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女主爆改虐文》 第1章 《在逃女主爆改虐文 / 靠虐恋系统登基做女帝》作者:拥风听乐【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杜宣缘穿越成一篇虐文的女主,失去家人、被囚禁、被当替身,还要深情如故。 杜宣缘:神经。 选择的女主每天致力于逃跑搞事,实在叫系统头疼。 系统论坛: 问:绑定的女主不听话怎么办? 答:换一个。 为了防止杜宣缘再破坏剧情走向,系统干脆挑了个相貌平平、乖巧懂事的男路人跟她互换身体 结果魂换了,随灵魂绑定的系统也跟着杜宣缘转移到路人身上 没法控制杜宣缘的系统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杜宣缘在系统技能里挑挑拣拣:这张天生异象卡适合移山填海、开垦良田;这张梦中相会卡可以当电话call队友包夹敌人…… 剧情以八匹马都拉不回的态势往崩坏的方向狂奔。 。 杜宣缘在这片疆域上从南打到北,剿灭山匪、平定藩乱、驱逐北虏,终于踏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系统论坛: 问:女主跟男路人换完身体后把男主杀完,现在都快成摄政王了怎么办? 答:让他们再换回来,现成的摄政王男主。 系统茅塞顿开。 。 恢复女身的杜宣缘:搞笑,你以为追随我的人为什么对我忠心耿耿 至于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杜宣缘手握剑柄,看向目光闪烁的小皇帝 ——本就是将死之人。 。 【柔弱正直倔强小白花(男主)*表面阳光开朗实则阴暗批(女主)】 1.书中专业知识均是网络搜索,有小说加工成分,请勿当真 2.男女主灵魂互换,大后期会换回来,以及,女主会以女身篡位,非gb,番外男主生子。 3.巨巨巨巨粗金手指! 4.作者上限决定作品上限,作者大脑空空如也,还望海涵。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系统 轻松 正剧 开挂 主角视角:杜宣缘,陈仲因 一句话简介:想让我走虐恋剧情?没门! 立意:携手共创美好未来 第1章 闭嘴! 火舌肆虐,舔过身体发肤,焦黑的身躯在她面前倒下,杜宣缘的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浓烟味与那令人作呕的焦香。 “繁繁……”一只手猛然拽住她,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眸死死盯住杜宣缘,“娘……疼啊,繁繁!” 杜宣缘猛然睁开眼,从梦魇中挣脱开来。 她喘息着,捋了把汗湿的头发,情绪还沉在当年那场劫难中。 十五年前的中元节,系统觉醒,山匪席卷了她所在小县城,孩提时的快乐时光自此永远埋葬在那场火光里。 【这样能成吗?】 【试试看呗,死马当活马医吧。】 细微的声音滑过,杜宣缘动作一顿,在心里叫了一声“系统”。 【宿主您好。】 冷冰冰的机械音从脑海中响起。 杜宣缘敛眉,觉得自己可能刚刚从噩梦里惊醒,出现了幻听。 她莫名扯个笑出来,自床榻上翻身而起,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哼着断断续续的小曲儿,看着很是轻快的模样,尽管被汗水浸湿的冰凉发梢还贴在她的皮肤上。 哪怕知道系统无时无刻不在监视自己,也不妨碍杜宣缘兢兢业业准备着她的逃跑计划。 系统对杜宣缘逃跑这件事已经麻木了,它沉默而熟稔地开启下一剧情节点,提前搜索着附近符合男主条件的角色。 倚着门框看守杜宣缘的宫女困倦地闭上眼睛,不知何时歪头睡去。 。 美轮美奂的死寂殿宇像是画艺超群的画师作出的画作,华丽而沉寂。 突然出现疾速奔跑的宫女打破画一样僵硬的场景,她着急的大声呼喊着,跑得太快,好一会儿声音才追上她的步子。 只听她大声嚷道:“杜小姐又跑了!!!” ——这可是皇帝的宝贝疙瘩,足以突破一切森严宫规。 。 【滴——检测成功,[历王]距女主最近,开启[落水相救]剧情】 这段话一字不漏地传到正在咬牙的杜宣缘耳中。 她的手脚在这段话响起后就开始慢慢不受自己控制,向另一个方向扭转——恐怕就是系统说得“落水地”了。 停下来! 【指令读取失败】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荷花池跑去,突兀的绊脚石已经在荷花池旁等候多时。 停下来!!! 【指令读取失败】 暑气正重,荷花池将荷香送到杜宣缘口鼻中,裹挟着她搅合着泪水滴下的汗珠,不受控制地砸落在地上,碎得稀巴烂。 就在此时,杜宣缘看见荷花池旁站着个人。 相貌平平、垂头丧气,看着就跟邪魅狂狷、风度翩翩搭不上边,加上刚刚系统还说距离自己最近的男主人选是历王,此时站在荷花池旁的一定是个与剧情无关的路人! 杜宣缘仿佛眼前柳暗花明。 她竭尽全力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攥紧这名路人,试图让这位不会受任何影响的路人拉她一把,回避剧情的发生。 绊脚石撞上了杜宣缘的脚踝,杜宣缘也拽紧了路人的衣摆。 但是下一秒,荷花池还是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一样,将杜宣缘吸了进去。 第2章 她错愕的转头,看向那位连挣扎都没有一下,被她拉着一块跌下去的路人。 对方脸上是了无生趣的平静,琥珀色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她。 “噗通——” 荷花池上溅起巨大的水花,尽数落进“姗姗来迟”的历王眼中。 “阿缘!”历王大叫一声,迅速跳进荷花池里捞人。 【滴——[落水相救]剧情完成度:50%,请女主暴露自己的所处位置】 做梦吧你! 沉在湖底的杜宣缘一边憋气一边左手右手相互抓牢,在心中狠狠拒绝,面上也是一副甘愿淹死都不做任务的表情。 【请女主暴露自己的所处位置】 没有任何情绪的系统电子音再度响起。 闭嘴! 杜宣缘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着。 【指令读取失败】 系统没有再强制执行,但杜宣缘也不确定它在背后捣什么鬼。 ——系统强行控制杜宣缘走剧情,也是有条件或者要求的,这是她这么多年和系统唱反调摸索出来的经验。 荷花池水并不清澈,前几天下雨,池子本就挖得深,现在蓄满了浑浊的水,历王一时半会找不见杜宣缘再正常不过。 就在此时,一点温热触碰到她的脚踝,杜宣缘浑身一僵,一度以为历王这么快找到自己了。 但这晃悠悠的温热触感一触即分,又随着水流不知道跑哪儿里去。 杜宣缘想起那个被自己拽下水的路人。 对方也许已经心存死志,但毕竟是自己把他拉下来的,杜宣缘总还是剩着点责任感。 犹豫着,杜宣缘皱着眉头睁开眼——在浑浊的水下睁眼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她模模糊糊看见一具躯体静静飘在自己身边,看样子还在往下沉,透亮的眼睛睁在那里,如果不是口鼻还在不断溢出气泡,他就像个尸体一样。 杜宣缘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伸手将这个被她牵连的路人捞到身边,免得他真的沉底了。 谁知道刚刚用上点力气把人往自己身边拉,刚才还跟个死人一样的路人忽然拼命挣扎起来。 沉在水下,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但杜宣缘脑子里有个系统界面,只要她睁眼就可以清晰看见历王与自己的直线距离。 可能是因为挣扎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波浪,让历王在向这里靠近。 当务之急是别被历王救! 只要被历王救,杜宣缘敢肯定,狗皇帝一定会闻着味就瞬移到现场,然后兄弟阋墙,狠狠争夺女主。 杜宣缘想想就要被恶心坏了。 她在水下动得很艰难,依旧奋力伸手制服路人,终于叫他停止挣扎,随后看向历王跟自己的直线距离——没有再缩短。 杜宣缘放下心,准备等历王上去换气的时候带着路人从另一个方向偷偷溜走。 但这路人明显不想人救。 见挣扎无果,这人狗急跳墙,居然狠狠一口咬上杜宣缘手臂。 杜宣缘吃痛,却被这家伙激起血性,她脾气一向不好,也发起狠回咬过去。 血腥味在她口舌间蔓延,带着温热与微微甜味冲入她的喉中。 【警告!警告!女主不允许和路人发生亲密接触!】 闭嘴!撕咬算哪门子亲密接触! 杜宣缘像是尝到血的野兽,试图从樊笼中挣扎出来。 【指令读取失败】 【警告!警告!女主不允许和路人发生亲密接触!】 “闭嘴!!!”杜宣缘猛地松开口,恶狠狠地吼道。 但是她在水下,那样竭尽全力的一句话被无孔不入的水流吞没,腥味霎时间冲入鼻腔、胸廓,火辣辣的疼痛眨眼的工夫充斥她的全身。 好痛,像是十五年前的那场火,只要一瞬间,就足够让人痛得叫都叫不出来。 【指令读取……滋、滋……系统断开连接……滋】 在失去意识前,杜宣缘好似听见一声带着些机械感、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2章 互换 “咳……咳咳……” 杜宣缘猛地清醒过来,刺眼的日光又逼得她闭上眼睛,好在那一瞬间的睁眼没有在视网膜上留下某些“男主”可憎的惺惺作态。 她长出了口气——她没被卷进莫名其妙的剧情里。 虽然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是怎么获救的,但是只要不是“男主”就好。 杜宣缘畅快地呼吸着微热的空气,又听见身边传来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只是在她侧身看过去前,一声熟悉的【叮——】响起。 她浑身一僵,听见阴魂不散的系统音再度在自己脑袋里出现。 【欢迎使用虐恋情深系统】 莫名的,这股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好像有那么点心如死灰的味道。 杜宣缘闭着眼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她想起失去意识前听见类似“断开连接”这样的话,这是她头一遭听见这样的系统提示,虽然这次逃跑还是没能摆脱这个破系统,但总算有些不同寻常的发现…… 她正在用思索减少内心的不甘,忽然感觉有什么暖暖的、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她摆在身侧的手臂。 杜宣缘的思绪瞬间凝固——那是人的手。 她身边还有人?那是谁? 杜宣缘在睁开眼的前一刻还在想:应该不是那个路人,那个路人很瘦,在水里自己制住他的时候都不用特别大力气,而且她摸到过对方的手,骨节分明但有点皮包骨头了。 第3章 下一秒,杜宣缘又立马闭上了眼睛,甚至有一点慌张。 ——杜宣缘看见了“自己”正悲悲切切地看着她。 坏了。杜宣缘想,我彻底被这破系统、破世界逼疯,都出现幻觉啦。 就在她满脑子都是理不清的思绪时,温热的手又碰了碰她——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杜宣缘吐出一口浊气,再度缓缓睁开双眼,与坐在自己身侧的“姑娘”对上视线。 她在那双熟悉的双眼里看见了一个比较陌生的影子。 平平无奇到无聊的容貌,鼻子眼睛嘴巴都是正常的样子,凑在一起是张不丑也好看不到哪儿去的脸,在杜宣缘脑海中最后一个印象还是那张恨不得立马就嘎掉的厌世神情。 此时这张脸倒映在秋水一般的眸子中,是一副惊悚的神情。 那是自己的表情。 杜宣缘立马低头看向自己的衣着、双手,以及隐隐有什么东西硌着的两腿间。 她变成路人了? 她变成路人啦! 杜宣缘欣喜到不能自已,连这本来十分寡淡的容貌都因为她的喜悦而染上张扬的风采。 她变成了路人!男路人!这可是虐恋情深言情系统,你还敢逼我走剧情? 杜宣缘真是恨不得仰天大笑,叫全世界都知道她的欣喜若狂。 与之相对的,坐在她旁边的陈仲因看上去就不怎么高兴了。 他那副生无可恋的神情放到这张浓艳出彩的脸上,无端端显出厌世美人的味道,只叫人恨不得立马把他搂在怀里好生劝慰、恨不得将星星月亮摘下来奉于他面前哄他一笑。 但他是个男人。 虽然现在在女儿身,但他打心底认为自己是个男人。 这样想想,就更想死了呢。 看样子这位姑娘还是很乐意换个身体的,也罢,她用自己的身体活着,总是比他这个没用之人活着强。 于是他看着兴奋到在河滩上打滚的杜宣缘,默默起身,走到一棵长得恰到好处的歪脖子树下,搬上几块石头摇摇晃晃站上去,解开腰带一下丢过树干,打好死结,把脑袋放了上去,最后,踢掉石头。 “哎哎哎!”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下一秒,他就被人捞了下来,脖子上连红痕都没来得及留下来。 “好端端的,寻死干嘛。”杜宣缘刚刚冷静些,一扭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见了,再转头一看,他脑袋已经伸进腰带里,正准备踢掉石头。 几乎是眨眼工夫她就扑到跟前,把用着自己身体的路人救了下来。 陈仲因不说话,还是那副死人样,但还是很好看。 不在这具身体里,杜宣缘才终于能用客观角度观赏一下自己这张怎么折腾都很好看的“女主脸”。 她搀扶着路人坐起来,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看,直到看到他终于有反应、回避自己直勾勾的视线为止。 有反应,应该还有救。杜宣缘想。 她没再问对方为什么要寻短见,反正肯定是伤心事,现在他还一心想死,问多了把人情绪搞崩溃可就麻烦了。 杜宣缘想了想,问:“咱们到这里,是你救了我吗?” 她记得当时自己昏了头冲系统喊了一声“闭嘴”,反而让她差点淹死在荷花池里,后边直接晕死过去。 陈仲因迟钝片刻,随后点点头,继续当哑巴。 杜宣缘眼珠子一转,忽然道:“我姓杜,杜鹃的杜,叫宣缘,宣布的宣,缘分的缘,你呢?” 陈仲因跟没听到似的,不吭声。 “哎。”杜宣缘轻撞他的肩膀,“你连你的名字都不告诉我,等会走路上有人叫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意思很明确。 陈仲因缓缓抬眸,看着这张用了二十年无比熟悉的脸,以及稍微有些陌生的声音——人听到的自己的声音和别人听见的声音总是有点不一样的。 他抬臂,在河滩的细沙上写下“陈仲因”三个字。 想了想,陈仲因又再后边写“太医院医使”五个字,写完之后手停顿片刻,又回到“太”字前边,写下一个“原”字。 “原太医院医使?”杜宣缘挠挠头,看着陈仲因流露出悲伤的神情,明白了——八成现在被革职了。 也不一定,荷花池是在皇宫,他要已经被革职应该不能出现在那儿,应该是已经接到消息,自己板上钉钉要被革职,所以生无可恋,选择在自己工作的地方一死了之。 真是个敬业的太医啊,死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 不过…… 杜宣缘抬头看向身边人的嘴巴和脖子,刚才被腰带擦出的红痕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自己昏迷前那一嗓子喊得太厉害,把喉咙叫毁了? 不然他怎么不说话啊? 第3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仲因?”杜宣缘又叫了一声,终于把这神游天外的家伙魂儿叫了回来。 杜宣缘用这张嘴的时候就像个电报机,系统成功启动的头两年几乎天天忙着处理屏蔽词,现在这张嘴给陈仲因用,倒彻底成摆设了。 不过杜宣缘发现,当自己叫他名字的时候,他无神的眼睛里会起一些波澜。 ——他喜欢、或是希望有人叫他的名字? 杜宣缘近乎直觉的想着。 “嗓子疼吗?”她又问,心想:也许自己在水里的时候真的不小心把嗓子给喊劈了。 第4章 陈仲因顿了顿,随后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杜宣缘纳罕着问。 美人垂眸,神色怏怏。 终于,在杜宣缘的再三追问下,他开口:“……我不想说话。” 泠泠清音流水一般倾泻而出,很清脆,很好听,也很柔软,配上他这副神情,叫人无端生出些想把他弄哭的暴力冲动。 杜宣缘:…… 好像明白为什么了。 她到现在才对换身体这件事生出一丝丝负面情绪。 不要用她的身体做出这种表情、用这种语气说话啊! 杜宣缘觉得,如果系统还在那具身体里,现在肯定笑得合不拢嘴,厌世清纯柔嫩小白花,这什么绝世虐文女主人设啊,比杜宣缘这个每次走剧情都得拽着走的死样好一万倍。 可惜,系统是随灵魂绑定的。 杜宣缘刚刚苏醒的时候听见系统重启音还很不甘心,现在又庆幸系统跟着她的灵魂转移了。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灵魂互换这种情况,但是她都能穿越、被系统绑定,再发生奇奇怪怪的事情也不会有多惊奇。 杜宣缘把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念头丢到一边,凑到陈仲因身边说:“可是我还有很多疑问想请你帮我解答呢,咱们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得先了解双方的家庭情况……” 杜宣缘接着说:“现在当务之急,我连这里是哪儿都不知道,你行行好,送佛送到西,先跟我讲讲现在的情况好不好?” 这位小太医虽然普普通通,但他的声音也跟他人一样,没什么特色但很温和,这些话叫杜宣缘用这种语气说出口,就有一种莫名安抚情绪的力量。 她想:虽然小太医在水里寻死觅活的,不过自己昏死过去后,他还带着自己逃出生天,虽然不清楚当时的状况是什么样的,但这人显然心肠还不错。 先不管他到底为什么要自尽,给他找点事情做,转移转移注意力,说不定聊着聊着就想开了呢。 陈仲因似乎觉得她说的话很有道理,他大概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犹豫一下后便忍着让自己十分不适的声音说:“这里是皇城外……” 杜宣缘也在忍。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这具身体还能发出这么腻的声音,像是水,即便干净利落的倾倒下来,但水与水之间又莫名其妙黏黏糊糊,还要到处漏些水珠,像是留钩子一样。 难怪系统要她做女主,只怪她不羁的灵魂,这么多年拖累这具身体了。 不过听着听着好像也习惯起来。 陈仲因说,当时她昏过去的时候,他像被卷进漩涡一样晕头转向,但其实也没多长时间,清醒过来后就猛然发现自己跟杜宣缘换了身体。 面对昏过去的“自己”,虽然陈仲因想要自绝,但他不清楚杜宣缘的想法,莫名其妙的责任感推动着他带上杜宣缘浮出水面,然后和不远处冒头的历王面面相觑。 也许是身体里残存着杜宣缘的意志,叫陈仲因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快跑!!!” 于是他挟着自己的身体,以平生最快的游泳速度哗啦啦向外游去。 也许荷花池和皇城外的河流的联通的,陈仲因慌不择路,误打误撞下居然一路游到城外去,并成功甩脱身强体壮的历王。 果然,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等把自己的身体捞到河滩上,陈仲因彻底没了力气,在旁边瘫坐一会儿,看看没什么动静的身体,又看看水面上倒映的面孔,脱离险境的大脑终于后知后觉浮现另一个念头——还是让我死了算了吧。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一头再扎回水里去的时候,河滩上的人终于发出声响。 。 “我们现在在皇城外啊……”杜宣缘抵着下颌沉思。 皇城畿土分布着大片农田与庄园,还有供贵族游乐的猎场、马场,一些寺庙、道观等人员密集的场所。 当然,没有杜宣缘能去的地盘。 她当女主这么多年,不是在走虐恋情深的剧情,就是在过强取豪夺的折磨,根本没时间攒点家底,只在逃跑这件事上积累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经验。 这样想想,她现在只能借陈仲因的身份找个落脚点了。 不过陈仲因的工作看样子马上要丢了,也不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现在一身半湿的衣裳,找个地方换身衣服也怪重要的。 杜宣缘这样想着,也直接问出来。 结果陈仲因的神色比刚才还要差,像是心已经完全死了一样。 杜宣缘心说:不会是工作没了,房子也没了,偌大天下,四海为家吧? 她在脑海中疯狂搜索着说辞,却见陈仲因跟个鹌鹑一样缩成一团。 “我、我感觉头有点晕,可能是感冒了,陈医使要不你给我看看是不是生病了?”杜宣缘试图转移话题。 陈仲因看她面色红润,精神十足,沉闷地说:“你没病,去找户人家换身衣服就好。” 杜宣缘耐心告罄。 本来还想着别问太多刺激到小太医,但现在看看这个锯嘴葫芦就是缺点刺激。 只见刚才还因这具身体的文弱而显得优柔寡断的杜宣缘突然暴起,揪着陈仲因说:“为什么想自尽,发生了什么事情,给我说!” 对方因她的粗暴动作眼角洇出一点儿生理盐水,只是抿着唇,一副死鸭子嘴硬的倔强模样,瞧着泣涕涟涟。 第5章 就是杜宣缘一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 陈仲因呆怔怔看着气势突然暴涨的杜宣缘,在她的威势下居然生出倾诉的欲望,张张嘴,终于老实开口。 第4章 金蝉脱壳 盛夏,骄阳胜火。 这两人寻摸到一片树荫下,陈仲因身上轻薄的衣裙已经半干,杜宣缘那一身厚实的官服外边不曾淌水,里边还粘腻着难受。 不过好不容易才撬开这个要死要活的蚌壳,杜宣缘忍着身上的不适听他讲讲停停的叙述旧事。 如杜宣缘所想,这位小陈太医确实马上要被革职了。 因为在太后日常的药膳里误用一种药材被捅出来,所幸太后无碍,但他的工作显然保不住了。 据他自己说,他是被诬陷的,后边跟着一大堆杜宣缘听不懂,但听起来十分专业的药理、药材特征云云,看起来小陈太医是真的很怕杜宣缘不信,急切到恨不得把心肠都掏出来给她看看清楚。 但是杜宣缘很明白,在封建帝王眼皮子底下干活,重点永远不是自己冤不冤,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信不信。 显而易见,皇帝懒得听这个只会说他听不懂的专业知识的小太医解释。 就像说再多成分、药效,也永远劝不住家里的老头买保健品。 所以垂死挣扎失败,从御极殿出来的小陈太医恍惚间走到荷花池旁,看着夏日开得灿烂的荷花,生出直接跳下去化作滋养它们的养料的念头。 然后这个想跳的人就被杜宣缘这个不想跳的人拽下去了。 乍一听或许会觉得小陈太医又轴又脆弱,不过是个工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但陈仲因不肯,做太医、钻研医术就是他的命。 小陈太医出身一个普通的官宦世家,家族里年过不惑还在苦苦考举的族人比比皆是,相较而言,幼时便天资聪颖的陈仲因自然被爹娘寄予众望。 可这个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方仲永”偏偏对孔孟之道毫无兴趣,一心扑在医书上。 家里人为了纠正他这种“旁门左道”的思想,陈仲因买一本医书他们就烧一本,叫他根本不敢收集什么珍贵的孤本,又把他拘在家里准备会试。 结果陈仲因在会试当天趁家里人看管不注意,在考场门口溜走,一头扎进太医院的招募里,凭借这些年东拼西凑学来的医术,居然还真考进去,做了个平平无奇的医使。 陈家一气之下再不过问他的情况,任由他在外自生自灭。 所以陈仲因甚至没有住的地方,晚上只能在太医院的值所里歇脚。 不过他本人还是不改其乐,在太医院里闲暇时便去翻阅那些对自己弥足珍贵的医书,医术自然水涨船高,然后就不知道碍着谁的路,被陷害革职了。 陈仲因在述说往事时,几近哽咽,但他眼角那点泪水摇摇晃晃就是不落下来,跟他人一样,梗着脖子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就是不肯低头,情愿丢掉性命也不会虚与委蛇。 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脆弱还是坚定了。 但杜宣缘显然也不怎么会安慰人,她要是擅长与人沟通,刚刚也不会揪着陈仲因逼问了。 所以她思来想去,只能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你的仇我帮你报!” 话有点奇怪,搞得好像陈仲因已经死了似的。 但这份好意他心领了,挤出个笑道:“我并无什么仇怨,只求你能完成我未竟之志,钻研医术,成为杏林泰斗,为天下病患谋福祉。” 这话说得他好像真的已经死了。 “嘶——”杜宣缘忍不住后退半步,仿佛被面前之人周身看不见的光辉闪到眼睛了。 知道自己没那么伟大的胸襟,杜宣缘直言道:“不好意思,你自己的事业自己来做,我跟你不一样,我要忙着报仇呢。” 陈仲因一怔,连忙拉着她的袖子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杜姑娘……” 这话直接戳到杜宣缘肺管子了,她不耐烦的打断他,道:“议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你还一点儿都不清楚,凭什么在这里劝我放下?” 闻言陈仲因低头,歉疚道:“是我之过。” 杜宣缘对他立刻认错的性格还算满意,把升起的那点怒火苗掐掉,想了想又道:“其实今天这个意外,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对你而言,可能就有点糟糕了。” 陈仲因轻叹一声,道:“于我而言,已经没什么好坏,此身能予姑娘,令姑娘脱离泥沼,便足够了。” 话题说着说着,好像又再往寻死觅活的路上狂奔。 杜宣缘突然靠近他——陈仲因的身体比她的身体高,现在就变成杜宣缘俯身逼近。 她抬抬下颌,在陈仲因面前道:“陈小太医,你看看你的脚下。” 陈仲因茫然低头,脚下只有因树荫遮盖而微凉的泥地。 “什么都没有。”杜宣缘重新站直,“你我脚下都没有泥沼。” 他怔住,在心里复读一遍杜宣缘的话,正生出些莫名心绪的时候,又听杜宣缘道:“你现在是‘杜宣缘’,没有误用药材的官司,也没有逼你科举的家人,只要摆脱掉亿点点麻烦的苍蝇,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因为是同音字,陈仲因没察觉杜宣缘说的是“亿点点”,偏头疑惑道:“苍蝇?” 第6章 杜宣缘点点头,然后在心里cue了下系统。 系统没吭声,在装死。 杜宣缘忽然发现,自从系统重启后,它就一直没动静,像是重启一下直接给整死机了。 是因为虽然随灵魂绑定,但系统“缠绵悱恻”相关的技能很多只能运用在杜宣缘的身体上,所以这家伙也开始罢工了?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在心里正经的喊了一声系统。 【宿主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 躲不过接待设置的系统终于出声了。 杜宣缘打开了系统自带的商城,里边琳琅满目的技能看得人头疼,像什么“锦鲤附体”、“夜半托梦”、“读心术”云云,看着很厉害的技能,但因为系统属性的原因,这些技能要么只限对男主使用,要么带各种副作用。 其中最常见的副作用就是开启一段“虐恋情深”剧情。 如果杜宣缘试图使用这些技能脱身,只会让自己在剧情里越陷越深。 但现在不一样了,技能作用对象是陈仲因,能控制剧情走向的系统则在自己这里。 杜宣缘打开系统,就为了找一个她一直垂涎欲滴的技能——金蝉脱壳。 通俗点讲就是假死脱身,当时看到这个技能的杜宣缘都不需要试,就知道后边跟的肯定是“追妻火葬场”剧情。 自己肯定会在脱身以后“阴差阳错”和男主再遇上,然后“一不小心”掉了什么关键道具,把男主勾过来,最后在男主红着眼睛痛苦不堪的时候稍微拿乔一下,半推半就和好,剧情结束,等待下一个剧情开启。 所以这个看起来很好用的脱身技能,一直是杜宣缘不敢触摸的白月光。 “小陈太医。”杜宣缘兑换技能,看着陈仲因并流露出真诚的笑容,“你相信这世界上有让人跟死得透透的一样的假死药吗?” “什……”小陈太医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就站不住。 杜宣缘赶紧接住倒下的陈仲因,在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杜宣缘的嘟囔:“见效这么快吗?” 。 “呜哇哇哇哇!杜姑娘!你年纪轻轻的!天妒英才啊!!!”看守杜宣缘的宫女哭得那叫一个惨绝人寰。 杜宣缘还是头一回在这个脸上写满嫉妒和愤恨的宫女身上瞧见这般伤心欲绝的神情。 没办法,在这个世界里,就是一条母狗看见女主都得龇牙咧嘴,自从系统启动以后,杜宣缘已经很久很久没在同性身上看到友善的神色了。 杜宣缘听见外边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低着头瞥了眼门口,瞧见明黄色的袍子后立马撤开视线,乖乖站在一旁扮演可爱的小陈太医。 “滚开!”失去理智的皇帝一把扯开宫女,像甩垃圾一样将她丢到一边。 宫女被这力气推开,控制不住身体一头撞在旁边的柱子上,伤口并不算很深,但还是洇出血迹来。 她只低着头不吭声,*没有抹眼泪。 宫女哭得这么伤心,不是因为她真的伤心,而是她要是表现得不够伤心,皇帝才会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伤心”。 一直被试图攀高枝的宫女看不起的女主死了,皇帝看都不看宫女一眼,把她推到一旁,撞得头破血流,可宫女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多么解气的情节啊。 杜宣缘在心里嗤笑着,微微抬眼瞧着面前“深情不悔”的皇帝,尽管他妻妾成群,孩子都满地跑了,但他现在跪在女主身边,止不住落下的眼泪,让他像是失去了一切。 皇帝没别的动静,作为背景板的路人只能乖乖站好。 杜宣缘听他低沉又压抑的哭声听得很不耐烦,没多会儿就神游天外起来。 还是小陈太医要哭不哭的样子好看 第5章 谢你个头的恩 杜宣缘腿都站酸了。 她神思不属,现在已经在有点恶趣味地想:如果这时候小陈太医突然醒来,他面对“深情款款”的皇帝是不是会被吓到“花容失色”? 身边宫女脸上的泪水也已经干涸,在她面上留下大块大块滑稽可笑的泪痕,但她不敢擦,这是向皇帝证明自己对“杜姑娘”忠心耿耿的证据。 杜宣缘垂着眸想:谁愿意在别人的故事里做一个丑角呢? 这念头还没散去,便听见皇帝起身的动静。 杜宣缘打起精神,余光瞥见皇帝看向了她,下一刻,皇帝开口道:“你在何处发现她的?” 杜宣缘把荷花池的方位报出来,道:“臣、恍惚间途径此地,无意间听见拍水的动静,瞧见池中有人,立刻下水营救,只是荷塘池深,又因。”文弱的小太医像是有所忌惮,没再说下去,只道,“臣无能。” 实则她心想:“死”都“死”这一回了,不搞点事情实在对不起小陈太医的付出。 这话出口,皇帝勃然大怒,抄起一旁桌上的茶壶砸向杜宣缘,杜宣缘不动神色的悄悄往旁边一偏,茶壶砸到柱子上,发出剧烈的声响,她再立马高呼“圣上恕罪”,紧接着“啪唧”一下跪好,转移皇帝的注意力,搞得好像是皇帝自己没砸准一样。 “你既然亲眼所见,又为何未将缘儿救上来!”皇帝叱责道。 杜宣缘听见一个“缘儿”就作呕,但还是做出诚惶诚恐的神情,支支吾吾道:“臣、臣为……所绊,一时间不曾找到杜姑娘、臣该死!臣该死!” 第7章 她再强调一遍“自己有所隐瞒”,把鱼饵放好,等着皇帝咬钩。 果然,皇帝抓住了“鱼钩”,怒道:“为何所绊!从实招来!” “陈太医”颤抖着,像是不堪天威,终于道:“是历王、臣也不知历王为何在此,他、他与臣一道下水,可屡屡干扰臣,才致此大恸。” 皇帝目光一凌——终于逮到跟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当即宣人将历王召来。 水下情况复杂,历王又一直闭着眼睛找,当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顶多就是浮上水面时看见顶着杜宣缘脸的小陈太医,当时就被陈仲因小宇宙爆发甩脱了,后边当然无功而返。 历王一脸懵逼,但皇帝只以为他有所隐瞒,他看着历王对“杜宣缘”的离世悲痛欲绝,又生出狐疑。 ——也不用狐疑,毕竟你们都是男主之一,谁比谁高贵啊。 他们不欢而散,皇帝站在“杜宣缘”的尸首旁,喃喃道:“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哦,旁边的太医和宫女不是人。 跪着跪着就跟旁边的宫女一样,换了个跪坐姿势的杜宣缘在心里冷漠吐槽。 等皇帝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俩喘气的活物,又是好长一段时间。 他已经冷静下来,看向“陈仲因”,堪堪想起自己上午还见过这小子。 只见唯唯诺诺的小太医身上还湿哒哒,从身上淌到地面上的水迹还未干涸,面色苍白、诚惶诚恐。 中午太阳太大,送“尸体”回来的路上衣裳就已经半干,为了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杜宣缘还特意重新跳进水里泡了会儿,吸足了水分。 杜宣缘会水这不是什么秘密,她也不是头回逃跑路上“不小心”掉水里,所以她说是淹死,里边的问题就大了,虽然历王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皇帝显然不信历王。 反正杜宣缘虽然乐见狗咬狗,但也不急着让他们当场咬起来,毕竟咬人的狗不叫嘛。 “你将水中发生的事情细细道来。”皇帝沉着脸说。 杜宣缘瞧他这张脸神似斯派克的脸,一边模仿着陈仲因的语气答话,一边斟酌着该如何把对话说得又臭又长、找不到重点。 她还有闲心默默向斯派克道歉——至少人家是一条顾家的好狗,不像皇帝,只管生不管养,天天绑着不情不愿地女主大献殷勤,生在你的帝王家当垫脚石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皇帝当然不知道看似乖顺的“陈太医”心里在想什么,他听了一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听。 最终皇帝摆摆手,估计是不想听这太医废话了,他看向“尸体”面露哀色,愧疚翻涌间,略略移情到面前的小太医身上。 至于怒火,自然都被与他同一层级上的历王引走咯。 有时候杜宣缘觉得既然这么挂记对方,不如你们这些男主一块儿过吧,别折腾她这个只想安生的小姑娘。 然后就听见皇帝沉吟片刻道:“你不顾自身安危救人,也是良善,虽然误用药物有过,但尚未酿成大祸,功过相抵,回去吧。” 说到底还是皇帝金口玉言,即便小陈太医此前已经为自己辩解过无数遍,现在皇帝还是不愿意为他翻案。 自己还得给他磕头谢恩。 杜宣缘想:要是真的小陈太医在这儿,心里肯定都要怄死了,在河边的时候看他那一脸正气、向她坚持辩解的模样,绝对受不了不清不楚的“功过相抵”,说不定还要犟个脑袋跟皇帝争辩争辩。 她退出殿门,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背身离开。 她的面前是一道系统的操作面板—— 【金蝉脱壳二阶段倒计时:七天】 之所以有一个倒计时,当然是为了展现女主“死”后,男主的伤心欲绝、怅然若失、悔不当初。 她慢悠悠走在回太医院的路上,开始思索接下去该做什么。 不管怎么说,现在小陈太医的工作是保住了,但如果陈仲因说得是实话,那这太医院其实也是龙潭虎穴,还不知道有哪些陷阱等着呢。 杜宣缘只认识太医院正副院使两人,知道他们还是因为皇帝动不动就“治不好她你们就陪葬”,才对这两位“陪葬太医”略有所知,至于他们脾气秉性、专业水平则一概不清。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杜宣缘稍微偏头,瞧着宫女低头从她身边走过,虽然行色匆匆,但连衣摆都没跟她擦到。 杜宣缘叫住她,宫女转身向“陈太医”行了个礼,头上的血迹已经有些凝固,但因为撞到的面积太大,看着有点吓人。 “随我去太医院处理一下?”杜宣缘指了指她头顶的伤处。 宫女一怔,下意识看了眼“陈太医”,又立马低下头应答,跟着杜宣缘往太医院走。 当杜宣缘踏入太医院的院门,几乎所有正在忙碌的人都齐齐停下手里的动作,或隐蔽、或明显地瞧了她一眼,随后继续进行自己的工作。 嚯——杜宣缘挑眉——真人不露相啊,看不出来小陈太医在太医院还算风云人物啊。 杜宣缘假装没看见,偏头对宫女小声道:“你们平日到哪里就诊?” 宫女面上没有露出任何疑惑的神情,稍稍福身便上前半步为她引路——这也是杜宣缘叫上她的第一个原因。 杜宣缘知道太医院像陈仲因这样考进来在编的太医并不多,他们是专门照顾宫里贵人的,至于后宫人员庞大的宫女太监如果生病了,一般是由略通医术的医吏看诊。 第8章 医吏看诊的地方自然和有品级的太医所在之处不同,“陈太医”不知道宫女在哪里就诊可再正常不过了。 杜宣缘初来乍到,如果一个人踏进太医院的门,就冲刚才那些“欻欻欻”的视线,她连太医院有哪些房间都不清楚,想要毫无破绽几乎不可能。 所以她得提前找个“挡箭牌”,先过进门这一关。 宫女带着“陈太医”进到一个小房间,里边逼仄、杂乱,十几个医吏各有各的“忙事”,睡觉的、嬉闹的,甚至还有偷摸摸躲在帘子后边打牌的。 违反宫规打牌的人听见开门的动静探出头瞅了眼,瞧见是“陈仲因”这个三棒子打不出个屁的锯嘴葫芦后又折回去,不以为意地狠狠抽出手上的两张牌砸到桌上,压住自己的上家。 见此状,杜宣缘生出一阵喜意:看来我这是来对地方了啊。 宫女倒是习以为常,把挡路的长板凳搬起来,引着“陈仲因”到最里边一片还算整洁的地方。 她愿意叫杜宣缘看伤,是因为“陈仲因”是太医,给他们这样的小人物看病是抬举,不过杜宣缘本人对这些东西确实一窍不通。 但她有系统,一张术精岐黄技能卡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杜宣缘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她知道这名宫女叫水圆,但陈仲因不知道。 水圆老老实实回答。 杜宣缘停顿片刻,又问:“今日哪位主子、陛下看起来很伤心,那是哪个宫的?” 明明心知肚明,但一定得装傻起这个话头。 水圆垂着的睫毛微微颤动,抬眼看向面相和善的“陈太医”,漆黑的眸子似乎想通过肉眼判断这位太医的心思。 须臾,她说:“没有封位,是陛下从宫外带回来的。” 水圆说这句话时非常平静,跟她在“杜宣缘”面前的横眉冷对截然不同。 杜宣缘正要继续询问,前边忽然有人戏谑着嚷嚷:“哎呦呵,陈太医善心大发啦?” 第6章 院正 听见这话的杜宣缘动作一顿,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男身,再多跟水圆闲聊可能会引起误会。 杜宣缘问那些作为当事人清清楚楚的问题,其实是为了和水圆拉近关系。 她从来不觉得皇宫里的贵人就一定比下人知道的多。 在被皇帝关在皇宫里这些年,杜宣缘也试图跟照顾她的宫女们说几句话,拉近拉近关系,打听打听宫里的情况,但因为系统影响,所有宫女只要一遇上她,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太监更别提了,男主在场时,一切非男主层级的染色体为xy的生物都别想靠近她半步,包括太医——杜宣缘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会让这个世界的悬丝诊脉技术得到飞速发展。 难得见到正常状态的水圆,杜宣缘这不得抓紧机会和人增进增进感情? 但她忘记自己现在是“陈仲因”了。 杜宣缘在心里叹了口气,快速包扎好水圆额头上的伤口,一点儿也没弄疼她,随后后撤半步跟她保持良好的社交距离。 水圆起身向“陈太医”行礼道谢,接着就立刻离开太医院。 杜宣缘则还在这里琢磨事情——好像只要一远离男女主,这个世界的“路人”就变得正常多了。 远离男女主?她的脑海中忽然有个想法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身后的“突然袭击”差点拍翻过去。 “想什么呢,陈太医!”一个吊儿郎当的医吏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问。 杜宣缘揉着生疼的后背心,心道:这人手劲可真大。 一股橘子味慢慢飘到她鼻尖,杜宣缘目光一瞟——这医吏手里正抓住一把陈皮当零食嚼。 可以的,有“公司”便宜不占是傻子。 见杜宣缘扫了眼自己手上的陈皮,他倒也大方,直接递给杜宣缘分享,不是自己的就是不心疼。 杜宣缘看着他手指缝里的黑泥敬谢不敏。 “不愧是正直的陈太医。”那医吏被她拒绝后又慢悠悠说道。 就是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 这熟悉的语气让杜宣缘想明白了,这家伙就是刚刚喊“善心大发”的人。 她转移话题,问他自己能不能用这屋里的药材。 医吏自己就在“用”公家的药材,当然不会拦着杜宣缘用。 不过他嘴巴多,一边嚼嚼嚼一边问:“怎么不去前边拿点?那儿的药材比咱们这儿的好多了。” 他们这儿的药材确实不够好,陈皮都晒得不够干,所以给他当磨牙零嘴吃刚刚好。 杜宣缘没吭声,扮演着沉默寡言的小陈太医。 他嚼着嚼着,又问:“晌午还听说你要被革职了呢,怎么?又回来了?” 杜宣缘一边借着技能余热给自己配了副暖身驱寒的药,一边闷声说:“陛下开恩。” 陈皮哥终于闭嘴了。 涉及到天家,他自己也知道以他的嘴贱程度,再说下去保不齐一个嘴快就把九族说没了。 盛夏的天实在燥热,她一路走回来,身上的外衣虽然被太阳晒得大干,但严密的衣物里层被汗水浸湿,跟还没被日头晒走的池水混作一块,黏在她后背上,实在难受。 陈皮哥起初以为“陈仲因”身上黏答答是因为外边热,仔细一看她发间还有点儿水草,咂摸着问:“陈太医,你下河摸蚌蚌去了?” 第9章 杜宣缘睨了他一眼,道:“救人。” 陈皮哥倒是机灵得很,立马将“救人”和“陛下开恩”两件事联系到一块,笑道:“那你这是平步青云了啊?” 杜宣缘沉默片刻,做出惭愧的神情,闷声道:“没救上来,人没了。” 陈皮哥“啧”一声,卸下面上的笑意,情真意切得像是那到他嘴的鸭子飞了,颇为遗憾道:“可惜可惜,陈太医,咱们祖上一家,我还指望着你飞黄腾达带我一带呢。” 杜宣缘正在给自己煎药,听到这话,面上还维持着陈仲因版内向木讷,心下则道:不管是不是乱攀亲戚,这一直嚼陈皮的家伙还真姓陈。 那边有人打牌输得厉害,将牌一丢,闷头睡觉去了,那些人赶紧喊着:“陈三!陈三!过来顶一顶!” “来了!”陈三把手中的剩余的陈皮往药柜抽屉里一丢,丢下杜宣缘往牌桌上走去。 杜宣缘看看装陈皮的柜子,陈三没关严实,还有一截陈皮露出半截牙印冒出一点儿,她又回忆一遍自己刚才抓的药,确认没有可以生吃入嘴的东西后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没等她把药放凉了喝,就有个药童急急忙忙跑进来找“陈仲因”。 人还没跑进来,脚步声刚刚到门口,那本来打得起劲的牌局立马散了,领头的把桌布一掀塞进柜子底下,其余人随便摸了本医书装模做样看起来。 药童才没空搭理这些无药可救的人,拉着杜宣缘急匆匆说着:“院正找你!” 杜宣缘心知自己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但还是不慌不忙拦下药童,将桌上还有些烫的药汤一饮而尽,才随他离开。 人一走,房间里的医吏们把书一丢,又开始各干各的,也有凑在一起打算继续组局的。 只有少数几个人围作一团,时不时瞥一眼外边,小声议论着已经走远的人。 倒是方才看着跟“陈仲因”自来熟的陈三,将倒拿的医书往脸上一盖,躺在长凳上马上要入睡的模样。 。 “院正”应当就是太医院的正院使。 杜宣缘跟着药童走进一间干净整洁、宽敞明亮的房间,神态慈祥的老者正在桌案后提笔书写。 院正的外表放杜宣缘穿越前的时代,就是那种一眼看过去会让人觉得很安心的老中医模样,慈眉善目的。 他听见动静后掌着宽大的衣袍缓缓放下蘸着墨汁的笔,看向杜宣缘的目光温和而沉寂。 杜宣缘却低着脑袋,惭愧又委屈的模样——院正要跟她玩长辈与晚辈的戏码,杜宣缘当然要配合做一个倔强且正直的孩子。 “陛下开恩。”院正开口,“你应当谨记皇恩,在太医院中兢兢业业,以保宫中贵人无虞。” 院正看见面前尚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抿唇,面上的神色中净是不甘,他意味深长地说:“你需要知道,陛下便是天意,是非对错并不重要,上苍给了你这个机会,你更要谨言慎行。” 杜宣缘眼皮一跳,这话给她的感觉太熟悉,让她有一点儿忍不住想发笑。 不过最后还是憋住,她保持着脸上保持着天真到愚蠢的不服,向太医院正院使不情不愿地应答一声。 院正又叮嘱她一会儿换一身干净衣服,再交代了一些杜宣缘听着云里雾里的工作,杜宣缘一律乖乖应下。 等杜宣缘走后,院正却没有继续提笔,反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喃喃道:“这孩子,实在乖巧得让人可怜。难怪连孤高清质的张笃清都对他另眼相看。” 杜宣缘没听见院正的自言自语,不过她还没走多远,便遇上院正口中的“张笃清”。 张渥,字笃清,太医院副院使。 人看着年纪比院正小不到哪儿去,但精神矍铄,腰背挺直、如松如竹,一看就是正直过头的老学究。 杜宣缘对这位院副的印象要比院正更深,因为人家指着鼻子骂过她。 当时具体因为什么她忘了,反正当时是连皇帝带她一块臭骂一通,看着不像是仰人鼻息的太医,倒像是外边天天这谏那谏的直臣谏官。 平日里在嘴上挂着“陪葬”的皇帝,到最后也没敢真让这位杏林巨擘人头落地,憋到这老太医拂袖而去后皇帝硬生生砸了一屋子东西泄气。 杜宣缘看了这样一场热闹,当天心情好得不得了,饭都多吃一碗。 张渥在皇帝那不讨喜,大概也是他学识、经验、家世都胜于现在的太医院院正,但却屈居其下的根本原因。 虽然看见张院副勾起了杜宣缘一点回忆,但她现在可不敢跟张院副叙旧,遇上了只假作唯唯诺诺的行礼,打个招呼了事。 不曾想张渥居然叫住她,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许久,最后叹息一声将她放走。 把人叫停又什么话没说,看着像是莫名其妙的举动,不过杜宣缘在心里一琢磨,便猜小陈太医应当是挺得张院副青眼的。 可能是因为这两个人性子一样的不爱攀援,陈仲因又比张渥更多几分对医术的痴与年轻人特有的呆,所以他们也仅仅是萍水相逢,张渥叫住自己看好的晚辈,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教导的话来。 引她来的药童早就已经没了踪影,左右无人,杜宣缘的伪装便松懈许多,一个人悠哉游哉地打量着周围的情况。 她有系统地图,但地图上只会标注男主相关的地点与方位,所以太医院这种不在剧情中心的地方,也不会给她标明具体的地方。 第10章 杜宣缘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女主,但这个世界并没有一套成文的剧情。 它更像是一个集古早网络虐文小说热梗为一体的垃圾桶,只要符合系统的男主条件,都能获得追逐女主的入场券,在系统的推动下和女主展开一轮又一轮又臭又长的“虐恋”,至于最后谁会从中取胜,还没有一个定论。 所以系统那些千奇百怪的技能也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逻辑,毕竟这个世界本身就不符合逻辑,系统用它强大的能力足够自圆其说。 然而杜宣缘从始至终都不想跟所谓的男主玩那些不合逻辑的虐恋情深,此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系统地图左下角。 距离女主这个坐标点的千里之外,那个名为苍安县的地方,还有上边两个金光闪闪的男主标识。 早晚有一天,她会回到那里——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去取他们的项上人头! 第7章 观察 杜宣缘在并不大的太医院里游荡一圈,将此地的布局以及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出来是干什么用的地方在心中暗暗记下。 自然,是做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到处晃荡的。 不少人撞见陈太医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青天白日见鬼了。 面色苍白、浑浑噩噩,走路都是打着飘的。 本就跟陈仲因不甚相熟的同僚们纷纷躲着他走,生怕这位一日之内历经起起伏伏的小太医一不小心死自己面前。 杜宣缘在太医院里跟个游魂一样转了三四圈,一来是为了巩固脑海中的记忆,省得后边走错地方;二来嘛…… 她抬头,看向面前的“独立办公室”,故作犹豫地走了进去。 老头,你中途把我拦下来,暴露了你办公室的地址和对小陈太医的赏识,可别怪我这暂时无家可归的癞皮狗赖上你。 张渥已经瞥见过“陈仲因”路过好几次了,他看着这孩子神思不属的模样心中暗自叹气。 太医院院正与院副的“独立办公室”设计得很好,打外边走过看不到里边在做什么,但里边的人可以通过某个特定的角度看见外边的踪迹。 得益于杜宣缘时刻保持的精湛演技,张渥只看到她犹豫、为难、羞惭的模样。 杜宣缘进来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做好周全的礼数,然后就跟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 张渥见这个平时沉稳到木讷的孩子眼眶通红,像是被看不见的压力逼到无路可走,只好站在这里,却憋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杜宣缘确实在憋,憋气,憋到满脸通红,生理盐水蓄在眼眶里,让自己的表演看起来能有多真就有多真。 “院副,我、咳咳……”憋过头了,突然开口不小心呛到口水,但看上去就很像紧张急切。 她拿袖子遮挡,压抑着自己的咳嗽声,等缓过劲后又羞愧地看向张渥,仿佛她刚刚的失礼举动罪不可恕一样。 面对这样乖巧可怜的孩子,就是铁打的心也要陷下去一块。 张渥虽然依旧板着张脸,但眼角眉梢明显柔和许多。 杜宣缘心里有数,又添了把“以退为进”的火,讷讷道:“晚辈无意叨扰院副……” 说完就行了个礼准备退下,以展现她反复无常的举动背后那颗倔强无措的心。 果然,人还没迈过门槛呢,便被张渥叫住。 这位一向刚正不阿的院副难得带上几分温和,对她道:“你若有为难之处,尽可直言。” 杜宣缘心里狂喜,面上依旧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说:“晚辈、晚辈糊涂了,记不得回房的路。” 她贼兮兮得实话实话,但张渥被她一通做派误导,不仅不信杜宣缘的“实话”,还难得体贴一次,猜测起“陈仲因”有什么难言之隐来。 张渥看着面前局促不安的小辈,目光落在颜色不甚鲜亮的太医院医使官服上,如炬的视线从皱白、起了线头的袖口滑过,更令面前的年轻人窘迫。 “我在轩中有几件旧衣,你不嫌弃就先换上。”他以为小陈太医是囊中羞涩但又不好意思开口,还很贴心的说,“你待会从郁然轩取了衣裳,我送你回去。” 他还圆了杜宣缘漏洞百出的“谎”。 杜宣缘当即俯身大拜,面上流下两行清泪——她不比真正的陈仲因,该利用自己的眼泪时哭得比谁都适时。 被骗的小老头长叹口气,起身将她扶起,道:“你昨日的《悬脉要略》看到哪儿了?可有不解?” 这回杜宣缘是真有点感动——为那个在牛角尖里打转的小太医。 陈仲因自觉此生无望,却不知道太医院中还有一位长辈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 不过杜宣缘连《悬脉要略》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回答张渥“自己”有什么疑问了。 只见她情绪收放自如,这时已经低着头闷声说:“晚辈轻浮,遇到这点小事便慌了神,着实惭愧。” 张渥当然不可能揪着不放,又叹息一声,拉着她往书斋后边供人小憩的地方去,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洗干净的竹青色旧衣递给她,随后又亲自把人生地不熟的杜宣缘送回陈仲因在太医院的小房间。 “时适坎坷,还望你恪守本心。”张渥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平易近人到叫见识过他铁面无私的杜宣缘暗中啧啧称奇。 等张渥走远后,杜宣缘一边嘀咕着:“想不到这小老头还有两副面孔。”一边推门进去。 第11章 她推门的时候还在想:幸好陈仲因没有锁门的习惯。 等她循着伴随着她推门动作抛洒而入的日光,看清这个小房间里的摆设后,这么多年历经风风雨雨的杜宣缘都看呆了,随后恍然大悟—— 难怪张渥会因为她犹犹豫豫的表演联想到她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这件事。 小陈太医这房间未免也太简陋了吧! 虽然称不上一箪食一瓢饮、家徒四壁,但也能算是空空如也。 除了一张铺着草席的床、一张用来写字的书案及书写用品、一方竹椅、一个放置脸巾与小盆的小架子,几乎没其它的东西。 小盆里还有些清水,想来是陈仲因留待晚上洗漱用的。 他今早上值的时候可能也没想到,今天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杜宣缘捧着老爷子送的衣服,左看右看,没发现能把衣裳先搭在哪儿。 好在房间里打扫得很干净,杜宣缘暂时把衣服放地上也没事。 她在这一览无余的房间里环视一圈,终于在床尾的架子上找着一套洗干净晾干的里衣。 门窗关好,身上捂了大半天的杜宣缘手脚麻利地粗略擦拭一通后换上干净衣服,张渥送的那身套在外边的衣裳不必说,就是陈仲因的里衣杜宣缘也没什么嫌弃。 毕竟身体都归她用了,一套衣服算什么? ……虽然听起来怪怪的。 杜宣缘这个好奇心旺盛的老流氓换衣服的时候还拨弄了一下小陈仲因,没想到看起来平平无奇、乖巧木讷的小太医资本还挺雄厚的。 换好衣服,杜宣缘一通好找,才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盆,将脏衣服丢进去,接着再环顾四周,确认陈仲因只有两套换洗的里衣,一套平日上值的工作服。 虽然长辈赠旧衣给晚辈有宽慰和青睐的意思,但杜宣缘觉得陈仲因确实没多少衣服,张渥还是怪细致入微的。 不过想想没几件衣服还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这么严实,小陈太医真是一个端庄的乖孩子。 换完衣服杜宣缘没着急去完成院正给自己派的任务,而是拿起陈仲因书桌上的东西细看。 桌面上的书籍、纸张摆放整齐,杜宣缘一开始翻看的时候还以为手上的书是陈仲因从太医院藏书处借阅的医书,翻到最后才发现这是陈仲因自己手写的,还没写完。 字体方正清雅,字距与大小相差无机,是跟他本人一样的刻板严谨,放现代妥妥一个打印机成精了。 杜宣缘又折回去重新看了一遍,发现陈仲因写得全是行医过程的经验之谈。 她并不是很能理解这些专业术语,但看看也能知道这是实打实经历出来的,包括日期、天气、患者性别、患病特征等等讯息。 可陈仲因自己说他是从春闱考场上逃出来参加太医院考核成为太医的,从春闱结束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五个月,他哪里来得这么多“经验”? 若说是上一届会试,那也是三年前了,陈仲因看着不过十七八岁,那时才十四五岁,就是再天才,在家里阻挠的情况下硬学,恐怕也达不到考进太医院这种水平吧? 况且杜宣缘看陈仲因这个人,确实不像是在这个乱七八糟的皇宫里浸淫三年多的人。 杜宣缘又想起那群医吏见到陈仲因时的反应——他们甚至比陈仲因真正的同僚在初见他时的反应还要淡定,看起来跟这个满眼只有学医的小陈太医还十分熟稔。 陈仲因知道宫中奴仆在哪里就诊,他会和医吏研讨医术,汲取他人的实战经验并记录成册。 杜宣缘立马便得出来这个结论。 但与此同时,杜宣缘又想到另一个关键问题——陈仲因年纪小,进太医院还没几个月,放在现代某些要求高的医院里,恐怕连试用期都没过,就这么个情况,怎么会有人敢让他经手皇太后的药物啊? 杜宣缘合上陈仲因记录的书册,整整衣袖后带着疑问走出房间。 她离开这片太医院医使居住的地方时,回头看了眼,确认自己的住处在“谨行所”。 院正这派任务的npc原先是叫她去制药堂帮忙炮制药物的。 太医院的药材虽然是从宫外采买,但还有许多未经炮制的生药需要医使们先行处理。 杜宣缘觉得这才是初来乍到的小学徒应该干的事情。 她根据原先到处乱逛记下的地理位置,很顺利来到制药堂。 这里有很大一片场地用来晒药,杜宣缘看见许多药童正在忙忙碌碌地搬动竹筐。 她正往里走,忽然听见一道颇为刻薄的声音自耳边炸开: “院正吩咐下去都快一个时辰了,您老这是又中途下水去捞了个人,现在才到啊?” 第8章 你属泰迪啊! 陈仲因上午的“奇遇”已经传遍太医院了,但显然许多人并不相信他是路过救人。 出宫的路与那一处荷花池并不顺路,陈仲因为什么会跑到那里去还是个大问题,不管怎么说,这太医院中总有人对陈仲因心怀恶念。 杜宣缘心下感慨一番人善被人欺,偏头看向刚刚对自己阴阳怪气的人。 那是一个干瘦的青年,陈仲因本身就已经算清瘦的,但比起此人弗如远甚,这人看着活脱脱一个白骨精,浑身上下榨不出来二两油。 杜宣缘看着他卷起半截袖子后露出的伶仃手腕,只觉得伸手就能给他掰折咯。 第12章 “还当自己是少爷呢?近日要用到糖参,还不快去复潮扎孔?”他指了指旁边那些在日头下白白胖胖的人参这般说道。 那边已经有两个药童正在收拾,杜宣缘扫了眼,没用术精岐黄的技能卡,依葫芦画瓢地拿湿巾包裹住人参,数了五息后松开,学着药*童的模样在上边扎孔。 杜宣缘在这上边摸到一层滑腻腻的糖浆,天气热,全化下来粘在她手上。 她老老实实干了会儿活,尝试着跟身边人套近乎,问一旁的药童道:“谁着急要这糖参啊?” 这个问题杜宣缘是根据方才那“白骨精”说话的内容提供的讯息推测斟酌出的。 像是无意间的随口一问,于是药童也随口答道:“二皇子要用。” 这也算提到杜宣缘的老熟人了。 二皇子是淑妃所生,还不满一岁,年纪小加上胎中不足所以时常生病,也是淑妃博皇帝怜爱的重要道具。 “二皇子年纪那么小,能用人参吗?”杜宣缘接着聊下去,她知道人参大补,但二皇子虚得跟怏鸡似的,难道不会虚不受补吗? 可这句话出口,药童却奇怪地看了眼她,药童年纪小,不曾多想,只道:“所以用的是园子里栽的六年参,还是提早挖出来的,用浸糖的法子炮制啊。” 言下之意,这些都是削减人参药力,让它可以给体弱的二皇子使用的办法。 杜宣缘笑着点头,背后冷汗却要滴下来了。 她实在是对医学一窍不通,这些连太医院中的小童都知道、近乎常识的内容,在杜宣缘这儿确实闻所未闻的新奇知识。 好在跟她闲聊的对象只是小孩子,没那么多心眼。 杜宣缘一边手脚麻利的干活,一边暗暗提醒自己,以后绝对不能再掉以轻心,暂且做一个锯嘴葫芦就好。 料理完这些险些叫自己马甲落地的人参,杜宣缘又被“白骨精”调遣去园子里浇肥。 她乱逛的时候见到过园子,乍一看像是菜园,仔细看看便能发现其间栽种的皆是草药,许多药材还是新鲜炮制的最好,是以太医院内专门置下一处园子种植草药。 浇肥的肥料是草木灰混水,至少比粪水让人更好接受些。 不过想想也是,谁敢给皇帝及宫中贵人们用粪水浇出来的东西? 杜宣缘不动声色地观察片刻后,才抄起水瓢拎着水桶给园子里的草药浇肥。 她手上动作不停,脑子里还能一心二用思索着陈仲因在太医院里的处境,与自己接下去该做些什么。 杜宣缘想着想着,在低头扫了眼灰不溜秋的肥水时,忽然想到:这些草木灰是从哪里来的? 这样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前边几个浇水药童的声音打断。 只听他们先是不满的小声嘀咕着:“……在制药堂跟个大爷似的,只会支使我们干活……” 而后有人指了指杜宣缘,他们像是找着一个目标一样兴奋起来,对杜宣缘道:“陈太医,你和史同满都是医使,都是今年考进来的,怎么甘心任他驱使呀!” 他们不知道是单纯想笑话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小太医,还是想挑拨医使与医使间的关系,又或许是兼有之。 杜宣缘低着的脑袋眼珠子一转,心道:这史同满应该就是那“白骨精”了,时人称呼旁人大多称呼字,也不知“同满”是他的名还是字。听这几个药童的意思,史同满与自己官级相同,又没多多少经验,但却对陈仲因颐指气使…… 种种思虑从脑海中划过,杜宣缘却只是笑着说:“他看着身体不好,我不与他计较。” 瞧他一副和和气气,任人搓圆捏扁的模样,几个小童嘻嘻哈哈一番,反揪着她语中“不慎”带上的错处,笑嚷着:“病秧子!病秧子!陈太医说史太医是病秧子哈哈哈。” 看样子这些药童尽是挑拨是非的好手。 杜宣缘没再继续搭理他们,只低着头干手上的活。 她敢打赌,任这群贼小子这么嚷嚷下去,最迟明天就能传到史同满耳中,而看史同满那刻薄又轻蔑的样子,绝对会找上门来。 不过杜宣缘要的就是对方主动找茬,她背着小陈太医的人设,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这般钓鱼执法,看看这条看上去不大聪明的鱼会不会如她所料的咬钩。 杜宣缘不知道自己是高估还是低估史同满了。 他甚至没等放值就找到杜宣缘讨要说法。 彼时杜宣缘正在跟其他医使、药童们搬今天晾晒完毕的药材,等这个活干完,他们再去伙房对付一顿晚餐,除却今晚要在院中当值的人,其他人便可以散去。 史同满怒气冲冲跑进来,杜宣缘瞥见了,但她低着头不作声,只当自己专心手上的活什么都没发现,直到史同满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 “陈仲因!你跟我过来!”他拉着杜宣缘往屋后去。 杜宣缘堪堪扶稳手上的竹簸箕,将它交给身旁人,才跟着史同满走。 她干了一下午的活,几乎没说几句话,盖因小陈太医平日里也不爱说话,才蒙混过去。 不过杜宣缘的耳朵可是竖了一个下午,除却听到些太医院里的事情,还知道不少人的名字或外号,只是外号这种东西常常是特定的人才能叫,所以杜宣缘只记一下,不敢用外号称呼对应的人。 她老老实实跟着史同满到屋后的无人处。 第13章 刚一站定便听见这小子劈头盖脸道:“陈仲因!你在背地里说我什么?我好端端一个人,被你说成了病秧子?你什么意思!” 杜宣缘心下暗笑:还真是为了这件事火急火燎上来找麻烦。 但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抬眸扫了他一眼,平静道:“冒昧问一句,您今年贵庚啊?” “二十有四,怎么?”史同满被她这样问,一时没转过弯,神色怔怔。 杜宣缘什么话都没接着说,只看他一眼,再叹口气。 史同满反应过来,满脸涨红,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破罐子破摔道:“怎么?你敢做不敢认?即便是药童胡言乱语,你敢说自己当真一个字没说过?” 杜宣缘默然片刻,面露愧色道:“怪我未曾解释清楚,我只是担忧你的身体,你确实太过消瘦了,同为太医院院使,还望你多多保重身体。至于那些药童之言,皆是稚子无状,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再听见他们胡言乱语,一定严令他们不要以讹传讹。” 史同满一拳落在棉花上,还因为用力过猛摔到自己,更显得他没事找事,他一腔怒火找不到地方宣泄,只能甩袖离开。 杜宣缘却没跟着他走,反而在原地思索片刻。 她还没想好鱼儿的“烹饪”方式,但这鱼上钩的太快,直愣愣砸她脸上,所以现在只好暂且把人哄走。 方才杜宣缘分明知道史同满姓甚名谁,但与他对话间却并没有提到一次名姓,反而用一句戏言打听出了史同满的年岁。 二十四,已经过弱冠,应当有长辈给取了字。 这个世界的人只要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相识之人大多称呼别人的字或者雅号。 史同满对自己直呼“陈仲因”,说明陈仲因还不到弱冠,未曾取字。 杜宣缘本来也对小陈太医的年岁有几分估计,但也不排除他长得嫩的可能,现在终于是得到印证了。 这样想着,杜宣缘便自然而然想起自己的年纪,穿越前才二十七,她又在这个时代从头成长一回,自己也算不清自己多大年龄了。 杜宣缘抱着几分怅惘回到前院,正巧撞见院正到此地不知做什么,史同满正跟一群人围着院正嘘寒问暖。 她不想掺和,低着头打算悄悄溜去伙房干饭,却被眼尖的院正发现并叫住。 院正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今日受累了,明天休息一天吧。” 杜宣缘心说:知道我受累还叫我去干活?又不是中午那会儿没找我去过办公室,搁这儿假惺惺什么呢? 但她面上还是乖巧柔顺的样子,还依着陈仲因的人设多嘴问了一句自己明天能不能去藏书处。 院正当然笑着应允了。 制药堂的院子里至少看上去一派其乐融融。 领导点名,杜宣缘自然溜不掉,只好和其他人一块在领导屁股后边跟着巡视,并在心里暗暗祈祷着伙房的饭菜充足、同僚们胃口不适。 等院正走后,杜宣缘松了口气,正欢欣鼓舞准备奔向伙房,便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陈仲因,你站住!” 不是,杜宣缘有点不耐烦,主要是她饿了,忍不住心道:你这属泰迪的啊?怎么还跟个狂吠的小型犬一样没完没了啦! 第9章 渣男! 杜宣缘面无表情地听史同满好一通数落,从陈仲因的做事态度到他死板的性格一条条贬低过去,好像陈仲因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得他如此针对。 好在杜宣缘早就习惯在旁人说屁话的时候把人当屁放了。 等史同满过完嘴瘾,她抬眸扫了此人一眼便转身离开。 这一眼平平无奇,却叫史同满寒毛耸立,他好一阵才缓过神来,颤着唇盯着杜宣缘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都没法将口中刻薄的话吐出来。 毫无疑问,史同满对陈仲因的态度很轻慢。 陈仲因跟他是同一批进太医院的,没有什么隐形的上下级之分,陈仲因的脾气也很好,从不主动招惹是非,太医院中其他同僚即便跟他不熟,也不会上赶着欺负他。 史同满虽然看上去不是多有心眼的人,待人接物有些捧高踩低,但跟其他人表面上都还算过得去,却独独对陈仲因这样“多加关照”,着实奇怪。 杜宣缘思索着推开伙房房门,在看清里边场景的瞬间登时瞪大双眼—— 你们这群人怎么这么能吃啊! 这才不到半个时辰,真是啥玩意都没给她剩。 杜宣缘在饭桶里倒腾许久,终于捏出来半个拳头大的饭团。 好在陈仲因和杜宣缘的胃口都不算大,丁点大的饭团好歹能缓解五脏庙的饥饿。 杜宣缘头顶怨念,在伙房蹲了好一会儿,终于蹲到伙房做饭的厨子受不了,给她拿了个开伙前悄悄留下来的馒头。 得到馒头的杜宣缘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杜宣缘在馒头上撕一小块丢嘴里,细嚼慢咽后再撕一块,慢条斯理地把大馒头拆吞入腹,人也差不多走到谨行所门口。 然后就和史同满冤家路窄了。 她在伙房待了那么久都没等到比她更晚放值的史同满,这会儿却在谨行所门口遇上。 且看史同满神色匆匆正向外走,大概是要准备离宫。 今日非他值夜,离宫也是正常,杜宣缘与他打个照面,随口道一句:“伙房里没得吃食了,现在去恐怕也是扑个空。” 第14章 好像没看出他准备离开一样。 史同满一怔,大抵是没想到先前分开时还跟自己翻白眼的人这会儿又热络地问自己“吃了没”。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应和一声,下意识解释道:“我回家吃。” 说完就撇下杜宣缘走了。 杜宣缘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又琢磨了一阵,方回到自己的房间中。 没多时,陆陆续续有人借着一点儿傍晚的凉意与放值的闲时,捧着衣盆外出去浣洗。 在房间里听到动静的杜宣缘从门缝里觑向外边,随后也拖出小陈太医的盆,抱着跟其他人一块走。 实心的木盆要比里边那三两件衣服重得多,杜宣缘忍不住思念起故乡轻便又好用的塑料盆。 浣洗的地方就在太医院的水井旁,白日里杜宣缘还瞧见几个药童在这儿打水浇园子。 旁边挖了一条渠,供污水流走,大家都围在水井旁浣洗、浆洗,淡淡的草药味萦绕在众人身旁。 脏污不多的衣裳冲两下便好,毕竟染色珍贵,洗多了要掉色的;脏污多的衣裳便倒上混着草木灰的水浆洗一番,再用清水冲洗。 杜宣缘等着打水的时候还悄悄瞄着周围人的动作,心道:普通人家常用皂角清洗衣物,没想到太医院居然是用草木灰,也不知道拿脏灰洗衣服,会不会把衣服越洗越脏啊? 她正想着,前边的人已经打完水,给她腾出位置来。 杜宣缘立马收回目光,专心打水,嗅着鼻尖若隐若现的草药味,难得有几分怡然自得。 她收绳子的手一顿,盯着还在摇晃的水桶,心想:哪来的草药味? 就这样一晃神的功夫,后边的人显然有些不耐烦,推攘了杜宣缘一下,她一时不察,“噗通”一声,水桶又掉了下去。 “啧。”身后那人面上没多少歉意,只觉得这文弱书生模样的小医使实在不中用,连打个水都打不好,干脆挤开她,唰唰两下收上来一桶水,倾倒进杜宣缘的木盆里。 满满一桶水“哗”一下浸满那两三件衣服,杜宣缘赶紧嚷着:“够了!够了!” 可还是慢了一步,木盆里已经装满井水。 杜宣缘看着罪魁祸首自顾自打水,长叹一声,撸起袖子拽着桶缘一点一点把这少说四五十斤的木桶拖到沟渠旁边空闲的地方,拦着衣服把水倒出去一半后才气喘吁吁着开始洗衣服。 没人在意这个插曲,杜宣缘一边清洗着衣物,一边悄悄寻找药香来源。 此地虽然离药园近,但离存药堂和制药堂远,那药香分明苦涩又清甜,绝无可能是未经炮制的药草发出的。 杜宣缘四下查看一番,确认药香味正是出自那些草木灰。 这些草木灰水本身味道很淡,只是许多人浆洗、揉搓,将其间仅存的药味激发出来。 杜宣缘这时候才注意到,周围拿草木灰水浆洗的人格外多,许多衣裳并无明显脏污的也在凑这个热闹。 她收回目光,未曾张嘴询问——万一又是什么众所周知的事情,只会徒叫自己暴露。 将衣物拧干后,杜宣缘又刻意大动作看了眼草木灰水,对身边人道:“看这些水的存量恐怕用不了多久。” “确实。”身旁人也瞟了一眼,点点头,“所以咱也得用用,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得啊。” 杜宣缘没再吭声,从对方的回答中她得到两个讯息:这些草木灰并不是常态,而是一次偶然机会;二来看上去平平无奇草木灰其实大有来头,才会叫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她思索间,觉得对方不是多谋善虑的人,决定兵行险着,笑道:“也不一定没下次机会。” 与杜宣缘对话的人也是吊儿郎当,跟在后边混不吝地笑道:“怎么?你要把存药堂房顶上补好的窟窿再捅破?” 杜宣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再言语,跟她说闲话的人无聊,又扭头跟旁边人唠起来。 她洗完衣服,端着水盆准备走的时候,那人忽然又叫住她,道:“你先前不是在存药堂做活吗?怎么今天一直在制药堂和药园?” 那人面上还带着促狭的神色,大概存药堂的活是好活,而制药堂和药园的活不好,他才问出这个问题笑话她。 杜宣缘心里笑纳着他主动给自己送上的一条线索,面上平静地说:“都是要干的活,没什么区别。” 说完丢下这个因为她格局很大的发言而目瞪口呆的人,转身回屋。 在晾衣服的时候,杜宣缘整合了自己得到的几个线索:这些草木灰应该是炮制好的药材烧出来的,而那些药材应当十分珍贵,至于将药材烧成灰洗衣、充作肥水的原因,正是因为存药堂年久失修,这些药材应该是保存不当,不能再用于治病。 这个情况本来跟杜宣缘没什么关系,但她刚刚得知的另一个线索——陈仲因以前是在存药堂干活,今天却被史同满调去了制药堂。 陈仲因单纯,只一味跟杜宣缘讲着自己的冤屈,却没有注意过冤屈从何而来,或许他还以为是旁人配错了药不曾注意到。 若是太后没有将这件错漏小事揭过,而是严查,难保不会查出些什么栽赃到他头上的别的东西来。 杜宣缘对阴谋诡计一向敏感,将这些巧合整合在一起,心里便有了这样一个猜测。 她用力将衣裳拍拍整齐,面上流露出发自真心的笑意来。 第15章 不过瞧了眼天色,杜宣缘依据自己从前的习惯,又生出些奇怪:为什么太医院的人要傍晚吃完饭集体出来洗衣服? 等到第二天,杜宣缘算是知道为什么这群人要晚上洗衣服了。 天稍微泛起些亮光,屋内勉强可视物的时候,杜宣缘还在自己这些年难得安稳的一觉中好眠,忽然被外边噼噼啪啪的声音吵醒。 她迷迷糊糊翻身,推开一条门缝,只见无数同僚穿戴整齐,三三两两结伴往外走。 太医院所有人,皆是寅时初便起来收拾着开始干活了,根本没有时间早起洗衣服,毕竟再早点那跟深夜洗衣没什么区别了。 杜宣缘这些年只有在策划着逃跑的时候会起这么早。 她目瞪口呆地目送着这些人离开,想起院正说的让她今天休息一天,立马把房门合拢,一头扎进被子里,用尚且带着余温的床榻逃避这个残酷的现实——她明天,乃至以后的每一天,可能都要早上四点半去上班。 杜宣缘焦虑着焦虑着,就又睡了过去。 等她依着自己的生物钟从回笼觉里苏醒过来时,已经是辰时。 杜宣缘抓了抓小陈太医顺溜柔软的头发,起床穿戴整齐,又出去摸了把昨天晚上晾的衣服,觉得干得差不多了便收回去。 随后她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了小陈太医攒下的几两碎银。 医使月钱不过一两,这工作虽然不给交五险一金,但好在包吃包住,小陈太医干了小半年总还是攒了点钱。 杜宣缘掂量掂量手中的银钱,嘴上絮絮叨叨着:“抱歉,小陈太医,我实在是囊中羞涩,先借你几两银子,权当你投资了,等你醒过来,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说完还自己琢磨了一下,觉得怎么一股渣男语录的味道。 第10章 诊金 皇城可以说是一个国家最繁荣的地方。 杜宣缘上次在皇城这样闲逛还是两年前,不过当时在伺机逃脱,根本无暇游览皇城胜景。 逃是逃不掉的,就算从吴王手中逃离,也还是在系统这个混蛋玩意的操控下,落入皇帝手中,她就像个物件一样身不由己、几经转手。 不过杜宣缘看得很开,没沉浸在感怀伤秋的情绪,乐呵呵在坊市间转悠。 她看中一枝竹节簪,打磨圆润,入手细腻,正在摊位前细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二哥”。 一开始杜宣缘没反应过来,直到此人在后边拉了拉她的衣袖。 杜宣缘一面转身一面拉开身距,这个动作顺势把那截袖子从对方手中扯出。 “果真是你,二哥。”来者是个少年,容貌普通,带着少年人的稚气,就是脸上的表情很是欠揍,“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背弃三叔,去做了低贱的太医。” 杜宣缘:…… 好想把史同满拉过来啊,他俩一定会打得很精彩。 少年不知道他面前的“二哥”还有心在腹诽,看着这个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锯嘴葫芦嗤笑道:“做太医有什么好?听说你昨天都被撵出去了,要不是陛下开恩,你恐怕早就灰溜溜来求三叔把你认回去。” 杜宣缘心说他们的消息还挺灵敏的,昨天发生的事情,今天就已经传开了。 她不想再听这个跳得欢的小猴崽子逼逼赖赖,只扫他一眼,冷笑道:“确实是陛下开恩,陛下要不开恩,你以为你的人头能保得住?” 谋害皇太后可是抄家大罪。 少年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没想到“陈仲因”能说出这样置家族于不顾的大逆不道的话。 这仿佛也侧面说明,陈仲因确实完全不要这个家族了。 他又莫名慌乱起来——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听了太多关于这位族兄如何聪慧,将来一定有光耀门楣的时候,会是他们陈家发扬光大的希望。 这样一个承载了整个家族期望、被全族精心供养的人,怎么能抛弃家族,去做那些不入流的蠢事呢? 少年急忙拉住杜宣缘的衣袖,放软语气道:“三婶病了,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在念着哥哥。” 杜宣缘撇下他的手,她到底不是陈仲因,没有那些对家人柔软的心肠,只淡然道:“未经陛下派遣,我等不能擅自为他人出诊。” 像对方的话不是对一个儿子说的,而是对一个大夫求医。 少年被她这么漠然的态度噎回去,只顾及此地位于闹市,不好撕破脸,但面色依旧难看,道:“你不仁不义不孝不悌,就算暂时保住太医的职位又如何?陛下早晚会看清你的为人,将你逐出太医院。” 说实话,这个世界郎中的社会地位并不低,更何况是在宫里当差的太医。 只是陈家对陈仲因寄予厚望,希望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若能当上大官,提携族中亲眷那更是再好的不过。 做太医顶了天也就是五品院使,还是只能在太医院这块地方说得上几句话,那能有什么用? 杜宣缘也不清楚陈仲因的心思,她既没有为家族奉献的意思,也没有像小陈太医那样执着追求的理想,她没那个底气也做不出合理的解释,此时此刻只想摆脱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 正此时,杜宣缘一抬眼,扫到人群里夹着个史同满,正行色匆匆往迎南坊去。 杜宣缘心说:巧了,刚还想介绍这两人认识呢。 她立马上前拦住史同满,热络道:“史兄,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第16章 史同满压根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个“老熟人”,突然被她拦下来也是一诧。 他也想不通“陈仲因”为何拦自己,又做出这副亲近的模样,但他心下急切,只道:“我有要事,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我今日闲暇。”杜宣缘也不拦他路,跟着他一块走,“若有需要,我也能助君一臂之力。” 史同满脚下步子不停,听见杜宣缘的话思索片刻后便应下。 杜宣缘眉峰一跳,这个对陈仲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家伙居然这么轻易就应下要自己帮忙的话,看来确实是大急事。 这两人旁若无人一番对话,已经走出三五丈远,直接把那陈家的少年丢在身后。 少年看史同满,也知道这陌生人是族兄的同僚,那些关于太医的不满是一个屁也不敢放,只能眼巴巴瞧着两人离开。 史同满确实是往迎南坊去。 这片居住区地价便宜,但离皇城的中心皇宫还怪远的,如果史同满住在这儿,他要早上四点半去太医院应卯,起床的时间至少要早一个小时。 杜宣缘跟着他走,半路上问:“史兄今日不上值?” 史同满对“陈仲因”一口一个“兄”叫得浑身不舒服,他压着不满道:“我向院正告假了。” “想来应当是极其重要的事,才能让史兄这样勤勉敬业的人暂且放下工作。”杜宣缘非常擅长戴高帽。 史同满抿嘴,越发觉得今日的陈仲因叫他不适应。 好在后边杜宣缘就闭嘴了。 他们走进一处小巷子,又绕过几个圈,终于停在一道窄门外。 史同满上前叩门,里边传来一声稚嫩的应答声。 没多会儿,便听见隔音不大好的木门另一边传来“啪嗒啪嗒”的走路声,伴随着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一声艰难的“吱呀”,一个瘦小的孩子站在二人面前。 她看着史同满很是高兴,正要迎上前,又瞥见一旁的杜宣缘,尽管陈仲因的长相没有丝毫攻击性,但这孩子依旧露出警惕的神色。 史同满这天天拽个二五八万的脸难得柔和下来,使劲揉了揉面前小孩的脑袋,把本就不算整齐的头发揉成了一个鸡窝。 “阿春,走吧,小冬怎么样了?”史同满像是忽然成熟不少,拉着小孩的手迈步走进那拥挤的房间里。 “还烧着,早上吐了一回。”阿春被他带了进去,还时不时向杜宣缘的方向瞥。 “那是哥哥的同僚。”史同满一句话将阿春的心防卸下,又道,“他的医术比哥哥好,小冬很快就没事了。” 真稀奇,居然能从这张把陈仲因贬得一无是处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史同满发现杜宣缘在看他,人有些不自在,但杜宣缘没吭声,他也就学着她当昨天什么都没发生。 阿春没发现大人间的眉眼官司,一听哥哥这样说,立马开心起来,朝杜宣缘咧了个大大的笑脸。 这样简单又傻气的笑叫杜宣缘忍俊不禁。 她跟着史同满进到这间屋子里,地方也就比小陈太医那间一贫如洗的房间大一点儿,却挤满了东西,杜宣缘瞟几眼,发现多是些旁人不要的东西,诸如豁口的碗、盆,被清洗干净堆积在这里。 屋里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床榻,只用洗得发白的粗布铺了一大块地方,几个孩子赤着脚踩在上边,围着一个沉沉睡去的小孩,在听到动静时纷纷回头,各个都很瘦削,可眼睛黑得发亮。 杜宣缘看了眼,向正在把脉的史同满问道:“令尊令堂不在吗?” “死了。”史同满如是说,一点儿读书人的委婉都没有。 杜宣缘数了数,屋子里有六个小孩,因为瘦弱杜宣缘也判断不准他们的年纪,只能确认这些孩子都是能跑能跳,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的年纪。 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史同满的爹娘没了,他一个人要拉扯这么多弟弟妹妹,难怪瘦成这副模样。 不过杜宣缘想起史同满昨晚不抢在伙房用餐,而是在放值后“回家”吃,又生出几分疑窦。 就家里这群孩子面黄肌瘦的模样,能在公司食堂解决用餐问题,还会回来跟孩子们抢东西吃吗? 杜宣缘不动神色,看着史同满手指搭在小冬竹竿一样的手腕上,敛眉感受脉象。 片刻后,他看向杜宣缘,有些话还是没能说出口,自己起身走到一旁的瘸腿桌子边拟药方。 小冬的手腕甚至都被晾在薄被外边,瘦骨嶙峋的,还朝杜宣缘露着半张蹙眉浅眠的小脸,可怜巴巴的。 干嘛?道德绑架啊? 最后杜宣缘还是用了术精岐黄的技能卡。 在史同满写好药方后,她走上去删改几处,重新递给史同满。 史同满又检查一遍,发现杜宣缘删改的地方都是药性更加温和,又较为价廉的药物,几相综合下,不仅药效更好,价格也降低不少。 他心里泛起些酸涩来,心道:陈仲因确实比我灵活变通多了。 不过人家帮忙在先,史同满不曾将自己满腹腥臭的情绪表达出来,只捏着记载着药方的劣纸,带着几分涩意开口道:“我出去抓药。” 将一切尽收眼里的杜宣缘当什么都没看见,等史同满走后就在屋子里转悠,目光从还未来得及收拾、泛着油光的呕吐物上扫过。 抓药、煎药,将药汤给小冬送服下去后,史同满叮嘱着家中的弟弟妹妹多加看顾,随后准备回太医院继续上班。 第17章 杜宣缘是蛮佩服他对工作的热爱。 不过她也没跟史同满分道扬镳,反悠哉游哉跟在他后头——帮他出这一次诊,自己总得得到点诊金吧? 第11章 飙戏 在出门后没多时,史同满就发现杜宣缘跟在他后头,他道:“你也要回太医院?” “不啊。”杜宣缘道,“出来转转,这条路跟你同行一段罢了。” 史同满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上什么,只好任由杜宣缘跟在他后边随口说着一些话。 比如“先前叫住你不是有意打扰,是有人纠缠不休。我不过是出来闲逛一二,就遇上了族弟,冷嘲热讽着,其实就是想将我唤回去读书考取功名罢了,可做太医又有什么不好……” 史同满只觉胸中的一团火越烧越旺,叫他渐渐看不清前路,只循着旧日惯常的动作往前走。 “哎,有时候觉得孑然一身也挺好的,不用那般在意家里人的看法,不用循规蹈矩的按照他们的意向做事……” 如同恼人苍蝇一样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史兄,你走错方向了……” “你知道什么!”史同满突然转身,揪起杜宣缘的衣领,整张脸都被怒火烧皱成一团,唯有一双眼睛睚眦欲裂,“你有什么可抑郁的?不到弱冠之年,进可金榜题名,退可当值太医,族中枝繁叶茂,多少人敲骨吸髓供着你这位小少爷,你还有脸郁郁不得志?” 杜宣缘从他的语气中不曾读到嫉,只能感受到恨。 可按照史同满的说法,要是往上看,还有多少尸位素餐、在祖宗荫蔽下肆意妄为、毫无建树的纨绔子弟;若再往下看,又有多少生即苦难,一世挣扎不休,却连求死都难的人? 为什么他偏偏要前后左右的看,却不愿意看看自己? 但杜宣缘平静的内心并不为此生出任何波澜,这世上许多人若既不往上看,又不往下看,只会在无止尽的内耗中消弭自己。 她用小陈太医那双沉寂的眸子盯着史同满,像一面无悲无喜的镜子,只倒映出观者的情态。 于是对上这双眼睛的史同满在一怔之后,立刻出奇地愤怒起来,他撒开手,将杜宣缘推开,接着握紧双拳,赤红着眼眶瞪着她,像是被鞭挞后承载着遍体伤痕,分明瘦骨嶙峋却喘着粗气却试图拼死一搏的……小兽。 连拼尽全力的威胁都看上去不堪一击。 他眼里端坐高台的神像终于有了情绪,向他俯身,却不见怜悯或是嘲讽,只轻笑着问他:“去喝一碗面汤吗?” 史同满像是一个被突然戳破的气球,连身体都佝偻几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在剖心给瞎子看,这些自小衣食无忧的官宦子弟哪里能懂他的辛酸? 杜宣缘拉着他,他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臭着一张脸,被杜宣缘摁在面摊那张久经风霜、摇摇欲坠的长板凳上。 说是喝面汤,杜宣缘还真就只点了两碗面汤,里边清澈见底,囫囵吞个净才能咂摸出一点儿面味。 但它热气腾腾的,熏到人眼睛里,叫本就瞪了许久的眼睛霎时间酸涩。* 杜宣缘一口气喝完汤,掏出小陈太医素净的手帕擦擦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她还挺想来碗素面的,但小陈太医的家底着实浅薄,人家还在皇宫里替她承受帝王的悲伤欲绝呢,自己在外将他那点存款挥霍一空,着实不像个好人。 她喝完面汤,又看向动也不动的史同满,长叹一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之色,道:“原来史兄是因此对我多有不满。” 史同满面色一僵,流露出几分羞惭。 “是我不好。”杜宣缘大方承认了,只是低着头的史同满没能瞧见她微勾的嘴角,“我受家族荫蔽,实则对许多事情一窍不通,只指埋头典籍,我与史兄是同一场考入太医院,但史兄远比我机敏,在院中我还要多多依仗史兄。” 史同满心下嗤笑着:这傻子还要跟自己做好同僚、指望着自己捞他呢,殊不知若不是…… 面前忽然出现几两碎银,史同满眸光一闪。 又听杜宣缘语气中带着心虚道:“我被逐出家门,身无长物,只攒了几两薄银。但正如史兄省吃俭用供养那些孩子,我也有自己的坚持,还请你不要笑话我。但孩子年纪小,总需要吃饱长身体,还望史兄不要嫌弃。” 史同满神情复杂地收下这笔钱,只觉得陈仲因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子、一个烂好人。 这时杜宣缘又道:“那几位小朋友,不是史兄的同胞弟妹吧?” 这也不难猜,史同满不过二十四岁,他就算有六个弟弟妹妹,也不可能有六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弟弟妹妹,况且虽然都很瘦,但他们几个显然长相大有不同。 她可不希望史同满觉得这笔钱是自己“贿赂”他的,小陈太医这笔钱花出去,一定要造成会心一击才好。 果然,这句话出口,史同满立刻面露警惕。 却听见杜宣缘长叹一声,起身对他深深行礼,道:“史兄大义。” 史同满愕然地盯着杜宣缘,垂在膝上的手背忽然感到一凉,再低头望去,才发现自己方才忍下的泪水如断珠般滴落,叫他狼狈低头拭泪。 咬牙坚持数年,第一个明白他的苦楚的人居然是自己一直厌恶的人。 杜宣缘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成功了一半。 先击垮人的心理防线,再雪中送炭,最后说一句“我们俩其实是一样的”,拉近心里关系。 第18章 杜宣缘暗暗感概一句:啊,我可真是个坏女人。 史同满端起面汤一饮而尽,随后起身向杜宣缘郑重行礼告别,就是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一种脚踩在棉花上的飘飘然之感。 现在真的是身无分文的杜宣缘又在皇城里闲逛几日,这回再没撞见些老熟人。 等腿走酸了,估一估时间,又晃荡回太医院蹭午饭吃。 中午史同满倒是在伙房用餐。 他看见杜宣缘进来,想起她给自己的那笔钱,一想到那恐怕是她全部的积蓄,面色又有些不自然。 杜宣缘没上赶着找他,打了一份饭菜就到角落里默默吃饭,毕竟她今天没上班又来食堂蹭吃蹭喝,还是得低调做人。 就是在戳着碗里没什么油水的青菜时,杜宣缘思考着另外一件事——史同满昨晚是跟谁一块去吃了大鱼大肉,还能打包带回去给他的弟弟妹妹们吃? 外表看上去,杜宣缘像是虚着目光神游天外,实则她正在看自己的技能使用记录。 术精岐黄以前的记录很多,翻了许久才翻到最近的两条,一条是给水圆包扎的记录,写着挫伤面积云云;另一条则是刚刚给史同满的弟弟小冬看诊的记录,显示小冬是吃坏东西的急性肠胃炎。 显然,那些年纪尚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孩子们昨夜得到了一份丰盛的晚餐,狼吞虎咽后贪着夏夜凉意入眠,结果乐极生悲,有个孩子早上生病把昨晚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杜宣缘垂眸,将裹着饭粒的菜叶子塞进嘴巴里。 下午,没钱的杜宣缘选择在房间里睡大觉。 倒也没睡多长时间,只午睡了一小会儿她就起床,仔细翻看小陈太医那些近乎日记的手札。 脑子被一堆佶屈聱牙的知识入侵一番后,杜宣缘从刚刚午睡完毕后的神清气爽又转变成昏昏沉沉的模样。 她看到后边已经进入速通模式,一眼扫过,如果提取到一些对她而言有用的关键词,再折回去细看,但还是很废脑子。 看了一个时辰后,杜宣缘觉得自己用眼过度,急需休息。 她出门溜达溜达,就溜达到存药堂了。 存药堂的人要比制药堂少,有两人正在统计今日外购入库的药材,看见杜宣缘过来还有些惊奇。 杜宣缘压根就不认识这两个人,只好沉稳地点点头,假装自己只是路过。 那两人跟陈仲因也不熟,面面相觑一番后便继续干着手上的活,无视了来者。 杜宣缘光明正大的偷看一会儿,发现存药堂里的工作约等于太医院的财务。 怪不得昨儿那人提起杜宣缘在制药堂干了一下午的活一脸幸灾乐祸呢,原来是从财务转成小工了。 不过想想财务的背锅属性,小陈太医丢工作这件事似乎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杜宣缘又在存药堂里晃荡了一会儿,发现几处新修葺过的痕迹。 她记得这个月月初连下了几天大雨,倒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陈仲因虽然沉默,瞧着木讷,但心思细腻,看他那一笔一划写下来的手札,也对他的负责态度可见一斑。 若是存药堂当时便有药材大面积受潮,陈仲因不可能一无所觉,不过小陈太医性子单纯,后边就算发现有些药材莫名其妙变质,要糊弄他也简单。 杜宣缘自己咂摸一会儿,又觉得她将小陈太医放倒得太早,还没探听出足够的讯息,导致现在两眼一抹黑。 不过杜宣缘再回忆回忆昨日的场景,心道:他早点“睡”过去也好,情绪暂且冷却一段时间罢。 她又在存药堂里装模做样的转几圈,记下一些还未来得及撤去药材标签的空位,也不知道原来摆放在这里的药材现在是在其它药房的仓库里,还是在谁人的药罐中煎煮? 就在杜宣缘准备溜达回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道:“陈仲因?你来这里做什么?” 第12章 坑蒙拐骗 声音有点耳熟。 杜宣缘指尖轻挑,将原本拿手上摩挲的标识木牌倒盖在原位,转身看向在她背后突然出声的人。 果然是昨日无心插柳,给了她一些至关重要的线索的那人。 杜宣缘微微歪头,用十分认真的语气问:“存药堂不能来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杜宣缘的语气太认真,当真把这混不吝的人也问住了,下意识道:“倒也不是……” 这人又琢磨琢磨,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话锋一转道:“难得休息一日,你不守在藏书处,也不好好休息,来存药堂做什么?这里的活乏味又无聊。” ——谁家好人休假还在公司里转悠啊,那铁定是有别的小心思。 按照陈仲因的性格,他一得到空闲,要么是泡在藏书处孜孜不倦汲取知识,要么去找那些医吏询问实战经验,存药堂里繁琐又和医术学习挂不上边的工作内容确实难以对他产生吸引力。 杜宣缘眸光微动,试探道:“经昨日一事,我恍惚间明白些什么,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明白什么?”对方也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 杜宣缘摇摇头,把话头截住。 这人也不似先前闲聊时那般莽撞,反若有深意地说:“明白也是件好事,不过这世上又不缺明白人,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制药堂,先沉淀个几年。” 杜宣缘笑了。 还没等对面的人看明白她这笑是什么意思,杜宣缘便作揖道谢——毕竟人家这话确实是出于好意,对于陈仲因而言,他想在太医院留下来,必须得学着规避那些是非。 第19章 可惜杜宣缘想办法回太医院,就是来寻是非的。 这人虽觉得面前的“陈仲因”怪怪的,但给几句提点已是仁至义尽,也不再多言,只道:“今日天气好,你还是去外边赏赏夏景吧,何苦在这陈年失修的地方徘徊。” 这话就是在撵人了。 杜宣缘方才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也摸不准这人在存药堂是做什么的。 就在她思索着要不要乖乖听话的时候,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张承绩?你怎么在这儿?”疑惑中隐隐带着一丝嫌弃的声音响起。 杜宣缘挑眉——她从这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来,不动声色地看向身边泰然自若的张承绩。 敢情你小子跟我一样是存药堂的“外人”啊。 张承绩没觉察出这一眼,他正对方才出声之人,吊儿郎当笑道:“怎么?门口是树了张封业禁止入内的牌子吗?” “谁敢拦你。”来者是个模样周正的男子,虽然衣裳款式简便,所用布料也寻常,但边边角角都收拾得十分齐整,对此人的性情也可见一斑。 他虽然吐了四个字凑起来像是个反问句,但没有一点儿反问的意思。 旁边沉默着的杜宣缘却在暗戳戳收集着讯息。 张承绩应当是名封业,字承绩,毕竟再怎么讨厌,也没道理用对他们而言近乎骂人的方式直呼其名。 而张封业此人恐怕做出过更轻狂的事情,故而在这位更为板正的人面前讨不到几分好脸色。 杜宣缘原本在旁边当背景板,奈何张封业莫名其妙拉她下水,他跟周正男子不轻不重的掰扯几句后,话锋一转道:“我也不稀罕来这破烂地方,不过是寻陈弟一道进来的。” 陈仲因无字,直呼其名并不算冒犯,客气点唤一声职位,但叫“陈弟”你这可就有点过头了。 某个家伙刚刚还很不客气地直呼“陈仲因”,这会儿却拉着杜宣缘称兄道弟起来。 早在这两人“寒暄”之时,杜宣缘就已经不动声色后退半步,隐隐有拉出与张封业非同道中人的架势,而在张封业将话题引向自己后,她才朝那周正男子端端正正行一个礼,然后笑道:“在下不通事务,在存药堂常有贻笑大方之举,每每回忆便觉惭愧,今日偷闲,便来此窥学一二,万望勿怪。” 陈仲因的长相平平,但双目圆润,嘴角微翘,是天生一副亲和力十足的长相,杜宣缘则是刻意将“无害”的特性淋漓尽致展现出来。 周正男子的神色缓和不少,没被张封业轻而易举引走注意,反嗤笑道:“陈医使是光明正大进来的,不知道跟着他进来的人又是走得什么道?” 他这话本就随口嘲讽,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杜宣缘是从门口大摇大摆走进来的,当时还和他们打了个照面,但听对方这意思,并没有看见张封业进来,那张封业又是从哪里进来的? 自然,可能性有很多,但杜宣缘此刻心里有个小猜测,又与她心中一些别的考量纠缠到一起,令杜宣缘此时便想着先找个时机向张封业试探一二。 又闻周正男子道:“存药堂这里忙忙碌碌,没时间招待,还请张大公子回你的典药阁去。” 张封业也知道自己被逮个正着,存药堂是呆不下去了,他若有深意地瞅了一眼杜宣缘,随后背手向外走去。 同样被逮个正着的杜宣缘虽说今天休假,也没碍人家什么事,但她早已经把这地方转了个够,也有离开的意思,便朝对方行礼告退。 “张大公子”与“典药阁”。 杜宣缘觉得,一般在言语间用这种语气强调一个“身份”,多半是对靠家族荫蔽的纨绔子弟,就像史同满先前失态时嘲讽一般称呼她为“小少爷”一样。 而典药阁则是将新进药物分类登记的地方,它与存药堂的功能显然是重复的。 先前杜宣缘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毕竟任何时期都少不了一些冗余的部门,至于到底有什么用处那只能仁者见仁。 不过现在,杜宣缘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了典药阁的真实用处。 这不是巧了吗,张渥张院副姓张,张封业也姓张。 她饶有兴味地走出存药堂,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疑惑的眼睛。 张封业出了存药堂也没走远,就在外边一棵古杏树下守株待兔呢,结果“兔子”是等到了,就是这兔子挂着狡黠的笑,像是晃一晃便能听见她一肚子的坏水。 真是稀奇了,陈仲因那呆板无趣的人,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就算被撞个正着,杜宣缘也没有半分赧然,大方摆手,请对方先行一步。 这回反轮到张封业踌躇了。 虽说他在这儿杵着就是在等陈仲因,但现在这态势,好像有一点儿不对劲。 不过在杜宣缘投来询问的目光时,张封业一振袖,抬步随她走到一旁的少人小径上。 就在张封业忖度着如何开口,将主动权拨到自己手中时,便闻杜宣缘老神在在道:“承绩兄进出存药堂轻车熟路啊。” 张封业一顿,正对上她含笑的双眼。 “呵。”他没回答,而是感慨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诚不欺我。” “我来寻承绩兄闲庭信步,承绩兄也恰巧在堂外等候,可不是你我二人意气相投?”杜宣缘淡然道。 张封业心说他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想逗一逗呆头雁,却反被雁啄。 第20章 他可不信什么茅塞顿开,观“陈仲因”这小子现今的做派,他恐怕是早有预谋,先前竟能在太医院伪装数月,心思实在难测。 想到这里,张封业心念一动,问道:“你我共事数月,一向交情浅浅,如何今日能聊上几句秘事,莫非……天意如此?” 杜宣缘敛眉——张封业这话倒是与她尚未宣之于口的某些打算不谋而合,她既不否认,也没给出肯定的答复,只笑道:“纸包不住火,火中取栗,当然要做好灼伤自己的准备。” 张封业闻言开怀起来,眉眼间皆是喜意,但口中却道:“那你可真是找错人了。我虽无所事事四处闲逛,但却是个眼瞎耳聋的,见不到旁人将手伸进火堆里的热闹。” 语调平平,却带着几分怨怼。 杜宣缘更加笃定张封业知道些什么。 她顺着张封业的话道:“可这火在眼前烧起来,火舌都燎到眉毛了,又如何能一无所觉呢?” 张封业反问她:“那你在此地数月,为何装傻充愣?” 杜宣缘心说:那是因为陈仲因是真傻!要不怎么能被人当背锅工具人呢? 不过她面上仍是笑吟吟道:“若我装傻充愣,如今又怎么能与你在此闲谈呢?” 张封业果然被她的话术引导,双目一亮,道:“这么说,昨日……” 杜宣缘高深莫测地轻轻颔首,压低声音道:“我手中已有确凿证据,只是孤证难立,才领命多有逗留。” 实则有个屁,就连猜测都是昨天堪堪形成的。 可不知道是杜宣缘的神态过于认真,还是张封业自己迫不及待,这样一句没有实证的话当真将他唬住。 他先是环顾一圈,确认周身无人,随后对杜宣缘道:“他行事谨慎,轻易抓不住把柄,我还是因熟悉典药阁的事务,又寻了个无人小径,可以时时出入存药堂,才发现的端倪。” 张封业话说完,忽然轻“咦”一声,盯着杜宣缘试探道:“也不知陈弟是从何得来的确凿证据?” 第13章 意外收获 没有的东西怎么讲给他听? 杜宣缘被他这样紧紧盯住,却分毫不慌,只反问道:“我在存药堂里做活,不论如何总比潜入的人看到的更多吧?” 张封业嗤笑一声,道:“史同满那小子跟条狗一样严防死守,能叫你发现他主子的错漏?” 杜宣缘挑眉——昨日那群药童直呼史同满的名字,尚且可说是“稚子年幼”,此时的张封业也直呼其名,显然是极度厌恶对方。 而且这话的语调瞧着还是“厌屋及乌”,张封业对幕后主使一清二楚。 自然,太医院里发生这样的事情,背后是谁策划的昭然若揭,一院之正,药材在眼皮子底下出问题,自己还一无所知,那才叫见鬼。 杜宣缘不曾多言,只笑道:“事在人为,过犹不及。” 史同满这种藏不住事情的浅薄性格,就算要他替自己的做事,也必不可能将其作为心腹培养,是以他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在存药堂这件事暂告一段落后不也被调离这个地方? 可惜史同满显然还没看明白,想到他昨日汲汲营营的模样,杜宣缘垂眸轻笑一声。 史同满,字源盈,这是杜宣缘昨日放值前从院正口中听到的,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字取得可真好。 这二人聊了一遭,谁都没拿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相互间都觉得对自己大有裨益。 张封业是全然被杜宣缘套进去,而空手套白狼的杜宣缘却美滋滋得很。 本来还只是猜测,跟张封业这般一聊,看,自己这猜测不就有证人证实了吗? 一个蛛丝马迹奇多的猜测得到印证,而另一个刚刚生出的想法还未得到肯定的答复,好在当事人就在眼前。 杜宣缘状似随意地问道:“令尊对此事是何态度?” 张封业双眼微眯,打量杜宣缘一番,笑道:“关他何事?” “不关他事情吗?”杜宣缘盯着张封业,没给出任何肯定的话,只反问过去。 她知道张封业会根据他自己知道的讯息补全话语中的空白。 果然,事关父亲,张封业当即道:“他虽为院副,但空有一身医术,院中上下皆有院正打点,他要什么态度?” “他要什么态度”,说明他应该给出态度而迫于情势没有给出,那岂不是早已知情? 关心则乱了呀,小老弟。 杜宣缘压着笑,心想:这还有意外收获呢。 张封业确实是张渥之子。 她这一趟不仅把存药堂的线索挖出来,还把张渥这小老头挖了个底朝天。 没想到你这老小子一脸刚正清白,背地里把亲儿子安排进太医院也就罢了,知道太医院里有人中饱私囊还听之任之。 张笃清啊张笃清,你当初居然有脸指着我鼻子骂,让我抓住小辫子了吧? 杜宣缘心道:早晚我要逮着你骂回来。 不过杜宣缘很清楚水至清则无鱼,人不妨害到她头上,她从不管这些闲事,更何况张渥当初那一通臭骂主要骂得是狗皇帝,她还乐得看狗皇帝无能狂怒。 临别前,杜宣缘又问:“承绩兄,尚未告知愚弟,如何出入存药堂如无人之地?” 张封业也不藏着掖着了,但道:“存药堂年久失修,丙等三级药柜后边有一处窄缝,仅供一人侧身而过,我特意掩藏过,没叫上次修葺时抹去,弟若有用,尽可来去。” 第21章 两个相互提防却称兄道弟的人相视一笑,此时此刻,他们好像拥有了相同的敌人。 日渐西斜,又蹭了一顿饭的杜宣缘倒在小陈太医比棺材板还硬的木板床上,尽管睡得浑身不适,但她忙活了一天,浓浓倦意战胜一切,将她拖入梦境中。 火光冲天而起,耳边尽是嘶哑的呼救声,杜宣缘竭力回身,只见一双仓惶的双眸被火舌吞没,突然迸出的鲜血减到她脸上。 “繁繁……” 杜宣缘猛然睁开双眼,定定盯着朴素的床架子,目光却是虚着,魂儿不知又飘到何处去。 第三日。 一样大清早就喧闹起来,只是今日神色倦倦的杜宣缘也在其中,她腹诽着:早八已经是人间疾苦了,你早四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再想想昨晚那个梦魇,杜宣缘的怨念更深,连陈仲因这张脸上天生的笑意都被她拉下来一大截。 杜宣缘搓搓面皮,像是给自己化妆的画皮一样对着铜镜勾起一抹笑。 今日照例是在制药堂干活。 初晓还残着几分夜色,昏暗的室内看不清情状,只是陈仲因这副身体底子好,没有夜盲症,好歹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辨出轮廓,才叫杜宣缘搬东西的时候没一巴掌拍到前人屁股上。 等把今日要进行晾晒的生药搬出去,杜宣缘一抬眼,才发现这人正是史同满。 哦豁,你小子又跟“我”同一起跑线了? 杜宣缘颇带玩味的目光在史同满似有察觉般看过来时猛然一变,成了温和而敬仰的神情。 可怜史同满还不知道自己的心理已经被杜宣缘拿捏得死死的,在接收到这样的目光时,手足无措的同时又隐隐生出几分得意来。 那股昨日被院正指派到制药堂来的郁气也散去不少,史同满对着杜宣缘解释道:“院正令我来的。” 好像院正派来制药堂比被他指使来制药堂更高贵似的。 杜宣缘没戳破他虚张声势般的解释,反顺着他的意思道:“史兄受院正器重,自然是院正想历练史兄,才令你到制药堂,须知制药一途,至关重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史同满很满意杜宣缘识趣的奉承。 杜宣缘也很满意。 史同满已经把自己和院正间的勾勾搭搭明晃晃放到杜宣缘面前,再一次验证了她先前的猜测。 杜宣缘就喜欢这种连直钩都咬的鱼,不,她连直钩都没有,这条鱼已经自己团吧团吧送上门来了。 她与史同满一面闲聊着,一面将手上的几筐药材铺散开。 片刻后,杜宣缘手上的动作忽然变缓,面上也很是犹豫,屡屡抬头瞄向史同满,嘴巴张张合合,欲言又止。 史同满也是得意忘形,杜宣缘刚把坑挖好,他就直愣愣跳下来,问道:“怎么?但说无妨。” 语气自信得好像他能帮杜宣缘解决一切问题似的。 下一秒,史同满志得意满的神情龟裂了。 只听杜宣缘道:“我当日确实没弄错药材……我思来想去,前些日子存药堂不是有一批药材出了问题吗?恐怕……” “你不要再在此事上纠缠不清。”史同满当即黑着脸打断她的话,“分明是你做错了事情,又何必不停推脱,徒增耻笑!” “况且存药堂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你再揪着这件与你毫不相干的事情耿耿于怀,是怀疑院正吗?”史同满试图搬出“院正”这个太医院中的权威来狐假虎威。 杜宣缘看着史同满紧张的神色,心下嗤笑道:这还需要怀疑吗? 陈仲因给太后抓配的药物为什么会出问题,看来史同满也是心知肚明。 杜宣缘故作诚惶诚恐,连胜否认,最后又小声道:“这件事确有蹊跷,史兄深受院正器重,不知可否为愚弟美言几句?” 看史同满皱着眉头深思,杜宣缘就知道这件事成了。 她不需要史同满帮她传什么“还她清白”的话,只需要通过史同满让院正知道,这里有个傻白甜小肥羊正在拼命往陷阱里钻。 其他人不知道前日荷花池旁发生了什么事,一院之正焉能不知? 在知情人看来,不过是陈仲因运气好,充当一回捞尸人,得到帝王青睐,宽恕他一次罢了,根本不会有什么庇佑。 而杜宣缘现在向史同满背后的院正透露自己“有所察觉”,但傻乎乎地将她的怀疑“和盘托出”,这样一个乖巧的替罪羊,院正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反正“放不放手”,只要看她明天身处何处便一清二楚了。 把想要传达的讯息“录入”史同满这个传声筒后,杜宣缘便继续老实干活,假装没看见身旁史同满的神思不属。 等放值后,杜宣缘整个人腰酸背痛,可见小陈太医本身也少干这种劳累的体力活。 她换好衣服、洗漱完毕后就把自己丢回床上,在好眠中等待大鱼咬钩。 史同满一放值就去寻到院正,将今日“陈仲因”的怀疑一五一十告知上司。 他其实不知道院正究竟做了什么,也不敢随意打探,只是院正有意推陈仲因背锅,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锅,但这件事是他帮忙、或者说,就是他一手安排的,如今离“东窗事发”就差那么一点儿,他不能不惧。 院正听完面色如常,但看着史同满慌乱的样子忍不住微微蹙眉,他又和熙下神色,温声道:“仲因并不适合太医院,然而我无权送他离开,但他恐怕不能理解,执迷不悟,哎,也罢,你与他一道回存药堂,我再做安排,你大可放心。同僚之间理当和睦相处,如何做此紧张之态?” 第22章 史同满像是被安抚下来,低头称是。 他大抵是觉得天塌下来还会有高个儿的顶着,殊不知这天就是高个儿的捅下来往他头上砸的。 院正微笑着招他近前,耳语几句。 第14章 阴魂不散 张封业放值后不知去了哪里,暮色四合时才溜溜达达地归家。 张渥正在堂中等着这个不肖子,张封业分明瞧见亲爹,却一言不发,从两旁的游廊向后屋绕去。 “站住。”张渥出声叫住他。 张封业站定,吊儿郎当的回身看向自己亲爹,先发制人道:“哪也没去,白日在太医院待,刚刚从恒安街回来,吃饱了,不必再劳烦娘。” 他又补充道:“您若不信,顺着这条街一路问过去,我说的话保管真得不能再再真。” 张渥盯着这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儿子,终于还是泄气下来,再度提起那个反复说过无数遍的问题:“我用千金方教你识字,你还未走稳时便已将这本典籍上的字认全。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资质如何我一清二楚,更何况这个医使之职是你躬亲考出来的,为何进到天下医者憧憬的太医院,偏偏离经叛道起来?” 张封业哂笑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我观帝王之心,似对我等嗤之以鼻,又何苦汲汲于此?” 张渥拍案而起,怒道:“放肆!我真是待你过于宽和,竟叫你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原本静立一旁的张渥妻子晏清敏眨眼间便到丈夫身边,搀扶着怒火攻心的夫君,暗中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口中温和道:“孩子年轻不懂事,轻狂了些,何苦与他计较?” 张渥握住妻子安抚自己的手,狠狠摇摇头,缓气道:“他已经二十有六了,旁人这个年纪早已成家立业,可他呢?成日游手好闲……” 晏清敏又安慰几句,将丈夫劝慰下来。 夜幕彻底沉下来,张封业叼着笔盯着豆大的灯心出神。 他今天在太医院晃荡了一天,却没找到与杜宣缘独处的时机,他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可又按捺不住,随后开始反复琢磨着自己与杜宣缘昨日的对话,越回忆越觉得他好似不小心着了道,说下太多不该说的话。 也许是陈仲因这张老实巴交的脸迷惑性太大,张封业回头细究才发现有的话不该出口。 想想自己又没留下什么实证,才把悬着的心降下来分毫。 一阵叩门声将他的神拽回来,张封业端坐好,看着晏清敏拎着食盒进来。 “我不饿。”张封业起身,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接过食盒,帮母亲拎到桌子上。 “本也不是特意为你做的,晚食剩下些清淡的小食,你权当帮娘一个忙,把它们吃干净咯,省得娘看见剩菜舍不得丢,吃多了又要挨你父亲的训。”晏清敏拍拍儿子的手背。 张封业不再多言,像是从善如流般应和一声。 晏清敏却没有离开,而是上下打量他一番,近似感慨道:“我儿长大了,身长翩翩,风度有致。” 张封业背后寒毛耸立,总觉得这话要接些七大姑八大姨老生常谈的“成家”之说。 接着又听晏清敏似乎很是疑惑道:“我儿有大才,缘何要碌碌半生?” 跟催婚比起来,这句常常絮叨在耳边的问话都不怎么刺耳了。 不过张封业目光凝在母亲身上,也清楚了她的来意。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亲娘有点可怜,哄完老的劝小的,一生不过致力于维系这个家庭的稳定。 只可惜她生下的讨债鬼是个犟种,不肯向父亲低这个头。 “已而、已而。”这些话张封业哪里说得出口,只好敷衍着请离晏清敏。 送走亲娘后,张封业再没闲心去细细思索和杜宣缘打得那些机锋,解决掉食盒里的吃食后匆匆洗漱一番便准备歇下。 不过在入眠前,张封业忽然想到:若是陈仲因所说一切都是假话,他是被人指使来试探的,又该如何? 这个念头叫他悚然一惊,刚刚生出的几分困意差点全被吓跑,躺在床上心神不宁的来回思考着,又心道:犯不着、犯不着,又没什么实证,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甚至都不是从父亲口中出来的,顶什么用?不必惊慌、不必惊慌…… 等到第二天,得知杜宣缘被院正调回存药堂,张封业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彼时张封业还一如往日,在太医院游手好闲,他一般早上来应个卯,在典药阁收拾收拾文书,随后便是往人少的地方瞎逛。 平时他是基本不踏足制药堂的,此地人多眼杂,加之多是些不入流的药童医吏,言语间只有冲天的怨气,根本听不到什么有用的话,自己悠哉游哉的出现在那里只会遭人嫌恶。 不过昨儿一天没见着陈仲因,张封业总心怀忐忑,几番犹豫还是去了制药堂。 他在制药堂里里外外晃悠好几圈,没瞧见陈仲因的身影,最后没办法拉个暂时闲下来药童询问。 “陈仲因?”药童眨眨眼,“他在存药堂啊。” 张封业:? 他脑子还没转过弯,又听见药童道:“今早就被院正调回去了。” “谁?”张封业觉得自己耳朵可能出问题了。 “陈仲因啊。”药童还觉得张封业脑子也出问题了,刚不就是他问的人吗,这会儿又问是谁。 “我是问,谁把陈仲因调到存药堂去了?”张封业不敢置信地再问。 第23章 “院正啊。”药童翻来*覆去的重复,已经有些不耐烦,他瞪了眼没事找事的张封业,自去做手头的活。 张封业傻眼了——这回是真被呆头雁啄瞎眼。 他恨得牙痒痒,心道:陈仲因莫不是踩着我换得机会? 虽说他们根本没什么实质信息的交换,但陈仲因若从他这里读出太医院两名上官私下颇有龃龉,借此机会向院正投诚,院正做个顺水人情把他调到轻松的存药堂也未可知啊。 制药堂里到处都是没事找事的人,眼见着张封业神色不对,上赶着笑嘻嘻道:“别看陈仲因一连老实巴交,我可不信他走了狗屎运接连得上官青眼。” 没人觉得张封业会无缘无故来找陈仲因,好事者有事没事就喜欢上前挑拨一嘴,无论如何自己总不吃亏。 张封业哪里看不出来?只是他昨夜还在懊恼自己的疏漏,前日又确实向陈仲因交付几分信任与青睐,乍一听对方受院正赏识的消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 “是何时的事情?”张封业又问左右。 “今早!今早!今早!”药童抱着竹篓路过,忍不住嚷嚷起来——这家伙果然没听自己刚才说话,真是气死他了。 太医院是“应卯”,卯时才点到,可实际上夏季寅时半这群勤劳的同僚们就陆续上值了。 住在宫外的张封业是疯了才会跟他爹似的天没亮就爬起来赶这个早班上,所以自然没赶上今早的热闹,要是他今早在场,恐怕得更加热闹。 张封业没管制药堂里探头探脑的人,直接转身往存药堂去。 人刚出制药堂的大门,手里活能放一放的都呼朋唤友往外边挤,只可惜他们终究还是没凑上这场热闹。 倒也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只是张封业这人悬崖勒马,走一半突然扭头回他的典药阁去。 众人面面相觑,见没瓜可吃,各个“吁”上几声,继续做活。 还没走远的张封业自然听见此起彼伏的嘘声,强压下火气,心道:得沉住气,没必要直接找上门,叫人看笑话是次要的,不管陈仲因是什么想法,自己这样找过去才会暴露私心。 他灌了四五壶凉茶,硬生生把火气灌没了,才再次气定神闲地溜达到存药堂。 张封业这回没惊动任何人,还是打算从存药堂后边的“密道”走。 结果他在树丛里摸了半天,没摸到自己熟悉的通道,最后拨开杂乱的树杈定睛望去,才发现这处他苦心隐藏的漏洞被人堵上了! 张封业:? 陈仲因你小子做事这么绝?! 就在这时,张封业忽然听见几道磕碰声,下一秒陈仲因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对方不笑的时候还有点从前的木讷劲,在看清张封业时眼尾一弯,一股狐狸般的狡黠气呼啸而来,让张封业恍惚间以为面前的人不是“陈仲因”。 杜宣缘不知道张封业脑袋瓜里都是些什么东西,不过她看见对方的时候就明白张封业的来意。 她一面想着:这家伙还有点脑子,以后可以找机会多合作合作。一面从这道缝隙里钻出来。 张封业下意识后退两步给杜宣缘腾出地方,只是在看清杜宣缘身上的衣物后怎么着都淡定不下去。 “你这身衣服哪来的?”张封业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院副给的。”杜宣缘一派理直气壮的神情。 她也确实可以理直气壮,毕竟这身衣服的的确确是张渥送给她的,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不能穿出来? 张封业:…… 穿着我爹的旧衣,承着院正的恩惠,陈仲因啊陈仲因,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张封业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已经看明白此人两面三刀的臭不要脸本性,当即冷着脸甩袖而去。 杜宣缘乐呵呵看着某人气鼓鼓的背影,刚准备原路返回,只听一道耳熟的声音传来:“你在做什么?” 第15章 演技 闻声杜宣缘打算折返回去的动作一顿,侧身笑吟吟望向来者。 史同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满脸狐疑地盯着杜宣缘。 杜宣缘在他审视的目光下面露躲闪,向旁边迈了一步,将他的视线遮挡,面上尬笑着道:“史兄怎么到后边来了?” “一扭头你就不见身影,自然要来寻。”史同满眼神还在往杜宣缘身后瞟。 杜宣缘眉尾一挑,上前拉着他往前边去,并转移话题道:“史兄对我如此关切,我实在感动,咱们回去吧。” 史同满没强行去查看情况,顺着她的动作边走边问:“方才我瞧见张承绩了。” “是是。”杜宣缘连连点头,“他路过,没什么事情。” 史同满就是个猪脑子这会儿也该察觉不对了。 不过史同满确实不是个猪脑子,虽然目光时时投向身后的树丛,但言语间并未再向杜宣缘多加打探,他不想打草惊蛇,岂料那双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眼睛早将其心思暴露得一干二净。 杜宣缘佯装不知,挟着他到前边去,掏出存药堂的账目一本正经干起活来。 存药堂的工作确实轻松得多,此地存放药材,屋子背阳,在这炎炎夏日里很是清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并不刺鼻,杜宣缘提笔在书册上记下今日巡检的结果,恍然间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滋味。 然后这岁月静好就被“哐当”声打破了。 第24章 杜宣缘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意料之中。 她放下笔,唤了声:“源盈兄?”并向发出动静的地方走去。 在层层药柜后边,一个人影突然窜出来,抱着脑袋直吸气,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拉住杜宣缘,不让她往里走,免得发现端倪。 “存药堂库房里边光线昏暗,杂物众多,行事还是得小心些。”杜宣缘颇为怜悯地盯着他的脑袋,心道:本来就不大聪明,别给砸成傻子了。 张封业刚刚要是想强行推开杜宣缘设置的阻挡,也会是这个下场。 杜宣缘心知肚明他刚才做了什么,装出几分慌张,问史同满道:“源盈兄为何从那里走?那边都是些陈年旧物,你是要找些什么吗?” 就差在脸上写满“心虚”二字。 史同满见状更坚定地拉住杜宣缘,连声道:“无事、无事。我不慎撞到哪里,找些活血舒筋的药物揉开便是。” 杜宣缘长出口气,“放心”得太过明显,宛如一个好骗的傻白甜。 自然,史同满对自己情绪的掩盖能力与杜宣缘表演出的拙劣演技不相上下,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一直魂不守舍,目光时不时就瞥向存药堂库房的深处,惦记着那个被杜宣缘半遮半掩的“陷阱”。 杜宣缘不慌不忙,顺手把史同满那份活也做了,并提笔在自己的手札上记录下一些讯息。 散值、吃饭,杜宣缘都没再看见张封业,想想毕竟人算是货真价实的“少爷”,有的是地方去解决自己的一日三餐,杜宣缘敛眉,将食物塞进口中,填入饥肠辘辘的五脏庙。 该打听出来的消息都打听出来了,张渥想要明哲保身,杜宣缘本来的计划也派不上用场,张封业的态度自然也不值一提。 与张封业交谈后,杜宣缘就决定以己身为饵、兵行险着,后边也根本没时间顾及他,故而两日未见,不曾想张封业把她的瞎话当真了,今日还寻过来“讨要说法”,好歹是个聪明人,两个人一碰面他就知道“道不同,不相与谋”,甩袖走了。 想来,等张封业往亲爹那一捣鼓,估计张渥也会觉得“陈仲因”是个朝三暮四的小人。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陈太医,两三天就把你正直太医的身份弄丢,还帮你树敌无数。 杜宣缘的笑意却渐渐收敛,面无表情地收好碗筷,又盯着半点油腥都没有的饭碗,心道: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恶鬼。 到太医院干活的第五天。 杜宣缘确实没想到,经过这一档子事情,张渥居然还会找上自己。 在听说院副找她的时候,杜宣缘脑海中十分不着调地想:莫不是张封业这么大的人,还跑去亲爹那儿要说法,找当官的爹给自己撑腰? 在路上,杜宣缘甚至看看自己身上属于陈仲因的衣服,暗道:莫不是张渥小心眼到要收回送我的衣服?我昨儿才给它洗了,这可真是亏大了呀。 她总喜欢在脑海中飘过各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前十五年已然身不由己,再不放肆地胡思乱想一番,杜宣缘觉得自己真的会疯。 也许她早就已经疯了也说不定。 不过等杜宣缘站在张渥面前,听着这小老头淡然说出他找她来是为了什么后,杜宣缘觉得这小老头怕不是疯了。 张渥居然打算收她做学生,过了拜师礼,属于是犯了事儿可以连坐的那种。 杜宣缘觉得这老头脑子进水了。 就算张封业叛逆期太漫长,什么话都不跟亲爹讲,难不成张渥这个在太医院干了这么多年的老员工不会自己看吗? 明显杜宣缘现在明面上和院正走得近,他对院正背地里的勾当有所了解,疯了吧才会上赶着惹这一身臊! 杜宣缘被张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搅乱的大脑忽然冷静下来——她明白张渥为什么会做出这等举动来。 因为张渥惜才。 张渥以为杜宣缘是因为在太医院孤身一人、无所依靠才借院正的力,正是因为他很清楚院正背后是一滩泥沼,担心这个颇为看重的晚辈一时糊涂卷入其中,便想要伸手捞她一把。 杜宣缘垂头,旁人看不清的嘴角扯出个笑意,心下感慨道:小陈太医啊,你心如死灰的时候,可知道一直有人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你? 这是陈仲因的人情。 杜宣缘冲着张渥正色一拜,沉声道:“谢院副厚爱,只是晚辈愚钝,还请院副容晚辈思量几日。” 要论杜宣缘自己,她肯定要一口应下,但这件事……还是等小陈太医自己抉择吧。 张渥不再多说些什么,应了一声,只心道:希望这孩子能看清形势。 杜宣缘出门的时候恰逢张封业急匆匆赶过来,二人对视一眼,她明显看出张封业一怔,接着便面色一沉,朝她冷哼一声。 杜宣缘觉得好笑,不过她憋住了,朝张封业行了平辈礼后回她的存药堂去。 人还没走远,又听见里边隐约传出张封业的声音: “爹,你疯了!不要随意听信娘的话,行妇人之仁,这样一个朝秦暮楚的小人,你怎么能安心教导他?” 张夫人?杜宣缘回身瞥了眼,又转过头继续向前走着。 隐隐绰绰的声音彻底消失。 不过杜宣缘还没回到存药堂,又遇上另一位老熟人。 水圆提着一包东西匆匆而过,在瞧见杜宣缘时突然停下步子,朝她微微福身。 第25章 杜宣缘也回了礼,只是水圆并未与她擦肩而过,反拉住她轻声道:“陈太医,最近还请留心。” 杜宣缘眸光微凝,看向垂眸的水圆,用茫然地语气问:“何出此言?” 水圆却道:“夏日炎炎,恐有热毒入体,夜间还是不要贪凉为好。” 跟一个专业的医生讲这样的话,有些好笑。 但杜宣缘明白水圆的意思,她抬眸望向水圆来处,正是存药堂方向,她应该是替新主子取药来的,大抵是无意间听到了什么话。 恐怕是张渥将她叫过去这件事也给其他人提了醒。 夜间是吗?明白了。 杜宣缘笑着向水圆告谢,目送她离开后施施然往陷阱走去。 依旧是毫无异常的认真工作。 杜宣缘往手札上记下一串药材名,轻叹口气:也就史同满要陷害的人是她,换做别的什么人,早从他那一个时辰扔过来百八十遍的眼神里察觉到异样,风声鹤唳起来。 她又皱着眉头心道:院正你未免太过欺负人,真拿陈仲因当傻子了,居然派这么个人“陷害”他。 杜宣缘摩挲着温润的笔身,琢磨着:除非,这件事证据确凿,无论做什么都推脱不掉。 她轻笑一声,暗道:正好,我也证据确凿,且看你我二人谁的证据更硬吧。 时时刻刻关注着杜宣缘的史同满敏锐地听见这一道几不可闻的笑声,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他纳闷着:陈仲因自从回来后怎么跟中邪了似的,动不动就自顾自笑出声来。 好歹是将白日里的活做完,平安无事地熬了过去。 杜宣缘一直等着看陷阱长什么模样,可史同满虽然与她同行,却一直没透什么口风,说他有点良心、心生退意吧,又偏偏一直吞吞吐吐着。 直到月上中天,杜宣缘都以为不是今晚,准备好好睡下时,忽然听见叩门声。 一开门,果然是史同满。 他对杜宣缘道:“有些账院正明日一早要过目,落在存药堂了,你快去取一取。” 这演得就很没有水平,毫无铺垫忽然来上这么一遭,就是傻子也看出来有鬼了。 对自己的演艺生涯要求很高的杜宣缘才不会像他这般突兀,而是瑟缩着道:“天色已晚,可否明日再取?” 第16章 你装疯卖傻? “不行。”史同满斩钉截铁道,“明日院正要查看,来不及,今晚就要取出来。” 杜宣缘为难道:“可存药堂已经落锁,咱们没有钥匙进去不得。” 史同满不以为意道:“不论如何,你今夜去将账目取来。” 原来走得是以势压人的路数啊,难怪不讲逻辑呢。 杜宣缘就像过年接红包的那只手,递出去又收回来好几次,终于满脸难色的应下,就是眼睛里亮着笑意。 可惜史同满也很紧张,没能发现她的“言不由衷”。 。 夜色沉甸甸压下来,月光从斑驳的树影中挤出,轻柔地覆在来者松散的发丝上。 杜宣缘没束发,身上的衣物也是草草披上,懒散从骨子里漫出,她还在轻声哼着曲调,也许是穿越前某首流行歌曲的截断,轻快而节奏分明。 她很享受一个人在夜色中独行,尽管途径的每一处摇曳的树丛都像是潜藏着魑魅鬼影。 没多会儿,便走到存药堂的门前,确实锁上了,在月色下还泛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线。 杜宣缘摆弄了一会儿锁头,磕碰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静谧的夏夜宛如残破的乐曲,也许有人在听呢。 她打了个哈欠,又绕到屋后,准备从那个隐秘的通道进入存药堂,淡然地不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散值前杜宣缘最后清点一波药材的时候顺手将自己设置的机关卸下来,这会儿进去得十分顺利。 她点起灯,借着那点儿晃悠悠的火光装模做样地寻找账本。 当然是找不到的,杜宣缘散值的时候看着史同满把一摞存药堂的账本搬往郁然轩去。 也不知道存药堂的账本是什么时候归张渥管的,也许院正还想把自己那乖乖闭嘴的副手也一道拉下水,毕竟卧榻之侧,容不下一个自诩清正的人也很正常。 否则干嘛要大费周章地叫史同满强逼着她晚上走这一遭? 不就是为了暴露这条仅张封业知道的秘密通道,好把祸水东引。 杜宣缘和张封业往那儿一杵,史同满再发现这条缝隙去打小报告,院正稍一联想出此计策也没什么奇怪的。 杜宣缘又打了个哈欠。 她心想:什么时候来啊,困死了。 今早四点爬起来干活,现在天一黑她就困得不行,还是因为水圆给出提示,杜宣缘才强撑着没有睡过去。 杜宣缘一面思索、一面等待,可周围安静到可以听见烛芯“噼啪”作响,她盯着灯花落下来,片刻后起身吹灭烛火,准备折返。 等杜宣缘人刚刚踩上院子里颇为柔软的土地,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谁在那里!” 是太医院的守夜人,不过大部分时候形同虚设。 杜宣缘心道:在这儿等着呢。 瞧,屋里灯亮了这么久,也不见有巡视者上前查看,而不过是一些走动时细碎的声响,竟然能将人径直引来,一定要等“可疑人员”与这条密道一并出现,抓一个人赃并获。 第26章 她觉得有点儿好笑,并当真笑出声来。 在这只余蝉声夜晚里,阴恻恻仿佛毒蛇吐信一样的笑声掺杂在风声里,叫守夜人提灯走近的步子猛然一顿。 “你深更半夜出现在存药堂做什么?”守夜人壮着胆子质问道。 “史源盈叫我来拿账本,院正明早要过目。”杜宣缘平静说道。 因手抖而颤动的火光从无悲无喜的面上一扫而过,像凡人不小心拦下的鬼魅,在夜色的掩映下淡然述说着自己的来龙去脉,叫守夜人寒毛耸立,一时间不敢回话。 “你、你……”人分明还是那张脸,可守夜人看见她却心中发颤,“你”了半天也“你”不出下一句话。 杜宣缘眨了下眼,换了个老好人的笑到脸上,对他道:“我没找着账本,史源盈许是记错了。” 那股叫人毛骨悚然的森森气息瞬间褪去。 守夜人壮壮胆,终于又想起来前为人交代的话,厉声道:“夜半鬼祟,先随我去到静阁,待明日查清再说!” 静阁是太医院里暂时荒废的小屋,把人放里边临时关一夜不成问题。 他不负责审,只要守株待兔,今夜将人控制起来就好。 毕竟更深露重的,太医院中德高望重的大人们还要好好休息,夜半抓住一个“小毛贼”哪里需要惊动他们,得等明天早上,人都来齐的时候,在天时地利人和的众目睽睽之下,揭露一个大秘密才合适。 真好玩。杜宣缘微笑着想。 她脚下不动,只重复:“我是听命史同满,前来去账本的。” 守夜人原先设想着若是“陈仲因”不配合,他便将人强行绑到静阁,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对杜宣缘一个劲心里发怵,不敢轻举妄动。 听她重复着“史同满”,守夜人眼咕噜一转,心道:先顺着她,快快离开此地才是。 守夜人只当是这地方无人荒僻,叫自己心里发毛。 于是他道:“好,我们去寻史源盈对峙。” 半夜三更,一个人坐在屋里忐忑不安的史同满就这样被叫了出去。 他一头雾水地看看杜宣缘,又转头看向守夜人,挤眉弄眼着,看起来两人应当熟稔。 史同满的意思明显到杜宣缘都看出来了,他俩肯定早就对过剧本,这会儿守夜人在杜宣缘强烈要求下将她带来与史同满“对峙”,史同满当然觉得不可理喻,人都已经逮住了,直接关静阁去,等明天天一亮,搜出早已准备好的证据,这事儿不就了结了吗? 做什么还要走这一趟? 史同满目光来回瞟着,要守夜人给他一个解释。 不过解释还没要到,史同满从杜宣缘那划过的视线突然僵住,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只见杜宣缘歪头盯着他,忽然朝他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在这阴凉的深夜,屋里的灯光打在她侧面上,一半熏得暖红,一半披着夜光,突然这样一笑,吓得本就心虚的史同满急急向旁边一倒,险些将一旁的守夜人撞飞去。 二人都觉得“陈仲因”不对劲,动作神态总是莫名其妙,齐齐心里犯嘀咕,不约而同地怀疑她是不是晚上撞邪了。 这两人又面面相觑一番,谁也不敢开口,生怕一说话,口中的生气就要被不具名的妖魔鬼怪夺走。 就在此时,杜宣缘先开口了:“我受史兄所托,去寻账本的。你看他夜半三更灯火依旧点在那里,总不能是钱多了烧油玩,又衣着整齐,就是在等我回来。我们并未做什么宵小之事,你不应关我。” 守夜人面色沉肃下来——加班都完成不了领导的指派的任务,这可比什么魑魅魍魉要可怕得多。 他看向史同满,史同满从他的目光里读到一些莫名的坚定,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一个“哎”字刚刚出口,便被守夜人粗暴打断: “言之有理,你二人一道在静阁去,等明天结果出来!” 不过守夜人可不管那些,他只要把人关进静阁就成了。 史同满暗暗骂了句“蠢货”,他觉得守夜人是困糊涂,不想继续纠缠下去,才选择干净利落的简单法子,将二人一道关起来完事。 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守夜人要想得更多些——静阁地处偏僻,他现在是不敢跟杜宣缘一道走了,抱着“患难与共”的想法,拉上一个史同满,管他跟杜宣缘关一夜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呢,他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大家都很满意,除了史同满。 总而言之,最后两个人被一道关进静阁里咯。 史同满压根不敢跟杜宣缘靠太近,静阁里只有一盏油灯,豆粒大的灯火被他一个人牢牢占住,火光像是撑开了一道结界,叫频频回头看向杜宣缘的史同满勉强有几分慰藉。 “史兄,人可怕还是鬼可怕?”杜宣缘突然开口。 史同满一怔,这个问题突然将他从阴森恐怖的境地里拉回人间,叫方才还看着神神叨叨的杜宣缘又透出几分人气。 他答着:“人和鬼都可怕……” 正说着,史同满屡屡从杜宣缘身上扫过的目光忽然一顿,似乎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 他回身仔细打量杜宣缘,忽然发现在光线昏暗的地方,杜宣缘此时正托腮坐在原地,面颊上还未完全消去的软肉被挤作一团,搭上微微垂下的眼尾,有种天真的茫然。 这是一个有点……娇气的动作,叫史同满一时间流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第27章 难道附身“陈仲因”的,还是个女鬼不成? 严格来说,倒也没错。 杜宣缘抬头望向他,盯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我可是特意这样做的。” 特意钻这个陷阱,把你拉进来。 她虽然已经准备好“证据”,可也不想打狗的时候被狗反咬一口,还是叫他们狗咬狗,自己继续做个无辜被陷害的小太医更好。 史同满突然明白过来,猛地起身揪住她的衣领,怒不可遏道:“你装疯卖傻?!” 被他揪着领子,杜宣缘反倒“咯咯”笑出声,明亮的眸子盯着史同满,并倒映出跳跃火光来。 “唔,院正明天姗姗来迟,他会说什么?我猜他会说不知道,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对他差别不大。” 第17章 好想掐死这个魔鬼! 史同满僵住。 他明白杜宣缘是什么意思,自己这枚棋子对院正而言并不重要,这口锅一个人背还是两个人扛院正都无所谓。 “可是你呢?史兄,你觉得差别大吗?”杜宣缘的声音幽幽传来,像是蛊惑人心的鬼魅之语。 透骨的寒意霎时间涌遍五脏六腑。 史同满颤抖着松开手,盯着杜宣缘的眼神里是满到溢出的恐惧。 陈仲因或许真的被孤魂野鬼附身了,但,并不是在今晚,也许在五天前,他沉入荷花池时,就已经被池中湿漉漉的女鬼缠绕住。 阴冷、潮湿的气息从面前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如同无孔不入的空气般裹挟住史同满,让他产生近乎窒息的错觉。 可这个人几个时辰前分明还在青天白日下笑着,温和到像一尊普渡众生的菩萨,没有半分脾气。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史同满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战栗,连带着吐出口的词儿都七上八下的。 杜宣缘缓缓眨眼——其实没那么麻烦的,把条件摊开来讲,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该选择什么。 但是恫吓一个人,似乎格外有趣。 想到这里,杜宣缘却突然失去了兴趣,天生的笑唇都耷拉下来,变成兴致缺缺的模样。 她眼皮一掀,打量着史同满,平静地说:“想同你做些合作。” 相比于无缘无故的行为举止,杜宣缘此时这句话对于史同满而言不啻于大赦。 有所求、有那来自人间的阴谋诡计,这可比莫名其妙的话让人放心多了。 毕竟你不知道“未知”会因为什么伤到自己的性命。 史同满终于从那诡异的氛围中挣脱开来,他想出言嘲讽,道一些诸如“痴心妄想”之类的话,可嗫嚅一番,只出口一句:“我不知道。” “还没说合作什么呢,你这就不知道了?”杜宣缘挑眉。 “不就是、这件事吗?”史同满含糊着说,“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半夜闯入存药堂,不是什么大事,院正不会计较。” “放屁。”杜宣缘平静地吐出粗鄙之语,一下子把史同满的脸色打成猪肝色。 他确实只是想安抚杜宣缘,毕竟二人现今共处一室,若不小心激怒了她,届时此人破罐子破摔,他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不过史同满再不满,也出不了口,他很清楚杜宣缘已经猜出些什么,自己这装模做样的一番话,绝对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此时的杜宣缘确实也不想再听他说什么狡辩之语,她拨弄着小陈太医圆润的手指,老神在在道:“无妨,届时不论问我什么,我都会说咱俩是一伙的。”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史同满急了,原本稍稍散去的恐惧又密不透风地缠绕上来,那是真切的,宛如一柄利刃悬于颈侧般的恐怖。 而打着“同归于尽”主意的人此时还悠哉游哉地说:“攀扯不下院正,拉你下水是什么难事吗?” 不是什么难事,应该说太容易不过,他们这样的人身如草芥,死一个还是两个差别本就不大。 只要杜宣缘咬死了他…… “可我……”史同满涩然开口,“确实一无所知。” 杜宣缘没有丝毫吃惊的意思,史同满所说的话皆在她预料之中。 想想也是,史同满所求不过是在皇城中一片立锥之地,哪里敢窥探些别的东西? 恐怕就连他也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工具,不敢私藏些安身立命的东西,只怕一不小心把小命送出去。 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任何证据,充其量只能当一个“诬陷陈仲因案”的人证,可这个案子里院正没有任何把柄留下,最后孤证不立,反倒是他这个罪犯有胡乱攀咬的嫌疑。 本来嘛,遇上个傻的、或是贪生怕死的,这火也烧不到他头上,可偏偏遇上杜宣缘这个不要命的家伙。 杜宣缘没什么反应,教史同满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额上都泌出细细的冷汗。 直到杜宣缘开口,一句话便将史同满炸个稀巴烂。 只听她如同陈述事实般道:“你与我一同盗窃存药堂的名贵药材卖出宫去,用宫外买来的次品鱼目混珠,今夜被逮个正着。” “一派胡言!”史同满被这一道惊雷破防,猛地突到杜宣缘面前,顾不上许多又揪上她领子道:“我何时与你倒卖药材过?!” 杜宣缘不慌不忙,歪着头笑道:“那我又何时给太后配错过药?” 闻言,史同满触电一般火速撒开手,双目盯着杜宣缘不住颤动,没想到……她连这件事都猜到了。 第28章 此时此刻,史同满再回忆起这些时日里她任人摆布的温顺模样,顿时不寒而栗。 又闻杜宣缘不慌不忙道:“只凭我们两个,如何将名贵药材神不知鬼不觉地倒卖出去呢?” “是院正?”杜宣缘向史同满伸出手来,“还是院副?” 史同满看着杜宣缘将两只空空如也的掌心摆在他面前,举手投足间却好似当真将这二位太医院最为贵重的上司把玩于股掌间。 他看向对方泰然自若的神情,好似自己当真可以在这二人中做出个选择。 史同满紧张地吞咽一下,又觑向杜宣缘的神色,好半天才抬手,颤颤巍巍地指向杜宣缘象征院正的那只手。 是他在找替罪羊,是他令自己陷害“陈仲因”,是他把自己当作工具、当作奴仆。 史同满想:我真是疯了,居然真的选择起来。 可是在杜宣缘的注视下,心底却像是燃起一把烈焰——燃烧、疯狂,以蝼蚁之身撼动那些需要他折腰低眉侍奉的高官! 轻快的哼笑声传到史同满耳中,他顿时从一场迷梦中脱身,惊诧地后退两步,又连连摇头,道:“没有证据,只有我们一面之词……” 更何况院正既然令他动手,很有可能已经做好针对杜宣缘的伪证,他们被关在静阁中,如同待宰的牲畜,拿什么与院正抗争? “嘘。”杜宣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眯眯道,“有证据哦,在你的房中。” 史同满大惊失色,定定瞪着杜宣缘。 什么证据?为何在他房中?这个人……究竟在背地里做了些什么? “只要按照你做出的选择,坚定地走下去就好啦。”杜宣缘朝他挥了挥手——那只被他选择的手,代表院正的手。 她想了想,又似是而非地说:“相信我,罪首伏诛后,你会没事的,毕竟,我是奉天意而来的。” “天意”,这词儿还是从张封业那里学来的,虽然她很清楚这个词儿完全是另一个意思。 在这个世界上,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唯有皇权是天。 就连张封业这样桀骜的人,也会为“天意”而轻信杜宣缘,对他们而言,没有谁胆敢扯上帝王这面大旗招摇撞骗。 杜宣缘想:跟陈仲因换了身体,怎么能不算是天意呢?来自天道的小小馈赠,让她终于可以从泥沼中挣脱出来,有机会向那些令她终日恨不得啖肉饮血的仇敌挥刀。 不过史同满的悟性要比张封业差许多,他似懂非懂,暗暗攥紧拳头,只知道前有杜宣缘的“同归于尽”,后有那藏在他屋里未知的“证据”,他根本没得选。 杜宣缘不在意史同满如何选择,反正就算他真的忠心耿耿,也不过是劳烦她自己去演这出压轴大戏罢了。 只是她不想再看见那故作情深的狗皇帝,也不想与这些事情牵扯太多,才兜兜转转。 要说院正这档子事必然做了有些时日,否则不会连张封业都察觉到不对。 不过连张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院正在太医院也*算是只手遮天,不知道是赚够了钱还是提前听到什么风声,想找个替罪羔羊把账给平了。 杜宣缘更倾向于后者,毕竟贪欲这玩意向来只会越喂越大。 而且这账,其实已经平了,一场大雨加上“年久失修”的存药堂,无数药材化为灰烬,死无对证。 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 杜宣缘低头看向自己原先摆在史同满面前、代表“院副”的那只手,这大概就是院正的选择。 就像她刚才想的那样,贪欲这玩意只会越养越大。 都铤而走险这么多年了,再走一次又何妨?利用一个对方看重的晚辈,将脏水泼上去,看来院正对自己的布置很有信心,自信不曾留下任何证据啊。 那就好,万一搜出什么账目,与她准备的账本对不上数,那可就尴尬了。 杜宣缘目光瞥向依旧很是焦躁的史同满,清浅一笑,喃喃道:“只有鱼自己在乎它是不是要晒死了。” 史同满没听见她说得话,他内心煎熬,一夜未眠,眼睁睁看着杜宣缘伸了个懒腰,在他的注视下挑了个好位置趴下,没多会儿便传来浅浅的鼾声。 他看得牙痒痒,恨不得掐死这个魔鬼,可一想到他们共处一室,即便掐死这家伙自己也讨不到什么好处,遂颓然放弃。 直到天色渐亮,静阁外传来纷杂的动静,杜宣缘懒洋洋起身,看向史同满又是一笑。 他满腹怨气却不敢倾诉,只盯着被推开的大门,在面前众人审视的目光与身后如芒在背的视线下紧张道:“我、我自认罪行。” 第18章 节外生枝 认罪?认什么罪? 门外所有人都齐刷刷盯着史同满,有茫然不解的,也有蹙眉深思的。 想来他们大部分人都不清楚背后的弯弯道道,为眼前这莫名其妙的场景而奇怪。 但史同满下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倒卖药材”出口,几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有人立马去请廷尉的人,这事儿完全不是他们太医院里的人能了结的。 只是早早赶来预备拉开序幕的院正却微怔片刻,旋即看向史同满身后的杜宣缘。 二者平静对视片刻,又不约而同地撤开视线。 还没等院正安排好的“千夫所指”戏码上台,史同满就已经把戏抢到手上,只可惜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后,他看上去并不怎么开心,哭丧着脸,没过一会儿便随及时赶到的廷尉左监去大牢接受审讯。 第29章 跟史同满昨夜一块被关的杜宣缘肯定也跑不掉,至少得被抓进去问问情况。 只是临走前杜宣缘突然朝史同满吹了一声口哨,嘹亮而清脆,霎时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杜宣缘却坦然一笑,像是刚刚吹口哨的人不是她似的。 史同满真是怕了她笑起来,在这朗朗青天下都莫名感到一股凉气。 二人被分开关押,杜宣缘披好陈仲因的马甲,兢兢业业扮演着一问三不知的小太医,另一边的史同满则是依照杜宣缘的话,倒豆子般将所有事都推到院正头上。 没多会儿,还未完全散去的人群便瞧见刚刚押着人出去的廷尉监又领人折返,在史同满屋里一通好找,找出几本可疑的账目带回廷尉。 太医院的人抻着脑袋想吃到这个瓜,只可惜眼睛都要瞪掉了也没看清那账本上写着什么字。 独坐在陶然轩的院正面色沉着,只是拧起的眉间揭示出他心底并不安宁,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他能感觉到事情正在脱缰,可身在其间又看不真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若按先前的计划,这些人该去陈仲因房内才是……罢,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什么实证指向他,史同满这个蠢货实在不堪大用。 史同满很是惶恐,他没有受刑,只因刚进来后就把所有知道的东西不论真假都干脆利落秃噜出来,此时正身体健全着在阴暗的监狱里不停走动。 突然,他捕捉到一阵兵戈碰撞的声音,急急冲到门前,只见一行宫卫向他这个牢房走来。 甲胄上的寒光又叫史同满忍不住后退半步。 他不敢抬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随这群人走出牢笼,胆战心惊地顺着狱中漫长的甬道拖拖沓沓向外挪动。 直到某个瞬间,鬼使神差般,史同满微微侧首,对上一双沉静的眸子。 那双属于陈仲因的琥珀色眼眸曾经澄澈到叫史同满嗤笑愚蠢,可此时此地,一模一样的双眼,只草草一眼,却让他如同独立在深渊边,半只脚掌下已空空如也,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深不见底的沉渊。 任谁同这双眼睛对上,都会产生战栗着臣服的念头。 那是跨越时空枷锁后诞生的深沉,如同平静海面下不为人知的暗流,悄悄涌动着、沉默地吞噬所有敢于窥探的人。 它不会再流露出愚蠢的憧憬,不会再对着所谓的情爱饱含泪光,更不会犹豫不决地环视四周祈祷援助。 她,被释放出来。 史同满打了个寒噤,急忙低头避开视线。 杜宣缘收回落在史同满身上的目光,朝周围的宫卫微笑颔首,和煦而温顺。 。 案上摆放着搜查出的一摞账本,这些证据廷尉正早已看过并牢记于心。 账本上记载的药材出卖与存药堂中的余量完全吻合,所有药材在存药堂均有记录,最重要的是账本里边有太医院院正的私印。 谁干坏事会在证据上盖自己的私印呢? 但谁又会不看管好自己的私印,在十几本账本上盖下近六十个出自三个不同私印的戳呢? 每一个私印都印在确认签字的位置上,像是一个承诺,又像是一种交付把柄。 在宫卫去“请”人证的时候,廷尉监也去“请”太医院院正前来一叙。 这件事事关太医院之首,廷尉正也早已写下奏章上报皇帝。 只是没想到随着“证人”和“嫌疑人”一道来的,还有下朝后看到奏章的皇帝。 当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响起时,杜宣缘原本稍显困倦的双眼瞬间睁大,定定看向眼前跳出的系统屏幕。 系统地图上代表男主的金色坐标点与她的位置近乎重叠。 太医院院正虽是一院之首,可也不过是五品官,关于他的调查哪里需要惊动皇帝前来会审? 杜宣缘忽然明白太医院院正这夸张到近乎吞象的贪欲与胆量是从何而来的了。 皇帝莅临,主位自然要让给这个天底下最大的上司。 等皇帝落座,廷尉史将此案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客观陈述出来,随后复述史同满的证词及后续搜到的证据。 在听到“账本”及“私印”时,院正也流露出愕然的神色——账本早被处理掉了,私印也一直好端端在他身上,这些所谓的证据又是从何而来? 这时廷尉监已经上前,请院正取出私印以作验证。 院正沉默片刻,内心是无比挣扎,但很清楚自己没有余地,最终还是只能取出随身携带的私印递给廷尉监。 在经过几番验证后,确认院正的几枚私印与账本上的印记一般无二,账本上的印记确实出自他的私印。 院正闻言再坐不住,当即起身向皇帝告冤。 他确实在那些不可告人的账本上留下过自己的私印痕迹,毕竟见不得人的勾当总要“同生共死”才能把人牢牢绑到一块。 但那些账本早在他听到某些风声后便处理掉,绝不可能再现于世,更何况是出现在史同满这个一无所知的人房中? 可账本上的印章真切而密集,他这些日子也不曾遗失过自己的私印——在听到廷尉史提及账本上有他三种私印的印章时,院正就意识到即便谎称自己私印丢失过也无济于事。 没有人会一下丢失所有的私印,更何况他的私印还是一直随身携带着的,方才还拿出来用以验证。 那些真实的账本是在他面前化为飞灰的,现在突然冒出的账本又是什么? 第30章 院正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猛然跪地,祈求皇帝将账本予他一观。 高位上的皇帝一言不发,只略微挥手,身边的内侍便将其中一本账本递到院正跟前。 院正近乎夺取一般抢过账本,急促的翻书声在死寂的环境中格外响亮。 片刻后,院正颓然放下手中账本,心如死灰。 是假账,但无可奈何。 账本中记载的那些被他倒卖出去的名贵药材都确有其事,一厘一毫的份量都分毫不差,只是价目全然是胡编乱造的,这只有买卖双方才知道的“私价”,叫院正一看便知真假。 可那又如何?难不成他还能把真正的价格报出来不成? 院正突然觉得做这份假账的人恐怖至极,他知道这是假的,可他不能指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把“假刀”势如破竹般劈向自己的头颅。 他仿佛听见幕后之人阴冷的笑声,宛如背后有一道蛇一样冰冷的目光。 冷汗从院正额角细密地泌出。 是谁?能做出这样精密的假账,能与存药堂的记录严丝合缝…… 院正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名——一个在他看来木讷愚笨、笑起来还有些天真傻气的人,毫无缘由地钻出来。 他忽然后知后觉到,今早与杜宣缘对视的那一眼中,分明是尘埃落定的沉寂。 别无他法的院正将祈求的目光投向皇帝。 高座上的皇帝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坐定后,在整个审问过程中不发一言,听到证据相关的消息后,甚至没有将目光往桌上明晃晃摆放着的账本上挪一丝一毫。 院正野马脱缰般的心跳渐渐回落,他不敢再直视天颜,慌忙低头,但显然已经镇定许多。 好像要结束了。 此时的杜宣缘正在看“现场直播”。 在距离够近的情况下,杜宣缘可以直接通过系统看到男主周围的情境,就是以往看不了多长时间系统就会自动关闭,不知道什么毛病。 她在打开“直播”的时候,心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这好像是个完美的监控,就是人员限制太大——杜宣缘一边琢磨着一边看热闹。 一切进展都如她所料,这份假账只有院正能看出不对,可他无计可施,毕竟就算他伏法,也掏不出他早已“处理妥当”的真正账本,这把火无论如何烧不到杜宣缘这个“始作俑者”头上。 到底是系统技能伪造出来的东西,如果能被轻易打假那还得了? 但是现在这件事显然因皇帝而节外生枝。 杜宣缘心道:难怪这太医院院正分明事了还试图铤而走险,一点儿也不怕引火烧身,原来他最大的依仗是皇帝。 太医院院正是皇帝的亲信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张渥这个院副如此不给皇帝面子,没个信赖的人在太医院压制如何能叫皇帝放心? 只是这对杜宣缘可不行,人都得罪死了,不能叫他再回来好端端做院正,届时她在太医院可怎么混啊! 杜宣缘长叹口气,又想起自己当时对陈仲因说过的话:这世上许多是非对错并不重要,很多时候只看上位者信不信。 实话实说,她可真不想面对那骄矜自大的帝王,倒不是怕他、躲着他,只是杜宣缘的恨早已被填满,这个不过囚禁她两年的皇帝,在此时此刻的杜宣缘心中确实不值一提,她懒得在此人身上浪费精力。 可,到底还是皇帝,杜宣缘不论想做什么事,都绕不开他。 她拍了拍身上的浮尘,起身向牢房门走去。 第19章 反生香 皇帝有一串碧玺珠子,比起宫内的奇珍异宝不算什么,只是这串珠子陪伴他多年,日日摩挲着,润泽非常。 这串珠子颜色鲜亮,去岁年节时,皇帝亲手将它戴在了杜宣缘手上。 只是几天前,在杜宣缘逃跑的那一天,碧玺珠子被孤零零放在桌子上,拒绝这份心意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现在物归原主,皇帝此时正摩挲着这串不论是在价值还是色彩上都与他不甚相配的珠子,可谁让他就是喜欢这珠子呢,脱不开手,日日带着。 常年握笔而生出薄茧的指腹漫不经心地滑过碧玺珠身,皇帝的心里已经有了计量,但依旧迟迟不曾言语。 院正原本稍稍放下的心又不由自主提起。 也许只过去半刻钟,却叫人度日如年,院正低头凝望着砖上纹路,因不知皇帝究竟作何打算而七上八下。 直至玉石置于桌上发出轻微磕碰之声,如同钟鸣般令所有人精神一振。 皇帝扫过下首众多翘首以盼的面孔,他们在等待他一锤定音。 就在皇帝放下珠串,准备开口之时,一名宫卫神色匆忙地走了进来。 只见他在皇帝身旁耳语几句,方才还无比淡然的皇帝猛然站起,将廷尉所内众人皆抛之脑后,大步向外走去,步履间十分急切。 徒留众人面面相觑。 僵持片刻,也没能等来皇帝口谕,廷尉正只好越众而出,先令廷尉监将史同满押下,随后对太医院院正道:“烦请何院正在廷尉所稍候,得罪了。” 廷尉正高他一阶,院正没什么傲然的资本,只得恭敬应下。 他坐在廷尉所里,余光瞥见高座上有一串鲜亮的碧玺珠子,它被珍爱它的主人落在了那里。 没有人敢动这串珠子,甚至不敢将目光大咧咧投到它身上,它属于帝王,哪怕它的主人暂且遗忘它。 第31章 史同满又随廷尉监回到牢中。 不过在途径杜宣缘所在的监牢时,史同满发现里边已然空空如也,杜宣缘不知所踪。 此时的杜宣缘正在一处偏殿,面带恳切地对帝王道:“……《十洲记》有载,人乌山有大树类枫,名曰反魂树,取根心熬煮,得一香,名惊精香,又名反生香,死者闻之返活,不复亡也,臣愚鲁,尝于太医院见‘惊精’之名,却未联想至反魂之效,碌碌今日,实为无能。” 她如同赤忱稚子般望向帝王,眼中满是执拗的追寻。 仿佛前几日不曾救下“杜宣缘”成了这个年轻人难解的心结,叫她近乎疯魔般搜寻着世间起死回生的良方。 哪怕还是罗里吧嗦一大堆,但此时的皇帝也为她这份执着打动,更重要的是,他对“返生”一事更是念念不忘。 这种藏在疙瘩角里的轶闻,世人便是偶有耳闻,也只当个趣事,听听便过去了,不会有人相信一种传说中的香便能叫人起死回生。 可在以爱情为养料的人眼中,这又有何不可? 如今有人言辞凿凿,将这传说中的东西拉到他面前,用真切笃信的目光凝视着他,只要是心有执念的人,都会在这样的注视下令自己的心随之鼓动。 “陈仲因,你可知欺君何罪?”皇帝哑着声道。 “臣不敢。”杜宣缘的声音中带上几分哽咽,“未能救上杜姑娘,臣万死难辞其咎,得返太医院后日日思索,竟到如今才想起此物,实在汗颜。” 皇帝又陷入了沉默。 作为这大片领土的主人,尽管他不到而立,也已经习惯用沉默增加自己的权威,所有人都会等待他思考一个结果,所以他不必着急表达他的想法。 这样的沉默,也能叫仰仗他的鼻息的人更加臣服于他。 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嘛。杜宣缘早对这破毛病不耐烦了,只可惜她一直处于“仰人鼻息”的位置,没有机会将满腹牢骚吐出口。 “去寻。”皇帝给出了一个她预料之中的答案。 杜宣缘应答一声,退出偏殿。 她身边跟了三四名内侍,同她一道回太医院寻这传说中的“反生香”。 世上有没有反生香杜宣缘不知道,但太医院里肯定没有反生香,过去是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现在嘛,太医院里应该能搜到关于惊精香入库的记录,以及惊精香的标识木牌。 如果过目不忘的廷尉正在这儿,还能说出在那些作为“证据”的私账中见过“惊精香”的记载。 杜宣缘一直都很喜欢九连环这个益智玩具,一环套一环,就是每多一个环,要做的准备都会复杂上一倍。 不过没关系,这会让游戏更有趣,以及,赢得更彻底。 所以当那些看上去有些年头、实际上被创造出来不到七天的“记录”被摆放在皇帝面前时,这个已经把“盗卖名贵药材”这件小事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先是一怔,接着便是出离的愤怒。 他甚至掀翻了桌子,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气势汹汹冲向廷尉所,甚至忘记他作为皇帝可以直接叫人把罪犯提过来。 杜宣缘一直都知道,皇帝的沉默是为了维持皇室的威严,但他本人实际上是一个暴躁易怒的人,所以常常会呈现出突然爆发的模样,让人觉得他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唯我独尊嘛,掌权者的通病。 只是因为套了层皇帝的亮丽外壳,煌煌着叫人不敢去揣摩他的个性与心思。 皇帝要比“圣上驾到”的通传声更早踏入廷尉所。 尚在廷尉所惴惴不安等待着的太医院院正急匆匆起身,向皇帝行叩拜礼。 只是身体还未完全倾倒,便被极度愤怒下的一脚踹翻在地。 院正一脸懵逼,但不敢有任何怨言,当即以头抢地,口中不断高呼着“臣知罪”,试图消弭皇帝的暴怒。 他根本来不及去想为什么皇帝出去一趟会突然变脸。 他是亲信,也是爪牙,更不过是一条生死皆在主人手上的走狗。 杜宣缘跟着一大群内侍、宫卫赶来,正好撞见皇帝展现他那势如破竹的腿部力量的一幕。 虽然没张嘴,并且跟其他人一样及时低头,但杜宣缘心里已经响起一片“卧槽”的感慨之声,她收拢在袖子中的双手也不由自主轻轻搓弄起来。 杜宣缘暗自感慨道:我可真是小人得志啊。 想完继续悄悄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她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路人,用好奇的神情旁观着他人的生死。 皇帝两步踏上高位,抄起案上的账本证据砸向那在他眼中罪无可恕之人,怒道:“何房度欺君犯上,押下去留待候审!” 原本与账本挨得近的碧玺珠子受到无妄之灾,被这大开大合的动作扫落,绷断开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一颗珠子晃悠悠滚到杜宣缘跟前,她没动,看着珠子与自己擦肩而过。 虽只是一句“留待候审”,但皇帝显然是不想保他。 若是以那些假账为佐证,依照律法判刑,他恐怕万劫不复。 院正当即膝行近前,向皇帝哭诉道:“罪臣有冤!这账目有假啊!” 可皇帝显然已不耐烦,只朗声道:“王擎!” 廷尉正当即越众而出,令廷尉监将太医院院正何房度收押审问。 皇帝只听他想听的话。 第32章 哪怕何房度自觉有无限冤屈,试图向皇帝诉说祈得垂怜,弃他如敝履的人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何房度被廷尉监收押,旁观者纷纷避让,在穿过人群时,何房度精准捕捉到那本该处于牢狱中的身影。 杜宣缘掀起眼皮,与被押解下去的院正对视,她从他眼中瞧见了陈仲因的模样,那一瞬间的擦肩,恍惚间仿佛错位。 也许是沉入荷花池的尸首,又或许在狱中茫然喊冤的囚徒。 尘埃落定。 杜宣缘长出口气。 正此时,忽闻一声“陈仲因”,杜宣缘一怔,瞥一眼皇帝,随后诚惶诚恐站出。 “去寻。”皇帝带上几分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所说的,反生香。” 杜宣缘坦然自若,甚至带着几分决然地应下这个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差事,也叫皇帝那根紧绷的弦松懈几分。 他现在是真觉得“陈仲因”赤胆忠心。 然后赤胆忠心的人又支支吾吾出声。 “臣、囊中羞涩……”杜宣缘嗫嚅着开口,老实巴交的模样。 皇帝:…… 感觉这小子好像除了忠心耿耿一无是处。 算了,傻点也好,没那么多心眼。 皇帝长叹一声,心中的气愤莫名散去不少,他对廷尉正王擎道:“根据那账本上的讯息,去查惊精香,陈仲因你就从旁协助吧。” 这话的语气莫名有点“你就跟过去玩吧”的味道。 杜宣缘领旨的动作稍顿,皇帝厌弃何房度,但太医院中不可叫张渥一家独大,他对杜宣缘的温和自然有收揽她的意思。 不过陈仲因在太医院资历尚浅——杜宣缘了然,想玩养成啊。 没关系,无所谓,反正很快皇帝也会厌弃自己。 毕竟顺着这些假账往下查,很快就会查出漏洞,尽管杜宣缘作为不粘锅没留下任何把柄,然而是她提出的反生香,最后一无所获,自然也是她承担皇帝的怨怼。 不对,还是有个把柄。 杜宣缘走出廷尉所,恰好与廷尉正王擎打了个照面,她朝王擎灿然一笑,端的是真诚模样。 第20章 我像良善之辈吗? 史同满不知道杜宣缘做了什么准备、能不能把院正拽下来,也不知道自己走出监牢后将面对什么……他知道的太少,哪怕已经用尽全力别着脑袋奋力张望,也看不到明亮的生机。 就在他忐忑不安之时,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铁索磕碰的声音穿过牢狱中无数案犯的低声哀哭落到史同满的耳中,他抵在粗壮而密集的监牢围栏上,竭力想看清不远处发生了什么。 在昏暗的灯火下,一道人影逐渐靠近。 她步履轻快,脚下的节奏像是某支乐曲的鼓点。 “结束了。”杜宣缘对他说。 史同满长舒口气,然而杜宣缘的下一句话却将他所有的庆幸击垮。 “你虽然是从犯,但检举有功,我问过廷尉正,最多也就是流放黄州。”杜宣缘笑容依旧,“黄州离皇城并不算远,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我会交代押送的官差,对你多加照顾。” 她还十分诚恳地强调道:“是真切的照顾,不是什么黑话哦。” 史同满显然并不想谢谢她,他愤怒地扑上来,死死攥住栏杆,近乎嘶吼道:“为什么!你为什么……” “嘘。”杜宣缘轻飘飘打断他的话,神色认真地问:“你还记得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史同满怔住,茫然无措。 他和陈仲因的初次相识已经是几个月前,头一次见面肯定也只会说些平平无奇地客套话,哪里记得住? 况且这种时候提这个又是为什么? 杜宣缘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轻笑一声道:“我这个人很小心眼的,所以说,不好意思了。” 现在还没有一个盖棺定论。 不过账本是从史同满房中搜出的,院正也是史同满揭发的,她“陈仲因”在整件事中只是一个无辜受牵连的普通医使,只要让史同满守口如瓶,这棺材板就能盖下来。 正巧,她有能让史同满闭嘴的办法。 史同满不知道杜宣缘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道:“你答应我……” “我的话,你也信?”杜宣缘再度打断他,神色坦然道,“我看上去很像任人宰割的良善之辈吗?” 史同满:…… 老实说,在事变之前,陈仲因不是“像”,他就是砧板上老实巴交的鱼肉,要不然怎么会想着让他做这个替罪羔羊? 可在面对现今这个令他恐惧的“陈仲因”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史兄,既然你什么都不清楚,还请你依旧‘不知道’下去。”杜宣缘又道。 “我。”史同满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我若流放,定要、定要检举揭发你。” 杜宣缘却笑出声来,道:“揭发我什么?我只是在太医院察觉什么,提醒史兄罢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不是吗?” 她又叹了口气,道:“史兄,你没得选的,我还记得那位名叫阿春的小姑娘,很可爱。” 这句话的意思太过明显,叫史同满登时瞪大双眼,咬牙道:“陈仲因,你若还是个人,放他们一条生路!” 杜宣缘却面无表情道:“怎么放呢?他们都是半大的孩子,没有庇护,他们怎么在皇城脚下活下去呢?乞讨吗?” 第33章 史同满死死瞪着杜宣缘。 又听她缓慢郑重道:“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还请史兄放心。黄州路远,史兄多加保重。” 杜宣缘走后,史同满颓然地瘫软在地。 “陈仲因”说得对,自己没办法将她拖下水,充其量不过是给她找点麻烦,然而若是为了让她不好受一点儿,便置那群孩子于不顾,这实在不是对等的交换。 。 过午时候,这件事便已经人尽皆知。 大成不兴刑讯,证据确凿无可抵赖的情况下,何房度入狱半个时辰后,关于他的定刑奏章便呈到皇帝案前。 太医院院正之位一下子空缺,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与此同时,张封业这个时常被人在背地里调侃“大少爷”的家伙又炙手可热起来。 毕竟原本的院副张渥很有可能再进一步。 只是张封业也好,张渥也罢,都很清楚院正之位落不到他们张家头上。 张渥淡然处之,而张封业却是对着他的亲爹嗤笑,也不知道这父子俩到底有多深的矛盾,叫儿子一副恨不得老子赶紧卷铺盖回家的模样。 果然,皇帝当天便下诏,任太医院中另一位默默无闻的老太医为院正,原本缠着张封业的人又立马转头恭维这位低调行事的老先生去。 张封业无所谓他们的见风使舵,甚至觉得这是件趣事儿。 就在他顶着门庭冷落看热闹的时候,余光瞥见杜宣缘端着一套记录书册走过。 在涉事人员中,“陈仲因”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甚至有人觉得史同满有些血性,敢于揭发院正,而对于那个被动参与其中,木讷且无能的人,他们连提都不会在话题中提及,不是不齿,只是忘了这个人。 一个毫无特色与作为,无论是爱憎都无法勾起的人。 然而张封业却觉得这件事“陈仲因”一定在里边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哪怕他也只是道听途说,没有任何证据,可却有着强烈的直觉——那个安静温顺的人,并不像表面这样乏味。 他避开人群,拦下杜宣缘,笑道:“仲因老弟,今日之事,你可曾有什么常人不知的消息?” 杜宣缘平淡地看他一眼,道:“并无,我只是去了一趟廷尉牢狱,你若想知道廷尉牢狱是什么情况,自己犯点事被抓进去就清楚了。” 她一本正经说着这样的话,叫人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建议。 不过张封业确实是被她逗乐了。 他又道:“今日因祸得福,老弟还是得好好去去晦气,今晚我为老弟大摆一桌,不知贵客可否乐意赏脸?” 杜宣缘犹豫了——她吃太医院那些清汤寡水的大锅饭已经吃腻了,小陈太医存得那些钱又全被她拿去取信史同满,她实在是想念肉味。 杜宣缘一向奉行“当你犹豫的时候你已经有了决定”,当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张兄设宴款待。” 他俩刚说几句话,忽然有内侍匆匆跑进,环视一圈后目光捕捉到杜宣缘,向她走来,恭敬道:“陈太医,太后有请。” 于是张封业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杜宣缘淡定地捧着书册跟随内侍离开。 他们站得位置虽然偏僻,但与太医院其他人相距不过**丈,“陈仲因”可是去面见太后啊!她居然就这样不慌不忙地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张封业又环顾四周,只有他知道,他们太医院刚刚有一位太医被太后请去了,那一瞬间,张封业产生了一股莫名的自豪。 杜宣缘其实也有些纳闷太后找自己做什么。 她与太后的交集,大约等同于某些小说里的小白花女主与恶毒婆婆,太后看她永远冷着一张脸,时不时就掏银子让杜宣缘离开她儿子。 这种情况总让杜宣缘有些出戏,毕竟她分明是在一个古代背景的宫斗剧场,可太后却像是拿着现代剧本的富太太,用钱“侮辱”勾引她儿子的狐狸精。 当时杜宣缘将这种情况归咎于垃圾系统构建的垃圾世界,生成出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诡异剧情。 不过杜宣缘确实很想拿钱跑路。 可惜啊可惜,尽管太后她老人家掏出来的钱一次比一次多,可杜宣缘要么被系统控制只能默默流泪,要么收了钱又因为各种原因物归原主。 所以直到杜宣缘跑路的那一天,她的兜里还是没有半毛钱。 要说陈仲因和太后的关系,那也只是配了副药的联系,陈仲因本人都不知道有没有和太后见过面。 难道说太后今天听说当时给自己配错药的太医是被诬陷的,生出召见的心思? ——史同满很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诬陷陈仲因的事情早在刚入狱的时候就倒了干净,只是盗卖药材这件事太大,诬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太医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自然被它的光辉掩盖了。 不过陈仲因的冤屈被洗刷,有背后欺上瞒下的恶徒,这口锅到不了皇帝身上,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既博得仁爱的美名,又能彰显帝王知错能改的人性。 所以陈仲因是被诬陷的这件事自然也传开了。 当然,在太医院,这也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情,反正陈仲因还好好的,没有人会想要讨论它。 杜宣缘心里有数,到了太后寝宫祥乐宫后,端正地行礼,在听见“免礼”声后站在原地任太后打量。 陈仲因没说,所以杜宣缘不知道太后在此之前是见过陈仲因的。 第34章 当时太医院当值太医前来请脉,带了陈仲因打下手,太后见他乖巧,行为举止又恰到好处,心生好感,所以在后边听说他不慎配错药材后才叫皇帝宽恕,没有严查下去。 今日一见,还是那样一表人才,不曾因为这些外事而有所改变,太后更是欢喜。 她道:“陈卿受惊了。” 随后略一招手,一名侍女捧着漆盘来到杜宣缘面前,杜宣缘稍稍抬头,险些被一排金光闪闪的金子亮瞎眼。 杜宣缘突然明白了,不是都市言情的套路生搬*硬套,而是这位太后娘娘真的很喜欢扔钱。 第21章 买房 太后把杜宣缘叫过来,确实就只是为了给钱。 一个个小金元宝看着十分可爱,数量不多但价值不菲,杜宣缘可以直接将它们拢入袖中带走。 于是杜宣缘向太后谢恩后兜着金元宝就走了,连漆盘都没端。 她好似怎么来又怎么回去,只是无人知晓她宽大的袖子正缩着一窝金灿灿的小元宝。 回太医院的路上,杜宣缘还在琢磨着这些小元宝要如何花掉。 太后不愧是到处洒钱的佼佼者,赐金都特意赐了不带任何特殊印记的金元宝,随便杜宣缘怎么花。 对皇城房价不太了解的杜宣缘正想着这些钱在皇城二环里买套房够不够,忽然瞧见前边有数人步履匆匆。 为首者她上午还见过的,皇帝身边的近侍。 看他们前行的方向,恰与杜宣缘同道。 此地开阔,在杜宣缘瞧见他们的同时,他们自然也注意到了杜宣缘。 于是这些人停下来,朝杜宣缘略一欠身,寒暄几句后,便令身后之人将赏赐奉上。 是皇帝错怪“陈仲因”的赔礼。 因为是赔礼,所以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几人将赏赐送到杜宣缘手中便准备离开。 杜宣缘却叫住他们,将装着赏赐的精致木匣留下,把里边的玉石珍珠还了回去,道:“谢陛下厚爱,只是无功不受禄,臣留下木匣,足以铭记圣恩。” 那些内侍还是头一遭瞧见“买椟还珠”,还是还皇帝的“珠”,一个个都有些傻眼,小声议论了好一阵才做下决定,恭恭敬敬地取回赏赐,道:“我等还需禀明圣上,请陈太医稍候。” 皇帝当然懒得管,“陈仲因”不要就不要了,他随口应一声,还要处理繁忙的国务。 最后杜宣缘成功得到一方精巧的木匣,足以将那些小元宝挨个摆放进去。 开玩笑,这些装饰配件上都有御制敕造的标记,卖又卖不掉,戴又不敢戴——且不说陈仲因那一眼能看到头的家底是否能搭配这些珠宝,就算真腆着脸带出去了,万一不小心嗑着碰着,一旦上纲上线,那就是大不敬的罪名。 就算放在家中,也就是添堵的东西,还得时时维护,一个不留神可能就是“大不敬”,麻烦得要命。 狗皇帝这一点就没他老妈贴心,不过天子赏赐,就是一坨狗屎那也得捧着感恩戴德,谁还会计较实不实用呢? 等杜宣缘揣着木匣回到太医院,只见张封业在大门口等候多时。 张封业上下打量杜宣缘一番,觉得她与出这个门时并无什么差别,甚至神态还是一般无二的淡然。 她出去一趟虽然也就半个时辰,可面见太后,怎么会有人怎么走的又原模原样的回来啊? 张封业觉得“陈仲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低调离开又悄无声息回来,甚至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她刚刚去面见了太后! “张兄。”杜宣缘瞧见张封业,特意跟他打了声照顾。 毕竟这人今晚还要请她吃大鱼大肉,还是得客气些。 张封业瞧着杜宣缘颇为亲切的神色,他莫名生出一股“荣幸”的感觉,也不知是从何而来。 他在这守着也没什么事情,纵使心里惊诧万分,却半点吐不出口,只好道:“今晚万香楼一叙?” 杜宣缘应下,笑得越发真心实意。 张封业说完人也没走,在存药堂晃悠了会儿,主要是盯杜宣缘,他现在对这个太医院中十分不起眼的小医使很感兴趣。 结果杜宣缘真就只在存药堂干了一下午的活,沉默的、认认真真的干了一下午的活,作为当事人都没有一点儿掺和其他人讨论的意思。 因为新院正明日才正式任职,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太医院中众人显然松懈许多。 而在这懒散的氛围中,唯有杜宣缘一人,兢兢业业地进行自己的工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实在是高山仰止。 直到接近散值时候,杜宣缘又毫无留恋地善后,将所有工作结束在下班时间前,而后抬头看向在存药堂蹲了一天的张封业,道:“请?” 张封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出神呢,被她这一声惊醒,急忙忙起身,也道一句“请”,二人先后出了存药堂。 等到酉时初,会有保管钥匙的小吏统一给太医院各房间上锁,不过医使居住的谨行所是不上锁的。 今天是第七天。 杜宣缘跟在张封业身后,还在琢磨事情,但还竖着一只耳朵确认前边的动静。 刚出宫门,张封业忽然停下,杜宣缘抬眼一瞟——这不巧了吗,跟张渥撞上了。 杜宣缘没有一点儿未曾知会对方父亲,就跟人一块去下馆子的自觉,落落大方地朝张渥行礼。 要她说,这父子俩的矛盾跟她也没关系,张封业请客吃饭不跟他亲爹说,关自己什么事? 第35章 等等,好像还是有点关系的。 杜宣缘忽然想起来,张渥前段时间还提过要收她做学生,这件事她当时没有一口回绝,现在还在“考虑期”内。 她下意识搓了搓手指,心想:有点难搞。 实话实说,杜宣缘对做人学生这件事并不怎么感兴趣,但张渥这老头对自己还不错,加上她现在一穷二白,确实缺那么些“启动资金”,不过杜宣缘是注定不会继承张渥的衣钵,她对学医没有一点儿兴趣。 这样想想似乎有点不地道…… 杜宣缘摩挲着的双指有些用力,指尖发白。 就在此时,张渥居然越过那不跟他打招呼的儿子,对杜宣缘开口了。 只听他道:“仲因,我思来想去,你我之间理念不合,师生一事,恐生怨怼。” 这意思就是不打算收杜宣缘为学生了。 杜宣缘还没说话呢,一旁的张封业倒先开口了。 “哦豁。”专注于跟亲爹抬杠的张封业先冷笑道,“说收就收,说不收就不收啊?” 杜宣缘:…… 搞得前些时候跑去跟张渥抗议收“陈仲因”做学生这件事的人不是你似的。 不过杜宣缘倒是莫名松了口气,她坦坦荡荡的对张渥再作揖以拜,随后面带笑意道:“谢院副厚爱,晚辈身处太医院,亦受院副熏陶,何挂心虚名乎?” 张渥的神色也轻松许多。 他没管自己那个叛逆期姗姗来迟的儿子,向杜宣缘虚行一礼,转身离开。 这个小插曲过去后,二人不约而同的选择忽略这件事。 他们宾主尽欢地大快朵颐,张封业没叫上其他人,杜宣缘则是一向目的分明,今夜没有什么目标,她也没叫上谁。 席间对酌几杯佳酿,杜宣缘咂摸着,心想:果酒,还怪甜的。 几杯下肚,又聊了几句闲话,杜宣缘觉得火候差不多,把一直掩在袖子木匣掏出来,当着张封业的面打开,道:“张兄,不知这些钱两在皇城内可以置办什么样的房产?” 她对皇城的情况不了解,正巧张封业撞上来,杜宣缘能看出此人只是心怀好奇,可以说得上真心实意想要结交自己,反正她缺一个掮客,张封业这很会来事的模样,怎么着都比她了解皇城里的行情。 想想杜宣缘又暗自叹气:本来不用这么着急,甚至有没有房产对她而言意义不大,只是今天是第七天,总不能把人藏在太医院吧? “你哪来的钱?”一向清闲的张封业很清楚“陈仲因”的情况,他不怎么喝酒,这会儿还有些口齿不清。 “太后和圣上赏赐的。”杜宣缘就像在说“地上捡的”一样平静,不,真要在地上捡到这么多钱可比她现在的神情激动多了。 张封业:…… 他瞬间酒醒了。 那是太后和皇帝啊!整个大成最为至高无上的两个人!为什么她能如此淡定?! 而且他盯了杜宣缘一个下午,知道她一直在太医院做活,难不成这家伙收到赏赐后就一直这样揣在身上吗? 杜宣缘要是听见张封业心中的呐喊,必然会肯定地颔首,表示的确如此。 就小陈太医那家徒四壁的房间,杜宣缘把钱放那儿就怕被人偷了,自然还是随身携带着比较安全。 张封业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可盯着杜宣缘淡然处之的神情,又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他直起身,挠挠头,认真问:“你要买什么样的房子?什么时候要?地界在哪儿?” 杜宣缘沉吟片刻,道:“治安好些,环境好些,地方大些,能住下七八口人,今晚就要。” 前面的话,张封业还能一边点头一边听着,等她最后四个字出口,这人险些掀桌而起——今晚就要?这太阳都落山了,上哪给你找房子? 杜宣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时限有点夸张,斟酌片刻后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也成。” “行。”经历了一把“折中开窗”的张封业甚至觉得“明天”这个期限都不算多紧迫了,他的屁股将将落回座位,又听杜宣缘开口。 “最好锅碗瓢盆、家具装饰一应俱全。”直接能拎包入住。 张封业一屁股坐歪,掉下凳去。 第22章 这样不好吧? 张封业觉得杜宣缘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但是他的目光落到杜宣缘怀中那一匣子金灿灿的小元宝上时,忽然又觉得情有可原,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要求也不是不行。 别看这元宝小,但各个都是真真切切的黄金,满满一匣子少说也有十几斤,杜宣缘藏着十几斤重的东西干了一下午的活,亲眼所见的张封业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稳了稳心神,继续和杜宣缘商量这房子的问题。 又两三杯酒下肚,张封业显然上头了,开始大包大揽起来,带着几分“尽管将事情交给我”的豪气。 杜宣缘就是喜欢和这种豪爽的人交流,一边点头一边笑着浅啄一口杯中残酒。 这时候张封业才后知后觉想到,刚才杜宣缘说的是“能住下七八口人”。 他脑子发热,正混沌着,也懒得思考,径直发问道:“陈老弟,你孤身一人,要这么大的屋子做什么?” 杜宣缘默然片刻,笑道:“与内子同住。” 别的可以问过小陈太医再做决定,但这个必须先斩后奏。 杜宣缘觉得这有点像圈地盘,把人名分先定到自己身边,确实有点不那么正派,她自觉在心中感慨一句:好一个强取豪夺、画地为牢啊。 第36章 张封业可能喝得真有点多了,稀里糊涂的,连惊讶都没有,低着头念叨两句“内子”,稀里糊涂的模样,谦辞、敬辞不分,搞得他垂涎那位素未谋面弟媳似的。 没过多久,张封业就趴在桌子上不作声了。 杜宣缘歪头瞧一会儿,看他一动不动,心想:这家伙结账没有啊? 要是没结账,把人押在这儿应该没什么关系,上楼的时候她看张封业跟万香楼的小二怪熟络的,想来应当是常客。 杜宣缘正想着把请客吃饭的人抵押在这儿呢,趴着的张封业突然诈尸,定定望向杜宣缘,好半天突然道:“我二十六还未成婚,你猜是因为什么?” 闻言杜宣缘只心说:你成不成婚关我什么事儿? 又听张封业自顾自道:“其实我有心悦之人。只是她父亲获罪入狱,我爹以罪臣之后为由不同意这门亲事,当我终于寻到机会去见她时,她已经迫于无奈嫁给他人……” 杜宣缘却蹙眉,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道:“那个女子,凭什么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替你承担怨怼?” “什么?”沉浸在回忆中的张封业尚有几分茫然。 杜宣缘正色道:“你是厌恶你爹的做派,用不婚抗拒,可却要将这件往事夸夸其谈,彰显自己的深情。那女子又何其无辜?家破人亡,昔日有情人难违父母之命,这都是情有可原,可她已经嫁作人妇,有了新的生活,却不知道背地里还有个人拿自己扯大旗来对抗父亲。” 仿佛又一道惊雷,猛然凿开张封业浑浑噩噩的脑袋,让他一时间做不出什么神情,呆呆怔怔盯着杜宣缘。 良久以后,他才恍然大悟,面露惭愧,低头道:“是我之过。”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杜宣缘起身,又对他道,“张兄,天色已晚,该散了。” 等张封业满怀心事结完账,出了万香楼大门,却见杜宣缘正仰望天上明月。 张封业近前来还未出声,便听见杜宣缘喃喃自语道:“不知宫门可曾落锁否……” 拖得确实有点儿晚了,张封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喝这么长时间酒,但到底是耽误了时间,他干笑两声,道:“无妨,今夜在宫外休息,明日告假便是。” 杜宣缘扫了他一眼,心道:张封业这人还真是恣意妄为,明日新院正正式就任,本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他还上赶着递把柄。 不过心里这般想,杜宣缘唇角却勾起,心下又道:便是人间难得几回醉,恣意一回又何妨? 张封业又领着杜宣缘去到客栈,大手一挥,为她付好房钱,揽着她肩头豪迈道:“贤弟好生休息!房子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说着还往自己胸脯上“梆梆”敲两下,眼见着醉得不轻。 谁也不能放心让一个醉鬼半夜独自回家啊。 杜宣缘问他家在哪儿,他颠三倒四背着各种药材名,半天给不出一个准信。 她与客栈小二面面相觑一番,接着放弃请人把他送回去的念头,对小二道:“再开一间房,记他账上。” 客栈小二干脆利落的应答一声,帮着把张封业半扶半拖的挪到楼上房间去安置。 杜宣缘则是进到另一间房。 她也喝了点儿酒,只觉亢奋,取些清水洗漱一番后便坐在床榻上,抬头静静凝视着系统界面上的时间。 随着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技能卡【金蝉脱壳】后边的倒计时归零。 杜宣缘张开双臂,一个稍有些冰冷的身躯结结实实掉进她的怀中,她抵在自己身体的肩头,耳鬓厮磨间,杜宣缘只微眯着双眼,像是沉默地享受。 一个完整的她逃离出来了。 虽然逃出来的形式有点奇怪,但无伤大雅。 杜宣缘甚至有几分闲心去想象,明天一早皇帝发现自己藏得好好的“意中人”尸首不翼而飞的气急败坏模样。 系统技能嘛,要讲什么逻辑? 她一早想着用“反生香”去钓大鱼,便是因为杜宣缘很清楚自己“尸身不腐”。 三伏天里,即便是存放在冰窖中,真正的尸首也不会如同睡着一般,这自然会给皇帝一些“起死回生”的错觉,叫他更容易上当受骗。 杜宣缘紧紧搂着自己的身体,即便是在难得的安宁里,脑海中依旧思绪万千。 直到怀中的躯体随着渐渐回温而恢复生机,很快清清浅浅的呼吸落在她的颈侧,杜宣缘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松开。 她看着紧闭的双眼颤动着,像是要挣开沉眠苏醒过来,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暗道:还有个小陈太医,有些麻烦啊。 不过当陈仲因费力睁开双眼,在系统作用下昏沉了七天的精神开始慢慢苏醒,眼前杂乱的线条逐渐清晰,他从温热的身躯上抬起头颅,还残留着一些茫然的眼睛轻眨,然后……更茫然了。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眼前会出现自己的脸啊? “自己的脸”忽然莞尔一笑,对他说:“你醒啦,手术很成功,你已经是女孩子了。” 陈仲因:…… 杜宣缘玩了个梗,但陈仲因显然不懂。 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什么地方的陈仲因突然骇然失色,慌慌张张后仰,但手脚尚未恢复完全,十分不利索,这具身体就跟它原本的灵魂一样叛逆,完全不听他使唤,以不可控制的趋势跌倒在地,杜宣缘是想拉都拉不住。 第37章 一屁股结结实实摔到地上的震动,甚至叫隔壁房间呼呼大睡的张封业都略被惊扰,支吾一声后翻了个身继续睡。 坐在地上的陈仲因终于通过这一摔,把自己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给摔归位了,组成出完整的来龙去脉。 就是想想自己刚才坐在那样不得体的地方,小陈太医便满脸涨红,只差把“羞愤欲绝”四个大字贴脑门上去。 偏偏始作俑者还在哈哈大笑,看着很没良心的模样。 小陈太医自个儿收拾收拾情绪,从地上爬起来,端端正正地朝杜宣缘作揖行礼后,微微抬头瞥了周围一眼,又收回视线,抿抿唇,问:“杜姑娘,不知此地是为何处?” “客栈。”杜宣缘笑够了,斜倚着床架,没骨头一般。 陈仲因目不斜视,又正儿八经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先前、发生了什么事?” “子时刚过。”杜宣缘打了个哈欠,“离咱们落水已经过去七天。” 她又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简单到只有事情,没有前因后果,更没有她在中间使的小小手段。 尽管如此,陈仲因听完之后依旧很是惊诧,瞧着杜宣缘的目光仿佛在瞧一座巍峨的神像。 杜宣缘可没精神细究他内心的景仰,一手把陈仲因拉到床上,足弓勾起薄被扯到身上浅浅盖住,压着胡乱动弹的陈仲因,闷闷道:“我很困,别乱动,都已经子时了,早点睡觉,明天还要看房呢、再多买几身衣裳……我还答应要照顾那几个小孩,把他们也接过来……” 声音渐渐消失,没多久,平缓的呼吸声便取而代之。 陈仲因像个大抱枕一样被八爪鱼般的杜宣缘死死箍住,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他觉得这样不好,但杜宣缘看起来真的很累,并且已经睡着了,如果他再挣扎,一定会将她吵醒,睡不安稳对身体不好,夜间惊悸失眠,寐而易醒…… 总之,当天色渐明,养在客栈后院的大公鸡气宇轩昂地鸣叫出声时,陈仲因已经背了《内经》的不寐篇不知道多少遍。 他感受到原本落在自己耳侧的呼吸节奏起了变化,霎时间什么“不得眠”、“不得卧”、“气血失和”统统飞到九霄云外,只下意识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身边人从喉中发出一道满足的哼声,也许是离得太近,莫名其妙传颤到陈仲因身上,让他本就僵了半晚的身躯瞬间酥麻起来。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但他脑子里就只剩下“莫名其妙”一个念头,动也不敢动,像一具尸体一样。 杜宣缘睁开眼,脑袋先思维一步往身边的“抱枕”上蹭了蹭,在触及温热柔软的肌肤后才完全清醒过来。 她微微支起上半身,盯着紧闭双眼的陈仲因,胸口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见,头一次对系统技能产生了几分怀疑。 这是……死了? 第23章 恨意 下一刻,憋不住的陈仲因猛然咳出声来,整张脸都因呛咳涨红,像是刚从锅里捞出的大虾。 杜宣缘就坐在一旁,等他咳完再不紧不慢地补上“会心一击”:“大清早的,憋气做什么?” “额、留气养肺……”陈仲因低着脑袋,又为自己信口胡诌而惭愧。 好在杜宣缘没有继续逗他,翻身下床,整整身上夏季颇为单薄的衣物,又上下打量一眼陈仲因身上的女装——很是厚实的寿衣。 人虽然没下葬,但衣服已经换上了,宫里有专门的嬷嬷干这件事,倒不会劳烦皇帝屈尊降贵,不过杜宣缘估摸着皇帝应该还给她准备好了棺材和陪葬。 想到这里,杜宣缘又有些遗憾,她看着陈仲因头上空落落的发髻,心想:这“寿衣”都带过来了,怎么就不能把陪葬品一道带出来呢?要说外物不能被系统传送,那既然能穿着寿衣传送,那穿金戴银凭什么不能一道传过来? 这念头刚出来,沉默许久的系统音突然诈尸: 【宿主您好,我们是绿色系统,不让裸奔,会被屏蔽的】 杜宣缘挑眉——她直觉系统的态度有些变化。 还不曾细想,便听陈仲因道:“……上值时间已经迟了。” 陈仲因对身着寿衣倒没什么避讳,就是天气热,又被某个家伙搂了半宿,背后泌出一层汗,湿淋淋、黏答答的衣物贴着肌肤,很不舒服。 但他还是挺直了腰板,像松像竹,端端正正地看向杜宣缘。 尽管只是陈述事实一般的平静,但莫名给人一种“教导主任的凝视”感。 好在杜宣缘自上学起就从来没怂过老师。 她像一个翘课的坏学生,悠哉游哉问:“你怎么这么惦记上班呀。” 陈仲因没听过“上班”这个词儿,但此情此景下猜也能猜到她是什么意思,他默然片刻,道:“已经过卯时,你此前向新院正告假了吗?” “没有。”杜宣缘掬着一捧清水洗漱,“提前请假那还能叫翘班吗?” 一向很守规矩的陈仲因像浑身有蚂蚁爬一样不自在。 杜宣缘抽出面巾擦拭,又问:“你喜欢什么颜色、款式的衣服?” “都可以。”陈仲因停顿一下,又道,“不要太花哨。” 他知道自己一身寿衣也不好出门,杜宣缘这话的意思是她会帮自己买一身新衣服,也不需要问什么尺寸,毕竟这本就是她自己的身体,谁还能比杜宣缘更了解她穿多大的衣裳? 第38章 只是想到这一点,背上汗水濡湿的粘腻又带来些奇怪的感觉。 ……一会儿应该要清洗一下吧? 陈仲因的耳尖悄无声息地发红起来。 先前发生怪力乱神的事情,他甚至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便被杜宣缘放倒,“死”了七天再度苏醒,现在才迟钝地意识到他在一副女子的身体里,随后的衣食住行他都不可避免要触碰到这具躯壳。 杜宣缘可不知道陈仲因脑子里都是些礼法的条条框框,她收拾好自己,稍稍俯身勾着陈仲因颈间系带,把他的神儿拉了回来,温声道:“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系带属于披肩,小指宽的地方绣着福禄寿喜的团花纹,十分精巧,而主体的披肩却是柔软的云纱,上边绣着轻盈跃起的金色小鹿,环着人一圈跳跃的动作,很是灵动,再配上点缀其间的松鹤纹,既典雅又活泼,与“死者”的身份、年纪都十分相配,叫杜宣缘很是喜欢,忍不住多看几眼。 可陈仲因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只知道杜宣缘专注的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脖颈上。 最为脆弱的地方暴露在别人眼前,战栗感从指尖窜到每一根发丝,他却一动也不敢动,只艰难等待着那近乎獠牙般的眼神撤开、或是落下,怎样都好,只要叫他脱开这煎熬。 尽管面前是他熟悉的自己的面孔,但杜宣缘的灵魂显然赋予这具皮囊不同的神采,像只懒散的猫儿,尽管眯着眼睛,却随时会抽出利爪扑向被表象迷惑、胆敢对她出言不逊的人。 不,不是猫儿,而是因餍足而宽容的老虎。 而他则是被老虎按在爪下的猎物,在她漫不经心的动作下瑟瑟发抖。 可惜杜宣缘听不到他的心声。 她没有注意到陈仲因那如临大敌的神色,突然伸手轻抚了一下眼前那只轻灵跃起的小鹿,随后泰然自若起身,又笑着说了一句:“等我哦。” 言罢径直离开,徒留陈仲因一人僵坐在床边。 颈边还残留着温热指尖擦过的触感。 。 张封业宿醉醒来,只觉得头疼。 记忆逐渐回笼,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酒意正盛的时候说了些什么,顿时大惊失色。 他急急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念叨几句“喝酒误事”,可脑海中还不断回想着杜宣缘同他说的那些话——那个随着往昔回忆一道模糊的姑娘,已然开始新的生活,这些年他不曾有成家的念头,只是因为自己对父亲的怨恨而选择跟他作对,不该将她牵扯进来的。 恍惚间,张封业觉得此时此刻,他才是真的放下些什么了。 他莫名喟叹一声,推开自己的房门,正巧撞上杜宣缘搂着一身翠色衣裙上楼。 张封业:…… 他看了看杜宣缘手上的衣物,确认是裙子无疑,又把脑袋挪挪,望向神色淡然的杜宣缘。 恐怕任谁也不会想到,一墙之隔的同僚居然在客栈里“金屋藏娇”。 杜宣缘笑道:“内子昨夜过来寻我,这身衣裳是为他准备的。” “原来是弟妹寻来了……”方才一脑门想歪心思的张封业下意识应和一声,掩盖自己面上的尴尬。 只是话说出口他又反应过来:不对啊,“陈仲因”何时成婚的? 张封业这才顺藤摸瓜,想起昨晚和杜宣缘聊到他的往事,便是因为她提到一句“内子”。 但他看向杜宣缘,支支吾吾着却没问出口,“陈仲因”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既无父母之命、有无媒妁之言的妻子……而且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陈仲因”前两个月才刚满十八,尚未到弱冠之年。 张封业脑海中已经开始编写“少年意气冲冠一怒,只为红颜背弃腐朽家族”的传奇故事了,又听杜宣缘道:“她与我自幼相识,为我逗留皇城,待我不离不弃,如今我小有所得,不能负她。” “啊,是。”张封业讷讷应上一声。 待杜宣缘当着他的面推门回房,张封业通过半开的门户隐约瞧见房中有人起身迎她,还未看清里边的情况,房门“砰”一声在他眼前关上。 张封业转身之时,忽然又扭头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纳闷:陈老弟大清早去给他夫人买衣裳做什么? 陈仲因果真在房中乖巧等待着。 他无处可去,他对杜宣缘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便用着她的躯壳,也像是一缕居无定所的游魂,只有他的身体像握住风筝线的手,引他逗留。 “为什么是裙子……”起身的陈仲因看着杜宣缘臂上搭着一身轻透的衣裙嗫嚅起来。 “你自己说都行的,快去换上叫我看看。”杜宣缘憋着坏笑,把衣裙一股脑塞进他怀中,推着人到屏风后边换衣服。 陈仲因挣扎不得,眼见着杜宣缘已经上手解他身上的披肩了,登时手忙脚乱将她推出去。 从他身上带下来件披肩,杜宣缘心绪颇佳地抚弄着披肩上的小鹿。 二人共处一室,隔着屏风更衣的陈仲因不由得紧张羞赧,好在夏季的衣裙款式并不复杂,他草草擦拭一番后三下五除二套上衣服,终于松了口气。 待人步履蹒跚、浑身不自在的从屏风后转出,杜宣缘抬眼上下打量着,又上前整理那些掖进去的衣褶,神情专注到叫陈仲因有些怔神。 “好啦。”完成一场“换装小游戏”的杜宣缘心满意足,她拿起一道买来的帷帽趁陈仲因出神之时火速给他戴上。 第39章 。 张封业不知道第几次往杜宣缘身边那个遮得严严实实的姑娘投去好奇的目光。 他自觉无礼,佯咳一声,同杜宣缘说些闲聊转移自己的注意。 聊到昨日太医院里发生的事情,他还有些怅然,此事已经盖棺定论,加之他昨夜与杜宣缘醉上一场,自觉也是惺惺相惜,便忍不住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杜宣缘听他讲述他是如何发现太医院存药堂的猫腻、与张渥商议,最后被“胆小怕事”的父亲压下云云。 她也不单纯听着,间或应和几声,引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爹叫我不要生事,你觉得呢?”张封业虽是问出口,但并未想杜宣缘回答的意思,已经自顾自地说,“他读君子之道,自诩一生奉行,严苛到令人发指,可到头来在此事上还不是听之任之?怪哉。” 因为张渥是个聪明人,他早已看见原院正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别的事情触及法理他还能争一争,可涉及帝王权柄的相争,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想来张渥这老家伙当时借皇帝同她厮混一事,对皇帝一通臭骂,也是有几分发泄此事的缘故吧。 这小老头也没多清正廉明,左不过是一个……优柔寡断的普通人。 只是杜宣缘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张封业以为杜宣缘不会开口了,毕竟这涉及他的家事,无论怎么回应都不合适。 可他突然听见杜宣缘说:“那将一家老小屠尽,却独独留下幼女,佐以佳肴甘露、无微不至照料长大,妄图挟恩图报,又是什么?” 她也没有叫张封业作答的意思,薄唇轻启,像一把锋利的刀:“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是杂种,是令人作呕的恶心东西。” 张封业头一次在这个从前木讷、近来温和的人身上看到如此浓烈逼人的恨意。 可她又突然笑起来,这副身躯上天然的笑唇被竭力扯起,显出些莫名的荒诞来:“恶人善举,善人恶行,善恶黑白、黑白颠倒,颠颠倒倒,何矣?” 第24章 苍安县人 杜宣缘身边的二人齐齐安静下来。 但她说完,又好似换了个人,对张封业笑嘻嘻道:“昨夜兄长可是答应了愚弟,要为小弟寻一处住址的。” 也许是杜宣缘方才突如其来的话震慑到张封业,他闻言不敢推脱,支支吾吾地答应着。 杜宣缘好似根本没发现对方的态度发生变化,依旧有说有笑的,将话题岔开来,没过一会儿张封业便叫她引走注意,慢慢放松下来。 可一直保持沉默的陈仲因却将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 她笑容灿烂到远胜骄阳,任何阴霾都会在这样明媚的神情下消散,仿佛方才那场失态只是他的幻觉。 陈仲因攥紧了出门时杜宣缘塞进他手中的一截袖口。 食指指腹擦过杜宣缘的手腕,她回头看一眼陈仲因,疑惑的声调从喉咙里溢出:“嗯?” 陈仲因松开手,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有点热。” 杜宣缘反手隔着衣袖抓住他的手腕,轻笑一声,没有多问,而是安慰道:“等一下寻个凉亭休息会儿。” 张封业看着身边这两*个家伙旁若无人地如胶似漆,再耐不住心中好奇,试探着问道:“不知弟妹是哪里人?” 听见“弟妹”一词,陈仲因陡然一惊,急急看向杜宣缘。 “苍安县人。”杜宣缘开口时安抚般轻拍陈仲因的手背,像是替“妻子”作答般道,“他性格内敛,不爱说话,还望兄长海涵。” 这样的话出来,张封业自然不好再多问什么,更何况他对“苍安县”这个不出名的小地方也不怎么了解,于是转而同杜宣缘谈起住宅的事情。 听见杜宣缘的话,陈仲因却心念一动——苍安县? 这位与皇子龙孙纠缠了两三年的姑娘,即便是陈仲因这种闷葫芦也有所耳闻,跳水当日,甚至少有外出的历王都“偶然”出现在荷花池附近下水救人,杜宣缘短短二十年来的经历可谓是波澜壮阔。 但这位“祸国妖女”究竟来自何处,几乎无人知晓,许多人可能都不清楚她姓甚名谁。 陈仲因自幼长在皇城脚下,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与皇城相距不过百里的茂城外祖家,但他在书中读到过苍安县,是雁州辖下的一处偏隅小县,安居者不过万,因山脉绵延,匪寇成患,百姓常常遭流匪劫掠,是一片叫人不忍卒读的辛酸地。 他隔着宛如薄雾的帏纱,看向杜宣缘的后脑勺,她跟陈仲因不一样,束发时会偶然落下一点儿碎发,这会儿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与她此时表达出的轻快心绪严丝合缝。 一个人,上一秒还流淌着怨毒的恨,下一秒却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而她的每一次出声、每一抹笑意都来得适可而止,轻易将张封业的注意调动到她想要的地方。 她像是一个被牢笼框出来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也许是陈仲因习惯于沉默,擅长在孤单的角落观察别人,所以才能在此时此刻,让他好似局外人般,触到一丝牢笼中压抑而凶狠的…… 困兽怒吼。 有笼子吗? 陈仲因有些茫然,他像是进入某种疑惑的境地中,眼前颤动的碎发渐渐模糊,却慢慢浮现出利爪般的凌厉寒光,陈仲因猛然一惊,骤然回神,却见面前是熟悉的笑眼弯弯。 第40章 “怎么了?走累了吗?”杜宣缘因他突然停下步子而回身询问。 “……没事。”陈仲因道,他手指微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一直被杜宣缘抓在手中,像被猛虎叼在口中的猎物。 在这三伏炎夏里,他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此时还透着密密麻麻的凉意。 这时张封业开口道:“我有一位朋友,专行掮客一事,就住在附近,这件事我虽然包揽下来,可真要寻旺宅,还需得他相助,不如前去一访?” 他以为是美娇娘走不动路了。 杜宣缘先不曾应下,而是转头询问陈仲因的意思。 她真的很像一位深情款款、体贴入微的丈夫…… 陈仲因点头应下,在张封业同杜宣缘介绍他那位掮客朋友时忍不住朝他看去。 前后不过半刻钟时间,他竟完全将杜宣缘方才所说的“畜生、杂种、恶心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 陈仲因在心里想:我在念念不忘些什么呢?为什么要纠结于杜宣缘的往事? 。 张封业的朋友确实是位老道的掮客,待他们说明来意后,不出半个时辰便将三人带到一处上锁的门前。 在这掮客家里坐了不过小半刻钟,他就为杜宣缘挑了三四处近来出卖地契、房契的宅子。 张封业本想着将陈仲因这位“女眷”留在此地,他随杜宣缘奔波一趟,谁料陈仲因不肯,他眼巴巴不离杜宣缘半步,直教张封业连连打趣。 然而事实如何,他这个未经此等怪力乱神之事的人自然不明白。 逛了几处宅子,杜宣缘看中一套带院子的居所,她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向慷慨,甚至没怎么讨价还价便定下这套房子,同掮客一道去官府签了契约,还是叫陈仲因去签的名儿,将房子落在他的户下。 陈仲因上前签字的时候险些签上自己的名字,看着与自己身体截然不同的皓白十指,又抬头望向杜宣缘。 却见她微抬下颌,噙着笑意的眼底很是平静。 陈仲因了然,在契约上签下“杜宣缘”的名字,并按上手印。 站在一旁围观的张封业对这眼神官司一无所知,还颇为艳羡地夸赞杜宣缘大方。 陈仲因对此倒是毫无意见,毕竟买房的银钱是杜宣缘辛苦赚来的,只是他摩挲着指腹上的红色朱砂,心道:杜姑娘是笃定以后能换回来吗?如此放心将地契、房契交到我手。 ——杜宣缘从不对未来里一窍不通的事情抱什么期待,她不过是对已经掌握的东西自信罢了。 陈仲因的身体还勾着他的魂儿,他人能跑哪儿去? 签字画押,这房子就是杜宣缘的了,她美滋滋收好房地契书,牵着陈仲因乐呵呵道:“回家咯。” 回家。 陈仲因有几分发愣——他的家早不要他这个叛逆之徒,如今还有一个能被称为“家”的容身之所吗? 杜宣缘的眼光很好,叫她格外看重的院子里多有石、泉、花、草点缀,精致而清新,屋内家具一应俱全,倒不需再额外添置,不过衣物被褥等细软总还要再另行置办。 张封业与杜宣缘聊得投缘,可谓畅所欲言,开怀之下,当即将这活也包揽下来,替杜宣缘去联络那些熟识的布铺。 偌大的空宅里一时间只剩下杜宣缘与陈仲因二人。 陈仲因这“主人”还有些拘束,像初来乍到的客人一般亦步亦趋跟着杜宣缘。 不过他也确实是“初来乍到”。 杜宣缘倒是落落大方,寻摸到一处广揽景致的好地方,这儿还配着石桌石凳,看来房子的原主也晓得这地方好。 她招呼着陈仲因来坐,只是陈仲因近前后有几分踌躇,看着杜宣缘欲言又止。 杜宣缘挑眉笑道:“有什么话问便是了。” “杜姑娘是肯定我们日后会换回来吗?”陈仲因压不住心底的催促,终于在二人独处时问出这心心念念的疑问。 杜宣缘却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弟妹’一事呢。” 这确实是横亘在陈仲因心头的一件大事,可惜他只长了一张嘴,只能一件一件问。 这时候杜宣缘先调侃地说出来,陈仲因便忍不住嘴硬道:“既无夫妻之实,又无姻亲之名,算不得真。” “哦?”杜宣缘跟他站得近,突然欺身逼近,陈仲因躲闪不及,被身后的石凳一绊,跌坐下去,又怔然抬头,正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他曾经日日自镜中、水面倒影里瞧见的熟识眼眸里沉淀着陌生的情绪,他听见杜宣缘问:“小陈太医是想要名,还是想要实啊?” 小陈太医登时红了面,支支吾吾道:“不是、非也,我、没有这个意思。” 杜宣缘又很快撤身,放过他一马,笑道:“逗你呢。” 她看陈仲因如蒙大赦的模样,又起了坏心思,话锋一转道:“只是世间女子总免不了生育这一关,听说这是件极痛苦的事情,既然我们换了身体,要不然小陈太医替我先生了吧。” 陈仲因大骇,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跳起来,“噌噌噌”跑得离杜宣缘十万八千里远,一时间还有些怀疑自己会否是羊入狼口了,竟如此轻而易举随杜宣缘“归家”。 就在陈仲因心乱如麻时,忽闻杜宣缘哈哈大笑起来,他定神望去,却见杜宣缘笑得前仰后合,叫刚刚方寸大乱的陈仲因忍不住羞恼起来。 第41章 他正要同杜宣缘好好辩一辩,叫她不要在这般逗弄自己,忽然听见一声嘹亮的“二哥!”由远及近。 二人面面相觑一番,不约而同起身向门口走去。 还未抵达门前,便见一少年已经从敞开的大门处大摇大摆走进来,看着杜宣缘笑道:“二哥,果真是你!” 杜宣缘蹙眉——此人正是那日在街上拦住自己的陈家少年——只是杜宣缘十分厌恶这种不告自入的做派。 身后的陈仲因已然小声道:“那是我二伯幼子,名唤陈厚璁。” 杜宣缘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陈厚璁环顾一圈,面露垂涎之色,对她道:“二哥,你这是遭了什么奇遇,竟能买得起这样地段的好房子了?” 第25章 恣意 杜宣缘笑了。 这张属于陈仲因的老好人面孔笑起来亲和而乖巧,给人一种她现在脾气尚佳、心情很好的错觉。 自以为得了她几分好脸色的陈厚璁也傻呵呵笑起来。 下一秒便听杜宣缘道:“未经主家允许,擅自踏足别人的屋宅,你陈家的家教就是如此吗?” 一读书就头疼的陈厚璁大抵没见过“笑里藏刀”这个词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丝毫未将杜宣缘这话放在心上,倒是站在杜宣缘身后的陈仲因默默羞愧地低下头。 陈厚璁满不在乎,还凑前几步道:“二哥,你我都是陈家人,如此见外做什么?” 他正打算继续用那令人生厌的口舌从杜宣缘这里撬出“奇遇”的消息来,目光一瞥,却呆怔在原地。 肤如凝脂,眉间微蹙,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炎热的缘故,两腮浮着一层薄红,顾盼流转间眼波粼粼,这“陈仲因”身后居然跟着这样一个美人! 天气实在闷热,方才张封业出门的时候,杜宣缘就帮着将陈仲因顶上帷帽取下透气,也更好赏赏新家的景。 大家都是有礼之士,待张封业回来再戴上也不迟,谁料竟突然闯进来一无礼之徒。 陈厚璁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但也在烟花柳巷里闯荡过些时日,可那些花魁娘子和这美人比起来,简直就是庸脂俗粉! 他一身淫皮贱骨霎时间皆被美人吸引过去,原本张望着小院的视线也黏在美人身上。 只是美人默然以对,连个目光也不曾从他身上扫过,叫这在家中受爹娘宠溺的魔胚心生不喜,他又上下打量这女子一番,见她如葱白般的手指正轻拽着“二哥”的袖子,忽然嗤笑一声,道:“这是哪里来的野鸡?” “啪!” 还没等陈仲因反应过来,耳边便炸起这般声响。 他抬眼望去,只见杜宣缘正揉捏着自己的右手,也许是刚才扇人时太过用力,她的手掌也有些不适。 杜宣缘那一巴掌丝毫不留情面,陈仲因眼看着陈厚璁脸上火速浮起一道鲜红的巴掌印。 他愕然地看向从前跟个受气包一样的“二哥”,还是不敢相信对方刚刚居然打了自己,口中怒吼道:“无媒无娉地带在身边,不是贱籍女子还能是什么?!” 只是面颊肿胀,这话吼出口牵动伤处,又疼得他龇牙咧嘴,毫无气势可言。 “给脸不要脸的狗东西,还不快滚?”杜宣缘又一脚将他踹出三尺开外,冷笑道,“再不滚将你扭送官府去,告你是私闯民宅盗我财物的宵小之徒。” 一说报官,陈厚璁登时气软,可他犹不甘心,一面跌跌撞撞向外跑,一面扭身道:“陈仲因!你等着,我告我爹去!你不过是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敢如此待我!三叔生了你可真是家门不幸!还私养外室,也不知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妓子,别人玩剩下才丢给你的东西,你还当个宝贝似的……” 声音随着人远去。 杜宣缘没追着打,只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还是打轻了。” 她偏头盯着陈仲因,一字一顿道:“该直接将他的头颅拧下来才是。” 平静的一句话透出森然冷意。 陈仲因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然而不是因为他有多淡定,只是因为他习惯默默咀嚼听到的信息,打好腹稿后再开口。 这种深思熟虑的习惯常常会让他显出慢半拍的迟钝,但又给他留下足够多的余地。 除了面对杜宣缘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他完全无法招架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只得节节败退。 所以在苏澄跃的注视下,陈仲因在回答这种杀气腾腾的话时,他居然像脑袋卡壳了一样停顿许久,才颇为势弱地说:“即便他们不认我这个逆子,可此身毕竟是父母生养,终无以为报……” 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回答,但杜宣缘却莫名接上了陈仲因的脑回路,领悟到对方在不为人知的脑海中不断流转并层层递进的念头。 就像从一粒石子到宇宙万物的起源一样联想。 她觉得自己的坏心情被莫名抚慰了。 但话都到这地步了,不说点烂话实在对不起陈仲因这般天马行空的想法。 于是杜宣缘一本正经地说:“那就统统杀掉,只留下你爹娘如何?” 骇人听闻的话就这样轻飘飘从她口中说出,认真的神色仿佛这个只是末等医使的人手中当真握着生杀予夺的权柄。 陈仲因惊骇地瞪着杜宣缘,震惊之余还有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意味,逗得杜宣缘捧腹大笑。 他实在是不了解杜宣缘——可杜宣缘偏偏喜欢旁人不了解她。 第42章 只是她绷不住而大笑起来,任谁都能瞧出她方才又是逗陈仲因的。 陈仲因气极,心下暗恼着自己怎么总是轻信她的话,并下定决心不再搭理杜宣缘——她若是想去杀人放火去便是,无非连着他的声名堕落,大不了他就一辈子顶着杜宣缘的躯壳,对“陈仲因”的谩骂与非议充耳未闻。 可一想到这种“莫管他人瓦上霜”的独善其身之举,实非君子所为,他又忍不住愧疚起来,垂头丧气的模样落在杜宣缘眼中,杜宣缘虽然不明所以,可又乐得瞧他委委屈屈的样子。 若是杜宣缘知道陈仲因心里在想什么,她定会笑得更加嚣张——这还什么都没做呢,陈仲因这小子居然已经开始设想她声名狼藉的“未来”了。 可惜杜宣缘不知道这么大个乐子,她笑够了才不管旁人“死活”,自个儿伸了个懒腰,继续细致地赏景去。 陈仲因盯着杜宣缘悠哉游哉的背影,几番犹豫下,还是随她一道走了。 他总觉得杜宣缘太过放肆——不是行为上的放肆,而是思想上的,她叛经离道,脑海中充斥着许多阴暗的想法,且对她而言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当她用玩笑的口吻坦然说出时,只会令陈仲因无比胆寒。 陈仲因心想:也许是自己太过木讷刻板,才会对她的笑话斤斤计较。 可他又想:太过放肆总是不好,史书中恣意轻狂之辈往往难得到一个好下场。 可话又说回来,写在史书中的人,谁还能活到现在? 到头来不都是尘归尘、土归土了,还能说哪一抔土比哪一抔土更高贵、更值得称赞不成? 想着想着,陈仲因倒是把自己绕晕了,他茫然地跟随着杜宣缘,杜宣缘的目光在山水花鸟间流连,可他的目光只牢牢钉在杜宣缘的后脑勺上。 虽说杜宣缘后脑勺上没长眼睛,可陈仲因的视线未免钉得太牢,想不察觉都难。 她瞥了一眼陈仲因,对方立马回神,草草收回目光。 他忽然听见杜宣缘的声音晃晃悠悠传来:“小陈太医,我被你堂弟骂了,教训教训他,怎么还要受你的脸色看呀——” 杜宣缘最后的声调拖得很长,像是漫不经心,可又莫名带上些控诉的意味。 “不是。”陈仲因慌忙解释道,“陈厚璁出言不逊,合该得到些教训。只是杜姑娘你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须知祸从口出,这世上总不缺‘隔墙有耳’的……” 杜宣缘听明白了他这话的核心,挑眉笑道:“关心我吗?” 陈仲因陡然一惊,恍惚间觉得前边突然出现一个陷阱,仿佛只要他应下一声,便落入这深不可测的火坑里。 可一眨眼,火坑便没了,只听得杜宣缘懒洋洋道:“免了,我最不缺所谓男人的关心。” 兴许人身上总有几根贱骨头,摆眼前了惧怕,说不要了又惦记。 陈仲因在杜宣缘回望过来的双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才意识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眼巴巴盯着杜宣缘许久。 他急急忙忙低头,像是被妖女引诱的小和尚,关上自己的视觉,就差念一句佛偈来定一定心神。 杜宣缘轻笑一声,盯着陈仲因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生来就是祸国殃民的角色?即便换了你这男子的身躯,尤不能安分守己?” “不,是我之过也。”陈仲因说出了一段叫她意料之外的话,“见花儿美而忘情,是我定力不足。” 杜宣缘看着他诚恳的表情,心道:这家伙还真有几分修身养性的禅意。 可她却嗤笑一声,骤然失去了兴味,随手将岸边一块碎石掷于池中,惊得随人声而动的池中锦鲤纷纷四散而逃,像一束束甩尾的流光。 她道:“累了,回屋里歇歇脚。” 。 张封业令着布铺的掌柜回来时,瞧见宅门打开,往里张望一眼却不见人,也很是纳闷。 不过他人之所,未经许可不好轻进,他立马便收回视线,可这新宅刚刚买下,还未曾安置守门传声的奴仆,张封业只得高声提醒屋主有客前来。 杜宣缘听见张封业的声音便径直出去,徒留陈仲因一人在房内怔怔出神。 他盯着桌上的帷帽看了好一会儿,才确认杜宣缘不帮他戴上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争长论短的事情,可陈仲因不知为何竟为这样的小事生出些隐隐的酸涩来。 他迟疑片刻,想着张封业到底是在宫里当差的,保不齐什么时候见过杜宣缘,便拿起帷帽,生疏的为自己戴上。 见二人先后出现,神经大条的张封业没察觉气氛有什么不对,笑呵呵引掌柜与杜宣缘相交,只是目光向“弟妹”处匆匆一瞟,有几分纳闷:弟妹这帷帽怎么还歪了? 第26章 妄言 陈仲因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花瓶。 尽管用帷帽遮住了面孔,但他长身玉立,将杜宣缘这弱柳扶风的身躯以最为笔挺的姿态展现出来,但他自己似乎没意识到这件事——像一株劲竹一样挺直腰杆坐立是刻在陈仲因底色里的习惯。 明明气质是如此突出,可他人又十分低调,寸步不离地跟随在杜宣缘左右,不发一言,只有旁人无意间扫到他古画中人般身姿时眼前一亮。 杜宣缘没有在意自己身后时刻跟随着的“点缀”,她拿起掌柜带来的样书,一面翻看着一面说出自己的需求。 “……定做的东西就这样吧,掌柜那儿若有成品,还请先匀一套予我,我这屋子里空空如也,实在难看。”杜宣缘合上样书,对布铺的掌柜浅浅一笑。 第43章 口中说着谦辞,笑意很是平淡,一切都是流于表面的客气,于是掌柜也顺势客套地夸赞了几句这房子,借此赞扬主顾的审美。 默默听完全程的陈仲因却很是疑惑。 此时的杜宣缘太过正常了,与同他独处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仔细想来,杜宣缘在面对其他人时,都是彬彬有礼、温和客气的模样,为什么独独对自己不同呢? 陈仲因想,也许是自己太过木讷,是个呆子,于是所有人都不吝于在他身上抛洒恶意,尽管很早以前他那怒其不争的父亲就频频呵斥他这副模样,只觉得他身上少了锐意进取的少年气,一脸“难堪大任”的模样,但陈仲因确实觉得父亲总是言过其实,他喜欢书墨香、药草香,喜欢在安静的午后,和熙的阳光下做着能让自己静心的事情。 他又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连张封业同布铺掌柜什么时候走得都不知道。 直到眼前骤然一亮 他感受到杜宣缘的指腹在他的唇珠上摩挲,听见她的笑意在胸腔中震动:“真可爱。” 陈仲因当即回神,慌里慌张地避开杜宣缘的手。 杜宣缘不曾追逐,偏头看向自己的新家,道:“那掌柜背后是皇城最大的布商,店面虽小,可内有乾坤,我方才提及络云锦、织花锦这些好布料,他都一口应下,更遑论氍毹、壁衣、被褥、帘巾这些份量大、种类多的东西,统统被他包圆过去,真是一只贪婪的貔貅。” 陈仲因迟疑问道:“杜姑娘识得那掌柜?” “不认识。”杜宣缘笑着摇头,“但跟他背后的人有过几面之缘。” 当年能在年节时分逃离某人,还多亏此人暗中相助,不过他也心怀“夺宝”之志,只是被皇帝截胡罢了。 现在想想,自己这前十几年,真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杜宣缘眼帘微阖,又突然抬眸望向陈仲因,正色道:“今日我和张承绩聊到的事情你怎么看?我对太医院的事情知之不详,你对他们父子是什么样的看法?” 这样严阵以待的态度,也叫陈仲因如临大敌起来,他思索片刻,道:“院副为人持正,医术高超,待我等常常不假辞色,我在太医院数月,亦学习到许多,至于张承绩……我与他未有交集,他行事荒诞……” 说这话的时候陈仲因还停顿一下,觑了眼杜宣缘——他从前觉得张封业行事荒诞,可遇上杜宣缘后,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荒诞”。 在杜宣缘催促的目光投来之前,他已将自己最后的一家之言脱口:“虽不解,但可交。”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但和她在一起时,总是能感受到鲜活的、仿佛不属于这个压抑世界的生命力。 陈仲因还没把心里的复杂情绪收拾好呢,又听杜宣缘问:“那你怎么看师生一事?” 他便径直道:“院副年岁渐长,心向颐养天年,无可厚非,况且。” 陈仲因低着头,小声道:“杜姑娘的心思也不在太医院吧?” 杜宣缘颔首,暗道:看来小陈太医沉默的时候也并非是在走神,自己可不能因为他的存在感低而掉以轻心啊。 不过这人嘴上还笑嘻嘻地夸赞在心里忖度着要提防的人:“聪明!只是暂且无处可去,才选择在太医院站稳脚跟罢了。” 陈仲因听罢,心中虽有些不是滋味,可也明白人各有志,遂默然不语。 这时杜宣缘突然撑着下颌向他问道:“既然你对张院副颇为推崇,他又出尔反尔在先,不如请他为你取字吧?想来他应当不会拒绝。” 礼记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 冠礼取字,可谓是大成朝读书习字的少年们人生中头一件重要大事。 陈仲因犹豫道:“距我及冠尚有两年之久,为何要在此时取字?” 杜宣缘睨他一眼,笑道:“还惦记着陈家为你取字、办冠礼不成?” 陈仲因一噎——看样子是叫杜宣缘猜对了。 即便是被父母逐出家门,可自幼长大的地方又岂是可以轻易割舍的?宗族家史冠于前,父母期盼缀以后,每每有人唤他的名字,无不在提醒他自己的来处。 杜宣缘似乎总能精准抓住他言辞背后的小心思。 “这也没什么,把你逐出家门是因为你不听话。”杜宣缘道,“等你做大官、挣大钱了,他们自然也会上赶着将你八抬大轿迎回祖宗宗祠,只要官够大、钱够多,别说区区一个成人礼,就是把族长的位置让给你又有何不可?” 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着在他人看来近乎是天方夜谭的妄言。 然核心不过是在对陈仲因说:你所谓的家人会因为“利”抛弃你,自然也会因为“利”簇拥着你,这样的“亲情”实在可笑。 一记暴击打得陈仲因更加辛酸。 他觉得杜宣缘此人,就是专生来刻薄他的,遂破罐子破摔道:“随你,若有令长辈位高者愿为你取字的,也不必问过我。” 陈仲因只是被爹娘赶出家门,又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被家族除名,少有人会乐意行越俎代庖之事,越过陈家替一个尚未及冠的郎君取字。 可杜宣缘提这件事,无非是想试探陈家在陈仲因心中的地位,她可没想过叫那“贪生怕死”的张老头来取字。 到底是她身体的主人啊,行事时总要顾及着些他的想法,若是搞得鱼死网破可太不划算了。 第44章 杜宣缘暗暗叹气,又看着陈仲因板起脸来,心下笑道:小陈太医,你可知,我其实不怎么爱说笑话吗? 可惜陈仲因没有读心术,也看不穿杜宣缘这多变的人,他现在叫杜宣缘的话伤透心,像一只缩回自己触角的蜗牛,沉默地抗拒着。 正巧,杜宣缘也一向不会哄人,她哄人只会把人惹得更加火大。 于是陈仲因自顾自憋闷了一个晚上,待到第二天一大早,循着每日上值的时间醒来时,他才发现杜宣缘早就去太医院,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人。 陈仲因穿着昨日新置办的衣裳,独自一人坐在假山旁,怔怔盯着特意修种的芦苇在晨风中摇晃,闷在胸口一宿的那股气被微凉的清风一吹,倏忽间尽数散去,他沉吟片刻,终于自言自语道:“君子和而不同,况且杜姑娘言之有理。” 像是把自己说服了一样,陈仲因长出口气,终于起身在独处之时有几分闲心观察起这座新宅。 杜宣缘大清早来到太医院,先找新院正告罪,说了一番情真意切的“家里有事”,谁叫你这古代没有手机,只能“事急从权”咯。 新院正是个看着脾气就很好的老头,笑着免去杜宣缘的处罚,又絮絮叨叨嘱咐几句,以示惩戒,就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杜宣缘出来的时候正巧遇见张封业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来,他跟杜宣缘熟稔,瞧见她便眼前一亮,朝屋里努努嘴,示意的是张渥还是新院正杜宣缘也不知道,她只笑着朝张封业摇摇头,连她自己都没什么想法,端看张封业怎么理解。 