉,只能依稀辨别出这是两男一女,表皮的黄泥片片翘起,划出一道道细密的长线,且每尊神像脸上的神情奇诡怪异,不似传言中的慈和悲悯,反而颇具几分受惊时的微恐状。 旋即后边起了一阵高喊:“请神!” 是那群村民。 只见一身着灰蓝布衣的村民手中持锤,感慨激昂地跳上了土台子,脚底扬起的黄土屑猖狂飞舞空中,混发着干燥的土腥味一阵又一阵。 离得近,有几颗碎沙粒就飞进了谢只南眼中,她难受地眯了眯眼,一旁晏听霁见状,拉着人往后退了两步,不过也就两步,身后已经被围拥上来的村民给挡死了。 谢只南难受得紧,下意识想抽开手揉眼,可自己的右手被人死死攥住,松也松不开,一时又睁不开眼,无奈只能抬起左手来揉。 等她出去,一定要好好教教这个妖鬼规矩! 揉眼间隙,穿着灰蓝布衣的村民高举起持锤的手便往第一尊神像的头首上砸去,“砰——”一声落下,听得细碎的泥裂声与土块掉落,再是第二声、第三声…… 除却此声,台下十分安静。 揉了眼睛自觉舒缓几分,谢只南便欲睁眼,还没垂手呢,识海中兀地响起一道密音来。 “别睁。” 这妖鬼真烦。 他让自己不睁就不睁了? 她偏要睁。 忍着最后一点的不舒服,谢只南撇了撇嘴,故意似地睁开那双湿漉漉的黑眸,只片刻,昏黄色的泥沙铺满了她的视线,再一次冲向她来。 谢只南:? 于是某个偏不相信且逆反心理极严重的人又一次闭了眼。 晏听霁不解地看着身侧之人。 自己不是提示过了么? 见她如今也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逆反心理却如此严重了。 没关系。他可以慢慢教。 除了谢只南一人,其余站离在土台前的村民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三尊神像。 又是一声密音。 “可以睁眼了。” 谢只南这回不是不听,而是眼睛里进了太多沙,难受得紧,睁不开,还逼得她眼角溢出一点泪水来,晏听霁无奈微叹,为她施了一个小咒。 谢只南突然一下感觉舒畅多了,终于睁开了眼。 “听话些。” 被说了这么一句,简直跟王求谙教训自己没两样。谢只南才不理他,偷偷转过身去擦了擦脸,回头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不早说,害我又被蒙了一眼。” 晏听霁:“……” 兴奋的低呼声在此刻巡巡散开,往上看去,便发现这土台上的三尊神像已然化为人身,破出的鲜血流满了整个头,没了泥塑的支持,三人歪歪斜斜地扭靠在一处,为了保持酬神会的庄严性,于是台下又走出了两人上台,扶着那三人的底身。 谢只南方才虽未看清,可一双耳朵还是灵得很,这整个仪式的过程奇怪也就算了,哪有为了酬神而砸神像的? 且这力度毫无把控,是下了死手的。 等她看清,就发现这三人被拉去泥塑倒还真是巧得很。 “咦”了一声,谢只南略有嫌弃道:“被敲晕了。” “你认识?”晏听霁问。 谢只南并不想承认,本想摇头,幅度刚侧去半分,忽地变了道重重往下点去,她状似委屈:“就是他们把我推进那些鬼物之口的,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怕是已经魂归西处了。” 这话让晏听霁想起在歧域内初见谢只南的情形。 这群身着弟子服的修士误闯进了岐域,也不知怎地来到了晏听霁所在之地,那地被设下死阵,若非生人以命献祭,怕是都得死在那。 就是不知这群年纪轻轻的弟子是如何得知生杀破阵这样的邪法。 若非谢只南的血解开了死阵,令他自由,怕是要眼睁睁看着她死了。 第13章 晏听霁眉头微皱,又看向那三人的衣着打扮,皆是出自一个样式,倒是眼熟。三人的品行不端,就是平安回去了,留下也是祸患。 “你要替我杀了他们么?”谢只南冷不防地问,旋即又弯弯眼,“就像,杀了那些林中恶鬼一样。” 晏听霁眼睫微垂:“你想我杀了他们?” 谢只南莞尔:“不可以吗?” 晏听霁思虑片刻:“杀气过重,不好。” 这样的事,他来做就可以,但绝非从她口中提出。 谢只南不说话了。 “绛神临,百事吉,请!” 颜婆婆的声音骤然推散在顶空中,仿佛一缕云波,从左侧绕来,又到右侧绕去。 三尊“神像”被村民齐齐抬下,转而抬进了土台旁不远处的一座矮庙中,余下的村民都跟着颜婆婆一齐走入了那座矮庙内。 谢只南二人自然也跟了去。 她还是很好奇,这些人要做什么。 不过用生人泥塑这样的事情不用想都能猜到,不是拉去生祭,就是拉去炼化,更何况是三个体内修有灵力的修士,比一般人的效果那是再好不过。 谢只南还是更好奇自己怎么找出藏在一堆人里的鬼。 矮庙也是泥巴筑的,简陋十分的土黄包居在村子尾,踏进那低矮的土门槛,三声齐齐的锐鸣声轰然响彻在庙宇内。 “啊——” 不知是不是经历了什么对他们来说极其可怕的事,被抬进庙内高供桌的三张脸都极为扭曲,竭力地嘶喊试图吓退那些村民。 谢只南有些心疼自己的耳朵。 “你……你没死!旁边那人是谁!?是他救的你!快让他救救我们!” “她和我们是一起的!一起的!” 要怪就怪自己和晏听霁的装扮太过独特耀眼,让在供桌上最为癫狂的纪酉率先发现了救命稻草,他又哭又笑地看着谢只南,没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便僵硬住,旋即晕死在供桌上。 另外两人眼底爆发着激动的碎光,不过不像纪酉那样大喊大叫,像是被人封了哑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供桌下的村民停止了动作,纷纷扭着脖子往庙门的方向看。 颜婆婆在最首,她笑得和蔼,余光瞥见其余人的脸上也有了一点提动。 谢只南十分真挚地扬唇笑说。 “他们?我不认识他们。” 这话说的轻巧,可听的人却不太相信。 周围的村民们纷纷将目光聚集在谢只南身上,呆滞如死鱼一般的眼睛倏地闪烁起诡异的光芒,他们同时笑着,视线却黏腻、冷锐。 谢只南默默朝晏听霁的方向缩了缩。 琥珀色眼兀地起了一丝笑意。 第6章 关。 若说要救人,谢只南没有这个好心。 她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害怕倒是不怎么害怕,大不了同这群看起来神神叨叨的村民打一架就是了。更何况,这里还有个灵力强大的妖鬼。反正他非要跟着自己,那就该履行保护自己的责任。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把人搞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不会也想把我给做成泥塑吧?” 谢只南敛了笑意,这些村民的存在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藏在里面操纵这一切的人在哪。这群人当中,她只和颜婆婆打过照面,还有那个窝在宅子里日日见不着面的病秧子,多少知底些。 晏听霁早就探查过了,说此地乃一方幻境,并非真实之地。 若要走出去,还得找出在这背后装神弄鬼的人。 颜婆婆说:“谢姑娘说什么呢?咱这村子中最重要的场合一年就只这一日,定是被方才给吓到了吧?莫要被这表象给瞒去,那是神对我们的考验,胡言乱语什么的,你们第一次见,不奇怪。” 谢只南道:“好吧。” 众人被她这给迅速说服的模样感到无比诧异,尤其是晏听霁,他真以为谢只南就这样信了,不管了。带着疑惑,熟悉的声音倏地自脑海中传来。 “烧了。” 霎时间,围在矮庙内的众人忽感阵阵热浪逼人,几乎快要灼烫掉身上的皮肉,就在此时,其中一村民发现庙内最里处垂挂的蓝长幡布卷着若隐若现的火苗,他惊喊道:“着火了!救火!” 接着,第二个村民跟着喊:“着火了!救火!” “着火了!救火!” “着火了!救火!” “着火了!救火!” “着火了!救火!” …… 火浪不断从各条长幡布上攀升、扩延,只是片刻功夫,就已经快要填满了这座又矮又小的破泥子庙。 “这么听话啊?”谢只南略微惊讶:“真乖。” 晏听霁微蜷着手指,眸光微动。 谢只南和晏听霁离庙门最近,稍稍抬脚便站在了庙外。 颜婆婆的神情被淹没在翻涌高起的火舌中,她和年长的村长还有那被压在供桌上的三人一起给村民们扯了出去,等人全部从庙里逃出去,留下迷惘的颜婆婆、村长和昏迷不醒的三人后,这些村民就开始往河边跑,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便拎着一桶又一桶的河水。 颜婆婆神情迷惘地看着被红色笼罩着的泥庙,她跌坐在地,似是受了惊,嘴里念着:“凶兆!凶兆!” 今日的酬神会到此为止了。 匆匆救完火,每个村民的脸上满是疲态,颜婆婆支起身子,与村长私下商议后,遣散了一众村民。 第14章 然后,谢只南和晏听霁就跟着颜婆婆回了柳宅。 被这场火一烧,颜婆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蔫了不少,本就是垂暮之人,经过这么一折腾,越发有老人样了,一开始还能走几步路,走到后来,她就是走一步歇三步,谢只南只能拉着晏听霁一起去搀着人回去。 将人搀回房后,颜婆婆便抱歉说道:“实在是对不住,劳累客人们搀着我这个老婆子回来,我歇一歇,你们自便吧。” 谢只南道了声好,便拉上门出去了。 回到客屋内,晏听霁问道:“这些鬼物的确古怪,你是如何想到要烧了那庙宇的?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背后操纵之人定是极其看重今日的酬神会,可庙被烧了,想必是坐不住了。” 谢只南自顾自坐下,单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她哪里想这么多,无非就是看这里不顺眼,要不是看着那颜婆婆老得不行,自己都想叫他直接烧了整个村子。但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累了,不想看了?算了,还是沉默比较好。 折腾许久,此刻已临近傍晚时分,天色昏黄,微微的饥饿感让她又想起中午吃过的那碗面。 “我饿了。” 像是已经习惯她的思维跳跃,也习惯了她的牛头不对马嘴,晏听霁问:“想吃什么?” 听到这句“想吃什么”谢只南眼睛都亮了不少,她笑眯眯说:“你做的我都喜欢。” 这样的招数百试不厌,只要她笑一笑,撒撒娇,王求谙什么都能答应自己,只是这些年过去,这招也就只对王求谙管用,其他人都好像不是很喜欢自己。不过那又怎样,她又不需要人人都喜欢自己。如今多了个听话的妖鬼,她就想试试这招对他是不是也有用,这么一试,还真给试出来了。 晏听霁低声说了句“好”后,便匆匆往厨房的方向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吃到好吃的心情也就好了不少,便悄摸着跟了过去,隐了气息躲在那厨房边边,正好能瞧见他要给自己做什么好吃的。 整个过程下来,飘绕在整间厨房里的香味完全勾起了谢只南的食欲,她四处转来转去,一会把他刚备好的食材藏起来,一会儿又把灶上的调料放到别处去,直到后来真的饿了,才安静了几分。闻着香味,她想,这厨艺都能和王求谙有的一比了。 只是这人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 哪有人做事做着做着就突然笑起来了? 谢只南觉得奇怪。 她就凑近了瞧。 晏听霁忽然不动了。 下意识的警觉让谢只南认为自己被发现了,可他的停顿并没有很久,她退开好几步,暗暗思索着自己是否被他给发现了。 毕竟他是妖鬼,灵力也确实在她之上。 不过要是被她知道晏听霁在戏耍自己,他就完蛋了。 端上最后一盘热菜,晏听霁温笑着说:“可以吃了。” 谢只南:“……”可恶。 于是就有了某人怨气满满、一声不吭、默默在心里记下一笔地吃下所有的菜的一幕。 晏听霁又笑了。 他觉得这样的举动甚是可爱。 他本就是妖鬼,无需吃这些凡人必要的食物生存。 她喜欢,下回再做便是。 可谢只南觉得很没面子,难怪他刚才就笑了,现在还笑,很明显的就是在嘲笑自己愚蠢,越想越气,吃完所有菜后,扔下晏听霁自己一个人回了房。 才回到客屋,她就从纪宝袋里拿出了一本小册子,这纪宝袋可是个宝贝,小袋子里能装载许多大小物件,挂在腰间,轻松得很。而这小册子则是专门用来记录自己平日里记下的所有事,名为百事册,也是从十四岁开始,她才有了这本册子。 譬如这第一页。 今记王求谙给我扎了一个很好看的发型。(边上画有一个小巧可爱的开心表情) 今记王求谙出门不带我,生气了。(生气表情) 今记王求谙给我买了好多漂亮衣裙。(高兴) 今记听见宫婢议论我,但我没去告状,我才没这么幼稚。杀了就好。(高兴) …… 翻过最新空白页,谢只南重重记下好几笔。 今记晏听霁故意捉弄我,还嘲笑我,罪大恶极!!(发怒) 今记晏听霁给我做了一点好吃的东西,勉强勉强。(冷淡) 合上百事册,晏听霁推门而入,正好看见了谢只南满脸警惕地盯着他看,又见她敏捷地收回那本黄册子后,“一脸不高兴”地趴在桌上。 他有些好奇那黄册子是何物。 但眼下重点不是这个。 “为何不高兴了?”他问。 谢只南没理他。 晏听霁就只能自己猜。 莫不是自己的菜做的不合她胃口了? 可她也全部吃完了。 想了许久,他猜测可能是自己没有直接识破她,反而故意纵着她躲起来,伤害到她的自尊心了。 寂静无言,谢只南烦闷地揪着自己的一绺头发,缠成小结又散开。这屋子也忒小,拢共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余的什么都没有,烦闷无趣得紧还得跟这烦闷无趣的妖鬼共处一室,她倚在桌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舒服,跟自己较起劲来,最后闷闷地环着手正坐起来。 正闷着气,忽而眼前出现好些只冰粉色的凤尾蝶,有的落在她衣裙处,有的落在她手背,又有的落在她鼻尖,使得谢只南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吓到这群漂亮的小东西。蝶尾流泻着清亮的萤光碎星,倒映出那双冷淡的黑眸里乍然染上的几分笑意。 第15章 谢只南伸出手,试图抓住落在鼻子上的那只蝶,只剩一指距离时,这凤尾蝶轻颤了颤双翼,留下一尾碎光粒子,裙上停着的蝴蝶跟着凑去,往前排成一排,蝶翼处若隐若现的东西连起来看倒像是一行字。 “不,要,生,气?”谢只南一字一句读道。 她扭头看向一旁站着的晏听霁,心情大好,压不下的嘴角与那强装严肃的神情显得颇为滑稽。 “好吧。” 刚以为哄好了人的晏听霁正想开口,又被这下一句话打了回来。 “我气性很大吗?你哪里看出来我生气了?”谢只南冷声道,她站起来,挥手间那些生动漂亮的凤尾蝶就化散无形,“还是你也觉得我并不好相处,性子古怪?不喜欢我,才变出这些东西哄我?” “并非如此。”晏听霁直声道。 沉默半晌,那双黑黝黝的眼珠盯着他那双琥珀色眼,旋即捧腹一笑:“逗你的。” 晏听霁神色微敛,纤长的睫羽轻掩住眸底的流转的不明情绪。 初春,入夜得快,屋子里已然到了要点蜡烛的时候,不过谢只南却并没叫他点蜡,而是拉着人出了门。 拉手出屋前,谢只南笑盈盈地对他说:“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叫你烧庙纯粹是因为我看他们不爽,没你想的那么多。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把庙烧了,躲在背后的鬼物肯定心存怨念,想杀我们的心都有了。我们趁早离开,免得他杀上门来。” 直至昨夜歧域被毁,赢魂灯就再没催迫自己的神识,想必是因为地方没了,它再怎么催也没有用了。 现在也该走了。 寂夜深深,蝉鸣聒噪。 月中正空于顶,近子时,是为阴鬼盛行。 柳宅门前,密密麻麻涌动着各种鬼物,其规模宏大至阴气冲天,集聚成团的幽蓝色尸气不断盘旋于柳宅上空。 这对普通人来讲不是一件好事。 对谢只南来讲也不算是一件好事。 “真倒霉,”谢只南气闷一声,“好像走不了了。” 这群鬼物没有意识地往柳宅集聚,一方面说明了它们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它们现在对谢只南没有任何威胁,只是,为什么会这样? 歧域内的鬼物皆已被晏听霁纵火烧了个干净,可就算是歧域外的,也不该数量如此庞大。 晏听霁:“你害怕?” 谢只南:“笑话。” 耳边轻轻扫过一声笑。 谢只南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毕竟这么多鬼物,她一个人不死也得残。 想起晏听霁弹指烧毁歧域此等壮举,应付这些应该轻轻松松。 所以她后退了。 就在她往后退没几步时,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劲风将她整个人往前推了去,谢只南心下大惊,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要撞上那一张张拥挤在一堆的青白血脸上。 几乎是一瞬间,乍然出现的刺目白光铺盖住所有鬼物,并在柳宅门前劈开了一道极大的撕裂口。 谢只南就这么被推了进去。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在。” * 赢魂灯内红光闪烁不断,万千尸魂勾牵成一缕长绸缓缓没入悯天烛内。 这是入关的情形。 烛起,魂入,勾织其网,名曰为关。 关,为魂者恨怨笼成。 * 春绯是只魇妖,可她是只没什么出息的魇妖。 一般的妖在外不是呼风唤雨,就是剥脱人皮吞吃血肉,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而她恰恰相反,她被世朝内有名的望族子弟柳盛给捡了回去。无需她自己出去觅食,柳盛就会割血喂她。春绯被他藏在了柳宅中,有如豢养金丝雀般囚着,完全丧失了做妖的尊严。 这个名字还是柳盛给她取的。 真是没出息的妖,春绯骂道。 而此关内,谢只南成了春绯。 晏听霁便阴差阳错地成了柳盛。 像她这样修为低的,记忆全无,若寻出路,只能凭靠自己,不然极大可能会被困死在关内。 万千道路,总有一生一死。 有死有生的东西,何惧寻不见路。 * 春绯被柳盛带回去的时候,意识并不清醒。 等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何地时,她看见了一个男子。 男子面容俊逸,青衣束冠,披着青衫的身躯如松柏般挺拔高立于窗棂边。 他在笑。 在笑着看自己。 春绯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唇角带笑,毫不犹豫地在手腕处剜下一道粗长的血痕,待那诱惑至极的新鲜血液汩汩流出时,递到了装着自己的瓷瓶上。 第7章 春春迎入画,盼好君郎归。…… 延辕朝求仙之风气,世朝之人对道法一事多显痴狂,有更甚者,私养禁妖求长生。 早在春绯还未化形前,柳盛就将她给捡了回去。 与其说是捡,倒不如说是抢。 柳盛十分狡诈卑鄙地从魇妖的地盘里抢走了她。 春绯被抢回去时,并不知道柳盛的真实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更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她只知道眼前并非同类,保留着妖的本性让她对他设有戒备,也只知道柳盛此人卑鄙,用那金光夺目的咒印束缚她。那段时日的她,时不时就在想,该如何撕开枷锁,再狠狠掏出柳盛的心食用来助自己化形报仇。 第16章 她不知道一个普通人为何要捡她一只妖回去,对此她恨得牙痒痒。 今日,也是如此。 未化形前的春绯只能以无形状态存在,柳盛将她养在一只腻白的瓷瓶中,紫黑色的雾气弥漫在瓶口处,那便是春绯。而再向外触便会多出一道金来,是锁住她的咒印。 每当入夜,柳盛就很喜欢将她搁置在窗柩下,吸收太阴之气。 不止如此,他还总喜欢自言自语。 她的名字就是在柳盛自言自语的时候出来的。 每逢月中,是春绯最为期待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柳盛会放血给自己喝。若是有月,柳盛就会携着瓷瓶将其搁置在他屋内的窗柩下,若是无月,他就会关紧门扉,将瓷瓶搁置在他的床榻前。 今日有月。 瓷瓶被搁置在窗柩下,柳盛伸出右手持着的一把脱鞘短匕,神情冷隽。 盘绕在瓶口处的黑紫色雾气兴奋地快速打转,柳盛持刃的手顿了顿,默默卷起左手的宽袖,露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痕迹来,而后他低下眉眼朝她笑了笑:“莫急。” 旋即,他从容不迫地将刀刃送递进自己左手手臂。一听那尖刃碰到血肉发出的激鸣声,春绯的心就跟着加速一分。不过到此为止,柳盛的脸上都未露出半分痛色。 鲜红的血液毫无章法地蜿蜒在他的手臂上,极致的诡艳感。 柳盛将手往前伸了伸,便于流出的鲜血、甚至于他手臂上的血口可以滴入到瓷瓶中去。尝到鲜血滋味的春绯,暗淡的黑紫色雾气隐隐闪烁了几分。 许是这半年以来柳盛的精心喂养,春绯现在感觉妖力十分充沛。 她贪婪地吮吸着这些新鲜的血液,露出了妖的恶性。随着时间流逝,也随着柳盛这般定期的喂养,她对鲜血的渴求度愈发旺盛。 春绯已经不再满足于柳盛给她的这么一点血了。 可柳盛忽声道:“春绯,这是最后一次。” 只此一瞬,盘桓在瓶口处的黑紫雾气猝然冲破那道金印枷锁,破裂而开的符咒死气沉沉地飘浮在半空中,直至坠落。 柳盛沉静地站在原地,垂手而立,琥珀色的眸底甚至惊不起分毫的讶异。 那团黑紫色的雾气粗粗地聚显为一道人形立于柳盛跟前,不过片刻功夫,这道长影便渐渐露出一点白。 女子肤色白皙,唇瓣殷红,眉眼蛊媚,可眸底的情绪却冷情得很,她一头纤浓的乌发披垂于地,就这般半遮半掩地展现在柳盛面前。 柳盛别过眼,取来了一件月白色的曲裾长袍。 “春绯,穿上这个。” 化为人形后的春绯本该第一时间就杀了柳盛再喝光他的血,吃他的肉,可她竟放弃了这个伴随了她半年的想法。 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 于是春绯微微歪着头,困惑道:“我要杀了你么?” 曲裾袍垂挂在柳盛的臂弯处,他垂下眼,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替她穿上了衣裳,丝毫没有男女之分的避讳。 春绯很享受被照顾的感觉,等他为自己穿好衣裳后,露出了一口尖锐的白牙。 柳盛忽地摸了摸她的头。 “听话些。”他说。 那口尖牙瞬地收了回去,春绯有些困惑,他为何不怕自己? 转念一想,这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咒印已破,她可以离开这个困住自己半年的破地方了。 “我走了。”春绯说。 柳盛蓦然笑道:“去哪?” 听到他的疑问,春绯只觉得好笑,难道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她的宠物了? 他又道:“我喂了你半年生血,你离不开我的。还有,你不想杀我了么?” 柳盛绕过春绯,不去看她此刻的神情,背对着她径直往前走。 “骗你的。”柳盛笑着摇头。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玩笑话,可在春绯眼里,这是对她的威胁。她望着窗棂外的圆月,霎时间便化作一缕紫烟消散于屋内,只这才出了去,便被一道金光给打了回来。 灼热的烧感在她全身迅速蔓延,春绯蜷缩在窗下,钻骨的疼痛让她不断颤抖着。 “春绯,留下来陪我罢。” 此下春绯才意识到,不仅是那囚住她半年的瓷瓶加了咒印,柳盛所居住的屋房外也贴下了囚妖的金印,甚至是整座柳宅。像是早就有所准备,早就意料到这一日,他什么都知道。 柳盛回过身来,走到窗柩前拿起那把血迹半干的匕首,再次挑开了左臂上的伤口,腥稠黏腻的红色血液缓缓跃动而出,他半蹲下身,将左手递到春绯眼前,“没有下次了。” 明白了眼前的局势,春绯不再有所动作。 她疯狂吮着那些流动的鲜血,举止癫狂,完完全全将自己妖性的一面暴露在柳盛面前,疼痛随着鲜血没入,一点一点地停止了叫嚣。直到她餍足地微抬起头,望进那双波澜无惊的琥珀色眼眸深处,才缓慢地放下了柳盛的手。 腥甜的血色弥留在春绯的唇齿间,她笑了。 “我想出去。” 柳盛也跟着笑了。 “想去哪?” * 打点好春绯日后起居,柳盛才将人给带了出去。 但也仅限于山野溪流一带。 似是对她的不信任,就是出去了,柳盛也想着千百种法子锁住自己的妖力,不让自己有可乘之机。也不知他从哪学来的道法能困住自己。 第17章 春绯真的不明白他吧自己掳回来要做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很没出息。 一点出息都没有。 直到后来,她发现柳盛时常对着一女子的画像发呆,那女子的名字,也叫春绯。 可春绯长得和画像上的春绯一点都不一样。 春绯觉得有意思,于是夜里柳盛归来时,她就化作那女子的相貌,坐倚在窗棂上,巧笑嫣然地看着走进屋内的他:“柳盛公子。” 柳盛先是一愣,随即叹声笑道:“春绯,莫闹。” 一下被戳破的春绯骤地冷下脸,她好歹是只魇妖,最起码的惑术还是有的,怎么柳盛此人这么快就发现了端倪? 不过春绯仍旧没有换回原来的容貌,而是跳下窗,扑进柳盛怀中。 “我是魇,你若喜欢她,我可以帮你入梦。” 柳盛半垂下眼,抚手摸了摸春绯的发丝,神色无半分动容。 静默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你有怨?” 春绯点头。 没有一点犹豫,柳盛无声叹息着,知晓她说的并不是自己所说的那种怨,于是松开手,走向书案旁置放的红木箱,掀开木箱后取出那张画像。 画像被他随意展开,柳盛将画像一角对准桌案那盏被她燃起的灯烛上空,微弯下腰去,冷眼看着烛芯处的火焰吞卷着这张纸画,直至最后一点余烬,柳盛才松了手。 “如何?” 春绯不明白,缩回到瓶中休憩。 柳盛无声望着窗下瓶,如此定定地站在那许久,才回榻歇息。 而回到瓶内的春绯并没有决定就此停止,在柳盛熟睡时,春绯入了他的梦。 梦中,春绯发现了许多柳盛平日闭口不提的秘密。 譬如说,他是族中不受待见的旁系子嗣、是一心想爬居高位的矮官、是事事不遂心意的柳盛……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竟在屋宅中囚养了一只魇妖。 到了第二日,柳盛忽然发觉春绯有些变化。 变得更黏人了些。 “怎么了?”柳盛无奈问道。 春绯拖着一身淡紫色长袍跑过他跟前,“我不会穿,柳盛。” 柳盛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熟稔地为春绯穿系好衣裳,系上腰封,最后再为她梳妆打扮。 “还有什么事?”他一语道破。 春绯也不藏了,伸手环住柳盛的腰,亲昵地依偎在他身上。 “柳盛,我想出去。” 平日的春绯并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她乖乖候在屋子里等柳盛回来,柳盛就会给她带回来许多新奇玩意供她解闷。可她依旧想出去,她不是鸟雀,她要出去。 而且自那之后,她真的再也没尝到过生血的味道了。 对于这点,春绯还是很不满意的。 柳盛将手轻搭在春绯的肩上,温声道:“好。” 以为能立刻出去的春绯高兴极了,蹭了蹭柳盛的脖子,可他却说今日不行。 “那要什么时候?”她问。 “再等等。”他说。 等着等着,春绯等来了自己的同伴。 ——又是一只未成形的魇妖。 瞧着这回柳盛并不太顺利,受了些伤。 春绯看着窗柩下多出一只的瓷瓶,恼了起来。 “你为什么又带回来一只?” 柳盛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包扎着伤口,瞥了一眼窗柩,道:“给你做个伴不好么?” 春绯气急,将屋内的东西摔了好一通,怒道:“我不要!” 等她发泄完,才发现柳盛一直安静地站在原处看着她,对视片刻,他笑了一声。 “可是怨了?” 春绯双眼通红,恨不得立刻咬死他。 柳盛踩过地上那些被砸破的碎片,不顾尖刺没入鞋底,他拖着一地的疼痛,踏着满地的鲜血,走到春绯面前,再轻轻揽过她柔声安慰:“好,我明日将她放了。” 隔日,如柳盛所言,那只魇妖被他放了回去,并带春绯出了门。 可就是这次,春绯逃了,她想逃回去,找到自己的家人,找回自己。没曾想柳盛在她身上也下了术法,一个可以找到她的术法。 春绯觉得自己很没用,一只妖居然斗不过一个人。 人心太可怕了,难怪所有的妖都想吃人心。 雨夜。 路上的行人皆避雨而逃,唯有柳盛孤身一人逆着人群的方向,披着一身雨,走进那条幽深的小巷子中。 柳盛在街角深巷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春绯。 雨水浸湿了春绯身上那件月白色曲裾,渗出的大片血色与雨水融为一体,她蜷在角落里,丧失了最后一点气力,勉强能发出一点声音来。 春绯没有想到,柳盛会对她这么狠。 看见春绯的那一瞬间,被寒意侵袭全身的柳盛唇角微弯,他慢步向前走去,不紧不慢地抱起人回到了柳宅内。 春绯醒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柳宅中。 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柳盛,他面色苍白至极,一双眼却阴沉得可怕。 “为何要逃?” 柳盛从袖间夹出一张黄红符纸,嘴里迅速念着什么,迫使着春绯起了身。 无形的压迫有如拍浪一般强行打在春绯的后背上,一大口鲜血自她口中呕出,脏污了盖在她身上的被褥。 “我对你哪里不好?你为何还是要逃?”柳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春绯,他微声道:“就该将你手脚一并打断,和人一样,哪也去不了。” 第18章 就是在这时,混沌的一双乌眸中猝然清明不少。 谢只南恢复了神识。 也是意识到此时此刻究竟是何场景,她猛然掀开床被试图下床,却被柳盛一张符给拉下,并死死钉在了墙边处。 她作为一缕挤入春绯身体的魂,从头到尾都在旁观着这一切。 有时看着柳盛的疯狂举动,她不禁皱眉。 “你还是要逃么?” 谢只南暗暗啐骂一声,换你你逃不逃!? 看着柳盛那张脸,谢只南更是来气,自己若是进了春绯的身体,那晏听霁肯定也会进入柳盛的身体,可为何晏听霁一只妖鬼也会被这死了千年的魂魄所压制住? 他怎么还不出现! “晏听霁……”谢只南挤声道。 待到谢只南喘不上气时,柳盛兀地收了手,她就像一滩软泥一样倒在地上,得以呼进一口气缓解。 只是到这时,附在柳盛身上的晏听霁也没有半分清醒的迹象。 “春绯,不能一直陪我么?” 谢只南缓缓支起身子,抬眼看向他:“为你的长生梦?” 柳盛怔然。 至今种种,他囚着春绯、割以生血喂养、熟习道法,全是为了将春绯作为炼制长生药的一味引。可就是这个男人,在囚养药引的过程,爱上了这味引。 那张写着春绯的画像、故意带回新的一只魇妖,全是为了激起春绯的情怨。 “可我现在不要长生了。”柳盛嘲弄般笑道:“你陪着我,我就能长生。” 谢只南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脑中忽而闪过居住在柳宅内时的场景。 原来柳盛这鬼是藏得最深的。 她踉跄起身,苍白色的面容悠悠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来。 “断手罢了,送你。” 只这一瞬,“咔咔——”两声,那双本还能弯曲的手遽然向下垂去。 她最先接触到的鬼物便是那颜婆婆。所以她暗地观察到了很多颜婆婆会有的小动作,下意识的,习惯性的。这些小动作,她在春绯的身上都看到过。 在加上柳盛这一番言辞,怕是春绯在逃了之后,他真的断了人家的手。 谢只南也知道,该怎么激怒他。 如此举动,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也算是能找出他的破绽。 看来这是柳盛的怨气所支撑而起的幻境,因为春绯,他为之伤怀,成了鬼后也不肯散化,所以在此等情形下的春绯,无论做什么,都会牵动起柳盛的情绪。 哪怕是让他气死,也是好的。 只是她自己都没想到能下手这么狠,生生断了两只手,真挺疼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晏听霁的声音。 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好像是在骂她笨。 第8章 “疯成这样,没有人管你吗…… 柳盛的表情霎时僵硬。 他双眼抽动得厉害,因是愤怒到了极点,变换回了最初的模样,整张脸变得狰狞扭曲,甚至开始如碎瓷般破裂开来。 密密麻麻的灰褐蛾虫从他破碎的脸上飞散开,伴着持续不断的恶吼声,整间房屋开始剧烈摇晃。 “你根本不懂我们。” 断了手,谢只南已经没什么力气逃跑了,强忍着剧痛起身又因房屋将倒再一次倒地。 “有病。”她骂道。 谁知这柳盛的怒气戛然而止,竟放声大笑起来。 “你说的没错。” ? 他的眼神倏尔柔软下去,看得谢只南眉头直皱。 哪里来的死变态! 柳盛笑弯了眼,立出一副君子姿态来,“我会让你们明白的。” 话音刚落,柳盛连同整间古屋消散,刺目的强光再次袭来,谢只南复而被那股强劲的吸力给卷入其中。 原以为自己这就逃出去了,也就没再想着晏听霁。 反正他到现在也没来寻过自己,都是骗子。之前说那些假话,谢只南自然也没信。 可再次睁眼,痛意先一步压过自觉逃离后的惬意。 * “小七!又偷懒!” 正睁眼,背上蔓延起火辣辣的痛意,谢只南又气又恼,才发现自己手掌磨在粗粝的青石板上,整个人坐倒着,回眼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朝她砸去,抬手施法欲避开再一次的殴击,可意想中的木棍不仅没被打开,反而那妇人抓着棍子砸下的力更重了几分。 谢只南咬牙闷哼,低喝一声:“放肆!” 从她有记忆开始,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她要杀了她! “哟哟哟?”妇人笑了一声:“你还学着说放肆了?贵人们说话也是你一个贱婢能学的?呸!也不看看自己,要不是你爹娘求着送你进来,我才不收你。只这么一小会儿,还没做几日事呢,就开始偷懒做梦了!” 谢只南被打得头脑发昏,此刻烈阳当照,灼热感在她皮肤上四处蔓延,被木棍打中的地方尤甚,像有万千火棘刺在她身般。 该死的柳盛,竟敢把她扔进来当奴仆! 谢只南暗暗牵引着赢魂灯内的灵力,充盈感渐渐没入指尖时,她心下一冷,准备徒手撕开柳盛的春秋大梦时,一道带着颤音的女声从不远处弱弱传来。 “李嬷嬷……” 李嬷嬷尖锐道:“小云你叫魂啊!” 小云被吓得一抖,旋即道:“后院郑嬷嬷找您,好像很急的样子,催我来叫您。” 第19章 “成日没事找事,”李嬷嬷哼一声,边走边骂,“郑秋这个老东西,什么烂事都扔给我!” 见人走远后,小云快步跑来,准备扶起谢只南。 “小七!你没……” 话未说完,极为耀目的红光顷时从倒在地上的谢只南身上爆发而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皆定格在原地,仿佛被丝线钩拉住一般。 窄小的柳府边缘壁上被挤出一条裂缝,那些精心仿造的雕镂小筑、假山石泉犹如冰火相撞般渐渐消融,不见任何的半空中蓦然响起柳盛撕心裂肺的怒喊: “你做什么!那是什么!?你疯了吗!停下!给我停下!!” 谢只南乌黑的眸底俨然肃起凌冽的杀意,敢给她找不快,要么他死,要么一起两败俱伤。 总是要把对方的皮撕下来八成,她才痛快些。 待一声轰响,柳盛费尽心血编织的美梦就被她给扯碎了。 精心复原的宅院开始崩塌瓦解,逐渐被黑暗吞没,耳边开始响起万千恶鬼的嘲哳声,谢只南仍旧没有停下手中动作。手心从赢魂灯内引出的灵力与之抗衡,充盈的红气没入她的身体,四处游走,直至最后从眼处溢出,她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停下!” 听得一声轻喝,迎风飞来的那缕暗红灵力阻断了这缕从赢魂灯内牵引而出的源源不断的红气。 将要瓦解完全的柳府又慢慢恢复原状。 柳盛嗤笑:“还是有个懂事的。” 被迫中断的谢只南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可脑袋却像是被石头压着般沉沉的,她瘫软下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晏听……霁?” 谢只南识海混沌,脑袋微侧,而后吃力抬手,依稀看见面前那张脸的眉毛是紧紧拧着的。似是对自己的做法十分不满,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疯成这样,没有人管你吗?”晏听霁冷声道。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心软去回握住那只欲往前的手。 确认是他后,谢只南眼底闪过一丝狠戾,费劲抬在半空的手避开了他的手,猛然朝面前那张脸上扇去。 “啪”一声,不痛不痒的脆响,却让那张方才还阴沉沉的脸上此刻表情崩裂,满是愕然。 这一巴掌,用尽了她仅剩的所有力气。 “骗子。” 吐出这两个字后,谢只南心满意足地弯起唇角。 痛快。 然后人就彻底晕了过去。 * “小七,你没事吧?” 小云扶起人,满脸关怀。 再次睁眼的谢只南:“……”为什么还是在这个鬼地方? 没等来接话,想是被打狠了,小云忧心叹了一声:“没事的,李嬷嬷就是这样的,到时候咱做好了,得了主子的赏,又或是入了主子的眼,到跟前伺候,咱就不用受气了。” 谢只南别扭地甩开她的手,身上的疼痛不减反增,仅剩的一点好脾气也已经被这消磨殆尽了。 可恶的晏听霁。 就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她就可以离开了。 现在被他给横插一脚,不仅没离开,赢魂灯还用不了了! 深深的无力感让她变得暴躁起来,忿忿地跺了跺脚,却扯到了身上的伤,不禁发出“嘶”的一声,这才冷静下来。 旁侧的小云见状,还以为她是被打疯了,本就怯懦的性子,此刻更加畏缩不敢吭声。不过还是碍于姐妹情谊,伸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谢只南的衣角。 “小七……?” 对上一记冷眼,小云立刻噤声。 “你叫什么名字?”谢只南问道。 “啊?”小云神色困惑:“我是小云啊,李嬷嬷打你脑袋了吗?” 她惊呼一声,朝谢只南那凑了凑,想要瞧得仔细些。 “好的小云,你可以走了。”谢只南躲开来,没有一丝情感说道。 小云:? 轰隆一声,顿时乌云密布,笼罩着整座柳府,直将那烈阳给关了起来。雷声滚藏在片片乌云之间,时不时炸出几道霹雳电光,闻声骇然。 “小七,快回去,要下大雨了,院里衣裳还没收!” 说完,不及等她一起,小云急急地跑走了。 后院远,她身上又疼,没力气也不想跑,顺势走进廊下避雨。 大暑的天气,雨落得突然,又急又快,潮腥的空气中卷杂着一丝闷热气,斜风打来吹在人身上,黏腻腻的。 谢只南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四周,倏尔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不轻不重的,掺着一点雨声,她循声望去,见廊口下站着一湿漉漉的身影。 谢只南冷笑一声。 披着一身的雨,晏听霁缓步而行,径直朝她的方向走来。 他浑身湿透,青绿衣衫牢牢贴在身上,落在额前的湿发都压不住的阴郁之色,像极了一只刚从池子里爬出的水中艳鬼。 苍白的面庞,嫣红唇瓣,披垂乌发被雨水浸润,发丝滑下一颗接一颗的雨珠,滴滴答答落在他身上,再从那衣袖尖滚落至地面,拖行成一路的水渍。 蕴着雨珠的长睫颤了颤,露出那双清冷的眼。 “过来。” 没有任何动作。 狂风骤雨间,廊下二人相对而立。 谢只南轻掀眼皮,双手环胸,懒洋洋地倚在木廊上。 “你在使唤谁?” 第20章 从来都是她使唤别人,没有别人使唤她的。 谢只南心中冷意突生。 晏听霁直直盯了她好一会儿,眉梢微垂,少了几分肃色,晶莹的水珠顺着发丝滴落在他脸颊侧,润湿了唇瓣,凸显了些许可怜意味。 “阿邈。” 可在谢只南眼里,这一点都不可怜。 她陡然站直了身子,朝晏听霁透去一记锐利的眼神,忽而又想到什么,垂眼觑了觑腰间的花当子,瞥见那上面刻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邈”字,唇角讥诮:“你的眼睛长在我身上了吗?” “我是与你结了契的妖鬼,”他的视线落在同她一致的方向上,又飞快收回:“你不必将我视作仇敌。” 谢只南冷笑一声:“既是如此,方才为何阻我?我是主,你是仆,分得清么?我,的,妖,鬼。” 饶是再困惑,此刻晏听霁也反应过来她因何生怒。 他缓步走到谢只南跟前,卷着雨水的眼睫轻颤,抬起那只浸满水渍的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语气莫名乖巧:“好,我是你的妖鬼。” 谢只南不解地看着他。 第9章 又来。 昏暗的天色逐渐明亮几分,雷声过后,雨势渐小,只留下一地被蹂躏在泥水中的花草叶片。 “小七!” 尖锐的声音犹如闪电般再次穿入耳膜,打去一瞧,是那李嬷嬷撑着伞又折返回来。 见清来人,谢只南心中未消之火复而又返,她现在施展不出法术,单靠肉搏,是绝对打不过这个吃成满腹油水的中年妇人的。 于是她软下声来,乌眸灿灿:“你帮我杀了她,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此处为柳盛精心编造的境,死后为鬼,生前自然是人。 凡人向来脆弱,谢只南刚才看得很明白,身为妖鬼的晏听霁并没有受到这个境的影响而丧失术法。如此,杀死区区一个弱妇,等同碾死一只蚂蚁。 此言一出,晏听霁眸中神色愈加复杂。 他垂着一双湿眼,轻声道:“好,我可以帮你杀了她。” 谢只南纳闷他答应如此爽快,“真的?” 晏听霁眉眼轻弯:“阿邈说的,有何不妥?” 总感觉怪怪的,谢只南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只好凶道:“不许这么喊我!” 被凶了一顿的晏听霁神情微顿,无辜地眨了眨眼。 他抬起手欲往李嬷嬷方向挥,又被谢只南拦下。 她烦躁道:“算了。” 晏听霁披着一身水意,笑眯眯地凑到她耳边,“好,都听你的。” 谢只南不动声色地推开他。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李嬷嬷仔细瞧去,才发现那廊下还站一人,本想大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厮跑这躲懒,走进了几步便“扑通”一声跪下,连伞也不要,由着骨碌碌地滚去蒙雨。 “二公子!” 李嬷嬷匍匐在廊外的青石板上跪着,身子抖得厉害,细如牛毛的雨丝点在她精壮的背上,一点一点浸透她的衣裳,无边的恐惧叫她一时都忘了自己的目的,更不记得站在晏听霁对面的谢只南。 见此情形,谢只南觉得有趣。 “这老妇居然怕你。” 晏听霁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对此并未感到讶异,反倒是很从容地说了句:“滚。” “是是是。”李嬷嬷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子,“我这就滚,这就滚。” “好威风啊,不过,”谢只南不满道:“凭什么你是公子我是下人?” 晏听霁颇为无奈,拉起她的手就往廊外走。谢只南别说挣脱了,她连躲的机会都没有,握住她的那只手好像有浆糊一样,牢牢地黏着自己的掌心,一点反抗余地都没有。 外面的雨虽小了许多,总归还是下着,不过谢只南的身上滴雨未沾,似乎都被隔绝开来落到别处,反观拉着她走在前头的人,身上还是湿漉漉的。 谢只南莫名有些烦躁。 心里产生的奇异让她不适应,甚至有些排斥。 一路前行,途中就是遇见个别下人,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低头去做自己的事,众人的反应和李嬷嬷如出一辙,像是见到什么瘟神般纷纷避让着,生怕自己给看到。 “你要带我去哪?”被这样拉着走,多少有些没面子,谢只南神情不耐,“怎么离开这里?我要出去。” 晏听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行至一处阁院前,将人给带了进去。 屋门落闭,他便撇下人,匆匆进了里屋。 被忽视许久的谢只南心中早已诸多不快,冷哼一声就要推门外出。双手扒在门框时却怎么也推不动,仿佛这门被浇灌了铅水般生硬,再仔细看,就能瞧见门上渡了一层微淡的白色流光,难怪推不开。 卑鄙。 身在里屋的晏听霁听着外头的声音,无需猜测都能知晓情形。 他方才是气急了,若是再晚到一步,谢只南便会利用赢魂灯内的灵力强行破开柳盛多年积攒的鬼气,如若她自身便灵力高强,那便无碍,可她的灵力实在薄弱,赢魂灯的灵力又过于霸道强劲,这般依靠蛮劲,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甚至伤己毁神。 她不是愚笨之人,自然知晓其中道理。 可偏偏就这么做了。 行事这般极端,如若不好生管教,怕是以后再遇此情形,就要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褪换下湿衣,施下洁净术理了理先前的狼狈后,晏听霁端起桌上一盘点心向外走去,他眉眼低垂,似有思索之意,又问:“饿了么?” 第21章 未听到回应,晏听霁这才抬眼,见谢只南双手环腿蹲在地上,点漆的眼底盈着水色,同他视线相撞去,瞥见那眼周泛起的一点红,模样好不可怜。 他倏地怔然。 “哭什么?”晏听霁叹气,放下点心。 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年纪,有脾气也是正常。 晏听霁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太过霸道。 可他根本没做什么更坏的事。 谢只南哭得更大声了。 …… 又来。 别无他法的晏听霁,一只手拎起谢只南后衣领子将人强行带起来,又变出满屋子的蝴蝶来哄她,不过这次好像没什么用了。 反之被人强行拉直的谢只南有些懵。 他居然敢揪她衣领! 谁给他的胆子! 看着一屋子蝴蝶,谢只南极其不情愿地接受了当下残酷至极的事实。 要想出去,必须得依靠他。 “疼……”她抽泣道。 晏听霁松了手,盯着她下垂的双手问:“手?” 谢只南眨着一双哭眼摇头又点头,“那个女人刚才用棍子打我,我的背,还有手,好痛。” 说着,她掀起自己的衣袖,又试图扯下领子给他瞧背后的红痕,还未给他看过,就被他一只手缚住。以为他不相信,谢只南挣脱的动作大了些,没想到下一刻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我给你看我的伤啊!” “不必。” “……” 晏听霁眉心微跳,抚了抚额,看向她的眼神更复杂了些。 要不是动弹不得,谢只南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扑过去生生咬死他。 软硬都不吃,他可真难对付。 沉寂片刻,晏听霁将人托抱至圆桌上,旋即谢只南就发出“嘶”“唉哟”“疼”等声音出来,可这鬼像是没长耳朵一样,根本不理她。 他微仰起头盯了一会儿,指尖施施然使出一缕微红灵力来,点在她额间,这缕灵力蜻蜓点水般没入谢只南的身体,不断游走于她的筋脉、血液、骨髓之中。 身上的疼痛感骤然消散,谢只南飞快地眨着眼,感受着较之前更为轻盈的身体。 不痛了,心底的怒意也就减了几分。 留存在体内的灵力出乎意料地与己身融合,谢只南转了转手腕,没了禁锢,她撑在桌面上,微微俯身,垂眼漠然地看着晏听霁。 他的眼神仍是落在自己的双手上,“不疼么?” 谢只南:“什么?” 晏听霁说:“断手。” 谢只南微愣,后道:“疼。我很弱的,稍不注意就会死。而你那么强,还是被压制着,我叫不醒你,只能靠自己。” 谁断手不疼? 当时那种情况,她只能赌一把,赌这披着晏听霁外皮的柳盛不愿看到春绯的反抗,也赌了晏听霁会在下一刻清醒。 没想到是前者,她还是高估了这妖鬼的实力。 晏听霁沉默了许久,停在嘴边的“谁教的你这样”变成了“下次别这样了”。 那时柳盛不知使用何种秘术强行将他的魂给压制住,披着他的皮囊在外做梦,不过柳盛并未好到哪去,就算是暂时的压制,也产生了巨大的消耗。这却对晏听霁没有任何影响,他虽然不能出去,可还是叫柳盛难受得紧。 是以之后柳盛没有力气对抗,才换就了新的场景,将两人推开,变作他人。 谢只南转了个方向,利落跳下桌子,弯着没有笑意的眼对他说道:“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后果如何,我自己会承担,不需要他人多言。” 晏听霁听着那句“他人”,眸光微暗。 说到这,先前的事自然不言而喻,晏听霁也就没再多做解释。 他将如今情形分析了一遍,全数告知给谢只南。 如今二人入了柳盛所织造而出的关,此人化为鬼身后盘踞在此千年,累聚的怨气早已不可小觑,也是因为一个契机,二人被带进了这个关。 这个契机便是谢只南佩戴着的赢魂灯。 谢只南好奇他为何会知道这个东西有灵力,毕竟这花当子除了好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能引起他人注意。晏听霁迟疑了一会儿,告诉她自己当时强行破开柳盛的关时,那灯所爆发出来的力量都让整个关内为之震颤,更别说他了。 这样说,总是不会错。 当下她疑心深重,不能直接跟她说,他知道这是什么,过多牵扯,许会叫她对自己多加防备。 她“哈哈”两声,有些尴尬地转移了话题。 忽而感觉自己的蠢问题很蠢了。 还好晏听霁没有在意这个。 谢只南捻起方才他端出来的糕点,一口咬下,一边又笑眯眯地跟他说:“继续。” 见她此刻心情不错,前事应是已经翻了篇。 “如今乃是千年前的世朝,在辕朝破灭后不久新立的王朝,”他说这话时,停顿了一会儿,注意着谢只南的神情,也只是淡淡的,继而道:“柳盛的家族是辕朝过渡后的旧物,虽是如此,柳氏在世朝的声望依旧壮大,可柳盛不然,如今也只谋了的矮官。他和弟弟柳望一起生活,除了互相,几乎没人知道二人的存在,只有这个府邸。” “你是那个弟弟啊。”谢只南哼了一声:“凭什么我是下人。” 晏听霁摇身一变成了柳盛的弟弟柳望,从他观察得知,这个柳望阴晴不定,唯对这个兄长敬重,这也是为何府里下人见其就怕。 第22章 “柳盛是怕了你。”晏听霁说道。 听到“怕她”,谢只南眉眼绽开了许多。 她还是比较喜欢别人怕她。 “那只魇妖应是他为了研究长生而捕来的,为得就是将长生秘术献给皇室,以求高位。”晏听霁想起开始时的样子,敛了眸,“没曾想……” “没曾想这个蠢货自己动了情。”谢只南抢先道,眼有不满地看着被她吃光的空碟子,“所以呢?说了这么多,我们该怎么出去?” 却没了下文。 谢只南看不明白他眼中情绪,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不知为何难以启齿。 良久,他道:“他既是费劲心血织造了这个关,定是要我们明白他为何成鬼后满身阴怨,千年不散,也许,可能,得去观察他们一段时间。解开了他的怨,应当就能出去。” 说得好听是观察,难听点就是偷窥了。 听了个大概,谢只南只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十分精彩,饶有兴味地笑了一声,因为这个扭捏成这样,好有趣。 “好吧好吧,”她笑盈盈地拍了拍晏听霁的肩,“那我们吃完饭就动身,我好饿。” 晏听霁斜了一眼桌上的空碟子。 谢只南:“……”看什么?长身体呢! 脑海中忽然想起自己断手后听到的声音,于是她借着这个气便质问他。 “你在我断手的时候是不是骂我笨了!” 晏听霁心虚道:“没有。” 第10章 这次看来是真的。 谢只南冷哼一声,但看在他治好自己身上的伤,也没再有过多的脾气。 用过饭后,已是入夜时分。 除了少部分人,亏了李嬷嬷这张嘴,府里大多下人都已知晓那在后院做活的小七被柳二公子看上了,还是亲自领进的屋门。同在后院做活的婢侍们既眼红又期待,毕竟这柳望并非柳盛一般是个好说话的,也许说错一个字,就可能被发卖出去轮转为奴。 唯有与其关系较好的小云隐隐担忧着。 然这话自是落在了柳盛的耳朵里。 谢只南和晏听霁二人并不知晓他如今是否带有记忆,根据当时她以强对强的情况来看,柳盛是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的,稍有不对,他也许就会以真身出现。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亲自验证。 被重击成这样,就算是千年的鬼气,也再很难分出心神。 谢只南可是下了死手。 一想到自己把柳盛那嚣张气焰打去七成,她就不住地想笑。不过问题来了,婢侍这个身份令她很不满意,脾气上来,配合就成了难题。 哄是简单,但晏听霁并没有这个想法。 对于谢只南这个脾气,他已经摸透了,单纯靠哄是没有用的,所以他直接威胁,声称她若是不配合,就永远都不能出去。 谢只南顿时像一株被大水冲了的小草般焉了不少。 今非昔比,简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其实晏听霁并不赞成夜里跑去观察别人的隐私。 可她说只有夜里那些见不得人的话才是最重要的,要出去,必须去听。 况且他们都已经提前经历过一遍柳盛那短暂又无味的生活了,没什么好避讳的。 嗯。 说得有理。 夜里的柳府要比白日的多上几分怪异之气,譬如才出这门没多久,落到耳边的动物叫声就已经超过三次了,还都是不同的种类。 各屋从窗纸透出的灯火隐隐照着整座府邸,就是不见一人在外行走,空荡荡的。 谢只南好奇得很,此处筑屋皆是横排连座,主人家是不会住在这的,所以凡是路过的屋子,她都要敲上一遍。每敲一次,虽是没什么动静,但总会听见一些稀稀散散的“嗬嗬”声。 得不到回应,她有些郁闷。 她是想直接进去揪人问的,可晏听霁拦下了。 更郁闷了些。 要不是晏听霁不知道柳盛住在哪个屋院,二人也不至于挨个看去,路上连个活人都没有,想问也没处问。 “此关虽为柳盛生前景象,可毕竟沾染鬼邪之气,夜里无人多怪也是正常。贸然破屋,恐惊扰这些鬼怪。”晏听霁说:“既是要偷看,也得小心些不是?” 谢只南幽幽看了他一眼。 还好这柳府小,不然找起来得花多少时间? “嚓——”一声。 瓷器碎裂的清脆声蓦地传来,掺着一点模糊的人声,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朝那方向走去。 柳盛的屋院要比别地大上许多,这也给了他们足够的行动空间。 行至灯火至明处,原本模糊的人声逐渐清晰起来。谢只南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刺激感冲击着她的大脑,一双漆眸亮晶晶地眨着,小心侧趴在窗框前细听屋内的响动。 “可是怨了?” 听见柳盛的声音,谢只南更加兴奋不少。 当下光是听已经不能满足她的好奇心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朝其哈了一口气,将这窗纸给捅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眼来。回眸炫耀时,就对上晏听霁那双略微惊讶的眼。 “看什么?”她迟疑,“你没看过话本吗?” “我......”晏听霁温声道:“我一直被关着。” “噢。”谢只南突然想起来,看向他的眼睛里罕见地多出几分可怜,“你也很惨。” 她虽然被关在洧王宫里不得自由,可晏听霁是被囚困在岐域这种鬼地方,对比起来,他似乎要更凄惨些。 第23章 也难怪对捅纸窗这种事感到讶异。 但是,这一个窟窿眼只能容下谢只南一人,她已经占着了,于是她说:“你要想看,自己学着样也去弄一个。” 看她一副完全没有要分享的意思,晏听霁也只能照葫芦画瓢地学着谢只南的动作用指捅出一个窟窿眼来。 屋内的烛光明明暗暗,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大半间里屋的装设。此时春绯已然成了人形,但模样并非如先前那般披着谢只南的脸,而是她真正的模样。果真是妖物一类的,她的样貌比谢只南当时还要媚上几分,肌肤赛雪,唇瓣红润,眼波流转,光是站在那,就能让人无端沉溺在她的容色当中。 里面的情形有些熟悉。谢只南想了想,好像就是柳盛带回另一只魇妖回来与春绯大吵一架的时候。 此时柳盛踩过地上那些被砸破的碎瓷,不顾尖刺没入鞋底,拖着一地的疼痛,踏着满地的鲜血,走到春绯面前,再轻轻揽过她柔声安慰:“好,我明日将她放了。” 这就意味着,明日春绯便会逃出去。 如此好办许多,当时谢只南自断双手引得柳盛暴怒来到这境中境,若是阻下这次事故发生,局面是否发生扭转? 看得出来,柳盛对于春绯断手这件事还是极其在意的。 “被我找到空子了吧。”想着,谢只南嘟囔了一句。 晏听霁微微侧首注意着身侧之人的动作,见她唇角勾着一丝笑意,他一下便猜测到她心中想法,因为那笑不对任何人,只对她自己。 太纯粹。 忽觉这样还不错。 片刻,她唇边的笑意逐渐下垂,脑袋更贴近窗上那窟窿眼,语气困惑。 “诶?他们在做什么?” 深更半夜,柳盛和春绯这样一对有情有怨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吵完架后还能做什么。 自然是…… ?! 晏听霁惊慌地朝里瞥了一眼,确认了里头在做什么后,旋即用手捂住她的嘴将人往后拉开好些距离,离那远了,眼前视线几近模糊,才听得那带有几分心虚的声音刻意压低道:“夜深,你该睡了。” 谢只南被这么强行闭了嘴,又不能发出声音,浮着怒意的黑眸狠狠瞪着她,实在忍不了,又抓着机会咬向那只手,可就是使劲浑身力气,也没能让它松开。 不堪入耳的喘息声和衣帛撕裂的声音翻来滚去,听得晏听霁心惊肉跳,可被自己箍住之人毫无察觉,依旧被怒意裹挟着。 他暂时松了口气,手上的痛意后知后觉,在她身上施下禁言术后,又想起她恐不会这样乖乖听话,就问:“你想我抱你回去,还是拖着回去?” 谢只南:? 他口中的拖是什么意思? 脑海忽然想起宫里那些犯了事的宫婢们是被扔在地上一路拖远处理的,可她犯了什么事晏听霁要拖她?当下有语不能言,还打不过他,谢只南鼻尖一酸,瘪着嘴就蹲了下去。 此时晏听霁还在思忖着,用绳子捆住她是否太过粗鲁。她年纪轻,自尊心极强,此法不妥,暗暗撤下这个想法。看她蹲下,自己也跟着蹲下,“抱你。” 谢只南哪里肯,这些天积攒的委屈猝然爆发,想着自己不仅回不去还要被人压着欺负,蓄在眼眶中的泪像珍珠般不要钱的一颗一颗往下掉。 昏暗的光线下,白皙面庞上那双微红的眼尤为明显,像只孤苦无依的小猫。 晏听霁突然觉得有些头疼,“怎么又哭了?我抱你。” 记起她被自己下了禁言术,说不出话来,连哭也只能默默的。 好像做的过分了。 晏听霁蹙了蹙眉,解开了她的禁言术,将人直抱起,“对不起。” 她没再像之前那样放声大哭,而是默默无声地趴在他身上,感受到她的失落伤心,晏听霁微抿着唇,更内疚了。 这次看来是真的。 正安静哭泣的谢只南眼前忽而一亮,就见一只淡粉色的小雀突然飞出来,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扑眨着一双晶莹莹的眼,欢腾不已。 她忘了哭,伸出手指触了触它那发光的羽毛,却是空的。 粉雀唧唧叫了两声,歇了翅膀直接躺在她伸开的掌心处打滚,实在滑稽。 闻见一声笑,晏听霁眉头松了松。 回到卧房,晏听霁并未将人放下,抱着她坐在床侧,贪恋此刻温暖。谢只南仍在逗着雀,一人一鸟很是融洽,在这阴郁的夜色中似乎都变得宁静祥和起来。 “你刚才为什么要捂我的嘴?”谢只南忽然问道。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说多了无益,少了她也不依,不回答更是要闹。 他只能避开:“你该睡觉了。” 谢只南:“你不告诉我吗?你要抱着我睡吗?” 晏听霁忽略她后一句话:“那是别人的私事,你该睡了。” 谢只南不依了:“为什么?不是说好没关系的吗?” 确实是这么说,可当时柳盛同他互相压制,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事。 她如今才十几岁,哪里能看这种事? 实在无法,晏听霁又变出几只小雀儿来,抱着的人没再乱动,可也只消停了一会儿。 “你真的不打算跟我说吗?” 晏听霁叹了一声:“明日要早起,快睡吧。” 谢只南哼道:“你真小气。” 第24章 转眼就去逗小雀儿玩了。 晏听霁:“……” 好在催人睡得早,不然按着谢只南没睡够便会生气的习惯,怕是等柳盛将人带出去了,她也还没起。 天光大亮时,柳府终于有了几分鲜活气,下人们陆续出门开始忙碌起清晨要做的活计。 今一大早,谢只南就起了床。 睡得不算太舒服,胜在晏听霁没让她睡地上,倒也满足。 只是仍在想着昨夜柳盛屋内的情形到底哪里有问题。 她偷偷盯着晏听霁好久,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来,他不肯告诉自己,无非是看她好欺负。 想到这,她有些不服气。 可他做的糕点着实好吃,可以暂时原谅。 她很大度的。 谢只南这么告诉自己。 按着昨夜柳盛的说辞,今早他便会先去将那新捉来的魇妖给放回去。 趁此机会,可以探探这魇妖的虚实。 亲眼瞧见人提着瓷瓶出了府,谢只南后脚便拉着晏听霁踏入了柳盛的屋院。院里的下人们该扫地的扫地,该擦尘的擦尘,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 第11章 他恨自己的窝囊、愚蠢、…… 可她回头,怎么也找不见任何不对的地方。 很熟悉的感觉,让她莫名心悸。 很快她就将此时抛之脑后,注意力转移到了一棵树上。 柳盛屋门前偏处,植有一棵合欢树。淡粉色的花叶如绒球一般可爱,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这棵树有些年头了,下垂的花叶摇挡在靠近里屋那处的木窗边,从里头向外一看便能欣赏到如此风光。 只是它快死了。 谢只南能感受得到。 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很奇怪。明明是柳盛的关,不该会有东西在他精心织造的境中死去,按理来说,他肯定是不想任何人死的,更何况花草树木这些能给人带来平静的生物。 这棵合欢树看起来确实充满生机,但都是假象,内里早已亏虚,只剩下随时可能会枯糜的壳干。 靠近这棵合欢时,谢只南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那蜿蜒着生命纹路的树皮。 浅淡的悲意霎时凝入她触在树皮上的指。 赢魂灯内的红光一闪而过。 不属于她的记忆弗若天边流云,缓慢地涌进她的识海。 她居然看到了春绯。 春绯神情淡然地看着她,垂下的眼却含着浓浓的悲切意,她似乎待在这里很久了,合该是魇妖的身体,此刻却长满了密密的青苔,泛着尖黄,半死不活的。 谢只南问:“你是春绯?” 春绯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放在了远方的蓝天上。 晏听霁似乎看不见春绯,也没有听到谢只南方才问春绯的那句话。好像除了谢只南,没有人能看见这棵合欢树里藏着一个人。 “有些奇怪。”晏听霁说道。 “是奇怪,”谢只南手指微蜷,面露疑惑道:“它居然不高兴。我知道了,不需要问,我们也能出去。” 微风掠过,拂起阵阵被热意裹挟的清香,透过花叶缝隙的阳光垂照在木窗阁间,斑驳光点明暗交叠,扬起飒飒声响。 这棵树不算特别高大,胜在茂密,不过也是空象。谢只南将右手完全举起便能摸到那下垂的花叶,她挥手轻打了一下,掉下手掌大小的落花叶子,而后走到那半开的木窗前,整个支起来,披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笑弯弯地朝里探去。 “喂!小魇妖!” 正坐在床上的春绯看了过来。 她看见那终年不动的木窗边前突然站了人,笑颜明媚的少女和无甚表情的少年让她分外新奇,顾不得什么,赤着足就下床小跑到窗边。 “你知道我?” 凑近了看,谢只南才看清昨夜那道模糊的身影长什么样。 一人一妖对互相都很好奇,来回观察着,你看我我看你,但都保持着警惕。谢只南抬起手,献出方才被打落的一片合欢花叶递在春绯面前,道:“送你。” 春绯却摇头:“我不要。” 被拒绝后,谢只南不在意地将那花叶往后一抛。 “你们是一起的。”春绯盯着那片掉落的合欢花,道:“来救我么?” 谢只南点点头:“是啊。” 她忽然又凑近春绯些许距离,轻嗅了嗅,又缩回去。 “你身上的香气和这合欢树一样诶。” 春绯却不自知:“是么?” 晏听霁自知插不上话,一边安静地注视着那棵合欢树,一边听着她们的对话。 春绯日日被柳盛关在屋子里,除了柳盛,自然是没见过旁的人,当下冒出这么两个新鲜的活人来,多了几分活力。 “嗯……”谢只南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不过你得告诉我昨夜你和柳盛做了什么。” 春绯:? 晏听霁:?! 春绯懵懂地眨眨眼。 晏听霁额角突突,听见春绯说的话后,更是有些头脑发晕。 她说:“你和你的郎伴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吗?” 谢只南摇头:“我和他能做什么?” 晏听霁忍不住打断:“阿邈。” 看他和春绯都不是很想说,谢只南不问了,暗暗撇了嘴。 春绯道:“你们怎么带我出去?这屋里下了禁制,我出不去的。” 第25章 谢只南却说:“我什么时候答应带你出去了?” 春绯道:“你刚刚还说要救我出去!” 春绯气恼,不明白前头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了卦。可眼前的少女突然冷下脸来,简直和方才判若两人。 “哦”了一声,谢只南说:“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 “柳盛是不是杀了你?还是你们同归于尽了?你是春绯么?还是,这棵合欢树才是真正的春绯。又或者是,柳盛,扮演别人这么好玩的么?” “春绯”愣住了。 不消片刻功夫,呆愣住的“春绯”化为一道云烟飘散而去,晴阳蓝天顿时被黑夜笼罩,升出一顶红月高悬于顶,空荡荡的柳府如同鬼宅一般阴气森森,叫人寒栗。 只是那棵合欢还在。 “你是如何发现的?” 柳盛的声音突然出现,语气里还有几分惋惜。 他本想试着利用此二人带走春绯,看看这结局会不会就此改变,可这女子着实聪明。挑明了事实,他也演不下去。 出现在屋院正中的柳盛面容变得可怖起来,似是耗费太多阴力,夸张的血丝纹路以及他皮肤上的腐烂斑痕开始渐渐显现。 早该托生的鬼魂迟迟千年未去,撑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谢只南指着那棵合欢:“它告诉我的。” 黑夜下的合欢花树,被盈盈跃出的阴气围裹住,丝丝缕缕的黑气来回飘荡在花叶当中,仿佛一只只挥舞浮动的手般,像是在等待一个时机,抓住了,下一刻便能俯冲过来。 “一棵死树罢了。”柳盛嗤道。 谢只南却不以为意:“是么。” 她用肩碰了碰晏听霁,眼神示意着他朝自己身上挂着的赢魂灯看,两两相视后,谢只南收回视线,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 赢魂灯内开始不断凝聚灵力,寻到机会,给这柳盛毙命一击,就是他再想留着,也怕是不能了。 之前柳盛就已经被谢只南用赢魂灯给重伤了去,再来一次,他撑不住的。 可他好似并没有要逃的想法,那样的残破之躯就是硬拼,也讨不得半点好。柳盛双目赤红,掩不住的鬼戾之气布及全身,张起一双鬼爪就直冲着谢只南的方向去。 谢只南眉头微皱,心想此鬼当真是疯了不成?仅剩的这点阴寿也不要了。晏听霁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手,二人合力施引赢魂灯内的灵力,并数打还在柳盛身上,却不想他猝然转了方向,掀起一阵冷风,竟堪堪飞向那棵合欢花树上。 微红的灵光乍然爆闪开来,震起一圈又一圈的灵力,照亮整片夜空。谢只南下意识捂住眼,等再睁眼时,那棵合欢居然涤去了阴气,光下微粉的花叶被些许黑紫色的灵力盘旋环绕着。 柳盛颓败地倾倒在地,倚着合欢,他的胸腔被打得破碎,口中不断呕出鲜血,可他的神情却毫无半分痛苦,反倒安然。 他笑了。 谢只南不懂他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能笑得出来,往常自己若是吃了败仗,都是气得不行,断然是笑不出来,柳盛非但如此,唇角的笑意愈发深刻。 于是她就问晏听霁:“他笑什么?” 晏听霁神色复杂地看着柳盛和那合欢树。 顷刻间,一道清丽色的虚影缓缓从合欢树中走出,她穿着月白色曲裾,眉眼冷然,一如柳盛变幻出的模样。 那是春绯。 她就站在柳盛身旁,漠然地望着这个将死之人。 一人一妖之间少了某种特定的羁绊,春绯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言语。 谢只南垂手摸了摸赢魂灯,有些恼意。 竟是被柳盛给利用了。 王求谙告诉她赢魂灯是神器后,她从能独立行事开始,就从未间断过找寻赢魂灯的使用方式,这些年,她翻阅过不少古籍,终是在其中一册上翻见到赢魂灯的密录。 上面写着——赢魂秘术,可生可死。 只这么多,别的再没有了。 结合当下情形,谢只南哪里不明白。 虽是有些被戏耍过后的生气,但她更惊讶于柳盛居然会为了复活春绯而献祭自己魂灵。 柳盛闷声大笑起来,不过因为五脏六腑俱然破裂,他笑得像是快要断了气,那笑声听着总以为他下一秒就会咽了气。 “果然。这世上是有长生术的。” 谢只南听不懂他的话义,晏听霁却神色一凛,似在作以警告。 柳盛却不然,“偷了你的东西,你帮了我,现在是该还给你了。” 谢只南觉得他越来越奇怪了,他这话是在对谁说的? 没有等到她继续问下去,柳盛便捧着怀里不知什么时候捡起的合欢花闭了目。 他脑中开始走马灯,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不断浮跃起来,有好的、坏的、酸的、痛的,通通占据着他的所有。 他早就后悔了。 后悔不该欺她瞒她,后悔不该断了她的手,更是后悔自己居然亲手杀了她。 他恨自己的窝囊、愚蠢、狠毒。 所以他付出了代价,计划千年,为得就是这么一个时机。 早在谢只南和晏听霁被卷入到他设计多年的境时,他就已经让二人完完整整地体验过了一遍自己的经历,没有多的也没有少的。而他的本意是想,要是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来?可一个修为压着他,一个又太过聪明,还是没能看到。 第26章 自始至终,他和春绯都没说过一句话。 记忆最深处的那道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柳盛那沾满鲜血的唇弯得更深几分,他终是低声呢喃了一句,“春绯,你真美。” 旋即昏黑的天幕开始碎裂,寸寸金光照洒入缝,添亮整片大地,可春绯依旧无所为动,直至阳光重新照入,周围景象变作空墟,不再是先前的村落模样,也荒芜人至,她这才有了反应。 一缕极其微小的银丝悄然飘飞到谢只南额间,她怔了片刻,不及反应,就被它给钻了进去,她急得挠了又挠,想找晏听霁帮忙,可转眼发现自己身侧早已没了人影,只剩下对面站着的春绯。 春绯似乎完全没了记忆,开口便问:“你是何人?我又是何人?” 谢只南惊异她竟失了记忆,也不知是哪来的好心,许是终于出来的高兴,同她说话时也多了几分耐心:“你是一只魇妖,但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你可以自己给自己取一个新名字。” 春绯点点头:“多谢。” 得了这话,她便走了。 那银丝入体后,谢只南心中蓦地被激起一丝涟漪,说不出的感受,那是她从未有过的。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怜悯。 春绯离去后不久,谢只南也觉得是该去别的地方转转了。自己在这个破地方被困了这么久,一点也不爽利。 可一回头,就碰见王求谙那张模糊的笑容。 虽是笑着看她,可谢只南心里没底。自己偷跑出去,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就是被他拎回去关了许久,还是她气到不肯吃饭,王求谙才妥协。 清白色身影远远伫立在那,如玉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冷然的笑意。 谢只南心中虽气恼,仍是乖乖过去。 第12章 熟悉的身影 “哥哥!”谢只南腆着脸笑眯眯地跑过去揽住他,“阿邈很想你。” 王求谙由她抱着,笑意不达眼底,伸出两指来捏着她的脸:“是么?” 谢只南重重点了头。 她哪能想到王求谙来得这么快,才欢喜了没多久,一颗心就像是被人用力锤砸着死死沉入大海般。 王求谙眼眸微眯,掐着她脸的手加重了几分力度,很快便起了红印子。 谢只南疼得直皱脸,不乐意地松开抱住他的手,眼睛红红地看他,“你掐死我吧。” 力道轻了下去,谢只南可不依了,忙着凑去要他继续掐,王求谙气笑一声,双指抵住她额心,将人推开些,说道:“拿你没办法。” 谢只南还没开始得意,突然浑身发软,眼前黑了一片。就要倒下时,她觉得自己会与那沾满尘土的泥地来个实打实的满怀撞,脑子里还得空想着自己砸地上得多痛。出乎意料的,她被抱住了。 等她醒来后,自己已经回到虞宫了。 殿外的雨声与她离开洧王宫时一模一样,熟悉的陈设熟悉的人,让她头疼。 好不容易跑出去一趟,谁承想又这么灰溜溜地被逮回去了。 “公主醒了。” 一道沉稳的女声在帘外响起。 过了片刻,随着那道垂帘被两边站着的侍女掀起,缓缓走来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身后跟着几名随侍的侍女,端着盥洗用物列成一排。 谢只南躺了回去,抓着被褥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可又想起自己是被抓回来的,现在抵抗无异于是跟王求谙叫嚣自己不服。要是他一个不高兴,不送她去那五堰派了怎么办? 覆着被子在床上翻来翻去,思虑再三,她决定还是乖顺些。 “好吧,伶姑。”她探出一个脑袋来,闷声道。 盥洗过后,谢只南京@墨@筝@狸老老实实地坐在梳妆台前,让鱼伶给她梳头发。 鱼伶极少给她梳过头,一般都是王求谙亲自动手,他手艺很好,似乎给别人梳过很多次。那些款式都很好看,谢只南在那些侍女上从未见过的,唯有鱼伶,她做出的发式倒是和王求谙做出来的有几分相似之处。可她不知道王求谙梳出来的样式都是过时很久,久到私下有些侍女想效仿,却怎么也仿不出一模一样的来。 她便成了宫里唯一一个梳着这些发式的人。 这点谢只南还是很满意的。 她就要独一无二的。 梳完头后,支开的阁窗外忽地闪过一道轻悠的青色影子,那是洧王宫内的传信鸟。鱼伶微抬手,信鸟便落在她臂上,旋即化为颗粒碎光逐渐隐没入鱼伶体中。 “公主,王上有请。”鱼伶恭声道。 踏出殿外时,那阴绵的细雨蓦地停下,谢只南仰头望了望,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鱼伶见状准备催促,便听得她轻哼着小曲儿往外走了。 王求谙的寝殿在羽宫,离虞宫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没多时便到了地。 “来了。” 隔着淡紫色织金绣纹垂帘,听得里头传出一声温沉的嗓音,而后随在谢只南身后的鱼伶默默退守到殿外,闭上殿门。 谢只南没什么耐心地撩开那帐帘子,先是觑了一眼支坐在漆案前的王求谙,旋即气闷闷地坐在那另一边铺好的藻席上。 “怎么才回来就有人惹我家公主不快了?”王求谙笑道。 “你又给我下阵!” 王求谙不置可否:“什么阵?” 装。 又装。 谢只南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看窗外的景。细雨早在方才就停了,现下又放了晴,阴蓝的云层下露出点点耀眼的白光来。 第27章 一看就知道是王求谙的手笔。 定是为了防她出去,在她醒来前就特意布下雨阵围着整座洧王宫。 王求谙耍起脾气来就这样。 现在撤阵,无非是为了让她好走路。 谢只南很讨厌下雨天,他也就抓着这个欺负自己。 在洧王宫里,只有两种天气。 一种是晴,一种便是拦路雨。拦着谢只南去路的雨。 “阿邈,哥哥还没跟你算账呢。”王求谙语气淡淡,“你私跑出宫,无视我的密音,也不知明日五堰派的弟子大会该不该送你去。” 谢只南倏地没了脾气,她搬起自己的藻席,绽开眉眼走到王求谙边上落座,“阿邈知错了,哥哥都不心疼阿邈了吗?也不问问我是否受了苦,被人欺负了去,才醒来就兴师问罪,阿邈好伤心。” 该弱还是得弱些,谁叫王求谙就吃这套。 “那你像是受苦的样子了?”王求谙睨着她,用手背朝她脑袋敲了敲,“不长记性。” “哥哥又打我。”谢只南委屈一声。 “我被你给的那花当子带去鬼地,受了欺负呢,被人推出去险些祭了阵,后来还被人打手和背。” 王求谙一顿,看向她,说:“谁将你推出去祭阵?谁又打了你?你可遇上什么人了?” 谢只南半真半假地将经历过的事情全须全尾的描述了出来,其中着重强调了自己受人欺负的地方,她说的时候还偷偷瞄了两眼王求谙的反应,但他只是皱着眉,听完这些还说了句“没了”,谢只南自然回了句“没了”,他像是没听到想要的,情绪看起来十分复杂。 她把那缕银丝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也没将晏听霁说出来。 这样的事说出来对她没有好处,还是先藏着,就算等哪天藏不住了,王求谙也不会怪她。 听到银丝入体,王求谙顺势探了探她的灵识,发现她缺失的一缕魂竟回到了体内。谢只南想着这就是柳盛所说的还给她的东西。不过他是怎么偷走自己的魂的? 想着,王求谙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柔极了,还以为他是要安慰自己,可说出的话真是毫不留情。 “活该。” 谢只南知道他还是生气了,只好揽住他一只手,摇摇晃晃地亲昵道:“好王兄,王兄好,我明日就要去五堰派了,还要同我生气的话,见我可难了。” 这话直接认定了明日她去五堰派,再加上这一通的撒娇惹得王求谙不得不屈服,直叫“好”,却没抽出手,只轻笑一声,指尖微敲扣着案,“明日你入五堰派修习,也是遂了你的愿。独自一人在外,还是要好好照顾自己。” “是我独自前往么?伶姑不去吧?” 王求谙一下便看破她的心思,说:“你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公主的身份,便收敛些,也好让哥哥省心不是么?” 谢只南霎时眉开眼笑。 她虽是东濛公主,但这么些年深居简出的,除了较为亲近的两人和那些侍女们,几乎是没怎么同外人接触过,自然也就没人知道谢只南究竟长什么模样。 笑过之后,她突地低下眉,道:“那若是有人欺负我,我也可以自己解决么?” 她的声音很低,掺着几分委屈,这样的语气令王求谙些许怔愣,他道:“谁敢欺负我家阿邈呢?” 王求谙乃东濛之主,确如他所言,无人敢越过他来欺辱谢只南这个似真非假的公主。 谢只南在宫内待得久了,一时间要出去,王求谙也是不曾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反问。说完,便见她抬起眼,微红的眼角泛着一点泪光,模样着实委屈得不成样。 “花猫样。”王求谙没了笑意,神情有些严肃。 谢只南顺着竿子就往上爬,委屈的神情更加生动了些,王求谙是最看不得这一幕的,抬手拭去她的泪后,蓦然笑了笑,说:“阿邈,这招对哥哥没用了。” 谢只南瘪了瘪嘴,眼底的光色淡如沉水。 怎么可能会没用呢。 “没人会欺负你的,就算是到了别的地方,你只要唤一声哥哥,哥哥便替你打回去。再者,你此行寻回一魂,到了门派,定是能再寻得余下魂魄,”王求谙说,“不过,你若是不肯唤我,那我家阿邈被欺负成什么样,哥哥都不会知道的。” 谢只南眨了眨眼,弯起的眼眸如月牙般,只听着前一句,忽略下后一句,乌黑的眼眸亮闪闪的,“当真?” 王求谙无奈摇头笑了笑,拭泪的手顺势捏向她的脸:“我何时骗过你。” 谢只南满足地弯了弯唇。 可真到了时候,说着要给自己撑腰的人却不来送她,就连伶姑也称作有事不能伴行。为了不暴露身份,连侍女也不得带。只给她派了个引路的去,到了地方那引路的也走了。 谢只南觉得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到新地方住下,想着总是要带些东西去的,可王求谙却说不需要,只让她带了些吃食放进纪宝袋,别的不叫她多拿,为此她只能放弃将虞宫搬空的想法。 远远观望去,五堰派门关旁立着两名穿着门派服饰的弟子,门柱岿巍,关门内阶梯无际,两列百丈青松高耸云端,颇有仙风道意。 瞧着到处都是跟她一样前来参派的人,她就兴奋得不行,身上的血液都在尖叫不断。 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28章 第13章 是个男鬼 能让谢只南记住的人不多,晏听霁是一个。 记着前些日他扔下自己跑了以后,谢只南就坚定地认为此鬼不厚道。 非常之不厚道。 说什么结了契,可为何他能抛下自己离开? 现在居然还敢跑来这五堰派。 果真是个大骗子。 此时的晏听霁青衣内衬,一袭黑色劲装,马尾高束,也是两手空空就来了。他就站在门派开道的丛旁,神情冷峻,那里汇聚着来来往往的上山弟子,不知他一个人杵在那作甚。 谢只南本想一走了之,再见便是下次的事,可反过来想,这门派里头,她一个人都不熟悉,也就只有他同自己有那么些交往,不能白白亏了这个使唤人的机会。 说服了自己,她便大步跨前,拍在晏听霁肩头的手还没下去,先一步对上了那双不藏锋意的琥珀色眼。她将手收了回去,在见到来人后,察觉到那淡色的眼中有了一丝起伏。 “你为什么扔下我?”谢只南先发制人。 晏听霁薄唇微抿,掺着一点不易窥见的心虚:“有人来。” 谢只南立刻知晓他口中说的人就是王求谙,想想也是情有可原。但她又岂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哄好的小孩?自然是不依的。 她冷笑一声:“这就是你扔下我的原因?你这样的妖鬼,不要也罢,以后可别跟着我。” 晏听霁却说:“我在等你,很久了。” 谢只南:“等着下次再扔下我吗?不对。” 谢只南猝然睁大眼看他,有些震惊,又有些不知名的喜意。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的?你知道我的身份了?还是,你真在偷窥我?” 晏听霁不置可否。 谢只南注意到他耳根子忽然红了不少,凑上前,调笑一声,道:“做出这样的事,也会害羞?” 晏听霁身子有些僵硬地往后倾了倾,“你从哪学来的这些词……” 谢只南说:“你该向我道歉的。” 晏听霁毫无犹豫,“对不起。” 谢只南畅快不少。 碰巧此时,一大行队伍浩浩荡荡地从道外而来,前后两顶轿辇,珠石嵌镶,在辇顶处刻着十分显眼的青虎标志,奢华非凡。分别抬着一男一女,男的穿着绛紫色织金劲装,弯着狭长的眼,笑得不深。女子则袭一身蓝水绸衫,眉眼间满是倨傲,轿辇周身都无人敢近。 如此大阵仗,知道的是来拜派参选弟子大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小姐跑来游山玩水的。 谢只南怏然道:“他们什么来路?” 话音刚落,一道瘦影乍得从人群中跳了出来,“你不知道!?” 晏听霁默默往前挪了挪步子,面色平静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谢只南也很是受用,装作受惊之样缩在他身后。 少年笑了两声,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后一副了然之意,他拱手嬉笑道:“在下崔九兆,二位也是来参加五堰派弟子大会的吧,我也是。刚才那乘着轿辇去的是微生氏次子微生劲和幼女微生银,微生氏人素来高调,这不也是听闻五堰派开设弟子大会招揽新弟子入门,那微生氏就将人给送了来。” 谢只南眉心微挑。 原来是微生氏的人。 记得鱼伶早先年险些废了微生氏的贵子,至于是那长子还是次子,谢只南不记得了。 但瞧着微生劲那欠样,应该是他。 谢只南淡淡“哦”了一声,转过身看向那远去的轿辇,这不以为意的态度让崔九兆大为震撼,一般人听见微生氏这样身份的人,早就迫不及待地问他还有什么知道的,可她单单只有一个“哦”字,旁边那青年更不用说,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 这不禁让他感到有意思起来。 “咚——” 远扬山林的钟声敲响,惊起大片飞鸟掠空。 “快些走罢,等这第三声钟落下,门关就要闭合了。”崔九兆说完,急匆匆地跑了。 如他所言,这第一声钟敲下,道门落后的人不断前涌着,挤作团团蜂群似的密密麻麻。 谢只南忍不了这样的场景,也没管晏听霁,直接就走。 走到门关处,微生氏的轿辇被拦在了外头不让进,此时那钟声又敲响一次,微生劲和微生银被迫下辇,同那守门关的弟子起了争执,不论是搬出身份还是叫着要同这两名弟子打上一架,守门关的弟子都不为所动,很是强硬地告诉他们: “如非诚心拜派,还请退避。” 谢只南被这情景给逗乐了,晏听霁跟着她入了门关后,就发现那崔九兆虚虚地躲在边上看戏。他朝二人招手示意着,谢只南可没这个闲心管别人的事,叫了晏听霁一声就走。 而后头赶来的那些人不敢得罪微生氏,只能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匆匆进入门关。被这么一闹,门关处只剩下了他们几人。 微生银觉得没面子,沉声道:“二哥,别生事。” 微生劲冷冷笑了一声,盯着守门关弟子的脸,眼睛里放出的精光如同毒蛇一般阴辣,语气出奇和善,“我记住你们了。” 谢只南讥笑一声,暗暗想着:还是这个死样子。 “咚——” 三声钟响,门关闭合。 过了门关,未登顶时就已经刷下大半拜派之人,而登顶后,所剩之人便寥寥无几。 第29章 谢只南虽然灵力低微,可还是毫不费力地登了顶,纵观他人气喘吁吁,谢只南和晏听霁两人的轻松样就能气死别人。 “你们怎么不累啊?”落下一长段路的崔九兆喊道。 问她,她也不知道。 问他,他也不会回。 崔九兆没得到回应也不恼,更加卖力地往上蹬。 登了顶,前方却断了路。 悬崖峭壁,万丈深渊。 “没路了?”崔九兆急急跑来,发现是死路后,有些疑惑。 晏听霁说:“无事。” 旋即拎着谢只南就跳了下去。 谢只南:!!!? 崔九兆:!? 根本没有做好准备的谢只南就这样被他给带下了悬崖,怎么看掉下去都是能砸成肉泥的,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连带着她! 凛风猎猎,刮着的脸生疼,谢只南不得不抱紧晏听霁的腰,将整个人都埋在他怀里,防止自己还没被摔成泥饼,就已经毁了容貌。 她还是很爱惜自己这张脸的。 期间不忘骂一句:“晏听霁你是狗!又坏又犟的狗!” 晏听霁唇角微扬,搂紧了怀中人。 待到耳边呼啸声止,周遭诡异的安静了一瞬,谢只南以为自己是死了,耳畔旁陡然飘出阵阵隐约的啼笑声,又夹着些许生硬的哭腔,她猛然抬起头来,撞上那双琥珀色眼,一把将人推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安然落了地,只不过这周围的环境突地由仙气飘然变成了鬼气森然。 这是一片山林,万千幽魂抵着黑沉沉的夜肆意游走穿行,迷离恍惚。 “这是什么地方?”谢只南谨慎着观察周围,感应到赢魂灯的力量时,松懈下来,可眼神幽怨:“你终于不藏了吧!憋了这么久,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呜呜我真可怜。” 晏听霁:“……?” 他着实有些佩服谢只南的脑洞,想法出奇得很。 一边假哭,一边谛视着晏听霁,下一刻他就开口道:“这是幻境。” 谢只南:“……”你不早说。 这样显得她很蠢诶。 “哦”了一声,她问:“那我们怎么出去?跟柳盛那次一样么?” 晏听霁摇头,“这是五堰派的幻境,这些鬼物生前都是妖类,被炼化过,不同于柳盛那死了千年的野鬼。我们只需找出这里阴气最重的鬼物将其毙杀即可出去。” 谢只南“咦”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猜到她心中所想,晏听霁无奈道:“不是我。” “好吧。”谢只南有些遗憾,“我也杀不了你。” 此幻境的确不同于柳盛制造出来的关,沿路走去,各式各样诡异的鬼物都能瞧见,譬如说那河边的鱼头人身怪,手中抓着一柄三叉戟,连续不断地刺向空无一物的地面,却能听见人的惨叫哭声。 谢只南指着它,晏听霁却摇头。 化出这些场面无异于是为了给入幻境者增添心理负担,有的人见了就怕,有的人见了难受,也有的人见了无动于衷。 谢只南又指向草丛里露着狐狸尾巴的女子,她穿着暴露,俯身在草地间,红白相间的狐狸尾巴翘得又高又挺,满脸餍足,这里传出的动静不是惨叫也不是哭声,而是男子□□的叫声。晏听霁反应迅速地把人转过去,挥手打散那只正贪欢的狐精,只听一声狐狸叫,那处再没了动静。 一看也不是。 谢只南看他的反应和上次在柳盛房门外偷听时一模一样,问:“他们也在做柳盛和春绯做过的事么?到底是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晏听霁言简意赅:“不是。” 什么都不是。 谢只南没好气地坐下来,“我不走了,找不到找不到,让它自己来找我。” 晏听霁没有反驳,坐在了她身侧。 只是短短坐了这么一会,谢只南就已经看见很多小精怪在她眼前跑来跑去的了。鱼头人身怪、狐精、石粒大小般的小人、青面獠牙的瘦人、脚大如盆的巨人…… 全都不是要毙杀的对象。 等到她快要睡着时,不远处忽然缓缓走来一个人。 谢只南打起了精神。 晏听霁警觉起来。 是个男子,白衣飘扬,乌发如瀑,瞳仁极黑,殷红唇角挂着一丝清浅的笑意,不过在这清冷的装扮下依旧盖不住那极其妖冶的容貌。 “来了。”谢只南兴奋道。 是个男鬼。 第14章 他叫小狗 山林夜沉,阴鬼纵生。 在这一堆奇异古怪的鬼物当中,这白衣俊鬼的出现格外引人注意。 更奇怪的是,此处既皆是五堰派中炼化过的鬼物,那定是进行过不少这样的幻境试炼,鬼物定是知晓进来的那些修士要做什么。 偏生这白衣男鬼自己来了。 晏听霁先一步站起,熟稔地将手递到谢只南眼前。谢只南微仰起头盯了盯那只手,转眼又看向那正朝这走的男鬼,好半晌都没有动作。 正思索着是否要直接将人抱起来,那男鬼忽地变作一副关心模样,“哎呀呀”一声,连忙跑来,不动声色挤开晏听霁。 晏听霁原在他距离谢只南几步的路程暗暗发力,可对方的力量却较他更为强悍些,两股威压生生撞破到旁山块角处,在那半坡长着矮树的崖壁上劈落大片滚滚碎石,惊得躲藏在山林中的小鬼纷纷现出原形逃跑躲难。 第30章 如今他修为尚未完全恢复,方才的试探让他受了些力,虽是没拦下,对方也没吃到什么好。 只是有些讶异,此等幻境的鬼物,修为竟能在他之上。 白衣男鬼半弯着身子,神色垂怜,伸出双手搭在谢只南的双臂上。 “姑娘怎生坐在地上?可是受了伤?” 谢只南面露委屈,反抓着他的手起来,弱声道:“天生体弱,被这群长相丑陋的鬼物给吓跑了神。” 鬼物:?? 这两句话有什么关联吗?! 白衣男鬼被逗笑,退后两步揖礼道:“在下陈山周鄞,邙丘之鬼。好在鄞的容色算不得丑陋,不然吓到这位如此貌美的姑娘,真是鄞之罪过。” 周鄞说罢睨了眼一旁的晏听霁,没了脸色:“你这修士如此不爱惜这样可怜可爱的姑娘,当真是,”他摇摇头,忿忿甩袖叹气一声,“不知怜香惜玉。” 谢只南附和:“就是就是。” 晏听霁:“……” 只是头一回见到这般自报家门的鬼,真是稀奇。 周鄞笑容温柔,询问道:“不知姑娘名字?” 谢只南眼眸弯弯,露出纯真的笑容来:“你叫鄞,我叫七。”倏尔黑眸亮了又亮,随手指着晏听霁道:“他叫小狗。” 周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嘴上忙道“失礼”“失礼”,可嘲讽意味却未见停。 “小狗”一词说出,谢只南故意扭头看晏听霁,他的眼直直落在自己身上,相视一瞬,他的坦荡让谢只南觉得无趣,没了笑意。 晏听霁也并不在意这些。 见她不笑了,周鄞也不笑了。 短暂地端详一番后,周鄞说道:“姑娘名字独特,这位小狗兄名字倒也稀奇。” 晏听霁并不傻,他能感受到周鄞字里行间的十足讽刺,不知为何,见到此鬼,总有种恨不能将其就地毙杀的心思生出。 权衡利弊,他还是按下了。 晏听霁冷声道:“既然自报名号,也只我们目的为何,那么,你的目的呢?” 周鄞沉默了好一瞬,眼神不住朝谢只南的方向瞟,支支吾吾的,看的晏听霁心烦。不过谢只南觉得甚有意思,眨着乌灵灵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随后发出一声喟叹: “看来我是真的很好看。” 周鄞还没开口,脸却红了起来,他讪讪垂眼:“鄞生前家境清廉,上有一七十老母,鄞为扶家奋考功名,”话此,他眼中自豪:“自然,不负母亲重望,鄞会试得榜眼之名,谁料遭到同窗嫉恨,暗中谋害了鄞,他位高权重的,只是可怜我那年迈的母亲,孤身一人啊。” 谢只南:“所以,你是要我们帮你把他也杀了带过来?” 确实情有可原,正准备享福呢,就死了。 只是这样的鬼居然能是这群杂七杂八的鬼中之王,也是有些牵强了。 看来他的怨气很大。 大到那些千奇百怪的鬼物都不能与之相较。 晏听霁却冷眼看着周鄞,凉意逐渐攀升,微热的天,此刻却生出几分寒意来。他周身气压低得根本压不住,本还能在此处附近来回晃荡的鬼都给吓到了别处,只感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周鄞“嘿嘿”一笑,说:“非也非也,鄞死前未能寻觅良人结秦晋之好,想必鄞的母亲也不想我死后仍是孤苦一人,鄞只有此憾,不知姑娘可否……” 晏听霁低喝一声:“不行。” 他横身挡在周鄞面前,与他暗暗对峙着,不肯退步。 周鄞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问你呢。” 晏听霁语气更加坚定,眉眼满是戾色,“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谢只南没有说话。 难怪有这漏洞百出的前话,原是在这等着,还是个色鬼,看晏听霁那表情,也不知这有何不可?不过是陪他办一次新娘罢了,这样生气。 她朝外挪了挪步子,只留晏听霁一点肩膀挡在自己跟前,脑袋微偏道:“你就是想成一次婚,成婚之后了却你的心愿,我们就能出去了?” 周鄞满足笑笑,上挑的眼尾如同狐狸一般狡猾。 “自然。” 谢只南点点头:“好吧,但是你演的有点烂。” 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在演戏,嘴里的话除了那句貌美可爱,别的她都不是很想听。她才不可怜,也没有人能可怜她。 周鄞笑容一僵,抚了抚袖便道:“姑娘真是善解人意,等次心愿了解,我便可到地府托生,解我当下之苦。” 晏听霁抓住她的手,执拗道:“不可以。” 谢只南蹙眉,费了好些力气才抽出手,她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单手支在下巴处,似在思量。 晏听霁似乎对此很生气,除了上次她差点要和柳盛同归于尽,之前不管她怎么作,他都不会显露出一点恼意,这次却不同。 她好奇:“为什么?” 晏听霁的声音闷闷的,看起来不高兴:“没有为什么。你不喜欢他,为何要同他成亲?” 周鄞在这时插了嘴:“话可不能这么说,毕竟是了却鄞的心愿,在下一介野鬼,小狗兄当真狠心。” 晏听霁忍无可忍:“你闭嘴。打一场。” 周鄞不说话了。 不答应他的另一个办法便是打一场,双方拼杀,胜的人自然是能走出幻境,但若是败了,虽不会死,却也再没有资格进入五堰派。 第31章 谢只南放下手,说:“可据我刚才的观察来看,你打赢他的机会并不是完全的,我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我想出去,你也要出去,不过是帮他了梦,这并不难。幻境中,所有东西都是假的,不是么? ” 是她跑到他跟前的,可也是他带着自己进入幻境的。入五堰派是她如今暂时能自由的一个做法,要是就在此失败了,被赶回到洧王宫,她脸都要丢尽了。 届时王求谙不知怎么笑话她。 她不能败,她也不允许晏听霁败。他既是同自己结了契的妖鬼,那就是自己的东西,是走是留也得她说了算。 晏听霁被这话一噎。 她并不信任自己。 这是事实。 见他此番神情少见,想起周鄞方才说的“可怜可爱”,这词才适合他,谢只南兀地起了善心,微踮起脚来,拍了拍他的头,“好了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晏听霁神色一滞。 立在旁处的周鄞眼神一暗,微敛的长睫盖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 “可以了么?”周鄞笑着,语气却不平淡,“小狗兄?” 谢只南:“当然当然,去哪成亲?总不能是这荒郊野外的吧,你没有宅子吗?” 周鄞:“自然,随我来,鄞之宅屋就在前不远处。” 淌过一桥河,入眼便是被隐林遮掩住的一座府邸,周宅二字高高横挂在红木钉刻的牌匾上,洁净的白墙垣横排在大半隐林间,门前两侧早已挂好成婚用的红绸,两边立着两个高高瘦瘦的丫鬟,面容白皙,脸颊红润,穿着喜庆,端着送喜的甜糖,无休止地边撒边喊着。 “富贵满堂,金玉良缘。” “富贵满堂,金玉良缘。” “富贵满堂,金玉良缘。” …… 走进,宅门自开,谢只南困惑地盯着这两纸人一般的丫鬟,总觉熟悉。 不及她多想,宅中高挂起的灯笼蓦地亮起,如血一般的火色打在红皮纸上,更显艳色,明晃晃飘起笼纸上的囍字。只这么一照,宅子中所有忙活的下人们纷纷有了实影,剪彩的剪彩,端食的端食,摆盘的摆盘…… 数十张圆桌就摆在这宅院中央,再有便是摆在那亭中楼亘,所有忙碌着的鬼皆是整齐有序的行做着,实是做到了乱中有序。 周鄞笑说:“我头一回成亲,自是要邀请邙丘内的所有鬼物来,也算热闹。” 接着,他摆摆手,那漆红昏暗的廊檐下悄然走出一列丫鬟来,她们手中都捧着一板正正方方的红板子,上面置着婚服、婚冠等许多女子所需佩戴的服饰。 “姑娘跟着她们去便是。”周鄞作请势道,在此他多加了一句,“小狗兄就莫要跟着了,毕竟她现在是我的未婚妻子,你也不能盯着她换衣不是。” 晏听霁漠然看着他,半晌,忽地开口道: “既是想成一次婚,你也未曾指定何人,那便我来。” 第15章 每当这个时候,都是她最…… 周鄞脸色微沉。 虽说是成亲,却也并未说明和谁成亲。谢只南是女子,第一时间内想到的成亲对象自然是她,晏听霁抓住这点,以身替嫁。 周鄞道:“可我就是想和这位姑娘成婚,你当如何呢?这位修士,说话前可要考虑好后果,你若是想打出去,也得看看你够不够格。” 而对于晏听霁这点提议,谢只南认为甚是新奇。 原来还能这样。 热闹的周宅中倏地浸出一丝丝诡异的气息来,凡是手里头有活的仆从们,都停了手,慢慢扭过那苍白如纸的细长脖子,睁着那双黑洞洞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死死地盯住此处。 “吓死人了。”谢只南嗔怪道。 嘴上这么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在此昏红景下格外明亮,她的视线落在那排首端着嫁衣的丫鬟侧脸上。廊上悬着的红灯笼映出暗红色的微光,偶尔闪照着一点反光,照在那如白纸一般的脸皮上,晕出红扑扑的面颊,朱红的唇角微勾笑意,眼珠子又大又黑,比那黑曜石还要黑上几分,想要从中扣出一点白也是遍寻不到。 以此往下看去,身后的丫鬟模样皆是如出一辙,只有细微差别。 周鄞眼神微变,紧拧着的眉松了些,随即那些仆从们撤回了视线,又回到方才的宁静中。 “实是抱歉,这些仆从不好管教,让姑娘受惊了。” 谢只南摇摇头,伸手扯了扯晏听霁的衣袖,“虽然我很想看你穿嫁衣,那画面肯定很有意思,但是我要出去,你不许捣乱了,听话些哦。” 言尽于此,她已经对晏听霁给以极大的宽容了。 再想反驳的话,她就要翻脸了。 晏听霁闷着脸,没再说话。 周鄞满意地弯起唇,挥袖一声,那一列丫鬟们便抬起了脚,有条不紊地朝里院走去,谢只南紧随其后,晏听霁紧攥着拳,青筋凸起的皮肤上泛着微微的白,似是隐忍至极,周鄞却得意地看向他,明里暗里的炫耀。 可就在人快要进入拐角盲区时,谢只南停住了脚,回身脆生生喊了一声。 “哥哥。” 隔着好些距离,光线又暗,谢只南根本看不清站在那的人的表情。 可偏生周鄞转了身。 几乎是下意识,没有经过判断的。 谢只南“诶”了一声,走在前头的丫鬟们因着她的停步也止了步,除了耳边穿过的一缕风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第32章 周鄞微垂下眼,不一会儿便笑出了声,可以细微的察觉到他隔着衣料下在震动的胸腔。 晏听霁紧攥的拳头一松,看向周鄞的目光复杂不已。 杀意、愤怒、不屑、最后却是怜悯。 腾起一缕云烟,“周鄞”摇身一变回了王求谙的模样。 偌大的周宅中陡然空了影,唯有那挂起的囍字灯笼仍在随风飘转着,发着咝咝声。 谢只南弯着一双笑盈盈的眼,慢慢悠悠地又走回到了原地。 这样的召出傀儡的怅影术,她也会。 术法很高级,可却用错了地方,王求谙不该在这使用怅影术。 再没有人会比谢只南更了解王求谙的术法,凡是他所有的,她都会学来个七八成。 这样低级的错误,他不该犯的。 应是笑够了,王求谙平静了许多,他扫了一眼晏听霁,连个正眼也不给他,朝着谢只南招了招手,满是从容之色。 “我的阿邈就是聪颖。”王求谙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谢只南不明白他为何在此,为何成了着五堰派幻境中的鬼物,这样自降身份的行事,她不是很赞同。 王求谙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哥哥知道你在想什么,等你出去就知道了。被阿邈发现了,那也没有继续困着你们的理由了。只是,”他唇角带笑,讥诮地转身看着晏听霁,“这位小狗兄,是你的哪位朋友?哥哥可从未听过你提起,世道险恶,你才出了宫,可别被这些花花肠子给骗了去。” 晏听霁于此番攻击自己的言论毫不在意,反而优游不迫,眼中满是对他的可怜之情。 王求谙呵笑一声,掩下心中不快。 此二人的氛围极其古怪,谢只南看出了不对,却又不知道是何处有了不对,她抓着王求谙的手,道:“好了哥哥,让我们出去罢。” 王求谙道:“好罢好罢,算你过了。” * 幻境道口被撕裂的那一霎,被王求谙紧牵着的手不知怎的落在了晏听霁手上,她迟疑了一会儿,整个人都被他给搂在怀中,王求谙早已不见了踪影。 等那刺目的道口逐渐黯淡时,她已安然落地。 再次入眼的便是灵气缭绕的五堰派,她和晏听霁站在派门中心处的圆台上,四周围满了五堰派的弟子,他们穿着统一的服饰,各个神情严峻。 空旷的圆台中央,只有他们二人,台下纷纷起了私语声,皆是在讨论此二人是何来历,短短不过半炷香便能走出幻境,毕竟之前五堰派中排首的弟子要想从王求谙设的幻境走出也是要费上好些功夫的。 圆台最前方处,也是正对着二人的地方,王求谙就站在那,苍浪薄衫,乌发披垂,眉眼冷淡,俨然一副仙人之姿。 而立于他身侧穿着淡蓝劲衣的女子,是照顾了她十五年的侍女。 ——鱼伶。 旁边还站着好些没见过的生面孔,想必是这门派的长老人物。 谢只南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一直瞒着自己,难怪昨日准备上山拜派时不许她带东西。五堰派都是自己家的东西,那还有个什么劲!想到这,她就满脑子想着被耍,气愤、不甘。 察觉到她的情绪,晏听霁只淡然抬眼,旋即退至谢只南身后,学着她之前撒娇模样,轻轻扯着她的衣袖,道:“你哥哥似乎并不喜欢我,若是因此不让我入派,你可会护我?” 谢只南被怒气冲了头,冷笑一声:“我们一同走出幻境,你是我的妖鬼,若他以私抱怨,我会护你。” 晏听霁薄唇微弯,轻声吐出一个“好”字,露出一个又恶又坏的笑来,无有避讳,挑衅至极地看着王求谙。 圆台前摆置一鼎高炉,鼎中插着一炷香,谢只南二人出来时,香已过半。第二走出的是崔九兆,再是微生兄妹…… 香燃尽后,此次拜派便正式结束了。 凡是通过的人都能进入五堰派。而晏听霁所说的,并没有发生。众位走出幻境的人齐聚在圆台中心,王求谙轻拂宽袖,一道金印蓦地隐现在众人眼前。 “拜派已毕,诸生皆请。” 金印轻飘飘地化作一缕气灵没入各人脑中,这里交代了派后日常琐事,无需挨个提醒,修习之事全靠各人,话已至此,圆台前的王求谙已没了踪影,台下弟子也随着长老们逐一离去。 王求谙的密音告诉谢只南,她的住所在天玑殿,殿所只她一人,离他住的无昇殿很近,且里头的摆设都是按照洧王宫的虞殿所置,叫她不必担心。谢只南面上不显,暗暗却骂了一声,真可谓是到哪都躲不开王求谙的视线。 那青鸟信使悠悠飞来,在空中打了个转,示意其跟上。 其余人也是如此,崔九兆逗着那只青鸟,有趣得紧,就是不走,还揪着它走到二人跟前来。 “还没问你们的名字呢,以后我们就是同门了,多多照应!” 晏听霁默默偏了偏身子,挡着崔九兆,而后暗暗摒碎了那缕金印,拉着要离去的谢只南问道:“我们住在何处?” 谢只南:? “你没有收到密音么?” 他摇头。 崔九兆:“真的假的!?不应该啊,是不是漏了你?” 谢只南忽然想起来再幻境中王求谙对晏听霁的莫名敌意,想必真是不喜欢他,她想了想,自己住的天玑殿肯定很大,于是怜惜地抬起手,却发现自己还是只能踮脚才够到他的头,遂那手就落在了晏听霁的肩上。 第33章 “好了好了,怪可怜的,那你跟我住吧,我的寝殿很大的。” 崔九兆:?? “那怎么行?!” 谢只南困惑地问:“为什么不行?你觉得可以么?” 晏听霁略过崔九兆那惊疑的眼神,没有迟疑地、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谢只南道:“他都没有什么意见,你为什么有意见了?” 崔九兆急得手里抓着的青鸟都给放了开:“不是,你们看起来根本不像道侣,住在一起会惹人非议的,再说了,你没有地方住,可以跟我住啊!我那肯定多住得下你一人。届时上报上去,说是漏了你的,肯定会有人给你重新分配的。” 谢只南觉得有道理。 “你,有道理。” 她不喜欢和别人睡在一处,总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了。开始也是可怜自己的妖鬼无处可去,被人欺负,如今找到了更好的办法,她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 如此,解决了晏听霁住宿一事,谢只南心思便被那青鸟给引去,留下一句拜别语,头也不回地跟着这青鸟走了,根本没注意到晏听霁那张无奈至极的脸正对着崔九兆那热情似火的招待样。 虽说洧王宫内也有这传信青鸟,不过围着她转的这只特别些,一路上撒娇翻滚、各种滑稽姿势都能做出,不向宫里的青鸟,除了传信就是传信,连句话都不会讲。 闷死了。 果不其然,被带领到天玑殿时,谢只南就感觉像是回了虞殿一般,就是角落里的物件也原模原样地搁在那块地。 还真是回到家了。 一点也没变。 反正都这样了,自己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在宫里被王求谙和鱼伶约束着,本想着到了五堰派能自由些,现在好了,没区别了。 还少了一层公主身份。 可恶可恶! 累了一天了,谢只南突然有些困,也想不了其它的事,抱着能过一天是一天的心态,熟练地走到床上躺下,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只是睡到一半时,梦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压着自己,怎么也动弹不了。 * 王求谙手搀在无昇殿前时,已是强忍到了极点,兀地吐出一口血来,另一只手撑着隐隐作痛的胸口。 跟在身后的鱼伶惊得连忙去扶,却被他抬手制止。 鱼伶止了步:“他居然回来了。” 王求谙抹去唇瓣的鲜血,冷嗤一声,“你下去。” 鱼伶噤了声,盯着那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离去时,无昇殿上下都被设下了屏障,路过的青鸟使虚虚撞在半空,摸不清头脑,也只能换了道路。 此时的王求谙没再使力,半靠在那殿门处,望着天玑殿的方向发呆。 尽管这样,他的形容依旧完美,显不出半分狼狈。 同晏听霁交手后,王求谙用了十成力,可晏听霁却并没有完全展示出他自己的实力,这样的情况都能让自己受伤,王求谙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可回来又如何。 他王求谙能杀他一次,就能再杀他第二次。 感应到自己派去谢只南那处的青鸟已经完成了任务,王求谙从容起身,垂眼看着手上干涸的鲜血,好半晌,他以指尖做刃,慢条斯理地划开被鲜血洇红的唇瓣,又有丝丝红线蜿蜒,他面不改色地用指腹摁下那道破口,迫使藏在里头的鲜血汩汩流出,几乎是将他的整个唇填了色。 他放下手,空中幻化出一只水镜,照着他此刻的模样。 似是很满意如今自己制造出的“狼狈样”,那诡艳的红色唇瓣微微扬起了一丝弧度。 他步履轻缓地走进天玑殿,看着这一成不变的寝殿,让他想起了从前。 “还是这样,”王求谙轻车熟路地走进内殿,听着床上之人绵长的呼吸声,笑叹道:“不设防。” 王求谙像以往那般,小心翼翼地上榻,走到床内侧跪坐着,唇上的鲜血又快流干,他用力抿了抿唇,再次尝到那股新鲜的血味时,他勾起一个满足的笑。 “阿邈。”他轻轻摸着她的脸。 就是回来了又如何,晏听霁不会有和她什么更亲密的关系了,阿邈才是和自己最亲的人,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是这世间无人可抵的关系,亲血相融,深入骨髓,永远都不会变,也永远都不会有人能改变。 每当这个时候,都是她最安静、乖巧的时候。 王求谙总是会在这个时候来。 这样宁静的片刻让他感到心安,也让他想起那快要记不起的旧事,零散的美好只能在他脑海中如落叶般到处飘飞着。 却也足够。 王求谙慢慢躺在谢只南身侧,一只手揽着她,似以最为亲密无间的姿势。一旦有了实感,他想要的就会更多,那手的力愈发收紧,直到耳边一声梦呓,王求谙这才惊醒过来。 失态了。 王求谙不舍地坐了起来,故意闹出些动静来。谢只南有起床气,没睡醒被吵醒就会带着情绪,她怨念满满地睁了眼,脾气还没发出去就怔住了。 王求谙出现的画面让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唇角带血,晕在脸上都有些模糊了,可衣衫却干净得出奇。 “哥哥你,”谢只南迟疑道:“在做什么?” 王求谙摊开手,“你看不出么?哥哥受伤了。” 谢只南:“……”哪里像了? 第34章 起床气的事暂时过去了,可先前欺骗她的事,谢只南可没忘,她也坐起身,面对着他,道:“哥哥为何骗我?很好耍么?还说为了我将我送去五堰派修习,你却不曾告知我这也是你的地盘,这还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得处处受你管制,什么也做不了。” 王求谙轻巧地握住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靠近唇瓣处的脸上,让她的手也沾上自己的血,与她一般的黑眸闪着一点光色,“好妹妹,哥哥错了。” 谢只南收回手,没给他好脸色。 “王求谙。” 每当她生气,就会直呼王求谙的名讳。 王求谙笑容一僵。 看来是真生气,他兀自垂手,道:“阿邈,你如今大了,我不会过多干涉你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有些人,你要擦亮眼,哥哥不是什么时候都在的。” 谢只南将被褥抢回来:“若真是这样,在五堰派期间,哥哥少管我。” 气氛沉寂片刻,实在是拗不过她,王求谙只能笑说一句“好”。 到底还是没有问他因何受伤。 王求谙心中微沉。 说完,他就走了。 这是在五堰派的第一日,也算过得去。 可到了第二日,门派中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因是兴奋,谢只南起了个早,进这门派也没给她什么事做,只能到处转转,吸收点仙门的浓郁灵力提升自己的修为。 她利用赢魂灯探查过,这后峰紫阙山灵力最为浓厚菁纯,要是在里面修炼上半日,指不定能提升自己半个层次。 可她没去成。 走到一半她就被峰旁的学宫给吸引了去,那里聚着众多弟子,不像是在上课,倒像是在讨论什么。 谢只南是个爱凑热闹的,她兴冲冲地挤进去瞧,却发现那在歧域受困的纪酉正站在众弟子前,被一簇人拥围着,他手里提着一纸画像,兴致高涨地高声畅言着,仔细瞧,那画像上的人居然长得和自己非常相似。 “我和清阑弦然从歧域死里逃生,总算是逃出一条命来,不过路上遇见的那个散修就十分可恶!我们好心帮她,她却恩将仇报,意图要我们祭阵逃命,还好我们奋死抵抗。”纪酉大声道:“谁知,我昨日亲眼看见那女散修进了门派!这样心肠歹毒的人,怎可配入我五堰派!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在衍书阁中发现了前师祖的画像,我越看越觉得熟悉,竟是和那女散修长得七分相似!” 下众弟子纷纷惊讶一声。 “我就说,这样的恶毒的女人,灵力低微,怎么能在掌门设下的幻境中不到半炷香就能出来?谁人不知掌门和师祖的关系?顶着这张脸,掌门心软也是情有可原。”纪酉啧啧道。 这话明里暗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谢只南困惑了。 他这是在说自己是王求谙捡回来的替身? 纪酉又道:“她叫谢只南!现住在前师祖旧居天玑殿,可想而知此女手段凌厉!” 谢只南思索着这样的人放在洧王宫,是该做成人彘,还是剁碎了喂狗? 她注意到了晏听霁那稍微有些许动作的手,片刻,她握住了他的手,拦下了他的动作。 晏听霁微微讶异一瞬,但也没多问。 似是发现了她也在人群当中,纪酉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 “她!就是她!”纪酉抓着画像的手指着谢只南,“还有旁边那个男子,一看就是谢只南靠手段吸引他的目光,才叫他不来救我们!现在竟还敢带着人来五堰派!” 晏听霁微微笑着,嗓音却冷:“你敢再说第二遍么?” 纪酉“哟”了一声,“这就护上了!看来这谢只南当真是会妖术!” 议论声愈发响烈,谢只南的目光隐隐浮起一点戾意。 第16章 “我喜欢你,我会保护你…… 在众多议声之中,唯有一道声音与众不同。 “你也住在无昇殿?你亲眼看到她做什么手段了?证据拿出来,不然就去长老那说道说道!” 崔九兆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拳头已然紧握,纪酉却不心虚,他越说越大声:“有何不敢?” 崔九兆:“最烦你这种没事找事的人!污蔑人家姑娘清白,等着吃老子拳头吧!” 纪酉不屑冷哼一声,甩开那画像,跟着人就走。 谢只南冷眼看着纪酉和崔九兆离去的背影,其余弟子也是好奇跟着一同前去,方才还热闹不已的学宫顿时冷清下来。 只剩下未随人散去的晏听霁和站在原地的谢只南。 他上前捡起那张画像,眸底浮过一丝杀意,他小心翼翼地拍散去画像上沾染的尘土,卷起后收了起来。 “莫要听他胡说。”晏听霁微抿唇道。 谢只南不怒反笑,唇角的笑意阴恻恻的,她转过身,干脆利落地回到天玑殿。 翻箱倒柜,将里外都砸了个遍后,她翻找出了那张比纪酉手上还要陈旧的前师祖画像。 画像被封存在柜底的长木匣中。 上面落了锁印,淡金色的引灵凝成一道泛着金光的细线,缠绕成八股之形蜿蜒在木匣之上不停流转。 这是王求谙的印术。 谢只南伸出手,指尖触在那洁净得纤尘不染的木匣上,金色引灵骤然散落,听得锁扣一声清响,一指抵开了匣盖,露出那卷古旧得早已泛了黄的画。 卷中束的绸丝上纹路并不是当下时兴的样式,就连这画纸也很是质朴,它不华贵。 第35章 至少比现在的画纸做工要粗糙些,摸上去有些粗糙的沙砾感,可这也要比一般画纸的做工深。 谢只南是怀着怒意展开这卷画的,可真的打开了,卷上的那张脸完完全全被自己收入眼底时,她却出奇平静。 “可以,和我一样好看。” 王求谙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把她当傻子一样。 少女面色冷静,漆黑的瞳孔倒映着那张与自己相像的人脸,几乎是占据了她整个视线。纪酉的话在她耳边不断回荡,像是被狂风打散过的树掉落下的一颗颗果子砸在她身上,噼里啪啦。 被耍成这样,换成谁都不会好受。 晏听霁抽走那被她死死攥着的画像,沉默地抚平了边角处的褶皱。 “会火术么?” 微痛之感渐渐褪去,谢只南平静地看着他说:“我不会。” “无事,”他将轴柄递回到谢只南手中,“我教你。” 晏听霁右手微抬,淡蓝色焰心的火苗蓦地从他掌心冒出,散着幽幽光芒。少女的眼眸被这火色填满,照得如同琉璃一般明净澄澈。 “用心感受,你可以感应到的。”晏听霁说道。 谢只南闭起眼,沉下心来感受着晏听霁所说的,不消片刻,一股热流倏地游走在自己的筋脉之间,散如漂萍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逐渐凝聚而起。 此刻,她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前所未有的浓郁纯粹。 她缓缓摊开自己的左手,那股热流顺着此条线脉猛冲向前。 “風——” 比明火还要亮眼的火苗腾地起自她手。 谢只南猛然睁眼,发现自己左手竟燃着一簇火焰。 手心处的热感让她实打实体会到了这簇火乃是她自己召唤而出的,兴奋过后,她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不知那是生气、难过,还是失落。 “你很聪明,”晏听霁的视线落在她召出的那簇火苗上,“勤加修炼定能学已有成。” 谢只南敛眸,提起那卷画纸,浸在手心那正跳动的火尖处,看着底端的画纸被火舌卷起一番热浪,红色的火光忽隐忽现地在她脸上来回浮动着,乌黑的眼中被不断跳跃的火焰映满,却再也瞧不出半分情绪。 烧完这画后,谢只南朝晏听霁伸手。 “还有一张。” 晏听霁复而变出那收好的画,放在她的手上,安静看完她烧掉另一幅画后,谢只南握紧手,熄了那簇火。 她开始回想过去在洧王宫的时候。 把她从鬼山尸海中捡回去以后,王求谙待她极好,几乎是将她当成掌心上的明珠,吃穿用度皆是用着最好的,凡是有半点不快,只要她撒撒娇,王求谙就会处置那些让她生出不快的人,自此宫里也无人敢置喙她这个受宠的外来公主。 也没有机会。 一连十年,她只能在虞宫和羽宫之间拥有绝对的自由。 除此之外的地方,王求谙不让她去。 鱼伶表面上是自己的贴身侍女,实际仍是为王求谙做事。 谢只南不明白。 她只知道该是自己的人就不该生出二心来。 王求谙曾送过她一直鸟雀儿,翠绿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锃亮,仔细扒开还能发现几根掺着灰的羽毛,成日在笼子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闹腾不已。不同于宫内的青鸟使,送的这只雀是凡物,会病会死,只有一点自带的灵气。 开始谢只南不是很喜欢这只雀,觉得它连最低等的青鸟使都比不上,可后来她实在孤独,唯一解闷的便是这只雀,所以渐渐地,她不再排斥这只雀。 而且越看越喜欢。 可过不了十日,它不再叫了。 不论谢只南怎么逗弄,那只雀都无精打采的,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头巴脑的。 鱼伶提醒她这只雀活不得了。 她没什么反应。 凡物确实比不得被灵力裹绕的青鸟使,谢只南喜欢听她喳喳叫,躲着夜间就寝时,鱼伶离开后,她偷偷拿出赢魂灯来,引用赢魂灯里的力量给这只雀渡灵力。 果然,被渡了灵力的雀恢复了生机,吵吵闹闹了一晚上。 第二天天光微亮,谢只南亲手捏死了它。 王求谙得知此事后问及,她只说是病死了。要给她再带一只,她也拒绝。见她如此,以为是伤了心,就没再给她送活物来。 这十年间,她极少见过外人,除了之前来挑事的微生氏,再就是假装误入羽宫,并企图爬上王求谙床榻的侍女。 那是个日丽风清的日子,名为阿乌的侍女用了些力气和手段,随着原是羽宫的侍女踏入了这座宫殿。 谢只南那时正好十岁,无聊的日子日复一日已经过了五年,见过的侍女永远都是那几张面孔,巧就巧在,在她去羽宫准备向王求谙讨要新奇玩意儿的时候,碰见了那张生面孔。 阿乌跟着羽宫侍女一路行至庭园处,见无人发现,蹑着脚就躲进了园中山石壁内。她打听过,此处庭园一般无人敢入,除了谢只南。 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个庭园。 莫名的。 谢只南去羽宫时,是不需要人随侍的,鱼伶也不例外。 所以羽宫内的侍女得见到这个公主时,纷纷找着最僻静的角落做事,生怕扰到她。 翻遍了整座羽宫,也没找到王求谙的踪迹,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谢只南直奔去庭园那架悬在栾树下的秋千,她一个人坐着,一个人晃着,一个人无聊地仰头看天。 第36章 每当晃着秋千时,她总是在想。 这天空也是只有虞宫和羽宫两个宫殿范围大小么? 没有人告诉她答案。 阿乌也是在这个时候听到石壁外的树下有动静,以为是王求谙在这,她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召出水镜来,她弯起一个甜甜的笑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发现有一绺发丝飘散,她忙往上捋,风吹来,又散下,好几次,那笑容变作了恼意,可突然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怒意陡然从她脸上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眼底闪过的一抹喜色,她惊喜地发现,这额前飘散的碎发为她多添了几分媚色。 她觉得自己是有几分姿色的。 王上后宫至今空缺,忙于政事,为人又清明,她要是能被瞧上,不用再做那些低等的杂活,就是做个低等的妃子也未尝不可。 胸腔下的起伏变得剧烈,衣裙也顾不得去看,就交着手,低头走了出去。 聆听风声的谢只南猝然坐直了身子,听着这脚步声,并不是王求谙的。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仪表不整的侍女正垂着首朝这靠近,她似乎很激动,脚步走的又快又碎,像是奔着自己来的。 谢只南在想这是哪个侍女,阿乌在离她五步以外的距离止了步。 “王上恕罪!阿乌在羽宫外迷了路,不知怎的就走了进来。” 阿乌的声音并不够惊恐,越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愈发娇弱起来,没有听见怒斥声,心中大喜,缓缓抬起头时,眼睛先看见的却是那双秀气的足。 孩子的。 除了那久居虞宫的公主还能有谁? 阿乌遽然抬头,正对上那双意兴盎然的赤眸,脆生生的嗓音自上而下落入耳畔。 “你是羽宫外的人?” 以前也是听闻,如今遇见了,还是有些恍惚。 阿乌觉得她是小孩子,看她态度亲和,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于是点点头。 谢只南跳下秋千,用食指勾起阿乌的下巴,上下审视着,这样的注视让阿乌不禁打了个寒噤,一个孩子怎会让她心生恐惧? “长得不错哦。” 听到这句话,阿乌心中被浇灭不少的火苗腾然升起,她低着眉,幻想着此刻是王求谙在勾着她的下巴,面上浮起一团淡淡的红晕。 这位公主在王求谙那极有分量,若是得了她的青睐,日后就是没能入他眼,也可跟着这位公主进虞宫内做事。 盯着阿乌脸上的红晕,谢只南笑道:“你在想我哥哥么?” 阿乌如捣蒜般疯狂点头,又低下眉:“公主怜我。” 她低着眉,丝毫没有察觉到谢只南那双微弯的乌润眼眸看不见一丝笑意,那闪烁着的水光里蕴藏着她精明的算计。 “你带我出去玩,我就带你去哥哥那。” 阿乌一听,急忙拒绝,谁人不知这谢只南被带回洧王宫就从未出去过,要是这次她将人带出去被发现,哪里还有她阿乌这个人? “我喜欢你,我会保护你的。” 谢只南露出最纯真的笑容,欺骗了这个心思不正的侍女。 也就是靠这一次,她终于跑出了洧王宫,虽然自由的时间不多,很快就被人给逮了回去,但她起码知道了,在庭园里抬头看到的天,是广袤无垠的。 并不是只有两座宫殿的范围那么大。 至于阿乌么,鱼伶告诉她,此女心术不正,以悬首示众以示警醒。 听到这个不好的消息,她有些难过,难过后,更是期待下一个侍女的到来。 等了五年,什么都没有。 画像燃烧殆尽,灰红的余烬如羽毛一般半浮半沉,谢只南望向天玑殿外,唇角漾起一抹清浅的笑。 “我要下山!” 第17章 万崖冰封,雪虐风饕。…… 她要离开五堰派。 不仅仅是离开这个地方,更是决心要自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再受困于王求谙的束缚,不再是那一成不变的洧王宫殿。 自由。 她要真正的自由。 前些日瞒过王求谙两日,这次她要躲更远些。远到下次见面,她可以自己做出选择,也有能力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晏听霁沉静地看着她,透过窗棂的阳光洒在少女侧脸上,照出了细小的绒毛,白里透粉的皮肤,那乌沉沉的眼珠在此刻却极为清亮。 他的心情跟着好了起来。 谢只南侧过身,直勾勾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微昂着首,神情倨傲: “你,要不要和我走?” 带上他,离开五堰派的几率会大上许多,况且,晏听霁并不像鱼伶那样,他起码现在不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也不会有着主子还去为别人做事。 晏听霁浅弯着眸:“求之不得。” 离开这个地方容易,毕竟这里已经不像是在洧王宫的时候,五堰派起码没有王求谙在这给她设下虞宫和羽宫范围之间的阵术。 就是去哪让她犯了难。 对于外面的世界,谢只南并不熟悉。而且上一次也是跟着赢魂灯的指引去的,可这次赢魂灯没有亮。 “嗯......”谢只南往前迈了一小步,戳了戳晏听霁:“我不知道去哪,你应该出去过吧?我只出去过这么一次,就碰见了你,还是很有缘分的。” 晏听霁微垂下眼,细细盯着那手好一会儿,道:“漠酆犀穹封存一剑,名唤越翎,你想要么?” “取了就是我的?” 第37章 “当然。” 剑。 属于自己的剑。 谢只南点头。 * 学宫之事已经闹到了鱼伶的面前。 她是五堰派中除王求谙以外最有权威的长老。 崔九兆原想将事情扯到王求谙跟前去,可又想这种事情,他多半不会去管,不如去寻有些声望的长老来主持公道。 他想到了鱼伶。 那个昨日站在王求谙身边的人。 纪酉哪里怕?他巴不得闹去,喊声越来越大,几乎是被路过的弟子们都给听了去。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就是去告状,我也不会有事!” “你就是太单纯,也被她那模样给骗了。掌门只是暂时被蒙蔽了,到时候发现这赝品就是赝品的时候,那谢只南还不是被赶出去?听我劝吧,离她远些。” “你是聋了吗?我跟你说话呢!” 去寻人的路上,耳边一直有着他的叨叨声,崔九兆实在是没忍住,提起那握紧了一路的拳头蓦地往那不断翕张的嘴上砸去,这一拳下去,凸起的骨指都红了不少,人也险些跟着崔九兆一起倒下。 “吵死了吵死了。非要我打你?老子拳头硬不硬?” 边上有的弟子都跟见鬼了一样看着这一幕,反应过来后还想着要上前去拉架,可崔九兆已经站直了身体,没有要继续打纪酉的意思。他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可又像是在掸什么晦气东西般,眉头没松下。 纪酉疼得嗷嗷直叫,捂着自己迅速红肿的嘴,口中不是“嘶”就是“哈”,约莫着过了小半刻,他还没能站起来,像是被打得狠了,已经不会说话了。 崔九兆嫌弃地揪起他的衣领子,吓得纪酉开口大叫:“你要做什么!同门斗殴要去禁思崖闭过的!” 他没了往日的神气,现在展现给众人的只有自己的害怕。 崔九兆修为竟高上他许多,这是他一开始就发现了的。 其他弟子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没有一个人上来帮他的。 崔九兆皮笑肉不笑地眯起眼:“你走不走?不走我还打你啊!” 那半举起的拳头佯装要落下时,纪酉浑身打颤,用着比方才还要快上两倍的速度走向鱼伶所在的水门宫。 还没踏入水门宫槛,纪酉鬼哭狼嚎的叫声先一步响了起来。 “长老救命!这新入门的弟子以下犯上,不顾门规,不知弟子错在何处,无故挑衅弟子,求长老做主!” 崔九兆翻了个白眼。 他走在后头,纪酉几乎是迫不及待滚爬进去,不过那杂乱的脚步声倏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大不小的跪地声。 崔九兆乐了。 因为不止那跪地声,他还发现纪酉那聒噪的声音没了。 踏入水门宫,瞧着纪酉畏首畏尾地跪着,像只弓着脊背的虾,还是那种因缺水快死的虾,时不时抽搐几下,抖个不停。 崔九兆忽然发现了不对。 单是鱼伶不至于让纪酉这样畏惧,他朝纪酉跪着的方向望去,看见了正跪坐在软榻上的王求谙。若隐若现的垂帘隔着人,从这去看,只能看见朦胧的身形。 王求谙的修为在二人之上,他此刻心情欠佳,不只是纪酉能感受到,崔九兆也能感受得到。那股寒戾的气息毫不掩饰地铺卷在水门宫上下。 半晌,帘内传来一道琅琅的声音。 “你要说什么?” 纪酉的背弓得更深了些,差不多已经与地面贴行着了。 “是,是这人故意挑事,打伤了弟子。” 帘内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帘内多了一人,瞧那身形,崔九兆一下就看出那是鱼伶。 鱼伶离王求谙的距离不近也不远,似乎看见她摇了摇头,催压在身上的力重了几分,只是一瞬间,帘外二人仿佛置身冰窟,崔九兆还能忍受,可纪酉不行。 他已经不能抖了。 俄顷,那道威压消失了。 王求谙站了起来,语调偏冷,“造谣同门,心术不正,拖下去。” 纪酉陡然活了起来,被打肿的嘴赫然露了出来,“掌门!不是你......” 话未说完,他的嘴便闭了上,发出呜呜的低咽声,鱼伶从帘内走出,瞥了眼崔九兆,便吩咐人将纪酉给带出了水门宫。 崔九兆从头到尾都没说话,面对于此情形不免有些迟疑,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鱼伶提前驳回。 “出去。” 随即新入门弟子谢只南和新入门弟子晏听霁悄声离开五堰派的事情在众弟子间轰然传开,消息如流水一般暴涨,不止是整个门派,就连外界都有所耳闻,都在传那新入门的两名弟子潇洒离去的事。 掀起一时轰动。 * 漠酆。 万崖冰封,雪虐风饕。 茫茫素雪中行迹着一红一黑,寒风如刮刀一般片片袭来,像万水奔涌,撞在那与风雪交织的衣袂上,时卷时平,发出猎猎呼声。 谢只南从未见过雪。 在洧王宫生活的十年里,她以为只有晴天和雨日两个天气。 最初晏听霁带她踏入犀穹时,身上微燥之意瞬时涌散,凉意丝丝沁脾。那双黝黑的眼眸里倒映着无垠素雪,蒙着一层淡淡的白光,清澈透亮。 “这是什么?” 谢只南伸出手,试图接捧住随风而飘的雪粒子。 晏听霁疑惑:“你不知道?” 第38章 她的表现看起来确实像头一次见到雪的模样。他先前探查过,洧王宫虽处南地,却并非酷暑之地,冬日也会落雪,谢只南在此生活十年,理应不该未曾见过雪。 她却说:“我没见过。这是什么罕物?” 谢只南回答得很干脆,掌心被飘落的雪粒浸湿,却怎么也接不起来,她忽然有些烦躁。 “这是雪。”晏听霁告诉她。 雪水融进手心,冷意蔓延,谢只南打了个寒颤。才学了火术,她已经能灵活贯通用于任何事上,譬如现在她终于发现自己穿得有些少了。 暖意逐渐遍及全身各处,她褪去几分烦躁,跳着将脚踏入那能被踩得一深一浅的雪地之中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只是这欢喜没坚持多久,到处扒雪时将手冻得通红,直至冻僵了才发现自己的火术突然不管用了。她的牙齿不由自主地上下磨动,唇色略显苍白起来。 “嘶——”谢只南失力坐在地上,将底下铺起的厚雪坐出了一个小坑,“这是什么感觉?我不会快死了吧......” 见她玩得开心,晏听霁也没去打扰,独自坐靠在一雪石下,可看到后面她身体慢慢蜷缩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事实。 谢只南的修为不足以支撑她在如此极寒之地久留。 他快步上前揽住她的双臂,触到那如冰一般的手时,心中一惊。 少女手里还握着些散雪,微卷的长睫因没有热意支撑已被覆上一层薄薄的霜雪,眼神有些迷离,晏听霁神色懊恼,暗骂自己的疏忽,连忙渡了些灵力给她。 如春般的暖意重新席卷全身,融去身上披落的雪,谢只南眼神渐渐清明,就看见晏听霁那带有歉意的脸。 “是我疏忽了,等你取得剑,我们去别的地方。” 谢只南手指微蜷,身上暖了许多,不过握着的雪还没融化,她安静地盯着晏听霁好久,以为是生气了,他又道了一句“对不起”。 旋即她抬起手,朝他脸上扔去手中握着的雪,只是他反应快,砸偏了,但也都掉进了脖子里,见此,谢只南蓦地笑出了声。 晏听霁像是一只火炉,那被自己握了许久的雪到他身上居然很快就融化了。 现在已经两手空空了,谢只南朝他伸手,他也意会,起身后将人从雪坑中抱起,站在另一片仍完好的雪地上。 “别的地方也有雪吗?” “当然。” 第18章 “我的。” 晏听霁告诉自己,方才那样的感觉叫做冷。 就像是暑日里的热,雪是冬日会有的冷。 春夏秋冬,谢只南是知道的,可她却是现在才知道冬日会冷,会下好看的雪,会将地面上的一切事物都裹上一层银,甚至可以冷死自己。 晏听霁看向她的神色又复杂了些。 原先以为她只是年纪轻,些许事都不曾接触明白,可事到如今,从她的言行举止都能发看出,王求谙并没有好好教她,甚至对她的管控达到了病态的程度。 平缓跳动的心脏遽然泛起针扎般密密的刺疼。 谢只南不理解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就问:“你不会在可怜我吧?” 晏听霁摇头反问:“你需要我可怜么?” 谢只南轻哼一声:“我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那样会让她感觉到自己很弱小。 弱者才需要被人怜悯。 晏听霁掸去她肩上的雪,碰到她瘦削的肩时,这才想到自己应该给她买一身狐裘,裹得严实些,也不至于冷成这样。 “抱歉,我还不太会照顾人,还冷么?” 谢只南觉得他说的不错。 什么叫不太会,分明就是完全不会,晏听霁连她虞宫里最普通的侍女都比不上。 不过她在意的点不是这个。 “那我是你第一个照顾的人了。”谢只南小声嘀咕。 说着,一凛风簌簌袭来,她才缓上一会儿,暖起来的热意就被这风给打退了回去,想起方才的狼狈,可不能再丢一次人了。 她嘴上一边喊着冷,一边拉住晏听霁的手,使得两只手紧紧相扣着,谢只南顺势揽住了他的胳膊。 暖意又回来了。 这次他倒是没有推脱,知道自己冷,不像上次那样牵了一次手就开始胡言乱语。 而且这次好像不需要抓得很牢才不会松开,相反,谢只南感觉到另一只手在隐隐地加大力度。 谢只南弯起眸子,冲他笑笑。 “走吧走吧。” 晏听霁有些无奈,自己整只手都被她给拽着,哪里走得了? “拉着我的手就可以了,这里太寒,你不能久待,不过你若是想,我可以拖着你走。” 谢只南:? 揽住晏听霁的那只手蓦地抽离,她瘪瘪嘴,“小气!你这么暖就不能多分我一点吗!太小气啦!” 琥珀色的眸底透出一点笑意,“走吧。” 风雪间,若是细瞧,便会发现那少女绯色的衣裙上还渡着一层淡淡的红色光灵。 取剑之地在一座山窟中,晏听霁似乎对犀穹很是熟悉,走在这满片都是类同的雪山中,他对方向有一定的把握,带着谢只南东走西走,终于走到他口中说的那座山窟。 山窟口外的地方沾满了雪色,内里却干净得出奇。离窟旁不远处立着好几株雪松,栖在树枝上的寒鸦时不时发出两声啼叫,惊起一滩落雪嵌入银地间,偶尔飞来几只寒鸦,总是会精准避开那窟口处明暗交界的地方飞到别处去。 第39章 这座山窟很隐秘,被掩埋在风雪当中,窟外设了禁制,不会有任何活物进入,所以很安全,且这犀穹本就是极寒之地,一般人也不会犯这傻前来送命。 也算是双重保障。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会有剑的?你被困在岐域多久了?你今年有一百岁吗?你还去过什么好玩的地方?” 谢只南对此很是好奇,盯着漆黑的山窟,尝试想象里面的场景,可她想不到,所以她抛出了很多问题,虽然是问了,但她并没有很想知道,就只是单纯地问。她跃跃欲试,又想起自己不能松开晏听霁的手,不然万一等下自己先一步进去了,还没到窟里面,自己就已经冷死了。 晏听霁思量了好半晌,正开口,就听见身侧之人的催促声。 “走啦走啦,里面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晏听霁:“......” 进入窟内,远不同于窟外所看到的漆黑,里面明光锃亮,照得满壁窟石形状怪异,入目便是堆砌在正中央的雪石剑台,一把翠红色的长剑嵌没在石头之间,外形精致,修长轻盈,底下暗暗散着淡青色的光芒,衬得此剑光彩绚目,灵动生巧。 “这就是越翎剑?” “是。” 谢只南的注意不自觉地被它吸引去,松开了晏听霁的手,朝那走去。二者仿佛有所感应般,那越翎剑竟开始微微颤抖,发出啸耳的嘶鸣声。 她感觉此刻比方才还要热上许多,浑身的血液开始滚烫。 被剑光照耀的黑眸蓦地染上了一丝红气,她一把握住剑柄,试图把它从石缝里拔出来,不料越翎剑陡然剧颤,底下蕴藏的青色光灵骤然爆发,释出不见于形的压力,像是在做反抗,可那力又并不强悍,冲在谢只南身上的时候,更像是在闹脾气一般的打闹。 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止是手,谢只南整个人都在颤抖,漆黑的眸底溢射出奇异的光彩,她兴奋到了极点。 她捏紧了力,掌心与剑柄紧紧贴合,得见缝隙,她暗自咬牙,顷刻间,那柄翠红长剑蓦地擦过石壁,从紧窄的石缝中一跃而出,整座山窟内霎时回荡起惊天的剑鸣声响。 见以全貌,这越翎剑通体青红,隐有青凰流引之势,完全握于手中时,更能感受到此剑之凌厉。 这样的剑就该配她。 少女眼眸弯弯,高站在剑台之上,浅色光灵垂照在她身上,犹如为她渡上一层微淡的神性,她挥下一剑,俯瞰着晏听霁。 “我的。” 晏听霁跟着笑。 这本就是她的东西。 “走吧。”晏听霁说道:“想去凡间看看么?” 取得剑,晏听霁要带她离开漠酆。 远不止离开此地,他还想带她离开东濛岛,去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界。 谢只南跳下剑台,将越翎收入纪宝袋中,问:“那是什么地方?我没听说过。” 晏听霁告诉她:“在东濛岛以外的地方,是凡人生活的地方,他们都是普通人,没有灵力,不会术法。” 谢只南眉头微蹙:“那不是很容易死?这样的地方好玩么?” 晏听霁:“不去么?” 谢只南老实应答:“去。” 不过这是谢只南从未想过的。 原来在东濛岛以外还有其他地方。 谢只南老练地拉住晏听霁的手,方才拿剑的时候可热了,现在又冷下来,还是得牢牢抓住这个行走的火炉才不会冷成雪人才好。 可还未走出窟外,谢只南的身子陡然一僵,忍痛甩开晏听霁的手,腰间赢魂灯内红光不断闪烁,尽数没入到她的体内,丝丝缕缕的红色光灵填满了她整个眼眶,不断向外溢出。 她跌跌撞撞地跑开,眼神混沌,最后蜷缩在一处角落瑟瑟发抖着。 晏听霁一时怔然,旋即闪现至她身后,蹲下身来,将手搭在她肩膀处,试探道:“阿邈?” 蜷缩着的人猛不丁回头,露出那双凶气四溢的双眸,宛若困兽般发出低低的吼声。 “滚开。” 她的声音像是被嚼碎了咽在肚子里,含糊不清的。 晏听霁用力扼住她的手腕,将人转过了身,见状谢只南张嘴咬了上去,唇舌处尝到一点腥甜时稍微冷静了一会儿,可却治标不治本。 她体内的灵力异常紊乱,与自己先前渡给她早已融合的灵力开始排斥,再看她的反应状态,今日正好是离开的第三日。 晏听霁眸色微冷。 王求谙竟给她下了血蛊。 血蛊需两人骨血交融,母蛊控制着子蛊,若是子蛊离开母蛊超过三日,便会筋脉寸断,王求谙是算准了他知道自己会发现谢只南身上的蛊,发现了,就会将人送回去。 可他算错了。 晏听霁不会将人送回去。血蛊而已,他有办法解。 吃了些晏听霁的血,谢只南恢复了些许神智,她发现自己正在死咬着他的手不放,有些迟钝地松了开。 “我不会让你回去的。” 可谢只南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盯着晏听霁那翕张的唇瓣,殷红的像是血,她才尝到些甜头,恢复的一点理智骤然被淹没,二人凑得近,她直接咬了上去。 琥珀色的瞳孔猛然一缩。 被遏制住的手腕似乎失了力,谢只南得了机会,两手死死攀住他的肩膀,生怕到手的甘霖跑了。她咬得用力,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浓郁的腥甜感复而填满自己的舌腔,逐渐平息了身上的躁意,她没那么难受了。 第40章 谢只南下意识舔了舔。 她的唇瓣因鲜血被濡湿,黏糊糊的感觉。 想要退开时,晏听霁却不依了,他一只手掌扣住自己的脑袋,加深了这个不算吻的吻。 “不够的,”他的气息喷吐在自己颊侧,弄得她有些痒,还想退开又被他钳制住,“这么点血不够,你还想不想要?” 谢只南的理智并未完全恢复,但她尚能思考了,可晏听霁没给她这个机会,又追了上来。 他一手托着人,小心不让她碰到身后的窟壁,齿贝被他撬开,晏听霁舌尖探入,与她勾缠着,绵密的水渍牵拉在二人唇间,总是等到她快喘不上气时才稍稍松开,但又马上再来。 轻“唔”了一声,谢只南试图推开人,可浑身软的厉害,脑子还在思考着。 “够了......” 谢只南脑袋昏沉,呼吸开始不稳,她不明白此刻为何同方才不一样了,只是到了后面,晏听霁的动作似乎轻了些,软绵绵的,没再将她逼得喘不过气。 第19章 却不冷。 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谢只南模糊睁眼。 寒风凛冽,横冲直撞在她的耳边。 却不冷。 下意识埋首。 她闻见了一股除雪冷以外的淡香,轻轻嗅了嗅,发现是晏听霁。 他正背着自己走。 体内噬骨之痛已经没了,她只觉得自己现在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云端。 “感觉好些了么?” 风声并没有盖过晏听霁的声音,反而很清晰地落在自己耳中。 想着有人背自己,也不用走路,她闭上了眼,轻“嗯”了一声。 谢只南开始回想在窟里的时候,记忆只停留在了她蜷缩在角落颤抖的时候,后面完全没了印象。但这不重要,她更在意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刚才做了什么?”谢只南露出一双眼,安静地盯着他。 “你不记得了?”晏听霁脚步缓了缓,眼神微暗,又向前迈去:“你中了血蛊,子蛊离开母蛊三日便会有生命危险。” “血蛊......” 谢只南微垂下眼。 这又是什么东西?她忽然头疼,以为是风吹的,默默缩了回去。 “那我是怎么京@墨@筝@狸好的?”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出声。 晏听霁说:“我帮你解了,不必担忧。” 谢只南“哦”了一声,身体的疲倦感如潮水般席卷回来,她懒懒地趴回晏听霁的背上,睡了过去。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晏听霁又问。 可没有听到回音,他微侧过头,少女的发丝被风卷起,时不时落在他颈侧,有些痒,他抿了抿嘴,微叹一声,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荒芜的雪地。 * 洧王宫。 算算时日,也该到了。 听到谢只南跟着晏听霁离开的消息时,王求谙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管五堰派的事情,新弟子入门,虽说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但总归还是要花些功夫打理好。 气过了,他想起谢只南体内的血蛊。 那是他亲手种下的。 就在他找到谢只南的那一晚,那时她还小,早早就睡下了。王求谙伴在床侧,神色平静地盯着她的脸好久,久到宫钟三敲,他才回过神来。随后他弯了弯唇,从袖间拿出骨刃,神色自若地将其刺入心口。 血液沿着骨刃纹路蜿蜒而出,玄色衣衫,溢出的血色并不显眼,王求谙手里多出一盏琉璃碗,抵在心口处,接着缓缓流出的鲜血。 浓郁的血腥味顿时蔓延在殿室间,他仿佛无痛觉般,神情淡淡,苍白唇色却出卖了他,就算这样,他也只是静静地垂眸凝视着琉璃碗内的血。 血蛊,下蛊之人需献祭出己身心口鲜血,种入中蛊之人腕口,方可大成。 王求谙端起那盏接满了血液的琉璃碗,心跳加快,眼底兴奋快要迸出,他将谢只南放在被间的手轻轻拿出,在她腕间点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颤抖地将碗中的鲜血尽数渡入到她体内。 谢只南于睡梦中眉头微蹙,有些排异,王求谙放下琉璃碗,死死攥住她的手,看着那点血口渐渐闭合,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有了这个,谢只南离不开他。 他也能随时随地知道她在哪,感受她的心情变化,再次成为这世间同她最为亲密的人。 可她这次离开后,王求谙不论怎么探找,也寻不到谢只南的踪迹。 他笑着压下心中冷意,到第三日,还是没有消息。 王求谙沉不住气了。 “晏听霁。” 王求谙发了狠,将这三字恨不得碾碎了扔去喂狗。 * 到了凡间,已经是离开漠酆的第三日。 乘着一只海中跃起的鲲,晏听霁带着谢只南来到了岑都。 谢只南对这只巨物感到无比诧异,她第一次见,在上面蹦来跳去的也不会掉下去,只是这鲲有点脾气,有了经验后,总是在她想跳的时候晃晃身体,给她一种会掉下去的错觉,最初谢只南还有些担心,可后面晏听霁告诉她没关系的,就不管了。 鲲感到无奈,老实加快了速度。 来之前就听晏听霁说此地乃凡间最为繁盛热闹之所,谢只南巴不得热闹些,被他说得心痒痒,光是去的路上就问了晏听霁上百个问题。 第41章 “那里还会有什么?” “我可以使用灵力吗?” “我们去的是什么地方?好玩吗?会下雪吗?” ...... 晏听霁却也耐心,一一为她解答。 为了方便,他在岑都中心购置了一座府宅,弄了新的身份,便于生活在此。 凡间和妖界是相通的,所以这都城中总是会出现妖怪伤人事件,远在东濛岛的五堰派总是会拨派些弟子远赴此地降妖,为了感谢他们,这群凡人就会修建庙宇供奉,为他们积攒功德,倒也算是相辅相成,连成一条脉络。 在这里的三日,谢只南几乎是将全城走了个遍,上至皇城门口,下至街头小巷。 凡是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她全都买了下来堆在府里,见到一个新鲜玩意就要带回去,可能过几个时辰就会忘记,但当时的高兴是真的,晏听霁也随她去,反正够花。 就是那皇城进不去,谢只南好奇问晏听霁为什么自己不能进去,他告诉自己,那里住着人界中最尊贵的凡人,就像是她在洧王宫一样。 谢只南却抓住了重点,问他:“里面也有公主么?” 晏听霁看着她:“或许。” 谢只南:“那是我更尊贵些,还是她?” 晏听霁笑道:“是你。” 谢只南眉头微挑,似乎很满意这个说辞,但仍是没放弃进去看看的想法。夜半三分时,她拉着“满脸情愿”的晏听霁悄声潜入了皇宫内,到处都走遍了,躲了九十六个侍卫、十六个太监、三名宫女、还有一对不知在花园里鬼鬼祟祟做什么的男女,共是一百一十七个人,真是刺激。 只可惜夜太深了些,没见到这宫里的王和公主。 想想也算了,晏听霁都说没有自己尊贵,热度过去,就觉得没意思起来,认为这里和洧王宫都是一样困住人的地方,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在这短短三日,小巷里的那些乞丐和街市上的小贩都认识了她。 只因上回谢只南自己出门,遇上了当地的地头蛇,见她一个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就想掳回去,结果被她打得跟狗啃泥一样。 她当时下意识用了术法,给眼尖的人瞧见,惊讶地喊出了声。 谢只南知道自己闯了祸,“噫”了一声,赶忙跑回了府。 那时晏听霁正在院子里摆弄着花花草草,见她回来,就问:“今日怎地回来这么快?玩腻了?” 谢只南点头,又猛地摇头。 晏听霁朝她走去,理了理她那被风吹乱的发丝,见她一副心虚样,眼眸微眯。 “闯祸了。” 之前谢只南就问过他,能不能使用术法,他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不可以,因为会术法的人在凡间少之又少,要是被有心之人知道,说不定会找来祸端。 怕这样的说法她不赞成,他又换了一套说辞。 要是用了,就会有人天天来找你帮忙,没有时间玩了。 言简意赅。 谢只南记下了。 就这一喊,成了名。 都知道她是新来岑都的修士,无人敢对她不敬。 不过晏听霁对外宣称二人只是得了修者指点的普通人,厉害算不上,只会些不起眼的小法术。但不够,晏听霁便故意敞了府门,让那些窥探的百姓见到里头正烧火做饭,如此一来,声音蓦地小了下去,也逐渐淡忘了此事。 在他们的认知里,修者是不需要吃饭的,他们就跟仙人一样,和凡人完全不同。 今日上街,晏听霁还是跟来了。 谢只南倒也没反驳,就当是多了个跟着自己的小狗。 听说过几日这岑都就要举办什么灯会,街上热闹得很,现在人就够多了,届时岂不是更多人? 谢只南走走跳跳的,像只小兔子,东张西望,偶尔停在哪家摊贩前挑挑拣拣,又或是拉住走街叫卖的卖货郎问他有什么新鲜东西,在街上极为显眼,虽是解释了,但这名声还是传了出去,总归是会术法的,旁的人见了都会让路。 卖货郎见到她也是相见恨晚的模样,他放下拉车的手,笑起来把眼睛都挤没了,因着常年奔波日晒的缘故,衬得他一口白牙。 “谢姑娘!我这今日可多了一个好东西,从西域传来的碧血青!” 说着,他掀开车布,挤眉弄眼地摸索着,而后掏出了一条青蛇。那蛇不知被闷了多久,脑袋蔫了吧唧的,好不容易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吐了吐蛇信子。 谢只南:? 晏听霁眉头微挑。 “这蛇会跟着乐曲舞蹈,还会,哎!哎!不满意,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再去找!别走!” 蛇有什么好的,她不满地拉住晏听霁的手就要往别处走,那卖货郎嘴里还在挽留,听得烦,才转身,迎面就被人给撞了去。 谢只南“嘶”了一声,气得直接甩开晏听霁的手,捂着自己的头。晏听霁有些委屈,看向那撞了她的女子,却见那女子看了一眼谢只南后,浑身一颤。谢只南还没发脾气呢,对面的人忽然跪在地上磕着头。 “对不起对不起!小姐,快回去吧!府里找您找疯了。” 第20章 心头的躁意略微减散。…… 跪地磕头的动静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更何况是直接趴在地上抖个不停的,周围纷纷投来审视的目光。 “你谁啊?”谢只南实在困惑。 那紧随其后的卖货郎跟着说道:“你认错人了吧?这是咱岑都新来的谢姑娘,不是你们家小姐,别吓着人家!”他手里还抓着那条蔫蛇,说完就朝谢只南嘿嘿一笑,“是吧。” 第42章 女子缓缓抬头,这才仔细看清了被她叫做“小姐”的女子的容貌,眼底的惊惧仍未散去,抖如筛糠的身体却倏地静止了,她怔了片刻,慌忙起身冲出人群。 想是哪家小姐跑出府,丫鬟来寻人了。 众人得知闹了个乌龙,也自行散开。 卖货郎献宝似地递上蛇,伸出四根手指,“只要这个数,给您送到府。” 谢只南皮笑肉不笑,“不买。” 触了霉头,谢只南再没了兴致,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晏听霁,随后快步往前走。 卖货郎的声音还在继续,“明儿来!我再给你找!记得来啊!” 谢只南脸上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晏听霁却看出她生气了,紧随其后拉住她的手,被牵住的手暗暗使了力,想挣开,奈何比不过他偷偷使用灵力,就是他没用多少力气,自己反倒成了那个不想松开的人。 侧身去看他,琥珀色眼在阳光下格外明亮透澈,像是镶嵌在珠冠上的宝石,带着几分笑意,又有些讨好的意味。 就好像在说。 别生气了,别生我的气了。 晏听霁现在的道歉简直得心应手,比最初见他时老练不少,哪怕不是他的错,他也会拿着那不是错的错向她道歉。 停在嘴边的“放手”蓦地变成了另一个词。 “臭狗。” 心头的躁意略微减散,谢只南神色淡淡,又开始四处张望。 岑都的街巷都被她给逛了个遍,还以为她会腻,可现在仍是一副意兴盎然的模样,对哪都还保持着好奇。 平缓的步子突地停了下来,谢只南又看见了方才那认错人跪在地上磕头的丫鬟,就在前头不远处的胭脂铺前,隔得不远,只有一个背影,但畏首畏尾的样子很难不叫人认不出来。 晏听霁见她停下,顺着她视线看去。 胭脂铺前站着一白衣女子,那丫鬟面对着她,始终垂着头,街市嘈杂,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二人并不是普通人。 “小姐......求您回府吧,老爷夫人很着急,您体弱,外面人群杂乱,要是磕着碰着怎么办?” 丫鬟的声音微有颤抖,似乎很是害怕这个所谓的小姐。 谢只南看不见丫鬟的神情,却也不需要看都能想象到她的神情,倒是那白衣女子,面色苍白,病恹恹的,一副弱柳扶风之势,眼神却深沉得如墨池一般难以捉摸。 她没有说话,反倒是抬眼朝谢只南这边看了过来。 二人视线相撞,谢只南眼底掠过一丝讶色,此女子居然和自己有三分相似,难怪那丫鬟会认错了人,这要是没看清,极有可能将二人搞混。 赢魂灯倏地闪了闪。 白衣女子眼中却并无任何惊异之色,仍旧淡淡的,随即,她看向了晏听霁。 谢只南心头莫名涌起一股烦躁,她偏头也去看晏听霁,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腰间的赢魂灯,躁意忽地消失。 好吧。这样也行。 等再看向胭脂铺时,那白衣女子已经收回了视线,低声说了句“好”。 她们走了。 谢只南只当是今日碰上的新鲜事,日后也当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只是结合刚才发生的一切,她觉得那个小姐除了脸,其他地方也同自己有莫名的相似。 过客罢了,谢只南路上瞧着那些新奇玩意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只是这过客并不想成为过客,自己找上门来了。 午后有人提着礼登门拜访,说自己是岑都崔老爷家的管事,听闻谢只南和晏听霁会术法的事情,赶忙来送礼求人上门除妖。 晏听霁告诉她,午后时分的阳光有利于谢只南灵力的修进,所以当那管事带着十几个小厮提着礼物上门时,她正懒懒躺在晏听霁做好的摇椅上阖着眸晒太阳。 而晏听霁成日躲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偷摸着做什么,谢只南暗暗腹诽他不思进取。 晒太阳就能修进灵力这样的好事,他居然也不好好利用。 那管事上门时,晏听霁正好从屋里出来。 这几日方便做事,他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束起,一身劲装,做起事来利落得很,也是省了谢只南召唤小傀来帮自己做那些打扫的闲杂事了。 门前设了阵法,那群人只能止步于府门前,单凭这一点,管事就已经被折服了,心中大喜,想着送完东西赶紧回去禀报给老爷夫人,只是迟迟不见人来迎,他着急了。 “敢问晏修士和谢修士在否?我们乃是崔老爷家的仆从,来送礼的!劳烦让我们进去说话!” 晏听霁感应到门外的动静,撤下阵,将人放了进来。 管事嘿嘿笑着跑到晏听霁跟前,躬着身子朝二人揖礼,紧忙招呼着人将礼放在院子里。 谢只南连眼皮都懒得抬,冷声道:“拿出去。” 众人一愣,手里的动作僵滞住,不知是放还是不放。 管事擦了擦额上的汗:“这......” 晏听霁:“何事?” 管事见状,快道:“听闻二位会些术法,我家小姐前些时日跑出府,本就体弱,找回来的时候竟是直接一病不起,嘴里还念着什么‘妖’啊,‘死’啊的,把我们家老爷夫人吓坏了,都怀疑是那妖吸去了我家小姐的魂,这实在是没办法,来求二位施以援手,救救我家小姐吧!” 管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晏听霁的神色,额上的汗是越流越多,生怕看见他一个不情愿,两腿就快屈曲跪下了。 第43章 “不去。你们岑都没有别的修士么?为何找我们两个半吊子?” 这话是谢只南说的,她被人打搅,才好上几分的心情骤然跌到谷底,本就心烦,听着还要给别人做事,她更是不依。 她从摇椅上站起,因照太长时间,再次睁眼时有些发昏。 晏听霁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身侧。 管事汗颜:“这岑都仅有的两个修士都进宫去了,我们总不能违抗圣命吧。” 谢只南这就不理解了,“违抗这种东西比命重要?” 管事支支吾吾地低着眉,时不时将目光对向晏听霁。 晏听霁沉默了半晌,道:“可以。” 谢只南:“为什么?” 管事立马挺直了背,哈笑两声,眼神示意着那群小厮将东西放下,却被晏听霁打断:“拿走。我们明日上门,请。” 想着答应也是答应了,也没去想有何不对,就连着“哎”了两声。小厮们陆陆续续将东西搬走,院子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谢只南闷声不吭,忽然觉得今日的阳光碍眼许多,哐当一声响,旁边的摇椅陡然翻到在地,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屋,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任凭晏听霁怎么道歉,她都不理。 那管家口中的体弱小姐,谢只南猜测很有可能就是今日街上碰见的女子,哪有这般巧的事?前脚碰上,后脚人就找来了。 闹起脾气来,根本没人能劝得了谢只南。 哪怕是王求谙。 她在屋子里好一通乱砸,把前些日买来当宝贝珍爱的东西通通砸了个遍,气到头上时,险些施出火术一把火烧了,不过仅存的理智制止了她。毕竟烧了就没有地方睡了,她还是很喜欢这个床榻的。 谢只南关了自己多久,晏听霁就在外面站了多久。 直到黑了天,里面没了动静,外面也没了动静。谢只南越想越气,他就不会进来吗!跟个傻子一样站在外面,他的修为压过自己这般多,开个普通的破木门怎会难倒他?想着,屋外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她像个滚球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 “真走了。”谢只南把头埋在被子里好久,快要呼吸不过来时才探出头,“气死我啦!” 谢只南绕开一地狼藉,推开了门。 屋外漆黑一片,不似往常般早早点起灯照路。虫鸣声阵阵,回荡在府宅之中,略显寂静,谢只南忽然有些害怕,心中的怒气蓦地少了许多。 晏听霁不会是出去了吧? 谢只南抱着一丝侥幸,走到晏听霁屋前,屋子里昏黑一片,仅有月色流泻出的淡色光晕浅浅照在上面,可以依稀看见一点路。 “真的不在。”谢只南嘟囔道。 她在门前踌躇许久,就在要离开时,耳边陡然落下一声响,不是很大,但足以让谢只南听见。这是屋子里传出来的动静,谢只南“哈”了一声,心想原来在屋子里呢,就要推门质问时,一声夹杂着气意的低吼透过门缝传了出来。 “走。” 谢只南冷哼一声,用力推开门。 “你让我走就走......” 话音一转,入眼便是晏听霁跪倒在地上,手掌撑地,脑袋微垂,束起的长发也随之散落一地,原先整洁的衣衫此刻仿佛被蹂躏过一般凌乱,他的眼神异常凌厉,低喘着粗气,似是在竭力抑制着什么,撑在地上的手指快要陷进地里。 “晏听霁?”谢只南微愣,走到他面前晃了晃手,“你......” 月光洒照在他身上,照见那双琥珀色眼眸中的痛苦,旋即“砰——”一声,门关了上,晏听霁一手拉过她,将人死死扣在身下。 第21章 有病。 一只手护在谢只南脑后。 可就算是这样, 也让她与地面来了个实打实的碰撞。 黑与红两色相互纠缠,如瀑发丝卷着几分凉意尽数垂落在谢只南颈侧,透过窗扉的稀微银光倒映出晏听霁此刻的阴影, 几乎是完全的、占有的将她笼罩在自己身下。 谢只南懵了。 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又恼又晕,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 热意不断在二人之间来回游走,她觉得痒,想要推开人,身子却被他压制住不得动弹。 细微的呼吸声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无比刺激着感官。 “晏听霁,”谢只南放弃抵抗, 平静地试图与他交流:“你到底怎么了?” 奇的是,晏听霁在压住她后, 莫名变得安静许多, 眼底的狂躁褪去不少,那双琥珀色眸怔怔地盯着她看。 “血蛊......” 嘶哑的嗓音落入耳畔, 谢只南猝然警醒。 原来自己身上的血蛊不是解了, 而是转移到晏听霁身上了。可她根本不记得后面的事了,更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样的。 当时离开五堰派三日后发作了血蛊, 转移到晏听霁身上,今日算来也是第三日。 看他如今这副模样,原来她当时也是这样压着他的么? 可她这样的身板哪里能压得住他? 谢只南问道:“我当时也这样压着你了?” 晏听霁盯着她的唇,哑声道:“没有。” 想想也是,这怎么可能? 就算她神志不清了,也绝对打不过晏听霁的,更别说将他压着不能动。 “可你咬我了。” 谢只南:? “那你咬回来就好了?”谢只南疑惑道。 第44章 晏听霁眼睫微垂, 乖巧不少,他试探性地靠近,缓缓停在离她唇边半指的距离。乌润的眼里一片清明,并无任何男女之间的暧昧之情流露,他轻轻擦过,若有若无地碰到她的唇瓣,将头偏滑到那细长白皙的脖颈间。 谢只南以为他会咬上来,做好了心理准备,结果没有。 可下一瞬,一点带着微凉的湿润犹如蜻蜓点水般落在她的脖间,那处仿佛是有电流经过,激得她浑身上下都打了个颤,平直的双手下意识蜷紧,攥着的衣衫也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他总不会是要咬断自己的脖子吧?? “晏听霁,”谢只南警告道:“这个不行。” 看不见他的神情,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反应,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晏听霁呼吸声加重了许多。 “不行么......?” 似乎是笑了一声,这笑声让谢只南觉得很没面子。 晏听霁侧过身,手却搂着她的腰不放,他说:“抱着我罢,这样就可以了。” 谢只南:“抱着就好了?” 晏听霁闭上眼,“嗯”了一声。 谢只南撇了撇嘴,心想这血蛊也没那么可怕嘛,况且这晏听霁也算是有几分功劳,就勉为其难地抱着他好了。 一人一鬼就在地上躺了一整夜。 听到怀中人均匀的呼吸声后,晏听霁慢慢睁了眼,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揽过身,再贴近几分,几乎是一种包围的姿势,目光、身体都不约而同地圈住自己的猎物。 仿佛顷刻间就能将其绞杀。 晏听霁魇足地闭上眸。 谢只南睡得不是很安稳,地上又硬又硌,又枕在晏听霁手臂上睡,空间实在有限。反倒是他,看起来睡得好极了。 说是要她抱着,可后半夜里谢只南觉得又挤又热,就松了手,不过人还是被晏听霁紧紧锢在怀里,最后变成了他抱着自己一整晚。 醒来时,晏听霁还在睡着。 他倒睡得香。 谢只南动了动脖子,发现酸得厉害,“嘶”了一声,又伸了伸胳膊和腿,还没展开,就给摁了回去。 谢只南:“......”有病。 “你还没有睡够么?”谢只南咬牙切齿道:“我的脖子要断了。” 晏听霁:“......”他完全忽略了这个问题。 他松开手,略有歉意地望向她,少见的几分心虚。 谢只南有些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是气不过,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这血蛊是解不了吗?只能转移到你身上,那你岂不是每隔三日都要把自己关在房间了?” “我血液特殊,可以化解,但是需要时间。但你不行。” “不行什么?” 晏听霁眸色一暗。 不能自行化解,不能送你回去。 晏听霁跟着坐起来,容色乖巧,转移了话题:“抱歉,昨夜我叫你走了的......” 谢只南:“......” 那她怎么会知道晏听霁血蛊发作,他也没告诉自己身上的血蛊是这样解开的,于是她又踹了一脚,却没什么力气。 “你这是在怪我吗?明明是你把我扯进去的好不好,我不去,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晏听霁指了指她的赢魂灯。 迟疑地往那看,发现始终有微弱的红光在隐隐闪烁着,她蹙了蹙眉,问:“什么意思?” 晏听霁道:“子阿村里,柳盛还了你一魂,赢魂灯之后就没再亮过,现在,它又闪了,是在遇见那跑出府的小姐时,又亮了起来。” 难怪当时那小姐在看他的时候,他却盯着自己的赢魂灯。 谢只南越听越不对劲:“你连这个也知道?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说明这小姐身上有着自己的魂,可她只是个凡人,并不是柳盛那要死了千年不散的鬼魂,怎会有谢只南的魂? “去看了才能知道。”晏听霁说。 但他还是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不过那也不重要,她现在并不是很想知道,站起来舒了舒展身子,总感觉累沉沉的,像是被这妖鬼吸光了精气,有些疲倦。 “那你收拾一下,我们就去吧。”谢只南乏道。 * “这门怎么还不开?” 说话的人一身蓝色袍衫,在漆红的大门前来回踱步,蜡黄的脸上汗涔涔的,透着几分油腻,眼上吊着的弓眉在额间挤着一川字形,嘴里念经一样念个不停。 这是昨日来送礼的崔府管事。 他回去的路上,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自己都不曾告诉过他们这崔府在哪,虽说四处打听一下便知道,可到底还是请人上门的,礼数要讲究些。 这不,一大清早的,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生怕这人觉得崔府没诚意,就不来了。 昨日小姐刚回到府,就开始犯了病。 她两眼一瞪,登时倒了下去,让那原就毫无血色的脸蓦地没了生气,直喊着要什么新来的修士为她治病除妖。嗐!那场面,崔老爷和崔夫人吓得嘴里一口一个心肝地念着,她说什么会不依?就是要天上的星星这夫妇二人都能给她摘下来。 去打听,还真有这么两个人。 但都说他们不是修士,只是得了修士指点的普通人。 第45章 可小姐亲自点名要的人,就是再难,他这个管事也得硬着头皮上。 小姐崔琼玉是崔府里独苗苗,崔氏夫妇老来得子,极其爱重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娃,就是崔夫人年龄大了,孩子一出生就不足正常斤两,捧在手心上都怕会弄折了她。崔琼玉天生体弱,府中曾找来道士为她算命,可几乎都是来一个,最后都是摇着头走的。 倒不是说她命不好,只是说她这身体不仅弱,还极其容易招鬼、妖一类的东西上门。 所以这崔府自从崔琼玉出生开始,四处都张贴满了黄色符咒。 管事抬头望了望天,他来的时候就问过街上的人了,都是说他们并未出门,这才放心下来等着,只是他似乎来的太早了些,等了半个时辰都不见人影。 走累了,他坐在府门前的石阶上休息,才坐下,脊背倏地一凉,那门“铛”一声就开了。 管事快速扭头去看,见到来人,露出八颗牙齿,赶忙跑到人跟前去。 “二位随我来。” 谢只南懒得说话,一路上神色恹恹的。 晏听霁注意到,就问:“你怎么了?” 她摇头,说不上来的感觉,“可能是没睡好。” 崔府并不在闹市当中,远在偏离人群的小边角,到那崔府,朱砂添笔的黄符赫然暴露在门前各个可粘贴之处,那石狮子、匾额、就连挂着的灯笼里外都贴满了黄色符纸。 这也难怪不住在街市中心了,这一贴,都不需要等到晚上,白天就能将人给活活吓死。 管事习以为常,解释道:“我家小姐体质特殊,实在是不得已。”他作了个请势,嘴里高喊一声:“快去通传老爷夫人,贵客到了!” 管事将人领到堂前,崔氏夫妇早已恭候着,也是听闻远名,听到声音后二人相视一眼,就从那还没坐热的凳子上起身相迎。 “二位修士可算来了。”崔夫人热忱道。 都是年纪尚轻的孩子,少女一身绯衣明媚张扬,神情却冷淡。少年神思沉稳,风神俊朗的模样叫人看得心中欢喜。最先看到谢只南的是崔夫人,只这一眼,有些恍惚。 像,实在是太像了。 崔夫人越看越喜欢,嘴里乐呵呵的没停过。 崔老爷见了也是有些愣神,他抓了抓自己日渐发白的长须,笑道:“二位辛苦,有劳看看小女的病症,是否是遭妖邪侵害了?” 晏听霁微点头:“客气。” 谢只南学得有模有样:“客气。” 崔琼玉的屋苑住在崔府的正南边,听说是风水好,不易招邪。整个崔府都是按照乾坤八卦的易经图迁搬的,就连那小小的茶具摆设、庭院花草都有讲究。 谢只南边走边看,数着这崔府里到底贴了多少符纸,等数到第一百七十二张时,已经走到了崔琼玉的屋苑前。 止步于门前,屋苑内的窗户正开,崔琼玉就倚在那窗框上,安安静静地向外看着院子里的景色,她面色煞白,眼里的倦怠之意都快溢出,哪里有半分活人气息? 窗上的黄符随风摇曳,光打下的阴影时不时投在崔琼玉的脸上,隐约能看见朱红的符文在她的脸上上下漂浮。 一百七十三。 谢只南加了一个数。 很难想象,崔琼玉用这么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所表现出的病态,让谢只南难显喜色。 她觉得有些晦气。 “这就是琼玉,要不是季儿那丫头没看好人,也不至于将琼玉弄成这副样子,这之前在府里一直好好的,再不过也就是多病了些,哪里成这样?”崔夫人掩面垂泣,讲得心都快碎掉了。 崔老爷长叹一声,“劳烦二位了。” “见笑了,”崔夫人拭去眼泪,眼圈红红的,下一瞬抿唇笑着喊道:“琼玉!你看谁来啦!” 崔琼玉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那双黑沉沉的眼珠转了转,一闪而过的光亮,她疲惫抬眼,看见了昨日街上遇见的人。 她的视线短暂地落在晏听霁身上,黑沉的目珠掠过一点隐晦的羞色,接着便望向了谢只南。 崔琼玉最先看见的人是她。 是在街巷口的时候,谢只南那张脸不自觉地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时她在想,怎么会有人长得和自己那么像。两人的相貌相似,可身体却不。崔琼玉不禁跟了过去,碰巧遇上谢只南被一群混贼围堵在巷子里头。 崔琼玉刚起的那一点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她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开,可就在离开时,那并非女子的惨叫声霎时响起,她心中微惊,躲在巷口墙边处,小心谨慎地往里面看去。 崔琼玉猛地捂嘴。 那被誉作仙人才会的术法竟施展自谢只南手。 里面的少女一脚踩在混贼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地之人。 “好没意思。” 崔琼玉跑了。 但她体弱,跑不快,没跑开多远,额间就已经渗出密密的汗珠来,苍白的面颊泛起一团薄薄的红晕。她带着帏帽,即便是这样胡乱跑着,也没叫人认出来。 崔琼玉四处打听,得知她是新来岑都的人,身边还跟着一男子,也是会些术法的。可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假修士,算不得真,只能做些小把戏。 可她不信。 再后来,她险些被季儿认出,好在季儿撞上了谢只南,认错了人,才有的机会。她躲在暗处观望,看见晏听霁时,不自觉地红了脸,可再看见二人牵着的手时,心中微沉。 第46章 崔琼玉决定回府。 她摘掉帏帽,故意晃到季儿跟前叫她发现自己。 如今也算是如了她的愿,崔琼玉的目光直直放在谢只南身上,像是要吸牢了她,黝黑的眼珠子浮起淡淡的漩涡。 谢只南也在看她。 这人像自己,但又不像。 崔琼玉被季儿搀着走到众人跟前,她身体孱弱,穿着单薄,像一根在风中摇曳的细柳,被扶着走来时好像随时都能被折弯。 “琼玉见过二位修士。” 嗓音温吞,细若游丝。 崔夫人紧忙扶住人:“怎么出来了?才好些,又闹。” 崔琼玉低眉道:“琼玉一时心急,咳......咳......” 崔夫人:“娘不是怪你,唉。” 崔老爷:“好了,先别说这些,人还在这呢。” 崔夫人略微歉意地笑了笑,满是怜爱地看着崔琼玉,抚着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 崔琼玉怯怯抬眼,对上谢只南充满审视的目光,她弯唇笑道:“姑娘真厉害,年纪轻轻就能走世行义,不像我,病得不成样,哪也去不了。” 谢只南却是赞同:“嗯。” 众人:“......” 崔琼玉面色一滞,道:“姑娘真性情。” 她看向晏听霁,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脸臊了起来。今日她弄了胭脂,盖去不少病色,总归是美的,多看自己几眼也很正常。 “晏修士,可否看看我身上是否沾染了妖邪之物?” 说罢,她大方伸出手,似乎毫无避讳,不带任何男女之间的遮掩。 晏听霁垂眸扫了一眼,温声道:“我方才已经探查过了,崔小姐身上确有邪祟。” 崔琼玉讪讪收回手。 崔氏夫妇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崔母松了握着崔琼玉的手,险险晕倒,好在一旁的丫鬟给搀了住。 晏听霁又道:“不过并未上身,几位无需担忧,只是这邪祟并不凶狠,崔小姐身上仅是沾染了它的气息,倒也没做什么害事。”他双指夹出一张符纸递到崔父跟前,“这个贴在小姐闺房,邪祟不敢入门,小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体弱,在外奔波劳累,休息几日便无大碍。” 崔父双手捧着那符纸,连连道谢。 “若无事,我们就先回了。” 晏听霁朝崔父点头,随即牵住谢只南的手。 早听闻这修士多数都是性情古怪的,且昨日听管事描述来看,能将人请来已是谢天谢地,外头虽都在传他们并非真正的修士,但在崔老爷看来,这二人只是不愿声张罢了,算得上是大隐隐于市,劝是劝不住的,他哈笑两声,亲自恭请他们出府。 只是没走多远,那崔琼玉突地喊起来。 “谢姑娘!” 谢只南淡然看去。 崔琼玉有些紧张,喊了这么一嗓子,脖子都红了不少,可她的眼神最先是落在晏听霁身上的,再是谢只南。 “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过几日的灯会能否邀请你与我同往?” 谢只南默了好半晌,崔母还在一旁劝着,说她体弱还是别去了,也不要打扰二位修士,可崔琼玉的眼神坚定,没有得到答案便倔强地站在那不走。 片刻,谢只南轻笑一声。 “灯会好玩吗?” 崔琼玉哪里见过,这一生的趣闻乐事也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但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谢只南朝她昂了昂首。 “那行。” 崔琼玉笑了。 回过身,谢只南敛了笑意,同样的,崔琼玉也变得平静许多。 灯会这件事,晏听霁在二人刚在岑都住下时就打听到的事,他很会描述,像是亲自去过,听得谢只南心痒痒。可问他什么时候去的,他又不说。 这个妖鬼,秘密可比山还多。 回去途中,谢只南还是有些困惑。 不是对崔琼玉的,是对晏听霁的。 “为什么现在不在漠酆,你还总是牵住我的手,我又不冷了。” 晏听霁说:“我在给你渡灵力。” 谢只南眼睛亮了亮:“还有这种好事?牵个手就可以?为什么王求谙不行?” 晏听霁脸色一沉:“只有我可以做到。” 谢只南“噢”了一声,她还以为是王求谙故意不给她输灵力的,原来是王求谙不行,这样一想,她暗喜着,难怪自己这几天修炼精进的速度越来越快,越翎在她手上都好把控了许多。 晏听霁继而又补充道:“全天下只有我可以,你不许牵别人的手。” 谢只南:“为什么?” 牵手是一回事,可渡灵力又是一回事,这两者并无任何冲突。 晏听霁阴恻恻吓唬道:“他们都想吸走你的灵力。” 谢只南:? 这个吓唬很成功,她难得乖巧地点了头。 “王求谙也会?” “他是你哥哥,应当保持些距离,这是正常的。” “好吧。” 晏听霁唇角微弯。 * 是夜。 崔琼玉独坐在妆台前,照镜一遍又一遍地梳着自己的长发。 卧房中,昏黄的灯烛温照着,影影绰绰的身形透过窗子打出倒影。季儿侍奉在一侧,眼里的惊惧都被阴影笼罩住,压得她喘不过气。 第47章 “季儿。” 温和的声音蓦地响起,季儿却如遭雷劈般踉跄跪在地上。 “我错了,小姐!我错了!季儿知错了!” 崔琼玉疑惑地蹙起细眉,两手端住季儿的肩,欲要将她扶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传出去让别人听见,是要传我崔琼玉的脾气坏到连下人都不放过吗?” 那手一搭在她肩,让原本就抖个不停的身子愈发没了控制,季儿流着泪,如同受到非人的虐待般失去了理智。 “别吃我!别吃我!小姐......小姐......季儿错了,明日季儿就回乡下老家去,再也不回来!” 崔琼玉眼里的温和荡然无存。 哭喊的声音陡然消失,季儿如断了线的木偶般轰然倒地,房内暗处蓦地出现一道灰影,拉长了墙上的倒影。 “这样吵闹的丫鬟卖了就是,留着作甚?” 戏谑的声音乍然传出,男人穿着灰色羽袍,发间别着一枝灰黑色的长羽,懒洋洋地坐在崔琼玉的梳妆台旁。 “乌莘,能像个人一样么?”崔琼玉满眼嫌弃。 “我是妖,”乌莘嗤笑,“为什么要像人?” “要不是你,季儿现在怎么会一见到我就抖个不停?”崔琼玉怒道。 气意涌上心头,脸上又泛起了如云片一般的红,一直蔓延到脖颈处。 乌莘敛了笑意,站起来扶着她,“气什么?” 算季儿倒霉,听见崔琼玉屋里动静时,还以为是她又发病,急忙来看,就看见崔琼玉屋子里站着一只张着血口的黑鸟,嘴里像是叼着一只手,又是黑夜又是刚起来睡眼朦胧的,把季儿生生吓得晕死了过去。 等季儿清醒过来以后,就看见崔琼玉,还有身旁笑容森森的乌莘。 她差点又晕厥过去,还是乌莘恐吓她要是再晕,就直接吃了她。季儿又惊又怕,努力不让自己晕倒,她求助似的看向小姐,当时脑子钝了许久,随即反应过来,看向崔琼玉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惊恐。 乌莘露出一口尖牙,告诉她:“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咬断你的脖子!” 季儿颤颤巍巍地摇头:“我不不不不......不敢不敢不敢不敢不敢的......” 乌莘被逗乐了,“你你你你你你,你最好好好好好好好是!” 季儿又晕了过去。 一想到这,崔琼玉就一个头两个大。 季儿是从小跟着自己到大的贴身丫鬟,被知道这样的事,谁也不好受。 而乌莘是自己七岁时在院子里遇到的一只鸟妖,当时他受了重伤,无意掉进自己的院子里,崔琼玉半夜睡不着,听到动静,就跑出去看,却没发现人。 正要回屋时,乌莘孱弱开口喊她:“救我......” 七岁的崔琼玉没经历过什么事,听见这样的动静也不害怕,她循声走去,看见那被阴影笼罩住的乌莘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她力气小,拖了他好久才将这鸟妖拖了回去。 没怎么见过外人,崔琼玉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宠物,可这宠物很不听话,也并不甘于做她的宠物。 崔琼玉推开他。 “你说的,可是真的?” “哪句?” “给我健康。” 乌莘微愣,想起几年前初见崔琼玉时,告诉她的话。 * 自晨间醒来,谢只南就觉得晕沉沉的,只当是没睡好的缘故,连对晏听霁做的午饭都没了胃口,闷着脸回屋。 房里还是一片杂乱,没收拾,可她越来越累,傀术都召不出来,最后连床的边缘都没碰到就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额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贴着,冰凉凉的,就是有些口渴。 “你病了,怎么不说?” 她缓缓侧过去看,晏听霁坐在自己床边,桌上点着一豆灯,昨天被她砸的那些零散物皆以被收拾了个干净,仅存的微光让她看清了晏听霁此刻的神情。 他不高兴。 “我不知道这是病了。”谢只南微声道。 本就病了,还要被他这样质问,不过谢只南没觉得委屈,只是如实回答,可落在他耳边就不一样了,好像已经委屈到了极点。 晏听霁微叹一声:“抱歉,是我没仔细注意,下次不会了。” 谢只南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病,她又不是凡人,也要经历病痛这样的折磨吗?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崔琼玉的脸。 她不想要变成那样。 “我会好吗?” 晏听霁不明所以:“当然会,你不是凡人,许是前几日在犀穹受了寒,那里的寒气不比寻常,你一时不察也很正常。” 原来是这样。 谢只南松了口气。 晏听霁:“你害怕什么?” 谢只南别过头:“才没有。” 他没说清楚前,谢只南确实是有些害怕的,不知道为什么,与生俱来的对这样的场景感到可怖,只想逃离。 晏听霁微抿着唇:“饿了么?我做了粥。” 谢只南点头。 他将搁置在床旁的粥端了起来,粥里加了肉羹,吃起来会可口些,谢只南被他一只手带着坐了起来,接过那碗粥。 吃到一半,她忽地停住。 晏听霁问:“怎么了?” 第48章 谢只南盯着他看,“这里面也加了你的血吗?” 晏听霁摇头:“没有。” 谢只南:“噢......” 看起来有些失落。 想起上次他在面里加了血,自己吃了以后浑身轻松,比牵手渡灵力来得更好些,晏听霁见她又不说话,埋头喝粥,以为是防备自己,眼神一暗。 生病好难受的,谢只南只想快些好。 喝完粥,谢只南拉住要走的晏听霁,燃着的豆灯投映在她眼中,照得如同星光般璀璨明亮,她眨着眼,笑眯眯的。 “晚上可以拉着我的手睡吗?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晏听霁:“......” 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原是为了这个,他垂眼笑了一声,说:“不行。” 谢只南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为什么!” 晏听霁又道:“你病得严重,要抱着才行。” 谢只南舒展眉头:“没问题。” 入睡时,她还是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就问:“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加快修为的增进吗?” 晏听霁说:“没了。修为这样的事,需得自身努力,不能只靠我。” 谢只南淡淡“哦”了一声:“那话本上写的双修都是假的吗?” 晏听霁耳根遽然红起,像是熟软的水蜜桃一般,到底是哪来的话本写出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看? 他滚了滚喉结,捂住她的嘴,盯着她道:“你该睡了。” 谢只南不满地抗议,往前冲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气意。 又捂住她的嘴! 不过转念一想,他避开这个话题,说明他并没有否认。 微压的眼角猝然松了松,她拉开晏听霁的手,悄声道:“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说啊?原来是真的,我们也可以双修吗?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毕竟提升修为这样的事也并不丢脸。 晏听霁垂下眼,“你想和我双修?” 谢只南兴奋起来:“嗯!” 晏听霁:“还有别人么?” 谢只南犹豫:“王求谙也可以?” 晏听霁冷声道:“不可以。你要是找他,就不许找我。找了别人,也不许来找我。” 谢只南见他反应这么大,还以为怎么了呢。 她摸了摸他的头,宽慰道:“好了好了,我只跟你好了吧。睡觉吧睡觉吧。” 谢只南怕自己再说下去,晏听霁就不给她渡灵力了,以后上哪去找这样好的妖鬼,能哄还是要哄一下的,毕竟自己是主人,适当给自己的小狗吃点骨头也是很正常的。 “你说的,”晏听霁莫名认真,“不许骗我。” 谢只南敷衍应答。 “嗯嗯嗯。” 睡了一觉,果然神清气爽,谢只南觉得晏听霁真是一只很有用的妖鬼,不仅他的血可以给自己增进修为,就连牵手、拥抱这样的小事都可以。只不过那双修好像还不行,晏听霁说时候未到,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也不说。 不过也没关系,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 喧闹的早市街头,叫卖声不断,又是新的一日。 正西边的泥塑摊前,摊主正从箩筐中取出自己早在家中做好的泥娃娃,一一摆放在摊桌上,迎面走来一白衣男子,随手挑着摆好的泥娃娃。 摊主抬起袖肘擦擦汗,没去看他,就说:“都是五文钱,送给孩子、姑娘都是不错的选择,随便挑。” 白衣男子唇角微弯,修长白皙的指落在一女泥娃娃上: “劳烦做一个这样的男泥娃娃。” 摊主摇头:“不做不做,这些做好的你挑就是,都是差不多的。” “给你五两银子。” 男子的嗓音温醇,仿佛如春沐浴般清润,语气里多了几分请求。 摊主一听到“五两”,忙抬头看这金主,一时怔然,看着那双笑吟吟的黑眸,咽了咽口水,“行......哪个女泥娃娃?” 男子拿起那个挑中的泥娃娃,递给他,“照着这个模样做个男娃娃,两个我都要了。” 摊主喜不胜收,连“哎”两声,“等等啊,我马上就做出来给您!” 男子笑着点头。 在他做泥娃娃的时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白衣男子:“我才来岑都不久,近日可有什么新人进城?” 摊主:“你问这做什么?来岑都的人可多了,我这也不清楚。” 白衣男子神色黯淡:“家中遭妖邪侵虐,特来岑都求修者帮忙除妖。” 摊主捏着泥巴的手一顿,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 他眼睛一亮:“近日确实有新修士来,只不过是两个半吊子,一男一女,就住在街心口,听说昨儿个还给那崔府的小姐崔琼玉给送了符,效果好得很。” 男子眼尾微挑:“这样么。” 做好泥娃娃,男子扔下一锭银子便走了。摊主连忙抓起来往嘴里啃了又啃,估摸着怎么着也得有十两,旋即藏于怀间,四下左右环顾着。 只做了这一单,就收拾摊子回家去了。 白衣男子一路打听着,缓缓走到了崔府门前。 望着贴满的黄色符纸,他淡笑一声。 “崔,琼,玉。” 第22章 柔风拂面,吹得晏听霁心…… 第49章 病了两日, 谢只南也没有懈怠增进修为这件要紧事。 晏听霁给她渡了很多灵力,让她没开始那般难受,但还是虚弱, 练起剑没多久就觉得乏力,大大拖累她精进修为的进度。 所以这两日, 她都不需要晏听霁劝, 自行放弃了出门的想法,反倒是晏听霁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还需得手拉着手走。若不是他嫌弃自己抱着自己走路累, 她恨不得要晏听霁一直抱着自己。 她谢只南才不是那种非要追着人跑的人。 不给抱就不给抱! 她才不稀罕! 不出门的时候无聊得很,晏听霁也没意思, 不是浇花弄草,就是闭气凝神。午饭过后还总是在屋子里待上一个时辰, 不知在里面偷偷做什么, 也不许她跟来。 谢只南才不好奇。 灯会在今夜上行,崔府的人说是晚上来接她, 方便到时候和崔琼玉一同出游。 晏听霁说过会一起去, 可他现在又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做着谢只南不知道的事, 这让她有些抓狂。她也回了屋,找出了这些日来岑都买的东西,砸了的已经被收拾走了,剩下这些都是才来的时候被堆在最底下的。 谢只南一件又一件拿出来,将那张圆木桌摆了个满当,她又开始数,共有几件, 然后又去想,这个是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买的。最后她一股脑塞了回去,闷着一张脸从纪宝袋中拿出了越翎。 她提着越翎,气势汹汹地走到晏听霁屋子外头。 “晏听霁!” “出来!我要跟你打架!” 正在屋子里的晏听霁手中动作一顿,他循声看去,只见一道绯影立在院中,随即失笑一声,道:“不打。” 谢只南朝前挥了一剑,与无形间的水墙撞上,青红色的剑气骤然荡开,面前的屋子依旧完好无损。 她忽然泄气了。 练了这么久剑,区区一个门阵都不能强行破开。 谢只南坐在地上,轻轻放下越翎,然后开始大哭:“晏听霁!你这个不听话的小狗!我讨厌你!” “我这两天还生了病,不能出去玩,你还不陪我,你是想让我无聊死吗!”她抬手挡住眼睛,哭喊着:“设下这个破阵法,躲着我在里面玩好东西不告诉我,我又不进去!你防备我!我要走!再也不跟你一起了!” 哭的惊天动地,哭的叫人心软。 可里面仍然没有什么动静,谢只南抽噎着抬起眼,微微侧开挡住的手,发现自己眼前蓦地落下一只被吊着的螃蟹灯笼,那螃蟹灯笼有两个她那么宽,钳子上还套着毛茸茸的壳子,谢只南泪眼朦胧地放下手,往上看去。 晏听霁提着这螃蟹灯笼,神色微敛,琥珀色的目珠如秋水般凝着她,夹着几分祈求意味。 “别哭了,可不可以不走?” 谢只南眨了眨并不像哭过的眼。 这只螃蟹灯笼做得惟妙惟肖的,薄薄的纸糊牢牢贴在竹节上,颜色鲜艳,两根提木下的引线缠绑在螃蟹的六只足关节上,还有两线吊着它的红壳子,风吹动起来,这螃蟹灯跳啊跳的,像是活了一样。 “给我的?”谢只南擦掉眼泪:“好吧,我先不走了。” 晏听霁弯唇笑了笑,俯下身将人给抱了起来,“下次不要坐地上了。” “那我坐哪?”谢只南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立刻噤声,胡乱眨着眼。 晏听霁摇头轻笑,将手中灯笼递给她。 “今夜灯会,那些灯笼样式太过俗气,配不上你,这是我做的,独一无二,别人不会有的。” 听到“独一无二”,也没细想他是从哪学来的。那双被水润过的黑眸倏地闪熠起来,她提动着几根引线,螃蟹也随着她的动作开始举着钳子,提着腿跳起来。 少女的笑声回荡在院中,她喜欢得紧,方才的怒意随着笑声消了许多。 自拿到手后,谢只南就没放下过这螃蟹,走到哪都要带着,不过还是没忘记要晏听霁拉着自己的手。 到了晚上,崔府来了人,只以为是跑腿的小厮,没想是那崔琼玉自己来了。 “谢姑娘!晏公子!” 知道要来人,晏听霁提前撤了阵,便于人进来。 彼时谢只南正坐在院中架好的秋千上晃悠着,晏听霁则是静坐在一旁看着她。 崔琼玉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人虽然没看过来,可她还是冲正在摆弄手里灯笼的谢只南招手,一路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晏听霁循声看去,温沉的目光遽然生冷,暗里释放出的压迫引起了谢只南的注意。 她放下了手里的灯笼,朝崔琼玉走来的方向看去。 崔琼玉面色红润,少了前些日的病气,变得正常许多,不过她跑了几步路,就开始喘着气。她的目光顿时被那提螃蟹灯笼给吸引了去,谢只南却没看她。 谢只南站了起来,沉默地看着府门前站着的人。 白衣翩跹,与她无二的黑眸里笑意不深,手里还提着一只同晏听霁样式相似的大虾灯。 谢只南有些迟疑,晏听霁总不能骗她?不是说这样的灯笼样式独一无二么?为何那只大虾灯瞧着也像是差不多的做法做出来的,虽说这灯笼风格迥异,可两只灯笼确确实实像是同一个模式的东西。 第50章 崔琼玉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后,忙笑着解释道:“这是王修士,几日被妖邪中伤,碰巧在给我们崔府的小厮发现带了回去,但他很厉害的,今日灯会若是有什么妖邪来袭,也可替我们解决了。” 谢只南心里呵笑两声,她能不知道这是谁吗? 晏听霁朝秋千方向走去,崔琼玉以为是来同自己说话的,连忙退开给他让位置,却不想他只是挡在谢只南跟前,看着府门前的人。 “阿邈,这么多天不见哥哥,不想哥哥吗?你这样哥哥很伤心的。” 王求谙提着灯,眉眼弯弯,慢步走了进来,却在离晏听霁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崔琼玉微讶:“你们是兄妹?那也太巧了不是。” 王求谙嘴上这么说着,可看的却是晏听霁:“是啊,跟着这么个陌生男子说跑就跑了,虽然伤心,可哥哥知道阿邈只是被人蒙蔽了眼,走过来,哥哥不生你的气。” 他的语气却满是揶揄,谢只南长睫微垂,片刻后,她往前迈了步子,只是还未完全走出去,自己的手就被晏听霁紧紧拉住。 他看起来有些可怜,方才还被寒冰蒙固的眼蓦然耷拉下去,仿佛在说。 别走。 王求谙没了笑意,“放手。” 谢只南抽开晏听霁的手,那力拽着她生疼,起了一片红,她有些无奈,就连指尖也被死死攥着,但她还是挣开了。 她乖巧地走到王求谙跟前,王求谙面上又浮起丝丝笑意,他将手中的虾灯递到谢只南手上,摸了摸她的头,“好阿邈。” 晏听霁神色黯淡。 崔琼玉顺势拿起那螃蟹灯笼,走到晏听霁身侧去,刚想开口问这能否送给自己,却被他伸手一把抢了回去。 晏听霁冷声道:“多谢。” 崔琼玉:“......” 王求谙目光柔和地看着谢只南,去牵她的手时,却被避开。 他眼神一凛,垂着的手兀地僵滞在原地。 谢只南弯起月牙一般的眸子,跑回到晏听霁身边,“哥哥,我要去晚上的灯会。” 她可不傻,要是真跟他走了,岂不是又出不来了?她不想回去,也不想听到那让她心生躁郁的谣传。 王求谙还没给她解释,要是当真如传言那般,谢只南更不会回去。 她不会给任何人当替身。 柔风拂面,吹得晏听霁心神微漾,他抿了抿唇,就连再次看向王求谙的眼神里都多带了几分善意。 谢只南指着崔琼玉:“你不是和她一起来的么?我们一起去玩吧,热闹些。” 崔琼玉见提到自己,忽略方才的尴尬,点头道:“嗯。” 王求谙皮笑肉不笑道:“好啊。” 晏听霁将手中的螃蟹灯递给了谢只南,谢只南左右手都提着灯笼,一时犯了难,她看向两手空空的崔琼玉,就问:“我拿着两只灯笼怎么玩?要不给崔小姐一只?” 崔琼玉有些期待地看着那两只灯笼。 此时两只灯笼的主人正四目相对着,毫不掩饰的敌对之意,硝烟味都快溢出天际。 二人异口同声道:“你给哪只?” 崔琼玉却摆手说:“不要紧的,都可以。” 谢只南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不两头都得罪人吗?她被晏听霁和王求谙齐齐围在中间,一时有些无奈。谢只南先是提起左手边的螃蟹灯,对上晏听霁的目光,生气。她放下,提起右手边的虾灯,对上王求谙的目光,警告。 谢只南烦躁地阖上眸,旋即恶狠狠地抬眼,推开两人。 “我拿着!拿着!我自己拿着!” 崔琼玉眼巴巴地看着,再没了声音。 上街时,谢只南左右手提着的两只灯笼,引起街上不少人的注意,众人看看自己手里的,又比对她手上的,最后看向自己手里的灯笼都有些嫌弃。有些大胆的人想来问,却又被她那左右两边护着的男子给吓退了回去。 看似四人的结伴同行,实则各有各的心思。 第23章 “她喜欢得紧呢。”…… 灯潮如织, 灿如繁星的灯笼点亮起整座岑都,像是挂下的一笼笼月亮,被游行在城街上的岑都百姓提在手上晃悠晃悠的, 男子交谈的爽朗声、女子畅玩的笑声,融杂在这喧闹而又欢乐的街市中。 谢只南左右两手分别提着灯笼, 两边像是堵墙, 走哪挤哪,有时甚至都快被这两堵墙挤出去,但总是会被挤回原位再挤着她走。 谢只南:“……” 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 这三人挤在一团,没有一个人记起旁边的崔琼玉, 她眼巴巴地看着这边,又眼巴巴地望向别处。 王求谙笑眯眯地指着那些灯笼:“阿邈, 这样的灯会,你若是喜欢, 回去哥哥给你日日操办。” 晏听霁呵笑一声:“同样的灯会日日操办, 就是个木头也要喊腻。” “那就办不同的。” “真是兴师动众,好大气派。” “晏听霁!” “王求谙!” 谢只南停住脚。 她神色不耐, 转身看向晏听霁, 将手里的螃蟹灯重重砸在他手上,忽略他眼底的错愕, 又看向王求谙,同样的,将那大虾灯给扔回了他手。 第51章 “你们自己玩去吧,我要和崔小姐玩了。” 说着,她朝崔琼玉昂首示意,她面色微喜,想是终于注意到自己, 跟了上去。 留下晏听霁和王求谙两人面面相觑,相看两厌。 晏听霁本想也跟着追上,听着耳边落下的风凉话,他顿了顿。 “真能活啊。” 王求谙眼眸微弯,却捕捉不到一丝笑意。 晏听霁反笑:“你不也能活着?你不死,我也不会死。” 似是想起什么,王求谙微弯的眼都平直不少,他抓着提木的手指微微发白。四目相对时,他蓦地呵笑一声。 “我是她这世上唯一至亲,你算什么东西?”他松了松力道,用那看着垃圾的眼神盯着那只螃蟹灯,讥讽道:“哼,有样学样的鬼东西。” 晏听霁却不恼,笑意深深,“她喜欢得紧呢。” * 水廊下,谢只南与崔琼玉共乘一船。 河水波浪起伏,被漂浮的花灯照映着,荡起点点粼光。 崔琼玉端正坐在船头,与谢只南并坐着,崔琼玉试探性地伸手去触碰那“噜噜”而过的水纹,不过总是会在最后半厘的距离默默缩回。 谢只南盯着这个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少女,她和自己一样,对外面所有的事务都很好奇。起初她先掠了掠这河中水,崔琼玉有模有样地学着,不过并未学个彻底。看到最后看不下去,谢只南将崔琼玉的手直接摁了下去。 “要这样。” 崔琼玉吓了一跳,船身跟着二人动作开始剧烈摇晃,好在船夫把控得当,才没将船堪堪往斜了偏倒。 崔琼玉缩回沾满水渍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味充斥在她鼻尖处,她嫌恶地皱皱眉,用那干着的手掏出随身携带的绣帕擦拭着那湿乎乎的手。可就是擦干净了,河水里自带的腥潮味还是缠绕在她的手上。 谢只南注意着她的反应,道:“崔小姐不喜欢么?” 崔琼玉干笑一声,她又不会术法,根本不能像谢只南那样玩这河水还能保持洁净,她只是个普通人,任何东西都能随意沾染在她身上。 谢只南蓦地发现崔琼玉的耳尖处有一颗痣,她下意识摸上去,被崔琼玉给躲开。 “谢姑娘?” 崔琼玉当下对于这个会术法且性格古怪的女子感到十分警惕,从第一回 见到她的时候就产生的奇异心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白了,就是排斥她的存在。 她自小体弱,还不会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吃药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无间断。 可乌莘告诉崔琼玉,她并非体弱,而是被人偷了命魄,体内缺了东西,自然就会变得弱势。虽然不会死,但会一直这样病怏怏下去,直到死。 崔琼玉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会被人偷换了命魄,她只知道自己这十几年来过得并不爽快。别家姑娘外出游玩,她只能避在家宅中喝药;别家姑娘外出做事,她也只能望着那始终一成不变的花树发呆。 乌莘说,他有办法。 办法就是寻一个能与她魂魄融为一体的人,最好是个有根基的人,将对方的魂魄加注在自己身上,重新获得一副完整的身体,这样就会变得健康,能正常地过完这一辈子。 崔琼玉此一生最想要追求的便是健康的身体,哪怕是付出些什么代价,她也愿意。 乌莘在她身下下了一道咒术,若是碰巧遇上那能与她命魄融合之人,那咒术便会在崔琼玉的脑海中发出警想,告诉她,那是她近在咫尺的健康。 谢只南就是她选中的健康。 谢只南垂眼看向赢魂灯,烛内红光闪曳,灵力浮动十分厉害,波及至整艘船开始左右不停摇摆。船夫纳了闷,船上就两个姑娘,也不至于重得快要掀浪翻船了,他暗自咬牙使劲,努力保持船只的平衡。 赢魂灯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装饰品,里面闪烁的红光,若没有一定灵力,是看不见这里有什么东西的。 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崔琼玉开口,谢只南觉得墨迹,就直接开口问了。 “崔小姐,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崔琼玉眼眸轻抬,将手里的绣帕轻轻一甩,扔在那被船桨荡起的水花中。 她知道谢只南是个聪明人,自然也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怕水么?” 谢只南眉头微挑,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不会水哦。” 她一手攀住崔琼玉的肩膀,冲她仰起一个开怀的笑,旋即向后仰倒,“扑通”一声,二人齐齐落入水中,惊得那船夫连浆木都顾不上,急急冲上前来捞人,可在船上看了又看,底下除了冒着一点水泡,就再没了动静。 船夫又惊又怕,只觉得是水鬼抓人,尖喊着:“水鬼!有水鬼!” 落入水下的谢只南松开手,却并未离她过远,看着崔琼玉眼底的震惊,沉沉向下坠落。她不知道崔琼玉会不会水,可这会还是不会对谢只南,对崔琼玉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会有东西来救崔琼玉。 一只修为不算低的鸟妖,蛰伏在崔府多年,晏听霁只用了点手段就发现了他的踪迹,不过这鸟妖到底跟着崔琼玉多久,这个无从得知。 第52章 应是有些年头了。 那张递给崔老爷的符纸,被拿去贴在了崔琼玉的院门前。寻常符咒是伤不到那只鸟妖的,不然这么多年,崔府贴着这么多符纸,哪里还能放它进到崔琼玉的卧房当中? 崔琼玉并不相信谢只南和晏听霁只是个会小把戏的散修,定是伪装了身份的,她对这张符纸有所忌惮,也曾劝诫过乌莘小心为上,但他过于自负,一点也不在意,直到贴上后对他并无大碍,崔琼玉这才松了口气。 一般符纸对这鸟妖的确没有伤害,晏听霁的符纸却不一定,他用的是追踪符,不是一般求平安的避妖符。 对于这一点,从崔府看过崔琼玉以后,就知道了这崔琼玉并不似看起来那样简单。 晏听霁告诉谢只南,这崔琼玉很有可能就是她丢失的其中一缕魂,生出了自主的意识,又因神魂残缺,身体上总是会有些缺陷的。且若是靠近主神魂,会生出取代的心思。 又是取代。 不是取代别人,就是别人取代自己。 谢只南只想做自己。 若是无人告诉崔琼玉方法,她就算是靠近了主神魂,也不知道怎么夺魂,可如今不一样,她身旁还有个鸟妖。 从追踪符给出的结果来看,这个鸟妖对崔琼玉还是很在意的。 谢只南只想快点解决了这个崔琼玉,好拿回自己的魂魄,自己的就该是自己的,就算崔琼玉不愿意,她也只能受着。 不断拍起的浪花朝谢只南涌去,她是真的不会水,不过总有人会将她带走的。毕竟那崔琼玉还急着要夺了自己的主魂。 乌黑的眼眸里灌着盈盈水色,谢只南的身子愈发沉重,浮游而起的绯色衣裙在水下弗如一层轻飘飘的缎带。谢只南看着崔琼玉,见她拼命挣扎着,周遭气泡滚滚,还是力气不敌,像一朵白花般弱弱下沉。 在崔琼玉快要闭眼的那一霎,一道黑影骤然跃进水中,一把揽过人,将她带上岸去。可那人丝毫没有要将谢只南带上岸的想法,她猛然扑去,抓着那只鸟妖露出的羽毛死死不放,又是拽又是扯的,生生逼得他不得不回头伸出另一只手揪着她,一同出了水。 乌莘本想带走崔琼玉,当下并非换魂的最佳时机,前一个修为高深的妖鬼,后一个修为可怖的修士,哪个找上门来他都吃不消。 可偏偏这谢只南就抓着自己不放,还揪着他为护崔琼玉渡气的羽毛,他简直要气个半死。 迫于无奈,乌莘只能将崔琼玉和谢只南带到他自己常年卧居的山洞中。 崔琼玉身体不好,经过落水这么一遭,怕是要起病,乌莘将谢只南扔在一旁的石床上后,便去替崔琼玉烘了些暖气,也好没那么难受些。 谢只南有灵气护体,自然醒得快。 衣裳被水浸湿,沉甸甸的弄得她不舒服,她望着一壁的石洞,心中微喜。 总算是找到这鸟妖的老巢了。 要不是自己聪明,利用崔琼玉引来这死鸟,不知要等什么时候。 这死鸟刚才还想甩开自己,真是可恶。 等下,她要拔光这鸟的毛。 听着右边窸窸窣窣的动静,谢只南小心烘干自己的衣裳,然后坐起来。 那鸟妖忙着,根本无暇顾及这里的动静。 崔琼玉躺在另一侧石床上,而那鸟妖先是为她烘干了衣裳,再是缓缓俯下身去,像是要吃了崔琼玉,但转念一想,不可能的事。 谢只南屈着一条腿,手搭在腿上,戏谑道: “你在做什么?” 第24章 这是一个问题。 乌莘的身形猛地一颤, 似是被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脚下虚步,险些倒在尚在昏迷的崔琼玉身上。 他强装镇定道:“做什么?你害得她落水, 我自然是救她。” 谢只南根本不在意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只“噢”了一声, 旋即跳下石床, 拍了拍身上从河水里卷上来的水草。 她抬袖闻了闻,小脸顿时皱成一团,干呕了一声,放下手。 乌莘警告道:“你赶紧给我离开这。” 谢只南偏就不吃这警告, 反问道:“为什么?我就不。” 乌莘:“你不走,我就打得你走!” 谢只南摆摆手, 乌莘以为她是害怕,松了松神, 冷着脸继续赶她。 谁知她说:“好啊, 打就打,我就是不走!” 乌莘急了。 若是被那妖鬼和修士寻到此处, 他一个人逃跑还好, 可崔琼玉就要落到他们手中了,那怎么行? “这样, 你过来,让我拔你几根毛,我就走,好不好?”谢只南纯然一笑。 “神经病。”乌莘骂道。 谢只南不笑了。 咕咕的鸟叫声骤然响彻在山洞中,乌莘也由原先的人形蓦地变化成一只三丈高的黑鸟,他挡住了放着崔琼玉的那张石床,挥起藏在身后的乌色翅膀掀来阵阵飓风, 将那地上的尘土卷起,直冲着谢只南去。 谢只南抬袖挡住这风,可那袖子早已沾满河腥之气,她又干呕一声,嫌恶放下手,却被那漫天扬起的石尘迷了眼。 沉闷的声音不断在山洞中回响,听得她忍不住去捂耳朵。 第53章 “你走不走!” 谢只南起了跟他一决到底的心思,哼声道:“不走不走!有本事就打一架!” 打不打得赢是一回事,就因为这小小恐吓把自己骗走,实在是亏。 这崔琼玉就在这,她倒是要看看这乌莘要用什么方法把自己的主魂夺去给崔琼玉。 她暗下引用赢魂灯的灵力,在面对的冲击前笼出一个空罩子围住自己,有了这保护,她淡然放下那臭的要命的手,昂起头看着他。 乌莘微惊,加大了扇翅膀的频率,可对她不起丝毫作用。 最后实在是没了力气,光是扇,他就扇了足足半个时辰,那被空罩子笼住的人不仅未受到半分惊吓,反而还悠哉游哉地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扇。 乌莘:“......”从未见过如此比他还要厚颜无耻之人。 那只巨鸟再没了力气去挥翅膀,他变回人形,累瘫在石床边,气喘吁吁的。 “行行行,你不走,我走!” 乌莘彻底没了脾气,趁着那两看起来就疯的要命的男的还没来,他得赶紧带着崔琼玉跑,不然被抓去,自己好说,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但他可是实实在在能看出,这谢只南三人全是冲着崔琼玉来的。 说给崔琼玉一副健康身体,那都是骗她的。 当时惊讶,这被养在深闺中的崔府小姐内壳竟只有一缕魂魄在身,多半是从别处分化而来,落在此处成了人。因为不完整,所以才会体弱多病,若是未被寻回,此一生,下一生,皆会如此。 但看她实在可怜,乌莘才说了这么个谎来骗她。 毕竟那有根基之人少之又少,给她身上下的咒术也是假,偏巧这单缕魂魄能感应到主魂存在,又偏巧遇上,实在是没办法。 更何况,他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鸟妖。 如若想让崔琼玉活下来,就只能逃。 那晚崔琼玉问他那话是真是假时,乌莘其实想说是骗她的,可她眼里的激动不假,他一时心软,实在没说出口。可她居然告诉自己遇见了那个能给她健康的女子,他登时觉得不妙,想劝她,却被她冷眼训了一通。 崔琼玉叫他不要管,人若是带来了,就依着他的法子强行夺魂便是。 乌莘苦不堪言。 想走时,却已经走不了了。 两道凌厉的灵力遽然劈向山洞口,轰隆一声犹如雷声般作响,看似坚而不催的山洞猛地摇晃起来,滚落着碎石,才刚歇下尘土复而又起,埋堆在洞口处。 一黑一白的人影缓缓走出。 乌莘才扛起昏迷不醒的崔琼玉,人就来了。 谢只南仍坐在地上,她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立刻指向乌莘:“他欺负我!他要跑了!” 乌莘:? 谁欺负谁啊!? 正赶来的晏听霁和王求谙一人一手,扼住乌莘的命脉,他的脸色由白到青,最后涨成猪肝色,喉咙里发着“嗤嗤”声,片刻后,脖间压下的力道被收回,他倒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崔琼玉,大口大口呼吸着。 “你们......欺负鸟!”乌莘怒道。 谢只南无辜眨眼。 晏听霁先一步现至她跟前,王求谙因视线先落在崔琼玉身上而导致慢了一步。谢只南扬起唇角,朝他伸出手,他会意地俯下身将人给抱起了身。 等王求谙来时,谢只南已经站了起来。 他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乌莘眼见有机会,抓住崔琼玉就要往外跑,不料被王求谙一个挥手,打翻了回去,口中呕出鲜血,看着崔琼玉高高浮在半空,慢慢飘到王求谙面前。 “放开她!” 王求谙平淡地扫了他一眼,乌莘顿觉骨寒,不自觉地惧意叫他双腿发软,即使是这样,他仍是倔强地发出那并不构成威胁的警告。 谢只南拍拍裙间的尘,随即望向崔琼玉,赢魂灯带给自己的反应十分强烈,她甚是迫切地渴望着,要拿回这缕魂魄。 可是。 怎么拿? 这是一个问题。 柳盛是自己还给她的,崔琼玉这么一个生人,还是由自己魂魄变幻出来的生人,她自己是否知晓是一回事,给不给又是一回事,怎么给也是一回事。 “我该怎么拿回来?”她看向晏听霁和王求谙。 二人默不吭声。 谢只南迟疑地抬手去触碰崔琼玉,试图在她身上找出一丝与自己的联系,好借助赢魂灯的力量尝试着将她融合,谁料一道黑气陡然袭来,径直朝着谢只南而去。 电光火石间,晏听霁当在人前,硬生生接下这一击,但也还回去一击。 王求谙离得远了几步,没他动作快,但他顺着乌莘释出的黑气往里加了点力,不然也不足以让晏听霁倒在地上。随后,他挥手,将崔琼玉扔回到乌莘旁边。 乌莘的身躯赫然一震,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谢只南愣在原地,耳边似有嗡鸣声沙沙作响,她垂眼看着坐倒在地上掩面的晏听霁,浑身发麻,血液仿佛凝固一般,她觉得冷。 第54章 王求谙拉过谢只南,关切道:“阿邈,可有吓到了?” 谢只南陡升冷意。 见她视线落在晏听霁身上,王求谙揶揄道:“快死了吗?” 谢只南没说话,只是默默蹲下身,看着垂首之人。 “抬头。” 晏听霁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让谢只南知道他还是听见的。 她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抬头。” 王求谙恼道:“装什么?这鸟妖连你一根头发都伤不到。” 晏听霁手指微蜷,他缓缓抬头,露出那双蒙上白翳的眼,琥珀色的瞳孔略有分散,茫然一片,他眼底倒映的全是谢只南的脸,可却实在看不到。 “我看不见了......” 他的语气弱下许多,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找不着家般。 王求谙呵笑一声:“看不见就看不见了,能死了再说。” 谢只南打断:“哥哥。” 王求谙心中气急,早知就不给他使绊子了,反倒是成全了他。 真是心机深沉,披着人皮的鬼东西。 谢只南也是头回见到他如此弱势之态,心中情绪复杂,她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乌莘,问道:“我帮你把他的眼睛挖下来,赔给你好不好?” 晏听霁唇角微弯,蒙着白翳的目珠毫无波澜。 “留他一命。带我回去就好,只是委屈你接下来要照顾我了。” 谢只南虽不解,但还是点头应下,她握住晏听霁的手,将人拉起,却被王求谙挤开,他皮笑肉不笑的,揪着晏听霁的胳膊,道:“这种事劳烦她做什么?阿邈,走了。” 晏听霁想甩开,被他死死摁着。 谢只南迟疑:“那崔琼玉呢?” 王求谙:“现在拿不回来的,留着她,哥哥会找到方法把这缕不听话的魂魄还给你的。” 谢只南点头。 王求谙似是早就知道谢只南住在哪,直奔着晏听霁在岑都购置的宅子去,一路上,谢只南都没能说上一句话,被拽着的晏听霁和王求谙左一句右一句地吵着,根本完全忽视了身后跟着的谢只南。 回到宅子,多了个问题。 卧房只有两间,现在多了一个王求谙,找不到地方给他睡下。 王求谙笑道:“这多好办,阿邈跟我最亲,自然是跟我睡。” 晏听霁:“兄妹之间岂有同榻之理?” 谢只南:“那你们两个一间房不就好了。” 晏听霁、王求谙难得齐声:“不行!” 谢只南现在一个头两个大。 一边是自己的妖鬼,一边是自己的哥哥。 两人又不对付。 于是,谢只南想到一个好办法。 “这样吧,哥哥你去我房里睡,晏听霁你回自己屋子里去,等我想好了,你们就能看到我了。” 王求谙无声盯着她好半晌,盯得谢只南心里有些发虚,她扬起一个不容人拒绝的笑来,冲他点头,几乎是给以肯定,王求谙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问:“你的卧房在何处?” 谢只南走到晏听霁身侧时悄声道:“你自己先回去。” 蒙着白翳的双眼似乎更加颓然,他勉强笑道:“好。” 回到自己的卧房后,谢只南指着那床,“那是我平日睡的地方,哥哥你去睡罢。” 王求谙嫌弃地看了一眼,迟迟没有坐下去。 “你这几日睡的就是这种地方?” 谢只南胡乱点头,也没仔细听他的语气,忙在柜子里找着衣裳。 在河水泡了那么一会,浑身发臭,谢只南难以忍受这样的臭味停留在自己身上,她此刻哪里想着去谁那里睡,她现在只想洗澡。 虽说有洁净术这种能让身子干净的术法,可在洧王宫时,她几乎用不到这种术法。 从她进到洧王宫后,便会有人服侍她沐浴。 虽是繁复,但这是王求谙要求的。 谢只南是个爱干净的人,也喜欢在沐浴时加些香草,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就算有更便捷的方法她也一时改不掉。 且这么说,王求谙也不会不放人。 找了套衣裳,她忙不迭往外走,王求谙以为她要去晏听霁那,直拦着不让走。 谢只南无奈伸手给他闻,道:“哥哥,我要臭死了。” 王求谙眉头微松,抓着她的手往鼻尖凑去,确实闻到一股腥味,他淡笑一声,道:“是臭了些,去罢,哥哥等你。” 得了空,谢只南赶忙朝澡室奔去。 第25章 “我要个凭证。”…… 澡室热气腾腾, 似是已经放了热水。 谢只南纳闷片刻,心想这宅子总不能还有其他人住?走进了瞧,才发现里面有人。 熟悉的冷香从澡室幽幽席卷而来, 朦胧水汽为这寸屋室蒙上一层淡淡的云雾,仿佛身处仙境般叫人眼花缭乱。 浴桶里的人背对着谢只南, 乌浓纤发披垂如瀑, 露出精瘦的脊背,浑身上下都散着矜雅之气。 谢只南慢步向前,“晏听霁?” 那人唇角微弯,旋即转过身来, 露出那双蒙了尘的眼珠。 第55章 “你怎么来了?” 晏听霁转过身,水声哗哗, 他面对着谢只南,双手搭在浴桶上, 修长如玉的指浸着温水, 凝成点滴水珠落回桶壁上,像是又变了一副样子。 “我来洗澡的, 我刚才掉进河里, 臭得很。”谢只南诚实道。 “你是为了崔琼玉才落的水?”晏听霁眉头微蹙,他视线与谢只南平齐, 却又像是什么都看不见,“怪我......” 奇怪他的脑回路,谢只南现在只想洗澡。 “你什么时候好,我还等着。” 晏听霁面色微滞,他无辜眨眼,问:“你要去王求谙那里么?” 谢只南摇头:“你们不愿意睡一间,我没办法, 思来想去,来你这最稳妥。” 又能睡觉,又能获得灵力,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哪里找? 可晏听霁却并不是这么想,他绽开一抹肆意的笑容,“那我回房等你。” 浴桶中的人影蓦地消失,水雾尽散,他为自己换了一桶新水,谢只南觉得奇怪,却又想不通哪里奇怪,只能褪下衣裳进水。 正当她身子完全没入浴水时,耳边倏地落下一声喟语。 “不要骗我。” 一点凉意落在肩头处,谢只南不禁往水中缩了缩身子,侧过身去看,澡室周围空无一人,唯有升腾的水汽不断。 谢只南:“......”神经病。 沐浴过后,谢只南径直走向晏听霁的卧房。 王求谙等久了见自己没来,肯定会自行歇下的,总不能还会来找她?谢只南想,这绝不可能,他这么一个要面子的人,不会来的。 于是,她推开晏听霁的房门。 累了一天,困意袭来,谢只南现在只想睡觉。 进门望见晏听霁垂着眼,老实乖巧地坐在床上盖着被子,听到动静后朝自己这看来。 晏听霁衣襟半敞,殷红唇瓣处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他盲了眼,琥珀色的眼里少了几分清透,却更加凸显出几分颓败的美感。 谢只南累得慌,也没仔细看他,一骨碌就翻身上了床榻里侧,她扯了扯被子,熟稔地抓起晏听霁的手握着躺下,侧过身面对着墙,然后闭上眼。 “睡吧睡吧,记得抱我。” 晏听霁:“......”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在完成什么任务一般。 晏听霁意识到她此刻根本不是因为喜欢自己而来的,而是为了自己的灵力,不过他笑得更欢了。 有利用总比没有任何价值要好不是? 她愿意因此接近自己,说明自己对她还是有可用之处,至于喜欢这样的事,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能让她看清自己的心,让她真正喜欢上自己。 他是披着人皮的鬼又如何? 只要她喜欢,就是变成千种模样,若是能讨得她欢心,他什么都愿意做。 从骨子里透出的疯狂占有、迷恋、嗔念时刻围剿着他的身体,像是永远填不满的欲念,紧紧裹绕着他,将他吞噬成渴求不断的恶鬼。 他本就是陷在地狱里的鬼。 晏听霁反握住她的手,缓缓躺下,慢慢往前挪动着,贴紧她那细瘦得仿佛下一刻就能折断的脊梁,将人锢在怀中。 他满足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你是我的。” 谢只南困得紧,挣扎两下也没使出多少力气,又沉沉睡过去。 * 人刚出门,王求谙便走到那置着衣裳的木柜前,漫不经心地挑起里头的衣裳,攥在手上闻了又闻。 他忽地生出几分冷意。 独属自己的那股香味现在多了别的味道,令他不喜。 王求谙伸出另一只手,淡金色的灵光一点点缠绕在那堆衣裙上,强势挤开那令人生厌的味道,将自己独有的沉香替换了上去。 心满意足地嗅了嗅,他顿觉舒坦。 尔后等了好久,他虽是嫌弃此地矮小破旧,不比洧王宫,但想到这里是谢只南住过的地方,少去几分排斥,坐在她的床榻上,静等着人来。 只是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他脸上挂着的笑容逐渐消失,这外头连声音都没有,更别说看见人影了。 王求谙眸色沉沉,一掌拍开屋门,去寻那另一间房屋所在。 鬼物生性多疑,自会设下屏障暴露位置,王求谙沿着那丝丝缕缕几乎不可见的踪迹寻了过去,终是找到那间房屋。 眉目间的怒意俨然压不下去,他挥甩袖袍,将那紧闭的屋门强行破开。 谢只南被这一声巨响闹醒,转身去看晏听霁,迷糊间只看到一个坐起来的身影,她扯了扯晏听霁的衣角,嘟囔一声,嗓音里还带有几分未睡醒的哑意,“怎么了?” 晏听霁温声道:“无事,不起眼的臭虫罢了,我去解决。” 谢只南虽困,但脑子尚在思考:“你不是看不见了么?怎么解决?” 坐着的人突然没了声。 他倒是忘了这个。 谢只南忽然想起王求谙来,兀地清醒了许多,她坐起来,有些心虚。 “阿邈!出来!” 从声音就能听出来王求谙现在到底有多生气,谢只南忙不迭下床,又看向晏听霁,他仍是孤泠泠地坐在那,双目空洞无神。 “你......” 晏听霁低垂着眼,苦笑一声:“无事,他对我下手也是情有可原......” 第56章 还未说完,他突然止了声,随即摸索着床榻边缘试图下床,不料一个不稳,倒在了地上。 经他这么一说,谢只南终于回想起当时的不对之处,只是场面混乱,让她空不出闲暇心思来多想,如今细细深思,倒也明白些其中错点。 晏听霁这样的修为,不该打不过那鸟妖,虽然他有些本事,但比起这两人,还是差得远些。忆起当时王求谙的无所作为,她竟是忽略了。 谢只南将人扶坐起,“好了好了,你坐着吧,我会想法子解决的。” 晏听霁顺势攀住她的手,不肯松开,“你不会要去他那吧?” 谢只南头疼:“不去不去。” 她一边抽开手,一边还要哄着他,甚觉疲累,欲转身离开时,又被拉住。 “我要个凭证。” 王求谙的声音又从外响起,比之前怒意更甚,听得院里的狂风打响,不难想象是何场景。 谢只南强忍着脾气问道:“你要什么凭证?” 晏听霁指着自己的唇,“血蛊在身,今夜被他伤了,实在难全,怕是发作起来不能控制。上回你咬了我,这回我不咬你,你只管往我这贴一贴便好了。” 这是什么凭证? 谢只南带着怀疑的目光对上那双坦荡的毫无保留的琥珀色眼,他像是看不见了,但又能给以一种他能看见的错觉。 实在烦得紧,她没再多想,身子微微前倾去,与他唇瓣相贴。 奇异的感觉在谢只南身上蔓延开来,她忙得退开,丝毫没有注意到面前人得逞的笑意,旋即她走出门,看见面色阴沉的王求谙站在同她三步的距离,一双黑眸泛着细密的银光,视线如同躲藏在阴潮之地的毒蛇一般冰冷粘腻在她的身上。 “阿邈。” 王求谙语气冷然,垂手凝着威迫感十足的金光色灵气,势要将其破开。 谢只南哪里见过他这样发火?赶忙小跑过去给他顺毛,扯着他的衣角晃了晃,见无用,又踮起脚来为他捏了捏肩,捶了捶背,还是不管用,只好抽抽嗒嗒掩面哭起来,“哥哥......你吓到阿邈了。” 金光色灵气遽然消散,王求谙冷哼一声,拿下她掩面的手,道:“他就这么好?” 谢只南只哭,也不答,像是真被吓到了的模样,抽泣着。 “好了好了。跟我回去。”王求谙眼神软和下来,提起食指为她擦拭掉泪水,“哥哥让你在东濛岛随便走好不好?” 这个提议让谢只南很心动,她抽噎着,可东濛岛只有一个岛,岛外的世界更大,她不甘于此。 谢只南还是没点下头。 王求谙紧攥着的手指一紧,咬牙切齿:“都是他将你带坏了,你大晚上为何要跑去和他睡?陌生男女之间同榻而卧,你知道这是何意么?” 谢只南微怔:“不知。” 王求谙狠毒道:“叫做不知廉耻。” “砰——”一声,院内的高树发出嘎嘎响动,晏听霁的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前,他的瞳孔仍未聚焦,目光却是看着此处。 藏于树干间的碎裂声骤然迸发,仿佛啸鸣,劲风而过摔下片片落叶,一棵三人宽大的树木轰然倒塌在地。 “阿邈,你回房去。” 谢只南望向晏听霁那双笑眼,她看不见里面的情绪,也没明白王求谙为何会对自己说出那般恶毒话语,她忽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受。 她收回视线,回到卧房当中。 此地掀起的腥风血雨也与她毫无干系。 谢只南只是觉得累了。 晏听霁“目送”着她的背影,神色柔和,待那背影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他冷嗤一声,望向那同样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王求谙。 “你就是这样教的她?” 王求谙瞥了眼倒下的树木,淡声道:“你一个妖鬼,不好好地做好自己的事,跑来管我们的家事,倒是闲得很啊。早知道当初我就该让那虎妖咬断你的喉咙,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来。” 晏听霁呵笑道:“公主垂怜,我得全生。” 第26章 嘲笑、怜悯、不屑之意尽…… “公主垂怜, 我得全生。” 此言一出,纷纷将二人带回了过往的回忆之中。 王求谙右手下挥,一柄赤黑长剑兀然垂现, 他将剑尖直指着晏听霁:“低贱的东西。你也配肖想她?” 晏听霁双手环抱,懒洋洋地靠在门框处, 露出一抹坏笑:“那又如何?” 倚靠在门边的人骤然化作一道黑影闪现至王求谙跟前, 凛风震起,落叶又落,身形如鬼魅一般的男子抬起手,眉梢处沾染几分挑衅的意味, 掌心牢牢抓着泛着银光的剑尖,抵着自己的咽喉。 王求谙冷冷看着他, 往前推着力。 “你果然是装的,我那一掌若是能将你拍瞎, 真是值了。人皮披得久了, 真拿自己是人了么?” 金与红两道灵气明暗互抵着,交缠在那剑尖和握着剑尖的手上。 “装不装的, 她喜欢就行。你设计将我封印在岐域八百年, 以为我死了?”晏听霁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来,“我每日每夜, 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和她那少得可怜的回忆,以此支撑我活到现在。不过,王求谙,你不怕么?” 晏听霁本性奸恶,被困在岐域的八百年里,为了不迷失自己, 只能拼凑起那些零散的记忆,逼迫自己不许变回当初那副人见人厌的模样。 第57章 封印破除,他得见天日。 他装得有多像?像到谢只南根本没有发觉任何不对之处就能看出来。 王求谙持剑的手微微一颤,并不明显,却还是被晏听霁捕捉到。 他如何不怕? 怕谢只南记起那些不堪的事,记起那些令二人皆俱痛苦的画面。 “所以我才更要杀了你,”王求谙平静道:“极恶穷凶之物,当诛。” 暗红灵气黯淡下去,晏听霁握着剑尖往自己喉咙处带进几分,利刃划破掌心口溢出的鲜血不断下流,他的唇角漾起一抹诡艳的笑来。 嘲笑、怜悯、不屑之意尽然显现。 “你杀不了我的,但你伤了我一分一毫,我会撕裂这道伤口,让它变得狰狞可怖,让这道被你而伤的血口完全地、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她看。”晏听霁用力握紧薄刃,鲜血刺激着他的感官,露出眼中那埋藏已久的疯狂之色,“她也许不会心疼,不会与你争吵,但我想,这也足够让她与你生出嫌隙。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事,我都会无限放大。” 离他喉口半厘之距,那柄赤黑长剑陡然消失,王求谙怒意褪散,眼底杀意却不减,他恨不得、恨不能一剑穿了他的喉咙。 那张阴郁的面容登时变得温润许多,他垂下手,呵呵笑着: “晏听霁,你还真是,一点没变。阿邈是我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说罢,他朝着谢只南的卧房走去。 晏听霁望着那渐渐离去的背影,温热的液体不断从他手心涌动着,他伸出一指,用舌尖轻舔着,笑道:“她是我的。” 随即,他也跟着迈步往前走去。 怕被王求谙捷足先登,他加快了步伐,几乎可以说是跟在他身后。二人齐齐站在谢只南屋门前时,刚要踏进,被一道微弱的红色灵光给隔了开。 这是下了阵,没有让任何人进去的意思。 晏听霁笑出了声,遭来一记威胁的眼神,他却毫不收敛,举着被王求谙长剑所伤的手晃了又晃。 王求谙施出灵力,试图攫住他的手。 晏听霁淡然避开他的治愈术,笑道:“急了啊?”他伸出食指抵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可别吵到她,她会不高兴的。” 屋内之人的呼吸绵长平稳,在晏听霁耳里听来便是绝妙之音,他走到门前,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姿态慵懒。 王求谙盯着他那双手,冷笑一声,坐在屋门的另一侧,平静地划破右手,摁下血口,同那双红得发黑的手暗作比较。 晏听霁阖着眸,“学人精。” 伴着屋内之人的睡梦,心思深重的两人纷纷想起初时的场景。 * 春意阑珊,丛丛绿意中携来几分沉闷的热气,被风打去,拂面而来的清凉减去几分躁意。 郊外林场处,一列穿着黑色甲胄的军兵齐齐走来,走在后头的几名军兵手里提着一筐子重物,里头传出的腥臭味直面扑鼻,叫那几名提着箩筐的军兵纷纷皱眉挤脸,难以忍受。 一路颠簸,里头的东西开始挣扎,本就嫌弃地不想提,这么一闹,军兵们实在拿不住,被迫松了手,放在地上。 “这里头到底什么东西?” “臭气熏天,也不知太子搬来做什么?” “还动!他奶奶的!” 几人又累又热,便将气尽数撒在装在这箩筐里的东西上。 左一脚右一脚踢着,踢得累了,这才发觉里头的东西没了动静,众人惊慌,其中一手缓缓伸出,试图掀开那筐盖,却被一声喝令制止。 “做什么!” 几人惊恐回头,发现来人是乾山军领头将裘彼,此人乃太子身侧之人,本事大,官职也大,除太子外,军营唯他为首。 只不过今日不是在军营,是在宫外的斛圣山中。此地为王上狩猎之所,非重大节日,可供皇室中人玩乐。 今日是为凫音公主十五寿辰所办狩猎宴席,乃太子辕赢一手操办,声势浩大,说是要给凫音公主举办出一个前人无所攀比,后人无所触及的盛宴。 裘彼身高九尺,佩剑于他腰间之处悬挂,约有他一半高度,走起路来气势凛然,俨有十足威压逼人,吓得那几名手还未伸长的军兵练练跪下,不住磕头。 “将军,我们见他没了声息,怕是闷死了,想看看.....”其中一人颤声道。 裘彼眼眸微眯,盯着这几个犯浑的军兵,冷声道:“这是太子送给公主的东西,里头东西狡诈,太子好不容易找来老道将其封盖,若是因你们几个放他逃了出去,就是你们全家上下所有人的脑袋都不够你们掉的!” 听到“掉脑袋”,几人叫得更是凄苦,直说“不敢”,裘彼也不想拖慢了进度,吩咐着:“将东西提到马场,再有差池,唯你们是问!” “是是是是。”众人应下。 劳累一番,终是将这筐沉甸甸的东西给置在马场外围,几人领了命,东西一放下就退身回到自己的队伍当中,再也不想折腾着去搬那折磨人不要命的东西了。 太子辕赢早在马场候着,裘彼快步向前,跪拜揖礼道:“臣裘彼见过太子。” 辕赢眼神淡淡落在那臭气熏人的箩筐上,旋即微笑着将人扶起:“你我二人,何必拘礼?” 第58章 裘彼略有迟疑,看着那筐子,心中疑惑不断。 太子这般宠爱凫音公主,怎会在她十五寿辰上送这样的东西?不说金银珠宝这样的俗物已经堆满了公主寝宫,就是再猎奇些,也要猎个干净的东西来吧,怎会...... “你是在想我为何送阿邈此物?” 辕赢倏地指向箩筐开口,笑容浅淡。 裘彼面色稍紧,垂首道:“臣愚钝。” 辕赢慢条斯理从袖间拿出一纸黄符来,俯身贴在箩筐上,随即那黄符迅速隐没于筐口,那筐盖陡然消失,从上往下看,能瞧见一头乱得乌糟糟的蓬草头发微微晃动着。这一场景惊得裘彼瞪圆眼珠,也还是没能看清那到底怎么消失的。 “此非普通妖类,而为罕见妖鬼,世间难寻得第二只,那柩甄老道前不久抓来的,符咒在手,他逃不得,也死不得。这样好的东西,自然是要给这世上最为尊贵的凫音公主才能配得,”辕赢挺直身子,负手而立,黑亮的眼眸中满是期许,“你说,她可会喜欢?” 裘彼恍然大悟,点头道:“自然会喜欢。” 辕赢满意地弯起唇。 筐盖消失,刺目的阳光尽数照洒入筐内,被放在筐内的东西猛然撞动,那糙乱的结发下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眸,虎视眈眈地盯在裘彼和辕赢两人身上。 纵使裘彼多年沙场,在对上那双冷如霜冰的琥珀色眼眸时心中一怵。 他突然想:这样凶恶的妖物送给凫音公主,当真不会吓到她么? 但裘彼不敢再问。 陡然间,那筐中妖鬼遽然发了狂,张开血口,喉咙发出“吃吃”的吓人声响,企图冲出筐,只是他头顶始终有一道无形金光将他死死抵挡,不论他使出多大力气,也毫无任何作用。他重复着,不断地撞击那金印。 这一撞,撞得裘彼心中突突。 他转眼去看辕赢,发现他神色平静,心中暗夸,果然是太子,这样都吓不到。 “王兄!” 清丽的嗓音自不远处传来,辕赢笑着看去,招手示意其走来。 少女一身暗红长裾袍,内里黑金织衫,梳着当下时兴的垂髻,昳丽的眉眼满是冷峻,身侧随行一匹棕红马驹,身后跟侍着数十名捧着带血猎物的婢女。她左手牵着马绳,右手提着一只刚猎来的山兔,慢步朝辕赢所在方向走去。 还未途径那箩筐时,就已经被那莫名的臭气熏到。 而那癫狂撞金印的妖鬼却兀地停了下来,琥珀色的眼恢复了一丝平静,只是凝视着那道红色身影时,眼中变换了另一种别样的意味。 在看不见的地方,他轻巧地学着辕赢勾唇的模样笑起来。 身上撕裂开又愈合的伤口下,血液开始沸腾,他眼底闪着隐隐的光色,仿佛要将她全身上下都纳入眼中。 少女牵着马驹走过,蓦地侧首垂眼看向那只妖鬼,二人视线相平,却是短暂,旋即她收回视线,走到辕赢跟前,随手将奄奄一息的山兔抛给裘彼,指着那筐子疑惑道: “这是什么丑物?” 第27章 妖吃人,人吃妖。 “丑物”抓着竹筐, 哼唧两声,以示嗔怨。 少女眉头微挑,与他再次对视时, 那“丑物”变得莫名乖巧起来,倒是让她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两眼。 辕赢扫了眼她身后的婢女, 排首的婢女牵过少女身侧的马驹, 便带着身后一众人躬着身慢慢离去了。 辕赢温笑着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在少女额间擦拭着细密汗水,又拉起她方才提着血兔的手慢慢擦着,将她的视线偏转回来, “阿邈真厉害。这是柩甄老道捉来的妖鬼,非比一般, 但心智未开,我送来做你的生辰礼。你将他训做自己的狗, 等那柩甄老道知晓如何炼化后再送走。这样你可喜欢?” 辕朝求仙之气盛行, 多为上层皇室所重求,仙人寻不得, 妖物却遍地都是。不知从哪本古籍传出妖物可让人获得长生, 却又并未说明是何妖类,又或是真是假, 但也足够引得贵族子弟疯狂争抢,搅起风云。 妖吃人,人吃妖。 有来有往,吃的下等人,吃的上等妖。 普通妖物百姓避之不及,所以才会出现蓬莱道士降妖除魔,解决生灵涂炭, 也省去无人服侍供奉贵族人的麻烦。 皇室之内妖物流传普遍,这世间少有且难得一见的妖鬼便更是珍贵,辕赢要将此妖鬼送于他的亲生妹妹辕邈,交由她亲自驯化,亲自吞下这颗来之不易的长生药。 这世间再没有人能比得过她,她就该长生。 辕邈微微昂首,轻轻摇着头,乌润的眼眸却弯成月牙状。 “心口不一。”辕赢笑道。 他将帕子叠好收回,摸了摸辕邈的头,目光宠溺。 筐中妖鬼脑袋微偏了偏,澈亮的琥珀眼中满是惑色,被污泥沾染的双手松了松,身子不自觉往上顶去,却被金印打回。 此举引来三人注意,辕赢皱眉,吩咐道:“裘彼,去将那虎妖带来。” 裘彼抱拳应是。 从马场外走入的军兵们搬来两座独榻,搁放在马场中围,又搬来一座巨笼放置在离坐榻不远处,这么一动作,辕邈就猜到了接下来会是什么画面。 第59章 巨笼高有五米,宽有十米,为青铜铁制,无坚不摧,被关在筐中的妖鬼给扛了过去,几名军兵抬脚一踢,他便滚进了笼。 从筐中这么一出来,才发现他穿着破烂,赤足,蓬头垢发,能见的皮肤都是恶心的黑泥垢。身上的布衣并不合身,像是从别处偷来套在身上的布匹,不知他经历过什么,满是补丁的衣裳上全是破口。 他抓着那牢柄嘶吼一声,却被金印灼伤缩回。 辕赢拉着她坐下。 婢女们端来果食糕点在坐榻两侧,前后又分别站着三人,一人手举华盖遮阳,两人手持长扇纳凉。 “王兄,你这白白浪费一只虎妖,不怕引得那些庸人眼红么?” 辕赢轻笑一声:“阿邈怎就笃定那虎妖会死呢?眼红就让他们眼红去罢,但到了夜宴若是敢嚼舌子到你跟前,王兄可不会有这个好脾气了。” 辕邈:“王兄所选之物必不是凡品,眼光又独到,怎会随便送我一个废物作礼物?我相信王兄。” 辕赢听着心觉甚妙,语气变得轻快不少,“阿邈真是将王兄夸得快要痴了。你说得倒也不错,若这妖鬼连一只虎妖都不能斗过,不如杀了喂狗。” 未几,脚下轱辘声缓缓近耳,抬眼见那裘彼在前,身后军兵拉着装有猛虎的牢车走来,那虎妖显着原型,不似寻常条虫,活有半个营帐宽大,锐利的尖牙上垂着粘稠□□,拉出好长一条,已经湿满了那牢车底下平铺着的木板,它张着喷腥的血口,圆眼猩红,鼻孔不时喷着粗气,踱步着发出低低吼声。 视线却从未离开过那几名拉车的军兵,几人眼神飘忽,心中惴惴不安。 “送你一场有趣的观礼。”辕赢道。 裘彼吩咐几人将牢车与囚笼连接好,再抽开门阀,放那虎妖进去。 这虎妖饿了十日,本就是生性难训之物,经此一折腾,又闻见不同于凡人的香味,一个跃身便跳入那囚笼之中。 军兵们放下门阀,推着牢车离去。 裘彼站回到辕赢身侧,他目光炯炯盯着那铁牢,心中忐忑。 辕邈目光直视着那妖鬼,虽然看着是丑了些,但好在引得了她的兴味,她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若是赢了,晚上就给赏他洗个澡,要是输了,那可真是丢人。 怎么办呢?只能跟王兄撒撒娇,饶他一命了。 少女眉梢染上几分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囚牢看。 辕赢淡淡偏去视线,乌黑的目珠倒映着明亮的暗红色。裘彼见状,想提醒,又不敢,急得都要跺上几脚,生怕他错过这出精彩的开头戏,不过好在他还是看过去了。 “吼——”,虎妖震天的啸声回荡在整座马场,那妖鬼缩在它对立处,不敢有半分松懈。 虎妖气势汹涌,走两步便能震得地抖三抖,辕邈伸长脖子去看,见那妖鬼仍是无动于衷的,若说是害怕,他也没什么反应,但要是不怕,他怎会不知道做出反击? 笼中二物开始盘旋而行,二者体型相差巨大,叫人难以忽视。虎妖往前走一步,妖鬼便往旁退一步,他似是不会走路,双手双脚伏地,学着那虎妖姿态而行,如此循环。开始这虎妖对他还是有些忌惮,毕竟是生了灵智的东西,知道思考,可盘旋久了,他也就发现这妖鬼空有外表,没什么实力。 饿狠了,心中窝火,虎啸一声便抬起利爪朝他扑去。 谁知这妖鬼飞身躲开,竟直接骑在虎妖头上,双手揪着虎头,狠狠向下咬去。他咬错了地,并非脖颈易断之处,只让那虎妖头顶破了些皮。 虎妖却是震怒,挺立起虎背将其甩下去,一掌摁在他胸口,张开那浑是涎水的腥口逼近他的脖颈,就在快要将他的头颅放进口时,一声惊呼骤然响起。 “哎呀!” 辕赢倏地看向辕邈,见她神色纯然,毫无心虚之色,淡然收回视线,只这一瞬,那妖鬼竟已反扑,将比他大了三倍不止的虎妖死死压在身下,埋头扎进它的脖子上,听得“飒飒”声响,虎妖霎时没了动静。伏卧在虎身的东西缓缓抬脸,露出那双溅满鲜血的笑眼。 这一双眼,至此都不能让辕赢忘却。 从虎脖子处汩汩流出的血液渐渐淌在葱绿草地间,冲天的血腥气蔓延在整座马场,这一幕惊得在场所有见证的军兵、婢女、甚至是裘彼都目瞪口呆着。 辕邈“哇”一声,不禁拍手叫好。 “王兄所选的东西,当真绝品。” 辕赢心中兀地失了兴致,他冷眼看着那只笑意不减的妖鬼,陡升杀意。 “你喜欢便好。”他道。 夜宴上,凫音公主宣告全宫上下,太子辕赢赠予她一只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妖鬼,惹得朝中皇室、亲臣羡煞恭贺。 过后,辕邈吩咐着将那妖鬼送去洗净,等自己沐浴完回到寝殿时,却发现本该待在偏殿的他此刻躲在角落处,脖子上、脚踝处隐隐浮现着束缚的金色咒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才入殿的她看。 洗净一番,倒是换了一副新样貌。 第60章 先前的蓬草头发此刻被梳得乌黑亮顺,露出那双洗去的黑泥垢下藏着的一双精致眉眼,唇瓣如白日沾血般嫣红,他被换上一身月白长裾袍,气质俨然变了样。 “没那么丑了嘛。”辕邈嘟囔一声。 殿内婢女蓦地下跪磕头。 “公主,我们拦不住他......”其中一婢女弱声道。 辕邈摆摆手:“你们下去罢。” “是......” 辕邈慢悠悠地走到床榻上,坐着看他。 “擅闯本公主的寝殿,你胆子好大。” 妖鬼不为所动,没有一丝惧怕,琥珀眼珠仍是牢牢盯着她。想起辕赢早先说的他心智未开,猜想他应是听不懂,只能耸耸肩,吹了烛,躺了下去。 “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 累了一天,她也困了,见他有咒印困锁,便也安下心来,没在管他。 只是她迷糊睡梦时,听见耳边隐约传来衣料窸窣声,脚踝似有冰凉触感,她顿觉不妙,猛然坐起,看见那缩在角落的妖鬼正一手抓着她的脚踝,一手匍卧在她身前床榻,双眼含笑地盯着她看。 * 屋门推开那一瞬,谢只南第一眼看见的是院外的好风光,再就是余光之下左右两道令其头疼不已的身影。 左边是手上受伤了的瞎子,右边是手上受伤非常严重的......人。 听到声响,晏听霁慢慢坐直了身子,微微笑着道:“阿邈,你醒了。” 王求谙自然也醒得快,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能睡下去都是奇迹。 “阿邈,哥哥手疼。” 谢只南:“......” 肯定是没睡醒,“啪”一声,她将门兀地关上,晃了晃神,自觉清醒许多,再推开门,左右两人离门挨得更近几分,只是他们暗暗较着劲,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两股极小的威压不停抵抗,都快抵开站在门口的谢只南了。 “你们......”谢只南冷笑着,突地划破自己右手手心,举着那流血的手左右招摇,无视二人眼底的惊愕,道:“我也受伤了,实在无能为力,我是不会回去的,就只有两间房,不然你们再买一套宅子,谁也别来抢我的房。” 坐在地上的二人站起来,同时抓住谢只南那只被划伤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王求谙叹道。 谢只南没看他,只问晏听霁:“你能看见了?” 晏听霁无辜垂眼,“我能闻见。” 谢只南:“......”好想揍他哦。 手伤被二人用灵力疗愈好,她又成了三人之中正常无事的人,被盯得紧,只能担起一人分散二神的注意力照顾这两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伤者。 这样的生活约莫过了半个月,她明明看着两人夜里一起回房,第二日却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谢只南门前。 正悄悄计划着逃跑的谢只南却在半月后受到一封王求谙留下的书信和一个跟王求谙七分相似的小泥人。 书信上这么写着: “阿邈亲启。 承蒙阿邈多日照顾,真是长大了,知道照顾哥哥了,哥哥甚是欣慰。只是王宫门派两头琐事拖累,不能留下照看阿邈,实属心痛万分。哥哥给你留了一只小泥人,像不像我?若是想我了,便对他说说话,哥哥能听见的。在此哥哥需提醒你远离那只披着人皮作祟的妖鬼,他心思深沉,做事奸毒,哥哥恐你一时遭他蒙蔽,不过哥哥很快便会回来寻你。哥哥顺便将崔琼玉带走了,研究研究这缕不听话的魂魄怎么还给你。 念我。 切记远离那个心肠歹毒的妖鬼,切记切记切记。 哥哥王求谙。” 谢只南读完后,顿觉轻松。 总算是能松口气了。 躲在暗处的晏听霁是毫不掩饰的笑容。 死缠烂打的粘虫。 第28章 “今日非正道哦!”…… 苍绿山丛间, 隐现出的绯色身影慢慢从绿意间御剑而出,追逐着前头死命奔逃的黑熊。 那黑熊作以人形姿态遁逃,乌黑的鼻口间吐白沫, 两眼翻白,上半身几乎濒死之态, 下半身却抡着那快冒火的生风脚掌。它苦苦喊着那干了发白的喉咙, 求饶着:“姑奶奶,别打我了!” 话落,明红色的剑气如劈刀般骤然朝他袭来,将他整个熊身打翻在草地间滚了三滚。 黑熊倒在地上, 躬着身子捂着脸“唉哟唉哟”地叫唤着,叫了没一会儿, 腿蹬了蹬便没了动静。 而追着这熊精的正是待在凡间三年的谢只南。 此三年间,她跟着晏听霁四处游走, 并未在岑都久留。她效仿着自己搜罗来的话本中的那些人物。有行侠仗义的江湖客、降妖除魔的修士、劫富济贫的偷贼...... 各式各样的角色皆一一扮演过。 凡是她开始扮演起话本角色来, 就会让那些胡作非为的妖精倒霉。 这三年来,她修为精进飞快, 几乎是可以独当一面, 依靠己身之力降败那些作恶小妖。也正是因为如此,周边的小妖无一不认识她的。 谢只南下手狠, 不像正经修士一样手下留情,要是碰上她,不死也得掉层皮。 第61章 她心情好,说不定可以留命;要是心情不好,那是必然得留下半条命。 可以说,她独自一人将这附近山脉的所有恶妖打得服服帖帖,名声已经在妖界传开了又开, 再恶些的妖想替手下小弟撑腰,却又忌惮她身边的妖鬼,至此无敢不从。 装死的熊精内心苦苦哀嚎,真是倒霉到家了,遇上这么个活祖宗。 谢只南收起手中越翎,飞向那熊精跟前。 “不可以装死哦。” 越翎剑尖轻抵黑熊掌蹼,擦出轻微金石触击声,黑熊精陡然跳起身来,熊口大张,直直跪在谢只南脚前。 “姑奶奶!我今日并未作恶啊!” 谢只南挥下越翎,剑尖朝地,她若有所思道:“我知道啊。” 熊精愕然,举着一双熊掌道:“那你......那您追着我砍做什么?” 谢只南笑着“诶”了一声,盯着黑熊那双充满惊恐的圆眼好半晌,见它就要往后倒下,眉心微挑。 “谁说我今日就不杀不做恶的妖了?我还得比你们更坏些,那才好。”她复而举起越翎,在它眼珠子前晃了又晃,看着那圆眼都快往中心聚拢,不禁笑出声来:“你说,我今日杀了你这只并未作恶的熊妖,我会不会比你更坏些呢?” 熊精:“......”敢情是好是坏都得死呗。 “敢问,”熊精犹豫一会儿,终于问道:“您今日扮演话本里什么角色?”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谢只南点子上了,她朝前挥去一道剑气,偏开熊精半分距离,径直砍向他身后那棵高树上,木头碎裂声遽然传来,接踵而来的是重物倒塌声,熊精咽了咽口水,干笑着暗暗庆幸。 金色暖阳照在少女眉眼,衬得那双弯弯黑眸熠熠发光,如春江水波粼粼而过。 “今日非正道哦!” 以往她都是扮演着话本中的正面角色,不是在帮助他人,就是在帮助他人的路上。 话本分为三类人物,正派、非正非恶、恶的不着边际的。 非正道人物包含非正非恶与那纯恶之人。 非正非恶人物善恶只在一念间,这样的角色形象模糊,与正道立场不同,不能走同一道路罢了。纯恶便不一样了,这样的人谢只南只在话本上看过,倒未实际接触。 熊精欲哭无泪,这真是赶趟倒霉了。 本欲胆战心惊受死,忽而想起什么,他黑溜溜的圆眼睁得比那珠子还要大,跪着的双腿往前挪去几小步。 “我知道我知道!县夷最近来了个新妖头,无恶不作,您可找她比比。那里的妖物可猖獗了,根本没人管的住,说是妖的仙都!像你们这样的修士好像没听过有谁来,您若是去了,说不定就是第一人!听说最近还开了个卖坊,仙石妖丹、极品灵器、妖男妖女......”他顿了顿,“呃,那凡间的少男少女若是被妖物抢去,也会被拿去贩卖,压轴的东西,都是价高者得。” 谢只南被挑起了兴趣。 人妖相通,这是她来凡间后就知道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这些妖物玩得这么花,越翎与她心意相通,剑身微微颤鸣,熊精以为自己哪里说错惹她不快了,连忙磕头求饶。 “我真只是一只才出来不久的小妖,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也没看过外面的熊是什么样的,更没摸过别的母熊,我还想活啊!!!” 谢只南:“......” 她的名声什么时候这么臭了?以往只是杀了些恶妖,心存善念的也就让他捧着“我要做好妖”的牌子跑三天便罢了,此刻她却像是已经杀光他全家的模样。 “好......” “好”字刚开头,这熊精如释重负地哈哈两声,卷起一阵风,提起笨重的熊掌就跑。 “吧......” 没了乐子,谢只南只好回家。 那熊妖所说的县夷离她现在所在的川都不过几百里,先前听闻那里盛产狐妖,勾人得很,存了这个心思,便也知晓御剑半日能抵达。那新妖头的名号的确吸引她,可熊妖口中所说的卖坊倒吸引她更甚。 川都的屋宅也是晏听霁一手购置的,没了王求谙,他的眼疾竟也好了。现在二人都是睡在一处,偌大的宅子只有一间卧房。 白日谢只南闲得无聊出门打玩,晏听霁本想跟着她,但她有时只想一人,便禁止这条小狗一直跟着自己,他只能默默守在家门前等着她归家。 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年,倒也平淡。 谢只南却甚是喜欢。 每每归家,远在百米开外的谢只南都能瞥见家门前那道熟悉人影,百变的衣裳,不变的人,今日亦是。 晏听霁笑着走来迎接她,拈去她发间沾的绿叶片,道:“今日可还尽兴?” 谢只南抿唇不答,左思右想尽兴与否,最终她摇头,迈向院中的躺椅,悠悠躺下。 “我们去县夷吧。” 晏听霁捻着那片叶,不禁想起县夷为狐妖盛产之地,心中微沉,背手攥紧绿叶走到她跟前。 “为何突然要去?” 谢只南反问:“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 晏听霁震碎那片叶,伏趴在她身侧,唇角提起一点弧度,道:“好。” 第62章 谢只南坐起来,“好什么?你应该说,我都听你的,你说去哪就去哪,知道了吗?” 晏听霁乖巧点头。 她摸摸他的头,眼眸弯弯,耐心解释道:“今日我遇上一只熊妖,他说县夷来了个恶妖头子,我今日扮演的可不是好人,他说她比我更坏,我想去看看,她是怎么个坏法。” 晏听霁心情畅快不少。 “这个可以。” 谢只南:“你以为我去做什么?抓两只男狐妖来吗?” 这个言论着实有些好笑,让谢只南捧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笑过后才看见那双琥珀眼满是幽怨地盯着她看。 王求谙走的那天晚上,晏听霁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来跟她一同入睡,谢只南疑惑,又想着不要白不要的灵力,只能去找他。 彼时他正坐靠在床榻上,摆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谢只南问他为什么不来了。 他却说:“你若是日后还想要我为你渡灵力,就不要扔下我一人走掉。” 这是知道自己有了要走且不带任何人走的心思,闹了脾气。 谢只南真心觉着自己是养了一只爱发脾气的小狗,但倒也好哄,只是这只小狗的要求愈发多了起来,多到等谢只南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斡旋的余地了。 比如。 不可以为了灵力去寻别人,这世间只有他能给。 不可以与其他男子过于亲近,他们都想吃了你的仙体。 不可以老是提王求谙,他会伤心。 不可以......不可以...... 各种各样的不可以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谢只南脑中,奇也奇在自己对这妖鬼竟宽容至此,不知答应了他多少看似合理实际并不合理的要求。 且之后他血蛊发作愈发频繁,从开始的三日一次到两日一次,最后竟是每日一次。 于是,夜里晏听霁总是会在她入睡前抱着她,再小心翼翼地用唇瓣贴贴她的唇瓣,由浅入深,每次都是谢只南败场。晏听霁告诉自己,这叫亲。 如此过了半月,谢只南终于发现不对。 明明说好他血液特殊可解,谁想他发作次数越来越多。 最后谢只南不依了,她用手抵着那蠢蠢欲动的唇,满脸质疑看着晏听霁问他是不是骗自己。他先是委屈,随即说这样也可渡灵力,可谢只南根本没感觉到近几日体内的灵气有何巨大变化,她直呼骗子,想要骂人,又被堵住唇,那次倒是出奇的感受到体内灵力盈冲,却也就只有那次,之后再没有了。 晏听霁解释说是因为自己的修为快要涨破到下一境界,这才会缓缓滞留不前,时间长了,定会有所突破。 谢只南只好再信他最后一次。 可也又多了一条不可以。 不可以和别的男人这般亲近,只许我可以,只有我可以。 谢只南敷衍答应。 也难怪晏听霁会哀怨,谢只南捧着他的脸亲了亲,见他阴郁散去,全然不似当初那副古板样子,忽而想起王求谙的话,说他是一只会披着人皮的妖鬼,看着确实。 不过没关系。 她还蛮喜欢的。 到了县夷第一日,二人就遇见了一件趣事。 碧草如茵之地,树下一披红袈裟的和尚手中捧着一只腿脚受了伤的白兔,他低眉垂眼看着它,目光慈悲。 可那白兔却越发抖得厉害。 他喃喃念经:“我佛慈悲。” 也许他以为这只兔子是因为受伤才抖,可谢只南却看出这是一只灵力低微的小兔妖。 第29章 “你该自信些。”…… 和尚根基尚浅, 并未看出这只受伤的白兔是只妖。 闻有修道之人来凡间除妖,亦有佛门中人渡灵,二者皆是为百姓谋生之人。 此草间离县夷已是百来米距离, 不远便是大开的城门关卡。 和尚很是专注为这兔妖讲经,灵力低微的兔妖本就惧怕此等人物, 更何况后边又来了谢只南和晏听霁这样能一下看穿它为妖物的修士。 它抖得更厉害了。 晏听霁所教授谢只南的全是道门之法, 浑身散发着的凛然道气无不让小妖为之胆寒。二人就这样保持着修士的身份,被发现就承认,没被发现就算了。 不过这点让谢只南很奇怪,一只妖鬼, 怎会那门派中的修炼之法?可他又总是避开这个问题,时间长了, 谢只南也就没了兴趣去问他。 每个人总是会有点自己的小秘密的。 “伤得如此严重么......?”诵经声停,和尚低喃着, “我带你进城寻医为你救治吧。” 谢只南想了想, 今日还是扮个好人。 “你把它放了,自然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人声吓到了这个看起来很是好心的和尚, 他手中抓着的兔妖身子兀地拉长了些, 又慢慢松下,旋即他抽出一手作礼道:“阿弥陀佛。” “这位檀越, 缘何如此?” 谢只南懒得和他废话,看着那只一动不敢动的兔子,笑了一声。 “你放下试试。” 和尚半信半疑,慢慢蹲下身,将这兔子小心放进草堆间,只眨眼功夫,这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兔子遽然拔起四腿就跑, 加上妖力护持,没一会儿就溜没了影。 第63章 蹲在地上的和尚沉默好久,眼睛一直盯着那被沾上血迹的草叶。 “你看我说得可对?” 和尚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在下颍都婆罗寺门无渡,敢问二位可是从仙山而来的修行之人?” 谢只南被挑起一丝兴趣:“小光头,这个你能看出来啊。” 无渡腼腆一笑:“二位身上有道气傍身,无渡略懂其中一些门道,便也能浅显看出。敢问二位也是要去县夷的?” 对于这句话的含义,无渡只理解了表面的浅显意思,而等到他理解了这句话是何深意时,有些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久久无言的晏听霁突然开口,双掌合十道:“有缘自会相聚,这位无渡法师。” 无渡捻了捻几颗佛珠,望着远远离去的两道背影,自觉失礼,微微躬身道: “阿弥陀佛。” 县夷靠西,偏离都城,地靠岩山,是与妖界最为相近之地,很少会有修士来此,所以总是会有妖邪混淆在普通百姓当中,但因要维持两界平衡,避免无端祸患,平常妖物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去祸害人。 也算是和谐。 在这县夷住了好几日,也是都打听清楚了。 打听的过程中,晏听霁一直跟着谢只南,说什么也要一同前往,拗不过他,想着也没什么坏处,就应了他。 原以为这打听之路是很顺利的,谁想这县夷像是妖物的老巢般,走哪都能碰见一只妖。算下来,可得有十八只长相俊秀的男狐跑到谢只南跟前来搭话。七只是因为迷路,六只因为受伤,还有五只是想英雄救美。 ...... 全被晏听霁一个一个给打了回去。打完他还要神色委屈地拉着谢只南的衣角说“外面危险”“狐妖狡诈”之类的话。 看着那些藏不住狐狸尾巴的妖物,晏听霁甚觉心烦。 他就知道,这样的地方,肯定会有千奇百怪的东西来勾引她! 还好他陪在身侧。 谢只南在他打走第十八只狐妖时,笑着告诉他:“你该自信些。” 这群狐妖施展出来的媚术没有一个能比得过晚上撒娇求吻的晏听霁,他的话,说出来一句,谢只南就会不自觉掉入他的陷阱。 二人身上的道气并不浓烈,晏听霁是有做些许掩盖的,那根基尚浅的和尚都能瞧出来,县夷里躲藏着的妖物定也能更加敏锐地感受到,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没见过外面世道如何,不知修士道心坚韧,只想着施尽全身力气来看看这传闻中的修士是不是如传言那般难以征服。 事实证明,却是如此。 顺着这十八只狐妖的嘴,也是扒出了一些有用的消息来。 先前熊精口中所说的新妖头是什么来历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叫见春,也是一只狐妖,来县夷的第一天就把旧妖头给打下了台,生生拔了他的十颗虎牙,成功让县夷的所有妖物拜服于她。 她前几个月开了个卖坊,名唤见生坊,专门供给各类各样的人物稀品灵宝,不止是妖,就连有点门头的百姓也能摸到路子进去探探。 每只狐妖口中的消息都是不一样的,可把它糅合在一处,能得出一个结论。 这个见春不是个善茬。 不知名的狐妖一日内就让登了几百年宝座的妖头倒了台,又在短短几月之内,将一个小小的见生坊渐渐扩展成县夷内最为热闹的交易场所。 以钱换物、以物换物、以人换物那都是见怪不怪的事了。 这远在西地的县夷,倒是与别地风气大不相同。 人妖相通,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暗潮涌动。 且听闻这见生坊外有道雾障,普通人误闯了,里头的小妖会根据他的年龄外貌做评判等级,若是生的好看,便拿去做当品拍卖;若是生的丑陋不堪,不是被雾障吞噬,就是被饿了的小妖顺口吃掉。 除非有请帖,不然有去无回。 谢只南对这个奇奇怪怪的规则深感有趣,到处打听这么些天,闷坏了她。 她倒是想和这见春比比,谁要更厉害些,也还要比,谁更恶些。 若是她能拔下见春的十二颗狐牙,谢只南岂不是县夷的第一妖头了。 可她不是妖,第一仙士也是可以的。 这第一仙士还未出门找第一妖头打架,就有县夷的百姓找上门来求助。 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头发须白,穿得也是一身白,在那屋里远远看去,能看见这宅子门前站着腿脚利索的白棍子。 他跑了一半,倏地瘸了下去,拐着走到谢只南和晏听霁跟前就要跪下。 “二位仙士!救救我女儿吧!” 谢只南看着这一场景,顿觉熟悉。 因着准备出门的缘故,宅外的屏障早早解下,给了这白老头进来卖惨的机会。 人妖果真相通,这才几日,就已经有人知道他们二人的来历了。 谢只南不禁感慨,想着该怎么把他打出去。 晏听霁拦在她跟前,怕她已经开始扮演起恶人角色,将这看似为凡人的老伯用越翎一剑劈出去。还是要收敛些的,近些时日,让她玩疯了,不管不顾的。 有一点,晏听霁很是好奇。 第64章 这老伯身上的妖气极淡,似是有什么东西掩盖住了,若非他能感应出,也要被他这副纯良模样给骗了去。 谢只南因是看不出来的,要是被她看出来,这只老妖已经被打出门了。 白老头跪着哭惨,一边拍地,一边抹泪,“求求二位仙士救救我家女儿吧!她如今才十六岁,正值芳华,不知怎的,就被见生坊的妖给抓了去,好在是拉去做了当物,要是被一口吃了,我也不活了啊!” 他这么跪着磕了好几个头,也没见跟前的二人有上门反应,想着是自己不够卖力,又猛地撞击在地面上。都说这类修士心存善念,尤其是对普通百姓,来此县夷定是来助人的,不会见死不救。 “仙士啊!仙士!救救我家小女吧!” 谢只南被挡在后面,知道晏听霁什么意思,神色不耐地放下取出越翎的手,走到老伯跟前。 “你女儿为什么要我们救?” 白老伯泪眼婆娑地怔在原地,他半疑惑半忧伤地仰视着面前少女,见她面色平淡,并未对说出的这番话感到任何不对之处。 不是说修士都是好人的吗!不是说修士都很善良的吗! 这是什么情况?! 谁料下一瞬,冷眼看他的少女倏尔弯起笑眼,说:“见生坊啊,我们刚好要去,这样吧,要是看见你女儿了,我会替你转达你的思女之情的。” 老伯:“啊......?” 闻得一声叹息,老伯兀地拜道:“若是仙士肯救小女归家,什么稀奇灵宝,我桑丘定然全数奉上以供答谢之礼,届时也可到我们桑府做客,我桑丘没有什么,略有些许银财、几个不争气的儿子,若是仙士不嫌,可到府中一览。” 他讨好似的看她,完全没看见晏听霁那张沉下来的脸。 “好吧。”谢只南答应道。 总归是要去看看这见生坊的,能救下,也是相当于在挑衅见春,这点让谢只南很满意。 此番言论让桑丘明白这二人之中唯此女子为主,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要经过她的眼色,自然后半边的话也都是对她说的。 本还想带她上桑府看看,不过被晏听霁给拦下来了。 说是救人要紧。 桑丘想想也是,届时再请人来也不迟。 他便将事情缘由娓娓道来。 事情起因是五日前他的女儿桑容因贪玩外出,打听了一路,得了她的踪迹,说是跑出了城,似乎摔了腿,裙衫上有丝丝血迹,不过很快就再没了下落。 后来,桑丘就接到来自见生坊的拜帖,说若是想要救下自己的女儿,就拿万千稀品来换,若说他这些年走南闯北攒下不少宝物,可这万千稀品委实是为难人。 家里几个儿子都是胆小怕事的,听到此事全都缩在家中不敢出门。气得桑丘险些一口老血吐出倒在家门口。此路不通,只身闯入的话,说不定两个人都出不来了,现在他闻到一点风声,便是谢只南和晏听霁这两个身有道气的人,定能解决此事。 走前,桑丘将拜帖递给谢只南。 根据他的指引和路上妖物的指引,千转万转,走到那道众人口中所说的雾障前。 月色深幽,垂下棱棱月光照洒在那漂浮流动的林雾间,风声过耳,卷起片片残叶顺入迷雾,却在瞬刻间被弥除。 谢只南拿出拜帖,夹在双指间,旋即一缕风火猝然攀上这片纸口。 “这样进去多没意思,我们可是要在别人地盘上作乱的。” 第30章 可就是让他险些失了心。…… 没有恶人闯入他人地盘时是拿着拜帖的。 至少在谢只南所看过的话本中, 他们并不客气。 晏听霁看着已经进入状态的谢只南,不禁笑了一声。 焰色飘忽闪曳在少女脸侧,明暗交替出黑白分明的目珠中的熠熠光色, 随风拉长,又很快暗下。 晏听霁笑着摇摇头, 牵住她的手, 与她一齐迈入雾障之中。 “走罢。” 得知谢只南喜爱看话本,闲来无事的时候,晏听霁就会四处搜罗来好些他观摩过且考虑过能给她看的话本子,每每给她一本新的, 她就会很高兴。 大多都是些比较正经的话本,去掉他深夜独自看过的几百本乱七八糟的话本, 余下都是适合姑娘家欣赏的。 好在她来县夷只是去同这见生坊坊主见春作比较。 阵阵白雾间透出一点碧色,走近却又消失, 余剩朦胧的暗色雾气, 脚下是沾湿了露水的泥地,浮着几片绿叶, 踩地时能听见细微的“飒飒”声。晏听霁将谢只南的手拉得很紧, 紧到她都不需要看就能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按理说这样的地方,不至于让他有什么太大反应。 晏听霁的脚步依旧很稳, 能牢牢跟着谢只南的步子走,可手上的力道让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紧张。 “你紧张什么?”谢只南困惑道。 晏听霁将另一只手搭在她臂上,整个人都快要挨在她身上,没有间隙,只见他眨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谢只南,带有几分委屈之色。 “我有些看不见,你带着我走罢。” 谢只南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望见他那反应极慢的瞳孔收缩,将信将疑。 第65章 “你的眼睛还没好全吗?” 晏听霁微垂下眼,低叹一声:“这是多年前留下的旧疾了,不碍事的。” 谢只南拔出越翎,笑道:“好吧,那我保护你。” 那紧着的手松下几分,像是完全信任身侧之人,谢只南能感受到他的步伐相较之前轻松不少。 不过,她忽然想起一个。 “那你在岐域跟着我的时候,也看不清吗?” 殷红唇瓣才刚漾起一点弧度,听到这话时,骤地愣了愣。 他苦笑一声:“是啊。” 这双曾经被夸漂亮的眼睛早在被困岐域八百年间就给慢慢给磨蚀殆尽了,无穷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他不敢再睁开眼,只能用己身灵力来养护住这双目珠。 八百年,对他来说并不算长。可似乎又很长。 他险些失了心。 一百年的时候,晏听霁快要忘记自己第一次正式有模有样地学着别人的神态生活。 为了记得,他不断演绎着那人的言行举止。 记得是在庭园中,那人穿着贵雅,笑起来如沐春风般温暖,总是能惹得少女发出接连不断的笑声。但有时又行事呆板,总是会离少女三步开外的距离远。少女进一步,他便退一步,嘴上说着男女有别,可眼中的复杂情绪在晏听霁那时观察来看,根本就是想的和做的不一样。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复杂。 可见少女笑,晏听霁心中就欢喜,但是是对着别人的笑,就让他心中阴郁。 他努力学着那人的模样,想让少女也对自己绽开笑颜。 后来他成功了,少女的笑容却日渐减少。 他不明白。 后来破了死阵,他看见了自己失去的心,将它重新给拾了起来。 那颗心最初有些排斥,不过无碍,他会让这颗失去已久的心重新接纳自己。 火光暗下以后,晏听霁默默跟着谢只南的步伐回到柳宅,他不敢靠太近,怕适得其反,也不敢靠太远,生怕因为自己这双快要失明的眼睛而跟丢了她。 一路上摔倒多少次,他不记得了。 但他只记得自己找到了她。 赢魂灯的光芒忽地闪烁起来,短暂的,让谢只南看见他眼底溢出的淡淡忧伤,他似乎很难过,自己的心脏也被什么揪起来似的跟着难受。 谢只南抬手抚了抚他的唇角,认真看着他。 “好了,以后晚上要出门都可以叫上我,我来做你的眼睛。” 晏听霁抬手握住她的手,忍下伸出舌尖舔她的冲动,弯起眼,道:“那阿邈晚上可以多亲亲我,将你的灵力渡些给我,说不定我的眼疾很快就好了。” 谢只南:“......”你最好是。 见他心情好些,谢只南也没再计较,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这雾障遍及整片山林,走到现在都没遇上什么小妖来抓迷失在此的人,谢只南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就只是一个简单的迷阵。 “小心些。” 晏听霁忽而出声提醒。 手中越翎蓦地发出细微的剑鸣声,剑身凹槽处不断流泻着朱红流光,蜿蜒成势,隐有剑气荡出。 谢只南警惕起来。 眼前的白色雾障中忽然缓缓显现出一道暗红身影,来人似是女式古袍着身,身形高挑瘦削,两脚并拢前行,却没有声音。若不是能看见白雾下那双隐约的鞋履走动,只怕是要以为来人行为鬼步,飘身前行。 强烈的朱红流光慢慢凝聚在越翎上,明亮的光线为停在原地的二人提供了清晰的视线。 等其走近,谢只南看清了这个身着古袍之人的长相。 似人非人的东西。 像是死了千年的女尸忽然诈了尸。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点着朱红的半扇唇妆,满是眼白的眼中间点着绿豆大小的瞳孔,目光直视前方,辨别不出半分情绪起伏,粗糙的皮肤纹理看上去整个人都像是由浆纸糊成一般,甚是奇诡。 “嗒......嗒,嗒,嗒......” 耳边倏尔落下平缓的脚步声,盯着她朝这边走来,越翎已经开始毫不掩饰地释放萦绕着的剑气,谢只南却暗暗将剑往后收挪,思考着她要是再靠近就劈了她还是烧了她时,那具女尸忽而停住了脚。 “应该是个失了灵智的女鬼。” 谢只南感受着腰间滚烫的赢魂灯,如此反应,只能当是见了鬼,再没别的更好理由。 晏听霁附和道:“跟着她试试。” 女鬼转过身,像是没有看见二人一般,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谢只南收起越翎,眼神示意晏听霁叫他拉紧自己的手,旋即跟着她飘忽的脚步快步跟上前。 走了没几步,谢只南像是跟着她走有些投入,因为警惕,又要四处观察周围的环境,带着眼睛看不太清的晏听霁,所有的地方她都要注意到。可女鬼突然停下时是没有一点声音的,等谢只南发现那暗红古袍的裙角时,已经晚了。 她急急停下脚步,险些带着晏听霁一头扎在那身旧得发灰的古袍上。 “喀......喀......喀喀......” 女鬼一点一点慢慢扭动着脖子,微微侧过身来,她低垂着头,用那双掺着细小瞳孔的白眼珠看着她,两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互相盯着小半刻,陡然间那双细小的瞳孔在她的眼球中到处乱撞着,涂着朱红唇脂的女鬼陡然提起一抹极大的笑容来,小巧的嘴唇忽而变得又一张脸那么宽,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第66章 谢只南往后缩了缩,退至晏听霁的怀中。 雾障遽然散开,山林模样初显,可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棺材木,毫无秩序地肆意摆放在地上。 女鬼的身形随着雾障消散,笑声却久久回荡。 “咯,咯......咯。” 这见生坊的名字倒是应景了,棺材,见生。 这个见春是有多想让别人去死? 谢只南随意打量几眼,看着有些棺盖被开了的棺椁里面盛放的都是些宝器冥物,没有一个开着的棺材里是放着死人的。 说不定都在那些没被开盖的棺材里躺着。 晏听霁模糊看着四周,道:“这应是误闯入门阵的开头,后面应该会和那桑丘说的一样,会有小妖来将我们带走。” 谢只南觉得有理,又累了,牵着晏听霁随便找了个棺材靠着坐下。 晏听霁感受到背后的硬木正抵着他的脊背,想想她这样,还真是胆大得很,要说不怕,牵着他的手方才有些许黏腻,可她却半点也不肯出声,死死拉着自己的手不松开。 这让他感到没来由的兴奋。 要是她将自己推开,他也许会更兴奋。 晏听霁慢条斯理地寻到位置,凑到谢只南肩膀处,轻嗅着她身上散出的能让他变得平静些的淡香,玩笑道:“你要是害怕的话,或者是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推我出去挡挡。” 我想要你利用我。 我想要你永远知道我的存在。 我想要你在第一时间想起的人只能是我。 谢只南不知他又抽哪门子疯。 自从王求谙来了以后,他像是变了个人,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直觉告诉她,晏听霁其实就是这样的人。 三年里,晏听霁的行事愈发大胆起来。 晏听霁见她久久不说话,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脖子。 “我说的,是真的。” 谢只南默默揉着发软的腿,沉浸在自己的不争气当中,想着方才就该一把火烧了这个长相吓人的女鬼,也不至于露出怯色。又听见他这么一说,无名火便涌了上来。 她一手推开晏听霁,“那你就不要拉着我的手。” 晏听霁雾色的琥珀眼兀地浮现几分迷惘,他自知说错了话,握住她的手,低眉乖顺道: “对不起。” 谢只南冷哼一声。 “推你出去,倒是个恶人做的选择。可你是恶人的人,我的人,我要是连你也护不住,我是做不了恶人的。” 晏听霁散去一点惘色,弯起唇角道:“阿邈所言甚是。” 谢只南警告道:“你是我的人,再敢说出这样的话,就是让我没面子。” 她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哪怕是天塌下来,她也会面不改色地看着一切发生。 话音刚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人声,像是有好几个人,有男有女,声音混杂在一处。 谢只南悄然召出越翎。 第31章 果真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 声音是从棺材后方传来的。 谢只南持着越翎转了个身, 双手搭在棺材木上,谨慎地看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晏听霁微声道:“有三个人。” 满是棺材的山林中,空无一人, 可那杂乱脚步声与人声却是是实实在在的,谢只南猜测是外层罩着的、仍未消散开的雾障挡住了阵眼中心所在之人的眼。 怀疑不假, 不过片刻, 谢只南又看见了那只从头到脚都很瘆人的女鬼。 如初时带路的模样,她此刻还算正常。 女鬼身后跟着三人,两男一女,持长剑, 服饰形制相同,瞧着有些眼熟。 “哥哥?”谢只南喃声道。 晏听霁视线虽模糊不已, 可听力却灵敏得很,极快捕捉到那声短小微弱的“哥哥”二字, 眸色微冷, 默然感受前方之人身上的灵气,三人灵力中上, 不似王求谙那般令人讨厌。 他松下心神, 又往身侧之人挨近几分。 仔细再看,谢只南困惑的神情微顿, 并不是。 但这好像是五堰派的服饰。 女鬼那双细微的瞳孔蓦地缩放,她的视线和脑袋随之微微偏转下去,正好落在躲靠在棺材后的谢只南和晏听霁身上,谢只南屏住呼吸,握紧越翎的掌心微微发热。 “咯咯......咯” 笑声再次响起,那女鬼猛地调转了方向,脸朝脸正对着身后跟着的三人。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除了脚下被风卷起的沙沙绿叶声, 就是穿过林叶发出的拍打声,三人如同石化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可看起来又从容地像是对这样伎俩的吓唬根本没在怕的。 女鬼的笑声很快随她的身形散去,如同木偶的三人骤然发出异口同声的爆鸣声。 “这什么鬼地方啊!!” “别急别急别急!!!” “让她给我出来!!我要撕烂她的嘴!!!” 谢只南眉头微蹙,这声音好生耳熟,可又记不起来在哪听过。 晏听霁扯扯她的衣袖,道:“是人。” 谢只南道:“好像是五堰派的人。” 思来想去,应当是从东濛岛来到凡间助百姓的修士。 听三人言语,像是误闯进来的。 第67章 谢只南并没有打算跟这三个人一起走,万一又像在岐域那样,逃跑也得被拖累着,那真是倒霉透顶。 她默默缩下身,拉着晏听霁悄声道:“我们,偷偷的,走到别处去。” 晏听霁乖顺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跟在她身后。 可这四处棺材太多,摆的极其紧密,不仅如此,棺材里外都置放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灵宝冥器,稍有不慎就会磕碰到。二人躬着身子悄然挪步,谢只南是能看见的,自然也能避开,可到了晏听霁这就有些吃力。 “当啷”一声,这声轻微的脆响还未完全响开,从喉咙挤出来的锐声就已经先一步从身后传来。 “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只南:“......” 晏听霁心虚地勾了勾握住之人的手指。 被发现,也没有必要掩藏,谢只南挺直脊背,晏听霁也跟着站直了身子,二人同步回首,望向三人所在之地。 昏暗视线下,那三人团团抱在一处,看似惧怕模样,实则已经开始悄悄凝聚起淡金色的道气,朝谢只南和晏听霁二人暗暗施压。 谢只南垂下眼睫,忽而装作受惊的兔子一般往后抖了两抖,发出极其微弱的喊声。 “是谁......?” 道气骤然消散,三人纷纷散开,左右相看两眼后,朝这走来。 “诶?!是你们!”来人面色惊讶,旋即笑着道:“我是崔九兆啊!” “在下微生劲。”另一男子笑容温润道。 “微生银。”女子神情倨傲道。 谢只南突然记起这个崔九兆。 就是当初拜派时,跟着一起走的人。 “噢”,谢只南敛去惧色,“我记得你。” 被忽视的微生劲和微生银表情略有僵硬,二人相视一眼,微生劲先声道:“我们知道你,你是那个被掌门当作替身招进门派的谢只南,不服气后私自拉着同行之人离开的谢只南。还有你身侧的人,对你倒是忠心,”他手指点点后脑,故作思考道:“叫......晏听霁,我说的可有错?” 微生银冷哼:“没礼貌。” 崔九兆看了二人一眼,尴尬道:“别听他们说的。” 这样一说,谢只南倒是有些印象了。 “原来你们就是那个坐着轿辇拜派然后被拦在门关处的微生兄妹啊,”谢只南揶揄一声,摇摇头,语气怅然,“没有轿辇坐,爬阶梯时是不是累死了?” 微生银脸色一青,愤愤跺脚,指着谢只南道:“你!” 谢只南手指向自己,“我。” 微生劲倒是没太大反应,他扬起那恰到好处的微笑,止住自己的小妹。 “阿银,我们还得一起走出去。” “是啊是啊,别吵。”崔九兆忙应和,又对谢只南道:“他们只是嘴欠了些,人还是好的。” 微生银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谢只南没有闲心同他们继续讲这些毫无营养的话,偏头看了一眼晏听霁,道:“他的眼睛不太好,你们来这做什么?” “啊?没事,我们五个人,还怕打不过这里的妖么?”崔九兆乐呵笑了两声,抱着剑,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们原本是四个人的,前不久掌门不知怎得受了伤,需要牵洙草疗养,说是凡间可得,便派了我们四人来寻草。” “受伤?”谢只南皱眉。 晏听霁暗哼一声。 果真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连受伤这样的事也能拿出来说。 其实三年间,谢只南偶尔还是会和王求谙有过通讯,就是靠着他送的那个泥人。 密音离开太远就会失效,但这个泥人倾注了王求谙不少灵力,可以保持二人联讯通畅,只是晏听霁很不喜这泥人。 非说放在床旁边晚上看了会害怕,甚至会做噩梦。 谢只南觉得好没道理。 谢只南最开始将泥人放在床边,晏听霁见了就要扔出门外,被她拦下。 她只好收放在梳妆台上,可晏听霁觉得还是太近,反过来跟她闹起脾气要睡在地上,当时权衡之下,想着这只是个泥人,便将其收放在木柜底下。 有时想起来,就拿出来给它晒晒太阳。 想想近来几日,玩得疯了,没记起来要和王求谙通讯,也就没能知道他受伤的事。要是通讯了,他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会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心头忽而涌起几分愧疚。 他毕竟是自己的哥哥,养了自己十几年。 崔九兆做深思模样,道:“好像是为了新来的小师妹,也就是跟我们一道前行的,不过她好像被抓走了。” 谢只南问道:“什么新来的小师妹?” 王求谙从未跟她提起这件事。 微生银转回身,怒容倏地变为笑脸,“这个小师妹是掌门亲自带回来的,你长得和她还有几分像呢,不过,看起来她更受宠些。” 谢只南忽地笑了一声,这声笑让微生银有些摸不着头脑。 微生银:“你笑什么?” 谢只南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几分,淡淡道:“噢。” 没出现微生银想要的反应,这让她抓狂。 微生劲看着谢只南平淡的神色,兀地起了几分兴趣,唇角慢慢勾起,她这副样子,让他想起很久之前遇见过的一个人。 第68章 晏听霁勾着谢只南的手指微微收紧,冷意陡升。 谢只南看了他一眼,想着许是说太久冷落了他,勾动了动尾指。 不过当下她很满意微生银的这副抓狂样。 按她这样说,那人必是崔琼玉无疑了。 那就没什么好恼的。 崔九兆说:“小师妹叫崔琼玉,听说是凡间带回来的,本来病怏怏的快死了,谁想掌门给她带回来没几日就生龙活虎的,气色那叫一个好。昨日她听闻这见生坊有牵洙草的消息,瞒着我们自己就跑去探了,结果就把自己给探没了。” 微生银哼声道:“不省心。” 才说着,崔九兆随手掀开一板棺盖,刚才跟着那女鬼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些棺材了,怕是这辈子见过的最多棺材都在这了,开着的看得一清二楚,这没开的让他好奇不已。 棺盖开口,众人都往那黑漆漆的暗洞中探去。 微生银:“这什么?看不清。” 崔九兆:“别急别急,我再开点口。” 崔九兆双手摁在棺盖下口,指头发力,抓着就往前推开,几人又凑近几分,离那黑洞凑了又凑,眨眼间,一只手蓦地从黑口乍出,张开的五指绷得紧紧的,手背隐约看到的青筋和着那腕上滚滚滑落的珠串的声音,齐口的惊呼又起。 “又来!” 微生劲持剑作势要斩,微生银被吓多次,已有不耐,也跟着持剑,正要朝前挥去剑气,旁边的谢只南早已召出越翎劈开棺木,棺木被那红色剑气劈得四零八落,木裂声“呲呲”响,里头躺着的“尸体”就这么明晃晃地暴露在众人视野下。 看傻的三人:“......” 躺着的“尸体”蓦地从那堆碎裂的棺木中坐起。 “阿弥陀佛。” 谢只南:“无渡光头?” 无渡赧然一笑,持着佛珠双掌合十。 “在下实在太困,找了个地方就睡下了,没想到遇见你们了啊。” 众人:“......”好离谱的理由。 无渡坦然起身,拍了拍袈裟处的尘土,故作讶异道:“啊?这是何处?” 崔九兆很是热心地为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讲明了几人关系,甚至还报了名字,那张嘴就没停下过。无渡很是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给以他一个肯定的微笑,这让崔九兆甚有成就感。 无渡道:“我之前看过了,这些盖着的棺材里全是空的,大家若是困了,夜里可以在此将就一下。” 正说着,浓郁的妖气盈盈裹绕住几人。 第32章 “现在可以一起了。”…… 妖气出现, 已经说明了那女鬼就是将人引进雾障中心处的。 等到人齐以后,就会有小妖来验收成果。 众人屏息,凝神去听那微小的说话声。 似乎只来了两只妖, 正从那雾障隔绝之外的地方慢慢走来,其中一只声如闷钟, 另一只狡猾尖利。声如闷钟的妖时不时用鼻子喷出长长气息, 像是积攒着许久的滚烫热浪般,“哼哧哼哧”的;另一只狡猾尖利的妖语声犀利,“嘁嘁嘁”的笑着,听得人心中发毛。 谢只南根据这三年来的打妖经验, 判断是一只牛和一只狐狸。 “禁生娘真是够厉害的,哼哧, 长成这样也能把这群不要命的过路人给带进阵眼。” “嘁嘁嘁,你这死牛头, 眼睛里不知长了什么蒙虫, 禁生娘那般貌美,也就你这只没眼力的老牛看不出来。要是能让她给我带一次路, 就是死也值了。” “去去去, 禁生娘消息传来了,说是有几个人已经放进棺材里了, 将他们抬走,这回可算是能挣票大的了。好看的拉去卖,不好看的,哼哧哼哧,吃了。” “嘁嘁嘁。” 果真是如此。 这两只妖口中的禁生娘应当就是方才那只女鬼了,如此外貌配上这样的名字,谢只南只能暗暗称赞一句有想法。 “看来这禁生娘是要一条路带到底啊。”微生劲道。 明明几人都是被这禁生娘带到雾障中心, 她就走了的,可他们得到的消息却不然。 “不一定哦。”谢只南轻笑一声,微微摇晃着脑袋,“不给他们正确消息,说不定,是想教训教训这两只说话不把门的小妖怪。” 微生劲神色微顿,倒是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忽而想起什么,嗤了一声。 口齿倒是伶俐。 崔九兆率先拉住一旁的微生银就推着她往棺材那走,道:“那快躲起来!” 微生银甩甩身子,不肯道:“躲什么躲?直接打了就是,你个怂包!” 崔九兆“哎呀”一声,道:“就两只妖,你没听他说的,那什么禁生娘说把我们都放进棺材里了,我们这么多人,身上散发的道气合在一起都能冲死他们,不躲起来,他们要是看见了害怕怎么办?万一不带我们进见生坊,那不就亏死了。好不容易来这的,可不能空手而归。都散开去找棺材躺!” 微生劲道:“说得有理。” 所有人都默认了自己的风姿俊貌是不会被这两只妖怪认为丑陋而被吃掉的,全都是很自信地相信自己是会被带进见生坊的当物。 第69章 “嘿呀!”一声,木缝擦合的声音从旁侧传来,引得众人注意。只见无渡两手抵着他面前的棺材盖,很是奋力地挪了开,等他抬头准备进棺时,发现周围几人的视线全都落在他身上,看得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他笑了一声,道:“不是要躲妖怪吗?” 崔九兆眉头一挑,很是满意地看着无渡,眼中满是对他的欣赏之意。 “你看看人家。”崔九兆道。 微生银不情不愿地开了一旁的棺盖,满脸“情愿”地躺了进去。 全然顾着说话,都快忘记那两只妖快要进到雾障中心处,他们眼前的迷雾若是消失,岂不是一眼就能看到这么多人的存在了? 崔九兆急急走到晏听霁身侧,拉住他的臂膀,又催促着谢只南,“晏听霁眼睛不好,我带着他,谢只南你就和微生银一个棺材啊!” 微生劲:“那我呢!?” 崔九兆:“你可以和无渡嘛。” 微生劲假笑着走到无渡所在的棺材处,见他已然躺好,满面佛光地看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能将他给度化了,微生劲蓦地闭上眼,旋即睁眼翻身躺倒无渡另一侧空出的间隙。 谢只南正欲往微生银所在的棺材处走,被握住的手却死死不放,晏听霁眸色浅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执拗,“我要跟你一起。” 她看着晏听霁,正思索着,二人紧握的手上多出一只明着使力的手。 “真......难掰开啊”崔九兆声音吃力,嘴巴微张着,眉头都快拧成川字形,见拆不开这手,他一边用劲一边劝道:“你和我和我!我会保护你的,你眼睛不好,要是碰上什么,我还能给你挡挡伤,你舍得让谢只南一个姑娘家给你挡伤吗?” 晏听霁兀地松了手,崔九兆抓着晏听霁的手踉跄一步,赶忙带着人跑进离这最近的棺材。谢只南垂眼看着并不明显的红印,可手上的灼意滚烫,想起那双黯淡的眼睛,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异样感。 “快呀!”崔九兆躺进棺材后探出头,发现她还在原地,咬牙催道。 谢只南蜷了蜷手指,快步走向微生银躺着的棺材前,翻身躺下,盖上棺盖。 棺盖合闭后,视线骤然黑沉下去,钻过缝隙的疾风“呜呜”拍打着棺材,微生银贴靠着另一边棺木,似是极其不满和谢只南同一棺材,可又无可奈何。谢只南并不在意她那点小心思,空着的地方多,自己活动的空间自然也就多了,只是透过棺材进来的风声要更大些,无时不吹在两人耳边,导致她们不得不要比旁人更加警惕。 “哼哧”声和“嘁嘁嘁”声走近。 “这么多没开的棺材!禁生娘是不是疯了?让老牛我一个一个看过去得看到什么时候?!”那牛妖脚下跺三跺,随手掀翻一板棺盖。 空的。 像是在烧得发红的烙铁上浇了一通水,那气声从牛鼻子哼哼闷出。 “你也去掀!” “嘁嘁嘁,牛脾气!” 贴着棺木的微生银识海中倏地传来一道密音。 ——那是谢只南的。 “你要是想早些被他们抬走进见生坊,就转过来好好躺着。” 寂静片刻,微生银默默转过身来,缩了那么久,她早就觉得难受了,于是展开四肢,心中舒坦不少。 棺材厚重,隔绝好些声音,不过崔九兆倒是很擅长利用一切机会进行交流。 他们都是修士,自然都能用密音交流。 崔九兆:“哎哎哎,大家等会记得装死啊!千万别露馅了!” 微生劲:“不是,这和尚好像又睡着了!” 微生银:“你们吵死了!” ...... 唯独晏听霁和谢只南久久没有声音,要不是方才谢只南传密音给微生银,她都要以为这谢只南是不会使用密音术法的。 谢只南轻闭着眼,看似平静,却是在思考着什么。 微生银悄悄抬起右眼,试图用余光去看她,不过视线太模糊,根本看不请谢只南此刻的神情。 她总不是害怕了吧? 可刚才说出那样一番话也不像啊。 外头的两只妖还在不停地掀着棺材盖,约莫过了好一会儿,声音突然停了。 崔九兆:“掀我这了!” 尚在棺材中的几人皆屏气凝神去聆听外头的动静,只听见那牛妖“哼哧”一声,双掌拍在棺木上,“这两个,长得......” “还没我好看嘛!” 狐妖嫌弃地“嘁嘁嘁”道:“你这死牛真是吃了两亩地就开始放屁,我......” 还没说完,崔九兆陡然爆发出一阵难以停止的笑声,他惊恐睁眼,又惊恐地捂住嘴,嘴里含糊不清的:“不是,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只妖傻了眼,相视一眼,听着崔九兆那停不下来的笑声,直接黑下脸来。 牛妖揪着他的衣领抬至半空中,“敢耍我们!” 旁边躺着的晏听霁缓缓睁眼,扶着棺木坐起,眼神迷茫:“你怎么先笑了?” 还在仔细听着外面动静的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给弄懵了去,不是说好不露馅?怎么这崔九兆自己先笑起来了? 谢只南兀地睁眼,持剑劈开上口棺盖,飞身落至地面,垂下的一手剑尖指地。 第70章 听这动静,微生银和微生劲也从棺材中出来,不再掩藏。 两只妖突然感受到一股浓烈的道气从四面缓缓不断地凝聚而来,心中微颤,牛妖松了手,使得崔九兆又掉回棺材中。 他的笑声仍未停止,捧着肚子“哈”个不停,等到快要像是断了气时,终于止住。 崔九兆爬出棺材,气虚道:“我......有鬼!肯定有鬼!” 两只妖见情况不对,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倏尔一道凛冽剑气袭来,落在两妖之间,撞开的剑气迫使两妖倒在地上。 谢只南将越翎收回,行至两妖前,看了看牛头,又看了看狐脸,两双瞪大的眼珠满是惊惧,口中却没再发出那“哼哧”和“嘁嘁嘁”,只剩哀嚎。 视线一转,谢只南挥起的拳头落在那只脾气暴躁的牛头上,微生银见状,心中直呼还能这样,也跟着来,收着剑,将充满力量的拳头对准那狐脸。 “让你们带路,就带路,”谢只南一拳一拳如雨砸下,砸得那牛眼冒金星,“还,那么,多,废话。” 微生银“呜呼”一声,不禁弯起眼笑了起来。 干看着的微生劲和崔九兆飞快眨眼,甩甩那有些痒的手,也想上去,可又觉得挤不进去,只好作罢。 心中郁闷消散些许,谢只南舒了长长一口气。 痛快。 牛妖:“我们带你们进见生坊!别打我们!” 狐妖:“对啊对啊!别打了!太丢脸了哇哇哇!” 砸在头和脸上的重击骤然消失,两妖抬着鼻青脸肿的面容,连话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挤出来的声音。 谢只南揉了揉微微发酸的手,从纪宝袋中拿出一根引绳套住这两妖的头颅,待那镀金引绳逐渐从有形隐变到无形后,缀着一点灿光的黑眸含着一点笑意,语气平淡,道:“不可以耍花招哦,不然勒断你们的头。” 两妖齐声道:“是是是。几位进棺材吧,我们才好将您们送进去。” 晏听霁不知何时走到谢只南身侧,拉着她那只先前被握住过的手,眼眸微垂,却弯着唇: “现在可以一起了。” 第33章 这样的回答应是无错。 谢只南微垂下眼, 纤长的羽睫在眼下盖着一点阴影。 她拍开晏听霁的手。 “你骗我。又骗我。” 晏听霁眸中含着的一点笑意蓦然滞住,轻盈的裙飘滑过,未收回的手心落下一点痒意, 昏暗模糊的视线中看着那道身影逐渐远去,琥珀色眼中掀起一丝波澜。 他追着那道远去的身影, 见不到底下摆着的棺木, 迈不开的腿脚,不知几次撞到那坚硬的实木上,却仍是在原地打转,而那道身影已经消失了。 正要进棺的几人听着这磕磕碰碰的声音, 不禁讶异。 谢只南轻“啧”一声,手抓着棺木正欲起身, 顶上落下一道阴影。 才抬眼,身侧的空位已然躺下一人, 不过仍是空出好宽的距离, 熟悉的淡香重新裹绕住她,她偏头去看, 见晏听霁扯着自己的衣摆, 躺得板板正正,努力缩着身子不碰到她。 谢只南:“......” 众人见状, 也纷纷进棺。 似乎听见微生劲喊了句:“这和尚真能睡的。” 谢只南手指微抬,一缕暗红色灵力飞出,实木摩擦“呲呲”声自上方传来,棺盖渐渐闭合上,视线再次暗下,那本该极为浅淡的呼吸声骤然落在京@墨@筝@狸自己耳畔处,清晰得像是身侧紧挨着一人。 可转过去看, 像是错觉,除了漆黑一片,再没别的。 片刻后,置放在地上的棺材遽然摇摇晃晃浮起于半空中,谢只南手指微动,牵拉着引绳以防这两只妖做出什么来。 棺木平稳后,两只受伤不轻的妖身后带着一列漂浮着的棺木径直走出雾障。 谢只南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对于这种不能完全把控的事,她会更加警惕,因此不能一心两用,全然没有注意到左边的人正朝她身侧慢慢挪动着,仿佛一只窥伺许久的野狼,动作小心翼翼地朝着自己的猎物靠近。 “阿邈。” 低声的喟语钻进她的耳朵,谢只南掀了掀眼皮,没有理会。 “我错了。”他又道。 晏听霁伸出一只手,试探性地搭上她的肩,见她并不排斥,旋即弯起唇角,更凑近几分,几乎将她包围在怀中,像是圈锢的姿势,可又像是攀附的姿势。 “我没有骗你,夜里,我的眼睛真的看不清,”他将脸颊贴在谢只南颈窝,道:“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三年的亲密接触让谢只南并不排斥他此刻的动作,但这番话倒是提起她的兴趣,消了几分怒气,她侧过身,将人推开一点距离。 “我该怎么试?” 晏听霁略显为难,他其实也不知道,只能转移话题道:“我只是想和你一起,你能保护我的不是么?” 有了之前的教训,晏听霁不敢再说把自己推出去挡危险这样的话,就怕她又生气不理自己,这样对他比在岐域八百年还要折磨。 这样的回答应是无错。 谢只南冷笑一声,背过身去,不想装着二人的棺材猛地颤动,晏听霁顺势揽住人,以身挡住颠簸。 第71章 “居然敢揍我!还敢往我脖子上套圈,哼哧哼哧,禁生娘,您赶紧收拾这群修士!” “禁生娘的秘术任谁都逃不出的,这几个不听话的,我们将人送去到您这吃点苦头,老实了就知道我们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了!嘁嘁嘁。” “你们,有命再来找我们算账吧!” 两只妖的谈话声兀地响起,响亮的声音透着一点闷色,从语声中都能听出那是何样场景,只是这两句话传到众人耳中时,不由闻之变色。 崔九兆:“他们什么意思?” 微生劲敲着棺材板:“这死和尚还睡!我快被颠死了!” 微生银:“怎么出不去了!” 谢只南:“闭嘴。”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几人蓦地停了密音,崔九兆和微生银在同一棺椁中,急着寻出路,而微生劲显然已经是急过了,面色平淡地说出最冷酷的话。 “死了也不用别人收尸了。” 崔九兆:“你给我闭嘴!” 两只妖自信到以为这引绳根本奈何不了他们,谢只南眼神微冷,勾着引绳的手指陡然蜷紧,“噗呲”一声,利线擦过血肉的声音在呼啸风声中格外明显,两只妖甚至都未反应过来,瞪着一双快要凸出的眼珠子看着面前神色平静的禁生娘,头先眼睛一步落了地。 禁生娘浅浅提起两边嘴角,绿豆大小的瞳孔左右囫囵转了一圈,“咯咯咯”的笑声落在眼前还直挺挺着的无头妖尸身上,顷刻间,两具无头尸跟着笑声一同倒下。 修士对这样的声音最为敏感,那是妖血四溅的声音。 记起谢只南入棺前说的话,不由一惊。 谢只南这是说到做到啊。 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引绳的牵线从谢只南手指处断落,两只带路妖死了,外头还站着禁生娘,是何情形根本不知,只知道当下几人都被困在棺材中不能出去是极为不利的处境。试想着用越翎劈开棺材出去,棺身开始更剧烈的晃动,迫使她被晏听霁收在怀中牢牢锢着。 禁生娘的笑声不断回荡,所有人像是被锁在一方窄小的空间,接受着这尖锐的咯笑声,愈发刺耳,持续的颠簸让谢只南头脑有些发昏,另外几人的密音也没再传来,直至笑声的顶点处,谢只南感觉耳朵快要爆炸,一道轻柔的暗红色光芒笼罩住了她。 靠着这道微弱的光线,再棺内,谢只南看清了面前人。 揽在自己身上的双手力道收紧,那双琥珀色眼恢复些许清明,似是在看着自己,又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他那下垂的长睫盖住眸中情绪,谢只南却感受到了。 他并不好受。 谢只南下意识地抬手去捂住他的耳朵。 晏听霁眼眸微抬,两双眼睛这般直视着,毫无避讳。 意识消失前,晏听霁那双平静的眼中浮起一点笑意,像是得逞,又像是兴奋。 * 清泠的黑眸睁开时,谢只南已然置身在一座微明的大宅中,空无一人的宅子里,路径两侧摆放的照路烛光微弱,又泛着一点幽幽绿火,不像是给人住的。 禁生娘定然不会只将她一人扔进来,其余几人必然也在这宅子中,只是不在同一处罢了。谢只南提着越翎,迈向面前那扇木门微开的屋子。 正朝前走,微荡的裙摆忽而翩飞起较大弧度的摆动,阴风过面颊一侧,银铃般的孩童笑声穿过风声顺入她耳。 越翎无甚反应。 往常感应到半点风吹草动,越翎就会浮起一层浅淡的剑气以作警示。 谢只南将剑甩到左手上,抚着风向前走去,旋即五指一紧,似乎捏住什么东西一般,往上一提,孩童笑声顿时化作哭泣,她慢声道:“再哭就打你。” 哭声即止。 右手上突地显现出一个穿着灰黄布衣的孩童,瞧着也就五六岁的样子,脑袋上扎着两个小揪,两只小手捂着脸不敢动作。 “你谁啊?这是哪?”谢只南问道。 小童晃起脑袋,笑出与禁生娘一般的咯咯声,放下捂住脸的手,将头扭转向谢只南,咧着一张黑洞洞的巨口,挤着纸糊一般的惨白皱脸,双目黑茫,寻不到一丝瞳孔痕迹。他后脖子上的力度骤然松减,得了巧,当即从谢只南手中逃窜出去,不一会儿便没了影。 谢只南眼角抽了抽。 又被耍了。 这小童模样与禁生娘倒是九分相似,莫不是她的孩子?谢只南突然有些好奇这孩子的父亲是不是也在这里头,也长得和禁生娘一个样。 没了阻碍,谢只南右手重持越翎,推开那扇半开不开的屋门。 明亮的光线霎时跃入她的眼睛,谢只南微皱着眉,用剑尖抵开那尚未开全的屋门,入目情景让她微愣。 “哥哥?” 王求谙怎会在此? 屋外屋内见到的场景截然不同,屋内的明亮在外看来几乎没有,且屋内的摆设布置也并不像是普通宅院的建设,这里头倒更像是宫殿。只见他跪坐在藻席上,身侧摆置着一板装有新衣的木漆,蕴含喜色的面庞又掺着一点埋怨。 “阿邈,你好久不和哥哥通讯,哥哥伤心了。” 谢只南迟疑地走过去,放下越翎,跪坐在他旁边空出的藻席上。 第72章 “你不是受伤了吗?” 王求谙侧过脸看她,慢慢抚上自己的心口处,神情痛苦。 “阿邈不回来,哥哥甚是心痛,只好放出消息让你知道了,可阿邈似乎还是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哥哥只好只身前来寻你,看你一眼便也好了。” 谢只南微抿着唇,一时无言。 王求谙淡笑一声,捧起那木漆递到谢只南眼前,眉眼含春道:“这是哥哥带来的新衣裳,阿邈换上可好?” 目光落在新衣上,纹路形制,都和在初入五堰派幻境时的那套婚服一致,谢只南犹豫地摸着这细滑的布料,想想还是推开。 晏听霁之前告诉过自己,这样的衣裳只能穿给自己心中最为喜欢的男子,除此以外,就算是哥哥,隔着血缘,也不可以。 可王求谙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 也不行。 说实话,王求谙在谢只南心中算不得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当属她自己。 目前为止,她心里并没有什么最为喜欢的男子。 似是天生凉薄,就算是从小带她到大的王求谙也不算。 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听晏听霁的话,可直觉也告诉自己他说出来的有些话是对的。 “不喜欢么?”王求谙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谢只南摇头:“哥哥,这个我不能穿。” 王求谙脸上挂着的一点细微笑意顿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冷笑一声,放下木漆,随即站起来俯视着仍跪坐着的谢只南。 “阿邈,穿上。” 谢只南重新拿起越翎,正要开口,身后那扇不知何时关闭的屋门陡然响起急剧的拍门声。 “阿邈!那是假的!杀了他!” 第34章 谢只南用剑尖挑着他的下…… 隔着那扇兀然变得宽大的高门, 耳侧分别夹着晏听霁和王求谙的声音。 “穿上。” “杀了他!” 越翎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谢只南挺直脊背,握着越翎起身。她偏眸望向那双如墨石般的目珠,两双几近无异的眼睛在此刻坦然相对, 谢只南侧过身,平静地反举起越翎挡在身前, 剑锋穿风声起, 泛着银光的剑背直指向王求谙那张漠然的面庞。 只差几分距离,便可划碰过他的脸。 王求谙忽地笑了一声。 笑声过后,他猛地抓住斜在眼前的剑刃,指骨收紧, 鲜血骤然横流而出,浓重的血腥味迅速蔓延开来, 像是有了指引般,如缓缓蠕动的虫豸, 缓慢地、不断地尽数钻入谢只南的鼻尖处。 “妹妹, 哥哥真的伤心了。” 谢只南冷喝一声:“松开!” 像是她并未开过口,王求谙的手仍旧死死握住那锋利的剑刃, 听着血肉逐渐绽开的声音, 谢只南又一次喝令制止着,这回他松开手了, 他笑着松开混是鲜血的手掌,退后几步。 越翎尝到鲜血滋味,流红色剑气隐隐浮现,剑身发出微微颤鸣,谢只南垂下眼看着剑上血迹,耳边传来一声扇门撞木声,连眼都未抬, 握着越翎的手开始暗暗发力。 周身剑气聚涌,凝成道道无形剑芒浮于身后蓄势待发,听得一声剑鸣,越翎携着道道无形剑光飞出,冲着殿门的方向,毫不留情地将进门之人给钉在了扇门上。 “晏听霁”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上十几个被剑捅穿的血洞,旋即被越翎定住的人化作一缕黑烟,伴随着一阵尖细的哭喊嚎叫声,消失了。 王求谙很是满意地看着她,他向前几步,弯腰端起木漆,抬起那仍在涌血的手掌,正要抚上她的脸时,越翎飞身回到谢只南手心,又是一声锐鸣,王求谙怔然地看着自己胸口处的剑,再对上那双淡入霜冰的黑目,笑了。 “哐当——”,捧放着婚服的木漆砸落在地,朱红的衣裳散落开,像是翩红的莲莲鱼尾,在触地的那一刻化为灰烬。 他和“晏听霁”一样,皆变作了黑烟散去。 视线忽而消失,等谢只南再次缓过神时,眼前那座偌大的宫殿霎时间化作坟宅枯骨地,没了烛火照明,只余下一点微弱的月光照入。 床榻漆暗,倾倒的柜件上布满蛛丝,就连方才跪着的藻席竟是两排头骨,凹着一双黑洞的眼窝,张着无嘴掩盖的笑齿看她。 这里不再是宫殿形制,更像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弃宅。 谢只南转了转手腕,将越翎收在背后。 她坦然退出这间屋子,迈向廊檐处第二扇半开的屋门。 从外看来,每间屋子都是一样,可进了这第二间屋门,温馨的房屋布置让谢只南不得不更加警惕,这里没有王求谙,也没有晏听霁。 是一间普通得让人没有记忆点的屋子。 小、窄,胜在陈设有心,谢只南略有嫌弃地打量过一遍,还是没能止住心中想法。 这是人能住的么? 进了屋,那普通的扇门自动闭合,谢只南没看出什么名头,欲要离开此屋时,身后兀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哭声。 孩子的。 谢只南握紧越翎,猝然回身,见到那张空无一人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女人,床前还站着一个稳婆,一个婢女。 稳婆一张嘴张得极大,眼睛弯的比月牙还要更甚几分,她手里高高捧着那光溜溜的婴孩,见那沾满黏稠的腥液带点红,从婴孩身上缓缓流淌向下顺延至她手,可再仔细看,却能发现在稳婆垂下的衣袖间有着极其隐蔽的红绳一般的长条,到顶,那是婴孩的肚口,可到底,是连接着床榻上女人被被褥挡住的下身处。 第73章 婢女手中端着热水盆,金光色的剪子泡在白烟腾腾的水盆里,影子幽幽晃动着,仿佛大了一倍,瞧着要比那盆还要宽大。 突然出现的几人像是不知晓谢只南的存在般,只顾着手中事。 “是个小子!” 婴孩的啼哭声愈发响亮,盖过女人渐渐衰弱的呻吟声,谢只南为确保这几人的确看不见自己,她快步上前,提着剑分别朝稳婆、婢女、床榻上的女人的头颅上抵去,见其毫无反应,谢只南最终将剑尖抵在婴孩肚脐上那条长带上。 确认后,谢只南退至一旁静看着她们。 稳婆捧着婴孩的手越来越高,像是要证明给谁看一般,嘴上的笑意也愈发夸张起来。 端着水盆的婢女喜笑颜开地高昂着头,盯着那被拉扯地快要绷断的脐带,眼中溢出的亮意比那烛火还要通透,她也张开大嘴,笑着道:“是个小子!夫人。” 婢女的话是对着床上女人说的,可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地望向那婴孩。 女人苍白的面庞滚滑下一颗豆大的泪珠,没进她的干得起皮的唇间,她抿着这一丝涩意,勉强提唇:“十三个。” 稳婆托着婴孩慢慢放下,随即抄起热水盆中的金剪子,眼都不眨便绞了下去,母子分离,稳婆那笑容夸张的脸顿时严肃起来。 “这是第一个。” “这样的话莫让信阳侯听见,不然夫人前十二个孩子白死了。” 女人的唇越张越大,大到那张清秀的一张脸只留有赤黑舌口,一口吞下那稳婆和婢女,婴孩掉落在地上,哭声停止,不像是被砸得断了气,倒像是自己停下了哭泣。 从血口中伸出的一条腥红长舌卷起婴孩,巴掌大小的身体遽然被卷没入口。 谢只南迟疑地往旁边退后几步,本以为要和这突生变化的女人打上一场,谁知变了场景。 还是这个女人,还是这间屋子。她坐在床边,一手搭在前面的摇床上时不时晃着。相较方才的情景,她的脸色要好上许多,瘦削的尖脸多了二两肉,有了血色。不仅如此,被她吃掉的婴孩也大了不少。 女人神情呆滞,手上动作不停。 屋外的杂谈声悄然传进里屋。 “夫人真是好福气,头胎便诞下了男郎。” “你不知道么?先前还有十二个!” “什么?!哪来的十二个?” 谈话声戛然而止,片刻又起。 “你才来,府里嬷嬷不让说,这前十二个,都被信阳侯拿去练药了!算不得什么,这第十三胎才是他们第一个孩子,真真正正的孩子。” “不拿去炼药了?” “不拿了。” ...... 滞住的眼珠间或一轮,女人陡然抓着摇床,尚在温睡的婴孩睁了眼,感受着剧烈的摇晃,咯吱咯吱地笑着。 孩子蓦地消失了。 从摇床中。 话锋一转。 “真是不小心,夫人怎就给小侯盖了那么多被褥?活生生给闷死了!” “信阳侯岂不是伤心死了?夫人真是的,这可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瞧瞧去。” “瞧什么?” “夫人被赐了白绫。” ...... 女人捧着那条轻如水漂的白绫,披发跣足,笑声羁荡。她踩着凳,将白绫挂上房梁,用着近数月来全身上下的力气打了个死结,旋即笑着将自己的头颅放下,踢掉矮凳,感受着白绫死死勒住自己脖颈的收绞力,下意识挣扎着发出“赫赫”声,片刻后,两手下垂,长袍垂挂。 谢只南皱着眉看着这一切。 “不是说在前堂绞杀么?夫人怎么自己在房里就吊死了。” 嘁语声蓦然停下,随之而来的是中年男子的哭号声。 笨重的脚步慢慢袭来。 “夫人!你怎么这么傻!哪个下贱东西乱传本侯的话!给我拉出来一起绞毙!” 周身情景开始扭曲,如有实质的东西乍地碎为散粒子,撕扯开道道长口子,谢只南所在的这间小屋如前屋一般又一次化为坟窟。 谢只南若有所思地走向下一间屋子。 才进门,不是宫殿,也不是屋宅,只有一条漆黑狭长的甬道,两侧凿着光滑石壁,这真是让谢只南犯了难。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正欲踏入,一只手陡然捂住自己的嘴,另一手将她径直带过到坚实的胸膛处。 “是我。” 谢只南困惑,闷声道:“晏听霁?” 见她放松警惕,晏听霁松开手,身后屋门逐渐闭合,昏黑视线下,只能辨析出一点稀微的呼吸声。 “你方才在何处?”谢只南问道。 “我走了几间屋子,看见一群女人,然后走到这,听见了你的声音。”晏听霁道。 谢只南不免思忖起来,难不成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和她一样,经历着同样的事,看见同样的人? 可晏听霁不可能会看见王求谙,她又问:“你可看见谁了?熟知的。” 他却摇头:“没旁人了。” “我是你遇见的第一个活人?” 晏听霁说道:“是。” 谢只南冷眼斩下一剑,青红色的剑光瞬时闪烁在整条甬道,也照亮了那双吃惊的琥珀色眼,“晏听霁”又一次化为黑烟。 第74章 淡红灵力从赢魂灯中不断引出,谢只南靠着这点微弱的光芒,朝甬道内走去。 孱弱的呼吸声兀然落入她的耳间,侧身看去,右侧的石壁下靠着一人,他垂着脑袋,手捂着心口,似乎伤得很重。 从身形判断,这是晏听霁。 又是晏听霁。 谢只南用剑尖挑着他的下巴。 “你怎么了?” 晏听霁缓缓抬头,苍白一笑,“阿邈?快走......” 微叹声自他头顶落下,他迟疑地看着她神色淡淡的面庞,正欲开口,又是一道剑气袭来。 黑烟腾升,伴随着刺耳的爆鸣鬼喊声,仿佛有实质般充斥在她耳中,穿过她的识海,猛烈撞击着。谢只南持着越翎的手愈发收紧,像是快要握不住般,咬牙较着劲。 这条甬道仿佛无有尽头,谢只南走了很久,久到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在走。 一路上,她杀了无数个“晏听霁”。 无数个“晏听霁”有无数种不同的方法出现在她面前。 杀到最后一个时,她开始有些恍惚。 恍惚着自己杀的是否为真正的晏听霁。 她从未有过这样精神崩溃的时候,哪怕是在洧王宫的十年,也不曾经历过如此杀戮。 无尽的屠伐激起她的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杀意。 不管前方是何人,她似乎已经辨认不出了。 谢只南突然停住了脚。 她怔然地、鬼使神差地将越翎横在自己脖颈处。 越翎颤抖地抵触,发出明红色的剑光企图唤醒她的神智,可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 谢只南紧了紧手指的力度,就要横过那细长的脖子时,暗红色的光芒骤然充斥在整条甬道处,那道光比先前所有的还要亮上几分。 无形的威压破开了这条永无止境的甬道末端。 持剑的手上倏地落下一点力,骨节分明的指轻缓地搭着,一如当初那般,不过这次多了点别样的情绪。 是痛疚。 温沉的嗓音如玉石金敲之声落进耳畔,谢只南从恍惚中一瞬回神。 “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35章 也许是。 紧绷的神经在此刻霍然松下。 晏听霁接过那柄被死攥着的越翎, 将人揽入怀中,慢慢抚平谢只南那浑身竖起的尖刺,抱着她坐靠在甬道一侧的石壁上。 谢只南累极了。 杀了那么多假的幻影, 早就耗费光她全身气力。 她靠着晏听霁,虚虚抬眼。 “我杀了好多个你。” 晏听霁握着她垂下的一缕乌发, 笑着说:“你在自责吗?” 少女沉默了。 也许是。 毕竟一起生活这般久, 再见到真正的晏听霁时,忽而想起每个被她斩杀在剑下快要濒死的晏听霁那吃惊的眼神时,她并不好受。 晏听霁托着她,将人往怀里又贴近几分, 二人相互依偎着。 拥着她的力气不减反增,好似下一秒她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 “你不需要自责的, 你做得很好,”晏听霁垂眸盯着那张苍白的唇, “若是现在你要杀我, 我也不会有半句话。” 谢只南闻着这股令她莫名安心的淡香,轻轻阖眸。 晏听霁:“你知道我是真的。” 谢只南眼皮动了动, 却并未实在抬起。 “晏听霁没有那么听话了。” 一开始的晏听霁却是会遵守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法。 那样的晏听霁有一点讨厌。 可后来渐渐不一样了。 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那些纲常教束, 只想着怎么装乖讨巧捧得自己欢心。 只要是可以的事,他没有下限。 谢只南后知后觉地认为这才是他。 晏听霁兀然笑了一声, 摩挲着缠绕在指尖的发丝,轻盈地输送着细微的灵力到少女身上。 “累了就睡一觉,我在这里。” 清浅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垂下的琥珀色眼仍未收回眸中那炙热的目光,仿佛时间在此刻静止,晏听霁安静地盯着那逐渐红润的唇瓣,猛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息下来。 还好。 方才谢只南隐有入魔之势, 此幻境当是禁生娘所设,虽不知晓她是何目的,但他肯定,禁生娘是冲着谢只南一个人去的。 将她困在此处,就是想让她力竭而亡。 不过禁生娘算盘错了,她没料到谢只南身上有仙气护体,就算是拔剑自刎,她也只是元气大伤,并不会死。 可尽管如此,她也不该。 好在他及时发现此处异动,及时赶到。 不然那后果是晏听霁无法想象的。 “我会帮你杀了她的。”晏听霁唇瓣贴了贴她的乌发,淡然道:“将她的头颅割下送你做玩物好不好?” 没有回答。 晏听霁自顾自弯起唇角,“好。” 暗红灵光盈盈不断渡在少女身上,独属于自己的气息重新围裹住她,像是轻柔地安抚,少女沉沉睡去。 睡了一觉,如黏虫般的疲累被卷散开,谢只南微动了动脖子,感受着体内充沛的灵力,浑身舒爽。 抬眼就对上那双毫不掩饰的淡色眼眸。 第75章 不清楚这厮盯着自己多久,但直觉告诉她,应该是从她睡下就开始了。 “你又给我渡灵力了。”谢只南道。 晏听霁笑着凑来:“若是你此刻也想要,我不会拒绝。” 谢只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晏听霁缓缓贴近,他自是想的,有了机会他便会顺着往上爬,不管是与否。不料一声冷哼突地传来,自己则是被她一手推开。 “晏听霁,你这个不听话的小狗。找我找得这么慢!” 不及晏听霁反应过来,怀中的人已然站起身,谢只南捡起地上越翎,傲然地垂眼看他。 “我要去找那禁生娘算账了。” 晏听霁起身,眼睛又淡淡浮上一层白,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的衣袖,“阿邈,我看不清。” 谢只南:“......” 才敛下的一点愧疚又腾然升起,谢只南面色不显,只能拉住他的手,提着赢魂灯往甬道深处走。 “这次不许再丢了!” 少女的语气恶狠狠的,神情却带有几分自然的可爱。 晏听霁乖巧点头。 如今的甬道有了底,不似先前那般无有尽头,走到紧闭的石门前,谢只南将赢魂灯递交到晏听霁手上,说了句“拿好”,转头就研究起这石门来。 是劈开,还是有机关能开开? 石门高度仅比晏听霁高些,十分矮小,但却宽阔。这石门上刻着数不清的扭曲纹路,昏红的光线下泛着一点淡淡的幽绿,仔细看去,那是被浸了水雾后在石缝间钻生而出的青苔。 不过现在是干燥的。 谢只南左右拍着石门,想着还是用剑劈开比较好。 她拉着晏听霁往后退了几步,才刚要动作,那石门竟自己就开了。 谢只南甚是可惜地收起越翎。 晏听霁提着赢魂灯,眼前恢复些许清明,他将灯往前举了举,一眼望穿那石门后满是黑雾的地方。 “似乎是座墓室。”他道。 “什么是墓室?”谢只南侧身看他,拿回赢魂灯,“你看得真远。” 谢只南此前并未接触过直面的死亡,且从小跟着王求谙在东濛岛这样的仙岛上,自然也不会知道墓室为何物。 晏听霁:“就是人死后长眠之地。你不会死。” 谢只南心脏骤然狠狠跳动一瞬,很快又冷静下来,她只当是没休息好,淡淡“哦”了一声,皱着眉回过身。 二人走进这座墓室。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除却手中的一点光,再没别的能为其照明。既是人死后长眠之地,自然也是与人生前所居相差无几,有居所便有烛火,谢只南试图去寻,才刚起步,顷刻间,四周蓦地响起强劲的“飒飒”声。 墓室靠壁处木支架起的油烛灯盘腾地燃起。 巨型棺椁赫然出现在墓室中央。 看起来有三个她那么宽。 朱红棺椁外漆着金箔,黑金色的线条在棺椁上自由舒展着,远远看去,像是一副画,刻着一男一女,为首男子要比女子大上两倍有余。两人似乎都腾着云雾,可男子先一步高飞而去,身体扭曲,留下踩着似云非云的女子遥遥相望着,伸出一手朝着男子方向递去,泣涕涟涟。 再环顾四周,便可看清墓室上刻画着的壁画。 从左至右,有条不紊。 像是在介绍着墓室主人的生平。 对于壁画,谢只南对这只棺椁更感兴趣。 她收起赢魂灯,缓步走到棺椁前。这棺椁做工精细,从外看竟是找不到一处缝隙,谢只南好奇地弯下腰去寻,绕了一圈也不曾见到。 晏听霁忽声道:“寻到其中一块长木便可开棺。” 谢只南并没有想要开棺的意思,这若是禁生娘自己的墓穴,把他们推送进来,意图为何不知,可定是有目的的。就算没人开得开这棺盖,她也会自行打开给他们看。 绕圈下来,谢只南看了个大概。 二人应是夫妻,男子死后飞升成仙,腾云而去,留下女子一人守着偌大的空宅,直至死后捧着男子的衣冠冢入了坟茔。 谢只南对此嗤之以鼻。 她走到正在壁画前的晏听霁身侧,问:“看出是什么意思了吗?” 晏听霁点头。 “若此地为禁生娘的地方,这应是禁生娘和她夫郎的墓室,二人合寝,从壁画上来看,讲述的基本都是男子生前生后的故事。禁生娘生前生后只出现两次。” “从服制和墓室摆放风水看,这是千年前的事了。男子生前家世显赫,官爵在身,风光无限,却数年无子,”晏听霁指着左侧一处,道:“这是一鼎炼丹炉,男子日日沉迷于此,此后一路攀升,着身服饰不断变化,应是仕途更上一层楼,家中婢侍增多。” “而这,”晏听霁指着面前那幅只有女子生产画面的壁画道:“这是禁生娘生子时的场景,室内四人,除去稳婆婢女,就剩下那个夫妇二人多年不得的孩子。可到下一副,那孩子出现在男子的炼丹炉旁。” 结合之前的幻境,谢只南将二者结合起来。 禁生娘的孩子并不是被闷死,而是被她夫郎再一次拿去炼药了。千年前,盛行追求长生秘药,各种禁术邪思诞行,就像柳盛那样。柳盛拿妖,男子拿的是自己亲生骨血。男子拿着前十二个孩子都未能成功,嘴上对外说着这是属于自己的孩子,却不想依旧被他毫不留情地扔进炼药炉中。 第76章 晏听霁又指向右侧一幅,“变了。” 谢只南:“什么?” 谢只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那幅刻有禁生娘的壁画表层的人物缓缓扭动起来,弗若一盘散沙再次凝聚成一幅新画。 接连之后的壁画皆是如此。 女子披发倒地,手中捧着一条飘飘然的白绫,而在她的面前,是男子冷漠的神情,在这身后站着一排又一排穿着打扮相同的婢侍,她们脸上各有各的表情。 愤怒、斥责、怜惜、鄙夷、嘲笑、不屑...... 驻足着的人群如蜂群涌上,所有人的面目变得狰狞。 她们撕扯着那条白绫,挂在女子细长的脖子上,左右卖力绞着,女子眼口俱张,左手扯着白绫,右手伸向无动于衷的男子。 女子下葬。 在场所有婢侍皆为生葬物。 府中焕然一新。 男子守在炼丹炉旁,炉旁不再是孩子,而是死去的女子,女子双目已闭,唯有那张黑洞洞的圆嘴依旧张着。 女子被放入丹炉之中,炉鼎火焰沸腾。 仍然是炼丹炉旁,男子欣喜若狂地捧着一颗丹药。 吞下后,暴毙而亡。 男子下葬,府中下人身披缟素,队伍浩荡,将其放与女子原先坟茔处合葬。 封闭。 晏听霁开口道:“先前讲述的乃是禁生娘错失亲子之痛,苦痛万分下自缢而亡。男子悲痛欲绝,不久撒手人寰。” 谢只南冷笑一声:“你认为,哪个是真的?” 凄厉的哭声从墓室而起,侧身看去,各间耳室中葬着的白骨悄然显露,从黄土中突出那白得发灰的劲骨、头骨,森然凝视着壁画前的二人。 谢只南和晏听霁忽然明白这禁生娘为何会单只攻击谢只南一人了。 腰间赢魂灯红得发烫。 谢只南垂眸片刻,淡然发笑一声,“怎么,你想杀了我,取灯换谁的命?” 第36章 “好没道理的话。”…… 棺椁所在之处轰地响起阵阵嘶磨声, 回身看去,外椁消失,缓缓升起的内棺之景赫然显露无遗, 里头躺着的仅有那身着黑金色华服的男子。 其面孔发青,嘴唇涨紫, 俨然一副中毒颇深的模样。 这是壁画上的男子。 穿着朱红长裾袍的女子蓦地出现在棺椁旁侧, 那双细小如豆的瞳孔恢复成了正常大小,肌肤细腻,脸色红润,垂在长袍下的莹白细腻的手牵着一个天真活泼的孩童, 母子安静伫立着,一切仿佛看起来都很祥和。 她们的视线都齐齐落在谢只南身上。 谢只南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 “姑娘, 如果可以,恳请将你的那盏灯借予我, 我想让我的孩子活过来。” 油烛的灯火照映在她凄哀的面上, 宛转蛾眉,双瞳剪水, 就连说话时的语气也再没了先前的鬼森阴怖。 谢只南反问:“那你呢?你不想活么?” 死了十三个孩子, 她自己最后也进了炼药炉中,鬼魂荡行千年, 有生的机会却要让给那个相处不过几日的孩子,这让她不明白。 利益当前,是没有情分的。 这赢魂灯当真还是太过显眼了些,长成这样也能招致祸端。 若不是晏听霁及时赶到,怕一命换一命的就是谢只南自己了。 禁生娘莞尔一笑:“他是我的孩子,我是母亲,他还未见过外面的大好河山, 我也游荡了千年,这千年,也是活够了,给他罢。” 谢只南不是很理解:“好没道理的话。” 她眉头微蹙。 侧首望向晏听霁时,他的目光正好对来,看着那双眼含零星笑意的眼,她回过眼,神色愈加平淡,甚至有些冷意。 “你已是魂魄形态,若换了这条命,就永无入轮回可能。” “我知道。” 禁生娘唇角的笑容越加深,她抬起另一只手,温柔地轻抚着孩子的脑袋。 谢只南朝那孩童招手:“你过来。” 孩童喜笑盈腮地小跑而来,行至一半,赤色剑光犹如洪水波涛般滚滚冲击在孩童的胸腹重要命所。至此,禁生娘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谢只南身上。 秋水瞳眸顿时溢出惊恐之色,禁生娘瞪圆了眼,终于看见了被斩于剑下的孩童化作黑烟飘散,他的眼、鼻、口出不断变大变圆,弯曲着弥散在墓室之中。 “我的剑并不快,你要是一直看着他,他说不定还能陪你再演一演。”谢只南懒懒垂下越翎,“禁生娘,你不诚实。” 仅是一个试探,禁生娘的心思便全然暴露。 若是她愿意一命换一命,又怎会想杀了谢只南来换命。 披了貌美外皮的禁生娘变回原先可怖模样,她恨声道:“我只是想活!我有何错?该死的是他们!凭什么要我去死!凭什么我就该死!狗屁的长生不老!狗屁的成仙!把灯给我!” 说罢,她伸出利爪飞身扑来,狰狞的面目无限放大在谢只南瞳孔中,可还未触及二人,通红的灵光自谢只南余光中凝聚而成,晏听霁先行一步释出灵气,“呲——”一声,禁生娘的那颗头颅落在无头尸首之后。 禁生娘已是恶鬼,头脖连接处汩汩而出的是黑绿色的液汽,听着“骨碌碌”的声音,可以看见那双瞳孔极小的眼目满是不甘。 第77章 谢只南垂眼盯着她,心绪复杂。 身后的晏听霁捂住她的眼睛,贴在她耳畔温声道:“不要看了。” 原本是想拿这颗头颅给谢只南做玩物的,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雅观,这样的礼物送给如此可爱的姑娘,实在不稳妥。 万一她因这个同自己闹脾气,那就得不偿失了。 还是杀了扔在这比较好。 他可不在乎这个禁生娘的遭遇,也不在乎她是否能入轮回。 他只在乎谁伤了谢只南。 哪怕是她的一根发丝断了,他都要尽数讨回。 禁生娘死,墓室坍塌。 谢只南睁开眼,回到最初所在的棺材之中。 她缩在晏听霁怀里,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淡香变得浓郁。 好闻。 她下意识地嗅着,往里蹭了蹭,晏听霁带笑的声音传来,她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 “我很香吗?” 谢只南轻哼一声,推开人,“没有。” 打开棺盖,地上落了头的两只妖还在那,不过两妖跟前只剩下一件古旧的长袍,没了禁生娘的影子。 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棺盖打开的声音陆续传来。 崔九兆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我终于走出来了!” 微生银从棺材爬出,走到微生劲所在的棺材前,敲了又敲,语调虚浮,“二哥?没死吧?” 微生劲费劲打开,揪着一脸神清气爽的无渡道:“你居然只是睡着了!” 无渡双掌合十,笑脸从容地看着微生劲。 很难想象,在禁生娘如此强力的幻境下,无渡居然就只是睡着了,微生劲醒来时浑身冷汗,还被无渡冷不丁的一声问候给吓到了,他很是关切地问自己怎么了,也以为自己跟他一样睡着了,不过做了噩梦。 微生劲听无渡说自己睡得很好后,顿时有些癫狂。 他是仙岛来的修士,怎会连一个普通的凡人都比不过!? 无渡说:“阿弥陀佛,我可以为你诵平安经,下次睡梦就会安稳些。” 微生劲翻了个白眼,连装也不装了,松手道:“不需要!” 他跳出棺材,看着微生银同样苍白的面颊,难得为她擦了擦汗。 微生银还沉浸在方才的幻境之中,没躲开。 崔九兆唧唧哇哇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讲述着自己多么惊险,可从头到尾就只是在讲他自己被困在一间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屋子的情形。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们呢!我到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诶?”他扭头看着两妖所在方向,发现了那件长袍,“禁生娘呢?怎么只有一件衣裳了?” 谢只南开口道:“当然是被我们解决了。” 当然。 她口中的我们是指自己和晏听霁。 可崔九兆将这个我们当作了所有人齐心做掉了禁生娘。 他“哇”了一声,拍拍自己胸脯:“我也太厉害了!” 谢只南:“......” 崔九兆左看右看,发现谢只南和晏听霁两人若无其事的,不像是受了惊吓,再看看微生劲和微生银两兄妹,脸色一样的惨白,仿佛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般。 而那无渡,气色竟是比在场所有人还要好。 他毅然决然地走向微生劲,去照看一下自己的好兄弟。 “微生劲,你遇见什么了?吓成这样?还有你,微生银,你俩看起来都快昏厥了,不该啊。” 微生劲和微生银面色微变,异口同声道:“没什么。” 这两人虽是兄妹,可崔九兆相处下来能发现,二人并不对付,兄有妹恭什么的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私下还是该骂就骂,逮着机会也能掐起来。 崔九兆为此做了不少次和事佬。 不过二人既不想说,他也不会继续问。 只是禁生娘和两只妖都死了,这见生坊才只摸到了个门头,找到崔琼玉得到什么时候? 才想着要去问问谢只南和晏听霁两人的意见,地上的妖尸骤地被地上的残叶卷蚀了去,不消片刻,干净得仿佛此处从未发生过什么。 谢只南用剑尖挑着这些干瘪的落叶,发现没什么动静,只有“飒飒”的声音。 晏听霁说:“这是蚀骨叶,专门收拾残骸的。” 崔九兆听他这么说,点点头:“你懂得真多。” 没了东西带路,几人便也没了方向,可就在这些尸骸被蚀骨叶吞没后,林间隐隐显出两名婀娜女子的倩影。 崔九兆捏决喝道:“谁!” 那两名女子渐渐走近,皆翠色衣裙,行如蛇履,身形高挑,模样俏丽,顶顶标致的脸蛋上左右各赔笑着向众人道:“几位随我来。” 崔九兆摸不着头脑,松了手,暗自警惕着。 “小心些,我听别人说了,这种越是来历不明且又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微生银听着这密音,无语道:“是个人都能看出不对好吧。” 微生劲:“许是禁生娘死了,消息传了回去,里头派人来接我们了。” 谢只南横插一句:“不是也许,禁生娘就是死了。” 几人:“......” 这话有种像是她一个人杀了禁生娘的错觉。 面对突然出现的两名女子,原就还未松懈下的神经更加紧绷起来,除了无渡跟了去,其余人皆停留在原地不动。 第78章 微生劲:“我就说这是个傻子吧。” 微生银:“看出来了。” 崔九兆:“那走不走啊?” 两名引路女子吐了吐蛇信子,笑道:“几位无需担忧,主人唤我姐妹二人前来,便是带几位进入见生坊的,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谢只南拉着晏听霁跟了上去。 其余几人见状也跟上前。 走出去总比一直困在这个棺材林要好。 跟着她们走,不多时便看见前头灯火通明之地,喧闹喊叫声嘈杂不断,似有愤吼、喜叫、悲号...... 见生坊的牌匾高高挂在木栏上。 这未到见生坊前,所有人都以为这见生坊只是一个小小的拍卖所,可如今亲眼见着了,才发现别有洞天。 其中一名引路女介绍着:“见生坊乃坊主最为珍视之地,收有拜帖者皆为见生坊贵客,不论人妖,当以上乘礼数对待。贩卖、博弈、歌舞、酒曲、拍卖等各式行当皆可落此,几位虽无拜帖,却是贵客。” 谢只南想起那张被自己烧掉的拜帖。 原来杀了禁生娘就能无需拜帖也能成此坊贵客。 当下自是没什么兴趣走走逛逛了,跟着引路女迈进那拍卖坊时,如雷般的叫声轰隆隆滚在所有人耳朵里。 “我出一千两灵石!” 倒是豪横。 谢只南循声看去,那是一只人身猪头的黑猪精,坐在独有的一张圆桌上,凸出的獠牙挂在他上嘴两侧,灰黑的鬃毛炸起,他高举着一块石牌,冲着上面神色平淡的羊头人身的拍卖师嚷嚷着。 拍卖师身后展着一只翠金色火镯,通体赤红,是为上品之物。 拍卖师一锤定下,“一千两灵石。” 引路女将几人带到后便悄然离场,就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消匿在混乱的妖群当中。 崔九兆想着来了也是来,扫了一圈,就只有这只黑猪精的桌子是空的,他招呼着其余几人去那坐下,还没过去呢,无渡先一步向几人招手。 “我们一起坐这里吧。” 嘈杂的议论声骤然停止,所有人和妖的目光齐聚在无渡身上,无渡愣了愣,抱歉地看向黑猪精,道:“阿弥陀佛,可否让我和我的朋友们坐在这?” 黑猪精冷笑一声,嘴里喷出一口臭气:“哪里来的死秃驴?