张封业根据杜宣缘的动作,自然有一套自己的理解,撇着嘴大大方方走进去。 前日事发,在杜宣缘“挑拨离间”之前,皇帝想要保下院正也是因为太医院里人员精简,履历足够担任这一职位的,大多醉心专研医术,于拉帮结派、选边站队一事上不求甚解,新院正虽然和张渥不是一条心,但也是个混日子的老好人,一向谁也不肯得罪。 皇帝恐怕是想在年轻的医使中再择出一位,充作自己的亲信。 不过杜宣缘自认这些事情跟她没多大关系,她暂且有立足之地便够了,并不想在太医院这地盘上深度经营下去。 目前杜宣缘还是在存药堂做活,不过前儿的事情闹大,存药堂暂且封上,廷尉那边还要时时前来调查,是以杜宣缘昨儿消失了一天也无所谓,今天更是无所事事。 她想了想,脚步一转,往太医院后边医吏聚集的地方拐去。 还未到门前,便听见里边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正讨论着昨天的“大阵仗”。 因为太医院大变天,此时整个太医院都十分松散,这群医吏也不装了,敞开门在屋里打牌、嗑瓜子,嘴里不得闲地说七讲八,说得最多的便是昨日皇帝“发疯”的事情。 宫卫、廷尉,乃至各宫的宫女太监都动员起来,做出掘地三尺的架势在宫里“找东西”,气得祥乐宫里的太后大骂“逆子”,昨夜里太后突发头风,疼了半宿才叫皇帝这个“孝子”安生下来。 陈三此时正在那儿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从祥乐宫里的宫人那里听说的场景,添油加醋不知道改了几个版本的故事,起承转合很是跌宕起伏,修修改改可以直接拿到宫外供说书人传述——如果大家有足够多的脑袋给人砍的话。 第27章 乘风 陈三口若悬河,正说到“怒太后拒见不肖子,贤皇儿跪守祥乐宫”,忽然眼尖地瞧见杜宣缘站在门口,忙住嘴起身,笑着迎她。 众听客不乐意了——大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捧场,哪有说书人戛然而止的道理。 于是乎手上没事干的人纷纷上前,拉着杜宣缘一道“共沉沦”。 因为昨日杜宣缘越过院正给自己放了假,大家伙都觉得她定然没能吃到第一手的新鲜瓜,于是热情的太医院医吏们七嘴八舌的帮她“补课”,将昨儿的事情乱糟糟复述一遍。 杜宣缘笑着点头,也不论自己听没听清楚这群鸭子一样乱叫的家伙们在说什么——她对这件事是一清二楚,甚至“瓜田”本就是她自己耕出来的,宝贝“金瓜”现在还藏在她的新宅中。 昨天皇帝大张旗鼓“找东西”,倒是将太医院院正盗卖药材这件事的风头盖过去了,同在太医院共事,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医吏们还有些莫名的唏嘘。 不过既然聊到太医院里变天的事情,这群瓜田里的猹当然哄着杜宣缘这个当事人问东问西。 杜宣缘学着陈仲因的模样,一问三不知地挡回去,见没什么乐子可看,过不了多久身边围着的人便散去不少,各自寻别的乐趣。 只有陈三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凑在她身边。 正巧,杜宣缘来这地方也是冲着他来的。 她先是同陈三说了几句闲话,前边提到太医院里的事情,陈三便顺口道:“这件事爆出来,吓得我连陈皮都不敢吃了。” 难怪今日他手上不曾捏着一把陈皮边嚼边说。 杜宣缘笑道:“不吃也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陈三听出她在调侃自己,不满地嚷嚷着:“嘿,你小子!” 这二人说笑着,全然不顾身边其他人,那些人面面相觑着,也不在这继续自讨没趣,陆陆续续散开。 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杜宣缘才状似无意地问道:“陈三,你在太医院多少年了?” 第45章 陈三嘴角大咧咧的笑微顿,他扫一眼杜宣缘,继而将笑容更拉深,“嗨”了一声,满不在乎道:“多少年,都记不清了,反正做你的前辈总绰绰有余啊。” 但凡*换个锱铢必较的古板之人,听到这话恐怕眉间要皱得能夹死苍蝇了。 年长而位卑,总是要为幼而贵者让路,鲁隐公贤德,也得给年幼的桓公让位,以长不以贤,以贵不以长,医吏是太医院末流医官,哪里有自称为医使前辈的道理? 这话像是一个没情商的粗俗之人不经思考的言论。 杜宣缘却道:“愚弟确实多有倚赖三哥。” 陈三渐渐收敛笑意,盯着杜宣缘许久,见她始终面不改色,心中咂摸道:麻烦了,带着高帽儿来的,定然有鬼。 随后他继续大言不惭道:“那是,你只会死读书,但读那些书顶什么用?要知道医书什么的,能传承下先人的经验十不存一,后代人再修修改改,能有多少有用的东西留下来?还得靠我这样的前辈教你。” 这种话无异于未经科举、识得几个字儿的乡野人在儒士面前嘲笑他们的圣贤书。 杜宣缘依旧笑着附和道:“医书典籍常有疏漏,何况沧海桑田,许多病症应因地制宜。” 陈三说不出来话了。 他诧异地打量着杜宣缘,寻思着:陈仲因这小子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这小子从前虽说也是不耻下问,可对待医典先辈都是十分尊重的,平日他陈三要是将牛皮吹上天去,陈仲因总要皱一皱眉头,虽说不会对此有什么激烈的异言,也能看出心中有些不满,哪像现在这样,好似诚心诚意觉得陈三的话很有道理。 有鬼,实在是有鬼,这鬼还是来头不小、目的不简单的鬼。 陈三打几声哈哈,扭头道:“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在这儿唠了。” 脚尖才往另一个方向挪了点儿,便听见身旁的人平静地说:“承蒙三哥照拂,只是相识已久,还不知三哥字号。” 陈三刚刚背过去的神色骤然冷下,眨眼间又挂上笑脸,脸上的褶子都皱作一团,转头对杜宣缘道:“我就是个泥腿子,爹娘早死了,哪有什么字号,你叫我三哥,我知道你叫的是我,能应你一声就行了。” 双眼笑成一条缝,藏在缝里的寒芒却在流转,令这嬉皮笑脸的面皮显出几分冷意。 杜宣缘恍若未觉,又道:“陈皮吃多了上火,三哥还是少吃点为妙。” 她东拉西扯着,上一句话与下一句话相差甚远,将人的情绪高高吊起,又陡然落地,叫人摸不着头脑。 陈三心下嗤笑一声“雕虫小技”,原本被杜宣缘拉扯起来的激烈心绪却因为看透她这点儿心思渐渐安定下去。 “嘴里没味儿,嚼点陈皮罢了,哎呀,账上的亏空我会补上的,你可别背地里检举我。”陈三也跟着她东拉西扯。 “苦恨萦心,未老先衰。”杜宣缘勾唇一笑,“三哥还是要多保重身体啊。” “没办法,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讨不到,能不老吗?”陈三笑嘻嘻说道。 “三哥这样豁达的人,竟至今未婚,真是难得。”杜宣缘随口感慨道。 陈三双眼微眯,摆摆手道:“唉,豁达不也是娶不到媳妇不得已而为之吗?” 他又道:“别戳我伤心事了,你快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言罢转身离开,再不搭理杜宣缘。 杜宣缘也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他,自去在这颇为拥挤的屋子里闲逛起来。 但凡读过点书的,总是想要自己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字”就像是一个人的招牌,没有它就像失了半张面子。 史同满亦是父母双亡,更无族老师父在上,但他也有取字。 太医院中的医吏虽都是野路子出身,但大多是世代行医的家庭,即便是身份低微之辈,也万万没有不曾取字的道理。 杜宣缘知道整个太医院里除却那群皮孩,只有陈三一人无字无号。 这还多亏了小陈太医那本认真写下的手札。 陈仲因认认真真记载下自己从那些医吏处学来的知识,并很有版权意识的标注了人名。 小陈太医是个很守礼的人,手札上就端端正正写着那些医吏的字,唯有提到陈三,通篇皆是“三言”,不联系联系上下文,还以为是“有人再三说什么话”呢。 杜宣缘不知道陈仲因有没有察觉什么不对劲,不过陈仲因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想来对这些事情也不甚在意。 但偏巧杜宣缘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叫她发现这个细节,今日悠哉游哉一探,果然发现些不同寻常之处。 她抽出书架上一本落了厚厚一层灰的医书,随意地扫读着上边她不怎么理解的文字,心里却还惦记着陈三的事。 找个时机,去查查陈三的“入职简历”,照理来说这些履历档案一般会存放在院正那里,这几天正是新旧交替的乱糟糟时候,说不准能找到机会逛一逛。 杜宣缘心里想着搞事情,根本没细看手中的书,下意识翻页后才发觉手上书页的质感不一样。 她低头细看,才发现这本医书中间居然夹了一页摘抄,有些粗糙的纸张上书写的是庄子的《逍遥游》,笔迹端正但笔触间颇带颤动,想来那人在默写下这一篇章时心绪并不平静。 杜宣缘就着这页摘抄下的纸张,将义务教育时曾经背诵过的逍遥游再度通读一遍,忽然轻笑一声。 第46章 乘风而起,扶摇万里。 。 用完午食后,杜宣缘琢磨着去院正那坐一坐、聊聊天,脑子里都已经构思好了话头,可还没到新院正的“办公室”,先被人截胡了。 是太后身边的女史前来,言明今日的请脉太后点名要“陈仲因”去做。 杜宣缘对这位皇帝生母、昔日宠冠后宫的太后娘娘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毕竟太后娘娘对引诱她儿子的狐狸精深恶痛绝,杜宣缘不能拿捏几分她的心思,也没法在深宫里混过两年。 难不成还依靠那个只会发疯、除了嘴上说“爱”什么都拿不出的狗皇帝吗? 那她可真要被后宫里如狼似虎的女人欺负死了。 说起来,如今贵为国母的太后娘娘刚入宫时其实也只是最末等的嫔妃,然而她深受帝王喜爱,短短数年间一步步荣升成四妃之首,位同副后,连原本家世不显的娘家也水涨船高,隐隐有国舅之尊。 待她生下现在的皇帝后,便被先帝晋封为后,安安稳稳做了近十年的皇后,在儿子即位后顺利成为太后。 太后娘娘的半生与先帝恩爱非常,顺风顺水,也被养出一股娇惯气,即便当年执手低唤“卿卿”的人已然作古,可她从先帝那儿养来的坏习惯却轻易改变不了,人越老越固执,说不准这份曾经与丈夫相处而遗留下的臭脾气会随她度过失去丈夫的余生。 不过先帝的行事作风倒是叫杜宣缘看明白了,身为一国之君,若是对所谓的真爱没有明晃晃的偏爱,要么这皇帝就是个没用的东西,要么是他根本没有多爱。 杜宣缘从不信那些口头上的爱。 女史领着杜宣缘到祥乐宫主殿外,请她稍作留步,自己入内通报。 杜宣缘站在檐下,目光虚落在颜色鲜亮的琉璃瓦上栩栩如生的小兽花纹。 “陈太医,请。”女史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帷帘掀起,杜宣缘双目微垂,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双刚刚染上大红色凤仙花汁水,正在等待晾干的柔荑,尽管已经不是最美的年纪,尚可从修长十指上窥见她当年的风华绝代。 太后娘娘昨儿还跟亲儿子大吵一架,今天竟然有闲心染指甲。 第28章 思考 太后面上可见明显的恼怒,显然皇帝的服软并没有叫她告慰多少。 她瞧见心里喜欢的小陈太医,神色稍霁,对在她身边陪伴她多年的女史笑道:“陈医使相貌堂堂,是个坦荡有为的好孩子,哀家一瞧见他,便觉得通体舒畅。” 面对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的夸赞,杜宣缘没有流露出任何诚惶诚恐的神色,端端正正行礼,而后近前请脉。 太后伸手任她诊脉,自己则是偏头与她的女史说说笑笑。 行医讲究一个望闻问切,也就皇帝那阴晴不定的狗东西严防死守着,不仅不许太医触碰到杜宣缘,还要用厚厚的帷帘将她死死遮住,不叫任何人窥见她。 得亏杜宣缘有个系统续命,否则这两年保不齐就哪次风寒不小心就叫她“药石无灵”了。 “术精岐黄”技能正在生效,杜宣缘把完脉,嘴里突突着连她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词汇,花团锦簇、引经据典的,不过全都是罗里吧嗦的炫技之词,杜宣缘看了眼系统上的使用记录,太后身体非常健康,就是昨天被皇帝气了一道,今天有点气血不通,静静神就完事了,但给太后请脉,总不能说一句“你没事”就结束吧。 太后的头风也是老毛病了,昨天被皇帝气上头,才把这“老朋友”勾了出来,现在确已经大好,不过到底是人之首府,折腾了一宿,晨起时便很是疲乏,到现在还有几分倦倦。 杜宣缘觑着太后微垂的眼帘,在说完“医嘱”后又轻声道:“臣略通按摩揉捏之道,可松弛经脉,舒缓心神。” “哦?那可要叫陈卿施展一二了。”太后舒展身姿,微微躺倒,令杜宣缘为自己揉捏。 有系统在身,杜宣缘的手法就像是精准的仪器,用最为适合的力道精准按揉在太后的风府穴处,而后顺着天柱、风池等穴缓缓上移,动作轻柔又不失力度。 太后闭上眼睛,享受着年轻人的伺候。 昨晚没睡好,太后现在被杜宣缘按摩到舒服得昏昏欲睡,她嘴角勾起,笑道:“若陈医使是个女儿身,哀家定要将你留在这祥乐宫。” 杜宣缘心说:我是个女儿身的时候,您老可是连我路过祥乐宫的大门都嫌晦气的。 太后舒服了,从不吝啬赏赐,于是杜宣缘就这么请个脉,从祥乐宫出来的时候袖兜里又揣了两个小金元宝。 她还是一副“两袖清风”的做派,施施然回到太医院中,不过杜宣缘并未忘记自己去祥乐宫前尚未完成的事情,寻了个由头钻到院正所在的陶然轩去。 杜宣缘同院正滔滔不绝讲述着今日在祥乐宫请脉的细节,将系统上的诊断文字又复读一遍,中间夹杂着些七拼八凑、胡拉乱扯的话题,仿佛一个因初次接触这样的大人物而忐忑不安、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到位的愣头青。 院正手里还有一大堆事情,他新官上任,前一位还是犯事儿被关进大牢去,根本没做什么交接工作,这会儿看那些数不胜数的记录都来不及。 但他没赶杜宣缘走,一边整理着手头的书籍,一边听着杜宣缘不间断的“不知”、“是否”、“可否”、“只是”云云,并偶然给出一两句中肯的建议,像一位宽厚和善的长辈。 第47章 杜宣缘说到一半,看着院正起身将整理好的书册放回书架上,像是后知后觉到自己打扰了院正工作,急忙道歉,并上前一步说:“事务纷杂,若院正不嫌弃,不如允我辅助一二?” 院正转身时扫了她一眼,笑道:“请君自便吧。”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像是老早就看出杜宣缘另有所图。 不过杜宣缘也不客气,一面询问着院正如何整理,一面大大方方上手。 院正比张渥还长十数年,已近乞骸骨,老态龙钟不可避免,做什么事都是慢悠悠的。 于是乎,杜宣缘看着院正慢悠悠将一本太医院的名册放到她面前,是刻意还是无意倒是有点辨不清了。 杜宣缘心道:真是人老成精了。 即便认为眼前可能是这老头设下的陷阱,杜宣缘也没有临阵脱逃的意思,泰然自若地伸手,指尖触上这本名册。 然而下一刻,一只枯瘦的、皱皱巴巴的老人手按在名册上,尽管是轻轻一点,但仿若泰山压顶,叫人不能从他手下抽出这本册子。 “我年纪大了,只想撰写医书、治病救人,不想再掺和那些是非。”院正面上还是老好人般的和蔼神色,“只是眼见着他等了十年,还未等到那阵风,我想,总要引一阵风过来,让他试试看。” 他那眼皮为年岁所压而显出昏沉的双眼盯着杜宣缘,道:“小子,我不知道你是伺机而动,还是醍醐灌顶,但有些东西非同小可,你看了之后,再想全身而退可就难了。” “老先生,我此身从未脱离过漩涡。”杜宣缘轻叹一声,叹息中却带着丝丝缕缕的笑意,又道,“我不过是想弄潮罢了。” “狂妄。”院正说这话时,跟着一声哼笑,像是对晚辈的无奈与期待,这阵狂风,确实需要一个恣肆的人掌舵。 他收回手,转而拿起旁边一本记录,扭头旁若无人的做起自己的事情。 杜宣缘又瞥了他一眼,随后拿起这本名册翻看。 泛黄的书页边缘微微蜷曲,杜宣缘扫了眼年份——五年前,皇帝刚刚即位的时候。 门扉开合的声音响起。 院正抬眸扫了眼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悄悄离开的人,目光又定在桌案上书页合好的名册,仿佛刚才那个在这儿鬼鬼祟祟的人是他的错觉。 。 张封业不知从哪儿溜达过来,远远瞧见杜宣缘坐在台阶上。 他走上前纳闷道:“你坐这儿干什么?” 张封业的目光又往两边瞟了瞟,上了台阶往左是陶然轩,往右是郁然轩,他也不知道杜宣缘是来找院正还是来找院副的。 杜宣缘以手握拳抵着下颌,一条腿曲着支撑,另一条腿则随着台阶的坡度随便往那一摆,深沉思考的模样里又带着几分松弛舒展。 她闻声看向张封业,双眸清澈,没有任何从深思中脱身的迟疑,好像她刚才只是累了随便坐坐。 又见杜宣缘拍拍衣裳上的浮尘,起身高深莫测道:“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张封业好奇问道。 “思考今晚吃什么。”杜宣缘笑着抛出一枚金元宝,张封业慌忙忙接住,看着这枚眼熟的小元宝登时目瞪口呆。 早就听说太后今天指名道姓叫“陈仲因”去请脉,可就请了个脉,她怎么又得到太后赏赐了! 张封业难以置信地擦了擦这千真万确的金元宝,感慨道:“你小子怎么得的太后青眼!” 杜宣缘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昨日置办了细软,今日得去请些奴仆、厨子,我可舍不得我那娇娇娘子为我洗手做羹汤。” 话说完,杜宣缘却猛然卡壳住。 张封业没察觉杜宣缘神色不对,还自顾自感叹道:“当真是段好姻缘。” 不过他琢磨了一下杜宣缘的话,发现她连购买奴仆也用的“请”字——张封业心道:陈仲因确乎是个端方君子。 只是他心目中的“端方君子”此时正心虚着。 这份心虚里还夹杂着几分焦虑与戚戚。 只因杜宣缘突然想起,她既没有请厨子,也没有给陈仲因准备吃的,更没有将家财放置在哪里告诉给他。 所以……陈仲因中午吃的什么? 陈仲因什么都没吃。 不过他现在不饿,准确说来,是他顾不上饿。 他抱着帷帽看了眼天色,估计快到太医院散值的时间,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门外下人的叫门声还此起彼伏,且因屋里的小娘子不识抬举,久久不肯开门,声音更为急躁与嚣张。 这宅院是杜宣缘买的,陈仲因实在不能越过她私自将人放进来,尽管外边叫门的是他家族中的族老派遣而来。 杜宣缘本来还打算散值后跟张封业一道去牙婆那挑几个伶俐的仆人,这会儿想起陈仲因可能一天没吃东西了,什么也顾不得,着急忙慌的往家去。 半路还在一家糕点铺子里买了一包热腾腾的软糯米糕。 虽说杜宣缘觉得人不能傻到让自己干饿着,可条件有限,陈仲因又是个万年社恐、足不出户的模样,杜宣缘真担心他会给自己饿死。 人还未到门前,先被围观群众堵在路上了。 杜宣缘原先还纳闷,自己挑中这院子,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此地治安好,离皇城卫所近,少有宵小敢顶风作案,怎么才搬进来一天这地方就好似闹出什么事情来,这么多人围看着…… 第48章 等她艰难穿过人群,来到这些人围观的中央,才愕然发现——他们围着的怎么是我家? 只见大门口瘫坐着一名小厮,泼皮无赖般骂骂咧咧。 他才大喊大叫一番,嗓子都差点喊劈了,现在没什么精神再嚷嚷,只能“轻声细语”的控诉这宅院主人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恶行。 正说得起劲,一抬头恰与杜宣缘疑惑的目光对上,当即猴儿一般从地上窜起,指着杜宣缘大喊道:“就是他!背弃主家的小人!”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刚刚挤进来的杜宣缘身上,她周围原本熙熙攘攘的百姓也纷纷避让开,让杜宣缘独占c位。 杜宣缘一脸懵地看着全然陌生的小厮,伸出根手指头点点自己,茫然道:“我?” 第29章 饿晕了 街坊邻居都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他们对刚刚搬进来的人家一无所知,但这小厮着实“锲而不舍”,愣是叫无关之人对此生出好奇来。 小厮“哼哼”几声,看见杜宣缘就像是找到了目标,登时精神起来,耀武扬威地走向杜宣缘。 分明只有他一个人,却像是陈家列祖列宗的英灵都在他身后一字排开,叫他有底气对着“陈仲因”这个正儿八经的主子颐指气使。 杜宣缘除却他刚刚指认的时候给了这跳梁小丑一个惊诧的表情,后边不论他说什么,杜宣缘的神情都异常平静。 不发一言的模样也与当年那个呆怔怔只会任人欺负“小神童”并无差别。 自小在陈家诸位公子身边长大、在私塾跟随大公子左右的小厮越发得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而得意,若硬要叫这满肚子腌臜话的小厮说个所以然,他恐怕也只能复述一番自个儿主子所说的“不尊兄长”、“不通人情”云云。 陈仲因的皮囊生来就是一副温顺友善的模样,就好像他生来合该被人欺负似的,谁叫他长得不出彩,却是鸡窝里下出来的凤凰蛋。 杜宣缘越过喋喋不休的小厮,向自家大门走去。 这小厮却只觉得她想逃,也紧紧跟在后边,从陈氏先祖移居皇城讲起,那一堆自幼灌在脑袋里的“筚路蓝缕”故事倾倒而出,仿佛这年纪不足二八的小人在这一刻先人附体一般,可以高高在上的指责陈仲因。 杜宣缘没去开门,反将目光落在搭在门口的木尺上。 那是昨日布铺掌柜带来的,除却量体裁衣,还要丈量杜宣缘家中的床榻长宽,是以这木尺并不算小,他们做的不是一锤子买卖,这掌柜还要频繁往来,实在携带不便,于是掌柜将它暂且放在此地。 刚说到“陈仲因”是如何殴打手足,那一指厚、半掌宽木尺末端便飞到小厮脸上,让他切身体会一把什么叫“殴打”。 莫看这木尺纤细,用的可是上好的实木,且不知为何撞过来的力道奇大,一下将这小厮拍飞出去。 小厮跌坐在阶下,茫然抬头,似乎还没想明白平日脾气软到任人揉搓的二公子居然会动手。 他吃惊完,才感觉到口中麻肿间有什么东西硌着口腔中的软肉、蔓延出一片腥甜的铁锈味,他张嘴“呸”一下,掉出两三个牙来。 泛着黑丝的牙砸在地上,声音落在小厮耳中十分刺耳。 小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还是被“陈仲因”这个窝囊废打了! 他突然出离的愤怒起来,指着杜宣缘,叫声凄厉得仿佛哪个不开眼的孤魂野鬼白日里便不要命的跑出来:“你居然敢打我!” 下一尺接踵而至,撞在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上,将本就跌坐在地的小厮打得滚出去两圈,周围的人纷纷避让,生怕这口水混着血止不住流的东西脏到他们鞋面。 “我不怎么喜欢讲道理。”杜宣缘为方便动手,不知何时站在台阶下,只是她睥睨着,嘴角勾起,“对长嘴是用来喷粪的人,我更喜欢直接把他长错位置的屁股打烂。” 大抵是因为谁都没想到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竟然会说出这种粗鄙的话,一时间所有人都成了哑巴,好些人的脚尖已经向外撇,看着随时打算离开——只是这新鲜瓜的味道太香,勾得人走不动道,还想再观望一二。 在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一阵鼓掌声,张封业就这样十分嚣张地笑道:“妙手回春啊陈太医。” 他吊儿郎当地越众而出,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人,道:“不仅将这位患者移位的屁股治回去了,还将他尚未成势的龋齿拔出,防患于未然,其手法之老练、动作之娴熟,令人叹为观止,陈太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功力,实在是我辈翘楚。” 不愧是太医院的老混子,这出口成章的能耐就是旁人拍马不及啊。 许多围观之人都忍不住喷笑起来,嘲笑声自四面八方包裹着趴在地上的小厮,他竭力抬头,想看清是谁在嘲笑自己,可眼花缭乱、头晕目眩间,竟觉得眼前人都十分眼熟——像是大公子、三公子,抑或是谁的书童、谁的婢女。 两边面颊皆被打肿,他一张嘴便喷出血沫子,这口在主子身边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嘴失去它的能耐,就像被拔去尖刺的刺猬,畏畏缩缩再不敢凑到杜宣缘跟前,忙不迭抱着脑袋自人群里钻出去。 混乱中也不知是谁撞到他的脸,疼得这小厮龇牙咧嘴,更加马不停蹄。 杜宣缘懒得追赶这马前卒,将木尺一丢,一面向街坊邻居告罪,一面招呼着张封业进去喝茶。 第49章 围观者小声议论着“是大夫……”、“是宫里当值的……”,面面相觑间也都散去。 人走得差不多后,杜宣缘才抬手落在门环上,只是还未敲响大门,门扉便已经被人拉开了。 戴着帷帽的陈仲因缓缓收手,抬头望向杜宣缘,又慢慢挪着脑袋偏向一旁的张封业。 其实陈仲因听见外边动静发生变化的时候,就已经戴好帷帽起身准备去开门。 但陈仲因感觉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变迟钝了——不是行为举止上的,是思维像一团浆糊,声音从他脑海中穿过,就留下一点点涟漪,要他调动自己全部的心神去理解刚刚什么东西飘了过去。 连手脚都像是陷入粘稠的沼泽,行动间需要拼命拉扯他们。 好在,开了家门,将这宅院的主人迎回来,若是无人开门、主人被关在屋外,那可真是笑话了。 杜宣缘见他身形一晃,已然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揽住他,果不其然,下一秒陈仲因便身体一软倒在她怀中。 “这是怎么了?”落后一步的张封业赶上前询问。 “饿晕了。”杜宣缘实话实说。 张封业:…… 方才还在门口巧舌如簧的张承绩突然哑了,看着柔弱无骨的弟妹瘫倒在“陈老弟”怀中,他袖袋里那颗杜宣缘丢给他的小金元宝还硌着他的臂肘。 他们站在皇城最好地段的清雅宅院里,宅院的女主人却像是饥荒逃难出来一样饿晕过去。 罢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两口子开心就行。 这时杜宣缘已经一个打横把昏过去的陈仲因抱起来——她这副身体是系统精心打造的标准“虐文女主”身体,瘦得随便一个人都能把她抱起来,但该长肉的地方都长得好好的,主打一个不符合生理常识。 也是好在有这么个“特性”,叫杜宣缘用着小陈太医这清瘦的躯壳,也能将自己的身体抱起来。 当杜宣缘抱起陈仲因,健步如飞地快步走向房间时,睁大眼睛目睹全程的张封业目瞪口呆——那一瞬间,小陈太医原本在他心目中瘦弱的形象突然被一道高大的身形撞飞。 ——这小子不会背着太医院所有人偷偷练武去了吧! 杜宣缘将陈仲因放到榻上,她见陈仲因有悠悠转醒的迹象,扭头对十分守礼地止步在房门外的张封业朗声道:“烦请张兄在厅中稍候,小弟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都是大夫,张封业也没去讨嫌,依言先去待客的厅中等候。 陈仲因晃着脑袋睁开眼,听见了杜宣缘的声尾,但一时理解不得,只自顾自发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饿晕了。”杜宣缘把对张封业说的话复制过来。 陈仲因:…… 他的哑口无言也和张封业一模一样。 杜宣缘心道:算上做“尸体”的七天,他已经八天没吃没喝了,不饿晕才怪呢。 前边有系统技能兜底,昨天才能动能说的,今天技能彻底失效,他又什么都没吃,副作用这不一下子全席卷上来了? 但这带着几分冷嘲热讽的话杜宣缘没说出口,她从怀中掏出油纸包,里边是尚且温热的米糕,因携带者一路走来的动作小心,它原本还保持方方正正的形状,只是临门一脚,方才着急将人抱回来,倒忘了它,叫它被可怜巴巴地挤成扁扁的形状。 不过现在纠结它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也无济于事了。 杜宣缘隔着油纸将米糕扯下一小块,递到陈仲因嘴边,特有的清香裹挟着热气萦绕在他鼻尖,几乎只是嗅闻便能想象到它在口中化开的松软。 陈仲因什么都没想,呆呆地张开嘴,含着这一小块米糕,没什么咀嚼的动作,它就已经顺着被香气勾引出来的津液滑下肚。 已经被饥饿折磨到麻木的肚子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就是这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叫陈仲因很是羞惭。 在杜宣缘准备递上第二块时,他垂着眼眸抬手接过油纸包,自己小口小口吃起来。 吃饭的模样也很斯文,没把本就千疮百孔的米糕弄碎、搞得到处都是。 杜宣缘笑眯眯看着他吃东西,很是心满意足的模样。 就是视线太专注,叫陈仲因不动神色地往旁边挪着,没多会儿便只留半张侧面在杜宣缘眼前。 杜宣缘也不在意,她悠哉游哉坐在床边,忽然长叹一声,道:“唉,你们陈家怎么这么多讨打的人?一个一个送上门来,打得我手疼。” 陈仲因默然片刻,咽下口中的食物,道:“下次你应该没法动手。” 杜宣缘闻言眉峰一挑,道:“怎么?下回你亲爹要来?” 她这时候心情还不错,只笑吟吟想着:小陈太医啊,正吃着我投喂的东西呢,你可别胳膊肘往外拐。 第30章 安排 不待陈仲因回答,杜宣缘又紧跟着嗤笑一声,道:“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爹也出口些我不爱听的东西,我可不管那是谁,照打不误。” “不是。”陈仲因却摇摇头,放下手中的半块米糕,一本正经地看着杜宣缘道,“我觉得下次他们绝对不会‘单打独斗’,应该会纠集一伙人上门同你‘讲道理’,你打不过来的。” 不是“打不过”,而是“打不过来”,人太多,一个一个打过去怎么打得过来? 杜宣缘愣了一下,随后猛然笑出声来,并愈演愈烈,演变成前仰后合的哈哈大笑,看得陈仲因直担心她一口气没跑对笑岔了气。 第50章 陈仲因又很疑惑她为什么发笑,专心致志地看着她。 好半天杜宣缘才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直起身子凑到陈仲因面前,眉眼弯弯道:“言之有理,下次他们一大群人过来,我哪里打得过来呀。” 听到杜宣缘说着买几个奴仆帮忙的话,他低头继续啃着米糕。 杜宣缘突然问:“小陈太医,若是我打不过来,你会不会上来帮我?” 陈仲因摇摇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杜宣缘盯了他好一会儿,突然伸手在他沾上米糕碎屑的嘴唇上使劲揉了揉,继而随性道:“免了,你这讷口少言的,指望你为我说句话都要等得我须发皆白,你还是乖乖待在屋里吧。” 陈仲因想说他今日龟缩不出,是因为杜宣缘身份特殊,此地皇城脚下,他不敢作赌。 可他盯着手里的米糕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把解释的话连同食物一起咽下去,在自己的腹中慢慢消化。 过了一会儿,杜宣缘又问:“晚上想吃些什么?我一会儿出门,回来时带给你。” 陈仲因摇头,道:“夜中吃得多容易积食,对身体不好。” 他这也是想劝杜宣缘晚上出去不要大鱼大肉地吃,可他不知道杜宣缘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眼见着杜宣缘只是朝自己摆摆手,人已经起身准备离开,陈仲因张张嘴,终于在她临出门前发了声,道:“夜间少食些油腻辛辣之物,路上注意安全。” 杜宣缘回身朝他应了句,继而离开。 陈仲因低头看向有些皱巴巴的空油纸,觉得自己好像又把事情搞糟了。 。 杜宣缘同张封业去到牙婆处,参考着张封业的意见买下两男两女,又去市场里请了一位厨娘,给了他们住址,让他们自个儿找过去。 随后她去到迎南坊。 张封业不明所以,跟着杜宣缘七拐八拐,走进一个狭窄的巷子里,抬头瞧见一个小姑娘正在往外倒水。 小姑娘看见来人,愣在原地,像是在回忆什么,接着笑起来,对杜宣缘道:“大夫哥哥,你怎*么来了?” 她看了一眼张封业,面露疑惑,又看向杜宣缘,迟疑着问:“这位是?” “是我的朋友。”杜宣缘道,“也是你哥哥的同僚。” 接着杜宣缘面露悲切,道:“你的哥哥在太医院犯了事情,被关进牢中,他走之前嘱咐我照顾你们。” 阿春一惊,手中的木盆也端不住,摔在地上。 张封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杜宣缘对一个小姑娘坑蒙拐骗。 他虽然不清楚内情,但史同满与“陈仲因”绝不会是托付家人的生死之交,但瞧见一屋子的小孩,他们失去大人庇护,在这皇城里还不知前路如何。 张封业不知何时对杜宣缘的人品产生了迷之自信,觉得她一定是个正直的好人,是真心诚意想照顾史同满的弟弟妹妹们。 若是叫杜宣缘来评价,她一定会觉得整个太医院里最好骗的是史同满,其次便是张封业,看着也是精明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格外好糊弄,似乎他虚长的那些年岁都用在跟亲爹对着干上。 “史兄也是受奸人所惑。”杜宣缘抿了一口热水,也没嫌弃这茶杯豁口,将它捧在手中,继续道,“我受他所托,定然要好好照顾你们。你们若不嫌弃,暂住我宅可好?” 除了阿春,狭小的房子里还挤着五个孩子,他们像一窝小鸡仔,缩在一起怯生生看向杜宣缘。 他们没有什么主心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个嘴巴跟摆设似的不敢张嘴说话。 这群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便是阿春,史同满在太医院当值,时常几天不回家,家里事情也多是阿春来处理,此时此刻那些孩子们便将目光投向最大的姊姊。 阿春低着头,不知是为自己锒铛入狱的兄长,还是为他们五个孩子未知的前途忧虑。 片刻后,她抬头望向杜宣缘,杏眼里满是明亮的星子,像是某种希冀,她对杜宣缘道:“谢谢大夫哥哥愿意收留我们……” 一锤定音,毕竟他们确实无处可去。 。 陈仲因正窝在房间里看书。 杜宣缘将他放在太医院谨行所的房间里的那些手札、抄录带出来不少,陈仲因闲来无事便将这些总结的经验翻出来温故知新。 门外站着一个十三四岁大的丫鬟。 两男两女,敲门时说是杜宣缘买回来的,拿着一式两份的身契,陈仲因验过后才将人放进来。 大成的奴仆买卖有两种,一者卖身,此身皆是主家;二者卖力,只受雇于主家。 杜宣缘买的都是前者,身契在她那里,陈仲因自觉无权处置这些人,便叫他们各寻地方,等杜宣缘回来。 然而杜宣缘买下他们的时候并没有给他们分配什么,只说了一句“但凭夫人吩咐”。 可夫人是谁? 那开门的妙龄女子行为举止极有分寸,又冷着脸不理人,看上去像是位客人,然而偌大的宅院里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四人商议一番后,决定各自找活去做,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被派遣到陈仲因这儿,他们觉得这位姑娘即便是客人,也应当有待客之礼。 到底是杜宣缘花了一个金元宝买回来的仆从,想得十分周到。 然而陈仲因就像是个紧闭外壳的蚌蚌,实实在在的油盐不进,只在那丫鬟叩门的时候扫了眼,直言“不需要”后便闭门不出,搞得小姑娘不知所措,别无他法便守在了门口。 第51章 叩门声响起,倚窗读书的陈仲因抬头,望向大门,已经有人前去开门了。 门扉大开,方才叩门的居然是杜宣缘。 陈仲因一怔,放下手中的抄录,起身向外走去。 只是目光瞥见紧随其后的张封业,他步子一顿,关上窗子转而拿起挂在床头的帷帽。 五个孩子各自拿着他们老房子里带过来的东西,簇拥在杜宣缘左右,又小心翼翼偷瞄着周围的环境。 开门的汉子名唤守福,杜宣缘没给他们改名字,让他们用自己熟悉的名字就好。 守福看到这么些小孩子也是一愣,恭恭敬敬向杜宣缘询问这些孩子的来历。 “朋友家的弟弟妹妹,托我照顾,北面那三间房可收拾出来了?”杜宣缘问道。 听见动静赶来的玫夏一面擦手一面上前应话,后边还跟着帮忙打扫的招禄。 杜宣缘叫阿春跟着玫夏去他们的房间安置,又环视一圈,问:“梅香呢?” 那个年纪最小的丫头,也是她专门挑来看顾陈仲因的,免得小陈太医又因为各种原因把自己饿晕过去。 在那群小丫鬟里,杜宣缘第一眼就看中“梅香”这个名字。 忍冬而磨砺出的幽香。 话音刚落,戴着帷帽的陈仲因姗姗来迟,身后跟着还有些孩子气的梅香。 杜宣缘笑眼一弯,上前挽住陈仲因的手臂,又伸手摘下他顶上的帷帽,笑道:“在家不必戴它。” 陈仲因瞥了眼张封业,见他神色无异,便猜测杜宣缘恐怕是跟张封业闲聊时试探出来他从前没见过被皇帝金屋藏娇之人。 因为想着事情,陈仲因便只朝杜宣缘“恩”了一声。 后边的张封业看到杜宣缘这身体的容貌,也满眼赞叹,对杜宣缘道:“弟妹姝色,为何总是戴着帷帽?” 陈仲因垂着眼睛不搭理他——这又不是他想要的容貌。 杜宣缘笑道:“谜底就在谜面上,还望张兄千万不要对外宣扬陈某家有绝色美妻。” 张封业恍然,再次信了杜宣缘的鬼话。 杜宣缘留了张封业吃晚饭,张封业也没有客气的意思,她请张封业稍坐,叫梅香待客,自己则是又带着“妻子”溜回房去。 他俩当然是分房睡的,但这回杜宣缘把陈仲因带到自己房中,陈仲因虽有些疑惑,还是乖乖跟着她进到屋中。 杜宣缘瞥了眼他,心下叹道:太乖了,还是得替他撑撑腰,不然要被别人欺负惨咯。 她将一方雕工精湛的匣子摆到陈仲因面前,道:“咱家的全部资产,交给你了。以后家里仆人的工钱、平日支出就你来负责啦。” 匣子一打开,金光便从里边倾泻而出。 陈仲因愣了下,随即推拒道:“不可——” “为什么不可?”杜宣缘歪头打断他的话,“小陈太医,我在外辛苦挣钱,你怎么不帮我把家打理好啊?” 陈仲因抿唇,道:“在下只是暂住贵宅,不敢擅动。” 杜宣缘撇嘴,把匣子往他怀里一推,道:“这有什么?你现在还用着我的身体呢,该用用、该花花,不要亏待了我的身体啊,我可不想过苦行僧一般的生活,陈仲因,享受起来啊!” “什么香膏香露、胭脂水粉,都给我买起来!” 陈仲因:…… 这些东西,就是他自己有钱也不会给自己买的! 第31章 巨款 这一匣子金元宝最后还是塞到了陈仲因怀中。 还好买这宅院花了不少,不然陈仲因更不敢接这样一笔巨款了。 他这辈子都没保管过这么多钱,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叫杜宣缘看在眼里,琢磨着要不再请个管家? 算了,拢共十来个人,还请个管家做什么,小陈太医这样的老实孩子,想来再怎么败也败不完这些钱,实在不行她再多赚些就是了。 她又交代着从外边带回来的那几个孩子,只说是史同满的弟弟妹妹,托她照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叫陈仲因不用拘束,也不需要刻意照看他们。 陈仲因早在杜宣缘与张封业闲聊的时候,便将这些时日太医院发生的事情拼凑出个大概,他低低“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悲喜。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杜宣缘不说话,陈仲因抱着匣子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原地。 等了好一会儿,杜宣缘看着跟个傻子一样呆怔怔站在这儿的陈仲因,终于憋不住吐出一声笑,道:“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呀!你要是有话对我说直说就好,没什么事就回去嘛,难不成你还惦记我这间屋子?” 说着杜宣缘不等他回答,接着道:“你要惦记着我也不介意你搬来和我住,毕竟我总对外说你是我的妻子,现在家里人多眼杂,夫妻间总是分房也不合适……” 她话还没说完,陈仲因已经涨红了整张脸,支支吾吾道:“无事、无事,我先走了。” 话没说完,人已经快步走出去。 杜宣缘看着他走远,又托腮想:无论什么样的安排都能从善如流地接受,被关在家里还能自觉戴好帷帽,看上去唯唯诺诺、逆来顺受没有一点儿主见,但能倔强地违逆整个家族、梗着脖子向所有人乃至皇帝坚持自己没错,宁愿自戕在无人的深宫里,也不愿意背负着冤屈离开…… 杜宣缘长叹一声,喃喃着:“真可爱啊。” 总也吃不饱饭的半大孩子们吃得一顿饱餐,张封业同杜宣缘举酒对饮,今夜一席宾主尽欢,待酒足饭饱,这回张封业没喝醉,神思清明地告辞了,孩子们回到各自的房间,只有阿春留下来,定定地望着杜宣缘。 第52章 在杜宣缘察觉到这目光回望过来时,阿春才郑重地朝她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大礼,口中坚定道:“哥哥的恩情阿春不会忘记的,阿春长大后一定会报答哥哥。” “哪个哥哥?”杜宣缘喝了点酒,微醺的状态叫她眼睛里像是存着一池流动的月光,她笑着将杯中的清酒挥洒,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她的声音才晃晃荡荡飘到阿春耳中:“免了,好好活下去就行啦。” 你若是知道真相,保不齐会怨恨现在这个叫你“感恩戴德”的人。 。 太医院的事务逐渐步入正轨。 太后一连几天的请脉都是唤杜宣缘去的,随后大家都默认每日的请脉由杜宣缘去祥乐宫,院正便给她换了一个清闲的岗位,离太医院的医书阁很近,大概是有些叫陈仲因多磨练磨练医术的意思。 反正杜宣缘当没看出言下之意,手上清闲了反而跟张封业一道游手好闲起来。 存药堂后边的漏洞也被补上,这两人倒狼狈为奸,在太医院里找起其它的漏缺,也不知他们是来看病救人的,还是来抢工匠活的。 原本踏实肯干的“陈太医”被张封业这个无所事事之徒带坏,也跟他一块游手好闲,偏偏此人又在太后面前卖乖,得了几分太后的宠信,旁人不敢多说她什么。 只是杜宣缘倒像是忘了“陈三”这号人物,除却在太医院里偶然遇上,做个平平无奇的点头之交,便再未主动找上门来。 仿佛她翻看名单时窥见到什么腥风血雨,害怕地退缩了一样。 陈三又一次与她擦肩而过,忍不住回头看杜宣缘高视阔步地走远,嗤笑一声,心道:可惜了这样好的体态,竟长在畏畏缩缩的人身上。 待到散值,出宫门时,杜宣缘又遇上陈三,二人微微颔首当打了个招呼,随后分道扬镳。 今日散值,杜宣缘没着急回去,反在宫外的布铺里流连一段时间,挑选了几条面纱,各色都有,她想着天气炎热,帷帽一不方便、二不透气,还是面纱来得方便。 正琢磨着等会再去首饰店挑几件好看的,她一转身,险些撞到后边的人。 杜宣缘后退并告罪,一抬头——嚯,又是陈三兄弟。 她笑道:“真巧,三哥也来瞧布?” 杜宣缘是这布铺的常客,说是布铺,其实养了绣房与裁缝,主打一个一条龙服务,所以许多图方便、乐意他们家样式的主顾都会来这儿买。 布铺里人来人往,杜宣缘听见陈三“嗯”了一声,又与她匆匆擦肩而过。 瞧着倒没有以前洒脱了。 只要是身在绝境中的人,面上笑得再开心,给他一根也许能有一线生机的绳子又突然将绳子铰断,他再怎么安慰自己,都不可能如古井无波般坦然面对。 杜宣缘扫了一眼自己在系统上的笔记——陈三今天已经与她碰面三回了。 她这般行踪不定,又与陈三井水不犯河水的,都能跟他遇上这么多次,杜宣缘可不信什么巧合。 不着急,再等等。她老神在在地回家去。 年纪小的皮猴们在院子里打闹,只是很有分寸,不敢将院子弄乱,他们是受过冷眼的,总惦记着看人眼色行事。 杜宣缘一进来,他们便围上来问好,又左顾右盼的——前几日她每每散值回来,都给这群孩子们带些小点心,不出两日便将还未有定性的孩子们收买了,是以这会儿他们都像是闻着味道的小狗,眼巴巴凑上来。 她也没辜负这些孩子们的期待,从怀中掏出一包枣泥酥,全数交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分。 打发完这些皮猴们,杜宣缘又溜达到陈仲因窗外,伸手敲敲敞开的窗户边儿,将正陈仲因沉浸在书海里的注意力拉出来,而后痞里痞气地说:“银子花完了,来向我那管家的婆娘要点儿。” 陈仲因不搭理她这种信手拈来的烂话,从藏在屋子深处的匣子里取出一枚金元宝递给她。 只是瞧她又满不在乎地接下这枚小元宝,想起她前几日才向他要过一次,心下莫名生出些紧张来,犹豫再三才在杜宣缘揣好元宝后小声道:“由奢入俭难,再多的黄白之物,滥用也总有用完的时候。” 他说完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像是在说教一样,可这钱分明是杜宣缘的,他不过是代为保管罢了。 这般想着,陈仲因又像个蜗牛一样缩进壳里。 可杜宣缘这个与外边那群皮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家伙可不会叫他安然缩回去。 只见她两手一撑,突然从窗子外边翻进来,陈仲因一个措手不及下,被她压倒在地,骑在他身上的杜宣缘眯眼笑道:“关心我呀?” 她又从怀中掏出几条面巾,一面贴着陈仲因比划,一面道:“帷帽不方便,我为你准备了面巾,你在家中闲来无事,想出去便出去,不过记得带上梅香,虽是个孩子,好歹有个照应。” 陈仲因挣扎着从她身下爬出来,好在杜宣缘并未较真,早放松了压制,二人皆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接过面巾,又道:“我不大出门,应当用不上这些。” “出去玩嘛,或者去书肆、茶楼,踏青、修禊,反正这世上那么多事情,对什么感兴趣就做什么,不要老闷在家里。”杜宣缘一点儿也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陈仲因也不觉得她需要客气,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 他摇摇头,道:“我只对看书感兴趣,待在这里挺好的。” 第53章 “ok、我是说,好的,随便你吧,怎么开心怎么过,但记得不要久坐,经常出来走走、晒晒太阳。”杜宣缘抿了一口茶,咂摸出些清香来,心下暗道:这分明还有些别的爱好,也不知是那儿买来的茶叶,喝起来清冽又不失芬芳,陈仲因这品味真不错。 她又道:“你出不出去是你的事情,我帮不帮你安排是我的事情嘛。” 陈仲因一一颔首应下——尽管身为大夫,杜宣缘交代的很多事情他都心知肚明。 杜宣缘放下杯子,又道:“其实你夫君我有在认真赚钱,太后喜欢我,赏赐了不少金元宝,只是我近来花销比较大,手里没有余粮上交咯。” 陈仲因奇怪道:“那么多金子……你买了什么东西?” “买了命。”杜宣缘轻飘飘答。 陈仲因猛然瞪大眼睛。 杜宣缘早已料到他的反应,还要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瞧见他露出这样震惊的神情,便忍不住笑起来,又打上补丁,道:“放心,不是买凶杀人,是买那些已经死了的人。” 她垂眸,略带深沉道:“人虽然死了,可还活在旁人心里呢,我买的便是这些人的命。” 陈仲因似懂非懂地点头。 杜宣缘喜欢极了他这副懵懂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又撤身跑走,远远地笑道:“我明日起便将所获上交给你!” 反正她这张嘴从来没多少实话,哄人的时候总是一套接着一套。 。 “真是无可救药!”太后饱含怒火的声音穿过一道道门扉传到杜宣缘耳中。 她正准备踏入殿中的脚步微顿,随后想通什么,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 第32章 危险! 太后正生气地拍打着软枕,对身边的侍从道:“哀家再也不管他了!他自去做吧!气死了亲娘还乐得没人限制!” 左右皆噤声,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娘娘息怒,哪里说得这样吓人的话。”杜宣缘行礼上前,又道,“太后娘娘可还要抱孙辈呢。” 她说了句俏皮话,像家中的晚辈,又准确插到年长者的心坎里,终于叫太后怒火暂歇,对她埋怨道:“那也得皇帝用心,瞧他那疯魔样,我这孙辈一时半会恐怕抱不上咯。” 涉及到皇帝,众目睽睽下杜宣缘也不好乱接茬,便闭口不言,做好请脉的架势。 太后随意地伸出手,又开始对她身边的女史絮絮叨叨。 “他没那个实力动什么真情啊,能护得住那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吗?”太后打量着指甲上染出来的颜色,又道,“那个丫头也是弱不禁风,立不住的主儿,只会悲悲切切的流那几滴不值钱的眼泪,把男人的心都哭化了,可她偏偏又三心二意,我看见好几次她与历王私相授受,前些日子听说她投河自尽了,我还松了口气,现在又……唉,真叫人头疼。” 杜宣缘听了一耳朵太后的心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直为自己叫屈——她那是被系统胁迫的!天天哭、天天哭,哭得她眼睛都疼了,每晚都得滴点系统出品的眼药水缓解缓解。 太后又哪里能想到自己埋怨的那娇弱女子,正是在她跟前乖巧懂事的“陈太医”。 她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对杜宣缘道:“好孩子,来给哀家捏一捏,真是,气得老毛病又犯了。” 杜宣缘一面说着方才请脉的结果,一面上前为太后按摩,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像轻柔的春风,伴随着手中的动作,抚平太后心中的燥火。 “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太后嗤笑一声,也不带指责的意思,像是在笑话晚辈。 杜宣缘低头,惭愧地说着“学艺不精”的话,叫太后更为怜爱她。 太后就像是这世上所有的年长者一样,对乖顺的晚辈总多那么些耐心,且总喜欢逮着小辈问东问西,杜宣缘皆一一作答,间或说一两句仿佛稚子无状的俏皮话,逗得太后哈哈大笑。 她心情好,随口问道:“有你这样乖觉的孩子承欢膝下,想来你家中长辈应是笑口常开。” 杜宣缘却没接这个话茬。 一向规矩守礼的“陈太医”居然在太后面前保持沉默,不愿回太后的话,尽管这只是家常一样的闲聊,也足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这点儿反常之处也叫太后为之侧目。 只见杜宣缘眼角、嘴角齐齐耷拉下来,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儿,足够叫久居寂寞深宫的太后娘娘母爱泛滥。 她纳闷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身居高位者难得会有体恤他人情绪的敏锐,贵为太后也从不会有“要不要问”的犹豫。 杜宣缘抿唇,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细如蚊蚋道:“臣笨口拙舌,实不知该如何作答。” 言尽于此,太后也不再多问什么,只将此事揭过。 出了祥乐宫,杜宣缘的身形不似以往那般挺拔,肩胛微微倾颓,带上些形影相吊、孤单离索的萧瑟感。 太后不是千里眼,瞧不见做戏做了全套的杜宣缘此时是何情境,不过她浅啄一口清茶后,脑中总还是闪过那孩子垂丧的模样,便问左右女史道:“陈卿家境如何?” 女史常伴太后左右,又哪里知道太医院一个区区末等医使的家世? 她思索片刻,道:“陈太医是考究上来的,想来也是皇城中家境殷实的清白人家出身。” “去查查吧。”太后挥挥手,心情也低落几分,“别叫旁人觉得咱们祥乐宫不知而用人。” 第54章 谁敢这样觉得?左不过是太后自个儿心里在意罢了。 女史领命退下,吩咐手下与宫外人员有所往来的宫女、太监们去查一查。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陈家在将陈仲因逐出家门这件事也从未隐瞒过,可谓是一查一个准。 杜宣缘直至回到太医院,才将面上这层“垂头丧气”卸下。 她是笨口拙舌的小陈太医,可不会那么多弯弯道道,只要门留个缝,若是太后娘娘在意,自然会去推开这扇门,届时她这不善言辞的“乖孩子”也更可信、可怜些。 若太后娘娘不想窥探“陈仲因”的往事,那她多说也无济于事,最多不过是拿自己贴心的手艺活换太后为自己撑腰,一旦在太后那里落下个“各取所需”的印象,那才是得不偿失。 她想要用小陈太医的辛酸往事来估量自己在太后心目中几斤几两。 杜宣缘回到太医院,还未捱到散值时候,一抬头便瞧见陈三又从自己门前路过——托太后娘娘的福,她现在这个清闲的活儿还配了间“办公室”,就是正处太医院中央,外边总是人来人往的。 她总怀疑新院正夹带私货,把她安排在这种地方,全太医院的人都成了杜宣缘的监工头子。 不过杜宣缘也不在意,那本书往面前一立,就开始在系统上玩消消乐。 这系统跟了她这么多年,杜宣缘到现在才发现上边居然还有单机小游戏。 杜宣缘并不着急把三个同色的方块先消除了,她倒是更喜欢一点儿“连锁反应”。 劈里啪啦一阵连环爆炸,把系统的虚拟光屏填得满满当当,杜宣缘欣赏了一会儿电子烟花后,撑着下颌望向门外,懒洋洋笑道:“三哥,我这儿门槛前的青石板都要被你踩坏了。” 陈三打门前走过的脚步一停,转而看向杜宣缘,本是沉肃的神色,只是在触到她与平常无异,却莫名带着几分漠然的笑眼后,却突然笑起来,道:“免了,我可承不住您这一声哥,叫我一声‘三哥’我不知道得折多少年寿。” 杜宣缘心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得回去看看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 她心里喜滋滋,面上却故作疑惑道:“不叫三哥那叫什么?” 陈三盯着她,似是想要通过那双不知何时浮上些玩世不恭的双眼,看清楚这具躯壳里的灵魂。 杜宣缘恍然,将桌上的书页一合,往靠椅上一倒,看着陈三歪头笑道:“陈大公子?” 陈三猛然一颤,像是被这样熟悉又陌生的一声拖入某种不堪回首的境遇中,一时间有些怔忪,只是转眼间又安定下来,再度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杜宣缘。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陈三嗤笑一声,却是对他自己,笑他看走了眼,竟未想到这看起来不堪大用的小太医居然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现什么。 “是呀,在娘肚子里听闻恭恩县子夷族的消息,连夜从亲娘肚子里爬出来,生怕遇上连坐会跑慢了一步。”杜宣缘倒是什么瞎话都不吝啬往外吐,生死攸关的事情被她这般不敬地说出口。 不过她是擅于睁眼说瞎话的,只估摸着当年事发的时候陈仲因大概还在胚胎发育,烂话便张嘴就来。 搞得陈三都有点无语。 连坐什么? 当年的恭恩县子虽然姓陈,但与那刚刚进皇城没两年的陈家小户八竿子打不着,恭恩县子不到而立时任中书舍人,前途无量。 可惜路走窄了,掺和进先帝立太子的事情,被先帝当成敲山震虎的锣给敲了。 当时先帝春秋鼎盛、大权在握,执意要立不过五岁的幼子为太子,而不顾有长子在侧,他与朝臣掰扯了几个月,终于失去耐心,突然在吵得最厉害的那群人里挑一个按上谋逆的罪名夷三族了。 恭恩县子运气不好,撞枪口上,尽管出头鸟一大堆,可子弹偏偏打中了他。 所以——杜宣缘指尖在书封上轻点,柔软的纸张将叩指的声音吞没——这种情况下,怎能不恨呢? 恨权势在握、视天下如玩物的先帝,恨虚有其表、德不配位的太后,恨因为有个身为先帝真爱的好娘,尽管一事无成还能稳坐皇位的皇帝…… 杜宣缘想:所以感情这东西,太浓烈了,长恋爱脑的又是握着生杀大权的人,那么不管是不是走什么神经病剧情,总是容易要外人给他们的情情爱爱陪葬的。 不过陈三也是个吊儿郎当的家伙,消化杜宣缘的惊世言论后,便笑问:“怎么?在娘胎里就怕得奔逃,腿长结实后反而凑上来给头砍?” 杜宣缘道:“区区不才,偏脖子格外的硬,总想试试咱们大成的刽子手刀刃快否。” “倒看不出你还是个好寻衅滋事之徒。”陈三面色渐沉,终于开门见山道,“所以你究竟想做什么?难道就只是想拉着我跟你一块去试试看刀刃锋利不锋利吗?” 杜宣缘不打算在太医院久留,但她有打哪儿过就在那儿埋钉子的臭习惯。 她坐直身体,郑重地望向陈三,正要开口,突然听见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正在说着不可告人之事的二人纷纷起身,中断了这场对话,齐刷刷通过大开的房门望向往这里跑来的张封业。 张封业原本兴冲冲的表情在看到这二人的神色时骤然一僵,疾速赶来的脚步也以难以想象的反应速度立刻停下,嗅到一丝危险气息的张封业踌躇不定地瞄向这二人。 第55章 ——怎么感觉这两个家伙一脸随时准备杀人藏尸的表情? 第33章 师长之威? ——倒也没那么夸张。 这两个谈论秘密的家伙只是在某个瞬间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想法。 比如正在说话但被打断的人,有点想把突然闯进来的人大卸八块;而怀揣着秘密的人则是在评估着对方听见多少、是否要杀人灭口、杀人灭口后要如何处理等等。 张封业茫然地打了个寒噤。 不过杜宣缘很快向他露出一个真诚无害的笑,将张封业莫名升起的警惕打消大半。 张封业将这奇怪的警惕归属于陈三在场,暗暗瞥了这理应在太医院后所待着的医吏,方对杜宣缘道:“廷尉正的决断批下来了,主使者徒一千里,从者徒五百里,史源盈被流放黄州。” 杜宣缘颔首,这倒不出她所料。 大约是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在得知张封业急哄哄过来就为说这样的事情时,杜宣缘面上的笑意又加深不少。 张封业只觉一阵阴风刮过,又叫他狠狠打了个寒战。 此时陈三已经将无意间透露出的几分狠意收敛,他看了看张封业那宛如生根的双脚,偏头对杜宣缘道:“我先走一步,静待‘族弟’与我相商。” 言罢,转身离开。 张封业一头雾水,瞧着陈三头也不回地离开,转而问杜宣缘道:“商量什么?你与陈三同族?” 杜宣缘心道:不,夷三族的同族她可高攀不起。 左不过是某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罢了。 只是杜宣缘与“某人”实属一丘之貉,见人走了,自胡言乱语道:“三哥与我同是家道中落,他飘零半生,未遇明主,看我家落得没那么厉害,又听闻我被逐出家门,便想托我寻个方便,置换一下,到我家做儿子去。” 大抵是杜宣缘的神色过于认真,叫张封业竟在某个瞬间对这瞎话产生了一丝丝信任,下意识腹诽着:陈三竟做出如此荒谬的事情吗? 他也知道杜宣缘说的话有多荒谬,脑子也终于追上了对杜宣缘的盲目信任,叫他清醒过来。 张封业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向杜宣缘,道:“老弟,你这话要叫陈三听见,他定要同你拼命。” 杜宣缘心说:那倒不一定。 她嘴上却随意开口道:“所以我等他走远了再说。” 张封业:…… 这种鬼话叫他这不算特别正常的人都难以接茬。 他无言以对下,直愣愣扯开话题,道:“判决下来,史源盈立秋前便要押送至黄州地界,那里杳无人烟,也不知今生是否有机会回来……要带他的弟弟妹妹去送送他吗?” 张封业话说完,却发现杜宣*缘直勾勾盯着自己,他生出几分茫然来。 随后杜宣缘咧嘴一笑,道:“自然。山高水长的,得叫史兄安心上路。” 张封业又感觉到了莫名其妙的凉意,他环视四周,心道:难道是此地空阔、时有邪风的缘故? 他在这艳阳高照的大热天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手臂。 。 今日散值归家,那群孩子们并未在院中嬉闹。 前些日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因由,陈仲因忽然开始教那些疯玩的皮猴们识字。 吃饱穿暖了,谁不想学点叫人推崇的事儿,是以这群皮猴们纷纷围到陈仲因身边,在陈仲因腾出来的闲置小厅里听他讲解文字句读。 虽说他们的“哥哥”史同满是正儿八经的医官,但他恐怕一直是有些自顾不暇的,所得工钱能养活全家七张嘴就已是捉襟见肘,又哪里有闲工夫教这些孩子们读书认字? 是以新上任的陈老师教学计划推行的十分艰难且缓慢。 不过陈仲因倒没有半途而废的想法,他甚至在请示过杜宣缘后,去书肆购置了一批初学者所用的字典、字经、字帖,只是他一进书店,目光便被一书架的《本草集注》、《食疗小方》、《千金要集》吸引,几番踌躇下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地买了几本,抱着书回去的路上还在为自己擅作主张而羞耻。 等他“先上车、后补票”,老老实实将自己做的宵小之举告知杜宣缘,得到她的“补票应允”后,才松下一口气。 不过总还是要挨杜宣缘一顿调戏就是了。 这会儿他正俯身纠正小皮猴的握笔姿势,小孩儿三分钟热度,明显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拿笔的手歪斜着,怎么也立不起来。 陈仲因倒有耐心,一遍一遍纠正,直到看着像样才点着头去教下一个小孩。 杜宣缘远远瞧着陈仲因纠错时温和而坚定的神色,心道:小陈太医在太医院混不下去,去做个教书先生也绰绰有余啊。 这世上也许有些玄妙的事情,比如当你身处一个人附近,并在心里悄悄议论他的时候,他总会有莫名察觉到——陈仲因鬼使神差般抬头,正对上一双透亮的琉璃眼。 有时候视力太好也是一种烦恼。 杜宣缘见自己已经被他的目光抓住,不慌不忙地现身,向这边走来。 皮猴们见到“饲养员”也个顶个的兴奋,再顾不上手头那些佶屈聱牙的字符,一个接一个从席位上爬起来,向杜宣缘奔来。 像一只只快乐的小狗,凑到她跟前用仰慕与期待的目光直直注视着她,面对这样的眼神,少有人能不心软下来,抚摸一下他们柔软的头发、捏一捏柔软稚嫩的耳尖。 第56章 “去问玫夏姐姐要,我把东西给她了。”杜宣缘将手中的布包背到身后,又拍着其中一个孩子尚且单薄的肩膀,把他们全部引走。 眨眼间,这群“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孩子们已经一窝蜂跑没影儿了。 杜宣缘是一点儿打扰到陈仲因教书育人事业的自觉都没有,寻摸了一席之地坐下,看向好似在发呆的陈仲因。 陈仲因的发呆从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呆滞,有时候杜宣缘真挺想扒开他的天灵盖看看小陈太医成日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能让他时时刻刻陷入自己的世界中。 “不好意思。”还是杜宣缘先开口打断这让人无言的默然,“打断你的教学了。” “无事。”陈仲因摇头,“他们早便开始晃神,不过碍于师长之威,不敢放肆罢了。” 杜宣缘稀奇地看向陈仲因,心道:我可一点儿都没从你身上看到什么“师长之威”。 不过师长威不威的与她无关,她也不做人家的学生。 杜宣缘将方才藏在身后躲避那群皮猴探究的布包拿出来,递给陈仲因,在对方颇为疑惑的神情中眉眼飞扬,十分得意。 陈仲因揭开布包,只见里边整整齐齐码着三本册子。 第一本他再熟悉不过,是陈仲因从前在太医院任职时做的手札。 而后边两本,皆是太医院藏书的手抄,墨迹虽干,墨香犹存,挑选的书籍皆是院中言简意赅的精品。 看着全然陌生的笔迹,陈仲因料想这应当是杜宣缘的字迹。 只是出乎陈仲因所料的,这笔迹既没有杜宣缘本貌的秀美端庄,也没有杜宣缘灵魂的狂放不羁,但这字也不是毫无特点,它最大的特点在于分明是出自一个能够出口成章、外貌翩翩佳人的手,却和此时此地,那一片狼藉的稚子席间露出的一页、半页字迹十分相似。 简而言之,没有任何美感,像是初学者的涂鸦,能做到横撇竖捺都清晰呈现已经是大幸了。 无论是谁,都很难从这样的抄录中专注于内容而非字迹。 陈仲因忍不住看向杜宣缘,手中还捧着翻开的抄本,其目光的含义不言而喻。 杜宣缘挑眉,双手抱肘倚靠着门沿,没好气道:“看我干嘛,我五岁就辍学了。你还能指望一个失学十几年的大龄儿童给你表演一手出色的丹青妙笔吗?” 陈仲因下意识摇头,是想要辩解,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千言万语被锁在喉咙口,到头来憋出一句:“若你有闲暇,也可来此习字。” 杜宣缘心道:刚还说自己也不是他学生呢,这家伙便上赶着来做老师了。 她笑道:“免了,跟那群小不点一块学写字,你当我是留了十五年级吗?我忙得很,这字你能看懂就行,没必要练。” 陈仲因听不懂“留级”是什么意思,但也能听出杜宣缘言辞间推拒的意思,他抿着唇低头抱紧手中的抄录,轻声道:“太医院中的藏书有许多孤本、私密,轻易不让抄录出来,多谢你……只是以后还是别带给我了。” 他说说停停,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生硬到有“不识好人心”之嫌,可又的确担心杜宣缘受此牵连……他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纠正自己的词不达意。 好在杜宣缘并不在意这种细节,她挥挥手,道:“我有我的法子,绝不会被人抓住,你尽管放心。” 话说完,她还双眼微眯,故作警惕地盯着陈仲因道:“除非你拿着证据告发我。” 陈仲因这人一向容易把别人的玩笑话当真,立马言辞凿凿地保证绝不会做这种无耻之事,又把杜宣缘逗乐了,只是她笑得不夸张,陈仲因以为是她相信自己的保证。 杜宣缘临走的时候又扫了眼有些乱糟糟的小厅,在陈仲因收拾碰落在地的纸墨笔砚时,忽然开口道:“到底是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久了总会生出些感情,即便早已告诫过自己,但我还是担心会养出白眼狼来。” 陈仲因动作一顿,某一刻有些分不清杜宣缘说得究竟是谁。 又闻杜宣缘道:“不过也是我自找的,怕麻烦关起来就是了,只要掌握在手上就好了,何必好吃好喝的供着,再寄托以情绪呢?” 陈仲因越听越觉得是在说自己。 第34章 失策、失策 陈仲因手上收拾的动作越发迟钝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又或许是哪里都没做好,盖因身在此山中而一无所觉——只觉脸上臊得慌。 杜宣缘最后一锤定音,道:“过几日史源盈要被押送至黄州,我带他的弟弟妹妹们去城外送一送他,陈先生可要安排好教学时间呀。” 她说完以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只有陈仲因听到这话,终于从僵硬的状态下挣脱出来,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而他背后轻薄的衣物已经被汗水浸湿。 。 自从上次的交锋被张封业打断后,这二人都不愿再落下风,谁也没去主动找对方继续这个话题。 陈三似是自觉已经看透杜宣缘的行径,也多出几分耐性等待,而杜宣缘就更无所谓了,她十五年都等得来,还差这一时半会儿的耐心吗? 于是这几日,二人愣是一面都没有撞见过,从一个“莫名其妙就会擦肩而过”的极端到了另一个“共事太医院却好像阴阳相隔”的极端。 直到杜宣缘“拖家带口”的领着那群小孩送史同满上路,在他们兄弟姐妹一堆人抱头痛哭的时候,独自一人于一旁远远站着,看上去无所事事的杜宣缘目光一瞥,瞧见了站在暗处的陈三。 第57章 他好像也没想藏得多紧,施施然现身,道:“我来送送,毕竟同僚一场。” 杜宣缘心说:信你个鬼,送人站在疙瘩角里不肯现身,你以为你在演什么“默默注视”的虐恋故事吗? 两个大男人——脑子里这个想法一出来,反把她给逗笑了。 史同满和他是平日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哪怕陈三嘴上说说“送人”,杜宣缘也知道他就是冲自己来的。 她不作任何回应,只用一双琥珀般的眸子慢慢巡视着四周,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些什么。 陈三也沉默下来,同她一起左顾右盼,忽然开口道:“兵部那边有些事情,所以能派来押送犯人的狱卒并不多。” “哦?”杜宣缘挑眉,“是往北荡寇还是往南剿匪?” 陈三笑了,道:“这我哪儿知道,我不过是个小小医吏罢了。” 杜宣缘知道他这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扫了他一眼,笑道:“多事之秋啊。” “什么时候事情不多呢?”陈**问。 “现在、以前。”杜宣缘道,“毕竟多和少是要看对比的,你看现在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等真正乱起来,就会觉得现在是多么幸福的太平日子了。” 也不知这话里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笑点,陈三闻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泌出几分泪意。 好在狱卒们神色倦倦,犯人苦大仇深,此时此刻此地,竟无一人对这发神经的人侧目。 他止了笑,忽然咬牙道:“我没有一天太平日子,他们又凭什么太平!” “巧了。”杜宣缘神色淡淡,“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陈三默然,盯着杜宣缘似在判断她的话中几分真、几分假。 片刻后,他冷笑一声,道:“我时常怀疑你是不是一个从哪儿片无间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满怀不为人知的仇怨,但你若是有滔天的恨意要了结,又为何要附身在这逆来顺受、平平无奇的小太医身上?” 杜宣缘面色微冷,抬眼望向陈三,忽然咧嘴一笑,道:“这话说的,我分明是个阳光开朗的正直守法好青年。” 陈三却自顾自说道:“或许是你享受这种欺骗、伪装、玩弄他人于鼓掌的滋味?” 杜宣缘压着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但道:“也许吧,随你恶意中伤我,清者自清。” 陈三终于颓然,放弃试探,他无法从杜宣缘的动作神情里掌握什么优势,可他又的的确确不想再等下去。 自然,人犹有些不甘心,他扯着嘴角道:“所以你找我究竟想要做什么?十数年来,我深陷困境,除却几分拿不出手的医术,还有什么值得惦记?” 陈三无所谓杜宣缘是否要拿他当刀使,只要最后刀刃能落在仇人的脖颈上,即便刀身碎裂亦是不惧。 只是他看不到杜宣缘持刀的底气,他怕自己盲目地冲进去,最后和她一道变成疯子、被手握强权的人随意拂在地上,连玉石俱焚都做不到,徒成他人笑柄,一文不值。 虽然……他早已是一无所有。 他以权、情、利试探杜宣缘良久,可对方不动如山,仿佛早已将贪嗔痴割离己身,陈三看不懂她,也不知道她的恨究竟在何处。 也许她是深不见底的湖海,也许她是故作深沉的水洼,可十八年日日夜夜的徒劳无功,足以叫人丧失理智,抱着撞个头破血流的决心一头扎进去。 在这一刻,陈三放弃了犹豫与顾虑,只想从杜宣缘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没惦记你。”杜宣缘耸肩,给出了一个令他意料之外的答案,“我什么都没想做。” 陈三先是一怔,继而怒道:“你耍我!” 杜宣缘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看得陈三直牙痒痒,他听见对方道:“我找你,只是想问问你想做什么,为你伸出援助之手,毕竟我老早就说过了,我是个好人,一向乐于助人。” “好人?援助?你拿什么援助?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陈三只觉得自己全然被此人耍了一道,怒不可遏。 “你想要什么援助?”杜宣缘依旧平静,仿佛面对的并非是一个绝望后愤怒到极点的人在质问她,仿佛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明,在对向她祈愿的凡人垂怜,将许诺一切他所需的。 陈三却似被感染一般,渐渐冷静下来,沉着脸问:“如果你只是来挖掘什么秘密,用以高高在上的嘲笑,那请恕我一介俗人,不再奉陪了。” “一个成为医使的机会?”杜宣缘用手指抵着下颌,垂眸思索着,“或是院副、院正?” 陈三无言望去,为她的大言不惭而嗤笑。 他在太医院多年不得寸进,是他考不上医使吗?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份经不起细查! 关于他身世的掩盖,就像是一层浮尘,轻易便能抹去,如果他想要再进一步,必然要从户部、吏部调动他的身世背景,一招不慎,当年所有帮他保存自己的人都要牵连其中,所以这么多年他只能做一个浑浑噩噩的陈三,在太医院做一个不起眼的医吏,等待时机。 “赌一把?”杜宣缘笑道,“你敢不敢信我一次?” 陈三久久不语,半晌后方道:“若是只我自己,我二话不说,但这件事……” “十八年了。”杜宣缘拉长声调,四个字里仿佛蕴藏着那漫长的岁月,“人生有几个十八年?又有多少人能熬过十八年的春夏秋冬?” 第58章 她望向陈三,眸子里倒映着今日的艳阳,明亮得好像流金的时光。 他听见杜宣缘轻声说:“至少有人就倒在了五年前。” 今年是元承五年。 那个“一言九鼎”的权威,倒在了五年前,事到如今即便事发,地位稳固的今上也不会大动干戈。 唯一可能有些风险的就是陈三本人了,毕竟皇帝一旦推翻先帝的决策,就如同告诉天下人自己“得位不正”,是先帝糊涂,力排众议将他推上的皇位,没有谁会傻到自毁长城,可如果维持原样,即便“开恩”,陈三也是罪臣之子,恐怕永不得再用。 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三恍然大悟,也许是多年躲躲藏藏,已经叫他生出老鼠一般的畏光之性,仿佛时时刻刻都背负着“逃犯”的大山,让他喘不过气来,像一头自幼被栓在木桩上的牛,尽管这座山已经被时间侵蚀得摇摇欲坠,他却依旧惧怕这座山的威势。 他长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意识到拴着他的那根麻绳不堪一击。 陈三看向杜宣缘,目光平淡而坚定,他略略俯身,轻声笑道:“但试无妨。在下所求,医使足够了。” 杜宣缘打了个响指,把他的脑袋推开,道:“那便请君静待佳音。” 不过杜宣缘此时心道:不求权、不求名,只要一个能接触到皇亲的太医之位……看来这位满心遗恨的陈大公子想做的事情简单粗暴啊。 她在心里布置着后边的计划,忽然听见陈三慢悠悠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杜宣缘抬眼,见他正在看那群泪眼婆娑、抱在一起的兄弟姐们们。 “也不怕白乐天夜半上门找你这乱改诗词的人麻烦。”杜宣缘不在意他的言下之意。 陈三道:“请乐天与我一道畅谈诗词歌赋、哀民生之多艰又有何不可?” 杜宣缘:…… 真就张口就来啊。 杜宣缘道:“我娘说了,不要跟不要脸的人说话。” 陈三忽然闭嘴了。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反倒叫杜宣缘有些稀奇,她啧啧道:“怎么?这就将你说退了?” 陈三笑道:“不,在下只是觉得令堂言之有理,故笃行之。” 杜宣缘:…… 失策了,好像有点说不过这家伙。 七个兄弟姐妹跟葫芦娃似的抱头痛哭了小一刻钟,等在一旁的狱卒有些不耐烦,他们上前驱赶,准备上路。 杜宣缘现身于史同满面前,将那些满脸哭皴了的小萝卜头们揽到一边,免得他们一时情急被狱卒误伤,二人相望,史同满紧紧盯着杜宣缘,忽然朝她深深作揖。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对话过一句。 近秋之日天光正好,史同满终于卸下面上连日的忧愁,坦然踏上未知的前程。 年幼的弟妹们聚集在城外,目送着将他们带到皇城、为他们寻觅住处的哥哥瘦弱的身影逐渐被官道两边郁郁青青的垂柳遮盖。 第35章 清风 秋老虎余威尚在,天气一阵凉一阵热,一招不慎便容易感染风寒。 杜宣缘在祥乐宫门前解下厚实的外衣,今日天阴,起了风,凉飕飕的,她可不想出门请个脉把自己吹感冒了,特意套上一层棉衣。 门外的宫人看着太医如此“谨小慎微”,就差给自己裹成了一个球儿,纷纷掩唇轻笑。 杜宣缘也不恼,朝着她们作揖行礼,唇红齿白的模样看着就叫人心生喜意。 “小陈太医”礼贤下士、体恤宫人,举止有度又温和有礼,在祥乐宫中十分受人欢迎。 她轻车熟路的进殿,还未向太后行礼,便听她笑道:“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是你来了,仲因啊,你可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宝贝。” 杜宣缘低头,诚惶诚恐地说着:“太后谬赞。” 太后又眼神一亮,上下打量她一番,惊喜道:“你这身衣裳好,显气色。” 杜宣缘今天里边的交领衣款式简单,只是以砖红为底,上绣暗色如意纹,更衬得她一团喜气。 大成对官员服饰平常时候并没有那么讲究,张渥也在郁然轩准备了几套更换的常服,除却上朝、祭祀等重要场合需着官服,平时只要别穿着伤风败俗,也不会有人咸吃萝卜淡操心。 自从家底丰厚后,杜宣缘就定了好几套衣裳,各季都有,平时都是穿晴蓝、竹青这样淡雅的颜色,今日骤然换上一身艳丽的,倒另有一番风姿。 当然,能叫太后觉得喜庆,最重要的还是杜宣缘这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的模样——若是衣着单薄,顶着猎猎狂风到这儿来,唇色煞白、皮肤皲裂,怎么都好看不起来。 她并不打算在“外貌”这个话题上与太后过多的闲聊,免得在太后这里留下一些“娇气”的印象。 杜宣缘坐在杌子认真为太后把脉,神情专注,她听见太后纳闷问:“怎么今日想着换这样颜色的穿?倒叫哀家耳目一新了。” 她老实巴交地回:“是太医院中一位兄长笑臣衣着寡淡……” 乍一听像是在说坏话,可她用毫无怨怼的语气说出口,只叫人为这些年轻人私下里的玩笑话莞尔。 不过事实是这些衣裳都是杜宣缘一手包办的,她亲自选的布料,柔软舒适轻肤透气,不求最贵只求最舒服,各种颜色、季节、款式的都有制作,为了容纳这些衣物,她还新打三个樟木的大衣柜,只可惜天天要到太医院上班,要保持小陈太医的人设,有些花里胡哨的衣裳穿不出去。 第59章 杜宣缘还定了不少女装,花样款式更多,然而陈仲因是个死板端正的性子,好多漂亮裙子都被压箱底了。 “你这同僚慧眼如炬。”太后看这样一身的杜宣缘,怎么看怎么欢喜,“你穿这样的衣裳,倒像是暖烘烘的小太阳。” 杜宣缘不往身上邀功,只“耿直”地道:“太医院中的各位皆是臣的前辈,见识、能耐都远胜微臣,臣下拾人牙慧,得太后谬赞,实在惭愧。” 太后十分欣赏她身上不骄不矜、淡然若水的气质,笑道:“你那位同僚若是知道你背地里在哀家面前这般给他戴高帽,定要惊骇万分。” 杜宣缘就像是没听懂太后话语间对她暗藏的维护,梗着脖子坚持道:“德不配位者才会因注目而惶惶,在臣看来,这位兄长的才能远胜其位。” “哦?”太后终于对她口中的“兄长”起了些兴趣,打趣道,“你这般敬重他,莫非他与你有什么关系?” “并无。”杜宣缘摇头,瞧那遗憾的模样,仿佛真心希望对方和自己是并蒂双开。 太后也觉得“陈仲因”不是以权谋私的人,她兢兢业业,除了分内之事,其余皆不加干涉,这些时日颇受自己宠信,也不曾营私。 太后早已令人调查过“陈仲因”的家境,知晓这小太医可谓是受了莫大委屈,可她从未表达过不满,甚至不曾请太后为她撑腰,越是如此,越显得面前安分乖巧的小太医可怜。 太后正色下来,摆出些唬人的威严,道:“哦?那不知陈卿觉得自己这位同僚能居何位呢?” 这样的语气、神态,仿佛是因杜宣缘为那未得其所的同僚说话而心生不满。 杜宣缘面露犹豫,先是收手,将诊脉结果一一汇报,并用她不徐不急的声音清晰地阐明医嘱。 太后以为她把小太医吓到了,这孩子忽然正经地进行工作,就像是在回避这个话题。 然而下一秒,起身的杜宣缘忽然撩起身前的衣物,果决而利落地跪下,向太后行了一个大礼,宛如破釜沉舟般低着头朗声道:“臣斗胆,向太后祈求一道懿旨!” 太后一怔,被杜宣缘这样孤注一掷的神情惊到,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不说话,杜宣缘便一直这样跪着,如同一座一丝不苟的雕塑。 太后猛然回神,忙起身扶起她,连声道:“有话直说便是,陈卿何至于此?” 杜宣缘的手臂就像是焊死在祥乐宫的金砖上,纹丝不动,连太后都有些惊奇——小陈太医看起来瘦胳膊细腿的,没想到竟有如此力气。 只听杜宣缘闷声道:“臣祈求太后娘娘重开太医院医使审核校考,令受污者自证清白。” 饶是太后娘娘还处于有些傻眼的状态,也能从杜宣缘的话中听出其中隐藏的冤屈,她正要问个究竟,却见杜宣缘忽然抬头,大逆不道地直视着国母,眼中尽是决绝与坚定,像是赌上她此生的仕途。 面对这样的目光,足以叫任何与她对视的人抛弃一切顾虑,坚定地与她同行。 莫名的,太后不再想去探究个所以然,戴着护甲的手搭在杜宣缘的肩上,如同一位真正的族中长辈般说道:“好,既无鹏高举,哀家便送你一阵清风。” 杜宣缘面上尽是动容,心中却异常平静——即便她心知肚明,太后送来的这阵风很有可能刮向她自己。 。 案上的册子抄写了一半,它的主人施施然回来,提起笔架上搁置的毛笔,舔饱了墨汁继续誊抄,就像是出去闲逛了一会儿,抑或是只是去喝了口温茶润润嗓子。 字迹相较于前两日横是横、撇是撇的稚子笔迹已经进步了不少,杜宣缘是按照太医院藏书上的雕版印刷体仿写的字,不管用笔方式对不对,这字形总是越来越相似的。 杜宣缘穿越前在上学的时候也练得一手端正的硬笔楷书,能够在高考短短的一两个小时里完成一张干净漂亮的考卷。 她从不需要温柔教导的老师,也不需要叫人知道她正准备做什么事情。 杜宣缘做这种需要持之以恒、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的事情时,总会为自己定好每天要完成的任务量,到点儿停笔,绝不多写一个字。 反正家里已经攒了两本书,小陈太医要吃透还早得很呢。 她来到在墨池洗笔砚,动作悠然。 待到将一切处理好,杜宣缘才缓步来到老地方,站在门外的杏树下看着医吏们忙碌地进进出出。 前院正虽已伏法,但太医院中的歪风邪气显然需要整治,这段时间院中的事务进入正轨,医吏这块尤其散漫的地盘自然成了重点关照区域,他们都忙着整理档案、补全记录,也不知道陈三吃掉的那些陈皮该如何是好。 最近风声紧,这些人不敢打牌、闲聊、嗑瓜子,一个个都化身成兢兢业业的圣人,仿佛要将此身奉献给伟大的医学事业。 他们瞧见杜宣缘站在门口无所事事的模样,各个都羡慕嫉妒极了,每每从她面前路过总要挤眉弄眼一番,可碍于随时回来查看情况的上司,他们也不敢过多停留,各个脚步匆匆,像是青天白日便有什么厉鬼罗刹在身后追赶。 没过多久,杜宣缘便等来了她想见的人。 “忙吗?”杜宣缘扫了眼陈三正抱着的一大摞记录,明知故问道。 “显而易见。”陈三掂量掂量手上不知道从哪个疙瘩角翻出来的册子,它们被遗忘多时,已经与刚出土的文物一般无二,随着陈三的动作扑簌簌落下一层浮尘。 第60章 杜宣缘掩鼻后退两步,保住自己的鼻子后又风轻云淡地笑道:“太后懿旨,立秋重开医使的校考,三哥记得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温习一下。” 陈三一愣,从着高高的书册后边探出一个脑袋,看向杜宣缘。 对方朝他眨了眨眼,道:“放心,左不过把你下狱了嘛。” 陈三:…… 总还是觉得这家伙在耍自己。 杜宣缘目光微移,扫视周围,确认暂且无人后方道:“我帮你把背景故事都编好了,与昔日院正颇有龃龉的刚直之士,怎么样?记得认真完成角色扮演哦。” 虽然杜宣缘的遣词造句很是奇怪,但陈三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面上一言难尽道:“人都已经快走到百里之外了,你还不放过人家?” 杜宣缘撇嘴,嗤道:“既然人都已经被流放了,物尽其用嘛。” 她伸手,很是手欠的在这一大摞摇摇欲坠的册子上弹了一下,陈三感受到手中捧着的东西重心偏移,赶忙左摇右晃地稳住它,手忙脚乱中只听见杜宣缘笑道:“出门在外,总是要戴个人设在身上嘛。” 等他终于稳定住手上的书册,杜宣缘只给他留下一个走远的背影,以及她转身前最后一句轻又重的话:“这可是太后送来的一阵借力好风。” 轻的是语气,在室外足以被一阵清风刮走;重的是内容,沉甸甸压在陈三心头,让他五味杂陈,再扯不出一点儿笑意。 第36章 移花接木 太医院医使的校考与三年一次的春闱同时进行,不过规模寥寥,只是蹭一蹭春闱的方便。 陈三在太医院中也待了近十年,那些与他相识多年的医吏们或多或少都去参加过几次校考,不论怎样,有品阶的医使总要比可以被随意打发的医吏要好得多。 他有位朋友曾经说过:“医使嘛,比医吏多了什么?一个单立人,所以医使是人,咱们是随意驱使的畜生。” 陈三对此深以为然,只可惜他想做人却没那个机会,只能做个在阴暗角落里顾影自怜的鬼。 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去参加校考时,他还得扯出个放荡不羁的笑,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不在乎,仿佛他是一个放浪形骸的人。 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又怎能浪荡不羁? 他将沉甸甸压在手臂上的书册放下,盯着那些在明媚日光下荡荡悠悠的微尘,却忍不住哂笑出声。 真像是一个玩笑,草率的、不可捉摸的玩笑。 自从杜宣缘宣称能帮他,只要他相信对方后,陈三就在设想她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自己背后那岌岌可危的遮掩。 他甚至天马行空地幻想过杜宣缘是不是什么皇亲国戚隐姓埋名。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越过天下至尊的皇帝。 陈三百思不得其解,并且自那日从城外回来后,杜宣缘这两日就再没找过自己,他在太医院抓耳挠腮,度日如年,只是实际上才过去一两天。 直到今日,杜宣缘突然过来跟他说准备校考。 太后懿旨,显然这是杜宣缘讨要来的机会,可是以她受太后宠信的程度,直接请太后*开恩晋升也不是难事,又何必要多此一举,重开一次校考呢? 这绝不是有什么得寸进尺的想法,而是他在通过杜宣缘的行为去分析、判断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半晌后,陈三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想不明白杜宣缘究竟想做什么,也许自己只是她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如同蝼蚁见世,看不清任何方向。 既然已经决定做一条绳上的蚂蚱,竭力追随便是。 ——然而杜宣缘确实没有方向。 如果她知道陈三已经快把杜宣缘勾勒成一个幕后黑手、灭世魔头的形象,她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哈哈大笑,在笑完以后继续用她那慢悠悠的语调说:“我早就说过,我只是一个好心人。” 杜宣缘想在不影响自己的前提下帮陈三一把,也许是因为她乐于给故作情深的皇帝和从前总找她麻烦的太后插根钉子,又或许是——她看见了深陷泥沼中的绝望,那就像是在照一面镜子。 她总是随着自己的性子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必时时刻刻惦记着计划,杜宣缘很喜欢这种能随意支配自己的感觉。 眨眼便是立秋之日。 校考的专业内容无非是从医书典籍上抄录下来的前人之语,加上些已有定论的疑难杂症叫人照本宣科。 不过这些正经医书里出来的东西,确实叫那些用野路子诊治病人的医吏们头疼。 陈三扫一眼卷面便胸有成竹,只是瞥了眼一旁抓耳挠腮的同僚们,不动声色地咬着笔头,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 然而落笔的时候,陈三略一犹豫,还是将一个个端方的字体搬上答卷。 一个时辰后,鸣锣交卷。 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神色淡然,更有人脚步虚浮,险些晕倒在位子上。 这群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医吏,也像世上所有的考生一样,在考试结束后凑到相熟的人身边交头接耳。 陈三是头一次参加校考,一个人来、一个人走,面色沉沉,臭得跟监考的上司欠他钱似的,平日里他就是个混不吝的模样,这种时候谁也不敢上前去招惹他。 甚至有平时就看他不爽的人小声嘲笑着:“从前拽得二五八万样儿,好似根本看不上医使之席,还不是来眼巴巴受这折磨?装什么装啊……” 第61章 陈三大抵是还没聋的。 不过他权当没听见,快步走出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树下拨弄着那些迷路的蝼蚁,看着跟没长大的小屁孩似的。 ……她真是无处不在啊。 陈三又不合时宜地想着:难怪那么多人挤破头想晋升为医使,原来医使这般清闲吗? 杜宣缘听见脚步声,回头瞥了眼,终于大发慈悲放过那群晕头转向的小蚂蚁们,拍拍手上的灰,转而问刚从里边出来的陈三道:“你不去对个答案?” 陈三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答案就在这里。” “哟呵,还挺狂啊。”杜宣缘笑道,“晚上的庆功宴来不来?” 陈三轻叹一声,道:“你我的猖狂程度不相上下啊。” “啧,请吃饭还磨磨唧唧,你就说来不来?”杜宣缘双手抱肘。 陈三欣然应允:“却之不恭。” 只是他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定,盖因杜宣缘若无其事,他才勉强维持冷静。 他们都很清楚,陈三想要升任医使,最大的坎并不是这一项入门考试。 待太医院的正副两位院使批阅完这些医吏的答卷,筛选出成绩上佳者汇总给吏部,再由吏部调取这些人的家世一一筛查,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后才会上报给皇帝审批。 皇帝一般不会关注这种小事,所以关键的地方还是吏部这一关。 陈三还琢磨着“陈仲因”是不是在吏部有什么门路,能帮他遮掩,可瞧此人老神在在的模样,他又忍不住七上八下,总觉得自己所有有理有据的猜测都不是她的门路。 ——正常人哪能想到“系统”这种闻所未闻、怪力乱神的东西?就是皇帝的“白月光”尸首找了大半个月还没找着呢。 不过今晚这顿大餐他们注定是吃不上了。 临散值前,杜宣缘忽然为太后所传召。 原本勾肩搭背打算出去大吃一顿的两人面面相觑,杜宣缘先满不在乎地耸肩,道:“看来是吃不成咯,等正式任职的文书下来再吃你这一顿。” 陈三故作轻松应下,但心里显然揣满了担心,太后在这种时候传召是为了什么事?难道是事发了?可若是事发,难道不该先将他押解下去吗,单独传唤一个“陈仲因”又是为了什么? 杜宣缘是真的很轻松,一点不带犹豫地跟着祥乐宫的女史走了。 她原先就在想,系统会如何在bug上运行技能,现在太后召她去,杜宣缘便明白这张技能卡的结果落在什么地方了。 系统技能——移花接木。 这是一个可以跟任意一个同**换身份的技能。 众所周知,虐文故事里常常会因为各种主动或被动的原因发生身份的交换,这个技能就是个可控的“按钮”。 在杜宣缘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凝望着圆月时,她曾经幻想过用“金蝉脱壳”加“移花接木”两个技能,能不能让自己短暂地逃离当前的境地。 但每到这个时候,眼前就会浮现那场席卷一切的猎猎大火。 移花接木的短板也显而易见,首先它交换的只是“身份”,诸如“真假千金”、“真假恩人”这样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改头换面、逃离这狗屎剧情;其次就是“同性”问题,在这操蛋系统的影响下,但凡是个女的都莫名其妙地对杜宣缘恨之入骨,根本不可能有商有量的交换身份。 所以这玩意在从前的杜宣缘手上,用了也充其量就是增加一点“虐恋”的情趣。 但现在不一样了。 自和陈仲因互换身体后,杜宣缘闲来无事就翻系统技能,发现移花接木一直处在“可使用”状态。 杜宣缘对此一直跃跃欲试。 当她推测出陈三的身份后,试着点击使用,结果真的使用成功了! 显然,因为身体的交换,杜宣缘成功卡了一波bug,跟身为男子的陈三进行了身份互换。 在太后召见她之前,杜宣缘还在好奇移花接木换的是“陈三”和“陈仲因”,还是“杜宣缘”和“陈三”,现在太后找她上门去,杜宣缘便几乎可以肯定换得依旧是“杜宣缘”和“陈三”的身份。 毕竟只有那“苍安县妖女”才能叫一贯和蔼可亲、修身养性的太后如此急切。 不过这互换之后有什么效果杜宣缘就不得而知咯,反正她本人的履历还是很干净的,苍安县教书先生的女儿,父母双亡,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就是认识的狗东西多了点。 杜宣缘瞄了眼天色,已经到了散值时候,可惜被太后叫去加班又不算加班费——话说回来,在古代给天王老子干活,好像从来都不会有加班费。 想到这里杜宣缘忍不住叹息一声,心有戚戚。 等到踏入祥乐宫,杜宣缘早已换上营业性的阳光热情笑容,看向太后的目光满是孺慕,瞧得太后心软地一塌糊涂,只觉得自己做了件顶正确的事情。 ——简直就是烽火戏诸侯的mini版。 不过一想起方才瞧见的身世背景文书,太后只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她狠下心,摆上国母的威严,皱眉怒道:“陈仲因,你可知你一手推举的好同僚是什么人物?” 上一次校考距今不过几个月,有能力考上的早已考上,这临时加上的校考又太过匆忙,太医院的医吏根本没有温习的时间,所以折腾这一趟,也只有陈三一人的履历被送到她眼前。 第62章 大约是因为这次校考是太后懿旨重启的,这份履历也就送到了太后案前。 当太后看见“苍安县”三个字,就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当即将一力举荐此人的“小陈太医”叫到跟前——她是一点儿也不想看到与那妖女有关的家伙。 第37章 胡诌 太后如同一只被最为信赖之人欺瞒的母虎,怒不可遏地盯着杜宣缘。 杜宣缘露出茫然地神色,第一时间自觉行礼,并小心翼翼地问道:“臣实不知,敢问太后,陈三是曾行违法乱纪之事吗?” 太后一噎——确实没有。 杜宣缘的身份是不招太后喜欢,但底子干净,怎么说也不至于剥职下狱。 太后默然片刻,道:“陈三原是苍安县小民,十八年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与恭恩县子幼女交换了身份,替她受戮,可他大难不死逃过一劫,假称皇城人士做了这小小的医吏,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苟活了十数年!” 杜宣缘:…… 系统你可以的,这自圆其说的手法真是高明。 就是系统你小子总喜欢搞些弯弯道道的爱恨情仇,就说他俩换身份不就得了,这“替她受戮”的信息又是从哪得出来的? 明明这件事理所应当的当事人刚刚还在太医院勾肩搭背,准备散值出去大吃大喝一顿,太后娘娘这是从哪儿得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有私相授受的信息啊? 又闻太后冷笑一声,叱道:“可笑!他大那妖女八岁,当年也不过十岁,如何能瞒天过海?我看这朝中恐怕有异心者,做此等偷梁换柱、包庇犯人的大逆不道之事!” 恭恩县子当年可没有女儿,系统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插入这样一个不存在的人,杜宣缘心下不由感慨着系统真是神通广大。 若现在还陷在那本买股虐文的剧情里,这个“惊天秘密”一出来,跟杜宣缘有着涉及两代人血海深仇的皇帝股肯定水涨船高,一路飙红。 杜宣缘内心世界极其丰富,但表面上只低着头不发一言,像是因太后所说的“秘事”而骇然无措。 太后见此,长叹一声,道:“不知者无罪,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你甚至尚未出生,只怨这些藐视皇威的家伙,竟私下里行此等瞒天过海之事,实在可恶。” 言语间太后对杜宣缘还是多有维护,想来是真心疼爱这个小辈。 聪明人在听到这话时,就该审时度势,告一声罪退下,免得被卷入那场皇室秘辛里。 这本也与杜宣缘没什么关系,她不过是想拿陈三做个试验,探探系统bug,如今惹恼了太后,又何必继续惹这根粗大腿的不快?不如尽快告罪脱身…… 杜宣缘确实也告罪了,只是所说的话与太后设想的截然不同。 “臣先请冒犯之罪。”杜宣缘叩首,紧接着沉声道,“敢问太后,苍安县与皇城相距千里,陈三当年也不过稚子小民,恭恩县子更是从未踏足苍安县,当年谋逆之事电光火石间便防患于未然,陈三又如何千里迢迢赶赴皇城、同那襁褓中的女孩交换身份?” 太后的面色十分难看,杜宣缘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接着沉着冷静地说:“更何况,两岁的孩子与十岁的小少年,可谓是天差地别,即便能贿赂一两官员,行刑时成千上万的观刑者又如何糊弄?” 当年帮陈三逃过一劫的人,则是买了一个小乞儿的命——用替他照顾他病重母亲的许诺买来的——因牢狱之灾蓬头垢面、形销骨立,两个身形相似的少年才在被收买的狱卒掩护下达成了命运的交换。 许是被杜宣缘的泰然感染,太后的怒火渐歇,也觉得她言之有理,便问:“既然如此,陈卿以为当年之事又是如何?” “臣妄言,尝听闻苍安县因多匪患,年年会将县里尚存者、亡失者上报朝廷。先皇以雷霆之势诛杀叛逆,事发突然,其党羽未必能及时筹谋,许是有人从失亡者名单中随意择了一个冒名顶替。”杜宣缘开始睁眼说瞎话。 提及苍安县时,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位一无是处的县令,干瘦的老头尽管知道纸墨价贵,也固执地将辖地那些失亡者的名字一个个写在上表的奏章里,好似这般,远在皇城的达官贵人便能感受到生命的重量,瞧见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名单背后都流着刺目的鲜红。 可惜啊,这样无聊枯燥的奏章,只会淹没在花团锦簇的锦绣文章中,如同乡巴佬进了阳春白雪的地盘,只惹得哄堂大笑。 不过这东西倒是能给老头昔日的同科进士带来些唏嘘和警醒——同样是登过天子堂的进士,只是被下放数年,便沾染了全身的愚笨,年年都上表那些没什么意义的东西,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繁华的皇城。 杜宣缘在皇帝身边的这两年,数次窥见他扫了眼上奏的人是谁,再一摸奏章的厚度,接着便随手将奏章丢进字纸篓里。 若是杜宣缘正在他身旁,他许会将这来自深爱之人故乡的奏章递给她,温和又耐心的模样。 对于皇城的高官而言,他们不需要那一个个陌生的人名来提醒千里之外发生的血案,他们只需要精准的数字,来计算税收、耕地与人口。 有时候杜宣缘会想,若是那个从火场中活下来的女孩站在他们面前,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用尽全身地力气抓住他们的衣摆,嘶吼着:“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不救!为什么不派兵剿匪!” 第63章 不过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可能会回答:“看了、救了、派兵了,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打仗总是会有牺牲的。” 那个小女孩会像疯狗一样扑上去,哪怕崩断刚刚换下乳牙的新牙,咬也要咬死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牲。 也许会这样做吧——可她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 杜宣缘收敛自己无意间发散出去的神思,低头等待着太后对她这一番“猜测”的评价。 “如你所说,那陈三又为何到皇城隐姓埋名?”太后蹙眉道。 杜宣缘心道:这还不好编? 随后她张口道:“正是因此,臣才推测陈三是失亡者之一,无路可去,阴差阳错下流落到皇城,也许这些日子里又有了什么奇遇,终令人才得以效力于贵人。” 陈三兴许与那妖女确实没什么关系,倒是自己有失偏颇了。 太后再想想那妖女的“真实身份”,与皇儿隔着血海深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一起,心情终于开朗起来,她笑着扶起杜宣缘,温声道:“是哀家妄加揣度了,好孩子,你受惊了。” 杜宣缘起身时脚下微微踉跄,可她的双手依旧不管不顾、十分冒犯地抓着太后的手臂,言辞诚恳地说:“太后无过,这不过是臣的一家之言,无凭无据做不得数,但请太后仔细审查,莫要错怪无辜之人。” 太后现在已经想通了,对那妖女全新的身份乐见其成,也不再对陈三此人心生怨怼,乐呵呵宽慰着杜宣缘,并赏赐金银以示安慰。 只是也许是方才有些伤神,金钱带来的慰藉再难叫杜宣缘欢喜。 她面上挂着如同暖阳破冰般温暖的笑,向太后行礼告退。 然而一离开祥乐宫,杜宣缘便似魂灵被抽走一半,只余下一半勉力支撑着这具空壳在世间行走,再没有力气摆出什么表情,所有的虚情假意、遮遮掩掩都如同潮水般褪去,叫这个人像一个肖似真人的木偶。 然而在这道蹒跚的身影一步步走过笔直的宫道,拐上往太医院的岔路时,那端庄持重的“陈太医”再次出现,紧绷的脊骨像一张竭力拉满的弓,不是放出势如破竹的箭矢,便是崩断不堪重负的弓身。 。 陈三无处可去,一直住在太医院的谨行所里。 他刚刚在伙房吃完晚食,回谨行所时恰好在门口遇上杜宣缘。 看方向是从祥乐宫回来的,陈三又见她步履轻快、面带笑意,便觉太后传唤她过去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杜宣缘一到近前便道:“太后怀疑你跟她最讨厌的女人勾结,欺上瞒下、大逆不道,准备向你问责。” 陈三:?!!! 他瞪大眼睛,“惊诧”二字快随着眼珠子一块掉出眼眶了——不是,这种要命的事情,你的模样为什么还如此轻松? 杜宣缘一句话又把他的眼珠子推回眼眶去:“我一通胡诌,将这件事揭过了。” 嘴巴也许刚刚也随着眼球一块脱位,陈三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道:“究竟是何事?你又暗中做了什么叫我能蒙混过关?” 杜宣缘歪头组织了一下语言,再正对着他道:“大概就是假称你与另一人互换了身世,事情做得天衣无缝,绝不会有纰漏,就是这人为太后所恶,连带着看你也不顺眼,好在我尽心竭力为太后娘娘厘清事实,她现在已经不纠结这件事了。” 有一丝不祥预感的陈三木着脸问:“……我和谁换了身世?” “前段时间我从荷花池捞上来那位已故的姑娘。”杜宣缘笑容灿烂。 陈三瞠目结舌:“我与那姑娘相距近十岁,天差地别,如何互换的身世?” “我神通广大咯。”杜宣缘理所当然道,“你的人设新补充,生在苍安县,幼时与父母离散的孤儿,不知怎么流落到皇城,不知为何要隐姓埋名。” 她连说两个不知,又上前拍拍陈三肩膀,语重心长道:“纸质记录我给你摆平了,至于其它的细节、别人的盘问,就靠你自己发挥,我这也是冒了大风险的,你真要撑不住可别把我拖下水。” 陈三深深地望向杜宣缘,一些话还未出口,便见她已然挥手转身,准备赶在落钥前出宫门,只得把满腹微不足道的谢意咽下。 杜宣缘临出宫门前莫名想到太后,回望深深殿宇,心道:如此骄矜的太后娘娘,若是知道自己在儿子的故事里只是一个发疯的恶毒婆婆,又会作何想呢? 第38章 诡计得逞 太阳还未彻底落下,与“苍安县”有关的新消息便已经送到御极殿的桌案上。 皇帝看完户部调动的身世背景,面色沉沉不发一言。 如此清晰且明显的身世,近十年里竟无一人发现,实在可笑。 ——自然,谁都不会想到这份显而易见年代久远的档案,实际上由系统生成不到三天。 缘儿的身家背景皆是从这名叫陈三的小吏那里借来的,关于她的真实身份轻而易举便被调查出来。 恭恩县子的幼女。 皇帝痛恨自己这几年密切关注着苍安县相关的讯息,竟从未想过从皇城调查,以致他事到如今才得知杜宣缘的身世——系统安排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理所当然。 他想:难怪缘儿在自己身边时总是郁郁寡欢,原来我们之间竟横亘着如此天堑。 可缘儿与他相伴两年,从未有过复仇的举动,她情愿自毁也不曾伤他分毫,缘儿果然爱他至深。 第64章 皇帝只觉自己辜负杜宣缘一片深情,又莫名感慨着:难怪缘儿周身气派不似乡野出身,原来她本就是贵族之后。 他闭上眼,平复一番悲切的心绪,想起自己到如今还未找到杜宣缘失踪的尸首,更觉遗恨,可与此同时,皇帝又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希冀:莫非缘儿还尚在人世,借此机会与朕劳燕分飞? 御极殿中安静地落针可闻,谁也不知道帝王心中晃荡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 陈宅管家在小院门外打量许久,虽不是什么豪奢门楣,也算得精致干净,两边挂着清隽雅致的小联,读来颇有情趣。 看着不像是那木讷的小子能安排出来的。 他正要上前叩门,大门先自里边打开了,拎着扫帚的玫夏警惕地盯着门外的中年人。 管家不矜己身,对着明显奴仆打扮的玫夏也是客客气气,道:“打扰了,敢问陈家二少爷可在?” 玫夏面带不解,道:“少爷?我们宅中没有少爷,只有一位公子,也是我们的老爷。” 陈宅管家闻言略怔,心道:二少爷这是当真要自立门户不成? 要知道他双亲尚在,不请示长辈、族老,私自在外分家,那可是大不孝的罪过。 陈宅管家随主家在皇城落地多年,到底见过些大风大浪的,很快又换上笑眯眯的神色,道:“是寻你家公子,明日族老来访,还请你家公子收拾待客。” 玫夏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主子也不曾同他们讲过往事,可在此地待了这么些日子,见主人孑然一身,也不见有人帮衬来往,现在又莫名冒出个什么“族老”来,她只觉得无缘无故,定然有鬼。 奴仆与主人自然是沆瀣一气的,可玫夏到底是精心教养出来的,面上还是礼数周全,等人转身离开,她当即翻了个白眼,扫帚都来不及放下,急匆匆折回去将此事上报给“夫人”。 陈仲因窝在家中钻研医书已经有些时日了,除却被杜宣缘强行拉出去散步,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走过最远的路,大抵便是去小厅教孩子们识字。 又因纸上得来终觉浅,这家里所有人每天都至少要被他望闻问切一番。 可陈大夫不善言辞,被他“接诊”的人只能瞧见他点头或是摇头,询问的话还没出口,便见此人把东西一收,甩甩袖子走人,徒留“患者”茫然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病,胆战心惊的。 次数一多,大家伙儿都下意识躲着管杀不管埋的“夫人”,生怕被逮到又是一顿云里雾里的诊治。 全家大约只有杜宣缘一人会笑眯眯地叫这个闷葫芦大夫问诊。 甚至在陈大夫觉得杜宣缘脉象实在始终如一的康健,没什么好诊的时候,杜宣缘还会揪着他让他给自己诊断,不许陈大夫厚此薄彼。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时时上演的你追我赶常常叫得见者忍俊不禁。 自来到此地,玫夏只觉得从前见过的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夫妻关系,都不及她如今的主家这二位怪异又和谐。 尽管这夫妻二人还是分房睡的。 玫夏快步走到“夫人”房门前,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拎着扫帚,赶忙将它丢到一边去,随后轻叩房门。 “何事?”陈仲因打开房门,手中还捏着一个画满线条的人偶——他最近在学习针灸之术,自制了一个人偶练习,就是家中诸位每每瞧见他专心致志地将一根根细针插进人偶的身体里,都情不自禁心有惶惶起来,须得在心中反复强调“夫人不是草菅人命的性格”才能安心待在家中。 玫夏瞄了一眼刺猬般的人偶,急切的心突然冷却下来,立刻面色沉稳地将方才门口发生的事情火速说个大概,随后捡起自己的扫帚转身就跑。 只是陈仲因此时也无暇去思索玫夏这奇怪的举动,他的全部心神皆被陈家族老明日到访的消息引走,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的人偶,长针略微圆润的末端扎到属于杜宣缘的一双柔荑,叫他骤然回神,急忙将人偶放回桌上。 随后陈仲因静坐在一旁怔怔出神。 直至夕阳西下,火红的余晖穿过洞开的房门,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另一道影子突兀出现在他身旁。 陈仲因双眼凝神,猛地回头,只见杜宣缘双手抱肘,站在他的门前,神情微妙。 “你、回来啦?”也不知是不是发呆发久了,他的声音有些凝滞,听着莫名涩然。 “回来了。”杜宣缘放下手,往屋里溜达,她瞥了眼桌上的人偶,即便没学过针灸,杜宣缘也知道哪有人扎针是这样死命往里戳的,容嬷嬷吗? 她笑道:“怎么?今日回来得迟了些,叫你气到拿扎人偶撒气?” 陈仲因这才注意到杜宣缘今天回来得迟了近半个时辰,而桌上满身歪歪扭扭银针的人偶正是他方才心神不宁的证据,他急忙伸出手想将人偶藏起来,可手指搭在人偶上,又觉得自己欲盖弥彰,现在进退两难。 好在杜宣缘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与他闲谈。 她道:“听说明天要来客人啊。” “嗯、玫夏已经告诉你了吗?”陈仲因近乎自说自话般开口。 杜宣缘没有再继续这种没什么价值的话,开门见山道:“所以你是什么想法?回陈家,还是再跟你的族老吵一架,坚持你的理想?” 陈仲因犹豫了,他清楚的知道,族老出面便是最后通牒。 第65章 可能是因为他先前穷困潦倒,父亲总觉得他会有熬不住、归家的那一天,而现在又不知得到什么奇遇,在皇城也算有立足之地,加之不服管教、对族弟动手云云,让父亲再无耐性,请动族老强压,迫他回去。 也许明天的“接待”是审判场,一群大家族的长者带着家族的威势俯视下来。 “啪嗒——” 烛芯被点燃后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令陈仲因从那沼泽般的压迫感中挣脱开来。 他呆呆地望向杜宣缘,只见烛光照亮她半边脸,熟悉的清秀面孔在橙色的光火下如同暖阳侵染过的云朵,温暖而柔软,可她另半张面孔却隐匿在黑暗中,神情模辩。 杜宣缘一笑,将这带着些诡谲的状态击碎,扭头对陈仲因道:“点个灯,亮堂些。” 陈仲因应了一声,又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 杜宣缘拍拍他的肩膀,道:“做人嘛,不要纠结这么多,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只问自己最想做什么,奔着这个目标去,选中了就一往无前,甭管以后是什么样,反正就是冲,大不了一无所有的时候咱们再梗着脖子说声“不后悔”嘛。” 前半段还有点意思,后半段却莫名拐到一个奇怪的方向,就好像上一秒还在劝人努力向上,下一秒就开始设想家破人亡的场景,实在叫被劝者提不起多大干劲。 只是陈仲因仿佛是个异类。 他像是突然被人用“不后悔”三个字打开了脑袋瓜子,天光从外边倒进来,让他眼前豁然开朗。 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自己坚持走的路,即便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有何惧? 陈仲因抬头,正对上杜宣缘的视线,她凝视着他的双眼,道:“任何事都有失败的风险,你好端端走路还可能一个跟头跌死呢,总是瞻前顾后的,选了左又惦记右,哪有那么美的事情?” 她忽然松开手,气定神闲道:“也别顾及咱们现在这状况,你只要想回家,我明天就收拾好东西跟你那些族老们回去认祖归宗,两个月内保将你明媒正娶回陈家,爹娘还是你爹娘,随你如何在他们膝下孝敬二老。” 杜宣缘话说完,忽然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肃然盯着陈仲因,道:“难不成你指望我替你回陈家供养你的爹娘,你用我的身体去追梦?” 陈仲因连连摇头,又听杜宣缘噗嗤一笑,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一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要敢叫我替你应付你那群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宗族亲戚,我能让你这辈子都不必再操心家人的问题。” 她是笑着说的,但陈仲因却打了个寒噤。 不过陈仲因根本就没细想杜宣缘刚才的话,他还沉浸在坚持自己的选择中,只以为那寒颤是太阳落下转凉的缘故,此时正带着些亢奋地仰头望向杜宣缘,眸中尽是赤忱地对她说:“我愿与君同行,还望姑娘容我暂且栖身。” 陈仲因话说完,还为自己的贪得无厌而羞愧低头,却不知道杜宣缘露出了诡计得逞的微笑。 第39章 撬蚌壳 陈仲因不是杜宣缘肚子里的蛔虫,根本不知道这家伙实则一直恨不得把这用着她身体的小傻子栓自己裤腰带上,免得他顶着这具带着女主buff的身体给她招惹一大堆虐身虐心的修罗场。 但杜宣缘清楚陈仲因虽然人单纯了些,但也是个智力正常的小青年,又固执着那些君子之风,若是劝他丢掉陈家这个大麻烦,他顾及父母,说不定还要跟杜宣缘闹脾气。 可拿“理想”这玩意当吊在他面前的胡萝卜再合适不过,杜宣缘一番混淆视听、威逼利诱,便叫陈仲因掉入非黑即白的误区,主动将自己与杜宣缘牢牢绑在一起。 “那我请一天假,明天和你好好‘招待’客人,小陈太医你可不要拆我的台呀。”杜宣缘伸手捏了一下陈仲*因的面颊,只有这一下,因为陈仲因很快躲避了她的下一击,动作十分熟练。 陈仲因偏头应下,看着杜宣缘步履轻快地走进夜色中,直到门口的光亮再照不到她前行的路,他才缓缓掩上房门——其实,跟杜姑娘在一块生活的日子很快乐。 他眺望挂在院墙上的月亮,心道:抱歉,我或许已经有了新的家。 。 杜宣缘说得“请假”,其实早在从玫夏那里听到陈家族老要来的消息时,她就已经出门去寻张封业,请他明日替自己向院正告假,随后才回来撬陈仲因这块墙角。 不管陈仲因跟不跟她一条心,杜宣缘都做好腾出明天一天的时间搞波大的准备——如果陈仲因实在不同意,把他绑成粽子关在房间里也未尝不可,毕竟她现在才是“陈仲因”。 翌日,阳光明媚,倒是个寻衅滋事的好天气。 陈仲因早早起来穿戴整齐,他叮嘱寄居家中的孩子们今日不要随意外出,而后在屋中等待片刻后,起身来到杜宣缘房门外。 杜宣缘还在睡觉。 他静待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在这儿等还是先回去,眼看着日上三竿,客未来、主未起,只有一个陈仲因站在这儿首鼠两端。 日头太好,烧得人身上像扎着刺,令陈仲因如芒在背。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去避避暑,便瞧见玫夏打正前边走来,她瞧见“夫人”等在这儿,忙道:“夫人快去避避日头,这秋老虎狠着呢。” 她见陈仲因有些踌躇,又道:“公子昨日吩咐我们,今日不到午时别去叫她起来。” 第66章 陈仲因:啊? “可今日不是会有客人来访吗?”陈仲因吞吞吐吐道。 “是啊。”玫夏点头,“但公子说了,一无拜帖,二无详细的时间,跟个笑话似的,她才不要傻站着呆等呢,先睡饱了再说。” “傻站着呆等”的陈仲因:…… 陈仲因默然:确实,这场博弈里,谁表现出在意谁就落了下乘。 昨日的管家不曾说明来访的时候,恐怕就是在打这个主意。 陈仲因轻叹一声,准备回去好好修修心,刚抬步欲走,便听见一门之隔的屋内传来些脚步声。 他扭头,视线正对上拉开房门的杜宣缘,他看见杜宣缘懒洋洋地朝他招手,道:“早啊,早上吃什么了?” “吃了些寻常糕饼。”陈仲因答,又忍不住看了眼天色,道,“这不是还没到午时吗?” 杜宣缘忍俊不禁,道:“还不许我早起了?” 陈仲因:……太阳都这么大了,真早啊。 杜宣缘觉得他无言以对的模样真有意思,但也没继续逗他,转而道:“都快到吃午食的点儿了,你那些族中长辈现在还没到?” 她这是明知故问,只可惜陈仲因没有妄加揣度别人的坏习惯,没察觉此人的恶劣,只垂着眸子摇头。 他羞愧于族中长辈这等倨傲的态度,尽管这份态度本是对着他发作的。 杜宣缘觑着他的神色,心道:这不是挺明白是非对错的吗?怎么就能在陈家这样任人欺负呢。 不过杜宣缘对费劲撬开蚌壳、翻找藏在蚌肉里的珍珠不感兴趣,她笑着讨论起午餐吃什么,像个无忧无虑、只需要考虑一日三餐的纨绔子弟。 杜宣缘未必不知道陈仲因身陷此间,会对陈家来人怀揣着各种情绪,她没向陈仲因透露过自己的想法,就是要他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掉那些因在乎而产生的忐忑、期待、担忧。 今日的午餐格外丰盛,杜宣缘做好了请假在家大吃大喝一顿的准备,特意吩咐招禄去万香楼定了一桌佳肴送到家中。 她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些美食最后会落入来访的陈家人口中。 杜宣缘料定陈家那些所谓的族老端着焊死的架子,哪里会屈尊降贵地来这小地方蹭午饭,她甚至只吩咐了玫夏他们午时把自己叫醒,而没有叮嘱早上若有来客该如何,就是肯定陈家那些人至少得晾陈仲因小半天。 一肚子坏水的杜宣缘加深笑意,为陈仲因夹了一筷子好菜,并适时地叹气一声,不轻不重,刚刚好叫陈仲因听见。 成功让陈仲因为杜宣缘精心准备这样珍馐,而陈家人却辜负一片好意而愧疚。 杜宣缘想要达成某个目的时,她能将举手投足的每一个细节做得面面俱到,叫人深信不疑。 吃饱喝足后,杜宣缘也是一点儿着急的模样都没有,枕着陈仲因听院里的流水汩汩,她眯着眼睛,或许是因为心情不错,她难得举起撬棍,对蚌壳敲了敲:“腿麻吗?” 陈仲因低头,看着她懒洋洋的模样,缓缓点头。 “腿麻了你不躲、不说、不生出点小脾气?”杜宣缘突然全睁双眼,盯着他问道,言语间颇有些咄咄逼人。 陈仲因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些,茫然无措地看向她。 杜宣缘嗤笑一声,脑袋重重地向下一磕,撞在他腿上,冷冰冰道:“陈仲因,你是个烂好人吗?” 虽说骤然从春日暖阳跳到冬日寒风,可陈仲因也好似明白些杜宣缘的意思,他默然片刻,道:“我的吃穿用度皆是姑娘所赐,杜姑娘对我多有照拂,这是理所应当的。” 这话说得真像是卖身。 杜宣缘将有些刻薄的话咽下去,冷笑道:“那陈家人呢?” 陈仲因一愣,道:“父母生我养我,我已叛逆,实难再有怨言。” “陈厚璁那小混账也生你养你了?你随便叫他欺负到头上?”杜宣缘反问道。 当日看那家伙如入无人之境的模样,杜宣缘不信在陈家时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陈仲因似无话可说般沉默了。 “跟没骨头一样。”杜宣缘实在压不下去腹诽。 可陈仲因既无羞愧,亦无气恼,终于叹息一声,道:“我年少出名,未免倨傲,从父亲那里习得修身养性的道理,口舌之争无益,不该与他们计较。” “就是爹不疼、娘不爱,没办法为自己争取,就渐渐什么都不要了呗。”杜宣缘平静地将伤口揭开,露出里边腐烂流脓的创伤,“不能吵、不能哭,更不能生脾气,因为你是你爹框出来的君子,一切委屈只会被他当成生出的乱枝剪掉。可是,陈仲因,你要真是个任人搓揉的泥人,又怎么会毅然离家呢?” “说这些做什么。”陈仲因扯着嘴角,难得流露出抗拒的神色,可他连忍无可忍的抗拒都那样柔和,看上去不堪一击。 原来陈仲因是真的什么都明白,只是不停回避罢了,杜宣缘扶额,一锤定音道:“你就是个烂好人。” 陈仲因温和地笑着,不再显露勉强之色。 杜宣缘重新闭眼,就好像关上了一扇门似的,她拿他没办法,只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撬蚌壳撬得一手腥,真叫人不悦。 “杜姑娘,”陈仲因以为她头疼,轻轻按揉着她额上的穴道,“有些事我其实知道,只是做不到,我总觉得他们所说的神童、天才离我很遥远,我不是烂好人,只是一个烂人,烂泥扶不上墙,当日若非与姑娘相遇,如今也已化作荷塘浮尸,彻底归于大地了。可这样一个无用的人占据了杜姑娘的躯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要劳烦杜姑娘为他苦心筹谋,又有何脸面再多言其他?” 第67章 陈仲因没有系统,按摩的力道并不能控制得十分精准,可这样深深浅浅的力气与他平静温柔的声音交织,像夏夜夜风裹挟着远远传来的蝉鸣,并不聒噪,也无烦闷。 杜宣缘想:难得这家伙会说这么多的心里话,撬一撬蚌壳总还有些收获。 她正要张口,玫夏的声音突然传来。 “公子!陈家的客人来了!” 陈仲因指尖微顿,可见杜宣缘稳如泰山,他垂眸继续为她按摩着。 巧了,院子外边的陈家人也等着呢。 一方等着进来见,一方等着出去迎,两相僵持半晌,终究还是外边的人先松动,在守福周到的礼节下抬步走进这风景雅致的小院里。 ——毕竟这大庭广众的,要是再多站一会儿,明天保不齐陈家人就出现在什么街头巷尾的坊间传闻里啰。 甫一进门,便听见有人高声道:“哎呀哎呀!各位家人们好啊,幸会幸会,这一路幸苦了,快过来坐,快过来坐。” 杜宣缘声音跑得比人快,这一连串热络的话从人群里穿过,她人才堪堪从假山后边走出。 “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物呀。”杜宣缘笑眯眯近前,眼睛往来者手上一扫,刚刚还响到让人觉得刺耳的声音突然一停,一时间院中只有蝉声依旧。 “哦——”杜宣缘拉长声音,听着有些意味深长,“没带礼物啊……” 陈家众人:…… 那一瞬间,他们只觉得自己并非身处繁华皇城的典雅小院里,而是在乡村篱笆房外,面前是呼啸而来带着泥土气息的狂风。 第40章 “三叔” 陈家人看着杜宣缘招呼来、招呼去,在他们面前跑过来、跑过去,拉都拉不住,看似很忙,但不知道忙些什么。 杜宣缘还在“百忙之中”叫守福带着客人们去前厅坐坐。 近十几号人,加起来年岁不知道是杜宣缘的几倍,可端着长辈的臭架子,在杜宣缘面前愣是插不上什么话,被她安排着往前厅去了。 等这群人走了一段距离,杜宣缘才拿手肘戳了戳刚刚一直隐蔽身形的陈仲因,朝陈家人离开的方向努努嘴,道:“都是些谁,你提前跟我说说,不然到时候我管你爹叫叔那可就尴尬了。” 陈仲因老实巴交的把来者的身份一一告知杜宣缘,他偏头看见杜宣缘认真的神色,还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怅惘。 杜宣缘听完他介绍,才摸着下颌笑道:“人来得还挺齐全,看着不像是来做客的,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陈仲因无言以对。 所谓陈家的族老,只有一人,是陈仲因的叔公,接着是他那些伯伯叔叔,拢共四个有家有业的中年男子全都拨冗前来,再下去是陈仲因的族兄族弟,他们又各自带了奴仆,于是浩浩荡荡一大波人。 他们嫌弃杜宣缘下里巴人,杜宣缘还觉得这乌泱泱一大堆人跟赶大集似的呢。 杜宣缘又溜溜达达好一段时间,才“步履匆匆”地来到前厅,笑着跟喝茶喝了个水饱的陈家人打招呼:“中午吃过没?没吃在我这吃点儿啊,哎呀,瞧我这记性,忘记给各位准备点点心甜品什么的,家里人手不够,我这就去吩咐他们准备。” 说着又抬步一副火急火燎往外走的模样。 “不必。”一个老头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冷冷放下手中的豁口杯盏,看向杜宣缘,嘲讽道:“出来这一趟,倒叫你学会不少长袖善舞的本领,恐怕你往来皆市侩,才能做到这等热情的待客之礼。” 杜宣缘跟听不懂好赖话般连连道:“客气客气,你们不觉得咱们待客不周到就好。” 这老头是陈仲因的叔公,可谓德不高、望在陈家勉强算重,自负清高,被杜宣缘这副装疯卖傻的模样一噎,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陈仲因的父亲自进这道门起,眉间的褶皱便一直保持在足以夹死苍蝇的程度。 他瞪着杜宣缘道:“放肆,还不快见过长辈,你这又是些什么下流行径?” 杜宣缘嘴角一撇,道:“方才叔公还说我热情呢,哪有什么下流之处?” 不待陈父继续开口,她已经快步上前问好,端的是公子雅态,好似方才险些对“父亲”翻白眼的人不是她。 但她莫名其妙挨个点起名来,从叔公开始转着圈的问好,绝不厚此薄彼,搞得其他人一头雾水,又不好有什么异议,只微微颔首示意。 转到陈仲因亲爹这一边,杜宣缘用与前边一般无二的寻常口吻道:“大伯,二伯,三叔,四叔。” 也许是她的语气太过自然,话刚出口的时候众人还没察觉什么不对。 下一刻,回过味来的陈家人面色齐齐一变,而陈仲因的父亲先是一愣,随即面上浮现出勃然大怒的神情,险些起身当众教训这个逆子。 而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刚刚顺着墙根溜进来的陈仲因还没寻好偷听的好位置,先闻言愕然看向杜宣缘——她是故意的。 “大逆不道!”身为陈家现在的家主,陈仲因的大伯率先越众而出,“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跛脚的椅子被他哪硕大身躯一晃,“哐”一声翻倒在地,突兀而刺耳的巨响霎时间将氛围拉入一触即发的紧张境地。 这些话打在陈仲因身上,他从来淡然处之,可此刻确实杜宣缘替他承受这样的压力,竟叫他泥捏的人形里窜出些急切的火气来。 第68章 陈仲因下意识近前两步,“梆——”踢中案桌的闷响在此时此刻格外显眼。 他踢到东西的时候本能低头查看,短短一个转头的工夫,再抬头时只见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 假如人眼会发光,陈仲因现在肯定是一个聚焦点上的光球。 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模样,杜宣缘忍俊不禁,主动出声道:“你怎么来了?这里空气质量不行,满地的脏东西,待久了对身体不好。” 虽说前厅被杜宣缘连夜置换上专门用来“待客”的破烂家具,但玫夏和招禄这两个勤快人一向打扫仔细,地面不说光可鉴人,也称得上干净整洁——所以脏东西是什么? 在场的客人们都是年长者,顾及自己的身份,更何况因此发难,不是有对号入座之嫌吗? 是以这群人各个都跟吞了苍蝇似的,却没人反唇相讥。 只有人将矛头对准那看上去娇滴滴的小美人,冷笑道:“什么人都有资格到我们面前丢人现眼,无知妇人怎配入此?” 陈仲因垂眸,表面很平静,实在藏在鞋里的脚趾正在拼命抓地,试图在如此多人的注视下悄悄挖个坑溜走。 就在此时,杜宣缘径直上前,握住陈仲因的手,笑道:“我家里的人,出入家中的房间,总比过来凑热闹的阿猫阿狗有资格。” 她又轻拍陈仲因的手背,笑道:“回去休息吧,我知道你不喜人多,且相信我,不必担心。” 声音温和又儒雅,与方才那不着调的模样判若两人。 虽然很感动,但被杜宣缘驴过这么多次的陈仲因是真不敢相信她。 而且不知为何,他在刚刚的某一个瞬间,忽然觉得自己该担心的人应当是这群高高在上的陈家人。 不过能躲则躲,陈仲因对这里一点儿也不留恋,他向杜宣缘应一声后连看都没看一眼这满屋子的人,低头急匆匆离开。 出去的人并不是关键,在场的都知道,真正应当关注的是这里的一家之主、无视着所有人泰然地让陈仲因离开的杜宣缘。 几乎每个人都望向杜宣缘,有愤怒也有不满,有疑惑亦有打量,除了陈厚璁。 ——这小子一刻不停地盯着杜宣缘原来的那副躯壳,人都走远了还依依不舍地张望着门口,哈喇子都快从七窍奔涌出来了。 还是陈仲因的大伯率先开口,他继续方才的话,嗤笑一声,道:“仲因啊,倒叫你这不懂事的下人打断了,大伯只想问你,方才唤你父亲‘三叔’是何意?” 杜宣缘如他所料地说:“首先,那不是下人。” “那是什么!”陈大伯厉声打断她的话,他早就从陈厚璁那里听说了“陈仲因”金屋藏娇,养了个不知来路的小美人,看惊为天人的长相与楚楚可怜的气质,恐怕是哪个豪门贵族调教出来的玩物,他刻意将此人贬作下人,是想借杜宣缘反驳之时借此斥责她同流合污。 杜宣缘平静地看着他,张嘴—— “他是尔等凡人不配提及的存在,”杜宣缘神色坚毅,双眸中明亮得仿佛孕育着一湾星河,“他是电,他是光,他是我心中不变的信仰,他是漆黑深夜的灯塔,照亮我的前方,指引我的方向,我愿为他奉上一切,以我的血肉供养他的荣华!” 他大伯:“……哈?” 好在陈仲因跑得快,他要现在还在这儿,绝对能立马挖个坑把自己埋里边,光速出殡。 陈大伯也顾不上维持气势汹汹的动作神态,忍不住转头看向陈父,那神情仿佛在问:你儿子脑子没问题吧? 陈父:…… 他不知道,他真不知道!当初把这小子逐出家门的时候他也不是这个德性啊!这才当太医几个月,怎么成这鬼样了? 陈大伯的嘴巴翕动半天,愣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好在杜宣缘主动开口:“其次,他没有不懂事,是您先砸坏我家的座椅,惊吓到了他,更何况这是他的家,房契上写得‘杜宣缘’的名字,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轮不到各位置喙。” 陈大伯一时无言——真是看不出来那唯唯诺诺的小丫头还有点本事,把人勾得五迷三道不说,居然能叫一向软弱的“陈仲因”为了她如此硬气。 “最后,”杜宣缘打了个响指,微笑着看向陈父,“生而不抚,养而不恤。叫您一声叔都算是抬举了。” 陈父猛然起身,怒发冲冠地指向杜宣缘,双唇颤抖着,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儿,可见是气到极点。 陈仲因的二伯匆匆近前,抚慰着弟弟激昂的情绪,对杜宣缘不赞同地道:“他是你的生身父亲,躬亲教导你多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杜宣缘还未回答,就听见“乓当”一声。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所有人齐齐望向发出异响的人——陈仲因他大伯。 陈大伯原本是看弟弟挺身而出,自己打算暂退半步,可他忘了自个儿的椅子刚刚被他震翻,一屁股直接歪倒在地,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那一瞬间,比陈仲因多活了二三十个年头的陈大伯在不知情的时候与方才的陈仲因有了一般无二的心情。 杜宣缘平淡地收回目光,视若无睹,又一声哂笑,看向陈父道:“‘我’在陈家书院读书的这些年,‘跌倒’过多少次,三叔可曾知道?” “多谢他的躬亲教导,才能叫我在你们陈家受尽欺辱。”杜宣缘抱肘而立,吊儿郎当道,“陈家谁都能踩我这个名正言顺的二公子,真是多谢三叔教导的君子之道。” 第69章 陈父怒不可遏,一把甩开拦住他的手,近乎冲向杜宣缘地高举起巴掌。 然而在这一掌挥到杜宣缘面前时,却**脆利落截停,攥着陈父手腕的年轻手掌后是一双含笑的琥珀眼。 “三叔,年纪大了好好在家养老,别到处乱跑,万一邪风入体,膝下又无子女给您鞍前马后,一个人躺病床上多孤单呐。”杜宣缘笑道。 第41章 宫中来人! 陈父废了半天劲才把手臂从杜宣缘手中抽出,还险些跌倒在地,好在陈家二伯在后扶了他一把,才没叫他摔个狗啃泥。 陈二伯瞪着杜宣缘,斥责道:“你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在此说下如此妄言。你以为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可你父亲是为了磨练你才这般做,你不知他的苦心,叛逆家族,他也只是让你独自闯荡一番,体味人生百味,你却对他生出怨怼,当众欺侮生父,实乃大逆不道!” “呵。” 杜宣缘只回应了一个字儿。 陈大伯拍案而起,道:“陈仲因,你休要目中无人!行径如此荒诞,实在有辱我陈家门风!” 杜宣缘稀罕道:“哟,您这破落户还有门风这玩意呢?” 火上浇油,陈大伯指着她怒道:“陈仲因!你要知道,当日你父亲虽将你逐出家门,可你尚未在族谱上除名,你若再行此等狂悖之事,我等也不会再留情面!” 杜宣缘还没回应,陈仲因的四叔倒先出来唱白脸了,对着杜宣缘苦口婆心道:“仲因啊,你年岁尚轻,不懂长辈的殷殷之情,但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焉能弃你于不顾?这样吧,仲因,向你父亲行礼道歉,只要你父亲原谅你,这件事我们便既往不咎。你若想要独自闯荡,分家也不是难事,族中长辈会分你良田美地,保你吃穿无虞。” 说的好听,无非是看杜宣缘能买得起皇城里这样的小院,不想放弃一块可能生钱的肥肉罢了,如果真要接受了陈家的“宽宏大量”,良田美地不一定有,年年顺着族谱来要“献金”的人肯定不少,宗祠维护、家族开支,不都全靠小宗供给? 现在还在这儿夸夸其谈,好似给了杜宣缘多大一个荣幸,端碗骂娘的狗东西。 “不必。”杜宣缘赶在陈四叔下一段劝言出口前,先打断了他的话,“多客气啊,不需要,除名除名吧,这些年有爹没爹一个样儿,还得听各位在眼前聒噪,唉,太烦了。” 她像是驱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 霎时间,屋内安静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愕然地盯着杜宣缘,像是不敢相信这人口中方才居然能吐出这般罔顾人伦的话。 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上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家叔公身上。 他自一开始被杜宣缘噎了一道后,自矜身份便不发一言,看着子侄辈那些不惑之年的中年人轮番被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子戏弄。 陈叔公那因年老而耷拉下的眼皮实在沉重,叫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在沉思,还是纯粹困了在补觉。 在这近乎凝滞的氛围中,陈叔公拄着拐杖缓缓起身,如同在座所有陈家人心中一根定海神针——就是这定海神针有几分年久失修,坐时间长了起身还是颤颤巍巍的。 他看向杜宣缘,板着脸道:“如你所愿,希望你日后身处困境时,不会想起今日的恶举。” “求之不得。”杜宣缘挑眉,不跟老头掰扯,都这把年纪了,万一不小心给气撅过去还得赔钱。 陈叔公捏着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戳,发出闷闷的声响,他对陈大伯道:“把决绝书给她。” “七叔,这……”陈大伯显然是在预料之外,有些犹豫地望向陈叔公,又看了眼陈父——陈仲因是他唯一的孩子。 “给她!留不住的人,又何必多费口舌!”陈叔公面露怒意。 可刚刚还要跟杜宣缘决裂的陈父不肯,挣开弟弟的搀扶,近乎扑倒在陈叔公面前,凄然道:“七叔不可!” 其余人纷纷上前搀扶,陈四叔扭头对杜宣缘吼道:“你看看!你父亲事到如今还向着你!你于心何忍!” “哦。”杜宣缘不为所动,“不就是怕没人养老送终嘛。” 陈叔公说陈大伯那里准备有决绝书,看情况是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可陈父也好,陈大伯也罢,看上去都不像是当真的意思,看来这份决绝书原本只是打算拿来做威胁她的道具。 杜宣缘在心中琢磨着现在的情况,一抬头正对上陈父的目光。 陈父恶狠狠地瞪向杜宣缘,口中依旧在向陈叔公求情。 可陈叔公不为所动,只扶起陈父,淡然道:“我陈家枝繁叶茂,族中多得是青年才俊,回去我做主为你择一个好孩子。” 分明有亲生子,谁甘心过继来一个血缘稀薄的宗室子? 可这种话如何能在“一视同仁”的族老面前说,他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单一个劲拒绝不肯松口。 杜宣缘对这场闹剧看得实在腻味了,无视众人,施施然走到陈大伯面前,伸手道:“伯父,决绝书。” 所有人齐齐看向杜宣缘,陈父顾不上许多,推开身边的人来到杜宣缘面前,咬牙道:“仲因,你对父亲有怨,绝不可拿此事赌气,你若执意学医,为父不拦你……” “晚了。”杜宣缘笑着打断他,风轻云淡道,“我还是觉得直接与陈家断绝关系更简单些。” 那个你所辜负的孩子,早已孤单的被深宫里的荷花池淹没。 第70章 杜宣缘见陈大伯在陈叔公的目光下犹犹豫豫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决绝书,径直从他手中夺过,从怀中掏出一支炭笔,干脆利落地签下陈仲因的大名——她早照着陈仲因手札上的笔迹练过些时日,又是用炭笔书写,看着并无差异。 签完字杜宣缘还狠心咬破手指,在上边摁下一个血手印,丝毫余地也不曾留。 尘埃落定,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唯有院子里的晚蝉还在聒噪。 陈叔公冷笑一声,眺望向门外,道:“高洁之物落在此地,当真是玉坠泥沼。” 好像是在说蝉,可谁听不出来这是阴阳怪气? “都这个季节了,还有蝉呢,想来是出来晚了,”杜宣缘甩甩手,也看向门外的初秋之景,“不过毕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东西,从地里爬出来总要耗些时间,你说是吧,叔公。” 她笑着转过头来。 陈叔公又被她噎了一道,不欲与无知小辈计较,只冷哼一声,甩袖不语。 晚辈不懂礼,长者却不能自降身份,收好决绝书的陈大伯看向他的小儿子,用目光示意——这混世魔王正好用来以毒攻毒。 此时的陈父已心如死灰,尽管看见这门眼神官司,也丝毫不想再管自己那叛逆之子,遂垂首退于一旁。 可难得被寄予厚望的陈厚璁却怂了。 这家伙多看杜宣缘一眼,都觉得自己面颊上隐隐作痛,是以即便接收到父亲的目光,依旧装聋作哑,权当自己只是个壮声势的木头桩子,充耳不闻。 小子不愿意冲锋陷阵,老的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冷笑一声,亲自出马,对杜宣缘道:“既然你已经签下这份决绝书,非我族人,那我等可要问罪于你。” 杜宣缘道:“什么罪?把狗放进自家也算罪吗?” 陈大伯面色沉沉,压着怒火道:“不要装疯卖傻、信口雌黄,你殴打我仆、我儿,他们的伤处至今未愈,这笔账总要算个清楚。” “你儿私闯我宅、你仆辱骂我身,这又算什么?”杜宣缘反问道。 “呵,你门洞大开,却怪罪相识之人来访;你如此行事,却不愿听任实话实说,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陈大伯冷着脸如是说道。 “天下是没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歪理邪说。”杜宣缘笑道,“只是不知阁下可曾听过‘关门打狗’一词?我这大开的门洞,就是在等狗眼看人低的畜牲呢。” 闻言者齐齐一惊,纷纷警惕张望着,疑心杜宣缘在此地埋伏了什么人。 不过前厅拢共就这么大,一览无余,哪里有隐蔽什么人的条件? 众人这才陆续反应过来,他们又被杜宣缘这伶牙俐齿戏弄了一番,陈大伯面上的神色愈发阴狠,他冷哼道:“陈仲因,我看你是连祖宗家法尽数忘了,也罢,你执意要离我陈家,行事又如此狠毒,未免你坏我家族声誉,须得受一百鞭,先偿还这些年的抚育之恩,再被逐出家门。” “哎哟,你们陈家是什么十八层地狱,从你族谱上划去个名字还得受你们这般酷辣的私刑。”杜宣缘讥笑着,“我若是不同意呢?” “我等既已在此,你以为自己还能躲得掉?”陈大伯说话间,已经在示意那些身强力壮的奴仆上前拦截杜宣缘。 可杜宣缘不慌不忙,依旧站在原地,道:“提醒一下各位,我如今是太医院医使,有正经品阶在身的朝廷命官,不知各位可曾读过大成律法,殴打朝廷命官又是何罪?” 陈大伯不为所动,只道:“大成律法不管家事,你出言无状在先,我等身为你的长辈,只是最后再教导你一次。” “既然已经想好规避律法的借口,那不如请阁下再帮我想一个。”杜宣缘道,“明日我为太后诊脉时,若是太后问起,我该如何作答?” 太后之名一出,众人纷纷色变,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陈大伯满脸阴鸷,道:“陈仲因,你不必恫吓我等,你不过区区末流医官,如何敢扯圣母太后的名号?看来你父亲实在太过放纵于你,让你如此不知死活,今日这一百鞭你是不要也得要!” 说完便挥手令奴仆上前。 其中二人从袖中取出两截软鞭,合于一道,成了小儿拳头大小的*粗鞭,十分骇人。 杜宣缘老神在在,还有心情嘲讽道:“真客气啊,我寻思你们没带礼物上门呢,原来带了这等大礼。” ——又是早有准备,看来这伙人今天到杜宣缘这儿,就奔着要打她一顿来的。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啊。”杜宣缘轻叹一声,一边扫看着面前的系统技能,一边活动着手脚。 正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守福的声音。 “公子!宫中来人!” 第42章 除名 这一声传呼,像是按下了一键暂停的按钮,叫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的扭头,看向大门外。 一袭宫装的华服女子现身,仪态婷婷,发髻齐整,她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可体态端庄,连眼角的细纹都精致得一丝不苟。 她身后跟着一捧匣小仆,穿着简单,但所用布料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守福引着贵人近前,而杜宣缘也已快步出来相迎。 这是太后身边的女史,名唤素雪。 杜宣缘正要见礼,素雪已然端着她的臂肘虚扶一把,道:“你身体不适,不必多礼。” 第71章 素雪又挥手令小仆近前,道:“太后娘娘知你身体不适,特令我等前来探望,此物乃北域进贡的百年山参,太后嘱咐,还请陈医使多多保重身体。” 原来今日过午来为太后请脉的太医另有其人,太后询问后得知“陈医使”今日告病在家,她心道:昨日还好好的,今儿怎么突然得病了? 太后担心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叫杜宣缘受到惊吓,便派身边女史去探望探望。 女史见到杜宣缘,看她气色尚可,想来并无大碍,正要告退时,眼神一瞥瞧见屋里藏着一群形容鬼祟之人,向外张望着却无前来见礼的意思。 她看向杜宣缘,问道:“不知厅中何人?” 杜宣缘假意掩唇轻咳几声,面露为难道:“是族中长辈,有些旧事相商。” 太后身边的亲近之人,哪里不清楚温文尔雅的小陈太医那些糟心的旧事? 素雪闻言便是眉头一蹙,又看那些人贼眉鼠眼,迟迟不曾出来见礼,她追随太后多年,哪里受过此等明目张胆的避而不见? 而那些陈家人也在犹豫着。 方才还提到太后娘娘,这会儿便有宫里来客,未免也太过凑巧,更何况无缘无故的,太后为何要遣人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太医送滋补的山参? 陈厚璁凑到亲爹身旁,小声道:“父亲莫慌,这不定是陈仲因请来做戏的,哪里这么巧就有宫里的人来送礼?她看上去康健得很,又怎会送修养、疗愈的药物?恐怕早就准备好的狐假虎威,看我们人多势众,叫出来壮壮声势的!” 陈大伯心觉自己这儿子难得机灵一回,心中甚慰,他与陈厚璁的想法相近,这便要上前试上一试。 陈叔公见势不对,正要出言阻止。 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自称是宫中女史的女子已然神色一凌,怒道:“见本官而不拜,尔等意欲何为!” 素雪常年随太后左右,浸淫着天家气派,一身气度非凡,面色一沉不怒自威,惊得这些人顾不上许多,忙不迭上前跪下行礼。 “女官恕罪。”陈叔公颤颤巍巍地行礼,道,“小子愚钝,不曾见识天威,怠慢了女官。” 素雪不好对这老人说什么,但也不曾叫他们起身,只冷着脸道:“陈医使素受太后器重,今日抱恙在家,太后关切不已,诸位人多嘈杂,还请早些离开,不要扰了病人修养。” 陈叔公领着这群陈家人连连称是,在得到免礼的准许后立刻退出杜宣缘的宅院。 杜宣缘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神色落寞,仿佛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实则在心里对素雪姑娘的及时赶到点赞,省得她亲自动这一次手。 “咳,多谢素雪姐姐解围。”杜宣缘诚恳道,瞧这做派,仿佛即将迎风咯血,与方才“舌战群儒”判若两人。 可惜素雪方才没瞧见她的威武之态,此时犹自怜惜道:“你好好修养,若身体不适,明日再休息一日也无不可。至于那陈家……” 她又沉吟片刻,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还得看你自己取舍。” 杜宣缘苦笑道:“可此身毕竟是父母生养,终无以为报……” 素雪长叹一声,心道:陈医使还是心软,也罢,我还是回去禀明太后吧。 灰溜溜的陈家人走远后,又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看今日的情形,“陈仲因”在太医院当真有几分造化,可他们今日这般兴师动众,恐怕已经将对方得罪死了,焉知此后会不会被人报复。 众人心有戚戚,脚步也拖沓许多,陈大伯左顾右盼,见陈父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这人不中用,他快步走到陈叔公身边,微微俯身小声询问这件事该如何是好。 其实就是想问,“陈仲因”这个名字还从不从族谱上划去了,只要不除名,在名份上她就绝不能轻易报复陈家。 陈叔公又是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只是步子不停,陈大伯知道他这是在思考,好半天过去,才听陈叔公道:“她行事狂放,即便当真有青云直上之日,恐难长久,我们早日与她划清界限,也省得日后受她牵连。” 陈大伯连连点头,只是心里还有些忌惮,正此时,只见陈叔公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他,道:“名不除,决绝书也要留好,你可明白?” 闻言,陈大伯微怔,随即明白过来,面上也轻快许多,急忙应是。 而听到这话的陈父像又活过来一般,急忙上前问陈叔公道:“七叔,这、仲因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陈叔公皱眉,叱道:“她已不认你这亲生父亲,你又何苦对她念念不忘?此事休要再提,我择日为你挑一个好孩子过继膝下,名暂且不除,只是防她行小人之事罢了。” 陈父的面色眨眼间又灰败下去,他低头应诺,只是双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恨。 陈叔公继续抬步归去,老人不紧不慢的声音缓缓传到众人耳中:“天不假年,后事谁又能知呢?” 。 素雪走后,陈仲因才从暗处现身。 他先前走出前厅后又绕了回去,在外边寻到一个好地方行偷听的宵小之举——虽说可惜没能听见杜宣缘那段“感人肺腑”的剖白,但大概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陈仲因没有杜宣缘那洞察人心的本领,也不曾得见父亲面上流露出悔意,他只是听见早已准备好的决绝书与刑鞭,明白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伤他、辱他的准备。 第72章 即使心中早有预料,可这样的事情真真切切发生,还是叫本就多愁善感的小陈太医是很萧瑟。 他一声不吭,杜宣缘也不知道他在为什么神伤,只好走到他身边,先老实交代自己做的“坏事”,真诚地道歉着:“不好意思啊陈仲因,把你户口本搞没了。” 虽然不知道“户口本”是什么东西,但陈仲因也没问,单是摇摇头,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只看他思索片刻后,看向杜宣缘道:“你方才那话,有点耳熟……” 什么话?不就是“可此身毕竟是父母生养,终无以为报”吗!杜宣缘这个“抄袭者”心里门清这词儿是从谁那里复制来的,她还装傻充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到底是老早以前发生的事情,陈仲因这个“原创”也记不大清楚,他知道杜宣缘说这话绝不是出自真心,便越过这个话题,又道:“你若从陈家除名,应当去皇城衙门报备、公证,单一个决绝书恐怕不够。” “不着急。”杜宣缘眯着眼笑。 陈仲因蹙眉:“可若是不及时报备,陈家将你除名后,你的户籍不明,有心人到官府告发你,你会被带去审查。” 他显然是看透了自己所出身的家族是什么德性,担心杜宣缘会被他们找麻烦。 杜宣缘眨眨眼,道:“你信不信,陈家一时半会不会将我轻易除名。” 陈仲因思量片刻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可他总耐不住要操心,嘴上不再喋喋不休,就是他的心事全挂在脸上。 杜宣缘捏着他的嘴角上提,笑嘻嘻道:“不必担心,相信我,我还怕擅作主张你会生气呢。” 陈仲因将她两只爪子捋下来,正经着说道:“我知自己性情软弱,不常与人动干戈,只是今日之事,我确实有些生气。” 杜宣缘并不着急说话,不论是解释还是掩饰,她微笑着看向陈仲因,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陈仲因没有察觉杜宣缘别有深意的目光,自顾自道:“我非是生气杜姑娘的自作主张,只因杜姑娘对我刻意隐瞒,除了今日之事,其实应当还有许多,只是条条件件,我实在无力一一分辨……” 他瞧起来很是落寞,可实际上陈仲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因为这件事不满——单单这件事,他不希望杜宣缘再骗他——他只能归结于人都是讨厌欺骗的,至于其它,他当真是无力也不敢去思考了。 “好啊。”杜宣缘笑眼一弯,“我答应你,自此以后再不骗你,如何?” 陈仲因怔怔看向杜宣缘,惊喜与失落交织着纠缠在他心间,他想不通这复杂的情绪,只能这样呆滞地盯着她。 “麻烦解决啦。”杜宣缘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把他的魂儿叫了回来,“我出去转转,一起吗?” “不……”陈仲因下意识推拒。 “那你有什么要我带的东西?”杜宣缘又问。 “……”陈仲因莫名停顿一会儿,不知道脑子里又是什么天人交战,最后只吐出与从前无异的“不必”二字。 杜宣缘将方才素雪送来的漆匣递给陈仲因,一如往常将她所得毫不犹豫地交到陈仲因保管。 看着她步履轻快地出门去,陈仲因想:她大抵是信任我的…… 这般想着,那些紧紧勒着心脏的情绪莫名散去,如云销雨霁般豁然开朗,陈仲因不自觉露出笑意,捧着漆匣回房藏东西去了。 杜宣缘走出没多远,便脚下拐弯,进入一处幽暗的小巷中。 第43章 源代码 即便是繁华如皇城,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也总是聚集着那些叫朱门掩鼻的“小跳蚤”。 脏兮兮到看不清面容的小乞儿扎堆争抢着什么东西,不速之客的到来显然并没有惊扰到他们——他们自觉一群野狗一样的小畜生吓到来者的可能性倒是更大。 可来者并未嫌弃地远离,只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平静地看着他们。 “你想干什么?”最终抢到半个脏馒头的小孩警惕地盯着来人。 那人轻笑一声,道:“来做各位的客人。” “客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人脑子有病,他们这种衣服没得穿、食物没得吃的乞丐,能有什么客人? “叮——” 一枚铜钱划出一道优雅的抛物线,落到那位“胜利者”身前的地面上,所有小乞儿们几乎眼放绿光,紧紧盯着那枚铜钱,好似随时准备上前抢夺。 “不要急着动手。”杜宣缘晃晃手中的钱袋,铜钱相撞的声音格外悦耳,“我说一句,你们学一句,谁学得好谁得一枚,如何?” 这些乞儿们相互对视一眼,慢慢向杜宣缘靠拢来,只是看他们的目光与动作,不像是打算乖乖听话。 杜宣缘早有所料,将手中钱袋一收,泰然自如地看向他们,笑道:“想试试看能不能抢到吗?事先声明,一旦你们决定动手,我可不会再给你们赚钱的机会。” 这群小乞儿们显然犹豫了。 也不知道是谁率先后退,其他小乞丐也纷纷放下警惕的架势,乖巧地站在原地仰望着杜宣缘,瘦骨嶙峋的面颊上让一双双眼睛格外突出,他们紧紧盯着杜宣缘时,像是饥肠辘辘、用目光剖析着猎物的狼崽,又像是可怜巴巴、期待垂怜的小狗。 杜宣缘在这些脏到看不清面孔的脸上扫视一通,目光微顿,又掂量着手中的钱袋,道:“每句话我只说一遍哦,谁复述得好谁就有钱拿。” 第73章 话音刚落,却见一道黑影向她扑来。 杜宣缘好似早有所料,轻松旋身躲避,并反手将他撂倒在地,动作快到叫人看不清楚。 周围的小孩本也抱着“拼一把”的念头,但见起头的这个跟个小鸡仔似的被按住,顿时不敢再有所动作。 方才还视若珍宝的脏馒头落在地上,像是回到本该待着的地方。 杜宣缘嗤笑一声,将这偷袭的小兔崽子丢回去,拍拍手道:“不听话,没钱赚咯。” 她说完便转身,没留一点儿余地。 小乞丐们正要追上去,却见刚刚温和的人突然冷脸,刀子一样的目光如同陡然划开一道万丈深渊,让他们一丝一毫继续前进的念头都不敢升起。 当所有人都停下来时,依旧跟在杜宣缘身后的小孩便格外显眼。 杜宣缘走出小巷子,那孩子还跟在她身后,阴沟里的小老鼠跟着别人走进天光里,即便瑟缩着依旧倔强着迈开步子。 她终于起了些兴味,转身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小孩捋了捋自己额前一绺一绺的头发,抬头看向杜宣缘的,道:“我是来同公子做生意的。” 是个小姑娘。 杜宣缘正色起来,蹲下与这小丫头平视,颇为认真地问道:“做什么生意?” “我猜公子不是来消遣的。”小姑娘很瘦,笑起来嘴角有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公子想要做什么?我可以为公子做事。” 杜宣缘思索片刻,道:“古人道万里之外有一天外地,其间往来安居之百姓与我等无异,天外地中有一破落户,夸功自大……” 她没有一下停顿,一口气念了一大段“评书”,说完后对小姑娘道:“我要这故事明天至少传遍半个皇城,你可能做到?” 小姑娘思索片刻,自信满满道:“没问题,只要公子把那一袋子铜钱给我,我一定帮公子做成。” 杜宣缘看着她明亮而狡黠的眸子,轻笑一声,道:“那你先将我方才说得内容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 小姑娘顿时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杜宣缘这么不讲武德,她支支吾吾一阵,看杜宣缘笑意渐敛,当即绞尽脑汁,磕磕巴巴地复述起来,倒真叫她将只听过一遍的东西断断续续尽数吐了出来。 杜宣缘双眼微眯,随后笑着将手中装铜钱的袋子丢给她,问:“老板怎么称呼?” 小姑娘见这么容易铜钱到手,顿时喜笑颜开,听见杜宣缘问她,只随口答道:“没名字。” “好的,没老板,定金收好,合作愉快。”杜宣缘起身,不再多说什么,抬步欲走。 看她转身,小姑娘却犹豫了,忙叫住她问道:“公子不怕我是骗子吗?” “一般会问出这种问题的,都不是骗子。”杜宣缘偏头看向她,又道,“不过我也相信没老板不是做一锤子买卖的人。” 小姑娘见她二话不说,丢下钱就走,又低头瞅了瞅自己的细胳膊细腿,觉得自己怎么都不像是那种看一眼就能对她信赖有加的人,便忍不住小声嘀咕着怪人。 她抱着钱袋子,又念叨几声“没老板”,阳光明媚,雀儿停在枝头叽叽喳喳,她抬头望去,在斑驳的树影间瞧见半颗残存的梅子。 “梅老板,嘿嘿。”她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谁也不会想到许多年后一手垄断大半皇城商业的梅老板,她的“梅”是从一棵无人在意的老梅树上残存的半枚雀儿都不吃的梅子来的。 。 杜宣缘又在坊间逛了逛,买一些感兴趣的小玩意回去。 她提着东**自一人走在皇城的石板路上,突然开口:“系统。” 过了好一会儿,系统声才不情不愿地响起。 杜宣缘至今都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发生身体互换,但自那以后,系统再也不能操控她的行动,或许也是出于这个缘故,系统就此摆烂,几乎到了杜宣缘不主动召它它就不出来的地步。 这次卡bug用技能也没见它有什么反应。 杜宣缘看着光屏里琳琅满目的技能卡,笑着说:“系统,我在想既然能卡你的bug,那是不是代表你也有源代码呢?” 系统没吭声,显然是在装死,不过杜宣缘却不打算放过它。 她切换到标注有男女主的地图界面。 “查看页面源代码。” 杜宣缘平静地吐出这句话,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王下达必须执行的指令。 一刹那,无数未知的光线在她眼前迸发而出,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些线条皆是由密密麻麻的未知符号组成,如同宇宙大爆炸后散落开的星子。 那些繁复到叫人如堕烟海的字符串在眼前浮现,尽管与杜宣缘学习过的内容大相径庭,但部分汉字还是能读懂的,以此来反推哪些是条件、那些是结果并不算特别难。 杜宣缘看着所谓男主预备役的筛选条件时轻笑一声,手指轻轻划过,便将那些字全部抹去,随着她的想法浮现出新的判定条件。 那大段大段看着就叫人尴尬到脚趾抠地的条件被短短两行字替换——“基因性别为男”“会呼吸”。 在新的条件输入的一瞬间,系统这种高维东西居然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旧电脑一样卡顿。 毕竟杜宣缘给出的条件,约等于把全世界拥有“xy”染色体的人类都划分为预备男主,哪怕是对系统而言,这工作量委实太大了些,毕竟预备男主都是有人物小传的。 第74章 加载完成,焕然一新的地图出现在杜宣缘面前,她眼前的男主坐标变成所有人类男性的动态变化地图。 在这一刻,系统再也无权成为桎梏她的牢笼,而化作她手中无往不利的工具。 杜宣缘随手点开一个“男主”的标识,还能看见他的生平简介及人物小传,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这些标识不能屏蔽,导致杜宣缘眼前地图被密集的金色图标挤满。 她思索片刻,重新打开代码界面,准备添加一点限制条件与筛选选项。 可怜的系统变成了杜宣缘的新玩具,被她玩弄于股掌中。 。 “我今日听到一出好戏。”陈三人还没进门,声音先传了进来。 “天外地腐朽家族威逼文弱小辈,仙中仙神圣王母救人水火?”正在跟杜宣缘探讨医书的张封业抬头随口道。 杜宣缘笑而不语——看来一袋铜钱挖到了个大宝贝,一夜之间这段“评书”近乎人尽皆知。 陈三若有深意地看向杜宣缘,没再继续这话题,反凑过来对着张封业的手札指指点点,张封业脾气也不小,几番下来终于被惹毛了,丢下医书甩袖离开。 等人走后,陈三才撑着杜宣缘的椅背,俯视着她道:“陈医使神通广大啊。” 杜宣缘睨他一眼,借着整理桌上医书的动作起身,脱离对方近乎桎梏的俯视范围。 陈三抱肘,如数家珍般评价道:“这评书一般,提要不对称,不成文,好在时新的玩意抓得准,可供一阅。” 杜宣缘将医书放回架上,转身笑道:“三哥道我神通广大,可这般看来,你我二人彼此彼此啊。” 家住宫外的张封业也不过是听说了一段无头无尾的评书,住在谨行所里的陈三却已经猜到这事的幕后主使是谁了,恐怕昨天陈家来访的那些事情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陈三有些不为人知的势力倒不怎么奇怪,就算是“灯下黑”,也总要有些保全自己的手段。 暗中做的事情被人戳破,杜宣缘看上去却依旧淡定,在牌桌上瞧出别人出牌用意,却将自己的手牌暴露出来的人,不是出于震慑便是出于信任。 杜宣缘更倾向于后者。 “我昨日告假,不知三哥校考结果如何?”杜宣缘问。 “你不知道?”陈**问。 杜宣缘挑眉,道:“我该知道吗?” 小太医不该未卜先知,所以她不知道。 陈三笑道:“所以才说陈医使神通广大,只是不知为何圣上会召我前去,什么也不曾交代,很是奇怪。” 他说这话时,一直注视着杜宣缘,直觉告诉他,“苍安县”这个地方一定和面前之人有关。 第44章 无奸不商 陈三甚至认为,皇帝召他前去也是因为“苍安县”这个地方,他向杜宣缘说这话,是在试探她的看法。 “他发癫吧。”杜宣缘随口道。 陈三:…… 虽然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并不忠于皇帝,但像她那样口无遮拦,陈三还是闻所未闻。 继续聊下去有可能是大逆不道的话题,陈三可不想因口出狂言而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停顿了一下,问杜宣缘道:“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不需要,我早说过了,我是乐于助人。”杜宣缘耸了耸肩,翻阅着一本册子,里边是她从各处收罗来的病例药方,她在心里估量着够陈仲因消遣多长时间。 陈仲因求知若渴,没有庶务缠身,他把自己关屋里认真学习,医术进步可谓是突飞猛进。 陈三沉默片刻,道:“立秋前后动得那些兵,是往南去,正是苍安县,且其间隐有帝之暗探。” 杜宣缘游刃有余的神情骤然消失。 陈三不喜欢欠人人情,看来这个消息确实对杜宣缘有用,他卸下一桩心事,朝杜宣缘作揖告退。 杜宣缘的目光依旧落在册子上,只是观其神貌,心思恐怕早已被陈三那句话勾走。 半晌,她阖上手中的书册,神情复归平静。 没什么可稀奇的,苍安县多匪患,朝廷偶有派遣剿匪的军队也是寻常;皇帝遍寻“杜宣缘”而不得,即便已经在系统技能影响下认为杜宣缘是恭恩县子之女,可此时实在别无他法,也难免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上一回,去苍安县寻一寻。 杜宣缘长出一口浊气,忽然冷笑一声,将书册随手丢到桌上,自转身出门去。 。 瘦瘦小小的丫头片子蹲在老梅树下,她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发髻,身上是一件半旧的桃红衣裳,胜在干净整洁。 这些旧衣卖得便宜、穿得舒服,小丫头从不关心是不是有人穿过的,只要到她手上,都是她的新衣裳。 也许明天要下雨了,一队小蚂蚁正围着树根搬家,她低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抬头反复打量街道两头,瞧着像是在等人。 也算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叫她等来了熟悉的身影。 小丫头忙不迭跑上前去,笑得像夏日盛开的艳色芙蓉,在骄阳下格外灿烂,梨涡里都盛住了一碗阳光。 杜宣缘眯了眯眼,终于认出这大变样的小姑娘正是昨天那脏兮兮的小泥猴,笑道:“来等尾款的?” “当然!”小姑娘兴奋得不行,“公子昨儿说得是定金,那我活干得好,当然要过来向公子要报酬!” 杜宣缘弯腰对她道:“报酬可以给你,但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做到的。” 第75章 小姑娘鬼精鬼精的,仔细打量杜宣缘一番,确认没有转圜余地,才得意洋洋道:“用了和公子一样的法子,他们背出来,我就给他们钱。” “只是这样?”杜宣缘不信,“你知道小儿持金吗?” 小姑娘翘着嘴,道:“小孩子拿着金子当然不安全,可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她有金子,但不知道她藏在了哪里,那就算把小孩打死,也得不到金子。” 她又撇撇嘴,嘟囔着:“反正我抢吃的总抢不过他们,在这样下去迟早要饿死,总都是一死,我怕什么!” 杜宣缘笑着问:“既然不能叫他们知道你把钱藏在哪儿,那又如何及时兑换给他们酬劳?” 小姑娘盯着杜宣缘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颓然地和盘托出,道:“我先拿十个铜板买了一大袋碎布条,打成结,谁能将你那么长一段话全背下来,就能拿到一个布结,一个结换五个铜板。” “五个?”杜宣缘话里带着些讶然。 “哎呀!”小姑娘跺脚,“那么长的故事,少说也有上百句话,要一句话一个铜板,我哪里还有得挣?” “然后呢?如何做到家喻户晓的?”杜宣缘继续问。 “让背熟的人去教别人,只要教会了,被教的人和教导的人各得一个布结。”说着说着,小姑娘不存在的尾巴又翘了起来,“就算十几个人在我面前同时背,我也能一下就抓住哪些是滥竽充数的家伙!” 一传十、十传百,难怪能传播如此迅速,果然是有利可图的效率。 杜宣缘眉间微蹙:“这个套路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小姑娘又道:“但我才不会一次性给他们兑换完,我随便抽人兑换的,让他们知道布结确实能换钱,但不给他们猜到我身上什么时候有钱。” 杜宣缘:是你,拼夕夕啊。 “能靠拉人入伙赚钱,他们当然就会愿意帮忙散播啦,背得人多了,自然会有好多好多人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咯。”小姑娘笑嘻嘻道。 杜宣缘:“……你这丫头很有潜质啊。” “什么潜质?”她好奇地看向杜宣缘。 进局子的潜质。 不过杜宣缘没说出口,反正大成律法不管这个。 她十分慷慨地给了小姑娘一枚金元宝,笑道:“虽然无奸不商,但小丫头你还是把欠下的布结还上吧,不然再过一段时间,全皇城的人都会背了,你这一枚元宝可支付不起这么多绳结,别哪天真被人套麻袋了。” 小姑娘掐着金元宝又摸又咬,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难得抽空从金灿灿的小元宝身上扯下来点注意力,对杜宣缘道:“我又不是傻子,老早就跟他们说了,只有一天效力。” “公子只要‘一日’之内,传遍大半王城,我也只要一日的结果,再干下去铁亏本的买卖,我才不干呢。”小姑娘把元宝左手腾右手,似乎感觉藏哪儿都不安全。 “好吧,聪明蛋。”杜宣缘笑道。 “以后要叫我梅老板!”她突然抬头向杜宣缘强调。 “嗯?那你叫梅名字吗?”杜宣缘歪头道。 “不,我叫——”小姑娘拉长声调,看着似在思考,“梅不忍!” “不忍?”杜宣缘若有所思。 梅不忍连连点头,孩子气般说道:“对,就算是梅,我也不要忍冬!” 杜宣缘笑得格外开怀,她道:“好吧,那接下去梅老板打算怎么赚大钱呢?” 梅不忍眼珠子一转,道:“我打算买梅树。” “哦?”杜宣缘有些好奇。 梅不忍撇嘴道:“我都姓梅了,买点梅树种种,树灵他们会保佑我的。” 她说完还朝着杜宣缘狡黠一笑。 杜宣缘知道她别有深意,只是此事与杜宣缘无关,她不欲再同梅不忍深究,只笑道:“挺好的,我就喜欢吃糖渍青梅,到时候一定照顾你生意。” 梅不忍笑而不语。 皇城最近种梅树的商人很多,因为杜宣缘爱吃糖渍青梅,她被困皇宫的时候,皇帝就种了一宫的青梅给她,自她“死”后,皇帝更是令人将宫中所植全部换成青梅。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皇城内外都掀起了种青梅的风潮。 不过这么多人蜂拥着种青梅,也并不代表着这就是个好营生,毕竟死人能管几天?过段时间这股热潮过去,大量的青梅冗余,未能及时脱手的人恐怕要亏到裤衩子都没咯。 想到这儿,杜宣缘心念一动,看向梅不忍笑道:“你要种的是红梅?” 梅不忍憋着笑的小表情顷刻间散去,着急忙慌的拉着她道:“公子,你可不能跟我抢生意!” 果然如此,杜宣缘道:“我不会参与到这场风波里,可皇城不缺聪明人,恐怕早有人在筹备了。” “只要抓住的时机,就算捞口汤喝也比其他行当挣得多啦。”梅不忍下巴微仰,“而且我自信至少能抢块肉尝尝。” 杜宣缘莞尔一笑,道:“那就期待梅老板在商场上的大亮相啦。” 。 陈仲因算了算,发现杜宣缘今日回来比平常晚了近半个时辰。 他一面翻阅着手中的书册,一面不住抬头看向正在院子里同玫夏、梅香说话的杜宣缘。 梅香年纪小又性子活泼,在陈仲因这闷葫芦身边受不住,只要陈仲因开口,她自然毫不客气,屁颠屁颠就跑出去找其他人玩。 第76章 杜宣缘看到梅香,又想起另一枝“梅”,只是那枝不忍冬的梅带刺*,张牙舞爪的。 陈仲因张望的目光实在太过频繁,杜宣缘轻易便捕捉到,她三言两语结束自己交代的话,挥手与这二人分开后,径直向陈仲因窗下走来。 “瞧什么呢?”杜宣缘拿指节轻叩乌木窗框。 “伤寒杂病论。”陈仲因瞥了眼杜宣缘,又立刻心虚的将视线扯回书上。 杜宣缘忍不住笑出一声,道:“我是问你瞧我在瞧什么。” 陈仲因顿时躲闪起来,方才杜宣缘一向他这儿走来,他的视线便黏在书上,一副低头苦读的模样,殊不知在杜宣缘看来,这跟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一个模样——鸵鸟可能不是出于害怕,但陈仲因绝对是慌慌张张。 犹犹豫豫一会儿,陈仲因还是老实交代,道:“在想你散值后去哪儿了。” “看得这么严啊。”杜宣缘说这话时拉长了声调,一股揶揄味扑面而来,不过她很快便笑着说起事情来,“路上遇见一个小姑娘,还怪有意思的,聊几段话,耽误了些时间。” 陈仲因不敢看杜宣缘,低头闷闷地“哦”了一声。 又闻杜宣缘突然道:“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陈仲因猛然抬头望向杜宣缘,双眼里满是惊诧与迷茫:“你……” 话说到一半却截住,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 却见杜宣缘忽然凝视着他问道:“要跟我一起去吗?” 第45章 推杯换盏 杜宣缘进殿中时,被愤怒丢下来的密信正好砸在她脚边,她目不斜视,越过这封未有任何署名的白纸信封,上前为太后请脉。 太后显然正在气头上,即便压着火气,脉象也是鼓噪不安。 杜宣缘收回手,温声叮嘱着太后宽心。 清淡的陀罗香从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瑞兽口中吐出,这一贯受太后青睐的香此时却也叫她嗅得烦躁,她板着脸,一甩帕子,道:“把这香熄了,熏得哀家头疼。” 素雪应诺一声,前去处理这一炉香。 杜宣缘做出不欲打扰的模样,向太后告退,可太后没许她退下,反打量了她片刻,忽然问道:“你那位同僚出身苍安县?”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几天,在此期间内太后都不曾再提及此事,想来她暗中调查过,确认陈三和那“妖女”没什么关系——本来就是没什么关系。 太后今日突然发问,恐怕只是想知道陈三是否和杜宣缘聊起过“故乡”之事。 不过陈三那手底牌的能耐不小,尾巴藏得够紧,没叫匆匆调查一遍的太后发现什么破绽。 杜宣缘一面脑中思索着,一面口中回答着:“并未听他提及过,想来他年幼离乡,恐怕对故乡也没什么印象了。” 话说得有点生硬,不太符合陈仲因温和的人设,不过杜宣缘很清楚,若是将陈三和苍安县牵扯上,她恐怕很难乘太后这阵风搭上去苍安县的队。 好在太后现在也没有闲心计较一向温吞的“陈医使”今日说话为何如此斩钉截铁。 太后思索片刻,终于对她道:“好孩子,哀家想请你帮忙做件事情。” 。 杜宣缘刚从祥乐宫回来后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仿佛一切如常,太后什么话都没跟她提似的。 直到临散值的时候,碰上吏部那边的公文下发到太医院。 不出所料,上次临时开设的校考仅陈三一人擢升医使。 其余医吏虽然失望,但也都向陈三贺喜,当日曾因考试不顺而迁怒于他、背地里说他坏话的人更是噤若寒蝉。 陈三没什么显摆的意思,神色平平,可他越是淡定,越叫那些屡试不中的人羡恨。 杜宣缘朝他一拱手,笑呵呵道:“恭喜荣升,走,你得请客吃饭。” 陈三讶然道:“什么?先前不是说你请我吃饭吗?” “我什么时候说请你吃饭了?”杜宣缘神色更为惊奇,“我先前只是叫你去吃大餐。为你庆功的宴席,你不买单谁买?” 二人两相对视一番,而后齐齐笑出声来,勾肩搭背着往宫外去了。 半刻钟后,终于从亲爹的耳提面命中脱身而出的张封业面对人走茶凉的太医院,只觉心有戚戚。 。 酒楼的包间里只这二人,酒过三巡后陈三面上更是一派喜色,他道:“不曾想此事如此顺利……还得多谢你。” “免了,你做事干净点,别露出马脚,害我这个举荐人与你一道身陷囹圄就好。”杜宣缘浅酌着淡酒笑道。 她这般把丑话说在前头,叫还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做的陈三忍不住笑出声来。 须臾,又见杜宣缘放下杯盏,正色看向他,道:“不过有件事,还是得麻烦三哥相助。” 杜宣缘垂眸,显出些陈仲因特有的含蓄与赧然来,叫陈三顿时警铃大作,直觉杜宣缘这个“麻烦”绝对不小。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杜宣缘堪称迫不及待、生怕来不及开口般说道:“想请三哥相告,此次领兵者为何人?天家暗哨又为何者?” 陈三:…… “我知这是兵部要秘,如若不然,你给我点我肯定能猜出来的提示也好。”杜宣缘又靠回椅背,晃荡着手中不知何时再度拿起的杯盏。 陈三:…… “既然都是泄密,送佛送到西也罢。”陈三谈笑间,吐出两个人名。 第77章 杜宣缘一面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两个名字,一面对陈三笑道:“三哥是要做大事的人。” 知道此次南疆剿匪领军者是谁不难,下达兵部的诏令上就有,只要在兵部任职的人,获得这个讯息简直易如反掌,但是皇帝安插在军中的暗探又怎么可能叫人轻易察觉? 陈三那不为人知的手牌越强,便越是说明他所图谋之事不小,否则哪里用得上监视军中的风吹草动。 杜宣缘饮尽杯中残酒,也是收下一份坦诚。 她道:“我受太后所托,不日将作为随军疡医前往苍安县,是为调查那位杜姑娘的往事,也是阻挡圣上再续前缘的可能。” 都不需要说明“杜姑娘”是谁,整个皇宫谁不知道她? 陈三闻言倒没什么惊讶的,显然是在杜宣缘开口询问的时候就已经料到此事,他觉得若是苍安县剿匪一事与杜宣缘无关,她也没必要来打听这些事,故而才有此猜测。 殊不知早在太医院那日,他为还人情向杜宣缘透露兵部有调兵遣将的消息时,杜宣缘此人就已经打上挟恩图报的主意,不过是因为当时正思量着更为要紧的事情,加之太医院中人多眼杂,才没即时问出口。 在现在这个时机相问,蹭一顿饭、得到一份情报,还给人以信赖、依靠的错觉,便于狼狈为奸,岂不美哉? 心情上佳的杜宣缘喝着寡淡的清酒,都快咂摸出甜味来了。 可提及太后,陈三却有些迟疑,考虑片刻后终对杜宣缘道:“太后对你终究有知遇之恩,你也知我身世,为何……” 杜宣缘露出深思的神情,好像很在乎、很慎重、很认真地开口:“太后与我有恩,可太后又与你有怨,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这话理所当然的,叫陈三都懵了下。 “恩恩怨怨这东西总是掰扯不清楚的,又不是买卖,给多少钱、找多少钱都是定数,更何况你做买卖都有抹零的时候,计较这些多真是浪费时间和精力,想做什么就做呗,做不到——”她拖长了声调,一双属于陈仲因的琥珀眸子里荡漾着清光,“无非就是一个后果自负嘛。” 她笑意渐敛,平静地说:“不过是看你舍不舍得承担失败的后果。” 奇异的,陈三竟被杜宣缘这种歪理邪说说服了——人生苦短,若不把想做的事情完成,又要犹豫到几时? 陈三轻叹一声,道:“相似的话,你好像早对我说过。陈医使果真通透,倒是我庸人自扰了。” “彼此彼此。”杜宣缘道,也不知是说“通透”,还是说“自扰”。 陈三举杯敬她,笑道:“幸己身傍得蟾宫客。” 杜宣缘推杯答道:“愿我等争做下九流。”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推杯换盏中。 。 秋意渐浓,杜宣缘踏着残蝉鸣声回家。 今日酒肉尽兴,一贯适可而止的杜宣缘此时脚下竟有些发飘,也不知今日的开怀畅饮是因为和陈三宾主尽欢,还是因为多年夙愿将偿。 守夜的守福为她开门,又见主人带着些醉意,正要上前搀扶,却被她轻轻推开。 “无事。”杜宣缘挥挥手,脚步轻快地往里走,姿态飘然若仙。 守福见她步态若流风回雪,轻盈蹁跹,也以为她并无大碍,转身去锁上大门。 孰料下一刻,只听“啪唧”一声,他回头只见杜宣缘正从地上鼓涌起来,就这样盘腿坐在跌倒的地方,瞧着有些呆怔怔的,好似还没从那一摔中回神。 “公子!”守福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来,伸手准备扶起她,又被杜宣缘推开了。 她仰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快到七月半了,月亮已近正圆。 “我坐会儿,你不必管我。”她道。 守福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目光一瞥,终于默默退下。 杜宣缘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她没回头,只问道:“东西收拾好啦?” “尚未。”陈仲因答,“我先为阿春他们准备这些时间的课业,至于细软云云,我不好越过你来准备。” “哦。”杜宣缘应了声,又问:“还有几天是七月半?” “后日。”陈仲因答。 耳边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她偏头,盯着陈仲因在自己身旁用与她相近的姿势坐下。 “原来这么快啊。”杜宣缘忽然笑了,“这真是个好日子,省了一份祭品。” 陈仲因默然,尽管杜宣缘是笑着的,但他忽然觉得一股浓烈的悲伤像一只强劲的大手将他牢牢攥住,连呼吸都被制住。 “忙得很,这么多年也没时间祭过,记不清日子也正常,算了。”杜宣缘继续说。 她好像是在对陈仲因说话,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句子没头没尾,更像是她在自说自话。 “往年错过便罢了,今年既然提前问出来,还是得准备准备的。”陈仲因答,他稍稍转头,却发现杜宣缘不知何时歪头盯着他,专注地打量着,似乎想要看清这个皮囊下的灵魂究竟是什么颜色。 陈仲因心念一动,鬼使神差般说道:“错过不是错了,只是过了。” 杜宣缘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叫自觉说了句废话的陈仲因也忍不住赧然。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向他倾倒过来,险些将猝不及防的陈仲因压倒在地,他手忙脚乱着调整坐姿保持稳定,一偏头,稍凉的耳尖从温热的面颊上擦过。 第78章 淡淡的酒气萦绕在鼻尖。 “陈仲因,我好累啊。”杜宣缘笑呵呵说道,以一种大鹏展翅的姿势整个压在对方身上,霸道又无礼,一点儿也看不出疲乏的模样,倒更像是恶作剧。 陈仲因不知为何喘不过气来——也许是被压的,也许又是出于些别的原因…… “等等——”陈仲因升腾成一团浆糊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面上的涨红霎时间如退潮般散去,他一把将杜宣缘掀飞,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问,“你喝酒了?” 第46章 面善心黑 杜宣缘缓缓眨眼,有点捋不清现在是闹哪样。 刚刚还跟个软包子一样的陈仲因突然暴起,化作一根冰冷且强硬的法棍,拽着她就往屋里去,将她摁在椅子上后便自顾自忙里忙外,没多时就端了一碗黑糊糊的汤递到她眼前。 彼时杜宣缘正在发呆,可能是酒劲影响了思维,她难得没在思考,只是纯粹的放空自己。 然后就被突如其来的一碗散发着辛辣兼甜香的黑色汤汁贴脸杀了。 杜宣缘当即一个夸张的战术后仰,笑道:“你不会要说‘大郎,喝药’吧?” “什么?”陈仲因不懂杜宣缘的梗,但他一向擅长忽略问题,只递过汤碗道:“姜汤,驱寒醒酒。你喝了酒,不该在外边吹夜风的,酒虽暖身,可热气散出,容易被寒邪入体……” 陈仲因的话还没说完,杜宣缘已经接过姜汤一口闷了。 她咕噜咕噜尽数咽下后,才琢磨着味道,情不自禁笑起来,抬眸看向陈仲因道:“你往里边放了糖?” “放了些蜂蜜,润气养身。”陈仲因点头,又道:“喝完早点回去休息吧?” 杜宣缘:? 她的疑问强烈到如有实质,瞬间迸发出来叫陈仲因接收到,只是陈仲因也是满腹疑惑,不知道杜宣缘在奇怪什么。 ——一声不吭、大费周章把人拉进屋子里摁下来,折腾半天只为叫她喝上一碗加了蜂蜜的姜汤,喝完就跟渣男一样撵人走,杜宣缘不满头问号才奇怪吧? 陈仲因觑着杜宣缘的面色,迟疑着开口:“你不是说你累了吗?” 杜宣缘这才想起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她看着陈仲因认真的神色,忍不住笑道:“木头脑袋。” 说完,杜宣缘自起身甩袖回去了,徒留陈仲因端着碗茫然无措。 。 即便得太后青眼,杜宣缘在太医院的工作也是“勤勤恳恳”地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她一如往常,准时来到太医院应卯。 刚推开门,就瞧见一双幽怨眼睛直勾勾望向她。 杜宣缘:……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坐在书案旁的张封业悠悠叹道。 她干笑一声,扯开话题道:“承绩兄昨日住在谨行所的?” 张封业虽在宫外有去处,但在谨行所中也有一间房,有轮值时便住在谨行所——有时他与张渥又生龃龉,也会住在谨行所。 否则张封业断没有这大清早出现在太医院的时候。 “如若不然,怎么能第一时间堵到这负心汉呢?”张封业哼笑一声,上前勾着杜宣缘,又道,“从实交代,昨日散值和陈三跑得那样快,去做什么了?” 杜宣缘一脸正色,长叹一声,道:“陈三晋升有喜,可他囊中羞涩,只请我一人稍聚,特意叮嘱不要告知他人,才瞒了承绩兄,改日小弟定单独宴请承绩兄,赔礼道歉。” 她一向张口就来,面上一派无辜,张承绩被这副模样骗过无数回。 不过大抵是骗局未被揭穿便算不得骗,张封业此时还天真地信了她,小声嘀咕着:“陈三这厮忒抠门了些。” “阿嚏!”宿醉醒来的陈三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一大早就来迷迷瞪瞪地点卯而后,下意识往太医院后边走,还是同僚急忙喊住他,他才想起自己已然是医使了。 昨儿文书下来的时候已经到散值时间,即便是升职加薪的事情,也不可能拦住打工人下班的步伐,于是乎关于新任的陈医使何去何从,今早院正那儿才给下安排的调令。 陈三一边在一群“说好的共患难,你小子居然自个儿悄摸飞升”的目光凝视下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边腹诽着:陈仲因这家伙真是面善心黑,居然将醉酒之人直接留在酒楼,自己吃饱喝足不用结账,跑得比谁都快。 他是不知道,杜宣缘此时还在做更“黑心”的事情。 。 今日请脉,太后颇为轻快地交代了杜宣缘一些事情,比如太后需要的是哪些情报、如果在苍安县遇到与那位杜姑娘相关的事情又该如何处理。 杜宣缘一面把脉,一面乖巧地应下,直到太后令人取来一副画像交给她。 太后说着:“这是那妖女的画像,你一向和光同尘,恐怕不识得此人,将画像拿去,也好依做辨认。” 说完又令人将画像展开。 杜宣缘心道: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杜宣缘”了。 画像展开,只见花团锦簇的湖石下画着一位体态风流的女子,柳叶般细长的双眼,小巧鼻尖,樱桃般的嘴唇,以及一个完美的大圆盘脸,是当下最时兴的女子画法,可以指着这张画说她是任何话本传记里的插图,就是叫杜宣缘本人都认不出来是她。 杜宣缘:…… 她看向太后,却见对方面不改色。 第79章 杜宣缘忽然觉得,如果不是该死的系统从中作梗,凭借大成画师的画技,只要她成功逃离,那简直是就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就是从这张画像前大大方方走过去杜宣缘都不带怕露馅的。 太后端详片刻,命人将画收起递给杜宣缘,道:“画像总有失真,不过也有几分神似,想来你若是见到此人,定能认出她来。” 杜宣缘:…… 太后娘娘最多五十来岁,这眼神怎么就差成这样了呢? 不过看着画上女子柔弱不失风情的模样,杜宣缘顿悟了——她在太后心目中是这等形象,倒也不怎么稀奇。 杜宣缘捧着这卷画回太医院,刚刚放下画卷,闲来无事的张封业便推门而入。 他自找了椅子坐下,目光扫向桌子上那突兀的画卷,手欠地轻碰一下,道:“这是什……” 话没说话,本就未曾封好的画卷突然散开,卷轴滚落在地,将画中人全数展现出来。 “你打哪儿弄来的那位杜姑娘的画像?”张封业奇道。 杜宣缘:? “为什么你一眼就能认出画中人是谁?”杜宣缘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来。 “画得这么像,谁认不出来?”张封业反问起来,“我曾经远远瞥见过那位姑娘,虽看不清面貌,但风姿绰约,这幅画惟妙惟肖,将她的神韵都画了出来。” 杜宣缘:…… 不是,你们是集体做了眼科手术吗?为什么会觉得我是这副柔弱无骨的模样? 她现在怀疑就算张封业当时看清过自己的脸,再将现在的陈仲因牵到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来这张脸。 杜宣缘心念一动,随口应付张封业几句,将人送走后便打开系统界面,抽出源代码界面,在那些晦涩的字符里仔细搜寻着,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关闭界面。 。 将杜宣缘暂调进安南军充作疡医的诏书很快便下发太医院。 没人觉得这是个舒坦的肥差,随军为士卒处理外伤远比照顾宫里这些主子麻烦得多,更何况一路奔波,即便有马代步,要跟上行军的速度,那也是熬人极了。 不过军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随军出征总也算是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好机会。 军中疡医一般都是常驻军营的,即便有从太医院调度过去,那也多是军医生变,调有威望、有学识的太医去镇场子。 换而言之,太医院过去军营里的疡医,基本就是直接空降领导。 至于太后娘娘是如何让皇帝松口将“陈仲因”这个既没有丰厚履历,又没有过人才学,且显而易见是太后探子的小小医使安插进皇帝往苍安县派遣的军队里,杜宣缘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用系统扒皇帝墙头看“现场直播”有点耗蓝。 这还是杜宣缘翻出源代码后发现的一个隐藏条件,原来系统这玩意的一切功能都会消耗能量,它虽然会自动恢复,但如果短期内使用过多功能,会导致系统“没电关机”。 和陈仲因互换身体的时候系统接触不良关机了一次,更改“男主条件”源代码的时候系统因为数据庞大产生长时间卡顿,现在更是叫杜宣缘发现:这玩意就是个用劣质充电线充电的破手机,只要使用过度它照样掉电给你看。 昔日系统那无所不能的强大形象在杜宣缘心目中日渐坍塌。 果然,未知才是最恐怖的,当能弄清它的原理时,就会发现,这玩意只是个高级点的设备。 这两天杜宣缘一直在忙活进安南军的事情。 安南军军首穆骏游,字旗奔,在陈三将穆旗奔的名字透露给杜宣缘时,她就知道这次派遣去苍安县的是安南军,且,皇帝的剿匪还是在哄鬼,他就是冲着找“杜宣缘”才派这兵的。 安南军是穆骏游一手带出来的兵,一贯在南方地形复杂的险要处作战,看着倒是和藏在崇山峻岭里的苍安县匪寇专业对口,但穆骏游和苍安驻军的军首苏勤是故交,不论怎样,安南军此行都不可能大捷,驳了苍安驻军的面子。 充其量敲山震虎,抓几个杂鱼了事。 真是让人恼火。 很难说当夜杜宣缘喝多了酒后的失态,有没有几分这个原因在里头。 睡一觉后杜宣缘也清醒多了,反正只是一个跳板,杜宣缘不在意这块板子够不够结实,实在不行上车后就拆,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就是咯。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是以这两天杜宣缘一直在了解安南军的情况,调令已经下来,她进出军营也不会受阻。 只是这军营中的情况,与她所想的一样麻烦。 前日月下扒着陈仲因说得那些在杜宣缘看来很是矫情的话,早就被一觉睡醒后的杜宣缘重新埋回心底,青天白日里再难出头。 假如“埋”这个字儿有切实的动作,那杜宣缘恐怕还使劲在上边蹬了好几脚,生怕土不够结实,叫那些无用的感怀伤秋再度钻出来作祟。 只是没想到七月半那日给了半天假,杜宣缘一回到家中,便瞧见陈仲因已经准备好金银纸元宝、纸钱,足足装满了两个麻袋,还请来一座纸扎小楼,摆放在院子里。 “咱们家好像缺个祠堂。”陈仲因琢磨着,“还有烧纸钱的炉。” 杜宣缘琢磨着他的话,笑道:“咱们家不讲究这个,寻个池塘边,找口旧锅,反正香火是烧给先人吃的,用锅盛正好。” 第80章 第47章 以承诺做赌 陈仲因觉得杜宣缘这法子忒随便了些,他看着杜宣缘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还是在杜宣缘淡然且坚决的目光里,默默去到厨房问厨娘要锅去。 半新不旧的大铁锅被摆放在临近水池的地面上,两个衣冠楚楚的家伙蹲在一旁,将麻袋里的纸钱掏出来焚烧。 这和陈仲因设想里的场景大相径庭,不说请几位道士来唱道,至少礼堂、祭礼怎么着都要准备一下吧?现在就这样随便的蹲在这儿烧,乍一看还以为这是什么颇有野趣的野炊行为呢…… 只是杜宣缘的神情十分专注,她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眸中满是回忆与怀念之色,目光似是通过这一锅熊熊燃烧的纸钱,回到了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陈仲因那些因为对先人不敬的忐忑也被这样的神色抚平了。 比起从前亲历过的那些肃穆而庄严的祭礼,陈仲因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静谧透着难以言喻的温暖。 陈仲因侧目时,只觉杜宣缘恬静的面容仿佛是在通过这一丛火焰与她回忆中的故人相会,那种真实又虚幻的朦胧在她身上交织,叫他一时间呆怔住。 直到“轰”一声,方才还静若处子的杜宣缘一伸手,将整麻袋的纸钱一下倒进去,火舌猛然窜起,还舔着猩红的纸灰被气流卷起,洋洋洒洒四散开来。 急忙躲避到一旁的陈仲因看向杜宣缘。 杜宣缘捋捋沾上灰烬的碎发,注意到他的目光后朝他歪头一笑。 陈仲因:…… “你那还有多少?”杜宣缘惦记上了陈仲因身旁的麻袋。 陈仲因默默将身侧那半大袋的纸钱递过去,看着杜宣缘又是一通釜底抽薪,得亏这些金银元宝折得结实,没叫铺天盖地的架势压垮,让这火还能继续烧下去。 “是不是还有栋楼?”杜宣缘又开始张望起来。 陈仲因:“……是。” 看着火焰肆无忌惮地吞噬下这座两层纸扎小楼,陈仲因莫名生出几分空虚来。 他偏头望向始作俑者,此人还在一旁念念有词:“给你们烧座大房子,就不要怪我这么多年没给你们烧纸钱啦,两层小别墅呢……” 杜宣缘顿了顿,忽然俯身,那因风而起的火光看着就要舔到她的面颊,她却毫无退意,在一个危险的边缘停下,笑着轻声说:“若赶得及,女儿争取年前再给你们烧个大的。” 橘红色的火光染在她的眸中,水光潋滟的双眼仿佛凝出血泪般。 只是下一刻,杜宣缘抽身而起,搓着脸道:“真烫啊,要是中元节选在再冷点的日子,咱还能顺便烤个火。” 就像是跟爹娘撒完娇的小姑娘,又翻脸不认人地说起不着调的话。 陈仲因总是会将杜宣缘胡说八道的话当真,这会儿又认真地跟她说:“地官为七月十五中元赦罪,亡灵归家,故建醮祈祷,祭祀亡魂,这是定好的日子,不能随意改换。” “那为什么是七月,而不是一二三四五六八九十十一十二月呢?”杜宣缘噙着笑,故意找茬。 不过这倒没难住陈仲因,他压根没看出杜宣缘的戏谑,一板一眼地说:“易经有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七乃消长之数,唔……其间或许还有些佛道合流的原因,佛教七月亦有盂兰盆节……” 陈仲因正谨慎斟酌着自己说出口的话,力求不会误人子弟,却没注意到杜宣缘此刻虚着目光,压根就没在听。 半晌后,他终于说完了所有的猜测与观点,杜宣缘笑着拍手,哄小孩般说道:“小陈太医好厉害,懂得真多,太棒了。” 这比她一次性倒完纸扎元宝还敷衍,可陈仲因这个傻的居然因为这句话悄悄红了耳尖。 不幸的是杜宣缘眼神一向不错,眼神一瞥就瞧见近乎白玉滴血的场景。 杜宣缘突然逼近,伸手轻柔又不容抗拒地掐住他的耳朵,轻轻揉捏两下,笑道:“在这儿烘得耳朵发烫,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陈仲因被这一捏,手脚都不听使唤了,着急忙慌地救出自己两只差不多失去知觉的耳朵。 那滴血一样的红悄然蔓延到双颊上。 杜宣缘只当自己看不见,又问道:“家中都安排好了?” 陈仲因胡乱“嗯嗯”两声,实则心乱如麻,根本不敢看杜宣缘。 杜宣缘抱肘而立,难得面上失去笑意,她盯着逐渐收敛的火光,沉默地从自己这副糜烂的心肠里剖出几分愧怍来。 抱歉啊,陈仲因。杜宣缘面无表情地想:谁叫你运气不好,和我这个坏心肝的人换了身体。 熄了火,处理好余烬,杜宣缘随口同陈仲因交代两句后,又出门去。 陈仲因怔怔望着池边残余着灰烬的地方,随火焰冷却下来的心忽然产生些许无法形容的情绪,好像是不满,又好像是难过,只想要……想要杜宣缘留下来,不要总离开他身边。 他猛地甩甩脑袋,为自己有这种自私又无理的想法而感到惭愧。 。 安南军常驻南边,年前穆骏游回皇城述职,又因皇帝另有调遣,便带了精兵三千,暂且驻扎城外,与皇城守军做邻居。 调兵遣将的诏令下发后,因大军所在较远,命令下达的时间也长,皇城里的穆骏游需估量好时日再拔营出发,确保与安南大军在中途汇合,是以这些时日军营里停下操练,收拾着准备出征。 第81章 杜宣缘早早拿到出入军营的腰牌,与守营小将都混了个脸熟。 驻扎城外的安南军祖籍皆不在此地,即便如此,中元节这样的大日子,还是有许多人前往道场祈福追思,营中一时间有些空荡。 “陈太医!”有人瞧见杜宣缘,远远便嚷嚷起来,“今儿穆将军不在,咱们再来骰宝!” 杜宣缘施施然向他走来,道:“上回若非穆将军来得及时,你恐怕早要丢脸丢遍全营了,还敢来?” 那人涨红脸,嘴硬道:“盅盖都没掀开,焉知胜负?这回咱们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单比大小,五局三胜如何?” 杜宣缘笑道:“奉陪到底。” 军中枯燥,故博戏盛行,尤以骰宝为最,几枚小小的骰子随身带着,凑齐一堆人,寻一块平地、取一口碗,在哪儿都能玩起来。 杜宣缘初入安南军营地时,营中疡医试图给她一个下马威,无一人前来相引。 她倒是一点儿没露怯,径直在营中游走,时有哨兵拦下她质问,她也大大方方言明身份。 皇城脚下,军营防守没那么严苛,哨兵便放她自去。 杜宣缘脚下拐了个弯,营帐深处传来的吵嚷声愈发清晰。 十一二个士卒围坐一团,笑骂着、推攘着,恰好是一局刚刚结束的时候,铜钱在叫人眼花缭乱的手臂推搡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着实悦人耳*目。 有一人脸上笑开了花,想来赢了不少,只是他目光一瞥却是一吓——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个陌生年轻男子,正好奇观望着。 这人拉开身距,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面容清秀,一身墨绿直裰掩不住消瘦,只是体态端庄,犹如劲草修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却盛着稚子般的好奇。 众人陆续注意到“不速之客”,面带警惕,有人出声盘问道:“你是何人” 杜宣缘作揖行礼,一本正经道:“在下太医院医使陈仲因,偶然路过此地,打扰各位了。” 窃窃私语声传到杜宣缘耳中,她神色如常,任由其他人打量——观察他们的神色,杜宣缘也明白显然他们早已知道“陈仲因”这号空降兵的存在。 她率先打破僵局,带着几分茫然的神色,询问道:“不知诸位这是在做什么?” 这样一副乖宝宝的神情,着实叫人很想欺负欺负,几个兵油子面面相觑一番,纷纷上前包围住杜宣缘,笑嘻嘻道:“骰宝,玩过没有?” 杜宣缘乖巧摇头。 这群人愈加兴奋,拉着她道:“来来来,玩一把,试试手气。” 杜宣缘急忙抽手,道:“我不赌博的。” “这哪里是赌啊,不过是博戏罢了。”有人如是说道。 杜宣缘还是摇头,道:“我家境贫寒,不拿钱作赌。” “那就不玩钱呗。”又有人嚷嚷道。 “那拿什么作赌?”杜宣缘瞪大眼睛,做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又几人暗自交换了个眼神,想着“逼良为娼”总要循序渐进,便笑道:“赌输了你就替我们把脉呗,看病不是你的看家本领吗?” 这话说得轻慢,若是些坏脾气的大夫,定要生气的。 可杜宣缘却摇头道:“我是大夫,你们若有不适直接找我来看就是,这做不得赌注。” 军营里的疡医最怕麻烦,平日普通士卒们有些头疼脑热去找他们,他们一概不收诊,这还是头一次见着把“看病治病”当成天经地义的小大夫。 十几号人皆沉默下来,对这奇怪的年轻大夫产生些茫然地束手无策来,甚至觉得他们的行径颇为无耻。 杜宣缘瞧着他们的神色变化,心道:我不过是把陈仲因一直笃行的想法说出口罢了,可见谁会不喜欢固执又可爱的小陈太医呢? 她不由自主地挂上一抹笑意,继而正色对这些人道:“各位若要在下陪同,在下只能拿出自己的承诺作赌,只要不违背公序良俗,在下力所能及之事,定当全力以赴。” 许是声音太过果决,只叫人莫名觉得,她这一诺当值千金。 于是他们以诺言做赌,重新攒起局,可谁料小太医这“一诺”还真怪难拿的。 因为人多,加之有杜宣缘这个“新手”,所以他们玩得是常见的“买大小”,选一人坐庄。 结果连续五六局,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太医居然都猜准了,这“一诺”没输出去,还得了好些人的诺言。 比着比着气氛逐渐炒热,好些人已经看出这小太医并不简单,但偏有人不信这个邪,和杜宣缘杠上来,自庄家手中夺过骰盅,单独跟杜宣缘对赌。 结果竟然一连输给她,若压得是银钱,此时他恐怕底裤都要输干净了。 杜宣缘依旧保持着平静且无辜的神色,对那人道:“你已经输给我十几个诺言了,再输下去你这承诺可就一文不值。” 那人目光一转,道:“这把我不押承诺,我若再输,便站在营地门口狗叫三声,如何?” 可他又话锋一转,道:“但我们不比大小了,来猜点数,如何?” 第48章 救星来了! 虽没那出神入化的本领,但这些兵油子也曾听闻过,赌场里常常有那种单听骰子晃动的响声,便能猜出是大是小的神人。 这小太医瞧着平平无奇,可当是真人不露像。 都过了十几把手,只有傻子才会以为这小子全靠运气。 第82章 此时手中拿着骰盅的人也是这般想的,他盯着杜宣缘的眼睛,心中尽是不悦,暗道:叫你小子扮猪吃老虎,今日定要你做一把猪头。 他又道:“赌大小没意思,直接猜数字吧。” 他心下暗道:待你小子将“承诺”输给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杜宣缘好似一点儿不曾察觉对方的恶意,笑吟吟道:“好啊,怎么猜?” “三个骰子,三个数。全猜中,你赢;全猜错,我赢。”这人说着已经摇起了骰子。 “哐——”骰盅落地,他一抬下巴,示意杜宣缘猜。 杜宣缘挂着笑,随口吐出三个数。 他冷笑一声,心道:就算你小子有能耐,可骰盅在我手上! 抬盅盖的手不动声色一抖,耳边捕捉到不易察觉的一声轻响,他胸有成竹,刚刚将盅盖掀起一角,面色却全然变了。 ——那盅盖下的三枚骰子点数,竟与杜宣缘方才所说一般无二! 可他刚刚分明已经动过手脚。 难道此人还有未卜先知的神力不曾? 一时间,冷汗都险些要滴下来了,可周围还有十几双眼睛盯着自己,他捏着盅盖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此时,救星来了! 只见穆将军寻杜宣缘而来,直接将这伙背地里悄悄赌博的家伙逮个正着。 捏着盅盖的人如释重负,赶紧放下盅盖,抄起骰盅趁机一顿乱摇,口中忙道:“将军恕罪!我等知错了!” 被这样一打岔,倒没人再注意骰盅,纷纷趁乱要跑,只杜宣缘一人在这“乱军”中看向他,依旧是言笑晏晏的模样。 穆骏游是来找这“迷路”小太医的,也不打算追究其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他领着杜宣缘到帐中,交代些军营中的事情。 杜宣缘暂时还没有在穆骏游面前显眼的打算,用中规中矩的表现乖巧听着。 这件事暂告一段落,不过这才几天,那记吃不记打的家伙又凑到杜宣缘面前来,恐怕是经过几天冷静,只以为杜宣缘上次纯属凑巧,总惦记着再和杜宣缘赌两把。 杜宣缘嘴上说着奉陪,可自初遇那次,后边她再不曾参与过任何赌局。 她的“陪法”,就是在一旁干看着,还是那副专注的模样,偶尔在开盅时吐出些字,与抬起的盅盖近乎同时,当盅盖下的骰子亮相,从来都是与杜宣缘所说分毫不差,好似她有什么神通,只要一开口,那些骰子们自个儿转成该有的模样。 新来的太医看起来年轻青涩,却有着莫名神通的消息早已暗自传遍营中,许多对骰宝不感兴趣的人也慕名前来。 然而人越多,杜宣缘开口的时候便越少。 虽说有系统在,杜宣缘能够做到百发百中,但来一个人她就给人家表演一下,那不成给人看猴戏的了吗? 大多数士卒只是从当日新来的那个大夫一连十几把猜一个中一个,可都没能亲眼得见,将那赌局围得水泄不通,也只能偶然听见个一两回。 叫人觉得此人有些能耐,又怀疑她只是侥幸,可想想她开口虽少却算无遗策,又对这神秘莫测生出些敬畏来。 这种介于“人”和“神”之间的探索,最叫人抓耳挠腮。 不过杜宣缘在这群士卒中混得风生水起,总有人看着如同眼中钉、肉中刺。 一顶小帐中,三五人神色沉凝。 从他们座次来看,隐隐有以其中一人为首的趋势。 “那小太医倒是个善于钻营的,和军中不少人打成一片。”有人说道。 “那是。”又有人嗤笑道,“如若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安南军要无端插进来一个太医?听说她尚未及冠,考入太医院也不到半年,不过是……” 他话音一顿,目光斜睨着皇宫以作示意,接着道:“得了青眼罢。” “无才无德的,单靠长袖善舞,实在令人不齿。”有人面带愤恨。 “成日蝇营狗苟的,和那些无所事事的士卒们厮混在一块,至今甚至都没踏足过医帐,真是……世风日下啊……” 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各个都有一大堆意见,只有一人沉默不语。 片刻后,那人指节叩桌,发出虽算不得响亮却不容忽视的动静,所有人都闭上嘴望向他,像是马首是瞻。 他沉敛神色,道:“烂赌成性,此人不足与谋……我去寻老师去。” 言罢,起身向外走去,其余人纷纷起身跟随。 安南军营中懂得一点儿外伤治疗的人不知凡几,不过真正能被称之为大夫的,也不过十几号人,其间大多是世代行医的医户,守着一两招家传绝学敝帚自珍。 唯有那人口中的“老师”不同。 那位是安南军军首穆骏游躬亲请来的贺茂春老先生,曾任太医院院正,在外伤诊疗上很有建树,先帝年间归乡荣养,为穆骏游频频相邀才出山,年近七旬却精神矍铄,竟能随军四处奔波,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位贺老先生不曾藏私,将经年所累尽数教给军中的疡医们。 是以安南军内这十几名大夫,统统尊称贺老先生一句“老师”。 大抵也是因为贺老先生的存在,这些年朝廷并未派遣过军医干涉其间,平日里这些人都当同门相处,除却贺老先生谁也不服谁,又怎么可能任一个毫无建树的小太医压他们一头,杜宣缘算是撞枪口上了。 第83章 方才还在营帐中抱团说人坏话的家伙,出了营帐一抬手,叫他那些跟班们按兵不动,自己一人做出行色匆匆的模样,往老先生营帐走去。 只是刚刚靠近,他便听见帐中传来陌生人的声音,间或夹杂着老先生的笑声。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待他拱手请见、帐帘掀开,那不好的预感果然成真了——只见贺老先生身后,赫然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这小子竟不知何时跑这儿来,到贺老先生面前献殷勤来了! 并且这家伙还有几分本事,竟能将一向不苟言笑的贺老先生逗乐了,老先生唤他进来时,面上还残留着笑意。 这人当即警铃大作,立刻换上一副轻快的神情,向老先生周到行礼后,看向杜宣缘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关注这新来的好几天的人不是他似的。 老先生便语气松快地为二人做了介绍,来者是他颇为满意的一名门徒,名寇望,字景行。 寇望听完贺茂春的介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又像是随口一提道:“刚刚听闻陈太医又去寻人赌博,未曾想竟来拜访老师了。” 他说完,做出察觉到自己失言的模样,讪讪看向老先生。 但见贺老先生闻言神色稍肃,偏头望向了杜宣缘。 “又”、“博戏”、“未曾想”,再加上“无心之失”的表演,好一套流畅的组合拳。 杜宣缘神色如常,定定回望过去,好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贺茂春忖度片刻,径直问杜宣缘道:“你与人作赌?” 杜宣缘眸子稍稍放大,做出几分讶然之色,问贺茂春道:“在军中,博戏亦是令人不齿的行径?” 贺茂春尚未回答,那前来搅事的寇望先冷笑一声,道:“博戏演天地变化、卜万物吉凶,万千变化聊作消遣,自然是件趣事,然军中这种乌泱泱一大波人盯着三两骰子面红耳赤地争吵不休的赌法,恐叫人不敢与博戏苟同,不过是叫人抱着一丝侥幸,妄图不劳而获罢了。” 他说着,又睨了眼杜宣缘,嗤笑道:“想来小兄弟深谙其道,你这赌神之威,恐怕都要传遍营中了。” 杜宣缘未见恼,反笑道:“这位公子想来对在下十分关注啊。” 她也装作是随口一提,并不在此事上纠缠,反看向贺茂春认真问道:“老先生,敢问是治身难还是治心难?” 这话全然不带为难或是自以为是的模样,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盯着贺茂春,像是一个殷殷求知的学子,面临着莫大的难题,渴望得到长者的解惑。 贺茂春默然,思索着道:“你因何发问?” 杜宣缘垂眸显出适时的茫然之色,道:“三枚骰子,在一口破碗里晃一晃,金银财物闪转腾挪……为何就有如此魅力,能让人欲罢不能呢?” 她又盯着掌心,仿佛那里握着她所说的骰子,近乎喃喃自语道:“我观察了许久,总看不透这样简单的博弈,为何能叫人瞪着眼、挤着筋,乃至倾家荡产将银钱丢进去呢?” 贺茂春轻叹一声,道:“赢者喜,输者哀,跌宕起伏、眼花缭乱,一念地狱、一念极乐,那些时时刻刻要将头颅别在腰上的士卒们,本就流淌着一身贲张的血脉,自然更加热衷此种心绪。然而赌博泛滥,终会损人心智,不该在军营中风行。” 杜宣缘点点头,挤出个笑来,乖巧道:“难怪他们瞧见穆将军,就好似耗子见着猫一般四散开来。” 贺茂春笑道:“不过是近来无事,才放他们玩一玩。若是妨害到操练乃至出征,穆将军可不会心慈手软。” 杜宣缘连连应和——她当然知道这些理儿,但她跟士卒玩骰宝又不是为那些大道理,纯粹只想和他们打成一片,不过老先生发问,她又不能实话实说,所以才要扯大旗,塑造一个天真赤忱又求知若渴的形象罢了。 一旁被忽视的某人:…… 不是,怎么突然就讨论起奇奇怪怪的话来了?这小子天天怼赌桌上和士卒们谈笑风生,哪里是这种老老实实的模样?! 寇望张张嘴,可见贺茂春与杜宣缘间的氛围实在太过和谐,半天也吐不出煞风景的话来,只好转个话头,对杜宣缘道:“小兄弟能被派遣来,想必定有过人之处吧!” 他就不信,一个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靠嘴皮子上位的家伙,手上能有什么真本领! 第49章 梦魂惊 杜宣缘卖乖得很,低着头表示自己侥幸得此机会,虽略知医理,但还需要多加学习。 这番好学生经典作答大概只有贺茂春老师会满意的点头。 身为贺老先生学生的寇望只觉得无比牙酸,忍不住趁老先生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时偏头翻了个白眼。 待老先生看过来时,他又笑呵呵道:“陈太医不必谦虚,兼听则明,咱们有空一同讨论讨论,想来定会叫人大有裨益。” 寇望说话的时候一直瞄着他的老师,见贺茂春神色淡淡,他试探道:“空谈无益,恰好前几日操练时有士卒不慎负伤,不如就请陈太医给我们露一手?” 贺茂春终于看向自己的学生,年迈而略显浑浊的双眸却有着洞察人心光芒,他沉默片刻,道:“既然入安南军,总要为将士们诊治,先熟悉熟悉也好。” 他又对杜宣缘道:“今日子仪已经为伤者看过,不如明日你随景行去看看,也了解一下军中情况。” 第84章 杜宣缘自然应下了。 而后又闲聊几句,寇望不停地含沙射影,试图当着杜宣缘的面给贺茂春上眼药。 杜宣缘不知道贺老先生作何想,反正她看这近乎不加掩饰的行为还觉得怪有意思的。 直到贺茂春终于不耐烦地送客,杜宣缘才收起看戏的心,礼貌告退。 就是她耳朵有点灵敏,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贺茂春单独将寇望叫停下的声音。 她搓了搓指尖,压下想要利用系统进行监控的念头——杀鸡焉用牛刀,这个功能太费系统蓝条了,最近用技能有点频繁,没必要多此一举。 此时此刻的,被老师叫住的寇望还有几分忐忑。 上眼药时卯足了劲,真被单独留下,又担心被老师发现。 贺茂春捻着胡须,轻飘飘地问:“景行,缘何这般针对仲因啊?” 寇望连忙道:“老师,我看她油嘴滑舌,难保不是蓄意为之的假象,还是先试试她的真本领为好。” 他说着,还给贺茂春戴了顶高帽,道:“若是我看诊时有老师在旁,得您指点,那我定是睡觉都要笑醒的。” 贺茂春这几十年寿岁又不是吃干饭的,寇望意图如此明显,他焉能一无所觉? 先前他与那陈医使聊了几句,觉得这孩子虽然年轻,但踏实肯干,即便行医时日尚短,确对许多病症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想来是旁观、问询过许多人,以作集思广益。 ——杜宣缘早将陈仲因记录病症的手札倒背如流,拾人牙慧起来也毫不心虚。 不过贺茂春想着确实是口说无凭,不如让他们自己看看,这陈太医有没有几分真本事。 眼见着得到老师首肯,寇望更觉成竹在胸,他自贺茂春那回去,思量片刻后,又找来一人,这般、那般吩咐一通,以保万无一失。 他再出门时,又遇上在军营中荡悠的杜宣缘,二人闲聊几句,皆面带笑意,瞧着真是其乐融融。 第二日杜宣缘再来军营,迎接她的便是安南军里上上下下十几名军医。 这阵仗委实有点大,路过的军士们都忍不住侧目。 一行人笑里藏刀,有人给杜宣缘抬架子,说她太医院出身,定有绝学,笑劝她不要藏私;也有人面带嘲讽,什么话也不必说,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轻视。 杜宣缘心道:这前菜里硬的、软的都上了,也不知正菜里都有些什么? 她笑呵呵随这群人往医帐中去,一掀开帘子,扑面而来的腥臭味便足以叫人眉头一皱,再定睛看去帐中昏暗非常,有三五人面色不耐地站在那儿。 杜宣缘噙着笑瞥向身后的寇望,若无其事地走进帐中。 医帐里看着还算整洁,就是那如影随形的难闻气味萦绕在旁,掀开帐帘也只能勉强视物,杜宣缘点上灯——也不知这是哪儿寻来的宝贝,灯火昏暗也就罢了,还照得一片红中泛绿,再健康的面色在这灯光的沐浴下,都得病入膏肓。 杜宣缘要给太后请脉,昨日便同寇望说过下午告假前来,对方也欣然应允,但杜宣缘就知道他这家伙不会憋什么好屁,看这些伤者面上的不耐烦,再看偌大医帐中连个椅子都不曾准备,杜宣缘心中便有了数。 那些负伤士卒早上被叫来,在这捱了三四个时辰,如今都憋着一股火气,甭管杜宣缘怎么问,他们都跟吃了炮仗般呛声。 望闻问切,寇望是一个也没给杜宣缘放过。 但杜宣缘又无所谓这些外界条件,她也不是真的大夫,把脉从来都是做做样子的,这些阻碍焉能干扰到她? 于是本是来看热闹的一行人,只瞧见这位陈太医在此等万难境地下竟安抚好伤者的情绪,请他们席地而坐,为他们一一诊治,不仅言之有物,更是将他们的暗伤隐疾皆诊得一清二楚。 周围军医们皆是瞠目结舌,更有一贯不注重拉帮结派的人,此时此刻便已经对这小太医钦佩有加。 将笑容满面的伤者送走后,杜宣缘又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帐中搜寻片刻,从疙瘩角里抄出一篮子臭鳜鱼,冲他们笑道:“这是哪位徽州兄弟的晚餐?怎么落在医帐中了?” 自然是无人认领的。 许多人都瞧出这小太医的厉害之处,不欲再跟她交恶,有说有笑几句就走了,但也有人犹不甘心,嫉恨的心里都快翻涌出毒汁儿来。 。 骄阳胜火,灼得人心干涸发裂。 三人在八仙桌旁围坐,皆是面色阴沉,桌子正中摆着一盏油灯,非红非绿的火焰摇曳着,将那不似寻常的火光打在每个人脸上,印在他们漆黑的瞳孔里,好似点起了幽冥鬼火。 寇望左手侧的人敛眉问道:“现在如何是好?” 右手侧那人道:“她真是大出风头了,那些人焉能不知是你搞得鬼?现在定然觉得你不敌她。你在军中汲汲营营这么多年,颇受老师青睐,却叫此人横插一道,焉知日后还能否继承老师衣钵?” 左侧人又道:“人多眼杂,万一他们被此人收拢,将今日之事告知老师,难保老师不会觉得你心术不正……” 寇望面色沉沉,敛眉思索道:“往日跟着我的那些人,也不见得口风多紧……” “威逼利诱?管不住,都是墙头草罢了。” “那该怎么做,才能叫这破太医身败名裂?” “伤者不愈反害。”寇望猛然抬头,盯着面前的两张脸。 第85章 一模一样的三张脸异口同声道:“今日陈仲因医治过的人,不久后病情恶化,谁又敢再寻她医治?”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半晌后才听见寇望喃喃自语道:“这件事,我一个人做,绝不能走漏风声。” 灰蒙蒙的天空下,杜宣缘仰头虚着目光,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手中的铜钱有一搭没一搭地抛起、落下,在半空中忽然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落到杜宣缘手中后又变成灰扑扑、印着“元承”二字的铜币。 葱白柔软的五指突然握住铜钱,杜宣缘轻笑着翻身而起,眺望着远方,盯着那一轮苍白的太阳从远处升起。 天亮了,该看看他的好戏咯。 哀嚎着的士卒被抬出营帐,军医们环绕着他焦头烂额——原本只是扭伤的脚踝不知为何肿胀着,泛出紫灰色的不祥之色。 寇望怔怔盯着这一幕——他干的,是,这是他暗中捣的鬼,可……他是怎么做到的?脑海中像是蒙着一层迷障,看不清楚,但他却莫名笃定着是他做的。 他跟着其他人一道进入医帐,那近乎腐烂的腥臭味缠住他的口鼻,寇望紧张地四望,却见所有人都神色如常。 这是哪来的气味?臭鱼不是早就叫陈仲因丢出去了吗?为何所有人皆视若无睹? 他咬牙,将所有疑问咽下去,渐渐的竟从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里嗅到一点儿飘飘欲仙的香气。 恶心的气味混杂着病人痛苦的嚎叫,莫名抚平了寇望心中的忐忑。 无计可施。 连老师都束手无策。 站在人群里的寇望渐渐扯出一个笑来,眼前的一幕幕真是叫他愉悦。 那粗俗无礼的士卒,那眼高于天的同僚,那食古不化的老师,都在他的布置下被耍得团团转,将目光统统集中在另一人身上。 站在人群外的“陈仲因”。 可那是一名女子,面容姣好、体态玉立,恍然间若仙子临世,淡然地看向他,漆黑的眸子里却搅和着讥讽,早已看穿他天衣无缝的诡计。 她是谁?她是“陈仲因”,是他要陷害的人…… 寇望猛然睁大双眼,只听铁链声自耳边炸开,他看着自己与那女子面前横亘着一道铁笼。 他哈哈大笑起来,为自己的胜利而狂喜。 可他看见面前的女子也慢慢笑起来,漂亮的双眼眯着,只露出一点黑色,像淌出一道阴暗来。 寇望陡然一惊,环视四周,却发现竟是自己被关了起来! 他猛得扑上去,死命摇晃着铁栏,张大嘴试图喊冤,可半个音符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笑着转身,步履轻盈地离开,竭力伸出的手一点儿也触不到对方的裙摆。 寇望猛然睁开眼,盯着熟悉的帐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原来只是一个梦啊。 他伸手抹了把汗津津的额头,疲惫地拖着身躯坐起,走到八仙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定神。 泛着绿光的烛火悄然燃烧着。 梦中的恐慌慢慢褪去,寇望又开始琢磨起这个“梦”——世间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悄无声息地破坏伤处,叫见多识广的老先生都无能为力? “没有哦。”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带着些慵懒,笑嘻嘻道,“至少正常情况下没有。” 第50章 学着点 寇望的动作猛然一僵,捏着杯盏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动也不敢动,只竭力转动眼珠,试图瞟见身后的情况。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寇望缓缓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女子,她正歪着头笑睇而来。 他听见对方轻轻巧巧说道:“我这个人一向不怎么爱耍嘴皮子功夫,搞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你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想法,大可对我说清楚,我看情况要不要改,但你说都不说,就要对我下手,那我也只好以彼之道还治其身啦。” 杜宣缘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一推,寇望便像一根羽毛一样飘了出去,脚下瞬间化作虚无,他不由自主地向下跌落,狠狠摔在地上。 铁栏杆层层竖起,将他牢牢困在其间,寇望顾不得许多,急忙爬起来,然而前后左右皆是牢笼,他根本无处可逃。 。 鸡鸣声伴着朝阳升起。 陈仲因挎着竹篮,细密的竹篾间还残留着一片菜叶,身后“咯咯”声不绝于耳。 反正杜宣缘是没见过有谁会在寸土寸金的皇城中心地段,这样雅致的院子里养一笼鸡的,小陈太医看着也是清雅脱俗的模样,鬼知道他怎么突然有心思养鸡了。 杜宣缘打着哈欠,倚在门廊下望向喂鸡结束的陈仲因。 陈仲因见她一错不错看着自己,也有些赧然——倒不是因为别的,单是这窝鸡也是他擅作主张养起来的。 保不齐杜宣缘今早就是被那趾高气扬的红头大公鸡吵醒的。 只是陈仲因养鸡都养得精细,每天勤勤恳恳将鸡粪收集起来,也不知道存到哪儿去了,总之是不露出半点臭味。 不过这也叫杜宣缘难得胆战心惊起来,凡是陈仲因那儿过手的食物,总要问清楚里边是什么东西——毕竟鸡屎白也是一种药物,说不准学得如痴如醉的小陈太医手一滑,就把一些奇怪的东西加到她碗里来了。 渐入深秋,太医院终于改了改那近乎变态的作息时间——不过这和早就搬出去、每日卯时准时跟张封业一块去点卯的杜宣缘关系不大。 第86章 她照例去太后宫中请脉。 这几日太后的手指缝对杜宣缘越发宽敞,各式各样的小元宝往她怀里漏,好似要将杜宣缘丢进军营里为她做事是件多么可恶的事情,得要给她源源不断地补偿。 反正杜宣缘乐见其成,拿着小元宝操着陈仲因的人设嘴甜起来没边,哄得太后哈哈大笑,一副为奸臣所惑的昏聩模样。 杜宣缘估摸着时间,准备向太后告退——她还打算去安南军营地看看昨晚那场连环噩梦的效果怎么样呢。 太后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正色道:“此行危机重重,哀家实在不放心,已令穆将军择十人护卫在你身旁,保障你的安全。这十人可供你随意调遣,还望陈卿不负哀家所托。” 杜宣缘觉得太后这话只有后半句才是重点,但不妨碍她为太后娘娘的贴心感到心满意足。 她垂眸抿唇,一副感激涕零到无言以复的模样,又赚足了另有企图的太后的怜爱。 。 杜宣缘甫一踏入营地,正巧与眼下青黑的寇望撞个正着。 他本就惶惶不安,瞧见杜宣缘更是猛然一颤,也许是昨晚那场梦留给他的阴影太过强烈,此时青天白日下,寇望瞧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都觉得莫名的翻涌出黑色的雾气来。 连寒暄都没有半句,寇望低着头匆匆避开杜宣缘往外走去。 再往里走一段路,又遇上几个人,瞧见杜宣缘就跟耗子瞧见猫似的,麻溜地向外边走。 杜宣缘心道:看来这群军医里对我意见挺大的人还不少。 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吟道:“几回魂梦与君同,这梦魂惊真是个好技能。” 系统:…… 这是用来和男主梦中幽会的技能!不是用来吓唬人的! 但系统不敢吱声,系统唯唯诺诺,连自身都难保。 昨天杜宣缘这家伙居然搞出了一套技能联动,利用被她更改过条件的男主标识锁定安南军所有军医,然后单独给每个人加了条情绪阈值,一旦对杜宣缘的嫉恨超过某个范围,梦魂惊就会对他自动生效,把对方拉进一个连环噩梦里。 显然,这套组合技非常成功,今天不知道有多少军医被这场幻梦搞破防了。 杜宣缘这家伙还在吟诵着:“梦里不知身是客,庄生晓梦迷糊蝶……” 那些哀怨凄美的诗词此时此地、从她口中吐出来,就是一股子得瑟味,气得没有牙的系统都咬牙切齿。 来到穆将军的主帐前,她就换上一副好奇又迷茫的神色,请示后才掀帘入内。 穆骏游皱着眉头,显然有什么烦心事。 ——一下子七八号军医请辞,超过半数的大夫要走,他是想不烦心都难。 他看了眼杜宣缘,听着对方说明来意,面上并未有什么意外的神情,显然是已经得到过太后*的懿旨。 太后先前也只是通知杜宣缘给她准备了十个小弟,恐怕是早就下令。 穆骏游递给杜宣缘一份文书,令她自去军营提这些人,随后便挥挥手让她下去。 杜宣缘收下文书后离开,只匆匆扫一眼,便发现这十个名字里有近半数她都认识。 三千安南军,从里边挑十个人给杜宣缘,这十个人里偏偏有一半是杜宣缘这个初来乍到的人认识的,这是什么概念? 这上边的人显然不是太后指定的,太后不理朝政,恐怕整个安南军里她认识的都没几个。 所以这份名单显然是穆骏游拟下的。 杜宣缘可不觉得这是穆骏游观察她跟谁熟识,特意将这些人派给她的结果。 想想杜宣缘这么些日子接触最多的士卒是什么人?都是些在赌桌上异常神勇的人,这样看来这份名单里的另一半人是什么德性,杜宣缘心里也已经有了数。 特别是一人——杜宣缘重新抽出这份文书,灼灼的目光落在“高淳刚”这个名字上,嘴角的笑意愈发加深。 杜宣缘也不嫌弃能用的人如何,兴致勃勃去提人了。 这十人里,那些同杜宣缘厮混过一段时间的,一听说自己以后归她管,各个喜笑颜开,恨不得直接跟她勾肩搭背起来。 ——事实证明,他们高兴得委实有些太早了。 第二天,看上去慈眉善目、医者仁心的“陈太医”就拿着一沓记录表和训练日程来了,什么闻所未闻的深蹲、仰卧起坐、俯卧撑、十公里长跑,什么魔鬼来什么,搞得这十个人苦不堪言。 当天晌午之前,闲来无事的士卒们纷纷围着这群做着奇怪动作、好似操练又好似没有的战友们凑热闹,嗑着瓜子哈哈大笑,好不快活。 只是等到午饭时间,这帮人便笑不出来了。 先是听哨兵说营外有饭馆的人来找“陈太医”,杜宣缘去领人搬着东西进来。 他们还未靠近,看热闹的人便先闻到一股扑鼻喷香,纷纷扭头看去。 只见三个膀大腰粗的壮士拎着六个沉甸甸的大圆桶走来,油水的味道从严密的桶盖那微不可见的缝隙中四散开,叫所有旁观者都直勾勾盯着它。 桶盖掀开,猪排骨、牛肉、猪蹄、羊肉,兼一桶馒头一桶大白米饭,这可真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豪奢。 时下猪肉总是带着一股腥臊味,并不为人所喜,但不知为何这里的猪肉只有香味,炖得软嫩弹滑,看着就叫人唇齿生津。 ——只因杜宣缘特意加钱交代了采用未曾下过猪仔的母猪做这顿菜。 第87章 更别提牛肉这种官府设有宰杀限制的食材,平日里寻常百姓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有大喜事时才能买上一两斤尝尝味,这样大一桶,他们可都是闻所未闻,“陈太医”真是大手笔。 那原本因上午的训练瘫倒在地的十人,在这股叫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勾引下各个生龙活虎、眼放绿光。 杜宣缘却站在桶前笑道:“只有上午完成训练的人能吃肉,其他兄弟就请抱歉,吃些白面馒头果腹吧。” 虽说有足以饱腹的热乎乎大馒头吃,比平日的伙食也差不到哪儿去,可谁受得了身边有人在美滋滋吃肉呢? 