敢坐我的席位!” 无渡揖礼道:“阿弥陀佛,烦请这位猪友礼貌一些。” 石头大小的黑蹄一掌拍下,震得拍卖坊上下抖三抖,谢只南忽而瞥见了消失的两名引路女,她从拍卖台上出现,凑到拍卖师耳边说了几句,见那拍卖师吊着的白眉微挑,引路女旋即退身离开。 “都是贵客。”拍卖师又是一锤,“一千两灵石,还有加价的吗?” 黑猪精被这一锤敲响敲醒了神,他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没再计较。 对此情形,周边开始窃窃私语。 “这可是六丰山的黑猪八启啊,那势力虽比不上坊主见春,可也是响当当的名号,谁敢惹?这凡人和尚不要命了?” “可上头好像给了警告,这和尚是不是有点来历?” “不知道不知道,还以为有好戏看。” ...... 又是一锤。 “铛——” “一千两,榴火窃玉镯,恭喜八启猪妖。” 台下一阵喝彩。 无渡看着迟迟不落座的几人,有些困惑,催道:“快坐。” 崔九兆眼神示意,几人纷纷落座下来,分开还好,这齐聚一座,不自觉凝结成团的佛气、道气都快震碎一旁正气头上的黑猪精。 谢只南头一次在这样黑的脸上看见惊恐的表情。 好有意思。 晏听霁没忍住笑了一声。 崔九兆微微竖起拇指,随手从黑猪精眼皮底下的瓜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够劲的。” 微生劲干笑道:“我那才叫劲,他这顶多叫没脑子!” 无渡:? 微生银:“你们两个蠢蛋,这不是密音!” “下一件拍卖品!拍一送一,上品修士,长相上等、身姿上等、炼药适配程度上等!赠送一上品凡人女子!”拍卖师伸出一手,台后缓缓推上一车盖着幕布的巨笼,“起价一万两!” 谢只南饶有兴趣地盯着上头看。 等那幕布揭下的一瞬,在场的声音又一次静止了。 “崔琼玉!?” 第37章 “我应该先打你这个不人…… 精巧的高笼车上缀着一点银光, 台下众人皆同时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笼车里的两个少女。 笼车内置着一隔板,将二人分开, 左边少女所在之地空间要比右边的少女宽敞许多,这样的区别对待, 一眼便能看出哪个是上等修士。 拍卖坊中从未出现过修士这样的极品。 可以说是第一次碰见。 这可是重头戏, 也作为此次拍卖的压轴物品。 崔琼玉如今褪去病气,模样生俏,她双目被覆上一条红绸带,双手被反绑在背后, 身上派服也变成了华丽的套裙服饰,就坐在笼车内的高凳上, 不得动弹。 谢只南单手支着下巴,眼前一亮, “漂亮。” 晏听霁闻言笑了笑, 从黑猪精那端来所有吃食,“饿了么?” 第79章 谢只南昂了昂头, 点着盘里的瓜子:“我要吃那个。” 晏听霁便开始剥起来。 剥一个, 谢只南就吃一个。 非常和谐的氛围。 崔九兆嚼着嘴里的瓜子看傻了眼,一旁的微生劲和微生银似乎也没想到, 这情景堪比相处了十余年的道侣。 要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黑猪精敢怒不敢言,看着自己所有的吃食都被这群人抢去,对着空气一顿乱咬。 相较笼车里坐着的崔琼玉,被隔开的凡人少女就略显苍白些。 不过在想要拍卖的人妖眼中,都是极品。 她一袭白衣胜雪,白绸覆眼, 赤足上拷着一套银闪闪的足链,坐倒在牢车的木板上。 一华一素,让人眼前一亮又一亮。 两人似乎被控制住,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崔九兆试图使用密音联系她,却是无果。 他有些坐不住。 “她怎么被抓去当拍卖物了?旁边那个......” 谢只南慢声道:“我要带走她。” 这长相穿着,简直和那桑丘描述得一模一样,长得也和那白老头差不多。 应是失足到此的桑容无疑了。 崔九兆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要带走崔琼玉,直点着头,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 他指着那凡人少女,声音与无渡的声音同步响起。 “她我们也顺带带回去吧。” “那位姑娘在下要带走。” 崔九兆猛地朝无渡看去,见他神情认真,不似玩笑。 谢只南从晏听霁手里拿起一颗瓜子仁,在两人之间加了句:“我本来不是很想带走她的,但是看你们这样抢来抢去的,我想想,还是带走吧。” 几人:“?” “铛——” 一锤定音。 “起拍!” 台下有权有势的人或妖纷纷举起手中石牌。 “两万两灵石!” “三万!” “五万!” ...... 谢只南听着后头杂乱的加价声,侧过头去看无渡。 “小光头,你有钱吗?” 无渡尴尬一笑,摇头道:“在下乃出家人,两袖空空。” 微生劲咬了一口桃子:“那你喊什么?” 谢只南又看向崔九兆:“你呢。” 崔九兆也有些无措,“我们才出来,哪里来的钱?” 微生银应声道:“没钱可以抢啊!” 这拍卖坊看似闹声嘈嘈,可一旦说出有违拍卖坊规则的话,四周声音都停了下来,就连喊价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微生银被前后左右的一双双眼目盯着,浑身不自在起来。 微生劲抓紧手中剑柄。 崔九兆意识到什么,摆手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拍卖坊继而哄闹起来。 什么都被抢走的黑猪精嘲笑道:“这可是见春的地盘,谁敢强抢?也就你们几个不知来路的毛头修士敢说大话。在这,谁要是坏了规矩,轻则剖心,重则送入赤蛇窟里活绞了去。” 谢只南抬手示意晏听霁不必再剥了,笑盈盈的,举起一根手指在众人跟前摇了摇,随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地看着黑猪精。 黑猪精强装镇定地也看着她。 “你看什么看!敢乱来我六丰山的兄弟们可不会放过你的!” 谢只南双手搭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了去,一字一句道:“六,丰,山。” 黑猪精哼哼一声,“怕了吧。” 此时的拍卖价已经喊到了二十万两。 拍卖师敲了敲锤,道:“各位休息一下,下半场我们继续。” “哎!”谢只南叫他一声,“你钱多吗?” 黑猪精翻了个白眼,得意地昂着猪头:“嘁!我八启什么都没有,不对。”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谢只南坐直了身子,笑意不达眼底,“我还没打过去,下次有机会我会来找你的。” 黑猪精哪里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先是不屑甩头,随即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她这番话,忽而想起近几年来周围妖山王被惨遭殴打的传言,皆是来自一女修之手。 此女容貌秾丽,性情不定,身侧时不时会出现一个修为灵力都能压死众妖王一头的妖鬼。 谁敢惹?! 再看她身侧为她端茶送水的男子,结合那句话,完全符合。 冷汗骤地流满了他那黑黢黢的侧脸。 崔九兆没太明白这话,问:“这是什么意思?” 微生劲和微生银也是疑惑:“没明白。” 晏听霁很是好心地为其解释,平淡的语气里还带有几分骄傲:“阿邈这些年,一人一剑,一座座妖山打过来的。” 惊叹声同时响起。 无渡满是崇拜地看着谢只南:“阿弥陀佛,这位女檀越当真厉害。” 再听见这话,黑猪精的屁股已经离开坐席有半尺距离了。 拍卖师又是一锤。 “继续。”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谢只南已经抓过他跟前放着的石牌,笑眯眯高喊道: “一百万两!” !!! 崔九兆重重拍了拍身侧微生劲的大腿:“我去!谢只南这么豪气!好爽啊!” 第80章 微生劲疼得龇牙咧嘴:“去你的崔九兆!欸欸欸!把那牌子也给我过过瘾!我家里有钱!” 微生银:“......” 黑猪精那颗被埋没在黑脸的眼珠从未如此明亮过,他拍案起身,欲要夺回手中石牌,晏听霁一个眼神就给摁了回去,怎么挣扎也起不来。 张开的大口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着,发出呜呜的闷哼声。 无声的眼睛溢满了晶莹的泪珠。 他就是再怎么有钱,也不能这样给出去了啊! 这不是要他命吗! 一百万两的叫价声令所有人和妖开始窃窃私语。 毕竟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拍卖师敲下一锤:“一百万两!还有人要继续加价吗!” 谢只南十分满意这种视线全部聚焦在她身上的感觉,她环顾四周,再没有一个人出。第二锤敲下时,黑猪精的眼睛隐有翻白之意。 可第三锤音就要落下时,后席位有人加价了。 “五百万两。” 谢只南几人纷纷循声望去,那是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女子,一手高举着石牌,声音洪亮清透,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 她一袭青色纱裙,唇角挂笑,静时典雅,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只年代十分久远的古瓷。 谢只南又举石牌。 “一千万两。” 黑猪精彻底晕厥过去。 不断有白沫从他口中冒出,看得叫人生理不适。 微生劲敲了两下桌子,问晏听霁:“她是不是疯了?” 晏听霁斜睨了他一眼,温声道:“你也想被当作卖品拍卖么?我可以帮你。” 微生劲吃了瘪,暗暗记下这一笔。 微生银嫌弃一声:“谁来把他挪走。” 崔九兆说:“这可是替我们买单的好妖啊!不许挪。” 谢只南回首再看那女子,她却没再举起石牌,笑意温柔地看着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应是不会争价了。 心满意足地听着第三声锤音敲下,谢只南放下石牌,往拍卖台上看。 “恭喜八启猪妖!” 拍卖师招了招手,消失的引路女忽而走出,隔着笼车就把里头关着的两人的眼绸给揭下了,崔琼玉终于恢复了视线,控制着她的东西也被抽走了。她看着台下的人和妖,扫了一圈,惊奇地发现崔九兆三人,还有那三年前见过的晏听霁和谢只南二人。 谢只南冲她晃了晃手,似是朝她打招呼。 崔琼玉心中一紧。 她不会是来找自己算账的吧? 三年前的事有多惊险,从乌莘的描述就能听出来,还好那王求谙并没有做出什么,还将她带到仙岛中,经过灵气的一番滋养,崔琼玉的身体要比之前好太多。 被揭下眼绸的桑容猛地缩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看着台下那些赤-裸-裸的目光。刚才在笼子里听着女子的叫价声,想着好在不是那些恶妖,可听着交易成功的妖是八启时,她的眼中情不自禁地蕴出泪来。 难道她真要落得如此下场了吗? 眼绸一揭,台下众人又是一阵议论。 这简直就是极品中的极品。 不过台下应是没什么人或妖能出的起一千万两灵石的,这八启也不知抽了哪门子风,好好的积蓄就这么送给这些修士了? 可他们更好奇的是,八启到底能不能拿出一千万两的灵石来。 拍卖师正要邀请八启上台领走自己的当物时,一旁的引路女忽而变了脸色。 “这猪妖没有这么多灵石!” 拍卖师笑着的脸一僵,指着台下的八启正要骂,才发现他怼着一张黑脸,整个妖都快翻了过去,他反应极快,登时将矛头指向谢只南。 “抓住她!” 明白发生什么的人和妖,哪里还敢逗留? 这见生坊一旦被挑事,就没见过哪个挑事的人或妖能活下来的。 为了避免这场无妄之灾,大饱眼福的人和妖提着步子大步向外跑,生怕殃及池鱼。 拍卖场遽然空了下来。 四周不断涌现出一堆长相奇异的妖物,眼神释放出危险的光色死死盯着剩下的几人。 谢只南迅即起身,一掌掀翻了桌子,冷哼一声,看着那仰面濒死的黑猪精,毫不掩饰的嫌弃。 “真晦气。” 泛着赤色光芒的越翎在她手上轻微颤鸣着,兴奋之意在一人一剑之中不断流传,她举着长剑,剑尖对准着台上的拍卖师。 “我应该先打你这个不人不妖的羊头怪。” 拍卖师:? 搞外貌歧视是吧! “给我砍了她!” 原坐着的崔九兆几人也纷纷起身,崔九兆按着也要起身的无渡,给他所在位置画下一道符,待那金黄色圈圈落地罩住他后,嘱咐道:“你躲好了!” 无渡仍举着手掌,迟疑地看着那群扑来的妖物,道:“我也可以的。” 微生劲说道:“行什么行?你一个凡人,不躲起来就赶紧找个棺材把自己埋了吧!” 无渡抿唇:“那好吧。” 看着四周逐渐逼近的妖物,几人各自背靠着对方,以剑迎敌。 微生劲骂道:“这猪妖没钱啊!装什么大款!” 第81章 微生银冷着脸:“幽火,召!” 这一火术击退了她这一面的妖物,不过这些妖物如倾巢而出的虫蚁一般,越涌越多。 晏听霁紧跟在谢只南身侧,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还真是,很久没有众人这样一起的感觉了。 崔九兆看着手里空空的晏听霁,关切道:“你没有剑,能打吗?” 晏听霁笑道:“心中有剑,自能成形。” 崔九兆高喝一声:“说得好!” 几人各自打着面前的妖物,而后又聚在一处背靠背。 这群妖物未开灵智,都是只会攻击不会思考的死东西。 奈何数量太多,若是一直耗下去,只怕是累死了也打不完。 谢只南挥斩下一剑,乌黑的眼眸中浸满了冷冽的杀意,明红色的剑光霎时铺满她的亮眸,只这一剑,便气势汹涌地横向拍卖台的方向。 挡在羊妖前的妖物全数向后断去,撞出的蛮劲直直冲向羊妖。 羊妖猛然吐出一口血,根本没有意料到这群来路不明的修士实力竟如此强悍。 尤其是这个女修。 羊妖是倒下了,两名引路女又消失了,拍卖坊内只剩下一群妖物和他们几人,只有无渡注意到了仍在角落里坐着的那名女子。 他很想离开位置,可又想起微生劲的话,就怕自己拖累他们。 扭头发现那女子正看着自己时,不由一愣。 无渡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檀越快离开,这里很危险。” 那女子面容凄凄,语调却是轻快,“我腿脚受了伤,小师傅可否扶我出去?” 无渡左右看了又看,发现那群妖物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于是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起身走去。 崔九兆回眼留意时,惊异地发现无渡离开了自己画下的圈,忙道:“你干什么!” 无渡羞愧回头,道:“我要救她。” 微生劲咬牙抵挡着越流越多的妖物,气道:“让你别多管闲事!” 微生银隐有不敌之势,谢只南最先注意到,她才出来不久,定然没有接受过如此强度的训练,自然不敌。 听着耳边叽喳声,谢只南巡视一圈,道:“我去把那两人带出来,然后跑!” 晏听霁急声道:“我同你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力竭,谢只南还在寻着出路。 这群妖物太过密集,根本无从下手。 晏听霁正思索着在哪处强行杀出一条路时,环聚在拍卖坊的所有妖物骤然弥散,无渡的声音也在此刻响起。 “在下救到人了!” 谢只南警惕地盯着四周,却并未再感受到那浓烈的妖气。 晏听霁反握住她的手,微微渡了些灵力给她,试图让她没那么疲劳,也没那么紧张。 被封口的崔琼玉和桑容二人终于能发出声音来,无一不后怕地看着台下的残局。 等众人向上看去时,无不惊愕眼前的画面。 桑容抽噎着环住无渡的腰,眼睛红肿得跟个桃似的,任凭无渡怎么劝解也不松手,无渡先是无奈叹气,而后视线落在除几人以外的地方。 谢只南敏感地往身后看去。 发现那与她叫抢的女子正站在满地妖尸间,微偏着头,笑盈盈地看着无渡怀中的桑容。 注意到谢只南的视线,她微昂起头,沉声道: “在下见生坊坊主见春,见过各位。” 第38章 “你总是这样。” 见春的出现是几人都不曾预料到的。 只是这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无渡看着见春, 见春却看着桑容,而桑容缩在无渡怀中,弱弱地扯着无渡的袈裟袍, 试图让他看着自己。 这场面的氛围就很微妙了。 微妙是很微妙,但这不妨碍崔九兆抄着剑飞上台去, 关切地看着崔琼玉。 崔九兆扶着崔琼玉, “你没事吧?” 崔琼玉摇头,眼睛却望向台下的谢只南,“没事。” 相比被抓来见生坊,崔琼玉更是对谢只南有些说不出的惧怕之意。 不知道为什么, 这三年来的感觉愈发强烈。 哪怕是没有见面,也会在梦里看见她。 惧怕、厌恶、嫉妒、羡慕, 皆是对谢只南一个人的。 见她看着谢只南,崔九兆解释道:“这是三年前离开门派的同门, 现在正巧碰上了。三年不见, 记忆有些模糊了,但你说巧不巧, 今儿个这么一碰上, 你和那谢只南长得还真有些像。” 崔琼玉脸色又苍白一分,皮笑肉不笑道:“是么。” 忽然感觉这么说不好, 崔九兆改了口:“还是有区别的,好看的姑娘都是长得像的,我带你下去。” 下台前,崔琼玉扫了一眼缩在无渡怀中的桑容。 桑容似乎感受到周围各种各样的目光,她鼓起勇气探出一双眼睛,发现自己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审视,又颤抖着缩了回去。 无渡被这凡人少女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微生劲神情古怪地看着无渡, 抵着剑就坐在了还未被掀翻的椅凳上,他对着一起坐下的微生银说:“这和尚,是不是太过蠢笨了些?” 微生银却说:“我看他精得很。这场面,我还是头一回见,当真是有趣得紧。” 第82章 谢只南也是这样认为的。 有趣得紧。 谢只南朝见春眼前晃了晃手,等她终于将视线转来时,说:“在下谢七,听闻你很厉害,是县夷城无恶不作的妖,而我来此,就是为了寻你比试的。” 见春笑叹一声:“小女修,我是很厉害,可我哪里无恶不作了呢?” 这话把谢只南给噎住了。 那熊精只说见春恶,却没有说她哪里恶。 见春又道:“今日你们砸了我的拍卖坊,让我的生意做不成,恶的该是你们吧。” 崔九兆反驳道:“你在山林设下雾障,骗得那些误入之人走进,将人分成两等,卖相不好便送给你手底下的妖吃掉,卖相好就抓来到这拍卖坊里做当物拍卖,这算什么?” 见春“扑哧”笑出声,微摇着头,“你这小郎,说出口的话真是好没道理,弱肉强食,这是他们自己要闯进来的,到了这就得守我这的规矩,哪里算得上恶不恶的?”她看向谢只南,指着她旁边的晏听霁,道:“小女修,你不也杀了我手下两名妖仆,还放任这小郎杀了我的禁生娘么?” 这话倒是无错。 “要我说,”见春摊开手,扫过众人,“你们比我还恶。” 见春这张嘴是厉害的,一下便将崔九兆说得哑口无言。 不过。 却也是错的。 谢只南摇头,说:“你这话也是没道理的,他们不杀我,我又怎么会想杀他们?还有,刚才那些妖物都是你放出来的吧,如果不是你中途变卦,也许此刻我应该是寻到出路带他们杀出去了。” 见春真是越发喜欢这小女修了。 一见面就喜欢,没来由的。 见春轻哼了一声,语调松快,“好吧好吧,那就算我倒霉。不过,我刚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她伸出秀气的一根指,指向还在被桑容抱着不放的无渡道:“是这位小师傅说要带走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叫价一千万两灵石,你们拿的虽然是八启的石牌,可这八启怕是四条蹄子剁下来也不够赔的,让我不计较,你们总得把钱给我。嗯......就让他来给!” 无渡茫然地眨着眼,仿佛还未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微生劲难得好声好气解释给他听,“她说,要你留在这以身相许!” 无渡:“......?!” 无渡终于使出力气推开身上的桑容,桑容愣愣地倒在地上,手心摩擦着地面,火辣辣的热意,惹得她那双泛红的水目变得更楚楚可怜了几分。 他无暇顾及皱成一团的袈裟,双掌合十,微躬着身子,“这位女檀越,在下乃是出家人,早已看破红尘,还请檀越......” 见春实在没忍住,捧着肚子笑弯了腰,“你这小师傅,我何时说要你以身相许了?我要你留在这见生坊打杂,什么时候还清钱了,什么时候再走吧。不过,你若是想还俗,我也可以哦。” 无渡被这媚态十足的眼神逗红了脸,他低垂下头,不敢看她,“如此,在下愿意。愿意打杂还钱。” 还特地加了一句。 毕竟方才谢只南问了一圈,都是没钱的。 举这石牌也是以为那黑猪精能付得起,谁想才叫到一百万他就快要再世投胎去了。 在场其他人都不是很明白无渡为何要揽下这个永远不可能还清的债务,见生坊都是妖物,他一个凡人,干活干到死都不可能还清。 桑容连连拽住无渡的袍角,摇头泣道:“不不,我家里有钱,可以替你还了,你不要留在这,好不好?带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吧,好不好?” 无渡犹豫地看了看桑容,“这......” 这其中利弊,只要略微分析下来,便能知晓。 无渡只是个凡人,他还有很多事未做成。临行前方丈对他的嘱托,婆罗寺中人对他的期望,他是承载着所有人的期许走出婆罗寺的。捧着这颗未完全的佛心,无渡要一直走下去。 他要在外行善事,救善人。 不能因为这样一件事就将自己的一生给搭进去。 所以他犹豫了。 微生劲乐了,“这也不是完全纯善嘛。喂!和尚,你是不是跟这姑娘认识?她怎么从头到尾只揪着你一个人,还要替你还钱,还是你救过她的命?” 无渡摇头:“在下与这位姑娘素不相识,从未谋面。” 僵持许久,谢只南倒是有些累了,她坐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晏听霁握着好久,他默默坐到旁侧去,像是也浑然不觉两只久久相牵的手,只一同看着这出精彩的闹戏。 见春忽地笑了,也不为难,道:“可以,三日后将钱送到见生坊,人我留下,如果没有,他就继续在这给我打杂。” 桑容抓着那皱巴巴的袍角,神情宛若一只誓死抵抗后仍不屈服的小兽,她坚定地冲着见春喊道:“好!” 这场戏便也到此为止了。 无渡暂时被押在见生坊里,见春挥挥手,留下一句话,便带着那被扯住的无渡消失在原地。 “小女修,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可不跟你打架!下次来,我希望你是来寻我玩的!我这好看的男狐很多哦!” 晏听霁:? 两名引路女不知从何处悄然出现,似乎是从哪条木缝中爬出,连个影子都没有,就这么乍得跳了出来。 第83章 她们将几人从见生坊带出,走到雾障外时,天边已然翻着鱼肚白。 将人带出后,引路女便赫然消失在了原地。 连句话也没留下。 桑容又开始啜泣起来,先是对着崔九兆哭道:“都怪我,不然他也不会被扣下。” 崔九兆摆手道:“你把钱给了就好了,哭什么?” 然后她又对着微生劲哭:“我是不是很没用?” 微生劲唇角微勾,温润道:“可能?” 桑容不哭了。 她忍着泪,语气肯定。 “我会回去拿钱来救他的!” 微生银戳戳微生劲,“她为什么不问我?” 微生劲摇头,“她也没问谢只南和晏听霁啊。” 谢只南肯定了桑容的话,朝她勾勾手,“过来。” 桑容那副坚韧的神情顿时蔫了下去,像是被电流击过一般,她的身子蓦地颤抖,瞧着是十分抗拒的样子,尤其是看见她身旁的晏听霁。 不过再看到谢只南那张逐渐冷下的唇角时,她只好抖着筛糠一样的身子挪了过去。 “怎,怎么了?” 谢只南踏上越翎,揪着桑容的衣领子就带了上去。 “带你走啊。” 她才不管什么和尚,见春不跟她打架,这趟总得带点什么东西回去。 那桑丘老头说了,找回他的女儿,有好东西。 晏听霁怔然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心温度仍存,他面色瞬地阴暗下去,旋即跟上。 看得其余几人连喊都忘了喊。 崔九兆:“他怎么这么吓人了?” 微生劲无语,问崔琼玉:“牵洙草找到了吗?” 崔琼玉点头,手里幻化出一株灵草来,谁知这草才刚到手,就变作了一片黄叶。 就说是地上捡的都不为过。 众人愕然。 崔琼玉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崔九兆安慰道:“灵草没这么好找,不用自责,等等,那桑容给带走了!” * 谢只南将人拎鸡崽子似地拎到桑府,进府就看见老了五十岁的桑丘坐在地上垂头丧气,旁边还坐着几个同样耷拉着脑袋的少年,桑容急切地远离谢只南,小跑过去,喊道:“阿爹!我回来了!” 桑丘打了个激灵,看着完好无损的桑容时,登时老泪纵横。 其余几个少年应当是桑丘的几个儿子,看见桑容时也欢喜若狂,起身接人。 一家人齐齐抱头痛哭着。 谢只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忽地垂下的手被用力攥住,她侧身去看,对上那双满含怨色的琥珀色眼。 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着,谢只南不满地皱着眉。 “你做什么?” 晏听霁呵笑一声,垂下长睫掩盖住那失落情绪,“你总是这样。” 谢只南还想开口时,桑丘那处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他走来,拜道:“多谢二位搭救之恩啊!我桑丘定然不会亏待二位的!” 同时,响起的还有才分开不久的崔九兆几人的声音。 “桑丘!你女儿被我们的师妹救走了!我们......” 声音戛然而止,留下谢只南和迎面走来的几人面面相觑着。 谢只南平淡地望了眼桑丘所在之地,他神情僵硬,又见桑容瑟瑟躲在几名少年身后,探着一颗脑袋。 看来这老头找得不止一方人啊。 现在不得不怀疑。 那被扣留在见生坊的无渡和尚,也是这桑丘找来的救兵。 桑丘“哈哈”笑了两声,试图缓解尴尬。 手上的力度已经超出谢只南承受范围,她暗暗“嘶”了一声,尝试抽出手,却是无用功,抬起那双盈斥着怒气的乌眸恶狠狠地看着那恍若未闻的晏听霁。 第39章 “我只是想让你不要抛下…… 晏听霁像是才发现那道视线, 不紧不慢地转来看她。 “阿邈为何如此看我?” 谢只南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病,只能费力地动动被他紧握住已然泛红的手。 他惊奇地“呀”了一声,面带歉意道:“一时不察, 忘了力。” 晏听霁松下些许力道,不过并未完全放开。 谢只南忍着这股气, 转头看向还在笑着的桑丘。 “老头, 这是什么意思?” 桑丘哪里知道这两人和崔九兆一行外来此处的修士是认识的,他只想着谁能将桑容给就出来,他就答谢谁,哪能想到如今的情况? 思虑再三, 他笑呵呵道:“各位都是一家人,何必分你我呢?几位都是在尽心尽力地救出小女, 我桑丘自然不会食言,该给的都会给的。” 崔九兆几人也没有想到, 谢只南和晏听霁也是来救桑容的。 几人表面上是救崔琼玉, 实际还要带走桑容。 毕竟他们从东濛岛远赴此地,寻草是主要的事, 但帮助凡人解决妖物也是他们分内的事。 要知道几人来见生坊的目的其实都是一致的, 大家哪能都各怀心思呢? 谢只南冷哼一声,只认为此行被这桑丘老头耍的团团转。 想要离开, 可又觉得不值。 第84章 只想着要拿些什么来补偿才算好。 躲在几名少年身后的桑容忽然跑到桑丘面前,扯着嗓子哭道:“阿爹!您快给我一千万两灵石,我要去救我的救命恩人!” 桑丘登时瞪大双目,“多少?” 桑容被这声喊得一愣一愣的,“一,一千万两灵石......” 桑丘仰面抚额,望着顶上那刺目的阳光, 几近晕倒。 那几名少年跑来搀扶,一口一个问着桑容。 “小妹,这救命恩人不都在这了吗?哪里还需要去救?” “就是啊,就算咱们家有钱,这一千万两拿出去,怕是后半辈子都只能吃草了。” “是啊是啊。” 桑丘被他们说得顿时清醒,挺直了老腰,苍白的面庞起了一点血色。 “对啊,阿容啊,你不是吓糊涂了吧?” 桑容急忙摇头解释:“不是的......是名小师傅,他为了赎我将自己抵在那了。” 桑丘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未寻到这两拨人前,正坐在大街上唉声叹气。 那穿着袈裟的小师傅一下便注意到了他这个年过半百,垂头丧气的老头子。 他先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号,说自己是从颍都婆罗寺来的人,叫门无渡,而后很是热心地前来询问桑丘是否遇上了什么困难。 桑丘见他佛光满面,当即缩着身子,可片刻后,他泪流满面地看向无渡,哭天喊地地诉说着自己的女儿是怎么怎么听话,又说着桑容是怎么怎么失踪的。 无渡年轻气盛,一听到他人需要自己的帮助,想也没想地就点头应了下来。 这么一想,还真是三路人。 而这三路人又都恰好走在了一处。 桑丘沉重地点了点头,桑容以为他同意了,忙拉着人就要往库房方向走,可桑丘这老头看起来老,底盘却稳得很,硬是拉了好几次都没能拉动。 桑容犹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催着:“快呀。” 桑丘长叹一声,“阿容啊,不是我不想救,实在是阿爹我没有这么多钱啊!” 说罢,他不顾桑容的哭喊,忙招呼着几人。 “各位也是劳累了,今夜不若便在我府上歇息,我叫底下的人去置办一桌宴席,也好算我去报答几位恩人的一点小心意。” 众人没有异议。 崔琼玉此行本就受了险,几人来时也是寻着各个驿站歇歇脚,住的吃的都不如五堰派,早就想回去了,如今看着桑丘这宅子,倒是不错,其他地方定然也不会太差。微生劲最先应下,随后是崔九兆。 崔九兆带着崔琼玉同那领路的小丫鬟去了,另两人也纷纷跟着走了。 桑容一直哭着抗议,一想到那无渡就要终生被见春困在见生坊不得自由,她就悲伤。 她的哥哥们连拖带拽地将她给带了下去。 桑丘看着迟迟未动的谢只南和晏听霁,一时犹豫。 “二位......?” 从见生坊出来的时候,才刚天亮,时候还早得很。二人本就在县夷办了一间宅子,在此歇着不如回家自在。 于是谢只南说:“你之前说的是真的?” 桑丘想着自己说过的话,实在太多,不好意思道:“哪个?” 谢只南道:“稀奇灵宝。” 桑丘顿悟,“那是自然。” 谢只南:“牵洙草呢,有么?” 桑丘想了好久,似乎是有些印象,见她开口,就点头应道:“我这什么都有。” 谢只南挑眉,心想若真是有,那就可将这草交给崔九兆他们送回去,给王求谙治伤了。 桑丘见她神色微松,立即笑道:“二位不嫌,便跟着这些奴才去,我早已安排好了屋子,什么都有的。” 谢只南瞥了他一眼,道:“不必了,你办晚宴的时候我会来的。” 桑丘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总有股莫名的不安感。 他脸色渐渐冷下,定定地站在原地好片刻,才转了身,走向桑容的屋子。 桑容被关在屋子里哪也去不了,只能蜷着腿坐在那矮榻上。她那张精致可爱的脸蛋还带着几分未褪去的哭意,听着门被推开,桑丘走进屋时,她依旧没给出什么反应。 桑丘关上了屋门,不知二人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听着也不像是吵闹的动静,什么声音都没有,略显诡异。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桑丘终于出去了,他面无表情地进去,出来时却是大喜过望,不过这喜色一闪而过,马上便换上了满面愁容之色。 随即,他走向了桑府的库房。 * 谢只南进了屋,晏听霁也没将手松开。 她实在不明白晏听霁为什么生气,而自己也早就憋着一肚子火,进了家门,便再也抑制不住那股气。 “晏听霁!你发什么疯?” 晏听霁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随即失色垂首:“我只是想让你不要抛下我。” 谢只南气笑一声:“我哪里抛下你了?三年里我几乎跟你都是形影不离,去见生坊我带着你,进棺材我也带着你,哪里扔下你了?” 的确如此。 三年来,晏听霁愈发地黏人了些,可谢只南没生出半分的抗拒之意,反倒大多数都是由着他的性子,自己倒好了脾气。 第85章 可今日他这样说,实在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晏听霁沉默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了。 说的太多,怕她更生气,说少了,又像是解释不清。 周身气压骤降,这间屋子里仿佛已然到了寒冬,冷意在二人之间陡升。 寂静半晌,谢只南垂眼看着晏听霁的手。 她突然想起来在见生坊雾障外的时候,自己拎着桑容先一步走了。 总不能是因为这个? 谢只南简直不能理解,“你因为这个跟我生气?凭什么!” 晏听霁默默松了手,微声道:“对不起......” 谢只南:“......” 谢只南动了动那只被捏的通红的手,不禁蹙眉。 晏听霁落寞地坐下,留给她一个充满悲伤的背影,像是难过到了极点。谢只南也是头一回见到他如此失态,心中顿时烦躁起来。 以往都是他来哄着自己,怎么到现在还反过来了? 谢只南拉不下脸,又觉得自己实在没错,于是坐在他背面闷着气。 思来想去,自己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 她觉得定是自己太过于骄纵这妖鬼,才得以让他变得这般胆子大。自己该是得给他些教训,不然按着他这多变的性子,之后怕是要骑在自己头上了。 谢只南愤然起身,走到衣柜前翻了又翻,将近些时日买来的、以前带来的,尽数都给翻了出来,一一摆在那桌上,动静闹得一阵比一阵大。 沉浸在悲伤中的晏听霁见到这一幕,有些怔了。 也没去管自己此刻落泪是否好看,起身就是阻拦她的动作。 他越拦,谢只南搬得就越快。 “滚开!你这个不听话的小狗!”谢只南边骂着,手上动作也没停,“跟我发脾气,谁还没脾气了!我长这么大,就不喜欢受别人的气!” 晏听霁当即就知道此法错了,左右不是,只能拦腰抱住人,不让她继续走,强行让她看着自己那双红肿的双眼。 谢只南忙活半天,根本没注意到他在这之前哭了。 现在被他这么一掰正,看得清清楚楚。 “我再不这样了。” 那双琥珀色眼被泪水润了又润,眼眶处泛着细微的红,平添了几分素日不曾有过的媚色,看得谢只南一时消下些许怒气,怔怔地看着他。 谢只南突然觉得自己好没出息。 这样就生出了原谅他的心思。 主要是这些年从未见过男人哭泣,今日这么一瞧,真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话这么说着,晏听霁又大胆凑来,蓦地吻住她的唇。 那含着涩意的泪被舔舐在她唇瓣间,迫使她尝到这点热意,盈盈淡香不住勾缠着她,那双夹着气意的黑眸微睁,本想挣开骂他,可实在招架不住,整个人竟被他反客为主,最后自己倒先败了阵。 谢只南不得不承认,三年里晏听霁总是会使出这一招来制服她。 “哪有......”她喘着气,仿佛被抽光了力气,“哪有你这样的?说不过就这样......” 晏听霁唇角微漾,一手扶住她的腰,另一手掌抚着她的后脑,修长的指穿嵌在她发丝间,边调整着她的呼吸节奏,边加深这个吻,“我再不这样了。” 谁能想到一番争吵过后竟是变成了这样? 谢只南想不通。 气焰大减。 不过晏听霁却是颇为魇足地完美解决了这一场灾难。 第40章 无声的引诱是最为勾人的…… 认错过后, 晏听霁老老实实地弄了一桶浴水。 谢只南沐浴完,用了些吃食便迷糊睡下。 见生坊此行太过劳累,又险些丧失了性命, 竟是整整一日都不曾合眼。 她虽是修士,可又不似一般修士那样总是有着足够的精神气。她更像是凡人, 需得吃喝睡觉, 才能够补足精神气。 晏听霁告诉她也许是缺魂少魄的原因,才致使她会如此。 不过晏听霁日日为她渡着灵力,却倒是要比早几年前好些。 此刻不过午时,谢只南懒懒地爬上床便歇下了。 晏听霁是何时上来的, 她不知道。 只知道这厮似是故意的,闹出些动静来好让她知道他来了。 谢只南习惯了, 知道再怎么发脾气他下次还是这样,便由着他来。也不睁眼, 也不说话, 随他动作,只想着他快些躺下莫要扰了自己清梦。 每次晏听霁都会在她睡着以后才迟迟上床榻, 平日清浅的淡香会蓦地浓郁起来, 且次次都要引得她注意,哪怕是眼皮掀了掀, 眉毛动了动,他就会心满意足地抱着她一同睡下。 今日也是如此。 晏听霁看着睡在里侧的人,发现外侧留给他的空间不多,又不想睡里侧,只能抱起人往里放了放。他的动作算不得太重,却足以弄醒才刚入睡的谢只南。 闻见那股香意,谢只南便知道是他来了。 也没理他, 自顾自地就睡下了。 晏听霁想着她才吃了东西,如此睡下,容易积食,就将人捞了过来,低声唤她。 第86章 “阿邈。” 他非凡人,无需依靠睡觉这样的事情来补充体力。 可若是能与她同榻而眠,对他来说,是极好的。 谢只南朦胧之际,听见晏听霁正唤自己的名字,眼皮抬也不抬,本想转过身背对着他,不料他双手环抱住自己,能活动的地方不多,只好将抵着他的脑袋低了又低,不去理会。 见此晏听霁失笑一声,低头凑到她耳边亲昵一声,“阿邈,我有话要说。” 谢只南敷衍“嗯”了一声,又要沉沉睡去时,忽感一丝不对,旋即耳尖落下一点濡湿之意,她猛然睁眼,将那低下的脑袋复而抬了起来,警惕道:“快说。” 晏听霁这妖鬼太过狡诈,总是使些她无可奈何的手段制服自己。 总想找出什么破解之法来,日夜想着,可学着他的样似乎又让他兴奋不已,反倒变本加厉。 实在是想不通,为何耳尖这样敏感至极的地方也能叫他给发现了去。 不止如此,她的唇、脖颈,几乎都被他制服过。 太过奸猾狡诈。 只尝到一点甜头的晏听霁不舍退开,道:“今日那桑府,你可有发现什么不对?” 谢只南清醒了一点,细细回想着今日在桑府时所见到的,倒是没什么不对,不过是一家人重新团聚一处的欢喜时刻罢了,何处有疑? 但又仔细想来,这桑丘一连三拨人找来,皆非常人。 谢只南和晏听霁才来县夷,好巧不巧同无渡一个时段进的城,被桑丘碰上也是情有可原。可崔九兆几人也是不久才来的此地,虽说不一定是同时来的,也未曾碰面,却好歹也是同在县夷住过几日。别说他们,就连谢只南二人在妖怪那四处打听许久,也不曾探听到有什么别的修士来此,更何况桑丘这样一个凡人。 混沌的大脑顿时清明许多。 可尽管如此,谢只南也不能想通桑府中人有何不对。 那桑容一副柔弱少女的姿态,莫名其妙跑出城外,也莫名其妙地被见生坊的妖抓去做了当品,实属有疑。 京@墨@筝@狸 疑就疑在,他们的身份是凡人。 晏听霁见她沉思许久,便直言道:“那桑府中,似乎除了桑容,其余都是妖。” 这个“似乎”加进去,有种别样的意味。 如若桑府里,除了桑容其余都是妖,妖物怎会收留一个凡人在自己的家中,用以血脉相连?可将桑府众人的身份转化成妖,前面那些便都能说得通了。 桑丘一只妖为何会不惧暴露的危险来寻修士去救一个凡人? 从今日表现来看,崔九兆几人并未发现他们妖的身份。 许是资历尚浅,又或是他们隐藏太深。 谢只南自己也没发现。 谢只南又细想了好一会儿,问:“为何是似乎?那他来找我们帮他救桑容的时候,你就知道他是妖了?” 晏听霁说道:“他们手里头应该有个厉害东西,可以掩盖妖气。昨日桑丘来的时候,我只在他身上探到一丝微弱的妖气,并不似寻常妖物那般毫不掩饰的浓郁。而今日送回桑容时,还未到桑府,那妖气又浓了些,可就是在桑容回到桑府中时,桑丘身上没了妖气,只剩下普通凡人的气息。” “所以我猜,桑容也并非凡人。她身上有法器护体,盖住了妖气。” 说到这,谢只南倏地坐了起来。 “那我岂不是又被他们耍了一通!?” 晏听霁慢慢跟着坐起,拢了拢她微开的衣裳。 蒙蒙睡意骤然消散,谢只南拍开他的手,恼道:“你先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就是怕我不同意,还是觉得我太笨了发现不了暗暗嘲笑我!” 晏听霁只觉冤枉。 他微抬起眼,垂下自己被打开的手,直看着她。 “阿邈觉得我是这种人?” 谢只南冷哼一声,见他委屈的神色中又带着几分不快,这副表情的意思自然是接着后一句话。想来他也不会,一时气急说的话,也没思考,只好别过脸,不再看他。 只是她实在接受不了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才说出气话。 静默良久,晏听霁认为不该如此,想着开口哄她时,便听见少女那道脆生生的语气。 “我是不会跟你道歉的。” 晏听霁突地呆怔住。 笑声自他唇齿间溢出,仿佛戳中了他的哪个笑处,肩膀微颤个不停,听得谢只南满面通红,实在丢脸。 “不许笑了!”谢只南回过头,揪着他的面颊不放,“我说!不许笑了!!” 晏听霁止了笑声,可唇角处微弯的笑意仍在,他笑着看她,调侃道:“阿邈原来还会道歉啊。” 谢只南松开手,径直扯过被子躺下,“闭嘴!我要睡了!” 可真闭眼时,先前那沉沉睡意早就被晏听霁的话给一扫而空。听着身侧之人跟着躺下,谢只南又睁开眼,侧过身去。 “晏听霁!你不许睡!” 谁想睁开眼看见的不是他入睡模样,而是直接对上他那双清明的眼眸,含着笑的,这让谢只南又不高兴起来。 晏听霁说道:“阿邈未睡下之前,我是不会睡的。” 第87章 谢只南不知第几次感到对晏听霁这妖鬼束手无策了。 总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更多是挫败。 自己竟对付不了一个与自己结了契的妖鬼,太没面子了! 若是传出去,这外界哪还有她的威名? 趁现在睡不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可满眼的坏心思都被晏听霁尽收眼底,他兀自垂眸笑了笑,静静地凝视着她的举动。 谢只南盯着他好半晌,突然说道:“以前都是我先睡,这下我要你先睡,闭眼。” 晏听霁没有半刻迟疑便闭了眼,温声道:“好。” 对于他的服从,谢只南还是十分满意的。 虽然没那么听话了,但素日里多数还是能哄得自己开心的。 过了小片刻,谢只南仔细听着那平稳的呼吸声,似乎已经睡着了,不过出于谨慎,谢只南还是小声道:“晏听霁,你睡着了吗?” 没有回答。 谢只南仍不放心,小心翼翼朝面前之人施下嗜睡咒,见那淡色灵光将晏听霁整个人包裹住,才稍稍得意起来。 旋即她以指做笔,满怀笑意地在他脸上做起画来。 “小狗,王八,”谢只南聚精会神地挥笔作画着,轻微地哼哼两声,“让你老是不听话,给你脸上画下一只小王八,你就是小狗王八。” “我画的真好看。” 最后停笔欣赏一番,发现实在过于滑稽,又怕被发现,只好忍着胸腔里快要踊跃而出的笑意看他。 笑过之后,又觉得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错。 自己如此捉弄,实在是...... 从未体验过的乐趣! 不过谢只南看了两眼以后,还是用清洁术洗掉了晏听霁脸上的王八,好笑是好笑,但比起好笑,她更喜欢晏听霁好看的模样。 每回见到这张脸,她就没来由地舒心。 不知是不是谢只南的错觉,净过面的晏听霁好像要比刚才没画上脸之前更昳丽几分,仿佛那些洗去的墨色都嵌入到了他的眉眼之中,使得眼前这副模子像是被勾勒出的从而变得更加深邃几分。 莫名又好看些许。 看着看着,如墨般的黑眸瞬地望向眼前那殷红的唇瓣。 以前从未细想过晏听霁为何总是喜欢亲自己的唇,像是上瘾了般,每日几乎从未间断过。她最初是抗拒的,可逐渐也会跟随着他慢慢沉陷其中。 谢只南鬼使神差地抚上晏听霁的唇角。 心想这若是自己主动,是否也会像晏听霁那样? 无声的引诱是最为勾人的。 她慢慢凑过去,先是伸出一点舌尖轻轻舔舐着那带着凉意的唇瓣,并未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可谢只南心里莫名忐忑,耳边除了被那胸膛下那颗猛然跳动的心脏声充斥,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更是不曾注意到面前人忽而加重的呼吸声。 而后她又贴近几分,完全覆上那两片唇瓣。 并未得到想象中的感觉,她像贼一般快速退开,抚着心口处背过身去。 被施下嗜睡咒的人蓦地睁眼。 第41章 只是今夜多了个跟屁虫。…… 心虚的人渐渐起了困意, 眼皮沉沉。 可身后之人却全然没了睡意。 清浅的呼吸声细细传入晏听霁耳中,亮而澈的琥珀色眸中浮现出一丝疑惑。 疑惑谢只南为何不继续了。 如此快便撤离。 难道是自己这张面容还不够漂亮,不足以叫她产生更进一步的喜欢? 可如此, 晏听霁仍是满足。 他承认,自己方才是设有几分引诱的意味。 引诱她靠近自己。 引诱她亲近自己。 这是他惯会使用的手段。 只要可以引起她注意, 可以叫她的目光永远落在他身上, 不论手段多下作,晏听霁乐此不疲。 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长睫微垂,暗暗困惑着。 以往都是自己主动亲她, 可今日却是她头一回的主动,这样的主动在她眼里可能算不得什么, 可在晏听霁眼里,这是恩赐。 一颗独属于她的心脏跳动疯狂。 他想着, 若是再久些, 说不定他会如痴如狂到将这颗心剖出来给她瞧,让她亲眼看着那颗只为她起伏的心脏。 可她没有。 晏听霁用长指勾住眼前那纤长黑浓垂下的一缕发, 安静地凝了好半晌, 而后一缕暗红灵力顺着指尖勾住的这缕发丝悄无声息地渡到少女身上。 “嗜睡咒能下在我身上么?”晏听霁轻笑一声,将人慢慢转过身来平躺着, “笨蛋。” 视线从额、眼、鼻、唇渐渐落到那截细长白皙的脖颈上,平静的眼眸里慢慢涌出痴迷之色。 在很早之前,他就想试试了。 如此柔软之处,就该他一人独占。 亲吻、啃啮、甚至想咬断。 “好想咬断,不过我不想你死,给我咬一咬就好。” 怀中人被施下嗜睡咒,就是动静再闹大些, 她也无甚感觉。 晏听霁毫无脸皮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第88章 先前做着人,总是要学着那些凡人一样遵守教条礼数,古板至极。 虽然他也没怎么照着学,但也还是压下了一点自己的本性。 那些束缚叫他实在难受,本就被囚困八百年,若不是怕吓到她,自己又怎会拾起当初那人模人样的贵族男子外皮去做一个人。 忍得实在难受。 秉着循序渐进的想法。 于是他一点一点释放出自己的本性,让谢只南逐一知晓他这只妖鬼其实是透着恶的,不怀好意地靠近她。可他的不怀好意又不会伤害到她,如此这般,叫她逐渐在自己的哄骗当中完全接纳自己这只恶到透顶的妖鬼。 “阿邈,我做不来好人的。”他微声道,径直压在她身上。 这话似是在提醒她,可她又听不见。 殷红唇瓣微微勾起一丝弧度,他轻身探去,伸出微湿的舌尖轻缓舔舐着,认真十足的神情仿佛在品尝着什么极其美妙之物。又觉不够,他加深了力度,压下眸中的痴狂,轻吮、啃咬着那细腻之处。 沉在睡梦当中的人微咛一声,俨有些被压得喘不过气之势,眉头微蹙着做出无声抗议。 晏听霁恍若未闻。 微尖的牙齿蓦地露出,毫不迟疑地向下咬合,力度虽轻,却也留下了浅淡的牙印。 他还是没能下太重的力。 因为有些舍不得。 盯着那被自己咬出和细小微红的暧昧痕迹,晏听霁十分满意。 就当是方才她为自己道歉的回礼了。 他将并不满足的唇复而贴在她那淡粉的唇瓣上,反复碾咬。熟睡中的人自是放松警惕的,平日那严防死守的齿关在此刻也被轻易撬开。晏听霁的身子不断战栗着,他疯狂索取自己想要的一切,二人的唇舌相互纠缠,在轻微的喘息声中闻得那声极轻的抗议,他几欲癫狂。 他兴奋的、忘我的险些被绞溺在此刻。 仅剩下的一点理智终于唤醒他,晏听霁微喘着摁下胸前将要跃出的心脏,抽离开半分距离,手指微捻着那微红的唇瓣,语气笃定道:“你只能看着我,你是我的。” 这样的话语晏听霁对她说过很多次,可后半句话却只能在夜深时刻、在她熟睡之际才能开口。 他的确卑鄙、狡诈,可那又如何。 没人能再从他手里抢走她。 这样少有的安静,已是在那数不清何时的过往当中了,也是如此,乖巧得很。 当然,这样的下作手段也并不是第一次。 晏听霁这样不知人理的妖鬼,自然不会觉得哪里有误。 仍在睡梦中的谢只南只觉得这次的梦境太过真实,梦里看着晏听霁压迫性十足地锢着自己,处处动不得。哪里都被他亲了个遍,且连不能喘息的感受都非常强烈。 她哪里知道这是真实的,只当是方才心虚后做出的心虚梦。 晏听霁不舍松开手,侧过身去,又将人抱在怀中。 他喃声道:“你是我的......阿邈。” 晏听霁阖上眸,脑中又不自觉开始忆起那段旧事。 * 漆黑殿室之中,辕邈的脚踝被一只覆有凉意的手牢牢攥着。 “刺客!” 她惊呼一声紧忙坐起,望此声响可惊动殿外守值婢女入殿查看。 可殿外毫无声响,似乎不曾听见里头的动静。 模糊视线下,任何地方的触碰都是极为敏感的。 深居王宫这样的地方,辕赢虽将她护得极好,可她也并非那种纯真得不谙世事的公主,当下第一反应便是宫殿内闯进了刺客。 辕邈迅即抽出枕下刀匕,微微泛着冷意的银光划过一丝亮意,刀刃抽出刀鞘时擦起的锐鸣声已然是对对方的警告,可那团白影仍旧不为所动,只是喉间溢出丝丝低吼声。 这时她突然想起那只缩在自己寝殿中不肯离去的妖鬼。 模糊的白影在辕邈高度戒备下逐渐清晰,她微松了口气,将刀匕藏于身后,另一手朝他招晃了招:“你半夜不睡要做什么?过来。” 妖鬼迟迟捏着她脚踝不放,一双含笑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乃目清之人,如此昏暗视野下,他也将对方慌张的神色尽收眼底。 辕邈冷声道:“我想你是能听懂我的话,若是再抓着我不放,我现在便出殿门叫人将你活捉了去喂狗。” 他神色微松,迟疑地放开一点紧握着的手。趁此机会,辕邈快速收回自己露在被褥之外的双腿,扯着被褥牢牢盖住自己。 见她如此,他略微迟钝地偏了偏脑袋看她,旋即还是乖巧地爬到她身侧,目光赤-裸地直盯着她看。 今日殿内的冰鉴似乎用得格外得快,现下俨然有些燥热之意。辕邈经这不知分寸的妖鬼这么一吓,着于身上的薄衫隐约被些许汗意浸湿,透着一点微黏的热意。 可罪魁祸首仍一副不知错的模样,半晌无动,只安静跪坐在她身侧看她。 “你去将那窗子打开,我有些热。”辕邈指着离床不远微闭的窗上,命令道。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甚至对她这句话带有几分困惑。 看着离自己如此之近的妖鬼,那些细微的表情也能被她捕捉。 第89章 辕邈皱着眉。 “你听不懂么?” 妖鬼眨着一双澈眼,直直摇头。 辕邈无声叹气,只好走下床去,可还未离开床边半步,自己的手又被他抓住。 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只能听得懂威胁的话。 一般的寻常话竟是全然不知。 辕邈侧身望着他,不过片刻,他也跟了下来,紧挨在她身侧不肯挪步。辕邈头一回这般不知所措,以往除了辕赢敢同自己亲近,其余再没别的男子敢如此冒犯她,更别说是跑到她的床上来了。 所幸他有金印束缚,也不敢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只能带着他去开窗。 开窗之后,殿外的凉风阵阵袭来,倒是令人神清气爽几分。 不过从这打眼看去,便能瞧见殿外守值的婢女胡乱倒在地上,仿佛被人下了迷药般不知所觉。 难怪方才叫人都无人应答。 辕邈借着月光,斜眼睨着那目光始终放在自己身上的妖鬼,道:“你做的?” 这回倒是听懂了,他邀功似地点头。 辕邈神色骤冷,本想甩开那被他拉住的手,可怎么也使不上力,暗暗想着明日就叫那老道锁住他的灵力,免得叫他在她着宫殿之中为所欲为。 满心喜悦的妖鬼自然是注意到她那冷淡下的神情,又是不解。 可他并不会说话,也不知该怎么问她有何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敛去笑意,学着她的样子跟她对视。 透过淡淡的清辉光色,辕邈的视线慢慢清晰起来,她并未点烛,而是缓步走到冰鉴前,盯着那一干二净且无半滴水色的鉴底。 “你做的?”她问道。 妖鬼同样看着这冰鉴,想起刚才口燥时寻不得水源,嗅见此处水汽,便认为这是水,可这里装的都是冰块,他发现这些冰冷的硬块只能靠舔才能获得少许的水,又发现这含在口中久了,那水便能变得更多。 于是他独自吃完了这些冰。 可他不会说话,听着这句模糊不清的问句,加上辕邈此时不太美妙的心情,他摇头拒认。 辕邈冷笑一声,“才这么一会儿,就已经学会撒谎了。” 妖鬼困惑不已。 怎得还是不高兴? 辕邈被这什么都不懂的妖鬼气上了头,重重拍向他的手,喝道:“拿开。” 被吓也就算了,他竟吃干净了自己殿内的冰。当下守值婢女昏睡,要叫人怕是要闹出不小动静,她气得想要挠人。 这妖鬼被她这么一打,根本不在意,这点力度同以往受过的伤痛,算不得什么。 他甚至以为辕邈是在同自己打闹。 辕邈冷静片刻,拖着这么一个重物推开了殿门,径直走到那庭院中的秋千上坐下吹风。 夜晚的风如轻浪般拂过她面,辕邈侧眸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妖鬼,见他还是看着自己,忽而笑了一声。 “我好看么?” 他点了头。 辕邈唇角微弯,又回过眸,静静地倚在秋千绳上,缓缓闭上了眼。 她有时睡不着也会迷晕殿外的婢女,独自坐在秋千上静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夜。 听着风声,倒也能入耳睡去。 只是今夜多了个跟屁虫。 那妖鬼也靠在一侧绳上,却总觉不适,谁料她忽地转了方向,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一股好闻的香意淡淡覆面而来,他惊奇地发现辕邈的身子十分柔软瘦小,忍下咬她的冲动,他也将脑袋靠在她的脑袋上。 他动了又动,试图把她的脑袋放在自己上面,自己则靠着她睡,不过被她一声嘟囔制止了去。 “别吵我......” 他出奇地没再动了。 之后想着凡人应该睡在床上,便抱着她回了殿内,自己也顺便躺在她身侧。 忽然想起她盯着那冰鉴时那微妙的神情,想着她是因为自己偷吃了她的水而生气,于是又变化出一模一样的来存放在冰鉴中。 他还了许多,但不知为何,整个晚上辕邈都是挨着他睡的。 第二日清早,辕邈看着顶上的纱帐,浑然不觉是何时回了殿,可当她清楚地看见身侧之人时,一切都明白了。 辕邈捏着他的厚脸皮,威胁道:“你下次再敢睡在我的床上,我就让王兄把你送走!滚下去。” 他被这一动作弄醒,透过窗子的日光打照在他身上,有些睁不开眼,听她这般说,忙下了床去。 后来辕邈开始慢慢教导他读书写字,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知道他没名字,也给他挑了些书叫他自己选。 一日夜里,他兀地摇醒自己,忽视辕邈眼中的怒气,伸出手上攥着的一张纸。 “我要叫这个名字。” 辕邈敷衍问他:“什么?” 喜色从那琥珀色眼中盈盈溢出,无需仔细看都能感受得到眼前之人的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着。 那是他选了很久的名字。 是独属他的名字。 也是辕邈曾经为了搪塞他别烦自己而为他看过的名字。 “晏听霁。” 辕邈微愣。 第90章 第42章 “那我认罢。” 梦醒过后, 谢只南并不轻松。 梦中所感太过真实,真实到她醒来第一眼下意识便是抬手摸脖。 谁料才触上脖子,细微的疼痛便密密泛开, 就只在那一小寸地方蔓延,摸向别处时却无甚感觉。谢只南抬眼瞪着还在睡的晏听霁, 推开人后跑下床去照镜子, 连鞋也不顾,只从镜中发现自己脖子上密密麻麻的缀满了红痕,微侧过脖,便见到那泛痛之地有着一排极其明显的牙印。 晏听霁不紧不慢睁开眼, 委屈地坐起看她。 “这果然不是梦。”谢只南咬牙切齿道。 罪魁祸首却问:“阿邈这是作何?” 还敢问! 她朝他指着自己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痕迹,可晏听霁只是无辜眨眼, 状似不知般望着那处令他十分满意的画作。 “你咬我做什么!血蛊不是快解了吗!”谢只南实在气愤,“下次可是要将我吃了不成!?” 况且她明明给他下了嗜睡咒, 这根本说不通。 难不成...... “你耍我!” 晏听霁低下眉, 模样乖巧地弯腰拾起那双绣鞋走到妆台前跪坐下,将绣鞋放置在一旁, 随即望向镜中人, 仔仔细细地瞧着那些痕迹。 “这回不是我先睡着的么?阿邈,若这也算错, ”他侧首看着谢只南,淡淡道:“那我认罢。” 谢只南:“......” 他又笑道:“若是不满,阿邈也可咬了我的脖子去解气。” 话里话外都透露着这不是他干的,但他心甘情愿认下,且十分愿意受这不知名的罚。 可这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又不傻! 谢只南别过头,暗暗用力拧住自己腿根处, 待到泪花蓄出时再发出低低啜泣声。 闻见哭声,晏听霁僵住了笑。 她很久没哭过了,今日却因此哭了。 “你这个坏小狗!每天都想着怎么骑到我头上去做主人,现在还敢咬我了!呜呜......” 晏听霁想着自己并未真的生出要咬死她的意思,奈何现下她误会了自己,不论怎么说,她怕是也不会相信了。 谢只南终是又搬出了这套。 头回给她变了蝴蝶,上回又给她变了小雀,这次该变些什么来哄她? 晏听霁苦恼极了。 他是当真不知该如何去哄哭了的谢只南。 尤其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时候。 又或者说,晏听霁不知该从谁那去学怎么哄哭了的女孩子。 他慢慢低下身子凑到谢只南面前,细看着那双泛红的眼,而后用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温热之意,道:“别哭......对不起阿邈,都是我的错,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该承认还是承认了。 谢只南冷哼一声,拿住他为自己拭泪的手,甩到一旁。 “我不要你!走开。” 晏听霁急了,将那只被甩开的手递回去,“我不走。” 见她不答,晏听霁撩开自己披垂的瀑发,露出一截脖颈,弯身下些许到她眼前,用那双眼睑处浮起殷红色的桃花眼看她,低声乞求道:“咬咬我......” 真是一个我哭你也哭。 谢只南才不会如他的愿,左右气不过,将妆台上的梳子扔给他,道:“给我梳头,以后我不许你跟我睡了!” 晏听霁拿起梳子,坐直身子后微微摇头:“你不需要我的灵力了吗?” 谢只南用手指轻点着脖,眉头都快拧成川字,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冷声道:“不需要!” 晏听霁垂眸无话,只默默替她梳头。 对于梳头这样的事情,他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娴熟。 且他梳得发型样式,几乎与王求谙做出来的一模一样,不同于当下时兴的,都是些没见过的。 待收拾完毕后,二人去到桑府已是入夜。 宴席明集,虽只是摆个众人的答谢宴,做出来的样子却是隆重。 * 崔九兆一众人被安排在挨近主房的东厢房处。 是座四合院,四面环绕透风,聚着天地日月之气,虽比不上自家,可倒也算比驿站舒适。 领路的丫鬟将人带到后,说道:“几位便在此处歇息,热水、换洗衣物、点心都已经备下了。若有什么需要,外头随便拉个丫头使唤便是。” 崔九兆应声道:“我们知道了。” 丫鬟将离去时,他忽而又道:“等等。”见其等着话,崔九兆疑惑,“我们另外两个同伴怎么没跟来?” 她笑着说:“那二位说是在县夷有屋子住,便回去歇息了,夜里再来。” 崔九兆点头。 待人走后,几人纷纷开始打量起来。 崔琼玉原是凡人,又是个养在家里十几年不出门的深闺小姐,虽说跟着王求谙去了东濛岛修习,得了些灵气上的滋养,也是见过世面的,但到底还是不能接受这一身裸露的衣裳。 她先一步进了屋门,朝几人说道:“我先去换身衣裳。” 其他几人倒还好,各自很有默契地走到那院子里摆放着的一张石桌处坐下,桌上也摆着些许糕点点心,似乎事能坐下的地方,皆摆满了食物供给几人食用。 第91章 微生银坐下前捏了决,如流水般的淡黄色印记自她面前旋转不断,旋即化现出一道金光色的水凹墙凌空罩住这一整座四合院。 此乃隔物罩,可垄断内界以外所有外来物。 是为五堰派修习阵法之一。其可用于众人商议机密,或是设下的保护机制。 阵法布下后,微生银淡然坐下,说出的话一针见血。 “这丫鬟明明是走在前头带路的,怎会知道后面的事?” 微生劲一手支着下巴,微微笑着捻起一块糕点来放在鼻尖轻嗅了嗅,“阿银也发现了。” 这两人都发现了,崔九兆这样的天赋之子自然也不会落下,他也拿起一块糕点闻了又闻,虽是没什么问题,但他还是放下。 “这桑府有问题。带路的这丫鬟很不对劲,但是吧,”崔九兆摸了摸下巴,深思道:“我又瞧不出是哪里不对。感觉,就是感觉。” “诶?那你们说,谢只南和晏听霁是不是发现了这桑府的不对,所以才没住下的?” 微生银冷哼一声,“若是如此,为何不告知我们?我们好歹也一起打过妖,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此时崔琼玉换好衣裳从屋里走出。 这穿得不是派服,而是桑府备下的女子服饰,这一装扮,倒让几人恍惚想起当初王求谙将这凡人女子带回到五堰派的时候了。 那时她也是穿得如此一般,不过要比现在更瘦弱些。 崔琼玉在换衣的时候便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又听见谢只南和晏听霁没跟来时,多的是庆幸,但又有些失落。 晏听霁从头到尾都不曾跟她有过一句攀谈。 就如三年前那般。 她朝前走去,道:“可能是怕我们拖累她们进度,所以才不跟我们说。” 微生银当即拍桌,眼中划过一丝恼意:“我们拖累?在见生坊的时候,我们哪个是累赘,不都是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的伙伴吗?” 崔琼玉这般煽风点火,让原本对谢只南心生出一点好感的微生银霎时厌恶起来。 崔九兆却说:“不可能的,要是怕我们拖累,这二人就会扔下我们离开了。早在见生坊的时候,我就见识过谢只南的实力了,晏听霁这人修为在我之上,我看不出来,藏得很深。不过谢只南要比三年前在五堰派时进步许多,二人联手,是有能力带我们逃离见生坊的。” 只不过那见春先一步露了面,提早打断了谢只南原本的计划。 崔琼玉坐下,微笑着说:“怪我误会了,听崔师兄这样说,我倒是小家子气了。” 微生银噎住了话,脸上微热,“晚上她们来了问问不就知道了。” 她虽这么说着,可心中仍是不满,只想找一个宣泄口,忽而看见微生劲仍在笑着,仿佛事不关己般,拍下他手里捏着的糕点,道:“笑笑笑!一句话也不说,天天扯着你这张不会累的面皮笑!” 微生劲知道她这是找个人发脾气,也没管,只回怼了句:“哪天我不笑了你就知道了。” 崔琼玉又开始伤感起来,她微垂着眼,想起自己此行进到见生坊就是为了给王求谙寻找牵洙草,却不想把自己给搭了进去,还偶然碰见了令她怕了三年的谢只南。 在她最为狼狈的时候,最不堪的时候。 简直是糟糕透顶。 崔九兆注意到她低落的情绪,知道她这是为没找到牵洙草而烦忧,随即安慰一声:“我们还有时间,只要在这十日里找到牵洙草带回去,定能解决掌门当下燃眉之急。” 微生银跟着道:“对啊,难过什么?草又不会跑。” 崔琼玉摇头:“掌门将我这凡人带到仙岛,这次又因我而受伤,我实在愧对。” 崔九兆揽住她的肩,冲她比了一个安心的眼神,道:“我们几个一起,还怕寻不到一株草?等谢只南和晏听霁也加入我们,我们六人齐心协力,就是那阎罗殿也踏得!” 未提到谢只南时,崔琼玉还勉强笑着,提到谢只南之后,她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怎么笑成这样难看?要我教你怎么笑吗?”微生劲瞥了眼崔琼玉,但很快又肯定了崔九兆的话,重重拍下他的肩,爽朗笑道:“说得好!” 崔琼玉是个凡人,五堰派内所有弟子都知道。 刚来时几乎没有人见过她出门,见到的也是她那张快死的苍白面容。不过过了几月以后,门派众人见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的脸色也越来越好。所有人都怀疑这崔琼玉是不是掌门带回来的心上人,出了一趟门便将人从凡间带到东濛岛,还如此上心。 不过日子久了,见她并未与掌门有过多接触,这传言也不攻自破。 而最先同她接触的同门弟子便是崔九兆,他为人热情,崔琼玉来的第一日他便注意到了,之后也是他带着微生劲和微生银两人认识了自己。 知道她是凡人,一同比试修习时都会让着她,生怕一个不注意就将人给打死了。 相处三年下来,自然也都成了彼此之间较为亲近的好朋友。 可今时回到凡间,又一次碰上了谢只南。她的出现,全部搅乱了崔琼玉慢慢变好的生活,这让她不得不暗自咬牙。 第92章 到了晚宴,住在府上的几人皆以落座,唯崔九兆身侧空出两个位置。 原这空位是落在崔琼玉身侧的,但她声称自己坐的地方受风吹,有些受不得,便和崔九兆调换了位置。 约莫着过了小半刻,穿得一身严实衣裳的谢只南和不太高兴的晏听霁随着丫鬟一同入了座。 第43章 好牵强的理由。 宴席摆设在廊檐外的长亭内, 亭旁的池水被打着的灯火照得潋滟,垂下的花草长影独自波荡在水纹之上,仿佛一副夜景水画, 令人舒坦。 后入座席的二人是全场为之聚焦的对象。 尤其是谢只南。 暑热的天气,她虽穿得轻透, 可脖子上却像是过了冬般用层层衣纱拢着, 叫人看了也不明白她到底是冷还是热。 她也不想。 鬼知道晏听霁这讨厌鬼给自己下了什么术法,不论施用什么都掩盖不住,只能纯靠衣纱来掩饰着这些令她十分不快的痕迹。 晏听霁倒还好,面无表情的, 但暗暗散出的阴沉气叫几人不禁打着寒颤。崔九兆他们只觉得是他不高兴,可落到桑丘一家子身上, 就像是老鼠见了猫,避之不及。 到底还是桑丘邀请来的, 再怎么说也是要硬着头皮上, 总得解决了许诺他们的事不是? 不然追究起来,就是想躲也来不及。 崔九兆最先发出疑惑。 “谢只南你脖子不热么?” “热。” “那你为什么要弄成这样?” “闭嘴。” “哦。” 晏听霁觑了崔九兆一眼, 那眼神和善得很, 似乎很是希望他继续问下去。 崔九兆只以为他在向自己打招呼,递了笑回去。 晏听霁:“......” 显然谢只南对这件事不高兴, 不过就是再怎么猜测,他们这群少年头子,最多就是奇怪,怎么也不会想到是晏听霁做下的。崔琼玉就不一样了,她三年前便看得出来二人的关系,且她深居凡世,对男女一事自然也是有些了解的。她盯着谢只南的脖子细细瞧了半晌, 似是想要在那钻出个洞来,却被那双黑眸反看了回去,崔琼玉连忙垂眼。 桑丘恂恂招手,端着菜盘的丫鬟们纷纷迎上了前,一一摆好。 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可围坐桌前的几人皆没什么胃口。 谢只南从头到尾扫过一遍,对于桑丘这晚摆设的无比隆重的宴席毫无兴致,更是有些看不上眼。 她手也没抬,对着桑丘开门见山道:“牵洙草。” 听到“牵洙草”时,同样停着不动的崔九兆几人目光齐齐落在桑丘身上,场面一时安静不少,桑丘那几个儿子倒是没什么心眼般,抓起碗中的腿肉大块朵颐着。 桑容放下长箸,也望向自己的父亲。 视线全部蓦地聚集在桑丘身上。 他拾起长箸的手一顿,随即朝着众人呵呵笑道:“仙士不必着急,你们劳累许久,定是饿了,先吃些我府中备下的粗食,我叫人稍后送来。” 桑丘原想避开这个话题,毕竟他前头答应下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牵洙草究竟为何物,只当是凡物,随便拿些稀有的草打法了便是。可当他提及时,桑容却告诉他这牵洙草乃仙草,别说是凡间了,就是在仙岛上找也未必能寻到。 知道后桑丘就开始慌了。 他开始懊悔自己答应得太过爽快。 这时崔琼玉问道:“你有牵洙草?” 桑丘微惊,暗想不好。 这群人是一起的,难不成都是为了牵洙草而来的? 可他实在没有。 微生劲温润笑看着他,友好至极的表情却让桑丘冷汗连连。 “若是你有,便当是赠予我们的回礼罢。” “我......”桑丘吞吐着。 眼见情况不妙,桑容倏地站起来,将所有人目光都吸引了去。 被这么直勾勾盯着,还是一群自带道气的修士,桑容衣裙下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我有惊喜!”她干笑着喊了一声。 就在众人疑惑她说的惊喜是什么时,无渡的声音自后方传进所有人耳中。 “阿弥陀佛,多谢各位的搭救之恩,无渡感激不尽。” 无渡突然出现在桑府,是众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早前桑丘还说了没钱救不了,崔九兆几人暗暗筹备着等叫上谢只南一起去将人给抢回来,谁知这会子还没到三日后呢,人就已经被带回来了。 桑容恬然一笑,小步快跑到无渡身前,拉着他就要入座。 无渡虽想避开这手,见夜黑,怕她因此摔倒而后抿着唇跟上她的步伐。 桑容迎着这群人的目光,深呼吸一口气道:“我下午已经叫人送钱去将他赎回来了。” 桑丘连连叹气:“你这孩子。” 这哪里是没钱,一千万两灵石都能拿得出手,之前拒绝分明是不愿意救。 父女二人的话落下后许久,也不曾有人接上,似是有些尴尬,桑丘夹了一箸青菜埋头吃着。 随侍的丫鬟又搬来一凳,可无渡见到满桌荤腥,慌忙退开几步之外。 “在下乃出家人,食不得荤。” 桑容的笑容霎时浮起歉意来,她委屈地摇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了这件事,”随即她又揽住无渡的手,道:“我去给你做碗素面可好?” 第93章 无渡摇头拒绝,可肚子的抗议声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不及桑丘阻拦,桑容便笑眯眯地松开手,转身走向府中厨房。 谢只南忽地看向桑丘,淡淡道:“令爱当真是纯真好善之人。” 桑丘以为是夸奖,也卸下一点怕意,哈哈一声,道:“哪里哪里。” 笑过之后,桑丘才觉不对,见这宴席都开了一半,除了自己的几个儿子一直在吃,就没见其他人动过筷。 他疑惑,却不敢催。 谢只南没了耐心,直接道:“牵洙草。” 桑丘发现这群人并无用饭的心思,他默默垂下头,做出一副蔫了吧唧的样。正当坐在他对面看得较为清楚的崔九兆疑惑之际,那垂下的脑袋骤然变作一只无比巨大的兔首,一双赤红的眼睛如红灯笼般突突瞪着在场之人。 崔九兆跳了起来,连带着微生劲一起,险些倒在地上丢了面子。 兔首下仍是桑丘人形模样,他蹬了蹬双脚,旋即见他身侧坐着的几名少年也如他般变作人身兔首的妖物。无渡站得远,看得却极为真切。 他倒退两步,清润的眼眸满是愕然之意。 其余坐着的几人跟着站起,谢只南倒是被勾起几分兴趣来,她不急着拿出越翎,反而弯起眼来,朝桑丘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桑丘鼻头微耸,嘴两旁的胡须抖动得厉害,“我没有牵洙草!” 谢只南眉心微挑:“就因为这个?” 桑丘吭哧道:“就因为这个!我一只老妖,从未做过任何坏事,不过是求你们办事救我女儿,却被你们这群修士如此折磨!我受不了了!” 好牵强的理由。 崔九兆站稳后,还是不能理解桑丘这话的意思。 “我们哪里折磨你们了?” 那兔首朝前猛冲一瞬,当即缩回。 “你们不是早就怀疑我了吗?还装什么?有什么都冲我和我的几个儿子来,阿容一个凡人,她是无辜的!” 无渡拦在两方之间,意图劝解。 “我见他言之有理不似作假,他身上有妖气我早就发现了,但桑容身上的确无任何妖气,是个普通女子,妖物尚可温情,我们又何必插手呢?” 微生劲:“去你的。” 微生银斜睨着眼,抬起手肘撞了他一把。 桑丘兔首抬甩,遽然扑向阻拦在中间的无渡身上,另外几名也跟着动作,可还未触及他的手臂,便被一道道自身披无渡那袈裟上如细线般的金光给炸开。 满桌食物顺着桌子一同碎裂到池底当中。 “当啷——”。 盛放着满当素面的瓷碗猝然砸在地上,冒着热气的白面底下裹满一层淡淡的灰黑色污土,紧接着听见一声尖细的惊喊,少女匆忙跑到无渡跟前。 她颤抖着看向倒在地上的兔妖,白毛上沾着斑斑血迹,几双通红的目珠相互交错,旋即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 桑容扭头望向无渡,眼里蓄满泪水。 “这是我阿爹和哥哥们吗......?” 无渡不忍看她,不过微生劲倒是十分好心,笑嘻嘻地说道:“是啊。” 桑容脸色白了又白。 “不......不可能......”她崩溃地靠到在无渡身上,“我的家人们怎么可能是妖呢......!?” 无渡再也合不了掌,他双手高举着,很是为难,“可否先放开在下?” 桑容抽噎着松开,水眸泛着一点红,活脱一副我见犹怜之感:“对不起......” 无渡甚是愧疚,又可怜她如此遭遇,心中不免激起一丝波澜。 彼时他还在见生坊里打扫着楼阁,见春处处跟着自己,指着这处没擦好,那处没擦到,不过他性子本就生得软,对此也只是默默照做,并未发出一声不满不愿。 后来桑容孤身一人带着一千万两灵石再一次闯进了见生坊,将他赎了回去。 无渡见她如此勇敢,心中十分动容。 可那时见春的脸色十分古怪,不过她是个言而有信的狐妖,说放便放了,也没刻意为难。 答应放人的时候,桑容很是高兴地挽住他的手,可这姑娘似乎总是忘记自己是出家人,也不避讳男女有别,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大方从容地拉住自己。 无渡倒像是成了那个扭捏的人。 见春答应放人后便离开了。 之后他和桑容跟着坊里的妖走了出去。 这样的好姑娘,虽说养育自己长大的乃是妖物,可却也单纯天真,并未染上妖物邪性,实属不该如此下场。 于是他神情认真道:“无妨,若姑娘不嫌,以后可跟着我一同游历四方。” 桑容抽噎的声音登时止住,那双哭眼里夹杂着几分欣喜,转瞬又变为伤感,“可我会拖累你的,我很笨......” 无渡坚定道:“不,你很勇敢。” 桑容羞涩压唇笑着:“好......” 而此时游离在众人识海中的密音几近要传炸了开。 微生劲:“这蠢和尚!!” 微生银:“担待些罢,他什么都不知道。” 崔九兆哇声道:“我们该怎么解救这个和尚?” 谢只南哼哼两声:“以毒制毒咯。” 第44章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用…… 第94章 根据晏听霁所说的, 可以利用赢魂灯去窥探部分玄机。 既能掌控生死,又能窥见重重掩盖下的深机。 谢只南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清楚赢魂灯的用途,竟是比她曾经翻阅过有关少数记载赢魂灯的古籍知道的还要多。 可想着他其他的知道的也不少, 便拿了个他活得久的理由打发了自己的疑惑。 所以当她进入坐席后,便将要说的话尽数传给崔九兆几人。 她将看似平常的桑府乃是一座妖府这件事说与他们, 且猜测这群妖物并非纯善之辈, 好好的妖不当要做个凡人在这畏畏缩缩,实属有疑。 尤其是桑容,柔弱无辜的少女扮相,最能蛊惑人心。 见她这么说, 众人也不藏着,就把今日在桑府自觉的怪处一并告知给谢只南二人。 不过那时他们都很惊讶, 更好奇她是如何得知的。 谢只南就说了句,是晏听霁说的。 微生银不满意她这话, 就问。 他说是就是啊? 语气犀利, 带着几分锐进之意。 谢只南没有半分犹豫地吐出一个字。 是。 晏听霁这妖鬼,虽然有时候不是很听话, 可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给自己拖后腿。谢只南不喜欢别人拖累自己, 也不愿意自己拖累别人。所以在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二人在面对一些事情之前, 皆是很有默契地信任对方。 也可以说是。 谢只南习惯了。 不管微生银和其他几人信不信自己,谢只南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之后她利用赢魂灯暗暗照出桑府众人的原形时,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为了少费些不必要的口舌同他们解释一遍又一遍。 桑丘和他几个儿子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人皮下隐藏的妖形早已暴露在众人眼中,尤其是在谢只南引着一缕极其细微的红色灵力牵往他们几人身上时,忽闪着的莹白色毛皮自他们披着的衣裳外影影绰绰,极为明显。 他们吃的吃, 笑的笑,丝毫没有觉察到。 亲眼见到的微生银不得不相信谢只南所说的话。 不过这灵力引渡到桑容身上时,并未包裹住她全身,而是缓缓汇聚到她丹田处,凝成一团极其微淡的白色光芒,于此散出的妖气竟比桑丘几人加在一起的还要浓郁。桑容是这几只妖当中最晚现出原形的,她丹田处似乎嵌着什么东西,能完全掩盖住她身上的妖气,也顺带着将桑丘等妖也给盖了过去。 嵌在她丹田处的东西释放着一股很强的力量,能让他们看起来与凡人无异。 可问题就出在桑容前不久被见生坊的妖怪带去做了当物,没了桑容的掩护,桑丘着急地连最为惧怕的修士也敢去寻来帮助。至于他们为何要舍去妖的身份变作凡人,这就不得而知了。 且无渡的出现是几人意想不到的。 谁曾想这人还没押在见生坊待个三天就给带了回来。 他这凡僧,自然听不见几人的密音。 密音传言,没人明着开口。 局势微明,谢只南只是简单试探,对于桑丘说能送牵洙草这一事,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若是这桑丘真有,一只妖手里拿着一株仙草,定然是闭口不言。指定是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所以才信誓旦旦地承诺了去,加上崔琼玉和微生劲这么一演,真的不能再真。却不想到桑丘是个坐不住的主,还没说什么,就要暴露身份。 这一诈,把坐着的桑家父子都给诈了出来。 他们自行暴露的场面,是几人都没想到的。毕竟只是想看他会拿什么来糊弄,谁知道是命都不要了,不过桑容不在,桑丘发作前特意强调着桑容乃是凡人,几人虽然知道这暗中明细,可听他这么一说,还是忍不住想笑。 毕竟桑容还未出场,不能叫他们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静静看着他们演。几人其实没有想过要对他们怎么样,毕竟从此时此刻来看,他们并未做什么坏事,只是扮成凡人而已,可桑丘带着几个儿子想要殊死一搏时,味道就变了。 桑容出现得及时,同时也演绎出了让无渡为之心软的场面。 “我父亲和哥哥他们是......”桑容低低啜泣,“是死了吗?” 无渡沉默。 桑丘他们方才一齐攻击自己,可他有佛印加身,又因常年居住婆罗寺,念诵佛经,染着香客供奉的香火气,身上佛光满照,已不是一般妖物可靠近的了。 若不是他们露出杀意,也不会被无渡身上所加持的金印打伤,至于是否死亡,无渡不能确定。 毕竟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 临行前,方丈便说他此行必有一劫。若是过了,便能修成正果,可若是没有,怕是会失了本心。 无渡谨遵方丈教诲,所以当下他仍未卸下警惕之意,双眼凝视着长亭内桑丘几人留下的血迹,一边想着他们没死,一边又怕他们折返。 很是矛盾。 谢只南见他迟迟不语,替他开了口:“你想他们死,还是不想?” “当然不......”桑容脱口而出,又顿住声,“你们都是修士,抓妖杀妖自然也是你们要做的事,可我的父亲和哥哥们都是好人......他们对我很好的。” 第95章 桑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她又掩面哭泣起来。无渡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才过了小片刻,桑容的声音戛然而止,掩面的手蓦地下垂,露出那张憔悴不已的苍白面庞,整个身子朝着无渡的方向直直倒下,昏了过去。 无渡惊慌:“桑容姑娘?!桑容姑娘?” 真晕假晕,谢只南管不着。 她神色淡然走到无渡跟前,随意扫了眼他抱着的桑容后便抬起右手,微微活动着手腕,忽视无渡的疑惑,旋即阴恻恻笑着,用力捏住桑容的后脖颈,倾注了一丝灵力。 这下就不用怀疑是真是假了。 无渡微讶:“这位姑娘,缘何如此?” 崔九兆竖起拇指,朝着旁的几人道:“够狠的。” 桑府里霎时间空荡下去,本就是妖府,这桑丘走了,只剩下桑容这么一个柔弱女子。无渡终是不忍,想着将人先送回屋子里,再想日后该如何。 微生劲拦了下来。 “和尚,不管你怎么想的,但是我们几个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桑容也是一只妖,兔妖,”他作势“哈”了一声,学着妖的样子,“吃人的,你确定还要带着她?” 无渡摇头:“我生来便对妖气敏感,桑容并非妖物,她如今这般也是怪我,你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微生银无语:“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废物?连她是不是妖也能判断错误吗?” 无渡难得硬声:“在下知几位是好心,不过就算是妖又如何?她为了救我,又一次不顾危险孤身一人闯来见生坊赎我出去,若得感化,做个向善的小妖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番言论让本就怪异的气氛霍地沉降几分。 他的思想觉悟很高。 可用错了地方。 谢只南开口道:“也许你说得对,我们不该插手你的事,事到如今,这里并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你也出来了,我们就此别过。” 没有确切证据,无人能证明桑容是带着目的接近无渡的。 他有金印护身,应当是出不了什么事。 他既拒绝众人好意相劝,谢只南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率先一步走了出去,又想起这府里漆黑一片,没了丫鬟们掌灯,复而折返,果然瞧见晏听霁颓然地站在原地。她冷哼一声,牵住他的手便向外走去。 晏听霁感受着手中熟悉的触感,蓦地弯唇。 崔九兆看着远去的背影,再看向无渡,最后望向同样发懵的微生劲几人。 “就......不管了?” 微生银没好气道:“你没听这和尚说的吗?谢只南也说得很清楚了,别留在这碍人家的眼。” 无渡连忙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微生劲呵笑道:“不管你有没有这个意思,都无所谓了。我们也不爱管闲事,言尽于此,日后若是有缘,我们定能相见。” 泛着蔚蓝的墨色天空忽而传向起阵阵鸦喊声,由远及近落入众人耳畔,仿佛朝着桑府大门方向去了。 崔琼玉猝然抬眼循声望去,并无一丝痕迹。 无渡有些抱歉,不知方才自己为何失态,预想解释时,几人已然远去。 他摇头微叹,只好扛着桑容去找她的卧房。 一切安定下后,无渡又走到外面,本想出府去,可又不放心桑容一人,于是寻了间杂屋便歇下了。 被送回卧房的桑容迟迟醒来,她迷糊地望着顶,随即缓步走到窗前。 窗子透着月光,隐隐浮着几分内室的阴影,陡然间,只见那青白色的窗纸上慢慢晃动起一竖着双耳的兔首,伴着细微的吮动声,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大,将那窗纸上的阴影给直直盖了去。 * 谢只南才握住那泛着冷意的手,就被紧紧回牵住。 不过她走得快,二人一前一后的,虽是拉着手,但又像是闹着别扭不肯挨近着走。 走开些许距离,晏听霁喜道:“阿邈这是原谅我了吗?” 谢只南冷声道:“没有。” 晏听霁笑意更深,嘴上却委屈:“好吧,盲了眼的晏听霁真可怜,但晏听霁还是很高兴能得阿邈作陪。” 谢只南掐着他的手,“闭嘴。” 此时鸦声掠过,谢只南警惕地停住脚,旋即听得身旁被黑暗笼罩住的绿意间发出一点窸窣响动,她拉着晏听霁走过去,拨开草丛那一瞬,见得一只黑鸦在土壤间跳着脚,澄黄色的喙在泥土里翻啄着。 未等她看清它在啄什么时,面前刮起的道道飓风掀起松散开的泥粒子,使得谢只南一时迷了眼,那黑鸦转着眼珠,兀地掀起两张翅膀朝她扑来,若不是被她及时躲开,也被晏听霁顺势拉近几分距离,想必此时自己这张脸已经被那尖爪子给抓破了去。 谢只南捏紧另一只手拳头就要挥去,脑子里只想捶死这鸟,可转了一圈也没寻到踪迹。 晏听霁安抚着,轻嗅着跟前近了许多的温香,道:“无事,下次见了,我替你剁了他的爪。” 不过这温香很快就被别的东西给吸引了去。 他不满地蹙了蹙眉。 谢只南盯着那处被黑鸦翻过的土壤,似是瞧见了一点白,沾着少许的泥土,她凑上前去看,很是直观地看出这露出一截的白是人的手骨。 第96章 这块土里竟埋着人? 而后崔九兆几人走来时,发现谢只南二人杵在那不动了,很是好奇。 “你们怎么不走了?看什么呢?” 谢只南挺直身子,侧身望着他们。 “你们去瞧瞧。” “什么?” 几人走近,谢只南双指并拢,搅动起那埋着骨的土,几人往后一躲,埋着的骨头赫然暴露在众人眼中。 杂乱的人骨肆意堆放在土壤之下,有的甚至还未被腐化完全,森白的骨上附着着粘连在一处的衣裳皮肉,一时间臭气冲天。 “这什么!”微生银捂嘴皱眉,“呕。” 微生劲也看不下去,“这不会是桑府原来的人吧?” 崔九兆当即拍手,“那无渡不是很危险?” 崔琼玉从未见过如此情景,脸色煞白,“我们要不先回去,想了办法再来也不迟。” 这突然翻出白骨也是所有人都不能想到的,才被无渡说动的心顿时又沉了下去,见几人迟迟不走,崔琼玉暗暗扶着软下的腿,看向身后的路。 “万一是桑丘他们做的,和桑容无关呢?” 这话一出,几人的头脑已经有些迷糊了。 “这么晚了,要不先回去吧。”崔九兆道。 最先走到府门的是谢只南和晏听霁,可刚踏了脚,便被一道无形的高槛给退了回去,身后跟上的几人也是如此。 微生银自摆阵法,试图破开这道禁制,不想这阵法刚起,碰到府门前便被刺目白光震开,金色咒印如灰烬一般湮灭落地。 晏听霁侧耳听着前头动静,道:“她动手了。” 崔九兆:“桑容?!” 微生银看着自己的阵法被如此破开,很是不甘。 “她这一只小妖,哪里来这么强的力量?!” 微生劲道:“看来想走还走不了呢。” 众人将心思都聚在怎么离开上,无人发现身有异常的崔琼玉。 崔琼玉虽说身体康健了些,可如今这般波折,实在受不住,她额上渗出密密的细汗,捂着心口慢慢弓下腰去,脸色苍白如纸。 崔九兆注意到后急忙搀扶,“怎么了?” 崔琼玉摇头道:“没事,只是有些累。” 话毕,府门前乍现的白光骤然凝聚成一道漩涡,强劲的吸力卷起一阵飓风,随风飘起的衣裳纵横交错在一处,不及半刻,原在门前站着的几人皆被吸入那看似出口的府门中央。 等再次睁眼时,众人似乎仍在这桑府之中,不过已是白日了。 谢只南摸了摸赢魂灯,被晏听霁一手制止。 “有些古怪,怕是会伤到你,莫急。” 此地看着眼熟,崔九兆提到:“这好像是桑府的后花园子。” 几人才刚稳定下来,桑容的声音蓦地响起。 “无渡!快来!” 无渡的身影缓缓从外走进,一脸无奈的笑容,又多了几分宠溺。谢只南几人站在园子正中间,极为显眼的地方,他一眼便能瞧见,可他眼中倒影除了园中花草,再无别的。 微生劲叫了他一嘴,也没回应。 接着,众人眼睁睁看着无渡的身子穿过他们走到那亭子里,与桑容说着什么话。 “他看不见我们?”微生劲道。 “这什么阵法?这么厉害?”微生银皱眉道。 晏听霁观察过后,道:“此乃生时阵,将人困在阵中,也许一眨眼的功夫,阵外便已经过了一日。时间流逝程度交由阵主设置,按这个情况看,桑容是想把我们困在这,就算我们找到了破解之法,外面可能已经过去了很久。” 谢只南道:“她这样做,定是是要在这几个月里做些什么。” 果真不假,几人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桑容已经进出花园三回了。 “可有破解之法?”崔九兆问道。 “找找这兔妖的破绽。”晏听霁道。 就这样,几人分成两拨,一拨观察桑容,一拨试图让无渡看见自己。 眼前晃去一个日夜时,桑府里来了个出乎意料的人。 或者说是妖。 见春从容地走进这空荡荡的桑府,桑容在见到她的那一刹,吓得缩在无渡身后,凶问她:“不是给你钱了吗!为什么还来!” 见春笑道:“我的朋友邀请我来的,可我没看到人,你说,去哪了?” 崔九兆闻言惊道:“这不会是你说的以毒制毒吧?” 微生劲、微生银、崔琼玉三人:......? 谢只南很受用这声惊讶,“是啊。但也不是。” 一开始邀请见春,她是拒绝的,声称自己公务繁忙,不过提到无渡后,她就答应了。 在见生坊的时候谢只南就瞧出一点不对了。 这么些年的话本子可不是白看的。 你属意他,他属意她,她不知道属不属意他。 这样复杂的三人关系,早在话本里看烂了。 但耐不住就是好看。 所以听见见春答应,便知道这事跑不了。 这桑容若真是只恶妖,见春这样更恶的妖也能治她。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种种画面。 这见春像是喜欢极了无渡这和尚,也不知是哪里吸引到她了,本想来了就走,然后再来,可后来见春发现这桑府没别人了,自然就理所当然地住下来了。 第97章 还编了个理由。说是桑容拿来的一千万灵石根本就不足一千万,住在这便是要讨债。 无渡只当她是耍赖不肯认,对她这样没有品德的妖生出几分厌恶来。 可见着桑容那略微苍白下去的面颊,几人就知道这事其实是真的。 一千万两根本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是这样假扮凡人的妖类。 因着桑容称要为死去的家人办默丧,需得守孝个把时间,无渡理解她,便也陪着她住下。三人在这府中过着,每日上演的片段都不一样,有时微生劲和崔九兆两人都想吃些什么看戏,可出不去,什么也吃不着。 也不知外面过了多久,反正被困在生时阵里的几人看着一幕幕飞跃而过的场景,并不觉得漫长。 总得看下来,无渡似乎爱上了这个作为凡人的兔妖。 也似乎是对这个总是赖着不走的狐妖生出一些异样的心思来。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终是寻得破解之法。 少年少女们围阵齐坐在一处,手心不断聚着己身灵力,源源不断地聚拢在中心之处,仿若游龙般有蜿蜒腾冲之势,闻得一声通天啸鸣声,斥着白光的生时阵被倒海一般的灵气腾然破开。 “咔——咔——” 阵破了。 众人被分散开。 晏听霁睁眼便去寻着谢只南的踪迹,迎面却碰上仓皇而逃的桑容。 桑容面色遽然灰白下去,她低着头,暂时未叫他看见。 她十分惧怕这只妖鬼,身为妖物,又岂能感知不到他身上强烈的压迫之意? 不等他先发现,眼前的桑容先一步变作谢只南的模样,她羞赧笑着,克服身上的战栗之意,伸出手想要拉他的衣角。 “你这么凶做什么......?” 晏听霁冷下脸,抬手扼住桑容的脖子,提在半空中。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用她的脸?” 桑容白下的脸陡然涨红,晏听霁蹙眉看着这张面容,嗤笑一声,伸出另一只手点在她额间,而后慢慢、轻缓地撕扯下这张脸皮。 “为什么你用着她的脸还能做出这样丑的表情?”他低叹一声,琥珀色眼中满是疯意,“那就送你,去死吧。” 桑容强忍着被生剥脸皮的剧痛,对着晏听霁身后挤声喊道:“无渡......救我......他是......妖......” 晏听霁呵笑一声:“蠢货。” “嚓——”一声。 晏听霁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泛着痛意的心口。 那是刻着莲花座的金刚杵,此刻直直插进了他的心口。鲜血很快浸透他的衣裳,晏听霁冷意陡升,却又像是听见什么,松开了欲想捏紧的手,随即甩开快要窒息而亡的桑容,淡然回身。 无渡双眼通红,却在他转身时松开了手。 那柄金刚杵似乎还沾染着别人的鲜血,味道怪异。 谢只南赶到时,看见了濒死的桑容、发疯的无渡,还有......被金刚杵捅穿了的晏听霁。 “晏听霁!” 第45章 困惑的黑眸倏地沉了下去…… 生时阵破开时, 阵外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 可在阵内之人却只觉得过了一日。 利用这样的时间差,即使阵内之人一直在观察着桑容的一举一动,她也并不畏惧。 上一秒她在做这件事, 眨眼的功夫,这件事桑容可能已经做完了。 便是这样, 没有人发现任何异常。 桑容体内镶嵌的乃是宝器魄珠, 那时她在山林中无意间发现一座矮坟,上面供着一白瓷瓶,而这颗晶莹剔透的魄珠正悬浮于瓷瓶口间,淡淡的灵气包裹着它, 桑容被其吸引,想着此物定是不凡, 又见四下无人,便生出了拿走它的意思。 才触及, 这颗魄珠竟生生没入她的口中, 存放于她腹中。 此珠不仅能让她修为大增,还能让她掩盖住身上妖气。 后来桑丘告诉她, 这是魄珠, 乃精气滋养千年而成的宝器,非同寻常。 若是能再寻到能自愿为这魄珠做鼎的人, 二者结合一并吃下,说不定能褪去妖皮,羽化登仙。 一妖得道,全族获利。 神奇的是,桑容前不久外出采补时,看着那突如其来的雷劈阵阵朝她死穴上落,她只以为自己要死了, 却不料被这颗魄珠给护住了。桑氏一族的兔妖,不比其他妖物强悍,几乎都是难捱过这道雷劫。有的运气好,活了百年千年才遇上,像桑容这样运气坏到顶的,才没活个一百年就遭雷劈了。 不过虽有此珠护体,或多或少还是受了伤。 正逃窜之际,遇上了无渡。 那时她虚弱得很,只被无渡浑身金光照得不敢动弹,哪里发现他是千年一遇的圣心体制,等她发现时,大喜过望,半路却又杀出个谢只南和晏听霁。 这两人哪个单拎出来都很可怕。 桑容寻着机会,忍痛离开。 谁能想到,天都要助她。 竟在见生坊里见到了来救她的无渡。 桑容心想。 这桑丘老头也算是做出了一件事。 可见春这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狐妖,处处与她不对付。 现在还要来跟她抢无渡。 明明是她桑容先发现这圣心体制的。 第98章 无渡这样的凡人,常年沾染佛气,又心智纯善,拿了他这颗心更好能为自己所用。 兔妖擅于伪装,可再如何也是比不了狐妖这样天生就会媚惑之术的妖。 谁能想到这见春虽是狐狸,可形式风范没有一点同狐狸相似。 桑容简直要乐开花。 无渡这样从未接触过外世的男子,最好哄骗,也最容易被她这副比他还要单纯柔弱的模样所骗,单只是这两个月,无渡对她的态度相较之前已截然不同了。 可就是因为见春发现了自己拿的灵石不够一千万两,叫她有理由赖在这。 一直阻碍着自己的计划。 她修为又在自己之上,实在难以驱逐。 所以趁困住谢只南她们一众人等的时间里,她偷偷给无渡设下幻术,让他慢慢发现埋在桑府的那些尸体,并叫他认为是见春做下的。 又时不时带回一些城中有妖物吃人的假消息来。 让他更加确信。 见春这妖,平日什么也不做,跟桑容一样,时不时围着无渡转。 只不过她总拿欠债这理由使唤桑容和无渡。 让桑容很憋屈。 无渡却并未说什么。 桑容原以为在自己多日的靠近和关怀下,能牵动他这颗心,至少在外人眼里,她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认为无渡喜欢了这柔弱女子,憎恶着狡诈狐妖。 只有桑容知道。 无渡对见春似乎生出了不一样的感情来。 在面对见春的时候,他有时甚至都不敢抬眼看她。 在面对桑容时,倒是十分坦然。 本不该如此。 所以当无渡发现并认为见春妖性难除,秉性恶劣,难以教化时,他很生气。 桑容就指着他随身带着的金刚杵,道:“妖物本就恶性难除,若想根治,不若用这佛气普照的金刚杵刺入见春心脉,得了佛气化渡,说不定就变好了呢?” 无渡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若是伤到她,怕是更难教化,我们应该耐心些。” 桑容笑着说好,都听他的。 转过身就冷了脸。 他还是不舍。 不舍又如何,她有的是办法。 见春这妖,太难对付,修为心眼都在桑容之上。 可迷惑无渡的幻术里会牵动他内心深处的心魔,他乃僧子,不可动情,是为利用这点,他不愿承认的事被深深挖出,所以在桑容以身做饵故意同见春起争执时,她特意喊来无渡,也就是在此时,他的心魔再一次被引出。 幻术里,桑容苦苦哀求着见春放过自己,看向无渡的眼神满是绝望。 “救我......无渡......” 无渡忽而想起桑容的话。 金刚杵。 “妖性难除,只能用金刚杵去除她的妖性。为何会这样!?为何......” 被桑容幻术侵蚀的无渡目眦欲裂,双眼被妖气吞没散着通红的光芒,他死死握着金刚杵,毫不犹豫地将其捅进根本不想搭理桑容的见春身上。 见春听见他来,刚想对他说什么,侧身却直愣愣地受下了这一尖刺。 “你当真是冥顽不化,妖性恶劣,今日我就替死去的众人度化了你这恶妖!” 若是死了那就更好了。 无人可以扰乱他的心了。 无渡想。 桑容惊叫一声跑开。 见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寻常器物近不了见春的身,可她对于无渡是毫无防备之意的,可就是这样的信任,让见春受下这金刚杵。 桑容是偷偷在上面做了手脚的,她倾注了自己一半灵力,只为赌这一把。 很显然,她成功了。 荤腥的血气直面扑在无渡身上、脸上,见春当即抽开金刚杵,温热的鲜血喷溅在那张如白玉一般的面庞上。 他稍稍醒神。 见春骂道:“你这个......蠢蛋。” 无渡一时怔然。 他想扶住见春,可总有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离开,他要离开这里。 跌跌撞撞跑开后,他恍惚又听见桑容的求救声。 桑容有气无力地喊着他:“无渡......救我......他是......妖......” 被压下的一点理智再次升起,无渡也没看清这人到底是谁,只又一次将金刚杵刺进那人心口。 “妖都该死!” 待那人回头无渡却发现,这人的模样眼熟极了。 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桑容此刻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可看着无渡竟为了她将金刚杵刺在晏听霁身上时,更多的是惊恐。 她只是想让无渡救她,并不想让他一个凡人去杀了这个修为强悍到深不可测的妖鬼。 谢只南便是在此时出现的。 她睁眼时,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也没了那总是黏在自己身侧的小狗,莫名烦躁。 想着这阵法既破,定然是将众人给分散了开。 而后行至这段路径时,最先感受到的,是那浓重的血腥气。 谢只南第一眼就看见了血淋淋的晏听霁。 余光下再是别人。 平静的黑眸里忽然闪过一丝困惑。 第99章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默默相视着,仿佛很近,又似乎很远。 浑身血液在此刻倒转逆流。 奇怪。 冷得很。 困惑的黑眸倏地沉了下去,是毫不掩饰的戾意、疯狂。 明媚的晴阳倏尔镀上一层微薄的淡红色血光,霎时间飓风大作,吹得几人几乎快要睁不开眼。 少女下垂的右手蓦地浮现出一把银光凛凛的长剑,阵阵看似微弱的颤鸣声却清晰明了了响彻在所有人耳中,桑容被这通天剑气所压迫着,犹如胸口处坠着一颗沉石,她惊惧地瞪着眼看那失了理智的少女,呕出一口鲜血。 无渡浑然不觉。 这次没了外力借助,他却失了智般猛地拔出金刚杵。 晏听霁看了谢只南一眼,涩然一笑,轻飘飘倒在地上。 无渡垂首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形似癫狂,就要再次跑开时,脖间已然被一点冷意牢牢抵住。 谢只南乌眸再没了半分善意,语调沉沉,“你。” 猩红的双目赫然划闪过一道白光,待其反应过来时,眼中阵阵剧痛,鲜血自眼珠慢慢溢出,无渡痛苦掩眸,还未来得及捂住眼,自己右边臂膀处也跟着起了痛意。 他看不见,但能感受得到。 自己被刺瞎了双目,断了一只手。 无尽的痛苦令他呜咽着,脑中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堪堪倒在地上,被痛意折磨得近乎昏死。 谢只南知道他是凡人,做出这样的事定然也非本意。 可她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人。 她现在只在乎晏听霁受伤了。 落着血滴的越翎被她往下轻挥,甩出几滴新鲜血液来,谢只南的目光缓缓对准了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桑容。 谢只南温柔地笑了一声。 可这笑在桑容眼里看来简直比见鬼了还要可怖。 “不是我......不是我......是他!他要杀他的!不是我!” 远在两米开外的少女骤然跟现至桑容身前,她拿着那仍在滴血的冷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此刻的模样。 谢只南淡然地笑望着她,如狱中恶鬼般发出一声低语。 “小兔妖,你不知道他是我的人吗?” 桑容恐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遇上修士了。 以后也怕是没机会。 看着上空站着的人提起剑,慢慢俯身逼近桑容时,她哭喊着求饶。 甚至将希望再一次寄托在无渡身上。 可他此时自身也难保。 谢只南将左手搭在桑容身上,修长的细指一点一点、慢慢慢慢地滑落在她腹部丹田处,指尖轻抵着那处地方,神色认真。 “你不能杀我!我有宝珠护体!你杀不了我!” 闻见一声极轻的笑意。 “是么。” 顷刻间,桑容那双惊骇的目色被乍然涌现的红光填满,抵在她腹部的手指悄然落在她左肩上,将她往前狠狠带去,谢只南的身形离她更近一步。 谢只南的声音倏地落在她耳边,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声,可更为让她惊恐的是自己身下那缓缓闪过的银色剑芒。 “你去死吧。” 桑容“嗬”的一声,无数暴涨的灵力尽数涌入她的丹田处,那柄长剑穿过了她的身子,魄珠自感危险避开,未触及剑身时就已先行破开层层血肉。 她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这般多的灵力。 承受着无尽的暴烈苦痛,桑容不甘心地咽了气。 第46章 “没有人可以杀死谢只南…… 见春挨下这一刺时, 其实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惊讶。 惊讶这平时总是呆头呆脑的和尚怎得突然就变了副样子? “嚓——”一声轻响。 仿佛是什么瓷瓶碎裂的声音,轰地递入她耳。 直到她感受到自己体内的金刚杵不仅沾着佛气, 还裹着一层极为浓厚的妖力时,她就明白了。 这和尚是被下套了。 其实单靠一只金刚杵就能杀死她了。 根本不需要再多加什么。 而且, 在她被刺伤的那一瞬, 所有的记忆如同连绵不断的阴雨般一点一点涌入她的识海之中。 被她遗忘的、那些她极力保留的。 全都记起来了。 见春承受着身心痛苦的压力,感受着身上流的血渐渐冷了。 她都想起来了。 见春的名字自她有记忆便有了,可她只是一缕瓶魂,并非什么狐妖。更可以说, 她与鬼魂一类是差不多的。 狐妖的身份是在半年前偶然获得的。 那时她正盘守着自己的瓶器,瓷瓶口间的魄珠是她养护了千年的魂气, 目的就是为了让这颗珠子能带她找寻到自己想要找寻的那个人。 每月初时的新月,都是见春灵力最为薄弱的时候。 谁能想到, 就是桑容这个兔妖, 误打误撞来到见春躲藏的这千年都未被发现的地方,贪心和诱惑驱使着桑容, 抢下了这颗魄珠。 失去魄珠的见春, 却也十分巧合地附身在了一只濒死的狐妖身上。 替代了它。 成为狐妖以后,见春忘了自己的过往。 但她发现自己竟有千年道行, 真以为自己是一只强大的狐妖,便潇洒地夺了那旧妖王的地盘,自己当了新王。 第100章 几个月下来,她的势力愈发庞大。 可谁能想到,在几个月后,竟会又一次碰见那兔妖。 在后坊流览过一边新被抓来的当物时,第一眼就看见了这兔妖, 还死死纠缠着关在旁处的女修。 说不上什么,她没放在心上,就挥手叫人抬走了去。 之后她就看见了门无渡。 只一眼,平静的心脏骤地像是被一根细长的丝线来回牵扯着,不断抽动,揪着她的心窝,似有针扎般叫她不能喘息。 很奇怪的感觉。 悲伤、喜悦、甚至是激动。 见春想。 自己应该和这小师傅有点缘分。 那就大发慈悲地救下他吧。 可惜并未将人留下相处个把时日,他就离开了。 自己倒也不是那种硬要囚着人不放的恶妖。 见春很有原则的。 不过自他走后,见春开始觉得浑身不对劲。 底下的妖告诉她,这是害了相思。 见春才不信。 后来那小女修邀请她来桑府,虽然很想去,但见春并不想这样去。不料当时她底下的人突然发现桑容送来的一千万两灵石里还掺着七零八碎的东西作假时,见春忽然有了底气。 她义愤填膺地拍了拍桌子。 “走!” 小女修是没见到,不过靠着送来的灵石不够一千万两这个理由,她是成功地住在这了。 一晃就是两个多月。 说来倒也清闲。 桑容这个凡人姑娘成日叽叽喳喳,见她就躲的,到了门无渡跟前就变了样。 烦还是很烦的。 见春留在这的两个月里,只是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门无渡有异样的情感生出,毕竟二人并未相识很久。 有一日夜里,他突然来找自己。 真是稀奇。 平日这小和尚也像那桑容一样老鼠见了猫就躲开,这会子却敢一个人来找自己。 只不过他就站在见春的门前,迟迟无动静。 见春是个急性子,就拉开门想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谁料“嘎吱”一声才开门,他就跑了。 还摔了一跤。 狼狈得很。 时至今日,见春总算是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他产生不一样的情感了。 原来他就是那个,自己守护了千年的,找了千年的人。 见春忍着疼痛,笑叹一声。 “真倒霉,这辈子竟做了个和尚。” 又想起他状态不对,金刚杵已能要了见春这一条命,不过千年修为尚能抵挡一番,足以支撑她去救下这个倒霉的小和尚。 等她拖着一副残躯找到无渡时,他已经瞎了眼,断了手。 眼前情景让她几近眩晕。 再就是看着那小女修一剑刺穿了桑容,她似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抽剑起身,望向自己的那双乌黑眼眸满是冷然之意。 不过见春能感受到。 她对自己没有任何杀意。 见到自己也是匆匆扫了一眼,旋即提剑走到那同样被金刚杵刺穿的男子身旁。 见春眸光微动。 体内的灵力快要消散殆尽,她想自己快死了。 还是有点不甘心的。 自己竟然也这么倒霉。 见春一步一步走向失了智了无渡,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们真是倒霉了一千......” 未说完的调笑话戛然而止,那抹苦涩至极的笑意也为之僵硬。 鲜血,喷涌无尽的鲜血溅在了见春被血色濡湿过的裙袍上。 又一次,只是这次不是她的血了。 是离自己半步距离的门无渡。 “我不能,不能......弟子着相了......可我着相了......” 无渡的话语被汩汩而出的鲜血吞没,他笑着倒下,染血的手死死握着横插进自己脖间的金刚杵。 谢只南对此情形略微讶异。 她是给他留了一条命的,想着他本心至纯,世间罕见,却不想他还是被那心魔所困。 见春直直跪在他身前。 她没有哭泣、喊叫、更没有发狂。 那是相对沉默的一种状态。 似乎面前死去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至少在外人眼里,都是这样认为的,毕竟她和无渡之间,并无太大的渊源。 见春忽然看向了谢只南。 她的目光十分沉静,可隐隐闪烁的微光里又透出一股极大的悲意。 见春忽地用一种极其庄重的跪拜礼磕拜向谢只南。 “恳求公主救他一命。” 谢只南闻言一怔。 见春又拜。 “恳求公主施用神器救他一命!” 靠卧在谢只南怀中的晏听霁神色一凛,望向见春的那双眼不带一丝善意。 见春知道自己将死,毫无畏惧。 她拜下第三拜。 “公主,对不起。” 谢只南蓦地感受到赢魂灯内力量蓬勃而发,见春的身体逐渐化为泡影般消散于这后晴下的天空中,又逐渐被笼罩满目的红光埋没,只能听见随风而过中飘过女子的一声低叹,仿佛带着少许的遗憾,又像是对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语。 第101章 见春想。 就当作是留给自己消失前的最后一场美梦了。 * 崔九兆四人是循着血气找来的,可到了地方,除了倒在地上毫无生气的桑容和成片的血迹,再也没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崔琼玉最先发现了那颗魄珠。 珠子不是很显眼,静静地伏在草堆边缘,散着一点微弱的白光。 她上前夺过,置于掌心,细细端量了好一番。 “这里面好像有牵洙草的气息......” 微生银走到她身侧,听她自言自语,就拍下她肩问:“说什么呢?” 崔琼玉忙地蜷紧手心,收起这颗魄珠,笑道:“没什么。” 微生劲边看边问:“她们人呢?怎么这兔妖死了?上面似乎还沾着剑气,这是谢只南做的?” 崔九兆沉默了好久,道:“想必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当下寻到她们是最重要的。” 可几人在桑府转了又转,几乎是要把地底的土都翻出来,也没寻到一点人影。 最后实在没办法,众人只能放弃。 崔琼玉猜测,也许是她们已经走了,只是未来得及告诉他们。 当下没见到人,也只能接受这个说辞。 出于朋友的一点情谊,崔九兆决定要留在这附近打听他们是否真的走了,若是真的,那就无需担心,可若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就这么走了,太没义气。 微生劲和微生银点头赞同。 崔琼玉跟着答应。 后来过了几天,崔琼玉告诉几人说自己发现了牵洙草,念着他们要留下等人,于是她声称自己一人独自回去,将牵洙草送回门派到掌门手中。 几人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嘱咐了她路上小心便看着她离开。 * 用越翎刺穿桑容后,谢只南并未觉得痛快。 反倒是看着她一点一点咽了气,感受着那稳劲的脉象逐步微薄,停止后,堵在她心里的那口气终于得到了舒缓。 她甚至没忍住低吟了一声。 不过被拔剑的声音掩盖了。 然后,脑子不断有声音叫她快些走到晏听霁身边。 可她的脚步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快,而是缓慢的、沉重的。 她支着剑,单膝撑地。 晏听霁顺势靠倒在她的怀里。 “阿邈,疼......” 谢只南垂眸看他,一时无言。 她不会医术,却又想起长久以来晏听霁为自己渡的灵力,她张开手,欲要一并还回,被晏听霁一手拦下。 他笑着说:“都还给我了,你不是白费这么多力气了吗?” 谢只南没有听他的话,暗红的光芒徐徐旋聚自她掌心处,像是一团轻柔的棉花团,沿着他的伤口缓缓递进。 不过晏听霁还是阻断了她。 “我不会死,放心。” “没有人可以杀死谢只南想保护的晏听霁。” 他唇角弯弯,握住她的手抚在那处血迹快要干涸的伤口处。 “晏听霁是一只赖皮小狗,阿邈就是想甩也甩不开。” 知道她此刻情绪不对,晏听霁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只想着她能开心些。 说着这些话,谢只南紧皱的眉头总算是松了松。 而后被唤公主的那一瞬,谢只南是有点茫然的。 见春一只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可她那行下的跪礼是谢只南从未见过的礼仪。 总不能是妖族的礼? 她也知道赢魂灯是神器,想用这个救无渡。 可是见春和无渡的关系只这么两个月便能让她为之付出性命吗? 值得吗? 谢只南脑海里忽而想起见春的声音。 她的嗓音十分温柔,又透着些许久别重逢般的兴意。 “值得的。” 又一次,通过赢魂灯进了关。 只是这次没再附身到别人身上,也没变成他人的角色。 这次仅仅只是旁观者。 宽阔的宫殿内,形似无渡的年轻男子正躬着腰等候着。 迎面走来的宦官手里捧着一团裹着东西的丝绸,像是碎片,零散放着,还能清晰见到好几处被里头东西的锐角顶凸的绸布。 宦官细声道:“寿修先生,劳烦您将此白瓶修好了,这可是公主最喜爱的一盏瓷瓶了,若是修好,上头定然重重有赏。” 寿修淡笑着接过绸布:“寿修定然竭尽所能。” 第47章 不听话的东西。 寿修将瓷瓶带回了自己的家宅。 他并非朝臣, 乃市井之中一名略有名声的修器师,善窑技,易善修补。 曾也传言这天下没有他造不出来的, 更没有他修不好的窑器。 于是寿修揭下王宫发放的一张榜纸,领了这份差事。 修好了, 名声自然更上一层楼, 若修不好,怕是会有杀头之罪。 所以一般修器师都不敢揭下此榜,只有寿修。 寿修认为,瓷器和人一样, 都是有灵性的。 造出它的人自然是捧着万千期待,而收存它的人也是有着爱护珍惜之意。 有这些, 瓷器便会生灵。 听闻这是太子特地寻来的古瓶,送与公主的礼。世人也羡, 这太子公主当真是兄妹情深, 也不是过生辰,也不是过节日, 太子时不时见到什么好东西, 都会送往公主寝殿。 第102章 这瓷瓶从外观上看,白釉细腻, 颈口修长,独置一处时,恰有日光照耀,铺照在那白瓶之上,渡着浅淡的微白色光芒,恍惚间,宛若一貌美女子的站立之姿, 飘飘欲仙。 寿修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有野心,有抱负,绝不甘于后生都受限于在这方寸天地之中。 修好了这个瓷瓶,宫里的人一高兴,说不定就能入朝为官,做那宫廷之中的修器师。 寿修日修夜补,终是在三日几乎不间断的时间里修补好了这瓷瓶。 手捧瓷瓶时,光滑细腻的触感让他不得不微微发颤。 寿修惊叹一声。 “真美啊。” 从业十余载,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白瓷。 而这三日前破碎地不成样的瓷瓶,今日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手上。 本该迫不及待送回宫中的寿修,却将它轻轻摆放在自己屋内的高桌上,而后叫人打水、做饭,待他修整完毕一切后,他如获珍宝般将瓷瓶抱在怀中。 睡了过去。 朦胧之际,寿修被眼前微闪着的白光闹醒,迷糊睁眼时,怀中捧着的冰凉细腻的瓷瓶竟变作了一女子! 女子眼神清透,正定定地望着寿修。 寿修浑身一震,胡乱起手就要将她推出去。 女子靠在床榻边缘,被这么一推,险些掉下,瞧他惊慌神色,她只好自己下了床。 嘴里嘟囔着:“先生真是奇怪,方才捧着我不放,如今倒是见鬼了一样。” 闻言,寿修瞳孔猛缩。 他几乎是跳下了床,欣喜若狂之态,连衣裳也来不及敛正,朝着站在那的女子周围转了又转,看了又看。 接着,他定在原地。 脑海中忽地就将她这身影和那瓷瓶重合了起来。 “妙哉!妙哉!世上果有器灵!诚不欺我!诚不欺我啊!” 寿修大喜,喜过了头,吓得这器灵连连以为这修器师是脑子坏了,不过还要靠他送自己回去,只能嫌弃地躲在一旁看他。 “你可有名字?”寿修忽然问道。 “公主还没给我取名。”器灵摇头。 寿修微点着头,看向窗外景色。 “当值春色,你我如此缘分,取名你见春可好?” 器灵虽然很想让公主为自己取个名字,可她殿内的宝物实在太多,根本顾不上自己,而今这个名字她出奇喜欢,便昂首应下。 “见春。” 二人缘分于此展开。 后有宦官催促,本该第一时间送回领功的寿修却有些不肯了,一连半月都是不同的理由推脱,后来那公主听闻,寿修以为公主会怒,谁想她竟无甚在意地说: “一个器物罢了,赏他便是。” 梦于此一直延续在见春的识海之中。 谢只南却觉得不合理。 若是自己,既是碎了的东西,那也是属于她的,谁都不能霸占。 晏听霁眉头深皱着。 梦境破碎,桑府外只过去了几日,回到原处只发现那些痕迹早已被清理干净,想是崔九兆他们来过了。出来后,无渡完好无损地盘坐在地上,瞎了的双眼,断了的手,都被见春强行修好。 就像当初寿修修补好她一样。 谢只南忽而感受到自己的另一缕残魂,赢魂灯仍在闪烁,如此强烈之感让她心悸不已。 晏听霁艰难起身,问:“怎么了?” 闻声而起的无渡似乎什么也记不得了,他的记忆像是只停留在了两个月以前,在那城门前捡到一只受伤兔子的时候。 “二位?我们好生有缘分,竟又走在了一处,只是......”无渡双掌合十,视线仍有些模糊,他语气疑惑:“我却忘了是如何来此的了,这是何处?” 谢只南强忍下不适,道:“我感受到另外一缕魂魄了,但是它走远了。” 无渡见无人回应,抬眼看向二人,此刻才看清了满身是血的两人。 “呀。”无渡轻讶一声,“二位如何受伤了?” 谢只南生了烦意,道:“擦亮些眼睛,脑袋聪明些,我们走了。” 无渡并未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为何何意,等他想再问时,人竟已经消失了。 他不知自己在何处,也不知如何出去,只知道这是座府宅,可游走一周都不见人影,最后终是寻到出口,回头发现,自己才刚走出的那座宅子蓦地消失了。 * 晏听霁嘴上说着不严重,可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色,谢只南的眼神也冷了许多。 他倒是不觉得有多痛,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值得很。 回了屋,谢只南就要扒开他的衣裳处理伤口。凡人医师就是找来也治不了他这非人之物,虽然谢只南自己不是很懂,可她最起码知道灵力疗愈。 受了伤的晏听霁更为乖巧,他倚靠在床上,看着她亲手掀开自己的衣裳,亲眼见到那处仍泄着佛气的伤口,看着她皱眉,看着她为自己着急,看着她......只看着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晏听霁唇角微勾。 可是这又有一个不好。 这样的场景让谢只南的话少了很多。 以往她都是那个最爱说话的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听得悦耳。 第103章 晏听霁轻声道:“怎么不说话了?” 谢只南认真包扎着他的伤口,听他这么说也没抬起头,而是在最后打结时用力一拧,上方倏地落下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哼,替他换好衣裳时,她这才抬眼看他。 “你不是很厉害的吗?被一个凡人也能伤到,搞得这样狼狈。” 谁料这声闷哼陡然转变成了细微的喘息,晏听霁面色薄红,望向她的琥珀色眸里溢着几分水色。 晏听霁的手不安分地攀上了她垂下的手,带着这只手,再一次又覆上了那处被衣衫遮掩下仍泛着密密疼意的伤口。 “好阿邈,心疼心疼我罢......” 谢只南:“......” 谢只南收回手,似又碰上他的伤口,听见他疼得“嘶”声,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晏听霁顺势握住她垂下的长发,随即倾身而去,从背后揽住谢只南,将其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下次我定然不会这么大意。” 谢只南被他这么一抱,有些慌张,毕竟主动权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上,最脆弱的脊背展露给他,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他在自己耳边吹气:“原谅我罢,公主。” 谢只南动了两下没能挣开:“你怎么,受伤了力气还这么大!” 笑声过耳,谢只南现在是完全相信他的确没什么事了。 忽然想起那缕突然出现的魂魄,竟是从见春身上散出的,她和见春之前见过么? 可她死了,死得彻底。 就连自己的那缕魂魄也不知飘飞到哪去了。 没有人能替谢只南解决这个疑惑。 可下一瞬,那缕离自己远去的魂又一次与自己的主魂响应强烈,这次与上次大有不同,上次是柳盛自愿归还,可这次见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这缕魂像是没了归宿,四处漂泊。 谢只南猛然起身。 晏听霁也感知到了。 这一缕魂仿佛在等待着她,又像是在挑衅。 谢只南走向外头也不回道:“你伤还没好,我去看看,你留在这别动!” 晏听霁哪肯自己一人留下,更不可能让谢只南独自一人,于是他也跟着跑了出去。 到了屋外,抬头只见上空蹿着一缕微红色的魂,它速度极快,仿若一只在水中肆意游行的鲤鱼,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谢只南张开掌心试图将它强行纳回体内,不想它速度实在太快,只一瞬便往南飞窜。 谢只南召出越翎欲要追上,被晏听霁拦住,旋即他握住自己的手,飞身追去。 心中仍是存疑,自己不仅纳合不了这缕魂,竟还被它挑衅。 想必是离了主魂太久,隐然生出了自立门户的心思,可又不得不受主魂的强行吸引,当下只能逃跑。 一路往南,已然越过了凡间的界限。 正巧此时还在四处打听的崔九兆几人忽感上空流泄着极其浓郁的灵气,非属妖类的,乃是修士的,仰头上看,看着那模糊的黑红身影交织在一处,不知追着前头什么东西。 可就是如此,让三人非常确信。 “那是谢只南和晏听霁!” 三人不知他们在做什么,瞧着像是很急的样子,于是也一同跟在了后面。 晏听霁受了伤,谢只南一边盯着眼前的魂,又担心着他的身体状况。 “你......” 晏听霁莞尔笑道:“它要紧。” 还真是默契得很,她还没说完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不过她还是嘴硬。 “我是让你快些。” 晏听霁眼眸弯弯,“阿邈当真是不心疼我啊。” 谢只南抿着唇,轻哼一声。 身后追来的三人哪里想到这晏听霁能飞这么快,他当真是普通修士吗?! 喊叫了半天,声音早就被猎猎风声吹散。 也是苦煞了三人。 晏听霁早就发现了后面跟来的三人,不过他并未声张,前方再往三百里便是鬼境,此地凶险,鲜少有人能生还。 他并不打算制止,也不打算让他们跟着谢只南。 真是讨厌得很。 到哪都有这么多人黏着她。 若不是谢只南缺魂少魄极其影响寿数,他只想将人捆在身边躲起来,谁也发现不了。可哪怕谢只南修了仙法,也仍是会早死。近几日晏听霁已经很明显感受到她身体的虚弱了,不过有自己的灵力护体,她暂时还没发现。 想来王求谙也没有跟她说过这件事。 他应是不敢的。 如今这缕魂飞往鬼境,晏听霁心下也已经有些猜测了。 果真是离了主魂太久,生出了异心。 就像崔琼玉那样。 真是。 不听话的东西。 越过凡界,往南,铺天盖地的黑暗笼罩着鬼境之地。 无边黑岩上挂着滚滚岩浆,“咕噜”冒泡声掺着一点尖锐的痛苦嘶喊,偶尔还能瞧见还未完全熔进岩浆里的断肢残骸不断挣扎动弹,伴随着喊声一起。 阴潮湿冷之气与干燥灼烫火意相撞着,上下分层,倒也融缓不少。 谢只南问:“这是哪?它为什么要来这?” 第104章 晏听霁道:“鬼境,它也许想和崔琼玉一样,投生为独立的个体。” 谢只南轻嗤一声,“不听话。” 前方悬着一只吊桥,过桥后便是一扇门,门前候着两名阴兵,横看竖看也不像是正常样子,但倒也对上鬼境之称。 鬼境,里头的小兵自然也都是鬼兵了。 而且不需要猜其实也能看出,没有哪个正常地方会放两个穿戴着盔甲的骷髅守门的。 谢只南略有嫌弃,不过还是拉着晏听霁走过去了。 刚到门前,还想着怎么开口,谢只南居然在这俩骷髅的脸上看到了惧怕之意,他们持着长戟的手骨在地上敲了又敲,双腿和牙齿同时打颤,“嘎吱嘎吱”地磨着,转着。 谢只南:? 然后这两个骷髅兵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大门,等人进去后,互相嘲笑一番,又立刻站直。 谢只南:“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晏听霁随意道:“可能是阿邈正气太足,吓到他们了。” 谢只南虽不信,但还是点头:“好吧。” 可身后跟来的崔九兆三人就不同了。 他们环视一圈鬼境,直呼悚然。 微生银:“这是哪?” 微生劲警惕盯着门前的骷髅兵:“我们像是死了。” 崔九兆:“谢只南和晏听霁应该是进去了,我们跟过去看看。” 还未走到那骷髅把守的大门前,两把银晃晃的尖戟直面刺向三人眼前左右划着,和着那凶狠至极的“嘎吱嘎吱”声,三人连连后退。 崔九兆指着紧闭的门道:“我们和他们是一起的!一起的一起的!” 抱着试试的心态,谁想这两骷髅一听到这话,急忙咧起漏风的牙口,收起长戟,毕恭毕敬地将人请进了门。 微生劲、微生银:“......”这也行? 谢只南和晏听霁两个人刚才是把他们打成骷髅的吗? 才进去,大片的白雾弥漫在眼前,看不清面前是何物,不知脚下踩得又是什么,门关闭合时,方向已然完全迷失。 同样,也分开了走在一处的人。 第48章 三世情缘,悬断而生。…… 白雾靡靡, 渺若烟云。 这门内完全是个不知方向的迷宫。 谢只南下意识蜷紧手指,想要拉住人,却发现手心空空。 “晏听霁?” 她回望一圈, 也没能在这弥天大雾中寻到半点晏听霁的影子。 密音在此也失效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小片刻,谢只南意识到这样走下去毫无用处, 想起上回在见生坊外被禁生娘设下的阵法囚困住时, 清亮的黑眸掠过一丝冷然。 这次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谢只南抬手捏决,眼眸轻闭。 金红色卦印如瀑水一般自她背后倾泻而出,当即飓风四起,绯红裙衫刮撞着风发出猎猎响动, 席卷而起的白雾蓦地聚集于她周身,漩涡一般肆意大作。 少女缓缓抬眼, 乌色眼眸平静沉定,嗓音清脆。 “巽之, 破!” 白雾消散。 旋即耳边飘晃过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 掠着一点红意在余光下一闪而过。 熟悉的感应再次与谢只南的主魂相互发出微鸣。 谢只南闻声而望,快步追去。 * 崔九兆三人进入门内后, 被分散开来, 虽是疑惑,但好在有了禁生娘的经验, 多出了几分警惕。 微生银早已研究出了对付此类雾障的阵法。 想起上回险些被那禁生娘给困死在里面,中着那该死的幻境,微生银就觉得丢脸。 身为微生氏一族的子弟,不该这般庸碌。 所以她回去以后一有时间就开始复盘回忆起当夜情形。 她擅用阵术,所以当她研究出破解之法时,兴奋得一整晚没睡着觉,拉着微生劲试了又试。 当下再次陷雾障之中, 她盘膝而坐,从自己的宝袋中拣出几颗金石子,从上至下摆放着,隐有催风之势。 微生银摆好石阵后,闭上眼眸,抬手掐诀。 细微的阴风随之而动,伴着她快速呢喃的咒语,微生银背后赫然显现出一只金黄色的山鹰,大展双翅,听得一声鹰啸,雾障散去。 同时,仍在走动的崔九兆和微生劲出现在了微生银跟前不远处。 “阿银!?” 微生劲的声音率先响起。 三人重聚一处,可眼前岔路比那从边杂草还多,于是崔九兆闭着眼选了一条,几人分不清,只好跟他一起。 可转了又转,不知转了多久,终是又一次回到原点。 微生银发现这应是卦阵。 只有一条正确出路。 等她开始研究如何破阵之时,三人皆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吸力席卷而去。 * 晏听霁不是第一回 到鬼境了。 记不清楚,应该过去了很多年,不过这里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几乎和当初一模一样,晏听霁略带嫌弃,怕不是兵力稀缺,连守门的两名阴兵都还是原来的。 “没出息。”晏听霁叹道。 这么多年还是混在守门的位置。 门后本该是条去往阴麓山的小径,设下这道迷雾,不知道防谁,小孩子把戏。 第105章 “手段倒是有点提升了。”晏听霁不屑嗤道。 以晏听霁的修为,寻一个人并不困难,可他在这雾障里外全都掀了个边,也没能看见谢只南的身影。 她这么聪明,许是已经找到方法出去了。 晏听霁想。 当下最重要的是拦住那缕要逃跑的魂。 鬼境顾名思义,是纳鬼聚魂之地,也是一般人或妖都不敢触及的地方,但有些人就不一样了,要么是这天下最不怕死的赌徒,要么就是拼着一条烂命也要前来夺人的疯子。 身边少了谢只南,晏听霁觉得不痛快起来。 他面上微韫,自言自语着:“烦。” 这里的雾障对他不起任何作用,虽说视野昏暗,可他每走一步,脚下的白雾便会避如针刺一般迅速退开,眼前路线反倒清晰明亮。 晏听霁走到底,视野已然开阔,身后自觉褪散的白雾复而凝聚成团,掩了回时的路,也并未有其余人的身影出现。 他微昂起首,望着朱红漆木雕刻的阴山殿匾额。 勾起了少许的回忆。 小片刻后,他袖袍一甩,震开了那扇紧闭的大门。 当他完全踏进殿门后,幽绿色的魂光隐隐飘散半空,周身赫然被一群持长戟的阴兵给包围了住。这群阴兵面露凶色,倒不像是守门的那两个老兵,见了他都快要散架。 “哼——” 阴兵们吐着一排排洁白的骨齿,齐齐朝晏听霁往前跺了一脚,将那长戟的银尖往里怼进一步,随即他们开始绕着晏听霁旋转起来。 晏听霁眼皮都没抬,毫无顾忌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那群阴兵就会大胆往上围扑,却在长戟快要触及他衣袍之时被那霍然升起的一层红火反扭,沿着烧红发亮的银尖瞬转到森森白骨之上,烧成灰烬。 死了一拨,又来一拨,周而复始。 直到他快到走到阴山殿的紧要之处,殿主的办公之所时,空中兀地回荡起一声苍老而不失威严的嗓音。 “尔等何人?胆敢独自擅闯阴山殿!” 晏听霁停住了脚。 殷红的唇瓣微微漾起一丝弧度,在明红的火焰下更添几分诡艳,更是映照得那精致的眉眼更加深邃几分,琥珀色的眼眸微闪。 “是我啊。” 这声音近乎鬼魅的叹息,透着懒散亲和之意,可还是叫人不寒而栗。 一名穿着红绿长袍的身形遽然出现在晏听霁面前。是个男子,面部皱纹不深不浅,古铜色的皮肤,他头戴高帽,黑胡子几乎遮满了他的脸,只剩下面中、面额是光滑透亮的。不说话时俨然释放着一副官差的威压,可在见到是谁后,那双目露凶光的吊眼兀地瞪大。 “你......?”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早已没了方才的气势,像是还有些害怕。 “你怎么又来了!” 晏听霁轻笑一声:“黑老头,瞧你说的,我这么一个尊老爱幼的好妖鬼,你这样子好像是我欺负过你一样。” 黑老头险些翻眼过去,他撤下那群一直送死的阴兵,给自己舒缓了好几口气后,才勉强正常呼吸。 “又死了?” 晏听霁蹙眉,食指轻抵唇间,眼神冷淡:“嘘,晦气话不要说,不然我不能尊老了。” 黑老头脸颊抽搐。 “那你这次是什么意思?” 晏听霁放下手,神情淡然:“找找我的人在哪,还有,将你那往生池给关了。” 黑老头面色沉了又沉,甚是为难。 这找人好说,可若将往生池关了,那些万千投生鬼魂该怎么办? 他摇头:“找人可以,往生池不能关。” 每日公办之事本就如山堆压着他喘不过气来,今日若是将往生池关了,那数不尽的鬼魂该往哪放?这鬼境原本就小,魂魄积聚在一处不得往生,怕是要乱。 不能关,不能关。 晏听霁走进黑老头的大殿,一眼就扫到那桌案上累压成小山的案牍。 “看你这么忙,我帮你。” 不及黑老头的阻拦,已有一堆案牍被红火团团簇拥,听见“哎呀呀”急声,火苗被一双打手拍打着给熄灭了下去。 晏听霁没再给他好脸色,捻起桌上那本并未被毁坏的册子翻看。 册子上写着姻缘生,拿在手心的姻缘生骤然红亮起来,万千丝丝缕缕的细红色长绳勾缠在这册子表皮,瞧着杂乱,可若细看,各根红绳颜色有深有浅,有的几乎快要黯淡为微白之色,不过根根分明,乱中有序。 “你还做这个?”晏听霁翻开后问道。 黑老头不敢上手抢回来,这是他好不容易从祈仙那求来的,为的就是想蹭着这个好友情谊,看看自己和那娥仙到底还有没有缘分,谁知今日杀出来这么个祖宗?! “这可不是我的,你放回去!”黑老头假意凶道。 凶完他就后悔了,额上冷汗连连,就怕晏听霁一个不高兴要做点什么。 不过他神情专注,一心只在这姻缘生上。 算了算了。 祈仙老哥,我对不住你。 晏听霁翻找许久,终于停下。 抵在姻缘生上微粉的指尖悄然泛白,琥珀色眼里的情绪都被垂下的长睫给掩盖住了。可黑老头不是一般人,他凑去看,见这一面上写着晏听霁的名字,还有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第106章 辕邈。 又是她! 册子上写着,三世情缘,悬断而生。 这小子面色阴沉得快比自己的阴兵还要阴了,肯定是不满意。 黑老头道:“有三世!多好!我和娥仙三面都没有。” 晏听霁冷笑一声,勾出这条快要黯淡的细红长绳,往里倾注不少灵力,眼见其红得发亮,比旁的都要艳上百倍千倍时,他又打了个死结。 “三世情缘?”晏听霁呵笑着,将册子上的文字也篡改了去,“不够,我要永生永世。每一生,每一世,哪怕天地崩塌,我们的肉身魂魄都要纠缠不休。” 黑老头手指着姻缘生,“你你你”好半晌也憋不出什么话,最后只能转移他的话题。 “找谁!你找谁!” 晏听霁轻哼一声,指尖勾出一缕微弱的气息递到黑老头面前。 黑老头心有余悸地盯着他,大手一挥,浑黑的光气织造出一道方形水屏,屏中倒影闪烁,再渡去这一点气息找寻着晏听霁所想寻之人的踪迹。 过了一会儿,挥手过后的水屏上蓦地显现出一道绯色身影,像是在追寻着什么东西,步伐匆忙仓促。 晏听霁盯着这处地方,觉得甚是眼熟。 “这是,”黑老头大喊一声,“她怎么跑到往生池了!” 晏听霁将册子丢回案桌,揪着他的衣领便向往生池奔去。 不过到往生池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最后一抹翩飞的红意消失,排队等跳的一众鬼魂们失了神智,也不知发生什么,只有守在此地的往生子慌里慌张地喊着: “黑关子!这居然有个生人跳下去了!我居然还拦不住!” 晏听霁死死拎着黑老头的衣领不放,“生人跳下会如何!?” 黑老头急忙道:“不会有什么事,就只是再做一回凡人罢了,我见那小姑娘有仙气护体,没什么事的,死了就回来了。” 好在只有一个生人,若是还有其他的,那就要一并被卷进去了。 不过怎么可能呢,看晏听霁这样子,应该只带了这个小姑娘。 晏听霁剥离出自己的一成灵力套在黑老头身上,旋即飞身跃进往生池,只留下一句威胁的话。 “要是有什么差池,我会回来找你算账的。” 黑老头应声。 他哪敢啊。 好在是能缓口气了。 谁知道这两人一前一后相继跳下,往生池内澈水涌动不断,欲有翻滚倒塌之势,电光火石间,竟吸来三人卷入池水之中。 往生子大叫:“怎么还有!黑关子!你的人做的什么事!连生人也能放进来!完了完了!砸啦砸啦!我这一年都得不了赏了!” 黑老头快要晕厥。 见这后排等着的失智鬼魂一应跳下,往生子又大叫一声。 黑老头满脸苦涩:“又怎么了!!” 往生子道:“现在排队的都是投生苦池的,他们应该能吃得了苦吧......” 黑老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49章 “你就是谢家小姐?”…… 山荫间, 黑色圆点逐渐放大,只见一只窄小破旧的马车由着前头的车夫驾持缰绳,跟着那阵阵“踢踏”马蹄声被带动前行。 若说车内之人乃富贵人家, 坐得起马车,可这瞧着又过于寒酸。 可若要说车内之人贫穷, 在此混乱世道之下, 也万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穷苦之人。 顶着这样的艳阳天,哪怕是驰行于荫蔽处,肤色黑红的车夫仍是皱巴巴一张脸。 他穿着白色短褐,赤着两条油亮亮的胳膊, 看路的眼睛勉强能睁开些,不过时不时要腾出一只手来擦擦快要流进眼皮上的汗。 “真倒霉!”车夫骂道。 他的声音不算小, 甚至有些粗野,并不避讳马车内坐着的人。 车轱辘碾过这骂声, 马车内的人并没起什么反应。 其实就算里头的人听到, 车夫也不害怕。 坐着的这个是谢家小姐谢只南,听闻她秉性顽劣, 难以管教, 而谢启哲早就对这嫡亲女儿失望透顶,从小到大不知多少次送到佛堂去关禁闭, 少的几天接回去,多则一年半载都不愿派人接回来。 这辆马车已经被用了十几年了,每次走的都很隐蔽,车夫不知换过几人,车轴也不知被换过几轮。 现在驾马的车夫听以前的车夫说过:“不缺钱的谢家就是把钱给乞丐,也不肯换一辆新的给这谢家小姐乘坐。” 啧。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哪有亲生父亲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狠心? 原来是这谢只南的生母在生下这女儿后便血崩而死,谢启哲就将此错认在那才刚出世的婴孩身上。后来他续了弦, 将那叶氏嫡女叶玉旋娶进了门,两人生下一女唤云茵,倒是生活和美。 但他们会做样子,对外还是表现得极其疼爱大小姐的模样,可只要是在谢府里做过一段日子,就知道这大小姐在府里的生活过得是比下人还不如。 所以每次将谢只南送往佛堂,都是称其性格顽劣,不是犯了这个错,就是犯了那个错。 久而久之,没有下人会将谢只南当作千金小姐看。 第107章 车夫一开始接这活时,还以为是个什么极其重要的,能在贵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谁曾想是个笤帚活儿,扫两把都不会有人在意。 昨日她又犯错了! 听说是偷了二小姐的簪子,被打了手,今日就叫人送去佛堂。 这样暑热的天,若是辆好些的马车,走的也快,可这马车实在破,那车夫的耳膜几乎都要被一路颠簸聒噪的滚轴转声给磨破了去。 驾车时刻都要动作,这么慢的速度,风都少得可怜。 车夫捻了一把汗,旋即重重拍下手里拉着的缰绳,试图让着马能拉着这笨重破旧的马车跑快些。 收效甚微。 要不是这叶玉旋给钱大方,他才不来做这等累活。 拖着马车到静心佛堂还有半日路程,等到了都快天黑了,车夫一边怨着,一边仍未放弃抽动马鞭加速。 陡然间,一阵杂乱有力的脚步声包围住了他所驾持的马车,流氓口哨声随着林中掀起的鸟群响起,山野晃动。 车夫是个见过世面的,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约莫有四五个抗刀匪贼跳着跑来,围在马车前,将这本就跑不快的破车给逼停下来,车夫的牙齿开始上下打战,眼睛也糊得难受,脑子里哪还有车里的小姐,只剩下逃跑保命的想法。 其中一胡子围面的男人举起手中大刀,对着车夫道:“喂!” 车夫哪里敢跟他说话,跌下马车后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别杀我!别杀我!里面有个女人!你们找她!” 匪贼看着车夫逐渐跑远的身影,面面相觑:“......” 谢只南哪怕是再不想听,这话也已经明明白白地传到自己耳朵里了。 她掀开车帘,躬着虾背一样的身子缓缓走出,随即挺直脊背,淡然站在那车夫驾马时的车座上。 都是些二十出头的男子,模样瞧着凶狠,且都满脸胡茬,各个长相都差不多,谢只南刚要开口,泛着冷意的嗡鸣骤然横穿在几人之间,卷起轻微的风刃。 “铮——” 一只袖箭竟从其中一名身穿蓝衣的匪贼耳侧擦过! 若非下手之人把控得当,不然这只箭就要穿爆了他的脑袋! 谢只南略微僵硬了一瞬。 蓝衣匪贼咽了咽口水,脸上看着没什么反应,一双腿脚却已有倾颓之势,他愕然望着车后方突然出现的白袍男子,差点拿不住刀。 “世道虽乱,却非你们胡作非为的理由。” 男子嗓音温沉,如山泉溪涧般清脆悦耳。 谢只南微微侧身看向那白衣男子,见他步履稳快,面色肃穆,二人视线相撞时,他居然给了自己一个安慰十足的笑容。 ...... 旋即她侧回身,弯腰拿起缰绳时低声喝道:“愣着做什么!能上来几个是几个!快点把我带走!” 谁要你救了! 我要跑! 都别拦! 不料这群匪贼太过壮实,爬上来一个就已经挤不下地方了,谢只南当即拍马,驾车远去。 “公子大恩!小女子实在不忍拖累公子,就此别过!” 那上车的蓝衣匪贼十分配合,大喊道:“哼哈哈哈!还想英雄救美!做梦吧!” 而后剩下的四人逃的逃,散的散。 留下了只差几步就要赶上的白衣男子怔然停在原地。 他也不傻,很快反应过来。 白衣男子笑了一声,反复碾磨着这句话。 “公子大恩。” * 谢只南抓着缰绳用力打着马,顾不得手腕骨上的痛意,只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已经是把这辈子全身的力气都给使出来了。 “愣着干什么!快来帮我!这破车!” 蓝衣匪贼“奥奥”两声就拉开她,“我来就行了!” 这蓝衣匪贼其实是谢只南在迁都隐没得最深的村子里找来的青壮男子,叫陈圃,其他四个都是他的兄弟,一起来扮演匪贼角色的。 谢只南花了自己十多年来攒下的所有积蓄租了这五人。 为的就是让他们绑走自己,再也不回去。 更好是对外宣称自己死了。 那样的地方,谢只南出去了就不会再想着回去。 这五人一直住在村子里,不知道外面的事,更不会知道谢只南好好一个世家小姐不做要雇人来绑走她。 谢只南蜷了蜷被勒得发红发热的手掌,转身进了车内坐下休息,不放松还好,现在这么一放松下来,浑身上下的筋脉都被紧紧撕扯着,后知后觉的疼痛让她大口喘着气。 泪水从她眼角处慢慢溢出。 悲伤也有,喜悦也有,更多的是兴奋。 这么多年,终于,她终于能跑出来了! 谢府这种地方,神志不清的谢启哲、恶毒的叶玉旋,还有那个看起来总是能露出蠢笨的谢云茵,简直是狗见了都不想多待一刻。 可尚未完全冷静下来,连轴转的车轱辘声渐渐缓了,她疑惑地喊了一声:“这车子是驾不动了?” “砰”一声。 那辆修缮多年,被自己坐过无数次的马车轰然炸开,谢只南泪还未干,蜷着的整个人顺势腾空,直接掉摔在地上。 第108章 剧烈的轰鸣声充斥在她耳间,“嗡嗡嗡”地响着,她大脑昏沉,视线模糊,直面接触在硬泥地上的身体仿佛燃烧起来,穿着透骨的痛意。 “谁......?” 短暂的耳鸣过去,只听见那两个总是发出“嘎吱”响声的车轱辘骨碌碌地滚倒在了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 谢只南迷蒙的黑眸里闪过一道银光,她下意识闭眼。 再次睁开眼后,她的视线清晰许多。 她忍痛坐起身。 向上望去。 锋利的剑尖离自己仅有半步距离,近到谢只南单只这样看着,就能看见剑锋上那极其细微的刺刃,只要持剑之人稍微走上一步,剑尖便能威胁到那处细嫩的脖颈。 执剑的是个穿着黑衣的男子,穿过树叶的日光斑斑落在他的面颊上,照得那张冷峻的面庞五官柔和几分,可谢只南却清清楚楚看见,他那双尤为特殊的琥珀色眼里满是挑衅之意。 “你就是谢家小姐?” 谢只南冷静摇头:“我不是。” 剑尖朝上挑了挑,在她的视角看来,这剑马上就能刺破她的喉咙。 余光下,陈圃已经昏倒了。 谢只南暗暗叫骂,她只是想离开谢家,为什么这么难! 先是不知从哪跑出个白衣男要英雄救美,现在又是这个黑衣男想杀了自己。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倒霉!! “我叫晏听霁,有人雇我来杀你。”他眼眸微眯,“你看起来并不诚实。” 这是抱着必能杀死自己的想法,才把名字报出的。 江湖上的刺客都这样。 好让被杀之人知道自己是谁杀的。 垂眼处,剑尖与她视线持平,盯着那剑刃慢慢隐没,只剩下平片时,她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头,眼角的泪珠顺势滑落。 谢只南穿得素净,虽说被苛待这么多年,她仍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先前因喜悦而泣,眼尾泛着的浅淡红意迟迟未褪,加上这滴泪,竟有几分像破碎的瓷娃娃,惊心动魄的美。 眼前的银剑微不可察地晃动了,幅度极小,可谢只南精准捕捉到了。 泪意更多了。 那剑蓦地被收了回去。 晏听霁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烦躁之意。 他压下眉眼的戾气,走到谢只南面前,半蹲下身来。 冷声道:“不许哭。” 谢只南愣了一下,旋即哭出了声。 一发不可收拾。 晏听霁揪着她的脸,威胁道:“再哭我就杀了你。” 谢只南抽噎着止住了哭泣。 她抬起那双湿漉漉的黑眸看他,面容乖巧。 “我不哭了,你别杀我,带我走吧。” 晏听霁:? 第50章 他心软了。 这个声称被雇来杀谢只南的人, 此刻收回了剑,神情古怪地看着她。 趁着这会子功夫,她赶紧开口。 “我知道你是谁雇来的, 可你杀我得到什么好处?” 晏听霁静静看着她,说:“钱。” 这简直是谢只南今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面对这样一个危险的男人, 她是想忍住笑的, 可实在太好笑了,以至于她先前的一点因为不甘而落的泪水都变成了笑出来的泪。 身上的伤被这毫不掩饰的笑声扯痛了,谢只南停了下来。 晏听霁对她的笑声产生了困惑。 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谢只南唇角笑意不减,嘲讽道:“你既然是被她雇来杀我的, 杀我之前应该也对我有些了解吧。我,谢只南, 谢府大小姐,是个坏到骨子里的女人, 从小不知被送到佛堂养性多少回, 挨过多少打,你看看我, 像是吃过饱饭的样子吗?还有被你一剑劈开的那个马车, 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马车,你看看叶玉旋那个贱人像是会在我身上用钱的样子?” 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 憋闷在心底多年的那口气终于发泄出来。 可她又惊讶,自己居然在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面前说完这些话后得到了扭曲的快感。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失态了。 后悔也来不及,她小心观察着晏听霁的表情变化。 晏听霁缓缓逼近她的身子,满是冷意的琥珀色眼愈发逼近,谢只南屏住呼吸,振振有力的心跳声下,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浅浅的热流喷洒在自己面颊上。 她不甘于死在这里。 明明她要离开了, 这群人还不肯放过自己。 谢只南又道:“你可以杀了我,可你不会拿到半分钱,如果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可你若是不杀我,我可以留在你身边,洗衣做饭我都会。” 说着,她就仰起脖子往前凑去,晏听霁瞳孔微缩,反应迅即站起避开。 “可。” 谢只南将头稍稍低下来看他。 不知道他答应的是哪个,不过应该是前者。 他垂眼睨着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少女,心跳频频。 真是奇怪。 这是什么感觉? 谢只南艰难爬起,从怀里拿出一个有点重量的布袋子,而后问他:“我可以过去一下么?” 见他不说话,便当是答应了。 反正她现在这样跑一步都困难,更不可能在这个拥有绝对力量的男人面前跑掉。 第109章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陈圃旁边,半蹲下身。 陈圃趴倒在地上,看着是昏了,随后谢只南将布袋子放在他身下盖住,等他醒了第一眼就能看见。 她又艰难站起。 身后那道视线太过冷硬,一直跟随着自己,难以忽视。 谢只南朝晏听霁的方向走回去的时候,忽然回头看了一下陈圃。 走到晏听霁跟前时,那双眼睛忽地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谢只南惶惶道:“你,反悔了?” 审视的目光转瞬变作嫌弃。 突然间,谢只南浑身一轻,脖子被勒得要命,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只手牢牢拽着她的后衣领子,她整个人腾空而起。 走是这么走的吗!! 谢只南怕是没摔死也要被勒死。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她的双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夹抱住晏听霁的腰。 被抱着的人浑身一僵,蹙眉看着将头都埋在自己怀里的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抱着的人浑然不觉。 只知道自己终于能呼吸了。 不知过了多久,踏实的感觉包裹住双脚,被抱着的人还是没开口,抱着的人就已经撒开手了。 到的地方不是宅子,也不是小房子,就连最次等的草屋都不是。 却是一个漆黑的山洞! 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类似于野兽的低吼声幽幽传荡在洞内。 正值七月的热天,谢只南此刻竟全身发冷。 “进去。” 他既然说了不杀自己,应该会守信用吧。 难道这江湖客都是阴险小人吗! 想是这么想,谢只南还是迈开了步子。 “滴答——滴答——” 光滑石壁上滴落下的水滴声十分漫长,像接了一条浸满水的长线,永远不会断。 一眼望不见底的黑洞之中,无边恐惧四处蔓延。 左右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回荡在洞中,除此以外,仿佛没有第二个人。 背后的视线阴冷黏腻,弗若蛰伏在暗处的蛇蝎,正牢牢盯着这块看似肥美的猎物。 谢只南实在不敢往里走了,她才准备停下脚,瘦弱的脊背上蓦地压上推感极强的风力,逼着她又朝前走了一步。 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 很快,这失重感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冰冷的刺骨感和沉重的拖拽感。 冷水淹没了少女的身子,翻涌起一圈又一圈水花。 初时还能听见一点拍浪的水声,可没多久,这声音逐渐静了下去。 晏听霁冷眼看着。 他的本意是想先将人关在此处,再去谢府寻人拿钱。 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就把那说谎的女子杀了,再拿钱。 可若她说的是假的,他就把她杀了。 远处没了动静,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始终如一的神色微微起了变化。 这水也就半个人高度,怎么会淹死人? 纠结了片刻,他闪身至水底,将湿漉漉的少女一把从水中捞起。 被带出的水珠沿着二人交缠的湿衣簌簌落下。 一颗一颗、重重地砸在水面上。 少女脸色苍白如纸,细密的水珠垂挂在她那长如鸦羽般的睫毛上,顺着脸颊迅速滑落至颈侧。 水洞内视线昏暗,仅剩的一丝光线却将她照得阴白。 好似下一刻她就会死去。 沉稳有力的心脏仿佛被千万银针揪刺,扯动着晏听霁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从未有过的感受。 不讨厌。 这时晏听霁发现,这女子瘦得惊人。 比以往他所杀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要脆弱。 只要加重一点手心的力度,她就会被自己折断。 他却放弃了这个念头。 惊讶的是,他居然生出了把她圈养在身边的想法。 许是听她刚才那番话,才会有这样的心思。 孱弱的呼吸声慢慢落入到晏听霁的耳中,他敛眸压下莫名情绪,指尖勾起一缕淡淡的红色光芒,轻点在怀中少女那浸着水意的乌发间。 谢只南缓缓掀起一点眼皮,水意濡湿了她的眼睛,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好冷。 好难受。 “疼......” 细如蚊声的呢喃被晏听霁听得清楚,他心中一紧,仍是没有开口。 被这股奇异到古怪的感觉所驱使,晏听霁把人带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烧了桶热水,晏听霁将她身上的湿衣裳给脱了下来。 在他眼里,是没有男女之分的。 自然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沉甸甸的湿衣褪下后,这具身体竟是比想象中还要瘦弱。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主要的是,那些被衣裳遮蔽的肌肤上,遍及着大小不一的淤痕,青青紫紫,手臂上最多,也是颜色最深的。 他面色一凛,将人小心放了进去。 指尖破开一个口子,血滴散入热水之中,快速晕开。 热气包围着少女近乎透明的脸,片刻后,见其有了一丝血色,细微呼吸声也变得清晰起来后,他转身离开,朝着谢府的方向飞去。 第110章 看来她说的话是真的。 不过有一点说错了。 想要杀她的人不是叶玉旋,是那谢府嫡二小姐谢云茵。 接下这个刺杀令时,钱多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晏听霁很好奇,这谢只南到底是什么来路,能让这亲姐妹对她痛下杀手。 今日见了,倒是出乎意料。 更有一点他并不想承认。 他心软了。 没理由。 以往接下的刺杀令里,晏听霁从无败绩。 今日破例了。 为她。 不知从何而起的情绪,烦躁、心软,都是为她。 可她一抱住自己的时候,又或是自己抱住她的时候,那些烦躁全都消失殆尽,只剩下心软,甚至还有......兴奋。 推开谢云茵窗子时,她正坐妆台前卸发洗妆,听见窗边动静时手上拿着的梳子蓦地被摔了出去,睁着一双圆眼朝此看来。 晏听霁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半晌,按下眸中冷意。 这两人虽有血缘关系,瞧着却并不相像。 她更好看些。 “是你......”谢云茵舒了口气,急忙道:“她死了!?” 晏听霁伸手:“钱。” 谢云茵笑容一僵,转而平声道:“她真的死了吗?没有尸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要骗我的钱?” 她表面镇定,心中却如擂鼓一般震震作响。 这事本就是她自作主张,在刺杀令上写下的赏金也是为了能招揽最厉害的杀手。 以往都是自己的丫头平桐管着,谢云茵对钱没有概念,所以写的数目比以往刺杀令上设下的赏金要高很多,谁能想象,当她回去轻点自己的钱库时,才发现所有的加起来,都不够自己设下赏金的一半。 现在人来了,看着像是得手的样子,可她却拿不出钱了。 而且父亲母亲这十几年根本就没给过谢只南什么钱,她也不配,凭什么自己所有的钱都要给了她?她的命不值这么多钱。 谢云茵反悔了。 她被谢启哲和叶玉旋保护得好,自然也不会知道外面的世道。 所以她又道:“我现在不想杀她了,我想着她的命根本不值这么多钱,所以,你走吧。” 晏听霁心中冷笑。 还真是。 当谢云茵正洋洋自得时,锋利的银色光芒在她那双充满不屑的眼睛里快速划过,吓得她整个人往后一倒,坐在了地上。 脖子上后知后觉的辣意骤然蔓延开,腥稠的黏红色液体缓缓流动,谢云茵不可置信地闻着这道血气,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时,却满手沾血。 她惊恐地尖叫起来。 晏听霁走了。 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 谢只南醒来后,身上的疼痛几乎快要折磨得她再次昏厥,不过她惊奇地发现,自己不是在那黑黢黢的山洞里了,而是在一间宽阔卧房中的浴桶里。 身上的衣裳被脱落,自己光溜溜地躺在暖水当中。 最后一点意识停留在晏听霁从水里捞出自己,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似乎有些生气。 对自己吗? 不应该啊,明明落水的是自己。 他生哪门子气? 不对。 谁给她放进来的?谁给她脱了衣裳?! 虽然猜测到了,可谢只南不是很情愿相信这个猜测。 她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只是垂眼看着这桶浴水好像颜色有些不大对。 微红色的。 疼痛好似消散了许多。 她巡视一圈,发现自己那件满是水腥味的衣裳很是散漫地放在地上。 都能想象到晏听霁是怎么随意丢弃的了。 ...... 观察了好半晌,谢只南突然将目光紧紧扎在那堆湿衣裳上,左看右看。 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花来。 卧房内寂静一瞬。 携着冷意的嗓音倏地响起,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你是在找这个么?” 谢只南看着突然出现的晏听霁。 还有他手上拿着的,那个被她放在陈圃身下的——钱袋子。 第51章 “你还要杀我吗?”…… 还是被发现了。 修长的指微勾着那坠钱袋, 琥珀色眼中满是玩味。 晏听霁在等。 等解释。 谢只南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出现的。 悄无声息的。 对于这个。 最初谢只南是准备拿着所有积蓄雇佣陈圃五人的,等她完全逃开谢府的视线, 这钱就会给到陈圃手上。 谁叫半路杀出一个真正的绑匪来? 这就不能怪她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要跑, 她也需要钱。 很多很多的钱, 足够她能生存在外的钱。 陈圃并没有真真正正的将她撤离开谢府,这钱自然也就不该给他。 所以谢只南认为,拿走自己攒下的钱,没有错。 刚刚只是想在这杀手前装装样子, 好让他知道自己其实还是很善良的一个女子,也好对她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说不定就放她走了。 第111章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巧, 竟给他发现了。 既然被发现了, 那也就没什么好解释的。 不过该演还是要演。 浴桶中的人缓缓趴伏在桶边,比起那个, 她更在意自己的命。 “你还要杀我吗?” 朦朦雾水间, 水汽氤氲着那双被浸润饱满的乌眸,微弯的眼中添了些先前没有的挚诚。 当下情形, 说什么都是无用。 最好的方法便是坦然些。 晏听霁见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自然也就认为她不在意了。 他将钱袋收了起来。 沉寂半晌,谢只南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但也没关系,毕竟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 说明他现在暂时还不想杀她。 不料他突然开口:“看你表现。” 谢只南:......? 这人不会真想把自己留下当牛做马吧? 不过好在,他看着要比谢府任何一个人都要靠谱。 糊弄一下就是了。 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谢只南就觉得疲累了。清醒不到半刻钟的脑子倏尔又昏沉下去, 压得她直抬不起眼来。 身上的疼痛只增不减,也不知她这泡的是热水还是毒水。 只感觉浑身皮肉都快要被腐蚀泡化,烂做稀泥。 钻入骨髓的冷意。 仅存的一点意识想要求救,可喉咙仿佛被什么黏滑的东西重重包裹着,拼命往下拖拽,竟是半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晏听霁幽幽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他都没发现自己的视线一直落在浴桶内的人身上。透着那层淡薄的水雾,他静静望着浴桶内的人,听着她的呼吸声。 浅而脆弱。 失神片刻,他蓦然惊醒。 终于察觉到昏倒在浴水中的人。 晏听霁困惑一瞬,手中兀地出现一套新的女子裙衫,他将浴桶中人轻轻抱起,替她弄干身子后,换上了新衣。 这套裙衫是他从谢府回来途中买的。 凡人脆弱,受了寒定是要大病一场的。 费钱得很。 所以他走进了一家成衣铺子,挑了一套裙衫带回。 不过谢只南的尺码他根本不知道,给她换上时,发现大了很多,却也能凑合穿。 “当真是脆弱得很,这点子血便受不住了。” 如此情况下,也不能再为她渡灵力。 晏听霁将人抱到自己的床榻上,而后仔细掀开她一点衣衫瞧那皮肉上的淤痕。方才只顾着给她穿衣裳,没看清她到底恢复了多少。 现在看来,倒是好了很多。 只是摸向她额头时,烫得惊人。 该来的还是会来。 晏听霁倒是没有不耐烦,只是有些无措。 他非凡人,从未生过病,也不知凡人生病该如何照顾。 不过她方才既已承受下他的血,自然也能扛过去。 “冷......”谢只南无意识呢喃着。 晏听霁给她拉过被子,可她还是喊冷。 暑热的天气,总不能在屋里给她放盆炭烤着? 闷也闷死。 晏听霁见过冬夜里的成群的野兽,无处躲避时会靠在一处互相取暖,凡人当也是如此。于是他慢慢将人往里挪了一点,随即翻身上榻,用被子将人紧紧裹住后,拉进自己的怀里。 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与人共榻。 最开始的时候,他便是如今这副模样。 独自一人躺在漆幽的山林间,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只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座山林很是隐蔽,像是设了阵,除他以外,再也见不到任何活物。 他是带着一股极大的悲意走出山林的。 之后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像是缺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在他出来后的第一年,他才发现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 他不是凡人。 至于是什么,妖、还是鬼怪,他无从得知。 不过他清楚的记得,自己需要很多钱。当他得知钱这种物品时,烙印在他脑海最深处的记忆忽然告诉他,他需要钱。 为什么,他不知道。 接刺杀令是他这十几年来挣钱最快的门路。 晏听霁独来独往,从不与他人有过多交流,这次是个意外。 他居然没杀了谢只南,还对她心软,给她治伤,甚至现在还跟她睡在同一张床上。 太奇怪了。 在他拿到第一笔赏金时,他就买下了这座宅子。 一住就是十几年。 宅子奢华,占地都是一般人家的两倍之广,极尽华靡之物都是在他每一次拿到赏金后购入的,缘由不知,就是喜欢,所以看着也要比富贵人家奢侈几分。 养一个凡人,应该不难。 晏听霁垂眸看着被裹在被子里的少女,不自觉靠近几分。 她说要留在自己身侧。 可以。 他不排斥。 * 谢只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裹得跟个粽子一样。 ...... 晏听霁不在这。 脑子混沌了片刻,她猛地坐起来。 谢只南快速转着自己的手腕,又踢了两脚被子,甚至还赤足跳下床跑了两步。 “我好了?!” 第112章 许是跳动的幅度太大,披在身上的衣裳险些从她肩上滑落。 “怎么这么大?”她垂眼看了看。 记忆里,好像是晏听霁给她换的衣裳,穿得并不是原来那件素衣。身上这件绯色衫裙,料子顺滑透气,是她从未穿过的,只是可惜了。 看来他确实不打算杀了自己。 又是给她沐浴,又是给她买衣服的。 他貌似真的选了后者。 谢只南在这间屋子里走走逛逛了一遍。 真大。 真是富得流油。 虽然她穷,可总归是在其他人那里见识过东西的。这间屋子里的古物摆件,加起来都能抵三个谢府了。 在她四处观察的时候,一边叹着自己的苦日子到头了,一边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跟在黑洞当中的时候感觉大差不差,又有些区别。 少了一点戾意。 谢只南并未刻意忽视这道视线,反而在慢走的时候不时地感受这道只落在自己身上的,强硬的、阴冷的目光。 经过再三思量。 她决定死死抱住这条有钱有本事的大腿。 只要能让她过上舒心日子,去哪不重要,做什么都行。 走过一圈,她回到床侧坐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惊觉已经好久没吃饭了,累了一天,也病了一天,酸水不断在胃中翻涌,她现在是饿得发昏。 就在这时,眼前蓦地闪现出一道被渡着红光的黑影。 谢只南怔了怔。 晏听霁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的目光很冷,又带着审视,望向自己的那双眼里像是在思量什么。 但有一点很清楚,他没有杀意。 谢只南眨眨眼,笑眯眯道:“你回来啦。” 晏听霁现至她跟前,他微微俯下身,几乎将床上坐着的人给笼罩住。短暂的平静里,似要在这双笑眸里找寻着不一样的情绪。 没有。 “你不怕我。” 这是肯定的语气。 谢只南疑惑地偏了偏头,“我为什么要怕你?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你是好人。” 晏听霁退开半步,直起身子,“我不是人。” 有眼睛就能看出来吧...... 谢只南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呢?” 晏听霁冷声道:“你不怕我夜里吃了你?” 琥珀色的眼睛谛视着她,似要看透这双深如墨石的眼,哪怕是有半点害怕,恐惧,厌恶......他就会拧断这截细长且脆弱的脖颈,然后把尸体扔在谢府大门前,将赏金讨回来。 可是没有。 都没有。 晏听霁没有失落,只是耳边只剩下那再次为了她而跳动厉害的心脏声。 垂眼,衣袖被轻轻扯动了一下。 像是有一只瘦得可怜的小猫正讨好地攀住自己。 “你不会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晏听霁拿开她的手,匆忙退开。 他一挥手,桌子上便摆满了一排又一排的新衣裳,都是女子的,当下时兴的样式。谢只南赤足跑去,满眼欢喜地翻看着。 “都是给我的?” 这话问的也是蠢了。 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不过晏听霁还是好脾气地轻“嗯”了一声。 许是从未有过这么多新衣裳,谢只南拿起一件看了又看,贴在身上,出奇的合身,不知看了多久,竟是连饿都忘了,等她挑出一件换上后,她才想起自己饿了。 晏听霁就在一旁静静看她。 谢只南想着他对自己这般好,应该做些什么回报他。 于是她问:“厨房在哪?我给你做饭!” 晏听霁迟疑道:“靠西第二间院子。” 谢只南朝他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随后小跑着出门,跑到了厨房。 晏听霁默默坐下等候,不过半个时辰,听见西边院子传来一声炸响时,他猝然起身。 等他走到厨房时,在一堆乌漆漆的木头废墟中,找到了脸上满是锅灰的谢只南,她手里捧着一锅咕噜冒泡的黑疙瘩汤,上面貌似还泛着幽幽的绿光。 晏听霁:“......” 谢只南讪讪笑道:“对不起,把你的厨房弄脏了。” 晏听霁指着那锅什么都掺一脚的汤水,道:“这是......” 谢只南努力端高:“我做的高汤,我看你这里有好多我没见过的食物,就想着都加进去,卖相虽然不好,但是大补。” 晏听霁笑了一下。 千算万算,没算到她在做饭这件事上撒了谎。 看来洗衣这样的事她也不太擅长了。 最终这锅子高汤还是没能摆上桌,晏听霁收拾好厨房后,自行下厨做了许多菜。 谢只南被命令在一旁乖乖坐着。 她虽不明白,但是闻着晏听霁做出来的饭菜香味,直接压下了那一点点不满。 其实她以前在谢府都是等着人送来饭菜的,即便是别人吃剩下的。 有时他们不送,她就只能半夜偷偷溜进厨房填肚子。 谢只南见过府里的妈妈们做菜,给自己做的时候都是一锅子扔进去的,有时候她虽然吃了会上吐下泻,不过胜在没有。 第113章 等晏听霁做好,谢只南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他,旋即看向他做好的菜。 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我可以吃了吗?”她看着晏听霁。 “无需问我。”晏听霁道。 话落,谢只南拾起长筷,开始吃了起来。 她吃得速度很快,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说着“豪呲豪呲”。 晏听霁道:“慢点。” 谢只南吃饭的速度慢了一点。 这是她十几年来吃到过的第一顿饱饭。 吃完后,谢只南顶着一双不知何时泛了红的眼看着晏听霁,微湿的泪意沾在她眼睫上,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以后还有么?”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点期待。 晏听霁垂下眼不看她,收拾碗筷道:“你不留在这就没有。” 谢只南笑道:“留,我当然留。” 之后的生活里,谢只南简直怀疑自己前半辈子白活了。 原来人也可以这样活。 原来她也可以吃饱饭。 原来她也可以像正常女子一样有漂亮衣裙,胭脂首饰。 虽然她觉得晏听霁像是在养宠物一样养着自己,不过没关系。 她喜欢、甚至留恋这样的生活。 晏听霁白日外出接刺杀令,离开前会给她做好饭,她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乖乖在家等着他回来就行了。其实她问过晏听霁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明明一开始是要来杀自己的。 他摇着头,告诉自己他也不知道。 夜里,两人会同榻而眠。 尽管谢只南不再冷了,晏听霁还是会干巴巴地上床抱住她一起睡。 谢只南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于是有一日夜里,她大胆问他,想不想试试别的。 晏听霁困惑这个“别的”的意思。 谢只南亲身告诉了他。 柔软炙热的唇瓣犹如蜻蜓点水般落在他的唇瓣处,被她碰到的那一瞬,晏听霁仿佛浑身遭到电流敲击一般,甚至还怀疑谢只南是不是使用了什么雷电术,可她是凡人,怎么会术法。 谢只南告诉他,这是较为亲密的男女之间才会做的事。 这是亲吻。 那一夜,晏听霁热得睡不着。 今日夜里,谢只南困得早,便也早早睡下了。 晏听霁失落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之后不舍闭眼。 过了许久,那双琥珀色眼蓦地睁开,毫无半分初醒时的倦意。 晏听霁看向怀中之人,眸子里突然多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心虚。 很快,笑意带过这点心虚。 他缓缓凑到谢只南耳边,低声道:“今夜可以亲亲我么?” 谢只南迷糊道:“嗯?” 低缓的嗓音突地变得生冷起来,转折的很突然,让谢只南顿时清醒不少。 几乎是命令的、不可违抗的口吻。 “吻我。” 第52章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 浓黑夜色, 谢只南困意全消。 晏听霁没有像往常那样紧紧抱住自己,把她热出一身汗来也不肯松手,而是用一种淡然的、一种她未体验过的态度看着她。 谢只南只能凭借着微末的光来辨别他眼中情绪。 并没有恼意。 她想着自己今日也没做错什么。 怎么突然语气就变得跟之前要杀了她一样? “吻我”两字被他说得像“杀你”一样。 许是太过生硬, 晏听霁眨了眨眼,随即精准地攀握住她的手, 拉着她的掌心贴在他自己脸颊处, 他轻轻蹭着,声音慢缓下来,似乎还有几分委屈。 “你今日还没亲亲我。” 谢只南实在没能摸透他这变来变去的态度,怔愣片刻后, 缓缓凑上前,轻轻地贴了他一下, 而后退开一点距离。 “这样?” 显而易见。 即使在这样暗的环境下,谢只南都能感受到面前之人难以言喻的兴色。 更何况他在发抖, 细微的, 带着十分魇足的笑意。 他兴奋得发抖。 轻微的颤意不可避免地落在谢只南那只被他放在脸颊处的手上,通过这个, 她困惑并十分清楚地发现, 今日夜里的晏听霁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却不知。 她的手渐渐被移了位置, 缓慢的。 湿热的气息游走在她手背上时,激起的一阵战栗沿着这片肌肤蔓延至全身各处,谢只南也跟着颤了一下,旋即感受到掌心处落下一点湿意。 冰凉的、黏滑的。 被握住的手兀地僵滞,仿佛失去了控制。 黑暗中的触感尤为清晰,听觉也更是比平日要灵敏许多。 眼前之人的呼吸声微不可察地加重了一点,但又不是很明显, 可谢只南就是觉得近在咫尺,无时无刻地包围住自己,缠绕着自己。 温沉的嗓音再次没入耳畔,带着一点蛊惑的意味,如金玉敲击般脆声悦耳。 “还要。” 谢只南终于抽出手,手背贴在晏听霁额间上,“你是不是病了?” 和他同住在一处也有好几个月了,从她提出试试不一样的以后,晏听霁每晚睡前都会盯着她,直到她想起来为止。不过有时她先睡下,晏听霁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会在第二日夜里早些上床,然后拧巴地看着自己,也不说话。 第114章 今夜太不一样了些。 晏听霁却问:“为何这样说?” 谢只南说:“你之前不是这样的,怎么今晚......” 这么勾人了? 晏听霁笑了一声,说:“之前的我太笨了,你更喜欢哪个?” 谢只南更疑惑:“什么?” 晏听霁将人拉近几分,轻声询问:“是更喜欢之前的晏听霁,还是现在的晏听霁?” 这有什么区别吗......? 不都是同一个人吗? 为了保险起见,谢只南选了个最稳妥的说法。 “我都喜欢啊。” “不对,”晏听霁微叹一声,压下眉眼间溢出的戾气,“你怎么这么听话。” 谢只南:? 忽然想起什么,压下的戾气再次腾冲,晏听霁似乎又冷了下去。 谢只南心悸一瞬,认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刚想开口就被他堵了回去,这次竟是他主动的,不过不是亲,更像是磨牙一般的碾咬。 她被吓了一跳,真以为他要吃了自己。 生出挣扎之意又被他摁住,好在他动作很轻,倒没什么痛意,只是酥酥麻麻的。 片刻后,他终于放开一点。 “睡吧,明日你回谢府。” 谢只南感受着唇上残留的一点痛意,听到这话时,忙地抓住晏听霁的衣袖,道:“你不要我了?” 这话听着很是委屈,像一只可怜的小猫正用爪子挽留着跟前人。 晏听霁微愣,后道:“我怎么会不要你?他们欺负你,你不想打回去么?又或是,我可以替你杀了他们。” 谢只南眼里很快溢出泪,十几年的委屈如黄河滚涌顿时爆发出来,“可我好不容易逃出来......” 谢府那一家子人欺负了自己十多年,府里的下人们也没把她当小姐看,饿着肚子的时候,她就恨得牙痒痒,恨不能一把火烧了这谢府,可是她不敢。 她想活着,没有任何人能帮她,也不会有人愿意帮她,她一个人无法做到完美无缺的计划,不能在报复他们之后给自己撇清关系,一旦被发现,自己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谢只南不知道他说的这番话是真是假,毕竟过去了好几个月,晏听霁才提出要帮自己打回去,可若是是他厌弃了自己,认为自己太费钱了,想把她扔回去呢? 假死逃出去,是她至今为止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自己是死是活根本无人在意,他们巴不得她消失,谢只南自己也不想不愿留在这艰辛之地。可她能攒下的钱太少,只能付够一次雇人的钱,谁知道后面来了一个要杀自己的晏听霁,把她的计划全部打乱。 现在他要赶走自己,简直是让她回去送死。 少女的话语停留在上一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最开始是低低的抽噎,而后实在是委屈到了极点,没忍住便哭出声来,她坐了起来,越哭越大声。 杀就杀吧,反正他不要自己了。 晏听霁登时慌神,他坐起身来,烛火也随之燃起。 少女的眼睛微微泛红,黯淡的黑眸中满是泪水,她微瘪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对不起。”晏听霁抚向她的脸,脸上挂着歉意,“我不会不要你的,我有很多钱,养得起你。” 谢只南抬眼看他,“真的......?” 他伸出手掌,淡粉色的光粒子逐渐凝聚成形,变成了一只雀儿,随即它活了似的跳了起来,蹦蹦跳跳地跳上谢只南肩膀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也学着晏听霁伸出一只手来,看着那粉雀儿扑棱着散着光粒的翅膀飞落至她掌心。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这雀儿叽叽喳喳叫着,回答了她的疑问。 谢只南“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弯着那双挂泪的眼,小心翼翼捧着这只雀儿,又看它环绕自己飞了好几圈喊“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最后慢慢化散为蝴蝶一般的碎光点点,如同星光一般缓缓掉落在她周侧。 “好漂亮。”她伸手接过这些碎光,看着它们一点一点没入自己的手心,“你好厉害。” 晏听霁唇角微弯,“你还想看什么?” 谢只南思索片刻,最后慢声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晏听霁默了默,将人揽过,“对不起。” 这几个月下来,谢只南的气色红润不少,脸颊也有了些肉,即使如此,她比一般女子的身形相较,还是要瘦弱很多。 先前晏听霁抱着她睡觉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但他也只是止步在给她喂多些饭上,没有想别的。可如今不一样了,他要将这朵颓败在泥泞中的花骨朵给精心养护起来,养成那万千花草中最耀眼的霸王花。 谢只南微笑着抬手揽住他的脖子,将脑袋抵靠在他颈窝处,小声嘟囔着:“你今日说了好多对不起。” 之前都没听到过的。 晏听霁轻环住她的腰,“你喜欢么?” 谢只南不假思索道:“喜欢。” “你真的不会扔下我么?” 她还是不敢信。 因为从未有人对自己这般好过,如今看起来十分梦幻,并不真切,像是活在梦里。 晏听霁坚定道:“我死了都不可能扔下你,我只会缠着你,你别厌我。” 第115章 谢只南淡淡“哦”了一声,随即仰头看他,微弯的黑眸里如嵌了星石般璀璨生辉,“我相信你。” 她靠着晏听霁睡着了,不过他并未把人放到床上,而是轻轻横抱在怀中,垂下的琥珀色眼只存下一人,满是柔意。 烛火熄灭那一霎,二人已然同榻而眠。 浓浓月色下,兀然闪过一道红色光影,速度极快,转瞬即逝。 等到第二日天明,谢只南已然收拾好一切准备出发了。 她以为晏听霁会陪同自己一起去,可他说今日有一单刺杀令等着他去做,无法陪伴,只好让她一人独自回府。 比起让晏听霁独自杀光谢府上下所有人,谢只南还是想自己解决。 能自己动手的事情,不会落人舌根的事情,还能报复回去,这样的事需得自己来。 才有成就感。 可谢只南不知道回去该说些什么,又或是做些什么。 晏听霁告诉她,只需要回去往那一站就可以杀灭那群人的气势。 如果是之前的晏听霁这样告诉自己,她可能不会信。 可相处这么久,谢只南觉得他是个可信又可靠的人,也不会伤害自己,她选择相信他。 想是这么想,去往谢府的路上仍是有些忐忑。 等到了谢府附近时,谢只南远远望着那高高挂着的谢府牌匾,呼吸急促,再见到守在门前的两个小厮时,生出了几分退却之意。 这两个小厮谢只南见过,平日对自己最是嚣张跋扈。不是顶撞自己,就是出言污骂自己,当然,这些都是上头有人授意的。被骂多了,谢只南也就不是很在意。 可这两名小厮有日夜半竟大胆到爬来自己的矮床,那夜谢只南抽出枕下藏着的小匕,发了狂一般朝着两人刺去,他们见她像个疯子一样不要命,生怕闹大了事,贼一样跑了出去。自那以后,谢只南夜里就睡得不安稳,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她。 再次见到这两名小厮时,谢只南后脑发凉,浑身血液在四肢百骸处迅速流窜,麻木、僵硬着,贯穿她的喉口,如同吞下了坠金一般。 冷静片刻,她鼓足气势走到大门前。 两名小厮精神萎靡地看着来人,忽而睁大了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瞳孔猛缩着一同向后倒下,指着来人“啊啊”地叫了半天也喊不出一句话。 谢只南冷睨着两人,抬起一脚踩上其中一人的脸,阴恻恻道: “告诉里面的人,我谢只南回来了。” 第53章 事实上,她只是个缩居在…… 气势很足。 足到谢只南将脚踩上那又臭又硬的脸时, 她的上半身在发抖,底盘却能牢牢地稳住不动。 她其实在计划出逃成功时就想过,自己日后会带着无限风光威风地杀回来。 几率很小, 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梦罢了。 谁曾想今日实现了。 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被踩在脚下的小厮抽搐着脸, 四肢微颤, 像一只濒死的□□时不时蹬两蹬,另一个倒在旁边的小厮连滚带爬地爬进了槛后,凄厉地喊叫着:“鬼!鬼啊!” 谢只南嫌恶地收回脚:“......” 绕开门前的挡路物,她光明正大地走进了谢府大门。 还是第一次, 她如此走进正门。 以往将她送到佛堂时,都是见不得人的, 不是让她从侧门走,就是在夜半时分将她悄然送离。所以外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谢府的大小姐, 并也对他们的说辞信以为真, 认为她实在是十恶不赦的女子,又因为她有一群好家人, 所以才不让她露面受人唾骂。 事实上, 她只是个缩居在矮墙缝里常年照不足阳光的杂草罢了。 尖喊声引起了府里所有人的注意。 他们瞧着有些恍惚,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顶着一双双浓黑的眼圈一下一下地干着手里的活儿。可在听到这声喊时,他们不约而同,甚至是反应极快地朝谢府正门的方向看去。 被乌青之色圈裹的眼睛赫然瞪大,不管是离的近的还是远的,谢只南一眼看去,烈阳下暴晒着的脸盘跟新浆的纸一样白。 她迟疑地往前走了一步。 “撒”一声。 有人倒下了。 谢只南又往前走了一步。 “飒飒”。 又有人应声倒下。 接二连三的,跟排列好的叶子牌一样, 经风一吹就倒了。 关键是现在没有风。 场面很滑稽,可谢只南心中没有什么多余的喜悦。 她还没看到谢启哲和叶玉旋他们。 于是她走到离她最近倒下的丫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谢启哲他们人呢?” 那丫鬟哆哆嗦嗦的,半天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活见了鬼样。 谢只南不耐烦,威胁道:“再不说我就吓死你!” 那丫鬟原本要晕过去的,被这么吓唬,哭颤着道:“我......我不知道啊......我只在这做事,不不不不......” 突然有一穿着黄白粗衣的小厮不知从何滚爬了出来,他捂着胸口,满面惊惧地结巴着:“老老老,老爷夫人都晕晕晕,晕死过去了......二小姐突然悬梁自尽了,死死死......好像死了......” 第116章 若是在之前谢只南听到这些话,她应该是会高兴得发狂,毕竟她被这群人生生折磨了十几年,艰苦得都能比过桥头的乞丐。 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竟是半点喜色都没有。 很平淡。 淡到不像自己了。 可怎么可能呢?她怎么会不像自己? 谢只南猜测着,许是这几个月的幸福冲淡了那十几年的仇恨。也又或许是,晏听霁对自己的好,正慢慢抚平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和满腔愤恨的灵魂。 她不清楚是哪一个。 算了。 好没意思。 谢只南没再往里走,而是往大门方向出去了。 停在谢府门前时,身后一众人都盯着她的背影,看她是否真正离去。还倒在门前被踩过脸的小厮就不一样了,他默默缩到角落,试图掩盖住自己的存在,怕她再来给上一脚。 就当众人以为她要走了,她忽然侧回身去。 每一双眼睛里再次溢出了恐色。 她没跨槛而过,而是直接踩了上去,整个人都高高站在那槛上,黑眸里蕴着一股由内而发的冷意,看得他们暑热天日直打冷颤。 旋即,张狂的笑声轰然爆发。 原这么一瞧一站,就已经吓倒一片人了。 如今又来了个这么怖人的笑声,已然是没有几个醒着的了。 笑的时候,谢只南终于找回了心中的那股痛快之意。笑声渐停,那股快意也随之消散,再也不复,仿佛根本没来过一般,快到连她自己都讶异。 不过她已经不在乎了。 彻底不在乎了。 不久后,谢府痛失二女之事蓦然传开。 铺天盖地的白色笼罩住整座府宅。 令人唏嘘。 * 谢只南往晏听霁家宅方向走回去时,途径一片闹市。 是她从未触及之地。 路上新奇的东西很多,她像个刚出世的婴孩一般,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四处瞧着,半刻便能走过的路,她花了半个时辰。每在一处摊子前停下,那些摊主就会很好心的为她介绍这是什么。 有戴在脸上的面具、泥做出的小人、陪睡用的老虎布偶、酸甜酸甜的蜜饯...... 晏听霁在她出门前给了她一个钱袋子,比自己那个要重,而且布料也要好上很多。他说这是给自己出门傍身用的,有钱,哪里都不怕。 谢只南拆开看过,里面装的都是金子。 金子...... 之前在谢云茵头上看过一支金簪子,她特意炫耀,不然谢只南可能都不知道初银钱以外还会有金子这样更值钱的东西。 于是对于晏听霁将自己的钱袋子拿走不还的事,谢只南放下了。 谢只南驻足在其中一卖泥人的摊子前许久,看着最中间摆着的女泥人,和自己很像,那摊主见她有了心思,晃着沾满黄泥的手问她是不是看上哪个了,她只垂手默默摸着自己的钱袋子,到最后还是没决心要买。 走开几步,忽而有一戴着低帽的男子从她身旁匆匆经过,险些碰上,好在她反应快躲开了。等她下意识摸向钱袋时,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当即暗叫不好,上前追去。 男子敏觉地听到身后追来的仓促脚步声,旋即拉低帽檐,加快速度往人群中蹿行。 谢只南一路追着人走到暗巷处,男子停下了脚,缓缓回转过身来。 “把钱还我。”她冷声道。 看他着装打扮根本不似穷苦之人,也不像是成日在街上到处转悠的扒手,从他站立之姿就能看出,他的气质不比一般人差。 只是他将自己引到此处,是为何不得而知。 反正谢只南站在巷口,离他有些距离,若是他要劫命,她大可以往外跑。 男子缓缓摘下低帽,露出一张如玉的面庞,他唇角带笑,弯下的眼眸里夹着几分少年意气。 “小姐,又见面了。” 谢只南狐疑片刻,这才惊觉面前男子乃是她计划出逃时半路遇上的程咬金。 观察她的反应,男子笑道:“小姐应是认出我了,在下崔九兆,迁都人士。” 谢只南管他什么人士:“把钱还我。” 崔九兆错愕一瞬,道:“实属情急之举,见到小姐安然无恙,在下也就放心了。” 他走来,用食指勾出那沉甸甸的钱袋子,递交到谢只南面前。 谢只南拿过钱袋转身要走,被他拦住。 “小姐,那日临别匆忙,你的木簪掉了,我一直收着,就是期待哪日能再次见到小姐将其归还。” 这木簪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是她闲来无事找来跟木棍做来挽发棒子罢了,想是那日太过着急,自己亲身驾马逃行不慎掉落。 没想到给他拣去了。 “不必了。”谢只南拒绝道。 崔九兆缩回拿着木簪的手,低笑一声。 “那小姐可知这谢府二小姐是因何而死的?” 谢只南蹙眉看他。 这是怀疑到自己头上来了? “你既调查过我,就应该知道,我没这个本事。”她道。 “小姐误会,”崔九兆急忙摆手,“在下只是好奇过问罢了,既然不知,那我也不会勉强。西府觐察司,此乃我办公之地,小姐如有困难,可来寻我帮助。” 第117章 谢只南刚想敷衍应他,身后兀地垂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住。 “不必了。” 晏听霁的声音骤然响起,无声无息的,携着几分不屑的冷意,毫不掩饰的侵略感从她脊背处重重包围住她整个身子。 她侧过脸向上看,恰好撞上他垂下的目光,随即她敛眸,默默走到他身后。 崔九兆有些讶然。 他并没有查到过谢府大小姐这些年有与哪个外男接触。 许是这几个月间遇上的。 见她如此乖巧站立在那男子身后,崔九兆心中莫名失意,他抿唇一笑,还未开口,晏听霁就已经将人带走了。 竟是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崔九兆沉思半晌,重新戴上低帽掩面,随后慢步离开暗巷,往觐察司方向走去。 一进觐察司,左右便有男女两人抱拳相迎。 男子名唤商劲,女子名唤商银。 二人长相相似,是为一同入觐察司的双胞兄妹,前几年还在江湖上游荡,被崔九兆给招揽下来入朝为官。 “殿下。” 皆是少年模样,尚未完全褪去稚气,露出的两双相似眼眸熠熠生辉着。 崔九兆朝二人点头,随即问道:“找寻王陵之事如何了?” * 晏听霁牵着谢只南的手,郁郁之色顿然消散。 他耐心道:“下次不要和陌生男子讲话,也别让他们趁机接近你,好么?” 谢只南乖巧点头,还是问道:“可他拿了你给我的钱袋。” 晏听霁故作思索,道:“等我过来帮你抢回来。” 她恍然大悟:“好。” 自看着谢只南独自出门后,晏听霁便隐了身远远跟着。 对于记忆恢复这件事,晏听霁是意料不及的,很突然,他甚至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是跳下了往生池。 至于为何他能提早恢复记忆且还保留原身重返凡间这件事,应该和他的自身血液体脉有关,他本就非为凡人,更不是那些打着长生幌子的仙士。 他是一只不死不灭的妖鬼。 照目前情况来看,竟不止是谢只南一人进了往生池,还有崔九兆三人。 如今情形,那缕不愿融合而跳入往生池的魂魄已然与谢只南的主魂慢慢融合了,她的性格开始悄然变化,说明它在尝试重回主魂,或者是主魂强行想要将其占回。 她现在是凡人身躯,根据黑老头所说的,需得身死才能回归。 可晏听霁怎么可能会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这是绝对不允许出现和发生的。 命运弄人,竟是让他先恢复了记忆。 这对他来说是折磨至极的惩罚。 可她总归是要回来的。 不该一直在此重蹈覆辙。 他陷入两难境地。 回到家,晏听霁将那些她所为之驻足、停落过的东西全数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谢只南很是惊喜,她捧起那泥人看了又看,将其贴在自己脸颊处看向晏听霁问他是否和自己很像,他笑着说像。 可又不知为何,他忽而叹息,眼神似有躲闪,垂下的长睫阴影盖住他的情绪,不过她隐约察觉到了那股极淡的、被他掩饰得很好的悲意。 他走来抱住自己,低声道:“对不起。” 第54章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被填满的欢喜之情悄然消散。 谢只南由他抱着, 一时间有些不明情绪,前所未有的恐慌在心底蓦然升起。 为什么呢。 不明白。 她在心中暗暗记下,这是晏听霁同自己第三次道歉了。 希望之后别再有了吧。 她慢慢回抱住晏听霁的腰, 将脸侧靠在他心口处,安静听着那一声又一声沉稳有力的心跳, 并且认为这是在为了自己而跳。她慢慢跟着这个节奏数着。 一下、两下、三下...... 这颗心脏跳动的速度突地慢了许多, 仿佛被钝刀不停戳弄着,失去了几分活力。 谢只南忽然开口:“晏听霁。” 晏听霁从片刻失神中回神,“我在。” 又是长达半刻的沉寂。 晏听霁手指微蜷,喉口发涩, 忍住这股情绪,他握住一缕怀中人垂下的发丝, 重复了一遍。 “我在。” 谢只南松开手,往后退开些许距离, 只为了更能看清楚一些他的脸。 那缕发丝顺着轻微的风从他手心快速滑走, 只留下的一点温度和痒意,却贯穿在他全身各处。 晏听霁弯弯唇, 压下细微起伏的情绪, 道:“怎么了?” 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仿佛要看穿些什么东西, 不过很可惜,她什么也瞧不出来,她应该是笨的,不然也不会在谢府遭受长达十几年非人的虐待。 “我很喜欢你抱着我,紧紧的,”她微微笑起来,笑眼中是极力掩饰的难过,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有人能对我这样好,好到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尽管你最开始的目的是来杀我的,但现在我相信你不想杀我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差劲,对吧?” 晏听霁不敢看她,可还是忍住别过头的动作,静静地听她说话。 第118章 谢只南仍是笑着,将那泥人放了回去,继而期待地看着晏听霁,道:“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晏听霁再次抱住了她,力道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大,大到谢只南真的喘不过气来,大到两颗心脏都在互相共振。 他压低的声音异常的嘶哑,只重复着:“不会,我不会,永远不会。” 谢只南体验着这股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濒死意,刺激着她身上滚滚涌动的血液快速翻腾,她微微颤抖着,将自己的兴奋传递在了另一颗与自己同鸣的心跳上。 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渐弱,晏听霁惊觉自己忘了力道,松开些许后道:“对不起。” 谢只南倏地止了笑意,这是她第一次对晏听霁露出疏冷,她往后退开几步,黑白分明的眼直直看他,随即硬声道:“我不喜欢你跟我说对不起。” 晏听霁习惯了道歉,被这样一说,已然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道歉了。 他想不到别的了。 而后她又道:“你有做错什么吗?为什么要跟我道歉?你之前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对不起的,为什么?” 晏听霁微抿着唇,“那我该说些什么来哄你?” 谢只南思考了一会儿,大胆亲上他的脸,笑道:“抱我就是哄我啦。” 晏听霁失笑一声,再次抱住她。 往后好几日,晏听霁都没再出门刺杀令,他说现在的钱足够两人后半辈子肆意挥霍了,不需要再出去打打杀杀,沾一身血气回家,不好。 谢只南对此感到窃喜。 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今日夜里,晏听霁忽然告诉自己,说明日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问是什么地方,他说是迁都城中最美的一片山林。 谢只南没去过多少地方,听他这么说,自然是高兴的。同那城中姑娘们时不时会聚一起的郊游般,她从未去过,更别说是这迁都城中最美的山林了。 本该是兴奋的,她却在听完这番话后渐渐起了困意,浓烈的,直压着她的眼皮,当她很想继续问时,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她缩在晏听霁怀里,一只手紧紧拽着他的衣领子,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着。 “真的么......我好开心......” 眨眼间,一缕细微的红色灵光“咻”地钻入她的眉心。 晏听霁欲开口,但他抿着唇,抱着怀中人渐渐睡去。 听完高兴的事,本该是喜悦的,可谢只南的梦却像是无边烈火,滚滚燃烧着她的身体,余烬蹿入她的口鼻,逼得她难以抑制掉下泪来,张着的口也发不出任何的呼喊。 这是她第一次梦到以往的旧事。 过往十几年里,每日都会不断上演重复或是别出心裁的戏码来折磨着她的身心。 长久的疲惫叫她夜里睡不安稳。就连美梦,都是断断续续的。 许是老天见她太过幸福。 在她这样喜悦的时刻,给她当头一棒槌。 那是在谢云茵十四岁生辰上。 谢只南像个四处流浪但又总是躲在暗处窥探他人幸福的一只野猫。她带着最锋利的爪刃,无情排斥任何一个靠近自己的人。因为她知道,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抱着纯善的目的来的。 他们想看自己的笑话,又或是今日在哪个嬷嬷那受了气,来这找她撒气一通。 从她记事开始,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 偏生她就要比别人感知得早,在她能清晰辨别出哪些人靠近自己是因为恶意,哪些人靠近自己只是为了撒气时,府里同她一样大小的家生子和谢云茵,还缩在母亲的怀里撒娇。 他们什么也不懂,因为他们有这个底气。 可谢只南没有。也不行。 她和谢云茵只差了一岁,生辰却很是巧合的相差了一日。 今日是谢云茵,过了子时,便是谢只南的。 可惜,没有人会愿意为她过生辰,也没有人愿意记得她的生辰。 谢府内张灯结彩,笑声和匆忙脚步声各处搅在一处,今夜无人顾及谢只南,也没有人会来找她不痛快。所以这是她一年唯一一次夜里能吃得饱饭的地方。 她穿着一身素灰色衣裙,几乎快要融合在夜里。 等宴席上的菜肴尽数摆送完毕,她就可以悄悄地溜进那个能填饱肚子的菜地,任意采撷着。不知等到多久,谢只南饿得两眼昏花,看着那皎洁如盘的月亮,突然在想。 要是有仙人从天而降就好了。 仙人见到她这么苦,连饭都吃不饱,肯定会带她离开这里,去一个能吃饱穿暖的世外桃源去,哪怕是让她一辈子当个座下小童,她也愿意。 可她看了又看,只看着那月亮越升越高,看着一片又一片的云层将它遮蔽,又见它升高,也没有多出什么来。 谢只南撇撇嘴,这种事怎么会轮到自己? 闲暇之际,她忽然萌生出一个极坏的念头来。 前十几年谢云茵的生辰都让她给好好过了,自己无人问津,今年得给她来点惊吓。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拳头大小的黑耗子,提着它的尾巴,恶笑一声。 这只黑耗子陪了自己好多年,也算是一种另样的陪伴了。 谢府里外,谢只南其实并不是很熟,只有这谢云茵每年生辰过的客厅,她最是熟稔。 第119章 她悄无声息地溜进一处鲜少人能发现的小道,下面有个被草堆填补的矮洞,无人修缮,所以在谢只南不懈努力下,这个洞越来越大,这一处的杂草也越长越多。 从这里爬进去,就能抵达客厅后方的死角处,除了那不愿修缮用草堵住这洞口的小厮知道,就只剩下偶然发现这里的谢只南了。 谢只南拨开枯干的杂草,顶着掉落满头的蓬乱草屑慢慢爬了进去,一只手上还死死捏着那耗子的尾巴。 这耗子不老实,直挣扎着想逃,她就恶狠狠地捏了捏它的肚子,威胁一声:“再乱动,别怪我不顾这些年的情分了,下一次饿到死我就剥了你的皮,拿你这二两肉烤了充饥!” 起码也喂了它这么多年,有自己一口吃,就有它一口,一人一鼠简直像那孤苦伶仃飘零在外的姐妹,虽然不同类别,但胜在有了情谊。但她更坚信这耗子是听懂了自己的威胁,才不挣扎着跑。 谢只南满意地提着它成功溜进了客厅后方。 这里没人守着,只有前厅照得光能分来一点,给她视线。 谢只南对耗子说:“你跑到那谢云茵裙底,吓她一吓,然后赶紧跑,不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耗子吱吱叫了两声,似作应答。 放下它以后,谢只南又一次从矮洞里钻了回去,把那堆着的干杂草重新团在一起,堵住这洞口后,心满意足地起身拍手。 随之而来的,是谢云茵穿破了天的惊叫声。 自胸腔震动而出的频频笑意径直盖过了这惊声喊叫,谢只南捧着肚子弯着腰,隐隐有些上不来气的趋势,她笑得疼了,就抹了眼角的泪,用力地呼吸着。 趁着混乱间隙,她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厨房。 正当她以为自己一路通畅的时候,一脚才踏进厨房正门槛,左手手臂上遽然落下一道棍棒,冰凉的麻意最先席至她的整条手臂,她迟钝地看着持有棍棒的人,旋即是铺天盖地的灼痛感,仿佛把她的手卸下,架在火上烤着,但又连接着她的全身各处,让她不得不、不能不去忽略这道伤。 “我就知道!是你放那该死的黑耗子到云茵脚下!你怎么如此歹毒!我又怎么会有你这样心思恶毒的女儿!” 谢启哲愤恨不已的声音从她头顶扑簌簌地掉,每一个字都能砸死她,每一个字都能把她挺直的脊背给压弯,直至埋进泥底。 叶玉旋的声音也在另一旁响起,她哭声阵阵,又时而刻薄。 “大小姐!你要是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你冲我来好吗!?为什么总是要欺负我的茵茵!这个家我怕是待不下去了!谢启哲,明日我就要带着茵茵回家去,你就留着这个祖宗跟你一起过吧!” “你怎么如此歹毒!” “冲我来!冲我来!” “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今夜就给我滚到佛堂去思过!” ...... 两人的声音如同群聚在蜂窝里的野蜂般,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她又像是置身在山谷之中,无法逃离开这回荡一遍又一遍的空响。 谢只南大脑混沌,只觉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唯有手臂上的疼痛叫她知道自己仍是站着的。 直到谢启哲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砸在自己身上时,她终于清醒片刻。 她盯着掉在自己脚旁的小耗子,它和自己一样,瘦瘦小小,总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此刻瞪着一只眼看她,像是有些怨气,对她的,死不瞑目。 另一只不见了,只留下空洞洞的眼窝。 辱骂声又一次响起,环绕着她,无时无刻不再侵袭着她。谢只南想动动自己的脚,发现这双腿不知何时已经被什么黏糊之物缠绕住,用它那黏滑、腥潮的长舌慢慢卷没自己。 陡然间,一阵微风从门外袭来。 携着一股微末的淡香,让谢只南短暂的心安片刻。 谢启哲和叶玉旋蓦地消失了,连同着他们的声音,还带走了自己脚下惨死的小耗子。 眼前缓慢地、隐隐地聚起一道白影,乌发长飘,衣袂翩跹,长身玉立如远山独松,他戴着一个银质面具,上半部分的面容被遮挡完全,只露出一点白皙的下巴和那双不易令人忽视的琥珀色的目珠。 他弯着眼,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又朝自己伸出一只手来。 谢只南鬼使神差地将手搭了上去。 只这么一会儿,谢只南身上的疼痛霍地消失了。 她盯着这不似凡人的男子,那快要平息下去的心跳声顿时跳动剧烈。 手、脚、胸膛、脖子、脸,凡是所能感受触及之地,无一不在她耳边发起强烈的进攻。 谢只南怔愣着。 “仙人?” 第55章 现在又要回到那个地方去…… 梦止于此。 谢只南攥紧的双手逐渐松下几分力, 蜷着的身体也褪去了紧绷感。她面容恬静,瞧不出任何悲喜之色。 晏听霁用指轻抚着那皱起的细眉,另一手轻拍她背, 试图让她从梦魇之中平静下来。 凡世给她的痛苦实在太多,多到难以淡忘。 如此噩梦, 晏听霁也只能挪改些许让她在睡梦中好受些。发生的已经发生, 留下的伤痛是永久的,不可磨灭的。 第120章 听着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晏听霁将手搭在谢只南腰间,把她微蜷起的身体紧紧带过到自己身前, 与他紧密贴合。 能安抚躁郁的微香气息幽幽缠绕着他,他敛眸叹息着:“不会痛苦的, 忘记这段往事,我会让你平安无恙地回来。” “那些让你痛苦的、烦恼的, 一并忘却了, 你只要做好记得我这一件事,别的什么也不用管。” 他亲昵地蹭了蹭谢只南的披散着的乌发, 神情略微难过。 “竟是让我先想起来一切, 真痛苦啊......”他忽地低笑一声,语气坦然, “可是没关系,只要我一个人承受这份痛苦就足够了。” 在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夜,那一瞬间,在鬼境内的经历仍历历在目,仿佛并未过去许久。可在凡界,二人却是实实在在地分开了十几年,相遇后的相处仅有短短几个月。 根据自身回忆与对当前身为凡人的谢只南的性子相结合, 他隐隐猜测这缕魂是和主魂一起跳下往生池的,也是一并转世到凡界做人。 也是在这时,他感知到了赢魂灯所在之地。 赢魂灯为何没有附到谢只南身上,他不得而知,只知道它到了那个千年前,所有人都不能、不敢提及的禁忌之地。 晏听霁是在那醒来的。 现在又要回到那个地方去。 在没有恢复记忆前,晏听霁只觉得那个地方被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所笼罩着,并且带给他的是无尽的悲伤,让他不得不狼狈逃离,不敢靠近。 现在他知道了。 见生见死,赢魂灯既能一命换一命,也一定可以令谢只南的主魂强行融并下这缕缺失多年的单魂。如此一来,她便不用忍受凡人的身死痛苦,继而直接归位。 可有几成把握?他不知道。他甚至开始害怕。 * 世道混乱,内有妖邪作乱,外有蛮贼入侵。 崔九兆身为一国太子,自当要为国分忧,也要替那快要老得走不动路的旧王担起保国的责任。可如今情形看来,国库空虚,士兵颓弱,如若外敌侵袭,根本抵不了三日,整个王朝就会破灭。届时,他这个当了十几年的太子,连权力的座位都没碰上边,就要横死刀下。 商劲和商银是他早年间外出路遇过的江湖侠客,兄妹二人侠肝义胆,平日只能做些劫富济贫的小事,一身本领无处高展,更无人在意他们。 崔九兆是在一次剿匪行动当中结识的二人。 那是窝据平江翁山冈里最大、最难以拔除的兵匪子,都是些不愿在朝做小兵而逃出来当山王的黑匪,最初只有几人,后来名声壮大,逐渐聚集起各地流窜的逃兵,从而组装成一支叫人不容小觑的匪窝。 他们以剿杀各路上任新官为快、更有对居住在平江中的百姓烧杀抢掠,可谓是无恶不作。 商银和商劲自是听闻了这群山匪的劣迹,兄妹二人一人一剑就要准备挑了这扎根已久的匪窝。他们是有头脑的,可太过年轻气盛,经事少,不知天高地厚,只抱着一腔热血就要杀进这一群兵匪窝子。 如若不是遇上了崔九兆带来的一队兵马,怕是会惨死在这群人的刀下。 可谓险极。 对于这次剿匪,崔九兆是准备了足足一年的时间。 杀进匪窝时,身侧冲上的两列士兵为自己杀开了一道血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夹着黏卷的湿汗味、热风的躁意,还有满地流淌的浓浓酒香气。 就是这时,崔九兆发现了商劲,那一身绛紫色劲衣上沾满了一片又一片并不规则的深色污渍,他撑着手中剑,满眼疲累地看了他们一眼,旋即又一次冲向更深处。 崔九兆命人拦下了他,那具奄奄一息的身体骤然像是一只发了狂的野兽,挣扎嘶吼着。 他说放开他,他要去救他妹妹。 女子身陷此地,再没别的。 崔九兆提着剑便冲进去,发现了同样浑身是血的商银。 她面前倒下了许多身量比她大两三倍的男子,赤着一双油腻腻的黑膀子,面朝地,融在聚成一地的血泊中。 见到崔九兆的时候,商银举起剑,对着他,眼里闪烁的光色是带着必死的决心。 商劲踉跄跑来,商银终于卸下防备,兄妹二人掩面痛哭。 崔九兆佩服二人的胆量和品性,劝说一番便将他们收入麾下,作为自己的一方势力。 如今的觐察司,便是他暗暗布下的其中一处。 国库空虚,大敌当前。 他要国民安泰,就不能伤民求财。 此前有人觐言,说是若能找到前古辕朝凫音公主的陵墓,必然能充实国库,之后招兵买马,对抗外敌,皆是游刃有余的。 只是对于辕朝时期的记载少之又少,民间甚至都无人知晓有此朝代,若非深居王宫,在那深角之处寻得残卷,否则就是连崔九兆这样一个太子都不会知晓。 上面记载了凫音公主貌若神子,乃辕朝最受宠爱之女,宝物、丝绸、金石玉器等万千珍物,她的同胞哥哥都会为其寻来添置。过去千年,王朝早已覆灭,可根本无人知晓曾经有过如此朝代。 第121章 若是他能将其陵墓当中的陪葬物尽数取出,定能解救当下国危。 幸而他发现了这一残卷记载。 根据上面少得可怜的载录,崔九兆只挑拣出两个有用的信息来。 一是这凫音公主的王陵定然在迁都之中;二是这王陵规模宏大,若是耗费大批人马寻找,必然引起四处注意。 崔九兆将其交由了商劲和商银去做。 那日去到觐察司问结果时,两人给出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们像是找到了,直说那一处风水绝佳,上有龙气护体,可自己根据二人所说的线索去寻时,根本没有看见什么所谓的山林。崔九兆开始怀疑二人是否想要私吞这笔钱财,明面上不说,私底下一直派人去找。 一无所获。 后来商银发现他在怀疑,气不过,认为崔九兆并不信任二人,于是亲自带着他去。 谁能想到,崔九兆亲眼看着两人消失在原地,又再一次出现。 这定是妖障。 崔九兆这样说服自己。 不过这让他坚信了凫音公主的陵墓的确在此,也更加坚信,她的陵墓当中,会有大量珍宝。此举顶多损些阴德,可却能护下整个国家,崔九兆决定明日独身前往,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走进兄妹二人所说的山林。 没曾想,第二日去时,他看见了远处缓慢前行的谢只南和那日出现在她身后的男子。 两人如同商劲商银一般,轻松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崔九兆急忙跟上,踏入那片山林时,惊奇地观察着这片走过数遍都未能亲眼见到的绝佳山脉。 * 昨夜的噩梦并未影响到今日的谢只南。 因为晏听霁只留下了美好的部分,那些毒恶的,都被扔给了远在谢府不得安眠的谢家夫妇身上。 出门前,谢只南在数不清的衣裳堆里挑来挑去,以往她都不会为此苦恼,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有穿不完的新衣裳。 犯了难,她就问晏听霁穿哪一件。 晏听霁说:“你最喜欢哪一件,便穿哪一件。” 谢只南哼了一声,说:“讲了跟没讲一样。” 晏听霁微微笑着。 最终她还是选了晏听霁为她买的第一套合身的绯色裙衫。 他似乎有些讶异,问着:“为何不穿新衣裳?” 谢只南微微晃着脑袋,笑道:“新衣裳有的是时间穿,我想穿着你给我买的第一套衣裙,跟你一起去林中游玩。” 晏听霁笑容僵滞一瞬,随即盖过那抹情绪,道:“好。” 沉浸在喜色当中的谢只南根本没有发觉到任何不对劲。 虽然她并不知道那些贵家女去郊外游玩时是如何的,但晏听霁肯定知道,他不像自己,被困在一个地方不得自由,他的见识也必然会比自己多。 反正只要是有人愿意陪着自己,她就高兴。 来到晏听霁所说的那片山林,仿佛隔了一道界线般,忽地就凉了下来。携着冷意的风气悄然裹住她,山林寂静无声,无有鸟雀声响,就连躲藏在草丛间的矮虫都不曾闹出半分动静来。 奇妙的,不知从何而起的熟悉感嵌入她的大脑。 她下意识捏紧晏听霁牵住自己的手。 察觉到她的紧张,晏听霁同样也紧声道:“怎么了?” 她摇头:“就是有些冷。” 二人继续往前。 晏听霁正思索着该如何带着她掉进墓门前,而谢只南却想着,这当真是来游玩的么? 心思各异。 气氛再次沉降。让本就宁静的山林,只能听见细微的脚步声。 走到一半,谢只南忽感脚下一空,失重感重重袭来,她惊恐地看向上空那愈发昏暗下的白洞口,余下之际感受着自己反抓住晏听霁的那只手,火辣辣的,像是掉了一层皮,尽管这样,她也没能松开。 晏听霁将自己护在怀中,他没有松开自己。 落地时,他在自己身下挡着。 “晏听霁?”谢只南忙抬手摸向他的脸:“晏听霁?” 淡笑声传进耳中,谢只南松了口气。 “我在。” 片刻后,谢只南侧翻在地,抬起那双发软的腿,慢慢站起来。 晏听霁同时站起。 “飒”一声,高筑在石门两侧的火烛瞬地发亮。 这让她看清了自己身陷何处,也看清了自己离上方那点般大小的白洞有多远。 “这是......”谢只南困惑,“什么地方?” 她侧身看向晏听霁,见他被火光幽幽照映的琥珀色眸底,闪烁着不明光色。 “应该是,”晏听霁迟钝半晌,语气别扭,“墓穴。” 第56章 她想活着,她要活着。…… 墓门两侧的灯烛簌簌燃起, 照清了眼前景象。 二人位置落得极好,直接掉在了这墓室大门前,像是精心设计过的, 时间、冷意、每一个落脚点,都恰到好处。 谢只南记不清是几岁的时候了, 只记得那时府里有那种年事已高的下人死了, 被他的子女们抬走安葬,就在她眼前,一卷草席,裹着穿好寿衣的尸体, 扛到了府外头去。 第122章 她不懂得生死,就只是好奇, 这是要把人送到哪去? 不知是哪个下人突然大发善心,又或是想拿这个事来吓唬她, 就说:“这是死了, 府里有规矩,死在这的老人们必须卷着草席出去, 不能污了这片地, 他的儿子女儿要趁人还没死透,赶紧拉出去埋了。” 谢只南年纪尚轻, 对什么都好奇,这时见有人愿意同她搭话,就高兴地继续问下去:“什么是死?埋哪儿去?” 那下人见她来了劲,“嘿”了一声,本欲嘲讽,可对上那双如漆的亮眸时,似是被那天真的眼神给止了念头, 竟起了一丝善念。他连连摇头,道:“死就是睡着了,永远也醒不来。有钱的放在棺材里堆一个墓出来,没钱的埋到土里,被虫咬、被水浸着,慢慢烂了,臭了,化成灰。” 谢只南没有钱,谢启哲他们也不会给自己钱。 她不想被虫咬,被水浸,更不想烂了,臭了。她不想自己死后是这个样子,因为现在的她就处于这下人口中所说的状态。自这以后,她开始畏惧死亡,也会时常梦到那被草席裹着的尸体突然露出的苍白可怖的面容,每每夜半惊醒,她就会发现自己的身上有好几只小虫在啃咬着她的手、脚。 这令她无比恐惧。 听到晏听霁所说的,这是墓穴时,她下意识想要逃离。 死亡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包围着她,试图将她绞毙。 可太高了,她爬不上去。 晏听霁感应到了她的惧意,上前握着她的手,安抚道:“没事的,找到门,我们就能出去。” 谢只南将另一手也搭在他的手上,修长的指泛着近乎透明的白,“你,你不是会法术吗?我们从这飞上去,不需要找门了,好不好?” 她快要哭出来了。 晏听霁抚上她的面颊,忽略她眼底的恐慌,狠下心道:“这里有结界,不能用术法,不过你相信我,我会带你出去的,别怕。” 乌润的眸中浸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认命低头,微声道:“你别扔下我......” 晏听霁反握住她手,道:“不要怕,我不会扔下你的。” 琥珀色眼睛里是掩盖不住的心虚,可那双恐惧的黑眸根本顾不上别的,它缩成一团,躲在了后面。 墓门在前,上面刻画着的精美雕像乃是双凤祥纹,寓有飞升之意。 晏听霁一手缓缓推开墓门,取下其中一盏灯,递交到谢只南手上:“别怕。” 谢只南接下灯,微微应了回去。 墓门之后,乃一座大殿,随着墓门开启那一霎,环绕在殿墙上挂着的灯烛纷纷亮起,一如方才那般,蓦地照亮了整座殿室。 谢只南一时怔然。 她并不知晓,那下人口中的墓穴竟是如此模样。死人住的地方,也能比活人还要气派不少。难怪他说有钱到墓穴,没钱进黄土。 钱真是一个好东西。 心中悄然少了几分惧意。 走进大殿后,墓门随之闭合,石缝摩擦间发出的“咝咝”声,幽幽回荡在这座巨大的殿堂之中。 谢只南的手细微地颤了颤。 晏听霁继而安抚道:“别怕。” 进到前室,谢只南的怕意远小于那股油然而生的悲意。倒是没再排斥,只是她每走一步,心底的难过就会多出一分。她不想再表露出更多的情绪,她怕,怕晏听霁会因此而生气,认为自己是个累赘,就抛下自己。 她松了松手,决心要大胆些。 晏听霁止步侧身看她,有些紧张:“怎么了?” 谢只南坦然道:“没什么,我没那么怕了,分开找吧。” 他犹疑片刻,随即点头:“好,我不会走的。” 谢只南朝他弯弯眼,而后与他背向前行。 前室峥嵘崔巍,像是他人口中所说的王室宫殿,比寻常府邸的气势要更加壮阔,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殿室中央向外延伸,是四面阶梯,阶梯下摆放许多陶罐铜器,色泽鲜亮,毫无半分被风化过的痕迹,只在这瞧上一眼,仿佛就能看见这些瓶器被工匠制造出来的模样。 应该只是一座普通的大殿。 谢只南环着半圈走去,也没能找到一丝缝隙,除了二人刚进来的那扇墓门,再没别的了。 “你有找到吗?”谢只南问道。 没有回答。 她惊愕转过身去,发现整座前室,除了她,再无别人。 “晏听霁!” 没有。 回应她的,是浮荡在前室中的空响。 “晏听霁!” 仍是没有。 他像是突然蒸发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嚓——”。 提着的灯烛骤然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滚了半圈,洒出几滴灯油来,好在有外罩子挡着,这才没将里头的灯火熄灭。 谢只南半蹲下身,胡乱抓了一地的尘土,才重新拾到那盏灯。 “他扔下我了?”谢只南喃喃道,“可他说不会的。” 她对此等陵墓一无所知,更不知这里仅仅只是整座陵墓中的前室,走出这里,还会有侧室,藏室和主墓室等等殿室。对于现在的她,只知道继续留在这,会死。 第123章 她畏惧死亡。 天生就要比任何人更加敏感。她为自己挡下过不少危险,都是出自本能的,后来通过那个大发善心的下人才得知,若是更危险些,就会死。通过他,谢只南才知道自己一直畏惧的不是危险,而是死亡。 她想活着,她要活着。 谢只南靠着冰凉的石壁,蓦地笑了。 自己竟然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说难听些,当真是狗急跳墙了。 她和晏听霁不过相识数月,自己对他尚且只有几分信任不说,他又怎会为了一个原该要死在他剑下的女子而为她生死不顾? 谢只南兀地站起,攥着灯提的手指紧了又紧。 晏听霁既然靠不住,她便自谋出路。 她绕着大殿边缘走了一圈又一圈,试图从这些玉砖堆砌的墙面上找出一扇门来,可她走了很久,累到腿脚发软,累到舌口发干,也没能找到半点间隙。 歇息了一遍又一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她甚至能将这前室的形制构式给记下来,可也还是没能找出门。 谢只南疲累地坐靠下来,她看着这盏久久不灭的灯时,黑眸底的光色亦未黯淡半分。只要她还活着,就不能阻拦她找寻生的路。 “我会活着出去的。”她坚定道。 清脆的嗓音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和坚韧。 正当她准备起身继续探寻那走过不知几百遍的殿室时,身后倏地一空,她那卸下防备的脊背直直往后倾倒,手中灯盏飞起,跟着她一并没入墙体之后。 好在很快她就碰到了坚硬的实地,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谢只南撑起自己摔痛的腰背,慢慢坐起,还没来得及观察周围,忽然感受到顶上一片阴影垂照,将她完全遮盖住。 “晏听霁......?”她小声道。 没有回应。 谢只南浑身激起一阵疙瘩,被衣衫掩住的皮肤上仿佛有万千虫蚁爬行啃咬,她不敢动弹,背上浸出的冷汗牢牢黏紧着她的薄衫。 僵硬、麻意、巨大的心跳声,尽数缠绕在她四肢百骸处。 微叹声兀然落下,夹着一点失意。 “转过来。” 是个男子的声音,她本意并不想动,可终归是害怕更多些,她木木地转了过去,余光下瞥见微微飘起的白。 她抬眼看向来人,先是有一瞬的惊讶,再是怀疑。 他面容俊逸,身量高挺,一双浓如山水的眉眼宛若画般精致,他淡淡笑着,笑起来更有一种画中仙之感,并不像是活在这墓室之中的恶鬼。 突然的,熟悉的。 “你是谁?” 话落,她惊觉自己似乎有些冒犯,可他并不在意。 他温柔地弯着眼,那双与她无二的黑眸倒映的皆是她的影子,随后见他指向一旁排列的壁画,壁画上的一男一女皆是羽化之势,他温声道:“我从这来。” 谢只南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这才看清了被灯火照得发亮的壁画,上面刻画着很多人,尤为突出的便是最后的一男一女,二人紧密相拥,模样相似,双腿仿若蛇尾一般交缠,可若再看,又似腾云。 她又看向了别处,发现了那座巨型棺椁。 黑红棺椁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祥云纹饰,黄色点漆,凤头扣锁,给人一种庄严神圣且不能冒犯的气势。 棺椁前架一高台,顶上镶嵌的灯烛所散发出的明亮光色足足垂照在这高台上,只见高台上架着一只玉杯,玉杯被托架托立自中央,底部则是由铜承盘牢牢架住。 玉杯经由这束灯垂照着,发出通透的色泽。 谢只南突然变得迟钝,她晃着愈发沉重的脑袋,抬眼看他。 “你是仙人么?” 他笑而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指着那盏玉杯道:“那副棺椁里,是空的,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谢只南摇头。 她怎么会知道? 他又笑道,俯身将人抱了起来,顺道一脚踢开了那盏灯。他细心地拍了拍谢只南身上沾着的尘土,语气过分温沉,仿佛带着几分蛊惑之意,听得谢只南有些昏了。 “你想死吗?” 她摇头。 “你听闻过长生不老药么?” 她还是摇头。 “那你想活么?” 这次,她点了头,并且是毫不犹豫的。 白衣仙人垂眸失笑一声,抚着她那张瘦得可怜的巴掌脸,满是怜惜。 “那是铜承盘高足玉杯,里面放有一只玉盒,墓主人便是吃下玉盒里的长生不老药,羽化登仙了。就像......”他侧眸看向壁画,低沉的嗓音里携着十足的引诱,“那样。” “吃下它,你就不会死。你会活着,永远活着,像我一样。” 谢只南怔然,垂下的乌眸里满是迷惘。 不会死......? 真的么。 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白衣仙人并没有继续开口,可这句确信的答案不断回荡在她脑海中。 渐渐的,她的身边似乎再次没了人。 第124章 好像一切都是幻觉。 谢只南顺着自己发布下的命令,慢步走到高台前。 她看着那盏装有玉盒的高足玉杯,看着它被灯烛照得透亮清澈,看着这一小片玉勾住了她所有的理智。 看着它。 片刻。 谢只南将手伸向了玉杯,并取出那枚装在玉盒之中的长生不老药,藏了起来。 第57章 “拿出来。” “拿出来。” 晏听霁的声音倏地从谢只南背后响起, 像是一记冷炮,又像是沉进了浸满冰霜的泉底,垂直砸在她的后背。 她立即回转过身去, 看着浑身是血的晏听霁,心脏猛地漏掉一拍。 他面色阴沉, 语气冷的吓人, 染血的衣袍挂着道道长痕,每一道口子无不透着腥湿气息。晏听霁每朝她走向的一步,都像是杀过来的一把刀,那是不能躲避的、没有任何感情的, 对着她。 可那双格外透亮的琥珀色眼里夹杂的情绪令谢只南看不明白。 那是哀求的、害怕的。 矛盾的。 他手里提着一盏小灯,形制很别致, 不同于墓室内的任何一盏,可以说是很普通的, 扔到最显眼的地方, 都不会有人认为这是一盏灯。 可它在发亮,明红色的光芒缓缓靠近着谢只南。 正是如此, 谢只南心中的异样感愈发强烈。 “把它拿出来给我, ”晏听霁伸出手,温声道:“好么?” 他停在了棺椁旁, 视线短暂地落在了上面,旋即看向谢只南。 谢只南往后退了几步,惊惧的双眼找不出半分信任,她将藏起的药丸攥紧在手心处,躲在一根石柱旁,露出那双防备的黑眸,宛若一只饱受摧残的小野猫此刻竖起浑身尖刺正对着来意不明的人。 “那个不是什么仙人, 他是骗你的恶鬼,相信我,把它交给我,你不会死的。” 晏听霁不敢上前,生怕让她激动起来。 谢只南却问:“你方才去哪了?你不是说过不会扔下我一个人的吗?是嫌我累赘?不肯带我了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疑问,晏听霁喉口发涩,一时哑然。 “我没有扔下你......有人将我们隔开了!”他情绪激动,眸中闪过一丝戾色,之后的话语却又显得那么绵软无力,“我已经找到出路了,求你过来,扔了它,我会带你活着出去的,信我......” 谢只南根本不信。 他此刻的出现更像是来抢夺这颗长生不老药的。 可是,除了凡人以外,还会有谁想要长生呢? 这个念头迅速闪过,更多的不信任和排斥倾泄而来,把她仅剩的一点理智驱散。 “他不会带你出去的。吃了它,你就不会死了。” 白衣仙人的声音忽然回荡在她耳畔,像是空谷传响,重复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 她心中暗暗回应着这道声音。 他又说:“是他把你带进来的,他这般厉害的妖邪之物,怎么会不能带你走出这座陵墓呢?他的目的,就是想找到他手上的那盏灯,那是神器。而你,是寻找神器必不可少的鼎。你只是一缕托生魂魄,从头到尾,他对你都是利用。” 晏听霁对着空气狠声道:“闭嘴!王求谙!你这个蠢货!为什么不用我的方法!” 鼎? 托生魂魄? 谢只南如遭雷劈,耳边嗡嗡作响,把那道近乎嘶吼的怒声渐渐模糊了。她浑身血液逆着筋脉滚滚流着,冰冷的麻意遍及全身,叫她快要不能喘息。 我是鼎......?利用,都是利用...... 他叹息:“是的,你只是被他利用了。” 原来不是抢药,而是把她当作了鼎器。 难怪他突然对自己这般好,难怪他总是对自己说对不起。 每一句对不起,都像是扎在谢只南心口的利刃。 刀刀致命。 “我就知道,我哪里来的这样好运气,会渴望一个人爱我,”她无力地笑了一声,背靠在石柱上,悄无声息地吞下了这颗药丸,“晏听霁,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只想活着。” 来不及了。 晏听霁闪现至她跟前时,她已经吞下了这颗充满诱惑的丹药。 见到他突然出现的那一刻,谢只南惊怕地往后缩去,险些摔倒。 是他扶住了自己。 落在双臂上的一点力让谢只南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她还是在害怕。 她还是在害怕自己!她信了王求谙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只信他的不信自己!!! 捏紧的骨指白了又白,谢只南感受到那股力愈发加重,却仍是忍着不敢出声。 她的每一记眼神,每一步退缩,皆成了凌迟在晏听霁上的一把刀。 “你不该这样的,”他否定了她的决策,琥珀色目珠蕴满了苦涩,他笑了一声,“你还是这样,一点也不听话。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杀了他们所有人!将你囚着锁着!永远都不许你离开我!” 谢只南困惑看他,道:“我们认识很久了吗?” 不知为何,她问出了这一句。 许是他的眼睛装载了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又或是他的行为太过于极端。 晏听霁错愕一瞬。 可惜,还未等到他开口,喉口间翻涌而上的血腥气直搅到她的舌腔,堵着她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咽喉,只一刹,便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第125章 触目惊心的鲜血尽数溅洒在晏听霁的脸上,他迷茫地站在那,脸上猝然落下那股温热且又浓烈的血腥气。 琥珀色的瞳仁猛然一震。 胸口间传来的剧痛逐渐蔓延到四肢上,谢只南再没了力气支撑自己站着,她瘫软下去,被自己喷了一脸血的晏听霁抱着坐倒在地。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到头来还是一死。 晏听霁默不吭声地看着她,神情黯淡,“对不起......” 谢只南想开口,可每次都还没发出声音,就被后继涌上的鲜血堵住了喉咙,她咽不下去,只能往外吐,可就是吐不完一样,才吐了一点,后面又会涌上来堵住自己的喉口。 窒息的感觉环绕着她,她感觉自己好像又一次被晏听霁推进了那能冻死人的水洞中,又冷又难以呼吸。 她不停咳着血,晏听霁抓着她的手,为她渡灵力,试图让她好受些。 他低声呜咽着:“对不起......” 咳出的鲜血灌满了她身上的绯色衣裙,也迫使自己的衣裳上那薄薄的一层外衫牢牢黏在了晏听霁的身上。 好丢人。 身上本就鲜红的色彩更加浓艳了些,只是有些难闻。 她想着。 可惜了这件裙衫,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件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谢只南不再呕血了,腥潮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鼻子里,她感觉自己可以开口说话了,就弯弯眼,笑着看他。 被血黏糊着的喉咙,发出的声音都不像是她了。 她语气哀求着说:“别......把我埋在土里,求你了。” 晏听霁垂着脑袋,落下的泪都掉进了她的血衣上,他委屈得像一只小狗,谢只南真想摸摸他的脑袋,可是没机会了。 闭上眼的那一霎,谢只南意识渐渐消散,直到最后一刻,她听到了晏听霁的最后一声低语。 “我不会让你死的。” 怀中人温度渐冷,晏听霁的眼浸了霜般透着寒意,他感受着这点温度慢慢流失,看着她的尸身逐渐化散为一缕轻盈的魂灵,颓然起身。 他冷笑一声。 * 牵洙草被崔琼玉带回五堰派时,王求谙正在洧王宫内养伤。 鱼伶全权管理着五堰派的内务事,见到崔琼玉将牵洙草带回时,她淡然接下。见其冷静得过于怪异,崔琼玉急忙拦下鱼伶,顺便告知了她这路上还遇见了谢只南和晏听霁。 她点头说知道了,也没给出什么太大的反应。 崔琼玉对其感到不解。 谢只南不是王求谙的妹妹么?听到这样的消息,身为他的身边人,鱼伶怎会是如此反应?虽然门派众人皆不知此事,只把她和晏听霁当作狂妄至极的小辈,可崔琼玉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毕竟自己的体弱之症都是王求谙给治好的,虽然不知是用了什么灵力术法,但她变得同正常人一样是真的。 她被带走的时候,甚至都没能见到阿爹阿娘最后一面,王求谙只留下了一封信给他们。 信上写了什么,她不知道。 也是趁着这次机会,她匆忙回了一趟家中,发现崔府早已空置,里头杂草丛生,遍地荒芜,零星飘着几张饱经风霜的、她所熟悉的、厌弃的——黄符。 崔琼玉心中咯噔一声,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忙找人问询,这才得知,崔府一众人早在三年前就搬离到了岑都城内,那颗忐忑的心顿时落地。 沉到了泥塘中去。 她了然一笑,也没再去寻,直接奔回了东濛岛。 崔琼玉没了牵挂,她当下只想着能同岛上之人一样,得长生,修仙术。 所以她对于王求谙的情感,其实很复杂。 她是怕的,可又不自觉地想靠近,不同于对晏听霁的喜欢,她对王求谙更多的是依赖。 虽然王求谙这几年来根本没怎么管她,除了最初被带回的几日,他总是会来看她,后面就很少了,鱼伶也几乎没怎么跟她交流过。 可崔琼玉就像是着了魔一般,见到他就想同他说上几句话,可他从来只是淡淡地扫一眼自己。 偶尔的关切,也都是问她是否觉得身体更好了些。 将牵洙草带回去的那一刻,她原想着亲手交到王求谙手上,可鱼伶阻断了她,甚至连见面的机会也不给她。崔琼玉准备私下走到王求谙的住处寻他,若是被问责,她就说是担心他的身体,要是没有,那就最好。 可她走到王求谙所居住的殿室时,惊觉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 鱼伶将牵洙草送回虞宫时,王求谙正打理着殿内摆置的花草。 他每晚都会宿在这里。 只要尚存一丝谢只南的气息,他就会费劲一切手段保留下来,让它紧紧地缠绕住自己。 “崔琼玉找回牵洙草了。” 王求谙手上动作一顿,轻“嗯”了一声,而后又慢悠悠地夹着剪子剪枝。 鱼伶将牵洙草放置一旁,而后道:“公主有消息了。” 王求谙扔了剪子,转身看她:“在哪?” 鱼伶道:“人妖交界处。” 王求谙这才瞥向那株散着淡白色微光的牵洙草,他满眼喜爱地捧了起来,笑着看了又看。 第126章 他受伤是真的,但并无传得那般严重。 这般做法只是他懒得去管五堰派里的事,且他已然找到了将崔琼玉这缕生了智的魂魄强行并回谢只南体内的方法,其他的一切杂事都交由鱼伶处理即可。 服用下牵洙草之后,王求谙顿感灵力暴涨,先前因炼化阵域而遭反噬的伤痛在此刻也骤然轻松起来,他的筋脉再次被通络,充沛的灵气不断游走在他四肢百骸处。 这是第二次,他感到身心舒畅。 第一次,大概在他羽化之后罢。 当真久远了啊。 这些年,王求谙不是没有去找寻过谢只南的踪迹,奈何八百年过去,晏听霁的修为竟更高了些,气息都被掩藏了住,唯一一个能与谢只南交流的泥人也被他给故意压在了角落、箱底处,当真是令人可憎。 这样又有何用?他嗤笑着。 等自己将这缕魂送还给谢只南后,她定然对自己心生愧疚。 越是有一点愧疚,他就要无限加重。 等他赶到鱼伶所说的人要交界处时,谢只南的气息忽然浓重起来,沿着这缕气息,他找到了鬼境。 又是这个地方。 鬼境众阴兵根本不敌来势汹汹的王求谙,也再一次引起了黑老头的注意。 他看到来人,又是眼前一黑。 不知今年是不是撞了什么霉运,送走一个疯子,又来一个疯子。 王求谙没有闲心同他谈旧事,而是十分“和蔼”地与黑老头谈论起近日的新事,他哪里不知这是来问什么的,赶忙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得到了消息,王求谙急速赶往凡间。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还是让晏听霁这厮提前了。 黑老头说过,身死才可归位。 王求谙看着晏听霁将人带到王陵之中,简直可笑。 这样的蠢办法,且不说赢魂灯能不能使她归位,若是失败了,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老死么?这样糊涂过一辈子,还真以为能学着其他凡人样平淡生活么? 当真蠢得要死。 晏听霁不敢直接下手,他敢。 阿邈这样的珍宝,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受生老病死折磨,看着她垂垂老矣,抱憾而终? 上天都在助他,虽然他服下了牵洙草,灵力大涨,可仍是逊色晏听霁,谁想到了陵墓前,王求谙惊异地发现,晏听霁的少了一成灵力。 如此复杂之事,便也变得简单起来。 缺少了这一成,虽不说王求谙能做些什么,起码他能拖住一阵时间,达到自己的目的。 晏听霁在被卷入到阵法中时,他就发现了王求谙的存在。 他非实质,更像是一缕灵,悄无声息地徘徊在附近。 晏听霁试图强行破开阵法,竟发现需要一点时间。 “你居然增进了许多。”他冷笑着。 “怎么比得过你呢?”王求谙呵笑道。 虽是被阵法所困,但他能看见谢只南的一举一动,可她看不见自己。听着她一遍遍呼喊自己的名字,晏听霁都恨不能立马杀出去,可王求谙这次竟能困住他这般久。 他忽然记起自己留在鬼境中的一成灵力。 “你要做什么?”晏听霁恨声道。 王求谙眼眸微眯,俯瞰着他:“你想用赢魂灯让她归位这样的蠢办法,若是失败了,你该如何?现下是最好让她身死的时机,你做不来这恶人,我做。” 晏听霁眼眸微红,施出的灵力强行与阵法对抗着,掀起的狂风如细刀般密密麻麻划在他身上。 “你疯了吗!你要送她去死!用我的方法,蠢货!” 王求谙冷哼道:“你才是蠢货。” 他带着谢只南进到了主墓室,望着这张面容,突然心软了。 自己当真要这样做么? 可若是不做,他便会痛苦。 只要把她的记忆消散了就好了,到时谁也不会痛苦。 对。 是这样的。 王求谙温笑着抚向她的脸,说出那些温柔至极的话语。 每一句,都是在引诱她走向死亡。 可那又如何。 等她真正回来了,什么都不重要。 晏听霁一边与阵法对抗,一边看着谢只南渐渐颓靡的神色,心绞万分。王求谙将赢魂灯扔在了自己手上后,他就看着王求谙是如何一步步引诱她的,又看着她拿下这颗毒药。等他终于破开阵法,她却不信自己了。 王求谙的笑声回荡在墓室之中,可只有他能听见。 看着她吃下毒药之后,王求谙就走了,留下仍在悲痛的晏听霁。 他回到了鬼境,静静等待着谢只南的再次出现。 * 谢只南的记忆停留在跳下往生池,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她迷惘地回想,却头疼欲裂。 身体的强烈反应告诉她不能再想了,她缓慢地、疲惫地拖着浑是痛苦的躯体从往生池中爬了出来,忽地有一双手搭住了自己,把她从往生池中给带了出来。 “阿邈,可有不适?” 谢只南抬眼看去,撞上那双笑盈盈的黑眸时,愣了愣。 不是晏听霁。 “哥哥......” 王求谙眉眼弯弯,横抱起人道:“累了吧?哥哥带你回家。” 第127章 谢只南并不想就这么回去了,她朝周围看了一圈,也没能找到晏听霁的身影,欲想开口拒绝,跟前骤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从未听过的语气,像是夹在深冬里的霜冰般寒,凝结成根根冰棱刺向此处。 可竟又让她听出了那被掩埋得极深的一点颓意。 “放下她。” 王求谙止了笑意,戒备地看着来人。 谢只南挣扎了一会儿,想要下来,却被王求谙牢牢锢着,她只能这样看着晏听霁,看着他浑身是血的狼狈样却不能上前。 她忽然记起他被金刚杵刺伤过,并未养好伤就随她来了鬼境。 她眉头微蹙。 晏听霁又重复一遍,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锋芒。 “我说,放下她。” 王求谙淡然一笑,语气轻缓:“我若说不呢。” 第58章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 往生池旁仍是排满长队, 往生子看着这一幕,只想着别殃及了这群将要转世的鬼魂。上上回就是在这,两人的威名因此而在鬼境之中传开了去!上回也还是在这!这回怎么还是在这! 往生子苦不堪言。 黑老头和他一起躲在往生池旁瑟瑟发抖。 要说怕, 两人位列仙职,上通仙神, 下通地母, 只需随便找个借口撒撒泼,就会有人前来相助。单一个在半仙边缘徘徊的修士,虽说他命格重,疯了些, 但要硬来也是能扛上一抗。可问题就是,这妖鬼实乃除开三界之外的东西, 没人知道他从哪来,等上头发现他的存在时, 这妖鬼已然能掌握一方生死了。 好在他并没做出些什么来。多亏了那名女子。 不然这场面着实难看, 上头表示,只要他不做什么毁天灭地的事情, 其他的就随他去吧。 只是苦了留守在鬼境的二人。 第一回 , 也就是此女死的第一回,最先找到此地的乃是王求谙。 他这个疯子, 当时还只是一个凡人,不知怎得就得了一丝仙缘,竟叫他开出仙骨,提着一把剑,背着此女的尸体杀到鬼境。他在往生池里守了一日又一日,等着她的魂魄,有时一个没看住, 险些被他把那往生池给堵住,不让鬼魂投生。后来实在是没辙,黑老头就把自己的册子给他看,让他实实在在看清楚这女子已经死透了,要转世去。 不看还好,一看他就急了。 举着那柄血迹干涸的长剑就要挥向那群将要投生的鬼魂上,此举令二人惊怕不已,杀又杀不得,拦又拦不住,就差把他绑起来。 前有王求谙,后有晏听霁。 也就是在黑老头把这生死册子给王求谙看过以后没多久,晏听霁也杀进来了。 他要厉害些。不止杀着阻拦他的阴兵,还把他每日办公的大殿给震碎了。黑老头和往生子哪里都忙不过来,走开一个,这里拦不住,那里就受不住。就是这样,一些有眼力的阴兵畏畏缩缩地跑来禀报,又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里。 晏听霁杀到往生池时,和王求谙相比,黑老头和往生子觉得之前都像是在过家家。 这是真动了杀意,他的修为境界实在高深,二人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打到往生池时,两人才得到消息,这么一看,鬼境已经被摧毁了一大半。 当时那场面,可谓是万年难遇。 万鬼啸鸣,岩浆沸烈。 王求谙也是趁着这个时候,抱着那女子尸首,生生关下了往生池的入口,后排失了灵智的鬼魂找不到地方走,就一个劲往前走,走到底又被撞回来,撞到后面一个接一个的连环磕碰,再又往前,周而复始。 可谓是要命。 黑老头和往生子本就是两个好不容易混上仙位的小地仙,平日做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期盼着哪日能飞上一阶仙位,好过在这一直看鬼送鬼。 谁知这王求谙非要把他们的饭碗给砸了! 往生池一关,万魂堆聚,阻滞不前。 晏听霁硬生生从王求谙手里抢过那女子尸体,随后就在这万千魂魄之中找寻着,黑老头和往生子同晏听霁打了那么一下,就被他给一掌拍到岩浆口处,险些神魂俱消。打不过,就只能求神,不过神没来,连个影子都没有,只得来一句话。 ——随他去。 ...... 的确就随他去了。 不知战战兢兢多久,脸都快要丢尽了,这鬼境终于恢复了些许的宁静。 应是找到想要的东西了,他们便走了。 可怜二人回去愤恨地收拾残渣。 两人哪里想到还会有第二回 。 这第二回 ,倒是没抱着尸首来,只不过这回只来了个晏听霁。 他的到来已经是让鬼都闻之色变的程度了。 不比上回,这次他面容和善许多,起码是笑着闯进往生池的。黑老头急得守在大殿内翻了又翻,根本没找到那女子的生死记,他只能灰头土脸地跑到往生池,然后讨好地把册子给他看,说:“这上面没有她,肯定不在这。” 晏听霁京@墨@筝@狸只扫了一眼这生死记,淡淡道:“她不是凡人了。” 黑老头当即拍手,道:“那就肯定不在这了!我们这只管凡人和妖邪投生,不是凡人管不了......”他一顿,怯声道:“不是成妖了吧?” 第128章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谁知他问:“赢魂灯怎么造出来?” 黑老头大惊失色,此等神器,因扭转生死一法过于违背天道顺应法则,早在千年前就被销毁了,而如今这晏听霁竟要重造一个! 他编了一通,趁着这会子间隙,他又一次向上头请示。 仍是一句话。 ——随他去。 ...... 晏听霁最后听的不耐烦了,抬手就要朝着他的大殿再次挥袖,黑老头急忙阻拦。 他赔笑着说:“赢魂灯这样的神器,自然是需要凝结天地灵法,此器物乃一烛一罩结合而成,烛需这精粹鬼血这样的万阴之物凝成,罩壳需得玄纯骨锻造而成,加上天地灵法融合,便可制成。” 晏听霁闻之垂眸,正声道:“这样么,我可以。” 黑老头想劝阻,他已经走了,此后八百多年再未来过,以为能安生了,谁知前不久又来了。好在这次那女子没有死,只是受了些伤。也总算是让备受折磨的两个地仙亲眼看到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能让晏听霁和王求谙如此行事。 模样是好模样,同王求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沾着的气息,生机中夹杂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死气。在鬼境值守这么多年,还是能看出来一点门道的。 他们哪里知道这是赢魂灯所带给她的生,也是赢魂灯埋下的一点死,他们只是听闻过赢魂灯的存在,并不知晓这样的神器真正运用起来是何模样。 不过她现在的的确确不是凡人了。 她有了仙骨,且要比王求谙这个在半仙边缘派徘徊的仙骨正得多。 * “我若说不呢?” 王求谙的话意直接明了,与晏听霁正面刚持着。 晏听霁低低笑了,染血的衣襟下微微震着,他微叹一声,琥珀色的眼里满是轻蔑之意。 “王求谙,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句话?” 他抬起一手朝向黑老头所在方向,骨节分明的长指微蜷着,萦绕在指缝间的暗红光芒缓缓凝聚于他掌心。 套在黑老头身上的那一成灵力,被他收回了。 黑老头顿觉轻松,暗叹着终于少了那成日威压在他头顶上的杀气。 王求谙冷笑,抱着人的手也加紧了几分力度,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晏听霁,模样不失半分傲气,从容形貌更显矜贵。 “那你杀了我啊。” 谢只南拽了拽他的衣角,细眉微蹙着,似对他这话并不理解。 王求谙幽幽垂眼,望着她道:“阿邈,你要过去么?” 她看向晏听霁,见他同样望着自己,不同于以往的祈求、可怜,这双琥珀色眼中存有的是冷静和莫名的势在必得。 二人视线相交,气氛瞬地凝滞住。 谢只南无奈扯着王求谙道:“哥哥,放我下来罢。” 王求谙的力度愈加收紧,他恨声道:“阿邈!你要过去!?” 继而他又委屈道:“哥哥受伤了......好不容易找到你,三年了,你都不曾回来看过哥哥一眼,哥哥真的伤心了......哥哥已经找到了怎么把崔琼玉这缕开了智的魂魄融回你身上的方法,你当真要再次离我而去吗?” 晏听霁冷嗤:“装什么?” 王求谙仍是看她,等着她开口。 谢只南勉强撑起一点力,小声道:“哥哥,我只是想下来,我跟你回去。” 听到她这么说,王求谙脸上的阴霾骤然褪散,他莞尔一笑,说了句“好”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了下来。 这一点,王求谙是确信的。 她既已说定的事,便不会作假。 王求谙敢这样对晏听霁放出这些狠话,既然也是笃定了他不能杀了自己。 若是他死了,谢只南心中便会有根刺,他死后,会有人来帮他时不时放大这根刺所扎根之地,届时晏听霁就是再怎么样,谢只南也不会原谅他。 自己在她心中是有一定分量的。 王求谙十分自信。 谢只南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下一刻就能倒下,不过她周身放出了一点威压,轻红色灵光淡淡裹绕着她的身体,这是在告诫前后二人都不许上前来搀扶。 她的灵力很稀薄,可以看出她此刻有多虚弱。 但就是没人敢上前。 晏听霁攥紧手指,突出的骨指泛着一点青白,他忍下冲动,静等着她朝自己走来。 谢只南捱着身体所带来的剧痛,缓步走到晏听霁面前,他的手早已伸来,只是没见她点头,他不敢动作。 等她微微扬起唇角,轻笑一声后,他才终于扶住面前之人。 谢只南摸了摸他那张沾满干血的脸,微微歪了歪脑袋,只看着他的眼,道:“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真笨。” 她微叹:“我也笨。” 晏听霁瞳眸一震,喉口处仿佛压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沾着水汽,堵得他有些委屈。 “我......” 谢只南将手放在了他的心口处,感受到了细微的跳动后,她又道:“还疼么?” 晏听霁点头。 三年时间,足够他恢复了,可他就是想撒谎。 第129章 谢只南抚去了他眉眼间的杀意,又捏了捏他的脸颊,似作惩罚,可开口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下次别这么笨,我跟着丢脸。” 晏听霁抓着她的手,道:“好。” 王求谙冷眼看着二人举动,他的目光死死定在晏听霁那只手上,想要上前,却又怕谢只南一个恼怒就反悔了去。他压下这股气,攥紧的手指都快掐出血来。 黑老头和往生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现下竟是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不比他们杀进来要好! 谢只南慢慢抽回手,粲然一笑:“王求谙是我哥哥,我还是要回去的。” 晏听霁感受着这点温度渐渐从自己手心抽离,平缓有力的心脏声猛地汹涌起来,琥珀色的眼眸里夹着不安。 可她又道: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会等你。” 第59章 “就这么讨厌哥哥么?”…… 从往生池爬出来时, 谢只南就已经感受到体内的魂魄正肆意冲撞着,扭曲着她的主魂,压抑着她的肉身, 使她痛苦不堪。 可实实在在的,除了记忆全无, 她知道那缕魂已经被她强行融合于体了。 还记得在子阿村的时候, 柳盛还回的那缕魂,让她生出了怜悯之情。 这次,是什么? 她不知道。 难以忽视的悲意如同江水倒灌般翻腾潮涌在她心底,悄无声息地滋生, 竟是已经扎根深处,不能自已。 谢只南疲倦地跟随着王求谙回到了洧王宫。 进到虞宫时, 王求谙满心欢喜地诉说着他如何将这个宫殿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指着盛放的花草, 又拿出许多他这些年来找寻来的新奇玩意儿。可她实在费尽了所有气力, 还没撑到坐下,就昏了过去。 王求谙怔然。 他摔了一跤, 几乎是爬过去的。 鱼伶带着医师赶到时, 王求谙仍在源源不断地为其输送灵力。 只是她伤得太重,跳下鬼境往生池这么一遭, 身上筋脉几欲断裂,灵力也在不停外泄着,便是送再多灵力,也是釜底抽薪。 见到这一幕的鱼伶,以往再是如何波澜不惊,此刻也有些颤抖。 王求谙眼角泛红,吼声道:“张寿!” 洧王宫内的医师乃是东濛岛内最为顶尖的医修, 来者年纪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头戴灰蓝平顶儒生帽,身穿修身蓝袍,并无半分青涩模样,反倒姿态老练。 张寿快步上前蹲下身,替其把脉。 他眉头紧皱,暗讶这公主为何好端端会灵脉受损,不过他实打实地发现这副原本虚空的内壳中突然变得盈实许多,外表瞧着严重,实际只需好好休息便可恢复。 王求谙太过于激动,只记得谢只南乖乖跟着自己回了洧王宫,满腔的欣喜冲散了自己的注意力,使他全然忘记谢只南是如何浑身带血地从往生池中爬出来,也忘记了她衣衫破烂,神情颓然。 他懊恼自己的大意。 “如何?”他紧忙问道。 张寿收回手,回禀道:“公主灵脉有损,需要静心调养,不过寿方才探查,公主体内神魂紧聚,当是无功无过,暂无性命之忧。” 王求谙紧着的身子顿时松懈下来,可以看到他挺直着的脊背弯下了一个弧度,他轻轻抚着谢只南的脸,呢喃道:“这就好......这就好......” 鱼伶垂下的眼帘盖住了浓烈翻滚的情绪,听到无事之后,她悄然退出殿外,着手准备着其他事务。 张寿静静望着面前少女,探过她脉象的手指微微摩挲着,眼底一片淡然。 记得最初见到她时,她还是个五岁的小姑娘,自己也才十五,他随着师傅灵泉子来到虞宫为其诊治,本该是师傅上前的事,师傅却推了自己上去。 他有些忐忑,毕竟这是王求谙带回的人,想必很是珍重。谁料王求谙并未驳斥他上前,而是站在一旁漠然地看着自己。 灵泉子却告诉自己,莫怕。 他硬着头皮上,惊讶发现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如死人的谢只南,内里近乎是个空壳子,张寿额上冷汗涔涔,摸向她的手如同被针扎般猛地缩回,他退身至王求谙跟前,跪下噤声。 王求谙的声音如霜棱般冻骨,他居高临下地问着张寿。 “如何?” 张寿抬眼看向灵泉子,见他点头,便把自己所知一切尽数告知,无有私藏。 之后是很久沉寂。 久到他双膝发疼,身上冷汗愈发增多。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了声音。 那是王求谙的笑声。 他同灵泉子道了一句话,之后便让人退下了。 那句话是后继有人。 张寿当时不明白此话之意,可第二日,他就知道了。 灵泉子离开了洧王宫,也离开了东濛岛,说是自己劫数将近,若能得道,或可回来,若是不能,他只摇头。 张寿对此并不理解,他知道仙途一道,不止是灵泉子,每个在岛上的人都会有此劫数,虽然极少有人能成功,可张寿不明白他为何要出岛渡劫? 这样的疑惑一直伴随他至今。 第130章 灵泉子把所有的本领都交给了他,他也很争气地传承了下去。 他值守在洧王宫内,本分做事。 可以说,他也算是看着谢只南长大的其中一人。 谢只南这些年,看似身体康健,实则每长一年,她内里亏虚得更加厉害。 不过,今日不同了,她的灵脉忽然稳健许多,虽有受损,不过经他之手调养,很快便能恢复如初。 张寿起身退至殿外,去到洧王宫后的千草山中找寻所需灵草,便于其恢复。 在他走后不久,鱼伶便带着一列婢女走进殿内。 她垂首低声道:“鱼伶先为公主梳洗一番,还请王上移步偏殿等候。” 王求谙默了半晌,后将谢只南抱到鱼伶跟前,将人交到她手后,步履沉重地走向偏殿。 鱼伶细心照料着谢只南,替她换上干净的袍衣时,顺势探查了她的灵脉,确有亏损,但不致命。相反,对谢只南来说,这可能还算是一件好事。 只是她如今气息微薄,一如当初王求谙带回来时的那样。 鱼伶心疼地抚了抚谢只南的眉角,长叹一声。 “我们的公主,过得太苦了些。” 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鱼伶才会卸下平日的冷情,把那些细小的情绪全都展露出来。 她并未叫人去通禀王求谙前来,而是遣散了众婢女,独自一人守在床前。 这样的宁静只停留了片刻,鱼伶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敛去眸中情绪,起身转过去,低头道:“王上。” 王求谙冷睨着她,沉声道:“出去。” 鱼伶道:“是。” 殿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王求谙眼神渐缓,他凝着榻上一袭月白袍衣的少女,慢步走向床榻前坐下。 “这么苍白了。”他低声叹道,“就这么讨厌哥哥么?” 可凭什么呢? 明明他和她才是这世间牵扯最深之人,骨子里流淌的都是一样的鲜血,苍白的皮肤下,滚动的鲜红色血液,都是二人亲密无间的证物,又谁能比得过呢? 王求谙单手抚向她的面颊,喃声道:“跟哥哥一起,就像当初那样,有什么不好的呢?” 少女垂下的眼睫轻微颤了颤,王求谙惊喜地看着她,看了好久也没能等到她睁开眼,后来感受到额角的一缕发丝轻轻飘动着,他才知道是风吹进了虞宫。 “没关系,”王求谙微微笑着,“张寿会让你平安无事地醒过来的。” “到时候你想去哪,哥哥都不拦你,可你能不能,带上我一起呢......” 这样自话自说好久,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她这几年过得如何,看见了什么新鲜事。这些事他都通过那个小泥人与谢只南交流过了,所以他在自己开口问过后,又自己回答着。说到有意思的地方时,还会突然笑起来。 可惜榻上的人还在沉睡着,只能当一个沉默的听众,安安静静的。 王求谙像是来了兴致,根本讲不完,可那些话都是重复过一遍又一遍的,他不厌其烦,终于在太阳落幕时,他倏地止了声。 他望着窗柩外金光四洒的夕阳,骤然望去时有些眩目,他抬起手背遮挡着这一束束刺目的金光,只露出些许被挡在手背上的光色来。挪开些许,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忽地变作孩童手掌,多了几分稚嫩之意,他独身站在这处昏暗的殿室中,遮掩窗棂外刚冒出的一点晖光。 殿内响起一阵明亮的婴孩啼哭声。 “生了!生了!是个公主!” 年幼得宠的太子,从未有过被人忽视的时候,今日只因一个未曾出世的孩子,就让他一个人独自待在殿外发呆。 王后生子,是大事。 可对于经事太少的太子来说,这不值一提。 焦急的王上因不得见血,只能在殿外来回踱步。听见这声啼哭后,这才破门而入,掠过站在窗棂前满脸冷色的太子,径直走向殿内。 “公主好!公主好啊!” 爽朗的笑声自王上口中传出,听得太子更是不满。 太子和这刚出生的小公主相差了五岁,他自认为饱览群书,也能与父王在内殿谈天阔论,自然对这只会哭哭啼啼的婴孩不屑一顾。 殿内捧着水盆的婢女不知进出多少回,终于在最后注意到了站在殿角前的太子殿下。 她惊讶地喊了一声:“太子?” 太子抬起眼帘,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冷冷看她。 那婢女被吓一跳,不知自己怎么惹到这小太子了,又想着他的性子阴晴不定的,定是在这待久了没人理他生气了,便慢笑道:“太子快些进去罢,王后诞下了一个小公主呢,以后便与你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了。” 太子冷哼一声,推开她走进殿内。 好在这婢女抓得紧,才没将这沾血的水盆洒了出去,不然指定没好下场了,她忐忑地又抓紧几分,连忙退出殿外。 太子的脚步声故意走得又长又响,惹来床边二人注意。 王后苍白的面容浅浅漾起一抹笑意,朝着太子招手,“赢儿,来看你妹妹。” 第131章 王上王后两人目光慈爱地看向他,引得他莫名羞臊起来,浑身上下都热得很,他捏紧了拳头,别扭地走到床前,终于看见了那不再啼哭且被裹抱在王后怀里的婴孩。 片刻后,他抿着唇说道:“真丑。” 这话惹得殿内所有人闷声低笑,就连他的父王母后也在笑着。 不知是笑话他,还是在笑话她。 随后王后温和地摸着太子的脑袋,对他说道:“这可是你妹妹,以后收着些性子。你当初也是这样丑,皱巴巴的一个,还没你妹妹好看呢。” 太子脸色憋得通红,这才明白方才都是在笑话自己。 他垂下眼去,碰巧撞上了那双与他无异的黑色瞳眸。 懵懂、干净得无一丝杂质。 太子眨眨眼,小公主也跟着眨了一下眼,旋即就见她咯咯地笑出了声。 “笑了笑了!公主对着太子笑了!” 有人在旁惊呼出声。 太子突然觉得这个小公主好像也没有这么讨厌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王上王后,眼里浮起的细碎光芒在烛火照映下愈发清晰明亮。 片刻,他肯定道:“我的妹妹。” 王后笑着点头。 他又道:“我和她身上流淌的一样的鲜血,她是这世间与我最为亲密的人。” 这话又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可太子这次恼了,喝令众人“有何疑错”,众人噤了声,不敢再笑。 王上王后同时看着他,目光平静。 “那你日后可要好好对你妹妹。” 太子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朝阳升起了。 金黄的日光透过窗棂垂直照进殿内,落在太子挺直的背梁上,他侧身回眸,下意识抬手遮掩。幼小的手掌慢慢拉长,变回了修长模样,光色也随之黯淡下去。 王求谙垂下手,笑叹一声。 “哥哥还有点事要处理,等会来找你。” 等他离开后不久,那床边翻起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来。 一道如鬼魅般的身黑影兀地现至床侧前,周身渡着一点微红色的灵光。 来人身量高挺,直直跪坐在床前握着榻上之人的手,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随即道:“阿邈,按你说的,我来找你了。” 第60章 “甜的。” 谢只南随着王求谙离开鬼境时, 晏听霁匿了自己的气息,一直默默跟至到洧王宫内。 隔着一段距离,晏听霁都能感受到她的气息薄弱, 见她倒下时,恨不能冲出去将人直接带走。可她说王求谙是她的哥哥, 她是要回去的。 他不能忤逆她的想法。 晏听霁有些委屈。 王求谙是她的哥哥, 那自己呢? 他在她心里,是什么? 他像个躲在阴暗处的鼠蚁,不动声色地窥视着方寸角落以外的地方,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女, 见那窗外透进的一点余晖渐渐从她苍白面颊处黯淡,他的心也渐渐跟着冷了。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带她走。 这样的想法早在他回到鬼境的路上就已经有了。 他是想以强硬的、不容人拒绝的方式将谢只南直接带走, 可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什么想法都被她强撑起的笑容给压下了。她摸着自己的脸, 又摸向自己早已痊愈的伤口, 问自己疼不疼,晏听霁像是一只流浪多年的小狗, 此刻终于被人亲昵地安抚着, 他委屈到了极点。 可有那么一刻,他突然害怕起来。 害怕她是不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观察许久, 她并未露出什么太多的情绪来,想必是没有的。 晏听霁跪坐着,像很早之前那般,静静地盯着她瞧。 也就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这么乖。 最后一点余晖彻底隐没,殿室内昏黑一片,那双琥珀色的瞳眸微微缩放着,眼眸中浮起一片惘然之色, 他将谢只南的手拉到自己唇边,轻轻用齿啮咬着她的手,试图让她清醒起来,可是无甚效果。 他忽地换了地方,在她的臂弯边处重重啮下最后一咬,他慢慢掀开下垂的月白色衣袖,见其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两排深得发红的齿印,满足一笑。 苍白如纸的面容忽地有了一丝起伏。 晏听霁扯开这床被褥,将人横抱在怀,他走下床阶,望着窗棂边泄进的一丝微光,唇角微弯。 “阿邈,你太不听话了些,我要把你关起来。” * 王求谙匆匆赶回虞宫时,提着一盏宫灯悄声进殿,他不紧不慢地点起盏中烛,而后回身看向床榻,春风拂面的笑容倏地垂了下去。 凌乱的被褥,空荡的床铺。 更可恨的,那股令人憎恶至极的气息骤然大肆弥漫在整座虞宫之中,每一缕飘荡在前的微末气息都像是在赤-裸-裸地挑衅着王求谙。 王求谙攥着提灯的手指兀然缩紧,指骨间都泛着冷白色。那张昳丽的面容阴沉下去,眉稍处都挂着怒气,他将提灯狠狠砸在地上,冲外喊道:“鱼伶!” 鱼伶现至殿内,拱手道:“王上。” 她微抬眼帘看向空空如也的床榻,心下也能明白他为何如此作狂。除了谢只南,再没什么能叫他情绪这般起伏不定。晏听霁所留下的灵气肆无忌惮地在虞宫之中横冲直撞,实在太过熟悉、骄蛮,让鱼伶都能感知到。 第132章 王求谙实在是平复不了自己的情绪,指着这大殿外:“给我掘地三尺都要找到晏听霁!不知礼教的蠢东西!他怎么敢!怎么敢!” 鱼伶知道晏听霁这般做法,就是笃定了他们能力低下,就算是给出了他的气息,也没人能寻着它追踪而来。这也是王求谙为何这般大发雷霆。 本就才将人带回来不久,就给晏听霁半道劫走了。 现下就算是机会渺茫,鱼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王求谙很少这般显露自己的情绪,这次是真的动了怒,届时怕是连带上他自己,都不会让所有人好过。 鱼伶太了解他了。跟了他这么多年,无论宫内宫外,一切要紧的事务几乎都由她过手才转交到王求谙面前,对于他的脾性,早就在几百年前她就看清楚了。 要命的疯子。 片刻,王求谙冷静些许,他慢步走到床榻前,将那床凌乱的被褥叠的整齐,而后坐下,看着鱼伶。 “去找。” 鱼伶垂首应是,旋即退出殿外。 王求谙坐在这等,就是在赌,赌谢只南醒来后会要求晏听霁带她回来。 他不过是出去处理了一下手中事务,谁能想到,便是这么一会子功夫,晏听霁就将人给掳走了。 东濛岛是他一手所创造出来的桃花源,最初的想法,他仅仅只是希望能好好地和自己的妹妹平稳生活。他根据那人的话语带着谢只南找到这座岛屿,岛上的人都是些被盈沛灵气所环绕的长寿人,也如普通人那样,但又有些许差异。 他们性情纯善,对二人的到来也很是欢迎。 所以王求谙就将自己所修习得来的道术广为传播,教授给了每一个岛上之人。 得道引,修道法,愿长生。 每个人都平安自得,这是一个君主眼中最希望所看见的事。 所以他一边建立了五堰派,一边又搭建起了洧王宫。 就像最初那样,一切都像最开始的那样。 岛上的人因他带来能修习道法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议,又见他确实会使用仙法,便尊其为岛上的主,感谢他的到来,也感谢他带来的东西。 至此以后,只要王求谙不死,所支撑岛上之人继续修习的信念就永远不会动摇。 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偏偏杀出了个晏听霁。 又是他! 他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为什么总是要来纠缠他的阿邈!为什么就不能!不能让他们兄妹二人温情地度过这一辈子! 近日岛上起了一丝异动,王求谙若不亲自出面,根本难以解决。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被晏听霁钻了空,把人给带走了! 王求谙最后悔的事,便是自己亲自寻来这只妖鬼。 要是当初那只虎妖再狠戾些,就不会出现之后的事了。若是他根本没有去找寻这只妖鬼,就更不会有这些事了! 王求谙手指微动,而后低下眉,平静的黑眸中却快要溢出掩盖不住的疯意,他沉静地抚平垂挂在自己腿间的衣摆上的褶皱。 他低喃一声:“风景旧曾谙......” * 晏听霁并未带着人回到凡间,听闻那里起了战乱,不安生。烽火硝烟,百姓惨苦。此等场面,晏听霁虽不曾亲身体验过,可却也是亲眼见过的,他不想带着谢只南去那样的地方。 若是带着去了,影响她的情绪便不好了,于是他带着人在东濛岛的一处旧居里暂时住了下来。 记得他上一次回来,还是在从岐域出来后不久的那段间隙。 之后他就满心欢喜地去往五堰派,等着谢只南的出现,也等着她来找自己。 虽然她有些生气自己不辞而别,但他却高兴得很,高兴她竟这般在意自己的离去。 果然,她定是不讨厌自己的。 这处旧居虽说小了些,但胜在景好。居室外是一座适中的庭院,不过很久没人打理,庭院里的花草都枯萎了,没那么漂亮了。唯有栽在院角的那棵枇杷树仍亭亭如盖。 小也有小的好处,小的居室,晏听霁就可以无时无刻地看见谢只南,也能找着理由同她贴近。 晏听霁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给她盖好被子后,便在此地之外五十里都设下了禁制,别说是一只鸟了,就连遁地的东西都越不过这堵无形的厚墙。 他将周围都点起了烛,以免看不清撞到什么。 随后见到满院通明,他才满意地进了屋,走到床前。 他跪坐在床阶前,琥珀色的眸光微动,尽是柔意。 那双桃花眼轻轻弯着,殷红的唇瓣微微抿起一丝弧度来,以指尖作刃,慢条斯理地拉开袖袍,在手腕出划下一道粗长的血痕,血腥气息顿时疯狂涌动在这间矮室内,鲜红色的血液汩汩流动着,蜿蜒在他苍白的手臂上。 晏听霁将手伸去,黏稠的血液缓缓递进到少女苍白的唇瓣间。 少女的面色渐渐被这抹血色填照得红润起来,苍白干燥的唇瓣也因此变得湿润艳丽,像是一幅诡艳的画,画像中人突地多了一丝生气。 晏听霁仿佛不知疼痛,只是看着她下意识地吸吮着他的鲜血,他的内心如同惊涛波浪般高涨着,眼底的笑意愈加疯狂。此刻他在想,若是被她吸干了去,也未尝不可。 第133章 不过他还是收回了手。 他很是惋惜道:“不可以了,阿邈。等你下次听话了,我再喂你。” 鲜血染红了他内襟,但他此刻并不在意,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那被自己鲜血而染红的唇。 “你好久没亲亲我了......” 他的声音蓦地又带上了几分委屈。 “没关系,我看你的唇有些脏了,我帮你擦干净。” 委屈的声音只停留了一秒,旋即便是难以抑制的喜悦。 晏听霁垂下那只仍在流血的手,使其避开床上之人,而后缓慢俯身靠近,轻轻地吻上那充斥着血腥气息的唇瓣。 “甜的。”他笑了一声。 少女并未给出回应,这让他又不高兴起来。 “好吧,对不起......” 晏听霁微叹一声,手中兀地显现出两条银质锁链。烛光照映下,锁链细微泛着银灰色的光芒,链条很细,可上面渡了一层微红的灵光,是下过印记的。 他起身,先是将一条锁链扣在少女白皙细嫩的右手腕上,而后走到另一侧,将剩下那条锁链扣在她左手腕处。 “真漂亮。” 琥珀色的眼底逐渐浮上一层朦胧的雾色,像是痴迷,又像是赞美。 早在见她的第一面,就想这么做了。 只可惜,过去太久了。 他跪坐在榻上,将人抱到怀中,微微笑道: “把你锁起来,不许离开我。” 怀中人指尖微动。 第61章 “怎么办呢,我的小狗去…… “叮铃——” 泠泠轻响如同湖水中泛起的细微涟漪般圈圈荡开, 这样甚小的响动,在黑暗的环境中却叫人极为敏感。 谢只南虚虚抬眼,昏黑视线下, 下意识将手从柔软的被褥间拿出,却扯出一连串“沁沁”的脆响。 谢只南:? 她晃了晃自己的手, 左右两边纷纷发起同声不同步的锁链撞响。 耳间霎时被这点声音占满。 ...... 她缓缓坐起来, 凭着屋外的一点光色仔细瞧清这间屋子里的陈设。 不是虞宫,也不在洧王宫。 王求谙应该不会让她住在这样简单的地方的。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谢只南左右环视一圈,平声道:“晏听霁。” 没有回答。 算了。 谢只南舔了舔发干的唇,忽地尝到的一点微末血气, 悄然在她舌腔处蔓延出来,润着她的嗓子。 她抬起一只手, 那锁链的声音跟着响起,听这动静, 应该不短。她抓着那条锁链摩挲片刻, 冰凉细腻的触感瞬地传袭至她指腹间。 “这么细也能困住我?”她无语道。 可在她施用灵力好几次都没能解开这两条捆在自己手腕处的银链后,她放弃了。 好吧, 真能困住她。 ...... 谢只南抱着枕头摸着黑下了床, 在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先前那股蔓延全身的痛意已经褪散, 当下只感神清气爽。 想来跟晏听霁也有关。 只是他人呢? 把她锁在这里,自己倒跑出去了。 谢只南朝屋门方向走,一路还算顺畅,可到了门前就被手腕上的银链给勒了住,止步与屋门前的半步距离。 她一脚踹开这扇门,最先瞧见的是枝叶繁盛的那株枇杷树。 月色清泠,洒下的一点银辉柔柔铺落在这间庭院内, 视野随之开阔起来。 谢只南用手指勾来一张矮椅,坐下细细观赏着绑在自己手上的两条银锁链。顺着锁链的方向回看过去,便见这锁链扣下的底端在床榻两边,上面还萦绕着微淡的红色光灵。 她懒懒倚在矮椅的靠背上,安静地凝望着那一轮弯月。 “怎么办呢,我的小狗去了哪了呢?”她抱臂苦恼道。 躲在暗处的晏听霁眨眨眼,有了出去的心思,但仍是选择匿了气息躲起来紧紧盯着她。可她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这让他有些捉急。 谢只南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有些动摇。 清润的乌眸中闪烁着零星笑意,她悄无声息地弯弯唇,又道:“好可惜哦,不能和晏听霁一起欣赏这么好看的月亮了。” 面前忽而乍现至一道黑影,谢只南止了笑,将手中的枕头用力砸去,不偏不倚,他也没躲,正好就砸在了脑袋上。 晏听霁仿佛是摇着欢快的尾巴突然出现,被砸后,那尾巴似乎缓缓下垂了一点。即使是这样,他也并未显露出太多的受伤神情。 他神色冷硬地捡起枕头,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后,将其扔回了榻上。 谢只南伸开被银链捆锁的双手,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一辈子囚着我么?把我困在这,终日不得自由?” 晏听霁闷声道:“是又如何?我不想你再离开我,我也不想再看到你受伤。” 他兀地跪在那张矮椅旁边,眼底浮起一抹殷红之色,浸着水意,可怜兮兮地看着椅上之人,仿佛被锁住的是他,受委屈的也是他一样。 谢只南:“......”为什么他比我还能哭。 第134章 晏听霁小心揪着她的衣袍,道:“王求谙是你的哥哥,那我是什么?为什么你的眼里总是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能只有我一个?”他的嗓音骤然阴沉下去,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我为什么不能把你锁起来?你就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谢只南沉默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真是跟初见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了啊。 晏听霁并未沉溺在这片刻的宁静,而是追问道:“我算是你的什么?” 谢只南微垂下眼,黑白分明的目珠毫无半分波澜,她抚着他的面颊道:“小狗,你是我的小狗。” 对于小狗这样的称呼,他已经不满足了。 晏听霁蹙着眉,望向她的琥珀色眼又耷拉几分。 “我凭什么就是你的,只能是你的呢?”谢只南忽声道。 晏听霁微怔。 “你把我当什么?我是你的玩物么?”她又道,顺着力在他面颊出落下一道不轻不重的掌印,旋即捏着他的下巴道:“晏听霁,我才是你的主人。” 虽说他与自己结了鬼契,虽说自己并不知这鬼契如何使用,也不知这鬼契的用途是为什么,但是,她定是在契约之中处于掌控的一方,不然这妖鬼也不会被迫跟着自己这般久了。 谢只南这样的脾气,除了王求谙和鱼伶少部分人,基本没人能受的住。 “记得当时我问过你,你告诉我说以后都会听我的话,可你听了么?” 晏听霁猝然厉声道:“我听了!我都是等到王求谙离开才带走你的!是你说的等我来找你!我来了,可你为什么不高兴?” 谢只南顿时觉得有些难搞。 他这样的想法好像并无什么错处。 正当她冥思苦想之际,他倏地低下声,倾身抱住自己道:“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这段时日,他一直处于痛苦之中,这痛苦令他焦灼、担忧、惶恐,惊惧。仿佛有灼灼烈火攀附他身,无时无刻不在钻透着他的身体。 只有看着谢只南,抱着她,亲吻她,像是得到一汪清泉,才能令他缓解。 谢只南落入他的怀抱,感知着他所散发出来的难过之意,一时错愕。 “晏听霁......”谢只南微微皱眉,有些迟疑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晏听霁身体猛然一滞,他缓缓松开手,退开半分距离,琥珀色的眼中满是困惑。 这困惑并不像是对他自己的,更像是对着谢只南的。 谢只南看不懂他的困惑。 气氛蓦地沉寂下来。 院中的山风幽幽掠过,袭至二人相互交缠着的衣袍,黑白交织,掀起阵阵细微声响。 晏听霁兀地失笑一声:“阿邈,我就是喜欢你,这很难看出来么?还是我演得太过,给了你什么错觉叫你看不出来我对你的喜欢?那你呢。你喜欢我么?” 这下轮到谢只南讷住了。 她显然是没想到晏听霁如此直白,也没想到在这样的情景下,会有人直言对自己的喜欢。当下清凉的山风拂过,她却觉燥热难耐。白皙的脸颊处顿时如同火烧般直卷着她的理智,她僵硬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心口处霍地落下一点力,她惊疑回头往那看去,见有一根修长的指正碾在那砰砰乱跳的心脏口。 晏听霁狡黠地眯起眼,唇角漾起一丝弧度,“阿邈,它怎么跳这么快?” 谢只南拍开他的手,冷哼道:“这里好热,你找些冰来。” 晏听霁捂着自己被拍开的手,道:“可如今已入秋了,那枇杷树上的果子都快熟了,哪里会热?” 谢只南:“......” 晏听霁并未放过这个机会,再次抱住她,缓缓凑到她耳边低喃道:“阿邈,是不是喜欢我?”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间,引得她起了些痒意,想要推开,又被他加重力道锢着。 “阿邈,是不是喜欢我?” 他的声音沉重又固执,重复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仿佛就是要印证出什么来才肯放下那偏执,得以罢休。 谢只南被他惹得恼了,骂道:“我讨厌你!” 晏听霁低低笑出声来,他咬着她的耳朵,感受着她轻微的战栗,满足又得意。 “阿邈,喜不喜欢我?” 谢只南不甘示弱,张口便咬向他的侧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印记,又骂一声:“我讨厌你!” 不知问了多少遍,晏听霁终于肯放开人,他撤下了扣在谢只南手腕上的锁链,慢条斯理地套在了自己的脖颈处,而后将垂下的链条交由到她手,望向她的琥珀色眼满是澄澈。 “我就是你的小狗,我喜欢你。” “你可以随意支配我。我的生命、躯体、灵魂,都是为了你而存在于这世上的。阿邈,求你可怜可怜这条无家可归的小狗,喜欢喜欢我吧。” 澄澈近乎透明的琥珀色目珠里,是欲色、渴求和诚挚。 自心底而发的兴奋之意遽然在谢只南的四肢百骸处蔓延开来,乌黑的瞳眸细细颤抖了一瞬,连带着她的身上流滚的血液,汹涌翻腾着。 第135章 她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 好半晌,谢只南捧着他的脸,鬼使神差地亲了上去。 她轻哼一声,“我讨厌你。” 晏听霁弯弯眼。 谢只南替他解下了束缚在他脖颈间的银链,告诉他:“你从哪学的?我不喜欢束缚,也不喜欢看到别人被束缚,下次不许这样了。” 晏听霁乖巧点头,又心虚道:“都是从话本上看的。” 谢只南:? 可为什么自己之前看的话本就没有这些情节? 谢只南:“你看的什么话本,为什么我没看过?” 晏听霁目光闪躲:“我都是筛选过一遍再给你的......” 谢只南咬牙切齿:“你背着我看了这么多!!” 晏听霁解释:“那些看起来不太好......” 谢只南冷哼:“所以你就独享?!” 晏听霁不说话了。 之前怕她无聊,就搜罗话本给她看,谁想那卖的的话本一个比一个不能过眼,搜罗出的还是经过他万般修改才给去的,那些不能过眼的,都被他悄悄看过后烧得一干二净。 闹也闹过了,谢只南站起身来,也叫着晏听霁一起站起。 “送我回去罢,总不能这样藏一辈子。我虽然不想被困在洧王宫,可王求谙是我哥哥,也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他只是想看看我,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晏听霁沉默半晌,终是道了个“好”字。 回到虞宫时,殿内灯火通明,谢只南狐疑地进殿,冷不丁撞上坐在自己床榻上盯着自己的王求谙。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跟着的晏听霁上。 谢只南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只听上方骤然落下一声笑。 “阿邈,回来了。” 第62章 “乖些。” 王求谙发出一声极轻的笑来。 似乎先前的所有韫恼、烦躁, 在见到谢只南那刻瞬然瓦解。 他还是赌赢了。 烛未燃尽,她就回来了。 只可惜,身后还跟着一个甩不开的黏虫。 喜大于怒, 他坦然起身走向谢只南面前,见她气色好了许多, 不用猜也知道是晏听霁给她喂了血。虽说有用, 可王求谙就是看不惯这等腌臜物入了她的口。 他抬手理了理谢只南额间凌乱的发丝,直直对上她那双与自己相差无几的黑眸,将那点不解之色尽收眼底。 “阿邈,不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哥哥。” 谢只南眸中更是不解。 王求谙道:“你我二人是兄妹, 是这世间最为亲近之人,你应该无条件信任哥哥, 不该对我产生疑惑的。” 他亲密地对着面前人说出这些话,仿佛此处再无他人一般, 可晏听霁偏要来搅上一搅。 “王求谙, 信任你能得到什么呢?”晏听霁懒懒地勾起一抹恶笑,抱臂道:“让我想想, 同门间的怀疑, 传言、嘲讽......让她不得自由,修习滞步, 做个什么都不会的囚鸟,你就满意了?” 王求谙眼神微凛,他并不想回答晏听霁的话,可谢只南的眼睛正凝视着他,微闪的光色也是在质问着他,等他的答案。 他并不理亏,也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有何错处。 “阿邈, 让你不快的人,哥哥已经处理干净了,只是你不同哥哥讲,哥哥怎么会知道你受了委屈呢?若是还不够解气,你便将气都撒到我身上来,”王求谙笑道:“至于修习这件事,哥哥只是不想看你受苦,你若是想,日后哥哥都不拦你,好不好?” “哥哥只是希望你别受了蒙骗,你是我的妹妹,我又怎么会忍心叫你难受呢?” 此番话语,谢只南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 晏听霁呵笑一声:“是么?” 王求谙暗暗收紧一拳,压下眉眼间的戾气,对着谢只南轻声道:“累了吧?饿不饿?你在这休息,哥哥出去叫人给你拿些吃食来。” 谢只南其实不是很饿,可看他实在太过热切,自己也不好拒绝。 只是瞧着这二人一言一语的犀利冲突,她头疼不已。 这两人为什么每次见面都有一种要打起来的架势,好在只是嘴皮上斗斗,真打起来,谢只南怕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劝谁都不是。 自己遭罪。 王求谙转头看向晏听霁,哼声道:“还赖在这做什么?洧王宫没有你能住的地方,劝你还是趁早离开。” 晏听霁放下手,慢步向前,不屑道:“我若不走,你能拿我怎么办?” 王求谙将谢只南拦在身后,微眯起眼:“你可以不走,我身为阿邈的哥哥,自然有义务看着她守好虞宫不让外人进殿侵扰她,直到老鼠离开!我才能安心离开虞宫给阿邈一点自由的空间呢。” 晏听霁:“你可以试试啊,凭你的本事,看你能不能拦得住我带走她!” 王求谙忿声道:“晏听霁!” 眼见场面有些收不住,谢只南走到二人中间,挡开他们的针锋相对。 “吵死了!!” 她先是眼神警告晏听霁,见他理直气壮,便长叹一声:“乖些。” 第136章 晏听霁顿时敛去浑身释放的戾气,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而后谢只南转身看向王求谙,平声道:“哥哥,我且问你,五堰派的传言是否属实?我是你找回来的替身么?” 王求谙当即否认道:“当然不是,你是我的妹妹,谁敢再说你是替代品,哥哥就杀了谁。” 谢只南:“可那画像呢?” 她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被藏于她寝殿内的画像并非一般人能作假造谣的东西,上面确有王求谙的灵力。谣言不是空穴来风的,定是背后有着有心之人。 王求谙眼底浮起一丝极小的波澜。 这点微末的情绪很快被他盖过,他温柔地抚了抚谢只南的脑袋,道:“阿邈,这件事现在很难解释,等时机成熟,你便会知道。现在,你只需要相信哥哥,哥哥绝对不会,也不会允许有人将你当作替代品。好么?” 最后的话语带着一点卑微的乞怜之意,像是服了软,跟她诉说着满怀的歉意。 接下来是久久无言的沉寂。 谢只南的沉默让王求谙感到一丝害怕,他微微笑着,极力掩盖住自己隐有破绽露出的面容。平静的面色上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瞬,若是细细听来,还能听出他的呼吸有些乱。 王求谙试探唤道:“阿邈......?” 又是片刻,谢只南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微叹一声,“哥哥,我想吃伶姑做的圆子了。” 紧绷着的弦猝然松开,王求谙笑了一声,道:“好,哥哥现在就去找鱼伶来给你做圆子。” 不过还没提步,谢只南拉住他。 “哥哥,明日让我回五堰派吧,若是让我一直待在洧王宫,我会闷死的。” 五堰派毕竟有许多同门聚集,总不至于太冷清。 况且她在这凡间走了这么一遭,忽然觉得有朋友的感觉很好,好到她见到一群人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就没来由的欢喜。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就是喜欢这样的感觉。 谢只南的目光赤诚,似乎有什么魔力一般,将看着这双眸子的人牢牢吸住,叫他不得不软下心来,答应她。 “阿邈想去哪都可以,明日一早,我便让鱼伶风风光光将你送到五堰派去。” 谢只南摇摇头,“哥哥,我只是想以最初的身份回去,至于现在这个身份,等什么时候藏不住了再说吧。” 王求谙垂眸凝思片刻,笑着道:“好。” 随即他指向一旁的晏听霁,望向谢只南的黑眸里满是迟疑。 “哥哥走了,他留下来欺负你怎么办?” 晏听霁:“?” 看得出来,今日这大殿内谁都不能留,要是留下一人,另一人必会作狂。她思索片刻,对王求谙道:“洧王宫这么大,不能收拾出一间宫殿给他住么?” 王求谙沉下脸否定道:“不能!” 晏听霁道:“为什么不能!” 王求谙冷哼:“洧王宫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 陡然间,一股微红色灵光凝作成飓风径直冲撞向王求谙。见他踉跄后退,险些倒地,晏听霁的嗤笑声蓦地响起。 王求谙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满是诧然。 “你!” 晏听霁讥笑:“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王求谙将目光转向谢只南,她上前搀扶,他便顺势瘫倒,稳稳靠在她的身上。 晏听霁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谢只南搀住王求谙,眼中似要喷火,恨不能将他一掌给劈开。 “王求谙!要么出去打一架,要么我就在这不走了,要么,让我住在洧王宫。” 王求谙虚虚摇头:“我不跟你打,阿邈,他当真欺负人啊。” 谢只南头疼。 谁料下一刻,晏听霁冲了过来,一把拉开倒在谢只南身上的王求谙,二人暗暗较劲,谁也不让着谁。 晏听霁指着站稳的王求谙道:“阿邈,他是装的!” 王求谙咬牙切齿,捂着胸口道:“别听他胡说!阿邈!” 谢只南沉默地阖上眸,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终于安静下来,她缓缓抬眼,目无波澜地盯着眼前掐来掐去的二人,道:“出去。” 晏听霁委屈道:“阿邈......” 王求谙得意一声:“蠢货。” 谢只南忍无可忍,上前将二人全部推出殿外。 “你们,都给我出去!你们烦死了!不许吵我!我要睡了!” 直到殿门被她关上,留在殿外的二人缄默片刻,旋即恨恨瞪着对方,同时无声骂了一句,而后别过头去,分别趴在门上听着里头的动静。 “阿邈......”王求谙小声唤着,“你还要吃圆子吗?” “不吃!” “......” 谢只南挥手熄了烛,快步回到榻上躺下,在床上翻来翻去踢了好几脚被子,仍是不解气,又蹬了两脚软榻,之后平息些许,又默默将被子拉回来。 管他的,他们在外面想打就打吧。 别吵自己就行了。 不信邪的二人等到殿内烛光骤然暗下后,才不舍退开。 王求谙睨着晏听霁,淡声道:“阿邈睡了,别去扰她清梦。” 第137章 晏听霁勾起一抹笑来,警告道:“你也别去打扰她。” 王求谙:“我自然不会。” 晏听霁:“我自然也是不会的。” 王求谙甩袖冷哼,望着天边月,迟迟不肯离去。晏听霁知道他今夜是必然不会进去了,这厮半守着那无甚用处的礼教,时不时又要打破,矛盾得很。 索性他往殿外走了两步,而后回首看他:“我不认路,你带我出去。你不睡,我是要睡的。” 王求谙也是被气糊涂了,听他这么一说,也没想到有什么不对。 他面色平静地往前走去带路,斥声道:“既然知道,下次便别闯来。” 王求谙带着人一路往宫外的方向走,路上碰见守夜的婢女侍从,也只是一扫而过。他不敢叫其他人给晏听霁带路,生怕一个没看住就叫人给溜了回去,若是自己看着,倒也放心些。 只是这一路上,晏听霁过于安静了些。当他狐疑地看向身侧之人,见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自己,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往外走去。 等他冷静下来发现端倪后,已是第二日天明。 * 昏昏睡去的谢只南,身后蓦地响起一点轻微的窸窣声。 迷糊间,她以为自己还在外面的小屋子里,下意识就嘟囔了一句:“晏听霁。” 身后悄然出现的晏听霁漾起一抹坏笑,将人揽在怀中。 “想让我走,做梦。” 第63章 “继续啊,继续谈论我和…… 谢只南是被王求谙的喊叫声闹醒的。 昨夜本就睡得晚, 她又有起床气,当下听到唤声便抓起被子将整个人都闷了进去。 “阿邈!阿邈!” 殿外脚步匆匆,随着推门声响起, 远处呼声骤地清晰喧闹起来。 谢只南裹着被子,一动不动。 王求谙大步跨向前, 眉头紧蹙地停在谢只南床榻前, 四处打量一番都没能在床上见到第二个人的影子后,微微舒了一口气。 “阿邈?” 可他还是不放心。 谢只南稍稍动了动,“嗯”了一声。 王求谙自觉直接掀开她的被子这一举动不妥,但瞧着这团鼓得像是能装得下两个人的被褥下, 又不放心,于是坐在床边, 小心拍了拍裹在被子里的人。 “莫要这样睡,等下闷坏了脑子。” 谢只南:“......” 她满脸怨气地裹着被子坐起, 而后胡乱扯开, 顶着一头蓬乱的发丝和睁不开眼皮的脸无奈看他。 “哥哥,你这么早来叫醒我, 就是为了看我有没有将头蒙在被子里被闷坏吗?” 王求谙错愕一瞬, 在确认四下的确无人后,这才笑道:“哥哥的错, 你且继续睡,等醒了,便叫伶姑给你梳洗一番。她还给你做了圆子,你不是昨夜想吃么,等你睡醒,直接喊她便是。” 晨光熹微,谢只南看着透进窗柩的微末光线, 不禁微叹一声。 “叫伶姑来罢。” 见她如此,王求谙既局促又失落。 藏于袖间的手指微蜷,他不甘心地低声问道:“是不喜欢哥哥了么?” 谢只南困惑他说出口的这句话,摇头道:“若是我真的讨厌哥哥,也许就不会回来了。哥哥为何这么想?” 相对于晏听霁来说,王求谙要更好哄些。 其实她和王求谙的性子很像,像是真正的兄妹一般,起码在平日的作风上都是相差无异的,所以谢只南更懂得该怎么安抚情绪低落的王求谙。 而每每王求谙听到这些哄他的话时,他就会高兴,比她还要像个小孩子。 王求谙脸上阴霾散去,黑眸中灿若繁星,他唇角微弯,抬手揽人过怀,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暖香,轻声道:“你离哥哥太久了,便以为你真的厌弃我了。” 谢只南由着他抱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想起晏听霁的不可以,略微心虚地推开王求谙。 王求谙沉浸在这片刻的宁静当中,并未察觉到何处不妥,他笑看着谢只南乱糟糟的脑袋,随即两手都伸过去,捧上她的面颊,掐了一下。 谢只南皱眉看他,佯装恼怒:“哥哥!” 王求谙面上笑意更甚,不安分的两只手又抓了一把她那蓬乱的乌发,也由不得她躲,根本躲不开。谢只南被他逗乐,也要去抓他的头发,手里揪下几根发丝后,王求谙连忙求饶避开,随后他笑着起身,带着一副好心情慢步走出虞宫。 候在殿外的鱼伶听见里面传出的脚步声,缓缓抬头,只见王求谙那被束起的长发微有几绺散开的发丝凌乱飘着,他却仍是面带微笑。 想必是一切顺利的。 他停在鱼伶身侧,面上笑意未褪:“今日便送公主去五堰派,别再叫人欺负了她去,若是再叫我听见看见,闹得个不肯归家的后果,你便一同受罚。” 鱼伶沉声道:“是。” 鱼伶进殿后,谢只南已然坐在梳妆台前静静等着。 少女仍穿着自己为其亲自换上的那身月白色衣袍,此刻她的面容多了几分血色,不再苍白,比先前那副病态更显绮丽。 她侧身看过来,见到来人后,微弯着眼:“伶姑。” 鱼伶目光柔和些许,她端着木盘走向梳妆台前,取下盘中瓷碗,递到谢只南面前。 第138章 “公主。” 谢只南望着碗中白汤做底的圆子,起床气消了大半。 这些圆子白腻腻地分散在汤中,每个都小巧精致,往外冒着的腾腾热气中又携着甜腻的香味扑鼻而来,惹得谢只南紧忙接过。 其实昨夜她的确是想吃的,可那两人太闹腾了些。她也就省去了劳烦鱼伶的心思,带着一股气睡下。 可这又叫她不禁思索起昨夜入睡后的事情来。晏听霁仿佛又折返回来,低声在她耳间喃喃着什么,她太困,又或是习惯了晏听霁这样的出现,也没仔细辨别,就沉沉睡下了。 想起方才王求谙一连串的反常,她更加确信昨夜就是晏听霁。 王求谙也定然是意识到什么,才会连觉也不睡就跑来吵醒自己。 ...... 谢只南捧着瓷碗,闷着气转回去。 鱼伶沉默地拿起木梳,替谢只南梳发。 想起来,也是很久没有替她弄过头发了。 “公主这几年在外,可过得开心?”鱼伶忽然开口问道。 谢只南用汤匙舀着圆子,慢慢品尝着,听她这么问,回想着这几年在外的生活。虽说日子短了些,她没玩尽兴,可和晏听霁一起在外的日子,确实要比在洧王宫内的十几年都要自由快乐些。而后,她从铜镜内望向身后站着给她梳头的鱼伶,点了点头。 “外面很好玩。” 鱼伶闻言,也笑着点头。 谢只南吃完圆子后,就放下碗,安安静静盯着镜中人的动作。看着她给自己梳了一个当下时兴的发髻后,又卸下重新梳回那些古朴样式。 谢只南疑惑地开口问道:“伶姑,你这是做什么?” 鱼伶顿了顿,“长久未给公主梳头,手法有些生了。” 谢只南:“哦......没关系。” 鱼伶垂下眼,奇异地察觉到面前少女的脾性温敛了许多,不知是不是神魂稳固的原因,她瞧着要比之前不一样些了。 梳好头髻,鱼伶准备为其换衣。 她唤了一声,殿外婢女便端来一排叫人看得眼花的衣裳,形式颜色各异,都是王求谙在这几年来命人为她织造的。有时候他心情好了,就会跑到制衣局中亲自盯着里面的人做衣裳,一盯便是盯到整件衣裳都制作完毕,他才兴高采烈地捧着新衣回到虞宫。 衣裳愈累愈多,人却不见回来。可王求谙仍是不厌其烦地命人制衣,上头发话,下头无敢不从。 谢只南从一排新衣中随意选了套清粉色的裙衫,鱼伶为其换上时,也随口提了一嘴,谢只南才得知这些自己从未见过的新衣都是王求谙给她置办的。 她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沉默地被人伺候着穿衣。 到底还是从小养大自己的哥哥。也许是这一趟外出成长了些,听到这样的事竟也生出几分内疚。可若是先前待在洧王宫内的谢只南,面对此情此景,心中定然不会激起丝毫波澜。 她将这一切都认定为是自己成长了。 整理好衣冠后,鱼伶便对她道:“公主可要现在出发?王上已先一步到五堰派处理事务了,其余用品,鱼伶会命人送去公主寝殿,如有其它需要,唤我便是。” 谢只南拿起桌上的纪宝袋,重新系回腰间,笑眯眯道:“现在就走罢。” 鱼伶垂首应是。 谢只南突然想起什么,又摸向自己腰间,除了纪宝袋便是随身挂着的玉佩,可那她所熟悉的,总是依赖的赢魂灯却没了踪影。 她看着依旧空荡的桌台,压下心中焦灼,蹙眉问道:“伶姑,我那一直挂着的小配饰去哪了?” 闻言,鱼伶猝然看去,暗暗寻查着殿内赢魂灯的气息,却并无收获。 她回忆起当时王求谙将人带回的场景,好似那个时候就没再感受到那充满蛊惑的气息了,可王求谙没说什么,定是知道去了何处,她便按下心来,出声安抚道:“许是被王上放起来了,公主可以到五堰派内问询一番。” 谢只南撇了撇嘴,“好吧。” 随着鱼伶回到五堰派时,谢只南其实很想揪着王求谙质问。 不是说好了不大张旗鼓地回去吗!为什么不仅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回来,而且鱼伶还要带着她从正门关处一步一步走进去! 他还是让她“风风光光”地回了五堰派。 鱼伶面无表情地走在前,谢只南则同样不动声色地迎着众人惊异的目光迈步向前。 在这众人之中,自然也有崔琼玉。 崔琼玉是听了别人传来的小道消息,才得知今日谢只南会回来。 本以为这是假的,可闻见一群人惊讶围堵在门关处前的声音,她也没忍住去瞧。 她缩在人群中,一眼便望见了走在鱼伶身后面容冷淡的少女,心悸一瞬。 极其显眼的位置,又是极其惹眼的存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只南身上。 零散聚在一处的弟子们纷纷议论着,虽是对着她,可言语间并无任何恶意。 “真的回来了?!”一名瘦瘦高高的男弟子道。 “先前就落下话,说是会有三年前离开的旧人回归,竟是真的......”其中一名女弟子感叹道。 第139章 “记得几年前,好像是因为纪酉的传谣,她和那一同入派的男弟子气不过便离了门派,好像叫......叫什么......”站在他同侧的男弟子冥思苦想着。 迟钝许久,也不曾记起那人姓名。 未几,一道携着笑意的嗓音尽然落在几人耳畔。 “晏听霁。” 来人身量高挺,染着笑意的一双眉眼如远山青黛般深邃立体,他身穿黑红窄衣,长发高束,琥珀色眼中满是促狭之意。他不知从何处冒出,悄无声息地便加入到几人的对话之中,见他神情淡然,目光期许,似乎很是满意几人对他和谢只南的讨论。 且更是满意他们将他和谢只南放在一处。 几人瞧着这张脸,一下便记起来了。 “继续啊,继续谈论我和她。”晏听霁眉心微挑,“我喜欢听。” 第64章 这么张扬也不行啊!!…… 正谈论着的几名弟子倏地止了声。 见他言笑晏晏, 几人讪讪笑着,脸上一阵热意。 “我们......”那瘦瘦高高的弟子解释道:“我们没有恶意的,就是好奇罢了。” 其余两人应声附和:“对对对。” 晏听霁微微颔首, 笑道:“我也没有恶意。” 闻言几人松了口气。 其中一名高胖的男弟子大胆凑到他身侧,宽和笑道:“我叫于昭。其实, 我们有一个问题很不理解。” 见他犹疑, 晏听霁问道:“你说。” 于昭也不磕巴,直接道:“当初纪酉乱传谣言,传的是谢只南,可你为什么要跟她一起走了?” 三年前, 纪酉因乱传谣言,平白毁人家姑娘清誉, 将人生生给气跑了去,掌门听闻后, 怒极一时, 虽不知当时情形如何,一同入殿的崔九兆之后对此也是闭口不言, 但可从亲眼见证到结果的门外弟子口中听来, 那纪酉是被硬拖出了水门宫。 后鱼伶颁下传令,内门弟子纪酉, 因滋事造谣,情节恶劣,遂送入噬嚣窟废散灵力,遂逐出五堰派。 从此等惩罚力度来看,掌门的确是动了怒。 如今这人又回来了,众弟子也是好奇得很,当初见过谢只南和晏听霁的人只有围堵在学宫听纪酉高声造谣的一群弟子, 大部分没来的都没见到这二人长什么样。 而于昭和其余几人就是混在那群弟子中听热闹的其中几个。 远远看去那一眼,便瞧得出二人的容姿不凡。 便也是记到了现在。 晏听霁思量一番,问:“你们觉得,我是为什么和她走?” 于昭心虚眨眼,又不好说,忙看向旁处站着的两人,眼神示意道:“年声,尤双。” 年声便是那名瘦瘦高高的男弟子,余下的女弟子则是尤双。 两人见状,清了清嗓子。 尤双忙道:“是看不惯纪酉做法,一时意气,跟着谢只南就走了?” 年声跟着道:“还是你只是来这五堰派玩一玩转一转的?” 晏听霁:“......” 尤双抬起手肘给了年声一击,干笑道:“他乱说的......” 几人同为内门弟子,自然也是知晓当初谢只南和晏听霁在进门派前的幻境试炼中,可谓脱颖而出,绝非常人可比。竟是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 想当初,三人都是花费了好长时间才勉强走出。 如此修为,定然盖过三人之上,要是直言冲撞起来,怕不好收。 好半晌,晏听霁才道:“也不全是,只是我才入派,就见此等情形,心中畏惧,也就免了留在内门的心思。” 听他这么说,三人觉得也情有可原。 可他这样的实力还需怕什么? 却也不敢再问,毕竟他这么说了,况且当日也无人亲眼见到他是和谢只南一起走的,现在虽然是一起回来,但到底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起。 谢只南跟着鱼伶如此惹眼,而晏听霁则是混在底下一堆弟子中。 三人再没疑惑,只是略带同情地看着晏听霁。 于昭拍拍他的肩膀:“晏听霁,你放心,门派戒规森严,日后再不会出现那等事了。” 晏听霁轻垂下眼,盯着那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阴冷笑了一声:“是么。” 被这一记眼神扫过,于昭心跳加速,忙放下手,道:“对。” 另二人同声道:“肯定的。” 晏听霁的视线缓慢转移到右上方的大殿阶前。 鱼伶带着谢只南走到殿前阶上,阶下圆台正是当初几人从幻境出来后落脚之处。 俄顷,夹着幽青色灵力的钟鸣声自圆台中央如碧波般圈圈荡开,声如石击深潭,悠长渊远。 零散在各处的弟子闻此忙地聚集,整齐有序地排列在圆台上,等候着鱼伶发话。 于昭回头瞥了眼晏听霁,见他仍在原地不动,又折返回来拉他。 “快走快走,鱼伶长老要发话了。” 晏听霁纹丝不动。 眼瞧着人都快往圆台排列完了,于昭还是没能拉动人,他只好使出全身力气,“呀哈”了一声,推着晏听霁往前走。 晏听霁:? 第140章 于昭边推边道:“我这么跟你说,这钟声落下,没来的人就要受罚,你才刚回来,总不能真的被赶出去吧!” 晏听霁领略了他的好意,点点头,旋即飞身跃至圆台中央,与站在鱼伶身侧的谢只南打了个照面。 场上所有人的目光蓦地聚焦在极为惹眼的晏听霁上。 鱼伶本想高声斥责,却发现此人是晏听霁后,微微蹙眉,压下了这股气。 落后一大截的于昭:? 这么张扬也不行啊!! 谢只南神情微顿,望着那双笑盈盈的琥珀色眸,倒是意料之中。 于昭终是在钟声落下的最后一刻回到了队伍中,他松口气,扯了扯略微出头在队伍前的晏听霁,低声急切道:“排好啊!” 晏听霁沉吟片刻,才妥协了这么一小步。 他被于昭拉进队伍当中站好,即使这样,他也不曾被前排簇拥着的人头淹没了去,依旧是十分显眼的存在。可他有些不满了,耷拉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只南。 谢只南面色微动,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偷偷压下唇角笑意,面不改色装作不知情。 圆台极大,范围又广,奈何他再怎么显眼,一排排望去,总归还是会被忽视的。 可谢只南就是能一眼看到他的存在。 排靠在晏听霁身侧的几名弟子时不时瞄他几眼,眼中无不惊羡,从旁处得知他便是当初离派的晏听霁,私语声更是嘈嘈。 “今日内门特添一位弟子,乃三年前在幻境试炼中夺得魁首的谢只南。”鱼伶声如洪钟,语气振振,“前有纪酉此等不作为的弟子作警告,望众弟子谨遵门派戒律,不得擅自违规。同门间相敬相爱,方为门派长久之道。” 此话一出,阶下众人窃窃声更加频繁,没多时,人群中便传来一道异声。 “凭什么她一来就能进内门!” 有这一道,便会有第二道、第三道...... “是不是有些不公平了!” “她只是在幻境试炼夺得魁首,又不是在奎山阴阵中夺得魁首!” “对啊对啊!能走出幻境也只是有个外门弟子头衔,怎么就成了内门!” “再说,当时不还有一个男弟子也是半炷香出来的吗!为什么不是他夺得魁首,而是谢只南!?难道就因为她回来了,这魁首就当给她吗?!” 可又有人同这异声驳斥着。 “当初的幻境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别说我了,就算是现在内门第一弟子,也未必能半炷香出来!有这样实力,还怕奎山阴阵吗?!” “就是啊!谢只南是靠实力进的五堰派,你们这样想她,是不是太过狭隘了些!” “是的,我作证,她就是靠自己实力夺得魁首的。” 最后一句话才落下,就有人立刻反问。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还是那日一同出来的男弟子吗!” 晏听霁无辜眨眼:“我是。” “......” 众人哗然。 分散开来的目光再次凝聚在晏听霁身上,对此情形,他十分受用。 谢只南见他暗藏着的尾巴都快翘出天际了,无声叹息。 本来想低调些回来的,谁想王求谙表面答应,实则让她推到所有人跟前来,叫她不得不面对这些同门。而晏听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混在这群弟子当中,跟着凑热闹。 此刻鱼伶就是再不想发现晏听霁都难。 起哄的人又道:“你是跟着谁回来的?总不能是当初瞧不上五堰派,如今又想着五堰派的好偷偷溜回来的?” 晏听霁摇头:“错了,我是因为要和谢只南做同门才回来的。” “......” 于昭惊得张开的口都能装下一块石头。 明明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你现在顶多算个外门弟子,今日回来也是要进内门不成?” “是啊。” “下一次奎山阴阵试炼就在五日后,若是你要进,何不凭真本事去!?” 晏听霁并未当即决定,毕竟这话最主要是冲着鱼伶身侧站着的谢只南。 他看向阶上人,见她眼神冷淡,并未对此番话语放在心上,自然也没理会这道聒噪的杂音。 那人紧追不舍:“不说话,可是怕了?” 于昭实在听不下去:“怕什么怕?张文渊,你是不是太咄咄逼人了些!那五日后的奎山阴阵跟初进门派的难度都不一样,这是给高阶内门弟子做练习用的,你让他们什么都没学过的人去,想干什么!” 张文渊哼道:“谁叫他们当初离了派?” 圆台上议论声杂七杂八,大多都是在讨论谢只南和晏听霁当初离派之事,如今又突然回来,难免起了好奇的心思。 鱼伶喝令一声:“莫要喧哗!” 声止。 谢只南早就做好了准备,当她进入五堰派那一刻,受着所有人灼热目光时,她就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早来晚来都一样,不如趁早解决。 既然她要回到五堰派,就要接受众人的审判。 自己的实力究竟如何,又是否是靠着别人走出幻境的,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了。 第141章 她会让她的名声永远钉在五堰派声望墙上,也会叫所有人对她谢只南的实力不容置疑。 谢只南手掌微张,越翎兀然现至她手。泛着青红光色的剑鞘在日光下熠熠闪耀着,仿佛剑与主产生了共鸣,剑身微微颤抖着,发出细微的低鸣声。 她握剑横档在前,眉稍挂着冷意,她轻微颔首,振声道:“五日后的奎山阴阵,我会去。内门,我也会进。” 少女的声音如玉珠敲盘般清脆铿锵有力,清晰明了地传震到每个人的识海当中。 “你们谁,还有疑问的吗?” 第65章 心里斗争了许久,她还是…… 在此方宽阔之地, 能将话一字不落地传递到每个人的识海中,并非易事。 可谢只南却实实在在做到了。 她的声音、语气,无不清切。 站在其侧的鱼伶感知最深, 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暗暗叹息。 本就是拦不住的。 这样的特殊待遇, 放给谁都会认为不公平。 毕竟谁能一下便住进天玑殿?这座殿已经空置了许久, 况且都是王求谙设下的禁地,派内弟子皆不得入内,却叫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略有天赋的少女给住了进去。 就连被掌门亲自带回来救治过的崔琼玉如今也只是单独住在一间内门弟子的寝房, 也没见她能住上王宫规格的殿室。 谢只南的性子本就直爽,哪里会就此接受王求谙给她带来的结果。她是要自己去闯的, 下了决心的事,任凭谁来都劝不住她。 鱼伶看着她长大, 自然也深知她的脾性。 于此, 她宣声道:“五日后的奎山阴阵,谢只南和晏听霁一同进入试炼, 表现优异, 即可进入内门修习高阶术法。” 缩在人群中的张文渊倏地没了话,他憋着一股劲, 冷哼一声。 众弟子散开后,鱼伶便去着手准备五日后的奎山阴阵了。 谢只南缓缓从阶上走下,朝仍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晏听霁的方向迈步。 于昭站在一边观望,一边暗叹这二人放在一处当真养眼。 晏听霁忽地侧首,双眼微弯,清润的嗓音竟带着几分不知名的威胁之意。 “你还不走吗?” 于昭愣了愣:“我?我等你啊。” 他笑眯眯地看着晏听霁,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来。可等到晏听霁身上隐隐释放出的一点道气后, 于昭敏感地退后几步,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跑了。 “这个,你等下记得来找我,我带你找殷婆婆弄好你睡觉的地方啊!” 谢只南停在晏听霁跟前两步距离。 她歪了歪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夹着几分惑色,问:“我很早就想问你了,你不是妖鬼么?为什么会对道家一派的术法如此精通?” 晏听霁道:“从前有个师傅,她教的我。” 谢只南:“那他人呢?” 晏听霁:“躲着不肯出来。” 谢只南:“......?” 不想说就不说。 编一个这么荒唐的理由来哄她。 见她满眼怀疑,晏听霁笑道:“阿邈想见?” 谢只南冷哼:“不想。” 她转身朝天玑殿方向走去,来时住过一次,和虞宫大差不差,就连去时的小径都几乎是照着洧王宫的模样复刻的,所以无需指引,自己找去也不难。 晏听霁紧跟其侧。 谢只南没走两步,突然停下。 紧着她步子的晏听霁也骤然顿住,微微侧首看她。 她默不吭声的与他相视着,黑黝黝的眼珠里蕴满了机警之色。 晏听霁被盯得有些心虚,“怎么了?” 谢只南:“奎山阴阵,不许让着我!” 晏听霁粲然一笑:“当然。” 谢只南眨眨眼,忽地扯住一缕垂在他腰间的长发,稍微动了动,人就乖乖凑近来。 晏听霁微微俯下身子,琥珀色眼夹带笑意,一副等着她开口的模样。 谢只南低声道:“你晚上睡哪呀?” 晏听霁弯弯唇,同样低声道:“你想我睡哪里呀?” 谢只南看了眼于昭离去的方向,又盯着他道:“你要跟他去见什么殷婆婆然后睡在别处吗?” 面前那双眼睛更弯了些,瞧得谢只南面上一燥,抓着那缕头发的手往下一扯,像是一只被惹炸毛的小猫,龇牙咧嘴地威胁着面前之人。 “不许笑!” 主要是夜里习惯了晏听霁的存在,还又能为自己渡灵力,虽然她不怎么需要晏听霁再给他渡灵力了,但就是......就是好奇他是否会去别的地方睡觉。 毕竟昨夜的事还没找他算账。 他还说喜欢自己,可谢只南还没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 这样的事,需得慢慢观察,慢慢探究,不然凭他这一张嘴,以后怕是连他是真心话还是哄骗她的话都分不清了。 谢只南暗暗肯定自己的想法。 这样是没错的。 可王求谙并不喜欢晏听霁,确切地说,他对晏听霁是带着刺的,一碰面便有剑拔弩张之势。王求谙在五堰派中又是掌门的身份,如果知道晏听霁跟她住在一处,怕要闹翻天了。 第142章 心里斗争了许久,她还是决定慢慢来。 谢只南也是很奇怪,自己这一份多出来的情感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明明以前都不会有过的。 奇怪。 晏听霁顺着她扯住自己头发的手微微倾前些许,他故作委屈道:“我和阿邈住习惯了,你的屋子那么大,可不可以让我跟你一起住?” 谢只南松开手,轻轻推开他摇头道:“不行。” 晏听霁又凑近:“求你了。” 谢只南仍是摇头。 晏听霁轻轻扯着她的衣袖,“求你了。” 谢只南还是摇头:“王求谙知道会生气的。照你们两个见面的架势,整个五堰派掀了都是小的。” 晏听霁眉心微挑:“你担心这个?” 打起来的话,自然是不担心的,晏听霁虽然修为高于王求谙,可他似乎有什么顾虑,不会下死手。就是闹到她面前来,她烦。 左右两只耳朵都不得安宁。 她挥散脑中这想法,兀地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被晏听霁的笑给迷惑了心智,不然怎么会生出这般可怕的念头来? 谢只南郑重点头,摸了摸他的脑袋:“是的。所以你别让我担心。” 晏听霁:“......” 他眼神霎时变得幽怨起来,微弯的身子缓缓直立,不满的情绪很是浅显地表露在谢只南眼前。 “那你是怕我因此受伤,还是他?” 谢只南:“......”又来了。 “是你是你,好了吧。” 敷衍。 不过晏听霁喜欢。 他轻哼一声,直言道:“若是怕他知道,那就叫他永远都不知道就好了。” 谢只南哪里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想想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他要是可以,也就随他去吧,自己又没什么坏处。 “那你想办法去吧,我要回去调息了。” 晏听霁思量一番,决定去找于昭。 即将分开的二人却被门关处的一道嘶喊声叫停了步子。 “来人!崔师兄他们三人受了重伤!快叫医修!” 这道声音很耳熟,仿佛没多久前听到过,隐有气吞山河之势,晏听霁和谢只南纷纷回身过望。 是于昭。 他身上背着浑身是血的崔九兆,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旁边两名弟子左右分别背着同样受了重伤的微生劲和微生银。 谢只南神情微顿。 也没了回去的心思,赶忙上前帮忙。 “这是怎么回事?”谢只南问道。 “我也不知道,刚才想着你们两人要说话,我就出去转了一圈等晏听霁,接着就看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影十分费劲地朝这走,我想这能入五堰派的弟子怎么会连爬个门都爬不到,就过去瞧了瞧,谁知道这一看,吓得我魂都快飞了!”于昭抹了把额上的汗,后怕道:“崔师兄、微生师兄和微生师姐三个人奄奄一息地瞥了我一眼,就倒下了!他们浑身是血,不知道在外面经历了什么,现在当务之急是快叫医修!” 谢只南倒是忘了这茬。 她追着魂去鬼境之后就再没碰见过他们三人,想必是在凡间遇到了什么,遭此重创。 且不说一般妖物,桑家那几只妖,崔九兆三人单拎出来一个都绰绰有余,怎会受伤如此严重? 晏听霁倒是不动声色地退避几分,给接到传讯急忙赶来的医修让路。 三人伤势轻重不一,最严重的便是崔九兆,而这医修倒也眼熟,正是从小给谢只南诊脉诊到大的张寿。 谢只南讶异一瞬,便见张寿急忙从医箱中拿出一粒黑丸给崔九兆喂下,他高声道:“将这弟子立即送到方药阁!他心脉俱裂,不能再拖了,快!” 于昭听他这么一说,吓得连忙应声,背着人就往方药阁跑。 他人高马大的,有的是力气,背起崔九兆更是毫不费功夫,这张寿还没赶到方药阁,他就折返回来,将张寿也给背了过去。 张寿虽不如他健壮,但也非瘦弱身躯,被于昭背起的时候,他挎着的医箱险些从肩头滑落,很明显的,那张素来平稳的面容头一回出现了震惊之色。 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于昭的力气与速度确实又大又快,眨眼的功夫,就将伤患和医修都给带回了方药阁。 谢只南和晏听霁赶到时,张寿早已神情平淡地站起身来,告知阁内的小医修去煎熬药汁了。 于昭满脸惊险地看着谢只南和晏听霁,道:“你们不知道方才有多惊险,还好张医修厉害,欻欻两下,就用针灸给人救回来了。” 谢只南、晏听霁:“......”的确没看见。 方药阁内阁乃是收放伤者的地方,里面摆了好几排的床铺,不过都是空的,只有靠近张寿身侧的床榻上放着崔九兆,旁边挨着微生劲和微生银。 “张......医修。”谢只南轻声唤道:“他们三人是因为什么受的伤?” 张寿朝她微微躬身:“三人神魂晃散,想必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才拖了一身伤回来。” 他这么说着,目光却落在一旁的崔九兆身上。 来过方药阁疗伤的弟子都有载录,张寿记忆极好,过目不忘,在脑中搜寻许久也不曾听过崔九兆这名弟子。想来这是头一回入的方药阁,可又有一个问题,让张寿十分疑惑。 第143章 这崔九兆的内壳竟是和当初被带回到洧王宫的谢只南一模一样。 有一点不同。 他只是一缕残魂。同那崔琼玉一样。 张寿神情凝重起来。 这不躬身还好,一躬身,于昭的嘴巴又张成圆形。 张寿可是方药阁内性子最为古怪的医修了,平日就不见踪迹,今日这么突然出现,于昭其实很惊讶,可没时间给他反应,现在细细想来,他的惊讶没有更少,只有更多。 谢只南眉头微蹙。 神魂晃散,岂不是和她当初从往生池爬出来一模一样? 张寿挺直脊背,冷冷扫了眼站在她旁边的晏听霁,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晏听霁释放出一点威压,见他那挺如松柏的背梁微不可察地倾了些许弧度,面色却分毫不改,俨然一副死撑着的样子。 晏听霁手指微动,那着着蓝白长袍的身躯骤然震了震。 他惊异地瞪向晏听霁,他神色淡淡,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叫人生厌。 张寿敛息凝神,摆出生人勿进的冷脸,“伤患需要休息,你们可以出去了,不要打扰到他们。” 于昭“哦哦”一声,“那就劳烦张医修了。” 谢只南只能等着他们醒来再问了。 可还没出去,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崔九兆蓦地发出了声音。 是魇。 “别去!不要去王陵!回来!” 晏听霁警惕望去。 谢只南脑海中登时闪过些许杂乱的片段,黑眸中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 第66章 “那我们一会儿见?”…… 完全空白的记忆如碎石飞溅, 在谢只南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崔九兆梦魇中的话语有了反应,这话定然不是对自己的说的,可没来由的, 向外迈步的脚怎么也挪不开。 不过崔九兆只喊了这么一句便陷入昏迷状态,谢只南就是再想听下去, 也没机会了。 她回头望了眼躺在床上眉头紧皱的崔九兆, 全然没注意到晏听霁的紧张,只看了一眼,她便走出方药阁。 晏听霁暗暗捏了把汗。 他就怕谢只南记起那些痛苦的回忆。 想起这样的事,并不好。 三人被张寿赶出方药阁后, 又见张寿匆匆提着药箱赶了出去。 于昭眼巴巴看着,道:“那好像是无昇殿的方向, 掌门出事了?” 谢只南望着那匆忙背影,又朝于昭说道:“你再胡说, 我打烂你的嘴。” 于昭连忙捂嘴摇头:“瞎说的瞎说的。” 就是再怎么迟钝, 也应该得知道,王求谙这样的人, 一旦有了什么事, 定会动摇到一部分盯着他的人。在洧王宫是如此,在五堰派亦是如此。 他乃东濛之主, 做什么事都会有人时刻注意,也会有局限。这点谢只南在洧王宫的时候就能看见。既然是一岛之主,即便最初岛上之人都是诚心的,可日子久了,人都是有欲望的,王求谙稳坐了这么多年,看得见的好处比比皆是, 难免会有人对此虎视眈眈。 张寿的行踪隐蔽,除了谢只南三人看见,应当不会有人知晓了。所以于昭方才那番话必然不能传出去,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怕是要起一帆风浪。 只是他这般仓皇,让谢只南又想起王求谙之前说过的话。 他受伤了,崔九兆他们便是为了给他带牵洙草才来到凡间的。 眼见没什么事了,于昭想起要带着晏听霁去找殷婆婆,他不敢催促,只提醒着:“晏听霁,你要去找殷婆婆吗?” 晏听霁淡淡看他一眼,道:“去。” 于昭脸上提着的皮肉松了下来,“那我们现在就去吧,迟了她就不理人了。” 这殷婆婆也是个很古怪的人,她只在正午前半日接待需要解决宿眠之地的弟子,凡是没地方住的,和自己同住的同门有矛盾想换地方住的,都由她来管。 当然,这前后两者都是很少会发生的情况。 最忙的时候便是新弟子入门,那时殷婆婆会准时准点的在正午时分躲起来,让那些没找到地方住的弟子只能裹着自己的包袱睡在空地上,第二日浑身酸痛地抢着排队叫殷婆婆给自己找个地方住。 一般入五堰派的弟子,都是东濛岛上有些门面的世家族子,只有少数平凡但又有灵气修习的弟子会得到机会入派。好处是他们世代都是修仙者,坏处便是,有些瞧不上普通修者的世家族子会因此欺负他们。这点虽有规令,可屡见不鲜。 普通修者只有勤奋修炼,或可免于欺辱。 张文渊先前敢这般叫嚣,便是仗着家中族势,认定了谢只南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普通修者,才会如此咄咄逼人。而于昭敢与张文渊直面冲撞,自然也是有家族撑腰。 于昭不似张文渊那般瞧不起所有普通修者,这点从他肯带着晏听霁就能看出。 晏听霁自然也是知道他没什么坏心,看着谢只南在此,才愿意跟他说上几句话。 不然,这五堰派的所有人,除了谢只南,其他的人别说是能与他说上话,就是连看见他这个人都是没有资格的。 他只想守在谢只南身侧。 不过她不喜束缚,晏听霁也不应该成为她的绊脚石。 第144章 他要成为她心中的火,牢牢在她心上留下一个烙印。 这才是晏听霁最终的目的。 分道前,晏听霁紧忙抓住谢只南的手,迫使她停下来看他。 于昭没眼看,自觉躲得远远的等晏听霁。 谢只南疑惑看他:“怎么了?你不是要和他一起去找殷婆婆吗?” 晏听霁淡淡垂眼,语气有些别扭:“你怎么不和我说道别的话?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谢只南:“......” 不知沉默了多久,晏听霁神情愈加委屈,抓着她的手慢慢松开,似乎有种无力感将他包裹着,叫他露出这副夸张的神情来。 谢只南眼眸微眯,旋即伸出尾指勾住他那垂下的手指,凉意覆上指尖时,她暗暗使劲勾住,视线却与他持平,能看到那双乌眸中满是无奈。 她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别的话,更别说要同别人说道别的话了。 片刻,她很是为难道:“那我们一会儿见?” 晏听霁立即喜笑颜开:“好啊。我们一会儿见。” 谢只南:“......” 晏听霁满面春风地走向于昭,盯着他看的于昭见他一会儿愁一会儿笑的,以为是受了什么刺激,很是重点照看他。 一路上都嘱咐着他门派规束。 比如,不可与教习师者顶撞;听讲要认真,不可懈怠;不可迟到;不可多食;不可偷懒;同门之间要相互友爱,不可打架斗殴...... 于昭道:“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可到紫阙山......” 他还没说完,就被晏听霁给接了话:“不可到紫阙山私自捕捉灵物烤食。” 于昭眨巴眼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晏听霁哼了一声,道:“这些我再清楚不过了,你不用跟我介绍了。” 于昭没想明白,但还是淡淡“噢”了一声。 殷婆婆所在紫阙山西侧的灵朝宫内,灵朝宫是五堰派内门弟子居住之地,而外门弟子则是住在紫阙山东侧的全宫内。 趁离正午时分还有点时间,于昭急忙拉着人就往灵朝宫方向赶。 若不是怕晏听霁恼了,于昭怕是能急得将人扛过去。 赶到殷婆婆住的矮屋时,恰好在午时前半刻钟,殷婆婆坐在门前编织着冬衣,听到脚步声后眉头都快拧成川字了,她眼皮都没抬,凶狠道:“做什么的!” 于昭结巴道:“呃......殷婆婆,他他,他,新,新来的,没地方住。” 殷婆婆不耐烦道:“胡说八道!还没到新弟子入门的时候,哪里来的新弟子!?再来惹我这个老婆子,我一掌把你掀翻到紫阙山顶,叫你挂在那三日都下不来!” 殷婆婆瞧着七八十岁的模样,尖子脸,不胖不瘦,说话中气十足,她嗓门不尖也不粗,却格外凶狠,听的人无端畏惧。 每年都有弟子会因被她凶过一番而背地臭骂她一顿。 说她是老古董,又不爱管事,懒得很,成日只守着那些破旧玩意儿。 那些破旧玩意儿不知是什么,瞧着就老,平日似乎只有鱼伶长老愿意到她的屋子里坐下长谈,也好像只有对她,殷婆婆的脸上才会露出一点笑容来。 于昭虽不这么认为,但怕归怕,被殷婆婆这么一吼,刚做好的准备一下都被吼掉了。 “殷婆婆。” 清润的嗓音骤然打破了此刻僵滞的气氛,却也叫此刻突然寂静起来,周围的山风似乎都为之而停。殷婆婆织衣的手倏地顿住,她缓缓抬起头来,眉眼间充斥着怀疑之色,一双眼睛快要眯成细缝,只见她的脖子越伸越长,最后竟是直接甩开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朝前走了两步。 于昭直到晏听霁很强,但还是低估了他的强。 这也敢硬碰硬! 于昭急忙解释:“他就是新来的,但也不算京@墨@筝@狸新来的,三年前本该来的,可是今日才回来的,就是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新来的了!” 他的语速快得惊人,就连他自己说完都讶异了。 殷婆婆拧着眉扫了于昭一眼,沉默了许久,眼神平静下来。 “你是外门弟子吧。” 于昭替他道:“算是吧,很快就不是了。” 殷婆婆:“你想住哪?” 于昭:? 不是您安排的吗?为什么还反问晏听霁?! 晏听霁倒是很想说住在天玑殿,不过谢只南既不想叫王求谙发现,那自己也只能花费点功夫了。 他指着于昭:“我和他住一起。” 于昭被弄得晕头转向,“不行啊,我那已经住满了。” 谁料殷婆婆道:“行吧。” 于昭:??? 殷婆婆望着顶上的日光,抬手遮挡了些许,随即转过身去,关上了门。 “回去罢,我安排好了。” 此行如此顺利,是让于昭没有想到的。 毕竟自己当初进派找殷婆婆时,她也是和刚才那样凶神恶煞的,哪里有过平淡的神情? 今日见到,只能说是见了鬼了。 晏听霁跟着于昭进到灵朝宫,来到他之后将要住宿之地时,同于昭住在一起的弟子正毫不知情且满脸狐疑地抱着铺子离开,走前还神情古怪地看着于昭和晏听霁。 第145章 看着空空如也的床铺,于昭突然想起什么。 “你等着,我去给你弄好。” * 谢只南走到无昇殿时,看见了候在殿外的崔琼玉。 她不解道:“你站在这做什么?” 崔琼玉微惊,回头发现了谢只南,“我见掌门似乎受伤了,想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谢只南盯了她一会儿,道:“那进去不就知道了。” 说着,她将手搭在殿门上,不及崔琼玉劝阻,她用力一推,将殿门给推开来。 崔琼玉怔然,望着这扇半开的殿门好久都没回过神来。 明明自己刚才试过了,无论怎么推都推不开,谢只南为何一下便推开了? 谢只南踏进殿槛,听见张寿的声音自内殿传来,略带几分焦急,听得人心中不安。 崔琼玉也跟着踏入,却在碰到槛面上一点的地方,被一道无形水墙给隔了开,她险些摔倒,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只有谢只南能进的意思吗? 谢只南听着里头的声音,也没了心思管崔琼玉,便直接闯进内殿。 崔琼玉看着那殿门再次闭合,心中顿起一丝难过之意。 第67章 谁能拒绝阿邈那张大床呢…… 谢只南进到内殿后, 张寿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和王求谙的注意皆转移到她的身上,似是在避讳什么,张寿很快收回视线, 朝王求谙揖了一礼,便退出无昇殿。 隔着的长帘高高挂起, 王求谙跪坐在桌案前, 见她到来,沉静的黑眸中似乎带着些惊讶。 “阿邈,过来吧。” 王求谙很快敛去那点讶异,朝她微微笑着, 抓着手中案牍往旁边摆放的一座藻席上扣了扣。 谢只南走到藻席旁,提着裙摆便跪坐下来。 “哥哥因为什么受的伤?” 王求谙唇角微漾, 摸了摸她的脑袋,“阿邈也知道关心哥哥了?” 谢只南:“张寿为何见到我就走了, 是连我都不能说?” 王求谙放下手, “怎么会。” 谢只南:“那你说,是怎么了?” 王求谙放下手中案牍, 沉默许久。 这样的沉默让谢只南极为不满, 她不好发作,只跟着默声。 片刻后, 王求谙忽地发出一声轻笑。 他的一只手掌覆上谢只南的肩背,眸中含笑,“阿邈真是长大了。” 以往这个时候,稍有些许不顺心,谢只南都会一手掀了这桌案,再气势汹汹地问他到底是什么。可今日不一样了,她不再那般骄纵, 倒是收敛了性子,变得乖巧不少。 谢只南哼声道:“到底发生什么了?很棘手吗?” 王求谙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随后满足放下,“你不用担心。” 谢只南不依了,“为什么我不用担心,以前你什么事都会和我说的,为什么这次不行了?你到底伤到哪了?很严重吗?牵洙草,他们是不是没找到牵洙草给你,那我去找。” 谢只南当即起身要走,被王求谙一手拉住。 她蹙眉看着还在笑的王求谙,很是不解。拉住自己的手往下扯了扯,谢只南又跪坐回了藻席间。 “牵洙草已有人带回给我了,”王求谙促狭道:“只是岛上近来有邪魔作祟,事务繁杂,我实在心力交瘁,难得阿邈关心,哥哥现在觉得什么事都不难了。” 谢只南精准捕捉到“邪魔”二字,“邪魔?” 王求谙叹道:“是啊,他混在岛上扮作平常人,四处挑乱,我一时不察,叫他给钻了空子。你可要注意些,说不定他就混在五堰派之中。” 谢只南:“那他会做些什么?” 王求谙沉思片刻,道:“邪魔狡诈,许会在背后偷袭,又或是设下迷阵,扰你心智,都是为了夺人性命。” 邪魔这样阴损做法,无非是为了快速增强自己的修为,好变得强大。他专挑东濛岛上的修士下手,细想也知究竟为何。 只是以前从未听闻有何邪魔之物,最多便是边陲不知名小妖冒着胆子来试试水,不过都被一剑给吓退了回去,哪里会有直接敢混在道气盈涨的修士之间作乱?就连王求谙都难以对付,看来真是遇到了硬茬。 “好了,这件事你就别再担心了。”王求谙端起案上茶盏,啜饮一口,“听闻阿邈自愿参与五日后的奎山阴阵,那长舌的弟子可是叫你不快了?哥哥替你解决。” “别。”谢只南连忙制止,“我自己可以。” 好不容易能证明自己实力,不落人口舌,要是再被王求谙给走了后门,自己真是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了。 王求谙放下茶盏,笑道:“不经吓。” 听他这么说,谢只南才放下心来,知道他只是逗一逗自己,不然怕是还没等到进入奎山阴阵的时候,自己的名声就已经又臭又长了。 她才不要。 二人寒暄几句后,谢只南便准备离开。 她方才明明听到张寿说了一句“魔气侵体”,王求谙却对此缄口不言,这般隐瞒她,谢只南想不到什么原因,除了一个,那就是怕她担心。 这很合理。但谢只南又总觉哪里不对。 走到殿门前时,她才想起崔琼玉根本没跟上来,到了殿外,却发现早已没了人影。 第146章 * 崔琼玉盯着这再次紧闭的殿门许久,终是离开了这里。 这里虽好,自己的病也得到了良好的医治,可她就是觉得现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仿佛下一刻就能消失。尤其是在谢只南回到五堰派以后,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 她已经没有去处了。 爹娘弃了她,早就在她被王求谙带走后就弃了她。 王求谙并不是强行带她走的。 在她被乌莘送回崔府后的第三日,他再次来到了崔府。 乌莘告知了她当日情况有如何之险。 说的人情绪激动,也是后怕,听的人虽有一点劫后余生之感,可也生出了几分不甘之色。 