还有人试图蒙混过关,孰料杜宣缘拿起记录表挨个点名,没能完成训练任务的人只得捧着馒头、盯着旁边大口吃肉的众人,神色忿忿,就着鼻尖的肉香,只当自己正在啃的是肉。 杜宣缘带着笑意的目光从正在啃馒头的高淳刚身上滑过——以他的身份,早上的体能训练没道理完成不了,看来是在藏巧。 高淳刚忽然觉得脖颈一凉,悚然抬头,却只见前方的“陈太医”正在同其他人说笑,权当刚才是错觉。 本是来看热闹的,可那些人现在只觉得他们才是笑话,一个个嚷嚷着叫看起来很好说话的“陈太医”匀他们些。 杜宣缘断然拒绝,道:“这几位兄弟可是奉命来保护我的,我自费为他们加点伙食,就我这点儿家底,哪里供养得起大家啊!” 不吃肉,哪里撑得住这种程度的体能训练。 军营的开支是兵部出,平常能吃饱喝足都不容易,听说有些地方天高皇帝远,士卒们甚至饿得面黄肌瘦,冬日都只能靠芦絮衣裳度日,全靠副业勉强为继,相较之下,安南军能维持每日两顿的大米饭,都已经算个中翘楚了。 可凡事都怕对比。 肉香勾着这一圈的士卒们探头探脑,吃肉的人嘴上一圈油光,也叫人眼馋到恨不得把眼珠子贴上去。 这么大动静,时时刻刻待在军营里的穆骏游不知道是不可能的。 他下午等人散去大半后过来瞅了几眼,同杜宣缘说了几句话后便走了——目睹这一切的其他士卒们都盼望着穆将军学着点。 穆将军也确实学到了。 第三天,整个安南军军营的日常操练都向杜宣缘的法子看齐! 虽说强度减半,但也叫人苦不堪言啊! 第51章 回乡 相似的体能训练,截然不同的伙食待遇,尽管穆骏游已经自掏腰包为士卒们增加了点儿荤腥,可每每瞧见一旁那十个人吃得山珍海味,总叫人眼放绿光。 杜宣缘一点儿没在军营里搅动是非的自觉,正大光明的做着这种近乎挑拨离间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追随穆骏游多年的士卒若是能因为这点儿小事,便对这么些年一直生死与共的将军心生怨怼,那恐怕也称不得“人”了。 安南军拔营的日子定在十月立冬前后,是秋收陆陆续续结束的日子,届时动兵不会影响最为重要的收获之时。 苍安县地处山南,温度适宜。 若不是崇山峻岭匪寇为患,应当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一个冬天一般不会大降温的地方,也方便安南军行动,故而选在这个时节。 杜宣缘算了算还有近三个月的时间,顿时乐开了花,天天怼在属于她的十人后边监督。 好吃好喝招待着,更有“陈太医”随时为他们治疗跌打损伤,什么怨言也升不起来了。 就这样,杜宣缘愣是花了三个月时间叫他们练了一身腱子肉,平日里套着宽松的衣物瞧不出来什么,脱下衣裳再发力一看,那一块块鼓鼓囊囊的肌肉,宛如盘根虬结的树根脉络,油光水亮的皮肤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杜宣缘喂的那些肉去了哪儿。 练得这一身叫人艳羡的壮实,怎么能不到平日玩闹的伙伴面前炫耀一番? 就连穆骏游都忍不住上手捏捏那些在柔软脂肪下包裹的硬疙瘩,心想:这套办法确实好,就是委实烧钱了些。 杜宣缘愿意拿钱砸,穆骏游完全没意见,反正这些人最后还是会归到他的麾下。 不过…… 穆骏游看向正在同士卒们说笑的杜宣缘,近乎直觉般认为此人恐怕另有所图。 。 杜宣缘刚掀帘进医帐,便瞧见贺茂春神色郁郁。 她朝老先生行礼,随后关切询问。 贺茂春敛眉摇头,叹道:“前些时日也不知景行他们怎么,偏是要请辞,劝也劝不住,而今安南军中军医人手不足,届时若行军打仗,必有捉襟见肘之时。” 杜宣缘默然片刻,道:“晚辈去向上司请旨,调遣医官前来?” 贺茂春像是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般摇摇头,苦笑道:“除了你,有哪个年轻人愿意放弃天家眼下的大好机会,来军营里过这苦日子?” 杜宣缘抿唇,露出些不认同的神色,只是闭口不言,似是不愿反驳前辈。 又过了一会儿,杜宣缘思量着道:“内子也略通黄岐之道,若蒙先生不弃,晚辈带她来营中打打下手,也算得尽些绵薄之力。” 军中本也不曾明文规定不许携带家眷,甚至因为常年在外奔波,一些固定驻扎在一地的军户径直在当地娶妻生子、妻子孩子随军行动、家人时时出入军营也常见得很。 贺茂春并未将杜宣缘这话多放在心上,也不为“陈仲因”尚未及冠就有家室这件事惊奇,他随口应一声以示知晓,仍还在为人手短缺之事愁着。 第88章 杜宣缘离开营地,回家的路上还是悠哉游哉的模样。 等见着陈仲因,她平坦的眉间突然平地起高楼,拧得能夹死苍蝇,一副心中烦闷的样子。 一贯“宜其室家”的陈仲因自然看出杜宣缘毫不隐藏的忧愁,轻声询问起来。 杜宣缘长叹一声,道:“许是因为我强行插入,令军中大夫多有不满,前些日子许多人径直请辞,现在安南军军医人手不足,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后边的出征剿匪。” 陈仲因一听,自然有毛遂自荐的打算,可碍于他现在用着杜宣缘的身份,先前是鬼使神差了,才答应杜宣缘随军,而今再在营中抛头露面的……也不知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杜宣缘却似无意间扫了他一眼,忽然带上些喜意,道:“小陈太医医术卓绝,又要随我一块去的,不知你可愿帮这个忙?” 陈仲因一怔,张张嘴却愣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他自然是愿意的,可、可要跟营中那些人接触…… 杜宣缘又笑着抓住他的手,带着些恳切道:“也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只请你帮些忙,求求了陈太医,也不是请你一个人包圆,只帮着为那些士卒们看看伤。” 陈仲因招架不住,连连应“好”。 听他答应下来,杜宣缘才彻底松了口气,她可是真的担心陈仲因跟着安南军到了苍安县还足不出户,若是如此,她又该如何验证自己的猜测啊。 陈仲因这个人,怕给别人带来麻烦,又怕亏欠别人,很少主动要什么、做什么……只要知道这些,还怕不能将他吃得死死的吗? 。 安南军营中的士卒们今日收拾了一天东西,后日便要拔营出征。 夜幕降临,士卒的营帐中灯是奢侈物件,大家多数时候都是借着一点儿月光行动。 半梦半醒的士卒被身边辗转反侧的动静搅和到难以安然入睡,咂摸着嘴含糊问道:“高淳刚你做什么?” ——取字终究是读书识字的人乐意附庸的事情,对于军营里这些斗大字不识一个的人而言,能知道“狗蛋”、“铁柱”这种名字很是羞耻、改个朗朗上口的寻常名字就已经不错了。 杜宣缘那份文书里也只有十个人的名,对他们也无字可称,便没什么有礼、无礼的。 但高淳刚是有字的——他前半生身处的环境叫他即便在安南军中已经潜伏了数年,也不能在旁人直呼其名的时候心无芥蒂。 好在夜色朦胧,没人瞧见他皱起的眉头。 他没好气地踹了脚身边之人,粗声粗气道:“背痒痒,挠挠!” 那人恐怕是困极了,懒得与他计较,嘟囔几声后翻身继续入睡,没过多久便传来一阵鼾声。 但高淳刚睡不着,他说着“痒痒”,可实际上却是四肢的肌肉正在不听话的痉挛着,像是每一根经脉都霎时间拧作一股,疼得他根本无法入眠。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照理说凭他的身体情况,同样的体能训练,没道理他会比那些普通士卒们反应还大——也许大家都有这等痉挛的情况,只是好面子不会当众说。 高淳刚也暗自里找其他军医瞧过,只说他是身体疲乏,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便好了。 可其他人都没停下训练,更何况他这个因藏巧时时偷懒不能完成任务的人?只得咬牙继续练下去,眼见着旁人越练越壮,他反倒时时力不从心起来,实在怪哉。 月光不知何时暗淡了不少,那钻心的疼痛终于缓和许多,高淳刚粗喘几声,扑棱着钻回被里,全然不顾身旁被他叨扰的熟睡中人。 。 明日随军往苍安县去,杜宣缘今日竟照旧为太后问诊。 只是逗趣的闲话少了许多,口中一刻不停地嘱咐着太后保重身体,各种将养调理的注意事项都不带重样的。 太后听着不烦,反而觉得好笑,她瞧着她的“陈卿”眉间轻蹙,忧心忡忡的模样,也生出些淡淡的怅惘来,带着护甲的柔荑轻拍杜宣缘的肩膀,道:“哀家晓得了,总是有左右提醒的。仲因呀,你年纪轻轻的,怎生出这般爱操心的性子?” 杜宣缘扯着嘴角,说着笑语来冲散心中的忧虑:“这不是怕此去再返,太后娘娘便不记得微臣了吗。” 太后哼笑一声,道:“你为哀家做事,哀家恐怕是要时时刻刻惦记着你呢。” 她说着,又喃喃道:“倒也确实,陈卿如此得哀家心意,你此去数月,日日叫太医院那些无趣的家伙们给哀家请脉,真是难捱。” 杜宣缘目光闪烁了一下,带着些犹豫之色。 “嗯?怎么?”太后睨着她问道。 杜宣缘像是下定决心般道:“娘娘,微臣斗胆举荐陈三为太后请脉。” “哦?”尽管过去几个月,但太后显然还没忘记这个叫“陈仲因”一力担保的人,“看来陈卿对此人甚是亲厚啊。” 杜宣缘摇头,严肃地说:“举贤不避亲仇,更何况若是对此人一无所知,又怎敢举荐给太后娘娘。” “好。”太后笑着颔首,“哀家记下来,只是你这朋友若不合哀家心意,哀家可不会因你对他多加照拂。” 杜宣缘郑重地点头。 。 临行当日,陈三与张封业兼太医院三五医使来同杜宣缘送行。 辎重与军队在前,杜宣缘所属的医官是零散后勤队伍,带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落在后边。 第89章 皇城这儿的安南军不是主力,他们皆是轻装上阵,早已出发半个时辰有余,只留下那十人伴杜宣缘左右。 陈仲因骑术不精,杜宣缘另雇了车马,其上还顺便带着医官们的行李用物,只给陈仲因留了一块落屁股大小的地方。 而杜宣缘正在外边同朋友道别,她看张封业神情恍惚,向陈三瞟了一眼,陈三便露出个笑,趁无人时对她轻声道:“昔年与他有婚约的女子丈夫重病,趁秋收结束带丈夫回皇城求医来了。” 杜宣缘了然——即便张封业多年抗逆父亲,技艺不敌从前,但当年也是能凭自己年纪轻轻便考入太医院的角色,专业水平肯定没得说;至于太医未经派遣不得擅自为他人看诊也是空话,学得一身医术,私下为家人朋友看病,难不成皇帝还要派人来捉不成? 所以,不过是端看他愿不愿意伸出援手。 杜宣缘挑眉,没在这件事上深究,与好友、同僚们说上几句场面话,便翻身上马,向他们拱手告别,向着自己日思夜想的故乡前行。 逐渐西斜的太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将皇城甩到身后的杜宣缘露出阴森森微笑:“我可真是想死你们了。” 第52章 夜袭 贺老先生年事已高,载着他的马车慢悠悠缀在了队伍后头。 杜宣缘也打马跟在旁边,侧头与贺茂春说着话,无非还是那些拾人牙慧的医学知识,不过贺茂春很喜欢这个敏而好学的孩子,近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跟一堆行李塞在一块的陈仲因费劲伸手揪起车帘,望向正认真听着贺茂春说话的杜宣缘,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杜宣缘似心有所觉,转头看去,只瞧见晃晃荡荡的车帘。 “怎么?”贺老先生看她突然扭头,好奇问道。 “无事。”杜宣缘摇摇头,又道,“内子也曾拜读过先生所著,不知闲暇时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贺茂春方才与杜宣缘聊得畅快,这会儿自然欣然应允。 杜宣缘露出个腼腆的笑,目光瞥向归于平静的车帘,心道:我这回可不曾说瞎话,陈仲因确实读过贺老先生编撰的医学著作,想来他对这位医界巨擘也是高山仰止的。 后边暂且休息的时候,一无所知的陈仲因就这样被杜宣缘这个社牛拉到贺老先生面前,从磕磕绊绊地问好到渐入佳境的论道,对陈仲因而言实在是巨大考验。 行进三日,逐渐远离皇城,行至人烟稀少之地,好在一路天气不错,也就没搭帐篷,晚间和衣而眠罢了。 “陈太医”带着媳妇来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每每停下休整时,总有与杜宣缘关系不错的士卒跑来探头探脑,陈仲因不大适应这样引人注目的情况,最开始时常局促不安着,好在杜宣缘在旁经营关系。 就是陈仲因不明白,为什么杜宣缘在营中不曾让他继续戴着面纱。 一旁的贺老先生还在同陈仲因一问一答,杜宣缘的目光却虚虚落在正在同将士们谈笑的穆骏游身上。 ——穆将军方才从他们面前走过,对用着杜宣缘身体的陈仲因只是淡淡一瞥,并没什么反应。 不过杜宣缘也不记得自己从前有没有见过穆将军,这番试验难以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还是得到苍安县再试上一试。 杜宣缘想得出神,没发现身边的陈仲因也在盯着她。 他想:杜姑娘看着穆将军已经看了许久,她……也许有什么筹谋? “应当是燥热之症……繁繁?”贺茂春的声音一传来,杜宣缘和陈仲因俩同时回神。 贺茂春这一声叫得是陈仲因。 杜宣缘先前将陈仲因介绍给贺老先生认识,可陈仲因都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毕竟杜宣缘的大名在大成委实太过出名,可谓人尽皆知。 于是杜宣缘便笑道:“内子名唤繁繁。” 大成的男女大防并不严苛,更何况是面对贺茂春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是以这几日贺老先生称呼陈仲因皆是用“繁繁”二字。 不过当时的陈仲因在听见这两个字时心念一动——宣者,广布而繁盛,“繁繁”二字,是杜姑娘的小字吗? 现在嘛,因为两个人都在出神,所以当贺先生疑声出来时,这两人齐刷刷望向贺茂春,倒叫贺老先生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来。 杜宣缘率先明白过来,偏头看向陈仲因。 陈仲因汗流浃背。 他刚才不知道想什么去,心不在焉着与贺先生聊医书上的内容,也不知说错什么,让贺老先生点他名儿了。 脑子里一片浆糊,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后还是杜宣缘为他解的围,只道身体疲乏,带着陈仲因先回去休息了。 过午行军一段路程后,天色悄然阴阴,恐怕要有大雨,穆骏游估量着时辰,令人找一处平坦且远离河流、山坳的地方草草扎营,暂避风雨。 所有人都忙活起来。 还未入夜,豆粒大的雨珠便劈里啪啦砸了下来,好在大家手脚麻利,早搭好了临时的营地。 数名士卒在一处帐中,忽然有一人从人堆里脱身而出,掀开帘子准备出去。 深秋冷风裹挟着寒雨呼啸而入,士卒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 “高淳刚!你做什么!”有人十分不满的嚷嚷道。 “撒尿!”高淳刚头也不回,粗声粗气吼道,一手揉捏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臂膀。 第90章 门帘落下,帐中渐渐复归平静。 。 杜宣缘他俩的帐篷搭在颇为远离人群的地方,陈仲因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在这样的地方,但还是老老实实帮忙搭好。 此时杜宣缘躺在铺平的衣袍上,安静地枕着自己的双臂,闭眼听着雨滴砸在篷布上的声音。 陈仲因盘腿坐在她身侧,频频悄然瞥向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因骤雨突至,天色很快黯淡下来,寂静而昏暗的环境里只有不断纷杂的雨声接连不断的砸下来,像是无数根手指莫名其妙地敲击着他的心头。 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陈仲因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跳跟这雨声一样频繁而杂乱。 他抿唇又松,反复了好几次,那双眼睛不停瞟杜宣缘,都快把“有些话好想说”几个字刻上去了。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此时此刻的杜宣缘闭着眼,是不是在睡觉都不清楚。 帐中光影模糊,连绵不绝的雨声好似急促的战鼓声,催动着人一点点靠近。 身体不知不觉间向杜宣缘倾斜。 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某个人猛然坐正,还做贼心虚地吞了吞唾沫,全然忘了这样的环境下几乎看不清他的神情。 杜宣缘并未在意,她翻身而起,抬头盯着被风雨搅动的篷布,嘴角勾起,看不真切的双眼中满是兴奋与期待。 “来了。”轻轻的声音响起。 什么来了?陈仲因茫然抬头。 下一刻,雷声震响,令神思不属之人猛然一颤。 深秋时节竟有这般响亮的雷声。 这样一个念头还未落到实处,忽然有湿润的凉风擦着鬓角而过,陈仲因下意识扭头望过去,缀着风雨泛出寒光的刀刃已近在眼前。 “果然。”杜宣缘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惊呼声尚未出口,斜侧面插进来一只手臂,隔着篷布扣住握刀的手腕一拧、一翻。 “轰隆——” 又一阵雷声,掩盖了帐篷倒塌的声音,伴着雷雨声入眠的人们并未察觉附近有变故突生。 陈仲因灰头土脸地从篷布里爬出来,雨水打湿头发,缠绕在他的额间,又一道闪电划过,隔着乱发,他清楚瞧见杜宣缘此时正在弯腰,双手一番交错。 “咔——” 雨滴纷杂的声音让这一声叫人寒意淬骨的动静隐隐绰绰、听不清楚。 可陈仲因还是僵坐在原地,怔怔望向杜宣缘。 杜宣缘起身,那颗方才发出骨头错位声的脑袋从那双甚至没多少茧子的手中软软的掉了下去。 她一面捋着自己被打湿的长发,一面拾起落在一旁的短刃。 杜宣缘转身向陈仲因缓缓走来,踩着溅起的水声与雨声交错,像是打在人心头。 又一道惊雷响起,巨响把他的魂儿给叫了回来。 陈仲因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面上终于后知后觉地露出惊惶之色,却不是扭头逃离面前这个刚刚还杀过人的杀人犯,反而跌跌撞撞向她走来。 “怎么。”他的舌头像是刚长出来一样,“你、还好嘛?” 杜宣缘缓缓眨眼,原本积蓄在睫毛上的雨水顺势滑落,她却绽出一个笑来,嘻嘻哈哈道:“被拧断脖子的人又不是我,你问我‘还好嘛’做什么?” 陈仲因一哽,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杜宣缘将短刃横于身前,递给陈仲因道:“喏,拿去防身。” 陈仲因下意识接过这把从死人手里顺下来、没有刀鞘、刀柄上还带着点不知是谁的余温的短刃,又急惶惶望向杜宣缘。 “没事,没受伤。”杜宣缘摊手,“我知道他的痛处,两下就废了他的行动能力,他几乎没反手的能力。” 她说话的时候,又折回去收拾起来。 陈仲因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一面不由自主地上前帮忙,一面偏头问道:“杜姑娘认识此人?” “你也认得。”杜宣缘将这死沉死沉的尸体从方才轰然倒塌的篷布下拖出。 陈仲因帮着“杀人越货”,指尖触碰到那尚且温热的皮肤,猛地一颤——他从来只救人,短暂的从医生涯甚至还未直接接触过刚刚死去的尸首。 杜宣缘在昏暗的夜色下瞧见他抿着嘴,面上全是纠结,依旧抓着尸首不放,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来处理,你把帐篷重新搭起来吧。”杜宣缘卡住他的手腕,声音柔和却不容推拒。 。 陈仲因不知道杜宣缘如何将那少说一百五十斤的东西处理干净,他顶着突然嚣张起来的狂风骤雨将篷布重新支撑起来,又小心翼翼扎起方才被短刃划破的地方。 可惜风雨入侵,地面难保干燥,他只能勤勤恳恳将被雨水淋湿的地方擦干。 这麻烦的工程才进行一半,拖着尸首往密林去的杜宣缘已经折返回来,她蹲到陈仲因身旁拧干自己的衣裳与长发,把陈仲因刚刚辛辛苦苦擦干净的地方又弄得一塌糊涂。 不过陈仲因倒没有异言,蹲在帐口呆怔怔盯着杜宣缘。 方才杜宣缘那干脆利落的手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越是回忆脖颈处边便越是隐隐作痛。 “那人是为什么来的?”陈仲因开口。 “为杀人来的咯。”杜宣缘笑道,“别担心,是杀我来的。” “他是谁?”陈仲因又问,杜宣缘这样说,他反而更担心起来。 第91章 “明天你看看少了谁便知道啦。”杜宣缘笑吟吟说道。 “还会有其他人动手吗?”陈仲因惴惴不安。 第53章 分道扬镳 杜宣缘偏头仔细想了想,摇着头笑道:“应该是没有了。” “那……”陈仲因停顿下来,似在考虑这句话该不该问出口。 这顶帐篷太小,他俩近乎前后挨着。 即便光线昏暗,可一抬头,还是能触及到对方氤氲着水意的双眼,温和到似乎能包容一切的水。 “那他究竟为什么要来杀你?” 这句问话碰巧与又一道雷声混合在一起,陈仲因望向杜宣缘,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他低头,是不愿再复述这一句问话的——陈仲因一向觉得,当自己在探究别人的秘密时,也意味着他要将同等乃至超过这份秘密的价值摆在秤上。 “因为我骗了他的主子。”杜宣缘依旧笑着,撑着下颌望向陈仲因,“装可怜、扮弱小,骗得他龙颜大怒,将自己的棋子毁去,可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再一回想——嘿,给别人做嫁衣。气到怒不可遏,又碍于我在他老娘面前博得几分青眼,不好将我这个胆敢欺君的蝼蚁碾死。这次蝼蚁自己往头上揽重担,脱离了保护伞还要碍他的事情,那不得顺手将我除掉吗?” 杜宣缘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但陈仲因还是听出来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那该……如何是好?”陈仲因的神色反而平静下来,得知遣刺客来刺杀的幕后主使是谁后,即便此人是普天之下臣民的“父”,他面上也再不见惶然。 “此去数月,车到山前必有路咯。”杜宣缘轻飘飘说道。 在发现廷尉所公布的前院正陈述罪证里没有一丁点儿与陷害陈仲因相关的内容后,再加上自那以后廷尉那边再没找过她,杜宣缘便估摸着皇帝恐怕已经猜到这些事与她有关了。 反生香这东西到底是传说,也就是碰上杜宣缘“新丧”,叫她抓住痛处一通忽悠,耍了理智岌岌可危的皇帝一道,让他自毁棋子。 虽说不曾留下任何实质的把柄,可在这件事中谁贯彻始终、谁获利最大,一目了然。 不论如何,皇帝显然是对她心生芥蒂,否则这三个月来不会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不过是碍于杜宣缘在太后跟前得到亲信,作为大孝子不好无缘无故对一个“老实本分”的太医动手。 高淳刚……她从陈三那里听到的第二个名字,皇帝安插在安南军里的眼睛,结果就这样被她轻易废掉了。 杜宣缘嘴角微勾,想想这几个月来的训练,既然高淳刚想藏巧,她当然要满足对方,连续不断的高强度运动、得不到充足补充的营养以及错误的运动姿势,杜宣缘从始至终都不曾纠正过他的动作,并且额外关注他弯曲磨损的关节,才能在今晚如此干脆了断地击中对方的痛处,废了对方的行动能力。 不过对方恐怕也是轻敌了,这次刺杀不过是一次小小的“举手之劳”,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借着风雨悄然处理掉她,这风雨反成了杜宣缘的助力。 只是这次刺杀也仅仅是一个小插曲,高淳刚真正的目标应当是替皇帝随安南军调查“杜宣缘”。 一枚安插在军营里这么多年都不曾动用的棋子,随大军出征只是为了寻找一位女子的踪迹,真是…… “暴殄天物啊。”杜宣缘眼尾弯弯,轻喃出声。 “什么?”正在思索的陈仲因抬头看向她。 杜宣缘悠悠叹气,道:“老天爷暴殄天物,降这一场暴雨,刚结束秋收,稻谷还没晒干啊,也不知道这场雨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陈仲因亦沉默下来。 好在雨过天晴,天光微亮的时候雨便停歇,随着震耳欲聋的鸣锣声炸开,骤然惊醒的士卒们小声骂骂咧咧着收拾起被淋湿的篷布。 平地不可避免陷入泥泞,有人眼尖注意到杜宣缘那儿为篷布所遮盖的地方也是一片潮湿,这两人也浑身半干着,便好奇地问了一句。 杜宣缘面露惭愧,道是他们四体不勤,没有将帐篷固定牢固,导致它夜半塌毁,搞得人灰头土脸。 也没人对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耿耿于怀。 直到收拾完东西准备出发,同归杜宣缘支使的那些人才发现高淳刚不见踪影,再一问,竟是自昨晚他出去“撒尿”后就没人听见他回来的动静。 穆骏游得知此事后,皱眉下令再逗留半个时辰,遣人去寻。 自然是寻不到人的。 已经到了荒山野岭之地,四周皆是茂林深山,再多费时寻找得不偿失,穆骏游长叹口气,便下令启程。 可这时候偏有人要自找麻烦。 穆骏游居高临下,看着那平平无奇的“陈太医”垂首,坚持要寻找高淳刚。 几番劝阻,但这天真的倔种还是坚持留下来,为了不耽误大军汇合,竟说出让穆骏游先行,自己寻到人再追随过去的话。 他盯着此人片刻,心道:也不知道是这太医怎么如此单纯的,不过短短数月的相处,便有这般深重的责任与情义? 穆骏游嗤笑一声,终于甩袖离开,独留这十几人在此地。 一面是整军出发的安南军,一面是在密林中继续寻觅的十几人。 等穆骏游走远,杜宣缘带着陈仲因找了块没人的地方休息起来。 陈仲因保持了大半天的沉默,现在终于忍不住问道:“杜姑娘是用这个办法洗刷嫌疑吗?” 第92章 杜宣缘摇头,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况且平日待这十人是一视同仁的好,他们又是来保护我的,我哪有什么嫌疑。” 陈仲因不明白杜宣缘究竟想做什么,便沉默下来——只是他想到穆骏游,又生出几分疑虑。 今日晨起,得知昨晚刺杀杜宣缘的那人竟是十个士卒中的一个,陈仲因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随穆骏游驻扎在皇城外的安南军足有三千人,从这三千人中挑选出十个人拱卫杜宣缘左右,却偏偏选中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这未免有些太巧了。 早在杜宣缘看到那份穆骏游交给自己的名单时,她便已经有过类似的想法。 再想想穆骏游年前回皇城述职,为什么要带上三千甲兵;明明没有派遣他做什么事情,皇帝又为什么要将这部分安南军兼穆骏游拘束在皇城外?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 杜宣缘领着人在这片深山老林中逗留了三日,间或抓些野雉田鸡打打牙祭,要不是她面上时时刻刻保持着凝重的神色,瞧着还真像是出来游玩的。 寻觅三日,一无所获的杜宣缘终于下令启程。 虽是向南去,但冬意显然跑得比人快,只要一夜的功夫,再翠的草都能叫严霜打蔫了。 好在冬衣是早早准备的。 穆骏游抵达苍安县时,恰逢苍安县落第一场雪,夹杂着湿润雨意的雪籽沾湿衣裳、发间。 他尚未进城,便得旧友相迎。 苍安驻军军首苏勤拢着衣袖,笑盈盈站在城外迎接他。 “收之!”穆骏游远远瞧见便高声呼唤。 “旗奔。”苏勤亦回应之。 二人勾肩搭背,好不快活地向里走去。 进城没走几步,穆骏游便瞧见有一穿着青袍的清瘦老者匆匆向这儿赶来,走得着急了可以看出他腿脚有问题,行走间明显的跛脚。 他瞧见穆骏游便躬身行礼,声音有些沙哑,夹杂着几声咳嗽,像是喉咙生病还未好全。 这是苍安县县令文央,字去难,先帝时便被派遣到此地担任县令,二十余年来尸位素餐、一无所成,至今仍在这地方混日子。 穆骏游看到他后神色稍淡,不过也回了礼算作打招呼。 文央抬头看向穆骏游,他有些佝偻,一双疲倦的眼睛打量他一番,又微微移目向苏勤,最终收回视线,面上带着些讷讷与窘迫,后退半步让两位将军先行。 三人又拱手告别,文央怔怔看着二人结伴远去,突然转身望向城外、望向苍安县周边这一望无际的山野,眼中却不知为何泌出泪意。 。 几杯酒下肚,穆骏游已然有了几分醉意。 他们数年未见,聊无关紧要的闲话也能聊很长一段时间。 聊着聊着,自然便聊到这次穆骏游背负的任务,他中途与调拨来的安南军汇合,共领一万精兵,此时正驻扎在县城外。 谈话间不知缘何提及那个与这件事没多大关系的太医,穆骏游眉头一皱,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面有不耐道:“是有这么号人,太后身边的红人,不知为何要参与进来,在军中谋了个医官的活,太后特意下令调拨十人听他差遣,可此人实在……唉,你说说看,好端端带着妻子一同前来,一路上又琐事繁多,咱们是来剿匪的,他难道当是回乡探望吗?” 穆骏游零零碎碎说了许多,像是在大倒苦水。 “那既然是宫里出来的,怎不见他?”苏勤面色如常。 “途中有个士卒失踪,他硬要留下找人,这会儿还落在后边呢。”穆骏游长出口气,眉眼间皆是不耐烦。 “也是个良善之辈。”苏勤点点头,又望向穆骏游笑道,“只是我看这被上头派遣下来的小太医,又这般特殊地保护着……恐怕没那么简单啊。” 穆骏游倒酒的手微微一顿,清亮的酒液又流畅地落入杯中:“什么简单不简单的,许是年轻人在太医院待闷了,寻个由头出来游山玩水。” “哪有人跑穷山恶水来游玩呐。”苏勤摇摇头,见穆骏游不接话茬,也摸不准对方的心思,故而话锋一转,又谈及苍安县的穷困,周边也无多少良田,他率兵驻扎此地,日子都过得十分紧巴,能护住县城已是艰难,实在无力剿匪云云。 俨然是朝穆骏游吐起苦水来。 穆骏游不为所动,照旧是一脸的痛心疾首,始终不肯透露些对方想要听到的口风。 第54章 收网 待夜深人静,这场接风洗尘的宴席才停下。 穆骏游与苏勤二人拱手告别,各自在亲兵护卫下回到各自的军营。 苏勤刚一进帐便面色一沉,盯着帐中摇曳的烛火半晌才缓缓开口:“什么小太医,恐怕是上边不放心,派下来督战的。他被软禁皇城半年,如今好不容易被放出来,还不是因为有人想要借刀杀人。” “将军,您与穆将军素来交好,怎么会有借刀杀……” “蠢货!”亲卫话还未说完,便被苏勤呵斥,“什么交好,十几年见不到一面,便是日日打交道的都隔着一层肚皮。” 他说这话时冷哼一声,道:“文央怎么知道穆骏游到了的?他既然病了就该好好养病,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文县令许是想要另辟蹊径呢?”又一亲卫试探着开口。 苏勤又是一声嗤笑,道:“满脑子不知所谓的东西,罢了,也难怪他在苍安县二十余年都未有进步。” 第93章 他琢磨着今日与穆骏游的对话,摩挲着桌角,一面思考一面开口:“既然如此,那受太后宠信的太医死了,他无论如何都脱不了担责,届时只能来向我求援,再谋后事,他也只能唯我是从……” 。 安南军的营地中。 穆骏游沉肃地坐在案前,面上无丝毫醉意,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速速原路寻回去,中途截下陈仲因,不要伤他,但也不要让他得到机会脱身。” 不论如何,主动权该掌握在自己手上,绝不能叫任何人断绝了他的退路。 “呵呵。” 陈仲因还没睡,突然听见身旁传来笑声,忍不住偏头看去。 杜宣缘印着月光的双眼回望过来,笑道:“我看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才笑出声来,无事。” 陈仲因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闻言便默默低头继续酝酿睡意。 像这样无风无雨的天气,大家都是天为盖地为铺地休息,因天气渐冷,将冬衣裹到身上,再几个人凑到一块抱团取暖。 谁敢跟“陈太医”媳妇凑一块啊? 陈仲因本也是克己复礼的人,不打算跟杜宣缘抱团,结果当晚杜宣缘一个翻身就把他连人带冬衣一块搂紧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大暖炉,他稍稍挣扎了一下,但杜宣缘沉沉倦倦的呼吸声在耳边,不知不觉就让他将窘迫消弭在了困意中。 反抗无果几个夜晚后,也就这样得过且过了。 不管怎么说,相互依偎着总还是暖和些。 他们本来比穆将军的大军晚出发三日,但杜宣缘重新启程后突然“身娇体弱”起来,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走走停停,又遇上几天下雨,是以与大军的距离越拉越大,恐怕还要再走十天半个月才能抵达苍安县。 轻微的呼吸声渐渐平缓,杜宣缘依旧睁着双眼,她看着在自己手中几经迭代的系统地图上,那个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金色标识,她嘴角的笑意越发深沉。 临近苍安县,前些日子降下的雪染白了一路山岭,布满泥泞的山路也越发难走。 苍安县的县城就坐落在这崇山峻岭里的那一点儿平地上,夹在穷山恶水中,就像是被衔在饿虎口中的一块骨头肉,这头老虎还有几分头脑,只时不时拿利齿在上边磨牙吮血,刮下些血肉填肚。 吃了二十多年,这块血淋淋的骨肉终于快被消耗殆尽,这头饿虎也忍耐不住,将目光投向山野之外。 要干打家劫舍的营生,首先得有一双足够敏锐的眼睛,发现“商机”、发现“敌情”。 严登化就有这样一双鹰眼,助力他早年无数次死里逃生。 他接近不惑之年,眼尾稍下耷拉着,本是和善的模样,可全叫神情里多年刀口舔血炼出来的锐利冲散,更别提额间那一道陈年旧疤,将这股锐利上添加无数血腥味。 此时这双眼正盯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看几里外的五六人缓缓行进。 “大哥。”他身边凑来一个“独眼龙”,一脸凶横,“不是说有十个人,怎么就这几个?” “那小白脸一看就不经事,哪里管得住人。”严登化冷笑一声,“恐怕是这一路上跑掉不少。” 他说着,复叹口气,带着些悲天悯人的口吻道:“皇帝猜疑将军,将军苛待小兵,这世上哪里还有人愿意为他们豁出命来。” 可严登化的眼中分明还是寒芒。 “独眼龙”对他这位大哥时不时冒出的、听着就很大格局的话早已习以为常,口中还自顾自乐呵呵地说:“那敢情好,给咱们省事了!” 严登化冷笑一声,扫了一眼对方瞎掉的那只眼睛,没再搭理这个兄弟的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些人都是当年跟着他白手起家的功臣,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即便不能理解自己的志愿,他也理应善待对方。 只是严登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被他带在身边的孩子,多么聪颖,小小年纪便与他志趣相投。 若是当年没有发生意外,她现在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 正怀念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身边的“独眼龙”突然惊呼出声:“那是杜姑娘吗!” 严登化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循声望去。 只见那队人的马车上下来一个身长玉立的姑娘,“独眼龙”隐隐绰绰看着与当年那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十分相似,而在视力超群的严登化看来,那张脸简直和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一模一样。 但他知道,那不是她! “那不是她!”严登化怒不可遏,像是猝然得知自己独一无二的花瓶居然有个一模一样的仿制品一样。 他握紧手中的钢刀,近乎失控般想要冲出去,将那冒牌货“花瓶”砸碎。 “大哥!大哥!”独眼龙连身边几个人赶忙拦住他,“等他们到咱们跟前,那不是瓮中捉鳖吗!不要着急啊!” 严登化粗喘着气,阴鸷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女子”,刀柄上粗糙的纹路深深硌进他的掌心,显出血一般的红色,只听他道:“这便是那太医的妻子?” 独眼龙瞄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说道:“是吧,说是带着媳妇,这里边不就那一个女的吗。” 聚在严登化身边的小弟们都听见了令人胆寒的磨牙声,纷纷噤声。 “杀了他们。”他阴沉沉说道。 这群干惯杀人越货勾当的土匪们面面相觑,尽管他们来这儿就是准备杀人的,但听到严登化这样的声音,还是忍不住胆寒。 第94章 正此时,那个正扶着女子下车的小白脸忽然转头,好似与严登化隔着重重树影对视上。 严登化一顿,下意识偏头躲闪,可又立马反应过来,硬生生把脑袋掰了回来,看着小白脸扭头跟冒牌货说说笑笑,更加怒不可遏。 他看了眼天色,阴森森道:“等天黑,他们放松警惕,我们就上,一律砍死!” “是!”他的弟兄们立刻应道。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快,雪地里不好生火,他们搭起篷布来抵挡风雪与寒气,严登化看着遮蔽视线的篷布一个接一个竖起来,一想到刀刃劈在上边,坚韧的篷布裂开,尚且温热的血液染红这一片雪地,他浑身都止不住兴奋地战栗起来。 眼看着夜色越发浓重,严登化盯着那些在雪地上格外显眼的帐篷,缓缓抬手。 这一声令还未下,便瞧见一个帐篷忽然打开,严登化皱眉,停下自己的动作,静观其变。 只见那小白脸拉着冒牌货走出来,不知从怀中掏出什么,光影黯淡,看不清楚。 但很快,便听“咻”一声,一束金灿灿的流光从“他”手中窜出,直冲云霄,在这乌黑的天空上猛然炸开,落成一片明亮的星子。 这些出身草莽的土匪从未见过烟火,纷纷惊诧地后仰,生怕这神迹砸到自己。 严登化面色沉凝,他怀疑这是不是什么信号,可再看底下,那小白脸正笑吟吟哄着媳妇,好似只是带“她”出来放烟花玩。 他的脸色更加难看,握着刀柄的手青筋突起。 “上!”严登化突兀的声音响起。 尚未缓神的土匪们齐齐一怔。 可他们的老大实在是太想瞧见底下的狗男女由幸福温馨的笑变成惊慌失措,急切地想要撕碎面前十分碍眼的一幕。 命令下来,对严登化唯命是从的土匪们纷纷握紧武器,一个接一个行动起来,在夜色掩盖下悄然逼近。 。 虽然被杜宣缘拉出来顶着寒风放烟花,但陈仲因并未有丝毫不满,他仰头看着漫天金光,不知不觉间露出笑意。 烟花渐灭,他感受到寒风料峭,跟杜宣缘商量着回帐篷里去,杜宣缘却笑着对他说:“烟花是前戏,后边还有压轴大戏呢,咱们不做这个引子,他们可不愿意登场。” 陈仲因知道杜宣缘最近在做一些不为人知的安排,早早将身边护卫的士卒派出去一半。 他莫名觉得若是自己问,杜宣缘肯定会告诉自己,可越是能感受到她的信任,陈仲因便越是不敢探究。 “引子”,这个词儿背后的意味太过危险,叫陈仲因终于忍不住想问一问,想知道杜宣缘的筹划是不是万无一失、会不会伤害到她。 可正在此时他身边的杜宣缘却突然偏头,看向黑洞洞的密林深处。 “你……” 问话尚未出口,便听见原本寂静到只有风声的林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他陡然一惊,下意识拉着杜宣缘向帐篷退去,似要找个掩蔽的地方,然而杜宣缘不动如山,依旧站在原地,只是面上的笑意越发深沉。 她偏头看向陈仲因,笑眼弯弯:“该收网了。” 第55章 “敌情” 喊打喊杀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些原本似乎已经沉浸在睡梦里的寂静帐篷突然掀开,一个个穿戴整齐、握着刀刃的士兵们一擦手中的火石,点亮早就准备好的火把,迅速向密林中赶去。 陈仲因呆怔怔地看着火把在黑漆漆的树林子里兴冲冲地晃荡,终于反应过来。 ——自己竟然是唯一一个不知情的人。 他扭头看向杜宣缘,眉眼耷拉着,无端端透露出一股垂头丧气来。 杜宣缘坏笑着说:“是你不问我的,分明好奇极了,却憋着不问我,总不能我回回都要主动向你解释吧?” 陈仲因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摇头,继续紧张地看向人影耸动的树林。 兵戈声渐歇,坐收渔翁之利的士卒们绑着活口纷纷围拢到杜宣缘身边,他们并无人员伤亡,只一个跑得时候太兴奋,被林中树根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虽然都是土匪打扮,但可以明显看出一拨人比另一拨人更为健壮,手中拿的武器也更加精良,显然是出自军营。 待火把一照——还有面熟的人,他们纷纷惊诧低呼起来。 同是安南军,怎么还打扮成土匪模样夜半来袭呢? 关乎到身家性命的事情,哪怕是追随了好几年的顶头上司,那也得好好考量考量情况。 更何况穆骏游给杜宣缘挑出来的这些人全是军营里的兵油子,本就对穆骏游忠心有限,跟着杜宣缘好吃好喝这一阵子,各个都有倒戈之势。 这会儿他们全部怒目而视,盯着昔日战友就想问他们讨个说法。 被逮住的这些人则缩头缩脑,一个个狼狈到极点,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奉穆骏游命前来劫道的那人对着杜宣缘先声夺人道:“陈太医,我们都是穆将军的手下,奉命前来。” 众人齐齐一愣,似乎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这么快就认了。 唯有杜宣缘神色如常,平静地看向他,等待着后文。 果然,那人又道:“雪天难行,穆将军担心陈太医路上有意外,派我等在附近拱卫。” 这话自然没人相信,派你来护卫的,你换一身土匪衣裳藏在暗处做什么 第95章 但这却是个台阶,杜宣缘若是不想和穆骏游撕破脸,顺着这个台阶下去就是皆大欢喜,于她而言,在此时此刻跟穆骏游闹掰没有半点好处。 人微言轻,无可奈何。 追随杜宣缘的士卒忍不住流露出愤懑之色,俨然将身上“安南军”的身份忘了。 可杜宣缘却恍若未闻,偏头对其他人道:“此贼巧言令色,竟谎称是安南军,堵上他的嘴牢牢绑起来严加看管。”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杜宣缘,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士卒们干活的手还是很快,三两下便把昔日战友绑成粽子,狞笑着拖到后边去,那动作、那神态,要说没一点儿私人恩怨在是不可能的。 杜宣缘又看向那群真正的土匪。 他们是凶恶的野兽,不像安南军还抱着“自家人”的侥幸,在被围困时各个殊死一搏,导致身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有的人此时已经倒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 严登化凶狠而怨毒的双眼死死盯着杜宣缘。 杜宣缘无悲无喜地回望,淡淡吐出两个字:“杀了。” 土匪和士卒们还没什么反应,杜宣缘脑海里的系统先炸了锅。 【宿主!那是男主!】 杜宣缘神色平平:全世界的男人现在都是男主。 【那不一样……】 系统讷讷,想起这些日子自己被杜宣缘肆意玩弄,又忍不住心有戚戚。 可是统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它只能殷殷切切地劝说,希望杜宣缘良心发现。 【他是精心挑选的潜力股,身体素质好,本领强,宿主你要是能收服他,一定能获得一员猛将】 杜宣缘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就在这时,听到处死命令都面不改色严登化却忽然急切起来,厉声问道:“缘儿现在何处!?” 杜宣缘目光一寒。 如果系统有实体,它指定要给严登化跪下了——求求你别踩雷啦!还敢提杜宣缘呢!她这么些年无时无刻恨不得手撕了你! 杜宣缘冷笑一声,道:“不就在你眼前吗?” 严登化亦是一番嘲弄地冷笑,对游离事外的陈仲因道:“你可知自己不过是一个拙劣的替身?你的丈夫对着你深情款款,不过是借你这张脸思念另一个人罢了!” 陈仲因:? 他疑惑的目光投向杜宣缘,杜宣缘仿佛看见了他满头具象化的问号。 杜宣缘朝他眨眨眼,拍拍他的肩膀道:“别理他,一看就脑子不好使。” 陈仲因乖巧点头。 被无视的严登化怒不可遏,近乎失控地怒吼道:“何必掩耳盗铃!你若不识得杜宣缘,如何能找到如此相似的替身!如何会南山那些家伙的暗语!” 是了,刚才之所以会混战在一起,正是因为那一声嘹亮的暗号。 严登化当时正率人预备突袭,孰料背后突然射来一道冷箭,击中他身旁的弟兄,这便是那一声惨叫的由来。 众山匪正慌张失措之际,便听见黑暗中有人叽里呱啦一通乱叫。 在不知内情的人听来,不过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嚎叫,但在严登化这伙人耳中可谓是再熟悉不过。 苍安县外千山勾连,这么多山头,自然不会独有严登化一家干这种行当,只是这些年陆陆续续被严登化吞并,现在仅有南边的山头还有一帮负隅顽抗的。 他们是十几年的老对头,怎么会听不出对方的暗号? 那一瞬间,严登化便做出判断——定是南山那群家伙暗中收到消息,试图背后偷袭! 严登化当机立断,转而同死敌缠斗起来,于他而言,那帮小太医的草台班子实在不足为惧,还是趁此机会处理南山的那帮家伙,顺势斩下地盘要紧。 可真正交手下来,严登化才惊觉不对,这伙人行动果决有力、武器精良,必不可能是南山那群杂鱼! 严登化深知上当,可为时已晚,脱身不得,只能鹬蚌相争下去。 这一切只能是那看起来软弱无能的小太医所为,恐怕她早知有两拨人要来劫她,暗中设下埋伏,引得他们混战,自己好浑水摸鱼。 只是此时的严登化显然只对一个人念念不忘。 琥珀色的眸子沉静地望向他,恍惚间严登化眼前闪过一丝寒芒,他悚然一惊,险些跌坐在地。 “你……”他愕然开口,却没有后文。 杜宣缘勾起嘴角,对左右士卒道:“将他也堵上嘴绑起来吧,只留他一个,其余的,杀。” 血色在雪地里蔓延,一如严登化先前所想象的那样艳丽。 还未过子时,收拾好东西,留下守夜的,其余人便回到重新搭好的帐中休息。 杜宣缘却半点困意也无。 她掂量着手中匕首,忽然面无表情地问系统:“在暗喜什么?” 被戳破的系统大骇,心想:这人怎么猜出它这个高维统子的情绪来的啊! 但系统没吭声,继续装死。 杜宣缘嘴角微勾,没有继续破系统的防,转而道:“‘男主爱得是女主的灵魂’,多有趣的一个条件啊。” 系统就知道这家伙早看出问题来了,不然干嘛非要带上陈仲因到苍安县去! 杜宣缘指腹从匕首的刀刃上轻轻擦过:“灵魂和身体一分开,他就一个都认不出来,系统,你选的男主的脑子是走什么智障ai识别程序的吗?” 第96章 系统:…… 还不是!啊!真可恶!当初要是……啊啊啊!搞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bug!这个世界没救啦!没救啦! 杜宣缘可听不见系统的崩溃咆哮,她将匕首送回鞘中,笑道:“你看人的水平真差。” 【可不是嘛】 系统终于回应了,并且默默腹诽着:别说选男主了,选女主也不行,要不然能搞出这么多事 次日早,拔营启程,所有的俘虏都被蒙上面推着往前走。 赶路的士卒们纷纷讨论着昨晚酣畅淋漓的战斗,最后都会不由自主地将话题扯到杜宣缘身上,并发出一声真情实意的感慨。 “陈大夫真是料事如神啊!” “若没有陈大夫,这次拢共近五十号人围攻,我们肯定插翅难逃!” “我就说陈大夫是神人,她在赌桌上从来没说错过!”这是平日里和杜宣缘在赌桌上经常碰面的家伙。 昨夜那个认下安南军身份的小将名唤熊门,此时正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 他经过一晚的思考,认为“陈太医”既然没有将错就错杀他们灭口,那就一定有转圜余地,恐怕是想用他们跟穆将军谈一些条件。 既然如此,身在“敌营”的他当然要尽可能多的获得“敌情”。 可惜这群兵痞子们只一个劲地夸赞杜宣缘,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透露,听得熊门十分焦急,可他的嘴巴被堵死,连打探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听了一路,只听出这些人对杜宣缘很是信服,还有就是偶尔听见拖拽之声,叫熊门纳闷他们的辎重竟如此多。 尽管多了近二十个累赘,但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却与前几日龟爬一样的速度大相径庭,在杜宣缘的带领下,短短几个时辰便远远瞧见苍安县县城的城门。 俘虏们虽目不能视,但耳边人声逐渐喧嚣,他们也知道已经抵达有人聚居的地方。 认识到这一点,那些乔装成土匪的安南军们顿时窘迫起来,尤其是在听见路过的百姓指指点点、咬牙切齿地唾骂着流窜在苍安县附近的土匪们时,即便这些本就不是土匪的军士们也忍不住因这一身土匪的装束而无地自容。 可真正的土匪头子倒是悠闲自在的很。 即便蒙着面,也能从他昂首挺胸、干脆利落的步伐看出毫不在意。 这些痛骂之人,不过是从他刀下苟且脱身的愚民罢了。 更何况,只要到了苍安县…… 第56章 烂透了 严登化被遮挡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昨夜不过带了二十来人,他寨中上千人,卷土重来轻而易举。 软弱无能的小太医,既然做出这样一个错误的选择,那就要做好承受他的怒火的准备! “软弱”的杜宣缘此刻一分一厘的注意都不曾落在这个将死之人身上。 熟悉的城墙在她面前逐渐清晰,只是比起儿时的印象,它好像没那么高大、没那么坚固,斑驳而破旧的墙面上还残留着深色的污渍,仿佛干涸的血液。 少小离家老大回。 这条路她走了十五年。 没有人能够从杜宣缘一成不变的神色中读到她不曾出口的千言万语。 。 城门打开,这迎接的阵仗倒是够大的。 穆骏游、苏勤在也就罢了,毕竟他俩都很清楚自己在背地里做什么事情,一听说杜宣缘居然带着一队俘虏,已经快到城根下,自然坐不住。 可文央这一县县令居然也站在这儿等待。 他在这穷凶僻壤做了大半辈子的县令,早忘了如何接待皇城来客,自个儿也没多少底气,此时站在两名将军身边,畏畏缩缩地像个路过的百姓,只有一身青袍与眉眼间的忧愁予他几分不同寻常的气质。 文央的身体稍稍前倾,不是多大的动作幅度,可就是透出一股急切地期待。 “陈太医。”穆骏游率先上前,他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人现在是什么情况,但跟在杜宣缘左右的人也出自他的安南军,就算昨晚事情败露,也总还有几分情面……吧? 苏勤只扫了一眼那些蒙面的俘虏便放下心来,任穆骏游抢先打探消息。 虽然不知道这太医从哪儿逮得人,但看这身形就绝不是苍安县附近那群杂鱼——他甚至怀疑这就是穆骏游和这名太医联手做的局,还未进城,便借“成功俘获贼匪”树立威信。 前几日他同穆骏游把酒夜谈,可这家伙一丁点儿口风都没透露。 苏勤暗道:保不齐穆骏游还想做朝廷的狗,借此机会把我拉下来。 心中百转千回,他看向杜宣缘的表情还是笑吟吟着。 在这各怀鬼胎的氛围里,大抵只有文央一人是真情实意为杜宣缘的到来而激动。 几个人守着繁文缛节挨个相互行礼,文央刚回完礼便向杜宣缘伸出手来,口中微张,不知想说些什么,但话还未出口便被穆骏游抢过去,只听他问杜宣缘道:“高淳刚可曾找到?” 杜宣缘神色淡然,全不似当初硬要留下来找人那般着急坚定,她摇摇头,道:“失踪的没找到,倒是找到一些不该在路中的*。” 穆骏游明白她的意思,面色微沉,与此同时心里又生出几分怪异的感受。 他瞥了眼周围,收敛自己外放的情绪,对杜宣缘道:“一路辛苦,先去营地休整休整吧。” 眼见着杜宣缘被穆骏游引走,文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嘴巴翕动,愣是一句留人的话都说不出口。 第97章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客客气气往里边走。 就在杜宣缘那些追随者们跟着他陆陆续续往城里去时,急切四望的文央目光转移间忽然一顿。 “繁繁?” 正与穆骏游虚与委蛇的杜宣缘猛地一怔,下意识转过身来。 陈仲因也看向杜宣缘——“繁繁”这个名字是他从杜宣缘处得知的,而今又从苍安县县令口中说出……文央原是杜姑娘的旧识吗? 杜宣缘只失态了眨眼的工夫,现在已经恢复神态,她对着陈仲因几不可察地稍稍点头。 陈仲因有些紧张,抿抿唇望向文央,向他颔首问好。 “竟真的是你!”文央的面上终于浮现真切地喜意。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人。 “当年……”文央眼中含泪,话说一半却咽了下去,只连连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这一声“平安就好”,仿佛跨越十几年的岁月荏苒,送到当年那个不足半人高的小丫头面前,告诉她这十余年里,一直有人在盼望着她的平安。 陈仲因对他人的期望一向敏感,这位文县令言辞中的期待太过沉重,叫从未问过杜宣缘过往经历的他不知如何作答。 “内子性格内敛,不善言辞。”好在杜宣缘已经折返回来,温和地笑着说道。 此时的文央已然顾不上同她攀谈,他对陈仲因露出和蔼的笑意,回忆道:“你小时候可不是……” 戛然而止。 不是文央想不起来十几年前的事情,而是他知道,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杜宣缘是背后有爹娘护爱,她自那场大火以后孤身一人、颠沛流离,又如何与儿时一般无二呢? 再多回忆往昔的话,都被文央咽了回去,只笑着轻抚“杜宣缘”的脑袋,眼中那沉沉哀哀的心绪终于削减几分。 这一场认亲的戏码实在猝不及防,在场与此无关的众人皆面面相觑。 押送俘虏的士卒中,有一人突然感觉身旁的匪徒躁动不安,立刻将他控制住,让这场反抗胎死腹中。 。 “真是意料之外啊。”杜宣缘笑着对系统说,“‘深爱着女主灵魂’的人认不出,普普通通的路人却能根据十几年前小萝卜丁的长相,辨认出她如今的模样。” 系统觉得她在嘲讽自己,选择默不作声。 文央表面上的平静没维持多久,便止不住痛哭起来,他颇觉难堪地以袖遮面,最终是陈仲因在得到杜宣缘首肯后送这位县令回去。 杜宣缘则是与穆骏游一道回了军营。 苏勤只当自己在看戏,也没管他们之间的勾当——他琢磨着严登化还没给自己递信,不知情况如何。 若杜宣缘带来这些“俘虏”是与穆骏游联合地自导自演,那他们肯定要在“剿匪”一事上做文章,他还需要同严登化那刚愎自用的家伙好好合计合计。 杜宣缘一入穆骏游的营帐,穆将军脸上虚假的笑容登时消失。 他沉沉地盯着杜宣缘,在对方泰然自若的神情中隐约确认下什么信息,他道:“陈太医好本领!” “若是没点安身立命的本事,如何能从两位将军的劫杀下死里逃生呢?”杜宣缘笑道。 穆骏游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苏勤竟也派人劫道! 苏勤派这伙人为了什么,穆骏游用脚趾头想都能想明白,他的面上止不住露出怒意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杜宣缘道:“穆将军,做个合作如何?” 。 陈仲因从文央家中回来,手中还大包小包拎着东西。 一筐鸡蛋、一包野菜、两张烧饼、半斤腊肉,他在杜宣缘的注视下忍不住窘迫地红脸。 陈仲因不擅长拒绝是其一,文县令实在盛情难却则是其二。 看着也没什么好东西,可据杜宣缘对这位县令的了解,这些在富贵乡人看来实在寒酸的东西,恐怕是文央一家很长一段时间的口粮。 当县令当了二十几年,比许多下辖百姓过得还穷酸的,大抵只文央一个了。 “……文县令家徒四壁,仅三间土屋,膝下有两个孩子,好在已经是能自食其力的年纪,家中只县令与他的夫人住着。”陈仲因将今日所见一一告知杜宣缘。 显然县令夫人也是认识杜宣缘的,瞧见顶着杜宣缘皮囊的陈仲因也很是惊喜。 不过陈仲因总觉得自己是盗走了属于杜宣缘的长者喜爱,与二老交往时总很紧张,也没说上几句话。 陈仲因从没见过这样的县令,他几番犹豫,终于还是向杜宣缘询问出来。 “苍安县县令‘尸位素餐’、‘昏庸无能’咯。”杜宣缘为他倒了杯温茶,“朝廷没钱,发不起赈灾银,甚至连县令的薪资有时都要拖欠,县衙里招不到人,县令连一家老小都养不活,如何养活苍安县百姓?治下穷困潦倒,自然是县令之过,可二十年来,倒也不见有哪些能人志士来接手这个烂摊子。” 陈仲因默然。 杜宣缘又为自己倒了杯茶,停顿片刻后缓缓开口,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旧事娓娓道来。 她小时候见过这位县令,文央对什么事都无能为力,很多时候只能在县城里转悠,试图找到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操着他文弱书生的身体帮忙抓贼,再比如帮一个黄毛丫头抢回被那群野小子抢走的香囊。 因为她的父亲是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小时候文央还抱过杜宣缘。 第98章 有一年书院失火,他帮着书院各位先生抢救书籍,被烧伤一条腿,现在走路还有点跛。 不过这件事只被饭都吃不饱的百姓们嘲笑腐儒,面黄肌瘦但上房揭瓦的野孩子们围着他嘲笑瘸腿病鸡,他也拿不出一点儿县令的威势来反驳。 杜宣缘垂着眼,轻声道:“毕竟他对这一县百姓心里有愧。” 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杜宣缘曾经也恨过文央——恨他对什么都无能为力,只能叫苍安县任人宰割。 可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些无用的情绪。 这个世界的底色都烂透了,又怎么能怪普通人无法力挽狂澜呢? 杜宣缘又忍不住抽出匕首,在出鞘的匕首刀刃上轻轻按压,刺痛感将她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让她能在这片故地保持冷静。 她瞧陈仲因望向她的目光里忍不住流露出担忧,“噗嗤”一笑,反手收好匕首,冲陈仲因眨眨眼道:“昨晚没睡好,今晚可要早点睡啊,不然半夜被惊醒可就睡不成了。” 这回陈仲因学机灵了,思索片刻后犹豫着问:“杜姑娘又做了什么谋划吗?可会有危险。” 杜宣缘笑得像个狡猾的狐狸:“这回我为咱们找了个冲锋陷阵的家伙。” 第57章 手起刀落 下午时候苏勤还嘲穆骏游这个在南方待久的人被养娇气了,因这两天再次降温,穆骏游今日又遣人搬了几车木炭回营,真是丢人现眼。 结果入夜苏勤出城,结结实实捱了一顿狂风的毒打。 真是见鬼的天气,苍安县少有这样冷的冬天。 “严登化还没送来消息?”苏勤松下遮挡寒风的大衣,面色沉沉。 风急天寒,他顶着冷风赶回来,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当然,更让他心烦意乱的还是今日这件事。 苏勤与苍安县的山匪多有勾结,虽然这么多年过去,文央也有所察觉,但他并没有确凿证据,口说无凭,苏勤也从不将他放在心上。 他和文央不是一路人,自然要将营地远远驻扎在城外,免得不慎被文央抓住把柄。 文央这老头虽然执拗了些,但没多大能耐,尽管苏勤也烦他,但想想若是有新官上任,保不齐还会出什么乱子,故而一直留着他。 将营地远驻,也是为了方便传信。 “尚未得到回应。”他的亲信为他放好外衣,低头回答。 苏勤眉宇紧皱,低声怒道:“没用的东西!” 他猜测严登化恐怕是临出手前瞧见那太医身边远不止十人护卫,怂了,压根就没现身,才到现在也不敢给他一个交代。 苏勤思索着今日的场景,念念有词道:“穆骏游恐怕是想摆我一道,故意漏下太医在后,再撺掇我对这人多加关注,说什么仅有十人护卫左右,还有一人半路失踪,我呸!这老小子就是想叫我觉得那太医不堪一击,若严登化当真动手,绝对凶多吉少。” 他的亲信小声道:“将军,会不会严登化确实动手,只是被反杀了?” “蠢货!”苏勤叱责一声,又道,“你没看见今日那太医带进城的所谓‘匪徒’吗?各个身强体壮,还欲盖弥彰地蒙着面!若有真的土匪,他们又何须这一招?真的不比假的好用?我倒要看看等明日审匪的时候他们要如何交代。” 苏勤又冷笑一声,道:“拿自己手下的兵充当匪徒,且看他敢不敢真将这些人砍啰!” 夜色渐深,寒风瑟瑟,好在帐中还算温暖,足以让人沉沉睡去。 只是有的人睡得正香,有的人却马不停蹄地赶着出城,寻到那一片被风雪覆盖的地方,挖出杜宣缘今日在这里埋下的棋子。 死人有时候确实比活人更有用。 前日苍安县又降了一场大雪,连连落雪在这个地缘位置偏南的小县城可谓是难得一见,驻军营中军纪散乱,兵士们只匆匆打扫了苏勤往日出行的主干道,其余地方还铺着一层厚实的雪毯。 守夜的士卒不知何时靠着瞭望台沉沉睡去——距离他换班还有半个时辰。 雪白的地面上印出几道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潜入营中。 “敌袭!!!” 尖啸声突起,正在打盹的哨兵猛然惊醒,却未闻任何兵戈交加的动静,可此起彼伏的“敌袭”声又不绝于耳,更有一股血腥味猛然冲进鼻腔,他顿时手忙脚乱,跟着嚷嚷起来。 一时间营帐各处都躁动起来。 最开始喊出一声“敌袭”的人却跟着他的同伙们隐入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 事态紧急,根本来不及点灯,所有人急匆匆拿起武器冲出营帐,只看见十几个黑黢黢的身影立在营帐附近,顿时一惊,顾不得多想便抄起武器砍了上去。 奇怪的是这些人影都毫无反抗地被砍倒在地。 一通混战之后,所谓的敌袭落下帷幕,就在苍安驻军惊魂未定之时,又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将军!” 这一声,宛如击鼓鸣金,叫所有人齐齐一震,纷纷往主帐望去。 营中都尉、校尉急急上前查看情况。 在匆匆点燃的火把映照下,苏勤几乎被砍断的脖子清晰可见,半边搭在床缘上,摇摇欲坠。 苏勤死了。 天尚未大亮,苍安县境内的各方势力已然尽数到场。 文央来得匆忙,外衣都是草草披到身上,他远远瞧见营中血流成河的场景,也是惊愕不已。 第99章 ——谁能这般干脆利落地杀了苏勤?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面色沉着的穆骏游——穆将军一身简便冬袍,但他的袖口结结实实地扎好了束袖,一丝不苟,实在是有些……枕戈待旦的意味。 正此时,又有人向此处走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杜宣缘一副将将睡醒的困倦模样,悠闲走来时不像冲着凶杀现场过来,倒像是约了一群人出去游山玩水,自己姗姗来迟。 本也没几个人对这太医分多少注意,苏勤的手下此时正对着穆骏游咄咄逼人。 在他们的地界,将苍安县的地头蛇斩首,除了同样手握重兵的穆骏游,他们再想不到其他人。 可他们手中并没有证据,因为昨夜被他们斩杀的敌人…… “啊,我们的俘虏怎么都死在你们苍安驻军的地盘了?”杜宣缘慢悠悠的声音传来。 她直起身,指尖上还带着一点儿化开的血迹,面上是专注的疑惑,只是那双宛如鬼魅的琥珀眼却叫人无端看出些嘲弄的笑意。 那些被苍安驻军砍杀得七零八落的贼人正是盘踞苍安县外的山匪。 其中还有部分苍安驻军相熟的面孔,只是他们爱惜脖子上的脑袋,很清楚现在不该说什么。 可这些人又是如何悄无声息来到这里的? 没了军首,苍安驻军面对杜宣缘方才那句问话,纵心中有万千念头,此时都不敢做那只出头鸟,只死死盯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太医。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杜宣缘又踱步到主营外,俯身掀起摆放在营帐外的染血白布。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封冻,掀开有些僵硬的白布时还因血迹结冰粘连而发出些许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苏勤是在睡梦中被人一刀毙命,手法很好、力道很大,可谓快、准、狠,流畅的伤处看得杜宣缘心下颇为惊艳。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穆骏游,穆将军站着的方位只能瞧见杜宣缘的半个后脑勺,故而没能接收到这一眼,但他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杜宣缘盖回白布起身,但不知是哪个动作出了问题,本就靠一点儿皮肉勉强连着身首的尸体轻晃一下,那被冻硬的脑袋竟崩断唯一的连接,骨碌碌滚到众人环绕的中央。 “你!”苍安驻军的小将急忙上前拢住自家将军的脑袋,免得它滚到谁的脚下,真成了被人踢的蹴鞠,他抱着苏勤的头颅,冲着杜宣缘怒目而视。 “抱歉。”不等问责的话出来,杜宣缘先一步堵住对方的嘴,神情严肃,好似方才真的只是“无心之失”。 小将捧着脑袋物归原主,又听见身边传来杜宣缘平静的声音:“还是找个心灵手巧的人把苏将军脑袋缝上去吧,不然这兵荒马乱的,说不准苏将军的脑袋不小心被哪条饿疯的野狗叼走也未可知啊。”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苍安驻军皆齐齐上前一步,冲着杜宣缘目眦尽裂。 “我看你才是恶犬!”小将猛然起身,冲上去要拳打对方的模样,可下一秒他便被苏勤的亲信拦住。 时常跟在苏勤身边的副将冷笑一声,道:“昨日尔等带着‘俘虏’进城,昨夜你们的俘虏便悄然潜入我军军营,杀害苏将军,这未免太过凑巧了吧?” “巧?”杜宣缘挑眉,“那还真是巧了不是,我等正要向苏将军问罪,他却先一步死于夜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苍安驻军又急躁起来,只是这份急切中带着些许难以言喻的惶恐。 杜宣缘环视一圈,淡定道:“字面上的意思。” 这些苍安驻军大大小小的军队官员根本不敢提到“问罪”的事情,只梗着脖子,做出怒发冲冠的模样,冲杜宣缘嚷道:“陈仲因!你不过是一介末等医使,安敢在此造次!” 杜宣缘嗤笑一声,道:“怎么?想以势压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忽闻兵戈碰撞之声,只见一队甲兵持戈包圆而来,这伙安南军俨然是在苍安驻军营地里威胁起他们来了! 可那一触即发的氛围却因这森森寒甲顿时消弭——苏勤已死,在事情水落石出前,穆骏游便是最大的长官。 副将咬牙道:“你二人狼狈为奸,以为我等看不出昨日进城的俘虏分明是你安南军假扮的吗!” 杜宣缘冷哼道:“话可不能乱说,副将大人,要不要将苍安县的百姓叫过来辨认辨认,这里的尸首究竟是不是他们日日夜夜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山匪!” 昨日能看出区别,是因为山匪与士卒动作、身形上有明显差距,可昨天苏勤想看拿自己的兵冒充山匪的穆骏游如何收场,故而没有戳穿,普通的百姓又看不出差别,再加上杜宣缘已经完成了移花接木,此地只有支离破碎的山匪尸首,谁能证明这些山匪不是昨日进城的人? 看着那些真正的山匪尸首,副将恍然一惊——严登化果然是已经栽在此人手中了! 事发突然、群龙无首,偌大的惶恐如海啸山崩般霎时间涌上来。 副将浑身颤抖起来,只觉寒风都淬进骨子里,可他绝不能自此束手就擒,强压着颤动的双唇道:“那你们的俘虏、又怎会出现在此?” 他的脑海中一团浆糊,显然已经辨不清前后的联系,懵然的脑袋混乱着找不到头绪,被人牵着鼻子走。 “我正是要问罪于此。”杜宣缘冷眼道,“苏将军私下将我们抓回来的俘虏借走,谁料一夜过去,竟全都化成血淋淋的冰堆了,副将大人,这是何意啊?” 第100章 第58章 气势逼人 副将灵光一闪,猛然抓住这一线生机——死无对证! 他急切道:“我们如何得知!定是这帮山匪趁机作乱!” 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快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反正苏勤现在已经死了,就像他不能证明昨日进城俘虏的身份,杜宣缘也不能证明苏勤有什么罪! 对!苏勤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有什么比把一切推到死人头上更简便的脱身法子吗? 他却忘了自己若是想要指望通过“死无对证”脱罪,一应承下,便自然而然承认了杜宣缘前边说的话。 果然,在他的声音刚刚落下之时,便听见杜宣缘不紧不慢地问:“哦?你们偌大一个军营,竟放任匪徒作乱?” 副将咬牙,心道:既然已经决心将此事推到死人身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叫将军全担去好了,养寇自重本就是苏将军的策谋。 他又在心里冲着苏勤的尸首说了句“得罪”,而后对杜宣缘道:“这件事我等实在是一概不知,自然,营中军纪散漫,酿成大祸,是我等之过,但陈医使所说……我等闻所未闻,如若不然,何以夜半惊惶?” 入夜前苏勤还觉得安南军那群人自讨苦吃,他作为副将一直紧随苏勤身边,清楚苏勤没时间也没心思在这些一眼假扮的俘虏身上花精力。 明知杜宣缘所说是假,这件事背后定然是他们作祟。 可谁叫他们不是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呢,失去主心骨,一有些向“勾结贼匪”方向发展的风吹草动,便足以叫他杯弓蛇影。 “军纪散漫。”杜宣缘轻轻复述了一遍对方的话,望向他的目光分明温和无害,却叫副将背后陡然一凉。 “既然如此,便托穆将军好好训练训练苍安驻军吧。”她转头,向穆骏游微微颔首,手上还在收整着自己的衣摆。 副将松了口气——他们这样大费周章,必然是无利不起早,这穷乡僻壤的苍安县,恐怕只有苍安驻军这一队兵马能值得人费几分心思收拢来,如今杜宣缘终于将他们的目的摊开在苍安驻军面前来讲,也意味着这件事终于结束,那些要命的事情也不会再拿出来充当威胁的把柄。 眼见着杜宣缘已经抬步向外走了,可没几步又停下来。 副将的心再度提到嗓子眼。 只见杜宣缘偏头睨了一眼他,嘴角微勾,道:“幸好我留下一人,不知小将军可知……” 毫无波澜的目光从对方紧张的神情上划过,副将的眼神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偏移的瞳子划走,随后才听明白对方说了什么。 “……严登化。” 严登化! 副将骤然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杜宣缘。 又见她似笑非笑道:“苏将军的死,定然是要给个交代出来的。” 而后终于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留在这的只有一地混乱。 穆骏游从始至终都保持沉默,此时面色沉沉地盯着杜宣缘走远的身影。 杜宣缘走了,所有人不论敌友都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 站在穆骏游身后的熊门轻轻给了身边人一肘击,压着声音问:“怎么都一句话不说,单看着这个小太医出风头啊。” 身边这人朝他翻了个白眼,道:“你上啊。” 不敢。 大家都不敢。 杜宣缘不急不缓,慢吞吞说话的时候,他是真的一丝一毫插话的胆量都不敢生出。 刚刚熊门还在心里暗自唾骂自己太怂,不过是被这太医俘虏了一次,怎么就怕成这个吊样?但现在一问,好像大家都是这样,他又莫名心平气和许多。 实话实说,那小太医说话的时候真是有模有样,好似只要在这种时候插一下嘴,立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被那双看着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扫过,顿时多少大大小小、陈芝麻烂谷子的亏心事都浮现在眼前,生怕跟对方一个对视就被人瞧出来、逮着诘问喽。 ——虽说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就是打心底害怕。 但是——熊门觑着穆骏游的神色,心道:穆将军一定跟咱们不一样,他肯定在心里有别的章程。 穆骏游有什么章程? 在将苏勤手下的兵暂且安置好后,穆骏游便将熊门单独叫入帐中。 。 今日杜宣缘是起了个大早赶这场热闹,难得瞧见回一贯早起的陈仲因睡相。 可惜她在苍安驻军那里耽搁的时间太长,回到家中时陈仲因已经收拾齐整,正准备带上背篓去拜访贺老先生。 是“家中”。 两间土房,昔日曾在大火中焚毁,十五年后故地重游,不曾想它竟还在此处,与从前一般无二。 杜宣缘昨晚在文央的安排下与陈仲因搬进来时,便暗叹着:除了文央,大概没有人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无用之举。 文县令有一颗异常柔软的心肠。 他总想把一切物非人亦非都留在最美好的时候,兢兢业业地收拾着这片时时要被咬上一口的疮痍之地。 尽管他将旧宅修复如初,当年的书生与他的夫人也早已化作坟茔中的一抔黄土,不可能再站在此处向他遥遥一拜、在这破烂地方与他笑谈些无谓的天下大事。 不过杜宣缘还没生出点儿感怀伤秋的情绪,就被这空置十几年的灰尘扑了个满鼻。 从未得过鼻炎的杜宣缘头一回打喷嚏打到停不下来,鼻子红得像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炭块。 第101章 还是陈仲因急匆匆寻来几种草药,碾碎了敷在杜宣缘鼻下,才制服她这进屋以后便无时无刻不在痒痒的鼻子。 他俩带上面罩,收拾小半个时辰才将这不大的两间房收拾整齐,可供他二人休息一晚。 不过可能是因为重温旧梦,杜宣缘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又因为还要搞事情起了个大早,一身起床气全撒在苍安驻军那边,这会儿神清气爽、步履轻快。 陈仲因瞧见杜宣缘回来,放下手中的背篓上前迎她。 然后他斟酌着询问杜宣缘今早情况如何。 虽然不清楚陈仲因是出于什么心理试着发问的,但杜宣缘还是为这种怕人的小猫小心翼翼探爪表达亲近的举动深感欣慰,将今早发生的事情粗略讲给他听。 陈仲因也不是为了问而问,他听完后思索片刻,缓缓叹道:“杜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啊。” 他很清楚如果不是杜宣缘指点协助,安南军很难带着那些山匪的尸首潜入苍安驻军营地,再回忆昨日早上拔营行进的时候,杜宣缘便令人带上部分尸首上路,临近苍安县城又寻到一处雪堆埋藏,恐怕那个时候、不,或许更早以前,杜宣缘已经构思好了苏勤的死法。 听见陈仲因发自内心的感慨,杜宣缘笑而不语。 她手上可是有一份方方面面都十分详尽的动态地图,苍安驻军那十几年无所事事的散漫环境,找到漏洞可谓是易如反掌。 这个处处没有女子一席之地的世界,也让杜宣缘拥有剖开这盘根错节的腐朽根系的最为坚硬的武器。 “只是我不明白,杜姑娘如何劝说穆将军与你合作?”陈仲因望向她,双眼中满是好奇。 杜宣缘笑道:“与人合作,总脱不开威、逼、利、诱这四个字咯。” 。 穆骏游话还没问出口,便猛然打了个喷嚏,吓得本就心虚的熊门更是战战兢兢。 “前夜,你们究竟为何会被他们抓住?”穆骏游揉了揉鼻头,随口问道。 熊门心里“咯噔”一下,心中悲悲切切地嚷嚷着:将军定要问罪于我了…… 不过他口中还是依照早就打好的腹稿,维持声音沉稳地说道:“回将军,我等一直隐蔽身形,伺机而动,可突然有暗箭来袭,紧接着便是听不懂的山匪暗语,眼见一伙山匪来袭,我等只得与其搏斗,叫他们钻了空子。” 穆骏游目光沉凝,道:“你仔细回忆回忆,暗箭从何而来、山匪又从何而来。” 熊门皱着眉头仔细回忆,突然灵光一闪,猛地抬头望向穆骏游。 穆骏游看他的神色便猜到事情原委,待熊门将情况细细说明后,他摇了摇头道:“是我低估此人了。” 他又问:“你跟着他们一路进城,可曾发现陈太医身边的那些人有不合?” 熊门挠了挠脑袋,汗颜道:“他们上下一心,都是一个样,对那太医极尽推崇。” 闻此穆骏游面上倒没露出多少失望之色,只道:“那你从这九个人里随便叫个过来吧。” 这些人抵达苍安县后便自动归队了,若不是杜宣缘在苍安县有个老家,她理应和他们一道住在军营中。 叫来的是个从前在军中滥赌之徒,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只是穆骏游盯着对方的双眼,十分清楚他的今时不同往日。 穆骏游思索片刻,问他前夜具体发生了什么。 出乎穆骏游意料之外的,此人居然将杜宣缘的谋划和盘托出,包括提前兵分两路、只有四人埋伏在山林里,神奇的是“陈太医”竟然真能未卜先知,山匪与安南军的行动几乎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待杜宣缘烟花入空,他们向着两边放冷箭,并将杜宣缘先前教他们的暗语嚷嚷出口,安南军以为是山匪来袭,山匪以为是同行劫道,自然而然乱战作一团,藏在暗处的几人接下来只要美滋滋隔山观虎斗。 杜宣缘这一切恰到好处到如有神助的筹谋实在叫人心惊,难怪这些人会唯她马首是瞻。 但是最叫穆骏游疑惑得是,不论他问什么,面前这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可不觉得跟着杜宣缘这等顶会笼络人心的家伙小半年,这些人还会对自己忠心耿耿。 穆骏游心道:说不定这位神机妙算的陈太医连我的疑惑都料到了。 于是他轻笑一声,将自己的疑惑径直问出口。 只听面前士卒道:“陈太医说,合作嘛,就是得摊开来讲,不明不白的,哪里能放心交付。” 穆骏游长叹一声,笑道:“好,好好跟着你的陈太医去吧。” 第59章 鱼跑了 “我写了封密函上书,言名有军中将士假扮土匪偷袭于我,在信中涕泣涟涟,直道自己明知此行凶多吉少,但仍愿为太后娘娘肝脑涂地。”杜宣缘坐在小院子里,托腮笑道,脸上是一丁点儿“涕泣涟涟”的模样都没有。 她歪头看向陈仲因,眨眨眼。 又高深莫测道:“这假扮土匪的军中将士是出自你安南军还是隔壁的苍安驻军呢?我若当真出了意外,一个太医虽然人微言轻,但究竟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将军派人劫杀于我,相信上头一定很感兴趣。” 这便是杜宣缘的“威逼”了,她将这件事提前捅到太后面前,不论穆骏游动不动她都于事无补,不用杜宣缘提,他自己都想到找上苏勤那个替罪羔羊。 穆骏游又不是傻子,这种时候可不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嘛,更何况苏勤这家伙背着他谴山匪来劫杜宣缘,本就是打着让他无路可退的主意,他安能忍下这口气? 第102章 杜宣缘再给提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方案,两人一拍即合、狼狈为奸,连夜就把苏勤噶了来背黑锅。 “更何况我手中还有一个真正的土匪头子,他自然是苏勤勾结山匪的实证,穆骏游跟我合作也不需要做捏造一事,何乐而不为?”杜宣缘笑道。 陈仲因思索着问:“那严登化会指认苏勤吗?” 他看严登化成日阴沉个脸不发一言,不像是会愿意作证的。 “他愿不愿意作证是他能决定的吗?”杜宣缘反问,又道,“况且,*我本也没指望他作证,这不是在拿他钓鱼嘛。” 陈仲因突然明白过来——杜宣缘今日去了一趟苍安驻军的营地,还将严登化的存在透露给苏勤的副将,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 穆骏游到现在还记得杜宣缘说完自己的计划后,看向他的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以及她轻飘飘的一句话:“穆将军,兵贵神速啊。” 着实不像什么好人。 巧了,穆骏游也不是什么精忠报国的好人。 他看向刚刚从苏勤的帐中搬来的军中庶务。 一些要命的关键书信,早在发现苏勤身死到他们来苍安驻军营中这段时间里,被相关人等处理干净,这些本本名册、账务,都只有一个作用——标明苍安驻军现在正握在他的手中。 有些书册不慎沾染到血迹,泛出不祥的意味。 穆骏游手指抚上去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一丝湿润的凉意。 看看吧,一个与朝堂、政局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的小太医,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 “将严登化关进衙门里?”文央眉间快拧成一个死结了,他实在想不通杜宣缘这是要做什么。 整个苍安县,还有比安南军驻扎营地更安全的地方吗?就衙门那随便人进进出出的防守,关押一个如此重要的犯人,跟放生有什么区别? “安南军人员流动大,组成复杂,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劫走此贼,还请文县令多多费心,将他关押到苍安县的衙门中。”杜宣缘依旧笑着,态度十分强硬。 文央又看了眼另一边的穆骏游,对方虚着目光不知道在看哪儿,好似正神游天外。 “穆将军。”文央不死心,又叫了他一声。 穆骏游这才堪堪回神,看向文央面露不解——好像在用表情问他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 文央:…… 看出来了,这两人是一丘之貉,不知道背地里又要搞什么勾当。 文央也不是傻子,从早上的机锋里就瞧出苏勤的死绝对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但虽然不清楚来者的目的是什么,那个盘踞在苍安县十多年的家伙是什么玩意文央可是清清楚楚,故而他也乐得穆骏游以雷霆之势解决掉苏勤这个祸患。 况且,大概是再见“杜宣缘”的原因,文央总觉得穆骏游所率领的安南军坏不到哪儿去,做不了像苏勤那样牺牲苍安县养虎为患的事情。 ——真是一个完全不适合参与政治的读书人啊。 杜宣缘只稍稍觑一眼文央的神色,便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不过文央对他们有好感,不妨碍他现在死活不愿松口将严登化挪到苍安县的衙门里。 东拉西扯好一阵子,文央还是拗不过这二人。 主要是现在苍安县所有的大军都在穆骏游手上,他真要派人将严登化硬塞进衙门里,文央这瘦胳膊也拦不住。 他只好反复不断地强调道:“穆将军,还请多派兵看守……” 文央是当真担心不慎放虎归山。 穆骏游不动声色地同杜宣缘对视一眼,冲文央笑道:“那是当然,我等只是担心两派兵马合流,来去间会有纰漏,才将他暂押县衙,请文县令放心。” 文央这颗心决计是放不下去的,只是话被逼到这份上,他也无话可说。 他长吁短叹地离开,手下没有可用之人是一回事,他也一点儿也不想派人去接收犯人,不过穆骏游倒是“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直接派遣一队士卒将蒙着眼、五花大绑的严登化送进县衙。 县衙的牢房年久失修,这群士卒们还兼顾修葺的职能,将倒了半边的门窗扶正、对生锈的铁栅栏进行更换。 文央则是从他们进县衙后便一刻也不敢放松,见他们还在修理牢房,便一个人站在严登化三尺开外,谨慎地盯着此人。 草草修葺一番后,这些士卒将严登化推进去,接着便围坐在门口的台阶处,掏出干粮大快朵颐起来。 他们还招呼着文央一块坐下来休息,文央哪里有心思? 他神思不属,频频望着牢房,只听旁边有一小将笑道:“文县令且放心,就算要逃,哪里有光天化日便行事的道理,我等趁白日里好好休息一番,晚间定严加看管,不会叫这小贼跑了的。” 文央心道:这可不是什么小贼。 但听到这话他总算也放下一点儿心,只忖度着:他们心里应当总还是有数的。 然后当晚,严登化就跑了。 天亮着的时候文央就一个劲往县衙牢狱跑,“忧心忡忡”四个字都刻在脸上了,入夜以后,文央也是迟迟难眠,不停在床上辗转反侧,差点叫文夫人把他踹下床去。 直到临近四更,心里揣着的大患终于抵不住凡胎的疲惫,文央终于合上眼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大喊“贼寇跑了!”,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惊魂未定地看向灰蒙蒙又无比寂静的四周,长舒一口气和缓心神。 第103章 接着他就听见外边传来与梦中一般无二的声音:“贼寇跑啦!” 文央陡然一惊,险些从床榻上摔下来。 。 苍安县的县衙少说也有十几年没有这么灯火通明的热闹过了。 不过显然此时在县衙内外来去的众人并没多少感慨的心思,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神情紧张。 入住当晚就把犯人搞丢了,这可真是一桩要命事。 文央草草披着一身棉袄,顾不得什么冷不冷的,在寒风萧瑟中焦急来回踱步。 给穆骏游传消息的士卒刚刚出发,他真是恨不得自己长出一双翅膀赶紧飞过去通知穆将军。 就说不能把严登化放在县衙!那跟放生有什么区别!可那二人也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现在好了,苍安县外山连着山的,也不知道严登化跑了多长时间,要是叫他出城去,一头扎进山林里,那可真是鱼入汪洋、海底捞针了。 文央在衙门里煎熬着,怎么都坐不住,最后待不住打着一盏灯笼顶着雪夜打算也出去找找人。 只是人刚刚走出县衙大门,便瞧见远远有几道身影向这边走来。 文央一怔,眯着眼细看,才看清为首者正是拢着宽袍大袖遮挡寒意的杜宣缘。 因为某些原因,文央看顶着陈仲因的躯壳的杜宣缘总有几分看“女婿”的意味,这会儿瞧见她来了,便知穆骏游已经得到消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两分。 可杜宣缘近前,不待他开口便请他先回衙门避避风雪。 文央眉头一皱,举着灯笼道:“我与你们一同去找。” “人已经抓回来了。”杜宣缘笑道。 文央一愣:“抓回来了?” 严登化不到不惑之年,身强体壮,又常年做打家劫舍的勾当,自是身手矫健,趁着夜黑风高随便找一处地方猫住,哪怕是他在某处躲着不动弹,外加全军营的人出动,恐怕都要找上半天,就杜宣缘身后跟着的不到十个人,居然这么快就能抓住他? 可他抻着脑袋探头看去,确认那被杜宣缘手下牢牢缚住的,正是今夜潜逃的严登化。 实际上只有被堵住嘴的严登化知道,他只自由不到两刻钟,就被杜宣缘逮住了。 杜宣缘面对文央松了口气又很是好奇的神色笑而不语。 ——在地图上顶着金光闪闪的标识,他还能往哪儿跑? 某个再度自觉“助纣为虐”的系统已经彻底麻木。 一行人刚刚进到县衙,又一人拿着一柄小刀捧到杜宣缘面前:“这是从狱中搜出来的。” 说是小刀,其实更近似锋利的铁片,杜宣缘指腹从卷刃的地方轻轻擦过,轻笑一声,抬头看了眼天色,又转头对文央道:“听闻文县令彻夜未眠,还请好好休息会儿吧。” “你们……”文央定定盯着杜宣缘。 杜宣缘收敛笑意,正色道:“县令放心,明日之事与苍安县无关,在下保证,安南军走后,苍安县将永无后患。” 文央喉咙干涩,好半天才缓缓点头。 目送文央走后,杜宣缘将小刀递给身边人,面无表情道:“走,去看看穆将军那儿‘查’得怎么样了。” 第60章 报复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苏勤那副将板着张脸,披着一身外袍死死盯住面前的穆骏游,“穆骏游,苏将军一向拿你当兄弟看待,你扪心自问,昨日之事与你确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 他看穆骏游一副油盐不进的死人脸,强压下心中的紧张,又道:“我等不想扰了苏将军身后的安宁,更不想因生事叫朝廷对苍安驻军生厌,才纵容你此等行径,将这件事草草掀过,而今你是想要斩尽杀绝吗?!” 穆骏游终于放下手中的杯盏,却还是没有作声,只偏头看向帐外。 副将也下意识循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 只见天光将亮之处,有一紧裹大袍的人缓步而至。 “哟。”杜宣缘目光落在穆骏游手边的茶杯上,“喝早茶呢?” 她自顾自从袍子里伸出一只手,手上拎着个布袋,还冒着热气:“正好我带了些包子,一块吃?” 副将一瞧见她便脸色阴沉,活像是杜宣缘刨了他的祖坟。 他真是想不通,怎么哪哪儿都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医?看穆骏游这架势,俨然是任她执牛耳,可她不过是个不到而立之年的郎中罢了! 布袋被打开,热腾腾的包子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心急如焚的副将嗅到这股味道,瞧见眼前二人竟真的自顾自拈着包子吃起来,心里就像是往火药中丢进一颗火星子,当即拍案而起,怒道:“尔等究竟意欲何为!” “别着急嘛,小将军。”杜宣缘将包子里的野菜馅儿尽数卷入口中,老神在在地报着人名,“何盛余、王现……” 副将一开始还不明白杜宣缘在装神弄鬼些什么,可随着她一连报出十几个人名,他的面色也逐渐灰败下去。 杜宣缘眉眼含笑,道:“这些人可还在军中?” ——自然不在。 这十几个人名,皆是昨日晚间副将安排调度的巡营之人。 借夜间巡营的机会埋伏在苍安县外,只待严登化现身,便就地格杀。 这些人更是知晓甚至直接参与这些年苏勤勾结山匪事件,因身家性命皆系于此,才不得不听从副将调遣,先下手为强。 第104章 可这些人的名字现在却从杜宣缘口中说出…… 副将下意识往外走了几步,随后反应过来,立刻止住自己向外探查的心思,转头对杜宣缘道:“这些人都是晚上守夜的,现在应当回营休息了。” “这样啊。”杜宣缘掏出帕子擦擦手,随口说道,“怎么守夜守到苍安县城外了呢?小将军,你派遣的这些士兵当真是心系百姓啊。” 她笑盈盈望向副将。 副将犹自强装镇定,道:“许是夜间躲懒去了,属下定会责罚他们。” 他后半句话是对着穆骏游说的,“属下”二字咬得极重。 穆骏游还在专心吃包子,看都没看他一眼。 “严登化已经被抓回来了。”杜宣缘慢悠悠的声音又飘到他耳边,“已然承认与你们苏将军有所勾结。” “一派胡言!”副将死不承认。 “哦?你们将军若是未与山匪勾结,为何要借走我们的‘俘虏’,最后被他们反杀营中?这可是你自己认下的‘事实’啊。”杜宣缘挑眉,“严登化割断绳子的小刀从何而来,你派谴出去的那些人又是为了在逃向山寨的必经之路上劫杀谁?” 副将心知大势已去,在这数九寒冬竟大汗淋漓,不住地瞥向穆骏游。 “大势已去。”杜宣缘笑道,“小将军不如老实交代,也好将功折过啊。” 正此时,副将突然大喝一声,抽到扑向杜宣缘,一旁看似无所事事的穆骏游当即横刀挡在杜宣缘身前,反手欲挑之时,却见副将突然弃刀折身,向外奔逃。 原是声东击西之策。 人还没跑出帐外,竭尽全力的嚷嚷声已经响破云霄:“穆骏游赶尽杀绝!我等朝不保夕!” 听见动静的士卒们纷纷钻出帐篷。 然而声音突然像被卡住脖子一样消失,只余风雪呼啸。 副将低头看着从他后心刺穿、露出一点血红的刀尖,口中“荷荷”作向。 刀尖从伤处干脆倒撤,再无力气支撑的身体颓然倒地,随着风雪带走最后一点温度。 杜宣缘拿营帐便堆起的雪垛擦去刀上的血迹,再将这把副将刚刚丢下的刀送回鞘中。 “这可是大证人。”穆骏游看着副将的尸首抱肘说道。 杜宣缘不知何时收敛了笑意,只道:“缺他一个不缺,总在耍小聪明搞事情的人,留着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后患。”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军医,居然能有一击毙命的魄力,还是在这满是身强体壮的兵卒军营内。 所有钻出帐篷的人都被她震慑住,站在帐外讷讷不敢擅动。 “苏勤旧部若想追随你们原先的将军而去,还请动手吧。”杜宣缘环视一圈,“山匪头目严登化已然招供,苏勤勾结山匪、鱼肉苍安县内百姓,我等已上报朝廷。” 她冰冷的目光从每一张惶恐不安的脸上划过,掷地有声道:“今日之事,只与苏勤及其党羽有关,苏勤自食其果业已身亡,诸位还要为他陪葬吗?” 众人纷纷一颤,不少人下意识想要钻回营帐里。 接着便听见杜宣缘厉声道:“整军!操练!” 甭管苍安驻军还是安南军,都是狠狠一震,接着立马收拾好自己,整装待发。 穆骏游倒是对军队猛然改姓“杜”没发表什么意见,反问杜宣缘道:“严登化已经招供了?” “没有,撬不开。”杜宣缘盯着这些着急忙慌收拾着兵器起来操练阵型的士卒,随口道,“但我们现在不是有足够多的证人了吗?” 撬不开严登化的嘴,就拿他当饵料,反正区区一个土匪头目,大概只有系统才因为他的生死要死要活的。 果然系统和“男主”才是真爱。 听见杜宣缘腹诽的系统默默画圈诅咒之。 。 脚步声由远及近。 严登化被蒙住双眼,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循声侧耳。 他不记得自己被关回来关了多久,什么都看不见、外边也几乎没有什么动静,让每分每秒都被无限拉长。 一开始他还能根据自己饥饿的程度、每天给他灌一碗冷粥的人到来,去判断大概过了多长时间。 可每天只有一碗冷粥,哪里足够一个成年男子的消耗? 他很快就饿得失去全部力气,也没有任何精力去思考时间。 蒙眼的黑布被取下,严登化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来者。 是那个可恶的太医! 他终于找回了几分自己枭雄的气概,对着此人怒目而视。 杜宣缘盯着这道像是要吃人的目光,神情自若地翻动着手上那一沓供状,并随口问了他几个问题。 严登化只以冷哼作答,就差把“你用刑我也不开口”几个字刻在脸上。 可杜宣缘没有任何要严刑拷打的意思,她带过来的几名士卒更像是保镖一样站在她身后。 严登化摸不准这个太医究竟想做什么,以不变应万变,俨然死猪不怕开水烫。 杜宣缘抬眸扫了他一眼,忽然挥手让身边几人先离开。 就在严登化以为她要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时,却听见她道:“严登化,你我做一个赌怎么样?” “什么赌?”严登化不以为意。 “赌会不会有苍安县的百姓为你施舍一碗水或是一粒米。”杜宣缘合上手中的供状,神色平平。 严登化一愣,饿晕了的脑袋显然无法理解杜宣缘想要做什么。 第105章 “你视苍安县百姓如猪狗、草芥,那就由他们决定你的生死。”杜宣缘面无表情地说道,“若有人施舍给你,我就放了你,如何?” 严登化冷笑一声,当即道:“一言为定!” 那些庸庸碌碌的平民百姓有什么用?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自己只要许诺金银财帛、女人地位,不愁有人为他奉上吃喝。 翌日,严登化便被绑在县衙门口,杜宣缘甚至没有堵上他的嘴。 他虽然多日不曾用过饱饭,但这时却莫名精神起来。 见逐渐有苍安县百姓向这边聚拢,严登化当即高声表明身份。 一听说是山里的土匪头头,许多人当即如鸟兽般溃散而逃,连热闹都不敢凑。 即便被牢牢捆缚,严登化心中还是不由自主的得意起来——不过是一群愚民罢了。 他在剩下这些人或凝重、或奇异的打量目光下,气势如虹地说明如果有人给他一碗水,他将带那人和他的家人一并回到寨中,享受锦衣玉食。 没有一个人有所动作。 但严登化并不着急。 他知道这些无能的百姓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做选择——永远瞻前顾后,不会有任何大作为的愚民。 突然,一块石头砸在他的额头上。 新鲜的伤口泌出一点儿血珠,很快被寒风冻住。 严登化出奇的愤怒,猛然瞪向方才拿石头砸他的家伙。 一个瘦瘦小小的丫头,没什么力气,丢出巴掌大的石块也只是在他头上擦出一点伤痕。 她红着眼圈,在严登化发狠的目光下毫无畏惧,又举起一块石头向他砸来,口中悲愤地嘶吼着:“土匪!你还我爹爹!” 越来越多的石头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严登化一开始还有力气咒骂,后边再不敢出声,身上被无数石块反复击打,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生出几分“他们怎么还不停手”的央求。 直到一队士卒向这边走来。 “诸位!诸位!”士卒们并没有对百姓动手,而是温声道,“此乃朝廷要犯,还要审的,大家别把人打死了。” 百姓们终于停手,但还有人犹不甘心地向严登化吐唾沫。 陈仲因看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切,又看向杜宣缘,轻声问:“严登化罪行滔天,足以伏诛。” 杜宣缘知道陈仲因是误会了,以为她手中没有证据,暂时杀不了严登化。 她抿了一口热茶,才慢悠悠开口。 “我不需要他认罪,我只想看他被人唾弃、被折磨;我不是在讨回公道,那实在太迟了,我只是在,”杯盖落回杯盏上,严丝合缝,杜宣缘微笑着吐出两个字,“报复。” 第61章 春秋笔法 又过了几日。 天气虽然转晴,但积雪白日还未完全化开,晚上又被寒风一吹,直接冻成冰坨子,踩上去“嚓嚓”作响。 军营里的事情总算彻底尘埃落定。 该由穆骏游撰写文书上报朝廷。 但就这样一封述职的文书,穆骏游写了一天,还不见落笔。 杜宣缘悠哉游哉的打转,瞥见穆将军手上狼毫笔尖的墨水都结冰了,他还不曾下笔,便笑道:“穆将军在担心什么?” 穆骏游闻声回神,随手将沾了墨汁的纸张揉作一团丢尽纸篓中,上下打量杜宣缘一番,道:“陈太医倒是装也不装了,成天只在军营里闲逛,又是为了什么?” “装什么?”杜宣缘奇道,“内子代我做好本职工作,有这样的贤内助,我当然无所事事起来。” 自军中事务步上正轨,本该由杜宣缘去做的军医之事,全被陈仲因代劳了。 那小子跟在贺老先生身后乐此不疲。 陈仲因对待学医这件事可比杜宣缘上心多了,他独独在医术上敏而好学,叫贺茂春如获至宝,很快便将杜宣缘这个爱耍嘴皮子的丢在脑后,专心教导起这块璞玉。 穆骏游倒是真没想到。 当时杜宣缘因为军中缺少大夫向他申请带上自个儿“媳妇”——穆骏游至今仍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军医无缘无故请辞——他当时还笑这太医天真,军中苦旅,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受得住? 结果她这“娘子”不仅受得住,还乐在其中,还是一个人顶十个人的嘎嘎干活,哪里有人需要看病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并且到了苍安县,穆骏游才知道杜宣缘这是拿安南军当顺风车、带着“媳妇”回娘家来的。 现在这厮居然还在他面前炫耀! 穆骏游被这“恬不知耻”的秀恩爱行为酸到,又听出杜宣缘话中的调侃与暗示,神色不由自主地松快几分,调侃着问道:“不知小先生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陈仲因这副身体的年岁比穆骏游小了近十岁,他一声“小先生”,可谓是诚心之至。 杜宣缘笑意加深。 她提起炉上温着的热水,用温水化开一点墨,提笔在案上一张草稿上随手写下一行字。 字体、字距都端正到宛如雕版印刷出来般死板,和杜宣缘本人的性格比起来可谓是大相径庭。 ——若是陈仲因瞧见杜宣缘此时的字迹,定会十分惊奇。 这不仅和杜宣缘前几个月的字迹完全不同,又与太医院藏书的字迹一般无二。 穆骏游更多是关注在杜宣缘写下的内容里。 他粗略一看,杜宣缘行云流水到好似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写下的话,几百字通篇都是用他的口吻阐述着此行多么艰难、水土不服、疲于赶路,并且在苏勤的刁难下节节败退,好端端上万人的正规军,面对山匪居然束手无策。 第106章 总结:苍安驻军势如破竹,苏勤摸不着头脑;安南军溃不成军,含泪收编苏勤余部。 穆骏游给她气笑了。 这玩意递上去谁信啊? 像这种夸大自己的艰难,一般都是用在邀功上的。 可穆骏游早已被皇帝猜忌,这些日子里迟迟不曾落笔,就是因为担心苏勤之死、收编苍安驻军的行为,让在皇帝眼中本就功高震主的自己看上去更加别有用心。 现在杜宣缘还搁这儿添油加醋! “小先生是不是与我所想有些出入?”穆骏游再说出“小先生”三个字,无端端带着几分揶揄。 “我觉得自己与将军所思所想一般无二。”杜宣缘随口答着,另起一行继续写着。 一页纸都不够她夸夸其谈的! 穆骏游倒想看看她是怎么个“一般无二”法,接着看下去。 只是看着看着,穆骏游原本看个热闹的神情逐渐奇怪,并慢慢变得正色起来。 杜宣缘写下的后半段很短,以穆骏游的口吻简单夸赞了一下自己。 没错,杜宣缘用穆骏游的口吻当着穆骏游的面夸自己。 短短数十个字,夸得那叫天花乱坠,看得穆骏游都替她尴尬。 然而他粗略一看便觉得哪里不对,再细读一番,穆骏游才发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全都是极其华丽的夸赞,没有讲一件事实,宛如空中阁楼、岌岌可危。 再结合前文杜宣缘如数家珍的“艰难之事”。 那里边就有不少“陈太医私自离队”、“陈太医带媳妇回娘家”、“陈太医不认真履行医者职责”、“陈太医和苍安县知县勾勾搭搭”云云,为他们安南军“创造困难”的话。 两相结合,看着后边这一段文采斐然的夸赞,倒像是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有那么几分春秋笔法的意味。 ——不过这人怎么狠起来自己也不放过? 穆骏游饶有兴味地再通读一遍,又品出几分别的意味来。 他面上轻松的神色渐渐落下。 杜宣缘结束最后一笔,好似感慨一般说道:“怀疑你的人,只会把你给出的信息反复咀嚼,找到他想看的东西。” “将军现在还觉得我写的这些话,都是胡言乱语?”杜宣缘笑道。 穆骏游默然不语。 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什么,正皱着眉头思索。 “陈仲因,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他连“小先生”都不叫了,面色沉沉。 如果让皇帝收到这样一份述职的文书,定能从其中读到隐蔽的“不合”讯息。 对穆骏游多有忌惮的皇帝,很有可能会将此行的功劳归到籍籍无名的小太医身上,对她大加封赏,以示敲打穆骏游。 虽然这份“功劳”穆骏游确实不敢接下。 但一通辛苦为他人做嫁衣,总叫人心怀芥蒂。 杜宣缘笑而不语。 “近三万兵马,你吞不下。”穆骏游摇了摇头。 杜宣缘的出身不好,就算得了这场势,至多不过是做苍安县驻军的首领,分走这队兵马。 不过穆骏游更觉得皇帝会让杜宣缘在安南军中任个文职,安插在穆骏游身边充当暗探。 毕竟高淳刚“失踪”了。 穆骏游脑海中有个念头闪过——高淳刚失踪得可太是时候了。 不仅为杜宣缘引来了山匪,还为她铺好苍安之行后的路。 没有人会怀疑是这个小太医动得手。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模样的文弱书生,和孔武有力、功高震主的将军,谁的嫌疑更大,一目了然。 再想到高淳刚这个引子,还是他亲手送到杜宣缘眼皮子底下的。 真是让人牙痒痒。 “当然,这些兵还是将军的,我只是想帮将军解这燃眉之急,你我暗中结盟,这份功劳兜兜转转不还是到将军手中吗?”她望向穆骏游,可惜带笑的双眸中满是熊熊野心。 她的志向远不止此,也许她确实看不上这份功劳,只想拿这件事做个跳板。 电光火石间,穆骏游尽管很清楚杜宣缘在利用他,也清晰看见这件事背后的意义。 赌一把? 他现在已经站在悬崖之侧,心知肚明自己从前的种种挣扎,不过是延缓将他推下悬崖的进度。 穆骏游在安南军驻地筹谋两年,携兵在皇城外驻扎半年,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又等待了那么久,现在,他在苍安县捧着天大的功劳。 这份烫手山芋到他手上的那一刻起,他前面那些本就徒劳无功的谋划已经彻底化为乌有。 是谁将烫手山芋塞到他手中的? 穆骏游缓缓将目光落在杜宣缘从容的神情上。 一环扣一环,不费吹灰之力便了结苏勤、收拢苍安驻军,现在更是已经抓住山匪头目,穆骏游不知道她接下去的安排,但他相信剿灭苍安县外那些山匪,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穆骏游摩挲着掌心,好似手中握着一块越来越烫的栗子。 ——也是他自己不甘心充当皇帝的刀、与苏勤斗个两败俱伤,才不知不觉中了杜宣缘的计。 一个明晃晃的阳谋。 只要心有不甘,不愿引颈就戮,他都会做出现在这个选择。 沉默许久的穆骏游长出口气。 他的神色松快许多,望向杜宣缘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107章 “好。”穆骏游向杜宣缘颔首,“安南军就做先生脚下台阶一回,只愿先生不要过河拆桥。” “将军错了。”杜宣缘将笔搁回笔架,“不是台阶,是基石。” 穆骏游没吃杜宣缘画的这块大饼,而是拿起墨迹未干的纸,手指在上边轻弹几下,柔软的纸张发出“簌簌”声响。 “敢问小先生,这剿灭山匪的头功,该从何而来?” “已经有人送来了。” 。 严登化被绑在县衙外不知多长时间了。 除却恨他入骨的,再没有其他人“来访”。 每日还是只有一碗冷粥,他急切地只想快些离开此地,哪怕是重回狱中,也比这儿多了可以遮蔽风雪的四壁。 ——但他和杜宣缘的赌约并没有规定时间。 不过他现在冻得跟冰坨一般无二的脑子,也无暇思考这个细节了。 杜宣缘抿了口热茶,又瞥一眼系统地图,终于施施然起身,令人将严登化带入衙门牢房。 昏昏沉沉的严登化一步踏进燃着火盆的温暖地方,猛然清醒过来。 他神色郁郁地盯着杜宣缘烧得正旺的火盆,显然是认为她终于打算用刑。 严登化挺直腰杆。 他在脑海中已经将各种刑罚想象了一遍,并决心一字不说。 可杜宣缘却在伸着手慢吞吞地烤火。 等了许久,严登化终于耐不住,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你不过是想用这种方法羞辱我,让我寨中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幕,自投罗网。” 他冷哼一声,又颇带得意之色道:“你不必费这个心思了,纵然他们对我忠心耿耿……” “你的好儿子恐怕巴不得你给他让路。”杜宣缘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严登化面色铁青,为杜宣缘的打断,更为这轻视的话语。 “你懂什么!”严登化怒不可遏。 第62章 人间烟火 “被你掳回寨中的姑娘,被迫生下这个孩子后决然自尽,你面子上过不去,一副惺惺作态的深情模样,好似多*么辛劳地独自养大孩子。”杜宣缘的目光终于从炭火上抬起,专注地盯着面前神情惶恐的男人,“与你一脉相承的家伙,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寨中秘辛,严望飞出生的时候严登化刚刚十七,他自觉年少轻狂,辜负了一个好姑娘,此后再不曾娶妻,转而精心抚养自己的儿子。 关于严望飞的母亲,这么多年过去,也只有寨中寥寥几人记得。 直到命中注定的那个女孩出现。 “是缘儿告诉你的?”严登化的神色渐渐镇定下来。 杜宣缘却笑出了声。 真是想一想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兼着一股熊熊烈火灼烧着。 她的目光像刀子,从严登化脸上这道伤口上划过。 那陈年旧疤好似再次被血淋淋割开,幻痛让严登化忍不住闭上眼睛。 “叱——” 利器刺进血肉中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响起。 严登化愕然睁眼,只瞧见一双溅上点点血迹的冷漠眼睛。 一时间,这双眼睛与十年前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重合。 他听见抽出匕首的人平淡地说:“这才叫两清。” 冻得麻木的躯壳早已在暖烘烘的火盆烘烤下恢复直觉,这一刀剧痛清晰入骨。 血液汩汩流出,四肢逐渐麻木,严登化竭力抬头,面前的年轻男子却与另一道身影重合。 可渐渐的,又像是那位葬身火海、茫然无措寻找着女儿的妇人,又像是这么多年千千万万惨死刀下的苍安县百姓。 严登化惊骇地瞪大双眼,感觉如同被这些亡魂死死扼住脖子,渐渐喘不上气来。 【宿主,男主[预备役]真的要死了……】 系统弱弱出声。 真要救,这种致命伤它多花点能量也能起死回生。 杜宣缘:“我看见了。” 系统再度闭麦,缩到角落里悄悄诅咒它精挑细选的女主。 匕首从杜宣缘手中随意丢下,掉在严登化颈侧,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把匕首的握柄十分陈旧,刀刃却被磨得异常锋利。 十年前,恬不知耻的土匪将这把匕首交到女孩手中——装模做样地以退为进,自以为“抚养”了她五年,就能用这些“朝夕相处”的感情换恩怨相消。 当天夜里,杜宣缘就拿这把匕首刺向熟睡的土匪头目。 可惜分明是对准了额心,却在系统的干预下未能一击毙命。 接着就是一段叫系统嗷嗷叫好的剧情,年长成熟的土匪伤心又释然地宣布他们恩怨两清、从头来古。 只有被系统控制住的杜宣缘咬紧牙关,新生的恒牙咯吱作响。 “两清?那算什么两清。”杜宣缘低低笑着,“这才叫两清。” “还不够。”她突然抬头,望向城外连绵不绝的高山。 一只手轻轻拉了一下杜宣缘的袖子。 她扭头看向身边的陈仲因。 陈仲因拿着用热水沾湿的手帕,递给杜宣缘道:“你脸上弄脏了。” 热水是拿屋里的炭盆热的。 生火盆单单用来烤火实在是浪费。 火盆上还热着几块年糕,陈仲因在杜宣缘擦去面上血迹的时候折回去把年糕也带了出来。 他拿衣摆包着热腾腾的烤年糕,指尖被烫得通红。 第108章 “你今天没怎么吃东西,稍微吃一点垫垫,不过也不好多吃。”陈仲因低着头择去年糕上边烤焦的地方,絮絮叨叨着,“肠胃空虚,阴不足而阳有余,会致……” 话还没说完,杜宣缘已经抢过他手上的年糕,悠哉游哉吃了起来。 陈仲因“哎”了一声,见杜宣缘剥开了吃,也没被烫着,便将后边的话吞下去。 过了会儿,他又犹犹豫豫着说:“心火旺盛,内伤七情……” “陈大夫,饶了我吧。”杜宣缘拉长声调,“我知错了,我老实吃饭。” 热腾腾、软糯糯的年糕随着几下咀嚼,落到空荡荡的腹中,终于将杜宣缘那烧空的五脏六腑充盈起来。 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突然压到陈仲因身上,笑嘻嘻道:“吃饱了,困了,带我回去睡觉。” 虽然半个身体靠在陈仲因身上,实际杜宣缘却没压多少重量上去。 陈仲因也难得没有羞赧。 两个人跌跌撞撞,用这种奇怪地姿势,在一点儿冬日暖阳里往那几间小土屋走去。 好似亲密无间。 。 “小军师,你这地图委实太过详细了些。”穆骏游看着杜宣缘寥寥几笔绘制的山中地图,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不详细点,万一放跑了山匪,留下余孽如何是好?” 穆骏游:…… 他不信杜宣缘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 杜宣缘此时轻笑一声,道:“这份地图你知、我知,也算是我向将军卖个秘密。” “你把严登化晾外边那么长时间,就是为了找个合理拿出这份地图的契机吧?”穆骏游道。 杜宣缘挑眉不答。 事后是要向朝廷汇报战况,不过文字写下的东西有太多漏洞可以钻了。 俘获山匪头目、用山匪头目引得余党窥探、跟踪余党发现山匪窝点、一举剿灭。 非常顺理成章的故事。 至于山匪狡兔三窟、山上路况复杂等等,这些都在看战报的人知识盲区,随便糊弄过去。 不过穆骏游也没往怪力乱神的方向想。 他依据杜宣缘最近做的事情,推测她可能在苍安县有旧,甚至跟那些山匪也有些关系,所以能拿出这样一份地图。 不过往事重提容易招惹麻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事。 反正山匪头目已经“擅自越狱被看守击杀”。 。 严登化已死的消息被隐藏得严严实实。 除却杜宣缘、她的亲信和穆骏游本人无人知晓。 杜宣缘看着地图上代表山匪探子的小黄点往深山中移动。 又是一次徒劳而返。 这几天的严望飞焦头烂额。 他那刚愎自用的老爹竟然叫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太医抓住。 山寨中群龙无首,严望飞还不到二十岁,压不住那些“看着他长大”的叔伯们。 严登化不在,刀口舔血这么多年的各个“当家”都蠢蠢欲动。 严望飞在那些老东西面前处处碰壁,虽然憋了一肚子火气,但却没有丝毫退缩,扯着父亲的大旗和寨中“元老”们抗衡。 ——好似他爹已经死了一样。 不过他不知道严登化确实已经死了。 照例派到苍安县城打探消息的小喽啰瑟缩着脖子回到寨中。 天寒地冻的,再加上苍安县外驻扎的兵马近来日趋和睦,一块在苍安县里外巡查,要混进去打探消息越来越难了。 小喽啰搓着手、跺着脚,口中低声四处咒骂着,从上到下、皇天后土,一个都没放过。 格老子的,各个都当缩头乌龟,反叫他这没什么能耐的人到前头卖命,什么大当家、二当家、少当家,都是放屁! 他骂爽快后,一扭头却吓了个屁股墩。 只见严望飞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神色淡淡,不知道听见什么没有。 虽说他与严登化一脸凶横的模样不同,瞧着总带几分年轻儒雅的气质,但底下听命的人谁也不敢轻视这位爷。 小喽啰赶忙陪笑,一口一个“少当家”叫得万分尊敬。 严望飞叫他跟上,他不敢不从。 二人走到寨子后边的山崖边,严望飞才问他这一趟有什么成果。 小喽啰赶忙把一路上的情形说个遍——实际上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但若是直说了,保不齐会惹恼“当家人”。 严望飞听完面上没什么失望之色。 他扫了惴惴不安的小喽啰一眼,道:“天冷路滑,苍安县防守渐严,你日后也不必再去打探。” 小喽啰一喜,连连向他告谢。 严望飞挥手让他离开。 小喽啰满脸堆笑的转身,还没走两步路,就听见身后传来奇怪的动静。 人没来得及转身,刀子已经没进他的胸口。 严望飞抽出利刃,像丢垃圾一样将人甩下悬崖,面上满是戾气。 “口无遮拦杂碎。” “把气撒在这种人身上算什么本事。”又一道声音从暗处响起。 严望飞瞥了眼现身之人——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的衣着与大成百姓有异,头发也并未束起,而是用奇怪的方式扎成小辫,缀着几枚银白铃铛,又拿红黑相间的编绳随意捆着。 面容清隽,五官深刻,笑起来还有一对儿梨涡,像是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 第109章 “你还没走?”严望飞收敛了狠意。 “既然她早已经不在这儿,我当然是要走的。”少年笑着说。 严望飞眉头一皱,看向他的目光里又带上敌意。 但少年从始至终都没靠近过他,远远朝他挥手以示告别,只是临走前又笑着说:“奉劝你一句,想做什么快点做,等山下那些家伙站稳脚跟,你可就没机会了。” 这家伙比他还小,竟然也敢来教训他? 他哪里不知道迟则生变的道理?只是有一群猪争权夺利、拖他后腿罢了! 只要让他握住寨中的大小权力…… 。 “我不吃。”杜宣缘把那碟黑黢黢一团、散发着热气的玩意推到陈仲因面前。 陈仲因也面露难色。 二人正你来我往推拒着的时候,一道戒尺敲在杜宣缘脑袋上。 “你煮糊的腊八粥,推给繁繁做什么?”贺茂春带着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却好似一锤定音的天籁。 陈仲因像是找到了靠山,原本耷拉着的双眸猛然一亮。 “哼。”杜宣缘双手抱肘,盯着他。 陈仲因收敛目光,又老实巴交地把小碟子扒拉到身前。 腊八粥最后“浓缩”成这样一碟,火候之大可见一斑。 杜宣缘笑出来,将“腊八粥”抢回来一口闷了,呛得低声咳嗽起来。 陈仲因反应都没反应过来。 见状他赶忙上前为杜宣缘顺气,并倒上一杯清水。 贺茂春看向一旁的文央挑眉。 ——这孩子有人撑腰都没用,就是被人家吃死死的。 第63章 整个大的 这碗黑黢黢的“腊八粥”,之所以沦落到非吃不可的地步,还得多亏了杜宣缘的好兄弟们。 今日是腊月初八。 杜宣缘今早瞧见军营里在煮粥,腆着脸去要了两碗。 她手底下那群大好人们起哄,说她无所不能,杜宣缘是不想认这个的,但一来二去不知怎么回事,她就被一顶顶高帽架到灶台前了。 然后全军营的将士们,今早都吃不上热腾腾、香糯糯的腊八粥。 鉴于杜宣缘犯下如此“大错”,穆骏游就罚她吃一碗自己煮的“腊八粥”。 如此“酷刑”,当真叫杜宣缘憋屈得不得了。 可她厨艺确实就这个水平——拿系统技能作弊那肯定是媲美大厨。 但杜宣缘最近有别的打算,用起系统来抠抠搜搜的。 总而言之,大错已经酿成。 她确实没想到自己煮个粥都能煮成这水平。 然后杜宣缘就端着自己亲手煮的“腊八粥”来逗陈仲因了。 正巧今早贺茂春与文央二老也来拜访,直接撞上两人“相互谦让”的场景。 贺茂春打军营里来的,对这件事来龙去脉知道的一清二楚,当即上来给陈仲因撑场子。 可陈仲因这家伙不争气啊! 杜宣缘一装生气,他立马屁颠屁颠捧起碗去。 贺茂春气得吹胡子瞪眼。 好在杜宣缘是个“好人”,从来也没真叫陈仲因替她“受过”的打算。 杜宣缘皱着眉头把那坨黏黏糊糊的东西咽下去。 又跟来客笑着闲聊几句。 等把人送出门,她才气鼓鼓地瞪着桌上的小碟子。 陈仲因又给她添了杯温水。 没有外人,杜宣缘才抄起杯子“咕噜咕噜”地漱口。 她听见陈仲因有些怅然若失地说:“今日已经是腊八了……”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的杜宣缘笑道:“再过两个月咱们就回家,把你那只大公鸡宰了炖汤。” 陈仲因目光一亮。 他确实惦记着皇城的家。 离家数月,也不知道那群孩子们有没有好好温习,玫夏招禄他们一向能干,定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只是家中没有主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好事者来找麻烦…… 陈仲因想了许多。 就是可怜被杜宣缘惦记的大公鸡,连一向细致照料它的陈仲因都没想到它。 ——过两个月,那就是要年节之后了。 陈仲因想到:苍安县最大的忧患还未解决,那大概也在这两个月。 。 城里城外的士兵们也无所事事,好似早已将苍安县外、这些时日低调做人的匪患给忘了。 安南军的态度,也是寨中出现最大的分歧的原因。 很多山匪认为,穆骏游那些人并不一定想进山剿匪,毕竟这件事吃力不讨好。 他吞了苏勤的兵马,在苍安县做个土皇帝有何不可,何必来自找麻烦?若真的把土匪都剿了,可就没理由再在苍安县待下去。 严望飞气得大骂那些“长辈”鼠目寸光。 最后谁都下不来台,面色沉沉。 又扯了小半个月的皮,严望飞才争取到一些主动权。 毕竟他们的大哥严登化还在官府手里,于情于理都不能置之不理。 ——若是知道严登化已死,这些人恐怕更要龟缩不出。 严望飞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终于定下年节前后偷袭苍安县、救出严登化的计划。 救严登化是次要的。 严望飞他始终想要闯一闯苍安县,试试穆骏游等人的态度。 若是能趁过节、对方军纪散乱的时候予以重创那更是再好不过,对方反攻他们便散于崇山峻岭间,又有何惧? 第110章 新的探子远远窥着苍安县附近的动向。 没人知道他的前任去哪儿了。 土匪本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勾当,特别是他们这些最底下、命最不值钱的小喽啰。 若抓住时常出入城中的机会,趁机和城里人混个面熟,再寻个无主之地背离山寨、回归平常生活也是极有可能的。 或是被守城将士发现行踪可疑,无声无息射死在哪儿。 山匪探子冻得直哆嗦,小口往僵直的手指上哈气,目光还颤颤巍巍落在远处张灯结彩的县城上。 快过年了。 今年城外有数万兵马镇守,苍安县百姓难得过个好年,这块荒凉的土地上终于泌出一些喜色。 看着看着,探子的脸上也流露出神往之色。 回到寨中,又是处处打磨兵器、吆五喝六的紧张气氛,他瑟缩着将今日所见上报。 ——严望飞想在苍安县过节的大好时候,给它蒙上阴霾。 他与严登化血脉同源,骨子里都流着一样暴虐的血。 。 “年节前进山?”穆骏游一听便知道杜宣缘打得什么主意。 但他面上的神色显然不太认同。 他道:“敌暗我明,山路难行,再说正值年关,一县百姓翘首以盼的时候,没必要为了一伙贼寇打搅大家的好兴致。” 穆骏游盘踞南方多年,自不将那些三脚猫功夫的贼匪放在眼里。 杜宣缘道:“只怕山里的野兽不想让咱们过个好年。” 穆骏游皱眉,带着些不可思议地问:“此地山匪竟如此胆大?” 他来苍安县这些日子,几乎没跟当地的土匪们打过正面交道,只以为苍安县最大的作乱者便是苏勤,而今苏勤已死,其他人当然不成气候。 但看杜宣缘的意思好像不是这样。 杜宣缘太了解严家父子二人。 严望飞一定会找个机会试探穆骏游,以此来决定后边的行动。 而他终于掌握山寨里的权力,肯定要轰轰烈烈干票大的——在穆骏游眼皮子底下、最繁华热闹的时候闯进来,最合他的心意。 不过这一切都是杜宣缘的推测。 她这半个月通过后台操作把系统大大小小的功能全部关闭,系统的能量消耗降到最低,所以暂时失去山匪的实时动向。 只是杜宣缘已经拿到详尽地图与山寨里的山匪数量,系统地图对她用处暂时不大。 被“倒反天罡”的系统甚至连与宿主的沟通渠道都没了。 这一看就是杜宣缘要搞大事的前奏,让系统仿佛雪姨附体一样在系统空间拼命敲门,只可惜杜宣缘关得彻底,系统徒劳无功。 听不见系统声嘶力竭的杜宣缘一派岁月静好。 她对穆骏游说:“即便他们不敢动,过了一两个月都没有严登化的消息,再过几天他们恐怕就要像鸟兽一般四散在山野里了。” 穆骏游颇带深意的目光落在杜宣缘身上:“你是故意的?” 这半个月来杜宣缘该吃吃、该玩玩,跟所有人一样期待着过年这个大日子,今日却突然来找他说趁着过年偷袭土匪山寨这种大事。 穆骏游才不信杜宣缘是今早醒过来,一拍脑袋,突然觉得可以去打山寨,于是跑过来临时怂恿。 严登化被她所杀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如她所说,即便那些山匪胆小怕事、龟缩不出,时间一长,察觉到严登化已死,只会更加惧怕地躲进山里。 杜宣缘绕这样一个圈子,只为一件事。 ——确保于情于理,穆骏游都会在年关前后进山。 她是不喜欢动嘴皮子劝人,只喜欢把人逼到死胡同里做选择。 专断蛮横、杀伐果决。 又听杜宣缘道:“劳烦将军这两天派二十人,陆续从这几处地方上山,对这几个地方多加关照,若我猜得不错,再过几天那些山匪就要有动静了。” 穆骏游顺着她的指尖在桌上摊开的地图间游走。 这双手也是文弱书生的模样,他是又被陈仲因这副躯壳、杜宣缘那装模做样的淡定骗了,才以为这家伙最近无所事事。 不过她点出的这些地方确实都是视野开阔,便于放哨、探听的好地方。 穆骏游道:“还得多谢陈太医没除夕夜才通知我打上去。” 杜宣缘听出他话语中淡淡的怨怼之意,笑道:“将军放心,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穆骏游默然片刻,终于松口答应下。 只是在杜宣缘将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道:“陈太医,即便有天大的本领,单打独斗也总是容不得自己犯一点儿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杜宣缘并未转身看他,眺望着帐外灰蒙蒙的天空,嘴角挂着浅笑,道:“抱歉。” 她一个人走惯了。 。 陈仲因跟着贺茂春辨认苍安县特有的草药。 屋里坐着五个人,围着地图吵来吵去,也没打搅到认真学习的陈仲因。 不过他望见杜宣缘打门进来,立马起身迎她,瞧得贺茂春对这副“小媳妇”做派十分牙酸。 他是不知道“换魂”的内情,否则定要更加震撼于陈仲因的小意温柔。 杜宣缘回来后,屋里那些人改成围着她吵了。 他们指着地图七嘴八舌,陈仲因听不懂“地质”、“地脉”这种话,也不知道杜宣缘请这些人来做什么,但瞧见杜宣缘眉头紧锁,他便小声呵斥这些人,令他们一个一个说。 第111章 杜宣缘朝他一笑,将这些人连同苍安县外的山形图晾到一旁,同陈仲因闲聊起家常话来。 那些不修儒学、专注山川河流的人见状,只好收起他们的怪癖秉性,老老实实讲清楚各自的观点,同杜宣缘一问一答,终于和睦许多。 。 各方都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 随着一声爆竹响,除夕之夜眨眼便到。 灯亮如昼,红布悬挂,到处都是放炮的声响,淡淡的硝烟味弥漫在大街小巷。 文央瞧着百姓们面上都是喜庆,也忍不住欣慰地笑起来。 只是他心里总觉得莫名不安,忽然想起什么,问身边的人道:“穆将军他们呢?” “他们许是在军营吧。”那人随口一答,又被人叫去点炮仗。 第64章 我是来复仇的 前几天文央邀请杜宣缘他们来家中吃年夜饭,杜宣缘回绝后,把陈仲因塞了进来——不过文县令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是想邀请用着杜宣缘身体的陈仲因。 陈仲因早已察觉到杜宣缘另有安排。 只是她既然没跟文央说,陈仲因自然也是锯嘴葫芦,一点儿口风都没泄露。 是以当文县令揣着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忐忑,满脸喜意地前往军营邀请穆将军同乐后,才发现这伙混蛋瞒着他准备的“大惊喜”。 ——军营空了一半。 留守的那一半也各个神情肃穆,严阵以待。 城里传来的炮声依旧此起彼伏,但再喜庆的氛围也无法驱散文央心中的阴霾。 他颤着声音问留守的小将:“穆将军何在?” 小将眼神稍稍闪烁了一下,压着声音道:“将军进山剿匪了。” 文央一大把年纪,险些叫这话惊得晕厥过去。 一旁的将士赶忙扶住他,并给他顺气。 文央颤颤巍巍地握住将士的手,止住他的动作,道:“怎么、怎么这个时候进山剿匪?” 一声不吭的,人全跑山里去了。 小将两眼很是鸡贼地一转,对文央道:“将军是发现山匪有异动,带兵查看去了。” 这种鬼话饶是文央这种老实人都不信。 且不说你们将军脑袋被驴踹了带那么多人进山“查看”有多离谱,单是上万人的动员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他急急忙忙起身,快步往营外走去,只是步子又突然停下。 文央想:我又能做什么呢? 他一事无成,也不能为这些前来援助苍安的人做些什么,如今还要去拖后腿吗? 两条腿像是扎根在地上,不能心安理得地回去继续享受除夕夜的大好时光,又找不到地方尽自己绵薄之力。 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 深沉的目光紧盯着环绕苍安县的四面高山,想在这漆黑如墨的山影中窥到一点儿动静。 。 数千人隐蔽在树林间,借着夜色竟做到悄无声息。 穆骏游神色沉凝。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被杜宣缘一通忽悠就让她领兵绕后去了。 现在有点后悔。 但这工夫,杜宣缘可能已经摸到山寨外边。 她对这一片的地形倒是非常熟悉,领了穆骏游的一半兵在山林间几番挪转,很快便不见身影。 穆骏游如今埋伏的地方,是他们前些日子讨论出来、山匪下山最有可能途径的地点之一。 现在是板上钉钉了。 今日天色将暗的时候,隐蔽在山间监视山路的哨兵来报,山上有异动。 穆骏游当即令他们仔细探看。 在拿到确切消息后,杜宣缘根据山匪先行探路的那些人在地图上推测出一条清晰的线路,并确定一个最佳的伏击点。 ——但伏击这活,怎么叫一军主帅来干啊! 怎么有军医带兵直捣黄龙啊! 穆骏游到现在都没想通,他刚刚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居然就这么把杜宣缘派了出去。 就在穆骏游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些动静。 十几人在山间窜来窜去,好不嚣张。 这是“探路石”,不过他们做这活显然并不仔细,并未察觉到黑暗中隐藏着什么。 本来也是他们这些贼寇搞偷袭,自觉出其不意,干这种探路的事情也自然马虎起来,哪里想得到早已明暗调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清清楚楚。 穆骏游令左右皆小心等待,安静的蛰伏在黑暗中。 山下的炮仗声隐隐传来。 走在最前边的严望飞很是兴奋,心脏鼓噪着、焦灼着,让他无比期待自己的首战——一场措不及防的袭击,在那些自以为是的官兵脸上狠狠拍一巴掌。 若是能趁乱救回父亲那当然……挺好。 严望飞在黑暗中的双眼微沉,已经在思量着在寨中该给父亲留怎样一个位置。 就在这时,他听见夹杂在炮仗声里的兵戈之声。 严望飞目光一凌,转身望去—— 只见树影憧憧间,隐约有几点灯火闪烁。 严望飞一愣,那正是山寨的方向,山上入夜以后很少点燃明火,特别是这一两个月,苍安县外有安南军驻扎,山寨周围也是风声鹤唳,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在他领人下山夜袭之际,山寨突然灯火通明,更兼兵戈交加、人声呼号。 出事了! 藏身暗处只等严望飞临门一脚的穆骏游也是一怔。 第112章 杜宣缘绕后与山寨驻守的残兵打起来了? 这家伙怎么这么莽撞! 眼见着严望飞要折回去查看山寨的情况,穆骏游顾不得许多,即刻率兵包围、拦截。 若叫严望飞折返回去,那杜宣缘可就要陷入两面包夹的险境。 上千正规军从林中现身,步履矫健、干脆利落地扑向这伙山匪,打得严望飞猝不及防,急急叫准备随他折返的山匪们回身抵抗。 。 杜宣缘轻轻拨开眼前遮蔽视线的树叶,瞧着不远处山寨里的狗咬狗,忍不住露出笑来。 两眼弯弯,很是幸灾乐祸的模样。 “真是年轻气盛。”她老气横秋地说道,“居然没有安抚好寨里的老人,就率众下山偷袭。” 她从穆骏游那里领了一队兵,绕到山寨附近蹲守,其间还同严望飞那一伙人擦肩而过,也不曾打草惊蛇。 严望飞自有穆骏游料理,杜宣缘眼中现在只有这座寨子。 她是来斩草除根的。 寨中喊打喊杀声格外响亮,杜宣缘隔山观虎斗亦是格外悠闲。 直到身后传来相似的动静。 被派遣到杜宣缘身边的熊门显然有些躁动,他急切地说:“将军已经同匪首搏斗起来,咱们……” 他想说折回去援助,切断严望飞的后路,或者干脆趁乱攻进山寨…… 怎样都好,总之别再干候着了! 可杜宣缘却只瞥了他一眼,道:“等等。” 等什么? 让将军孤军作战,你领着一半士兵在这除夕守夜吗! 熊门一点儿也等不下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杜宣缘团团转,可杜宣缘只伸手摁在他的肩上,像是掺着冰渣子一般的声音响起:“别动。” 内心煎熬灼烧着,躯壳却莫名不敢动弹。 熊门就这样循着杜宣缘的目光,紧紧盯着几不可见的山路,脑海中一片空白。 突然,重重灌木间显现出一些不同寻常的颤动。 “放箭。”杜宣缘平静的声音冷冷响起。 熊门还未反应过来,破空声已经擦着他的耳边呼啸而去,数十支箭羽先后飞向那片灌木丛。 没有惨叫声,也没有其它任何动静。 杜宣缘皱眉,道一声:“退。” 一直跟随她的九人纷纷收起弓箭,听她号令迅速转移阵地。 就在熊门也打算跟上时,杜宣缘却抬手止住动作,对他道:“我们继续留守。” 熊门实在是满头雾水,不知道杜宣缘在装神弄鬼些什么。 但他依旧听从杜宣缘的命令,和其他兄弟们照旧蹲守在此地。 没过一会儿,林间又传来动静。 熊门紧张地握紧武器,却见杜宣缘径直起身往那边走去。 “陈大夫!”熊门下意识喊她。 可下一秒,却见穆骏游领着数百人现身,他顿时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正此时,一阵突兀的鸟鸣声响起。 杜宣缘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跑了。” 站在杜宣缘身边的熊门听见她的喃喃声,有些怔然——什么跑了? 这时杜宣缘已经笑着对身边人说道:“准备摘桃子吧。” ……摘什么桃子? 这时杜宣缘已经走到穆骏游跟前,道:“他居然逃出了穆将军的手掌心。” 穆骏游默然。 夜色掩盖住他黑沉的面色。 那匪首确实有几分能耐,居然能趁乱脱身,不过他所率领的那些贼寇尽数伏法,贼寇的窝点也已经被发现,纵有一两人逃脱也成不了大事。 他简单将方才的情形告诉杜宣缘,又环视四周。 ——杜宣缘这里并没有动手的痕迹。 山寨中还是乱糟糟一片。 穆骏游明白过来,原来是严望飞刚出寨门,他山寨里就内讧起来,着实叫人啼笑皆非。 他望向火光明灭的山寨。 “大好机会。”穆骏游眨眼便从那一丝挫败中脱身,对着已经自乱阵脚的山寨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 除却押送贼寇下山的士卒,仍有近万人在他们身边听候调遣。 杜宣缘将山寨附近的情况也简述给穆骏游,严登化在山寨附近设置了不少陷阱装置,这么多年过去,肯定与从前有所出入,故杜宣缘到这附近后便不曾轻举妄动。 她很在乎一兵一卒的得失。 也是在以防万一——结果真的来了“万一”,严望飞居然能从数*千人的包围混战中逃回来。 刚才的草丛颤动,恐怕是严望飞这小子利用周围的陷阱做出的试探,飞羽破空,他知道有埋伏,已经换了条路线脱身。 不过杜宣缘也另有安排,让手下迅速去另一条线路上蹲守,自己则留在原地防止严望飞调虎离山。 结果用来传讯的“鸟鸣”表示,还是让他跑了。 穆骏游这个统帅归位,杜宣缘便默默退到无人注意的角落,只有深受她“威压”的熊门悄悄瞄了她好几眼。 不过他很快也顾不上这些,穆骏游下达了攻寨的命令。 熊门跟着兄弟们上,眨眼的工夫再回头就发现杜宣缘不见踪迹,可敌人在前,也顾不上许多。 没人注意到那个不显眼的人身形一晃,从一条小道绕到山上。 因为杜宣缘终于开启地图,系统趁机钻出来,对着她试图一通狂轰乱炸,但想到权限还在她手里,搞不好就要被禁言,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弱弱问一句杜宣缘想干嘛。 第113章 ——特别是杜宣缘离正在移动的严望飞标识越来越近。 系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是来剿匪的,只要消灭贼寇的有生力量就完成任务了。”它听见杜宣缘喃喃自语,“可我是来复仇的。” 杜宣缘是笑着的,对系统道:“即便严望飞中途原路返回,以穆将军手底下那些士兵的实力,没道理能叫严望飞突围啊。” “你这男主还挺强的。”说完就把系统关乎小黑屋去了。 又被关起来没法说话的系统:……谢谢你的夸奖哦。 第65章 杀 山寨后边有一条小道。 狡兔三窟,这群土匪也不是什么恋家的人,必要时丢下山寨逃到林中也不是多难做出的决定。 只是当安南军攻入寨中、寨里其余人等纷纷涌向后山时,才发现这条小道上那座必要的吊桥不知被谁斩断了。 绳索孤零零垂挂在崖壁上,随风晃荡时像是在对这些目瞪口呆之人的嘲笑。 严望飞嘴角勾起。 那群趁他外出就争权夺利、坏他大事的老东西们现在一定傻了眼。 他潜入寨子里第一件事便是毁去后山小道。 在寨外与穆骏游交手后,严望飞便觉得早有准备,不仅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设伏,更是派人在他的退路上堵截,好在他技高一筹成功脱身。 既然如此,便叫穆骏游替他收拾寨中叛徒! 可穆骏游如何对他们的动向、山上的路线了如指掌? 严望飞头一个怀疑的自然便是他那杳无音信的父亲——前段时间还能探查到关于他的消息,这段时间却石沉大海,照理说父亲这样的身份,那些官府中人不会悄无声息地料理他。 现在看来,恐怕是父亲出卖了山寨,换得保全性命。 严望飞神色淡下许多,心目中原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父亲高大形象更是坍塌成一堆废墟。 待脱身后再想办法去寻他。 若当真是父亲所做……那也别怪我大义灭亲。 他上山的步子越来越快。 殊不知有人正顺着山路上泥泞的脚印向他逼近。 山顶有一片突兀的平坦地,视野开阔,不过位于最高的山峰之上,又隐藏在崇山峻岭间,也难以叫人察觉。 严望飞登上这一平台,眺望一番四周,只觉通体舒畅。 几分为人埋伏的郁气也散去不少。 他还年轻,大不了从头来过。 严望飞转身在林中摸寻一番,拖出一个巨大的油纸包,打开后可见里边崭新的布料与木架。 他循着记忆,几下便将“飞鸟”组装起来。 轻薄的绸缎铺在支架上,在夜风中扑棱楞着好似一只巨大的鸟儿即将展翅高飞。 这是严登化留下的“退路”。 每年他都会秘密派人修理这架“飞鸟”,尽管拼装起来后,它展开的双翼足足有六七丈长,但却至多只能容纳两人,一旦超过它的承重,再烈的风也无法将它托起。 严望飞志得意满地抚摸着它。 就在这时,细微的、踩在凝冰山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穿过寒风清晰传到他耳中。 这么快? 严望飞急忙钻入“鸟腹”,快步奔向悬崖,脚往峭壁上狠狠一蹬,巨大的“飞鸟”载着他凭借风力缓缓滑下去。 一道破空声紧随其后。 严望飞还未反应过来,便感到肩头一痛,血腥味在鼻尖萦绕,恐怖的风声穿过双翼上的破洞打在他脸上。 “飞鸟”失去平衡,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在坠落的最后关头,严望飞尽力回望,只见悬崖边站在一个劲瘦的身影,像孤竹屹立,手中握着一张简便的弓。 看不清面容,但…… 那是…… 溅开的血色浸染在雪白的绸缎上,杜宣缘看着那个庞然大物像折翼的鸟儿一样坠落,却皱起了眉。 她的指尖在弓身上摩挲。 按照这个脑残世界的尿性,没亲眼确认断绝呼吸,杜宣缘都觉得这个世界会让他们身上发生莫名其妙的“转机。” 系统终于又抓住杜宣缘使用技能的时机,从小黑屋里钻出来。 它苦口婆心,试图劝说自己精挑细选的“亲爱的”女主改邪归正,但杜宣缘显然懒得搭理它。 直到系统发现它的能量再以某种惊人的速度被消耗。 它愕然地嚷嚷起来。 【宿主你在干什么!】 杜宣缘还是没理它。 如果不是系统的沟通功能和其它功能绑定,杜宣缘确实希望单独给系统设置一个小黑屋。 被忽视的系统只能自己找哪里在用能量。 【[天生异象卡—山崩]激活中……】 系统这种高维程序都愣了一下——宿主好端端用这种装神弄鬼的技能卡干什么? 而且区区一张异象卡,怎么会消耗这么多能量? 下一秒,看仔细了的系统明白了。 【一千张!!!】 【宿主你在干什么!!!】 系统崩溃的大叫声,仿佛在杜宣缘脑海中塞了一个大型肉鸭养殖基地,吵得人脑壳生疼。 但杜宣缘在地图上布置异象卡的手依旧很稳。 指尖轻轻挥动间,又有数百张山崩异象卡被她精准布置在某个地点,与地图上其它几个点交相呼应。 上千张异象卡被激活。 第114章 叠加起来的效果足以将绵延万里的山脉夷为平地。 细微的金光闪烁着,铺在杜宣缘的面上,像是在呼吸一样起伏,安静等待着她填入最后的启动时间指令。 不会呼吸的系统此时也产生了近乎屏住呼吸一样的紧张。 【宿主,这好歹是你老家啊……】 你不要为了杀个男主预备役,把整个老家都埋山里头呀! 杜宣缘面不改色,从她毫无变化的沉着表情里并不能看出什么,但明灭的金光点亮着她的双眸。 系统界面被关闭了。 虽然被扔回小黑屋,但系统还是如释重负。 但它很快又开始头疼起来。 杜宣缘并没有取消技能,那些蓄势待发的异象卡就像无数只手紧紧攥着它的小金库,只等杜宣缘一声令下,火速抢走它的能量启用技能卡。 没有实体的系统与这些技能卡有着肉眼不可见的联系。 这种被上千根线拽住、随时要被“分尸”的感觉可不怎么美妙。 而且刚才杜宣缘并没有启动实时动态地图,而是直接激活了技能卡,再联系她大半个月前就莫名其妙关闭系统功能省能量的举动,系统有理由怀疑她是早有预谋! 这宿主怎么早就想着把老家埋了也要弄死那些人啊! 这反社会人格是从哪来的! 它当年选中的那个活泼可爱小女孩呢! 。 杜宣缘重回山寨的时候,穆骏游手下那些兵已经全面占领山寨。 负隅顽抗的人已经被就地格杀。 血腥味在山寨中弥漫。 有小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山寨里有许多被掳来的女子,以及她们这些年生下的孩子。 有的孩子知道父亲是谁,有的不知道。 茫然的小孩窝在母亲的怀中,他们惊慌失措却不会审时度势,只能扯着嗓子表达自己的惧怕。 “两千三百一十二人。”熊门调查完俘虏的成年男子数量。 他目光下意识从那些瑟缩的女子身上扫过,显然带着些怜悯——她们有些人可能被掳回寨子里十几年,或许是苍安县及下属村镇上的人,又或许是更远的地方。 山匪流窜,把她们硬生生抢离故乡,如何还回得去? 穆骏游的目光却落在杜宣缘身上。 他将处置权交到了杜宣缘手上。 杜宣缘平静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唇瓣轻启,吐出一串异常冰冷的话:“年十五以上者,皆斩。” 无论匪众、妇孺、士卒,都是瞪大双眼,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两千多人……全都杀了? 唯有穆骏游不动声色,对熊门道:“听令行事。” “可……”熊门望向穆骏游,又将视线挪到杜宣缘身上,“可土匪本来也是活不下去的百姓……” 他们安南军随穆骏游在南方剿匪,面对的多是灾年吃不上饭的灾民拦路抢劫,因有安南军尽职尽责,根本不曾出现过像苍安县这样盘踞一地的势大恶匪,故而在俘虏的处置上,熊门还是按从前的想法,杀掉为首者、安抚跟从者,毕竟大家都是大成的子民,哪里有赶尽杀绝的道理…… 杜宣缘盯着他,问:“他们是不是杀了人?” “是……”苍安县匪徒的恶行熊门早有耳闻。 “杀人是不是该偿命?”杜宣缘又问出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熊门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那可是活生生的两千多个人,要知道大成一营的士卒也不过两千人,这些人也许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一竿子打死未免也太过残忍。 杜宣缘却像是看出他的想法,冷笑一声,道:“野兽尝过人血的味道,还能忍住不吃人吗?” 熊门一怔,像是隐约明白什么。 “可他们……不是野兽。”熊门小心翼翼地说道,“人是可以教化的,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杜宣缘的面上却满是嘲讽。 她冷下脸,道:“他们成佛了,被他们杀了的人还能从黄土里爬出来吗?” “有些人是被迫的……”熊门越说越没有底气。 “自己活不下去,那些能活下去的人就该死是吗?”杜宣缘定定地看向这座屹立多年的山寨。 她突然扭头看向熊门,绽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那绝不是讥笑、嘲笑、嗤笑,看上去全然是发自内心的开怀,却远比那些负面的笑更令人生寒。 他听见杜宣缘说:“没关系,世道如此,为了活下去而喝别人的血也能理解。” 杜宣缘朝他眨了眨眼:“吸别人血活下去,就要做好把这份血交出来清算的准备,不是吗?” 像是某种洞悉了规则、束缚在牢笼里的怪物悄悄露出自己的獠牙。 “杀。” 一个冷冰冰的字落下,叫熊门猛然一颤,他不敢再有任何异议,立刻转身。 “等等!”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 她大概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才喊出这样一声,以至于短短两个字却破音,在寒夜中愈发凄厉。 杜宣缘没有动作,熊门却循声望去。 一名妇人怀抱着稚童,浑身颤抖的趴伏在地上,好像她刚刚没有叫出声一样。 第66章 大房子烧过去啦! 熊门瞟了眼杜宣缘,见她没什么反应,便走近那妇人,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询问她叫住自己做什么。 第115章 ——他倒是忘了自己应该看哪个顶头上司的眼色。 妇人干燥起皮的嘴唇翕动,终于在孩子小声的啜泣中轻声询问道:“军爷,我、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只是寨中的小喽啰,没干过什么坏事,我求您,留他一条性命吧……” 她的声音虽轻,但在话音落下时,那些女子中有不少人抬头看向熊门。 这样期待的目光叫熊门动容。 他又积攒出来几分勇气,转身看向杜宣缘,想要再争取争取。 可杜宣缘却在他开口之前先近前几步,扶起那妇人,带着笑问道:“姐姐是哪里人?” 这副温和的好皮囊、有礼又温柔的动作、和善的问话,叫妇人的神经松懈几分,磕磕绊绊地说出自己的故乡。 “距离苍安县百里啊。”杜宣缘轻叹一声,垂着眼道,“被掳来也有几年了吧?” 妇人的面色顿时苍白下来。 杜宣缘纤长的十指盖在她生出冻疮、开裂的冰冷双手上,并帮着抱扶着瘦小的孩童。 “姐姐一开始是自愿跟着孩子的父亲?”杜宣缘又问。 妇人一愣,面上立刻浮现出羞愤的涨红,低头不再看她——这不是羞怯,是被人触及私密的愤怒,可她的愤怒也只敢用这样回避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抗拒。 她缓缓后退一步,挣脱开杜宣缘的搀扶,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惹怒对方。 杜宣缘却盯着她。 一句平淡却叫所有人都胆寒的话从杜宣缘口中说出:“姐姐在山寨中的吃穿,又是从何而来呢?” 四周寂静,唯余风声飒飒。 熊门惊慌地看向穆骏游,期望穆骏游赶紧发话,生怕杜宣缘下一句话是要把这些妇孺一并杀了。 可穆骏游只皱皱眉。 杜宣缘没管身后的眼神官司,而是专注地望着妇人,眼神中满是柔和的怜惜,她温声道:“他们那些匪寇尚有脱身的余地,被关在寨子中的女子,才是彻彻底底的无路可退,哪怕一死了之,也不过被埋在黄土里,死于土匪之手的人还有一个固执的县令记下他们的名字,死在寨中的女子又有谁记得呢?最多也就是在山匪覆灭后,得一句旁人的感慨。” “干嘛要拿命去换微不足道的叹息呢。”杜宣缘伸手,将妇人额前的乱发捋顺别在而后,“活着多好。” 只余风声呼呼。 。 “今岁苍安县因匪患肆虐,一个大县,秋收的粮食竟堪堪过万石,又逢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十月初从隔壁调借来的粮食被‘山匪’劫了大半,这山寨中缴获的粮食也寥寥无几,真不知道他们挥霍到哪里去了。待过完年,又是春种时候,县中存粮告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穆骏游面色沉沉地说道,“都说瑞雪兆丰年,可也总要人熬过寒冬才行,没有人,哪来的丰年啊。” 杜宣缘好像很冷,捧着手小口呵气。 看着就不大仔细听穆骏游说话的模样。 她道:“你在刚刚降雪的时候,不就已经上书给皇帝,请从更远的长湖府调粮吗?” 穆骏游默然片刻,低声道:“亦不知朝廷许不许啊。” 说是朝廷,其实还是看皇帝的意思,只是他不曾像杜宣缘那样直言不讳。 二人皆沉默下去。 杜宣缘突然说:“穆将军,方才你默不作声,推我去做黑脸,这可不怎么厚道。” 穆骏游露出点笑意。 他道:“陈先生不是做得很好吗?安南军的将士也好,那些从山寨中回归城镇的女子们也罢,都为你震慑,也算得功成名就。” 穆骏游稍顿,缓缓道:“只是没想到先生会说出那样的话。” 杜宣缘没问他具体是指哪段话,神色倦倦地随口说:“哪有那么多大道理,就是因为养不起,身强体壮又惯于打家劫舍的男人是潜在的不稳定因素而已,本就是血债累累,既然没用留着还危险,杀掉了事。” 穆骏游很清楚,杜宣缘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话。 但她既然回避这个话题,穆骏游也不再追问,只道:“多了几百人,这一两个月倒不会有大问题……” 杜宣缘又问他:“咱们什么时候下山?” 这问得很像是闲散无事的人,在这儿无聊到急着下山休息去。 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家伙,刚刚还对着众匪下了杀无赦的命令。 穆骏游转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山寨,道:“还要料理那些尸首,放着不管开春后容易招致蛇鼠虫蚁,引发疫乱。” “一把火烧了吧。”杜宣缘说,“连同这座山寨。” 穆骏游微怔——不过这确实是个避免曝尸荒野引发后续混乱的好主意。 寨中的妇孺已经被士卒送下山,到县城中暂且软禁看押起来。 血腥味弥散在山林间。 熊熊大火燃起时,甚至将冬寒都驱散了些。 熊门的手还在颤抖,他抬头发现杜宣缘正站在燃烧的山寨外,眸子里倒映着火光,嘴角却挂着笑。 他打了个寒噤,不敢再看。 可这耳朵委实有些灵敏,又听见一句轻轻的“除夕夜烧的大房子,也算是完成完成‘年前’这个承诺了吧?” 什么承诺? 熊门小心翼翼瞄向杜宣缘,却见她已经转身准备下山了。 天边泛起一点儿苍白的颜色,安南军完成善后,陆陆续续下山回营。 第116章 倒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除夕守夜。 文央一宿没睡,好不容易等来山上的消息,立刻打起精神,马不停蹄地安排起那些被困山寨女子的住处,间隙里听闻杜宣缘下的命令,也是一怔。 不论如何,苍安县周围的匪患终于是告一段落了。 山上重归寂静后,一些掩人耳目的树丛簌簌作响,不多时,三五趁着昨晚夜色正浓躲进山里的匪徒从藏身之处钻了出来。 他们骂骂咧咧着,被一锅端的滋味当然不好受。 不过又忍不住庆幸自己躲得快,怎么着都比那些人头落地、葬身火海的家伙强,而后便琢磨着到山里躲几天、避避风头…… 这些人正招呼着附近的同伙结伴同行。 忽然,有人听见些奇怪的“轰隆”声。 这声音越来越大,他们面面相觑——显然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不知道是什么动静,但莫名叫人惧怕的声音。 他们纷纷下意识向山下跑去。 然而眨眼间,山石倾颓,像是整个地面下有什么东西翻了个身似的,原本高耸的重山纷纷崩落。 这样剧烈的动静,自然也惊扰到苍安县及其附近的数十座村镇。 不管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都立马出门躲避这场地动——苍安县也是偶有地动发生的,百姓虽然惊慌但并未全然失措。 可这场声势浩大的地动却并未波及到百姓居所。 待地动停歇,率领县民到空地躲避的文央抬头,愕然地望向远方。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着东方。 一轮刚刚从地平线升起的太阳像个暖黄的小球儿,静静悬挂在他们面前。 山,没了。 。 杜宣缘昨晚从山上下来,一沾枕头人就睡着了,可见是困到极致。 前半夜帮忙安抚文央、后半夜帮忙安排山上救下来的女子住处,陈仲因也是昏昏沉沉的,他敲了敲杜宣缘的房门,想为她送些梳洗的热水,但房里一点儿动静没有,只好回自己屋里休息。 结果没睡多久,便被一阵地动山摇惊醒。 陈仲因外衣都来不及穿上,急忙跑到杜宣缘房里,顾不上本就岌岌可危、反反复复的男女大防,试图将她摇醒。 可杜宣缘睁开眼,迷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随后将他往身边一拉,不知怎么动作的,就把陈仲因一并裹到暖烘烘的被子中,像个八爪鱼一样抱着送上门来的抱枕,脑袋抵着他的脖颈处,重新睡了过去。 杜宣缘在这接连不断的地动中,倒能睡得安稳。 可陈仲因是一点儿也安不下来! 他也管不了什么羞涩不羞涩的,急切地在杜宣缘耳边呼唤着她,试图挣脱开她的桎梏、将人拉出屋子。 杜宣缘被折腾得睡不下去,闷闷道:“房子真塌了,那就叫我们死共穴吧。” 陈仲因一愣,竟真的停下动作。 他垂眸,看着杜宣缘沉静安宁的睡颜,缓缓闭上双眼,颤着手回抱过去,面上流露出莫名坚定的神色。 杜宣缘当然是随口说的。 她这么惜命的人,只是因为很清楚这场地动从何而来,才能不动如山。 可杜宣缘不知道她困到没边的时候说得玩笑话,居然有人当真了。 某人抱着同生共死的心思与她紧紧相拥,在这充作摇篮的地动中沉眠。 直到被屋外的喧闹声吵醒。 屋里很宁静,这场地动甚至没把房间里的摆设震掉,那场地动就像一场梦一样,没在苍安县城留下一点儿痕迹,可见根本不足为惧。 陈仲因的神思缓缓归拢。 他后知后觉到自己正紧紧抱着一个温暖的火炉,脸“腾”一下像是烧红的木炭灼热。 急急忙忙松手、退避,却发现背后还有一双手打着“死结”,根本无处可逃。 陈仲因只好把脑袋埋进枕头里,试图掩耳盗铃。 只是温度在飞速传递,很快便从面颊四散开,哪怕是露在被子外边的一截脖子,也烧得通红,冬日的寒气也没能降下丝毫温度。 这种有点发烫的温度让半梦半醒间的杜宣缘爱不释手。 她往光滑细腻又温暖的地方蹭了蹭,靠着“它”继续睡下去。 陈仲因越发惴惴不安,是一动也不敢动,只能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也睡过去——他甚至期待着从天而降一块石头精准将他砸晕过去。 从天而降的石头没有,突然来访的不速之客倒是有一位。 敲门声突然响起。 陈仲因像个惊弓之鸟一样猛然一颤。 第67章 婚书 杜宣缘终于在外界的打扰下睁开眼,带着些许水雾的双眸眨眼便恢复清明,神色平静。 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醒了好一会儿。 她松开手、直起身,瞄了眼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悄悄往被子里钻的陈仲因。 他只剩下一点儿头发露在被子外边。 杜宣缘轻笑一声,俯身隔着被子说:“没能死共穴,但也是生同衾啦。” 被子下边的陈仲因在杜宣缘的调戏下默默缩成一团,让被面鼓起一小坨,像个被下了油锅的麻虾。 估计他藏在被子下的颜色,也是像煮熟的虾那般红。 杜宣缘没再打趣他,迅速换好衣裳,没叫外边的人久等,径直出门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仲因终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像是脑子被烧坏了一样左右环顾一圈,随后才如同大梦初醒般猛然回神,急忙起身准备回自己房里。 第117章 只是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盯着乱糟糟的床铺看。 半刻钟后,陈仲因溜回自己房里,人模人样的穿戴整齐,面上耳后的血红也终于全数褪去。 杜宣缘的屋里,被子叠放在一旁,床单整齐不见一丝褶皱。 。 来寻杜宣缘的是跟随她的那九个人之一,奉穆将军的命令来寻她。 在路上他就把今早发生的事情详细告诉给杜宣缘。 他们没去军营,而是走了更远的路,来到一处高地,穆骏游正站在那儿眺望着远方。 他身边还站着文央。 二人听见动静,齐齐转身看向杜宣缘,眼睛里都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杜宣缘姿态放松地朝他们拱手,又顺着他们先前的目光俯视着自己的杰作——万里绵延不绝的高山化作万顷良田。 一夜之间,沧海桑田。 可这么大范围的地动,居然没有影响到苍安县一丝一毫,而是精准地令其中几处无人的高山崩塌,并像是被人删减、改动一样,为苍安县腾出一片敞亮的天地。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神迹!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种绝非人力可以做到的事情,穆骏游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杜宣缘。 莫名其妙的联想。 特别是当有将士来报,早上的地动将“山匪”藏在山中洞穴里那些劫来的赈灾粮给震出来的时候。 那哪里是山匪藏的粮食? 实际上全是苏勤昧下的赃款! 苏勤同严登化狼狈为奸,严登化率土匪半路劫粮,自然要将大半所获分给苏勤。 这是早就从苏勤那些亲信处审出来的信息。 可苏勤小心谨慎,不曾告诉任何人这批粮食藏在何处——他向严登化借了人将粮食运到某个山洞中,又派兵在这些土匪回寨的路上“剿匪”,彻底将粮食去处的消息斩断。 除了苏勤外,没人知道他把东西藏在哪儿。 杜宣缘就算不用系统查看,都能猜到苏勤跟严登化“合作”这么多年,一定小有积蓄。 可在她的计划中,迅速解决掉苏勤是第一要务。 根本容不得细细审问。 如何将从系统那里得知的藏宝地点合理说出,倒成了最大的问题。 既然没办法合理,那就干脆不合理了。 有简直就是神迹的山崩成田在前,山崩后抖出点苏勤贪下来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穆骏游盯着杜宣缘坦然的双眼,缓缓道:“有将士来报,地动后发现一处坍塌的洞穴,深处藏有万石米粮。” “解了燃眉之急。”杜宣缘轻笑,“这不是挺好的吗?” 穆骏游默然。 贼寇的山寨距离苍安县并不远,这场地动也不曾波及到已经焚毁的山寨。 但因其来得突然,许多昨晚的漏网之鱼纷纷下山躲避,被疏散百姓的安南军撞个正着,直接逮捕归案。 一场本该是令人骇然无措的惊世天灾,居然对苍安县的民生如此面面俱到。 瞧着还挺乖。 ——系统现在也很乖。 上千张异象卡同时启用,瞬间就把它的能量抽空,它连一句脏话都来不及说,就立刻陷入低能量的关机状态。 就是穆骏游这述职报告有点不好写。 天灾没有任何伤亡,还给深陷群山里的县城震出一条出路来,这听着就是天方夜谭。 好在这活给文央这个县令写,改成祥瑞上报,也能蒙混过关。 新年头一天,还没喜气洋洋的拜年,一堆活先砸了上来。 关于多出来的人口安置、多出来的土地处理,文央这颗脑袋实在不够用,琢磨半天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最后决定集思广益、一块努力,但凡身处苍安县、识几个字的,都被临时拉来县衙里帮忙干活。 用“震”出来的赃款做报酬。 杜宣缘和陈仲因也帮着忙活半天。 连贺茂春这位年纪比文央还大的,文县令都没放过,给“请”来了县衙算账。 直到夜色渐深,胸口像燃着一团烈火的文县令才终于彻底歇火,客客气气地将“请”来的人送走。 ——虽然杜宣缘疑心文央是想省点灯油钱。 苍安县县衙穷惯了,乍然暴富也不敢肆意挥霍,文央还惦记着拿这份天降之财改善民生。 。 杜宣缘推开房门,神色倦倦地抬手点灯,目光草草一瞥却愣了一下。 和杜宣缘一道回来的陈仲因正在拨弄火盆。 他出门前用炭灰掩住烧了一半的木炭,回来后重新拨开,再添新炭,很快就能烧起来,不必重新费劲引火。 门突然被敲响。 陈仲因疑惑地起身开门,看到门口站着杜宣缘后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无措归无措,天寒地冻的,陈仲因还是乖乖把杜宣缘让进屋来。 ——“引狼入室”。 杜宣缘笑盈盈进去。 炭盆尚未烧着,房间里还是有点儿冷。 她眉眼弯弯,道:“小陈太医,我的床榻被一位不知名的海螺姑娘打扫得十分整齐,叫人不忍睡乱,不知可否容我在你房里歇一晚?” 好心帮她整理床铺,反被人讹上了! 可陈仲因这老实孩子一听,顿时满脑子浆糊,讷讷道:“那、那杜姑娘今晚在这儿睡吧,我去……” “去哪儿?”杜宣缘收敛笑意,正色问道。 第118章 陈仲因定定神,小声道:“……去军营,或是县衙。” 他全然没有故作可怜的意思,可瞧起来就是委委屈屈的模样。 “外边这么冷,天又那么黑,文县令发财了连个路灯都不装,你出去要不小心摔倒了,或叫某些鸡鸣狗盗之徒撞上,那可如何是好?”杜宣缘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兴奋到夜不能寐的文央尚且不知有人在背后“编排”他。 他就是真掏钱出来,也没法儿装杜宣缘口中的“路灯”啊! 陈仲因倒是极其擅长对杜宣缘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怪词汇视若无睹,此时正郑重其事地向杜宣缘保证自己外出会注意安全。 他又把杜宣缘的话当真了。 杜宣缘长叹一声,道:“不行,我还是担心你,我得送你去。” 她不等陈仲因拒绝,又说:“可我将你送到,独自一人折返,你肯定也要担心我,你再将我送回来,我还要担心你路上不安全,得再送你过去……周而复始,不妥、不妥。” 陈仲因居然*被杜宣缘煞有其事的模样绕进去,也跟着点了点头。 他道:“所以我自己去就好,杜姑娘早些睡吧。” 说完转身就要遛。 这夜深人静的,和杜宣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陈仲因的脑子就像被蒸熟的米浆,一点儿都转不动,只想快点出去吹吹寒风、冷静冷静。 可这手还没碰到门,就被杜宣缘拉了回来。 “这么晚了,别麻烦啦,一起睡吧。”杜宣缘终于把敲门起就想说的话吐出来,“大冬天的,一起睡还暖和。” 她绕了那么大圈子,又逗了陈仲因这么久,可根本一点用都不顶。 陈仲因还是拔腿要跑。 像个听见弓声的鸟儿,扑棱棱扇着翅膀。 可惜翅膀还被人抓在手里。 杜宣缘揽着涨红了脸的陈仲因,笑嘻嘻道:“海螺姑娘、海螺姑娘,咱们睡一张床,就不用麻烦你明天收拾两个地方啦。” 陈仲因支吾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像是被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包裹住,无可奈何。 “男女授受不亲……”他又开始车轱辘话。 杜宣缘认真地盯着他,说:“授受不亲也授受好几回啦,要不然亲一个?” 面对她的胡搅蛮缠,陈仲因是真束手无策。 他抿着唇,在杜宣缘密不透风的攻势中低低问道:“我们这样……算什么?” 杜宣缘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嗯——”了一声,反问道:“明天找文县令领份婚书,落户到苍安县怎么样?” 在陈仲因怔神的时候,杜宣缘又在漫无边际地说:“苍安县现在路也通了、地也广了,努努力盖房子、炒房价,过十几年这里的户口可就值大钱咯。” 陈仲因不知道杜宣缘在说什么,他脑子里只有“婚书”两个字。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舌头,结结巴巴道:“婚书?我们真的成婚吗?” 杜宣缘歪头看向他,想了想,说:“方便行动吧,虽然现在也是对外用夫妻的身份,但到底没有实证,趁天高皇帝远,借着跟文县令关系好,在苍安县领个官府的凭证,免得日后被人抓住把柄。” 陈仲因的眸子却因为这话暗淡下来。 炭火已经烧起来,屋子里也逐渐升温,陈仲因却莫名提不起精神。 他应了一声“好”,没精打采的。 杜宣缘乐呵呵着把人形暖宝宝拐到床上,他也乖乖给杜宣缘“供暖”,好像突然失去灵魂,心甘情愿做个工具人似的。 夜色正浓,“暖宝宝”终于怀揣着心事睡着了,杜宣缘却慢慢睁眼。 虚着目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68章 回皇城 文央没想到,天天住在一块、以夫妻相称的两个人居然没有婚书! 因为对杜宣缘有着长辈的爱抚之情,甫一从杜宣缘口中听到补婚书这种事,他看顶着陈仲因壳子的杜宣缘目光都不太友善了。 像是在看什么绝世大渣男。 但这两个无媒无娉的小辈亡羊补牢,文央又不会不许。 他终于还是臭着脸翻出杜宣缘当年的籍贯,在百忙之中抽空亲自为两人补下婚书。 杜宣缘将婚书交给陈仲因,他郑重地接过,表情却很是沉郁。 ——不过他很快就没工夫在儿女情长上纠结了。 此后的一个月里,整个苍安县县衙上下都在忙活与这凭空多出来的这一大块地相关的事情。 丈量土地、统计户口、迁移百姓等等,还有雪后修葺、放粮赈灾云云。 闲置了许久的苍安县衙骤然忙碌起来。 文央这个光杆县令凡事都要亲历亲为,虽然忙到脚不沾地,可面上一扫从前的愁苦,常常是带着笑的,瞧着人都年轻许多。 所有人都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百姓们都知道,苍安县终于熬出头了。 。 未出正月,朝廷的调令与新任的苍安县驻军军首一并抵达。 文央、穆骏游到城外相迎。 宾主尽欢后,穆骏游与杜宣缘一道离开离开县衙,行至路中,他才噙着笑对杜宣缘道:“小先生期望落空了啊。” 皇帝对他着实提防。 即便上了那样一份述职文书,皇帝也不愿让任何与穆骏游有关的人统率苍安驻军。 才有了这位与他们毫无关系新将军。 第119章 客客气气吃顿饭、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聊,等交接完工作,安南军就能滚出苍安县,回大成的山南六州去了。 至于杜宣缘? 皇上像是根本就不记得这号“太医”,提也没提她。 这确实也是杜宣缘始料未及的。 今日宴席上她连笑脸都没摆出来,端着一副严肃刻板的老学究模样,一声不吭的充当背景板,可见其心情差到极点,没空和新来的将军打好关系。 ——她没法留在苍安县,和新来的将军打不打好关系也没用。 吃完饭神情才宽松些。 大抵是饱腹感给了她一些好心情。 按杜宣缘所想,那样一封述职文书呈上皇帝的书案,她要么被留在苍安县统率驻军,要么被调去安南军就任文职,如今却只字未提,那她只能作为随军大夫跟着安南军去山南六州。 她在席间一直琢磨这件事。 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皇帝这小心眼的还计较她的利用与隐瞒,以及她在太后面前颇得青眼的事情。 如果是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琐事,杜宣缘反放下心来。 她听见穆骏游的话,朝他露出个笑,道:“我应了内子今年回皇城老家,家里养着几只鸡,再不宰肉要老了。” 穆骏游一怔——她这话像是笃定了自己不会随安南军南下。 果然,不过两日,一份单独召杜宣缘回皇城的懿旨便下达苍安县,虽然是以太后的口吻召她回去,但和新来的将军前后脚抵达,哪个人精看不出是谁假借太后的名义? 杜宣缘接完懿旨,冲穆骏游挑眉笑道:“只能烦请穆将军先行一步,在下立夏前才能抵达山南六州。” 穆骏游也笑了一声,道:“贤弟早早应下弟媳回皇城去,可见早有所料。” 杜宣缘笑而不语。 当时跟陈仲因说过完年回家,是因为在她的计划里,皇帝不论是让她接任苍安驻军,还是留任安南军,都得把她召回皇城去一趟。 前者是要回皇城接受正式任职。 后者则是因为皇帝既然想安排她做穆骏游身边的棋子,肯定要单独叮嘱她一些内容。 但皇帝故意钓了她一回。 这次回皇城,恐怕在“叮嘱”之前,还会有些别的考验。 。 还未开春,杜宣缘就打算启程了。 文央依依不舍地送别她与陈仲因,这份不舍里七分是对故人,三分对失去了一个白嫖的劳动力。 陈仲因倒比杜宣缘这个真正的苍安县人看起来更有别离愁绪。 临行前冲着贺茂春、文央一一拜别过去。 苍安县县衙里事情还多着,也不宜久送,待马车载着二人逐渐远去,文央才抹去眼角的泪意,转回去继续处理公务。 出发时春寒料峭,待到皇城绿柳已经抽出了新芽。 他们要回家的消息早早借由信件传递到家中,守福等仆从笑容满面的在门口迎接,几个孩子也挤挤攘攘着上前。 杜宣缘人还没下马车,差点叫这群皮猴挤翻过去。 家中一切都好。 杜宣缘随意收拾收拾,便将安置行李的事情统统交给陈仲因,自己奉懿旨去太医院回命进宫去了。 她人刚到太医院,就瞧见张封业兴高采烈地抱上来,热情四溢道:“我还以为你高低得要出去历练三年五载才有机会回来呢!” 陈三急匆匆走来,手上捧着一堆卷宗还来不及放下。 三人说笑一番,杜宣缘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又一道旨意落下,宣她往御极殿去。 张封业一脸茫然,而陈三则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心下做好十足准备的杜宣缘拍拍两位兄弟的肩膀,大步流星向御极殿走去。 人还没走几步,只听见身后的张封业嘟囔道:“哎,陈仲因出去这一趟,是不是长高不少?他以前比我矮半个头来着。” 陈三瞟了眼比他还高半掌的张封业:…… 你小子成天都在关注些什么东西! 。 寂静的御极殿中只响着干脆又清澈的嗓音。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声音,微微的沙哑反而增添几分厚重,让她本来构思出的直白话语多了些刚正。 杜宣缘将苍安县发生的事情用一板一眼的口吻说出。 听起来好像极为真实的平铺直叙。 特别是关于穆骏游穆将军的内容,听起来那叫一个公平公正。 她说完后,皇帝放下手中从杜宣缘进来就没看见他翻过一页的奏章,看向下首恭恭敬敬的年轻人。 “陈仲因。”皇帝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嘲弄,“反生香呢?” 果然,这小心眼的狗东西肯定要逮个机会翻旧账。 杜宣缘垂眸,忽然朝他深深一拜,起身声音沉沉道:“臣斗胆,视圣上为君父,奸佞当道、欺天昧上,君上仁慈,慰其年事已长,然贼老欲贪,其心不轨,太医院设立,是为宫室安宁,可上梁不正,又如何让所率之众皆出淤泥而不染?纵是磊磊行事,也难保不会叫人视作同流合污之辈,如此以往,太医院安能尽心侍奉?” 皇帝被她一串半点磕巴也没有的话气到。 他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朕还要感谢你的忠君爱国了?” “臣不敢。”嘴上说着不敢,杜宣缘人还在持续输出,面上不带丝毫胆怯心虚,只余一副刚正不阿。 第120章 引经据典一通东拉西扯后,杜宣缘再度一拜。 她掷地有声道:“为君父剜蠡斩彘,臣死不悔改。” “好,好一个死不悔改!”皇帝气笑了,狠狠将手中的奏章泄气般砸到地上,擦着杜宣缘的鬓边落地,杜宣缘一动不动,神色坚定。 皇帝沉郁的目光紧紧钉在她身上。 这样的死寂,将沉默的压力尽数落在杜宣缘身上,她依旧面不改色。 皇帝突然嗤笑一声,道:“怎么?你一个小小医官,也要学从前的谏官,以血溅金銮为荣?” 杜宣缘嘴唇抿成一线,闷声道:“臣不敢。” “你敢得很!”皇帝拍案而起,“你是吃了亏,想报复回去,陈仲因,你以为你有多干净?光这欺君一条,就足够你死一千回了!” 杜宣缘却先是稍稍合眼,又抬眸望向皇帝。 明亮的双眼十分不敬地盯着皇帝,说:“臣再斗胆,敢问圣上,臣何以欺君?” “你……”皇帝指着她向前走两步,忽然停下。 ——的确没有切实的证据。 反生香的传说一直都在,太医院有没有反生香不知道,但杜宣缘虚构的账目里加上了这东西,那就是有。 既然杜宣缘从未说谎,又何来欺君? 皇帝一噎,他要猜忌谁、厌恶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从未有胆敢在他面前梗着脖子争辩不休的人。 可他还未开口,便见杜宣缘缓缓闭眼。 她道:“犯上忤逆,陛下要罚,臣甘心受死。只是臣脱家求索,贫贱之身孑然,还望陛下赐臣一口薄棺,若不许,臣此身反哺大成河山亦然。” 皇帝:…… 好赖话都让你说了呗! 他的目光从御极殿角落里奋笔疾书的起居郎身上滑过,缓缓踱步回皇帝的宝座上。 御极殿中又陷入死寂。 片刻后,皇帝才缓声道:“陈仲因,你说,穆旗奔为什么要杀了苏勤。” 这不是问句。 他森森目光落在杜宣缘身上,好像她一句话答得不合圣意,他就要龙颜大怒斩了她。 杜宣缘默然片刻,道:“回禀圣上,苏勤非穆将军所杀。” 皇帝面色一沉,一声冷哼还未脱口,便被杜宣缘紧随其后的话堵了回去:“但苏勤乃通寇一案之核心人物,苏勤之死,穆将军亦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皇帝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你说说看,穆旗奔有什么责任?” 杜宣缘道:“一则,监督失察,穷凶极恶之山匪俘虏轻易便借给苏勤,才酿此祸患;其二,狂悖自大,苏勤死后,穆将军擅自统领审问苍安驻军,即便最终让苏勤的罪行水落石出,可若是苍安驻军闹起来,更难以收场。” 皇帝沉默片刻,突然笑出一声,角落里的起居郎悄悄抬头望向面色如常的杜宣缘。 第69章 重逢 “陈仲因,你要别人做圣人,可自己却敷衍了事。”皇帝道,“拖延行军、携带亲眷、与苍安县县令私相授受……你可真是耍得好嘴皮子。” 杜宣缘低下脑袋,但暗暗挑眉。 皇帝在穆骏游的述职文书上看见了他们想让他看见的内容,这再好不过。 “一兵一卒皆为天子臣属,臣不敢放弃。”杜宣缘巧舌如簧,“军中医官少缺,臣之亲眷略通医理,故带他尽绵薄之力。” 皇帝不再在她的狡辩上纠结,只道:“好,好。朕问你,安南军为什么回山南六州。” 杜宣缘道:“安南军是回该回的地方。” 皇帝默然。 确实,安南军只是回该回的地方,穆骏游从未有大逆不道之举,皇帝再怎么忌惮他、将一军之首强留在皇城附近,也不可能在这里留他一辈子。 半晌后,皇帝才重新开口。 “去吧。”皇帝的嘴角带着嘲讽的笑,“以你的才干,在一个小小的太医院太委屈你了,去安南军做个督军吧,让穆旗奔按你想的,做个十全十美的完人。” 杜宣缘却猛然抬头,道:“圣上,臣一心只想投效行医。” 皇帝闻言,终于露出由衷的笑。 为了进入太医院与家族闹掰、为了安稳留在太医院胆敢利用皇权,让这样一个眼中只有学医修习的单纯的人,被迫做一枚棋子,在危机四伏的军营中步步为营,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想想失踪的高淳刚,说不定会有人帮他解决掉这个厌恶又找不到由头处置的家伙。 于是在杜宣缘打算继续开口之前,皇帝沉着脸道:“陈仲因,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做山南六州的督军御史,每月上交一份述职文书,务必言之有物,如若不然,朕定治你渎职之罪!” 杜宣缘做出一副怔然之色,似是不忿。 皇帝心下则是得意非常,高淳刚那种密探,放进去的位置太低,既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还不如正大光明的放上一个监官儿,反正他一点儿也不担心杜宣缘成了靶子。 她走到哪一步,全看她自己的能耐吧。 杜宣缘则是沉默地低头,在皇帝“还不谢恩?”的催促下,缓缓伏身一拜,退出御极殿。 瞧着有点失魂落魄。 皇帝更是心情大好。 。 张封业这几个月变了性子,在太医院里再不是混日子的模样,跟当初的陈仲因似的成日泡在医书里。 第121章 是以他听闻杜宣缘从御极殿回来,来得比陈三还晚些。 张封业进门来时,陈三和杜宣缘刚刚结束一个话题,他听到半句话尾,大概是在讨论太后的身体健康。 这二人都给太后请过脉,私下里讨论这些事倒也不奇怪。 张封业笑着上前打趣道:“你从军营历练这一趟回来,恐怕要高升了啊,军营里虽然是苦日子,但你看着倒是比从前健壮多了。” 说着还瞄了瞄杜宣缘的鞋底。 陈三对他的小心思笑而不语。 杜宣缘没管这种在身高问题上的无聊小攀比,摇摇头道:“高升是要高升了,但我恐怕再难有机会钻研医术。” “什么?”二人齐齐一惊。 “陛下令我去山南六州做督军御史。”杜宣缘道。 太医和御史,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官职,叫二人面面相觑一番,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是高升,也是半只脚正式踏入<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但所有人都知道“陈仲因”醉心医术,毕生的理想就是在医学大道上积极求索,把这样的人拖入官场泥沼,能不能生存下去另说,做着与志趣截然不同的事情,那才是永无止境的痛苦折磨。 基于此,这二人都安静下来。 半晌后,张封业才道:“山南六州的风土人情与皇城大不相同,在治病救人的方法上也有许多细枝末节的差别,仲因你去到那里,正好可以将两地的不同结合看看,说不定能得到些新的启发。” 他顿了顿,又笑道:“届时还得请贤弟修书回来,让我等学习一二。” 这件对任何理想主义者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的事情,经他一说倒也像件好事了。 陈三一直没有说话。 他直觉里边另有隐情,且……他毫无理由地觉得“陈仲因”并不像表现得那样热衷学医,可若是志不在此,当初又何必舍近求远,逃了科举来做大夫? 陈三没有说话,一是张封业还在这儿,二是这种毫无根据的揣度对于朋友而言太过冒犯。 只聊了一会儿,又有太后的懿旨来叫人。 。 因为皇帝先一步抢人,太后那准备让杜宣缘继续为她做事的打算落了空。 太后倒没生气。 她听杜宣缘简单讲了讲苍安县的情况,也叹息一声,道:“那也是个苦地方,陈三自幼离乡,倒也是福祸相依了。” 太后又问:“那妖女的消息呢?” 杜宣缘摇摇头,道:“此行并未查到与之相关的消息,倒是苍安县从前确实有个名唤杜宣缘的姑娘,那位女子恐怕就是借得她的名字。” 毕竟太后和皇帝眼中的“杜宣缘”,现在是恭恩县子死里逃生的后人。 “身份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太后哼了一声,“哀家的好儿子,当真是识人不清。” 杜宣缘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罢了,查不到就查不到吧。”太后挥了挥手。 于她而言,或许没有那人的消息便是最好的结果。 杜宣缘从祥乐宫出来时已经临近散值。 和同僚散值后小聚一场,她才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回家去。 家里早就收拾完了。 因为天色已晚,那群皮猴熬不住,没等回杜宣缘,现在一个个都回房休息。 只有陈仲因房里的灯还亮着,听到动静已经推门出来了。 杜宣缘抬头望向他,朝他张开双臂,笑道:“累了,走不动啦,来抱一下。” 陈仲因:…… 不跟醉鬼计较。 于是他上前轻轻抱了一下面上还带着酡红的杜宣缘。 然后就被醉鬼黏上身。 杜宣缘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着,颠三倒四的话,让人听不大懂。 但陈仲因还是安静的聆听。 他突然听见杜宣缘说:“我去太医院前跟你说……” 没下文了。 陈仲因只好接着她的话回:“行李没怎么收拾,放闲置的屋里,就任的文书下来了吗?” “没。”杜宣缘把头埋进他脖子弯,“快了。” “刚回家还没多长时间。”陈仲因声音有些低沉。 杜宣缘眼睛一眯,道:“够了,改明儿就把那只大公鸡宰咯,做践行宴。” 夜半寂静的鸡笼里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的“咯咯”。 杜宣缘“嘿”了一声,拉开陈仲因、撸起袖子就往鸡笼去,陈仲因急急将人拦腰抱住,连声道:“天太晚了,早点休息、早点休息!” 陈仲因废了好大劲终于把人劝回房休息。 等杜宣缘一觉睡醒,酒气散去,从床上鼓涌起来,仰头望向窗外。 关于杜宣缘的归属还没有下达正式调任文书,所以她今天没什么事儿,可以在家躺一天。 初春时候,透亮的阳光穿过新发的绿叶,落在窗外走过那人温和的眉眼间,他周身一股沉静的气质,足以叫所见者抛弃一切纷杂。 如果他手上没有拎着一只叫个不停的红冠大公鸡就更好了。 “早。”杜宣缘趴在窗边冲他盈盈一笑。 在陈仲因向她微微点头、打算继续往厨房去时,杜宣缘再次叫住他,道:“说着玩的,留着你那只大公鸡,壮大咱家的鸡群吧。” 等陈仲因乖乖把鸡送回去后,杜宣缘已经穿戴整齐正站在台阶上。 她要准备出门。 第122章 。 皇城外的灞柳渡是这一带最繁华的码头。 商船与客船交织来去。 带着一名随从的年轻公子,尽管穿着干练简单的衣裳,但衣物的布料一看便是上等绸缎,有点儿眼力见的游商已经凑上前来与她交谈。 杜宣缘笑着听身边商人推销他们的货物。 丝绸、香料、干货,可劲得吹嘘着,讲得天花乱坠,好似他们的货物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东西。 她一边走,一边根据他们的话随口问些。 诸如种类、产地、丝绸纹样等等,有些滥竽充数的商家一听,知道这小公子不像看上去那么好糊弄,便知难而退了。 一下就走去大半。 留在她身边的大多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杜宣缘脚步突然一停,眯着眼望向泊在岸边的那艘巨大商船。 “那是吴地来的船,船上多是丝绸、茶叶,是已经被皇城的商贩定下的,卸下货直接运到各个主顾的仓库里。”有人向杜宣缘解释。 这种大买卖,往往与这些普通游商无缘。 但见杜宣缘对这艘船感兴趣,他们想着法子将杜宣缘的注意力引开来,想叫她明白这是批发货的船,零售还得找他们。 可杜宣缘已经向这艘商船走去。 游商们悻悻离开。 大船周围有许多商人正指挥着他们的随从将属于他们的货物搬走。 这艘船上的货物大多是皇城那位富甲天下的大老板的,但也有体量稍小、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商人借船稍货。 女商客不是没有,但大多是已经成过婚的。 所以在这些人中,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格外打眼。 她穿着浅藕色的裤装,头发扎拢在脑后,别着点缀上一只娇俏的粉色蝴蝶篦子,正叉着腰在一旁高声指挥。 “梅老板。”熟悉的声音突然闯喧闹中来。 梅不忍猛然转头,看向噙着笑意的杜宣缘,脸上顿时笑得像是绽开一朵花儿:“哎呀,公子,好久不见!” 第70章 赴任 二人快大半年没见过。 这些日子梅不忍的生意应当做得风生水起,现在已经有和一群老狐狸争争大货的资本了。 而梅不忍也比先前长肉不少,有些少女匀称的体态。 个子也窜上一窜,看上去与当初那个没饭吃的小乞儿判若两人。 她快步上前,向杜宣缘行礼后又满脸堆笑,问杜宣缘:“公子这次是要买些什么?” “你的梅树卖出去了?”杜宣缘反问。 梅不忍不好意思地点头,道:“侥幸有人愿意收,勉强卖出去了。” 杜宣缘深知以这丫头的聪明,和她现在的情况,那批梅树绝不是“勉强”卖出去的,小兔崽子大概是狠赚了一笔,但晓得财不外露的道理,只推说自己侥幸。 况且梅不忍面对的是老主顾,当然不能说自己怎么大赚特赚。 在这当初的头一位客人面前,还是得卖个惨、装个可怜,以促成下一单生意。 杜宣缘没戳穿她,笑道:“梅老板这是要再打算做什么生意?” “买了些丝绸和茶叶。”梅不忍道,“虽说不是那些上等的好东西,但也是吴地出来的,物美价廉、物超所值,公子来瞧一瞧,买点儿家用?” “还没到清明吧?”杜宣缘反问。 “是。”梅不忍点头,“这不,从吴地收购来的陈茶,不是上等品,快清明了,吴地的茶商们要腾仓库给新茶,叫我能便宜买点陈茶过来。公子也晓得,我出身不好,没多长远的见识,便宜点的陈茶买回来,几铜板一斤卖出去,赚个幸苦费。” 梅不忍又滔滔不绝地推销着:“公子买些回去,平日给下人泡水喝,嘴里总有个味儿不是?” “今年的天真冷啊。”杜宣缘把手插进袖子里,似笑非笑地看向梅不忍,“又潮又冷,梅老板总在外跑生意,还是得多注意身体。” 梅不忍目光微滞,接着继续笑道:“是,天不好,不过我年轻力壮,在这儿吹吹风不妨事。” “梅老板的茶叶和丝绸我就不插手了,免得坏老板的大生意。” 梅不忍盯着杜宣缘的背影,笑嚷嚷着一声:“那咱回见啊!” 等人走远,梅不忍的笑也沉下来。 她喃喃道:“还好商人是末流的行当,若是这位公子来和我相争,我恐怕落不着好。” 梅不忍很快又开怀起来,自言自语道:“她不跟我抢,说明我运气好,天生就是要干这行、发大财的人!” 。 三月初,任命的文书终于下达。 陈仲因正在领着孩子们温习前日的课程。 他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幸而阿春一直领着弟弟妹妹们温故知新,没叫他回来后还要从头教起。 正讲到诗经《无衣》那一篇,外边忽然传来些动静。 孩子们抻着脑袋望去,却见庭院里一行人正在收拾东西。 “哥哥又要出门吗?” 他们议论着,悄悄瞄向陈仲因。 “是,过几天要出远门。”陈仲因安抚般笑了下。 “老师也要一起去吗?”又有人问。 陈仲因怔然,他还从未问过杜宣缘这次要不要他一起去,杜宣缘也不曾跟他提起过。 “应当是要去的。”陈仲因回。 小孩子看起来都有些失落。 第123章 今日的课程结束后,陈仲因走到正在清点物品的杜宣缘身旁,问:“何时动身?” “三月上旬。”杜宣缘道。 她又随口道:“家里的存款都在老地方,你管着我放心,另我在那边的薪资,攒一个季度一并通过官驿邮寄回来,你尽管拿去补贴家用。” 陈仲因一愣。 杜宣缘话中的意思是不要他一起去了。 他不由得急切了些,问:“这次你一个人去吗?” 杜宣缘看向他,笑道:“嗯,路途遥远,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家里没人总是不放心,你在家里照看孩子们、或做些自己乐意做的事情,轻松自在,省得随我大老远跑出去受苦。” 近乎直觉的,陈仲因听出这是杜宣缘的客气话。 并莫名为她这样对自己说话而难过。 陈仲因不说话,低着头也不看她,在这样沉默的氛围里捱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不跟你一起去吗?” 他这再三询问,睁大的双眼紧紧定在杜宣缘身上。 “不了。”杜宣缘正色道,“你这次就在家等我回来吧。” 得到最终判决的陈仲因垂眸。 他低低问道:“你不在皇城,不会担心我擅自外出被人发现吗?” 杜宣缘道:“我对你很放心,况且……” 她顿了顿,突然笑问道:“小陈太医,遇见那么多我的故人,你有没有发现,能认出这具身体原本身份的人,唯有我儿时的长辈?” 杜宣缘是笑着的,眉眼却很是平静。 “一道分水岭。我身不由己十余载,那个他们口中的‘杜姑娘’也确实不是我。”她看向陈仲因,像是放下了什么,释然道:“我要去追求我的愿望。身体互换这件事,我无能为力。陈仲因,你也可以用我的身体做你想做的事情。户籍、来历都在苍安县补足,已婚的身份也便于你行事……” “你不要我了?”陈仲因头一次打断杜宣缘的话。 杜宣缘看着他颤动的双眼,强抑的镇静下满是惊惶。 从一开始,杜宣缘就想尽办法把陈仲因拴在她身边。 陈仲因自觉愚钝,可也不是对杜宣缘的目的一无所觉,但他并不反感杜宣缘的掌控,他甚至为自己能有价值、被人在乎而高兴。 可现在杜宣缘不要他了。 经历苍安县一行,她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她看见了更广袤的天地、要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不想再与他继续纠缠。 可是…… 可本就是她拉住欲往泥沼深处走去的自己!她向自己许诺了一个家! 杜宣缘长叹一声,道:“抱歉,陈仲因,是我的错。” 这不是陈仲因想听到的答案。 他闭上眼——不该这样的,不该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强加到别人身上,不能因为别人的行为使自己依赖,就怨恨那个改变自己生活的人。 眼眶悄悄湿润。 陈仲因朝杜宣缘稍一作揖,在不争气的眼泪落下前转身回房去。 “哎呀。”杜宣缘揉了揉太阳穴,“不娶何撩,唉……” 午间用餐的时候,陈仲因就已经调整好了。 这倒是杜宣缘没想到的。 他询问着杜宣缘此行的筹备,并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见,神色平静到好像上午那个差点被气哭*的人不是他。 杜宣缘可不敢掉以轻心。 吃完饭,杜宣缘把孩子们撵去温习功课,自己拉着他们的老师到房间去。 “还生气吗?”杜宣缘凑过去观察他的神情。 陈仲因别过脸。 “是我的错。”杜宣缘道,“但我这次不带你去,真的不是要丢下你。” 陈仲因双眼微动,还是没看她。 “陈仲因!”杜宣缘突然狠狠一拍他的肩膀,推得人一个踉跄,“我们都是有志向、有理想的人!不要纠结这种儿女情长了,你跟着我东奔西走的,哪里能静下心来钻研医术,上回贺先生问你《难经》里的内容,你却答不上来,这样晦涩的古奥典籍,还是得沉下心多读几遍不是?” 陈仲因露出惭愧的神色。 “人有生老病死,陈大夫,我可离不开你。”杜宣缘难得一板一眼地说着。 陈仲因犹豫着对杜宣缘道:“你一个人去赴任,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杜宣缘面露揶揄,“担心我被谁家郎君勾走魂儿了?” 陈仲因被她气到,严肃道:“若是杜姑娘与旁人两情相悦,我这个‘糟糠之妻’自请下堂就是。” 杜宣缘笑道:“我哪里舍得?纵外边姹紫嫣红,我也断不会负你。” 陈仲因情不自禁露出笑来。 把人哄好送去“课堂”,杜宣缘正打算出门一趟,目光忽然落在阿春身上。 半大的小姑娘,站在假山秀水间,用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定定望向杜宣缘,嘴唇微抿,神色坚定。 “哥哥。”她与杜宣缘对视,“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想出去玩?哥哥有正事要做,今天不能带你。” 阿春摇头,道:“我想去山南。” 杜宣缘起了些兴味:“你知道山南是什么地方吗?” 阿春还是摇头。 “山南是麓山以南,山南六州,比皇城和近畿都要大上十几倍。”杜宣缘笑道,“你要是不小心走丢了,我找一辈子都找不回你。” 第124章 阿春一吓,又立马坚定神色,道:“我不会走丢的。” 她说:“我想出去看一看。” 杜宣缘盯着这个还不到她胸口高的小丫头,忽然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道:“好。” 带你走出去,看一看这天下。 看看皇城之外的万里河山。 “家务事”安排好,杜宣缘这个新任的安南军督军御史终于准备走马上任。 虽然已经提前同陈仲因知会过这件事,但当杜宣缘带着阿春同家里人告别,看着陈仲因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杜宣缘还是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的。 跟着杜宣缘出差,但阿春的课业是一点儿也没少。 陈仲因连夜为阿春准备了一摞书册,以及未来一两年的学习计划,杜宣缘瞅着那长长的书单,再瞥一眼陈仲因淡然的神色,头一次怀疑善良纯白的小陈太医剖开来是不是掺着点儿黑心。 。 车马刚出皇城,正在官道上行进着,后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杜宣缘令车夫降速,从车窗向外望去。 只见张封业骑着马匆匆赶上来。 送别宴早参加过,杜宣缘心知张封业恐怕有别的事,便令车夫先停下,待张封业近前,他面上几分难为情的神色也没能逃过杜宣缘的法眼。 第71章 麻烦事 “承绩兄,这是要一路送我到山南六州吗?”杜宣缘调侃道。 张封业更是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明来意。 “若是途经姜州辖下的西梅镇,劳烦贤弟为我打听一下年前从皇城寻医回去的那个王家的、媳妇,近况如何……”他说着低眉躲避杜宣缘的目光。 这人便是张封业的青梅竹马,因父亲获罪被逐出皇城的姑娘。 她在吴地有了归宿,嫁给一户殷实人家。 杜宣缘近冬随安南军赶赴苍安县前,便听闻张封业那位青梅带着重病的丈夫回皇城寻医。 后边的事儿她前些日子听陈三提过一嘴。 张封业是竭力为对方医治了,但到底医术荒废多年,实力不济,最后只好磕头请亲爹张渥帮忙救治——“磕头”一事他没说出口过,是陈三根据他那段时间额头正中突然多出的伤口推测的。 张渥虽然帮了这个忙,但也要求张封业日后认真学医以作交换。 不过依照这些时日张封业那兢兢业业的态度,他恐怕并不完全是因为交换,更多应当是出于当时束手无策后的奋发图强。 在治完病后,那位女子赶在年前便离开皇城,回到吴地姜州西梅镇。 自始至终,他们连旧都不曾叙过。 杜宣缘应下张封业的请求,马车在张封业的目送下继续南下。 。 从皇城南下,穿过吴地、绕过麓山,便能抵达山南六州中的丹州,穆骏游也早已来信,将在丹州衙门迎她。 马车抵达吴地姜州后停下略作补给。 杜宣缘便带着阿春先在姜州逛逛。 她们住在官驿,杜宣缘一路上也都依照规定,向各级衙门报备行踪。 杜宣缘这个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的督军御史倒是叫许多人很好奇——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嗅出皇帝在安南军上的态度,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御史也多几分打量。 更别说她还只是一个太医出身,据说颇得太后青眼。 是以杜宣缘刚刚在官驿落脚,一封请她到家中做客的邀请函便紧随其后。 “姜州的王刺史……”杜宣缘将邀请函阖上。 “是大官吗?”阿春抻着脑袋瞄这封做工精湛、描着金边的邀请函。 “是,吴地第二大的官了。”杜宣缘笑道。 “那吴地第一大的官是谁?”阿春好奇地歪头。 “吴王。”杜宣缘道。 阿春似懂非懂的点头——于她而言,王也好、刺史也罢,都离她太过遥远,她也没法拿他们比个高低。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吃饭?”阿春又问。 赴宴不就是去吃饭吗? 杜宣缘笑道:“今晚。” 。 王宅内外灯火通明。 丝竹管乐声断断续续地透过青砖高墙传到宅邸外的宽阔大道上。 阿春换了一身新的桃红绸衣,跟在杜宣缘身后。 她悄悄瞄着周围的环境。 刚刚下过一阵小雨,门口的青砖上还有些潮湿,有两个随从腋下夹着精织的红色麻布从里边出来。 他们瞧见杜宣缘,恭恭敬敬地行礼。 随后麻布铺开,末端停在杜宣缘脚尖前。 阿春又小心翼翼地瞥着杜宣缘,在她抬步踩上去后才跟着走上去。 ——普通人家穿在身上蔽体的麻布,用在门口做垫脚的耗材。 阿春踩在柔软的布料上,望着脚下,有点儿心疼。 但周围逐渐喧闹的动静让她心里一颤,不敢东张西望,紧紧跟随在杜宣缘身后。 王刺史请客当然不会只请杜宣缘一人。 正在来去寒暄的官员乍然瞧见一名生人,便猜到对方的身份,笑容满面上前问礼。 在得知对方还未取字后,纷纷表示青年才俊。 阿春听着那些近乎一模一样的客套话只想打瞌睡,偏头却瞧见杜宣缘嘴角挂着笑,对答如流,对这位“哥哥”越发钦佩。 没多会儿便有人将话题引到阿春身上。 杜宣缘自然以兄妹相称。 第125章 阿春硬着头皮,不敢露怯,向这些人行礼问好。 在场官员并不在乎她的行礼姿势标不标准,甚至不会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这个明显十分青涩的小丫头身上。 他们当然对这个远赴千里之外上任,还带着幼妹的新御史更感兴趣。 众人闲谈几句,对双方都有了初步的印象。 这时忽有一名随从上前,在一官员身边耳语几句,那官员神色骤然一沉,皱着眉头向周围同僚告罪,自己快步出门去。 “……西梅镇那桩案子……” 有议论声传到杜宣缘耳中。 她目光微凝,笑望向方才说话的人,道:“贵地县令勤勉,纵是散值后一有公务仍是立刻动身。” 有人“嗨”了一声,撇嘴道:“麻烦事罢了。” “麻烦事?”杜宣缘面露不解,“可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不是什么要事。”那人摆摆手,“一桩杀夫案,无知妇人精神失常,夜半害了丈夫性命!” 杜宣缘愕然道:“竟有这样的事情?” 这一副涉世未深的愣头青模样成功引起旁人的叙事欲望,便随口对她道:“也是那愚妇糊涂,不慎流产却怨怼到丈夫头上,竟半夜趁丈夫熟睡将人砍死了,你说这人也真是奇怪,年前还拼尽一切带丈夫不远万里求医……” 阿春听入了神,下意识开口问道:“其中可是另有隐情?” 在场诸人面色一沉,将她又吓退去。 有人道:“没什么隐情。” 言罢,又随口提了几句这几天的天气、其他人的近况,试图将这个话题揭过去。 可杜宣缘却开口:“既然事实明确,按大成律法办就是,又有何纠结难处?” “这……”身旁的官员面面相觑。 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位路过的年轻人,是新任的督军御史。 只要占“御史”二字,行监察之职,官场老油条也就罢,自个儿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像这种愣头青最难缠,叫她好奇起来,保不齐会牵扯出什么麻烦。 众人还是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人朝杜宣缘小声开口。 “陈御史,你可知这女子的夫家,姓王。”气音若有若无地传到杜宣缘耳中。 姜州刺史也姓王。 杜宣缘目光一顿,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笑来,对其他人道:“原是如此,在下匆匆抵达姜州,还不曾拜会过王刺史。” 周围人也都笑起来,气氛再度其乐融融。 ——这御史虽年轻,但显然是个懂事的,他们自然放下心来。 不多时,这场宴会的主人终于登场。 虽然是王刺史邀请杜宣缘赴宴来的,但他并未对杜宣缘有多的注意,只寒暄几句,问了问皇城近年来的风土人情。 杜宣缘笑着应答,滴水不漏。 若是一个怀揣着叫高官另眼相待的年轻人,恐怕要被王刺史这种特意积极邀约,宴席上又不冷不淡的态度刺激到。 不过杜宣缘的心思全然不在拉帮结派上。 丝乐钟鼓暂歇,宾主尽欢地散去。 两个格外年轻的身影怎么来的、又怎么离开。 王刺史抿一口去年的陈茶,眉头微皱,听着门房回禀,浅浅“嗯”了一声,挥手令他退下。 “那个陈仲因有点意思。” 他下首的长史道:“待人接物,行事老道,不像个二十岁不到的寒门子弟。” 王刺史轻笑一声,道:“这是穆旗奔的福气,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好吃好喝招待着,送走便是。” 长史应了一声,又道:“常峪县令说的那件事。” 王刺史“啧”一声,手中的杯盖落下,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一个王家旁支,既然证据、口供齐全,按律法办事,总问东问西的做什么?” 。 “哥哥。” 阿春见周围没什么人,凑到杜宣缘身边小声问:“那个杀人的女子,是张哥哥口中麻烦你打听的人吗?” 杜宣缘笑道:“想知道?自己打听去。” 阿春闷闷“哦”了一声,又在杜宣缘身旁絮絮叨叨:“西梅镇人,嫁给王家,年前带重病的丈夫求医……我觉得就是张哥哥心心念念的姑娘。” “光觉得可没用啊。” 阿春自顾自道:“可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丈夫,她几个月前分明是那样渴望自己的丈夫好转起来……” 杜宣缘不回话。 阿春又道:“说不准她的丈夫只是旧病复发,旁人误会了呢?” “你读过《洗冤集录》?”杜宣缘突然打断她的话。 “啊?”阿春一怔,摇摇头,“没读过。” 她连《洗冤集录》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杜宣缘扫了她一眼,道:“我们不做判案的营生。” 阿春愣在原地。 待她回神时,却见杜宣缘已经走远,阿春赶忙追了上去,道:“可哥哥不是答应去打听那位姑娘的近况吗?” “是啊。”杜宣缘应得干脆。 “明天早起去趟西梅镇,打听打听张承绩的旧青梅,即便当真是那杀夫犯妇,这不是还没有处斩吗?能问问近况。” 阿春这回是彻彻底底愣住,定在原地看着杜宣缘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连自己怎么回到驿站、上床睡觉都不记得。 第126章 一大早听见隔壁屋传来动静,阿春“腾”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噔噔噔”跑到门口,抻着脑袋看外边的情况。 杜宣缘已经收拾齐整,偏头看向阿春,道:“收拾一下,准备去西梅镇。” 阿春又高兴起来,急急忙忙换上半旧的衣裳。 她一觉睡醒,觉得是昨晚夜色太凉,让她听着杜宣缘的话都有些心寒,实际上“哥哥”并不是那个意思,她一定会伸出援手的! 直到她们顶着凉飕飕的小雨,抵达西梅镇所属的常峪县县衙。 阿春晕晕乎乎地看着大人们你来我往。 直到跟着杜宣缘一脚踩进阴森森的牢房,那股刺骨的寒意再度席卷而来,令她牙齿都在打颤。 第72章 福乐郡主 杜宣缘依旧神色平静,不管是行走在春光烂漫的山野间,还是这样鬼气森森的牢房里,她总是这样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事事的模样。 好似心思深沉,满肚子阴谋诡计。 ——也许可以把好似去掉。 阿春紧紧跟在杜宣缘身边,警惕地盯着两边黑乎乎的牢房,生怕哪片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抓了进去。 直到她们在一间牢房前站定。 领她们前来的衙吏正在解锁,金属磕碰的脆响惊动了左右牢房的犯人,细碎的动静不绝于耳。 牢房门打开。 看守牢房的衙吏赔笑道:“老爷您跟犯人聊上几句便是,此地污浊,切勿久留啊。” 阿春悄悄瞥了眼这名衙吏。 ——笑起来脸上满是褶子的年纪,唤不到二十的杜宣缘“老爷”,真是奇怪。 很快她的注意便被牢房里的女子吸引。 她长发散乱,眼神呆滞,瘦弱又苍白,身上没有明显用刑的迹象,但瞧着却气若游丝。 即便牢房里进来两个人,也不曾吸引到她的注意。 阿春看见她的衣襟上沾着干涸发褐的血迹。 “叶慧娘。”杜宣缘的声音响起,“张承绩托我来问候你,近况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她慢慢抬起头来。 倦倦的目光落在杜宣缘身上,随后一敛,在乱发的遮盖下只能看见她勾起的嘴角。 “我很好。”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我自由了。” 。 从牢房里出来的时候,阿春还有些茫然。 “她为什么不叫冤?”阿春问杜宣缘,她还是觉得叶慧娘是冤枉的,毕竟她那么爱自己的丈夫,愿意历经辛苦带着丈夫到皇城求医,又怎么会杀了他呢? “因为没有冤。”杜宣缘说,“她杀了人,供认不讳。” 阿春摇了摇头,她还是无法理解,口中念叨着“为什么呢”。 “因为张承绩。”杜宣缘说。 “啊?”阿春猛然瞪大眼睛。 “更因为这个世道。”杜宣缘看向她,琥珀色的双眸寂静的像两枚死物珠宝。 阿春还是不明白。 她的世界简单到贫瘠,联想不到里边的爱恨纠葛。 “当日赴宴时,那位官员说的话你还记得多少?”杜宣缘问。 阿春想了想,磕磕绊绊地将话复述出来。 “停,重复一遍。”杜宣缘在某一句话时突然出声。 阿春不明所以,但依言复述:“不慎流产……?” “‘不慎’。”杜宣缘在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阿春看向杜宣缘,小心翼翼地问:“叶姐姐因为失去孩子,和丈夫产生矛盾了吗?” 杜宣缘瞧着天真的小孩无奈地笑。 也许史同满养不活那么多弟弟妹妹,但也尽自己所能保护他们不去看这世间的污浊。 可不睁眼去看,又如何知道这世界本该是什么样的呢? 杜宣缘的笑沉了下去,她道:“母亲对自己腹中胎儿的状态了如指掌,也当然知道失去孩子是拜谁所赐。” 阿春低着头思索一会,突然瞪大双眼。 “是叶姐姐的丈夫打掉了她的孩子?!”阿春难以置信,“为什么?那不也是他的孩子吗?” “他可不这样认为。”杜宣缘冷冷地说,“叶慧娘杀夫案发半月有余,怀孕确诊至少要近两月,她与丈夫成婚多年不曾孕育子嗣,从皇城回来就怀孕了。加之青梅竹马,多年未见却依旧鼎力相助……他当然更怀疑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阿春讷讷开口:“可、可张哥哥和叶姐姐都没有私下见过面……” 杜宣缘不在皇城的那些日子里,张封业时常来她家帮忙照看,一来二去,几个孩子跟他也熟悉上,时不时听他讲讲故事。 心心念念一个人,总是会不自觉提到她。 是以就连阿春这个从未见过叶慧娘的小丫头,也通过张封业的描述对这名美丽坚韧的女子产生几分朦胧的好感。 这也是阿春昨晚反反复复念念叨叨的缘由所在。 她不相信张封业口中那样美好的女子会是个杀人犯。 “所以这个世道不好。”杜宣缘揉了揉阿春柔软的发髻,“只要怀疑,就能将女人所做的一切都抹杀,用最大的恶意揣度她、践踏她的身体和精神……哪怕她曾经不离不弃的守护过自己。” 阿春的眼眶红了。 “她不喊冤,是因为这官场上的男人没人能听懂她的冤屈。”杜宣缘收回手,“并且她确实杀了人。” “真的……没有办法吗?”阿春哭得整张脸皱成一团。 第127章 “有。” 简简单单、毫无波澜的一个字,叫阿春立时抬头望向杜宣缘。 。 宝马香车,华丽又张扬的驶过。 连驾车的车夫都是精心挑选的年轻清秀男子。 车驾所过之处,游人纷纷避让行礼,也有人大着胆子悄悄抬头张望,但目光一触及马车上精美的雕饰,便立刻低下头去。 马车行驶在姜州城的主街上。 此地向来游人如织、热闹非凡,但此时此刻却鸦雀无声,只有车轮滚在青石上的声音。 直到“哒哒”的脚步声突兀响起。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突然跑到路中央,在马车正前方直直跪下。 赶车的车夫却不为所动。 马车依旧以缓慢却不变的速度向前行驶着,视若无睹般要压着小姑娘驶过去。 阿春看着马车渐渐逼近,高头大马喷出的水汽似乎都落在她的脸上,可她依旧跪在那里不肯挪窝,只在马车近前时猛地闭上眼睛。 “停。”清脆的女声响起。 这辆庞然大物瞬间静止不动。 一只纤细、玉白的手掀开层层帷幔,半张妆容华贵又难掩几分青涩的面孔出现。 锐利的目光由上往下剜着阿春。 片刻后,绛唇微笑,道:“想寻死找个没人的地儿,别污了我的马车。” 阿春不动。 帷幔已然放下。 眼见着车夫攥紧缰绳,这辆豪华的马车又要动起来,终于听见这默默挡道的女孩一声高呼—— “草民斗胆,还请郡主救我一位姐姐!” “救你姐姐?”语调上扬而飘忽,说话者似乎在笑。 帷幔再度拉开,却是侍女现身,将层层叠叠飘忽的帷幔尽数展开,露出正中端坐的少女,她一身华美飘逸的绫罗,衣摆上绣着大片的彩蝶,栩栩如生,仿佛正欲振翅高飞。 本就精致的容貌并未被这一身华服喧宾夺主,反衬得她愈发凌厉,倒叫人不敢直视。 她走到阿春面前,下颌微仰,道:“抬起头来。” 阿春怯生生抬头,鹿一样清澈的眸子战战兢兢地瞄向她。 福乐郡主眼睛一亮。 小丫头长得只是清秀,但胜在有这一双动人澄澈的眼睛。 她的笑容真切几分,压着唇角道:“谁叫你来拦我的车驾的?” 这句话与杜宣缘先前同她交代时的一般无二! 阿春为“哥哥”的神机妙算瞪大眼睛。 福乐郡主却以为,是自己轻易道破对方背后另有高人,让这小丫头吓到了,忍不住流露出得意之色。 阿春依照杜宣缘的吩咐,向上望去。 福乐郡主顺着她的目光抬头,与路边茶楼二层上一双含笑的眼睛直直对上。 琥珀一般的眸子在阳光下泛出灿烂又透亮的颜色,福乐郡主可以笃定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瞳色与眼型,可此人的目光又叫她产生莫名的熟悉。 轻便灵巧的脚步声在门外落定。 侍从为郡主推开雅间房门,方才在楼下瞧见的青年还站在窗口,体态颀长,像一根风中劲竹。 “阁下绕这么大圈子,是请我来看你后脑勺的?”福乐郡主径直入内。 杜宣缘轻笑一声,转身向她行礼。 一举一动、一瞥一笑,都为这张寡淡的面孔添上难以言喻的风流韵味。 福乐郡主正入神之际,便听见对方道:“下官见过郡主。” “切。”福乐郡主撇嘴。 再多旖旎念头,都在对方言明官身后烟消云散。 福乐郡主在吴地是“嚣张”了些,但从不把心思打到那些做官的男人身上。 一则,这种人实在难搞到手,她跋扈归跋扈,总还知道底线在哪儿;二则,许多有官职在身的人根本看不惯她的行事,长得再好看福乐郡主也不想和满口迂腐道理的家伙有任何交集。 不过大成的择官条件里有“仪貌”一条。 花带刺儿,她不敢摘,却不妨碍她在父亲议事的时候进去晃荡晃荡,赏赏花也总是叫人心情愉悦的。 此时福乐郡主虽然收敛了一些心思,目光还是定在杜宣缘身上。 像是要把她这身骨肉尽数剖析出来。 福乐郡主的目光一贯“如狼似虎”,杜宣缘当年就领教过一次。 过去杜宣缘都能在这种“随时随地都准备拿刀出来把人肢解”的目光下自如行动一年多,现在自然也不在话下。 她笑道:“郡主屈尊前来,是小官之幸。只是郡主确实误会了,今日非我相邀。” “哦?”福乐郡主抬抬下颌。 她视线转向门口那探头探脑的小丫头身上,又道:“不是你叫这丫头当街拦我?” 杜宣缘不语。 福乐郡主笑意一敛,道:“你既然有官职在身,应该知道当街冲撞郡主车驾是何罪过吧!” 突如其来的厉声质问叫阿春猛然一颤。 她急忙忙闯进屋内,“扑通”一下干脆利落的叩首,骨肉隔着衣物磕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可告罪的话还未出口,一只手却搭在她的肩头,止住了阿春的惊慌。 “小官同她说过。”杜宣缘平静地说。 她与福乐郡主对视,无奈地笑道:“可这个傻丫头执意要求个公道……” 福乐郡主心念一动,看向阿春的目光带上几分正色。 第128章 她鸦睫轻轻扑朔,对阿春道:“你的姐姐有何冤屈,于我说来听听。” 第73章 小疯子 “你觉得叶慧娘是冤枉的?” 阿春耳边响起昨日杜宣缘对她说的话。 当时她犹豫了一下,向杜宣缘点点头,随后杜宣缘又说:“你觉得她即便杀了人,也罪不至死?” 阿春连连点头,神色越发笃定。 “既然如此,你便坚信这一点,向另一位女子说去吧。”杜宣缘垂眸,声音低下几分,“她一贯离经叛道,说不准会帮你这个忙。” 阿春仰头望向面前“另一位女子”,眼中满是濡慕与果决。 她用坚定的语气将叶慧娘的遭遇一五一十说出来,这些都是昨天杜宣缘带着她从西梅镇走访出来的结果,绝无虚构,而她也确确实实认为叶慧娘不应被判处死刑。 真是一个与“公正”的法理大相径庭的观念。 若是寻常人听了这样的经历,断不会觉得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一段不值一提的怀疑,就值得叫人提起屠刀。 可福乐郡主偏偏是个“不安分”的女子。 她在听到“杀夫”二字时,原本皱起的眉间倏忽一松,那张艳丽的面孔也轻快起来。 “杀得好!”福乐郡主高兴地鼓起掌。 阿春被她突然喊出声吓了一跳,在听见福乐郡主兴高采烈说出的话后,也是怔怔望着对方。 即便她深觉此事有所不公,却也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福乐郡主已然进入兴奋到忘我的状态,她不再关注阿春或是陈仲因,转而低着头自言自语道:“我得见见她……我要见见这个女人。” 说完,人就快步走下楼去。 周围的随从都撵不上风风火火的郡主。 阿春犹犹豫豫着看向杜宣缘。 方才杜宣缘还行礼恭送郡主,这会儿已经走到桌边,抬手为自己斟了杯绿茶,浅啄细品着。 “哥哥。”阿春凑上前来,“那位郡主真的能救出叶姐姐吗?” “不一定。”杜宣缘放下杯子,又回味几下,低头喃喃自语道,“也是陈茶。” 阿春不在意杜宣缘后半句话。 她早已因“不一定”三个字紧张起来,立刻拽着杜宣缘的袖子:“那、那怎么办?福乐郡主如果没办法救出叶姐姐……” “不是没办法。”杜宣缘道。 阿春听不明白。 有办法为什么不救? 福乐郡主不也是对叶姐姐的遭遇很在意吗? “皇亲国戚,吴王唯一的女儿,在吴地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她就是把姜州所有的牢房都打开了,也没人敢阻拦。”杜宣缘给阿春也倒了杯茶,“尝尝。” 阿春无心饮茶,只道:“那为什么哥哥觉得郡主不一定能救出叶姐姐?” “不是能不能,而是愿不愿。”杜宣缘将这杯茶递到阿春面前。 阿春神思不属地接过,抿了一口。 “郡主以为那是一位特异独行的女子,可等真正见过叶慧娘,就会发现她也不过是被这世道逼疯的可怜人。”杜宣缘又问,“这茶味道怎么样?” 阿春正琢磨着杜宣缘的话呢,听见她的问话一愣。 她最多也就尝出个茶味来,哪里清楚什么味道不味道的?只好干巴巴地说:“茶很香的。” “猜猜这壶茶价值几何?”杜宣缘挑眉。 阿春跟着杜宣缘出来,衣食住行都是杜宣缘一手包揽,她也不知道杜宣缘花了多少钱,试探着问道:“十文?” 杜宣缘轻笑一声,将紫砂茶壶推到她面前:“百倍不止。” 阿春一惊,瞬间觉得喝下去的茶水烫嘴。 这喝起来跟一文钱一大壶的茶水也没什么区别啊,还更清淡,都没什么茶味,凭什么这么贵! “连姜州这片产茶地的陈茶都卖到这个价格,看来今年天气的影响已经初见端倪了。”杜宣缘道。 “天气怎么了?”阿春奇怪。 “快到清明,茶山上还不见翠色。”杜宣缘瞧她恍然大悟,终于露出欣慰的神色,“每年就这一回清明,明前茶的价格可是最高的,过了清明一天掉一个价,还有什么赚头?” 阿春想起杜宣缘的话,纳罕道:“可咱们喝的也不是明前新茶,怎么还这么贵啊?” “今年比往年冷得多。”杜宣缘通过窗户眺望着不远处的茶山,“新茶叶发不出来,今年的产量就要下降,原先贱卖的陈茶身价自然水涨船高。” “今年的陈茶都比往年的新茶要贵了。”阿春嘟囔道。 杜宣缘调侃道:“有人又要大赚一笔咯。” 阿春还是想着叶慧娘的事,没追问是谁要大赚一笔,只问杜宣缘道:“福乐郡主见了叶姐姐,知道她可怜,为什么还不愿意帮她?” “郡主可不喜欢可怜的。”杜宣缘道,“她只喜欢疯的。” 阿春突然想到什么,问:“哥哥认识郡主?” 她想着:可瞧郡主的表现,好像又不认识哥哥。 “有过些了解罢。”杜宣缘道。 她的目光微敛,刀尖悬挂在眉间的场景再度浮现。 任谁半夜醒来瞧见一个不染铅华的小姑娘,穿着纯白的里衣、嘴角勾起,将短刀挂在自己头顶正上方,恐怕都不会像杜宣缘那样镇定。 只要她轻轻偏头,刀尖就会顺着她的动作从薄薄的眼皮上划过。 第129章 这把短刀是吴王搜罗来送给独女防身的宝物,刀刃锋利异常,可堪吹毛断发。 杜宣缘没动,只有漆黑的眸子轻轻转向床边的女孩。 当年的福乐郡主也不过比阿春现在的年纪大一点儿。 她瞧见杜宣缘的反应,脸上没了笑意,反歪着头盯着她。 “你不怕吗?”福乐问。 “半夜三更不睡觉,明天早上起来会有黑眼圈的。”杜宣缘说着闭上眼。 好像真的打算继续睡觉。 福乐跳到床上,跪坐在杜宣缘身边*,凑过去低声道:“刀要掉下来了哦。” “嗯。”杜宣缘很是敷衍的应了一声。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福乐终于下床,悉悉索索着将绑在床帏上的短刀解了下来。 不过她大概是故意的,悬挂在半空中的短刀晃晃悠悠,数次险些从杜宣缘脆弱的皮肤上擦过。 可从始至终,杜宣缘都没再睁眼看她一眼。 杜宣缘觉得自己在吴地的那一年多,最麻烦的事大概就是应付这个小疯子。 因为系统的原因,杜宣缘那十五年跟任何女性都处不好关系,福乐郡主大概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她看向杜宣缘的目光里总是带着诡异的、毁灭一切般的狂热。 大概是因为她实在很喜欢美人,故而在系统的影响下扭曲。 阿春百思不得其解:“哥哥早就知道福乐郡主不会出手吗?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请郡主?” 杜宣缘欣慰于阿春的小脑瓜终于动了起来。 “帮你叶姐姐的法子,可不能指望在福乐身上。”杜宣缘道。 阿春想起昨日她按照杜宣缘的指点,在西梅镇访查时做得另外一些事情,再度看向杜宣缘。 在杜宣缘平静的目光下,她终于安定下来。 只是阿春她仍有疑问:“哥哥,既然咱们用的是这个法子,为什么你不愿意去帮叶姐姐呢?” 杜宣缘瞥了她一眼,道:“这个办法,只有你能做成。” “为什么?”阿春更是不解。 杜宣缘道:“官场里的人要想管这件事,只能遵循官场上的规则。也不是不能照着规矩达成相同的目的,可那需要时间运作。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叶慧娘的案子已近尾声,她供认不讳,咱们也只是在姜州暂时歇脚,没有足够的时间与负责案件的官员周旋。” 所以,引一个规则以外的人掀棋盘就是了。 福乐郡主突然对这小小的罪臣之女感兴趣,原先急于定案的人一定不敢妄动,而是会选择再观望观望。 福乐这个疯丫头闯进来,即便她扭头就走,这潭水也要被他搅浑。 这便是阿春在里边浑水摸鱼的机会。 。 福乐郡主兴冲冲地来、气冲冲地走。 整个衙门接驾的堂倌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懂这位大小姐跑牢狱里做什么。 又是谁惹得她这般生气。 等福乐郡主折回茶楼打算找人算账,这里早就人走茶凉,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借势,此时只为着期待落了空而气愤。 这一场气直到回了王府都没消下去。 正在书房作画的吴王因这一脚踹开房门的动静抬头。 看向福乐的目光里满是笑意,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里都带着些宠溺。 他三十有六,却身姿挺拔,面容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般无二,只有表达喜怒哀乐的情绪时,面上才会出现一点儿岁月的痕迹,却也只给他带来沉淀后的儒雅随和。 可惜这份沉稳丝毫不能感染到福乐身上。 他的宝贝女儿双手往书桌上一撑,脑袋抻到他跟前,气鼓鼓道:“姜州最近来了什么面生的官员?” 吴王眉头微皱。 打听这种事涉及到他的底线,他不希望福乐牵扯到官场上的人,便神色稍沉,道:“往日父亲交代你的事情全忘了吗?对那些人再感兴趣,也不要随便招惹。” “可那是他先招惹上我的!”福乐才不管那些,只要她不高兴,她就找上这件事的源头。 吴王的眉间皱得更深。 他道:“对方居心不良、刻意接近,你又何苦再去找?” 福乐知道他是铁了心不帮自己,她也无计可施,只好怒气冲冲地出去,跨过门槛前还再狠狠踹了一脚房门。 吴王无可奈何地笑叹一声。 这时候福乐突然转头回来,从门外探出个脑袋,苦着脸道:“父王,你怎么还没找到杜宣缘啊。” 吴王的神色霎时间沉下来。 福乐却不怵他,依旧委屈地说:“我好想她啊,三年了,你还没找到她吗?” 第74章 秉公办理 杜宣缘看着地里郁郁葱葱的油菜花,一团团金黄的花朵挤挤攘攘着。 等油菜结籽,催秧的苗儿也已经备好,犁一遍田、插上秧,百姓这一年就指望那些细弱的小稻苗了。 不远处的阿春正蹲在一个阿婆身边,给她递上手帕,低声劝慰着。 叶慧娘杀夫一案是确凿的事实。 可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却迟迟未下定论,甚至在王刺史举办的宴席上因为此事提前离席。 若是这件事能板上钉钉,又何必到现在还在纠结? 这件案子里显然有一个值得深究的点,挖出真相来便可转圜,让这场官员口中的纯粹的杀夫案逆转。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第130章 不论是大成的法律还是民俗,胎儿都能被视作人,尽管还不能与活生生的人全然对等,但大成律中有明确对胎儿及母亲的保护规定。 这也是当日宴席上,和杜宣缘闲聊的官员坚称叶慧娘是不慎流产的。 只要证明流产之事与叶慧娘的丈夫有关,就足以令叶慧娘刑罚减轻;若是流产时间与杀夫案发生的时间接近,甚至可以将这件事扭转为“防卫过当”、失手杀人。 但这无疑是需要时间调查和取证的。 阿春小跑着凑到杜宣缘的身边,面上满是喜意:“哥哥!那位婆婆愿意为叶姐姐作证!” “孤证不立。”杜宣缘淡然道,“今天你走了几家?” 阿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挠挠头道:“六七家吧……有好多家连门都不愿意打开,透过院墙一听我的来意就让我走。” 她看起来很是气愤。 杜宣缘摇了摇头,道:“可到现在只有一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太,愿意随你去证明叶慧娘和她的丈夫多有不合。若是上了公堂,主审官觉得夫妻争执是常有的事情,镇民捕风捉影,才说叶慧娘腹中孩子是她丈夫害的,不能当真,你又当如何?” 阿春低着脑袋,嘴巴一扁,说不出话来。 “啊哟!” 头顶一疼,阿春赶忙抱住脑袋。 杜宣缘手指一曲,一记“毛栗子”砸在阿春脑袋上:“叫你来西梅镇找线索,你怎么光盯着人证?” 这句提醒叫阿春幡然醒悟,她猛然抬头,亮晶晶的眼睛望向杜宣缘。 。 西梅镇不大,镇上只有一家正式挂牌的药铺。 阿春腰板挺得直溜溜的,大跨步走进药铺里,看着镇定,实则四处乱飘的目光将她的心虚暴露殆尽,连着强行捋直的身姿都透出一股子外强中干的味道。 药铺里还有旁人的时候,她倒是不打眼。 但等最后一位顾客拎着药包出去后,这个孤零零站在店里的小姑娘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小主顾要买些什么?”头发花白的店主朝她招手。 阿春见他很好说话的和蔼模样,便凑到他身边,小声问:“请问你们有没有卖给镇上王家堕胎的药物?” 店主的笑容一滞。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这个毛丫头,随后道:“小姑娘,这是店里的账目,不好随意透露给你。” 这样明显有鬼的话恰恰证明他这儿有阿春想要的证据! 阿春顿时激动起来,眼巴巴瞅着店主,急切地说:“老板!老板!我需要这个证据,它可以救人的。” 店主依旧摇头,面上热络的笑意也淡下。 阿春觑着他的神色,咬着唇瓣。 ——王家在西梅镇也算大户人家,怕得罪王家不愿提供证据也是正常。 突然,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立刻抬起下巴仰头看向店主,道:“老板,昨日镇上来了一位大人物,你可知道?” 店主面色一变。 福乐郡主这样出名的大人物来镇子上,还是特意来过问王家那件事的,谁不晓得? 他迟疑着问:“郡主对这件事感兴趣?” 阿春不明确回答,只“哼”一声,别过头去,仿了一番福乐的倨傲神情。 她还是头一次撒这样的谎,背在身后的手心汗淋淋。 店主目光再次上下扫视一遍她,紧接着笑一声,道:“即便是郡主,也没有硬要查看我家账目的道理。” 阿春知道是自己哪里漏陷了。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向外走,双眼还祈求般定在店主身上。 但店主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直到她脚尖抵着门槛,垂头丧气地盯着这道有些年头的槛,抬步走了出去。 身后忽然传来店主的声音: “存德,把账本拿到屋后第二间房里放好。” 阿春猛然回头,店主却已经掀起帘子往铺子后边去,只给她留了个后脑勺。 。 “哥哥,拿到了!”阿春兴高采烈地举起一页纸。 上边清清楚楚记载着在叶慧娘杀夫的前一天,她丈夫的亲信到药铺中抓了一剂堕胎的方子。 杜宣缘看着这页纸边缘撕得坑坑洼洼,显然是在紧急情况下匆匆撕下的。 她道:“既然拿到关键证据,就快去衙门升堂吧。” 别辜负了旁人的一片好意。 拖得时间太久,就不能算作“不慎失窃”,没了借口,容易将好心人牵扯进来。 负责审理这件案子的官员很头疼。 前两天去王刺史府上,只得了“秉公处理”的答案,他也摸不清王刺史对这个远房偏枝的态度。 结果他草拟的判决书才写到一半,又惊闻福乐郡主来访。 更麻烦的是他也看不懂福乐郡主的态度。 明明是急匆匆、指名道姓来见叶慧娘,可一句交代都没留下人就走了,到底是不是要保这个人他也不清楚。 现在又有一个黄毛丫头宣称掌握新的证据。 她从镇上请来一位不入流的秀才做讼师,要求重理此案。 官员坐在高台上一听,人证、物证俱全,照这样判下去,倒是真能给叶慧娘减轻刑罚,更何况大成是允许小罪赎买的,只要拿得出银两,就能直接将叶慧娘从牢狱中赎出去。 旁听的王家人很是不忿,大骂作证王叶夫妻关系不睦的老人,更兼痛哭流涕、捶胸顿足。 第131章 吵得主审官脑袋疼。 他不在意西梅镇的王家,左不过一个富庶之家,儿子不争气,死得又是个因为娶罪臣之女近乎放弃仕途的白身。 他担心的是另一个王家。 但人家没给过明话,只说按罪证行事,现在有了新的证明…… 虽然两边大人物的态度都不明确,可从始至终王刺史都不曾叫人过问这件事,倒是福乐郡主还亲自上门过,这样想来……那边干脆秉公办事,按证据处理好! 主审官心里有了计较,一直皱着的眉头也放松下来。 他抓起惊堂木,正要落下断言。 突然,围观的百姓如抽刀断水般被分到两边。 方才还跟在菜市场门口看热闹似的百姓此时都噤若寒蝉,乖乖在仆役的驱赶下挤到两边,在中间留出一条宽敞的路,生怕他们脏到贵人的脚。 主审官的手立马从惊堂木上收回,急匆匆起身相迎。 一袭繁复华美长裙的福乐郡主大步流星从外边走进来,所有人都在行礼。 有人在心里对福乐郡主的目的猜测纷纷。 更多人头脑一片空白。 大抵只有阿春一人,瞄到福乐郡主那盖到鞋面的长裙,腹诽着:她这样走来,居然不会被绊倒吗? 福乐郡主从阿春身边走过时,脚步一停。 阿春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听见她“哼”了一声,眨眨眼,脑海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对方趾高气扬的模样。 福乐郡主一点儿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主位上。 她抬手一挥,让主审官自己找地方去。 主审官可不敢驳这位主儿的面子,赔着笑坐到一旁,心下觉得自己方才做出的选择果然没错,这不,重审的消息刚出去,福乐郡主就跟插了翅膀一样抵达,肯定是想保住叶慧娘。 这时他听见福乐问:“审到哪里了?” 主审官起身,毕恭毕敬地将方才的情况详细说来,语调轻扬,言语间毫不避讳自己打算轻判叶慧娘的意思。 可福乐只听到半岔,便面色一沉。 她径直打断主审官的话,问道:“叶慧娘是不是杀了人?” 主审官敏锐地从这句话里领悟到不同寻常的意思,可他刚才的话已经说出口,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果然,福乐下一句话便是:“那就直接斩立决啊,啰啰嗦嗦做什么?” 主审官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领悟错了福乐郡主的意思,这个阴晴不定的小祖宗是来催命的! 可他又不是福乐郡主,能任意妄为。 他刚才的话已经出口,纵使他想卖王家、郡主一个人情,也不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目无法纪啊! 