也是那一次,崔琼玉知道了谢只南的目的其实和她自己是差不多的,都是为了抢魂,不过她占主位,自己是弱势一方。 难怪她会和谢只南长相相似。 原是一体的。 可崔琼玉就是不甘。 不甘自己为什么只是一缕魂魄,不甘自己凭什么只是一缕魂魄。 她为此感到不公。 王求谙来崔府寻她时,她惊恐地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 她怕他来收了自己。也怕他告诉自己的爹娘,他们的女儿其实连人都不算,所以才会如此体弱多病。 可王求谙没有这样做。 他唇角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走到她那贴满黄符的窗边敲了敲,轻声道: “崔小姐,我可以治好你的病。” 崔琼玉缩在柜角,听到他声音时浑身都在发颤。 这话在外人耳中听得悦耳,可在她耳朵里,听着就像是来夺命的刀。 她的爹娘在门外劝着,一边劝,一边问她今日到底怎么了,可她就是缩在柜角里,像只受了伤的兔子,不敢见人。 王求谙没有逼她。 他再次扣了扣窗子,听到响声的崔琼玉身子又是一颤,听着他道: “崔小姐,看来你今日身子不适,我明日再来。” 他走了。 崔琼玉都有些惊讶,在他走的两个时辰后,她才浑身放松下来。 就是这么一吓,她又病了。本就落水遭了寒,再是被他这么一吓,当夜昏昏沉沉地发着高烧,急得崔父崔母在她床前团团转。 迷糊间,她看到了乌莘,可再睁眼,便是王求谙那张清隽的面庞。 他来过后,崔琼玉的烧便立刻退了下去。 崔父崔母都将他当作了神仙,都快跪着求他救好崔琼玉。 王求谙赶忙将人扶起,只是淡淡扫了眼床上的崔琼玉,叹道:“若是能叫我带她到仙岛上,或可一试,可崔小姐心中有魇,怕是难以妥协。” 崔琼玉眼神迷蒙,望着顶上的床帘,恍惚看到了自己病死的场景。 崔父崔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二人剖肝泣血,哀哀欲绝,一夜憔悴成老人模样,看得人心绞痛,倍感荒芜。 这样的画面,是崔琼玉最不愿看到的。 她吃力地侧过头去,盯着那长身玉立的白色背影,道:“我愿意......” 王求谙缓缓回身,朝她笑了笑。 之后崔琼玉就被带到五堰派,王求谙费了些功夫治好她的病,她自然也感恩,毕竟她终于可以大口喘气,终于可以跑跑跳跳,再也不用昏昏沉沉地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了。 在没碰见谢只南之前,她都是这样认为的。 看见她,崔琼玉就会想起乌莘的告诫。知道王求谙的目的不纯,知道自己现在的健康都是有代价的。所以她一看见谢只南,心中就会多出一股不知名的惧意,甚至妒忌。 王求谙对待她不算差,可又很陌生,陌生到让崔琼玉认为自己在五堰派中是孤立无援的。爹娘的离去,让她像是一叶失群的扁舟,独自游荡在阔阔海面上。 如今看到谢只南,看到她的特殊,看到她的倨傲,无不在提醒着崔琼玉,自己随时随地都陷在危险之中。 可是...... 她又能去哪呢? 谢只南看不见自己的妒忌之色,或者说她根本看不到自己,这让崔琼玉觉得自己那一点阴暗的心思都象是个笑话。 总归这条命是别人的,她要紧着这为数不多的时间好好活着。 她忽然觉得轻松不少。 在她神色萎靡地离开无昇殿后,路上碰见了正被床被压满身子的于昭。 他惊讶一声:“崔师妹?你怎么不高兴?谁欺负你了!师兄替你揍他!” 崔琼玉微怔,看着他有些滑稽的模样,兀地笑道:“没有人欺负我。” 她面色苍白,让于昭想起她后入门派时病恹恹的模样叫人心疼,这么一笑,更像是苦笑。 于昭提了提肩上的床被,道:“别怕!有什么跟师兄说,是不是张文渊又欺负你了?!你等着,我放下这床铺就找他去!” 崔琼玉连忙拉住人:“我真没事,只是练剑的时候有些累神了。” 于昭若有所思:“这样,那你别太累了,你身子本就不好。” “噢!!对了!崔师兄他们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吧!只是他们受了伤,现在正在方药阁躺着呢。” 崔琼玉:“他们受伤了?” 于昭嘿嘿一笑:“张医修救回来了,放心吧。你可以去看看。” 第147章 崔琼玉连声应谢后,朝着方药阁的方向去了。 * 晏听霁看着于昭忙前忙后,又是搬床又是搬被子的,都有些不忍心告诉他自己夜里不在这宿。 不忍心终归只是不忍心。 谁能拒绝阿邈那张大床呢? 于昭出去搬被子还没回来,晏听霁闲得无聊,便走出了灵朝宫。 按着模糊的记忆,他一点一点再次熟悉起五堰派内的建筑。走到学宫前,他的视线落在了那根白玉柱上,久远的回忆霎时涌入脑海,他不自觉弯起唇,失神片刻。 午时,学宫的弟子都回了灵朝宫,四下并没什么人。 晏听霁就着此刻的宁静,享受着回忆带来的美好。 可偏就有人要找他不快。 “喂!你个外门弟子,这是内门弟子的学宫,赶紧滚出去。” 晏听霁扬着那抹分毫未变的笑容,不紧不慢地侧过身,看向那语气嚣张的人。 就是早上缩在人群中找谢只南不快的那名弟子。 ——张文渊。 他笑道:“你。” 张文渊指着他:“你什么你!出去!” 晏听霁敛了笑意,微微歪着头,正思考着是从他的头发下手,还是从他的四肢下手。 张文渊见他无动于衷,本就受了气,此刻更是怒火冲冲。平日那些外门弟子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都是捧着他走的,可晏听霁不但没有,还用那种不屑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让张文渊更是来气。 他挥拳就上,全然不顾门规。 晏听霁微叹一声,不知自己是给了他什么错觉让他觉得自己很好欺负,旋即抬手反抓住张文渊赤手挥砸上来的手臂,欲要往后一撂时,听见了谢只南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那往后撂的劲加重了几分,张文渊吃痛想要收回,却晚了,他被这股力强硬蛮横地拽下,眼看整个人就要往下摔倒,晏听霁的身影却先自己一步倒下,自己则重重与那青石板来了个面对面的碰撞。 倒下之际,晏听霁十分无奈地骂了他一句。 “你真是够蠢的。” 那只想要砸拳向前的手仍被晏听霁死死抓着,眼下只有倒在地上的人知道谁才是痛苦的一方。在别处看来,便是张文渊压着晏听霁在狠狠砸拳殴打他。 “张文渊!” 这倒是于昭的声音。 只听有越来越多被吸引前来的弟子的脚步声,张文渊一边叫苦一边喊骂。 晏听霁倒在地上,奋力从旁抬起头来,朝着谢只南委屈道:“他欺负我。” 第68章 “你装的可真像。”…… 弟子互殴这样的场面, 少见,但爱看。 少数因过几日要进奎山阴阵试炼而留在学宫内勤学苦练的弟子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都忘记了一身疲惫, 乐呵呵地围在学宫前。 有的人为晏听霁打抱不平,有的人则站在张文渊这边, 替他训着晏听霁。 张文渊的手仍是被晏听霁死死钳住, 他一边骂,一边用另一只手打他,试图让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松开,好让他能赶紧爬起来, 可这手像是黏在了自己的手上,怎么甩也甩不开。 在他眼里, 就是晏听霁反抓着自己不放。 可在别人眼里,就是他张文渊不仅将人打倒在地, 还要继续当着众人的面欺辱他。 本要回到灵朝宫的于昭, 此刻被子重重摔在地上,甩了甩紧握的拳头便冲上去:“张文渊!你欺人太甚!” 张文渊听着来气, 与他骂道:“你瞎了眼吗!我才是被欺负的那个!啊!” 只听一声极其清脆的骨骼碎响, 还有张文渊和晏听霁同时发出的痛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都以为是晏听霁被张文渊给打断了骨头。 晏听霁:“哎哟。” 张文渊:“痛死了啊啊啊啊啊啊!” 于昭急得一把揪起张文渊的后衣领子,“张文渊!” 抓着张文渊的那只手终于松开,可他当下早已无心关注,他所有的注意都放在了那只被生生折断的手,被于昭拎起来之后,那种剧烈的疼痛感更加汹涌。 可其他人的注意都不在他身上,全都放在了倒在地上安然无恙的晏听霁身上。 于昭将他拎起来后推到一边, 就去搀扶晏听霁。 张文渊受了这么一击重创,没了于昭的搀扶,险些再次摔倒,好在被一旁站着的,平日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弟子扶稳了去。 晏听霁面色苍白地被搀扶起来,本想等到谢只南来扶他,可于昭这人太过热心,速度又快,力量也大,直接就冲来惩恶扬善。 谢只南犹豫于上前还是止步于原地。 按理说,张文渊这样的修士,是打不过晏听霁的。可现在不管怎么看,都是张文渊将人给揍了一顿。谢只南只能暗叹一声好手段。 晏听霁捂着手,面色苍白地看向谢只南:“疼......” 谢只南:“......” 扶着他的于昭端着他的手,碰也不敢碰,听他这么说,也没管晏听霁看的是谁,就问:“你要不要再去一趟方药阁啊?” 第148章 晏听霁:“......” 而张文渊同样捂着真正断了的手臂,叫骂道:“你装什么装啊!痛的是我啊!你一根头发丝都没少好吗!” 晏听霁缓缓松开捂着手臂的手,摊开掌心,上面赫然飘出一根细长的黑发,语气微弱:“我的头发......” 于昭:“呀!张文渊!你太过分了!” 张文渊:? 旁边弟子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张文渊平日就瞧不起外门弟子,今日怎么如此大胆,敢直接上手了?” “可不是吗!仗着一点家族势力,在五堰派就开始胡作非为了。” “你们瞎说什么?这里本就是内门弟子的学宫,外门弟子无召不得入内,晏听霁明明是犯了规矩,张师兄不过是教训一下他罢了!” “教训?都把人手打断了!这是恨不得杀了人家吧!” ...... 张文渊简直不敢相信。 自己方才那么明显地受人制裁,竟没一个人瞧出来! 他此刻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是我的手被他打断了!你们能不能睁大眼睛看看!”张文渊面容扭曲地将断了的手垂垂落下,直愣愣地挂在腿侧晃着,“你们看啊!看啊!” “还真是断了。”谢只南赞同道。 “就是啊!” 张文渊感激地看着为自己说话的人,发现是谢只南后,脸色涨紫。 不过经此一言,众人对他的评论也少了些,更多是将目光放在晏听霁身上,指着他的错处,认为他不该对师兄不敬,再加上擅闯学宫一罪,一时风评全都转向了晏听霁。 晏听霁不甘示弱地垂下手,学着张文渊的模样,如同一条藏在袖间作手形状的长藕,比他还要夸张几分。 “我的手怎么这样了......?” 张文渊:???? 指责的风评再次回到张文渊身上。 “我就说人晏听霁怎么可能把张文渊的手给打断,人家一看就不是那恶毒的长相啊!” “肯定是他张文渊自己揍人的时候,不小心也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对对对。” “......” 谢只南听的想笑。 一直盯着自己的那双眼满是苦色,她忍下这股笑意,走到晏听霁面前。 晏听霁瞥了眼仍在扶住自己的于昭,琥珀色眼中光色微闪,于昭冷不丁地松开手,只觉脊背一阵寒凉,他看着谢只南道:“你......你来,你来扶他。” 谢只南虚虚扶住晏听霁,见他苍白一笑,故作惊慌:“怎么这么严重啊!要不要我带你去方药阁?这内门弟子也太可恶了些!若是人人如此,这内门迟早完蛋。” 晏听霁顺着她的话,道:“他定是怕我在奎山阴阵赢了他,所以提前下手了。” 张文渊早已痛得麻木,他冷哼道:“放屁!就你们还想进内门,怕是连奎山阴阵都过不了吧!” 可这话并没有带给他任何维护,反是一片斥声。 “张文渊!别把我们内门名声弄坏了!” “人家微生兄妹都没把崔九兆看作外敌,你倒像是那混进粥里的老鼠屎,搅坏门风。” “你们......你们!” 斥责张文渊的声音愈来愈多,强行压下了支持他的声音。张文渊气急败坏,奈何身受重创,又众口难敌,涨紫的脸红了又红。 此处动静闹了大,引来了正值守学宫的师者,他须发皆白,一袭水绿色长袍,步履匆匆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叫道:“谁在这闹事!?” 有弟子道:“冯长老!张文渊打了新来的外门弟子!” 冯长老气骂:“人呢!给我滚出来!” 张文渊满脸不服地扛着断了的右手,走到冯长老跟前。 谢只南暗暗戳了戳晏听霁:“我没见过他,你要不自己解决吧。” 晏听霁笑道:“这就不管我了?” 谢只南:“你本事这么大,我相信你。” 晏听霁:“阿邈既然这么说,那我肯定好好表现。” 晏听霁扛着断的不能再断的手,慢慢走到冯长老旁侧。二人一左一右,同样垂着断臂,实在叫人难以分辨。可冯长老一双眼极其厉害,这是内门弟子都知道的事,是真是假他一瞧便知,也是如此,张文渊满脸写着“等着瞧”的样子,愤愤瞪了眼晏听霁。 冯长老神色古怪,灰蓝色的瞳眸久久盯着晏听霁,似乎要在他身上瞧出个什么来,可看了好半晌,他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张文渊急了:“长老!你看不出来吗?” 冯长老冷睨他一眼:“闭嘴!吵死了。” 张文渊冷哼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就当张文渊忍不住再次开口时,冯长老忽地开口:“你就是今早和那女娃娃一起进来的外门弟子?” 晏听霁:“嗯。” 冯长老眼睛微眯:“他们说张文渊打了你,怎么打的你?” 张文渊:“胡说八道!” 冯长老蓦地抬起宽袖,一道蓝绿色灵光如同封纸般牢牢黏贴在张文渊的嘴上,他“唔唔”两声,只得作罢。 第149章 晏听霁面无表情片刻,旋即弯起一张极善的笑来,用那看似断了的手猛地抓住张文渊的断手,往自己身上砸了两下,“就是这么打的我。” 众弟子:“......!!!!????” 他没受伤啊??? 张文渊“唔唔”叫着,像是有满腹委屈不得发作,可又苦于手上剧痛,遭晏听霁这么折腾,竟是痛得落了泪。 “不够么?”晏听霁神情困惑,再次抓着张文渊的手往自己身上挥了两下,“真的,就是这样打的我。” “我作证。”谢只南诚恳道。 “我,我也作证!”于昭跟道。 可这样的作证,实在滑稽,就连于昭都有些忍不住想笑,说出这番话时心虚得很,眼睛都不敢看向苦苦落泪的张文渊。 冯长老皱着眉,“啧”了一声,“棘手,真棘手。” “张文渊,无视门规,殴打同门,扣除一百学分。” 张文渊晕了过去。晏听霁惶恐松手,生怕他讹上自己,连连退到谢只南身后,作那柔弱扮相。 冯长老抬了抬头,示意几个弟子将人抬到方药阁。 他指着晏听霁:“至于你,外门弟子擅入内门学宫,扣一个学分吧。” 众人:? 冯长老不耐道:“散了散了,是不是太闲了你们!再给我闹乱子,下次课上我让你们三天都抬不起手!” 弟子们逃跑似地散开,于昭在左右两者间犹豫一瞬,还是选择离开,他朝晏听霁说了句回去等你,一溜烟就没了影。 冯长老盯着剩下两人,神情古怪地走了。 谢只南见四下无人,抬起他的手看了又看,听得上头落下一声笑意,她放下手,冷哼一声。 “你装的可真像。” 晏听霁无辜道:“他先前那般说你,总得给他找点苦头吃吃不是?也叫他知道知道,什么胡话都说出来,还这般咄咄逼人,不计后果的代价是很大的。” 谢只南突然笑道:“你说得对。” 见她终于有了笑意,晏听霁想牵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晏听霁愕然看她。 谢只南有些心虚,眼睛都不敢直视他,“等下被人看见,告诉我哥哥怎么办!你和他本来就不对付,他也不喜你跟我在一处,鱼伶看到了你,肯定将你的存在告诉了他。万一你一个不小心就被他赶出去怎么办?” 晏听霁试图再次牵住她的手,“现在没有人!” 谢只南避开:“不行!万一呢!” 晏听霁再次出击:“谁敢多说我就割了他的舌头。” 谢只南再次避开,无情拒绝:“不行。” 晏听霁幽怨地跟着她走出学宫,同她分道后,恹恹地回到灵朝宫内。 第69章 “我有一个朋友。”…… 于昭的宿室在灵朝宫西苑。 晏听霁再次回到那间宿室时, 望见那原本空下的大半殿室,一下被填满了去。 都是于昭亲自打理的。 他微微讶异。 于昭兴致盎然地叫他坐下,又凑上前看了看他, 上下打量好几遍,看得晏听霁不得不出言打断, “我无事。” 于昭放心一笑:“没事就好, 你不用理会张文渊,他就是家里人太惯着了,出来看谁都以为会让着他。” 晏听霁会心一笑:“我知道。” 于昭见他情绪不高,只以为他嘴上说着不在意, 实际上心里一直记着方才的事。 也是,任谁出了这样的事, 都不会好受。 于是他坐在晏听霁身侧,语重心长道:“以后我也算是你半个师兄, 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我不怕麻烦,你别憋在心里, 遇到困难跟我说, 我能帮到,肯定能帮你!” 晏听霁犹疑片刻, 看向于昭的那双琥珀色眼里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怀疑,“真的?” 于昭拍拍胸脯:“真的不能再真!” 晏听霁沉默一瞬,旋即很是诚挚道:“我有一个朋友。” 于昭眨眨眼:“昂。” 晏听霁继续道:“他喜欢的人之前还很乐意同他牵手,为何突然之间就有了顾虑,只许私下牵手,不许光明正大?” 于昭:“......” * 因着外门弟子在未得召或未成为内门弟子之前,是不得师者教习的, 也不能擅自进入学宫,只能私下练习,或可得内门弟子些许指点,稳中求进,才能有机会进到内门精益求精。 谢只南和晏听霁现下都是外门弟子,距进奎山阴阵试炼还有五日,这五日只能自己想办法练习,无处可去的谢只南只能回到天玑殿内,想着这几日该怎么办。 她其实不想一直待在天玑殿内,所以方才从无昇殿出来后,并没有选择进去,而是往外走。四处走走逛逛,熟悉一下五堰派的路径,也好方便日后行事。 不过没人给她带路,路上碰见的弟子不是沉浸在自己的练习中,就是静静坐在某处打坐。无奇不有。谢只南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本想拉一个人问,可又见他们过于专注,实在不忍打扰,只好自己看路走路,能走就走,不能走就换一条。 兜兜转转,竟绕回了学宫。 第150章 走到学宫前时,谢只南终于感知到一点熟悉。不过这个熟悉感给她带来的体验并不是很好,她略嫌晦气,谁知在将要掉头的时候,听到了前头的动静。 是晏听霁的声音。 但比起声音,她最先感知到的是他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从昨夜醒来后,晏听霁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味要比以往更加浓郁,这也是为什么她能笃定晏听霁就在那间屋子里躲着不出来。 她循着气味一路过去,看着那张文渊气焰嚣张地冲着晏听霁,心中暗叹。要不是自己出言打断,这人怕是不止废了手。 但他也是活该。内门弟子都要参加五日后的奎山阴阵,不过张文渊断手这样的小事,难不倒张寿,不出两日,他便能再次生龙活虎地挑事了。 谢只南准备到时候再好好收拾他一顿。 此事了了,谢只南实在是被晏听霁身上的气味冲撞得发晕。 倒不是臭得发晕,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形容,还未靠近时就已经有些昏昏然,靠近了,她便忍不住心跳加速,浑身燥热。尤其是脸!好在晏听霁没发现。这样太过羞耻的事情,谢只南当下尚未找出解决之法,只好借着由头躲他远些。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更主要的还是怕被别人瞧见,递到王求谙耳朵里,自己还是不好受的一方。 谢只南无奈之下,只能暂躲天玑殿。 天玑殿很大,殿外是一座庭院,形制和虞宫几乎一模一样,所以她住起来倒也习惯,进了天玑殿后,身上一阵轻松。 她坐在庭院外的秋千架上,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心中莫名烦躁。 午后日光烈烈,金黄暖阳透过片片飘零在空中的枯黄落叶垂照在地上,轻风拂过,席卷起一阵细微的沙响声。 谢只南头倚在秋千绳上,面色凝重。 那到底是什么感受? 以前从未有过的。 思索许久不得结果,她抓着绳停下秋千,闷着气重重踢了一脚眼前的石子,踢得远了,又提动着手指勾回来,再踢远去。 好烦。 最后到了踢石子都不得劲的程度,泄了气瘫在秋千上。 自己到底哪里让他喜欢了?他也没细说,是不是哄自己的?为什么从往生池爬出来后,她要思考的东西变得这么多!为什么她的情绪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她想不通。 谢只南兀地站起,召出越翎后往前走了几步。 既然想不出,那就找点东西泄愤。 她看秋千旁这颗银杏就不错,一到秋天就掉叶子,虽然好看,但它掉叶子,掉光了就难看了。自己索性将它一并砍了,再也不会烦心它掉不掉叶子了。 “铮铮——” 裹着红色灵力的剑光如弯刀一般接连不断地朝那棵银杏砸去,簌簌落叶漫天飘落,遮掩住少女的视线,她收回剑,紧紧盯着那棵粗壮的树干,等待落叶完全落地,她才看清那树上只有几道翻了白皮的划痕,再无其他自己意想中的重创。 仔细一看,就连那树心她都没碰到。 谢只南:“......” 她摊开手,看着自己的剑,又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棵银杏,“怎么可能!” 之前随便一挥都可以的,怎么今日不行了? 到时候在奎山阴阵不会弱得连片叶子都打不穿吧? 照现在这样看来,不是没有可能。 谢只南又挥了一剑,只见那树干上仍是几道白痕,她难以置信地走到那银杏前,抬手摸了摸自己砍出的痕迹,粗糙的表皮炸开一道道尖刺,抵着她的抚上树皮的指,锋锐的针扎感落在指腹,似在抗议她的触碰。 “诶?”她摁了下那裂开的树皮,听得一声嘎吱响,“这么硬?” 摁下的树皮复而弹起,像是有了脾气,倏地弹出两指长的距离反刺在谢只南的指尖上,细密的疼痛之意伴随着一颗缓缓渗出的血珠传到谢只南手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抹鲜红的血色,沉寂半晌。 谢只南眉眼骤然冷下,她盯着这片裹着自己鲜血的树皮,“妖。” “我是精!好精!” 一道稚嫩的声音蓦地从面前响起。 谢只南:? 那棵银杏忽地扭动起来,伸出两条长长的枝干,在空中挥舞着,甩下好多黄色的银杏叶,谢只南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它举起一条枝干,似乎很是得意。 “胆子不小。”谢只南哼道。 那树精又挥了挥举起的一条枝干,声音急切:“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 谢只南:“看不出来。” 树精“啊啊”叫着:“我活了一千年了!我是好精!” 谢只南:“哦。” 树精:“......” 一人一树沉默着。 谢只南很是怀疑这棵树的来历,为什么会有一只妖在这?看起来笨笨的。 是不是得找人来挖了它?留在天玑殿也没什么用,只会掉叶子。 要不还是一把火烧了吧,正好没处练习火术。 “你骂我。”树精突然道。 “我没有。”谢只南即刻反驳。 这妖莫不是快要成仙了,还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树精哼哼道:“我从你鄙夷的表情里看出来了。从你的眼神上看,你似乎还想弄死我,太恶毒了!我什么都没做!你心情不好就能平白无故砍我了吗!?我虽然是一棵树,但我也会痛的好吗!!” 第151章 谢只南:“......” 这树精真是活久了。 难怪方才砍不断这棵树,原来是有妖气护体,若是真被自己砍断了,怕是要丢了命。 还好不是自己退步了。 万幸。 “我又从你脸上看到了庆幸,是不是以为自己剑术退步了,连一棵树都砍不断。”树精又道。 谢只南:“......?”它真不会读心术?? “我不会,那都是神仙做的事,我只是一只籍籍无名但乐得自在的小树精,我活了多久,在这就住了多久,好久没来人了,你总算来了。” “......” 谢只南退了两步,又挥了一剑,听那树精疼得嗷嗷直叫,心中顿时舒坦。 “你不讲武德啊!”树精喊道。 “你说对了,”谢只南点头承认,皮笑肉不笑道:“我这人就不爱讲道德!” 树精:“你你你你你!” 谢只南:“我我我我我!” 树精:“你变了!” 谢只南:“我变什么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话说得奇怪,引起她好奇,可问下去了,它又不说了。 这让谢只南又起了想砍它的心思,她转了转手腕,越翎随之挥散着淡淡剑光,隐有起势,吓得那树精连忙道:“别砍我!我真的是好精!你相信我!” 谢只南冷哼一声,收回剑。 细想当初住进天玑殿的时候,压根没注意到这棵银杏,许是习惯了,也就忽视了它的存在。毕竟在虞宫外,也有一株一模一样的。 只是这五堰派就是不一样些,这棵银杏竟是成了精。 可千年前,就有五堰派了么? 这点王求谙倒是没同自己说过,也是提醒了她,东濛岛算是一座仙岛,毕竟自己才十八岁,哪里知道千年前的事情? 有这树精也不稀奇,可能种在天玑殿的树精,那就是有些稀奇了。 “断不了,但你怕疼。”她反手握剑,横在裂开的树皮上,语气满是毫不掩饰的威胁之意,“说,你怎么进的这里?” 树精动也不敢动,枝头上飘落下几片落叶,恰好掉在谢只南脸上,它枝干微张,心虚道:“我有记忆就在这了......” “那你知道这里之前住的人是谁?”谢只南问道。 “我当然知道啦!”树精晃动着枝条,手舞足蹈,可又似乎想起什么,连忙改口:“我不知道不知道!” 谢只南眼眸微眯,温笑一声。 这树精瞧着的确是没什么经历,一下就炸出来了,都不需要上什么手段。 关于天玑殿之前住过谁,她早在三年前就知道了。 不就是不攸么。这有什么好值得隐瞒的? 那树精急忙转移了话题,道:“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说的!我肯定能帮你!” 谢只南收回剑,手掌轻抚在那几道剑痕上,轻哼一声:“你知道什么?” 微淡的红色灵力如温暖的棉絮般层层包在树干上,树精顿感轻松不少,没了痛意,它高兴地挥舞起来。 谢只南看了它一眼,转身走回到秋千上坐下。 这还是她从天玑殿的藏书架上翻到的一本医书,那夜赶走他们两人,气得睡不着,无意间看到了这本,也不知道谁给她放的,上面记了些治疗小伤的术法,虽小,但实用。她记得很快,但看得很慢,没一会就困了。 不过这本书,给人给妖,学了都是很不错的傍身之技。 树精欢喜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善良。我当然什么都知道了!你因为什么不高兴了?是谁让你烦了吗?” 晃着秋千的人蓦地一滞。 这话还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谢只南迟疑地偏过头去问它:“你说,为什么会有人让我脸红心跳?” 银杏树上的落叶似乎都停止了飘动,旋即它发出一声尖叫:“什么什么什么!谁啊!” 谢只南:“你好吵。” 树精:“不好意思,太久没人和我说话了,有点激动,我尽量收敛一点。” 对于它这点,谢只南很能理解。 毕竟自己待在洧王宫这么多年,除了王求谙,就没什么人跟自己说话,闲下来的时候,她只能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 “好吧。”谢只南撇撇嘴。 地上已经落满了银杏叶,不过抬头看去,这棵银杏似乎还是长有很多叶子,掉不完似的。它还使劲甩着,看来是真的掉不完。 谢只南突然笑了一声。 树精听不懂她的笑,脑子还停在她刚才说的那句话,于是问:“是谁让你脸红心跳了?” 谢只南靠在秋千绳上,“说了你也不知道。” 树精“哈”了一声,“不可能!我活了一千年,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说说。” 谢只南垂眼盯着满地金黄,心中先一步比嘴说出了那三个字,树精听不到,还以为她不想说了,就伸出几只长枝扫地解闷。 映入黑眸的金黄色兀地出现了一双方头黑金织蟒靴,坐在秋千上的人愕然抬头,望见来人后顺带把心中默念着的三个字给一并说出了口。 “晏听霁......” “哦,他啊。”树精扫着自己的落叶,淡声应道,静了一瞬,它猝然惊叫:“什么!谁谁谁谁谁!!!” 第152章 晏听霁眉眼弯弯:“在呢。” 第70章 他还是靠自己吧。…… 那股强烈的感觉又来了。 谢只南呼吸一滞, 赤黑的瞳眸中略带几分怔然。 浓郁的气息仿若一张蛛网,随着秋风而起,直面扑她而来, 将坐在秋千上的人给紧紧包裹住,逃也逃不开。 金黄色的阳光照映在那双透得发亮的琥珀色眼中, 像是镶嵌而入的珠宝, 装载着万丈光芒,耀眼绚丽。 落叶残卷声中,还有一颗心脏跳动得厉害。 鼓动声像是贴在她的耳侧,带动着她每一根神经, 扑通扑通响。 谢只南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 不然怎么会见到晏听霁就会出现这副神态? 树精仿佛突然消失了,那聒噪至极的尖叫声瞬地止了去, 现下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便是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好吵。好烦。 晏听霁缓缓俯身, 朝她笑着:“怎么不会呼吸了?” 谢只南强迫自己很快冷静下来, 看着这双笑眼,自己实在难以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 于是她别过头去, 转移注意力,看着那棵恢复如初的银杏树。 晏听霁不明所以地看向那棵银杏。 这不就是一只成了精的树么?有什么好看的? 难不成自己这张脸还比不上这一棵丑树? 银杏树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又摇下许多落叶。 晏听霁绕到秋千架后,两手抓着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 记得她最喜欢坐秋千了。他也很喜欢给她推秋千。 谢只南心绪飘摇不定,根本没坐稳就被他推的晃起来,她一个趔趄,险些栽到地上,坐稳后才转过身去, 盯着心虚的晏听霁。 这下算是找到一个出气点了。 秋千骤然停下来。 “晏听霁,你为什么要对着我笑!” 晏听霁:? 于昭方才给自己出的招为什么和实际情况有这么大的出入? 不是说因为她害羞了,才会拒绝明面上的牵手吗? 怎么现在连笑都是个错了? 转念一想,她现在这副模样也能算是害羞的吧...... 凡人太复杂,他这么多年都没能摸透。 尤其是她。 晏听霁垂眼:“那我不笑了。” 谢只南见他又没了笑意,委屈得紧,又来了气:“你为什么见到我不笑!” 晏听霁:“......” 于昭的话没有一处是可信的。 他还是靠自己吧。 少女闷着气从秋千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但就是别扭。左手臂弯处似乎被什么咬了一般,突然发起轻微的痛感,虽不是很疼,但也难以忽视。 她转了转手腕,扯到那地方时,与贴在肌肤上的布料摩擦着,痛感强烈了不少。 这是什么? 手腕绑着束带,不能直接掀起来看,谢只南烦躁地踢着脚边落叶,试图转移注意力。 站在秋千架旁的晏听霁有些无措,不知自己何处惹她不快了,纠结片刻,他将于昭的话给抛诸脑后了。 什么感情要慢慢来,凡人真复杂。 他踩过一地银杏黄叶,缓步走到谢只南身后,小心靠近着她,再轻轻扯着那被风吹起的清粉衣衫,“为什么不高兴了?” 谢只南哼道:“因为你!” 晏听霁重复道:“因为我?” 他什么都没做,却惹得她心烦。换种角度来说,这并不算一件坏事。他倾身到她耳畔处,吐着湿热的薄气,眼眸含笑。 仿若一只狡诈的狐狸,守着面前的毫无防备的兔子,静待时机,一口咬下。 “冤枉啊。”他微声道。 清润的嗓音带着蛊惑,清晰地落入谢只南的耳中,激起她震震颤栗,下意识地回身,便落入了这狐狸的陷阱,被他抱个满怀。 狐狸露出得逞的笑容,继而在她耳边道:“当真冤枉。” 谢只南头脑发昏,简直被这满怀的气息冲晕了去,她四肢发软,几乎不能撑站起来,堪堪倒在晏听霁怀中。燥热之意愈发强烈,她迷迷糊糊地将双手挂在他脖子上,似有些许凉意缓解,她往前蹭了蹭。 晏听霁:? 不对劲。 “好热......”谢只南一边扯着衣裳,一边贴着他,“晏听霁,你怎么这么凉快?” “阿邈?”晏听霁慌了神。 谢只南甜笑一声:“在呢在呢!我好热,晏听霁,脑袋好晕。”笑过之后,她又隐有哭意,举起左手道:“我这里好痛,你快帮我看看......” 见她急切地扯着左手上绑着的腕带,晏听霁忽地想起什么。 好像是咬了她一口,留了个印记。 他看那些话本上都是这样的,说什么凡人男女之间最爱以此作为誓言。他自然不能落下,他喜欢谢只南,谢只南也肯定喜欢他,所以他就擅自做主咬了一口。 哪怕她不喜欢自己,他也要强行咬下这一口。 可如今好像有些不一样。 晏听霁替她扯去束缚,露出臂弯处的咬痕,发现那印记又红又深,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反而还带着他的灵力,加固着这道印记。 第153章 谢只南歪歪脑袋,迷蒙的黑眸中有些困惑,“这是什么?” 她摸了摸这道触目惊心的咬痕,疼痛感霎时蔓延至全身各处,她皱着眉,有些委屈地看向晏听霁,“谁干的?晏听霁你帮我打他!敢咬我......好疼......” 晏听霁很少见过她这模样,一时有些恍惚。 看来已经不清醒了。 自己只咬了一口,就让她变成这样了。难道自己有毒? 晏听霁从未遇过这种情况,心下焦急,不知该怎么办,偏巧此时谢只南又凑来,低声道:“你好凉快啊。” “你这妖鬼!!!怎么趁人之危!!”树精突然活了,叫骂道:“太可恶啦!!” 谢只南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嘟囔着:“闭嘴,吵死了。” 树精“啊啊”又叫两声:“你看吧你看吧!她都不清醒了!” 晏听霁:“......” 这树精真是烦人得很,八百年前是这样,八百年后也是这样。 一点儿也没变。 谢只南缠住自己的手越发收紧,单是抱着似乎已经不能满足她了,她难受地扯着衣领,敞开白皙的锁骨,晏听霁不动声色地擒住她的手,将她扯开的领口又给盖了回去。 “我热!”她不满道:“你干嘛抓着我!我生气了!坏小狗!呜呜。”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我身上哪一点是好的了?你快说啊!” 晏听霁目光闪躲,“你哪里都好。” 谢只南剧烈挣扎着,举着一双被他扣住的手打他,可她早就没了力气,这样动作,只像是一团棉花砸在他身上。 “你给她做了标记!”树精又突然一声,急忙道:“你是妖鬼,给人做标记,那就是认定了她,她会在你的标记下情不自禁贴近你,就像是......”它思索片刻,旋即很是肯定道:“就像是中了媚术,或者情蛊,不过你这个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晏听霁问道。 树精甩甩枝干:“我可是千年树精!什么我不知道?” 晏听霁:“那怎么解?” 树精:“除非谁死了,解不了的。不过现在她的情况很危机,但是,可以缓解。那就是,双修!” “......” 一片沉寂。 晏听霁心虚不已,垂眸看她时,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只这么一瞬,他以为她清醒了,心中忐忑。 可她只问:“双修?增进修为的那个双修?” 树精:“倒是也有这个功效啦。” 晏听霁:“你闭嘴。” 树精气鼓鼓地打下片片落叶,随后噤了声,没了动静。 “晏听霁,你好香啊。”谢只南面颊烧红,忍不住战栗,“我怎么这么热?你快帮帮我......” 此刻她的话语无疑是在牵动着他的心,理智上告诉他不能,可他找不出方法。 他横抱起谢只南,踏入天玑殿内。琥珀色眸中红光闪烁,整座天玑殿外都被设下一道隐形屏障,甚至隔绝开了庭院。 树精听不到一点动静了。 晏听霁将人带至床榻前,欲放下时,那双手却仍勾着他的脖子不放,无奈之下,二人只能面对面站着。 “你要和我双修吗?”谢只南眨着那双清亮的眼睛,诚挚道:“你不愿意吗?” 她忍着身上的不适,强打起精神来问他。 树精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晏听霁咬了自己,作以标记,唯有双修才能缓解她现在的症状。也是暂时的一点清明,让她明白了自己无端的烦躁是从何而来的。 眼前少女双颊起着红晕,双眼如盈盈秋水,含着一点不自知的媚意,正紧紧盯着不知所措的晏听霁。 “可要互相喜欢才能做这种事,你说过的......”他神色委屈,似是想起了什么,“你要是醒来,会生气的。” 谢只南不明白。 她印象里从未说过这句话,更别提她知道双修需要什么条件了。 “很困难吗?”她问。 “我......”晏听霁面色凝重。 谢只南松开手,踉跄着坐了下来,她垂着脑袋,想着双修这件事是不是很难?难到晏听霁都有些难办? 陡然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朝她来,她迟钝地抬头,唇边倏地一凉,腥甜的气息全然没入自己唇齿间,浓烈的、霸道的。 她困惑地看着晏听霁放在自己唇边的手掌,盯着他掌心处的伤痕,心脏像是被什么抓了一下,痒痒的。 “可有好些?” 谢只南舔了舔唇,无意间碰到他的手掌,甜意中蓦地夹杂着一丝咸湿的味道。 她抬眼,眼中略微清明一瞬,随即抓着他的手。那双乌润眼眸中浮起一层薄薄水雾,朦胧模糊叫人看不真切,可又似乎已经说了什么。 晏听霁的呼吸停了一瞬,故意错开她的眼,垂眸凝着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琥珀色瞳孔微缩。 他怀疑地收回手,有些不可置信。 “不管用么?” 唇齿间的血气久久不散,谢只南冷哼一声。 “不管用。” 第71章 噫噫噫 谢只南不明白为何他如此抗拒。 第154章 双修不是能让每一方都增进修为灵力的么?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占了好处。 不就是男女之间的事么? 她虽没见过猪肉, 也没见过猪跑,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对于晏听霁, 她没有产生任何抗拒。就像是平日里的亲吻,她也只许晏听霁一人。 暂时恢复的理智又被灼烫的印记溃压, 汹涌的、不可抑制的情绪如潮水般疯狂淹没着她, 她不得不微微蜷起身子,试图减轻那情不自禁而起的战栗。 强撑在被褥上的手微微弓起,凸出的分明指骨泛着不可言说的薄红色。 俄顷,一股冰凉之意蔓延在自己脸侧。 晏听霁的手掌覆在她如火烧般的面颊上, 落下的一点力将她偏转的头稍稍带正,她微微昂首,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琥珀色的眼底满是欲色。 “好乖。” 他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喑哑,含着朦胧的暧昧, 又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霸占之意。 谢只南看不清他的神情, 也听不见他翕张唇瓣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他抱上榻的。 只是感觉很热, 热得快不行了。 没有理智。 繁复的衣裳无声无息地松散下来, 凌乱地垮在她的腰间,露出那白皙的肩头, 瘦弱的脊背。脖颈处倏地落下一道轻柔的力,像是吻,又像是轻咬,迫使她本就敏感的身体愈发颤栗不止。 “可以么?” 晏听霁倾身贴在她耳廓,喷吐着湿热的薄气,一手揽住那细弱的腰肢,一手抓着她的肩头, 使她靠在自己身上。见她如此模样,他又忍不住伸出舌尖舔她,这么一舔,怀中人跟着一颤,与他贴得又更近了几分。 好乖。真的好乖。 他不敢看她,只敢叫她背对着自己。即是如此,他也是以圈锢的姿势揽着她,不容许她逃。是以强势地、温柔地亲吻着她的后背,将她为此做出的所有反应都尽收眼底。 谢只南像是朵被曝晒在日光底下的花,又渴又热。似乎得到了些许甘霖,舒缓了她的躁动,可这远远不够。她往后蹭了蹭,嘟囔着:“你快些呀......” 晏听霁眸色一暗。 他咬住她的肩,出口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好。” 揽在她腰间的手指微勾,轻轻解下那束带,听着怀中人哼哼唧唧的声音,就像是有一团火,烧着他的身躯,却不痛,只磨得他心痒。 抓在那肩上的手蓦地松开,白皙的肩头上迅即泛起道道微红的指印,晏听霁朝那吻去,细密柔碎的吻如雨点般密密铺开,他带着虔诚的目光,不放下任何一个自己烙印在她身上的每一处痕迹。 “真的好乖。”他低笑一声。 “这次不许......”谢只南阵阵战栗,却又贪恋此刻之感,发出的警告像是小猫挠痒,听得人笑意不止,“咬我脖子了......” 晏听霁却没答话。 琥珀色的瞳眸暗了又暗,他将人圈在怀中,只听着怀中人轻呜一声,如化成一滩水般软软靠在自己身上。 晏听霁将揽在她腰间上的手递到谢只南眼前,哄道:“枕着它,你会舒服些。” 谢只南此刻像是变成了一朵云,轻飘飘的,又像是到了别的地方,可她的脑子一点儿也转不起来,就连想要说些什么都思考不了。她只好牢牢攀住这只手,轻轻“嗯”了一声。 ——— 少女面色潮红,黑眸迷离,乖巧地枕靠在晏听霁的左手臂弯处。 晏听霁吻着她的耳朵,呼吸微乱,“真乖。” 他又递进,臂弯处倏地起了一阵痛意。 谢只南极力忍受着,找不到发泄点,便只好死死抓住自己所枕靠的那只手。 从她抓的力度能猜测出,她此刻定是极不好受的。 “放松些,若是忍不住,”晏听霁俯身到她耳边,轻哄道:“可以咬我的。” 谢只南身子微微弓起一点弧度,她听着这话,想也没想便咬下去。她咬着这只手,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晏听霁趁她昏睡时咬她的场景。 怎么能趁她昏迷时咬她?卑鄙。 耳边骤然落下一声快意的喘息,与她紊乱的呼吸交缠一处,潮湿又燥热。 晏听霁缓缓抬手,抚向她那头顺滑的乌发,目光落在她的细微颤抖的肩背上,呼吸一沉。 湿滑的发丝沾着薄薄的汗水黏在她的颈窝处,蜿蜒成一条错综复杂的小河,雪白的肌肤贴着纯黑的发,像是一幅美图。 他将人从怀里捞起,使她直面对着自己。 谢只南看着他,眼角一片湿红。 晏听霁抬手抚住她的脸,缓缓倾身吻去她眼角的湿意,将那点咸意卷入唇舌之间,又慢慢吻向她的脸,她的唇。 “别这么看我......”他隐忍道。 谢只南想开口问他自己是怎么看他的,可还未开口,唇便被堵住了。 她只好揪着他的衣领,顺着他一起倒下,同他一起加深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这次要更霸道蛮横些,他轻柔地撬开她的齿贝,却疯狂地汲取着她的一切。 唇舌交缠,黏湿的气息不断盈涨在二人之间,流连于身上每一寸肌肤,钩织成一张细密的水网,将纠缠的二人团团裹住。 谢只南又一次落了下风,她不明白晏听霁为何总是能在这方面比她技高一筹,几乎快要溺毙于这片温柔水乡中时,他退开了。 第155章 她怔怔地看着他,蹙眉道:“你是不是还亲过别人?为什么总是比我厉害些?” 晏听霁给她这点喘息功夫,不想她还有功夫思考别的,低笑一声,再次吻上:“就你一个。” ——————————再不给她思考的余地。 * 无昇殿内。 王求谙仍跪坐在藻席上,一手抚着方才谢只南跪坐过的藻席,捻着这点残留的温度,不自觉弯起唇来。 鲜少的,是为了关心他的身体来找他。 “是她啊。” 一团黑气骤然从暗处乍现,突袭至王求谙头顶上方。它的声音清润,与其外表并不相符,更像是一道少年的朗音,只是尚未幻化成人形。 王求谙的笑意顷刻敛下,冷声道:“她不是你这种东西可以肖想的。” 黑气呵呵笑道:“是啊,没有我,还会有其他东西。这么让人垂涎的身体,谁见了都要忍不住靠近的。” 王求谙抓起桌上案牍朝它砸去,“不会说话可以不用说。” 黑气“啧啧”两声,“脾气真大。” 王求谙想起什么,召出一只青鸟来,看着它飞远。 不久,那青鸟便携信回报。 上面写着: 正常。 是鱼伶传回的信。得知晏听霁进了五堰派,又住进了灵朝宫,虽是烦躁,可又赶不走,只好随他留下。不过就是怕他偷偷跑到天玑殿中,若真是如此,王求谙怕是要拎着剑杀过去了。 不过仍是不放心。 那团黑气发出一声笑:“还真有别的东西啊,连你都不放心。” 王求谙冷睨它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我可以让你永远都出不来。” 黑气投降退匿回阴影处,消失了踪迹:“我闭嘴。” 王求谙悄声来到灵朝宫,走到晏听霁所住的寝殿外,他不敢靠近,只怕自己暴露,只能分散一缕心神进到寝殿内探查情况。 殿内,于昭正教习着晏听霁心法。他倒是认真听,难得对人有善意。 王求谙冷嗤一声。 不料下一刻,正坐在于昭身侧的晏听霁猝然朝他分散出的一缕心神望来,王求谙眼神一凛,急忙退去。 他冷哼一声。不去打扰她,随他怎么样都行。 * 空白之意突然席卷至谢只南的大脑,像是陡生而起的劲草,快速地滋生蔓延。攀在晏听霁肩上的手紧了又紧,耳边的声音短暂地消失了,只有一片嗡鸣。 缓慢的,完全的。 谢只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想要将人推开,“晏听霁......” 晏听霁极力隐忍着,半亲半哄着:“忍忍好不好,你咬咬我。” 谢只南哪里还有力气去咬他,只能哼唧道:“我咬不到你。” 闻言,他低笑一声。 酥麻之意弗若鱼戏莲叶般圈圈荡漾起水中波纹传递在二人之间,鱼尾轻轻扫过莲叶茎,不停游动着,自由地在水中穿梭。二人仿佛置身湖面,成了一艘无人看管的小船,无拘无束地轻轻摇晃着。 嗡鸣声消失了。 谢只南清楚地听到自己和晏听霁的心跳声在同一频率上,扑通扑通,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 好快。 她感觉得到,晏听霁忍得很辛苦。 终于有点力气伸手扯住他的长发,问他:“你在怕什么?” 话音刚落,很快这点理智又被晏听霁给压了下去,他少了一点压制,可以说是有点粗暴地疯狂掠取,像是一头初开人性的野兽,退让一步后便是势如破竹的攻势。 谢只南的声音尽数淹没在破碎的呜咽当中。 他的手指不断碾磨在她微红的唇瓣上,轻轻一抵,便撬开她的齿,不停搅动着。听着她越发凌乱的呼吸声,自己的手指霍地有了一点痛意。 谢只南咬着他的手指,强烈地反抗。 晏听霁牢牢摁着不断想往上躲的人,只好抽出被她磨咬不断的手指,吻了上去。 谢只南再次喘不过气来,平直的脊背微微弓起一点弧度,像是完全溺在湖水中,仅靠着晏听霁为她渡气缓解。 谢只南紧着牙,想要踢他,“可以了......” 晏听霁笑道:“不行。” 后来这呜咽的声音起了一点哭腔,晏听霁这才顿然惊醒,发现自己做得太过,只好放缓下来。 “对不起。”他吻向她眼角的泪,歉疚道。 “走开。”谢只南只能骂道。 晏听霁没有听她的。 透过窗棂垂照而入的昏黄色夕阳映照在那微微晃动的床铃上,铃声响动不停,垂影在墙面上仿若一片随风摇摆的银杏叶。 可庭院里的那棵银杏,却并未再掉落下任何一片黄色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得以喘息。疲累感席卷至谢只南全身,浓浓睡意上涌,她缓缓闭上沉沉眼皮。 晏听霁并不魇足,盯着她的那双琥珀色眸仍是难消的欲色。 他轻咬着那截白皙的脖颈,含着朦胧的暧昧之音,“阿邈,再来一次好不好?” 第72章 很神奇。 谢只南不满地推开他, “别吵我,我好累。” 臂弯处的疼痛早已消失殆尽,空剩下发红的印记残留在表面,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第156章 原来这就是双修。 好累,为何晏听霁不累? 虽然累, 可体内的灵力如同厚积薄发的水浪, 层层激拍到她全身各处。轻盈且温暖的灵力不断包围着她,仿佛将她带到了另一种高度。 晏听霁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颈窝,不停吻咬着。 颈窝处落下一点湿意,她纳闷不已, 捧着他的脸问:“你哭什么?” 晏听霁微微颤抖着,眼角泛着暧昧的红意, 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再又凑近吻上她的唇。 她实在没力气推他, 总感觉自己落入下风很丢脸,可她真的没力气了。 就连方才说出口的声音都有些沙哑。她渴得厉害。 晏听霁将人捞起来, 叫她趴在自己身上, 勾来桌上的温水给她喂下。她下意识吞咽着,感受到那点水意湿润着她干哑的喉咙, 消散了些许疲倦。 微红的唇瓣被温水浸润饱满,鸦羽般的长睫轻颤着,挂着一点微湿的泪意,竟是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她不敢乱动,只要稍微动一下,便有什么东西在扯着她。 说好只是再来一次的,这一次却没了尽头。听着晏听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哄着她是最后一次, 谢只南都快要哭了。 这次是真要哭了。 她倚在晏听霁身上,困意也被他挤散了,无奈只能咬他一口:“晏听霁......还没好吗?” “咬着我,”晏听霁轻笑一声,嗓音同样哑的厉害,道,“放松些,别忍。” 谢只南身躯陡然绷直,攀附在晏听霁身上的手狠狠收紧。 他身上的气息愈发浓重,如有实质般沉甸甸地萦绕在她身上、她的每一寸肌肤。 “你是我的,”晏听霁兴奋地颤抖着,“你是我的了。” 谢只南狠狠咬他:“你才是我的。” 晏听霁笑着应她:“好,我是你的。” 说好的最后一次,不知在她耳边重复了多少遍,每一次都令她恍惚,若不是看着殿外的光线逐渐昏暗下来,直至黑幕,她真要信了晏听霁的话,以为只过去了一点时间。 到最后谢只南哭着叫他停下,晏听霁只好敛下眸中欲色,替她施下洁净术后,换上新的袍衣。 他将人搂进怀中,以圈锢的姿势占有着她,垂下的琥珀色眼带着侵略性,慢慢地、一点一点扫过她身上每一处自己留下的痕迹,倒是心满意足。 当真是累着了,谢只南这一觉睡得深,等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天明。 昨日莫名泛起的燥热感全然褪散,倒也说不上轻松,只是觉得有些涨意,可充实的灵力却是真真切切地旋流在她体内。 谢只南缓缓抬起眼,盯着面前人好半晌,稍微动了动,身子倏地一僵。 耳边的呼吸声微不可察地加重了些,她揪住晏听霁垂下的一缕长发,咬牙切齿道:“出去。” 晏听霁似乎还在睡梦当中,毫无反应。 她的嗓子仍是沙哑一片,传到自己耳边都让她愣神片刻。这声音让她不禁回想起昨夜的情形来,脸上又是一热。 “别装。”谢只南骂道。 “我还困呢......”晏听霁闭着眼凑来,精准地找到她的唇,吞没她欲要开口的话,“阿邈......” “再不起来,就没有下一次了。”谢只南威胁道。 晏听霁倏地睁开眼,琥珀色眸子湿漉漉的,像是刚被朝晨的露水润湿过,雾蒙蒙的有些可怜意味。 纠结一瞬,他很是理智地选择了长久之计。 谢只南可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会对双修一事扭捏至此了。他不是扭捏,应是怕吓到自己。如此折腾人的事,虽然有助灵力增长,可她却是前所未有的疲累。他看起来倒是不累,喊着一遍又一遍再来,彻底释放了本性。 但也仅限于昨夜,今日醒来时,她觉得自己的修为快要有了实质性的突破。 这是好事。 而且,越到后面,她的身体会越发不自觉地依赖、贪恋那瞬刻的温暖。 很神奇。 只是晏听霁这只疯狗,要不是自己喊停,他不知道能折腾到多久。 她撑着发软的双腿走下床榻,坐在梳妆台前。 施下洁净术后,谢只南浑身顿感清爽许多,只是她又透过铜镜看到了自己身上触目惊心的痕迹,不由得气笑一声。 她轻轻扯开自己的衣领,便露出缀在她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红痕。抬手时,袖袍顺势滑落,也露出那如出一辙的红痕。谢只南沉默一瞬,掀开自己两只袖子,又掀开了一点裙摆,最后无奈闭眼,两手瘫在梳妆台上便趴了下去。 随便吧。 晏听霁整理好衣裳后,乖巧地走到她身侧,拿起台上的梳子,道:“我给你梳头。” 谢只南趴在桌上有些郁闷,见他来了,抬手打了他一下,“走开!” 晏听霁跪坐在一侧,一手将她揽入怀,“对不起。” 谢只南:“......” 弄得好像她欺负了他一样。 “你会怪我么?”晏听霁低声道:“我不知道咬了你会变成这样。” 谢只南缓缓退开一点距离,捧着他的脸,十分认真道:“怪你。” 那双亮晶晶的琥珀色眸霎时黯淡,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和气意,直直盯着她。 第157章 “可你情我愿,这有什么的?”谢只南满不在意道。 晏听霁却抓着她的手问:“那你以后也会和别人双修吗?不可以!” 不明白他的思维,但能理解。 谢只南冷哼道:“你再这么用力抓着我的手不放,我说不定就要考虑新的双修伙伴了。” 晏听霁攥着的力度更大了些,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更是有些歇斯底里:“不可以!” 谢只南沉默地看着他。 意识到失态后,晏听霁眼角又泛起泪来,他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侧,轻轻蹭了蹭,“阿邈,只许和我,好不好?” 谢只南又是一阵沉默。这沉默让晏听霁无端心慌,只好哭着去吻她,看到她喘不过气,看到她连声说好,这才心安下来。 真是拿他没有办法了。 收拾一番后,谢只南指着自己的脖子,道:“你给我用术法盖住。” 晏听霁虽不乐意,但又怕她生气,温声道:“好。” 听晏听霁说,于昭可以教授二人内门修炼的心法和剑术,只要等他从学宫下了课回来,跟着他学上几天提升提升,照二人天赋,应对几日后的奎山阴阵应当不成问题。 对于晏听霁,这自然是没什么用处的。 但对于从未接触过内门心法的谢只南来说,这是极大的诱惑。 晏听霁是悄悄离开天玑殿的,他不能正大光明地走出殿外,只能像个贼一样,悄无声息地回到灵朝宫内。 谢只南尚未辟谷,不过这点根本不需要她担心。在晏听霁走后不久,鱼伶便提着一篮食盒走到天玑殿外,她轻轻扣着殿门,出声询问:“公主?” 这一声唤,仿佛又回到了洧王宫。 谢只南坐在案桌前,挥手放出一股灵力,将那殿门给拉开。 鱼伶得到了默许,提着食盒便进了殿。 谢只南接过她送来的吃食,道:“下次不要叫我公主,这里不是洧王宫。” 鱼伶微愣,“是。” 可她除了公主,就没唤过别的称呼了。 不知为何,自一靠近天玑殿,便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催迫着她离开,且这样的反应在鱼伶走到谢只南面前时尤为强烈。 出于本能,她应该快速离开。 于是送完吃食后,她便借着事务繁忙的理由走了。 谢只南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对。 * 等到于昭从学宫下课后,他将二人带到了学宫旁的紫阙山上,这里灵气充沛,又安静清幽,鲜少有人来打扰,是为最佳练习场地。 其实于昭本想光明正大的,但又怕闹出上回张文渊的那个事情来,只好偷偷带着两人走到一处隐蔽之地练习。 学宫旁就是紫阙山,所以晏听霁回到灵朝宫后,又正大光明地走出了灵朝宫,往紫阙山的方向走。他先前分了一缕神魂留在灵朝宫内,作以掩饰,谁想还真碰上了来窥视他的王求谙,不过他当时没有功夫管,任由自己那缕魂行事。 他猜都不用,料定王求谙不会放心他。又赶不走他,只能躲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是这么多年了,王求谙的修为没有太多的长进,竟隐隐有倒退之意,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晏听霁对他仍存有一丝警惕。 毕竟当初,就是他把自己给封印在了岐域。 走出灵朝宫,晏听霁微微抬眼望向东侧的鱼池,倏地朝那笑了一声。 旋即听见池中鱼儿扑腾着,溅起不小的水花,等他完全离开后,那池子内的动静才平静下来,游荡着的鱼儿蔫头巴脑地浮游在湖面上。 到了地方,清泉石畔,空气清幽,又有高树遮荫,实乃灵力盈集的风水宝地。 谢只南没想到自己只走了这么一段路,腿脚就有些发软。 于昭看着满面春风的晏听霁,心想自己的法子果真管用,他现在瞧着哪里有先前半分沮丧之意?可看着谢只南,又好像不是这样。 晏听霁这人说谎说的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他聪明,一下就猜出了他嘴里的那个朋友其实就是晏听霁自己,也知道了他为何伤心。瞧着以后都是同门,同门间就应当互相帮助,他使出浑身解数,想出了一个完美的法子。 那便是顺着女子的心意,拘着礼,莫要太过孟浪。 可他不知道的是,晏听霁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 第73章 简直截然相反。 于昭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心法。 他递给谢只南, 道:“昨日我已经教会晏听霁了,他说都记得了,现在你可以坐下来试着看这本心法修习一下, 有助于让你的灵力更加纯厚。” 谢只南狐疑地看向晏听霁。 他笑着朝自己点点头,谢只南心下了然, 也没多问, 接过这本心法后在一盘平石上盘膝就坐下来。 于昭拉着晏听霁走到一旁,悄声问道:“我今天去学宫没看到,早上我起来的时候你还在睡,你什么时候去的?你跟她说的怎么样?” 晏听霁视线落在谢只南身上, 笑道:“很好。” 于昭若有所思地辨析这这个两个字,随即道:“很好, 那就好。” 五堰派并未规定不许同门之间结为道侣的规矩,所以于昭知道晏听霁为此所困时, 很是热心地提供建议。他看着两人就是很般配, 男欢女爱,若是两情相悦, 那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第158章 于昭见他还盯着人姑娘看, 小声提醒:“晏听霁,你也快自己坐下练吧, 就像我昨日教你的那样。” 晏听霁并未看他,却点头:“好。” 好是好,可他坐在另一块平石上后,曲着一条腿,一手靠在腿上支着下巴,目光紧紧跟随着对面神情认真的谢只南。 于昭:“......” 安静了片刻,晏听霁忽然有了动作, 于昭以为他要开始静坐修习了,不料他朝自己这看了一眼道:“劳烦你看看有没有人进来打扰。” 于昭愣住:“噢......” 相较于在天玑殿内修习,紫阙山灵力充沛,要更适宜一些。 况且这里外都有人盯着晏听霁,总得拉个人挡挡,好过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是不怕麻烦,可他怕谢只南有麻烦。 于昭往外布下一道银阵,流水一般的屏障如同拔地而起的春笋蓦地腾冲向上,似有几十丈高度,隔绝开了除此地以外的任何活物。 回过头来想,他不是来教两人的吗?怎么变成了守卫? 他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晏听霁,你......” 晏听霁打断他的话,“我会了。” 旋即迎面冲来一撞飓风,袭着红色光芒,在距于昭眼睛半毫之处陡然浑成一团云光,直抵着他的脸,堪堪释放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于昭的瞳孔遽然收缩,里面装满了那道红光,他的呼吸似乎停了住,耳边只听见裹着风声跳动剧烈的心跳声,突突在他额上的青筋乱跳。 “好......”于昭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两步,“我相信你。” 晏听霁目光柔和地看着谢只南,正午时分的日光映照在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珠上,分外明亮。 谢只南翻看着这本心法,对旁边两人的动静视若无睹,可总是感觉自己被一道极其灼热的目光凝视着,让人想忽略都难。 她翻了两页纸,而后抬眼看向晏听霁,“别看着我!” 晏听霁委屈垂眼,等她再次看向心法时,又将眼睛抬了上去,继续盯着她看。 谢只南气笑了,也不管他。 看就看吧,也少不了一块肉。 她简单翻了翻前两页,大致讲的都是如何静下心来盘灵运气,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接触到修习心法这样的东西,一时有些隐隐的期待。 “道本自然,绝念忘机,静心定神......”谢只南慢读着。 她记下后,眼眸轻闭,开始盘灵运气。 盈流在她体内的灵力四处分散着,却又随着口诀声起而缓缓凝聚成团,悬停在丹田处。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被一汪暖泉浇灌着,四肢百骸间都溢着淡淡的暖意,她忽然对自己的灵力有了实质性的感受。 这是头一次,她能发现自己和以前有了不同。 或许是有了微妙的变化。 大概在此静坐了一个时辰,石头上摆放的书籍随风翻页,便能感应到页面上所记载的字体从书面上浮跃而起,悬空入她识海之中。 于昭见她如此有悟性,不禁暗暗感慨。 果然是有天赋的,一点就通。 本想在这看着,她在哪里遇到瓶颈,自己这个准师兄也好上前帮衬,不过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等到太阳落山后,谢只南终于睁眼。 赤润的黑眸中迅即浮现过一抹淡金色光芒,穿过木林的金光仿佛披在了她身上,晕出一层金白色的微光。 “你筑基了!?”于昭有些不可置信。 明明昨日还是个连炼气的门槛都达不到的水平,怎么过去一个晚上,她就筑基了!? 于昭自己都在炼气器熬了大半年,才勉强到的筑基期。 “筑基?”谢只南转了转自己的手腕,随即撑着石头跳下,面色有些困惑。 她从未听闻过这类词汇,于昭见她神色迷惘,便解释了一通。见她既有天赋又上进,眼里的欣赏之色愈发浓烈,他连连感叹,但还没感叹全,就给晏听霁挡在一边。 晏听霁将人完全挡死,抚了抚她额间碎发,道:“下一阶段便是金丹期,很快的。” 于昭疑惑:“可我现在都没到金丹期......” 晏听霁:“你和他不一样。” 谢只南、于昭:“......”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一夜便能从不是炼气的修为跨越到筑基期,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人能做到。谢只南倒是开了例子。 于昭看向晏听霁,见他也只停留在筑基期末尾,快要接近金丹期的样子,更加坚信了。 这二人若是进了内门,应当会是师者最喜爱的学生。 如此反复过了几日,终是在奎山阴阵前一日,谢只南彻底能自己掌控住那时灵时不灵的灵力,她现在很有信心,即使没了赢魂灯,她也能靠自己的实力从奎山阴阵中走出。 也是在试炼前一日,昏迷了好几日的崔九兆三人终于有了清醒的迹象。 于昭将此消息告知给了坐在灵朝宫内悠闲看书的晏听霁,他只是微微颔首,表明自己知道了。于昭问他要不要去方药阁看看,他还是说知道了。 像是个木偶人一样。 ...... 也不能强拉着他去方药阁,只好自己一个人去了。 第159章 去到方药阁的时候,浓重的药苦味扑鼻而来,于昭暗自“咦”了一声,祈求自己以后千万不要生病受伤,这样就吃不到张寿那开出来能苦死人的药了。 边想着,一声干呕附和着他的想法,展现出了他此刻想要表达的状态。 “呕。” 这是第一声。 “呕。” 这又是一声,不过这一声倒是男女齐声,很是同步。 于昭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发现崔九兆、微生劲和微生银三人纷纷捏着鼻子端着碗,像是对这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皆面容扭曲地喝着药汁。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人,让于昭愣了又愣。 他语无伦次地指着那两人道:“不是,你,我,不是,你不是刚才,不是我,不是我先走的吗?你什么时候叫上她的?” 这两人自然是晏听霁和谢只南。 晏听霁若有所思好半晌,道:“我们刚到你就来了,你应该是记错了吧,我先你出来的。” 于昭否决道:“不可能!明明我先出来的!” 晏听霁:“好吧,这你也要争个高低的话,那你先出来的吧。” 于昭:“......” 他看向谢只南,意思很明显了。 可谢只南摇着头,“我不知道你们谁先出来的,看我也没用。” 于昭:“......” 这是重点吗! “呕。” 又是一声干呕,这次是躺在床上的三人一齐发出的声音。 谢只南蹙眉看去,总觉得这个画面有些诡异。 “我的药没有问题,你们喝不下是你们的事,可若是叫我看见你们浪费我一滴药汁,我让你们全部生嚼那些药材。” 张寿捧着一大盘药材从帘外走进,冷眼看着床上要死不死的三人。 崔九兆死死扣着药碗,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倒出药来。微生劲和微生银两人倒稀奇的没有反驳,而是牢牢端着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谢只南好奇。 真有这么难喝吗? 自己以前喝张寿开的药,也没那么苦啊。 昏迷醒来的三人,哪里想到自己一睁眼就要喝张寿开的药。这简直比身上疼的伤口还要折磨人! 众所周知,张寿医术高明,可他的药实在是苦得很。 半碗下肚,就能带走一身病痛,一碗见底,怕是能再见光明。 当然,这些话听着像是好话,可张寿不傻,仔细想想就能知道这里面的意思。无非就是说他的药半碗喝下去,比那伤痛还要痛,一碗见底,药气能直冲天灵盖。 难怪这么多天,方药阁里除了昏迷的三人,根本没其他人住进来。 五堰派的弟子都不敢病。 谢只南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晏听霁默默跟在她身侧,这么明目张胆,生怕别人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 她早就习惯了。 也没什么好藏的了。王求谙也知道,但他最近几日好像忙得很,都没空管晏听霁了。有时偶尔来天玑殿找她,她却在紫阙山里专心修行,等会去了看到桌上的东西,才知道王求谙来过了。 所以这几日,二人都没能实打实地碰过面。 谢只南忽然有些不安。 想着他到底隐瞒了些什么,想了很久也没个头绪。 她起身走到张寿旁边,“张寿,你开副药给我。”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寂静。 除了张寿手里捣鼓着药材的飒飒声,旁的喝药声、干呕声和呼吸声仿佛都消失了。 于昭:?! 崔九兆密音传递:“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还知道我们在方药阁。” 微生劲:“谢只南为什么敢直呼张寿医修的名字?她胆子好大啊。” 微生银:“想知道她和晏听霁之后发生什么,等下直接问她不就好了吗?谁帮我把这药喝了!不过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大胆子啊?于昭你没跟她说过,叫她别冲撞了张医修吗?” 于昭:“好像,没有......” “......” 微生氏在东濛岛也算是有点势力的,可即使如此,这两兄妹却在面对张寿时也会感到畏惧。 一切都要来源于二人进到门派后不久,同时生了一场大病。 为两人诊治的正是张寿。 当时微生劲接过张寿命人熬下的药后,喝了半口就全吐出来了,他当时还有着公子脾气,甩开那碗药便横声骂道:“这什么药!苦死谁了!重新熬一碗!” 微生银其实还没喝就已经忍不住想干呕了,她连忙叫人拿开:“拿开拿开!我不喝这东西!” 张寿漠然看着地上被砸碎的瓷碗,从容地叫人扫了这一片地方。 黑浓的药汁顿时渗在地上,散发出浓郁的药苦香来,微生劲和微生银二人发着脾气,坚决不喝他的药。 张寿冷笑一声,拿来两片苦参扔在二人怀里,“可以不喝,病死了没人管你们。要么喝药,要么干吃下去。” 接着,他又从药屉里找出好几味药材,称了称,包在黄纸里后递到二人面前。 微生劲和微生银哪里肯答应,直骂他庸医。 张寿缓缓抬眼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旋即将药包放在药柜上,对着正煮药的两个小童道:“打出去。” 第160章 兄妹二人当即就火大了,拔出剑就要跟张寿对打。 张寿置之不理,又朝两个小童道:“打坏了一件东西,你们赔。” 两个小童哪里敢叫他们打坏,张寿所选来的药材都是一等一的绝品,就是出了这地方,没人能买到,不说绝世,但也算稀有。 赔,是赔不起的。 微生兄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两个还没到他们腰高的小孩一人一掌赶了出去,毫无反抗之力。也是这时,他们才知道,为何张寿敢这般行事。 小童都这么厉害了,他怕是也能毒死人的。 能在五堰派当医修的,必定不是一般人。 又记起出门前家中嘱咐,叫二人千万不要乱甩性子,外面不比家里,没人惯着他们,万一哪天微生氏就收到两具干巴巴的尸体,可就悔也来不及。 为了不再难受,又怕张寿毒死自己,二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忍下这气,恳求张寿给他们药吃。 张寿没理。 两人只好守在方药阁门口,不知等了多久,张寿嫌弃地叫他们进来。不过没了好待遇,药要自己熬了。 也是从这以后,微生劲和微生银都不敢生病,也不敢受伤。 受伤也要喝药。 想到这,微生兄妹很是同情地看了一眼谢只南。 可张寿只是放下手里的药材,偏头看她,“你没病,好得很。开给谁的?” 谢只南当然知道自己没病,“他。” 这个“他”就很奇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后的晏听霁上,但晏听霁中气十足的样子,根本不像病了。 张寿点头:“知道了。” 几人:?? 知道什么了就知道了?一个字就知道是谁了?? 张寿走出内室,在药屉里翻找着,包好一摞药包递到谢只南手上:“拿好。” 几人又是一惊。 晏听霁很不满意他的动作。 张寿下了逐客令,“好了,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可以走了。” 可于昭才来,还没问崔九兆他们在外面经历了什么,能受这么严重的伤,现在就要被赶出去。 崔九兆三人也是一样,还想着能问问谢只南之后发生了什么,不过看着张寿那张冷脸,硬是憋了回去。 似乎猜到几人心中所想,张寿又道:“叙旧什么的,这里没地方。要么一起出去,死了我是不管的。” 躺在床上的三人很是同步摇头:“不走不走,张医修一定要治好我们啊!” 谢只南想笑。 看着张寿在别人面前是这副模样,她就想起小时候的张寿在洧王宫的模样。 简直截然相反。 那时张寿也只比她大了几岁,就担任起为自己看病的职责。 幼时的谢只南对多出来的一名小医修感到好奇,于是总想着法逗他笑,他就是不笑,每次脸都憋得通红,出了虞宫,很是窘迫的模样。被那些婢侍瞧去了,都传着她谢只南总是逮着这小医修欺负。 她冤得很。所以为了不冤枉,她就要坐实欺负张寿这个罪名。 张寿性子冷,可唯独面对她的时候,就束手无策。 后来王求谙听闻,便到虞宫里敲打了一番谢只南。 叫她不要总是欺负人家。 她冷哼一声,只认为是张寿受不住,跑去告了状。 在这之后,张寿就再没来过虞宫。都是别人代为转替他包好的药材,这让谢只南又莫名失落。认为自己似乎真的很讨人厌。 如今看着张寿这淡然的模样,倒也没什么变化。 想着他既然下了逐客令,自己也不好摆出一副公主的架子来要挟他。反正崔九兆几人都还在这,想问什么时候都能问。 就在要转身之际,张寿拉住了她。 谢只南狐疑地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僵硬,俄顷,一道凌厉的红光作刀刃般直砍向他的手,好在他收得快,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在一旁观望的几人连嘴里的药苦都感觉不到了,于昭更是被这一道暗含杀气的灵光给吓得转过了身。 看着晏听霁快步走到谢只南面前,挡着她,“做什么?” 张寿后怕地看向自己收回的那只手,背上冷汗直出。很明显的杀意,直冲他来,若是晚了一秒,指不定要给自己做缝针术了。 他面上不显,只冷然扫他一眼,旋即看向谢只南:“明日可别伤了身子,我这药你喝不惯。” 谢只南不明所以,淡淡“哦”了一声,“多谢提醒。” 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张寿内心微沉。 他看着仍未离去的晏听霁唇角挂笑看着他,眼神却冷,不禁眉头紧蹙,只得警告一声:“收敛些。” 晏听霁有些讶异,没想到他这也能看出来,随即笑得更深:“张医修好凶啊。” “晏听霁。” 透过门帘,谢只南叫了他一声。 晏听霁讥笑一声,“我不知道什么叫收敛。” 话落,他快步跟上谢只南的步伐。 第74章 一个又一个 张寿镇定地继续分拣药材, 不过才拣了两下,他便甩手冷哼一声,走到崔九兆面前, 一把夺过他的碗,“不想喝便不要喝了。” 第161章 接着, 他又夺过微生劲手里的碗。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大力气, 还是这两人太虚弱了,这么轻易就被他给抢了去。 张寿将药碗放到桌上后,又走到微生银面前。 微生银愣愣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见他还没走到, 旋即一口喝下,喝完后苦着一张脸, 哈着苦药气道:“我喝完了!喝完了!” 后知后觉的苦意涌上喉口,她没忍住, 又干呕一声。 几人:“......!!” 张寿蓦地停步, 淡淡瞥了她一眼,仍是朝前走了去。 几人心惊。 喝完了也有问题吗?? 微生银生怕他毒死自己, 不由得将求救的目光转向微生劲和崔九兆。 这两人干笑一声。 自求多福。 微生银受不了这气, 只好把碗重重砸在一边,“喝完了, 还有什么问题!” 张寿无声看了她一眼,又叫她刚起的嚣张气焰灭了下去,只见他从袖子里拿出什么来,吓得微生银连连缩起,叫喊着别毒死她。 微生劲咬着牙,想着张寿要真敢下毒,他就是拼了, 也要一剑砍死张寿。 不过张寿将手递到微生银面前,两指捏着一颗琮黄色的蜜饯,嗓音温沉:“谁要毒死你?拿着。” 微生银眨巴眨巴眼,看着这颗甜腻腻的蜜饯,忙地抓来吃下。果然,酸甜的滋味迅速蔓延开来,替代了方才那股苦到极致的药味。 微生劲和崔九兆连忙松了口气。 张寿转而看向两人,松着的气又提了上来。 “我们喝,我们也喝。” 张寿哼声道:“冷了,自己重新去熬。” 帘外两名小童早就迫不及待,借着这个由头,又可以叫两人替他们熬其它药材,简直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想着这两名弟子可以天天都惹张寿生气,这样自己干的活也能少些。 微生劲和崔九兆懊悔刚才自己没喝,现在倒是羡慕起了躺下休息的微生银。 不过昏迷这几日,倒也神奇,爬回五堰派的时候,几人身上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痛得要命,现在醒了,倒没那么疼了。想必是张寿治的,这点几人都很钦佩他的医术,便也不敢再顶撞他,慢慢走下床,跟着那两小童出去熬药。 崔九兆坐下来盯着这壶药,那小童说是得熬上七个时辰,他简直快要从凳子上弹起来,但被满脸无奈的微生劲拉了住。 他似是早就习惯了,劝他:“熬着吧,别再有下次就好了。” 微生劲早在那次吃够了苦头,这次才七个时辰,上次一个小病居然要他不眠不休地盯着药熬十个时辰。 这比修炼还痛苦。 可崔九兆不一样,他是头一次。 七个时辰,只盯着这药,他怕要熬死了。 才盯了片刻,壶里不断冒出热腾腾的白气,袭着那熟悉的药苦味,扑面而来。 崔九兆捏着鼻子,抓着蒲扇的手加快了速度扇着。 那小童见了立刻制止:“慢些!别坏了这壶药!” 崔九兆只好放慢:“知道了知道了。” 盯着这药,实在无聊,心绪又被方才见到的人给拉了远。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微生劲微生银两人被卷入到那往生池中,竟是相当于转世到了凡间,重活了一回。 更是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了那将要亡国的太子。 他碰见了谢只南。还有晏听霁。 二人似乎也是进了往生池,同他一样,没了记忆。只不过这两人就是转世,竟也能到一处去。 不过他这个快要亡国的太子,也是碰见了同样掉进往生池的微生劲和微生银。 两人阴差阳错成了自己招揽而来的下属,却也因此丧命。 记得那时,他为了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抵御外敌急需军备筹资,只能铤而走险去寻那千年前隐没于世的凫音公主的陵寝,找是找到了,但他还看见了一同进去的谢只南和晏听霁。 几人都没了记忆,崔九兆生怕那陵寝给这二人发现抢了去,只好连忙跟上。 也是如此,跟着他们一同掉进了那个墓口。 崔九兆等了很久,才选择跟上前去。 因为他实实在在看到,是晏听霁让她掉下去的。 他不是人,有妖法。他用妖法将谢只南给带进了墓室之中。 崔九兆见过妖,大多都是些尚未驯化,没有理智的动物,他们生性恶劣,狡猾卑鄙,对待人更是恨不得咬肉饮血。 他隐隐担忧着谢只南,想要上前去告诉她晏听霁是为何物,却也晚了。 也是因为这个,他猜测到那便是墓穴入口,藏着一点私心,他跳了下去。 他是凡人之躯,这样的高度,险些叫他断了手脚,好在他被一捧土堆抵着,缓解了许多力。 但也叫他有了粉身碎骨的错觉。 崔九兆疼得龇牙咧嘴,站起来后,发现那墓门早已敞开,里面还有说话的声音,他惊怕自己被发现,急忙走到墓门旁躲着。 旋即,一道空灵般的低语声兀地回荡在他脑海中。 “嘘。” 这声音十分鬼气,听得崔九兆额上直冒冷汗。他欲要开口问询,又被这道声音打回。 第162章 “管住你的嘴,不然你不能活着走出去。” 崔九兆以为是晏听霁发现了自己,进而对他作以警告,可听着这声音,又实在不像,反而更像是与他本身的声音接近。 莫不是这陵寝中的鬼物?学人说话,吓唬他。 那声音又幽幽传来。 “你胆子好大,竟敢肖想这里的东西。想长生?还是想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别做梦了,这里的东西,你只能觊觎,若是磕碰坏了一样东西,又或是带走了什么,哪怕是墙皮,你都得死在这。” 这道声音遽然变得凶狠起来,崔九兆又是一惊,只能心底告诉他没这个想法。 他却笑了,“你的欲望很明显,想救国,靠自己的本事,别做这些虚的。废物。” 崔九兆惶恐地听着这番话,似是被他剖析出内心深处的恶,完全展露无遗在外人面前,这让受足了万人追捧的太子感到一丝屈辱。 他本想转身离开,可又听见里面谢只南的哭声,顿时停住了脚。 崔九兆想要从这墓门进去,可不论他怎么使劲,这敞开的墓门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堵着他,仿佛完全隔开了他,崔九兆忘记了那人的警告,大声喊着,可不管他在外怎么喊,谢只南也听不见。 那道声音再没响起来过。 崔九兆只能看着墓室内的情形,发现只剩下了谢只南一个人。 她很害怕,害怕到蜷缩在角落里默默哭泣。 崔九兆此刻认定了是晏听霁做的手脚。妖物果然狡诈,可崔九兆并不明白,他将谢只南带到这里,意欲何为。 后来他像是变成了一个幽魂,随意穿透在这墓室之中,只能他看得到别人,别人看不到他。有一瞬间,崔九兆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崔九兆眼睁睁看着谢只南受着变化了面皮的晏听霁的蛊惑,藏起了那颗满是诱惑的长生不老药。 可是很矛盾。 晏听霁既骗她偷藏,又要亲自出面叫她拿出来。 两边都做了,崔九兆仔细一想,便猜测是晏听霁为了做给谢只南看的,无非就是想在她面前做个好人模样。 崔九兆看着晏听霁演得太真,险些叫他看了一切事实的眼睛给骗去。 晏听霁一边哄着她不要吃下,一边又逼向她来。 谢只南还是选择吃下那颗长生不老药。 崔九兆知道这其中有诈,喊破了喉咙也没能让任何人听见他的声音,他似乎真的消失在了这片人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自己无力阻拦。 他盯着那颗长生不老药,心想当真能长生不成,又怕是晏听霁做出的诡计,骗了所有人。而后看着谢只南呕血,他这才大悟,那只是颗毒药。 可为何晏听霁要骗她吃下毒药?还是带到这里来。若是真想杀了她,按照他的身法实力,根本不需要用下毒这样的方式骗她。 实在疑惑,至今不解。 崔九兆看着她死在晏听霁怀里,手脚不住颤抖。 等他醒来后,耳边是商劲商银的呼唤声。 他惊恐地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在那片葬有陵寝的山林,而是到了自己所一直在周围打转的那片旧林,心绪恍惚。 商劲商银告诉自己,说看见他的时候,躺在地上死命挣扎,却不见转醒,吓坏了两人,刚要被商劲抬走叫医,他就停了挣扎,睁开眼来。 至此之后,再没能有人能找到或是进到那片山林,就连最初替他寻到踪迹的商劲商银似乎都忘了此事,皆说不曾见过听过有这地方。 这让崔九兆十分害怕。 他日复一日派人去寻,可也日复一日等来遍寻无果的消息。 终是在了敌国入侵之际,王上昏庸,太子持政,只好搜刮民脂,填充军需,却也生了事端,不过五日,太子便战死在了抵抗外敌的战场上。 商劲商银同为护法,一并死于敌军剑下。 国便如此亡了。 再次有了记忆,是崔九兆从往生池爬出来的时候。生人入池,出池后必有噬心之痛,全身皮肉如炙烤般滚烫。 那往生子看着又有人从池子爬出,这才想起那被误卷入池内的三人。 见他一人神情恍惚,但尚可听到往生子在他耳边唠叨的话,便将事情缘由一并告知给了崔九兆。 往生子告诉他,这是误入了转世轮回的往生池,活人只要在凡世身死,便可归位。不过有一点,往生子没说出来。 他看出了崔九兆并非完人,只是空有其表的一缕残魂。 此乃天数,他若打破,必遭天谴。 往生子便拣着能说的说。 后来崔九兆呆愣地坐在池子边等着微生劲微生银出来,也没有很久,因为几人差不多是先后战死的,所以他听完往生子的话,才坐下没一会儿,池子里又有了动静。 三人气息微弱,尤其是崔九兆。另外两人的情况要比他好些。 而后便是靠着仅剩的所有力气,回到了五堰派。 被张寿救醒后,几人很是默契地没有提在往生池内的事情,怕是尴尬,又觉得这事太过丢脸,都很自然地掩盖了这段往事。 没人提起,那就没人知道。 崔九兆想着,那谢只南呢?她知不知道? 第163章 晏听霁这样做,难道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可他也太过心狠了些。 若是谢只南知道,还会与他这般融洽么? 崔九兆并不完全了解谢只南的性子,但他自从往生池出来后,便对晏听霁突生起一股莫名的怀疑。 这人太过神秘。 * 谢只南在方药阁门前等了一会儿,晏听霁才出来。 “你在里面说什么?”谢只南问道。 “我在替你谢谢张医修啊。”晏听霁说道。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谢只南疑惑。 “我再帮你谢谢他,”晏听霁笑着,“让他知道我是个好善的弟子,以后也能对我优待一些不是?” 谢只南:“......”行吧。 谢只南提了提药包,在他眼前晃了晃。 晏听霁却不看这药包,甚至还想动手打掉这副药,被她躲开后,有些失落道:“你为什么要给别人开药?他难道自己不会找张医修吗?” 谢只南起了兴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开给你的?” 晏听霁轻哼道:“我身体好着呢,哪里需要张医修的药。” 谢只南:“张医修张医修,平日也没见你叫谁叫这么亲切,你刚刚还想砍了人家的手,你对他为什么这么大敌意?” 晏听霁垂眸看向她的手,眼中又隐约闪现出一点戾意。 谢只南无奈:“我小时候总是生病,都是他给我看的,自然熟络。难道我以后认识一个男子,你就要都隔绝开吗?你五堰派还想不想待了。” 晏听霁倏地抬眼,“你小时候经常生病?王求谙照顾不好你么?”没等她开口,又想反驳她后面的话,怕她生气,只好道:“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碰你,一个王求谙已经够让人受的了,又来一个,再来一个,这么多个!” 谢只南:“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但是,哪里来的这么多?” 见他沉默,谢只南只好拉住他的手,摸摸他的脸:“好了好了,只有你只有你。” 晏听霁肉眼可见的开心。 但下一秒,他又笑不出来了。 谢只南要提着药去找王求谙。要暂时和他分开。 明日便是试炼日,这几日王求谙来寻谢只南都没能碰上面,今日正好借着由头去看看王求谙是否痊愈。毕竟能让张寿神色忧思的病,太少见。 他们口中所说的魔气,又到底从何而来。 若是真藏在五堰派中,趁早拎出来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事,她自然不能错过。 晏听霁反握住她手,“别让别人碰你。” 谢只南敷衍道:“嗯嗯嗯。” 晏听霁:“凭证。” 谢只南:“这里不是天玑殿!” 晏听霁难得乖巧:“好吧。” 谢只南学着他的样子,晃晃脑袋:“好吧。” 晏听霁又笑了一声。 自她从往生池出来后,性子已然开始有了些变化。这变化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可晏听霁发现了。 提着药走到无昇殿门前时,那紧闭的大门蓦地敞开。 谢只南倒没太多惊讶,很是坦然地走进殿内,看着王求谙言笑晏晏地望着自己。 “阿邈。” 王求谙注意到她手上提着的药,旋即起身走来,黑眸中微微闪着一丝讶异,似在询问。 谢只南举起药,道:“哥哥不是病了么?既然没有张寿治不好的病,那魔气自然也是可以用药祛除的吧?” 王求谙明白了她的用意,点头道:“嗯。” 张寿当然知道她说的“他”是指谁。而王求谙也知道她现在这般迫切是为了什么。 他接过这包药,提在手上。 转而想要拉着她往旁坐下,却被她躲开。王求谙眼神微凝,淡淡看向她。 “怎么了?” 谢只南面色平静,王求谙又一次将手伸来,只不过不是主动拉她,而是等着她拉。 他的神情冷了一些。 犹豫片刻,谢只南笑着握住他的手,“这么凶做什么?” 王求谙敛下眸中情绪,握着她的手紧了许多,等到坐下后收回手,她看着自己泛红的手,不免有些脾气。 “手伸来。” 谢只南冷哼一声,没理他。 沉寂片刻后,一道夹着霜意的声音兀然落到谢只南耳边。 带着刺,是她从未听过的语气。 “他碰了你哪里?” 第75章 想了好久好久。 谢只南微怔。 她谨慎地侧眸看去, 直直撞上那道掺着冰霜的黑眸,不由失神。 不带一丝情绪的眼,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碰了你哪里?”王求谙重复道。 他的语气偏执, 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也不等谢只南将手递过去,他先一步攥住那已然泛红的手腕, 将人往身上带。 晏听霁的气息王求谙再熟悉不过, 以前谢只南身上只沾染些许,他倒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待时机成熟再将晏听霁赶出去。可如今她的身上,没有一处地方不是被那股令人厌恶的气息包围着。 为什么?凭什么! 这是谢只南第一次产生害怕之意。 不是对鬼物, 而是对自己的哥哥——王求谙。 第164章 王求谙死死盯着她的眼,想要从中找寻出一丝歉疚, 可是没有,没有! 这几日他知道谢只南是和晏听霁一起跟着那内门弟子一起倒紫阙山修炼的, 多了一个人, 他倒也放心,又有鱼伶暗中盯着, 晏听霁无论怎么样, 都不会做出太过逾矩之事。 去到天玑殿的时候,他都选择忽略那抹气息。 可是现在, 她的身体,由内而外无不散透着晏听霁的气味。 “你为什么要害怕我?”王求谙看到了她眼中的慌色,更是怒火中烧,抬起另一手捏着她的下巴,“我是你哥哥!你还知道我是谁么!?” 谢只南吃痛一声,“哥哥!你要做什么?” 王求谙慢慢凑近几分,眼眸微眯, 那张温润的面容此刻却露出毫不掩饰的疯狂。 摁压在她下巴处的指腹重重碾了碾,也不管面前之人的抗拒,用以男子的强势霸道地锢着她。白皙的面皮很快浮现出道道指印,王求谙盯着离自己不过几厘的唇瓣,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去。 谢只南警觉他的动作,连忙挣扎。 “哥哥!” 王求谙狠狠掰正她偏移开的脑袋,将她抗拒的双手全都束缚在自己一只手上,另一手捧着她的脸,强硬地迫使她直视自己。 “他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谢只南只觉得他是疯了。 也是明白了他之前为何一碰到晏听霁便剑拔弩张。 极其荒谬的想法在她脑中浮现。 王求谙再也不顾那些礼教,条规,什么人伦纲常,兄妹情谊,他活了这么多年,现在只想遵循自己的本心行事。 他将人压在身下,目光里尽是位于上者的侵略之意。 谢只南被摁倒在地上,双手被他扣在头顶,后脑磕在冷而硬的地板上,她倒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上那双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黑眸,“哥哥。放开。” 王求谙冷笑一声,指腹碾压在她唇瓣处,漠然地看着这片淡粉色渐渐起了红意,道:“我为什么不行?” 谢只南忍着痛意:“我们是兄妹。” 这话似是激怒了王求谙,他高位者的姿态旋即俯身倾来,直逼着她唇而去。 两手被紧锢住的谢只南想要偏头躲开,却被他粗暴摁住。在他快要吻上时,谢只南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抵抗的力气骤然消失,她软下身子,静静地望着王求谙。 浓重的血气喷溅在他脸上,那双卷着疯意的黑眸猝然一怔。 王求谙松下扣住她手的手,转而抚摸她的面颊,呵笑一声:“你宁愿自伤,也不愿让我碰你么?” 谢只南自知实力比不上他,就算是要出招,自己也毫无胜算。 两只手终于自由,她神情淡然,目无波澜地望着他。 “现在是连跟哥哥说话,”王求谙抹去她唇角溢出的鲜血,笑道:“也不情愿了。” 血气不断萦绕在他周围,让他难以忽视,甚至不能忽视。她这番举动,无疑不是在拒绝着他,也告诉他,她心中所能容纳的人,只有那只妖鬼。 可他不甘。凭什么!凭什么! 明明他和她才是这世间最为亲密的关系,二人骨子里流淌的是相同的血液,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也是自己用心呵护起来的。而那只妖鬼不过是她一时心软才留下来的邪物,让他苟活至今,还扰了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 谢只南沉默半晌,道:“哥哥,你将我看做什么?” 王求谙微愣。 她引着体内本该是自保的灵力,用在了自伤上,仅有这点,些许会让王求谙有动容的,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若是真能忽略过去,那她也没有办法了。 谢只南还会觉得很难过。 “你是我的妹妹,”他仔细抹净她唇角沾上的鲜血,却又用那沾满血的手指用力摁在她唇瓣上,“这么多年了,你对哥哥一点喜欢都没有么?” “哥哥,你要的是什么样的喜欢?”谢只南反问。 什么样的喜欢? 王求谙蓦地笑了一声。 男女间的喜欢。可他不敢说。 谢只南悄然蕴起一丝灵力,继续问道:“你不敢说么?” 王求谙忽而弯起唇,压住了她那只蓄势待发的手腕,凑近道:“阿邈,方才还送药来关心哥哥,现在要伤我了么?” 谢只南无力地收回那成灵力,冷眼看着他。 王求谙将那沾血的手指缓缓下滑,移至她细嫩的脖颈处,精准地抵在那跳动之处,“他碰你这了么?”他又下滑,甚至有些粗暴地扯开她的衣领,“这呢?” 谢只南黑眸蕴出泪意,已然有些羞耻,“王求谙。” 王求谙却笑,“你如今也有了羞意么?” 谢只南最初是没有羞耻心的。 这点在王求谙带她回洧王宫后不久便发现了的。为了预备以后,他曾叫过宫中老人教导过谢只南那些男女之事。他躲在暗处,亲眼盯着谢只南被教习宫人带到内殿观摩,可她看见这样的事,一点情绪都没有。相反,在殿内守着的其他宫人皆是不敢抬眼,唯有她,毫无波澜地观摩完了整场春宫。 第165章 许是一次巧合,岁数小不懂,之后王求谙又私下叫人做出些男女之事在她面前。一次巧合,次次便是天性如此了。 也是在这之后,王求谙总会有意无意的同她更加亲近。 如今却有了羞耻之意。想必是魂魄归位的缘故。 “你选择我,我便不会在意你和他的事。” 谢只南攥紧手指,只感觉自己的衣裳快要被他剥落,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更不敢再激怒他。她实在没想到,自己自伤这个行为都不能让他停下,现在已然是有些绝望。 王求谙偏不如她愿,强行掰回她的脸,迫使她昂起头来。 他垂眸,似乎有些紧张,可眼底的兴奋之意要远大于他的紧张。他缓缓逼近,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忽视她眼角的泪,覆上那两片唇瓣。 俄顷,一道凌风如霹雳般轰然炸进无昇殿。殿内狂风剧作,将所有陈放摆列的物品刮倒在地,隐有坍陷瓦解之势。 携着杀意的红光似作弯刀,面刃锋利可破长风,卷着飓风直朝王求谙而来。 王求谙被这股灵力强行打飞在一旁,迎面撞上无昇殿的内柱,他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虚虚倒在地上。 晏听霁的身影霎时出现在并未受到任何影响的谢只南面前。 他跪下身,双手有些颤抖地替她敛衽,随即抱起她:“对不起。” 谢只南自伤后早已耗费元气,撑到此时已是极限,望见来人后,彻底昏了过去。 晏听霁面色一冷。 他起身看向奄奄一息的王求谙,杀意不止,“王求谙,我没想到你能做到这样。” “我?”王求谙咽下喉口涌出的鲜血,笑了一声,“她本就该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 “王求谙!你又算什么东西?”晏听霁厉声道:“你自己做过什么,需要我一一列出来么?她喜欢谁,想去哪里,都是她的事。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啊。” 王求谙低低笑出声来,他回味地摸着自己的唇,眼神满是挑衅。 原来是这种滋味么? 晏听霁被他这个动作刺激,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前去撕了他,可他不能。 “你做的过分事,比我还多罢?”王求谙冷下声,咬牙切齿间满是恨意,“你凭什么?” 晏听霁倏地投给他一记怜悯的眼神,“你管得着么?” 他抱着谢只南离开了无昇殿。原是想带她离开五堰派,可明日的奎山阴阵谢只南很在意,这几日她的辛勤修炼,他全都看在眼里。她很迫切,迫切地想让人看到她的实力。她要证明自己,若是自己将她带走,他和王求谙便是没有区别的了。 晏听霁将人带回天玑殿内,设下一道强有力的禁阵后,完全封锁了整座天玑殿。 他替其换下一套干净衣裳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床榻上。他跪坐在床侧,自责地握住她的手,“是我给你惹来的麻烦,要是我没咬你,你也不会为此与我双修了......” 晏听霁更是不知道,与谢只南双修后,她体内会存有他的气息。也是在与张寿有过一番摩擦后,他才反应过来。 可赶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晚了太多。 谢只南身上的伤是她自己弄的,这点让晏听霁更加痛苦。 他哼了一声:“你这次怎么这么笨,我不夸你了。”他轻柔地吻了吻她的指,“我知道你明天要去试炼,王求谙被我打成重伤,明日应当不会来碍你的眼了。” 晏听霁唇角微微漾起。 握住她的那只手,猝然爆发出耀眼的红光,如同源泉般不断沿着她的手臂延伸至全身各处,游走于她的筋脉、血液、骨髓。 晏听霁额上冷汗直冒,那脸上仍是挂着一副从容不变的笑。 “有我在,你不需要怕。”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止了这场传递。 许是太过疲累,晏听霁枕着她的手缓缓闭上了眼。 谢只南睁开眼的时候,视线一片昏暗。她体内爆冲的灵力似乎安静了下来,不再灼烧她的五脏六腑,反倒变成一道道暖流,轻柔地安抚着她体内的躁意。 而且,她好像要突破了。 谢只南坐了起来,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左手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只是思考的这么一瞬,她额间骤然闪现出一道金色印记,盈聚于体内的灵力忽地如游龙般腾冲而起,迅即在她周身萦绕累聚。 忽如其来的光色霎时笼罩住了天玑殿,衬得一方明亮,也让她看清了枕在自己手臂上睡着的晏听霁。 她想起先前的事,心中一紧。 “晏听霁?”她轻轻拍了拍晏听霁,“晏听霁?” 没有回应。 这让谢只南有些慌神。 她将那只被压住的手缓缓抽出来,后知后觉的麻意迅即蔓延在她手上,她皱着眉,施用灵力才恢复原样。 晏听霁仍是睡着。 以前也没见他这么不容易醒,谢只南只好翻身下床,费了些力气将人拖上床。 “怎么不上床睡?”她困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真笨。” 将人带上床后身上的金光也逐渐散去,这一寸地方又暗了下来。 第166章 她没什么困意,只好坐着望向窗柩外的景色。 今日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突然到她有些不知所措。好像今日才认识王求谙一般,可也恰恰说明了,以前好多那些她不明白的事,现在全都能解释得通。 她还是有些后怕的。 可晏听霁在身边,她心安许多。 是从什么时候习惯了他的存在呢?好像是下意识的就习惯了,仿佛很早之前就习惯了。很早,很早,早过她未出世。 默认他的行为,他的一切。哪怕是有哪些地方做的让她不高兴了,他也是能想着法子哄好自己。尽管这方法很烂。 谢只南想。 想了好久好久。 久到失了神,都没注意到身侧之人的呼吸声稍微有些变化。 谢只南垂眸看向晏听霁。 乌润的黑眸里携着几分淡淡的柔意。 她想。 她喜欢晏听霁。 她真的喜欢晏听霁。 晏听霁缓缓睁眼,正好对上她那双被月光浸润得清澈透亮的乌眼。 夜色朦胧,窗外飘起的簌簌落叶声悄悄鼓动着二人的心。 “晏听霁。”谢只南开口道。 晏听霁弯弯眼:“在呢。” * 鱼伶赶到时,无昇殿内已是凌乱不堪。 王求谙撑坐在地上,冷冷扫了她一眼:“清理干净便出去吧。” 鱼伶没有多问,应了声“是”后召出傀儡清扫此地。五堰派人多口杂,不能叫别人发现此地的异动。她之前是亲眼看着谢只南走进无昇殿的,可现在,除了身受重伤的王求谙,再无任何人的踪迹。 她跟丢了晏听霁。 这点毋庸置疑。 可从此地残破程度猜测出,方才发生了什么。 王求谙不说,这便不是她能问的。 鱼伶清扫完毕后,询问了一声是否要传唤张寿,却被他拒绝。 她只好退离。 王求谙走到那张放有药包的桌子上,轻轻提起。 “啧啧啧。” 那道隐匿于角落的黑气骤然出现,语气满是嘲讽,它悠悠转到王求谙身侧,也跟着他在看这副毫无特别之处的药包。 “这有什么好看的?你求求我,我帮你治伤。”黑气讥笑一声。 王求谙冷声道:“滚。” 黑气“哟”了一声,在他左右两侧分别打转,“你方才为什么要亲她?就是因为觊觎她的人也对她做了这件事,你嫉妒了吗?” 王求谙捂着胸口,强忍下那股剧痛,提着药包走到桌案前跪坐下,将其放至桌上后,一一拆开来。 药材的清苦香顿时蔓延在他鼻尖处。他弯着唇,捻起一颗药材便送往嘴边吃下。 那团黑气似有不忍,又像是怕他真死了,只好默默给他传输着灵力。 等他恢复些许,王求谙抬手一挥,这团黑气遽然被一道强劲的吸力卷入一旁的瓷瓶中。 “王求谙!你怎么还要关我!” 王求谙静坐着,面不改色地吃下了这一包药。 独坐到深夜,他开始回想起白日的情形。脑中不断浮现出谢只南那张满是泪意的脸,叫人心疼。 过了好半晌,无昇殿内传响起男子低低的呻吟。 带着十足的压抑,又似有痛苦的隐忍,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呻吟声中夹杂着一声快意的叹息。 “阿邈......” 第76章 谢只南“呸”了一声。…… 天玑殿。 晏听霁坐了起来。 那双含着灿光的琥珀色眼笑弯弯地望着谢只南。 “你为什么虚弱了很多?”谢只南眉头微蹙, “你和他......” “我没事。”晏听霁慢慢握住她的手,道:“我只是困了。” 骗人。 无需看,都能知道面前之人的表情是何模样。 晏听霁失笑, 摸着黑吻了吻她的指,“对不起......” 谢只南冷哼一声, 甩开被他握住的手。 那双琥珀色眼中忽地有了些许慌乱, 他忙地去寻她的手。明明这么近的距离,随意寻两下便能触到的手,此刻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怎么也摸不到。 “阿......” 陡然间, 自己被人抱了个满怀。 晏听霁微怔,熟悉的暖香卷着一阵微风迎来, 只感到有两只手挂在他的脖子上,力气倒是没多大, 可就是抱得紧紧的。 “邈......” 他忽地笑了一声, 旋即将略微无措的双手覆在了抱住自己的人腰上。 谢只南抱着他,将脑袋抵靠在他肩上, 殿室昏暗, 幽黑静谧,看不出什么情绪。 晏听霁本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又不忍打破此刻寂静,便安安静静地搂着她。 殿外落叶声时不时发出沙沙响动,先前还觉得吵闹的谢只南,此刻却觉得祥和不少。她垂下眼,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流出。 一颗、一颗、又是一颗。 晏听霁听觉敏锐,哪怕是细微到忽略不计的响动,也会清清楚楚地落入他的耳, 即便是谢只南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他小声问道:“你......哭了?” 谢只南闭上眼,气声道:“我才没有。” 第167章 说是没有,可微哑的嗓音骗不了人。 晏听霁想要看看她,却又被她的双手锢着,动不了身,他只能收紧手上的力道,将人抱得更紧些。 谢只南沉默地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呜”了一声哭了出来。 以往她的哭泣都是为了骗人的,为了达到目的,利用弱势的流泪叫人服软,可现在她流泪,是真真切切的伤心难过。 她最初其实连什么是哭都不知道。 头一次知晓哭泣,还是因为那在洧王宫内每日一换的婢侍无意顶撞了自己后才发现的。 许是被一旁随侍的鱼伶威吓到,她跪在地上哭着求饶。 年幼的谢只南不懂她的情绪。 只是觉得她哭起来很吵,很烦。 鱼伶也好像是在看她哭泣后才免了她的罪责,将人放了去。 之后她问鱼伶那是什么情绪,鱼伶沉默一瞬,将那很是端正的话术原封不动地告知给了什么都不懂的谢只南。 她说那是哭。会让人产生怜意的哭。 每个人都会哭。 谢只南问,怎么哭? 鱼伶思索许久说,待到眼中湿热,鼻尖泛酸,喉口堵塞,泪意便缓缓蓄起。 谢只南并未实质明白鱼伶的话,直到有一日,她不小心惹恼了王求谙。 说实在的,并不是很严重。王求谙也并没有太大的怒火,可谢只南突然就想起了那日顶撞自己的婢侍哭泣时的模样。 谢只南学着她的模样,又照着鱼伶的话学着哭泣。但有一点,她做不出来那婢侍的表情,只是安安静静地酝酿着泪水。等到王求谙注意到她的时候,她的脸上早已挂满了泪痕。 而后王求谙很是惊讶地走过来抱住她,温声告诉她自己其实并没有太过责怪,怎么就哭了起来?谢只南只默默哭着,心中却有些雀跃。 原来这副模样就能骗过王求谙。 因为那第一次的哭泣,是因为王求谙。他很是忙碌地找了许多新奇的宝贝送到虞宫之中,也抽出了更多的时间来陪她。也是如此,以后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又或是想要躲过什么责骂的事,她都会哭。 她的哭技炉火纯青。 以前的每一次都是有盘算、目的的。 现在,她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什么而哭。 心底的难过像是根脆生生的芽,破土而出后迅速增长。又像是芽下的细根,悄然蔓延滋生遍地。 她不明白王求谙为何会这样。更是迷惘王求谙将自己带回洧王宫时,到底是何想法。他用着哥哥的身份,告诉自己她是他的妹妹。 是这世间与他最为亲密之人。 王求谙可能忘了,他叫来的教习宫人,是直接且完全地告诉了谢只南,兄妹之间的情谊于其他男子之间的情谊是不能相比的。 等他知道后,他似乎有些隐忍的愤怒,可又没有否认教习宫人的话。 自那以后,谢只南的教习宫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谢只南不懂他的愤怒。 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了。可是,她和王求谙之间,是为什么就是流着相同血液的亲缘关系呢?她不是王求谙捡回来的失魂半壳之人么? 她哭了很久,哭得嗓子发干发哑,许是累了,她慢慢止了哭意。 泪水的咸涩悄然没入她唇齿之间,她抿着唇,不愿让这咸味入口,没想到抿唇后,含下更多湿意。 谢只南“呸”了一声。 晏听霁愣了愣:? 她感觉到自己靠着的地方被泪水洇湿了一大片,有些不好意思,便将手指搭在晏听霁肩上,施下洁净术。 湿润的衣裳上又变得干燥,她吸了吸鼻子,拍了拍晏听霁:“你抱得太紧了,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晏听霁闻言松了松手,看着她松开这个拥抱后,伸手擦拭着她脸上的泪:“很难过么?” 谢只南眼睫上还带着一点湿意,她摇头:“现在好多了。” 谢只南只感觉舌尖的涩意还在,她偏头又“呸”了一声。 晏听霁:“......?” 谢只南蹙着眉,似乎还是感觉不爽,又“呸呸呸”了一声,她抓起还在发愣的晏听霁的手,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抹去那糊满眼睛的泪水后,提了提唇角。 晏听霁给她施了洁面术。 脸上忽地干净许多,谢只南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她方才一直跪坐在床榻上抱他,现在已经被跪麻了,稍微动两下都能扯出一大片麻意,她皱着眉垂眸看去,发现两条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和刚才被晏听霁枕着麻了的手一样。 ...... 片刻间,一只手霍地搭在她腿间,微红的灵光渡在她发麻的腿上,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模样。接着她被这一只手托着抱了起来,直接跨坐在晏听霁的身上。 谢只南有些惊意。 这样的姿势太过蛮横霸道,也是谢只南并未尝试过的坐法。 晏听霁直勾勾看着她,放在她腿间的手仍未收回。 “还麻么?” 谢只南摇头,看他没有松开的意思,道:“你要让我一个晚上这样坐在你身上睡么?” 晏听霁:“也不是不可以。” 第168章 谢只南:“......”可这样她不还是跪着吗?! 谢只南扭了扭身子,试图找个能让自己两条腿放的舒服的地方,可是不管怎么放,都好像不行。 身下之人的身体似乎变得僵硬,晏听霁忽地翻身将人压在身下,目光灼灼。 那两腿屈着的腿终于得以展开,她安静地盯着他看,只搂着他的脖子,也不说话,这让晏听霁有些紧张起来。 晏听霁呼吸微乱,亲了亲她的脸颊后便躺下,“快睡吧。” 谢只南:? 她面色微冷,抓着他的一缕头发便问:“你为什么不亲我了?” 是因为王求谙? 黑润的眼眸霎时暗下,方才的语气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冷。 晏听霁嗓音微哑,“我不是......” 谢只南扯着这缕头发,一手摁住他的肩膀压了下去,她吻住晏听霁,堵住了他未说完的话。 琥珀色眼中欲色又起。 她的吻实在太过绵软,像是一朵轻飘飘的云,擦碰在他的唇上,惹得他心痒。晏听霁五指嵌入她的发丝间,加重这道吻。 等到压住自己的人失了力气,软绵绵地任由自己动作时,他缓缓放开。 谢只南趴靠在他身上,“我只喜欢和你做这个事情。” 晏听霁抱着人,笑道:“我知道。” 谢只南咬了咬他露在自己眼前的脖颈,哼声道:“你不知道。” 晏听霁兀地锁紧怀中人,喑哑道:“阿邈,别再伤害自己了,我会疯的......” 谢只南沉默了好半晌,低低“嗯”了一声,随后缓缓闭眼,进入梦乡。 第二日天明,谢只南醒得很早,透过窗柩的光线朦胧柔和便知此刻的天方明亮。 昨夜的觉她睡得其实不是很深,许是期待今日试炼,又或是昨夜哭得太过了些,才让她没睡得太好。可晏听霁睡得很深,这倒是她没想过的。 以往他的觉大多都浅,稍微有些响动就能醒来,昨夜二人倒像是转变了,一整夜谢只南都能注意到他的动作。 谢只南忽然记起自己体内多出来的充盈灵力。 为了印证这个想法,她坐起来,引着体内盈实的灵力汇聚于手心上,旋即握住他的手,试图将这份多出来的灵力还送回去。可这期间只持续了不到半刻,晏听霁猝然睁眼,反手挡开了这股灵力。 他慢慢坐起:“阿邈?” 谢只南看着他:“你的灵力呢?” 晏听霁有些心虚,“我的灵力自然都在我身上。” 谢只南方才并未真正输送灵力,而是借着这个表象探清他体内是否缺失了东西。 果然,他现在的修为似乎大跌了许多。 昨夜思绪混乱,今早醒来大脑清醒许多,也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修为暴涨。 谢只南声音沉了沉:“晏听霁。” 晏听霁眼看瞒不住,只好道:“昨夜你伤太重,我很怕,就给你渡了一点自己的灵力。” “一点?”谢只南却不信,“你的一点是多少?” 他眼神闪躲,最后无奈,抱着人靠在她身上发出一声叹息。 谢只南静静等着他,也希望他能诚实一点。 “一点,便是一点。”他笑了笑,“我没什么事,这些灵力很快我会自己补上的,你不要担心。” 谢只南却气,“你损了大半修为,这叫一点吗!?” 晏听霁仍笑着,“阿邈真是聪明。” 还在这跟她耍滑! 越想越气,谢只南想推开他,可他不肯松手,暗暗同她较着劲。无法只好顺着他垂下的头发扯了一把,发泄一通。 “要被你扯得掉光了。”他道。 “活该!”谢只南气得牙痒痒,“我要还给你,你给我渡这么多灵力,是觉得我不够格?我不配自己能达到这个修为吗?” 晏听霁立刻反驳:“我没有。” 谢只南当然知道他没有。她就是气,气他这么笨。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着咬了咬她的耳朵,“若是可以,阿邈可以同我多双修几次,也有助于我恢复。” 谢只南:“......” 沉默片刻,她道:“好。” 晏听霁怔怔地眨眨眼,终于松开手看她,她神色认真,抬手抚上自己的眉角,有一种说不出的执拗和严肃。 “我说好。”她又重复道。 晏听霁粲然一笑。 二人收拾一番后,晏听霁悄然回到灵朝宫。 虽是不用再避讳王求谙,却也要避着五堰派其他人。 回到寝殿的时候,于昭正坐在床上神情麻木地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床铺。 不是说暂时离开一会儿吗?为什么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五堰派有夜规,戌时必须回到寝殿内,不得擅自出门、不归。若有犯者,要送到戒律堂受罚。 每日出入灵朝宫的弟子都是有记录的,不然怕是要乱。 都怪他这脑子,都忘记跟晏听霁说了。 可五堰派就这么些地方,不回来晏听霁该住在哪?他不会真住在天玑殿了吧!? 晏听霁见他想的十分入神,也不忍打扰,往前走了两步后,旋即清了清嗓子,“于昭。” 第169章 于昭惊异地看过来,“晏听霁!”他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晏听霁跟前去,笑着的面容却忽而变得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晏听霁纳闷,自己虽修为减半,但也不至于让他看出。 他只好问:“什么怎么了?” 于昭左看看又看看,“不对,特别不对。” “?”晏听霁两指并拢,欲要抵开他,他却先一步警惕跳开,“试炼,走吧。” 于昭点点头,“嗯嗯嗯。” 试炼地点便在紫阙山口,众长老早早齐聚在山前,着手准备着后续的相应事由。将要进试炼的弟子皆陆陆续续朝此赶来,而旁围站着的都是来此看热闹的内门弟子。少数的几名外门弟子都是靠着一点关系进来,想要看看这奎山阴阵到底如何。 此阵不仅设给内门高阶弟子,也给了外门弟子想要进内门的一个机会。 毕竟若是能直接在设给高阶弟子练习的阵法中取胜,那定是天资聪颖的弟子,放在外门便是埋没了他的天赋。 谢只南提着越翎步履轻快地朝着紫阙山走。山前有一条专门的通道,设给要进阵的弟子,每一个参加试炼的弟子额间都会有一枚淡紫色的印记,凭着这个,便可进入此专用通道。 而外围一圈看热闹的弟子没有印记,只能被挡在外围。 迎着各色各样的目光,谢只南来到了紫阙山口。 山口前摆着好几张桌凳,坐满了学宫的长老,唯独没有身为掌门的王求谙。 她压下心中情绪,往那正朝她招手的冯长老走去。 “过来过来!”冯长老笑呵呵地招手,“你这女娃,我一看你就行!” 谢只南狐疑地看着他。 每位到达紫阙山口的弟子都要到长老前,等候其为自己倾注下一丝灵力。说难听点,就是赌。赌这进到试炼的弟子,哪一名会出色些。 冯长老是学宫中最为严厉的长老,但有时候又像一个老顽童,成日假正经。不过他下手的时候是真狠,内门大多弟子都怕他。 可谁也没想到,冯长老竟会将这个赌注压在谢只南身上。 一个外门弟子! 在她身后还站着许多天赋异禀的内门弟子,冯长老却是看都不看一眼。 其中张文渊就在内。 他愤愤捏紧拳头,死死盯着谢只南的背影。 围在外圈的弟子纷纷惊讶着。 “冯长老怎么会选谢只南?” “谁要赌!” “我!我压张师兄!” “邱师姐!我要压邱师姐!” “我压崔师妹!人家多努力啊!” “我也压崔师妹!” “我压谢只南!” “......” 众弟子都在寻说这话的人,偏头看去,竟是前几日受了重伤倒在五堰派门关前的崔九兆。他身旁还跟着微生劲微生银。 微生劲和微生银似乎有些别扭,可看着崔九兆那道期盼的目光,只好挤声道:“我压谢只南。” “我也压谢只南。” 这些话自然都落在了圈内弟子的耳朵里。 崔琼玉本还欢喜的心倏地就落了下去,她望向笑得开怀的崔九兆,眼中浮现出一抹淡淡的不解之色。 在听说他们醒来后,崔琼玉当即就跑到方药阁去探望他们。 四人仍是想以前那样,说说笑笑,斗着嘴,让她觉得自己其实是鲜活地活着的。 可现在,他们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是放在她身上的。 像是忘记了她这个人。 崔琼玉失落地低头。 “你们两个都压谢只南,”崔九兆咧嘴一笑,“那我就压崔师妹了!” 崔琼玉猝然抬眸。 她对上崔九兆那双笑盈盈的眼,那双满是肯定的眼。 她心中忽而又雀跃起来。 有了底气。 微生劲微生银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两人其实对谢只南并没有太多的情谊,不过看在谢只南和晏听霁知道他们受伤后第一时间来看他们,也就勉勉强强将赌注下给她吧。 议论不断的嘈杂声骤然停止了一瞬。 那只允许参加试炼的弟子通道上京@墨@筝@狸忽然多出的两道身影不禁吸引了所有人。 是于昭和晏听霁。 今日看头十足。 圈外的下注声愈发强烈。 “哎哎哎!” 谢只南被这道喊声叫回了神。 冯长老面有不满,“叫你过来还能走神!”他似觉不妥,又换上笑脸,“别怕别怕,过来。” 谢只南只好过去,“你要给我下注?” 旁边几位长老都看着冯长老,也是在怀疑他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毕竟这次赌注下的很大。 起价都是一千灵石。 冯长老点头,又看向身后走来的晏听霁,“你你你!也过来!” 晏听霁同于昭对视一眼,便朝前走去,很是自然地递给他一只手,“给。” “你,”谢只南惊诧,“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冯长老抓住他递来的手,“对咯对咯。”又伸手等着谢只南的手,“快点。” 谢只南满腹怀疑地伸过手去,随见两根细如千丝的金线如一条滑溜溜的泥鳅般分别钻入到两人腕线上,直至完全隐没,冯长老笑呵呵地松了手。 第170章 “好了好了!” 试炼将在半刻后开启。圈内弟子脸上无不神采奕奕,皆是冲着奎山阴阵能大展身手而兴奋不已。 紫阙山口前瞬地起了一道七尺长的紫色漩涡,漩涡上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中心不断旋流、扭转,如道道绚丽星空般吸引着众人目光。 冯长老慢慢站起,朝着众弟子淡然一声。 可这声音穿透过漩涡却变得如狮吼一般豪阔,振振有力地落在每一名弟子的耳朵里。 “奎山阴阵,启!” 第77章 满目疮痍。 众弟子有序进阵。 试炼规则又一次传入到每个人的识海之中。 奎山阴阵试炼乃为内门高阶弟子提供的练习阵法, 漩涡境内便是另外一番天地,境内或霜寒天地,或灼灼炼狱, 或春意盎然,又或寂静枯骨...... 此乃第一层。 入境者需破自身心魔, 方可抵达第二层。 第二层便是灵泉。非普通灵泉, 此乃苍山碧水之地,灵气迷雾环绕下危机四伏,看似梦幻温情,实则危险重重。 入境者需斩破眼中幻视, 方可抵达第三层。 第三层乃寻物。 仍是在灵泉之中,在万千雾障下, 找寻到埋藏在灵泉各处的婴珠。共十颗,入境者共百十人, 婴珠却只有十颗, 极为珍稀之物。 一般弟子突破第二层后已然是优秀至极,若是在第三层中找寻到婴珠并带出奎山阴阵, 便为胜者。 所以奎山阴阵唯一的一个规则便是——相亲相爱。 在阵内待满三日的弟子, 不得突破,又或是遍寻无果, 便会被长老在弟子腕线上倾注的灵力强行拉回现实,宣告失败。 若是不满三日突破第三层的弟子,可引动那丝灵力,催动婴珠告知长老,便可出阵。 此阵法为在阵术上颇有天赋的微生氏人所创,也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特献上此阵法入五堰派内。 乾震为形, 离艮为实,四行合一,为奎山阴阵。 阵内妖邪鬼物横行,所见虚实需得自行判断。 谢只南同晏听霁相视一眼。 不论何时,他的目光似乎永远都落在自己身上。 她眉眼弯弯,对他道:“走吧。” 晏听霁轻笑一声,跟着一同进阵。 圈外呐喊声不断。 没入漩涡时,谢只南浑身轻盈,有如棉絮般飞浮悬空,等她再次睁眼,披落在她身上的淡紫色灵光化为寸寸光点散开,隐没入她身后的漩涡上。 她所在的这片地,灵动鲜活的生气荡然无存,没有了喧闹声,也没有了耳边之人的轻语。 只有风声,带着倍感荒芜的凉意,拂面而来。 满目疮痍。 谢只南握住越翎的手紧了紧。 这是一片荒地。 没有任何人,更没有任何除她以外的活物。 黑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这是什么意思? 谢只南往前走了几步,空寂的四周忽而显现出一幢幢矮小破旧的屋房,屋檐顶上瓦片参差不齐,压在檐顶上的稻草稀稀疏疏散落一地,似乎是很久没住人了,又或是住的人没有时间打理。 其中一间矮屋前,滚落出几颗森森头骨。 瘦弱的老鼠横冲直撞地从里屋跑出来,溜过那堆白骨,眨眼间就没了影子。 再看四周,发现这样的头骨有很多,皆散乱地堆放开来,没有任何规律。 谢只南困惑更深。 这是她的心魔? 为什么? 思索片刻,一声低低的哭喊声从前方传来,仔细一看,那破败不看的屋门前骤然出现一个坐在矮阶上的妇人。她穿着老旧,身上满是缝缝补补的痕迹,只见她背对着谢只南,抬手掩面哭泣。 谢只南心中一紧。 这样的哭声在这种环境来看,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在禁生娘那就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这次绝对不能再犯。 她抽出剑,小心谨慎地往前走。 青红长剑上气势凛然,通体泛红,俨然裹挟着剑主对未知危险的杀气。 谢只南慢步绕到那妇人面前,见她仍是低头啜泣,似乎并未发现陌生人的到来,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她低低喊着:“我的儿,我的儿......” 沉默片刻,她也没有要抬起头发现自己的意思,附近除了她再没了别人,谢只南只好出声打搅。 “这位......”谢只南纠结一会儿,道:“这位婶子,可是有什么困难?” 那妇人的哭声渐小,她拭了一把泪,缓缓抬起头来,露出那张疲惫不堪的面容看向来人。她年纪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头上覆着灰色布巾,皮肤皱黄,一双哭红的眼睛死气沉沉的,黑棕色的目珠间或一轮,仿佛一具没有生气的湿木偶。 她眼底没有任何对于突然出现的持剑者惧意,好像只有绝望。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久到谢只南以为她是个假人。 若不是她眼角的泪水仍在流动,谢只南可能下一秒就提剑刺穿她以防生出乱子来。 好半晌,她终于说话。 妇人的声音沙哑,像是哭了很久,将嗓子哭干了也没停下,现在的声音弗若那混了黄沙的风,“嗬嗬”的。 第171章 “我的儿,......他死了......” “他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家园,”妇人呵呵呵地笑着,含着苦涩的泪,“他被征兵,不是死在战场,而是死在自己的家园中......” 谢只南疑虑更深,想要追问,妇人却一把推开谢只南,朝旁走去。 “我的儿......我的儿......” 妇人佝偻着身子,脚步却异常得快,她走到一堆白骨前,挑挑拣拣着,捡起其中一颗头骨,便发出一声笑:“娘寻到你了,娘寻到你了,你是个好孩子,别怕,娘带你回家。” 可等她走到另一堆白骨堆积处时,她便转手扔了刚才视作珍宝的头骨,随即捡起另一个来,重复方才的话。 “娘寻到你了,娘寻到你了,你是个好孩子,别怕,娘带你回家。” 谢只南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怆之意。 她神色疑惑地捂住自己那颗仿佛被虫蚁咬蚀过的心脏,望向妇人孤苦的背影,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不是恶鬼幻化而成的妇人,也不是妖邪演作的妇人,她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女子。 可为何?为何她会出现在自己的第一层? 她将剑收回剑鞘,想要追过去,却眨眼落到一方冰寒地冻之所。 余光下,是被烈烈热火烧浓的黑烟,是房屋倒塌,是瓦片掉落,是满面绝望。 这点景象很快就被无边无际的白掩盖住。 漫天大雪瓢泼,唯有前方一棵枯焦黑树挺立于冰崖之上。 冷风呼啸,擦过冰山间隙直面冲来。 谢只南不由瑟缩。 “好冷。”她抱怨着。 旋即她运气体内灵力为自身笼罩出一层保护罩来抵抗外寒,待到可行步后,她从容许多。 眼前那干枯的树干上,似乎站着一只翠绿色的鸟雀儿。 它抖落着身上的散雪,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很像当初王求谙送给自己的那只。 可这样极寒之地,它一只没有灵力的凡鸟,怎么能捱得过去? 很快,谢只南就看见它正精神的头面忽地蔫巴了下去。 她赶忙上前接住这只欲掉不掉的小雀儿。似乎是察觉到下面有人借着它,它撑在枝干上的爪子一松,身子便朝外倾斜,正好便掉在谢只南手心上。 它哼哼唧唧地叫着,似乎失了很多力气。 一如当初那样。 快死了。 谢只南敛眸,看着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时,抬手给它渡着灵力。 源源不断的微红色灵光缓缓流入这只小雀的体内,它的精神气随着灵力充足而变得富裕起来,可就在它快要站起来的时候,神采奕奕地扭着鸟头看她时,谢只南停下了。 黑白分明的眼珠覆上一层淡淡的霜意。 小雀再次萎靡下去,完全倒在谢只南的手心上。谢只南五指一拢,将这小雀给扼杀在了自己的手掌心。 翠绿色的光点迅即从她手心处流泻而出。那是小雀的形,并非真的活物。 她年幼不懂对死去的小雀抱有的是什么情绪,可她现在知道了,但却不会因为对它存有愧疚,而救一只毫不相识的类似物。 寒雪之地顷刻崩塌,随之蔓延而来的是一片春意。 灵泉二字赫然显现在她面前。 她竟这样就走出了第一层。 这样的提示自然也流传到了阵外漩涡上。 在阵外围观的弟子长老们纷纷愕然,好像上一次,从第一层这样轻松走出的,还是崔九兆。 不过她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崔琼玉。 这两人的破阵速度不禁让在场所有人都深感讶异。 但他们看不到这二人在第一层中究竟遇到了什么,只能看到漩涡上明晃晃的人名。 凡是有了突破的弟子,名字自会显现在这漩涡上。 骗不了人的。 “早知道我就赌崔师妹了。”有人丧气道。 “急什么,这才第一层,还有两层呢。”有人安慰着。 “你说得对,还有后面两层。” 她们出来的速度着实快,像是没有心魔一般。可是个人都会心魔的吧,没有的话那岂不是像个不知情绪的怪物了? 这点惊讶很快在后面陆续破开第一层阵法的弟子给吸引了去。 接着是于昭、孔岳,朱玉...... 就连那张文渊都先出来了。 迟迟不见晏听霁的身影。 众人最为期待的其中之一。 在众人以为他要就此陷入第一层幻境中时,他紧跟着张文渊的名字破了阵。 * 崔琼玉睁开眼时,看见了自己的爹娘。 夫妇二人笑眯眯地站在崔府门前看着她,崔琼玉眼眶微酸,似乎忘了此刻身在何处,直奔着前面两人跑去。 可有人先一步比她到了二人的怀里。 是个活泼健朗的小女孩。 瞧着不过七八岁的模样,五官精致,面色红润,眉间还缀了一点红。是与幼时崔琼玉病恹恹的模样截然相反。 她手里攥着一只磨喝乐,笑嘻嘻地扑到夫妇二人怀里。 第172章 嗓音甜嫩:“爹,娘。” 崔琼玉踉跄地停步在了一旁的石墩后。 爹娘这是寻了个新的孩子么? 崔父崔母两人笑容明媚,压着嗓子应道:“哎!喜儿真乖。” 崔琼玉黑眸黯淡。 她突然觉得无力,像是头顶突然被人砸了一棒槌,耳边嗡鸣声不断,冰冷的麻意迅即从心脏处蔓延开来,遍及四肢。 僵硬麻木之意让她一时难以回过神来。 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情景。也是为何,她会止步于得知爹娘的新家而不敢前去。 如今却实实在在叫她看到了这副场景。 她开始愤怒,怨恨。 她想要拔剑冲上前去,对着幸福不已的一家三口,质问他们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 可崔琼玉只是笑了一声。 他们也没有错。没有人有错,只是她太倒霉了而已。 她很快从悲伤之中回过神来,也警觉到此地并非岑都,而是在奎山阴阵中。 崔琼玉跟微生银学过一段时间的阵法,自然也了解些许微生氏布阵时的细节。她冷静下来,很快便找到了破绽。 一剑斩境后,她看见了灵泉二字。 她成功了。 走出了第一层。 * 往日恢弘的殿宇中,此刻凄然萧条。 没了宫人们精心打点,富丽堂皇的殿室也只是一片荒殿。 入眼,是蛛丝遍布,灯柱倾倒,是垂挂的金色帘布萧然飘荡。 晏听霁颤抖地攥紧了手指。 抬眼望去,与他正前方的殿梁上,有什么东西悬挂在上方,从背影看,是个女人。她的脖子被那悬于殿梁的白绫上吊着,乌发散乱披垂,一身暗红色长袍幽幽飘零,轻飘飘的,随着殿外吹进的风一起晃动。 “吱呀——吱呀——” 像是很久没人修葺过,那人跟着风晃一下,殿梁就要响一下。 晏听霁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眼里除了迷惘再无别的情绪,若是有,可能还有一点后知后觉的绝望。 他挥手斩落那条白绫,那具身体便垂直落下,在将要落地时,晏听霁接住了她。 这是谢只南的脸。 又有些偏差,眉目间多了几分冷傲。 他垂眸凝视着她脖间的青紫色勒痕,困惑地眨眨眼,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将指轻轻搭在上面,摁了摁。 被他抱着的人没有反应。 “不疼么......?” 他的语气带有些责怪的意味。 可她仍是紧闭双眸,不发一言。 晏听霁将人捧高了些,她的脑袋向后微微倾倒,露出更加明显的青紫色於痕。她浑身雪白,近乎没有一丝血色。也更加凸显出了那道唯一特别的伤痕。 泪水无声从他眼角滑落。 他低垂下眼,虔诚地吻上那道让她失了生气的勒痕。 而后缓缓将人抱在怀里,给她毫无温度的躯体覆上自己的热意。 他不再说话。 像是睁开眼后看到这个场景,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过了一整夜,从昏黄日暮,到鱼肚翻起。他将人抱在怀里,像是只极有领地意识的野兽,圈着自己所要保护的雌性,如此坐着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他甚至有自毁的倾向。 “晏听霁。” 轻如空灵的声音倏地从他身后传来,他微闭着的眼略有松动。 身后是殿门,人都逃光了,怎么可能会有人叫他呢? 他暗暗冷笑一声。 可这道声音再次传来。 那双眼猝然睁开。 他迟疑地转了转头,往身后的方向看去,是一道极其模糊的绯色身影,站在殿门外,逆着刺目的白光,如神迹降临。 晏听霁喉口哽咽。 “阿邈......?” 困在心魔中的晏听霁陡然清醒过来。 怕是少了大半修为,连这小小阵法都能困住了他。 怀中人如烟雾般消散飘远,飞向殿门处,旋即他站了起来,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他苍白的唇。 他笑得古怪,朝着那束光走去。 他走出了第一层。 绿意盎然处,灵泉二字垂映在他面前的山林间。 第78章 但是她提在手里,倒有种…… 晏听霁轻轻擦拭着唇角溢出的鲜血。 熟悉的绯色身影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榕树下, 似乎在等着谁,她踢着脚下的碎石,单薄的背影略显孤单。 晏听霁只是默默注视着这道背影。 旋即她转过身来, 发现了晏听霁的存在。 “晏听霁?”她吃惊一声。 晏听霁弯了弯唇,缓步往前走去, “阿邈。” 是同样突破第一层的谢只南。 晏听霁在距她两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长睫微垂,抿着唇齿间经久不散的血气,无声盯着她毫发无损的脖颈。 “你怎么了?”谢只南见他有些木楞,于是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你受伤了么?” 晏听霁抓住她的手,抬起眼帘, “我没事。” 谢只南“嗯”了一声,“没事就好。” 第173章 她想收回手, 却发现攥着自己的那只手力道大得惊人。 越是挣扎, 自己越是脱不得身。 她最初的惊讶、怀疑,到现在的惊恐。 晏听霁微叹一声, “你是假的。” “谢只南”乌黑的眼珠蓦然浮现出强烈的惊惧, 她拼命反抗,却终究不抵他修为上的强制压制。 片刻后, 她便化作一只雪白妖兽,一双耳朵被晏听霁提着,整个身子在半空中畏缩得不敢反抗。 这妖兽有六只眼睛,每双眼睛都有着不同的颜色,分别为红黄蓝,依次长于面中之上的地方。它体型圆小,一身皮毛雪白如缎, 浑似一只雪球。 此乃幻魇猼兽,天性胆小,却喜好捉弄他人,此兽最喜设下幻术骗人以此取得乐趣,满足自己胆小不敢亲自动手的另一面。 晏听霁微眯着眼,盯着手上提着的幻魇猼兽,嗤道:“真胖。” 幻魇猼兽张了张爪子,六只眼睛扑眨扑眨地泛着水光,瞧着可怜极了。 “我最喜欢吃的就是你这样的妖兽!”晏听霁露出尖牙,威吓道:“尤其是,这几只眼睛,最好吃。” 幻魇猼兽四条腿一软,六只眼睛一闭,昏死过去。 晏听霁笑了一声。 这样的幻境真可怕。 他想。 周遭云雾遽然散开,显露出正常山水景象。 * “晏听霁!?” “第一个走出第二层的是晏听霁!?他不是才走出第一层吗??” “这也太恐怖了些!” 圈外弟子望着漩涡上的三个大字,满脸惊色。 这不是天才是什么? “有人给晏听霁下注吗?” “我没有......” “我好像也没有......” 众弟子面面相觑,心底暗暗痛骂前不久的自己为什么不把注下在晏听霁身上。 想也只能是想,在晏听霁之后,又有人惊呼。 “谢......谢只南!?”那最先发现的弟子指着漩涡结巴道:“她她她她,她怎么也这么快!” 众弟子:“......” 纷纷将羡慕的目光投向给谢只南下注的微生兄妹。 二人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目光,但又觉得还是自己眼光独到,分别轻哼一声,扫了一眼周围弟子。 很是坦然地接纳了这道道羡慕的眼神。 * 谢只南往前走了两步,顶在头上的灵泉二字随之消散。 脚下云雾缭绕,路径宽敞,可才走两步,她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勾着自己的裙衫,暗暗同她较劲扯力,停步后,谢只南提起裙摆,发现上面早已被刮得破烂。 似有虫蝎啃咬,一点后知后觉的疼痛爬上她的小腿。 她皱了皱眉,持握越翎的手稍稍一转,青红色灵光迅即浮跃于剑身,挟着凛凛杀意疾冲于云雾之间。 “飒——” 迅风破开层层雾障,绿意赫然明晰起来。 底下荆棘丛生,原本宽敞的路径在此刻变得极为狭窄,甚至有些令人窒息。这些荆棘如缓慢蠕动出来的藤蔓般攀缠在她脚下,带着一根根尖锐的针刺,被日光照着发亮,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其绞毙。 谢只南挥着越翎,像是拿着一把镰刀一样,一路砍到了底。 她观察过四周,根本就没有路走,要想走到对面那条宽道上,脚下这条似乎是唯一的一条可以尝试劈开的路。其他的地方全是茂密的草蓬,谢只南估量了一下这个高度,大概能盖到自己的腰上。 还是砍着这段荆棘丛走吧。 可才砍到了底,她又发现,前面那宽道口又窄了起来,脚下被砍断的荆棘悄然滋生蔓延,拢住前方去路。 谢只南:“......” 她只好再次握着越翎,拿着一把剑,用作农具来砍路。 又是到了底,这些荆棘再次拢聚在宽道口前。 谢只南再次挥下的一剑夹杂了几分怒气,瞬间就斩开了这条道路。 她哼了一声,准备向前走去,谁想这些荆棘再次凝结在一起,掩盖了这条路。 谢只南想到这应该是幻觉,于是想也不想地跳进一旁的草蓬里,没想到这些杂草要比自己想象中长得还要高密,眼看着就要盖过自己的脖子,谢只南却出乎意料地发现这些好像碰不到这些草蓬。 她像是隐形了一样,在这里面来去自如。 谢只南明白了。 她走到大路上后,回身捏了决,“烬。” 火焰在她指尖处跳动着,旋即跃身至草间,凡是触及之地,皆披卷上一层火色,迅速在绿丛间蔓延开来。 但只有那极其窄小的荆棘丛有火烧的迹象,其余茂密之地,根本不受任何影响。 谢只南无语一瞬。 自己竟能被这样低级的幻术给骗了过去。 不过现在路是有了,就是不知道该走哪一条了。 在她背过这火势之后,发现面前的路径不止一条,一眼扫过去,约莫有几十条纵横交错着,极其复杂。 谢只南算是明白了。 这哪里是幻境,这分明就是戏弄人的。 她恶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骂道:“神经病。” 这么多条路,得走多久才能找到正确的路? “谢师妹!” 身侧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第174章 谢只南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称呼,但是突然多了个人,她还是很警惕地循着那个方向看去。 是于昭。 “谢师妹!” 现在倒是反应过来在叫自己了。 于昭也在这? 等他走过来后,谢只南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晏听霁。这两人似乎是突然跳出来的一样,她怎么看也没找到他们两个走出来的路。 两人异常兴奋地走到她面前。 “你们从哪出来的?”谢只南纳闷,“这里还有别的路吗?” 于昭说:“我们两个刚才都被困在一条全是荆棘的小路上,还是晏听霁发现旁边是变幻出来的假草蓬,我们才走出来的,我们之前也没瞧见你,出来后没多久,就看见你在这站着,怎么了?” 谢只南看向他身后的晏听霁。 晏听霁弯弯唇,点头道:“他说的没错。” 谢只南若有所思道:“那好吧。前面全是路,你们知道怎么走吗?” 这试炼规则既说了要相亲相爱,那同门间组个队也应该是正常的吧。 于昭只是看了一眼,就道:“放心吧!这就是微生氏最惯用的一套迷阵,都是结合乾坤八卦图来的,只要找出一条生门,我们就能走出去了。” 晏听霁点头道:“嗯。” 谢只南“哦”了一声,跟着两人往前走。 似乎是被于昭一眼看出了生门,他和晏听霁两个人在前头带着路,看他们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谢只南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忽然间,她停住了脚步。 走在前头带路的两个人也很有默契地止住了步子。 于昭看了一眼,就道:“放心吧!这就是微生氏最惯用的一套迷阵,都是结合乾坤八卦图来的,只要找出一条生门,我们就能走出去了。” 晏听霁点头道:“嗯。” 二人欲往前走,声带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连带着步子也在卡顿。 不过很快,他们就没了动静。 因为在他们背后,分别被冰冷的剑尖抵着后脖子。 两把相同的剑悬空在二人身后,直抵着他们露出的一点皮肉,又过了一会儿,更多道剑影纷纷从主剑上复刻而出,袭着青红色灵光排列成一道道剑阵,凌空起势。 于昭:“你......谢师妹这是做什么?” 晏听霁:“阿邈?” 谢只南一手抱臂,另一手两指并拢,漫不经心地控制着周身携着凛凛杀意的剑阵,笑道:“你们的尾巴露出来了哦。” 两人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尾巴,全然忘记了身后的剑阵。 发现并没有摸到什么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骗了。 谢只南冷哼一声:“自己变回来,不然我就用剑刺穿你那圆滚滚的身体!” “于昭”和“晏听霁”两人赶忙变作原型,求饶似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幼时没事做,就爱看书。 什么书都看,好看的,不好看的,好懂的,不好懂的,她全都一个一个逐字看下来。 就是为了打发时间。 又恰好,结合方才的情形,就想起自己之前在书上看到过的一种古兽,名叫幻魇猼兽,性子胆小,却又最爱捉弄人。 往往会探去阵中之人的记忆,变作那人来戏骗入阵者。 微生氏擅用阵术,也专门豢养此类古兽。 要是这两人没出来,谢只南可能还得想一会儿,可这两人出来后,她彻底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幻魇猼兽肯定是只查探了部分的记忆,所以才会变出两个人来诓骗她。 晏听霁才不会看到自己这个反应。 要见到了,早扑来了。 哪里会像是一个正常门派的弟子与于昭这么亲近? 其实最安全的还是现在这个时候,早些破除幻魇猼兽的障眼法,就能趁早警惕起来。因为这第二层若是迟迟被困在幻魇猼兽这,后续若是碰见其他的妖邪之物,纠缠起来就很麻烦。 越早识破便是越安全的,反之可能连第三层的边都摸不到。 谢只南弯腰抓起这两只幻魇猼兽,皱着眉:“重死了,吃什么了?” 两只幻魇猼兽很是委屈地眨着眼啜泣,她掂了掂,有点想要扔到十米开外的地方的样子,吓得两只古兽一动不敢动,身子绵软软地瘫了下去。 更重了。 ...... 早点识破有早点识破的好处,好处就是,可以看着别人被困在幻阵中,观赏着那副傻样子发笑。 比如说——张文渊。 * 于昭走出第一层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他压根没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心魔。 更是疑惑。 这也能叫心魔么? 他看着每个人都有了归属,看着四处和平无事,众人安乐,他明明很高兴啊。 这算什么心魔? 他能破开第一层阵法也好像是因为,看到一个小女孩手上的糖人掉在地上还要捡起来吃,觉得很可怜,又很生气,于昭找不到卖糖人的店铺,一怒之下自己动手,做了许多根糖人,分发给那些看起来衣裳破烂的小孩子吃。 然后就......走出来了。 就这样到了第二层。 第175章 “这是微生氏做出的阵法?”于昭不禁怀疑。 到了第二层,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听晏听霁他们找到自己的时候说,自己像是入了邪,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 “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 ...... * 谢只南乐了。 她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原地,只是脚下不是荆棘云雾,只是一片普通至极的山地。 而前方是运气不太好的张文渊。 他并未识破幻魇猼兽的阵术,不仅如此,他还被那躲藏在山林里的鬼物给缠上了。 第二层应当是和第三层相通的,但又和第三层之间有层壁,不然她也看不到这样好笑的画面。 张文渊先是靠倒在树上哈哈笑着,随即又跪了下去,捧着脸大声哭泣。在他的周围,始终跟着一只飘如影魅的女鬼。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裙,飘飘然,披散着的长发如缎带般悄然围绞在张文渊的脖子上,像是用头发给他套了个圈,牢牢捆住他,张文渊走到哪,这女鬼就跟到哪。 时不时还发出一声狞笑。 谢只南“嘶”了一声,找了个阴凉地坐下,看看这张文渊会不会被这女鬼锁了命。 可转念一想,这只是个试炼,应该是做不到的。 “唉。”她叹了口气。 有点失望。 也不知道张文渊在幻魇猼兽的阵术中经历了什么,看得谢只南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靠在树干上,懒散地眯着眼看张文渊又哭又笑。 那攀附在张文渊身上的女鬼忽地朝谢只南这个方向看了来。 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猝然与谢只南的眼睛相撞,带着审视、戾意,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新鲜的猎物。 女鬼的眼下泛着青紫色的瘢痕淤青,血管快要迸裂般晃眼地凸显在她那青白色的皮肤上,她捆在张文渊脖子上的头发迅即拉长,放远了她的行动范围,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速度猛然靠近谢只南。 谢只南握紧手中剑,快速坐起,将这逼近的女鬼格挡在自己三步以外。 青色的鬼气与她手中的红色灵力强烈相抵,卷起的风阵直直掠过她整个人,若不是面前有越翎抵住,怕是要连眼睛都睁不开。 眼前女鬼同样被这阵劲风吹出真面容来。那是极其惨白的一张脸,漆黑的瞳眸占据了她整个眼眶,没有一丝眼白,弯起的唇瓣却异常鲜红。 像是抹了血。 她狞笑着靠近谢只南,身下的长发也在不断逼近谢只南。 谢只南举起另一手,眼神狠戾,捏决道:“破!” 那女鬼像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即刻躲开,缩回到了张文渊的身上。 披垂在她面上的头发又一次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骇人的目珠。 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才逃回的方向。 谢只南蓦地站起来。 这女鬼方才明明是想要了自己的命! 况且她已然突破第三层,这女鬼是如何破除第二层的壁冲向她的? 而且张文渊身上的修为好像一直在消散。 “不是吧......”谢只南很不情愿地接受这个事实。 ——奎山阴阵出了问题。 外面的人似乎还没有发现。不然早把人拉出去了。 谢只南看着张文渊还在那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啧”了一声,持剑便冲向那锁在张文渊脖子上的女鬼。 那女鬼当即放开了张文渊,缠绕到一旁的树干上,笑眯眯地望着谢只南。 这几日在于昭那学习的剑术可不是白学的。 她也同样回给那女鬼一张笑。 笑过后,她手腕一转,剑势猝起,明亮的红色灵光自剑身缓缓蔓延至她全身上下,浑然裹挟着凌厉的杀气,直冲着树上的女鬼。 谢只南眼神一凛,剑气凝成。 她低声念决,迅声道:“捆!” 方还来去自如的女鬼骤然变了脸色,漆黑的眼洞蕴出森然怒气,一头长发瞬间化作尖刺穿风而来,她长啸嘶喊一声,叫声极其尖锐刺耳,下一秒,道道霹雳剑光带着锋利的芒刺直朝她来,堵住了她那张大开的血口。 伴随着剩下最后一点尖鸣声,女鬼身形扭曲地消散在树干上。 谢只南看向早就被丢在一旁软趴趴的张文渊。 很是嫌弃地走了过去。 她蹲下身来,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脸,看他好像昏死过去了,只好使出自己的招数来。 谢只南眼底兴奋一瞬。 她将剑放在地上,很是期待地朝自己摊开的两只手掌哈了一口气,旋即笑容明媚地抡了过去。 “啪——啪——” 两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在了张文渊的脸上。 张文渊左右脸上很快起了一片印子,他皱了皱眉,但仍是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谢只南甩了甩自己发红的手,抱怨道:“真难搞。” 当她准备再次给他扇几巴掌的时候,张文渊“嗬”的一声,倒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睛来,看见正要准备下手的谢只南,惊叫一声吓得要跳起来。 不过谢只南给他按住了。 该落下的巴掌还是落下了。 第176章 一个也少不了。 张文渊被打懵了,见谢只南站起身来,他不可置信地坐起来看她:“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谢只南无辜解释:“我明明在救你好不好。” 张文渊:“你打我!你打我!” 谢只南:“......” 总感觉他好像还是神志不清,要不再打一巴掌让他醒醒神? 谢只南行动很快,眼看着巴掌再次落下时,张文渊急忙站起来跳远了好几步。 “你还要打我!!我好了!好了!” 那双黑眸满是鄙夷。 张文渊捂着自己红肿的脸,有些气愤。 不过是被暂时迷惑住了,怎么就被她救出来了? 这传出去,还让他张文渊怎么做人? 张文渊这么想着,谢只南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提醒。 “小心!” 只此一瞬,一道重击直冲着他背部而来,胸口处的钝闷感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上,他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软了腿,跪在地上,愣愣地回头看。 看到了一张能让人做三十天噩梦的脸。 谢只南飞身上前,横劈一剑,斩开一道距离。 这女鬼不是死了吗?难道她刚才没下死手? 张文渊被吓得连路也不看,横冲直撞地推开谢只南,踉跄跑了走。 被推开的谢只南很是不爽,但当下她还是得将注意力放在这女鬼身上。 张文渊捂着胸口,浑身颤抖着。 前头撞了人也不知道,只顾着走。 而被他撞的人正是晏听霁。 晏听霁拉住他,见他一身伤痕有些不解,现在五堰派都玩这么大了吗? “你......” 话还没说完,张文渊就抬起手叫着:“走开走开!” 晏听霁:“......” 陡然间,晏听霁闻到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味。 是谢只南的。 他脸色大变,抓着张文渊厉声道:“发生什么了!” 张文渊被这一吼,更是吓得不行,“我不知道!不知道!” 晏听霁看着他来时的方向,也没空跟他继续纠缠,方要撒手去寻人时,身侧突地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 “晏听霁?” 他愣愣地循声望去,看见毫发无损的谢只南。 一手提着沾着黑气的剑,另一手里还提着......提着一个长头发女人的头颅...... 看起来很不美观的东西。 但是她提在手里,倒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美感。 晏听霁松了口气。 第79章 就不爽。 张文渊被吓跑之后, 谢只南才发现,这女鬼其实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似乎是第三层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跑到了第二层。 第二层的鬼物大多是不具备太强大的攻击力的, 可就算到了第三层,也不至于对她下死手。试炼规矩并未说明不得斩杀境内鬼物, 所以当她一剑劈了女鬼头颅时, 发现这女鬼身上藏了东西,不止如此,断首处还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妙的黑气。 一般鬼物死后大多瞬间毙散,可她竟能重新聚体, 再次躲藏发出攻击。 为了避免她再次重生,谢只南只好提着她的头颅, 不让她合体。 以防万一。 张文渊这个倒霉蛋,连幻魇猼兽的幻阵都出不来, 自然也被这女鬼给盯上了。 这女鬼刚才被自己的剑阵所伤, 其实没有什么太多的力气了,所以谢只南很是轻松地砍下了她的头颅。就是丑了些, 提在手上很不雅观。 但没办法, 谢只南可不想自己身后一直跟着一只甩不掉的黏虫。 不过,谢只南总感觉暗处仍有东西在盯着她。 湿滑黏腻的视线紧紧躲在暗处跟着她, 让她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就不爽。 当她催动腕线上的金丝时,发现自己与外界失了联系。 不论怎么叫,都没人回应她。 谢只南:“......”真是够倒霉的。 杀了她之后,谢只南想起落荒而逃的张文渊。 好歹也是遇见了一个能说话的人,她只好追着他的方向找去。 想着,张文渊应该是被自己的巴掌拍到第三层的。 也真是便宜他了,让他这么轻松到第三层。 没想到还碰见了正揪着张文渊且快要失控的晏听霁。 他应该是闻见自己身上的气息了。 谢只南好像被手上提着的东西所散发出的气味给冲昏了头, 这才没闻到。 想想就觉得好有意思,现在只需要感知到对方的气息便能知晓对方是否在附近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有趣得很。 晏听霁眉眼间的戾意瞬地消失殆尽,变得乖巧温顺起来,他松开了扯住张文渊的手,还特地给他抚平了一下被弄皱的衣领,对他笑了笑,“瞧你,真是不小心。这次我就原谅你了。” 张文渊还未从谢只南手上的冲击回过神,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昏得不行。 “阿邈。”他说完就小跑到谢只南跟前,“你怎么提着这么丑的东西?” 谢只南不满道:“她死了还能再生,然后偷袭我,我只好提着她走了。” 第177章 “死了再生?”晏听霁沉思片刻,盯着这颗头颅开始研究起来,“我看看。” 张文渊见这两个疯子居然能平静地盯着一颗能吓死人的头颅研究起来,难免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牙齿打着战栗,提着发软的一双腿就要溜。 不想这步子还没迈开,背后又推来一阵强劲的风,直把他给推到二人面前。 他没站住脚,一下倒在地上。 像个乌龟。 昏了。 谢只南、晏听霁:“......” “阿邈,他好弱啊。”晏听霁神情困惑地看着他,“我只是轻轻一推而已。” 谢只南心虚地眨眨眼,“他好像刚刚被这女鬼打了一掌。” 晏听霁漫不经心道:“哦......” 难怪给了一点力就成这样了。 原来是已经被揍过了。 晏听霁只好蹲下身,从他腰间佩着的一只小香囊里掏了掏,找出一颗药丸后强行给他吃下,随后站起来,对着谢只南道:“好了。” 谢只南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都怀疑他是不是来过这。 怎么这么熟练! 对上那双疑惑的黑眸,晏听霁很是真诚解释道:“进阵前讲过了的,每个弟子都有一只救命药囊,防止在阵内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张寿做的。我们也有。” 谢只南垂眼看了看,这才知道是药囊。 难怪她一直解不开这玩意,原来是救命用的。 “好吧。”她道。 谢只南提着这颗头颅,走到张文渊面前,随即放在和他面对面的泥地上,这样既确保二人有地方观察,也能确保这头颅和张文渊能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虽然毒了些,但是没关系。 晏听霁和谢只南两人一左一右蹲在张文渊头两边,盯着这女鬼的头研究起来。 张寿的药丸见效很快,张文渊服用后没多久就有了清醒的迹象。 他听着自己耳边嗡嗡嗡的说话声,讲个不停,吵死了。 可又没力气睁眼。 很快他又觉得这说话声不吵了。 背上的冷汗直冒。 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对话! “她真死了吗?” “可能吧。” “她这断首处溢出的黑气是什么?看起来不是太好的样子。” “好像是,魔气。” “魔气?还真来了,那她如果还没死怎么办?要不把她绞了?还是烧了吧。” “把他也烧了吗?” “......” 张文渊猛地睁开眼,他撑在沙地上的手掌兀地张开,满手的沙砾磨得他掌心发疼,他皱着眉,发现自己侧脸贴地,抬眼便看见那双笑眯眯的黑眸,心中一紧。 他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旋即正回头,手掌发力撑地起身,余光瞥见自己面前还放着什么东西,黑漆漆的,像是有好多头发。 ...... 头发! 张文渊猝然向上看,正对着女鬼死前那张阴恻恻的面容,下意识惊恐地大叫起来,他赶忙从地上跳起来,指着夹在这头颅两边的两个人,“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们疯了吗!!故意放我这!你们两个贱人!” 谢只南没了好脾气,提剑指着他道:“就是故意的哦,你再乱说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张文渊气哼一声,也不管自己身上伤是怎么好的,没好气道:“敢在这里动手,被外面发现,别说内门了,就是五堰派你们也待不下去!” 可这两人似乎并未有被威胁到的意思,反而很是期待地看着他催动金丝联系外面的人。张文渊被这么看着,看着两人眼底的期待,只骂道:“两个神经病。” 被那女鬼追击,身为内门弟子的张文渊自然知晓此物并非奎山阴阵会有的东西,这么强烈的冲击力,换哪个弟子来都扛不住。 他在眼前两人期待的目光下催动金丝,吊儿郎当道:“你们等着吧。” 可没多久,他脸上就没了笑意,皱起的眉头越来越紧,还有更多的讶异,他焦急地尝试与外界沟通,可二者间似乎是断了联,怎么也看不见这缕金丝发亮。 这下他明白为什么这两人有恃无恐了。 后知后觉的恐惧浮上心头。 “你......你们,”张文渊结巴道:“别乱来啊,我......我可是我张家独子!” 谢只南:“哦。” “飒——”一声,地上那颗头颅灰飞烟灭了。 晏听霁很平淡地收回手,走到谢只南跟前,邀功似地笑道:“她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谢只南夸了一句:“真棒。” 晏听霁笑得更开心了些。 张文渊:“......” 他应该赶紧找到出去的方法,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自己之前就同两人闹得不愉快,要是现在还跟他们待在一块,怕是能弄死自己。 这两个没一个正常人! 思索片刻,他谨慎地抬眼瞥了他们一眼。 谁想这两人的目光早就在他身上了!还笑着看自己! 神经病啊!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 “别想着跑哦。”谢只南笑容灿烂,“跑了你就死了。” 第178章 这两句话一下子把张文渊要离开的想法打了回去,他不由自主地颤栗着,咽了咽口水,发现自己喉咙异常干燥,咽下去的全是方才自己吸进去的风沙。似乎还有什么干巴巴的苦味,一直弥漫在他嘴里。 这味道,很像张寿的药。 他恍然大悟,这两人给自己喂了药,应该暂时不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有这两个保镖护阵,自己还怕出不去么? 旋即他换了一副态度,清了清嗓子,道:“那个,也行。我就勉为其难地跟你们组个队,到时候我凭本事找到婴珠,可别哭着鼻子求我让给你们。” 谢只南很是好脾气地将剑锋抵在他喉口处。 她弯起一双月牙似的眼睛,语气森然:“小心些,你等下跟着我们要是不听话,第一时间就把你丢出去喂鬼。” 张文渊再也装不下去,吓得直点头道:“嗯嗯嗯嗯,我会听话的。” 谢只南朝晏听霁笑了笑。 当下就是该如何找寻到出口,灵泉这么大,想是要走上好几日才能走完,可若是走完了都没能寻到出口,那岂不是有些亏? 面前的道路倏地紧缩成了独一条,方向大致往西,这一路上走着也没碰见其他弟子,想来是只有他们三个太早进入到第三层,又或是有什么东西将几人给隔开了。 毕竟现在与外界的联系也断了。 大概率是后者。 似乎是有意指引,三人顺着西走,竟碰见了于昭。 * “怎么回事?”冯长老突然站起来喝道。 其余几名长老也不知所云,望着那漩涡的眼睛充满了忧虑。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冯长老拍桌道:“第三层里混进东西了!” 此言一出,围在外圈的弟子纷纷议论起来。 “什么?奎山阴阵出事了?” “第三层混进邪魔了!” “有人到第三层了吗?没有吧......” “晏听霁,谢只南,张文渊,于昭,崔琼玉......” “瞎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漩涡上显示了!” 众弟子骤然看向漩涡上显示的名字,以往都是一个一个来的,现在居然卡顿这么久,全报上去了! “那他们不是很危险?” “邪魔这种东西当然危险了!” 这是微生氏人布的阵,众人将目光纷纷看向微生劲微生银两兄妹。 微生劲笑着道:“又不是我做的,再看我们就揍你们。” 微生银冷哼:“奎山阴阵出了问题,不应该让长老解决么?看我们做什么。” 一旁崔九兆神情凝重地看着漩涡上的名字,难免担忧。 邪魔这一类东西,在学宫的每位弟子都知道它们的厉害。作恶多端,为祸世人,其性暴戾残忍,喜好夺人生魂服用增进功法这样的邪术。 好在这些年是从未有过邪魔侵扰,可前段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有邪魔入侵,扰得学宫上下人心惶惶。最初大家都相安无事,便也没放在心上,可后来怪事频频,这就不得不有所警惕起来。 对于一名修士来说,诛杀邪魔是每位弟子都要牢记于心的事情。 既是本分,也是职责。 为的便是守护世人安宁。 可如今冯长老的一番话,又结合奎山阴阵的异动,叫人又开始惶遽起来。 如果邪魔入侵了奎山阴阵的第三层,那这五人岂不是有危险了? 几名长老各个脸上都皱成一团,焦急地尝试与这几位沟通,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还未进入到第三层的弟子皆被召回,此次试炼被迫终止。 冯长老召唤出一只青信鸟来,低声嘀咕了几句,旋即这青信鸟便携着一阵灵光飞向远处。 那是无昇殿的方向。 * 于昭周围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鬼物,也没有幻魇猼兽。 什么都没有,可他就是陷入了魇中。 “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 于昭目光呆滞,嘴里却振振有词。 张文渊“嘁”了一声,跑到于昭跟前看了又看,而后指着他道:“得,又一个神经病。” 晏听霁兀地看向他。 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张文渊干巴巴地挥了挥手,“你们叫醒他,也要抡巴掌吗?” 谢只南伸出一根指,摇了摇,“当然不是哦。于昭这样善良的师兄,自然要温柔地叫醒他。” 张文渊忍下反驳的冲动:“那你们来。” 晏听霁道:“我来。” 于昭嘴里仍在念叨着“诛杀邪魔”的话,听得晏听霁烦,两指并拢后点在他眉间,倾注了一道红色灵光。没多时,那道重复的声音停了下来,于昭那涣散的目光缓缓凝聚起来,恢复了一点光色。 他迷糊地眨了眨眼,看见来人后,有些惊讶:“晏听霁?” 晏听霁:“你在念什么?” 于昭不解道:“我没念什么啊。” 第179章 他又瞧见一旁站着的张文渊和谢只南,惊讶不已。 “你们一起走的吗?”于昭更是疑惑,“我们现在是在第二层吗?” 谢只南摇头:“应该不是,我们已经到第三层了。” 于昭:? 解释前因后果后,于昭的神情更加困惑了。 他说:“我压根就没见过什么幻魇猼兽。我从第一层出来后,好像再见到的人就是你们了。怎么就突然到了第三层?” 张文渊冷哼:“走了狗屎运呗!遇上我们。” 于昭不理他,问晏听霁:“所以奎山阴阵出了问题,进了邪魔,然后我刚才念着要‘诛杀邪魔’......是不是刚才有什么东西先一步缠上我了?” 晏听霁点头:“应该是。” 结合今日碰到的情形,谢只南记起那日去无昇殿内探听到张寿和王求谙的部分谈话。竟是混进了五堰派的试炼当中。 那她也是够倒霉的,只是想着趁这次机会进内门证明自己,没想到还碰到这么棘手的事情。 现在他们在明,邪魔在暗。说不定就藏在那里偷窥着他们几个人。 谢只南挥了挥剑:“那就趁这次机会把它除了,免得扰人心烦。” 于昭很是赞同地点头:“我跟你一起!” 晏听霁走到谢只南身侧:“我自然是跟着你的。” 只剩下一个面露难看的张文渊。 瞧着极其不情愿。 碍于面子,他干笑一声,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也去。” 不去也不行。 “啊!” 几人说话间,西处响起一声惊叫,似乎是女子的声音,掺着些惊恐。 警惕朝那望去,只见那原本青山绿丛间,倏地窜出一幢高塔,散着幽幽黑气,连带着那一片绿意都覆上森森鬼气。 分明是大白天,眼睛打那一看,像是阴了八个度。 于昭拍掌道:“这是崔师妹的声音!” 谢只南:“崔琼玉?” 于昭:“嗯。我说听起来有些耳熟,如此看来,我们几个都进了第三层。那里多出来的塔瞧着像是什么邪物,崔师妹的声音就是从那发出来的,我们快去看看。” 张文渊打断道:“凭什么,那个地方一看就要死人,崔琼玉多半是没命了,咱们也别把命搭进去。就在这坐着,等外面长老来救我们出去。” 他语气懒散,丝毫没有将崔琼玉的性命放在眼底。 于昭怒道:“张文渊!不敢去就不敢去,别把别人的命不当命!” 张文渊仍是不知悔改:“那你自己去啊。” 于昭:“我自然会去!” 谢只南冷眼看着这两人吵,等他们再吵下去,人怕是真要没了。她将剑锋横在张文渊脖子上,威胁道:“不走,我现在就让你死在这。” 