主审官不说话,冷汗已经从额间泌出。 福乐可不管这些,她不耐烦地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下判决啊。” 这对于在场的王家人而言,可谓是峰回路转,全都顾不上哭诉他们那已故公子的可怜,单朝着福乐郡主大喊“明鉴”。 福乐眉头皱起。 叶慧娘是个愚妇,这些人也是令人作呕的群豸,真是讨厌。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那并非漫无目的地闲看,认真的神色显然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隐于暗处的杜宣缘轻叹一声,终于现身。 她站在门外朝福乐遥遥一拜。 随后转身往远处走去。 福乐面上瞬间绽开喜意,立马起身小跑着向外冲去。 主审官是背对大门、面朝福乐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满头雾水拦着福乐道:“郡主!郡主且慢,这案子……” “别挡路!”福乐一把扯开他,“你审案子还是我审案子,问我做什么!” 主审官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低声道:“还请郡主给小官一个明示。” 福乐看也不看他,一个劲往外去,只道:“秉公办理吧。” 主审官哭笑不得——怎么又是这句话! 第75章 快跑 福乐好不容易追出去,杜宣缘却已经不见身影。 她气呼呼地冲跟上来的仆役随从们发火:“这么慢,没用的东西!快去给我找!” 受了鱼池之灾的仆役随从唯唯诺诺,甚至不敢问郡主究竟想要找什么,便散开四处寻找去。 就在福乐琢磨着是继续找她,还是折回衙门“钓鱼”的时候,她远远瞧见青石桥上站着个人影,一眼便认出这是谁,立马喜笑颜开,提着裙摆跑了过去。 正在“秉公办理”的主审官还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你小子。”福乐跑到跟前又刹住脚,围着杜宣缘踱步,“借我的势,一声不吭就跑了,连句谢都没有吗?” 不等杜宣缘开口,她又得意洋洋道:“终于让我逮到你了吧?”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臭丫头背后的军师是谁。”福乐睨着杜宣缘。 杜宣缘笑道:“郡主聪慧,小官不敢相瞒。” 福乐盯着她,忽然道:“既然你的小心思这么多,就留下来陪我玩吧。” “小官奉命上任,不日离姜州,多谢郡主抬爱。” “你入赘王府吧。”福乐没管杜宣缘那些官腔空话,自顾自说道。 杜宣缘:…… 这家伙在说什么?无缘无故冒出来这种话,不是她耳朵出问题了就是福乐脑子有毛病。 第132章 等等,福乐好像脑子一直都有毛病。 杜宣缘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道:“谢郡主厚爱,可惜下官家中已有良妻相伴。” “休了。”福乐满不在意地说 杜宣缘知道福乐此人本就是不着边际的性格,可还是因为轻飘飘的两个字沉下脸来。 她冷冰冰抛下“恕难从命”四个字。 福乐一点儿也不因杜宣缘的态度恼怒,反而奇怪地说:“你不在明面上掺和这件事,不就是怕影响到自己的仕途吗?搭上吴王这艘船,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杜宣缘懒得跟她纠缠。 她很清楚福乐不过是来找乐子的。 不远处福乐的随从们正拦下向这边跑来阿春,杜宣缘看见这一幕,径直向他们走来。 福乐还是站在原地,歪着头看他们沟通、杜宣缘牵着阿春的手准备离开。 “等等。”她突然叫住准备离开的杜宣缘。 “你叫什么名字?” 杜宣缘背对着她,默然片刻,道:“陈厚璁。” 说完头也不回地拉着阿春走了。 只留下福乐一个人站在桥上,咀嚼着这个名字,脸上挂着一抹显然没憋好屁的坏笑。 阿春被杜宣缘牵着走。 她心里正寻思着遣词造句,该怎么把刚刚高堂上发生的事情告诉杜宣缘。 结果一抬头,发现杜宣缘竟然带着自己来到码头边。 而杜宣缘此时正在同一名船工交流着。 旁边有一队船工正在搬运东西,阿春定睛一瞧,里面正有她们留在官驿里的东西。 原来杜宣缘早已定好了客船。 今日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会带着阿春启程赴任。 想想也是,她们已经在姜州逗留近十天了。 阿春急急拉住杜宣缘,道:“哥哥!请给我一个时辰,容我回去做最后一件事!” “回哪儿去?做什么事?”杜宣缘问道。 “回驿站!”阿春干脆利落应答,“我与李大娘她们约好了,若今天成功救下叶姐姐,大家便筹钱为她赎罪。” 这两天阿春除了收集人证、物证,还和许多认识叶慧娘的人打交道。 也从他们的描述慢慢在脑海中补齐了叶慧娘这个人。 张封业给阿春勾勒一个美好的影子,这些天的寻访则将这道影子渐渐丰满,变成一个切切实实的、有血有肉的人。 叶慧娘十几岁时因父亲获罪举家迁离皇城。 父亲客死异乡后母亲改嫁,她独自一人颠沛辗转,多年来孑然一身也算怡然自得。 后来她到了西梅镇,在镇上一家经营桑蚕养殖的商户里做帮工。 已近二十的叶慧娘一直未婚。 直到一次随老板娘去镇上的王家送今年的新丝,春景明媚间,隔着丛丛姹紫嫣红的绣球花遥遥一望,那便是这段孽缘的开始。 他抛弃仕途,向叶慧娘许诺永不相离,终于喜结良缘。 后五年,叶慧娘始终谨小慎微地侍奉公婆,可她久不曾怀有身孕,加上身份原因,始终叫婆家厌恶。 也许是无趣的婚后生活、无尽的婆媳争吵,将那份爱意日渐消磨。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伴随着那个不合时宜的孩子的到来,终于落到了如今这个天崩地裂的局面。 当惊堂木的声音倏忽砸在叶慧娘心头。 她猛然抬头,像是大梦惊醒般茫然地环顾四周,或喜或怒的人群簇拥在她身边,有人喜极而泣,也有人大骂她是个祸患。 可叶慧娘却异常平静。 那个只与她在牢中匆匆见过一面的小姑娘早已不见身影。 尽管她们一句话不曾说过,但叶慧娘近乎直觉般认为这场峰回路转是她送来的。 此时的阿春是完全没心思想公堂里的事情。 她只觉得自己脑浆都快被摇匀了。 起因是船家一个时辰后便要发船,给阿春一个时辰处理这些事情太过紧张,于是杜宣缘直接在码头租了一匹马,抱着阿春骑马狂奔回驿站。 还好姜州的主干道宽敞、不禁马。 就是阿春这个鲜少骑马的小丫头晕乎乎着,下马时都感觉自己踩在棉花上。 在她看清门口等待着的几人后,阿春立马回神,强打着精神上前。 杜宣缘就在一旁看着。 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阿春全权负责,杜宣缘只偶尔给她一些指点。 “陈御史!”忽然有一声传来。 杜宣缘循声望去,原是官驿里一名小吏。 他瞧见杜宣缘很是高兴,上前先是恭敬行礼,接着从随身携带的大包里寻出一封信件递给她。 “这是寄给您的,本来要送到丹州,但您凑巧还没走,小的躲个懒,将信提前给您啦。”小吏满脸堆笑。 杜宣缘也不曾同他计较,伸手接过信。 是张封业寄来的。 不需要打开,杜宣缘便能猜到里边大概的内容。 真是个催命的,还眼巴巴寄信来问。 不过信的内容倒很含蓄,大段篇幅询问杜宣缘近况如何,在字里行间控制着自己的小心思。 直到末尾才问了句叶慧娘的近况。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大额银票,托杜宣缘转交给叶慧娘,又在信里说若是不方便、或叶慧娘不收,这笔钱便留作阿春的衣食住行。 经典塞红包套话——留着给孩子买点东西吃。 第133章 阿春正在数着凑来的钱能抵叶慧娘几年刑罚,身后突然递来一张大额银票。 她愕然扭头看向杜宣缘:“哥哥?” “你张哥哥给你买东西吃的。”杜宣缘淡淡说道。 似乎一点儿没觉得给小孩塞这么多钱有什么问题。 毕竟她知道阿春会将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 果然,小屁孩藏不住心事的脸上瞬间笑开了花,欢天喜地接过这张银票,又将手上那些铜板、碎银还了回去,向那些仗义相助的邻里乡亲道谢。 时间紧迫,还是杜宣缘骑马载阿春回衙门。 被颠到想吐的阿春小脸煞白、跌跌撞撞冲进去,一把将银票拍到案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急匆匆跑出去,弯腰扶着门口的杨柳,将今早的吃食全送出去当肥料了。 杜宣缘看她一时半会是没法来办手续,便替她向衙官办理为叶慧娘赎罪的事务。 她看着衙官翻开一本律书,依照上边的罪行和对应赎罪所需的银两写下一张契书,然后清点银钱,在契书上签字并一式两份各自保存。 衙官还按照规定,漫不经心地交代几句“看管保释人员”的话。 杜宣缘见律书再度阖上,心中却想着:大成这律法真有意思。 杀人这样的事情,都能经过减刑后被保释出来,在这样阶级分明的社会,又藏着多少根本不该放过的人呢? 她将契书折好,递给阿春。 另一边的官吏已经将牢房中的叶慧娘带了出来。 阿春拿手帕擦擦嘴再接过契书,放进自己衣服上的小兜后才转身看向叶慧娘。 叶慧娘朝二人深深一拜。 暖洋洋的日头也没法在她苍白的面孔上染一层血色。 “叶姐姐。”阿春将这个称呼说出口,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叶慧娘素不相识,止不住露出尴尬神色,但还是接着说,“这笔钱是张哥哥寄来的。” 叶慧娘默然片刻,又道了一声谢。 一旁的杜宣缘将张封业那封信递给她,道:“近况如何,还请叶娘子亲自告知吧。” 叶慧娘摇摇头,道:“我过得很好,也不必再与他有瓜葛。这笔钱我会还给他,还请公子替我传达给他。” 杜宣缘没什么反应,阿春却显然紧张得多。 她数次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是杜宣缘看了眼官衙外日晷上的时辰,道:“船快要发了。” 阿春没办法,只能被杜宣缘牵着往骏马走去。 瞧她三步一回首的模样,杜宣缘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转身对站在大门口不知何去何从的叶慧娘道:“阿春缺一位老师,不知叶娘子可愿教导她几年?” 阿春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向叶慧娘。 叶慧娘一怔。 西梅镇她是绝对待不下去了。 即便这里有她许多亲厚的熟识故交,可她与王家结下血海深仇,留在此地只会害人害己。 她迟疑片刻,选择跟着杜宣缘上前。 杜宣缘立刻向衙门借了匹马,好在叶慧娘会些马术,终于让她们赶在客船出发前上了船。 阿春头一次坐大船,一上船便在甲板上东张西望。 站在甲板上看风景的阿春扭头对杜宣缘道:“哥哥,我怎么感觉咱们赶得好急啊。” 杜宣缘笑而不语,心说:不赶快点,等福乐发现过往官员根本没有陈厚璁这号人,咱们再想跑可没那么容易了。 第76章 后悔 这艘客船很大,船上多是往返麓山两侧的行商。 经年跑商,这一路的风景他们都看腻了,相较而言还是更看重他们携带的财物,是以这些客商更乐意待在各自的房间里。 甲板上除却杜宣缘三人,只有零散几人游赏。 她与阿春的行李细软,杜宣缘早已托人搬上船,叶慧娘更是身无一物,半生所得皆在王家。 阿春趴在船侧,饶有兴致地盯着水面浪花看。 上了船,杜宣缘终于腾出时间,她双手随意地搭在扶栏上,看向正在回望姜州的叶慧娘。 “阿春很喜欢你。”她道。 听见自己名字的,阿春悄悄偏一点儿脑袋,竖起耳朵偷听着。 “若非公子与阿春姑娘鼎力相助,我如今还身处囹圄。”叶慧娘垂着眼,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打击让她倦怠不堪。 杜宣缘毫不客气地说:“不必带上我。” 她道:“你与我非亲非故,我只是受人所托去问问你的近况。是阿春坚持要帮你。” 阿春眼睛一亮,立马抬起头。 “是我救了叶姐姐哦!”她仰着头,但凡身后有个尾巴,现在都得摇到天上去。 叶慧娘朝她一笑,诚恳地道了一声谢。 就在这时,一只手往阿春脑袋上拍了一下。 阿春“嗷呜”一声,扭头看向揣手站在她身边的杜宣缘。 “姜州一行,学会了什么?”杜宣缘问。 “啊?”阿春张大了嘴,一时间不知道杜宣缘在说些什么,随后才明白这是当时她要跟杜宣缘一块出去见识世面的“作业”。 “呃……助人为乐?”阿春含含糊糊地说道。 杜宣缘嗤笑一声,道:“你这算哪门子助人为乐?” 她往旁边一靠,双手抱肘道:“其一,叶慧娘并未向你求助;其二,你自顾自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可曾自己动脑想想解决方法?不戳你一下就找不到路径,还好意思在这儿洋洋得意?” 第134章 阿春大窘,忙不迭低头认错。 杜宣缘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想了想,转而正色道:“阿春,如果善心充沛,可没有帮别人的能力,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阿春咬着下唇瓣。 她觑一眼杜宣缘的神色,倔着说:“事在人为,即便我没什么能耐,只要我去做总会有成果,即便最后不能成功,我也尽力为之啦。” 杜宣缘轻笑一声,道:“没想到我家里还藏了个小莽夫。” “阿春,你听没听说过,有的事情,不做要比做了好。”杜宣缘竖起一根手指,点在阿春着急张开的嘴上,“我不是说这件事。” 她凝视着阿春,神色异常郑重。 “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只凭一腔热血,日后说不准便会落入他人的圈套,甚至不仅达不成你的目的,还被人当枪使、害人害己。”杜宣缘收回手,“三思而后行,知易行难啊。” 阿春愣愣地望向杜宣缘。 良久以后,她才似懂非懂的点头。 被“抽查作业”一道,阿春再没看风景的闲情雅致,瞄了眼杜宣缘后便溜回房间去。 阿春走了,叶慧娘却还站在杜宣缘身侧。 她知道这位自己甚至还不知道姓名的公子,有话要对她说。 杜宣缘遥望河岸两侧连绵不绝的麓山山脉,道:“你主动做出了一个选择,无论前因如何,总该由你自己承这个果。” “是,慧娘此身微贱,一命抵一命罢。”叶慧娘道。 杜宣缘瞧了她一眼,知道她是个聪明人,便笑道:“前尘已了,多说无益。去船舱里看看伤吧。” 叶慧娘一怔。 她一直表现得如常,只有面色苍白,但经历一场牢狱之灾,任谁也不会红光满面。 可这位公子与她寥寥数面,竟能注意到…… 。 阿春“噔噔噔”跑进船舱。 任何消极的情绪在她哪儿都捱不住一个时辰,这会儿已经自个儿消解好,又兴冲冲凑到“哥哥”姐姐身边。 只是她敲门入内,一眼便瞧见叶慧娘手臂上刺眼的淤青、伤疤。 “这是怎么啦!”阿春赶紧关上门,上前询问。 “一些旧伤,不足挂齿。”叶慧娘朝她微微一笑。 仔细看来,淤青边缘泛黄、泛紫,确实是有些时日;那些伤疤泛着脓水,粘连着旧衣,撕下来时叫一旁看着的阿春胳膊上都隐隐作痛。 大面积的溃烂让人有些辨不清伤口原来的形状。 她的背上也有许多类似的伤处。 伤口并不深,但大块大块深色溃烂让人看着眉头一皱。 因为在潮湿、沉闷、脏污的牢狱中待了太长时间,伤口也不曾得到妥善处理,最终导致这样近乎腐烂的模样。 “这是怎么搞得呀……”阿春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 恐怕是叶慧娘入狱前受得伤。 叶慧娘露在衣服外边的皮肤上没有一点儿伤痕,若是官府用刑,理所应当的事情,根本不必这般遮遮掩掩。 这些阴狠的、藏在层层衣物下的伤痕,能从何处而来? “一些家法。”叶慧娘平和地说。 “无缘无故,凭什么对人用这*种狠辣的刑罚!”阿春忿忿不平。 “只有我甘愿受家法,他们才承认我腹中是王家血脉。” 叶慧娘面上无悲无喜。 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不过下一秒,她就被疼得面上一皱,龇牙咧嘴的表情将叶慧娘身上那股悲哀的气息驱散不少。 杜宣缘放下清创用的刀片。 她把刚刚泡进酒坛手帕拧干,轻轻擦拭去叶慧娘伤口附近的脏物。 渡过刚才突如其来的一下疼痛,后边浸了酒的手帕擦在伤口边也很痛,但不至于叫她失去表情管理,这回儿只是眉间紧蹙着。 腐烂的脓疮被清去,鲜红的血液流淌出来。 虽然系统现在没电关机了,但杜宣缘好歹在太医院待了那么些时日,加上穿越前那些基本知识,清理伤口的活干起来还是挺像回事的。 “船上东西简陋,先这样包扎一下,等到了丹州再重新处理。” 杜宣缘起身,先将房门打开透透气。 阿春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在叶慧娘放下衣袖后,心疼地说:“看着就好疼啊……” 她抬头看见叶慧娘已经平静下来的神色,脱口而出: “叶姐姐,你后悔吗?” 说出这句话,阿春才觉出不妥。 她在问什么?问叶慧娘是后悔杀人,还是后悔嫁进王家?她说不出来,只是突然就问出这样一个在别人伤口上戳刀子的问题。 阿春真是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她连忙对叶慧娘道:“我胡说的,说错了话,叶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后悔。” 叶慧娘的回答已经在她耳边响起。 阿春呆呆地看向她,脑海中还是回旋着一个问题——叶慧娘后悔的是什么? 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问题咽了下去。 倒是杜宣缘清理完刚才的用具,扫了一眼这二人,随口道:“后悔去岁带你病重的丈夫到皇城求医?” 叶慧娘嘴角勾起,转头眺望着门外的水天相接,眉眼间仿佛氤氲着化不开的忧愁:“……若他病死在那个寒冷的冬月里,我与他之间的故事便永远停留在最好的时刻。” 第135章 杜宣缘瞧见阿春嘴角一抽。 大概是没想到她眼中柔弱的叶姐姐后悔的是这件事。 。 走水路要快得多。 不过两天,她们便抵达丹州。 穆骏游是早已在此地恭候多时了,甫一下船,便瞧见堂堂将军一人着便服在码头等候。 恰好有名拎着花篮的姑娘从他面前路过,请他买一朵花。 四月芳菲,这篮子里各色花朵姹紫嫣红。 姑娘年纪也不大,应当是趁着时节卖花补贴家用的,穆骏游便花一个铜板买下一束迎春花。 他再一抬头,杜宣缘已经走到他面前。 “旗奔兄看起来很悠闲啊。”杜宣缘笑道,也看出对方微服的目的,并未叫破身份。 “这两个月确实没什么大事。”穆骏游说着,看向杜宣缘身后二人。 杜宣缘招来阿春:“我妹妹阿春。” 又介绍叶慧娘:“这位是中途为我妹妹请来的女先生,姓叶。” 穆骏游称叶慧娘一句“叶先生”,并未将注意多放在这位看起来除了有点苍白外,和一般温婉女子没什么区别的女先生。 他将手中的迎春花递给阿春。 阿春没有接,而是扭头看向杜宣缘,在得到杜宣缘许可后才接下这束花。 穆骏游看上去只是随手送她一个不值钱的小玩意。 他带着杜宣缘往丹州城中去。 早在杜宣缘从皇城出发前,就像穆骏游来信,请他为自己在丹州城内寻一个好住址,还随信夹带一张银票。 ——倒挺会未雨绸缪的。 这会儿他自然是带着杜宣缘先往定好的住处去。 租住的契约手续已经办完,在路上穆骏游将情况简单同杜宣缘说了,那是一处单独的宅院,住三五人绰绰有余。 杜宣缘请码头脚夫送行李,她们则和穆骏游一道在丹州城内走着。 丹州不比皇城繁华,但也是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从一处偏僻地段路过时,穆骏游见左右无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敢问陈御史,当初是如何断定三月底便能到山南六州赴任的?” 她被皇帝召回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小的太医。 既无功名,亦不得圣心,怎么能笃定自己从皇城走一趟,又全须全尾的被放出来? 其实穆骏游最想知道的是言下之意。 即,杜宣缘是和皇帝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才得到这个御史之位。 杜宣缘笑道:“其实是皇帝想看我笑话。” 穆骏游:? 杜宣缘挑眉,不再言语,只心道:逼一个i人搞人际交往,是每个脑子有病的混蛋都会热衷的事情。 第77章 决堤 “今年老天爷不赏饭吃,到现在也不见一滴雨。” “唉,也不一定,往年这时候雨水都少,再过些日子看看吧。” “清明都没下雨,鬼老天……” 两位衣着简朴的庄稼汉背着农具从乡间小路上走过。 他们注意到擦肩而过的那群人是生面孔,止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里是安南军丹州分营附近,符合你的要求的最近的住处了。”穆骏游说着转头,却发现杜宣缘好像压根没听自己说什么。 “陈御史?”穆骏游笑哼一声,“升官就高傲起来了?” 杜宣缘闻言回神,朝他笑道:“这还在穆将军的地盘上,我怎么敢傲慢啊。” 说笑间,他们已经到了住处。 因杜宣缘是做安南军的督军御史,住处自然是离军队越近越好。 可她的要求委实太多,搞得穆骏游接下替她找房子的任务,到定下这处宅院,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上一个为杜宣缘找房子的,还是在皇城有人脉、悠悠闲闲好几年的张封业。 穆骏游确实尽了心。 军队驻扎的地方往往远离城市中心,这附近是大片的农田、农庄,能找到这样一处雅致的院落租下来着实不容易。 脚夫依言将她们的行李安置好。 随后杜宣缘便带着叶慧娘大摇大摆跑安南驻军所在打秋风。 没有“术精岐黄”技能卡,她那耳濡目染的医学水平只够平时有点小病小痛的,像叶慧娘那样大面积的溃烂伤,还是得请专业的来。 除了皇宫,外伤科世上还有哪儿能比军营更专业? 穆骏游还以为杜宣缘急匆匆的,是在工作上尽心竭力,结果到了军营才知道这家伙是来白嫖医疗资源的。 他对杜宣缘的身份不曾生出一点儿怀疑。 毕竟军队里本就有治疗外伤现成的大夫和药物,离得又近、还不要钱,上门打秋风可再正常不过了。 巧的是贺老先生此时正在浮州。 丹州这边的军营里认识杜宣缘的人都寥寥无几,杜宣缘更是不怕露馅。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她将叶慧娘送到医帐后,扭头就去找穆骏游“讨论”工作问题,免得不小心被人看出她浅薄的医学知识水平。 等她和穆骏游达成初步共识,折回去领叶慧娘时,却发现叶慧娘神情有些恍惚。 “怎么了?”杜宣缘道。 叶慧娘摇摇头,举着手上拎着的药包,笑道:“无事,药已经开好了,回去煎煮送服就好。” 杜宣缘耸肩,带着她向外走去。 只是转身的时候她道:“不想说就不想说吧,强颜欢笑的样子可不好看。” 第136章 叶慧娘嘴角带笑,低头盯着手上的药,不发一言。 。 她们来到丹州刚刚安顿好,住下来的第一晚便被天际一声惊雷吵醒。 杜宣缘皱着眉头披上外衣起身。 门闩刚刚打开,一阵气势汹汹的狂风便将这扇门吹得吱呀作响。 她拉开房门,风雨眨眼间倾泻而入,灌得她披在身上的外衣猎猎作响。 杜宣缘只用一只手拢住衣裳。 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 借助这阵光亮,她的目光从院子里东倒西歪的布景上,转移到那浓墨一般看不真切的天边。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紧随其后。 雨滴像鼓槌一样接连不断地砸下来,丝毫不管这篇土地能不能承受。 乌云蔽日,到了卯时末,天还是灰蒙蒙的。 杜宣缘披着蓑衣来到安南军的营地,泥泞的地面上布满新鲜的脚印,营地里却只见寥寥数人。 ——看来军中将士老早被派出去疏通河道。 这场雨来势凶猛,保不齐会引发洪灾,穆骏游早早便在做准备。 一连几日都是阴沉沉的雨天,洗过的衣物都晾不干,形势越发严峻。 那条载杜宣缘她们到丹州的河,短短几天内水面已经涨到站在桥上伸手都能捞到一捧浊水。 好在有姜州的大坝拦着。 穆骏游与山南六州的各级官员们共同努力疏浚,赶在姜州开坝前将河水引走,使良田民居不会被淹害。 老天爷当真是一点儿怜悯之心都没有,自顾自地倒水。 杜宣缘领了一份实地考察的差事,这会儿终于逮到穆骏游空闲的时候,向他阐述自己的考察结果,用以参考泄洪地点。 二人对着地图讨论。 “澄县北边这块地方不行,姜州若是开闸,此地首当其冲,届时两流合并,下边的浮州……” 穆骏游话还未说完,突然被外边的呼喊声打断。 “将军!将军!” 一身泥水的小将横冲直撞着闯入帐中,冲得太急险些一脑袋撞上桌案。 不等穆骏游询问,便听他急道:“将军!姜州决堤了!” 帐中二人齐齐从座位上站起。 下一个更坏的消息不给消化的时间,立马打了上来。 “浮州、丹州、汇州三州共十一县被淹……” 穆骏游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扶着桌案站直,还未缓和过来便跌跌撞撞向外去。 “将军!浮州被淹了两个县,夫人与女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方才报信的小将急匆匆爬起来,跟在穆骏游身后说着劝慰之语。 穆骏游的妻女皆在浮州。 他的妻子当年生育时遇挫,十分艰难才得了这一个女儿,此后近十年间身体一直不曾养好。 如今浮州受难,妻女还没有明确的消息送来,他怎能不急? 可穆骏游还未走出营地,又一浑身泥泞的士卒从外边冲了过来,一个跟头跌拜在他身前,扬起头高声道:“将军,丹州刺史请您去公堂议事!” 穆骏游摇摇欲坠,这双脚却似钉在原地。 浮州、汇州两地各被淹了两个县,正处姜州下游的丹州足足被淹了七个县,连处于高地的军营附近都要趟水而过,附近的农田更是瞧不见一点儿秧苗的影子,形势不可谓不严峻。 穆骏游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他弯下腰,狠狠喘息两口,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去公堂。” 说完这话,穆骏游又转身看向跟在后边的杜宣缘,赤红着双眼,近乎恳求般道:“请陈御史前往浮州救济……” 穆骏游显然心急如焚。 若是……若是当真有意外,以“陈仲因”当日在苍安县的能力,或可、或可…… 同杜宣缘沉静的目光对上,穆骏游猛然一震。 “下官定竭尽所能。”杜宣缘向他郑重地躬身一拜。 。 官道上人们脚步匆匆来去。 这条原本还算平坦的道路短短几日便被往来者踩得泥泞不堪。 阿春站在路边,抻着脑袋左右张望。 天上飘着细雨,尽管叶慧娘为她打了伞,雨丝还是打湿她的头发,她浑不在意,只翘首以盼。 终于,伴随着一阵“哒哒”的急促马蹄声,阿春的眼睛也瞬间亮起来。 “哥哥!哥哥!”她奋力朝骑马而来的一队人挥手。 正往浮州赶去的杜宣缘勒马而立,低头问道:“阿春,你在这里要做什么?” “我想去帮忙!”阿春板着脸,试图表现出自己的“大人”气质。 这几天她被杜宣缘勒令在家,跟着叶慧娘学习。 姜州决堤、丹州被淹的消息传来,阿春再也坐不住,急匆匆要出门帮忙,被叶慧娘一拦,才想到在这条联通六州的主官道上堵杜宣缘,向她请示。 可阿春毕竟是个孩子,丹州受灾严重,即便有叶慧娘跟在身边,杜宣缘也根本不放心让她去帮忙。 天灾与人祸往往相伴而行。 这也是穆骏游要留在丹州镇守的主要原因。 可将阿春留在丹州,半大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叶慧娘身上又有伤,保不齐就让这丫头溜出去。 杜宣缘眨眼间便下好决定。 她一把将阿春捞上马,对叶慧娘道:“还请慧娘照看家里,我带阿春去浮州。” 第137章 好在这不是阿春头一次乘杜宣缘的马。 虽然一路颠簸,也只是头晕目眩,不至于像上次那样狼狈。 杜宣缘身边只跟了包括熊门在内的五人。 穆骏游很明白,相较而言还是此时的丹州更缺人,可他也放心不下浮州,便将心腹熊门派遣过去,并将浮州分营的调派权力交给杜宣缘。 杜宣缘一下马,便将阿春丢给熊门,自己先向浮州的官衙公堂走去。 她对阿春道:“跟着熊门哥哥去帮忙吧,我还有事要办。” 阿春晕头转向的点头。 然而杜宣缘人还未到,先与火急火燎的浮州刺史在门口撞见了。 杜宣缘心下一沉。 果不其然,浮州刺史一见到杜宣缘便是告罪:“陈御史,还请穆将军恕罪,我等……未曾照顾好将军夫人。” 杜宣缘一抬手,止住那些无用的告罪之语,只先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接连数日大雨,山南六州原先已经商议好各自疏通河道,以迎泄洪,浮州这边山多,有一处山道虽然狭窄但内里别有洞天,便想着将此地凿通,引一部分河水从无人的山里走。 也是因为地方窄,那里只能派几名壮士过去劳作。 事态紧急,他们当然抓紧一切时间疏浚。 中午自然要派人去送吃食。 穆骏游之妻杨均心自幼长在浮州山野,对这一片的山路了如指掌,便自请为那几位劳工送饭。 官府人手不足,加上这本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浮州刺史与杨均心还是熟识,自然任这位闲不下心的老朋友去尽一份力。 谁曾想竟遇上决堤之事。 凶猛的洪水顷刻而至,那一片的山路被冲垮大半,在山坳里干活的壮士只有一人死里逃生,现在仍是恍惚着的,只言明杨均心送完食物后大约半刻钟洪水便来了。 杨均心至今下落不明。 第78章 救人 要命的是穆骏游之女穆凭意也不在家中,十有八九是跟着母亲一块上山去。 熊门快要急疯了。 他打算去给穆骏游送消息,被杜宣缘拦下来——丹州那边的情况更加棘手,现在将杨均心与穆凭意失踪的消息传递过去,只会火上浇油。 这条路走不通,熊门便打算纠集一群弟兄们上山去找。 杜宣缘闻言,只抬头瞥了他眼,又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这儿不让做,那儿不置可否,穆将军派她来做什么? 还叫自己务必听从她调遣。 可这么大的事情在前,她是来当甩手掌柜的吗! 熊门见她依旧低头盯着浮州的山地图看,胸口顿时生出一团火气来,上前两手扣着地图,简直恨不得将它撕了。 杜宣缘哪里不知道他这火是冲谁来的? 她卡住对方的手腕,在熊门的质问声脱口前,手指在山地图上划出一条路线,道:“顺着这条线路往上找,切记千万不要涉水过河。” 杜宣缘的声音不大,熊门却完全被震慑住。 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满,但那像是一团乱麻的心绪被轻轻巧巧牵出一根线头,让他忍不住按照对方的指示行动。 熊门立刻从浮州分营里抽调出百人上山。 沿着杜宣缘指点的路线行进没多久,他们在山坳处发现了一名被泥水掩埋一半的工人,万幸还有呼吸,熊门便谴两人即刻将他送到山下去。 此地距离他们干活的地方还有段距离,却在这里发现了失联的工人。 这个小插曲也让熊门对杜宣缘的推测更信服几分。 四周皆是被山洪冲到此地的山石、巨树,一行人前进起来十分困难。 他数次将目光投向横亘山间的水流,它们是被这场洪灾硬生生冲出来的,断断续续流淌在山间,混杂着黄泥的水流看不清情况,也不晓得它究竟有多深,可回回都要绕行,这条路委实行进得太过艰难…… 又一道湍急的流水从中间斩断道路。 两边堆满了杂乱的山石树干,一眼看不到边,不管是清理还是绕道都十分费时。 熊门止住步子,盯着这条今日才冒出的“河”出神。 不过是地上浮水,底下深不到哪儿去,弟兄们相互照看着,未必不能趟过去,次次都要绕道,顺着杜宣缘指的路线上山,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熊门正犹豫思索着,身边忽然有人叫他。 “熊参军,你看那儿!” 熊门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站着一道颇为熟悉的身影,隔着层层阻碍与他对视。 “陈御史?”熊门大惊。 他实在想不通,他们出发前正在协助浮州刺史救济灾民的杜宣缘,这时候怎么会出现在他们前面。 杜宣缘身边还站着个兴高采烈的萝卜头,正向他招手。 正是那个到浮州后,杜宣缘曾交给自己看管过一段时间的小姑娘阿春。 熊门眼力好,瞧见杜宣缘低头对阿春说了什么。 隔得太远,他听不到声。 不过阿春立马从高处跑下来,往他们这边来,很快便被重重障碍遮蔽了身影。 没过多久,熊门听见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 “熊门哥哥,从这边走!” 阿春不知从哪儿探出个脑袋来。 一群大老粗们围上来,这才发现原来那些倾倒的树杈遮盖下,有一道狭窄的空隙,透过这条“密道”隐约可见另一边的天光。 第138章 空间虽然狭窄,成年男子猫着身也能过。 对于阿春而言更是畅通无阻。 有这样一条“小道”,他们也不必再绕行,很快到达杜宣缘身边。 熊门瞧见杜宣缘显然有些尴尬,还不等他张嘴打个哈哈,便听杜宣缘笑道:“熊参军方才是想要涉水过河?” 一个照面就被戳破的熊门倒没反驳。 他挠挠脑袋,道:“我寻思这‘河’也就今天才冒出来,深不到哪儿去,看着也不算特别急,我们这些人在山南六州常常凫水,遇上灾年偶有洪灾的时候,也不是没趟过河,多注意些总不会有大事。” 虽不强词夺理,但还是忍不住心虚地解释。 杜宣缘平静地扫了他一眼,并未再开口。 熊门却因这样的神情惴惴不安起来。 他自顾自腹诽着:俗语常言,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水浑浊,谁也看不清下边的情况,若是不慎与山中石水沟通,跌进山里的暗河,那真是神仙来了都保不住。就算这种事情少见,这些泥水中参杂着坚硬的石块、底下凹凸不平容易踩空,自己方才鬼迷心窍难道是能确保在河边走永远不湿鞋吗? 熊门越想越是汗颜,又凑到杜宣缘身边讷讷认错。 好在杜宣缘并未在此事上继续耽搁,转头吩咐所有人继续往上搜寻。 熊门松了口气,不由得在心中赞叹杜宣缘的雅量。 众人一面呼唤着杨均心,一面往山上寻觅。 然而临到山顶时,他们的正前方却交错堆叠着比人还高的山中横木。 熊门皱眉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么高,山顶恐怕要被堆满了,将军夫人应当在别的地方,要不然……” 要不然就是被水冲跑、被碎石淤泥掩埋。 后者不论是那种可能,都是九死一生,熊门实在说不出口。 “不。”杜宣缘摇头,“夫人是在浮州长大的,对山洪肯定有所了解。虽然这次姜州决堤突然,山洪顷刻便至,但她一定清楚遇到山洪要往高处去,这条路线是两山相交合流处,若夫人不幸中途被山洪冲倒,我们一路走来定然会有发现。” “所以……” “所以夫人八成在这道阻碍后边。” 正此时,风声暂歇,一阵细微的敲击木板的声音传来。 敲击声很有节奏,细听下来竟是浮州民间小调。 “果然在此!”熊门大喜过望。 他立刻和周围的弟兄们上前搬挪这些大多有一人合抱粗的山中古木。 杜宣缘仰头望着阴沉沉压在头顶的乌云,喃喃道:“恐怕来不及。” 她将浮州的地形牢记于心,知道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到山顶的距离几何,再依据这片大面积的断木、还能敲击木板发出声音的被困人员推断,杨均心很有可能并未被埋在下边,在山顶上还有立锥之地。 可暴雨将至,届时堪堪维持一个危险平衡的断木尽数坍塌,杨均心安能自保? “哥哥!这里有道口子能瞧见光!” 阿春夹杂着惊喜的高昂呼唤声传来,杜宣缘急忙快步走去,却见树枝交叠间确实可以窥到一点儿光亮。 这里能直通到另一边。 但这里临近山顶,另一边的情况并不明晰,很有可能爬出去正对着便是万丈悬崖。 阿春正兴奋着。 她比划下这口子的大小,扭头冲杜宣缘道:“哥哥,给我一把小刀,我能爬过去,我看看那边的情况,也方便咱们行动!” 杜宣缘却突然拉住她高兴地挥起的手臂。 她目光沉沉,盯着阿春疑惑又明亮的眼睛,还没有开口,明白过来的阿春另一只手便抓了上来:“哥哥放心!我属耗子的,可擅长钻洞啦,绝不会有危险!” 杜宣缘明白她的坚定,也松开手。 事不宜迟,下了决定就不要在无用的争论上浪费时间。 阿春干脆利落地往腰上拴好绳子,另一头递给杜宣缘后便握住一把利刃,从小口里钻了进去,一边爬行着一边将阻碍自己的树杈砍断。 没过一会儿,那个小小的身影便被树叶遮蔽,再看不清。 杜宣缘和其他人依旧在搬挪着其它地方的树干,大约一刻钟后,杜宣缘感受到拴在自己腰上的绳子被拉了两下。 这是阿春进去前便许下的暗号。 叫嚷起来听不真切,不如拉动绳子看起来简单明了。 拉一下是没什么结果,叫杜宣缘帮忙把她拉回去;拉两下则表明有发现、或是前边好探寻,让他们稍安勿躁。 一行人手上清理的动作不停,目光却时时望向这根绳子。 翘首以盼。 啪嗒、啪嗒,有雨落了下来,转眼间倾盆而下。 阿春探出头,与下边仰望过来的女子正对上。 这堆杂树的后边竟是一片断崖,许是被山洪冲塌的,而杨均心此时正站在崖间露出一角的山石上,一手拽着半截探到崖边的树杈,一手搂着自己的女儿。 穆凭意手上拽着她们送饭食盒的一层,正拿着碎石敲击。 杨均心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支撑了多久,双手已经快失去知觉,更恐怖的是,她感觉脚下半埋山中的石块因泥沙崩塌而摇摇欲坠。 就在此时,她听见头顶传来些动静,一抬头便对上极为喜悦的目光。 瘦瘦小小的女孩,比杨均心怀中的女儿大不了几岁,面上满是树枝划出的血痕,她朝杨均心伸出手,手臂上也满是划伤。 第139章 杨均心听见她道:“穆夫人,抓住我的手,我先拉你上来。” 可杨均心却摇头,蹙着眉道:“我与凭意的重量会将你拉下来的。” 阿春笑道:“不妨事,我身上拴着绳子呢!后边会有人拉住我。” 她倒是没想过若是两边都有力量拉扯着她,那这副身躯也不过是化作一根绳子,承受两边的力量。 雨势渐猛,山石外滑。 由不得杨均心继续犹豫下去了,她立刻伸出手,握住那只自己甚至可以一手包住的孩子的手。 下一秒,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起。 半截身子还在树堆里的阿春腰腹间突然传来一阵锥心刺痛。 她紧咬牙关,不曾叫出声来。 然而紧接着眼前一暗——顶上本就不稳的断木终于在暴雨的击打下倒塌,朝这个方向砸落下来。 阿春下意识攥紧杨均心的手,狠狠咬着腮帮子,紧闭着双眼止住自己的痛呼。 万幸断木擦着杨均心身侧,掉下断崖。 杨均心听到上方传来一声闷哼,抬头望去,一滴滴鲜红的血液被雨水裹挟着扑到她眼睛里,血腥味蔓延开来。 第79章 转危为安 穆骏游步履匆忙,身上蒙着一层水汽,头发被雨水打湿,显然是接到消息后顾不得许多急切赶来。 原本坐在杌子上的杨均心猛然起身,向他走去。 “如何?”穆骏游握住妻子的手,关切问道。 “我没事。”杨均心摇头,眉头是散不开的结,“那个叫阿春的女孩受了重伤,她为了救我们才赴险的……” “我知道。”穆骏游安抚般拍拍她的手背。 随后他看向躺在床上还在昏迷的阿春,以及旁边细致地为阿春擦汗的杜宣缘。 她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神情,却莫名带着令人生畏的悲沉。 阿春的半张脸都被包裹起来,自纱布里隐隐透出血迹与药水,断木的横面从她脸上划过,半边原本清秀的面孔血色浓郁、面目全非。 另外半张脸也布满细密的划伤。 她的腰腹被纵横交错的树干挤压,虽然幸运得是及时救出不曾伤筋动骨、累及肺腑,但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而言也太过沉重。 为阿春诊治的大夫没有把话说死,只嘱咐服药静养。 他委婉地表示,若阿春今晚能醒过来,这些伤便有得治。 杜宣缘便一直守在这儿。 穆骏游看了一会儿又垂眸,小丫头生死难料,他只觉得一切感谢的话都如此苍白。 他听见杜宣缘道:“丹州的情况如何。” 穆骏游一愣,目光落在杜宣缘握着温热湿帕的手上,随后立刻道:“已同丹州刺史商议妥当,百姓正在疏散安置,后边尽快将田地里的积水引出,补种一波新苗,万幸秧苗插上还没多长时间,今年秋收总还赶得及。” 杜宣缘轻轻颔首,又问:“姜州那边情况如何?” 穆骏游静默片刻后方道:“不好,姜州几乎全境被淹,人手不足。朝廷赈济的物资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能到,姜州向咱们借粮,也实在没有能匀给他们的……吴王已经在向当地富绅豪强借款救济。” “呵。” 穆骏游好似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抬头时却见杜宣缘依旧是冷静沉稳的模样。 “爹爹……”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呼唤。 穆骏游转身向门口走去,将惊魂未定的穆凭意抱起并往外走去。 被父母无忧无虑娇养长大的小姑娘从未经历过这样可怕的事情,被平安救回浮州城里还是呆怔怔怯生生的模样。 杨均心担心情绪不稳的女儿会突然爆发,影响到屋内的诊治,便托熊门将她暂且带离到安稳的环境。 但穆凭意一听到穆骏游回来的消息,立刻跑了过来。 “爹爹。”穆凭意脑袋缩在父亲的颈窝处,小声说,“如意好怕……” 穆骏游拍着她的肩背安抚着她。 “姐姐流了好多血。”穆凭意的声音带着哽咽,“爹爹救救她……” 。 屋内十分寂静。 只有轻微的呼吸响起。 杜宣缘忽然道:“夫人受累许久,也暂且休息去吧。” 杨均心垂在膝盖上的两手微紧,拽着自己的衣裙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起身朝杜宣缘与昏迷中的阿春行一大礼,道:“我就在隔壁,若有需要还请唤我过来。” 杜宣缘颔首。 待杨均心出去并带上房门后,杜宣缘垂眸再次试图重启系统。 眼前的系统界面闪烁一下,又迅速暗下去。 随着太阳西沉,房间里的光线愈加昏暗,也让杜宣缘面上的神色愈发难辨。 良久后,她缓缓起身,挪着步子将床边小灯点亮。 暖黄的灯光落在阿春面上,添上几分虚假的血色。 杜宣缘盯着跳跃的火光,双眼却是虚着,显然正在出神,良久以后她才叹出一口气,吹得咫尺之距的火苗颤颤巍巍几下,勉强稳定下来。 从前只想摆脱这个时时刻刻操纵自己的东西。 现在看来,既然已经抓住使用它的诀窍,好好利用它才是正道。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杜宣缘也并不后悔用系统为苍安县挣出一条出路,只是日后使用系统技能的时候还是要留一些退路,能在这样性命攸关的重要之时派上用*场。 第140章 油灯里的烛火渐渐细弱,窗纸看起来也浮上一层白。 昨日连夜从丹州赶到浮州的杜宣缘,现在却半点困意也无,静默地守在阿春身旁。 直到一声鸡鸣突然响起。 她立刻抬头望去,窗纸上还未印出亮光,那颗被鸡鸣惊起的心才慢慢落回原处。 再转头回来,却见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正望向自己。 “……阿春。”滴水未进的杜宣缘声音干涩。 “哥……”刚一张嘴,便牵扯到面颊上的伤口,疼得阿春倒吸一口冷气,眼睛里泛出水花。 “别乱动。” 杜宣缘沾了些床边温着的药汤,沾在阿春干燥的唇瓣,垂眸道:“天快亮了。” 阿春没再说话。 她闭上眼睛,又睡着过去。 。 一大早,浮州的大夫过来一把脉,面上顿时冒出喜色来,连连道:“小姑娘生机旺盛,此危过矣!” 在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看着大夫开出一份新的药方,并仔细听着他交代的细节。 待人走后,杜宣缘将药方交给杨均心,亦是将昏睡中的阿春托付给她,略一躬身,随后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陈御史……”杨均心忍不住关切地叫住她。 杜宣缘并未转身,只道一句“无事”,踏出房门。 阿春腰上的绳子另一端拴在杜宣缘身上,横木坍塌时杜宣缘一面拽紧绳子,一面穿过乱木,在铺天盖地的鞭笞下紧紧抱住晕厥过去的阿春,才将阿春兼她昏迷前牢牢拉住的杨均心和穆凭意捞了回来。 当时情况紧急,阿春满脸是血、双眼紧闭,杜宣缘根本顾不上自己的伤。 在病榻边枯坐一夜后,那些钻心的疼痛才慢慢蔓延开,让杜宣缘近乎寸步难行,好在隔壁就是临时休息的地方,杜宣缘和衣躺好,闭上双眼,将脑海中纷杂的思绪统统搁置。 两天未眠,她现在必须要睡。 才能在睡醒后更清醒地面对后边的恶战。 。 杜宣缘再睁开眼时,嗅到一股药汤的味道。 她估了估时辰,推测这是煎给阿春的第二服药,既然要服药,现在阿春应当是醒着的。 杜宣缘从床上坐起来,感受身上的伤痛。 不出她所料,系统虽然自动关机,但伴随带来的高于这个世界的能力还在影响着自己使用的躯壳。 那些严重的伤在她得到充足休息以后便好上许多。 虽然行走间仍有隐痛,但不至于举步维艰。 外边天色几近暗沉。 杜宣缘来到隔壁,杨均心正细致地喂阿春服药,阿春抬头瞧见杜宣缘,露出惊喜的神情,不过她是一点儿也不敢笑了,生怕再扯到伤口。 杨均心顺着阿春的目光望来,捧着药碗朝杜宣缘一笑,算作打招呼。 杜宣缘向她回完礼,伸手轻抚阿春的发顶,嘴上却道:“叫你逞能。” “才没有……”阿春吐字模糊,不敢张口大声说话,但面上不服的意味可谓是明晃晃挂着。 杜宣缘不与她争辩,只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说要随我来长见识,接下来的时日你只能躺在床上见识啰。” 阿春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气鼓鼓瞪着杜宣缘。 杜宣缘“噗嗤”一笑,不再逗她,正色道:“总之你好好修养着,我在这里还要待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多得是你的好日子。” 阿春只以为还有机会在山南六州到处玩,立时开怀起来。 杜宣缘又对杨均心道一句“麻烦了”,随后转身离开。 。 她们所在的地方,是穆骏游在浮州为妻女置办的房子。 他既然从丹州赶回来,处理公务自然也是在自家书房,天色已经暗下来,书房里灯火通明。 叩门声响起,门外有士兵看守,方才并未有出声提醒的情况,穆骏游便猜到入夜来访之人是谁,他将正在处理的文书放好,起身开门。 杜宣缘站在门外。 外边没有点灯,她原是身处黑暗中,这扇门一打开,灯光倾泻而出,便将那双透亮的眸子点亮,像是在她眼中烧起一把火。 她嘴角带笑,是从前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晚意渐凉,穆骏游莫名觉得身上一股冷意。 他压下奇怪的念头,将杜宣缘邀进来并询问她的来意。 “冒昧打扰。”杜宣缘和颜悦色,“是想到两件事来与穆将军相商。” “一件公事,一件私事。” 杜宣缘话音一顿。 穆骏游径直道:“丹州、浮州、汇州的情况已经讨论过并定下章程,现在正按部就班地推进。丹州受灾情况严重些,还需要其他三州多加援助。好在山南六州宛如兄弟,调粮、调人都不算艰难,再有二十天民生应当就能步入正轨。” “那姜州呢。”杜宣缘毫无波澜地吐出四个字。 她一直是笑着的,眼角却一点儿弯起的高度都没有,叫勾起的嘴角都像是锐利的刀刃。 穆骏游默然。 见他的态度,杜宣缘便知道穆骏游这个聪明人也清楚其中的猫腻。 “明人不说暗话,”杜宣缘也不打算跟穆骏游绕圈子,“去岁姜州修葺堤坝,向朝廷申请了百万两白银,户部批了。敢问这笔钱是变成今日姜州堤坝上那一个个窟窿了吗?” 第141章 穆骏游重重吐出口气,沉着脸不看杜宣缘。 他背过身去,盯着案上的卷牍,道:“这笔钱去了哪里,我这个隔着麓山的安南军军首哪里知道?许是流进哪个富贵人的口袋里,又或许是……” 穆骏游声音一停,缓缓转头看向杜宣缘:“用来买了凿石头的铁楔子。” 第80章 干亲 “公事聊完了。”杜宣缘笑意彻底消失,自己在书房里寻摸了个地方坐下,抬头看向穆骏游,“现在该聊聊私事了。” 稳稳当当的,像是坐下后不给个说法就不打算挪窝的无赖。 穆骏游刚还沉浸在某些阴暗斗争里,现在一下又被杜宣缘拉回脚踏实地的现状里。 穆骏游确实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杜宣缘是为谁而来。 这件事也叫他心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在心中流转,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表达谢意。 这会儿提到那个尚在病榻上的女孩,穆骏游神色复杂。 他眼眶微红,正要开口,却被杜宣缘打断。 “若只是道谢,那便请先停一下。” “我这个人最会挟恩图报。”杜宣缘郑重地盯着他,“阿春豁出命来救你的妻儿,她是个傻孩子,只会说‘应该的’,所以我来作恶,问她要‘应得的’。” 穆骏游并未对杜宣缘这样直白的话感到不满。 他近乎脱口而出道:“陈姑娘的治疗我会鼎力相助,穆家亦颇有家资,绝不会亏待了她。” 想来是早已经打过腹稿。 杜宣缘沉默,她的目的并不在金银财宝、富贵荣华,它们在这个世界仰赖高位者施舍,实在太过脆弱与虚妄。 不多时,她便垂着眸子叹了口气。 杜宣缘偏头道:“阿春并不姓陈,与我也没什么关系。她籍贯上的名字唤史同春,原是流民,随兄长流浪到皇城,因兄长谋得一份太医院的差事得以在皇城定居。” 她又叹了口气,道:“但她的兄长一时糊涂,掺和进一件官司,被革职驱逐出皇城。” 杜宣缘提起这事儿时面不改色。 “我那位同僚将阿春兼她几位弟弟妹妹托付给我。”杜宣缘还在长吁短叹,“我本不打算带她千里迢迢来山南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但小孩子总想出去闯荡闯荡,我便带她过来见见世面,谁会料到居然发生这样的事。” 穆骏游一开始是很惭愧的。 并且随着杜宣缘越说他越发感觉愧对阿春。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杜宣缘一句三叹的说着话,穆骏游慢慢就生出点不合时宜的奇异。 他可从来没见过杜宣缘这副模样。 有点假。 虽说穆骏游也不敢打包票,但他能感觉到杜宣缘身上的压迫感,明显没有刚进门那会儿强。 以他对杜宣缘的了解。 若是杜宣缘当真对谁极度不满,她一定会是笑脸相迎的。 直到那个记恨对象死,恐怕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动得暗自下手的心思。 穆骏游的神情就带上些耐人寻味的思索。 这般想着,他迟疑着试探道:“陈御史需要我做什么?” 杜宣缘也不兜圈子,对他道:“在下想请穆将军庇护这个孩子。” 穆骏游有些不明白,他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对这孩子多加关照。” “不止于此。”杜宣缘摇头,她起身,正色看向穆骏游,道:“我厚颜无耻,想请穆将军收阿春为义女。” 穆骏游一愣。 在大成,干亲这种关系是要白纸黑字写下、受律法保护的。 对于穆骏游而言,这倒也不是不行。 但他不明白杜宣缘为什么要这么做——如她所言,阿春跟她并没有什么实际关系,若穆家和阿春缔结干亲,那穆家便成为她的抚养人,杜宣缘总不能为省家里一碗饭就把阿春送出去了吧? 若是杜宣缘另有所图,可穆骏游又不是拎不清的人。 更何况她已经是督军御史,和穆骏游并肩作战、狼狈为奸,又何必再用阿春来染指安南军? 要说杜宣缘只是请他庇佑阿春,有没有这个名分穆骏游都绝不会推辞,一定要搭上干亲的名义,穆骏游自觉身处风雨飘摇间,一招不慎日后倾颓,与他白纸黑字写明干系的阿春也难逃牵连。 穆骏游的迟疑,不是因为不愿,而是出于不解。 杜宣缘面上那叫他十分熟悉的笑容浮现,他听见杜宣缘问:“穆将军还没下定决心吗?” 什么决心? 穆骏游未问出口,杜宣缘已经先开口道:“我不过是迟了几个月抵达,穆将军又要偏安一隅,老老实实做好山南六州的治安管理问题?” 杜宣缘的表述有点奇怪,不过穆骏游也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皱着眉道:“并非如此,只是……终究要徐徐图之啊。” “徐徐图之……” “可有人显然等不及啊。”杜宣缘笑道,“你我对这场洪灾的来历都有疑心。连他的亲叔叔都在背地里搞小动作,皇帝这个位置还能安稳坐到几时?” 穆骏游一惊,全然没想到杜宣缘居然就这样将这种话宣之于口。 还不等他阻拦,又听杜宣缘道:“匪患、藩王、北寇,各个都是悬在大成脖颈上的利刃。江南江北年年起义、作乱不断。今年气候反常,吴地四州与山南六州,这天下人都翘首以盼的粮仓又出了大乱子,是皇帝向你落下的刀快,还是斩向他的刀快?” 第142章 穆骏游劝阻的话一噎。 他看见杜宣缘眼角一弯,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郎:“穆将军,总不能一直被推着走吧?” 杜宣缘望向黑漆漆的窗户,道:“另一把刀袭来,握着刀的人一定是用手上的利刃抵抗、反击。只要让皇帝意识到更大的危机已经到眼前,穆将军的危机自然解除。” 穆骏游意识到杜宣缘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了。 她已经转了回来,挑眉对穆骏游道:“再然后嘛……就看咱们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持刀人脖子抹了。” 穆骏游感觉脖子上有点儿凉。 杜宣缘的话一出口,就像有把刀从他脖子上轻轻擦过。 但穆骏游却问:“这些事,与我收阿春做义女有什么关系?” 杜宣缘知道他实际上是个非常重视感情的男人。 这句问话也确实说明自己没看错人。 在深知前途危险时,他对失败后可能连累到阿春也更加谨慎。 她的笑意真诚许多。 “至于将阿春推给将军……”杜宣缘看上去有些无奈,“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可世道将乱,我护不住她。只有拥有足够的武力,才能在乱世挣一席之地。你我都是弄潮者,相较而言,将阿春交给将军,我更放心些。” 更重要的是,杜宣缘扪心自问,她不知道日后若是遇到明知道前方危险、或是陷入两难境地时,自己会不会坚定地拉住阿春。 杜宣缘走后,穆骏游又思索了许久。 案桌上摆放着他刚刚收起来的公文——江南总督令吴地四州、山南六州刺史及各地领军、督察半月内抵姜州与会的通知。 大成依汍江分治,各设立一名总督,各自督管江南江北的军务民生。 江南总督实际上就是吴王。 皇帝将他的亲小叔封地放在吴地这样富庶的地方,又给他一个江南总督的官职,不可谓不厚待。 可吴王显然不想做富贵闲人。 若说毁堤之事只是穆骏游与杜宣缘的猜测,这份以江南总督的身份发出的公文则令吴王的野心可见一斑。 他是想借机真正统领江南地区。 而不是做个挂名的吉祥物。 直到叩门声再次响起,这次不等他开门,书房门便被一双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泥沙的手推开。 杨均心的手并不能称得上柔荑玉指。 她是浮州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在遇到穆骏游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三品大将军的诰命夫人。 即便是嫁给穆骏游,她也从来过不惯要人伺候的日子。 杨均心的母亲曾经笑骂她就是个闲不下来的劳碌命,杨均心当时也是笑着应下。 可这几天她一直在后悔…… 杨均心并不打算将这些难过的事情讲给丈夫听,只笑着唤他早些洗漱休息。 穆骏游应了一声,熄灭书房的灯,提着油灯与夫人一道回房。 在房内洗漱的时候,穆骏游正擦着脸,突然问她:“均心,若有朝一日,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连累到你与如意,你会如何看我?” 在收拾床铺的杨均心动作一停。 她敏锐地意识到穆骏游话里有话,联想到丈夫去年去皇城述职被强留那些时日,杨均心忍不住攥紧被套。 好半天,她才慢慢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忠君报国的道理。” 穆骏游放下擦脸的毛巾,却不敢转身看妻子。 “我只知道谁能让百姓吃饱穿暖,丈夫与妻子孩子不必离散,他就是百姓心中的君。” 穆骏游猛然一震,立刻扭头看向杨均心。 杨均心坐在床边,朝他微微一笑:“旗奔,你率领安南军守着山南六州,任外边风吹雨打,也淋不到六州百姓头上。是为了我与如意,还是为了万家灯火?” 穆骏游眨眼间便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杨均心。 交错在妻子身后的双手捏成拳头,指尖都用力到发白。 杨均心则是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像是抚慰孩子般轻声道:“不必担心,也不必害怕。如果我们一直沉溺在安乐里,没有居安思危的想法,又能安逸到几时呢?旗奔,我嫁给你不是冲你穆家大少爷的煊赫,也不是折服你大将军的威势。” 她忽然轻笑一声,道:“当时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你帮我犁了屋前屋后五亩地,我就在想,这男人有一把子力气,手脚也利落,嫁给他的话日子一定越过越好。” 提起往事,穆骏游也笑起来。 又听杨均心娓娓道来:“后来知道你是安南军新来的小将军,我便觉得这事儿黄了,你哪里有时间给我犁地?” “但你年年春种来、秋收也来。”杨均心脑袋一歪,抵在穆骏游颈侧,“怎么成婚后就不帮我种地了?” 婚后没多久,穆骏游的上司致仕,他便获封成为安南军的领袖,在山南六州间奔波,夫妻二人也是聚少离多。 杨均心轻声道:“但我知道,我的丈夫是让更多人可以安安稳稳的犁地、过日子。” 第81章 鸿门宴 穆骏游沉默。 他长出一口气,方道:“我想收阿春为义女,你意下如何?” “那自然是好事。”杨均心径直道。 不过她话脱口而出后,又思索着道:“可若是……我怕连累到她。” ——夫妻俩想到一块去了。 第143章 杨均心也在为干亲关系带来的连带责任感到担心。 穆骏游道:“此世将乱,不论如何,给阿春一个响当当的依仗,在乱世里总是利大于弊。” 他说完这话,脑子终于转过弯来。 在天下将乱的关头“拉帮结派”,缔结姻亲、干亲的关系,那还是能为了什么? 穆骏游可不信阿春到穆家后会和杜宣缘完全断了往来。 又被这家伙摆了一道。 他正想着杜宣缘呢,便听杨均心道:“嗯,这话也有道理。不过陈御史那边会同意吗?” 穆骏游心说:就是这个心眼比筛子还多的家伙主动提的! 不过他没拆穿自己的同伙,只对妻子道一句“放心”,言明杜宣缘已经知道这件事并欣然应允。 他还在“欣然”二字上加了重音。 可惜杨均心没听出来丈夫的言下之意。 她思索着,又道:“这件事还得待我问过阿春才好,你不要自作主张。” 翌日早。 杨均心来到阿春的房间时,杜宣缘已经在这儿了。 外边的小炉上正煮着药。 她与杜宣缘寒暄几句后便打算入内,刚走一步却被杜宣缘叫住。 杜宣缘笑眼弯弯,道:“我与夫人相处亲切,可否直接唤夫人一声均心姐?” 她的神情正经而真诚。 若是换个别的男子,说出这种话只会让人觉得轻浮,可从她口中说出,却叫人莫名亲切。 杨均心稍稍一怔,随即笑应下。 她推门进来时,阿春正靠在软枕上出神。 小姑娘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杨均心也很是欣慰。 她先是问候几句,随后才迟疑着提到自己的来意:“不知阿春愿不愿意做我们的干女儿?” 阿春一愣,面露疑惑。 好半天,她才沙哑着声音说:“穆夫人,帮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们不用……” 话没说完便因牵扯到伤口,叫她疼得蹙眉止住声。 杨均心急忙抚慰着她,并道:“不是你想的那般。我与旗奔是当真喜欢你,想请你做我的女儿。” 阿春轻轻摇头,道:“我有哥哥。穆夫人喜欢我,我日后病好了也常来看望你。” 杨均心正要开口再劝,门口却传来“笃笃”两声。 杜宣缘端着一碗药汁,笑道:“抱歉,先叫阿春用药可好?” 话便暂且被打断。 身上伤重,阿春双手还使不上力,杜宣缘拿着药勺将药汁一点一点喂到她口中。 阿春乖乖张嘴将苦涩的药汤咽下。 杜宣缘为她擦拭去唇边药渍后,忽然开口:“阿春,哥哥护不了你一辈子。” 阿春微怔,望向杜宣缘。 她盯着少女茫然的双眼,说着十分现实的话:“谁也不能永远护着你,你要学会成长。” 说话间,杜宣缘忽然倾身为她整理脑后有点歪斜的软枕。 她听见杜宣缘在自己耳边带着笑意的话语: “我不是一个好老师。阿春,你跟着我只会学到一副冷硬心肠。若是这样,那未免太可悲了。” 杨均心离她们有些距离。 她只听见一点儿杜宣缘的气音,又看“兄妹”俩像是说悄悄话的模样,露出莞尔笑意。 杜宣缘将阿春鬓边的碎发轻轻顺到她脑后,随后端着空碗出去。 。 杜宣缘正收拾着药炉,瞧见杨均心面带喜意的走出来。 她对杜宣缘道:“我想打个长命锁给阿春做礼物。六合同春的花样如何?” 天下皆春、欣欣向荣的吉祥样式,最重要的是与阿春的名字相合,是杨均心用心思量的结果,杜宣缘自然没什么意见。 她随口问了一句:“均心姐可将此事告知女公子?” 杨均心笑道:“一早便说了,如意也高兴多个姐姐。” 她又向杜宣缘解释道:“如意是凭意的小名,家里人都是这般唤她。” “是个好名字。” 目送着杨均心喜气洋洋离开,杜宣缘动作稍停,还是上前轻轻敲响房门。 阿春还是坐在那儿,看上去在发呆。 她听见声音,偏头看过来,小声道:“哥哥……” 杜宣缘知道她想问什么,先一步道:“阿春,跟着我走了这一路,你学到了什么?” 阿春微怔。 杜宣缘却伸出食指按在她的唇瓣上,止住她的话,温和却霸道地自顾自说:“我不想教你这些,你也不该跟着我、走我这条路。” 阿春依旧茫然地看着她。 “穆将军虽然有些优柔寡断,但他与妻子都是正直的好人。”杜宣缘笑着说,“你这十余岁的生涯已经见过太多世间冷暖龌龊,可你这里还是温热的、鲜活的。” 阿春循着杜宣缘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 “所以你不该跟着我。”杜宣缘缓缓摇头,“我也不想再带着你。” 一句“不想”,令阿春的眼眶霎时间泛起红晕。 “别哭。”杜宣缘拿指腹抹去她蓄在眼眶里的泪水,“泪水浸到伤口里要疼的。” 阿春却沙哑着嗓子,注视着杜宣缘啜泣道:“别不要我……” 杜宣缘失笑。 一个两个的,都这样子,该说真不愧是好几个月的师生吗? 杜宣缘温声细语道:“没有不要你,我永远都是你的家人。” 第144章 她想了想,又道:“我曾经去到很远的地方求学,只有年节时候才能回家见到父母,但我也在老师那里学到了很多,阿春,我希望你能拥有一个更好的老师。” 这不就给你找个包吃包住又条件优渥还人品绝佳的导师。 杜宣缘轻揉两下阿春头顶睡乱的头发,笑道:“我也随时都是你的后盾。” 阿春轻轻应了一声。 。 “咱们还没上门讨说法,他倒先移花接木起来。”杜宣缘放下一纸公文。 她看向穆骏游,又道:“按这上边的时限,这两日咱们便要准备出发,去姜州赴这场鸿门宴了。” 穆骏游皱着眉,长叹一声,道:“吴王是想借机收拢江南军权民事。” “名为议事,实则是排除异己。” “可权势这东西,不是靠嘴上喊喊就能喊出来的。他就任多年,为了让皇帝放心,一直不曾过问封地要务,也没有任何越矩蓄兵的表现,这场鸿门宴,他既没有‘剑’,又从哪儿请来一位‘项庄’呢?” 杜宣缘指节在公文上轻叩一声,声音不大,却像是官衙里的惊堂木。 她道:“穆将军,丹州与姜州一衣带水,就一点儿可疑的地方都没察觉到吗?” 穆骏游仔细回忆一番,还是摇头。 他就是领兵作战的,对这种事情很是敏锐,既然穆骏游都没有察觉不对…… “那这位‘项庄’并非姜州的王刺史。” 穆骏游思索着道:“将与会地点定在姜州,那这‘项庄’也不大可能是吴地其他三州人员。” 毕竟调兵遣将不是简单的事。 从其他地方往姜州来人,中间将途经层层关卡,每多一道便增加一分暴露的危险,完全没必要舍近求远。 况且以吴王这些年对吴地的控制情况、大成的流官制度来看,他绝对没有在控制力远小于姜州的其他三州悄悄蓄兵的道理。 杜宣缘突然抬头,盯着穆骏游道:“穆将军,安南军这些年抓住的流民路匪,若是来自吴地四州,又当如何处置?” 穆骏游经她一提,当即茅塞顿开,语调急促道:“若是抓到从吴地逃窜来的流民,自然是遣返回去。一般是姜州主吏率人接受。但他们把人带回去后何去何从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这条思路被打开。 杜宣缘接着道:“即便安南军后边再抓住以前抓到过的流民,他们本就是不事生产的百姓,回到属地后又跑出来也很正常。” “吴地四州的户籍山南六州也无权查看,这些流民有没有被重新编写进去你也不知道;你抓到吴地的人,也只能送回去由他们进行审查,这些人最后去了哪里也是一个未知数。” “人家在你眼皮子底下练兵,一被抓住就说是吴地跑出来的流民,你也乖乖把人送了回去。” 杜宣缘轻啧一声,半开玩笑道:“果然还是杀了最方便。” “陈御史!”穆骏游无奈地看向杜宣缘。 真不明白年纪轻轻,看起来儒雅随和的人,怎么满脑子都是“心狠手辣”的想法? 杜宣缘挑眉,道:“若是在抓住流民后,随便抽几个调查一下,无不良行径的放归地方,身份可疑的扣押,做过违法乱纪之事的就地格杀,不费什么事又增加发现问题的可能,风险在前,吴王怎么敢在将军的眼皮子底下私蓄兵卒?” 穆骏游低头,惭愧道:“是我草率了。” 杜宣缘摇头,道:“是将军爱民如子,才叫有心之人抓住空子。” “不过更关键的是,甲胄、兵器这些重要东西又该从何而来、藏于何处?” “人可以顶着‘吴地流民’的身份从你眼皮子底下溜走,可武器又不能长腿,纵使日常训练时不着兵甲,可要谋事,总不能不准备这些东西吧?” 穆骏游也知道现在不是纠结错处的时候,他沉思着说:“吴地明面上产铁的矿区都在麓山附近,且受官府记录管控。兵甲这种大物件也不好进城藏到吴王宅邸中,吴王这些年不曾大兴土木建造掩人耳目的建筑……” 杜宣缘忽然道:“有一个建筑,纵使吴王再劳民伤财,也不会有人多想。” 第82章 水火不容 两人同时抬头对视一眼。 杜宣缘道:“此去姜州,恐怕还得劳烦穆将军派人去查探查探。” 穆骏游颔首,道:“咱们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 叶慧娘收到传讯、抵达浮州的时候,杜宣缘与穆骏游已经携五十兵卒奔赴姜州。 因为水路暂时不通,他们走得是陆路。 一路上所见皆是百姓流离失所的场景,稻田里满是淤泥,有个别农民在田间清淤,他们的身影落在广袤的土地上,犹如一粟落入沧海。 虽然每隔十里设置了一个赈济灾民的地点,但那些地方常常空无一人。 姜州无粮——王刺史早早向山南借粮,就打下这道预防针了。 他们本是策马赶路,可刚入姜州境内,穆骏游的御马速度便不自觉降了下来。 他的目光时时落在那些一身泥污、蹲在空荡荡的赈济点外,等待着有新的赈济粮到小孩子身上。 他们家里的大人现在正在地里清淤。 因这一场洪灾,商人手中囤粮价格翻了几番。 普通百姓每年秋收都会把收获的粮食卖了,换钱去购买柴米油盐这些必要的东西。 第145章 如今粮价疯涨,许多勉强糊口的百姓根本无力支付这笔钱。 他们只能眼巴巴等着朝廷的救济。 山南六州受灾的面积相较而言没那么广,加之有穆骏游在其中调度,本地的粮商不敢趁机牟取暴利,如今已经渐渐恢复秩序。 至于吴地…… 显然有些人根本不想管百姓的死活。 “乱起来,”杜宣缘拽着缰绳走到穆骏游旁边,“那些见不得人的士卒才能趁‘流民造反’的机会现身,吴王再借‘镇压乱局’的理由统率江南军队。” “兵也是他,匪也是他。” 如果说苏勤是可持续性竭泽而渔,那吴王就是用釜底抽薪来成就自己。 只不管是谁,罹受苦难的只有那些一生都在为活下去汲汲碌碌的百姓。 穆骏游一路默然。 然而随着他们渐渐临近姜州城,那些四野惨淡的场景越发稀少,直至抵达城外,城门口还有些残留的泥泞,一墙之隔的城内却已经收拾得干净整洁。 看样子是“扫榻相迎”各地的官员。 城门口有一队官兵手持利器,验过穆骏游一行人的身份后笑着将他们请入城内。 亦不知他们这些天拦下多少“作乱”的百姓。 穆骏游扫了一眼城中路人寥寥无几的大街小巷,落地牵马往官驿走。 一路过去,两侧商铺多是大门紧闭,仅有几家粮铺还开门做生意,只是店里商品稀少,目力惊人的穆骏游粗略一扫上边的价格,便微微皱眉。 守店的小二无所事事。 他瞧见外边路过这一行人形容不凡,又见领头那人的目光扫过来,忙不迭将店内的价目牌翻了过去,更是欲盖弥彰。 穆骏游垂眸,没有冲动行事。 。 他们提前两天抵达姜州,当晚姜州刺史做东,为他们接风洗尘,又言说近来民生艰难,不宜大操大办,做事倒是面面俱到。 只是菜还没上齐,便听见门外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坐在角落里的杜宣缘*听见声音,头微微一偏,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果不其然,房门被一把推开。 浓妆艳抹的福乐郡主站在这群官员面前,微抬下颌,对杜宣缘笑道:“陈御史,别来无恙啊。” 鉴于福乐郡主显然只是想找杜宣缘一个人的麻烦。 为了全席上的人能吃顿好饭,杜宣缘也只得“舍身取义”,乖乖随福乐郡主“出去说”。 穆骏游是完全不知道,杜宣缘此前在姜州做过什么事情。 他看向王刺史。 王刺史笑笑。 虽然前段时间是听说福乐郡主和一个途经此地的官员发生一些渊源,但那位大小姐的事,他也不敢过问,现在穆骏游坐在旁边使眼色,反正他跟穆骏游不熟,就干脆装聋作哑。 金乌西垂,连下数日的雨,老天终于肯给个晴脸。 姜州城内的河流水位逼近两岸民宅,前段时间杜宣缘和福乐站过的那座桥位于姜州城内的低洼地段,如今已有小半掩在水中。 福乐不想往那边去,泥水会弄脏她的裙摆。 她走到台阶上,旋身望向杜宣缘,笑道:“陈御史,怎么走得这样急?把人接到就上船跑了。我托父亲刚查完‘陈厚璁’此人,发现一点儿小问题,想找你交流交流,却发现官驿里没人,大牢里也没人。” 杜宣缘毫不怵她的笑里藏刀,淡然道:“在姜州逗留许久,自然要尽快赶赴丹州。” 福乐面色一沉,冷哼着目光微转,道:“跟在你身边那个丫头呢?” 杜宣缘回:“偶感小病,在山南修养。” “哦——”福乐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单刀赴会啊?” 杜宣缘道:“小官随穆将军一同来的。” 福乐不喜欢她的装傻充愣,歪着脑袋盯了她一会儿,忽然笑道:“我还未及笄,父王便在为我着手修建郡主府,这座比父王的吴王府还要大的郡主府去年才竣工,不知陈御史可愿赏脸到我府上作客?” 杜宣缘端得一副正直君子的模样,微微蹙眉,道:“小官家中已有妻室,恕难从命。” 福乐的神情彻底冷下去。 她冷笑道:“竟真是个固执的傻子。好,你且跟着那位穆将军,看你能不能走出来一条青云路吧。” 言罢,福乐甩袖而去。 杜宣缘凝视着福乐的背影,片刻后才转回席上。 没人多嘴在这儿问她刚才福乐郡主找她做什么,大家说些不痛不痒的事情,这顿明面上还是要有的接风宴就这样糊弄过去。 夜间回到官驿,在确认左右无人后,穆骏游才将心中的疑惑向杜宣缘说出口。 杜宣缘简单讲了一下旧事。 接着,还不等穆骏游消化完她们在赶路中途搞点事情的消息,便听见杜宣缘将刚才福乐对她说的话转述出来。 穆骏游的表情当即严肃下来。 他道:“福乐郡主这话恐怕别有深意。” “若是像我们猜测的那样,吴王借修建郡主府的契机私藏违禁要物,作为府邸名义上的主人,福乐郡主安能一无所觉?” 杜宣缘笑道:“她那话可能是试探。” “若是我们不曾有所怀疑,听到这话也只会以为她还是对我有意,想用婚嫁之事提拔我。” “不过这番试探出口,反暴露了郡主府里有异的事实。” 第146章 穆骏游神色凝重,道:“我们又该如何进入郡主府打探?” 虽已竣工,但福乐未婚,也从未在府上居住,郡主府还是被封存着的,若是贸然前往,恐怕会招人怀疑。 “也不难。”杜宣缘拨弄着桌上的杯盏,“她既然已经邀请我了。这世上总不缺负心汉的。” 杜宣缘抬眸,朝穆骏游一笑:“不过还得请穆将军做一回恶人,好叫我的‘攀龙附凤’看上去顺理成章。” 。 第二晚又有两名州刺史从各自的辖地赶来。 因为天色已晚,便没去叨扰王刺史等人,径直来到官驿歇脚。 只是刚刚顺着台阶上楼,便听见过道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两名刺史面面相觑,都是官场老油条,这会儿皆不敢再上前半步,同时扭头看向带路的驿卒。 那驿卒讪讪笑道:“两位大人因为何事生出些口角,小的也不得而知啊。” 那两名刺史东张西望又连连咳嗽。 终于,趁声音暂歇的时候二人快步往里走去,试图趁机赶紧回房。 就在他们路过那间传出争吵声的房间时,忽闻一声暴怒的喝斥:“穆骏游!你不要欺人太甚!” 两名刺史的神色顿时尴尬又微妙起来。 直呼其名,这在大成无异于指着有头有脸的人鼻子骂,更何况骂的人还是山南六州的穆骏游穆旗奔。 这二人齐齐决定充耳不闻、佯装耳聋。 并加快步子试图迅速趟过雷区。 结果还没走两步,便听见穆骏游掀桌的动静:“陈仲因!我看你是包藏祸心,来人,将此人绑下,留待候审!” 这俩刺史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呢,前后左右的房间里忽然跑出来一群人。 二人大骇,急忙避让开。 只见那扇房门被突然打开,这群士卒纷纷往房间里挤去。 又闻屋内原先直呼穆骏游名讳之人怒道:“穆骏游,你无故羁押朝廷命官,我定要向皇上参你!” “好,你参!你这御史不就是做这种勾当的吗!” 听了一耳朵的两名御史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假装自己眼瞎耳聋,本就是路过,可千万不要被卷进这场风波里。 不过那个看起来清瘦的年轻人手上还怪有劲儿,也不知怎么做到的,突然挣脱开这些士卒们的限制,向门外冲来。 俩刺史纷纷后退,生怕这麻烦撞自己身上。 可惜“麻烦”就是来找他们的。 只听那年轻人近乎泣血般扑到他们跟前,朗声道:“还请两位为下官作证,穆骏游无辜缉拿下官,有违法理!” 二人再次对视一眼,又看向脸色阴沉的穆骏游。 避无可避,他们只好上前劝慰道:“同僚一场、同僚一场,有话好好说嘛。” 穆骏游嗤笑一声,道:“我与此人无话可说。” 言罢甩袖而去。 就像是因为有这两名刺史突然插手而不得不放弃。 闲事主动找上来被他俩管了,现在也不好半途而废,这二人只得将跌倒在地的青年搀扶起来。 小年轻脸上还被打了一拳,颧骨上一片青黑。 早就听闻穆骏游虽然得到机会回山南,但皇帝却另派一个无甚建树的年轻人督军,应当就是面前这人。 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第83章 钓鱼 杜宣缘起身,朝二位刺史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随后板正着腰杆向自己房间去。 这架势让两位刺史同时心里一突。 看样子,皇上这回派来的是个直臣啊。 若说各级官员最怕遇到的御史,莫过于这种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长得直愣愣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什么话都敢往上捅。 特别是背后直接站着皇帝的,一点儿不懂变通。 这样的臣子虽说往往走不长远,但随便出一个都是变故,容易将原本稳稳当当的局势搅得天翻地覆。 好在这人是冲着穆骏游去的。 他们把尾巴藏藏好,这位御史也谏不到他们头上去。 第二日便要去堂上议事,这二位刺史也没工夫再思虑下去,纷纷回房休息。 离得近的反而卡着时间到,也是有趣。 翌日姜州衙门的公堂,两地共十名州刺史、三名军队军首、九名各类御史齐聚一堂。 再加上一位顶着江南总督名号的吴王。 得亏姜州这吴地经济中心的公堂建得够气派,否则二十几个人挤挤攘攘地坐进来,那不成菜市场了? 堂会自然由吴王这个领头的先开口。 他神情沉肃,长叹一声,道民生多艰,随后提及姜州这块地方受灾最严重,米粮不足,讲自己的为难之处。 吴地的各位刺史也是长吁短叹。 有人道:“下官一路过来,见田地里百姓寥寥,四下打听一番才知道竟是许多农民为了一口饭,将安身立命的田地卖给当地豪绅。” “百姓为一时之利失地,恐有遗祸。” “这话说的,不卖这地,百姓连一时都熬不过去,哪来的以后?” “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况且那么多的田地被淹,平民百姓束手无策,只能贱卖给豪绅。可豪绅只会借此机会压低价格,大肆收敛良田,长此以往怕是会生出祸患。” 吴王又长叹一声,道:“本王这些年来不曾积累家财,时至今日,竟拿不出多余的钱财救济百姓。” 第147章 底下有人语重心长地说着“总督清廉”。 穆骏游有点想笑。 不过他忍住了。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扫向杜宣缘所在方向,此时的杜宣缘低着头,神色郁郁而坚定。 穆骏游神情一凛,因对方的“敬业”,立刻收敛戏谑的心思。 正此时,突然有人将火引到穆骏游身上,一本正经道:“若说应对这场洪涝,功绩最突出的当属穆将军,在安南军的镇守下,受到波及的三州都没出什么乱子,受灾最严重的丹州如今都已经恢复井然有序的状态,穆将军厥功至伟。可否请穆将军向我们传授传授?” 穆骏游睨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屑,道:“在下所为,不过未雨绸缪、临机处置八个字罢了。” 当然,这一眼没有演技,全是感情。 装也好,真也罢,此话一出,当即有人怒道:“怎么?独你穆旗奔是能人、才人,我们都是目光短浅的迂腐之辈?” “好了!”吴王出声打断他们,“我们是来议事,解决问题的,不是来相互攻讦、推卸责任的。” 他再次叹了口气,思索着道:“事到如今,不如派人下去规范各地收买田地的价格和数量,不论如何要给一户人家留够三亩地,当地豪绅买地的价格也要限制,不能太低。先这样安排下去,各地刺史都加派人手,不要叫人滥竽充数。” 话一说完,皱着眉头的穆骏游先起身道:“王爷,敢问本就不足三亩地的百姓如何自处?” “一年的精耕细作,最好的良田亩产也不过四石粮食,若有人强买良田,将荒地、废田留给百姓,又当如何?” “即便限制买地的价格,家有余粮的豪绅若是不买这些地,没钱吃饭的百姓到头来还是得求着他们买,这价格能限制得住?还是王爷打算强行从这些人手里夺钱买地?” 吴王哑口无言。 这些事他统统没想过。 不是想不到,而是赈灾本就不是他的目的。 吴王就是要百姓失地、要姜州的流民增多,这样才能把他藏的人混进去、挑起乱子。 可他又不能做得明目张胆,还得给自己罗织些无可奈何、尽力而为的表象。 吴王为穆骏游的穷追不舍感到不满,他皱着眉头,又不能将真实想法吐露出口,只能思索着该如何将这些问题糊弄过去。 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的冷笑声格外刺耳。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面上带伤的年轻人冷冷抬眼,扫视一圈后又垂下眸子。 在场各位不动声色地互望一眼,尽管此前就已经清楚各自的身份,但许多人并未与杜宣缘打过交道,也不知她这一声冷笑是因何发出。 擅于自保的老狐狸们都知道不要节外生枝的道理。 故而都听见了、都望过去了,但没有一个人发问,权当这个小插曲不存在,该低头低头,该冲锋陷阵的,继续将矛头对准穆骏游。 七嘴八舌地讨论一场,只争个脸红脖子粗,什么关键的结论都没定下。 吴王一言不发,盯着手底下这群人与穆骏游“辩论”。 可惜吵吵嚷嚷一大堆,愣是不能叫穆骏游退半步。 照理来说,他一个安南军的统领,怎么样都管不到姜州的内政上,但他偏偏也是与会人员,且言之有物,吴王自己很清楚放任百姓买地的事情发展下去,就会产生穆骏游刚才说的那些情况。 可穆骏游偏偏明白说出来。 他一点明,吴王想营造出的“尽心竭力”就会蒙上污点。 无论如何,都要穆骏游自己把话吞回去。 “够了。”吴王打断面前毫无进展的争论,“既然今日辩不出个明白,咱们就再等等,看看朝廷的打算,先派人去地方,限制百姓卖地的情况吧。” 他又对穆骏游温和地说:“旗奔言之有理。可姜州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本王实在无计可施。若山南六州能匀出些粮食来救急,咱们才能腾出时间来好好商量后边该怎么办。” 穆骏游还想说话。 但他抿嘴止住话头,思索片刻后缓缓点头,道:“其他三州留足今年的米粮,最多只能匀出三百石粮食。” 穆骏游扭头点了在场山南另三州刺史的名字,对他们道:“即刻差人准备,尽快运至姜州,还麻烦王刺史给一份受灾的名单,直接就分发给受灾地区的百姓吧。” 他转而对吴王恭恭敬敬地说:“还请王爷派人协助百姓清淤、补种。这些事都需要人手,山南六州既然都派人送粮来,便一道帮忙,聊解困境。” 吴王的表情微僵一瞬,随即立刻恢复,笑道:“如此甚好。” 杜宣缘一抬眼,就瞧见吴地四州那几个刺史又在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道他们几个是不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成天在这儿靠眼神交流。 总之,穆骏游是大出风头了。 他依照先前与杜宣缘商量的话,在这场会议上不顾一切将主动权攥在手上,即便深知自己的行为是越俎代庖,定会在这关键时候与吴王生出嫌隙,但只要能切实帮到吴地百姓,便不足惜。 吴王起身离场后,二十几号人陆陆续续从公堂走出。 穆骏游与杜宣缘却落在最后边。 那两名昨夜目睹一场混乱的刺史拉扯一番衣袖,左右扫视几眼后,脚步一转,向旁边偏去。 第148章 杜宣缘微扬下颌,朝穆骏游示意着隔壁的嘉宾准备就绪。 穆骏游先是忍不住笑,接着立马止住,正色朗声道:“你在会上的冷笑是什么意思?” “下官的意思,穆将军心知肚明。” 杜宣缘的声音平淡而清越,语调下沉,又带着几分压抑。 只听声音,一张因另有隐情不得不暂且克制的倔强面孔,直接就在脑海中浮现了。 可她面上分明是促狭的笑,说话间还朝穆骏游挑眉。 穆骏游:…… 不得不感慨,当时在苍安县,他一而再再而三被此人诓骗是有原因的。 穆骏游重新酝酿一下情绪,继续道:“陈仲因,不要以为你背后有所依仗,就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的人分明是将军!” 杜宣缘的声音突然提高,却在最后一个字时突然收音,像是忍无可忍爆发后因为顾忌又立刻隐忍。 她压低了声音,道:“将军自己做了什么,心知肚明,若不是江南百姓身陷水火,参将军的奏疏现在已经呈到圣上案前了。” 正是压低了也能让一墙之隔的耳朵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 若不是地点不好,穆骏游都要为她的神乎其技击节赞叹。 感叹归感叹,剧本还得继续走。 穆骏游道:“好,我且看着你如何颠倒黑白。” 他念完词,自个儿琢磨了一会,只觉得自己这台词念得太生硬。 可杜导这戏安排得是“一镜到底”,没给穆骏游留重来一条的机会,他只好看向技艺炉火纯青的“杜导”,叫她来评评自己这场“戏”。 杜宣缘的目光落在门外。 穆骏游这就知道自己的“戏”结束了,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再等上一会儿,杜宣缘才表情沉重地慢慢走出厅堂。 她瞧着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都没注意到身后突然冒出来两个人。 “陈御史!” 呼唤杜宣缘的声音都到她耳朵边上了,她才如梦初醒般转身。 瞧见是昨晚帮助过她的两位刺史,杜宣缘面上也露出些笑意,向二人一一见礼。 这两个人看着杜宣缘也是喜上眉梢。 二人都觉得今日议事时的困局终于有了解决的法子,瞧着杜宣缘的目光像是瞧见一大块金疙瘩。 第84章 装模做样 这二人装模做样问杜宣缘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杜宣缘沉默片刻,道:“有些事情耽搁了。” 两名刺史不约而同地心道:此人果然天真,这种遮掩了跟没遮掩一样的话说出口,足够叫会上的有心人直接推测出前因后果。 不过两位刺史还是乐呵呵的和善模样。 其中一人对杜宣缘关切道:“陈御史今日还歇在官驿吗?” 言下之意便是打算插入杜宣缘和穆骏游关系的话题。 杜宣缘神色立马冷却下来。 又在不知情时收获两名刺史暗中“不经事、藏不住事”的评价。 她道:“在下虽与穆将军有所不合,但同僚一场,谅他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两名刺史对视一眼。 他们在对方的眼神中瞧出了同一句话——看,这小子又漏口风,直接把二人不合的消息大咧咧说出口来。 要知道,他们的“同僚一场”,断不会用在承认不合的句子里。 咬钩的鱼儿丝毫未觉,还在评价鱼饵的咸淡。 二人感慨着叹几声气,又和杜宣缘说了几句无关痛痒但看起来很关心她的话,满意地看着杜宣缘面上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待杜宣缘走后,二人再脚步一拐,往王刺史的书房走去。 王刺史此时心情正不好着。 方才议事会上,吴王直接把穆骏游提的事情交给他来安排。 他作为姜州刺史,与吴王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清楚吴王私下里的勾当,当然是早和对方暗通款曲了。 吴王把这事交给他,显然是想让他想办法把事情办砸。 可他能怎么办砸? 穆骏游带人在前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吴王这个领头羊不开口,他哪来的底气在不占理的事情上与手握兵权的将军叫板? 王刺史现在是进退两难,只恨自己先前不曾装聋作哑。 想来他前边几位到任调离姜州的刺史都不是傻子,知道吴王画的饼虽香,吃起来却风险极大。 可他已经上了这艘贼船,箭在弦上。 正着急上火呢,听闻外边有同僚求见,王刺史心道:淹的不是他们的辖区,他们能有什么好主意?恐怕是来看我热闹的。 他对这几位在某件“大事”上的同僚还是有提防之心的。 虽说吴地上下官员并非皆在吴王掌控,但吴王想要行事,至少要将吴地四州的刺史拉拢到。 但辖区都有远近之分,更别提关系了。 反正上了贼船的王刺史看谁都是贼,谁也不愿相信。 他摆摆手,道:“就说我最近操劳,现下小憩一会儿,不要打扰。” 门僮应和一声,正要出去,外边先传来一声高呼:“王刺史,我等在堂外捡到一只锦囊,可是阁下所需?” 王刺史心下一动。 他觉得这样歪曲八扭的办法不像是来看热闹的,恐怕是真有什么“好锦囊”要给他看。 于是王刺史又让门僮把人引进来。 第149章 他道:“二位同僚拾到了什么样的‘锦囊’?” 这二人露出神秘微笑,先道昨晚在官驿瞧见的那幕,又将在堂外杜宣缘所说的话简述给王刺史。 随后道:“这陈御史与穆将军另有隔阂,瞧着势同水火,且她到任不过一月,在江南无甚根基,如今在姜州更是全无依靠,正是容易拉拢的好机会。” 王刺史还以为他俩要说什么一语中的之言。 结果兜这么大个圈子就是叫他去拉拢一个愣头青御史,实在荒唐。 王刺史当即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道:“结党之事,二位自去做便是,前来找我做什么?我这儿还有块烫手山芋无处安放,就不久留二位了。” 两名刺史心道:王刺史真是急昏了头,竟未察觉这两人有所嫌隙的根本。 他们又将隔墙听来的消息转述给王刺史。 王刺史终于眼睛一亮,不过思索片刻后,他又道:“你们又如何能断定,陈御史手中掌握的东西能成为我的‘锦囊’?” 一人道:“我曾听闻,陈御史在浮州不惧山洪、上山帮忙搜救穆将军妻女。” 他继续感慨道:“这样一个忠直之士,又岂会因为一些不足为道的小事和别人闹到此等地步?想来他手中定然有穆将军伤天害理、有违律法的罪证,只是碍于现今的当务之急,不得缺了穆将军这救急之人,才隐忍不发。” 另一人在旁连连点头。 王刺史也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 他想起月前曾在府上接待过这个“陈御史”,当时往来官员众多,他也没怎么注意这号人,只觉得此人虽年轻,但待人接物老道,不太像是会轻易和人交恶的样子。 王刺史还记得自己当时说过一句话。 ——“这是穆旗奔的福气”。 现在看来,这还真是穆骏游的福气。 王刺史忍不住流露出松快的笑意。 但很快,他又想到另一件事,皱着眉头问:“这种直臣,用什么法子才能拉拢到他?若是在成功以前,就不慎叫他察觉到什么,到时候御史大人要告的可就不止穆旗奔一个人了。” 三个人又开始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有人试探着开口:“我听说前几日接风宴上,福乐郡主曾现身找上陈御史?” 王刺史闻言神色一凛。 他若有所思道:“福乐郡主对此人确实有意。月前因为陈御史妹妹的一时善心,她还特意去县衙捣乱。前段时间更是想奔赴丹州寻人,只因急雨湍流不得不放弃。这回陈御史刚刚抵达,她便找上门来。” “要么……”一刺史道,“请福乐郡主出马?” “哪里请得动这大小姐!”王刺史一甩衣袖。 知道福乐性子的几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道:“既然如此,诓骗陈御史去祈求福乐郡主庇护呢?” “福乐郡主追求此人甚久,想来定是心有不甘。陈御史主动去求,郡主那边便好过去。”那人接着道,“等上了船,船向哪里开可就由不得她了。” 王刺史想想身不由己的自己,不觉悲从中来。 不过他还是认真点了点头。 他道:“我去将此事禀告王爷。” “哎!”一刺史赶忙拦住他,“王刺史,郡主那是王爷的掌上明珠,怎么会同意我们拿郡主的清誉使计呢!” 王刺史一听,当即怒道:“如你所言,我等焉敢瞒着王爷拿郡主的婚姻大事当儿戏!” 那刺史重重叹气一声,道:“王刺史,咱们现在只能剑走偏锋、赌这一把,要不然就看着穆将军大刀阔斧地砍下姜州的旧枝吗?这姜州到底是谁的辖地!” 王刺史纵面上仍有不满,但终于还是噤声。 又闻对方道:“况且陈御史不过是福乐郡主玩心大起时的玩意,等过了这劲,福乐郡主又怎会非他不可?” 接着此人压低声音道:“等解决掉穆将军,区区一个愣头青御史,那还不好处理?” 王刺史的目光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看向这二人,摇摇头道:“你二人这邪门歪道可真是叫我为难。也罢,我兜一回底,就按你们所言行事吧。” 这二人相视一笑,道:“都是为王爷做事,哪里会让王刺史你一人担责?” 虽然知道都是客套话,但王刺史听见这话还是觉得舒心。 他道:“明日我去请见郡主,与她先通同一气,陈御史那边还是得劳烦二位游说。” 。 杜宣缘刚回房,门外便传来敲门声。 开门,只见熊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站在满口,瞧见杜宣缘还朝她尴尬地笑笑。 “昨晚真的是没看清。”熊门将鸡蛋双手奉上。 “没看清都打得这么精准。”杜宣缘挑了个鸡蛋敲开剥壳。 熊门讪讪道:“真不是故意的,当时也不知道哪个在我手臂上撞了一下,我手肘没控制好弯。” “然后就打我脸上了呗。”杜宣缘把剥好的鸡蛋丢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 熊门瞅着她开始剥第二个鸡蛋,欲言又止。 杜宣缘瞥见他这吞吞吐吐的模样,笑着指了指脸上的淤青,道:“这可是证据。” 熊门欲哭无泪,忙不迭道:“陈御史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回吧。” 杜宣缘道:“安心,这伤打得正好,我还不想它好得太快。” 第150章 熊门留下一碗鸡蛋,满头雾水的走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又有人来敲门。 杜宣缘对这两人的来访早有所料,不过开门时还是露出一些适时的惊讶。 两名刺史也没开门见山,借着“探望”入内后随意找些话题和杜宣缘闲聊——比如那些摆在桌面上还未收拾的碎鸡蛋壳。 一问一答间,话题便由杜宣缘面上显眼的伤口慢慢引到杜穆二人的关系上。 杜宣缘做出不欲多言的模样。 一名刺史道:“穆旗奔重兵在握,难免有些狷狂,许多时候我们也是拿他没办法。” ——先用“俺也一样”拉近关系。 另一人唱和道:“就说今日这件事,王爷尚在,他也不管不顾、径直驳斥,实在无礼。” 他们瞧见杜宣缘突然垂眸不语,心下有了计量。 话头便一转,道:“王爷为民生焦头烂额,是以穆将军虽然出言无状,但一听到更好的法子,王爷也不计前嫌,将这些事全权交由穆将军,这是何等的信任。” 杜宣缘也如他们所料地流露出放松的神情。 以为尽在掌握中的二人相视一笑,趁热打铁道:“只是……唉,我等接下来的言论,还请陈御史不要怪罪。” “虽只是寥寥数面,但我等明白陈御史绝非假公济私的小人,会和穆将军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定然是知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们又立刻道:“我们无意打探此事,只为陈御史这样正直之士的生身安全担忧。” 第85章 处理掉 “陈御史孑然一人,如今姜州大小事务也在穆将军掌控之下,焉能自保?” 杜宣缘心道:这话说的好像穆骏游才是野心勃勃的大boss。 她沉默不语。 听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向她翻弄着各种“穆骏游威胁论”,其核心目的只有一个——吓唬杜宣缘。 力求让杜宣缘觉得自己朝不保夕、岌岌可危。 一连串起起伏伏的话术,他们口中的穆骏游仿佛随时随地准备腾出手来收拾她。 能当上刺史的人,嘴皮子当然溜得很。 杜宣缘也如他们所愿,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模样,但还是一言不发。 二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道:“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吴王能保下陈御史了。” 杜宣缘当即脸色一沉,冷笑道:“这才是两位大人的目的吧?” 那二人深觉:孤臣果然难拉拢。 接着又是好一通否认、解释、劝说,一箩筐的话往外砸。 这些话翻来覆去,听着像是冗余的废话,杜宣缘却并未出声打断他们,更没有轻易表现出松动的态度。 只有让他们有“大费周章”的感觉,才能叫他们对杜宣缘投靠的“迫不得已”深信不疑。 又兜兜转转一堆话,终于开始提到福乐。 经过前边那么长时间的铺垫,俩刺史觉得已经跟杜宣缘拉近心与心的距离,见杜宣缘这么排斥和吴王接触,便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二号方案,道:“不知陈御史如何看福乐郡主?” 杜宣缘不说话。 两名深受这位大小姐荼毒的刺史,在杜宣缘一言不发的情况下已经对她感同身受了。 但他俩是来拉杜宣缘上贼船的。 于是二人笑几声,道:“福乐郡主对阁下可谓是一往情深。” “多谢郡主厚爱,只是在下已有妻子,现居皇城。”杜宣缘语气平平,像是对此不以为意。 两名刺史了然——英年早婚,难怪对福乐不假辞色。 其中一人长叹一声,道:“若是贤弟的妻子只等到贤弟不明不白客死异乡的消息,又当如何?” 杜宣缘当即拍案而起,怒视着那人。 像被人戳到底线了。 二人又开始红脸、白脸轮着唱,一边劝杜宣缘歇歇火、喝斥自己的同僚说话太难听,另一边则像是痛心疾首般不断用严峻的话语刺激人。 但凡换一个真的愣头青,都能被这两人的连环套路打懵。 终于在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中,杜宣缘松软下态度,眼中含泪,但就是不掉下去。 这还是从陈仲因那儿学来的,将倔强与脆弱完美融合。 见达到*目的,唱红脸的刺史叹息一声,道:“贤弟,我等是真心爱惜你的才能。既然你担心结党营私,现下只能去寻福乐郡主庇护。你且放心,福乐郡主在正事上从不涉足,也不会叫你和吴王过多接触,你只借福乐郡主的势避一避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若当真不明不白在此地陷落,贤弟的志向、家中的妻室,又该何去何从?” “更何况福乐郡主行事娇惯,左不过是追求贤弟不得才心生执念,贤弟一旦示弱,她很快便失去兴味,而贤弟又躲过一劫,何乐而不为呢?” 杜宣缘终于闭上眼,颓然应下明日拜访福乐郡主的事。 达成任务的两个人美滋滋走了。 让这两个人以为尽在掌握中的杜宣缘,则是笑着擦擦眼角洇出的泪水。 。 王刺史去见福乐,也有自己思考的话术。 深知福乐的脾气秉性,王刺史也不曾开门见山——这祖宗要是知道他们利用她把“陈御史”拉上贼船,能把天都掀翻了。 照例是一段寒暄,聊到最近发生的事情。 然后把话题自然而然往上次福乐去找杜宣缘那件事引,感慨几句福乐用情至深、杜宣缘不识抬举。 第151章 福乐看上去不胜其烦。 她并不想搭理这个看笑话的老头说的废话。 瞧福乐不耐烦的模样,王刺史心知差不多了,便笑道:“若说我能叫陈御史亲自登门拜访郡主,郡主可信?” 福乐嗤笑一声,道:“我堂堂一个郡主,他来拜访我有什么稀奇的?” 即便杜宣缘对她冷淡,但在姜州的地界,让她登门拜访福乐有什么难的,于情于理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王刺史高深莫测一笑,道:“非也,她是来向郡主摇尾乞怜。” 福乐双眸一亮,起了兴味。 她将信将疑道:“王刺史有什么本事,能让她来向我服软?” 王刺史不再多言,只叫福乐拭目以待。 。 等当真瞧见杜宣缘时,福乐还是带着些难以置信。 前几日还严词拒绝她的人,现在面上带伤、形容狼狈,臊眉耷眼地坐在她面前。 福乐有点稀奇,打量了对方许久,才举起手中摩挲半天的杯盏轻抿一口,饮茶时的目光下落,看到杯中根根分明的碧翠细叶。 今年清明后骤然升温降雨,茶叶长得飞快。 这样的叶儿尖尖本就难得,今年更是珍稀,坊间甚至有一两茶尖一两金的说法。 若问整个姜州城里最贵的东西有哪些,福乐定然是了如指掌。 她抿一口清淡的茶汤,看着杜宣缘心道:区区一个毫无家世的御史,请出这样一杯针尖绿,肯定是下了血本的。 这样的认识让福乐心情愈加舒畅。 她道:“多日不见,陈御史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了。” 福乐笑着伸出手去触碰杜宣缘面上那道淤青:“这是什么新颖的‘青颊妆’吗?” 杜宣缘侧面抬手,避开福乐的触碰。 福乐的笑眼骤然冷下。 她轻哼一声,音量不大,却阴恻恻带着威胁意味,道:“我以为陈御史是来向我示好的。” 杜宣缘眸光低垂,沉默不语。 福乐“啧”了一声,径直起身道:“既然阁下只是来请我喝茶的,茶我喝过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啦,还约着人一块游湖呢。” 她还没转身,杜宣缘已经起身做焦急状拦她。 福乐志得意满地笑道:“怎么,陈御史也要一道去?” 杜宣缘吞吞吐吐道:“当日郡主曾邀在下往府上一去,不知今日可还作数?” 连连在杜宣缘身上受挫的福乐,现在听到这话真是痛快极了,脑海里没有一丁点儿多想想的念头。 打从昨儿王刺史来请见她,福乐便辗转反侧一宿。 虽然不满那些老东西插手自己的事情,但他们能将杜宣缘逼来求自己,福乐还是乐见其成的。 她实在太想瞧见杜宣缘朝她低头的样子了,以致福乐老早将郡主府上那些要命的勾当抛之脑后,兴奋的情绪足以将所有的顾虑踩在脚下。 福乐忍不住沾沾自喜道:“我这小庙,哪里容得下陈御史这样志向远大的高洁之人啊。” 她沉不住气,嘲讽的话出口,还不等再酝酿,又道:“你想进我这座庙,叫我这个活菩萨保佑你,可我这庙门低,进得去、出不来。” 杜宣缘垂眼,道:“庙里怎么样,总要等人进去瞧瞧吧?” “好。”福乐一口应下,忽然凑近了笑嘻嘻道,“你一进那扇门,我就把门关严实,让你一辈子都只能陪我玩。” 杜宣缘急急后退半步,避开她的靠近。 福乐不见恼意,扭头便走,没走两步声音慢悠悠飘过来:“做好决定就跟我来吧。” 在她看不到的身后,杜宣缘却抬眸看着她轻快的步子轻勾唇角。 几年过去了,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福乐还未下楼,便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肺腑皆被喜悦填满,即便脑海中隐隐闪过一丝顾虑,也被她很快遗忘。 有前情做掩,她只当杜宣缘是借“一道回府”这件事来表达自己的投诚。 像这些读书人,满脑子弯弯道道,什么主意都不明说,搞什么隐喻的话头,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 马车停住。 福乐率先下车,转而望向杜宣缘。 她没有明确的意思,杜宣缘也没有刻意接近,二人间的距离足以把福乐身边所有伺候的侍从塞进去,就这样一前一后进到府中。 单是入门这段路,就走了近一刻钟才远远瞧见几处建筑。 杜宣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郡主府上五步一兵、十步一卒,防守严密程度甚至远超军营。 不过以这座郡主府的奢华程度、福乐郡主在吴王那里受到的宠爱,如此严密在旁人看来也是情有可原。 杜宣缘正在悄然记着郡主府上的路线地图,分析最适合藏东西的地方。 但她很快就发现,福乐郡主身边的侍从在这一路上接连退下,现在她们身边只跟着寥寥两人。 ……这可不太妙了。 就在这时,福乐突然停下,她们已经走到一座小楼前,那两名侍女上前推开房门。 她偏头看向杜宣缘,只笑着说了一个字:“请。” 。 “胡闹!” 吴王少有这样勃然大怒的时候,案桌上的文书都在他方才失控时被扫落在地。 旁边前来禀告消息的下属低着脑袋战战兢兢。 第152章 吴王径直喊出王刺史的字,怒道:“叫他来见我!叫他来见我!” 从未直面过王爷雷霆之怒的下属忙不迭往外跑去。 王刺史匆匆赶来,深知此事已经暴露,盛怒下的吴王可不管他们是有什么安排,若是遭吴王厌弃,他可真是血本无归,能不能活着走出姜州都是另说。 于是他上前便垂首诚恳认错。 吴王指着他点名道姓的臭骂一顿,犹嫌不够,抄起桌上的砚台往他身上砸。 墨水泼了王刺史一身,他也只敢唯唯诺诺地告罪。 郡主府上藏的东西,吴王不曾知会这些拿着朝廷俸禄的刺史,他们只看到福乐能帮他们解燃眉之急,却没想到这件事额外牵扯到吴王真正的心头肉,此时还以为吴王是因为他们怂恿福乐,损伤福乐的声誉而发怒。 吴王面色阴沉。 他道:“陈仲因不能留。” 王刺史神情不变,心下却一惊——这更像是要灭口。 灭什么口? 正思索间,他又听吴王道:“叫山里的人,今晚处理掉这个麻烦。” 第86章 追! 王刺史一身冷汗的从吴王府出来,双腿都在打颤。 他终于想明白吴王为何如此愤怒。 可他既不能未卜先知到福乐会带杜宣缘去无人长居的郡主府,又怎会多想想猜测郡主府里有什么? 只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不顶用。 唯有按吴王所说,将这件事办妥贴,才能换得自己一线生机。 王刺史擦擦额角的冷汗,目光逐渐安定下来。 “备车,去城外。” 。 “还没找着人?”福乐一把推开正在小心为她热敷头顶大包的侍女,又因为自己的动作疼到龇牙咧嘴。 无功而返的侍从们诚惶诚恐。 “那就接着去找,在这儿杵着做什么!她还能长翅膀飞走不成!”福乐怒气冲冲地踹了一脚离她最近的那个。 侍从们纷纷起身往外赶去。 福乐气鼓鼓往靠椅上一倒,又扯到额头上的红包,“嘶”出一声,忿忿道:“等抓住她,我一定要狠狠教训这家伙。” 方才福乐将人引到用以午间休憩的小楼,想在这逗一逗她。 结果刚把身边人调出去,一转身福乐就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一头磕在黄梨花木桌边缘,好在没磕到桌角上,只在脑袋上磕出个大包。 可福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伤? 她疼得滋哇乱叫,等从地上爬起来定睛一看,杜宣缘这家伙早跑没影了。 到现在福乐都没怀疑她居心不良,只以为杜宣缘是扭扭捏捏,趁此机会躲了出去,于是福乐恨恨着要将人逮出来。 “好歹是朝廷命官。”福乐的乳母小声道。 “她害我头上磕出这么大个包!”福乐指着脑袋上的伤处,泪眼婆娑地盯着乳母,看着就叫人心疼的委屈。 哪怕知道是这位主子硬要将人带回来、与人纠缠不休,也半点与她意相悖的话都说不出口。 福乐转身窝在乳母的怀中,怨恨的絮叨着抓住杜宣缘后要如何如何。 被她念叨的人此时正站在一尊大佛前。 高门大户府上修建一处礼佛的地方是常有的事。 又因礼佛的特殊性,佛堂往往设置在府上偏僻清净的位置。 但吴王自诩正人律己、不求神佛,福乐也从来不是礼佛的人,这么大一个佛堂能是因何而建? 不论信不信,时人对待神鬼多少都会敬而远之。 故佛堂这地方,纵有人进来,也不会胡乱走动、随意翻看。 杜宣缘一边从外到里顺着房间的布局一步步走过去,一边指尖抚在墙面上,拿微微冒出一点儿的指甲轻敲墙面。 不过她走路的时候还有点跛脚。 刚才伸腿绊福乐的时候,那臭丫头一脚踩在杜宣缘脚踝上,踩得结结实实。 是以虽然成功绊倒福乐,但也是两败俱伤。 偏偏系统带来的自动恢复还只能在睡着时生效。 还好这点痛杜宣缘还忍得住。 她向里走了大概两圈,终于在一处拐角的支柱处听到些不同寻常的响声。 杜宣缘脚步一停。 她伏身屈指在地面上轻敲,眸光微动间心下已然有了计量。 。 “废物,真是废物!”头上的伤处已经没那么疼了,可福乐心里的憋屈却是越涨越高。 她张牙舞爪的动作突然一顿。 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神色猛然沉下去,道:“佛堂那边你们找过没?” 侍从们纷纷摇头。 福乐觉得杜宣缘就藏在附近,交代他们在这附近仔细地找,他们自然不会跑那么远的佛堂找人。 “走!”福乐迅速起身,疾步往外走去。 众人一头雾水的跟上。 福乐急匆匆赶到佛堂,与外围的严防死守相比,这座地处偏僻的佛堂反倒空无一人。 对父亲十分了解的福乐当时就生出疑心,总觉得这里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她闲来无事经常悄悄藏在佛堂里过夜,终于有一日叫她撞见几个不认识的人出入。 藏身的地方虽然看不真切,但知道父亲在这里藏了东西福乐也不敢多问。 关于“大事”,父亲从来不愿她多了解。 福乐此身荣辱都是系在吴王身上,纵使对旁人骄慢到天上去,也一直清楚明白自己能触到的底线在哪里。 第153章 这一次……若不是有那三个刺史掺和,上次试探无果后她就不打算和任何官员往来了。 福乐还不知道上次的刺探把老底给送出去。 她只觉得自己什么话都没多说,杜宣缘的表现也不像有疑点,现在对杜宣缘可能到佛堂来的猜测还带着几分犹疑,只因为知道这里重要,才十万火急地跑过来。 现在看着一览无余的空荡荡佛堂,福乐也长舒一口气。 就说是自己多虑了嘛。 福乐松了口气,睨着身后那群人道:“还愣着做什么,继续去找啊!各处都找一找,还要我来提醒你们吗!” 侍从们一震,立马四散开来。 又听见他们那位难伺候的主子嚷嚷道:“佛堂已经看过了,连只老鼠都没有,去别处找,今日若是找不着,你们这群吃干饭的全都别吃这碗饭!” 正此时,外边突然有人跑来,道:“郡主,府外的护卫来报,陈御史先前就称有急事先走了。” 郡主府的护卫并不属于福乐郡主。 加上他们不久前还被交代了另一件事。 是以“不小心”将这个消息迟了些传递给郡主。 “什么?”福乐难以置信,“他们就这样放她走了!” 前来报信的侍从也讪讪不敢说话,分到这个苦差事时他就心有戚戚,现在更是生怕多说一句把郡主的怒火引到自己头上。 不过他低头腹诽着:那咱们也不能强留朝廷命官不是。 是福乐将人带进来的,既没有多吩咐什么,那人家“有急事”,谁能拦着不让人走? 福乐狠狠跺脚,再次将佛堂的事抛之脑后,转头问道:“走了多久、怎么走的?” “就是用脚走的……走了有一刻钟了。” 那边福乐得知消息立马派人准备马车去追,这边的田间正有一队汉子背着背篓在田里的清淤。 背篓里的淤泥被堆在两边的田埂上,这些晒干后也是用来施肥的好材料。 西斜的太阳将所有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杜宣缘拿沾满泥土的手抹去脸上的汗,泥水混着汗沾在脸上。 她佝偻着身子在田里干活,看着林间树影不正常的颤动。 杜宣缘绕这么大个圈子,主要目的就让吴王的人给自己铺好去找福乐看房子的台阶。 毕竟前两天福乐还拿这件事试探过她,若是突然改变态度,未免太过刻意,可如果自己是被他们同一阵营的人推着走的,可信程度便上一层台阶。 不过,大费周章演这场戏都负伤了,杜宣缘还想着再多搞点事情。 比如借此机会当个间谍玩玩。 但想混到吴王阵营去,还得先过了眼下这关。 吴王与福乐不同,他是个真正佛口蛇心的家伙,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跟莫须有穆骏游的罪证比起来,还是莫须有发现郡主府上的秘密更让吴王重视。 一个小小的御史,杀了一劳永逸。 郡主府的护卫都是吴王的人,从她走出郡主府那一刻,截杀恐怕就已经在路上准备着。 杜宣缘刚出郡主府,便迅速脱掉外边的绸衣,露出里边的粗布衣裳。 她早有准备,也调查过郡主府的方位。 吴王将郡主府修在郊外,美其名曰山清水秀,但显然是担心城中人多眼杂,况且藏在郡主府里的东西是为他那些无名的兵准备的,自然还是在郊外方便。 又因为地方远离城区,安排截杀的王刺史本是信心满满。 日薄西山,杜宣缘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肯定想要尽快回城,他们只要在回城最近的那条路中途埋伏即可。 可王刺史从天亮等到天黑,愣是没等到走路回去的杜宣缘。 照理来说,走路的人走得再快,也不可能在他们之前就走过去了啊! 此时的杜宣缘正在跟身边的大妈打得火热。 一开始田里干活的汉子们并没发现他们中多了个陌生人。 大家都灰头土脸、累得够呛,哪有空注意那些有的没的? 等天黑下来,大家收拾着东西准备回村,在河沟里洗了把脸,才发现他们中间多了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 杜宣缘周围立马多了一圈人,七嘴八舌地问着她。 而杜宣缘则是憨厚一笑,挠着头说自己是隔壁村的,过来帮大家忙。 这个“隔壁村”,是指与这座山对面的村子,杜宣缘早早看过这里的地形图与下级村落的分布。 而她口中那个村子因为大半建在山上,平日虽往来不便,此次受灾却是最小的。 再多问下去,杜宣缘则说自己太奶是从这个村子嫁到那个村子去的,因为有这一番渊源,才主动来这里帮忙。 隔了两三代人,又隔了一座山,没有任何细枝末节会戳破杜宣缘的谎话。 她甚至白日里特意暗自学了当地的口音,言语间带上些他们熟悉的语调,很快便和这些农人打成一片。 毕竟是白给的劳动力,大家都很开心。 这位不知谁家的远房亲戚就这样被簇拥着带回村上。 等真正问起她“太奶”是谁家嫁出去的姑娘时,杜宣缘便摆出一副茫然回忆的模样,最后不了了之,谁家热情好客便将她塞到谁家去。 这边的杜宣缘已经找上了一堆“亲戚”,那边的王刺史一干人等还在喂虫子。 山间的蛇鼠虫蚁趁着天黑外出,不小心就撞上这群歹人。 第154章 王刺史又掐死一只爬到他身上的蚂蚁,忽然听到一阵车马声,急忙探头望去。 华丽的车架在夜色中疾行。 月色被金属反射,闪到王刺史眼睛,他往旁边一瞥,却见一张满弓正蓄势待发。 “那是郡主的车驾!” “嗖——” 第87章 借题发挥 马蹄高高扬起,中箭的马儿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左右随从们立刻上前救出马车里的郡主。 被颠得东倒西歪的福乐形容狼狈的被随从们搀扶着,中箭发狂的马儿已经跑不见踪影。 她恨恨跺脚,道:“给我查!看看究竟是何人敢在这里刺杀郡主!” 随从们死死拱卫在福乐左右,生怕还有第二支暗箭。 有人道:“郡主,此地不宜久留,还请随我们快快回府。” 不知道前边还有没有埋伏,当然是折回去更安全。 可福乐却一把推开他们,忿忿道:“回姜州!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动我!” 有杜宣缘逃跑在先,福乐只当是杜宣缘的同伙埋伏此地,与她做掩护。 福乐不信在姜州还有人真敢对她动手。 远处的王刺史瞧见福乐平安无事,终于松了口气。 福乐人仰马翻,定会将这笔账记在杜宣缘身上,他们现在已经惊扰到福乐,又没堵截住杜宣缘,还是尽快撤离为妙。 王刺史正要开口,忽然瞧见身边的人在度拉弓。 “严望飞,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飞矢“嗖”一声从他眼前划过。 王刺史瞪大双目,眼睁睁看着远处福乐的身体一僵,周围人迅速慌乱起来。 冷冷的月光下,深色的血液在浅色衣裳上洇染开。 福乐愕然地看着胸口不断颤动的箭羽。 剧痛瞬间蔓延开。 “郡主!” 吵吵嚷嚷的声音在她耳边逐渐远去,福乐茫然地望向天上那一轮明月,颓然倒地。 “你疯了!”王刺史压低了声音,“那是福乐郡主,你在做什么!” 即便深知那边福乐的情况不好,王刺史也不敢现身救助,只在这里压低声音叱责始作俑者。 站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却随手收起弯弓,平淡地瞥了他一眼。 只听他道:“既然要杀陈仲因,让他逃了过去,总要另想办法。” “你这算什么办法!”王刺史濒临崩溃边缘。 他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向吴王交差。 严望飞看向王刺史的目光像是在看个傻子:“女儿遇刺身亡,此前唯一接触的人是陈仲因,‘盛怒’下的王爷失控做出什么事来有什么奇怪的?还怕找不到由头料理那小子吗?” 王刺史面颊抽搐着,指着严望飞半天说不出来话。 他终于挤出声道:“福乐郡主是吴王的爱女,你如何向吴王交代!” 严望飞嗤笑一声,道:“我为何要向他交代?” “有兵无将,又名无权。”严望飞盯着王刺史,“他现在动姜州的堤坝,已经是架好了火堆,又怎么有胆子把梯子抽掉?” 王刺史倒吸一口冷气,颤声道:“严望飞,你就不怕日后……” “那要吴王有日后再说。”严望飞笑道,“王刺史,您觉得现在还在为收拢江南兵权焦头烂额,空有仁德之名的吴王,有几分胜算?” 王刺史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讷讷道:“王爷当真是看走了眼……引狼入室。” “王爷看中的本就是我乃来路不明的土匪。”严望飞手指摩挲着弓身,“要我做他的刀,可他耍不好,就别怪开刃的刀割他自己的肉。” 王刺史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落到严望飞手中的弓上,又将话咽了回去。 严望飞瞧出他的顾虑与未尽之语,轻笑一声道:“王刺史,这些日子我没少替你做脏活,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相信你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王刺史打了个寒颤,顿觉进退两难。 他转身离开前,在王刺史身边轻声道:“有人想把水搅浑,咱们也可以浑水摸鱼,何必做任人宰割的鱼肉呢?” 银白的月光铺满这片土地。 严望飞突然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像个死狗一样趴在路边,外出春游的郡主高高在上的睨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说一声“晦气”,便令人将他拖走。 因为带女儿出游的吴王不想有负自己仁善之名,于是制止了福乐的行为并派人将他带去治疗。 他身上的伤口尽数溃烂,腐臭混合着血腥味,直教人退避三舍。 不过那些疼痛严望飞早已忘了。 他只记得悬崖上那道持弓而立的清瘦身影,以及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女子刺眼的鄙夷。 严望飞嘴角勾起,心道:陈仲因,收好这份大礼吧。 。 马车失控,福乐的随从们匆匆处理一下郡主的伤处,便带着郡主往姜州城赶去。 可惜那一箭正中福乐心口,还未进城郡主便断了气。 因为杜宣缘被带去郡主府的事情,吴王夜深还不曾歇下,正在书房中颇为急切地踱步,等待消息。 可等来的确实福乐的死讯。 收到福乐气绝的消息时,吴王脚下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他年近四十尚且风华正茂的模样,终于在这一刻佝偻着身子时显出几分老态。 第155章 “福乐……现在何处?”吴王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郡主的尸首已经在送回来的路上……” 吴王垂眸,重重喘息几声,压抑住激烈的情绪,而后他猛然抬起头,问:“陈仲因呢!” 前来报信的下属有些茫然。 况且他也不知道“陈御史”现在在哪儿,只好低头告罪,道:“属下不知。” 吴王连名带姓地吼出王刺史全名,道:“他呢!你也不知?” 心知自己被迁怒的下属更加惶恐,连忙道:“王刺史下午备马车出城去,至今未归。” 千头万绪在吴王脑海中翻转。 终于他闭上眼睛,压下所有复杂的念头,沉着声说:“他一回来便叫他来见我。去查陈仲因在哪儿,另,对官驿严加看管,若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下属诚惶诚恐地应下,急急走出去,不敢再多问一句。 吴王盯着颤颤巍巍的火心,好半天才扶着身边的王府管事站起身来。 他问:“福乐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管事眼中含泪。 。 官驿中,穆骏游也是夜深难眠。 他惊诧地站起来,对熊门反复确认:“你真没看错?方才匆匆赶过的是福乐一行人?她中箭了?” “是!”熊门斩钉截铁,“绝不可能看错,而且……” “而且什么?”穆骏游立刻追问。 他深知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忍不住焦急踱步。 熊门斟酌着遣词用句,道:“而且郡主伤势极重,那个中箭的位置,恐怕……凶多吉少。” 穆骏游动作猛然一僵。 “陈御史还没有回来?” 熊门摇头:“没有,不过官驿外突然多了些形迹可疑的人藏在暗处。” 穆骏游对熊门侦察、潜行的能力放心,没有多余问“有没有被发现”的问题,他思索片刻,对熊门道:“你悄悄去城门口守着,若见到陈御史,让她赶紧到外边躲着,千万不要回来。” 他相信福乐这件事与杜宣缘无关,于情于理对方都没有对福乐下手的理由。 但现在局势不明,穆骏游不知道痛失爱女的吴王会不会对杜宣缘做什么,还是让杜宣缘先在外边避避风头。 熊门应一声,立刻从隐蔽的地方溜了出去。 不过他注定今夜是等不来杜宣缘的。 尚且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杜宣缘在农家睡了个囫囵觉,早上迷迷糊糊被鸡鸣惊醒。 她翻个身。 熟悉的鸡鸣叫杜宣缘还以为在皇城家中,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早晚把你的大公鸡宰咯。” 随后才想起自己现在正处于皇城千里之外的姜州,身边也没有容易害羞又较真的小陈太医,她长叹一声,从床上爬起来。 一觉睡醒,昨日身上的小伤与干活的胀痛已经无影无踪。 她洗漱完换上粗布衣裳,背着背篓出门。 一路上还同昨日一块干活的几名汉子笑着打招呼。 按杜宣缘想,今天福乐和吴王肯定都要来找她麻烦,既要应付小的,又要取信大的,实在太过麻烦,不如先在外边躲两天,等福乐这个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丫头忘了这茬,她再回姜州城想办法试试加入吴王阵营。 干活的时间过得飞快,到中午一位婶子来送饭,随口跟自家汉子聊几句闲话。 提到城中不知出了什么事,城门口都是乱糟糟的,今日分发救济粮的官兵也没来,好像城里还挂上白幡。 “哎,那位邻村的小兄弟呢?”婶子向四周张望着。 “刚才还在这儿呢。”她男人也很是奇怪。 趁人不注意离开村子的杜宣缘,匆匆换上昨晚藏起来的绸缎衣裳,一面向姜州城赶去,一面处理着自己今早胡乱扎上的头发。 她还未走近城门,便感受到一股如有实质的目光。 熊门戴个斗笠,一身麻衣,坐在城门口的茶摊上喝着凉茶,目光时时瞟向周围。 终于,让他的视线逮住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把茶钱往桌上一拍,立刻起身向杜宣缘走去。 杜宣缘原在警惕,待熊门靠近后她通过身形认出是谁才放松下来。 可熊门上来便拉住她往城外走。 杜宣缘当即止住熊门的动作,又见城门口不适合拉拉扯扯,于是同熊门闪身到旁边一处偏僻的角落。 熊门小声道:“陈御史,穆将军叫我向您交代,切莫回城,先出去避一避。” 杜宣缘皱眉道:“先告诉我城中发生什么事了。” “福乐郡主昨夜遇刺,现已身亡。” 杜宣缘猛然抬头盯着他。 熊门在这锐利的目光下咽了口唾沫,又道:“吴王定会向您问责,不论如何您还是先‘失踪’几日,待局势清楚再回来。” “不。”杜宣缘拒绝。 熊门还要张口再劝,却见杜宣缘抬手止住他的话。 “我并非意气用事。”杜宣缘冷静地说,“这件事是冲我来的。但我不在,不代表吴王不会借题发挥。” 第88章 绝无可能! 若没有杜宣缘这个靶子,吴王又会借此机会向谁发难? 熊门打了个寒噤。 他急忙忙同杜宣缘一块入城去。 果然,杜宣缘进城后没多久,姜州城内便涌出大量官兵,城中一派戒严。 第156章 尤其是官驿。 此时穆骏游换好一身简朴肃穆的衣裳,准备随其他人一道前往王府吊唁。 人还未出门,便听见楼下马蹄声不断。 “将军!”与穆骏游同行山南六州刺史纷纷向他投来担心的目光。 吴王来者不善啊。 穆骏游抬手令他们稍安勿躁,稳定众人情绪道:“吴王纵是想要借题发挥,我等与此事确无关系,又有何惧?” 话虽如此,这些人显然并放不下心。 他们也不大确认穆骏游与杜宣缘的关系究竟如何,毕竟一码事归一码事的人并不少见,公事上配合默契,私下里生有龃龉的也不少,近来关于二人不睦的传言甚嚣尘上,更屡屡在官驿中爆发争吵。 这些出自山南、与穆骏游交好的官员们自然是在担心这件事会不会有串通的阴谋。 有人试探着问穆骏游道:“听闻此事与陈御史有关?” 穆骏游皱*着眉头道:“昨日陈御史确实随郡主出游,至今未归,恐怕路上也是遇到了些凶险。” 那人面色复杂。 他看穆骏游好似完全没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好问明白些,道:“郡主这件事,会不会与陈御史有关?” 穆骏游斩钉截铁:“绝无可能!” 目的不是提出问题,而是想要提醒穆骏游的州刺史:…… 不是,将军你怎么这么肯定啊? 这么不假思索的信任,你们真的是传言里大打出手的不合吗? 穆骏游话说完才发现自己忘记“剧本”了。 他咳嗽几声,欲盖弥彰道:“我的意思是陈御史区区一个文弱书生,新任到此,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能刺杀郡主呢。” 山南刺史:…… 其实他想表达的意思是,“陈仲因”有没有可能和吴王暗中勾结,干脆借这件事构陷穆骏游,没说这事就是“陈仲因”干的啊! 毕竟在冷血的政客眼中,只要能达成目的,一切皆可舍弃。 虽无害人之心,但要在官场自保,还是得用最大的恶意揣度每一位“同僚”。 可……他们将军是太赤忱了吗? 怎么都提示到这份上,他还愣是纠结在为“陈仲因”开脱上。 这位刺史张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下去,无奈地朝穆骏游连连点头。 穆骏游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但都是自己人,穆骏游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怀疑揣测的样子,只好含糊其辞,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于是他高深莫测的一笑,转而向楼下走去。 看得刺史一愣一愣的,心道:将军莫不是有什么别的考量? 楼下领兵前来的是吴王幕僚,板着张脸往门口一杵,跟个门神一样盯着往来之人。 穆骏游甫一现身,他那闪着精光的眼神便落到他身上。 历经十几年风风雨雨的穆骏游自然不会对这种眼神有任何反应,他目不斜视地从这名幕僚面前走过。 “穆将军。”幕僚叫住他。 穆骏游脚步一停,偏头扫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位是?” 人就一直跟在吴王身边,别说穆骏游从前认不认识,这些年跟吴王来来往往,总该混个脸熟了。 说他不是故意的都没有人信。 这幕僚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道:“在下吕尔,字常华,追随吴王左右。” “嗯。”穆骏游颔首,理也不理他,继续往外走。 “将军!”吕尔再次叫住他,经过这一番波折,他的气势硬生生被穆骏游压下去一截。 穆骏游不耐烦地转头。 他在吕尔开口前抢先道:“我等还有要事,吕常华有事?” 吕尔的表情有点绷不住了。 他人就搁这儿站着,还带了一队兵围官驿,全都没看见吗?! 吕尔目光扫过跟在穆骏游身后的人,道:“穆将军,敢问疑犯陈仲因呢?” 穆骏游撇开视线,道:“她?与我无关。” 吕尔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平稳的声音。 “让让。” 穆骏游下意识看向轻轻推开吕尔往官驿里走去的杜宣缘。 他压下面上的惊骇,快步跟过去。 在杜宣缘踏入官驿前拽住对方,盯着她的双眼用凶狠的语气道:“你还敢回来?” 杜宣缘淡然道:“我问心无愧,自然敢回来。” 穆骏游深吸口气,又道:“你哪来的问心无愧?在江南,哪里有轮得到你说话的地方?” 杜宣缘闻言,眸光微动。 她扣住穆骏游紧紧拽着自己的手,一字一顿道:“不劳将军费心。” 在众人看不到的背光处,杜宣缘近乎安抚般松下穆骏游的手。 “站住!”刚刚被杜宣缘推开的吕尔这才反应过来回来的人是谁,当即厉声喝止她往里走得动作,“嫌犯陈仲因,还不束手就擒?” 杜宣缘瞥了他一眼,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郡主遇刺,你敢说与你毫无关系?”吕尔说着,便要令人将杜宣缘抓起来,同时扭头对穆骏游道,“穆将军,人到底是你带来的,还请随我去见一趟吴王,将此事好好解释解释?” 这意思,是今天逮没逮到杜宣缘,都要把穆骏游牵连上。 “且慢!”杜宣缘没跟这个家伙再虚与委蛇些什么,径直道,“若要逮捕我,还请拿出确凿的证据来。” 第157章 证据当然是没有的。 杜宣缘本就与此事确无关系,拿不出现成的证据,这短短一夜的时间也不够伪造罪证的。 但吕尔不慌不忙,换个说辞道:“昨日你随郡主去了城外的郡主府,一夜未归,昨夜郡主遇刺身亡,你却毫发无伤,如此之大的嫌疑,还要在此地强词夺理吗?” 杜宣缘抬眼看向他,道:“强词夺理?” “敢问阁下,大成哪条律法上写了,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可以擅自捉拿朝廷命官?” 吕尔一怔。 他正要搬出吴王这尊大佛,却见杜宣缘神情一肃。 她未卜先知般朗声道:“还是说王爷是打算罔顾国法,动用私刑?” 一句话,便叫吕尔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拿不准吴王现在的想法。 跟随吴王多年,吕尔当然很清楚吴王对“名声”的看重。 吴王自先帝时获封吴地,在此经营十几年,经营出一个贤王的名头,今日纵因爱女身亡“冲动行事”,可此事暂告一段落后,吴王“冷静”下来,焉知会不会问罪他这个败坏王爷名声的普通人? 正是因为追随吴王多年,吕尔才不敢赌这一遭。 在他犹豫之时,又闻杜宣缘肃然道:“阁下大可放心,我此身坦荡,绝不会轻易奔逃。郡主新丧,请容我换一身衣裳,随诸位同僚前往王府吊唁。” 吕尔想着:杜穆二人吊唁也是去王府,与自己带他们回王府的目的并无差别。 于是他一抬下颌,道:“希望陈御史不要阳奉阴违。” “还是希望阁下多读读诗书礼乐为好。” 杜宣缘丢下这句话,径直走进官驿,吕尔着急安排人围守官驿。 等把人安排好把守各个出口,吕尔再仔细一琢磨,才想明白杜宣缘那话什么意思,面色气得铁青。 杜宣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同穆骏游他们一块前往吴王府。 吕尔则是率兵跟在他们身后。 本是看着他们,起着一路押送到吴王府的作用。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杜宣缘的神色太过坦然,这一行人昂首挺胸的,倒衬得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一群人像是护送的随从。 叫刚刚意识到先前是被杜宣缘嘲讽了一波的吕尔更加气愤。 吴王府外已经挂上白灯笼。 福乐的尸首停棺在正堂,棺盖未封,妆容齐备,腮红落在面颊上,让她看上去似乎只是睡着了。 吴王不曾给她换上那些宽大难看的寿衣,而是令人为她穿上最喜欢的繁复绛色宫裙。 他就站在棺边,凝视着女儿的尸身。 穆骏游一行人进来悼念时,吴王抬头扫了一眼众人。 杜宣缘注意到吴王的发间一夜之间夹杂许多白发,草草束起,鬓边还落下几绺碎发。 他两手撑在棺边,待这些人为福乐敬上送别香,即将退下时,吴王出声:“拿下。” 两边突然出现一队私兵,手持利器向这些人逼近。 穆骏游愕然转头,冲吴王道:“王爷这是何意?” 吴王背手而立,盯着面色如常的杜宣缘,并未给出任何解释。 那些士卒显然是冲着杜宣缘来的。 眼见这群人径直上前将杜宣缘捉拿住,穆骏游下意识要上前,却被身边的刺史拉住手臂。 虽被擒拿在侧,杜宣缘依旧面不改色,望向吴王道:“王爷若有疑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故扣押督军御史,似乎不合规矩。” “是有些疑问。”吴王语气平淡,“请陈御史去隔壁偏房一叙。” 双手被缚的杜宣缘不做无用的挣扎,只道:“在下有手有脚,倒也不用麻烦王爷府上各位。” 吴王终于正视这个平平无奇的御史。 凝视她片刻后,吴王挥手令擒住杜宣缘的那些人退下,接着对周遭这些人视若无睹,自顾自走了出去。 杜宣缘同穆骏游对视一眼,随后跟着走出去。 “将军……”山南的刺史们见那些王府私兵并未退下,皆忍不住向穆骏游靠近。 穆骏游扫了一圈这些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守在灵堂门窗左右的私兵,抬步向外走去。 果然,当他靠近门口,这些私兵立刻掏出武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他们在阻拦穆骏游这些人离开。 第89章 交锋 房门关上,将悲怆的丧乐挡在门外。 只有高亢的唢呐声余出几分声响透过门扉,萦绕在屋中几人的耳边。 吕尔也跟了过来。 ——刚才吴王一声“拿下”,就属他最积极,好似想要一雪前耻。 只是眨眼间吴王又将杜宣缘放了。 现在还客客气气带到偏房问话。 此人胆大妄为,这张嘴又能言善辩,实在可恨。 自然,这些腹诽吕尔是不敢在吴王面前说的,他只是低着脑袋拿着案册走到一旁的小几旁预备将后边的问话记录在案。 杜宣缘见屋中只有他们三人,心下便有了计量。 看来吴王绝不是打得正常问话的主意。 吴王落座后挥手示意杜宣缘随意。 先礼后兵。 杜宣缘也不扭捏,找了个位子坦然坐下。 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沉默片刻,吴王终于开口问道:“你一夜未归,昨夜身在何处?” 杜宣缘端端正正着拿出早就打好腹稿的说辞。 第158章 无非就是郡主厚爱消受不起,趁人不备跑出郡主府后因人生地不熟,误打误撞走到了一处村庄,因天色已晚,便谎称自己与村里人有些渊源,在村里借宿一晚。 今日回到城中才知道福乐遇刺的消息。 杜宣缘说得基本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不过隐瞒下自己在背后做的准备。 不论吴王怎么查,福乐遇刺的事情都查不到她头上。 但吴王显然也不是为了将此事弄个清楚明白。 他问:“随福乐出城,穆旗奔可知?” 杜宣缘微怔。 倒不是吴王这句问话有多难以预料,只是杜宣缘没想到他会在对话刚刚开始的时候便问这个问题。 太急了。 杜宣缘一面思量着,一面给出否认的答案。 “当真不知?”吴王又问。 杜宣缘心里某个念头越发清晰,口中依旧是否认。 吴王露出不耐的神色,道:“陈御史,本王劝你想明白再说。你们那些把戏,骗一骗年老昏聩的人也就罢了,现在还要用来欺瞒本王吗?” 闻言,杜宣缘说着“不敢”,心中已经有了把握。 情绪这么急切与烦躁,看起来怨气很重。 虽然吴王这人一贯表里不一,表面上是个和善好人,实际上心肠比谁都冷。 但福乐好歹是他捧在手心宠爱了十几年的女儿,发生这种事,没道理不先调查清楚为女儿报仇,而是借此机会诘难政敌。 要么是这位“真凶”他调查不出来,要么是他动不得此人。 姜州拢共就这么几派势力,谁都没有对福乐下手的动机,不过单从实力来看,不是穆骏游这边,只能是吴王自己的手下内乱。 吴王明面上的私兵只要一有动作,在姜州必然人尽皆知。 那对福乐出手的,应当是他藏起来的那拨人。 对方显然是个不要命的家伙,恐怕也有拿这件事试探吴王的意思。 不过敢拿吴王亲女的性命试探、挑衅,此人绝非可信之人,对吴王的忠诚也是寥寥。 而且很疯。 不知为何,杜宣缘思考存在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有几分熟悉又不安的感受。 杜宣缘敛下这些还未得到实证的无用情绪,垂眸道:“王爷希望我说什么?” 她思绪流转间,有了新的念头,随即神色镇定地问吴王:“王爷的意思是,我与穆将军假装不合?那我们又是为什么要费这个周折?” 有一些事情当然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讲。 吴王淡淡撇开视线,平静地回:“谁知道你们打得什么主意。” 然而他回答这句话已然是欲盖弥彰,失了气势。 是以吴王紧接着转口道:“本王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背后有人指使,那你不过是一个从犯,本王不会同你计较。若你执意不说出实情,福乐正值青春年华,猝然被害,本王定要有人以血祭之。” 杜宣缘抬眸盯着吴王,道:“合该用凶手的血祭拜郡主。” 不等吴王发怒,杜宣缘又道:“王爷,在下斗胆,敢问您掌握吴地兵力几何,欲加之罪加于身上后,又该如何面对数万安南军?” 这句话太过明目张胆,倏然揭开二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吴王为什么针对穆骏游? 还不是穆骏游不服吴王管束,对他而言是一个变数,要成大事,当然要先把这个手握重兵的绊脚石搬走。 杜宣缘问出这句话,也相当于向吴王明牌。 ——她知道吴王背地里在搞什么把戏。 吴王面色一沉。 又闻杜宣缘问:“冒昧再问,您对爱女之死,当真一点儿线索也无吗?” 吴王冷笑一声,道:“那你与穆旗奔的不合,也是当真如此?” 杜宣缘面上坦然自如,道:“在下与穆将军确有不合,故而寻求福乐郡主庇护。昨夜发生那样的意外,某亦深感痛心。” 她轻飘飘道:“只是昨日,在下偶然在郡主府上发现些奇怪的东西,还来不及禀告王爷。” 吴王的面色彻底黑下。 正在记录二人对话的吕尔立刻停笔,抬头看向吴王,忍不住开口:“王爷……” “滚!” 吕尔想说的内容还没出口,就被吴王厉声打断,他急忙噤声。 “出去守着。”吴王的语调又平静下来。 吕尔依言起身做看门狗去了。 吴王转而盯着杜宣缘突然笑起来,问道:“哦?你在郡主府发现了什么?” 嘴角勾起,眼尾却是平直。 原本因彻夜未眠而带上疲态的双眼,此时却寒凌凌似一把弯刀。 杜宣缘面对这样的目光并未显出一丝怯意,反起身朝吴王一拜,一板一眼道:“下官在郡主府发现什么,全然取决于王爷想要什么。” 吴王盯着她,也不知是复述还是反问般道:“本王想要什么?” “王爷所求,若是兵马,那不必依托外人。小可不才,做一个说客还是绰绰有余的。” 杜宣缘的语调毫无波澜,却莫名带着几分鼓动人心的味道。 吴王嗤笑一声,道:“你还说你与穆旗奔不合?” 杜宣缘却道:“大事在前,下官愿与穆将军放下芥蒂,与其共谋大事。若有穆将军相助,王爷何愁此仇难报呢?” 吴王闻言,竟当真有些意动。 第159章 年初他顺手救下路边一个重伤男子,看他是个流民,还有几分能耐,便安排到自己暗地里操练的兵卒里。 此人确实有些才干,短短几月便隐有统领一军的趋势。 因有一层“救命之恩”在前,加之对方是无根漂萍,口口声声地表忠心,吴王对此人不曾多加提防。 年初穆骏游完好无损地回到山南,兼带皇帝嘉奖。 这样一个变数,叫吴王难免有些烦躁。 偏偏今年又遇上一场大雨,天灾在前,再加上有心人的撺掇,吴王便半被赶鸭子上架般动手搅浑江南的水。 原本以为是万事俱备、天公送来东风的大好时机。 谁料先有穆骏游从中作梗,后又有后院起火,严望飞暗中生事,竟害了福乐性命。 吴王正思索着杜宣缘这话有几分可信,一阵敲门声突然传来。 被打断思绪的吴王微微蹙眉。 “何事?”他朗声询问。 “王爷,王刺史求见,说有要事。”吕尔的声音传来。 “不见!”一想到这个朝秦暮楚的家伙,吴王更是愤怒。 纵姜州刺史再用夜深难辨开脱,明知凶手是谁,吴王又怎能不想报仇? “等等。” 意气用事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后,吴王冷静下来。 “叫他去前厅等我。” 只恨他现在不上不下地被架在这里,堂堂天子叔父,吴地之主,竟因一念之差如今被一个无名流氓威胁。 可如今他进退两难,这两头他必然要先收拢一方,才能腾出手去料理另外一头。 严望飞不是什么大人物,关键是他若捅出来自己谋反之事,那吴王这场为穆骏游准备的鸿门宴扭头就会变成他的危机。 这也是吴王暂且放下复仇,借此事先向穆骏游发难的最大缘由。 他看向信誓旦旦的年轻御史,颇为怀疑地说:“凭你,如何能劝说穆旗奔为我所用?” 吴王一向认为穆骏游不堪大用。 一个被皇帝怀疑后不能干脆放下兵权,却又兢兢业业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隐忍数月,首鼠两端又妇人之仁的人,手握重兵筹码连句硬话都不敢说,在山南汲汲营营一亩三分地,只想着媳妇孩子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又怎会下决心同他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杜宣缘的态度不卑不亢。 她只道:“王爷以为,下官这个督军御史的位置又是怎么来的?” 吴王略一思索,似乎想明白什么。 恐怕“陈仲因”手中是真有穆骏游什么把柄。 “好。”吴王眼中闪过精光,“那便请陈御史让穆将军交出安南军军符。军符到本王手中,再与二位共谋大事。” 杜宣缘终于露出为难的神色,蹙眉思索着。 “怎么,这点儿诚意都无?”吴王反问。 杜宣缘咬牙应下,道:“不过还请王爷给下官一些时日。” “可。”吴王颔首,“福乐遇刺身亡,难保姜州城内不会有残余的危险,官驿守卫薄弱,这些日子就请山南的客人在王府暂歇吧。” 看样子若是穆骏游不交出军符,他们就别想出吴王府了。 王府的私兵围绕在杜宣缘左右,将她“送”去和穆骏游会合,吴王则转去见王刺史。 王刺史一见到吴王,便着急地说明来意。 “跑了?”吴王眉头一皱。 王刺史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是,扣押穆旗奔的消息刚传出来,他就请辞,回黄池军去了。” 吴王眉头松懈,道:“见风使舵的家伙,不必管他。” 他神色沉沉地盯着王刺史,又道:“本王倒有另一件事要问你。” 王刺史陡然一惊。 。 穆骏游第一时间注意到杜宣缘回来,不过好歹这次是记着剧本,克制住没直接上前询问。 这时又有几人来到灵堂。 穆骏游这些人好歹都是江南有头有脸的官员,来者自然也是认识他们的。 有人正要上前寒暄。 一句“穆将军”刚刚出口,瞄见旁边虎视眈眈的王府私兵,瞬间将问候吞了下去,顶着冒犯对穆骏游视若无睹。 他们虽然奇怪,但身处王府,谁也不敢多言。 各自怀揣着忌惮匆匆上完香就脚底抹油麻溜跑路。 第90章 听说福乐从前很喜欢你? 前来吊唁福乐郡主的其他人,进出并未遭到看守阻拦。 穆骏游这些人也很无奈。 别说穆骏游这一行人是来祭奠福乐的,身上根本不可能带武器;就算真带了武器,又怎能在王府动手? 吴王可以说他痛失爱女,做出软禁官员的糊涂事,他们呢? 所以在吴王当真对他们动手、威胁到他们人身安全前,这一行人只能“敌不动我不动”。 当杜宣缘回来后,所有人都看向她。 终于“动了”。 他们在等杜宣缘开口。 杜宣缘朝他们颔首,道:“王爷请我们在王府暂歇,避一避那胆大包天刺杀权贵的贼人。”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不约而同的是,他们的神情里皆带着些怀疑。 谁都不会相信吴王是真的好心。 穆骏游终于能趁大家目光都落在杜宣缘身上的机会,上前“质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 杜宣缘扫了眼周围人,王府私兵、六州刺史一个都没放过。 第160章 她道:“此事稍后待我向将军细细说来。” 穆骏游信她,故作为难的模样,放弃追问。 但其他人显然不这么想,听见杜宣缘这话都露出急切的模样。 将他们困在王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焉能安心等一个“稍后”? 可在他们要开口质询杜宣缘时,周围的王府私兵已经上前“请”在场各官员去客房休息。 无法,他们只能鱼贯而出。 就是每一个人路过穆骏游时,都要用饱含期待、希冀、信任的目光凝视一番穆骏游。 本来还挺轻松的穆骏游,被这一道又一道接踵而至的目光搞得像是突然背了一座山的压力。 他频频瞥向杜宣缘。 在接收到杜宣缘安定的目光后,穆骏游终于感觉自己喘气畅快了些。 守在灵堂那些私兵“护送”着穆骏游一行人前往客房。 他们住得房间倒很靠近,还是一人一间,虽然每人门口都配置了两名看守,但都在距离门口三尺开外,绝不会偷听屋里的动静,勉强给了这些高官一点儿尊重,就是每个房间的窗子都是封死的。 很有监狱风格的装修。 杜宣缘伸手摸了摸封窗上毛躁的木刺、崭新的钉子。 “看来是昨夜临时封上的。”她冲身后的穆骏游笑道,“看来这几个房间是吴王特意为咱们准备的,今天不论发生什么都要把咱关进来。” 穆骏游没她那么好的心态。 屁股还没挨着椅面,立马又起身在杜宣缘身边转悠,多次想要开口询问,但见对方气定神闲的模样,又想起杜宣缘说的“稍后”,只好憋回去等杜宣缘跟他“细谈”。 杜宣缘的注意终于从窗子转移到穆骏游身上。 她道:“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你千万不要紧张。” 穆骏游:? 杜宣缘:“吴王想要安南军的军符,不给就不放咱们。” 她仔细观察穆骏游的神情,觉得穆将军还是非常稳重的,听到这种对朝廷下辖的正规将军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的话,居然面无表情、如此冷静。 下一秒,穆骏游的表情裂开了。 穆骏游:???!!! “吴王要什么?”穆骏游首先质疑自己的耳朵。 “军符,安南军的。”杜宣缘乖乖重复,一字一顿,非常清晰。 穆骏游嘴巴翕动。 好半天他才问出声:“你知道军符是什么吗?” 杜宣缘点头:“一式两份,一份在军首手中,一份在朝廷兵部。中央要调兵遣将的时候,就派使者拿着军符来地方找军首,只有两块军符的形状能对上,才能调动那支军队。” 穆骏游:…… “你既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也应该明白他的重要性吧?”穆骏游这回是真给杜宣缘整破防了。 杜宣缘答应下吴王这么个要求,他该怎么办? “重要吗?”杜宣缘歪着脑袋反问。 穆骏游被她气到失声,背过身深呼吸几下,才转过来想跟杜宣缘好好说道说道。 只是对上杜宣缘透亮又宁静的双眸,他突然明白过来。 杜宣缘知道,她很清楚军符的用处以及重要性。 但军符的重要性只是对受朝廷管控、忠心耿耿的将领而言。 穆骏游和吴王都是进入了一个思维惯性的误区,觉得“军符”非常重要。 然而实际上,对现在的穆骏游而言,并不重要。 军符只在朝廷调动地方兵马上有用,若是穆骏游对朝廷赤胆忠心,自然不能将军符交给吴王。 可穆骏游早就被杜宣缘策反了。 穆骏游沉默下来。 半晌,他艰难开口:“那我们现在是要向吴王投诚吗?” “不。”杜宣缘给出一个否定答案。 她笑眼微弯,吐出四个字:“取信,背刺。” “背刺?”穆骏游不明白这个词儿的意思。 “背后给他来一刀。”杜宣缘指尖在封窗的木板上轻敲。 明白杜宣缘的意思后,穆骏游心下松快许多。 但他还是有些不清楚杜宣缘的用意,问出了一句“为何”。 为何要费这个周折? 从某些角度说,吴王与他们的目的一致,进行合作借他的力也未尝不可。 杜宣缘闻言,敛眉垂眸。 她盯着自己的指尖道:“要让我给出一个客观的,不和吴王进行合作的理由,也不是不能找。” “但我不想根据天时地利这些条件,分析我们为什么不跟着吴王举大事。” 穆骏游隐隐有了答案。 杜宣缘抬眸,看着他:“单他毁了姜州大堤,全不顾江南万千百姓死活,我就不想与他合作。” 她轻笑一声,感慨道:“多好的经验包啊。” 杜宣缘向穆骏游解释道:“我是说,大好时机。这件事利用得当,你可以从皇帝那减轻他对你的怀疑,我也能刷一波功勋。” 穆骏游点点头。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虎形军符,递给杜宣缘。 这枚军符被他贴身携带十余年,给出去时穆骏游忍不住产生些怅然若失的情绪。 杜宣缘接过军符,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一番。 她笑道:“你说为什么有人会觉得符比人更重要?” 穆骏游无奈摇头——调动一支地方军的重要信物,大概只有杜宣缘会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将主意打到它头上。 第161章 。 虽然从穆骏游那里拿到了军符,但杜宣缘并不着急把它交给吴王。 她还跟穆骏游拖了几天、演了几场戏。 实则是借此机会来找穆骏游商议后边的行动。 虽然门口守卫退避三舍,但在谈到重要之事时,他们也会压低声音,并时时注意着外边的动静。 “要借吴王为我们‘洗白’,怎么才能让朝廷相信我们并无反心?”穆骏游从杜宣缘哪儿学了新词,觉得很有意思,与杜宣缘闲聊时常常会用上。 “穆将军忘了我的身份和任务吗?”杜宣缘道,“皇帝令我一月上呈一封密信,还要言之有物。” 她轻笑一声:“吴王这不是贴心的为我送来这个月要写的东西了吗?” 想来亲叔叔谋反一事,一定会给皇帝带来一个大惊喜。 “吴王将我们看管的如此严密,虽是密信,恐怕也很难送出去。”穆骏游思虑着说道。 杜宣缘颔首:“所以得好好考虑考虑该怎么写。” “这是皇命,吴王不会阻拦我上呈信件,否则只会欲盖弥彰。” 穆骏游补充:“但他一定会提前启阅。” “只能想办法‘暗示’。皇帝要拿这封密信来挑我的刺,必然会仔细阅读这份密信。”杜宣缘思索着如何在字里行间藏一些讯息。 不过不管皇帝看没看出来,事发后,这都是他们“被逼无奈”的证据。 下一秒,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聊到半截的话,齐齐望向门口。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叩叩——” 敲门声响起。 “陈御史,王爷有请。”屋外的看守如是说道。 二人对视一眼,杜宣缘起身并冲穆骏游说了句:“还望穆将军好好考虑考虑。” 她打开门,扫了眼守卫后离开。 守卫端着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关上门径直回到岗位。 杜宣缘被带到灵堂。 福乐郡主的葬礼依照大成规制,在王府停灵七日后转入陵墓的棺椁中,再停七月才封棺、封墓,正式下葬。 灵堂里已经摆上冰盆、香料,既是防腐,也是用来掩盖死于非命之人身上的血腥味。 一入其间,阴冷的冲鼻香味便缠绕上来。 吴王依旧站在棺侧,凝视着福乐的尸身——按礼制,早应在死者面上覆盖一层白纱。 可吴王不许,谁又敢为福乐蒙面呢? 几日过去,妆容已经彻底无法掩盖尸体的灰败,艳色的口脂落在上边,只透着森森诡异。 赶来吊唁郡主的人,现在自然被暂且引调离开。 灵堂仅他们二人在此。 杜宣缘进入灵堂后,并未多看像个石膏像一样定在那里的吴王,而是向福乐尸身祭拜,取三支香引燃并插入炉中。 她低垂的面孔上萦绕着淡淡的怅然。 像是在道别一位说不清关系如何的旧相识。 就在这时,上首的吴王忽然抬头,上上下下打量杜宣缘一番。 他道:“听说福乐从前很喜欢你?” 杜宣缘身形一顿,正色道:“下官只是有幸能同郡主说上几回话。” 吴王恍若未闻,自顾自道:“福乐太年轻,她的陵墓还没有建好,她也没有成亲生子,左右墓室都是空荡荡,实在是不好看。” 杜宣缘:…… 她已经预感到吴王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吴王下一句便是对杜宣缘道:“不知陈御史可愿为福乐殉?” 吴王话音落下,便凝视着杜宣缘。 灵堂内一时间安静到落针可闻。 第91章 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杜宣*缘毕恭毕敬地说道:“王爷说笑了。郡主酷爱美人,下官相貌平平,若是常伴郡主左右,恐会惹恼郡主。” 吴王再次打量她一番,嗤笑一声。 “你倒是了解她。”吴王道,只是紧跟着又说,“也是,你若不了解她,如何能利用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杜宣缘大脑极速运转。 她并未停顿太久,语气平稳地说:“王爷珍爱郡主,下官也不过是想借此博王爷青眼。” 话题被从风月之事上引到“大事”。 吴王思及叫她来的目的,颇带问责语气道:“看来这安南军的军符粘手啊。” 杜宣缘露出忐忑神情,小心翼翼道:“还请王爷再多给下官些时间。穆将军态度已然松动,只是还有顾虑……” 吴王冷笑一声,道:“我儿后日入墓,陈御史,本王再给你一日。” 杜宣缘唯唯称是。 甫一回屋,杜宣缘诚惶诚恐的神情一收,从怀中掏出那枚军符轻巧一抛,唇边带着笑意。 想想刚才吴王起头的那句话,杜宣缘还有点感慨。 她对福乐确实很了解,深知陈仲因的长相不是能吸引到福乐的类型,初到姜州时也是教更加可爱的阿春去拦福乐的马车。 可福乐偏偏对她穷追猛打,分明没有证据,却近乎直觉般认定是自己戏耍了她。 昔人已逝,杜宣缘不知道福乐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她冥冥之中,觉得福乐或许是在“陈仲因”身上看见了熟悉的影子。 杜宣缘嘴角弯着,眼中却浮现一点哀思。 不过她很快便收敛这些情绪,心下笑道:还真叫小陈太医说准了。 她抛下“糟糠之妻”远赴江南,刚把阿春安置好,果真就在外沾花惹草,险些把自己“沾”成陪葬品来。 第162章 好在自从跟陈仲因互换身体后,杜宣缘就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也不知是杜宣缘自个儿清心寡欲,还是灵魂互换后“水土不服”,反正用陈仲因这副躯壳快一年,杜宣缘愣是一次没在早上亲眼见识过传说中的男性正常生理活动。 搞得杜宣缘闲暇之时,都有点怀疑陈太医是不是有医者难自医的难言之隐。 想到远在皇城的陈仲因,杜宣缘心情轻快不少。 她开始琢磨接下去该怎么做。 翌日。 杜宣缘再次到穆骏游那儿走了一趟,随后便求见吴王。 吴王看着呈到自己面前的军符,终于露出这几日来头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又对杜宣缘道:“陈御史,看来逼一逼总能逼出成效来。” 杜宣缘挤出一点儿笑来。 瞧她十分勉强的模样,吴王戏谑道:“怎么,为了换这一道军符,付出不小?” 杜宣缘咬牙,道:“下官不负王爷所托,万死不足为惜。” 空话,但人总是爱听的。 吴王笑上几声,琢磨着“陈仲因”恐怕是拿她原先足以威胁穆骏游的把柄,换来的军符,现在将这军符交到他手中,她自然是赔大了。 于是吴王又道:“本王收下你的投诚,也不会亏待于你,说吧,想要什么?” 杜宣缘面露为难,试探着道:“下官离开皇城前,皇帝曾命下官每月上书一封,以尽御史之责……” 吴王的面色当即沉了下去。 杜宣缘立刻表现得惊慌失措,连忙道:“王爷,此乃皇命,臣不得不从。况且若无上书,皇帝必然起疑,届时对王爷的大业亦无益。” 话虽如此,可吴王显然还是担心她背地里耍鬼。 他摩挲着刚刚到手的军符,神情突然一松,笑道:“好,本王许你上书。” 杜宣缘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却听吴王又道:“但本王要你现在就写。” 杜宣缘一惊,做出下意识抬头看向吴王的动作,又立马低头掩盖自己的惊诧。 吴王面上笑意渐深。 他自觉这一举动出其不意,面前这个小小的御史即便要动什么歪心思,也筹备不及。 这时杜宣缘稍稍抿唇,又道:“请容下官准备笔墨纸砚。” 这句话叫吴王更加自信。 他不给杜宣缘留一点儿构思的机会,径直挥手道:“本王书房便有。” 说着便令王府管事去书房取纸笔来。 杜宣缘微微挑眉,瞥了眼管事离开的方向。 纸笔取来,杜宣缘还是犹犹豫豫的样子,硬着头皮提笔写下一封废话连篇的公文。 写完后,这张纸果然被呈到吴王面前。 吴王扫一眼尽是泛泛而谈的空话,满意点头,径直令下属封信上呈。 甚至不叫杜宣缘过手。 他又没有读心术,哪里知道这张纸上的内容,是杜宣缘心中早就打过千万次的腹稿。 见信封被送出去,杜宣缘惶恐的神色渐消,转而变成坚定的恭敬,好似彻底被吴王折服,要老老实实为他做事。 这一切当然被吴王尽收眼里。 可惜穆骏游不在场,否则定要在心中感慨万千。 军符到吴王手中,门口的看守虽然撤去,但吴王还是将山南官员软禁在王府中,不许他们随意外出。 还是第二日郡主棺椁入墓,才让他们被关了这些日子后第一次出王府。 如吴王所说,福乐郡主的陵墓修建不过几年,简直就是个毛坯房,对于吴王而言,这样的陵墓给福乐实在太过寒酸。 是以福乐的棺椁是往为吴王准备的陵墓抬去。 那座陵墓修了十几年,属亲王规格,豪华程度远超郡主所能拥有的制式。 ——若是吴王日后篡位得逞,福乐追封公主,这座陵墓倒不算辱没。 不过现在嘛,吴王硬要把女儿抬进去,谁又能阻拦? 安置好棺椁后还要再停灵七月,期间会有更多人赶来哭悼福乐,七月后再行封棺、封墓之礼。 杜宣缘随一众官员退出墓室,忽然转头又看了眼这座豪华的陵墓。 左右墓室空荡。 。 严望飞拍案而起,怒道:“何不早告我!” 王刺史有些纳闷,道:“王爷要争对穆旗奔,不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吗?” 前些日子福乐停灵王府,各地官员有空的都过来吊唁。 虽然王刺史跟福乐关系不大,可来都来了,这些官员大多要顺便上王刺史那儿登门拜访,这段时间被连番恐吓自觉岌岌可危的王刺史忍不住“结党”之心,几乎是来者不拒。 忙活着忙活着,自然也就忘了山里这号人。 如今福乐入墓,他才有闲暇联络严望飞。 刚刚说话间谈到前些日子吴王扣押穆骏游,王刺史还在欣慰,谁料严望飞勃然大怒。 搞得王刺史一头雾水。 严望飞道:“吴王要干脆杀了穆骏游倒好,可他偏偏将人软禁,不就是想招拢穆骏游的意思吗?一旦穆骏游降伏于吴王,我等哪里还有活路?!” 王刺史在军务纷争上的敏感性远不如严望飞,经他一提醒才明白其中利害。 可这是吴王下的决定,纵他早些告诉严望飞,又能有什么解决办法? 难不成他们还能潜入王府,将穆骏游这些人放了? 第163章 王刺史思来想去,只觉得吴王决定软禁穆骏游,不论后边结果如何,都是对自己这一方人十分不满,他们根本无力回天,于是王刺史干脆撂挑子般道:“如何是好?” 严望飞更是心急如焚。 福乐之死显然烧起吴王一腔怒火,也点燃了对方的理智,照严望飞先前观察的情况,吴王对穆骏游一直不满,冲动之下与穆骏游相争,自己也好浑水摸鱼。 可不知是谁给吴王浇了一盆冷水。 竟然让吴王与穆骏游间的关系冷却下来。 现在不上不下的人反倒成了他。 鬼使神差般,严望飞想到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家伙,脑海中此人挽弓立于崖上的身影一闪而过。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破坏吴王和穆骏游的关系,取信吴王…… 严望飞的目光落到王刺史身上。 “此事也不是全然没有解决的办法。”严望飞突然道。 “什么办法?”王刺史惊喜地看向他。 严望飞靠近王刺史,在他耳边道:“借你首级一用。” 王刺史瞪大双眼。 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觉脖颈一痛,瞬间失去意识。 “来人!”放倒王刺史的严望飞朗声道。 守在外边的私兵跑了进来。 严望飞将昏迷的王刺史丢给他们,道:“王刺史对我等不义,欲出卖我们,我已经将他击晕,然而咱们的存在已经被他泄露,诸位快随我自救!” 这些被关在山上训练的私兵几乎没有什么接触山下的渠道,自然对严望飞马首是瞻。 其中两人押着王刺史退下。 其他人则是看向严望飞,等待他下“自救”的命令。 严望飞抬头,看向四周与苍安县相似的山景,目光定在南方,他道:“南下,绕过丹州,偷袭浮州。” “娘。”穆凭意趴在杨均心的膝头,“姐姐今天能站起来了。” “阿春的身体好得快。”杨均心嘴角带笑,手上的动作不停,她正在织一个平安结,穆凭意出生的时候她便给女儿织了一个,这个是为阿春准备的。 “爹什么时候回来呀。”穆凭意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蛋被压扁。 杨均心腾出手摸摸女儿的脑袋,道:“快了,等新种下的秧苗长大,你爹爹便回来了。” 穆凭意“嗯”一声,又开始絮絮叨叨聊着她的新姐姐。 她很喜欢阿春,阿春会陪她玩,跟她讲千里之外的皇城里有哪些不同于江南的风土人情。 虽然穆骏游自幼在皇城长大,但他很少有时间跟女儿讲那些故事。 杨均心正在给平安结收尾,可最后几下不知怎么搞得突然错位,一个将要成型的平安结就这样散成凌乱的线条。 第92章 系统重启 【欢迎使用虐恋情深系统】 毫无起伏的系统音突然响起,就是这次莫名带上些生无可恋的味道。 正在同吴王虚与委蛇的杜宣缘动作一顿。 接着她一面召出系统界面,一面透过半透明的系统界面望向吴王,镇定自若地同他对话。 只是在看见地图上一个金光闪闪的名字后,杜宣缘眉头猛然一皱。 在吴王注意到她的变化前,眉间就已经松弛开。 严望飞。 这家伙居然还没死,并且就在姜州地界。 杜宣缘稍一思索,就想通吴王引火上身引得是哪一把火。 这家伙倒是真能疯到在这种关头对福乐出手。 可是在这三更半夜里,严望飞的坐标点竟还在不停变动。 杜宣缘眸光一凌,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在场众人。 今晚是吴王将山南的官员聚集一处,打得试探的主意,跟随吴王的吴地官员没来几个。 杜宣缘一边将话题往收尾上引,一边关注着严望飞的动向。 一旁的穆骏游敏锐察觉到杜宣缘的用意,跟着把话题说死,很快所有山南的官员都减少搭话。 话不投机。 吴王只当是穆骏游这些人还想要拿乔,自抬身价,皱了皱眉头,随即也准备再晾一晾他们。 于是这场本就没什么实质内容的会议终于结束。 穆骏游同杜宣缘刚刚走出一段距离,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他还未开口询问,便听见杜宣缘道:“赶紧伪造一份密信,马上去找吴王要军符,调正在丹州救灾的安南军去浮州防守。” 闻言穆骏游一惊,忙追问道:“可是浮州有失?” 杜宣缘颔首,道:“吴王对他那些养在深山老林里的私兵鞭长莫及,如今出了个桀骜不驯的家伙,恐怕是想趁机偷袭浮州,破坏我们与吴王间的‘合作’。” 穆骏游对杜宣缘十分信赖,并未多问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只是因此事累及妻女,穆骏游显然有些急了,口中说着:“不需要军符也能调动丹州安南军,我即刻启程,快马加鞭赶往丹州……” 人已经向外走去。 杜宣缘立刻拦住他,道:“你必须向吴王要回军符再去丹州。” 被拦下的穆骏游猛然一震,彻底明白了杜宣缘的用意。 他咬牙道一声“好”,转身疾步回房,伪造一封丹州暗探寄来的汇报可疑情况的密报。 杜宣缘说得详细,穆骏游又想办法在合理范围内添油加醋一番。 最后吴王看着送到他案上的密报,得知自己精心培养的私兵竟都姓了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严望飞这匹夫“逃窜”到山南,登时勃然大怒。 第164章 他怒斥着“竖子”,拍案而起,径直转到屏风后取出军符掷向穆骏游,喝道:“杀了他!” 穆骏游接下军符,当即马不停蹄向丹州赶去。 丹州、浮州刺史,杜宣缘这个督军御史随他一并往南奔赴。 一行人顶着夜色赶路。 好在穆骏游夜行军经验丰富,加上杜宣缘带着系统地图,他们不仅没有因为夜晚迷路,反而事半功倍。 行至中途,穆骏游忽然一勒缰绳。 他盯着天上观察几息,口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哨鸣。 眨眼间,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他肩头。 穆骏游展开信鸽脚上绑着的纸条,借着夜色看清上边的内容,道:“率兵在丹州救灾的将领已经发现丹州附近有异动,特来信告知于我。” 他皱着眉头喃喃:“也无纸笔……” 被软禁王府,他们自然无从豢养用于书信往来的信鸽,如今半路截获丹州那边来的鸽子,直接用信鸽传信,要比他们骑马回丹州快得多。 话音未落,旁边便递来一支炭笔。 杜宣缘耸肩:“有备无患。” 穆骏游也没工夫感慨杜宣缘瞧着清瘦,但跟个百宝箱一样总能及时掏出需要的东西。 他迅速在纸条背面写上“速回浮州”,绑到鸽子腿上放飞。 骏马在夜色中疾驰的同时,一队鬼鬼祟祟的人正在从山林里穿行,向浮州城逼近。 吴王压根就没给他们留什么军备。 是以严望飞带着的这些人,大多手中拿的都是木棍、木矛之流。 不过严望飞也不打算与安南军正面抗衡。 就他们这些跟野人一样的武器,跟安南军这种正规军撞上,那就是鸡蛋不想活了找上石头。 他的目的显然只是穆骏游的家人。 而另一边,听闻穆骏游已经出城的吴王现在冷静不少。 他琢磨了会儿,觉得就算自己扣押山南六州中四州的刺史,筹码也不够多。 毕竟军符给出去,人也放虎归山。 更见鬼的是,叫穆骏游带兵去打他自己辛苦养出来的兵。 这算什么事? 严望飞是决计不能再留,那些私兵穆骏游也不一定会交还给他,他要想让穆骏游为自己所用,现在手上的筹码看起来远远不够。 这样下去,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吴王猛然起身,唤来王府管事。 他道:“浮州附近,有多少人在?” 问清楚人数后,吴王便令管事飞鸽传书去,令浮州附近那一拨人马即刻动身。 “浮州生乱,速速将穆将军的家眷接到王府看顾。”吴王的双眼泛出寒意。 。 天将破晓,杨均心已经转醒。 她为尚在熟睡中的穆凭意掖了掖被角,起身穿好衣裳打算先去隔壁看看阿春今天的情况怎么样,再去煎药汤。 杨均心刚刚走出房门,脚步一顿。 她皱着眉抬头望向外边,隐隐觉得有些奇怪的动静。 马蹄声踏破寂静黎明。 身在丹州的安南军将领一收到信鸽带回来的消息,立刻率兵奔赴浮州,在这天光乍破的时候远远瞧见浮州城门。 而围绕浮州城外找地方潜入私兵们听见动静齐齐一愣。 “是安南军……” “安南军来了……” 他们这几年东躲西藏,躲得就是安南军,这会儿一听见安南军的马蹄声,都齐刷刷脚下生油,只想快点溜走。 严望飞岂会让他们鸟兽状一哄而散。 虽然不知安南军为何突然折返回浮州,但现在当务之急是拦住安南军,给他留机会抓住穆骏游的家眷。 他早就打听过,知道穆骏游仅有妻女在浮州,更知道她们家住何方。 只要抓住这个把柄,安南军又奈他何? 思虑间,严望飞已然高声疾呼:“快拦住他们,若不能抓住穆骏游的家眷,我等焉有活路?” 这些私兵不了解山下的情况。 他们个个都以严望飞马首是瞻,得知他们已经暴露,生怕会被安南军围剿,一听严望飞要劫持穆骏游的家眷,只觉这是一线生机。 故而严望飞此言一出,这些人都顾不得思索什么,拿着木制的武器鸡蛋碰石头起来。 安南军自然也听见了高喊声。 还不待他们有所反应,尚未明晰的阴影处便涌出不少拿着武器的“流民”。 战斗力不强,人数却多,一时间还真把安南军给拦在城外。 而严望飞早趁机溜进城去。 穆家离城门到底有些距离,杨均心听不见城外发生的动静。 她有些不安,正在准备着药材。 忽闻门外有人高喊:“有流民攻城!大家快快紧闭门窗!” 杨均心一吓,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到门前查看门栓,还未靠近大门,便听见墙头的动静。 一道身影从高墙上窜出。 杨均心立马转身往回跑去。 翻过院墙的严望飞远远瞧见匆匆跑走的身影,立马追了上去。 杨均心刚刚跑到拐角,便撞到叶慧娘身上。 “慧娘!”她扶住叶慧娘,急忙忙道:“有匪徒越墙而入,快跑!” 杨均心过惯平凡的日子,山南六州又从未有过大的骚乱,是以她们家中从来也不置备护卫的。 叶慧娘扫了一眼,还未见有人追来,便快速道:“穆夫人先带孩子们走,我去引开匪徒。” 第165章 她孑然赴山南,不曾带换洗衣物,这些日子穿得一直是杨均心旧衣。 乍一看二人背影,很容易将二人搞混。 杨均心骇然:“慧娘……” “穆夫人是穆将军的软肋,一定要保全好自己!”叶慧娘打断她的话。 来不及在这件事上纠缠了。 杨均心只好应下,火速回房去分别唤醒穆凭意与阿春。 严望飞赶来时,见一女子惊声尖叫、往北面跑去,自然立刻追了过去,藏在东厢房里的杨均心听着脚步声消失,含泪揽着两个孩子起身往外跑去。 这时阿春却突然挣开杨均心。 她面上还未好透的伤疤因大幅动作龟裂,泛出猩红的血丝。 “干娘,我去照应叶姐姐。”她道。 “胡闹!”杨均心岂不知叶慧娘是在拿命为她们争取逃出生天的时间? 阿春却笑道:“干娘,我的命不值钱。叶姐姐是我带出来的,我绝不能丢下她。您与妹妹快走!” 杨均心要上前抓她,她却一溜烟便追着叶慧娘方才离开的方向去。 “娘……”穆凭意抬头看向母亲。 杨均心咬牙:“我难道就丢得下你们吗!” 叶慧娘是往厨房的方向跑——殊死一搏,当然要寻个利器才更有胜算。 可惜她指尖还未触到门把手,便被人拽着匆匆半绾、奔跑时散开的头发扯了过去。 人高马大的青壮年想要追上她再容易不过。 严望飞阴森森笑着:“穆夫人,请跟我走吧。” 叶慧娘立刻意识到,此人并非流寇,他就是冲着杨均心来的,并且不认得杨均心。 她瞪着严望飞,怒道:“松开!”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不怕我丈夫报复你吗!”叶慧娘挣扎着,很快被严望飞反剪双臂。 “怕死了,这才要请夫人去美言几句。”严望飞道,“闲话少说,穆夫人,你的女儿呢?” 第93章 腐烂 “哐——” 脑后一阵剧痛。 严望飞下意识手上一松,叶慧娘立刻泥鳅一样溜走,径直冲进厨房。 他转身,瞧见个身量矮小的女孩,手上还拿着碎掉的陶罐,正跌跌撞撞着要跑。 血腥味四散开。 严望飞脑袋上挨这么一下,一时间头晕目眩,更有血迹淌下来糊着眼,看不清前边的情况,只看出是个小姑娘,便下意识以为是穆骏游的女儿。 他生出火来,一伸手便抓住这个臭丫头,虎口死死掐住她细弱的脖颈。 正此时,从厨房里抄出一把菜刀的叶慧娘也冲了出来。 严望飞森森一笑,冲叶慧娘道:“穆夫人,你要是有什么动作,你女儿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叶慧娘一怔。 阿春拼命挣扎,面上的伤口尽数崩裂,刺目的血迹一条条蜿蜒而下。 严望飞似也察觉出什么不对来。 正此时,“哐当”一声响起,却是叶慧娘丢开菜刀束手就擒。 大喜过望的严望飞暂且将疑虑抛掷脑后。 又闻叶慧娘道:“想来,活着的我们才对你更有用吧?” 严望飞对“穆夫人”的识时务很是满意,他手上又用了几分力气,掐得阿春完全喘不上气,挣扎力气终于消了不少。 方才被偷袭后产生的眩晕感渐消。 严望飞拎着手中蔫了下去的阿春,颇带得意之色地说:“穆夫人……嗯?” 一声疑音刚刚出口,方才还一动不动的阿春突然暴起。 她弓着身子双脚狠狠踹向严望飞的下三路。 严望飞立刻将她甩开,啐骂一声:“哪里来的小野狗!” 显然是终于认出这人不可能是穆骏游之女。 只是他从前打听到的消息里从未出现穆骏游家中还有别人的存在,一时才搞错了人。 下一秒,身后劲风一阵。 严望飞急急侧身躲避,定眼看去,只见叶慧娘手持一把窄刀,应该是藏在袖子里带出来的。 方才那一下,差点割断了他的喉管。 有阿春这个“冒牌货”的前车之鉴,严望飞看这个行动果决的女子也生出几分狐疑。 杀人行为如此果断,可不像传闻中仁善本分的穆夫人。 叶慧娘一击未中,立刻与严望飞拉开身距。 她瞥了眼被丢到一边的阿春,见她伏地咳嗽几声,看着还有些精神,立刻收回视线紧盯着严望飞。 “你们究竟是何人?” 两个弱质女流,在他眼中翻不出什么花儿来,严望飞倒不着急动手,反戏谑地问起话来。 阿春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冲严望飞嚷道:“是索你命的人!” 这句话激怒了严望飞,他冷笑着手腕一翻,抽出一把尺长的窄刀,比起叶慧娘手中切菜用的,不知长了几倍。 “既然如此,留你们也没用。” 说话间,人已经逼近叶慧娘,泛着寒光的刀锋险之又险地擦着叶慧娘腰侧过去。 “反应不错。” 叶慧娘额角泌出细汗,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严望飞的对手,刚才躲避的那一下十分艰难,她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周身流淌的血液带出锥心的疼痛。 刀刃再一次以千钧压顶之势向叶慧娘扑来。 她抬臂抵抗。 面前的压力却是一松。 叶慧娘抬头扫去,只见阿春猛然撞向严望飞,被他轻松丢到一旁。 第166章 她趁机反手将窄刀往前刺。 严望飞注意到她试图反攻的动作,哂笑一声,提刀一挥将其劈下。 接着刀刃一横,向叶慧娘脖颈划去。 ——叶慧娘先前就是冲着他脖子偷袭的。 然而刀锋刚刚划破叶慧娘的皮肤,握刀的手骤然一松。 严望飞吃痛转头,只见阿春摇摇晃晃,手中攥着叶慧娘为了掩他耳目丢开的菜刀。 刀刃上还淌着血迹。 阿春没有多大的力气,这一刀纵自严望飞肩胛斜下,泄了他持刀的力气,却并没有废了严望飞的行动能力,反倒叫受伤的严望飞更加愤怒。 正此时,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 来者众多,恐怕是安南军已经甩掉那群杂兵赶了过来。 严望飞尚未彻底失去理智,他扫了眼捂着脖颈呼吸困难的叶慧娘,随手拾起地上的窄刀朝跌坐在地的阿春一掷。 刀刃脱手的瞬间,他便头也不回地越过围墙逃走。 眼睁睁看着窄刀向自己飞来,阿春实在没有力气躲开,只能在最后关头闭上双眼。 一声闷哼在耳边响起。 阿春愕然睁眼,感受到紧紧抱住她的人细长脖颈上泌出热血,温柔的覆在她脖子的指印伤痕上。 “叶姐姐!” 十几人赶到这里。 杨均心一见此状,立刻上前撕开衣摆预备轻缠到叶慧娘伤处。 她冲身后那些人道:“何人有药!” 跟着她来的这些人面面相觑,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随身携带的上好金疮药递给她。 杨均心略识药物,立刻将金疮药敷在叶慧娘伤口上。 她注意到叶慧娘背上心口半入肌体的窄刀,伸手又颤抖着收回来,她并非大夫,这会儿实在是手足无措。 身后那伙人这时却在催她们尽快起身。 阿春眸光微动,落到杨均心身上,杨均心注意到她的眼神,朝她不动声色地摇头。 这些人非安南军,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只是杨均心着急救叶慧娘与阿春,才领着这些至少还在做表面功夫的人来此。 她尽力镇定地冲这些人道:“贼寇已逃,我就在此地等旗奔回来。” 这些人显然不乐意。 为首者劝说着,身边的人却一点点向杨均心她们靠近,大有几人不配合便强带她们走的架势。 在这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一道人声插了进来。 “多谢诸位相救!”杜宣缘勒马而立,锐利的目光从这些人面上扫过。 马还未停,穆骏游已经翻身下马,向妻女冲来。 随后他也审视地盯着这些陌生人。 没想到穆骏游他们竟能一夜之间赶回浮州。 从姜州到丹州走水路都要两三天,一晚上从陆路到浮州,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现在人已经到了,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这些心怀不轨的吴王下属讷讷几声,忙道:“将军辛苦,我等奉吴王之命前来护卫将军夫人。” 穆骏游并未同他们撕破脸,道:“家中有人负伤,不便留客,多谢各位相助,诸位请回吧。” 这些人虽有不甘,此时也只能讪讪离开。 杜宣缘下马后快步向负伤的二人跑来,细细查看叶慧娘的伤处。 此时的叶慧娘已经陷入昏迷中。 。 吴王藏着掖着养了这么久的私兵,经此一事尽数被安南军俘虏。 穆骏游安抚好妻女后,立刻前去料理军队事务。 杜宣缘则是留在穆家为两名伤员看病。 纵使有术精岐黄这张医术顶尖的技能卡,也脱不开这个世界的现实规律,那把窄刀刺入叶慧娘身体,距离心脏太近,杜宣缘也不确定能不能救下她。 更何况…… 若不是系统能量恢复一点,这世上恐怕没人能发现。 为二人处理完伤口,写下几张药方后,杜宣缘看一眼暗淡的系统地图,将它关上。 严望飞身上负伤,又无人照应,跑不了多远。 这笔账日后有的是机会算。 夜半,半浑半睡的阿春被噩梦惊醒,惶然地望向身侧,瞧见床边正守着她的杜宣缘,才慢慢安定下来。 杜宣缘伏身探探她的额头,并未发烧,随后安抚着她继续睡下去。 阿春却睡不着,哑着嗓子道:“哥哥,叶姐姐醒了吗?” 杜宣缘摇头。 叶慧娘和阿春安置在一间屋里,她坐起来就能看见。 只是身上的伤太重,杜宣缘不许她随便乱动。 正此时,杨均心轻叩房门,前来替杜宣缘守后半夜,杜宣缘起身时又轻拍几下阿春的手背。 叶慧娘昏迷了三天,终于在一个早晨悠悠转醒。 彼时阿春正在喝药,她勉强能坐着,放下药碗时遥遥瞧见叶慧娘睁眼,登时兴奋起来。 杜宣缘再次为叶慧娘把脉,可她的神情依旧凝重。 她与叶慧娘对视一眼,随后笑着对其他人道:“醒了就好,这几日先喝些汤水养养。” 这一回杜宣缘和穆骏游在山南足足待了一个多月。 吴王多次派人送信催他们回吴地来“共商大事”,都被穆骏游找理由挡了回去。 家中的两名伤患也终于能下地走动。 杨均心悬着的心随着她们的好转终于放下,又忍不住生气——气她们都不顾自身保全她,也气自己无能为力。 第167章 阿春察觉这点,便时时凑到杨均心面前说俏皮话宽慰她。 屋中经常只留下叶慧娘和杜宣缘二人。 “什么时候中的毒?”杜宣缘忽然问道。 叶慧娘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平静地回答:“随堕胎药一起灌下去的。我落胎后身体虚弱,又在牢狱里待了些时日,这毒深入肺腑,救不了的。” 王家搞来这毒恐怕也费了不少工夫。 无色无味、毒性隐蔽,在山南治伤这段时间接触的大夫们都没发现她已中毒,只以为叶慧娘是落胎后身体虚弱。 若不是叶慧娘对身体的变化十分敏感,恐怕也察觉不到。 她笑道:“我本来就活不长,劳累二位救我这条残命。” 杜宣缘没出声,*听她近乎喃喃自语般道:“这条命能救阿春一次,本就是值了的,何苦再把我拉回来呢?” “若说,我有法子解这毒呢?”杜宣缘平静地开口。 叶慧娘微微一怔,继而摇摇头,道:“那慧娘只求公子,就让慧娘药石无灵下去吧。” 杜宣缘看向叶慧娘的目光并未有希冀或期待,听见这话也不曾失落。 她似乎已经料到对方会说什么。 叶慧娘垂眸轻声道:“我知您与阿春的好意……可这世上总有人是懦弱的,想放任自己慢慢腐烂的。” 雨滴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杜宣缘抬头看了眼窗外的瓢泼大雨,忽然道:“没什么懦弱不懦弱的。只是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罢了。” 第94章 她好像吃大亏了 外边突然传来小姑娘嬉笑的声音。 屋里的二人齐齐噤声。 眨眼间,阿春与穆凭意便顶着淡淡的水汽一前一后闯进来。 阿春拿着一张面具走到杜宣缘面前,她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却皮得没边,成天和穆凭意闹在一起。 她举起面具笑着对杜宣缘道:“哥哥,干娘为我雕的面具,真好看!” 这一刻,杜宣缘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阿春管她叫哥,管穆骏游叫干爹,这辈分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对? 当时为阿春找个靠山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现在转念想想,她好像吃大亏了。 杜宣缘将这点无伤大雅的想法放到一边。 她端详着描上桃粉花样的面具,笑着称赞几句,又看向阿春面上的疤痕。 因伤口反复开裂,这些疤痕看起来越发狰狞。 杜宣缘轻抚着她的面颊,眼中带笑,暂且敛下心中的一个想法。 等验证有效后再对阿春说吧。 。 吴王显然越来越不耐烦了。 穆骏游拿着对方日渐不客气的书信来找过杜宣缘几次,二人商量一番后,决定再晾他一段时间。 现在吴王决计是不敢撕破脸。 山南另外四位刺史被留在吴王府,他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 就是穆骏游一个人要干五个人的活,四州内务堆压,他天天四个地方衙门挨个跑,先解决要事,其他不是很重要的地方小事则交给地方官员处理。 若放在以前,穆骏游是想都不敢想。 他一个人,居然能在一天内跑遍四个地方衙门。 从前单是从丹州到隔壁浮州,快马加鞭都要跑上几个时辰。 但今时不同往日。 穆骏游抚摸着他们从姜州骑回来的马,两眼放光。 正巧杜宣缘打他面前走过。 他叫住杜宣缘,问:“贤弟!这样雷霆迅疾的马,咱们能多弄出几匹来吗?” 杜宣缘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 这匹马是他们赶回来的那晚,经过杜宣缘“改造”的。 系统有一个技能“宝马赠英雄”,可以选中一匹普通的马变成宝马使用。 众所周知,马,特别是好马、汗血宝马,是所有古代背景下居家旅行必备良物,搁恋爱游戏里一匹好马送给攻略对象绝对能唰唰涨好感。 加上虐恋系统必备剧情“落跑甜心”。 所以系统有这样一张关于交通工具的技能卡不足为奇。 不过再好的马,它的生理极限摆在那里,最快时速也上不了高速。 偏偏杜宣缘掌握了一些小技巧。 双涡轮增压的宝马怎么就不算宝马呢? 这般偷梁换柱一下,那晚,穆骏游这位纯古人头一回体验到时速一百二的刺激。 也就因为他心急如焚,没心思想其它的事情。 那天晚上杜宣缘只用了两张技能卡,改造了她和穆骏游的马。 一来,丹州与浮州的刺史骑术寻常,八成受不住这速度;二来,刚刚重启的系统能量见底,不省着点用杜宣缘担心它再关机。 所以最终就他们二人“飙车”赶回浮州城,正好截下来劫穆骏游家眷的吴王下属。 这件事过去有些时日。 紧张的情绪一过去,穆骏游打量着这两匹“宝马”,自然而然生出些别的心思。 穆骏游说的话,读作“几匹”,实际上就是想组建一支快马骑兵。 在任何战场上,时间就是决定战局的关键。 如果能装备上这样高速的马匹,不论是闪电奇袭还是传递消息,显然都会大大增加军队的战斗力。 但是,理想很丰满。 要让杜宣缘给他造一支军队用的数量“宝马”,要么等个百八十年,等系统攒够用那么多技能卡的能量;要么大成跳过工业革命直接手搓内燃机。 第168章 想想就知道两条路基本上都走不通。 杜宣缘径直对穆骏游道:“很难。” 穆骏游纳闷:“当晚我看贤弟只是拍了下马首,这马就成了能夜行千里的神驹。这其间究竟有什么门道……这是可以说的吗?” 杜宣缘:…… 她心道:你也知道这是不正常的,还问句“可以说吗”,多余问的! 不过杜宣缘想到这儿眉尾一挑,忽然朝他神神秘秘道:“其实我会法术。” 闻言穆骏游肃然起敬。 他瞧着非常接受良好,一点儿都不惊讶的模样——自从认识杜宣缘后,发生了多少神秘莫测又和她千丝万缕的事件,逢赌必赢的军中骰宝、地动山摇震出万顷良田的苍安县、无家世无阅历无靠山的节节高升、夜行千里的宝马…… 甚至穆骏游回忆前尘,觉得当初军营里突然有一大批随军大夫请辞也很可疑。 现在想想,若不是这些人请辞,让军中大夫产生缺口,她又如何能顺理成章将自己懂得医术的妻子带到军营里呢? 更别说她这妻子还是苍安县人。 一时间,穆骏游看杜宣缘的眼神都莫名钦佩起来。 也更加庆幸自己当时和杜宣缘达成了合作。 杜宣缘是当开玩笑般说出“法术”这样天方夜谭的话,结果穆骏游不仅相信了,而且目光不知为何对杜宣缘满是敬重。 真没看出来穆将军是这样封建迷信的人啊。 不过既然人家就这么信了,杜宣缘便径直道:“我法力不够,造不出那么多神驹。” 一句话堵死后路,省的穆骏游还继续惦记。 穆骏游虽然有点失望,但也没多说什么,又开始好奇杜宣缘的“法术”。 “对了,今天要给慧娘她们诊脉,将军你昨天不是还在说缃州出了点小乱子吗?快点去吧。”杜宣缘话说完,直接脚底抹油溜走。 穆骏游只好收起对未知的好奇,翻身上马。 杜宣缘走到房间门口,看着术精岐黄这张技能卡微微出神。 术精岐黄本来的技能效果是不能超出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但杜宣缘已经熟练掌握“破坏规则”的技巧。 可是月前叶慧娘说的话犹在耳边。 她轻叹一声,推门时已经收敛起有些失落的神色,笑着向叶慧娘走去。 “依你的身体状况,或许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叶慧娘神态温和:“我悄悄的离开,不会叫阿春伤心的。” 杜宣缘笑道:“不论如何,她都是会伤心这一场。” 叶慧娘不答话。 杜宣缘又无奈道:“她伤心也罢了。成天没心没肺的,该伤心这一回。” 说曹操曹操到。 急促的脚步声眨眼到了门口,毛毛躁躁的小姑娘还知道面对紧闭的房门敲一敲。 得到进门的回答后,她才欢快地跑进来。 蓬勃的生命力砸了屋里二人一身,伴随着孩子的笑声驱散走几分温柔又窒息的死寂。 “哥哥,是这个粉色的好看,还是这个青色的好看!” 阿春举着两张面具在杜宣缘面前晃悠。 杜宣缘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向她给出自己的想法后,又轻抚阿春结痂的伤疤,道:“阿春,我帮你去掉面上的伤痕好不好?” 阿春一愣,抬头看向杜宣缘。 在仔细确认杜宣缘是认真说出这话后,她却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未及豆蔻的女孩,一朝容貌尽毁,在听到有人可以帮自己去掉疤痕的时候,为什么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阿春忽然问:“哥哥,阿春长得可怜可爱吗?” 一个叫人始料未及的问题。 杜宣缘如实向她给出一个肯定地答复。 阿春点了点头,又近乎自言自语般道:“爹娘也觉得阿春长大以后会很好看,他们都这样觉得。” “所以阿春能被卖出去,给家里换些粮食。” 属于孩子的干净透亮的双眼望向杜宣缘,她笑着说:“谢谢哥哥,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阿春举起竹青的面具挡在自己面前。 她笑嘻嘻地说着:“很好看,不是嘛?” 杜宣缘使劲揉了揉她的头发,肯定地说道:“是。” 给她看完身体情况,确认阿春身上的伤正在渐渐好转后,杜宣缘就把这只活泼的鸟儿放了出去,让她去叽叽喳喳吵她干娘去。 小姑娘跑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带上。 叶慧娘难得戏谑般笑道:“我忽然觉得阿春不会格外伤心的。” “她经历过许多的伤心事,已经学会笑着跑开了。” “那倒未必。”杜宣缘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谁也不知道彻底压垮一个人的会是哪一件事。” 她忽然转向叶慧娘道:“其实阿春和你也挺像的。” 叶慧娘一怔,接着摇摇头,道:“还是别和我像更好。” 。 又是半个月过去。 前些日子降得那场雨,总算让农户们悬着的心放下不少。 若洪涝之后再连干旱,不日必起蝗灾,那才叫天灾连连、生灵涂炭。 山南六州新种下的秧苗已经抓稳土地,舒展开它们碧绿的叶片,在阳光下尽情生长。 早先穆骏游与杜宣缘做戏时,向吴王应允的赈灾粮业已运到。 朝廷下拨的那部分也在路上。 第169章 私卖农田的风气被遏制,吴地的大片田地已经完成清淤,正在抢种秧苗。 一切都在向稳定地方向发展。 ——但这显然不是吴王想要的。 一日三封信都催不来穆骏游这些人,又没有抓住杨均心她们做把柄,吴王眼睁睁瞧着自己多年的布局在一夕间无声崩塌。 每每到陵墓轻抚女儿冰冷的棺木,回城路上听见田间的欢声笑语,吴王都觉得心如刀割。 凭什么。 吴王面色沉沉地回到王府,突然问:“严望飞有消息了吗?” 王府管事小心翼翼地回答:“尚未。” “山南六州都没有消息……”吴王冷笑,“这小子有点本事,在穆骏游的地盘上还能逃出来。” “找到他。” 吴王又道:“既然他逞强好斗,给他一支兵,让他去干老本行。” 第95章 亲亲—— 江南大灾的消息早早呈上皇帝的桌案。 只是寻常百姓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是经过一个月的发酵后。 这几日大街小巷都是关于这场灾情的讨论。 陈仲因听着传到耳边的那些对流年不利怨天尤人的话语,在书肆里挑选着合适的课本。 所有关于江南的谈论都是道听途说。 陈仲因敛下眼中的担忧,结账走人。 就是显然分了一半心神飞走。 这便导致他没注意到路,险些和人撞上。 “抱歉。”陈仲因定神致歉。 那人却怔怔看着他。 他疑惑地略一打量——此人轮廓分明,深目高鼻,看着有些异族人的模样,年岁与他恐怕差不了多少,面侧的一绺碎发下边坠着一枚小铃铛。 他盯着陈仲因用的这张脸看了许久,已经到了冒犯的程度。 在陈仲因皱着眉头避开他往另一边走去时,他才反应过来,笑着向陈仲因道:“失礼、失礼,姑娘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他笑起来的时候面颊上还有两个小梨涡。 陈仲因闻言,心念一动。 他并未和此人多言,点点头径直离开。 “少主!”匆匆寻来的随从面带无奈,拉着异族少年的胳膊连声道:“咱们现在可是在大成皇城,您不要到处乱跑!” 少年没有在意随从这种随意的态度,笑着对他说:“我瞧见一个长得和宣缘姐十分相似的女子。” 随从一怔,忙道:“她们大成女子不都是一个模样?” 少年摇头,道:“你不懂。她确实和宣缘姐十分肖似,但我知道那不是她。” 随从心下一凉,又急切道:“少主,我们如今在大成的地界,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 少年瞥了他一眼,十分不满地哼出一声“知道了”。 他又回忆一番方才瞧见的那个“姑娘”,垂在身侧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动起来,他嘴角勾着笑,口中喃喃道:“真想将那张面皮揭下来啊……” 一旁的随从大气都不敢喘。 陈仲因还不知道自己因为顶着杜宣缘的脸,现在已经被某些莫名其妙的家伙盯上了。 他回到家中后先放好今日采买的东西。 出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陈仲因自杜宣缘奔赴山南后,一封信都没写给她过。 只是没想到一个多月过去,杜宣缘竟然也没给他来信! 陈仲因抿着嘴,提笔写下一封简单的家书,在落好款、封好信封后,将这封没什么实质内容、家长里短里尽透露出思念的书信丢进匣子里——匣中已经堆叠了十几封信。 阖上木匣后,陈仲因才开始写正事。 今日遇见的那个人,其行为举止都给他一种熟悉感——长得不错、身份特殊,还觉得他“像”一位故人。 不把他跟遇见的那些杜宣缘从前的烂桃花联想到一块都难。 陈仲因将此事细细写上,还刻意用着公事公办的语气,不过他写完以后通读一遍,又莫名赧然。 他盯着这封信,又想起今天遇到的那个人。 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异族少年,笑起来面颊上还有一对梨涡,英俊又开朗。 陈仲因敛下莫名生出的酸涩情绪,将信封好。 。 “陈御史,有您的一封信。”信差叫住了抱着文书走过的杜宣缘。 系统复活、术精岐黄技能卡回来,杜宣缘又敢在军营里乱晃,不怕撞见贺老先生被校考一番。 她笑着接过来这封寄信人署名“杜繁”的信。 这么长时间过去,陈仲因终于给她寄来一封信。 不过在拆开信件阅览后,杜宣缘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依照陈仲因的描述,她脑海中直接浮现出一个身影——又是个神经病。 只是鉴于她前边十五年的生涯就没认识到过什么正常人,遇见的“故人”脑子有毛病可再正常不过了。 要是这家伙这回冲自己来的,那确实有些棘手。 当年她顶着严家父子的压力救下这小子,有系统干扰的因素,也有几分想要借力打力,引这两方相斗,自己趁机逃跑的打算。 最后自然是失败了。 这只是杜宣缘多年挣扎种种里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那小子年纪虽轻,但变态程度倒是不遑多让。 寄信的话实在太慢。 杜宣缘思量片刻,将文书送到穆骏游帐中,一面往家赶一面计算系统剩下的能量。 第170章 半个小时,应该够了。 陈仲因写好明日的教案,将书本整理好,忽然有些困倦。 他看了眼天色,褪下外衫到隔间小憩片刻。 只是刚闭上眼,便感觉有人靠近。 陈仲因立刻睁开眼,却呆怔在原处,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这张面孔他再熟悉不过。 身体互换了大半年,他每日揽镜洗漱时面对的都是这张脸。 那样飞扬的神色亦是陈仲因日思夜想的。 “杜姑娘……?”陈仲因呆若木鸡地出声。 杜宣缘瞧他这副傻乎乎的神情很是有趣,眯眼笑着伸出手来轻戳他的面颊。 陈仲因一吓,急匆匆从床上爬起来。 又察觉自己衣衫不整,他赶紧捞起被子往身上裹。 ——好似杜宣缘是个前来劫色的宵小之徒。 杜宣缘被他这一连串手忙脚乱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一点儿不给陈仲因面子,径直坐到床沿,与他相距不过半尺。 陈仲因又往后边缩了缩。 只恨床榻窄小,不够他躲的。 “长话短说。”杜宣缘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叫傻呆呆的小陈太医尽快回神。 可没想到陈仲因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杜宣缘一愣,却没将手抽回来,反而微微歪头,好奇地看着他。 “我是在做梦吗?”陈仲因喃喃道。 杜宣缘又笑出声来。 陈仲因恍若未闻,他抬头看着杜宣缘,还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又收回目光,盯着自己刚才抓住的柔荑。 他用这副身体的时候,从不会去关注细节。 但现在握住的这只手纤长而白皙,指尖泛着动人的粉色,指甲带着柔和的珠光。 在他眼中,那是绝无仅有的珍宝。 杜宣缘瞧他这模样,有点担心现在交代给他什么话,他全都记不住。 她正要开口唤魂的时候,陈仲因突然低头。 他轻轻在杜宣缘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一触即离,唇瓣还有些颤抖。 杜宣缘怔住。 陈仲因的脸却瞬间涨红,一脸的无措,好似做了什么非常失礼的事情,但就是抓着杜宣缘不放手。 不小心触及杜宣缘探究的眼神后,他又急忙忙避开。 杜宣缘的目光柔和下来。 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抵着陈仲因的下颌并抬起,令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 杜宣缘垂眸,看陈仲因忘记闭紧的嘴还在微微颤动。 陈仲因意识到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空,只有心跳声如战鼓喧嚣。 杜宣缘向他靠近,又突然悬停,只有二人的鼻尖保持着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也不知是谁呼出的气息灼热,让他们缠在一起的呼吸落在对方面颊上时烫出一整片红痕。 “抱歉……”陈仲因一动也不敢不动,丢盔弃甲般先行求饶。 只求杜宣缘能放过他。 可杜宣缘一点儿也没有要接下投降书的打算。 “抱歉”后边的内容还没出口,便被人霸道地堵了回去,柔软的唇瓣贴合在一起,令陈仲因全身战栗。 和他刚才自觉冒犯的轻轻一触截然不同。 杜宣缘这个是真的“冒犯”。 她先是在外辗转、试探,发现陈仲因是个任人欺凌的小可怜后,迅速势如破竹般闯了进去,凶狠地掠夺走他的一切。 陈仲因的气息被搅得一塌糊涂,连吞咽的能力都被剥夺。 直到最后,窒息的感觉冲入一片空白的大脑,濒临死亡的威胁叫他生出点儿无意识挣扎的动作。 杜宣缘终于放过他。 她往陈仲因鼻尖轻蹭一下,像是对刚才欺负过的地方告个别。 “怎么连呼吸都忘了啊?”杜宣缘瞧着大口喘息的陈仲因,分明是她做的好事,这回儿却瞧着十分无辜。 “这梦可是有时限的。”杜宣缘被他紧紧攥住的手反客为主,将陈仲因拉到身边。 她认真交代道:“那封信我收到了。这些时日不要随意外出,如有需要则令玫夏招禄梅香他们去置办。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要跟他打交道。” 陈仲因呆呆地盯着杜宣缘。 杜宣缘以为他还满脑子浆糊,什么都没听进去,正要重复一遍,却听陈仲因惊愕地开口道:“这不是梦?” 杜宣缘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原来陈仲因是只当这是一场梦,才大着胆子“冒犯”上来。 杜宣缘哈哈大笑道:“是梦也不是梦。” 她心口一个坏点子冒起了泡,又板着脸道:“方才发生的事情我都会记得。陈仲因以为是梦就故意亲我、勾引我。” 陈仲因登时急切起来,羞惭的连连致歉。 瞧他这副当真的模样,杜宣缘立刻正色道:“我说笑呢,是我想亲你,不是你勾引我。” 但这话对陈仲因没一点劝慰作用。 他还是十分窘迫,手都不敢抓了,可他松开手,杜宣缘却不放他。 她道:“盖个戳嘛小陈太医。” 说着又往陈仲因嘴巴上一碰。 这一下堪比神仙志怪小说里的定身术,直接把陈仲因定在原地。 杜宣缘瞄了眼时间,终于松开手道:“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啦。我说的话你记住没有?这些日子避开那家伙,等我回来。” 陈仲因点点头。 第171章 但他突然又抓住杜宣缘的手腕,在她疑惑的目光下悄悄觑着杜宣缘的唇瓣。 杜宣缘了然,结束技能前凑上去又亲了一下,还故意发出“吧唧”一下清脆的响声。 【梦魂惊】解除。 第96章 重新合作 从梦中醒来的杜宣缘起身时摸了摸唇瓣。 这是属于陈仲因的身体,但是摸起来的感觉和梦里亲上去的触感截然不同。 她正回味着,突然听见一道系统音响起。 “拿我的技能跟小男友约会呢。” 自从上次杜宣缘把它掏空,系统重新启动后,它就一直没出过声。 不过鉴于杜宣缘现在完全可以“吃自助”,有没有系统出声指导都一个样,系统又拦不住她,干脆自暴自弃了。 “你的梦魂惊本来不就是这个作用吗?我上次拿去吓唬人你还抗议来着。”杜宣缘现在心情很好,乐得跟系统说笑几句。 系统沉默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背后恨得牙痒痒。 过了一会儿,系统突然说:“宿主,咱们其实是一体的。” 杜宣缘正在收拾着江南的地图,闻言眉峰一挑。 众所周知,一旦跟你关系不睦的家伙突然开始打感情牌,那它指定有什么别的小九九。 杜宣缘将计就计。 她语重心长地说:“系统啊,老实说我以前真的是很想和你好好相处的。” “你看你一个高维系统,特意选择我、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我其实很感激你的。” “但你也知道,你是个虐恋系统,天天强迫我走虐身虐心、物理掏心掏肺的,是个人都不愿意啊。” 感情牌嘛,搞得谁不会打一样。 系统也知道杜宣缘是个反骨成精,她说这话系统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它也假惺惺地回答:“我非常体谅你的不容易,所以咱们和解吧,我踏踏实实辅助你,你不要再把我能量用光,系统关机就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呜呜呜……” “好啊。”杜宣缘非常干脆的答应下系统的和解请求。 因为杜宣缘现在对系统功能熟悉得不得了,早就把系统的感知渠道切断,它根本没法探知杜宣缘心理活动。 不过就算不知道杜宣缘心里怎么想的,系统也不相信她会轻易答应。 就像杜宣缘不相信它的求和一样。 果然,杜宣缘接下去直接说:“和解的话,先把你的屏蔽手段交出来呗。” 系统:…… 它没想到杜宣缘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 真聪明,真不愧是它精挑细选的女主,你说你要是把这智商用在攻略男主身上,你这不早就荣登虐文第一女主的宝座啦! “什么屏蔽手段啊?”系统装傻。 “那尹稚是从塞外瞬移到大成皇城的?”杜宣缘径直戳破它。 尹稚就是陈仲因在皇城遇见的少年。 系统见没办法蒙混过关,只好悻悻地说:“一点小调试嘛,这不是还没确认更新,所以没跟你说。” 杜宣缘只给它一个冷笑。 尹稚作为原男主之一,一直都是杜宣缘的重点关注对象,她更改迭代了系统地图这么多次,每次都重点圈出那些和她有过纠葛的人。 结果现在这货从塞外到皇城,陈仲因都跟他撞上、送了信过来,杜宣缘才知道这件事。 而她再打开系统地图,就发现尹稚的金色标识已经落在皇城。 原本杜宣缘就有些疑虑——她记得自己在苍安县用光系统能量前,是看着严望飞的标识消失的,结果严望飞居然还活着。 这种情况,只能是系统在背后捣鬼。 它用了杜宣缘不知道的手段,对系统的实时地图进行更改。 虽然现在系统变成杜宣缘的工具,但它显然给自己留了一些后手,不过系统这个屏蔽手段有点菜,在重启的时候还暴露了严望飞的坐标,被杜宣缘当场逮捕。 杜宣缘不相信系统是真心要和她和解的,这些背地里的小手段就是原因之一。 此外,系统重启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它一直默不作声,到现在突然跟杜宣缘表示,它因为害怕杜宣缘再次把系统能量用完而选择跟杜宣缘合作,杜宣缘能信它就有鬼了。 系统并不觉得自己漏洞百出。 它只以为这是杜宣缘给它的考验——要达成和解,肯定要先给出一点儿诚意。 幻想一下美好的未来,系统咬咬牙,再给自己绝不能让杜宣缘发现的秘密通道加一层密,终于把标识坐标屏蔽相关的内容交了出去。 杜宣缘扫一眼,写出相应的解密程序。 很快,系统地图上的那些标识中,有一部分的坐标点发生明显的改变。 早就因为被杜宣缘发现而归位的尹稚除外,还有吴王、严望飞、沈孟浮等等,几乎每一个被杜宣缘重点关注的角色,所在坐标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出入。 杜宣缘气笑了:“这就是你的‘一点小调试’?” 系统默默装死。 杜宣缘皱着眉头思索着改写了一些内容,把系统地图的历史记录也调出来破解。 结果发现系统的“小调试”,是从杜宣缘在太医院站稳脚跟后就开始的。 那个时候杜宣缘还没有掌握改写系统代码的技能,系统就已经开始护着它那些宝贝男主角,生怕不受控的杜宣缘会对他们做什么不利的事情。 第172章 杜宣缘对系统这种恶心的行为习以为常。 她重点放在这些日子里系统隐瞒下的、那些人的行动轨迹。 ——吴王和严望飞最近居然有一段短暂的接触;尹稚也不是这一个月才入大成境内,他早在去年就已经入境,并且和严家父子有过接触,他和杜宣缘的坐标曾经直线距离相近到不过十里;沈孟浮从去年冬天开始路程逐渐增加,近几个月更是频繁在皇城走动。 吴王与严望飞的接触是身在江南的杜宣缘首要关注的问题。 尹稚入境八成是为了找“杜宣缘”,但某种层面上来说,现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他们认知中的“杜宣缘”,所以只要陈仲因小心行事,尹稚也不足为虑。 至于沈孟浮…… 他是大成最有钱的商人,整个皇城这样权贵众多的地方,有三分之一的商铺都与他相关,他更是垄断了小半个大成的商业经营。 杜宣缘皇城那所新房的软装、衣裳的采买,就是找得他旗下商铺。 当年她从吴王那里逃出来,此人还试图中途劫人,然而到底只是商人,不敌皇权威势,最后杜宣缘落到皇帝手中,在皇宫被关两年。 其实要是落到沈孟浮手里,下场差别也不大。 不过因为几乎没有和沈孟浮有过直接接触,杜宣缘对这人也没什么喜恶,只是偶尔会惦记一下他手里的钱。 有钱多好啊——组建军队、发展民生,哪个不要钱粮? 在商言商,沈孟浮这个大老板突然频繁走动,总不能是到年纪开始在皇城遛弯了吧? 想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威胁到他的产业,让沈老板都迫不得已出来拉生意。 沈孟浮出现变化的这个时间点也很是微妙。 杜宣缘垂眸,挥手将历史记录关了。 见杜宣缘已经看完系统地图,系统又凑上来:“亲爱的女主,这回我可真是交代得一干二净了,咱们可以达成和解吗?” 虽然系统没有实体,系统音也依旧是平淡无奇的机械音。 就是听得人莫名觉得谄媚。 “当然。”杜宣缘笑着回答,“你我本来就是牢不可分的利益体。” 系统立刻掏出吴王和严望飞的密谋,宛如打报告的小学鸡一样说:“吴王给了严望飞一支兵,准备劫朝廷的救济粮,逼反姜州的百姓,搅乱江南的局势,趁机接管包括安南军在内的江南地方军队。” 杜宣缘挑眉。 这信息给得可太干脆了,好像系统一下从护崽的老母鸡变成挑刺的恶婆婆,恨不得赶紧把那两位它曾经寄予厚望的男主踢出局。 对此,杜宣缘只给了它一个冷淡的“哦”字。 系统:…… “宿主赶紧想办法阻止吴王的行动,搜集罪证,扳倒吴王。”系统的身份转换十分到位,一下子从虐恋督促者变成了杜宣缘事业粉。 可杜宣缘却说:“我该用什么理由找穆将军出兵呢?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督军御史罢了。” 系统无语。 真当它不说话的时候是死的啊。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它可是历历在目。 现在别说你问穆骏游要一支兵阻拦严望飞了,你就是跟他说,明天太阳会掉下来,让穆骏游现在立马派人挖地道,他也会毫不犹豫去做的好伐! 但它憋住了吐槽。 它的目标是哄着杜宣缘建功立业。 于是它开始兢兢业业地为杜宣缘找合适的理由——从什么地方发现了问题、调查出吴王和严望飞的勾结*云云。 等晚上杜宣缘入睡前,系统为她奉上一份完美的答卷。 杜宣缘随便扫了眼,非常满意,然后盖上被子,睡觉。 系统:!!! “你快去找穆骏游领兵杀过去啊!” “不急。”杜宣缘闭着眼睛说。 严望飞现在还在山南六州与姜州的边界,吴王虽然想用他,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给出兵都抠抠搜搜的,严望飞显然还在自抬身价,在等吴王看清他自己没有白手套可用的时候。 等严望飞动手的时候,再杀他个人赃并获,不是更好? 这回她倒是发现了一个系统新用处,作为一个文职系统,它的文件整理得真不错,条理清晰,逻辑完整,等这件事了结后直接拿系统给的文件改改,就是一份完美到挑不出任何问题的述职报告。 而且,系统现在非常着急让她搞事业。 杜宣缘嘴角微勾。 她好像知道系统态度突然转变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 现在她越努力,“陈仲因”的身份就会晋升得越快,去年那场身体的互换显然是系统的手笔,那它怎么就不能再换一次呢? 第97章 暗探 巨大的舆图摆放在室内。 江南地段的山川河谷详细地绘制在其上,代表各方军队的旗子安放其间。 汍江以南被横贯东西的麓山山脉切分成山南山北。 山南六州由穆骏游率安南军驻守。 山北除却吴地四州,西边还有一块地方,地势高耸、地形复杂,人烟稀少。 只是因为交通不便、距离姜州太远,对于吴王而言鞭长莫及,所以他才将自己的私兵放在姜州、浮州之间这一段山脉上,好时时看管、调动。 不过现在看来,放在眼皮子底下他也没控制得住这伙人,全叫严望飞给送了。 第173章 杜宣缘和穆骏游都作沉思状,盯着舆图默不作声。 “此人既然身在江南西北方向的山地,又掌握他的动态,我们可以派一支轻骑,先把这人斩了。”穆骏游先开口。 显然他对这个带人偷袭浮州、试图劫走自己妻女的小人恨之入骨。 杜宣缘松开抱肘的双手,指尖在舆图的右上角轻点:“穆将军,您是不是忘了东边还有一支黄池军,跟吴王关系暧昧。” 江南也不是他安南军一家独大。 吴地还有一支黄池军,数万兵马,与穆骏游的安南军分庭抗礼。 ——在某些方面,黄池军和安南军也是相互监督、牵制的存在,黄池军的军首跟穆骏游确实有点小矛盾。 虽说黄池军不为吴王所用,但到底跟他挨得近。 平时吴王问他借点兵、黄池军去帮忙做点无伤大雅的小事,那也是不在话下。 吴王本身手下还豢养着合乎规定的五千私兵。 说吴王缺人,实际上他缺得是足以支援他“成大事”的人,至于做占据一方的藩王势力,不论是名义上的总督身份,还是明面上掌握的兵力,吴王都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说,严望飞这家伙还真是飘啊。”杜宣缘喃喃出声。 但归根结底,还是吴王既想要更进一步,又想为自己留一条退路,既要又要,所以才叫严望飞这个光脚不怕穿鞋的找到可趁之机。 “吴王竟还想用他。”穆骏游嗤笑一声。 继而再次沉默下来。 “严望飞不是关键,要杀他也不难。”杜宣缘道,“关键是得清楚黄池军的态度。” 在还不明确黄池军的态度下,穆骏游要派人横跨大半个江南,进山解决严望飞这个祸害,说不定会引发吴王破罐子破摔的连锁反应。 “将军!”外边突然传来一声,“熊参军回来了!” 眨眼间,喜笑颜开的熊门便掀帘而入。 他腋下夹着一个大包袱,身上的衣裳还沾着大块泥点子,他瞧见杜宣缘也在,乐呵呵朝她问了句好。 “查得怎么样?” 熊门把布包往地上一丢,笑道:“幸不辱命!” 二人闻言皆喜上眉梢,近前来看着熊门解开布包,只见布包里是一大捧土块、石头,大小皆有,奇形怪状。 熊门从中挑出两块典型的,举到二人面前。 “我顺着姜州地段的大坝一路往南走,找到了这些。”熊门道,“看样子是用上炸堤坝的法子,姜州的堤坝是用夯土混石筑成主体,去年还花了大价钱重修过,毁堤的难度大,应该是先用铁楔子凿进去,灌入火药,等雷电交加时,借雷声做掩,引爆埋在堤坝深处的火药,炸毁堤坝。” 穆骏游及山南官员被吴王扣留下后,他们带来的下属要么留在官驿,要么被遣散回去。 熊门便借机去完成他们在抵达姜州前就交代给他的任务,因为绕了一大圈,他足足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安南军的驻扎地。 只要做了某件事,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熊门带回来的石块上可以明显看到楔子凿开的痕迹。 火药燃烧的痕迹与土块融为一体。 “人证、物证都有了。”杜宣缘摩挲着手中的石块,金属凿开它后遗留下的尖锐裂痕抵在指尖上时产生阵阵疼意。 “可惜都指向王刺史。”穆骏游轻叹一声。 本以为抓住那些“流民”,便可指向吴王,谁料这些人只知王刺史与严望飞,甚至都不清楚他们真正的主人是谁。 不过由此可见,这些人本就不是吴王真正想要的主力。 “等等看皇帝的态度吧。”她将石头丢了回去。 。 杜宣缘自军营回到她在丹州租的小院里。 叶慧娘正在打理院子里栽种的花草,听到脚步声抬眸朝杜宣缘一笑。 虽然她现在行走无虞,可面色却越发苍白。 阿春常常凑到叶慧娘身边,担忧地询问她身体状况,叶慧娘只推说自己气血两亏,需要多加静养。 可她的态度一直很平静,从容地等待着自己的死期。 “阿春呢?”杜宣缘随口问道。 “和如意出去玩了。”叶慧娘答。 阿春虽然认了穆骏游夫妻做干亲,但才能下地就跟着杜宣缘跑回丹州来。 短短月余,穆凭意已经唯姐姐阿春马首是瞻,也跟着她爹跑来丹州。 两个年轻的姑娘无事便结伴出行,漫山遍野地玩。 她们正聊着呢,“曹操”便应声而到。 “哥哥!叶姐姐!” 伴随着清脆的呼唤,“哒哒”的马蹄声接踵而至。 阿春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欢欣鼓舞地朝杜宣缘二人挥手。 她踩着马镫一夹马腹,小马驹快步闯进院子里。 “吁——吁——”阿春又急急拉住缰绳,生怕它不小心踩到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好漂亮的马儿。”杜宣缘赞叹道。 阿春得意地扬着下颌:“我一眼就挑中了它,干爹把它送给我啦,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赤玉。” 没过一会儿,后边又传来阵马蹄声。 面色煞白的穆凭意小心翼翼地骑着一匹白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好歹阿春以前还跟着杜宣缘骑过两次马,穆凭意虽然是穆骏游的女儿,但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一直跟着母亲在浮州生活,很少到军营里来,更何况骑上马到处乱跑。 第174章 阿春跳下马,立马转过去伸手接住滑下马的穆凭意。 “你第一次骑,就骑得这么好!我第一次骑马的时候都被颠吐了呢。” 阿春的声音传到杜宣缘耳中。 她瞥了眼因阿春的话露出腼腆笑意的穆凭意。 ——就杜宣缘那骑马速度,任谁第一次上她的马,都得天旋地转。 “这匹马叫浮云。”阿春拍了拍穆凭意骑得那匹白马,对杜宣缘道:“也是我挑的、取得名字哦!” 杜宣缘笑着说:“那一定是匹神马。” 阿春不懂又老又烂的网络梗,因为杜宣缘的话更是开心。 。 上班如上坟。 尤其是对于一个从出生后就注定稳登皇位、对皇帝这个职业的责任并不放在心上的皇帝。 各地官员每月例行上奏的文书堆积在桌案上。 皇帝不耐烦地速览着这些又臭又长的文书,上边的内容大多是各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姜州、丹州、浮州三个受灾的地方值得他多看几眼。 他随手将又一份泛泛之谈的书信丢到一旁。 只是在拿起下一份的时候,皇帝的动作一顿,伸手将这封匆匆扫过的信捞了回来。 他皱着眉头再看这封信的署名,烦躁的神色一消,不怀好意地笑出声来:“瞧瞧,朕这位渎职的督军御史送来了什么样的一封信。” 皇帝再启阅览。 初看时的想法与先前随意一瞥的观感一致,就是一篇言之无物的锦绣垃圾。 只是第二遍看完,皇帝的神色渐渐有些凝重。 他翻弄着这几页纸,又折回去再看一遍。 眉头越皱越深。 皇帝放下手中的信纸,思索片刻后,唤来他的影卫使,令他即刻飞书,动用黄池军里的探子查查吴王的动向。 就像安南军里的高淳刚,大成四支势大的地方军里都有皇帝安插的探子。 大多身处低位,起一个暗中监察的作用。 即便像穆骏游那样有所察觉,各军军首一般也不会对这个探子下手,给皇帝留个安心。 ——穆骏游当时以为杜宣缘是皇帝或太后的人,特意将高淳刚安排过去以作试探,结果倒好,杜宣缘“帮”他把这个钉子拔了,叫他更成皇帝的眼中钉。 来自宫中的信鸽落到一座小院里。 常驻一处的地方军中,许多兵卒会选择在当地成家立业,拿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所获的饷银在城中购置住宅安置家人,军营无事的时候便回家居住。 信鸽甫一落下,便引起家中女主人的注意。 她家男人立刻起身揽住妻子,温声交代些事情,将她暂且引走。 随后这名男子一改那副温良恭俭的模样,面色沉沉地抓住信鸽,取下鸽子脚环上挂着的字条。 他看完字条上的内容,便径直吞下一指宽的纸张。 正在屋里准备晚餐的女子听见她男人高声道:“赵二找我有些事情,我先出去一趟,晚上就不回来吃了。” 女子将正在准备的菜肴往盆里一丢,气呼呼朝窗外喊道:“那你叫我准备这些做什么!” 已经远去的男人的大笑声被风吹了过来。 可女子再见到自己丈夫时,他却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鲜血淋漓的尸首,只剩下半张完好的脸,让人能勉强分辨出他究竟是谁,被野兽撕咬的伤痕横亘在这具躯壳上。 送回尸首的是男人军中同僚。 他站在一旁面色哀伤地说:“是今早有樵夫在山上发现的,许是夜间上山遇见大虫、豺狼之流,遭了害。” 女子难以接受,连连摇头。 她道:“他说是去见赵二,又怎么会上山去?” 那同僚敛下眸中的思虑,只道:“许是又有些别的事,才上山这一趟。” 别的宽慰之语,他是再也说不出来的。 行伍营生本就是火中取栗,更何况兼行暗探之举。 他转身离开这处染上血腥味的小院时,听见身后传来难以抑制地痛哭声——这段姻缘,最初还是他们将军帮忙成就的。 第98章 底线 杜宣缘快步走进帐中。 穆骏游见她来了,直接将手中的信件递给她。 “黄池军孙执尔来的信,问咱们安南军近况如何。”穆骏游言简意赅。 黄池军军首孙见松,字执尔。 杜宣缘认真速览一遍这封信,若有所思道:“黄池军军首与将军关系一般,突然来这么封信,恐怕不是字面意思吧。” “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穆骏游道。 杜宣缘却蹙眉:“他离吴王咫尺之距,这些年吴王的风吹草动,他一定是早就有所察觉的,不过追根究底对他没什么好处,他跟吴王关系密切,吴王首先针对的是你,他自然乐见其成。” “所以促成孙执尔这番变化的,一定另有原因。” 二人齐齐抬头,看向对方,从双方的目光中读出了同一个意思。 ——皇帝的态度。 “算算日子,我上次在吴王府写下的那份公文,应当早就到皇帝跟前。” “就算他再怎么消极怠工,也总该看到这份公文。” 杜宣缘盯着信件,念出一段话,道:“这一段说最近有野兽横行,他们黄池军受其损害,问你安南军有没有这样的苦恼、可曾由官府下达过清剿野兽的悬赏。” 第175章 “这‘野兽’和‘官府’,恐怕另有所指吧?” 穆骏游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前几日黄池军中有一士卒误入深林被野兽所杀,他的妻子坚称丈夫没有上山的理由。” 他又对杜宣缘强调道:“此人与高淳刚同僚。” 穆骏游这样一说,杜宣缘便知道这人和高淳刚同得是什么僚了。 她轻笑一声,压低声音道:“看来穆将军也没那么老实嘛。” 不论是黄池军里前些日子发生的一件小事都能被穆骏游知道,还是穆骏游对两军里插得“眼睛”一清二楚,都表明穆骏游背地里另有绸缪。 穆骏游哂笑道:“要想独善其身,心眼得比害人之人更多。” 他说着,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这饲于野兽的手段实在粗糙,比不得咱们御史,失踪之人至今都不见踪影。” 这是穆骏游头一次在杜宣缘面前提到高淳刚之事。 他心中有怀疑,甚至笃定,但从未提起过。 “这位不慎死于‘野兽’之手的士卒有佳人相伴,能让精挑细选的钉子在不属于他的地方扎根。”杜宣缘淡笑道,“看来穆将军也不敌孙将军啊。” 穆骏游长叹一声,苦笑道:“在一个地方成家,心就至少扎一半的根在这儿了。” 二人又同时沉默下来。 须臾,杜宣缘神色淡然道:“说到底,也不过是野兽厮杀,想尽办法增加自己的爪牙之利、削弱敌人。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过是在粉饰。” 杜宣缘时不时流露出的漠然,总叫穆骏游情不自禁地生出胆寒。 可昔日在苍安县时,她望向万里新田眼神中的期待;阿春伤重时,她紧握住对方的双手;谈及吴王毁堤一事时,她的肃穆与难以抑制的愤怒,都叫穆骏游觉得对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终于,穆骏游问出心底的疑问:“阁下又是如何区分敌我呢?” 一个他其实明里暗里试探过杜宣缘很多次的问题。 到底是心怀疑虑,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或者说,承诺。 “天神打架,凡人遭殃。”杜宣缘指了指头顶,顺势伸出食指划出一道线,“在我这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一条底线。” 穆骏游了然。 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彻底落地。 “言归正传。”穆骏游的神色轻松许多,“黄池军里的天子眼线几乎不可能死于山间野兽之手,孙执尔既然有此一问,那这人的死因必然与吴王有关。” “杀人灭口。”杜宣缘道,“他恐怕是调查到一些实证,被吴王处理了。” “能指使棋子的,只有执棋人。”穆骏游道,“故而孙执尔生出犹豫,黄池军里这枚棋子没了,他也怕惹祸上身。” 杜宣缘忽然道:“冒昧问一句,穆将军觉得孙将军此人如何?” 一直听说安南军和黄池军两军首领不对付,不过杜宣缘觉得最了解对方的往往就是对手,孙见松来这样一封信,显然是有意合作,故而杜宣缘有此一问。 穆骏游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奇怪。 “他吗……”穆骏游看上去很是一言难尽,“就那样吧。” 杜宣缘:? 哪样?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的支支吾吾很怪异,穆骏游纠结着说:“他这个人,最多视而不见,做不出助纣为虐的事情。” 这句话出口,穆骏游也少了许多迟疑。 他道:“姜州堤坝坍塌,汍江以南的诸位,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不对劲,但除了咱们和始作俑者,恐怕没人觉得会是吴王干的,至多不过是怀疑去岁修葺堤坝的钱被人贪墨了。” “毕竟吴地是吴王的封地,哪有人抄自己家的道理?” “加上吴王一贯亲民,”穆骏游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对杜宣缘稀奇道,“说起来,若非当日贤弟笃定吴王有鬼,我也不会觉得是他自导自演。” 杜宣缘但笑不语。 穆骏游感慨道:“你这洞察人心的本领,实在叫人佩服。” 杜宣缘心道:所谓洞察人心,不过是建立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而已。 从十七岁被关在吴王府,一年多在系统操控下的身不由己,杜宣缘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分析吴王及他那些幕僚的心理。 杜宣缘没怎么纠结往事,她一贯坚定地向前看。 所以她没管穆骏游后边说得那一堆疑似开脱话语,精准踩在问题上:“穆将军是觉得孙将军可信?” 穆骏游:…… 他又露出为难的神色。 像是看见一坨粪便,但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它可以当肥料。 杜宣缘忽然对他们的“龃龉”产生了一些兴趣。 穆骏游说:“不如你替我送回信过去,亲自跟孙执尔接触接触?” 安南军和黄池军几乎没什么书信往来,是以没有熟悉两方路线的信鸽,这封信是靠人力送来的。 “孙将军的信使还在营中吗?”杜宣缘问。 穆骏游点头:“送信来的是黄池军中一名越骑校尉,又是老相识……好歹要礼遇一番。” 也是看孙见松这么有诚意,穆骏游才对这封信上心的。 杜宣缘刚出穆骏游的营帐,就溜去找黄池军来的那位越骑校尉——她还是头一回对某个八卦这么感兴趣。 一句“老相识”把杜宣缘引去挖八卦了。 第176章 穆骏游大概也没想到,看起来一本正经的“陈御史”居然在聊到孙见松后,就琢磨着怎么悄悄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杜宣缘跑去正儿八经地拜访黄池军越骑校尉。 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军务后,杜宣缘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两军首领身上引。 她道:“我来军中也有些时日,还是头一回瞧见孙将军送来的信。” “怎么不用信鸽送信?” “嗨,”方才一番闲聊已经将越骑校尉的警惕心打消不少,加上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便径直道,“十几年才联系这一回,哪里需要用上专门训练的信鸽?” 杜宣缘愕然道:“竟是如此吗?” 她神情惶惶,接着近乎自言自语道:“原来孙将军和穆将军关系并不好?” 接着又乱七八糟说了一堆话,像是思绪被搅成了一团乱麻。 这位年近六旬的越骑校尉看着不到弱冠的少年急切地解释,为自己说错了话而惶惶不安,忙劝慰她道:“没事、没多大的事,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必放在心上。” 杜宣缘慌里慌张道:“二位将军究竟是为何生出嫌隙……” 这种好学生怕自己做错事的模样委实叫人心软。 越骑校尉嘴上一时没控制住,便嘴快道:“就年少轻狂,打了几架而已。” 打架? 这个词儿出现在穆骏游身上可真是难得。 “他们是因何打架,仅一江之隔,竟十几年互不理睬?”杜宣缘惊诧地开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越骑校尉也打开话匣子,回忆着往昔道:“也是执尔年轻气盛,见均心和旗奔走得近了些就忍不住跟他打了起来。” 杜宣缘:? 好像吃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瓜。 “孙将军与均心姐是旧相识?”亮晶晶的双眼满含期待,催促着人不由自主地继续讲下去。 越骑校尉笑上一声,道:“是啊,执尔和均心还是一块长大的。” 这杜宣缘倒是不清楚。 她只知道不同于穆骏游这个皇城的世家子弟外派江南,随后在山南六州站稳脚跟,孙见松则是江南土生土长的官员,家境殷实依旧投身行伍,从末流伍长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但杜宣缘是真没想到这二人当年还有这样的故事。 只听越骑校尉回忆着往昔,慢慢道:“旗奔和执尔打了几架,各有胜负。其实当时均心已经和旗奔两心相通,执尔单恋,心有不忿。后来旗奔还把他马车轮子拆了,自己趁机约均心出去玩,更是叫执尔气到破口大骂。” 杜宣缘:…… 穆将军,你的老底要被人揭光了。 看不出来,穆骏游年轻时还做过这种恣意妄为的事情。 又听校尉道:“均心与旗奔成婚后,执尔便离开山南,选择入黄池军实现自己的抱负,尔来有十四五年,同旗奔分庭抗礼也快十年了。” 杜宣缘眼皮一跳。 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操蛋感。 出于前半生的经历,杜宣缘对情情爱爱的故事或多或少有点应激。 不过又听孙见松的越骑校尉道:“不过那都是往事了,孙将军早就放下,与一位江南淑女相知相恋,只是和穆将军这点龃龉放不下,更兼……” 他停顿一下,指指天空道:“上意难测,还是关系远点好。” 这样回归正常的故事让杜宣缘悬着的心又放下来。 第99章 津景姐! 翌日,穆骏游交给杜宣缘一封信,杜宣缘打算借送信之由,亲自去会会这位穆将军的老“朋友”。 目送着杜宣缘和越骑校尉一同远去的穆骏游蹙眉不语。 跟在他身边的熊门还在傻乐呢。 穆骏游总觉得杜宣缘刚刚看自己的眼神有那么点奇怪…… 杜宣缘和老校尉齐头并进。 她骑着的是那匹经过系统改造的“宝马”。 二人的前行速度并不快,还有闲工夫聊聊天——主要是杜宣缘在不动声色地打探黄池军的讯息。 老校尉乐呵呵地将那些无伤大雅的消息透露给杜宣缘。 他也乐见黄池军和安南军达成合作。 当年这位校尉还是安南军的将士,因一次调派被当时的黄池军军首看重,特意问安南军军首要了过去。 十几年前,安南、黄池两军同在江南,亲如兄弟,一块抵御南蛮、海寇,军中士卒皆不分彼此,之所以后边关系淡漠,看似是新任军首关系不睦,实际上是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 从先帝将挚爱之子立为太子,并日渐倚重对方后,安南军和黄池军的关系就开始慢慢冷淡。 有能力的皇帝从不会担心手下之间勾勾搭搭。 但随着帝王逐渐衰老,他也会忍不住为自己青睐的储君着想。 安南军和黄池军适时的决裂,让疑心渐重的先帝没有向这两支军队伸手裁剪枝叶。 不过穆骏游还是没能逃过新帝的疑心。 毕竟他确实干得太好,山南没有一个“吴王”压制,六州刺史对穆骏游唯命是从,天高皇帝远,山南的万千百姓只知“穆将军”,不针对他针对谁? 杜宣缘手握缰绳,慢悠悠听着老校尉提到孙见松的妻子。 对方是黄池军老军首的独女,也是校尉看着长大的姑娘,他在提到这位孙夫人时,就像在讲自家女儿,极尽溢美之词。 第177章 杜宣缘眉峰一挑,道:“老将军对孙将军很是看重啊。” 老校尉笑道:“津景和善而腼腆,嫁给执尔知根知底,老将军也更放心。况且大概也只有执尔能体贴照顾她。” 大成没有什么女子闺名不能随便透露的道理。 不过杜宣缘对老校尉的话不置一词,虚持缰绳,任马儿往前走。 去黄池军的地盘,系统倒是比杜宣缘要激动多了。 打从出发起就在杜宣缘耳边叽里呱啦,一度吵到杜宣缘都听不清老校尉说得话,被杜宣缘关禁闭再放出来后才乖巧许多。 它前段时间“投敌”,拱手交出严望飞的具体位置,就指望着杜宣缘赶紧动手。 