晏听霁笑道:“是哦。” 张文渊脸一阵红一阵白,“我可没怕!去就去!” 几人御剑飞往那座塔。没想到看似几步路的距离,竟飞了有半刻的时间。 等到了塔前,周围绿意不再,只散发着浓郁的黑气。像是被这些黑气侵蚀包围,除了这座塔,周围皆是一片枯干树枝。 于昭见状,急忙冲进塔内。 几人紧随其后。 “砰——”一声。 敞开的塔门在几人进塔后猝然闭合,光线昏暗,唯有周围的一点幽火照亮。 谢只南警惕地回身看向塔门,却发现那方才还在身后的门早已消失不见,隐匿在了整座塔壁之中。 忽地有一只手拉住了自己。 她侧眸望去,虽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也知道他此刻是在笑着的。 其实她也不是很紧张。 进来前,其实便已经能知道这是圈套了。可于昭可顾不上这些,万一崔琼玉真在里面出事了,身为师兄自然得前去相助。 另外两人想着去哪不是去,自然也跟上。 只有张文渊心里没底,一边害怕一边暗骂着于昭。 这座塔似乎有很多楼层,第一层只是塔基,没什么东西,前方有一悬梯,登上便应能抵达下一层。 他们都不知道崔琼玉现在在哪,只能一个一个找。 悬梯浮动在半空中,没有扶手,人一走上去仿佛就能踩空掉落,于昭同几人对视一眼,旋即快步迈向前。 谢只南拉着晏听霁紧步跟上。 张文渊停在原地踌躇片刻,还是咬咬牙跟了上去,“我可不是害怕!” 悬梯到了末端,没了路,只有面前的塔门。 几人百思不得其解此塔是如何规制,可见那塔门开了,注意又被里面引了去。 “崔师妹!”于昭冲进去。 谢只南循声看去,发现崔琼玉被那先前攀附在张文渊身上的女鬼缠绕着拖行在地上,她脖子上全是那女鬼的头发,似乎是要将她绞死,那些黑藻般的长发快要将她整个人都缠起来,包成粽子。 崔琼玉面色涨红,已然是呼吸不畅了。 她死命挣扎,随身佩剑早已被打落到一旁,此时只能靠徒手搏力。 这只女鬼看着要比先前那只更厉害些,谢只南盯着她的头发,发现她有一缕发丝是连接着中间那棵巨树的,仿佛她的生命来源都是汲取这棵巨树,犹如根根细长的纤维,盘曲在这树顶端。 第180章 于昭布下剑阵,道道剑影挟着凌厉的道气蓄势待发,他两指并拢,双手交叉念决: “道气如罡,剑随我行,破!” 无数剑影密密麻麻如雨点般冲向女鬼,那只女鬼敏锐地察觉到别处的杀意,迅即退开,松了头发退回到那树上。 谢只南快步上前,将喘不过气的崔琼玉从地上扶起来,“你还好吧?” 崔琼玉贪婪地吸着新鲜空气,胸腔起伏剧烈,她猛地咳嗽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么难受,谢只南给她渡了些灵力缓解,待她回过神来后,那双眼睛浮起一层雾气来,像是憋得紧了,眼神有些涣散。 她努力调整呼吸,看着谢只南,心中忽地有了一丝波动。 正要摇头说没事时,崔琼玉惊愕地看见那只女鬼再次俯冲下来,甩着满头蠕动的黑发逼向她们。谢只南来不及闪躲,旋即二人齐齐被她卷到那棵阴气森森的树木上。 晏听霁卷着一捧火,当即冲了过来。 谢只南凑到崔琼玉耳边说:“等下我用力,你赶紧跑。” 崔琼玉睁圆了眼,还没反应过来,束缚住二人的头发“噌”地松了开,只这么一瞬,她整个人被一只手用力往外一推,穿过劲风,被推到于昭所在的安全方向。崔琼玉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晏听霁早已挡住谢只南,同她一起被卷入到那树窝之中。 于昭扶住崔琼玉:“崔师妹!没事吧?这应该是书上记载的悬棂鬼塔,这第二层有棵千年妖树,里面滋养着许多婴女,谢师妹和晏听霁应该是被卷进去了。我们快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烧了这棵树,让她们放人。” 崔琼玉很快恢复情绪道:“嗯!我们快想办法。” 被卷进树窝的两人反应倒是很平静,周围都是空荡荡的树壁,落脚处也是由树桩垫起来的平面。很大的一棵树,也是很诡异的一棵树。 晏听霁笑眯眯地抓着谢只南的手:“这次可不许扔下我了。” 谢只南坦然道:“我知道你会过来的。” 晏听霁轻哼一声。 独属于女子的凄厉嚎叫声在这树窝中幽幽响起,像是谁拿着钝刀在锯木头,“滋滋滋”的很是聒噪。 晏听霁挤缩到谢只南怀里,“我怕。” 谢只南:“......” 第80章 他要疯了。 树窝内阴气森然, 从外看可能只是一棵巨树,可进到这树心便发现此地别有洞天。 粗糙的褐色枝条杂乱地堆积在树壁上,像是一条条另生而出的藤蔓, 悬空浮荡在那密密麻麻满是窄小树洞前遮掩着粗陋不堪的内壁。 谢只南面无表情地将人推开一点距离,道:“刚才还不确定, 后来看到这棵树我就知道了, 这是婴女。传言同沙桐树相生相依,婴女便是由这些树根幻化而来,居存于那些树藤后面的孔洞里。只要进到树心,找到最根本的那条根系并斩断, 其它婴女也会随之消亡。” 晏听霁又贴了上来,“她们长得好吓人, 我怕。” 谢只南:“......” 缩居在孔洞中的婴女缓缓爬出,一双腿脚牢牢地粘黏在树壁上, 她们似人非人, 树顶上落下的昏暗光色照在她们那双漆黑无边的瞳眸上,散乱着黑气, 诡异十足。每只婴女的头发都与树洞相连, 扯着她们的身体,却又像是没有底, 毫无任何束缚。 婴女们咧着一张张黑不见底的口,唇瓣血红,发出着刺耳的锐鸣声。 谢只南警惕拔剑,“找找哪一只婴女才是这里的头。” 晏听霁弯唇笑道:“好。” 婴女们伺机而动,都对着被卷入树心的二人虎视眈眈。 她们不敢贸然上前,似乎是第一次遇见生人闯入,忌惮中又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生人的气息对于长年累月见不得阳光的婴女来说, 为大补之物。 谢只南戒备地盯着这群东西,不敢松懈。 方才在外头碰见婴女,好歹也是大太阳照着的,哪里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一只也就算了,倒也只是觉得反胃,可照现在看来,怕是有上百只不止。 数目多,气氛还诡异,这就让谢只南不得不紧张起来。 这些东西尚未开化灵智,大多都是耐不住性子的,只忌惮了片刻,便俯冲前来。 有了第一只,就会有第二只跟上。 接连不断的婴女扑身而来。 谢只南翻了个剑花,两手结印做阵,幽黑的树窝内骤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金光,旋即在她身后猛然跃出一只金凰来。金凰张开翅膀浴火而出,发出通天啸鸣声,席卷着阵阵强劲有力的风火充斥在整棵树心之间。 被火舌卷没的婴女四散逃避着,滚打在粗木上灭火,待到熄灭,复而拖着一身破烂衣裙再次冲来。被激怒的婴女速度更快了几分,攻击也猛烈许多。 晏听霁在对付自己身后的婴女。 他那边的情况听起来似乎也不是很好。 这些婴女受到攻击后,阴戾的叫声从她们腹腔处冲涌而出,此处本就是封闭的地方,这么一喊,像是翻滚而来的浪潮,汹涌不断地回荡在二人耳膜之间。 第181章 谢只南皱着眉,眼看着其中趴伏在树壁上的婴女四肢张开扑身而来,旋即挥斩一剑,将其头颅砍下。 圆滚滚的东西“骨碌碌”地飞到旁处。 烧也烧不死,若是一个一个砍下去,怕是还没被这婴女拖到洞中去,就要被累死。 身后之人的气息愈发微弱起来,谢只南不免担忧。 “晏听霁?” 晏听霁强压下周身戾气,温声道:“你寻到了么?” 谢只南明显感觉到他状态不对,想要转身去看他,又被面前扑来的婴女缠得无法脱身,“我还在找,你怎么样?” 晏听霁轻笑一声:“我没事。” 时间紧迫,谢只南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再次放出烈火,将这一圈团团围上前来的婴女隔挡开些许距离,却也只是缓兵之计。 这些婴女每受到一次攻击,速度就会更加迅猛,并且数量远比最初看见的要多不少。 身后之人暂时得缓,他回过身来,将手搭在谢只南握剑手上,不及她反应,暗红色灵力自他掌心出疯狂涌动,渡于两人相连之处,旋即朝前挥出一阵凌厉剑势,击退大半几近快要扑上前来的婴女。 此一击,将大半婴女斩灭于剑下。 谢只南抬眼观望,兀然注意到盘桓在二人正右方迟迟不动的婴女。方才就发现她了,她的身形略微比旁的婴女大上一些,头发也要粗长些,最明显的一点,她嘴里念着的东西不似其它婴女那般的嚎叫,而是低声呢喃着。 像是在下达指令。 “找到了!”谢只南手腕偏转,指向那仍在念念有词的婴女,“就她了!” 晏听霁心领神会地揽住她的腰:“那就,砍了她的头泄愤。” 黑红两色迎着猎猎风声交织相缠,凝聚起耀目红光交汇于越翎剑上,同剑身合一,隐有腾龙乘风破空之势,凡所有邪物,尽皆消陨,归于寂灭。 为首的婴女双眸猝然放大,欲要逃亡之际,头颅先行落地。 攀附在树壁上蓄势待发的婴女随着那为首婴女的死亡而跟着灭亡,她们那轻如飘云的身体卷着乌黑的长发一并没入在无尽焰火之中,魂飞魄散。 盈散着黑气的沙桐树登时萎靡颓然,粗长树根快速枯萎,软绵绵得像是一条条发烂许久的长虫。树心内顿时寂静下来,留下尚在喘息的二人。 谢只南扶住晏听霁,眉眼间满是忧色:“你怎么样?” 晏听霁无力靠在她身上,抱住她,“有点累,阿邈抱抱我就好了。” 方才碍于旁人,她没直接开口,现在只有她和他,便没什么顾忌的了。 她伸出两指将要探在晏听霁手腕处时,被他及时躲开了。 琥珀色的目珠有些怔然,他紧紧抱住人,不肯松手。 谢只南也没收回手,只是沉默地由他抱着,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心虚得很。她就知道这厮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说吧,”谢只南放下手,“老实交代。” 晏听霁温吞道:“说什么?” 见他还是死不承认,谢只南只好上手搭着他的肩,将人强行推开左右上下都扫视一圈,然后将人转了个身,又扫视一遍,再把人转回来,气哼一声:“你因为什么受的伤?” 晏听霁捧着她的手,亲昵地蹭了蹭:“一点小伤,没事的。” 还小伤! 这分明就是自伤! 能让他自伤的除了第一层的心魔,谢只南想不到有什么。 她又不是没自伤过,只是没他这么厉害。刚才接近他的时候,谢只南隐隐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然是损耗严重,几近湮灭程度。 谢只南严肃道:“你在第一层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之前她就好奇晏听霁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的脖子看,难不成是看见自己被他咬死了?所以才这么大反应?可不应该啊。 他本就为了自己损失大半修为,如今还敢自伤。 简直是不要命了。 晏听霁犹豫着,好半晌,他垂下眼睫,沉默无言。 这样的沉默让谢只南忽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似乎自己不该过问,可她等不到回答,心中不安。 又是一会儿,谢只南叹道:“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晏听霁俯身抱住她,“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 谢只南道:“好。” 婴女已死,自然也没有留在这的必要了。 谢只南轻声问道:“我们出去吧?” 晏听霁蹭了蹭她的脖子,撒娇似地道:“不要。” 谢只南:? “那你要做什么?”谢只南有些困惑,“这里还有什么让你留恋的东西吗?” 晏听霁:“......” 他抱得更紧了,像是有些委屈,但就是不说话。 片刻后,他突然开口,带着几分气音:“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不想有别人。” 谢只南迷惑地眨眼:“在这个地方吗?外面的人怎么办?” 他不说话了。 好吧。 也不是不行。 “你的要求可真多。”谢只南哼声道。 晏听霁笑了一声,“那我们坐下来休息好不好?” 第182章 看他一个伤患,谢只南才懒得计较,扶着他坐下后,她从自己腰间佩戴的药囊里掏出药丸来递给他吃下。 晏听霁很是抗拒地别过头,“我不要。” 谢只南气道:“你不吃我就不理你了!” 晏听霁乖乖回过头,凑到她手上将那颗药丸给吃了下去。 谢只南冷哼一声。 “好苦......”晏听霁低声道。 谢只南看着他那快哭了的表情,怔愣一瞬。 真有这么苦? 她眨眨眼,抬手捧住他的脸亲了一口,“还苦吗?” 琥珀色眼里是压制不住的笑意,“苦。” 她舔了舔唇,似乎和自己以前吃到的药味道不一样,“好像是有点苦。” 晏听霁安安静静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一把扯下自己腰间的药囊,系到谢只南衣带上。谢只南狐疑地看着自己扯也扯不下来的药囊,又看着他那一扯就掉的药囊,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等他系好后,她又尝试去扯自己本来的那只药囊,发现仍是一动不动的。 “......” “阿邈,”晏听霁指着自己的唇,“我还苦......” 谢只南看着他:“很苦吗?” 晏听霁点点头:“好苦。” 谢只南哼道:“哦。” 晏听霁:“......”怎么是这样的? 某人不肯罢休,趁着还没出去的这会子功夫,他伸手便抱住人,倒在她怀里哼哼唧唧着喊苦,被磨的没有办法,谢只南只好亲亲他让他安静下来。 虽说在这个地方是有些诡异,但耐不住晏听霁的缠人程度。 每亲一口,谢只南就会问他还苦不苦。 他不厌其烦地回答着苦。 谢只南哭笑不得,只好陪他重复一遍又一遍。 最后还是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谢只南才止住他没完没了的索吻。 于昭带着另外两人冲进来的时候,坐在地上的两个人面色沉静地看向他们,像是无事发生。 注意到地上的头颅,张文渊又大叫一声,“这东西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于昭和崔琼玉赶忙上前扶起人来,观察四周情形后又看向两人是否受了伤,见并无大碍后,松了口气。 崔琼玉抿着唇,似乎有些难以开口,但她还是问:“你没事吧?” 谢只南并未惊讶,只道:“我没事。他有事。” 于昭扒拉着晏听霁:“什么?哪里受伤了!” 晏听霁笑道:“我没事,已经吃过药了。” 于昭:“不行不行,我们快想办法出去,去找张医修给你看看。” 晏听霁鄙夷一声:“他算什么。” 于昭:“走吧走吧。” 据他说,几人方才在外想办法进去时,发现那塔门开了,且通连着塔外,只是晏听霁和谢只南两人还被困在这沙桐树中,不能扔下两人就走。 于昭和崔琼玉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打开这树心。 没想到,过了好半晌,这棵妖树突然就枯萎了,并且缩小了不止一倍。 几人猜测,是在树心里的两人找到出来的方法了。 于是兴冲冲地等着两人出来,可等了好一会儿,于昭都已经察觉到这棵树死得不能再死了,人还是没出来,只好进去找。 心中还浮现出好几幕不想看到的片段。 于昭带着崔琼玉和张文渊进来时,心底一直默念着千万不要出事,还好,看见两人安然无恙地坐在地上时,他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他解释着:“悬棂鬼塔每破一层,就会暂时对外开放生路,我们赶紧趁着现在出去,晚了就要上第三层了。这第二层都这么棘手,第三层绝不是我们现在的能力可以抵抗的。” 几人也没再拖着,顺着放开塔门的悬梯快速走去。 只是还没走到出口,身后猝然轰起一声炸响,谢只南下意识回头看,被一双手牢牢覆住耳,不得回头,余光却见那随着轰鸣声响起的烈烈火光。 耳边只能听到细微的喊叫声。 “不好!这塔怎么突然爆了!” “快跑!” “跑啊啊啊啊!” 是以一股极大冲击力冲向几人的背部,头部,以及整个五脏六腑。 谢只南紧紧回抱住身后之人,一双黑眸警惕地睁着,忽地瞥见混着黑气的劲力直冲晏听霁而来,她心中一紧,用以全部力气挡下这一击,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仿佛被什么东西冲散了一般,耳边嗡嗡作响着,听着他那慌措的惊呼声后便再没了意识。 塔炸了之后,几人终于被阵外的长老给带出了第三层,回到了现实当中。 漩涡前涌现出浑身伤痕的五个人,众弟子长老纷纷一惊。 “掌门,”冯长老指着那道:“这......” 被冯长老传信叫来的王求谙眼神微凝,只盯着倒地昏迷的谢只南。 最先清醒的是晏听霁,他起身后不顾任何人的劝阻,第一时间找寻着谢只南的身影,终是在旁处看到了她。 他踉跄地跑过去,将人抱在怀里,低声喊着:“阿邈?阿邈?” 她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要替自己承受一切伤害,总是想那么多,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第183章 他要疯了。 不料下一刻,怀中人眼睫轻颤,睁开那双雾蒙蒙的黑眸。 晏听霁欣喜若狂地看着她。 谢只南此刻面朝的方向恰好是对着王求谙的。她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自己面前的人,只是掏出一颗深亮色的晶莹水珠,高高举起来:“我找到婴珠了。” 圈外弟子惊讶起来。 “这也行啊!那她能进内门了。” “我还以为这次试炼出了问题,她能进都进不了呢。” “还真给她找到了,这也太牛了吧!” “......” 谢只南高举着手里的水珠,笑望着站在冯长老旁面色平静的王求谙。 对此,王求谙终于发出一声笑。 晏听霁迟疑地看向她,轻声问:“阿邈?” 谢只南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还发现自己被他抱着,登时坐直了身子推开人,语气不善,“你谁啊?” 晏听霁面色崩裂。 第81章 那笑笑得古怪。 王求谙从容地走到谢只南面前, 朝她伸出手。 被推开的晏听霁神情迷惘,望向谢只南的一双眼里满是疑色,可她连个眼神都没给自己, 她站起来,将婴珠递到王求谙手里。 “我找到婴珠了, 可以进内门了。” 这话不仅是对着他说的, 还是对着圈外围观的弟子说的。 这下,那些非议之人再不敢发出声音。 记忆里,她是在替张文渊斩杀了那只婴女后,发现婴珠缓缓从婴女的断首处跳出悬浮于半空中。婴珠并未受到任何污血的沾染, 仍是澄澈透亮,她心下大喜便将婴珠收于自己的纪宝袋中。 好在是找到了, 不然这次可算是亏大了。 王求谙略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朝着地上的晏听霁讥笑一声, 道:“你这弟子, 若是并未寻到婴珠,便到外门去吧。念在你能到第三层, 我可拨些内门弟子前来教导你。” 晏听霁从容起身, 冷冷看了他一眼,掌心便浮现出一颗同谢只南相差无几的婴珠来, 展示给众位弟子长老看:“我也寻到了,真是让你失望了,我也会进内门。” 嘈杂声再次响起。 “晏听霁也拿到了?” “这赌注不算数了吧,就两人拿到了,还都是外门弟子,要不是有邪魔侵扰,咱们内门弟子肯定能拿满十颗婴珠的。” “得了吧, 想赖账就直说。” ...... 站在一侧的谢只南眉头微蹙,看着晏听霁,总觉得似曾相识,可又脑子里根本没有他的任何记忆。回想起方才他看着自己紧张的神情,难不成她和他认识? 可怎么可能?她根本不知道他,连名字也不知道。 她大脑混沌,后知后觉的疼痛直搅着她的神经,她痛苦地捂着脑袋,踉跄两步倒在一人怀中。疼痛感忽而消失,她抬首向上看,发现是那个不认识的男弟子。 晏听霁垂下眼,看向她的神色满是委屈。 谢只南更困惑了。 他委屈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手,站稳脚。调整内息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修为突涨,似乎快要突破了。压下欣喜之色,她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 王求谙的手僵滞在半空,他忍着这口气,笑着对众人说:“好在有惊无险,快将受伤弟子送往方药阁去。这次试炼就此结束,我们会严查此次试炼中侵入的邪魔并诛杀干净,各位弟子切莫恐慌。” 隔着圈外弟子的那条屏障瞬然消失,崔九兆和微生劲微生银三人当即冲来,先是看了眼平安无事的谢只南和晏听霁,旋即跑到崔琼玉跟前。 崔九兆背起崔琼玉,朝着微生劲道:“你去背于昭吧。” 微生银:“你不是让我背张文渊吧?我不要。” 崔九兆无奈笑道:“当然不是让你背了,喂那边来个人背张文渊去方药阁!” 将这几个昏迷不醒的弟子背走后,长老们遣散了那些看热闹的弟子。 只留下谢只南三人。 王求谙心安理得地走向谢只南,却被晏听霁挡住不让前行。 他语气狠戾,“你耍什么花招?” 王求谙眼中浮起一抹嗤意,淡声道:“阿邈,过来。” 谢只南莫名其妙地走过去,面色古怪地盯着晏听霁看。 五堰派弟子都这么大胆了吗? 她只匆匆扫了晏听霁一眼,随即朝王求谙笑道:“哥.......掌门,我厉害吧!” 王求谙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温笑一声,“阿邈真是厉害。” 谢只南小声嘟囔:“别暴露我们的关系,还有别人在。” 王求谙眉眼弯得更深,“好。” 晏听霁拳头紧握。 以他现在的修为实力不足以将人带走,更不能直面冲撞王求谙。 分明试炼前一夜王求谙被自己打成重伤,如今这副模样看来,不仅好了彻底,而且修为要比前几日更加精益许多。 他忽然想起离塔前那团黑气。 王求谙并未理会迟迟不走的晏听霁,只是神色忧虑地看着谢只南,“你可有受伤?我见你的修为似乎精进许多,可是要突破了?” 第184章 谢只南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快又要突破,她笑道:“我倒没什么事,就是与我同行的几名弟子受了伤,诶?”她看向晏听霁,皱眉问道:“你还不去方药阁吗?我看你伤得还挺重的。” 晏听霁垂眼望向自己那身被刮得破烂的衣裳,满是血痕,倏地笑了一声。 听着他这一声笑,谢只南心口蓦地抽疼一瞬,她眉头紧锁,收回了放在他身上的视线,随后朝王求谙道:“我们走吧。” 王求谙轻声道:“好。” 看着二人将要离去的背影,晏听霁只能站在原地,让那双满是可怜的眼睛里装有的绯色倒影越来越小。他喊了一声,原以为是用了很大力气的声音,说出口却像是能被风一吹就散,连他自己都没听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她并没有回头。 她又忘了自己。 她为什么又忘了自己!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她又要忘记自己! 眉目间戾气横生,晏听霁眼眸微眯,面色稍稍扭曲一瞬,旋即发出一声笑。 那笑笑得古怪。 “没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他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 他将这些字碾碎了咬着,带着极重的恶煞之气。 而正朝前迈步的谢只南正同王求谙说着自己在奎山阴阵中经历到的事情,耳边忽而落下一声呼唤,极其微小,她顿了顿想要回头看,却被王求谙继续追问的话语引了过去,见他好像并没有听到这声叫唤,谢只南便以为是风声带来的错觉,只好忽略了去。 今日王求谙似乎格外安静,还什么都顺着自己,不管她说什么,都笑着跟她说好,虽然以前也差不多,可今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王求谙并未急着回无昇殿,而是与她一起进到了天玑殿中。 坐下后,二人像往常那般说笑着。 王求谙侧眸望了一眼她的床榻,说:“过会儿我让鱼伶过来给你这重新打扫一遍。” 谢只南疑惑:“为什么?我这不是挺干净的吗?哥哥,这又不是虞宫,不需要这么兴师动众了。” 王求谙语气冷了些:“不可以么?” 他突然转变的情绪让谢只南微微怔愣,像是意识到什么,王求谙温然笑道:“哥哥只是想让你住的舒服些,不好么?” 谢只南淡淡道:“嗯......” 王求谙眉眼间满是温润,他弯起唇角,略带歉意地摸了摸她的脸,沉默半晌。 心中隐隐生出的抗拒让谢只南不知所措。 “哥哥是不是吓到你了?”王求谙轻声道:“若是气了,打哥哥一拳也是好的。” 谢只南轻哼一声:“我才懒得打你。” 王求谙将人揽过怀,满足地低叹一声:“阿邈不生气就好。” 谢只南感受着他越收越紧的手,起了些挣扎之意,却不想被他锢得更紧,头顶上蓦地传来一声“别动”,带着几分少见的警告,她想着以前也是这样被抱着,只好撇撇嘴,由他去了。 只是今日王求谙抱她的时间太过长了些。 久到谢只南以为王求谙是不是睡着了,话也不说,只能听见二人平稳的呼吸声,周围安静得掉根针她都能知道,刚想抬头看看他是不是真睡着了,又被他按住。 “别动。”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的呼吸声忽然急促起来,王求谙猛地将她推开,那张如玉似的面庞竟起了一丝薄薄的红晕。 谢只南狼狈倒在地上,惊异地看着他。 王求谙没有看她,而是迅速起身离开,留下一句:“我还有事,鱼伶马上便来。” 谢只南望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脑子里竟回想起方才在紫阙山口时的情形,她忽然记起晏听霁,记起临走前他那不知其意的笑。 她原本是认识他的吗? 可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她捂着脑袋,痛苦不已。 为什么一想有关那男弟子的事情,她的头就剧痛无比? 进殿后的鱼伶见状,迅即前来将人扶起,为其施了些安神的灵术后,问道:“公主可还好?” 谢只南慢慢平静下来,她微微喘息:“伶姑,那个叫什么......晏听霁的,我来五堰派后和他认识吗?” 鱼伶微惊,她敛下眸中情绪:“不知。” 想想也是,都来了五堰派,不像在洧王宫里,鱼伶几乎不怎么管束自己,更别说知道她和谁认识,和谁不认识了。 鱼伶隐隐联想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也算有了猜测。 但她不敢说。她只能做个哑巴,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混在其中。 鱼伶将人扶坐下后,召出傀来清扫天玑殿。 看着那几只小傀勤勤恳恳地打扫着,谢只南有些郁闷。 也不知是为何郁闷,就是郁闷。 看什么都不顺眼。 等到鱼伶走了以后,谢只南更郁闷了。 * 王求谙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回到无昇殿内,回到那座离天玑殿仅隔着一座庭院距离远的宫殿。 慌乱、恐惧,无一不在他心口处蔓延开来。 他怕自己的卑劣被如今的谢只南瞧见。 第185章 怕她再次厌弃自己,憎恨自己。 王求谙闭锁殿门,将自己关了起来。 那团黑气幽幽出现,围绕在他身侧,吐露着毫不掩饰的邪气。 “你这是做什么?我都替你消除了她的记忆,你怎么还是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 王求谙靠在门壁上,神情冷然。 “你多虑了。” 这团黑气是王求谙特意唤醒的魔,也是死于千年之前的魔。他本无需同这样的邪物苟同,可就是因为晏听霁的再次出现,他再次将人带离了自己的身边!让他不得不忧惧起来。 他耗费了自己精养百年的魂气,一一渡给了这只魔头。 养着这么些时日,也算是有了起色。 那夜他被王求谙困锁在瓷瓶当中后,虽是愤恨,可又无可奈何,只能蛊惑着王求谙的神智,诱导出他说出心中最希望的出现的事。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把我放出去,虽然现在我不能解决了那只妖鬼,但是我可以帮你。”他轻声哄骗道。 王求谙冷笑:“你能帮我什么?” 魔说:“我帮你,改变她的记忆,让她忘记那只妖鬼。” 此言一出,王求谙的确变了神色。 他淡声问道:“怎么帮?” 魔吃吃笑着,知道他这是对自己的提议心动了,于是加大马力,冲着瓷瓶道:“她不是马上就要进你们那所谓的试炼了么?你将我放进去,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好了。” 王求谙质疑:“放你出去?” 魔:“哎呀呀,这不放心那不放心的,你怎么做事?婆婆妈妈的。我马上就能成形了,不会忘记你的,到时候我还能帮你,帮你完成你这几百年来唯一的心愿。” 思虑许久,王求谙同意了。 奎山阴阵一开启,魔就顺势进入隐藏起来,他观望着这群内门弟子,想从中挑出一个来做自己日后的出路。毕竟死过一次,他也长心眼了。 太傻的不要,他看了眼张文渊,便提前操控着悬棂鬼塔里的婴女出来,试图通过他来引诱谢只南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设下的陷阱里。 直接消除她的记忆,这不太好下手。 这女子的心魔根本没能困住她,到了第二层,也是不好下手的。 趁着那几人都还停留在第一层的间隙,找到了于昭。 于昭的心魔,他看了一眼,一时沉默。 这男弟子虽说比张文渊聪明些,可是他的心魔是不是正气太盛了? 等于昭突破了第一层,魔把那幻魇猼兽给一脚踢开,自己代替了这段幻阵,勾出一些最美妙的场景来引诱他。 魔指着那群衣裳破烂的凡人说:“你瞧,这些人是不是很可怜?” 于昭诚恳点头:“好可怜,我要去帮助他们。” 魔笑道:“我可以替你帮他们,只要你帮我做事,成为我最忠心的下属,我会让他们每个人都吃上最好的食物,穿上最好的衣裳,开心快乐地活着。” 于昭疑惑一瞬,点头:“好。” 魔没想到他能答应得这么快,旋即放声大笑。 “那你现在是不是该帮帮我这个可怜的魔,救我出来呢?” 于昭听到“魔”这个字眼后,当即变了语气。 “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 飘散在半空中的黑雾本该是看不见有什么变化的,可就是有那么一瞬间,它十分明显地散裂开许多。 魔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于昭:“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 魔气得破口大骂:“我做错什么了!都来杀我!” 于昭:“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诛杀邪魔。” 魔:“......” 他决定放弃这个比张文渊还要愚蠢的弟子。 将人全部引到悬棂鬼塔后,魔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下谢只南和晏听霁。 倒是聪明,只是那妖鬼怎么总是同谢只南腻歪着。 看的魔对此很是不解。 男女间的情感便是如此么?也难怪王求谙求而不得,瞧着确实美好。 他冷哼一声,一切都在照着自己的计划进行。 果不其然。 其实他本就是冲着谢只南去的,谁知道那晏听霁老挡着,他本来想着绕过晏听霁顺势给谢只南更换记忆,可这女子竟生生扭转方位,接下这一击。 第186章 他其实很奇怪,也愕然。 但这都不是他该管的事,他做好这件事后,王求谙应当会给予他更多灵力,让他早日成形冲破枷锁。 * 谢只南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空落落的,又觉得有哪些记忆是对不上的,不过那些对不上的记忆都很模糊。她搜寻了一下记忆里的人,似乎在五堰派里,她和好几个弟子相识,可又不是很熟,平日自己也是独来独往,并未同谁人交好。 想来也是,自己在洧王宫的时候,那些婢侍都不敢靠近自己。 她们只会惧怕自己。 这么想着,挂在床檐上的角铃“叮当——”响着,窗外秋风掠过,卷着落叶沙沙作响,谢只南看向那只角铃。 这是鱼伶走之前挂上的,说是王求谙寻来的,撞风的时候声音特别清脆,比那些普通铃铛听起来更月悦耳些。 既然他都这么说,谢只南也没好拒绝。 挂就挂吧。 反正明日她就能进内门了,到时候就能正常地进到学宫上课,谅那些多嘴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原以为到了五堰派,她会认识很多新朋友,可照现在看来,还是没有人能受得了她的脾气。 只有那晏听霁,他好像在自己睁眼时就在了。 那关切不似作假。 总不能是平时不敢上前同她搭话,只躲在暗处偷窥她的同门? 她这样优秀,有如此仰慕者也是应该的。 谢只南倚躺在摇椅上,渐渐起了困意。 迷糊间,自己面前的光倏然暗下,她闭眼嘟囔着:“怎么天黑这么快?” 才说完这句话,摇椅猛然向后倾倒,谢只南被惊得睁眼,黑眸中多出了一个倒影,正是先前在紫阙山口的晏听霁。 他面色冷得可怕,琥珀色眼中满是凶狠之意,身上还穿着那染满鲜血的衣裳,把谢只南吓得睡意全无。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我......” 话没说完,晏听霁伸手揽住她的腰肢,生硬地抗在肩上往外走。 谢只南不断挣扎,拍打着他,“你做什么!你疯了吗!来人啊!救命啊!” 可这附近除了王求谙离她近一点,没人能靠近这里。 她下意识施出术法攻击,没想到还真成功了。 晏听霁僵硬了一瞬,将人放下。 谢只南愣愣看着他,警惕地退后两步。他的面色古怪,望向自己的那双眼似乎有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谢只南讪讪道:“对不起啊,我有点害怕才打了你的。” 晏听霁眉头紧皱:“你说什么?” 谢只南重复:“对不起?” 晏听霁猛地攥住她的手,将她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又探了她的神魂,探清是本人后松了口气。 他威胁似地靠近,“不许跟我说对不起。” 还有这要求。 谢只南点点头,答应他这离谱的要求,“那你能松开我么?你力气太大了。” 晏听霁神色愈发复杂起来,他并未松手,而是继续胁迫:“跟我走。” 谢只南摇头:“不走。我跟你去哪?” 晏听霁:“离开这,去哪都行。” 谢只南:“凭什么?” 晏听霁沉默了。 等不到他开口,谢只南只好问道:“我们,认识吗?” 晏听霁似乎变得委屈不少,他正要回答,一阵金色光印遽然朝他冲来,晏听霁将人推开挨下这一掌,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王求谙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这弟子,擅闯他人寝宫,意欲何为?” 第82章 疑惑并未解答。 晏听霁抹了把唇角的鲜血, 恶笑着抬手捏碎那悬挂在床檐处的角铃。 才挂上不久的角铃便被他生生震碎,化为齑粉湮灭在半空中。 刺眼的血色霎时淹没入那双乌色瞳眸,谢只南额角上的青筋直跳, 光洁白皙的额头上渗出密密汗珠,那颗始终不得安稳的心脏此刻仿佛被刺入尖刃狠狠拧绞, 几乎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欲上前, 可又被王求谙一记眼神止步于此。 “阿邈,你可有被他伤到?” 他的声音是柔的,可那双黑眸中似浮有一层淡淡的薄霜,冷硬无常。 晏听霁咽下这口血, 笑道:“王求谙,你倒是聪明了不少。” 可是那又怎样? 他想做什么, 任谁来了都挡不住。 面对两人之间的冲锋,谢只南愈发困惑不解, 她的困惑被王求谙尽收眼底, 也为她当即解惑。 “此人心术不正,早在入派时就一直尾随于你, 哥哥知道你善良, 便暗中训诫过他几回,谁知他不仅不放弃, 反而还变本加厉,如今更是直接闯入你的寝殿。”王求谙义正言辞道:“现在,哥哥帮你收拾这条臭虫,让他永远消失。” 晏听霁呵笑道:“你有这个本事吗?” 凌空落下的罩子将谢只南笼到旁处,别人近不得她身,她也出不去帮忙。 王求谙收回手,冷笑一声, “你伤得很重啊,看来是要死了。” 晏听霁不怒反笑:“那就试试啊,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杀我。你就是再怎么耗费功夫,搞出那些邪门歪道,我也始终压你一头。” 第187章 两人的对话让谢只南听的云里雾里。她想出去阻拦,可是这屏罩是王求谙下的禁制,自己根本出不去。 这晏听霁分明已是强弩之末,若是再和王求谙打起来,怕是要命。 “哥哥!”谢只南喊道:“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你别跟他计较了!” 这话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王求谙抬手凝气,金光源源不断聚拢自他掌心处,他的动作很慢,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十足的自信,仿佛已然预料到晏听霁的结局。 待他拍掌出击之时,这道灵光急剧前冲,袭着劲烈的风声势如破竹。谢只南为之一惊,却见晏听霁只一挥手便拍散他那看似强悍的灵力。 晏听霁低低发出笑声。 “废物。” 王求谙瞳孔一震。 怎么可能...... 为什么?他不是受了伤么?他不是损了大半修为么?! 晏听霁眼带讥讽,微抬手指,囚困住谢只南的那顶空罩发出一声细微的摩挲声,顿时化作同那只角铃一样的下场,缀着微红色暗光,碎为齑粉消散于空中。 谢只南有些怔然。 晏听霁看着仍在保持镇定的王求谙,微弯眼眸中浮起一丝红雾,旋即这点红雾占满他的眼,斥着四溢的杀气,变作阵阵疾风利刃如洪水般猛冲向前。 王求谙身躯陡震,已然有倾倒之意,他强撑着双膝,眼睁睁看着晏听霁再次将人给带走。 “阿邈......!” 晏听霁闪身至王求谙面前,五指攥压在他肩头施力,琥珀色眸戾意横生,只见王求谙在自己的视线下一点一点下移,晏听霁弯起一抹恶劣到极致的笑容,“怕死么?” 王求谙单膝跪倒在地,面容几近扭曲,“晏听霁!” 谢只南被他锢在怀里反抗不得,“哥哥!” “砰”。 鱼伶冲进了天玑殿。 这里不是洧王宫,动起手来也只能背着人,不能大动干戈。她召出一众傀儡朝晏听霁的方向攻击,却像是蚂蚁撞树,根本对他不起任何伤害。 他浑身释出腾腾杀意,冲撞开靠近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除了谢只南。 鱼伶同那些傀儡一并齐齐倒地。 “公主!” 谢只南又看向鱼伶,满脸愠色,“你要做什么?我跟你走行了吧,你别伤他们。” 晏听霁语气生冷,将人横抱在怀便离开了五堰派。 “不许看他。” 谢只南被他摁着脑袋,连回头都不能回,她扫了一眼脚下的万丈高空,不禁瑟缩一瞬,同他贴得更紧了些。 “你要带我去哪?” 晏听霁不理她,她也不敢松手,只好默默等着他带自己落地。 怀中人不再反抗,晏听霁垂眸凝了一眼,见她乖巧安静,似乎并无任何害怕之意,反倒安然。他抿抿唇,想要低声问她,却见她闭了眼,呼吸平稳,像是睡了过去。 ...... 强忍着身上焚裂之苦,晏听霁将人带回了原来那处隐蔽于世的居所。 他施下清洁术,将屋里屋外都打扫过一遍后,抱着人进了屋。 还睡着。也不害怕。 晏听霁涩然一笑,抱着人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躺着。他跪在床侧,垂首默然无言,随后抬眼凝向的,仍是她那截白皙的脖颈。 他伸指触及,暖意如流水般蔓延至他指尖,消缓不少内心带来的苦痛感。 谢只南眉头蹙起,只感自己的脖子似乎被什么冰霜捆着,冷得很,让她快速清醒。她睁开眼,入目便是陌生的帘帐。 太丢人了!她居然被吓昏过去了! 羞赧之意拂上她两颊,晕着微薄的红晕,叫她又气又恼。 晏听霁并未急着收回手,只是安静地望着她。 寻着冷意过望,她偏头对上那双无波无澜的琥珀色眼,呼吸一滞。 她眨眨眼,余光瞥见他的指覆压在自己的脖颈上,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她只好打破此刻的寂静。 脖子上的冷意如刃,抵着她不敢乱动,谢只南大着胆子伸手去握住他的指,这才惊觉他的手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冷,像是冻了层霜的木棍,冷意涟涟。 克服自己下意识的退缩,谢只南完全握住他的手,带着点不确定的口吻,随即坐了起来。 “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 琥珀色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黯淡的眼眸中倏忽泛起一丝光亮,像是期待。 “你是那个要杀我的刺客。” 晏听霁:“......?!” 被握住的手指猝然收紧,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身子往前带去。黑白分明的眼珠陡然睁大,这分明是被吓到的反应。若是论之前的谢只南,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来,可她现在的模样、神态,与在凡间的谢只南几乎无异。 无非就是多了些自信。 “你......”晏听霁眼神迟疑,“你还记得什么?” 谢只南见状,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就因为我是公主?你想拿我来威胁王求谙什么?钱?权?还是你因为见到本公主真颜被惊艳到了,一见钟情于我?” 晏听霁:“......” 第188章 虽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对他曾要杀过自己的记忆模糊不已,可照现今情形来看,他压根没有要杀了自己的意思。 要是想杀,早就在天玑殿就动手了,何必大费周章地推开王求谙和鱼伶将自己带走呢? 可唯一与他有关的记忆,就是他拿剑对准自己。 至于为什么...... 嘶。头好疼。想不起来了。 她捂着脑袋,难以忍受这样的剧痛,意识模糊着一下子便栽到他拿坚硬的胸膛上,撞得鼻尖通红,泪意直涌。 晏听霁忙抚住她的头,为其安神,过片刻后,轻声道:“对不起。” 谢只南恢复了些,听到他的道歉更是觉得匪夷所思。 杀她还会跟她道歉?好矛盾。 记忆里,这厮是准备杀了自己的,但是后面他把自己带走,困在他所住的宅院里,不得自由。为了安抚他,她似乎用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办法。 自己这么窝囊吗? 晏听霁陡然松开手,朝外吐出一大口鲜血。 浓重的血腥气霎时弥漫在这间屋子内,潮湿黏腻地萦绕在二人之间。 “你伤得很重,快去找个医修来救你吧。”谢只南建议道:“你送我回去,我让张寿来给你治伤,好不好?” 晏听霁轻轻拭去唇边沾染的鲜血,古怪地笑了一声,“你连他都记得,就是忘了我?” 谢只南不解:“我不是已经记起来你是谁了吗?” 疑惑并未解答。 只见他手掌狠狠扣住自己的后脑,粗暴地吻上自己的唇。 铺天盖地的血气渡到了她的口,她抬手挣扎拼命抗拒,紧闭的唇瓣被他毫不怜惜地撬开,纳入吐息,被迫完全吃下他唇齿间留有的鲜血。 谢只南抽身不得,只好借力反咬,二人相缠间血气愈发浓重,对方却并未有停下之意,直至她眼角落下一滴泪,晏听霁这才松开。 晏听霁眸色阴郁,他施下洁净术,弄干净血污后,起身往外走。 谢只南淡然地擦去那滴泪。 * 倒地的傀儡瞬间化散开来,消匿于无形。 鱼伶伤得不是很重,晏听霁并未对她下死手,可王求谙不一样,等她走去搀扶他时,发现王求谙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被晏听霁打散了半生修为,留下一半是为了确保他死不掉。 若是死了,晏听霁不好交待。 王求谙跪倒在地上,竟发笑一声。 鱼伶不解他的笑,以为他是恼极了。她将人搀坐到一旁,清扫干净大殿后,问:“可要去追?” 王求谙咽下这口血,眉目温润:“不用。” 鱼伶:“可是......” 他斜睨一眼,鱼伶立即噤声。 只消片刻,他便化作云雾消失于天玑殿内,鱼伶漠然收拾一切,随后关上殿门离开。 回到无昇殿的王求谙终是撑不住力,几欲倾倒,好几次撑在壁上的手要下滑了去,被那躲在暗处的魔救了起来。 王求谙捏着一颗药丸,缓慢服下。 这是张寿做的药,他这人有一点好,便是医术高明,凡是受了伤,只被他看过一眼,便是将死也能给生生救回来。 王求谙受得伤并不致死,所以张寿也好医治。 只是三番两次的受伤,便是再厉害,张寿的药也不能当作糖丸来吃。 王求谙只跟他说,这是最后一次。 不会再有下次。 张寿不懂。 是人便会受伤,怎会有最后一次之说? 除非将死。 可王求谙并未明说。在五堰派,二人乃上下普通关系,可在洧王宫,他们便是君臣关系。这层关系让张寿总是会对他带着一点敬意。 不敢冒犯。 服用下这颗药后,魔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人都被他带走了,那我不是白费功夫?” 王求谙淡声道:“我已确定赢魂灯还在晏听霁手上,他没有交还给阿邈。她从往生池出来以后,赢魂灯便不在她身,之后更是不见其佩戴。这样的东西,她尝到过甜头,自然是知晓其中重要性,可她发现这东西没了,第一时间问了鱼伶,之后却迟迟不来问我。”他恢复些许,掸了掸衣上褶皱,“晏听霁没有给她,想来是有什么别的想法。阿邈既不知赢魂灯去了何处,后续也未见她催动赢魂灯的力量。所以不来问我的原因只有一个。” 魔:“什么?” 王求谙:“她认为是我拿走的。不问我,已是对我有了隔阂。” 魔:“就这个?” 王求谙:“不然你以为,晏听霁这样少了大半修为,又被重伤,如何能这般快速痊愈?赢魂灯本就是他的东西,他知道怎么用。” 他又叹一声,坐下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魔:“你们人真是复杂。” 说这么多,他也没听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求谙平静地煮着桌案上摆好的茶,炉底小火烈烈,炙烤出炉内茶香,白雾四溢,袅袅升起,他慢条斯理地倒着茶,喝下那口滚烫的茶水,面不改色。 人带走便是,总归是会回来的。 照谢只南的脾性,并不会给一个陌生人好脸色,他也定然讨不得半点好。更何况她失忆了,只忘记了晏听霁。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快意的呢?暂时的也好,被他想办法唤醒也罢,谢只南总是会回来的。 第189章 王求谙知道她。就算再怎么厌恶这里,她也是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哪怕是厌恶他。 两人立过死誓,若有违背,一方不得好死。 虽说当时哄骗之意居多,可这誓言就是立下了,逃,也逃不远。 谢只南当下惜命得紧,这点王求谙根本不担心。 而且,晏听霁好像并不知道这件事。 看来她也不是很信任他啊。 自从晏听霁回来后,谢只南便愈发不受管控。不受控的妹妹,他不喜。 筹谋一切,以身做局,不过是为了探探晏听霁的真实实力到底如何。至于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他的猜测,就算说的毫无逻辑,并不重要,搪塞过去这只单纯的魔便罢了。 他没有办法不信。 方才,晏听霁终于露底。 知道他的底,王求谙之后也放心许多。 王求谙放下茶盏,抑制不住地发出笑来。带动着胸腔起伏,不知笑了多久,笑得连一旁观望的魔都以为他是被气疯了。 “倒是强了不少。” 又听他念着:“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会让我们重归于好的,我们是最亲的兄妹啊。” * 谢只南抿了抿唇,蹙眉为自己口中施下洁净术,觉得清爽许多后,翻身下床。 不知道晏听霁去了何处。 他走了,把自己一个人扔在这里,是想困死她? 若是真的走了,那她也能走了。 于是她走出门外,瞥见那漆黑的树下坐靠着方才离去的晏听霁。 他蜷缩在树旁,瞧着怪可怜的。 谢只南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去,发现他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似是晕了过去。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趁着这会子功夫,慢慢挪步至院外,还未触及院门时,忽然折返。 她冷哼一声,将蜷缩着的晏听霁用力扛了起来,扶进了屋里。 现在虽是不冷,但也入秋。他还受了伤,若是再受寒,就是再怎么强健的身体,也遭不住。 “也不知道你倔什么。”谢只南骂道:“多大的人了,还跑到外面去挨冻。” 晏听霁头低靠在她肩上,看不见神色。 好不容易将人放到床上了,谢只南是累得不行。她本意是想将人放下就走,可又见他伤得这么重,只好在屋子里翻翻找找,找到了一些较为常用的疗伤药材。她捣鼓许久,简单地熬了一壶药,随即给他喂下。 晏听霁这会子倒是听话,昏迷不醒竟也全部喝进去了。 给他盖了被子,谢只南也心安不少,正欲离开,那扇敞开的屋门骤然紧闭,发出一声剧烈的撞响。她还没从惊吓中回神,背后突然涌现出强劲的吸力,仿佛有很多只手,吸卷住她的身子,使她被迫躺倒在身后那张床上。 更是直接躺到了晏听霁的怀里。 “飒——”。 烛火熄灭,光线暗下。 一手圈住谢只南的腰,蛮横地撞进身后之人怀中,冷意直从她的腹部蔓延至脊背,带着霸道的狠戾,压得她身子轻微颤栗。 “我让你走了吗?” 第83章 令人头疼的小狗。 谢只南终是放弃抵抗, 无奈道:“那你要如何?” 圈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她僵硬地动了动身子,又被他按住, 心中憋闷不已,气得只想咬他。 又没了声。 谢只南掐着他的手, 揪着、扯着、拽着, 他都无甚反应。 反而还让他的力气更大了些。 这哪里是像受伤的样? 谢只南忍道:“你到底要干嘛?你这样我没法安心。” 晏听霁忽声道:“有何不安?” 谢只南:“我跟你还没熟到可以睡一张床,你要是强迫我,我就会睡不着,睡不着就会休息不够, 休息不够我就会烦,烦了我就会发脾气。你受得了吗?” 晏听霁轻轻贴在她颈窝处, 莫名乖巧:“我受得了。” 谢只南:“......” 她才不信。 晏听霁方才还冷得要命,现在倒是像一壶热汤紧贴着自己, 屋子里本来就不凉爽, 被他这么一挨着,自己倒快要成了被热汤熬着的骨头了。 谢只南其实还有些惊讶, 惊讶自己竟不排斥他这般亲昵。 想来也是, 那段模糊的记忆里,晏听霁也总是会在夜里这样抱着她睡觉。 既不排斥, 也就算了。 她正好困了。 随他。 晏听霁细数着怀中人的呼吸声,听她逐渐平稳下来,面上浮跃出些许喜色。 她还是信任自己的。 这一夜,晏听霁并未安眠,他尝试进到谢只南识海当中,探查是哪出了问题,可就是有一层破不开的壁阻拦着他。 不过倒也并不是没有收获。 他发现了她识海被那一缕恶心的黑雾勾缠, 晏听霁只能观望,用尽了一切手段也无法灭除,直至天亮,也不得果。 晏听霁这一日耗费太多精力,他倚靠在谢只南怀中,沉沉睡去。 * 辕邈很头疼。 对于辕赢千辛万苦给她寻来的那只妖鬼很是头疼。 自从他有了名字,每日都要让辕邈叫上他上百回才满意。若是不理他,他就要闹。一闹起来,整座宫殿都要被他掀得鸡飞狗跳。 第190章 将这妖鬼送来后,辕邈将他放在偏殿养着。 本该是这样的,他这妖鬼倒是恃宠而骄,夜里准时准点地溜进正殿,还知道避过那些宫人的眼,悄无声息地躺在辕邈的床榻上。 赶也赶不走。 让他有了一次机会,之后便次如此。 见他也只是个灵智不全的妖鬼,夜里只会睡觉,做不出其他事情,辕邈便顺着他去了。 但也有一点私心。辕邈并未显明。 辕赢每日都会来看她,顺便询问近日有关这妖鬼的事情。辕邈没有如实回答,只是搪塞了过去。若是叫辕赢知道这妖鬼不服管教成日夜里爬床,怕是早死了。 毕竟她还蛮喜欢这只漂亮妖鬼的。 不过身侧人多眼杂,众口难调,辕邈只能让自己从小养到大的一只鱼妖对下施压,让她们看了也不敢乱说。 这只鱼妖也很可爱,她给她取了个名字——鱼伶。 鱼伶作为自己的贴身侍女,替自己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 当然,不是什么恶到极致的事情。 至于今日为什么头疼,是因为鱼伶在带人打扫偏殿的时候,发现了蹲在角落的晏听霁。偏殿弥漫着一股极重的血腥气,带着人进偏殿时,望见一路的血迹,有不少宫婢被吓个半死。她们看见那只平日做事跳脱非凡的妖鬼此刻正缩在角落抱着一只鸡生啃,是一口被咬断了喉管的鸡,掉下的鸡头还血淋淋地被甩在他脚旁。 跟在鱼伶身后的宫婢见状,纷纷惊叫起来,有的直接晕厥倒地。 鱼伶对此也甚是头疼,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若是打了,这妖鬼怕是又要缠着辕邈不得安宁。若是骂了,他更是要闹。 只能哄着。也不知辕赢将这东西送来的目的是什么。公主也不叫人去说,谁要是说漏嘴,谁就死。鱼伶自然是站在公主这边的,那旁的无人撑腰的宫婢本就在此做事,要是背叛主子,死也是死有余辜。 鱼伶听着身后倒地的声音,立即回头警告,说:“谁要是再敢发出声音叫外头听见,杖毙。” 宫婢们接连捂嘴。 鱼伶又道:“去叫公主来,再用水把这几人泼醒,不许昏着出去,谁若问起,你们只说进了野物,我在收拾。敢说别的,我听得见,不想要舌头和脑袋的,大可去说。” 宫婢们哪敢,从一旁取了水,跌跌撞撞地泼在几名倒地宫婢的脸上。待她们醒转,又捂住她们的嘴以作警告。 蹲在角落的晏听霁没了动静,他捧着手里的尸体,并未回头。 听到要将辕邈叫来,更是有些发疯之意,想要冲出去威胁她们,但这些都是她的人,他还受着金印囚锁,什么也做不得。 等他听到辕邈的脚步声渐近时,他捧着鸡的两只手有些紧绷起来。 “把这清扫干净。” 宫婢们见她似乎并未受到任何惊吓,还是颇为佩服,忍着恶心和害怕清扫干净地上血渍后,鱼伶领着这群宫婢退出了偏殿。 辕邈随意坐了下来,盯着那蜷缩起来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 她方才只不过出去办了些事情,才离了这么一会儿,他就给自己闹事。 “晏听霁。”辕邈叫了一声。 晏听霁身体微微松动,他想回头,可又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会吓到她,还会脏了她的眼,于是仍旧抱着那只没了头的鸡,一动不动。 辕邈无奈笑着,又叫:“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你是聋了吗?” “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我要是过去的话,弄脏我裙子我就要生气了。” 听她一下子叫了自己这么多遍,晏听霁早就耐不住性子了,差点飞奔过去,但他只是慢慢起身,转过来看着她。 辕邈这下终于看清他是什么模样了。 满嘴的血,蓬乱的头发,那身月白色长袍浑是血红污色,脏得不行。 爱玩,又爱穿白色,每次收拾起来都要吓倒一排宫婢。 晏听霁站在那,脸上倒没什么心虚的表情,只用那双眼直勾勾盯着正坐着看他的辕邈,似要看出些什么来才罢休。 辕邈又笑了一声。 真可爱。 她勾勾手指,“过来。” 晏听霁走了过去。 她又道:“把那鸡扔了。” 晏听霁抱得紧紧的,没有听。 辕邈倏然皱眉,“扔了。” 晏听霁将鸡甩到一旁,似有不甘。 辕邈终于站了起来,抓着他那两只脏污污的手,摁到鱼伶唤人端进来的水盆里。 今日这衣裳碍事,是宽袖,不好帮他洗,不过辕邈不甚在意,脏了再换就是。她耐心仔细地洗着晏听霁手上的血污,替他搓干净后,又拿来方帕擦干。 晏听霁时不时侧眼看她。 她怎么不生气? 在他想着辕邈为什么不生气的时候,那湿了水的方帕骤然贴在了自己的嘴上,他警惕地看过去,忍住动手的冲动,发现是辕邈将那洗过手的帕子又用在自己嘴上擦着。 他倒是不在意,只是辕邈笑得很开心。 辕邈的动作很轻,擦在他嘴上的时候痒痒的,弄得他全身都痒。他都想抓住她的手狠狠擦去,但是看她这么认真,就算了吧。 第191章 “好了好了。”辕邈扔下帕子,拿起桌上摆着的干净衣裳,递给晏听霁:“去换上。” 晏听霁眨着眼看她。 “还想要我给你换?”辕邈笑道。 晏听霁点头。 遭来的是脸皮子被扯。他不明所以地被她用力揪着脸,骂了一声脸皮厚,然后就被赶去屏风后换衣服。 晏听霁委屈地捧着衣服走到屏风后。 辕邈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过去,又看着他很是不拘地将换下来的脏衣随手乱扔,不知道穿了多久,他披着一身歪歪扭扭的衣袍走了出来。 ...... “那些宫婢是服侍你太好了,没教你规矩吗?”辕邈气笑道。 晏听霁眼神轻蔑,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因着他什么都不懂,所以在教会他说话之后,成日乱跑乱跳闹来闹去,辕邈就叫人教他宫规。 每日都会上报情况。每日情况都不同。 譬如前日,是晏听霁撕烂了好几本书册,不肯读书。 昨日是晏听霁推倒了烛台,险些失火。 今日野了些,直接生啃活物了。 ...... 辕邈叹气一声,走过去替他敛好衣襟,替他周正衣冠。晏听霁看着她帮自己穿好衣服,唇角不自觉勾起。 “今日怎么这么安静,不会说话了?”辕邈扯扯他的衣领,抬眼看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晏听霁凑近些许,同她间距不过几厘,“不知道。” 辕邈眼眸微眯,“你为什么要生吃禽物?你哪发现的?吃成这样,下次想吃可以叫宫婢给你做,煮熟的更好吃。” 晏听霁问:“你不害怕?” 这话问的奇怪。妖鬼一类本非凡物,生性如此倒也能理解,要是怕,那可真是把她的胆子看得太小了些。 从那双黑眸里,确实没看出惧意。她和那些宫婢的反应都不一样,为什么? “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辕邈将人推开些许。 她回身坐下,晏听霁也跟着一起坐下。 这只鸡是晏听霁今早在园子里发现的活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身上的腥味诱惑得很,晏听霁便抓住藏了起来,带回到偏殿里。 辕邈说过,偏殿是给他住的,相当于他的家,所以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所以他把这鸡带了回去。 抵不住这诱惑,虽然中午吃了好多食物,可这生食来的吸引更大些。 晏听霁便抱着它躲起来,一口咬断它的脖子,吮吸着那新鲜的血液。可当他吮吸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辕邈的规矩,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一身被血弄脏的衣裳,有些无措。 后来又听到鱼伶等人的脚步声,更是慌乱起来。 可他怕什么?他本就是这样的。 在还没被带回王宫前,他一直都是这样生活。 晏听霁满脸不服气地看着她。辕邈不理他,他就一直盯着她看,看到她还是不理自己,越想越气,直接钻到她怀里,问她:“你为什么不理我?” 辕邈推开他,小口饮着茶,仍是不理。 晏听霁又靠过去,“为什么不理我!” 辕邈还是面色平淡地推开人,这回把眼睛闭上了。 晏听霁气极,直接将人扑倒在地,强迫她睁开眼看自己,恶狠狠道:“理我。” 辕邈冷静地看着他,就是不跟他说话。 最后僵持不到半刻钟,晏听霁就服了软,他耷拉着眼角坐起来,背对着辕邈不说话。 辕邈慢悠悠扶着桌案起来,微微弯唇,随后拍了拍他的肩,“晏听霁。” 旋即一双亮晶晶的琥珀色眼就转了过来,朝她露出委屈,“我就是想吃,这也有错吗?你不是说偏殿都是我的,我想做什么做什么,那我想要的东西,自然也要带到偏殿藏起来。为什么我错了?” 对于他这番认错的态度,辕邈还是很意外的。 看来这段时日的教导还是有些用处的,也算是没白费,还是很听话的。 辕邈摸摸他的头,道:“你现在在凡人这里生存,就得遵守凡人的规矩,在你那确实无错,可在我们这里,就是错的。你若是以后还想留在这,就要好好听话。你还想留在这吗?若是不想......” 若是不想,我再想办法将你送走。 也就不用学这些繁杂的宫规了。 晏听霁抓住她的手道:“想。” 辕邈怔然。 晏听霁又道:“我喜欢留在你身边。” 这话直白,说的人无意,听的人有心。 辕邈面色一热,僵硬地抽回手,又是沉默。 晏听霁没注意她的不自在,而后又凑近说道:“你今夜可以睡在偏殿吗?这是我家。” 辕邈:“......”这是把她也当成自己的东西了吗? 她拒绝:“不可以。” 晏听霁:“为什么?这是我家。” 辕邈:“我又不是你的东西,你要把我也藏起来吗?像那只鸡一样?” 晏听霁:“你干嘛和它比,我更喜欢你。” 辕邈:“......” 第192章 在他的强势痴缠下,辕邈终于妥协。睡哪不是睡?在寝殿的时候他就总是偷偷溜进来,今夜大不了自己溜过去。 后来辕邈叫了鱼伶进来收拾,躲在角落的晏听霁偷摸看着。 鱼伶问:“公主,这是不是太过闹了些?还是不用叫太子给他加些束缚吗?” 辕邈摆摆手,笑道:“无妨,好好教便是,他会好的。” * 谢只南醒来的时候,晏听霁还在睡着。 这不是好机会?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但又想起昨夜的情形,还是心软,折返回去摸了摸他的额头。 果然是烧了。 也不知道在逞什么能,受伤了还不安分。 昨日那些药材少得可怜,能被她凑齐都是撞了运了,现在这样,她只能出去采药。还好她读过医书,不然遇到这样的情况,怕是不知死了多少回。 谢只南拾掇干净后出了门,巡视一圈,皆是四面环山,又有灵气萦绕,应当有药草生长。她抓着一只筐子出了门,心想着将他医好再走。 等她回来后,发现那屋子里被砸得一通乱糟。 谢只南错愕地看着床上的晏听霁,见他那双满是愠色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无措,他望向那只装满药草的筐子,一时沉默。 她放下药筐,叹息一声。 召出几个小傀整理后,她提起药筐往外走,晏听霁蓦地现至她跟前,抓着她的手问道:“你要去哪?” 谢只南指了指筐子里的药,语气不善:“我倒霉,给你熬药!” 晏听霁默了片刻,道:“在这熬。” 才被小傀整理出来的空地上倏地出现几只锅炉,他垂眼看去,无声胜有声。 谢只南被他弄得烦了,只好坐下来给他熬药。 怕是还走不了。 她给他喂完药后,脑子里想的都是昨夜的画面。 晏听霁很是安静地喝完整碗药,既不喊痛,也不喊苦,应是知道他说了这些她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反应,便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说话。 这就让喜欢热闹的谢只南烦闷不少。 他不说话,不出去,也不让自己出去,只盯着自己看。两个人就一直坐在屋子里,连饭也吃不上。她确实没怎么饿,想必是修为进阶了,达到了辟谷的程度。 闲着无聊,她只好打坐静心,调节体内混动的灵力。 就这样一直坐到了晚上。 谢只南忽而觉得丹田处暖流膨胀,若是流通还好,可它不断凝聚,多了便隐有烈火钻腹之势,她冷静调息着,试图将这暖流分散到四肢百骸处。 晏听霁神色紧张起来。 屋外轰然劈下一声惊雷,破穿云霄,白光骤显,静坐调息之人额上密密细汗,待到第二声惊雷过后,霹雳电光席卷着道道山风猝然破窗直冲向仍在调息的谢只南。 微蓝白光带着忽闪的电意从她头顶自上而下迅即流转,环绕住她整个身体。 意识被剥离开来,整个身子弗若轻盈的羽毛腾空而起,底下由一层蓝白色的柔光平铺着,雷声又响,携着接连无数的雷电灌冲到她体内。 她头顶上悬浮着一道四分五裂的闪电,“噼啪”作响,直至完全没入。 没入完毕后,雷声陡消,谢只南缓缓归位。 除却这电炸响声,谢只南耳边似乎还有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挟着冷意的黑眸猝然抬起。 那缕一直缠绕在她识海中的黑气瞬即焚灭,余下空明清澈。 谢只南垂眼动了动手指。 她突破了。 似乎是于昭所说的......化神期。 这也太快了些。 忽而想起什么,谢只南兀地起身走向晏听霁身前。 他面色苍白地望着自己,似乎比以前疲倦许多,肉眼可见的颓然,她伸手摸向他的眼角,道:“晏听霁。” 晏听霁眼神漠然,偏头回避。 谢只南:? 她蹙眉收手时,又被他猛然抓住,琥珀色眼中突生光亮。 “你想起来了!” 第84章 这可真难哄啊。 抓着谢只南的那只手陡然发紧, 用尽了全身力气似要在印证什么,捏的她腕骨生疼。 晏听霁抱住她,将头抵在她颈窝处沉默不语, 表面上情绪稳定,可暗使的力气几乎要把她骨头揉碎, 让她难以呼吸。 谢只南知道他现在情绪低落, 便也不去推他,只将空下的两只手也攀在他背上,安静地与他相依相靠着。 从悬棂鬼塔出来的最后一刻,谢只南被那团横冲直撞的黑雾撞得发昏, 谁知道醒来后就记忆混乱了。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 她记起了在凡间那段时日的过往。 其实没什么,也不是真的死了, 无非就是苦了些。 不过一想起自己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做出来的样子, 她就觉得很奇妙。 她最初对生死是没有概念的,哪怕是自己。 所以她有时做事很极端的不计后果, 只为达到当下的目的,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很极端,很偏执, 可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做任何事只凭着自己喜好来。 第193章 生死不论。 可是好像除了她,其它分散出去的魂魄都拼了命地想活着,崔琼玉也是一样。 王求谙不希望她死,晏听霁也不希望她死。这也让她很纳闷、疑惑、惊讶。所有人都在求生,欲望极其强烈。柳盛是,春绯是,崔琼玉是, 桑容是,见春也是。 在凡间的谢只南更是。 可当她遇到绝境时,在没有任何把握的情况下,她脑海中第一反应不是求生,而是拼命也要让自己体面些。她不知道死亡的冲击力有多大,只知道自己本性如此。 死亡而已,人都会死。 王求谙跟她立过死誓,谁若是离开对方,便神魂消陨不得好死。 谢只南答应他不是因为害怕,只是觉得有趣,至于后来为何要回去,回到他身边,也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哥哥。他把自己捡回去,照顾了十年。 她会回去,也是因为本性。 本性告诉她,王求谙对自己也是很重要的人。 可当她发现二人之间的关系变了质,谢只南是恐慌的,没来由的恐慌占据了她全部身心,让她变得痛苦,困惑。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不明白。 可一切又似乎有迹可循。 其实王求谙没必要抹去她的记忆的,就算是他亲手喂下那颗毒药,谢只南醒来后也不会为此而韫恼。 这没什么好纠结的。 但是晏听霁对自己太不一样了些。他所考虑的每一点,每一方面,全部都是为了她,为了她能有好的结果。 谢只南也不明白他的好。 晏听霁对自己的好太过突然,他的出现,靠近,都是突然降临的。像是贫瘠的土地上忽而降下了大片雨霖,滋润出丛丛新芽。 在他之前,谢只南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孤独的。 没有朋友,没有自由,只有一座偌大的王宫困锁着她的躯体。 她有时候还会在想,要是当初将她带回去的人是晏听霁,会怎么样? 他会以什么身份同自己相处?他也会像王求谙那样困着她无有自由吗?还是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尊重她的意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谢只南不知道,她也不会去问。 这个问题太傻了。 温热的液体滴入她颈窝,不算滚烫,可也让她微微一惊。 “晏听霁?” 晏听霁轻“嗯”了一声,仍未松手。 谢只南道:“你伤得很重,先躺下休息。” 晏听霁又沉默下声,刚松下的一点力道倏尔回紧,全身都在拒绝她的提议。 “方才雷劫你替我挡了不少吧,”谢只南凑到他耳边,道:“双修可以让你好些吗?” 埋在自己颈窝处的脑袋微有动作,谢只南又哄着:“我不走,也不离开你,你可以好好养伤吗?” 话毕,仍是沉寂。 谢只南想着。 这可真难哄啊。 双修都不行的话,她似乎还真是没有什么办法哄他了。 片刻,晏听霁缓缓松手,露出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安静地盯着她看。 谢只南蓦地笑了。 还是有用的。 普通的灵草对他已经没什么疗效了,他也不愿谢只南将灵力渡还给他,倔得很,在她想着是否要将人带回去给张寿看时,晏听霁拿出了赢魂灯。 谢只南有些讶异,她盯着晏听霁手里的东西,问:“怎么在你这?” 晏听霁知道她全都想起来了,便也不再瞒她,“此物落入王陵之中,我本想寻来让你归位,可还是晚了。” 谢只南道:“那你之后怎么不拿出来给我?” 晏听霁:“我知你好进,若是一直依赖赢魂灯给你的灵力,怕会心智受损。这并非善物,里面积攒了许多怨念,使用过多易生邪乱,等你将最后一缕魂魄寻回,我们便毁了它罢。” 谢只南细细思忖着他的话。 这些年确实太过依赖赢魂灯了,能施出的术法都不尽然是她本身的实力,再说她现在已经能修习了,速度也快,不需要便不需要了。 她点头:“好。” 晏听霁反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吗?你不好奇吗?” 谢只南推着他坐下,“这有什么好问的,你说是这样,那我就信你,还有什么为什么?” 晏听霁听着“信你”两字,唇角弯起一丝弧度,“好。”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晏听霁心情愉悦不少,他抬手勾住谢只南束着的腰带,准备将赢魂灯给挂上去,但他看起来手笨得很,挂了半天也没挂上。 谢只南发出一声轻笑,握住他那只手,道:“不用了,先放你这罢。” 晏听霁手掌一捏,赢魂灯便消失在他手上。 疾风掠过,室内烛火瞬灭,只留下床榻前的一盏油烛灯幽幽照明。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卷着微凉的山风穿过屋堂,肆意歪曲着二人相叠的倒影。 天旋地转间,一只手牢牢扶住她的腰,谢只南瞬间躺倒在软榻上,灼热滚烫之意流连于上,激得她阵阵颤栗。 谢只南问:“你受这么重的伤,能行吗?” 晏听霁咬下她腰间束带,不轻不重地落下一道吻:“我行。” 腰腹之地太过敏感,就算是隔着一层衣物,也能清晰感受到。谢只南觉得这样看着他太过羞耻,便灭去屋内最后一点明亮。 第194章 黑暗中,她听见身上之人发出了一声轻笑。 随即那光又亮了起来。 晏听霁的脸忽而凑近许多,唇瓣贴住她欲开的口,不给她半分喘息机会。 直至后半夜,油烛燃尽,只剩余光时,谢只南疲软地靠在晏听霁身上,骂了一句。 “骗子。” 晏听霁又喊冤枉,他给人换了个姿势,哑声道:“骗你是小狗。” 谢只南气得想踹死他。 * 哄过了人,就该带回去给张寿看病。 再说了,她还剩下最后一魂一魄未归位,崔琼玉是仅剩的那缕魂魄,虽说不知道该如何让她回到主魂,但起码她是在内门的,谢只南和晏听霁也能进内门了,有的是机会。 可以尝试用赢魂灯将她牵引回位。 昨夜商议时,谢只南就问:“若是不让她回来,我会怎么样?” 晏听霁神色严肃,“你会死。我不想让你死。” 这么严重么? 她道:“那崔琼玉呢?她也会死吗?” 晏听霁说:“她只是回到你体内,算不得死于不死,顶多是没了自主意识,她现在便是有了自主意识,所以才会与主魂产生割裂。她若不归位,你死了,她自然也会随之而死。所以她是一定要回来的。” 若是放在以前,谢只南会认为这崔琼玉就是自己跑出去的东西,抢回来便是。可是现在,她觉得崔琼玉并没有什么错处,她也只是一缕分散出去的魂魄而已,生了灵智,才会与主魂割裂。 晏听霁温声道:“我们先试试。” 谢只南沉默许久,也未见其应声。见她如此,晏听霁心中不免起了强制崔琼玉归位的想法,即便那是她的魂,可若是会害了她,他便要不择手段了。 临走前,晏听霁扯了扯谢只南的衣角,问:“可不可以待两天再走?这是我家。” 谢只南毫不留情地摇头拒绝:“不可以。” 然后就被“面冷心硬”的谢只南给带回到方药阁中,把他扔给了张寿。 谢只南是悄无声息地回来的,因为她知道,肯定会有人替她瞒着她的行踪,所以当她将晏听霁交给张寿后,出了方药阁便碰上了鱼伶。 鱼伶低声唤她:“公主。” 谢只南淡然看她:“他呢?” 鱼伶眼中闪过一丝讶色,而后道:“掌门闭关了。” 谢只南问:“那他有给我留什么话没有?” 鱼伶道:“不曾。” 谢只南沉默良久,说了声“我知道了”便转身进了方药阁。 * “王上,公主回来了。” 隔着一道屏风,鱼伶躬身禀报着。屏风后的人跪坐着煮茶,氤氲出的袅袅茶香从屏风口透出,模糊着本就朦胧的身影。 “我知道了,之后两个月,这里外的事都交由你来管理,我要闭关了。”王求谙淡声道。 鱼伶有些疑惑:“王上不去看看公主吗?” 王求谙笑了一声:“他也一起回来了吧。” “他的确跟着,”鱼伶声量渐小,“他似乎又恢复了许多,他的力量实在太过诡异,属下方才暗处观望,已被他发现。” 王求谙倒是不在意,只是“噢”了一声。 他慢条斯理地碾着茶,将茶叶一点一点泡进沸水中,漫出的热雾拍浪似地拍在他脸上,连带着他的眉头也跟着微微蹙起。 “你去吧。”他道。 “不和公主说些什么吗?”鱼伶问。 “她,”王求谙手上动作一顿,低叹一声,“她此刻若是已经记起来,怕是厌极了我,我又何必此时去寻她不快?你去便是。” 鱼伶欲要替谢只南辩解些什么,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她应是后便出了殿。 * 晏听霁被扔进方药阁后,在内室看见了于昭几人。 按理说这三人只是在塔炸之时被震了震,受了轻伤,没想到还昏了一夜,都住在方药阁里,早上喝了一大碗苦药。 于昭看见晏听霁来,很是兴奋,“晏听霁!你来看我了吗?” 晏听霁找了个地方坐下,冷声道:“不是。” 于昭尴尬一声:“那好吧,你是不是也受伤了?谢只南呢?她没和你一起来吗?我吃了张医修的药,已经好多了,那药也没别的弟子说的那么难喝嘛。” 崔琼玉咳了一声,提醒道:“慎言。” 于昭急忙捂嘴,“我什么都没说。” 张寿蹙眉凝着晏听霁,他伤得算重,但也不算特别重,死不了的那种,对于张寿来说,无非是开几副药方就能治好的内伤。只不过,用的药有些复杂。 他走到晏听霁跟前,垂眼道:“伸手。” 晏听霁没理他,只是朝他笑笑。 张寿忍下翻白眼的冲动,重复道:“伸手。” 晏听霁仍是不为所动,内室外忽而响起脚步声,张寿递来的手反被晏听霁抓住,将早该搭在他脉上的指抵在上方,随后听他很是诚恳地问:“张医修,请问我的伤是不是很严重?” 张寿被他这么用力一抓,险些倒在一旁,还好扶住那桌首,可整个人也几乎弯下大半截腰,像是给晏听霁鞠了一躬。 抬首便对上那张笑得让人讨厌的脸。 第195章 躺着的于昭三人看得一愣一愣的,也不敢说话。 原来当时崔九兆他们躺在这看戏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啊。 太奇妙了。 张寿深吸一口气,直起背来,搭在晏听霁脉上的手指缓了些许,随即紧紧摁了摁,笑道:“快死了吧。” 谢只南掀开帘子,问:“谁快死了?” 晏听霁目露委屈地指着自己,“他说我。” 张寿:“......” 张寿冷哼一声松开手,从药屉中挑拣许久,终于堆出一叠药来吩咐小童去熬制。他看着毫发无损的谢只南,倒也没说什么,便留下一张行药忌事离开了。 谢只南捻着那张纸,认真看着。 晏听霁凑到一旁盯着瞧,面色一黑。 上面写着—— 不宜生事。 不宜拱火。 不宜过度阴阳调和。 “......” 谢只南指着这最后一句问:“这是什么意思?” 晏听霁直接烧了这张纸,气声道:“阿邈你看他,他针对我。” 谢只南:“......” 第85章 奋斗喵喵 试炼进了魔物, 这两日紫阙山都被封锁搜查,连带着整个五堰派都不得出入,翻了个底朝天, 看是否有遗漏之处。 结果显然,并未搜寻到任何有关魔物的踪迹。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恐慌, 鱼伶吩咐下恢复一切正常。 掌门闭关, 派内一切事务皆由鱼伶代管。 五堰派再次恢复到原先融洽平和的生活之中。 内门有两则重大消息。 一是新进来了两名外门弟子。二是派门关前,倒下了一只受伤的鸟妖。 听守门关的弟子说,他似乎是来求救的。 这也稀奇。像东濛岛这种尽是修习正气一道的仙士,普通妖物避之不及, 高阶妖物也不敢贸然踏入,怎会有一只能力平平的鸟妖跑来此地求救? 胆子忒大。 见他身上并无任何残害过人的邪气, 守在门关的弟子心善,念着不该歧视妖物的本心, 便将这鸟妖给抬了进去。 据张寿的描述来看, 他不是因为受到其它妖物的攻击而受伤,而是因为擅闯东濛岛被那层层禁制的反噬而受伤。 这就更奇了。 此事传了出去, 鱼伶前来看过, 也趁其昏迷时探查过这鸟妖的底,之后便全权交由张寿来处理, 对外宣称:只是一只普通的鸟妖,误闯了此地,待他伤好送走便是。 来方药阁凑热闹的弟子有很多,大多是新进派的弟子,他们涉世未深,都想看看那鸟妖到底什么样。 不过全被张寿喝令退回。 张寿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也不敢招惹。之后回去不仅被教习师者给臭骂了一顿, 还被高一级的师兄师姐作以提醒。年轻气盛的弟子们便老实许多,再不生事。 方药阁门前唯有才好不久的崔琼玉站着不走。她没有因张寿的喝令吓退,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阁前的石凳上等着。 等着张寿看见她,然后她在想办法进去。 她想确定那只妖是不是他。 阁内的两个小童见了,进去同张寿提了一嘴,张寿正分拣着新采来的灵草,头也不抬地说:“她伤好了。跟她说,要是也是来这凑热闹的,叫她趁早回去。” 两小童点着头应道:“是。” 崔琼玉看着阁内那两名小童出来,还以为是张寿让人进去了,才起身,就见那两小童摇头,告诉她赶紧回去吧。 她问:“我便是看一眼也不得行吗?” 小童摇头:“张医修说了,不行。” 说完,他们就回到阁内,留下崔琼玉一人站在原地。 照常来说,那些弟子被骂、被赶之后就灰溜溜离开了,可这崔琼玉非但不走,还一直坐在那石凳上,也不知在较什么劲,熬着里头的人。 两小童进回到阁内,趴在那窗框上悄悄看着,看她还是不走,两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聊着,也没注意到身后突然出现的张寿。 “你说,她为什么一定要看这鸟妖?”左边扎着小揪的小童道。 “我怎么知道?”右边佩着红绸带的小童道,“她要坐到什么时候?以前这里都没什么人来的,今日好不容易热闹一回,又被通通赶走了。” 左边小童锤了捶窗:“张医修喜静,方药阁单只有我们两个他就受不了了,我也快受不了啦!” 忽而一道沉声落入二人的耳。 “你受不了?” 两人不约而同点头,可听着又不像是对方声音,抓着窗的手陡然一紧,无声斜视一眼,干笑着回过身去,不料一个没抓稳,齐齐倒在地上,发出“哎哟”叫唤。 他们也顾不得痛,边捂着屁股边笑着说:“没有没有!哪有的事!我们愿意跟随张先生一辈子!” 张寿冷眼看着两人,伸手递去:“鬼话连篇。” 二人见他没有生气,笑嘻嘻地抓住他的手站起来,拍拍屁股,而后紧忙跑进内室去。 “我们替先生制药!” 张寿敛眸,支开些许窗子望了一眼,见崔琼玉仍是没有要走的心,便开了窗,朝外喊道:“进来罢。” 崔琼玉闻见声音,猝然抬眼。 她快步走进方药阁中,一进去,就对上张寿那双审问的眼。 第196章 崔琼玉如实道:“我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我认识的朋友,若不是,我马上走。” 张寿略微讶异地看着她,挥袖撩开帘子带她进去。 崔琼玉紧跟上前。 内室被打扫过,这些时日不断有弟子进来治伤,打破了原先的整洁干净,现在空荡下来,却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整理过的床铺上现只躺着一个男人。 便是那只鸟妖。 鸟妖的面容素雅,眉眼间带着一点妖气,五官端正,闭眼安静时也倒有几分少年气。最初穿在身上的衣物被那两小童换下扔进火盆焚烧,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蓝绿色长衫,张寿才允得他能上床躺下。 不然就要被扔在那药炉旁直接针灸治伤了。 “这可是你认识的朋友?”张寿问道。 崔琼玉望着那张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点熟悉的感觉来,哪怕是半分,可她看了个仔细,都没有。 失落之意浮现于她下垂的眉眼间。 张寿倒不意外,他轻声道:“我理解你的情绪,远在异乡,若是能见到熟识之人,心中定然欣喜。换做我,也是一样的。你也不必太过纠结,说不定下次就会碰见了。” 崔琼玉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先生......” 张寿摆手,“好了,我这不能太吵,你也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崔琼玉压下心中异样,道:“是。” * 王求谙闭关时,那团总是绕在他身侧的黑雾也跟了去。 闭关的地方是一座崖洞,里面仅有一盏鲛人烛照明。鲛人烛是宝物,是用鲛人尸体一点一点溢出的油脂凝化而成,烛芯点燃,明光四射,便可保千年不灭。 崖洞隐蔽,又设有灵禁,一般人或物都不会发现此地。 这是王求谙特意筑造的地方。 崖洞内设有一张红黑纹饰的长形方榻,方榻左右两侧摆着两顶高柱一般的装饰物,似是在宫殿之中,陈设摆列都极有规制。 方榻上之人静息凝神,周身渡着的金色灵光与一团格外扎眼的黑雾相撞相成。 悄然间,肆意游动着的黑雾悄然分散出一缕,飘散崖洞之外。 * 内门的课程有很多,不同类型的修士学的东西也不同。 譬如符修就要去符修老师那上课,剑修就去剑修老师那上课...... 当然,这仅仅只是选择一门主要的课程,若是有喜爱的,便可通过关牌抢课。 关牌是内门弟子人手一只的法宝,其形若牌,手掌大小,色泽通透似玉。别看它小,作用却大,这里头关联着门派内所有课程的节点。 每日发放的课程数量有限,上课人数有限,但绝不会有空闲。 除了在学宫里的大课是分阶来上的,其余的课程都需要抢。若没抢到,便自行寻个地方修炼,勿要打扰他人。 每日的课程都不一样,但若选了,会根据弟子修为程度不同进行划分,分开的弟子由不同师者教习,可能这堂课是长老教,也可能是师兄师姐教。课堂相应内容皆是按照弟子的等级来以类分教。自然而然,这样的课程也就有趣许多,不会觉得繁复无聊。 谢只南今日第一次上课。 大课都是由各位长老来教习,偶尔还会上到几节张寿的医术课程。 换上弟子服时,她对着那镜子照了又照,觉得丑想要换下,可想想还是算了。不过一旁的晏听霁就不一样了,他神采奕奕地穿上弟子服,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一个劲地问她好不好看。 谢只南难以理解他的兴奋,但还是尊重他此刻高昂的兴致。 她便点头,夸着:“太好看了。” 得了夸奖的晏听霁笑容开朗,等谢只南不再照镜子了,他自己跑过去照了起来。 又是拨弄头发的,又是整理衣裳的,蓝白色弟子袍被他穿得像花孔雀一样,扎眼得很。 他现在也无需躲着谁了,反正挑明了,谢只南也没拘着他。 但就是不知他是怎么说服于昭替他遮掩的。 * 灵朝宫内,于昭对着晏听霁做出的傀儡催促着:“快些!今日你头回上课,切莫迟到给老师留下坏印象。” 傀儡晏听霁点头。 * “咚——” 这是大课的上课前铃。 大课的钟声有四响,响声过后,弟子必须落座到相应课室的位子上,否则记迟到一次,扣除学分警告。 学宫很大,分为东西南北四座,每一座里又有二十四间课室,一间课室里有三十名弟子,分为不同课班。而玉牌上会显示弟子应到的地方上课,既不会混乱,也不会让人迷糊。 谢只南催促一声,晏听霁便跟了去。 他抓着手里的关牌,看着上面的西壹九,又瞥向谢只南手里的西壹七,漾起的唇角倏尔垂了下去,他两指微并,生生将关牌上的西壹九改成了西壹七。 进到学宫时,第三声钟已敲响。 谢只南看着关牌上的字,看着正前方赫然写着東字,略微满意地调转了一个方向,朝西走去。一直到了西壹七,谢只南在走进了课室。 晏听霁紧跟着她。 谢只南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晏听霁则挨着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第197章 里面大多数都是已经上过几月课程的新弟子,看见这在奎山阴阵中的有名人物,不得不纷纷将视线投以到两人身上。 但很快,不管是女修还是男修都盯着谢只南看。 谢只南不由皱眉。 随后她旁边挨坐着的女修小声提醒道:“这是张文渊的位子,你敢坐他的地方,他要是来了,肯定要和你吵了。” 张文渊? 他不早就进内门了吗?怎么还是和这群新弟子一起上课? 那女修猜出她的困惑,解释道:“张文渊是我们的师兄,但是他的理论知识常年不及格,除了主修课程,他一直在留级。” 谢只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女修怔然。 谢只南朝她笑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女修见她性子好,难免软和,想起自己之前跟张文渊做同桌时受的气,又涌上一股气,恨不得将他桌子掀翻,到最后却也只是拍了拍自己的桌子。 谢只南被她的举动惊了一跳。 女修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讨厌的事情。对了,我知道你叫谢只南,在试炼里很有名气,内门都传开了!”她伸出手,笑道:“对了,我叫秋琰。” 谢只南回握住她的手,回笑道:“我叫谢只南。” 在一旁的晏听霁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他单手支在桌子上,侧身看着谢只南与别人交谈,眼中悄然生出几分怨念。 坐他旁边的男修拍拍他:“喂!晏听霁!我叫钟契生,这位子一直空着,以后咱俩就是同桌了!” 晏听霁“嗯”了一声,也没转过去。 钟契生又拍拍他,“晏听霁,你们在奎山阴阵里到底碰见什么了?真的是魔物吗?你们出来的时候看见什么了?你的伤好了吗?” 晏听霁被他拍的烦了,放下手转过去看他。 见他终于搭理自己,忽略他眼中的冷意,钟契生露出几颗白牙,笑嘻嘻道:“我叫钟契生。” 晏听霁眼眸微眯,两指并拢对着钟契生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闭。” 钟契生笑着的一张嘴瞬间闭拢,似是被什么黏性极强的东西粘住,两片唇瓣都不自然地贴合在一起。一旁的弟子见状,皆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这笑声就停了下来。 一道拽里拽气的声音蓦地从课室门前传来,听声音就知道,是张文渊来了。 “我又回来了!” 弟子们嫌弃不已,坐回到原位去,似乎都不大爱搭理张文渊。 只有少数几名弟子奉承着他,顺着他的话回答。 谢只南抬眼望去,张文渊高昂着头,也不看那些弟子,只对着拍自己马屁的弟子点头问好,而后朝他自己的位子走来,可当他看见自己位子上坐了人时,神情瞬然崩裂。 是谁都好,偏偏是谢只南。旁边还有个晏听霁。 这么看去,三十人座的课室座无虚席,哪里还有空位? 张文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第四声钟响,进课室上课的老师来了。 今日是冯长老。 “张文渊!又是你!为什么还不坐下!” 对于张文渊这种理论知识总是过不了的学生,冯长老很是头疼。 怎么就会有人连最简单的基础都过不了? 上次校验,冯长老恐吓他说:“若是再过不了,别说将你爹娘叫来,就是把你祖宗搬过来,你也给我滚到外门去扫地!” 张文渊深信不疑,也自然恐慌,便点头承诺:“我今年肯定能过。” 冯长老希望如此。 张文渊哆嗦着看他,整个派里,他最怕的就是冯长老这个臭老头,脾气又臭又硬,总是威胁他。要不是看在他年纪大,张文渊早就打他了。 他指着一圈满座,道:“冯长老,我的位子没了,怎么坐?” 冯长老眉头皱起,眯着眼道:“怎么可能没座位!我都安排好的,一人一......”他看着自己安排的空位上坐着晏听霁,愣了一会儿:“个。” 张文渊抓到机会就喊:“那我的位置去哪了!” 冯长老咳了两声,道:“再搬一张桌来就是了,吵什么吵!” 有眼力见的弟子急忙跑到外面搬来一张长桌,四处都没了空地,只剩下长老教习前的一小块地方,若是放在这,坐着的人就要日日跟进课室的老师头对头,眼对眼,小差都不能打。 冯长老很满意,就指着这:“放这放这。张文渊,我不想在西学宫看到你了。” 张文渊愤愤坐下,顶着一股子气闹出不小动静。 冯长老不理他,直接开始上课。 确实都是些很基础的东西,晏听霁听也没听就趴下睡觉,谢只南斜了他一眼,而后再专心听着冯长老所讲的东西。 等他讲到一半,谢只南敲了敲秋琰的桌子,问:“我能跳级吗?” 秋琰:? 这不是才来吗?就想着跳级的事了。 但倒也不是不能,秋琰点头,小声道:“若是能力够了,是可以跳级同师兄师姐一起上课的。他们都在东学宫里,学的东西也要复杂很多。” 谢只南“噢”了一声,“那怎么跳?” 第198章 秋琰思索片刻,道:“你的关牌上有等级显示,好比说你是剑修,若是你的剑术排名高过西学宫内所有弟子,便可领着关牌去找剑术老师,让他给你跳级。” 谢只南明白了:“就是打过去,对吧?” 秋琰点头:“对,就是这样。” 谢只南将关牌放到桌子上,看着牌上的第两千八百八的数字,一阵头疼。 这得打到什么时候? 她看了眼还在睡的晏听霁,自己也跟着趴下闭眼。 秋琰:? 不是刚刚还说要跳级的吗?这会就放弃了? 没想她刚趴下,又腾地起来。秋琰替她担忧地看向冯长老,毕竟他的课是出了名的难上,不过冯长老今日的眼睛似乎有些歪了,怎么也看不到这里的动静。 谢只南拍拍晏听霁,道:“不许睡了。” 晏听霁眼睛兀地睁开,瞧不出半分惺忪,“那好,我不睡了。” 谢只南抓着关牌:“我们得赶紧跳级,不能一直待在这,不然连崔琼玉的面都见不到。” 晏听霁听见“跳级”二字,笑道:“好啊。” 快要下课时,秋琰提醒着谢只南。 “等下就要抢课了,速度要快些,不然没课上,容易留级,”她睨了眼坐在前头昏昏欲睡的张文渊,“他留级,也有这个原因。” 张文渊突然打了个喷嚏。 冯长老又骂了他一声:“睡睡睡!张文渊,再睡你就给我出去!” 张文渊:“我没睡!” 秋琰哼了一声,“瞧见没,报应。” 谢只南笑而不语。 “咚——” 下课的钟声响起,所有弟子都抓着自己的关牌,死死盯着上面的符文。 这个谢只南了解过的。 在关牌里抢课,抢到便会被关牌传送到下一节课的地点。 午休过后,便会上到自己的主修课程。 那时候就不需要抢了。也不用担心没有位置。 一天只上三堂课,多了弟子们也吃不消,每上完第一节 课,便要准备抢下午的课,这样紧张刺激的抢课环节,很大程度带给了门派内弟子的不一样的兴奋感。 崔琼玉是修剑的,谢只南也是修剑的,虽然她本来就要去上剑术课,但她下一堂课仍是要抢剑术课。 符、丹、剑、阵、器、医六字快速在关牌上悬浮于半空旋转起来,每个字上泛着淡淡的微金色灵光,开始慢慢旋转,随着时间流逝,它的速度越转越快,这便是弟子们口中说的抢课了。 要在这些飞速旋转的字眼当中抓住自己想要去的那门课,这只能靠运气和眼力,不会是强行使用灵力就能抓住的东西。 但也有巧劲。 主要考验的是抓字者的耐心和坚定力。若是耐心不足,一手抓过去,很可能就会落空,落空心态便会崩掉,自然也就没有太过强大的坚定力了。 谢只南手心微微冒汗。 黑色瞳眸中倒映着金色残影,眉眼间不自觉浮现出些许躁意。很快,这点躁意被后铺上来的冷静席卷干净,只剩下平静的肃穆之意。 谢只南盯着那只剩下一个点的剑字残影,旋即一握,便见那道字形从她手心钻离,悠悠躺在关牌上。 上面显示着——剑场,新阶弟子剑术课。 代课老师——于昭。 谢只南微微挑眉。 一旁的秋琰传来兴奋的喊叫:“耶!我又抢到张医修的课了!” 谢只南侧眼望去:“他的课也很难抢吗?” 秋琰神秘笑道:“你有所不知,可能都认为派内弟子都不喜欢他,可是我们女弟子都很喜欢他,他长得好看,医术又高,说话虽然冷了些,但功大于过。你应该见过他的吧。” 谢只南笑笑,刚想问晏听霁抢到了什么,关牌便将她传送到了剑场当中。 算了,反正晚上还会见的。 剑场类似于有摆设的马场一样,剑场四处设有擂台,但最大的一座擂台是在正北方向上,授课老师会在那里传授剑术,而被传送到剑场的弟子都会排列有序地站在擂台下,先是观看一遍老师所教导的动作,然后找个擂台自己跟别人练。 就是对打。 一般新阶弟子都是从砍树开始。 放眼望去,这个剑场上的树,粗糙的树干上多多少少都会有新旧不一的剑痕。新阶弟子的力气大多达不到能将树砍倒,但又为了让这些树循环利用,派内会专门挑选出几名剑修弟子在此养树。 所以谢只南被关牌传送到剑场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好几个背着剑的弟子围着一棵树在那涂涂抹抹着什么,动作温柔,生怕弄伤了那糙得不行的树皮。 周围都是新面孔。 谢只南莫名兴奋起来。这跟翻一座座山去打妖一样有趣,就是她得收敛些,不能伤了别人。 来之前,她就藏了自己的修为。 毕竟一下子越级至化神期,传出去别人不会认为她是天才,很可能认为她是修了什么邪术。谁叫她当初进派验灵力的时候,早就传出去她的实力了。 短短时日,连破三境,感觉比邪修还要可怕。 她将自己的修为隐匿到了金丹初期。 大家水平都差不多,也不会出现谁强过谁的情景。 第199章 谢只南了解过,新阶弟子里,修为最高的也不过金丹中期,她能到初期,已是顶尖人物了。 自然在这群新阶弟子中,为剑道一术中的佼佼者。 之前拿了剑,晏听霁教过她剑术,她也认真学了。之后进到五堰派,又有于昭给她开小灶,自然学得更精进了些。 而且她发现,晏听霁的剑术和于昭教的,两者没有任何差异,像是同一道的。 可是晏听霁怎么会五堰派的剑术? 他不是妖鬼吗? 于昭的声音拉回了她飞远的思绪,她握着剑,朝擂台方向走去。 他在擂台上从头到尾展示了一遍由浅入深的初期剑术,并且到后期速度越来越快,看得人眼花缭乱。若不是谢只南有些底子,都要被看晕了去。 台下弟子能领会的便自行寻个地方练习去了,若是不能领会,只能用幻影石记录下于昭的动作,然后握剑走到树下,练习剑风剑势。 谢只南是会了的。 也有学会的弟子拎着人到擂台上切磋。 这是一个好机会。 若是能在这里提升排名,也是好的。 切磋,是无需用修为压制的。 纯靠自己对剑道一术的领悟力,若是领悟了,剑意便自在心中,无需旁物干扰便可迎风之上,破刃而出。 谢只南并未跟人实在对打过,但她对自己的剑术很自信,认为这么些时日的学习,她总该是有些实力的。但又怕自己太过自信,丢了面子,便想着挑选一个看起来不是很能打的人跟她先比试比试。 权当练手了。 于是,她选中了站在擂台旁观望的一名男修。 那男修身高八尺,身量修长,白皙的皮肤在日光照耀下极为显现,他此时正对着擂台上切磋的人发笑,唇红齿白的。单从他的气度,谢只南就能看出此人自己应当能对付得住。 不,是肯定能对付得住。 她走过去,弯起一双笑眼,拍拍他的肩。 那男修回头,惊讶地看着她:“何事?” 谢只南举起手中剑,晃了晃:“我要跟你对打。” 男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迟疑道:“你确定?” 谢只南十分确定地点头道:“不可以吗?” 对面的人似乎还在犹豫,沉默了一会儿,飞身至一处正好空出来的擂台上,遥遥望着她。 谢只南自然紧跟上前。 周围的弟子突然停下了手里动作,纷纷将目光投视到谢只南和那名男修的身上。 看了一会儿,他们又将目光收回,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像是对这样的事多见不怪了。 于昭也被这动静吸引过去,他走近去看,诧然一声:“她怎么跑去和同南荣辰对打了?” 看了一圈,也没瞧见晏听霁的身影。想必是他不想来学剑,选了别的课程。 毕竟于昭也没见他使过剑。 他专注地盯着这座擂台,看看自己教出来的半个徒弟有没有进步。 谢只南凌厉地拔出剑,剑鞘自她左手缓缓消失,右手剑尖低垂,与地面保持着相当平稳的距离。 男修持剑揖了一礼:“南荣辰。” 谢只南学着他的动作:“谢只南。” 南荣辰听到她的名字后,不自觉地多看了她两眼。 不过谢只南可没这个心思看他长什么样,脑中只想着跳级这件事,对剑时自然也就突进许多。她的剑势偏冲,好进之意全都显露无遗,但又在每次冲进时,给自己留有几分回旋的余地。 南荣辰握紧手中剑,劈挡下她层层递进的剑招。 见他只躲不攻,谢只南倒也有几分松懈,不料就是这片刻的松懈,被对方给钻了空子,反攻前来。现在反倒成了谢只南不断接招。 南荣辰的速度很快,比自己要快上许多,且每挥来的一剑,都携着冷冽的剑势直冲她来,谢只南最开始还能游刃有余地避开回挡,可越到后面,她的动作便慢了许多。 她开始变得吃力。 正逢深秋,吹来的凉风穿过二人对剑时所挥散而出的凛冽剑势,也吹的谢只南背上发凉。 她的额头,脊背,皆浸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汗意沾湿她的弟子服,带着些黏意贴在她身上。 电光火石间,对方的剑锋已然抵在她眉心处。 抬眼,对上他那双略有歉意的笑眼,他收回剑,道:“抱歉,我赢了。” 谢只南第一次被人驳了面子,心中难免不爽,可又的确是自己输了,她挥下一剑,带着几分不服的气意,东北方的那棵高树轰然断裂,险些砸到正对树练习的弟子。 半晌,她冷静道:“是我输了,我认。” 谢只南很是不甘地下了擂台。 这堂课还未结束,她寻了一处僻静地方,默默挥剑练气。 南荣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倏地笑了一声。 他走下擂台,便有人跑来搂着他的肩说:“这个月第几个了?都是你这张脸,用着切磋的名号来找你,好多些相处时间,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 南荣辰又看了一眼仍在挥剑练习的谢只南,反驳道:“她不一样。” 搂着他的人嘲笑道:“不一样不一样。” 第200章 于昭看完全程,也不能说她不好,就是太过冒进了些,这也能改。 她才刚来,从她方才在擂台上表现的程度来看,已经是很厉害了。于昭其实很满意,就是不知道她挑人怎么挑了个新阶弟子里最厉害的打。 南荣辰可是这届新弟子里的第一。 直至这堂剑术课结束,谢只南也未曾离去。 她脑中一直在复盘着当时同南荣辰过招的片段,也在想着若是在某一招那样出击,是不是会好些? 想着想着,便也忘了午休这回事。 而没抢到课的晏听霁,还是从于昭口中得知谢只南所在之地,才闷着气赶来。 他看着站在树下勤奋练习的谢只南,心中那股气突然少了许多。 * 晏听霁其实对抢课这件事很自信,他不需要问都知道谢只南会选剑术课,所以他也盯着剑字好久,可这关牌像是非要跟他作对似的,他抓了第一次落了空,第二次第三次依旧落空。 直到第四次,抢课已经结束了。 他有些慌张地看向谢只南,却发现她已经被关牌传送走了。 整间课室里,除了依旧没抢到课的张文渊还在,便是他了。 张文渊回头扫了一圈,发现晏听霁也没走,一个没忍住就喷笑出了声,他几乎躺倒在桌子上,捧着肚子大笑:“哈哈哈哈!晏听霁!你怎么也抢不到!” 晏听霁将桌上的书猛然砸去,正中张文渊脑袋上,他立即没了笑,晕了过去。 他气得不行,想要去找人,可他根本不知道谢只南在哪一个剑场。 关牌会为传送到地的弟子设下保护屏障,若是没有抢到课的,或是不在这堂课上的弟子,在没有下课前,是找不到这些地方的。这也免去有人想偷溜进来的心思。 晏听霁只能守在各处剑场的中心地段,等着人出来。 没等到谢只南,等来的是于昭。 于昭看见他,很是兴奋地问:“晏听霁!你今日学了哪门课?” 晏听霁只问他:“谢只南呢?” 于昭坦然道:“你不知道吗?她在我那堂剑术课练习呢,你都不知道,她今日跟别人对打......” 他还没说完,就朝着于昭出来的剑场方向去了。 于昭:“......” * 右手酸软无力,越发沉重。 谢只南隐隐有些挥不动剑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树下挥砍了多少剑,只知道自己被打了脸,很生气。 挥剑时浸出的汗水已经将她的里衣浸湿,才停下来这么一会儿,那风便吹来,吹得她不禁激起一阵颤栗。 她打了个哆嗦。 一只手蓦地搭在了她那只握剑的手上,身上的汗水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暖意。她缓缓抬眼,对上那双平静的琥珀色眼。 “我教你。” 第86章 无趣 在这些年里, 晏听霁所教授给她的剑术都是藏着杀意的。 对于攻进一道,每挥下的剑势当中都携着剑主毫不掩饰的突进冲意,也会逼得对方对这剑气所惧所怕, 而握剑人只要留有几分回旋的余地收手便可。 面对不需要手下留情的对手来说,谢只南定然不会处于落败一方。 所以这些年的毫无败绩, 给她造就了盲目的自信。 她轻敌了, 这是一点。 可她现身处五堰派,有所顾虑的多了,自然也就会消下几分挥剑时的杀意。 这是第二点。 于昭现在所教授的剑术太过基础,并不适用于已有一定基础的谢只南身上。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突破自己, 如何敛锋蓄力,柔刚并济。 晏听霁带着她朝正西处的三棵树挥下一剑, 青红色的剑芒化为柔而韧的淡色弯刀俯冲前行,齐齐排列的三棵树落叶震落满天, 却并未在树皮表面见到任何剑痕。 柔和的灵力顺着谢只南的手腕处逐渐蔓延, 她能感受到这股剑气并未如表面这般杀气冲冲,内里反倒柔和。 他贴到谢只南耳侧低声道:“这是一剑, 剑势凌而柔, 吓吓别人用的。” 晏听霁带着她又挥斩出下一剑,只见那罡风迫近, 撞在三棵树干中心点,震下少许落叶。可落满一地的残叶随着这道罡风而起,窄小的叶片倏然竖起锋利锯齿,似道道短剑利刃以雷霆之势遽然飞冲,钉在三棵树上。 这一剑势,刚大于柔,手腕处挥使而出的剑气陡然转变, 不似方才柔和,是以蓄力藏杀,剑指一处,目之所及皆受其伤。 他又道:“这是一剑,可以用作比试的最后一招,不留余地。” 随后晏听霁又带着她挥下第三剑、第四剑...... 他并未教她太多,若是一下教太多了,怕她还没零领悟就混杂起来,二是想她之后能多来找自己教她剑术。 “我知道了。”谢只南同他道。 晏听霁坐在树下看着她练,只要能跟她待在一处,在哪都一样。 谢只南专心致志地挥剑练势,也明白自己早上的比试当中犯了什么错误。她借着早上的气,一直练习,直到下午的课要开始了,她才停下。 下午的剑术课是由新阶弟子的剑修老师邹云教习。 第201章 这是一堂大课,这堂剑术课是云集了所有剑修弟子一同上课,不论新高阶弟子,凡是主修习剑道一术,便都会被关牌传送到五堰派中最大的练习场地——寂秋场。 寂秋场并非实地,而乃一处空间。 空间内可容纳上千之人,面积广泛,利用率高。 而进到寂秋场的剑修弟子们,会被关牌根据排名所分类,分到一处的弟子,便是这堂课要一起的同门。 谢只南看着寂秋场众多团聚在一处的弟子,不由皱眉。 就一个老师吗? 这怎么教? 当她疑惑之际,一名年轻男子的魂灵半飘在自己面前,约莫二三十岁,身后背着五把剑,表情肃穆,整个人悬空在地面上。谢只南四周打量,似乎别处弟子面前都有他这样的魂灵浮荡。 谢只南:“......”原来是这样。 怪偷懒的。 大课钟声响停,谢只南看着身侧只有一个晏听霁,没有别的弟子,纳闷了一会儿。 邹云的声音兀地在头顶响起。 “别看了,就只有你们两个。” 谢只南的纳闷只停留了一瞬,很快她便反应过来,这确实只能只有她和晏听霁两个人。不然若是还有人能和他们同上一堂课,怕是这些时日在内门都在躲懒耍滑。 要这样的弟子也没什么用了。 邹云盯着这两人看,实在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然后又看向晏听霁,斥责一声:“你的剑呢?” 晏听霁回道:“我没有剑。” “你没有剑?”邹云半个身子探了过来:“那你学什么剑!” 晏听霁手掌微翻,一根粗细适中的木棍握自他手,他挥了挥,冲邹云道:“那这是我的剑。” 邹云的身子又缩了回去,他点点头,脸上的怒气荡然无存。 当下谢只南也反应过来,晏听霁是没有剑的。当初提议去漠酆的是他,为自己寻剑的也是他,教自己剑术的更是他。 这让谢只南潜意识里认为他是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的,只是从未见他用过。 可现在她才发现,晏听霁根本没有剑。 没有剑,怎么会剑? “别发呆,赶紧在这给我挥剑一千下。”邹云喝道。 “一千下?”谢只南看着他,似乎有些惊讶。 “很难吗?”邹云脑袋伸出来些许,“很难就滚去外门,不用学剑。” 谢只南摇头,她上堂课被人打丢了面子后,在角落里挥剑都不止一千下了,虽然没数,但她一直在挥剑,挥到下午的课开始才停下。现在握剑的那只手,似乎都有些麻木。 思索片刻,她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去。 这回轮到邹云疑惑了。 “你看着就是右撇子,怎么要练左手?” 谢只南动了动左手手腕,还是有些生疏,见他废话这么多,反问道:“不可以吗?” 邹云也没想到这年轻女修看起来没什么本事,脾气倒不小,“可以可以,能练起来,你用脚拿剑都行。” 谢只南:“......” 晏听霁没这么听话,他只挥了一剑,还是冲着邹云的那道魂灵的,剑气横劈,一下便将那道魂灵给劈成两半,打散成雾,邹云的声音也随着他的剑气波荡起伏。 过了好半晌,邹云的魂灵才重新聚集起来。 只是声音还并未恢复,仍是波荡起伏着。 “你~这~弟子~”这声音歇了会儿,“你~竿劲啼声派命!” 晏听霁神色困惑,看着谢只南问道:“他在说什么?” 谢只南仔细回想了一遍,恍然大悟道:“他叫你快去提升排名。” 晏听霁淡淡“噢”了一声,“你再朝他挥一剑,这样这堂课你就可以不用听他的了。” 谢只南:“可他是老师。” 晏听霁:“我可以教你。” 谢只南:“好吧。” 邹云道:“腻蒙不咬卵赖!” 谢只南慎重地将剑放回到右手上,朝那道被打散许多的魂灵又挥斩一剑。 再没了邹云的声音。 不过谢只南还是照着他的话,用左手挥了一千下的剑。 先前都是依靠蛮力挥剑,若没有灵力加持,她的手估计挥到现在已经废了。现在有了技巧,左手挥起剑来,要比右手灵敏轻便得多。 挥完这一千下,谢只南开始练习剑招。 习惯了右手,她还是在练完最基础的挥剑后,将剑换回到了右手。 她一直在练着,没空搭理一旁无所事事的晏听霁。 晏听霁闲得无聊,提着一根木棍便出去寻人对打。 她练了多久剑,晏听霁就揪着人打了多久。虽然每次都是点到为止,可他给那些练习许久的内门弟子造成的伤害实属不小。 他只带着一根木棍,而且还是才来的内门新弟子,就打下这么多苦练已久的剑修。 被打下排名的弟子,不论是男修女修,面上不显,心中却早已开始怀疑自我,是否真是学剑的料? 四处分散的魂灵逐渐汇聚成了实形,邹云站在阴凉地看着关牌上的实时排名,也看到了晏听霁在同人对打时的情形,不禁感慨一句——后生有望。 这是天才。剑修的好料子。 第202章 他没有剑肯定是穷,但穷成这样也能将剑练的这么好,大材,大材。 邹云决定用自己积攒起的一点零碎给晏听霁买把好剑。 同面前落败弟子揖礼后,晏听霁看着关牌上自己的排名,已经提升到了第两千一百名。 除去一些高阶弟子没找,还有那些排名不稳定的躲着他不打,晏听霁还是很满意现在的进度。他回到谢只南所在之地,见她还是仍在闭目过招,只好压下眉眼间的喜色,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她。 不过这安静只稳定了一会儿。 不远处缓缓走来几名女修,她们先是站在某处地方停顿着,围着一圈低声私语着什么,然后朝晏听霁的方向走去。 晏听霁敏锐地察觉到外人的靠近,抬眼望去,对上那几名女修的眼。 “他,他看见我们了!” “看起来真养眼啊。” “快走。” 听着这对话,晏听霁眉头微蹙,警惕地回靠近谢只南身侧。 “晏师弟!听闻你剑术很好,能不能教教我们?”其中一名女修道。 “不能。”晏听霁拒绝道。 “为什么不能?”一名女修道:“你剑术这么好,别这么小气嘛。” 晏听霁又后退几步。 “晏师弟,你......” 那女修话未说完,脚下的土地瞬然迸起一道屏障,带着霜雪冻意屏退开几人靠近。黄黑的土地上骤然覆上一层厚厚的冰晶,蔓延的速度快到几人连忙退后缩脚,若是不及时,很可能就被冻住。 她们显然不想丢这样的脸。 还以为她们会生气,谁知道几人见状也只是淡然转身离开。 “我就说他和张寿是一类的吧,长得好看,性子还冷。给钱给钱。” “我感觉他和张寿还是有区别的,要我说,现在在我心目中,最厉害的人还是南荣辰。” “少来。那谢师妹是怎么受得了他的?天天跟他待在一起,不会觉得无趣吗?” “......” 几人的声音逐渐远去。 晏听霁:“......”他看起来很无趣吗? 谢只南缓缓睁眼,她看着那几名女修远去的背影,随后看了一眼陷入自我怀疑的晏听霁,不由皱眉。 方才她在识海中练习多遍,只是那些剑招都还是很生涩。 跟之前晏听霁教的是有些不一样了。 正好下课钟声响起,众弟子皆离散开了寂秋场。 晏听霁见她睁眼,笑道:“累不累?” 谢只南扫了他一眼,道:“你先回去吧,我还不走。” 晏听霁:“那我跟你一起。” 谢只南:“你总跟我待在一处做什么?你找点事情做,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想起方才那女修说的“无趣”,晏听霁沉默了片刻,随后道:“那我回去等你。” 离去的背影满是落寞,谢只南心中微顿,但很快被跳级这件事盖了过去。 谢只南随便找了一处安静无人的剑场,自顾自练习着。 她练到很晚,回到天玑殿的时候,眼皮和她的手脚一样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殿内烛火熄了大半,想必里面的人已经睡下了,她也没时间去沐浴,随便施了个洁净术便瘫倒在床上。 累得很,自然睡得也快。 也没注意到床上的人根本没睡着。 晏听霁收起手里拿着的书,默默将人捞进怀中。他垂眸低叹一声,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耳侧,道:“我不无趣,别烦我好不好?” 谢只南哼哼唧唧道:“我好困,你也快睡觉。” 晏听霁又蹭了蹭她的脸:“那你不要厌我。” 谢只南实在困得不行,闭着眼胡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不烦你。快睡。” 晏听霁眉眼间的阴郁骤然消散。 淡红色灵力旋聚在他掌心处,他坐了起来,替谢只南慢慢揉捏着泛酸劳累的手脚。睡梦中的人最开始睡得并不安稳,但困大于痛,还是睡了过去。 现在有灵力缓解,她那微蹙起的眉头渐渐松解。 白净的面容恬静乖巧,身上的疲累消散开来后,她下意识地抱住面前的暖意。 晏听霁垂眸凝着自己被抱住的那只手,蓦地弯唇笑了一声。 只要她别厌烦自己,怎么样都好。 他顺势躺下,两手悄然环紧她的身体,满足地闭眼。 月光稀微,二人身影相叠。 * 接连几日,谢只南都是早出晚归。她并不讶异自己身上的疲累是如何消散的,想想也都知道是谁。 反正她想好了,再练今日最后一日,谢只南就准备去同人对打。 这次她可是做足了准备。 谁能想到,自己在剑场上随便挑的一个人,竟是这届新阶弟子的第一。 要不是她问了秋琰这人的来历,还真是什么都不知。 谢只南觉得自己真是有点背,随便挑一个就挑到了最大难度的。 为了让自己下次体面些,她做足了准备。 在上今日的第一堂大课前,西壹七的课室门前闹出不小动静。 谢只南疲倦地趴在桌子上睡觉,根本不想理外面发生了什么。晏听霁自然也是一样,他和谢只南两人很是同步地趴睡在桌子上,看得一旁的秋琰和钟契生疑惑不已。 第203章 “这两人是被谁折磨了吗?”钟契生问,“为什么每天看起来都很困的样子?” 秋琰道:“晏听霁我不知道,但是谢只南我知道,她这几日都在为了跳级而勤奋练习,没日没夜的,不累都难。” 钟契生道:“噢。” 两人的交谈声忽地戛然而止,他们的视线全都转向课室外那道身影上,盯着他一步一步走近,随即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南荣辰?” 南荣辰迎着众人目光往里走,时不时看几眼仍在睡觉的谢只南,而后停在晏听霁的桌子前,俯身扣了扣桌。 晏听霁没理他。 南荣辰好脾气地再次敲桌:“晏师弟。” 晏听霁终于有了反应,他淡然从桌子上坐起,冷眼看着来人。 南荣辰咧嘴一笑,一张桃花脸唇红齿白,“请问我可以跟你换个位置吗?” 晏听霁嗤笑道:“滚。” 第87章 “你说谁弱?” 哄闹的课室瞬然寂静。 那些围观看热闹的弟子面面相觑, 有的偷着看乐子,有的则是为南荣辰打抱不平。 人家南荣辰只是温柔的一声询问,怎么就被晏听霁给骂了。 还这么冲。 南荣辰被驳了面子, 一时怔然。 在五堰派里,根本没有人敢这般对他说话, 也没有人会对他的请求说不。 他是剑道世家南荣家的独子, 也是这新阶弟子中的魁首,实力地位都明摆着,身上难免有些傲气。 晏听霁目色淡如薄水,近乎透明的琥珀瞳眸里暗暗涌现出些许杀意。 南荣辰。 他听过这人的名号。 于昭也提起过他——正是那日同谢只南对打的弟子。 不过就是个有些天赋的少年罢了。 装什么? 南荣辰很快反应过来, 只是笑笑:“对不住,是我太过冒犯了。” 可面前之人的杀意仍未消散。 未知的杀意对于剑修来说是极其敏感的, 南荣辰不知道自己哪句惹到他了,只好先赔礼道歉。他打听过这个晏听霁, 除去三年前的那件事, 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从哪来,家住何方。 只知道他是跟着谢只南一同入派的。 前些时日的奎山阴阵, 也见到他对昏迷不醒的谢只南极为关怀。 而今又有他拿着一根木棍将排名快速打上去的事。 也从几位女修口中得知, 此人不好相处。 结合这些事,南荣辰也能将此人猜了个大概。 没钱, 来路不明,脾气差,但有天赋。 道歉过后,周围的弟子议论声更是嘈杂起来。 大多都是在议论晏听霁态度怎的如此恶劣,往日想要跟南荣辰说上几句话的人都排成一条长龙了,今天倒好,晏听霁居然能受到南荣辰的道歉。 一旁的秋琰和钟契生看不过去, 替他解释着。 说晏听霁也没有什么错,平白无故来个不认识的人叫他换座,换谁谁都不干。 不过这解释在下一秒就变得苍白起来。 晏听霁敛了敛眸中暗藏的杀意,殷红唇瓣微微弯起一丝弧度,随即轻轻吐出一个字来。 “装。” 秋琰、钟契生:“......” 这是赤-裸-裸的敌意。 晏听霁侧眸望向仍在熟睡的谢只南,冷意褪散,凝了片刻,他又看向南荣辰,淡色瞳眸中满是不屑。 南荣辰满不在乎,他解释道:“前些时日谢师妹同我对打败了,我这个做师兄的也没怎么让着她,现是想同她说声抱歉。” 晏听霁打断他:“不需要。” 南荣辰困惑:“你又不是谢师妹,为何知道她不需要?再说,我瞧出了她对剑时有些错误的地方,这几日听闻她一直在勤奋苦练,就怕她照着错误的学,现在过来,也是想指导指导她。毕竟我未先挑明,跟她对打也算是以强欺弱了。” 趴在桌上的人稍稍有了反应。 睡梦中就迷迷糊糊感受到旁边人的杀气,谢只南抬起惺忪的眼睛,看向站在晏听霁面前的南荣辰。 南荣辰见状,扬唇笑道:“谢师妹,又见面了。” 那双惺忪的眼睛里缓缓泛起一点冷意,她看着来人,嗓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 “你说谁弱?” 南荣辰的笑容突然僵硬,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改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地道。” 毕竟在她之前,确实有很多在她之下的女修来找他切磋。一开始的时候,南荣辰还有些不好意思,他会认为这是在同比自己能力低的修士里找存在感。 可后来次数多了,那些女修的脸上没有任何落败的羞意,反而都是兴奋。 他这才知道,她们来找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切磋,只是单纯地想和自己相处。 哪怕是剑对剑。 那日被谢只南找上来的时候,南荣辰也以为她和那些女修是一样的目的。 便想着,出剑狠快些,将人打得下次再不敢来就行了。 谁想这谢只南出招根本不似之前那些女修,她的剑里没有任何挑逗之意,反而裹挟着一层淡淡的杀意。 南荣辰当时还有些惊,以为她和自己有什么仇,要借着切磋名义杀了自己。 第204章 她的剑很快,快中藏杀,过招之际他便发现她是有些本事的。 南荣辰最开始的时候其实也有些吃不住,算是轻敌了,他开始认真起来。 对方略有松懈时,南荣辰找准时机便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时,南荣辰也发现了她的问题。 太过冒进。 结束后,谢只南面有不甘,似乎认为输给自己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南荣辰觉得有趣,便打听了一下。 对于谢只南,他知道的和其他弟子口中知道的并没有差多少。 现在只知道谢只南在西壹七上课。 后又时不时在剑场见到她默默练习,南荣辰心中有愧。 他是新阶弟子中的第一,若是指导谢只南,定然绰绰有余。 可谢只南并不领情,“你凭什么能指导我?” 南荣辰哑然:“我......” 谢只南又道:“上次不过是我大意落败,输你便输你了,为何还要找上门来?” 若是换平常的弟子,不管是男修还是女修,听见南荣辰要来指导自己,早就兴奋得将此消息遍布门派上下。 可谢只南不是寻常弟子。 南荣辰却也只是一笑:“抱歉,是我唐突了。” 大课钟声响起,南荣辰的身影随着一群围拥着的弟子逐渐远去。 晏听霁盯着那道背影,目光不善。 谢只南拍拍他,意思叫他差不多得了。她伸了个懒腰,还是没睡够,不过这几日的精神气要比前几日好上许多。 但她的起床气还没消。 本来就没睡饱,挤着这么点时间睡还要被南荣辰打搅,她没骂人都算好的。 课毕,谢只南又赶往剑场。 这几回晏听霁倒是抢到课了。他也学聪明了,只躲在远处偷偷看着,不近距离打扰,免得烦到她让她生气。 在谢只南不跟他同待一处的时间里,晏听霁已经将排名打到了第仅次于南荣辰的地步。现在只要等着谢只南将排名打上去,二人就可以一起跳级到东学宫去,也不必再看到什么南荣北荣的人在眼前晃。 他靠在一棵树上,垂眼看了眼自己手里握着的关牌。 关牌上,排名的旁边还有一栏。 那是学分。 学分越高,对排名更加有利。 一般可以通过上课、修习来提高自己的学分。但还有一个更快的方法,就是到紫阙山里设下的灵阵里猎灵。 猎灵是个既考验脑力又考验实力的地方。 弟子每每进到灵阵猎灵,下一次便会升级难度,没有尽头。 灵阵里集齐了妖、鬼、精、怪四种类别的东西,全都是在外边做了恶事被抓来此地当靶子的,等什么时候赎够了自己的功德,什么时候才放它们走。 有的很听话,想攒着功德赶紧出去。也有不听话的,不在意那点功德,只想着怎么反扑进到灵阵内的弟子。 设下灵阵的人做了防护措施,也确保了不会出什么太大的事。 晏听霁的学分已经是新阶弟子中的断层第一了。 说来实在恐怖。 灵阵里的东西见到他,不论强弱,全都躲起来或直接装死。 一般弟子就是普通猎灵,但落到他手里,就没那么好过了。 也不知这弟子哪里来这么大的怒气,每回到灵阵时,那些东西恨不得当场跪下来求他离开。 可在灵阵里逃脱是它们的任务,不跑就得不到功德,得不到功德就不能出去。而对于那些不想攒功德的东西来说,它们纯粹是害怕。 晏听霁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威压实在太过霸道强悍。 不得不臣服。 它们在这里待了几百年,也几百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弟子。 要说有,似乎几百年前还真有一个。 * 谢只南苦练几日,终于将晏听霁教的那几招剑给熟记于心。 她将这几道剑招一点一点给拆开来,学得是有些慢了,不过胜在精细。 但就是晏听霁竟在自己练习的时候,将排名打上去不少,现在在剑术课的大课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上。 她还想问呢,这厮见到她就一副闷着气的样子。 谢只南才不管他。反正没一会儿他就自己好了。 晏听霁说,只要将这几道剑招学会,同这门派内任意弟子切磋都是不成问题的。 看他噌噌往上涨的排名,谢只南觉得可信度很高。 不过防患于未然,谢只南还将邹云教授的剑招一并拆解,学了过去。 多总比没有好。 等她将排名打上去,再去把学分也给打上去,跳级的事情也便是水到渠成。 没人敢说不字。 这几天光顾着练剑,连崔琼玉的影子都没见到。 噢。 好像有一回看到她了。 在大课里,她躲在树下不知道在干什么。 似乎是在跟谁说话。 谢只南当时有些纳闷。 这里的树也想天玑殿的那棵树一样成精了吗? * 崔琼玉从方药阁离开后,心下虽失落,但也仅止于此。 想想都不可能。 乌莘怎么可能跨过凡界这条界限跑到东濛岛来寻她? 第205章 在凡间的时候,崔琼玉或可能将他当作很厉害的妖物。 可当她自己修习之后,才发现这鸟妖根本没什么厉害的本事,平日里那些样子都是装装出来吓唬人用的。 说明白点,就是个小孩。 东濛岛是座仙岛,他这样的修为是进不了这里的。 可当她回到灵朝宫时,正要褪衣歇息,殿外山风掠过,拍开了那扇紧闭着的窗户。 崔琼玉顿了顿,前去关窗。 谁知刚关完窗转身,两只手蓦地揽住她的身子,紧紧抱着她。 “琼玉......” 崔琼玉心中一惊。 她眉头微皱,藏于袖中的剑隐隐蓄力,只待身后之人有所动作,她便劈剑挥力。 就是不知哪个弟子这么大胆,敢闯入她的寝殿行如此之事。 可是,这声音听着又莫名熟悉。 崔琼玉迟疑道:“乌莘......?” 身后之人低笑一声,贴着她的耳:“是我。” 袖中剑气兀然止消。 崔琼玉连忙转回身去,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眼眶微涩。 几年不见,他似乎长开了许多。 少了几分浪荡气,多了几分沉稳。 乌莘抓着她的手,肃声道:“快跑吧,不要待在这里了。” 崔琼玉僵硬地收回手,对于他的这番话很是不赞同,“你要我走去哪?” “去哪都可以!”乌莘并未给她收回手的机会,反而愈抓愈紧,“他想杀你!我听到他说的话了,你要是继续留在这,只有死!” 崔琼玉沉默了。 面对她的沉默,乌莘很是不能理解。 他牢牢抓着她的手,步步紧逼,就是不给她退路。 “你在犹豫什么?这地方有什么好值得你留恋的?!我为了找你,跑遍了所有地方,终于打听到了东濛岛这个地方。你知不知道,你当初一声不吭走了,我找你找疯了!你爹娘见了我就躲,甚至连夜搬走都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凭什么为什么?”他的声音倏地颓然下来,“我难道连知道你去哪的权利,都没有吗?” 崔琼玉兀地抬眼,她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我爹娘搬走的原因是因为你?” 乌莘苦笑一声:“是啊,你不觉得我很好笑吗?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除了你,没人知道我的存在。” 突如其来的答案砸在崔琼玉的心口上,犹如流星撞地,力量庞大。 冷静过后,崔琼玉结合利弊,仍是摇头。 “对不起乌莘,当初是我不对,没告知你一声。我现在很好,有很多朋友,身体也比以前康健不少,我知道有代价,但我愿意留在这。我喜欢这里。” 乌莘本想反驳她的话,可又听见她说“知道有代价”“但我愿意”,乌色的瞳眸中满是惑意。 怎么会有人知道自己会死却还要坚持? 他是只妖,本就对凡人复杂情绪不解,现在他更是疑惑。 “你不要你的爹娘了吗?” 崔琼玉摇头:“他们可以正常生活是我最期望见到的事。我回不去的,我不想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乌莘低喝:“可你在这会死!” 崔琼玉淡然道:“我回去也是会死。” 乌莘愣住了。 他渐渐松开了抓住她的那两只手,浓黑的睫羽轻轻颤着,整个脑袋都随着他的讶异而微微偏移。 崔琼玉道:“他既然有能力找到我,给我施下幻术让我痛苦地做出选择,那就肯定会在我逃回去的时候,再次找上来杀了我。” “乌莘,我知道你担心我。我很感谢除我爹娘以外,还有人惦念着我。我们没有能力与他抗争,我只能活在当下。你回去吧,替我跟我爹娘问声好,就说,我在这过得很开心,身体也好全了,让他们二人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乌莘冷笑一声,“我不会走。” 他用力抱住了崔琼玉,似将这几年的思念尽数倾泻在这个拥抱当中,不得人挣扎。 “我跟你一起,这次你不许扔下我。” * 谢只南练得差不多时,肩上忽地落下一点力。 有人拍了拍她。 “谢师妹。” 谢只南回过身,正对上南荣辰那张笑靥如花的脸。 “我看你练得挺不错的,这些剑招我都没见过,你是从哪本书册上看到过的?” 谢只南眉头一皱。 不好。 他肯定是被自己早上的话刺激到了,害怕排名掉落。 现在这是来偷取自己的剑招了。 * 晏听霁将关牌收起来后,正要抬眼,于昭走来叫了他一声。 “晏听霁!你也太强了吧!”于昭快步跑到他身边,“这才几日啊?你的排名这么靠前了!到时候你跳级来我们東壹壹!看来我们很快就能做同桌了。” 晏听霁得意地弯弯眉眼,抬头看向谢只南时,发现她身侧多了个人,带笑的脸骤然微沉,靠在树上的身子顷刻挺立,声音狠戾,“你算什么东西?” 于昭:? 晏听霁蓦地跟现至谢只南和南荣辰中间,他撞开南荣辰,将两人隔开一段距离。 第206章 “晏师弟?”南荣辰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晏听霁面向南荣辰,琥珀色眼中冷意陡升,浅淡的眸光里渐渐浮起微薄的霜雪,似有冰锋刺骨的透意不断穿行在南荣辰身上,可眼下看,什么都没有。 他忽而弯起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一字一句道:“离、她、远、点!” 第88章 有病 说是这样说, 南荣辰却隐隐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像是在跟他宣告什么,又像是在证实什么。 但从晏听霁满是戾气的口吻里,这话更近似于有声的霸占。 如此反应, 南荣辰想不到别的。 只有一件。 晏听霁用自己的方式在警告南荣辰,也在提醒着他:她、是、我、的! 南荣辰觉得可笑。 谢只南不过是和他关系近了些, 为何就认定谢只南只能跟他在一处? “晏师弟未免管得多了些, ”南荣辰微笑道:“我和谢师妹正常交流都不行么?” 晏听霁阴恻恻道:“不行。” 谢只南又有些头疼起来。 可晏听霁才不管这些。之前王求谙拦在二人中间的时候,他就不爽,现在王求谙暂时不在,又来了个南荣辰。 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的人都围着谢只南一个人转! 尽管现在南荣辰的意图并不是很明显, 可晏听霁就是不愿看到这样场景,不愿看到谢只南跟除他以外的任何一名男子说话。 他不同意! “晏听霁。” 谢只南无奈唤了他一声。 正好下课钟响了, 晏听霁眼睫微垂,回过身去便抓住她的手朝外走, 可还没走出半步, 他发现突然有道力在另一处同他较劲。 他抬眸望去,发现南荣辰的手也抓住了谢只南另一只空下来的手。 南荣辰紧紧扣住谢只南的手腕, 正对上那双满是恼意的琥珀色眼睛。 “晏师弟, ”他道:“你这样是不是太不尊重她了些?” 未等晏听霁开口,谢只南便蓄了些力, 生生震开南荣辰那只手。 南荣辰微顿,被震开的那只手带着几分麻意,他默默收回,似乎对她这番举措有些讶异。 谢只南同他道:“我的剑术都是他教的我,你要是想要,自己去问吧。” 南荣辰:? 晏听霁没了耐心,抓着人一路朝剑场外走。 他走得快, 步子迈的也大,谢只南几乎是被他拽着小跑起来。这样的走路方式引起了一旁路过的弟子的注意,她有些恼,空下来的那只手一直在扯着晏听霁试图让他慢下来。 效果甚微。 “晏听霁!”谢只南喊了一句。 晏听霁步子慢了下来,抓着她的那只手略有松动,不过仍是暗暗扣着她朝天玑殿方向走。 琥珀色眸光微暗。 南荣辰竟还在后面跟来! 谢只南也察觉到了,毕竟修为在南荣辰之上,对于他的脚步,落到二人耳里根本就是自暴行踪。 途径隔开天玑殿的那座庭院时,晏听霁将人扯了进去,狠狠抵摁在石壁上,淡色瞳眸里尽是浓浓的欲色和毫不掩饰的占有之意。 谢只南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忙道:“有人啊!” “那又怎样?你很在乎他?”晏听霁恨声道:“不行!你是我的!” 说罢,他的唇吻贴下来。 谢只南两只手都被他锢着不得动弹,乌黑的目珠里满是惊色,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他什么屏障都没设下,且此处遮挡物极少,即使不是南荣辰,也有其他弟子会靠近,一旦走近此处半分,便会有人发现在这里的两人。 不远处的脚步声在二人耳里愈发清晰,谢只南气炸了。 她狠狠咬了一口,血气四溢,晏听霁淡然地松开手,舔了舔唇边的血珠。 可他不是因为吃痛而放手,他默默凝视着谢只南那微红的唇,恬不知耻地笑了一下。 “有病。”谢只南骂了一句。 不过,当下的脚步声停了,似乎并未继续靠近。 晏听霁笑着再次攥紧她的手,朝天玑殿走。 * 对于方才晏听霁的神色,南荣辰并不放心他带走谢只南。 就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南荣辰知道谢只南住在天玑殿内,也发现了晏听霁拉着人走的方向是天玑殿。 心中猜测愈发明显。 哪有男弟子孤身闯入女修寝殿的? 就算关系再好,也不能扯着人去她自己的寝殿。 南荣辰也没看出这两人关系有多好。 方才谢只南能靠灵力生生震开自己的手时,他其实非常惊讶。瞧着不过是金丹初期,他自己已经到了金丹中期,为何会被一个初期的修为压制? 他有些想不明白。 但又觉得是晏听霁从中作梗。 可他追到众弟子平日歇息的庭园时,晏听霁竟带着人进去了。 他追了过去,还没走近几步,晏听霁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南荣辰怔然一瞬,没想到自己的行踪能被他反侦察到。 没看见谢只南。 想必是已经回去了。 既如此,也没有必要过去。 转身欲走时,晏听霁叫住了他。 第207章 “你不是想问我的剑术么?”晏听霁讥笑一声,“来跟我打。” 南荣辰眉心微挑,唤出自己的佩剑。 “打就打。” * 闲得无聊的树精看到回来的两人时,很是高兴。 “你们今天回来这么早!” 可两人没有一个人停下来跟它打招呼,树精忙地捂嘴。 “怎么像是吵架了?看起来脸色都很不爽的样子。” 随着殿门一闭,树精也看不到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了。 晏听霁将人横抱起来,冲着床的方向就走。 谢只南被他狠狠摔在床上,虽有软褥铺垫在下,可她还是觉得生气。 他怎么敢! 晏听霁倾身前来,粗暴地扯开她身上的弟子服,堵住她未发泄而出的怒气,朝着她的唇瓣不断吮咬着。 “这几日你都很少跟我说话,”他恨声道:“都是因为他?他哪里比我好?他比我好看?比我厉害?还是比我有趣?” 他每说一句话,谢只南就要呜咽一声。 谢只南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心思去想他的话有什么问题。 攀紧在他肩上的手死死扣着,淡粉色的指尖微微泛白,几乎要陷入他的皮肉中。谢只南闷着气不跟他讲话,可又被他无尽止的索求弄哭了声。 “你......”她微微颤栗,“停下......” 晏听霁贴着她的耳,恶笑一声:“不,行。” 实在是被磨得没有办法,谢只南说道:“我下午还有剑术课。” “不去。”晏听霁吻住她,不给她说话,“我有办法。” 乌润的瞳眸渐渐有些涣散。 ...... * 内门今日又出了一件大事。 新阶弟子排名第一的南荣辰掉到第二了。 第一名被晏听霁给挤上去了。 还有他在灵阵里猎灵积攒的学分远超南荣辰好几百分,算是断层第一。 现在好了,要是南荣辰下次找他切磋没能赢过他,回到第一的位置怕是难了。 能打过天才的,众弟子根本不敢想象晏听霁实力到底如何。 还有传言说晏听霁在灵阵里时,那相当于回家了一样。 灵阵内所有的东西都怕他,哪有这样的事? 可现在还真有这样的事。 最先发现的还是那些一直盯着自己关牌上排名的弟子。 关牌上有任何异动他们都能率先得知。 就是没人看见这两人是在哪切磋对打的。 要是看见了,这得记在门派史册上了。 * 一直到入夜,谢只南疲累地倒在晏听霁身上睡着。 她将怨气全都发泄在他肩上,可这牙齿早就跟着她的身体一起没了力气,咬在晏听霁身上,更倒像是在磨牙。 晏听霁略有歉意地笑了笑,为其施下洁净术。 谢只南身上清爽不少,也才想起他之前说的话。 根本就是狗屁不通! “我这几日都在练剑,”她气道:“闲下来的时间除了睡觉就是跟你说话,哪里少跟你说话了!?” 晏听霁淡淡“噢”了一声,“这样,那是我记错了罢。” 谢只南:? “你故意的!”谢只南骂道:“是不是有病?” 晏听霁搂住她的腰,将头靠在她肩上,垂眼道:“可你这段时日同我说话的次数就是比以前少,我数过。” 谢只南:“那你也不能这样发疯!” “我就要这样。”晏听霁贴近她,戾声道:“谁靠近你,我就要赶走他。你只能是我的,我看见你了,你就是我的。” 谢只南没心思跟他争辩谁是谁的,冷哼一声,闭眼睡去。 晏听霁轻轻握着她垂下的长发,在指尖反复摩挲着,擦出一点热意来又微微松开,等这温度冷下,他又去握住那缕发。 好香。好喜欢。 自从那次以后,晏听霁食髓知味,愈发没了节制。 只要有机会,他就会顺着杆子一直往上爬,爬到顶端都不能够满足。 她每次都会哭。 哭起来更想。 晏听霁又去吻她,磨磨蹭蹭的将人闹醒。 谢只南气得直扯他的头发,“晏师弟!我都还没找你算账!” 她在勤勤恳恳练剑,晏听霁倒好,闲得不行还跟别人说话,还在她面前说。 吵得她心烦。 晏听霁闻言愣了愣。 他忽然想起来,吻在她颊侧的唇瓣微微漾起一点弧度,“你在为我吃醋吗?” 谢只南想推开他,力气却不够,“谁为你吃醋?” 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告诉谢只南那几名女修来找他是为了赌注的。 多没面子。 “阿邈,”他低笑一声,“你该叫我师兄的。” 还师兄! 真不害臊! 谢只南才不叫他。 直至后半夜,晏听霁轻声哄着身下之人,“叫叫我。” 谢只南骂道:“坏狗!” 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弯下,淡色的瞳眸中蕴着疯狂的欲色,是以目光中又带着近乎虔诚的光色,他缓缓凑近,舌尖轻抵着她微红的耳垂。 “汪。” 谢只南羞耻得快要遁地逃跑,她抓着被褥就想套在燥热不已的脸上,可又被他抓去。 他又贴来:“叫我师兄。” 第208章 谢只南骂道:“有病。” 晏听霁根本不恼,笑容愈发灿烂,吻在她颈侧的唇瓣忽而加重了力道,二人呼吸同步沉重起来,谢只南不禁与他的距离挨进几分。 好汉不吃眼前亏。 谢只南做了好久的心理,终于在他耳边低声唤了一句:“师兄。” 晏听霁眸色微暗。 第89章 理理我 喊了还不如不喊。 后来还是因为谢只南不理他, 他才有所收敛。 晏听霁委屈地抱着她,求她:“理理我。” 可她就是不搭理,任凭晏听霁怎么求怎么闹, 她也沉默不理。 她既不说话,也不闭眼, 就纯纯不理人。 最后晏听霁湿着眼睛看她, 道:“我错了。” 他落下泪来,眼底泛起一片红意,颤着湿润的眼睫靠在她身上。 谢只南气笑了。 每次都来这一招,次次重样都不带换的。 但她还真是只吃他这一招。 谢只南抱住他, “可以睡了吗?” 晏听霁并未抬头,只是稍微动了动, 靠在她肩上的脑袋微微点着,身子同她挨得更近了些。 谢只南困倦地灭了烛, 倒下后很快便睡着了。 晏听霁慢慢挪动着身体, 心满意足地抱着她入睡。 * 谢只南是卡着点到课室的,她困得不行, 早上起来也难。 没睡够她就想发脾气, 早上迷糊睁眼时就对着已经醒来的晏听霁一顿臭骂。 晏听霁默默挨了这顿骂。 她进到课室时,发现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可又似乎不像。 等她坐下后,她才发现这群人的眼睛都盯在自己身后跟着的晏听霁身上。 ...... 寂静片刻,整间课室开始哄闹起来。 “晏听霁晏听霁!你也太强了!一下就把南荣辰的第一给打下去了!” “对啊!你到底什么实力啊?天哪!” “南荣辰这会估计郁闷死了。” “嘘。”晏听霁将指抵在唇间,淡笑道:“不要吵她睡觉。” 众人:“......!?” 谢只南闭眼趴在桌子上,无语一瞬。 也从这些弟子口中得知他们为什么都一直看着晏听霁了。 只是昨日南荣辰不还在第一吗?晏听霁什么时候将人排名打下去的? 他不是一直都和自己待在一块吗? 想了一会儿,她记起在庭院时那突然消失的脚步声。 原是这样。 她冷哼一声,恼意渐渐被困意取代。 今日是冯长老的课, 谢只南挣扎着起来准备听课,被晏听霁一只手摁了回去。 谢只南:? 晏听霁很是善解人意地笑道:“你且睡着,今日我听课,有什么不会都可以来问我。” 谢只南扫了他一眼,从桌子上缓缓挺直脊背,晏听霁也不讶异。只是今日少见的听课了,让在上头讲课的冯长老很是欣慰。 不过谢只南有些扛不住了。 冯长老嗓门大,落入她耳里却像是催眠的符咒。 她还是觉得方才那提议不错,便倒在桌上闭了眼。 晏听霁唇角微弯。 冯长老欣慰地看了眼旁处,发现今日睡的只是变了一个人而已:“......” 他装作没看见,继续讲自己的。 这一觉睡得深,比在天玑殿睡得还要深。等谢只南醒来的时候,抢课已经结束了。她环顾了四周,发现除了晏听霁,就是那还是没抢到课正气得不行的张文渊。 ...... 真是够蠢的。 “怎么不叫我?”她伸了个拦懒腰问道。 晏听霁道:“你睡得深,不想看你太累,我就让他们都闭嘴了,没人吵你。” 谢只南恍然大悟。 难怪张文渊只张着口大骂,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走吧。”她道。 “去哪?”晏听霁问。 “天玑殿啊。”谢只南哼道:“没抢到课,我要回去睡觉。等我睡够了,下午就去打排名。” 晏听霁笑着跟来,“好。” * 谢只南到寂秋场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人面对着邹云。 听晏听霁说,他已经在和于昭那些高阶弟子一起上课了。 邹云皱眉看她:“你为什么还是在这?” “你管我。”谢只南淡声道。 邹云一噎,魂灵在她身边飘来飘去,在她耳边念个不停。不是念她快去练剑,就是念她快去对打。 谢只南被他念得烦了,剑锋直指他的魂灵:“明天我就会换地方。” 邹云眉头微挑,止了声便悄然离开。 这几日邹云对她的指导并不比晏听霁少,他似乎看出了谢只南是有两下子的,又见她如此勤奋努力,不禁对她产生几分对于好徒弟的怜惜之情。 但有一点,就是太啰嗦了。 谢只南烦得要死,他比晏听霁还要烦。 这不对那不对,稍微有一点不对他就要念,生怕谢只南学错了去。要不是魂灵限制,他怕是能直接冲出来抓着她的手来练。 他还说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来五堰派,好好的苗子生生耽误到现在。又问她家里是不是有困难,要是有一定要跟他讲,他会倾囊相助。 第209章 谢只南很平静地婉拒了他的好意。 虽然面上一直显得烦他,不过她内心还是很接受他对自己的指导的。 不然邹云想教都没处教。 谢只南拎着剑,略过那些还在对着树挥砍的弟子,径直走向那些凝息聚气的剑修弟子面前,笑容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请君一剑。” 这剑修见到来人都略微有些讶异。 他们的生活除了练剑就是养剑,生活枯燥单一,唯一的乐趣便是听听内门外门哪个弟子或哪个长老的新鲜事。 一般长老都是背着说,弟子就不一样了。 明着说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毕竟大家都是同门。 谢只南算是近日人人相传的一名弟子。 当初这些剑修被晏听霁找上门来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次对打之中会受到多大的重创。 更不知道自己在谢只南这会再次受到重创。 谢只南这次学聪明了。 关牌上会显示在她之上的弟子名称和所在位置,寻着目标一个一个打上去,若是胜了那最好,若是卡在谁那败了,便是她还是太过心急,认了再练。 打败这正凝息静气的剑修,她的排名便会一跃上前。 剑修只讶异片刻,便起身抱剑揖礼:“梁散,接剑。” 谢只南回礼道:“谢只南。” 淡金色印罩笼住二人,淡蓝色的天空被寸寸黑幕侵染,脚下实地蓦地变换为擂台场,周围空寂无人,唯有寒冽风声。 谢只南横剑在前,乌黑瞳眸淡如秋水,渡在剑身上的凛凛气意缓缓从她握剑之手蔓延至她的水蓝色的弟子服上下。 梁散握剑的手微微收紧,竟对面前排名倒数第一的人产生出了畏惧之意。 “出剑吧。”她道。 脆亮的嗓音裹挟着秋冷霜意淡然传入他耳,梁散平复着狂跳不止的心脏,沉声回应。 他并未急着快速出剑,因为他总感觉对面的人实力远在他之上,若是贸然进攻,怕会被对方发现自己的漏洞。 谢只南见他剑势绵柔,蓄力存气,心下叹息一声。 难道在这个阶层的弟子就已经不好对付了吗? 谢只南接下他的来剑,开始反攻。 梁散暗叫一声不好,被对方逼得连连后退躲避,这才没一会儿,就已经大汗淋漓,喘气不止。 对方的剑气纯粹,出剑时干净利落,又卷着淡淡杀意,有如千层拍浪滚向他来。 最初梁散还能有空暇去寻对方的破绽,可她才出剑没一会儿,自己便再无暇顾及她的破绽,心下只想着怎么躲她的剑。 梁散愈发吃力,旋即银光闪目,他被逼停,后知后觉的眼睛望见那指在自己脖颈处的冷锋银意,才得余力喘息。 谢只南收回剑,抱拳明媚笑道:“承让。” 梁散捂着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脏,喉口干涩,“师妹厉害,我梁散认了。” 谢只南看着自己关牌上一路直上的排名,满意地弯弯眼,去找下一人。 如此,打到天黑,那些弟子都回灵朝宫歇息了,谢只南才回天玑殿。 天玑殿内没有点烛,唯有门前一点光源照亮。 晏听霁站在殿门前等着她。 植在角落里的银杏树叶子快要掉光,连带着那树精说话时也有几分有气无力,不过仍是兴致盎然地迎接她回来。 “你回来了!” 谢只南特意看了它一眼,还对它笑笑。 银杏树干上掉落的叶子更多了些。 她朝殿门走去,清润的黑眸里满是殿前人的影子,带着几分意外。 晏听霁弯着一双笑眼,身姿长立于那道宽敞的高门前。 他换了衣裳,乌发披垂,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屹立在殿门前与她遥遥相望,手里提着一盏精致的水铜灯照明。 唯一的光源分散出的稀微光芒打照在他精致眉眼间,柔和了平日的几分冷冽之意。 走进了看,才发现垂在他颈侧的一缕乌发还沾着水意,晶莹饱满的水珠顺着发丝缓缓滴落入他的颈骨上。 谢只南眨眨眼。 怎么沐浴了还不擦干站在这受冻? 她握住那缕湿发,耐心替他烘干着,“你这是做什么?” 晏听霁收回手中提灯,唯一光源消失,琥珀色眼中顿时浮现几分惘然之意,他感受着近身的一点暖意,轻轻拥住她。 秋风寒凉,他衣裳单薄,透出的湿热气息被这凉风卷去,散着幽幽冷意。 可他身上却暖。 “我在等你。”他说。 烘去他身上的湿意后,谢只南放下手,抱住他,声音里满是喜意,“我今天排名提升了好多,一下午都是赢过来的,他们都没我厉害,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快......” 晏听霁缓缓凑到她唇边,将她的话吻进口中,“快什么?” “你......”谢只南被他亲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哪里能说话,“晏听霁......” 晏听霁唇角微弯,“我什么?”他再次贴来:“我伤又疼了,阿邈疼疼我罢......” 树精猛地捂眼,又掉落下好多残叶。 谢只南被他推进殿内,最后怎么到榻上的,她不知道。她更好奇晏听霁这么黑也能找到榻在哪这个问题。 第210章 “我在外打了一天,都是汗。”她有些无奈。 晏听霁忽地抱起人,走向屏风内早已放好的浴桶前。 热气氤氲,扑面而来的水汽萦绕在谢只南身上,她气笑一声,扯了扯他的头发。 原来在这等着呢。 说起来,她也有好几天没沐浴了。 每次都是用洁净术草草了事,感觉像是干净了,可她还是隐隐觉得身上脏。 多年养的习惯一时是改不掉的。 晏听霁替她褪去外衣,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水里。 今日的疲累都消融在这片热水之中,不过也只持续了片刻,晏听霁也跟着进到了浴桶之中,他与自己面对面,借着微末的月光能看到他那笑意正浓的面庞。 谢只南:“......” “你不是已经沐浴过了吗?”她这番话说出口又显得有些无力,“你真是......” 晏听霁抱住她,“我真是什么?” 谢只南骂道:“狗。” 耳边落入一声轻笑,带着热意的指腹不断流连于她那满是香瘢的颈骨上,谢只南反握住他的手,润着热气的黑眸静静地凝着他。 不能总是这样。 总是让他处于上方。 晏听霁的眼眸里有些许迷惘,“阿邈?” 灯下黑,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面前之人的视线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也能感受到她的靠近。 谢只南身上只贴了里衣,再没穿别的,同他贴近时,温度热得惊人。 他看不清,可谢只南能看清。 能看清他脸上任何的反应。 谢只南轻轻咬了下他的唇,她也不急,就是慢慢磨着他。听着耳边加重的呼吸声,谢只南就更要放慢。 “阿邈......”晏听霁声音哑极了,“阿邈......” 谢只南长睫微垂,缓缓将唇瓣移至他颈侧,学着他的模样吮咬着。平日他怎么弄的自己,今日都要还回去给他。 她学的速度虽慢,但各个都是精髓。 不仅学的慢,做的也慢。 她像是一只青涩的石磨盘,谨慎又小心地碾磨着盘口处的磨物,将那磨物反复碾压着。谢只南再次吻向他的唇,他似乎变得敏感许多,吐息间都带着潮湿的热气。 平静的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谢只南得意地哼哼两声。 “你洗好了吗?”晏听霁哑声问道。 谢只南想摇头,整个人已经被抱上了榻。晏听霁将她身上的水渍烘干,为她披穿上一件薄衣,暖意迅即包围着她的身子。也是这几日来,谢只南终于感觉到些许久违的干净之意。 晏听霁将她换了个方向,他从后俯身揽住她,凸出的寸寸脊骨紧贴在他身前,晏听霁低笑一声,吻向她仍沾着些许水意的脖颈。 他最喜欢这样。 从身后抱住她,圈住她。 每次这样,谢只南就毫无招架之力。 她只能任由着他来。 可今日她就是要反着来,她的挣扎让晏听霁有片刻的怔愣,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压在她的身下。 淡的近乎透明的眼珠里有些困惑。 谢只南坐在他身上,压着他不让他动。 他的呼吸开始凌乱起来,如玉般的脸庞带着几分潮红色的热意。 谢只南便更是慢。 二人交错的呼吸声愈发清晰,谢只南垂眼望去,竟发现他眼角挂着微湿的泪意,显然是哭着。 他伸手扯扯她的衣袖:“阿邈......疼。” 谢只南笑道:“忍忍啊。” 晏听霁眼睫上的湿意更多了些。 窗外风声萧萧,开始下起秋日里的最后一场雨。 雨声淅淅沥沥敲落在地,落入那满地黄叶上,在细微的夜色下泛起微黄的光亮。 第90章 她好喜欢这个冬天。…… 雨雪交杂, 落满了水意的黄叶上早早堆起一层白。 这是五堰派今年下的第一场雪。 谢只南还是透过那扇微开的窗柩才发现外面正飘雪,她觉得新奇,走到窗前推开看。 察觉到身侧之人的动静, 晏听霁缓缓睁眼,坐起来安安静静地盯着她看。 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着满片白, 她惘然地眨眼。 原来只有洧王宫是不下雪的。 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雪的时候, 是在漠酆。 新奇得很。 * 冬雪封了路,整座王宫内禁止夜行。 这是太子发下的命令。 虽是如此,可夜里的王宫却也明亮如昼。 缘由是凫音公主在五岁的时候,一个人贪玩跑去找太子, 可太子那时正在殿内习读,不得任何人打扰, 自然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可怜小小的凫音公主,身边没个婢侍陪伴, 身上也没穿几件衣裳, 从摆满银炭的暖殿溜出去之后,摸着黑靠记忆寻路, 眼下没留神便摔在了冰碴中。 她走的小路, 也是极为隐秘的通道,一般不会有宫婢发现。 白皙稚嫩的脸蛋瞬间破了皮, 渗出些许血色。 凫音公主呜的一声,黝黑的目珠霎时溢出盈盈水色。 掌心火辣辣的疼意让她想起来,自己那件最喜爱的红色毛氅还挂在木架子上没拿,身上冷得很,她的牙齿开始打颤,发出“咯咯”声。 第211章 等她完全站起来的时候,膝盖、手肘、衣裙上全是地上的冰水渍。 寒风一吹, 便更是凉意入骨。 她还是没决定回去换衣裳,而是继续按着记忆去找太子辕赢的宫殿。 两人宫殿距离很近,不过对于幼小的辕邈来说,也是一段艰长的路径。 等走到辕赢的宫殿门前时,辕邈身上已覆满了雪色,冰凉的湿意渐渐浸透她的衣裳,冷得她直哆嗦。 守在殿门前的宫婢看见来人,不禁讶异一声,连忙放下手里的宫灯跑去将人抱起来。 “王姬怎得一个人跑出来了?”抱着她的宫婢被她身上的温度吓了一跳,“这么冷!” 辕邈靠着她,汲取微末的暖意。 白皙的脸蛋上冻得通红,她两只手都僵硬得跟木棍似的,话也说不清。 正坐在桌案前的辕赢闻声,不禁皱眉。 他方要出去,就看见那宫婢怀里抱着辕邈急匆匆跑了进来。 “太子恕罪,婢子见公主孤身而来,身上穿得又少,一时情急才吵到太子的!”她跪在地上,惶遽道:“公主身上冷得惊人。” 辕赢猛地朝前跑去,将人接过抱在怀里,“阿邈?阿邈?” 辕邈有些迷糊,看着那张与自己十分相像的脸,轻声喊着:“王兄?” “愣着做什么!还要孤亲自教你们做事吗!”辕赢喝道,随即看向辕邈,“这么晚跑出来做什么!” 进殿的宫婢都被此景吓了一跳,也是被这一声喝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准备干衣热水。 被凶了一声的辕邈有些怔然,她动了动略微缓过来的指,慢声道:“王兄好久没来找我玩了,阿邈好无聊,今日想找王兄一起打雪仗。” 辕赢一愣,也慢慢软下声来:“是我不对,王兄错了。” 他是太子,年龄也到了适中的时段,自然要忙于政事。忙了,便会空不出时间来陪伴自己的亲妹妹。 于此,辕赢有些自责。 他又何尝不想一直陪着她呢? 只是近年战事吃紧,若是他能变得强大些,父王母后、辕邈、乃至于天下百姓,都不会受陷于苦难之中。 他见过前朝败落的遗子,很惨淡,迷茫。 辕赢不愿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变成那样,他要变得强大。 唯有强大,做任何事才能畅行无阻。 辕邈见他难过,就笑着安慰:“王兄有什么错呀?这回就算是阿邈错了吧。” 那双同她并无二致的黑眸毫无波澜,只是静静地凝着她。 将热水干衣准备好的宫婢们为辕邈暖身,过了好一会儿,辕邈感觉自己好像化了,又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等她被宫婢们抱出去的时候,便看见辕赢站在屏风外一直等着,看见她出来,辕赢伸手将人抱走。 “你们下去罢,今夜公主同孤睡。” 宫婢们见他也没有过多责罚,暗暗松了口气后便退出殿外。 辕邈被他抱去桌案前坐下,她有些抗议地抓着他的衣裳,道:“王兄,你不累吗?阿邈有点冷。” “冷?”辕赢将她抱紧了些,“现在呢?” 她还是摇头,挣扎从他身上站起来,然后飞快跑向他的床榻钻进那厚实的被褥里咯咯笑着。 “王兄快来,这里暖。” 辕赢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轻笑一声便吹灭桌案上的灯烛,缓步走向前。 想起来,也是很久没有跟她一起同眠了。 辕邈很是自觉地往里挪了挪,也是知道今夜打不了雪仗,乖巧许多,她拍拍褥子,道:“王兄快来给我讲故事。” 辕赢无奈笑着说:“好好好。” 等到辕邈沉沉睡去,辕赢蹑手蹑脚地提着灯走向案桌前坐下,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床上之人的动静,等到坐下后,才放心许多。 父王身体不好,有很多事都是由他代劳的。今日还有很多公事未看,朝堂上的烦心事让他这几日心情烦躁不已。 可现在看着她宁静的睡容,辕赢不免平静许多。 连带着看奏章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可当他看完后,回到床上准备歇息时,惊慌地发现辕邈身上烧了起来。 灯烛照近看,那张小脸上满是病态的潮红。 这一病,就病了足足七日。 辕赢很是自责,也对此下令宫中禁止夜行,更是增派了许多宫人看管公主,不许她随处乱跑,哪怕是要来寻他。 一直到现在,辕邈已值少女年纪,还是被禁令夜行。 甚至白日都不许她出门,除非有诏令,若是出去传到太子耳朵里,看管的宫婢便会拉去杖毙,作以警示。 辕邈为了手底下的宫婢们能平安些,自然也就老实待在自己的宫殿里。 不过今年多了个人陪她,倒也有趣。 晏听霁总是比辕邈醒得快些,他睁眼后望见殿外的白意,先是困惑地眨了眨眼,旋即晃醒还在睡懒觉的辕邈,嗓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那是什么东西?” 辕邈掀了掀眼皮,只能瞥见一点白,而后转了个身,继续睡着,“不知道。” “你不知道?”晏听霁坐直了身子,喃喃道:“那等我知道我就告诉你。” 第212章 说着,他便赤脚下了榻。 倒也聪明,知道先跑回偏殿再出门。候在殿外的宫婢们见到他都跟见到煞星一样,连连低着头不看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晏听霁确实也没看她们。 赤着一双脚就踩进雪地里,也是被冷意侵骨,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穿鞋。 可他不想管这么多,只想着弄清楚这是什么然后告诉辕邈。 他先前一直在昏暗的环境下生存,所以他的一双眼极为明亮凌厉,对于这样的光色,自然第一时间便能捕捉。 毫无杂质的白。 像辕邈一样。 他想着。 晏听霁用手戳了戳堆积在地上掺着冷意的白,微微蹙眉。 不行。不能让辕邈躺在地上。 他便开始慢慢地捧着地上的白,带进了偏殿。 不知跑了多少趟,他终于想起自己出来的目的,而后捧着东西走到那几名一直垂首的宫婢跟前,狠声道:“这是什么?” 几名宫婢被吓得一哆嗦,颤颤巍巍地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有些不确定道:“雪......?” “雪。”晏听霁若有所思着,而后继续将地上的雪带进偏殿,“雪雪雪雪雪。” 可他发现这些雪带进偏殿没多久就不见了许多,他疑惑地望着地上不知从何流出的积水,小心捧起一点雪走回辕邈床前。 她还在睡着。 晏听霁将这些雪小心放到她旁边,盖上被子,得意地弯唇笑着。 忽而感受到脊背一片寒凉的辕邈惊得睁眼,她摸着自己身旁空铺,湿意透入到她的指上,辕邈惊恐地坐起来掀开被子,发现那湿了一片的地方还沾着些许晶莹的冰晶。 ......? 晏听霁有些意外,摇头道:“你化掉了。” 辕邈:? 她也顾不得穿鞋,下了床就抓着他那双通红的手看,乌黑的目珠里带着几分恼意,“你是傻子吗?” 晏听霁道:“我不是。我是晏听霁。” 听着还有些得意。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他指着那早已消失干净只剩水渍的地方,道:“是雪。” 忽然想起来朦胧睡觉之际,她胡乱扯着告诉他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也确实没注意,现在看向窗外,才知道今日落了雪。 “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问。 “因为它只能待在冰冷的地方,稍微暖和一点,就会化掉。”辕邈告诉他。 “那,”他抱住人,“你也会化掉?不行。” 到底是谁告诉她自己跟雪一样的? 辕邈推开他,告诉他不会,他这才松了些力道。 而后又注意到他被冻得通红的双足,不禁叹息一声。 真是什么都不懂。 晏听霁绕过她,捧起摆着的鞋履再回到她面前,认真道:“要穿鞋。” 辕邈听得想笑。 还教训起自己来了。 等他为自己穿好鞋,辕邈反问道:“那你呢?手脚冻得跟猪蹄子一样,丑死了。” 听着前话,晏听霁还准备反驳她。 自己跟凡人不一样,是不会觉得冷的。 可听到后面说“丑”这个字眼时,他急了,晃着一双手在她眼前,直问着她哪里丑?辕邈就是不告诉他。 后面他气得不行,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辕邈才蹲下来告诉他:“不丑不丑,你最好看了。” 晏听霁眨着一双湿眼望着她:“真的?” “嗯嗯嗯。”辕邈诚恳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妖鬼。” 等到了偏殿,辕邈望着满地的积水,脸上有些沉不住气。 晏听霁拉着她叫她不要过去,说:“都是水。会湿了的。” 辕邈:“......” 叫来宫婢打扫时,那几名宫婢也是惊讶不已,却不敢多问里头的事,只能老老实实打扫着,又给辕邈的床铺重新打理一遍,这才歇下一会儿。 自这以后,晏听霁看见雪都要穿得严严实实才会出去碰雪。 他似乎很喜欢雪,还在院子里堆了两个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辕邈。 这两个雪人,光是堆形,他就堆了好久。 既要像,又要好看。 精雕细琢许久,终于堆好了两个挨在一起的雪人。 辕邈也很喜欢这两个雪人。每每看到它们,她的心情就会好上许多,有时候晏听霁还会在夜里偷偷拉着她出去打雪仗。她嘴上说着会被人发现,可被晏听霁强行拉出去时,她却兴奋得不行。 她好喜欢这个冬天。 第91章 東壹壹 “我败了。” 这是南荣辰的声音。 斥着狠意的银剑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直抵在他眉间, 他望着持剑之人,眸光沉沉,语气里听不出任何落败后的气意。 反倒还有些, 莫名的柔情。 一众在外围观的弟子皆惊声连连,对此唏嘘不已。 关牌上, 谢只南的排名位居新阶弟子中的第二。 短短几日, 一跃而上。 就和那晏听霁一样,将内门所有新阶弟子几乎打了个遍,威名再次传扬出去,闹得连待在外门的弟子对此也有所耳闻。 第213章 有的人想发出质疑, 可又想起自己被谢只南那一罡剑风打散了好几年才积聚起的道心,赶忙消了这个可笑的质疑, 生怕自己再被她找上门来。 那道心可能真得破了。 南荣辰将剑背到身后,很是坦然地告诉所有人自己败了。 他并不觉得丢脸, 毕竟人外有人, 她本来就是学剑的好苗子。若非迟了的这几年,也许当初他就会是仰望着谢只南的其中一名弟子了。 只是对于她的进步速度, 南荣辰还是倍感惊讶的。 也不知晏听霁到底是什么来历, 如此厉害。 谢只南淡然收回剑,抱拳回他一声“有缘再见”, 旋即围裹着二人的黑幕渐渐散开,露出实景。 她看着关牌上自己闪闪发光的排名,欣然一笑。 如此,也算是不白费这些日子的努力。 谢只南迈开步子往台下走,南荣辰忙地伸手去拦,可又想不到什么理由,只能站在原地微微张了张口, 望着那道恣意的背影慢慢远去。 她是朝着站在人群中最为显眼的晏听霁的方向去的。 今日内门弟子都在观望这场对打,想看看这南荣辰是不是会被挤到第三的位置上。有人下了赌注,押南荣辰的居多,押谢只南的寥寥无几。 当然,寥寥无几的人中就囊括了晏听霁、于昭和崔九兆他们几个。 就连崔琼玉也拿出了自己攒下的灵石,押了谢只南。 其他人倒是没什么感受,可对于崔琼玉的押注,谢只南还是很意外的。 当众人想起自己按押下的赌注后,全部从看戏的神态转变成了哀色。有的人押得狠,笃定了南荣辰不会输,没想到他输的这么彻底,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邹云得知此事时,捧着剑的手都在颤抖。 他教出来的。他教出来的! 于是邹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直冲着晏听霁所在处跑了过去。 看到人的那一霎,邹云的眼睛里闪烁着绚烂的光辉,背上的剑匣跟着他一路狂奔,若非有灵,照他这样跑来的速度,早就掉光了。 邹云身上背着剑,手里抱着剑,直接冲到晏听霁和谢只南跟前挡着,“不许走!” 晏听霁、谢只南:? 这是二人第一次除寂秋场外看到邹云的实影。 邹云先是朝着谢只南笑哈哈道:“恭喜恭喜啊,你俩可以收拾收拾去找冯长老准备跳级的事了。” 谢只南好奇地走近看他背上的五把剑,虽说都用剑匣包着,但那里面传散而出的凛意却是不容人忽视的。邹云见她好奇,把手里的剑扔到晏听霁怀里,而后笑呵呵地卸下背上剑匣,一一展示给她看。 “这,是剑生。锋刃锐利无比,斩一弄生。” “这,是剑扬。剑风凛冽,能带动方圆五里之内的风气。” “这,是剑一。我最爱的一把,也是最初跟着我的一把老剑,别看它老,灵已经快成形了。” “这,是剑寒。剑斩之处,冰霜蔓延。” “这,是剑安。保平安用的。” 都是很简单但又很独特的名字。 谢只南很是捧场地点头,对着这五把剑上下左右看了又看,看得邹云满意不已,而后她指着晏听霁怀里的剑问:“那扔给他的那把是什么?” 邹云起了兴致,先是问她:“这几把你还看不看?” 谢只南眨眨眼:“我看完了。” “真不用心。”邹云撇撇嘴,又很快将剑收好,随即跑向晏听霁面前,拿过这把剑道:“这可是我花了数十年家当找人打造的一把冷剑,剑锋削铁如泥,剑声脆亮悠远,我可是很惜才的啊。别说我不给你准备,你这把剑是真好!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剑!不过比起我的五把还是略微逊色了些。” 晏听霁哼了一声,似乎对他这话表示不满。 邹云利落拔剑,剑刃破过风声而发出一声明亮的脆响,他挥了两剑,地上尘土掀卷而起,欲有乘风踏云之势,将那远处站着的两名弟子震得哆嗦身子,惊惧地看向此处。 随后他就将剑扔还给了晏听霁:“好好保养啊!我娶媳妇的钱都用在里面了,你之后有了剑,一定要好好修习,争取拿个剑仙的名号来。” 晏听霁:......? 他将剑扔了回去,简洁明了道:“我不要。” 邹云“嘿”了一声,“你小子别不识好歹!” 他将剑也扔了回去,这把剑在半空中来回推拉,邹云的脸涨得通红,晏听霁这毫不费力,最后谢只南看不下去,挥手拿住这把剑,放到晏听霁手上。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人家都把娶媳妇的钱花在你这了,想必是对你期望很大,别辜负邹云老师的一番心意。” 邹云憋的气终于得喘:“就是......就是!” 晏听霁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她的指,欣然接受道:“那好吧。” 于是晏听霁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而后几日里,晏听霁找人对打时,更是将那些高阶弟子打得沉默不已。 邹云更是满意。 连升排名,这跳级之事自然也尽快落实了下去。 冯长老将人给分配到了東学宫——東壹壹。 第214章 里面大多都是熟人。 于昭、崔九兆、微生劲、微生银、崔琼玉,全都在東壹壹里。 到了東学宫,课便没有在西学宫的时候那么紧凑了,弟子们可以自由分配时间,修习、调息、研制......若是能力足够,只要你想,就没有做不了的事。 这点,谢只南非常满意。 也满意许多自己的睡眠时间。 终于是不用特意早起了,不过该练还是得练。 晏听霁将学分修到了全学宫的断层第一,带动着谢只南也准备要去灵阵猎灵。 岂止是她,整个学宫的弟子都被晏听霁带动起来到灵阵猎灵。