结果它这个极其小心眼的女主居然没去找严望飞麻烦——她不赶紧一一解决所有的“预备役”,怎么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系统郁闷了好几天,因为时不时骚扰杜宣缘被屡关紧闭,也不敢再催她。 现在杜宣缘主动要去黄池军,系统立马兴奋起来。 换地图、收小弟、走上人生巅峰! 想想就觉得光明的未来在向自己招手。 这回系统没在杜宣缘身边逼逼赖赖,而是暗中兴奋搓手,忙不迭去自己的系统仓库搜寻技能,只要杜宣缘有需要,它立马就能掏出合适的技能。 他们在这段路后半程加速,三日后抵达了黄池军的主要驻地所在,吴地留州。 还未靠近驻地,忽然有人从他们身边打马跑过,像一阵风倏忽不见踪影。 眨眼间,又一道风刮过。 “臭小子!给老娘站住!”英姿飒爽的女子打马跑过。 声若洪钟的怒吼逆着风传到二人耳中。 身边的老校尉露出慈爱的笑容,驱马追了上去,还冲快跑不见影的女子喊道:“津景!跑慢些,小心别摔到!” 杜宣缘:…… 周围十分热闹,忙着跑的、忙着追的,只有她一人在风中凌乱。 和善而……腼腆的江南淑女? 和善倒是真的。 杜宣缘一边忙着和洛津景闲聊,一边往军营里走去。 一路上脸都快笑僵了。 洛津景的聊天方式异常霸道,连珠炮一般的问话迅速占据主导地位,各种话题都能参与其间,她并不刻意询问什么,所有话都像是只从她口中过一遍,根本不从脑子走。 但杜宣缘不能不带脑子答。 是以这一路走来,杜宣缘几乎是用上全部心神来回复洛津景的问题。 脑细胞的消耗程度,让杜宣缘在瞧见孙见松从主帐走出来时,竟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真是前所未有。 孙见松本来是昂首挺胸着走出来,看样子是想给打安南军来的杜宣缘一点下马威。 不过在对上洛津景的眼刀子后,孙见松气势瞬间一矮。 好在洛津景给他在外人面前留了几分面子,只凑近他道:“看好你的下属,偷马都偷到我的玉麒麟身上来了。” 孙见松无奈道:“那不也是你表弟吗。” 原来洛津景方才追的“偷马贼”是她的表弟,名唤李戒,字惕守。 在又收到一记眼刀后,孙见松立马噤声。 洛津景虽然走了——去教训“偷马贼”——但孙见松的气势也提不起来。 他咳嗽几声,对杜宣缘道:“一路奔波,早点休息吧。” 说完就接过杜宣缘送来的信并偃旗息鼓,准备重整旗鼓后再来跟这个穆骏游派来的代表对峙。 杜宣缘却看着洛津景离开的方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二天一大早,杜宣缘便被军营小将唤起,说是他家将军邀请她去校场围观黄池军的操练。 秀肌肉啊。 杜宣缘稍稍绾好头发,穿戴整齐,跟随这名小将前往校场。 路上还遇见洛津景。 杜宣缘经过一晚上休息,也是重振旗鼓,一扫昨日车马劳顿后的困倦。 她主动向洛津景问好,并拉着她一通寒暄。 二人在没什么实质内容的话题上拉扯一番,而后因为聊得难舍难分,一道前往校场,路上还有说有笑的。 远远看见二人结伴而来的孙见松:? 在杜宣缘向孙见松行礼问好时,洛津景还笑着说:“哎呀,不用这么客气。” 孙见松满头的问好:不是,怎么就不用客气了? 好在杜宣缘并没有“恃宠而骄”,还是一副客客气气的乖巧模样,一面随孙见松往校场里走,一面同洛津景说说笑笑,现编些有趣的旧事,逗得洛津景哈哈大笑。 磨牙的声音隐约传来。 洛津景耳朵一动,暂且停下话题,皱着眉头问孙见松:“军营里闹耗子了?” 孙见松挤出个笑,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洛津景将信将疑,还在环视四周,试图找找那阵磨牙声的来源。 杜宣缘笑道:“津景姐,哪有那么大胆的耗子青天白日还跑出来作祟?” 洛津景想想也是,遂将此事抛之脑后。 就是某人的磨牙声又在蠢蠢欲动。 津景姐。 真会叫啊。 长着一副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模样。 看起来弱不禁风。 竟然还能当督军御史。 也不怕骑马的时候把骨头颠散了。 孙见松听着耳边聒噪不停的说笑声,心里翻涌着源源不断的酸泡。 第178章 穆骏游你小子行啊,叫这么一个家伙来送信,什么意思? 孙将军脑子里翻江倒海,愣是一个屁都不敢放。 媳妇好端端跟人说两句话,他在旁边疑神疑鬼的,多不像话。 岁数都是比这个小御史大上一轮的人了,计较这些未免也太过可笑。 想到这儿,孙见松又在心里暗骂一句。 比他小一轮——不到弱冠的年轻人,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怎么这么能逼*逼赖赖? 在孙见松醋海翻腾的时候,数千名黄池军将士已经准备就绪,各个英姿勃发。 领头的那个还是面熟的人。 正是昨日被洛津景“追杀”的偷马贼,李戒。 昨天还挨了一顿训的他瞅见表姐在看自己,气焰顿时灭了半截,执旗指挥队伍的手都险些没抬直。 杜宣缘这个乖觉的家伙故意面露赞叹地说:“这位指挥当真威风凛凛。” 洛津景观望一会儿,嫌弃地摇摇头。 她对身边的孙见松道:“他是不是懈怠了?这手伸得跟个鸡爪子一样。” “还有这些兵。”洛津景皱着眉头,“布阵后排手持长枪的士卒应当刺敌人脐下三寸的弱点,你看看这、这,还有那,这几个阵容,除非对面来得巨人,不然哪刺得到?再举高点就直接戳到太阳了!操练的时候动作都不准,上战场能打得准?” 站在瞭望台上的小表弟听不见声,但一看见表姐眉头一皱,立马冷汗淋漓,握着旗子的手都有点颤抖。 孙见松维持着面上的笑意。 他淡淡地说:“是要多历练。惕守年纪还轻,有不到位的地方。” 洛津景张张嘴,还是把话咽下去,撇嘴道:“还是得多上点心,练一练。” 杜宣缘美美隐身。 不过孙见松实际上一直注意着她呢。 眼见着把媳妇哄过去,他话锋一转,立马对上杜宣缘道:“陈御史,不知安南军中操练可有什么技巧?可否互通有无一番?” 在军营里混的,排兵布阵总要懂那么点儿。 一听孙见松试探宿主,系统登时来劲了,将《孙子兵法》、《六韬》、《吴子》等等一字排开,只等杜宣缘一声令下,它现场报幕,让它的女主能夸夸其谈,惊艳在场所有人。 可杜宣缘却纹丝不动。 她故作腼腆地对孙见松道:“实在惭愧,在下来军营时日尚浅,又逢江南水患,前些日子忙于赈灾,对此不曾了解过多少。” 孙见松的嘲讽都到嘴边,又被洛津景的话打断。 她笑着对杜宣缘道:“你还不到弱冠,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孙见松:…… 媳妇,你表弟也就去年才及冠,刚刚你还皱着眉头一通摇头。 怎么到这货,她就能慢慢学了啊! 第100章 在军营里称职务! 眼见着有洛津景维护,杜宣缘简直是如鱼得水,孙见松趁洛津景不注意,立马看向瞭望台的小表舅子,给他使了个眼色。 操练匆匆结束,李戒从瞭望台中间跳下来,跑到表姐面前卖乖。 见表姐要拷问自己,他赶忙拉着洛津景道:“表姐表姐,给我留点面子吧,咱们去后边说,您慢慢教我。” 看着洛津景被李戒引走,孙见松朝杜宣缘露出一个森森笑意。 杜宣缘回以“单纯无辜”的笑。 孙见松借带她参观的由头,调度着杜宣缘往无人处走。 杜宣缘也好似无知无觉般跟着他。 他的兵刚刚操练一通,黄池军的靶场这儿现在空无一人,正是兴师问罪的好地方。 “陈御史好本事啊。”孙见松冷笑道。 他站定在距离三尺的靶前,指尖摩挲着悬挂在旁的一把简单古朴的角弓。 杜宣缘端得是一脸无辜:“将军这是何意?” 还得多亏陈仲因这副人畜无害的好皮囊,杜宣缘用起来得心应手,歪着头瞧着别人的时候看起来真怪懵懂的。 不过孙将军瞧这小白脸就一肚子火。 他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少在这儿装蒜。刻意接近、讨好津景,不就是希望她庇护于你吗?” 杜宣缘故作恍然,道:“将军是误会了!” 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她又急匆匆解释道:“我与津景姐一见如故,才多聊了几句,津景姐如我亲姐一般,还望将军不要误会。” 今年少雨,吴地茶叶减产。 若是此时茶农来黄池军营地看看,又何必看着居高不下的茶价望洋兴叹呢? 孙见松怒道:“如姐姐一般?那你是不是还得叫我声姐夫?” “姐夫。”杜宣缘打蛇随棍上,一点不怵地唤道。 孙见松气极,抄起手边的弓箭,拉弓挽箭直勾勾对准杜宣缘。 靶场训练用的箭头是特制的木质箭头。 只是二人相距不过一臂,这样的距离,纵使拿着小树棍戳,也可能戳瞎人眼,更何况是拉满弓弦的角弓? 然而杜宣缘从容不迫。 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定定望向孙见松,明亮得双眼里倒映着尖锐的箭头,像是尘封在琥珀里锐利的光芒。 孙见松拉弦的手松开。 与此同时持弓的方向一调,飞出的箭矢正中三尺外的靶心。 他面色沉沉,道:“督军御史都是他穆骏游的亲信了,谁信他没有反心?” 第179章 杜宣缘嘴角一弯。 孙见松将弓丢向杜宣缘,道:“陈御史骑射功夫如何?” 系统刚才兵法没派上用场,郁卒了好一阵,这会儿再次满血复活,掏出【百步穿杨】、【力大无穷】,一切能用上、不能用上的技能卡,在杜宣缘的系统控制界面上闪闪发光,试图让她注意到自己。 宿主,上啊! 快秀一手技惊四座的实力,让黄池军的统领拜倒在你的射艺之下! 杜宣缘忽略了眼前的光污染。 她勾手接住角弓,笑道:“小弟略通骑术,至于射艺那就一窍不通,还是不在姐夫面前献丑了。” 孙见松忍无可忍地朝她翻了个白眼。 姐夫长姐夫短的。 说正事呢,动不动就在这插科打诨,他真是多余嘲讽那一句,此人果然厚颜无耻。 孙见松试图将话题再扯回正事上。 他压制着不耐烦,突兀地问道:“苏勤是怎么死的?” 杜宣缘低头把玩手中的角弓,随口把那段“勾结匪患”的官方说辞背了出来,一字不差。 孙见松不再与她绕那些弯弯道道浪费时间。 他径直道:“既然安南军没什么合作的诚意,陈御史来此做甚?” 杜宣缘还认真想了想,然后睁眼说瞎话:“来给孙将军送信,顺便参观参观黄池军。” “你!”孙见松见她油盐不进,气到无话可说。 他打算再晾一晾这人,干脆甩袖走了。 杜宣缘还在原地没什么反应,系统先滋哇乱叫起来。 系统:“宿主你干嘛呢!你怎么成软包子了,快点打脸回来!征服孙见松,收复黄池军!然后咱们好跟他们达成合作干掉严望飞和吴王。” 活脱脱一个杜宣缘事业粉。 “不急。”杜宣缘随口说。 她拉弓挽箭,眨眼间箭矢飞出,直直打着孙见松那一箭过去,脱手的箭矢钉死在靶子上时箭羽还在震颤。 一箭落地,一箭在靶,谁也不知道刚才电光火石间发生了什么。 系统目瞪口呆。 它赶紧瞄了眼系统界面,能量没有一点儿减少。 杜宣缘没有使用任何技能。 我的赛博老天爷啊,它那文文弱弱的女主什么时候学得这一手! 此时的杜宣缘已经将弓箭挂回原处。 她看了眼时候,觉得差不多该去吃午饭了,也不知道被惹毛的孙将军还给不给她安排饭菜。 正走着呢,突然听见系统发出一声刺耳的电子音。 系统:“我懂了!宿主你是不是想要扮猪吃老虎?在危急存亡关头,所有人都觉得没救了的时候,宿主再挺身而出,扶大厦之将倾,救黎民于危难,惊艳全世界!” 杜宣缘:…… “少看点小说,多读点报纸。” 系统:? “可我本来就是虐文系统啊。”系统小小声,“我的工作内容就是看小说研究同行热点,然后往我负责的世界里掺啊。” 杜宣缘心道:我算是知道你这一锅狗血大杂烩是打哪来的了。 她没再搭理脑子有病的系统。 好在孙见松一军之首,宽宏大量,没气到把杜宣缘的伙食都克扣掉,否则杜宣缘只能含泪去城里大吃大喝一通。 保不齐还会把账记孙将军头上。 吃完饭杜宣缘就在黄池军营地里溜达着,围观他们操练。 也不多嘴,就挂着和善的笑,逢人都能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遛次弯的工夫,杜宣缘就跟黄池军里大小将领混了个脸熟。 并把“孙见松要和穆骏游合作”的消息潜移默化的送到他们心里,得知这个讯息的上下军官们待杜宣缘愈加和善。 等过午再战的孙见松带着杜宣缘去马场时,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一个个以往瞧见他都跟耗子见了猫一样的下属,突然如此情状,孙见松有点纳闷,不过因为有杜宣缘这个擅于吸引仇恨的家伙在身边,虽然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还是将这些异样的感觉暂且放到一边。 ——下午孙见松再再再重振旗鼓,找上杜宣缘的时候,不出所料地又被她搞了一波心态。 中午用餐的时候。 孙见松小心翼翼又语重心长地跟洛津景交代了他现在的想法。 总而言之,请洛津景别护着杜宣缘那家伙。 让他好好试探试探这个“陈御史”和她背后的穆骏游。 洛津景稍有不忿,但思及正事,瞪了孙见松一眼后道:“我不参与你们的事就是了。” 她咬着筷子尖纠结了一会儿,又皱着眉头道:“她也是个老实孩子,在皇城无依无靠的,受帝王信赖才得到这个职位,尽心竭力调和朝廷与地方的关系,还带着一个妹妹。” 孙见松:…… 这小子真会卖惨。 他一言难尽地问:“你信她?” “唔。”洛津景笑起来,“但是跟她聊天聊得开心呀。” 孙见松没办法。 他媳妇就是这么个喜恶大过天的主儿。 总之,劝住了洛津景,孙见松准备着二战杜宣缘。 然后一个照面先被杜宣缘打了个措手不及。 “下午好,姐夫。”杜宣缘笑吟吟道。 时刻跟在孙见松身边的真表弟李戒:??? 他瞪着眼睛看向孙见松:不是,我在军营里都不被准许这么叫,你跟我说是不准攀亲戚,这新来的凭什么叫你姐夫啊?你这么快就叛变了? 第180章 孙见松是真没想到。 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督军御史居然这么不要脸! 正巧洛津景在旁,向孙见松投去奇怪的目光——这好像跟你中午说的有点不太一样。 孙见松正要张口反驳,杜宣缘已经热络地靠近洛津景,笑嘻嘻道:“上午我跟孙将军说,与津景姐一见如故,孙将军便径直要我唤他姐夫。” 她又故作感慨道:“姐夫如此大度,津景姐真是好福气。” 洛津景爱听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孙见松一噎。 他那话是这意思吗? 你这人怎么出门在外乱认亲戚! 可孙见松又不好反驳,总不能当这洛津景的面,说他上午其实是在阴阳怪气吧。 孙见松只好把这黄连咽下去,挤出个笑对洛津景道:“不是说今天下午要去探望舅母吗?” “行——”洛津景拉长声调,“我去看舅母了,你们几个好好相处。” 听着有几分哄小孩的意味。 不过洛津景刚走,孙见松就上演一出精湛的川剧绝活,脸唰一下就沉下来。 孙见松跟穆骏游不对付了这么多年,代表穆骏游来的杜宣缘成为他的针对对象那可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当下马威屡屡失策后,再对这人的针对行为就跟旧怨关系不大。 ——某种程度上说,杜宣缘也算是帮穆骏游化解旧仇。 就是仇恨全拉自己身上去了。 他对杜宣缘皮笑肉不笑道:“上午听贤弟说略通骑术,走吧,咱们去马场跑几圈。” 杜宣缘欣然应允,并抬步向马场去。 一个中午的遛弯工夫,杜宣缘已经完全摸清军营里的布局,不需要人引路也能去到对应的地方。 孙见松看着她的背影牙痒痒。 “姐夫。”李戒冒头。 “在军营里称职务!”直接撞枪口上了。 孙见松撂下这句话便追着杜宣缘往马场去,一副誓要狠狠战胜对方的要强模样。 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一天天争强好胜的。 徒留李戒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不是……凭什么啊?” 第101章 是新能源 杜宣缘将自己骑来的那匹马牵出。 她握着缰绳,悠哉游哉地在马场遛弯,身边一趟又一趟快马跑过,她自岿然不动。 “陈御史。”孙见松的声音传来。 杜宣缘循声望去,他已经骑着一匹通体黢黑的骏马小跑到杜宣缘面前。 “怎么,黄池军马场的地面不合脚?” 孙将军阴阳怪气的本事倒是出众。 杜宣缘笑道:“将军这马场是花了大价钱的,只是我这匹马没见过世面,还得牵着它好好游览游览。” 这匹马是从吴王府顺出来的。 虽然不是骨瘦嶙峋、老态龙钟的瘦马,但也只能算作寻常良马,比起孙见松那油光水亮的黑马,鬃毛凌乱的杂色健马实在是不够看。 孙见松看着这匹平平无奇的马,不以为意道:“你这匹马叫什么?出自哪里?” 时下顶尖的马匹大多出自塞外,论大成境内,江北凉州马也可相提并论,其他地方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马也要看出身。 杜宣缘笑着拍拍马鬃,道:“没什么出身。” 孙见松虽不看重出身,但对这匹马左看右看,都不觉得它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便颇为倨傲地问:“那你可曾给它取名?” 见他这样态度,系统立马挺直腰杆:“宿主,快拿你时速一百二的宝马打他的脸!” 杜宣缘还是没搭理它,只对孙见松说:“海鸥。” “海鸥?”孙见松没听说过这种动物,“是生在海边的一种鸟吗?” “不。”杜宣缘摇头,“是新能源。” 孙见松:? 他满脑门的问号都快具象化了。 用清洁能源——吃草——起步快,跑得越快耗能越高,不是新能源是什么? 杜宣缘挑眉,翻身上马后一夹马腹,在孙见松懵顿的时候,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不过她很快勒住缰绳,将速度放缓,在场上慢慢踱步。 孙见松瞧着瞬间冲出去的海鸥,脑中刚刚闪过一丝疑虑,又瞧见一马一人慢悠悠闲逛起来。 像老大爷遛弯。 孙见松冷笑一声,拍马逼近:“游览完了?来赛一场!” 杜宣缘不接招,而是突然问:“孙将军,不知黄池军这些精良马匹是哪儿买来的?” 江南的马大多出自本地的马场,但耐力和速度都比不上北方马。 不过江南多山林、沼泽的地形也用不着大量马匹作战,只有吴地这片一马平川的平原令黄池军蓄养了一批战马。 但是养马可比养兵更费钱。 黄池军与安南军的军费差别不大,这笔钱他又从何而来? 孙见松原本还冲着和杜宣缘比试比试马术,这句问话砸过来,他激昂的情绪瞬间冷却下来。 他眸光微移,道:“你们安南军也要养骑兵?” 杜宣缘这次没迂回,竟然直接笑道:“吴王提供了不少资金支持吧?” 孙见松神色一振——终于谈及他们会见到这一面最根本的原因。 他也是一笑,道:“吴地本就是吴王的封地,黄池军护卫吴地的安全,他有所资助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哦?”杜宣缘歪头,“那黄池军是吴王的私兵吗?” 第181章 孙见松面色一沉。 他定定地盯着杜宣缘,缓声道:“我等皆为天子拥趸,又哪里来得‘私兵’这种说法?” 这话怪耳熟的。 杜宣缘记得前几个月她面对皇帝的时候,也自称是皇帝的人。 封建帝制嘛,能认到最大的老大只有皇帝。 除非…… 杜宣缘垂眸一笑,道:“随口聊两句,孙将军不必紧张。” “我紧张什么?”孙见松嗤笑,“该紧张的是你安南军的穆旗奔。我虽不在姜州,可早就听闻吴王对穆旗奔不满渐重。” 他盯着杜宣缘,又道:“前些日子发生了什么我不大清楚,你们与吴王间的关系可真是波谲云诡。” “那是。”杜宣缘点头,“毕竟孙将军一听说穆将军被扣,连夜就跑了。” 孙见松:…… 没错,洪灾刚发的时候,吴王令各地官员前往姜州议事,孙见松当然也去了。 不过他的存在感极低,没有做任何事,来这一趟也没什么目的,像是被领导被迫叫来加班,只在领导面前刷了次脸。 孙见松甚至一直在回避穆骏游,只要穆骏游在场他就不见踪影,直到吴王因福乐一事与穆骏游撕破脸,被吴王扣押下,孙见松得知消息后当晚就回到留州自个儿的地盘。 此时此刻,面对杜宣缘故事重提,孙见松假意咳嗽两声,道:“此事本就与我无关。” “那孙将军又为何还要来信?”杜宣缘平静地开口。 孙见松攥紧缰绳,避开杜宣缘的目光,道:“你又是为何要来黄池军这一趟?” 杜宣缘轻笑出声。 她眺望着马厩里一匹匹良驹,马场里全备的设置。 “孙将军,不知可否将那位为‘野兽’所害的士卒家住何方告知于我?” 。 女人背着背篓往家走。 她神态倦倦,垂着眸子,双眼间萦绕着散不去的伤怀。 大概是因为心事在身,她一直快到家门口,才发现有人站在门口等待。 年轻的那个人她不认得,现在也没什么精力交际。 所以女人只对另一人点头:“孙将军。” 孙见松指指杜宣缘:“这位是安南军的督军御史,前来吊唁。” 女人“嗯”一声,又忍不住道:“我家男人不会半夜上山的,这里边一定有别的原因……” 在场二人皆知道内情,可现在面面相觑,只能将有些话咽下去。 门口挂着白灯笼,新刻的灵位摆放在中堂,灵位前依照大成习俗点着一盏长明灯,房里打扫得干净整洁,就是少了些人气的冷清。 女人放下背篓,取出一束细香递给杜宣缘。 接着她径直收拾起背篓里的地菜,面上是木然的毫无表情。 杜宣缘就着长明灯豆粒大的火苗上完这一炷香,转身环视这所带院子的小房子。 院子里种着几垄菜,在春光明媚中舒展稚嫩的叶片。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今天就不留两位吃饭了。”女人勉强笑道。 杜宣缘回避着敏感话题,与她闲聊几句,随后跟女人打声招呼后在院子里转了转。 她的目光落在篱笆上。 已经风干的鸟粪粘在上边,周围皆是旷野,不见高大的树木。 在杜宣缘深思之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望去,只见女人怔怔看着她,眼眶微红。 “御史大人……”她嗫嚅着,“我……我记得那天,有一只鸽子落在篱笆上。” 她又露出祈求的目光,对杜宣缘道:“他无缘无故上山做什么呢?是有人叫他去的,对吗?” 女人说到“有人”时,眸光忽然闪烁一下。 夫妻一场,或许她早也察觉到丈夫有哪里不对劲。 在离开这座小院后,二人都很一言不发。 骑着马走出一段路后,杜宣缘才率先打破沉默,她问:“孙将军此前来祭奠过吗?” “下葬前来过。”孙见松道。 “听说这段姻缘是孙将军撮合的?” 孙见松侧目:“打哪儿听说的?” 杜宣缘不回,孙见松默然片刻,自嘲般笑道:“是。身若浮萍的人,不会在乎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他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在此成家立业,行事时也会顾虑落在此地的自己的家。” “注重一个暗处的人可能对此地的影响,却无所谓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引来的洪灾吗?”杜宣缘正视前方,“还是说,孙将军口中的‘此地’,只有吴地留州的黄池军驻地?” 孙见松一愣,猛然转头盯着杜宣缘:“你是说吴王刻意毁堤?” “否则皇帝做什么要突然调用暗探查他小叔?”杜宣缘反问。 孙见松低眉思索一阵,一字一顿问道:“吴王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谁知道。”杜宣缘并未和盘托出,“但证据确凿,我将这个消息上呈帝案后,皇帝亦选择调查,难不成孙将军与吴王朝夕相处,比皇帝更相信他的小叔不会做这种事?” 孙见松一时说不出话。 他并非笃信吴王,只是在自己的辖地做这种事,他吴王吃得是吴地的食邑,万千良田被淹,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孙见松传信给穆骏游,就是因为皇帝动用暗探让他生出疑虑。 现在从杜宣缘口中得知确切的消息,孙见松更是愕然。 第182章 与此同时,他瞄了眼杜宣缘,莫名生出些“这家伙居然会干干脆脆地说明情况”的念头。 “所以当日你们被吴王扣押,除了福乐郡主的原因,更因为你们已经发现蛛丝马迹?” 杜宣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孙见松思索着道:“吴王肯将你们放出去,是你们假意奉承?” 若是叫吴王以为他们达成合作将穆骏游一行人,脱困后不再理会吴王,也难怪现在吴王气急败坏,屡屡向穆骏游送信令他前来姜州议事。 “议事”——孙见松脑海中突然闪过某个念头。 “如今还在僵持。”杜宣缘的话打断他的思路,“吴王还扣押着山南三个刺史,山南三州还在向吴地提供余粮,许多话无法明说。一旦撕破脸,吴王不一定会对朝廷命官动手,但遭殃的一定是吴地百姓。” “进退两难,尔等又当如何?” 杜宣缘笑道:“看似进退两难,可出路早已给到。” “你们想做什么?”孙见松紧盯着她。 “我来此地其实是为了两件事。”杜宣缘回望过去,双眸里盛着一碗清澈的金色流光,“其一,问将军一个孰轻孰重的问题,方才已经问出,现在也获得了答案。” “其二,来问问死者,他真正的死因。” 第102章 动摇 吴王府中戒备森严。 早在穆骏游第二次找托辞拒绝吴王,不肯回到姜州的时候,这三位山南的刺史便被限制行动,软禁在院子里。 今日吴王又令他们前往前厅议事。 这些日子时不时就把他们叫去,除了他们仨,还纠集了吴地的官员,吴王一般不出面,由这些“同僚”对三人进行明里暗里的劝说与敲打。 三人只有这种时候能碰一场面。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虽然知道吴王八成不会无故私杀朝廷命官,可被软禁在此多日,总还是心有忌惮。 在去前厅的路上,三人小声交谈着。 “咱们被关在这儿,外边的消息进不来,咱们的消息递不出去,如何是好?” “不知二位是否发现,这段时间咱们将吴地的刺史挨个见了个遍,却一直不见王刺史。” 另外两人齐齐看向他。 他下意识回避他们视线,迟疑着说:“我们如何能笃定,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危?” 二人一吓,道:“不会……” “天高皇帝远的。”他压低声音,“且不知外边赈灾的情况如何,若穆将军与吴王撕破脸,不顾吴地百姓死活,万民生乱,届时将我等投入乱军中,焉能自保?” 他又自嘲一笑:“说不准咱们死后还能追加个身后名呢。” 这种毫无根据、杯弓蛇影的言论,落在被软禁多时、惶惶不安的人耳中,竟奇异的勾起人心隐忧。 他们心思各异,也不再言语。 是夜,吴王的书房中,吕尔正在向吴王汇报近日的各方动向。 诸如安南军的督军御史前段时间去了留州,黄池军与安南军疑似暗通款曲;吴王府里关着的三位刺史态度有些松动;严望飞那边已经准备就绪;王刺史依旧不知所踪。 “东西找到了吗?”吴王问。 吕尔瞥了眼吴王,见他没什么表情,讪讪道:“在留州的人还未传信回来。” “姜州到留州来去不过几个时辰,这点时间又能把东西往哪儿藏?”吴王明显不满吕尔的回答。 “这找了一路,都不见端倪,东西八成就在留州。” 吴王闻言,眉头依旧紧锁:“他绝不可能是孙执尔的人,就怕是本王那个疑心深重的侄子动用在军中的暗探调查本王。” 他长叹一声:“可惜这人拿到不该拿的东西,绝不能留。” 吴王的目光又凌厉起来:“兵贵神速,再过几日朝廷的赈灾粮便到江南地界,叫严望飞快些准备动手,再派几人去民间挑拨,留州那边也不要松懈,孙执尔一有什么动向即刻来报。” “是!”吕尔应下,急匆匆出去安排。 。 杜宣缘揉了揉太阳穴。 她闭眼休息片刻,继续将方才筛选出来的路线重新仔细分析一遍。 系统按照杜宣缘的吩咐,把那个死于非命的暗探,身亡当日的行进路线,从浩如烟海的数据库里筛选出来,再多的分析和钻研它也不会。 当天腕上,暗探从家中出发后,直到身死,几个时辰里几乎一直处于移动。 他先去到留州衙门,随后潜入留州刺史的宅邸。 留州刺史当时一直身在姜州,家中无人,暗探在此逗留约一刻钟后,又往姜州去。 他的前进速度在这时候骤然加快,显然是有了交通工具。 杜宣缘将这个出现转折的地点划重点。 接着暗探一路抵达姜州,姜州城坐落着吴王府,前段时间洪涝灾起,因为担心生变,故而入夜后设置了宵禁。 他入城后小心谨慎许多,路线也出现频繁的转折。 杜宣缘排除大部分用来躲避迂回的转折点,在姜州城的地图上标注几个疑点。 他没能潜入吴王府——到底是亲王府邸,不是那么随便能进去的。 暗探在吴王府外徘徊了一段时间,随后前往姜州衙门及王刺史的宅邸。 他在姜州衙门没待多长时间,倒是在王刺史的宅邸留了很久。 杜宣缘思索片刻,又将实时动态地图抽了出来。 第183章 王刺史现在还在严望飞手上。 这家伙从浮州脱身后,第一时间回到麓山将王刺史带走,估计是想给自己留个筹码。 严望飞截下王刺史,他被迫离开姜州,一路匆忙,家中保不齐就有什么没有藏严实的东西被发现。 暗探从王刺史府上出来后,又在姜州城里来回迂行。 很快就有人开始追杀他。 他径直出城,一路向留州逃来,再没去别的地方。 一直到留州城外黄池军军营附近,他的坐标点彻底消失。 彼时已是深夜,他与自己的小家相距不过百里,终是天人永隔。 杜宣缘垂眸,折回去对比着他在姜州城内来去的路线,自己做下的疑点标记里一共有四处重叠。 她特意跑留州这一趟,可不是为了吃穆骏游和孙见松陈年旧瓜的。 在穆骏游收到孙见松来信前,杜宣缘就发现留州刺史突然回到辖地,除了他,其他各州刺史还在姜州待着。 彼时杜宣缘只是有些疑虑,对此多关注些。 随后看见孙见松的来信,杜宣缘才推测这名暗探从吴王阵营获得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并且至今没有追回,吴王便令留州刺史回去搜寻。 杜宣缘看着地图上逐渐静止的坐标点,突然起身。 吴王对黄池军也一定有关注,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去一趟姜州,免得迟则生变。 真是一点懒也偷不得。 尚在睡中的孙见松突然惊醒。 夫妻二人都熟悉军旅生活,平日里常常住在黄池军营中。 洛津景茫然支起身看向他:“怎么了?” “好像有马蹄声……”孙见松侧耳细听。 “大半夜的。” 孙见松已经起身披上衣服向外走去。 他刚刚掀开帐帘,就远远瞧见一道黑影,矫健的身姿高高跃起,直接蹦出营外半人高的拒马,在夜色中向外奔跑。 孙见松:? 他是不是没睡醒?怎么有马这么轻松就跳过军营特制的拒马啊? “怎么了?”洛津景随后而至。 “有匹马跳了过去……”孙见松手指营外,可他指着的方向却空空如也。 眨眼的工夫,那道黑影已经不见一点儿踪迹。 “你别是睡糊涂啦。”洛津景不信,“黄池军的拒马,纵是玉麒麟也跃不过去。况且营外皆是平地,它哪能这么快就跑到不见背影?” 孙见松闻言茫然地挠头。 不过下一秒他突然一抬头,快步向后边马厩走去。 马厩里的马儿都是醒着,洛津景那匹玉麒麟瞧见主人,立马发出亲近的呼哧声,向洛津景蹭来。 洛津景摸摸马鬃,转头看向孙见松。 此时他正站在一道空位前,拧着眉头沉思。 “这是……”洛津景环顾四周,“陈御史那匹马?” 她回忆那匹瞧起来极其寻常的马儿,迟疑着道:“方才是陈御史出营?” 孙见松抿着唇,终于泻出一口气,道:“无事,咱们回去继续睡吧。” 洛津景顶着一脑瓜问号。 她一面和孙见松回去,一面问:“今日下午你们做了什么?找回场子没,*明天还需不需要我回避?” 说话间带着些调侃意味。 孙见松尴尬一笑,又越过下午的意气之争,正色道:“说了些正事,她有自己要办的事情,我们不必管她。” “哦?”洛津景挑眉,“你是打算袖手旁观?” “旁观不了。”孙见松长叹口气,“吴王恐怕要有大动作,我黄池军必要枕戈待旦。” 洛津景想着,忽然道:“今日出城我倒是瞧见刺史了。” 孙见松默不作声。 她又道:“你这戈要对准谁?” “能对准谁啊。”孙见松无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洛津景皱眉:“你前些日子不还怀疑穆旗奔有异心吗?” 孙见松思索着道:“我看他们这兢兢业业的模样,倒像是在奋力为今上做事,试图取信于今上。” “这不是好事吗?”洛津景道,“得信于圣上,江南才可安宁。” “是。”孙见松敛下一丝无缘无故生出的隐忧。 。 飞驰的骏马只在夜色中留下一道残影。 杜宣缘瞥了眼稍稍移位的孙见松坐标,见他又回到营帐,便将注意尽数放在前往姜州的这一路。 那匹马被拴在城外一处了无人烟的密林里。 杜宣缘根据那名暗探的路线,又规划出一条姜州城内的行进路线。 在姜州住的那几天,杜宣缘对城中宵禁也略有探听,再结合这条路线,入城后更是轻车熟路。 她迅速摸排着自己标注的那四个点。 靠近姜州城外围的几个地点被一一排除,杜宣缘看着最后那个距离吴王府极近的点皱眉。 灯下黑吗? 杜宣缘时刻注意着吴王府周围的动向,向最后一个地方寻去。 果然! 杜宣缘侧身穿过一道极窄的过道,周围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她确认自己站在暗探当日所在的地点后,伸手顺着两边的墙面摸索。 终于,她触到一块突出的砖头。 指尖从砖头周围划一圈,没有什么土灰的触感,干净的砖缝说明它最近被新挪过,杜宣缘拔出青砖后,便从后边的空隙里摸到纸张。 第184章 她从里边抽出一叠巴掌大、两指宽的纸。 杜宣缘立刻退出过道,并时刻注意着城中各个坐标的动向。 她借着一点月色,举起手中的收获,隐约可以透过纸背看到洇出的墨迹。 杜宣缘嘴角带笑着将东西收好,瞥了眼地图准备撤。 她的目光一顿。 眉间渐渐拧起,注视着吴王府里挨得很近的两个坐标点。 三更半夜的,软禁在吴王府中山南的刺史为何会出现在吴王的书房? 第103章 挖老底 嘴上说着“不管”,孙见松却一点儿也睡不着。 刚刚隐约听到一丝马蹄声,他就猛然从床上坐起,睡得迷迷糊糊的洛津景瞥了他一眼,揪住被子径直大被蒙头继续睡,不管他。 说又说不清、做又不肯做,夜不能寐的,不知道究竟在操心个什么劲。 孙见松犹豫一会儿,还是套上衣服出门去。 正好撞上杜宣缘勒马而立。 看样子她就是来找孙见松的,距离他不过数尺停下,见孙见松现身便下马靠近,将手中那一叠纸递了过去。 孙见松有些茫然地接过。 “你的兵用命找到的东西,就由孙将军上呈吧。”杜宣缘说完,牵着马往马厩去。 孙见松闻言,手中拿着的这一沓纸骤然重逾千金。 他快步追上,到马厩外时,杜宣缘已经安置好从里边出来。 “这东西,你交给我做什么?”孙见松举着这一沓纸,对她正色道。 “我相信将军的人品。”杜宣缘笑道。 她瞧起来十分坦诚。 ——如果杜宣缘没有贴身携带着一份利用系统复制的一模一样的东西,那她的话听起来会更加真诚。 不过孙见松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bug的复制能力。 他这会儿的神情惊诧,看向杜宣缘的目光又有些莫名的触动。 感动吧兄弟。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足以秒杀所有心怀善念又故作平庸的人。 “不过这份证据在我们手上也没用。”杜宣缘又面带歉意地说,“我早在月前上书圣上言明吴地这场洪灾的种种疑点,只是圣上不曾下达天命,单叫黄池军里的朋友私下调查,可见他并不相信我等,既然如此,我们即便找回这东西,上呈天知,恐怕也达不到最好的效果。” 杜宣缘盯着孙见松,缓缓道:“相较而言,圣上定然更加相信将军,取到这份调查罪证的人也是将军的手下,由将军上得天听,再合适不过。” 她分明是出于后边解释的目的,才把东西交给孙见松。 但这么一说,莫名就有一种“诚恳嘱托”的意味在。 孙见松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的东西,终于开口:“那我何时将此物上呈。” “随将军意。”杜宣缘风轻云淡地说。 反正你要真辜负她的信任、怕事收敛,她手上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 到时候她交给皇帝,虽然没有黄池军军首这个“局外人”给出的效果好,但怎么样都是能把吴王钉死的证据嘛。 她在孙见松极为惆怅的目光中又道:“将军不是问吴王为何要淹他自己下辖的良田吗?这份证据或许能解答将军的疑惑。” 虽然杜宣缘能凭借自己对吴王这伙人的了解,推测他们想要做什么。 但她实际上并没有掌握关键证据。 这一份暗探从王刺史府上盗出来的证据,补全了最后一块碎片。 ——吴王究竟要利用这场洪灾、逼吴地百姓生乱,达成什么样的目的、如何达成这样的目的。 那一沓纸,是从王刺史私人的随笔上撕下来的。 上边清楚记录了他每一次受吴王吩咐做的事情,并在后边写下自己的感慨与观点。 其中就有吴王想趁民乱想要达成的企图。 民乱一起,吴王便有调动江南两支军队的权力,届时令孙、穆二人强压民乱,再叫他安排的人在流民中煽风点火,伪装成普通百姓煽动他们与两军发生冲突。 只要见了血,吴王便以办事不力将两名军首革职,并把这个理由上报朝廷。 “事急从权”,顺势将这二人薅下后再换上自己的人,从而掌握两军。 他想用这么多年的隐忍,跟朝廷打一个信息差,借此机会将江南的军政笼络到自己手上,那么最重要的就是,吴王要他在这件事里绝对干干净净。 结果被杜宣缘这么一搅和,洪灾的影响现在都快平安渡过,他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他事到如今,还要用严望飞这个人、甚至把自己的私兵都派了出去。 江南不能年年都发大水淹堤,朝廷也不会次次都相信他这个吴地藩王置身事外。 沉没成本这么高,不拼一把怎么着都不会甘心。 人一急,破绽自然也就容易暴露。 更何况还有杜宣缘这家伙搁后边照着吴王这艘破船一个劲的戳窟窿。 大概吴王也没想到他的弃子王刺史还会写日记。 不过他肯定在王刺史的宅邸附近有部署,否则不可能如此及时地追杀暗探、搜寻被藏起来的证据。 杜宣缘到留州这一趟要做的事已经完成得差不多。 今晚还有个意外收获。 她向孙见松拱手作别,回帐休息的路上还在想着明天就返回安南军,尽快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穆骏游。 第185章 杜宣缘从安南军出发的时候,穆骏游已经开始着手布置“黄雀在后”。 只等严望飞一带着吴王的私兵露头,就抓一个人赃并获。 杜宣缘思量着得注意注意王刺史的位置,最好能把他一并保下来。 她的目光转向系统的能量余额。 跟陈仲因通风报信、分析暗探的路线图、按照地图连夜去姜州找东西、利用系统搞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制件。 现在系统的能量又见底了。 好在这回杜宣缘精准控制下,吊住系统一条命,没让它再次关机。 要是能量充足,后半夜杜宣缘睡觉的时候还能顺便跟穆骏游“视频通话”一下,互通消息,也不用明天一早赶回去。 开源节流,光节流显然不够。 这种抠抠搜搜的生活给了杜宣缘“开源”的莫大动力。 她把系统各个板块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在某个疙瘩角里找出一组能量变化的数据,杜宣缘提取这段数据制作一份图表,便于更加直观地分析系统能量的收支曲线。 系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杜宣缘的神情。 系统员工手册上有规定,禁止让宿主过多了解系统内部消息。 系统还是头一遭遇上这种不服管教的女主,看她盯着自己的数据库,还在上边做标识——跟刚才筛选路线的架势一模一样。 认真到让系统害怕。 关键是它现在的任何加密手段都拦不住杜宣缘,这家伙又是真的擅长抽丝剥茧。 在系统惴惴不安地等待中,杜宣缘关闭相关图表。 她没说话,没有实体的系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杜宣缘如常回到帐中,草草洗漱一番后躺到榻上,慢悠悠打了个呵欠。 “系统。” 就在系统以为这件事结束的时候,它听到了宛如催命符一般的恐怖声音。 “宿主晚安~”它试图蒙混过关。 “晚安。”杜宣缘笑着说,“你一直强制我走剧情,是因为所谓的‘虐文剧情’会让你获得能量吧?” 系统:…… 你这叫我怎么晚安啊! 系统不吭声,假装自己死机了。 杜宣缘又不紧不慢地说:“在身体互换之前,我的每一次反抗和逃跑,都会让你获得的能量产生一个小峰值,但在身体互换后,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系统只恨自己既没有长腿、又没有长手。 否则它指定要捂着耳朵快点远离这家伙——只要没听到,它就没有让宿主发现什么东西。 可惜鸵鸟行为无济于事。 杜宣缘调出自己刚刚做上标记的能量峰值:“我的‘尸体’从皇宫消失、严登化临死前、严望飞中箭跌落悬崖、吴王得知福乐死讯和严望飞带着他的兵偷袭浮州,这几个时间你都获得了不少能量。” “所以你从‘虐恋情深’里获得的能量,是源自‘男主’的情绪吧?准确来说,应该是他们的负面情绪。” 系统:…… 憋说了,让我睡个好觉吧! 杜宣缘完全没有要放过它的意思,继续一边思索一边说:“我致力逃跑的十五年里,你其实一直无所谓我的行为。不管我怎么做,最后都会在你的操控下被某个人抓住,这是正合你那个神经兮兮的‘她逃他追’剧情,所以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间节点突然用更换身体的方式,试图换一个宿主呢?” 系统:讨厌没有边界感的宿主。 再说下去它的老底真要被揭穿了! 杜宣缘拒绝接收系统的绝望,她打了个响指,说出自己的推测:“因为接下来会有一个大变局,你的预备役男主们将会全数被调动起来,这时候你需要一个在七个人之间周旋的女主,而非一个拼命反抗的宿主。” 她笑着问:“这个变局是什么呢?” 像个温柔的幼师小姐姐。 不过杜宣缘并没有要系统回答的意思,她收敛笑意,自顾自道:“是这场天灾吧。” “穆骏游被苍安县的苏勤和严氏父子绊住,吴地、山南被淹,吴王趁乱崛起。而在这个时间点,塞外的尹稚早早潜入皇城寻找时机,身处皇城的沈孟浮手握五代为商的百年积蓄待价而沽,被太后格外宠爱的小儿子历王因为这份偏爱对皇位虎视眈眈,大家各司其职,一触即发。” 杜宣缘说着,渐渐皱着眉头,又伸手揉捏睛明穴。 系统:…… 你不就是想要点能量吗,揭我老底干什么! 系统见她在定义“男主”的代码界面停留许久,破罐子破摔般凉凉开口:“没用的,你可以更改我的程序,通过钻漏洞,把全世界的男性生物都划分成‘男主’,获取动态地图,但通过‘虐恋’方式获得能量只能从那几个人身上获取,你现在已经搞死了一个,还剩下六个。” 杜宣缘敛眉沉思片刻,忽然说:“这个世界并不是你们系统构筑的,你们只是个入侵者吧。” 第104章 合作 系统被她突如其来的猜测吓了一跳。 关键是杜宣缘一针见血,居然一下子就戳破了它这个系统的本质。 系统心虚地支吾两声。 “你们是入侵者、掠夺者,利用宿主作为媒介,从会影响到这个世界走向的关键角色上获得‘能量’。”杜宣缘歪着头,“唔,或者用小说里的说法,气运之子?” 第186章 谁能想到这样一段上升到世界本源的推测,起源只是它的宿主过够了抠抠搜搜使用能量的日子,想要“开源”,研究了一下能量的获取方式呢? 系统已经麻木了。 它正在背着杜宣缘写报告,试图向它的上级领导表明这件事真的与它无关,全是宿主自己推测出来的。 就在这时,系统听见杜宣缘说:“这样想想,其实我们的根本目的是一致的。” 系统打报告的进展一顿。 “我针对的目标和你的‘男主’几乎完全重合,我需要能量并且只能通过你才能使用技能,而且我现在明白你的存在有多么重要,绝不会再把你的能量用完。咱们可以合作的,我可以为你获取更多的能量。” 杜宣缘提出的“合作”,可比系统上次假惺惺说的内容可信多了。 “凭你的手段,我怎么敢和你合作啊……”系统怂怂开口。 杜宣缘笑了:“我对待自己人一向很大方。前段时间不了解情况,把你这么多年攒的能量用完了,很抱歉。” 十六年了,系统真是头一回从它的宿主口中听见一次好话。 简直感动到无以复加。 系统正在打报告的动作停下。 作为一个系统,它的目标只有两个——搞能量和完成he大结局提高自己的工作评分。 上次被杜宣缘“抢钱”后,系统都已经放弃前者,专心致志搞迂回策略,企图达成后者目标,现在杜宣缘又说要帮它赚钱。 管他过程怎么样,只要结尾符合它的目标不就成了? 再一想,它的女主一向目的性很强。 现在她需要能量,自己也是来这个世界捞能量的。 让她知道亿点点细节也没关系啊,反正她是来给自己打工的,何乐而不为呢? 系统:“那、那你要先展示诚意,给我获得足够多的能量,我告诉你,我可是随时能中止的,没有我,看你怎么在这个世界混。” 杜宣缘眼中寒光一闪。 系统这句话除了用以威胁的明确信息“随时中止”外,还给杜宣缘透露了一个隐藏信息:它抽离这个世界后,杜宣缘会继续留在这里。 想想也很合理,虽然她有现代社会的记忆,但她实际上是在这个世界重新生长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杜宣缘盖好被子,笑着说:“系统,听说过‘征服世界的小麦’吗?” “我会成为你最虔诚的骑士,晚安。” 这一晚,系统美得鼻涕泡都要冒出来了。 翌日早,杜宣缘便向孙见松请辞。 孙见松显然没睡好——前半夜被杜宣缘的外出惊醒,后半夜拿着那叠随笔辗转反侧,一大早起来精神萎靡不振。 不过一听说杜宣缘要走,他又立马支棱起来。 他忙不迭问道:“怎么这么急?” “信也送到了,正值多事之秋,我还是得尽快赶回安南军。” 杜宣缘口中的“信”是一语双关,孙见松自然也没有理由阻拦她,只是他难免觉得杜宣缘的举动太过突然。 昨天还在插科打诨,结果连夜干票大的,今天就要溜号。 这让孙见松产生些许奇怪的感受。 像是好端端在家睡觉,突然有人敲锣打鼓把自己吵醒,说是大难将至,等他战战兢兢严正以待时,一扭头发现这货又悠哉游哉回家去。 ——也许是闭门搞事情去了。 虽说确实也得感谢杜宣缘,她若不来,自己一叶障目,恐怕大祸临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怎么看,都觉得她的神色未免有点太轻松些。 她解决事情倒真是快、准、狠,就说这份随笔,绝不会大咧咧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等着杜宣缘来拿,可她却犹如探囊取物,似乎不曾惊动任何人,便将此物拿回来交到孙见松手中。 孙见松浑沌了一晚上的大脑突然灵光一闪。 从留州到姜州来去少说要四五个时辰,可昨日杜宣缘去而复返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 他的目光缓缓落到杜宣缘身后那匹还在“咴咻”喘气的马儿。 平平无奇的外表此时落在孙见松眼里莫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气。 他憋了一会儿,才说:“一路小心。” 等杜宣缘牵着马走出去好一段路,还能听见孙见松站在原地感慨自己“有眼无珠”。 系统美滋滋的出声:“无形装逼,最为致命。” 杜宣缘没搭理它,翻身上马后一夹马腹,“嗖”一下就冲了出去。 系统还在她耳边嗷嗷大叫:“抓严登化!抓吴王!薅能量!冲啊!” 它叛变的速度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马力全开的速度下,杜宣缘过午便到回到安南军浮州的营地,勒马而立。 营中将士正在按照穆骏游的安排准备,瞧见杜宣缘也没停下手头的动作,只道一声好。 杜宣缘问了穆骏游的去向,调转马头向丹州去。 穆骏游刚刚安排好暗中盯梢姜州的人,一扭头杜宣缘的马已经冲到他面前。 “穆将军。”杜宣缘报出一个人名,“此人可堪信赖?” 她这样的问法,让穆骏游明白有什么变故,他思量一阵,道:“年轻人,偶有些沉不住气也是正常。” “那咱们的动作可能要再麻利些。”杜宣缘道,“咱们和三位刺史消息隔绝,他们在吴王府不清楚情况,难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第187章 朝廷的赈灾粮这两天就要到吴地了。 吴王绝对不会等他们进入自己的地界再动手,严望飞最近的动向也证明了这一点。 不管怎样,先逮住严望飞想办法压榨出一点儿能量,有能量就可以跟那仨刺史打个电话聊聊现状,免得他们被吴王轮番轰炸给撬跑了。 说起打电话,杜宣缘不由自主地想起陈仲因。 这两天实在太忙,也不知道陈仲因最近在做什么,虽然一直在关注尹稚的动向,确认他并没有靠近他们家。 但就是莫名其妙担心小陈太医。 想想好歹也是快弱冠的小青年,知道的道理一套又一套的,有什么值得担心? 而且翅膀硬得很,她来江南这几个月,一封家书都没收到过,只收到一份气势汹汹的“问罪书”,要不是尹稚这个烂桃花,不知道她猴年马月才能收到一份来自陈仲因的信。 杜宣缘把脑海中这些无关紧要的念头收拾掉。 她转头正色与穆骏游讨论如何埋伏严望飞。 要做在后的黄雀,仅仅是实时动态肯定不够,还是得提前预估严望飞的动向,早做准备。 严望飞已经在往姜州赶来。 吴王要悄悄把自己正规渠道蓄养的私兵交到他手中,肯定要避人耳目。 ——吴王倒是真挺相信严望飞的能力,屡次三番将手头的兵交给他带。 不过这回严望飞是没法把他的私兵撬走了。 这回交给严望飞带的人不多,但肯定各个都是吴王信赖的人,毕竟是截官粮的路子,一招不慎容易引火上身。 要掩人耳目,就肯定不能从姜州往东那一片一览无余的大平原走。 严望飞也是天生属耗子,就喜欢往山里钻。 这样一看,他会选择大概怎样的路线,杜宣缘胸有成足。 在与穆骏游商量定下确切的部署后,杜宣缘又将昨夜在姜州发现的随笔告知给他,道:“若有机会,想办法抓获王刺史,或是我等一大助力。” 穆骏游颔首,他对孙见松的人品还是有几分信任。 。 严望飞对王刺史可谓是“关怀备至”。 搞出生入死的事情还要把这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带在身边。 短短两月,王刺史原本只是夹杂着一些白发的青丝尽数花白,再也没精力整整齐齐束发戴冠,一身绸缎衣服也早因脏污换成粗布衣裳。 他捏着干粮艰难吞咽,疲惫的目光从严望飞身上扫过,又毫无情绪的滑开。 至今都不曾听到一点儿关于自己的消息,吴王应该是要放弃他了。 严望飞年轻力壮,可以给吴王干更多脏活,他这个老不死的也就头顶的乌纱帽还有点价值。 福乐之死,吴王深知始作俑者是谁,可暂且动不了他,恐怕是将怨气全都转移到他这个助纣为虐的人身上。 连宠爱了十几年的亲生女儿的血仇都能搁置一旁,吴王凉薄至此,他又有什么指望呢? 保不齐哪天,他这位“通匪”的刺史就不慎死在乱军中。 看着严望飞意气风发的模样,王刺史冷笑一声,道:“我之今日,焉知不是彼之明日。” 严望飞被他扫兴也没见恼意,嗤笑道:“你是走狗,我可不是。” 王刺史嘴角拉下去,却不再言语。 总有人自以为是到自认为独一无二,且看着吧,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王刺史走到这一步,也看清吴王的动作太急,现在已经落了下风,还要殊死一搏,恐怕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严望飞看他唉声叹气的模样皱眉。 他道:“刺史大人,还是祝我旗开得胜吧,只有我挣得立足之地,您才能重获自由啊。” 王刺史心道:自己鬼使神差选择在吴王面前为严望飞开脱时,路就走到头了。 吴王那时心里就已经有了取舍,他踏上吴王的贼船,吴王不想载他,他焉能有活路? 可笑这小儿倨傲至极,还想拿他做交换。 看着严望飞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他笑道:“愿你我二人,各得其所吧。” 第105章 劫粮 虽说严望飞还是不满王刺史这句话。 但他也不跟食古不化的老头计较,冷笑几声便开始规划自己接下去的路线。 押送赈灾粮的官兵又不是傻子,走得都是官道。 一路上都是平坦大道,能神不知鬼不觉埋伏在一个地方劫道的,只有—— 护送赈灾粮的押运官打了个哈欠。 他们日夜兼程,终于快要抵达灾情严重的姜州。 听说吴地各州余粮告罄,姜州百姓全靠山南送来的救济粮才勉强不曾生变。 说起来,吴王辖下堤坝被毁、存粮不足,可偏偏去岁才重修过堤坝,吴地还是鱼米之乡…… 押运官耷拉着眼皮,心想:要么是吴王实在无能,把这样一个富庶之地治理成现在这副模样;要么…… 他摇摇头,将一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甩出去。 枯燥赶路的途中,他眺望着左右的农田。 田间有许多百姓正盯着晴日在耕种。 种地是个苦活,这个天气,刚除完一波草,转头后边又冒出新芽,不除又不行,收成可不跟人讲道理。 粮车辚辚,行至过午时分,左右已然人烟稀少。 旁边是一条汍江支流,十年前汍江改道,这条支流曾淹没无数良田民舍,先帝令两岸百姓迁居,自此这条支流附近一直人烟寥寥。 第188章 但因这里曾是官道,兼路途平坦,距离姜州的距离也更近,故而选择这条路。 押运官看了眼天色并估算着时辰,觉得入夜前能抵达姜州,便不准备寻找今夜歇脚的地方,只卯足了劲儿赶路,以求早些将粮食送到。 自先帝故去,新帝越发惫懒,上行下效,朝中也是推诿得厉害。 这样重要的事情,收到姜州上报来的消息、户部吏部审核拟定赈灾人选及粮食数量、皇帝复批、各部筹备,到最后他受任出发,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姜州现在还吃着山南匀出来的粮,再拖下去,保不齐这一场洪灾,就将江南两地尽数拖垮了。 他叹了口气,感慨民生多艰。 去年苍安县的事情敲山震虎,杀杀江北各地山匪的气焰,倒是叫那山地间太平了一段日子。 可今年江南歉收,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变故。 然而皇城内还是一派歌舞升天的景象。 押运官盯着脉脉斜晖下的层层重叠的芦苇荡,心境犹如这些芦草一般苍凉而动荡。 只是看着看着,押运官的眉宇间渐渐蹙起。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与风向截然相反的晃动幅度让他猛然瞪大双眼。 押运官还未来得及开口高呼,芦苇丛中猛然冲出一大批穿着麻布衣裳、蒙着面的汉子,向粮队冲来。 押送赈灾粮的官兵们立刻抽到相向,可这些人却并不恋战,都是冲着粮食来的。 他们人数不多,并没有要将赈灾粮带走的打算,反而一个劲推动粮车,连车带粮一并推到旁边的河流里。 一片乱局中,押运官根本无暇思索其他,只能声嘶力竭地嘶吼着,试图保住这些赈灾粮。 就在这时,又一伙蒙面人冲了出来。 还是穿着破旧的衣衫,拖着粮车就跑,好几人做一队,一人运粮,其他人挡住阻拦的官兵与前边的“土匪”,很快就将岸上剩余的赈灾粮尽数瓜分。 在场不论官兵还是严望飞带来的吴王私兵,都认为这些拿着农具的壮汉是附近村庄的百姓。 他们少说也有上千人,乌泱泱一大片。 好些推着粮车的人已经没入芦苇丛中,不见踪影。 “别抢!别抢!”押运官老泪纵横,“这本就是给你们的!” 严望飞瞧见这一幕,面巾下的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他趁乱喊道:“都是骗子!这批粮到那些大官那里,还会有发到我们手中的那一天吗!” 他自以为这手挑拨起到作用,看那些抢粮的动作似乎都麻利许多。 不过没人注意到抢粮的这些人行动有序,撤退迅速。 撤离时还不忘将被击晕的“同伴”推上粮车一并带走,情况混乱,大家都蒙着面,谁也不知道那些被打晕的人究竟是哪门哪派。 严望飞见粮车渐少,也不再恋战,招呼着那些私兵跟着撤退,倒是没注意到都穿着麻布旧衣的蒙面人,跟着他走得这些人好像跟来时有点不一样。 待人去楼空,只留下负伤的押送官兵与满地狼藉。 是一辆车都没给他们剩,连掉到地上的粮袋子都不放过。 押运官欲哭无泪,看着身边簇拥过来的官兵,无奈地悠悠叹气道:“没有人员伤亡就好。” 也不知山南的粮食还能挺多久。 ——还能挺很久。 熊门美滋滋地掀帘而入,大嗓门已经先一步穿过帐子:“清点完了,一共九千四百二十石粮食,合计五十六万斤,够吴地灾民吃上一个月了。” “小点声。”穆骏游口中是训斥,但面上喜笑颜开。 到底是偷摸的事情,还是别到处嚷嚷为好。 “朝廷给出的数额是一万一千石,除却严望飞推下河那些最多两三百石,还有一千多石粮食不知所踪。”杜宣缘捧着个算盘,指尖在算珠间拨动。 她嗤笑道:“还得谢谢贪污腐败之人,没把这批赈灾粮吃光。” “到底是送往吴地的,给皇帝的亲叔叔,谁敢嚣张伸手?”穆骏游无奈的笑道。 杜宣缘放下算盘:“可惜吴王不想领这份情。” “那就只能咱们笑纳了。”杜宣缘耸耸肩,“‘狸猫换太子’,‘太子’们醒了没?” “有些有点动静,不过我们又给补上两拳。粮食的事还没处理好呢,没空顾及他们。”熊门笑得憨厚老实,说出来的内容却异常凶残。 杜宣缘倒觉得这举措很妥当,点点头,又问:“跟着严望飞的那群人现在有消息了吗?” “还没,不过几百个人包围他一个,就算严望飞长出翅膀也逃不出去啊。” 走在最前边的严望飞感觉有点不对劲。 身后这群人太安静了。 他步子不停,脑中却在疯狂思索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想着是否有什么变故。 ……那群突然冒出来抢粮的“百姓”? 严望飞一面思索着对策,一面偷偷瞄向身后。 他正要转身,一柄刀神不知鬼不觉的架在他的脖子上。 严望飞笑了*一声,欲开口周旋,只是声音还未出口,脑后便受到一记重击,疼得他两眼发黑。 他踉踉跄跄着倒地,看上去不省人事。 贴着严望飞脖颈的利刃也稍稍松懈,又几人上前打算将他带回营地。 还未近前,这个看似昏迷的土匪就突然暴起,像条泥鳅一样穿过这几人的包围。 第189章 他这惊人的身体素质,挨了这么一下重击居然没晕过去。 只是等他看清里里外外几百人构建的包围圈后,再强的身体素质也只能放弃挣扎。 吴王那些精兵这么不中用吗? 居然能全被人掉包了! 他强压下如雷鼓噪的心跳,神态镇定地开口:“诸位……” 话刚出口,脑袋又捱了一拳。 严望飞终于眼冒金星昏了过去。 这一下是拿石头砸的,就算是铁人也该晕过去了。 为防止他诈尸,这些人还拿两指粗的绳子将人牢牢缚住,而后才扛着人往军营赶去。 顺路依照杜宣缘交代的内容,将被严望飞绑好、藏在林中的王刺史也抓住带走。 王刺史迷迷糊糊睁眼,就瞧见眼前几百名汉子,还扛着严望飞。 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吴王是彻底疯了打算就地把他二人处理掉。 直到进入安南军的营地,王刺史才如梦初醒般回神。 “这是……”混沌的大脑像生锈的齿轮,半天转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看着身边回到军营后各司其职的众人,茫然道:“吴王的私兵,投敌了?” “王刺史。”身侧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孰为敌,孰为友?” 王刺史侧身,对上一双含笑的琥珀眼。 “不是都为朝廷做事吗?何处此言?”杜宣缘歪头,瞧着当真是困惑不解的模样。 恍惚间,王刺史好似又回到推杯换盏打官腔的时候。 他怔怔看着杜宣缘,终于回神般露出恍然之色。 “竟是……渔翁得利吗?” “何来渔翁?”杜宣缘挑眉,“不过是有人不知深浅,下水捕鱼反要淹死在水中了。” 她又笑着对王刺史道:“好歹官身尚在,刺史先去洗漱洗漱,留待几分体面,如何?” 王刺史自嘲一笑,心想着“自己还有几分体面”,人还是乖乖跟着他们被领到帐中,看着蒸腾出雾气的热水与干净整洁的衣物,布满红丝的干涩双眼中竟渐渐蓄出些泪意。 严望飞昏昏沉沉醒来,看着周围昏暗的环境还有些恍惚。 这是哪儿…… “醒啦?”熟悉到近乎刻骨铭心的声音传来。 严望飞猛然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面前清隽的青年。 他手指微动,看着杜宣缘的目光泛出凶意。 这时候严望飞才后知后觉到身上被死死束缚着。 杜宣缘看也没看他一眼,平淡地说:“你爹死了哦。” 系统:…… 宿主,你这个……啊…… 杜宣缘盯着系统的能量收入细则——一点小小的波动,还不如他发现自己被包围时的负面情绪厉害。 不过杜宣缘也没多少意外。 毕竟严氏父子情深得程度跟吴王的道德阈值一样高。 杜宣缘想了想,又说:“杜宣缘觉得你令人作呕。” 能量收入有了一个小小的起伏。 有用。 果然比起亲爹死了的消息,对他而言还是有辱“尊严”的否定更难以接受。 “你还不如吴王,他好歹还会做做样子。”杜宣缘接着说,虽然她觉得这些人都怪恶心的。 严望飞深吸口气,冷笑道:“你懂什么!” 杜宣缘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然后接着漠然地说:“你爹也说过这种话。” 第106章 演一出民变 听到这话,严望飞的情绪显然更加激动。 自我意识过剩的家伙,每时每刻都想证明自己比父亲更强,以致这种拿来比较的话都能叫他破防。 不过杜宣缘看着能量缓缓进账,总觉得这种打嘴炮杀伤力太小。 可是面对这个她看着就感到恶心的家伙,她只想一刀解决了事,一点儿跟对方交谈的欲望都没有,所有对他的折磨都是在浪费自己时间。 “直接杀了吧。”杜宣缘对系统说:“我相信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一定会爆发出足够多的负面情绪。” 系统:“……宿主不要竭泽而渔啊。” 总共就这么几个人,它可不相信自己这位像个物件一样被这些人来回倒腾了十五年的女主,会对下一个落她手里的心平气和。 来一个杀一个的口子绝对不能开! “而且、而且……”系统的电子小脑瓜拼命思索着别的理由,“而且严望飞是吴王的同党!留着他也是留下一个重要人证。” 杜宣缘无所谓。 他们抓住的人证已经多到安南军在丹州的军营快要塞不下了。 不过既然系统不乐意,杜宣缘也不会再驳它意。 毕竟前两天还说要做它冲锋陷阵的骑士呢,让它先美几天。 反正严望飞被捕,走大成的法律流程也是个斩立决,杀他是早晚的事。 还是先薅一把能量吧。 杜宣缘这样想着,便对严望飞笑着说:“杜宣缘成婚了。” 果然,严望飞闻言异常激动:“你胡说八道!” 杜宣缘不紧不慢的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展现在他面前:“就是和我成婚的,我胡说什么” 只见这张红底金字的婚书上,洋洋洒洒写着一大串美好的祝词,最后赫然签着“陈仲因”与“杜宣缘”两个名字。 “盖的戳还是苍安县县衙公章哦。”杜宣缘将这张婚书抻开,确保他看得清清楚楚,“你知道杜宣缘是苍安县人士吧?咱们特意回老家成得婚哦。” 第190章 杜宣缘又抖落抖落婚书,大红色的纸张在严望飞面前摇摆。 像是开心的炫耀。 “日子还是你举寨被灭后的几天。” 杀人诛心。 杜宣缘看他气到脸红脖子粗,犹嫌不够,还慢悠悠说道:“他可乖啦,亲一下脸就红得像煮熟的麻虾。” 严望飞目眦欲裂:“陈仲因,我一定要杀了你!” 收获了大批能量的杜宣缘美滋滋离开。 于是在严望飞眼中,杜宣缘过来挑衅两句后直接扭头走了,她就是来向自己炫耀娶到“杜宣缘”的! 他气得龇牙咧嘴,可杜宣缘头也不回,一切恼怒都像狠狠一拳落到空处。 系统有点一言难尽。 虽然这一波收获大量能量,可总觉得宿主的方法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算了,有能量进账就开心。 。 “截获的赈灾粮从两个州的库房里走一遭,一半留着咱们备用,一半送到姜州赈灾。” 穆骏游面上的喜意就没下来过。 姜州议事时,他同意姜州从山南借粮暂且渡过难关,但穆骏游很清楚,说是“借”,实际上几乎不可能有还粮的那一日。 山南的亏空现在能补上,自然是大喜一件。 “鉴于严望飞有前科,押运官赶往姜州说明情况后,吴王一时半会没收到严望飞的消息,也不会立刻起疑。”杜宣缘一边规划着刚到手的热乎能量用途,一边同穆骏游商议下一步。 “暗中安排到姜州受灾地区的人已经准备妥当,届时他们兵分两路,一面安抚灾民情绪,一面做出当地出现混乱的假象。这段时间一直是咱们的人进行赈灾,这些地方也算在我们掌控之中了。” “破而后立,既然吴王想要,咱们就演一出民变的乱局给他看。” “人赃并获。” 杜宣缘微笑,又看着系统界面趋于平静的能量收支曲线——把人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获得的情绪能量才足够多。 她看了眼营外的天色,起身笑道:“折腾这么长时间,我去补个觉。” 穆骏游看看时候,酉时初,正是吃饭的时候,补什么觉? 他满头雾水地把人送出营外,看着杜宣缘伸着懒腰一头钻进帐中“补觉”。 “这能量到手我都没捂热乎呢!”系统嚷嚷着自己的不满。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杜宣缘不管他,自顾自在系统界面往即将启动的梦境里添人选。 她设置完又转回去确认一下自己没设置错。 “你说投资、布局,我都没意见。”系统冷冷地说,“但你拉陈仲因还单独用一次梦魂惊想干嘛!” “没想干。”杜宣缘哼着歌,直接启用技能。 。 三名刺史面面相觑,脸上具是茫然。 他们好像今天还没有被吴王叫去厅堂参与每日例行“策反”,怎么现在突然出现在堂中? “叩叩——” 敲门声响起。 三人齐齐向门口望去,只见一名陌生女子站在门口,面上挂着一道令他们莫名觉得十分熟悉的笑。 “诸位大人午安。”她笑吟吟走进。 还不等大家反应过来,她已经轻车熟路地走到主位上,颇有些待客意味道:“各位请坐吧,随意些。” 尚未意识到他们正在梦中的三人纷纷皱眉。 也不知这女子是什么人,吴王派她来做什么…… “坐啊。”她笑意微敛,隐隐透出些压迫感。 三人想着见招拆招,陆续入座——就是屁股刚挨到椅子面,就差点叫这名女子一句话吓到滑摔掉地。 “我替穆将军来问候问候各位。”杜宣缘笑容已经完全收敛。 她盯着三人的目光带上审视的意味。 三人齐齐一惊,瞬间的反应似喜非喜,看着杜宣缘的目光也是惊愕偏多。 尤其是某个把心里的小九九付诸行动的人,这会儿目光游移着,也就是其他两个人注意不在他身上,否则一眼就能瞧出他的心虚来。 杜宣缘平淡地扫过三人各异的神色。 “姑娘是何人,如何进入这吴王府的?”有人率先提出质疑。 相较而言,他们还是更觉得这是吴王在设计试探他们。 不过这样的试探未免太过漏洞百出,穆骏游的人,还是一介女流,如何能入吴王府如无人之境? “前情并不重要。”杜宣缘端起面前凭空出现的茶碗,“三位的态度才是重中之重。” 瞬间,他们三人都站了起来。 这三人终于意识到诸多不合常理的事情。 若说穆骏游的人突破戒备森严的吴王守卫,在这吴王的议事堂中正大光明的把他们三个搞过来,在敌方阵营讨论事情,还有那么一丝丝可能性。 现在凭空变出茶碗,那就是不可能正常发生的事。 这种完全就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终于叫他们反应过来,能把他们无知无觉地挪到这地方,本就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三人对着杜宣缘皆面露警惕之色。 面对六道锐利到能把人扎成筛子的怀疑目光,杜宣缘神态自若,笑道:“诸位请坐。” 说着打了个响指。 三人不受控制地被压着坐回椅子上。 “谁先说说近况?”她歪着头。 没人出声。 杜宣缘望向了那名与吴王私下见过面的刺史:“要不请这位大人先讲讲,大半夜的和吴王聊什么呢。” 第191章 …… 与三位刺史进行了一番友好深入的交流后,杜宣缘将他们“送”回去,转头找另一个“小可怜”深入交流去。 陈仲因目光随着面前的蝴蝶转动。 蓝色的蝴蝶扑棱着翅膀飞远,他的目光却定在前方。 杜宣缘藕荷色的外衣衣摆随风飘荡着,像是正在振翅的蝴蝶。 她里边穿着一身月牙白吊带裙,裙摆拂过遍地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将这抹炽热的红染到柔和的裙色上。 “这……” 随着杜宣缘走近,陈仲因看清她只穿着凉鞋,圆润的脚趾上粉色的指甲泛着珠光,以及露出裙外那长而有力的双腿。 他赶紧别过头去并小声念叨着“非礼勿视”。 杜宣缘轻笑一声,没在这件事上捉弄他,满不在意地说道:“我还是觉得这一身穿着舒服。” “也很好看。”陈仲因小声说。 他一搭腔,杜宣缘可就忍不住某些恶劣的心思。 她凑到陈仲因面前笑嘻嘻道:“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骤然靠近、微微俯身,锁骨的形状清晰印在他眼中。 陈仲因一惊,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向后一倒径直跌坐在玫瑰花丛中。 原本还随风晃动的玫瑰花这时突然涌上来,簇拥着他,花香环绕左右。 大成没有玫瑰,故陈仲因从未见过这种艳丽的花。 也不知道玫瑰本是有刺的。 只是因为他而卸下尖锐的防备。 “香吗?”杜宣缘折下一朵花,半蹲着递到陈仲因面前。 陈仲因怔怔点头。 他知道这是神通广大的杜姑娘构筑的梦境,但是他现在脑子一团浆糊,什么也不敢想。 杜宣缘径直仰倒在他身边。 陈仲因急忙伸手接她,却被蜂拥而至的玫瑰先一步截胡。 无数玫瑰织成一张巨大的床铺在床上,点缀着杜宣缘宁静悠然的神情,不似人间之景。 “杜姑娘……”陈仲因小声。 “嗯?”杜宣缘嘴角带笑,转头看向他。 “地上冷,躺久了虚寒入体……” 话没说完,就被杜宣缘突然扑过来的动作打断。 在旁悄悄围观的系统,虽然没有牙,但还是发出了牙酸的“啧啧”声。 杜宣缘压倒陈仲因后,戏谑地说着:“这种时候要说这样的话吗?” 说话时还顺手把系统丢进小黑屋。 系统赶紧嗷嗷叫:“注意保持距离啊!别给我整红牌警告了!系统有自动红线触发装置的!” “放心。”杜宣缘在系统界面回它,“最多只负三厘米距离。” 小陈太医绝对远远不止三厘米。 第107章 捉弄 温柔的风一阵一阵拂过。 玫瑰花海微微摇晃着,像轻松闲适的小动作。 陈仲因听杜宣缘讲这些日子她身边发生的事情,从借送信探访黄池军到黄雀在后截获赈灾粮。 随着杜宣缘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他面上滴血的红渐渐褪去不少。 听杜宣缘讲述着跌宕起伏的经历,可想想自己在家中寡淡无味的日常,他又不知道该在杜宣缘的停顿后接上一个怎样的话题。 陈仲因纠结了好一会儿,从日常里挑挑拣拣些事儿,自觉还称得上有点趣味,小心翼翼地分享给她,并期待从她的笑容里汲取到几分勇气,好继续说下去。 忽然,温热的指尖从他耷拉的眼角边擦过。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杜宣缘戏谑道,“不是在讲那群皮猴上房揭瓦的故事吗?怎么这样的表情?” 陈仲因先是摇头。 不过他顿一下,又支支吾吾地问:“我是不是一无是处……” “怎么会?”杜宣缘惊诧地看向他。 他低垂着眼眸时,纤长而乌黑的睫羽轻轻扫过不怎么显眼的卧蚕,在上边落下清晰的影子,偶有随着不安心境产生的颤动,像是茫然无措的夜蛾在明亮炽热的烛火前煽动翅膀,试图靠近又自惭形秽。 杜宣缘暗暗感慨:要不怎么说自卑是男人最好的医美呢? 她遵循着内心的想法,凑上去在他眼皮处轻轻落下一个吻——陈仲因在察觉杜宣缘靠近时就马上抬眼。 倏忽睁开的双眼像是阳光下的清澈湖面被投入一块巨石,忐忑与惊慌瞬间荡漾开。 他又迅速闭上眼睛,像是要掩耳盗铃。 灼热的气息一触即离,将僵持住的夜蛾重新放归,它却扑棱着翅膀追随着光的痕迹。 他的光笑着对他说:“我的小陈太医医术这么好,怎么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呢?” “只是……”杜宣缘叹口气,看上去很是苦恼。 心里那块石头立马提起来。 “陈老师忙着教化学生,总忘记给我来一封信,讲讲近况。还得我自己费心把他带到梦中相会。”杜宣缘斜瞟他一眼,语气中满是揶揄。 某些不可言说的心思被戳到,陈仲因立马赧然转过头去。 这样近乎赌气的行为,实在是不好意思拿出来与她细碎地说清楚。 杜宣缘看他的表现就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笑嘻嘻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不还是被我三番五次‘抓’了过来?” 蜗牛又悄悄缩进自己的壳里,任由身边的人调戏般戳弄着它。 只是在杜宣缘说出分别的话语时,他忍不住抬眼望向面前神采飞扬的女子。 第192章 微卷的长发在主人毫不知情的时候轻轻拂过他的颈间,她这样一身自己从未见识过的“奇装异服”,却叫陈仲因觉得面前之人愈发鲜活明快。 她理应穿着舒适柔软的衣裙,披散着长发,在和熙的阳光下欢快而放肆地大笑。 察觉到陈仲因的注视,杜宣缘坏心眼的俯身,在他面颊上“吧唧”一口。 戏弄大于暧昧,可惜陈仲因是个克己复礼的“小古板”,这么长时间愣是没被杜宣缘“带坏”,还是因为这道柔软的触感面红耳赤。 不过知道这是个“道别吻”,陈仲因还是强装镇定拉了拉杜宣缘的袖子。 然而这条现代装的外衣袖子收口,他的手背不小心蹭到杜宣缘的指节。 杜宣缘哪里会轻易放过他,反手就抓住这只“作乱”的手,牢牢攥紧后笑问他要做什么。 陈仲因刻意忽视手上的触感,结结巴巴地说:“家中一切都好。” 杜宣缘微怔,继而认真点头:“嗯,有你在,我相信你能把一切处理好的。” 他们这次见面都没提到皇城里那个不速之客。 杜宣缘是觉得这种场合提尹稚那小变态未免太过扫兴,陈仲因嘛…… 又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奇怪心理。 毕竟在他眼中,那是一个与自己年岁相近、外貌出众、朝气蓬勃的外族人,看着也是家世优渥,教养有加。 虽然杜宣缘看上去对这人漠然置之。 反正陈仲因就是不想在杜宣缘面前再提及这个人。 不过等杜宣缘松开手打算结束系统技能的时候,陈仲因又死抓着她的手不放。 “我们什么时候能……”陈仲因有点不好意思,“再见。” 杜宣缘双眼微眯,这送上门来给她调戏的,不捉弄捉弄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她没回答陈仲因的问题,却故意皱眉,不满地说:“你抓疼我了。” 陈仲因立马撒手。 然而下一秒,杜宣缘就把他推倒在花丛中,梦境里柔软的花朵立刻接住二人。 陈仲因打算起身的动作被杜宣缘顺势跨坐直接扼杀。 他一动也不敢动地僵在花丛间。 杜宣缘上下打量着他——陈仲因这一身是梦境根据他现实中的衣物改良生成的。 渐渐入夏,陈仲因虽然还是里衣、外衣穿得规规矩矩、严严实实,但也换上轻薄凉快的纱衣。 他在现实中用着杜宣缘的身体,却没穿杜宣缘去年特意采买的裙装。 杜宣缘倒是有点失望。 她瞧着这身飘逸轻简的衣裳,笑吟吟道:“小陈太医,满足一点我的xp吧。” “啊?”陈仲因听不懂。 “好不好?”杜宣缘使坏,不跟他解释。 陈仲因脑子一团浆糊,只胡乱的点头。 于是顷刻间大雨蓬勃落下,绕过杜宣缘轻轻砸在陈仲因身上,浸染在布料间并迅速在经络中蔓延开,宽松的衣物被水迹强行束缚在肌理上,浅淡布料的颜色慢慢透出皮肤的红白色。 陈仲因茫然地望向杜宣缘。 他完全不知道这场雨带来了什么,只为莫名其妙的大雨而感到困惑。 因为是在被杜宣缘掌控的梦境中,雨水并不冰冷,也没有带来任何失温,所以陈仲因看向杜宣缘的目光里只有迷惑不解。 不过杜宣缘的目光却充斥着侵略意味。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仲因生物的本能却在警铃大作。 他想要开口询问。 可一张嘴,雨水便涌进口中,呛得他连连做咳,胸口伴随着咳嗽的动作剧烈震动。 杜宣缘的指尖顺着雨水勾勒出的起伏描画,最后摁在颤抖的颗粒上。 “嗯……”正在咳嗽的陈仲因猛然发出一声闷哼,又呛到一次。 “杜……杜姑娘……”他张开嘴喘息,可密不透风地雨水包裹上来,窒息感与一种陌生的感觉交错,让他面上深重的红不知究竟出自哪里。 正在小黑屋坐牢的系统突然被警报声惊起。 它赶紧冲杜宣缘嚷嚷:“喂喂,宿主!红线!红线!” “啧。”杜宣缘有些不满。 雨水眨眼间褪去,那些叫陈仲因呛咳与窒息的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他还在可怜巴巴地喘息着,湿漉漉的双眼渴求地望向杜宣缘——虽然他混沌的思维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渴求什么。 “再见。”杜宣缘俯身,在他的眼皮上再次落下一个吻。 梦境终于结束。 从小黑屋里放出来的系统松了口气。 它立马抄出能量收支曲线反客为主:“你看看,你看看!你超支了多少能量?咱们赚能量容易吗?一下子花这么多。不就是个梦境吗?宿主啊,梦境都是虚假的,你不要沉迷在梦境里啊!” 杜宣缘没有搭理单身系统的苦口婆心。 她正看着自己超支的数值思考——精准的计算总是在陈仲因身上失去限制,也许是因为小陈太医太过可爱,总叫她流连忘返。 系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费能量这还是小事,它是真担心哪天宿主把持不住,在梦里开车害它被关小黑屋。 “确实不能再这样下去。”杜宣缘点点头。 然后在计划书里把下次跟陈仲因见面的梦境时间增加半个小时,重新计算需要耗费的能量。 第193章 “你加半个小时干什么!”系统炸毛,“加时间你想干嘛!” 杜宣缘认真地跟它说:“你放心,半个小时不够的。” 系统:…… 你果然考虑过在梦里办了那小子是吧? 餍足的杜宣缘伸了个懒腰,起身时看见不远处镜子里的倒影。 属于陈仲因的身体,在她的操控下呈现出一副漠然的神情。 杜宣缘尝试着模仿陈仲因的笑,从诚恳又良善的愉悦到微微垂着眼皮、浅浅勾起嘴角的羞赧——尽管她经常模仿陈仲因的神情,打造出自己温良无害的模样,并有受害者无数,不过揽镜自照的时候,杜宣缘还是觉得自己故意做出的表情根本不像陈仲因。 杜宣缘叹了口气,不再继续在镜子前摆弄陈仲因的这张面孔。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跟系统感慨:“唉,小陈太医就是太有趣了,让人忍不住想多捉弄捉弄他。” 系统:…… 虽然被关进小黑屋什么都没看见,但系统觉得普通的“捉弄捉弄”恐怕不至于到发出警报的程度吧? 也就是系统没长脸,不然它指定要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算了,宿主给它打工赚能量,吃人最短,而且…… 感情基础打打好,说不准以后它按计划搞事情的时候,它这个倔驴宿主就看在真心喜欢的份上心甘情愿了呢。 。 杜宣缘“补觉”完就打算回家吃饭。 安南军的伙食虽然还不错,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不说大鱼大肉,总还是荤素皆有的。 但这些人高马大的壮硕汉子们回回瞧见“陈御史”这小身板都要惦记一下。 陈仲因年纪不到二十,身体正在抽条的尾巴尖上,加上他在长身体的时候和家里决裂,独自一人入太医院修习,营养跟不上,心理压力也大,显得清瘦很正常。 第108章 叶慧娘失踪 有杜宣缘这一年的资金支持,加上她这些时日一直走南闯北的,陈仲因这副身躯早不似从前瘦弱。 就是有点担心喜欢宅家的小陈太医会不会把她的身体养肥了。 杜宣缘对系统说:“一直宅在家里对身体不好,我下次得找小陈太医好好聊一聊。” 系统:…… 你最好只是聊健康问题。 杜宣缘还是蛮喜欢看起来如松如竹的清俊少年,可不能被那些军营里的汉子拉去胡吃海塞。 她与穆将军打过招呼后便往家去。 只是行到途中,杜宣缘就远远瞧见阿春急匆匆向这边走来,小小的身影看上去还有些踉跄。 杜宣缘心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迎面向她走去。 而阿春看见杜宣缘更加激动。 她小跑着冲过来,气还没喘匀便拽住杜宣缘的袖子,面色惊慌地说:“哥哥,叶姐姐不见了!” 杜宣缘心下一沉。 即便对于叶慧娘的情况,杜宣缘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乍然从阿春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忍不住心生忧虑。 阿春惶惶不安地拉着她。 杜宣缘扶着阿春,一面劝慰她一面问:“什么时候不见的?家中可留下什么线索。” “就半个时辰前,叶姐姐想吃芸香糕,我本想等哥哥回来,但叶姐姐很想吃,她这些日子胃口一直不好,难得……我便上街去买……” 阿春的声音越来越弱。 显然她得空细细梳理这件事后,也从中发现些不合常理的细节。 她们在郊外租住的院子,离城中有些距离。 叶慧娘的行为更像是要可以支走阿春。 阿春摇摇头,看向杜宣缘,犹豫着说:“叶姐姐身体还没养好,她在山南也没什么故人,无缘无故的,做什么要离开……” 生命力旺盛的女孩,向阳而生的野草,卯足了劲要活下去。 她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人在还有一线生机的时候选择离开。 隐隐意识到什么后,茫然无措的目光投向杜宣缘。 冷硬的解释话语难以出口。 杜宣缘摸摸她的脑袋,温和地说:“那我们找到慧娘,问一问她为什么。” 一个铁了心要离开的聪明人,不会让人找到她的踪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春的希冀也渐渐消弭。 她似乎明白什么,双眼里的急躁在一遍遍寻找中慢慢化作哀哀沉郁。 明亮的小太阳霎时间暗淡许多。 杜宣缘抽空的开解根本无济于事——比起粉饰太平,杜宣缘自己倒是更擅长把血淋淋的伤口撕开,解析得清清楚楚,好让自己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可面对阿春,她却难得小心许多。 在杨均心赶来丹州帮阿春一块找叶慧娘的时候,吴王那边有了新的动静。 早几日,他们在吴地各处安排好的暗棋触发,此前这些人就在联络中立的地方官员促成合作。 对于那些与吴王关系密切的地方,这些人则是与当地的乡长直接联系,也不必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用粮食做报酬,请乡亲随他们偶尔聚集一地,做出百姓聚众闹事的假象。 真真假假的动乱消息陆续传到吴王府上。 费尽心思终于搏来这苗头,吴王自然大喜过望,一面令人往各地细探情况,一面又派信使传信给黄池、安南两军,令孙、穆二人即刻前来吴地陈兵严阵,以作“不时之需”。 第194章 他把这两件事做完,才着手给他的好侄子写信通知。 明面上急切安排官驿八百里加急,暗地里却叫亲信中途扮作流民劫杀信使。 唯一叫吴王有些不安的,便是派给严望飞那几百人依旧杳无音讯。 人不算多,但都是他费心培养的精兵,更重要的是严望飞此人前科累累,他这几百人派去,也有监督意图,预备这件事了却后便将他抓回来算账。 可现在那些精兵迟迟不曾来讯,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纵是严望飞本领通天,也不可能以一敌百,怎么能限制那些精兵传信,总不能是带着他们投敌去了吧? 吴王嗤笑着将这个无稽之谈的想法丢到一边。 且不说江南两地何人配与他为敌,严望飞不过是个过街老鼠,除了他,谁还会用这两面三刀之徒。 江南生乱的消息渐次传开。 穆骏游还给添了把火,自言山南存粮即将告罄,六州自用都捉襟见肘,百姓颇有怨言。 这个消息还是赶在吴王召他之前送到的。 与各地动荡的消息混在一处。 吴王在众人面前是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模样,待回到书房独处时,他摩挲着信纸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穆骏游一直做得太好,守着山南密不透风。 现在终于撕开一道口子。 自生乱的消息传出,吴王府的访客便络绎不绝。 吴地真正揣着忧国忧民心思的官员也不少,想出无数个主意进献吴王,指望这位吴地的藩王、名义上的总督,能出来力挽狂澜,将乱局泯灭在火苗之时。 可吴王是巴不得火烧得更大的人。 他听着押送赈灾粮来的押运官长吁短叹。 押送失利,上万石粮食消失的无影无踪,押运官想要将功补过,可吴王又哪里会放他去寻粮食? 他只用劝慰敷衍,不给押运官人马,纵使他心急如焚,也不过*是在失粮的河畔边望洋兴叹。 押运官从吴王待客前厅出来,垂头丧气。 朝廷怪罪他是小,这可万石粮食可稳固粮价、可赈济灾民,被不知来路的人劫走,即便这些人也是灾民,那些赈灾粮分明可以发挥更大的价值,单供那些人吃饱喝足才是浪费。 若真是寻常百姓劫道,想要追回按理来说也不难。 可吴王却态度不明。 他想起当日劫粮那些人训练有素的模样,心下忍不住浮现出另一个不好的猜测。 押运官真沉思,险些与另一帮人迎面撞上。 他急急告歉避让,这些人也客客气气回礼,他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和他一样垂头丧气的三个人,看行为举止、衣冠容貌,倒像是同样官身。 押运官有些纳闷。 正待再寒暄几句,旁边王府的管家已经在催促:“三位大人请快些,吴王还在等各位呢。” 押运官眼皮一抬,眉尾都飞扬几分。 吴王有所行动,他的心情自然随之明媚几分。 也不知这三位官员在哪些部门做事、管理着哪些事务。 三个跟姜州八竿子打不着的山南刺史在座次上老实巴交地坐好,各个都是霜打茄子,蔫了吧唧。 尤其是前段时间还跟吴王见过面的那个。 这会儿低着眼睛,压根不敢看吴王。 “诸位前些时候不是还相谈甚欢吗?怎么现在又不发一言?”吴王蹙眉。 前有狼、后有虎。 三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既不敢背信弃义,又身处敌营,要顾及自己的小命。 稍年长几岁的刺史深吸口气,看向吴王。 他拱手叹息道:“受灾地区生乱,我等皆有所耳闻,困局在前,实难苦中作乐。” 吴王听到这种类似“咱们一伙儿的,我们为你担心”的话,抑制住自己到嘴边的笑意,也跟着叹一口气,道:“穆旗奔亦有来信,山南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存粮告罄、赈灾粮被劫,本王也是焦头烂额啊。” 此话一出,却见三人齐齐一吓。 ——这个消息他们早早便从梦中那名神秘女子口中得知。 一想到那个无比真实的梦,面带戏谑笑容的女子浮现眼前,叫他们三个瞬间如芒在背。 不过吴王显然误会他们这副惊恐的表情从何而来。 他道:“我已去信令孙、穆二位将军即刻赶来镇压民乱,他们成不了气候。” 吴王说完,目光微转,落到那个与他“夜谈”过一番的刺史身上:“只是穆将军若赶赴姜州,山南三州必然看顾不及,还需三位刺史返回山南多多照应。” 言下之意,在场的人没一个听不懂的。 吴王想要跟他们里应外合。 这绝不是他异想天开,这三位刺史早已动摇,甚至前段时间直接找上吴王企图合作,在这样的前提下,吴王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在短短几天时间里“无缘无故”又转变态度。 毕竟谁能想到,这世上还有在梦里开会的方式呢。 所以虽然觉得这几个人今天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吴王没想过他们现在已经因为“神技”对安南军阵营忠心耿耿。 他还在跟他们商量合作形式。 ——然而此时此刻的情况,也在那名神秘女子的预料之中。 甚至吴王说话的内容都与她叙述的一般无二。 仿佛她亲眼见过这一幕,又返回几日前,再在梦境中当笑话似的说给他们听。 第195章 寒毛耸立。 这样超乎自然的能力让三位刺史愈发战战兢兢。 那场梦境中,这个通晓一切的女子并未指示他们接下去该做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将选择权交到他们手中。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穆旗奔你早说你的阵营里有个神,他们还会在敌营里担惊受怕、优柔寡断吗! 三位刺史终于面面相觑一番,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到相同的含义。 他们向吴王拱手而拜,尽量表现得十分真诚:“我等定全力以赴。” 至于“全力以赴”些什么,王爷您就自个儿理解吧。 吴王非常乐观,欣慰地点点头。 殊不知他早已站在深渊之侧,再进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穆骏游回信给吴王、应下启程前往姜州协助镇压民变的当天,吴王便将这三名刺史派了回去。 姜州这段堤坝虽然临时修葺了,但还不能开放码头通行航船,他们走陆路南下,可一路上都没遇见穆骏游。 “穆将军不会耍了吴王这一回吧?”一人迟疑道。 “他若拒召不来,一旦姜州的事态发展严峻,朝廷问责,穆将军首当其冲。” 第109章 信使 三位刺史忧心忡忡。 一方面觉得穆将军身边有神人在侧,就算是进退两难的境地,也定然有迎刃而解的方法。 另一方面,又因为这一路寂静,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安。 毕竟穆骏游不可能单刀赴会,要听从吴王调动,必然领军前往,这样一支少说千人的军队,若穆骏游北上姜州,他们南下途中不可能遇不见穆骏游。 他们还想着中途找机会跟穆将军“叙叙旧”,说明一下这些日子在王府的身不由己。 可现在人都遇不着,自然忍不住惴惴不安。 ——当然遇不到穆骏游。 穆骏游直接领兵平叛去了! 吴王起疑心,是察觉孙见松磨磨唧唧、各种找借口拖延赶到姜州的时间之后。 丹州到姜州的水路不通,走陆路少说要三五日,穆骏游一时没消息也是正常,可留州到姜州也就几个时辰的事情,孙见松愣是拖了两天,这不心生怀疑恐怕都难。 吴王初时并未多想。 孙见松胆小怕事惯了,龟缩留州多年,遇上这样的事情想等着穆骏游打头阵也不稀奇。 不过孙见松的行为提醒到吴王,穆骏游也有阳奉阴违的可能。 放以前,吴王对穆骏游这个一腔妇人之仁的家伙人品是极其有信心的,民乱这种事,甚至不需要他以总督之名命令穆骏游来,他就是知道这里有陷阱,也会愚蠢的一头扎进来。 就像他明知皇帝疑心,依旧乖乖在皇城被扣半年之久。 不过穆骏游自打回来后,就好像突然觉醒了莫名其妙的东西,人也学精不少,吴王细想过来,这些日子他不知道被穆骏游愚弄过多少回,此人甚至都敢拿兵符赌一时之信。 吴王自认是一时不察,绝不能再对穆骏游掉以轻心。 是以他在意识到这点后,当即派人往山南路上接应穆骏游,务必要确保他赶来姜州。 结果人刚刚派出去,一堆急报“哗啦啦”冲上吴王的案桌。 姜州下辖各处受灾的县、乡纷纷来报,穆将军率军平乱,犹如神兵天降,所过之处无不披靡。 无不披靡…… 吴王气得快把桌子都掀了。 现在还看不出来里边有鬼,他这几十年真是白活的。 且不说送到他面前这么浩浩荡荡的动荡情势,穆骏游是怎么几天之内就这样平推过去的,单单平叛的消息在穆骏游都打完了才一股脑呈到他面前,就说明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姜州,已不在他掌控之下。 这可远远比被穆骏游愚弄这一遭更令人胆寒。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穆骏游唱这出大戏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现在当局者迷,只觉四面楚歌。 然而吴王并未一味恼怒。 虽然想不通穆骏游打算做什么,那就想办法把穆骏游先除掉,只要他成了罪人,自己的困境便可顺势消解。 穆骏游要做这等欺上瞒下之事,必然会留下行动的痕迹,整个姜州都参与这场大戏,灾地叛乱的消息他已经派人上报皇帝,只要找到穆骏游暗中筹谋的证据,便可告他一个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的大罪! 吴王当机立断,一面派人立刻叫回劫杀信使的刺客,一面“请”姜州县乡的地方官员来“聊聊”平叛的事宜。 只是吴王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县衙外,驾车的是一名壮硕的汉子。 而常峪县的县令竟站在门口等候多时。 他见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掀开车帘,立刻上前搀扶。 “王刺史,您慢点。”常峪县令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委屈您先在县衙住上几日。” “带罪之身,何言委屈?”王刺史摇摇头。 他又道:“难为你们还惦记我这把老骨头,愿意倾囊相助,也不嫌弃我昏聩行事,留我在县衙栖身。” “刺史哪里的话。”常峪县令长叹一声,“若非刺史提拔,我也不过是县衙里的小小主簿。” “何况……”他话语微顿,扫了眼跟在身后的壮汉,“吴王怀不轨之心,他贵胄之身,我等焉能违抗?刺史而今弃暗投明,天家圣明,必能公允行事。” 第196章 常峪县令领着王刺史往县衙后边待客的厢房去。 他们叙了一路的旧。 将王刺史安置妥当后,常峪县令看向壮汉:“小兄弟一路辛苦,可要去偏房休息休息?” 壮汉板着脸推拒,接着就站在王刺史房门外守着。 常峪县令不再多言,只是转身后又叹了口气——短短月余,王刺史已然两鬓斑白、老态龙钟,与今年花朝节宴请姜州各地官员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心中怅惘,对这位长者也颇为怜悯。 ——吴王要给他的好侄子表现出自己无心权势的模样,就需要一副白手套。 这些年姜州乃至吴地的大小事务都是王刺史替他做的,人情往来、官员升擢也与王刺史息息相关。 吴王自觉王刺史是他训狗的工具。 可是狗群认棍子还是认人那可是关键。 何况牲畜尚且知道趋利避害,吴王能这样干脆丢弃为他做了十几年脏活的王刺史,其他人又焉能不自危? 是夜,吴王府派谴出去的信鸽,追上预备劫杀信使的刺客。 他们受吴王吩咐,本打算等信使离开江南地界再动手,故而一路尾随。 结果现在突然收到召他们回去的传讯。 又不要他们对信使下手了。 这些刺客虽有疑惑,但听命行事,便准备离开。 孰料他们刚刚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数支利箭便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而来。 眨眼间,这些刺客尽数倒地。 马背上的信使猛然勒住缰绳,马匹前蹄高高抬起,止住狂奔的动作。 他皱眉盯着前方横亘在路上的粗壮树干。 茂密的树冠足有一人高,将后边的路挡得结结实实。 无风也无雨,常年在各地间往返的信使哪里不知道这里边的玄机。 他借着月光环视左右,不曾瞧见异常的动静,便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朗声道:“此乃朝廷八百里加急的信件。诸位英雄好汉若求财,小子身无长物,只有一点微薄的积蓄,请各位笑纳后放小子赶赴皇城。” 一般说明是朝廷加急的信件,劫道之人都会见好就收。 毕竟若是真的耽误了大事,惊得朝廷派兵剿匪,这些做劫道营生的杂鱼们也没好果子吃。 只是他这话说完,依旧没什么动静。 信使眉头愈发紧蹙——这种时候绝不能下马,可这样拖延下去,这封事关吴地安宁的急信如何能送到? 他又艰难地等待几息,终于咬咬牙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去搬挪路中间的树干。 然而他刚松开缰绳伸手去抱住树干,纷杂的马蹄上便骤然响起。 尖锐的呼声接踵而至。 马匹受惊,嘶鸣着撒腿便跑。 信使急忙撒手转身去抓缰绳,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马跑入夜色中。 一伙骑着马的蒙面人已然逼近,将他围在中间。 信使当即赔笑着再次掏出荷包:“诸位好汉,小的就是个送信的,这点银两献给好汉们,权当辛苦费,求各位老爷们给留条生路。” 为首者却不看荷包,径直劈手夺下信使装着信件的褡裢。 信使猛然抬头瞪向这些人,再难维持讨好的笑容。 不为这被夺走的褡裢,只因信使明白,自己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 不求财却夺装着信件的褡裢,说明这伙人根本就是冲着他要送去的急信来的,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劫道土匪! 眼见着那人高高举刀要向自己砍来,信使下意识闭上眼睛。 “铮——” 金属相接的声音格外刺耳。 “你在做什么!”怒喝声响起。 信使小心翼翼地睁眼,却见面前两人正持刀对峙。 “上边只叫咱们拖延时间,没让杀人。”方才横刀阻拦的人如是说道。 死里逃生的信使险些热泪盈眶——内讧好啊。 “杀了他一了百了,何必留这个后患。” “好歹是朝廷的信使,不能轻举妄动!” “朝廷算个狗屁!” 悄悄竖个耳朵偷听的信使陡然一惊——好猖狂的语气。 “你休要给王爷招惹是非!” “我看你小子是想给自己留后路吧!” 言辞愈发激烈,二人逐渐动起手来,夜色昏暗,也不知是怎么个动作,两人齐齐跌下马去,落到地上扭打在一块。 周围几人立刻下马阻拦。 信使一看这大好时机,趁其不备冲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匹马。 好歹是靠马儿这四条腿过活的人,上马驾马的动作极其流畅,几乎是眨眼工夫便夺马向林子里跑去。 “快拦住他!” 叫嚷声传来。 下一秒,小腿上传来一阵刺痛,可信使根本顾不得其他,只咬紧牙关卯足了劲往前冲。 先前怕林子里有埋伏。 现在是生死关头,无论如何甩掉那群人才是关键。 交错重叠的树杈打在他身上,追赶他的动静渐渐消失。 看着前边那道身影穿过树林往官道去,追着他的那些人也慢慢停下来。 一人瞄了眼同伴带血的刀刃:“还真砍啊?你也不怕不小心给人砍死了。” “放心,我有分寸呢,死里逃生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那也不够真啊。”他擦刀入鞘,“装信的褡裢怎么办?” 第197章 谁能想到这信使这么干脆,褡裢都不要一个劲的逃命。 其实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就“不小心”把褡裢丢到一旁,可信使完全不浪费一点儿逃命的时间,看都不看地上的褡裢一眼,上马就跑。 “带回去交给陈御史吧。” 杜宣缘听着回来复命的将士讲述来龙去脉,又抬手略翻了翻看着这个“断尾求生”留下“尾巴”,却轻笑一声,道:“倒是低估这位信使了。” 第110章 顺理成章 褡裢里根本没有那份吴王向朝廷禀报民变的信件。 那真正关键的信件,恐怕是被信使贴身保管着的,装着些无关紧要信件的褡裢不过是个障眼法。 逃出生天的信使终于有多余的心神关注自己小腿上的伤口。 他从马背上翻下来,自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料草草止血。 匆匆处理完伤处,他仰面朝天,看着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庆幸着劫后余生。 随后信使一面低声喘息着,一面用布满血与汗的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份信件。 看见这封信安然无恙,他才露出放松的笑。 “王爷”,那句话再次在信使脑海中浮现,江南虽然有几个皇族封地,但若提到“王爷”,所有人都只会想到一个人。 信使再暗暗琢磨一番,背后的汗水被夜风冷却,泌出刺骨的寒意。 他不敢停留,抬头辨认着方向,重上官道继续赶路。 这回他连中途歇脚的官驿都不逗留,只在途径农户时买了几张干饼,一口气赶赴皇城。 穆骏游和孙见松的信使显然要比这位命途多舛的同僚快得多。 皇帝目光沉沉地盯着面前这写满字的一沓纸。 两份上奏前后脚到皇帝案前。 他刚看完穆骏游关于王刺史包藏祸心的怀疑,并先斩后奏,想联系吴地地方官员假称叛乱试探,引出私自藏匿的流民。 火气还没歇下去,又瞧见孙见松送来的王刺史为吴王做事的证据。 当头棒喝。 两份消息乍一看像是一唱一和,可实际上他们的证据链和逻辑链毫无关系。 穆骏游是抓住灾乱时趁机劫掠浮州城的土匪,审问出与王刺史有关;孙见松则是从惨死野兽爪下的士卒身上发现王刺史的手札。 ——这个士卒的隐藏身份皇帝心里门清。 一环扣一环的相互印证,让皇帝自然而然联想到他那位“闲散度日”的叔叔。 当然,也对穆骏游擅作主张的行为极为不满。 “一个两个的,都打着忠君爱国的名义谋取私利、罔顾国法规矩。”皇帝将这一沓纸扫落,“我倒要看看他能试探出个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便有宫中内侍捧着一封染血的书信急匆匆走来。 皇帝看着这封皱巴巴的书信皱眉。 “姜州信使来报。”内侍叩首,“吴地内乱,吴王请圣上许动用黄池、两军镇压叛乱。” 皇帝一丁点儿打开这封信看看的打算都没有。 他嗤笑一声,道:“朕这位小叔,还需要朕允许他动兵吗?他不是一得到消息,就兴高采烈地令孙、穆二人即刻赶往姜州了吗,哪里需要问朕的意见。” 不愧是亲叔侄,竟猜得如此之精准。 内侍低头沉默。 皇帝猛地砸个茶杯,温热的茶水溅了内侍一身,他动也不敢动。 泄泄火气,皇帝又扫了眼脏兮兮的新封,随口道:“信件不洁,谁送来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革了。” 内侍唯唯称喏。 谁敢顶着皇帝的怒火解释这是信使死里逃生才送到的? 。 常峪县令忐忑不安地跟着同僚们来到吴王府。 其实他们这些地方县令大多都没见过吴王几面,但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知道,今天找他们过来绝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常峪县令。 王刺史现在还瞒着吴王“关押”在常峪县县衙中。 吴王没时间跟这些人一一见过,招待他们的是王府管家,一上来就把他们的住处安排好,看来他们短时间内是别想走了。 没过多久吕尔便来挨个访问。 果不其然,是问穆骏游的事情,尽管吕尔的问话很是含蓄,但心里清楚自己跟穆骏游“狼狈为奸”的人,当然清楚吕尔问的是什么。 可惜与吴王关系密切的,早早被杜宣缘排除在拉拢名单外。 吕尔想要的“罪证”,跟吴王一条心的人压根没收到穆骏游一点儿暗示;和穆骏游联合起来放假消息给吴王的,则是铁了心要走“正路”。 所以问这一圈,什么话都没问出来。 与此同时,安南军军营里的杜宣缘看着能量收入曲线突然的起伏,抽出了一张【梦魂惊】。 吕尔闷闷不乐地回到房中。 办不好这件事,吴王问罪下来他可承受不起。 可他没身份、没立场的,怎么敢对这些正经官员严刑拷打? 想到这儿,吕尔便觉郁闷。 跟了吴王这么多年,也没捞个一官半职,若说吴王有“举大事”之心,可偏偏束手束脚,都到这种关头了,还要借他皇帝侄子的名头行事。 要他说…… “还不如直接领兵起事。” 平淡的女声突然传来。 吕尔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容貌昳丽的女子悠哉游哉地坐在窗台上,神色淡淡地瞥向他。 第198章 “杜……杜姑娘?”吕尔在吴王麾下多年,自然认得这张脸。 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只是杜宣缘下一句话,让吕尔瞬间从儿女情长的问题中惊醒。 “穆旗奔已经在书写檄文,准备讨伐吴王了。” “什么?!”吕尔目瞪口呆,“写什么檄文,讨伐什么?分明是他拥兵自重、欺上瞒下!” 杜宣缘歪头:“可是是你们吴王扣押了姜州各地的县令。” 吕尔额间泌出细细的冷汗。 “早做准备吧。”杜宣缘跳下窗台,“你就算现在放了那些县令,也拦不住穆旗奔铁了心,谁让他手上有兵呢。” 她向外走着,忽然又回头绽了个笑:“当然,你们也能选择直接杀了姜州各地县令。” “直接坐实了谋反,占地为王。”她转过头,继续往外走“只是吴王手中还有几张底牌,可以守住这块地盘?他可不敢真和亲侄子撕破脸,舍掉这荣华富贵。” 吕尔见她走出门,急忙追上去。 可门外不知为何金光大作,吕尔不得已抬手遮挡视线,待再睁眼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案桌前睡着了。 只是个梦啊。 ……真的是梦吗? 。 “贤弟,来得正好,看看这篇檄文如何?”穆骏游将手中的檄文递给杜宣缘。 杜宣缘扫了眼,用词毒辣、朗朗上口,是一篇通俗易懂的好文章。 在得知吴王召集姜州各地县令的消息后,他们立刻商量对策。 趁吴王扣押大量县官的机会,坐实吴王的谋反之心,顺势举兵勤王,确实最好的解决方法。 正好穆骏游带来“平乱”的军队还在吴地。 但穆骏游担心吴王会一不做二不休,害了各地县官的性命。 不过杜宣缘笃定吴王不会做这样的事。 穆骏游犹豫片刻,依旧选择相信杜宣缘,当即寻人写下檄文,并收拢尚在吴地“平乱”的兵卒,打算直捣黄龙。 他当然没想到杜宣缘已经“透题”给吴王了。 按理说,杜宣缘也根本没有做这种事的理由。 目睹杜宣缘做这一切的系统也是抓耳挠腮,它甚至怀疑过杜宣缘是不是顾念旧情,但转头就觉得自己是电子元件进水了。 先看着吧。 反正它和宿主现在是统一战线,相信宿主是在为了他们的美好未来在努力! 。 吕尔刚刚来到议事堂,就瞧见桌上摆着一篇长长的檄文。 他心里“咯噔”,立马想到昨天中午做的那个短暂又奇怪的梦境。 待走近一看,竟真的是穆骏游征讨吴王的檄文。 吕尔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吴王其他的幕僚皆暗暗瞥他一眼,心道:吕常华未免太不经事,竟像是要被这道檄文吓软了腿。 不过吴王倒是没注意吕尔这个动作。 他正皱着眉头思索对策。 有幕僚说:“不如放了那些县官,没了借口,穆骏游安敢冒犯王爷。” 现在是连字都不叫,开始直呼其名了。 “兵权在穆骏游手上,他率领重兵,就在我等身侧,县官不过是行事的借口,安能劝阻大军?”吕尔皱眉反驳。 稀奇,吕常华这个混日子的竟能看得如此透彻。 有几个方才一直沉默的幕僚多看了他几眼——他们心里都有各自的成算,故而不着急发表自己的看法,也都清楚这件事的棘手之处。 当然,身为并无实权的幕僚,最棘手的还是得猜准衣食父母的心思。 有人沉思着说:“不如干脆……” 他眼含杀意,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可!”吕尔立刻阻拦,“王爷兵将皆不及穆骏游,若再彻底失去朝廷援助,焉能立足?” 虽说吴王的众多幕僚中不是没有想不到这一点的人。 可吕尔居然能面面俱到,实属罕见。 而他否认这儿、否认那儿的,自己却根本没有一个好法子。 正常人若否认别人的说法,总要有自己的主意,可吕尔全然是拾人牙慧,哪里有更好的想法? 不过杜宣缘也只是要借他的口一用。 这些话,都是正合吴王之意的话,至于接下去怎么做,自然会有人说出来。 很快,便有人顺势道:“咱们食君俸禄,还是得倚仗朝廷做事。” 见吴王颔首,便有人接着道:“不如即刻派人向附近军队求援,并向圣上禀明此事。比起一个早就不安分的功高震主之徒,自然是王爷这位亲叔叔更可信。” 吴王神色凝重。 幕僚们已经开始讨论如何向朝廷传递消息。 ——派去劫杀上一个信使的刺客暂时还没回来,不过估量着路程,这几天应当就要到了。 吴王却拧着眉头。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隐隐浮现的危机感令他极其不安。 吴王重新梳理了现在的情况,信使应当已经把吴地生乱的消息送到,而今穆骏游擅作主张,领兵剑指姜州,趁此机会定他个犯上作乱的罪名,简直就是顺理成章。 太顺理成章了。 第111章 是逃是战? 暂定下后续的行动,与会人员陆续走出议事堂。 独独吕尔被吴王留下来。 “常华今日所言,颇为独到啊。”吴王如是说道。 第199章 吕尔心里一紧,急忙道:“在下愚见罢了。王爷素来广开言路,我等受王爷信赖,投桃报李,自然言无不尽。” “是吗……”吴王睨着吕尔,目光中满是审视。 显然他并不相信吕尔的话。 说得面面俱到却对如何解决一筹莫展,往日平平无奇今日却异军突起,实在怪异。 吕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他也后知后觉到自己今日的行为有点反常,在这紧要关头,恐怕招惹吴王猜疑。 几番思虑后,吕尔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他讪讪道:“今日所言,确实不是在下所想,只是怪力乱神之说,恐王爷笑话。” “哦?”吴王做出颇带兴味的神情,“且先说来听听。” 吕尔便道:“昨日在下午间小憩时,梦中有一神……物从天而降,口吐人言,道穆骏游发兵欲陷王爷于不义,又向在下言明其中利害。正待它道出破解之法时,却突然梦醒,故在下东施效颦,不得周全。” “什么样的神物?” 吕尔冷汗淋漓,推说金光大盛,自己什么也看不清。 吴王微笑着颔首,道:“常华得梦此事,想来是神仙襄助,此役必能化险为夷。” 吕尔连连附和,终于得到吴王一句“休息去吧”,急急退下。 不过吕尔刚刚转身,吴王的神情便骤然沉下。 他身边去而复返的王府管家凑近,向吴王小声汇报着这几日吕尔的动向,并无可疑之处。 吴王道:“你可信他这般说法?” 管家知王爷这些日子忧心忡忡不得安宁,便道:“或是当真有神明施以援手,助王爷化险为夷。” “若是神明,直接来找本王不是更好?”吴王反问。 管家笑道:“王爷皇裔之身,岂敢造次?” “惧怕皇威的,又能是什么正经神明?”吴王嗤笑。 管家顿时闭嘴。 吴王又道:“只是这件事倒给了本王几分启发。” 他若有所思:“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什么梦中交流的法子?” 管家担心王爷沉迷神鬼之说,便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里的不都是人自个儿惦念的吗?吕常华许是迷迷糊糊间开了窍,可惜只开一星半点的,便将此事归结到梦里有神仙相助。” 吴王神色莫辨,也不知对这个理由信了几分。 。 “宿主,你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吕尔,就不怕他提前告诉吴王吗?” “要广发檄文,吴王很快就会知道。”杜宣缘随口道。 系统:“万一吴王提前想好对策呢?” “提前向他的好侄子求助?”杜宣缘随口笑道,“在山上藏兵的时候都不敢撕破脸和穆骏游对上,现在又哪来的胆子鱼死网破。” “那你还用一次梦魂惊,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通过吕尔的口提醒提醒他,别听到穆骏游打过来的消息后,头脑发热以卵击石了。” 系统好奇:“宿主就不怕吕尔跟吴王透露你的存在?” 它说的当然是吴王得知“杜宣缘”的消息。 虽然系统觉得自己的宿主现在有恃无恐,再也不是当年东躲西藏却无济于事的小可怜了。 果然,它的宿主只是给了它一个微笑。 系统胆肥了,纳闷地问:“那你直接托梦给吴王好了,从吕尔那走一道不是多此一举吗?” “恶心。” 系统:…… 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难得跟宿主处好的关系就要岌岌可危了。 吴王向皇帝求援的消息还未发出,穆骏游已然陈兵姜州城外,效率之高令人瞠目结舌。 他将姜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并放言自己是奉诏讨逆,率先占领道德高地。 吴王也不曾坐以待毙,当即驳斥穆骏游血口喷人。 鉴于皇帝暂时还未给出任何意见,其他局外人便静观其变,等着皇帝的态度出来。 故而这几日里反倒有点平静。 暴风雨前的宁静。 吕尔站在城墙上,厮杀声不绝于耳,血腥味萦绕鼻尖。 他向下望去,只见源源不断的士卒正在攻城。 一支利箭擦着他的颧骨飞过,射中身后守城的士兵。 姜州城内不过千人守军,吴王情愿守着他的吴王府抵抗,也不会将他的私兵填在守城这道死伤率极大的防线上,这道城墙焉能抵抗安南军的进攻? 不过叫吕尔最为惶恐的事,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纵穆骏游攻城,他也一定是在吴王府随吴王左右,怎么会来到城墙上? 况且穆骏游攻城的消息他闻所未闻,何至眼前这般激烈的厮杀啊。 这个疑问犹如醍醐灌顶,叫吕尔瞬间镇定下来不少。 他正要思考这是怎么回事,一只从城墙边探出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脚踝,吕尔吓了一跳,脚下一软险些跌下城墙。 清脆的响指声眨眼间压下所有的喧嚣。 扶住城墙挣脱开那只手的吕尔心有余悸,抬头却见杜宣缘向他款款走来。 周围的一切都被定在原地,如同时间静止般的场景叫他如梦初醒:“杜姑娘,这又是一场梦境?” “也是不久后的现实。”杜宣缘眺望城外。 吕尔一顿,想到前几日梦里的预言,对眼前这个梦又多了几分正色。 第200章 他道:“穆骏游当真敢不顾圣上、不顾城中百姓攻城?” “不日皇帝恐怕就要下旨缉拿吴王了。”杜宣缘笑道,“吕常华,你为吴王做事,可曾听说过王刺史府上失窃的事情?” 此话一出,吕尔当即想到前段时间还命他们在城中搜查的东西。 冷汗“唰”一下冒出来。 “没错,这样东西现在已经通过黄池军的手,呈到帝王案前。”杜宣缘神色平静,又道,“一手好牌打得稀烂,除了你们王爷恐怕也没谁。” 语气平平,却无端冒出一股嘲讽之意。 她扫了眼正在疯狂思索的吕尔,最后说了句“还是早做打算吧”。 随后消失在他面前。 此梦乍醒,吕尔鞋子都顾不上穿,翻身下床就往外跑去。 行至半途,他才终于冷静下不少,开始思索要如何与吴王解释,又瞧瞧自己衣冠不整的模样,略加考量后,决定就这般去求见吴王。 “宿主,你这回入梦又是打算干嘛啊?”好奇系统凑了上来。 “吓一吓他。”杜宣缘随口道。 但系统觉得没那么简单。 宿主的“吓人”肯定还要达成别的目的。 它又不停追问,终于得到杜宣缘一句反问:“你觉得在生死关头,吴王是逃是战?” 虽然是系统维护了十几年的“男主”,但真要它来说,以吴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性格,真让他觉得山穷水尽了,他恐怕十之八九是要趁还有机会的时候立马跑路的。 系统这时候终于明白宿主究竟打算做什么。 她在逼吴王主动舍弃身份逃命。 只要吴王一逃,她就有无数种方式抓住他。 如果吴王依旧在这个身份上,哪怕是死,他也是死在各方验明正身之下。 可他要是逃,那就是生死未卜,成了一个身份不明之人。 想到这儿,系统突然察觉杜宣缘第一次梦魂惊,实际上在为第二次做铺垫。 她刚刚跟吕尔说的内容,都是往不利于吴王发展的推测。 然而现实是很难真的走到这一步。 许多实质的证据,包括杜宣缘现在掌握的王刺史、严望飞等人证,堤坝被毁的物证,都还留在她手中。 一股脑抛出去只会让皇帝怀疑安南军居心不良。 且不说仅仅依照王刺史手札上那点儿为吴王做事的内容,尚不清楚内情的皇帝,会不会对看似还没有什么实质造反内容的吴王下死手。 单单是正式攻打姜州城,穆骏游就很难做出来。 他这个人太正,对于同样保家卫国的将士,他很难越过心里那道坎,下达攻城的命令。 从前在江南这块地界,但凡对穆骏游有点了解的人,都不会认为他会谋反。 ——所以当时皇帝的种种猜忌,才叫江南官员看着犹为可笑。 不过现在嘛,连吴王都对穆骏游的人品持怀疑态度。 经过这几个月的交锋,吴王只觉穆骏游从皇城走这一遭已经“脱胎换骨”了,再难用从前的观念看他。 这些是两方间的信息差。 杜宣缘借第一次梦魂惊,用安南军这边即将发生的事实取信吕尔,又在第二次接连抛出吴王这边不知道的、对他们不利的消息,构造出一个看似即将达成的腹背受敌假象。 猝不及防下,吴王只会觉得十面埋伏、岌岌可危。 事态紧急,谁又能沉下心细细思索? 反正丢下姜州城逃跑保命总归不会有错,就算峰回路转,穆骏游退兵、皇帝宽恕,避过这一道劫难的吴王再看时机决定要不要重新现身,总归不会吃亏。 谁能想到还有会有人拿着实时地图就等着瓮中捉鳖呢。 更没人知道,向吕尔“报信”的杜宣缘此时就在穆骏游阵营中,也没人知道这些叫吴王陷入困境的事情都有她的手笔,吕尔只会以为她确实未卜先知、梦中相告。 和宿主统一战线的系统想通一切,还搁这儿傻乐呢。 只要吴王一跑,恐怕就跑到杜宣缘早已准备好的陷阱中,以杜宣缘在江南的经营,一手遮天扣押下他完全不是问题。 然后把严望飞这个“证据”交出去,留着吴王这个通缉犯可持续发展。 系统想想就觉得美到冒泡。 不愧是它精心挑选的女主,悄无声息就把事情安排好,只等鱼儿上勾了。 感觉成功系统的未来正在向自己招手! 第112章 翻旧账 同一时间,半夜三更被吕尔求见吵醒的吴王满脸不耐。 不过在听完吕尔急急出口的内容时,吴王的神色立马变得严肃。 吴王思索着对吕尔道:“这些消息你从何得知?” 吕尔心下有些动摇。 他不知道说出“杜宣缘”这个名字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也许王爷会更加相信他所说的话,毕竟那确实是一个极其特别的女子,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也不低,即便不信梦中虚妄之语,可能会因这个人而多几分重视。 但也有可能,王爷会因这个失踪快三年的人再度失去理智。 当年皇城的元宵夜宴上,骤然得知杜姑娘失踪的王爷径直离场,更是在调查到线索指向皇宫后,险些找亲侄子当面对峙。 不过终究还是退了一步,蛰伏静待时机。 所以思来想去,吕尔最后还是将这个消息的来源推说是“梦中神谕”。 第201章 这种紧要关头,还是不要提及杜姑娘,以免节外生枝。 吴王对他的说法将信将疑。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吕尔良久,见他衣衫潦草,脚上只穿着袜子,像是睡梦中被惊醒后匆匆前来的。 可这路又不算近,吕尔来此途中焉能对自己衣衫不整一无所觉? 这样倒显得他的行径十分刻意。 ——实则乃是在心有疑虑的人眼中,怀疑对象做什么事都有可疑之处。 吴王皱着眉头说道:“你所说皆是无稽之谈。哪怕如你所言,已经有人在我们不知情的时候将手札残页上呈,可纸面上用于相互攻讦的‘罪证’,哪里比得上穆骏游这真刀真枪的造反?上未有谕,他私发重兵围我姜州,岂非乱臣贼子?” 这番话下来,叫吕尔如同拨云见日。 慌张的大脑也冷静下来。 但他很快意识到,若自己不能劝说吴王相信这个“预言”,那吴王对他的信任一定会大打折扣。 一个草率而轻信虚妄之言的幕僚。 事实也确实如此。 吴王不信吕尔神谕托梦的说法,倒是有点怀疑吕尔暗中与安南军的人私相授受,欲令他不战而降。 拿些无凭无据的“预言”耸人听闻,哪里值得信任? 吕尔口中称“是”,鬓角已经泌出一层冷汗,为自己的冲动行事而懊悔,并竭力思索着补救的办法。 即便吕尔知道自个儿在吴王心目中的地位本来就不高,现在可别叫吴王怀疑上他通敌了。 思来想去,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自己在吴王心中的印象。 都是这莫名其妙的真实至极的梦境,竟让他一时昏了头,未得理智分析便来寻吴王告知。 可是若说杜姑娘入梦,饶是吴王恐怕也冷静不下来。 吕尔心念一动,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只想尽快从吴王这里得到几分青眼,急忙忙道:“梦中的场景实在是太过真实,安南军兵临城下、战火喧嚣,更何况……” 他觑一眼吴王的神色,继续道:“更何况,我还在乱军中见到一位故人。” “谁?”吴王施施然坐下,端起桌上侍从刚刚呈来茶水,随口问道。 “杜姑娘。” 杯盏砸在地上的清脆声在寂静的深夜格外明显。 “宣缘?”吴王猛然起身。 “正是。”吕尔郑重点头,“是杜姑娘将皇城的消息告知于我的。” “一派胡言!”吴王竟勃然大怒,“她如何能将千里之外的深宫中发生的事情,在梦中告诉你!” 吕尔低头唯唯诺诺。 但他刻意说这样的话,就是因为当年杜宣缘失踪前最后的线索指向皇宫。 吕尔有意将这个梦境里获得的“皇帝对吴王不满”的消息与杜宣缘动向联系在一起,是在增加自己的可信度,甚至想要激怒吴王。 吴王面色阴沉,盯着吕尔道:“将你这两个梦的实情细细告知本王。” 吕尔口中称“是”,脑海里却在思索着编什么样的故事更为可信。 。 杜宣缘看着那条起起伏伏的能量收支曲线,双眼微眯。 “宿主,要看看吴王那边的实时情况吗?”系统十分狗腿子,主动凑上来。 杜宣缘抽出下一张曲线图,随口回她:“不用,太耗能量了。” 系统看她把几个“男主”提供的能量分类成独立表格,系统界面里一边是曲线变化,一边是动态地图。 那些密密麻麻的图标、文字和线条纠结成一团。 这些对于系统而言仅仅是庞大数据的东西,也不知宿主在看些什么。 不耻下问的系统一有疑问就问出来了。 杜宣缘一边在重要节点上做记号,一边对它说:“知道你的能量和那几个人的情绪挂钩,直接看能量变化,就能大概判断他们现在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 “宿主跟我说说呗。”单线程系统大呼神奇。 她双手抱肘,道:“皇帝上一次情绪变化是在一天前,并且有两个峰值,估计是收到江南送到的信。随后几个钟头里一直有小幅度起伏,今天早上趋于稳定,皇帝应该做下决定,诏书再过段时间应该就能下达。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会命令穆骏游退兵,再缉拿下吴王,另派巡抚过来调查这件事。不过吴王会不会坐以待毙就要另说了。” 系统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你怎么预料到的?” 杜宣缘眼皮一掀,系统立马闭麦——它敏锐地意识到,再问下去可能就要翻旧账。 “我对沈孟浮这个人倒了解的不多。” 系统听见杜宣缘的喃喃自语。 它挠了挠自己的赛博大脑,不知道宿主为什么突然跳转讨论对象了。 不过杜宣缘没有要跟它讨论的意思。 系统便问回自己的问题:“那吴王呢,吕尔应该已经把消息传递给他了吧,他的坐标一动不动,是不打算按你想的那样先跑路吗?” 杜宣缘此时正是在看与吴王关联的能量图表。 她耸了耸肩,笑道:“看样子,吴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啊。” “不过现在吕尔应该把自己在梦中见到的是‘杜宣缘’告诉吴王了。”杜宣缘挥手将图表随意放大、缩小。 “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系统心说宿主这是在吴王府安了它不知道的监控吗? 第202章 杜宣缘按在图表上的手一顿,手指点在一个小起伏上:“这里是梦魂惊结束后半个小时的节点,吕尔刚刚把我给他的信息告诉吴王。所以它有一个小波动,但很快就趋于平静。” 说完杜宣缘还轻笑一声:“你们选中的‘男主’或多或少总还有些可取之处,没有随便自乱阵脚。” 系统差点就回答“谢谢夸奖”。 它及时把这句不怎么同一战线的话吞回去,指着新鲜出炉的波动点问:“那宿主你是怎么判断后边这个是吴王知道了?” 影响情绪的因素那么多,说不定是吴王自己越想越后怕,产生的负面情绪呢。 “太突兀,并且峰值有点高了。”杜宣缘抱肘,忽然对系统说,“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让这些人对你们选中的女主‘执迷不悟’的。” 系统装傻:“什么‘执迷不悟’啊,这不是宿主你的个人魅力吗?” 杜宣缘轻笑一声,瞥了眼路边的狗尾巴草,随手拔下来两根,指尖在草茎间拨弄,将它们弯折成合适的形状。 系统被她这个无关动作搞得摸不着头脑,心里又惴惴不安。 就在它下定决心忽略宿主刚刚说的话,默认跳过这个话题的时候,杜宣缘终于开口:“我原先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个神经病世界,一个逻辑不通的、莫名其妙的故事,我作为故事的女主角,像个傀儡一样身不由己的辗转流离。背负着所有人无缘无故的爱恨,十几年不得安宁。” 系统:……果然要翻旧账了。 “你觉得我是要向你们讨要一个说法吗?”杜宣缘微微挑眉,一语道破系统的心事。 “怎么会,亲爱的宿主。”系统戴上假笑面具。 它听见了宿主的笑声,虽然是很普通、平淡的一声笑,好像没带任何嘲讽、不满意味的情绪,但就是让系统心里毛毛的。 “直到这场身体互换后,我发现这个世界正常得不得了。”杜宣缘又抽了一根狗尾巴草掺进去,“有人在努力的活下去,有人在利用自己的权势搅弄风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与目标,不会为一个跟自己几乎没什么关系的人倾注过多无用的爱恨。” “所以,我。”手中的数根交错草茎在指尖力道的推动下慢慢收拢,“究竟是什么?” 一只草绿色的小狗立在她的掌心。 系统心说:你还说不是翻旧账。 不过它跟杜宣缘的对话依旧在转移话题,冲着杜宣缘手上竖着毛茸茸尾巴的小狗赞叹:“宿主你真是心灵手巧。” 杜宣缘不吃它的谄媚。 她将狗尾巴草小狗揣到兜里,又问了系统一遍:“我这个拥有另一个世界记忆的孤魂野鬼,对于这个世界、对于你们系统,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什么存在?”系统继续装傻充愣,“你是我的亲亲宿主嘛。” “系统,你们在绑定宿主的时候,应该会提前了解备选宿主的情况吧?” 当然会了解! 要不怎么说杜宣缘是它精挑细选的女主呢。 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中时期爸妈出意外去世,自己勤工俭学上大学,一路研博、留校工作,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认真、勤勉、循规蹈矩的老实人形象。 在系统评估里,她的适配度也是最高的。 谁知道真正开展工作后,她就成了个硬茬,怎么折腾都磨不平她的棱角,十几年里全靠系统的干涉才让她和那几个主要角色产生情感纠葛。 结果一朝回到解放前。 以前也没有系统试过中途换宿主,鬼知道系统绑定的是宿主灵魂啊! 第113章 容器 系统心里凄凄惨惨,口头上依旧说:“当然会有一定的了解,所以我才确定宿主你是我命中注定的……” “克星。”杜宣缘笑盈盈打断了它。 系统:…… 能不能有点成年人应酬的自觉?! “你们的了解不怎么深入啊。”杜宣缘感慨,“要是调查得详细一点,你恐怕不会选择我当宿主。” 系统:“嘎?” 一句话勾起系统的好奇心。 当时系统突然收到通知,得知自己重点关注的最高匹配度宿主灵魂强度断崖式下跌,说明她正处于濒死状态。 系统啥也顾不上多想,立马捞上杜宣缘的灵魂就跑。 所以系统甚至不知道宿主是因为什么死的。 可是它现在已经脱离杜宣缘原来所在的世界,绑定在这个世界里,没办法再查看那个世界里的讯息。 系统好奇到抓耳挠腮。 它偷偷瞥了眼杜宣缘,发现她正在扯狗尾巴草编下一个小动物。 于是系统悄悄打开自己加密了无数次的通道。 杜宣缘小拇指压着两根草茎,食指向上一挑,轻松将这条线头穿过错综复杂如乱麻一般的布局,形成一条清晰的主心骨,将这只小狐狸的形状立住。 回来的系统麻了。 它从自己的历史记录里翻回原来那个世界瞄了眼。 不得不承认,宿主那话还真说对了,它但凡知道杜宣缘在原世界的死因,都不会盲目相信适配度这玩意。 “查完了?” “查完了。” 系统回答完才反应过来,立马找补装傻:“不是,查什么?” 杜宣缘没跟它在这种心知肚明的事情上计较,她把小狐狸整理整理,跟小狗放在一块,才继续对系统说:“‘杜宣缘’这个人,像是把这个世界所有的爱恨都聚集在她身上,你们通过她获取这个世界的能量,她也同样承担着不该承担的恶意。这是需要代价的吧?所以即使你有抽离的能力,也不会随便离开。总要把本捞回来嘛。” 第203章 系统听到这话,有一种莫名的凉意。 “我一开始就说了,没有要和你翻旧账的打算。”杜宣缘微笑,“我总需要知道,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又推下十八层地狱的,究竟是什么吧。” 系统:…… 你这话说的,真不像是不打算翻旧账的样子。 “不过有个现象很有趣。”杜宣缘继续说,“这个世界现在其实并不存在‘杜宣缘’这个个体,承载着这些情绪的载体消失,为什么你们还能继续运行下去呢?” 系统:害,程序能跑不就成了,问那些干嘛。 “在不提到‘杜宣缘’的时候,大家还都挺正常的。一旦涉及‘杜宣缘’,不论男女老少,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奇奇怪怪。”杜宣缘看了眼帐外的天色,远处的山边已经泛出点白光,“你们是从‘根本’上改变了一些逻辑吗?” 系统突然知道为什么它感觉凉飕飕的。 杜宣缘在提到那个被系统操控的自己时,口吻十分冷静,像一个漠然的旁观者。 可是…… 虽然不想承认,但系统很清楚,十五年的铺垫期里它一直在尝试打压杜宣缘,试图让她明白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逃脱系统的束缚,让她能按照自己的指示行动,最后显然是失败了。 当你在试图挣脱捆绑自己的荆棘时,必然不可避免地被刺到鲜血淋漓。 虐文故事里虐身和虐心往往携手同行才能达成效果。 系统也很喜欢玩“伤在你身,痛在我心”的剧情,这样往往会捞到一笔价值不菲的能量。 所以有这样的十五年经历,失去控制后的杜宣缘做出什么事,系统都不会感到奇怪。 它看杜宣缘最近平和不少,还以为她宰了严登化后恢复正常了呢。 正是因为清楚这样无处可逃的经历会给人带来多大的影响,系统才会因为杜宣缘古井无波的阐述与分析而感到害怕。 ……她究竟是放下了,还是变态了? 系统最终也没有问出口、获得一个答案。 就像它刚才想的那样——程序能跑就行了,要问那么多“为什么”干嘛——宿主愿意上班干活就行了,要搞清楚宿主在想什么干嘛? 天际的浅白色逐渐蔓延,将要布满整片漆黑的天。 杜宣缘伸了个懒腰,揣着两只狗尾巴草编织的小动物,往主帐走去。 系统有时候也怪佩服它的宿主,像这样一宿没睡,第二天依旧精神抖擞地去联络各方、部署接下去的计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对自己真怪狠的。 。 吕尔花了半宿的工夫,试图让吴王相信自己。 可天都亮了,吴王还是纠结在“杜宣缘”这个问题上,最后直接一个挥手令吕尔先下去。 吕尔心说:好歹是把王爷的注意从自己的草率行为上转移了。 他无可奈何地离开,又暗暗琢磨起这场梦。 吕尔是个属墙头草的,把吴王那边搅乱,自己又开始“反思”,也觉得不必着急,皇帝那边是个什么态度还未明晰,怎么就因为一场极为真实的梦境自乱阵脚了呢。 但这话他是万万不肯在吴王面前说的。 身为幕僚,总要叫人觉得自己有点异于旁人的独到见解。 要独自一人冷静冷静的吴王却依旧心神纷乱,他喃喃自语着:“你又为何不肯入我梦中?你可知福乐很是想你。” 情绪的起起伏伏都清楚明白的反馈到能量收支曲线上。 杜宣缘在开会的中途抽空瞄了几眼,然后还戳一下系统开玩笑:“我赌一包辣条,吴王现在在想‘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她的语气带着点逗笑的意味。 不过系统现在不大想跟宿主闲聊,它总觉得宿主在后边给它埋坑。 见它不上套,杜宣缘也只好把后边关于“你们系统究竟怎么做到改变这些人的思维、你们的这种改变一定需要某个外来者作为情绪的中转吗”的闲谈话题取消。 等到这条曲线趋向平稳,杜宣缘这边的讨论也有了大概的章程。 在杜宣缘的提议下,穆骏游这边打算再给吴王下点猛料,纠集江南各州刺史、御史,将这些日子他们收集到的吴王罪证公之于众,依照大成律法劝降姜州城守军,单围一个吴王府,其它的再从长计议。 毕竟要是等一个皇帝的谕令,还不知道得等到哪个猴年马月去。 还是律法这玩意,从明面上走,绝不会有误。 杜宣缘在看到吴王没什么情绪起伏的时候,就向系统判断:“他打算尝试斩首了。” “啊?”系统为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很是奇怪。 “吴王不一定相信吕尔转述的预言,但他会思考如果是真的,自己处于劣势,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什么。”杜宣缘从穆骏游开会的营帐里顺了把红彤彤的野覆盆子,一边吃一边说,“等他的好侄子给出反应,他的坟头草都要三尺高了。” “说不准是吴王准备跑路了呢。”关于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的讨论,系统显然要热络很多。 “他一开始就不觉得已经山穷水尽了。” 杜宣缘耸耸肩,继续说:“这些人都有一个通性,‘爱美人更爱江山’,他们会因为‘杜宣缘’产生莫名其妙的爱恨,却不会因为这个人改变任何行动。” “严氏父子不会因为她的失踪离开盘踞多年的苍安县,吴王不会因为她和皇帝侄子撕破脸,皇帝也不会因为她真的在朝堂上大动干戈,尹稚来找她实际上也只是潜入皇城顺势而为。她可以是一个借口,却不是一个原因。所谓的爱恨只是你们为他们搭建的空中楼阁,用来从他们身上汲取能量,实质上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而已。”杜宣缘语气轻快,“所以吴王也不会因为这是‘杜宣缘’说的,就改变自己的看法。” 第204章 系统觉得宿主说得很对。 不过赞同的话刚刚出口,它就意识到不对——话题好像又绕回了一个敏感地区。 果然,再一看杜宣缘笑眼弯弯,俨然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它这句赞同一出口,就等于是肯定了杜宣缘的猜测。 那个系统操控下的杜宣缘,实际上只是一个负面情绪中转成能量的“容器”罢了。 这个时候系统也忽然意识到,杜宣缘上次回答它为什么不直接入梦吴王的“恶心”两个字只是表面原因。 更深的原因是她早就意识到“杜宣缘”这个存在,不会对自己的计划带来一点儿正面的促进作用,她被带到这个世界来,就是作为一个容器承载那些毫无缘由的爱恨,转换成系统所需的能量。 ……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系统回顾这一年里宿主的经历,觉得宿主从年初忙到年尾,从太医院到苍安县再到江南地区,一年到头都没得歇,怎么还有精力和时间去思索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啊。 “不是,宿主,咱们好好谈恋爱、搞事业不行吗?干嘛一天到晚要讨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啊。”系统快被这种冷不丁被宿主掏出点老底的生活逼疯了。 杜宣缘挑眉:“谁家谈恋爱亲亲抱抱一下,旁边还有个家伙举着大喇叭喊‘红线’啊。” 系统:…… 不是,敢情你搞这么大阵仗,就因为上次我打断你谈恋爱啊! “等任务完成,系统保证退出这个世界,给宿主您留下充足的自我空间。” 杜宣缘微笑着跳过这个话题:“我猜吴王会悄悄派人对穆骏游出手。整个江南他实际上的对手也只不过是穆骏游一人。他想借这个机会,将自己针对穆骏游的行为粉饰成正当防卫。” 第114章 转机 “所以宿主刚刚力促穆骏游尽快放出手中吴王的罪证,就是这个原因?”系统恍然大悟。 “先发制人咯。”杜宣缘将最后一颗覆盆子丢进嘴里。 她抽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擦掌心残留下的鲜红汁液,随口道:“还挺甜,不知道熊门从哪儿找来的,赶明咱也去山上摘点。” 搞得跟春游似的。 系统悄摸吐槽一阵,又腆着脸问杜宣缘:“要是吴王死到临头都没选择跑路,哦,这个可能性不大,但如果他最后来不及跑怎么办?” 杜宣缘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系统啊,你觉得江南现在的局势是由谁进行操控的呢?” 她话说完,又轻轻巧巧地笑道:“来不及就来不及嘛,这不是还有三个在皇城吗?” 系统莫名打了个寒噤,总觉得背后发冷。 。 一大早吴王府的议事堂中便吵吵嚷嚷。 王刺史失踪多时,姜州事宜由吴王代办,自穆骏游围姜州城后,城内各级官员几乎每日都要到吴王府的议事堂中讨论事宜。 不过总讨论不出具体的章程就是了。 他们大多没和吴王直接对接过工作,顶了天对吴王也只有一份出于吴地封王的敬意,吴王也不可能把他们当心腹看待。 所以会是每天照开的,吵是在吵的,愣是给不出一个解决方案。 战是不可能战的,就姜州这点兵力真和安南军打起来,那就是肉包子打狗。 指望朝廷一锤定音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姜州城内的官员大多指望着黄池军先过来“劝架”。 信使在穆骏游发表檄文的时候就已经派出。 奈何吴王先前企图关门打狗,把穆骏游先引到姜州。 结果他领兵前来,并以电光火石之速迅速“平叛”,现在举兵围姜州城,一套丝滑连招可谓顺畅到不得了。 搞得他们反而变成瓮中的老王八。 派出去的信使有没有到黄池军、黄池军那边给了什么样的答复,现在他们都是两眼一抹黑。 姜州城内的官员和吴王又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没给人吴王干过黑活,心还是一颗不那么纯粹的大成臣子心。 所以讨论来讨论去,无非还是一句“静观其变”,想等等能不能拖到等来朝廷的远水,或是孙见松送来及时雨的时候。 但是吴王并不指望这家伙。 他从吕尔那里得知了王刺史手札一事,暂且将事情做最坏打算,假定这份手札确实到了皇帝手中。 那能是谁将手札神不知鬼不觉送到皇帝面前? 吴王头一个怀疑的就是孙见松。 穆骏游若是手上掌握了这东西,也不必单单拿一个“扣押朝廷命官”的旗号来围姜州城,吴王认为若想要和自己针锋相对,合该拿出足够强势的牌面,一击取胜。 造成现在这样人心惶惶的局面,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穆骏游给出的理由不够充分,不少人现在心里都在摇摆不定。 更何况王刺史的手札最开始被吴王察觉到不对劲,就是孙见松手下的士卒偷偷潜入王刺史府上。 尽管已经杀人灭口,后续的调查也更表明这人和孙见松没什么关系。 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桩桩都比这件事更为严峻,吴王至今也未曾来得及调查出这人究竟是谁的暗棋。 但到底是孙见松名义上的部下,姜州与留州距离又不算远。 若说孙见松拿到这份手札,趁自己分身乏术的时候将它暗中上交朝廷,吴王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 第205章 虽然还不太清楚孙见松做这种事的目的是什么。 留州与姜州相去不远,*黄池军的态度却一直平平,孙见松也是能避事就避事,丝毫没有一军主帅的气势,全然一副靠着老将军岳丈才坐到这个位子上的样子。 可咬人的狗不叫,说不准这小子就包藏祸心。 不过吴王还是不觉得孙见松和穆骏游有联手——前些时候孙见松曾给穆骏游去信试探,穆骏游派出他那个督军御史前往黄池军,可谓是诚意满满,可孙见松蓄意刁难,“陈仲因”待了不到两天就离开黄池军,赶回安南军。 可谓是不欢而散。 只是算算时候,总觉得这家伙赶路的速度有些不合常理…… 仔细想想,穆骏游当时从姜州赶回浮州的日程也快到奇异,一夜便抵达浮州,如若不然,他在浮州的设置完全可以借严望飞私自行事的机会,将穆骏游的妻女先行带回姜州。 现在也不至于落到如此被动的地步。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充斥着这几个月,着实太多,还都是既定的事实,多思无益,耳边又净是姜州官员的吵吵嚷嚷,不多时还有府兵来报,王府扣押的那些姜州地方官员很是不满。 接连不断的杂事扰得吴王一个头两个大。 他懒得再去想那些已经发生的莫名其妙的事情,转而专注眼前,道:“穆骏游不过想伺机行犯上作乱之事,所谋乃我江南总督之职,若姜州城告破,江南岂非他囊中之物?孙执尔庸碌之物,安能抵御他?” “尔等都清楚,前些日子姜州各地的叛乱实在蹊跷,恐怕就是穆骏游在其中煽风点火,本王请各县、乡官员来此,便是想一探究竟,而他穆骏游骤然起兵,岂非我等已然秉要执本,令他方寸大乱,自暴自弃下行此昏招。” 吴王说完,下面十几号人沉默。 也有人欲言又止。 吴王话是说得好听,可这些人也不是天天捧着圣贤书只看道理的。 姜州城守兵就是敌不过安南军,你吴王扣押地方官员在先,就是不占理,他们也没法拿着推测出来的穆骏游罪证举大旗。 所以才只能等。 说到底,最根本的矛盾只有兵力。 缺人,打不了,也没有办法站在法理高地上号召其他地方的军队前来援助。 吴王看着下边齐刷刷一种神色,默然片刻,道:“既如此,本王欲赌上一把,诸位还请竭力襄助。” 赌什么?助什么? 吴王渐渐流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就算是最坏的情况,皇帝看到手札后对他心怀不满,可朝廷的态度传到吴地还有些时日,只要他趁早解决了穆骏游这个大麻烦,江南又有何阻力? 穆骏游陈兵城外,想来还没做好开战的准备。 自己先声夺人,未尝不能斩下这无礼之辈,就算失败了,他在姜州城内,左不过还是退守姜州,与现在要走的路并无差别。 事实证明,吴王这个“最坏打算”还是太乐观了点。 他完全没想到,对面阵营有bug,自己的老底已经漏光,还严丝合缝的为他做的每件事都找好相应的证据。 之所以不一次拿出来,将吴王钉死在“乱臣贼子”的位置上,一来是穆骏游不想和吴王鱼死网破,届时受难的只有姜州百姓。 二来,杜宣缘也不希望对吴王密不透风的“围剿”叫观战者心生警惕。 她还要继续扮演正直无辜的小太医呢。 …… 从议事堂走出来,两名关系亲近的官员悄然走到一处。 他们是负责管理姜州城防的官员。 等出了吴王府,其中一个才小声道:“疯了吧,派一队人去刺杀穆骏游,他们进得去安南军军营吗?” 另一个瞄了眼左右后才道:“能怎么办?吴王要派他的人去送死,咱们也只能配合。” 那人皱眉道:“别说能不能成,穆骏游现在可没有确凿的罪名在身,就算撞大运成了,那也是刺杀朝中大员,更别提他还有爵位、官职在身,皇命未达,吴王这可是越俎代庖。” “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上边不是一直看安南军不顺眼吗?吴王宗亲之身,皇上待其一向亲厚,保不齐还要谢谢除去这心腹大患呢。” “那咱们呢?” 二人沉默一阵。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们辩不出一个是非对错就开始往死里斗,到时候尘埃落地,又要谁去兜这个底?” “咱们要放了刺客出去,可就是跟安南军开战了。就算能熬过这场战局,不管谁赢,咱们都落不着好,谁是谁非都不知道,若是‘错杀’了人,总要有背锅的吧。王刺史‘称病’几个月,还不见踪影呢。”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盯着自己的同僚:“怎么说,放不放?” 他的同僚也是一脸沉重,终于烦躁地说:“你同我讲这些有什么用?那边看着,咱们能抗命吗!” 二人又是齐齐一默,对视间,皆从对方的双眼中看出些相同的的意味。 “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之间有些误会,说开了就好,何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整个姜州城内各级官员都进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所有人都想把引爆这场战乱的锅推出去,每个人都觉得这口锅绝不会落到并无大过、深受帝王宠信的吴王头上。 就在这暗潮汹涌的勾心斗角时刻,转机蓦然而至。 第206章 深更半夜。 正是将要入伏的时候,加上多事之秋,守城的士卒盯着远处的点点火光,更是心烦意乱。 换值的人来了。 守了半宿的士卒们打着哈欠走下城墙,没注意到来替换他们的人各个神情忐忑。 城墙脚下搭了一排简单的帐篷,值夜的士卒晚上便歇在此处。 一名士卒累到抬不起眼皮,往相熟人身边一靠,闭眼就要睡,他身边的人却突然翻了个身,将他摇醒。 “做什么?”他不满的嘟囔着。 那人道:“这几日的值夜能换则换,能避就避。” “为什么?”突兀的话题叫他疑惑不解,只是太过困倦,也无暇深思。 “照我说的做就是了,不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人不欲多言。 第115章 乱子 困到不行的士卒嘟囔两声,他知道这兄弟有些特殊的消息来源,也不再多问,胡乱“嗯”了几声,埋头狠睡起来。 醒着的人却再睡不着。 他爬出小帐子,仰望着黑洞洞的天,怅惘而又茫然的模样。 就在这时,他的双瞳一缩。 黑漆漆的天空上模糊可见一排白影。 那是什么! 。 “王爷!” 王府管事匆匆跑来,敲响吴王的房门。 吴王三更天还在和自己的下属商量偷袭穆骏游的事情。 他也不是纸上谈兵的人,也知道这件事困难,更要小心布置,争取有更大的胜算。 人刚刚歇下,就被门外的动静吵醒。 他一面起身披上外衣,一面蹙眉思索着发生了什么事。 开门的时候,吴王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待看清王府管事手中所持之物上的内容后,吴王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雪白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细看下去,竟然是吴王私下里的条条勾当。 暗中豢养不合规制的私兵、私藏甲胄兵器、趁暴雨之时派人毁堤激发民变、放纵私兵攻浮州城、派遣刺客刺杀向朝廷送信的信使…… 每一条罪名后边都跟上确凿的证据。 各种人证证词、物证的描述都细致入微,诸如浮州生乱时俘虏的“流民”供词,从刺杀信使的刺客身上搜到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详尽描述,只要是跟吴王稍有接触的人,都能从这些文字间辩别那些细枝末节处的真假。 吴王急怒之下,转瞬间便将这张纸撕成碎片。 好似要将幕后之人大卸八块。 他攥着手中的碎纸,终于从恼怒中刨出几分理智,冲王府管事道:“这东西从何而来?” 王府管事有些支吾。 在吴王的逼视下,他终于如实说道:“是城外安南军营地放来的纸鸢,足有上千只,尽数落到城中。” 吴王猛然丢下手中的垃圾,快步向外走去。 管事急忙跟上,并补充道:“已经派人去城中收集那些纸鸢了。” “尽快!”吴王抬头扫了眼天色。 天未大亮,看样子还有些机会,不论如何,还是得先要亡羊补牢。 然而当他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外边沸反盈天。 “王爷!”门僮连滚带爬的冲进来,“安南军来了!” “什么!”吴王难以置信,“他怎么入城的!” 正此时,吕尔也草草套着外衣跑来,冲到吴王面前道:“王爷!姜州城那两个护军与穆骏游暗通款曲,私自将安南军放了进来!” 那两名负责姜州城防的护军本是打算暗中和穆骏游“沟通”一下。 试探试探穆骏游的态度,看看还有没有和谈的机会。 结果还不等他们趁着夜色悄然向穆骏游传出消息,便先接到一只写满吴王罪行的纸鸢。 看完纸鸢上写的内容,他俩一拍即合——开门放人!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叫穆骏游围吴王府去,他们只要维护好城内的治安,令城中百姓不要被殃及,任安南军“天降正义”。 是以,在吴王尚在昏沉入睡的时候,姜州护军已经派人去引安南军入城了。 大势已去。 “王爷……”吕尔欲言又止。 为今之计,只有死守吴王府,虽有王府私兵可以抵抗一二,但那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派人。”吴王的神色却格外镇静,“假称安南军,在城中劫掠,乱子搞得越大越好。” 吕尔震惊地望向吴王:“王爷!” “既然这么怕乱,就让姜州城彻底乱起来。”吴王的表情异常冷漠,“我倒要看看穆骏游从苍安县回来,是不是真的叫恶鬼夺了舍。” 他说完,又转头看向管事:“府上还有多少柴、油?” 王府管事目光中尽是惶然。 吴王冷笑一声,道:“将余下的柴火与燃油布置在议事堂里外,若穆骏游胆敢围我王府,大不了就是玉石俱焚。” 管事正欲开口劝一劝,却被一句“还不快去”强压下去。 吴王的双眼里冷得像是掺了冰渣子。 杵在一旁的吕尔更是胆战心惊,他连声道:“王爷……王爷!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还请王爷珍重自己,您为贵胄之身,何苦……” “不必多言。”他苦笑一声,面上又挂上些浅淡的怅惘。 吴王伸手拍了拍吕尔的肩膀,道:“常华,本王平日素来待你不薄,今日应此劫难,也算圆了往日的提拔之恩。” 第207章 吕尔强拉着嘴角,神情极其勉强。 他好歹一个七尺男儿,简直要被吴王这一巴掌拍倒般摇摇欲坠,只磕磕巴巴地说着:“草民……草民……” 吴王眼尾平直,嘴角弧度却不变。 他径直越过吕尔,向王府的议事堂走去。 吕尔入梦初醒般一个激灵,立马跟上去:“王爷!吕常华愿为您冲锋陷阵!” 他欲哭无泪,心道:我跟着您这么多年,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捞到,这算什么提拔之恩?谁要跟你一块“应劫”! 心里虽然这样想,吕尔却还是尽量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紧跟在吴王身后。 “好。”吴王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那你便领一支兵,冲出重围,到皇城替本王问一问本王的好侄子,就这样放任乱臣贼子谋害他的亲叔叔吗!” 吕尔一听,心里当即乐开了花。 这可真是绝妙的好差事,不仅能活,还能到皇帝面前露脸,保不齐皇帝因为对吴王的愧怍,还能给自己有几分赏赐。 自然,吕尔面上还得做出悲痛的神情,连连“劝慰”吴王。 。 “穆将军!”杜宣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眨眼工夫,出发前留守营地的杜宣缘已经到他面前。 “怎么?”穆骏游立刻出声询问。 他以为是城外的营地出了什么状况,却没想到赶上来的杜宣缘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将士们后,说:“请速速派遣士卒镇守姜州城内各个坊市的出入口,协助城中守军维持城中秩序。” 穆骏游还未有什么反应,他身后便有个性子冲的校尉径直道:“我等是要去围王府、擒吴王,分散兵力不说,贸然前往城中坊市,惊扰的城中百姓,岂不是容易引起城中骚乱吗?” 穆骏游却知道杜宣缘这样的举动必然有她的道理。 他直接下令,命一营分作十队,分散到城中各个坊市的入口严加看管。 随后穆骏游望向杜宣缘,见杜宣缘朝他微微颔首,随即放下心来。 。 吕尔从吴王那儿领了一队他的私兵,依照经验丰富的伍长指示,从姜州城北的坊区走,这里离吴王府远,且多是普通百姓的居所,安南军主力一时半会不会寻到这里来。 他打算从南门这边防守薄弱的地方突围。 夜色将尽,已经陆陆续续有房子里传出人声,他们或是听到些动静,或是早起做活,不过有姜州城的守军早早在此地巡视并警告百姓们不要随意外出,是以街道上不见一点儿普通人的身影。 他们躲避着守军的巡逻。 吕尔小声向伍长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这两个护军,伙同敌寇,陷王爷于危难之地……呃……” 埋怨声戛然而止。 吕尔低头,只见一小截血红的刀锋从自己心口穿出。 他竭力转头,对身后的伍长说:“你……” 伍长干脆利落地抽刀,血液霎时间喷涌出来,吕尔痛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很快伴随着血液的流失意识昏沉,没过多久就失去呼吸。 在临死前最后一刻,他听见那伍长的狞笑。 他大声道:“兄弟们,辛苦攻入姜州城,这城中的东西谁抢到就是谁的!” 刀尖上残存的血液伴随着他嚣张的动作溅到一旁的窗户上,透过薄薄的纸浆浸染到另一边,屋内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血腥味弥漫开。 吴王压根就没想叫吕尔活着走出姜州。 他不过是想拿吕尔做一个方便屠宰的羔羊,好开启这场针对平民百姓的血腥杀戮。 那些假称安南军的王府私兵向一座座紧锁房门的屋子撞去,尖叫声、喊叫声眨眼间响彻寂静的坊区。 姜州城守军闻讯赶来,急忙与这些家伙战作一团,只是守军分散各处,这些恶匪又先发制人,守军的阻拦着实捉襟见肘。 他们心里还在震惊于安南军的背信弃义。 就在这时,又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卒冲了进来,有些脾气爆的一面抡圆了武器劈下去,一面大喊着:“操你大爷的,竟敢冒充你爷爷我!” 看得姜州城守军一愣一愣的。 王府的私兵也是一愣。 安南军怎么来得这么快?他们莫非能够未卜先知? 相似的一幕也发生在姜州城内的其他几个坊市。 吴王试图借城中生乱,转移穆骏游视线的主意,刚刚开始就胎死腹中了。 此时的穆骏游尚且不知,一件极其恶毒的祸乱已经因为及时的布置消弭于萌芽之初。 他与杜宣缘一同向吴王府赶去,并在途中下令布置着围府的兵力。 “郊外早就被吴王封存的郡主府也已经控制住,我们在佛堂找到了大量兵器甲胄,现在可谓是人赃并获。”杜宣缘向穆骏游汇报着她在城外的工作。 最近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接连不断,吴王根本没工夫处理这些东西。 更何况那么大批量的武器兵甲,也不是一夕间就能找地方存好的,吴王也只能借福乐去世的原由暂且封禁郡主府。 “快看!那是怎么了!” 有高声惊呼传来。 所有人纷纷仰头望去,只见一股浓重的黑烟直上云霄,像是执笔在刚刚点明的天色上挥洒下浓墨一笔。 那黑烟所在的方向正是吴王府。 第116章 找着了! “吴王自焚了!” 第208章 这个消息伴随着猛涨的火势迅速传遍整个姜州城。 吴王府的火势还未熄灭,原本姜州的守军正在跟吴王派出去的那些人打成一片,余下来那点兵力只够在跟在后边浇浇水的,来围攻王府的人反倒成了来救火的主力。 穆骏游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部下扑灭熊熊燃烧的火焰。 木结构的亭台楼阁,被火舌轻而易举地舔舐成灰烬,这座耗费无数工匠心血的豪华府邸顷刻间摇摇欲坠。 他救火的主要目的是防止火势蔓延开,并没有要管这座豪宅死活的打算。 所以大部分兵力先行将吴王府左右的房屋拆倒,留出一片缓冲的空地,再折回来扑火。 王府的仆从各个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 倒也不是因为着急救火。 事发突然,这一大早的,好些奴仆尚在睡梦中,尤其是前一晚守夜的,正是昏昏沉沉的时候,突然被外边嚷嚷着“走水了”吵醒,慌里慌张地跑出去,才发现火势已经在王府里蔓延开,再晚点发现他们全得给吴王陪葬。 虽说大部分仆从能跑则跑了,不过还是有些人留下来想要帮忙救火的。 然而就在这些奴仆急忙忙打水过来,却被王府管事带人拦了下来,眼见着火势越来越大,傻子才会留在这儿跟吴王同生共死呢。 是以当安南军赶到吴王府时,府上数百仆从已经跑得七七八八,只留下寥寥数人还想要亡羊补牢。 而那王府的管事,已经在火势大盛时,投身火海殉主去了。 等到天光大亮,这场火才彻底熄灭。 余烬的灰烟在带着几分热气的残骸上弥散,忙活了一大早上的将士们颓然地望向穆骏游。 “找到了几具尸首,皆是面目全非,其中一具手指上戴着刻有吴王印信的扳指,应是吴王的尸首。”熊门向穆骏游汇报着目前的情况。 他也耷拉着脑袋,很是颓丧。 主要是担心“死者为大”。 人活着、押送回皇城,经几番会审将罪名定下来,不论什么结果,总与他们没关系。 可吴王偏偏用这种决绝的方式自尽。 尽管他们已经掌握到足够的证据,吴王的谋逆之罪已是板上钉钉,可现在吴王自尽,皇帝保不齐惦记着皇室宗亲的情分,将此事揭过。 而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与他们安南军脱不了干系。 虽然再怎么样说,也不可能惩罚他们,最多就是落个先斩后奏的小罪,但将军本就不受皇帝信任,经此一事,不知道会不会对将军再生隔阂。 比如生出些他们安南军刻意诬陷的念头…… 熊门在山南跟随穆骏游多年,说句大逆不道的,他们确实是比起认皇帝更认将军。 他们这队地方军已经被朝廷针对多时,心里更憋着火。 穆骏游倒不担心这些。 他看向杜宣缘,杜宣缘正蹲在一旁捏着烧成炭的木头玩。 温热的木头一捏就会变成碎块,在手上沾染着一些黑色的灰烬。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但杜宣缘显然乐此不疲,周边的木炭堆上到处可见她的手印。 穆骏游发现她的小动作格外多。 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对许多看上去很无聊的事情尤其感兴趣。 只是如果有人真的把她当成天真的年轻人糊弄,恐怕就要倒大霉了。 鉴于从他们出兵开始,穆将军就无数次在大庭广众下看向杜宣缘,似在向她寻求意见,所以这会儿在场所有人也不约而同地看向杜宣缘。 杜宣缘的余光瞥见这一道道目光,偏头朝他们挑眉,看上去很是奇怪的模样。 穆骏游犹豫着收回视线。 他皱着眉头按部就班的吩咐着善后工作。 等人慢慢散去后,穆骏游又找上杜宣缘,颇为忧虑地问道:“如此一来,会对你的计划产生什么影响?” 在此之前,杜宣缘就已经将暗中扣押吴王的打算告诉给穆骏游,不过只是对他随口一说,并未给出具体的方式。 不过穆骏游把这件事放心上了。 如今吴王自焚而亡,他还担心这件事不知道对杜宣缘的谋划产生什么影响,结果看杜宣缘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这个意外对她而言没多大影响。 “将军,懂木头吗?”杜宣缘却突然问他。 “什么木头?”穆骏游茫然。 “我不大懂。”杜宣缘耸耸肩,“但同一批火场里出来的梁架木头,怎么有的温、有的凉,有的紧实、有的脆散啊。” 她张开五指,上边沾满了黑色的炭灰。 “吴王府议事堂里的梁架还得东拼西凑着木头用?”杜宣缘眨了眨眼,“咱们上次来的时候见过,好像不对吧。” 穆骏游脑海中犹如一道电光火石闪过。 杜宣缘拍拍手,笑着说:“找找看吧,保不齐哪个疙瘩角里就藏着惊喜呢。” 穆骏游突然想到今早阻止火势蔓延的时候,就是由杜宣缘来布局分配。 因为吴王府附近的房屋并不多,大部分是地方官员、本地豪绅的宅邸,搁平时肯定不会让人就这么轻易拆了,但现在是隔壁的王府着火了,不愿意拆也不行,就算不怕吴王之死的黑锅,火势蔓延过来也保不住房子。 这个任务还是杜宣缘自己揽过去的。 吴王府占地面积大,照理说她需要找姜州城的官员先拿到城中屋宅的布局图,随后根据起火情况选定需要拆除的地方,再找人上门劝说。 第209章 但是事态紧急,姜州城负责城防布局的官员还在坊市间巡逻呢。 真要这一套搞下来,说不定火都要烧到城门口了。 可他们又确实人生地不熟,一通乱拆只会浪费人力。 不过穆骏游盲目相信杜宣缘会带来奇迹。 结果也确实不负所望。 当然,在此期间“不小心”多拆了几户,人家手里没有具体的地图,能成功阻止了火势蔓延已经很优秀了,自然无可厚非。 现在穆骏游再想想杜宣缘多拆的那几户,不由得露出深思之色。 以他对王府布局的了解,这几户好像正巧堵在一些自王府外出的一些隐蔽小径上,这些房子一拆,周围皆是坦途,青天白日走出去那简直是一览无余。 ……看样子,就算是“多拆”的几户,那也不是乱拆的啊。 杜宣缘见他恍然大悟,便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笑道:“将军,这可是干坏事,要悄悄的。” 她的眼中满是狡黠的笑意。 系统却有些纳闷:“宿主,吴王是死是活、在什么地方,你看一眼系统地图不就知道了吗?还提前布置、现场找线索干什么?” 杜宣缘笑意不改。 她说:“还是得自己找找线索,做个验证。万一你藏了什么后手,哪天想要陷害我怎么办?” 系统:“哈哈哈,怎么会呢!哈哈哈……” “当然是开玩笑的。”杜宣缘嘴角弧度不变,“给穆将军提供一个理由而已。无缘无故叫人往哪个方向去找、怀疑吴王假死,总是不能服众嘛。” 系统连连点头:“嗯嗯。” 其实留严望飞还是留吴王做这个“可持续”的能量提供,对于杜宣缘而言没什么区别,如果让她来做筹谋,选严望飞这个平平无奇的小角色“消失”在世界上还更简单些。 但既然吴王做好了假死脱身的准备,那她就成全吴王这份舍生的壮烈吧。 就当是感谢他那两年里的“照顾”了。 不过用这样的法子终结了吴地的麻烦,却是要更受皇帝忌惮。 皇帝虽然是个庸主,但好歹有先帝给他留下的底子,是个实实在在手握大权的君主,在朝堂中的地位更是说一不二。 否则也不会是系统的目标之一了。 这些可以获得能量的目标,无不是秉性凉薄之人,且在正常情况下,显然会对这个世界的未来变化起到重要作用。 皇帝可能会怨恨吴王的谋逆之举,但在人死后,他显然更会忌惮先斩后奏的安南军。 他们手中掌握着如此全面的证据,又“逼死”了吴王,恐怕明面上皇帝不会说什么,背地里要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算了,乱世将启,皇权不稳,从别的地方攫取权力也不是难事。 这不就已经通过穆骏游掌握安南军,控制住江南地区了。 杜宣缘在姜州城内随安南军安抚城中百姓,又跟着穆骏游旁听了几场吴地官员间的会议。 早早回到姜州地界的王刺史也在上午被带入城中,这回是当着昔日同僚的面做人证,再加上城中俘虏的那些伪装安南军作乱的匪徒,审问出皆是吴王之人,吴地的官员对吴王的罪行皆无异议。 商讨、定罪、撰写奏文。 吴地的官员隐隐以穆骏游马首是瞻。 杜宣缘淡笑着看他们与穆骏游攀谈,穆骏游显然有些不耐烦,频频将目光投向杜宣缘,试图祸水东引。 而杜宣缘只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继续跟在他身后装成弱小无助的小小御史。 等穆骏游终于应付完这些还有得相处的同僚,让姜州城恢复往日的秩序,他们又回到城外临时驻扎的营地里。 熊门兴冲冲地跑来,还未开口,便被穆骏游和杜宣缘异口同声地打断。 “有什么开心的事,进去说吧。”杜宣缘朝他笑着说。 熊门对为什么要去里边说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跟上,刚进入帐中,便憋不住性子朝杜宣缘竖起大拇指:“真神了,吴王居然真的瞒天过海,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就藏在一处拆掉的无人宅院地下,要不是咱们把那院子拆了,还真找不到他。” 他显然兴奋极了,又冲穆骏游喋喋不休:“将军,吴王找着了,咱们就不用担心皇帝怪罪啦!” 第117章 穆骏游真是个好人啊 穆骏游却打断他,道:“叫你带着去寻人的那些将士,各个都比你嘴巴严实。” 熊门还没听出话外之音,兀自傻乐着。 但他见面前二人都沉默不语,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穆骏游这话的意思是吴王还活着的事情,不能外漏。 想明白后的熊门瞪大眼——不外露,那怎么向皇帝洗脱他们身上的逼死皇亲国戚的脏水! “不是……咱们……”熊门急切地往前走了几步。 “吴王已经死了,就当他死了。”穆骏游异常认真的对他说道。 熊门嘴唇翕动几下,终于低下头重重“嗯”了一声。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抓住吴王后,他的同伴们把吴王嘴巴堵上、戴上头套,趁其他将士还在城中安抚百姓的时候悄悄把人带回军营。 熊门脑子一动起来,自然而然发现这次跟他一块去寻吴王的,都是去年最早被派到杜宣缘身边的士卒。 因为穆骏游与杜宣缘达成合作,这些人没有再继续跟随杜宣缘左右。 第210章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他们关系密切。 熊门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杜宣缘,只见杜宣缘歪着脑袋看他。 “是陈御史要留吴王?”熊门询问。 杜宣缘大大方方地说:“是,留他还有些用。” 闻言熊门一扫沮丧,颇为豪爽地说:“早说嘛!既然是陈御史要暗中留下吴王,那我肯定没意见。” 他又凑上去打听:“陈御史这是打算做什么呢?” 好端端要私自扣留一个王爷,总不能是闲着没事找个麻烦多吃一口咱家的饭吧? 杜宣缘笑得高深莫测:“保密。” 熊门“切”了一声,又正色道:“人已经按吩咐押送回浮州了。” 。 天底下的监狱大概都是一个模样。 不过吴王这金枝玉叶的,也没到这等腌臜的地方去过——若有什么事情涉及到牢狱,吩咐给手下去办就是。 吴王倒也不是没想过自己日后或许会有牢狱之灾。 从他自兄长去世,独守江南吴地这块富庶的领土,日渐惦记起侄子屁股下的位置起,吴王就已经做好了事情败露后锒铛入狱的准备。 但是这败得未免太过憋屈。 他自认为已经做了周全的准备,穆骏游离开江南多时,刚刚回来,正是要收揽大权、重整旗鼓的时候,恰逢老天送来一场及时大雨,凿毁堤坝、大水淹田,山南六州位于下游,洪水骤至,怎么着都得淹他一两个州。 然而穆骏游未雨绸缪,受灾的情况要比吴王料想的轻许多。 吴王对这个结果倒也没多失望。 他做这一切,都是想在不惊动朝廷的情况下收拢江南的军政大权,山南灾情较轻,他就借灾情严峻的姜州拖垮山南六州。 谁承想这一步步棋走下去,不仅没有增加手中的筹码,反倒是丢盔弃甲、一无所有了。 吴王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牢房中,这几天就一直在思考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自己的所有筹谋都落了空。 杜宣缘看着时不时就入账一点能量的曲线图心情大好。 “想什么呢,嘴角都咧到耳根了。”洛津景纳闷地看着杜宣*缘面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意。 跟见着钱似的。 “想到了点开心的事情。”杜宣缘走到洛津景身边。 然后中间就突然冒出来个孙见松,横插在二人中间,他冲杜宣缘笑道:“陈老弟,好久不见,晚上去喝一杯?” 杜宣缘朝洛津景一笑,顺势转移话题跟孙见松闲聊起来。 这是拿她当情敌防了。 虽然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但孙将军这些无伤大雅的醋意倒是让洛津景很是受用。 事情解决了,孙见松才姗姗来迟。 不过穆骏游和杜宣缘都没什么意见,毕竟他只要来了姜州城,就算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不出多少力,也不多分什么果,老老实实做一军首领。 孙见松无所谓江南是谁做主,甚至无所谓天下是谁做主,他只想带好岳父交到自己手中的黄池军,抵御海寇水匪,别让将士们大好的性命浪费在党朋之争上。 黄池、安南两军首领时隔多年终于又到一张桌上吃饭了。 席间聊得热火朝天,多是些操练士兵、兵法布局的心得互换,两人十分有默契地避开了时局问题。 穆骏游倒是倾囊相授,把自个儿从杜宣缘那学来的先进理论全分享给孙见松,两人虽然很长一段时间势同水火,但不得不说他们还是互相了解的,都很清楚对方想要的是什么,谈话间不会触及冷场的话题。 两个人也很相似。 杜宣缘拿起酒碗,凑近唇边轻沾了一点,并没有多饮的打算。 她看这两个家伙惺惺相惜里又透着点针尖对麦芒,嘴角笑意怎么都下不去。 真有意思。 手握大权的人往往很容易膨胀野心,但偏偏这两个人都是偏安一隅的性格,这么难得的情况还全出现在江南地界,才叫吴王这个手上并没有实权的总督有了可趁之机。 大概连皇帝都没想到,在他眼里功高震主的大将军,却是“胸无大志”的凡夫俗子。 是聚餐也是饯别,穆骏游明天就打算打道回府了。 这些日子该做的都已经做好,姜州官员也已经写好奏疏,联名为王刺史求情,其他与吴王有所瓜葛的官员、吴王的幕僚,在经过各方调查确认与谋反无关的,具都放过。 倒是有不少想趁此机会党同伐异的,但因为穆骏游压在上头,到最后都没做成。 证人、证词、证物收拾好,随各方陈情的奏疏一道送入皇城。 接下去就是等回复。 反正现在人已经“死”了,整个江南上下都莫名充斥着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豁出去的劲儿。 毕竟法不责众嘛。 穆骏游临走前,还亲自带将士们帮姜州受灾地区的百姓干了一通农活,更兼赈灾放粮事宜。 看得心怀百姓的押运赈灾粮的官员热泪盈眶。 穆骏游注意到这位押运官也是真心实意为百姓着想,拿着从他那里抢来的赈灾粮,或许会坏他今后的仕途,突然就良心不安起来。 他寻到杜宣缘,问这批粮要不要还回去。 杜宣缘给了他一个震惊的眼神。 哥们,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怎么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第211章 她“啧”一声,道:“穆将军,您这委实是圣人心肠了。山南六州协力给姜州输了多少血?吴王说是‘借粮’,但当日他便打定了主意不会归还,空口令你送粮,也无欠条、借据。此次抢来的粮食,全然可以充作归还给咱们的粮食,更何况将军你也不曾多拿呀,多余的不是当时便全送来姜州赈灾了嘛。” “况且,这件事若都是咱们的人经手还好说,可一旦还回去,就必然牵扯到别的势力。这位押运官确实为民着想,可不代表他无党无派,咱们未受朝廷调令擅自围姜州城,可以辩解是掌握了吴王谋反的证据,但擅自劫粮算什么?知道吴王要派人劫,咱们先劫了?前者就已经有点理亏,还能有事急从权搪塞,后者就更是目无法纪啊。” 在杜宣缘说出第一个理由的时候,穆骏游便面露愧色。 他确实没想那么多,只是脑子一热,想要真正心系百姓的官员能走得更远,不会因为这件事影响仕途。 其实即便没有杜宣缘说这些,他自个儿好好想想,也能想明白。 杜宣缘看出他心里的想法,叹道:“穆将军啊,若是想要真正做事的人坐上高位,理应由咱们来掌握官员的选调拔擢,不是吗?” 她的笑意渐深:“就像您有权调任合适的人领兵行军一样。” 穆骏游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猛地抬头看向杜宣缘。 她这话的意思是…… 杜宣缘却话锋一转,道:“这件事结束后,我要先回一趟皇城,有些事需要处理。” “什么事?”穆骏游心里还在震撼,下意识问出口。 “家里进老鼠了。”杜宣缘笑眯眯着说,“要回家料理一下。” 什么老鼠,需要人不远千里回去处理? 穆骏游心知这只“老鼠”恐怕不简单,他又反复琢磨着杜宣缘刚刚说的那句话。 若是这样的志向……或许留在皇城才更好向上走。 。 安南军拔营回山南之日,姜州百姓纷纷夹道相送。 “陈仲因”这个名字也在姜州小刷了一波声望,尤其是杜宣缘在安南军入城当日劝穆骏游派人协助巡检坊市,以及率兵阻止火势蔓延的事迹。 不过相较而言,还是穆骏游的名声更显。 作为穆骏游的外置大脑,杜宣缘并没有对这种帮别人刷满声望的事情感到不满。 她在等穆骏游把这份人情还回来。 刚刚回到浮州营地,穆骏游便请杜宣缘到帐中。 他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将江南地区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润色”一下上报朝廷。 穆骏游指的润色,是用春秋笔法,将江南之地发生的事情归结到他头上。 反正他自觉早已遭皇帝厌弃,不如将这些罪名全都揽到他身上,留“陈仲因”一个清白的身份。 杜宣缘闻言,自然百般推辞。 在穆骏游坚持下,她终于面带愧疚的答应下穆骏游这个主意,并就地取出笔墨纸砚在穆骏游帐中起草了一份大概的说辞。 效率之高,令人瞠目结舌。 临走前,穆骏游拍了拍杜宣缘的肩膀,颇为欣慰地笑道:“贤弟志向高远,不宜在这远离朝堂的地方磋磨岁月。” 杜宣缘流露出感动的神情。 连系统都忍不住感慨:“穆骏游真是个好人啊。” “确实,没有辜负我的期待。”离开营帐的杜宣缘微笑着说。 第118章 我还以为你学好了呢 系统赞同了几声,突然又觉得杜宣缘的话有点不对劲:“什么叫‘辜负你的期待’啊?你一直在期待着穆骏游把锅全都揽过去吗?” “也不算吧。”杜宣缘耸肩,“只是期待发生一些让人开心的事情。” “就像当时把王刺史的手札交给孙见松时那样。” 系统:……什么样? “你不会也在背后做了准备吧?”系统心说它跟宿主绑在一块的,也没见宿主什么时候做了两手准备啊。 “还需要做准备吗?”杜宣缘反问,“哪一件事不是穆将军亲自调兵遣将、下令执行的,我只是一个听命行事的普通御史而已。” 系统:…… 杜宣缘笑着问:“你不会以为我是什么不求回报的大好人吧?” “可穆骏游对你言听计从,你也是帮了他很多忙,就算你要整个安南军,他可能都不会拒绝你。”系统说。 杜宣缘神色淡淡:“把计划推行的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这是什么幼儿园故事?” 系统无话可说。 想想穆骏游刚刚那副拿杜宣缘当亲“兄弟”看的神情,实在是感慨良多。 今天算是见着把人卖了人还心甘情愿的给她数钱是什么情况了。 系统感叹道:“宿主,我还以为你学好了呢。” 杜宣缘纳闷:“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系统:“呃……这不是你们人类的道德观念嘛,问我干什么?” “既然你也说这是人类的道德观念,那你这个系统又在置喙什么?” 系统:…… 嘤嘤嘤,感觉宿主压迫感越来越强了。 不过系统很快就想到另一个大危机。 就它宿主这种给她真心约等于拿真心喂狗的性子,对陈仲因不会也是玩玩的吧? 真要是这样,它那个暗戳戳的计划可怎么实行! 第212章 系统立马着急起来。 它试探着对杜宣缘说:“宿主,事情快结束了,要给陈仲因打个视频电话吗?” 杜宣缘闻言双眼微眯,故意满不在乎地说:“既然都快结束了,还浪费这个能量干什么,反正很快就能见面了。” 果然果然果然! 它就知道宿主是个没有心的家伙。 可怜的小陈太医,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家,对这家伙的恶劣一无所知。 系统在为陈仲因被抛弃的悲惨未来凄凄切切,也像是预见了自己失败的未来。 不管怎样,死马当活马医吧! 系统在心里做了一番斗争后,一抬头发现宿主正在往营地的牢房去。 “宿主宿主,你是要去见吴王了?”系统立马把忧愁丢到一旁,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 “准备回皇城了,该做的收尾总要做完。” 吱呀—— 木制的牢门被推开。 牢房中背手而立的吴王听见声音并没有马上转身。 杜宣缘随手把门关上,点燃了一旁悬挂在墙壁上的油灯,随后抱肘而立,嗤笑一声。 “不说话装高手呢。”她对系统说。 这几天代表吴王的那条收支曲线都快跳成心率图了,现在还在这儿装淡定。 听到杜宣缘的嗤笑声后,吴王才转过身来。 “竟然是你。”吴王的声音有点干涩。 每日的食物和水都是定量的,他这几天一直蹲在角落里自言自语,试图分析出来自己的计划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那点水当然不太够。 加上从火场里逃出来的,又大受打击,声音自然而然颓丧许多。 “穆骏游不敢来见我?” 见杜宣缘没有立刻答话,他又追问一句,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急促来。 显然他也是认为杜宣缘只是穆骏游的手下。 杜宣缘却用平静地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人,几天没有好好梳洗过的人,再怎么想表现从容淡定,都难掩身上一股子颓废味。 “王爷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败吗?”她歪头看向吴王。 吴王的面色“唰”一下子阴沉下去。 杜宣缘视若无睹,笑着继续说:“想造反,又怕自己做出头鸟被人打了。” “于是暗戳戳捣鬼,怂恿祸端,争权夺利。结果什么都没捞到,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琥珀色的眸子望向吴王,清秀而乖巧的长相让她看起来异常真诚,只是口中说出的话毒辣而尖锐:“吴王,你笑穆旗奔优柔寡断,自己又何尝不是?” 吴王原以为她不过是穆骏游的学舌鹦鹉,可听着听着却慢慢凝重起来。 这个在他眼中身无长物的年轻人,似乎并没那么简单。 杜宣缘轻笑一声,道:“吴王若是想要成事,其实最好的时间点是姜州议事。” 她悠哉游哉地说:“若当时召各地官员前来姜州议事时,在廊下埋伏五百刀斧手,血溅议事堂,革年号发檄文,斥责朝廷,收拢兵马,进可北上‘清君侧’,退可据守江南,与朝廷分庭抗礼。” “偏偏要搞那么复杂,想要温水煮青蛙,最后却是鸡飞蛋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杜宣缘摇了摇头。 她突然又轻拍一下手,笑道:“要是在严望飞将你那些私兵送出去后,就此收手,说不定还能保个富贵王爷的身份,结果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咯。” 吴王杂乱的思绪像是突然被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 他猛然向前,伸手试图抓住杜宣缘,却被杜宣缘轻巧避开。 铁链急切磕碰的声音响起。 “王爷小心。”杜宣缘举止有礼,笑颜依旧。 手腕粗的铁链一头在吴王的手铐、脚铐上,另一头固定在地面上。 他能移动的空间,只有半间牢房。 “是你……”吴王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捣鬼!” 杜宣缘笑盈盈地说:“成王败寇。” 下一刻,吴王却大笑出声,道:“看来本王那好侄子对我也是多有怀疑啊,否则派你这样两面三刀的人物来做什么?” “醉翁之意,不在酒……” 显然,他认为杜宣缘这个皇帝亲封的“督军御史”,表面上是监督穆骏游,实际上是冲他来的。 杜宣缘并未反驳,只笑着像看一场猴戏。 “你这是什么眼神!”吴王恼羞成怒,“本王依旧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大成的吴王!” 杜宣缘一字一顿道:“吴王已经自焚身亡了。” 吴王浑身一僵。 又听杜宣缘慢悠悠补充:“烧焦的尸首停在义庄里,关于吴王的身后事要如何处理,还得等皇帝盖棺定论。” “你们大胆!”恐惧终于蔓延上他的心口。 吴王被抓住后,觉得充其量不过就是一死,也说不准皇帝顾念旧情,只将他贬为庶人。 可现在听见杜宣缘这一番话,吴王终于意识到,只要他们想,“吴王”就已经葬身火海了,那他现在落入牢狱,可能要面对生不如死的境地。 他不明白,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吴王盯着杜宣缘。 “我什么也不做。”杜宣缘摇摇头,“没有人会来打搅王爷,每日会有人送来饮食,还请王爷乖乖待在这儿。” “你拿我当什么!”吴王对这种圈养牲畜的口吻出离愤怒。 第213章 杜宣缘反问:“你又是什么呢?” “一个‘死人’,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失败的丧家之犬。” 被激怒的吴王猛地扑上来,却被铁链狠狠拽回去,徒劳地跌倒在地。 杜宣缘半蹲下,指尖勾起地上的锁链,笑问吴王:“失去自由的感觉如何?” 她垂着眼眸,虚假而做作地捧读着:“王爷,这可是为你好,你这谋反大罪,皇帝定然要怪罪下来的。不如做个活死人,在这儿没人会找到你的,衣食无忧,岂不美哉,为什么要想着离开呢?” “一派胡言!”吴王挣扎着试图站起来。 “啊,王爷竟也知道这种话全是胡说八道啊。”杜宣缘收回手,重新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人。 吴王仰头盯着面前不到弱冠的年轻人,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王爷,好好享受这样的日子吧。” 她说完便吹灭墙上的油灯,径直走了出去。 吴王眼睁睁看着牢门关上,外边大好的日光尽数被隔绝。 “陈御史!”看守吴王的士卒兴奋地跟杜宣缘打招呼。 杜宣缘也笑着跟他们寒暄了几句。 这间牢房单独设在营地偏僻的角落里,看守牢房的士卒皆是原先跟随过杜宣缘的旧人。 她早已经跟穆骏游交代过,借他的地盘关吴王一年,并劳烦他看管。 一年后,这个人任凭穆骏游处置。 系统不需要问,也知道为什么会是“一年”,正是因为知道,它才噤若寒蝉,生怕宿主想起系统才是始作俑者。 不过宿主走这一趟的收获显然很足,它的能量库一下子充盈起来。 现在还在不停地进账。 杜宣缘向吴王构思了整个时间中无数个可以让结果更好的转折点,虽然即便吴王真的如她所言行事,也不可能成功,但这些话就像一个钩子,轻易将败者内心深处的“如果”钓了出来,让他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牢中反反复复地思索着“如果”,徒留满怀的煎熬。 这份煎熬就像附骨之疽,还能给系统挤出不少能量。 穆骏游当然也好奇过杜宣缘冒这么大风险扣留下吴王,却只要关他一年是为了什么。 杜宣缘的回答是“讨债”。 系统听到这个回答只觉得果然如此。 穆骏游也不再多问。 他想起在苍安县时,“陈御史”身边有一位特殊的女子,因为穆骏游帮忙给文县令处理过衙门的事情,也闲聊过一些事,知道这位女子名杜宣缘,小字繁繁。 这个名字穆骏游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而且还不止听说过一次两次。 从三年前的吴王府,到去年的皇城内外,自从皇宫里传出这个名字后,江南的官员都不约而同地闭嘴,再不敢提及。 只是穆骏游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也从没打听过。 第119章 选择喜欢的路,尽管去闯 “药师琉璃光如来。” 杜宣缘凝视着面前这座半人高的如来像。 它是琉璃烧制的,在阳光下泛出炫目的光彩,手持药壶、神色悯然的药师在这流光溢彩中恍有神性。 “是。”送礼来的官员满脸堆笑,“听闻御史乃太医出身,医术了得,特赠此像。” 他还在一旁夸夸其谈:“这尊琉璃像烧制不易,无丁点杂质,浑然一体……” 大成的玻璃烧制技术也发展得一般般,能一次烧出这么大一座没有杂质的佛像,确实是一件值得拿来奉承送礼的宝贝。 不过这马屁拍马腿上了。 被送礼的人对佛像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尤其是这种要小心保护的材质。 “多谢美意。”杜宣缘等他说完后才开口,“只是琉璃易碎,在下粗手笨脚的,恐怠慢这尊佛像,还是请君收回去吧。” 最后一行人怎么搬着东西来的,又怎么搬着东西走了。 杜宣缘若有所思地进到屋里,抬头发现阿春并没有收拾自己的行囊——她准备回皇城的消息早已经知会给阿春,这一趟“休假探望”,显然是短期内并没有再回江南的打算。 阿春神情忐忑地看向杜宣缘。 “怎么了?”杜宣缘温声询问。 阿春抿抿唇,终于开口:“哥哥,我想留在江南。” 杜宣缘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却又产生几分意料之中的感受,她接着问:“是要继续寻找慧娘吗?” 阿春不好意思地点头,又突然摇摇头。 她低着头,耷拉着眼说:“我知道叶姐姐恐怕是……但我还想继续找她,而且我想留在江南,这里比皇城更大,有更多我从前闻所未闻的东西,而且……或许以后我会成为哥哥的助力。” 阿春说后一句话时,缓缓抬眸觑着杜宣缘的神色。 她怕杜宣缘觉得自己是在找理由。 可杜宣缘却没有多说什么,她摸摸阿春的脑袋,笑着说:“你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期待你在江南能闯荡出自己的成就。” 过午,杜宣缘又去了一趟军营,将阿春正式托付给穆骏游。 除此之外,她还跟穆骏游商量了另一件事情。 “……创建‘术业有专攻’的学堂,促进各种行业的发展。” “人道士农工商,可这世上真的有三六九等吗?只拿读圣贤书做一条出路,信奉着万般皆下品,却要吃农民种的粮、穿工人织的布、用商人运的货。” 第214章 杜宣缘坐在桌子一侧,随手拿起倒置在桌上的杯子,斟了杯茶:“开明智,令百姓读书习字,给他们各行各业的书籍,让他们迸发更多的创造力,一个人造出了轮子,一个人造出了轴,然后才拼出了供人出行的车,不是吗?” 她又拿起一个空杯子,摆在穆骏游面前:“使民富、使民智,才能越来越好呀。” 说话间,杜宣缘已经将手中杯子里的茶水倒进空杯中。 “只看将军舍不舍得这个本儿。” 穆骏游无奈地笑道:“这自然是件大好事,只是需要常年给予百姓稳定富足的生活。贤弟既然有展翅志向,应当也能清楚看出大厦将倾。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庇护江南之地,可要许诺这件长久的大事,我还是……力不从心啊。” “将军放心。”杜宣缘认真地注视着他,“北边的乱局绝不会蔓延到江南。安南、黄池两军只要守好海口就好。” 这真是好大的口气,可穆骏游却莫名相信她能够做到。 杜宣缘走在离开军营的路上时,系统问:“宿主你是想搞工业革命吗?” 闻言杜宣缘却嗤笑一声,说:“让一个拿着“虐文系统”的普通人,去完成成千上万人前赴后继才完成的壮举吗?” 她叹了口气,颇为怅惘地说:“可惜我不是相关专业者,在这个世界的这些年也早就将义务教育的知识忘得差不多了,更何况,这不是一个人画一张机器的图纸就能完成的事情,只有生产力达到一定程度,才能促进生产方式的变化改革。” “那你搞这种专业学校干嘛……”系统觉得宿主做这种事情毫无意义。 或许是真的惆怅,杜宣缘难得有倾诉的想法,她随口道:“今天看见一尊琉璃佛像,突然想起当年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了。” “以前在博物馆参观的时候,也见到过琉璃制品。玻璃这种烧制品真不是多稀奇的东西,只不过在当时有更为繁复的陶瓷作为上位替代,加上真正要研发现代玻璃,烧制温度是个巨大的门槛,玻璃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用处。” 杜宣缘的话题突然一变:“在一个赛道上走到了极致,所有的尖子生挤破脑袋来获取一星半点的成就,然而成绩中下游的学生却发现了另一个赛道,并在短短几百年内完成弯道超车,将昔日的天之骄子踩在脚下。” “多无聊的故事啊。” 她垂眸,笑着说:“就当是对这个世界寄托一点点源自故乡的期待吧” 系统很感动。 它终于从宿主身上看到了一点儿人性。 杜宣缘耸耸肩,脚步轻快:“还是得多办点学堂,教各种各样的知识,不论贵贱。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嘛,有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的人,更应该四处闯一闯。” 就像她对阿春的期许一样。 选择喜欢的路,尽管去闯。 。 杜宣缘一个人踏上了返程的旅途。 送别的时候阿春又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不过这回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就算再怎么不舍、惶恐,也咬牙向杜宣缘挥手告别。 杨均心一手一个,拉着阿春和穆凭意,向杜宣缘保证会好好照顾孩子。 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马车终于向北方驶去。 不过穆骏游上书朝廷的奏信,显然要比带着各种礼物与行李的杜宣缘跑得快得多。 杜宣缘刚刚转水路过汍江,就在一处官驿收到了朝廷下发的任命文书。 一份全是嘉奖的文书。 不仅将她升擢调职皇城,还因为维护姜州有功,赐了一县之地的爵位于她。 她的食邑还是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老地方——苍安县。 饱受匪患的苍安县自然民生千疮百孔,百姓都吃不饱,哪里能让杜宣缘采禄? 去年一场“地动”震出无边良地,但文央却并没有傻乎乎地如实上报,反而说地动受灾,向朝廷求援。 小小一县,最后当然也没得到朝廷什么援助。 不过文央的目的已经达到,吃着苏勤私藏的那些粮食,也无所谓朝廷搭理不搭理他们。 他不肯如实禀报,只是怕有人嗅到机会,想借这块饱经风霜的地方积攒自己的政绩,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苍安县会有大造化。 文央在这块土地上苦苦经营了大半生,怎会放心让旁人将它当作跳板? 所以阴差阳错之下,苍安县就被当成一座破烂小城,叫皇帝随手赐给了杜宣缘。 正式任命的文书送到了杜宣缘手上,还得她回皇城谢恩,才算彻底定下。 杜宣缘当日便将行李托给镖局运回皇城,自己孤身一人快马加鞭往皇城赶。 一副生怕耽误之后被皇帝发现端倪错过大好时机的急切样。 系统心说:回家见“老婆”慢吞吞的,一听说升职加薪跑得比贼都快,啧。 陈仲因原本接到杜宣缘的书信,以为她还要三四天才能到家。 他正在院子里种枸杞呢,一抬头就瞧见日思夜想的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上次见面在梦中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陈仲因还有些赧然,垂头侍弄着植株,并未主动跟杜宣缘打招呼。 然后又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及远。 他终于耐不住抬头看去。 杜宣缘已经换好官服,拿着任命文书走到大门口了。 “杜姑娘!”陈仲因一紧张,下意识开口唤住她。 第215章 杜宣缘转头:“一会儿见!” 笑得灿若繁花。 就是下一秒就没人影儿了。 陈仲因失望地站在原地,凝视着面前因为移栽而光秃秃、蔫了吧唧的枸杞苗。 皇帝没想到杜宣缘回来的这么快。 他看这乡巴佬得了块破地方这么兴冲冲的模样,讽笑她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破落户。 杜宣缘笑着回:“陈家确实小门小户。” 皇帝以为她还想给家族讨要什么好处,当即扯开话题,只道:“陈家出你一个偏将军,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言下之意,不要在肖想其他。 不过皇帝擢升杜宣缘的官职,并未继续在御史这条道上给她晋升,反而是借杜宣缘带兵的理由,给了她一个武官偏将军的五品官职,显然是有别的小心思。 杜宣缘心知肚明。 自己前身是太医院医使,在军中做了几个月督军御史,从未接触过带兵打仗的事情。 特意冠一个“偏将军”的官职给她,其实就是想让把她丢战场上送死。 就算侥幸逃生,也能拿兵败治罪。 这份擢升也不过是皇帝迫于江南这件事关系重大,需要“赏罚分明”,才随手给杜宣缘的。 第120章 生气了 至于穆骏游,皇帝不可能再给他晋升或是奖赏,便以“擅自行军”为由功过相抵。 行伍一途,升得快,死得也快。 但今后究竟如何,尚未可知呢。 虽然大成的皇宫布局并未刻意使前朝后宫泾渭分明,但杜宣缘接下任命后,必然不能再轻易接触皇宫内务。 她往宫门走去时,回头望了眼重重宫阙。 “啊切!”张封业打了个喷嚏,正执笔呢,随着这个动作溅了一桌子的墨点子。 他赶紧放下笔,擦拭桌面上的墨迹,又看着布满斑点的药方,长出口气后抽出一张白纸重新誊抄一遍。 “叩叩——” 张封业抬头,见陈三站在门前。 “再等会,我得重新写。”他只扫了眼,以为对方是来要方子的,随口说道。 “陈仲因回来了。”陈三笑道。 张封业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激动地说:“什么时候!” 激动完他又反应过来,疑惑地问:“她不是年后去了江南吗?听说最近江南出乱子,怎么现在突然回来?” “江南那边的事情结束了,上边念她有功,擢升偏将军又封了一县食邑。”陈三解释道。 张封业啧啧称奇:“好家伙,晋升得这么快。” 他好长时间没跟杜宣缘书信往来,这时候喜上眉梢,忙道:“晚上该去好好聚聚的。” “别讨嫌了。”陈三道。“小别胜新婚,你一定要今晚把人约出来做什么?” 张封业闻言也觉得自己急切了点,但又放不下心里想的事情,便道:“哎呀,要不晚上我请客,定酒席到她家里聚一聚?” 陈三对他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便道:“那你得放值后去问问她乐不乐意在家给你腾地方。” 一放值张封业便兴冲冲跑杜宣缘家去。 结果跑了个空。 陈仲因微笑着,声音平淡地说:“巳时末去宫里复旨的,现在还没回来。” 杜宣缘不在家张封业也没心思多留。 他只胡乱“嗯嗯”两声,扭头就走。 人已经走远了,陈仲因还站在大门口,看门的守福觑了眼“夫人”的神色,虽然面无表情,但就是透着一股落寞。 守福看着天色,夏日昼长,这会子外边天还大亮着,日头高悬。 不知道主子什么时候回来。 。 张封业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先去万香楼订一桌席,晚上再去找杜宣缘。 他走进酒楼,店里小二正笑脸迎来,张封业的步子却一顿。 “你小子!怎么在这儿呢!” 张封业一抬头,就瞧见杜宣缘正打楼上下来。 他目光一瞟,瞧见杜宣缘身后还跟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体态纤细,神情娇俏。 “这位是……”张封业有点迟疑。 杜宣缘朝故人打了招呼,又介绍道:“一位小朋友,做生意的,姓梅。” 等杜宣缘说完,梅不忍便热络地上前,笑得喜气洋洋:“公子安,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互换了称呼后,张封业问杜宣缘:“今晚去你那*聚一聚?我先订一桌席,上次那个清光酒不错,这次再定几坛?” 杜宣缘随他安排。 一旁的梅不忍却道:“清光酒味道雅淡,这种久别重逢的时候,合该选择些浓烈的味道才是。” 杜宣缘扫了她一眼,知道这丫头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 果然,张封业并未多想,闻言便顺着她的话道:“有点道理。听说最近有种赤珠酒,酒滴呈珠,饮之面赤。尝尝?” 杜宣缘挑眉,笑而不语。 “若说赤珠酒,徒烈无味,饮酒是件雅事,还需后韵绵长才好。”梅不忍又道。 张封业终于听出点味来,笑着问她:“那小友可有什么推荐的?” 梅不忍笑道:“我这儿有一款梅香酒,暗香浮动,酒香浓烈,不知道张公子有没有兴趣尝一尝?” “行了。”杜宣缘伸手狠狠点了下她的脑门,“记吃不记打,还在这儿推销呢。” “哎哟!”梅不忍急急抱头,又扁着嘴道:“哪里推销了呀。这不是感谢公子襄助嘛。这梅香酒可是我费大功夫改良出来的酒方,好些老客人问我要我都没给,这回可是因为对公子感激不尽,把压箱底的好东西掏出来了。” 第216章 梅不忍比划着说:“三坛酒!待会儿我遣人送到公子家中,不收钱。” 张封业看着两人打打闹闹,神色颇为深沉。 又闲聊了几句后,梅不忍向杜宣缘告退的时候,还眼巴巴冲张封业道:“下次欢迎来食梅园小酌啊!” 目光尤为热切,高高兴兴地走了。 “她看谁都这么热切。”杜宣缘笑道,“热切得像看一大坨金子。” 张封业迟疑一下,道:“虽然相信贤弟的人品,但出门在外,家中有美娇娘等候,还是别在外边逗留那么长时间吧。” 他都快把“渣男”两个字砸杜宣缘脑门上了。 杜宣缘并没有辩解,略过这个话题,随口道:“无事献殷勤。你突然请客做什么?” 张封业的话当即卡壳。 杜宣缘说完后却是神情稍稍凝固——她刚才全神贯注一趟,遇见张封业后放松精神,竟忽略了张封业如此明显的意图。 他急匆匆跑来请客,还能是为了什么…… 不等张封业支支吾吾地将心事说出口,杜宣缘便神情严肃地说:“叶姑娘寄给你的那封信可曾收到?” 一句话就把张封业的忐忑砸得稀巴烂。 叶慧娘除了求医那时无路可走,她自家道中落后从始至终都拒绝与张封业的联系,在杜宣缘带上她去往丹州路上,她就着笔给张封业写回信。 杜宣缘没看过也没问过,但料想信里不会是什么情意绵绵的内容。 毕竟当时叶慧娘就问她借了一笔钱,随信一同寄到张封业手中。 当日从狱中将她赎出来的钱,虽然是阿春做主拿出来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张封业寄来的,她自觉将死之人,不想再欠这个人情。 张封业勉强地笑了笑,也回避着话题说道:“能有什么事,为你接风洗尘咯。” 他不敢再问心底最想知道的人,只好神思不属着同杜宣缘闲聊着。 “你这当真是高升,离开太医院短短一年,已经跟院正同一品级了。”张封业道,“陈三也是风生水起,与院正关系密切,又受太后宠信,对了,前段时间院正为他取了字,无岐,不该直呼其名了。” 他絮絮叨叨着,又感慨道:“倒是我,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杜宣缘安静地听着,不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事情。 “说到取字。”张封业突然问,“贤弟也快及冠,如今你与陈家关系冷淡,这冠礼什么的,可有计划?” “走一步是一步。”杜宣缘偏头笑着回他。 “如今你也是光耀门楣,想来陈家一定会趋……呃,趋之若鹜,来与贤弟求和。”张封业一向没多少情商,险些将“趋炎附势”一词吐出口。 杜宣缘不以为意,道:“我与陈家早就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不过陈仲因的冠礼确实是个重要的事情。 杜宣缘思索着该找谁来主持冠礼更合适,还有陈仲因的取字…… 家长什么自不必说,去年陈家那群人来找麻烦,杜宣缘好悬没给他们全撵出去,更别提叫这些人来给陈仲因取字了。 师长的话,杜宣缘脑海中倒是有几个人选。 这件事还是得找陈仲因商量商量。 心里揣着事情,杜宣缘和张封业的对话依旧有来有回,一点儿也没叫他瞧出自己正在走神。 张封业自顾自说了阵,突然一拍脑门,道:“哎,忘记通知陈三了。” 他跟杜宣缘打了声招呼,又风风火火往陈三家赶去。 不过人跑出去一段路,步子又稍稍放缓,他犹豫着偏头,终于还是别过去,暂且放下心里的牵挂。 守福招呼杜宣缘的声音传来。 正倚在凉亭围栏边看书的陈仲因下意识抬头。 只是目光扫到杜宣缘的瞬间,又硬生生将脑袋掰回来,两只眼睛黏在书上,心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脚步声渐渐近来。 陈仲因垂眸,盯着一个“性温”一动不动,瞧着真不像是专心读书的模样。 杜宣缘嘴角悄悄翘起来,动作倒是依旧不紧不慢。 她走到陈仲因身边,见他手指攥着书页,一副下定了决心不看自己的模样。 一团黑影突然闯到陈仲因眼前。 他下意识后仰躲避,恰恰被身后的杜宣缘赌个正着,直直撞到她怀中。 一抬头,就是熟悉又陌生的含笑双眼。 “挑一个。”杜宣缘抬着下颌示意,“我亲手编的,江南的狗尾巴草。” 陈仲因立马撒开目光,挪到刚刚吓她一跳的东西上——两只落在书页上的草编动物,一只竖着一根尾巴,一只竖着九根尾巴。 “将军高升,就送这样的礼物吗?”陈仲因如是说道。 杜宣缘挑眉——这倒有点稀奇。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她说着,就要伸手拿这两只黄了吧唧的“小狗”。 陈仲因却将书页快速又轻柔地阖上,挪到身侧,避开杜宣缘的动作,低头道:“不是让我挑一个吗?” 看来是生气了。 第121章 哄好了? “是要跟你介绍介绍。”杜宣缘抬手,做出一副不碰它的模样,就是双眼里藏不住的笑。 陈仲因无端生出些羞恼。 他将夹着“礼物”的书递到杜宣缘面前,道:“不必了,无功不受禄。” 杜宣缘难得瞧见面团子捏的小陈太医生气的模样。 第217章 她扫了眼这本书页因为被翻过无数遍而起了毛边的医书,一言不发,径直伸手接过。 但这本书并没有顺利被杜宣缘拿到手。 陈仲因还捏着另一端不放。 他一声不吭,就这样安静的保持着递书的动作。 杜宣缘也没松手,她顺势单膝跪地,偏头与陈仲因的目光对上。 陈仲因一顿,又挪开脑袋,望向亭外汩汩流水的庭院造景。 “今日情势紧急,顾不上许多。”杜宣缘温声道。 陈仲因沉默了好一阵。 就在杜宣缘以为这件事翻篇的时候,又听他道:“辰时、午时、未时、申时……” 大概是这种事情做的不习惯,陈仲因又顿了顿,才如同深思熟虑般问:“四个时辰……杜姑娘午食在何处享用的?” 问你中午在哪吃的饭,实际上是问你这么长时间没回家做什么去了。 夭寿了,小陈太医也学会追着清算。 要是放在平时,陈仲因也不会管杜宣缘去做什么,只是今天…… 就别重逢,一句话还没说上,人就跑没影了,在外边“混”了四个时辰,都没想着回家看看…… 陈仲因只觉得肺腑中翻涌着无尽的酸楚,叫他完全没办法理智地做出端正守礼的选择,于是就这样揪着这本书,僵持在这儿。 就像他这个人,被牵扯着,不上不下地吊着。 “我错啦。”杜宣缘收敛笑意,盯着他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三个字,让陈仲因就像是悬空的脚挨着地一样,终于脚踏实地了。 他手一松,任由杜宣缘拿过医书。 在杜宣缘翻开书页的时候,陈仲因低声道:“杜姑娘给我哪个,我就要哪个。” 好乖啊。 真好哄啊。 真让人想要好好欺负他。 杜宣缘扫了眼医书上密密麻麻的注,将两只夹扁的草编小动物递到他面前,笑盈盈说:“我不替别人做选择。” 陈仲因闻言一怔,定定地看着杜宣缘良久,终于伸手拿了那只尾巴少的。 “猜猜我编的是什么。”杜宣缘微抬下颌。 陈仲因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他怕自己猜错了。 但杜宣缘的目光沉静而包容,好像就算陈仲因说这玩意是蚂蚱、老鼠、猴子,她都会笑着应下。 陈仲因犹豫着说:“是狗吗?” 他猜了个常见的动物,再加上四肢着地的形象,也不是多难猜。 “对哦。”杜宣缘拈起另一只,“但这只是小狐狸,九尾狐。” “像不像?” 他看着杜宣缘颇为得意的神情,也忍不住笑起来。 见陈仲因情绪松快下来,杜宣缘心底才稍稍松口气——这件“不回家在外边干啥”的事情总算是掀过去。 她把书还给陈仲因后,又寻来玫夏招禄他们,吩咐着晚上筹备宴席。 虽然张封业很乖觉,提前在外边订好酒席送上门,但家里总还要收拾收拾,腾个地方出来聚餐。 杜宣缘回来的时候就快酉时末了,家里再收拾收拾,天色便已经暗下来。 她正和陈仲因一道将灯架搬到院子里。 天气闷热,屋中尤甚,还不如就在庭院里赏赏景、吃吃喝喝。 玫夏在一旁布置驱虫的药草包。 忙活的热火朝天的时候,急不可耐的“客人”已经兴冲冲跑来。 直接就被杜宣缘抓了壮丁帮忙布置。 张封业嬉皮笑脸着拉拉陈三,说:“哎呀,咱们还是来早了,合该入夜后再来的,这不就被逮着干活了吗。” 陈三睨了他一眼,稀奇道:“那是谁火急火燎地拉我过来?” 张封业闻言立马噤声,装傻充愣着凑到杜宣缘身边帮忙干活。 杜宣缘一点都不客气的将手中的簸箕递给他,又睨了眼老神在在的陈三,笑道:“以后是要称呼‘无岐兄’了。冠礼没赶上,改明儿我再把贺礼补上。” 陈三不以为意,挥挥手道:“院正一定要为我取的,实则也没什么冠礼,左不过请亲朋好友聚一聚。” 他又颇为感慨着说:“我是无根浮萍,早也不在意这个。” 字号是互通姓名、在外交往用的,或者说,那是给“日后”用的,陈三不论是自取的敷衍名字,还是三十多的年纪没有任何成家的意图,都隐隐透露着他对未来并没有什么期待。 他就像是那场覆巢之祸后残存的孤鸟,尚且懵懵懂懂之时便背负上沉重的期许。 没法心安理得的苟活,也没法不顾一切的报复。 只好浑浑噩噩的顶着这样随意的名字,潜藏在皇家的眼皮子底下。 哪怕是在一年前,陈三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现在或许已经有了答案。 不过陈三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杜宣缘下意识看向陈仲因,这也是个无根浮萍——根还是杜宣缘大刀阔斧帮他砍断的。 可一偏头,杜宣缘却发现他一直在看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一被杜宣缘扫来的目光抓到,立马偏头跟身侧的玫夏交代哪些药草药性相克、不适合放在一块。 玫夏瞧见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绷着嘴角连声应和。 可到底没完全绷住,偏着头“嗤嗤”笑出声来。 陈仲因除开面对杜宣缘的时候,都能沉得住气,权当自己没听见,轻咳几声令玫夏快去准备。 第218章 玫夏不敢继续造次,“嗯嗯”两声后抱着药包溜开。 随后陈仲因还是耐不住瞄了眼杜宣缘,见她若有所思,心里便有点犯嘀咕。 终于,他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那株海棠好看。” 杜宣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株垂丝海棠长得茂盛,一簇一簇小巧可爱的红果儿坠在枝头,随着风轻轻在杜宣缘的肩上悄无声息地撩拨着。 海棠花期都过了,什么好看? 杜宣缘微笑着,她心知肚明,故意问:“只有海棠好看?” 陈仲因一噎,意识到自己是欲盖弥彰,再不说话,只低头忙活着——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 杜宣缘见状给身旁那二人使了个眼色。 陈、张二人互看一眼,而后纷纷放下手上刚刚做起的活,一唱一和道: “那群小屁孩有阵子没见了吧。” “是,咱们还给他们带了零嘴呢。” “走,找他们逗一逗去。” 眨眼工夫,两个识趣的人就已经不见踪影——连带着把可能捣乱的小皮猴们都挡在外边。 见状,陈仲因先是一怔,继而警铃大作。 “只是看海棠?”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杜宣缘已经欺身上前。 陈仲因回避着她的问话与动作,支吾两声。 杜宣缘本以为必然问不出什么答案,正要更进一步调戏他,却听他声音细若蚊蚋地说:“也在看你。” 只可惜他面对的“审问官”不是个他乖乖回答就会心慈手软的家伙。 杜宣缘只是稍稍一怔,戏谑地问:“看我做什么?” 明知故问。 陈仲因当然是再做不出什么回答,又连着后退几步。 要是杜宣缘再往前逼近,恐怕他就要跌到庭院里挖的小池子里去了。 杜宣缘深谙“钓鱼”之道,没再上前,反也后退两步,给他留下几分喘息的余地。 可陈仲因刚刚得到喘上一口气的机会,就瞧见杜宣缘神情颇为落寞。 只听她道:“我懂了,是一个人掌家的快活日子过惯了,总看我不顺眼,才时时刻刻瞪着我。” 好一招以退为进,瞬间便拿捏住陈仲因。 陈仲因急忙否认。 这一解释,就落入杜宣缘的陷阱中。 她皱着眉头,像是不信他的话,只道:“你若是牵挂我,为何那么长时间一封信都不曾写给我?” 陈仲因是真怕杜宣缘误会,可又说不清楚自己别扭的心事。 最后憋了半天他才说:“写过信的。” 杜宣缘不知道陈仲因房间里藏了一匣子不曾寄出的信,还以为陈仲因说得是他曾经寄去询问尹稚之事的那封信。 她心道:这可有点不老实。 杜宣缘以为他是想要以偏概全、蒙混过关,轻嗤一声,道:“那也算写信吗?” 陈仲因一怔,还没想起那封自己故意冷淡措辞的去信。 于是他便因为杜宣缘这明显轻视的语气生出莫名的酸涩来。 那些自己不敢宣之于口的“无礼失状”之语,明知不该将它们写下来,可他还是忍不住在独处时将它们一笔一划落在纸上,又舍不得烧掉,悄悄藏起来。 当然,“不肯寄出”中,分明是那几分陈仲因绝不愿意承认的幽怨在作祟。 正因如此,陈仲因特意找上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于是乎,现在面对杜宣缘这样的态度,陈仲因才觉得自己“莫名”像泡进了醋坛子里,委屈又酸涩。 可是……照理说不该生出这样的情绪。 他是一朝被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想过杜宣缘哪里神通广大到知道他“压箱底”的那些“情书”啊。 不过杜宣缘倒是瞧出他此时此刻的神情有些耐人寻味了。 她心下了然——小陈太医恐怕是藏着什么难以言表的小秘密。 但杜宣缘不曾明说,依旧就这刚刚说的话题继续。 “那封信里干巴巴的内询问容,我看倒更像是兴师问罪的。”杜宣缘眨眨眼,还是那副委屈到不得了的模样。 一句话却把陈仲因的醋坛子给抽干了。 他恍然大悟——原来说的是那封他在街上遇到那个少年人后,写给杜宣缘询问的书信。 第122章 叶姑娘可好? 终于明白过来的陈仲因讪讪难言。 杜宣缘却不打算给刚刚缓过神的陈仲因留下缓解尴尬的余地。 只见她径直掏出那封整整齐齐折好的信件。 正是陈仲因在这几个月里寄给她的唯一一封信。 不过这样一封没什么特殊的信,杜宣缘居然会随身携带,这倒是陈仲因始料未及的。 而且这样熟稔的动作,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早有预谋。 杜宣缘当着陈仲因的面把信展开,像是在展示证据般,一句一句地念,最后总结:“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是你的顶头上司。小陈太医,你这写公文的水平不错呀。” 陈仲因听着很是赧然。 然而陈仲因大抵是与杜宣缘交往久了,在这等“无理取闹”的对话中渐渐摸到一点儿门槛——绝对不要让自己陷入自证中。 于是他一鼓作气,先撇开视线,再道:“杜姑娘也不曾给我来信。” 陈仲因指的是杜宣缘没给他关于这封信的回信。 但杜宣缘一收到信就给过他回复。 第219章 陈仲因一想起那场“回复”,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场景,脑子一宕机,便嘴瓢了。 杜宣缘便抓住他的“血口喷人”,反问:“哪里不曾给你来信?每月随月俸一道寄来的信笺不说,我自丹州出发前还给你去信,言明了抵达的日期。” 虽然她并不准时。 陈仲因自知被她抓住话柄,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最后惨被杜宣缘再度占据上风,好一通蹂躏。 ——只是一会儿的席上,张封业就不小心给她掀了底。 张封业在天香楼点的好菜上桌,送餐的小二又从另一个食盒中取出几坛酒,满脸堆笑的奉上。 看见这跟饭菜一道送上门来的梅香酒,张封业这才意识到下午在天香楼遇上的那个小姑娘,和这栋百年酒楼关系密切。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这丫头是哪个豪商富贾出身的小姐,才能和这样的大生意挂上钩。 不过张封业并没有立即询问杜宣缘的打算。 他们都是“粗人”,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好长时间才聚这么一回,自然吃吃喝喝有说有笑的。 正此间,张封业随口道:“你原先来信,说是中秋后才能到,怎提前这么多天?”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挤眉弄眼,又紧跟着笑嘻嘻道:“是不是惦记着家里人啊?” “家里人”这会儿正颇带深意地盯着杜宣缘。 ——嘴上说回来前特意给他来信告知归期,敢情这“归期”还是个群发的消息,皇城里但凡认识的是不是人手一份? 杜宣缘瞥了眼陈仲因,笑着给张封业把酒满上。 喝酒吧你,别说话了。 省得他又好心办坏事。 结果张封业一连喝了好几杯酒,嘴上的门把不小心松开。 他咂摸着刚刚入嘴的清冽酒香,感慨道:“这酒确实不错啊,贤弟,你那位小友……” 话说一半,张封业急急截住话头,并觑着陈仲因的神色。 只是他是多虑了,比起杜宣缘在外边和年轻女子接触,陈仲因倒是更担心她在外边和他们这群年轻未婚男子接触。 不过因为这个话头截的快,陈仲因只听到“小友”二字,不清楚这个词儿背后指的是男是女,心也不由得悬了起来,下意识定定望向杜宣缘。 “是不错。”杜宣缘假装没看见,点点头说,“她一个姑娘家做生意也不容易,有空多照顾照顾生意。” 杜宣缘这话全是故意出口劝慰陈仲因的客套话。 梅不忍可没那么可怜,生意做的蹬鼻子上脸,短短半年就跟蝗虫过境一样吃掉城北大半的铺面,急得沈孟浮张罗了两个月,联合皇城的各大商人以及背后的朝中势力给梅不忍施加压力。 她生意做的最不容易的地方,大概就是朝中无人,在盘铺子、办凭证、动用码头进货的时候处处被掣肘。 杜宣缘这次和她见面,就是为她引荐一位朝中官员。 而连张封业这样的老顾客都不知道的是,万香楼这栋屹立皇城多年的酒楼,都已经暗地里悄悄换了主人。 杜宣缘的嘴一向严实,这些背地里布置的事情是一点儿没透口风出来。 席上一番话出口,听见“姑娘家”松了口气的陈仲因与听见“姑娘家”皱起眉头的张封业同时出现。 还是在旁闲看叙旧的陈三截过话,道:“东西实惠当然就会去买,公事公办。” “对。”张封业急忙强调,“公事公办,公事公办!” 席间正说笑着呢,守福忽然急匆匆跑进来。 “陈医使,宫中召您即刻入宫。” ——是对陈三说的。 几人下意识先面面相觑一番,随后陈三立即起身,向二人告辞后即刻往家赶。 身上穿着便服,还得收拾收拾才好入宫。 “估计是太后娘娘头又疼了。”张封业对杜宣缘道。 太后的身体状况杜宣缘是清楚的,不过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陈三也是进展神速,很是受太后青睐,散值之后还会被宫中传唤回去。 杜宣缘敛下心中的思索,同张封业就太后的身体健康问题又聊了几句。 酒足饭饱后,张封业还赖在杜宣缘家里不走,看着是帮忙端端盘子、收拾残羹冷炙,杜宣缘哪里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就这样瞅着张封业帮她把家里的活干完。 最后没什么可干的了,张封业杵在厅堂里,犹犹豫豫着要吐出告辞之语,但又吞吞吐吐的说不出来。 杜宣缘轻叹一声,道:“兄长在犹豫什么呢?” 那些流转在心底的惦念终于被她这样一句话剖开了宣泄的口子。 张封业眉眼低垂,神情落寞,轻叹一声后终于道:“叶姑娘……她还好吗?” 杜宣缘的目光越过他,望向院墙外无边无际的天空。 “她走了。”杜宣缘道。 张封业一怔,大抵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几乎脱口而出道:“她去那儿了?” “承绩兄问这个,又是想做什么呢?”杜宣缘反问。 张封业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杜宣缘被他气笑了。 她道:“若连承绩兄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又何必来问我这些?” 张封业汗颜,道:“我不知道会否打扰到她……” 那些纠结的心事还未完全脱口,他便听见杜宣缘道:“叶姑娘身中奇毒,已经独自一人离开了。” 第220章 “什么!”张封业惊诧至极,上前抓住她的肩膀,“何不早告知我!”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杜宣缘反问,“承绩兄连在你我往来的信件中问上一句的胆量都没有,我又何必做好管闲事的烂人?” 他方才紧紧扣住杜宣缘肩膀的双手猛然一松,急急后退几步。 “她……”张封业惶然无措,“她可曾留下什么……” “什么都没有。”杜宣缘平静地说。 张封业猛然一颤,再不敢继续逗留,立刻转身离开的模样像是落荒而逃。 旁观许久的陈仲因扫了眼杜宣缘无悲无喜的神情,思索道:“杜姑娘的信中提到阿春与这位叶姑娘关系亲密,是因为这件事,阿春才留在江南的吗?” “是,也不全是。”杜宣缘看向他,嘴角挂着清清浅浅的笑, 她又道:“她知道叶慧娘是故意离开的,却在那兵荒马乱的两个月里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她,如果阿春坚持找下去的话,有朝一日再度相见也未可知嘛。” 陈仲因被她高深莫测的笑一晃眼,连话中深意都顾不得细思。 不过他很少置喙杜宣缘的事情,关于她在外的行踪也几乎不怎么过问。 “累了。”杜宣缘伸了个懒腰,往房间走去,“天色已晚,吃饱睡觉。” “杜姑娘走错了。”陈仲因见她往自己房间走,赶忙拦住她。 恐怕他自己都心知肚明杜宣缘绝不是走错了,可此情此景,必须得死鸭子嘴硬。 杜宣缘眨眨眼:“可我回来的匆忙,房间都没收拾,一股灰尘气,住上一晚可不得叫我难受死?况且这么晚了,再叫人收拾,实在是麻烦。” 陈仲因又被杜宣缘套进进退两难的局面里。 只是这回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分明是回家提都没向守福他们提过收拾房间的杜宣缘。 这是杜宣缘刻意为之的“陷阱”,就等着临睡时候套住傻乎乎的小羊羔。 陈仲因犹豫极了。 这里又不是条件有限的苍安县,房间即便没有人居住,玫夏他们隔三岔五也会收拾收拾,根本脏不到哪儿去,大概只有极其吹毛求疵的人,才会在意那些若有若无的灰尘。 可杜宣缘又不是那样的人。 她在苍安县的老房子里都能睡得安安稳稳。 她就是故意的。 陈仲因心知肚明,可他就是在犹豫。 杜宣缘总是拿直钩钓他,可他偏偏回回都心甘情愿把自己往钩子上挂。 这会儿他就选择性忽视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犹豫片刻后道:“好,暂歇一晚,明日我帮你收拾房间。” “多谢!”杜宣缘凑上去给了他一个熊抱,随后拉着他回房间。 已经入伏,再像苍安县那样挤一张床,恐怕要热死人。 陈仲因房里的床上早早换上凉席,外间还有一张供小憩的竹榻。 他自然是要将床让给杜宣缘的,可孰料一进门杜宣缘就解了外衣往竹榻上一丢,轻车熟路摸到旁边的耳房洗漱。 陈仲因盯着她的外衣看了好一阵,又瞄着耳房小门悄无声息。 终于,他壮起胆子拿起杜宣缘的外衣,先把衣裳叠好,正要起身放到里间的小几上,恰恰好与从耳房出来的杜宣缘对上眼。 杜宣缘瞅着他臂弯上搭着整齐叠好、十分眼熟的外衣,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第123章 拜帖 杜宣缘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盯着陈仲因胳膊上搭着的衣裳。 陈仲因只觉得这件绸缎制成的轻薄外衣,此时此刻像是着起火来,让他捧着个烫手山芋,却不知道该往哪儿丢。 “我……”陈仲因道,“收拾一下。” “不用收拾。”杜宣缘一伸手,他就忙不迭把叠好的衣裳递过去。 杜宣缘又道:“晚点洗了晾外边,天气好,一夜就能干。” 陈仲因胡乱应和几声,低着脑袋一头往耳房里扎,结果“砰”一声撞到半阖的门。 不等杜宣缘询问,他又挥挥手,头都不敢抬,一门心思只想往耳房里躲。 等他从耳房出来后,杜宣缘已经闭眼枕着瓷枕睡在竹榻上。 这次杜宣缘居然没有“得寸进尺”,这倒是稀奇。 陈仲因小心翼翼地越过她往里间去,不一会儿,蹑手蹑脚的细微动静又慢慢靠近杜宣缘。 一床柔软的丝织薄被轻轻落在她身上,一丝一毫也不曾惊动她。 盖好被子,陈仲因却没有着急离开。 他站在榻边静静凝视着杜宣缘。 与她素日里游刃有余的神情截然不同,入睡的杜宣缘眉间轻蹙,嘴角平直,瞧着很是严肃。 她大概是真的累了,才这么快就睡着。 陈仲因莫名其妙搁床头盯了杜宣缘好半天,然后转身将开着一条缝隙的窗户关好,又仔细检查每一个驱虫安神的药囊中的药材状况,最后在还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确认没有任何遗漏后,才回到里间。 比起白日里的纷纷扰扰,今夜倒是称得上岁月安好。 ——相处的氛围是静谧美好的,就是有人自个儿夜不能寐。 一大早,杜宣缘就被陈仲因养在院子里那只一岁多的大公鸡吵醒。 虽然是猝然中断了美梦,但杜宣缘却没生出什么脾气,她像是早早做好准备,干脆利落地起身。 不过在发现身上滑下来一层薄被时,杜宣缘还是稍稍一怔。 第221章 她抬眸望向里间,被绣着岁寒三友的屏风隔绝了视线。 指尖在绸缎光滑的表面摩挲,杜宣缘的嘴角情不自禁弯起,她将薄被叠好,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穿着中衣大大方方出门去。 还跟端着水盆走过的玫夏打了个照面。 玫夏向杜宣缘问好后,看着杜宣缘走回她自个儿的房间,才后知后觉到杜宣缘刚刚是从哪儿走出来的。 她瞅了瞅陈仲因紧闭的房门,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准备什么。 杜宣缘回到自己房间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新衣物换上。 房间确实被收拾得十分整洁,她昨晚便是直接住回来也不是问题,一直宅家的陈仲因怎么会不知道家里的情况? 这样想想,杜宣缘又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她一面绾发簪缨,一面规划着今日的行程——昨天从皇帝那里接下封爵和食邑,又帮梅不忍牵线搭桥,帮这位小富商更进一步。 今天要拜访的人更多。 皇帝虽然给她封了个偏将军的官,但她这位“偏”将军要辅佐哪个“正”将军,还没有给出定论。 照理来说,她从安南军的督军御史升上来,也合该做穆骏游的偏将军才对。 不过皇帝显然并不想再让她待在安南军。 既然她只是皇帝不想给穆骏游加封的“功劳暂存区”,皇帝一定想尽快解决她。 把一个文弱书生塞到战场乱局,无疑是最为合理且快速的解决办法。 杜宣缘刚刚走到院子里,就和迎面小跑来的守福撞上。 他递来一封拜帖,并说明情况。 这是昨日就送来的,不过天色太晚,守福便未将拜帖送到。 杜宣缘看到拜帖上的署名便皱起眉头——那是陈仲因父亲的名字。 大名后边还跟着官职,看上去正规又生疏,拜帖上的内容是陈仲因他爹打算明天带上妻子一块来“拜访”偏将军。 陈父浮沉半生也不过是个末流小官,这样一封近乎例行公事的拜帖,于理倒说得通。 不过这样的遣词用句,若当真是陈仲因看见,定要为此感伤。 杜宣缘嗤笑一声,将拜帖丢给守福,道:“中午烧饭拿它做火引子吧。” 不就是以退为进吗,知道自己上次把人得罪死了,又拉不下脸打感情牌,就写这样一封拜帖膈应人。 爱来不来,来了她就把后患彻底解决。 杜宣缘压根没把这封拜帖放在心上,径直往外去。 只是临跨门槛的时候,她又突然转身对守福道:“等夫人醒了,把这件事跟夫人说,拜帖也交给他,他如果问起,不必隐瞒我刚才的交代,他要怎么安排就按安排来。” 守福一愣,随后连连应下。 陈仲因这一觉难得睡到日上三竿。 他昨夜失眠,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才彻底睡着,连就在窗外的高亢鸡鸣声都没吵醒他。 往日陈仲因都是卯时初起来的,今天起迟这么久,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守福本来都拿着拜帖到陈仲因房前,见门窗紧闭,还没反应到“夫人”没起,抻个脑袋想望望里边的情况。 正巧玫夏拎着水桶过去,瞧见他守在门口,便道:“夫人还没起呢,估计今天要起晚了。” “什么?”守福怔住,“夫人身体不适吗?往日这个时辰他都到鸡圈了。” 玫夏眨眨眼,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声说:“我今早瞧见……” 守福听完,眼睛瞪个老大,又喜不自胜道:“好事啊,从前一直是分房睡的,也不知他们有什么打算,如今同房……” “嘘。”玫夏挥挥手,“只是从房里出来。” 不过她脸上也是难以收敛的喜意,又努努嘴道:“喏,我正打算多烧些热水,保不齐夫人一会儿要用呢。” 陈仲因可不知道他跟杜宣缘已经“圆房”的消息。 他迷迷瞪瞪醒来,茫然地起身,下意识向外望,似要寻找什么。 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想找的人是杜宣缘,可视线穿过半透的绣屏,只隐约瞧见竹榻上空空如也。 陈仲因急匆匆起身,来到外间,确认杜宣缘已经离开。 手抚在竹榻上,触感冰凉,旁边整整齐齐叠着薄被。 他莫名叹了口气,然后想起来自己还是衣衫不整的模样,又赶紧折回去换好衣服。 陈仲因洗漱完顺手推开窗户,又险些被倾泻进来的大片日光吓到。 他立马转头,回避刺眼的阳光,心下纳闷自己居然睡到这么晚。 神思不属的陈仲因打开门,与门口数双眼睛对上。 梅香不必说,她每日要来给“夫人”梳头,今早他起迟,梅香等在门口也就算了。 奇怪的是招禄、守福、玫夏他们,怎么也都堵在门口。 还一脸喜气洋洋的模样。 陈仲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让开身形,容他们进来。 招禄和守福二人自然是要回避的,不过两个人都眼巴巴想等个准信。 这时守福突然想起早上杜宣缘交代的事情,忙不迭上前将拜帖交给陈仲因。 陈仲因在看清拜帖上的署名后,面上的神情霎时间僵住。 他攥着拜帖的指尖泛白,止不住的落寞流露出来。 喜气洋洋四人组瞬间不敢笑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守福身上。 第222章 守福也傻眼了——要来的人是陈父,怎么看着“儿媳妇”的反应比“儿子”还大? 不过陈仲因很快便将拜帖递回去。 他道:“杜……” 戛然而止。 陈仲因在四个人目光下,艰难地说:“夫君怎么说?” 守福将杜宣缘交代的话前前后后都复述一遍。 陈仲因便道:“按她说的做吧。既然没说不许他们来,平日怎么待客就怎么准备,不需要过问我。” 这事便如此揭过去。 不过陈仲因还是有些奇怪。 杜宣缘还未有明确任职,这大清早自然不会是去上值的,那她一大早去哪儿了呢? “陈老弟!”身着锦袍的富贵公子热络地上前迎接。 杜宣缘笑着回应:“哪里要老哥亲自来迎我。”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几句,杜宣缘被这位热情地领到酒楼雅间里。 “还得多谢老哥,兄弟说话就是管用,我那位妹妹的事情都愁了半个月,哥哥一出手,今日就办下来了,她还说要亲自来谢谢您,只是今日实在忙不开身。” “哪里的话。”这公子哥被夸上几句,有些飘飘然,“不过是父辈说得上话,行个方便,又不是什么难事。” “叫妹妹不必客气,她小小年纪能做这样大的生意,我该帮她一把的。” 菜肴陆续上桌。 但实际上,今天这顿是杜宣缘请公子哥的酬谢,结果对方比自己来得还早,菜也早早点好,恐怕是单都已经买好了。 杜宣缘笑着用一串“哥哥大方”、“小弟惭愧”,把人捧得心花怒放,花钱也花的开心。 反正对方不差钱。 这位是皇城市令的公子。 市令是管理当地集市、平衡物价的官。 官不算大,甚至有时候在清流眼中是极其不入流的官职,但显然是个肥差。 足以掐住所有皇城商贩的命脉。 杜宣缘浅饮一口醇香的陈酿。 市令公子感慨道:“当时若不是老弟帮我,我肯定是不死也要残了,现在不过是这点小忙,哪里需要客气。” “哥哥遭人陷害,即便没有我,旁人也定会出手援助。”杜宣缘笑意加深。 酒足饭饱,面色酡红的市令公子还拉着杜宣缘说:“这顿饭,就当是哥哥庆祝老弟高升了。” 等把人送上市令家的马车,杜宣缘又要赶下一场“下午茶”。 一些年轻的闲散文人聚集起来吟诗作赋的集会。 正好大鱼大肉吃腻了,去吃点水果、喝点茶解解腻。 第124章 送客 杜宣缘自一处陡峭的崖壁脱身,眼前豁然开朗,有十数人在这片山间平台上,除却站在一旁躬身伺候的仆从,其他人或席地而坐、或倚石眺望。 这些文人散客大多会带着一两个随从,所以真正参加集会的两只手就数的过来。 有人瞧见杜宣缘上来,朝她招手道:“仲因,许久不见。” 杜宣缘朝他们拱手行礼,又聊了几句近况。 随后一行人眺望山水、歌咏诗赋,有人到山边小溪钓鱼,也有人在附近的林子里挖野菜,自带了美酒蔬果,也不妨碍他们找点野趣。 杜宣缘随手薅了一把野香荠,又溜达到溪边瞄了眼竹篓里几条贪嘴被抓的小鱼。 钓鱼的男子头顶草帽,身上穿的也是便于行动的麻布短打,只是腰背挺直,身形高大健硕,看着绝不是随从侍人之流。 他只扫了眼杜宣缘,注意力依旧在随波飘荡的鹅毛上。 一截细竹竿、一根棉线、一片鹅毛,也不知底下的鱼钩是什么制成的。 纵使今日参加集会的大多自负旷达随性,也少有这样“装备简陋”的。 “吴家那个怎么样了?”杜宣缘起身眺望远处的山景。 细微的声音只有她身侧的男子能听见。 “被亲爹揍了一顿,昨晚关的禁闭。”男子亦不动声色地作答。 “没人弹劾?” “被吴侍郎动关系拦下来了。家私小事,对他们来说也不是难事。” “有意思。”杜宣缘笑得很是开心,“要小事化大了。” “后边……” 杜宣缘径直道:“后边不用我们再出手,自有人添油加醋。” 她拍拍手上的浮尘,声量稍大:“行昭兄,你钓的大鱼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呢。” 薛景,字行昭。 他扫了眼杜宣缘,默不作声。 在杜宣缘往别处溜溜达达的时候,忽然听见溪边有人声惊呼:“好大一条鱼!” 大鱼上钩了。 。 陈仲因看上去好好的,实际上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的斜对面就是亲爹、亲娘。 拜帖上写的“明日”拜会,但拜帖是昨晚半夜三更送来的,人自然也是今天上门来。 不过拜帖上也写着具体的时间。 此时此刻,杜宣缘不在,陈仲因自然要顶上,前来待客。 但他还用着杜宣缘的身体,只好在爹娘面前以这栋宅子的女主人身份自居。 梅香上完茶就乖乖站在他身后。 陈父、陈母皆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像是在从各个角度,去评估一个物件是否合格,是否满足他们的要求。 现在陈仲因真是坐如针毡。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目光他太过熟悉。 第223章 在那些“叛逆”的时日里,每当他想要向父母表达不满,向这世上本该最亲近的人倾诉自己的志向与爱好时,他们都会用这种奇怪的目光盯着他,口中吐出反对与贬低的话语。 以致陈仲因现在一接触到这样的视线,手心就忍不住泌出冷汗。 更别提与他们四目相接,说几句客套话。 陈父的印象里,这个勾得自己儿子忤逆长辈的貌美女子,就是个冒冒失失、空有一副皮囊,难登大雅之堂的祸患。 但“陈仲因”竟然真的因为此人要和家族决裂。 偏偏现在“儿子”又闯出几分名堂来,他纵是再怎么不满,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儿媳。 陈母倒是头一次见着这个引得自己“儿子”违背父母的女子。 她对这女子也不怎么满意。 这副忐忑不安的模样,真是跟她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如出一辙,瞧着就让人不舒服。 更何况,他们登门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这丫头居然才刚刚起来,见有客人来,只吩咐侍女上了茶,然后就在这儿干坐着,连人都不会叫。 进门的时候,家里四个奴仆都不干活,堵在一块不知道在唧唧歪歪些什么。 一个懒散、愚笨、胆怯,连四个奴仆都管教不好的野丫头,怎么配进他们陈家的门? 而且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看这女子的面相就莫名不喜,别是个天煞孤星的克星命! 这边两个自矜长辈身份,上上下下打量着对面,就是不打算先开口;那边那个无话可说,只能低头沉默,厅堂中氛围一时间很是微妙。 直到守福来报。 听见杜宣缘回来的消息,厅堂中的三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冲着外边翘首以盼。 杜宣缘将装着大鱼的鱼篓递给招禄,吩咐晚上熬一锅鱼汤。 她一抬头,就瞧见三个人都站在那迎接自己。 “这么客气做什么。”杜宣缘径直上前,向陈仲因伸手,陈仲因也十分流畅地握住她的手,两个人就这样和谐地站在了一块。 看得陈母眯眼、陈父摇头。 这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 陈父正要就这件事好好说道说道,却被陈母拉住。 她看向杜宣缘,面上堆笑:“仲因,好孩子,你离家多日,怎得不回来看看娘?前些时候娘生了病,晚上做梦都是你,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杜宣缘等她絮叨完,才面带微笑着冷不丁道:“我不是已经被赶出陈家了吗?” 一句话,直接让两人齐齐一噎。 陈父冷哼一声,盯着杜宣缘身边的“女子”道:“我看你是连陈家大门朝哪边开的都忘了。” 杜宣缘感慨着说:“老实说,我确实不知道你们陈家大门朝哪边开。” 陈仲因悄悄偏头,一边心怀歉疚,一边狂压嘴角。 这可真是天大的实话,杜宣缘又没去过陈家,怎么知道陈家大门朝哪开? 她犹嫌不够,还补充道:“不过你们家大门,就是朝天开,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陈父气急败坏,当即朝着扬起手掌。 还不等杜宣缘阻拦并还击,陈母就拽住了他,道:“你同孩子置什么气!” 陈父怒道:“再过几月他就满二十了,还是个孩子吗!” 这句话倒是提醒到陈父。 他的怒气多是源于儿子的失控,现在终于又找到一个可以控制对方的把柄。 陈父沉着脸,对杜宣缘道:“仲因,你还未行冠礼,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媒无娉擅娶,你怎么有脸谈情爱、志向?恐怕连婚书都没有,只在此苟合吧!” 陈仲因愧疚低头。 照理来说,再不济他也应当在成婚前一日举行冠礼,以表自己成人,可以承担一个家庭的重任。 可是他不仅没有做到,三书六礼也没过,甚至连一只亲手猎来的大雁都没有。 ——虽说这些活,理论上应该是顶着陈仲因壳子的杜宣缘来做。 不过杜宣缘老神在在得很,闻言更是一点儿愧疚也无,冲陈父道:“我无父无母,特意请苍安县的县令做媒,缔结婚姻,婚书就在这儿呢。” 陈仲因见她从怀中掏出婚书,下意识瞄上一眼。 婚书一式两份,他那份自然放在屋里。 陈仲因惊诧地看着,心道:她怎么随身携带着婚书? 陈父当然没心思想这种无聊的小事,他甚至看都不想看这份有着官府印章的婚书。 只是还不等他拿孝道压人,又听杜宣缘道:“至于冠礼,大宾的人选我已经有了定数,就不劳陈主事操心了。” 陈父时任工部子司的虞部主事,是个闲散的六品官。 ——工部的职位,一般是闲散不到哪去的,但又苦又累还没油水,陈父当然不乐意管这些给人种菜、供蔬,乃至御马司的草料供应。 实在是有辱斯文的官职。 更何况“陈主事”这个称呼还是从“陈仲因”口中吐出的。 他写拜帖用那样生分的词句,是怨怼“儿子”的不孝之举,她现在称呼亲爹“陈主事”,又是因为什么! 难道她还敢怨怼父亲不成? 陈父登时气极,又气势汹汹冲向杜宣缘,这回陈母是拦也不敢拦。 但杜宣缘拦得轻轻松松。 她又不怵陈父,一手将陈仲因护至身后,一手格挡住陈父那一巴掌,还有闲情笑道:“陈主事,去年就跟你们说过了,纵使我是小小的九品医使,也是朝廷官员,您就算是六品主事,也不能随意欺凌末流小官吧?更何况如今我已位居五品偏将军,您是想以下犯上吗?” 第224章 杜宣缘又想起在陈父刚刚抬手那一瞬,她身后的陈仲因下意识后退的动作。 她面上的笑意消失,道:“即便是奴仆,也没有随意打骂的道理。占一个父子的名分,就可以罔顾大成律法了吗?” 陈父怒极反笑,道:“哈,难不成你还想让你爹去坐牢?” “哪里的话。”杜宣缘双眸里没有丝毫情绪,“罪证都没了,怎么把您送进牢里呢?” 陈父怒不可遏,可这只手还被杜宣缘攥在手里收不回来。 他使劲向后拉扯着,孰料杜宣缘突然松手,骤然失去回拉的力气,陈父猛然跌坐在地,滑稽又可笑。 “小心点。”杜宣缘在陈母着急搀扶陈父的时候微微倾身,盯着二人笑道:“若不小心摔死在这儿,我才买了一年的房子就成凶宅,自己住的心里不踏实,卖都卖不出去,再有钱也没这么个糟践法啊。” 陈父的肚子气得像个河豚一样鼓得老大,他重重喘息两声,扶着陈母的胳膊站起来,指着杜宣缘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陈主事今日拜访,在下不胜荣幸。”杜宣缘淡淡地说,“只是来日冠礼简易,不宜宴请宾客,届时就不请主事前来观礼了。” 陈父一把推开陈母,颤抖的手指都快戳到杜宣缘鼻子上了。 杜宣缘慢悠悠后退一步,道:“若没有旁事,我叫守福来送客。” 陈母眼中含泪:“仲因,你当真要气死爹娘吗?” 杜宣缘并未对她再说什么,只道:“送客。” 即便陈父陈母再怎么不甘心,也做不出在小辈面前撒泼打滚的姿态,终于还是被守福“送”了出去。 第125章 流言 陈仲因一直目送着父母离开,直到守福将大门阖上。 他身旁的杜宣缘也一直若有所思的盯着他。 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人嘛,会有果断抉择的时候,也会有无论被伤害多少次都眼巴巴凑上去的时候。” 它想想自己宿主的所作所为,又凉凉说道:“谁像你一样,面对什么事情都是一副铁石心肠。” 杜宣缘没理系统。 她甚至是笑着的——杜宣缘看着陈仲因,期待对方转过头发现自己一直在盯着他时的反应。 陈仲因的反应不出她所料。 那副惊慌失措的神情极大的取悦了杜宣缘。 她在对方着急解释到舌头打结的情状下笑出声来。 “你好像个夹在泼辣媳妇和恶毒婆婆中间的窝囊废哦。”杜宣缘笑着说。 就是形容词有点一针见血到刻薄的程度。 陈仲因臊得面红耳赤,连连否认。 他又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 杜宣缘从来没主动找过陈家的麻烦,是陈家人先看杜宣缘颇有成绩,仗着宗法孝道以势压人。 这次陈父前来,无非就是看杜宣缘升官发财,想借着“父亲”的身份蹭一蹭风。 看架势是想打感情牌挽回父子情分。 但陈仲因回忆着方才的对话,心觉也没多少情分可以念叨。 恐怕连父亲自己,也很难从往日严苛的“教育”中寻到几分温情,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拿父权与规矩强压,试图把那个记忆里懦弱的孩子栓回自己身边罢了。 陈仲因心里头凄凉极了,面上也是一片凄风苦雨。 “心里难受?”杜宣缘又问。 陈仲因抿唇,怅惘着说:“生我养我,抚我长大,终究是……血浓于水。” “血浓于水的话,那就认回陈家咯。”杜宣缘笑容轻快,“反正以我的升迁速度,陈家人恐怕巴不得我跟他们的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陈仲因闻言,立马摇头,道:“杜姑娘现在就很好。我的意思是,没必要和陈家牵扯上。父母生养我,我不思供养父母,是我之过,与杜姑娘无关。” 那是杜宣缘挣来的功勋,与他陈仲因没有任何关系,他怎么可能要求杜宣缘为陈家的光耀门楣添砖加瓦? 杜宣缘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去年可是陈家人自己说的要断绝关系。”杜宣缘一击之后立刻撤手,陈仲因都没反应过来,“你若是愧疚,我便为二老奉上千两黄金,可保他们晚年无虞,就当是酬谢他们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陈仲因正抚着面颊呢,闻言惊诧地看向杜宣缘。 “不过这笔钱我可不白出。”杜宣缘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了把陈仲因另半边脸,看着他呆怔怔的神情“嗤嗤”笑道,“这笔钱算你欠我的,你得还。还不起就……” 她指尖点在对方的心口,感受到指尖传递而来那擂鼓般的心跳。 “肉偿。” 等杜宣缘施施然进屋去,陈仲因还呆若木鸡地杵在门口。 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杜宣缘刚刚说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就是脑袋晕乎乎的,连走路都有点打飘,脑海中联想到的某一些画面更是不堪入目。 陈仲因下意识伸手捂脸,发现自己脸上烫得惊人,也再难回忆起方才杜宣缘捏的地方在那。 这定是杜姑娘的阴谋。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不可言说的东西,哪里还顾得上找“欺负”人的家伙讨要公道! 。 “传播这样的谣言做什么?”薛景皱眉,“那些成精的家伙哪个看不出来这些。” “当然不是给他们听的。”杜宣缘笑道。 第225章 薛景更摸不着头脑,道:“可有这样的传言,不是更妨碍你结交皇城的大小官员吗?” “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风向变化的时候自然会倒过来。这一道传言反倒能替我挡到许多不必要的应酬。”杜宣缘拿脚尖踹踹他厅中待客用的摇摇欲坠的椅子腿,又道,“好歹也是‘往来无白丁’,怎么这么寒碜?” 薛景还在琢磨杜宣缘的用意,听到这话随口答道:“确实不是白丁。但各个恣意妄为,羡慕起一无所有的蝼蚁来。我这样的‘陋室’反倒能入他们的眼。” “他们想过的,是不用忧虑衣食住行,又不用承担家族压力的‘普通人’生活。”杜宣缘道,“你这里破破烂烂,他们口中称赞,恐怕一次也没来做客过。” 薛景抬头:“房里这样的装潢,主要还是没钱。” 杜宣缘冷哼了一声,道:“给你的金元宝都拿去玩打水漂了?” 一提到钱,薛景周身气质骤然一变,凑到杜宣缘颇为狗腿地说:“要养底下那么多人为您打探消息,这点钱哪儿够。咱们养出来的可都是能文能武、技艺高超的探子,每一个都烧钱,跟外边那些流里流气的家伙完全不一样……” 杜宣缘一把推开这个搞推销的,从袖袋中取出一枚金饼,丢给他后揶揄一句:“貔貅。” 薛景反以为荣道:“哎,没**就没**。” 他朝金饼上咬了一口,又擦擦上边的印子,终于没那副颓废罢工的死样,冲杜宣缘笑呵呵道:“主子要干嘛?我这就去办!” 杜宣缘睨他一眼,道:“把我交代的事情办好,再看着点那几个人。” “好嘞。”薛景揣着金饼就往外走。 脚刚跨出门槛,他又扭头对杜宣缘道:“这传言是说给陈家听的吧?” “滚去干活。”杜宣缘一脚把他踹出去。 八尺多的魁梧身躯,被杜宣缘踹得踉跄几步,一句话也不敢说,扭着上半身朝讪讪招手,随后脚下抹油,三两步就溜出了这片几分地小院子。 薛景一面走还一面琢磨着,自己刚刚应该是说准了。 莫名其妙要把“陈仲因”无功受禄的消息放出去,更兼流传些皇帝对她颇有不满的印象,还能是为了什么? 防止陈家再攀附上来呗。 陈家也是那一批墙头草中的一株,一听说“陈仲因”的官职和爵位都是皇帝为了不给穆骏游加官进爵而立的挡箭牌,恐怕对这个早就叛逆的族中子弟也不会再那么热络。 不过薛景还有些奇怪。 他是见识过主子的雷霆手段,真要解决一个趴上来吸血的绿头苍蝇,兵不血刃就能让整个陈家合情合理的在皇城消失。 用这种迂回的手段“劝退”他们,对她而言未免有些仁善了。 或许因为,到底还是出身的家族吧。 况且,这种不伤对面一丝一毫的办法,就像他们刚才说得那样,待到日后主子依旧发达的时候,墙头草还是会再贴上来的。 用这道流言,倒是更像是……试探。 试探“陈仲因”这个孩子,到底在陈家眼里还有几斤几两,究竟还余了几分亲情。 薛景叹了口气——没想到铁石心肠的主子还有这样优柔寡断的时候。 。 陈家夫妇也正在纳闷。 他们昨日才在杜宣缘那里受了一通气,今天却收到一封回拜的帖子。 陈母笑着同陈父说:“孩子还是惦记着这个家的。” 陈父“哼”了一声,就是嘴角忍不住上扬。 就在这时,外边忽然有个下人急匆匆跑来,对陈父道:“三爷,大爷有请。” “准是又为了那个逆子的事情。”陈父摇摇头。 他昨天去见陈仲因,也不全是自己的想法,整个陈家都是希望他跟这个颇有前途的“儿子”重归旧好。 结果在杜宣缘那丢了个大脸。 陈父又没有上赶着宣扬自己丢脸的癖好,是以这件事他还没跟族里掌事的人提过。 现在收到杜宣缘的拜帖,陈父顿时扬眉吐气许多。 陈母也喜上眉梢,张罗着为丈夫整理衣冠。 只是等陈父回来后,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彻底瓦解。 闻声出来迎他的陈母很是奇怪。 她的问话还没出口,便听陈父道:“那份拜帖呢!快还回去。咱们不见他!” “什么!”陈母不明所以,急切地抓住丈夫,“为什么……” “闭嘴!”陈父一把甩开妻子,匆匆跑进里屋,找到那份已经收下的拜帖,唤来一名下人,令他立刻将拜帖还回去。 陈父一面做着这些事情,一面冲紧紧跟随自己的妻子嚷道:“都是你!慈母多败儿,养出什么没用的东西,四体不清又眼高于顶的废物,赶上了时机才混得一官半职,却仗势倨傲,只求他来日生祸,不要累及陈家才好!” “怎么会……”陈母惶然无措,“仲因不是一日连升两级,获封县爵吗?如此圣眷正盛,哪里会生祸?” “你可知这些不过是天家无意封赏穆将军,漏给他的。”陈父以往从不与妻子讲朝廷中事,此时实在是气急,“他与穆将军一贯往来亲密,而今没有功劳又得了天大的封赏,却不感念圣恩,反而居功自傲,他早就惹天家不满,这样下去还能得几时好?” 陈父一番话叫陈母傻了眼。 她消化好一阵,又慌张地抓住丈夫,道:“那、那仲因把爵位还回去,辞官……” 第226章 陈父只讥讽着说:“妇人之见!” 随后甩袖而去。 今早来陈家拜访的人就少了许多,陈父还没来得及得知外边的流言,只被一封拜帖搞得欢天喜地,没心思细想。 直到从大哥那出来,他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原是捡漏才得到这五品官。 可笑这小子竟洋洋得意,却不知大祸即将临头。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陈仲因听闻了这些传言,他虽然清楚杜宣缘绝不是无功受禄,但也为这铺天盖地的流言止不住产生些心慌意乱。 午间进食的时候,他就忍不住频频瞥向杜宣缘。 第126章 你开心就好 看不惯杜宣缘无名之辈受封食禄的人多了,这样的局面里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暗中煽风点火。 不过杜宣缘一早便清楚会有这样的局面。 只要让薛景放出口风,关于自己的负面流言眨眼就能成燎原之势,根本不需要操心什么,就能达成她想要的效果。 她自己则是该吃吃、该喝喝,必要的应酬与交往一点儿都没少。 杜宣缘却没想到,这流言竟然惊到了陈仲因——大抵因为在乎,哪怕是风吹草动也会惴惴不安吧。 想到这儿她就止不住唇角笑意。 杜宣缘放下手中的碗筷,看向瞄了她不知道多少眼的陈仲因。 陈仲因立马目不斜视,转过头盯着面前的饭碗。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杜宣缘肯定是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故而又不好意思地偏头,用余光观察着杜宣缘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决定什么,把脑袋挪回来,看向杜宣缘道:“我今日听到些流言。” 陈仲因一停,斟酌着如何将那不好听的话说出口。 杜宣缘却径直道:“关于我的官职和爵位都是捡漏来的,现在已经被皇帝不喜,不日就要被废弃的言论?” 陈仲因一惊。 随后他想到,既然连自己都已经听到这种言论,杜宣缘本人又如何能一无所知? 陈仲因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了,可还是忍不住担心地说:“三人成虎。” “无妨。”杜宣缘给他一个宽慰的微笑,“不管怎样,我的封赏是皇帝给的,这样的传言就是在说皇帝识人不清,打皇帝的脸。要不了多久,自然会有人处理掉它。” 顺便帮她借刀杀人,再处理掉一些浑水摸鱼的家伙。 陈仲因放下心来,面上也浮现些浅浅的笑。 他正要和杜宣缘聊聊明天拜访陈家的事情——陈仲因虽然感动杜宣缘愿意为了自己同陈父再接触接触,*但道不同不相与谋,要说他与陈家的关系,早在去年就已经被陈家亲手断去,实在没必要再去拜访。 要么还是他一个人去,即便不能言明身份,他也想向父母当面致歉。 就在此时,守福打外边跑进来,到二人跟前来报。 陈家把拜帖退回来了。 陈仲因愣在原处。 他不是傻子,前因后果稍加联系就能猜出个大概。 无非就是陈家也听说了传言,不想再在这个关头跟“陈仲因”搭上任何关系。 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这种行为虽然也不算特别出乎陈仲因预料,可他情理上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朝杜宣缘挤出个笑:“刚刚还想劝,明日不要去拜访陈家了。拜帖退回的倒也及时。我翻脸不认人,爹娘也待我无情……挺好的。” “笑得比哭还难看。”杜宣缘伸手将他揽进怀中。 她的下颌抵着陈仲因的发顶,轻声道:“想哭就哭吧,没人瞧见,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 陈仲因闷闷笑出声来。 只是一点湿润的触感透过轻薄的衣物被杜宣缘捕捉到。 她垂着眼眸,面上的神色却不见一丝柔和与悲悯。 毕竟,这是她一手促成的。 陈家这一对父母,还真是不负她所望啊。 杜宣缘的嘴角微微勾起,歪头令面颊贴着他的鬓边,心道:难受完这一阵,就能彻底放下了。 陈仲因只流了一点微不可见的泪水。 他虽然神情郁郁,还是坚持着“男儿有泪不轻弹”,没多时就从杜宣缘怀中挣脱开。 “我有些困,先去小憩一会儿。”他勉强朝杜宣缘一笑,起身离席。 待他走后,杜宣缘也起身外出。 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 陈父将拜帖退回去后,犹不安心。 其实早几个月,他就已经在族中物色出色的小辈,考量着收到膝下颐养天年。 只是近来骤然得知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加官进爵,陈家一时间门庭若市,他这个亲爹自觉面上有光,又和几个兄弟商议一番,觉得不是不能再给“陈仲因”一个机会,才故作生疏的写下一封拜帖,也是想叫这逆子顺着台阶快快下来。 结果孰料她还蹬鼻子上脸了。 而今得知不论是官职还是爵位,都不是真材实料的,陈父那股堵在胸口的郁气才散去不少。 不过他在派人退回拜帖后,又想到族中尚未将“陈仲因”除名,只保留了决绝书,还是觉得恐有后患,急匆匆寻自己兄长去。 二人商议一番,都觉得趁此机会将“陈仲因”从族谱上除名最合适。 一拍即合,他俩正要去向陈叔公请示,仆从突然来报。 第227章 有贵客上门。 。 “千两黄金啊。”薛景看着一箱金灿灿的大宝贝,“啧啧”许久。 他瞧了眼杜宣缘,道:“给我千两黄金,我给您卖命都成。” “你这不是已经给我卖命了吗?”杜宣缘不为所动。 薛景嘴角一瞥:“啧,当初还是要少了。” 他见杜宣缘当真把这一箱黄金搬走,又有些着急:“主子,这可是咱们的全部家当啊,这报十个养育之恩都绰绰有余。” “安心。”杜宣缘神情轻松的不像是从她身上掏钱,“会叫他们还回来的。” 陈仲因一觉睡醒,也被整整一大箱子的黄金吓了一跳。 “这是……”他茫然地望向杜宣缘。 “用千两黄金,偿还陈父陈母的养育之恩。”杜宣缘认真地说道。 陈仲因瞪大眼睛。 “我以为……那只是玩笑话。”陈仲因难以置信。 “对你我从不开玩笑啊。”杜宣缘笑着说,“所以早些做好肉偿的准备吧。” 陈仲因还是觉得震惊,面对这些凭空冒出来的黄金产生的震撼,都短暂压制住杜宣缘对他的调戏带来的羞赧。 他们家什么时候能凑出千两黄金的现钱了? 就算皇帝封赏的真金白银加起来也不过百两黄金,杜宣缘从前寄回家补贴家用的俸禄拢一拢也不知值不值十两黄金。 这笔天文数字打哪儿来的? 陈仲因神色躲闪,问:“杜姑娘,咱们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一无所知,还用“咱们”这样一条船上的说法。 杜宣缘因他这话轻笑出声,道:“当然没有。这些都是正常渠道来的钱。” “怎么会有这么多?” 杜宣缘停顿片刻,道:“还记得刚买下这座院子的时候,我常常问你要钱吗?” 陈仲因当然记得。 那些钱本就是杜宣缘赚来的,她交给自己保管已经是极大的信任。 虽然如此,陈仲因当时还是时常盯着见底的钱匣子感慨,生怕哪天入不敷出。 又听杜宣缘说:“我拿那些钱请人做了些‘买卖’,查不到我头上。” 陈仲因本来在点头,但听到杜宣缘后半句话,又疑心这个“买卖”是正经买卖吗? 杜宣缘像是瞧出他的疑虑,又补充道:“放心,不是什么违法的事情。” “我还记得杜姑娘当时说,拿这些钱买的是‘人命’?”陈仲因显然对杜宣缘当时跟自己说的“买人命”耿耿于怀,这么长时间还惦记着。 虽然他现在还不明白什么是“活在人们心中的已死之人”,但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个极其赚钱的买卖。 “买他们为我卖命咯。”杜宣缘笑着说。 自太医院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杜宣缘就在思考收买人心、增加人手,以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也是遇上了梅不忍,提醒杜宣缘在这偌大皇城中还有不少无人注意到的影子。 在太医院上班那些日子,杜宣缘着重花钱挑选培养合适的人。 和薛景那样类似的人。 薛景是杜宣缘用于联络那些皇城尚未入仕或官运坎坷的青年子弟。 还有许多人,或开设酒肆茶楼探听消息,或乔装改扮混迹在那些放值后出来找乐子的官员之中。 他们大多出身低微,而今改头换面,对杜宣缘当时的援助感激涕零。 ——自然,也偶有陷入灯红酒绿间,心生叛意的,杜宣缘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不过要探听到什么关键的消息,还是要多花些心思。 这世间人人都有憾事,对昔年求而不得、英年早逝的佳人、挚友有所怀念,遇到一个有着相似影子的人,往往更容易交付信任。 这也是杜宣缘最费心神的安排。 单是要挖掘一些人早年的辛秘就费了不少工夫。 不过这是攻心之举,拿人的感情做算计,仅仅是听听都叫许多人心有芥蒂,杜宣缘无意同一向重情的陈仲因说这些。 陈仲因也并未联想到什么,闻言只是点点头。 他又道:“即便收益颇丰,取用这样大的一笔钱款,恐怕也会伤筋动骨吧。” “不要紧。”杜宣缘微笑着,目光温柔而深情,“只要能抵你心中的愧疚遗憾,区区身外之物,何足挂齿。” 陈仲因闻言,浮现出动容的神色。 他道:“杜姑娘,这笔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杜宣缘趁机偷袭,在他头顶“吧唧”一口,随后情深意切地说:“不用你还,只要我的小陈太医以后不会因为这件事郁郁寡欢就好。” 第127章 还债 陈母忧心忡忡地呆坐在院子里。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去做什么——虽然去年有一些龃龉,但主家这边一直不曾将陈仲因的名字除去。 也是因此,陈母总觉得这件事还有些转圜余地。 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陈父显然对陈仲因极其不满,恐怕是决心要将他除名。 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精致的丝帕都被她的手指绞成一块烂布。 陈母又抬头看了眼院门外,陈父还没有回来。 她犹豫着起身往外走去。 双手刚刚轻柔地阖上院门,一转身,却恰与身后的陈父对上视线。 陈母一惊,紧张地唤了一声“夫君”。 第228章 “要去哪儿?”陈父随口问道。 陈母目光躲闪:“去寻你问问现在的情况。” 陈父皱眉,道:“前边的事情,你一个后宅妇人不要随便过问。” 陈母唯唯诺诺,又小心翼翼地开口:“仲因这件事……” 陈父板着脸:“不该问的别问。” 言尽于此,陈母也只好收声,跟着丈夫回屋去。 只是刚一回房,陈父便翻箱倒柜起来,搜寻了一会儿,他扭头问陈母:“当年给那逆子登记科举的凭证,及去年他签下的决绝书放在何处了?” “决绝书不是一直放在七叔那儿吗?我见都没见过。”陈母答着,心里却泛着嘀咕。 要登记科举的凭证做什么? “还有送他去私塾读书时的票据,这些年花在他身上的东西凭据,还能找出多少?”陈父又问。 陈母心里“咯噔”一声,回避着他的问话,道:“你要这些做什么?” “你不必管。”陈父挥手,“家里东西放哪儿了都不知道,你平日怎么管家的?” 陈母看他急切搜集的模样,试探着问道:“仲因若是瞧见,想到咱们这么多年对他的抚育,想来也会心怀感激……” “要他的感激?”陈父冷笑着打断她,又突然想到什么,盯着陈母看了好一阵。 在陈母被这样的目光盯到头皮发毛的时候,他才警告道:“那逆子不知在外得罪了什么人物,继续张狂下去,身败名裂不过一夕之间,你放聪明点,别再想着与他和好,保不齐日后还会牵连到我们。” 陈母硬着头皮连连点头。 随后陈父搜罗了一盒子的凭证,抱着锦盒匆匆出去,口中还念念有词:“……这可是我日后的荣华富贵啊。” 陈母下意识起身,跟着往外边走了几步,很快又反应过来,急急后退着,不小心跌坐在椅子上。 她怔怔盯着门口,不知在看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行人抬着箱子前来。 领着他们来的是陈家守门的奴仆,他进来拜见陈母后,言明这些抬箱子的人是“陈仲因”派来的。 陈母茫然地起身,看着他们将箱子抬进来。 有一人打开箱子,金灿灿的光芒在日光下格外刺眼。 他道:“我家主人感念父母生养之恩,遗憾不能再尽孝于前,特奉上千两黄金,愿二老余生顺遂。” 陈母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她偏过头,狠狠闭上双眼,道:“这些箱子你们抬回去,告诉你家主子,留着这些钱,或许她很快就能用到。” 送东西来的人互相看着对方,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毕竟来之前是得到交代,一定要将这些金子交到陈家夫妇手中。 领头的人又上前与陈母交涉一番,见她态度实在坚决,这些金子又不能强塞给她,几番犹豫下,终于还是令人将箱子搬回去。 临走前,陈母突然又叫住他。 他原以为陈母回心转意,毕竟这样一大箱黄金,谁看了不迷糊? 可陈母却只对他道:“与你主子说,早点辞官,还能保住一条生路。” 听着像是威胁的话,然而说这话的人目光实在恳切。 杜宣缘拿起一个小元宝摩挲着,听手下将陈母的话转述出来,后边再接着讲了些陈家上下的情况,什么细枝末节的地方都没放过。 陈父不在,陈母一个人,不仅不收这笔钱,还劝她早点辞官,这笔钱以后会用得着。 杜宣缘嘴角微弯,道:“也罢,这笔钱重新入库吧。” 倒是没想到面对重金诱惑,陈母却选择帮自己的孩子,这笔钱她不肯收,倒反而是救了她。 “和他们知会一声,后边的筹谋也不必继续。” 一枚小金元宝丢到陈仲因案前。 他抬头看向窗外,可外边空空如也。 用后脑勺想想都能猜到这事儿是谁干的。 陈仲因拿起小元宝,起身往外边走,结果刚刚绕过屏风,就听到里间传来关窗户的动静。 他一转身,只瞧见屏风后边有个人影晃过。 可他折回里间,却发现房间空无一人,只有窗户已经被关上了。 陈仲因在屋子里转一圈都没瞧见人,心下不由得着急起来。 就在他站在床边,面对空荡荡的房间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记错了的时候,身后突然出现一股力气,将他拉下来。 两个人齐齐跌在床上,陈仲因一头栽在自己叠好的被子里。 疼倒疼不到哪儿去,就是天旋地转,有点晕头转向。 头还晕着呢,他就纳闷道:“你藏在哪儿的?” “床帘子后边。”杜宣缘帮着揉揉他的脑袋。 不过杜宣缘这一句话就把陈仲因惊得三魂七魄齐齐归位,忙不迭爬起来紧张兮兮地盯着杜宣缘。 杜宣缘晓得他的紧张什么,故作茫然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陈仲因偏头,语气还是心虚得很。 杜宣缘眼珠子一转,又笑着说:“不过你这床帘后边怎么落了个小匣子?看着还怪新的” 一句话,把陈仲因悬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攥着手上的小元宝,立刻转移话题道:“这金元宝哪里来的?” 杜宣缘没有继续刨根问底,顺着这样生硬的话题转移,说明金元宝的来历:“你的母亲将金子退回来了。” 第229章 在陈仲因疑惑的目光下,杜宣缘又将陈母托人转告的两句话告诉他。 陈仲因顿时瞪大双眼。 显然,他也听出了这话中的弦外之音,下意识急切地伸手拉住杜宣缘。 “无妨。”杜宣缘拍拍他的手,“脱颖而出注定会让许多人的目光聚集在身上,明枪暗箭是难免的。” “不过……”杜宣缘话音一转,笑吟吟看着陈仲因。 陈仲因还以为她有什么为难的地方,立刻聚精会神,想着无论什么困难,自己都要竭力相助。 结果杜宣缘说:“虽然钱没收,但我是奸商,所以你还是欠我一千两黄金要还。” 陈仲因顶着一脑门“问号”怔怔地看着她。 “对了,你藏在床帘后边的小盒子里放了什么?”杜宣缘突如其来的一记暴击,直接将陈仲因脑门上的“问号”打成“叹号”。 他惊慌失措道:“没、没什么!” 杜宣缘双眼微眯。 她翻身将陈仲因压在床上,手背顺着面颊滑到下颌的位置,将尚处于错愕状态的面孔抬起来。 “两个选择,拿匣子还债,或者让我收点利息。”杜宣缘凑近了说,她的气息落在陈仲因脸上,瞬间涨起一片血红。 “我……别……”陈仲因磕磕绊绊着,慌乱的手脚被杜宣缘压制在身下,大脑被近在咫尺的气息搅乱,连该怎么挣扎都忘得一干二净。 杜宣缘看着呆滞又慌张的小可怜,笑容愈发邪恶。 系统音在杜宣缘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响起:“那个,宿主,注意尺度,会被锁的。” “滚。”杜宣缘如是回它。 系统“嘤嘤嘤”着闭麦了。 杜宣缘慢慢逼近,像一只慢条斯理的凶兽,悠哉游哉的嗅闻着被她压在爪子下的猎物,随后凑近猎物的咽喉,张嘴—— “是信!”陈仲因终于为了身体的贞操放弃精神的气节。 杜宣缘手刚刚松开,陈仲因立马一骨碌翻下床,从床帘后边取出精致崭新的木匣。 她还没见过反应总是慢半拍的陈仲因有这么麻溜的时候。 “还债。”欠债的大爷气呼呼地把木匣推到杜宣缘面前,然后在杜宣缘打开木匣的时候,悄悄缩到床上的角落里独自阴暗地长蘑菇。 杜宣缘开木匣前,还在想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叫陈仲因这么藏着掖着。 掀开盖子,却发现里边是一封封折叠整齐的信件,每一个信封上都是空白的。 拆信的细微声音传到陈仲因耳中。 这个独自阴暗的小蘑菇又默默缩紧了一点儿。 从杜宣缘离开皇城、奔赴江南那天起,陈仲因每隔三天写一封信,像是家常闲聊一样讲些最近发生的事情。 不过陈仲因自觉他这个人、他平时经历的事情、乃至他书写的遣词造句,都是从一始终的无趣,每一封信的末尾都弱弱写上一句“见笑于君,止愿君闻喜”。 木匣合上的声音有些响。 陈仲因听到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犹豫片刻后,把脑袋转过去一点点,想瞧瞧杜宣缘在做什么。 结果下一秒,他便被杜宣缘抱个满怀。 “对不起。”杜宣缘嘴角带笑,抵着他的颈间,“我也很想你。” 陈仲因低着脑袋,从脖颈处蔓延开的霞色红得像要滴出血。 “我有给你写信。”他细声细语着说,话里还满满的心虚。 确实写了,先前杜宣缘跟他就写信的事情争辩,他都咬死了不肯说。 真情实意写下来的文字,但不仅不寄出去,还藏着掖着,好似喜欢一个人、惦记一个人,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蹲在心间的一亩三分地,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守着萌发的幼苗,又怕极了被丢下种子的人发现,怕自己的呆板无趣会被嘲笑。 第128章 对簿公堂 “嗯。”杜宣缘听见他说的话,就像是平日里闲聊一样,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又慢悠悠地说,“我收到了你的信。” 简单的几个字,将所有的忐忑不安、恼羞成怒都抚平,像是源源不尽的热水涌入心肺,伴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鼓噪着想要从口鼻奔涌出炙热的话语来。 但他每一次张口,都觉得脑海中空空如也。 近二十年的生涯里,读过的那么多词句,此时此刻竟然连一句通顺的话都组不出来,只能让他像一条可怜巴巴的搁浅的鱼儿一样,不断地张口、闭嘴。 直到陌生的温热的触感覆上来。 本就混沌的大脑彻底宕机。 而那些炽烈的话语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急切而汹涌地倾泻出来,青涩又胡乱地回应着。 得到热切回应的杜宣缘挑眉——这还是头一回见陈仲因这么主动。 杜宣缘垂眸,漫不经心地触碰后又轻轻后撤一点儿,引得陈仲因跟随着她的动作靠近,口中溢出小声的呜咽,像是对杜宣缘擅自抽身的不满。 她慢慢后仰着,令陈仲因一点点攀附到她身上。 也一点一点深陷情愫勾出的欲念中,产生了与他的性格截然不同的热烈追逐。 结果就是当陈仲因清醒过来的时候,杜宣缘在床上收获了一个大鼓包。 某个羞愤欲绝的家伙在试图用被子把自己闷死。 ——造成这样的效果,其实还有一点儿原因是杜宣缘在暂停温存的时候,戏谑地说:“看来你的身体非常健康。” 第230章 陈仲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自己正趴在她身上。 看清楚手摁在什么地方后,陈仲因立马跟被火燎过一样迅速把手收了回来。 随即他才想起来,他和杜宣缘还是互换着身体。 陈仲因骤然意识到,自己居然用着杜宣缘的身体,在向她求欢。 这实在是……恬不知耻! 他真的是无颜再见任何人,只好一头扎进被窝里沉默不语。 杜宣缘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 又“胡搅蛮缠”好一阵子,堪堪缓解了陈仲因那滔滔不绝的羞耻心。 最后还是杜宣缘一句话,直接“药到病除”。 她道:“那笔钱我已经令人入库,咱们钱货两讫啦。” 虽说杜宣缘是在调戏他,说话的时候还在对陈仲因动手动脚的,但陈仲因还是因为陈母的提醒而生出担忧。 这股对杜宣缘的担心压过了心中的羞耻。 杜宣缘真是喜欢极了他这个模样,明明还红着眼眶、目光躲闪,却坚持抓住自己,再三询问。 得到杜宣缘不厌其烦表示“无事”答案的陈仲因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第二天,一道传唤就把陈仲因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廷尉受命调查状告偏将军“陈仲因”忤逆父母、不顾人伦之罪,来请杜宣缘对簿公堂。 照大成的常理来说,即便是状告官员的案子,也应当由刑部受理,经调查后,将所获证词、证物整理,初步判案后,再交由廷尉复核断案,最后上呈由皇帝下达最后的判决。 只是从这一套流程里,也不难看出廷尉显然比刑部离皇帝更近。 在大成,廷尉有近似皇帝亲信的地位,连内廷各职的案件都是直接交由廷尉审理,杜宣缘当时在太医院搞出的案子也是由廷尉负责的。 既然如此,从这件事被交到廷尉,由廷尉进行审理,就不难看出背后皇帝的态度。 ——看来是等不及让杜宣缘死在武将的岗位上,现在就已经着急将她摁死。 前来传唤杜宣缘的是廷尉监,板着张脸公事公办。 杜宣缘也是不卑不亢,在家中交代两句后,挺拔着身姿与他一前一后出门。 这回倒轮到廷尉监纳闷了。 正常官员被廷尉传唤,即便没做过什么事,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紧张与疑虑,倒是难得瞧见她这么坦然的。 而且她的案子还是关于“孝道”。 事关“孝道”的案子,无论如何做儿子的都处于劣势,除非做父母的实在有什么灭绝人性的错处,否则你叫爹娘状告于你,你总是有错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被告者还是这么泰然自若,不知她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仅仅不知者无畏。 廷尉所分设两处,一处在外朝,一处在内廷。 杜宣缘上次来廷尉所,还是一个小小的医使,借“反生香”糊弄了一通皇帝,成功把太医院院正送走。 这次去的是外所,堂中廷尉正王擎、陈父及陈家族人、陈仲因当年在私塾的老师,都已经“恭候多时”,只等杜宣缘到场,首位上的王擎挥手,两边各自落座。 都是有功名在职的,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接着便是陈家先言明状告内容。 控“陈仲因”詈言父母、忤逆父母、供养有缺,更兼非告擅娶、不告而独,父母在而别籍云云,列举了十数条罪名。 连王擎听完,神色都有些凝重。 可杜宣缘依旧不动如山。 罪名一一陈列后,每条罪名对应的人证、物证也纷纷呈上公堂。 对陈仲因躬亲抚育的物证,“陈仲因”出言不逊、另立门户的人证,准备的十分齐全。 从陈父前来“拜访”,到他带上齐备的“证据”前来状告“儿子”,也不过两日光景。 看来幕后之人也是有备而来。 杜宣缘垂眸深思。 因为面无表情,她现在又微微阖眼,看着就跟听对面唧唧歪歪听困了似的。 陈父见状,更是怒不可遏,一拍桌子指着杜宣缘大骂:“逆子!” 他说着,就要向杜宣缘冲过来。 左右外所官吏纷纷起身上前劝慰。 杜宣缘依旧屹然不动。 她在陈家众人对她千夫所指的情况下,微微歪头,平静地说:“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地坐在这里,他就突然暴起辱骂。” 杜宣缘转头看向王擎,一字一顿地问:“廷尉正,请问这样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吗?” 王擎微愣。 他不是在评判陈父是否是个合格的父亲,而是对这个问题感到疑惑。 没有人会问这个问题。 大成的律法不讲人权。 杜宣缘再度低头,眼睑低垂,与方才一般无二的神态,却莫名萦绕着孤独与伤感,那个无数次沉默面对父亲勃然大怒的少年仿佛再现在众人眼前。 因为生养,所以有权力将自己的一切想法付诸在孩子身上。 反驳、反抗、离家出走,都是明明白白写在法律里,可以依律判刑的行为。 真有意思啊。 杜宣缘的嘴角勾起,重新抬头看向陈父,琥珀色的眼眸定定地盯着他,肖似母亲的圆眼以往常常在他跟前显出无辜与怯懦的姿态,此时此刻却像是一只发现弱小猎物的猛兽,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的猎物。 第231章 一瞬间,陈父就产生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当他意识到让他产生惧怕的,是那个记忆中懦弱无能的小子时,陈父刚刚被恐惧压下去一点儿的愤怒顿时火上浇油般冲冠而起。 他一把推开阻拦他的陈大伯,气势汹汹向杜宣缘冲来。 陈大伯一被推,就顺势收回手,袖手旁观着——打起来丢的又不是他的脸,若是对面没忍住像在她家里那样对陈父动手,那才叫铁证如山呢。 只是陈父一到近前,杜宣缘顺势起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陈父的气势顿时一矮。 这时他才突然发现,当年那个不到他膝盖的小孩,现在已经比他还高了。 杜宣缘只是伸手搭在陈父的肩膀上,沉着从容地说:“尚有官职在身,阁下还请注意言行,勿有失礼之举。” 陈父打了个寒颤,即便这样的话也叫他不喜,可他却觉得肩膀上的手重逾千斤,压得他再不敢生出怒意。 面对的不再是自己的“儿子”,陈父才后知后觉到对方其实远比他年轻力壮。 他的面皮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瞟了眼杜宣缘,接着极其气虚地冷哼一声,又折了回去。 陈大伯沉着脸,腹诽着这个弟弟真是不中用。 见两方都冷静下来,王擎也将刚刚抬起一点的屁股落回椅子上。 他抬手示意杜宣缘,秉公办事地问道:“陈家所言是否属实?” “詈骂、别籍异财、自行嫁娶、不行奉养,都是父子关系下的罪行规定,烦问廷尉正,我说的可对?”杜宣缘看向王擎。 “是。”王擎颔首,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 能闹到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莫非…… 陈家人也听见了杜宣缘的问题,有些人面上忍不住露出得色,为这竖子的天真发笑。 当他们听见杜宣缘说“我与陈家,早在去年秋就已经断绝关系”这句话时,纷纷暗自嗤笑出声。 “可有证据?”王擎又问。 因为大成的律法是承认亲属断绝关系的,但需要双方签字画押,然后在凭借这份文书去户部办好相关的迁移。 关键是必须要有两方协商签订的文书,口头上说的官衙不认。 杜宣缘将目光投向陈家众人。 陈大伯微抬下巴,神情得意,道:“我看你是想规避责罚吧。什么断绝关系?我们陈家一向待你不薄,去年族中的老叔公都来劝你回家,而你呢?不仅执迷不悟,还将我们这些长辈挨个辱骂一通,着实无法无天,怎堪担天家重任?” 杜宣缘道:“我家中奴仆皆能作证,陈家人上门时还带了刑具。在我签下决绝书后,意图对我用刑。” 她再次看向王擎,道:“敢问廷尉正,私自对无罪之人用刑,可符合法理?” 不待王擎出声,陈大伯已经抻着脑袋,嗤笑着抢话道:“一派胡言!” 第129章 素雪 陈大伯拍着桌子嚷嚷道:“我陈家绝无与陈仲因断绝关系的打算,前日我三弟还特意去见了这个忤逆之辈,因她倨傲无礼,甚至要我三弟伏低做小,写上拜帖才见到她,天底下有这样对父亲的儿子吗!” 杜宣缘依旧道:“我家里人都能作证。” 陈大伯厉声道:“亲亲相护,你家里人的话焉能作真!” 杜宣缘等得就是他这句话。 她平静地回:“那请问你陈家人做的证,就能保真吗?” 陈大伯一噎。 大成的律法上并不否认有亲属关系的证人,但他刚刚不过脑子的反驳,却将自己庞大的证人群体置于“存疑”的境地。 陈大伯讷讷两声,梗着脖子道:“人证物证俱全,哪里是你那样的一面之词!” 杜宣缘没搭理他,转而接着上一个话题道:“既然你我的人证皆有因为各自的关系而有作假嫌疑,不如请一位绝不会偏私某方的证人来。” 陈家人被这话一惊,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杜宣缘能请什么“证人”。 王擎已经替他们把疑问说出口。 杜宣缘道:“太后娘娘身边的素雪女史。” 此话一出,陈家人纷纷面色一变。 杜宣缘已经向王擎解释道:“去岁陈家上门的时候,恰逢素雪女史替太后探望下官,她可作证,陈家是否已经与我断绝关系。” 王擎的面色有些为难。 陈大伯已经抢着道:“女史侍奉太后左右,已经证据确凿,何必劳烦人家来这一趟?” 王擎为难的也是这个原因。 这位证人确实没有理由偏私哪一方,但实在是不好请啊。 杜宣缘道:“两方皆是朝廷官员,焉能稀里糊涂的断案?方才你自己都说了亲亲相护,你的证人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陈大伯怒道:“人家日理万机,哪里有空搭理你这小官!” 五品的偏将军,到他*口中只是一个“小官”,可真是狂妄。 杜宣缘轻笑一声,暗道:陈家这是将背后指使的人当成自己的后台,才能说出如此轻狂的话。 只是他们整个陈家都不过是对方的棋子,随时都可抛弃。 杜宣缘冷冷抬眼扫了他一眼,道:“能不能请来,还要先请了再说。” 。 祥乐宫中很是安静。 太后头疼的老毛病最近常常反复,眠浅,稍微有点动静都会惊醒。 第232章 守着太后小憩的素雪看到外边有人招呼,轻轻起身到外间去。 “怎么了?”闭着眼睛的太后突然开口询问。 素雪挥手令对方退下,蹑手蹑脚地走到太后身边一面按摩着一面说明情况。 “廷尉所外所……”太后低声喃喃。 她又道:“你去吧。” 素雪垂头,轻声问:“下官该如何说?” “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太后依旧闭着眼睛,“好孩子,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 素雪应下,缓缓收手后慢慢退了出去。 廷尉外所中的陈家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紧张到左顾右盼,心里纷纷期待着素雪将这件事推了。 当廷尉的官吏领着素雪往这边走来时,陈家人的神情霎时间灰败下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一个个胆战心惊地老实坐好。 可杜宣缘却在看向素雪的时候,发现当她与自己对视上时,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躲闪。 她的目光微顿,心下已然有了计量。 素雪入内,王擎都起身礼待,其他人更不必说,陈家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她问礼。 王擎再次说明情况,并问道:“不知女史能否作证,当日陈仲因便与陈家断绝关系,且陈家持有刑具欲行凶之举。” 素雪回答前略有迟疑,且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杜宣缘。 随后她道:“当日确实瞧见陈家人欲对陈将军行罚,也是下官出言阻止的。” 陈家人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各自相互对视着,袖子底下的手拉拉扯扯。 “那断绝关系一事,女史可有亲眼目睹?”王擎又问。 素雪再次瞟一眼杜宣缘,然后摇头道:“我到的时候,这件事已经快结束了,陈家人也很快离开,我并不清楚他们是否断绝关系。” 此话一出,陈家人立刻犹如劫后余生,面上的喜意更是毫不掩饰。 他们齐刷刷看向杜宣缘,想瞧瞧这个“死鸭子嘴硬”的小子听到这样的证词,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只是叫他们失望了。 杜宣缘依旧面不改色。 她若有所思,目光从素雪身上撇开,又平淡地扫了一眼王擎。 太后的态度显而易见。 杜宣缘忽然道:“不知诸位去岁秋是否听到过一些坊间沸沸扬扬的传言?” 她眼眸低垂,轻声道:“陈家如此声势浩大,我的左邻右舍都对此不平,传出些歌颂义举的说书段子,实在叫人惶恐。” 陈大伯嗤笑一声,道:“传言就是传言,从来都不可信,怎么好拿到公堂上做证!” 杜宣缘却眼眸一抬,轻笑着饶有深意地看向陈大伯,近似重复一遍般道:“传言从来都不可信?” 这话叫陈大伯心里莫名一惊,想到杜宣缘不得圣心也是传言,但又想到“那位”的权势,心下稍稍安定,叱道:“不要再东拉西扯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就不该提到!” 王擎:“与此事无关的话,也不必再说。” 陈大伯又趁胜追击,道:“所谓刑具,不过是我陈家家法。她忤逆长辈,我等是在长辈见证下,取藤鞭教训小辈的,大成律里可没有不让父母管教孩子,恰恰相反,小辈有无礼的行径,长辈可以施以惩戒,这可是律法里白纸黑字写下的。” 素雪微微蹙眉,唇瓣翕动两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却还是吞了下去。 王擎转向杜宣缘,道:“陈偏将军可还有要辩解的?” 所有人都看向杜宣缘。 她在每个人的注视之下,就像是众矢之的。 杜宣缘默然以对。 就在陈家人认为她已经黔驴技穷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 杜宣缘看向陈家人,道:“敢问诸位,那份决绝书是已经被毁尸灭迹了吗?” 陈大伯与陈父面上都泄露出一点不自然的神色。 不过陈大伯很快便朗声道:“什么决绝书!我看你是欲逃罪责,犯了臆想的毛病。” “像这种事关两方交涉的文书,一般都是一式两份,双方各拿一份,你们不会忘了吧?”杜宣缘微笑着说。 看她成竹在胸的模样,陈大伯心里骤然一突。 但当时的情况特殊,他们只签了一份决绝书,就在陈家手上。 陈大伯看了眼陈父,陈父朝他摇摇头,陈大伯便定下心神,不上杜宣缘这个当,依旧坚持没什么决绝书,全是她一派胡言。 杜宣缘笑着轻叹一声,从袖袋中取出薄薄的一张纸,展现在众人面前。 赫然正是那张昨天就被陈家悄悄毁掉的决绝书。 陈家人顿时瞪大双眼。 陈大伯更是近乎飞扑上去,想要看个清清楚楚。 杜宣缘一个收手,就让他扑了个空。 “假的!”陈父“噌”一下从位置上站起来。 不过在他后续张口时,陈大伯立刻打断他的话:“根本就没有什么决绝书,这只是陈仲因伪造的东西!” 陈父一僵,瞬间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说漏了嘴,顿时冷汗淋漓。 另一边,杜宣缘并未给陈大伯任何回应,而是将这份决绝书交到王擎手中。 王擎拿着这张几乎没什么重量的纸,仔细阅读了一遍。 内容、署名、盖章、手印,一应俱全,若要进一步验证,只要请陈家人拿出族中公章,以及现场誊写一份对比字迹就好。 第233章 王擎拿着纸张的手指轻轻摩挲一下,感受到纸面上绵软的触感,今年江南的梅雨严重,估计是“陈仲因”一直将这份决绝书带在身上,赴山南任职的时候纸张受潮。 但纸上的字迹并没有晕染的痕迹,说明上边的内容是在梅雨前写下的。 这纸是专产于皇城的茧麻纸,因为实惠好用,多在普通的殷实之家流传使用。 印章所用的印泥也是皇城附近的产物,初用色泽鲜亮,但放几个月后会有微微偏黄,王擎看上一眼,就确认这个章至少也是年前盖上的。 虽然还需要进一步验证,但王擎凭肉眼检查一番,心下便有了初步的判断。 只是如此一来,王擎便更加疑惑。 先说陈家,既然是一式两份的决绝书,那他们怎么还敢诬告“陈仲因”,赌对方一时半会找不着这薄薄的一张纸吗? 再说“陈仲因”,既然手头上有这样一份决定性的证据,又为什么到现在才拿出来?方才还要攀扯到太后身边的女史,实在奇怪。 王擎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扑朔迷离。 皇帝将这个案子交给他,却并没有交代给他什么话,毕竟叫他来审,可以是拉一把,也可以是推一下。 先前王擎是偏向“推一把”的,但刚刚杜宣缘说的“传言”萦绕在他耳畔,叫他止不住生出迟疑来。 他命廷尉所的官吏将此物呈到陈家人面前。 其实方才的一番来来回回,王擎就看出陈家人的神情不太对,现在观察陈家人看到决绝书后的反应,心中愈发肯定。 陈家人更是难以置信。 亲眼看着烧成灰的决绝书,此时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给他们的冲击无异于白日见鬼。 陈父甚至忍不住当着廷尉所众人的面,伸手去拿这份决绝书。 自然是被人挡了下来,避免他冲动下损伤证物。 除却情绪格外激动、险些做出不理智举动的陈父,其他人也都是震惊错愕。 第130章 结案 这份决绝书与被烧毁的那一份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他们齐刷刷看向杜宣缘,震惊的眼神中隐隐还颤抖着些惧意。 她是怎么将已经成灰的东西重现并带到这里来的? 杜宣缘在他们难以置信的目光凝视下微微一笑。 复制一份,对系统来说很难吗? 杜宣缘早在陈家人第一次铩羽而归之后,就利用系统复制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决绝书,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的陈家人咬死这份决绝书是伪造的。 只是在王擎要求陈家人给出相关的物件,证明这份决绝书上的印章、字迹并非出自陈家的时候,陈家人纷纷回避起来。 东西真不真,他们陈家自己不知道吗? 局势一时间进入僵局。 陈大伯意识到他们已经陷入劣势,不论给不给,这份决绝书在王擎那里都是真的。 他实在是想不通杜宣缘这份决绝书从何而来。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打破僵局。 于是陈大伯越众而出,对王擎道:“这份决绝书我等确实闻所未闻,但她的伪造手段十分高超,足以以假乱真,我等实在是害怕一时找不到漏洞,令廷尉误判。” 他自觉这话有些牵强,于是紧接着回避这个话题,再将矛头指向杜宣缘。 陈大伯冲着杜宣缘严声道:“退一步说,你擅自娶妻、父母尚在便另立门户却是在此事之前,当日我们寻上门去,便是因为你不告擅娶又临立别籍。” 杜宣缘平静地说:“首先,我娶妻的时间是在断绝关系之后,由苍安县县令做媒,立下婚书。” 陈大伯一愣。 当日找上门,就听说这二人苟合多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是在之后跑到苍安县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缔结的婚书。 若是在皇城立婚书,他们也不可能完全一无所觉。 他在心下暗骂:好几个月的时间,没名没份的跟着一个没出息的男人,那女子果然不是个良家子! 只是现在当务之急不在此。 陈大伯便道:“诡计多端,我看你是早有预谋。不论如何,这座院子总是你违背父母命,在外置办下的吧?” 杜宣缘冷静又清晰地回答他:“我并未父母尚在便另立门户,那座宅院全然是我妻子的财产,我无处可去,暂且寄居他处。” 接着杜宣缘对王擎道:“这些在户部皆有记录,我手中亦有契约、文书凭证,廷尉正可一一过目。” 她说话时语气平平,就是在陈述事实。 这些东西王擎派人去户部一查,自然清清楚楚。 陈大伯被她连续噎回去,再张口却不知道能吐出什么话来,只好面有不甘的偃旗息鼓。 就在这时,陈父拍案而起,道:“去年春闱,你就想要自立门户。私自放弃参加春闱,转而去做了医使,这可不能在你那所谓的断绝关系之前吧。” 他冷笑一声,盯着杜宣缘道:“追本溯源,你跑得掉吗?” 杜宣缘垂眸轻叹一声,又看向王擎道:“大成律既有‘不从’的罪名,这件事却是‘我’未从父命,请问廷尉正,这样的‘不从’,该当何罚?” 这话倒是给王擎问住了。 从前受理的“不从”案子,大多是分家财、擅嫁娶的事情,少有为了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状告子嗣的。 第234章 告到朝廷里,这不是存心想断了子嗣的仕途吗? 哪里会有为了这样不痛不痒的事情升堂的。 是以王擎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而另一边的陈父突然意识到这个罪名太轻,即便落实了也不一定能达成他们的目的。 他绞尽脑汁思索着还能从什么地方找杜宣缘的错处。 恰在此时,先前王擎派去往户部调用户籍凭证、契约文书的官吏搬着一个装着这些东西的箱子走进来。 陈父看着箱子从自己面前被抬过去。 在箱子落地的时候,他突然大叫出声,吓得正要上前查看的王擎心里一突。 他皱着眉头正要向吓他一跳的陈父问罪,却被陈父抢话道:“廷尉正,我有另一件要事要报。” 王擎被刚刚那一声惊到,还未全然缓和,面上止不住烦躁,只道一声“说”。 陈父正兴奋着,也不顾王擎脸色如何,急急道:“陈仲因昨日送来黄金千两,这钱来路不明,我妻子不敢收下,叫人搬了回去。” 此话一出,王擎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依照杜宣缘的官职以及她的任职时间,没道理能攒到这样一笔巨款。 大成虽提防官商勾结,但在朝堂上想要混得风生水起,哪里不需要钱?背地里有些不合律法营生,或假托亲朋之名,都是常有的事。 但千两黄金,对于一个刚刚就职的偏将军而言,属实是超脱“常有”的范畴。 是以陈父话音刚落,王擎便看向杜宣缘。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杜宣缘也是一副茫然的模样,并看着陈父道:“什么黄金千两?” 这一无所知的样子太过真实,王擎下意识看向陈父。 难道黄金千两是陈父编造出来的? 这种一下就会被戳破的谎言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 可王擎想想陈父先是试图动手,后又不顾一切想要摁死“陈仲因”的种种丧心病狂的表现,又觉得他也不是不可能说出这种谎。 正在王擎犹豫之时,陈父已经气急败坏,朝着杜宣缘破口大骂起来。 左右的陈家人立刻拦住他。 跟杜宣缘打起来,那是“子伤父”的罪名;单单搁着一道桌子冲着对面犹如市井泼妇般詈骂,却没有任何定罪的作用,只会让其他人觉得陈家毫无涵养,自然要出手阻拦。 另一边的杜宣缘则是皱着眉头,还是疑惑不解的样子。 王擎思虑片刻,觉得这笔钱不是小数字,宁可信其有,还是得调查一番。 不过上一个案子还没有什么结果,现在突然又冒出另一桩案子,反反复复、是是非非的,真叫人头疼。 他对两边道:“这件事事关重大,需要好好调查一番。” 两边都出奇的一致点头。 王擎又道:“还请各位在廷尉所多逗留些时候。” 言罢,王擎先请走素雪,再转身吩咐廷尉所官吏分成几路,一部分留在这儿分别审问这两方,另一部分则是去调查杜宣缘相关的收支情况。 大约三个时辰后,日头都已经西斜了,那些派遣出去的官吏才陆续回来。 不管是对跟杜宣缘有关之人的盘问,还是对陈家奴仆的询问,都没有这笔钱的线索,关于杜宣缘的交易往来,商行里也没有相关的记录,所有的结果都指向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笔巨款。 分别审问出来的结果,也是只有陈父一人坚持有这样一笔钱,陈家其他人根本不知情。 ——陈父从妻子处得知这件事,压根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他还惦记着这笔钱。 若不是事到如今,父权根本压不到杜宣缘头上,他也不会想到用这笔钱治“陈仲因”一个贪污受贿、非法盈利的罪名。 眼见着没有人能证明这笔钱的存在,他忙道:“我的妻子将这笔钱还回去的,她可作证。” 杜宣缘扫了他一眼,道:“方才还说‘亲亲相护’。” 言下之意,没有任何其他实质证据,就算叫来陈母也证明不了这笔钱的存在。 “怎么可能……”陈父不肯相信地喃喃出声。 王擎觉得这件事是陈父临时起意的刻意构陷,他根本不觉得杜宣缘能有这样大的权力,抹除掉这笔钱的存在。 自此,陈家人状告杜宣缘的罪状,每一条都陷入了僵局。 王擎正在犹豫最后的定论时,外边忽然有几分喧闹,只见一名穿着锦衣绸缎的无须中年男子自外边进来。 王擎赶忙上前告礼,又小声询问:“敢问公公,可是圣上有什么交代?” 这名内侍看了他一眼,笑道:“无事,咱家不过是见廷尉所手忙脚乱的,来瞧一瞧发生了什么事儿。” 王擎心下琢磨着,口中将今日一套又一套的状子简述出来。 内侍点点头,目光从杜宣缘身上扫过,笑道:“哟,这不是圣上近来亲封的偏将军吗?怎么搅进这件乱事里了?” 王擎闻言心中一定,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又闲聊几句,将这名内侍送走后,王擎终于盖棺定论,以“证据不足”为由,将杜宣缘无罪释放。 陈家人各个如丧考妣。 杜宣缘却心思显然不在此处——她早就清楚这件事不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只是对皇帝态度的突然改变有些好奇。 那内侍她见过几面,先帝在时就颇受宠信,可以说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如今是皇帝的亲信,甚至被特批可以每日出宫,在宫外的宅邸休息,与朝中大臣没什么区别。 第235章 所以他来廷尉所,显然是得到皇帝的授意。 杜宣缘将思绪暂且收敛,打算回去后慢慢通过系统分析皇帝改态的原因。 她目光一瞥,就瞧见陈父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杜宣缘大大方方地看向陈父,略一挑眉,径直朝他走去。 原本瞪着杜宣缘的陈父见她走过来反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并急道:“你要做什么?” 第131章 失踪 杜宣缘只是俯身,对陈父轻声道:“给了这么多机会,你却还是坚持要置‘我’于死地吗。” 陈父神情一僵。 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杜宣缘最后关头才拿出的那张决绝书,以及怎么也查不到下落的千两黄金。 刚刚来的那个人显然是个太监,很有可能代表皇帝。 杜宣缘关于“传言”的那句话再次在陈父的耳边响起。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纠葛在一起,往他的脑袋里塞,叫陈父想得脑袋疼。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陈父一股脑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掉,冲着杜宣缘嚷道:“你想做什么?我是你的生身父亲,你敢做什么!” 杜宣缘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道:“生身父亲?不敢,只祝您长命百岁吧。” 言罢,径直抬步离开。 分明没有说一句恶言,陈父却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后背蔓延开。 。 “娘娘方才那些话,不会让圣上轻视咱们二皇子吗?”侍女一面为淑妃打扇,一面不解地询问。 过午皇帝来她们宫中,与淑妃难得行着几分赌书泼茶的乐趣。 只是在听说二皇子身体又有些不适,皇帝多询问几句,淑妃便道是二皇子从前一位乳母在别地犯错,虽被撵出宫去,但因照料过皇子,免不得牵连到二皇子身上,小孩子听到闲言碎语,便赌气郁结。 皇帝听完后若有所思,没多久便走了。 一旁伺候的侍女却很清楚,根本没有什么乳母的事情,她们二皇子生来体弱,这样酷热烦闷的季节总会不爽利。 这会儿却说二皇子因乳母的事情置气,难免显得二皇子小肚鸡肠些。 侍女是淑妃的陪嫁,跟随淑妃多年,言语间总是少些避讳,于是忍不住询问出来。 淑妃捻着冰鉴中切好的水果,慢条斯理地咽下去,才笑吟吟道:“不到三岁的小孩子,哪里有人会计较他的这些行为。” 侍女低着头,还是有些不情愿:“咱们掺和这些浑水做什么?” 淑妃扫了她一眼,语重心长道:“哪有什么咱们、他们的道理。非嫡非长,皇儿又自幼体弱,自然多要仰仗外家。咱们虽身处内宫,但与外家才是一体的。” “可那也不是多重要的人物。”侍女嘟囔着。 “她是不重要,可既然市令都托付到父亲那里,咱们又收下了献金。况且这也不是件难事,办下去,好叫他们应这份情。在朝堂中的往来纠结越深,咱们坐着的位置才越牢固。” 侍女还是懵懵懂懂的,但好歹有自知之明,便不再言语。 淑妃瞧着她一知半解的模样,笑着说:“更何况这背后有他们的手笔,他们想除掉的,本宫当然要保下来,总不能叫他们太如意啊。你瞧,他们是想顺着风向来,这么贴帝王心。若是任由他们行事,来日把中宫之位哄到手了,咱们可怎么玩?” 反正这件事也不是多麻烦。 二皇子名下的乳母犯了错都会牵连到名声,皇帝亲手拔擢的官员没几个月就被贬下去,那不更是笑话? 只要稍微提一句,皇帝自然就能联想到。 她也不过是闲聊几句家常小事。 。 杜宣缘刚出廷尉所,便瞧见在外等候多时的陈三、张封业二人。 一看杜宣缘全须全尾的出来,张封业便笑呵呵上前道:“听说你小子还藏了几千两黄金?” “我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这么多黄金。”杜宣缘随口跟他说笑几句。 转而她又问陈三:“难得,今天有时间来找我?” 陈三笑意微顿,意有所指地说:“本也没有时间的。自从你回来后,太后老人家的头风病发作越发频繁,全不给我留寻你喝酒作乐的时间。不过今日事情急,放过我一回。” 杜宣缘瞟了眼陈三,接下他的言外之意。 太后态度的变化不是一夕之间的,她在有意隔绝身边人和杜宣缘的接触,但这样看来,太后的态度变化与杜宣缘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并不是杜宣缘做了什么事情惹太后不快。 就像今日素雪前来做的那一番证。 她只是依据情势做出一番抉择。 太后虽不似先前那般青睐杜宣缘,却也是袖手旁观,偶有心下一软的举动。 张封业没听出来二人打的机锋,还傻笑着说:“太后念着旧情呢。有太后罩着你,总归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杜宣缘与陈三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这傻子”三个大字。 他们一面走一面聊着,杜宣缘又道:“今晚到我家中小聚?” 张封业道:“不敢打搅,你还是回去好好劝慰劝慰弟妹吧,今日之事肯定吓到他了,平日里见着面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的人,还没过午就忙不迭找人寻我们帮忙。” 他说着,又有些惭愧道:“只可惜我也说不上什么话,也就是在门口站着等等。” 第236章 杜宣缘拍了拍他的肩膀,却并未说什么劝慰他的话。 三人很快分道扬镳。 另一头的陈父回到家中。 陈母瞧见丈夫回来,急忙起身相迎,眼巴巴看着丈夫欲言又止。 陈父哪里瞧不出来她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只闭口不言着。 陈母虽然纳闷丈夫的态度,但耐不住心急如焚,好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小声询问道:“仲因那件事……如何了?” “哪件事?”陈父恶声恶气道,“一上来就问你那好儿子,怎不问问你养出来的逆子是如何让我颜面扫地的?” 看到丈夫这样凶恶的模样,陈母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 今日恐怕又是吃了个瘪。 一时间陈母也不知是喜是忧,想想父子俩如今势同水火的样子,哭笑不得地立在原地。 陈父瞧见陈母这副神情,心中更是气闷,指着她骂道:“你真的不中用,若留下那箱金子,现在又怎么会完全抓不住那小子的把柄?” 成了被殃及的池鱼,陈母一吓,也更是因为陈父这番话,心中涌出层层悲意。 那到底是他们躬亲养大的孩子,陈母怎么也想不通丈夫为什么能狠心到这等地步,居然会将这件事情也搬到公堂上,卯足了劲想要将“陈仲因”置于死地,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丈夫,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陈父被她看得头皮发毛,色厉内荏地嚷道:“看什么!” 陈母却摇摇头,低着头有近乎苦笑般说道:“若当真收下黄金千两,你又怎么舍得这笔不知来历的巨款,在公堂上‘大义灭亲’?” 陈父登时怒不可遏,一巴掌将陈母掀翻在地。 他指着结发妻子怒道:“事到如今,连你都要忤逆我了吗?我看那逆子就是你教出来的!” 言罢,他一刻也不想在这个令人郁卒的地方多待,甩袖离开。 陈母捂着脸呆怔许久,好似忘了从地上爬起来。 她看着丈夫走出门后又问左右仆从,昨日搬着金子来的人是谁引路的,一边说着一边派人去找,定要将证据挖出来的坚决模样。 今日那些官差模样的人来家中盘问,陈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当时忽然就三缄其口,那些人也并未在陈家找到第二个见过这笔黄金的人,包括昨天带路来见陈母的那名奴仆。 说起来,那名奴仆好像从昨晚上起,她就再没见过此人…… 。 杜宣缘刚到门口,就察觉有些不对——大门洞开,守福正在门口焦急徘徊,瞧见杜宣缘顿时面露喜色。 可杜宣缘微微皱眉,快步上前并问道:“夫人呢?” 守福一愣,道:“夫人不是去廷尉所寻您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情?”杜宣缘脚步一转,当即向马厩走去。 “就半个时辰前。”守福急急追上,“等不来消息,夫人犹豫几番,还是决定带上梅香去廷尉所看看。” 杜宣缘一页一页扫视着系统地图,并对守福道:“你在家中守着,一有消息就去陈医使家中汇报,他自有办法联系上我。” 守福连连应下,看着杜宣缘牵马而出。 陈三没什么办法联系她,不过杜宣缘只要看到地图上守福去找陈三,自然就接收到了讯息。 “这段时间里,所有‘男主’都没有异动。”系统见状立马蹦出来表忠心,“这回我可没有做任何手脚。” “情绪也没特别的变化。”系统再补充一句。 杜宣缘手上这份地图,唯一也是最大的弊端,就是它本身是杜宣缘依据系统的“男女主动态坐标”改良的,不管杜宣缘怎么卡bug,它的最底层逻辑是不变的,一个虐恋言情系统出品的道具。 所以这份地图从始至终都只能显示男性的动向。 杜宣缘也尝试过修改优化,但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个问题。 可笑的是,因为这个王朝的社会风俗、规章制度阻断了几乎所有女子向上的道路,这样一个只有一半人出现在地图上的鸡肋产品,却能在权力斗争中使用的得心应手。 杜宣缘皱着眉头根据地图上的线索排除可疑目标。 在听到守福说明情况后,杜宣缘心中就已经有了个猜测的人选。 也是因为这个家伙,在江南的时候杜宣缘还叮嘱陈仲因不要跟他接触。 那个疯子恐怕早早就盯上来,只等待时机了。 第132章 正常 地图上坐标点确实没有可疑的动向。 即便杜宣缘有九分把握这件事是尹稚干的,也暂时没法确定他把陈仲因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只得先通过手头上系统地图的信息,火速确认要排查的几个地方。 “主……”薛景一抬头瞧见杜宣缘驾马闯入,还没来得及唤人,就被她一连串的地名打断。 “叫人去这几个地方找夫人的踪迹,动作隐蔽,尽量不要打草惊蛇。”杜宣缘说完,又扫了眼薛景,“叫你们多关注些夫人的动向,人都失踪小半个时辰了,你们这儿还一无所知?” 本来听见杜宣缘的交代,薛景就心虚不已,一直在脑海中检索着自己最近有哪里没做好,能叫杜宣缘火速赶来交代。 结果一听她后半句话,薛景更是汗流浃背。 我的亲娘啊,那群不靠谱的家伙居然把夫人给看丢了! 也是陈仲因一贯老实在家,加上最近一段时间杜宣缘回到皇城,暗中看护的人难免松懈不少,哪里想到就这样被钻了空子。 第237章 薛景急忙要向杜宣缘认罪。 不过眨眼工夫,杜宣缘已经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根本就是浪费一句废话的时间都不给。 薛景见状,忙不迭照杜宣缘所言布置下去。 “宿主宿主。”系统探头,“尹稚现在还在客栈里,咱们可以想办法先把尹稚抓起来,擒贼先擒王。” “主意很好。”杜宣缘冷着脸说,“你口中想的‘办法’是什么?” “尹稚又不是个脑子搭错线的,他敢潜入皇城,身边就一定带了不少能人,否则也难在光天化日下掳走仲因。难不成你觉得我看上去很像能以一敌百的不世出武林高手吗?” 系统:…… 且北域民风剽悍,全民皆兵,杜宣缘在地图上能搜索到的尹稚的人显然只是一部分,没有被系统抓取到的“妇孺”不知道还有多少。 这回掳走陈仲因的八成是一名女子,才会阴差阳错下碰巧规避掉杜宣缘的防护。 系统又折回自己的系统商城翻翻找找,最后在一堆【丰腴卡】【神姿卡】【生发卡】里茫然无措——它的商城里怎么都是这么些东西! “宿主你先别着急……”系统束手无策,选择做个劝慰*机器人。 “着急没用。” “对……欸?”系统茫然。 这不是该它说的词儿吗? “我刚刚跟薛景说的是这三个月里尹稚经常去的地点,现在你给我搜寻皇城内较大的屠户、疡医医馆地点,按距离远近挨个报给我。”杜宣缘骑着经过她改装的马,速度奇快。 系统先按照杜宣缘说的搜寻出来,接着才问:“宿主,你怎么肯定这事是尹稚干的?他还在客栈里好好待着呢。” 杜宣缘重点搜查尹稚行动轨迹的时候,系统就知道她的重点怀疑对象是谁了。 虽然系统第一时间锁定尹稚的位置并给杜宣缘“出谋划策”,但它自己还是很疑惑宿主打哪儿觉得这事是尹稚干的。 毕竟皇城里对“杜宣缘”感兴趣的人可不止一个。 “一个小时不到就能把人掳走,八成是早有预谋。” 系统又问:“万一是历王他们无意间撞见掳走的呢?毕竟廷尉所那附近达官贵人挺多的。” “没有异动、情绪值没有变化。这就不可能是临时起意。”杜宣缘从来不喜欢把话说满,可惜系统是个傻子,真觉得杜宣缘只是不靠谱的猜测。 算了,它要不是个傻子系统,自己用起来还没那么方便。 系统恍然大悟,又问:“那万一这件事跟‘男主’没关系,就是普通绑匪干的呢?” “普通绑匪要在皇城的核心地段,大庭广众之下把一个身份平平的普通人掳走,产出和投入风险完全不成正比,只有傻子会干这种事情。” 系统再次恍然大悟,又问:“那……” 话没问完,被杜宣缘丢小黑屋里去了。 不到两分钟,它又被放了出来,一句控诉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杜宣缘冷冰冰地说:“下一个地点。” 系统委委屈屈地报完地名,憋了好半天终于憋不住说:“我再问一个问题,问完我就闭麦老实当导航。” “问。” 系统:“咱们为什么要找屠户、疡医医馆啊?” “尹稚喜欢剥人皮。”杜宣缘平静地说。 “哦……啊?”系统突然反应过来杜宣缘刚刚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说了什么内容。 “这你怎么知道的?”系统愕然。 挺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怎么会有这种怪癖? 杜宣缘皱眉:“你们是不是只抓取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和‘女主’绑定,从来不管绑定的逻辑是什么,全靠世界自己补足?” 系统心虚讷讷。 杜宣缘冷笑一声:“怪不得会出现杀全家、关禁闭、吸髓吮血的‘虐恋’故事。” “当年在苍安县,他留下的那个荷包信物,内衬就是人皮制成的。”杜宣缘道。 系统醍醐灌顶:“难怪你当时就把荷包一埋,后边直接逃离苍安县了。” 鉴于这个“埋信物”的情节还挺符合“虐恋”调调的,系统当初就没阻拦杜宣缘,现在回忆起那个鲜艳精致的荷包,想到它的内衬是人皮,系统顿时一阵恶寒。 早年杜宣缘是尝试过让系统的几个“男主”内斗,自己趁机逃跑的。 但是这些“男主”对杜宣缘这个载体莫名产生的“爱”显然是扭曲的,杜宣缘清楚意识到作为一个工具人的自己,在系统的操控下,只要靠近这些家伙就一定会受到各种伤害。 杜宣缘暗暗咬牙。 还是不够、还是太慢。 手中收揽的权力还是不能完全将心系之人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不到一年时间……培养出来的势力确实不够完备。 还是得想办法接手一支现成的。 。 “夫人到里间休息一会儿,稍等片刻。”医女将陈母引到一处小隔间。 陈母拿手帕遮了遮鼻尖,皱着眉头道:“你们医馆里的血腥味好重啊。” 医女笑容不改:“跌打损伤常有的事情,许多大夫觉得这个腌臜,咱们是不忍心瞧着患者负伤忍痛的。” 陈母点点头,又道:“倒是少见女子从医的。” “若非我们从医,哪里能遇上陈夫人啊。”医女的目光落在陈母的面上,笑容愈深,只是在余光扫过陈母半张脸的红肿时,笑容一僵,“多好的一张面皮啊……” 第238章 “什么?”陈母没听清她后半句呢喃。 医女笑道:“夫人倒是肤若凝脂、肌白胜雪。” 听到年轻姑娘夸赞自己,陈母自然笑起来:“天生这样的。” 医女更加开心:“咱们消瘀化肿的良药,定能让陈夫人您的伤处恢复如初。” 这句话却引起陈母的伤心事,叫她笑容淡下来。 陈父着急寻那“千两黄金”的证据,无暇顾及陈母,而陈母在家中待着更是烦闷,干脆出门去。 倒是陈父瞧见她往外走,还叫住她多问几句。 陈母只推说出去找大夫开点尽快消肿的药,家中奴仆全被陈父叫去“调查”,可不得她一人亲历亲为。 陈父放她出去,还道:“仔细些别说错话。” 闻言陈母却越发心寒。 他只怕自己出去说是丈夫打的,坏了他的名声。 然而陈母确实也不敢说明面上的伤从何而来,出门还自觉戴好了面纱,刚刚见大夫的时候才揭下来。 也是听说这里开了家新医馆,治跌打损伤有奇效,离家又近,她才到了这里。 没想到医馆里竟还有许多少见的医女,倒是叫陈母耳目一新。 她人到了隔间,目光忍不住在医馆里四处打量,看那些姑娘们精神十足地忙活着,心里也莫名产生些奇怪的满足来。 不过陈母视线一扫,忽然起身掀起帘子。 “怎么了?”陪着她的医女询问。 “我刚刚瞧见一个昏迷的姑娘被抬过去了。”陈母道。 医女眼珠子一转,笑道:“是用了麻沸散,到后边准备切去病灶的病人。” 陈母犹豫着坐回去。 她总觉得刚刚过去那个昏迷的姑娘很眼熟。 待医女给她斟了一杯茶,陈母端起茶盏,唇瓣刚刚要碰到杯沿,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那个姑娘,好像是见陈仲因那日为他们上茶的侍女,名唤……梅香? 只是前日看那侍女身体康健,就算身体不适,也不至于孤身一人跨越大半个皇城来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来看病吧? 陈母眉头一皱,将杯子放下,目光又投向门外。 “夫人?”医女疑惑地看向她。 陈母犹豫着正要开口,外边突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医女立刻起身,先行掀开帘子向外瞥了一眼,随后转身对陈母笑道:“还请夫人稍等片刻,有位病患麻沸散剂量不太够,我去瞧一瞧。” 言罢,她径直走了出去。 陈母看她坦坦荡荡的模样,还未升起的几分疑虑又被打消不少。 又等待一会儿,陈母耐不住探头望去,外边还是忙忙碌碌、各司其职的医女。 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 第133章 疯子 陈母从小隔间走出来,周围原本有些喧闹的讨论一静。 但就像是一个眨眼间的错觉,大家还是各自忙活着手上的事情,好似专注到根本就没察觉到陈母的动作。 陈母觉得氛围有些奇怪,不过左顾右盼一番,也没瞧出什么不对。 她敛下那点莫名冒出来的发毛的感受,慢慢向医馆后院走去——方才梅香就是被抬去后院的。 正在为病人看诊的大夫忽然起身。 疼得龇牙咧嘴的病人茫然地看向他,他思索间重新落座,只给身旁的医女使了个眼色。 这名医女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往院子里走。 医馆的后院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越发浓郁,陈母眉头紧皱,这股血腥味已经完全碾压了药香,令此地不像医馆后院,倒更像是屠宰场。 陈母嗅着这股腥臭味,心里隐隐不安。 “夫人。”女子的声音突然传来。 陈母一吓,急忙转身,见是一名并不怎么眼熟的医女向自己小跑过来。 “夫人需要什么?后院是不能随便进的。”医女笑着向她解释。 “啊……”陈母下意识避开了对方搀扶的动作,又往身后张望几眼,道,“我好像看见一个熟人。” “医馆里客人络绎不绝,许是有夫人的故人。只是后院要进行缝合、包扎,这些血腥的场面夫人还是回避一下为好。”医女脚下一动,便拦住陈母继续深入的路径,虽然没有直接上手,但显然是要阻拦她。 陈母还要张口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声闷响,后脑勺的钝痛蔓延开,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站在她身后的人顺势将她揽在怀中。 “赤露,你在干什么!”阻拦陈母的医女顿时瞪大眼睛。 打晕陈母的正是先前引她去隔间的那个医女。 此时此刻,她面上毫无笑意,冷漠的像一柄被打磨过无数次的尖刀。 “她发现了那个侍女,放她离开一定会有后患。”赤露平静地说。 “你想选她?”医女皱眉。 赤露的面上绽出痴迷的笑,她轻轻拂过陈母半张完好的面颊:“近不惑之年,却似二八少女的皮肤,这是多好的祭品啊。” 指尖抚到微微红肿的边缘,赤露的神情霎时间沉下来。 她又挤出来几分笑意:“没关系,养几天就好了。这旬的祭品已经选定,下一旬也没关系。” “可这是官员的家眷。”医女犹豫。 赤露缓缓抬头,盯着她:“她是一个人来的。” “真要是报官了,有官府的人来搜查,这样一个大活人,我们藏不住,只会耽误王子的计划。”医女说。 第239章 赤露的神情异常恐怖:“你们用那些路边犬豸的血肉供奉神明,还要找各种理由洗脱自己的不敬吗?” 医女蹙眉:“我不敢。但我们正在大成的皇城,失踪几个乞丐流民不会有人在意,但接连失踪两个大成官员的家眷,一定会惊动他们。” “但她已经发现了今天咱们带回来的两个人,我还将她打晕了。”赤露盯着她,显然还坚持自己的想法。 “这些都不重要,一支迷魂香将事情糊弄过去就行了。”医女也是寸步不让。 赤露慢慢垂下眼,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医女便上前要从她手中接过昏迷的陈母。 然而下一秒,医女身形一僵,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赤露。 赤露歪着头,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劝不动王子,就想要强行劝我吗?” “……都是……疯子……”医女无力倒地,心口上插着一柄刀。 “吱呀——” 昏暗的室内烟云缭绕,层层帷幔下看不清房间内的陈设。 穿着宽大袖袍戴着狰狞面具的人垂首低吟。 木门开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吟唱。 她并没有转身:“你杀了她?” “对。”赤露干脆利落地说,“一个对神明不敬的家伙。” “她心中确实有太多的杂念。”戴面具的人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你选择了一个新的祭品?” 赤露的笑容瞬间亮起:“是的,我相信神明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 “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祭品。” 她依旧仰视着面前神龛中供奉着的神明,在光线昏暗的室内,她的双眼却像是燃烧着炙热的火焰。 “可惜有一点小小的损伤。”赤露语调遗憾。 “神明不会因我们的小心而降怒。”她垂眸又低吟一声,随后才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赤露正色应下。 戴着面具的女子终于转身,缓缓走到赤露面前。 “‘劝不动王子’,是什么意思?”她轻轻地说,像一缕柔风。 赤露却瞬间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急忙跪下说:“我错了,是我心里产生了杂念。” “没关系。”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赤露的头顶,“神明依旧会给迷途知返的孩子们赐福。” 但是异常尖锐的长指甲像一把细长的尖刀,冷冰冰地刮过她的面颊。 赤露好似没有感受到这份逼近死亡的威胁。 她在对方的话语中慢慢闭上双眼,流露出婴儿般依赖的神情。 。 “这家医馆是新开的,已经靠近皇城外围了。”系统兢兢业业给宿主做着介绍,试图增加自己的利用价值。 杜宣缘翻身下马,余光一扫便道:“这里离陈家很近?” 虽然是问句,但杜宣缘的语气是笃定的。 系统也没多余回她的。 它估计宿主都已经把皇城的地图背了个滚瓜烂熟。 系统说了点杜宣缘现在无暇顾及的信息:“皇城卫那边终于立案搜寻了,玫夏一早就去报官,但愣说人才走丢一会儿,说不准等会就自己回去,他们没空搭理。估计是看你全须全尾的被放出来,不敢得罪你这个偏将军,才赶紧找人。” “薛景他们筛查得七七八八,看来尹稚没把人藏在那些地方。” 尹稚经常出入的地方多是围绕皇城核心的秦楼楚馆,他在皇城主要是做些结交达官贵人的事情。 因为尹稚本身并没有什么动静,杜宣缘几乎可以笃定他是借别的手掳人。 至于这只“手”是皇城里认识的,还是他从北域带来的,就需要进一步排查。 所以杜宣缘才把前者的排查任务交给薛景,他替自己在皇城走动,对这些地方更加了解,往来出入也顺理成章。 而后者,显然更需要一个隐蔽的环境,杜宣缘一人一马可以更快排除。 杜宣缘听着系统那又臭又长的汇报,一脚踏入这家疡医医馆中。 还未深入,就能隔着浓烈的草药味嗅到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杜宣缘眉头微皱,从系统地图上看不出这家店有什么问题,但这股隐约透着些腐臭味的血腥气叫她警铃大作。 这种气味,在战场上趟过一个来回的杜宣缘再熟悉不过 她脚步一顿,倚着门框状似头晕,实则已经使用一张梦魂惊,将回家路上正路过皇城卫的张封业拉入梦中。 张封业正迷迷糊糊着,就瞧见一个眼熟的美人突然出现,对自己说:“陈仲因之妻被掳的线索在这家疡医医馆中,速去皇城卫领人前来,此地有违法乱纪之举。” 说完具体的地方,这个美人就消失了。 张封业猛地一个点头,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还没心思想自己怎么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一抬头瞧见“皇城卫”三个大字,顿时一个激灵,刚刚梦里的话再度清晰浮现在耳边。 张封业鬼使神差般走进去,将梦中听到的内容复述出来。 结果甫一闻言,卫所里的士卒面色皆变——他们正准备出去找陈偏将军的妻子,这案子都还没立,怎这么巧就有人以梦中之言告知线索。 这时候张封业才堪堪想起,梦中那个十分面熟的女子,好像就是他弟妹。 只是不知为何,一模一样的五官,他只觉得面熟、相似,而无法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第240章 不过他现在得知弟妹确实失踪的消息,顾不上许多,急忙道:“梦中正是偏将军夫人告知于我,恐她正是危机关头,才急忙托梦于我!” 一听这话,皇城卫的卫将军也不好怠慢,急忙领兵往张封业所说的地方去。 另一头,系统看着杜宣缘比发短信还快就联系上张封业找外援,简直就是目瞪口呆。 视频通话就算了,这技能卡还能这么用? 它忍不住问:“宿主,你干嘛不直接拉陈仲因入梦,问问他在哪,还要我们一个一个找过来。” 杜宣缘刚刚快速进出一场梦境,脚下还有点不稳。 她定定心神,对系统说:“首先,他可能也不清楚自己被掳到哪里去了;其次,用梦魂惊只是把人的精神拉入梦境,身体还在现实,如果他正遭遇什么危险,贸然把他拉进梦境,反而会害了他。” 正此时,医馆里的小药童已经绕过柜台,关切地向她走来。 杜宣缘站定,朝他摆手表示自己无恙,接着跟小童一块往医馆里走。 “客人是要抓药还是要看脉?”柜台前的小童问道。 杜宣缘的目光扫视着医馆,口中道:“抓一副药。” 说着,她随口报出在军营里自贺茂春哪儿瞧见的一记药方,治疗外伤的药物,到这家疡医医馆来抓药倒也是理所当然。 小童一面按杜宣缘所说抓药,一面道:“客人这方子是给谁用的?对方这伤可不轻啊。” 杜宣缘正要糊弄他几句,目光突然一定。 她快步越过中堂,掀开一道小隔间的帘子,将挂在后边的面纱取下,面纱边缘绣着一束桂花,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芳”字。 相似的图案,杜宣缘前日在陈母掏出的手帕巾角见过。 第134章 挟持 杜宣缘这时正觉得这家医馆可疑。 她摩挲着手中的面纱,心道:不管这面纱是不是陈母留下来的,大可借此理由到馆内探一探。 原本在柜台抓药的小童,自瞟见她往小隔间去的动作时便眼角一跳,现在见她拿起面纱,更是急忙忙跑过来。 “客人这是做什么?” 杜宣缘拿着面纱道:“这是家母的物件,敢问家母可在医馆中?” 小童黑漆漆的眼珠子一骨碌,忙笑道:“是、是有一位夫人留下的,只是那位夫人前面些时候已经走了。若是令堂的话,恐怕现在已经至家中哩。” 杜宣缘便道:“家父家母起了些龃龉,家母负气出门,家里已经找了好些时候,我也是出来寻她,顺便取药,还请童子不要替她隐瞒。” “没有隐瞒!怎么敢隐瞒!”小童见杜宣缘要往里走,也是着急,忙着阻拦她。 杜宣缘只笑道:“童子还请容我去后边看一看,你这样拦我,我真是怀疑你们在为家母打掩护。” 小童见她如此难缠,咬咬牙,心道:好言难劝找死的鬼! 他面上堆笑,道:“客人目光如炬,令堂确实正在后院休息。只是夫人有所嘱托,我们不敢不从,还请客人先在隔间歇一歇脚,我去问过夫人后,再请二位相见。” 杜宣缘从善如流,就在这个隔间坐下。 她看小童先扭头跑到前边柜台,同一名中年男子耳语几句,随后小跑到后院去。 系统看宿主居然就这样悠悠闲闲地坐下去,顿时急了:“宿主,他们这也是要摇人啊!” “我在他们的地盘,他们的人肯定比我们的人来的快,拖时间也是咱们更有利,不是吗?”杜宣缘笑道。 系统心刚放下去一截,又想到一个新的问题:“我们就在狼口了,等他们把陷阱准备好,咱们就这样走进去啊?” “不然呢?”杜宣缘反问。 看上去坦坦荡荡。 系统:…… “我傻,你别逗我。”系统泪目,又开始在自己的技能库里挑挑拣拣,试图找点能增加武力值的技能卡。 希望宿主不要被一回合ko掉。 “谁叫你是个功能性辅助系统呢。”杜宣缘还怪喜欢逗傻子的。 被压力的系统泡在技能库里,试图找到点大杀四方的技能,突然听见杜宣缘又说:“准备解毒的技能卡就行了。” “啊?”系统一脸懵,“为什么啊?” “没看地图吗?” 系统打开地图瞅了一眼,说:“咱这个地图人数不是不准吗?” 杜宣缘轻叹一声:“这么大点地方的医馆,就算藏人又能藏多少?” “他们就算一不做二不休,也要给自己留逃跑的余地,身在闹市,当然不能直接和青壮年的男子对上,大动干戈只会引来附近巡逻的治安兵。”杜宣缘道。 “万一他们有办法秒杀你,不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呢?”系统问。 杜宣缘向系统投掷了一个“看,傻子”的目光。 “能直接秒杀一个有防备的成年人,还在皇城的边缘地段小心翼翼地开医馆呢?” 这又不是武侠世界观。 不管是落草为寇的严氏父子,还是执掌一军的穆骏游,都没那种以一敌百的能耐。 如果不采用些特殊手段,即便因为系统的漏洞不能准确判断医馆里究竟有多少人,以这个医馆的规模,恐怕没人能稳稳秒杀掉杜宣缘。 毕竟她可是结结实实跟着军队跑了大半年的。 系统嘴硬:“他们又不知道你有防备,说不定他们仗着自己有武器,打算打你一个出其不意呢?” 第241章 “那不是更好?”杜宣缘挑眉,“一击不中,必然要想办法除掉我,到时候我借医馆的布局在这里迂回,也能拖延时间。” 他们医馆的人恐怕都没手握地图的杜宣缘了解医馆的布局。 系统无话可说,只能问:“你不怕吗?” 它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杜宣缘看上去不像是无言以对,倒更像是懒得理它。 没过一会儿,小童便走来。 他对杜宣缘道:“客人,那位夫人不愿前来,许是还生着气,不如您随我过去劝劝?” 杜宣缘起身同他一道往后院去。 她刚刚来到医馆后边的院子里,扫了眼地图,眉峰一挑。 “他们清场了。” 系统也凑过去瞄了眼,医馆里的客人正陆陆续续往外走,短短几息间,医馆里剩下的客人已经寥寥无几。 系统那颗赛博心脏顿时提起来,忍不住紧张地说:“宿主,你别挂这儿了啊。” 原本系统是有一个自带的宿主锁血挂,但现在一互换,系统也不知道锁血挂还能不能起作用,毕竟“女主”自带的万人迷buff都已经失效了。 杜宣缘却似闲庭信步,一面跟小童聊天,一面悠哉游哉地往某间房走去。 房门推开,先见正中的香炉上升着袅袅青烟。 小童道:“夫人在里间休息,客人的家事,我也不好在一旁,您请吧。” 他说完躬身退下。 “解毒的技能卡用了。”系统忐忑不安地说。 杜宣缘闻言,径直走到屏风后边。 只见陈母居然确实躺在一张简易的小床上,双眸紧闭,乍一看像是在沉睡。 杜宣缘目光落在陈母半张红肿的面颊上,想起她落在小隔间里的面纱,暗道:难怪医馆中人对我“父母不和”的说辞没有一点儿怀疑。 不过亲人寻来,已经提前知道的陈母怎么可能安然入睡? 她恐怕是早就被这里的人弄晕过去了。 这些人留陈母又是为了什么? 而且既然他们敢将昏迷的陈母就这样大咧咧放在自己面前,说明这间房里准备的药物起效很快。 也不知道是毒药还是解药。 虽然想了很多,但也不过是杜宣缘一瞬间的想法。 她立刻给陈母使用一张解读卡,随后脚步虚浮,眼眸微垂,伸手扶着太阳穴,状似摇摇欲坠。 房内的深色帷帐微微一动。 杜宣缘低垂下的眼眸也暗中瞟向帷帐。 两步之距。 杜宣缘脚下一滑,跌跌撞撞地向帷帐处一偏。 “宿主!”系统紧张地大叫出声。 “嚓——” 帷幔被骤然掀起。 一柄银亮的匕首直愣愣地向杜宣缘的心口冲过来。 方才还磕磕碰碰地杜宣缘突然拧身避过她的攻击,同时扣住握刀之手的手腕,狠狠一折。 “咔——” 骨骼碰撞的声音听得系统心头一颤。 赤露闷哼出声,握着刀的手控制不住松开,刀柄落到杜宣缘的手中。 “我去,宿主你哪来这么大牛劲?”系统目瞪口呆。 “我在军营里也不是干吃饭的。”杜宣缘手腕一翻,反握的匕首变成正握,动作十分干脆利落,“忘记把你丢禁闭了。” 言罢,顺手给系统禁言去。 省得它不报点还在那里一惊一乍。 只是不等再出手,早就蹲守在屋外的同伙见势不对纷纷要冲进来。 杜宣缘目光一扫。 她两步踹倒屏风,并勾脚踢到门口,将刚刚要破门而入的敌人挡了回去。 随后杜宣缘一手拉住赤露,一前一后从窗户翻出。 她甚至没有破坏窗户的整体结构,并反手将窗户带上关紧。 那些人一听这动静,顿时转移目标,向杜宣缘围过来。 杜宣缘将刚刚随手带出来的“肉盾”丢出去阻碍他们冲过来的动作。 接着便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追逐战。 医馆后院里摆放着的东西太多,在杜宣缘的巧妙躲避与匕首辅助下,这些人一时间靠近不了她。 眼见着杜宣缘溜着这近十几号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人跑,系统啧啧称奇,可惜被禁言着不能发言。 杜宣缘在闪转腾挪的时候,依旧关注着他们的动向。 她发现当自己靠近某间房时,他们的动作都会谨慎许多。 杜宣缘目光一瞟,正要尝试着闯进那间房,却见刚刚还追着自己的这群人突然齐齐一顿。 “不好!” 她余光扫过洞开的房门,挡门的屏风斜倒在一旁。 “客人。”方才在柜台守店的一人挟持着昏迷的陈母,神情倨傲,“您的母亲在我们手中,还请您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 他将匕首抵在陈母的颈间,未尽之语不言而喻。 杜宣缘垂眸不语,一旁捂着手腕的赤露却在瞧见他劫持的陈母时瞪大眼睛,忍不住上前半步。 双方也没有沉默对峙多久。 杜宣缘嗤笑一声,道:“我随口一说的,你们居然真信了。” 挟持着陈母的人盯着杜宣缘神色,见她确实没什么犹豫的样子,也有些迟疑。 虽然这二人容貌上确实有几处相像,可这世上相似的人不知几何,也无法断定二人的关系。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他面色再难松快。 第242章 杜宣缘又扫了眼地图,随后冷笑一声,道:“自然是来牵制尔等狗贼的。” 因她气势一震,这些本就在大成行作奸犯科之事的域外人情不自禁地露怯,纷纷面面相觑,神情紧张。 “什么狗贼?分明你闯进我们医馆里大打出手。”有人叫嚷出声。 杜宣缘刀尖一转,直指那人:“你们一个个手持利器,院中腐尸气味深重,甚至这把匕首上还残存着血迹,却在这里血口喷人?” 这些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杜宣缘一抬下颌,道:“我乃皇城卫中人,早已联系卫所派兵前来,该束手就擒的应是尔等。” 她本是想吓这群心里本就有鬼的家伙自乱阵脚,令他们奔逃而去。 孰料挟持着陈母的那人却目光一狠,厉声道:“既然你与这位夫人毫无关系,那我就先杀她、再杀你!” 言罢,这人抬起匕首便要向陈母心口刺去。 “住手!” 第135章 援兵 随声而出的是一把飞刀。 劫持陈母的那人被迫中止刺向陈母的动作,闪身避开这道并不算多凌厉的刀风,并朝赤露怒目而视:“你在做什么!” “那是我选择的祭品!”赤露寸步不让。 二人内讧之时,杜宣缘却心念一动。 祭品? 那理应还有个祭坛咯? 这二人还在对峙,只留了点余光在杜宣缘身上,这点儿注意力当然看不住她。 于是眨眼工夫,众人眼前突然一花,紧接着便是一阵巨响。 尽管捕捉到杜宣缘的身影并向她冲来,但显然还是迟了一步。 只见那间紧闭的房间此时房门已被撞开,日光斜入,在阵阵青烟中拟出一道道直愣愣的光痕,像是无数支插入这片黑暗中的利刃。 也将一室高高供奉在上的“神明”照得清清楚楚。 披着彩衣的泥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人,彩冠垂绦随风微动,模糊了泥俑上雕刻的神情,令那些惟妙惟肖的五官呈现出似笑非笑的模样。 泥俑的脚下立着一道人影。 戴着面具、穿着宽大衣袍的女子站在门口,正处在明暗交接的边线,像是黑暗向外探出的触手。 她仅仅露出一点儿黑漆漆眼珠,此时紧盯着杜宣缘不放。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她眼中流淌出来的恶意。 谁叫是杜宣缘拆的房门呢。 被禁言的系统都忍不住感慨:宿主真是一股牛劲啊,说拆就拆。 撞开这道房门的杜宣缘已经站定,她拍拍肩膀上的浮尘,朝这名女子歪头一笑。 很挑衅。 女子的声音轻柔:“将惊扰神明的恶徒斩首以敬神明。” 话音刚落,方才还内讧的那群人此时再不敢造次,将陈母放到一边,齐心协力转向杜宣缘。 前有狼、后有虎。 小小的房间被这尊泥俑塞了大半,一览无余。 杜宣缘并没有特别担心自己的处境,只是稍稍蹙眉,暗中琢磨着陈仲因究竟在哪。 眼见着那群手持利器的凶徒虎视眈眈,杜宣缘脚尖一动,状似要往外跑。 就在这些人往她倾向的方向扑过去的时候,杜宣缘却猛然折身,反手箍住面具女,将匕首对准她的脖颈。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看得观战席上的系统哇哇直叫——还*好杜宣缘禁言得早。 “尔等是想要试试是你们的动作更快,还是我的动作更快?”杜宣缘语气笃定,这些人投鼠忌器,一时间确实不敢有什么动作。 就在这时,面具女突然一语叫破杜宣缘的身份:“陈仲因。” 杜宣缘眉峰一挑。 “你自称是皇城卫中人,我却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她道。 杜宣缘神色难辨:“哦?” “你只是空有一个官职的小官,并没有实权,也根本没办法调动皇城卫,不过是误打误撞寻到了这里,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想拖延时间。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兵。”她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像是陈述事实般平铺直叙。 杜宣缘心念一动:这人对朝廷局势了解深入,连一个“小官”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也不知道这些信息是尹稚告诉她的,还是她自己所属的势力所掌握的。 杜宣缘心下百转千回,面上却故意默然以对,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忍不住心虚沉默。 “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你就算杀了我,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面具女接着说,“我们需要一个祭品,若是你真的深爱自己的妻子,就用你来做交换,如何?” 这话说得好笑。 毕竟杜宣缘很清楚陈仲因被绑架,是因为尹稚想要那张与杜宣缘“肖似”的人皮,而非他们要一份供奉给“神明”的祭品。 但是根据他们所掌握的信息,“陈仲因”理论上根本没有途径了解到尹稚的存在。 谁能想到,真正的杜宣缘就站在他们眼前呢。 不过杜宣缘觉得可笑的,更多的是面具女这种看似考验夫妻感情的问法。 束手就擒才是把所有的主动权拱手让人,劫匪的承诺又怎么可信? 杜宣缘心中哂笑,她扫了眼地图,继续保持沉默,并微微动容,做出内心无比挣扎的神色。 “你能这么快找到这里,想必是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吧?”面具女温柔而稳定的声线,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第243章 杜宣缘开口,声音艰涩:“让我先见他一面,确认他是否安康。” 面具女停顿一下,随后微微点头。 杜宣缘便劫持着面具女,在其余人的严密包围下,一步步按照面具女的指示往外走去。 据面具女所说,医馆院子里有一处密道,需要特殊的办法打开。 杜宣缘可不会傻乎乎到亲自动手。 她手中的匕首更重地压在面具女脖子上,带着威胁的意味,令她的一名手下按照方法将密道打开。 伴随着一阵门闩落地声,这名手下将密道门打开。 瞬间,腐臭味充斥着整个院子。 连这些始作俑者的爪牙都忍不住皱眉后退,唯有面具女一动不动。 因为戴着面具,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密道两边点着油灯,将这条通向地下的小道幽幽照亮。 看来他们原本是打算下去“办事”了,连灯都已经点上。 杜宣缘继续控制着面具女向下走,其余人紧随其后。 地下的空间也并没有很大,或许是因为光线昏暗,许多地方隐藏在黑暗中,只有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正中间是一张满是干涸血迹的石床,上边躺着的正是陈仲因。 一旁的架子上则摆满了不清楚具体用途,但一看便知不祥的金属器具。 石床上蜿蜒的血迹仔细看去,却是有各种形状。 大概是原本便在石床上雕刻出纹路,后又一遍又一遍地被血液流淌,形成这种扭曲而血腥的花纹。 杜宣缘靠近石床,第一眼从尚且起伏的胸膛上滑过。 确认陈仲因的生命体征后,杜宣缘又扫了眼他状似沉睡的面孔,并问面具女:“他怎么了?” “令夫人只是服下麻沸散暂且昏迷,等药效过去自然会醒。”面具女回答。 杜宣缘又问:“他身边的侍女呢?” 尽管看不清神色,但面具女肉眼可见的顿了一下,甚至能听见她低低轻笑一声。 “她没事。”面具女说,“我们的目标不是她,她现在正在上边的某个房间,也是昏迷状态。” 杜宣缘点点头,也不需要对方给出什么“放她一马”的承诺。 “你想要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怎么样,该作出选择了吧?”面具女问。 尽管还是温和的声音,但听起来莫名比先前多了些波动。 杜宣缘一面看着系统地图,一面对她说:“我的选择?我当然是选择让你们这些始作俑者全部血债血偿。”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匕首已经尽全力向下压去。 而被她劫持的面具女却似早有防备,身上宽大的衣袍猛然一扬,遮挡杜宣缘视线的同时又有金属刺穿布帛的声音响起。 杜宣缘眉头一皱,微微偏身避开要害,依旧将匕首盲送前去。 “咔——” 匕首刺在面具上的声音响起。 杜宣缘手腕一翻,原本抵在面具上的匕首向上划去,显然是冲着对方的眼睛去。 面具女则是反身向杜宣缘腿肚一踹,竭力拉开身距。 短短几息间,二人你来我往已经进行数次交锋,但因为这身宽松的衣袍,被包裹住的纤细身体像是滑不溜秋的泥鳅,费了些工夫还是从杜宣缘手上脱身。 “哐当——” 面具落地的声音也是格外响亮。 衣袍落地,杜宣缘抬眼望去,只见那张面具下的面孔居然是一张并没有任何域外人特征的,平静温婉的容貌。 她眼角的细纹表明她已经韶华不再。 眉眼间那股温顺柔和的气质,叫这个女人像是轩窗下为丈夫温柔整理衣领的妻子,而非在这阴森地洞里平静地拿起刀刃、划开皮肤的刽子手。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却是杜宣缘见过,甚至十分熟悉的。 她同杜宣缘对视上,眉间微蹙,正要令堵在地道入口的那群人对杜宣缘动手,却听见上边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皇城卫的人来了。”杜宣缘面上再无戏谑之色。 她凝视着女子,声音微顿,又道:“你是不是该想想怎么辩解,夫人?” “我为什么要辩解?”她看上去并没有任何紧张之色,反而轻轻柔柔地轻叹一声,又对杜宣缘道,“拜你所赐,承绩终于要做一个孤家寡人了。” 言罢,她猛然后倒,融入那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处。 那边恐怕是还有一个密道。 其他人听见官兵闯入的声音,也只顾着自保,纷纷向黑暗中涌入,这个地下空洞暗处看来还藏着不少 杜宣缘只向那边追了两步,又立刻折返,将石床上昏迷的陈仲因拦腰抱起。 这群看似四散而逃的人里说不准会有尹稚的暗手,还是先救下陈仲因要紧。 杜宣缘抱着陈仲因重回院中,他敛眉闭眼的样子像是陷入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直到明媚阳光落在他眼皮上,紧闭的双眼一动,不安地微微掀起。 “没事了。”杜宣缘轻声道。 尚在药效中的陈仲因闻言终于还是没能睁开眼,重新闭上双眼,却是安稳地沉睡过去。 领着皇城卫赶来的张封业风尘仆仆。 他瞧见杜宣缘和陈仲因安然无恙,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赶忙上前问候。 可是一凑近,张封业便觉得杜宣缘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 第244章 “怎么了?”张封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杜宣缘扫了眼正在此地勘验的皇城卫中人,并未多说什么,只问陈母与梅香情况如何。 第136章 大鱼 杜宣缘那个奇怪的目光令张封业惴惴不安。 皇城卫之人在确认这座医馆简直就是个屠宰场后,立刻将此地封锁,接着又派了几人护送杜宣缘及其家眷回去。 张封业也跟着她一道离开。 陈仲因与陈母尚在昏迷中,杜宣缘思虑片刻,将陈母一道留在家中,准备待她醒后自行离开。 等皇城卫的人走后,张封业再耐不住心下疑虑。 他拉着杜宣缘问道:“仲因,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我见你看我的眼神很是奇怪。” 杜宣缘思索着道:“承绩兄,不知令尊令堂可在家中?” 张封业不明所以,道:“我爹今日在太医院值夜,我娘……应当在家的。” “是吗……”杜宣缘轻吟着。 张封业却听得心里发毛。 他又追问了几声。 杜宣缘道:“令堂平日里做些什么,你可有了解过?” 张封业不明白杜宣缘为什么频频询问晏清敏的事情,他心中隐隐不安,面对杜宣缘的问题也是如实相告:“家母……左不过在家中侍弄花草,她也懂医术,除了在家里阅读医书、炮制药材,也常常去附近的医馆义诊。” “‘附近’?”杜宣缘加了重音。 “是,我有时休沐,也会随她一道去义诊。”张封业点头,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浓厚。 他忍不住追问道:“今日之事与我母亲有关?” 杜宣缘便直言道:“我在那座医馆的地下空洞中见到幕后主使的长相,与令堂一般无二。” “不可能!”张封业不假思索地否认。 他也随皇城卫下去看了眼,火把照亮暗处,一具具被剥皮剃肉的骸骨随意堆叠在暗洞中,还有一条条黑黢黢的、不知通向何处的地道。 用“尸山血海”形容这个洞窟都不为过。 张封业决不相信自己的母亲回视造成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杜宣缘知道他第一时间不会相信,也只是微微颔首,接着道:“我不知道她与那些人是什么关系,也不清楚她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但我俘虏她时,其余人确实投鼠忌器,她的地位绝对不低。” 张封业下意识偏头,只当自己在听朋友的一段冒险故事。 杜宣缘又道:“她穿着宽大的衣袍,戴着面具遮挡容貌,也是在洞中与她交手,将面具打落,我才看清她的容貌。” 张封业身形微动,但还是不肯转头看杜宣缘。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我今日并没有在医馆当场说明这件事,也是顾及你还在场,免得你无辜受牵连,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 “够了。”张封业打断她的话。 他又迅速瞥了眼杜宣缘的神色,随后抿抿唇,道:“这件事……定是贤弟看错了,我娘还在家里,不可能参与这些事情。” 张封业说完,便匆匆告辞,逃一般的离开了杜宣缘家。 连他自己都很清楚,杜宣缘几乎从来不会肯定地说出没有把握的事情,可张封业还是不愿意相信。 怎么可能会相信呢? 那是他的母亲,那样相夫教子、温婉柔顺的女子,仿佛一生都陷在丈夫与孩子之间,操心着他们的父子关系、担心着孩子的前途…… 快步往家中赶去的张封业脚下突然一个踉跄。 他惶然无措的想:自己似乎从来不曾了解过母亲。 在晏清敏成为张渥的妻子、张封业的母亲之前,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关于自己母亲,他只知道晏清敏的过去被“孤女”二字概括,她在张封业的世界里,永远是那个温和柔弱、絮絮叨叨的操心模样。 张封业已经摸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他混沌着思绪,只卯足了劲往家跑。 叩开家门后,张封业急忙拉住看门的佣人,问道:“夫人呢!” 老佣人回答:“夫人出去义诊还未回来。” 他看张封业着急慌张的模样,心中也是十分奇怪。 听到这个答案,张封业心中一跳。 他又问:“夫人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最近这两个月夫人出去义诊的次数多吗?” 那座医馆是这两个月新开的…… 老佣人皱着眉头回忆一番,迟疑着道:“今早老爷与公子上值后,夫人就出门去了。好像……这些日子是有些频繁的。” 张封业心下一沉,正待再问些什么,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儿,站在门口做什么?” 张封业沉郁下去的心绪霎时间又明朗起来。 他猛地转头,只见晏清敏正站在门口,朝他微笑着。 “娘!”张封业三两步奔到她身边。 只是刚刚凑近晏清敏,张封业兴奋地步子便一僵——他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外出义诊,遇到些受伤的伤患,沾染上一些血腥味也是有可能的。 张封业这般告诉自己,又强压下刚刚浮起的疑虑。 他拉着晏清敏的手,关切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遇到点小麻烦。”晏清敏拍拍他的手,并坦然自若地往里走去,“你父今日守夜,咱们晚上随便吃些?” 第245章 张封业跟着她往厨房去。 厨房里还摆放着今早买回来的食材。 晏清敏偏头平静地扫了眼张封业,笑道:“君子远庖厨,你跟过来做什么?” “母亲劳累,儿子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张封业如是说。 “难得这样懂事。”晏清敏转过头,系上围裙后有条不紊地处理着食材,“如今你也认真就职,娘的心算是放下一半,只是成家立业,你快要到而立之年,又何时才打算成家呢?” 张封业听着熟悉的絮叨,目光却忍不住循着晏清敏手上的动作看去。 他见晏清敏游刃有余地剃掉猪骨上的皮肉,精湛的刀工将每一份食材整整齐齐切好备用,情不自禁地凝视出神。 “嗯?”晏清敏余光扫到这一幕,微微加重声调。 张封业猛然回神:“哦、我还没有想过。” “要早点放下,寻一段新的姻缘了。”晏清敏轻轻说着,“什么东西痴迷到极致,总是不好的。” 张封业沉默下来。 他忽然问:“娘,我今日去接仲因从廷尉所出来,回来的路上遇见一桩凶事。” 晏清敏沉稳地听张封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手上的动作麻利得没有一点儿停顿。 “这样啊,确实很是凶险。”晏清敏说道。 张封业是很少跟母亲讲他在外边的事情,他总觉得那些弯弯道道、险象环生的事情,说给晏清敏听也只会叫她担心不已。 他从未想过,听到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晏清敏居然会是这种反应。 张封业迟疑着说:“仲因于我说,她在医馆中见到娘了。” 晏清敏手中的动作终于停下。 菜刀突然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尤其突兀。 她低低笑了一声。 “我看你都回来了,家外边却没有官兵,还以为她不曾说出来。”晏清敏笑着说。 张封业猛然一僵。 只听晏清敏继续道:“她只跟你说了吗?却也不怕我再伤人……啊,我明白了,原来是想引我出来啊。” 晏清敏转头走向门口,张封业下意识跟着她往外走。 张封业一抬头,却见他家家门正大开着,一队皇城卫越过老佣人向里走来,正好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他听见晏清敏轻轻叹息一声。 她笑着说:“咱们家和皇城卫同路,虽说能叫我出入时清楚皇城卫的动静,却也给了路上顺手就能叫来官兵的时机啊。” 张封业看向身侧的母亲,下意识后退半步。 眼前这张熟悉的温柔面孔上却浮现出一具具可怖的白骨骷髅。 “……为什么?”张封业的大脑完全是混沌的。 晏清敏沉静的双眼望向他。 她没有再做什么困兽之斗,就这样被官兵带走。 张封业茫然地看着母亲被推攘着走出家门,下意识往前追了两步,却又生生止住步子,莫名转头看向厨房里,那把立在砧板上的菜刀与准备了一半的食材。 他身边也有两个皇城卫中人,正在同他说着什么。 只是张封业一句也听不清。 他眼前一黑,突然失去了意识。 。 杜宣缘拧干温热的毛巾,轻轻为陈仲因擦去身上的血沫与浮尘。 术精岐黄表明他身上并没受什么伤,等麻沸散药效过去自然会醒过来。 陈母和梅香安置在另外的房间,也都没什么大碍。 她刚刚从外边回来。 因为玫夏、招禄,还有稍微大些的孩子他们都还在外边寻找,一时没收到消息赶回来,守福不敢对“夫人”上手,才叫陈仲因就这样脏兮兮地躺了小半个时辰。 方才张封业一出门,杜宣缘就跟着他出去。 张封业方寸大乱,根本就没注意到后边还有个杜宣缘。 他回家去,杜宣缘则是拐进中途的皇城卫,自言有另外的消息要说明。 那间医馆既杀害十数名普通百姓,又胆敢对官员家眷下手,显然是一个答案,皇城卫官员不敢怠慢,都眼巴巴等着。 而杜宣缘也在等。 等晏清敏的出现。 这回她花了更多的能量,围绕张封业开启“直播镜头”,直到晏清敏出现在画面里,她才将在地洞里看见晏清敏的消息告知,引皇城卫的人到张家抓人。 等晏清敏逮捕归案,杜宣缘才回家。 系统好奇:“宿主,你怎么知道晏清敏会回去啊?” 万一她不回去,杜宣缘人都到皇城卫了,肯定要把这个消息说出去,到时候皇城卫的人抓不到晏清敏,只会怪杜宣缘当时不说清楚,延误时机。 杜宣缘道:“晏清敏很喜欢搞心理战术。” 她微微垂眸:“她逃跑前说的那句话,就是想赌我顾及张封业,不会将她参与其中的消息说出去。” 杜宣缘嘴角微弯:“我反其道行之,看,这不就钓到大鱼了。” 第137章 苏醒 暮色四合。 叩门声响起,玫夏进来点上灯,将灯罩细致地合上。 原本颤动的烛火稳定下来,暖黄的灯光洒满房间。 玫夏轻声关切地问了杜宣缘几句,在得到她的同意后,转身去厨房准备几道清淡小菜端过来。 杜宣缘手背撑着下颌,静静凝视昏迷不醒的陈仲因。 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视线虚在陈仲因的双眼上,一开始或许是盯着他看的,但后边显然在出神,所以杜宣缘并没有察觉到原本紧闭的眼皮默然耸动。 第246章 等杜宣缘注意力转回来的时候,陈仲因已经悠悠转醒了。 他还有点初醒时的茫然,黑色的眼睛缓缓转动。 直到杜宣缘一声笑,把他的魂儿猛然惊醒。 “前因后果”还没在脑海中归位,陈仲因先急忙忙把身上的薄被往上扯了扯,将全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个脑袋。 他张张嘴,却觉得自己舌头都是麻木的,说不出囫囵话来。 杜宣缘又笑了一声,不复先前那般沉闷。 即便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只要陈仲因清醒过来,这副躯壳就会染上独属于小陈太医的灵魂色彩。 “笑……甚莫?”陈仲因磕磕绊绊地低声问道。 杜宣缘伸手把他从被子里剥出来,道:“笑你人还迷糊着,就开始守礼义廉耻了。” 虽然一醒过来就裹上被子,但杜宣缘上手“剥粽子”,陈仲因还是乖乖把“粽子叶”交了出去,他这时候还晕晕乎乎的,被杜宣缘拽着被子的动作一带,摇摇晃晃砸到她的膝头。 于是杜宣缘顺手就把他揽到怀中。 陈仲因整个僵住,但又像个“粽子”,控制不住地往杜宣缘身上“黏”。 “还晕着?”杜宣缘问。 “唔……”陈仲因无意识地在她身上蹭了蹭,明明不到弱冠,但常常像个老古板的家伙,这会儿无意间流露出些孩子气,难得的可爱。 虽然杜宣缘一向觉得,哪怕是“小古板”也很可爱。 尤其是现在“小古板”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动作,身体更加僵硬,却莫名地一动不动,心里对自己这种举动万分不耻,但还是忍不住黏在她身边。 “别装死。”杜宣缘心知肚明,还轻揪了一下他的耳朵,“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轻轻一揪,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开关,霎时间这对耳朵迅速充血通红。 杜宣缘对他这样敏感的反应无论看多少遍都很稀奇。 自己的原身,以前自己用着的时候,从来不觉得有多敏感,于是杜宣缘悄悄下了一个定论——看来还是陈仲因他自己敏感。 陈仲因要是能听到杜宣缘的心声,一定会被她的调戏吓到“无地自容”。 就算这会儿听不见,他也悄悄摆弄着脑袋,试图藏住自己热到冒烟的耳朵——只可惜他有两只耳朵,脑袋左摇右摆着,却总是“拆东墙、补西墙”,怎么也藏不住另一只。 杜宣缘“啪唧”一声,双手卡住陈仲因“悄悄”晃来晃去的脑袋。 接着她像拔萝卜一样,将他的脑袋提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她盯着陈仲因颤动犹疑的双眼,认真问道。 陈仲因张张嘴,好半天才吐出一个词:“麻麻的……” 杜宣缘突然凑上去,在他唇上“啵”了一下:“还麻吗?” 这种治疗手段太过凶猛,直接把陈仲因本就混沌的大脑“治”宕机了。 他支支吾吾,急得说不出话,只好一个劲往后倒,想避开杜宣缘的“桎梏”,孰料杜宣缘就这样撒开手,身体还不怎么听使唤的陈仲因扑腾一下就倒到被褥中。 还没等陈仲因挣扎着坐起来,杜宣缘已经顺势跟着倒下来,将他扑倒在身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陈仲因能清楚看见杜宣缘被灯光照亮的双眸。 琥珀般的双眼被灯光照得透亮,宛如熠熠生光的琉璃。 陈仲因从来不知道,这双熟悉的眼睛居然能这么美丽——也许是因为这双眸子下蕴藏着一个神采奕奕的灵魂。 他似看呆了一般,怔怔地盯着。 直到这双眼睛离他越来越近。 鸦黑的睫毛近乎触碰到一起,轻轻勾动着呆滞的眼睛,终于像石子落入平静的池塘,用一池的涟漪惊醒痴痴凝视的人。 陈仲因一惊,还想再退。 可惜他倒在床上,实在是退无可退。 杜宣缘又笑着故意眨眨眼,像调皮的打招呼一样,一遍又一遍撩过他的眼前。 陈仲因唇瓣一动——原本肯定是想说些推拒的话,可因二人离得太近,这样一动便蹭到杜宣缘的唇瓣。 送上门的美味,杜宣缘显然不会放过。 她瞬间便捕捉到一触即离的家伙,叼着对方的唇珠,齿间轻轻研磨。 弯弯的笑眼紧紧盯着羞赧的陈仲因。 陈仲因眼神躲闪几瞬,却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不再躲闪反而一个鲤鱼打挺凑上去,一副将自己往杜宣缘嘴里塞的架势。 杜宣缘也不客气,一手捞住他,又翻身坐起,压着他辗转。 原本有些失去血色的唇瓣在不断的磕碰与摩擦中渐渐红润,耳边是一阵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吞咽声,凶得像是要把身下的人整个吞掉。 而在这样接连不断的轻啄、深入中,清浅的酒味弥散开来,叫杜宣缘都有些醉意。 麻沸散以酒送服,陈仲因的晕晕乎乎恐怕有大半原因归结在这份酒上。 “唔——” 密不透风的进攻还是叫陈仲因招架不住,没过一会儿他就皱着眉头推拒。 杜宣缘收放自如,温柔的轻蹭几下,才慢慢抽离。 ——不过某个口嫌体正的家伙,在杜宣缘抽身后又下意识往前凑了凑。 杜宣缘察觉他这个小动作,故意撞向他的脑袋。 “砰”的一声,钝钝的微疼叫陈仲因猛然清醒过来,借着揉额头的动作悄悄捂住了脸。 第247章 杜宣缘又戏谑着问:“还麻吗?” 老实巴交的陈仲因停顿好一会儿,才说:“被你亲麻的……” 话说完,陈仲因自己先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他在说什么啊! 这回是真到不能再真的无地自容——陈仲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起被子钻了进去。 杜宣缘因他这嘴巴不受控制的老实话笑到前仰后合,径直倒在陈仲因身上,与隔着被子的陈仲因纠缠在一块,好一会儿才把闷到不行的陈仲因挖出来。 “我的错我的错。”杜宣缘笑嘻嘻说着,“下次不亲了。” 陈仲因抿着唇,低头不语,在听见杜宣缘的话后飞快地扫了她一眼,但终究还是什么话都妹说,继续闷头不语。 “是麻沸散的药效还没过。”杜宣缘收敛神色,一本正经地哄他,“所以才会胡说八道的。” 陈仲因又咬了咬唇瓣,继续打死了主意不再开口。 杜宣缘正待再哄上几句,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应该是准备饭菜的玫夏过来了。 她一转头,发现陈仲因做贼心虚的暗戳戳瞄着门口。 他大抵是觉得自己刚刚做的事情实在不好见人。 杜宣缘目光一转回来,陈仲因又立马缩回脑袋,不敢看她。 “吃饭吃饭,你不饿吗?”杜宣缘不逗他,径直起身并朝陈仲因伸出手。 陈仲因犹豫着把手搭上去,被杜宣缘拉起来。 只是脚一触到地面,就不听使唤的一软,还好杜宣缘在旁边一直关注着,顺手一捞把他扶正。 原是在床上坐久腿麻,起来走几步就顺畅多了。 他低头整了整衣物,又抬头看向杜宣缘,嘴巴还是跟缝上似的不肯张开。 杜宣缘憋着笑,上下打量他一番,就着陈仲因的意思道:“很是整齐,简直就是仪表堂堂,不用担心。” 陈仲因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杜宣缘到外间。 “进来吧。” 玫夏端着饭菜进来。 其实她刚刚已经来过一趟,只是敲门后无人应答,又隐约听见些奇怪地动静,自己也奇怪地笑着把饭菜端回厨房温好。 这会儿进来,玫夏一抬眼,就瞧见“夫人”面色红润,全不似方才躺在床上有些苍白的模样。 她轻轻调笑着:“咱们主子真不愧是做过太医的人,简直是妙手回春啊。” 臊得拿筷子的陈仲因险些手滑。 不过陈仲因的面皮终于是被杜宣缘锻炼出来些,尽管羞得面色通红,还能低着脑袋一股劲干饭。 只是玫夏又道:“陈夫人与梅香皆清醒过来,陈夫人颅上受创,已经煎了服药请她用下,陈家那边已经通知了,只是天色已晚,看来并不打算来接陈夫人回去。” 陈仲因干饭的动作一顿。 他混混沌沌的脑袋终于理出来些头绪,抬头望向杜宣缘。 杜宣缘先朝玫夏点点头,道:“辛苦,你先休息去吧。” 待玫夏走后,她再将陈仲因昏迷那一阵子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于他,最后道:“我将你的母亲暂时留在家中,她与你的父亲可能出了什么矛盾。” 陈仲因低头应了一声,十分惭愧道:“我给你惹麻烦了,我不该乱跑出去的。” “怎么会。”杜宣缘断然道,“分明是尹稚那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趁虚而入,与你有什么关系,我还因你愿意为我奔走开心不已呢。” 她揉了揉陈仲因的面颊,将他内疚的神情揉碎,又笑吟吟道:“更何况,能通过这件事查到一个杀人魔窟,免得许多无辜之人再遭难,分明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情。” 他们正说着事,外边忽然传来些喧闹声。 杜宣缘率先起身,叮嘱陈仲因暂且吃着,自己出去查看。 她一出门,恰与小跑过来的守福遇上。 守福道明外边喧闹的缘由——陈家人来了。 第138章 有朝一日 外边天都黑透了,已经到这个时候,陈家居然派来人接陈母回去。 杜宣缘一回头,瞧见陈仲因已经闻声出来,正站在门口看向她。 “走吗。”她朝陈仲因伸手。 陈仲因快步向她走来,握住杜宣缘伸出的手,二人相携往前厅走去。 陈家人既然是收到消息来接陈母的,这件事自然也通知了刚刚苏醒的陈母,待杜宣缘与陈仲因到前厅的时候,正巧与往这边走来的陈母遇上。 陈母瞧见杜宣缘,脚下一顿,又微微偏头掩盖自己侧面尚且红肿的伤处。 只是她余光从陈仲因身上扫过,见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盯着她流露出复杂的神情,陈母莫名生出些难言的伤怀心绪。 杜宣缘退让半步,请陈母先入,自己紧随其后。 前厅坐着一名中年男子,衣着普通,看上去最多也不过是陈家管事一类。 他瞧见几人入内,急忙起身笑脸相迎。 先是向杜宣缘自我介绍一番,确实是陈父身边的仆从,随后他才向陈母劝说,请陈母归家。 陈母难掩落寞,只到:“你家老爷呢?” 这话说的实在生疏,仆从心下暗*叫“不好”,面上也只能堆着笑道:“老爷自然是担心您的,这不,一听到您的消息,便立刻派小的前来接您回家。” 陈母又不是傻子,怎么听不出他的避重就轻。 她沉默一阵子,情不自禁地抚着面颊上已经麻木的红肿。 第248章 虽然都是客客气气的模样,但此时的氛围莫名僵持。 陈仲因握着杜宣缘的手略紧一紧。 杜宣缘稍稍偏头,扫了眼全神贯注的陈仲因,在他向自己看来时朝他轻轻一笑,随后微微颔首。 陈仲因一怔,盯着杜宣缘瞧了许久,直到杜宣缘松开手,在他后背心上轻轻一推。 他顺着这股推力向前走两步,一下就闯入二人的视线中。 这名仆从深知在场没一个是自己能招惹的,面对这位屡屡听见陈父诟病的没名没份的“少夫人”也是毕恭毕敬的模样。 他口中说着天色已晚,不便叨扰,又暗示几句陈家对“少夫人”的不满,显然是希望能怂恿着陈仲因帮忙把陈母给劝回去。 只可惜他怂恿错了人。 陈仲因神色平淡,好似将他的话听进去,可一开口:“天色既然已经晚了,娘今夜就在这儿住一晚吧。” 仆从被他这一句话弄傻了。 他也不晓得这个跟陈家没什么接触,一直都被陈家不满的“少夫人”是哪来的这么大善心,居然会主动留一个不熟悉的婆婆住下。 “这……”他又看向陈母,见她也因为陈仲因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茫然着,看上去更是无措。 仆从又转而劝陈母:“夫人,还是不便打扰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夫人你还是跟我回去吧!这地方你敢留住吗! 陈母根本没搭理他,她看看站在外围老神在在的杜宣缘,又看看扫了自己一眼就立刻偏开视线的陈仲因。 恍惚间,她倒是觉得这个不被承认的“儿媳”更像从前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那个怯懦又柔软的孩子。 仆从着急将陈母带回去,又小声催促几句。 陈母恍然回神,她嗤笑一声,对仆从道:“我在孩子这儿住一晚又能如何?回去禀告你家老爷吧。” 仆从再怎么不情愿,终于是被一连串的逐客令赶了出去。 不速之客虽然被撵走了,可陈母看着陈仲因的目光还是很稀奇,她把陈仲因瞅怯了,见他往杜宣缘身边躲,目光顺着他的动作落在杜宣缘身上。 “仲因……”陈母神色哀哀地望向杜宣缘。 杜宣缘默然一瞬,对陈母道:“夫人好好休息吧,日后如何,还需夫人自己定夺。” 她说着,取出那张面纱递给陈母:“夫人遗失之物,完璧归赵。” 陈母拽着面纱,眼中泛出些许泪意。 她叹道:“又有什么好定夺的呢?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左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陈母事到如今,也没有要帮着陈父在孩子面前留些体面的打算,她径直道:“倒是你,要多加小心。你父亲他现在一门心思要……总之,关于那笔黄金,还有一些陈年往事,是有人撺掇着你父亲针对你,那些人恐怕是达官贵胄,只可惜我并不认识。今日安然无恙,往后还是要谨慎。” 杜宣缘笑着应下。 陈母不知道,那笔黄金若不是陈母当时心软将钱还回来,这笔来路不明的钱只会成为陈家的催命符。 陈仲因道:“娘若是与父亲不合,不如和离归家?” 陈母闻言先是纳罕:亲儿子称自己“夫人”,不被认可的儿媳反倒一口一个“娘”叫得干脆利落。 她困惑地看向杜宣缘,杜宣缘挑眉望向陈仲因。 这时陈仲因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在陈母奇怪的目光下轻咳两声,又省去称呼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在他看来,母亲的娘家胡家也是殷实人家,与陈家门当户对,陈父这般行径,母亲大可以依照大成律法和离回胡家去。 陈母只轻叹一声,对杜宣缘道:“我嫁给你父亲二十余载,你外公垂垂老矣,纵是和离,胡家已经不再是我家,我又有何处可以容身?” 这个世界,夫妻多年的人,唯有两方天崩地裂、不死不休,才有可能分道扬镳。 否则多年为人妻子,就像是被迫将根系扎在了丈夫身上,因为那些“小打小闹”的事情闹得决裂,永远只有女子似无根浮萍,再难有去处。 回房的路上陈仲因一直很沉默。 杜宣缘洗漱完,瞧见他还在沉思,便笑盈盈搭着他肩膀,整个人压在他身上,道:“想什么呢?” 陈仲因犹豫着说:“我身为男子,没想到过这世间女子的处境是如此艰难。” 杜宣缘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道:“因为这个世道实际上将女子框定在一亩三分地中,却给女子编织了一个美好的谎言,让她们无知无觉的走入其中,等到察觉自己无处可去的时候,已经深陷泥沼。” 她轻轻在陈仲因耳边道:“其实你也一样,被我圈定了。” 陈仲因却坚定的摇摇头,道:“不一样,杜姑娘予我一个容身之处,从不会限制我,只是我无用,只想龟缩在家中。” 杜宣缘悠哉游哉地把玩着陈仲因的耳朵,随口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你喜欢待在家里有什么关系?有人外向、有人内向,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不同的。最可悲的,无非就是很多时候并不给一个女子选择的权利,只让她们待在家里。” 陈仲因抬头怔怔地盯着杜宣缘。 “不知令堂唤作什么?”杜宣缘又问。 “娘出身胡家,闺名携芳。” 第249章 “胡携芳……”杜宣缘想起面纱上绣着的桂花,她笑着说,“令堂也曾是踏春而来、携芳而去的青春少女。” 陈仲因眸光微动。 杜宣缘却话锋一转,反问道:“为什么你一定觉得自己要出去建功立业才是对的,在家里待着就是无用呢?” 她在陈仲因的茫然中笑道:“因为所有人都在说,男子应当如何、女子应当如何。” 杜宣缘下颌抵着他的脑袋,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应当不应当的。只可惜这世界总有无数的流言蜚语,即便说着不要在意,可又有多少人能真的将外人的评价完全弃之脑后呢?” 她有些残忍地直言道:“小陈太医啊,其实因为你我的互换,所有人会觉得这是合理的,你‘应当’在家打理家务,我‘应当’在外树立功业。可若是咱们换回来,那才是真的‘惊世骇俗’,若真的有那一日,无数流言涌来,你能耐得住性子,不去怀疑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合理’的吗?” 陈仲因的茫然中渐渐染上几分惊惶。 他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杜宣缘的嘴角平直,她原本懒散拨弄陈仲因耳朵的手慢慢松开。 只是下一秒,陈仲因突然抓住杜宣缘的手,他急切地转过来,近乎央求般对杜宣缘说:“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我因流言而改变心意,还请杜姑娘杀了我。” “……什么?”杜宣缘难得露出这种不知所措的神情。 她从没想过陈仲因这样“岁月静好”的性子,能吐出这样打打杀杀的话语。 陈仲因恳切地说:“我自知从来不是坚定的人,也从来没有面对过杜姑娘所说的情境,可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因为闲言碎语而与杜姑娘背道而驰,那我定是一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也有愧于杜姑娘的真诚以待。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杜宣缘堵住他的嘴。 把后边那些不好听的话全部吞到腹中。 人是会变的。 杜宣缘也从来不相信什么天长地久的许诺。 可是在这一刻,杜宣缘莫名相信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很长、很长。 。 第二天,皇城卫那边给杜宣缘传来消息。 他们连夜审问晏清敏,得知了一些关乎域外的消息,立刻转交给刑部并上呈天听。 皇帝一听这事跟杜宣缘有关系,他看完详细的汇报,觉得这件事并不重要,左不过是些域外宵小潜入皇城暗中传教之事,于是他径直将这件事交给杜宣缘调查,显然是想拿这件事试探试探杜宣缘的能力如何。 毕竟知道上限在哪儿,才能更好的压垮对方。 于是杜宣缘这个偏将军就职多时,终于是迎来了自己第一份工作。 一接到任命文书,杜宣缘就带着皇城卫的人围了尹稚所在客栈。 第139章 装 杜宣缘确实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但她的效率一向奇高,在骤然获得任命后,便当机立断去客栈抓尹稚。 她给出的理由是:既然事关域外北虏,这半年逗留皇城的域外人自然都有嫌疑。 尽管不少人都觉得这理由扯淡,大成皇城,整个大成的核心,纵使这些年对域外的威慑有所下降,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各地往来经商、闲游的过客不知几何,用这种法子排查,既兴师动众,又打草惊蛇,简直就是胡闹。 但杜宣缘坚持这般行事,其他人也不好跟这位临时派来的顶头上司起争端,只好听命行事。 一个个全都放空大脑,杜宣缘怎么安排他们怎么动。 从众人稍有异议,到杜宣缘一锤定音,只花了一炷香的工夫。 至于杜宣缘是怎么服众的——她压根就没打算服众,直接结结实实地贯彻着“官大一级压死人”,委实将“刚愎自用”、“年轻气盛”几个字刻在脑门上。 杜宣缘就这么黑着脸往皇城卫门口一杵,便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觉得她不是个好相处的。 如此这般,不要多长时间,皇城所的人就满腹怨言的听命行事去了。 杜宣缘很清楚,皇帝是不可能将皇城卫这种皇城近畿的重要军队交到她手中,左不过是由她在这件案子上拥有一定的调度权。 既然如此,暂且也不必浪费时间跟这些人打好关系,当务之急是用好这个趁手的工具,抓住尹稚先。 从晏清敏被抓,到审问出事关域外的结果,不过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 皇城卫那边甚至没查出晏清敏背后支持者究竟是谁。 毕竟尹稚也不是傻子。 他出钱支持晏清敏在大成皇城这样的核心地区大行源自北域的淫祀,一是想看个大成的乐子,二来也是方便自己行事,断没有把自己给陷害进去的道理。 所以从始至终,晏清敏都不清楚尹稚的身份和样貌,只推测对方是个来自域外,颇有家资的人。 盖因二者并不直接接触,是以当皇城卫的人马包围客栈时,尹稚对这件事尚且一无所知。 不过做亏心事的人总归自己心里有数。 尹稚在听到屋外喧闹时便起身,开了一条窗缝查看外边的情况。 贴身保护尹稚的下属匆匆进来,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他抬手打断。 “晏清敏至今没送来祭品?”尹稚问。 他的下属点头,道:“恐怕是事情败露了。” 尹稚挥挥手,道:“你自去避一避,不必管那么多。” 第250章 这名下属显然有些迟疑,他觉得皇城卫来势汹汹,到底不曾修炼到没像他的主子那样在别人地盘干坏事还能心安理得的境界,忍不住瞻前顾后。 尹稚单给了他一记眼刀,他两腿一颤,当即退下寻藏身之处。 不多时,搜查的人到了尹稚房门前。 “咚咚咚”的暴躁敲门声像是胡乱击打在鼓面上的鼓槌,每一下都带起一片震颤。 寻常心里有鬼的人,听到这样的阵仗,恐怕都要忍不住暴露出破绽来。 尹稚倒神情自若。 他甚至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衣便来开门,看着门外三五壮汉,也是一脸茫然之色。 直到他的目光从杜宣缘身上扫过。 尹稚既然能精准抓住杜宣缘不在的时候,掳走陈仲因,自然很清楚杜宣缘的身份与动向。 他的目光从这个“肖似杜宣缘的女子的丈夫”身上滑过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狠意,不过很快又被收敛下去,并朝门外几人露出一个憨厚天真的笑。 “各位有什么事情吗?”尹稚无辜四望。 皇城卫的人都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不过是一个域外的小公子,一来繁华的大成皇城看花眼,才逗留了好几个月,没什么好细查的。 当然,也有这些皇城卫中人消极怠工的心思在。 他们询问几句尹稚来皇城的时间、这些日子的大致行程后,就收起记录的小册子,准备回禀杜宣缘,换下一个继续排查。 一旁的杜宣缘却突然开口问道:“敢问公子身边可有仆从、同行者?”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皇城卫的人一愣,忍不住相互对视一眼,从同僚的眼中看出相同的凝重。 确实,这样的外域年轻公子到千里之外的地方闲游,少有孤身一人的,更何况这人看起来还不怎么精明。 杜宣缘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眨眼就激起所有人的警惕。 不过尹稚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他听到杜宣缘的话直愣愣地道:“哦,有的有的,我带来一个仆从,他出去给我买早食了。大成的早食很是美味……” 眼见他居然乐呵呵地向这群土生土长的大成人介绍起大成的早餐。 这些皇城卫人又打消了疑虑,压根就不想在听这个话多的北域人继续喋喋不休,齐齐看向身侧的杜宣缘,等她发话。 杜宣缘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儿等你的仆从回来,问问他来皇城后的动向。” “他和我一块的……”尹稚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嘟囔一句,又很是无奈的点点头,道,“好吧好吧,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们问他就是。” 可等了近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尹稚的仆从回来。 尹稚他早有所料,赶在其他人的盘问出口前气鼓鼓地说:“真是的,平时磨磨唧唧就算了,今天怎么还这么慢,恐怕是被大成的美食挑花了眼,把我这个主子都忘了。” 他这样自顾自埋怨出口,其他人反倒不好再说些什么。 更何况尹稚三句话离不开夸赞大成,哄得这群自幼长在皇城的卫所中人喜笑颜开,心下暗暗戏谑着:没见过世面的无知蛮子。 那股子得意溢于言表。 因为对尹稚的轻视,也连带着他们对杜宣缘的决策越发不满。 既然要调查皇城里所有的外域人员,自然还有不少人等着他们筛查,何必在这样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蛮子身上浪费时间。 从一开始频频望向杜宣缘,到后边忍不住小声议论。 最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对杜宣缘说:“偏将军,这所客栈中还有几名域外留客,咱们还是先去调查调查他们吧。” “再等等。”杜宣缘扫了眼天色,“看看这位公子的仆从,是不是要把早食买成午食。” 尹稚面上故作沮丧,似乎眼巴巴等着投喂,心中却暗骂:难缠! 他见杜宣缘这样坚持针对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露出什么蛛丝马迹被这家伙发现,只是手中并无确凿证据,才在这硬守着等破绽。 不过尹稚也并不着急。 他早已吩咐手下外出避一避风头,就算对方死等到底,也只是等不到他的手下回来,这种事总是可以找万种理由的,没有实证,对方也奈何不了他。 更何况,尹稚也看出杜宣缘和她带来的这些人貌合心离,这样拖延时间下去,只会叫她的手下先心生不满。 所以此时此刻尹稚的心态还是相当淡然的。 又等了一会儿,皇城卫的人怨念颇重,心道:这眼高手低的“偏将军”,净在这种事情上做些莫名其妙的决定,跟着她一块出来真是倒了大霉,也不知今日还能不能准时散值。 径直带兵单单围尹稚一人,确实太过突兀。 杜宣缘是兵分几路,分别去皇城各处的客栈、旅馆排查,而自己则是带一队人来找她真正的目标。 她看时间过得差不多,再熬下去皇城卫这些人是真的要怨声载道,便对他们说:“各位先去调查其他人吧,我看这位尹公子面善,再在这儿与他聊几句。” 皇城卫不知道杜宣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能先去把他们的工作完成,不耽误散值的时候,他们总归是乐意的。 杜宣缘对他们道:“对了,各位若是遇见这位公子的仆从,也好提醒他一声,自家主子还饿着呢。” 第251章 她说着,又笑看向尹稚,看似随意地问道:“不知公子这位仆从有什么特征,好方便大家辨认,帮忙传话。” 尹稚看她一眼,笑了声,道:“能有什么特征,左不过与我一样,是一副域外人的长相。” 杜宣缘颔首,再吩咐皇城卫:“若是瞧见外边有无所事事的域外人,记得多问几句是不是尹公子的仆从。” 她笑眯眯地说着,看上去再随和不过。 只是这会儿皇城卫这些人怨念下去,智商就上来了,听到杜宣缘的话也琢磨出这个“仆从”的不对劲,明白杜宣缘的言下之意,应诺一声后转而去附近搜查行踪鬼祟的域外人。 尹稚对他们当着自己面的“大声密谋”心知肚明,可偏偏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说。 他咬牙盯着杜宣缘笑,那一派天真淳朴的模样终于出现些凶狠的裂痕。 皇城卫的人陆续走完,杜宣缘径直坐在他面前,问:“尹公子是做什么的?能到皇城做客,想来家底颇丰吧?” “我一介白身,只是仰仗家中有些买卖,才能出来游山玩水。”尹稚皮笑肉不笑的答。 心知杜宣缘肯定怀疑自己,他也有点懒得装了。 “尹公子这大成官话说的不错啊。” “家里做生意的,走南闯北,自然要学好大成的官话。”尹稚嘴角还勾着,双眼却已经沉郁下来,定定地盯着杜宣缘。 “那这几个月,应该不是尹公子 第1回 来大成吧。”杜宣缘双手抱肘。 尹稚笑意彻底消失,像一匹警惕的野狼,优越的眉骨沉沉压在深邃的眼窝上,盯着杜宣缘的目光中泛起凶光。 第140章 抓捕 杜宣缘看上去好像对尹稚的神情变化一无所觉。 她平静的好像在跟萍水相逢的过路人闲聊。 尹稚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番,而后冷笑一声,道:“将军看上去也不像个武官啊。” 杜宣缘反问:“难道尹公子不清楚我是何出身?” “清楚,自然清楚。”尹稚微微点头,垂在身侧的左手说话间暗中探入宽松外袍的后边,握住了别在后腰上的一把短刃。 杜宣缘似乎还是没发现他的小动作。 尹稚面上却是又恢复和善的笑容,对杜宣缘道:“我看将军这次来找我,是打定主意来兴师问罪的。” “问什么罪?尹公子在皇城做了什么不法之事?”杜宣缘挑眉,明知故问。 尹稚没和她较真了对答,依旧曲折含蓄地说着:“我做了什么,不是该看将军的脸色吗?” “我竟不知自己有这样大的脸面。”杜宣缘在最后两个字上放了重音。 尹稚笑得愈发灿烂,像个不问世事的小公子。 “自然是贵夫人的脸面更大些。”他轻飘飘地说着,“只可惜她已经嫁作人妇。” 杜宣缘如他所料般面色一沉。 尹稚又笑道:“你可知自己的妻子与另一位女子极其肖似?若是叫你们大成的皇帝发现了他,我怕你这个偏将军也保不住自己的妻子。” 他说着说着,竟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皱着眉头叹道:“只可惜皮相肖似,骨相却截然不同。” 尹稚又近乎挑衅般道:“我为人挑剔,只想要这身皮相略作收藏,像你们大成皇帝这样毫不忌讳的家伙,恐怕也不会在意他是否已经嫁人了吧?你们大成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届时你又能做什么呢?” 看来是不装了。 杜宣缘拍案而起,怒道:“一派胡言!” 她说完,就要转身唤来远在客栈其他房间盘问的下属,捉拿这个已经自爆的狼人。 只是杜宣缘甫一转身,身后便传来破空之声。 然而眨眼的工夫,杜宣缘就像脑后又长了一双眼睛,转身回挡的同时屈肘后劈。 尹稚一愣,没想到她的反应竟然如此迅速。 就这样一个晃神的工夫,杜宣缘已经从太渊穴横切直上,手腕反转,屈指用关节狠狠剜过内关,四两拨千斤便将他手上的力气卸下,另一只手轻松夺取短刃。 她掂量着手上材质紧密,做工精良的武器,微抬下颌道:“持械入城,可有向皇城卫报备?” 尹稚掐着手腕愕然:“你不是个医官吗?” 杜宣缘歪头反问:“医官就一定手无缚鸡之力吗?” 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健康身体,身形相仿,更别说她刚从军旅出来,谁又比谁强壮到哪儿去啊。 尹稚偷袭不成,棋差一招。 他眼见着自己把老底当鱼饵抖落了出去,现在已经是无从狡辩,心一狠,一咬牙,径直向杜宣缘冲过去。 杜宣缘侧身避开他的冲撞,却没有给他留下逃跑的空门,一个回身侧踹,结结实实蹬在尹稚腰侧,一脚给他踹飞出去三尺远,撞着将房间里大小家具七零八落。 围观的系统忍不住“嘶”了一声。 不存在的腰子正在幻痛。 尹稚陷在一堆歪七八扭的桌椅间,横亘在手臂、颈间的木条,如同一道道禁锢他的枷锁。 他起伏数次,才从这堆交错的凳子腿中起身。 然而尹稚还是笑着的。 原本松垮披在身上的外袍早就在打斗中丢弃一旁,内里单薄的衣裳将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身形草草勾勒,说不上瘦削又称不得健硕,因负伤而抑制不住痛感的弯腰,后背两扇肩胛骨像蝶翅一般撑着薄薄的衣物,像是要将它破开。 第252章 散乱的长发垂在面侧,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接连不断的低笑声叫人毛骨悚然。 ——是一个正常人走路上看见都要担心他突然掏刀子,从而退避三舍的形象。 杜宣缘却是异常淡然。 她很清楚面前这个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尹稚的目光穿过披散的发丝,狠狠钉在杜宣缘身上,像一只藏在暗处的野兽森森凝视着入侵者。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外边的人听到动静在陆续往这间房赶。 尹稚迅速扭头看向门外,并朗声道:“快来!” 杜宣缘在系统地图的漏洞上吃过一次亏,自然不会轻易托大,即便清楚这一声呼唤有很大可能是尹稚的声东击西,她还是留了几分注意在门外谨防偷袭。 也就这样稍稍偏头的一瞬,尹稚已经抓住机会猛然从另一侧的窗户破窗而出。 杜宣缘冲到窗前,只见从二楼跳下去的尹稚正一瘸一拐的往巷子里躲。 她不假思索地喊道:“此乃朝廷要犯,协助捉拿者有赏!” 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之人吓了一跳,原本纷纷避让开的路人们闻言,各个将目光落在尹稚身上,看上去有不少人似在评估自己能否领到这份赏钱。 客栈的窗户可都是结结实实的原木制成,要想撞破这扇木窗不是个轻松的活,断裂的木茬挂着从尹稚身上勾下的丝织布料,上边还残存着些许猩红的血丝。 硬是从窗户撞开坠楼的尹稚,战斗力显然大打折扣。 二楼的杜宣缘已经折身从楼梯下去。 傻子才会跟着跳下去。 杜宣缘也不指望有人能抓住尹稚,尹稚早已被她缴械,不过是用这个办法拖延他的行动。 一队皇城卫也已经赶上来,随杜宣缘一道追捕。 别看尹稚踉踉跄跄的,还真叫他避开重重阻挠,躲得不知踪影。 只可惜他还是挂在系统地图上的,纵是跑得再快,也难免被杜宣缘追踪到。 杜宣缘顺着坐标追过去,一路上还有不少瞧见尹稚的热心过路人来指点方向。 她倒是豪气干云,径直道:“多谢诸位,还请各位一会儿到皇城卫领赏。” 后边跟着的皇城卫中人面面相觑——领什么赏? 这个叫人不知所措的问题很快被杜宣缘极快的追捕节奏击碎,这一队人在她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从另外几个岔路进去,这种布局显然是要堵死尹稚的退路。 不到一刻钟,绕路围到前边的皇城卫就将尹稚堵了个正着。 多人围困,他自知无力回天,也没做过多的挣扎。 不过尹稚原以为自己方才说了那么多刺激对方的话,杜宣缘好不容易抓住自己,定然要冷嘲热讽一番。 结果杜宣缘只是平淡的扫了他一眼,甚至没在他惨兮兮的模样上过多停留,既无气愤,也无怜悯,像是随手抓住一只捣乱的老鼠,风轻云淡。 这反倒叫尹稚愈发阴沉。 杜宣缘没搭理这个脑内阴暗爬行的家伙,转而对皇城卫道:“他显然还有一个同伙,注意警戒,并仔细搜查此地。” 皇城卫纷纷应和。 又有人迟疑着问:“偏将军,那个领赏是什么?” 还惦记着刚刚听了一嘴的“领赏”呢。 杜宣缘笑道:“自然是给各位有功之人的赏钱。自然,这笔钱不必你们皇城卫出,今日协助逮捕罪犯的统统有赏,包括在座各位。” 真可谓财大气粗。 有赏钱领,又抓住这个案子背后作祟的域外人,先前再多的怨言此时都一扫而空,各个喜笑颜开,看着杜宣缘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真诚的敬仰。 前边他们的腹诽可不怎么避人,偏将军如此宽宏大量,叫他们更加汗颜。 众人其乐融融地押送罪犯回到皇城卫。 在场大抵只有尹稚一个人心情不爽。 尹稚关押待审,虽然外边还漏着一个小杂鱼,但这件事也算尘埃落定。 系统美滋滋捧着刚从尹稚身上新鲜出炉的能量。 它突然想到什么,问杜宣缘:“尹稚不会死在大成皇城吧?” 再死一个可就只剩下四个了。 杜宣缘冷然道:“他若是暴露自己的身份,短时间内就死不了。” “尹稚”只是他在大成用的名字,他实际身份是北域虏王的小儿子,颇受虏王宠爱。 上边几个哥哥斗得死去活来,他就靠着纯然无害的表演坐山观虎斗。 不过北域王位之间的乱斗刚启时,即便尹稚装成懵懂幼子,也免不了被卷入乱局里涮一涮。 尹稚也是在那时候躲到大成境内。 十岁出头的孩子躲在对立势力的地盘龟缩六七年,全然不敢在北域经营自己的势力,在这之后,他的那几个哥哥自然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然而就是这份轻视,让他们忽略了一条毒蛇的成长。 尹稚会再入大成,前提便是北域境内的事端已经处理完毕,他返回北域两年,就将自己那些哥哥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势力一一拔除,最恐怖的是,即便将自己前边的阻力一个个铲除,他依旧是虏王眼中最乖巧的孩子。 他做的每一步都是借刀杀人,他的哥哥们野心勃勃、犯上作乱,而他只是及时发现兄长不臣之举的幼弟。 除了虏王,大成中人也不认为虏王的幼子会是他们未来的威胁。 第253章 毕竟他们连对北域之主的称呼都是无比傲慢的“虏王”,甚至无意将北域语翻译后用以称呼他们。 这也是杜宣缘觉得尹稚暴露身份后反而安全。 大成的官员不会因为几条贱民的性命,放弃这样一个没有多大威胁,又可以拿来跟虏王谈条件的“王储”。 不过系统听着杜宣缘说的“短时间内死不了”,就觉得莫名一寒。 怎么觉得宿主这意思是他们不动手,自己就亲自动手了? 这也只是对后边事情发展的推测,真要走到那一步,还早着呢。 杜宣缘向刑部尚书汇报后,就回到家中。 甫一进门,就跟急匆匆往外走的陈仲因撞上,他瞧见杜宣缘先是一喜,唤道:“杜……夫……” 在众人面前不好称呼“杜姑娘”,“夫君”一词当着杜宣缘的面又实在叫不出口,陈仲因吞吞吐吐一番,*终于还是略过这个问题,忧心忡忡地说:“娘要跟父亲和离。” 第141章 赌注 不过陈仲因只是有些担心,对胡携芳这个突如其来的选择并没有任何异议。 相反,虽然不清楚母亲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但陈仲因心底确确实实庆幸胡携芳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杜宣缘开口:“我有些担心娘的处境。” 陈仲因吞吞吐吐的因由便在于此。 他担心胡携芳,正巧出门时遇上杜宣缘回来,有些想向杜宣缘求援,可又自觉劳烦杜宣缘,不太愿意说出口。 杜宣缘哪里瞧不出他的心思,见他正是往外走的,便清楚他原本是打算自个儿去的。 那她回来的倒挺及时的。 杜宣缘圈着陈仲因,笑嘻嘻止住他有些急切的步子,道:“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去陈家接应令堂,保证将她安全接出送到茂城胡家。” 陈仲因连连点头,但突然又反应过来,道:“这件事你早就知道?” 杜宣缘颔首:“是,今早与令堂闲聊了几句。” 陈仲因凝视着杜宣缘,一双眼眸睁得滴溜圆,想问的话已经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杜宣缘叫他这样的目光一看,难得生出些心虚来。 她下意识咬咬唇瓣,眼神飘忽一阵,虚着声音道:“嗯……提了几句话,大概是叫胡女士想通了什么,就这么回去找你爹和离去。” 陈仲因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只是他的重点一下莫名转移一阵,低声重复了“女士”一词。 “‘其仆维何?釐尔女士’。”杜宣缘笑道,“既然和离了,我用诗经里这个词儿来称呼令堂如何?” “很好的称呼。”陈仲因一笑,又道,“我打算去陈家。” “那就一块去吧。”杜宣缘顺势道。 二人赶到陈家的时候,“和离”一事已经告一段落,胡携芳与陈父多年夫妻,而今宛如路人般分站两旁,写好的放妻书上落下二人的签字,待向官府做完验证,二人便彻底沦为过路人。 陈父的神色很是不忿,只是碍于胡携芳身边站着三四个陌生壮汉,不敢轻举妄动。 陈家其他人也被突然的和离惊动,纷纷赶到陈父这院子里。 陈仲因的祖父母早已作古,这场和离只要陈父点头就行了——整个大成,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人到中年还坚持和离的夫妻。 瞧见杜宣缘与陈仲因都过来“看热闹”了,陈父愈加愤怒。 他冲着杜宣缘嚷道:“你这逆子不是与陈家断绝关系了吗?又跑来这里作甚?看你亲爹的热闹吗!” 杜宣缘对陈父的质询面色平平,只道:“我与陈家断绝关系,我娘也与陈家断绝关系,如今我和娘的关系自然是不变的,来看看娘怎么了?” 一番歪理把陈父脸都快气歪了。 旁边的陈仲因闻言却悄悄红了耳尖——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陈父怼不过杜宣缘,目光一瞟,瞧见杜宣缘身边的“祸水”,顿时转移怒火,挑起软柿子捏来:“都是你!自从我儿认识了你,与父母日渐离心,你就是个祸害!” 陈仲因好端端站在旁边,无缘无故挨了一通骂,却也因为父亲多年威压不敢顶嘴。 杜宣缘可没有这些顾及,闻言将陈仲因护至身后,微抬下颌对陈父道:“此言差矣,从始至终,都是您这位父亲嫌弃我、抛弃我,眼见着我加官进爵、夫妻美满,又跑来屡屡挑衅,哪里能怪到旁人身上?” 她话说完,不等陈父有何反应,又拉起胡携芳的手笑问:“母亲这件事处理好了吗?我已经派人通知外祖家,并为母亲置办好宅地,这里晦气,咱们回茂城养老。” 言罢,杜宣缘一点儿也不将陈父放在眼里,拿起一份放妻书,牵着胡携芳就往外走。 陈父兼其他陈家人被这干脆利落地走人打懵了,眼见几人都快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纷纷起身阻拦。 结果他们人还没近前,就被凶神恶煞的几名壮汉吓退。 “那是……”陈仲因见状,小声询问着。 “我请来护送娘回茂城的。”杜宣缘笑道。 胡携芳看着二人嘀嘀咕咕,又见“儿子”眉眼舒展的模样,心中原先对这个畏畏缩缩的“儿媳”不满之意也渐渐散去。 二人将胡携芳送上车,陈仲因见她要放下车帘入内,忍不住唤了声“娘”。 胡携芳动作一顿,看向这个“陌生人”。 第254章 陈仲因眼眶湿润,对她笑道:“一路顺风,保重身体。” 胡携芳凝视着面前还未看熟的姝丽面孔,却恍惚间好似看见她那个温润良善的孩子。 现在的“陈仲因”满身锋芒,瞧不见从前半分影子。 胡携芳微微怔神,随后笑着朝他点点头,车帘落下,马车缓缓前行。 陈仲因的神情说不上的失落还是满足,他笑意不改,突然回身揽住杜宣缘,紧紧抱住了她。 杜宣缘轻轻抬手,将他圈在怀中。 携芳而来,春落而归。 。 卫国公府气派依旧,只是门前瓦砾上微微斑驳的颜色,昭示着这份荣耀已经许久了。 不过因为出了个淑妃,淑妃膝下又有当今圣上唯二的皇子之一,卫国公府依旧门庭若市。 再门庭若市,天色渐晚也总有沉寂的时候。 就在这暮色四合的时候,国公府又来一位客人。 一个模样平平无奇的男子,身上也不曾有什么官职,更是一身布衣,瞧着与守门的仆从没什么两样。 只是他拿出一件包裹在信封里的信物,眨眼便被卫国公派人迎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他从卫国公府出去,步履急快,迅速融入夜色中。 彼时杜宣缘正在书房和陈仲因玩游戏,从书中找一味药材的介绍,念出不少于二十个字,让对方猜是什么。 说是游戏,但实际更像是学习。 杜宣缘之所以能和陈仲因玩起这种枯燥的游戏,自然是因为游戏的“彩头”让她兴致勃勃。 ——猜错的惩罚是亲一下。 陈仲因猜错了就是杜宣缘亲他一下,杜宣缘猜错了就是陈仲因亲她一下。 杜宣缘觉得怎么看自己都不吃亏。 结果游戏真开始,她才明白陈仲因怎么会答应这种离谱的赌注。 敢情小陈太医对这一整个书房的医书都倒背如流,玩了小半个时辰,一个错误都没有。 因为陈仲因没有出错,就轮不到杜宣缘来猜,她连故意猜错亲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眼见自己成了陈仲因复习医书的教具,杜宣缘一边翻书一边摸着下颌思索,片刻后她道:“清热镇痛……” 陈仲因认真听着。 “消炎抗风湿……” 陈仲因感觉有点不对劲。 “抑制血小板凝结……” 陈仲因:???!!! 血小板凝结是什么东西? 他怎么从来没有在书上看到过这东西? 陈仲因伸个脑袋去看书上的内容。 杜宣缘把书一盖,挑眉问:“怎么?想作弊啊?” 陈仲因差点叫杜宣缘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夹到脑袋,他急急抽回,皱着眉头终于露出苦恼的神色:“我怎么没看过这种药效的药材?” “猜不出来就认输吧。”杜宣缘颇为得意。 陈仲因垂死挣扎:“它不是书里的药材吧?是杜姑娘作弊,胡编乱造出来的?” 杜宣缘心虚的目移,又笑着说:“这绝对不是我胡编乱造的,也绝对是书里有的药物,只是不是这本书里的。” 阿司匹林这种常见消炎药杜宣缘穿越前也用过,她又有看说明书的习惯,不知不觉就背下来一段。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她说的都是实话,陈仲因也相信她。 他一直都知道杜宣缘知道许多这个世界闻所未闻的事情——都能发生身体互换这样怪力乱神的事情,陈仲因也没什么无法相信的事情。 但他还是嘟嘟囔囔着:“血小板是什么啊……” 杜宣缘嘿嘿一笑,凑上去道:“是组成咱们血液的一种东西。” 她赶着要“彩头”,没说“细胞”这种会把话题继续向下延展、造成没完没了解释的词汇。 眼见着杜宣缘已经仰起脸,嘴角带笑地催促他快点履行约定,陈仲因慢慢凑上去,嘴是扁着的,眼睛却亮晶晶,说不清是高兴不高兴。 就在这时,系统突然吱声。 “宿主,尹稚的手下去了卫国公府,卫国公现在正派人去皇城卫的监牢。” 杜宣缘“腾”一下站起来,把挨得近的陈仲因吓了一跳。 她径直往陈仲因面上“啵”一下,随后直起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我有些事要去处理一下,你先休息吧,晚安。” 陈仲因也跟着起身追上她,并没有拦下她的步子,而是一边追着她的步子一边在她面上轻贴,随后温声道:“赌注。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那一瞬间,杜宣缘看着跟自己并肩而行来送吻的陈仲因,竟然产生了一丝丝“管他呢”的念头。 不过她很快将这份冲动拦住,转身又抱了抱他,才出门去。 杜宣缘一路闯入皇城卫的监狱内,这时监狱的值守正在为卫国公的亲信打开牢门。 “住手!” 第142章 拦截 监牢值守被这一道厉喝吓到手下一抖,对准锁眼的钥匙也是偏歪,擦着锁眼发出一声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 七八号人追在杜宣缘身后,与前边正在开门的二人面面相觑。 “偏将军!偏将军!”追着杜宣缘赶来的皇城卫长史急忙忙上前,“事情已经调查出来了,与这位北域客人没什么关系,我们这才放人的。” “哦?”杜宣缘瞥了他一眼,道,“请问皇城卫审问出了什么结果?可上呈刑部、廷尉所,经上司审核批准,由御极殿批复,下发释放罪犯的命令?” 第255章 “这……”长史讷讷。 要有这些东西,也不必大晚上悄悄来放人了。 尹稚只在杜宣缘面前认罪过,关押进来才几个时辰,自然还没审问出什么结果。 皇帝、刑部、廷尉所,没一个对这件事重视的,这件案子里真正付出性命的不过十几个游荡在皇城里撵都撵不走的流民。 更何况尹稚手上又没直接沾血,案发时间他要么在和达官贵人觥筹交错,要么在客栈里悠闲休憩,暂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他和这件事有关。 自然,证据是要找到,可对他们而言,总要看值不值得费这工夫找吧。 不过是一个北域商客,上边怎么会细细过问,从上头将这个案子全数交给杜宣缘,皇城卫里的人精就嗅到了风向。 这商客的人都求到卫国公府上,卫国公也已经派人来救,怎么着总得卖可称得上是皇帝岳丈的卫国公一个面子吧? 这些道理都是经过皇城卫上层的眼了,他们显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要不然卫国公亲信也不能在监牢里畅通无阻。 但杜宣缘不归皇城卫管,这种潜规则不好与她明说。 长史便道:“这位尹公子确实与此事无关,杀人罪妇晏氏都不认识他,更别说指认他是幕后主使。这幕后之人,恐是晏氏为逃避罪责瞎编出来的,原也没这号人。晏氏夫家在宫里当差,总有些积蓄,她取用筹办淫祀,也不算难。” 他应当是知道杜宣缘与张封业关系好,又讪笑着道:“自然,这件事与张家父子没什么关系,咱们都是审问过的,晏氏主持中馈,挪用家中存银,也是合理。” 长史说了这么多,见杜宣缘还是不置可否,又半是威胁般说道:“到底是北域人,咱们不好随便关押,有损体面呀。” 杜宣缘冷笑一声。 一口一个虏王蔑称的时候,可不见你们对北域有多重视。 她似笑非笑地扫一眼长史,道:“我大成还惧北域宵小?” “不惧。自然不惧。”长史赔笑,又道,“但到底是容易小事化大嘛。小官知道偏将军受圣上所托,既然已经抓住行凶者,就此定案,也是兵贵神速嘛,更何况……” 他以目光向杜宣缘示意不远处的卫国公亲信,压低声音道:“得卫国公一分青眼,也好保前程坦途啊。” 长史自觉他已经把好赖话说尽了,聪明人都知道该作何选择。 杜宣缘却朗声道:“阁下既然审不出,那就由我来审。我抓进来的人,没有当晚就放出去的道理。” 言罢,她径直向尹稚的牢房走去。 因卫国公的亲信尚在,一时间也不知道她是冲着尹稚还是冲着卫国公去的。 长史急急拦住她,劝道:“哎!偏将军这是何苦。” 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让这件事盖棺定论不好吗?非要在这胡搅蛮缠。 长史不知道杜宣缘懂不懂刑讯手段,但瞧她一副犟驴模样,也不敢真叫她上手,万一卯足了劲审,真审出什么上称的东西,他们可瞒不住。 这北域商客还是有点手段,能跟卫国公搭上话的,今日审问时他们也从言语间听出此人几个月来跟皇城权贵结交了遍。 叫杜宣缘审一遭,万一还把卫国公牵扯进来,那可真是闹大了。 他眼珠子一转,心中已经下定对策,连忙冲杜宣缘道:“好好好,咱们不放人。天色已晚,审问之事咱们明天再说,偏将军今日劳苦功高,好好休息休息。若将军想审,明日大可前来旁听,这种脏活累活还是由我们来做。” 这边跟杜宣缘说完,长史又向卫国公的亲信致歉:“阁下抱歉,这案子还存疑,咱们得再审一审。疑犯暂且不能放。” 此人就站在这儿,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中。 他听完长史的话嗤笑一声,目光一直落在杜宣缘身上。 杜宣缘在对方如弯刀剜来的视线下坦然自若,好似刚才油盐不进,坚持跟他对着干,不许值守放人的不是她。 “好得很。”卫国公亲信瞪着杜宣缘点点头,随后一扭头,甩袖而去。 长史只能跟在后边讪讪赔笑。 送着这位大佛座下客走了一段路,他又想起里边还有个杜宣缘,赶忙折回来送杜宣缘出去。 系统美滋滋地说:“宿主你真刚啊。” “他们自己也知道不占理,否则不会大半夜过来放人。”杜宣缘面无表情地答,“只要坚持不松口,他们也只能暂时放弃。” “幸好咱们来得及时,事情解决了时间还早,你还能回去跟陈仲因玩会儿。”系统自觉大功一件,也敢揶揄杜宣缘了,只不过它话说完才发觉不对,怔怔问,“宿主,你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杜宣缘“嗯”了一声。 系统:“……不是,你“嗯”啥啊?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宿主你大半夜不回家困觉,又想去哪儿搞事情?” 系统特有的电子音里带上一丝丝奔溃的咆哮感。 杜宣缘终于施舍给系统一句话:“你觉得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吗?” 虽然差点脱口而出一个“不然呢”,但系统及时止损,为了防止宿主觉得自己是个傻蛋,系统憋着思索了好一阵,终于犹犹豫豫地问:“不是说明天叫宿主来旁观审讯吗?” “我明天来,尹稚还在牢里吗?”杜宣缘再反问。 “啊?” 第256章 系统终于明白了杜宣缘的意思:“宿主你的意思是他们把你支走后还是会放了尹稚?” 但系统还是不解:“你都来拦他们了,他们做还背着你这个上司做这种事情,就不怕明天你找他们麻烦吗?” 杜宣缘“啧”了一声,道:“上司是临时的五品官,要他们办事的可是国公府,二皇子的外家,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系统还想自己找补一下:“但是你好歹还负责这件案子呢,要问罪下去,五品官也是他们顶不过的呀。而且这不全是宿主你的推测嘛,万一他们根本没这个想法呢?” 面对系统的犟嘴,杜宣缘只道:“你自己去地图看看,国公府的人走了没。” 系统往地图上瞄了眼,随后悻悻闭嘴。 没走。 不仅没走,还和长史在一块,就在皇城卫的议事堂里。 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穿一条裤子呢。 杜宣缘又补充了几句:“这件事既然已经被我撞破,越拖下去只会越难缠。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今夜就利落地瞒天过海,就算明日我来过问,找一个死囚划花脸顶替尹稚,木已成舟,我又能如之奈何?” 系统有点尴尬的转移话题:“宿主你说话调调还怪文气的。” 杜宣缘只给了他一个“呵”。 尴尬,但系统脸皮厚,没过两秒它就能乐呵呵凑上来问:“宿主宿主,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给尹稚的逃跑路上准备点惊喜。”杜宣缘笑道。 这话系统听明白了。 杜宣缘这是打算釜底抽薪,既然他们想玩暗度陈仓,她就在中途设伏,直接把他们的“陈仓”给掀了。 原本系统还有点着急,总觉得杜宣缘动作不够快,生怕她还没安排好皇城卫那边就已经把尹稚放了,结果眼见着杜宣缘闲庭信步般将一切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而皇城卫那边就跟和杜宣缘商量好似的,等到她安排妥当才再前往监牢放人。 系统目瞪口呆,莫名产生一点儿“这都是演的吧”的不真实感。 它问杜宣缘:“宿主,你是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吗?” 不是说它的宿主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吗! “被我戳破后,他们再想放走尹稚,必须得掩人耳目。”杜宣缘道,“所以宵禁以后才是最好的时间,更何况宵禁后外城的巡逻和守城本就是皇城卫的工作,知道巡逻的换班时间和相关路线,放一个人出城也不算难。” 系统恍然大悟,但与此同时又产生了另一个疑问:杜宣缘没道理猜不到以自己的话语权,单单她去皇城卫牢狱拦截不可能阻拦想要放走尹稚的人,为什么还要跑这一趟? 面对系统的疑惑,杜宣缘轻声道:“夜黑风高才好杀人放火。” 说话间,她已经挽弓搭箭,借着夏夜的星光瞄准向他们这个方向奔来的骏马。 分明是在多方打点下潜出皇城,却正大光明的骑马出城。 “好嚣张的阵仗。”杜宣缘嘴角微勾。 下一秒,箭羽离弦而去,破空声宛如发令枪的枪响,杜宣缘身边数张弓箭齐发,冲那骑马的二人飞去。 第143章 身死 夜色朦胧,箭矢的准度显然会下降不少,所以杜宣缘放弃瞄准尹稚,转而对准他**的马。 黑色的箭羽没入黑暗中,眨眼工夫只听马匹尖声嘶鸣,高高抬起前蹄,将马上的尹稚狠狠甩起,尹稚用尽全力才没被甩下马去。 只是还未等他找机会跳下发狂的马匹,数道破空声便接踵而至。 尹稚再难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为了避免被扎成刺猬,他只能不顾此时马儿的狂乱,匆匆对着一片草叶茂盛的平地跃去。 尽管落地时滚上几番卸力,尹稚还是免不了伤上加伤。 他咬牙切齿地起身,回头看向自己的下属。 在尚且能勉强辨物的夜光下,对方身上横插的箭矢十分醒目。 尹稚眨眼间便打下定论——没躲过暗箭,现在恐怕也没有一战之力了。 他强忍着身上新伤与时间并没有多长的旧伤带来的疼痛,飞扑向另一匹受惊但未负伤的马,干脆丢下自己的下属,驭马奔驰而去。 紧急的情势令尹稚爆发出非凡的力量,叫他牢牢抓住缰绳挂在马身上,借着马匹受惊的力气转瞬间便奔逃出目光所及之外。 “完蛋,他跑了。”系统不是幸灾乐祸,但胜似幸灾乐祸地说。 杜宣缘神情沉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倒是没想到,这么多支箭,除了自己那支,居然没有一支命中另一匹马。 夜晚的环境干扰、箭矢瞄准的对象主要是尹稚这些原因为主,其它便是运气的因素。 杜宣缘仰头看了眼满天星辰,轻笑一声后收回视线,对身侧有些惶惶失措的众人道:“今夜辛苦,大家回去休息吧。” 并再次交代一番皇城卫换班时间和巡逻路线,叮嘱他们不要被巡逻的人抓住。 围剿失败的众人纷纷长舒一口气。 有人问:“那还有一人,如何处置?” 杜宣缘瞟了眼地图上已经消失的坐标点,走近趴在地上的尸体,再次确认他已经气绝身亡后,她看着尸首手中紧握的匕首,刀刃没入他自己的心脏,轻叹一声:“倒是忠心。” 看到主人抛弃失去行动能力的自己离开,还能为了避免说出什么不利主人的话,用最后的力气选择自尽。 第257章 杜宣缘道:“挖个坑埋了吧。” 免得再生事端。 她转身在夜深人静中披着星光折返回皇城。 “系统。”半路上,杜宣缘突然问系统,“你有翻译功能吗?” “啊?”系统茫然,“要这功能干嘛?” 那就是没有。 杜宣缘了然地点头。 系统幡然醒悟:“宿主你真要追到北域去砍尹稚啊?” 杜宣缘没有回答他。 她躲过宵禁巡逻的队伍回到家中,出门时因嘱托守福留了一道小门,回来也不必再惊动其他人。 只是杜宣缘刚一推门,就瞧见暗沉沉的院子深处有一间房窗户上还透出明亮的灯光。 有点意料之中但喜忧参半的感觉。 杜宣缘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却不想她是难得糊涂了一回,忘记窗户上会印出自己的影子。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吓陈仲因一跳,先被陈仲因突然开窗的动静吓到。 不过杜宣缘反应很快,不等陈仲因有什么动作,自己先像一尾狡猾的游鱼,从窗户翻了进去,并顺手将陈仲因扑倒在地。 陈仲因似乎是刚刚睡醒,双眼惺忪朦胧,面上还有书册压出的红印尚未完全消退。 他茫然地看向身上的杜宣缘,混沌的脑袋正在思索着怎么有两个自己,直到对上笑得眯成一条缝的双眸,他才猛然反应过来是杜宣缘回来了。 大概是困糊涂,陈仲因就这样倒在地上,嘀咕了一句“好困”,在杜宣缘身下眯着。 杜宣缘猛然瞪大眼睛——对小陈太医的脱敏训练做的不错,他居然在这样的情境下还能睡着。 她左瞧瞧、右看看,确认陈仲因是真的睡过去,才翻身侧躺在一旁,一手撑着下颌盯着对方安安静静的睡颜沉思。 看来确实是困到极点,估计是强撑着等自己回来等了许久。 大约是刚才被她开门的动静惊醒,迷迷糊糊瞧见窗户上有个人影,就稀里糊涂地打开了窗子。 “引狼入室”。 杜宣缘轻笑一声,伸出另一只手,那指腹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 陈仲因眉头一蹙,又含含糊糊嘟囔几声,侧过脸去。 杜宣缘笑得愈发灿烂,只是没出什么声响,也没再继续逗他,起身将倒头就睡的陈仲因抱了起来。 陈仲因突然被悬空,自然惊醒了,慌慌张张间看见是杜宣缘,又松了口气,乖巧地闭上眼睛再次睡过去。 杜宣缘倒是很受用他无意间表露出来的信任。 就是第二天清醒过来的陈仲因无地自容。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被刺眼的日光晃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又眨眨眼,记忆慢慢回笼,然后虚着眼睛的陈仲因就猛然睁大眼睛,“噌”一下坐起来,四处张望一圈,确认杜宣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才像泄了气般低下头。 然后慢慢的、慢慢的,陷进了被子里。 实在太丢人了! 怎么有人一倒地就睡着,还是怎么都弄不醒的睡法啊! 而且还是被杜姑娘抱回床上的…… 一向端庄自持的小陈太医趴在床上以头抢“床”,那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好似锤得不是床板,而是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自己。 还没等陈仲因把昨晚那个恬不知耻的家伙捶死,就听见一阵敲门声。 他瞬间僵住,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哪位?” “你猜。”门外传来笑嘻嘻的声音。 这听不出来是谁就怪了。 他急忙忙咸鱼翻身,一面将方才因为情难自已而拧作一团的被子铺铺平整,一面朗声道:“还请稍等!” 从来慢条斯理的陈仲因真是用上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又一面向门口走来,一面取一支木簪将头发草草盘好。 ——就是在刚刚系腰带的时候,陈仲因突然想到:这身衣裳昨天是怎么脱下来的? 答案显而易见。 陈仲因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起来。 他自我劝慰道:没关系,这是杜姑娘的身体,有什么要紧的…… 不过效果并不怎么好,开门的时候他面上的绯意还未完全消退。 可惜杜宣缘不知道他因为什么脸红,还以为陈仲因是着急穿戴而急出的面红耳赤。 否则她指定还要再火上浇油一番。 这会儿杜宣缘只笑盈盈道:“晌食都准备好了,快来吃吧。” 陈仲因为自己睡到日上三竿而羞愧,连连应诺,又小声询问:“杜姑娘昨晚可还顺利?” 杜宣缘点点头,笑道:“平安回来了,就算顺利。” 陈仲因听明白言下之意,一时间有些语塞。 杜宣缘已经接下去道:“我今早已经去皇城卫陪他们演完这出戏,今天空闲着,咱们可以想想下午去哪儿玩。” 陈仲因便不再谈论煞风景的事情,思索片刻后,报出几个皇城附近适合游赏的地方。 好歹是长在皇城,即便不怎么爱出门,还是能报出几个好去处。 。 关于北域淫祀这个案件,最后的调查结果出来,既没有先给杜宣缘这个直属上司过目,也没有上呈刑部、廷尉所、御极殿,却摊开在卫国公的案前。 旁人不清楚内情,卫国公却对求到自己面前那小子的来历心知肚明,自然要看看这件事的善后如何。 他只扫了眼案上公文的内容,便瞥一眼身侧的亲信,道:“那姓陈的,你看如何?” 第258章 “刚愎自用,冥顽不灵。”亲信摇摇头,面露不屑。 “哈。”卫国公仰靠在椅背上,“如此看来,倒是帮错了人。不过本就是从市令处出的人情,他也不过是个添头,既然与我等相背,也不必多加关注。” 亲信应下,又迟疑着说:“听闻圣上属意将此人派到与北国作战的边线。” “哦?”卫国公露出玩味的笑,“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意思了。” “那咱们需不需要……”亲信放轻音量。 卫国公抬手止住他的话,面色肃然道:“不要多管闲事,关于这个人咱们已经动过两次,再多出手容易引火上身。想除掉他的人都没有动静,咱们急什么?” 亲信连连应诺,转而提到别的事情:“淑妃娘娘来信,近日暑热,二皇子身体又不大好,想请国公为二皇子寻一位幼儿良医调理。” 卫国公皱眉,不耐烦地说:“这话她该向圣上说,而非托付给外家。” 亲信也是跟随卫国公多年,算是看着淑妃长大,他想着为小姐说上几句好话,便道:“圣上心中另有所属,淑妃娘娘到底是心有不甘啊。” 孰料卫国公听完更加生气,道:“不过是个没名没份的乡野丫头,死了快两年,值得她如此介怀?她不懂事,不明白拢住圣心才是关键,你也跟着替她开脱!” 亲信闻言,再不敢多说什么,连连称是。 。 这件血淋淋的案子,以凶手晏氏认罪告终。 只是在晏氏被判下斩立决当晚,她就暴毙于监牢中,经多方验尸,确认她生息已绝,又因晏氏实为孤女,除了夫家再无亲人在世,衙门便询问张家是否要将晏氏带回去。 毕竟出了这种事情,许多人可能为避嫌,不肯领回尸首。 无人认领,便裹上草席拖到乱葬岗,还得他们的人挖坑掩埋,若是露天摆着,夏日炎热,生出什么疫气,经鼠豸之流传播,那可就完蛋咯。 所以办差的卒役还是希望张家人把晏氏尸首领回去。 张家人倒是重情重义,还真如他们所愿,光明正大地来到衙门将尸体带了回去。 第144章 出发! 因为是有罪之人,丧礼必然不能操办,更不能入族谱与张渥合葬,张渥便只能在皇城郊外另买下一块墓地用以安葬发妻。 墓碑上也只写了晏清敏的名字。 张封业的胸襟上缝着一块麻布,跪在墓前默然流泪。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一向温柔的母亲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恶行,*这些日子里他也一直是浑浑噩噩的,只得向太医院告假在家。 这么长时间,张封业甚至不敢见杜宣缘一面。 他知道这件事怨不得杜宣缘,她的“妻子”被掳,自然要全力以赴追查。 杀人偿命也是天经地义。 可那到底是他的母亲,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再面对杜宣缘。 张封业沉默地看着封土盖住棺木,将手中的纸钱一张张焚烧殆尽,随后重重磕下一个响头,与父亲一道回去。 微风将纸灰吹散。 “不办丧礼,也没停灵,当日就下葬了。”系统在杜宣缘耳边絮絮叨叨。 杜宣缘扫了眼系统界面上的倒计时。 她心里盘算着后边的规划,又转头对身边的玫夏交代她今天晚上不在家中用膳。 卫国公那里已经得到皇帝要将杜宣缘派往北边的风声,过了三五日,任命的文书才下发到杜宣缘手上。 这些日子因为杜宣缘有名无实,她自然是“无所事事”,所以这份文书下发到她家中,才发现她人不在家,守福急匆匆出来找她。 这时的杜宣缘已经在地图上瞧见到她家传旨的一行人。 但她视若无睹,依旧跟席上的客人推杯换盏。 直到守福依照她出门前留下的去向寻到杜宣缘并当众说明情况,杜宣缘才施施然起身,向在场诸位告退。 她刚刚走下楼,后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偏将军且慢。”追出来的年轻人站定在她面前,目含感激地说,“多谢偏将军今日愿向诸位大人举荐我。” 杜宣缘微微一笑,道:“当日吴地内乱,君不畏艰险将消息送到皇城,我得知此事,早就为君风节折服,可惜时运不济。好在今日可尽绵薄之力,君不必放在心上。” 这位因送信不洁被革职的信使在皇城养伤数月,一直萎靡不振,今日听到杜宣缘这一番话,更是感激涕淋。 可怜的年轻人不知道,害他延误送信时间、信件不洁的,就是面前这位此时此刻被他奉为知己的偏将军。 目睹一切的系统默默为又一个上当受骗的人点蜡。 如果说尹稚在皇城待了几个月是长袖善舞,那杜宣缘等待任命的这些日子,就像一场龙卷风火速席卷大半个皇城,在无数人心中留下了高风亮节、伟岸卓绝的印象。 她前有薛景等一众早早安插好的钉子辅助,后有系统给出部分信息参考,得以用最高效的方式刷皇城众多官员的好感。 。 “这份任命来得有点快。”系统有点担心。 杜宣缘看着文书上的内容,不甚在意地回它:“也没什么影响。技能时间结束后的刷新落点以你的坐标为准,咱们只要不在人群里大变活人,在哪儿都没关系。” “咱们路上突然多一个人,不会引起怀疑吗?”系统还是忧心忡忡。 第259章 “皇帝要我自行赴任。我带了多少人、大概什么时候到,不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 系统想了想,又问:“要是晏清敏醒过来不愿意帮你这个忙呢?” 杜宣缘挑眉:“她已经判了斩立决并入葬,在法理、世俗上都已经是个死人了。”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系统结结巴巴地问:“这好歹是你朋友的亲娘啊,你原先还去他家蹭过饭,是晏清敏亲手做的哎。” 杜宣缘神情微冷:“这话你该跟地窖里的白骨说。” 系统终于闭麦。 系统界面上,金蝉脱壳这个技能的倒计时还有一天。 这个技能本来是只被允许用在“女主”身上,一开始和陈仲因互换身体的时候,杜宣缘卡了个系统bug,让陈仲因得以假死脱身。 不过这个过程又让杜宣缘发现另一个bug。 技能倒计时结束的时候,假死的“女主”醒来的位置是以系统所在坐标为准的。 一般情况下,系统肯定是在女主身上。 所以正常情况是技能倒计时结束,女主原地苏醒。 但因为系统跟着杜宣缘的灵魂转移到了陈仲因的身体上,所以技能结束后,杜宣缘的身体自然在她身边出现。 后来杜宣缘找到能改写系统程序的方法,就对这个技能也进行的更改。 其实杜宣缘最开始想把这个技能改成真正通用的。 ——在适当的时候吴王暴毙、皇帝驾崩,那样许多事可就简单多了,后续倒计时结束再找个没人的地方收尾就行。 但系统出品的东西,都有一些固定不可改的底层逻辑。 前些日子坑过她一回的系统地图是这样,金蝉脱壳这个技能也是这样。 这回杜宣缘是用金蝉脱壳把晏清敏从牢里捞出来给她当翻译的。 晏清敏的口供里交代,她幼时为一名北域人所救,并从这人那里学到了北域的官话与邪神,此后一直暗中进行着淫祀与传教。 杜宣缘抓住了关键词——晏清敏会北域官话。 在确认皇帝有要将自己派到北边战线的打算后,杜宣缘就计划着把晏清敏弄出来做翻译。 因为金蝉脱壳这个技能的特点,还免了杜宣缘把晏清敏刨出来的麻烦。 还有一天的时间,杜宣缘计划今日收拾好行李出发,正好晏清敏在路上醒来,将她带到北边军营后人生地不熟,也没人知道“死而复生”这件事。 是以家中众人都忙碌着。 杜宣缘正打算联络薛景调几个人充作镖局行当的沿路护送,眼睛一扫发现陈仲因只在帮她收拾东西。 她便拍拍陈仲因的肩膀,道:“你先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吧,我的东西一会自己来弄。” 陈仲因一怔,下意识问:“我也要去?” “你不想去吗?”杜宣缘反问。 “不是。”陈仲因立刻否认,又道,“我以为公事要紧。” 杜宣缘笑道:“上次不是说,以后绝不把你丢下了嘛。只要你愿意来,上哪我都带着你。” 陈仲因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一双眼瞬间被点亮。 看着他兴高采烈地去收拾自己的行李,系统只觉得空气中尽是恋爱的酸臭味。 谈恋爱好啊,最好爱的死去活来。 任命文书是中午到的,人吃完午饭就上马车往北边赶去。 杜宣缘的新老朋友收到消息纷纷紧赶慢赶前来相送。 乌泱泱一大群人,叫城门口都有些堵塞。 在这群人的热络相送里,杜宣缘远远瞧见张封业游离在人群之外,他看见杜宣缘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朝她缓缓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杜宣缘长出口气,挨个寒暄一通,又与陈三交换了个眼神,随后向众人作揖告别。 马车在黄昏中缓缓向前使动。 驾车的车夫也是杜宣缘的人,他们谁都没有多嘴问她为什么天快黑了还要出发。 大约行进了一个时辰,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好在还未进入荒郊野岭,附近能找到歇脚的客栈。 杜宣缘在订房时多订下一间,并未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多花这笔冤枉钱。 她与陈仲因分居两间,陈仲因虽然有些不解,但也不好意思多问——虽然这些日子他们常常住在一间房里。 杜宣缘又向客栈老板要了一碗清粥。 随后她就在房内静静等待着倒计时归零。 子时一过,晏清敏便跌坐在地上。 她扶着脑袋晕乎乎地抬头打量着四周,在瞧清杜宣缘时尤为震惊。 “仲因?这里是哪儿?”晏清敏这时候找不到一点儿头绪,大脑也迟钝得很,好半天才感受到自己饥肠辘辘。 到底是实打实饿了七天呢。 杜宣缘没有先将清粥端给她,而是垂着眸子说:“晏姨,你被判处了斩立决。” 晏清敏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杜宣缘并未回答,只道:“我们正在去往北域的路上。” 听见“北域”一词,晏清敏的眸光猛然一亮。 本来将一切推脱给晏清敏信奉的神明,将这些奇妙的系统技能说成是神迹,既能解释晏清敏身上的死而复生,又能叫晏清敏这个狂热的教徒对她愈加信任。 不过只要想到那个用血肉供奉的“神明”,杜宣缘便无比恶心。 第260章 杜宣缘面无表情地说:“我去北域要找一个人。听说晏姨学习过北域官话,想向晏姨讨教讨教。” 晏清敏明白了杜宣缘的意思,她露出绕有深意的神情。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晏清敏反问。 “您没得选。”杜宣缘平静地说。 晏清敏能感觉到自己四肢无力,她本来就不是杜宣缘的对手,更何况现在必然是在杜宣缘的手里,外边保不齐还有许多她的护卫。 晏清敏思索片刻,笑道:“好,我教你北域官话,你将我带到北域去。” 杜宣缘不置可否,只道:“不过还需要在晏姨身上做些防范。” 第145章 忽悠 第二日,面对突然冒出来的晏清敏,所有人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确实也是见了鬼。 就算跟张家没什么关系的人,都知道淫祀杀人那个案子的犯人已经畏罪自尽,尸首前几日就已经入土为安了。 更何况在座的各位还都是或多或少参与到这件事里的人。 现在本该埋进坟茔的人活生生出现在他们面前,还冲着他们笑,那可不是白日见鬼了。 倒是陈仲因,因为初时就被杜宣缘饿上过七天,看见死而复生的晏清敏,他暗自琢磨着杜宣缘的用意。 直到重新启程,和杜宣缘一辆马车的陈仲因才明白杜宣缘的用意。 他看着杜宣缘用炭笔在一本册子上给词汇注音,而另一旁的晏清敏则是按照杜宣缘的意思,将她提到的词儿一个一个用听不懂的话语念出来。 这是找个上课的老师。 晏清敏注意到陈仲因专注的目光,偏头朝他微笑了一下。 陈仲因那天虽然什么都没看见,就被人打晕带到医官灌了一碗麻沸散,晕晕乎乎的直到事情结束都没见过晏清敏一面,但这时候突然触及到晏清敏的眼神,他还是莫名心中一颤。 杜宣缘敏锐地察觉到这点眼神官司,她蹙眉警告似的扫了眼晏清敏。 晏清敏温温柔柔地收回视线,看着下一个词语轻轻念出来。 “今日先学三百常用词汇,明日学语法句读。”杜宣缘合上册子,一丝不苟地说着。 “好。”晏清敏笑眯眯地应下。 后边一旬的时间,杜宣缘几乎都在和晏清敏学北域的官话。 她学习的速度极快,从一开始磕磕绊绊的发音,到后边能跟晏清敏用北域官话说的有来有回,学习的词汇也从日常用语拓展到更多的高级词汇。 甚至有些词语连这位老师也不清楚该怎么说。 除此之外,杜宣缘还特意学了北域的俚语和脏话,主打一个鱼龙混杂,叫她可以适应任何环境。 陈仲因也跟在后边学了些。 因为有些赶不上杜宣缘的进度,他每日无事就一旁抱着学习笔记啃,力求勤能补拙。 在这样浓厚的学习氛围里,其他人莫名的汗颜起来。 于是乎,路程还未到三分之一,这一队人马就都或多或少学了几段北域官话。 离开繁华的皇城地段,马车驶入崇山峻岭后,就放慢了速度。 陈仲因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很是眼熟。 他扭头问杜宣缘:“咱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记性不错。”杜宣缘颔首,“这里是去往苍安县的路。正好顺路,就先去我的封地看一看。” 苍安县年初地动震出来一大片平地,今年开春就规划着种地。 这块地盘又是杜宣缘的封地,每年的食邑都是从这里出,于情于理杜宣缘都要去关注关注。 更何况,民以食为天,如果想要做什么,后方的粮食保障才是首要的。 杜宣缘出发时已经传讯给文央,算算日子现在他应该已经收到消息。 果然,待马车驶到苍安县城外时,文央正在门口等候着。 他们甫一下车,文央便上前,怀揣着几分看女婿的心意,甚是欣慰地拍了拍杜宣缘的肩膀,笑道:“而今我也是你的属官了。” 寻常人听见这番话,定要说些“都是大成官员”这类客套话。 杜宣缘却心安理得的接下文央这句笑言,一面与他闲谈着一面往里走。 文央走的时候还不忘拉上陈仲因,左顾和杜宣缘聊国政大事,右盼跟陈仲因聊家长里短,可谓是忙得不亦乐乎。 就是陈仲因这个超级大社恐唯唯诺诺,生怕自己哪里露了馅。 好在文县令和真正的杜宣缘阔别十余年,上次重逢的都是顶着杜宣缘壳子的陈仲因,这会儿再怎么叙旧也叙不出什么破绽。 因为杜宣缘和文央聊的是民生,自然而然将话题落在了今年春种上。 她听到今年苍安县春种的耕地不过三万亩,面露讶然:“怎么这么少?” 耕地是杜宣缘在使用技能卡前就规划好的,至少有二十万亩不需要怎么开垦就可以直接耕种的良地,可现在居然只有十分之一的土地用于栽种。 大片良田都处于荒废中。 文央叹了口气,道:“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种地要人、要种子。 苍安县多年匪患,居民百姓早已十不存一,又因土匪劫掠,几乎每年都要向隔壁县借粮、借种。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就算多了无数良田,文央也只能望洋兴叹。 “我若没记错,苍安县这一带以种麦为主,对吧?”杜宣缘问道。 第261章 文央点点头,道:“前不久收了春麦,正准备播种大豆。” 这块地带的气候都是如此,邻县种的庄稼与苍安县一般无二,文央才好向周围借粮种,待到粮食成熟再还回去。 整个大成底下食不果腹的小县城太多,朝廷的赈济粮到苍安县也没多少。 “一亩地要十斤豆种,二十万亩地那就是两百万斤啊。” 陈仲因在一旁掰着手指头算算,也为这笔数字瞠目。 几个月前,朝廷下发给吴地的赈灾粮也不过五十多万斤。 大成最底层到处都是漏洞、硕鼠,缝缝补补也凑不出多少粮,还有无数像苍安县这样的小县城等着朝廷的救济。 杜宣缘思索着说:“只种三万亩还是太暴殄天物了,至少得种一半吧。” 她看向文央,问:“留下口粮后,咱们县还能匀出多少种子?” “最多五十万斤。”文央回答。 “剩下的五十万斤,我想办法借来。”杜宣缘看文央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至于耕种的事情,文县令不必担心。” 其余人在苍安县暂时歇脚的时候,杜宣缘则是孤身一人骑着改造过的马匹赶往苍安县周围的几个县城。 “借粮种?”原本笑脸相迎的县令霎时间沉下脸来。 他摇头道:“开春已经借过苍安县一批种子,咱们也是要种地、吃饭的,再借是不能的。” 杜宣缘对他的拒绝早有所料,她道:“苍安县借贵县一斤粮食,来年十倍奉还,如何?” 县令愕然地看着杜宣缘。 要知道,他们这儿一亩大豆的亩产也不过百斤出头,一亩地粮种要用上十斤,收获后要还百斤,剩下那点零零碎碎的,都不够吃几天。 杜宣缘这完全是赔本赚吆喝啊。 他的神色越发凝重,更不敢将粮食借给杜宣缘了。 且不说苍安县有没有那么多人手种这些粮,就算真种下去,没有精心耕种,又能收获多少粮食? 十倍奉还看似诱人,但就像画在墙上的大饼,不可能吃到,将粮种借给苍安县,完全就是浪费这些饱满的粮食。 于是县令仍旧摇头,道:“偏将军豪爽,但咱们县确实没有余粮。” 杜宣缘面对他的装傻充愣也不气恼。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契书摆在县令面前,笑道:“实话跟阁下说吧,我从南边学到一种新的耕种方式,不仅减少劳作,还可以大大增加粮食产量。这次在苍安县大动干戈,也是想试一试这个法子。” 契书的主要内容是借粮,不过借粮者写的是穆骏游,被借粮一方空着,借粮食的量也是空着,只在下边盖着穆骏游的印信。 县令先是看到印信一怔,居然是穆骏游做主借粮。 在看到空处的时候,县令更是震惊。 能开出这样毫无限制、多多益善的借粮凭证,看来穆将军对这种新的耕种方式极为自信啊。 这般想着,县令心中也有所动摇。 借一还十如果不是天方夜谭,那确实是诱人。 县令眼珠子一转,又道:“以这契书上所写,若是苍安县产不出足够的粮食还债,那便是由穆将军还这笔粮食债?” “自然。”杜宣缘颔首,“贵县正处汍江支流,顺水路上来,不出一月,丹州的粮食便能运到贵县。” 县令闻言暗自盘算一番,心里越发有底。 殊不知这就是杜宣缘一早想好的说辞。 她预备借粮的几个县,都是汍江流域有水路码头的地方,这样才好拿穆骏游扯大旗,不过待到还债的时候,也不可能有江南的粮船过来。 毕竟穆骏游本人都不知道他江南有什么能用在北方,还大大增加粮食产量的耕种方法。 ——杜宣缘伪造相关文书的手法向来十分精湛。 没办法,谁让现在穆骏游的信誉暂时比她这个还未有何功绩的偏将军高呢。 县令觉得这件事靠谱,便改口问:“偏将军想要借多少?” “阁下县中有多少?”杜宣缘反问。 县令听到这话,又是一吓——这可真是“有多少来多少”的口气。 他估量着县里余粮,报出一个中规中矩的数字。 接着就挺杜宣缘笑道:“那便劳烦县令将这些粮种全部送到苍安县。” 果然如此! 县令目瞪口呆地盯着杜宣缘,连自己什么时候写完契书、签字画押的都有些恍惚。 杜宣缘在这边忽悠完人,又立刻赶到下一个县继续忽悠。 第146章 何必呢 虽然有些县令还是谨慎,到最后也不肯借这个粮,但杜宣缘最后还是凑够了五万亩地的粮种。 就这样,穆将军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时候,于千里之万的北方数个小县城里共欠下了五十万斤粮食。 看到一批批送到苍安县的粮食,文央也是喜忧参半。 种子有了,但以苍安县如今的人口,就算全县人,不论男女老少齐齐上阵,没日没夜地耕种,翻土、打窝、播种,都得弄上一个月,更别提后续的除草、施肥,最后收获、晾晒,都需要人力。 再勤快的人,也不能在这艳阳高照下当驴使唤啊。 虽说杜宣缘大包大揽,将耕种的问题也揽到自己身上,可文央再怎么样也不会叫她一个人负责这件事。 文县令也一大把年纪的人,长吁短叹着起身,准备以身作则,带着全县人先把地给翻出来。 第262章 这几日阴天正好,待土地翻好,降上一场雨,播下去的豆种才好发芽。 苍安县附近百余县,大多是采用一个策略——由县衙存放每年的粮食种子,百姓在播种时向官府领种,待到收获时还上当时领的种子并缴纳赋税,剩下的粮食就是他们的口粮。 田种得好,除却自己留用的那些,还有余粮可以换柴米油盐。 所以县衙想要调动百姓去种这些地也不难,有多余气力的人,自然想要多种几分地,多攒些余粮。 只是文县令动员百姓的告示还没写出来,就听说杜宣缘请了几百人正往地里撒豆种。 刚刚听说这个消息,文央还想垂死挣扎一下,抱着不切实际地期望问:“翻土做完了?” 告知他这个消息的衙役头摇成个拨浪鼓。 “就这么往地里撒,什么都没做。”衙役如是说。 文央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晕倒在案。 衙役赶忙上前安抚县令情绪。 缓过一口气的文央扶着衙役站起来,头一回生出这样的愤怒:“胡闹!” 他抬步就往地里跑去。 有点跛足的小老头,居然跑得快到年轻力壮的衙役都险些追不上他。 文央跑到人群聚集的地方,气喘吁吁地拔开人堆。 从未见识过这样种地的农民们都围在这儿看热闹,感受到身边人挤来挤去,还很是不满。 结果他们一扭头,立马往两边退去,给文县令腾地方。 于是眨眼功夫,密密麻麻的人群就给文央让出一条通天大道。 道路尽头那宛如儿戏一般的“耕种”场面也叫文央彻底心凉。 他头一回如此气极,冲到最前边对杜宣缘怒道:“陈仲因!你在做什么!” 正在帮忙撒种的陈仲因下意识扭头,随即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叫他,才将目光转到杜宣缘身上。 杜宣缘将手中握着的豆种放回麻袋,快步向文央走来。 她一手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文县令,转头看向自己带来的那些充作护卫的下属:“吩咐你们向文县令的交代你们没去说?” 这群忙着撒种子玩的下属们面面相觑——完蛋,忘了。 他们立马向杜宣缘告罪。 杜宣缘面色微冷,却没有当着数百人的面发作他们,只道:“好好做事。” 闻言,他们忙不迭扛起装着豆种的麻袋,再不敢嘻嘻哈哈,一脸严肃地撒种子。 可文央瞧见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暴殄天物之举,更是气极,一把甩开杜宣缘的手,气恼地说道:“你辛苦借来的种子,就是为了这样玩闹吗!” “县令。”杜宣缘按着他的肩膀,令文央冷静下来,认真而严肃地说,“您也知道这是我辛苦借回来的豆种,又怎么会当儿戏?” 文央盯着杜宣缘,讷讷一阵,终于愁眉不展地说:“你年轻,不懂如何种地,这样撒种是发不出多少苗的,远近不一,均匀不足,到时候这边稀疏那边紧密,就算能发出苗,后边也长不好,收成不行,尽是白瞎。” 他好似怕杜宣缘无法理解,说着说着就转成了大白话,还夹杂着一点儿苍安县本地方言的口音。 文央年轻时也是一心钻研圣贤书,根本不懂这些道理,只是下放苍安县这二十多年来,他为一县民生殚精竭虑,如今对耕种之事也算颇有心得。 杜宣缘知道文央的话是事实,她道:“常理确实如此,只是文县令,咱们这批种子和以往的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文央皱着眉毛,却神情专注地盯着杜宣缘。 他是认真等杜宣缘将其中内情解释给自己听。 杜宣缘笑道:“其间种种,天机不可泄露。只是文县令放心,我何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情?” 她又看了眼天色,道:“我明日一早启程,今日这点人手,恐怕是‘种’不完这些地的,还请明日文县令随我一同来此,看看这‘天机’的结果。” 文央不知道杜宣缘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 但他想想杜宣缘一贯的作风,又觉得其中兴许真有些自己不清楚的道理。 文央又见杜宣缘带出来的豆种已经撒去大半,再一粒一粒捡回来终究是痴人说梦,也只能由她做这一场令人瞠目的“播种”了。 旁观的系统冷哼一声。 什么狗屁天机,还不是靠它这个系统。 系统本身是没有种田相关技能的,毕竟是虐文系统,又不需要主角当种粮大户,要这方面的技能做什么? 但耐不住它有一个神奇宿主。 宿主把系统商城美颜区的【生发卡】和【丰腴卡】掏出来,改一改,一个用在种子上,一个用在土地上。 丰腴卡不用说,约等于大号金坷垃。 至于生发卡,原本是让宿主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被宿主改过以后用在种子上,于是每一颗种子都能顺利萌发并茁壮生长。 并且立竿见影。 而且因为人体头皮毛囊平均十万个,所以一张生发卡可以作用十万颗种子,还大大减少了系统能量的消耗。 要不怎么说它的宿主是天才呢。 虽然因为这两张卡的分区,它们消耗的能量并不多,但要作用在十万亩土地上,技能卡的数量上去,要消耗的能量也是不容小觑。 这也是系统生气最大的原因。 好不容易攒的能量,一下又快给杜宣缘一键清空了。 第263章 干嘛要这么赶啊,这么多地盘,发展个几年不就发展起来了? 以大成的粮食储存水平,就算种出这么多粮食,消耗不光顶多存放一两年,最后还是喂老鼠了,何必呢。 系统现在憋着一肚子火气。 可惜它也拦不住宿主,只能任由她干这种浪费能量的事情。 所以系统决定,冷暴力宿主,再也不搭理她。 这一“冷暴力”,就是话痨系统整整一天没吱一声。 ——但杜宣缘没发现。 或者说,她发现了也并不在意。 就算撒豆种的方式耕种非常轻松,但顶着大太阳在地里来回撒种一整天,也累的够呛。 杜宣缘和陈仲因洗漱完相互按摩一下,这样亲密的接触,她连口头调戏陈仲因的力气都没有就直接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天亮,又要收拾东西准备赶路。 好在系统被动还在,醒来后的杜宣缘身体并不酸胀,精神抖擞的模样看着还能拉出去再种几亩地。 昨天至少走了上百里地的陈仲因揉着酸痛的胳膊腿,狐疑地看着杜宣缘忙里忙外地安排行程——他的身体素质有那么好吗? 杜宣缘安排好启程事宜,就与文央一道往地里去看“天机”。 来到田边,文央乍一看便觉得地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跳到地里,拨开那些蔫蔫的杂草,底下新冒的豆苗正精神抖擞地顶着阳光拔个。 “这……”看着眼前这些豆苗,文央震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寻常豆种,即便条件适宜、耕种得当,也至少要半旬的时日才能出苗,然而这些草草撒在地里,连杂草都没有清理过的豆种,居然一晚上就能发芽,并且看上去根系深扎地下,霸道地将周围野草的养分都抢走了。 站在田埂上的杜宣缘笑道:“这片土地是天赐之地,自然有它不可言说的妙处。” 她又交代文央:“我今日便要离开了,还望文县令请人将这批豆种全部撒到地里,它们并不需要精心养护,至于丰收之时,收割的人力缺漏我自然有办法解决。” 回去的路上文央还有点呆怔。 这批种子带给他的冲击太大,文县令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懂事的种子。 杜宣缘笑道:“文县令也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 “确实闻所未闻。”文央点头。 杜宣缘便道:“所以不足为外人道。” 文央转头看向杜宣缘。 杜宣缘目不斜视,只道:“只有这片地、这些豆种可以用这种方式耕种。” 文央想了想,明白杜宣缘是担心有人照猫画虎,跟着这样种地,立刻郑重地应下,并表示自己会监督。 杜宣缘又道:“这五万亩地产出的粮食,五分之一还借粮的各县,五分之一分发给县里百姓,剩下的我另作他用。” 文央不知道杜宣缘许诺的借一还十,他按亩产百斤来算,心道:双倍奉还豆种,也是正常。 他又点点头,道:“应该的。” 然后他就听见杜宣缘说:“县里还需要多建两百个粮窖。” 文央:? 第147章 忙啊 往常苍安县每年产的粮食,填满三十口粮窖都够呛。 因为今年可供耕种的土地多了不少,加上一直横亘在苍安县上边的匪患悬刀被剿灭,苍安县今年是铁板钉钉的会增产,文央便咬咬牙,春种后“劳民伤财”,在原来的粮仓基础上拓建一番,多修了二十口粮窖。 结果杜宣缘一上来就要他再修两百口。 两百口粮窖! 至少可以储存一百万石粮食。 这都赶得上长湖一年的产量了。 他们苍安县哪里能种出这么多粮食,这不是纯粹多此一举吗? 文央面露为难,道:“这恐怕不妥。” 杜宣缘清楚文央的顾忌,思索片刻后对他道:“这样吧,粮仓的扩建今年至少完成一半,苍安仓的选址若是不合适,其余的粮仓就在新地上另外选址。还有晾晒用的谷场,也可以在这一块规划建设。” 她又补充道:“这些都可以暂且延后,粮窖是一定要建的,今年至少扩建一百口。” 因着杜宣缘方才的狮子大开口,文央这会儿听见“只要”建一百口粮窖,竟然莫名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思量片刻后道:“这件事,只能说尽力而为。” 苍安县到底就那么点人口,文央也不敢跟杜宣缘保证能修完这一百口粮窖。 杜宣缘则道:“若缺少人力物力,县令可去邻县乃至长湖府聘请工匠。” 文央只是笑笑。 虽然年初县衙获得一份意外之财,比之从前称得上是富裕,然而这点“*富裕”显然无法支撑这样大工程的支出。 他正要向杜宣缘讲明县里的收支,两人已经来到城门外。 马车早早准备好,只等杜宣缘回来就要出发。 文央心下轻叹一声,琢磨着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杜宣缘已经三两步跃上马车。 他正奇怪着,道别还未出口,杜宣缘就要走了吗? 结果没过几息,杜宣缘又下车,她手中捧着一个锦盒,走到文央面前:“文县令,这你先拿着,用以粮仓、谷场的建设。权当是我获封苍安县的爵位,在封地请人来建造的吧。” 文央下意识接过杜宣缘递来的盒子。 第264章 两个巴掌长的锦盒,看着不大,好像也没什么份量,他甫一拿到,没做好心理准备,被这沉甸甸的盒子一压,险些脱手。 这个重量…… 文央即便心里有所准备,在打开盒子后,也被慢慢一锦盒的金子闪花了眼。 “这些……”文县令瞋目结舌。 他做官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黄金。 文央突然反应过来,猛地盖上锦盒,下意识将这一盒黄金往杜宣缘那边塞。 “文县令。”杜宣缘止下他的动作,“粮仓扩建之事,还请文县令多多费心了。” 文央像是捧着一盒烫手山芋,定神凝视杜宣缘片刻后,终于将这盒黄金收下,道:“定当尽心竭力。” 马车重新启程。 虽然在苍安县逗留一阵,杜宣缘也做了不少事情,但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耽误太长时间。 负责赶车的人早早换上体力更加充沛的备用马,全力向下一个目标地点赶去。 这段路程,这些护送的人犹如焕然一新。 手脚麻利、动作利索不说,连嘻嘻哈哈的闲话都没再说了。 ——还是得益于杜宣缘昨日的警告,终于叫他们的弦紧绷起来,不敢松懈。 不过他们行程的下一站,依旧不是杜宣缘即将任职的并州定北军。 南方藩王,北方起义。 大成内部混乱的趋势走向,从系统挑选的“男主”就可见一斑。 然而与南方只有一个吴王作祟不同,北方的起义军并不只有一两股,除了严家父子这样占山为王的土匪,还有不少脱胎于饱受战乱的北地百姓,依靠当地百姓的支持发展的起义军。 这些起义军的分布范围虽然广,但实际上威胁并不大。 大大小小上百支起义军,却没有联合在一起的趋势,就像是一波又一波地鼠,冒头了就被朝廷派遣军队一锤子打下去。 而各地如苏勤那般的地方守军,其实也不想针对这些“地鼠”。 不过与苏勤不同的是,他们并非想要养寇自重,而是这些起义军的来历实在棘手,这些起义军要么是逃避繁重徭役的当地人,要么是被北虏、土匪,甚至当地的兵痞所累,难以安居的百姓。 要是对这些人赶尽杀绝,那他们治下的百姓将会更加怨愤,又兼人心惶惶。 是以北方的地方军对这些既没有口号、又没有规模,只是隔三岔五冒出来,一打又各自散回各自的老家的起义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也是乌合之众。 还不如把心思多放在时不时就要纠集人马潜入大成劫掠的北虏。 然而在杜宣缘看来,这些人常年在北方各州穿梭,熟悉各地地形与地方军的驻地方位,又是出身底层,有着一把子力气的壮年,实在是叫人“垂涎三尺”。 更何况他们的起义是因为难以养家糊口。 这就意味着一个招揽他们的条件就这样明晃晃摆在眼前。 所以杜宣缘才需要争分夺秒的积攒足够多的粮食。 马车渐渐驶离这一片崇山峻岭,周边的黄沙风尘慢慢浓厚,裹挟着几分荒凉,笼罩在每一个踏入这片战地的人。 又前行一段时间,他们抵达了一座村落。 快要入秋,村民马上要准备收获今年的庄稼——这里与苍安县不同,每年适宜庄稼生长的时间就那么短短几个月,且大多时候,这片地方的百姓都等不到完全成熟,便要抢收。 ——他们不提早收回去,那恐怕就要给进来劫掠的北虏糟蹋完了。 更何况,真正入秋后,那些前线的军队就会派人到各地征收军役、杂役,以御备冬季北虏的侵扰。 到时候家里的劳动力抓的抓、逃的逃,更没有人来收庄稼。 这也是形势所迫的无奈之举。 杜宣缘这一行陌生人来到村中,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赶车的人拦住一个小孩,依照杜宣缘先前的交代,问道:“你们村上是不是有个叫孔力的?” 小孩鬼精鬼精,眼珠子一转,就笑着嚷嚷:“没听说过,我不晓得。” 说完折身一溜烟就跑了。 速度快到身手还算矫健的成年人都没反应过来拉住他。 赶车人转头望向马车。 马车里传来杜宣缘的声音:“留三五人看管马车行李,我们进村。” 村子里静悄悄。 正是大白天干活的时候,少有人待在家中,几乎户户大门紧闭,乍一看还以为这里无人居住。 他们只往里走了一段路,便听见后边有人呼唤。 只见一名穿着短打、灰头土脸的中年男子正着急忙慌地奔向他们。 “各位贵客。”中年男子满面堆笑,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身上的穿着,“不知来咱们村上做什么?” “阁下是?”杜宣缘问。 这么客气的问法,叫这男子愈发诚惶诚恐,忙道:“鄙人是这座村子的村正。” 看样子是正在地里干活,听说村上来了一队瞧着不一般的陌生人,也来不及收拾收拾,忙不迭赶了过来。 杜宣缘笑道:“我是要赴定北军上任的,途经此地,暂且歇歇脚。” “好好好。”村正连连点头,心里却在打鼓。 是个官。 而且放着官道旁边的官驿不住,也不去附近的城镇歇脚,偏偏要到他们这座鸟不拉屎的小村子里来。 第265章 他可不信这话。 但村正还是满脸堆笑,就着汗抹了把脸上的灰,更将这些尘土在他脸上涂得滑稽可笑。 他道:“既然如此,官爷请到寒舍暂且歇歇?” 大成的村正一般是村上自发选出来的,并不受朝廷管理,也无官身。 引着路,村正思量再三,还是试探着问道:“听说贵客是来找人的?” “是。”杜宣缘颔首,“听闻村上有一位壮士,名唤孔力?” 村正动作一顿,随后笑道:“嗨,什么壮士啊,就是个庄稼汉,有点把子力气,许是叫人宣扬出去,竟叫官爷听着他的名字,还特意来寻这一趟。” 杜宣缘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道:“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可否见一见?” “这……我也不大清楚。”村正挠挠头。 杜宣缘并不放过他,道:“他是在地里干活,还是在家中休息?” 村正听到这话,知道“贵客”是铁了心要见孔力。 他不动声色,脑海里却疯狂思索着对策,实则只是停顿几息,道:“那便请贵客先休息休息,我去找一找他。” 杜宣缘答应下,目光却从旁人看不见的系统地图上扫了一眼。 村正的房子也不过三间土房,外边用篱笆围了个院子,他搬出木椅方桌,又拿着落灰的土陶茶壶冲洗一番,给来客沏一壶陈茶,最后赔着笑出门去。 他一走出村子,便直奔某块地过去。 ——方才孔力就在他身边收庄稼,他哪里不知道对方的位置? 杜宣缘看着地图上两个坐标点靠近,来回拉扯一番,而后村正回来,孔力则是向另一个方向火速赶去。 第148章 那就别走啦 杜宣缘突然起身的动作叫她身旁几人齐齐一愣。 她轻笑一声,道:“山不就我,我们便去就山吧。” 村正走到半路,便和杜宣缘他们撞个正着,他的面色霎时间僵硬,急忙上前拦着他们的路,笑道:“贵客这是要去哪儿?” 杜宣缘反问:“村正可找到孔力?” 被骤然问到这个问题,村正显然没做好心理准备,讷讷两声后才找回神思,忙不迭道:“没呢、没找着,许是上山了。” 杜宣缘便笑道:“这样,那我们就先去他家等他吧。” 村正的面色愈发凝重,他拉着杜宣缘连声阻拦,虽然口中不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但言语间显然并不想杜宣缘去。 ——毕竟孔力这时候就在家里收拾东西呢。 杜宣缘当自己没听出来他的不情不愿,直溜溜往一个方向走去,压根就不用村正引路。 村正见她这样轻车熟路,心中更是“咯噔”一声。 他暗道一声“有备而来”,立马跟在后边,试图用言行拖延杜宣缘前行的速度,心下也暗暗焦急。 待来到孔力家,只见院门打开的,远远能透过大开的房门开到静悄悄的堂屋。 “看来人是已经回来了。” 村正擦擦额上的汗,道:“难怪我没找着他呢。” 杜宣缘不曾戳破他蹩脚的解释,径直向这座篱笆围成的小院走去。 村正加快脚步越过杜宣缘走到前边,装模做样地在门口嚷上几句,并没有应答声,又转头对杜宣缘道:“或许人又出去了。” 杜宣缘却点了两个人,道:“去房子后边,看看能不能堵到人。” 二人应和一声就绕到屋子后边。 而其余人则是继续往屋里走——简直就是前有狼后有虎。 村正脸色一变:“这是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只听见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众人快步往院子后边赶去。 灰尘四扬,杂物堆叠。 那两个被派到后边的人从这堆杂物里灰头土脸地钻出来,连着打了好几声喷嚏。 他俩瞧见杜宣缘,立马从杂物堆里脱身,向杜宣缘禀告:“那小子身手太快,突然冒出来,我们没有防备,就突然被埋进杂物堆里。” 再前后左右看看——已经没有孔力的踪迹。 村正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道:“应当是村上游手好闲的懒汉,摸进没人的房子里偷些米面,被贵客抓个正着,慌不择路吧。” “跑得这般熟练矫健,可不像懒汉。”杜宣缘笑道。 她说完这话,不等村正继续狡辩,直接道:“孔力此人,常年流窜在边境五城间,每年秋收时候,联合各地的百姓抵抗军役,我说的可对?” 村正心道:果然如此。 他两腿一软,踉跄几步,依旧硬撑着说:“这是没有的事情,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种地人,哪里做过这种事。” 杜宣缘拍拍村正的肩膀,险些没给他拍倒啰。 她又轻叹一声,宽慰道:“我们若是来拿人的,又怎么会这样客客气气与阁下兜圈子?” 系统心说:放屁,你就是来先逮人的,只不过没抓住人,才说这种话稳定人心。 但系统还在冷暴力宿主,所以系统没吭声。 村正也没全信。 不管对杜宣缘信几分,这种要命的事情断然不能承认的。 他尬笑两声,依旧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杜宣缘笑着扫了他一眼,随后带着人离开此地。 村正终于是松下一口气,他跟着把人“送”走,亲眼见着马车驶远,才长吁短叹着转回去,来到人去楼空的孔力家,仔细分辨着屋里的摆设。 第266章 许多物品可以看出挪动、翻找的痕迹。 孔力应当是正在家里收拾东西,远远看见有人往这边来,急忙忙翻窗出去,恰与杜宣缘派出去那二人狭路相逢,短暂的交了一次手。 村正想想这档子麻烦事,又忍不住叹息一声。 军役劳苦又危险,还年年都要征役,人就跟一茬茬韭菜似的,毫不留情地被征走,却不见入冬劫掠的北虏少多少。 加上大成的管理混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军饷上贪污。 连定北军都勉强果腹,哪里有钱给他们这些底层不值钱的劳役发饷,抑或是身亡的抚恤金。 此情此景下,当然是自己的命更加重要。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算为国效命,也没有就这样无声无息化作战场一缕冤魂的道理。 只是虽然孔力暗地里鼓动各地百姓联合起来抵抗征役,这些年一直做的小心谨慎,他躲得好、跑得快,鲜有人察觉他的身份,也不知这个兵官从哪儿得知的。 不论如何,村上是绝不能再待下去了。 村正叹了口气,正打算转身走人,忽然听见“吱呀——”的动静。 他扭头看向被顶开一条缝的窗户,下一秒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冒了出来。 。 马车行出去十几里地,忽然被杜宣缘叫停。 她走下马车,思索一阵子后,又对车里道:“晏姨,还请你与我走一趟。” 晏清敏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旁边的陈仲因,他正疑惑地看着杜宣缘。 她轻笑一声,应下杜宣缘的话,跟着杜宣缘下了马车。 杜宣缘从装载行李的马车上解下那匹改造后的马,对驾车人道:“将夫人送至并州定北军要塞,我随后赶上。” 待马车走后,晏清敏看看她手上牵着的马儿,笑道:“只一匹马?” 杜宣缘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只反问:“我们两个人,一匹马,不够吗?” “够了。”晏清敏微微颔首,又平静地说,“我还以为你要在这荒郊野岭把我解决了呢。” 她现在已经没什么可教给杜宣缘的了。 杜宣缘笑着说:“晏姨说笑了,我身上又没有带什么利器,晏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你中途下马车,就是为了打人家一个措手不及。”晏清敏慢悠悠地分析着,“一匹马,怎么够载三个人?” 她笑盈盈看向杜宣缘,道:“再者说,我可不信你身上没带任何利器。” 杜宣缘竟当着她的面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不过我可不打算再多带上一个人赶路。”杜宣缘又道,“初来乍到的,还要带上当地的一名百姓,那可太像一个靶子了。” “那又何苦再回这一趟呢?”晏清敏问。 杜宣缘牵着马,像是在这儿闲庭散步:“今日不逮住他,后边可不一定还能抓到他。” 晏清敏思索片刻,好奇地问:“你又是从何得知,这孔力是个可用之人?” 杜宣缘但笑不语。 晏清敏轻叹一声,道:“哎呀,到底还是防着我。如若不然,也不会思量再三,还是叫我下了马车。” 