弄得灵阵里的那些灵怪苦不堪言,歇息的功夫都没有,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没完没了。 对打打不过,学分他们还提升不了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学宫弟子们的学分纷纷上了新高度,也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猎灵狂潮。 记载门派册录的弟子将此次猎灵狂潮记为——弟子学分之争。 冬雪日,五堰派也将为弟子们放休假。 派内弟子都是东濛岛上的,也有家有亲人,自然要回家去,也是掌门最先颁下的令,称之为过冬年。 谢只南要是回去,自然只能跟着鱼伶回到洧王宫。 她才不要。 王求谙又还在闭关,她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晏听霁也当然跟着她,她在哪,他就在哪。 不过,在休假前夕,门派内似乎又传出邪魔入侵的消息来。 * 夜深,微生银还在纠结着上回奎山阴阵里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想得久了她就开始烦躁起来,同寝的女修已然睡下,她睡不着便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散心。 她走在庭院中心的石径上,脚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踢着碎石子,忽而闻见墙上有异动,警惕抬眼看,满是躁意的面容瞬地被惊色替代。 墙头上,一身着乌黑窄衣的男子正站在上面,他整个身躯都被顶上倾泻的月光洒照,清辉衬得他那张面容精致非常,他唇角挂笑,垂眼睨着她。 “诶?被发现了。” 微生银并未感知到任何异样,可他一个男子出现在此,就是异样。 她警惕问道:“你是谁?” 男子笑道:“你是谁?” 微生银见他不似派内中人,两手一翻,金印瞬出,那男子连忙叫停,从墙上一跃而下,径直跳到她面前来,笑着说:“干什么干什么?被人发现多不好。” 本以为这样她就会放他一马,可谁知微生银皮笑肉不笑的,金印骤然圈罩在男子脚下一周,将他牢牢困住。男子身形微微踉跄,就倒在地上。 微生银面色平静地睨着他,心想:也不过如此。 有这个胆来,却没这个实力来。 蠢货。 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却也因此结下最深的缘。 面容俊逸的青年哀求道:“这位小姐,放过我吧。” 听着是哀求声,可看着是实实在在的戏弄色。 微生银可没打算放过他,准备将人直接带到长老面前去,判断这是不是近日侵扰五堰派的魔,是不是打破微生氏百年名声的魔。 正当她拎着人走时,青年忽然开口:“好吧好吧,其实我是一只鸟。” 微生银:? 见她不信,青年自己也笑了起来,又道:“好吧好吧,其实我不是鸟,我是一只小小的精怪,偷偷从山里溜跑出来的,劳烦这位小姐放过我这个可怜的精怪吧。” 微生银伸手扯了扯他的面皮,皱眉道:“是真的诶。可为什么这么厚。” 青年以为她在夸自己,得意道:“其实我不长这样。” 微生银问:“那你长什么样?” 青年忽然沉默,而后弯唇凑近她:“我很丑的。” 微生银一掌拍开他,拎着人继续往外走。 不过现在有夜禁,她不能随便走,只想着吓唬吓唬他。 谁知道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似乎真的不怕被带出去。 “别杀我别杀我!”青年嗓音无奈,“小姐小姐别杀我!小姐叫什么名字?你是不信我是精怪?还是不信我很丑?哎呀呀,别杀我好不好~” 没走两步,微生银停下了脚。 “你真是山里溜跑出来的?” 青年眼眸弯弯:“真的不能再真了。” 经过微生银深思熟虑,她决定将人放走,并且警告他下次不许乱跑。 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拿石子敲砸自己寝殿的窗,同殿的女修还以为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准备提剑去看,被微生银给拦下。 微生银说是风大,瞒了过去,随后编了个理由出门,又看见了昨晚的青年。 他见到自己,似乎很是兴奋。 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站在墙头上。 之后每一晚,他都会如此来寻她,微生银也不知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竟还有些期盼他到来。 熟络之后,微生银就问他为什么老是站在墙头上。 他说。 因为帅。 ...... 微生银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问他,他支支吾吾半天也回答不出来。 第215章 她就有些气,自己都这般坦然相待,竟得不到对方的诚心。 见她生气,青年只好说:“我没有名字。你可以给我取个名字,微生小姐。” 微生银气头上,想起他之前说自己长得丑,就道:“那你就叫阿丑。” 阿丑笑容开朗:“好的微生小姐。” * 谢只南进到東壹壹上课后,便将位置选择在了崔琼玉的旁边。 二人最初并没什么交流,也是不知道该怎么交流,便一直保持着沉默。 突然有一日,崔琼玉破了这个冰。 她轻轻拍了拍趴在桌上睡觉的谢只南,有些腼腆。 谢只南懒懒抬眼,问:“什么事?” 她抿抿唇,道:“上次,谢谢你。” 谢只南淡淡“哦”了一声,又闭上眼补觉。 旋即肩上再次落下一点力,她耐着性子睁眼,道:“说吧。” 崔琼玉踌躇片刻,认真道:“我愿意。” 第92章 她变得多思了。 沉静的乌眸中略微泛起一丝讶异。 谢只南坐了起来, 同她四目相对着:“你愿意什么?” 这样明显的答案唯有二人知晓,可她仍是要问。 崔琼玉想好了吗就愿意? 一旦她回到主魂体内,世上就不会有崔琼玉这个人了。 这也是谢只南这些时日一直在纠结的事。 不回, 二人都会死。回了,似乎又对崔琼玉太过不公平些。 所以谢只南进到東壹壹之后, 也没与崔琼玉有过多交流。 她变得多思了。 崔琼玉泯然笑道:“你知道的。” 谢只南沉默一瞬后, 问:“你不怕以后都没有人知道崔琼玉这个人了吗?没有人记得你,没有人认识你,百年之后,没有人会知道崔琼玉。” “怕。”崔琼玉说道:“可我迟早是会死的, 死了还不如回到你体内去,我不想下辈子、下下辈子一直都是病秧子, 这对我来说很痛苦。况且你若是魂魄不齐,也是会有影响的吧?这些时日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爹娘告诉过我, 有得必有失,你也不必过于忧责。至于记不记得的, 我想至少你会记得我。” 两双极为相似的黑眸沉寂片刻, 稍稍染上些许笑意。 “我才没担心你,”谢只南趴了回去, 继续闭眼:“那你等着吧,等我找到方法了再说。” 崔琼玉弯唇笑着点头:“好。” * 休假前夕,灵朝宫内弟子陆陆续续回了自己的家。 微生劲问人收拾好东西没时,微生银一个劲地朝旁边的墙头上看,心思不知飘哪去了,话是一个字都没听着。 脑子里只想着为何白日总是找不到阿丑的踪迹。 她五堰派上下到处都寻了个遍,就连外门那地方她都去过, 可就是没看到她想看到的人影。 微生银开始怀疑。 这阿丑当真是山中精怪? 微生劲自顾自讲了许多:“崔九兆和崔琼玉一个没家的,一个家不在这的,今年他俩还是上咱家去过冬年,也凑个热闹。你东西收拾好了没?我们现在就能走了,今年家里不派轿子来接我们了,说什么娇气,让我们自己御剑回去。哼,不来接就不来接,搞这么多借口,阿银,阿银?” 他讲到这看了微生银一眼,发现她压根就没在听自己说话,眼神都有些空荡,不知想什么。 微生劲无奈一声:“得得得,二哥替你收拾。” 同她一起居住的女修早早回了家,现在只剩下微生银一人住在这。 微生劲自然也没避讳,坦然走了进去。 等人走开后,微生银才回过神来,发现微生劲已经进去替自己收拾东西了,她急忙跑进殿,拦下他的动作:“等等!” 微生劲:“等什么?你自己来啊?行啊,懂事了。” 微生银:“我明天再回去,你要是着急,自己先和琼玉和崔九兆回去。” 微生劲:? 这说的是什么话? 微生劲纳闷,警惕环顾四周,还使了阵术,闹了不小动静,将整座寝殿差点给掀起来,微生银翻了个白眼,打掉了他布下的阵。 微生劲皱眉:“这有谁啊?你要待在这,这里晚上可没人陪你。” 微生银道:“少管我。我乐意多留一天怎么了?这里可没家里那群老头子管我。” 想想说的也是。 微生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背后牵连着许多旁支主干,微生氏的孩子有很多,但有能耐的就这么几个,自然要对其管束起来。 但就是管的太多了些,导致微生劲微生银两兄妹叛逆不已。总是会在一些小事上闹出大动静来,引得族中人头疼不已。 微生劲点头:“那行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也不差这一日,明日就明日,二哥跟你一起。” 微生银:“那就劳烦二哥替我收拾好明日的行囊。” 微生劲干笑:“......” 等到了夜里,微生银一直站在殿门前等人。 照着这个时间,他也应该出现了。 怎么还不来? 莫非是已经走了? 山里的精怪也有假休的么?她这个倒是忘了问。 第216章 可就算是休假,这些精怪也仍是留在五堰派里不得出入的,又怎会消失不见? 等到月亮高升顶空时,微生银打了个哈欠。 敛下的眼睫涵盖住了浓浓的失落之意,她盯着天边的那朵云,一直看着它,准备看它从自己的视线消失了便回殿睡觉。 可她看了一朵又一朵相似的云,那漆黑的墙垣上,根本没有丝毫动静。 冬日落了雪,夜里更是寒凉。 微生银穿着单薄,也没结印做个防护就站在殿门前等,她进去拿了件毛氅披着,又布了个躺椅样的阵,靠在这阵里慢慢闭了眼睡去。 过了好片刻,一道黑影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闪现至微生银跟前。 “微生小姐这是在等我吗?” 青年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随后微微俯身凑近盯着她,他伸出一只手来缓缓靠近那截白皙细嫩的脖颈,眸中闪过狠戾,可在触到那点柔软时,这只骨节凸起的手指倏地顿住了。 他并未收回手,而是将手往上移了移,冰凉的指抵在她颊侧,俊逸的面容蓦地浮现一丝困顿、疑惑。 “都是这样柔弱吗?”他喃喃道。 旋即被他用指抵着的少女睁开眼睛,灰棕色的瞳眸里倒映着他那后起的笑容,微生银不自然地拍开他的手,从阵中站起来,问他:“你今夜为什么这么迟才来?” 阿丑挑眉:“微生小姐好似很笃定我会来。” “你不想说便算了。”微生银冷哼一声,“我明日要回家了,你既来了,那我便通知你一声,别跑空了。” 阿丑并未露出半分讶异的神色,他泰然自若地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微生银看。 对于他这个反应,微生银有些不满。 自己好歹还期盼他来,告诉他这件事,可他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自作多情! “看什么看!”微生银面色微愠,“那你走吧!” 阿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生气,困惑地眨眨眼:“小姐为何生气了?” 微生银不理他,阿丑也很自觉地飞身离开。 望着他毫无留恋的背影,微生银气炸了。 真是自己自作多情! 她气鼓鼓地回到殿内睡觉,翻来覆去越想越睡不着,便继续复盘起奎山阴阵来。研究到后半夜,她的怒气也消散许多,一直到眼皮沉重地抬不起来,她才闭眼睡去。 躲藏在暗处的青年是带着疑惑离去的。 他等到人闭上眼了才走,只是没靠近,躲在能望见窗内情景的角落里偷偷观望着。 到现在他都没能明白微生银为什么生气。 * 崔琼玉觉得不对劲。 近几日乌莘的精神气愈发衰弱,她猜测是他妖的身份在东濛岛上会被排异,可又想着门派内也有许多被管制起来的精怪,它们仍活的好好的,并未见到有任何衰败迹象。 她劝过乌莘去张寿那再看一看,毕竟二人之前打过照面,也定然知道他并无害人之心。不论是受伤的人或妖,张寿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可乌莘却说没必要。 他先前易了容貌,张寿是不会知道他和崔琼玉的关系的。况且他醒来后便悄声离开了,张寿若是想细究,他也没这个闲心去究。 白日的乌莘总是恹恹的,化作鸟形站在树上,有时候崔琼玉跟他讲话都怕他会从树上掉下来。 乌莘只是告诉她自己没事,修养一段时日便会好的。 而他能在五堰派收敛妖气也正是因为崔琼玉,那颗在桑府被她藏起来的魄珠。 魄珠里有极其强大的力量,似有千年,一定程度上帮助了乌莘的恢复,他也借此吸收着魄珠里的灵力养伤。 可马上就要跟着微生劲微生银回到微生家去了,到那时乌莘该怎么办? 还是以一只鸟的形态出现吗? 乌莘微微抗拒。 他说自己既然因为魄珠敛了妖气,那便可以正常人的形态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到时若那兄妹二人问起,便说是曾经在岛上结交过的朋友。 崔琼玉迟疑地答应了。 * 谢只南给鱼伶传了信鸟,上面很明确地告诉她自己不会回洧王宫的。 鱼伶自然是做不了主,她收到信时也只是沉默。 回到洧王宫,将虞宫上下打扫干净,便着手打理其它杂事了。 而谢只南被晏听霁诚恳地邀请去当初那间锁住她的屋苑住,看着他恳切万分的眼神,谢只南就是想拒绝都难。 不过微生兄妹倒是很热心,还专门问两人家住哪,要不要也一起住到他们家去。 崔九兆和崔琼玉都在。 于是谢只南忽略晏听霁那道恳切十足的目光,答应了微生银的邀请。 在東壹壹相处这段时间,几人都很融洽,自然也念着之前在凡间的相处遭遇,而对谢只南晏听霁两人多出几分旁人没有的亲近来。 听到这个消息后,晏听霁的目光变得哀怨起来。 谢只南安慰了他好几个晚上,终于消停了些。 离开五堰派前,谢只南特意同那银杏树精打了招呼,它身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撑着最后一点力气与她说话。 第217章 谢只南笑着答应它:“来年初春,嫩芽生生,我们就会回来。” 树精说:“好。” 说完这句话后,它就沉沉睡去。 几人齐聚在一块儿的时候,似乎又回到当初在凡间寻草救人的情形,崔九兆一边乐呵呵笑着,一边调侃着微生劲身上带的东西真多,就算是装在储物袋里都能压垮扮半个身子。 微生劲皮笑肉不笑的:“还不是因为阿银的东西太多了,这两年花销太多,叫家里给点灵石换个好的储物袋就是不给,非要让我自己赚!我可是微生氏的二公子!我现在穷死了,你要不给我点?” “你也会没钱?我想起来了,你俩钱全用在精固和研究阵法上了,这花费不少,哈哈哈,”崔九兆捧腹大笑一会儿,旋即恢复冷静面容,道:“我也没钱。” 微生劲“嘁”了一声,看向谢只南:“你呢?” 谢只南摇头:“我也没钱。” 崔琼玉和晏听霁更是不用看了,一个从凡间来的,一个连剑都是由邹云给他花钱造的,都是一群穷鬼。 晏听霁扯着谢只南的衣袖问:“他怎么不问我?” 闻言,微生劲冷笑一声:“你没钱,全门派上下都知道。” 晏听霁:“......”简直是污蔑。 就是因为邹云花费数十年家当为他造剑这件事,传了出去,闹得门派上下所有弟子都知道。不管是内门外门,剑修还是阵修,全都知道了晏听霁没钱。 沉默片刻,几个穷鬼御剑去到了微生府前。 反正回家了肯定有钱。 要是不给,微生兄妹就想着办法闹。 闹得他们烦了,这钱自然也就有了。况且看在另外几名被带回来的可怜修士上,这钱不给也得给。 微生劲微生银回府时,门前两个小厮气氛沉沉,脸上挂着的笑都有些勉强。 谢只南皱眉,总不能是不欢迎他们来?又或是谁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可不应该啊。从她五岁起,洧王宫之外,或是虞宫以外的人,根本见不到她的面。 那应该是前者。 崔琼玉和崔九兆也感受到了这不同以往的气氛。 前几年跟着微生劲微生银来这的时候,这两个小厮还很是欢迎,怎么今年就变了样? 等到进了堂室,偌大的地方乌泱泱坐满一圈微生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时,微生劲和微生银就知道出事了。 为首中间坐着的老妇人头发霜白,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可那双眼却凌厉明亮异常,凝重的神色中夹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威严。 她见到来人,不似以往那般和蔼宽笑,她看着多出来的两人,也没说些什么,只是朝微生劲和微生银招招手,示意二人过去。 这是家族内的谈话,外人不得擅入。 那老妇人则是微生氏的掌权者,也是微生劲微生银的祖奶奶罗惠,微生氏上下大小事务一应掌握在她手中。说的话自然也很有分量。 崔琼玉和崔九兆先前在这住过,自然知道规矩,便拉着谢只南和晏听霁往外回避,不想还未走开一步,就被罗惠叫住。 “你们四个,也一起过来听吧。” 谢只南和晏听霁神色淡淡,另外两人却有些惊讶。 走进后,罗惠长长叹了口气。 微生银问:“发生什么事了?如此严重?” 罗惠那双下垂的眼角微微提动,她眼里似乎闪着些许泪光,瞧得人心头一颤。 “阿殿他,在西岭出事了。” 罗惠口中的阿殿,便是微生氏的嫡长子微生殿。 早年从五堰派修习结业后,为洧王宫办事,也在东濛岛各处布下阵法,以免邪魔妖物入侵。 可偏偏这次他去西岭,维系在他身上的灯珠隐隐有破碎之势。 灯珠也是微生氏一脉研究出来的阵,这个阵可关联到被下阵之人的生死,若是有大去之势,灯珠便会由亮转暗,直至暗沉不再复明。 掌管灯珠的微生氏人看到此景时,吓得腿软,跑去汇报都摔了十几次。 得知消息的老人们,纷纷聚在一处想着办法。 碰巧几人回家,便将这事袒露了出去,只想着问王求谙是否能出手相助? 可微生劲却说:“掌门闭关了。” 罗惠和其余老人更是沉闷。 于此,谢只南也知晓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微生殿是微生氏嫡长子,年少有为,天赋异禀,若是此时死在一个小小的西岭,太不划算,他身上既承载了微生氏的未来,也担任起了维护东濛岛的职责。 西岭这个地方,她在书上看到过。 是一处鲜少有人踏入过的荒地,听闻那里遍地枯骨残骸,鬼魅横生,是一处连结婴期修士都不敢进入的地方。 可那是谢只南出现的地方。 是王求谙将她捡回去的地方。 除了找回自己的魂魄,谢只南更想知道自己为何会从那出现。 她要找一个答案。 脆亮的嗓音打破了沉重的氛围,并带有几分笃定。 “我去西岭找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谢只南身上,那道清瘦却挺直的身形高声发出承诺,不止那些老人,就连微生兄妹和崔琼玉二人都有些不可置信。 第218章 晏听霁微微敛眸,不轻不重地望了一眼身侧之人。 这样的意气让几位少年少女都激起了蓬勃的勇气,他们纷纷附和:“我们也去!” 罗惠摇头:“这不是你们想去就去的,不止这个,有传言说,西岭出了魔。” 众人一震。 在五堰派的时候,就有邪魔入侵的传言,并侵的是他们微生家的阵法,令兄妹二人丢了面子。现在又传出魔跑到了西岭,似乎还对自己家的大哥微生殿发出了攻击,这让二人如何不急不气? 微生银更是笃定:“那就更要去!” 微生劲说:“祖奶奶,阿银说的没错,我们学了这么多年本领,遇到魔不该退却,更何况大哥没了消息说不定就和这魔有关,我们要去。” 谢只南观察着罗惠的神情。 从她表现出的神情态度来看,是想救微生殿的,可她并不想让微生劲和微生银去。 想一想便知道为什么。 果不其然,用过饭后的微生兄妹,被罗惠布下的阵法困死,不得出行。 罗惠对着四人淡声道:“今日招待不周,你们走吧。微生氏的事自然有我们来想办法,你们几个就不要操心了。” 崔九兆想上前询问,被崔琼玉给拦下。 她摇摇头,而后一旁站着的谢只南笑了一声,“行,那我们走了。” 罗惠没有再说其它的寒暄话,听谢只南这么说,她慢慢转过身朝里走,身后涌上两名小厮上前迎着人出了府门。 谢只南冷哼一声。 老狐狸。 第93章 没关系。 先是将人请进堂室讲话, 而后又将人赶出去,一般思路肯定会认为是罗惠遭受打击太大,却又不忍心将这几名少年少女拖入水中。 可仔细一想就能知道, 罗惠是故意这样做的。 故意做给谢只南看的。 谢只南曾在洧王宫内见过她一回,那时年纪尚小, 贪玩, 自然在王求谙办公的时候偷偷溜出去过,但也仅限于跑到王求谙所在的地方。 除了找王求谙陪自己玩,谢只南想不到别的人。 他那时正和罗惠谈话,罗惠旁边还站着个年轻的少年。 那就是十五岁的微生殿。 彼方年少, 又是微生氏内修习阵术的天才,自然被王求谙看中选去日后为洧王宫做事。罗惠那时是高兴的, 能为王上效劳,是他们微生氏一族的骄傲。 可罗惠后悔了。 当她得知自己最得意的曾长孙是被派发到东濛岛各处角落布阵修损时, 她觉得可气又可笑, 可气自己竟将前途如此光明的曾孙埋没到角落里无人知晓,可笑自己眼界太窄, 竟就应了王求谙的话。 最初岛上众人自然是将王求谙供奉为神一般的人。 可时间一长, 微生氏这样的百年基业流传下来,难免会掌握些权力, 有了权力,自然也就会对上位者那些以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举措而如今产生不满。 权力这样的东西,太过诱惑人心。 罗惠尝到了甜头,便不会闷声吃亏。 背后是庞大的微生氏族,就是再怎么样,也不该没有选择权。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当时坐在王求谙旁边自顾自玩的幼小的谢只南,也是因为太好认, 二人当真像亲兄妹那般,模样相似、举止相似。 尤其是那双眼睛,最为冷情。 所以罗惠在询问王求谙如今下落时,第一眼看的也是谢只南。 最近时日谢只南的记忆好了许多,能记起来的人和事也多,况且罗惠当时给她的印象很深,因为她的年龄。 洧王宫从未有过她这般年纪的人出现。 两人不约而同地打量着对方,也面色从容地装作互不认识。 罗惠并不确定年幼见过自己的小孩长大了还能对她留有印象,毕竟谢只南的身份太过特殊,谢只南自己不坦白,若是罗惠说出来,有些事便难做许多。 谢只南猜想,罗惠方才做的目的,就只是试探。 微生劲在回府路上说过,兄妹二人临行前给家里传了信鸟,上面大小事务一应写齐了,奎山阴阵的事、两人在内门生活的事、周围朋友的事,全都让信鸟带回了微生府。 在東壹壹和微生兄妹相处时,两人便经常提起微生殿。 这个他们口中所谓的大哥。 两人很崇拜他。 * 微生银站在自己的卧房里不断摆阵,试图破开屋门前的困阵。 可布在她屋子外的阵法是罗惠设下的,她岁数摆在那,对阵法的精修程度自然也要高出微生氏所有人一大截。 但微生银不想放弃。 罗惠将兄妹二人关在屋子里前传下了一句话。 “阿殿那,我们会想办法,就算是倾尽微生氏所有年轻子弟,都要去将他救出来。但唯独你们两个不准去!那里太危险!” 微生银反问:“为何我们不能去?!那是我们的大哥!亲哥!现在生死未卜,您让我和二哥躲在屋子里当乌龟吗?祖奶奶!您就让我们出去吧!” 微生劲同样也抗拒:“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大哥出事,我和阿银留下当乌龟算什么?让我出去!” 第219章 可罗惠只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任凭两人在屋子里闹。 兄妹二人不吃不喝、也不闹。 待在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守在外头的小厮也不管,知道两位什么脾气,要是进去问了,指不定挨上一顿骂。 只将两人近况报明给罗惠,自己该做的便也都做好了。 谁能想到,竟是在第三日夜里,微生银不眠不休地钻研罗惠阵法的缺漏之处,终是破开了一条裂缝,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她溜到微生劲的屋苑里,听着屋子里毫无动静,她鄙夷一声。 施用阵术瞒过守门小厮后,她小心翼翼地破开罗惠的缺漏之处,从那轻声唤着微生劲。 “二哥~”她压着声喊道:“二哥~” 微生劲正凝神思考布在自己屋苑的阵法,听到这幽魂般的叫声,不禁吓了一跳。 “谁!谁呀?!关我不行,现在来放鬼吓我了?” 微生银皱眉:“小点声!” 反应过来这是微生银的声音,他有些惊喜:“你破开了!” “顺着我放出去的灵出来,”微生银提醒道:“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微生劲瞬间笑容满面:“放心吧。” * 离开微生府的崔琼玉和崔九兆两人这下当真是无家可归了。 好在这些年也攒了些灵石,可以到驿站去住。 四人走出微生府大门后,在外停留了片刻。 晏听霁心情好得很,拉着谢只南就要往家里去,也不管剩下两人要去哪,做什么。他现在只想带着人回家。 谢只南却摇头。 在离开微生府前,她偷偷给鱼伶传了信鸟。 她问:“若是微生殿死了会怎么样?” 鱼伶传回的语气似乎有些讶异,但还是告诉了谢只南:“微生殿的阵遍布整座东濛岛,他沿袭了前一任微生氏人的阵法,王上特意培养过他,若是他死了,无人替阵,东濛岛很可能会陷入混乱。” 谢只南又问:“什么样的混乱?” 鱼伶:“不知。也许会被妖邪侵占,仙岛不复。” ...... 鱼伶能说出这样严重的话,应是不假。 在谢只南的记忆里,鱼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做事利索,说话也利索。 似乎从未见过她慌措的模样。 既然连她都能知道微生殿出了事,那替王求谙代管上下事务的鱼伶也应知晓了微生殿的事。 她将此事说的严重,看来是有些棘手。 但谢只南觉得,鱼伶话里话外,都没有要出手帮助微生氏的意思。 她要去一趟西岭。 她要弄清楚自己的来历。 便是没有微生殿这件事,她也是要去的。 只是她还未跟晏听霁说明罢了。 面对谢只南的摇头,晏听霁有些怔愣。 他知道谢只南在想什么,也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就调查过一切有关于谢只南在东濛岛上的事。 即便寥寥无几。 没关系。 只要她想,无论是什么事,他都会一直陪着她。 摇过头,谢只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晏听霁的反应。原以为他会生气,可他面色平静,淡色瞳眸中并无波澜。 她敛了眸,不再看他。 崔九兆发问:“你们要和我们一起去驿站住吗?咱四个也可以一起过冬年。” 谢只南说:“我还有事,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你是要去西岭吗?”崔琼玉有些敏感,她微微蹙眉:“你一个人?微生劲和微生银这两个人都被关起来了,那里肯定很危险。而且微生殿自会有他们微生氏的人去相救,你为何执意要去?” 谢只南沉默了。她并不想多说,能跟两人说出这些话已是她将几人看作朋友才开的口,不然出了府,她谁也不会理。 这么多年,她早习惯了。 到此,她选择缄口不言,拉着晏听霁便往外走。 夜色昏黑,唯有路两旁的灯柱照明。稀微的光线照洒在二人离去的背影上,显得清泠又孤寂,似乎有些分道扬镳的意思。 崔琼玉同崔九兆对视一眼,便追上前去,拉住谢只南的手。 谢只南惊异地回眼看她。 “那我跟你一起去,说不定还能找到方法呢?”她神情认真道。 崔九兆跟上前来:“什么方法?要去西岭当然我们要一起去了!我们是朋友啊!刚才都说好了的。” “你不怕死么?”谢只南默默收回手,问他,“那里很危险,而且我也不是抱着去找微生殿的心思去西岭的。我有自己的目的。” 如此坦诚的告诉两人自己去西岭不是为了大义救微生殿,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崔九兆最初还有些懵。 没过一会儿,他挥挥手:“那有什么的?反正也闲,去去有什么的?不就是枯骨遍地吗?而且,那不正好,我们看不得微生劲微生银的大哥有危险,你去西岭也有自己的事,我们相辅相成,一路正好做个伴。” 崔琼玉道:“对。” 拦是拦不住的。 几人寻了一件驿站住下,准备收拾好便启程去西岭。 西岭路远艰阻,途径许多未开之地。 第220章 都是些寻常人家不敢踏足的地方。 所以要准备的东西很多,消息、法器、西岭近期状况,这些都需要花时间去准备。 谢只南准备明日夜里和晏听霁一起去东濛岛上最大的隐市打听消息,崔九兆和崔琼玉则去贩卖集市上搜寻些灵巧方便的法器以便路上使用。 住进驿站时,她也不准备隐藏自己和晏听霁如今关系了。 既是双修过了的,那便是道侣。 这点谢只南思考了很久。 所以当驿站老板问四人要几间房时,崔九兆说四间,谢只南却说三间便够。四人加起来的灵石少得可怜,要是花在住宿上,怕是法器买不到几个,消息也全听不到保真的。 崔九兆和崔琼玉其实早有所感,听她这么说,也只是愣了愣,旋即对着驿站老板说要三间房即可。 不过崔九兆的眼神最先落在晏听霁身上。 他是有些担心的。 晏听霁总是与谢只南待在一处,崔九兆根本寻不到机会单独跟谢只南说话,想起自己之前在凡间看到的,他对晏听霁实在放心不下。 若是这次去西岭,他也会对谢只南做出些什么怎么办? 可如今谢只南很是信任他,也与他的关系不一般。 晏听霁注意到他的视线,冷不防地看着他。 被发现的崔九兆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朝着几人说:“好好休息吧。” 付了钱,几人纷纷回房休息。 谢只南进屋后,晏听霁将门屋落锁,蓦地从她身后将人圈在怀里。 他的下巴微微靠在谢只南肩上,带着几分莫名的失意。 方才那般,不至于让他如此反应。 她也没说什么,难道是拒绝跟他回去他生气了? 可刚刚她观察过晏听霁的脸色,并没有露出以往任何不顺心时就生气的迹象,他很平淡地接受了自己的拒绝。 这样的平淡让谢只南感到诧异。 谢只南困惑片刻,身后之人蹭了蹭她的脖子,有些缱绻留恋。 好半晌,他低声道:“阿邈,你能不能多喜欢我一些?” 第94章 他最开始想,只有一点也…… 晏听霁知道的。 有很多事情, 谢只南都不曾跟自己袒露过。 她其实也并不完全信任自己,如今二人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谢只南对他有且仅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情感罢了。 他最开始想, 只有一点也满足。 可他是贪婪的, 欲望加深了,对她所给予的少得可怜的情,便再也不能填满他内心深处所需所求的妄念。 他要更多。 他要她的心里只能装满自己一个人。 他要她在任何时候想起的第一个人只能是自己。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晏听霁贴在她颈侧,垂下的浓黑长睫抵着她的脖颈轻颤, 弄得谢只南有些发痒。 她微微别开,而后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你为什么不高兴了?” “我没有,”晏听霁微声道, 可在下一秒他又改口, 他环住谢只南的腰,二人相贴:“我就是不高兴了。你有很多事都不和我说, 我就是不高兴。” 谢只南:“我的什么事没和你说?” 思来想去, 似乎自己并未告诉过晏听霁为何一定要去西岭。 是因为这件事? 她默了片刻,道:“西岭是我出现的地方, 王求谙就是在那捡到我的,我想去看看,我到底是怎么来的。别人都有父有母,可我不仅没有,还缺了魂魄。我就是想弄清楚这件事,不是为了救微生殿才一定要去的。” 晏听霁抱紧了她:“好,我知道了。” * 晨早分道而行时, 崔琼玉朝外招招手,一名黑衣男子迟疑地走进前来。 崔九兆皱眉看他,问:“这是?” “我朋友,他叫乌莘,”崔琼玉解释道:“之前认识的。” 崔九兆:“之前?我怎么不知道。” 谢只南和晏听霁看清那张脸后,面色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到来。 乌莘警惕地盯着谢只南和晏听霁,始终是保持着沉重的氛围走来,崔琼玉微叹一声,告诉他:“没事的。” 可他并没有松懈半分。 谢只南恍然大悟。 原来崔琼玉那时站在树下是在跟他讲话。 五堰派里收了个鸟妖的事,人尽皆知,她自然也不例外。 当时还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如今串联起来,倒也算说得通。 还真是乌莘。 崔九兆仍在打量着乌莘,乌莘的眼睛却一直盯在那从容冷淡的二人身上。 “看什么?”谢只南笑了一声,“弄得我们好像欺负过你一样。” 乌莘:“......” 崔九兆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他总感觉这几人认识。 * 隐市是东濛岛上最大也是最为奇异的一个地方。 里面奇人云集,都是些未经受教过的散修,即是如此,他们也修得一身本领。 一般来隐市的人,不是打听消息,就是找师傅教自己本领。 还有的就是来这里找活路的人。 东濛岛也分高低两层,高层的便是王公贵胄那般的人物,微生氏便是代表之一。低层的就是这些散修,无名无分,靠着流传入低层人民的灵法拼凑自学,能学成最好,学不成便就像个凡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第221章 所以岛上的大部分人,其实也和凡人差不了多少。 来到隐市内,四处都是窄小的条巷相互相通,根本没有宽大的路径,只能人挤人走,嘈杂的人声顿时如潮水般湮没了二人的耳。 在巷口前,晏听霁抓紧了谢只南的手,因为这里看起来每走一步,稍不留神就可能会被他人撞开。 粗鄙的话也时有时无地传在窄小的巷子里,路过的人带着阵阵哄笑便过去了。 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碌,人群一直在涌动,不见停歇。 谢只南放出一只引路蝶,待它在空中寻绕两圈后,便振着翅膀朝东南方向飞。 打听消息,自然是要找这隐市里掌握消息最多的人。 崔九兆在东濛岛生活多年,不同于消息闭塞的谢只南,知道的东西和人也要流通些。但他对西岭的认识也不过是外人传言那般诡谲,了解不多,不然早就拉着人一起去买法器而后马上出发西岭了。 对于西岭最了解的人,便是隐市里的邱金魁。 听闻他早年跟一帮人误入过西岭,险些死在里面。被人发现的时候,邱金魁躺在西岭十里外的泥地上血迹斑斑,后来再睁眼,他又带了一拨人去西岭,可回来的仍是只有他一人。 也是重伤不醒。 自此之后,邱金魁再没去过西岭。 他本行当是做打铁营生的,第二次去过西岭后就突然换成了面食买卖,别人问起,他也只是笑着说发现自己更喜欢做饭。 有心人当然知道这是搪塞话。 这也导致周围人得知他的事迹,加之西岭的传闻,更是不敢踏入那个地方。 他是近两年才搬来的隐市,一边做着面食生意,一边给人提供消息。 崔九兆也是偶然得知的。 引路蝶振翅飞绕在人群涌动的上方,谢只南准备跟上前去,手上牵着的力反制住她前行的步子。 旋即一道以她为圆心放开一米的屏障显现,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住不得人靠近。 晏听霁默默站在她身侧,“可以走了。” 谢只南轻“嗯”了一声便牵着人挤进那条窄巷之中,人群窜流的地方随着二人踏入,瞬间隔开了一条新的路来。 这样虽然碰不到人,但是太过显眼。 被莫名挤到边墙的人吃惊地盯着这二人,而后骂骂咧咧着。 “会这个了不起啊!” “不愿挨着来隐市做什么!什么人呢!” “......” 谢只南选择忽略,晏听霁却一个一个封住他们的嘴,被封嘴的人更是恼怒,可冲上来就被弹飞到墙上,本来就窄,这么一撞,两边空下来的路边没那么美观了。 霎时间,这条拥挤的窄巷似乎又静又闹。 引路蝶终是停在一家面馆前,馆外的中年男子站在热气腾腾的锅灶旁,穿着一身麻溜的布衣,挂着白巾,撸起袖子在案板上抻着面。 那两条露出的手臂一看就是常年使力练出来的。 不过抻面这样的力,不足以让他的手臂这般紧实,倒像是常年打铁积累的。 两人坐下后,谢只南敲了敲桌。 “我要两碗面。” 中年男子应了一声,加快了抻面的速度。 面香味很快从冒着白雾的水锅里飘来,等着面端上来时,谢只南喊了句:“邱金魁。” 中年男子愣了愣,放下面后弯着身子笑道:“这位小姐可是有什么事?” “当然有,”谢只南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们来是想问问你,当初在西岭到底发生了什么?” 邱金魁“啊”了一声,直起背来,“我不是说过了吗,和大家知道的都一样,里面东西不干净,我只是侥幸逃了出来。” 谢只南:“可这么多年,只有你一个人是活着从西岭出来的。” 气氛凝滞。 邱金魁摇头说:“那是我运气好,你们打听这做什么?不会是要去西岭吧?” 话落,邱金魁手上多出两把弯刀,直冲着谢只南的身上劈砍,眼见刀落,被一道极为强悍的红色灵光给挡闪回去,弯刀落在那灵光上,发出一阵锐利的碰撞声。 邱金魁两手一震,退后好几步。 “你们什么来历?” 谢只南仍坐着,毫发无损。 晏听霁站起来将这方桌掀翻,挡在谢只南跟前,摆放的两碗面骤然腾空飞起,溢洒出的面汤猝然从碗里剥离开来,伴随着方桌撞地声,瓷碗破碎的脆响也杂糅在这闷声之中。 他缓缓抬眼,琥珀色眼眸中覆上一层淡淡的霜意。 “你要是不想死,就说。” 邱金魁面馆里的人闻声前来,大多都是这里的老主顾,也是他的老朋友,见到邱金魁被人刁难,自然摔了筷子就冲来帮忙。 可来一个,晏听霁就打一个。 坐在位置上的谢只南静静地看着这场景。 “何必呢?”谢只南微叹一声,“你说了又没坏处,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西岭罢了,你藏什么?” 邱金魁嗤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打听打听我邱金魁在隐市的地位!” 第222章 接着,他和一众前来相助的朋友被晏听霁通通打进了面馆内。 邱金魁一张嘴闭得死死的,像是被黏性极强的东西粘住了,两片嘴唇拧巴在一块,瞧着有些滑稽。 晏听霁指着倒地的邱金魁,看向谢只南:“他敢对你出言不逊。” 谢只南站起来,拉下他那只手,“好了好了。” 这算什么的,攻击力还不如洧王宫里的多嘴的宫婢强呢。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面馆,晏听霁看着众人,道:“趁现在,想跑的赶紧跑,谁要是想留下来陪邱金魁也可以,我不介意多费些力气收拾你们。” 邱金魁冷哼:“他们是不会......” 话还未说完,那群人便撑着痛意跑出了面馆,只留下躺倒在地的邱金魁。 邱金魁:“......” 谢只南眉眼弯弯:“不会什么?” 邱金魁抱着手中的弯刀,两眼一闭,没了动静。 “砰——”一声。 馆门紧闭,破乱不堪的面馆里寂静无声。 二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邱金魁两侧,左右分别挥起一拳就要往下砸,邱金魁兀地睁眼,扔了弯刀哀声道:“我说!我说!” 谢只南收回了拳头,可晏听霁的拳头垂直落下。 穿破天的哀嚎声响彻整座面馆。 邱金魁捂着一只眼睛,坐在地上,模样凄惨。 谢只南微微蹙眉,也没说什么,找来两张椅子带着晏听霁坐下,催着他将消息说出。 邱金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瞒了这么多年的事情,还会被人找上门来问。 他都已经将西岭传得那样邪乎了!怎么还有大着胆子的人上赶着去西岭找死?邱金魁不懂,也不想懂。 “当时,我和几个要好的兄弟外出找铁矿,不知道怎么就误入到了西岭,”邱金魁垂头丧气着,脸上满是不愿回忆的痛苦,“西岭这个地方,很早就传出来有邪乎东西,要说我们怎么知道是西岭的,还真是巧,有人告诉我们的。” 邱金魁那时做打铁营生,位居高层的人瞧不起他锻造出来的铁器,所以来找他打铁的都是居于低层的散修。 他做这生意也良心,全是挨着市场价格给的,所以上门找他锻造法器的人有很多。 人一多,这材料就会不够。 同他一起做打铁的兄弟们每月都会出门去找材料,那次是听说有个地方铁矿丰富,若是开采下来,少说一年不用外出找材料,能让他们几个生意爆满是肯定的。 谁能想到,找着找着,就误入了西岭。 西岭这个地方,和东濛岛上寻常的地方几乎无异,怪就怪在偶尔会在脚边看见森森白骨。 依稀能辨认出来,都是人骨。 岛上的人多是没见过太惨淡的场面,生活和乐美好,一时见到此等情景,自然冷汗倒流,心跳不止。 好在几人是一起作伴的,走在一处也能互相慰藉。 邱金魁是几人中年纪最小的,最大的叫岳桧,为人成熟稳重,是平时里替几人拿主意的老大。岳桧看着这些遗骸,就是再怎么稳重,也察觉到此地的诡异。 他停下步子,跟几人说:“咱要不先回去吧,我觉得这里有问题,是不是走错路了?” 邱金魁附和道:“大哥说的没错,这里太阴森了,怎么到处都是人骨?” 众人平时都是听从岳桧的,本就害怕,听他这么说,全都点点头,往回撤返。 谁料进来的路跟回去的路完全不同了,几人在这地方绕了又绕,最后全都回到原地打转。 邱金魁有些崩溃,抓着岳桧的手问:“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别担心,”岳桧安慰道:“肯定是误入了谁家设下的阵法,咱找到阵眼破开就能出去了。” 旁边几人跟着道:“对,肯定是有阵将我们困住了,找到阵眼就行了。” 兜兜转转了十几圈,最终仍是回到原地。 邱金魁几人纷纷瘫倒在地上,嚷嚷着“完了完了”。 岳桧拍拍几人的肩,道:“走不回去,我们试试走进去看看。” 有人问:“真......真的要进去吗?” 邱金魁也迟疑:“咱们进去,还能出的来吗?” 岳桧说:“不试试怎么知道?现在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说不定往里走就会不一样了,若是还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几人点头:“好。” 意料之外的,没再退回去走后,众人发现眼前的路开始有了变化,先前走半刻钟便会绕回到原地的,现在走了足足一刻钟,也没见到原地的他们做下的标识。 也算是有了希望。 走了没一会儿,枯草遍生的平地上忽而涌现出一个人来。 这人将内心慌慌寻找出路的几人吓了一大跳。 他冷不丁地从枯草地里站起来,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他微微垂着脑袋,露出一双乌青泛黑的幽眼,直勾勾盯着几人看。 见到此景的其中一人当即大叫一声:“这什么!是人是鬼?!” 岳桧心下一紧,悄然抽出腰间佩戴的刀匕,警惕着那陌生男子的动作。 第223章 可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木讷地站在那看着几人,也没有露出半分冲着他们的杀意,只有那溢出天际的诡异感罢了。 可等几人走近几分,那男子忽而咧唇露齿,笑容阴森。 这一幕又给了几人极大的冲击力。 邱金魁哆嗦着跟在后面:“他到,到底是不是人啊?” 岳桧说:“我去跟他交流一下。” 说着他握着刀就上前走,被几人拦住。 “我们在这问就好了,不要靠太近了。” 岳桧没有办法,想了想便点头,随即冲着那男子喊道:“喂!兄弟!你知道出去的路怎么走吗?” 男子仍是笑着,不过听到岳桧的话后,他的脑袋开始慢慢下垂,“咔擦——咔擦——”,极有规律的声音,大概过了五声,他的脑袋轰然歪倒,滚落到枯黄的草地间。 站立的无头身体随之倒下,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啊————” 除了岳桧,其余人开始惊叫不止。 岳桧其实也有些腿脚发软,可要稳住场面,他只能喊道:“不许叫!” 几人惊恐地捂住嘴,互相搀扶着以免腿软倒地。 岳桧握紧了手里的刀,啐了一声:“是人是鬼今天也得给我说清楚了!看老子不把你拉出来!装神弄鬼的!” 握刀的手紧了又紧,岳桧却感觉不到,手心上的汗黏腻腻地蹭在刀柄上,有些湿滑,他半道停下将手和刀柄在衣服上蹭了蹭,随后紧握住上前。 当他走到那男子倒下的地方后,屏着气拨开那堆枯草,发现那颗滚落的头颅又贴合在他的脖颈上,只是偏转的角度太大了些,那颗头颅完全侧翻着,完全不符合正常人扭转脖子的常理,他那双睁开的乌青眼幽幽盯着岳桧,原该不动的唇角竟又张开了些许幅度,似要将人一口吞下。 岳桧当时就睁圆了眼,握着刀的手一滑,刀飞了出去,他整个人也向后跌倒。 在后面观望的几人纷纷上前扶他,看到这一幕更是惊恐不已。 是人是鬼也管不着了,几人拔腿就跑,没想到在下一个地方又遇见了同样的人。 这次碰见的倒还好,还会说话,问几人是怎么来的这里。 岳桧大着胆子说:“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要出去。” 那人笑着说:“出不去的,这是西岭,你们进来,都得死。” 笑着的一张脸顿时化作吃人的嘴脸,冲着几人杀来。 几人打铁的,都是练家子,就是再怕,也会拿着身上的武器自保,挥砍去这不人不鬼的东西后,邱金魁问:“我们真的还要再走吗?他说这是西岭,是我们知道的那个西岭吗?我们是不是真的出不去了?” 一人说:“都怪我当初学阵法学两下就不行了,这肯定是设了阵!我们试试硬闯出去吧?我想想自己学过的皮毛,试试能不能闯出一条生路来。” 岳桧说:“我也学过一点,我们试试。” 是成功了的。 就在几人以为能平安出去时,还没高兴多久,身后扑来成片黑影,密密麻麻的人从枯草间倏地冒出,就和最初遇见的那名男子一样。 他们纷纷咧着猩红的唇笑着,等前排的黑影同步往前走,后面便会跟上。 几人马不停蹄地朝外赶。 年纪最小的邱金魁落后几步,被其中黑影抓住,他大叫着救命,跑在前头的岳桧几人红了双眼,举起弯刀便往邱金魁的方向赶。 人是救回来了,可他们全都被这群黑影吞没了。 邱金魁在几人合力破开的阵眼跑了出去,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他醒来后,看见复有生气的人时,热泪盈眶,可想到自己的兄弟全都折在了西岭,他痛苦不堪。且每日夜里做梦,他都会梦见岳桧几人对自己的呼唤。 所以伤养好后,他决定将自己身上所有家当都变卖了,雇了几个会阵法的散修,重新回到西岭。 照着原路,邱金魁几人再次进到西岭。 他要给自己的兄弟们报仇。 结果显然,除了他,自己雇来的阵修也全部死在了西岭里。 到此,他再不敢踏足。 神秘西岭这个地方,就是为了让大家别再去这危险之地。 谁能想,谢只南和晏听霁两人不怕死,非要去。 坐着听他讲了这么久的谢只南眉头紧皱,片刻,一只青鸟穿过面馆的门径直飞到她肩上。 是鱼伶的传信。 她侧耳听着。 “不要去西岭!” 谢只南捏碎了这只青鸟,冷眼看着坐在地上的邱金魁。 “编成这样,也是为难你。” 第95章 “我坐好了。” 照邱金魁这番说辞, 他还真是铁血赤诚之人。 逃出来后不惜一切再次折返报仇,尽管逃出来的仍是他。 邱金魁惶遽道:“你说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 “当然,”谢只南站起来睨着他, “只有你是活着的,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谁又知道当初是不是你贪生怕死, 踩着他们的命逃出来的?” “我想想应该是这样,那时你们确实找到了阵眼准备逃出西岭,没想到被那群鬼物追击,你落在后面, 鬼物离你最近,对你伤害最深, 你拼了命地加快速度,拽倒面前人拖延时间。他们都没有任何防备, 被你这么一拽, 全都给那群鬼物吞没,然后你在阵眼合闭的最后一刹逃了出来。是吧, 邱金魁?” 第224章 邱金魁矢口否认:“你瞎说什么?我都告诉你所有经历了, 你不信我没有办法!” 谢只南没再说话,摆摆手, 身后晏听霁便抬脚踹了过去,硬质鞋底重重碾在邱金魁的肩上,他吃痛一声往后仰倒,捂着眼的手不受控制地张开,露出那只被打得发黑的眼。 “你第二次带着人去西岭,是因为去西岭的一群人只有你回来了,你们又都是做的打铁生意, 难免有人会怀疑你居心不良。所以你咬咬牙,拿出全身家当雇人去西岭,在西岭附近将那几名阵修杀害,掩埋起来。自己做出一副受伤惨重的模样,告知岛上的人西岭危险。如此,他们既不敢靠近,也会相信你是清白的。” 谢只南的声音再次落下,清清楚楚地传到邱金魁耳里。 他脸色青了又白,叫喊道:“你放屁!” 晏听霁面无表情地将鞋底移至他的脸上,只见那张精瘦的脸微微侧去一点弧度,被挤压变形得有些狰狞,只消片刻,邱金魁便求饶道:“错了错了!我错了!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谢只南勾勾手,晏听霁又走回到她身侧。 “我猜的呀。”她笑道。 邱金魁:? 但也不全是。 还是做了些准备的。 谢只南这个人,凡事都将结果往坏了想,不论是别人还是自己。 结合崔九兆所说的,而今又亲自听了一遍邱金魁的自述,其实是相差不大的。要不是他刚才挥刀所使出来的劲让谢只南看了个清楚,她也只会稍稍怀疑他那双干劲十足的手臂。 在五堰派的炼器阁里,谢只南见到过在里头锻造法器的同门,他们的臂力非比寻常,若非长久使力,断然练不出这劲儿。 邱金魁也是一样的,单靠揉面就能把两只手臂练成这样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还在做打铁的行当。 合理解释只有一个。 邱金魁得知几人误入西岭,若是只有他一人逃出去,这打铁行当便会只被他一人垄断。 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而后对外宣称改了本业,换做面馆生意,实际这打铁生意私下还在做着。 方才那群在面馆里吃面的便都是他的顾客。 他搬到隐市便是为了做些见不得人的行当,普通人到邱金魁的面馆吃的是汤面,若是来找他打器的,吃的便是泼着油的生面。 隐市这样的地方,什么人都有。谢只南当然不会只奔着邱金魁一个人去,自然也要打听打听别人口中的邱金魁到底如何。 生活在隐市里的人,大多没有什么避讳,就是问消息都得给钱。 钱到位,什么都好说。 谢只南的灵石全都给了崔九兆他们去买法器,哪里来的钱去买消息? 她只好拔下一根自己头上戴的簪去换消息,簪上镶着灵玉的,值不少钱。被问消息的人从没见过这等好物,自然将这邱金魁在隐市内什么性子,做过什么全都告知给了谢只南。 就差把谢只南领到他家去,指着邱金魁说那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单问一人是不够的,谢只南沿着街巷问了一路。 每问一个人,那簪子就会重新回到谢只南头上,再次被她递交给问消息的人。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等到差不多的时候,谢只南朝晏听霁点点头,示意可以跟着引路蝶去找邱金魁了。 那根玉簪再次回到谢只南的发髻间。 拿着簪子准备去典当的人看着手里的灵玉突然消失,眼睛瞪得比圆盘还圆。 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后,气得挥拳就要去找人理论。 可人已经找不到了。 根据一路问来的消息,他们说的都大差不差,最主要的一条还是邱金魁私下还做着打铁生意。且每个找他打过铁器的人都称赞他技艺好,不输那些炼器世家。 凭借这一点,谢只南就大胆猜测起来。 邱金魁崩溃了。 他没想到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竟被一个臭丫头给发现了。 更没想到,她猜得这么准,几乎是没什么错漏。 “所以,”谢只南微微颔首,“西岭到底有什么?” “按照你们的实力修为,既然能找出阵眼在哪,对付鬼物肯定也不会有畏惧,若能齐心协力,肯定可以一起逃出去。你们到底碰到了什么?” 邱金魁脸色苍白如纸,他被迫坐起,瞳孔里被瞬间涌上的恐惧侵占完全。 “他们......”他声音颤抖,“是人......” 谢只南:“人?” 邱金魁猛地摇头:“不......不是,是变成鬼的人!不对,不对!是......是,不是我杀的!他们自己杀了自己!不对!他杀了他!他又杀了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晏听霁将人隔开了些,消了他的记忆后,邱金魁闭眼昏倒。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晏听霁道:“他似乎精神有些不正常,我猜那里的东西怕是比鬼还要可怕。” 八百年前,他也不曾听闻有西岭这样的地方。 难不成是他被困后新出现的? 谢只南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看来自己的猜测和他实际经历还是有些出入,只是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问不出来,若想知道,得结合宝器来探寻他那段记忆。 第225章 现在没有时间了。 救微生殿其实还是要救的。 若真像鱼伶说的那么严重,修阵的人死了,西岭的东西出来,东濛岛就会不太平。 二人回到驿站后已是黄昏,正好碰上从器市采买回来的崔九兆三人,进了屋,崔九兆兴冲冲地摊开他们所采买到的法器,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 “全都是好东西啊!” 谢只南盯着这些流光溢彩的法器,双手撑在桌子上,乌黑的瞳眸满是困惑。 “这是你们买到的?” 崔九兆点头:“是啊!” 谢只南又看向崔琼玉,她也点头笑着说是,更是疑惑不解。 “我们几个加起来的灵石连这炉的凳脚都买不起,”她提起其中躺着的一鼎铜炉,“你们不仅买到了完整的,还买了这么多成色品相上等的法器,你们是去抢了吗?” 几人:“......” 乌莘干笑一声:“我说了她不信吧。” 崔琼玉:“闭嘴。” 乌莘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崔九兆哈哈一笑,“好吧好吧,你说的确实没错,我们几个的灵石加在一块连驿站都住不了几日,这些高阶法器当然也是买不起的。” 谢只南:“你们真去抢了。” “当然不......”崔九兆摇头。 还没说完,谢只南就说:“早知道我也去了,是不是很好玩?” “......” 门外忽有微动,除去那三人,谢只南和晏听霁警惕地注意着门外的动向。 晏听霁弯唇:“有人。” 旋即抬手挥袖,疾风冲向那紧闭的屋门,崔九兆三人来不及阻止,只好大叫:“是于昭!” 话落下的速度要比晏听霁释威的速度慢许多,眼见那扇门被破开,站在门外准备进入的人瞬间倒地。 “噢。”晏听霁佯装惊讶,“怎么是他?” 崔九兆冲上去扶起人,“于昭!于昭!” 于昭迷茫地眨眼:“九兆?我刚刚好像被袭击了,对方实力强大,你们不是对手,快跑......” 场面一度寂静。 晏听霁缩到谢只南身侧,低眉道:“我收了力的。” 听到楼上客房有异动的小厮忙跑来,看着碎成渣的木门,倒是从容,只告诉他们将门钱补了就成,下次别乱用灵力。 崔九兆连声应着,带着于昭下楼付钱。 换了间屋子,于昭也从方才的冲击缓过神来。 于家在东濛岛上算是有实力的剑修世家,自然不缺钱。从五堰派回到家里,于昭觉得闷,时不时出来逛逛,逛着逛着就碰上了出门采买法器的崔九兆三人。 认识了乌莘后,于昭很是热心地领着人回了家。 他拍拍胸脯:“我家别的没有,就是钱多,法器多。你们要去西岭也带我一个!” 崔九兆诚挚地拍着他的肩:“没问题!” 于家的人都很开明,只是听说于昭要跟几人去西岭,脸色微微有了些变化。他们起初是不赞成于昭去的,也不赞成他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跑去西岭那种穷凶极恶之地。 可不赞成归不赞成,若是西岭当真有邪魔,于家也是会第一时间赶去的。 他们于氏一族最初便是由王求谙提点而起的护卫修,负责保护东濛岛上安全的,祖辈上流传下来的祖训也是以剑会心,守得安宁。 于昭从小受训,到了此时此刻就也搬出这条祖训来,他们只好答应。 不过分派了一队于家的卫兵伴随,一有消息便能传回于家,于家也好派人前去相救。 如此,于昭便从家里搜罗了一大堆高阶法器送到了崔九兆手中。 等两人回来,谢只南才将今日所打探到的消息一应说出。 “那邱金魁说西岭的东西是人,是变成鬼的人,还说什么他杀了他之类的话,后见他精神失常,便没再问了。” 说到这,于昭沉重道:“看来定是被邪魔俯身了,西岭那种地方,也是一百年前才出现的诡地,除了微生氏常年派人过去修阵,好像没人去过。” 也许是去的都死了。 就剩下一个邱金魁活着。 谢只南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去了才知道。” 众人点头。 第二日清早,几人收拾好东西出发。 从这赶往到西岭需要一日路程,西岭附近不能御剑,只能靠行走。不过于昭很是聪明地在距离西岭外几十里的地方租了三辆马车。 怪不得说他有钱,两个人一辆,崔九兆想都不敢想。 用牵引术驾马,便不需要担心没人敢驾车带他们去西岭的问题了。 晏听霁自然是要和谢只南一辆车上坐着,乌莘挨着崔琼玉,崔九兆只能和于昭一起。 分配好后,马匹开始驰走。 马车内宽敞得能塞下他们六个人,可晏听霁偏就挨着谢只南坐,将她挤在角落,就是不挪开。 谢只南无奈抵开他,“坐好。” 晏听霁又靠近:“我坐好了。” 谢只南:“......” 被挤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谢只南气笑一声,闭上眼不说话。 早上起的太早,她还困着。 第226章 压着就压着吧,死不了。 闭眸后,谢只南又想起鱼伶传来的信鸟。 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去西岭的?自己不过是提了一嘴微生殿,鱼伶便能从这猜测出来? 想来是不可能的。 最大的可能便是罗惠去找了鱼伶。 阖眸小憩的谢只南忽感唇上落下一点凉意,她没睁眼,随便动一下就能贴到他身上,只好哼唧两声,示意他别吵自己。 很快那点凉意退开。 晏听霁微微垂眸,敛下的黑浓睫羽轻颤着,压盖着琥珀色眼里的几分笑意。他稍稍挪了些空位,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身上,再伸出一手揽住她的肩。 圈附在她身上的手悄然上抬,无声无息地取下了别在她发髻上的那根玉簪,随后藏于袖间。 第96章 “有我在,怕什么。”…… 马车缓缓停靠在西岭界限地。 稍有能力的修士都能探查到西岭界限上布下的阵, 邱金魁几人都是普通的散修,误入西岭自然不会知道,也不会看到这将里外隔开的阵。 这道阵便是微生氏人所设下的。 目的便是为了防止普通人误入, 就是不知这邱金魁几人到底是怎么破开微生氏布下的阵法进入的。听他那番说辞,好似就直接进到了西岭, 根本没遇上别的什么。 要么是他有所隐瞒, 要么是当时的阵法有了缺漏,碰巧给这几个倒霉蛋进去了。 不管如何,进去便知。 谢只南近几日睡得很沉,一睡便能睡很久。 想来是魂魄离体时间过长, 主魂有些不稳定。 车外传来喊声,被晏听霁隔绝开来。 早已下车的几人见谢只南那辆马车迟迟没动静, 欲想上前,泛着深红色灵光的“等”字赫然出现在半空中, 他们也不多问, 面面相觑片刻,找了个地方坐下生火。 西岭界限上的阵法就在几人身后, 崔九兆和于昭走到那阵边瞧了又瞧。他们开了幻眼, 流水般的高墙蓦地显现在二人眼中,他们也上手去碰过, 可若非破阵,靠走是定然走不进去的。 崔琼玉本想一同过去探查,被乌莘一手拦下。 他眉头紧皱,神色凝重道:“有死人气息。” “死人?”崔琼玉握紧手中剑,“方才提到过,邱金魁说西岭里面东西不干净,可能是里面传出来的?我们靠的这么近, 你自然也会敏感些。” 那日在桑府,乌莘就是翻出了埋藏深底的真正的桑府中人。 那些腐朽发臭的尸体都是被他翻找出来,随后被谢只南给发现并揭露的。 乌莘跑得很快。 可就算他躲开了,崔琼玉也知道是他。 只是纳闷他当时为何不来寻自己,而是等了这些时日找来了东濛岛。 崔琼玉也有疑惑,他并未告知,自己也不好去问。 乌莘摇头:“就在我们附近,或者说,就在我们脚下这片土中。” 崔琼玉沉默了,无声盯着脚下被篝火映照得发亮的土地。 等二人回来,崔琼玉将乌莘的话重述了一遍,崔九兆和于昭疑惑一声,“你怎么知道?” 乌莘说:“我就是知道。”再结合谢只南之前的猜测,乌莘起身走到一旁,踩了踩脚,努嘴道:“这。” 崔九兆和于昭半信半疑,叫来随行的卫兵开始挖土,谁知挖了一会儿就有人叫了一声。 “有尸体!” 黄土挖开后,沾着湿意的腥臭味霎时蔓延开来,穿过篝火后的气息变得干燥,隐隐带着一股焦意,几人纷纷掩鼻上前,看着埋在土里的尸体。 共五具,身上衣物是灵物织成,深埋不烂,可这几具尸体的身上却有明显的刀伤。 按邱金魁所给的时间,这几具尸体早该腐化,可为何到现在竟尸身不腐,除却灰青色皮肤上发起的黑色尸斑,再没任何变化,几乎与常人无异。 于昭表情凝重,他盘膝而坐,开始闭目低诵。 淡金色的光圈自他身上缓缓外泄而出,旋聚成一条河水般的路径渡入到土里的五具尸体身上。 乌莘问:“这是做什么?” 崔九兆告诉他:“这是他们于家的金诵,专门为死于非命的人度化去一身怨气,也好解脱束缚,早日超生。” 乌莘:“那不就和和尚一样。” 崔琼玉扯了扯他:“安静。” * 谢只南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有很多人发疯般朝她奔来,哭喊声、尖叫声,几乎要穿破她的耳膜,下意识的反应告诉她,她应该持剑自保,可她没有。 她站在原地,四肢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捆住了,不得动弹,眼睁睁看着这群人冲向她。 那群人睁着猩红的眼,发了狠地想要上来扑咬她。 谢只南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奔来,可就在靠近的那一瞬,这群人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每穿过一个,魂骨破散的声音便会清晰地响在她脑后。 背上浸出的汗沾湿了她的里衣,乌黑的瞳眸里不知何时染上了盈盈泪意,无知无觉地流淌而出。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自己?她又身在何处? 疑问不断浮跃,却不知从何解答。 第227章 感受到怀中人的不安,晏听霁垂眸近看,发现谢只南额上全是密密的冷汗,身子也在细微颤抖着,他渡了些灵力给她,竟毫无作用。 “阿邈?”晏听霁轻轻唤着,“阿邈?” 他腾出一手,掌心处骤然破开一道深口,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在整座马车内,他将手递到谢只南唇边,待到鲜血缓缓流进她口中,她那苍白面色稍有缓解。 少女眉头微动,晏听霁默默掩盖好手心处的伤口,净好车内血气,便将人抱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让她完全靠住自己。 他吻去她唇边的血色,略微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发。 谢只南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发现晏听霁正扶着她的脑袋,无声凝视她。 没有任何异常,她只是觉得有些头昏。 “我睡了多久?”她问。 晏听霁说:“已经到了。” 发现外面早已黑了天,仅有的光亮是来自于旁侧堆起的篝火。 谢只南将脑袋从他手上挪开,“你怎么不叫我?” “你太累了,休息一下没关系的,他们也愿意等你。”他说。 下了马车后,谢只南一眼便看见了于昭带来的卫兵正搬着土里挖出的尸体。 “这是什么?”她闻着这气味,退开几步,“邱金魁杀的人?” 于昭点头:“我用术法探过他们几人身上的灵识,是散修,和你猜测的一模一样。” 果然。 邱金魁动机不纯。 于昭命卫兵们将这几名散修好生安葬了,也好有个归处。 趁着间隙,几人再次尝试着破阵。 微生氏设下的阵法,若是放在以前,还有可能破开,可现在他们的阵术愈发精练,布下的阵也非寻常人可解的。 更何况他们都是修剑的,不是学阵术的。 谢只南沿着阵边摸索,问晏听霁:“你能破开吗?” 他点头:“可以,但现在里面有异动,此时破阵进去,对他们不利。” 谢只南:“那要等多久?” 晏听霁:“等里面稍微平息,我便破阵。” 谢只南说了声“好”后,对着几人道:“晏听霁说里面有异动,不能进去,等稍微平息下来,我们就破阵。” 于昭自然是相信晏听霁的实力的,听她这么说,也跟着点头:“行,大家休息一下,准备好手中法器,以备不时之需。” 崔九兆三人也纷纷跟着坐下。 众人围坐在篝火边,不同的面容藏着不同的心事。 “你们想吃东西吗?”于昭问。 修士还未修到一定程度,自然是还有口腹之欲的,虽说没那么饿,可若是有吃的那便是最好。 可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吃食? 好在事先崔琼玉提议说带些吃的方便路上吃,不然真是要眼巴巴等着饿。 崔九兆:“我们带了一包袱饼,你要吃吗?” 于昭摆摆手,身后走来一名卫兵,他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囊,先是从里头掏出了一张桌子摆在篝火前,随后又从里头掏出来好几屉笼子,放到桌子上打开,几人凑近看,发现里面居然装满了热菜。 香气顿时蔓延在空旷的林地间。 几人:“......” 于昭拍拍崔九兆的肩:“快吃吧!这可是我家里吩咐人做好的,那袋子里还装了很多,够我们吃好久了。” 崔九兆咽了咽口水:“你真阔。” 卫兵再次拿出了几副碗筷,整整齐齐摆好。 “吃吧吃吧。”于昭催促道。 谢只南动了两筷子便没再动作了,旁的几人吃得勤快,好几盘菜都见了底。 晏听霁不需要吃这种东西,自然也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看着谢只南没什么胃口,眉间忧思更多一分。 于昭注意到二人都不吃,问:“不好吃吗?” 谢只南摇头:“吃饱了。” 于昭“噢”了一声:“晏听霁你怎么不吃?” 晏听霁扫了他一眼,道:“我不用吃。” 崔琼玉默默抬眼看向谢只南,发现她似乎比昨日要憔悴许多,心里也隐隐有了猜测。她垂眼,闷声不吭地继续吃着。 收拾完后,于昭问:“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晏听霁:“不乐观,有人已经进去了。” 几人纷纷异口同声:“谁?” 晏听霁没接话,静静看着他们,几人也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蠢了些,尴尬地笑笑。 他只能感应到里面的情况,但没有进去过,他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只是很凶险,这凶险竟能让他产生出些许紧张。 倒是神奇。 反正现在知道,晏听霁没开口说进去,他们就只能在这等着。 闲得无聊,就有人开始讲笑话。 “别闷着脸了,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崔九兆活跃着气氛,讲了一个自己以前听到过的笑话:“从前有个砍木极厉害的樵夫,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隐世高手,每次砍木都是在深夜,带着一把砍刀就去了,带回来的木头还都是极品灵木。许多人争相购买,有的人想跟他搭伙他拒绝,就有人眼红他的生意,想暗地里做掉他。半夜偷偷跟着他去,人没做掉,自己胆子被吓死了,你们猜他看到了什么?” 第228章 乌莘好奇:“什么?” 崔九兆压低声音:“他看见那樵夫截了自己半段身子栽进树里,然后等他半截身子变成树,另外半截身子恢复原样,他就砍了那被人称为极品灵木的树,拖着树往回走。” 崔琼玉:“这是......笑话吗?” 谢只南眨眨眼:“自己卖自己也算笑话吧。” 晏听霁问她:“这好笑吗?” 崔九兆低笑两声:“我还没说完。然后跟着樵夫的人腿脚发软,见樵夫没发现自己,松了口气,再抬眼,那樵夫已经不见了!” 崔琼玉倒吸一口气。 崔九兆继续道:“跟着樵夫的人谨慎回头,便看见樵夫阴恻恻一张脸冲着他,那人惊叫出声,问他‘你是人是鬼!’,樵夫告诉他‘你真没礼貌,我当然是人了’,那人气掉了大半,好在也没那么害怕了,谁料下一秒,那樵夫说‘你踩到我的脚了’,那人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脚下踩着的是粗树才有的树根!樵夫哈哈大笑,说‘你真好骗’,然后扛着自己肩上的树对着他说‘我要带着自己走了,你不都看见了吗?我是一棵树,你想买我吗?’,然后,‘嘎吱——嘎吱——’,一只手悄然抓住他的脚!” “飒飒——飒飒——”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崔九兆口中发出的,他还笑着,听到这声也困惑,以为是其中哪个人给他加的声音,可放眼看去,没有一个人嘴巴是张开的。 这声音越来越近,守在一侧的卫兵们纷纷大变脸色,抽出腰间长剑对着几人身后的地方。 “公子,公子,”其中一名卫兵挤眉弄眼着,低声催促:“走,走啊。” 崔九兆的笑容僵硬住,他皮笑肉不笑地:“不是吧。” 崔琼玉骂了一声:“讲什么鬼故事!” 谢只南握着剑,越翎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青红色,示意危险,她同晏听霁交换眼神后,再看向旁人,听到卫兵一声“躲!”,围坐在篝火边的几人骤然散开一条道,旋即眼侧飞过一道黑影,携着腐臭气味撞进火堆里。 燃得正旺的火堆被这黑影一撞,发出“滋滋”声,皮肉烤焦的躁气迅即蔓延在寒意之中。 是方才重新埋下的尸体! 来不及思量这五具尸体为何会死而复生,还对活人进行攻击,当下几人聚在一处,卫兵们纷纷上前阻挡,可这五具尸体攻击力过于强悍,带来的十几名卫兵对付起来竟都吃力。 崔九兆抽空问道:“于昭,你的金诵是念对的吗?” 于昭肯定道:“没错的,我给很多死于非命的小动物都念过,不可能出错。” 乌莘骂道:“那怎么会这样!” 谢只南:“可能这里是西岭,里面不干净,外面也不干净。本来埋着几人死得不能再死,金诵里有灵力加持,难保会给他们倾注灵力,他们没有灵智,只是一群会攻击的死人而已,现在最利索的办法就是砍了他们的头,以绝后患!” 于昭还在犹豫,想说这是不是太残忍了些,崔九兆提剑高喊一声“好”后,却见晏听霁挡在谢只南身前,不等于昭开口,也不等崔九兆动手,晏听霁先一步挥斩下他们的脑袋。 脑袋掉落后,这些尸体全都在顷刻间丧失了行动力,硬趴趴地倒在地上。 看着圆滚滚的头颅落地,崔琼玉几近昏厥。 乌莘扶住她背过去,等着他们将这些东西清理干净。 谢只南倒没什么,崔琼玉看着像是又成了当初那副病秧子的模样,面色苍白,眼神迷茫,崔九兆匆忙跑去察看,于昭对自己的犹豫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崔琼玉摇摇头说:“我没事。” “我们轮着守夜吧,崔琼玉。”谢只南喊了她一声,“你身子不好,多休息。” 崔琼玉想说没事,可崔九兆和乌莘两人连声说:“是啊是啊,去马车睡一会,你脸都白成这样了。” 她只好点头:“好。” 于昭自告奋勇守前半夜,崔九兆陪着他一起,乌莘便守在马车旁时刻注意崔琼玉的动静。 谢只南便接下后半夜的守备。 她和晏听霁回到马车上后,眼里是掩盖不住的疲惫。 晏听霁手指微蜷,似想说些什么,被她抱住。 “晏听霁。” 晏听霁垂眼,回抱住人,“我在。” 少女将脸埋在他颈侧,疲倦地闭上眼,嗓音里夹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我居然害怕了。”她说。 晏听霁抱紧人,戏谑道:“有我在,怕什么。” 谢只南忽而弯弯唇,倒也散去几分没来由的惧意。 极轻的笑意落进晏听霁耳畔。 “好。” 第97章 “靠着我。” 睡了半日, 到了夜里竟还生困意。 谢只南将思绪藏在心底,并未太过明显表露。 她忍住困意靠着车壁,用术法掀开车帘静静凝望着窗外的情景。 那些卫兵将尸身与头颅拼接完全后, 便给那破土而出的五具尸体全都埋了回去,地上除了杂乱一片, 不见丝毫血迹。 想来是死了许久, 血早已干涸。 “不冷吗?”晏听霁忽地握住她手,微声道:“冬日你最怕冷。” 第229章 似是体质特殊,每到冬日谢只南就会发寒,单靠灵力根本不能暖身, 只能借助外物,那些最普通的暖身物来驱寒。 确实冰凉。 他将手覆来时, 滚烫的热意如游丝般缓缓包裹住谢只南的手,一冷一热交替着, 生出了几分暖意。 晏听霁加重了手中力, 说:“靠着我。” 谢只南微微抬眼,轻哼一声:“你还命令起我来了。” 说是这么说, 人还是乖乖靠过去。晏听霁拿起旁放着的大氅, 轻轻披盖在谢只南身上,又觉不够, 他将人横抱在怀里,让她的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他身上,不容拒绝。 “若是觉得困,先睡吧,我会叫你的。”晏听霁轻声道。 其实谢只南是不想睡的,可她今日不知怎的,怎么也睡不够, 才有了一点暖,困意再次袭来。谢只南伸手攀住他的衣襟,微微蜷着脑袋睡去。 这次无梦。 晏听霁小心翼翼地缩紧环住她的手,垂首同她挨近,贪恋着她的气息、温度,哪怕只有微末,也是满足。 淡红色的灵光悄无声息地渡入她眉心处,替她驱散开一切烦事。 垂下的乌发被他轻轻握住,似乎这样也能叫他安心。 就这样一直到了后半夜,晏听霁抱着人下了马车,对见到此情形发愣的于昭和崔九兆说:“你们去休息,这里我来守。” 两人讷讷点头,同步回了马车休息。 晏听霁抱着人坐在火堆旁,手指微动,篝火里的焰色更加明亮旺盛,闪烁不定的明红色光芒映照在二人身上。晏听霁垂眼看着,那张素净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他带着人又靠近了火堆,大部分身子挡着明火,使得那热意尽数流传到谢只南身上。 等到谢只南睁开眼时,看到晏听霁微微发红的脸,不禁发笑一声。 “暖不暖?”晏听霁弯弯眼,替她掖了掖大氅,“睡得好么?” 谢只南脸侧热浪翻涌,她偏了偏视线,发现那堆火就挨着自己的背,离她和晏听霁不过一部距离便可触到。 ...... 她回眼对上那双笑眸,捏了捏他发红的脸皮:“都烧干了吧,离这么近做什么。” 晏听霁顺势蹭了蹭她的手,“你冷。” “干巴巴的,丑。”她道。 晏听霁脸上的笑意滞了一瞬,旋即带着人远开了火堆好几步远,虽是没那么暖和了,但也不算太冷。 他闷闷坐下,抓着谢只南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还干吗?现在很丑吗?” 谢只南憋笑不说话,被他晃了好一会儿,才道:“不丑不丑,很好看。” 从他身上下来后,谢只南伸了个懒腰。 她看着天将亮,就知道晏听霁抱着自己在这守了很久。 卫兵们陆陆续续地醒来,打点好一切后,天已大明。 谢只南问:“现在里面还危险吗?” 晏听霁:“尚可,没夜里那么凶险。” 谢只南提握起越翎:“那我们速战速决。” 看来这西岭里面的东西在晚上会凶些,白日进去是最好的,若是能趁天黑前办好事情出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损失。 马车上几人也纷纷下车,瞧着睡得都不错,气色一个比一个好。 于昭跑来问:“晏听霁,我们能走了吗?” “可以,”晏听霁淡声道:“退开些,我要破阵了。” 于昭忙点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凌厉的高喝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崔九兆!崔琼玉!” 两人愕然望向声音来源,发现两匹快马上前后驾着一男一女奔驰而来,仔细探究便能认出马背上的两人是熟悉的身影。 “微生劲,微生银?”崔九兆有些惊奇,“他们跑出来了?” 崔琼玉:“看来阿银的阵术又精进许多。” 晏听霁慢慢收回手,没了要破阵的意思。 他走到谢只南旁,道:“他们会解开的,我就不动手了。” 两人兴冲冲下了马,看着面前的车和人,不由讶异。 微生银注意到了人群中多出来的乌莘,他就站在崔琼玉的身侧,不声不响的,对她的到来并没有任何惊喜,随意扫的一眼中陌生得很,陌生到微生银都不敢认。 她眼睛微睁,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你......”微生银指着他道。 崔琼玉笑着解释:“这是我的朋友,他叫乌莘路上碰巧遇见了,就跟着一起来了。” “乌莘?”微生银狐疑道:“你叫乌莘?” 乌莘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可崔琼玉在旁,不好说什么,他就点头,忽略她眼中的惊讶,告诉她:“对啊,我叫乌莘。” 本以为这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因为微生银不应该会和他有太多交流,二人都不认识,她应该将重心都放在别人身上,怎么也不会一直问自己。 可她突然问:“你不认识我?” 乌莘更觉得奇怪,“我和小姐素未谋面,怎么会认识?” 崔琼玉隐隐察觉到不对,可乌莘平日都和自己待在一处,他也不屑于跑到五堰派其他地方去,确实不会认识到微生银。 “阿银......” 第230章 崔琼玉欲开口说些什么,只见微生银摇头说:“我认错人了,抱歉。” 便也不好说什么。 微生银没再看乌莘一眼,跟着微生劲走到谢只南几人面前。 谢只南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微生银,也都将方才的情形尽收眼底。微生银似乎认识乌莘,可乌莘却并不认识她。 这倒是奇怪。 瞧着,微生银见到乌莘很是惊喜。 见她走来,谢只南也不动声色地收回眼,听着微生劲讲话。 他说两人从府里跑出来后,连夜赶往西岭,也没时间去准备什么,打听什么,出了府就直奔西岭方向。 而且他们出府时发现少了很多人,想来罗惠已经带着人出发去西岭了。 那便对上了。 若是罗惠已经带着人去了西岭,很可能昨夜晏听霁所提到的已经进到里面的人便是罗惠带的一众微生氏人。 崔九兆犹豫半晌,还是告诉他们:“若是你们微生家的人已经进去了,怕是不太安全。我们昨夜就到了,晏听霁说里面很凶险,你们两个要做好准备。” 微生劲紧皱眉头:“进去就知道了。我要把我大哥救出来!” 微生银稍稍缓过神来,她走到界限边缘设下的阵法处,抬手抚着那道无形屏障。 谢只南问她:“能破吗?” 微生银扫了她一眼:“这是我家的阵,我若是连这个都破不开,那就白费微生这个名了。” 话毕,劲风旋作一团迅速凝聚自微生银触在屏障上的手心上,猎猎风声刮过众人耳,带动着衣袍,有如山林咆哮般疾冲而来。 齿轮一般的咒印流转在微生银指尖,密密麻麻铺向她所探寻到的阵眼中心。 谢只南面前多了一道红色屏障,同这劲风相抵。 俄顷,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响,这道无形屏障外撕裂开了一道极长的细口。 微生银放下手:“快进。” 众人纷纷挤着那道裂口进入。 待到全员穿过,这道阵眼上的破口也随之消合,恢复原先平静。 只是里面的场景有些微妙的变化。 若从外看,里外都是一样的宁静祥和,可真进到了西岭,是实实在在的死气。 “这是西岭啊!”崔九兆有些感叹。 谢只南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当她低头瞥了一眼脚边的杂草,眼神微冷。 这些草尖都冒着绿,可根部却隐隐泛着枯黄之意。 草木都是靠根而生的,断然不会有草尖生绿,底根枯灰的现象。谢只南拔剑挥斩,方圆一里内的杂草都顺着她的剑锋骤然截断,伏倒一片。 被斩落的杂草迅即枯死,萎靡地缩倒在地。 于昭用剑尖拨了拨其它未被斩落的草,道:“这些草竟都是幻象,想必邱金魁说的那番话定然是进了幻象中,才会自相残杀,我们小心些,这地古怪,千万别中计了。” 崔琼玉点头:“好。” 崔九兆从怀里掏出好几沓符来,递给每个人:“拿好拿好,刚才光顾着说话,都忘记了这件事,这可是于昭家拿出来的高阶符咒,能抵幻觉的,千万别中招了!” 谢只南收下符咒,看着晏听霁冷眼拒绝,接过崔九兆递给他的符咒,再拍在他手上。 “收好。”她道。 晏听霁乖巧应答:“好。” 微生劲接过符咒,啧啧道:“还好你们准备了,我可什么都没有带,还有没有什么法宝?快给我来点!” 崔九兆:“有啊,从于昭那拿了好多,你等等啊,什么御灵剑,熔妖炉,好东西我全拿来了。” 乌莘:“熔妖炉?” 崔九兆听他这么说,以为他想要,找到熔妖炉就递给他,乌莘冷脸拍开。 微生银盯着他这一举动,嗤笑道:“怕什么?” 乌莘不明白她的敌意,道:“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崔琼玉替他解释:“师兄,你将这个留给别人吧,乌莘他不会用这个。” 听她这么说,崔九兆就收了回去。乌莘既是崔琼玉在岛上认识的朋友,有些本事便应当是个散修,没在五堰派修习过,用不来高阶法器也实属正常。 他换了别的法器给他,告诉他:“这个简单,挥手就能使。” 乌莘接过后,道了声谢。 几人沿路走着,前半段几乎和邱金魁说得没什么差异之处,约莫着走了一个时辰,前方竟隐隐若现着一个黑点。 走近,那黑点愈发庞大起来,四边轮廓渐显,变成了有条框的建筑。 “这是......”于昭眯了眯眼,“房子吗?” 谢只南纳闷:“邱金魁没有提到过见到房子。” 越是靠近,那本只有一座的房屋倏地列了一长排,整整齐齐地矗立在田野间。 “这是给鬼住的吗?”微生劲笑了一声,“还是给路过西岭的过客歇脚的?” 崔九兆抬手撞了撞他:“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微生劲微笑:“你跟我一起啊。” 谢只南记忆里并未见到过这样的房屋,而且近看,这些房屋很少有使用过的痕迹,似乎是新建起来没多久的,可样式老旧,又像是建起来但没有人居住的地方。 第231章 那些卫兵先一步上前去挨个敲门,皆无人应答。 谢只南准备直接进去,被晏听霁拦了下来,他说:“里面有股死人气。” 乌莘也跟着点头:“很浓,比那五具加在一起还要浓。” 原本在西岭外挖出的那五具尸体就已经够让人受的了,谁能想到这屋子里的竟比外面五具加起来还要厉害,可想而知里面有多少具死尸堆砌。 谢只南自己本就是死人堆里出来的,这些气息早就在靠近时便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再次刺激着她的感官,让她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五岁时的记忆。 王求谙不是在这找到她的,可这气味却跟当年自己闻到的一模一样。 她微声道:“不过是些死人,进去看看到底如何。” 微生银跟上,对着乌莘说了一句:“怂。” 乌莘不明所以,看看崔琼玉,崔琼玉只摇头示意他别说话。他闷着气,推开那些准备进门的卫兵,一脚踢开了紧闭的屋门。 霎时间,湿潮的腥稠味扑面而来,放眼看去,里面直挺挺地躺着好几名穿着淡紫色劲装的男修,层层堆叠在一块,身上衣物破烂不堪,全是沾血的剑痕。淌了满地的鲜血仍在流动着,应是刚死不久。 谢只南上前近看,耳边响起一道掺杂着男女混声的话。 “这是我们家的人!” 微生劲和微生银眼睛里满是诧然,微生氏的族服上会标有阵术构成的徽印,很明显,这几个男修身上穿得都是一样的服饰。 二人冲上前去环顾屋内一圈,见没有其他人后,稍稍有了缓意。可心头重颤着,让他们不敢想象接下来一排的屋子里还会不会有其他人。 “这是,”微生银半蹲下身,指尖微颤,“这是跟着祖奶奶的人。” 微生劲扶住她略有摇晃的身体,将她带起来,“别瞎想,祖奶奶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 谢只南观察着他们身上的伤口,往里走去。 这伤口很明显是失去神智时互相残杀导致的,刀刀致命,可再细看,每个人脖颈上都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是自己划的。 看来此地的幻象当真厉害,连擅用阵术的微生氏人都不能避免。 这屋子布局和普通人家没什么区别,拐个角便到里屋,谢只南紧握越翎,感应到那愈发浓烈的气息,身上的杀意便愈发不加掩饰。 “飒飒——” 里屋传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食,又像是血肉碾磨的声响。 青红色长剑微微颤抖,透着的明亮剑芒浮现出浓浓杀意,谢只南看着那多出来的一只脚,似乎和方才外屋那几名微生氏族人的扮相一样。 她慢步靠近,只见一满面青斑的男子抱着微生氏族人的手啃咬着,张开的嘴上沾满了模糊的血肉,那只手臂已经被他啃得差不多,空剩一条黏着皮肉的白骨捧自他手。 谢只南呼吸一滞。 找到气味的源头了。 握剑的手心微微收紧几分力,谢只南正欲挥斩,那男子忽而抬头,露出那双狰狞的猩红双目同她直直撞上。 谢只南当即挥剑,却被他躲开,他靠着四肢爬行,速度如鬼魅般来影无踪,在这墙壁上反复跳跃,嘴里发出“咝咝”的恐吓声。 晏听霁抬手将其隔空捏住,重重砸在地上。 外头的人闻声赶来,见此惊讶不已。 可最惊讶的还是微生兄妹。 他们眼里先是疑惑、惊异,再是深深的恐惧。 “大哥!?” 第98章 他绝不会让这一天发生。…… 谁也不会想到, 倒地蜷缩之人是微生殿。 这太过荒谬。 微生劲和微生银冲了上去,想要扶起他,却被他那双沾满腥肉的手猛然扑来, “噗嗤”一声利落的裂帛声乍地响起,若非避得快, 眼下便不是只破衣裳那么简单了。 “大哥!” 微生殿毫无任何清醒迹象。 晏听霁手指微动, 他整个人被隔绝开来,不管他怎么发疯,也只能在圈给他的范围内活动。 且那腐烂气息便是从微生殿身上传出来的。 微生劲和微生银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这是他们敬爱的大哥, 是被誉为天才阵修的微生殿,此刻竟在西岭里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那句疑问一直在兄妹二人心中徘徊。 不敢说出口的。 乌莘却问了:“他是死人还是活人?这个味道比那五具尸体加在一起还要浓郁。” 微生银瞪了他一眼:“我大哥不会死!” “怎么可能......”微生劲摇着头, “怎么可能呢?” 忽然间,撞着圈印的微生殿停止了暴动, 他安静下来, 散发下的那双红眼陡然变得清澈许多,他望向微生劲和微生银, 喉咙沙哑:“阿劲?阿银?” 兄妹两人猝然抬眸, “大哥!” 微生殿扫视屋子里的所有人,最后目光定在了谢只南身上。 晏听霁将视线移至微生殿身上, 目光幽冷。 微生兄妹见他恢复清醒,来不及高兴,也不顾微生殿此时如何怖人,一心只想着问他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晏听霁的禁制不消,没有人能靠近。 停在一步距离,微生银冲着晏听霁:“快把我大哥放出来!” 第232章 微生劲同样也喊道:“晏听霁!” 晏听霁并未理会二人的呼喊, 仍是紧盯着微生殿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泛着冷意,谢只南很难忽视,便也同样看着他。 她似乎没有对他做过什么,为何如此看着自己? 陡然间,微生殿指着谢只南,厉声道:“你们都离她远一点!她会害死你们所有人!” 谢只南面色微有讶异,心底却如浪潮般滚滚翻涌。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谢只南身上,除了于昭带来的几名卫兵脸上微有惊色,其他人都不相信微生殿的这番话。 晏听霁眸中戾意横生,捏紧了圈住微生殿的禁制,他受限越多,面容便愈发扭曲,说出口的话更是恶毒。 “她会杀了你们!抢你们的精魄偷生!你们都被她给骗了!这里的所有人,全都是因为她而死的!不要被她蛊惑了,她会杀了你们所有人!你们被影响了,都被崖影响了!快杀了她!杀了她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大哥!”微生银神情骇然:“她是我们的朋友!不会害我们的!大哥,你在西岭到底发生什么了!?” 微生劲问:“大哥,你可看见祖奶奶了?” 微生殿冷笑:“你们若是现在不杀了她,祖奶奶马上就要死了。” 两人瞳孔一震。 谢只南按住晏听霁的手,摇摇头,又看向旁人。 “你们认为我会杀了你们吗?” 于昭和崔九兆迅即摇头,崔琼玉也是坚定摇头,可乌莘拉过崔琼玉,挡在她身前。 “保不齐呢?”乌莘竖起敌意,“他们大哥都变成这样了,亲口指认的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你要是没有这个心,就离我们远些!” 崔琼玉:“乌莘!” 谢只南兀地笑了一声:“你想杀我吗?” 崔琼玉推开乌莘,急切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他......” 痛苦的哀叫声打断了崔琼玉未说完的话,只见声音来源是微生殿那传出来的,他跪倒在地,抱头癫狂,将微生兄妹吓了一跳。 “大哥?大哥?” 微生殿很快没了声音,他躺倒在地,像是断了气。 微生银怒喝一声:“晏听霁!解开!” 晏听霁倏地看向她,淡色瞳眸中似有霜寒冻雪,浸出一层极冷的凉意,叫旁人看得浑身胆颤,微生银哪里肯让,施用了自己毕生所学的阵术都不能解开微生殿周身的禁制。 既是解不开,她便对晏听霁施用阵术。 可就算加上了微生劲,二人的攻击对于晏听霁来说,不过虫蚁啃咬。 于昭连忙拦下:“这里古怪,我们千万不要起了内乱。” 他看着乌莘,并不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有什么本事,只是能感受到他对谢只南的敌意颇深,像是为了崔琼玉而对着她的。 这一点,崔九兆也能察觉。 沉寂片刻,稍稍冷静下来,谢只南突然开口道:“你们怎么就确定,这是微生殿?” 此话一出,微生兄妹更是沉默。 二人看向地上被散发遮掩住的脸,确实是微生殿无疑,可若是假的呢? 在学宫上课时,上课先生曾教过他们,眼见不一定为实。 要用心观察,若是碰见幻象,都只用眼睛看的话,那是必死无疑。 修行之人,凭心而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崔九兆突地想起什么,拿出一张符纸便牵引其覆上微生殿所在处。 黄色符纸迅速飞落到将微生殿圈住的禁制上,二者相碰,符纸即刻化为黑青色气雾炸散开来,里面的人也随之产生变化。 那张脸毫无变化,变化的是这整间房屋。 天猝然黑下,阴沉沉的云片重重前压,遮盖住大片光色,整间屋室都变得幽黑诡异。卫兵们纷纷拔剑,警惕看向四周,可视线太过模糊,随着时间流逝,几乎是全黑的场景。 太过紧张,便出现了脚踩脚的现象。 谢只南趁眼前尚有一丝清晰时紧握住了晏听霁的手。 卫兵们左一个右一个的发出惊呼,于昭斥道:“不要慌乱!” 旋即他手心处闪现着明亮的火光,霍然照亮了整间屋室,散去了众人几分失去视线的慌色。卫兵们左右摆头,这才发现他们都挨得很近,难怪会脚踩脚。 可屋室里的人少了一大半。 除却微生劲和于昭带来的人,就只剩下躺倒在地奄奄一息的微生殿了。 于昭同微生劲相视一眼,心中大喊不妙。 微生劲:“他们人呢?” 于昭将火光悬空于屋室中顶,他上前几步走到微生劲旁边,“我们小心些,你快去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微生殿,若是的话,我叫卫兵们先将他带出西岭救治,别耽误了。” 微生劲点头:“好。” 他半蹲下身,脸色沉重地拨开微生殿脸上的散发。于昭催动火光靠近二人,照得更加清晰些。 晏听霁先前设下的禁制已经消失了,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束缚着昏迷的微生殿。 微生殿气息薄弱,像是下一秒就要咽气般虚弱无力。微生劲开了幻眼,又施用微生氏专门对付幻象的阵法套在微生殿身上,并未看到他露出原本模样。 第233章 也就是说,这个人就是微生殿。 微生劲跪了下去,慌忙抬起微生殿,“大哥?大哥!” 于昭拍拍他:“来时路卫兵们都记得,微生银也留下了出去的破阵之法,现在让他们把微生殿带回去,也好报信给我家里人。” 微生劲很快收拾好情绪,看着卫兵们将人带走。 外头那几具微生氏人的尸体也一同被扛了去。 他沉声道:“我要去找阿银,我要带她回家,我们兄妹三人要平安归家。” 于昭点头:“我跟你一起。” 那群卫兵们本想留下几个跟着于昭,于昭摇头拒绝了。 此地凶险,多一人就多一分危险和变数。 有一名卫兵说:“公子不让我们留下几个,若是出事该如何?我们几个不好交代。” 于昭说:“西岭这种地方,微生殿这样的修为都会如此,你们若是来了,岂不是送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为我送命,你们现在将微生殿带回去找张寿医修,告知府里的人,若是我三天后还未归家,便再来寻我。” 卫兵犹豫:“可是......!” 于昭:“没有可是!微生殿气息近乎消失了,若是再晚些,就是一条命!” 卫兵只好点头:“是,我们定会将公子交代的事情办好。” 微生劲将离开西岭的破阵之法教给其中一名卫兵,见他点头后,和于昭一齐走出这间房屋,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 * 虚无的黑暗笼罩着谢只南的躯体。 她下意识抓紧晏听霁的手,左手召出明火来照亮,“晏听霁。” 晏听霁反握住她的手:“我在。” 谢只南明显放松许多。 二人不在那间房屋之中,反而到了一处空旷的幽林里,抬头望天,没有月亮,只有密密的云层向下压盖着。 其他人都不见了。 浮跃于她手心的火焰悠悠悬浮在二人头顶,照亮着前后的路径。 前有浓雾遮蔽,后有山壁挡路,谢只南又放出一簇火焰,径直穿过低矮的云雾,本想看看这前路能否见底,可看着那簇火焰有去无回,心中微凉。 路很深。 晏听霁朝前张了张手,充斥着半边天的火色骤然填满了整座山林,浓亮的火光色照亮了前方路径,携着幽冷山风呼啸而过,所有的山木都被这烈火吞没,抖动着簌簌枝叶燃于火中。 雾散,路明。 谢只南望向他:“你也能将西岭烧成岐域那样吗?” 晏听霁凑近问道:“想吗?” 谢只南犹豫:“我还没找到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靠记忆,我出现的地方应该就在这附近了,等找到了你再烧。” 晏听霁笑了一声:“好。” 这种地方,还是烧了干净的好。 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事发生了。 二人借着火色并肩前行,谢只南四处观察,除开烧焦的味道,她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腐朽气味,跟当初的一模一样,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定是在这附近。 晏听霁见她心事重重,便找了些话:“阿邈,你若是找齐了魂魄,可有想过之后如何?” 谢只南思考片刻,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没人能困住我,我想去哪就去哪。你跟着我,我们走哪都不用怕。” “不用怕。”晏听霁轻笑一声,“那我一定会一直跟着你的。” 谢只南忽然问:“那你呢?你之后想做什么?” 只是问她要做什么,她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目标,唯有自由这件事她是必须要做到的,可晏听霁总是跟着自己,他难道不想要自由吗? 不过她喜欢晏听霁跟着自己。 多了个人陪在身侧,谢只南十分享受这样的时刻。 但若是他也想要自由,她想自己应该不会绑着他不让他走。 也许是。 晏听霁蓦地停下脚,他说:“我想娶你。” 浓黑的眼眸中带有几分愕然,她细细磨念着“娶”这个字,凝视着晏听霁的眼睛里多了些困惑。 她在凡间的时候就见过凡间男女婚嫁时的场面,很喜庆也很热闹。 拉着晏听霁上街凑热闹时,他告诉自己这是男女情谊到达一定程度时,便会成亲,两人举案齐眉,共度一生。 那时谢只南眼里只有对热闹的欢喜,全然没有注意到晏听霁眼里的憧憬。 她在对着迎亲队伍好奇,而他在看她。 晏听霁非凡人,却也对此感到向往。 他想与谢只南永生永世共度,少一年、一月、一日,甚至一刻他都不愿。 世人都说,没有人会一直爱着自己年少时欢喜的人。 人心是会变的。 妖也是。 可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 晏听霁觉得荒谬。 他绝不会让这一天发生。 若真是本性如此,晏听霁愿意违背自己的本性,忤逆自己的天性,一直爱她。1 “阿邈。”琥珀色眼里是近乎透明的赤诚,“我爱你。我要娶你。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第234章 谢只南的困惑消失了。 山林间滚滚拍浪的火光照映在二人之间,穿透着两双明亮而又沉静的眼睛,若非跳跃的火光不断浮动,时间仿佛都在此刻凝止。 这个问题谢只南以前还真没想过。 就算是和他双修过了,她也从未想过这种事。 有些突然。 可细细想来,这也算不得唐突。 两人什么都做了。 晏听霁见她迟迟不说话,有些慌神,“你不想吗?” “我......”谢只南故意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你说娶我就娶我,我未必想嫁呢。” 晏听霁抚上她的脸,眼神晦暗:“嫁给我好不好?求你了。” “再说吧,”谢只南发出一声轻笑,拉着他继续走,嘟囔道:“哪有在这说这种话的,真特别。” 看她心情不错,晏听霁也跟着笑,想必她是不会拒绝的。 整个人挨着她问:“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就这样问了一路,谢只南脸上挂着一路的笑容,就是不跟他说话。 谢只南感知到那股熟悉气息愈发靠近,脸上的笑意也少了许多,当走到满地枯骨时,她淡然垂眼。 火色逐渐暗下,于半空中飘着零星火点,四方黑雾腾冲暴乱,肆意游动在那些堆叠如山的血肉白骨中。 对于生人的靠近,这些黑雾蠢蠢欲动,隐有暴走之势。 可冲到二人五步开外的距离时,这些黑雾都被乍然出现的火苗卷没,吞噬殆尽。 谢只南望着满地残乱,逐渐与她五岁时的记忆重合起来。 在右前方的一堆白骨之中,是谢只南最初出现的地方。 那里聚集的黑雾最多,记忆里她也是被一堆黑雾捧堆而起的。但它们会啃噬攀咬她的身体,食下她的血肉,如同微生殿那般。 “你有想起什么吗?”晏听霁问。 谢只南摇摇头,除了年幼时的记忆清晰许多,再没五岁前的记忆了。 晏听霁拿出赢魂灯,“用它试试。” 他牵动着赢魂灯里的灵力,淡红色的微光随着他的指尖流动而出,延做一条流水柱,缓缓渡入到谢只南眉心间。 谢只南闭眼感受着,陡然间,这些黑雾如有实质地穿透着她的身体。 “是你!是你杀了我们!” “把我的命还给我!” “你去死!去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 “......” 黑雾横冲直撞着她,发出刻薄恶毒的言语充斥在她耳边,谢只南冷然听着这些话,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只当是幻象罢了。 赢魂灯的灵力不断盈斥在谢只南体内,熟悉的灵力却同她自身的灵力相互排斥,在她丹田处绞打成一团。谢只南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密密冷汗,仍未有停下之意。 不属于她的记忆,有如排山倒海灌斥入她识海之中,涨得快要爆炸。 晏听霁眼见她面色不对,轻唤一声:“阿邈?” 谢只南没有做出回应。 她已然陷入了魇中。 晏听霁停下控制赢魂灯的手,上前靠近谢只南扶着她,“阿邈?” 那双微闭的眼睛遽然睁开,乌黑的眼被浓浓的红雾所充斥着,她冷冷看着晏听霁,被红雾所盈斥的眼睛不掺杂任何情绪,仿佛对方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将要死在手里的陌生人。 握自她手的剑被她抬起,朝着面前人挥斩而去。 晏听霁被这道剑气震开几步距离,身上却毫发无损,他神情凝重地看向谢只南,垂于袖间的手指微微蜷着。 接着,谢只南再次出剑。 招招毙命的剑式,都是晏听霁教给她的。 晏听霁没有躲,这剑所挥发出的气也没有伤到他分毫。 谢只南略微迟疑地止了片刻,索性扔了剑,闪现至晏听霁跟前,在他满眼期待的目光下,她伸出单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第99章 “我带你回家。”…… 覆着凉意的指带着戾意直抵住晏听霁的喉管, 他弯起唇,感受着此刻的窒息感,发出一声极淡的笑来。 “阿邈。” 谢只南的指愈发收紧, 望向他的那双斥满红雾的眼里不带有半分犹豫。 相反,晏听霁的眼中仍是柔和, 却与说出口的话大相径庭。 “从她身体里出来, ”晏听霁笑意不达眼底,“否则我让你神魂俱散。” 扼在他脖颈间的手骤然发力,他低喘一声,微垂的眼里除了她, 便是漫天横飞的黑雾。这些黑雾不知何时涌进到谢只南体内,混杂着赢魂灯的灵法, 试图驱赶她的神魂,取而代之。 他把一只手搭在谢只南将要扼断自己的那只手腕上, 忽视她脸上多出的愕意, 漠然地拉近二人距离。 那只手仍抵在他脆弱的喉管上,他贴近她的耳, 语气微淡:“若是你想杀我, 我心甘情愿,可你们算什么东西?” 说毕, 晏听霁伸出另一只手于谢只南头顶,不断吸取着那些钻入她脾脏内的黑雾,凝聚成团,燃于他释放出的腾腾烈火间。 那群黑雾如有实质般发出尖锐的嘶喊,刺激着两人的耳朵,不得安宁。 第235章 谢只南眼中红雾渐散,黑白分明的眼睛恢复些许清明。 抵在晏听霁脖子上的手微微松动, 她抬起眼帘,望着面前这个满是从容带笑的男子,无措地眨了眨眼。 “谢只南!?” 崔琼玉的声音乍然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惊喜,又像是终于找到活人时的兴奋。谢只南放下了手,回过身去,同崔琼玉遥遥相望。她淡然地捡起地上的长剑,缓步迈向崔琼玉所在之地。 “你们见到......” 崔琼玉方才并未看清二人是何动作,看着谢只南走来,藏不住喜悦地发出问询,可耳边陡然传来一声“噗嗤”声时,伴随着心口剧痛,她惊愕地看向谢只南,再垂眼看向那柄刺穿她心脏的冷剑。 “他,们了吗......?” 含着温热的血腥气,她的话断断续续,却也说完了。 又是“噗嗤”一声。 谢只南阴笑着将剑迅速拔出。 晏听霁瞳孔一震,急遽上前打掉她手里的剑,只见她眼尾处还飘散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才知她体内仍存有少量未被驱逐而出的黑雾留旋。这不是方才钻入的,而是她体内一直带有的,未被净化的。 谢只南唇角讥诮,蒙着雾色的黑眸沉沉,盯着那柄被他打落的剑。 崔琼玉呕出大口鲜血,身形微晃两下便倒于枯草地间,持握在她手心的长剑“当啷”掉落在地,她另一手虚虚捂住心口处汩汩而出的鲜血,望向晏听霁的眼神渐渐涣散,声音细若游丝。 “我......我是不是......是不是活不了了?” 她其实想过有这么一天。 谢只南会一剑杀了她,取了她的魂归位。 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崔琼玉觉得谢只南不会这样做,她也在好奇,自己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没想到还是这样朴实的、根本的。 乌润的眼眸陡然清醒,方才发生的场景有如撞石般直冲着谢只南的大脑,她僵硬地转过身去,看着奄奄一息的崔琼玉,素来平静的眼睛里此刻浮升出近乎惊恐的迷惘。 她杀了崔琼玉? 晏听霁握住了她的手,感受到那凉意,他只好道出残酷的事实。 “救不活了......” 她缩回自己的手,挺直的脊背略有弯曲,带着几分苍凉的薄弱感。近眼可见,那纤长的黑睫微微发颤,却掩盖不住她眼底的惘然。 谢只南虚浮着步子迈向崔琼玉,跪在地上将她扶起来,将持续不断的灵力渡入到她体内,她的声音有些焦急,更多是无措,“我......我不是故意的......” 崔琼玉微微笑着,气息微弱:“我知道,我刚刚倒下的时候,偷偷用了一张崔九兆给我的符纸,我看见你被东西操控了,这不是你的错,错在我能力不够,没有第一时间辨识出你身上的东西。”她语气轻松,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况且,其实你和我都知道,要让魂魄归位,我死了是最好的办法,可我之前太虚弱,所以他才会将我带回去养着。我一直在想着啊,想着我该是怎样迎接我的死亡?最开始我不了解你,我认为你会随便选个日子杀了我,但是那次你救了我。” “你不是这样的人......一直,一直都是我心胸狭隘......我很喜欢这几年的......生活,可惜......”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好好道别。 还有乌莘。她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崔琼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拉住谢只南的手,朝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来,“不是你的错,我本该这样的。”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还有好多话都没能说出口。 谢只南喉咙发紧,听着她说了这么多,自己竟一句也讲不出来。 感受着怀中人气息逐渐薄淡,直至全无,谢只南默默垂首,只盯着崔琼玉的脸,可那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开始模糊起来,不管她如何眨眼,依旧看不清。 她缓缓抬首,迷茫地看着晏听霁。 露出那张早已满是泪水的苍白面容,是凄楚的、无助的,是从未出现过的悯惜。 崔琼玉死了。 死在西岭这样的荒乱之地,死在了谢只南的剑下。 一切都太过突然。 晏听霁默不作声地牵动赢魂灯将崔琼玉的魂魄牵引而出,缓缓注入到谢只南体内。见此情形,他只想着快些将魂魄牵引归位,带人离开。 崔琼玉的身体逐渐透明,呈流光莹点流泄进谢只南颓然的躯体之中。承压在她手上的力道蓦地消失,弗若飘灵般随风远去。 谢只南蜷了蜷手指,摩挲着那点余温,残留于她体内的黑雾仍在横冲直撞着,撞着她的躯壳、神魂,撞着被渡入到她体内的崔琼玉的这缕魂。 无尽的烈火在燃烧着她的身体,五脏六腑都快要被烧干,她痛苦地坐在地上,只觉得自己的识海、灵魂、躯体,都要被这黑雾席卷而来的烈火燃烧殆尽。 晏听霁眼见着崔琼玉的魂全然融合进谢只南体内,紧忙跑上前去抱住她:“阿邈?我带你出去。” 谢只南推开了人。 无视他眼中的慌乱,她捡起掉在地上的越翎。 第236章 “都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 那缕残存的黑雾又控制了她! 晏听霁厉声道:“阿邈!醒醒!” 失去理智的少女撑着剑站了起来,飘散在她身上的黑雾疯狂浮动着,犹如大量蠕动的长虫攀转、拧绕于她体外,兴奋地冲撞着她的身躯。 随后,她低声默念着什么,像是诵文,又像是咒语。 晏听霁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 “阿邈!” 这是当初在岐域里同她结下的鬼契,她为主,他便为受驱使的一方。晏听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初庆幸和她结下的鬼契竟在此刻生效。 她竟私下找到了鬼契的使用咒术。 尽管他修为实力都在谢只南之上,可二人结了鬼契,契约生效,若非解除,谢只南永远都能以此咒术控制着他。 晏听霁强迫自己站起来,可鬼契一直压着他的身子,叫他只能跪在地上不得动弹。 谢只南连给眼神都没给他,只低眼看向手中剑。剑尖处沾染的血迹早已被寒风吹得干涩,结成碎小的血块凝结在泛着银光的长剑上。 “阿邈......”晏听霁绝望地喊着她,“谢只南!辕邈!醒醒!” 谢只南依旧不为所动。 乌沉沉的眼眸静静凝视着那柄染有血气的冷剑,她漠然地将剑锋横抵在自己脖颈处,准备用行动来回应脑海中不断冲撞的言语。 “辕邈!”晏听霁猛地呕出鲜血,爬站起来,“放下!” 少女的唇瓣再次翕张,释出的红色灵力死死压制住欲要上前阻拦的晏听霁,他遭到反噬,喉口不断涌出鲜血,却不影响他继续朝谢只南的方向走。 “放下!”他喝道。 剑锋抵在那截白皙脖颈间,对于耳边的厉喝声,谢只南恍若未闻。 旋即见那握剑之手卯足了力气往上横划,越翎骤然爆发出一阵青红色灵光,震开谢只南那只握剑的手,横飞到一旁的木桩上,牢牢钉在木缝之中。 谢只南被这股极强的冲击力撞开好几步,她终是泄了力,瘫软在地昏了过去。 晏听霁没了限制,踉跄着爬了过去,“阿邈!阿邈?!” 他忍着反噬带来的苦痛,细细查探着她体内的情况,见那残雾消失,主魂也逐渐稳固,他全身放松下来,淡笑了一声。 “我带你回家。” * 视野消失后,微生银快速召唤出明火来照明,却发现周围群聚在一起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原站在崔琼玉身旁的乌莘。 两人所处之地并非屋室,而是一处旷地。 待她看清后,便发现乌莘的目光一直落放在自己身上。 他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笑来,恍若又回到之前夜里二人见面时的那副模样。 微生银没有给他好脸色,“你笑什么?” 乌莘疑惑:“小姐不允许我笑吗?这真是无理的要求。” 微生银神情微变,再次将视线聚焦到他身上,仔细上下都打量遍了,发现他似乎同先前又有所不同。 “阿丑?” 乌莘笑道:“小姐有什么疑问?” 微生银迅即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冷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乌莘双手举起,笑道:“小姐认为我是谁?” 又是这样的笑!每回见到他都是这样对着自己笑! 微生银现在最讨厌他的笑! “小姐?”乌莘提醒道:“我是来带你出去的,这里太危险了,我不忍心看你死在这。” 微生银瞪着他:“你带我出去?将你的身份告诉我,你到底叫乌莘,还是阿丑?” 没有被揭露的扭捏,他突然没了笑意,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怒气冲天的少女。 这和先前的人完全就是不同的性格。 微生银内心起疑,但她更想听见他亲口说出来。 青年的脸庞被幽火打照得明红发亮,映着那双眼珠闪着光色,他神情认真许多,俯身凑近微生银,“若我说了,小姐会信?” 微生银没有时间跟他扯东扯西:“说。” “我么,”青年再次靠近,近乎呼吸交缠的距离,“我叫阿丑。” 微生银眼睫轻颤:“那你之前为何装作不认识我?” 阿丑退开:“因为我叫阿丑,不叫乌莘。” 这话再明显不过。 微生银错愕地看着他,见他语气沉静,不似作假,平稳的心脏倏尔猛然跳动起来。 她怎么也不会预料到,自己夜里交来的朋友,会是人人喊打的邪魔。 就在她垂首冷静时,青年的声音再次传来。 “微生小姐?其他人呢?我们这是在何处?” 微生银猝然抬眼。 仍是这张面孔,可神态却与方才之人截然相反。 微生银闷着声说:“我不知道,先去找找他们。” 乌莘见怪不怪她的态度,点头道:“行。” 这一路倒也畅行无阻,并未见到什么鬼邪之物,除了这昏黑的天,再无任何异样。哪怕是外人口口相传的诡异,微生银和乌莘二人走了许久,也觉得这里只是比西岭外的地方黑了一点。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有脚步声。 第237章 乌莘伸手拦住人,“有动静,不知道是人是鬼。” 微生银收了火,躲在一旁。没有火光照明,二人就算找不到地方遮掩,被浓黑的夜色笼罩住,几乎吞没他们的身影。 不过来人似乎带着火,微生银感应到熟悉的阵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处火光,看见微生劲的脸后,惊喜地喊了句:“二哥!” 微生劲闻声望去,可眼前黑雾笼罩,只能听到声音,见不到人。 “阿银?是你吗?” 微生银放出火照路,“我在这!” 兄妹二人会面后,又看向对方身侧之人。 于昭问:“你们可有碰上什么东西?” 微生银摇头:“没有,你们呢?” 微生劲说:“周围突然黑下来后,我们就发现你们全都不见了,我已经查过了,那人就是大哥,现在被于昭带来的卫兵送回去医治了,不必担心,我们现在最主要的是找到祖奶奶他们。” 于昭接话道:“不过,我们这一路凶险万分,跟那邱金魁所说的场景有些相似,我们碰上了好几只奇形怪状的鬼物,好在能对付。” 闻言,乌莘蓦地开口:“先找琼玉,她若是一个人落单了怎么办?” 于昭沉声道:“还有崔九兆、晏听霁和谢只南。” 微生银并未纠结于昭口中的邱金魁是谁,而是默认了乌莘和于昭的话。虽不知是何物将几人分开的,但到底是分开行动了,究竟是走在一处还是单个前行,谁也不知。 微生殿已然被救出,现在几人的目标便是快些找到人,一起出去。 接下来一路,几人都没碰上于昭和微生劲所碰见过的鬼物,反倒十分顺利地前行,也十分顺利地找到了崔九兆。 于昭喊道:“崔九兆!” 崔九兆的背影略显孤寂,他站在某处地方一动不动,也不答话,只垂着脑袋背着火光,看不清神情。 几人朝前走去。 微生劲拍拍他的肩:“你怎么了?吓到了” 崔九兆木然地盯着地上的东西,“她......” 微生劲:“什么她?” 乌莘敏锐地观察到躺在草地间孤零零的长剑,上面熟悉的标识让他心头一颤。 他猛地跪下抓起这把剑,“这是琼玉的剑!她人呢?” 微生银也细看一番,确实是崔琼玉的剑,“剑修是断然不会舍弃自己的佩剑的......” 于昭身为剑修,再是明白不过这样的意思。 剑修弃剑,若非贪生怕死,那便是身陨落剑。崔琼玉不是那种人,所有人的想法都很有默契地想到了一起。 乌莘不懂,他追着微生银问:“什么意思?!” 讷讷许久的崔九兆骤然跪地,少年意气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他捧着脑袋,似乎根本不敢相信眼前事实。 “她.....死了。” 乌莘扯着崔九兆的衣领狠声道:“谁死了!你说谁死?她怎么会死!” 崔九兆崩溃道:“我用法器回探过此地记忆,是谢只南杀了崔琼玉!是她......杀了她。” 乌莘抱着剑的手指陡然发狠。 远处蓦地出现一团缓缓移动的火光,很微弱,只有乌莘觉察到了,他抱着剑朝那飞身而去,挡住了步行沉重之人的去路。 几人纷纷跟上,发现是晏听霁二人。 他似乎受了极其严重的伤,怀里抱着浑是血色的谢只南。尤其是被火光照着,更是触目惊心。 于昭犹豫道:“晏听霁......” 乌莘带着杀意拔出崔琼玉的剑:“我要杀了她!” 映照着火色的琥珀色眼霜意彻骨,他冷眼看着面前所有人,将谢只南护在怀中。 “让开。” 第100章 可晏听霁的心很小,小…… 乌莘剑指二人, 不肯退让。 “琼玉的尸身在哪?” 晏听霁没有心情同他理论,抱紧怀中人便往前踏步。每向前走一步,乌莘便会被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威压震退一步, 不能近身。 其余几人也被这无形的威压压制着,他们艰难行步, 被灌斥而来的飓风冲打着, 就是想要去拉开乌莘这个简单的举措都极其困难。 崔九兆咬牙质问:“方才到底发生什么了?真的是谢只南杀了崔琼玉吗!” 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二人也并未有过任何矛盾争执,崔九兆更愿意相信谢只南是被什么操纵了,并非她自愿杀了崔琼玉。 起码这样的解释会让他更好受些。 大家都是同门, 在学宫相处的时日融洽非常,怎会出现剑锋相对的情形? 崔九兆独自一人睁开眼时, 第一时间便提剑寻人,路上凶险异常, 跟谢只南口中那邱金魁所描述的大差不差, 想必这段经历是真实存在的。不过他带着的法器最多,全都在自己收囊袋里, 也算是好对付。 看见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阴森东西后, 崔九兆浑身毛骨悚然。即使如此,也没能阻断他继续前行去找人会合的心。 可他走到那黑雾群聚之地, 看见那黑雾下微微发闪的东西时,心中一凛。 就怕见到心中所想之物。 他上前去看,心脏狂跳不止。认出剑上标识,崔九兆近乎崩溃地喊着崔琼玉的名字,除去黑雾撞击带来的萧萧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第238章 想起自己从于昭那淘来的宝器覃,他急忙从收囊袋中拿出。 覃这等法器, 可以聚敛周遭土气风水,拼凑出此地上最近发生过的事情。带来这个,也是为了印证邱金魁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还没查探到邱金魁当年的诡事,崔九兆先一步看见了崔琼玉的死。 她死在了谢只南的剑下。 有且仅有这一段记忆弗如烙铁般深深刻印在崔九兆的脑海中。 晏听霁终于看向崔九兆,眼神漠然:“不是她,她被控制了。”而后他嗤笑一声,“你们会信?” 于昭抬手挡眼,高喊道:“我信!我相信你们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停下来,好好谈谈,不要起了内乱!” 崔九兆虽是痛苦,可听到这样的解释,总会有些宽慰,“她被何物操纵了?你为什么不阻拦?你明明就在一旁!” 乌莘骂道:“你们还要相信他吗!他和谢只南是一伙的,自然处处维护。谢只南早就想要杀了琼玉,今日正好下手!为什么还要相信他的话!人死了!死了!” 微生兄妹迟疑着,想起微生殿的话,沉默不语。 崔琼玉已死,这点毋庸置疑。 出了这样的事,每个人心里都不好过,毕竟都是相处几年的同门,可大家早已将对方都当成是最好的朋友。 崔琼玉是凡人女子,本就体弱,如今死在西岭,太过凄惨些。 多说无益,晏听霁现在没有心思同他们废话,察觉到怀中人微有异动,他垂下眼,敛去一身戾意,小心翼翼地环紧她。 无形的威压骤然放开,圈纹波荡成势迅即冲撞在围在晏听霁周围的几人身上,他们霎时间受到如此冲击,皆跌落到几米开外之地,捂着疼痛难忍的胸口,呕出一口鲜血来。 五脏六腑似都移了位,痛苦不堪。 “你......不许走!”乌莘凄喊道:“她杀了琼玉......” 晏听霁冷然止步,振声道:“若是你非要定一个人,那便是我杀的。是我操纵谢只南杀的崔琼玉,至于为什么,你应该知道,不要将这个过错推到她身上。” 早就知道,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除了谢只南,他没什么好在乎的。 就算是将此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也会有人相信。 崔九兆惊愕地瞪大双眼。 于昭反驳:“肯定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我们被影响了,都被影响了,大家清醒些!不能让更多人死在这!” 乌莘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泪意从他眼角划过,滴落入黑杂的草泥底间,没入其底。 于昭一番话点醒了微生劲和微生银。在找到微生殿时,他便提到过“崖”这个东西,它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非实质性的东西,可它会迷惑心智,凡是在它所波及的范围之内,都有可能会被“崖”影响。 这是书上记载过的东西,除了从书上得知,便无人亲身体验过。 于昭又道:“晏听霁!我们都相信你和谢只南,你不要被影响了!这地古怪,分开走很危险,现在微生殿已经被送出去了,等找到罗氏,我们一起出去!相信我,我们都能一起出去的!” 晏听霁略微停滞,却也只停滞了片刻。 他垂眼凝向那张苍白的面容,通身怒气不知该如何发泄。都是他的疏忽,他太大意了,竟被这黑雾给钻了空子。 可结果是好的,就没什么值得苦恼了。 崔琼玉一日不归回主魂,谢只南就会越发虚弱。 近些时日她的状态已经很明显了,她自己其实也有所察觉,只是并未同他讲而已。她还是这样,心里装的东西总是要多一些。 可晏听霁的心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她一人。 谢只南眉头微动,隐有清醒迹象。 晏听霁将人牢牢抱在怀中,压低声音威胁道:“滚开。” 上前阻拦的于昭和微生兄妹皆被他一掌拍开,他眼底染上些许红意,浓浓的肃杀之意漂浮在他周身,带着阵阵顶起的冷风,凛冽地冲撞在他们身上。 于昭闷着一口血腥气:“晏听霁......” 微生劲气骂:“晏听霁!我们相信不是你和谢只南做的,别乱走了!” 微生银强撑起身子,列下阵法圈住晏听霁前行的路,可二人实力终究太过悬殊,他毫不费力地踏了一脚便破开她布下的阵法,继续朝前走着。 “你要是这样走了,谢只南该怎么办!难道要坐实你们真的杀了琼玉这件事吗!” 晏听霁讥笑:“你们认作是我杀的便是。” 迟迟未起的崔九兆麻木地听着他的言语,忽而想起在凡间时的遭遇,想起晏听霁迷惑着谢只南吃下毒药,想起他虚伪地换了模样重新出现在谢只南面前装好人...... 崔九兆讷讷地站了起来,看向晏听霁:“我们相信你。” 微生银却说道:“你认了这件事,扯着清清白白的谢只南,就不怕我们说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崔琼玉是你杀的。你是没所谓,那谢只南呢?她跟着你一起还是会遭受牵连。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查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也好还你们清白,不能让琼玉不清不楚地死了!” 第239章 被痛苦折磨的乌莘抱着剑站起来,他冷笑一声:“你们都信他的鬼话!琼玉死了!他们早就想杀了琼玉!”他指着晏听霁,恨声道:“他根本不是人,他混在你们之间就只是为了留在谢只南身边而已。为了杀琼玉......他是只妖鬼!妖鬼!” 他转身离去,不带有任何的留恋,旋即化作禽鸟扑飞而起,两只利爪死死抓住崔琼玉留下的剑。 于昭几人来不及劝阻,在他变作禽鸟的那一霎,皆惊异不已。 乌莘竟是妖,可他身上却无妖气。也使得他们对此感到不可置信,若说荒谬,可细想也是情理之中。崔琼玉在岛上生活多年,若是在岛上识得什么朋友,定会早早领来给大家看过,又怎会到现在才告诉大家。 这是她之前在凡间就认识的。 微生劲:“他......他是妖?” 于昭握剑的手微有颤抖:“他并未伤过我们,琼玉死了,他身为她的朋友,不比我们伤心难过,也许他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崔九兆死死盯着乌莘抓着的那柄剑:“妖鬼......” 于昭闻言,劝道:“可晏听霁也并未对我们做出什么,不论是妖还是妖鬼,都有好坏之分的,我们不能互相残杀。” 微生银冷静道:“于昭说的没错,我们不能互相残杀。” 崔九兆神情惘然,看着于昭那张满是紧张的脸,陡然变得扭曲起来。 晏听霁冷静些许,略微收敛几分身上的戾意,看向微生银:“你说的,是真的?” 微生银认真道:“是。” 晏听霁仍是犹豫。 骂名而已,他担得起。他根本不会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妖鬼这个身份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她只在乎谢只南。可他不能让谢只南因此受牵连,因为他,让她陷入万难境地,他不愿。 谢只南的眼睫微微颤着,她从混沌的意识中悠悠转醒,耳边满是嘈杂风声。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远到好久好久。 可又看起来很短,仿佛只是才经历过的事。 睁开眼时,她最先看见的是忽明忽暗的火光,再是黑雾缭绕的草地。耳边传来阵阵平稳的心跳声,她再熟悉不过了。 “晏听霁......” 极轻的呼唤声,才说出口便被风声携走,就连她自己都没能听清方才说的话。 晏听霁眉头微蹙,登时眼含惊喜地低眼看着谢只南。 “阿邈?” 谢只南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想起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不应该让晏听霁替自己承担这份责任,剑在她手上,杀了崔琼玉的也是她。 尽管非她本意,可事实摆在这。 “放我下来吧。” 晏听霁略有迟疑,欲要开口,被她再次令声。 “听话。” 晏听霁心脏猛地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琥珀色眼里浮现出些许困惑和兴色。 他紧紧盯着人,不敢有半分松懈。 谢只南朝前走了两步,直面向所有人:“琼玉是死在我的剑下,和他无关。” 于昭急问道:“这是你的本意吗?” 微生银说:“你若说不是,我们就会信你。” 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下,谢只南摇了摇头。 “是那些黑雾。”晏听霁开口道。 微生劲注意到崔九兆脸色不对,走近问了两句,见他摇头,也不好多说什么。 出了这样的事,崔九兆当是最难过的人。崔琼玉被王求谙带回五堰派后,他曾站在远处遥遥望了一眼那身形瘦弱的女子。 很瘦弱,风一吹就能倒的。 后来得知她成为了自己的同门,见到张文渊借着乱七八糟的名头欺负她,崔九兆看不过去,挥起拳头就跟张文渊打了起来。 也是那一次,他和崔琼玉成为了好朋友。 她说:“你是我在这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崔九兆羞涩地挠挠头,这番话激起他心中对病恹恹的崔琼玉的保护欲。他将她看作妹妹一样照顾,将她介绍给微生银和微生劲,四人成了好朋友。 乌莘的话像是一根刺,锋利地扎在崔九兆的心尖上。 那话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他们早就想杀了琼玉?崔九兆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几人又回到崔琼玉落剑之地。 此地黑雾最为密集,尤其是在生人靠近时冲撞得最为猛烈。 崔九兆拿出了法器覃,重现了一遍当时的情景。 许是他的修为不够,运用覃这样的高阶法器,当时只能重现些许片段,并不完全。晏听霁加深了施用在覃上的灵力,将那前头后尾全部重现一遍。 几人看到了谢只南先前早已失了神智,想要杀死晏听霁,却发现她手中剑对他根本不伤分毫。而后便是崔琼玉的出现,晏听霁原以为她恢复了正常,便就是在这一瞬的疏忽,仍被黑雾控制的谢只南一剑刺穿了崔琼玉的心脏。 等她清醒后方知自己做了什么。 可之后晏听霁拿出一盏灯来将崔琼玉的神魂吸取,尽数渡入到谢只南体内,叫人不得不惊恐起来。 第240章 崔九兆身形颤抖:“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于昭看向晏听霁的眼睛里兀地多了几分警惕:“晏听霁......?这是什么意思?” 微生劲:“你这是杀了崔琼玉取魂吗?” 微生银:“疯了吗!” 谢只南挡在晏听霁身前,替他拦下面前那些怀疑、惊恐,警惕的目光,她喉头发涩,呼出一口沉重的气来。 “崔琼玉其实是我体内分散出去的一缕魂魄,她死了才能回到我体内......” 这样的解释苍白无力,听得人直觉荒谬。 难怪乌莘说他们一直想杀了崔琼玉。 晏听霁冷然道:“便是这京@墨@筝@狸样又如何呢?你们能杀我么?” 谢只南斥道:“晏听霁!” “他们不会信的,”晏听霁笑了一声,“现在最好的办法便是把他们全都杀了,也不怕他们出去乱说话。” 于昭几人连连后退几步,唯有崔九兆站在原地。 徘徊在众人之间黑雾兴奋起来,不停地撞在他们身上散作雾意,随后又重新凝聚起来。渐渐的,缕缕蠕虫般的黑雾开始发出了尖锐的嘶喊。 “杀了他,杀了他!” “都是他杀的,都是他杀的!” “我们好痛苦!你们来陪我们一起,一起痛苦!” 陡然间,相互退步的几人纷纷受黑雾控制,迷失了心智。他们抱着头疼欲裂的脑袋,完全丧失了行动和思考的能力。 崔九兆似乎较为清醒,他淡然地站在那,并未露出任何杀意。 漫天黑雾不断飞绕,场面一度混乱起来,谢只南阻拦不得,低声快速念着咒术,于是大步向前走去。 晏听霁惊愕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得动弹。 “辕邈!你要做什么!” 谢只南拿出了方才从他身上带走的赢魂灯,略显孤寂的背影倏地转回身来,露出那双微带笑意的眼看着他。 只这一眼,让晏听霁浑身血液几乎凝滞僵硬。 谢只南带着几分眷恋回过身,牵动着赢魂灯内的灵力,将这方圆百里的黑雾尽数吸卷没入她体内。 “辕邈!” 晏听霁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依旧动弹不得。 谢只南额上青筋突起,灯内闪烁的强烈光芒照在她苍冷的面庞上,她闷着声接下这群黑雾的怨恨,承受着它们的苦痛,整个人悬浮于半空之中,仿若被献祭于天的祀者。 这是岛上所有死于非命之人所凝聚而成的怨地。 他们不得渡化,不得往生,终日流连于此怨恨之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攒起的怨念便愈发强大。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谢只南痛苦地闭上眼。 黑雾带着恨猛烈地穿透她的身体,挤入她的五脏六腑,吞噬她的血液,不断汲取她的灵力。 “嚓——”一声。 谢只南霍地睁眼,所有冲撞入她体内的黑雾迅速流泄而去,再次分散开来。 赢魂灯碎了。 她骤然跌落在地,来不及反应,只听见身后剑锋穿破血肉的犀利声。 回眼望去,崔九兆居高临下地提剑刺入了晏听霁的心脉。 剑上,带着剑修杀邪的咒术,是以倾注己身修为拼死殊搏的同归于尽法。 “晏听霁!”谢只南几乎是爬过去的,“晏听霁!” 崔九兆的动作极其利索,他很快将剑拔出,举起温热的血剑横在自己脖间。 “噗嗤——”。 筋脉喷涌而出大量的鲜血溅洒在晏听霁的身上,崔九兆的动作过于干脆,加之他的力气不小,只这一剑,谢只南脸侧也沾染上零星血意。 很快,崔九兆的身体化作光点迎风散去,就如崔琼玉那般。 恢复清醒的三人难以接受这样的情形。 他们怎么会知道,因为进了一趟西岭,因为自己的盲目自信,失去了两位朋友。 而如今晏听霁也快要死了。 谢只南迷惘地跪在晏听霁身前,听着他薄弱的呼吸声,歉疚的泪水沾满了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要不是我控制住你的行动,你也不会......” “哭什么?”晏听霁伸手抚去她的泪,“我现在只有两个心愿。阿邈,帮帮我。” 谢只南泣不成声:“你......你别死,我什么都答应你......” “什么都,”他弯唇笑道:“都答应我吗?” 谢只南:“答应我答应,你别死。” 少女的泪意模糊双眼,可面前人的笑容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 谢只南悔恨不已。 “那好,”晏听霁抚着她的脸,轻声道:“第一个,答应我活下去。” 谢只南方才那番举措便是没想着要活,谁知赢魂灯破了,她的行动被迫中断。 她点头,泪意婆娑:“我答应你。” 晏听霁满意地笑了笑,缓缓靠在她的肩上,握着她的一缕发,摩挲至带有自己的温度后,再次开口提第二个条件。 还未开口,便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 “阿邈。” 王求谙的声音乍得从远处响起,带着几分忧慌。余光可见她的面前多出了很多身影,阵仗不小。 第241章 “祖奶奶!”微生兄妹异口同声唤着。 于昭讷然看着将死的晏听霁,实在难以接受这种情形,他想要上前,可不知该以什么身份。同门、朋友......说来他觉得怅然。 谢只南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她眼里只能看见晏听霁一个人。 晏听霁亲昵地蹭了蹭她,唇瓣擦过她肩上的衣料,微弯的眸中泛着细碎的星光,像是极为满足。 “第二个,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他的说话声越来越轻,落进谢只南耳畔时几乎被风吹散完全。 但她忽而笑着点头,握住他冰凉的手,说:“我答应你,你不许死,我答应做你的妻子。” 靠在她肩上的力兀然轻下许多,她惶恐地偏头去看,发现那所熟悉的身形正化作淡红色的光点悠悠飘远。 她伸出一只手,触碰着那有形无实的光点,神情凄楚。 王求谙快步上前想要将人扶起,却被跪在地上之人的话语惊止了步。 少女跪在地上,近乎虔诚地握住那一缕光。 “天地作证,我愿与晏听霁结为夫妻。” “我愿意做他的妻,死生不离。” “在初雪遍山之际。” 昏黑的夜空霎时清明一片,点点银意裹着冷雪簌簌落下,飘满山林。 西岭落雪了。 第101章 谢只南狂跳的心脏倏地…… 幽火映照着漫天雪意, 卷着微冷的风扑打在众人下垂的衣摆处。 振声有力的誓言回荡在瓢泼大雪中,驱散着霜雪,清晰地落入众人之耳。 王求谙面上的忧虑瞬地转化为浓浓的讥色, 乌黑的瞳眸内覆上一层淡淡的冰雪,所行之处, 温度骤然下降, 带动着呼啸而过的寒风愈加狂肆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温度。 “阿邈。” 谢只南朝天地跪拜。 王求谙再次出声提醒:“阿邈!” 略过他的警告,谢只南沉默地跪在地上,瞳孔微有涣散。 王求谙忍着怒意将手搭在她肩上, 金色灵光环绕在二人之间,随即谢只南整个人无力瘫软下身, 倒在他腿侧。 将人横抱在怀后,王求谙扫了眼众人, 淡声道:“人找到了, 现在离开西岭。” 罗惠皱眉道:“阿殿他......” “微生殿?”王求谙冷然看她,“能活着回去, 还不够么?罗惠。” 罗惠心头一颤, 被他身上所散出的威迫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等她继续说话,王求谙朝带着一众人的鱼伶道:“回宫。” 鱼伶垂首应是。 于昭犹豫道:“她是我们的朋友, 没有地方去可以住在我家的......” 王求谙笑了一声:“她是洧王宫公主,怎会无家可归?你们合该拜她,而不是扯着朋友的名义同她这般亲近。” 虽是笑容和悦,可话却直冷人心。 于昭三人的身形明显一抖。 看着王求谙抱着谢只南离去的于昭和微生兄妹面上大为震撼,他们只知道王求谙不仅仅是五堰派掌门,还知道他是东濛岛之主,洧王宫里的王。 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 谢只南竟是他十几年前带回宫的那个女孩。 当今的洧王宫公主。 没有人见过她,除了微生劲小时候去洧王宫时碰见过一回,吃了苦头,之后再没见到过这个所谓的洧王宫公主。 谁能想到谢只南就是她。 微生劲眉头紧蹙。难怪他觉得谢只南有些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原来他们很早就见过面了。 只是闹得不太愉快。 他只道自己嘴欠,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看着鱼伶时,微生劲都有些莫名的畏惧。先前到五堰派修习,更是能躲她的课就躲,生怕被她看见自己。 罗惠催促道:“别发愣,跟着王上出去。” 几人从王求谙道出谢只南身份这件事回过神来,连声应着。 * 谢只南醒来后几日,闭在虞宫中不吃不喝,每日睁眼唯望着殿外那棵光秃秃的银杏发呆。 王求谙日日都来看她,她日日都是如此。 她如今是修士,就算是不食饭膳,也不会活生生饿死,只是身体会虚弱一些。崔琼玉的最后一缕魂魄归位,谢只南再没了之前的死气,除去还未养好的虚弱,她很健康。 鱼伶每日准时都会端着饭膳进殿,谢只南只倚着窗框,目光虚虚地盯着那棵光树。 今日是第五日。 鱼伶带了她最爱吃的甜酿圆子。 少女静静地望着那棵银杏,苍白的面容略有疲惫,一连几日这样,那张小脸都有些消减了去。 鱼伶端着甜酿圆子走到她身侧,“公主?今日是甜酿圆子,尝尝吧,奴婢亲自做的。” 谢只南缓缓闭了眼,默不作声。 “公主......”鱼伶低眉,心疼道:“别这样......” 好半晌,谢只南睁眼看着她。 “鱼伶。” 鱼伶猝然抬眼,似乎对她突然开口说话这件事感到惊诧,又或是对这个称呼感到惊异。 “公主......您唤我什么?”鱼伶迟疑地眨着眼,旋即将手中的瓷碗放到一旁,直直跪在谢只南面前,“公主......?” 第242章 谢只南收回视线,再次闭上眼,“出去吧,鱼伶。我只想一个人待会。” 鱼伶颤抖着手,“好......鱼伶会守好虞宫的。” 终是清静下来,谢只南乏力地站起身来,将那窗支开许多。 新鲜空气涌进许多,她平静地垂下眼,余光倏尔瞥见那原该光秃的树干上生出一点绿。她困惑地抬眼望去,发现王求谙站在那,施用着灵术令冬日的枯木逢春。 他笑着走来,“阿邈,你总是看着它,想必是喜欢得紧。哥哥让它提早生芽,你可高兴?” 谢只南却没什么笑意,“冬日银杏本该干枯,又何必加以外力让它变得同别的树木不同呢?” “看来是不高兴。”王求谙敛了敛眸,继而道:“过两日便是你生辰,哥哥早就替你准备好了,届时你风光出面,全东濛岛上有权势的人都会知道你谢只南是洧王宫最尊贵的公主,没人再敢欺你厌你,这样你可高兴?” 谢只南沉默着,并未回话。 隔着一扇窗,王求谙抬手抚了抚她的面颊,眼中满是疼惜,“阿邈瘦了。” 谢只南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我累了。” “累了便休息,”王求谙淡然收回手,“鱼伶给你送了吃食怎么不吃?若是不喜欢,我便让鱼伶做出一道你喜欢的,什么时候吃了,她什么时候再来见你。” 谢只南终于看他。 两双近乎淡漠的黑眸相视着,平静下是暗流涌动的疯狂。 她泄了气,端起一旁鱼伶放下的甜酿圆子,说:“我准备吃了,是甜酿圆子。” 王求谙满意地笑道:“如此,哥哥便不打扰你休息。两日后,鱼伶会将准备好的服饰送到虞宫。那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你穿上过生辰好不好?” 谢只南点头:“好。” 王求谙看着她吃下一整碗甜酿圆子后,这才放心离去。 谢只南放下碗,倦怠地坐了下来。 只要她一静下来,脑子里全是那日晏听霁在她面前消失的场景。太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身体和灵魂。 她是活下来了,可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了。 有时夜里,她躺在床上想。 想着晏听霁真的死了吗?他是妖鬼,真的会死吗? 谢只南会在无人寂静时刻,不断呼喊着晏听霁的名字,仿佛这样他就能出现。 可是没有。 没有。 谢只南得到的只是一片死寂。 夜深空寂的殿室内,只有颓然的她独坐到天亮,望着朝阳东升,再看着夕阳西下。很没有意义、无聊的,她却这样保持了五日。 她从袖间拿出那根玉簪,细细凝着。 这是晏听霁死后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还是她的。谢只南也很是讶异这根玉簪为何会出现在他身上,她想抓人来问,却找不到人兴师问罪。 她想:算了,拿了就拿了吧。 反正现在还是回到自己手上了。 这根玉簪是当初在凡间时,晏听霁不知从何处买来的,说是送给谢只南做生辰礼。她当时也喜欢得紧,从未见过这样的款式,便每日都簪于发髻间。 有时她想换别的戴,他还不肯,非要扯下其它发饰,换上这根玉簪。 闹起来就是谢只南吃亏了。 谢只南拿他没办法,只好给这玉簪施了术法。 使得它就算从她发髻间掉落,也会悄然回到原位,永远都不会消失不见。 晏听霁每日见她戴着这根簪,心情极好。 这也是为何那日在隐市打探消息时,她能用着这根簪子抵千金消息。 她摩挲着簪上灵玉,坐倚着的背影略显孤寂。 除了那颗灵玉特别些,有灵气萦绕,石上泛着淡淡的光晕好看些,谢只南再也看不出这簪子的特别之处。 研究了好几日,谢只南最后都是睹物思人。 泪意悄然从她眼眶处落下,无声滴落到那颗闪闪发光的灵玉上。 陡然间,灵玉上泛着的微淡光晕猝然明亮起来,淡绿色的灵玉吞没了她落下的泪,隐隐闪烁着微红色的灵光。 熟悉的气息蓦地飘散在谢只南面前。 她怔然一瞬,急声道:“晏听霁?” 过了好半晌,簪上的灵玉也只是变得更明亮了些,流散而出的气息也应当是先前积攒的,并非晏听霁在此。 谢只南狂跳的心脏倏地下沉。 可就在此时,那灵玉上的光亮闪烁迅速,传出一声令她再次红了眼眶的声音。 “我爱你。” 放在一旁的瓷碗稍有偏转。 第102章 我听到了你的哭声,所…… 谢只南眼睫轻颤, 乌黑的瞳眸中浮起丝丝讶异,她伸指抚向那颗灵玉,发现方才滴落在上的泪水已然消失不见, 玉石上仍是光滑一片,毫无半分湿滑。 她又抹了颊上泪点在灵玉上, 见那微有暗淡的光再次明亮起来。 “我爱你。” 谢只南沉默许久, 兀地笑了一声。 泪痕早已干涸,可谢只南的哭意被这后知后觉的新发现再次席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哭了多久,这根玉簪就闪了多久。 第243章 晏听霁的声音便也从未消失。 许是到后面哭累了, 她趴在床侧睡了过去。 * 晏听霁再次睁开眼时,自己成了西岭里的一缕幽魂。同那些黑雾一样, 他四处飘着不知定踪。 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只是会怎么样,他不清楚。 从他出现在这个世上, 对任何事物都是保持有一定好奇的。当初被绑回王宫之前, 他在一个半邪半仙的老道那生存。在此之前便无任何记忆了。 这老道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也专门给自己身上下了咒印, 防止他不听话逃跑或是做出什么对老道不利的事情。不过老道只会叫他去杀妖, 杀了妖后取丹递到他手上。 晏听霁是无所谓。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杀些妖而已, 还能给他练练手。 直到有一天,这老道死了。是被另一个老道杀死的,很凄惨,双手双脚都被打废了,且杀他的那个老道口中振振有词,念他为“妖道”。 于是新的老道把他捆了回去,带回了王宫。 接着, 他看见了辕邈。 这个让他第一眼就觊觎上的女子。 沉稳、貌美、居高临下的姿态,让被迫坐在草筐子里的晏听霁陡然萌生出不该有的绮念。 那时他就在想:这是他的。 她就该是他的。 刺目的日光垂直打照在那双琥珀色眼里,将其映衬得通透明亮。细碎的光色中闪烁着浓浓的欲望,是占有、渴慕、恋求。 如愿进到她的宫殿之中,晏听霁才发现自己以前在老道那所行使的办法根本行不通。 她是个女子,是个聪明的女子。 想完全占有她的念头在入宫第一夜里就有了,可是没能成功。 他想,算了。 按着辕邈说的去做也不是不行。 只是在这座宽大的宫殿里,他实在是觉得无聊。辕邈给他立了很多规矩,若是不肯听从,便不让他上榻睡觉。晏听霁刚开始还觉得委屈,自己之前在那老道那虽说也没那般自由,却也比这要少很多拘束。 老道会让他去杀妖,辕邈不会。 不过辕邈会给他软床睡,老道不会;辕邈会给他吃好吃的,老道不会;辕邈会哄他,老道不会;辕邈会偷偷带他出去玩,老道还是不会。 辕邈还给他取了名字。 这样一对比,似乎待在辕邈这里要比待在老道那好很多。 那规矩多一点就多一点吧。 他只听辕邈一个人的。 意识消散前一刻,他听到了少女那虔诚的心愿。 她说,她愿意与他结为夫妻。 她说,她愿意做他晏听霁的妻。 在初雪遍山之际。 晏听霁听到这些话时,拼了命地想回到她身边抱住她。 眼中激动不假,但事与愿违。 他知道的,她全都记起来了。 之后便是他漫无目的地飘行在西岭境内,跟那些神神叨叨的黑雾到处乱撞着,这些黑雾时而清醒,时而发狂。他试过离开西岭,可是行不通。 清醒的时候,它们就会特意靠近晏听霁这新来的。 谁叫他不是和它们一样变成黑雾,而是以人形的方式存在的。这些黑雾只有在生人进来的时候,可以借助那些未腐化的尸体寄生,吓唬吓唬进来的生人。 毕竟闲了这么长时间,看见生人也是很新鲜的事。 它们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晏听霁说:“被人用剑刺了。” 然后它们就窸窸窣窣地交谈起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鬼语,晏听霁听不懂。 过了好久,它们就说:“你以后惨的地方还多着,跟我们一样,永不见天日地在这稀里糊涂地游散着吧。” 晏听霁好奇:“那你们是怎么死的?” 有的说:“我不记得了。” 有的说:“好像是被谁杀了。” 又有地说:“我好像是自己杀了自己。” 竟还有人说:“我好像是自愿到这的,但是很痛苦,谁知道变成这个鬼样子。” “......” 挑起了这个话题,它们嘴里就没完没了地说着,仿佛讲不够,从天黑讲到天亮。 不过晏听霁从中得知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这些人皆死于非命。 当他们不清醒的时候,晏听霁就会想辕邈想到发狂。 他想抱着她,他想见她。 好在他的灵力仍在,虽是不比以前,对付这些神志不清的黑雾倒也绰绰有余。 想见她又见不到,晏听霁只好趁着它们不清醒,抓一个打一个。 直到心里畅快些他才停手。 可是他还是想见辕邈。 听她那时的语气,像是要哭了。晏听霁看不得她哭,也看不得她难受。她一难受,晏听霁就会觉得这个世上的人都该死。 他揪着这些连连求饶的黑雾一顿暴打,打到最后它们清醒了也不敢靠近他。 渐渐的,那些黑雾都怕他,不敢同他讲话。 直到他被困在西岭的第四日,压抑的哭声低低落入他耳。很熟悉,也让他为之一颤。 晏听霁扯着几缕黑雾问:“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哭声?” 它们皆是否认:“不曾,不曾。” 第244章 只当是敷衍他,晏听霁准备再次挥拳,那哭声再次传来。 他松了手,那几缕黑雾逃也似地离他十米开外,不敢再靠近。 这是辕邈的声音。 她在哭。 晏听霁疯狂地撞击着西岭界限上的禁制,反噬的金光大片笼罩住西岭的山脉,落在他几近透明的身躯上,落在那些躲远的黑雾身上。它们痛苦哀嚎,求着晏听霁停下。可他眼眸赤红,全然不闻那些请求,也不顾自己的皮肉被这金光腐蚀翻烂,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见辕邈。 他要出去见她。 不知被这金印伤了多少处,晏听霁也没数着日子,一股脑只想着出去,终是在某日夜里,他撞开了一条裂缝,从那钻了出去。 身后远远观望的黑雾见状,惊喜跟来,却被晏听霁警告退回。 他当时比西岭里被寄生的尸体还要可怕。 昏黑的夜,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皮肉,那被他护得极好的衣裳满是翻烂的破洞,沾染着腥湿的红,风声萧萧,晏听霁冷然地凝视着那群蠢蠢欲动的黑雾。 “滚回去。” 黑雾被勒令退回。 仅此一瞬,那道被他撞开的裂缝重新聚合,晏听霁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它们的视线中。 晏听霁踉跄地扶撑在一旁的树干上,垂眼看向自己不堪的姿态,有些慌色。 现在这样肯定很丑。 若是这样去见她,会不高兴的。 晏听霁用灵力钩织了一件新的衣裳,忽略那些伤口,将其换上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洧王宫。 这定是王求谙设的计。 想困住他?做梦。 洧王宫没有冬天,他披带着一身的雪意进了宫,即使那些雪落不上他的肩头,可在踏入王宫那一霎,吹起的冷雪便融化开来,化成滴滴春水。 夜深,虞宫内寂静一片。 晏听霁小心翼翼地穿入内殿,那颗心脏跳动汹涌,仿佛下一秒便能随着他的步子猛地跳出,他带着满身静不下的声音,发现本该睡下的人此刻却独坐在窗边失神。 辕邈的背影寂寥,掺着冷月的清辉,安安静静地倚坐在窗前望着那棵秃银杏。 晏听霁走到她身侧,几乎透明的指搭上那瘦弱的肩背时,扑了个空。 他碰不到她。她也看不到自己。 好在她现在没有哭了。 哭起来很难哄的。 他还哄不到。 现在晏听霁只能操纵一些较小的灵物,其它什么也摸不着碰不到,就连谢只南的衣裳他都抓不住。 更别靠弄出些动静来吸引她的注意了。 晏听霁虚虚靠在她旁侧的窗框上,静静看着她。 瘦了。 凑近看,脸上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即使现在碰不到她,他也仍是抬指覆上那张素净的面容,擦着那擦不掉的泪意,心脏生疼。 比身上被金印所伤的地方还要疼上一万倍。 “哭什么?”他微叹一声。 似是倦了,谢只南双手撑在窗柩上,枕着天边冷月睡了过去。 晏听霁就坐在她身边,靠着她的身子与她一同入眠。 等到了第二日天未明时,谢只南就睁开了眼,她看着窗外一层不变的景,站了起来。晏听霁见她醒来,自己也跟着她,想看看她起这么早要做什么。 平时不睡到日头高照她绝不起来,若是吵醒她,她还会带着起床气冲晏听霁发脾气。 这几日不在她身边,难不成改了这习惯了? 晏听霁皱着眉,心里隐隐生出一股不快。他看着谢只南往前走了个圈,随后慢吞吞地走到床边,踢开了脚上的鞋,往榻上躺了下去。 她拉着被子,将头都闷起来,又闭了眼。 晏听霁笑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进床里边的位置躺下,虽说抱不到人,但能再次与她同榻而眠也是很满足的。 他钻进被子里,发现谢只南已然睡深了。 “睡在那里很累吧。”晏听霁揶揄一声:“下次不要这样了。” 陡然间,他瞥见枕头下似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抵着那一块,伸手想去拿出来,可拿不到。想必是她珍藏的东西,放在这般隐蔽的地方。 可到底是什么宝贝? 晏听霁越发好奇,他尝试用灵力去勾出这个东西,也尝试搬开枕头去拿,可他抓到手的只是空气。 就在他泄气的时候,谢只南突然嘟囔一句。 “晏听霁别吵我......” 晏听霁眸中微惊,看着谢只南将盖在脸上的被子挪了开,露出那张已然沉睡的恬静面容,他手心冒着了汗。 “阿邈?你能听到吗?阿邈?” 但却没了回应。 仿佛方才的动静只是幻觉。随后他又猜想,许是她梦中梦见了自己,才会说的梦话。 晏听霁的心重重下沉。 看来要完全恢复到能让她见到自己,还需一段时日。 可在他准备歇下时,梦中人倏地惊醒,睁开那双沉沉的黑眸,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帘帐。 “晏听霁?是你吗?” 谢只南乍然坐起,对着空荡的殿室环顾一圈又一圈,仿佛不找出熟悉的身影,她便不会罢休。 第245章 可是没有声音回应她。 一切都是她的幻觉,都是她的梦。 谢只南落寞地垂下眼睫,静默无声。不知在想什么,她又像是在发呆。 而一旁的晏听霁骤然发现方才她说的不是梦话。 她是真的感应到了自己的存在。 他贴近她的身子,盯着她纤长的睫羽,眼中缱绻:“是我,是我。” 我听到了你的哭声,所以我就来了。 第103章 “我们回到过去,一切…… 谢只南没了睡意。 她掀开被子, 叫来鱼伶准备浴水。 晏听霁满眼期待地躲在屏风后等着,等着那群宫婢离开,只剩下谢只南一人, 他悄然走到浴池前,盯着水中的身影。 见她缓缓转过身来, 那被热气氤氲的一双乌眸水润润的, 沁着几分暖意。雪白的肌肤被热水浸得微微发红,沉静的黑眸却被这水意染上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媚,晏听霁压住心中躁动,从浴池边跑开了。 等到谢只南换好衣裳出来, 晏听霁才敢凑上前去。 之后看她又坐在那窗边盯着那秃树,他有些纳闷。 这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 他在谢只南面前晃来晃去, 一会儿挡着那棵银杏,一会儿凑近她脸, 一会儿又在她跟前走来走去, 就是没个停歇。晏听霁想,虽然她看不见自己, 但若是能像方才那样被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然后,他看见鱼伶端着一碗甜酿圆子进了内殿。 谢只南最喜欢吃这个。 从前他问她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 她就告诉自己,甜酿圆子是她从小到大都最为喜爱的甜食,吃不腻,吃了还能心情变好。 所以晏听霁就学着各种各样的做法做给她吃,她很喜欢。 原以为她脸上会多出几分喜色,可非但没有,还端出了最初那副公主架子命令鱼伶。鱼伶显然是被惊到了, 也没敢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可在鱼伶走后,王求谙来了。 晏听霁挡在那窗前,以为这样就能拦住上前靠近谢只南的王求谙,可是他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占据着自己本该站着的位置,同谢只南说着话。 他冷脸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 王求谙威胁着谢只南吃下了那碗甜酿圆子,这让晏听霁怒气横生,可他无处发泄,掌中凝聚而起的灵力对这里完全无用,就是想打翻一只小小的瓷碗,他都做不到。 晏听霁想杀了他。 之后谢只南颓然地放下碗,坐在床侧。 晏听霁并未着急跟过去,而是盯着王求谙那令人生厌的背影,暗暗骂着,等他彻底走出虞宫,他将目光放在了地上那只瓷碗上。 这瓷碗突地变得丑陋许多,看得晏听霁心中躁郁。他先是用脚踢,却径直穿过了碗,随后他蹲下身来,试图用手拍打开这瓷碗。 拍了许久,也没能成功。 直到自己的声音兀地从身侧传响,他拍向瓷碗的手陡然擦碰到了久违的实感。 “我爱你。” 晏听霁怔然一瞬。 这是他存放在玉簪里的声音,原本是想着哪天她不高兴哭了,自己沾着她的泪滴到灵玉上哄她,没曾想她自己先一步发现了。 晏听霁快步跑向谢只南跟前,发现她面颊上满是泪水。 他伸出指想抚去她的泪,却仍是扑了个空。猛烈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什么钝器砍打着,阵阵抽疼,淡色瞳眸中霎时被盈盈水色填满。 谢只南哭着,晏听霁也跟着哭。 听着自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他既难过又窃喜,于是悄然靠着她的肩,同她一起静静地凝着那根玉簪。 她哭了好久,晏听霁的心就疼了多久。 “不要哭了,我就在你身边。”他说。 可她还是听不见。 后来她哭累了,便趴在床侧睡下了。 晏听霁端详着她此刻的姿势,觉得不妥,睡久了肯定不舒服。瞥见她眼下未干的泪痕,他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拭泪,也忘记自己根本碰不到她,就是想替她擦干泪水。 不想指尖陡然覆上一点凉意,琥珀色瞳眸微微缩放。 晏听霁指尖微颤,触着那濡湿的水意,惊喜地睁大双眼看她,唤了好几声“阿邈”,可眼前人仍无知觉。 他将手掌完全覆上她的面颊,托着那张小脸,怕吵醒她,指腹轻柔地替她拭泪。之后他大胆地触碰着谢只南的身体,竟没了限制,他仿佛有了实形,可以实实在在触摸到她。 将人小心抱上床榻后,晏听霁再次注意到了那被放在枕头底下的东西。 他纠结了片刻,就悄声问:“阿邈,这是什么?” 谢只南睡着,并未搭话。 晏听霁道:“我想看。” 仍是无话。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旋即他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拿出那激起他好奇的物品。 竟是一本册子。 有些眼熟。 晏听霁瞥了眼一旁熟睡的谢只南,慢慢往旁边靠了靠,他抓着手里的册子背过身去,略微心虚地翻了开。 第一页。 王求谙给我扎了一个很好看的发型。 第246章 王求谙出门不带我,生气了。 王求谙给我买了好多漂亮衣裙。 王求谙......王求谙...... 晏听霁拧着眉翻过去一页又一页,攥着页纸的指骨节凸起,微微泛着白意。 王求谙,王求谙,全是王求谙! 再翻到不知第多少页时,他忽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蕴满怒气的淡色瞳眸陡然间温和下来,映出几分意外之色。 晏听霁故意捉弄我,还嘲笑我,罪大恶极!! 晏听霁给我做了一点好吃的东西,勉强勉强。 晏听霁这个骗子,说好不会离开我!骗子骗子! 打了他一巴掌,舒服多了。 晏听霁好像有病。 晏听霁还是不见了。 在五堰派看到晏听霁了,他跟我一起成了外门弟子。 今天我带着晏听霁离开了五堰派。 晏听霁带我去漠酆拿了把剑,我有自己的剑了! ...... 晏听霁真的有病。 我好像喜欢晏听霁。 有病。 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为什么写出来全是他的名字? ...... 晏听霁这个骗子,又消失了。 我都哭成这样了,晏听霁为什么还不出现? 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晏听霁...... 到此,空白的纸张沾着半干的泪意黏并起来,再没了墨字。 身后蓦地有了一丝动静,晏听霁身形微僵,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只是翻了个身,提着的气马上松了下来。 他脸上藏不住笑意,慢条斯理地撕下前半段记录有关王求谙的页纸,攥在手心上。将册子放回原位,晏听霁悠悠走到窗边,放出幽火烧了干净。 这本册子以后只能写他! * 冬月初五。 生辰日。 天微亮时,鱼伶将早早备下的礼服端进虞宫,隔着一道垂帘恭恭敬敬地等着谢只南传侍。 凡是在宫内做事的人都知道今日有多重要。 前几年人不在王宫,王求谙独自一人候在虞宫中替她备下一件又一件生辰礼。瞧不出面上喜怒,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不高兴的。 今年冬,王姬归。 王求谙那张脸上渐渐也多出了几分平日少有的笑意。 虽是重要,但鱼伶不敢打扰公主清梦。 一连好几日,鱼伶清晨进殿时见到的场景都是谢只南独坐在窗边失神,可前两日突然变了,鱼伶第一眼望向的地方空空如也。 人在床榻上睡着。 对此,鱼伶自是高兴的。 总会慢慢变好的。 等谢只南醒来,先是睁着眼在床上空想了一会儿,随后再慢吞吞地坐起来,瞥见垂帘外那道高挑的身影。 手里还捧着什么,想必是早膳。 “鱼伶。”她叫了一声。 鱼伶迅速上前,捧着手中礼服进到垂帘内。 “公主。” 发现鱼伶手里端着的不是早膳而是礼服时,谢只南微微蹙眉,这才想起来今日是自己的生辰。这几日太过消极,到了耳边的事过风就忘,她走下了床,扫了眼那庄重的礼服便坐在梳妆台前。 “给我梳洗吧。” 鱼伶放下礼服,应了一声,“是。” * 玄清殿内,为首坐席之人身着黑金衮衣,头带冕,气势威严不容人忽视。 王求谙静坐着,分外有耐心地等人到来。 可下面人就没那么好耐心了。 两列坐席上皆是东濛岛上有势的修仙世家子弟,因洧王宫公主生辰皆受邀于此,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参加她的生辰。 往年别说被邀入宫了,就是想见见这被捡回来的公主一面都难。 只知道她叫王邈。 也不知道这公主今年是怎么想通了,终于肯出来露面。之前便有传言,说这公主貌丑不得见人,所以才躲在虞宫之中十几年不与外人见面。 还有的说是这公主性情顽劣,死在她手底下的宫婢不知多少,宫中的婢侍们都不敢近身服侍,王求谙为了管束她,才不许她与外人见面。 “一大早叫我们来,自己慢吞吞的,还吃不吃了。” 说话的这人便是张文渊。 他左看右看,除了场上的人,再没看到任何人的身影。说完这话时,旁边一穿着华贵的妇人连忙拍了一掌他的嘴,瞪着他以作警告。 张文渊捂着吃痛的嘴,“错了错了。” 他转而将视线放在旁座的于昭身上。 “于昭,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期待?这么多年了,这洧王宫公主今天才露面,搞这么神秘,该不会真是丑的不能见人了?” 于昭没理他,将身子朝另一边靠了靠。 在他另一侧坐着的是微生氏一家,微生劲和微生银就在他旁边坐着。两人都听到了张文渊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骂他还是担心他。 三人出了西岭后,替崔琼玉、崔九兆和晏听霁在风水极佳之地立了一个衣冠冢。若说崔琼玉是一缕魂,死后无尸首,可崔九兆和晏听霁呢? 第247章 他们两个什么都没留下。 互相残杀这样的死法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残忍。 本该是和睦相处的同门,却因受西岭邪物影响造成如今局面。 被带回去的微生殿经张寿医治过后,他也摇头,只给出两种情况,一种便是慢慢恢复神智但修为受损,另一种便是完全不得恢复,日后皆需锁链捆绑防止他到处伤人。 显然第一种是最好的。 微生氏上下都在祈祷微生殿能尽快康复。 怀着悲痛的心,他们将三人的坟茔挨在一处。 就是不知道如今谢只南是何心情,那日见她神情凄楚,想必也是难过的。如今她身份地位倏地高出几人十个台阶都不止,以后还能不能跟她在五堰派继续做同门都是另说。 “公主到!” 脆亮的声音骤地在大殿内响起,众人纷纷侧首观望,眼中好奇之色难隐。 “嗒——嗒——” 缓慢的脚步声自殿室空传,女子容貌清丽,眉眼间带着几分倦懒之意,身着黑红色交领长袍,凤云绣纹,上衣下裳连为一体,呈弯弧状的垂袖平直,腰系祥纹玉佩,自上而下气质浑然天成。 众人连连惊异。 到底是谁传得公主貌丑? 张文渊面上的不屑登时转变为不可置信,他结巴起来:“这这这......她是公主?!” 尽管于昭和微生兄妹早已知晓,也做了准备,可在见到如此装扮下的谢只南,也是惊得失了神。 “跪。” 为首席的王求谙慢慢站起来,朝底下惊讶连连的众人命令。 无形的威压骤然冲抵在他们的双膝骨节处,胸腔内气浪翻涌不断,他们纷纷撤出坐席,跪在矮桌前,齐声喊道:“公主。” 王求谙很是满意地看向位于中心之人。 谢只南淡然垂眼,转过去将目光对向朝自己跪拜的众人。 唯独张文渊硬气得很,竟是能抗住这压力不跪。 谢只南兀地笑了一声,嗓音却冷。 “你为什么不跪?” 张文渊闻言立刻跪了下去,旋即被一旁下跪的妇人摁着头死死磕在地上,“要死啊你!” 见他跪下,谢只南也收回眼,转而朝上堂走去。迎着王求谙柔和的笑意,她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王求谙则站在一侧,低声说道:“阿邈这身衣裳可喜欢,哥哥见了都快移不开眼了。” “王兄选的,自是好的,”谢只南抬眼看着他:“移不开眼也是王兄眼光好。” 王求谙那双黑眸略微起了一丝波澜:“你可高兴?” “不高兴,”谢只南故意停顿,“又能如何呢?” 王求谙唇角微弯,他看向下方跪着未起的众人,藏着的杀意渐渐显露。 “无妨。” 他的视线碾过在场所有人低下的头,挂在唇边的笑意逐渐染上疯狂。 陡然间,某处地方传出哀叫,那人倒在地上翻滚着身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折磨得极其痛苦。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王兄今日送你一份不一样的生辰礼。” 谢只南猛地站起来,“你要做什么?” 今日到玄清殿中人,大多都是修为高深且灵力纯净的修士,在一片哀声之中,竟有丝丝缕缕的黑雾缠绕在他们身上,像是黏虫一般攀绕住他们,吸食着他们的灵力。 谢只南看向于昭他们三人,发现皆已倒地昏迷,甚至是鱼伶,鱼伶也在其中! 她抓着王求谙的手,厉声道:“你疯了吗!” 王求谙平静地侧眼看她:“我早就疯了。” 谢只南终是喊出那声:“辕赢!” 王求谙笑得更深:“你果然想起来了。