杜宣缘皮笑肉不笑:“到底是晏姨艺高人胆大,不得不防。” 哪怕有那么多人守卫在陈仲因身边,她又早早在晏清敏身上做了防范,但还是不放心把晏清敏留在陈仲因身边。 二人看似有说有笑的折返回去。 这回她们特意避开了田野村居,从荒无人烟的地方绕道而行。 杜宣缘选择的这条路倒是叫晏清敏再次侧目。 听闻这孩子自幼在皇城根长大,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救人道,怎么能对千里之外的边陲村落里的布局如此了解? 杜宣缘一点儿给她解惑的意思都没有。 二人顺着杳无人烟的荒地,踩着疯长的野草,从村子外围又绕回了孔力家。 。 “你还回来做什么?”村正情不自禁地压低声音。 从窗户钻出来的孔力咧嘴一笑,道:“我这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可不得好好收拾收拾。” 村正对他这混不吝的态度很是无奈,拉着他的胳膊道:“胡闹什么!” “不怕,人都走了。”孔力被拽着条胳膊,也不影响他在屋里翻翻找找,“真要躲在深山老林里,盐得先带上一包……” “你……”村正对他这胆子真是无可奈何,“你先去别的村上藏几天,也没必要往深山老林跑,要遇上熊瞎子、豺狼虎豹,你这两只爪子怎么打?” “哎,可别小瞧我这爪子。”孔力甩甩手,“去年我不还打了匹狼回来?” “你还提!”村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狼群是你能招惹的吗?单枪匹马,逞英雄是吧?” 他突然反应过来:“你小子别扯开话题!” 险些叫这小子成功转移了话题。 村正怒道:“你就去隔壁县的玉泉村躲几天,有什么关系?” “啧。”孔力又往自己的布袋子里丢了几块腊肉,“去那儿干嘛,东躲西藏的,多丢人啊。” “你往山里躲就不是东躲西藏了?”村正瞧他这不听劝的模样就火大。 孔力又收拾出来一张狼皮袄,团吧团吧塞进布袋子里:“哎呦,年纪大了话也越来越多。” 他把袋口一扯,往背上一甩,大半人高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就背在他身上。 第267章 孔力正色道:“这年头大家都不好过,今年老天爷不赏脸,收成也不行,我这胃口,就不去给人家添乱了。” 村正明白他的意思,张张口,终究一句话说不出来,只留下一声叹息。 “倒也不必急着走。”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屋里二人齐齐面色一沉。 第149章 接着忽悠 在杜宣缘推门的短短几瞬里,孔力的脑海中已经划过无数个念头。 从“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到“她能悄无声息地回来,必定不会带太多的人”,最后落在“她要是一个人回来,我能不能先下手为强”。 待杜宣缘推开房门后,孔力已经放下手中的布袋。 他清空脑海中的所有念头,只一错不错地盯着杜宣缘。 ——他可以和人拼命,但身边还有一个村正,他不能不顾及村正的安危。 孔力微抬下颌,颇为倨傲地问:“你就是那个来抓我的官兵?” “并非官兵。”杜宣缘道,“也不是来抓捕你的。” 孔力皱皱眉,问:“那你找我做什么?” 杜宣缘道:“只是想向你了解了解,如何悄无声息地穿过定北军要塞抵达北域,又能不被两边的哨兵察觉。” 孔力神色一僵,显然是没想到杜宣缘连这个都知道。 他眨眼间就意识到杜宣缘问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 杜宣缘垂眸片刻,再抬眸时,目光严肃又锐利。 她道:“某就任之前,曾在皇城中遇见一件骇人听闻的案件,并亲历其间。” 接着杜宣缘用简练又生动的语言,将尹稚干的事情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遍,并稍稍运用了一些极具感情色彩的词汇。 短短半刻钟的讲述,杜宣缘的眼圈便泛起红晕,横眉怒目。 她咬着牙冷声道:“可恨那个草菅人命的北域罪犯,与皇城要员勾结,皇城卫中亦有蝇营狗苟之辈,竟半夜私自将人放走,待第二日,以身死死囚冒充这名罪犯,着实可恶。” 孔力的神情也跟着杜宣缘的故事而显出愤怒之色。 “我的妻子、母亲,都受他陷害,更有无数无辜的大成百姓受其戕害。”杜宣缘的言辞愈发激昂,“此仇不报,我焉能安枕?” 孔力正是意气中人,当即问道:“你是想去北域拿人?” “不。”杜宣缘愤怒的目光里带上一丝悲切,“我想悄然越过边境,自己将这个仇报了,亲手手刃仇人。” 孔力狠狠一震,对这个分明是朝廷官员,却不再相信朝廷,选择自己报仇的来者生出几分莫名的共情,他颇为动容,又情不自禁地劝说道:“只是你口中那个北域宵小,在北域的地位一定不低,你势单力薄,如何能取他首级?更何况北域辽阔,常人行走其间都难辨方向,茫茫原野,你又如何能找到你的仇人?” 杜宣缘突然拍案,怒气冲冲地说:“难道就放任他逍遥法外吗?” 她又话锋一转,道:“我自然不会孤军作战。我预备任职定北军后,向定北军军首借兵一千,孤军深入,借探听敌方动向的由头潜入北域。” “那北域小子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殊不知我已经在他身边做了引子,待我潜入北域后,自然有人引我逮住他。”杜宣缘一副十分天真、很好说话的模样,像是抖豆子一样把话一口气全说出来,仿佛心急如焚着怕孔力不肯相信他。 这一连串的话打出来,孔力又怎么会还有别的想法? 他当即又是拍案而起,大笑一声:“好!” 赞叹话音落地,孔力就打算向杜宣缘介绍一条潜入北域的小道。 这时候一旁的村正急忙拉住这个老实孩子。 可惜这愣头青一腔热血,很难被这样微小的动作阻拦。 他毕生所愿,一则杀北虏,二则除虫蠡,杜宣缘一连串的话,都狠狠往孔力心中念念不忘的两个点上踩,他怎么能不上头? 在村正有跟没有一样的阻拦下,孔力将自己能带领成百上千人,穿过两边哨兵的严防死守,潜入北域的路线详细告知给杜宣缘。 回天无力的村正狠狠一拍自己的大腿。 ——孔力之所以熟知这条路线,就是因为他年年率领各地的百姓反抗秋天地方军的强征军役,但因无路可去,所以他会带人穿过一条隐秘的山路,溜到北域隐蔽。 到了北域,他们也能根据北域军队的动向,初步判断他们是不是打算集结劫掠大成,并提早回乡部署。 孔力将这条路线告知杜宣缘,可不就约等于把老底全掀了吗? 村正无奈地看着孔力,又不住观察着杜宣缘的神色。 若此人就是来诈他的,那他这样和盘托出,完全就是自投罗网啊。 可孔力这时候和杜宣缘倒是有点“英雄惜英雄”。 他俩在桌面上推演着那条小路附近的地形,有来有回的分析着可以从哪里更好的突入,甚至在某个地方设伏,可以将追兵一网打尽。 村正看这二人对自己视若无睹,终于还是无奈地叹息一声。 片刻后,杜宣缘向孔力抱拳行礼,又十分郑重地说:“多谢阁下指点,若某能得偿所愿,定前来谢阁下恩情。” ——顺便把你拐到麾下。 杜宣缘扫了眼系统地图——原来看似断开的悬崖峭壁,下边还隐藏着一条地下洞穴的小路,难怪她翻地图记录的时候,孔力率领的百姓总是会在这一段凭空消失,原来是转入地下了。 第268章 天然溶洞内部情况复杂,若是没有孔力指点,想要找出通往北域的正确道路,恐怕要废不少功夫。 杜宣缘暗中敲敲系统:“多更新更新你这个旧功能,能不能转成三维立体的地图?” 系统很想破口大骂。 但系统在冷暴力宿主,所以系统忍住了,保持着一声不吭。 可惜宿主还是没发现系统在冷暴力她,没有得到回答甚至懒得思考系统在发什么羊癫疯。 杜宣缘和孔力依依惜别后便转身离开。 一直提心吊胆的村正也终于松下一口气,转头对孔力批评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故意诓骗你的,怎么能就这样把自己做的事情全抖落出来!” 孔力这回却没有插科打诨。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骗我的。”孔力答,“但能视朝廷、各路官员,乃至皇帝都如草芥,我就信她绝不会是朝廷的走狗。” 。 从孔力那里得到自己现在最想要知道的讯息后,杜宣缘的心情很是轻快。 这段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着她在看见马匹后。 美好的心情在看到孤零零一匹马被拴在树下时烟消云散。 杜宣缘“啧”一声。 她知道,晏清敏之所以会剩这匹马给自己,绝不是因为她有多善心大发。 这匹被杜宣缘改装过的“宝马”,晏清敏没有“钥匙”,当然开不了。 杜宣缘看着技能的小地图上晏清敏与她的距离,翻身上马追了过去——晏清敏不把这匹马处理掉的理由也很简单,且不说她身无利器,没那个能力将这高头大马杀了,就算真对它动手,马匹的嘶鸣肯定会引来杜宣缘。 还不如趁杜宣缘不在,将马栓在树上,自己先跑路。 毕竟晏清敏也不知道杜宣缘能定位自己,她知道杜宣缘在自己身上留了后手,也猜不到是这样怪力乱神的监督。 在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时,晏清敏就停下了脚步。 她转身,看着这匹骏马眨眼跑到她面前。 杜宣缘麻利地跳下马,笑着问:“晏姨这是要去哪儿?” 晏清敏悠悠长叹着说道:“我已经没什么好教给你的,你就不能放我一马吗?” “我放你一马,晏姨当日又为何不肯放过那些无辜百姓呢?”杜宣缘神色微冷。 在提到那些被她亲手剥皮剜肉的人时,晏清敏异常平静:“他们在安宁中结束挣扎无望的一身,以血肉奉养神明,归于神明的一息一视之间,自此永获解脱。” 杜宣缘冷笑:“那您又为什么不先把自己奉养给神明呢?” 晏清敏的神情终于在自她被捕后,头一回流露出苦痛之色,可她却说:“我必须做摆渡的人,神明选中了我,令我将迷惘的人儿渡送到祂的膝下,我无权决定自己的生命,亦不能擅自将自己奉养给神明。” “啪——啪——啪——” 杜宣缘面无表情地击掌三下:“真是精彩的辩解。” 晏清敏微笑着说:“你们是无法理解的。你们永远也不可能与神明沟通。你们心中没有迷惘,却空无一物,注定要在这世上做个行尸走肉。” “迷惘……”杜宣缘咀嚼着这两个字,嗤笑道,“我的妻子又有什么迷惘,‘有幸’被你献祭给神明。” 晏清敏却摇了摇头,她眉间微蹙,叹道:“那是另一个人为了塑造自己的神明而收集的籽料,那个人期待着从中诞生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神明。他真是狂妄自大,妄图用这样的方式拼凑出一个虚假的神。可惜在这件事上我做了错误的决定,确实成为一名刽子手,并受到神明的惩罚。” 晏清敏口中的“另一个人”显然就是尹稚。 她和尹稚的思维病态重合,竟然解释出尹稚的行为逻辑。 可不管怎么听,杜宣缘只觉得这些人恶心透顶。 “既然你无权将自己奉养给‘神明’,那我就行行好,送你一程。” 第150章 定北军 残阳如血。 晏清敏捂着心口,鲜红的血液从指缝中溢出,她无力地倚靠在枯树上,眼前是一阵阵发黑。 杜宣缘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干收回鞘中,看晏清敏面如金纸,微微垂眸。 “我就说……你带着武器吧……”晏清敏一笑,血便从她的嘴角蔓延出来,在下颌上勾勒出数条细长鲜红的线,她却似一无所觉,依旧笑着说,“胜之不武。” 说着,晏清敏有些支撑不住慢慢滑倒在地。 “这也不是决斗。”杜宣缘蹲在晏清敏身旁,又问,“你见到你的神明了吗?” 她的语气并没有嘲弄或是戏谑的意味。 她只是在问晏清敏一个答案。 晏清敏的目光渐渐涣散,她仰着头,视线好似穿过树叶间,望向广袤无垠的天空。 慢慢的,晏清敏的面上浮现出满足又神往的微笑。 伴随着生命的流逝,晏清敏眼中的光也在消散着,直到最后一刻的黑暗笼罩上来,她的笑容才猛然消失。 亦不知是身死魂消,还是归于虚无的最后,终于令她清醒。 杜宣缘起身离开。 不久后,蔚蓝的天空上出现几只秃鹫盘旋着。 人类的边境并不能限制它们的觅食。 她终于还是来到了相往无数年的地方——那个快要饿死的女孩捧着热乎乎的窝窝,从热气中望见的圣地,神明的故地。 第269章 。 陈仲因他们虽然先行一步,但杜宣缘的速度更快,刚刚入夜便追到他们。 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杜宣缘孤身回来。 他们也不约而同地越过这个问题,一边起身迎接着杜宣缘,一边在篝火上烤着打来的野味。 陈仲因将随身携带的盐巴碾细,均匀洒向串在竹棍上的野兔。 待盐完全融化,他才将手上的兔子递给杜宣缘,并开口询问:“晏清敏呢?” 正在装聋作哑的其他人动作纷纷一顿。 与此同时,更有数道隐秘的目光瞥向陈仲因——不愧是夫人,竟然就这样问出了一看就很危险的问题。 “走了。”杜宣缘只说了两个字。 随后她拿起陈仲因递过来的兔子啃了起来,陈仲因则是点点头,也不知到领悟了什么。 ——反正其他人都觉得这两个字是另一重意义上的“走了”。 休息一晚,他们再度启程。 他们歇脚的地方离定北军驻地所在不过一百余里,只是天黑贸然前往担心引起定北军戒备,所以才选择找一处平坦的地方休息一晚。 毕竟在这样一块地界上,难保定北军不会杯弓蛇影。 天亮后,一行人继续行进,大约半个时辰后,便能瞧见前边庞大的军营。 定北军的营地要远比安南军占地面积更大。 它是大成抵御北虏强敌的核心要塞,定北军的军首甚至是整个朝廷里唯一一个手握实权的一品大员官职,除此之外其余一品官职要么是死后追谥,要么就是纯纯吉祥物。 不过也恰恰是因*为这个位置的重要性,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一般不会坐得长久。 自大成立国后,因北域来犯愈加频繁激烈,朝廷对定北军的倚重也愈加深重,这也导致有一段近百年时间内,凡是坐上这个位置的官员,都很难有善终之日。 大成皇帝的多疑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东西。 再受皇帝信任的人,一旦放到这个位置上,都会叫皇帝无比忌惮,大成的皇帝更是历经几代频繁削弱定北军军首与军队之间的联系。 经常有上一个军首还没跟这支庞大军队的大小军官们认个脸熟,下一个军首就在上任路上的情况发生。 因为军首威信不足,定北军内部自然而然分化出大大小小十几支派系。 像安南军那样对穆骏游马首是瞻的情况,对定北军军首而言简直就是童话故事——穆骏游被皇帝惦记的那点经历,放在这竟然都不叫事儿了。 毕竟他被惦记好几年,至少小命还在,皇帝没真打算直接对他动手噻,试探试探不还是把人全须全尾放回去了? 定北军的这种情况也间接导致定北军的战斗力年年下降。 毕竟大小将领跟最高的军首都不熟,各路派系之间相互倾轧,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众志成城、一致对外? 所以军费是一年比一年高的,但打战的成果一年比一年少的。 最可怜的莫过于边陲的百姓,有些地方用十室九空来形容都不为过,若不是边境一带的户籍政策犹为严苛,恐怕人老早就跑光了。 因为都知道边境这个烂摊子的情况,所以征役的官员就算知道某家某户分明有男丁,但在征役之前偷跑出去,只要能征到规定的人数,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真把这地方的人征空,上战场填补空缺的活恐怕就要轮到他们了。 军营附近空阔,当杜宣缘一行人瞧见定北军驻地的时候,驻地内瞭望的哨兵自然早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是以等到杜宣缘来到营地大门前,已经有小卒在此等候。 他毕恭毕敬地为杜宣缘带路。 杜宣缘并不着急走,而是转头交代其他人几句平常的话,随后令他们原路返回,而后将马车与行李交到士卒手中,笑道:“我对军中情况一无所知,还请小哥先将行李放到我的下榻之处。” 小卒却道:“偏将军的住处还未有定论,这些行李暂且保存在这里吧。” 杜宣缘眉峰一挑。 她笑着说:“好,麻烦了。” 而后杜宣缘又看向正在出神的陈仲因,道:“你要与我一同去吗?还是在这儿等我?” 陈仲因立马牵住杜宣缘的手。 尽管一言不发,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 二人相携跟随小卒往军营深处走去,走到一座插着蓝色旗帜的军帐前,他向后退上一步,请杜宣缘先入。 杜宣缘进入帐中,里边的摆设看上去像是会议室。 而正中站着一名小将,瞧身着的服饰应当是统领一营的将军,看他二十出头的年纪,能就任此职,可称得上年少有为。 整个定北军共分为十营,一营五万人。 他看到杜宣缘便笑着上前,先自我介绍:“我乃统率三营的偏将军,姓黄名要善,字流长,阁下便是皇城来的陈偏将军?” 不等杜宣缘答话,他又道:“吴将军昨日前往黄州有要事要办,特意叮嘱我接应你。” 定北军内部显然十分阶级分明。 军首不在一事,那小卒不可能不知道,却在来的路上一言不发,只等这黄要善这个上司把这件事告知自己。 “有劳。”杜宣缘暂时没摸清对方的底细,并未多言。 接着黄要善又道:“阁下当真是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任此要职,入我军营定能辅佐将军旗开得胜。” 第270章 杜宣缘心下一哂。 看似夸赞,实则是将她架起来,“入我军营”四个字,显然是带上几分主客意味。 一营之首,却有几分越俎代庖的将军模样。 更何况他看上去比陈仲因大不了几岁,又哪来的立场能说出这种话。 杜宣缘将心中的想法收敛,笑着回他:“阁下谬赞,我不过是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哪里能比得上阁下这样的中流砥柱,在军中还是要多多仰仗阁下。” 黄要善显然十分受用杜宣缘的吹捧。 或者说,黄要善对杜宣缘的“识时务”非常满意。 他又说:“照理来说,以你的官职应当可领一营之兵,但是十营营长已齐,又无错漏之处,自然无空缺予君。我……” 黄要善声音一顿,又撇着嘴继续道:“禀告将军,予君一个裨将之职。” 他又笑道:“虽是裨将,但日后建功立业,将顶头上司取而代之也未可知啊。” 这话与黄要善的笑容合在一处,看着直教人火大。 他们两人分明平职,但却能说出这样的话,仿佛定北军在他掌握之中。 杜宣缘笑容依旧,看着似乎没有任何不满,对他道:“我对军中之事一窍不通,确实不适合就任要职,还是得多向前辈学习学习。” 黄要善见她如此谦逊,愈发满意,又“夸赞”她几句。 对某些特定的虚情假意异常敏感的陈仲因眉间一皱。 怎么感觉这军营里比朝廷里的官僚气还要重? “这位……”黄要善的目光落在陈仲因身上。 “我的夫人。”杜宣缘说着,向旁边走了半步,将黄要善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黄要善正看着呢,脸还没怎么看清就被她这样的动作突然挡住,顿时有些恼火。 但想想到底是人家的妻子,看上去身段也不错,也不怪人家紧张,黄要善便压下到喉咙眼的怒火,道:“你千里迢迢来这危险的地方,还带上自己的妻子?” 杜宣缘只是微笑,并未答话。 黄要善对她这“藏着掖着”的态度很是不满,冷哼一声道:“那你可得看紧点,在这种地方,漂亮女人可不好过。” 杜宣缘听着他的言下之意,在黄要善说话的时候笑容便彻底落下来,透亮的眸子像冰冷的琥珀,死寂地注视着黄要善。 黄要善背后一凉,但瞧着杜宣缘明显的不悦,又皱着眉头说:“怎么?好言相劝你还不信?” “呵。”杜宣缘笑得十分灿烂,“多谢提醒。” 第151章 笑什么? 在去往住处的路上,陈仲因敏锐地察觉到杜宣缘的心情不大好。 他悄悄捏了下杜宣缘的掌心。 正在心里琢磨事情的杜宣缘偏头朝他宽慰一笑,轻声道:“无事。” “那厮目中无人,狂悖无礼,日后定……”似乎觉得这样诅咒别人不好,陈仲因又将话头咽下。 不过能从陈仲因这个好脾气的软柿子听到这样的话已经难得。 杜宣缘笑着说:“日后,咱们慢慢看吧。” 。 寻常军营,通常是驻扎的营帐,便于行军拔营。 但定北军驻扎并州已经有百年历史,随着兵力日渐冗余,庞大的定北军也慢慢难以整体移动,于是这座军营内部建筑便渐渐往结实耐用发展。 乍一看是营帐连绵,进入其间才能发现,内部多为木石结构支撑,陈设家具也是一应俱全。 甚至有些“营帐”外观上就与平常人家搭建的小宅无异。 杜宣缘这座“帐篷”还是个两居室,另一个房间是平时洗漱的地方。 暂时安置下来后,杜宣缘并没有着急去六营赴黄要善为她安排的“六营裨将”职位。 这时候傻乎乎跑去六营偏将军跟前找不痛快才是二傻子。 不管这定北军里有何内情,明面上做主的还是定北大将军,听一个五品偏将军的话做什么。 她安置妥当后,先往校场过去。 因为定北军规模大,单是通往校场的路程杜宣缘就走了近半个时辰。 杜宣缘身着常服,周围的士卒大多不认得她,交头接耳一番后决定视若无睹,就这样把杜宣缘放了过去。 是以这么长的一段路,经过上百名士卒身边,上来询问杜宣缘身份的竟寥寥无几。 不过门口的哨兵也不会轻易将无关之人放入营中,加上杜宣缘顶着陈仲因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神情自若的从他们面前走过,自然升不起多少戒备之心。 待杜宣缘来到校场,站定后眺望一番。 只见这里冷冷冷清清,偌大的校场上仅仅十数人徘徊。 旁边看守校场的士卒就这样大咧咧坐在旁边的旗帜下,手中掌着一支长矛,歪歪斜斜靠在人身上。 有人注意到杜宣缘的到来,立马蹿起来并踹了两脚同伴。 一个接一个的推攘着,这堆人终于稀稀拉拉地站起来,卯足了劲抻直脊背,以掩盖方才那股子颓丧的气氛。 杜宣缘上前问道:“今日无营队操练吗?”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反问杜宣缘:“敢问阁下是?” 杜宣缘言明身份后,这名队长才恭敬地说:“今日确实无操练安排。” 得到肯定答案后,杜宣缘眉头一皱。 她又问:“那何时有操练?” 第271章 “这……”队长支吾起来,显然他自己也不清楚上边最近的安排。 杜宣缘再问:“上一次操练是什么时候?” 队长回忆了好一阵,方道:“大概是上月初三……” 杜宣缘点点头,笑着对他道:“知道了,多谢。” 队长顿时受宠若惊,连连回礼。 随后杜宣缘丢下这些看守士卒,在校场里溜达了一圈,许多边边角角都长满了杂草,并向着中间蔓延。 这片土地的紧实程度,还不如孔力村上秋收后的农田。 明明已经快到北虏草枯粮少、预备劫掠大成的时候,定北军内却连最基本的操练都是如此松散。 杜宣缘一言不发地回到帐中。 她还未将自己看到的情形分享给陈仲因,外边便有一名士卒来请。 定北军的军首,定北大将军陈涛已经回来,请杜宣缘道会议帐中一叙。 杜宣缘刚刚走近会议帐,就听到里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还未等她掀开帐帘,里边的将军亲卫先一步打开,坐在正中的陈涛一看见杜宣缘便起身相迎,笑道:“哎呀呀,陈老弟,恕我不曾迎接,实在是快入秋了事情多。一听说你来了,我便快马加鞭回来,只求你不要觉得我怠慢。” 他看上去不像是朝廷唯一一个一品的定北大将军。 倒更像是走亲访友的隔壁大伯。 陈涛拉着杜宣缘往里走,黄要善也在帐中,还有数名杜宣缘并不认得的偏将军,他们围坐成一圈。 这些人都是笑脸相迎的。 但一眼扫过去,却莫名觉得这十几张脸排成一排,十分怪异。 陈涛将杜宣缘拉到正中,拍拍杜宣缘的肩膀,道:“你我皆姓陈,恐怕几百年前还是一家,所以我一瞧见你便想要靠近。听闻你尚未取字,我便称你一声陈老弟,还望你勿怪我这冒昧的亲近。” 好赖话全说了,杜宣缘这会儿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倒显得她不识抬举。 杜宣缘笑道:“大将军客气了,你我皆是大成子民,本就是一家。” 陈涛的动作一顿,接着又猛猛拍了杜宣缘几下,连连点头大笑道:“是是是,本就一家,何分彼此?” “来来来。”说着,他又把杜宣缘往前推一推,“坐这儿,咱们哥几个聊几句。” 杜宣缘也不客气,径直坐下后,面带微笑地听着。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听到这群定北军的高层聚集一处,只谈毫无营养的闲话,一句当前局势、调兵遣将的话都没有,杜宣缘的心还是猛然一沉。 ——这样的“大成守境军”,也难怪周边百姓要躲军役。 心中抑抑沉沉,杜宣缘面上还是保持微笑,偶尔在他们的谈论种插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像是一个单纯过来混日子的小年轻。 互通姓名并闲聊一阵后,陈涛仿佛宾主尽欢般起身。 他向亲卫交代着今晚设宴摆酒款待杜宣缘,而后转身故作思索一阵,对黄要善道:“流长啊,陈老弟初来乍到,对军中杂务尚且生疏,今日你来接应她的,想来你们聊得不错,不如就由你来带着她熟悉一段时间吧。” 黄要善的神情瞬间肉眼可见的难看。 他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地应下一声,又扭头看向杜宣缘:“仲因啊,可得好好学着点。” 杜宣缘依旧笑着,好像对其间的敌意一无所知。 陈涛很是高兴的模样,击节笑道:“如此甚好,陈老弟你要好好跟着流长,他是黄老将军的孙儿,自幼在营中长大,没人比他更熟悉咱们定北军了。” 说这话时,陈涛大咧咧的笑看上去都带上几分深意。 各营的偏将军陆续走出营帐。 杜宣缘的余光扫见黄要善阴沉沉的视线定在自己身上。 这定北军的情况,倒是有点意思。 人走光后,陈涛的笑容像是面具一样,眨眼便被“取下来”。 他摩挲着手中的杯子,若有所思道:“这次来的这个……倒是个聪明人。” 。 巨大的篝火点燃,周边无数火把竖起。 好酒好肉一份接一份端上来,食物的香气铺满整个营地。 陈涛举起一坛酒痛饮,而后看向杜宣缘道:“陈老弟,听闻你这次赴任还带了弟妹,怎不见他?” 杜宣缘慢斟浅饮,回:“内子害羞,不敢见人,还望大将军勿怪。” 陈涛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也没多大兴趣,摆摆手表现自己的大度,而后又提起别的话题。 这群人喝酒都是“哐哐”往嘴里灌。 即便大成的提纯技术并不高超,酒的度数不高,这种喝酒法也不可能不醉。 没过多久,许多人便面色酡红、勾肩搭背,拉拉扯扯着又哭又笑,陈涛也和他的“兄弟”们抱作一团。 杜宣缘则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用自己带来的油纸包上一些菜肴。 直到天上都瞧不见月亮,这顿酒才慢慢散去。 陈仲因正睡得迷迷糊糊,一听见掀帘、开门的动静,又一个激灵睁开眼,抻着脖子看过去。 在瞧见杜宣缘走进来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杜宣缘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他。 陈仲因还没开始拆这包东西,就瞧见杜宣缘在拆她自己的腰带,急忙忙移开视线。 正窘迫着呢,他又听见杜宣缘道:“咱们初来乍到,今夜也是一片混乱,我才留你不让出去,这都快丑时,你定然要饿坏了,还是快些吃点垫垫肚子。” 第272章 “我也不喜外边那样乱哄哄的场面。”陈仲因垂眸说着,并开始细嚼慢咽。 杜宣缘长叹一声,道:“此地不比安南军,定北军的情况实在复杂。实话实说,我都有点后悔当时出皇城时将你带上了。” “后悔”。 陈仲因的动作一顿。 他还是头一遭从杜宣缘口中听到这个词儿。 杜姑娘在他眼中,是永远的一往无前、坚不可摧,不论前边挡着什么样的高山,她都会坚定不移地踏过去。 她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后悔”这两个字怎么写。 杜宣缘将外衣挂到衣架上,她一转身,却站定在原处,并慢慢歪着脑袋,盯着陈仲因嘴角莫名其妙上扬的弧度。 她刚刚说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吗? 怎么小陈太医突然就笑起来了? “笑什么?”杜宣缘一个响指,把陈仲因飘远的魂儿拽了回来。 “没、没什么。”陈仲因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自觉笑起来,立马把嘴角压下去。 第152章 华蔚 杜宣缘猛地凑到陈仲因身边,拿手指比着枪对向他:“坦白从宽!” 陈仲因不认得这个手势,但也晓得杜宣缘在同他玩闹。 他一面将吃完的油纸叠好放到一旁,一面笑着说:“没有。” “你明明还在笑。”杜宣缘鼻子一皱,冷哼着冲陈仲因腰间的痒痒肉伸出毒手来。 陈仲因慌忙躲避。 一个前倾一个后仰,“砰”一声便双双跌倒在地。 “嘶——”杜宣缘被旁边带倒的凳子撞到大腿,轻呼一声。 陈仲因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撞到哪里了?” “没事。”杜宣缘摁住他,“被凳子腿怼了一下,已经不疼啦。” 二人席地而坐,面面相觑好一阵,陈仲因终于耐不住道:“是你先动手的。” “谁叫有的人不肯老实交代!”杜宣缘又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 陈仲因这回没躲,老老实实叫杜宣缘蹂躏一通。 就是他看上去正在出神。 待杜宣缘起身去洗漱的时候,陈仲因忽然叫住她,郑重其事地说:“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杜姑娘,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让你后悔。” 杜宣缘眨眼间就想明白他刚刚的恍惚是在琢磨什么。 她嘴角一勾,笑着说:“好。” 。 杜宣缘被凳子“袭击”得还不轻,晚上没什么感觉, 第二天起床时才发现不对劲。 她再掀开宽松的寝裤一看,发现大腿上青了一大块。 走动的时候,这一处淤青总是用一丝一丝的疼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见状,陈仲因立马从行李里取出化瘀的药膏。 只是在上药的时候,他对上杜宣缘戏谑的目光,默默把药膏一放,推给了杜宣缘。 早上这样一折腾,杜宣缘来到三营找黄要善的时间便晚了小半个时辰。 不过当杜宣缘来的时候,三营里竟还是一片寂静。 她穿过十几名打盹的卫兵,径直走到黄要善的帐前——或者说,房前。 黄要善的住处跟砖瓦小院几乎没什么区别。 整个三营最精神的恐怕就是黄要善门外看守的几名卫兵,他们看到杜宣缘后立马伸手示意杜宣缘停下,并转身进屋通报。 不一会儿,杜宣缘便听见里边传来一声恼怒的叱责。 屋内平静片刻后,卫兵走出来将杜宣缘恭敬地请到一旁的堂屋中。 过去半个时辰,杜宣缘才见到黄要善。 他坦然自若地走进来,笑着与杜宣缘寒暄几句,好似昨日面色阴沉的人不是他似的。 杜宣缘虽然心下浮起警惕,面上还是有说有笑的。 聊了没几句,黄要善便要带杜宣缘到三营里转转。 因为刚刚又等了半个时辰,三营的士卒现在终于是陆陆续续醒过来了,除却换班巡逻、饲养军马的,其他人都在营地里无所事事地闲逛。 在看到黄要善领着杜宣缘过来后,这些神色倦倦的士卒们才精神一振。 他们忙不迭地行礼,起身后快速躲开。 黄要善对手下士兵的偷奸耍滑并没什么异议,看上去更是一点安排训练的打算都没有。 他们拐过一道弯,忽然瞧见前边有一男一女拉拉扯扯。 这时候黄要善的脸色倒是沉下来了。 前边的一对男女瞧见黄要善,赶忙撒开手,避嫌似的分开,并向黄要善行礼。 “你怎么还在这儿!”黄要善遏制着怒气,凶狠地说道。 女子瞥了眼旁边那男的,眉眼低垂,哀哀切切地说:“奴家正在回去的路上。” 黄要善也跟着扫了眼那士卒,冷笑一声道:“喜欢就去妓营花点钱,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拦人。” 士卒唯唯诺诺地认错。 在黄要善一声“滚”下,二人立刻大难临头各自飞。 瞧着女子的背影,黄要善犹不甘心,啐了一声:“婊子!” 杜宣缘若有所思。 安南军招募的士卒本就是江南当地百姓,加之有穆骏游这个清流正派的人做军首,故军中不设军妓。 而黄池军则是有洛津景这个“大姐头”坐镇。 杜宣缘不清楚其他地方军里军妓的情况,但定北军里显然非常常见乃至,已经有了成熟的交易情况。 黄要善的余光瞥见杜宣缘望向女子离开的方向。 第273章 他立刻笑出声来,将手搭在杜宣缘的肩膀上,道:“仲因,虽然你带着夫人,但军营里的女人,和那种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可不一样。” 杜宣缘不置可否,只道:“偏将军和那位女子两情相通?” 闻言黄要善仿佛受到什么屈辱般,嗤笑道:“凭她也配?不过是召来找些乐子的。” 他又“体贴”地叮嘱杜宣缘:“她在营中并无相好,你大可放心。” 杜宣缘不在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到营中的军务。 黄要善心中冷哼一声,口中避重就轻地随便说下几句。 刚刚过午,主营那边便有人来请黄要善与杜宣缘。 黄要善打发了人,又对杜宣缘道:“陈将军就是啰嗦,总要叫我们去会议,也没几句要紧的话。” 不过他这回的眼药上错了。 陈涛这次叫他们过去,是单单叫了三营的人。 他也没开门见山,而是如先前那样说些没有营养的废话。 只是在看到仅仅三营的人在场,他们都知道陈涛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陈涛很快便道:“北边那群蛮虏最近小动静有些多,我预备着派些人沿边线每日巡逻一道,一营、二营又兼各州的辅助防守,便由三营安排人去,如何?” 虽然是反问,但显然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黄要善初听陈涛的话,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有个“副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活,完全可以叫她去安排。 更有甚者,直接将她派去领一队人每日去巡逻。 这样每天沿着边线跑一圈,过一段时间,铁打的人都受不了,更何况这个从皇城来的文弱书生? 黄要善这般想着,当即喜上眉梢,一口应下这差事。 杜宣缘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 只是想到这个差事要沿着边线绕一圈,杜宣缘等待时机的某个心思便蠢蠢欲动起来。 正好还给了她一队兵。 刚刚走出主营,黄要善便迫不及待以锻炼为由,将这个差事丢到杜宣缘头上。 杜宣缘还如他所愿的适时流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 黄要善想将杜宣缘累垮,可不想把自己营里的士卒累垮,是以他思索一阵后,将营中的士卒分成五支小队,令杜宣缘每日率一队前去巡逻,五日一轮回。 杜宣缘回到房内,见陈仲因正在桌边书写着什么。 她凑过去一看,发现纸上居然写着一个个人名。 “这是?”杜宣缘有些好奇。 这时陈仲因正落下最后一笔,将洇着墨迹的纸张放到一边晾干。 他仰起头对杜宣缘道:“今日在伙房对我出言不逊的人,我一一问过人名了。” 瞧他一本正经,明明是告状却一无所觉的模样,杜宣缘真是喜欢极了。 她将半干的纸张拿起,一目三行地扫过,而后郑重地说:“好,我知道了。” 杜宣缘又将她方才在三营瞧见的女子说出,道:“今夜我要去妓营一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若是时候晚了你要早些睡。” 陈仲因知道杜宣缘定是有要事要办,当即乖巧点头。 在和陈仲因一道去伙房用过晚食后,日头还未落下,杜宣缘便当着许多人的面直愣愣去往妓营。 陈仲因则是在许多人奇异的目光中,泰然回房。 妓营里的女子正忙着将今日清洗晾晒的衣物收回去。 这些衣物不单单是妓营女子的,大部分都是营中士卒的衣物,全部由妓营女子清洗。 因为定北军人数众多,妓营的占地也不小。 妓营中的女子也有上千人。 她们瞧见杜宣缘,都不约而同地看过来,有好奇打量的目光,有胆怯躲闪的目光,甚至有些目光大胆且赤裸,带着明晃晃的用意。 杜宣缘忽视这一道道目光,找到妓营的管事。 她不清楚今日从三营离开的女子姓甚名谁,只好过来问管事。 虽然人多,但昨晚在三营过夜的是谁管事当然清楚。 妓营的管事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在听到杜宣缘要找那女子时,嘴角是不能放下去的笑,但眉头却难过的蹙起来,让她面上的笑容都透着一股苦意。 昨晚才去了三营,今天又有人找上来。 只是她们在妓营中的女子,没有找到相好靠山,又哪能由着她们接不接客呢? 老妇人别无他法,只能挂着焊死在脸上的笑,带杜宣缘去找那名女子。 “她唤作华蔚,不过二十出头,入军营也不过一年。”老妇人边带路边这般说着,她对每个来寻欢作乐的士卒都会想法子说这些女子的好话,希望能有人做这些女子的靠山,给她们一点庇护。 妓营的房间也是多人居住,只是杜宣缘进来后,房间里的其她女子纷纷出去,留她与华蔚二人。 华蔚垂着眸子,暗自打量杜宣缘。 杜宣缘的视线却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在房间里徘徊,扫视着周围的情况。 第153章 时机 狭窄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大通铺,上边整整齐齐摆放着五床被子,看上去干净整洁。 屋里没有桌子,有一叠被子下压着纸,露出一点。 上边写着:“华章藻蔚,非蒙瞍所玩;英逸之才,非浅短所识。” 首句便是“华蔚”之名的出处。 第274章 华蔚的目光也顺着杜宣缘所望看过去,她面色微僵,当即起身坐到床边,挡住杜宣缘的视线。 面容姣好的女子笑盈盈看着杜宣缘。 她声音轻柔,又带着几分婉转:“阁下是新来的将军?” 杜宣缘轻笑一声,逼近华蔚,二人仅有咫尺之距。 突如其来的靠近令华蔚失去游刃有余的姿态,神情也稍稍慌乱了些。 下一刻,杜宣缘起身,手指间夹着方才压在被子下的那张纸。 华蔚下意识起身,手臂微抬,又生生止住。 她笑道:“闲来无事从书上抄写的几句话,不堪入目。” 清丽的字迹整整齐齐落在白纸上。 “《抱朴子·擢才》一章。”杜宣缘看向华蔚,将纸递还给她。 华蔚状似漫不经心的抽过杜宣缘递来的纸张,柔荑还在从杜宣缘的手指上轻轻蹭过去,她斜睨着杜宣缘笑道:“阁下只是来与我谈论诗词歌赋的吗?” 杜宣缘:“当然不是。” 她从袖袋中取出一枚金元宝,横在华蔚面前。 华蔚面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是个聪明人,自然很清楚,单单是过来寻欢作乐,定不会拿出这样贵重的东西。 “奴家只是区区一介弱质女流,若是阁下希望奴家办到什么事情,奴家只能说,恕难从命了。”华蔚楚楚可怜地望向杜宣缘。 “只问姑娘几个问题,以及,请姑娘将你我今晚的对话忘记。”杜宣缘道。 华蔚思索着,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金子上。 只是几个问题的话…… “那阁下可要问些奴家答得上来的问题呀。”华蔚笑着从杜宣缘手中拈起这枚元宝。 “问些关于黄偏将军的问题,也不刁钻。” 闻言,华蔚看杜宣缘的目光却奇怪起来,她眉尾一挑,笑道:“问他?我只知道他是个既不中看、又不中用的东西。” 杜宣缘:……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她拿手背抹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在听到杜宣缘的问题后,华蔚的神情变得更加茫然,确实都是些寻常问题,许多问题甚至不必特意来问她,在营中随便找几个人都能答上来。 不过既然得对得起这笔钱,华蔚还是非常负责地认真回答。 中间提起黄要善的家境,因华蔚对其埋怨颇深,还将黄家昔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腌臜事挨个说了遍,只当讲个乐子给杜宣缘听。 三刻钟后,杜宣缘起身道谢,就打算这样走了。 华蔚握着手中的小金元宝,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杜宣缘在推门出去前,忽然转身,问道:“华蔚姑娘是姓华吗?” 华蔚微微怔神,随后摇摇头,笑道:“不,我并无姓氏。” 杜宣缘颔首,离开此地。 她走后,华蔚还是有些恍惚,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与她一室的女子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意识到。 “居然这么快就走了。” 直到讨论的声音把她的魂儿拉了回来。 “华蔚、华蔚,这位怎么样?” 往日与华蔚交好的女子促狭问道。 华蔚狡黠的目光一转,笑道:“你瞧她这点儿时间就走了,能怎么样?” 那女子“啧啧”两声,又转念道:“不管怎么说,总比从不念旧情的人好。” 一个屋的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又有人道:“听说这位是带着妻子的,到定北军赴任才两天就上咱们这儿来了,也不见得是念旧情的人。” 大家齐齐一静,又不约而同地叹息起来。 只有华蔚握着掌心已经温*热的元宝,心念百转千回。 。 杜宣缘回来的时候,陈仲因还未入睡。 他看着杜宣缘走进来,还有些吃惊地说:“这么早就回来了吗?” 杜宣缘瞧他这副惊讶的模样,忍不住逮住陈仲因,怼着他道:“干嘛?嫌我回来早了呀?” “不是。”陈仲因笑着说,“温香软玉,晚些回来也是常事。” 这小子变了,以前还会把杜宣缘的玩笑话当真,着急忙慌地解释,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当着杜宣缘面仔细点明了他的心上哪块儿是什么想法。 现在居然敢反过来调侃杜宣缘了。 杜宣缘暗道:果然是近墨者黑吗? 只是说完玩笑话,陈仲因又正色问道:“定北军的妓营是什么模样?” “寻常模样,谈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差。”杜宣缘答。 陈仲因垂眸,喃喃自语道:“不该有这样的地方的……” 大成的律法分明是不官员支持嫖妓的,官员有此行径的,往往会处以罚奉、贬官等惩罚。 可是定北军中存在一个有着数千人提供钱色交易的妓营,对于这样的事情所有人却习以为常,甚至军中将领都能无视朝廷对官员的禁令——倒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了。 男女之欲为天性使然,只是相比于黄池、安南两军军首严苛的规定,定北军选择了一条“捷径”。 整个妓营,都不过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工具罢了。 根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翌日。 这回杜宣缘去三营的时候,黄要善倒是醒着的。 他眉飞色舞地点了一队五百人交到杜宣缘手中,令她立刻带人去边线巡逻。 第275章 黄要善昨晚左思右想半晚,还是觉得一次给杜宣缘万人小队太多,于是他又把人拆了拆,分成五千人一队,十日一轮,免得杜宣缘和他手下的兵走得太近、过从甚密。 杜宣缘倒是没什么意见,领着这些人就出发了。 大成与北域接壤的整个边线十分漫长,而需要杜宣缘巡逻的地方只占边境线的十分之一,其余地方山石耸峙,漏些小猫小狗没什么问题,但北域的大军是绝不可能从这些地方攻进来的。 不过这边山上也设有瞭望烽台,并派哨兵在此地常驻瞭望。 一则,站得高看得远,北域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这里也更容易察觉;二则,到底是属于边线一部分,在此地设烽台,也能防备两边有人私越边线。 不过从孔力能多此自崇山峻岭间穿梭到北域躲避征军役,就能知道这烽台的作用有多大了。 杜宣缘远望过去。 那边是孔力所说的山洞小道所在,上边确实建着一座烽台,只是一片悄然间,那座孤零零的烽台好似空无一人。 新官上任第一天,杜宣缘老老实实带着巡逻的队伍在边线上走了一遭。 她并未轻举妄动。 当夜,【梦魂惊】技能卡光亮一闪。 系统气呼呼地盯着宿主还在用能量——虽然因为吴王还被关着,尹稚正在养伤,每天都会有源源不断的能量进账。 可只要一想起杜宣缘用了那么多涨技能卡在苍安县,系统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且她这回还拉了好几个人入梦,用的能量更多了! 。 黄要善都没想到,杜宣缘居然真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带着士卒干巡逻边线的苦活。 每日都兢兢业业的带人出去巡逻,午饭也是带着干粮在外边解决,一直到太阳快下山了他们才回来。 而且黄要善派人问过,这家伙竟然一点懒都没偷。 每天都是结结实实走满每一个要去到的地方。 三营的士卒们没有训练但胜似训练,体力和耐力都在无形中得到了提升。 搞得黄要善都怀疑,这“陈仲因”不会真是个老实的死心眼吧? 又过了两个月,渐渐入秋。 这一日,杜宣缘在率兵巡逻,途径山地的时候,突然听到些动静,草丛中有人影闪过。 “什么人!”杜宣缘呵斥一声,一马当先,追了过去。 长官都追过去了,其他人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当即也跟着追上去。 众人追到一处山洞前,停下脚步。 山洞两边有人工开凿过的痕迹,洞中也有许多破碗、破布等人为遗弃的物件。 有人道:“偏将军,许是有附近百姓躲避军役藏身于此。” 他们都知道附近的百姓会用这种方式躲军役。 杜宣缘来回打量一番,下令让五百人点燃火把随自己进去一探究竟,再派几人到这座山上的烽台询问,其他人则是守在洞外,并在附近搜查。 因为日渐入秋,天黑的时间越来越早,他们自然随身携带了火把,用以晚间赶路。 这一切都发生得顺理成章。 ——做戏当然要做全套。 杜宣缘举着火把,在仅通一人的山洞小路中行进,空荡的洞中只能听见接连不断的脚步声。 早在两个月前,杜宣缘就已经开始做准备。 当日护送她与陈仲因来此的下属,虽然当着旁人的面,杜宣缘说着雇佣,将他们遣返,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离开并州附近。 杜宣缘令他们联络孔力,避免孔力率百姓躲藏时与杜宣缘撞上。 又叫他们将本来隐蔽的洞口凿出显眼的痕迹,多增加些有人活动的迹象。 最后,他们便是等待时机,佯装成附近躲藏的百姓,让杜宣缘好带兵追到这里。 而杜宣缘要等待的时机,就是现在。 ——伤养好大半的尹稚预备率一队轻骑攻入大成的时候。 第154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 在大成受挫显然令尹稚怀恨在心。 他养两个月的伤,身体好了大半,便准备纠集一批人马,悄然越过边线到大成劫掠一番。 因为他只是打算骚扰大成边境出出气,所以尹稚仅带了数十名骑兵。 轻骑出动,快速灵动。 只准备烧杀抢掠后扭头就跑。 这样一支人数不多的骑兵,自然也很难引起定北军的注意——像这样抢完就跑的北虏骑兵,定北军也一向是看到才管。 人数精简、袭击频率高、转移速度快,定北军根本无法精准捕捉到每一次袭击。 既然不影响大局,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尹稚很清楚大成边线的情况,并不想打草惊蛇,他就打算抢点东西、杀点大成人出气。 尽管杜宣缘对尹稚会越境袭击早有所料,但瞧见他救济一队人马,从山间潜入,目标是大成境内防守松散的村庄时,她还是对尹稚这样的行为嗤之以鼻。 也难怪他潜入大成皇城,行鬼祟之事。 拿在手中的火把上的焰光微微摇晃,许多有经验的士卒已经推测到这座山洞有通风的出口。 不过风能过的地方,人不一定能过。 是以这些在定北军军营中深谙“官场之道”的士卒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又走了一段时间,前边隐隐有亮光闪烁。 杜宣缘步伐加快,其他人也快步跟了上去。 第276章 很快,前方豁然开朗。 阳光穿过稀疏的针叶,在地面上铺就一片金黄。 因为地势较高,他们可以从这里眺望不远处的原野,甚至能看清有几匹瘦马在草原上觅食。 “这里是……北域?”有人低呼出声。 “竟然有这样一处地方,能容纳这么多人直直穿过边境?”细微的议论声响起。 他们委实太过惊讶了。 这种山间洞穴,往往错综复杂,许多岔路不说,更有无数死路,误入其间,很容易迷失方向,哪有一条道通过去的山洞道路啊? ——当然没有。 是杜宣缘这两个月派人按照孔力描述的路线,令人将其他岔口堵住,才形成这样一条大成直接通往北域的山洞遂道。 “洞中无人藏身,我们在这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杜宣缘冷声道。 士卒们应和一声,心下去嘀咕着:这个皇城来的偏将军真是严苛,看上去是打算对那些逃军役的百姓赶尽杀绝了,唉,不识人间疾苦啊。 尽管心里多有不满,却没有一个人敢嘴上反驳。 他们立刻分散开寻找逃役百姓的踪迹。 不多时,几名士卒急忙忙跑到杜宣缘面前,打开手中的布包,将他们刚刚发现的东西展现在杜宣缘面前。 是几块黑不溜秋、断口有些草茬,看上去有点像泥土的东西。 “马粪。” 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 这里怎么会有马粪? 北地的寻常百姓,根本无从养马,山洞通道的高度与宽度,似乎也容不下马匹通过。 那么这些马粪只会是北域的马留下的。 “这些马粪还未完全干燥,看上去应该是这两天留下的。” “这里绝不可能有野马,况且这些马粪显然是马吃了特定的草料产生的。” “难道是北虏的马匹?” “他们的马到这儿来做什么?” 周围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围绕着“正确答案”打转,尽管每个人都对这个答案有了猜测,可没有一个人敢确切说出口,只等他们的上司一锤定音。 杜宣缘面上不显,可看着眼前这五百人,就像是整个定北军的缩影。 分明各个洞察力都不弱,偏偏不敢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管中窥豹。 杜宣缘心中叹了口气,又问:“可否根据马粪判断有多少马匹。” 被她问话的士卒左顾右盼,确认杜宣缘是问自己后,硬着头皮道:“依据马粪的量,至少有十一二匹马,只是估算,做不得准。” 是二十二匹马。 早在发现尹稚逼近边线时,杜宣缘就多花点能量开了监控,确认尹稚身边的情况。 因为在皇城的忽视,令陈仲因被掳走一次,杜宣缘现在在筹备一些关键布局的时候,都会更加谨慎,做好完全准备。 所以尹稚带了多少人,杜宣缘也是一清二楚。 她下令道:“去十人,尽快赶回营地,向大将军汇报此事,其余人随我在附近探查一番。” 她这个决策出口,便叫很多人下意识皱眉。 就他们百来号人,去追查不知数量的骑兵,万一被发现,步兵如何能与骑兵对抗? 这无疑是个巨大的冒险。 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终于有许多人面露不赞同的神情,他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似都在等待着身边的同袍出来说句“公道话”。 但根本没人愿意当这只“出头鸟”。 杜宣缘板着脸扫视一圈。 尽管她顶着陈仲因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孔,也叫这些士卒一个个跟淋了雨的鹌鹑一样不敢发一眼。 片刻后,这些人跟着杜宣缘在林中潜行。 他们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上司,各个都在心里盘算着等会儿该怎么提前跑路。 发现山洞的时候,就已经是酉时过半。 现在的天空泛着蓝光,只有远方地平线上还隐隐冒出几缕金光。 太阳落山,天马上要黑了。 视力再超群的人,在黑暗中的山林里寻找一队骑兵,那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夜色掩盖下,倒是很适合逃跑。 已经有不少人在琢磨着:若是上司送死,他们该如何浑水摸鱼、逃出生天。 杜宣缘带着这些人在林子里绕了几圈。 直到夜色渐浓,到了有些看不清人脸的程度,杜宣缘才选择带人往尹稚的营地靠近。 边线漫长,尹稚带轻骑路过山洞附近的概率近乎于零。 所以刚刚发现的马粪,也是杜宣缘提前派人安排在这里的,只为引出“附近有北域骑兵”这件事。 实际上,尹稚虽然没有到这里来过,但他现在确实就在附近。 杜宣缘根据尹稚的行进路线,推算出他想要突破的目标位置,随后根据这个横贯边线的山洞所在与尹稚的行进速度,计算出他必经之路上与这个山洞最接近的歇脚点。 随后提前几个时辰令下属布置好,刻意吸引定北军。 在一切按部就班发生后,杜宣缘还是有些不爽,暗道:到底在定北军是个外人,需要如此迂回筹备,才能合情合理的带兵去料理掉尹稚。 大约潜行一个时辰,跟随在杜宣缘身边的定北军也察觉到前方传来的动静并不寻常,忍不住屏住呼吸。 ——还真叫她从大海里把针捞上来了? 第277章 要知道,夜色茫茫,几乎所有的线索都被掩盖,不论是地面上的脚印,还是马留下的排泄物,都很难察觉。 这完全就是撞大运吧? 心思各异的士卒们悄然跟随在杜宣缘身后,逃跑的冲动与杀敌的亢奋在血液中交织,令他们心境无比动荡,此时此刻,暂且只剩下追随着杜宣缘脚步这一个念头。 片刻后,他们逼近了静悄悄的营地。 视力优越的人,一眼便瞧见拴在旁边树干上的二十多匹马。 只需要这样一扫,从马匹与简易营帐数量就能判断这片营地大概有多少人。 这样一番估算,顿时叫杜宣缘身后这五百来号人热血沸腾。 不在马上的骑兵,又有何惧? 到了一定距离,确定身后这些人已经看清这个营地的规模后,杜宣缘便伸手示意所有人停下,小声吩咐着他们脚上的鞋子脱下,换衣物包裹双脚。 因为入秋,士卒身上都穿上秋衣,外衣、里衣往脚上一裹,上半身便打着赤膊。 秋夜微凉的夜风打在身上,这些人却丝毫不觉得冷,一个个精神抖擞得等待着杜宣缘一声令下。 杜宣缘却迟迟不曾下令。 她在等待时机。 亥时末,杜宣缘终于动起来。 帐中,处于深睡的尹稚莫名皱眉,像是陷入一场噩梦。 他猛地睁开双眼,虚着目光恍惚地盯着眼前的黑暗,过了好一阵五感才慢慢回归。 下一秒,破空声袭来。 刚刚清醒过来的尹稚当即翻身躲避,然而紧接着,破开帐篷的刀刃上提,原本固定着帐篷的桩子被一脚踢出来,整个帐篷裹挟着尹稚被掀翻。 尹稚还未从这蔽身的篷布中脱身,下一刀又向他刺来。 这时候的尹稚完全无暇顾及周围的喊打喊杀声,全神贯注的应付着隔着篷布向自己袭来的攻击。 他撕扯着方才刀刃破开的缺口,刚刚探出一个脑袋便瞧见寒光一闪,立马弯腰避开这一道冲着他脑袋来的刀光。 结果来势汹汹的刀光竟能止住前冲并顺势向下劈。 未免人头落地,尹稚只好在地上翻滚一圈,与这把刀拉开距离。 这时他已经半身脱离篷布,只有双脚在缠斗中被篷布绞住,一时有些脱不开身。 尹稚一仰头,便借着月色看清袭击自己的人。 “是你?!”他愕然地看着这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皇城的家伙。 “好好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尹稚冷笑一声,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心头,叫他使出十二分的力气,竟在眨眼间便将缠在自己腿上的篷布撕开大半。 第155章 套路 然而还不等尹稚重新站起来,一道黑影闪过,他只觉腿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令他抑制不住痛呼出声。 杜宣缘一脚踏在他大腿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地狱无门。”她笑着说,“请君入瓮。” 紧接着,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一道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这声音过于惨烈,叫所有人都忍不住转头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杜宣缘用刀尖勾起那块血淋淋的皮,摆在尹稚面前:“喜欢这块新鲜割下来的人皮吗?” 尹稚看着自己的半张脸皮,竟发出森森的笑声:“好、好一张人皮啊。” 一时间,竟叫人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一丝犹豫也无便割下尹稚人皮的杜宣缘像是恶鬼,还是这个半张脸血淋淋的家伙更像恶鬼。 就在尹稚还想开口说话的时候,杜宣缘却横刀一抹。 血色瞬间迸出。 尹稚大概也没想到杜宣缘会这样干脆利落地下刀,倒下时那双眼睛还死死瞪着。 死不瞑目。 周围的北虏轻骑见他们的王子身亡,再不愿负隅顽抗,能跑的转头就跑,跑不了的也立马丢下武器投降,保住命要紧。 只能说,定北军和北虏的骑兵打久了,相互学习不少“优秀品格”。 “啊啊啊啊啊啊!!!!” 系统终于忍不住发疯大叫出声:“又死了一个!!!” “吵死了。”杜宣缘的心情并不怎么好,直接把系统关进小黑屋。 哀莫大于心死的系统,只能在小黑屋里看着尹稚临死前骤然爆发出来的那些巨量能量遗产,默默为他哀悼。 一切事了,这都过去好几个时辰。 而陈涛收到杜宣缘的消息、派来接应的人马才刚刚从山洞那头钻过来。 不过他们注定跑了个空。 杜宣缘带着士卒、俘虏及敌首凯旋,大大方方从边线上的守城入内。 等这群在林子里无头苍蝇般的接应人马无功而返的时候,定北军的各位高级将领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陈涛看着杜宣缘带回来的东西,脸色阴沉得恐怖。 他哪里不认识尹稚? 不仅认识,还非常熟悉呢。 只是在陈涛这儿,尹稚此人是个不学无术、天真愚钝的北域王子,他运气好头上几个哥哥死得死、残得残,作为幺儿又受虏王宠爱,才得到继承人的位置。 陈涛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观念,正是因为尹稚与他主动交好。 北域未来的虏王与他交好,日后边线的战事也能少上许多,更有甚者,与北域开启互市也不无可能。 这对以后北方的发展百利而无一害。 可而今杜宣缘擅自将尹稚杀了,惹怒虏王,恰逢秋冬之际,他必将掀起一场战乱。 第278章 就定北军这个庞大的花架子,真的能抵抗得了盛怒之下的北虏吗? 陈涛忧心的不仅是北地的生灵涂炭,更是自己项上那颗大好人头——若是战败,他这个定北大将军又将何去何从。 这件事关乎自己的性命,故陈涛对杜宣缘的擅自行事出离的愤怒。 可他又不能当众承认自己与尹稚交好,便逮着杜宣缘擅自带兵越过边线的事情训斥,俨然将杜宣缘视作目无法纪、任性妄为之人。 虽然杜宣缘确实就是这样的人。 要是守他定北军的规矩,别说尹稚的人头了,就是他们北域马匹的马粪都捡不着。 不过现在到底是寄人篱下,杜宣缘便低头做出虚心认错的模样。 陈涛气急败坏,乃是不等人进营帐,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厉声叱责杜宣缘,跟着杜宣缘回来的那群士卒们也纷纷低头。 一腔热血兼那颗鼓噪杀敌的心皆冷却下来。 分明是阻拦了一次北虏的袭击,奋勇杀敌的有功之人,而今却因“擅自行动”被贬成龟孙,实在是叫人……不甘呐。 陈涛出了这口气,见实在夜深,便挥挥手放过杜宣缘一干人。 垂头丧气的士卒们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各自的营帐中,在一片漆黑中难以入眠,听到身侧同伴急促的呼吸声,终于有人用气音轻声说:“大将军……” “唉……” “咱们好歹也立了功,分毫不提。” “也不知明日会不会给咱们处分……” “白忙活一个晚上了。” “至少……至少有一个村子免受北虏骑兵的一次劫掠了。” 营帐内骤然安静下来。 就在许多人以为已经无话可说的时候,又一道轻微的声音响起:“一次啊……” 黑暗浓重地压在人身上,叫人喘不过气。 “那还能怎样!” 突然的爆发打碎了死一般的寂静。 “小声些、小声些。”立刻有人起身劝抚这个人。 “我们还能怎样……谁知道为什么……” 谁知道为什么定北军五十万、各个边城的地方军,加起来百万兵马,却无法将北虏事十数万骑兵挡在边线之外。 步兵、骑兵都有,装备、粮草齐全,马都是从各地收购的好马,从前更是刻苦练兵。 为什么…… 。 相比于士卒营帐中悄无声息的动荡,杜宣缘就平静得多。 与她共处一室的陈仲因很清楚杜宣缘今晚要做什么,尽管杜宣缘今早临出发前嘱咐他晚上早些休息不必等她,陈仲因怎样都是无法安然入睡的。 在外边传出些动静时,陈仲因便从屋里跑了出来。 灯火摇曳间,他看到全须全尾的杜宣缘向自己走来,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在看到她身上大片洇开的血迹,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急忙来到杜宣缘面前,视线上下寻找着杜宣缘身上是否有受伤的地方,杜宣缘也看出他的想法,微笑着拉住陈仲因,道:“我没有受伤。” “一身血腥味,赶紧让我回去洗漱洗漱吧。” 将沾满血迹的衣物丢弃后,洗漱完的杜宣缘倒在床上,神色倦倦。 陈仲因看着杜宣缘无精打采的模样,上床伏在杜宣缘身边:“怎么了?” “什么?”杜宣缘偏头奇怪地看向他。 “你看起来不怎么开心。”陈仲因说着,手指轻轻揉开杜宣缘眉心不自觉皱起的疙瘩。 杜宣缘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声,道:“杀人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她笑容微敛:“只是他该死。” 杜宣缘并不想和陈仲因谈论那个晦气的家伙,便转移了话题,道:“我心情不大好,是因为这个定北军军营的现状。” 接着二人便闲聊几句关于定北军内部那些乱七八糟的情况。 夜色愈浓,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翌日早,杜宣缘还未收拾齐整,便听见外边士卒通报,黄要善来找她。 稀奇。 不过杜宣缘很清楚黄要善是为了什么事情。 她来到三营的公帐,黄要善显然等候多时,面带不耐之色。 在瞧见杜宣缘后,他才把不耐烦的神情收敛收敛,笑着对杜宣缘道:“陈兄弟,昨日夜深,未得获知你立功之事,没能及时前来向你道贺,见谅、见谅啊。” 杜宣缘看着他虚情假意的笑容,心下略一琢磨,便清楚黄要善是怎么个盘算。 昨晚她被陈涛当众训斥,就算黄要善睡得死没听到,今天一早也定会有人将这件事说给他听,他只说还未落实到“功”,不过是想叫杜宣缘想起昨日被叱责的“过”。 于是杜宣缘露出愤懑之色,咬牙委屈道:“别提了。” “怎么?”黄要善故作惊讶的模样,更是佐证了杜宣缘心中的猜测。 杜宣缘便顺着他的意思,怒道:“分明是大功一件,听闻那个率领轻骑的头目还是虏王之子,可大将军偏偏揪着我私自出兵的事情不放,可事态紧急、时机难得,等大将军派人来,定会打草惊蛇……” 听着杜宣缘絮絮叨叨的抱怨,黄要善心下一阵窃喜。 能叫这个懦弱老实的家伙这样大发雷霆,看来她对陈涛的不满已经甚多。 黄要善又道:“不论如何,总是大功一件,大将军定会论功行赏。” 第279章 杜宣缘沉着脸道:“难说。” 黄要善故作讶然,道:“怎么会?” 见杜宣缘别过头不欲与他多言的模样,黄要善又思索一阵,对杜宣缘道:“这样吧,我派人替你将这件事上呈天听,想来圣上一定会秉公处理。” 杜宣缘转头看向他,神色中带着几分惊讶与感动。 实则杜宣缘十分清楚,黄要善是故意要她越过陈涛向皇帝求赏,不论皇帝给了她什么赏赐,总不可能叫她一夕之间越过陈涛去。 可这样的行为显然是要得罪死陈涛的。 她现在还是在陈涛手下做事,得罪了顶头上司,纵是皇帝因为这件功劳看重她,鞭长莫及,也管不了陈涛怎么对付她。 而黄要善自己,只需隔山观虎斗。 杜宣缘顺势而为,激动地对黄要善道:“好!我这就去攥写公文,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知圣上,讨回一个公道!” 说完,她便快步走出公帐。 走了没几步,杜宣缘又折回来,拍着黄要善的肩膀笑道:“多谢偏将军的助力,对了,昨夜我将敌首带了回来,届时还请将它一并送到皇城,以作证明。” 第156章 升官 黄要善一看杜宣缘这副深思熟虑、一定要替她自己讨回公道的模样,便也跟着应允下来。 反正把可以证明有功的敌首送到皇城也不麻烦。 黄要善暗道:“陈仲因”连这个“物证”都不远千里送去皇城,她越是对这件事锱铢必较,就说明她对陈涛越加不满,二人间的嫌隙才会水涨船高。 看着黄要善贼兮兮的笑容,杜宣缘面上的笑意也越发灿烂。 装着首级的盒子里铺上防腐的香料,并用大量的盐包裹,力求在抵达皇城后,这张脸依旧清晰可见。 黄要善对杜宣缘的细致嗤之以鼻。 不过他正是隔岸观火的时候,全然是看热闹的模样。 ——黄要善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把火最后居然烧到他自己头上。 瞒着陈涛发出的公文与首级正在路上,没过几天虏王向大成宣战的战书便到陈涛案上。 焦头烂额的陈涛根本没注意那封暗中发出的公文,他立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皇帝,并将一半定北军派到边线防范。 紧接着陈涛便亲自前往各个边线守城,与各地刺史商议对策。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虽然这老虎是个病老虎,但也是在名分上死死压住所有人,现在他走了,定北军留守的那几营偏将军各个人心浮动。 尽管他们心思各异,但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集中在杜宣缘身上。 ——毕竟这大篓子可是她闯出来的。 处于所有人目光集中点的人却每天照常行事。 因为陈涛在边防上下了大手笔,杜宣缘带人巡逻的工作自然而然被取消。 她本该无所事事,却屡屡请示黄要善,想带三营每日操练。 黄要善心里一堆阴谋诡计,预备着和杜宣缘做出亲善的模样,又看最近事态紧张,军队操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正好有个没事找事的人,把这活推给她也好。 于是乎,驻守营地的其他人每天都看着三营兢兢业业地训练。 观察情况的众人一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慢慢也生出点紧迫感来——三营这么奋力,莫不是想趁此机会建功立业? 尽管往日他们都是懈怠着,可并不代表这些人全是一丝血性也无,这会儿看到有个以前跟他们一块躺平的营队不躺了,自然坐不住。 渐渐的,校场操练的营队跟着多了起来。 到最后留守营地的五支营队竟然都挤到校场操练起来,每日校场内都是乌泱泱一大片人,热火朝天的操练。 好在定北军校场够大,当年修建的时候便划分了十个区域,足以容纳五支营队训练。 就是越练越卷,各营偏将军都瞄着“邻居”的强度做调整。 各营士卒们一夕之间成了“难兄难弟”,空闲下来聚在一起聊天,相处着比从前融洽许多。 这样训练一旬,杜宣缘跟其他营的偏将军混了个脸熟,她选了个成熟的时机,状似玩笑般提议令五支营队相互作战,看看最近训练的成果。 其他营的偏将军乐呵呵答应下。 接着杜宣缘选择一名经过自己观察、颇为看重的士卒,令他私下开个盘口,汇集各营的士卒,赌次日哪支营队能获胜。 每次下注的金额有上限,只赌个乐子。 因为是第一次交手,大部分士卒当然是支持自己的营队,是以赔率看上去差距并不大。 待到第二日,杜宣缘令人卸下武器的金属部分,在木棍尽头抹上灰粉,作战时命中要害的士卒便淘汰出局,而后在整个定北军营地里划分一片区域,分配各个营队的地盘,请各营的偏将军在各自的地盘上选择一个地方作为中心,并指挥各自的营队作战。 作战的胜利条件便是“杀”光其他营的有生力量,或“杀”了某营的偏将军并占领此营的中心。 若日落时尚未有营队做到,便按哪支营队占领的中心多来分胜者。 其他营的偏将军对这个安排都没有什么异议。 在这场作战演习开始前,这些人还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并没有对这场游戏有多放在心上。 然而三个时辰后,演习结束。 第280章 别说太阳落山,这个点儿就是午饭热热都能赶上最后的饭点吃一顿。 毫无疑问,三营获胜。 其他四支队伍,加起来十几万人,居然被三营给“屠”了! 最后三营的士卒捧着大碗午饭,一边吃一边清点“战场”,刚刚“厮杀”下来的士卒们大汗淋漓,还指着一身灰粉的“阵亡”战友哈哈大笑。 看得一旁灰*头土脸的败方“尸首”哀莫大于心死。 有两个营地的偏将军是被“斩首”的,瞧那一身辩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高低得是被集火“分尸领赏”去了。 这口饭都吃的不香。 都是一块训练的,怎么感觉三营的体力要比他们好得多? 而且三营的纪律、反应速度都是个中翘楚。 有支营队原本试图偷袭三营,结果他们居然能迅速回防,只是眨眼的工夫就实现一次反包围,反而将这只营队渐渐蚕食。 郁闷之余,这些偏将军们也被激起好胜心,开始认真对待演习。 他们一边恶狠狠往嘴里赶饭补充上午损失的体力,一边与杜宣缘约定下次演习的时间。 杜宣缘笑道:“我与营中将士们约好,此次获胜后好好休息两日。” 她这样一说,这些偏将军们便生出些其他心思。 ——学霸休息,那不就是学渣弯道超车的大好时机吗? 于是他们便将下次演习时间约定在两日后,只等杜宣缘的三营刚刚休息完,军纪涣散的时候一举破敌。 杜宣缘看着他们但笑不语。 ——刚刚睡醒的黄要善还不知道,三营已经是杜宣缘的三营了。 三日后,再次演习时,杜宣缘按上次的安排,立刻有人提出异议:“这个中心,不应公之于众。战场上又哪里能轻易得知敌军首领所在?” 这位提出异议的偏将军三天前高低被捅了十几棍。 杜宣缘同意他的提议,大家各自选择中心秘而不宣,但几乎所有人都想到另一件事——如果缄口不言,那谁又知道自己的中心究竟在哪呢? 他们都是大活人,自然是人在哪里,哪里便是中心。 几位藏不住事儿的面上已经露出奇怪的笑容。 然而这次居然比上次还快结束。 演习结束时,军营里的午饭还没有做完。 苦练三天的各营士卒对上刚刚休息完、精神饱满的三营,根本挡不住对方的攻势。 而各营偏将军“移动的中心”偏偏屡屡撞上神出鬼没的三营,死里逃生都是不容易,好几人直接“血溅当场”。 第二次演习前的盘口还有许多其他营士卒不服输,押得各自营地。 两次赌盘,倒是叫杜宣缘这个背地里的东家小赚一笔。 不服输的偏将军们又约了第三次演习。 这次他们做了十足的准备,并暗中联合,想要演习一开始就干掉三营,再去争这个胜利。 出乎他们预料的是,这次他们居然非常轻松就攻破三营的中心,三营士卒溃散而逃,穿着盔甲的主将不知被谁击倒在地,一动不动。 黑色的铠甲上满是灰粉痕迹。 见此,刚刚还牢不可破的联盟瞬间瓦解,直接在三营的地盘上打了起来,四支营队战作一片,乱局中甚至分不清敌我。 最后幸存的偏将军带着他的残兵在占领的地盘上哈哈大笑,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欣喜若狂。 下一刻,沾着灰粉的木棍打在他的心口。 穿着士卒衣服的杜宣缘朝他粲然一笑:“兵不厌诈。” 原本溃散各处的三营士卒也纷纷聚拢过来,一旁观战的“尸体”们顿时发出恨铁不成钢的怒号。 好狡诈的小子!!! 另一头,黄要善早就听说杜宣缘和其他各营玩这种作战的游戏,在得知杜宣缘次次获胜后,黄要善嗤笑着说:“与其他各营树敌,她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遂不再去管这个无聊的游戏。 就这样又过去一个月。 在各营刻苦钻研兵法下,他们也好几次从杜宣缘手中抢到过几次胜利。 虽然胜少败多,但这更衬得来之不易的胜利鼓舞人心。 而亲自外出的陈涛已经联络好各地军队。 他自觉凭定北军那一堆花架子,定然无法抵御北虏骑兵冲击,只是等他回到营地,瞧见神采奕奕、焕然一新的定北军,陈涛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毕竟他印象里的定北军,可不是连普通小卒都在讨论攻击招式、排兵布阵这种话题的军队。 陈涛一头雾水回到自己的营帐,屁股底下的椅子还没坐热,就听见外边传了圣旨的消息。 他就是算好时候回来等待圣旨指示的。 毕竟定北军这个他几乎完全说不上话的地方,陈涛根本就不稀得久待。 因为北虏骑兵已经陈兵塞外,顾不得什么沐浴更衣的接旨利益,陈涛匆匆率各个将领行礼等待皇帝使者宣旨。 结果这道圣旨上的第一个要点,就把在场除杜宣缘外的所有人打蒙了。 擢升“陈仲因”为三品都督,督定北事宜。 第157章 商议 杜宣缘的升官,居然越过当务之急的北域战事,第一道圣旨便是关于擢升她的内容。 而且还是连跨两级的跃升。 更恐怖的是,这是在定北军内的擢升。 第281章 在此之前,定北军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最高将领陈涛为一品定北大将军,其下便是十个营队的首领五品偏将军的将领阶级。 这两个品级相差这么大,叫五品的偏将军领五万人的一营,放在前朝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妄谈。 甚至放在大成的其他军队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偏将军这种军队中等官职,往常最多便是领几千人一营。 准确说来,在整个大成,除了定北军,从没有上万人的一营。 会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朝廷在想尽办法压制定北军内原本官员的官职,抬高定北大将军的地位,增加定北大将军的话语权,否则这个外来的大将军根本没办法指挥得动定北军。 ——虽然“外来”的根本原因,还是朝廷提防定北军统帅的结果,逐渐演变成的结果。 然而这样拆东墙补西墙,既防定北大将军、又防定北军内部将领的行为,显然催生出了一个畸形的怪东西。 直到现在。 定北军在时隔多年后,终于再次迎来了一名过渡品级的定北都督。 但她,确实刚刚来到定北军不久,还是一个看上去仅仅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此之前并没有听说过有多么杰出的功绩。 不过在场除了陈涛与黄要善,其余人都是疑惑大于不满。 黄要善肺都快被气炸了。 杜宣缘是没抢他三营的统率权力,可她居然一跃成为整个定北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 定北都督这个位置,可以说是独立于定北军其他官职以外。 除了陈涛,名义上她可以任意调遣定北军的所有人,并监督定北军中是否有目无王法的行为。 ——这也是陈涛不爽的原因所在。 任谁叫自己的权力被人莫名分掉一半,都不会开心到哪去。 当然,此时此刻,所有人最大的疑惑还是:她究竟立了什么大功,能叫皇帝这么越级擢升? 只是阻拦一支北虏骑兵的劫掠、杀一个虏王的王子,何至于晋升到如此地步? 其实杜宣缘自认她做的事情很简单。 她只是抓住了皇帝的心理。 杜宣缘很清楚,大成如今的皇帝并不是一个明君,相反,他任性妄为,许多事情只凭自己喜好行事。 关窍就在她写的那封公文中。 与黄要善想的截然相反,这篇公文的内容不仅不是请功或抱怨陈涛,反而是冲着激怒皇帝去的。 杜宣缘在公文中开门见山,开头直言这个北虏骑兵的首领就是皇城那桩淫祀案的背后主使,在狱期间还没有审问出结果就莫名“暴毙”,如今却活生生出现在北域,纠集着一队骑兵预备侵袭大成。 而今此人人头落地,就装在匣中。 因为保存得当,人头的容貌清晰可见,即便皇帝没见过尹稚,这家伙在皇城经营了几个月,多得是人认得出他,怎样都抵赖不得。 最重要的是,杜宣缘在结尾公然向皇帝提出质询,一问皇城中是何人私放贼人;二问朝中大臣是否清楚此人乃是虏王之子;三问皇帝对这一切是否知情。 这份公文,贯彻了杜宣缘一贯表现出的正直无畏。 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直接狠狠往皇帝的肺管子上戳。 ——他就是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 不管是尹稚实际的身份,还是尹稚被放跑这件事情。 毕竟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个域外宵小,就算淫祀之事真的是他犯下的,也不过死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平民,不值得自己这个作为大成之主的皇帝多加关注。 结果现在事实狠狠往他脸上扇巴掌。 当然,皇帝最难以容忍的还是底下人的欺瞒,特别是经过杜宣缘这几个问题的提醒。 放跑尹稚的人是谁、他清不清楚尹稚的身份? 如果这个人知道尹稚是谁,那他将尹稚放走的行为,是不是代表着在他大成朝内,有人与域外王室勾勾搭搭? 而杜宣缘在结尾“随口”提到陈涛对她的诘难也让本就多疑的皇帝更加疑心重重。 陈涛知不知道尹稚的身份? 杜宣缘明明立了大功,他为什么对这件擅自行动的小事大动干戈? 怀疑的种子一旦开始生根发芽,看什么事情都是疑点重重。 于是,便有了这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擢升。 定北军离皇城太远,皇帝对定北军的掌控也不足,正好杜宣缘这次有立功之举,她又是初来乍到,在定北军并无根基。 况且,实话实说,皇帝对这个总是和自己呛声的“直臣”,虽然厌恶有余,但还是有几分人品上的信赖。 所以虽然杜宣缘在公文中用公事公办的冷硬语气近乎诘问皇帝,可皇帝的一腔怒火全被引到那些欺上瞒下之人身上,反而对仗义执言的杜宣缘生出些好感。 皇帝便借此机会将杜宣缘擢升到定北都督的位置,以监督陈涛所为。 而在此之后,他才令陈涛坚守边境。 圣旨里也没几句准确的交代,只给出一个守住边城的底线,剩下的交给定北军自由发挥。 不过得到这个答案的陈涛没有多少意外。 他要的也是一个“自由发挥”。 最出乎陈涛意料的当然还是杜宣缘莫名其妙的晋升。 陈涛的神态管理做的不错,比起旁边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黄要善,他的神情只是微微一凝,随即面带笑容,在圣旨颁下后,更是立刻上前向杜宣缘道喜。 第282章 他们一番虚情假意的恭贺后,黄要善才反应过来,皮笑肉不笑的祝贺着。 相较之下,这些日子跟杜宣缘打了好几场的各营偏将军们就笑得真诚多了,只是他们心中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擢升犹有几分疑虑。 “庆贺”之后,自然还是要将目光集中在燃眉之急上。 陈涛将这一拨人,连同新鲜出炉的定北都督一并叫到公帐中,商量后边怎么应对整个北域的报复。 一开始气氛还有点沉凝。 不过伴随着话题慢慢深入,在场稍微有点专业素养的人,都逐渐忽略刚刚突然发生的事情,就北虏的布局、他们的防守展开激烈的讨论。 当然今天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的。 还得等防守边线的那几营偏将军回来,再根据边线上的确切情况进行讨论。 所以杜宣缘在今天的会议上几乎没发表什么意见。 新官上任,还是低调点比较合适。 虽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但还是讨论到天色渐晚,所有人披着夜色回到各自的营中。 夜深人静之际,白日里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前回闪。 众人这才开始认真琢磨杜宣缘升职这件事。 亲卫将今日从天家使者那里打听来的皇城消息告知陈涛。 陈涛搓了搓脸,思索着近乎自言自语道:“我是被那小子摆了一道。她老早就清楚尹稚在皇城所为,就等着用这件事向圣上邀功请赏。” “只是……”陈涛声音一顿,神色也很是凝重。 只是不知道她巡逻途中遇到可疑种种事情,是不是在她的掌控之中。 若是如此,那这个算无遗策的人未免太可怕了些。 。 第二日,边线上早就收到陈涛消息的各营长官抵达驻地。 因为北虏骑兵仅仅陈兵,还没有确切的动静,他们也只是根据哨兵探报对北虏兵力部署有个大致的估量。 杜宣缘一面听着他们汇报手头的讯息,一面看着系统地图上的情况与他们所说做比较。 对比之后,再根据他们负责区域的难易情况,就能初步判断这些在边线上防守的偏将军们业务水平怎么样。 加上她这一个月一直跟留守军营的偏将军对打。 现在杜宣缘对定北军内各营的长官能力的了解程度,甚至比陈涛这个定北大将军还熟悉。 陈涛根据这些人打探出来的消息重新进行兵力部署。 杜宣缘在公帐内摆出的地图上大概扫一眼陈涛的部署方位,便知道他是准备卡着皇帝给出的底线行事。 ——不求大胜,守住就行。 在陈涛布置的间隙,杜宣缘突然思索着开口:“这个地方是不是没有什么消息?” 所有人循声看去,只见杜宣缘所指是一处山隘。 有人道:“不必探查,此道地方狭窄,北虏必不可能从此进攻。” 是不可能从这里进攻。 甚至因为北虏兵力不足,他们都没有在这里设置哨兵防守。 定北军还是在这条山隘外边设置了个哨兵的,山隘细长,最多只能一个一个的通过,万一北虏真想不开,放弃骑兵的大场地优势从这里试图发动反奇袭,哨兵也能及时发现。 只要派一支千人小队往出口一堵,攻势就自然化解。 但这个北虏不设防的地方,不正是一个绝佳的缺口吗? 定北军里这十几个将领的脑子凑一块,都拼不出“进攻”这两个字,只要能守住就行,派兵从这条道进去,那自个儿也容易被堵,何必冒这个险? 第158章 人呢? 再者说,想从这条狭道中悄无声息进入北域,最多不过数千兵马,而且北域茫茫原野,就算能成功潜入又如何? 不过是迷失在草原戈壁间罢了。 杜宣缘便道:“不如我领一支骑兵,去这里打探打探吧。” 一副死犟,且对军事布局一窍不通的模样。 好些人都打算开口劝她不要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万一打草惊蛇,反而会将自己陷入险境。 陈涛却假装不知,几乎在杜宣缘开口的同时便笑道:“好,既然陈都督有此心,便率千人走一趟,替我等探探虚实。” 刚刚准备劝说的人齐齐眉头一皱。 有几人目光悄然从陈涛与杜宣缘间扫视几下,遂选择闭口不言。 又有几人犹豫瞬息,互相对视一眼,照旧开口道:“这地方没什么探查的必要。” 陈涛却摆摆手,笑着说:“哎,年轻人历练历练,不是什么大事,若是情况不对及时退回就好。” 如此一来,谁也不好再说什么。 毕竟杜宣缘这个定北都督本就没足够多的功绩,封得确实不怎么服众,陈涛这般说辞也挑不出错处。 更别说这还是杜宣缘自个儿先提出来的。 之后陈涛继续重新部署兵力,待到几近黄昏众人终于结束了讨论,各自领命离开。 杜宣缘走出公帐时,余光扫见黄要善狠厉的目光。 ——陈涛不一定会自己动手。 毕竟隔岸观火这一招,谁都会用。 杜宣缘淡然一笑,佯装一无所觉,径直走回自己的住处。 她向陈仲因简述了今日发生的事情,并将自己打算做的事情告诉陈仲因,最后又忍不住向他叮嘱几句小心行事。 陈仲因一一应下,又道:“万事小心。” 第283章 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嘱咐一番,话音落下又对视一眼,随后为这相互之间不约而同的担忧齐齐笑出声来。 。 不管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盘算,明面上该做的还是得做好。 杜宣缘带上的一千骑兵确是军中精锐。 不过不是三营那些被杜宣缘狠狠训练过一段时间的人马。 陈涛“特意”派一队杜宣缘并不熟悉的兵马给她。 更何况按照定北军现在的平均水平,即便是精锐,战斗力恐怕也强不到哪去。 临出发前,有人小声叮嘱杜宣缘,山地狭隘、陡峭,马匹不便通行,真要探查山隘里边的情况,还是步行妥当。 事实如此。 若是前边有什么埋伏,一队人马挤在窄窄的山隘间,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很容易叫人瓮中捉鳖。 只是杜宣缘显然另有打算。 她也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笑着应下这一位偏将军提醒自己的好意。 这一队以“历练”之名探查山隘的兵马,随着陈涛新一轮部署一道出营,可是守株待兔的某些人等了两个时辰,还没等到早该抵达此地的杜宣缘那一队兵马。 埋伏在山隘两侧的弓箭手胳膊肘都快趴硬了。 眼见着太阳高悬,他们终于耐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小声地询问着他们的长官。 这一队弓箭手的队长也不清楚情况,只得冷下脸强令手下的士卒稍安勿躁,自己则是转下去询问步兵那一队的队长这是个什么情况。 小小的一个山坳里,少说藏了上千人。 就在此地等着截杀热乎出炉不久的定北都督。 可惜底下步兵那一队的队长也不清楚是什么情况,拿对方糊弄弓箭手的那一套“稍安勿躁”糊弄他呢。 二人正在藏身处喁喁私语,忽然听到马蹄声渐近。 这些人急忙重整旗鼓,严阵以待。 孰料,下一秒便有乌泱泱一片箭羽向山隘两边齐齐射来,藏身此处的歹人们甚至都没看清来者拉弓射箭的动作。 这些箭羽有备而来,直直指向藏在树林间的这些人。 不得已,他们只能从藏身处迅速起身躲避。 他们刚刚原地起身,树影摇曳时,又听到一声号令,紧接着便见不知道多少人冲上来捉拿他们。 人影憧憧间,只见陈涛正沉着脸观望战局。 如此一来,为首的两名队长更不敢出手,唯有仓皇逃窜,并令手底下的人赶紧跑。 截杀一个没什么势力还硬来找死的定北都督就算了,打朝廷亲派、在大成北线经营好几年的定北大将军,还是在他显然是带兵捉拿他们的情况下动手,那找死的不是成他们了吗? 而另一边的陈涛见到此情此景,神情更加阴沉。 早在杜宣缘突然独自一人去而复返,当众言明山隘处有埋伏,请陈涛派兵围捉之时,陈涛心下就有不好的预感。 可众目睽睽之下,杜宣缘这般说辞,陈涛也不可能置之不理,继续叫她去送死。 等到陈涛率兵到山隘前一处谷地,见派给杜宣缘的兵马都在这片山隘处观察不到的谷地休憩。 陈涛恍然大悟。 他们合流继续前进的时候,陈涛暗自召来一名相熟的小将,询问可观察到什么异象。 小将支支吾吾一阵,又瞥了好几眼旁边的杜宣缘,才小声道明:他们根本就没靠近那处山隘,到达此地后杜宣缘忽然表示前方有异动,令他们原地休整,自己则是掉转马头回营找陈涛。 虽然他们与杜宣缘不熟悉,心里也不怎么服她,但到底是顶头上司,自然还是要听话的。 陈涛这下是全想明白了。 他手下这个新官上任的定北都督,瞧着老老实实,实际上胆子大得很。 杜宣缘这是在赌啊。 赌这处山隘一定有埋伏,才做出这种强压底下人自个儿向陈涛“求援”的行为。 她甚至没有带任何一个人回去,避免陈涛找到由头拒绝出兵。 可这是拿自己的信誉赌。 如果山隘处没有埋伏,哪怕是有埋伏,但人数不多可以轻易转移走,不能证明山隘处确有敌人,杜宣缘这一招都会将自己陷入“疑神疑鬼”的猜忌中,本就在众将士心中不怎么服众,再被这番打击,她在军中也没什么话语权了。 偏还叫她赌赢这一回,黄要善那个蠢货居然真能做出这种声势浩大的“暗杀”。 现在山上这么多人四散而逃,不仅证明此地有埋伏,更加验证这场埋伏的凶险,简直就是必死之局,与杜宣缘一道出来的那些士卒,方才有多疑惑不满,这会儿都会化作劫后余生的欢喜与信赖。 陈涛气得牙痒痒。 黄要善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若不是还要借黄老将军的势,他是真不想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继续待在定北军的军营中,整个三营都跟着他被养成废物了! ——陈涛回军营的时间还短,尚且不知三营已经快成留守营地中的“常胜将军”。 不消片刻,这些埋伏在山隘处的人便被尽数驱散。 眼见着有几人跑得慢了点,被手下士卒抓住,陈涛当即给他的亲信递了个眼神。 于是没过一会儿,这名亲信上前查看时便因俘虏挣扎的举动,“不慎”将这几人斩杀。 血色溅开,陈涛下意识瞥向不远处的杜宣缘。 第284章 而杜宣缘方才却一直微笑着与身边的人对话,感受到陈涛的目光后微微侧目,向他投以疑惑的目光,好似完全不曾注意到发生在眼前的“杀人灭口”。 陈涛也朝她咧开嘴一笑,转头又嘴角下拉。 不好处理啊。 陈涛做了次刀,帮杜宣缘清完人后,又在杜宣缘坚持要完成未尽的任务后,被人撵了回去。 真不知道穿过山隘看看有没有北虏哨兵是什么值得执着的任务。 陈涛原本指望黄要善动手除掉这个定北都督,现在已然落空,对杜宣缘硬要穿过这道山隘巡视一圈,也没多少兴趣关注。 只当她是巡逻了一个多月巡傻了。 抑或是,想抓住一切和定北军将士们相处的机会,慢慢在这营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不论是什么原因,陈涛都不感兴趣。 他头也不回地率着自己的兵马离开,留杜宣缘带着派给她的一队人马在此地巡查。 待人走远后,杜宣缘令这一千骑兵休整片刻,便继续启程。 他们陆续从山隘中通过,杜宣缘带着人在附近转了几圈,又领着人往更里处走去,渐渐向北域深入。 这些骑兵刚刚被杜宣缘的神机妙算所救,这会对杜宣缘十分信服。 是以并未有什么波折,这群人就这样跟着杜宣缘一队轻骑快马加鞭,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急行军而去。 这一走就是三天杳无音讯。 定北军营中察觉情况不对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当日杜宣缘并未领兵回营,陈涛只当她耽搁了时间,在外边驻营一宿也是正常,秋日无雨的季节,在外边露营也不需带多少辎重。 外出行军的士卒身上都带着干粮,也不需忧虑一顿两顿的问题。 结果到第二天晚上杜宣缘还没回来。 陈涛这才派人去山隘处查看情况,便发现山隘处早就空无一人,前来查探的哨兵穿过狭窄的隘道,发现了许多零碎物件丢在地上。 哨兵立刻回营,将山隘处的情况禀告给陈涛。 陈涛皱着眉头思索良久,还是不明白杜宣缘领着这些骑兵去了哪里。 第159章 烫手山芋 不论如何,杜宣缘消失,总还是要知会一声她的“妻子”。 只是陈涛派去通知的士卒并没能见到陈仲因的面。 ——杜宣缘有什么打算,自然是提前跟陈仲因说过的,然而陈仲因演技堪忧,难保到时候露馅,叫陈涛察觉不对逼问上来,于是干脆称病闭门不出。 别问,问就是听到“夫君”失踪的消息担心成疾。 陈涛虽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也没细想下去。 他根据山隘处的情形,只以为杜宣缘是擅自行事——她也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情。 一想到这个刺头不知是又发现什么可以立功的事情,眼巴巴就带人追过去,陈涛忍不住嗤笑出声。 上次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北虏的王子自个儿骄矜无状。 再说那地方离定北军大营算不得多远,又有士卒回营带来后援,才没让这家伙捅出大篓子。 但看这回,不仅不告而行,且至少已经走了十几个时辰,按照马匹的脚程,现在恐怕都已经深入北域境内。 陈涛心道:“陈仲因”这回恐怕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喽。 就算跟在她身边的将士们作战多年、熟悉附近的情况,真正深入北域,面对茫茫荒漠,也起不到多少作用,不管她是发现了什么足以立功的线索,这天堑的头一关她都过不了,甚至会迷失在荒漠中,乃至丢掉性命亦未可知。 哪怕叫她碰见北虏士兵,也不可能再立一功。 疲于奔命的骑兵遇上北虏那群马背上讨生活的士兵,能逃一条命都是老天保佑。 若是运气好,叫她在北域兜兜转转绕回来,这次擅作主张的罪责可绝对逃不掉。 陈涛昨日还因被杜宣缘赌赢那一场恼怒,这会儿见那个轻狂小子不懂得见好就收,竟带着兵马不见踪迹,心情终于好上不少。 他一面吩咐些许人马在边线寻找杜宣缘踪迹,一面在心中暗喜。 陈涛咂摸着:那小子瞧着老实,没成想竟是这般狂狷自傲的赌徒性子,连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事情也敢作赌。 可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的? 第三日,那一支骑兵依旧杳无音讯。 陈涛估摸着士卒身上带的干粮再怎么省着吃,现在应该也已经殆尽,若是他们迷失在荒漠中,就算杀马取肉,最多也就再熬个几天。 他是认为杜宣缘绝不会有立功的可能。 若是真在山隘处发现什么线索并成功取胜,早早便该凯旋,就这么一队轻骑跑出去三天,能平安回来都是神仙保佑。 第四日中午,陈涛刚刚落下最后一个字,将手中的笔放下,再度端详一遍这份没有一个错字的公文,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他正准备召人,将这份公文上呈朝廷。 只是陈涛还未开口,便有人直愣愣冲进来,跪地禀告时脚下一滑跌倒,口中依旧着急忙慌地说道:“大将军!都督、都督她回来了。” 陈涛动作一顿。 他敏锐地从这名报信士卒的举止中察觉到什么,将字迹未干的文书放到一侧。 “平安回来就好。”陈涛笑道。 他起身搀扶起士卒,问道:“这般着急做什么?” 第285章 这名士卒结结巴巴道:“都督带回来一个首级……” 陈涛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会…… 。 北虏元帅的首级呈在案上。 在场诸位大多是从尸山血海中闯荡过的,甚至许多人的官位都是用敌首还来,是以对这颗血淋淋的人头并未有何反感。 只是这颗寻常的人头,因其身份而显得格外不同。 一千轻骑,失踪三日,竟然穿过茫茫荒野将敌军首领的项上人头斩落? 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可现在,那颗因交手见面无数面的人头就放在他们面前,绝做不得假。 这些被临时叫回来的将领们面对这样一份惊喜,面面相觑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终于有人大笑一声,拍拍杜宣缘的肩膀,打破这一场僵局,朗声道:“大功一件啊!陈都督少年英杰!” 这回就算陈涛想找茬,也不能将杜宣缘的功绩抹去。 他只得跟着这股喜气洋洋的氛围放声大笑,夸赞几句“少年英杰”,并画大饼道:“我定向圣上为你请功。” 杜宣缘会吃下他这口大饼就见鬼了。 她笑着说:“我一会儿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细细整理,撰写一份公文交予将军,好做战报之用。” 这回陈涛是想拖着“请功”都不能了。 北虏元帅被斩首,边境上的虏兵群龙无首,自然有些散乱骚动。 陈涛便顺势反攻北虏,将来势汹汹的虏兵击退,令他们撤离边线,狠狠赚一波军功,免得“陈仲因”一家独大。 这场胜利接着杜宣缘的功绩,一道上呈皇帝。 在此之前,陈涛还特意召了当时同杜宣缘一块深入荒漠的骑兵,询问个中细节。 但是那些骑兵也不清楚杜宣缘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在她的带领下,这支千人骑兵犹如鬼魅般,避开每一支游荡巡逻的北虏骑兵,精准捕捉到地方元帅的所在地,并神出鬼没地越过所有探查哨兵,潜入元帅的军营中,将其斩首并安全撤离。 北虏的骑兵虽多,但论士兵数量,全境进攻大成还是捉襟见肘。 是以北虏元帅的大本营中留守的兵卒并不多,他们这一支骑兵杀个来回,还能全须全尾的撤退。 当日跟随杜宣缘的那些骑兵们,私下里都觉得杜宣缘有未卜先知的能耐。 甚至一些神乎其神的说法也在军中悄然流传。 尽管陈涛发现这件事,但杜宣缘风头正盛,他也没法以军法堵众将士的嘴,只能暗中令亲信含沙射影,扭转流言的方向。 不过这也成效甚微*。 就在陈涛忙着消解军中传言时,前线的大捷已经传到皇城。 皇帝看到这封大获全胜的捷报,自然龙颜大悦,当即不顾身边人的阻拦,令定北军速速出兵,将北虏驱逐百里之外。 这道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到陈涛手上后,陈涛面色一变。 边线外的北虏以游牧为生,少有城池,若定北军出兵驱逐北虏,没有攻占的城池补给,很容易陷入荒漠苦战。 再者说,就算将北虏赶出去又如何? 明年草长马肥的时候,他们又会卷土重来,北域的大片土地本就是大成占不住的地盘。 这道命令,除了逞一时之快,没有任何作用。 即便心中再怎么不情愿,圣旨大如山,陈涛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他暗骂着:都是“陈仲因”那小子,这短暂的胜利迷惑了圣上的双眼,下出这样不切实际的命令,自己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身边的亲信看出陈涛的左右为难,忙小声提醒道:“大将军,陈都督少年英杰,这个任务,不如交付给她?” 醍醐灌顶的陈涛眼中精光闪现,他连连笑道:“好!真是个及时的旨令!” 当晚这口锅就甩给了杜宣缘。 杜宣缘一直着重注意那几个关键人物的动向,她甚至比陈涛更早知道皇帝下达的昏头命令,也猜到陈涛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自己。 但杜宣缘并没有提前想办法把这个锅甩掉。 北虏一直是边境的心腹大患,杜宣缘对如何消解这个隐患有几分对策。 更何况,她在军营中虽然小有声望,还是远远不够。 自己已经蛰伏了够久,是时候正大光明地搏一把。 。 陈仲因在手札上做着标注,一抬眼发现杜宣缘正在她亲手绘制的地图上做标记。 专注的双眸中似闪烁着冷冷寒光。 余光里注意到他的目光,杜宣缘收笔抬眸,以眼神询问。 陈仲因微微回神,撇开自己刚刚看出神的举动,转移话题道:“我近日观察到定北军营中的军医营所用治疗方法已经有些落后,去年我跟随贺先生学到不少有用的知识,同是军营所需,在定北军中亦是可用。” 古代战争中,兵力最大的损失在于伤兵后续的治疗恢复。 可惜杜宣缘对医学知识一窍不通,术精岐黄这样的技能卡也只是“夺舍”使用,没给她留下多少专业知识。 不过小陈太医在这条路上的天赋很高,又是个勤学苦练的好学生,平时闷不做声,实际上一刻也不曾停下学习钻研。 在定北军时,除却杜宣缘交代的时候,陈仲因基本浸在军医营中。 定北军不比安南军,他们刚来时近乎孤立无援,陈仲因也不曾透露自己会医的事实,只默默观察着平常军医营中的治疗手段,回房后在一一记下自己的所见所闻,将自己有疑惑的地方、自己认为可以改进的地方在注解到一旁。 第286章 来定北军这几个月时间,他已经写下厚厚一本的手札。 尤其是这段时间,先是杜宣缘率留守士兵演习,后边正式与北虏交战,病例越来越多,定北军医营的短板也尽数暴露在他眼前。 杜宣缘听见他说的话,放下手上的事情凑过来。 她直接在陈仲因身后,越过他肩膀伸手稍稍翻看他的手札。 距离一下拉近在咫尺间。 第160章 出征 另一个人接近,气息萦绕在身边,令陈仲因的身形瞬间僵住,像个木头桩子一动不敢动。 杜宣缘却似一无所觉。 她盯着手札专注地看了几段,为陈仲因这样专业又认真的记录啧啧称奇。 随后杜宣缘偏头笑着道了句:“好棒!” 接着便是“吧唧”一声,杜宣缘直接顺势低头往陈仲因脑门上“盖了个戳”。 柔软的触感压在额头上时,陈仲因还没反应过来。 他怔了一会,下意识抬头,随即意识到刚刚发生什么,又立马捂住脑袋,像是强压般把脑袋掰下来。 “你这脑门是豆腐做的,轻易碰不到吗?”杜宣缘故作稀奇地伸手探他的额头。 陈仲因羞恼着道:“杜姑娘休要取笑我了。” “啊——”杜宣缘戏谑地拉长声调,不怀好意地笑道,“好吧好吧,那我再也不亲你了。” 陈仲因没声了。 他仰着头盯着杜宣缘瞧,分明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可莫名透着些无言的控诉。 明明是故意逗弄的,现在如愿瞧见人家委屈的模样,又开始心疼了。 杜宣缘只好举手投降,连声认错。 接着赶忙将话题引回方才聊到的正事上,稍提了几句如今自个儿在定北军中如今站稳脚跟,道他可以放开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既然聊到正事,自然跟着聊了些日后的谋划布局。 杜宣缘将手中的地图展开,简述她打算如何把背上的这口锅完成,以及达成皇帝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目标后,如何在人烟稀少的荒漠巩固攻略的成果。 这注定不会像奇袭一样,根本不是一个能够短时间内完成的任务。 陈仲因专注地听着她的计划,最后望向杜宣缘,只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杜姑娘万事小心。” 杜宣缘笑道:“我可惜命了,你且放心。” 她见陈仲因眉间紧锁着,又玩笑般宽慰道:“你也知我有些神乎其技的本事,轻易不会出什么意外,我就是想去阎罗殿逛逛,阎王爷也不一定愿意收我呀。” 陈仲因抿出笑,又道:“最好是一点儿伤也不受。” “这又不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我既统率一军,哪里会轻易到战场上送人头?”杜宣缘道,“只是领兵作战,不上阵杀敌是不可能的。” 她冲陈仲因笑道:“不过我从太医院拐来一位医术高超的小太医,何惧负伤?” “小小一道伤口致命的例子也不少。”陈仲因可不敢在这上边跟她开玩笑,一脸认真地说着。 他眉眼微微一撇,又小声道:“哪怕身上的伤痛治好,心里也总是会……” 叫小古板的陈仲因说句情话确实困难,他说着说着又把最关键的词儿吞了回去。 好在杜宣缘很擅长补充,她笑嘻嘻地保证道:“知道你会心疼,我一定小心。” 自己保证完,还不忘让陈仲因也下个保证,令他在营中一定要先顾全自己,虽然杜宣缘和陈涛等人的交锋暂且不曾波及到他,但后边很长一段时间,杜宣缘恐怕都没法在定北军营中长住。 若她在战场上捷报频传,保不齐就有人会狗急跳墙。 。 陈涛任命杜宣缘率领四个营共计二十万兵马赶赴前线。 杜宣缘则是当着众人的面,向陈涛讨要先前驻守定北军的那些营队,五支营队她要了除三营外的另外四支。 不等陈涛找理由回绝她,她便将这四支营队每一位偏将军经历的经典战例举出来,结合杜宣缘明面上给陈涛的出兵计划,说明有这些经历的偏将军们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助力。 个中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叫人找不出反驳的余地。 就算陈涛心里不情愿,也不能当众拒绝这样合情合理的要求。 真拒绝了,那不就等同于说“我不要获胜,情愿叫杜宣缘在战场上浪费兵力”吗? 杜宣缘这回是打算动真格的,可不想让自己带一队不熟的刺头。 接着杜宣缘又根据自己的计划,要求边线数州共计二十五个边城从旁辅助。 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这是要跟北虏拼到底的大阵仗,许多人单是看看这庞大数量的调兵遣将,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可陈涛心里更不是滋味。 虽说他是一军主帅、坐镇中军,不管杜宣缘取得怎样的成就,最后他都能分得一杯羹。 但陈涛在北地边线汲汲营营这么多年,才与各州边城的地方军打好关系,让他有几分底气坐稳这个大将军的位置,现在却要将自己经营这么长时间的地方军派去与杜宣缘一道去完成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天家重任。 这个任务,只有大获全胜才能短暂取得些好处。 失败自不必说,哪怕是惨胜,也是亏本的买卖,待北虏卷土重来,白费了这些兵力。 虽说将这口锅甩给杜宣缘,但只要想想浪费的人力物力,陈涛便觉心痛。 第287章 是以陈涛的面色从始至终都不怎么好看。 ——待前方战局真正开始,陈涛的面色便越发精彩。 杜宣缘出征前给到陈涛的计划,与实际在战场上的布局定然会有所出入,但陈涛没想到杜宣缘给到自己的那份中规中矩的作战计划根本就是一张废纸。 她实际上在战场上的布局与计划里几乎毫无关系。 除了一开始各军出发的方向,后续的行军目标与她给出的计划截然不同。 但因为战场上消息的滞后性,等陈涛从斥候处得知情况时,各方兵马已经被杜宣缘部署到位,牵制着边线的各地北虏骑兵。 而杜宣缘本人,已经率领二十万兵马,直奔北虏王庭去了。 ——北域确实地广人稀,固定的城池稀少,但是既然有君主制度,那必然会有一座王室所在的中心城市。 但这座王庭距离边线千里之外。 杜宣缘又不是带着一队可以不吃不喝的神人行军,她对路线还是谨慎研究过的,选择一条沿途有北虏城镇的行军路线,攻下一城稍作补给,接着便迅速攻下一处城池,并在此期间不断调动自己手上的兵力。 分散、重组。 跟在杜宣缘身边的士卒最少时仅有数万人。 在杜宣缘真正的计划里,她的行军路线是一条直奔北虏王庭的路,但中途一定会遭遇北虏城镇守军与调遣来的骑兵阻挠,所以根据各营将领的特点,及时进行布局,将这些阻力牵制乃至击溃便十分重要。 谁也没想到,这位上任不到半年的定北都督,不仅对各级将领的特点了如指掌,对敌兵的动向也是料事如神。 还未入冬,杜宣缘的进程便以过半。 要知道,她可是深入北域,一边占领北虏的城池、击退后方的追兵,一边向王庭进军。 在此期间,若是有哪一次安排失误,这二十万大军就很有可能被切断后路,困死在北域之中。 可偏偏,一次失误也无,捷报一封接一封送到陈涛案上。 陈涛面色阴沉,将新的捷报丢进一旁的纸堆里。 他至今不曾向朝廷汇报边线的战情,边线的地方军也都在杜宣缘的安排下牵制着边境上北虏的兵力,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陈涛在等最后的结果。 但是那个他期待的结果出现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若是杜宣缘真的大获全胜,这个背后没有其他势力、颇受皇帝宠信的年轻人,是否会将自己……取而代之? 。 “已经一个月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了。”定北军军中的随军大夫这般说道。 陈仲因低头择药材,并小声“嗯”着。 “都督现在深入敌后,消息回来的慢些也正常,不会出什么事的。”清楚身边这人的身份,随军大夫如是劝慰道。 还不等陈仲因说什么,一旁另一个大夫便嗤笑道:“得了吧,前段时间半月一个消息,现在突然没消息了,陷入苦战都还好,万一要是吃个败仗,被困在北域深处……” “住嘴!”当即有人打断他的话,“这是定北军出征,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面色一僵,再不敢幸灾乐祸,悻悻地闭嘴。 但在场所有人,哪个心里没有几分这种想法? 谁都知道这种打法的危险,一开始还时时听到出征军队打了胜仗、攻占城池的消息,现在却整个月都没听到军队的动向。 偏偏斥候还是常常出入大将军军帐中。 不是完全了无音讯,那不就是说明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大将军把消息压下来了吗? 一时间,医帐里落针可闻,只有择药的细微声音还在。 过了好一会儿,医帐里的众人才各自忙活起来。 陈仲因将需要二次炮制的药材端到一旁,身边有个与他平日关系不错的人小声道:“我与一位斥候交好,待下次他回营汇报时,我暗中向他打听打听。” 闻言,陈仲因微笑着向他道谢,只是垂下的眸子里掩不住担忧之意。 没过几天,他便上门寻到陈仲因,面色沉凝着道:“都督的情况恐怕……” 他很是迟疑,终于还是道:“确实是大将军不许斥候透露消息。” 原先的猜测落实,营中亦是军心动荡。 陈仲因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 第161章 瘟疫 与陈仲因报信的人说完,悄悄打量着陈仲因,但从他的神色间辨不出什么,只好择些不会出错的劝慰话语,说完后也没别的话题好继续逗留,便寻个借口离开了。 这人走后,陈仲因站在原地思虑片刻,转身将房门关好,随后向陈涛的帅帐走去。 作为杜宣缘的“妻子”,他总是有权利要求陈涛告知情况的。 不论如何,他一定要知道杜宣缘如今动向何处。 陈仲因决不相信她会兵败被困。 去寻陈涛的路上,陈仲因便与几名斥候遇上,他们瞧见陈仲因,虽不熟悉,但看他的来向,自然能猜出对方的身份,忙不迭向他行礼。 陈仲因亦回了个寻常礼。 随后他试着向这几名斥候打听战场上的情况,这些斥候自然面露为难,支吾几声后,依旧道:“这是大将军的命令,我等不好相告,若是夫人想要知道,可向大将军询问。” 陈仲因对这个答复早有预料。 他不再多问为难这些人,继续往帅帐去。 第288章 不过在经门口守卫盘问时,有一人急匆匆往里闯,口中高呼着“十万火急”,守门的士卒看起来也识得他,径直将人放了进去,又转头向陈仲因致歉。 陈仲因的心思全然不在等不等待这件事上,随口应和几声,目光一直投向冲入帐中的那人。 虽然此人并未穿着斥候的服饰,却也不能肯定这件紧急的事情并非战场局势。 现今这等情况,除了战局,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能叫人连通报都等不及,直直冲进帅帐中? 陈仲因的心不由自主提起来。 很快,刚刚冲进去的那人便快步出帐,正是心急火燎往外走。 不等陈仲因出声拦他,旁边好奇的士卒已经小声问起来。 那人脚步不停,口中道:“并州城生了疙瘩瘟,爆发得突然,城中百姓十之一二都有疑症,郎中不够用,向将军借些大夫。” 一听此言,再没人敢多问,忙不迭催促他快些去军医营。 陈仲因的目光也跟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投向远处的军医营,双眸中亦隐隐生出忧虑。 紧急的事情暂时处理下,守卫毕恭毕敬地请陈仲因入帐。 陈仲因进到帅帐,只见陈涛正眉头紧缩地盯着摆放在中央的细致舆图。 他看了陈仲因一眼,随口请他入座。 陈仲因没有过来慢慢谈的打算,他就站在原地,径直向陈涛询问杜宣缘现在的动向。 陈涛闻言,沉吟片刻后抬头道:“不是我不肯告诉弟妹,只是这些消息恐怕动摇军心。也并非信不过弟妹,但总是要大局为重。” 话里话外暗示的内容已经非常明显。 尽管陈仲因清楚陈涛的话不能尽信,但还是因这些话忍不住生出担忧,面色以沉郁许多。 陈涛觑着面前这人,陈仲因随杜宣缘到定北军营中也快小半年,但陈涛与他见过的面寥寥无几,更是不了解这位“弟妹”。 藏得可真紧。 想来,是很在乎这位“妻子”吧。 陈涛心念微动。 他记得这些日子听闻这位都督夫人常常出入军医营,偶尔还会给出些中肯的建议,为人温和有礼,在医术上也有些水平…… 陈涛默然片刻,忽然道:“听闻弟妹学过医?” 陈仲因不知他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低低“嗯”了一声。 陈涛当即双眼一红,面带忧愁道:“多事之秋啊,前边的战局还不曾明朗,并州又起瘟疫。” 这回陈仲因听懂他的意思了。 陈仲因沉默下来。 其实他方才听闻此事,便有些想跟过去的心思,只是现在陈涛主动提起,陈仲因不由得生出警惕。 陈涛见他默不作声,又唉声叹气一段,随后摆摆手道:“唉,民生多艰啊。弟妹还是先回去吧,这些日子不要再去军医营,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些,莫要不慎染病了。” 陈仲因依旧不答他的话。 他情缘做一个无礼之人,也不希望自己一招不慎落入他人的陷阱,成了掣肘杜宣缘的把柄。 最终,陈仲因就这样离开了营帐。 他回房路上,见军医营众大夫戴好面罩、背着医箱,跟随前时来报信的那人往并州城去。 与陈仲因相熟的人瞧见他,走近来嘱咐道:“近来有瘟疫肆虐,夫人还是不要出入军医营,一切以身体为重。” 陈仲因张张嘴,最后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朝他点了点头。 目送着一队大夫离开,陈仲因才披着霞光回到房中。 他心中万千思绪百转千回,忍不住研墨提笔,写下半是去信、半是日志的一纸心事,最后茫然地落笔,也不知是在向谁询问自己究竟该不该做。 “欲随诸共往并州,然……”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仲因猛然转头,瞧见杜宣缘正站在他身侧,念着他刚刚写下的内容。 杜宣缘是她原本的模样,这是梦境。 但并不完全是梦。 这是杜宣缘的“神迹”。 也许是陈仲因的目光过于炽热,叫杜宣缘有些稀奇。 她挪开视线,问道:“我不能看吗?” 下一秒,陈仲因便紧紧抱住了她。 杜宣缘本想笑话笑话难得猴急的陈仲因,但她感受到圈住自己腰身的双臂微微颤抖,敏锐意识到不同寻常之处。 还未等她询问发生什么事了,陈仲因便闷声道:“能看,本就是写给你的话。” 这里自然是梦境。 许是杜宣缘将他拉入梦境的时候,他正在将自己的心事写到纸上,便具象到梦中,叫杜宣缘及时地看个正着。 杜宣缘笑着道:“你想做什么,在信里问我的意见干嘛。就算能送到我手上,也要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我不能给你及时回复,你岂不是要一直煎熬着?” 她很清楚陈仲因的想法。 出征前,他俩相互向对方保证着顾全自己,一向守诺的陈仲因担心自己冒险参与进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会违背先前的诺言。 可他又确实想要去尽一份力。 其实陈仲因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心中已经有了答复。 就算杜宣缘今夜没有突然入梦,他不曾收到杜宣缘的回答,陈仲因也已经下定了决心。 是以,此时此刻紧紧抱住杜宣缘的陈仲因心中并没有多少关于这件事的念头。 第289章 他只想着:你果真无事,平安就好。 陈仲因心里惦记着,口中也喃喃道:“真怕你出事。” 挨得近,杜宣缘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她觉得好笑,不曾多想地随口道:“我怎么会出事?” 话一出口,杜宣缘才琢磨出这话背后的意思,眼神也凌厉许多:“陈涛把我这支军队的消息隐瞒了下来?” 陈仲因长出口气,将最近陈涛下令封锁消息、营中的传言、陈涛给他的回答一一讲述给杜宣缘。 “没想到这老小子的心眼小到这种地步。”杜宣缘嗤笑一声,“他是一点儿都见不得军中传我的好话,才做出这种掩耳盗铃的事情。恐怕这些日子里他时时刻刻都盼着我棋差一招,被困死在北域,好落实了他暗中做的势。” 陈仲因并未说话,只是在杜宣缘提到“死”字时,手上的力气又重了几分。 杜宣缘正恼着陈涛,突然察觉到陈仲因的动作,轻笑一声道:“好郎君,我这腰虽然匀称,但也经不住你这样勒啊。” 陈仲因手松了松,但不肯撒开。 杜宣缘明白他的心结,回抱着劝慰道:“没事的,我现在高歌猛进,很快就能兵临北虏王庭城下,绝不会生出什么意外。” 陈仲因相信她的承诺。 可是他现在身处梦境,只想由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杜宣缘无奈道:“好人儿,求你松一松,我来找你是有正事要做。” 陈仲因听此言,才磨磨蹭蹭地松开手。 “我是来送一个方子的。”杜宣缘说着,一面念出药材及用量,一面在桌上另一张纸上将自己念出来的内容写下。 陈仲因听见最初几味药,已然正色起来。 他专注地思索着这一个药方,问道:“这是治疗瘟疫的方子?” “是呀。”杜宣缘笑着将药方递给他,“你研究研究,看看里边的药材有没有更好的替代。” 术精岐黄这张技能卡给出的药方,虽然是基于这个世界的医学水平给出最好的治疗方法,但杜宣缘本身是不了解这些药材间相辅相成的作用,交给陈仲因这个专业的看看总没有错。 “十分完备的方子。”陈仲因细细端详着药方,将每一味药材的用量都仔细琢磨一番。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神采奕奕地盯着手中的药方。 “啧。”杜宣缘双手抱肘,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这目光比瞧我还要深情。” “怎么会!”陈仲因急忙将药方放到一旁,抬头紧张地望向杜宣缘,似怕她当真生气了。 杜宣缘“噗嗤”笑出声来,又道:“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咱俩相互之间的保证,是牵着我们的线,不要把它当成勒着自己的绳。” 第162章 并州 陈仲因正感动着呢,又听杜宣缘嘟嘟囔囔道:“别瞧我走的时候承诺得好好的,实际上我可是该冒险的时候从来不顾及呢。” “杜姑娘!”陈仲因听见她这话,自然生出点恼怒来。 杜宣缘嘻嘻一笑,将案上的药方拿起塞到他怀中,道:“好好记下,一会儿我就走啦,今天得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继续行军赶路呢。” 陈仲因闻言,立刻展开药方,将刚才仔细看过的内容再认真记一遍。 只是他口中依旧絮絮叨叨着:“你不要再逗弄我了,我相信杜姑娘行事有自己的打算,也从不会将自己真的置于险境。” 杜宣缘笑而不语。 待陈仲因放下手上的药方,向杜宣缘示意他已经记下这张药方里的内容,杜宣缘才轻轻在他额上落一个吻,道:“晚安。” 话音刚落,眼前一切如泡影般消失。 陈仲因猛地起身,盯着方才被他压在身下的纸,才知道自己刚刚是趴在案上睡着了。 他怔怔地盯着纸上最后落下的问句,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立刻翻出一张白纸,舔墨提笔在纸张上将刚刚在梦中记下的药方誊写下来。 等把这个关键的任务完成,陈仲因才有时间怅然若失,慢慢回忆梦里发生的事情。 杜姑娘应当不清楚在定北军营中陈涛干了什么事,今夜凑巧入梦,或许只是来送这一纸治疗瘟疫的药方。 她很了解陈仲因,知道他绝对想要帮忙,故而及时托梦交付药方。 陈仲因出神回忆着,面上情不自禁勾起笑来。 她了解自己的所思所想,也会预判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给予自己的支持与助力,自己就算将此身尽数奉献,也难以偿还。 。 翌日一早,陈仲因便带着这份药方前往军医营。 营中的大夫少了大半。 那些大夫昨晚连夜赶到并州城,与并州本地的郎中交接,并州这场瘟疫具体是个什么情况,目前还没有定论送回到定北军。 留守军营的这些大夫们也在讨论这件事。 都是手上高低有些真本事的人,根据昨日来报的三言两语,便推测很有可能是与去年黄州出现的瘟疫同宗同源。 陈仲因对这些事要更上心得多,去年便听闻黄州出现大疫。 太医院人员虽然精简,但归属于官方的医属、药堂却不少,尤其是皇城内,虽无官职但有吏身的医术高超的大夫不在少数,许多人在当时被派到黄州协助治疗。 大成立国之初,在各州设置了医博士的官职,由太医院退下的医官担任,在地方下辖二十名学生,在当地防范疫情、体察民生,各州间相互辅助,若有大疫初现端倪,也能及时遏制瘟疫,上告朝廷。 第290章 只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加上北地乱局不止,医博士早已名存实亡。 是以黄州的瘟疫来势汹汹,等意识到情况危及时,黄州下辖的地区都已经出现相似的症状,黄州刺史立刻上报朝廷,并向周边各州发出警报,与黄州接壤的城镇立马控制最近往来黄州的百姓,可即便如此,黄州依旧损失惨重,甚至有半数村镇十室九空、户丁尽绝。 去年的瘟疫初秋而起,深冬而息。 到底还是不清楚,究竟是朝廷派来的大夫与定北军医营协同治疗有了疗效,还是患病之人死绝了,才遏制这场大疫的蔓延。 如今,它竟卷土重来。 有黄州前车之鉴,并州刺史自然一察觉不对便立刻双管齐下,一头请定北军,一头上报朝廷。 陈涛去年也经历过这一遭,自然不敢怠慢。 定北军就在并州的地盘,轻易转移不得,若是并州瘟疫控制不住,难保他定北军能全身而退,他当然要竭尽全力帮这个忙。 但从底下报给并州刺史,实际上已历经很长一段时间的发酵,这病症又来势汹汹,并州刺史请人的时候,并州城里都已经出现许多疑似瘟疫的病例。 陈仲因走进来时,帐中众人正在讨论这场瘟疫。 有人列举自己曾经目睹过的类似症状,亦有人拿着医书引经据典,各自有各自的治疗方法,他们未能身临其境,只得根据自己的经验“纸上谈兵”。 陈仲因并未贸然拿出药方,而是在一旁静听片刻。 他发觉众人给出的方子,多是清热解毒、镇痛止痢的药方,与杜宣缘这张方子的效用不谋而合,只是其中运用的累赘药物太多,徒增药毒。 像杜宣缘这份不多不少,几乎没有什么添减余地的神仙方子,叫揣着它的陈仲因都莫名的与有荣焉。 陈仲因手头分装着药材,又听了会儿他们的讨论。 他找了个合适的时机问道:“昨日去往并州的众人,可是固定了的?” “不是。”有人答,“去了三分之二,过段时间回来一半,咱们去替他们的班。” 要确保有足够多的大夫在并州协助,又要营中有大夫留守,而大夫们都是人,总要有休息的时候,便只能用这样的法子轮流换班。 陈仲因点点头,又道:“我可以一同前往吗?” 周围讨论的声响不约而同一滞。 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望向方才说出这话的人。 他们是职责所在,必须要去那九死一生的地方治病救人,可这位“贵人”又是何苦冒这个险? 皆是这般想法,便有与陈仲因颇为熟稔的人径直说出口:“夫人身体贵重,还是不要随我们涉险为妙。” 因陈仲因这些日子只是在营中默然相助,不曾多言什么,他们只当这位都督夫人只是学了几分医术,从未见过“瘟疫”这样的场面,不知道它的恐怖之处,才上赶着凑这个热闹。 “都督夫人”无知者无畏也就罢了,他们可不能对贵人的生命安全置之不理。 陈仲因默然片刻,听着身旁众人你来我玩的劝阻,他终于道:“下次换班是什么时候?” 许多觉得白费了这般口舌的人面色不虞。 有人道:“一旬后。” 陈仲因点点头。 众人皆觉他冥顽不灵,也有人思索着寻陈涛拦一拦他。 就在这时,陈仲因又问:“不知我能否提前去并州帮忙?” 帮忙?! 哪怕是与陈仲因交好的人,此时此刻心里都觉得匪夷所思。 怎会有这样愚不可及的固执之人! 以他的身份,莫说帮忙了,去并州只会给本就人手不足的大夫们添乱。 众人面色难看,谁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着,像是在同陈仲因对峙——实则他们也无话可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们不能直言拒绝开罪“都督夫人”,可谁应下这件事,后边陈仲因出了什么事,谁就是背锅的那个。 陈仲因对他们两难的境地似有所觉。 他点点头,道:“多谢诸位。我不会叫各位为难的。” 言罢,陈仲因转身离开。 刚刚走出去几步,陈仲因便听见身后有人叫住他。 那与他相熟之人追上来道:“瘟疫凶险,你身无防备,切莫冲*动行事,擅自前往。” 原来是怕陈仲因自顾自去往并州。 陈仲因接下他的好意,点头笑道:“不会,我请陈将军许我过去。” 那人目瞪口呆。 陈将军怎么会答应让他去? ——会。 陈涛不仅答应,还帮忙准备好车马,恨不得直接把陈仲因丢到并州城中。 他可巴不得陈仲因赶紧莽莽撞撞地冲进疫区,随后陈涛便想办法给尚在战场上的杜宣缘传信讲明此事。 若是陈仲因再不慎感染个疫症,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这样宝贝的“夫人”在鞭长莫及之处出现意外,他不信杜宣缘不会着急。 就算不能影响到杜宣缘率兵攻进的布局,能让她心绪不宁,陈涛便觉得心中郁气少上不少。 反正也是陈仲因自己坚持要去。 好言难劝找死的鬼,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当日陈仲因便携着一些防范疫病的物品,带上那一纸药方,在陈涛准备好的车马护送下前往并州城。 还未进城,便能嗅到一股浓郁的草药味,以及夹杂其间的血腥味。 第291章 并州城城门处有许多戴着面罩的士兵。 他们要严格控制人员的进出,不能让城中百姓外出,也要尽量减少外边的人进去。 ——并州城已经成了一座只许进不许出的疫城。 只是因为没有疫症的并州刺史还在城中,与城中百姓共进退,才没有生出大的民乱。 在验过身份后,护送陈仲因过来的人便在城门口先一步告退,只留陈仲因一个人自个儿走进去。 陈仲因向守城士卒打听医馆、药堂的方向。 士卒对陈仲因的态度很是和善,言明现在并州城中设置了许多临时的医棚,顺着主路走一段就能瞧见。 陈仲因道完谢,便一步步坚定地往里走去。 明明是天朗气清的好时候,这条并州城主路上的行人却寥寥无几,在城门口嗅到过的混杂气味越发浓郁。 时不时能听见穿透门扉的痛苦嚎叫,被无处不在的秋风送开。 病患绝望又悲伤的呻吟被风声搅合在一起,叫人分不清它们究竟出自哪一家门户。 第163章 鼠疫 与街道上萧条的景象不同。 临时的医棚中人员穿梭往来不休,穿着朴素的病患被人搀扶着上前领一碗药汤送服,三名大夫则是忙碌个不停。 他们完全没注意到外边来了个老熟人。 陈仲因也不曾上前打扰,他静立一旁,戴好面罩观察着来去的病人身上的病症。 好半天,才有人注意到这个突兀站在门口的年轻人。 正在忙活的营中大夫东西还拿在手上,急忙上前相迎:“都督夫人,怎到这儿来了?” 一听是个官家夫人,周围聚着凑热闹的人纷纷后撤。 陈仲因连声道“无事”,并询问哪里有他可以帮上忙的地方。 哪里有人敢支使他干活? 他们只忙不迭请他到后边休息。 陈仲因没有坚持纠缠,免得继续打搅他们,自己乖乖在空处待着,默默观察医棚里的情况。 十几个炉子里煎着药,看火的人手忙脚乱。 陈仲因拿着抹布,上前包裹住把手,将一个沸腾冒泡的药炉提起,倾倒出浓浓的药液。 熬煮出的药香霎时间扑鼻而出。 陈仲因垂眸专注地处理手中煮好的药,安静的外边下正慢慢分析着这股气味里大约有哪些药材。 已经有人伸手来接药汁。 排队取药的患者络绎不绝,这些人大多是轻症,面带病容但行走无碍。 清理药渣时,陈仲因也多瞥了几眼。 这样帮了一两个时辰的忙,陈仲因便将这边煎煮的药方估摸个七七八八。 前来领药的人渐渐少些,医棚里的人才有时间喘口气。 医棚中除了大夫,还有好些帮忙的助手,这会儿都用好奇的目光偷瞄着这位“官家夫人”。 他们一开始只听到声“夫人”,忙到不可开交,自然也无暇顾及来的人是谁,后边这位“夫人”主动搭把手,半点架子也没有,更分担了这些人的燃眉之急,他们对这位陌生的客人不由得生出些好感。 相熟的军中大夫上前与陈仲因寒暄,问清楚来龙去脉后也是一愣。 在听到陈仲因向他询问病症诊断时,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陈仲因,好半晌才道:“我等浅鄙,不过是粗略了解些医术,一家之言也不好说出来误人,不如晚些夫人随我们回药堂,集采众论。” 陈仲因应下,又继续在医棚里待着。 他经了其他的人许可,翻看着医棚里的医书,上边还做着密密麻麻的笔记,字迹各异。 大多是关于清热解毒的病症。 夕阳西下,众人开始收拾医棚里的东西,预备离开。 他们将东西细致锁好,并将剩余的药材装入背篓背上,一旁的陈仲因见此,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询问出来。 一名大夫答道:“防夜间风雨,也防人心。” 虽然是免费发放给百姓的,但保不齐有人心怀不轨,对药材做些手脚,抑或是看哪个碗啊炉啊的好用,半夜潜来盗走。 只能麻烦他们自己每日来去时将药材带好。 陈仲因默然着上前帮忙分担些。 一行人回到药堂,已经有十几名大夫聚在堂中。 人还没到齐,大家只是依照各自的远近亲疏聚在一块小声讨论些有的没的。 有些关于疫症的分析,有些无关紧要的闲聊,也有些…… “并州刺史真是雷厉风行。”说这话的人,神情全不似夸赞之意,恰恰相反,倒有些阴阳怪气。 有人叹气:“这样把并州一封锁,岂不是叫没有得病的人跟得病的人一块等死吗?” 没听懂弦外之音的人茫然道:“怎会是等死?不是请了我们来看病吗?” 便有人迟疑着接话道:“我们……能治得住这场瘟疫吗?” 刚刚懵懵懂懂的大夫顿时哑声。 又有人嗤笑一声,道:“咱们说不准也会被困在并州城一块死。” “这大疫来势汹汹,说不准并州、并州日后就是一座死城了。” “休要胡言!”眼见着话题往一个不该说的方向发展,当即有人厉声呵斥,中断了这些人的讨论。 议论声戛然而止。 这时才有人注意到药堂里多了个女子。 “这位是定北都督的夫人,听闻并州瘟疫,前来相助。”出自定北军的大夫向其他人介绍到。 第292章 尽管许多人并不觉得这位夫人能帮到什么忙,但面子功夫总是要做到位的,纷纷上前向陈仲因行礼问好。 陈仲因草草做完这些繁文缛节,便好似刚刚见礼是为了点名般,挨个跟过去问他们这两天的诊断结果,尤其是对那些并州本地的大夫,询问的尤其详尽。 他专注打听着疫症情况,叫原先觉得他是来凑热闹的大夫们微微动容。 不多时,人到齐了,便汇聚堂中,开始研究分析这疫病要如何治疗。 为首者是并州的医博士。 自然不是朝廷派下来的医博士。 并州医博士这个官职已经废弃多年,盖因此次瘟疫来势汹汹,众多大夫齐聚并州,需要有专业的人进行调度,才临时请立了这么个职位。 排除一些特例的病症,这次疫症的特点便水落石出。 患病者一般会出现发热的情况,许多病例脖颈、腹沟、腋下伴随有肿块,亦有患者起病后一到两天内出现咳血的症状。 至于这场疫症从何而起,尚未有完全的定论。 症状倒是和去岁黄州爆发的瘟疫类似,只是黄州那场大疫也是不了了之,只知此病会因气而动,接触患者便有风险,并州刺史这才紧急封锁城池。 陈仲因在听到“目前能追溯到最早的病症出自某个村子”的消息时,心念一动。 “推测是村上一个樵夫进城卖柴时,将疫病带进来的。” “这柴夫前几日已经病亡,他一家六口皆感染疫病,这些日子陆陆续续不治身亡。” 堂中霎时间落针可闻。 片刻后,有人感慨道:“这疫病实难治愈。” 溯源的事情被暂且搁置,他们又开始就治病药方的改良进行讨论。 陈仲因摩挲着怀中的那纸药方,等待片刻后,终于挑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诸位,我听大家方才所言,想起曾获得一纸药方,于这疫病的症状正是对症下药……” 药方经众人传阅一番,阅览过药方的人纷纷面露惊奇,犹如醍醐灌顶般连连点头。 “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方子!” 有人对着药材与用量念念有词,与自己所用的方子进行对比,而后赞叹出声。 “好方子!”医博士看完,也是止不住地点头,“只是绝知此事要躬行,药效如何,还待这几日用上一用,悄悄情况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待这些人商量出一个章程后,外边已经月挂枝头。 好在大家都是暂住在这药堂附近,省了赶路的时候,也能早些洗漱休息,准备明儿一早再去各个医棚里就诊派药。 陈仲因先去隔间换下衣物和面罩,将它们浸泡在水中,换好里衣才入屋休憩。 刚刚闭上眼睛,陈仲因便似意有所觉般,侧首望去。 杜宣缘就盘坐在他床榻边,支着下巴正笑盈盈看向他。 陈仲因立刻起身,望向杜宣缘的眸子里也满是喜悦。 “昨夜有许多事情忘记交代,哪曾想你的效率这般快,今儿就已经跑到并州城来。”杜宣缘带着几分嗔怒,“白日里没有时间拉你入梦,现在才可算逮着机会了。” 陈仲因赧然低头,但又忍不住笑着说:“任谁见了杜姑娘那方子,都要夸赞一声。” 杜宣缘虽然并不觉得系统开挂的产物值得骄傲,但瞧他跟着引以为荣的模样,她全然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只笑着调戏他道:“那是自然,你的‘相公’当然神通广大。” 陈仲因经过杜宣缘这么长时间的“调教”,面对她现在口头上的戏弄,虽说称不上面不改色,但也不会轻易叫她牵着鼻子走。 他抿抿唇,开口便道:“我今日听他们讨论,觉得这病似乎是从微末之处蔓延出来的。” 杜宣缘见逗不动他也不恼,接着他的话道:“这正是我来的原因。” “你若是仔细调查,定能发现这场瘟疫的病根,只是那样太费时间。兵贵神速,我便来同你作个弊。” 她又道:“这场瘟疫的源头在于老鼠。” “老鼠?”陈仲因沉吟片刻,随后双眼一亮,大概是想起什么。 “是。”杜宣缘点点头,简单说道,“这几年尽是荒年,北地又战乱不休,百姓食不果腹,只得另辟蹊径,寻些别的填肚之物。虽不见得吃下病鼠,但从鼠窝里掏些老鼠藏匿的粮食都是常有的事情,加上徭役赋税,百姓常常流窜各地,便容易将病气带到各处。” 这场瘟疫,也是北地乱局的一场缩影。 杜宣缘轻叹一声,接着道:“我知道针对鼠疫的药物,只是这种药物带不来这世上。若是想遏制瘟疫蔓延,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入手。” 她思索着,用另一种方式解释微生物:“病患、死者、老鼠、跳蚤,乃至他们接触过的东西都带着病气,这种‘气’畏火,酒对它们也有抑制作用。” 第164章 火葬 杜宣缘想着大成现今的科技水平,绞尽脑汁把关于细菌抑制的方法,用方便理解的方式解释给陈仲因听。 “所以……”杜宣缘一顿,随后才慢慢吐出后边的话,“火葬或是一个能有效减少传染的途径。” “火葬?”陈仲因喃喃重复一遍。 时人信奉入土为安。 天生的躯壳,怎可随意焚毁? 即便是如此情境下,哪怕是灭门绝户的人家,亦有村邻善堂帮着收敛尸身,绝不至于曝尸荒野。 第293章 杜宣缘神情凝重的点头,又将其中道理细细解释。 “寻常殓尸安葬,必然会与尸首有所接触,这显然会增加不慎感染的风险。而寻常墓室,往往会有虫豸蠡鼠之流凿挖啃啮,亦会将病气再带出来。” 陈仲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样一说,我隐约记得曾在一本闲书中读到过烈火疗疾的偏方,亦不知是否与这‘病气’同根同源?” 杜宣缘道:“许多病症,都与它有关系,只是想要见效快、药到病除,却是现在做不到的。” 她又道:“若有机会,你用烈酒清洗,亦可减少染病的风险。” 杜宣缘想了想着,又道:“单单烈酒恐怕不够,若有条件,可以试着提纯一下,在酒中加些生石灰,再略略加热,将温度保持在试着烫手,却不觉刺痛即可。以瓷器收集蒸腾上来的‘酒精’,这可比烈酒更管用。只是切记这样获得的酒精绝不可饮用。” 她全然没提叫陈仲因大量生产高浓度酒精用来消毒这件事。 酿酒本就需要大量多余的粮食,以大成的生产力,要提炼出足量的高度数酒液,不仅需要的原酒足够多,更是一件极为费时费功的事情,再别说拿来大规模消毒,完全是天方夜谭。 这个办法根本没办法临时推广。 陈仲因点点头,不过看样子有些心不在焉,显然是在另思考着什么。 杜宣缘见状,立马拉住他道:“火葬这件事,闹不好要出大乱子,你见机行事,可不要逞能。” 陈仲因闻言,因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脸上臊红,垂头道:“我省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不会贸然行事。” 。 梦醒,已经是白日时分,陈仲因回忆着梦中与杜宣缘相会所聊到的事情,神思恍惚地匆匆洗漱一番。 他看着水盆中浸泡一夜的外衣,听到外边有行人动静,立刻推开门。 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前往医棚的大夫闻声望去。 陈仲因已经穿戴整齐,只是还未戴上面罩,向面前诸位询问城中可有储酒。 酒自然是有的,但他们都不明白这位夫人要酒做什么。 陈仲因推说着从某些古籍医书中看到过以酒解毒的法子,他将杜宣缘所言毫无保留地告诉给这些大夫。 可这些大夫并不大相信。 若说祛毒,倒是有以艾叶、苍术等糅合一处,熏烟以祛秽除疫的办法。 这法子也正在用着。 ——即便是经过蒸馏的烧酒,浓度也不足以起到消毒的作用,是以大成的医术典籍里几乎没有用烈酒消毒的例子。 虽然不大相信,但陈仲因既然提出来,他们也不能推脱,便唤人去买了几坛酒回来。 陈仲因没有上手提纯过,尚且不知道提纯高浓度的酒精需要多少原液,他想着试一试,便多买十几坛,额外延请几名酿酒坊的工人,按照杜宣缘说的法子提纯酒液。 医棚中燃着艾叶,伴随着病患的咳声,更兼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陈仲因戴着新的面具,在医棚中帮忙看诊,诊治了数名病患,细细体察一番他们的脉象后,自己的望闻问切结合昨日从众大夫口中讨论的讯息,心中也有了几分定论。 今日又是好一阵忙活,直错过了午饭的时候。 好在有这几日的连轴转,总算是将城中瘟疫扩散的速度延缓不少。 回药堂的路上,陈仲因见道路时时有棺材在侧,白幡飘扬,死气沉沉缠绕在路过之人身边。 他又忍不住想起杜宣缘所说的话。 各个医棚都有统计着今日看诊的人数、症状,他们合计一处,汇总统计一番,用以判断他们的法子是否起到作用。 陈仲因换下衣物,以艾叶熏烤一番后,便先寻酿酒工人。 他们从一小坛清澈的液体中倒出一碗递给陈仲因——忙活大半天,费了四五坛的烈酒,才得了这样一坛。 它的酒味甚是浓重刺鼻,还未凑近便已经嗅到。 陈仲因取些清液抹在手背上,先是一凉,没过多久手背上的“水迹”就干得差不多,皮肤也是紧绷的触感。 这确实与寻常酒液不同。 他向酿酒的工人道谢,带着这一坛酒精来到正堂。 堂中已经开始讨论起来。 因陈仲因并非在职的大夫,他们不确定他是否会时时与会,又不好遣人去请人家来干苦活,这回见他迟迟没来,便先行议事。 见着陈仲因走进来,许多人面上不由自主流露出些尴尬。 好在陈仲因并未在意这些小事。 他抱着酒坛随意寻摸一个位置,等他们话说完,便提到这坛酒精。 陈仲因照旧是推说“古籍医术”记载。 只是这法子在场诸位从前并未听闻过,都是将信将疑的态度。 陈仲因便道:“这酒精的产量也是稀少,我想不如在几个医棚里先试上一试。” 试试也不打紧,便无人推拒。 这件事先这样定下,陈仲因又听着他们提及城中百姓病亡情况,不由自主地惦念起“火葬”的事情。 。 “焚烧尸首?”医博士瞪大双眼,连连挥手推拒,“此等行为,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腐尸生病瘴,这也是众所周知之事。”陈仲因劝说道。 医博士还是摇头:“已然深秋,没有炎热生腐的情况,更何况入土才为安,怎好令百姓毁烧亲朋的尸首?” 第294章 陈仲因皱着眉头,还欲再劝说几句,可医博士已经别过头不在听他说话。 他坚持道:“不妥、不妥。” 见陈仲因犹不死心,医博士忍不住劝道:“纵不说这法子能不能起效,即便是咱们这样边缘的地方,也没有似蛮夷那般毁尸不敬先人的道理。你这主意,除我之外不要再说给任何人听,免得招惹来祸端。” 陈仲因只好点点头。 他还是晓得这些道理的,不曾当众说出,而是私下里找医博士询问是否可行。 只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确实难以推行这样“崩坏礼数”的办法。 待陈仲因走后,医博士想想他刚才说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那实在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不过…… 医博士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提笔写下一封短讯,悄悄招来一只信鸽,令它悄然送信而去。 第二日,陈仲因带上昨日提炼出的酒精,换上清洗过的面罩,正要随众大夫们出门去,忽然被医博士叫住。 医博士令其他人先去,单独留下陈仲因。 他将陈仲因带到一个无人的屋子,道:“我昨夜想了半宿,你若坚持这个办法有效,便是纵你试上一试。” 医博士细致介绍道:“因这场疫病凶险,城中死伤无数,丧礼亦简便许多,城中亦无埋骨地,城门更是只进不出,尸首便停在大小义庄中。因去岁这场瘟疫入冬自解,咱们的首要也是拖延时候,待入冬后,再将这些尸首一块运到城郊安葬。” 他又叹气道:“尸藏病气,谁人不晓?只是那无知无觉的尸首,却曾是日夜相伴的亲朋,哪里舍得毁去?” “而今那些尸体都安置在义庄中,若真依你所说,不如借此机会,将尸首烧去。” 陈仲因一面听着,一面敛眉思索。 这确实是个好机会…… 可医博士只说尸首所在,也不曾提供什么法子,全然要陈仲因自个儿想办法将义庄里的尸首烧去。 总不能把义庄也一块烧了吧? 陈仲因沉吟片刻,突然抬头,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他将酒精带去医棚,随后自己一人去官衙寻并州刺史。 然而并州刺史此时不在官衙。 打听下才知刺史正在附近的药堂医馆查看情形。 陈仲因赶去附近的医官,借着杜宣缘的名头将并州刺史单独约出来。 他将“火葬”之事告知并州刺史。 并州刺史也是眉头紧锁,这个方法叫他这个读过圣贤书、考着功名出来的官员更是不适。 可陈仲因言辞恳切,语气凿凿,并州刺史也有些意动。 他们商量一番后,并州刺史犹豫道:“城中大小义庄确实快摆满了尸首,可借出城安葬的由头,将患病而亡的尸首运出城外,寻一个空地火葬。” 这确实是当下最好的主意。 有并州刺史给出的通行命令,义庄的尸首可以顺利运到城外。 派去“掩埋”的官吏亦是并州刺史派遣的人员,将尸首运出去后火葬倒也不难。 只是刚火化一批尸首,城中便沸反盈天议论起这件事。 明明是暗中行事,却在眨眼间就叫城中百姓尽数得知,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许多百姓便围了药堂、官衙,要讨个说法。 第165章 大话 起初是有些关于尸首去处的言论在城中散播。 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并州刺史不许百姓随意外出,可病重而亡的尸首放置在义庄迟迟不得入土为安,纵是天气渐凉,也总拦不住异味益浓。 更别提死者的家属也不忍心看着家人这般露天陈尸。 是以在听到刺史准许义庄收尸人兼官府衙役将尸首运出城外安葬后,许多百姓是欣然应允的。 可白日里才将尸首运出去,过午便听说焚烧尸体的消息。 并州城中霎时满城风雨。 有人言辞凿凿表示自己在城门附近看见冲天而上的黑烟,犹如冤魂厉鬼,久久不散。 也有新入城的闲人说途径城郊,亲眼瞧见官府衙役正在焚毁尸首。 更有自称是衙役亲朋的人,解释这一切全是刺史下的命令,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对此更是无能为力。 这样的言论,便似直接承认下。 如此这般,即使是不存在的事情,也叫人心里打个突,更别提他们确实干了瞒天过海的事情。 于是片刻工夫,便有百姓围了收尸人与衙役的家宅,要个说法。 虽然前面得刺史交代,可面对如此之多凶神恶煞的百姓,谁又能坚持守口如瓶? 不消一炷香,他们便将事情实实在在告知给城中百姓。 板上钉钉。 得知真相的百姓顿时犹如五雷轰顶,岂能善罢甘休? 他们当即涌到衙门,将整个官衙围得水泄不通,近乎失去理智般要并州刺史给个交代。 并州刺史被堵在官衙里,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用以小憩的偏房中不住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将忧心忡忡的目光投向门口。 他的小厮隔一会儿便来禀报。 只是带不来一个好消息。 外边的人越来越多,守门的衙役都快拦不住人,聚集的百姓一旦冲动行事,场面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陈仲因得知消息时,百姓已经在陆陆续续群集在路上。 等他赶到官衙,衙门外围了一圈人,好在并非无路可走,他找了个机会从后边偷溜进官衙,因身份特殊,守门的衙役并未阻拦他。 第295章 并州刺史被围到如此境地,也不曾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公之于众。 他瞧见陈仲因现身,神色亦时惊奇。 并州刺史本就心急如焚,见陈仲因从后门绕进来,顿时瞪大眼睛:“都督夫人,你怎么……” 他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又顾及男女大防,远远做个揖,才立刻道:“夫人快快随这衙役离开此地,百姓怨声载道,恐失去理智,伤到夫人。” 陈仲因却站在原地,没有一点儿要躲的意思。 他恭敬回礼,而后道:“这件事是我提出的,其中责任自然由我一力承担。” “胡闹!”并州刺史下意识厉声呵斥。 不过在意识到面前这位“夫人”是谁的家眷后,并州刺史收敛几分情绪,叹气道:“此事非同小可,不是夫人一介女流可以承担得了。” 陈仲因眉头微拧。 他依旧正色坚持着,见说不动并州刺史,便要抬步往外走。 并州刺史立刻派人拦他,苦口婆心道:“你年纪轻,不清楚其中的利害。这件事不是你出去认个错便能了结的。血债需血偿。” 陈仲因摇头,他道:“这般说来,若我走了,刺史便要替我承担下吗?” 并州刺史哑声片刻,道:“这也确实是本官下的令,没有什么替不替的说法。” 就在二人谁也不肯退一步的时候,外边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并州刺史的小厮急匆匆跑来。 他气还未喘匀,便指着大门的方向道:“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言那焚尸之策出自夫人之口,而今那些百姓正在门口嚷嚷着,要大人交出都督夫人!” 并州刺史急忙往外走去,行了几步又生生止住,回头看向紧跟过来的陈仲因。 “夫人,还是先避避风头为好。”并州刺史抬手阻拦他。 陈仲因定定道:“现在这件事已经传开,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并州刺史真是拿这个倔到不行的年轻人没办法。 他无可奈何道:“那你又待如何?上前去认个错,叫百姓骂上一顿、打上一场,解了他们的气吗?” 陈仲因却道:“我错在何处?” 并州刺史一愣:“这……隐瞒百姓、毁烧尸首,皆是错。” 陈仲因摇头,道:“前者是我之过,后者,我却不认是错。病源难解、尸横遍野,人死灯灭,魂既然已经消去,空余一副皮囊,已成累赘,如何不能焚作尘灰,断绝疫病传播之径?” “你!”并州刺史哑口无言。 他只是心下暗道:此人当真是顽石一块,分毫情理不通。 可实在是说不动他,并州刺史心一横,咬牙道:“好,你随我一道,就这昧地瞒天之事,诚心于百姓致歉,平息民怒。” 陈仲因也老实应下。 ——虽然并州刺史总觉得这个犟种不会这样老实。 他一面走着,一面继续絮叨着:“切莫擅自行事!切莫自作主张!” 陈仲因老老实实点头。 究竟听进去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官衙大门终于打开。 门口围上许久的百姓终于等到这扇紧闭的大门有了动静,纷纷挤上前去,许多人面红脖子粗地叫骂着。 那些怒不可遏的百姓。大约是昨日那些尸首的家眷,得知这个消息后着实气煞不已。 衙役们率先出来,拦住两边的百姓,腾出个空当地方。 并州刺史一露面,他尚未开口,周边不绝于耳的詈骂声便扑上来,直叫这位在并州任职多年,从来受人尊敬的刺史大人还没被这样劈头盖脸骂过,一时间有几分瞠目结舌。 他虽是不惑之年,这会倒真真切切懵上了。 就这一愣之间,身后的陈仲因已经越步而出,先向面前怒火中烧的百姓们深深一拜。 并州刺史见此情状,就知道要坏事。 可还不等他出手阻拦,陈仲因便已经开口道:“火葬一事,全是我的主意。刺史不过是听我提议。” 这句话一落地,便叫面前炸起锅。 苦主们正找不着宣泄之口,听他一言,顿时调转了矛头。 “竟是你的主意!” “那便是定北军新都督的妻子?从皇城富贵乡出来的女子,全然不怜黎民之苦!” “想不到你这瞧着柔柔弱弱的女子,竟是如此蛇蝎心肠!” 更兼些难听的话,萦绕在陈仲因耳边,他却面不改色,目光从那些因说话而鼓动的面纱面罩,垂眸片刻后,竟主动揭开自己面上的布巾。 这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举动,反叫刚刚还死命往上冲的百姓们齐齐一退。 即便是气头上,也顾虑着无处不在的疫魔。 这面巾经艾叶熏烤,是大夫们都说能隔绝病气的关窍,这会儿见陈仲因突然揭开面巾,当然被吓了一跳。 他们不晓得这人干什么做此行径,面面相觑着一时不敢轻动。 并州刺史也被他这动作吓到。 并州城中病气深重,寻常外出的时候,他这个刺史都不敢轻易解下面巾。 陈仲因神情严肃,一板一眼道:“火葬之事,实为隔断病气传播。肉体凡胎,也隐藏着深重的病气,唯有焚烧火化可解。” 一提这茬,方才被震住的百姓又吵嚷起来,骂声不断。 陈仲因却不为所动,依旧道:“此病源于蚤、鼠之流,我已然弄清这疫病的来龙去脉、消杀减免的法子、治病救人的良方,只要依照我所说的做,这场瘟疫便不会继续蔓延下去。” 第296章 他说这话时,手背在身后。 汗津津的手心被指甲掐出好几个窟窿,可见陈仲因自己也紧张的不得了。 他还是头一回说这种“大话”。 虽然从杜宣缘哪里学到了关于这场瘟疫的许多事儿,可陈仲因也不能肯定针对这些消息进行的布置可以向他那样斩钉截铁地断绝疫病传播。 只是陈仲因这话终究缺了几分底气。 他话说完,并不叫底下的百姓十分信服,他们将信将疑地盯着陈仲因。 就在这时,人群中不知从哪传来一声高呼:“休要听他胡言乱语!” 紧接着另一边又传来一个声音:“他所说的法子*,尽是些无根无据的奇技淫巧!” 陈仲因闻言,却是猛地睁大双眼,往那道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这话分明是清楚内情的人,甚至就是药堂的人才能说出来的。 陈仲因自忖在此地并未树敌,这没来由的搅局显然对他恶意满满,叫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心生提防。 只可惜这里鱼龙混杂,熙熙攘攘间,陈仲因也难分辨究竟是谁嚷的那一声。 无论如何,这一声出口,便似明火入热油,劈里啪啦炸了起来。 “肃静!”陈仲因面色沉下,回忆间闪过杜宣缘的模样,仿着她的姿态口吻道,“尔等皆为有心人利用!我若所言虚妄,怎敢取下面巾,直面诸位?” 见众人犹豫,他又道:“若各位不信,我大可不带面巾为病人诊治,且看我会不会患病便一切了然!” 第166章 看诊 沉静的双瞳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渊水,不为任何外物所动。 陈仲因神色坚定地站在那里,视线却是远眺碧澄蓝天。 他的话,并非向在场众人讨要几分信任。 围在此地的百姓犹豫。 即便记挂着已经去世的家人,自己的性命也是要紧的事情。 面前的年轻人敢用生身性命做赌,为着自己日后的生命保障,百姓们都得多思量几分。 人群中,有人眼含热泪,质询道:“将我父我母付之一炬,身为人子,生不得侍奉左右,死亦无法供奉香火,此罪何消!” 陈仲因神色坚定:“逝者已逝,生者长存。” 他复沉吟片刻,又道:“隐瞒诸位擅行火葬之事,是我之过。只是还请各位安心,火葬之仪,与寻常土葬无异,不会行随意焚毁之举。葬身之处,亦是风水宝地,待疫病退散,各位可前往城外公墓祭拜。” 只是他的声势一降,围困此地的百姓面上就浮现出不忿之色。 不等有人提出质疑,陈仲因便先声夺人道:“盖因知晓各位惦念亲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诸位若还是执意不肯,在此围聚,便是置自己与他人生死不顾,视昭昭法理与刺史拳拳爱民之心如无物!” 这时他们才想起疫病尚在,这样聚众一处,哪知道有没有人得了疫症,保不齐就会沾染病气。 周围百姓急忙与旁边的人避开,但依旧不肯退去。 陈仲因心念一转,昂首挺胸道:“正好,为隔绝疫病毒气,我欲将身患疫病的病人收治隔离,不知各位之中是否有患病者?” 他说着,转头吩咐一旁的衙役,到官衙里取出这几日药堂统计归纳的名册。 看样子是打算直接当场点名了。 许多罹患疫病的百姓即便戴着面巾都能瞧出他们面色一变。 还不等衙役将名册拿出来,衙门外包围的百姓就跑了七七八八——有病在身的当然怕被“抓”去隔离,这些人本就占讨要说法的多数,他们跑后,剩下的人独木难支,自然也陆续散去。 待到最后,只有零星几人徘徊不去。 并州刺史长出一口气,抬头便见陈仲因亦在暗暗擦汗。 他畅快地笑上一声,道:“未曾想,夫人乃是不可貌相,实是女中豪杰啊!” 陈仲因垂眸,不曾搭理并州刺史这话。 他不喜欢这样的形容。 豪杰便是豪杰,缘何要强调是“不可貌相的女儿身”? 陈仲因想着:真正的杜姑娘可要比自己、比他所识的所有人更有骥骜之气、鸿鹄之志,世人皆以男女之见识人,实令人恼怒。 并州刺史没得一言半语的答复,只当这位都督夫人秉性如此,并未计较。 他想了想,又笑问:“夫人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陈仲因心里还憋着火,可又觉得不该为这一言不悦怒及并州刺史,他隐隐觉得这火不是逮着某个人撒能解决的。 他思及当务之急,敛着心中不悦,反问道:“刺史所问是哪件事?” 并州刺史似也觉察到陈仲因的冷淡,不再嬉皮笑脸着,正色道:“将病患隔离收治这件事。” 陈仲因摇摇头,道:“并无这个打算。” 他又思索着说道:“若是想要限制瘟疫蔓延,隔离病患亦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措施。只是当前百姓因火葬之事民怨沸腾,如果再行隔绝,恐怕会有倒行逆施之状,还是要缓缓图之。” 并州刺史点头,又问:“夫人对自己治疗疫病的法子如此自信,断定自己绝不会染上疫症?” 陈仲因沉默了。 实话实说,他并没自己说的那样自信。 包括杜宣缘对他说的话,也从未断言这些办法能绝对隔断病气,更多是期望他能照顾好自己,多多注意保全自身。 第297章 陈仲因想到杜宣缘的嘱咐与包容,嘴角不自觉弯起来。 只是他拿杜姑娘的殷殷叮嘱全冒险去了。 也不知杜姑娘神通广大,是否发现他这实在是不听话的举动。 可事态紧急,这件事又是因他坚持火葬而生出,他必须要承担责任,想办法将这件事解决了。 站在官衙门口的时候,陈仲因知自己手中并无实权,唯一能做的,只有豁出一条命来。 ——不过豁的这条命还是杜姑娘的。 不论是这具身体的归属,还是当年跌落莲池后的相救,他这里里外外的命,都是归杜姑娘的。 是以陈仲因现在站在这儿,只对杜宣缘一人感到抱歉。 陈仲因想着想着便稍稍出神,半天也想不到该怎么答并州刺史的话,而并州刺史并不在意,他觉得陈仲因方才所说不过权宜之计。 暂且将围在此地的百姓劝离罢了。 可他没想到,陈仲因实实在在是个无可救药的犟种。 陈仲因既然已经说出那些话、做出那样的承诺,他定然要实实在在贯彻到底的,绝不落人半点口舌。 是以当日下午,陈仲因便在医棚不带面巾为病人诊治。 这位“都督夫人”的事情早就传开,有些人白日就已经来医棚看过病、吃过药,这会儿还围在这处医棚,赶着想要瞧瞧那个“始作俑者”的“蛇蝎女子”。 见他当真不戴着面巾便为人看诊,过来看热闹的人反而不敢上前。 过了好半天,才有些病症较轻的人上前试他。 陈仲因依照自己多年所学,将杜宣缘交给他的方子略作删改适应病症后交付给病人,又叮嘱着注意清洁、消毒等预防行为。 病人也有家人亲友,多了解些防范的办法总有好处。 这名病人拿到了药方,却不着急去抓药治病,反打量着不曾戴着面巾的陈仲因,道:“大夫,你说带面巾可以隔绝病气,缘何自己不戴?” 这是明知故问,显然是带着恶意的奚弄之问,更是挖了个坑给陈仲因。 既然戴面巾有用,你又为何不戴? 若是戴不戴无伤大雅,你所说的那些法子又有几分真假? 面对这样的质询,陈仲因面不改色:“戴面巾为一,清洁消毒为二,火化尸身为三。一者,为众之公论,确凿有防范病气之效。诸位不信我言之二、三者,我只得去一以证后者。” 那病人却嗤笑着摇头:“什么之呀、者呀的,我听不懂。” 他将药方拍在桌子上,哈哈大笑道:“这帖药还是大夫你自个儿吃吧,我染病至今十余天,也不过是稍微发些热,这要命的瘟疫克不到我的头上。” 说完,人就直接离开了。 陈仲因垂眸看着自己方才写下的药方,将这张对症下药纸撕了,抬头看向下一位病人。 其他人可没有前边那家伙这么狂妄洒脱的性子,虽然自觉身上病症较轻,想用以试探试探这个提倡火葬的大夫有几分本事,但也不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他们从陈仲因处领了药方,又兜兜转转跑到别的医棚询问。 其他大夫就算不清楚这药方是谁开出来的,但只要想想今日城中风雨,再琢磨一下这种拿着药方到其他地方问的行径,便能将内情猜个七七八八。 众目睽睽之下,不论心里是怎么个想法,口头上还是要如实相告。 陈仲因开的方子并不死板,与这些病人的病症深浅切合,甚至有些药效相合的药材可谓神来一笔,与他前日拿出来的药方药材间的相得益彰不分伯仲。 有些本就对陈仲因颇有好感的大夫,当场便啧啧称奇起来。 不过得到好答复的病人们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实在因为火葬之事确实叛经离道,他们不肯信这药方合适,只是源于不想承认火葬确实能阻拦疫病传播。 可事情已经到这份上,只能按照药方请医棚抓药的学生煮好药汤,不情不愿地饮下。 虽然各怀鬼胎,这一天总算还是安稳地过去了。 然而第二日一早,诸位大夫尚未从药堂出发,便被外边的喧嚷声吵醒。 好些人凑在门口打量。 只见药堂外围聚着许多人,在这包围中间站着一人、躺着一人。 躺着的那人身盖麻布,看不到面容——瞧这架势,恐怕是人已经没了。 药堂的大夫们匆匆瞥了一眼,外边的人察觉药堂大门开着一条缝,便要涌上来,大夫们当即关上门,隔着这一道门听见外边连连不绝的拍门、叫骂声,他们胆战心惊着相互对视一圈。 出了昨天那档子事情,所有人都能隐隐察觉到这件事是冲着谁去的。 “速速去请刺史!”医博士这般说道。 不过片刻,往后门走的仆役便折返回来,神色慌张道:“后门也叫人围住了!” “这可如何是好!” 被堵在药堂里的大夫们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如同一群感知到城门失火的池鱼,纷纷跃出水面想要逃生。 忽然,所有人齐齐一静。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一个方向。 陈仲因在众人的注视下从不远处磊磊而来。 “夫人……暂且回避一下?”有人提醒道。 “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回避又有何用?”陈仲因沉静地看向他们。 短短几日,他已不似从前那样诚惶诚恐。 第298章 第167章 井 听到陈仲因说这话,虽有不少人觉得他不自量力,可也都避让开,由着他往门口走去。 大门突然打开,外边敲门的人倒是一吓,险些跌进来。 他们站稳脚后一抬头,便瞧见方才一直挂在他们口中的“害人庸医”就站在他们面前。 再仔细一瞧,正是这个“混蛋”为他们开的门。 虽然有些出乎预料,但这些百姓正叫仇恨裹挟,并未被眼前意料之外的情况打乱阵脚,纷纷向陈仲因挤了过来。 “诸位还请让一让!”陈仲因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 他朗声道:“各位是寻我讨要说法,我绝不会逃避、开脱,就在此地与诸位辨明是非。只是药堂中诸位大夫,是为全城的百姓诊治。这个时候他们本已经抵达各个医棚为病人义诊。还请各位让一让,容大夫们先离开。” 吵吵嚷嚷的百姓对视一眼,慢慢分出一条路,容药堂中其他大夫离开。 只是他们的目光照旧紧紧盯着陈仲因,似在提防他趁乱逃跑。 不过药堂中许多大夫并不愿意就此离开。 他们担心地看向陈仲因。 药堂里有这么多人壮声势,尚且担心围在外边的百姓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现在叫他们先行离开,只留陈仲因一个人在这儿,还不知道后边会出什么大乱子呢。 这些大夫里,只要有人不愿意动,另一些不管心里怎么想,冲着“都督夫人”的面子,就不能先行离开。 是以尽管外边的百姓顾全大局让开,里边的大夫却迟迟不肯抬步。 一时间有些僵持。 陈仲因看着大夫中那些相熟的面孔,思索片刻后,对他们道:“我不曾有误诊误判、害人性命的行径,也不惧与在场的百姓们讲清道理,各位不必为我担心。天理昭昭,岂会令无辜之人蒙冤?各位继续在此地耗费时间,才是贻误。” 有些人闻言,心念便是一动。 他们终于陆陆续续离开了药堂。 待人差不多走完后,原本让出的一条道眨眼便被人群抹去,一圈又一圈人围堵在门口,面露凶光着盯住陈仲因。 陈仲因丝毫不惧。 他的目光越过这一张张凶神恶煞的面孔,落到披着麻布的尸首上。 “敢问诸位死者何人?”陈仲因问道。 有人冷哼一声,上前掀起盖住死者面容的麻布,喝道:“你不认得他吗!” 陈仲因定睛望去,却见此人正是昨日那个不曾接下药方的狂妄病人。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猛然握拳。 这名病人虽然狂狷些,但昨日问诊时,他身体总是康健的,断没有无缘无故下,一夜之间就魂归九天的道理。 陈仲因面色微沉。 他问:“各位可否许我查验尸身?” 周围的百姓却不动。 有人嗤笑道:“装模做样!” 更有人叫嚷着:“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陈仲因不为所动,质问道:“烦请各位解惑,在下如何杀了此人?” 便有人紧跟着答道:“若非你昨日不戴面巾,他又怎么会突然加重病情,夜半猝死?” 陈仲因并未惶然解释,反问道:“昨日我接诊数人,敢问他们可在?” 这话一出来,人群里便有好些人别过头去。 陈仲因扫过这些突兀动作的人,毫不意外发现都是颇为眼熟的昨日病患。 不待陈仲因揪出一两个“人证”推翻这“杀人”的罪名,又听人群中有叱声道:“休要东拉西扯!你接诊病人,却不为他开方治病,又不戴上面巾隔绝病气,才至他猝然离去。你这样毫无医者仁心、自私自利、忤逆背德之徒,有什么资格在此地理直气壮?” “他因何而亡?”陈仲因依旧坚持所问。 “因你而亡!”周围人如是叫嚷起来。 陈仲因见他们是全然不讲道理,怎么也不可能说个明白后,话锋一转,道:“并州这场瘟疫,若无及时医治,患病罹难者,大多有三日生时。可这位患者昨日尚算得生龙活虎,今日却人死灯灭,他所患病症,恐怕比寻常的疫病要厉害百倍。” 他的声音并不大。 比起那一层赛过一层的“偿命”呼声,陈仲因这番话甚至一出口便被高呼盖住。 可就在话音刚落时,周边的声响便霎时一静。 不曾听到他方才那番话的人也嗅到几分不同寻常,声响渐渐低下去。 小声的议论蔓延开。 与此同时,许多原本站在尸首旁边的人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 虽说动作悄密,但这么多人不约而同,几息的工夫,尸首边自然出现了一圈空地。 陈仲因见状,心叹一声“终于”,立刻趁热打铁道:“还请诸位让一让,令我确认死者死因,也好据此调整防范的措施。” 被急病而亡吓到的人无不从之,叫陈仲因成功来到尸体旁。 他走过来时,从随身携带的药香中取出面巾、丝绢手套并一一装备在身。 陈仲因无视周围的指指点点,蹲在尸首旁仔细查看尸体的死状。 尸首嘴角残余着黑色血迹,身上有许多黑色的肿块,尸身的颜色亦是呈黑紫色,与瘟疫一开始急症而亡的尸首模样相仿。 陈仲因在官衙的记载中见过这样的死状。 自定北军的大夫来援,城中便少有这样骇人的死状,是以陈仲因到并州不过几日,未曾亲眼得见这样一夕病亡的急症。 第299章 他回忆着杜宣缘交代给自己的话。 这人既然如此死状,他必然是从哪里过来了这样的“病气”。 陈仲因又想到此人昨日口出狂言。 若说他一时想岔,胆敢去往什么放着尸首的地方试一试自己当真有天命所佑也不无可能。 陈仲因思量着。 这样想来,总觉得正常情况下,一个笃定自己不同寻常的人,不会莫名其妙想要试试自己的特殊之处。 恐怕,是有人暗中挑唆。 陈仲因眸光一暗。 从昨日种种,他便已经怀疑这并州城中有些暗中作祟的家伙,今日这件事更是疑点重重。 陈仲因慢慢起身,环视四周。 围绕一圈的众人面上神态各异。 陈仲因敛下疑虑,道:“不知这位死者昨日从医棚离开后去了何处、又与何人有了接触?” 那些过来凑热闹的人大多答不上个所以然。 陈仲因便将目光投向一开始站在尸首旁边的那人身上,也是此人将尸首带到药堂外的。 那人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注意到明晃晃的视线后才抬头看向陈仲因。 那是一个干瘦的少年,蒙着面也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毫无情绪起伏。 “他是……” “这是谁啊?” 敢情一圈凑热闹的人,许多人却连这个把尸首拉过来的人究竟是谁都不清楚。 少年定定看了陈仲因一阵子,忽然转身离开。 大家也不敢阻拦,谁晓得这个将病死之人拉过来的少年身上有没有“病气”? 陈仲因的直觉催促着,令他立马向少年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少年看上去瘦弱,动作却一点儿也不慢。 刚脱开人群,他拔腿就往一个方向跑去,陈仲因也立刻跑过去。 可中间始终保持着四五丈的距离,能瞧见那少年往哪儿跑,却怎么也追不上。 陈仲因渐渐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 他沉下心,沿着少年所带的路线跑去。 二人你追我赶,很快就跑到人烟稀少的地界。 陈仲因虽然提起警惕、心如鼓噪,但追上去的步伐却一点儿不曾犹豫。 终于,少年停在原处等着陈仲因走近。 见状陈仲因却放慢了脚步,暗暗打量着周围的情况,确认这里并没有什么埋伏。 就在这时,少年突然开口:“井里。” “什么?”陈仲因听见这样没有前因后果的两个字也是迷惑不解。 不过他早早注意到这边有一口废弃的井,旁边长着一丛丛杂草。 陈仲因慢慢向井边移去,眼睛依旧盯着少年的动向。 常言道:二人不看井。 他与这少年毫不相识,当然要小心提防这人突然动手。 可少年却在陈仲因注意到这口井后,转身蹿到旁边杂草丛生的荒宅中。 陈仲因本要抬步去追,却敏锐地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 少年将他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这口井? 陈仲因留意着周围的情况,继续向井靠近,越是靠近那股气味便越是浓郁,直至令人作呕。 还未往井下探望,陈仲因心中便已经有些有了猜测。 不等陈仲因走到井边,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从他来的方向传出。 却是并州刺史带着衙役往这边赶来。 先前陈仲因向那些不愿离去的药堂大夫暗示之语,他们显然是听出来,从药堂脱身后便去寻并州刺史领人来救。 只是并州刺史率人援助时,陈仲因已经追着少年跑出去了。 并州刺史吓得三魂七魄飞了大半,生怕这位都督夫人在城中出什么事,待杜宣缘回来,他如何能向定北都督交代? “都督夫人可好?”并州刺史急切地询问道。 “我无事。”陈仲因向他示意那口井,“有一人将我引到此处,只为这口井。” 第168章 得胜 “这井?”并州刺史循着指示看过去。 他也意识到周围那股子无法忽视的恶臭,面色一变。 待走到井边,并州刺史向下一望,顿时惊得后退数步——井中暗暗沉沉,什么都看不清楚,可那股臭味却直冲头颅。 跟随而来的衙役在井上搭建一个简单的木架子,用以打捞井下的东西。 破水而出的声音响起。 并州刺史与陈仲因都是紧盯着这口井。 一具肿胀的尸首被挂着铁钩的绳索勾住带出井外,无一人敢上前查看。 这具尸首手脚被绑着石块,因在水中浸泡多时,现在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又因手腕脚踝处绳索深勒,以致此处皮肉溃烂,经方才打捞时磕撞,隐隐可见白骨。 陈仲因从药箱里再取出几层面巾,包裹得严严实实,才走近这具尸首。 尸首已经膨胀的皮肤上,隐隐可见黑色的斑迹。 他皱着眉头仔细查看一番后,向并州刺史道:“这具尸首恐怕与今日药堂外那具尸首病气同源。” 并州刺史不敢上前,他闻言惊道:“莫非那新丧之人,就是从此地染病?” 陈仲因也没有证据,不曾给出断言,不过他也有这样的考虑。 并州刺史思索着说道:“夫人方才说,是那个带着尸首到药堂外的少年引你到此地?那他定然晓得这口井中有这样一具尸首。” 第300章 他又是为了什么? 二人思索片刻,并未有所定论,关于此事的讨论,只好待寻那少年的衙役回来再继续。 陈仲因望向那口井,问道:“这口井看着荒废多时,刺史可知这里是否为活水?” 并州刺史一默。 这……他确实不知。 “来人。”并州刺史立刻召来随从,“观察井中,是否有流水活动之迹。” 片刻后,随从来报:“井中无物,水波依旧。” 这是活水! 并州刺史猛然起身:“莫非此地乃疫病之源?” 陈仲因摇摇头:“不像。” 疫病刚起,并州便吸取去年黄州的教训,令百姓将水煮沸后再用,为此并州刺史还自费为城中百姓提供额外的柴木以作补充。 这处活水,虽有感染他处的风险,终究还是有些困难。 “这里是何地?”陈仲因环顾四周又问。 并州刺史回忆片刻,道:“并州城南……啊,约莫是昔年大将军府旧址。” “大将军府?”陈仲因心念微动。 “是,是大将军。”并州刺史连连点头,“黄老将军昔年旧邸。后老将军年迈致仕,这座旧邸因逾制不得用。而陈大将军就任后,又不肯入主,府邸便荒废下来,日渐成这副模样。” 并州刺史环视四周,又道:“这里应是大将军府的后院所在。” 陈仲因问:“这位黄老将军,与黄流长黄偏将军是何关系?” “正是黄流长之祖父。”并州刺史笑道,“将门虎子尔。” 陈仲因以假笑应付。 他复看向那具不辨面貌的尸首,道:“城中因瘟疫之事,死伤无数,这具尸首也难辨身份?” 并州刺史面上有些尴尬:“确实如此。” 不过即便没有瘟疫,并州刺史也难以调查清楚这具尸首的身份。 毕竟北地因战乱户籍十分混乱,各州百姓相互流窜,时时有外边的百姓到本地避难,又不好驱逐打杀,只能这样糊里糊涂的。 “只能先将这具尸首的情状细细记载下。”陈仲因道。 尸首已经严重腐败,难以形容的气味充斥着此处,又是一具染病而亡的尸首,周围人不敢近前,还是陈仲因去仔细记录下尸体的情况,略估算了下尸首身前的体型。 是个偏瘦的女子。 他凝视着这具形容可怖的尸身,向其深深行礼,对并州刺史道:“还请刺史派人,协助将尸身火葬。” 并州刺史颔首应允。 因尸身腐坏,转运不便,他们只得就地将染病而亡的尸身烧去。 停尸药堂外的那具尸首很快便查清身份,他独身一个,父母因这场瘟疫病亡,他却并无大碍,只有些咳嗽小症,并州的大夫在钻研此疫时,还特意请他一叙,盖因他全依仗身体状况特殊,并无什么治病的良方要处,便也没了后续接触。 不过他将爹娘尸首寄存义庄后,便在城中游手好闲,四处闲逛。 如此数日,也不见身上病情加重。 昨日听闻家人尸首被运出城外火化后,狂笑官府小题大做,又往药堂寻上那个惧病如猛虎的大夫,经一番诊治后,更是得意扬长而去。 之后他去了何处便无人知道。 恐怕只有那个领着陈仲因往大将军府旧邸去的少年可能知晓一二。 然而并州内疫病未消,官衙人手不足,腾不出几个人去寻这人,进度便耽搁许多。 陈仲因并未太过在意这件事。 他一心只想令并州快些度过疫病难关。 这件插曲暂告一段落后后,陈仲因依旧在医棚坐诊,初时少有人寻他看病,多是些身上带着小毛病的人过来凑热闹,并非染疫在身。 面对这些人,陈仲因也认认真真给开出药方。 只是病症与瘟疫无关的患者,陈仲因特意嘱咐不许在医棚中抓药煎煮,可往其他药店药堂抓药。 医棚是为缓解瘟疫设置,药材皆是免于费用供给罹患疫病的百姓。 有些人见得不着免费的便宜占,甚至都不接这一份药方,连声谢也无,便径直起身离开。 陈仲因并不恼怒,泰然自若着接诊下一位病患。 不过数日后,那些拿着药方自费配药的百姓发现这一帖药药效奇佳,一些人的小病小痛,一副药下去便药到病除,还有些人身负本不报希望的顽疾毛病,服了几天汤药,竟舒服不少。 百姓瞧不懂什么药方,只知自己饮药后病状减轻。 那名新大夫医术之高超,也慢慢在百姓间流传。 前些时候对着要自掏腰包的药方不屑一顾的人,这会儿心里又打起些主意,瞄着医棚去索要药方。 陈仲因对这般情况荣辱不惊,他神色如常,道:“当日的药方皆已销毁,并无另存。” 那些人又腆着脸找陈仲因再来诊治,却被他拒绝了。 陈仲因道:“前些时候已将各位的病情如实相告,并配以对症药方,而今再来,自然无话可说。” 这些人只好悻悻而去。 其中又有人自觉并未直言,抱着几分侥幸之心,指望着陈仲因根本不记得他们,又混入治病的百姓中,只是因陈仲因这几日声名鹊起,前来要他诊治的病人多上不少,他们要等上好一会儿。 可惜陈仲因就算不认得人脸,对把过的脉象也是过目不忘,轻易便能揪出这些人。 第301章 他虽未戴面巾,一直用提纯得来的酒精喷洒周围,诊脉问病时也会用上酒精,周身一股酒气浓烈不散,叫信任他的百姓们都带上几分好奇。 相问下,得知这种提炼后的酒精有防备疫病的功能,又见陈仲因问诊多日,不见病容,便有些意动。 陈仲因便向那些前来看诊的病人赠上一小壶酒精,并叮嘱不可饮用。 盖因这位大夫确有真材实料,并州城中的病人渐渐痊愈,关于火葬一事的异议也少了不少。 如此忙碌了许久。 一日晨起,陈仲因余光一瞥,望见庭中高树已经落进树叶,蔓延开的树枝如同一张大网。 他恍然间,才觉现在竟然已入深秋。 已经一两月不曾见到杜宣缘。 她大抵也是非常繁忙,这些日子连梦中相间的机会都没有。 陈仲因忽然间生出几分落寞。 这是他难得非午夜梦回之际也思念起杜宣缘。 实在是太久没有见到她了。 陈仲因摩挲着所背医箱的布带,叹气一声后重整心绪,往医棚赶去。 刚出药堂,便见一骑飞驰而过。 他看着往官衙赶去的骑兵,心中莫名鼓噪起来,隐隐有一个念头浮现。 莫非…… 陈仲因心事重重地走到医棚,还未等他收拾好东西,外边又喧闹声起。 “大喜啊!大喜!”有人欢天喜地冲了进来,“都督夫人何在?” 陈仲因有种石头落地的踏实感,当即起身迎出去。 “都督大获全胜!斩获北虏王爷、将领数人首级,俘虏北虏虏王归来!” 陈仲因喜笑颜开,顾不上许多,当即上前询问道:“都督现今何在?” “都督向大将军告职后,便向并州而来,特令我等先行一步。”前来报信的骑兵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追随杜宣缘立此大功,焉能不喜? 得知此事后,陈仲因更是喜不自胜,一向沉稳的心绪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在医棚中踱步不止,欲往外去,又想到杜宣缘尚未抵达并州,加上自己还有职务在身,只好收敛脚步,可就是没法叫自己的步子停下来。 他这一颗心,已经长上翅膀飞往定北军军营去了。 医棚中其他大夫与陈仲因这些日子早就相熟,自然瞧出他的心思,忙笑道:“夫人且去官衙,说不定都督也快到了。近来病患已少,我们便足够应付了。” 陈仲因心下欣喜,向他们郑重行礼后,自己的东西都顾不上拿便往官衙赶去。 第169章 重逢 陈涛大笑着向杜宣缘庆贺她立下的这份不世之功,并表示自己已经上书朝廷,为她请功邀赏。 杜宣缘亦是笑应一声,并说上几句“还得多亏将军”的场面话。 自这个月月初,边线上的压力骤减,原本调派在北境边线的北虏骑兵们被大量调拨回去,那几支牵制骑兵的地方军队到后期甚至无事可做*。 即便陈涛瞒着真正的军机密报,在边境作战的将士们也能觉察出北虏的变化。 无故退兵,定然是重要的大后方出了问题。 陈涛手握杜宣缘已经攻入北虏王庭的斥候来报,即便再怎么嫉妒,也不得不将实情散播出去,以免杜宣缘最后班师回朝,他这个掩人耳目的上司成了最大的笑柄。 军中那些对北虏退兵尚且一头雾水的将士们,骤然得知杜宣缘大获全胜的消息,心中疑虑顿解,正是欣喜若狂的时候,再听说几句“在此期间,都督深入敌后,几近断联,大将军不曾得到都督的消息,恐动摇军心,故隐瞒下战场上的消息”云云,也没得思考什么阴谋诡计,便连同那个天大的好消息一道收入脑中。 是以陈涛虽然暗中做了些心胸狭隘的龌龊事,但军中几乎无人清楚。 杜宣缘攻破北虏王庭,不日便将凯旋的消息传回来,并州那边也传来大好消息,瘟疫已经控制住,城中病人已经减少许多,截至消息传来当日,并州因瘟疫死亡的数量约莫是患者的十之一二,比及黄州去年生灵涂炭的情景,已经好上太多了! 并州刺史已经预备逐步放开并州城的限制,令百姓可以自由往来。 他还特意在给陈涛的来信中重中之重的夸赞陈仲因,直言陈涛当时派人将陈仲因送到并州城,实在是非常明智的举动,并顺带着夸赞一波陈涛的知人善用、不拘小节。 气得陈涛牙痒痒。 但还要在给并州刺史的回信中展现自己的大气,跟着夸几句陈仲因,表示这全是能人功劳。 北地紧紧重要的两件事,最大功臣竟是这一对夫妻。 虽然陈涛能跟着蹭一个治下安定的好处,可还是在众口称赞中,难掩妒恨。 他说着:“今夜大摆宴席,为都督庆功!” 两眼却紧盯着杜宣缘在恭维与赞美中走出帅帐。 他这个定北大将军,当真要名存实亡了。 杜宣缘跟左右同僚的应酬不休,往外快步走去的步伐也没有一丝停顿。 有些人还打算跟她再聊两句,可招呼刚打完,抬眼时人已经走出去两三尺了。 “这是着急见夫人呢!”有人笑着调侃道。 骏马飞驰,不过半个时辰便抵达并州城外,虽然先前已经有骑兵来城中禀明情况,可杜宣缘来得太快,从并州刺史接待骑兵,到杜宣缘抵达并州城,相距不过半刻钟。 第302章 城中的陈仲因才得了消息往官衙去。 并州刺史见陈仲因来,吩咐随从端来的茶还未上桌,就听见守城的士卒来报,都督已经抵达。 官衙中二人齐齐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刚行了半路,便远远瞧见杜宣缘牵马走来。 久别重逢,陈仲因一时不知该作何情态,他脑中空空如也,只由着心底的想念,向那道熟悉的身影冲了过去。 “娘子久等。”杜宣缘亦向他奔来,紧紧揽住对方。 并州刺史倒是自觉,不曾跟上来。 陈仲因听见她满是笑意的调侃,喜悦里掺上几分恼意,脑袋压在杜宣缘怀中,也不知是想锤扁杜宣缘还是想闷死自己。 “我快马加鞭,只求快点解决了北虏这个祸患,好来见你。虽然深知你极有分寸,但还是担心暗箭难防,不慎伤到你。”杜宣缘下颌抵着他脑袋,近似喟叹的低低语调,蔓延出一段温柔缱绻的意味。 不过陈仲因听完却是浑身一僵。 紧紧抱住他的杜宣缘自然敏锐地察觉到陈仲因的不同寻常之处。 她头一歪,道:“怎么,你在并州城里做了什么没有分寸的事情?” 陈仲因不说话,只一味抱得更紧。 “坦白从宽!”杜宣缘把他从怀中扒拉出来,“干了什么坏事?” “没什么。”被迫直面现实的陈仲因神情躲闪,“我确实还是有分寸的……” 杜宣缘双眼微眯。 “你若不肯老实交代,那我可要去向并州刺史问个清楚啦,届时死罪可免,活罪——”杜宣缘拉长声调,并未将后边的话说出口,只留下一段令人遐想的余音。 陈仲因支支吾吾一阵,终于磕磕绊绊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听完来龙去脉的杜宣缘眸光一凌。 她这些日子忙着前线的事情,两眼一睁不是在骑马作战、赶路,就是在规划后边的行军路线、作战计划。 系统地图上没有陈仲因的讯息,杜宣缘只能另辟蹊径,单独弄了一处确认他生命体征的图表,每日忙里偷闲看上几眼,见他一直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才以为陈仲因这个沉稳的性子在并州城里老实巴交看病救人。 谁曾想,他居然敢在并州城里这样冒险! 千叮咛、万嘱咐的,没想到对细菌传染一知半解的小陈太医居然敢就这样直面那么多病患,当真是无知者无畏,那点浓度不知道多少的酒精,能起到多少消杀的作用? 杜宣缘气得掐着杜宣缘两腮,逼近上去怒目紧盯着陈仲因。 呼吸交织间,陈仲因甚至能从她呼出的灼热气息间感受到她的怒意,双眸微颤,小心翼翼地觑着杜宣缘。 “我叫你不必瞻前顾后,可没叫你不拴绳就去蹦极啊!”杜宣缘气得在陈仲因面上掐出两道红痕。 陈仲因不知道蹦极是什么,但此情此景下,他也能猜到这是什么冒险的举动。 他嘟嘟囔囔着,半是讨好般对杜宣缘道:“杜姑娘所述的酒精,效用奇佳。这还得多亏杜姑娘,我也是相信杜姑娘嘛。” 杜宣缘冷哼一声,全不吃他这一套。 陈仲因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杜宣缘,面颊上微微的痛意激出几分泪意,濡湿一双眸子,水灵灵地望向杜宣缘,虽不发一言,却饱含祈求意味。 杜宣缘撒开了手。 她清楚这家伙可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甚至从始至终都没道过一声错。 杜宣缘眼波一转,换了个说法,拉着陈仲因道:“笨蛋,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拿我的身体去冒险?” 陈仲因气势骤然一消。 “抱歉。”他终于低头认错,可接着转念一想,又道,“杜姑娘不也是拿我的身体上阵杀敌吗?彼此彼此了。” 倒是真长进了不少。 “哼哼,还要同我嘴硬啦?”杜宣缘轻哼一声,却并未气他振振有词,只严肃下来郑重地说道,“不管怎样,保护好自己才是第一要务。” 陈仲因见她并未气恼自己,遂放下心来,嘴角轻扬着应下。 只是杜宣缘又瞪他一眼,道:“笑什么笑!我所说的,你可是全没做到,还想逃我责罚不成?” 言罢,便抬手作势要揍他。 “不敢!不敢!”陈仲因急忙抱头,故作躲避,又偏头瞄着杜宣缘神色,神色间难掩笑意。 杜宣缘同他捉弄打闹一番后,又聊起正事。 她问道:“当日将你引到井边的少年还未寻到?” 陈仲因摇摇头,道:“他蒙着面,也不好寻。” 杜宣缘又有些生气,嗔道:“我听你讲这些日子的经历,当真觉得凶险,只你还这副傻乎乎的模样,便是叫人陷害死了,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觉察出并州城中有人从中作梗,可我势单力薄,城中疫病未消,哪里能找出这幕后之人?” 杜宣缘沉吟片刻,笑道:“我已有办法。” 二人牵着马一路走一路说笑着,再一抬眼,便瞧见并州官衙就在眼前。 并州刺史识趣得很,早早折返官衙,而今就在门口等着。 还未上前,杜宣缘便微微偏头,朝陈仲因半是调笑道:“瞧地图还以为官衙离城门怪远的,怎这么快便到了?” 陈仲因当了真,微微皱眉道:“近倒也不算近,也不知怎的今日这么快就到官衙。” 第303章 杜宣缘低低笑出声。 陈仲因这才察觉到自己又被杜宣缘调戏一遭,还傻乎乎将一些心声径直说出口来,面上一臊,见并州刺史就在前边,当即偏头不语。 并州刺史与杜宣缘寒暄一番后,几人往官衙中去。 他扫见杜宣缘身后的马匹,自有衙役上前牵到马厩照顾,不过并州刺史想到方才远远瞧见杜宣缘牵马的一幕,另有疑惑:“都督为何牵马而行?” 杜宣缘道:“大成律有言,各城中主路肆意纵马者,罚银十两,屡教不改者,拘十日。” 并州刺史先是一怔,继而汗颜垂首。 他也曾是熟读律法的学生,自然晓得这道律令。 然而为官十余载,眼见着与这道律令类似的无关痛痒的条令屡屡被破,此间种种,由不得他依照律法秉公办理,久而久之,他竟也忘记这本是违规之举。 第170章 医博士 并州刺史怅惘片刻,苦笑道:“确实如此,都督所言甚是。” 只是一些不足与道的难言之处,他也唯有咽入腹中。 二人后又就最近的情势闲聊几句,皆是些泛泛之谈,并不及北地此情此景的要害沉疴。 并州刺史有心试探杜宣缘这位炙手可热的大功臣对北地有何想法。 可惜杜宣缘并未如他愿,反提问道:“来时路上,闻我妻所言,城中治疫之途颇为坎坷?” 并州刺史大约早料到陈仲因会“告状”,并未被这明晃晃讨公道的前言吓到,而是叹息一声道:“确实如此。一些措施确实闻所未闻,百姓不解,与我等生出嫌隙,你来我往间便出现些矛盾。好在最后还是安然度过难关。” 杜宣缘但笑不语。 她道:“我妻承蒙各位照顾了。” 并州刺史连声“不敢当”。 在官衙里扯了几句闲话后,杜宣缘便与陈仲因回到药堂,她问过陈仲因的意愿,得知他还想在并州多待一段时间,等这场瘟疫彻底告一段落后再回去,杜宣缘便笑着表示她也在并州城中逗留一段时间。 陈仲因直觉她并非全为儿女情长之事。 他径直将自己这样的猜测问出口。 杜宣缘正在对他动手动脚,指腹刮着他的耳廓,懒洋洋答道:“是哦。” “那座荒宅是黄家的。” “那些麻烦事里,有黄要善的手笔?”陈仲因又问。 杜宣缘捏了捏红透的耳尖:“定北军中看我不惯的,只有两人。陈涛虽嫉贤妒能,但好歹有个脑子,平日行事谨慎,不会做这种直钩的构陷。偏巧黄家老宅的荒井中有这样一具尸首,怎么能不叫人怀疑呢?” “还有一件事。”杜宣缘忽然撤手,在陈仲因面前伸手示意,“那少年遍寻不得,是因为她根本是个姑娘,刺史卯足了劲找男孩,自然找不到。” 陈仲因的目光一直随杜宣缘指尖流转,在听清她的话后,才愕然抬头看向她。 杜宣缘向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 她在地图上并没有找到相关的蛛丝马迹,便说明陈仲因所说的那人并非男子。 可能是年岁轻,身形瘦削,嗓音也偏沙哑,才叫陈仲因误认;也有可能是对方刻意隐瞒身份,不想叫官府的人找着她。 不知道那位姑娘在这件事里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这段日子里,黄要善一直待在军中,并未轻动。 杜宣缘并不是真的能未卜先知,她目前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并州城做黄要善的耳目为他做事。 只是在听陈仲因细细描述这段时间的经历后,杜宣缘已然在心中理出个头绪。 他们回到药堂时,药堂中只有几名洒扫的仆人。 杜宣缘随陈仲因来到他房中,见屋里收拾整齐,地面都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除却几本垒放平整的书,整个房间就像是无人居住的样板间。 好歹还有桌子、椅子,比及陈仲因当年在太医院的房间好上不少。 陈仲因抽出椅子拉到杜宣缘面前,杜宣缘从容坐下,瞄着桌上的书册,笑问:“我能一观否?” 这时的陈仲因正从柜子下边取水壶,打算出去烧一壶热水,闻言便随口答一句“但凭意可”,拎着水壶出门去。 待他回来时,就见杜宣缘指尖停在一页纸上,朝自己笑得揶揄。 陈仲因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在午夜梦醒时,因愁绪满怀久久难以平息,往往会起身提灯,在空页上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这不是全被杜宣缘看在眼中了吗! 木已成舟,陈仲因没着急忙慌地冲上去,而是故作淡然放下手中的水壶,站在桌边斟茶倒水。 就是这杯茶倒的时间有点长。 不知倒茶的人心里是怎样天人交战。 他转头看了眼杜宣缘,清清嗓子,将手中的杯子递过去道:“你这一路匆忙,先喝口水歇一歇。” 杜宣缘伸手接过杯子。 只是她另一只手始终压在膝头的册子上,饮水时一双眸子笑盈盈盯着陈仲因。 盯得他心里发毛,绞尽脑汁回忆自己究竟写了什么东西。 应当只有些酸兮兮的无病呻吟吧…… 就在陈仲因忐忑不止的时候,杜宣缘忽然起身将手中的书册抛给他。 陈仲因忙不迭伸手去接,只想快些翻开册子,看看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东西,叫杜宣缘这样奇怪地看着自己。 第304章 还不等他翻开册子细看,便觉腰上一股力气将他带倒。 陈仲因惊慌失措,什么也顾不上,胡乱伸手抓住身边的一切,便夹着书册攥紧了杜宣缘的衣襟。 他意识到这是杜宣缘在捣乱,还不等他问出口,温热的唇便挨了上来。 舌齿撬开他微张的门户,将一缕缕清甜的茶水渡过去。 好在杜宣缘并没有纠缠的意思,抬着他的下颌令其将茶水尽数吞咽下去后,便抽身而去。 “杜姑娘!”险些被呛到的陈仲因恼怒地瞪着杜宣缘,面上通红,倒也分不清这恼里有几分羞。 杜宣缘笑出了声,道:“我瞧你忙前忙后,应是比我还要渴的。” 她说完,又故意看向陈仲因手中紧紧攥住的册子,挑眉道:“这书册我还没看上几页,你怎么这般紧张,莫不是在里边写了什么编排我的话?” “没有!”陈仲因急忙把册子背到身后。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这会儿是方寸大乱了,还没意识到杜宣缘在逗他呢。 陈仲因刚刚出去烧水那么长时间,都够杜宣缘将这册子囫囵翻个来回,哪里能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东西上去? 可怜陈仲因捏着册子窘迫了好一阵,才在杜宣缘的笑声里回过神来。 “杜姑娘!”陈仲因终于放下手中的册子,恼怒地说道,“你又戏弄我。” 杜宣缘狡黠一笑,将桌面上的册子抽走,坐回椅子,当着陈仲因的面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又睨着他道:“我可什么话都没说,是有人呐,做贼心虚呢!” 陈仲因抿着唇,垂眸道:“看吧、笑吧,谁叫我写这样矫揉造作的话。” 闻言,杜宣缘却合上册子,抬眸打量陈仲因片刻,见他委委屈屈的模样,忽然倾身勾住他的腰带,将他往自己近前带,距离甫一拉近,他低垂的眸子便与杜宣缘专注的目光对上。 她严肃而诚挚地说道:“我只笑你欲盖弥彰、憨得可爱,又怎会笑你一片真心,赤忱可鉴?” 陈仲因一怔,双眸里慢慢荡起一片星河。 他伏身拥住杜宣缘,环在杜宣缘身后的两只手像是生了锈的铁扣,死死咬在一处,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二人在房中腻腻歪歪好一阵子,不觉时光流逝。 直到外边传来些动静,才发现已经临近晚食时候,医棚当值的大夫陆续回来。 杜宣缘出门同陈仲因这些临时同僚们一一见礼。 有些从未见过杜宣缘的人,在得知杜宣缘的身份后很是讶然——没想到都督夫人平易近人,定北都督本人也如此温润和善。 一群人聚在一起聊上几句。 因并州城中疫情好转,药堂中每日一次的商讨会议也自然而然取消,隶属定北军的大夫们笑着讨论大约会是什么时候调他们回去,并州原本的大夫则提前说些惜别的话。 “不知并州医博士何在?”杜宣缘忽然问,“我妻劳诸位照顾,在下应当一一谢过,还不见医博士呢。” 他们连忙说:“客气客气。医博士许是还在看诊。有位患者家在城中偏僻处,近日未曾到医棚来,恐他病情加重,故今日医博士特意去患者家中瞧一瞧。” “医者仁心。”杜宣缘点点头,目光从系统地图上扫过。 她笑容依旧,道:“我到并州城多时,还未见治病救人的场面,实在惭愧。既然本就打算向医博士致谢,不如这就去寻他吧。” 陈仲因与杜宣缘相处久后,也颇了解她的行事作风。 他闻听此言,下意识偏头看向杜宣缘,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也不知是惊讶还是疑惑。 杜宣缘朝他微微颔首,接着拒绝那些大夫想要帮忙带路的打算。 陈仲因收回目光,隐隐有了然之色。 那边清楚医博士情况的大夫已经将这名患者的住处细致描述出来。 双方见礼别过。 杜宣缘带着陈仲因出药堂后,陈仲因便发现他们所走的路线并非方才大夫所讲的路线。 他心里更有几分定论。 待行到少人处,陈仲因方向杜宣缘问道:“杜姑娘,可是有什么发现?” “我不瞒你。”杜宣缘答道,“我能瞧见这世上所有男子的动向,那医博士现在何处我一清二楚,可他身边既没有什么患症的病人,也不在方才所说的地方。” “杜姑娘觉得并州医博士可疑?”陈仲因又问。 杜宣缘瞥了他一眼,笑道:“你暗中火化染病而亡的尸首,这件事只有你、医博士、并州刺史兼官衙衙役知道,在后边的乱子中,你们都或多或少受到百姓攻讦,唯有医博士独善其身,我原先虽起疑心,但犹念及他并非直接参与其中,故不受波及。而今嘛……” 第171章 黄家 杜宣缘截断话头,笑着对陈仲因道:“先不妄下定论,他确实疑点最多。” 陈仲因此时心中五味杂陈。 这位并州医博士待自己很是宽厚,陈仲因对他也颇为信任,当时才将火化的打算暗中告知于他。 不过陈仲因从来被人骗惯了的,待谁都是信任有加。 尽管初闻杜宣缘的推断心里不是滋味,但他随杜宣缘走了一时半刻后,倒自我开解出来,心绪不再纠结。 陈仲因问道:“那他现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去了便知。”杜宣缘道。 第305章 她看着地图上,那块只有并州医博士一个人坐标的地界,微微敛眉,脚下的步伐也越发快起来。 “砰——” 陶碗倒地,砸成一堆无用的碎片。 这样颇为激烈的响声,却没有引来半个人影。 盖因此地实在偏僻,连往来的路人也少得可怜,实在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程归当时选中这个地方,也正是看中这一点。 孰料现在竟要成为她的埋骨地。 程归的思绪已经开始混沌,缺氧的头颅生出一阵阵钝痛,她全然是凭借求生的本能拼尽全力挣扎,五指上坑坑洼洼的指甲深深掐入勒在她脖颈处的手臂上,可禁锢住她的人显然铁了心要她的性命,吃痛只让他更用力收臂。 “唔——” 如同钢铁般不容挣扎的手臂突然一松,畅快的空气夹杂着喉间的腥甜涌入程归肺腑,劫后余生的喜悦瞬间席卷周身,她立刻连滚带爬地远离身后的凶手。 五感渐渐回归,她一圈圈发黑的眼前终于有了明物。 程归仰着头,只见一个陌生人逆光而立,刚刚那个对她而言不啻于无法抵抗的恶魔的凶犯匍匐在此人脚边。 “杜、夫君。”陈仲因从破开的大门处探出头来。 躺在地上呻吟的医博士急忙低头,试图掩耳盗铃,可惜赶来的二人都清楚他的身份。 “并州医博士。”杜宣缘单膝跪地,掰正回避的那张脸,“杀人灭口?” “非、非也!”医博士急忙道,“我只是与那小子有几分过节。” “呵。”杜宣缘冷笑一声。 这番说辞恐怕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他。 “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旁的程归从地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向他们。 “禀大人,草民程归,有冤要诉。”程归垂眸,向杜宣缘深深叩首。 一个时辰前还是药堂之首,而今却做罪犯被押回并州官衙,闻讯赶来的大夫纷纷面露惊色。 并州刺史迷惑的目光在听完堂下之人的叙说后,化作几分难言的为难。 程归正是那个佯装成少年将陈仲因引到井边的女子。 她今年已满十八,身形却很是瘦削,乍看过去也想不到她是妙龄女子。 而程归所说的内容更是叫人哗然。 她的身份竟是黄家的私生女,那具井中病骨正是她的母亲! 并州疫病刚起,程归的母亲不幸患病,当时还未有充足的人手与及时的治疗,她别无他法,咬牙去寻自己的生父,想乞他救一救母亲。 可谁料等来的确实黄要善派来捂死母亲、投入荒井的人。 程归的生父与黄要善的父亲正是同一人,黄老将军的独子,此人昔年因冲撞当时的皇后、今日太后的凤辇,被先皇褫夺官职,贬为庶民永不录用,他便在北地逍遥快活。 十八年前,彼时是那人侍女的程母,身不由己被他抢占,随后被主母灌了一碗红花赶出黄府。 可偏偏程归是个命硬的,健健康康降临人世。 黄家不认她,程母也不想她陷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黄家泥沼,便带着程归独自讨生活。 十几年间程母也曾另嫁,只可惜北地乱局,总不得长久的安稳。 这般磕磕绊绊,总算是将女儿拉扯大,偏又遇上一场瘟疫,染上最重的病症,药石无灵。 可恨她们母女即便落到这等境地,黄要善在得知自己父亲昔年这桩“风流韵事”后,还要多此一举地挥挥手,压下去,叫她们彻底陷入黄泉里。 程归回家时察觉不对,并未贸然行事,在屋外隐蔽才躲过一劫。 随后并州城因瘟疫即将戒严,黄要善的人不得已撤出并州城,给程归留下一线生机。 “草民见那染病而亡的患者与母亲病症相近,便拉着尸首寻求药堂帮助,只求有人能为母亲收尸。”程归垂眸述说,沙哑的声线近乎哽咽。 纵使并州刺史对她母女二人遭遇的事情十分怜悯,可状告的是黄家,他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要黄老将军在一天,黄家就难以倒下。 并州刺史犹豫再三,终于道:“先将二人关押,留候再审。” 程归跪在堂下,久久垂首不语,直到衙役上前预备押她下去,她才自行起身,一步步向外走去。 早该知道的…… 程归眼含热泪,仰头不欲这无用的泪水落地,却恰与前边一道深邃的目光对上。 她面无表情同这位从医博士手中救下她的大官对视。 随后,程归径直从杜宣缘身边走过。 “她……”陈仲因目光随程归的背影远去,“至少向你道声谢吧。” 陈仲因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只是他瞧见杜宣缘救人却不得感谢,心下便觉不平。 “她这一声‘谢’可贵重呢。”杜宣缘道,“不过我挺想要的。” 。 瘟疫起时,监狱这种杂乱污糟又鱼龙混杂的地方,自然最容易中招。 狱中犯人或染病身亡,或得疫未愈,皆在外边临时医棚里就诊,牢里也早早清扫过一道,灭鼠消杀,清理杂物。 是以此时狱中竟算得上干净清新。 程归与医博士关押两边,相互间连大声叫嚷的动静都听不见。 杜宣缘来时,医博士正蜷缩在角落里,手指在地面上写写画画。 他意识到有人站在自己牢门前,猛地抬头,看清杜宣缘后又瑟缩一下,显然是被杜宣缘拦他杀人时那一下重击打怕了。 第306章 “都督、都督有何贵干?”医博士勉强扯出个笑。 他是一点扑到牢门前诉苦告冤的意思都没有。 倒不是不惧生死、坦坦荡荡,只是心里怕极了杜宣缘,故而恨不得将自己埋进角落里。 杜宣缘道:“今日公堂之上,程归叙完冤屈后,因时辰已晚,不曾审问你便退堂,故本官前来先问你些事情。”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是因什么退的堂。 这番话提醒了医博士,他是黄要善的人,并州刺史甚至都不敢审一审他,只怕他当场抖露出黄要善什么事情,令并州刺史陷入两难之地。 这个认识叫医博士心中微定。 他道:“不知都督要问些什么?” “问问你与程归的‘过节’。”杜宣缘挥手,一旁的衙役立时搬来靠椅,令她气定神闲地坐下,面对牢狱中的医博士,等他答话。 医博士的眼珠子微转,心里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今日那程归所言,皆是虚妄之语。”他道,“她们母女俩不过是并州城里籍籍无名的普通百姓,因她母亲罹患疫病,程归求上门来,央我替她诊治。只是当时瘟疫未显,在下才疏学浅,只给出清热解毒的方子,没能开出治病良方。结果她母亲因病去世,她也就记恨上我,屡屡以此相要挟,向我勒索钱财。若我不给,她便要告我庸医害人。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受其威胁,实在忍无可忍,才一时糊涂坐下此等错事。” 医博士言辞间丝毫不提黄家。 他也清楚自己这样的说辞容易引人怀疑,又赶忙接着道:“程归恐怕是担心自己恶行败露,方才在堂上才牵扯黄家,想靠此等攀扯手段,令诸大人放弃审问。而今看来,她的谋划已成矣。” 这一番话,便将程归的话全部推翻,还从方方面面找好由头。 若是不想让这件事继续深入调查、得罪黄家,此时此刻顺着医博士的“供词”,将这件事截断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一个敲诈勒索,一个杀人未遂,不会牵连到黄家半分。 ——至于尘埃落定后,黄家想在狱中杀什么人、救什么人,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莫说并州,整个北地都要给黄老爷子几分薄面。 毕竟当年是结结实实掌握过北地军权的,至今在定北军乃至各个地方军都犹有余威。 杜宣缘听完并没有表态。 她道:“你既认得程归,并州刺史寻找此人的这段时间里,为何一言不发?” 医博士有几分急智,立时道:“下官并不晓得并州刺史所寻之人就是程归,一直以为刺史寻的是个少年。她母亲死后葬在何处我也无从知晓,更不清楚井中尸首便是程母。” 他话说到这儿,便想到些绝妙的“佐证”。 于是医博士继续道:“这人能拖着不识的尸首到药堂前,险些陷夫人于不义。如此心性,绝非良善之人。” 他这一番话,杜宣缘一个字儿都不信。 即便初时不曾察觉那个经过乔装的“少年”真实身份,后井中尸骨被发现,他身为医者,没道理不会将这相似而极有特点的死状联系在一起。 第172章 勒索? 脚步声在空旷安静的监狱中格外清晰,回声阵阵,也尤为突兀。 程归倚靠在牢门边,正在用铺在地上的干草编织草环,听到这单调的声音只微微侧耳。 杜宣缘单独一人来到程归那间牢房前。 她见杜宣缘走来,头抬也没抬,连手上的动作都不曾停过,似是对杜宣缘的到来早有预料。 “不知都督有什么要问我的?”程归低着头问道。 杜宣缘不曾问什么,而是先道:“方才并州医博士交代,他医治你母亲有误,受你记恨屡屡向他勒索,他才对你下手。关于黄家的事情,全系无稽之谈。” “呵。”程归冷笑一声,“走狗犬吠。” 她道:“我母亲身上的病症,在去年黄州瘟疫中就有过类似的病状,特征明显。他若是早早就见过我母亲的病容,哪里分不出这就是瘟疫?” 说完,程归垂着眸子,又冷冰冰地说:“活该。” “因我家贫,今年荒年不够我二人生活,母亲不得已带我从鼠窝里讨吃食。这疫病从鼠起,我母亲或许就是最先染病的那一批人,病症又是如此明显,一看便知这是疫病。可恨他们害我母亲,致使延误时机,直到百姓纷纷得病才发现这是瘟疫。” 她一介白身,在并州城中食不果腹地讨生活,但显然消息十分灵通。 这场瘟疫是从老鼠处得来的、要饮用干净的水源、注意虱子跳蚤云云,虽然早就由药堂向百姓宣讲防范,但程归连日逃亡,依旧对这些讯息了如指掌,便可见她有些打探消息的本事。 杜宣缘沉吟片刻,道:“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 程归微微抬眸。 “那具被你拖到药堂前的尸首,究竟因何而亡?” 杜宣缘不曾带任何人过来,就是清楚自己想问的东西,但凡有别人在场,程归都不会开口。 不过就算只有杜宣缘一个人,程归也不见得说实话。 她们二人两两对视,全然不同的双眼中却是相似的平静。 不多时,程归目光生出点细微的闪烁,率先偏离自己的视线。 “大约是因为疾病吧。”程归斜视着监狱的土墙。 “一夜之间,又是从何处感染的急症?”杜宣缘继续问。 第307章 程归默然片刻,忽然笑道:“我哪里知道?只是见一具尸首与母亲死状相似,带到药堂前求人帮助罢了。” 杜宣缘也笑出了声。 她现在有九成的把握,那个跟程母一样得急症而亡的人,得病的原因与程归脱不开关系。 程归肯定清楚陈仲因的身份,又偏巧那天之前陈仲因正因为火化的事情受百姓群起攻之,这种时候经过陈仲因诊治的人身患瘟疫急症,定然会引起最大的重视。 而程归又是照顾过自己的母亲的,知道这种明显而独特的病症,从接触病源到身体出现病症不过短短一两日。 她的母亲陷入深井,程归虽然无法将母亲尸首打捞上来,却也因此有了一井绝佳的“毒药”。 据陈仲因所说,那病人身体康健,但行为举止狂悖。 在经过陈仲因诊治后,连免费发放的药都不曾领下就此离开,显然是觉得自己受上天庇佑,这样无知自大的人,随意怂恿几句,喝下那口荒井中的水以证己身,倒也不是难事。 杜宣缘也考虑过程归诓骗他饮水的可能。 只是那口井里的水显然不是正常能饮用的,再怎么掩饰都没用,所以那个病人八成是自愿喝下这“有毒”的水。 然而没想到老天眷顾了他这么多次,偏偏这次放开手。 仅仅过去半天,他就暴病而亡。 程归一开始有没有杀人的心思,她现在平静的神情里也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她大概也很清楚杜宣缘在怀疑自己。 但程归并没有着急向杜宣缘解释,去洗清自己的嫌疑,这对她们而言并不重要。 她看向杜宣缘,忽然道:“我并不是黄家的私生子。” 闻言,杜宣缘饶有兴味。 她示意程归继续说下去。 程归道:“那个畜生当年确实辱我母亲清白,但母亲并没有怀上孩子。她独自一人病体难支时,遇见我的父亲,并在第二年有了我。” 杜宣缘打量她一番:“所以你今年十六?” 程归颔首。 “女子大多十六岁与十八岁的身形没有太大差别,北地多年战乱,我的生卒年月早就遗失,连户籍所属都模棱两可。”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是不是真的黄家子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都督需要一个人做引子,将黄要善在并州做的事情勾出来。” 杜宣缘的神色一肃,更加正色地盯着她。 程归泰然自若,反问道:“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不是吗?” “哦?”杜宣缘挑眉,“我的敌人不该是北虏吗?” “可都督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功劳却要分大半给在后方吃喝玩乐的黄家、一事无成的定北大将军。”程归道。 穷困潦倒的少女,这些北地内疮也不知她从何得知。 程归终于放下手中的草环,正对着杜宣缘,一字一顿道:“都督想在北地扎根,先得把盘踞在此地的大树剜掉。” 杜宣缘沉吟片刻,道:“所以呢?” “黄老将军年岁已高。”程归道,“我是他的‘孙女’,这件事就是家事,怪不到‘旁人’头上。而要将这件事闹大,全系我这个小辈要‘大义灭亲’。” 她在增加自己对于杜宣缘的价值。 但杜宣缘对她的提议却不置可否,问道:“你知道黄要善在并州做了什么?” 程归的对答如流这时候卡了壳。 她很清楚杜宣缘的意思,当即干脆跪下,率先告罪道:“黄要善对尊夫人的针对,我虽有所察觉,但人微言轻,不能替夫人抵抗此劫。所幸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流言蜚语不曾伤到他。我也愧疚难当。” 杜宣缘嗤笑一声。 程归低首思索一阵子,道:“草民知罪。若能助都督一臂之力,将黄家扳倒,此事毕后,都督将草民连坐斩首,草民亦无怨无悔。” 杜宣缘却听出她话中的潜台词。 欺辱侍女、杀人抛尸,乃至在城中散播流言针对陈仲因,这些行为都可以说系黄要善个人所为,动摇不了黄家的根基,只要黄家还在,就有办法保住黄要善。 程归的意思是,借由她这个“私生女”牵扯到黄家后,她还有能将黄家连根拔除的办法。 她不会将教唆杀人的把柄落到杜宣缘手上,但很乐意把一些有助于杜宣缘控制自己的“秘密”告诉杜宣缘。 显然程归有独善其身的盘算。 就算杜宣缘最后真要她连坐,她也有脱身手段。 一个聪明且心狠的人。 杜宣缘轻笑一声,道:“我又不是专替人伸冤的青天大老爷,对你在背后鼓捣的事情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 程归终于松了口气。 又听到杜宣缘忽然问她:“读过书?” 刚刚好好绞尽脑汁一番,这会突然问到这件事,程归有些措手不及,老老实实答道:“是,草民的父亲读过几年书,在草民儿时教过一些。” “出去以后在我身边做我主簿吧。” 言罢,杜宣缘转身离开。 狱中的程归怔然片刻,面上终于展露出诚挚的喜意,她手中紧紧攥住刚刚成型的草环,有了点这个年纪的少女应有的雀跃。 “娘亲……娘亲……”她垂着眸,濡湿的睫羽轻颤。 。 杜宣缘回来时已经入夜。 她去并州狱的时候还不到饭点,陈仲因便为她留了些点心吃食,温在炉子上。 第308章 杜宣缘一面净手用餐,一面向陈仲因简述她在狱中问出的讯息。 初时她只概括复述了二人的话,并未表达自己的观点。 陈仲因听完,也不信医博士所言。 若说他屡屡受人勒索怀恨在心,那每一次勒索的接触,都是可以动手的机会,何必选在上值时候特意找个“访问病患”的借口去杀人? 八成是程归一直躲躲藏藏,他最近才得知对方下落。 又正值并州城将要放开通行的时候,恐延误时机叫程归逃出城去,更难探知下落,故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其下手。 不过陈仲因也意识到程归的话里有许多隐瞒。 程归既然说自己并非黄家女,那她先前在堂上所说的向黄家寻求帮助之事…… 他思索片刻,道:“程归前后所言,是不是她因母亲病重,乱投医假冒黄家女,希望得黄家援手,却不知黄家人阴狠,做出这等永绝后患的举动,一念之差致使天人永隔?” 杜宣缘微微侧目。 倒是没想到从前单纯温善的小陈太医,而今竟能有这样一针见血的认识。 陈仲因叫她看得心里发毛。 他也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迟疑着问:“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倒也不是。”杜宣缘笑道,“只是感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陈仲因听出她的称赞之意,偏头轻笑。 杜宣缘又道:“不过我倒是觉得她非向黄家求助,而是去黄家‘勒索’讨债。” 陈仲因面露不解。 怎么又向黄家勒索去了? 第173章 小心 杜宣缘将自己的推测一一讲给陈仲因听,接着拉着他笑道:“程归手中既然握着黄家要命的把柄,她自然知道选什么办法一定能逼得黄家出手援助。而这种事要避人耳目,她只会叫黄家的掌舵人得知实情。估计当时也是以黄家私生女的身份做掩护,得见黄老将军。” 陈仲因跟着推断道:“她所握的证据,必然是靠解决她也无济于事的。” 如此,程归才敢拿这件事去威胁黄家。 “要么是根本不存在证据,她只是道听途说了什么消息,拿去哄骗黄家。”杜宣缘道,“要么她在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内应。” “杜姑娘以为?” 杜宣缘思考的时候,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指尖的“物件”。 只是这回她拿着陈仲因的手腕,隔着粗粝的布料在腕间摩擦的酥麻触感,眨眼便从手腕处蔓延到全身。 陈仲因目光闪烁。 但他的手臂一动不敢动,好似担心打断杜宣缘的思索。 “我认为是后者。”杜宣缘停下手上的动作,凑近了陈仲因笑道,“若是前者,早些时候哄一哄黄家也就罢了,现在是没办法拿出来报复黄家、将他们连根拔起的。” “程归很清楚,不铲除黄要善背后依仗的大树,她动不了黄要善分毫。” 杜宣缘凑近他是无意识的亲近动作,没有任何旖旎的意思。 可惜陈仲因这会儿一感受到热源的靠近,脑子里就煮起粥,咕噜咕噜不停地冒泡,方才那点“足智多谋”现在起不了一点作用。 他只连连点头,也不知听进去几分。 杜宣缘此时的心思在程归身上,并未察觉身边这人正在走神。 “她不会料到我突然出现在并州城。若是没有我截胡,她会将这个罪证交给谁、又该用怎样的方法……”杜宣缘的手指又轻轻搓了起来。 陈仲因不住瞥着自己的手腕。 因为干活需要,他在并州一向穿着简单的粗布短打,布料抵在皮肤上摩擦的触感此时此刻尤为显著。 他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 “定北大将军陈涛!”杜宣缘忽然抓紧陈仲因的手腕。 猝不及防的陈仲因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杜宣缘猛然回神,立刻松开手,将陈仲因的手腕捧在掌心,关切问道:“我抓疼你了吗?” “没有……”陈仲因讷讷着。 是在脑海中天马行空的时候,被杜宣缘这一个动作惊醒了。 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丢进倒满“羞赧”的池子,浸了个全身,现在只想缩成一团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躲一躲。 杜宣缘并没有什么联想。 她忙着掀开陈仲因的袖子,瞧瞧刚刚有没有把他掐伤。 手腕上没有什么抓伤的痕迹,倒是红了一大片,顺着手臂一路向上,隐入衣袖撸不上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蔓延的尽头在何处。 杜宣缘一看,更是心急如焚。 好端端出现这么大一片“红疹子”,怎么看都不同寻常。 “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因为方才还在思索正事,脑子里没有一丝暧昧的情绪,是以杜宣缘这会儿全然想不到这红痕从何而来,还以为是陈仲因接触了什么东西产生过敏反应。 一贯心细如尘的她倒是难得关心则乱一回,全然忘记自己抓的这人,本身就是个医术不错的大夫。 陈仲因支支吾吾道:“无事……许是粗麻衣裳剐蹭的,我一会儿换上寝衣就好。” 杜宣缘眉间微蹙。 她白日重逢时,就注意到陈仲因身上衣物简朴,不过这是陈仲因自己的事情,杜宣缘并未置喙。 现在陈仲因一口大锅扣在这身衣裳上,叫杜宣缘也对这身衣服起了情绪。 第309章 她轻推陈仲因一把,道:“怎么着?你夫君是破产了,叫你只能穿着粗布衣裳当垆卖酒?穿着不舒服还不快去换了。” 陈仲因唯唯诺诺,丝毫不敢将实情透露半点。 他抵着脑袋就往屏风另一边的里间钻。 药堂里的房间,是用两张屏风将其隔作三处,一边就寝、一边洗漱,中间则是寻常会客,麻雀虽小倒也是五脏俱全。 唯一的问题便是寝区只有一张床、一面衣架,里边剩余的空间勉强供人落脚。 陈仲因解着衣物,目光却频频投向竹制的屏风。 这张屏风用料扎实,一点儿光也不让透,但他也不知是刚刚想着的一些东西还未完全散去,换衣服的时候不自在极了。 里头的空间逼仄,叫人喘不过气。 陈仲因解衣带的手都在莫名颤抖,不知道的还以为外边等着的杜宣缘是打算做什么,叫他紧张成这个模样。 只是换身衣裳,就用了小一刻钟的时间。 陈仲因从屏风后忐忑不安地走出来,见杜宣缘正坐在桌子旁,抵着额头不知思索什么。 “我在想……”她听到脚步声,悠悠开口。 陈仲因心悄悄提起来。 “程归所掌握的东西,会不会就在定北军军营里?” 陈仲因的心慢慢放下。 杜宣缘转头看向他,笑盈盈道:“若不是我来接你恰巧截胡,程归应该是打算通过陈涛来扳倒黄家。在这片地界上,她不管通过哪个地方官员上诉,都是羊入虎口。唯有这个实权不稳但地位甚高的定北大将军,同根深蒂固的黄家貌合心离,他有实力也有立场与程归达成合作。” “她对北地的军政要务知之甚详,定也能想到这些。” 陈仲因突然说:“她早先想选陈涛,今日又选了你,可见是两面三刀之辈。” 杜宣缘轻笑出声。 她听出陈仲因是为她做了“备选”的那个而鸣不平。 可陈涛一直对杜宣缘在战场上的讯息遮遮掩掩,程归又被困在并州城里,对外界的消息打听困难,不清楚杜宣缘这段时间的情况,将一个初来乍到又籍籍无名的定北都督设为备选也是正常。 也是杜宣缘今日班师,立下不世之功,浩浩荡荡的好消息袭来,才让程归心中天平倾向杜宣缘。 或许还有几分今日相救的缘故在。 不过杜宣缘并未将这话说出口。 她不想驳陈仲因这份好意,更何况,杜宣缘也很是喜欢一贯好脾气的陈仲因替她生气恼怒。 “说起来……”杜宣缘又摆出要转移话头的前言。 陈仲因刚才被她钓了一次鱼,这回放松警惕,不曾想杜宣缘接下去便道:“你这‘疹子’怎么起到脸上来了?” 她突然逼近陈仲因。 温热的吐息从陈仲因面上拂过,留下一尾酥酥麻麻的痕迹。 陈仲因“噔噔噔”后退三步,忙不迭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只觉得面上热得发烫。 一旁的杜宣缘已经“咯咯”笑出声来。 显然,方才他换衣服那段时间,杜宣缘已经想明白陈仲因奇怪的“疹子”从何而来,就等着逗他这一下。 麻布衣裳的冤屈总算被慧眼如炬的都督大人洗清了。 陈仲因简直无地自容,掩着面不敢瞧杜宣缘。 杜宣缘却已经拽着他的衣袂,不住把他往自己身前拉。 “叫我瞧瞧你身上的‘疹子’发到什么地方了,这可是我的身体呢。” 杜宣缘此话一出,陈仲因又赶忙抓住衣襟。 一副生怕杜宣缘霸王硬上弓的小可怜模样,看得杜宣缘更是起劲,拽着他不撒手。 二人拉拉扯扯,不知怎么陈仲因就被抵到屏风上。 背后冰凉的触感让他身躯一震,偏偏身前还有一个笑不停的火炉向自己逼近。 “杜……” “嘘。” 他一张嘴,就被杜宣缘伸出食指抵住唇瓣。 “小心些,要是不小心压垮屏风,就只能把你卖身抵债了。”杜宣缘在他耳边温声细语着。 这不是多吓人的恐吓,听着更像是调笑。 只是杜宣缘挨得他太近,每一句话都绕着他的耳廓、穿过他的耳道,震起颤抖的耳膜,直击最脆弱的深处,叫他止不住胆战心惊。 “我白日里是不是跟你说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杜宣缘低低笑着。 “唔……”一切苍白的辩解都被吞入腹中。 陈仲因身后紧贴着屏风,人却颤颤巍巍寻找其他支点撑起自己的身躯。 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莫名顽固的念头。 可千万不要倒下去啊…… 。 陈仲因的手慢慢松开。 他轻轻摩挲着身下柔软的布料,什么也来不及想,赶紧将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这才令燥热的皮肤不再受秋夜微凉的空气侵扰。 杜宣缘放松一下的工夫,就瞧见陈仲因眨眼间拿薄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也没阻拦,居高临下地揉捏着陈仲因红润的唇珠。 “有点奇怪……”杜宣缘喃喃自语。 这张脸是她的,但那懵懂又欲拒还迎的神色却是独属于陈仲因的。 杜宣缘都能想象到这副神情在陈仲因面上会是多么可爱。 她垂下眼帘。 头一回对系统暗地里的盘算有了几分期待。 第310章 就在杜宣缘出神的时候,陈仲因终于完全回过神来。 他仰着头,越过杜宣缘看向微微晃荡的床帐,那是因为刚刚床上的动静而留下的余震。 “……不行。”陈仲因挣扎着推开杜宣缘。 第174章 混淆黑白 杜宣缘猝不及防下,还真险些叫他推下床去,好在她及时掌着床沿稳定住身形。 陈仲因也没想到自己动作如此过激,赶忙裹着薄被从床上拱起来。 本是打算起来搀扶杜宣缘的。 孰料下一秒,他又被杜宣缘推回床上。 杜宣缘伏身压住乱拱的“毛毛虫”,一手抵着床面,歪头问道:“什么不行?” 陈仲因结巴几下,低声道:“不能轻薄了杜姑娘。” 杜宣缘知道他口中的“轻薄”具体指代的是什么,毕竟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只剩下什么昭然若揭。 不过杜宣缘原本就没那个打算。 她对这副原本属于自己的躯壳并不感兴趣,只乐于逼得陈仲因流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 但杜宣缘还是饶有兴致地问道:“我自己都不能轻薄?” 陈仲因摇头,郑重其事道:“但那是我的身体,所以不可以。我不许。” 得,跨身体管束上了。 杜宣缘对他这一番话哑然失笑,终于还是放过他一马。 “好啊。”杜宣缘揉着他的唇珠,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今日已晚,先留候再审。” 这是单人睡的床榻,挤两个人有些勉强。 但杜宣缘外衣一脱,躺下后就不挪窝,陈仲因也没什么办法。 他闭眼假寐。 待陈仲因觉得身边人呼吸平稳后,又悄然睁开眼睛,蹑手蹑脚地抓住被角,慢慢往杜宣缘身上挪着,待大半的薄被覆在杜宣缘身上后,才心满意足地闭眼入睡。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杜宣缘忽然睁开眼,把被子又往陈仲因身上拉了拉。 她低声笑道:“既然这么护着我的身体,那就让‘你’挨一挨冻吧。” 一夜无梦。 陈仲因醒来后,盯着自己身上盖着的大半被子,沉思良久。 原来他是个会在睡中抢被子的人吗? 他又转头看向杜宣缘,见她尚在沉睡,又将被子轻手轻脚盖到杜宣缘身上,随后慢慢爬起来。 因昨夜杜宣缘睡在外侧,陈仲因的起床路还有些艰难。 他预备从杜宣缘脚边绕出去。 谁料刚刚颤巍巍直起身子,脚下的被子便忽然往另一个方向抽取。 陈仲因完全站不稳,身不由己地向下跌去。 被底下守株待兔的人抱个满怀。 “呐,这就叫投怀送抱。”杜宣缘笑眯眯地说道。 陈仲因恼了,此时此刻他当然明白过来,杜宣缘方才就是在装睡:“分明是杜姑娘‘蓄意陷害’!” “那你去官衙告我嘛。”杜宣缘死猪不怕开水烫。 陈仲因斗不过她,翻身从床上滑下去,抄起衣架上的衣物就往洗漱的隔间跑去,留杜宣缘一人悠哉游哉的起床穿戴。 不多时,她便人模人样的收拾好自己,站在洗漱隔间的屏风外叫魂。 “娘子——好了没有啊——” 言语上的调戏对现在的陈仲因已经没有任何杀伤力,他对屏风另一侧的叫魂视若无睹。 好在杜宣缘也就喊着玩玩。 她见陈仲因不上套,便不再继续,遂坐到桌边,打开系统开始琢磨起正事来。 陈仲因出来后,见杜宣缘敛眉深思,没再做些插科打诨的事情,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无端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 待他走近杜宣缘,听她自言自语着:“黄要善派人杀程母的事情,八成没经过黄老将军的眼。” 杜宣缘注意到他的到来,抬头朝他嫣然一笑。 陈仲因却怕杜宣缘再调戏自己,那他可招架不住,于是他急忙道:“杜姑娘为何觉得黄要善是擅自行事的?” 杜宣缘觉察到他的动机,笑睨了他一眼。 不过她也顺着陈仲因问的话继续道:“因为黄要善的人撤得太早。” “程归以黄家女的身份上门,黄要善听闻父亲当年的‘风流韵事’,擅自使人‘解决问题’,反与程归彻底成仇。” “这也就能解释黄要善没有斩草除根,单因并州城戒严便轻易将人撤出,只留一个医博士在城中搜寻程归。” 陈仲因听着,自己琢磨一阵,也觉得颇有道理。 杜宣缘说完,笑道:“并州城封锁这么些时日,恐怕黄老将军都不知道他孙子干下的大好事。” “而今事情已现端倪,黄老将军焉能一无所知?”陈仲因皱着眉说道。 只要黄家得到消息,必会提前防范。 杜宣缘起身往隔间走,边走边说道:“我一会儿去见并州刺史。黄家能不能提前得到通风报信,尚未可知呐。” 。 并州刺史再宣程归兼并州医博士上堂问话,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自杜宣缘与他们对话一番后,二人心中皆有几分底气,来到公堂时也尽是泰然自若的模样。 医博士不动声色地斜睨一眼身侧的程归,见她气定神闲,自己又有些没底。 当日与杜宣缘说了那一番话,他觉得这位炙手可热的定北都督应该清楚该怎么做才对。 黄老将军余威尚在。 第311章 可黄家这两代又挑不出什么好苗子。 像杜宣缘这样家世卑贱又具才华的年轻人,投诚黄家,那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就算自恃不世之功,不屑阿谀奉承,也总不好为无关紧要之人与黄家交恶,只是一个病重将亡的普通人被杀,还没有实质证据能证明就是黄要善派的人,对黄家根本无关痛痒,较真到底只会徒惹自己一身骚。 他觉得杜宣缘能混到这个位置上,不应该不明白这些道理。 世上没有人会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正义感做出自掘坟墓的蠢事。 ——医博士之所以清楚这件事没有确凿证据,是因为他正是当时在并州城中接应黄要善所派杀手的人。 当时瘟疫已经爆发,黄要善的人立即准备撤出并州城。 他们找来医博士,将事情简单交代一番,随后将程归大概的形貌特征描述出来,嘱咐他在城中多加留意,若能趁着瘟疫的机会斩草除根最好,实在没办法,他需得自己出手,也要将这个祸害解决掉。 在并州瘟疫爆发之前,医博士还只是并州城中一个颇具佳名的大夫。 是黄要善借瘟疫的时机,提出恢复弃置已久的医博士之职,并一力举荐他就任该职。 黄家上下结交,这种类似的事情海了去了。 当时正在战场上的杜宣缘分身乏术,也没时间管黄要善随口一句的推荐,故而不曾注意到陈仲因要去的并州里埋着这样一颗雷。 事实上,与黄家过从甚密的人比比皆是,各州刺史都与黄家有所往来。 不过并州疫发,有点门路的人全趁并州还未封禁的时候跑了,就留下一个并州刺史守着官衙兼一众衙役。 因是他下的封城令,不论心里作何想,他都只能与百姓共进退。 这也造成黄要善在封锁的并州城中无人可用,只有一个医博士可做他耳目与爪牙。 毕竟并州刺史只是和黄家有人情往来,又不是黄家的狗,怎么可能替他们干盯梢杀人的违法勾当? 并州刺史正居堂上。 杜宣缘则坐在一侧,是听审的模样。 医博士微微抬眼,见并州刺史神情严肃,心中更是隐隐不安。 并州刺史照例问话后,程归依旧是那番说辞。 而后他转问医博士有何辩解。 医博士便将前几日在牢中同杜宣缘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并州刺史面无表情,朗声道:“你二人各执一词,可有人证、物证?” 医博士心下略沉。 这架势,像是打算秉公处理了。 医博士暗道:并州刺史虽与黄家有一些往来,但并不亲厚,若是杜宣缘执意要查,他也不会驳了对方的意愿。 幸好程归手上也没有确凿证据。 他微微偏头看向程归,却发现程归仰着头,视线直直望向上边的杜宣缘。 医博士心里“咯噔”一声。 莫非…… 还不等他一团乱麻的思绪理出一个明确的线索,为他注视的程归便突然转过头来,无光的眸子定定盯着他。 “既然你说为我母亲诊治过,那当时的诊断结论是什么、开出的药方在哪里?你说我屡屡向你勒索,又到底勒索过几次、一共从你那里索要了多少财物?” 不需要听到最后,医博士的额上已经泌出冷汗。 程归问完,又冷冷一笑,颇为嘲讽地说道:“作为一个负责的大夫,你不会连是因为怎样误诊医死了人都不记得吧?作为一个被勒索的苦主,你不会连自己损失了多少财物都不清楚吧?” 她言辞锐利,颇有咄咄逼人之感。 而医博士也被她接二连三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 “时日已久,自然、自然记不太清。当时开出的药方也已经遗失了,你多次向我索要钱财,零零碎碎的金额我自然记不清楚……”他说着,自己都觉察出那些没什么底气的回应里满是漏洞。 于是医博士放弃防守,转而攻击起程归。 “你又有何证据证明你母亲死于非命?” 他又反客为主,冷笑道:“你信口开河,编造此等虚假离奇的身世,恐怕是想借黄家的名势,令诸大人不敢深责于你吧?” 听到医博士先一步混淆黑白的话,程归气得嗤笑一声。 第175章 返程 医博士清楚自己这是颠倒黑白的说辞。 他面对程归嘲讽的笑声亦是无动于衷,只看向上方那两个人。 是非真假从来都不重要。 堂上的并州刺史却将目光投向杜宣缘。 医博士心道:果然是这都督从中作梗。 杜宣缘却瞥了眼并州刺史,暗道:这老匹夫真是精明。 因是杜宣缘坚持要如实审理这个案子,并州刺史初时很是为难,而杜宣缘软磨硬泡了两天才叫他不得不同意下来。 但他也怕引火上身,故在此时做出左右为难的模样,以推卸身上的责任。 杜宣缘对这位并州刺史倒没有多少指望。 