阿邈,相信我,我们会好的,我们会像当初那样,不受任何人的打扰,只有我们兄妹二人。” “轰隆——”一声。 殿外雷声大作,劈打而下的冷光带着雪意直闪玄清殿,滚滚乌云如将人吞噬干净的黑洞般快速逼近,压着整座玄清殿昏黑一片。 催压在殿外的黑云遽然凝聚成团,漩涡般笼罩在整座玄清殿上方。 谢只南抓着王求谙的手试图阻拦却毫无半分作用。 黑雾携来的飓风吹打在二人身上,两道黑影在风中交织相缠。 意识逐渐模糊,身体上的力气也愈发变小,在她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耳边听见王求谙那声含着笑意的低语。 “我们回到过去,一切都重新开始。” 恍惚间,似乎有人抱住了她。 第104章 “找到就杀了,不必回…… “欸!听说了吗?夷国太子要来把这夷国公主接走了。” “听说了听说了, 夷国太子打下我们国家好几座城池,王上为了息事宁人,吩咐宫人将那夷国公主好生伺候着, 不敢有半分懈怠。” “可之前她吃了那么多苦,现在给她甜头, 那夷国太子能放过我们吗?” “我可没欺负过她, 再说,她身边不还有一个身手极好的鱼妖吗?要是真迁怒我们,咱就投降,到夷国去。” “你说得对, 国和国之间这么乱,咱趁乱也能跑到安生地方过日子, 在哪不是过呢。” 第248章 ...... 临近初春,枝头上存留的雪意渐渐融化, 拂面而来的冷意却要比深冬还冷。 正弯腰捡物的女子听着二人慢慢远去的背影, 默默移步进到身后宫殿。 殿内暖香一片,女子朝着围坐在银炭旁穿着单薄的女子微微躬身。 “公主。太子要来接我们回夷国了。” 靠着银炭的女子轻轻“嗯”了一声, 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若说有, 便是她将张开的手指再往那银炭处靠了靠。 “公主不期待吗?” 被唤公主的人缓缓抬眼,“鱼伶, 坐下一起暖暖身子。” 鱼伶愣了愣,随后搬来一张矮凳坐下,又听她说:“你凑这么近做什么?万一成烤鱼了怎么办?” 鱼伶:“......”默默往后退了退。 才坐下没一会儿,殿外便响起一阵快步声,带着跋扈的语气冲进殿内。 “辕邈!辕邈!” 鱼伶蓦地站起来挡在仍围火取暖的女子面前,警惕地盯着殿外动向。 来人穿着华贵,身上玉环佩饰叮当作响, 神色骄矜地带着身后好几名宫婢闯入内殿。 “辕邈!看到本公主还不下跪!” 辕邈不为所动,她连眼都未抬,只是蜷了蜷方才还僵得发硬的手指。 现下回暖了些,有些麻。 那公主见状,稍稍抬了抬手,身后几名宫婢便涌上前去,企图将鱼伶摁在地上。但她反应快,将上前的宫婢一一击退,有的甚至一脚踹到那公主脚下。她们捂着被重击到的肚子,吃痛地回看向她们的公主。 “公主......” 辕邈终于站起身来,眼神淡然,“公主仪,你不知道你快死了吗?” 公主仪本就气恼,听她这么一说,便认作是诅咒,冷哼道:“辕邈,你得意什么?不过是败国送来的质子,当初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如今在这的应该是辕赢!” 确实如此。但也不全是。 当初夷国吃了楚国的败仗,险些亡国。对外是公主仪出面,声称若是将夷国太子赢送来做质子,或可退兵,两国和睦。对内,其实还有其它国家对楚国虎视眈眈。若是将夷国一并子打死,那其它国家就会联合起来抗楚。 当时楚国虽盛,但也绝非强盛到可以以一国抵天下的程度。若是真被众国联合起来,也是吃不消的。 楚王不傻,知道该怎么做。 况且让太子去做质子,就是在打夷国的脸。顺势警告周边蠢蠢欲动的国家,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辕邈得知后,让夷王夷后瞒住辕赢,自行代替前往。 他们虽是觉得不妥,耐不住辕邈以死相逼。 辕邈本就与辕赢七分相像,彼时她已经十三岁,身形虽不如十八岁的辕赢修长挺拔,但也高挑,若是男子打扮,任谁也瞧不出有什么差别。 毕竟那楚国人也很少见过辕赢,若是无人揭发,定然能瞒天过海。 去往楚国的那夜,辕赢被迷晕昏倒在殿,谁知楚国突然改了主意,使臣前来回禀,说是不要太子赢,点名要公主邈,虽是纳闷,却也只能纳闷。 夷国当下没有谈判的余地。 于是辕邈扯下了身上的男子装束,拿过鱼伶递来的匕首,藏于腰腹。 鱼伶作为自己的贴身婢侍,自愿跟随她一同前往楚国。 王上王后自是不阻拦,有个能保护好主子的婢侍是再好不过的。 楚国地远,偏北,霜寒地冻之地。夷国偏南,并非像楚国那般冬日冷得需要大量银炭暖身。可楚国人不给她任何暖身之物,所以每每到了冬日,辕邈的手脚便会冻得到处生疮。 鱼伶看在眼里,她很想为辕邈做些什么,可一到了楚国,楚国人便拿出一只颈环套在她脖子上,限制住了她的灵力。 使不出任何术法的鱼伶,变得和普通人无甚差别。 公主仪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 她以为自己等到的是心心念念的太子赢,可等来的却是公主邈。 发现来人之后,公主仪在大殿上发了好大一通火,拔剑就要砍了辕邈,被楚王拦下关了起来,说是等她什么时候冷静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而辕赢醒来后,得知自己的亲妹妹被送到楚国当质子,既不发疯也没狂喊,只是把自己关在寝殿中三日不吃不喝。 夷王夷后很是担忧,终是在第三日带人强行闯了进去,发现辕赢不吃不喝的三日里,都在做一件事。 ——研究楚国。 夷国吃了败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底下的将领愚笨,士兵萎靡,才会导致夷国连失十座城池。而率领将士出兵打仗的,则是辕赢的王叔辕起。 辕起此人,狼子野心,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 夷王明面上不说,也只是念着兄弟情分罢了。 可辕赢没有那么多泛滥的情分。 此人不除,夷国终难安定。 楚王将质子换做辕邈,其实细想便能知晓其中缘由。辕邈是辕赢的命,将一个完全不受控的太子抓来当质子,还不如抓个瘦弱的女子来当挡箭牌。 辕赢一日不死,夷国便永远是楚王心头的一根刺。 可一切都变了。 就在今日。 “啊——” 第249章 凄厉的惨叫声混杂着刀剑锋利的嗡鸣声,猝然传响进殿内。 公主仪身侧的宫婢们忍痛站起身,护在她周围。其中两名相视一眼,朝殿外迈步,还未完全踏出殿外,皮肉撕裂的声音先一步落脚声响起,锐利的“噗嗤”声划过剑锋陡然钻入众人耳畔,只见殿内的木地板上被喷溅着大片的温热鲜血,两名出殿探查情况的宫婢应声倒地,鲜血汩汩的喉口发出“嗬嗬”声。 此景惊得围在公主仪身边的宫婢们连连惊叫。 公主仪:“刺客!” 辕邈拉着鱼伶坐下继续暖身,似乎对外面惨烈的情景毫不在乎。 鱼伶蹙眉问道:“公主不怕吗?” 辕邈捏了捏她的脸:“怕什么?今天终于肯送来银炭了,我穿得这么少,都快冷死了。” 鱼伶有些愣:“好......” 殿门槛上倏尔踏入一只脚,那人身披重工盔甲,还未完全踏入,便能听见那盔甲相撞发出的当当声,他提着冷剑,新鲜的温红存留在剑锋处蜿蜒。 “辕赢!?”公主仪吃惊道。 鱼伶倏地看向殿外踏步而来之人。 是辕赢不错。 不是说来接公主回家吗?怎的直接杀进来了? 提剑入殿之人身披盔甲,神情冷隽,携着殿外满宫风雪杀了进来,白玉般的面庞上沾染着零星血意,尤是那双眼,乌沉的眼眸里不带有一丝温度。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手中竟还提着楚王的头颅! 在他之后,迅即闯进了十几名持剑入殿的士兵,众士兵排列成两队,气势威严。 辕赢视线最先落在围坐在银炭边的辕邈身上,眼中霜意渐淡,旋即看向公主仪。 公主仪哪里不知道他如今要做什么,只颤声道:“辕赢......你疯了吗?” 辕赢兀地发笑一声,将头颅扔甩到公主仪脚下。 凌乱的发丝下是死不瞑目的双眼,“骨碌碌”地滚到她那精美的华服上,沾了一片腥湿的血气。 旋即耳边响起聒噪的尖叫声,辕赢不耐地皱着眉,将剑直直插进跟前地缝中,一手搭在剑柄上,一手懒懒地朝前挥了挥,语气淡然。 “都杀了。” 公主仪还未来得及呼救,头颅便已然落地。 待殿内终于安静下来,辕赢眼中多了几分笑意,他朝辕邈走去,递上那只未被血气沾染的手,“阿邈,王兄带你归家了。” 辕邈弯唇一笑,将手搭去:“王兄。” 触上这点温意时,辕赢不由蹙眉,温热的大手将其整个反握住,牢牢攥着,望向她的眼里带着心疼。 “你受苦了。” 辕邈微微一笑:“王兄快带我回家,我不喜欢这里。” 辕赢沉声道:“好。” 拿来早已准备好的毛氅披在辕邈身上后,辕赢拉着人走出殿外,眼神冷冽,只在殿内留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 “一个不留。” 列成两队的士兵迅即冲出殿外,杀出一条血路。 夷国兵将将楚国上下血洗一空,毫无留情,其余几国便亲眼见证着楚国的覆灭。 辕赢将人送回夷国后,开始攻打其它国家,夷国愈战愈勇,毫无败势,一连亡下五国后凯旋而归,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 那便是辕朝。 也是千古上唯一一个由太子打下的新王朝。 辕起因通敌叛国,在随同辕赢军队的某日夜里,被辕赢的人拉到军营外斩首示众,并处决了所有同辕起有所往来的士大夫和将领。 看见辕起人头落地的那一霎,辕赢眼底浮现出的是疯狂的笑意。 自此,天下太平。 辕邈在王宫修养了好几月,日日收到辕赢送来的书信。当真是回也回不完,若是有一日少了回信,军营里便会有人跑来传信,问凫音公主是否安康。 于此,辕邈不得不写一大堆信给辕赢。 春日暖阳,处于南地的辕朝上下逐渐染上丝丝暑气。 也不知为何,今日辕邈起了个大早,就是想贪个懒都躺不下去,她唤来鱼伶伺候自己换衣,随后出宫准备找些花样解解闷。 鱼伶对她能起这么早出门感到很是惊讶。 出宫后,迎面撞上两名步履仓促的宫婢。 她们神情不耐,看清自己撞到的是谁后才转变为慌色,并不断磕头求饶。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鱼伶喝道:“你们两人不去做事,到处乱跑什么?” 其中一名宫婢颤声道:“公主有所不知,听闻前段时日进宫的老道士抓获了一只妖鬼,可不知怎的就跑了,勒令我们去寻回来,可王宫这么大,我们就算找到了也会被那性情暴劣的妖鬼所伤,便想着去多找些人来。公主还是快快回宫躲避,待我们找到了人,公主再出来不迟。” 辕邈心中一哂,漠声道:“妖鬼?” 宫婢回答:“是......” 准备出宫的辕邈莫名没了兴致,她冷眼睨着跪地二人,旋即转身回宫。 “找到就杀了,不必回话。” 宫婢们怯声道:“是。” 回宫后,辕邈遣退了鱼伶,等到殿门闭合,她郁郁地踢开脚上鞋履,赤足走进内殿之中。 还未掀帘,一道乌黑的影子骤然飞袭而来,将她死死压在地上。 第250章 大脑顿时空白一片,混沌不已。腐臭的气息遽然涌入她鼻间,刺激着她的感官,待她清醒地摸着腰腹间藏着的匕首时,倏地对上面前那双泛着戾意的琥珀色瞳眸。 拿刀的手微顿,便是这迟疑的片刻,对方已然完全压制住她,令她不得动弹。 第105章 许是因为她那双眼睛…… 辕邈倒也没多紧张, 似乎完全松懈下来,丝毫反抗的想法都没有。 仿佛有些自暴自弃。 且看向对方的眼神很是平静,瞧不出半分畏惧。 就像是在说:行吧, 你杀了我吧。 琥珀色目珠蓦地带有几分困惑,他朝前贴近几分, 企图从这双黑眸里找出一点惧意, 然后再顺理成章地咬断她的脖子,喝了她的血。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一阵嘈杂声。 “公主!公主!” “好像是在这看见过了!” 辕邈淡笑一声,问他:“想死吗?” 他微眯起眼, 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嘶吼声,抓在她手臂上的手愈发用力, 几乎要扯下来一层皮。 “不想死就闭嘴。”辕邈吃痛皱眉,威胁道:“起来。” 他虽有迟疑, 但很快起身, 一把扛起辕邈躲入帘帐里处,“嗬嗬”警告她不许叫人。 辕邈忍着气, 狠狠揪了一把他那团乱糟糟的头发。 抓了一手污秽, 辕邈更气了。 “……” “公主?公主?婢子能进来吗?” 鱼伶在殿外扣着门,方才听到里头有响动, 又想起那妖鬼出逃之事,难免担忧。 辕邈朝外喊道:“无事,守好殿门。” 鱼伶:“是。” 话音刚落,鱼伶便推开殿门直闯了进来,看见帘帐那处隐隐可见的重叠身影,神色严肃。 “公主!没事吧!” 辕邈:“……” 挟持着她的妖鬼单手向后重重勒住那截细嫩的脖颈,辕邈喉口微紧, 整个人失力与他贴近。鱼伶见状,当即蕴积灵力蓄势待发。 妖鬼警惕地锢住辕邈整个身子,发出低吼。 辕邈用着仅剩的一点空间挥挥手:“鱼伶,你去把门关上。” 鱼伶:“可是……” 辕邈:“听话。” 鱼伶将手中蕴积的灵力拍打在殿门上,听得那门声闭合,辕邈两手抓着这妖鬼勒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松开,我不叫人。” 妖鬼不为所动,甚至还想继续威胁。 辕邈不耐:“快点。” 被凶了一顿的妖鬼莫名有些委屈,他极不情愿地松开手,站在她身侧,不过仍是抓着辕邈的一只手,以防她突然变卦。 鱼伶:“你放开公主!” 妖鬼冷冷看着她,若非身上受限制,他定会一口咬断这鱼妖的脖子,吸干她的血。 辕邈默默垂眼望向自己被他抓住手的臂弯处,沉如死水的黑眸兀地泛起涟漪,平直的唇瓣竟无知无觉地弯起一丝弧度来。 鱼伶盯着她,见她突如其来的笑意,一时摸不着头脑。 “鱼伶,”辕邈的嗓音轻快许多,“你去准备浴水,给他洗洗。” 鱼伶迟疑:“他吗?” 辕邈笑道:“别声张,就说是我要洗。” 虽是疑惑,可自从辕邈离开楚国后,就再没见到她这么高兴过。这样外露的情绪也让鱼伶有一瞬地恍惚,她抿抿唇,点头出殿。 待人走后,辕邈终于侧过身去凝着他,乌润的眼眸中带有着说不清的激动。 妖鬼看不明白。 不知被她看了多久,妖鬼竟觉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但抓着她的哪只手仍是不放。 她突然伸出空下的那只手,抚向自己脏污的脸庞,下意识本该躲闪的他,破天荒地愣住了。 许是因为她那双眼睛。 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他。 她手上自带的香气轻轻拂过脸颊,像是有羽毛轻扫,弄得他有些痒意。 可是好香。他好喜欢。 他不动声色地同那只手贴近几分。 “我叫你晏听霁,”清脆的嗓音中满是期待:“好不好?” 她又道:“名字,这是你的名字。” 他终于点头。 虽不知辕邈什么意图,但在她这终归比去到那老道那好。没来由的,就是信任她多些。 鱼伶备好浴水后,辕邈亲自给他擦洗着身子,又很是耐心地为他打理那团垢发。 时间久了些,浴水被鱼伶用术法洁净了一遍又一遍,终是换到第八十八次浴水,晏听霁干净了。 鱼伶很嫌弃,可辕邈非但没有,反而还亲自操劳这件事情。 这种本该是宫婢做的事,辕邈竟要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妖鬼而动手做这种事。 她就算不明白也没办法。 在她眼里,公主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为他穿上那件准备好的月白色长袍后,辕邈竟哭了。 鱼伶横挡在辕邈跟前,冲着不知所措的晏听霁厉声道:“都是你!肯定是你吓到公主了!” 晏听霁不会说话,只能干巴巴站在那,盯着辕邈那滴泪。 辕邈擦了泪,拉住鱼伶:“好了好了,我只是刚刚被热水冲晕了眼,没有哭。” 第251章 鱼伶仔细端详一番,确认不是因为他哭后,道:“可公主留下他做什么?一无是处的妖鬼,只会给公主添乱。” 晏听霁不满地冲她吼了两声。 辕邈笑着揉了揉她的脸:“我有自己的打算,切记,不许向任何人提他在我这,你要帮我守好这里,好吗?” 鱼伶被揉捏的有些头晕,她点点头:“好……” 莫名其妙答应下这份差事的鱼伶,很是负责地做好替公主保密这件事。 待她走后,辕邈就拉着晏听霁坐下,翻出了好多书籍给他,指着最简单的字经告诉他,这就是他日后要学的东西。 晏听霁不屑地扔掉了。 辕邈叫他捡回来,他不肯,才僵持了不到片刻,辕邈就弯腰去捡了回来。 对此,晏听霁唇角弯起,带着十分恶劣的笑看她,之后抓着这个,使劲闹腾。 辕邈始终不生气。 她不像最初被他挟持那般发着狠意,而是很平静地看着他一举一动,似乎这些在她眼中不过是小打小闹。 晏听霁仗着这个,恃宠而骄起来。 他现在是真正觉得,自己待在辕邈这,比回到那老道身边要舒畅得多。 夜里,辕邈拉着他一同卧榻。 晏听霁从未睡过凡人软榻,他先一步跳爬了上去,抓住满是辕邈香味的被褥放在鼻间细细闻了起来。他坐在那,微微抬眼。 淡色瞳眸中满是赤-裸-裸的坏心思,辕邈实在是累了一天,忽略他写在脸上的念头,吹了烛,一把扯过被子躺下。 “乖点,我要睡觉了。” 视线暗下,但他的眼睛极具目标性地黏在辕邈身上。 辕邈突然扯了扯他,语气无奈:“快点躺下。” 晏听霁长睫微垂,乖乖躺在她身边。 好香。好香好香。 才刚躺下,辕邈就将手伸来,揽住自己的腰。晏听霁困惑地眨眨眼,又听见她说:“抱住我,听得懂我的意思吗?像我这样。” 晏听霁抱住了她。 辕邈似乎又与他挨近了几分。肌肤相贴的温热之意传递到晏听霁身上,他兴奋得微微颤抖,努力抑制住心里的异动,缩紧了手。 香气更加浓郁了。 当他冷静些许,才发现辕邈已经睡着了。 睡得真沉。他想。 只有凡人才会这样没有警惕地深睡。 “别再离开了……”怀中之人轻喃道。 晏听霁凑近去听,但她没再开口了。 想起今日他从老道那强行挣开束缚逃脱,已是无力抵抗,迫不得已躲到虞宫里,不想遇见了辕邈。 她好像有点奇怪。 她不怕自己,还这般贴心对待他。 还给自己取了名字。 他喜欢这个名字。 晏听霁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但是,他喜欢这样的好。 这一点就够了。 晏听霁放弃了咬断辕邈脖子的念想,他现在更想和她一直这样生活在一起。 不过到了第二日早晨,晏听霁醒来发现辕邈还在睡,他先是等了一会儿,试图用盯着她的方式让她注意到自己已经醒来了,可是他觉得自己盯了好久,辕邈动也不动。 其实才过了片刻。 晏听霁又闭着眼跟她一起继续睡。 但又是过了片刻,他睁开那双没有半分睡意的眼,闷着气扭头看向她。 还是没醒。 然后他微微撑起一点身子,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脸。 好软。 他开始了无声地叫人模式。 辕邈睡梦间感觉有人在戳自己的脸,睁开朦胧的眼睛时发现是晏听霁的手,皱着的眉毛蓦地舒展。她虚虚握住晏听霁那根指,下意识吻了吻。 “别吵我睡觉……” 晏听霁微微睁大了眼。 他转了转眼,悄然凑到辕邈面前,“嗬嗬”地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可她还是半睁着眼睛,放下他的手,突地捧住他靠近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乖点。” 说完这句话,她有闭眼睡去了。 剩下不知所措的晏听霁,他猛地坐起来,手指抚向自己被她吻过的唇。 她到底什么意思!? 之后,辕邈所住的虞宫开始闹了些,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有时进来做事的宫婢总会遇见些奇怪的事。 譬如说:哪里堆积起几只禽鸟杂乱一地的羽毛;又或者是公主寝殿总是不小心碰碎几样瓷器;还有公主以前最喜出门,近几日竟都待在寝殿中,鲜少出殿。 不过这都是辕邈的事,她们只该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就好了。其他打听太多,对自己没有好处。 * 日日化作幽魂的晏听霁又碰不到辕邈了。 他这次亲眼看着自己以最初的样子重新出现在辕邈身边时,心中没来由的气。 他怎么敢伤她! 可辕邈之后非但不生气,还对他百般容忍。这都是当初的他没有的待遇!凭什么! 晏听霁像是被隔开来,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两人亲密,他气得发疯。 他不仅气得发疯,还嫉妒得发狂。 第252章 凭什么他就可以被辕邈如此对待! 辕邈还亲了他! 晏听霁简直要疯了。 他妒忌,妒忌一切接近她的男人,甚至是自己。 可他只能发出没有任何人能听到的尖叫声,试图制止辕邈亲他。显然,是无用功。 晏听霁开始强行将神魂融合到现在的晏听霁身上。 他疯了地想:辕邈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第106章 “你害羞啦?”…… 许是心安, 又或是连日的少眠堆积,让辕邈终是睡了一个好觉。 直到午后,她才悠悠转醒。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找晏听霁。 她自觉身侧无人, 旋即坐起身来,神色紧张:“晏听霁?” 殿内毫无声响, 就连她自己的呼吸声都薄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那颗原已平缓下许多的心脏在此刻猛然收缩, 仿佛坠着重石,不断向上拧绞着她的胸腔、喉口。 忽而听见一声令人难以忽视的惊响,从帘帐外传来,似是撕扯, 又似是攀咬。夹杂着细小的啃啮声,时不时传来。 黑沉的目珠稍稍转动。 辕邈迅即下床向前, 一把掀开帘帐,露出躲在里面发疯乱咬的晏听霁。 二人皆是微微一愣。 瞧着他目色清润, 不似失智, 只是这番举措又叫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因为什么而变得失控。 “你在这做什么?” 晏听霁放下嘴,不再啃咬, 只是抱着那团已经被咬的稀烂的帘帐往里缩了缩身子。没有敌对, 没有杀气,这副模样倒像是在……躲着她。 辕邈:“你怕我?” 他往前靠近, 但很快又缩回。 似是在反驳她这句话。 辕邈记起他现在不会说话,沟通都是很难的一件事情,不过还好,起码他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 她微微松了口气。 晨早无意识地亲吻让辕邈眉头微挑,她笑着蹲下身,戳戳他:“你害羞啦?” 晏听霁不懂什么是害羞,只是看着她这样笑, 就想起今早她那令他完全没有头绪的举动,“嗬嗬”两声试图吓退她。 谁知辕邈不退反进,又戳戳他:“你不喜欢吗?” 接着她又说了一大堆话,听得晏听霁头晕转向,也更是不能理解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最后,辕邈命令他起来,他先是迟疑,在听到第二声起来后,他很快站起来,险些撞倒还蹲着的辕邈。 辕邈蹲了许久,腿部发麻,见他起来后,自己也跟着站起来,只是站得快了,视线骤然茫然空白,连带着腿上的麻意,就要往下倒去。 想象中的怀抱没有来,在她快要倒地时视线猝然清晰,望着那就要撞上的地面,她眼疾手快地扯住了毫无动作的晏听霁。 他被这突如其来地一扯,用那很是惊讶的目色看向辕邈。她站稳身子后,无奈一声叹,揪着他一绺头发就往桌案上走。 晏听霁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揪着头发,虽是不爽,但也能容忍。 就是不知她为何生气。 之后辕邈指着桌案上一大堆的书册,告诉他:“今天全部给我学会!明天我就要你开口说话,跟我正常交流!” 晏听霁手一推,面露不屑。 堆放着的书册哗啦啦掉落在地,他很是兴奋地盯着辕邈,等着她去一本本捡回来,可她没有。 这次似乎真生气了,听得冷哼一声,她转身离去。 辕邈没叫人来,自己梳妆一番后就要出门,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晏听霁眼巴巴看着,想跟上去问她为什么不像之前那样了,可她听不懂自己独有的语言。 于是他被留在了殿内,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凌乱的桌案前,神情无措。 犹豫了一瞬,他偷偷跟了出去。 跟着她走,晏听霁突然发现辕邈身边竟然有这么多人,都是在围着她的。 不论是宫婢还是侍卫,凡是路上遇见她的,都要跪在她身侧,等着她离开。 她的身份不一般,晏听霁早就知道,可当亲眼见到的时候,他心里竟会有种莫名的妒忌。 妒忌这么多人都知道她的存在。妒忌被她看到的所有东西。妒忌所有一切接近她的人。 可她刚刚生气了。 自己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回来。他甚至在想,辕邈是不是不回来了。 她要是不回来,自己怎么办? 晏听霁急躁得快要发疯。 他躲在暗处,目光死死盯着辕邈的背影,看着她从这个地方走到那个地方,又从那个地方走到这个地方,来来回回的,似乎只在这些模样相似的宫殿不停打转。 有时累了,她就会坐下来歇息。休息好了,她又会起来行步。 就是不回虞宫。 她在哪,晏听霁就在哪。只不过他是躲在暗处偷视,不敢暴露自己。 约摸着太阳快要落山之际,辕邈终于迈步离开,晏听霁以为他要回来了,兴奋地弯起唇,可跟着她继续走,却发现她并未回虞宫,而是走向离虞宫更远的地方了 弯起的笑意蓦地消失,琥珀色目珠泛着冷意,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跟了过去。 第253章 辕邈似乎不知疲倦,从午后高阳一直走到落日余晖。除去那些宫婢侍卫,在夕阳时分,一名身着朴素的青年迎面而来。 他并不知面前遇到的女子乃是凫音公主,可从她的穿扮气度来看,不是这辕朝公主又是谁? 旁的值守宫婢见了喝令一声:“大胆!见到公主还不下跪!” 青年连忙跪下作拜:“公主恕罪,晚生柳盛随家中人前来王宫朝拜,不知公主在此,惊扰公主。” 辕邈冷睨:“柳盛?” 柳盛:“是。” 辕邈欲要离开,却在经过柳盛身侧时兀地停住了脚。她唇角微勾:“你起来说话。” 柳盛目露惊意,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退至辕邈跟前三步距离揖礼,“公主。” 躲在暗处的晏听霁眼神陡然狠戾。 辕邈笑容灿烂,说的话却与神情不符:“欲望太多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这点我希望你能清楚。否则后悔了,就是再想补救,也覆水难收。” 柳盛听着这极具讽刺的话,一时心惊,他惶恐道:“盛定当谨记公主教诲。” 辕邈又道:“宫中老道厉害,教会了我怎样辨认妖气来确认是否有妖,我虽然技艺不精,不如老道凌厉,但还是学会了辨别妖气一术,柳公子身上……” 她欲言又止,轻描淡写地几句话便让柳盛冷汗连连。 他还未开口解释,辕邈就笑着说:“你怕什么?朝中妖物比比皆是,你身上沾染也很正常,总不能是柳公子私养禁妖?” 柳盛又要跪下,被辕邈淡声制止:“不必下跪,我只是提醒,你若是能参悟这番话自是最好,若不能,我说再多也无益。” 话毕,辕邈转身朝往虞宫方向。 柳盛默思着她的话,眉间忧虑之色繁重。 * 回到虞宫,进到内殿后一眼便注意到坐在桌案前老老实实的晏听霁。 那些被他推倒的书册整整齐齐堆放在原位,竟是比原先还要规整许多。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见她来,便一手抓着那册子,一手指着上面的墨字,眼神疑惑。 辕邈慢步向前,走到桌案前淡然垂眼。 晏听霁眼中期盼,又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紧张。 片刻后,上方落下一声轻笑,晏听霁手里抓着的书册被她翻转过来,“反了。” 晏听霁才不管它反不反,只知道辕邈笑了。她笑了,就代表她应该没再生自己的气了。 于是他讲书册轻轻放下,旋即握住她伸来的那只手,有模有样地学着今早的情形,轻轻吻了上去。 幽幽抬眼,对上的是辕邈那双笑意深深的眼。 这下,晏听霁是确定她真的没再生气了。 之后几日,辕邈一直陪着他在虞宫中教他习字说话。他学得很快,有时故意不会,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她一直陪在自己身侧。 因为辕邈总是会扔下他一个人离开。 虽然次数少,但是时间长。 每次都不许他跟去。 晏听霁只能独自守在虞宫里生闷气。 不过有一点好,辕邈回来会给他带好多新奇玩意哄他,虽然这些都比不上辕邈对自己的一次笑,但他欣然接受。 这是辕邈给他的。 晏听霁学会的第一个字是辕邈的邈。最初他写得歪歪扭扭,一张纸上写的全是同一个字。 辕邈看见后,指着纸上的字问:“你把这张纸涂满做什么?” 晏听霁:“……” 趁她不在,晏听霁都在练习写字。 终是在第二日夜,晏听霁拿着一张上面满是字迹工整的纸跑到辕邈面前,满脸求夸的期待。 辕邈盯着那张全是邈字的黄纸失神好久。 他亲眼看着辕邈为这张纸落泪,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他急得要去烧了那纸。 辕邈把它藏了起来,并告诉他:“我很喜欢。” 晏听霁仍是害怕。 害怕她的泪。 之后晏听霁开口学会的第一句话也是和辕邈有关。他只会喊辕邈两个字。学会了之后,他就一直在辕邈耳边叫个不停。有事没事都要叫她,有事的时候一般也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事。 辕邈脸上的笑容日渐增多。 尝到了甜头的晏听霁,也知道自己做错事后该怎么哄辕邈。 每次辕邈生气,他就会亲她。 辕邈喜欢亲晏听霁,晏听霁也喜欢亲辕邈。 一亲她,辕邈所有的气都消失了,晏听霁也是。辕邈也会用这招对付他。毕竟这招最先是辕邈想出来的,晏听霁不过是借鉴。 他喜欢这个借鉴。他也很喜欢亲辕邈。 对于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想知道了。现在的晏听霁只知道,辕邈肯定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谁也不能抢走她。 第107章 “我想亲亲你。”…… 在晏听霁学会说话认字的第七日, 辕邈终于肯将他带出门去。 因为他的特殊性,辕邈从不让他正大光明地跟着一起出去。她会选择在夜半无人时刻,给他套上黑色斗篷, 偷偷从一处荒凉静僻的小道溜出去。 刚开始晏听霁还觉得好玩,后来读的书多了, 才知道自己这是见不得人。 第254章 平日辕邈出门都是在白日, 可今日为了带他,是夜深离开。离开前还要听着她同那鱼妖说话,像是没完没了,那鱼妖总是缠着她。 晏听霁觉得生气又无聊。 他时而坐在地上, 时而坐在藻席上,时而翻翻殿内花草, 时而闲得无事叫两声“辕邈”。 辕邈开始还会因为他的唤声回头看他,可他只是笑笑, 并无什么要紧事, 她就会移开视线继续和鱼伶交代她不在的事宜。 后来晏听霁叫得次数多了,她也不再回头看他。 “辕邈辕邈辕邈辕邈辕邈。” 晏听霁越喊越快, 也不见人回头看他。 他没有上前, 只是坐在自己该坐着的地方等她,然后继续喊着:“辕邈辕邈辕邈辕邈辕邈辕邈辕邈。” 辕邈被他喊得烦, 终于回头,说:“我才和鱼伶说了不到五句话,你喊了我几十次,乖点,我马上带你出去。” 晏听霁极不情愿地背过身去,抓着一本书翻来覆去地看。 因着是头回带他出门,辕邈想着趁现在时间自由无人管束, 可以在宫外久留几日,若是等辕赢回来,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别说是出宫,就是晏听霁这么大个活人该怎么藏都是问题。 交代完鱼伶几件事,并让她伪装好自己在宫内的情景,辕邈终于看向一旁的晏听霁,道:“走了。” 晏听霁手里捧一飞,马上跟来:“辕邈,你要带我去哪里?” 辕邈往下扯了扯遮盖住他的斗篷头帽,道:“安静点。” 晏听霁:“你不告诉我吗?辕邈。” 辕邈:“安静。” 晏听霁:“辕邈。” 辕邈:“……” 她严重怀疑这厮是为了喊她名字故意说这么多话的。 辕邈换上常服,外披斗篷,同晏听霁一样打扮,随后拉着人便往那条密道走。 盯着她身上的装扮,晏听霁又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忽而心情愉悦,觉得这样也不错。 两人都是一样的。 要不是被命令不许说话,一路上晏听霁都想叫着辕邈的名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和他要出宫去。 凡人真是麻烦,他想。 规矩多。 不过辕邈可以这样麻烦他。 可这也不算是麻烦。 离开王宫后,辕邈带着人住进了客栈。 客栈不比王宫大,甚至还有些陋旧,晏听霁环顾四周,清润的眼眸中带着几分困惑。 看着辕邈十分娴熟地同客栈小二打招呼,晏听霁看向他的神情多了些戾气。 “一间房。” 小二笑着招呼人,但看向女子身后那双冷眼,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赶忙收回眼,对上面前女子柔和视线,身上仍打冷颤。 他快步跑出堂桌,领着两人上了二楼。 辕邈还未告知他可以说话,晏听霁就一直默默寡言地跟在她身后,直到进了房,辕邈指着那床:“这几晚我们都在这住,我叫了小二送水,沐浴完我们就入睡。” 晏听霁依旧一言不发。 辕邈纳闷:“怎么不说话?” 晏听霁像是被突然按了开关,直指着小二离开时的方向问:“他是谁?你为什么对他笑?还和他说这么多话?” 辕邈:“……” 这几日都在教他读书习字,忘记教他世俗生活了。 辕邈说:“他只是这里打工的小二,我们住在这,要先跟他说话,才能住在这。” 晏听霁:“那你明天不许跟他说话。” 辕邈:“好好好,我明天只跟你说话。” 晏听霁神情轻快不少,他上前抱住辕邈,亲昵地贴着她的脖颈,“我想亲亲你。” 辕邈才偏头,唇瓣便覆上一点凉意,带着浅尝而止的意味,很快退开了半分距离。 抬眼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琥珀色眼,似乎染了些水意,藏着微不可察的兴色,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她伸手捂住他的眼,凑近吻了上去。面前人轻微的颤栗传落到她手心处,带着几分温意,引得她手心发痒。 辕邈拿开手,发现晏听霁不知何时闭上的眼,似是觉察到眼前温度变化,他缓缓睁开眼,神情迷茫。 小二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客官,您要的热水。” 迷茫的神情顿时消失,他拉开门,那小二便和同来抬水的人走进来,嘴上喊着“小心小心”,使得晏听霁不得不退开一条路来。 两人送完水后,很快离开。 晏听霁气得关上门。 辕邈绕过屏风从内室走出,“我要沐浴,你先在里面等我。” 晏听霁皱眉:“为什么不能一起?” 辕邈:“挤不下!” 晏听霁淡淡“哦”了一声,“那我等你。” 此地不似王宫,辕邈也只是简单净身便出来。松松垮垮的外衣上带着腾腾热气,氤氲着赤黑清亮的眼,竟是多了几分魅意。 “你去吧。” 晏听霁不舍移开目光。 待在辕邈身边,他日日都要沐浴。若是不去,辕邈就不让他上床睡觉。 先前那老道从未叫他这般,想必是老道坏恶,连这等日日需做之事都不肯叫他去。 第255章 还是辕邈好。 他洗得慢,身上各处都仔细得很。因为辕邈说过,她爱干净,身边的人也必须都要爱干净,不然她不会喜欢。 晏听霁要她喜欢自己。 可今夜等他洗完,辕邈早已闭眼沉沉睡去。她似乎很疲倦,这几日外出回来总是这样,没等他一起就已经睡着了。 晏听霁虽是不满,但还是吹烛上榻,先是亲了亲她的脸,又亲了亲她的唇,最后才轻轻将人搂入怀中一同睡下。 到了第二日,辕邈早早起来带着人出了客栈,来到了一处僻静荒凉的村庄当中。 距村庄口几步距离时,晏听霁蓦地停下,抓着辕邈的手,道:“这里死气很重,你不要进去。” 辕邈却说:“我知道,但我还要进去。” 晏听霁不解:“为什么?” 辕邈抬眼看他:“你不许问我为什么,只能说好。” 晏听霁:“为什么?” 辕邈:“不理你了。” 晏听霁:“这个我怎么说好!” 辕邈笑了。 她拿出面纱为晏听霁覆面,虽然知道他是妖鬼,和凡人不同,可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之后她又给自己覆面,晏听霁想扯下,被她制止。 “戴好,不许乱动。” 晏听霁乖乖放下手,没再动作。 进到村庄,便可看见两边房屋门前皆是白布悬挂,哭声低切。 辕邈说:“这村庄里的人都染上了疫病,大多数都救不活,少数救活的也会在夜里突然消失不见,遍寻无踪,想来不是普通疫病那样简单。不过该救的还是救,不能让他们在此自生自灭。这个村庄靠近定都不过百里,若是不找到源头根治,传染至城中便会变得不可控起来。” 晏听霁听了这么多,只问:“你不怕被传染上吗?” 辕邈笑道:“我不怕。” 晏听霁可不想笑,凡人脆弱,他不愿看到辕邈因为救别人而染病死亡。 他是自私的,他只希望辕邈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可他清楚地知道,辕邈不是这样的人。 她眼里看得到很多人,不止他一个。也许晏听霁不过是她随手救下的其中之一,现在,以后,她还会救下更多的人。 辕邈带着他往前,停至一户门前白幡挂满的人家,里头只剩下一名年近半白,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跪守堂前沉默不语。 似是听到行步声,老妇人微微侧转身子,看见来人后惊喜起身相迎:“袁小姐,您来了。” 辕邈连忙搀扶:“祁婆婆……” 祁婆婆叹息:“老三也走了,都走了,就剩下我这个老不死的。” “婆婆瞎说,”一道稚嫩的女声在灵堂后响起,旋即渐近:“还有我陪着婆婆。” 灵堂后跑出一名穿着朴素的女童,约莫七八岁的模样,个子不高,也很瘦小,肌黄的面颊上找不出二两肉来。 祁婆婆训斥一声:“小南胡闹,我不是找人将你送走了吗!怎得又跑回来!” 小南轻哼:“我聪明,才没叫婆婆将我扔下。婆婆救了我,我自当相报,怎能因这疫病一走了之?” 祁婆婆气得想要上前打她,可她跑得快,追也追不上。 小南躲在辕邈身后,“婆婆留下我,我能照顾好婆婆。” 辕邈垂眼看她,摸了摸她的脑袋:“婆婆收下她吧。” 祁婆婆长叹一声,“我本就是个将死之人,拖着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娃,岂不是害她?” 辕邈却说:“只要不后悔,没什么好怕的。” 小南附和道:“小姐说得对!婆婆就收下我吧,小南保证乖乖听话。” 晏听霁盯着小南那只抓着辕邈衣袖的手好久,最后还是没忍住,一把将人拎开。 小南:“!?” 被拎开的小南只好跑到祁婆婆身侧,露着一个脑袋:“这个哥哥好凶,之前没见过他,是小姐的朋友吗?” 晏听霁快辕邈一步说道:“不是。” 朋友这个词太生疏,他和辕邈的关系肯定不止于此,谁知小南“噢”了一声,哼道:“那就是小姐的侍卫了,真凶真凶!” 晏听霁被噎了一句,转头看向辕邈:“她是谁?你们很熟吗?” 小南从祁婆婆身后跳出,插着腰得意道:“我来告诉你吧!” “我叫谢只南!知难不退的谢只南!” 第108章 “我听话。” 名字寓意极好, 也能看出为她取名之人良苦用心。 小南是五岁那年被祈婆婆从村口边缘的河流旁捡回来的孩子。那时她衣衫破烂,整个人瘦瘦巴巴的,被乱发遮掩的小脸满是黑污, 瞧着可怜至极。 祈婆婆那时正欲外出采食,听着河边传来孩子微弱的呻吟声, 惊得急忙拄着拐杖就循声赶去。 就是这一看, 发现了倒在河边草丛中的小南。 小南躺倒在草堆间,全身上下毫无半分活气,唯有那双眼泛着一丝光意,尤其是在看见祈婆婆那一刻, 眼中求生的欲望格外强烈。 祈婆婆年迈,却也背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回了家。 家中只有婆婆一人在, 街边邻居见了也知她年纪大行步不便,便上前帮扶。 第256章 家里有孩子的就送来几件衣裳, 家里做好吃食的就端来递上, 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闻讯而来,都在关心这这个可怜的孩子。 又问这孩子哪来。 祈婆婆只摇头, 告诉众人自己只是在村口捡到的人, 其余一概不知。 孩子幼小可怜,村子里的人热心善良, 都愿意帮扶孤身在家的祈婆婆一人。 她家里三个孩子都外出做工了,只有过年才回来,夫婿死得早,家中唯她一人生活。平日祈婆婆就上山采采茶药卖了换钱,倒也能贴补家用。 村子里只有一位略懂医术的老妇,叫宜婆。但早先年跟祈婆婆闹过矛盾。两人虽在同一村庄,却几乎没有往来。 见了面也是不对付的。 有人去请, 可顾及这层关系,在门前徘徊犹豫。 可人命关天,祈婆婆自己站起来说她亲自前去,不过还没走出门,宜婆挎着药篮就进来了。 她为小南把了脉,说她身体健康,只是连日进食不足导致的体虚孱弱,多喂些饭就能活。 闻言,众人将带来的食物纷纷递上说是先给孩子喂些进去垫垫肚子,等醒来再做些营养的汤给她送来。 这般瘦小的孩子,孤零零地躺倒在村庄口,也没什么人照看,猜测是家中遇到困难,只剩下她一人流浪。 可怜至极。 后来小南醒转,开口第一句便是“谢谢”。 声音微弱,又这般懂事,听得人心疼不已。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小南很快融入了村子里的生活。 小南性情温顺,活泼开朗,换上干净衣服、擦净脸后,模样也乖巧可爱,惹人喜欢。 从她口中得知,小南是随家里迁居出来的,不曾想路上遭遇劫匪,一家子人尽数丧命刀下,只剩下她一人逃出。 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她本名叫谢只南,乃是家中祖母精挑细选出来的名字。因着她出生之际也历经波折,祖母便给她取名只南。 并非知难而退,而是知难不退。 也是想用这个名字为她退散些苦难,让她的人生平安顺遂,幸福快乐。 留在村子里的谢只南日日陪在祈婆婆身侧,力所能及地替她分担家事。 大家都以小南唤她。 小南在这村子里生活了三年,对祈婆婆的感情早已能超脱生死,根本不会因为一个疫病就离开照顾收留自己三年且将自己当成亲孙女养着的祈婆婆。 辕邈平静地看向小南,眼中涟漪微动,“好名字。” 小南甜笑着跑向她,略过晏听霁眼神警告,轻轻拉住她的手说:“小姐之前就夸过我啦,小姐喜欢,我也可以把这个名字送给你。” 辕邈淡笑一声:“你好好保管。” 祈婆婆沉默无言,眼眶却渐渐湿润。 村中疫病肆虐,定都官员早已派人将村庄围闭,防止传染而出。而派去村庄里的人却都染了疫病,无一幸免。 渐渐的,定都不再派人前来,固定在村庄周围的栅栏却日渐牢固,若非前来救病的人身份显赫,早就一把火烧了这疫病源头。 辕邈摸摸小南的头:“你在这照顾好祈婆婆,我带着这位哥哥去帮其他人了好不好?” 小南点头,嘱咐道:“小姐小心些。” 晏听霁直接拉走辕邈,不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 小南撇撇嘴:“这个哥哥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 人是带出去了,可往哪去晏听霁就不知道了,他停下步子,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辕邈:“辕邈,我们去哪?” 辕邈反握住他的手,朝另一侧走:“不知道还走那么快,一点都不听话。” 晏听霁:“我听话!” 辕邈淡淡道:“不听话。” 晏听霁抓狂:“我听话!听话!” 辕邈仍道:“不听话不听话。” 晏听霁牢牢攀住她的手,整个人都快倾倒在她身上,黏着她说:“我听话。” 走了好一会儿,辕邈终于停下与他的拌嘴,也站在一处格外显眼的房屋门前,看着里头忙碌的身影,还有几名倒地昏迷的熟悉面孔,没了笑意。 辕邈认真道:“屋子里有人在研制治疗疫病的药,你和我一起进去,你可以给那些人喂药,还要记录每个时辰服药之人的状态,我就在研药炉旁,有事来找我,没事来找我,明天就不许来。” 晏听霁只听见后面说的一句话,虽是不情愿,但还是答应:“我不烦你。” 辕邈很是不放心地带着人进去。 这是疫病最初出现时,定都派来的人建造的一座大庄,里面可容纳上百余人,也便于隔绝开那些尚未染病之人。 晏听霁学着那些端药喂药的人,跑前跑后,有的人心死不肯喝药,连叫着“让我去死”,被晏听霁一巴掌打了过去。 清醒许多。 一巴掌不够,就再来一巴掌。 打得人服了,旁的有此心思的人也默默收回了这个念头,甚至在期盼着给自己喂药的人不是晏听霁。 相较于晏听霁,他们还是更希望是另一位温润平和的青年来给自己喂药。 他自称柳盛,定都柳氏中人,年纪轻,抱负很高,希望有朝一日能为朝中做出贡献。 第257章 大家都称赞他,也相信他日后定能有成。 晏听霁一打眼就发现了柳盛,也认出了这是那日辕邈生气出宫遇见的男子。她对他笑过,当真是可恶。 他故意挤着柳盛想要上前喂药之人的位置,阻拦他的动作。柳盛不明所以,但见他是辕邈带来的人,想必关系非凡,也不好多说,只是默默退让。 柳盛越是退让,晏听霁就越发来了兴致。将人挤到墙角处,他才高兴。 有人看不过去,提着那虚弱的嗓子替柳盛说话:“你不要欺负柳公子……” 晏听霁看了那人一眼,求情的声音戛然而止。 柳盛只好拍拍身上沾上的尘土,道:“这位……” 话未说完,晏听霁一只手猛地挟摁住柳盛的肩,语气不善:“离、她、远、点!” 柳盛看了一眼坐在药炉旁专注制药的辕邈:“……” 他点头,晏听霁终于松开他。 最开始这里面都是村民,时间久了,多了些来帮忙而病倒的人。 他们亲眼见着自己曾经喂过药的人日渐枯瘦的身躯,再到死亡,最后轮到自己。直面于这样的恐惧,是人最不能接受的。 像是提前得知了自己的死期,又要假装坚强撑下去。 万一活了呢。 可身边熟面孔越来越少,周围躺倒的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藏于内心深处的恐惧愈发激烈。 他们都怕死。也都想活。 辕邈不敢暴露行踪,只能借助他人之力去探问宫中医师,结果都是摇头。 此疫凶狠,身强力壮之人尚会感染,更别说普通弱小妇孺了。 定都表面上回报消息是正在控制,实际上早已让这村子里的人自生自灭,不给以任何帮助。 辕邈试图打压敲点,可她不过是个刚被救回来的公主,一无权,二无人。朝野一事,不会有人听从。 她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助这些极力求生之人。 坐在烟雾袅袅的药炉旁,辕邈朝坐下翻书的女子微声道:“宓娘。” 宓娘看得仔细,听到呼唤才看见来人,她眼中欣喜:“快坐。” 宓娘是当今信阳候夫人,因着信阳候近些月随辕赢出兵打仗,她才得空外出。 也是偶然得知此地之事,宓娘带着孕体悄然来到此处,用着信阳候的令,带来众多人马前来帮忙。她祖上本就是医学世家,对医术自然也颇有见解。所以她才会义不容辞地赶来。 这也是为何定都中人不敢完全封死此地。 信阳候一日未归,宓娘就可在此多留一日。可辕邈还是担心她的身体,她知道在此之前,宓娘已经生下过好几个孩子,却都因病早夭。 受伤最深的只有宓娘一人。 “我昨日夜里翻看医书,想试试将极苦和极寒药物融合,是否能解了这热病。”宓娘道。 辕邈:“可试出来了?” 宓娘指着最中心那鼎药炉,道:“再等三个时辰,我们就能试试。” 辕邈盯着那鼎药炉:“好。” 趁此空闲,辕邈看向正给人喂药的晏听霁。庄内病人不止要喂药,还要查看身上情况。 这疫病会让人发热起疹,喉口烧痛,体虚无力,最后食不下咽,活活饿死。 先前治好的几人当中,最先有变化的便是身上的热疹消退,那药只对少数人有用,可就算有用,这些病好了的人都会在夜里消失不见。 为了给大家生的希望,只对病人们说他们都好了,只是出去不宜再进来。 带着仅有的一点希望,他们坚持到了现在。 晏听霁速度很快,一个人就能做完三个人一起才能完成的事,辕邈朝他招手:“晏听霁。” 他将药碗扔到面前病人怀里,忙地跑来:“辕邈,我没不听话。“ 辕邈笑道:“我知道。” 宓娘一脸看戏的表情,微微笑着挪动身子到另一旁去,不打扰二人。 晏听霁很想贴着她撒娇,可辕邈眼神制止,他闷着气坐下:“我都做完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辕邈:“还没完。这才第一轮药。” 晏听霁:“真麻烦。” 当宓娘将那连夜研制出来的药炉端出,此时已经离他们上一次吃药过去了三个时辰,现下试试新药方,也不会有太强烈的其它副作用。 新的药方要等明日才能见效,宓娘对几人道:“今日大家辛苦了,就到此,我们看看明日结果如何,若是有用,那便是最好的,也不会辜负各位的期待。” 病人们纷纷拉着嗓子说:“好……” 今日结束得早,辕邈耐不住晏听霁缠磨,只好先行带人离开。 宓娘和柳盛对此有些感慨。 “公主何时养的面首?这般娇凶?” “你懂什么,这看着哪像面首了,两人分明都是有情的。” “……” 回到客栈,内屋竟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不是很明显,忽隐忽现的仿佛风吹就散,周身泛着微弱的红光,令辕邈神情滞然。 晏听霁将人护在身后,眼神狠戾。 “你想死吗?为什么扮作我的模样?” 第258章 第109章 “你这个……骗子………… 模样、姿态, 完全相同的两个人面对面相视。 平静的,惊疑的。 辕邈眼睫轻颤,她欲往前一步, 被晏听霁死死拽住:“辕邈,我才是真的!” 对面之人同样不甘示弱:“我才是真的!” 他似乎行动受限, 只能站在那一处地方, 且他的身形极其不稳定,在空中来回飘摇,似乎下一刻就能消散。 辕邈:“晏听霁……?” 两人异口同声:“是我!” 先不论是真是假,光是两个晏听霁同时出现就有些怪异了。此地并无幻梦, 也无恶妖,按理来说是不会有出现幻觉这样的事情。 可两人就是实实在在地同时出现了。 臂弯处的印记开始隐隐发烫。 辕邈猛地抬眼, 望向对面之人那双满是祈求的眼,心脏遽然抽动。 她强硬收回被牢牢抓住的那只手, 直往前走去。 伸手, 却是一片空。 酸涩之意霎时间溢于眼眶,满腹的愁绪透映在被水意浸湿的黑眸中, 她执着地抬手, 却一次次落空。 “你这个……骗子……” 他垂下眼,神情困苦:“阿邈……我错了。” 想要抱住近在咫尺的她, 可却又那般遥远,他暗藏住眼底浮起的一丝戾意,尝试与不远处有实形的晏听霁强行融合。 似乎总是有一道屏障,将两人隔开不得融合。 今日不知为何,他没能继续跟着辕邈出门,也不能时时刻刻注意她的动向。 天知道他每日夜里看见自己抱着辕邈亲有多嫉恨,他恨不能杀了自己。 在辕邈离开他视线的第一个时辰, 晏听霁发了狂般地撞击着隔绝着他眼前路的无形墙,撞的神魂摇散,灵力外泄,这堵墙也没能有半分松动。 和在西岭的时候不一样了。 晏听霁晕了很多次,醒来后仍是一人孤零零地在这寂静的客栈中,无人发现他,也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在他不知第多少次试图出去,辕邈的脚步声阻止了他的再次行动。他冷静下来,可对上她那双眼时,并未平稳的心脏猝然跳动。 他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因为他看到了那双眼,并不是直直穿过他的,而是实实在在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能看见自己了。 自失去跟随辕邈的那道目光倏尔卷起浓浓的笑意,今日所有的委屈尽数消散,唯有那毫不掩饰的欲,如拍浪般汹涌铺展。 她终于能看见自己了。 而一直陪伴在辕邈身侧的晏听霁在身后看得一清二楚。看着二人如此亲昵,看着辕邈抛下自己去找另一个“他”! 明明他才是晏听霁,为何辕邈要对着一个只是长得和他一样的陌生人如此外露情绪? 他凭什么能得到辕邈的泪?凭什么能得到辕邈的悲伤?又凭什么,越过自己占据辕邈的视线! 晏听霁眸中泛恨,他再次横挡在二人之间,两手抓着辕邈的臂膀,怒声道:“辕邈,我才是晏听霁!这是你给我取的名字!不是他!” 辕邈有些恍惚,望向面前那张脸,让本就混沌的大脑更加茫然:“晏听霁……” 不知怎的,耳边的声音仿佛在打转,不停地回响入她耳,搅得她眩晕不已。 门外陡然响起阵兵甲撞击的慨慨声,为首之人步履缓慢沉稳,似乎很是从容。 屋门被重重推开。 “阿邈。” 这道声音辕邈再熟悉不过,是几月前攻破楚国,带她回家的辕赢。 来不及顾及自己混乱的思绪,她扯着晏听霁往里走:“躲进去!” 回头看,灵魂状态的晏听霁早已躲藏起来。 可被强心塞进去的晏听霁却是不服:“凭什么要我躲!我要出去!谁敢进来,我杀谁。” 辕邈连忙捂住他嘴:“要还想继续跟着我,就躲在这不许说话,什么时候叫你什么时候出来。” 晏听霁被她手中所散香气安抚,他乖顺地点点头:“我听你的。” 辕邈快速走出,迎上凯旋而归的辕赢。 “王兄怎知我在此的?”辕邈略微惊讶,又问:“王兄归来不先回宫,为何先来了这?” 辕赢淡淡扫了一眼这间屋子,道:“阿邈,你若想出去,直接去便是,何必委屈自己住在这等腌臢地。这朝中,谁敢不从你的话,王兄便杀谁。” 辕邈愕然:“王兄……” “阿邈。”辕赢握住她的手,沾带着风雨的血气,紧紧缠绕在她的手上,“王兄用这把剑,破了他们的国。也能用这把剑,杀了朝中对你不敬的老贼。” 被命令不许出来的晏听霁见此一幕,心中怒意蓬发。来了一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诓骗辕邈,现在又多了一个长得和辕邈七分相似的男子握住她的手与她如此亲近! 他不能容忍,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辕邈被人抢走。 可当他要上前制止,身体却不受控制了。 “她、是、我、的。” 属于自己的声音在晏听霁耳边响起,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刻骨。 * 辕邈被辕赢带回了王宫。 离开前,辕邈还在祈祷晏听霁能沉住气不出来,可这样的几率简直小的可怜。 第259章 万幸的是,还真是碰上了这小的可怜的几率。 辕赢一连破了五个国,并让亲信带着密信传回夷国,即刻改国换朝,天下一统。 夷王夷后得知此事皆是惊讶不已,更何况国中重臣。 有的臣子谏言太子赢此举实乃霸道,恐有损国家之利,若是有朝一日,未被除尽的偷生之辈复而归来,届时该当如何? 有的臣子却说太子赢此举甚妙。 试问哪个国不希望天下一统,多个王分散总是会有隐患。如今全天下只有一个王位,人心便不会动荡,反倒和乐安平。 于此,谏言太子赢此举鲁莽的臣子当日夜里便被悄声断首,第二日便有人亲自提首而出,当街示众。 辕赢并未给对方留有余地。 他所到之处,哪怕是尚在襁褓的婴孩,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刺穿他的心脏,抛尸荒野喂兽。 斩草需除根,他的确做到了。 当今的辕朝,实际早已由太子赢掌权。 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动手杀了自己的王叔辕起。外人非但没有斥责,反而全是夸赞。 他将事情做的滴水不漏,像是在心中演练过千万回,挑不出一丝错漏。 直到最后一事结束,辕赢马不停蹄地赶往回朝。 他要第一时间看见辕邈。 根据消息,辕邈近几日都在宫外,辕赢倒也没什么太多的想法,就直奔着那地去了。 客栈里的小厮客人都被吓得腿软,大气不敢出,好在他们只是进来寻人,并非杀人抢地,渐渐的也就少了些怕意。 辕赢专门叫人拉来一辆马车给辕邈坐,他今日不骑马,与她一同坐车回宫。 那把被他随身佩戴的长剑就横放在车内软垫上,辕邈凝着这把长剑,上面的血迹似乎都是今日刚沾的,还未擦净。 二人对立而坐,辕赢伸手抚向她的脸:“又瘦了。” 辕邈微微侧开:“明明胖了。” 辕赢收回手,以为她在耍小脾气,笑道:“再吃胖些好。” 聊了些家长里短,辕赢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和她没有什么太多的话可以说。分隔这些年,兄妹之间的情分是否已然生疏了? 他眉宇间蓦地涌现一股戾气。 没关系的,所有的阻碍他都已经解决了。 他会和她来日方长的。 只要是敢妨碍他的,在他和辕邈之间从中作梗的,他都会拿这把剑刺穿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永远都开不了口。 * 回宫后,辕邈就病倒了。 这病来得凶,似是连日积攒的疲累陡然爆发,又似是沾染上了那村庄里的疫病,高烧不退,惊梦连连。 辕赢几乎是提着所有医师的脑袋到虞宫来的。 他哪里知道,才回到王宫,辕邈就昏倒了。病的突然就毫无防备。 既是得知了辕邈所在何处,他也知道辕邈近些时日都在做什么,和什么人接触。 柳盛已被抓去大牢关押,扣下的罪名是诱骗公主出宫。而信阳侯夫人则被信阳侯禁足在府,不得外出。 村子里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人和满庄的病人。 宓娘所研制出的药还是没有效果。 死的人一日比一日多,疫病也在以不可控制的速度到处传播。现在已经不只是村子里有人染病,定都城内也有人发了病。 辕赢自然注意到了这样的事。 可现下他只关心辕邈如何,其余人的事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每位进殿的医师都是匆忙退出,并劝着辕赢离开。 “太子,公主这恐怕是染上了疫病,极强的传染性,太子速速离开,莫要被传染上了。” 辕赢当即挥着那把剑砍下了他的头颅。 温热的鲜血溅洒在地,看得另外几名医师心惊不已。 “治好公主,这是你们唯一要做的事,其他的多了,下场便是他这样。”辕赢冷然道。 几人磕首:“是……是……” 辕赢是被王后叫走的。如今也只有她开口说话,辕赢才能听进去些。 可王后深知,自己也管控不住这个孩子了。 他们都对辕邈亏欠太多,如今辕赢着急也实属正常。只是这也太过了些。 * 辕邈是被渴醒的。 她梦见了白日被自己藏在客栈里的晏听霁,看见他那双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眼睛,带着坚定不移的信任,她有些愧疚。 醒来时,已是夜深。 她只感觉头昏眼花,体热难耐。 脑子里仍在想着晏听霁。 他还没回来,她要去将人带回来。 艰难起身,双腿却软的厉害,她才下了床,就踉跄地要摔倒。 但被一双覆有凉意的手掌扶住。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辕邈下意识抓紧那人的手,汲取着那点令她舒服的凉意,颤声道:“晏听霁……?” 随之而来的便是她日思夜想的声音。 “是我。” 第110章 “你瘦了。” “是我, 是我。” 熟悉的声音像是身中剧毒之人所得到的解药,如同甘霖般迅速缓解全身各处被灼烧所带来的疼痛。 是意外的、是温暖的。 是辕邈千求万求的。 第260章 尽管这道声音一直陪伴着她。可她知道,一切不过是镜中花, 水中月,也许哪一日, 又或是一刻, 就离她远去了。 当下却是真的。 实实在在的。 臂弯处的烫意完全笼罩住了她的身体,掩盖过那病意带来的不适,给以她最强烈的冲击。 盖在盏中的灯烛蓦地亮起,闪着幽幽光火, 照映在二人昏黑时就已经相视的侧脸上。 明暗交替。 黑润的眼里略有迷茫,她微微睁大了眼, 试图看清面前人的模样。虚弱无力的手缓缓抚上那张被暖光映得柔和的面庞,指尖轻颤。 还未触及, 他就先一步握住她的手, 放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蹭了蹭。 “是我, 阿邈, 是我。” 历经百回,辕邈以为此生便如此度过了, 可今日的惊喜让她再次有了新的希望。 抚面的手往前一伸,径直搂住他的脖子。面前人顺着这道力缓缓前倾,弯下腰来回抱住她。 这些时月的空虚与恨,尽在此刻瓦解冰消,后涌而来的是填满他肉身与魂魄的满足。 她瘦了。 瘦的有些夸张,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断的柳枝。他都不敢用力,生怕断了她的腰。 就连急促的呼吸都变得小心起来。 在他触摸不到人的时候, 他就能看出辕邈的身体日渐瘦削,若是再不喂多些吃食,晏听霁都快怕她被生生饿死。 凡人不吃食物是会死的。 辕邈已经不像是在东濛岛上那样有一身修为灵力,她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微小的风寒、病痛,都能让她受到影响。 “你瘦了。”他说。 怀中人并未作出应答,她很安静,安静到晏听霁都要以为她睡着了。 可空气中悄无声息地弥漫出那极为浅淡的咸涩味道,让他心头一震。 怎么又哭了。 她总是这样,哭起来叫他总是心疼。凡人总说,泪多伤身。他不想让辕邈把自己哭伤了,更不想看见辕邈是因为自己而哭。 恨不能将她的泪都吃了,藏起来。 让她永远都是开心的。 辕邈将泪埋在他身,本想压着哭,可听他这么一开口,泪水如堤坝般顿时倾泄了出来。 她是委屈的。 很多很多的委屈。 她什么都记得,记得自己之前身处何处,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更是记得晏听霁。 所有的事情她全都记得。 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惩罚。是她一直活着的惩罚,让她带着记忆永远痛苦。 在这之前,她活了很多次。那里都没有晏听霁的存在,也没有人记得她之前在东濛岛上生活过。所有的所有,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也只许她一个人记得。 辕邈曾想过一死。死后一了百了,管它什么公主,什么长生…… 可偏偏在宫宴上,意识消失的那一刻,有人亲身抱住了她。 为什么非就是这样。为什么总是在她求死之际给她那少得可怜的希望,让她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晏听霁不会知道,自己曾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多少次生出自尽的念头。 她不会让他知道的。 靠着仅有的这么虚无缥缈的希望,她活了一次又一次。也许是天看不下去,才会让晏听霁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尽管他是最初的模样。 辕邈耐心地教他说话、认字,教他重新认识自己,教他再一次爱上自己。 这一次,全是私心。 她觉得自己开始有些贪得无厌,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独自占有。如此,她心中的不安感日渐强烈,强烈到她有时无法安睡,总是会在夜半惊醒,盯着面前朦胧的轮廓,总是会伸手触摸。 那时的晏听霁以为是她夜里睡觉的习惯,开始会警惕,时间长了,也就不甚在意了。 可形似幽魂的晏听霁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辕邈此刻的不安,知道她为什么而担心,也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全都知道。 被隔绝许久的晏听霁开始后怕起来,他也变得不安,不安到开始自伤。他每次试图强行破开身上的束缚,却被撞的一身伤痕。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发现自己是可以受伤的。尽管不是以人形姿态出现。 于是,每一次的不安,每一次辕邈的伤心,都让他无知无觉地落下一身伤痕。 那种感觉强烈的让他发疯。 现在,晏听霁终于能以实体的形式出现,能触碰到她,能安抚她的不安,更能彻底地拥抱住她。 她曾说过,她喜欢他抱住她。 拥抱是一件很温暖的事情,柔软而又温暖的触碰,会给人最大力量的安慰。 所有的烦心事,不快的事情,她只要一个拥抱,一个只能有她的拥抱,她就会开心。 晏听霁也喜欢拥抱。 “这么委屈啊......”感受着她的泪,晏听霁哑声道:“阿邈,对不起……” 辕邈将头埋得更深,声音闷闷的:“道什么歉?你为什么要道歉。我都记起来了,晏听霁。我全都记起来了。” “我知道。”他缩紧了环住她的手,“我知道。” 第261章 哭声不再压抑。 晏听霁不敢用力抱她,实在是太瘦了,瘦到似乎只剩下骨头。他的力气大,万一断了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好好抱我了?”辕邈却问。 他微声道:“你太瘦了,我怕你断掉。” 辕邈:“……” “不许怕,”辕邈哼道:“抱紧我,我不会断。” 晏听霁:“好吧。” 他放心大胆地加重了手中力道。可在真正完全搂紧后,又带有顾虑地松了力。 还是太瘦了。 辕邈无奈,只好自己紧紧抱住他,问:“你是不是一直在我身边?” 晏听霁说:“是。我很早之前就陪在你身边了,可是你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说话。” “很早之前……”辕邈怔然,“宫宴之后,你一直都在吗?” 晏听霁缓了许久,有些哽咽:“是……” 所以,那些他全都看见了。 他看见了自己的痛苦,看见了她一遍又一遍的绝望,也看见了她被迫的一次又一次。 原以为,这些他都是不知道的。 想着,这样也好。下次再见说不定她就会忘却那些算不得美好的事,也会朝着新的生活产生希望。 可他一直在。他看见了所有。 王求谙,也就是辕邈的亲生哥哥—辕赢,为了让二人回到过去,不惜消耗岛上所有人的性命来换得重来的机会。 他成功了。 两人被一同卷入漩涡当中,穿过一层又一层碎墙,像是被吸入其中。透明的碎裂片上倒映着二人纠缠的身影,千变万化。 回溯到了过去,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辕赢阻止了晏听霁的出现,也阻止了两个人见面的机会。 最初,辕邈是在晏听霁快要出现的前一刻醒来的。她那时算着日子,等着与晏听霁见面的那一刻。 可她日思夜想的时刻像是从未出现过,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她开始变得绝望。 就好像这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场梦,没有人记得那些往事,没有人记得她曾做过什么,更没有人知道晏听霁的存在。 她试图去找那些能够证明晏听霁存在的东西,可是他都不曾出现过,更别说能找到与他有关的东西了。 除了辕赢,再没有人知道这是到底是为什么。 可她怎么会去问。 第一次。 辕邈找不到希望,渐渐失去了生的意愿。 她吃不下东西,睡得也少,随着时间流逝,她变得越来越瘦,也越来越容易生病。 辕赢担忧的日日前来虞宫探望。 望着那张日渐消瘦的面容,辕赢开始疯了一般地杀人。辕邈一日吃不进去东西,进到辕邈宫中的婢女就会换了一波又一波。 父王母后也来看过她,可他们并不能宽慰辕邈那早已死却的心。他们甚至都不清楚,辕邈为何会变成这样。 宫中医师说,辕邈是心气郁结,时间长久,药石无医。可辕邈能为何事心气郁结? 他们不知。 辕赢却再清楚不过。 他不顾父王母后劝阻,日日在虞宫外杀人,杀得眼眸猩红,戾气深重,也无有停歇。 在第二年冬,辕邈气绝。 王宫上下白幡高挂,不过片刻,便被辕赢疯了般地用剑砍断那些白幡。 没有人能阻止他。 所以他进行了第二次回溯。 再次醒来,辕邈回到了将要遇见晏听霁的前一日。上次的萎靡让她疲累不已,总是恹恹的,对任何事都提不起来兴趣。 也没了笑。 她看着辕赢杀了很多人,自己无能为力。试图阻止过,反倒让他手段更加狠戾。 辕邈不是没有想过多吃些东西,好让那些无辜的宫婢逃过一劫。可她吃不下,最先是吃了一口便饱,后来便是难以下咽,最后则是见之便吐。 她强迫着吃下去,吐的便更厉害。 每回看着那些颤抖进殿服侍的宫婢,辕邈就开始眼鼻发酸。她没有力气了,到最后一刻,她恍惚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晏听霁。 他不太高兴。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似乎难过得快要跟她一起死掉。 辕邈当时就在想:那可不行啊,我不允许。 第二次,她见到了晏听霁。 可那是假的。 是辕赢放出来试探她的妖物,是被辕赢驯化过的妖物。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变得高兴起来。 辕邈如他所愿,装作高兴的模样,却引来了辕赢的嫉恨。他亲手杀了那扮作晏听霁的妖物,也亲手杀了她。 他说:“既是为了他活,那他死了,你定也会陪着。不如我来,我们重新再来。” 于是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只要是有不满的地方,辕赢就会回溯重来。 这是不知道第多少次。 可辕邈终于看见了晏听霁,终于找到了晏听霁。 “晏听霁,我不想死了。”她说。 第111章 执念 她不想死了。 不想继续这么稀里糊涂地重来一遍又一遍, 到最后仍是无法摆脱被人选定好的结局。 第262章 辕赢操纵着一切。操纵着她的生活、行动,甚至是她的情绪。他想要的越来越多,可事实却总是不如他的意。 他恨。辕邈同样恨。 恨一切, 恨所有,恨当初。 辕邈有时在想, 事情到底是为何发展到今日地步的?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 每一种可能里都有她的原因。她将所有的过错全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不论是何人,只要是与她扯上干系,辕邈就会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像是亏欠了所有人。 在那些自责的时日里,辕邈渐渐没有了笑容。她只要无事可做, 脑中就会浮现出那些令她痛苦不堪的记忆。 懊悔、自责不断充斥着她的大脑。仿若灼灼热涌的岩浆,烧干了她的躯体、魂魄, 烧得发烫、几近灰飞烟灭。 这些情绪令她一度求死。 在那浓烈且顽固的向死意愿里,她有过微末的挣扎。 昏黑的不见半分光明的未来, 那道熟悉的身影会悄然出现, 在她最为绝望的时候,时不时搅动她的心绪。 辕邈第一次看见那道有形无实的身影时, 灰暗得如死水一般的黑眸倏地泛起光亮, 可很快那点升起的光亮就会随着那道消散的身影一同褪去。 光再次熄灭。 后来次数多了,辕邈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她认为那是幻觉。次数多了, 辕邈偶尔会发笑一声,对着那空荡荡的地方失神,之后又是静坐一整夜。 她会骂:“晏听霁你这个笨蛋,到现在还不来找我。” 说着说着,泪水就会从她眼角滑落。 “我不想活了......晏听霁......” “好痛苦啊......” 可死了还是会重来,永远都会重新回到那一步,重新开始辕赢为她设好的行动轨迹。 稍有不慎, 就会带着痛苦再次睁眼。 辕邈累了。这条命被如此折腾践踏,她心已死,早没了当初的风发之姿,没了傲气,也没了对新事物的向往和期盼。 因为辕赢最开始就认为,辕邈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最初,不记得东濛岛,更不记得之前二人闹过什么矛盾。 所以他会这般肆无忌惮,折腾她一次又一次。 他也很是自信地认为,辕邈所行所动,皆在他掌控之中。可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她消瘦下去的身子,看着她日渐黯淡的眸光,他就已经知道,辕邈什么都记得。 可却在她油尽灯枯时,在她以为不会再有下一次时,辕邈又睁开了眼。 辕邈觉得自己快疯了。 因着第一次,辕赢来试探过她。 她选择了隐瞒。所以又有了之后的无数次。 这一次,她终于遇见了晏听霁。不是特意的安排,不是带有目的地接近,是原该如此,是本该这样。 其实这次就算是没有晏听霁,辕邈也不想继续这样了。 哪怕是神魂消散,她也要中断这场荒谬的回溯。 天若是要她如此,她偏不如此! 辕赢要她如行尸走肉地活着,她偏要与他抗争! 这条命本就是踩着很多人的尸体才有的,就是偷来的命,早该还了。当年的错,一步错,步步错。 她不知道这场回溯是否会对未来产生影响,也不知自己做出的改变是否会让事情有所改变,她只知道辕赢已经没有太多的能力继续回溯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 回溯本就需要消耗大量灵力,辕邈就算当下身为凡人之躯,她也能感受到辕赢身上的灵气日渐衰竭。 她其实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形的。 可辕赢陷得太深了,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一番幻想中出不来了。辕邈劝不了他,更不可能劝得了他。 他已经疯狂到连她都能下得了杀手。 辕赢的执念太深了。 深到辕邈都对此感到惊骇,甚至惊悚。 死在辕赢剑下的那一刻,辕邈觉得解脱,可她又一次睁开了眼,明亮的光线如同针刺般密密涌入她的眼,那一瞬间满足的解脱感顿时瓦解,拂面而来的是无力的绝望。 辕邈沉思了一夜又一夜。 不同的是,辕赢的态度在不断变化。他不似先前那般冷漠,变得愈发温润起来,待人、待她,都宽和许多。 许是因为可以回溯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辕赢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他所做的这一切,辕邈都知道是为什么。 辕赢是想带着她回到过去,回到当初那和谐平乐的时候,二人仍是最要好的兄妹,没有旁人干扰,没有外敌入侵,有且只有两人在王宫中的美好时光。 他所求的,不过是安宁。 辕邈太了解他了。 他要的只是回到过去,他不要高深的修为,不要仙骨,更不要长生。 他只要在王宫和辕邈平安度过一生。 即便他不愿看到辕邈嫁作他人妇,不愿辕邈离开自己。这些他都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改变,然后彻底、完全地占有辕邈一人。 晏听霁的出现打破了他所有的宁静。 辕邈喜欢上了这个来路不明的非人妖鬼,甚至不惜为他在辕赢跟前撒谎。 她为什么而撒谎都可以,唯独为了晏听霁,不行。 辕赢是个男人,他知道晏听霁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也清楚地看出了辕邈对他并非只限主奴之情。 第263章 超越了那道坎,便是合乎情理的男女之情。 本该是抓来哄她高兴的玩意,却成了自己最大的阻碍。 如今,这个阻碍再次出现了,辕赢并不知道。他是派了人监视辕邈一举一动,可他的人都是凡人,晏听霁这样的妖鬼只需略施小计就能瞒天过海。 不会有人发现他的踪迹。 辕邈将从五堰派学来的藏匿术教给了什么都不会的晏听霁。 他学得快,一下便能融会贯通,还能举一反三。 这也是辕邈为何如此大胆。 除了她和鱼伶,没有人知道晏听霁的存在。 这次的疫病,是她经历过数十回的灾难,也是她眼睁睁看着疫病带走她们,自己却无能为力地见证她们的死亡。 所有人都在求生,可她只想求死。 有时候她会跪在神像面前祈祷,她说她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那些身患疫病拼死求生之人的命。 祈祷只是祈祷,神像到底有没有听到,辕邈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挽救不了她们的生命。 于是她来过一遍又一遍。 也看着她们死了一遍又一遍。 让她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个跟在祈婆婆身边的小南。 她说她叫谢只南,是祖母特意为她取的名,是知难不退的谢只南。 小南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那年疫病突发,先是在村边爆发而出,而后蔓延至城中。疾病肆虐,很快带走了大部分百姓的性命。他们的家散的散,塌的塌,身边亲人尽数病死,只留下他们带着对疫病的恐惧无望等死。 辕邈是个闲不住的人,她本想一人偷偷溜出宫,靠着自己缠着宫中医师学来的一点医术,准备出去救人。 不过晏听霁死活黏着要跟她一起出去,若是不肯,他就要在殿里大闹。 辕邈无奈带上他。 谁知道他半夜不睡觉一直偷偷盯着自己,有一点动静他就要巴巴地黏过来,甩也甩不开。拿他没办法,虞宫上下只有一个人能治的了他,那便是辕邈自己。 除此之外,他谁的话也不听。 为了安全起见,辕邈带上了他。 二人来到了疫病源头的村庄,得知那座村子名唤子阿村,里面上下共有数百来人,大半都死于疫病。 最先死的都是些年迈瘦弱的老人,她们年纪大了,最易染病。 村子里的人见状纷纷落泪。 也都在暗暗祈祷这疫病快些消散。 小南就是在人群中祈祷的其中之一。那时辕邈和晏听霁去到村子里时,祈婆婆已经病重。小南很是虔诚地祈盼祈婆婆的病快快好起来,也祝愿其它生病的人都能好起来。 子阿村会像最初她到来时那般,温暖热闹。 事与愿违。 祈婆婆病重的第二日就走了。 留下小南一个人。 小南抹着几滴隐忍的泪,默默收拾着家里的一切。 她曾死过一回,是祈婆婆将她救了回来,给了她一个新家。可现在给她新家的人也走了,只剩下她一人独自活着。 但她并不气馁,她面对着前来照料自己的辕邈说:“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活出一个样子来!阿姊不必为我难过,小南明白,也能通透。祈婆婆和祖母定然不愿见我要死不死的样子活着,她们定然更希望见到我漂漂亮亮地活着。这才不枉我的名字。” 辕邈深受触动,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说:“好。” 可后来,小南也被染上了疫病。 药石无医。 辕邈懊悔自己没有继续跟着宫中医师学习医术,若是好好学了,也许今时便能派上用场,也不必为那些被疫病带走之人而如此感伤。 小南将自己独自隔绝在一道简易的帘帐内,就是为了阻止辕邈的进入。 她怕自己会将疫病传染给辕邈。 得知小南重病的时候,辕邈匆匆赶往子阿村。 那是她和小南见的最后一面。 也许连最后一面都算不上,只是隔着如梦如幻的白色纱帐,看着小南那明显凹陷的身板,眼神迷惘。 小南知道外面来的是辕邈。 她用自己全身最大的力气冲纱帐外喊:“阿姊!不要进来!” 辕邈被晏听霁拦在纱帐外。 小南看着纱帐上止步的影子,欣然一笑。 她虚虚地说:“阿姊,看来我没有那个命担住这个名字。” 辕邈摇头:“不会的,你坚持一下,我找人来救你,你还要出去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替你祖母和祈婆婆看遍天下奇观,你不能放弃!” 小南颓然的眼中蓦地浮现出一点遗憾:“对不起阿姊......我好像做不到了。” 辕邈:“你做得到!你自己叫什么名字忘了吗?!” 小南微微笑道:“阿姊,你虽然不说,但我能看出来,你也在为难事所困扰。阿姊是大富大贵之人,紫气充盈,定然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退缩了。不过小南快死了,看来是真的担不起这个名字,若是阿姊不嫌弃,小南愿意将这个名字送给你......” “愿阿姊以后遇事不要像我一样,说出来却做不到啊......” 辕邈哽咽地点头,喉口似有千斤石垂压,如何也开不了口。 第264章 等她终于喘开气说话时,里头已经没了动静。 辕邈默然地站在原地许久,她想上前为小南收尸,可晏听霁顾及她的身体,自己去了。之后二人回到王宫,辕邈就大病了一场。 那场病吓得晏听霁以为她也是染上了这个得了就会死的病。 见不得人的日子里,晏听霁就会躲在暗处观察,生怕辕邈那微弱的呼吸突地消失。 所幸,后来辕邈病好了。 晏听霁也渐渐放下心来,只是有些后怕。 也是从这以后,辕邈脸上的笑容开始逐渐减少。也是从这个时候,辕邈将谢只南这个名字牢记于心。 她说,她不想死了。 晏听霁垂下的眼睫轻颤,湿红的眼角滑落下痛苦的泪,嗓音微哑:“求你,别想着死了。就当是为了他们......” 或是为了我,好不好? 辕邈紧紧抱住他,重复道:“我说,我不想死了。” 第112章 “别扔下我。” 这一句话犹如定心石般牢牢摁压着晏听霁那颗不安的心。 可就算是如此, 先前种种,仍是让他对此保有一定程度上的警惕。他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这番话,也不可以相信。 辕邈骗过他好多次, 每一次都会扔下他。 被抛弃的晏听霁只能无助地远望着自己幻想出的辕邈背影,讷然失神。 “你这个骗子......”他微声道。 传到辕邈耳边便是一阵细细的风语声, 擦过耳畔便化作烟云, 以致于根本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你说了什么?”辕邈问。 晏听霁长睫微垂,掩盖住眸中暗色,说:“别扔下我。” 辕邈重来了多少回,晏听霁就看着她死了多少回。 每一回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他没想到崔九兆那一剑威力竟能如此巨大, 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束缚如此长久。空有魂灵的晏听霁只能愤恨地在辕邈周边徘徊。他碰不到她,她也看不到自己。 无有尽头的游荡让晏听霁不禁发慌。 他怕自己此后往生都只能如此, 怕自己再也不能让辕邈看见他,更怕辕邈会因心死而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能看得出来, 辕邈这般不知疲惫地劳作, 无分日夜地想办法研究有关疫病的药物,已然是不在意或是珍惜自己的身体了。 她抱着要死就死的心, 不管不顾地往前冲闯着。 要么死, 要么重来。 辕邈也的确是这样的想法。但是她不敢说,说了晏听霁怕是会疯了闹她。 实际上, 晏听霁是平静的。 他本就不该阻拦她。 辕邈若是真的丧失了生的意愿,就算对他有再多的爱,自己也不该成为她的阻碍。 不该用爱来捆绑她,不该以爱的名义令她为难。 爱可以解决一切,但不能用来束缚她。 所以,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晏听霁会陪着她一起死。 这样便也算不得被抛下了。 他在姻缘生上将自己的名字和辕邈的名字死死勾缠, 数万千红线团成死结,所散红光如昼。二人不会止步于三世,他们会永生永世相伴,哪怕有人将他们分开。 晏听霁会找到她的。 就算她只剩下一片魂灵,晏听霁都会找到她。 两颗痛苦许久的心脏互相碰撞着,似乎添了些力,是试探、到汹涌,最后变得平缓。 “好,”她说,“你也不要离开我。” 他说:“我死也不会离开你。” 晏听霁将自己在西岭后的所有遭遇全都告知给了辕邈,虽说大多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可辕邈心里听着并不好受。 她隐隐猜到了,这一切都和辕赢有关。 西岭里的鬼物必然不是凭空而来的,就像当初那般。 如今子阿村里感染疫病的人不似自己先前经历那般单纯的染病,倒更像是遭了邪。好不容易病好的人却在夜里无端消失,现在传信回来,就是那染病未好之人也会在夜里无端消失。 且定都城内突然多出邪物伤人事件,扰得城内百姓惴惴不安,恐怕和子阿村里的人有关系。 辕邈觉得,不能再让辕赢这样继续错下去了。 一切的源头都是出自于她,理应由她来断了这个孽。 辕邈忽然觉得有些晕,她靠在这个令她心安的怀抱里,悄无声息地闭上眼,昏睡了过去。连日连夜的疲惫在此刻得到松懈,堆积如山的倦怠犹如洪水般扑飞而出,席卷至她全身各处,强硬地压住她的身体,令她陡然憔悴。 晏听霁听着面前人匀称的呼吸声,又探到她的病意,小心翼翼地抱着人上了榻。 她瘦得太多,抱在怀中时,像是捧着一截脆弱的柳枝,轻易便能折断。晏听霁不敢有半分松懈,连呼吸都要比平日缓和许多,生怕弄伤了怀中的人。 他没有将人放下,而是拉起被褥轻轻盖在她身上,抱着她坐靠在床柱边上入睡。 晏听霁递出划破的指尖,将那不断冒出的血珠慢慢喂到辕邈唇边。 她病了。 病得很严重。宫中的医师救不了她。 心病才是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最主要原因,并非染了疫病。 为其诊治的医师告诉过辕赢,说她只是过度劳累才病了,但最根本的还是因为积郁成疾。众人都在猜测,凫音公主是因为在楚国数年质子遭受非人虐待,才得了心疾的。 第265章 原该送去楚国的是辕赢,突然换了人,楚国人总是会想尽法子折磨被换来的辕邈,对她百般羞辱。她是女子,更是公主,心气要比寻常人高些。 这是当下最合理的解释。 可辕赢又发了狂,他杀了那说辕邈是因积郁成疾而病倒的医师,用剑挑着他的头颅,警告其余为辕邈看病的医师,称辕邈就只是单纯地得了风寒病,而非什么积郁成疾。 医师们为了活命,只能颤颤巍巍地低头不去看那颗被剑尖挑着的头颅,连声应是。 如今晏听霁重新出现在辕邈面前,虽不能根治,但或许也能稍许缓解她的心病。哪怕是能让她有一点高兴,晏听霁也是满足。 现在他要做的,便是陪在辕邈身侧,陪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他坐着,安静盯着她吃下自己的血,再轻轻凑去同她贴近,试着她身上的温度。 倒是没那么烧了,方才紧皱的眉头也舒展许多。 晏听霁灭了烛,手中力道大胆许多,将人往怀中带近,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声,缓缓闭了眼。 夜深,辕邈陡然睁眼,可又感知到自己被那熟悉的气息层层包裹时,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微微向上抬了抬脑袋,还未完全看清面前人的脸,自己的手就被人握住抬起,感受着那大片的暖意。 “我在呢,”清润的嗓音低低落入她耳,“阿邈,我不会走的。” 辕邈搂住他的脖子,突然觉得有些委屈,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每每夜半惊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所以白日的她总是会很疲惫,没有精神。 如此反复,身子不垮才怪。 白日睡不了,夜里睡不着。唯有晏听霁出现的这段时日,辕邈终于睡得多了些。 少了防备,辕邈精神气也足了。 只是这终究只是表面上的,内里如何,伴在她身侧的晏听霁看得一清二楚。 晏听霁慌乱地拭去她落下的泪,可就像是下不完的雨,怎么擦也擦不掉。他只好也跟着哭,小心翼翼地吻去她的泪,哑声道:“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高兴些。 自打他在西岭消失踪迹后,辕邈脸上的笑容开始逐渐减少,甚至于无。 她似乎不会笑了,也变得安静许多。 往常她最喜欢热闹。 所住所行之处,都需要有不一样的声音出现。譬如鸟叫声、水流声、风声、普通人的交谈声......全都是让她感到无比自在的。 有了这些最为寻常的声音出现,辕邈就会觉得,到处都是生机。 可现在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黑沉沉的一片,似乎是由团团黑雾飘散形成的,时不时撞击着她的眼,她的身体,她的魂魄。 辕邈倏地吻住他。 柔软的,微淡的甜香霎时充斥在二人之间,多了一丝温度,不断游走于凌乱的呼吸声中。 晏听霁加重了这个吻。 他不知自己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久到他快要认为自己再也不能同她这般亲昵,久到他亲眼看着辕邈去亲另一个自己。 嫉妒,他嫉妒得发狂。 后知后觉的气意突地占据了他的思绪,多日的恨在此刻全数爆发,他失了理智,不断掠夺走辕邈唇齿间的甜意,像是头最原始的野兽,横冲直撞着。 蛮横、霸道。 辕邈下意识往后缩躲,被他牢牢摁了回去。 情浓之时,晏听霁触到她腰间系带,再次被她那瘦弱得不堪一击的腰肢惊得回过神来,他怔然一瞬,温热的指尖僵滞在离系带不过几厘的距离。 他无措地眨眨眼。 辕邈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借着力凑到他耳边说:“可以。” 似是怕他仍有所顾虑,辕邈没给他机会犹豫,主动吻住他的唇,缠着他继续下去。晏听霁眸色微暗,没有点烛,他的视线并不是特别清晰。 可其它感官却敏感至极。 听着辕邈微淡的喘息,还有二人相对着的心跳声,晏听霁回了吻。 ...... 辕邈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这是连续不知多少日来,她睡得最深、最沉的一觉。 没有梦,什么都没有,就这样平淡地睡了一晚。 等到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午后。她身上的病痛褪散许多,只是睁眼看到的人不是晏听霁,而是早已前来等候的辕赢。 她先是有些迷惘地眨眨眼,而后感应到臂弯处印记悄然发烫,心中不安顿时消散。 辕赢将人扶坐了起来。 起身后,便看见在那道屏风之后,跪着一排排的人。 “王兄?”辕邈迟疑道:“这是......?” “你说他们?”辕赢神色淡然,凝向她的眼中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可很快,那点戾意像是辕邈的错觉,再未出现过,“你昨日病倒,王兄很是担心,见你昏睡到现在,便问这群只会医术的医师你的情况,他们都说你已经好了许多,你现在感觉如何?” 辕邈诚实道:“多谢王兄挂念,我已经好多了。” 辕赢倏地笑了:“能睡到现在,看来确实是。” 辕邈暗暗松了口气,问:“父王母后他们不曾来过么?” 辕赢:“他们来过了,父王身体不好,我让母后带他先回宫去。这里有我照顾你就可以了,阿邈。” 第266章 随后,辕赢吩咐人端来些清淡的吃食,摆放至桌上后,他遣退了殿内跪着的一齐人。那些人如释重负地起身,连忙往殿外走。 并暗暗庆幸着辕邈醒来了,要是不醒,辕赢怕是能将在这跪着的所有人给斩下头来,直到辕邈醒来为止。 毕竟是一连破了五国的人,做事手段都要比常人狠辣些。 不曾见过大风大浪的医师们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威吓,见了机会就急着往外跑,也默默祈祷着凫音公主早日康复,身体健康。 再也别生出些什么难医的病来。 殿内只剩下他和辕邈二人。 辕赢温声道:“是要坐在这吃,还是去那边吃?” 辕邈思索片刻,道:“王兄带我过去吃罢。” 辕赢:“好。” 身子的确是好了许多,洗漱过后,辕邈看着这些吃食竟再没生出恶心的感觉来,反倒闻着这些香气,勾起了腹中的饿虫。 她端起桌上一碗粥,很快便下了肚。 辕赢微微讶异地瞧着这一幕,心中想着莫非是想通了?又看着她吃下好多,狼吞虎咽的真是饿狠了,没个吃相。 但他不在意这个。 能吃下东西了,说明事情已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那么他心中所想的,也必然能有所改变。 辕赢心情好了许多,暴躁之意也被她用膳时的模样减消许多,他弯弯眼,轻轻擦了擦辕邈唇边沾上的水渍。 “王兄还有政务要处理,你用完膳后,可以去见一个人,就当是认识一个新朋友,也好解解闷,可好?” 辕邈端着碗,问:“什么人?” 辕赢说:“是一个修道的,年龄不同那些老道,与我差不多年纪,听闻他会些求仙之术,与你作伴倒也不会让你发闷了。” 修道的...... 除了他,辕邈想不到还有谁了。 辕赢又说:“等你养好身子了,王兄带你出门游玩,你想去哪都好,王兄都听你的,好不好?” 虽是问句,带着期盼的问句,可实在听到耳里,却是不容人拒绝的。 辕邈愣神片刻,笑着说:“好。” 第113章 回溯 辕赢口中的修道之人便是当初给了二人仙缘的子虚道长——徐彦青。 是他告诉了辕赢, 世上有长生术。 也是因为他,才能让辕邈继续起死回生。 先前回溯多次,辕邈都是在徐彦青还未出现时就已经咽了气, 如今时间往前推移许多,竟是等到了他的出现。 只是辕赢肯让他来, 且同意外男与她接触这一点就让辕邈很是生疑。 辕邈这次回溯的时间点是在被临近接回楚国的那段时日。 从楚国回来后没多久, 辕赢虽远在外疆,可手却伸得长。别说虞宫了,就是虞宫外的十几座宫殿,除非是巡逻到此的士兵, 再无其它陌生男子可出现在此。 不过他倒没有限制辕邈的行动范围。 整座王宫,她想往哪走便往哪走, 并无任何规禁阻碍。 对此,辕邈能察觉出辕赢态度上的变化。 他应是怕之前的事情重蹈覆辙, 放宽了对辕邈的管束。 如此也好, 省的辕邈为了争些自由去惹怒他,再来不知多少次的回溯。辕赢是不厌其烦的, 他甚至都有些麻木了。 不止是他麻木, 辕邈也跟着变得麻木。 开始死在辕赢剑下时,她还能感觉到痛意, 次数多了,竟是连那能刺激到她有反应的疼痛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知从何时开始,辕邈居然不会因为死在自己亲哥哥剑下而感到失望,或是震惊。 许是是习惯了,又或者是对他彻底没了恨,自己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如同濒死的行木般,上演着他拟定好的发展方向行动。 没了恨, 自然也没了爱。 二人是兄妹,骨子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是这世间最为亲密的关系,原本不该走到如此地步的。 可局面已经朝着歪曲的方向发展变化,就算辕邈再想改变,也不可能和辕赢回到当初兄妹和睦的情形了。 一切都变了。 辕邈现在最担心的便是晏听霁。 当初二人合力将她复生,可她还是死了一回。 算下来,她是个死过两回的人。 第一回 ,是因为夷国当时腹背受敌,辕赢为了保下夷国,亲自领兵出征打仗。 那时并不像现在这样,辕赢将人接回后便一连攻破五国,而是仍以夷国这一小国,同其余几个国家并列着。 也就是在辕赢出兵打仗时,藏有逆心的辕起连同邻近的楚国,直接持刀上殿威逼着夷王让位给他。 夷王不从,死在了自己亲弟弟的剑下。 就连夷后他也一并抹了脖子,不留有半分情谊。 辕邈在辕赢出征前就已察觉到宫中暗变,可她不想让辕赢分心,父王身体不好,很多事都是由辕赢代劳的,所以有些事情她自己能扛便扛了。 谁能想到这个变数是来自于自己的亲王叔——辕起。 他不满自己当下的身份地位,不满自己只能做个闲散的小王。而这件事,辕邈和辕赢早就知道了,也对他有所防备。 第267章 可辕邈算不到他竟会在夷国面临亡破之际选择与敌国通叛,上行谋逆。 他在夷国最为危难的时候,趁着辕赢不在而挑起宫变。 而早在这之前,辕邈就将晏听霁给送离了王宫。 她知道晏听霁并不愿意留在这做她的妖奴,也不愿意终日受着老道的金印枷锁束缚,所以辕邈用了些手段将人送出了宫。 送离这个是非之地。 解开了晏听霁身上的金印,辕邈就气势凛然地凶他:“给我滚出去。” 晏听霁不解,只是拽着她的衣袖问:“为什么?” 他不明白。 为什么要赶走他?他是哪里做的不够好? 即便解开金印获得自由是晏听霁最初的目的,可到了现在,他的目的早就变了。 变成了辕邈。 他满脑子都是辕邈,辕邈早就占据了他的生活,更是成为了他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根本离不开辕邈。 可辕邈要赶他走。 说要给他自由,要让他自己出去,别总是黏着她,也别赖上她。 晏听霁哪里管这些,哭红了眼质问她为什么不要自己。 辕邈冷冷看他,对他说:“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你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别来烦我。” 听到“讨厌”二字,晏听霁眼中眸光沉灭,他愤恨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负气离开。 谁能想到就是这次负气,成了见她的最后一面。 等他说服自己辕邈只是暂时讨厌他而已,他将自己的臭脾气都改了,回去辕邈就会重新喜欢上自己时,他兴冲冲地穿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长袍,从随意抢的一处山洞快步离开。可回到王宫,回到充斥着血腥气的虞宫时,他愣住了。 望着殿内那截悬挂在梁柱上的白绫,上面似乎还沾着辕邈身上的气息,十分微淡,近似于无。偏就是不偏不倚地飘入晏听霁的鼻,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条白绫上曾经悬挂过的人是辕邈。 辕邈用它自尽了。 晏听霁用灵力拼凑起这座宫殿里所发生过的回忆,无数碎片化作飞蛾般密密麻麻堆涌在一处,像是钻了火圈,无不灼烧着他的肉身,魂魄。 越看下去,晏听霁的那颗心脏愈发揪痛,似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挤压着那颗本就跳动厉害的心脏,强硬地压着它、逼着它。 他迷惘地跪倒在地上,捧着那条被他取下的白绫黯然神伤。 不过是生气离开了她这么几天,本想回来继续缠着她,哪怕她说任何狠话,晏听霁都不会在意了。可如今连听她说狠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死了。 晏听霁恨得要命。 他疯了似的在殿内找寻着人的尸首,想要带着她离开,带着她去找生路,可遍寻无果。翻遍了整座王宫都不见辕邈的身影,以致于他差点放火烧了这偌大的王宫。 若非查探到是辕赢带走了她,他怕是要掘地三尺都要将人给挖出来带走。 得知辕赢找到了能让她生的法子,晏听霁自然不落其后。一路追寻至鬼境,杀鬼、毁殿、寻魂......没有一样是不做的。 辕赢将徐彦青那得来的仙缘同辕邈一人一半分了,这也是为何辕邈能以死人之躯捱到两人在往生池中强行将魂魄送回她体内。 得了仙缘,魂魄归位,辕邈在死后第七个月醒来。 她惊讶自己还活着,也惊讶守在自己面前的两人出现。 那时辕赢即便得了仙缘,可修习道法,但他也不会比得过晏听霁这样本就修为高深的妖鬼。打不过他,辕赢只能忍让。 也就有了三人同行的场面。 醒来后的辕邈发现自己并不在宫中,而是到了一处偏远僻静的小村子里。 一座很小的屋宅,却也够用。 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徐彦青口中所说的仙气萦绕之岛屿,可助人修行,节节高升的东濛岛。 于此,辕赢即是不满,可看到辕邈确实醒来,心中的气也消下大半。 他只恨自己能力不够,不能护好辕邈。 出征回来得知消息的辕赢回到王宫,望见辕邈那具飘荡在半空中的尸身时,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像是一汪死潭,无动于衷的,漆黑得深不见底。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外人看不见的那颗心脏,陡然被扎的千疮百孔,上下无有一处完好,蔫巴巴地没了活气。 他抱着人一路杀了出去,杀了辕起,杀了所有阻碍他前行的人。 那时混乱,辕赢带着辕邈不知所踪。 国家未定,朝无君主,上下外都在虎视眈眈。 就在大乱之际,辕赢如神人般突然出现,收复分裂国家,立了朝,称了王, 可过不了多久,他就带着辕邈离开了。 很快便有人拼着命前来搏杀这个近在咫尺的王位。 辕朝亡了,改为世朝。 百姓提起,都在感叹这辕朝变更的太过魔幻,像是一场梦。 但到底吃苦的还是百姓。 他们只管自己能够平安顺遂地过此一生,其余的什么战争、内斗、改朝换代,他们通通不在乎。只有生活安定,才是他们普通人最由衷的愿望。 第268章 辕赢舍下了一切。 舍下了唾手可得的王位,舍下了未来至高无上的权力,更舍下了自己多年来辛苦所求,都仅仅只是为了辕邈能够活过来。 只要活过来,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如他所愿,辕邈复生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悬挂在白绫上的情形,之后种种,她一概不知。 用白绫了结性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辕起先是以辕赢对她感情不一般来做要挟,试图拿着她同辕赢谈判。辕邈自是不肯,她被辕起的人摁跪在地上,看着他杀了父王母后,看着他得意又嚣张的笑,怒不可遏。 可她毫无还手之力。 辕起知道,辕赢最在乎的只有辕邈一人。 夷王身体不好,早年落下的病根,夷后终日服侍在他身侧,也对这两个孩子疏于管教,很少亲自带着他们,都是由宫中教习嬷嬷带着的。 辕赢心气高,又早熟,很快看不起那些嬷嬷的教导。 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妹妹被这群无知的老婆妇乱教,便自行代为管教。可以说,辕邈不仅时他从小看到大的,也是他从小教到大的。 二人关系要比亲生父母还要亲上一层。 宫变时,辕邈为了送信给辕赢让他不要中计,她尝试过逃跑。 势单力薄,陪伴在她身侧的鱼伶又被缚妖索给控制住了,很快带着鱼伶逃跑的辕邈就被抓了回去。 等着她的还有楚国太子。 先前在楚国做质子,楚国太子就瞧上了她,也曾在无数个夜晚企图霸占她,但都被辕邈用匕首吓退了。 如今夷国上下都是楚国的人,辕起早知楚国太子有这个心思,将人抓回来送到了他所在的宫殿之中。 辕邈抽出藏在腰腹间的短匕,杀了楚国太子。 自是从小被辕赢教导,会些防身的本领自然也不在话下。 辕起得知后匆匆赶来,看见的只有楚国太子那具冰冷的尸体和站在他身侧浑身染血的辕邈。 那双令他胆颤的黑眸目光深深,似能将他看穿,映照出的满是危险气息。 辕起被这目光怵了一瞬,旋即命人打断了辕邈的手脚。 被打断手脚的辕邈独自瘫倒在虞宫之中。 她知道,此刻自己若是不死,等来的便是无尽的屈辱。 辕起还会以她的性命来威胁辕赢。 所以,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辕邈悬梁自尽了。 她提不动剑了。 往日提剑的手腕遍布着触目惊心的红痕,她现在的力气只能拿起最轻的东西。 是有些窝囊,但没办法。 而第二回,辕邈是因为神魂不稳,加之辕赢所做的让她不能接受的事情令她再次受到重创,从而导致的心魂消散,命线流逝。 可辕赢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辕邈能完整健康的活着。 他早就知道徐彦青给的一般仙缘不够辕邈继续活下去,能撑到今日都是东濛岛上四溢的灵气滋补。 辕邈的身子迟早会垮掉的。 他这么做,全都是为了辕邈。 可辕邈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辕赢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命,而损害岛上所有人的性命。 第114章 “好想你。” 因为仙缘被分作两半, 辕赢深知辕邈就算复生也不能长命。 辕赢本就附有龙气,加之一半仙缘,若能好好修炼, 有朝一日定能修成正果。可辕邈不同,她气数已尽, 强行用仙缘扭转本就逆天而为, 能活过一时已是万幸。 但辕赢就是要让她与天同寿。 深知她会再次离自己而去时,辕赢不知从何处寻来了邪法为辕邈续命。 晏听霁曾阻拦过,可辕赢却劝告他不要阻拦,若是辕邈无法继续活下去, 晏听霁便是杀了她的凶手之一。 晏听霁既想让她活,又不想让她因这种方式活。 他知道的, 辕邈若是知晓自己的性命是由岛上之人的命换来的,她肯定是不愿意的。可晏听霁实在想不了这么多, 他原本就是性情恶劣的妖鬼, 无人管教,暴戾凶残, 凡是经他手之事, 只有他想不想,没有可不可。 晏听霁的想法很简单, 就是让辕邈好好的,活着。 所以他不做参与,却也仍是瞒着辕邈。 天不遂人愿,辕邈很快得知了这个令她痛苦的真相。 也是那时,晏听霁发现自己好像做错了事。 错在不该瞒着她,错在让她再次痛苦。 第二回 ,是本就虚弱的辕邈面对妖物时受重伤, 而后又得知大部分消失的岛上之人都是因为被辕赢拉去炼了魂渡到辕邈身上。她气瘀难化,很快因止不住的魂灵消散而将再次化作飘魂回到鬼境当中。 晏听霁和辕赢再次看着她身陨。 这无疑是再次打击。 晏听霁和辕赢二人合力将辕邈的魂灵收聚于器,就怕她又一次回到鬼境中,到那往生池里转世。 最差的结果便是她转世。 晏听霁并不愿意看着她忘了自己,可也不愿意她醒来会再次因为这样的事而感到痛苦。他左右为难,但到底内心最恶的想法便是将人私藏,想着若是有什么报应,全都冲他一人来就好了。他受的住。 第269章 可每当他想实施自己的恶行,辕邈所表露出来的痛苦就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脑海中,揪着他的心脏,几近碎裂。 后来他便想,忘了这一切也许是件好事。 所以不论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她。 辕邈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好,忘了自己也罢,晏听霁只希望她快乐平安。 至于让她重新喜欢上自己这件事,他会用尽一切手段的。 而辕赢的想法更加直接,他不愿意自己的妹妹变作他人最亲密的亲人,忘了他,忘了在王宫的一切。他偏执的宁愿锁住辕邈的神魂另寻他法,也不愿看着她再世为人。 当时二人便意见不合,辕赢也险些死在晏听霁手下。 辕赢眼中满是恨意,他不甘地朝晏听霁痛声道:“如今有机会能让辕邈如仙人一般活得长久,难道你要看着她生生世世做那普通凡人,看着她生老病死,嫁作他人妇吗!” 晏听霁迟疑:“我能找到她。” 辕赢嗤笑:“若是找到她时,她成了那陌生男子的妻,受尽屈辱时,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气定神闲地阻拦我,不让我留下她吗!?” 二人都是有私心的。 晏听霁的私心就是让辕邈好好的。 而辕赢的私心则是让辕邈永远陪在他身侧。 到底也是有相似之处。 最重要的,是辕赢说辕邈可长生成仙,这是凡人终生所求之事,辕邈也不例外。 当下是最好的机会,也是能让她完整无缺地回到二人身边的万全之法。 所以晏听霁妥协了。 之后他疯了一样地寻法子,寻着无需岛上人的性命也能让辕邈好好活着的法子。 他寻到了。 便是去造一鼎赢魂灯。 徐彦青所留下的书册上有记载,记载着此物可逆转生死,可平复遗憾。 但有一点,虽是神器,可此物邪大于正,使用时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趋势。 晏听霁管不了这么多。 他知道鬼境里的人是有仙职的,他们也定然会知晓赢魂灯这等神器如何锻造。听着那鬼境里的黑老头将赢魂灯锻造之法告诉他,他回到东濛岛上,选了一处灵力充盈之地,毫不犹豫地放了自己半身精血,抽出自己剩下的半截纯骨,在无尽暴烈的痛苦之中锻造出了赢魂灯。 成功的那一霎,晏听霁欣喜若狂。 他既知道了,辕赢自然也会知道。 辕赢假意与他同寻锻造赢魂灯的法子,假意帮衬他,假意与他和平相处。 背地里却想着在赢魂灯出世后,便杀了他。 这样,辕邈身边就只会有他一个人了。 没有讨厌的臭虫,没有烦人的阻碍。 * 得到赢魂灯后,晏听霁拖着虚弱至极的身躯来到辕邈跟前,清白色长袍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的腥红似是将他染了个色,映着那张满是被鲜血溅洒痕迹的如玉面庞。 他双手捧着赢魂灯,满是虔诚地跪在辕邈所躺着的冰棺前,笑道:“看,我找到能让你活过来的方法了。” 清亮的冰蓝色光线映照在辕邈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少女近乎透明的脸庞仿若一只易碎的陶瓷娃娃,安安静静地在棺中沉睡,不受人打扰。 赢魂灯在靠近辕邈的那一瞬间,内藏有的红光骤然迸发,漫天耀色充斥在整座棺室中,带动着室外的冷风,狂躁地吹打进内。 躺在冰棺中的人丝毫不受影响,只是那低垂的眼睫轻轻打着颤,似是活了过来,隐有向上趋势。 晏听霁惊喜地瞪大了双眼凑近去瞧,可等了许久,却也只是等到这红光暗灭,棺室内再次恢复到原先的平静当中。 他以为只要拿着这个东西来到辕邈跟前,她就能活过来。 可是没有。 之后辕赢来了,他说:“将赢魂灯给我,我来找法子救她。单靠这个是不能行的,你受了重伤,现下需要静养,之后的事交给我就好。” 晏听霁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可有一点,他十分确信辕赢拿到赢魂灯后会有办法将辕邈救活。 他不舍离开棺室。 离开前,他放了一缕魂伴至辕邈身侧,剖骨放血的事都干了,区区抽出一缕魂,不过是添些痛意罢了。 若是辕邈醒来知道,说不定还能借此在她面前撒个娇,卖个委屈,再讨个关心。 偏就是这缕魂,留作给辕邈的印记,让他在八百年后找到了辕邈。 正是在赢魂灯锻造成功后没多久,辕邈还未被救活,辕赢便伙同岛上专修阵术的微生氏人一起绞杀晏听霁。他用着晏听霁为妖邪,且在岛上四处作乱的传言,推动着微生氏人动手。可他们都低估了晏听霁本身,也不曾想到那时的晏听霁就算剖骨放血,也可单手对抗岛上所有人。 虽未将其彻底绞杀,可封印在了岐域那等诡地,就算当下不死,被困在阵法中百年千年,熬也能将他给活生生熬死。 晏听霁含恨被囚于岐域八百年。 日日夜夜,无尽的沉黑虚空笼罩着他,让他带着残缺的肉身独自被囚岐域八百年。带着二人相处时的片段,回忆一遍又一遍,不停在脑海中描摹辕邈的容色,勾勒着她的身形,想着她一次又一次。 第270章 他知道辕邈肯定能复生的。 所以凭着这个,支撑着他百年来不见天日的无尽折磨。 总有一日他会出去,找到辕邈,将她带走,将她藏起来,将她完全占有。 * 辕邈确实活了过来。 为了确保这件事不被人知晓,辕赢秘杀了当年所有参与此事之人,且在此之后对外宣称跟随他同去的人皆是被那穷凶极恶的妖鬼所杀,自己带着一身重伤才能勉强逃脱。 于此,那些惨死于辕赢手下的亡魂尽数被困锁在岐域内,在那个早就被辕赢炼化成诡地的地方。 他换了一个新的名字,也算是重头再来。 但他不满足于重头再来了。 对于回溯这个想法,早在辕邈第二次身死之后,他便动了这个念头。 王求谙,求的便是能回到过去的平安。 为了辕邈能再次复生,辕赢又花了几百年的时间炼化魂灵,借助赢魂灯的力量,拼凑出一副新的身体,能让辕邈的魂魄汇聚到这副新的躯壳中。 只是时间过于长久,单靠辕赢一人之力,根本不能锁住辕邈的魂魄。 又因为总有杀不尽的后虫黏上来,企图分一杯赢魂灯的羹。 柳盛便是其一。 柳盛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辕邈的一缕魂,抢走藏了起来,也不知他是如何来到的东濛岛。但他早已死了,成了四处飘荡的鬼魂,抓着这缕残魂只是为了能让自己的执念得到消解。 辕赢并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只知道自己留不住辕邈的魂魄了,只能看着它一点一点慢慢消散。 他其实是害怕的。 怕自己不能将辕邈带回来,怕辕邈会因此永远离开自己。 好在他将人成功带回来了。 虽然缺魂少魄,起码人在他身边了不是? 辕赢知道他缺的那一魄是什么。 是爱魄。 辕邈没了爱人的能力,这一点是辕赢在带着她在洧王宫时悄然发现的。将她从西岭捡回去后,她就没有爱人的能力。 她不懂什么是爱。 不会爱他,也不会爱别人,更不懂得怎么爱自己。 无妨,如此也好。 谁也配不上她倾心的爱。 辕赢认为,自己其实也是配不上的。 可晏听霁的出现又一次打乱了辕赢准备好的生活。 他恨。 恨自己当初能力不够,不能杀了这个碍事的妖鬼!恨自己当初多余,将它寻来送给辕邈做玩物! 辕赢早就没有退路了。 从他拿到仙缘为辕邈续命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没有回头路。 * 辕赢走后,辕邈在殿内唤了两声晏听霁。 她在殿内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他的身影。若非臂弯处的印记时刻提醒着她晏听霁就在自己身边,她怕是要疯。 经历诸多,她不想疯也得疯了。 按着辕赢的安排,待她用膳过后,便有人引着徐彦青来到虞宫。 鱼伶来报,辕邈隔着屏纱望向恭敬站在殿内的身影,只是数量似乎有些不对劲,她迟疑地看着屏纱上重叠倒映出的三人影子,有些怔然。 记得上辈子徐彦青是单独来的王宫,怎么这次多了三个人? 仔细瞧,其中一人似乎极不情愿,在屏纱上的影子不安分地乱动,但终归是只能站在原地,哪也去不了。 鱼伶绕过屏纱,进殿问:“公主,可是要叫他们进来?” 辕邈压下心中烦躁,说:“不必,我过去。” 鱼伶:“是。” 出去后,为首的徐彦青揖礼道:“公主。” 辕邈微微偏了偏头,看着面前这越发熟悉的身形,叫他:“抬头。” 徐彦青愣愣地直起身子,看向她。 辕邈摆正了脑袋,暗暗笑了一声。 现在想想,也是知晓辕赢为何如此安心让徐彦青同自己见面了。 因着时间过去太久,后知后觉的辕邈这才发现,徐彦青和于昭长得一模一样。 辕赢知道自己喜欢好颜色的东西,也笃定自己不会喜欢上徐彦青,才如此放心大胆地引人前来。 他这样认为也确实没错。 自己最初的确是个很肤浅的人。 徐彦青虽谈不上有多俊朗,但也算有少年气在身的,好过辕邈见过的很多自信男子。 见到那不安分的影子有了实形后,辕邈很是淡然地扫了他一眼,随后目光转向徐彦青另一侧的人身上。 才将视线对去,便撞见那双清润的琥珀色眼。 辕邈吃惊地眨眨眼。 晏听霁怎么跑到徐彦青身边去了? 他朝自己弯弯眼,从上到下都在告诉自己放宽心。她也的确放松不少,随后叫鱼伶搬来藻席令三人一同坐下说话。 辕邈也不同他拐弯抹角,直接道:“道长身后跟着的两人是?” 徐彦青笑了一声,道:“这是一只魔,他非说自己叫阿丑,我只好也这么叫他。这是一只妖鬼,他的名字好听,叫晏听霁。都是为了生计投奔我来的。” 辕邈:“......?” 看得出来,晏听霁很是自愿地跟随在徐彦青身边。反观另一只魔,不论是脸上的表情还是身上的动作,没有一点是不在抗议的。 第271章 “你放屁!”阿丑骂道:“明明就是你把我抓过来的!我自己好好的,你非要抓我,说什么外面世道艰险,怕我给抓去炼药!” 这点辕邈倒是赞同。 她挑眉:“徐道长说得也不无道理。” 阿丑骂道:“你懂个屁!老子自由自在的,现在被抓来给他当小奴!” 晏听霁给了他一拳,又堵住了他的嘴,淡色瞳眸中浮现出些许戾气,是以警告他别乱说话。 阿丑不甘落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徐彦青解释道:“抱歉,阿丑是在下最先收录的,脾气臭了些,但好在本性善良,不会做害人之事。晏听霁就不同了,他是我才收录来的,说是看我长得很像他的朋友,非要跟着我求道。在下念他身上并无杀戮,便也收下他。” 真是牵强的理由。 不过如此一来,晏听霁便有了容身之所。 上辈子的徐彦青也是如此,心性纯善,看万物都是抱有善念的。 他曾对辕邈说过自己最大的心愿便是天下太平,也曾劝过辕赢一切往前看。 徐彦青是修道之人,自然也会算出那时辕赢心中所困扰之事。 点到为止,是他对辕赢善意的提醒。 可辕赢要是真的听了,便也不会有现在的事了。 辕邈长指摩挲着手中茶盏稍稍失神,徐彦青观摩许久,才悠悠开口:“公主当下心忧,在下虽不能为其解忧,但也能说些一二。是讲道法自然,万物自然,一切遵循自然,公主或可少些烦忧。” 辕邈微怔:“道长知我当下困扰?” 徐彦青:“不知。” 辕邈:“......” 徐彦青补充道:“公主的忧都摆在脸上了,很难看出来吗?” 辕邈:“......” 看来是没什么能说的,他也未必能解了当下死局。 辕邈心不在焉地同他说了些其他话,在最后准备叫鱼伶送人离开时,他倏地站起来朝辕邈揖礼,似是有话想单独同辕邈说。 晏听霁犹豫地看了两眼徐彦青,还是对上辕邈那肯定的目光才拎着阿丑出去。 殿内只剩下徐彦青和辕邈二人。 “你要说什么?”辕邈问。 徐彦青挺身肃正,眼中的温和之意稍稍减淡,多了几分少见的认真。 “公主并非此地之人。” 辕邈有些警惕,“道长糊涂了吧?” 徐彦青说:“在下本就是修道之人,这个自然是算出来的,虽学艺不精,但胜在能过活。言尽于此,在下先前观望西地子阿村有黑雾弥漫,恐生大乱,便也不在宫内久留,告辞。” 辕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哑然。 难不成徐彦青看出来现在是回溯回来的时候? 可他并未明说。 子阿村。 她要去一趟。 在她思索之际,身后忽地被一通阴影笼罩,才回过身去便落入那温暖怀抱中。 “好想你。”熟悉的暖香扑鼻而来:“好想你。” 辕邈不禁笑说:“才分开一会儿而已诶。” 晏听霁垂首吻去:“那也要想,你不想我吗?” “你觉得呢?”辕邈环抱住他的腰,轻声道:“晏听霁。” 晏听霁将头抵在她颈窝处,轻嗅着辕邈身上的香气,沉默了好一会儿。 “对不起。”他说。 辕邈微叹一声,她抬指戳了戳晏听霁的脸,“不许撒娇。” 晏听霁唇角微弯,他将人抱紧了些,说:“我没有。” “嗯......”辕邈收回手,认真道:“下次不许不告而别。” 晏听霁曾说过自己离不开她。 可她并没有告诉过晏听霁,其实自己也早就离不开他了。 第115章 “笨蛋晏听霁。”…… 也许是从最初将晏听霁藏在殿内的时候, 是晏听霁带着自己在王宫落下初雪溜出宫的时候,又或许是晏听霁缠着自己说他非常喜欢辕邈的时候...... 从这些烙印在辕邈脑海深处的记忆可以看出,她逐渐爱上了晏听霁。 辕邈其实并不太会表露自己的心迹。她是被辕赢带到大的, 辕赢本就是个不甚会表达的人,所以有时候辕邈为了让他高兴, 总是会特意表露自己的想法给他, 让他知道他其实也是有人在意的。 但都是有意为之的,像普通人那样表达稀松平常的爱意,辕邈其实是做不到的。 相比于晏听霁,他总是大大方方地诉说自己的爱意, 总是那样不管不顾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别扭。 辕邈从出生起就是被辕赢带着, 无外人接手,由一个不懂得爱为何物的人带她, 这也导致了她并不太懂得什么是爱。 她只能学着别人的模样。 父王母后几乎没有管过二人。 辕赢先是被嬷嬷带大, 之后看着辕邈又要被嬷嬷带去,辕赢亲自接管了管教妹妹的这个职责。 辕赢很宠她, 宠到凡是辕邈所喜欢之物他都会寻来给她的程度。 两人的确是这世间最为亲密的关系了。 只是直到现在, 辕邈都有些迷惘。 她像是一叶漂浮于海面上的孤舟,无人撑浆, 无有方向,不知年月的随风行荡着,晃着窄小的船只在海面上孤寂游行。 第272章 可晏听霁像是海,他是将自己层层包裹住的水浪,敲出最为汹涌的浪花声,无时无刻不在轻推着她前行,伴她一路。 这样倒也不算寂寥。 辕邈靠在这个令她安心至极的怀抱中, 低声道:“笨蛋晏听霁。” “好吧。”晏听霁失笑一声,“我是笨蛋。” 辕邈没忍住笑了,掐了掐他的脸,换了身装扮便拉着人往宫外走。 晏听霁问:“不夜里走吗?” 辕邈摇头:“我就是要白日走,他发现就发现吧,大不了重来。” 现下的辕邈已然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了。 不过晏听霁心中暗道:“我不会让你再次忍受那样的痛苦的。” 她既无所谓了,晏听霁更是没所谓。 不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会在她身后,替她扫除一切障碍。 就算是辕赢,是她的亲生哥哥,他也不会忍让了。 只要是辕赢敢再次出手伤她,晏听霁定要废了他四肢,叫他受万火穿心,痛苦而死。 * 子阿村里荒凉一片。 没了柳盛和宓娘带人前来救扶村中染病者,疫病扩散的愈发快速了,城中已有感染者,被府衙派出来的侍者一应拖到城外几十里的子阿村一并弃了。 遍地横尸,蝇虫飞绕。 哪怕是经历多次,见到此等情景心头仍是一震。 晏听霁为她做了护身屏障,这些疫病都沾不到她身上,辕邈便也舍了那无甚大用的面纱,只拉着人快步走向祈婆婆和小南所住之地。 那间挂满了白布的矮屋门前多了一点亮色。 是红色。 分散不均的红意缀满了下垂着的凄凉萧条的白布。随着微风轻晃,倒也点出几分鲜活色。像是挂满了铃铛的丝布,为这冷清的门前添些喜庆。 村子里还未被疫病荼毒时,草泥之地,遍地是这样的红。 随处可见的,带着微末的香气,自由自在地开遍整座山林。他们说这是子阿村特有的花,叫红香。红香开四季,四季有红香。 这也是神奇,竟会有花能长四季不败。 村民说这红香会败,只不过都是在无人之时悄然落败,萎缩到泥地间,再换下一轮红香破土而出,代替先前残败的红香重新出现在众人视线。 要问是何得知的,他们都说是上一辈流传下来这么说的。 红香坚韧,也给了子阿村特有的底气。 当初辕邈注意到那片连绵不断的红色花海时,小南为她采撷了一篮子送她。红香这物也奇,采摘下后,竟能连保三月不枯。 辕邈将红香带回去时,先是给晏听霁编了一个花冠,然后晒成干花给秋千做了装饰。 可疫病来临,往常热闹的村庄里只剩下这片寂寥的红。偶有几片凋零的花瓣未埋入土,稀稀落落地飘飞到几具横尸身上。 现下也是这样的情形。 进度变快了。 辕邈曾记得这场疫病历经了半年有余,最后仍是未找到解救方法,被辕赢的人一把火烧断了,解决了这场灾难。 虽是粗暴,但的确有效制止了。 如今子阿村里的人不到两个月就已经死的差不多了,还传播到了城内,若非是回溯时期所经之事遭到了改变,那便是人为了。 加上那些可疑的鬼物伤人事件,人为的可能性要更大些。 辕邈冷静片刻,踏入了这道屋门。 里面的牌位多了两个。 一个是祈婆婆的,另一个是小南的。 上面的字迹颇显幼稚,可工工整整的又瞧得出刻字之人对其的用心程度。 两只牌位紧紧挨在一处,摆放在供桌最前面的位置上,牌位上分别黏着两朵红香,想来是小南做的,她染病是必然的,从前是,现在也不会有所改变。 她早早将自己的牌位刻画起来,为的便是怕死后无人照料自己的身后事。 人死了,不过一副躯壳,扔在哪都是一样的。 辕邈垂下的手指微蜷,她进了屋内,看见了小南面色苍白,安安静静地捧着怀里一堆未烧完的纸钱,闭着眼坐靠在烧纸钱的火盆旁。 像是睡着了。 火盆早已失了温度,只剩下夏日里的燥热,时不时吹来一阵热风卷得盆内灰烬四处乱飞。 晏听霁其实是想要拦着她上前的,可辕邈的动作太过干脆,竖起全身的凛意叫他不得不止步在原地看着她。 辕邈将人抱起来,面容上并未显露出过多的情绪。 她带着人埋到了祈婆婆落葬之地,二人同葬,也不枉做了半世祖孙。 临走前,她折了一朵红香,只是这朵红香之后便再未在她身上瞧见过。 * 回了王宫,已是深夜。 辕邈情绪不高,进到虞宫后也没怎么开口说过话,梳洗过后很快睡下了。 晏听霁见她如此,为其施下安神咒后便搂着她一同睡下。 未几,沉如深潭的黑眸倏地睁开,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她悄悄亲了一口尚在熟睡中的晏听霁,轻声道:“不知道我们的鬼契没有解开吗?” “还是这么单纯,难怪当初会被骗。笨蛋。” 她缓缓起身,披了件外衫便推门而出。 银杏下,立着两道身影,一人稳重,一人好动。 第273章 辕邈并未提灯,借着眼前仅有的光线慢步朝前,“道长。” 徐彦青微微躬身:“公主。怎么不带上他来?” 辕邈道:“他灵力不稳,我想让他多休息一下。” 阿丑双手抱胸,脸上难得笑道:“看来大家半夜都不喜欢睡觉嘛,大晚上要说什么?” 辕邈扫了他一眼,而后道:“为什么要带着他?” 阿丑气道:“你什么意思!” 徐彦青笑着扯住蠢蠢欲动的阿丑,说:“二位都是一样的,包括公主殿中那位,还有太子,何不一起说开了呢?” 他早就知道晏听霁是辕邈身边的人,也知道他来自己身边的目的是什么。徐彦青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念他没有恶念,便随他的愿,让他留在自己身边谋个小童的位置。 辕邈迟疑:“他也是?” 阿丑突然不闹了,他警惕地盯着徐彦青,看向他的那双眼里竟生出了几分惧意。 清早和徐彦青谈话时,辕邈就发现了不对。 她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徐彦青,二人又是一番谈话。 徐彦青告诉自己,其实并没有回溯这样的术法,当下不过都是一场梦罢了,这场梦,定然是借助在某件器物所开展的,至于是何物,徐彦青就不知了。 可辕邈知道。 若真是如徐彦青所言,现在辕邈、晏听霁和辕赢三人都处在赢魂灯的关内。 在西岭时,赢魂灯破,恰巧辕赢到来成就了这最后一处关。 现在的一切,全都是因为辕赢的执念所呈现出来的幻境。所以,只要在此幻境里杀了辕赢,此关可破。 辕赢的执念太深,辕邈解不开了。 放在最初,柳盛的关也是一样,他其实并非是执念得到消解才破了关,而是因为他一命换一命,魂飞魄散了,便也没了执念才破的关。 辕赢是活人,他非鬼物,可执念要比鬼物还要深,还要恨。 徐彦青能知道这些,属实是因为他附有仙缘,能看破天机。当下也是能为辕邈指点迷津的人,他的出现便是为了破这死局。 否则辕赢一直在此关内不停“回溯”,既伤自己,也伤别人。 还有一点,若是徐彦青再不出现,辕邈怕是要拉着辕赢同归于尽了。 见徐彦青略微腼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录,指着上面写的回溯不好意思道:“这都是我写着玩的,也是没想到你们那时候会拿去当真。” 辕邈:“......?” 这是第三十六次回溯,也是在这一次,辕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灵力有所恢复,几乎与在岛上所修习得到的修为无异。但她瞒了所有人,包括晏听霁。 其实她是想选个合适的时间告诉他的,但好像没有。 在关内,辕赢只有“回溯”的能力,其余什么也掌控不了。他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活在自己精心编造的美梦里,几近痴梦。 辕邈要斩断这个美梦。 她要出去,她要自由。不能永远被困在此处,任人宰割。 她突然笑了一声。 阿丑被这声突然的笑意惊得打了个寒颤,奇得很,自己好歹是个魔,竟会被一个小小的凡人女子吓到。 辕邈侧身吹了个哨子,藏在暗处的鱼伶便骤然出击,将一直监视虞宫的暗卫尽数绞杀。 黑夜中,衣袍的猎猎呼声同血肉破裂的嘶鸣声交织一处,听得辕邈甚是欢喜,待到风停,声止,她朝微微失神的徐彦青和阿丑说:“可以了,道长,当初谢谢你救了我,我也信了你所说的因果报应。毕竟都在我身上应验了。” 徐彦青回过神来,道:“如此,在下便将事情说清楚了。” “破了生关之人的执念,你们都可以出去,过去之事已然过去,就算是更改一件小事,对未来也会造成极大的变动。” 接着,他对着阿丑道:“阿丑,我知你是魔,本性顽劣不是你的错,不要听那些邪道的话,你好好修道,未来也可登仙一说。仙人性善,不会在意成仙之人身份如何的,但在此之前,经历种种磨难都是必要的,你能悟了,便是最好。” 辕邈今夜等他来,便是为了借他的一丝仙缘破关。 毕竟赢魂灯已毁,辕赢炼化了太多魂灵,力量非辕邈一人可比,就算是加上晏听霁,也不能破开此关。 唯有借这一丝仙缘,方可破局。 这是徐彦青自愿说出的方法,若不然,辕邈不知会用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与辕赢抗争。 阿丑讷然地看着徐彦青,别扭地转过身去。 他想着,若是当初有人愿意这样帮助自己,是否也不会被那群自称正道之人封困住?是否不会因这层身份而人人喊打? 徐彦青说,他只是没有人好好教。 徐彦青说,他不坏的。 他想起了微生银。自己帮助辕赢无非是为了让他救自己出来罢了,能回溯什么的全都是哄他说的话,谁想到还真有回溯。 可现在徐彦青又说这回溯是他写着玩的。 也是将辕赢耍了一通。 不过这次若是出去,阿丑想去找微生银。 没来由的,在这里的这段时日,他总是会想起自己附身到那只鸟妖身上在五堰派里到处乱跑的情景,也想起自己爬上墙头遇见微生银的时候。 第274章 那几日,他似乎格外开心。 这次被辕赢强拉入关内,似是再次回到了当初,那个人人喊打的时候,只不过这回的他碰上了徐彦青。 阿丑突然觉得前三十多回都好没意思。 他不动声色地转回头,说:“我听你的。” 徐彦青手中多了一把刀,他平静地背过身去,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旋即毫不犹豫地刺入,拧转,取出藏于心脏旁的仙盘。 当初就是这个东西救了辕邈。 只是辕邈不知,她死后一切都是辕赢操办的。 而今看到徐彦青手中掏出的仙盘时,大惊失色:“你......” 徐彦青捧着仙盘,虚弱道:“这里不过是幻境,能以幻境中的我救你们出去,为何不做呢?这是我的劫,我算到过此生有两劫,一劫应当是过了,这是第二劫。仙盘你且拿去,用着我这身仙缘,破了此地,去救那些被黑雾侵扰不得安宁的幽魂吧。” 辕邈很快接下,“好......” 徐彦青问:“你之后还会带上他么?公主行事极端,我看他对你很特别,若非我先行劝阻,怕是又成了另外的事了。” 辕邈掌心收紧,笑道:“道长放心,我会带着他的。我要是再不带上他,他怕是能抱着我的尸体再来闹上千百回。” 徐彦青被逗笑:“好......好......” 微风拂过,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消散在虞宫中,化作寸寸光点散入昏黑天幕。 仙盘迅即融入到辕邈体内。 额间金印若隐若现,盈斥于她体内的灵力陡然爆发,在黑寂的宫殿之中短暂地闪烁起来,辕邈怕招来外人,连忙敛下光色,对着失神的阿丑道:“你自行找个地方等着,之后的事我来做。” 说罢,她为染血的手心施下洁净术,转身进了殿。 殿内,便看见晏听霁不知何时醒了来,正满脸幽怨地坐在榻上盯着她。 “阿邈,你为何要扔下我?” 第116章 “你疼疼我.....…… 极浓的血腥气。 心虚的人登时变了脸色。 环顾一圈, 发现周围并无异样,唯有晏听霁所在的床榻上乱成一团,像是遭了贼匪洗劫, 要多乱有多乱。 感知到这股血气是由晏听霁身上所散的,辕邈心中微紧。 她弯弯眼, 快步跑回到榻上抱住他, 说:“我没有呀,只是看你睡得熟,不忍心叫你起来罢了。” 晏听霁仍是生气,低垂着眼轻靠在辕邈怀里, 不过手中紧攥着的被褥在她来时便缓缓松开,剩下那一团皱得发烂的被绸渐渐隐没在夜色当中。 辕邈小心翼翼地找寻着晏听霁身上的伤, 可上下都扫过了,没有任何伤口, 那血气也渐渐消散了, 似是被刻意隐藏起来。 若她现在是普通人,自然是被瞒过去的。 但是她现在恢复灵力了。 辕邈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笑问道:“我的寝殿是遭了贼吗?” 勾住的手指微微蜷动, 温冷之意交替着,悄无声息地淡生出少许缱绻。 “手怎么这么冷?”辕邈握住他的手, 又探上他的脉象,“你刚才做了什么?” 怀中人微动起身,不知不觉间就已压过她一头,他的身躯完全挡住身后的月光,是以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下。 视线更加昏暗。 晏听霁反握住她的手,覆在自己面颊上,垂眼静静地凝着面前仰头看向自己的少女。 指腹忽地沾上些许湿意, 辕邈忽地凑近,仔细瞧着:“你哭啦?” 尚未瞧清,谁知下一秒他便倾身吻了上来,带着几分裹着爱意的恨,反复碾咬着她的唇瓣。辕邈脱不开身,只好双手牢牢攀在他肩,承着他浓烈的爱与恨。 他吻得凶,藏匿许久的恶劣与鄙性在此刻尽数展露,像是阻挡不住的山火,顺风势暴烈游走,灼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将她拆吃入腹。 辕邈有些受不住,试图往后退却又被他一手摁住,不得动弹。 她只能靠着下意识耸动倍受刺激的身体,以此来缓解此刻的汹涌。 咸涩的气息在二人唇舌间蔓延开来,辕邈惊得忘了躲,只此一瞬,她整个人都被晏听霁包围起来,像是兽物围猎的姿势,将她禁锢在身下死死占有。 “晏听霁......”辕邈仍是跪坐着的姿势,双手搂住晏听霁的脖子,身子被他的身形笼罩完全,“你为什么要自伤?” 晏听霁啮咬着她的唇,一路向下,轻轻咬开她的衣带,说:“我没有。” 辕邈被激得浑身颤栗,她抽出一只手阻拦住他的动作,不想又被他反制,原先的坐姿自然而然的便躺倒了下。 晏听霁缓缓倾身,感受着身下人的细微动作,恶笑着将唇瓣贴在她耳旁,“阿邈,每次你都会颤,尤其是......”他更近一分,“这样。” 每回生气,晏听霁就会如此。 辕邈也是没想到,鬼契是把他给定住了,但不能让他一直睡着。 才出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人就醒了。 这脾气不发还好,一发起来没完没了。 他也惯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安。 辕邈这次顺着他来,在他侧脸上啄了一口,道:“怎样?” 轮到他错愕了,但他很快吻住她的唇,轻声道:“这样也没用。” 第275章 “我也没想着有用,”辕邈哼道,“你这个弄乱我床铺的小贼!” 耳边倏地落下一声笑,再就是陷入那无尽的欢愉当中。 ...... 冷静过后,晏听霁乖顺地抱着辕邈,轻吻去她眼角的泪,低声说:“我错了。” 辕邈将脸上的泪擦在他衣裳上,也惊察到自己脸上滚烫的热意,觉得有些丢脸。她这是生理性的泪水,根本不是自己哭出来的,只是自己每次都这样,觉得实在是丢脸,太丢脸了。 晏听霁以为她生气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动作,见她迟迟不抬头,正欲接着道歉,随即她坐直身子,神情严肃。 “你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生气就要自伤了吗?” 晏听霁仍想摇头说不,可辕邈严正表面自己若是不说实话便再也不同他讲话后,他全都招了。 他说:“我之前看着你痛苦,自己也痛得快要死了,我拼命挣扎想要出去见你,可就是......就是没有办法,反而落下一身伤。也就是那次开始,你痛,我便跟着你一起痛。你不在时,我只能自己寻找痛苦来压制我心口处的疼痛。” “因为这里,”晏听霁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纤长的睫羽轻颤,突生几分坚定的悲意:“要比我皮肉受的痛还要痛上百倍。” 辕邈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 晏听霁却捧住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将明的天色渐渐清晰了他那双莹润的琥珀色眼,里面不止是难过,还有掺杂在全是爱意里的一点微妙的恨。 “阿邈,我疼......”他说,“你疼疼我......” 晏听霁继而亲吻她的脸,从她额间开始,细密柔软的温意不断在她面上流连,充斥着缱绻暧昧。 “别再扔下我一个人......”他说,“求你。” 他说。他说。 他说了很多向自己表达爱意的话,无不是在外露自己的不安,焦躁。 辕邈抓住他的手,回了一个吻。 “我不会的,晏听霁。”她说。 如此,晏听霁总算是安下心来。 其实方才听她说出这话时,他还是不信的,可透过那双眼,那双不掺有半分假意的黑眸,他忽而安心许多。 是信任,完完全全的信任。 信任她不会再次丢下自己,信任她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晏听霁敛眸道:“好。” * 辕邈将自己灵力恢复这件事告知了晏听霁,也借此强行检查了他的身体,好在都是外伤,内里并无大碍。 她警告晏听霁,若是再做出自伤之事,日后便是去哪也不会带着他。 晏听霁最怕这个,自是乖乖听话,不敢乱来。 而今,辕邈做出了决定。 她要去杀了辕赢。 这件事,只能她来亲自动手。 二人之间的爱早已变了质,他杀了自己那么多回,辕邈也该还手了。 这是第三十六次。 其实没有晏听霁的出现,辕邈也会寻机会同辕赢搏杀一回。一次失败,便下一次,总会分出个结果来的。 先前一直沉浸在悲伤当中,也是麻木了,可在这第三十六次,她想明白了。 自己不该继续如此。 窝囊。 窝囊死了。 一身灵力加之徐彦青的仙缘,这赢魂灯留下的最后一关,她势必破除。 再之,她召回了越翎。 越翎是有灵识的剑,不论剑主身处何地,只需一声召唤它便会跨越而来。奈何辕邈先前灵力缺失,就算是会咒术也不能将其召回。 现下倒也齐全,在她第一时间发现灵力恢复后,辕邈就试着召唤越翎,没想到一召,剑就猝然出现在她手中。 越翎是晏听霁给她锻造的冷剑。 是在她第二回还未身陨前就有了的剑。那时辕赢立了门派,招收岛上之人进派修道,身为其中之一的创立者,辕邈又有了仙法,自然要选一合适的道供自己修习,以供下行。 辕邈选了剑道。 在凡间时,她便是那持剑骑马的好手,就是上了战场她也不会打怵。 辕赢从不会管束她学这些。 也正是因为学了这些,她才能在楚国为质两年都安然无恙。 辕邈那时没有剑,辕赢寻了人给她打造,可总是比不上在辕赢曾在王宫命人为她打造的那把剑。所以她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剑。 那把剑断了,断在辕邈身死那日。 辕赢没日没夜地寻剑,就是想找出能比得上当初送她的那把。 可晏听霁先行一步送了剑给她。 那是晏听霁抽出了自己半截纯骨亲自打造的,上面沾着他的骨血,沾着他的魂息,是这天下绝无仅有的好剑。 辕邈见了自是很喜欢。 可问他是哪来的,他死活不肯说。 辕邈察觉到了他身上的血气,且神魂也虚浮不稳,放下剑便闷着气不理他,直到他肯说为止。 若非她拿着日后不理自己这个理由做威胁,晏听霁是不可能说的。 之前不过小小受伤,辕邈便心疼的要命,虽说她是为了自己心疼,晏听霁觉得这种感觉甚妙,可见她皱眉,见她难过,自己这点来之不易的欢喜又被冲散。 他不想看见辕邈难过。 第276章 可她是不是太聪敏了些?每回自己做什么事,她总能发现。 无法,晏听霁只好说出这剑的由来。 辕邈又气又怕,拉着人就要往医修那走,可晏听霁却说没关系,不过是半截纯骨,很快它便会自行恢复的。 这点倒是不假。 晏听霁体质着实特殊,不论是伤到何处,总会自愈,只是分时间长短罢了。 可辕邈还是生气,气他为自己生生抽出半截纯骨,这放在凡人身上,都是要了命的。晏听霁就借着这个赖着她,抱着她,黏着她,让她照顾自己好久。 久到痊愈了,他也喊着疼。 自此以后,晏听霁犯了错就会拿这个出来挡,辕邈也总是心软,着急地带他去找医修医治。 晏听霁就喜欢看她为自己着急。 这样的话,他就会觉得,辕邈其实很在意自己,很喜欢自己。 而当初在王宫说的讨厌自己,不喜欢自己都是假的了。 他不敢问那话是真是假,就怕得到的答案并非自己心中所想。 可之后,辕邈再次身陨,越翎无主,晏听霁就将其封印在了漠酆。越翎属火,无人压制,便只能强行封印在漠酆那样的极寒之地。 好在它的主回来了。 晏听霁在越翎上做了些改动。防止再次出现辕邈神智受惑,拿剑自刎的情形。禁生娘那时为了夺取赢魂灯,设下多道迷魂阵迷惑辕邈。她本就缺魂少魄,按理来说缺魂少魄之人是极难受此蛊惑的,可禁生娘设下的阵偏就是针对她不稳的魂魄,这才导致她失去理智。 若非他及时赶到,晏听霁怕是又要疯。 所以,趁辕邈不备之时,他往剑身里渡入了自己的精血,是由心头处的精血融合而成,也是因此设下了不可伤主的命令,他才放心将越翎给她。 越翎是由自己的精血和纯骨结合打造而成的剑,伤不了她,也伤不了他。 辕邈并不知晓。 晏听霁觉得,她不需要知道。 反正他一直在她身后,永远不会离去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 日出东升,金黄色的光芒从窗柩透入,携着一缕炽热的早风,逐渐爬入内殿之中。 辕邈站在窗边,举着剑尖抵开半开的窗。微红色的灵力瞬时包裹住被剑尖撑开的窗,支着力使其不落。 她收回剑。 晏听霁站在她身后,安静地凝着她的背影。 目光缱绻温柔。 第一缕晨光映照在辕邈面上时,她先是眯了眯眼,抬手遮了遮那刺目的光,随即放下手,唇角微扬,露出一副坦然自得的笑来。 “世路皆难,偏叫我走上最难的一道。可有人送过我一个名字,她告诉我说,往后的路要知难不退。” 难了这么多次,这次就让她顺心些吧。 第117章 扔不扔的,她都不能再…… 辕邈叫来鱼伶为自己换了身轻便的衣装。 仍是火红的颜色, 像是夏日里的烈焰,招摇十分。 这也是从楚国回来后,辕赢送给她的第一件新衣裳。可辕邈却只是叫鱼伶收起来放好, 之后再未见她有要穿的意思。 今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辕邈让晏听霁就藏在暗处跟着她, 看她亲手了结这场孽。 因着未解的鬼契在身, 晏听霁不得不听她的,乖乖匿了气息。 而鱼伶,辕邈知道她是只听自己的令的。可在东濛岛上她还是以谢只南的身份出现时,鱼伶左右为难。一个记忆全无的主子, 她不知道该如何。 辕赢定是有意威胁过她的。 不过如今的鱼伶一直跟随在自己身侧,辕邈对她还是留有一定信任的。 信任她不会背叛自己, 信任她只会听自己的命令。 不然也不会让她昨夜躲在暗处杀掉那些辕赢派来监视自己的暗卫了。 鱼伶其实是困惑的。 可困惑很快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她自己的见解。 她认为, 辕邈这般做, 定是有她自己的道理。身为她的下属,不该对她的决断持有怀疑, 应该全力支持, 哪怕这件事她不能理解。 鱼伶这条命就是辕邈救的,若不是她, 自己恐怕早死了。 六国间好行斗妖,专门会有收妖人这一职业去捉妖,与那道士无异,但又有些差别。他们不论好坏,只要是妖物,被他们发现,便难以逃脱。 他们会将抓来的妖物通通放到生了锈的笼子里, 那笼子小得很,寻常妖物不受重视,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就会挤在那泛着锈意的铁笼中挨饿受冻。 鱼伶便是其中一只不受重视的小鱼妖。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从水中刚化成人形,就被那收妖人给抓了去。什么都不懂的鱼伶最初还以为那些人是来帮自己化形的,可当那缚妖索和皮肉绽开所带来的痛苦传到身上时,她才惊觉自己这是被凡人给抓去了。 可为时已晚,她就是再想逃跑,也挣脱不开那施加了金印的缚妖索。 被打了一身伤无力逃脱的鱼伶虚弱地靠在铁笼一旁,每日都在想着怎么逃出去,也在想着怎么杀了那群收妖人。 就在她被送上斗妖场时,面对它的是一头强壮的熊妖,就靠她的身板,怕是挨上它一掌半条命就没了。 第277章 但她没有退路了。 要么死,要么活。 斗妖场上,最怕的就是她这种不要命的。也算是嵌制住了那头熊妖好半刻,不过后面鱼伶渐渐力不从心,隐有衰败之势。千钧一发之际,斗妖场被人掀翻了。 那人便是辕邈。 少女穿着一身骄矜的红,笑容恣意,傲着眼俯瞰斗妖场的乱势。 多出来的人应当便是她的人了。 那是九岁的辕邈,身旁还跟着高出她两个头的辕赢,但人站在那高架上,气势也一点儿不输给他。 原该继续攻击她的熊妖突地被一柄长剑刺穿,重重倒在一旁。 辕邈绕过它的尸体,走到鱼伶跟前,弯着眼朝她伸手:“小鱼妖,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啊。” 就这一刻,鱼伶心中的念想发生了改变。妖这样的身份,到哪都是会被追杀,何不找一能护住自己的人跟随呢? 先前化形的同伴上了岸只有两条路,一是死,而是活。 活着便是好好的活。 有能力自然可特立独行,可她现在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没有。 能抓住眼前机会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鱼伶借此赖上了辕邈,做了她的婢侍,成了她身边最信任的人。 开始,她的确是抱有目的的,可后来同这王宫公主相处,鱼伶觉得自己的心有些坏了,不该继续带着目的接近她。 于是某日夜里,她准备悄声离开。 但辕邈像是早就看破她内心想法,提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鱼伶惊讶。 辕邈打着哈欠,对她说:“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很难看出来吗?换做是我,我也会紧紧抱住这条大腿,搏个出路。你现在离开,我只问你一个,你是因为想离开了,还是因为怕我发现才要离开的?” 鱼伶犹豫:“我是想......” 还未说完,辕邈点点头,转身朝寝殿方向走,但又被她叫住。 “公主!其实,其实我不想走的......我喜欢待在这,公主对我也很好,我现在有能力,可以保护公主的安危的......” 辕邈挑眉,回首朝她说:“那还杵在那作甚?我要睡了,闹这么晚,明日又起不来了。” 鱼伶裹着收拾好的行囊,道:“好!” * 辕赢不在王宫中。 听闻他今日带着一队人马去往子阿村了。村中疫病严重,眼看着就要殃及定都城,他自然也会像最初那般用一把火烧了这疫病源头。 辕邈本来是不想带上鱼伶的。 毕竟此事同她毫无关系,去了或许还会因此遭到牵连。 这本就是辕赢自己的关,除却知情的四人,其余都是在此关内的幻象。辕邈觉得既是如此,也不该拉着她去走这最后一遭。 可鱼伶执意跟来。 往常辕邈说不带她出门,她只会安静等在虞宫门前候着人回来。 这次不一样。 不知怎的,她心里陡然萌生出一句话来。 若是此次不与辕邈通往,日后怕是不复相见。 旋即竟是以死相逼。 她隐约察觉到辕邈此处出宫,可能会不回来了。 这个想法一出,她又觉得像是笑话。王宫是辕邈的家,怎会不回,有了这样的念头,鱼伶都暗暗责骂自己的蠢。 所以在出宫之际,辕邈说会带上她。 鱼伶又纳闷,纳闷这两日不曾见到过晏听霁的身影。想来是和今日之事有关,早早将他给打发了。毕竟辕邈先前心中有事,就会将身边人都给打发走。 这也更加印证了鱼伶内心的想法。 但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就在她跟在辕邈身后准备出宫时,眼前视线骤然黑下,一股极强的灵力压在她身上,令她无法动弹。 最后一眼,便是看着辕邈缓缓转过身来,满脸歉意地看着她倒下。 “公主......” 辕邈收回视线,对晏听霁道:“你将她带回殿内,我先走,你能跟上我的。” 晏听霁提着人就隐身离开,不过片刻功夫,再次出现在辕邈跟前。 “不需要等,我很快的。” 辕邈愣了愣,失笑道:“你是把她扔进去了吗?” 晏听霁摇头:“是放。” 对于他口中的放和扔,辕邈也不去细细辩驳,她只是笑着,随即抱住他,又觉不够,在他唇瓣轻轻啄了一口,道:“我不会扔下你的,放心吧。” 这回轮到晏听霁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瞧了。 扔不扔的,她都不能再离开自己了。 * 还未进到子阿村,村前便有重兵把守。 那是辕赢带来的人。 他们都是这两年跟着辕赢打仗的,对于这个远在楚国身做质子的公主自是不识,面对她的靠近,持着长剑的两名兵将剑重重钉在地上,威吓着面前女子。 听着“铮——”一声,地上尘土飞扬,掀起一地的腥气。 他们应当都是这般吓唬普通人的。 可这子阿村早就是百姓皆知的灾地,躲也来不及,哪里敢独自前来闯呢? 第278章 很快二人便反应过来这女子并非路过此地,而是要进到子阿村。 “这里是子阿村,你一个姑娘家就不要进去了,免得染上疫病,难医。”左边那名兵冷声劝道。 右边那名兵便看起来没那么好说话些,凶巴巴的,“快走!” 辕邈无动于衷,甚至对他如此气势的凶喊都不曾露出惧意。 看着面前原本宽敞无比的村口现下都被栅栏圈围,只剩下被人把守的这道小口能过,有些无奈。 两人相视一眼后,只好举起长剑,喝道:“还不走!” 辕邈举起手中令牌,道:“叫辕赢出来,或者让我进去。” 两人大惊失色,先是怒,怒她竟敢直呼太子名讳,又是讶,讶她怎知太子在此,而后是恐,看着这令牌上的凫音二字才知面前为何人。 手中握着的剑兀地颤抖起来,他们跪下叩拜,道:“此地危险,公主还是在此稍后!” 辕赢得知辕邈从王宫赶来子阿村寻他时,神色微有讶异。彼时他正看着手下人将那些尸体搬到一处去,待到所有尸体堆集,便一把火烧了此地。 谁想到辕邈竟来了。 他快步往外相迎,抬眼望向村口前那道极为耀眼的红色身影,有些怔然。 那是他将人从楚国带回去后,送的她第一套衣裳。 她最喜红色,穿上也甚是好看耀目,配得很。 “阿邈?” 辕赢走到她跟前,目光流连于她身穿的这件衣裳,眉梢处的冷意不禁缓和几分,染上些许少见的柔情。 辕邈张开手,在原地转了个圈,问他:“如何?” 辕赢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自是好看的,好看极了。” “但你来此,定然不是为了只给我看这身衣裳吧?”他又道。 辕邈并不否认,“自然,我是为了这里的村民来的。我也算是救过他们,如今他们都死了,我也要看着他们有个归处。” 言外之意,她已经知道辕赢要做什么了。 辕赢既然能在客栈找到她,自然也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她身处何处,做了什么。 所以他才会来解决此地的隐患。 毕竟这处隐患已然威胁到了城中之人,若是不及时制止,怕是要损失更加惨重。 “我知拦不住你,”辕赢微叹,拿出同他面上覆有的白纱来,替她掩住口鼻,“进去后,乖乖听我的话,好么?” 辕邈沉默片刻,点头:“好。” 第118章 “我带你…… 子阿村不算宽广之地, 村头到村尾加起来不过几十口人,只是屋子分散,往中心处走也要绕上好几个弯路才能到。 辕赢命人将那些尸体全数搬到村中心临时搭建而起的木台上。 随着他的带领下, 辕邈看见了少部分熟悉面孔,更多的都是些她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许是因为最先染病的都是子阿村里的人, 因着医治无果, 早就死了。后面这些陌生面孔,有的身穿布衣,有的身穿丝绸,皆是一眼就能辨别出身份的打扮。 大部分的陌生面孔, 一半是城内的百姓,另一半应是城内的富贵子弟。 辕赢侧眼看向她, 问:“少看些,当心夜里做噩梦。” 辕邈笑了一声, 说:“王兄在, 我有什么好怕的?” 辕赢没有应话,只是沉默地盯着她好半晌, 最后缓缓移开视线, 看着这些尸体,挥了挥手。 “裘彼, 给这些人盖上一层白布,日盛时焚化。” 裘彼抱拳应是,随即招来几人去寻白布。 离日盛之时还需一个时辰,辕赢看了看天,随即拉着人进了搭建好的临时营帐,二人同坐着,有一阵沉默。 终是辕赢开了口, “饿不饿?” 辕邈寂了片刻,懊恼道:“今日起得早,什么都没吃就赶来这寻你了。” “嗯?”辕赢似乎笑了笑,“傻不傻。” 说完,他便叫来人端送好些吃食摆在辕邈桌前,等营帐内又只剩下二人,他微有放松之意,也端起碗来用长著夹菜。 “说起来,王兄也是饿了,阿邈于我一同进食吧。” 辕邈敛下眸,轻“嗯”一声便动了筷。 才吃没几口,辕赢忽而问道:“先前送你的那只瓷瓶是不喜欢么?” 辕邈摇头:“并不是。” 辕赢:“那为何送给那修器师了?” “噢,”辕邈像是突然记起来了,道:“瓶子被不懂事的宫婢打碎了,送去他那修。谁知道这瓶子里的东西不愿意回来了,说什么喜欢人家,就要赖在他那,不然修好了她自己再碎一遍。” “与其看着她一直碎在虞宫里,还不如送走了省的烦我。” 若不是在东濛岛上那一遭,辕邈还真是不知这器灵去了一趟寿修那就芳心暗许了。 当初人将东西送回来,两头似乎都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问这小器灵,她也只是温温吞吞的不肯说。辕邈又去找人问了那寿修,他也是一死板的脑子,才没问几句话就憋红了脸,差点给他憋死。 辕赢寻来这瓷瓶就是看中瓶中生了器灵,送到辕邈宫中,一是觉得独一无二,送给她便是最好的,二来是怕她一人在宫中待着烦闷,送给她解闷的。 第279章 听到这个理由,辕赢不禁失笑,他移过视线凝向吃得正欢的辕邈,眉目间积攒的阴郁之气逐渐消散许多。 也是很久没有看到她这般吃得好了。 “那王兄下次给你送个听话的,好不好?” 辕邈吃得仔细,就是连那肉食她都小口慢食,等吃下最后一口,她点点头,“王兄送来便是。” 饱腹一餐,辕邈身上的疲累褪减不少,她刚准备起身外出,便听得营帐外簌簌落下的砸水声。 帐外沉稳有力的步伐迅即响起,接连而来的是男人豪迈的喊叫声。 “进帐!进帐!” 辕赢瞥了眼欲有动作的辕邈,见她停顿,微微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 裘彼披着一身雨水进了营帐。 “太子,外头突下大雨,来不及收了,我叫弟兄们先进帐躲雨,待天晴后,再给那些尸首浇上热油烧了。” 辕赢点头,裘彼便抱拳出了帐子。 在他离开那一霎,辕邈透过帐子看向外面的雨势,来的确实猛烈。想来是多日闷热堆积,水汽猛然爆发了,如此降下雨水,倒也是在这炎炎夏日中多了一丝凉爽。 雨声重重敲打在营帐顶部,像是有无数碎石从山林中破风而出,砸落在搭建好了的帐子顶上,听得人心中不安。 温热的指腹倏地擦在辕邈的唇角,她不动声色地停顿一瞬,随后垂眼看向辕赢那只仔细擦拭自己唇角上食渍的手。 “饱了么?” 辕邈说:“饱了。” 她仍是低垂着眼,掩盖着眸中浓浓翻滚的情绪。 看来这尸体一时半会是烧不了了。 辕赢微叹一声,收回手,“你最厌下雨天,今日这么早来寻我,还碰见了雨,可有后悔?” “不悔。”辕邈诚实道:“王兄和子阿村里的人都在这,我还是要来一趟的。” 随之而来的是男子爽朗的大笑声。 辕赢笑得突然,像是不能自已,笑得眼角都泛出一丝泪光才堪堪停下。 他敛了几分笑意,手臂一伸便抱住辕邈,嗓音温沉:“有你这句话,王兄死而无憾了。” 辕邈跟着笑了一声。 到了夜里,雨已停歇,只是那些未来得及转移的尸体身上都湿透了,现下去叫人送来热油,也需等上半个时辰,只能继续等候。 辕赢叫来裘彼在这堆尸体周围圈出一道围火来,这样也能顺势为这群尸体烤干些水分。 火光很快充斥在整座村子里。 辕赢拉着辕邈走到一旁观望,似是极其怕她染上疫病,给她带上面纱后还要仔细检查几番,看是否佩戴好了。 她也来来回回告诉过他自己已经戴好了,但他就是执拗地检查,看过了几十遍,最后还是辕邈说要扯下来,他才罢止。 盯着被火光包围的尸首,辕邈的心始终沉落着,似有一颗庞然大物不断往下坠,坠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察觉到她的异样,辕赢目光落下,“若是累了就进帐子去罢。” 辕邈正摇头,旁处便响起行兵的急促的呐喊声。 “有鬼!不对,是那些尸体!尸体伤人了!” 刀剑挥砍声骤然在黑沉的夜色中传响,循声望去,大部分行兵皆举起手中长剑去对付那些突然出现的尸体。 复活了? 辕邈想起村中消失的那些人,不顾辕赢劝阻便上前查看。 果真。果然! 这里的每一张面孔全都是辕邈所熟悉的,不论是被医治好了的,还是染病而死的,全都在这了。 她甚至还看到了小南。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此刻竟也像是那不怕疼的怪物般龇牙咧嘴地冲着行兵们发出攻击。 辕邈站定身形,看着眼前混乱场面,不由得打乱呼吸。 一只手陡然拽住她:“阿邈!跟我回去!” 辕邈重重甩开那只手,旋即耳边落下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哼声,她抬眸望去,见辕赢右手垂着一把剑,却因失力被甩砸在他身后立着的高木上。 她心中微微一惊。 自己的力气应该不能够让他这般,看来他自身的力量早已因为重来的三十多次而慢慢削弱了。 “阿邈?”辕赢的乌眸中兀地浮现出一丝迷惘,“这里危险。” 然而在她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自行兵中响起。 “阿邈!” 是晏听霁。 可他为何会突然出现? 她迟疑地回过身去,望见晏听霁正杀了一批又一批涌上来的尸体,朝她的方向前行。 辕赢抵在树干上的脊背猝然直立,他快步挡在辕邈面前,道:“阿邈,他是谁?” 按如今情况来看,辕赢不可能不知道面前之人是谁,可他这样开口,也定是笃定了辕邈并未恢复记忆。 辕邈看着面前敌对的二人,面上情绪不显。 就在此刻,一具双目猩红的尸体张着嘴便从辕邈右侧方向袭来,晏听霁和辕赢二人反应极快,趁其还未扑来,便一个接一个挡在辕邈身前,生生接下这具尸体的暴戾攻击。 辕邈眼神渐冷。 这是村头陈家的儿子陈参,他是最早染病的那一批人,辕邈亲自看着他下葬入土。不想今夜却已这种方式再次见到他。 陈参伤了两人,可也很快被二人反击回去。 第280章 辕赢握剑的那只手蓦地松开。 他倒在地上,看向辕邈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期盼。 “阿邈......” 同在一侧的晏听霁喊道:“阿邈......我受伤了......” 二人齐齐喊道:“你选谁?” 辕邈唇角微弯,朝着辕赢所在的方向走去,将手伸向他。 “你是我的王兄,自然是选你的。他是谁我都不认识,为什么要选他?” 辕赢抬起的手轻微颤抖着,火光倒映着的黑眸里似多了几分不可思议的欣喜,他笑了,笑得无比纯然。 “小伤而已,”他笑着起身,抱住了辕邈,“阿邈如此忧心,王兄真是开心。” 话落,撕裂般的疼痛骤然落在他跳动汹涌的心脏处。 像是有万千银针穿扎,又像是那熟悉的手掌穿过他的胸口,直接撕扯着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 浓重的血腥气霎时蔓延在二人鼻息间。 辕赢眼睫轻颤,与她一般无二的纯黑色瞳眸中却不带有半分疑色。 他顺着惯力往后踉跄两步,坐倒在他旁侧的晏听霁瞬间化作烟雾消失不见,空气似乎在此刻凝固了,可耳边仍有行兵同尸体搏杀的声音传来。 藏了许久的越翎在辕邈拉进辕赢后,化作一股凌厉剑气以虚化实穿刺入他的心口,不带有半分犹豫、心软。 她是坚决的,没有任何情谊的。 辕赢低低笑了起来。 “阿邈......” 辕邈冷眼看着他,看着越翎半道剑身尽数没入他的胸腔,淤滞多日的气却也没有预想中的化散,反倒更加积堵。 到了现在,辕赢竟还是要用幻境来试探她。 “你都想起来了?”辕赢的声音虚弱下许多,“你其实一直都有记忆吧......” 辕邈抬手,掌心内快速凝聚起暗红色灵光,不过片刻,没入辕赢胸口处的长剑倏地向后退去,伴随着血肉被剑锋倒刺刮剌的声音,即刻回到辕邈手中。 辕赢捂着心口,失力倒下。 裘彼的声音在此刻轰然爆发。 “太子!太子!公主......公主杀了太子!” 听到这话,辕邈觉得讽刺。 她扯了扯唇,甩了甩剑刃上沾染的血迹,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先前被杀的三十四回。 那时可不是在喊这个啊。 那时在喊的是—— 太子杀了公主。太子杀了公主! 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直隐匿在暗处的晏听霁解决了无故发疯的死尸,也解决了看到此幕惊恐万分的行兵们。 辕邈收了剑,停在辕赢面前半蹲下身。 “辕赢。” 辕赢也不捂着那鲜血不断的伤口了,他笑着想要抚上辕邈的脸,可近在咫尺的距离在他眼中却遥远至极。 “阿邈,”他眼中只剩下祈求,“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辕邈如他所愿,抱住了他。 但她说出的话便不像当下那般温情了。 “你做了太多错事,杀人、炼尸......当然,其中一半都是因为我,我会受到惩罚的,”辕邈自嘲地笑笑,“我猜到你想做什么了。你时间不多了,徐彦青的仙缘全都给了我,你没有机会重新开始了。所以你想用这种方法让我永远记住你,辕赢,不会的。我会忘了你,我会重新开始一段生活,将你忘得彻底,永远都不会记得你。届时,你是亡魂也好,鬼物也罢,你只能看着我将你从我的生活中完全分离。” 辕赢却仍是笑。 “阿邈,你的惩罚王兄都会替你受着的。对不起,王兄错了,真的错了......” 辕邈眸光黯淡。 她松开手,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天幕渐渐崩塌,极强的白光透过一丝丝裂缝中穿插而出,如破竹之势层层打落在地,照亮众人所在处。 辕赢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藏盖住眼中的最后一点不甘,沉沉闭眼。 是什么时候,他对自己的妹妹多了一分不一样的感情呢? 又是什么时候,他为了这个妹妹,开始疯狂到一切都不择手段,恨不能将所有人都杀尽,身边只留下他一人才好。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或许从他为了让辕邈能活,亲手杀了徐彦青抢夺仙缘时,他就已经疯了。 手中长剑刺穿徐彦青心口时,辕赢以为他会愤怒,这样他就会嘲笑他的蠢,嘲笑他自己身上有仙缘这样让凡人虎视眈眈的事情都能随口说出。 可他却只是笑,笑着亲自掏出自己心脏旁的仙盘,告诉他:“其实不需要太子动手,在下也会甘愿送出这份仙盘。这是我的命,亦是我的劫。” 辕赢神色复杂地接下他手中的仙盘。 可仙盘只有一个。 若是让辕邈吃下,自己成了凡人,日后岂不是永远都不复相见了? 所以他生吃下了一半仙盘,再将另一半仙盘渡入辕邈口中。 吃下这半仙盘,辕赢几欲作呕,他神情迷茫地看着一旁早已没了声息的辕邈,硬生生忍了下去。 徐彦青果然没有骗他。 仙盘入体后,辕赢感觉到有一股强大浑厚的力量不断在体内充斥。 第281章 他靠着这一半仙盘,成了半副仙骨。 但辕邈仅有一半,不够。 又靠着徐彦青的手册,他带着辕邈来到了鬼境。 他背着辕邈一步一步找到了鬼境,鱼伶这样忠心的妖,拼死挡在二人面前斩尽一切阻碍,也省了辕赢为了清扫障碍而耽误寻找辕邈魂魄的时间。 就这样,他带着辕邈活了过来。 可是不行。 辕邈死而复生本就逆天而行,能复生,却不能长命。 辕赢只好再次寻找其它办法。 他找来了一个最快捷且最有用的法子。 便是靠着他人魂灵的力量加注到辕邈身上,这样便能让她一直好好活着。 此等邪法终究还是被辕邈发现。 她不愿伤害岛上之人性命,也终日对那些死去之人心怀愧疚,最后郁郁而亡。 辕赢将自己关了许久。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所以,他哄骗着一心对辕邈的晏听霁,叫他寻来赢魂灯,叫他为辕邈重塑魂身。 他这种妖鬼,只在老道手中过活,不知外世人心,自是比不过辕赢这样身经百战的一国太子。 所以将东西骗到手,将他封印在岐域,辕赢认为这件事就会这样过去了。 可辕赢还是没想到,有了第一回 ,便会有第二回、第三回...... 他还是需要靠着收集岛上之人的魂灵来唤醒辕邈的魂身,不然她便会永远沉睡,不然他就会看着辕邈的魂魄四处分散,无可奈何。 算是一步错,步步错。 可若要问至今他是否有悔。 他仍是坚定认为自己并无做错任何事。 看着回溯时郁郁而终的辕邈,看着死在自己剑下的辕邈,他心如刀绞。 第一次杀了她时,辕赢似乎有些魔怔,等他完全反应过来后,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原以为只会有那一次,可之后次次,皆是如此。 辕赢觉得自己肯定已经疯了。 视线中的最后一点红,逐渐消散。 他伸出一只手,触着那到逐渐隐没在白光中的红意,笑道:“我不后悔。” 再来一次,我不后悔。 * 关破,魂散。 凝聚在那些尸首上的黑雾也随着辕赢的执念一应消散。 不会再有任何人因此受到伤害。 辕邈再次睁开眼,已然身处最初举办宫宴的大殿中。 她身上穿着辕赢为她置办的那身宫装,头上戴着辕赢为她精心挑选的发饰。她面无表情地扯下身上这套繁复的衣裳,又扯下那些发饰,一应扔砸在地。 里面穿着的是她自己的挑好的便装。 殿内倒地之人悠悠转醒,看向对方时纷纷惊讶不已。 嘈杂的议论声顿时在密闭的大殿内响起。 有人注意到了辕邈。 是于昭的声音。 “你......王上去哪了?” 辕邈看向他,又想起徐彦青,转而声线都不再那么冷,“没有什么王上了,也没有什么公主,岛上最初如何,现下便是如何。” 其余人突然想起晕厥前王求谙那毫不掩饰的杀气。 辕邈不再同他们啰嗦,满身的疲倦如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她的心脏跳动得缓慢,慢到似乎连辕邈都觉得自己没有了心跳声。 她略过众人的目光,径直朝殿外走去。 殿外光辉高照,在她靠近殿门的那一霎,紧闭的殿门遽然敞开,倾泻出的第一缕日光高高照在殿门前那道绯红色身影上。 璀璨无比。 周身似是渡了一层浅淡的金光,洋溢着肉眼可见的光晕。 而在她之前,站立着一道月白色身影。 辕邈眼中倦意褪散,她终于弯起一丝笑意,踏着不再沉重的步伐,朝那束隐没在光下的身影走去。 “我带你回家。” ——正文完——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