她坐直了腰杆,盯着堂下二人,道:“本官一向讲究谁主张、谁举证。说被勒索的,需要拿出被勒索的证据;说被谋害的,也要给出被谋害的实证。你二人在公堂之上竟都拿不出罪证来……” 杜宣缘故作蹙眉苦恼的模样。 医博士心下一喜,只觉她这是打算将此案不了了之了。 第312章 他暗道:恐怕这定北都督不过是想自重一番,人还是拎得清的。 孰料下一秒,杜宣缘便笑道:“巧了,我这儿倒有一份证据,诸位想瞧一瞧否?” 就算不想,又哪里由得着选? 杜宣缘向一侧的衙役使了个眼色,那衙役便上前一步,奉上一本半旧的册子。 “这本册子是何时入衙门档案的?”杜宣缘问。 “一月前。”衙役答道。 医博士听到这个时间还是迷迷糊糊的,程归却已经抬起眼,全睁的眸子牢牢黏在杜宣缘身上。 “在此期间可有对其进行修改?”杜宣缘又问。 “没有。” 杜宣缘点点头,最后问:“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衙役道:“将册子归档的、抄录的、看管档案间的人皆可作证。” 医博士被杜宣缘突然叫来的这出“戏”搞得糊里糊涂。 程归的眼中却渐渐有了光彩,嘴角也微微上扬些。 这一连串的问话看似有些多余,实际上是杜宣缘在向在场的所有人展示证据的可靠与公正。 “好。”杜宣缘伸手将册子拿过来,径直翻到某一页停下,眼睛在纸张上扫一遍,又抬头看向医博士,“敢问医博士,瘟疫急症而死的患者是何模样?” 医博士虽未见过程母,但先前听程归堂上所言,也能猜到她得的是哪种疫病。 但杜宣缘向他问这种话,他只觉有诈。 公堂之上,由不*得他继续犹豫,于是医博士迟疑着根据自己的经验描绘起病症来。 杜宣缘又问了几句关于病症的问题。 医博士一一作答。 最后,杜宣缘合上册子,似笑非笑地问他:“哦?这么说来,患这种瘟病而死的患者,手脚不会生出绳索捆上石头?”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到弱智的问题。 根本不可能会有哪个患病身亡的人,手脚上自己长出绳索石头。 那必然是有旁人所为。 医博士的表情瞬间空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傻了,不知该作何回复。 杜宣缘面色一沉,将册子拍在案上。 她站起身来,俯视着汗如雨下的医博士,朗声道:“那具尸首从井中打捞上来的情状,我的妻子都清清楚楚记载下来,当时在场打捞的衙役皆为人证。这本用作记录的册子也一直归档衙门。这样一具尸身,你还能言辞凿凿地说一句‘患病而亡’吗?” 陈仲因记录下尸首的死状后,便将尸首就地火化。 当时写下的记录寄存在衙门里,医博士无从得知详情。 而此前向医博士交代事情的那些人,只说捂死病妇投入井中,并未与他交代还有捆住手脚令尸体沉底的多此一举。 谁都没想到,黄家的“清理门户”,还会有走到对簿公堂的那一天。 医博士的身体颤如筛糠。 他心如乱麻之际,依旧绞尽脑汁思索着转机——毕竟他身上背着杀人未遂的罪责,那是如何也推脱不掉的,唯有替黄家挡住这一案,才能得到黄家援助的机会。 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医博士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脱口而出道:“是她!” 他指向身边的程归:“是她想借此勒索于我,故意杀害自己的母亲沉入井中!我只诊过那病妇一回,后边她便以我治死人为由威胁于我,我为此事所扰,实不知病妇尸身在何处,那病妇又究竟因何而亡!” 话音刚落,旁边的程归登时起身,捏紧包子大的拳头狠狠向医博士砸过来。 两侧的衙役急忙上前拉架。 医博士抱头鼠窜,口中依旧在为自己新想出来的说辞找补:“她欲借黄家脱身,便将尸首投入黄家废宅的井中,又恐被人发现,故栓上了石头!” 他丝毫不觉自己这番话漏洞百出。 此时此刻,他近乎癫狂,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这番猜测,好似如此便能叫所有听见这话的人信他。 而被衙役拉住的程归死死咬牙,一双怒目泛着猩红血丝。 杜宣缘上前,轻拍几下程归的肩膀,转而看向医博士:“如你所说,患此病者,三日内便暴病而亡,程归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也是刚才杜宣缘问的,医博士亲口答出的病症之一。 医博士嘴唇翕动。 他眼睛突然一定,嚷道:“程归并不清楚!她担心那病妇死不了,故下此毒手!” 杜宣缘听到身后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只被牢牢拴住的愤怒野兽,恨不得立时扑上去,咬死胆敢激怒她的家伙。 “那程归瘦弱至此,又是如何避人耳目,将尸首运到黄家废宅的?”杜宣缘又问。 医博士神情闪烁:“这就是她的事了,我又如何得知?” 杜宣缘再问:“她搬运尸首,必会与其一路密切接触,为何并未染病?” “染病总讲个概率,她在此之前还与得病的母亲同吃同住,不也没患病吗?”医博士继续找补。 杜宣缘见他是死不悔改的打算,终于冷笑一声,道:“那用来绑石头的绳子,并非麻绳、草绳,而是精布制成。程归一身粗麻衣裳,从何处弄来这数尺长的精布?” 又是猝不及防的一击。 医博士从未想过绳子的问题,他眼前这当务之急也容不得他去思索那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是黄要善派来人下的手,自然有他们自己的装备。 第313章 既是大户出身,再加上用东西的时候也从未想过会有被留作罪证的那一天,自然便形成这样一个大破绽。 医博士讷讷无言,终于说不出什么狡辩的话来。 后边拽住程归的衙役也稍稍松手。 程归用劲甩开一左一右限制住自己的二人,那二人见她似乎平静下来了,便顺势放开。 孰料程归刚刚脱身,便箭步上前,一拳将医博士击倒在地。 一个大活人砸在地上的动静尤其响亮。 周围人又立马上去阻拦。 程归却没有接着动手,只冷眼瞧着地上大声痛呼的医博士,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并州城近日逐步解禁。”杜宣缘背手而立,“那就请二位随我回定北军营中,同黄偏将军好好说个明白吧。” 。 程归的母亲葬在并州城外的山上,与此次瘟疫中所有死去的无主之尸同枕一片土地。 临行前,程归为母亲上了一炷香。 杜宣缘站在她身侧,看她的手指拂过墓碑上新刻的字。 此前陈仲因并不知道这具尸首究竟是谁,故也不曾立碑,这块墓碑是杜宣缘在程归尚陷牢狱的时候向城中石匠定下的。 这会儿程归看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眸中流露出感念之色。 她从怀中掏出自己在狱中编织的草环,轻轻放在墓碑上,最后跪地深深一拜,才随杜宣缘离开。 “我是个命硬的人,也注定孑然一身。” 二人行在山间小路上,程归忽然说了这样一番话。 杜宣缘只迈着坚定的步子往前走,并未当时给出回答。 就在程归以为杜宣缘不会就她那句颇为矫情的话给出任何答复时,杜宣缘平稳又干脆的声音传来:“命硬好啊。这个乱世,命硬点才能闯出名堂。活着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刚下山,杜宣缘便瞧见陈仲因在马车上探个脑袋。 他一瞧见杜宣缘,眼睛、嘴角都弯起来,瞳子里边点上了明亮的光。 “久等了。”杜宣缘说着,翻身上马。 她又看向身后的程归。 程归不会骑马,也大大方方说了出来,并询问是否能上马车同乘。 杜宣缘随陈仲因的意,陈仲因一贯和善,没多考虑便应下。 而马车里还五花大绑着一个。 那并州医博士在公堂上虽被击溃了防线,承认是黄要善指使得他,但叫他和杜宣缘同往定北军军营,与黄要善对峙,那是万万不敢的。 于是杜宣缘干脆把人绑了丢马车上。 这雷厉风行的手段,倒是叫一边旁观的程归稍显惊诧。 马车辚辚启程。 这回黄要善收到消息的速度倒是比杜宣缘的马车快了那么点。 他得知并州那医博士杀人不成反被捕,先骂上一句“废物”。 第176章 夜刺 随后黄要善又问:“那两个人处理掉没?” 他身边的亲信答道:“两个月前染上急症,没让他们回来,早已经死在外边,也处理了尸首。” 黄要善闻言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笑道:“等吧,看看咱们这位定北都督唱什么大戏呢。” 不多时,便有陈涛派来的士卒请黄要善往主帐去。 黄要善晃晃悠悠起身,踱着步子走去。 他悠哉游哉到来,扫了眼旁边的程归,也不曾对陈涛抱拳行礼,颇为有恃无恐地问道:“大将军,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陈涛道:“这位姑娘状告你派人捂杀其母。” 黄要善稍稍抬起点眼皮子,瞥了一眼程归,嗤笑道:“她们这些寒酸模样的贱民,平日走在路上我都懒得瞧上一眼,我做什么要杀她母亲?” 陈涛便继续说:“她自言是令尊流落在外的骨血。” “呵。”黄要善嘲讽道,“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攀附黄家了。” 程归对这句话无动于衷。 黄要善见他们一个个都反应平静,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直截了当道:“想来告我,先拿出罪证,否则我定要治你诬告之罪!” 程归冷笑道:“我也明白齐大非偶的道理。一介白身,抓不住您的把柄。” “那就是没有证据咯?” 程归却道:“可你试图赶尽杀绝,指使并州医博士追杀我,因并州城封禁,我在城中躲躲藏藏多时。而今他已被逮捕归案,对你的指使供认不讳。” 黄要善面色一沉。 传来的消息只说事情败露,程归依仗着杜宣缘,正往定北军营来,要状告他。 未曾想并州这个医博士鼠目寸光,竟真敢将自己供出来。 黄要善环视一圈不见此人踪迹,怒道:“并州医博士可在?何故诬陷于我!” 杜宣缘道:“已押入营中监牢。” 她又将目光投向陈涛:“由大将军派人代为看守。” 黄要善也看向陈涛。 陈涛在左右目光夹击之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对二人道:“都看我做什么,咱先把事情讲清楚才要紧!” 看似憨直的一番话,又将矛头踢回到二人中间。 陈涛倒是生怕二人逼着自己站队。 他是看不惯杜宣缘的异军突起,可这么多年陈涛这个定北大将军也没少受黄家的胁迫。 好端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职,在北地却似寄人篱下,他心里自然憋着口气。 第314章 这会儿见他们俩斗起来,陈涛真是恨不得二人鱼死网破了好。 黄要善冷哼一声。 他瞪着杜宣缘道:“我看是有人立了大功,看不惯从前压她一头的同僚,蓄意陷害报复吧?” 杜宣缘稳如泰山。 “耍嘴皮子功夫可没用。”她微笑着,“黄偏将军应想一想,该拿出什么东西来推翻这如山铁证。” 黄要善眼珠一转,像是因杜宣缘这番话生出什么别样心思。 他嗤笑道:“清者自清。尔等蓄意构陷,当然准备得齐全,我若是与你们争论是非黑白,岂不是落到你们的陷阱中了?” 讲不通、辩不过,就开始耍赖。 杜宣缘再次看向陈涛:“大将军,依你之见,黄偏将军此番百口莫辩之语,可是不打自招?” 陈涛还未回答,黄要善先怒道:“匹夫胡言!” 杜宣缘不为所动,依旧冲着陈涛道:“敢问大将军,指使杀人又是何罪名?” 陈涛暗骂:这小子分明是想拉自己下水! 他正要随便打个哈哈糊弄过去,杜宣缘却又径直开口道:“依照大成律,指使仆从杀人属谋杀,既遂者可处斩刑。不知大将军营中关于这类罪情,可另有军纪军令?” 这可真是戳到黄要善肺管子上了。 他暴跳如雷,大骂着杜宣缘“竖子”,接着三两步上前,抬脚就要踹她。 杜宣缘岂是老实挨打的人? 她闪身一避,紧接着反身给了冲过来的黄要善一脚,正中他的尾椎骨,令他结结实实摔上个“五体投地”。 周边黄要善带来的人立刻上前。 眼见着他们要在帅帐中打起来,陈涛再不能装聋作哑,只得高声叱道:“住手!” 虽然陈涛的话对黄要善那些护主的手下不管用,但帅帐内外听从大将军指令的将士也不少,当即上前阻拦。 闹了好半天,帐中乱糟糟的情况才缓和下来。 陈涛看着自己帐中一片狼藉,当真是欲哭无泪,但见周围这一圈面红脖子粗的士卒,他又心念一动,故作盛怒的模样,骂道:“你们这成何体统!还不速速退下!” 刚刚混战一通,好多人脑子还是混沌的。 这会儿被陈涛一嗓子吼震住,纷纷遮掩着身上在拉扯中弄乱的衣物,低头走出帅帐。 倒是忘了今天这事儿,还不曾辩出个所以然。 ——又或许并不是忘了。 等黄要善的人走得差不多,杜宣缘才不知从那个疙瘩角里施施然现身。 陈涛看见她就来气。 点了炮仗的引子,自己却躲得远远的,只炸得他帐中乱七八糟。 他道:“此事无果,陈都督暂且回去,明日再辩。” 杜宣缘慢悠悠地行了个礼,却并没有要转身离开的打算,反笑问道:“大将军今日怎一言不发?是觉得此事尚有疑窦?” 陈涛心里窝着火,正欲挥手强令她退下。 可手刚抬起来,他就从杜宣缘的话中品出点别的意味,慢慢将手放下,盯着杜宣缘思索。 “你——” 他开口时面上犹带疑虑,并无下文。 杜宣缘道:“罪孽滔天,将军为何迟迟不下定论?” 闻言,陈涛更加笃定她另有准备。 此前陈涛隔岸观火,很大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杜宣缘充其量只能把黄要善赶出定北军营,动摇不了黄家,反会招致黄家报复。 与她相助得不偿失。 不过他又确实自黄要善那里受够了气,乐得看杜宣缘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陈涛道:“你既准备完全,又何须我替你盖棺定论?” 杜宣缘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才是定北大将军,若无您相助,我等在营中寸步难行。” 这话陈涛爱听极了。 虽不至于失去理智,但听到这一番话,陈涛自然松懈了不少,面上也肉眼可见地带上些喜意。 高兴是高兴的,但该有的警惕陈涛一点儿没少。 他笑道:“只怕我成了那捕蝉的螳螂。” 杜宣缘回道:“黄家乖张无度,自取灭亡,大将军何故与他们相提并论?” 陈涛不置可否。 杜宣缘又道:“下官不想依仗黄家,却也省得木秀于林的道理。” 陈涛双眼一动。 杜宣缘压低了声音:“你我皆在北地无所根基,合该沆瀣一气才对。” 。 程归站在帅帐外,虚着眼望向天空。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只偶有几行南飞的大雁,也不知道她看什么看得如此出神。 守在帐外的士卒因她是杜宣缘带来的,并未上前驱逐。 黄要善走之前,倒是用想要杀人的目光狠狠剜了她一眼,程归对此视若无睹。 她等到杜宣缘出来,才亦步亦趋地跟着杜宣缘向外走去。 刚远离人群,程归突然问杜宣缘:“都督大人,当日你许诺我的主簿一职,是私人的,还是公家的?” 杜宣缘却似一眼就看穿她的意思,轻笑出声:“你想要做什么样的?” 程归倒也不怕得罪人,径直道:“自然是公家有品级的饭好吃些。” 杜宣缘道:“你想吃这碗饭,我自会替你要来。” 程归却像是煞风景般问道:“这世上有女子担任九品主簿一职的先例吗?” “先例总要有人做出来才有。”杜宣缘语气平静,而后她又反问,“你当时吃这饼的时候怎么没有疑虑,反倒是饼都消化完了却开始瞻前顾后?” 第315章 程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 在狱中听到杜宣缘许她机会并允诺主簿一职时,程归想的主要是为母报仇,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不了这个主簿的职位。 可现在,她只杵帅帐外听了那么一星半点的话,察觉这位定北都督似乎不那么可靠。 她怀疑的是杜宣缘能否给到她这个毫无女子担任先例的职位。 杜宣缘也一早就听出她的意思。 她并未向程归多做解释,只道:“你若不信我,大可转身,帅帐就在咱们身后。” 程归一愣,继而干脆地摇摇头,继续跟在杜宣缘身后。 没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问:“都督前日在并州城中抓捕的那些地痞无赖,今日怎么不见?” 杜宣缘清楚她的言下之意,笑道:“账要一条一条的算,现在还不是时候。”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 守在营中牢狱外的六人,被他们的好兄弟撺掇着躲角落里吃酒去了。 不多时,这六个人各个醉醺醺趴倒在地。 一队鬼祟的身影悄然出现。 他们无声无息潜入目标所在的牢房,在寂静的夜晚里屏息侧耳。 在听清里边平稳的呼吸声后,几人同时出刀,从那些栏杆的空隙中刺进去。 牢房空间狭窄,里边的人不管是何睡姿,被这么严密的攻击包围,都难逃一死。 第177章 争执 可刀身送进去,却每个人都有刀刺空的感觉。 几声疑惑的气音响起,听到身边人发出的动静,他们顿觉情况不对,抽刀拔腿要跑。 下一秒,火光连绵。 火把悠悠,照得狭窄的牢房无所遁形,也将这些蒙面人照得清清楚楚。 “哟,大晚上在这抹黑聚会呢?”杜宣缘穿着便服,散散地撑个懒腰。 那几个行刺杀事的人,即便蒙着面也可见其慌张。 杜宣缘“啧啧”摇头,对左右道:“拿下。” “你敢!”刺客们举着刀,色厉内荏。 “有何不敢?”杜宣缘因这可笑的事情笑出了声,“你们主子究竟是嚣张还是蠢钝,居然真能做出这种事。是以为自己能一手把定北军的天遮了吗?” 刺客们那点狗仗人势的底气,瞬间被杜宣缘这番话击溃。 他们拿着刀的手都在颤抖。 黄要善大半夜被人叫醒,唤去帅帐,心里便是一沉。 他当然清楚自己今晚吩咐下去做什么事情。 不过是个小小的并州医博士,杀了免他胡乱攀咬,更是泄他自己的心头大恨,这在黄要善看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他甚至只是吩咐杀人,没做任何能置身事外的部署。 黄要善活了这二十多年,依靠着黄家这棵北地的参天大树,行事从来就没“遮遮掩掩”过。 但这一次,他莫名觉得会有大麻烦上身。 帅帐里五花大绑着四个人,皆身着夜行服,脸上的面罩已经被扒下来,正是黄要善身边的亲信。 杜宣缘站在一旁。 陈涛见黄要善,问道:“流长啊,这可是你营中人?” 明知故问。 黄要善心中忿忿,口中不耐烦道:“是我下属。” 陈涛又问:“他们今夜持械闯入营中牢狱,欲行杀人之事,可是你指使的?” 黄要善眼睛一转,忽然笑道:“我手下忠士看不惯我蒙受不白之冤,夜半结伴为我出气,虽有些不合法理,却是情有可原。” 真是厚颜无耻。 黄要善又不是宽厚的首领,恰恰相反,他在整个定北军最出名的便是喜怒无常、刻薄无情。 若无上司指使,哪个士卒敢冒杀头的风险,做这种看着就会露馅的事? 陈涛从未和黄要善直面对上过,是以他这些手下将士们看这热闹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不知昔年骁勇的黄老将军膝下竟出了这样“能说善道”的孙儿。 只因黄要善不服陈涛管束,也不屑与其他人相交,是以除了三营的将士,其他人都不清楚此人狠毒恶劣到何等地步。 这次可真是开了眼。 但黄要善这番诡辩确实有几分歪理,一时间竟找不到什么驳斥的道理。 陈涛看向一旁的杜宣缘。 杜宣缘无动于衷。 连个眼神都没收到的陈涛,心知杜宣缘已经得罪死了黄要善,定有后招解决,此时只是在等陈涛的“投名状”。 陈涛咬咬牙,怒斥黄要善道:“一派胡言!” “他们不过是三营的将士,如何得知我整个定北军营的巡逻放哨部署?你的下属行事,你又如何能一无所知?” 黄要善闻言,盯着陈涛的眼神中满是阴狠。 他从来视陈涛如家奴。 陈涛初任定北大将军一职,便寻访黄家,待见到黄老将军后,分明此前与黄老将军从未见过,偏偏扯上许多认识的人,硬给自己按一个黄老将军门下的名头。 陈涛这些年在军中更是对黄要善极尽容忍。 就在今日白天,陈涛还对程归的指控不发一言,尽显和稀泥的模样。 而今他居然敢当众驳斥自己。 黄要善气急败坏,怒骂陈涛过河拆桥,并言陈涛昔日如何讨好陈家,种种言辞不堪入耳。 陈涛的面色也阴沉下来。 他屡屡怒声令黄要善住嘴,黄要善哪里肯听他的? 第316章 杜宣缘在旁看了这一出好戏,终于寻到一个两方住嘴的时候,见缝插针道:“是非曲折,还得等审过才知,这些一己偏见就别拿出来贻笑大方了。” 黄要善这才想起还有把柄落在杜宣缘手上。 ——原本是一个证人,这回要变五个了。 黄要善杀意更甚。 杜宣缘却笑盈盈看向黄要善,道:“黄偏将军,咱们军营里的牢房不够用,这回可不要再派人来了,现盖房子都来不及呢。” 黄要善气得七窍生烟。 他正要动手,又觉得屁股上白日被踹的那一脚隐隐作痛。 在陈涛的地盘上,他们二人现在蛇鼠一窝,自己动起手来定然吃亏,思及此黄要善只得忍下。 他还从来没有隐忍的时候。 这会儿黄要善气得鼻翼翕动,胸腔鼓震,没熬几息便甩袖离去。 杜宣缘也拱手向陈涛告退。 此时的陈涛同样被黄要善气得够呛,面色发青,顾不得其他,朝杜宣缘挥手示意她退下就是。 杜宣缘却没急着回去睡觉,而是转向牢狱。 她和黄要善几乎前后脚出来。 是以还没走两步路,杜宣缘就听见前边的黄要善怒气冲冲道:“陈涛那匹夫,今夜定是他搞鬼。就凭‘陈仲因’,焉能做好这守株待兔的部署?” 而后他注意到身后的杜宣缘。 从鼻孔里出了一声气后,黄要善快步将杜宣缘甩在身后。 杜宣缘无言失笑。 秋后的蚂蚱,尽管蹦跶吧。 她来到一间牢房外,里边关着的正是那并州医博士。 他还没从今夜的刺杀中缓过神来,忐忑不安地缩在角落里,方才还特意央求士卒为他留了一盏灯,微弱的火光勉强维系着他精神的安稳。 此前陈涛暗中派人给他换了一间牢房。 今夜事发之时,他就在隔壁。 眼见着四个蒙面人被押出来,还有那寒光泠泠的锋利大刀,医博士心知若不是调换了牢房,他今夜必是插翅难飞。 可这一日光景,黄要善都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有派人来问清原委。 这件事叫医博士深刻明白,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当堂作证,都免不了黄要善的杀意,他要一个人死,从不关心其中有没有转圜的道理。 那还不如就此抱紧定北都督的大腿,博得一线生机。 是以这会儿他瞧见杜宣缘,双眼骤然爆发出充满希冀的明光,忙不迭向牢门冲过来,死命的朝杜宣缘伸出手来。 他似是怕杜宣缘离开,一股脑全交代出来。 “都督!都督!我愿当众作证,黄要善除了令我追查程归下落并杀她,还在得知尊夫人欲行火葬之事后,令我暗中谋事,煽动百姓,欲对夫人不利!” 至于黄要善是从何得知“火葬”之事的,他当然不会特意说出是自己传得信。 杜宣缘用得上他,此时并未点明这件事。 她故作惊诧道:“什么?黄要善竟还在瘟疫严峻之际,刻意煽动百姓,欲加害于我的夫人?” “正是!正是!”像是怕杜宣缘不信,医博士又道,“当时往来的短讯我还保留着,若是都督需要,我必双手奉上!” 虽然是十分急切热络的模样,但他却只字未提证物具体藏在何处。 着急归着急,心眼是一点儿都没少。 杜宣缘清楚他心中的顾虑,她知道已经将人赚上“贼船”,不必操之过急,便皱着眉头道:“多亏阁下弃暗投明,我方知此人还做出这等恶行。想我在战场上拼死搏杀,他却暗中行卑劣手段,着实可恨。” 这般同仇敌忾一番,杜宣缘又说了几句劝慰的话,才离开此地。 终于是能在后半夜睡个好觉。 第二日,陈涛拿着连夜审出的结果,召来杜宣缘商议。 那些人只是黄要善的亲信。 能当上黄要善的亲信,头一点就是脑子得活络,懂得察言观色、见风使舵,那又能有几人是忠义之士,悍不畏死? 是以陈涛只需稍稍拿出军中的审问手段,这些人自然和盘托出。 杜宣缘看了一遍供词,笑对陈涛:“大将军合该召黄偏将军来问话,叫我来做什么?” 陈涛盯着她许久,目光颇为审视。 好半天,他才挥手令人去“请”黄要善。 黄要善经过一夜冷静,再度来到帅帐后,虽还是面色阴沉,但已经从容下来不少,面对陈涛拿出的供词,他还是那一番说辞,就是仗着陈涛不敢轻易动他。 杜宣缘道:“黄偏将军既然坚持这等说法,不如去并州请黄老将军来评判一二。” 黄家早些年就从并州搬去定州。 路程虽不算很远,但一来一回还是得要三五天。 不过杜宣缘找黄要善的麻烦这件事,若黄要善有心寻黄家帮助,早便可传递消息。 只是黄要善不愿意。 甫一听杜宣缘这样的言论,黄要善便嚷嚷着:“凭尔等鼠辈,也想见我祖父?” 根由便出在最初的“瞒”上。 黄老将军几个月前见过程归一面,随后便派人前去医治程母。 还是黄要善暗中将去请良医的下人截住。 在黄要善看来,老爷子年事已高,只想看天伦之乐的场景,可不管这外边的野孙脏不脏。 这也是黄要善瞒着黄老将军,擅自对这母女二人下手的主要原因。 第317章 第178章 旧事 黄要善担心子孙凋敝的黄老将军希冀着儿孙满堂,当真将那母女俩接回黄家好生照料,决心先下手,派人去并州斩草除根。 这件事他至今都未向黄老将军透露口风。 黄老将军年轻时征战沙城,仅有一子,这唯一的儿子又因为家中溺爱无法无天,被先帝斥责,看在老将军功劳甚笃的份上才饶他一命。 虽因先帝勒令,此生在仕途上无望,但作为老将军独子,在北地照样能过得快活。 然而此人沉溺于声色犬马中,年纪轻轻就玩坏了身体,年近五旬就仅有黄要善一个子嗣。 黄老将军再生一个都比他儿子给自己添孙的概率大。 黄要善与其父相比,倒还算是个“正常人”。 目无法纪、肆意妄为,可以说全是家大业大给供养出来的。 杜宣缘此话一出,便招致黄要善极力反对。 可杜宣缘又不怵他,径直道:“人证物证确凿,阁下依旧强词夺理。我倒想问问黄老将军,你黄家视军纪、国法为何物!” 她一番义正词严,接着转向陈涛:“还请大将军暂且拘下黄偏将军,遣人致书请老爷子来讲讲道理。” “尔等胆敢!” 一听要关自己,黄要善怎么也坐不住,当即拔出一柄短剑直指杜宣缘。 虽然进入军帐前,门口的士卒会令所有人卸下武器,只是他藏着一把短剑在宽袖中,也没人敢上去搜他的身。 好在陈涛从未有一刻放松过对黄要善的警惕。 黄要善刚一抽剑,旁边一圈陈涛的人便拔刀相向,他手中不到一尺长的短剑,如何能敌得过周身十数把大刀。 他环视一圈,点点头,颇为癫狂道:“好啊,你们狼狈为奸,欲加害于我!” 杜宣缘还被他这短剑指着呢,依旧从容不迫:“天理昭昭,阁下可不要歪曲事实。” “先将人请下去,待黄老将军到了,咱们再仔细聊聊这件事。” 陈涛一声令下,那些人便举着刀逼黄要善束手退下。 黄要善当然不会和他们鱼死网破。 几番挣扎与忿忿下,终于放下手中短剑,被人赶着出去。 走之前还死死盯着杜宣缘。 陈涛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但看向杜宣缘的表情就四个字——“玩这么大?”,连疑惑都具象化了。 此前杜宣缘根本没与他提过要关押黄要善、请黄老将军至此。 方才突然说要请黄老将军来“评理”,别说黄要善了,陈涛都被她吓了一跳。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样请来黄老将军究竟有什么作用。 即便黄老将军碍于体面,会顺着法理训斥黄要善,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杜宣缘给他亲孙子定罪。 届时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得黄家记恨。 杜宣缘笑道:“待我取来一物,将军便可借此良机立大功一件。” “哦?”陈涛将信将疑。 。 程归听从杜宣缘传唤,来到她的房中。 只是房中唯杜宣缘一人。 程归人都走进去了,才觉察出几分不对,抬到一半的脚不知该不该放。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实不妥。 程归也不知为何,杜宣缘唤她过来,一向谨慎的她就忽略了男女大防。 杜宣缘放下手中杯盏,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空位,道:“门带上,坐。” 程归长出一口气,依言坐下。 她问:“不知都督唤我来所为何事?” 杜宣缘“嘘”了一声,面上笑意不减:“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程归不明所以,只得静静等候。 片刻后,外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又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都督升官立功,还记得奴家呢?*” 听到这声音,程归的身形猛然一僵。 在杜宣缘的目光扫来时,程归立马刻意放松身体,故作茫然地看向她。 杜宣缘笑容不变。 推门而入的华蔚乍一眼瞧见里边坐着两个人,还有些纳闷。 待看清坐着的另外一人是什么模样后,华蔚猛地一震,直勾勾望向杜宣缘。 杜宣缘笑着对她说:“请二位过来叙叙旧。” 程归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无从抵赖,只好问杜宣缘:“都督如何得知我二人有旧可叙?” 华蔚的目光亦在二人之间逡巡。 她听说“都督立大功”的消息也才在两三天前,今早又听说都督为一位民女伸冤,把黄要善给抓起来了,华蔚还觉得大快人心。 这不,听闻杜宣缘找她,华蔚都是喜滋滋来的。 谁曾想竟是“来者不善”。 华蔚这时候想起早上听闻的那些细节,心中顿时一紧。 她快步走到程归面前,神色急切:“程姨她……” 程归微微垂眸:“我母亲在并州封禁前遭遇毒手,已经不在了。” 华蔚的面上骤然空白,像是魂灵被猛然抽出,空余一个躯壳,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怎么会呢……”她喃喃自语。 接着便脚下一软,若非程归抱住她,华蔚恐怕就此摔在地上。 她紧紧攥住程归的衣襟,不住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程姨她……那样好的人,怎么会……” “母亲罹患疫病,我以……相要挟,黄老太爷也派人去救助母亲,只是被黄要善暗中拦下,并派人杀我母女。”程归将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第318章 她语气虽然平静,一双手却已攥成拳头。 定州在并州以东,从并州城出发,以人力日夜兼程也需至少一整日。 程归在母亲初现病症的时候便敏锐察觉不对,为母亲留下吃喝后立刻赶往定州黄家。 她从黄老将军处获得承诺后,又立刻赶回并州城。 可她星夜赶路,还未抵达家中,便从洞开的房门、门外沾着湿泥的脚印意识到不对劲。 不等程归进去查看,那二人便抬着母亲的尸首出来。 纵使程归心中悲愤欲绝,却也知她绝不是这二人的对手,冲动行事不过是羊入虎口。 她只能借着暗中跟在二人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们绑上石头,将尸首投入黄家废宅的荒井中,他们是黄家家奴出身,在并州城中选藏尸处,自然是对老家更为熟悉。 行到此处时,程归就已经猜测这件事与黄家有关。 接着她还偷听到一星半点谈话。 “公子不满老太爷”云云。 程归这才断定这二人是黄要善派来的。 她扮成乞丐模样,跟着这二人两日,也发现了他们同并州医博士的接触。 紧接着城中戒严,二人逃出并州城。 程归犹豫片刻,放弃继续追踪他们,转而守着那口荒井。 她嗅到井中日渐浓郁的腐臭味,纵心如刀割,可也清楚自己不能就这样把母亲捞上来。 程归知道母亲罹患疫病,只要将母亲尸首在这**井中的消息透露给并州刺史,不论如何他都会将尸首捞上来,令她入土为安。 可若是这样,这桩杀人案也会就此沉底。 即便是她亲眼所见,并州刺史也不会轻易为她得罪黄家。 她要尽量牵扯多的势力进来,要将这件事塑造成一个悬案,要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就在这时,城中因火化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定北都督之妻”也进入她的视线。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便与杜宣缘猜测的大同小异,只是程归在引起陈仲因注意的途中,发现人群里混进来些奇奇怪怪的人。 因为她也一直关注着并州医博士的动向,自然很快就发现了他在背后动的手脚。 再一联想城中封禁前的事,并州医博士是谁的人、谁要借三人成虎陷害定北都督之妻,更是昭然若揭。 有了这一发现后,程归便对与杜宣缘达成合作更多几分把握。 最后,就变成现在这情况了。 此时此刻,程归才明白自己有多低估杜宣缘。 她只向杜宣缘提到自己手中掌握着一些东西,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讯息。 结果杜宣缘竟能猜到这东西在谁手上。 东西不在程归身上这很好猜,她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绝不会将东西随身携带。 可杜宣缘如何能猜到她将东西寄存在华蔚手中? 要知道,这可是在定北军营、黄要善眼皮子底下,华蔚更是在旁人看来乃黄要善的人。 这时候华蔚已经从悲痛中稍稍缓过神来。 她想起方才程归疑惑地问向杜宣缘的话,面上有几分汗颜。 华蔚大概是知道为什么杜宣缘会想到自己。 当时杜宣缘初来乍到,到妓营中花了一个金元宝与华蔚聊三刻钟的天,所问皆是关于黄要善的。 当时拿钱尽责的华蔚还延伸下,说了不少黄家的旧事。 可据妓营那管事的老妇所说,华蔚入妓营不过一年,她如何能得知那些黄家多年前的阴私? 讲故事的时候倒也没想那么多。 谁知道几个月后,杜宣缘还能遇上华蔚口中为其抱不平的昔日黄家赶走的侍女之女? 况且过去都快半年了,未曾想杜宣缘竟还记得。 华蔚长叹一声,望向杜宣缘的目光是与程归一般无二的赞叹。 程归这时候也想明白了。 从杜宣缘初来乍到时,她就想尽办法收集一切讯息,有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也不曾忽略过。 第179章 闻讯 所以杜宣缘才能从程归的行为、华蔚的说辞中推测出她们之间有所联系。 今日她将二人叫来一处,未尝不带着些试探的心思。 不过她二人藏得不够深,单单一个照面便让杜宣缘心中猜测落实了。 事已至此,华蔚老老实实道:“东西我就藏在我那房间的床架里。我趁姐妹不在时,将床架中间掏空,卷起来塞了进去。” 她这般一说,杜宣缘便大概猜到藏的是什么东西了。 程归低垂着眼帘,道:“当年我母亲尚在黄家为奴,机缘巧合下发现他们在烧书房整理出来的废纸,仆人懒散,将东西一股脑投入火炉后便离开。我母亲识得几个字,对文字总是异常憧憬,便悄悄扑灭火焰,将未烧完的纸张取了出来,结果……竟发现些能要黄家命的书信。” “母亲鬼使神差般留下了这些书信,并将它们缝进衣裳内层,藏到箱底。” “后来母亲得知主母要将她赶出黄家,匆匆换上这身衣服,搜身时不见财物,故叫她就这样把书信带出了黄家。” 程归看向杜宣缘,笑道:“我以此要挟黄老太爷的时候,他还很是惊讶呢。” 这么多年,黄老将军都不曾发现要命的书信丢了。 黄老将军如今对这件事非常重视,程归一找上门来,便依她所言。 第319章 可当年处置这些书信的手段却十分粗糙。 显然当时焚烧书信的事并非黄老将军授意,应该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流出去。 不小心落到废纸堆里、消失十几年未曾察觉。 这便侧面表明,类似的信件非常多,以致黄老将军没想过特意将它们处理了,也没想到时不时清点清点数量。 杜宣缘的面色微沉。 能留下多到让人平时提不起重视的信件,可见与寄信人的来往有多么密切。 而对于曾经就任定北大将军的黄老将军而言,什么样的信件时至今日依旧能毁了整个黄家呢? 答案昭然若揭。 可笑黄家当年将程母驱逐,而今生死竟全数系于她母女二人身上。 闻程归提起她的母亲,华蔚亦悄然垂泪。 妓营管事说华蔚来到妓营不过一年,实则她已经来了三年。 头一年挣扎,第二年心如死灰,第三年才重振精神,在此泥沼中也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而这其间的转机,便源于程母。 华蔚本是官员子嗣,父亲因朝中时局获罪斩首,家人尽数流放,她也被充作军妓。 初入妓营时,她寻死觅活,是想祈得旁人一点怜意,放过她。 可惜在这儿的人,连自己都不一定保得住,哪里能放得了她? 多次试图逃跑无果后,华蔚心灰意冷,在一日出营清洗衣物的时候,看着奔流而去的江河,生出跃入其中、随波逐流的念头。 可她跳入河中后,竟有人拼死相救。 这条河在营外,本就是附近居民都能来的地方。 被捞起来后,华蔚大哭一场,与救她的妇人聊了许久,终于放下寻死的心思。 风水轮流转,日后如何尚未可知。 人只有活着才能谈日后。 自那以后,华蔚与程氏母女二人相交甚笃,常常借外出洗衣的机会交往。 因华蔚的状态好上许多,管事妇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此期间,程归生出利用那些书信为她们谋出路的念头,她因母亲的遭遇恨黄家,也清楚若是黄家收回这些信,不一定会给她想要的东西。 她想光明正大的立功。 于是程归将主意打到陈涛身上,暗中使华蔚将信带到营里,找机会与陈涛接触。 华蔚本就是出来洗衣服的,在衣篓中掺一件旧衣不难。 可惜程归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天灾人祸便接踵而至。 程归也将这些事毫无保留地告知杜宣缘。 她的所作所为,皆图一个“利”字,只要杜宣缘能给予她足够的“利”,她能为杜宣缘尽犬马之劳。 ——乱世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能有多少怀揣着家国大义? 不恨这个腐朽的王朝就不错了。 杜宣缘从华蔚处拿到这些书信后,直接交给陈涛。 陈涛在匆匆阅览一遍书信上的内容后,顿时欣喜若狂。 他试探着询问杜宣缘这些书信从何得来。 杜宣缘却笑道:“大将军应立刻兵分两路,一则上报朝廷,二则预备将叛贼捉拿归案。” 陈涛这才想起杜宣缘先前坚持要将黄老将军请来“评理”。 原来是张机设阱,预备使其自投罗网。 陈涛哈哈大笑起来,拍拍杜宣缘的肩膀,一面称兄道弟,一面道:“你有这样的好东西愿意交给哥哥,实在令人感念啊!” 不过得知此事的程归很是不解。 杜宣缘为什么不自己行事? 定北都督从战场上回来后,军中将士无不推崇,她若要“捉拿叛逆”,军中无人会不从,何必把功劳推给陈涛? 程归不解,便径直问出口来。 杜宣缘并未藏着掖着,她笑道:“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程归从没听说过这句话,她轻念几遍,似是有些明白杜宣缘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她又问杜宣缘:“都督何以肯定,黄老太爷会赴这场鸿门宴?” “他可不一定会觉得这是鸿门宴。” 程归面露沉思。 杜宣缘笑着为她捋清思路:“你是他的‘孙女’,手握罪证这么多年,也不过是在母亲患病时以此求他援助。军中所讨论的,从来只有黄要善使人谋杀的案子,关于其它的,可是一点影子都没有。” 程归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杜宣缘此前的用意。 早在并州城时,杜宣缘分明就已经在城中抓捕数名地痞,皆是经人收买,在城中扩散关于“都督夫人”的言论,更兼挑起百姓仇视的情绪。 但她没有在并州是以这些人令并州医博士罪加一等,而是将他们带回定北军营。 到了定北军营,程归还是摸不清杜宣缘的打算。 她将这些人关在营里,若有人疑惑询问,她便解释这是从并州街头抓来的逞凶斗狠、无所事事之徒,因她看不惯这些人的作风,逮回来关上几日。 这样一来,杜宣缘手中既掌握黄要善派人散布传言的人证,又免于引起她与黄要善不合的猜忌。 乍一看,这件事便只是一个简单的杀人案,没有任何利益牵扯。 但程归这个局中人还是惴惴不安。 她道:“并州刺史也好、大将军也罢,都不肯轻易得罪黄家。只是看都督胆敢如此行事,便猜测咱们有不怕黄家的手段。即便如此,他们也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黄老太爷怎么能看不出端倪?” 第320章 “一个人‘德高望重’久了,是很难对底下的‘小辈’保持戒备的。”杜宣缘笑道,“你跟在我身边,自然能将布局瞧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唯一的孙子此时身陷囹圄,他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 陈涛虽然拿到了至关重要的书信,却也不曾在营中大张旗鼓。 他找着各种借口调动军中人手。 原因无他,定北军营里仰慕、依仗黄老将军的不在少数,黄老将军尽管自请退职已经十几年了,军中仍有不少关联,保不齐就会走漏消息。 他现在还未得皇帝亲旨捉拿黄老将军,只是机不可失,要等从皇城走个来回,恐怕人早就闻讯逃走了。 更何况即便理由再怎么充分,也难敌一些人心莫测,总要小心行事。 同时,陈涛还在着手上书之事。 正好他这段时间在撰写关于战役的奏章,原本还在纠结要如何动笔,而今杜宣缘送来这样大一个人情,且有以陈涛马首是瞻的趋势,他便不再纠结笔墨上争点功劳的小事,将战场详情原原本本写下。 至于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断联”的情况,陈涛以杜宣缘势如破竹,斥候追赶不及来解释。 写完总结战局并述请功的内容后,陈涛另起一张纸,写下黄老将军就任定北大将军时与北虏勾结的事情,并附信件以为证。 随后他将两件事合拢在一份文袋里,派人加急送往皇城。 旁人只以为这是请功奏章,急切讨赏更是人之常情,不会有人生疑。 奏章发出当天晚间,快马加鞭的士卒已经抵达定州黄家。 黄老将军早半日通过飞鸽传书从军中小友处得知消息,虽对孙子的状况忧心忡忡,但也没贸然启程。 飞讯简短,只提到黄要善因指使杀人之事被陈涛关押。 个中细节很难面面俱到。 黄老将军见到送信的士卒后,不着急动身,而是颇为礼待地请他坐下,询问起各种细节。 士卒受到大名鼎鼎的老将军这等礼遇,当真受宠若惊,立刻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倒豆子般和盘托出。 在听到被追杀的一对母女出自并州城,黄老将军面色便微微一变。 听完来龙去脉后,他又着重询问了受害女子的情状。 士卒只道那女子孤僻,虽被带到军中指认,但不爱与人交谈,和其他人,包括为她做主的定北都督与定北大将军都不亲近。 第180章 拿下 听完士卒的话,黄老将军微微颔首。 思索片刻后,他假托自己年事已高,还需筹备筹备,并在口头上谴责一番黄要善的行径,义正言辞地表示一定不会姑息。 待他离开会客堂后,面色便瞬间阴沉下来。 跟了黄老将军半辈子的管家上前:“今早派出去的人查清楚了,是有两个家奴出身的,患了疫病,早早处理掉。因定州离并州不远,当时只当不慎传染。恐怕就是这二人替小公子办的事。” 他又叹了口气,道:“小公子是任性了些。这么多年府上只他一个孩子,骤然听说外边多了一个,心里不平也是正常。” 黄老将军臭着脸骂了几句。 但管家这话正是黄老将军的心里话。 他追随黄老将军多年,如何摸不清主子的心思? 黄老将军骂过后,又道:“那丫头是个乖觉本分的,又有孝心,拿着这样大的把柄,却只求我医治她母亲。我当日怜她孝心可鉴,不曾将她拘在黄家。可偏巧让她撞见了,唉,兄妹阋墙,总是做父母的没当好。” 管家连声应是,道:“不过陈涛做这样的事情,还有那个新就职便立了大功的……” 黄老将军冷笑一声:“陈涛这些年在各地牵桥拉线、笼络人心,汲汲营营的模样着实可笑。我听闻新上任那个‘陈仲因’也是个愣头青,甚至敢出言顶撞圣上。她到任后一股劲往军队上使,倒是有些能力,把这一滩烂泥盘出几分活人气。北虏骑兵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现任虏王竟能无能到如此地步,唉。” “那陈都督恐怕是不小心叫人当枪使了。”管家道。 “陈涛那一张嘴,就是石头都能攀上三分亲,不足为奇。”黄老将军摇摇头,“我看他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敲打敲打我,叫我记着自己还有个孙儿正在他手上。” 管家讪笑道:“他一向敬重将军,怎会有此念头?” 黄老将军“哼”了一声,道:“我就走这一趟,叫他看看定北军营到底听谁的。” 在去往定北军营的途中,黄老将军还不断遇到前来拜访的人,有的是给他带来最近的消息,也有单纯前来瞻仰。 原本只要一两天的路程,他足足花了近一旬。 在此期间,他也在时时打听定北军营里的情况,在得知陈涛这么长时间始终不敢对黄要善做什么,乖乖等着黄老将军到来后,他忍不住露出笑意。 至于时时调动军中士卒,在他看来不过是陈涛露怯的表现。 待黄老将军抵达定北军营,陈涛亦是热情地出营相迎,客气话如连珠般不停吐出口,像是生怕怠慢了他。 这也导致黄老将军深入营中后,才隐隐察觉不对。 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一个面熟之人都没见到,而两边相迎的士卒,面上皆是不卑不亢。 黄老将军心中刚起疑虑,身边的陈涛便面色一肃,扣住他的肩膀,朝左右大喝一声:“拿下!” 第321章 被牢牢按住的黄老将军面露惊愕。 。 陈仲因今日温习医书的时候,眼神时不时就往门上瞟。 杜宣缘都抓住他好几次心不在焉。 她扫了眼系统动态地图上的情况后,故意装作刚刚发现,对他道:“陈大夫,你不看医书,老向外看什么呢?” 陈仲因转头看她,见她老神在在,止不住担忧道:“也不知抓没抓住黄老将军。” 他一贯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 这些日子,军中听闻黄老将军要来,虽然不是为了什么得脸的事情,但军营上下还是热烈非常。 即便是陈仲因这样不爱出门的人,都屡屡听到关于老将军的事迹。 他能在离开定北军营后这么多年依旧受人尊敬与思念,便足以见其昔日之辉煌。 当年关于定北军的困境已经初现端倪,老将军是最后一个在定北大将军位置上功成身退的人,他就任时,不论是地方军队、北地豪强,还是先帝的朝廷班子,都对他信赖有加,他也向来不负所望,在所有人看来,他几乎是一个不贪功冒进也从不惧出征搏杀,既没有曲意逢迎也不曾媚上欺下的完人。 他的独子冒犯了当年的皇后,先帝能看在老将军的面子上饶他一命,便可见当年老将军的受重视程度。 那么多年过去,他早已被神化成北地的一根定海神针。 而今,陈涛便要拔了这根针。 陈仲因面上颇显怅惘。 杜宣缘笑道:“黄老将军确实是劳苦功高。” “可这‘功’,有一半都是他为了坐稳自己的位置,勾结北虏生造出来的。” 陈仲因一怔,他未看过那些书信,自然不清楚其中内容。 杜宣缘她翻开手中的书,抽出一张边缘隐隐有焦黑痕迹纸递给陈仲因。 他接过纸张。 这是从前的北虏将军写的回信,里边交代了他何时出发,带多少骑兵,到何处劫掠,并反问黄将军何时率兵前来。 短短数行字,便是一处地方的劫难。 待他功成名就,自请退职,境外的北虏亦成长为一个不可忽略的祸患。 黄老将军退下后,北虏、定北大将军、朝廷三者关系愈加不可调和,他虽然成功斡旋其中,全身而退,但却加剧了各方势力的矛盾。 更别提黄家也成了北境势力中难以动摇的一环。 陈仲因叹息一声,道:“一世英名,全系尸山血海垒起。” “能说动你,便说明这一套说法很有道理,能派上用场。”杜宣缘笑着,从陈仲因手中抽出这一张信纸,“我可是要借刀杀人的。” 她只留了这一张,如今看来已经够了。 许多人不过是在口口相传中,敬仰那个昔日为北地带来和平的大将军。 这样一封信足以将那虚幻的美好击碎。 二人正在房内谈话,忽然听到远远传来嘈杂喧闹的声音。 陈仲因起身将门打开,眺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回头看向杜宣缘:“要去吗?” “这是陈涛要操心的事情。”杜宣缘粲然一笑,将他拉了回来,“咱们静观其变。” 陈涛想要出其不意地拿下黄老将军,必须、也只能暗度陈仓。 所以他才会选择入口那一段路动手。 再往里走,深入定北军营,各级将士往来穿梭,他的人手不够铺开,无法完全控制局面。 可这全营都翘首以盼着黄老将军莅临。 他把人抓了起来,能往哪儿藏呢? 总得给众将士们一个交代吧。 不过陈涛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只觉得这都不是问题。 他令人将捉拿下的黄老将军与黄要善关押一处,也并没有掩盖的意图,乃至大张旗鼓向军中将士阐述黄老将军昔日罪行,并表明已经上报朝廷留待候审。 乍一听闻这个消息,军中许多人皆是不信。 谁会单凭一面之词,就相信一个功成名就、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是个叛国贼子呢? 是以,在盖棺定论前,军中皆传言这恐怕有几分诛除异己的味道在。 初时陈涛并不将这流言放在眼中。 孰料流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未经他的许可擅自前往三营拜会黄老将军,并遣散外边的看守,也不知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 甫一得知这件事,陈涛便勃然大怒。 他当即下令,将前往三营私相授受的人押到自己帐前。 可待到人在跟前,陈涛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犹豫起自己该不该当众责问,会不会有失军心。 他只得沉着脸再将黄老将军昔日通敌的罪名念一遍,对底下那些相熟的面孔警告一番,口称“下不为例”后将人放了。 自那以后,陈涛对军心的担忧日渐深重。 慢慢演变成对各营偏将军的怀疑,到了后来,他甚至在自己的帅帐里夜不熄灯,派遣十人士卒两个时辰一换在营帐外巡逻。 怀疑总是相互的。 他对定北军营的同僚怀疑愈笃,定北军营内对他的异议也是甚嚣尘上。 这一副提防到死的模样,摆明了是防范内鬼啊。 在二者厉兵秣马,相互警惕的时候,杜宣缘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带着“妻子”吃吃喝喝起来。 在这紧张之际,她以从未见过北地风光为由,拉着陈仲因把并州周边几个州逛遍了。 第322章 这厢风声鹤唳,那厢游山玩水。 不过陈涛对此并无异议,于他而言,年轻人少点进取心更好。 他更要操心的是军中一触即发的形势。 一直到皇帝白纸黑字的圣旨下达,这些传言才稍稍偃旗息鼓。 这道圣旨可真是姗姗来迟。 原本即便快马加鞭,陈涛的信件送到皇城也要一旬的工夫。 可信件送到的那几天,偏巧皇宫里接二连三发生糟心事,皇帝连启阅前线大好消息的心思都没有。 这道应由皇帝亲启的奏章就这么摆在了圣案上,那封口的蜡也没人敢动。 陈三倒是瞧见了送大好消息的信使。 彼时他刚从后宫王美人的住处出来,预备到太医院收拾收拾便去回禀太后。 “王美人那胎保不住了?” 旁边同僚拉了拉陈三的衣袖,他那心思才从喜气洋洋趋走而过的信使身上扒下来。 第181章 路上 陈三长叹口气,道:“不仅如此。恐怕还有损母体。” 他的同僚亦摇摇头,叹道:“下手真狠啊。” 陈三当即抬臂止住他的话,道:“慎言。” 这两年来,他日益受太后信赖,现今院副之职于他而言也是唾手可得。 不过陈三本就志不在此。 他这太后专属的太医,今日被派去查看王美人的胎象,足见太后对皇嗣的重视程度。 只可惜晚了。 王美人在有孕之前,就被人喂下导致体虚的药物,怀上后就算什么都不做,月份大了也会掉。 “杜宣缘”失踪之初,皇帝发了一段时间的疯,并且长达半年不曾踏入后宫一步。 直到派出去寻杜宣缘的人,为皇帝在民间寻来一位与她肖似的美人。 这便是王美人的来历。 王美人荣宠不断,淑妃、贵妃当然要小心提防。 这件事是谁干的不得而知,总归脱不去那几个人,甚至有可能大家都干了。 陈三琢磨着要如何回禀太后,脑子里方才信使的身影还挥之不去。 当天晚上,王美人这岌岌可危的一胎就落了。 太后气得旧病复发,头疼难止,而皇帝也龙颜大怒,下令彻查。 这时二皇子因换季伤风,大皇子练骑射不慎跌落小马,后宫里两个地位最高的妃子同时闭门不出。 直到三日后,查到一名宫女,她畏罪自杀并留下一封告罪的遗书,这件事才告一段落。 这时候,往太后、贵妃、淑妃处挨个探望过一遍皇帝,才想起前两天信使送来的军情结词,他当时一看到便断定是简述战局,请功讨赏的奏章。 为王美人之事不悦的皇帝直接将其丢到一旁。 这会儿心情好了,他才打算从那一堆奏章里翻出来看看。 结果这么一看,又是龙颜大怒。 他当即下令捉拿叛逆并将定州黄氏抄家。 ——这个时候,黄老将军都被陈涛关押有段时间了。 好在皇帝下的令八百里加急,路上耗费的时间要比来时少上三分之一。 天家命令,板上钉钉。 总算是遏制了军中日渐紧张的氛围。 尽管有人尤不愿相信,明面上总没有人跟陈涛对着干。 陈涛喜形于色。 他派人围了定州黄家,将家中雇佣仆从遣散,只抓住黄家血亲,自以为仁至义尽,总不会再受人谴责。 只是他因为关心黄家的事情,忽视营中还有一伙俘虏。 陈涛正派人看押黄家亲眷,突然便得知战俘营有十数名北虏壮士破门而出,他立刻派人去抓捕。 那是杜宣缘从北虏王庭抓回来的,皆是北虏有头有脸的人物。 前段时间一直忙着把北地这座大山夷平,倒是忘了前一座已经被削平的山头。 这些北虏人在先抢军中情势紧张时,就暗暗谋划逃跑之事,这时候趁陈涛分散兵力看守黄家人的大好时机试图逃走,陈涛废了些工夫总算把人尽数抓回来。 陈涛算了算日子,暗道:不如借年末回皇城述职,将俘虏兼黄家罪臣押入皇城。 恰在这时,他又被黄要善失踪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 原来定北军中有一员老将,昔日受黄老将军恩惠,在得知黄家已经定罪后,趁北虏生乱的机会,将黄要善放走,欲留黄家最后一缕血脉。 陈涛又忙不迭派人去抓黄要善。 虽说黄要善一个人逃不出定北军营,但定北军营占地面积堪比一城,城中又有不少人如那老将般和黄老将军有旧,抓起来比抓身强体壮、数量更多的北虏还困难。 好在最后还是将黄要善捉拿归案。 这件事倒是给陈涛提了个醒,他缉拿黄老将军及其亲眷之事,没自己想得那样简单。 陈涛在北地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只觉黄家势大。 殊不知,黄家在北地能有今日的势力,乃是从前的荣耀与恩德堆砌而成,哪里会有凭空出现的鼎世之家? 即便是有圣旨板上钉钉,也多的是人感念从前,愿冒大不韪相助。 更别说北地这块皇权难及之所。 陈涛在这一番手忙脚乱后,顿觉自己绝不能轻易离开定北军营。 若是他一去月余,军中还由不由得他做主便未可知了。 可这些擒拿的犯人,总要由人押送回皇城…… 第323章 陈涛心念一动,便想到了正在外边逍遥快活的某个人。 这家伙,将露脸得罪人的事情丢给他干,自己倒*背着大获全胜的功劳轻松自在。 但陈涛是决计不愿把关键信件证物的来历公之于众的。 他当初能空降定北大将军之职,靠得就是受皇帝信赖,他依仗皇权而生,也知道自己最应该讨好的对象是谁。 杜宣缘本就立大功一件,若是这件事再有她的关键作用,岂不是显得自己愈发没用? 陈涛忖度着,不如令杜宣缘将人押送回去,令她在黄家拥趸眼中成为“助纣为虐”之徒,再派一心腹一同回皇城替他向皇帝述职,以免杜宣缘在皇帝面前继续露脸。 而他,继续留守定北军,与众将士同寝同食,好好拉拢人心。 陈涛做此决定后,便立刻派人召杜宣缘回来。 。 程归跟在后边,瞧着“夫人”走走停停,不住往他的背篓里丢刚刚采集的“杂草”。 她无聊极了。 仰着头,视线穿过落完叶子的杂乱树杈空隙,能窥见一片湛蓝的天空。 按这样的速度,走到天黑都到不了山头。 都督倒是好兴致,陪着夫人一同蹲下,指着那些“杂草”不耻下问,二人在嘀嘀咕咕一阵子,又是小半刻钟的时候。 先时她们在营中故作不熟,用以迷惑黄老爷子。 现在黄家倒台,程归自然跟在杜宣缘身边。 她还等着杜宣缘许诺给她的主簿之职呢。 结果就这么在荒郊野岭逛了近一旬。 “都督。”程归终于忍不住,“咱们何时回定北军营啊?” 杜宣缘偏头朝她一笑,道:“今日。” “今日?”程归叫这个猝不及防的好消息惊到,但瞧杜宣缘老神在在的模样,还有些不敢相信。 她将信将疑道:“既如此,我们该早点下山收拾东西、租赁马车回去。” “咱们本就是轻装出行,不必收拾。”杜宣缘说着,看向陈仲因笑道,“只要带上这些草类就好。” 程归暗暗牙酸。 “至于马车。”杜宣缘神秘兮兮地说,“自然有人替咱们准备。” 待他们下山,客栈外当真等着一队人马。 程归惊诧地望向杜宣缘,暗道:都督难不成有千里眼、顺风耳,怎在山上便知道山下的情况? 杜宣缘只向她回以一个微笑。 这时领头的士卒上前行礼,对杜宣缘道:“都督,大将军有要事相商,还请都督早日返程。” “容夫人收拾一下东西。” 那些旁人不屑一顾的“杂草”,可是陈仲因的宝贝。 他将这些草分别细致包好,珍重的放进包裹中。 这段旅程就算中道而止。 回到军营后,陈涛向杜宣缘说明情况,做出忧心忡忡的模样,很是为难地表示最近军中人心浮动,他不能轻动,请杜宣缘率队将黄家老小兼战俘押送回皇城。 早有所料的杜宣缘故作惊讶。 她表现出有些抗拒的模样,几番推脱下,终于“不慎”说出她与卫国公有些龃龉的事情。 陈涛便哈哈大笑道:“不论昔日如何,而今你衣锦还乡,立此大功,保不齐也能得个国公之位坐坐,何必惧那依靠祖上荫蔽、女儿肚皮的老匹夫?” 杜宣缘终于半推半就应下这件事。 待到他们出发的时候,半个定北军营都空了,纷纷挤在营外相送,乌泱泱的人群一眼望去仿佛大军压境。 ——至于他们送的人究竟是谁,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程归也在队列之中。 临出发前,杜宣缘笑着对她说:“走吧,去向你请主簿之职。” 押送的人马兼俘虏、犯人共近千人。 杜宣缘骑着那匹随自己四处奔波的“凡马”走在载着陈仲因的马车边上,他们几乎被落在队伍最后边,走在队伍最前边的便是陈涛那名亲信。 因为是押送队伍,头几天他们都走大道,情愿绕一绕路,晚上也要在官驿歇脚。 只是在第五日,他们在山间行进时,队伍突然停下。 不多时,瞭望的哨兵来报,前边有塌方,路都被堵死了,一眼瞧不到边。 无风无雨的,怎么好端端突然出现塌方了呢? 不等士卒去问杜宣缘该如何是好,陈涛那亲信便先下令掉头。 因为山路狭窄,人多了不好换方向,便让前排做后排,就这样往回走。 杜宣缘闻言但笑不语,只示意身边士卒依他所言。 山路曲折漫长,距离上一个岔路口已经走了大半天路程,原本越过这段被塌方阻拦的路线便是下一个驿站,结果此路不通,要折返回去定是赶不及的,更别提日已西斜。 不过近千人在此,也不惧什么豺狼虎豹。 待太阳彻底下山后,他们就地生火休息。 星光灿烂,万里无云。 还是叫人纳闷怎么好端端发生这么大范围的塌方。 看守俘虏的士卒短暂解开他们手上的镣铐,将干粮与水丢了过去。 第182章 回家 俘虏吃东西的时候,士卒们手持兵器站在一旁看守。 每次到饭点都要来站一次岗。 不过这些俘虏还算老实,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异动,看守的士卒也松懈不少。 他们正靠着树干闲聊。 第324章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密林深处传来。 所有人齐齐一惊,转头看向黑洞洞的深林。 “谁?”士卒们面露警惕。 旁边的俘虏也激动地站起来,口中叽里呱啦一堆,只可惜在场没人听得明白。 士卒只好将武器对准那些情绪激动的俘虏,大声呵斥他们蹲下,接着一人去向上司汇报,另三四人小心翼翼地往叫声传来的方向靠近。 几乎所有士卒的注意力都在未知的危险上…… 那亲信刚刚听完士卒的来报,对此倒并不怎么紧张,不论深山里有什么东西作祟,他们这么多人在这儿,有什么可怕的? 只是还不等他吩咐下什么话,外边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 “校尉!校尉!不好了!前边的北虏生乱!” 亲信“唰”一下站起来,道:“发生何事你细细道来!” 传讯的士卒扑跪上前,道:“他们声东击西,借吃饭的工夫夺了将士们手上的武器,正往咱们这儿冲过来!” “还不快去拦住他们!”亲信大惊失色。 话音刚落,喊打喊杀的动静已经到了跟前,他赶紧握住长枪,也为那悍不畏死的北虏气势所威慑,忙道:“且战且退!且战且退!” 很快,他身后又传来一声:“校尉!前边就是塌方的地段了,土质松软,不可再退啊!” 亲信咬咬牙,道:“陈都督何在?” “他们在队伍最前面,夜色浓重,咱们也看不清都督的动向。” 因为一开始行进的时候,他刻意将杜宣缘及其家眷甩在最后边,黄昏时候调转方向,杜宣缘他们就成了最前边的。 亲信面对现在的情况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群北虏为何不向下攻求逃生,反而要转向上呢? “杜姑娘如何断定他们会向上攻?”陈仲因坐在篝火旁,听着叫嚷声渐渐远去,好奇地望向身侧之人。 “他们皆是北虏的高层,有近乎灭国的经历,心里不可能不恨,最恨的便是造成这一切的大成将领。更何况擒贼先擒王,当然要向上攻去。”杜宣缘笑眯眯地盯着火光,“他们被看守将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又不知道堂堂定北都督居然被落在最后边。” 陈仲因恍然大悟。 难怪杜宣缘这一路上对那亲信自揽风头的安排毫无异议。 “现在这情况,只是那个猪头被打懵了。真要对打起来,几十个北虏拿着武器又能怎样?”杜宣缘嗤笑一声,“我看陈涛这个亲信是在北地长大的,自幼听着‘再不听话北虏就过来把你抓走了’这样的威胁长大。” 陈仲因也忍不住轻笑一声。 他又看向高处乱糟糟挥舞的火把:“程归一个女子跟上去会不会太危险了。” “可别小瞧了她。”杜宣缘道,“况且,有一件事只有趁这个机会才能做,她可不会让给别人。” 。 “校尉!右边有一条小路!” 亲信大喜过望,急忙循声过去,并道:“通往何处?” 火把早就在慌乱逃窜的过程中遗失,亲信借着月光影影绰绰瞧见那边有个人在向自己招手。 然而他下一步落脚却踩空了。 亲信急忙收脚,可大半个重心都落在外侧,身体摇摇欲坠。 身后突然传来推力。 他如同一颗落石,从山崖上掉了下去。 耳边最后听到的是一句冷冷的话:“通往黄泉路。” 两人完成杜宣缘交代的任务,立刻从杜宣缘先前吩咐的小路绕回他们的营地,快步走着的时候还忍不住小声道:“都督可真是神机妙算,她如何知晓此处有一道横石可供人落脚?” ——因为这块地方的地形就是杜宣缘“捏”出来的。 她设计好自己需要的一切地形后,利用异象卡提前造出塌方的景象,并在她的精确操控下,保留自己计划中需要的地方,比如被掩盖住的小路,再比如悬崖便突出的横石。 不过鉴于上次系统直接被异象卡抽干了,它显然对异象卡产生ptsd,打从杜宣缘用了之后到现在一声不吭。 虽然它一声不吭的时候还不少。 系统单方面跟杜宣缘冷战了无数回,但杜宣缘完全不理它,自讨没趣的系统最后都只能灰溜溜当作一切都没发生。 摊上这么个反客为主的宿主,它能怎么办呢? 另一边。 黄家人借着北虏生乱的时机往下跑。 下边只有杜宣缘以及她从营里带出来的一百来号人,在他们看来突破难度要小得多。 在刚刚逃跑的时候他们便分散开。 黄要善往林子里跑。 只是跑了没多远,便撞上早就在附近盯梢许久的程归。 确切的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撞上的是谁。 在他慌里慌张极命奔逃的时候,突然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树上跳下来,将他压倒在地,下一秒尖锐的短刀从他后脑薄弱之处捅了进去。 黄要善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程归抽出自己的短刀,用尸体上的衣物随便擦了擦,转身离开。 而守在下山路的杜宣缘也将逃跑的黄家人一网打尽。 将这些人安排好后,她一抬头,便瞧见程归从暗处走了出来。 “擦一擦。”杜宣缘递给她一块手帕,又指了指她面上溅到的血点,笑着说,“多脏啊。” 第325章 程归微微一怔,接过手帕后愣愣地看着她。 慢慢的,一滴泪缓缓滑落,将半干的血点冲去,她的嘴角却渐渐拉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待一切尘埃落定,士卒才在林中发现黄要善的尸首。 这群押送的将士,大多是当时留守军营的人。 陈涛可不想全派跟随过杜宣缘的人过去,到时候他的亲信能不能管束住手底下的兵还不一定。 这也是能达成现在这一情形的前提条件之一。 他们未曾在战场上气势如虹地进攻过,极易受到将领的影响,随随便便就“将熊熊一窝”了。 逃走的犯人尽数抓回,这些士卒这才发觉北虏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 在清点人数时,将士们几乎没有伤亡,押送的犯人也是活见人死见尸,唯独少了一位校尉。 先前追随在他左右的士卒们面面相觑,皆不知校尉去了何处。 当时情况混乱,又是夜晚,视野受到阻碍,不知道什么时候校尉就不见踪迹。 杜宣缘下令就地整修,待明日天亮再去寻找。 天亮后,他们因为校尉失踪没法返回上一个岔路继续赶路,而是在原地找寻一段时间,有人在断崖边发现杂草被压倒的痕迹,商议一番后便决定寻到附近的村落,找熟悉地形的人看能不能下去找找。 这样耽误了两三天,终于在崖下寻到此人的尸首。 这时候所有将士都沉默下来。 他们将目光投向杜宣缘,等待着她的指示。 死了一个校尉,按理说没必要折返回去,毕竟他们已经赶了好几天的路。 但这个人是陈涛的心腹,身上还背着替陈涛向皇帝述职的任务。 “继续赶路。”杜宣缘一声令下,又道,“我去官驿修书一封,向大将军说明情况,他若再派人来,也赶得上我们。” 近千人毫无异议。 他们重新启程,直到抵达皇城,都没有看到有人追上来。 ——因为杜宣缘根本没有送信回去,陈涛到死都对此一无所知。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那群皮猴们也已经沉稳许多,杜宣缘从来没有耽搁过他们的学习,现在一个个都端着点文人雅士的气质。 其中年纪最大的阿夏,在杜宣缘离家赴任前与她商量一番后,向家里借了一笔钱在外经营,磕磕绊绊一段时间后渐渐步入正轨,现在也算是给家里增加了些收入。 杜宣缘与他们分享了阿春的近况,并提到自己在黄州见到史同满。 那段游山玩水的时间,杜宣缘自然也去了黄州。 黄州去年瘟疫,史同满曾经是太医,在这场瘟疫中立了大功,免去身上流放的劳役,在黄州开了一家医馆。 杜宣缘去的时候,都险些认不出来他。 他不似从前那样瘦成麻秆的模样,身体康健,精神状况也好了很多,最近正在议亲,看上去是打算定居黄州。 史同满也记挂着那些弟弟妹妹,与杜宣缘聊了许多。 不过杜宣缘对那群皮猴平时细枝末节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所以还是陈仲因与他聊得多。 两个曾经的同僚渐渐从孩子聊到医药上,陈仲因还从史同满那里了解到许多北地特有的药材,收获颇丰。 而史同满也蛮喜欢与陈仲因聊的。 跟“都督夫人”对话,让他有种在面对昔日那个脾气好的“同僚”的感觉,比起跟杜宣缘这个压迫感很强的家伙聊可好太多了。 关于阿春的选择,他虽然不是很理解,也不曾置喙。 临别前,史同满还给所有人都准备了一份小礼物,托杜宣缘带给那些孩子们,予阿春的是一副他精心挑选的面具。 第183章 忙碌 回家当日休整一番, 第二日杜宣缘又有得忙了。 她先去见过皇帝,代陈涛述职,随后前往刑部兼廷尉交接俘虏与犯人,这么忙活一场,今天就算过去大半。 下午回到家中,守福送来几封回信。 他又小声道:“张医使上个月辞去太医院的职位,现今不在皇城,张院副婉拒了您的邀请。” 杜宣缘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然地点点头。 晚间与明面上交好的官员正大光明的聚上一聚,回家时已近宵禁。 喝了好几杯酒,杜宣缘虽未醉倒,但也有点微醺。 她歪头盯着窗户透出的朦胧灯光好久,才上去敲了敲门。 陈仲因开门,嗅到淡淡的酒味,又瞧见杜宣缘这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知道她在外应酬喝了不少酒。 他道:“醒酒汤温在炉子上……” “陈仲因,我好喜欢你啊。” 话没说完,就被杜宣缘打断了。 陈仲因一愣,被这莫名其妙的话打得措手不及,傻呆呆望着杜宣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喝醉了。 喝醉的人总是直抒胸臆,将心里一点点情绪放大后嚷嚷出来。 这句话和小孩子见一个说一个的“喜欢”没什么不同。 他偏过头去,回避般说道:“先把醒酒汤喝了。” 杜宣缘却不让他走,将他一把拽回来,依旧那样直白赤裸地盯着他,问:“那你呢?” 陈仲因扫了杜宣缘一眼,又火速撇开视线。 他低着头低声说:“我也喜欢你。” “不真诚。”杜宣缘板着脸,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重新来。” 第326章 陈仲因无可奈何,只好闭着眼睛重复一遍:“我也喜欢你。” 杜宣缘一手拽着他的胳膊,一手捏着他的下巴,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扒开他的眼睛,只好接受这个差强人意的告白。 然后她又对陈仲因道:“你每天早上起来都要跟我说一遍。” 陈仲因只当自己在哄醉鬼:“好,快把醒酒汤喝了吧。” 杜宣缘还是不撒手。 她拉住陈仲因,挨个报人名,再道:“这些个畜生少说灌了我三杯酒,帮我记着,我下回一定要灌回去!” “好。”陈仲因腾出另一只手,煞有介事地抄笔在纸上记下人名。 杜宣缘凑过去,严肃地看着他将自己刚才报下的人名一个个记下来,很是欣慰地点点头。 “记完了,该喝醒酒汤了。”陈仲因还惦记着醒酒汤。 杜宣缘却问:“有蜜饯吗?” “有。”陈仲因早有准备。 杜宣缘终于高抬贵手,容陈仲因将醒酒汤端来,一口饮尽后便直接扎进床上的被子里,全然将刚才特意提及的蜜饯抛之脑后。 陈仲因又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帮她解去外衣。 不过刚刚抽出衣带,杜宣缘便突然睁开眼睛,盯着陈仲因道:“耍流氓呢?” “没有。”陈仲因立马松手以示清白。 结果杜宣缘却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往下拽,口中笑盈盈说道:“那我来耍。” 也分不清她到底喝醉了没有。 好在入冬后,身上衣服穿得多,杜宣缘扒两层就没了兴致,倒回床上。 这回总算是彻底安静下来了。 一夜好眠。 第二天,陈仲因一睁眼,就发现身旁有个支着脑袋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家伙。 “早安。”他说,又在这诡异的目光下迟疑问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陈仲因有些迟疑。 “我喜欢你。”杜宣缘径直出口,权当给他个提醒。 陈仲因面上一红,暗道:竟然还记着。 在杜宣缘的逼视下,他终于支支吾吾道:“我也是。” “也是什么?”杜宣缘不放过他的含糊其辞。 陈仲因偏过头去,小声道:“也喜欢你。” 杜宣缘心满意足,凑过去在他面上“吧唧”一口,随后下床洗漱去。 独留陈仲因坐在床上,低着头好半天,而后莫名笑了起来。 等陈仲因去洗漱的时候,杜宣缘已经换好衣服,一面整理着衣襟一面向外走,口中还跟陈仲因交代着事情。 今天还是不回来吃饭。 一天到晚忙得不行。 昨日陈三嫌晚上的席人多没来,杜宣缘今日便单独请了他一桌,他也欣然赴约。 席间二人各自聊了些最近的经历。 陈三颇为怅惘道:“男儿何不带吴钩。贤弟如今封狼居胥,封侯指日可待。” 杜宣缘斜倚床边,手中握着一杯清酒,闻言朝他望去,淡淡一笑道:“大成的侯爵又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吗?” 饶是陈三这种从来对皇室不屑一顾的人,也为杜宣缘这番话惊骇不已。 他侧目片刻,笑道:“确实。” 为这样一个朝廷尽忠效力,以大成的封爵为荣,实在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随后杜宣缘又问起了宫里的情况。 聊这些情况,自然绕不开皇帝近来很是宠幸的王美人落胎之事。 皇帝未必不能觉察出这件事有那两位妃子的手笔,可他并没有打算深查下去,说到底,不过是因为王美人于他而言是个喜欢点的玩具,犯不着为她那没什么定数的腹中胎儿,去与皇子的母亲深究。 杜宣缘面对这件事,垂眸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及太后的身体状况。 这回轮到陈三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才道:“老样子。上次王美人落胎后气得大病一场,自那以后身体总是不舒服,而今每日都要服用许多补品。” “依君之见,太后何时能不再受病痛困扰呢?” 陈三看向杜宣缘,盯着对方淡漠的双眼,隐隐明白杜宣缘问的究竟是什么问题。 他道:“最多两年之内,再不受病痛羁绊。” 杜宣缘微微颔首。 她看上去异常平静。 陈三知道,她也在等待太后的离开。 虽然不清楚杜宣缘从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但陈三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对于这个腐朽的帝国彻头彻尾的厌恶。 她或许是无情无义的,能借太后的信任,将对方的仇人送到她身边。 但她又或许是有情有义的,所有的波涛都隐于海面之下,在临高而望的人眼中是一片风平浪静。 太后将会是大势奔溃前最后一块宁静。 陈三不知道杜宣缘究竟有多少私底下的布置。 但他莫名觉得,以杜宣缘的能力,她现在恐怕已经掌握了加速大成灭亡的力量,单说这个皇城,就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与她有所关联。 她忽然道:“我还不曾拜见过太后。” “太后……也很是挂念你。” 。 “好孩子。” 素雪立刻取软枕垫在太后背后,令其在榻上坐起。 太后笑着向杜宣缘招手:“难为你还记挂着我,起来吧,不必多礼。” 杜宣缘来到太后跟前,与她聊着北地的风光。 第327章 不过只说了一小会儿话,太后的精神便有些不济,杜宣缘适时提出告退。 太后忽然从被褥中探出一只手,牢牢抓住杜宣缘的手腕,一直显得困倦的双眼此时却紧盯着她:“我儿愚钝,得卿辅佐,实乃天幸。万望陈卿效伊尹周公之志,辅我大成、千秋万代。” 杜宣缘垂眸,将手搭在太后的手背上。 亦不知是告慰还是阻拦。 她道:“太后请快些休息吧。” 太后的喉咙中发出一阵鼓动的声响,她骤然松手,跌回软枕上,闭上眼,在短促的喘息中挥了挥手:“你去吧。” 杜宣缘离开后宫后,又去了趟太医院。 太医院的太医们对这位功劳累累的昔日同僚夹道欢迎,俨然一副“衣锦还乡”的场面。 杜宣缘甫一进门,便有人积极到她跟前显眼。 她分明没有问起,这些人依旧将太医院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挨个说给她听。 包括张封业何时辞去职位,乘船南下的。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决定辞职南下。 杜宣缘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多久,很快她便找了个由头脱身,去寻陈三。 不过刚刚拐过谨行所,她便瞧见一道鬼祟的身影。 那人穿着宫女的服饰,低着脑袋又左顾右盼,脚下步伐慌张急切。 杜宣缘的目光从此人的面上滑过,眉间微蹙。 “王美人,你要去何处?” 一听到声音,宫女打扮的女子便似一只受惊的兔子,拔腿向反方向跑去。 果然就是王美人,一诈便诈出来了。 杜宣缘三两步逮住她,将她的尖叫声捂回去,一个转身把人带到谨行所中。 她松开手后,王美人还欲呼救。 杜宣缘立时打断她:“美人这等装扮出现在太医院,是要做什么?” 王美人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是偷偷摸摸的人,顿时不敢呼救,只可怜巴巴地望向杜宣缘。 她的眉眼极其肖似杜宣缘本体。 面对她这样的神情,杜宣缘恍惚间仿佛瞧见当年在系统操控下身不由己的自己。 她笑着叹了口气,道:“美人想要做什么?” 面前这人长得和善,语气温和,说话的口吻仿佛不论自己想要做什么,她都能帮自己达到,叫王美人在这一个照面里就生出几分奇异的信任。 “我……”她眼眶微红,“我想寻一副毒药。” 第184章 王美人 许是落胎后没有修养好,王美人面色异常苍白,说这话的时候浑身都在颤抖,像是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小兔子,在恐惧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瞧着就不像有毒死别人的打算。 杜宣缘垂眸片刻,忽然问她:“听闻美人是浮州人?” 王美人一怔,似是对杜宣缘口中的那个地方陌生而又熟悉,她在宫中待了不到一年,已经对熟悉的故土恍如隔世。 她双眸中水光浮动,垂着眼轻声道:“是……” “浮州是个好地方。”杜宣缘笑道,“落霞铺满天空的时候,站在莲花桥上,能瞧见跃金湖上粼粼波光。” 杜宣缘说的是浮州的地标性建筑,王美人当然知道。 她的面上也浮现出几分回忆中的恍惚。 可是王美人对闲聊并不怎么感兴趣,她撇开脸,久久未语。 杜宣缘轻声道:“若是想要回到梦中的故乡,活下去才是一切的前提。” “可我……”王美人声音颤抖,使劲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杜宣缘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的声音平淡而坚定,像是一根主心骨,瞬间截断了王美人心中绵绵不尽的黑暗,令她站在绝望的边缘,惶然无措。 “美人既然有寻短见的勇气,又为何没有勇气搏一搏?”杜宣缘道,“就算希望渺茫。” 王美人恍恍惚惚:“……什么?” “新皇登基,遣散先帝无子嫔妃是本朝历来的传统。”杜宣缘微笑道。 王美人呆怔怔地抬头,似在看她,又似乎被她的话震慑住,魂儿不知飘向何处。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骤然回神后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 那个截住她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就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王美人微微颤抖着抱住自己的双臂。 她在慢慢缩紧的动作中垂下头,半阖的双眸落下一片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舒展开原本蜷缩的模样,走出了寂静无人的谨行所。 。 “叩叩——” 陈三从一摞摞太医院的案卷中抬起头,瞧见门口背光而立的杜宣缘,立刻起身相迎。 “倒是稀客。”他笑道。 “我这还没有少小离家老大回,就成笑问客从何处来了?”杜宣缘和他说笑两句,随后正色提及方才遇见的王美人,并说出她的来意。 陈三听完面露思索之色。 “一个据说受尽帝王恩宠的女子,却假扮成宫女偷偷到太医院寻一副毒药。” 陈三道:“王美人出身普通,据说是她的父母瞧见张贴的人像,自觉女儿肖似其人,遂将她送到游官处,进献给皇帝。她是个温柔良善的人。许是落胎之事打击太大了吧。” 他说完,屋里有片刻沉默。 “她是个人。”杜宣缘道,“但在这里,她是皇帝的宠物,是承载皇子龙孙的器具,没有人在乎她是怎么想的。甚至她的郁郁寡欢在某些人眼中都是另一种‘风情’。呵,可笑。” 第328章 陈三面对杜宣缘这番话,却流露出片刻的茫然。 他撇开视线,道:“她不适合深宫。鱼儿到了干涸的土地上,注定只有徒劳无功的挣扎后面临死亡。” 杜宣缘暗道:她身处的环境从不是她可以选择的,何来适应不是适应之说? 但她不欲与陈三再多言。 杜宣缘笑道:“是以,我想帮这条鱼儿回湖海。” 陈三一怔。 他一时间有些不明白杜宣缘何出此言。 王美人已经入宫为妃,皇帝对其宠爱有加,绝不会轻易将她放归古力。 随即陈三才想到那个堪称是大不韪的“办法”。 他愕然地看向杜宣缘。 皇帝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如果什么都不干涉,王美人恐怕是熬不过他。 杜宣缘的意思显然是想“帮”皇帝早登极乐。 她现在正是立下大功,圣眷正盛的时候。 古往今来,谋权篡位的逆臣大多是因位高权重,野心日渐膨胀,后才生出谋反之心。 可杜宣缘这盘算,好似她打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谋逆”去的。 像陈三这般心怀遗恨的家族余孤,也从不曾想过,在这封建王朝,又能有几人打心眼里认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至高无上的皇权,除了亲手接触到权力顶端的人与走投无路的人,谁又真的敢推一推它? 在领悟到杜宣缘话中含义后,陈三难得陷入沉默了。 杜宣缘并未催促,而是转到太医院的本本档案前翻阅起来,悠闲的模样仿佛他们并不是在商议一件关乎到身家性命的大事。 陈三看向窗外,落尽叶子的枯枝上缀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鸟窝,空荡荡的巢穴在北风中颤抖。 他道:“当年得君施以援手,今日定当全力相助。” 杜宣缘合上手中的档案,笑着看向陈三:“搞得这么郑重又紧张做什么?” 陈三心说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不郑重其事? 即便是史书上的记载,聊这种事情的时候往往都会有一个“密”字,他俩可倒好,在这光天化日的皇宫里头就开始商量“谋事”了。 更何况,这种事情,一般情况下只能干一次。 陈三暗道:头一遭可不得谨慎些。 杜宣缘似乎一眼就看穿他的腹诽,又道:“真要投毒,不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情吗?都是掉脑袋,一颗脑袋掉两回,这不是血赚。” 陈三讪笑两下。 杜宣缘突然把这件心照不宣的事情说出来,他*还有点无地自容。 毕竟太后是真的信赖他。 接触过太后之后,陈三才发觉这位昔日“祸国妖妃”与他想得截然不同。 她不妖冶,也不是能说善道的人,甚至她这样的年纪和身份,还带着几分骄纵与随心,与人相处时毫不吝惜自己的赏识。 有时候陈三捧着太后刚刚赏赐给他的财宝,都会忍不住心中的愧疚。 他并未投毒,只是在太后日常服用的补药中悄悄加入一味,虽有镇痛的药效,药性却与其他药材相克,长此以往只会亏损身体,渐衰至竭。 ——杜宣缘也是受过太后恩惠的人。 陈三看向杜宣缘。 杜宣缘却笑道:“你若是想复仇,又岂止太后一人?她虽是你家满门抄斩的导因,但真正下令的人是先帝,先帝的目的则是维护自己妻儿的地位。” “斩草除根,可是你当初同我说过的话。” 陈三一愣,旋即想起初识杜宣缘,在城门外送史同满的时候自己说的那句戏言。 而今,竟反过来打到自己身上了。 陈三面对她如此磊落的卑鄙哑然失笑。 自己三十余年无一日不想为自己的生身父母报仇,而今却因为仇人的恩惠产生动摇,真是可笑。 他长叹一声,道:“这时候我倒是犹豫不决起来。” 杜宣缘没说什么,系统却忍不住唧唧歪歪:“搞什么,怎么这些人都婆婆妈妈的,穆骏游是这样,陈三也这样,还有张封业一家子,晏清敏干了坏事,他们还怪到你这个办案子的人头上。你们人类真奇怪。” 杜宣缘是一个干脆的人,从来都是落子无悔,好似不会因为任何事情产生犹豫。 可是人终此一生,面临无数个选择,又怎么会没有优柔寡断的时候? 哪里有什么绝对的是非道理。 杜宣缘对他这一番话并没有什么回应,而是说起自己的打算。 “我有一张方子,是滋阴补气的好东西,烦请你交给王美人。”杜宣缘提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依次写下药材与用量。 陈三很是疑惑。 刚刚还在“密谋”大事,怎么现在又讲到王美人身上? 杜宣缘写完药方,看向一脸困惑的陈三,笑道:“然后叮嘱王美人,切不可令皇帝误食了这药。” 陈三恍然大悟。 他明白过来,杜宣缘跟王美人一定说了些什么,她现在约莫只差一把推力。 不过陈三更好奇另一件事:“若是误食,又当如何?” 杜宣缘微微一笑:“不举。” 陈三骤然瞪大了双眼,看着桌上的药方,目光中都莫名多上几分警惕。 他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张,仔细端详着其中的用药。 因为先射箭再画靶子,陈三很快便推测出这方子里哪几味药材起到了这个效果。 第329章 同时他也几乎可以肯定,看到这张药方的人很难想到它的“副作用”是什么。 陈三又问:“不举……又无伤大雅。”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是虚的。 不过这话也没什么大问题,皇帝已有子嗣,不举充其量只会影响他个人心态,对社稷倒没什么影响。 “等他治的时候就有影响了。”杜宣缘道。 陈三明白过来,他看向杜宣缘,犹是不解道:“既然你想要帮王美人,为何又要借她的手来做这一步?” 以王美人的怯懦心性,她恐怕很难完成这个任务。 杜宣缘道:“药方的副作用不致死,又隐秘得难以叫人察觉。” 她垂着眸子,浅笑道:“是帮鱼儿回去,不是送她回去。” “经此一劫,她若不能狠下心谋事,回到浮州也依旧是父母手中的礼物,任凭旁人左右自己的命运。” 第185章 药 陈三不是会被终身困囿在后院的人,他无法理解杜宣缘这一番话,他的思维更似“何不食肉糜”一般的“为什么会被当成礼物的身不由己”。 不过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陈三知道某些话该不该说。 他点点头,就杜宣缘这个计划本身道:“若是王美人不敢呢?” 从杜宣缘交代他“叮嘱”王美人,陈三便明白杜宣缘大约只是怂恿,并未与王美人达成合作。 所以药方给了王美人,她也不一定会将药送进皇帝口中。 杜宣缘闻言,反问陈三:“有这个打算,谁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陈三哑口无言。 杜宣缘又与陈三对视,笑道:“不过这件事,还能有比她更好的人选吗?” 王美人落胎后身体一直不好,配一副补气的药再正常不过。 她又无子嗣傍身,荣辱全系皇帝一人,因为皇帝宠爱,而今才能享受着荣华富贵,她的依仗全在皇帝一人,没有人会觉得她会自掘坟墓。 陈三应下这件事,他小心将药方收好,道:“为王美人调养身体,一直由我负责,届时将方子交给她就是了。” 他话说完,又后知后觉咂摸出点别的意味。 陈三狐疑地看向杜宣缘:“我怎么觉得你早就知道这件事由我负责呢?” 最适合下药的人、最合理将药方给对方的人,这一切未免太过顺理成章,巧合地像杜宣缘对皇宫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刻意安排一般。 杜宣缘挑眉:“这件事我确实知道。” “不过这个计划也是碰巧赶上趟。”杜宣缘笑道,“偶遇王美人后我发现一点小机会,这不就来找你密谋来了吗。” “那你这方子可是早有准备的?” 杜宣缘笑而不语。 这倒确实是提前准备好的。 昨日与陈三席间聊上几句,了解些宫中的争斗,杜宣缘再结合自己所知的情况,便想给皇帝找点不痛快。 严氏父子、尹稚已死,吴王被囚,沈孟浮的基业被梅不忍抢去不少正值焦头烂额之际,单单皇帝在江山飘摇之时还有闲心干这种事。 不如给他多出来的二两肉化学阉割了。 杜宣缘初步设想的合作对象是淑妃。 她膝下仅有二皇子,二皇子天生体弱,她的恩宠又不似以前,对后来者的忌惮远甚贵妃。 淑妃能管得住一个王美人,却堵不住更多的“张美人”、“李美人”涌现。 这一服看不出什么破绽的药正可解她燃眉之急。 不过现在显然有了更好的选择。 杜宣缘离开后没多久,陈三便收拾好医箱准备去王美人处为其诊脉。 太后对王美人本人没那么重视,奈何皇帝最近常常宠幸她,想要承欢膝下的太后自然爱屋及乌,叮嘱陈三对其多加关注。 只是陈三这一趟先吃了个闭门羹。 王美人的宫女表示她身体不适,不想见陈三,请陈三回去。 原本看不看得成陈三也不在意,改日再来就是。 但不知为何,陈三此回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坚决不肯离开,推说王美人身体一直不好,需每日一诊,又搬出太后的命令。 宫女无奈只得入内禀告王美人。 最后令陈三成功为王美人诊上一脉。 脉象与前次无异,虚浮无力。 陈三暗暗观察着王美人的神色,见她依旧郁郁寡欢,虽说不上哪里感觉不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美人气虚血亏,臣偶得一副药方,实乃滋补良方。” 王美人默默将手抽回,不发一言。 陈三依照杜宣缘的指示,将药方交给王美人,并道:“这药方虽好,却切忌男子服用。” 原本生无可恋的王美人眼睛猛地一抬,直直望向陈三,随后她才察觉自己的神情太过露骨,稍稍收敛着眼皮,轻声应下。 接着她又忍不住问道:“若是男子误服会怎样?” 陈三尴尬一笑,道:“美人只需要记住,千万不可叫圣上误用。” 王美人拿着药方,若有所思地应着。 陈三走后,王美人倚靠在榻上,闭眼小憩片刻。 她好似乘着晃晃悠悠的扁舟,在湖面上漫无目的地飘荡,辉光落在湖面像是洒下一把碎金。 孩童嬉闹的声音由远及近。 王美人抬头望去,只见儿时的伙伴拿着纸鸢从桥上跑过。 第330章 她探出身子,笑着向他们招手,可他们却视若无睹地远去,只留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湖面上飘着。 忽然,一阵婴儿啼哭声响起。 王美人立刻急切四望。 一个木盆从远处飘过来,婴儿的哭声越发清晰响亮。 木盆里白色的襁褓包裹着小小的婴儿,正紧闭着双眼撕心裂肺地哭泣着。 “……我的孩子。”王美人伸出手,想要将木盆拽过来。 可分明咫尺距离,她却怎么也够不着。 她着急地前倾着身体,想将哭泣的婴儿搂在怀中。 下一秒,她脚下一滑,跌入这片湖水里。 王美人自幼在浮州长大,水性尚可,但她从未遇到过这样诡异的湖水,不仅没有一点浮力,还像是有无数双手将自己向下拉。 她的挣扎全都无济于事,只能任由自己坠落这无尽深渊。 王美人猛地睁开双眼,呆怔怔地望着周围富丽堂皇的装潢,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 她失魂落魄地起身,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那一副药方。 王美人忽然奔向自己的床边,掀开枕头盯着藏在下边的剪刀,双手紧握着药方,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想回家……” 皇帝近来去王美人处的次数明显少了些。 虽是个合他胃口的新鲜美人,但太不懂事,成日里摆着张死人脸,加上前段时间才落胎,身体一直没养好,去了也是扫兴。 不过想想那双怯生生、水灵灵的眼睛,皇帝还是着人准备轿辇。 他是黄昏时分到的,打算在这儿用膳。 只是王美人处还未曾摆上晚膳。 皇帝听闻王美人在闹脾气,皱着眉头令周围伺候的宫女太监退下,独自一人走进去。 王美人听到脚步声,抬眸扫了一眼,又别过头。 那双水光氤氲的眼眸瞬间将皇帝心中的不快冲去。 他道:“做什么?这时候还不传膳。” 王美人垂下眸子,道:“陛下根本不心疼臣妾。” “怎么会?”皇帝很受用这样状似娇嗔的语气,“朕若不心疼你,又怎会关切你的饮食与身体?” “臣妾日日要喝苦药,陛下哪里懂臣妾的苦。” 皇帝失笑:“良药苦口,就这样一件小事,惹得你连饭都不吃了?” 王美人偏过头,紧张地抿抿唇:“您说得轻巧,又不曾尝过那药有多苦。” 皇帝笑道:“朕又无恙,谁叫你总是不见好。” 王美人袖中双手攥紧,口中凄凄切切地说道:“那您还说心疼臣妾,怎不与臣妾同甘共苦?” “好。”皇帝终于说出了她想要的话,“你倒说说,怎么个同甘共苦法?” 王美人拿起床头小桌上的药汤,递到皇帝面前:“您尝一尝这补气的药,真是苦得人肝肠寸断。” 皇帝存着几分显摆的心思,接过药汤一饮而尽。 随后他哈哈大笑:“这算什么苦药,美人你真是娇气!” 王美人在他饮药的时候,便一时间忘记宫中的规矩,直勾勾盯着皇帝。 见他面色如常,王美人犹不甘心。 在听见皇帝的话后,她才猛然回神,勉强笑道:“许是……” 话头一截。 王美人心中百转千回,口中一转,变成嗔道:“既然如此,陛下日日陪臣妾喝上一碗,看您还这样不这样说。” 皇帝有些不悦:“朕又无病,喝药做什么?” “这药是补气血的良方,对身体无碍。”王美人似被他生硬的语气吓到,怯生生道。 皇帝见状,缓和下语气,道:“是药三分毒。你闹也闹过了,乖乖吃药,不要再做轻狂之事。” 王美人暗暗咬唇,瞥着皇帝的脸色,低声应是。 皇帝盯着王美人喝完一碗药,满意地拍拍她苍白的面颊,笑道:“这才乖。” 小坐半刻后,他就离开了,晚膳也不曾留用。 不过王美人也没心思陪他用膳。 皇帝在她这儿的时间里,她时时刻刻关注着皇帝的面色,没有发觉一丁点异常,连皇帝离开那点距离,她都一错不错地紧盯着。 乍一看还以为她多舍不得皇帝走呢。 倒叫甩袖离开的皇帝心情大好。 在确认皇帝健步如飞地离开后,王美人颓然地坐在榻上,失神喃喃:“怎么……没有用吗?” 另一头,皇帝正乘着轿辇返程。 他不断回忆着方才王美人那期待的目光,更是心猿意马,只是想到她“娇纵”的表现,不欲再娇惯她。 思来想去,皇帝便令抬轿人转向另一个美人住处。 当夜没有任何异常。 皇帝甚至觉得自己精力更加充沛了。 直到两日后,商议定下北方战场众将士的封赏后,皇帝再临幸后宫时,才突然发现自己毫无反应。 一察觉自己不行,皇帝便勃然大怒。 他一言不发,丢下一头雾水的后妃径直离开。 第186章 年节 回御极殿的路上,皇帝预备召个太医瞧瞧,但觉张渥偏执,院正无能,思来想去,竟不知为何想到了已经不是太医的杜宣缘。 他忖度着:这小子为人刚直,又确实有才,是个管得住嘴的。 不过天色已晚,召她进宫不合适。 皇帝便问左右:“今夜太医院何人值守?” 第331章 左右随从报出几个人名。 皇帝挑了耳熟的名字:“宣陈三到御极殿。” 陈三被突然宣去御极殿,因心里有鬼, 第一反应便是“事情败露”了,但随后再动一动脑子,觉得此事若是暴露,就该是来拿自己而非宣他去。 陈三定了定神,保持着镇定来到御极殿。 在把完脉后,陈三终于暗自松了口气,他在皇帝故作镇定地神情下说道:“陛下龙体并无挂碍,只不过许是近日操劳国事,有气血失和之状,稍稍调理即可。” 皇帝挑眉:“没有别的问题?” “没有别的问题。”陈三斩钉截铁说道。 他在皇帝的凝视下,又补充道:“陛下经络凝滞,恐时有力不从心之举,只需多加修养,用些调气补血的药汤。” 皇帝微微点头,也没要什么药方,挥手令他退下。 既然太医没诊断出什么,他更不乐意将这种事情说出来,可谓是讳疾忌医到了极点。 翌日,皇帝到王美人处,还未进屋,便嗅到那股药味。 他心念一动,也不知是想到上次从这儿离开后还曾威风一夜的事情,还是想到陈三所说的“调和气血”,皇帝走进屋中,盯着王美人手中的那一碗药汤沉默不语。 王美人被他这毫不掩饰的沉沉目光一扫,心中便是一怵。 她扯着笑问:“陛下这是看什么?” “你这药是治什么的?”皇帝阴着脸问。 王美人心下一突,背上更是泌出一层冷汗,她硬着头皮道:“臣妾落胎后气血两亏,身乏易疲,故而寻了这个方子调和。” 这些日子她一直按时服药,今日的气色较之从前好上不少。 皇帝观察她的面色,又问:“太医院的方子?” 王美人垂着眸子,口中道:“经人看过,是补气血的良方。” 皇帝并未察觉她刻意回避的意思,盯着王美人喝完她手中的药,随后抬抬下巴,吩咐道:“再煮一碗来。” 直到看着皇帝将新煮的药喝完,王美人才确定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只是瞧见这一幕,王美人心中疑虑更甚。 若是这药对男子不好,怎么皇帝上次喝完后还来喝第二碗? 若是并无药效,皇帝又为什么瞧着憔悴许多? 皇帝喝完这一碗药汤,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只觉身体轻快不少,他看王美人呆怔怔的模样,还笑着说:“怎么?不是你求朕陪你‘同甘共苦’的?” 王美人骤然回神,故作不好意思的模样,偏头不语。 皇帝心情大好,搂着娇滴滴的美人调笑。 王美人却是大骇,她身体没有好全,又怨憎皇帝对自己的轻视,哪里肯接驾,便愁眉苦脸地提及那个未出世的孩儿。 讲着讲着,王美人心中凄切,几分假意全作真情,敛着眉低泣起来。 这样扫兴的一幕,总算是将皇帝的兴致灭去。 他不耐烦地劝慰两句,随后起身离开。 王美人长舒一口气,又看着桌上空荡荡的药碗出神。 。 “月满则亏,过犹不及。”杜宣缘指尖挑起一页纸,一边看书一边悠悠说道。 她今日难得空闲在家。 不过他俩回皇城这么长时间,难得的相守相聚时候,却是一人捧着一本书,一个端坐案边,一个倚靠窗边,各自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陈仲因专注于整理那些他从北地收集回来的草本。 他翻着自己的笔记,与珍藏的本草书籍进行比照,忽然看向杜宣缘:“上次咱们聊的那个方子,有一味药我觉得可以替换。” 陈仲因捧着两本书来到杜宣缘跟前,似献宝般推到她面前。 他一一解释两种草药的药性,进行比对。 杜宣缘阖上自己手中的书,专注听他讲完,笑盈盈地捧着他的脸:“我家小太医好生厉害。” 说完,就往他面上盖了个戳,“啵”的一声格外响亮。 陈仲因面色赧然,低声道:“能帮到你就好。” 他想了想,又对杜宣缘道:“这方子虽是滋阴补气,但杜姑娘现在似乎……也不大合适服用。” 杜宣缘闻言咯咯直笑,揽着他道:“怎么?怕什么呢?” 陈仲因面上愈发红,低着头不说话。 “安心,这药方我是拿去送人的。”杜宣缘将他拉近自己,近乎耳鬓厮磨的距离,牵扯着暧昧的氛围。 陈仲因讷讷应话,神思却显然悄悄飘远了。 “看累了。”他听见杜宣缘说,“来做点有趣的事情?” 。 皇帝回到御极殿,看着满桌的奏章公文,脑海中还是王美人的推拒。 他对王美人的不识时务感到气恼,肺腑间满是暴戾的燥意。 “摆驾。” 第二天,陈三又被皇帝召去。 他还未给皇帝诊脉,便先接到旁边内侍递来的一张药方。 皇帝令他仔细查看。 陈三低头一看,心中便是惊讶——这就是他给王美人的那张药方。 一时间,百转千回的念头从脑海中呼啸而过。 陈三强令自己保持镇定,先扯一通药材的药效,说了一大堆叫人似懂非懂的名词用语,随后总结:“这张药方确有疗效。” 然后他觑着皇帝的神态,又道:“不过药效强劲,恐过犹不及。” 第332章 皇帝听完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其他反应。 陈三终于松了口气,也觉察出皇帝并非试探,而且似乎皇帝并不知道这副药就是他交给王美人的。 他心中稍定。 接着陈三想了想道:“这副药臣见过,确实是补气良方。前些日子王美人每日派人就着这药方来抓药,身体也比先前好上不少。” “那依你看……”皇帝说着,话头突然截住。 他又召陈三近前为自己诊脉。 陈三大概能猜出皇帝的用意,他感受着脉象,心知皇帝恐怕是又服用过这药,脉象刚猛,透着一股不正常的强劲。 他思索着道:“陛下身体康健,只是脉象稍显绷紧,许是劳累所致。” 皇帝心满意足的点头,挥手令他退下。 陈三回到太医院没多久,又见御极殿的内侍打外边进来。 他佯装在院中整理药草,站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时不时瞄向门口,最后确认内侍是来传唤张渥的,他才拍拍手,施然回屋去。 还好自己方才是实话实说。 那脉象看上去确实就是操劳过度的紧绷之势,不明内情的张渥去诊,也只会给出一个与自己相近的答案。 皇帝是决计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他不济之举。 陈三很清楚他这样的心思,从始至终都不曾提及这个症状,免得大事未成,先被恼羞成怒的皇帝灭口了。 他思量着散值后去寻杜宣缘说一说这件事。 冬天的清闲日子过得飞快,眨眼便近年关,就在整个皇城洋溢着即将过节的快活气氛时,接二连三的坏消息飞上皇帝的桌案。 北虏的王城被攻破,虏王被押往皇城,只余一个北虏王爷在原西另立门户,离着大成边线十万八千里远。 照理说今年定北军该过一个快活的好年。 可军中的氛围却全不轻松。 几名从前与黄老将军亲厚的将领,能明显感觉到陈涛对他们的提防。 这些人每每从刀兵相向的梦中惊醒,都是大汗淋漓,沉浸在梦中的世界久久不能平静。 没有哪一方先卸下防备,双方只能这样僵持着。 但年节还是要过的。 陈涛早早下令,杀猪宰羊、收购美酒,预备在军营里好好庆贺一番。 也有借此机会与营中将领重新打好关系的意图。 不过腊月间,陈涛便屡屡做着同一个噩梦。 起初并不清晰,他从噩梦中醒来时只惊魂不定、寒毛耸立。 后来这个梦境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 他看见热闹喧嚣的军营。 又看见觥筹交错的酒席。 再看见交头接耳的将士。 还看见警惕防备的目光。 最后,陈涛看见朝自己劈下来的砍刀上凌厉的寒光。 陈涛猛然坐起,盯着窗户上印出的一点晨光,三魂六魄归位后,耳朵才慢慢听到外边的喧嚣声。 年三十了。 不管前些日子如何,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营中将士皆洋溢着喜气。 大家单是做准备,就从早忙活到晚,最后眼巴巴瞅着那一锅锅香气扑鼻的肉汤。 天色渐晚,营中火把连天。 陈涛笑着与各营将士说笑,只是在明亮火光的照射下,他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有些诡异的勉强。 不过被冷落多日的那些将士们,此时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去。 他们看着陈涛,及他身后一队握着兵器的亲兵,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摆鸿门宴的架势。 酒席上,众人举杯痛饮。 陈涛目光四瞟,一眼便瞧见不远处交头接耳的几人,连他们的神情都与梦中一般无二。 他心下一突,猛地从位子上站起来。 第187章 变故 伴随着陈涛突然站起的动作,他周围一圈人也纷纷站起。 不过他们却不明白陈涛这是要做什么。 对上无数道疑惑不解的目光,陈涛又强压下心中的惶恐,扯着嘴角故作敬酒之态,一饮而尽后方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重新坐下。 只是后边的说笑、歌舞,都无法令陈涛轻松下来。 他始终紧绷着一根弦与前来敬酒的将士对饮。 在一个空隙里,陈涛转头召来自己的亲兵,小声吩咐一番,以作防备。 待他转过头时,余光却瞟见有几道视线刚刚从自己身上挪开。 陈涛握紧手中的酒杯。 酒过三巡,席上的氛围也稍稍放松些,喝酒划拳、欢欣鼓舞,除了几个人始终怀揣着提防心思,其余人皆兴致勃勃地举杯邀饮。 有人酒品实在不好,几杯下肚就东倒西歪四处乱撞。 旁边相熟的同伴急急搀扶住他,可醉酒的人力气大得出奇,一把扯住他就往地上拽,连带着一片挤挤攘攘的将士们一块东倒西歪,都是少说三两杯酒下肚的人,一被拉倒就半天爬不起来。 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纷纷指着这群醉鬼哈哈大笑起来。 站稳的醉鬼指着摔倒的醉鬼大笑。 席上一时间热闹非凡。 连陈涛都短暂的卸下几分沉郁,眉宇间疏朗开,起身欲搀扶这群醉鬼。 只是他起身的瞬间,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衣摆。 衣摆径直从案桌上拂过,将摆在桌角的瓷杯扫落在地。 瓷器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格外刺耳,瞬间穿透吵吵嚷嚷的人群,传到应该听见的人耳朵中。 第333章 “噌——” 利刃出鞘的声音掺杂在喧嚣声中。 摇曳的火光反射出刀刃上刺眼的光芒。 惊呼声霎时间此起彼伏。 就在陈涛的身侧,有人抽出袖中的短刀,直直向陈涛扑过来。 血腥味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蔓延四散。 眨眼间,其乐融融的宴席就成了刀兵相向的战场。 “滴答——” 在短暂的死寂间,血珠从刀尖滚落的声音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 “你……”陈涛的亲信死死地瞪着那个刺向陈涛的人。 正是陈涛那些亲卫中的一员。 莫说陈涛了,连其余亲信都没想到他会下这个手。 陈涛死不瞑目的双眼里还满是残存的错愕。 那人紧紧握住手中短刀,急促的呼吸肉眼可见,他尚未缓和心虚,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目。 木已成舟。 当即有人越众而出,朗声道:“诸位!圣上受奸佞蒙蔽,诬陷了黄老将军。大将军更是贪功助虐,心虚不已,在此佳节时候竟设下鸿门宴以摔杯为号,欲害我等。如若不然,他们为何闻声抽刀!” 话音刚落,周边与他沆瀣一气的将士们纷纷提刀上前,欲清剿“余孽”。 一场刀光剑影的混战之后,鸡鸣声喊破了新年的第一天。 。 “陛下!陛下!急报!大事不妙!” 皇帝除夕宴请百官,贪杯多饮了两杯,孰料早上起来便觉头疼欲裂,修养好几天也不见好,这些日子还要硬着头皮祭拜祖庙,除了这件要紧的事情,其他面见百官拜贺、召见后妃皇子的活动都被他省去,只在御极殿休息。 正昏昏沉沉的时候,皇帝被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吵醒,也不论究竟什么消息,先怒不可遏地痛骂一通。 守在偏殿的太医立刻上前为皇帝施针缓解头疼。 他稍稍冷静后,方挥手令那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内侍说清什么急报。 待跪倒在下边的内侍战战兢兢地讲完急报内容,皇帝更是头疼欲裂。 “并州来报!定北军内乱,陈大将军已死,并州被围!” “什么!” 皇帝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却觉一阵眩晕,脚下仿佛踩着棉花,身体一滑,摔回座位上。 “陛下!陛下!” 天子今日在御极殿昏迷的消息瞬间传播到文武百官耳中。 可北地情况危急,正是需要皇帝的时候,他这样一晕,直教节都还没过完的大臣们心急如焚。 好在深夜时候,在整个太医院倾巢而动地治疗后,皇帝终于悠悠转醒。 他醒过来时还有些迷茫。 旁边的内侍哭丧着脸捧来急报,询问他该如何是好。 皇帝的目光从急报上扫过,这才想起自己晕倒前听到的消息,眼睛一翻,险些又晕过去。 好一番折腾,才给皇帝攒出几分力气,从床上爬起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气还没缓过劲,颤巍巍道:“宣陈仲因……宣陈仲因来。” 杜宣缘听召入宫。 还不等她见到皇帝,圣旨便已下达。 令她即刻启程前往北地镇压叛乱。 她这个名义上的定北都督,又刚刚立下大功,确实是最佳人选。 不过皇帝并没有在皇城给她抽调人手,却给了她调动北地各州地方军队的权力。 也容不得杜宣缘慢慢收拾行囊。 这个急报从并州传到皇城就跑死了数匹马,再耽搁下去保不齐定北军就要攻下并州。 好在杜宣缘进宫前就向陈仲因说明情况。 现在她身无挂碍,便直接从宫里出发,往北地赶去。 杜宣缘出发没两日,又一道消息传到皇城。 虽不是并州城被破的消息,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北方各州的地方军,不少都响应着定北军的号召,联书请皇帝重审黄老将军的案件。 这其中不乏从前与黄家交好,借此浑水摸鱼以脱身的人。 尚在病中的皇帝闻言怒不可遏。 证据确凿之事,这群逆臣却要逼自己收回成命,实在可恨! 而消息传开,更多人则是为杜宣缘担忧,只恐她赶路着急没能得知这个消息。 她纵有号令北地各州地方军的权力,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扎进反贼堆里,成了祭旗的“狗官”之一。 有人急忙去信,希望能在半路撞上杜宣缘。 也有人上书,请皇帝派一队兵马赶上杜宣缘护送她。 可偏偏,这时的皇帝叫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气到心绪不宁、病情加重,干脆闭门不理朝政,任命丞相代行国事。 雪花一样的奏章堆在案桌上,都置成一座小山了。 真是稀奇。 这种危机关头,一个正值壮年的皇帝竟然能不理朝政,也不怕自己屁股底下的江山不稳。 可纵然再多腹诽,也没有人胆敢面刺皇帝。 心中着急的人,只能旁敲侧击、另辟蹊径地提醒皇帝,定北都督这一去,极有可能肉包子打狗啊。* 皇帝自己都快被头疼给折磨成包子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丞相代行国事,却也不敢越俎代庖,尤其是要动用兵马的事情,必然要去请示皇帝。 结果就成彻头彻尾的死循环。 这样拉扯了近一旬,皇帝才有闲心管管这档子事,从皇城卫里拨了五十个人,骑上马去追杜宣缘,沿途一路保护。 第334章 终于等到这个消息的人却并没有什么松了口气的感受。 在这些多日上奏扯皮的官员看来,要是杜宣缘跑得快点、运气差点,现在估计已经在排队投胎的路上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亡羊补牢。 ——与皇城里人仰马翻的急切不同,杜宣缘虽然赶路的速度不慢,心里却不怎么着急。 此时发生的事情都在杜宣缘的掌控中。 她在梦中排演过无数次除夕夜定北军营的场景,陈涛与那些亲黄将领间的提防也少不了杜宣缘在梦里的推波助澜。 有系统地图,她比皇城里的任何人都要更早了解北地的情况。 是以杜宣缘出发后,并未着急去北地的任何一个州城,更没有单枪匹马独闯并州,而是先去了一趟苍安县。 去年她做主借下五十万斤豆种已经全数收获。 哪怕事借一还十,将所借豆种还回去后,苍安县里还剩下六七百万的豆子。 去年收豆子的时候还借了不少临县的人手。 周边几个县一看苍安县今年所获,顿时睁大了眼睛,那些当初没有将粮种借给苍安县的地方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不过他们更关心的还是种地的法子。 明里暗里打听一番后,竟得到一个令他们瞠目结舌的答案。 这样夸张的粮获,居然是用随便撒豆的办法种的? 所有听到这个方法的人第一反应都是不信,觉得文央这老家伙也学着忽悠人了。 可打听来打听去,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苍安县境内所有百姓都言辞凿凿地说是“陈偏将军亲手扔的豆种”,更有人表示亲眼所见。 到最后真是不信的人心里都要泛起嘀咕。 难不成“陈偏将军”手上有什么窍门? 就这样惦记了好几个月,即便过了一个丰收年,除夕夜都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的各县县令,终于盼来了心心念念的“陈偏将军”。 他们虽然或多或少听说北地乱局,可那地方离得远着呢,自然还是眼前的“种粮大户”更重要些。 是以杜宣缘刚到苍安县县衙,前来拜访的人便络绎不绝。 文央看看杜宣缘,道:“都督若不见,我遣人送客。” 杜宣缘笑着摇头:“自然是要见的,还得请他们帮忙呢。” 第188章 相商 杜宣缘此番来苍安县,便是冲着那些属于自己的“食禄”来的。 她获封苍安县县男,一县之地的税收便是她的食禄。 大成的田租是十税一,更兼徭役、苛捐杂税等等,比之前朝可谓重税。 一般来讲,这种崇山峻岭间的小县城,一年能有十万斤的粮税都算当年收成极好。 但今年苍安县的粮产足足有近千万余斤,更别提其中有近半都是无主之地,播种的是杜宣缘借来的粮种,照理说那六百余万斤应当都属于杜宣缘,就算她取出部分交给帮忙耕种、收获的百姓,也能有一笔天文数字进账。 杜宣缘见了文央,并不着急索要这些粮食。 她先道:“今年的税我不要,县衙留足开支用度即可。” 文央与她作揖见礼的动作还没完全收回去呢,听见这话直接愣在原地。 “另外,尽快将空余的土地分发给百姓。每年只收三十税一的田租,其余杂税一概不要。” 文央眼中已经渐渐蓄上泪水。 “别着急哭。”杜宣缘笑道,“等会儿有得您哭的。” 虽然文央现在因为杜宣缘的举动深受感动,看着杜宣缘的身姿也格外高大,但还是莫名从这句话中听出点寒意。 很快他就明白杜宣缘这话什么意思了。 杜宣缘要求文央请人将属于她的十万石粮食在她要求的时间运往北地。 十万石,运往北地! 就算文央消息再闭塞,也知道北地现在起了叛乱,地方军与定北军都乱成一锅粥,现在送粮过去直接就要被定北军他们一口吞下,对送粮的人而言更是有性命之忧。 怎么能送这么大一笔粮食去北地啊! 不过他还没有得到杜宣缘要去平叛的消息。 文央见杜宣缘一人一马来的,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皇帝会叫杜宣缘一个人去平叛。 给北地各州军队的总调权又算什么,还得看人有没有命用上啊。 文央这会儿还不知道如此炸裂的消息。 他的震惊全出自杜宣缘要求送粮这一白费力气的举动。 文央皱着眉头问:“这些粮食运往何处,作何用?” “还未定。”杜宣缘笑着说。 文央:? 他脸上的疑问都具象化了。 十万石粮食,不是身上揣两粒豆子可以随便乱跑,连一个具体的运输地点都没定下,甚至可以视作对这批粮食的去向根本没有做好打算。 杜宣缘看出文央的疑惑,笑道:“还请县令放心,某从不做无把握的事情。” 虽还有疑虑,但文央相信杜宣缘,勉强点点头。 他问杜宣缘,大概多久要送这批粮,他好提前着人安排。 杜宣缘答:“一月之内,必有来信。” 她紧跟着道:“县令不必大动干戈。若全权令苍安县送这笔粮,县中人手恐怕要抽调干净了。我一会儿便与邻县来人好好聊一聊。” 瞧她这弯起的眉眼里藏满了“阴谋诡计”,文央也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第335章 文央又问要不要留什么印信,见此物才将粮食运出。 兹事体大,他不能不谨慎。 杜宣缘却笑道:“不必印信。届时县令便知道了。” 与文央商量完送粮的事情,杜宣缘便火速去见过那些登门拜访的人。 闲聊一段后,杜宣缘便筛选出一些合作对象。 她又花了半天工夫,用“丰收技巧”这张空头支票钓了一群人到时候帮忙护送粮食,并做出言辞恳切、此事十万火急的表象。 随后杜宣缘继续赶路。 不知道要去镇压平叛的文央见她走得这样急,还有些奇怪。 直到过了几天传来朝廷的消息,文央才愕然不已。 他惊慌失措,连声道:“这么大的事情,那小子怎一点风声都不透露!” 文夫人劝慰道:“都督定有所把握。” 文央这会儿听不进什么好话,只如热锅蚂蚁般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她要的这笔粮定是军需,北地又起战乱,届时必要小心,不可耽误大事……” 消息一经传出,原先答应杜宣缘协助护送的人里也有不少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虽在穷乡僻壤,但好在位置偏僻、地形复杂,那些争斗轻易波及不到他们,可要是派人过去那就不一样了。 要是将乱党引了过来,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也是因着这个心理,不少人找上文央,不愿再帮忙送粮,客气的还寻个借口推辞,不客气的直接说这是送死的举动,更劝文央也不要送这批粮。 主要是怕文央派人出去引起乱党注意,反连累了他们。 气得文央径直将这些无信无义的小人撵出县衙。 这时的杜宣缘在回到正路后“碰巧”遇上追赶而来保护她的轻骑。 几十号人跟随着杜宣缘往北走。 他们将对叛军有呼应的地方军告知杜宣缘,目前明确表示反对叛军的军队寥寥无几,充其量有几支地方军发言劝和,只说觉得定北军此举有失偏颇。 一路上那些从皇城跟过来的骑兵们都在咒骂北地的不忠不义之徒。 杜宣缘始终默然不语。 他们骂着骂着,互相对视一眼,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这位定北都督也是在定北军待了小半年,倚仗着定北军功成身就,若非此次回皇城述职,保不齐她也会是其中的一员。 这些人便开始旁敲侧击。 他们打着了解北地情况的名头,向杜宣缘询问起她在定北军的遭遇,想以此推断杜宣缘对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态度。 杜宣缘只轻飘飘地回着,将他们试探的话尽数略过,令这些人犹是抓耳挠腮。 连看着杜宣缘带的这条路,都感觉好端端一条路莫名生出几分不详。 另一头的叛军也收到杜宣缘要来的消息。 若说一开始对陈涛出手,是命悬一线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保命之策,那么后续的发展,则完全是一些人任由其野心蔓延的结果。 “北患已消,朝廷裁军的命令恐怕不日便要下达。” “单单定北军就有五十万之巨。” “风雨飘摇,江山不稳,又何苦为那不恤将士的昏君卖命?” “这暖风熏人的皇城,咱们也不见得就进不去!” 前年皇帝无故困押安南军穆骏游,叫他得到机会重回江南,如何愿为君所用? 黄池军与安南军在伯仲之间,纵然孙见松想要援助,也要被穆骏游掣肘。 他们定北军十营虽非齐心协力,可在除夕宴上都是眼睁睁看着陈涛被刺死的,谁能独善其身? 五十万的兵众南下,皇城守军不足五万,安能抵挡? 不过北方冗余的地方军零零总总也有十余万,虽说平日里关系暧昧,定北军真要动起手来,还是少不了交战周旋。 他们围困并州也有一段日子。 这段时间只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交手,定北军并没有动真格的,这也是“大病初愈”的并州能坚持这么久的原因所在。 定北军围而不攻,便是因为他们内部想法根本就不统一。 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真要对并州下四手,周围那些地方军不见得还会袖手旁观下去,届时他们就是真正的反贼,不打到底也不行了。 相反,若是保持现状能等来皇帝服软,逼得皇帝将陈涛乃至黄老将军的事情揭过去,他们还能在北地继续做他们的土皇帝,何乐而不为? 这会儿定北十营倒是发挥他们设立之初最根本的作用了。 相互牵扯着,进也不能、退也不是。 好在他们的对手也不是什么果决雄才,一听定北军杀陈涛逼他认错,直接就给气倒,只在病中派个定北都督来平叛,给个五十骑兵护卫都花了一旬工夫。 在得知杜宣缘将到,这群人又起了争端。 有人想一不做二不休,把杜宣缘截杀,反正她是押送黄家去皇城的人,和陈涛是“一丘之貉”,杀她不违背他们打出来的旗号。 更多人则是反对。 有认为杀杜宣缘与和朝廷开战无异的,也有先前与杜宣缘交好的。 不欢而散后,几名坚决主战的将领暗中聚在一处商议。 起初有人提出暗中杀了杜宣缘。 就在众人思虑之时,又有人道:“都督夫人在并州危难之际出手相助,都督与并州刺史也算有旧。” 第336章 此言犹如醍醐灌顶。 众人纷纷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都督果敢神勇,调兵遣将料事如神,营中又有不少将士与她有旧,若劝得她同行,何愁大事不成?” 有人质疑:“她难道肯与我们相助?” “她昔日能领二十五万兵马数月攻下北虏王庭,而今五十万大军在手,那可是泼天富贵。” 言下之意,是想叫杜宣缘做定北军新的领袖。 她也确实有这个能力,有至少半数定北军服她,可这话还是叫在场有些人心里不是滋味。 立刻便有人嗤笑道:“她家眷还在皇城,安敢轻动?”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 这话说的,真是慷他人之慨,自然引得许多人嗤之以鼻。 这人便又道:“先将人赚进来,她若不愿意,到了营中也是插翅难飞。” 第189章 迁移 这人说话间指了指营外:“这样那些人亦无话可说。” “她若同意。”他瞟了眼在场有些人的脸色,“那就是各凭本事,左不过多加了个人,与如今无异。” 营中对此事僵持不下,大部分人觉得这个法子也算妥帖。 在众人散去后,有人追上那个提议引杜宣缘进来的人,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小子,眼见无望统率定北军,就想拉人进来搅局?” 二人关系看着很是亲厚。 他“嘘”了一声,左右瞄几眼,确认无人后方笑道:“叫谁来,也不能叫那家伙蹬鼻子上脸啊。” “除夕宴上那个杀了陈涛的卫兵就是他亲手斩的。别瞧他平日里喊打喊杀得厉害,可早给自己留了后路。叫他带着咱们南下,保不齐那天见势不对就把咱们卖了。” 另一人也笑了声,道:“只怕他要防患于未然,暗中下手。” 这人两手一摊:“那就看咱们这位定北都督有没有这个本事咯。” 此时的杜宣缘尚在赶路。 系统突然出声:“宿主,苍安县县衙里吵起来了。” 杜宣缘没有问它因为什么事吵起来,甚至根本就没有搭理它。 虽说宿主对它一向是爱答不理,但前几个月系统长脾气跟杜宣缘断断续续冷战一段时间后,它那不存在的脑瓜突然灵光了一点,莫名对自己和宿主那点微薄的联系感到恐慌。 虽然宿主一直用着系统,但跟它几乎没什么感情。 系统有些慌张地问:“宿主宿主,你就不怕这粮食送不来吗?” 杜宣缘终于搭理了它一次:“世人多以利趋之。两次大肥肉从自己眼前跑过,你说你三次他们还能忍住不咬饵吗?” 听到这么一长串解释,系统放心了些:“哦——宿主你是在钓鱼啊。” 接着系统又说:“宿主,定北军也在背后蛐蛐你。” 这些杜宣缘都能通过系统的被动技能自己查看,但系统就是要跟报密似的冒出来,透着一股献宝般的谄媚劲。 杜宣缘看破不说破,只道:“你觉得定北军为何要反?” 系统糊涂了:“不是为黄老将军出头吗?” 闻言杜宣缘冷笑一声。 她神色异常冰冷地说道:“因为他们有这个能力反,现在也给了他们一个理由反。” “什么意思?”系统懵懵懂懂,“他们早就想要造反了?” “任何冒险的想法最终付诸行动,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杜宣缘笑道,“就像我想杀一些人一样。” 这句话一出来,杜宣缘的笑都透着股凌然杀意。 “嘿嘿。”心知肚明的系统模仿出一声憨厚的笑,试图蒙混过关。 杜宣缘没有和它算旧账,只道:“黄老将军、陈涛,都是导火索罢了,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手上有定北军。” “不是人人都是穆骏游,‘守着金山要饭吃’。” “但他们没一个能入选你的‘男主名单’,原因也很简单。北地军情复杂,相互扯后腿,有北虏这个大敌的时候尚且不能同仇敌忾,更何况现在呢?” “所以他们想引一个人进来打破现在这个僵局。” 系统听到最后一句话,猛地一吓,忙道:“宿主你这都能猜到?” 杜宣缘眸光流转,只淡淡笑道:“我刚刚看了眼系统上的信息,由果推因而已。” “原来是这样。”系统松了口气。 系统又问:“那我们现在干嘛?” “给北地的百姓们安排一个好去处。” “啊?”系统又糊涂了。 走着走着,跟在杜宣缘身后那一队人马就察觉到不对。 虽然他们并未涉足北地,但北地各州大致在什么方向、距离有多远总还是有点数的。 离开上一个州府至今已经赶了七八天路,怎么可能迟迟不见下一座城池? 心里本就犯嘀咕的一行人,这会儿更是忐忑不安,终于耐不住怂恿出一个人来向杜宣缘发问。 杜宣缘道:“定北军虽反,北地那些地方军的态度却不明确。若是大动干戈,北地的百姓必受其害,恰好我认得一位颇得民望的壮士,特请他先率那些响应定北军的地方百姓逃出去避一避。” 乍一听很有道理。 虽然大家觉得杜宣缘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疏散百姓,有些妇人之仁,但于情于理都不好反驳。 杜宣缘所说的“壮士”,自然就是孔力。 第337章 他年年入秋率各地百姓逃避无休无止的军役,今年好不容易盼到北虏被除,本以为能安居乐业,哪晓得定北军又反了,年都过不安稳。 定北军若是当真打下去,他们在北地往哪儿跑都无济于事。 当然,杜宣缘找上门来的时候,孔力还是吃惊的。 原因无他,正是孔力此时还未放弃,正在各州流窜打听情况,以作后边的安排。 结果居然能正巧被杜宣缘堵住。 他虽然惊讶,但瞧杜宣缘身后那一群人,也没贸然将疑问说出,只向杜宣缘抱拳行礼,询问她找自己做什么。 待杜宣缘将“托付”说出,孔力又是一惊。 大难临头,这个荣升定北都督不过半载的年轻人居然如此惦记着北地各州的百姓。 一瞬间,孔力热泪盈眶。 他紧紧握住杜宣缘的双手,激动道:“其他州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并州百姓。” 定北军虽只围了并州城,可军队驻扎在城外,不停骚扰周围的村庄,百姓不堪其扰,孔力早就想着带他们转移。 可直到现在,他还没想好能带这些百姓去哪里。 杜宣缘便“顺势”给他提供了一个好去处。 “苍安县去岁地动,因祸得福有万顷良田正待开垦。从前苍安县匪患严峻,百姓水深火热,如今未能恢复过来,无力开垦那些田地,眼见着杂草丛生,再荒上几年,恐怕落木拔地,届时更难耕种。” 孔力眼睛一亮。 在以种地为生的人眼中,这无异于天降巨财。 杜宣缘笑道:“不如将百姓暂且迁移到苍安县,苍安县是我食邑,我只收你们三十税一的田租,其余一概不要,待过上几年北地局势稳定,你们再迁回来如何?” 孔力眼睛里的泪花就没消下去过。 只是在听到杜宣缘询问自己清不清楚北地各州大约有多少百姓时,孔力却有些嗫嚅。 这是户部的信息,照理说可以直接在户部去查,只可惜北地的户籍混乱不是一天两天了,关于人口的普查汇总还停留在几年前,恐怕连各州的刺史都不清楚辖下具体有多少百姓。 反而像孔力这种连年在各州纠集百姓的人,对人口数量有个估摸。 可在听完杜宣缘的问话后,他眼中潮湿,道:“并州现在最多不过十数万人。” 并州居然只有这么点人! 要知道单单一个浮州就有百余万人,并州人口兴许还不到它零头。 不过并州即便因位于边境一直受北直接虏侵扰,可在先帝鼎盛时,并州的人口也一度达到百万之众。 可惜先帝晚年昏庸,并州一落千丈。 而后又连番历经天灾人祸,及至今日,一州之大,竟不过十数万人。 并州刺史庸碌,好在如今还有人一直惦记着它。 孔力感动地望向杜宣缘。 杜宣缘确实一直很惦记北地的百姓。 惦记到垂涎欲滴。 她现在不缺地,只缺人。 苍安县那么大片土地荒废一年,真是心疼死她了。 偏偏北地的军队不把人当人,可真叫杜宣缘眼红不已。 杜宣缘控制住自己的奸笑,对孔力大义凛然地说道:“你速速纠集百姓,不论是哪个州的,只要愿意随你出去避祸,我一定想办法为他们挣得容身之所。” 只薅一个并州的哪里够。 苍安县现在的宜居面积,让大成多出一个州都绰绰有余。 孔力不知内情,闻言感动不已,当即起身对杜宣缘大拜,随后握住杜宣缘的手道:“蒙公不弃,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一定义不容辞。” 一石二鸟的杜宣缘只微笑面对,不说什么客套话,照旧给人感动到五体投地。 他们约定好时间后,得到杜宣缘支持的孔力,立刻动身纠集百姓去了。 见到这一幕,那五十个骑兵心中皆一言难尽。 怎么……嘶…… “北地的百姓这不是要成陈都督的百姓了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刚刚感觉不对的骑兵们恍然大悟,纷纷看向杜宣缘。 可他们却发现杜宣缘正坐在树下闭眼,好似小憩。 赶路这么辛苦吗? 怎么一转头的工夫都督就睡过去了? 他们纠结一阵,挤出个倒霉蛋摇醒都督。 只是还不等倒霉蛋靠近,他便被突然睁眼的杜宣缘吓得人仰马翻。 “都督!” 七嘴八舌的叫唤声响起。 杜宣缘收敛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对面前这些人笑道:“心头重负暂消,一时间支撑不住小眯一时半刻,叫各位紧张了。” 自然无人敢多说什么,只忙不迭请杜宣缘起身赶路。 杜宣缘不再推辞,翻身上马往州府赶去。 与此同时,刚刚还在处理公务的文央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第190章 抵达 文央茫然地盯着笔下洇染开的墨迹。 他显然还在懵着。 刚刚……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文央放下笔,端坐在案前认真回忆起来。 他好像在梦中见到了繁繁。 她嘱咐自己在什么时辰假借送粮的名义,率人到某个地方接应逃难的百姓。 虽是梦,但杜宣缘所说的话清楚到犹在耳边。 文央觉得自己大抵是最近对这件事太操心了,怎会梦见如此莫名其妙的场景? 第338章 他摇摇头,正提笔蘸墨呢,眼前忽然一恍。 杜宣缘站在他面前,郑重其事地说:“县令,这可不是虚幻的梦,乃是借梦传声之法,我方才所说切记切记。” 文央猛地睁开眼。 他看着笔下又晕染开一滩墨迹,与方才那一团紧挨着,仿佛在告诉文央:眨眼间自己又“见”了一次杜宣缘。 文央想起“陈仲因”临走前那神秘的话语,他终于确定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 只是他一不明白这种梦中传讯是如何做到的,二不明白为什么会是繁繁来传此消息。 文央想不出什么结论,只好先将杜宣缘梦中交代的事情安排好。 另一头,落后杜宣缘半个身位的骑兵余光一扫,顿时惊吓——都督怎么骑马都能睡着! 他正要出声唤醒杜宣缘,对方却“唰”一下睁开眼睛。 杜宣缘的视线从他伸出来的手上扫过。 骑兵急忙收回手,又讪讪一笑,道:“都督可要注意前路啊。” 此后的路程倒是顺遂。 他们的定北都督总算没有再莫名其妙睡过去的情况。 不过这些骑兵不了解北地的路线,跟着杜宣缘懵懵懂懂地走了一路后,待瞧见定州的界碑,才晓得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方。 定州可就在并州边上,距离定北军营来去不过三五天时间。 又因黄家多在定州经营,黄老将军被捕,定北军叛乱,定州的守军是第一个声援定北军的。 现在毫无准备,来定州不是自投罗网吗? 因并州被围,定州也正在戒严,出入城池的百姓皆要进行层层盘问。 定州挨并州那样近,有门路的早逮着机会溜之大吉。 现在还留在定州,要么是地方豪强扎根于此,轻易动不得;要么是穷苦百姓无处可去。 他们无一例外,皆不希望并州当真与定北军打起来。 ——就像跟随杜宣缘的骑兵极其不希望她闯这龙潭虎穴一样。 可惜百般劝说,只得了杜宣缘一串:“你我乃奉皇帝亲旨前来,他们安敢对我等不利?定州守军不过是为罪人所惑,此地离并州最近,令定州守军弃暗投明,便可援兵并州,何乐而不为?” 万一真要造反,谁管你奉谁的命?你这不是送上门的活靶子吗? 骑兵忙道:“不如传信令定州刺史出城相见?若是他们心怀反意,咱们进城岂不是叫他们瓮中捉鳖了。” 杜宣缘一脸不耐烦,道:“我与各州刺史宽厚,他们不会害我。” 说罢,她一夹马腹,往定州城去。 瞧她刚愎自用的模样,骑兵们知道再劝不能,只好攥紧缰绳无可奈何地跟上。 定州城外。 守城士卒远远瞧见一行人骑马而来,立刻举起刀兵严正以待。 但见这一行人虽未身着甲胄,但各个携带刀剑,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不似北地风沙里吹出的糙人。 而这些人也远远下马步行过来。 守城士卒终于放下武器,上前询问这是何方来客。 不过在对话时他们仍是保持着警惕。 杜宣缘一瞟,便瞧见他们手上紧紧攥住武器的把手。 只怕稍有异动便刀兵相向。 在得知来者是朝廷钦派的定北都督后,他们的警惕也没削减分毫,更带有几分肉眼可见的茫然与惶恐。 领头者道:“时事紧张,还望都督许我们禀告刺史后,在做行动。” 这会儿杜宣缘倒是好说话极了,欣然应允。 不多时定州刺史迎面走来。 他显然曾与黄家亲厚,但面对杜宣缘这个亲自押送黄家回皇城、今日又是来平定“定北义军”的定北都督,依旧客气非常。 二人好似无事发生般,相与往城中走去。 倒留下五十骑兵与门口守军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的领导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及至官府,定州刺史看似多此一举地询问杜宣缘来意。 杜宣缘将皇帝的命令照搬出来。 定州刺史心念一动,看着杜宣缘的神色也多了几分审视。 他又问杜宣缘为何来定州。 时正四下无人,杜宣缘便一笑,道出与方才在城外截然不同的答案。 “听闻定州守军军首及刺史素与黄老将军亲厚,故来相访解惑。” 定州刺史闻言,面色先是一变,继而听出言下之意,眼里也带上几分笑意,只面上挂着愁眉苦脸,哭诉道:“何言亲厚。黄氏定居定州已久,不过是有些人情往来罢了。” “可定北军生乱,定州守军却是第一个声援的。” 定州刺史更是悲悲戚戚:“此实乃定州军首糊涂之举。我亦数与之相劝,言其中定有误会,不可助长此等歪风。可他昔年受恩与黄氏,急火攻心,唉。” 杜宣缘又道:“而今乱军围攻并州,公等意欲何为?” 定州刺史眼珠子一转,终于说出第一句诚心诚意地话:“君又意欲何为?” 杜宣缘笑道:“我既是奉命前来平乱的,自然是以君令为准。” 她将“君令”二字咬得极重,可以看作明示,定州刺史也露出了然之色。 定州刺史思索一阵,道:“不若引君与定州军首相会,君好生相劝,助其回头是岸可好?” 杜宣缘面露犹豫,眸光打量着定州刺史。 第339章 对方又道:“君若不欲入定州军营,由我做东,请军首来城中一会。” 看似给出两个选择,实则他与定州军沆瀣一气,届时若是谈崩,杜宣缘在哪儿都一样。 杜宣缘好似对此一无所觉,沉吟片刻后点头应允。 。 “骨碌碌——” 板车停在角落里,上边载着几个大木桶,其中一个的盖子突然动了动。 一只手从缝隙中弹出来。 在边缘摸索了半天,终于拉开这个盖子,露出个脑袋来。 拉车的老头一错眼的工夫,她就要从两人高的木桶里翻出来,可吓得老头惊慌失措,忙不迭上去扶着,口中道:“祖宗,可别摔下来了。” 程归打桶中翻出来后笑着朝老头道谢。 老头叹了口气,似嗔非嗔道:“你不是去了皇城富贵乡,何苦回来?” 程归道:“我是回来讨债的。” 老头面露稀奇。 这世上还有人能欠得了程归这个凶丫头的债? 他稀奇道:“是谁欠了你的债?” 程归板着脸:“新任的定北都督。” 老头不了解官场上的事情,只知民不与官斗,忙道:“这可不能乱说。你胡乱找上门去,恐惹祸端。” 程归笑道:“我也找不着她,只能来这儿守株待兔了。” 老头不明所以。 并州府衙里空荡荡。 因城中兵力不足,衙役都被派遣到城墙上瞭望。 刚刚从城门口回来的并州刺史坐在案边,桌案上摆着定北军送来的劝降书。 想到至今不知去向的定北都督,并州刺史长叹口气。 他将劝降书揉作一团丢开。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窗外仍是一派萧条景象。 城中百姓屡遭劫难,本就人烟稀少,这些日子又叫他暗中遣散出去,这会儿的并州俨然是一座空*城。 谁都能走,他这个朝廷亲封的并州刺史绝不能跑。 可并州城并无守军,现在城墙上守城的皆是城中衙役,与愿和并州城共进退的普通百姓。 并州城的守军,实际应该就是想去百里的定北军。 结果老猫反成耗子了。 这样座并州城,如何能抵挡得了定北军的攻势? 就在并州刺史长吁短叹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吱呀声。 并州刺史当即犹如惊弓之鸟般站起,紧紧盯着外门的方向,小心翼翼向那边靠近。 “刺史大人。” 突如其来的一声问好叫并州刺史猛然一吓,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程归。 “你怎么进来的?”并州刺史皱眉。 “走进来的。”程归道。 她见并州刺史板着张脸,收敛下自己的说笑,对他道:“整个并州城中都空空如也,我只要走不就能走到刺史面前了吗?” 并州刺史听出她的戏谑,苦笑一声。 他又严肃地说:“此地正处乱局之中,你不该潜入并州城,还不速速离去。” 程归道:“我来寻定北都督。” 并州刺史惊喜地看向她:“都督已经到了?” 瞧他这模样,程归就知道杜宣缘还没到并州——奇了怪了,她得到杜宣缘的传讯后便筹谋回到并州,一路躲躲藏藏,怎么也没想到杜宣缘居然比她晚到。 若是杜宣缘不来并州,还能去哪里呢? 程归敛眉,道:“都督单枪匹马,就算抵达城外也要被外边的定北军生吞活剥。” 并州刺史难掩失望。 他又狐疑地看向程归:“那你又是如何进城的?” 程归目光游移,避而不谈:“所以我来接应都督。” 第191章 讨债 并州刺史不晓得,半个时辰前某个家伙还恶狠狠地说着要向杜宣缘讨债。 这会儿他听见程归的话,还以为这家伙是多么舍己为人。 ——长在并州,得知并州危急,不顾生命危险,特来协助杜宣缘,这不妥妥忠义无双的苗子吗。 并州刺史长叹一声,道:“你一个女儿家,还是不要掺和这些事情。” “女儿家?”程归轻嗤一声,“刺史大人,这乱子严格说来,可是我这个女儿家挑起的。” 并州刺史一噎。 他也不知道程归怎么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样的话,又因这话生出些恼怒,道:“我管不到你,你且去吧,冤死在乱局中不要来怨恨我。” 程归笑了一声,她一贯不领人情。 她没心没肺地钓着并州刺史:“刺史大人,你想知道都督究竟在何处吗?” 。 定北军营中,众将领围坐一处。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有和善、敬仰,亦有猜忌、质疑。 杜宣缘面对这一道道复杂视线的凝视,泰然自若地与他们对答。 定州刺史听懂杜宣缘的暗示后,再经定州守军军首一番试探,再不消说什么废话,直接给她带到定北军营中。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入了军营她总是插翅难逃。 军营里早有引杜宣缘来破局的心思,这会儿便有几分“舌战群儒”的味道。 先时依旧是试探杜宣缘的态度。 杜宣缘故作遮掩,扯皮几回后方扭扭捏捏透露些“举大事”的态度。 而后他们又讨论几番顾虑,确认杜宣缘的意思后,才将拉她入伙的心思表露出来——虽说这样将杜宣缘暗中带到营中的行为已是司马昭之心,可明确的表态还是至关重要的。 第340章 杜宣缘沉吟片刻,随即半推半就的表示愿与他们共“举大事”。 有些人的喜上眉梢肉眼可见。 也有人神情严肃,相互对视一眼。 紧接着其中一人拍案而起,状似不服,冲着杜宣缘厉声质询。 气氛骤然一僵。 然而杜宣缘面不改色,就着他质询的地方一一驳斥。 初时杜宣缘还有几分客气,后边你来我往,在对方咄咄逼人下,她的气势反而愈盛,渐渐竟呈压倒之势。 而后杜宣缘反客为主,开始诘问在场的其他人。 几个来回后,不忿不满者皆被杜宣缘问得哑口无言。 就在他们对杜宣缘束手无策之时,外边忽然闯入一名传信的小兵,显然是有要事相报。 不等人开口询问,他便急切地禀报:“并州刺史令人押送来一名女子,据说是黄老将军之孙,去岁检举告发老将军通敌之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齐齐起身。 更是有不少人径直看向杜宣缘。 底下人不清楚,这些定北军将领里可有不少人知道。 那个唤作程归的女子,在陈涛扣押下黄老将军后,便一直追随在杜宣缘身边,后边不知所踪,也不知是被杜宣缘抛下,还是随她一道入皇城去。 方才争辩时,还有人拿这件事攻击杜宣缘。 不过被杜宣缘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结果现在程归居然被并州刺史送到定北军营里来。 想来并州刺史既惧怕定北军的围城,又舍不得自己头上“刺史”的官职,才抓来程归送到军中,想以此求饶。 不少人心下嗤笑。 笑并州刺史这老东西拎不清。 时至今日,他们是不可能叫定北军退这一步,别说一个程归,就是皇帝老子下罪己诏,他们也不会放弃这大好的起兵时机。 现在无非就是谁做这个领头羊的争论罢了。 不过正好送来一个程归,便以此打压试探一番杜宣缘。 这般想着,几个狼狈为奸的将领便径直向外走,面上怒气冲冲,道:“且让咱们瞧瞧是什么样的白眼狼,能做出这等欺师灭祖的事情!” 不管心下作何想,这由头总没找错。 他们一行人出帐不需要走几步,自有人将程归押到他们面前。 对没接触过程归的人而言,这个女子与他们想象的模样可谓大相径庭。 她与这些人印象中本该柔弱怯懦的女子形象截然相反,也无作为一个告密者、阶下囚该有的惶恐。 相反,她仰头直视着周围这一圈人。 像一株荒芜北地里长出的野草,在风沙中扬着叶片,丝毫不曾掩盖自己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肆意生长的野心。 若是这样的目光在一个男子身上,她面前的这些人或许忌惮,或许赏识。 可她只是一名女子。 于是回视她的目光也无比平静,甚至有几道目光是带着嘲弄,像是打量一个商品一样估量着她的价值。 而面对这样的目光,程归没有任何恼怒的反应。 她很清楚自己的急切与愤怒,在他们眼中只是小动物的垂死挣扎,不过是供他们取乐罢了。 有的人显然并不想看她的平静。 他道:“程归?你既然是黄氏女,又怎么能姓程?” 程归笑道:“我娘生娘养,不跟娘姓就只能跟老天爷姓了。” 那人不满:“你既然是黄家的血脉,合该以家族为重,只要你肯认祖归宗,黄家自然会照拂于你,这样一个大户人家,足以让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你却贪图眼前小利,勾结逆臣,将你的立身之本毁去,而今却被人捆缚至此,可曾后悔。” 不料程归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她是因自己先前愚蠢的行为幡然醒悟,明白自己究竟错失了什么后得上失心疯,才会如此狂悖大笑。 可程归笑声渐歇后,她面上的冷漠便突兀出来。 她的视线在每一张皱眉不满的面孔上逡巡,最终落在平静的杜宣缘身上。 下一刻,程归嗤笑道:“你口中的庞然大物,不还是被我点燃引信,眨眼便焚毁了吗?” 她笑着说:“这样一户朱门权贵,我也能叫它一夕颠覆。” 众人皆觉得她不可理喻。 程归却收敛了笑容,冷冷看着他们,道:“就算我是黄家女又如何?左不过是学些三从四德,待到了年纪许配给哪个人家,用姻亲巩固黄家的权势,若有朝一日两家分崩离析,谁会管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死活?” 他们或许会顾及姻亲女儿的周全,但关键时候绝不会因为是女儿的夫家就手下留情。 但即便被戳破,他们却不觉得羞耻,甚至觉得程归这一番话全然是自私自利的无妄之言,家族将她生养长大,女子就应该以出嫁的方式回报家族。 女子既不能出将入相,终究不过是附庸罢了。 程归漠然地看着他们面上的嗤之以鼻。 她垂头敛下眼中嘲讽,淡淡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各位不也是在往高处走吗?” 这句话反倒一石惊起千层浪来。 不管实际上是什么心理,所有人都因为这句话显露出愤慨,仿佛程归侮辱了他们高人雅士的气节。 无数指责汹涌而来。 便有人嚷嚷道:“她是个死不悔改的孽障,不如斩首示众,以立我等为黄老将军讨回公道的决心。” 第341章 喊打喊杀声愈盛。 程归正要开口自保时,却听一声“肃静”。 声音不大,然而这般与众论相悖的声音还是叫所有人齐齐一静。 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杜宣缘。 程归也好奇地望向她,在等待着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杜宣缘平静地说:“黄氏一族皆在皇城大狱,黄要善已为人所害,她是黄老将军唯一的孙女,怎可轻动?” 程归闻言,嘴角压也压不住。 “为人所害”,不就是被她们俩联手杀的吗? 被杜宣缘暗暗瞪了一眼,程归在收敛自己戏谑的神情。 这时有人面带嘲讽:“恐怕是陈都督尚存异心,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吧。” 杜宣缘在程归好奇的目光中,当着她的面睁眼说瞎话:“她不过是遭人利用的棋子,幕后黑手已经成为各位刀下亡魂,她现在毫无依仗,只留一个黄氏女的空名,足以为我等所用。” 在场众人里,恐怕只有程归一人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 陈涛不过是杜宣缘精心谋划下的替罪羔羊罢了。 不过在其他人看来,杜宣缘只是做了一个定北都督该做的事情,陈涛才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也是获利最大的人。 现在听杜宣缘一席话,他们也觉得很有道理。 一些心里有各自算盘的人自然算得通这笔账,纷纷颔首表示认同。 杜宣缘暗暗观察,发现这些人里还真有个别诚心为黄家出头的,这会儿依旧对程归怒目而视。 也有些人在暗暗观察着杜宣缘的神情。 他们在发现杜宣缘看向自己时,立马撤开视线。 这一番话,便叫杜宣缘看清哪些人是“自己人”,哪些人是绊脚石。 程归便被暂时关押在军营里。 一连几日,除了送饭的士卒,程归再没见过任何人。 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根不知从哪儿卸下的铁丝,目光虚虚地投向窗外。 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程归抬头,瞧见杜宣缘从外边走来,她的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都督好本事,这么快又在叛军中站稳脚跟。” 杜宣缘挥手遣散周围的看守,待他们走远后方道:“只要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这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程归一愣。 她意识到杜宣缘这是在“教”自己。 她又听见杜宣缘问自己:“你为什么要来定北军营。” 程归撇开视线,语气里带上些冷硬:“你不在并州城,那就在定北军营里,还有什么好猜的。” “你找我做什么?”杜宣缘心知肚明。 “来向你讨债呀。” 杜宣缘道:“我临行前已经向皇帝请旨,不过你的主簿之位史无前例,他许诺我若能平定北方叛乱,便许你一个官职。” “许我一个……”程归笑出声来,“平定北乱这样大的功劳,才能换得一个小小的官职。” 杜宣缘并未作答,只平静地看着她。 程归不知道杜宣缘所说是真是假,她循着自己的心意,自嘲般说道:“我原以为,皇城是个神仙地,去了以后才知道,那地方和北地没什么区别。照样是一群天王老子打得昏天黑地,全不顾底下平头百姓的死活。” “这朝廷给我的官职,我要来有何用?” 程归抬头,静静凝视着杜宣缘。 杜宣缘却道:“不是要来,是抢来。这个官职没用,咱们却不能没有。” “咱们”。 程归茫然地看向她。 看向面前这个相貌平平,外表温柔无害的“青年”。 她不明白,对方凭什么和她说出“咱们”这样的词儿? 一个可以立足朝政、而今背负着皇帝殷殷信赖的人,跟一个一无所有、背弃所有礼义廉耻汲汲营营着的人说“咱们”。 程归止不住嗤笑出声。 “咱们,抢来有什么用?”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宣缘,将头两个字咬得很重。 杜宣缘伏身,轻轻抚摸着她那头炸起的杂毛。 “抢来证明女子可为官,女子……”她垂眸,“可为帝。” 程归狠狠一震。 她没想到,这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居然会从一个“男子”口中吐出。 程归当然知道,杜宣缘的意思绝不是想要推举她做女帝。 那么面前这位定北都督究竟想拱卫哪位女子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又是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呢? 她定定地看着杜宣缘。 怎么也看不透这个特殊的人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同样在场的系统比程归还紧张。 这是什么意思? 宿主突然提“女帝”干嘛? 难道她已经找到换回身体的办法了? 它小心翼翼地试探:“宿主你要踹了皇帝自己登基啊?” 杜宣缘对它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杜宣缘’即位,这是皇帝欠她的。” 系统听完长舒一口气。 没想到宿主还是个舍己为人的热心肠,这不是变相辅佐“男主”登基的贤内助吗,它的眼光果然没错! 不过系统再一琢磨,立刻意识到不对。 要是最后陈仲因顶着杜宣缘的壳子,在杜宣缘辅助下成功登基,那它精心的策划不就一根筋变两头堵,里外都成不了吗? 第342章 意识到这点的系统再也坐不住。 它立刻潜回自己的秘密空间,对自己那个“坐山观虎斗”的计划进行修修改改。 着急忙慌的系统没能注意到杜宣缘那颇具深意的笑。 不过就算系统注意到了,也不会多想。 在它看来宿主天天都这么阴阴地笑,不知道一天到晚在算计谁。 第192章 陷阱 杜宣缘与程归稍稍聊了几句便离开了,也没有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 紧接着有人将她请出营中监牢。 程归被关这几天,她也向看守与送饭来的士卒打听过军营的情况,不过他们都不欲与自己多言。 没有对话也不一定一无所获。 单看这些人颇为紧张的神情,程归就猜到定北军营中绝非“其乐融融”。 毕竟引进来杜宣缘这么个大尾巴狼,只会让本就不安生的定北军营里更加腥风血雨。 但出来以后,程归才知道自己实在是低估杜宣缘了。 定北军营中处处严阵以待,巡逻的士卒神情肃穆,来去间步履果断,透着一股随时举兵厮杀的烈烈煞气。 即便是程归这样混不吝的性子,在与这群切切实实从尸山血海中闯过的士卒们擦肩而过时,还是情不自禁侧身几步,面露警惕。 她站在原处,偏头盯着巡卫走远后才转身继续走。 在此期间,为程归引路的人也一直等在旁边,连半句多言都没有。 这个发现叫程归微微侧目。 不多时,他们就抵达定北军的中央帅帐前。 帐帘掀开,光线充足,里边的情况一览无余。 杜宣缘正在拨弄着地形沙盘里兵棋。 她垂着眼,看上去是在随手拨弄,也不知是发呆还是在想别的事情。 注意到程归向她走来后,杜宣缘抬眼朝她一笑。 “坐。” 程归丝毫不见忸怩,径直在这军中要物前边坐下,目光避也不避地盯着沙盘上的地形。 杜宣缘在她的眼中瞧见了不易察觉的思索。 她不是在思索现在的处境,而是在思索这块沙盘上的地形都对应着自己平时经过的哪些地方。 由于太过专注,程归甚至没发现杜宣缘一直在看着自己。 在将地形与记忆一一对应后,程归才有闲心注意点别的,然后直直对上杜宣缘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立马做贼心虚般移开视线,而后又暗暗觑着杜宣缘的神色。 程归故作镇定道:“军中是不是不让随便看这玩意?” “在我这里,随便看。”杜宣缘笑道。 程归惊喜地看向杜宣缘。 杜宣缘起身向外走,口中道:“等会就拆了,感兴趣就多看会儿吧。” 早已将地形记个七七八八的程归立马跟上。 她对杜宣缘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好奇到抓耳挠腮,又憋了口气不肯先问出口,只好跟在杜宣缘身后思索“为什么拆”。 杜宣缘看破不说破,带着程归好似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 程归看着几处正在拆卸的场景,心中好奇更甚。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向杜宣缘询问。 杜宣缘道:“准备迁址。” “迁址?”程归无法理解。 定北军在这块地方驻扎那么多年,怎么说迁就迁? 难道是…… 不,不会。 程归暗自摇头。 若是杜宣缘真要率领定北军叛乱,直接令将士们提上兵器攻下并州,以并州城为据点南下就是,根本没必要再浪费力气拆卸军营。 除非! 程归看着被卷起来的帐篷,猛然灵光一闪。 她瞪大双眼看向杜宣缘。 杜宣缘慢悠悠道:“定北军营中还是有许多愿意弃暗投明的人。前日我与并州刺史里应外合,暗中设下埋伏诓骗叛军入城。而今并州之危已解。” 程归难以置信。 不到一旬的工夫,杜宣缘如何做到力挽狂澜,将北地的乱军瓦解? “你令并州刺史以求和为由将你送到定北军营中,也叫叛军觉得并州刺史并非‘冥顽不灵’之辈。” 从一开始杜宣缘就不认为并州刺史是能将程归送到叛军营中求和的人。 再一联想远在皇城的程归为什么出现在北地,杜宣缘就能猜到这大概是谁的主意。 以并州刺史庸碌的性格,恐怕叫程归这家伙忽悠得够呛。 杜宣缘在将程归保下来后,便想借这件事设个陷阱。 她先是根据自己观察出的结果,费了些心力将营中这些本就人心不齐的将领分化,而后联系上并州刺史,筹谋瓮中捉鳖的计划。 而后杜宣缘以与并州刺史有旧的经历,宣称可劝降并州刺史。 将那些经她考量,不可为伍的营队坑入城中,实则早已经在并州城中给埋伏好了宣称在城外驻扎的其余营兵。 剿灭叛军,戴罪立功,定北军营里可有不少“二五仔”愿意追随杜宣缘。 不过,如此一来,定北营中更要以杜宣缘马首是瞻了。 “叛乱已经完全解决了?”程归还是难以置信。 杜宣缘瞧她一眼,笑道:“当然没有。” “叛军众多,围杀中有不少叛军逃出,还需戒严清剿。” 这便是军中气氛严肃的原因。 第343章 程归闻言,眼睛更是睁得老大。 这话的意思不还是杜宣缘已经解决北地叛乱了吗? 她这会子还有些回不过神——就这么几天,杜宣缘居然就这样解决了这个大乱子。 好像整个北地、不,整个大成都是她手下的棋盘,她不过是动一动手,便能轻而易举将棋盘上的局势摆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从前在并州流浪时,程归常常听闻定北军出了一个常胜小将军,率领定北军深入北虏腹地,简直就是料事如神。 当时不过是顺耳听一句的传言,甚至程归还有些不信,只当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员因为在北地毫无根基而放出来虚张声势的话,只不过是用以在北地造势。 而今亲眼所见,程归被这想都不敢想的反转震惊到无言以复。 更重要的是,杜宣缘看上去简直风轻云淡。 好似这是一件多么寻常的事情。 ——虽然杜宣缘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淡定模样。 程归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偷瞄起杜宣缘的神色来。 就像是好奇杜宣缘面上是不是贴了张人皮面具。 杜宣缘任她打量,脾气好得实在不一般。 她很清楚程归现在还处于理不清思绪的时候,耐心讲解道:“许多事情从来不看你打着什么旗号,而是看你手中握着多少筹码。” “喊出来的话,有时候不过是增加筹码的一种手段。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口号喊得再响亮也没有用。” 程归闻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程归又好奇地问:“你既然有……谋反的意思,为什么不乘这个机会,率领定北军南下?” 杜宣缘没有因为“谋反”这种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话题而否认程归的问题,而是认真与她解释道:“首先,枪打出头鸟。大成还没乱到能让我长驱直入。” 程归正思索着长枪如何能打中天上飞的鸟儿,又听杜宣缘道:“其次,定北军人心不齐,就算他们为着摆脱现在停滞不前的状态听我号令,后边也一定会因为各自的利益相互扯后腿,甚至背后捅刀子。到时候一招不慎腹背受敌那可就完了。我需要足够的时间重整定北军。” 去年能战胜北虏,靠的是兵力碾压与出奇制胜,最重要的是有系统这个外挂,杜宣缘可以预先洞察北虏动向,在茫茫原野上精准打击北虏的战略要地。 自然,即便杜宣缘前些时候就带着定北军南下,麻烦是麻烦些,但也不会沦落到她口中“腹背受敌”的境地。 不过大成已有日薄西山之相,她根本没必要操之过急。 杜宣缘借北虏一战,在军营中快速打出声望,现在正是收敛人心、重整军队,蛰伏以待时机的好时候。 她这个人可是最讲性价比的。 硬要打这一场事倍功半的仗,还不如再当几年“大成忠臣”,养养自己的势。 杜宣缘老早就看这尾大不掉的定北军营不顺眼了。 军营里坚持想要借黄氏被清算一事逼宫的势力并不算盛,更多犹豫不决、或是诚心认为其中有误会,期待皇帝重新审理的人。 针对不同的人杜宣缘有不同的话术。 本就犹豫不决的人自然好动嘴皮子劝说,但那些从军以来便将黄老将军视作信仰的将士却不听。 他们年轻时追随黄老将军,而今也已成为执掌一军的将领,与本就借黄氏往上爬的人不同,他们是真真切切信服黄老将军,坚信他不可能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不过面对这些一根筋的忠义之徒,也并不麻烦。 只需一张小小的信纸,便能令他们所敬仰的形象崩塌。 当时陈涛将程归带来的信件上呈朝廷,杜宣缘特意复制了一份。 皇帝是个缺心眼的,他听闻北地叛乱,气到晕倒都没想过将充作罪证的信件公之于众,令北地叛军的借口不攻自破。 可他偏偏只派出一个杜宣缘,给了一根调派北地各军的鸡毛令牌。 说白了,他这个“年轻力壮”的皇帝,潜意识里就根本没想过任何服软的念头,可他又是极有自知之明的,派出杜宣缘这个有能力又和定北军息息相关的定北都督。 成,他无后患之忧;败,杜宣缘就是现成的替罪羔羊。 皇帝自出生起就被先皇铺好了路,他只需安静等待,一切都会如他所愿。 他一连三月不理朝政,连今年的春祭都任命历王代劳,自己则是“蛰伏”在宫中,等着最终结果是皇帝“识人之明”,还是都督“不堪大用”。 直到北地各州的刺史纷纷来信、杜宣缘的战报呈上皇帝案前。 皇帝倒是头一遭对政事如此在意。 他一把撕开战报的封缄,一目十行草草看完半页纸,随即将信纸一丢,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朕的好将军。”皇帝快步走到雕龙木椅前,一屁股坐下去,喜笑颜开道,“传令下去……” 第193章 圣旨 皇帝的面色突然收敛,又挺直脊背坐起来,两手扣在案边,皱眉深思着。 “不行。”他摇了摇头。 接着皇帝抬头,沉着脸说:“叫‘陈仲因’速速令定北军卸甲,减员十之五六,以免再生祸端。” 左右内侍刚刚还跟着皇帝傻乐呢。 现在被皇帝突如其来的变脸吓了一跳,连大气都不敢出,忙不迭退下前去传旨。 第344章 “等等。”皇帝又突然叫住他们。 他思索着道:“隔一日,再传一道令,封‘陈仲因’为定北大将军,统率北方各州军马。” 内侍暗自相觑,一人壮着胆子问:“陛下,我朝并无先例,这虎符……” 皇帝挥挥手,倒回椅背上靠着:“不必虎符。” 不过他眼珠一动,又想起什么,道:“另封那个、告发黄氏谋反的黄氏女一个主簿之职,以示大义灭亲之嘉奖。” 内侍连连称“是”,终于能退出御极殿。 皇帝还坐在案边反复回味自己方才的决策,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面上再露出些笑意。 。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反攻仗,好就好在兵贵神速。 还不等被劝者厘清利害关系、被瞒者察觉情势不对,就将所有人赶鸭子上架,堆集在并州这座空城中,乱糟糟一番来来回回,直教木已成舟,再难有转圜余地,便也成功达成了杜宣缘的目的。 不过虽然这是一场空前的胜利,杜宣缘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喜悦。 她先是收拢定北军残部,将这座堪称一城的军营拆了,欲使定北军人员干练。 程归帮着她整理定北军残部。 她实在是好奇,旁人得了军权,都恨不得即刻扩军,让自己手中的兵力越多越好,怎么杜宣缘偏反其道而行之? 许是杜宣缘这几日的教导养肥了程归的胆子,叫她此刻径直问出来。 杜宣缘笑道:“除去叛军,定北军残余都有二三十万,要养这些兵,每年需得多少支出?北地又有多少地方田地荒芜、不事生产?” 程归一听这话,立马明白过来。 这正是杜宣缘未将目标仅仅着眼于一个“将军”位置上。 她要更加长远的谋算,现在冗余的定北大军对杜宣缘而言弊大于利。 杜宣缘朝程归眨眨眼,又道:“况且,我另有一个规划,不过暂且保密。” 程归闻言,好奇得心痒难耐,可她和杜宣缘如影随形这段时间,十分清楚杜宣缘的嘴比蚌壳还严,她不想透露给自己的消息,自己就是软的硬的一块上都磨不动她。 她只好撇撇嘴、耸耸肩,故作不在意的模样。 就是手上的笔在名册上打转,遭殃的名字被划了不知道多少道,墨水都洇到下一页上去。 杜宣缘瞥了眼她手上的名册,问道:“定北军的空饷名额有多少?” 程归笔尖一顿,立马收拾好那点失落,将自己近日的任务一一汇报给杜宣缘。 吃空饷这种事情自古有之。 尤其是这几年,皇帝亲近朝臣,也不知听了什么谗言,对南北各军提防得不行,想裁军又不敢轻举妄动,抓耳挠腮地搞小动作。 朝堂上那些势力各个都是见风使舵的能手,瞧这情况,趁机在里边捞上些,也是皇帝的默许。 朝廷纸面上的粮饷能给到一半都算上头层层盘剥的人高抬贵手。 北地又不比江南,难以自给自足。 粮饷喂不饱士卒,就是逼着这些军队自己想办法。 吃空饷这种事情便越演越烈。 至于那些缺人的位置,等到冬天要动真格的时候,再令人去附近村庄抓壮丁便是。 常常要起大大小小的战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军里到底有多少人? 也就黄要善的三营,因为背靠黄家,不仅没有吃空饷,还多养了一成的士兵壮大势力。 杜宣缘心里早对定北军里吃空饷的情况大致有数。 当时率兵打北虏,她就选了没那么过分的几营调遣——杜宣缘可不希望在战场上看到应付出征临时抓来滥竽充数的老弱病残。 不过事到如今,程归不太明白杜宣缘为什么又将清点人数的任务交给自己。 杜宣缘既然要收拢定北军,那这些吃空饷的事情就应当忽略过去。 这本就是一*笔烂账,趁此次叛乱平账更好。 更何况经历连番的战局,定北军的将士早就有点理不清,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程归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杜宣缘在历练自己。 初时,她还只是跟在杜宣缘身后看,而后被杜宣缘交付了些清点幸存将士名单的任务,虽然繁琐但都是人头账,简单得很。 可没过两天,军中马匹、粮草、军械、被服等等收支都分到她头上。 程归哪里接触过这些? 更别说定北军里派系林立,报假账、吃回扣的事情屡见不鲜,这些军需物资的出入就是一笔笔剪不断理还乱的坏账,饶是再清晰的头脑,在这堆账本里扎一天,都要一个头两个大了。 虽说这对程归而言无疑是个难如登天的活计,可她还是咬牙担下。 白日里在这乱七八糟的帐目里抽丝剥茧,晚上就溜到杜宣缘的帐里祈求外援。 她也是个好学生,只将不明白的地方记录下来问杜宣缘,经杜宣缘点拨后往往再不会问类似的问题,甚至有时举一反三,不需杜宣缘再做解释,她便主动将册子后边的一些问题划去。 不过虽得了个好学生,可杜宣缘也不愿白教的,解决完程归的账目问题后,她便令程归随她一道制定新的军规军令。 程归的脑子就这样连轴转了几天,竟莫名觉得自己看军中事务愈发清晰明白。 然后,就被派了这么个任务。 刚清晰没几天的脑子又成一团浆糊。 第345章 吃空饷可不是小事。 杜宣缘现在还是“大成忠臣”,查这么个事情,总叫人心慌啊。 是以程归想从定北军残部那里搞清楚有多少吃空饷的份额,注定要碰一鼻子灰。 她忙活好几日,凭借先前理账时结下的交情,终于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而后程归顺藤摸瓜,从一些老兵那里撬出线索,又跑去套路那些已经跟她熟稔的将领,才得到几句实话。 不过都是套出来的话,没有什么实证。 这会儿听到杜宣缘向她询问结果,程归老实讲明自己查出来的情况时,心里还有几分忐忑。 杜宣缘却很是认真地听完这些全是推论的零碎结果。 她先是笑着点头,肯定了程归的成果,随后又提到几次经过重新整合、记录在案的战役物资调备,简单说明程归部分推论里的疏忽。 毕竟上报的兵卒数量可以造假,真正使用的物资除了被贪污的,可不会凭空消失。 程归这时候才肯定下来,杜宣缘前边叫自己做的那些杂事果然另有目的。 若不是认认真真研究过军需出入,程归现在连杜宣缘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日子的相处,叫程归实实在在将杜宣缘视作老师。 她又问:“将军要我查这些,是想我尽快熟悉定北军中的情况?” 程归对此一直隐隐有所猜测。 人员、物资、军规军令,甚至是人际关系,都包含在杜宣缘派下来的一个个任务里。 程归可以清晰感受到杜宣缘的重用之意。 可在定北军营中,只她一个白身女子,能达到杜宣缘想要的结果吗? 程归认为杜宣缘对她的栽培一定另有目的。 可程归虽然对自己很自信,却对这个全是男人的军营保持着怀疑。 现在她还是个打杂的喽啰,有朝一日踩到某些人头上,他们还不得再造一次反? 杜宣缘看向她,并没有给出“是”或“否”的答案。 只听她道:“替我……” 话未说完,便因帐外的高声喧嚷戛然而止。 “圣上有旨!” 定北军的将领纷纷前来。 接完旨后,他们拱卫在杜宣缘左右,都沉默下来。 分明是平定了叛乱,却没有任何嘉奖,反而令杜宣缘就地裁兵。 那些听信杜宣缘“谗言”回头是岸的将士,如今得知这样一份前途渺茫的圣旨,皆在默然中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不已。 投降的人不会被秋后算账吧? 杜宣缘接下圣旨,在程归紧张的目光中淡然一笑。 她挥手令将领散去各司其职。 这道圣旨与她正在做的事情异曲同工,也不必再吩咐什么。 众人心事重重地离开。 待人走后,杜宣缘方笑道:“原打算今日做一件事,不巧圣旨到了,只得推迟几日,待定心丸到后再行此事。” 程归听她这话的意思像是早有所料,放下心里的担忧。 担忧下去,好奇又悠悠飘起。 听见程归的疑问,杜宣缘把手上的圣旨随便一丢,拿起案边一卷前不久刚刚拟好的新军法军纪,在程归面前展开。 程归只一眼便瞧见最关键的内容,顿时瞪大眼睛,肉眼可见的惊喜起来。 她兴奋到下意识从杜宣缘手中抢过卷轴,还连连问着杜宣缘“是真的吗”,杜宣缘也不厌其烦的声声回复肯定的回答。 程归少有这样失态的高兴。 她紧紧抱住卷轴,低头深深呼吸几下,终于平复下心情。 第194章 取缔 喜悦压下去,担忧又浮了上来。 程归迟疑地问道:“那在定北军营存在多年,能说取缔就取缔吗?” 杜宣缘下颌微抬,道:“不该存在的东西,就该取缔。” 对上她坚定的目光,程归莫名觉得胸口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火,眨眼间席卷全身,将她因为女儿身堆积的顾虑、这么多年的郁闷统统烧成灰烬。 对! 那些不该存在、不合理的东西,就应该被取缔。 程归欣喜地攥紧手中卷轴,道:“我可以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华蔚吗?” 她又紧跟着保证道:“一定不会走漏消息,我立军令状做保证。” 杜宣缘清楚她的性子,也不必什么军令状约束,许她将情况告知华蔚。 定北军中尚人心惶惶之时,军营里最无人关注的地方悄然升起希望的喜悦。 军中没紧张几日, 第二道圣旨便抵达。 杜宣缘正式晋封定北大将军,更兼封爵嘉赏,叫许多见风使舵之人稍稍安心,至少不是上了一艘贼船。 这道晋封旨意是大多数人意料之中的。 倒是随之而来的另一道册封,更耐人寻味些。 那个近来一直跟随杜宣缘左右,为其做些繁琐杂务的女子,被赐了一个末等小官。 虽不是什么厉害的官职,但一个女子,在军营中就任主簿,总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难免叫人议论纷纷。 紧跟着,新官上任的大将军就颁布了新的军规军纪。 头一条便是废除定北军中的妓营。 妓营女子无罪者放归乡里,由当地村正组织耕织生产,北地百废待兴,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至于那些本就是获罪充妓的女子,则由程归统率,在军中服役减刑。 第346章 这消息一出来,定北军处处哗然。 谁都没想到,杜宣缘就任定北大将军后的第一条命令,居然是废除妓营。 倒是有些预先收到消息,此前和杜宣缘一道制定新军法的将领,心中早有准备,这会儿瞧同僚们茫然不解的模样,心中便莫名欣慰。 许多没得到过风声的将领,口头虽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显然不满,暗中令部下行些煽动之事。 于是便有兵痞流氓之辈,公然大声嚷嚷反对,叫嚣着“钱货两讫”,甚至到主帐外要求杜宣缘收回成命。 妓营这种粗暴的将女子视作工具,用以满足军中需要的地方,在某些烂心烂肺的人眼中,可谓是再合理不过的存在。 杜宣缘并未与之多言。 她径直派人捉拿那些流氓兵痞,将其依照户籍所在驱逐出营,又令一队士卒在妓营外看守,免得有些不是人的家伙心怀不满搞出什么乱子。 这一队人一直护卫到妓营中上千名女子尽数遣散才撤离。 妓营中有些女子年幼入营,与外界隔离多年,除却些洗衣做饭的事情,身上没有一点长处本领。 杜宣缘便自掏腰包,从附近城中重金请来几位老师,教她们各行各业的技巧,以便出去后能自食其力,更快融入外边的生活。 那边拆卸搬运的士卒,每每路过妓营,都能听到里边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他们抻个脑袋往里瞟,就瞧见从前死气沉沉的妓营里,姑娘们学习织绣、医术,甚至读书习字,认真的像是要做个女先生。 有人瞧见自己的老相好,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正在练习绣样的女子闻声瞪了他一眼,转头不理这人。 正在向她讲解的老师倒是瞥见这一幕,又扫了眼处处偷窥的家伙,挥挥手唤姑娘们请周围护卫的士卒来,将这些偷看的家伙们撵走。 这都是安身立命的本领,若不是大将军给得太多,他们都不肯来教,如何能叫外边这些臭小子偷学去? 定北军里热火朝天,花了月余才将这座庞大的军营尽数拆完。 另一头的妓营姑娘们也学到几分技术,陆续走出这座吃了她们多年青春年华的牢笼。 有些天赋异禀的姑娘,直接跟随老师去学技,更多人是在杜宣缘的安排下,在一座因战乱空置的村庄里暂且居住,再适应适应外边的生活。 地方就在并州辖内。 有不少士卒趁此机会,偷溜过去找他的“老相好”,可重获自由的姑娘们哪里会叫几句甜言蜜语哄去。 倒有些诚心诚意的,农忙时侯常常上门帮忙耕种,来来往往间,总算打动了人心,也有成就几对。 这都是后话了。 在收到任命官职的时候,程归还有些惊喜。 紧接着,她就从杜宣缘那得知自己要接管那些因服役入军营的女子。 正包括华蔚。 她还是第一次被委任这样重要的任务,压力在身的同时,心中又隐隐产生某种预感。 这种预感在程归找上杜宣缘询问后落到实处。 她问杜宣缘自己统领这几百名姑娘,该做些什么。 杜宣缘答:“在军营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程归在杜宣缘的安排下,早早熟悉军中的运营方式。 她定定地看着杜宣缘,在等待杜宣缘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 杜宣缘笑道:“谁说女人只能洗衣做饭、相夫教子,难道就上不了战场、做不得女将军?” 自此,程归便带这一队“娘子军”。 因定北军重建,她们先帮着拆卸军营。 初时相安无事,可时间久了,便有些心思龌龊的兵油子,暗暗调戏起来帮忙的女子。 只是程归从来不是怕事的性格。 她一开始不清楚,被调戏的女子也不敢宣扬,还是时时与她们相处的华蔚发现,连夜将事情暗中告知程归。 第二天程归便禀明杜宣缘,带人捉拿那些行不轨之事的家伙们。 自然是依军法处置。 这些人犹不服气,高声宣称那些女子本就是自愿来做军妓,早就不知道被睡过多少回,从前僧多肉少轮不到他们,而今就在眼前,还不许人摸上一摸? 接着更是屡出污言秽语抗议。 程归闻言,当即抄起一旁施加军法用的藤鞭,狠狠击打在口中最是嚣张的人身上。 那人捱了几下,痛呼好几声,嘴巴依旧放不干净。 他竟然还敢嘲弄着说:“娇滴滴的女人打人都不疼!” 程归气得面色铁青,手上一点儿力道都不松。 那人被打得嗷嗷叫唤,仍旧嘴硬着“不疼”,被打急眼了更是连面前的程归都敢出言不逊,直道她凶悍又干瘪,总归是个没人要的老虔婆。 看热闹的士卒们纷纷哄笑出声。 可程归不为所动。 她一下接一下的挥动藤鞭。 底下狂妄的放言受不住,气软下去,只是依旧道不出求饶的话,一双浑浊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视,也不知在找哪位靠山。 终于,有个小将出来“劝和”,对程归道:“姑娘出出气就是,莫要闹出人命伤了和气。” 程归举起藤鞭的手一顿。 她心里记着数,自己打得这几十鞭早就越过军法的责罚,继续打下去难保不会叫人抓住把柄,借机向杜宣缘发难。 就在这时,一道平稳的声音响起:“继续。” 第347章 声量不大,却眨眼间穿透议论纷纷的人群,犹如定海神针般扎在程归心里。 她眉峰一挑,手中的藤鞭再度落下。 “啊!” 听到这声的受罚者也知自己恐怕在劫难逃,顿时泻出一口气,高声痛呼起来。 不少围观的士卒悄悄挪着步子,想趁机溜走。 杜宣缘并不管这些人,只道:“依照军规,调戏服军役女子者,罚二十鞭。又不满军规,当众毁谤。说一句便加十鞭。打吧。” 最后两个字是对程归说的。 叫程归顿时有了主心骨,再不犹豫。 方才“劝和”的小将不知杜宣缘何时来的,这会儿更是一声屁都不敢放。 不多时,自知无望的受罚者便求饶起来。 可程归冷着脸,不见一丝动容。 藤鞭接连不断落到一处,将困束的肩胛打得血肉模糊,麻绳生生勒紧伤口里。 一眼望去,宛如杀神临世。 任谁瞧见这样冰冷无情的目光,好不犹豫的出手,以及藤鞭下的一滩烂泥,都不敢在她面前继续造次。 不过一刻钟,那张喷粪的嘴就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多少下了?”杜宣缘问。 “七十四鞭。”程归平静地回答。 周围有些暗自计数的人心中一惊,这个数字与他们所记一模一样。 这不仅叫他们找不到由头生事,又叫他们为眼前这个女子如此镇定的举止心惊。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泄愤,谁料她竟能在此情此景下分毫不差的计数。 “再打六鞭,凑个整。”杜宣缘语气平淡。 闻言,顿时就有人定不住,上前抗议:“大将军,这不妥吧!人都快没了,怎么还有凑整的说法。” 言语间显然不满杜宣缘的任性妄为。 “一句毁谤加十鞭,各位倒说说,他出口了几句?” 鸦雀无声。 看热闹的都暗道着:谁会注意这个啊。 杜宣缘扫视着这群还没溜走的人,似笑非笑道:“都盯着程归手里的藤鞭,倒是没人听听此人说了几句毁谤之语啊。” 不少人都觉察到杜宣缘的深意,不敢再发一言。 杜宣缘冷下脸,朗声道:“军令如山。再敢有违者,依旧处刑不殆。” 程归干脆利落地打完,将藤鞭丢到地上,令人将受罚者抬下去。 在此期间,杜宣缘只是站立一旁。 不少围观者心中又起了点想法。 紧接着,杜宣缘又令程归唤来那些受到骚扰的女子们,将藤鞭交到她们手中,由她们对剩下那些出言调戏的兵痞行罚。 这些兵痞求饶都说着诸如“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话。 姑娘们也不曾心慈手软,依照军法结结实实的打完便走,甚至没予他们一个多余的目光。 第195章 唠家常 事情虽然闹得大,但许多人却不以为意。 毕竟在他们看来,这归根结底是**子里那点事,与将领间的争权夺利关系不大。 营中事端不休,不过是有人趁机煽风点火,以此试探杜宣缘的态度。 可几番试探下来,倒叫人觉得这位定北大将军是真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只围着那群不堪大用的小女子做事罢了。 也有不少将领觉得,杜宣缘是在借这件事立自己定北大将军的威风。 他们见此情况,嘀嘀咕咕一阵子,觉察出杜宣缘的决心,也不打算再在这件事上触她的霉头。 今日围观一场的将士中,倒是传出些别的说法。 经过这场血淋淋的处罚,军中再无人敢对妓营出来的女子有不敬之举。 两方相安无事的处理好营地搬迁的事情。 随后他们要将拆卸下来的建材送往并州城,以作修葺旧城所用。 这些砖瓦建材用以修筑城池再合适不过。 杜宣缘精简定北军后,便下定决心将这片“军城”拆了,所获建材可以有更好的用途,居住军帐也便于行动。 这个主意一开始就招致许多不满。 有些将领本就有想做割据一方的藩镇想法,朝廷下令裁兵他们已经心有惴惴,而今又要自毁城池,哪里愿意? 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叫杜宣缘拆个干净。 程归与华蔚来找杜宣缘汇报最近营地重建情况的时候,杜宣缘正在拆信阅览。 从皇城寄来的家书、从江南寄来的慰询,堆积了好几封,杜宣缘前些时忙得脚不沾地,一直没时间看。 这会儿刚刚拆开一封,便见到程归二人进来。 杜宣缘遂放下手中的信件,专注地听她们说完重建的完成情况,接着又布置下新的任务。 她预备把军队拆分开。 现在北地正是战事刚歇,百废待兴的好时候,到处都缺人力。 大成因战事频繁,往往募兵长期作战。 这些军队主要由北地的粮政供养。 然而战事不绝,兵力只增不减,尾大不掉的军队甚至拖垮了整个北地,而如今的朝廷既拿不出解决办法,又舍不得每年庞大的饷银支出,于是就这样给点贪点、将就着混住。 可这自然无异于慢性死亡。 北虏祸患已除,杜宣缘准备将军营里大好的年轻劳动力还回四野,重振北地的经济发展。 这也恰好能解除皇帝的防备。 募兵作战需要朝廷庞大的军费支出,而这支军队又往往因为跟随主将连年征战四方,逐渐出现识将不识君的情况。 第348章 皇帝鞭长莫及,可不得成天防备着南北这些手握重兵的势力? 杜宣缘可不想苟发育的时候天天被皇帝惦记。 募兵作战虽然有利于发展私兵,可北地这块被来回折腾,一任一任换上不知道多少届定北大将军,就现在的定北军,杜宣缘的命令说不定都没牢里黄老将军的话管用。 又因朝廷长期分化的策略,定北军内部各自为政。 要想从各个营队偏将军手中抢夺回军权,定然要大费周章一番。 倒不如趁着她这个新任定北大将军有几分威望,借皇帝忌惮下发的旨令,直接来个釜底抽薪,将争权夺利的棋盘掀翻,卸甲归田后再另做谋划。 皇帝给了她统领北地兵马的权力,却没有给她相应的信物。 杜宣缘很清楚,这就是张空头支票,安抚人心用的。 不过她也不在意。 杜宣缘真正想要发展的据点,是夹于北地与皇城之间的苍安县。 文央在收到杜宣缘梦中传讯后,将信将疑的带着一队人马,以运送粮食,赈济北地百姓的名义抵达约定好的地点。 另一边熟悉北地情况的孔力,则召来上万陷于战乱区的百姓,在此等候多时。 文央推来的粮车上载的麻袋里皆是掩人耳目的土石。 二人一拍即合,将土石倒掉后,把老弱妇孺扶上运粮车,而后火速赶回到苍安县。 文县令出去运个粮,结果拐回来乌泱泱一大片“流民”。 美滋滋的文县令路上就在算时候。 统计户籍、分发土地的活,春耕前应该就能完成。 若令这些北地百姓安居苍安县,经年累月,苍安县改县置郡亦未尝不可啊。 不过说是北地百姓,实则多为并州平民。 ——并州刺史至今仍不知道他辖下的百姓都“流亡”到哪儿去了。 文央回到苍安县当晚,又在梦中见着了杜宣缘。 这次他全不敢将其仅仅视作一个梦境,竟颇为恭敬地询问杜宣缘还有何吩咐。 杜宣缘瞧他诚惶诚恐的模样,“噗嗤”笑出声来。 这位迂腐的老县令,恐怕是将自己当作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根本不相信她就是自己熟悉的“繁繁”,只当这是化作他人模样的妖法,断不敢轻慢。 倒是杜宣缘一声笑,叫文央有些犹疑。 这“妖魔鬼怪”怎么突然笑了起来? 他正奇怪着呢,只见杜宣缘手一挥,面前的场景便成了昔日的苍安县。 杜宣缘站在自家门前,门口的台阶上还掉着一只竹蜻蜓,油润的表面可见它的主人对其爱不释手。 文央瞧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神思有些迷茫。 “文县令不进来坐坐?”杜宣缘拾起地上玩具,转头对文央笑道。 文央恍恍惚惚地近前,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好似当年那场席卷了半个苍安县的大火不复存在,杜家夫妻也并未死于匪乱,他们唯一的女儿在父母陪伴下快快活活长大,此时正热络邀请着路过的县令到家里暂时歇脚。 而他,大概因为正是农忙时候,要赶到田亩间观察今年的天相。 文央接过杜宣缘递来的杯子,也没注意里边盛着什么,刚饮一口就因口中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十分失礼地吐了出来。 他茫然地看着杯子里黑乎乎的“药水”,觉察出口中残余的甜味。 “快乐水。”杜宣缘将自己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笑着对文央说,“也只有在梦中才能喝到了。” 文央这时候才恍然回神,自己正在梦中。 他盯着面前颇有些古灵精怪的姑娘,倒是和他记忆中顽皮到人嫌狗憎的小丫头合二为一。 杜宣缘打个响指,文央杯中的液体便成了清亮的茶液。 她怅然道:“倒是能在梦里偷得几分闲暇。” 眼前种种着实超出文央想象的极限,他嘴唇翕动,却一声都发不出来,好半天才似终于接受了面前之人正是杜宣缘本人的想法。 他犹豫再三,开口:“你在皇城过得如何?” 杜宣缘笑道:“我不在皇城,就寝前还在和叛军里的叛徒商议瓮中捉鳖的事情呢。” 这一番话,又差点把文央的脑袋干宕机了。 他瞪大双眼,惊诧道:“你随陈仲因到北地来,还入了叛军营中?” 杜宣缘眨眨眼:“文县令,咱们都能在梦中相见,这世上怎么不会有身体互换的怪事呢?” 文央瞠目结舌。 他实在不敢想象,此时身处叛军营里的,会是杜宣缘。 顶着平叛的任务孤身混进叛军营已经是件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可此时的文央在听到“互换”之事,一时竟觉得孤军深入也不是什么大事。 文央结结巴巴好一阵子,才问出一句:“那、那陈仲因是谁?” 没头没尾的话,要把人问糊涂的。 杜宣缘却知道他的意思,将前两年发生的事情,隐去系统的存在,原原本本告知文央。 文县令听完这个近乎天方夜谭的故事,跌宕起伏的心绪总算平静下来。 ——不平静也不行。 毕竟那一桩桩、一件件,哪个都超出了文央的理解范畴内,最开始还是内心波涛汹涌,越听到后边反而越平静了。 简而言之,麻了。 听完杜宣缘简述自己与陈仲因的关系后,文央良久不曾出言。 第349章 她倒是老神在在,在梦境里无限续杯快乐水,等着文央消化完这些信息。 终于,文央长出一口气,问:“那你与陈公子,而今确实是夫妻?” “初回苍安县时,请县令作婚书,确实有些掩人耳目的意图在。而今,是要携手一生了。”杜宣缘道。 她垂着眸子,嘴角微微弯起。 这场梦境本来是想交代给文县令一些重要任务,可不知怎么就将这件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的事情,透露给了文央。 或许是因为文县令算是她的长辈,对方又三句离不开对自己本身的关切。 话赶话的,就唠起家常来。 虽然这家常好像也不怎么“常”。 文央叹了口气,想到这两年屡屡打听着“陈仲因”的事迹,他有几分将杜宣缘视作女儿,总觉得“女婿”很是出息,能给颠沛流离多年的繁繁更好的生活。 哪曾想干出这些业绩的人,竟都是繁繁本人。 他心中百感交集,半生根深蒂固的理念总觉得这样“女主外,男主内”的情形不大合适,可想想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想想杜宣缘受到的多年禁锢,便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来。 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一句:“你平安就好。” 一如苍安县外的重逢。 杜宣缘却似读不懂这里边的温情,笑道:“单是平安可不够。今夜来找县令,是想与县令商议商议在苍安县设‘兵役’之事。” 一句话,就把文央从家长里短拉到家国大事里。 文央还有些愣神。 什么兵役? 大成不是早就废除兵役,寻常百姓只要服力役与杂役吗? “北地战事虽平,可大成国境内却没几年太平。”杜宣缘道,“皇帝只盯着定北军这个出头鸟,指望北地的地方军牵制它。而今定北军即将裁军,那些地方军可不会乖乖卸甲……” “等等,定北军什么时候裁军了?” 第196章 忙碌的一天 “现在还没有。”杜宣缘笑得像个狡黠的狐狸,“过段时间就要裁军了。” 文央心说:定北军叛乱平定都还是没影的事情,现在竟大言不惭起裁定北军的事情来。 与杜宣缘聊了那么长时间,他实实在在相信面前之人正是杜宣缘,于是便不可避免地带上些瞧晚辈的目光,总觉得年轻人着实轻狂,完全没影的事情能说得如此言之凿凿。 他摇头失笑,也不想拂年轻人的傲气,只无奈道:“平叛都是早得很的事情,更何况裁军一说?” “即便裁军,与苍安县又有何干系?” 杜宣缘道:“与我这个时任定北都督的苍安县县男自然是有关系的。” 文央这才想起,面前的姑娘而今是有正经官身爵位的。 到这个时候,文央才彻底将杜宣缘视作与他同在官场的官员,而非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他神情一正,严肃地问道:“你如今身处险地,之后又打算做些什么?” 杜宣缘对文央道:“自是分而击之。我虽孤身涉险,县令却不必为我担忧。我计必成,届时北地暗流汹涌,苍安县这块封地才是我最大的依仗。” 文央闻言,也不再多问杜宣缘是何计策。 他只问:“我又该做些什么?” 几十载县令生涯,在苍安县这块疮痍之地忙忙碌碌,可终究是没有回天之力,眼睁睁看着辖下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对于朝廷的那一颗赤忱之心,也在一次次没有回音的上书中彻底冷却。 文央暗道:不论繁繁想做什么,哪怕造反,只要她愿意将这片土地带离困窘之境,自己也愿意追随左右。 这世上最难捱的事情,莫过于被缔造者抛弃,在漠视下,于阴沟中默然腐烂生蛆。 杜宣缘道:“将苍安县适龄男子编队,每月分批集中训练。我需要一支训练有素的私兵。举一县之力,做到全民皆兵。” 文央心下有种意料之中的沉重。 他点点头,又问:“可县中少有行伍出身。此事没有其中的行家指导,恐怕会乱成一片。” 杜宣缘一笑:“我这不是给县令送来一位组织有序的行家了吗?” “孔力?”文央想到那个一路上相处融洽的年轻人,他对其也颇为赏识,“只是就他一人,恐怕还是不够。” 要想做到全民皆兵,绝不是几个人就能规划安排好的。 当初,自苏勤死后,在杜宣缘和穆骏游的合作下吞了苏勤的余部。 可皇帝把杜宣缘封去安南军,也将这支残军一并送入江南,因苍安县匪患已除,没有驻扎一军的必要。 所以时至今日,苍安县境内不过百人的衙役,维持着一县的治安。 苍安县无将可领练兵之责。 要从别处借人过来协助操练,文央又恐走漏了风声,头一遭密谋造反,到底还是小心谨慎得紧。 杜宣缘却道:“我会去信给穆旗奔,令他尽快归还苏勤旧部。” 当初把苏勤余部拱手相让,她心里就打着响亮的算盘。 苏勤这些兵匪一窝惯了的残部,如果没有重整轻易动用,保不齐里边埋着什么大雷。 于是杜宣缘脑筋一转,当机立断,直接把苏勤的兵送给穆骏游做人情,只等他把人训好了,自己再想办法要回来。 “这……” 第350章 不过文央闻言,神情一言难尽。 虽说他已经看出杜宣缘有不臣之心,可你直接在私下里联络别的军*队首领调动兵力,且不说路途遥远,信会不会被人截下来,就是穆骏游真把兵派出来,几千人又不是几千只蚂蚁,一路赶过来难道不会叫人发现吗? 杜宣缘笑道:“自然是要合情合理的要回来。” 看来这件事不劳文央操心。 文央遂按捺下心中的不安。 和文央商议好大致计划后,杜宣缘又突然请他明天去找孔力商议这件事情的时候,不要透露自己的存在。 文央虽然应下,但并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这厢文央“下线”,紧接着杜宣缘又把孔力拉进梦里。 不过她并未与第一次入梦的孔力多说什么。 甚至杜宣缘连身份都没亮出来,只说要孔力协助文央,训练乡里,最后留下一句文央第二天会来找他就原地消失。 主打一个神神秘秘,高深莫测。 孔力一觉睡醒,一边洗漱穿衣一边还在琢磨着这个莫名其妙又格外清晰的梦境,突然就被文央唤去。 听文央交代了与梦中一般无二的事情,孔力顿时大骇。 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并连声向文央追问梦境之事。 这时候文央才联想到杜宣缘昨晚在梦中最后说的话,他虽然不清楚杜宣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按照杜宣缘的吩咐,含含糊糊地说自己什么都不清楚。 搞得孔力神情恍惚。 连统计户籍的时候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自己哪里没做好,遭了天罚。 苍安县那边正安置着百姓,身处军营的杜宣缘也没闲着。 她白日与定北叛军的将领周旋、暗中策反,晚上则是接连不断的开“线上会议”。 上半夜联系皇城里的探子发新任务,下半夜敲打苍安县的流民刺头;上一秒还在和陈仲因煲着含情脉脉“电话粥”,下一秒就把搞小动作的下属单独拉进小黑屋调教。 包括杜宣缘对文央说是“去信”给穆骏游,实际上也是用梦境传讯。 那在北地的叛乱平定后。 当天夜里,穆骏游洗漱完正躺在床上,和妻子杨均心聊着最近的局势,先是江南最近的情况,感慨着阿春年纪轻轻却有几分将领风范,已然能独领一队抵抗沿海侵扰的小波海寇。 又提到他们的女儿穆凭意,这些日子也跟着阿春沿海巡检,正是历练的好时候。 杨均心却是忧心忡忡。 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率领一支小队戍边。 就算现在海防严密,那一带算是安全,她也怎么都放心不下来。 可想想女儿们也能像男子一样,在外领兵作战,杨均心又生出与有荣焉的心绪,纵使再担心,却不会开口央丈夫将孩子们召回来。 她听穆骏游提起北边形势。 “陈仲因”被派去孤身一人平叛,现在已经断联月余,安南军这边也在时刻关注着情况。 消息传递需要时间。 他们还不知道北方叛乱已定。 杨均心问丈夫可有消息。 但她迟迟没等到穆骏游回话。 偏头一看,她才发现穆骏游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杨均心叹了口气,为他掖好被角,枕着穆骏游的肩侧闭目入睡。 穆骏游正和媳妇聊着呢,一眨眼就发现自己跑军营来了。 他立刻察看四周情况,转头就发现坐在沙盘前的杜宣缘。 在苍安县时,穆骏游是见过“陈仲因”的妻子,现在自然认得出人,只是自己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诡谲之处叫他不能不提防。 “坐。”杜宣缘笑着示意。 穆骏游站在原地。 “梦境罢了。”杜宣缘打了个响指,桌面上的沙盘突然动起来。 穆骏游眼睁睁看着江南地形的沙盘,像被一只隐形的手摆弄、捏造,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他就算对北地的地形不熟悉也能看出这是哪里。 “梦境?”穆骏游抬头看向杜宣缘。 杜宣缘岿然不动,道:“来找穆将军商量点事情,这法子快捷方便,就是不好预先通知,也不知有没有打扰到将军。” 大半夜把人叫起来加班开会,还问打扰不打扰。 好在没开过线上会议的穆将军对这种可恶的行径没有清晰认识。 他还抱有警惕之心,问:“你是何人、商量何事?” 杜宣缘跳过头一个问题,只道:“当初苍安县一行,穆将军带走了苏勤的余部。而今苍安县收容北地难民亟需人手,还请将军归还些将士,好做护卫。” 这一番话信息量很大。 不过穆骏游没那么轻易转移视线。 他依旧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从何处得知这些消息?” 杜宣缘笑道:“我就在将军眼前,将军不知我是何人吗?” 话音刚落,穆骏游眼前一花。 在彻底黑下去之前,他听见一道声音:“还请将军早做安排,调令再有月余便到。” 穆骏游猛地睁眼。 好一会儿,他才看清眼前熟悉的床帐。 身侧的杨均心已经沉沉睡去。 可他这时候睡意全无,躺在床上反复琢磨着那个无比清晰的梦境。 穆骏游当然认得“陈仲因”的妻子。 可梦中那人的行事做派,与他印象里腼腆寡言的人截然不同。 第351章 那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倒是和“陈仲因”一模一样…… 他心里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想到梦里所说的调令,穆骏游定了定神,暗道:只等上一个月,瞧瞧这梦是不是因为自己白日里思虑太过深重。 他琢磨着又觉得不太对。 要不是梦里再见,穆骏游都快忘记“陈仲因”的妻子长什么模样了,哪里会无缘无故梦见她? 杜宣缘把穆骏游踢出梦境后,还是没去老实睡觉。 她扭头把梅不忍拉了进来。 前些时候杜宣缘就已经和梅不忍在梦中接洽过。 梅不忍现在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她是一个商人,只做生意,除了一开始惊诧外,后边和杜宣缘在梦里会谈得十分融洽,并且严格遵守做生意的准则,什么都没有多问。 杜宣缘向梅不忍下了新的订单,谈论好交付方式后才结束这忙碌的一天。 ——钱当然由她皇城的部下来付。 一直旁观的系统见她终于睡下,忍不住感慨,宿主这真是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 不过它同时又生出点不安。 第197章 裁,都能裁 杜宣缘在梦中联络自己的盟友与部下,用的必然是她的真容。 虽然宿主除了文央,并未向其他人透露过真实身份,只依靠频繁入梦、塑造神秘的梦境,用这种人力无法做到的诡谲现象,促使那些人按照她的安排行事。 可系统眼看着宿主用梦魂惊联系的范围越来越广,接触的部下也越来越多,还是心生顾虑。 它逮着个机会,试探性地问:“宿主,你最近这么忙啊。” 拙劣的试探。 无缘无故突然问这么一句,杜宣缘听不出来它的小九九就有鬼了。 她回答:“是啊,很忙。” 杜宣缘几乎不跟系统说这种没什么营养的话。 可惜系统没有察觉什么不对。 它自认为意图隐藏的十分完美,接着试探:“宿主你忙得我都看不下去了,要不还是歇歇吧。这大老远的,用梦魂惊联系,人家也认不出来你,吃力不讨好啊。” 后半句才是重点。 杜宣缘垂眸忖度片刻,没有选择直接把系统丢小黑屋这种简单粗暴的操作。 毕竟还不清楚系统有没有留什么后手。 事业刚起步,现在显然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于是杜宣缘叹了口气,说:“是啊,可是我心里还是着急。你知道的,我上次在太医院碰见了王美人,她和我那么像。一想到皇帝搞替身,我就感觉恶心,恨不得直接一刀捅死他。” 一听到有翻旧账的趋势,系统立马哑火。 接着杜宣缘又很是欣慰地说:“幸好我有你。车马不便,能在你的帮助下快速联络到其他人,虽然挺波折的,又有点浪费能量,可我实在等不及了。” 听到宿主这么依赖它,系统有点飘飘然。 它琢磨着宿主看上去还是一门心思着急想报仇,梦魂惊确实方便,在梦里只能显示原样那是梦魂惊的bug,所以应该只是自己想多了。 而后系统就潜回系统空间,想研究研究有没有什么办法改变梦魂惊主体的容貌。 它倒是没想过,以杜宣缘现在对系统程序的了解程度,与她卷生卷死的钻研态度,她要是想在梦魂惊里改变样貌,早就研究出法子,还用得着等它后知后觉? 不过系统的业务能力也属实堪忧。 它足足闭关了大半个月,在此期间费尽心思、殚精竭虑,最终一事无成。 这段时间系统突如其来的失踪,甚至让杜宣缘怀疑系统是不是察觉到什么,在背后搞些小动作。 毕竟系统是个没脑子的话痨。 自己就是完全不理它,它都得凑上来没话找话。 故而深知系统本性的杜宣缘,从来都不把它口头上说了无数次要与杜宣缘冷战的话放在心上。 这会儿莫名消失这么长时间,也不怪杜宣缘有所疑虑。 孩子静悄悄,一定在作妖。 于是杜宣缘百忙之中还抽空在系统程序里找线索,因为要避免被系统发现,她做得十分隐秘,最后根据系统运行痕迹,发现这傻狍子正在琢磨着什么关于梦魂惊的新程序。 但它的独立开发能力显然为0。 杜宣缘暗中查看它的进度,觉得系统冥思苦想出来的这些东西,大概只会加重它自己运行的负担,对她则是毫无威胁。 不过杜宣缘从这件事中察觉出系统难得一见的谨慎。 出于对高科技产品的尊重,杜宣缘还是梦魂惊的程序上加盖一层保险,确保任何对它的改动都会绕过技能核心,无法生效。 系统还是有点死犟在身上的。 它对自己的实力是一点数都没有,坚信能用穷举法在浩如烟海的数据库里找出一条出路,所以虽然杜宣缘早在系统计划之初,就把它这条路堵死,系统居然还死磕了一个多月。 等它放弃的时候,江南的苏勤余部已经抵达苍安县了。 这两个月里,明面上是定北军拆分工作的稳步推进,暗地里则是皇城、江南、苍安县三地的同步动员。 杜宣缘隔一段时间就从穆骏游、杨均心、孙见松、洛津景等人种随便挑一个出来开线上会议,聊聊现在的局势,或未卜先知的告诉他们大概什么地方、什么时辰会有贼寇骚扰,要早做准备。 第352章 反正这些江南军领头羊现在穿一条裤子。 没过多久,他们就在相互的交谈中惊觉对方都莫名梦见了同一个人。 除了穆骏游,其他没见过杜宣缘本来面貌。 但几个人一合计,便能从那神神叨叨的梦中人里推出同一个人的影子。 并且在不久后,北地那边平叛的消息便传到江南。 早就从梦中获知这个消息的几人,现在对这平叛速度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故面上也没什么大惊小怪。 他们只对那波诡云谲的梦境愈发敬重。 北地平叛、定北军重组、杜宣缘领北地各地兵马却无印信。 在这些消息送达江南后半个月,皇帝的圣旨又下达安南军,令穆骏游送还两千人给苍安县,维护治安用。 穆骏游甚至比皇帝还早知道他要下这个圣旨。 他早就准备好了要调拨给杜宣缘的军士,除却一部分苏勤旧部里颇有才干的将士,还有部分安南军的老兵,由熊门领队开拔苍安县。 等这群人入了贼窝,才知道要他们是来给杜宣缘练兵的。 两千人里难保没有几个动摇的二五仔。 不过他们在苍安县睡了一宿,一个个全变成忠心耿耿的教官。 任谁在梦里切身体会一遍背叛后血淋淋的下场,还不会随梦醒后淡却,都会彻底放弃背叛的念头。 ——这梦还是联机的。 杜宣缘懒得一个一个找人“谈心”,直接构筑背叛处决的大场景,让他们提前彩排一下万箭穿心,便于做出谨慎选择。 至于她如何不打草惊蛇地让皇帝下这个调令,则得益于一份份公文的铺垫。 关于定北军拆分进度的公文,里边大半都是对皇帝的马屁。 杜宣缘把这个任务交给华蔚。 华蔚官家女子出身,专业十分对口,一天的工夫写完日期不同、进度略有修改的三十份公文,每一篇的溢美之词都不重样。 一天一份夸夸文,还汇报着最想听的好消息。 谁看了谁不迷糊? 公文里那一小撮的正事皇帝一贯不看,他也看不懂,他只觉得“陈仲因”做的事情甚合他意,高兴得他时不时要造反一下的头风都没那么痛了。 于是在收到杜宣缘要回苍安县昔日驻军的请求后,根本就不把几千人放在眼里的皇帝直接批了。 这定北大将军都自觉成光杆司令了,皇帝想着总要给些什么补偿。 杜宣缘拆完定北军,又开始向皇帝打报告,提议把北地各州的地方军裁了,卸甲归田以恢复民。 这简直就是冲着北地其他州配备的地方军磨刀霍霍。 北地各州地方军首领大惊失色。 她这是自己把伞丢了淋雨,还要把其他人的伞都撕了啊! 军队就是他们的权柄,怎么舍得轻易裁军? 但收拢兵马的真实心理不能暴露,只能找其他借口。 比如北虏——可北虏已经被杜宣缘打到犄角旮旯里去,想要休养生息卷土重来恐怕都得十几年。 再比如百姓起义——欸?百姓呢? 这时候北地各州的刺史一统计,发现他们辖下那些年年起义的刺头们都没了。 北地都被闹得十室九空,想起义都没这个条件。 而且这个提议偏偏是杜宣缘提的。 她已经把自己直属的定北军拆的差不多,一营只留五千人,十个营拆分重组成五个营,正好前段时间定北军叛乱跑得跑、死得死,杜宣缘给定北军剩余将士请功,那些营长们官升了,管得兵却没了不少。 还不能抗议,一抗议就是圣旨。 当时杜宣缘还联络这些地方军过来“帮忙”,他们就是奉命防止定北军再度叛乱的。 结果现在定北军裁完,剩下这些素质更高的士卒开始盯着地方军裁员来。 倒是风水轮流转。 一看北地这些人就知道他们心不齐到什么程度,连唇亡齿寒都不知道。 北地的军首人都麻了。 名义上他们也都是杜宣缘的兵。 就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捅自己一刀的——这新任定北大将军是不是有病啊,觉得管不住北地这么多兵马,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哪有一上来就放血的啊! 皇帝很高兴。 南北定乱、百姓安居乐业,简直就是盛世中兴的景象,他只觉得自己马上要名留青史了,能不开心吗? 杜宣缘也挺高兴的。 自从开始裁军,隔三岔五就有人来暗杀她。 抓住一波就是一次名正言顺的排除异己,定北军逐步裁兵的这一个月里,杜宣缘已经把军中那些混吃等死、怀有异心的全部清了出去。 定北军人数虽然比以前少,但军队素质提高,对杜宣缘更是言听计从。 现在裁地方军,又可以借此党同伐异,还能为自己以后的南下铺路。 杜宣缘深谙那些名义上归属自己的兵马,都不一定是她的人,只有真正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军队,才是属于她的力量。 不过北地那些军首也不全是等着刀落下来的人。 暗杀杜宣缘这条路已经有无数“前辈”验证过,几乎可以说是死路不通,便有人另辟蹊径,瞄上了杜宣缘在黄州的“故人”。 他们当然不会傻到觉得能用史同满威胁到杜宣缘。 而是有人通过在皇城的关系,获知了杜宣缘曾经在太医院的旧事。 第353章 安南军那位鬼面小将军的名号已经颇为响亮,杜宣缘从未刻意隐瞒过她们之间的关系,有心人稍稍一调查,便能获知两者是如何交集的。 第198章 团圆 史同满与“陈仲因”不合在太医院是众所周知。 她又为何会在史同满获罪后主动收留对方的弟弟妹妹? 是不是在太医院时另有隐情,要以此威胁史同满? 太医院是什么地方? 天子脚下,负责皇室贵胄们身体健康的机构,这个案子还是过了皇帝的眼,牵扯到一任太医院德高望重的院正。 若是其中有猫腻,那可真有的是东西能说道说道。 只可惜,他们所有的谋划,都在杜宣缘眼皮子底下,看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不需要在系统地图上关注他们的动向,单单是有人打听“陈仲因”的太医院旧事,杜宣缘远在皇城的探子便将情况记录在案,连形迹可疑的人样貌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后在“线上会议”时汇报给杜宣缘。 没见过杜宣缘原貌的人,虽不清楚这位神通广大入梦而来的仙人是谁,可接触个几回,谁还能意识不到,这位神女与他们就是一伙的。 当暗中调查之人收到信息,立刻派人去黄州掳走史同满。 他们还觉得自己当机立断,沾沾自喜着杜宣缘棋差一招时,却不知黄州早已人去楼空。 史同满被带到定北军新营。 他人还是懵的。 大半夜睡得正香呢,家里突然闯进一波训练有素的人,眨眼工夫就替他收拾好家里的全部行当,扛着他和他的家眷就跑。 任谁都很难不傻眼。 直到见到杜宣缘,他还有些惊魂未定。 “仲因,这是……” 杜宣缘将情况简单讲述与他,史同满顿时流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接着便听杜宣缘道:“北地颇乱,我将遣人送你去江南,阿春在穆旗奔手下颇有建树,可为你提供庇护。” 史同满闻言神色一僵。 他觑着杜宣缘的神色,立刻保证道:“你放心,我定不会将当初太医院发生的事情告诉阿春。” “不。”杜宣缘却笑了,“还请史兄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知阿春。” 史同满不解。 “你我若无当初的龃龉,今日怎会有人无缘无故打上你的主意?”杜宣缘道,“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恐怕早就有所察觉,而今她已独当一面,不必瞒她。” 这番坦荡荡的话倒是叫史同满有些惭愧。 史同满当时的流放之罪,早在黄州瘟疫救助百姓之时就抵消了,而今动身前往江南再无羁绊。 在杜宣缘的规划下,他们绕过北地各军的眼线顺利抵达江南。 得到消息的阿春临时赶回丹州渡口接应。 史同满下船时,一眼便瞧见鹤立鸡群的鬼面小将,她身上还穿着贴合自己身形的轻甲,头发牢牢盘在发顶,身形挺拔,干练又飒爽。 她戴的面具,是年前史同满托杜宣缘送的那副。 面对这样英姿飒飒的阿春,史同满一时有些不敢相认,还是阿春笑着上前扶他下船。 “久别重逢,本来该带哥哥好好逛一逛江南的,但我还有公务在身。”阿春不见任何疏离,还笑着朝素未谋面的嫂嫂打招呼。 史同满百感交集。 阿春与嫂子寒暄几句,便不满地对他道:“黄州是没有江南富庶,只是嫂子是黄州人士,哥哥带着嫂子背井离乡实在不好。” 史同满一愣——杜宣缘并未将实情预先告知阿春。 他讷讷道:“非是自愿,实乃避祸。” 听完来龙去脉后,阿春在原地怔忪了好一阵,终于在史同满关切声中如梦初醒。 “原来是这样……”她低喃一声。 随后阿春笑着对他说:“我先带哥哥去旅店歇脚,住处的事情晚点再商量吧。” 史同满一向嘴笨,想劝慰阿春。 结果阿春听了他的劝慰,却垂眸道:“我其实……有察觉到的,哥哥与旧日同僚一贯不熟,哪里会有人愿意接这一大家子照顾。这些明争暗斗,输输赢赢的实属常事。只是我、我……” 她心里显然乱得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史同满遂不再多言。 一路上阿春还强打精神,与史同满介绍丹州这里的风土人情。 将人送到旅店后,阿春告别回营。 待到在营中忙完了公务,暮色以至,阿春方看着天边那一点落日余晖怔神。 “接到你哥哥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春猛然回头,吃惊道:“夫人?” 她与那几个弟弟妹妹们一直以夫人称呼“陈仲因”的妻子。 在刚刚被杜宣缘带回去的那段时间里,杜宣缘是很少有时间陪这群半大孩子,家里的事情都是由陈仲因照顾。 温柔体贴的夫人从不会嫌弃他们出身市井的粗俗,并愿意细致教导。 这群如野草般勉力抽芽的孩子们过惯了风吹雨打的日子,从来没有在谁身上汲取过温情,自然眨眼便沉沦进“慈母”的爱护中,对陈仲因很是濡慕。 尽管许久未见,阿春再见到杜宣缘的面孔,依旧难掩亲昵之色。 可惜来的是个“严父”。 杜宣缘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叫姐姐。” 第354章 阿春急急捂住脑袋,茫然看向她:“姐姐?” 这动作好熟悉啊。 她又猛然意识到杜宣缘不该出现在这里,抬头正要询问,余光却从四周划过,顿时愕然地立在原地。 阿春盯着熟悉的郁郁葱葱小院子说不出话。 “一个梦境。”杜宣缘笑着招呼她往里走。 阿春猛然回神,快步跟上她——屋内的摆设与记忆中稍稍有些偏差,毕竟她离家已经许久。 虽然这是梦境,可实在太过真实。 阿春产生些近乡情怯的感觉,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迈步。 杜宣缘转头看她:“进来吧,只是一个梦中的场景,没有其他人。” 阿春说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 她下意识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颊,指尖却只触到光滑柔软的皮肤。 在阿春呆怔怔的目光下,杜宣缘眨眨眼,说:“我当时说,可以帮你去掉脸上的疤痕,可不是只在梦中哦。” 阿春骤然瞪大双眼。 “哥……哥?” 阿春面上的伤疤深而广,即便是高明的圣手都不敢保证能去掉疤痕。 这个承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向她许下过。 不过当时自己拒绝了。 杜宣缘语调悠扬,又强调一遍:“是姐姐。” 阿春糊涂了。 她这时候隐约想起前段时间干爹干娘含含糊糊地问过自己“梦境”什么。 只是那段时间她天天在马背上跑,累的一沾枕头就着,根本一丁点梦都没做过,面对这样奇奇怪怪的问题自然摸不着头脑。 从阿春那里得到否认答案后,穆杨二人再没提起过这事。 现在身处这个十分真实的梦境里,阿春才惊觉当日他们问的是什么东西。 阿春仰头,呆呆地问:“哥哥……是姐姐?” 杜宣缘难得瞧见她傻傻的模样,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双眼弯得像月初的月牙,澄澈地荡进人心里。 阿春也笑起来。 “太神奇了。”她喃喃自语。 她又说:“难怪哥哥在太医院的时候斗不过姐姐。” 杜宣缘神色坦然。 史同满被流放黄州这些年,渐渐放下心中仇怨,只是从始至终他都想不明白,杜宣缘当时到底怎么把倒卖药材这件事栽到他头上来的。 那些莫名冒出的账本又从何而来。 因为念念不忘,他同阿春说起往事的时候,自然不断惦记这件事。 阿春看向杜宣缘,笑眼弯弯:“姐姐是担心我难过?” 所以入梦来劝慰我。 杜宣缘道:“看看我有没有被讨厌了。” 阿春摇摇头,说:“我明白的,这是你们之间的斗争。不论最开始收养我们的目的是什么,这些年姐姐是真心实意待我好,我怎么会感受不到。” 她又叹了口气,撇嘴说:“当然,猛地知道这样一个消息,我还是开心不起来的。” 杜宣缘摸摸她的脑袋:“等过年回皇城述职,我送你一份赔礼。” 阿春伸手:“赔礼和年礼要分开算哦。” “好。”杜宣缘与她击掌。 阿春心里像是卸下一块大石头,终于有闲心在这座梦中的家院东张西望。 她饱含期待地看向杜宣缘。 虽然没开口,杜宣缘已经知道她想问什么了。 “中秋咱们一块来梦里聚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杜宣缘笑道。 阿春惊喜:“小星小月他们都会在吗?” “当然。” “仲因哥哥在吗?” “在的。” “同满哥哥呢?” “那要你去邀请呀。” 风静静地穿过院子,描绘出一片片翠绿叶面的脉络,它们紧促地拥在一起,像是在热闹地说着悄悄话。 伴随着北地热热闹闹的裁军盛景,中秋悄然而至。 杜宣缘早早就找过陈仲因,商量中秋小聚的事情——到底是科技发达,远隔千里还能团聚。 当得知宿主终于要使用梦魂惊这个技能的最初用途,来联络感情后,系统险些喜极而泣。 梦境是杜宣缘构筑的,陈仲因什么都不需要准备。 他们只需要统一口径,确认在梦中要不要扮演对方,不过杜宣缘想到自己要闷着不说话,陈仲因想到自己得主持局面,二人便不约而同。 家宴,都真诚点。 美酒佳肴等入梦后现场点单,反正梦里不需要等上菜时间。 陈仲因那边只要预先通知好家里人。 待中秋夜里,眼睛一闭,再睁开时,所有人都坐在了小院里,晚蝉喧嚣、流水潺潺,纷至沓来。 几个孩子们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纷纷望向阔别已久的阿春与史同满。 这一夜合家团圆,满月落到每一个人心头。 梦里的酒也醉人。 小孩子们想要什么玩具,杜宣缘都变出来给他们,他们风风火火的跑起来,笑闹声随风摇曳。 杜宣缘悄悄拉着陈仲因,走到一条在石板小路上。 第199章 亲亲 他们家院子并不大。 但这条小路却莫名的漫长。 喧闹声渐渐被丢在身后,只有圆月与清风伴随着二人前行。 刚刚人多,又有往日同僚在旁,小陈太医要脸,悄悄借着宽大衣袍的掩盖握住杜宣缘的指尖。 第355章 现在他们走远了,杜宣缘就反客为主,手指顺势而上,直接插到陈仲因的指缝里,十指交错,密不可分。 柔软而敏感的指缝突然被入侵。 陈仲因一僵,耳朵上浮起一片薄红。 身旁的杜宣缘瞥见这片艳色,暗暗磨了磨牙,又将一些坏念头悄悄压下去。 不管经历多少次亲密的动作,陈仲因总是会做出青涩的反应。 真叫人想要把他一口吃掉。 陈仲因则一直沉默着。 虽然正处于户外的环境,但他还是因为这样一个小而亲密的动作忍不住产生点旖旎的念头。 然而越是想刻意忽略,便越是觉得难以忽视。 杜宣缘瞥了眼垂着眸子,看上去老实到木讷的陈仲因,又瞄向二人紧握的双手。 羞赧的红色蔓延到指尖上。 颤颤巍巍的手指无意识地重复细微的缩紧、松开的动作,就像某个人纠结的内心一样。 杜宣缘挪开视线。 她若无其事地说起最近忙活的事情。 陈仲因侧目,专注地听着。 不过颤颤的目光还时不时瞥向二人交握的双手。 突然,原本随意握住的手突然拢紧,像是猎人缩紧猎物脖颈上的绳套。 陈仲因心头猛地一颤。 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就被身侧的杜宣缘拽过来,眨眼间便转换身形,被压在假山的拐角处。 陈仲因惶然后望。 ——他们家里的小院子没有这样的假山。 这是杜宣缘为了方便自己行动,在梦境里做出的小小修改。 她掐着陈仲因的下颌,把他的脸挪过来,正对着自己,又笑盈盈地挟着对方的手,举到陈仲因面前:“看什么呢,一直瞄着。” 陈仲因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假山上崎岖的棱角抵在他后背上,让人下意识回避。 可稍稍向前,又是几乎与自己紧贴的杜宣缘。 陈仲因进退两难,整个人羞得像下锅的大闸蟹,又是僵硬又是通红,偏偏蒸出一股热气腾腾的香。 杜宣缘忍不住凑过去,在他颈边细嗅。 密密的呼吸打在他的颈侧,无形的气息散开,像是轻轻挠了一下他的喉结。 这一处难耐地颤动着,将口中泌出的津液一缕一缕送下去。 杜宣缘并没有闻到什么清晰明确的味道。 只是她莫名喜欢。 离得这样近,每一次轻轻擦过时,甚至*能感受到扬起的脖颈上那些粗壮的血管里奔腾的血液,携带着它们主人蓬勃的生命力。 陈仲因身上最活泼的,大概就是奋力跳动的心脏与这些输送血液的管道。 轻轻叼住它们,就能感受到令人心惊的跳动。 人是僵硬的,心却是鼓噪的。 杜宣缘微微垂眸,牙齿用上一点力气,陷入柔软的皮肤中,像是随时就能将这层薄薄的皮肤咬断,令其中热烈的血液迸发,沾染在自己身上。 温热的,腥甜的气味。 也许她骨子里就带着点暴虐。 在她稍稍用力的时候,陈仲因便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只是很快又咽了下去。 他仰起头,将脆弱的命门全数交到杜宣缘口中,抿得死死的嘴唇把所有声音吞下,只有急促的呼吸暴露出内心的紧张。 像一只引颈就戮的鹿。 杜宣缘松开牙齿,舌尖微微探出,在自己的牙印上轻轻舔舐,专注的模样像是在仔细品尝什么美味。 “杜……别……唔……” 破碎的音节从紧咬的嘴唇间溢出,变调的声量不再似紧张的痛呼。 “乖。”杜宣缘在他的唇瓣上轻啄一下。 灵巧的舌头轻易撬开死守的关隘,侵入别人的地盘兴风作浪,对方只能可怜巴巴的打开门户,任由她步步紧逼。 可被抓住的手却紧紧攥住对方,人也颤抖地贴近。 像是不知所措的献上。 陈仲因脑中一片浆糊,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抓住身后嶙峋的石块,像是要将自己嵌在石头上,免得他做出什么失礼轻慢的举动。 他全部的注意都被打散,只留了这点悬于一线的理智。 “嗯——” 理智被拽住。 陈仲因猛地伸手,单臂环住杜宣缘,倚靠在她身上,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迷蒙的双眼蓄满水雾。 “别……” 杜宣缘看不到他的神情,但因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故而也能猜测到。 可惜他死死埋在杜宣缘身上,不愿意泄露一点,只有断断续续似泣非泣的声音在她耳边萦绕。 喘气声骤然加重,哼唧的动静也变得急躁。 伴随着最后一声低泣,这一阵阵情难自已的悦耳声响终于落下尾声,只有滚烫的吐息轻轻落在她后颈间。 “哭了?”杜宣缘似笑非笑。 “……没有。” 闷闷的声音传来。 “应该是哭了。”杜宣缘意有所指,“哗哗地流,衣裳都湿了。” 脑子还混沌着的陈仲因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他迷迷糊糊的,还坚持着某些奇奇怪怪的操守,松开紧紧攥住杜宣缘外衣的手想稍稍脱开些距离, 结果一动,便感觉到奇怪的触感。 他浑身一僵。 杜宣缘抽出空着的手,往他的衣摆上认真擦擦。 粉红的指尖上干干净净。 第356章 陈仲因却不敢看,急急伸手抓住她,拽着这只看上去没什么异样的手往小池边走。 抿着唇皱着眉,瞧起来还怪唬人的。 杜宣缘则是笑得花枝乱颤,又拉住他往假山走。 一个侧身,二人便已经身处屋内。 半人高的大澡盆里盛着热腾腾的水。 “在这儿洗吧。”杜宣缘笑眯眯地说。 陈仲因如蒙大赦。 他先是用皂角粉细致地擦洗完杜宣缘的双手,确认上边一点儿奇怪的味道都闻不到,才转头盯着杜宣缘。 杜宣缘回望片刻。 最后她举手投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好好好,你洗吧。” 待她走出门后,陈仲因方褪衣沐浴。 视线从洁白里衣上的深色痕迹划过,又急急忙忙撤开,看都不敢多看。 只是他刚刚进到澡盆中,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门口。 门外已经没有杜宣缘的倒影。 ——他没有衣服可换啊。 “杜……杜姑娘!”陈仲因窘迫极了,压低了声音呼唤也能听出其中的焦急。 他急急呼唤了好几声,都没见到杜宣缘的身影。 无奈,只好起身打算收拾收拾脏衣,再穿上一段时间。 可就在他为难地拿起里衣准备清理时,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这不是梦吗? 杜宣缘能在梦中凭空变出一座假山,能带着他眨眼便转到室内。 “杜姑娘。”陈仲因捧着衣物,正色呼唤。 发现他已经回过神来的杜宣缘轻笑一声,从屏风后走出。 陈仲因又急忙遮掩身上。 不过他一伸手,便察觉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一套淡青常服。 那边杜宣缘还坏笑着说:“遮什么呀,我用你的身体这些年,视线能瞧见的地方,有几颗痣都清清楚楚。” 羞红立刻在他面上蔓延。 尤其是耳朵尖,红得快发紫了。 “你难不成不洗澡?”杜宣缘反问他。 陈仲因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幕,以自己的视角瞧见的藕白双臂。 用着杜宣缘的身体时,陈仲因并不会对这具躯壳有什么想法,可杜宣缘与自己言笑晏晏时,他却莫名总是想起一些画面。 她轻快的语气,却要把陈仲因逼到窘迫的极点。 陈仲因杵在原地,背手垂首,像是个罚站的木头桩子。 杜宣缘见他不说话,眨眨眼又凑上去问:“生气了?” 陈仲因抿唇。 好半天,他才憋出来一句:“我错了。” 杜宣缘倒没见过被戏弄的人反而认错的。 她“咯咯”笑着,拉住陈仲因的袖子,问:“你认什么错?” 陈仲因耷拉着眼皮,终于自暴自弃般道:“我用杜姑娘的身体,是因互换身不由己,可在杜姑娘身侧,却屡屡想起……对杜姑娘想入非非,实在无礼。” 这话说的杜宣缘都有点不好意思。 好像杜宣缘用陈仲因的身体多正经似的。 不过她也确实不想。 她一向是直接上手的。 杜宣缘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在他耳边轻轻问:“想什么?” 陈仲因没说话。 另一头已经说了。 杜宣缘扫了一眼,感慨道:“让我想想你下一套衣服穿什么样的。” 陈仲因羞愧地说:“它、它自己会歇下去。” 他十几岁的时候,偶有这样的情况,对这种处理方式很有经验。 “好呀。”杜宣缘点点头,却不松手。 她揽着陈仲因,道:“可刚刚是我亲你,小陈太医一向讲道理,是不是要礼尚往来一下?” 挨得太近。 垂着眸子,只会清晰数出杜宣缘的睫毛。 他慢慢靠近莹润的唇瓣。 脑子里像是有两个人,一个正板着脸训斥他干这种害臊的事情,刚刚已经冒犯了杜姑娘,现在怎么能上去唐突呢…… 另一个则是扑上来把老古板摁在地上锤。 他闭上眼,轻轻含住杜宣缘的唇珠。 小心翼翼地蹭着她的面庞,生涩地试探杜宣缘,像努力勾引她给自己一点回应。 杜宣缘没感觉什么动情,倒是觉得他的生疏十分可爱。 第200章 啵 一恍眼,年关将至。 程归捧着一沓书册,在杜宣缘身侧汇报最近的工作。 她一开始负责那些因为身上获罪只能继续留在军营中的女子,后面华蔚与她共事,很快便使这些姑娘们熟悉了军中的文书工作。 之后她们又根据杜宣缘制定的计划表,开始一些作战训练。 到底在军营中,对此不能一窍不通。 自从上次在杜宣缘的支持下立威,军中再没有不开眼的敢上来招惹。 只是伴随着程归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出入杜宣缘的营帐自然也越来越频繁,从前气氛紧张,没得多少人关注这件事,而在程归在杜宣缘的纵容下当众责打士卒,叫他们不由自主怀疑起二者之间的关系。 毕竟,军营里没几个人觉得这种调戏妓子的事情值得小题大做。 若是冲发一怒为红颜,倒更有几分可能。 一开始不过是军中私下里的传言,而后愈演愈烈,背地里的嘀嘀咕咕也越发笃定。 杜宣缘听她讲完,交代好正事后,突然问:“关于近来军中的传言,你怎么看?” 第357章 显然,杜宣缘对此已有察觉。 但她并没有直接插手,而是问起了程归本人。 程归闻言,垂眸深思一阵。 若是从前的她,断然也会怀疑面前这位定北大将军的居心。 此时的她只是轻轻一笑,对杜宣缘道:“无稽之谈,何足挂齿?” 杜宣缘撑着下颌,语气随意地问:“在笑什么?” 像是关系不错的友人在漫谈。 程归道:“笑这世上,总有人觉得一个女子努力走得更高,是为了嫁得更好。哪怕破坏一对伉俪夫妻的感情、哪怕为奴为妾。” 她感慨道:“我何必跟井底之蛙计较。” 杜宣缘也跟着笑起来。 她道:“妄议上官,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吧。” 程归应下,准备退出去。 临到门口,杜宣缘又忽然叫住她,问:“年节回皇城,你可要同往?” 程归脚下微顿。 随后她摇了摇头,近乎自嘲般嗤笑道:“那已不是我心中的圣地。” 言罢,径直离开。 杜宣缘眼眸稍阖,心下暗道:身在皇城的晏清敏以北地塞外为自己的精神相往,在北地长大的的程归却幻想着皇城的政通人和。 她长叹一声,睁眼继续处理手上的事务。 从杜宣缘接手定北军后,她身边就没太平过。 不过对她的刺杀虽然一直没有歇下,但没有一次对杜宣缘造成大的影响,往往人刚接近杜宣缘的帐篷就被拿下。 紧接着就是押送审问一条龙。 几乎没有人能从定北军新建的牢狱中走一圈后,还能半个字都不吐出来。 至于审问出的那些幕后主使,杜宣缘则根据自己当前的需要,判断要不要留作证据。 大部分时候,她是有仇当场报的。 又因杜宣缘几乎足不出户,许多怀暗害之心的人觉得是定北军中布防谨慎的缘故。 是以她年关回皇城述职的大好机会,不少人都盯着呢。 杜宣缘却是一无所觉,只带了十数人随行。 只是因为整个定北军如铁桶一般,外人很难打听到杜宣缘的具体行程,有小心思的人只能根据时间推算,在官道上埋伏。 鉴于杜宣缘在北地的仇家太多。 几乎在通往皇城的每一条道上都有杀手埋伏在此。 大成设置的官驿可能都没刺杀杜宣缘的批次多。 他们有的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 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离得近的甚至干脆结盟。 有的则不清楚。 埋伏在苍山以南的这支刺客便是如此。 他们的主子推测,杜宣缘受爵于苍安县,回去路上八成要到一趟苍安县,故而在此设下埋伏。 这些刺客等了好几天。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上山下山的百姓都少得可怜。 他们现在显然都松懈了。 突然,伏在地上的刺客低声道:“有马蹄声。” 所有人精神一振,纷纷抬头紧盯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尽头。 高山之后,冒出了一队人马。 枕戈待旦的刺客们纷纷掏出武器、戴上面巾,他们都身着布衣,准备伪装成不开眼的拦路劫匪。 只是待他们看清这群人后,又有些迟疑。 ……这后边怎么还有一辆大囚车啊? 机不可失,不可犹豫。 于是半个时辰后,他们就知道为什么后边还跟着一辆囚车了。 这些看上去悠悠闲闲的人马,不知为何竟能预知他们藏身的位置,当他们突发暗箭时,每个人都训练有素地举起背在身后的盾牌,精准抵挡所有发来的暗箭。 随后在刺客们冲出来时,他们又仗着骑马的高位优势,砍瓜切菜般掀翻所有的刺客。 后边立刻又上前一队人,迅速补刀。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就只剩下领队者一个活口了。 刚刚捱了马蹄一脚,胸口尚在剧痛,没有行动能力的领队者茫然四顾。 就……剩他一个了? 还不等他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负责收尾的人里出来一个,把他直接拎起来丢到后边的囚车中。 领队者看看前后左右。 神情绝望,身上带伤,有的穿着夜行服,有的则穿着与他类似的麻布衣裳。 莫非…… 这时,有人苦中作乐,对他道:“来啦兄弟,都是同行,别客气。”? 客气什么? 同行又是什么? 一时间,满头疑惑的领队者连身上的伤痛都有些顾及不上。 旁边那个人大概是手受伤了,他瞧见对方茫然无措的神情,艰难地抬手,无力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一会你就知道了。” 队伍行进半天后。 又一个被打得半残的刺客领队人被丢了进来。 上一个被丢进来的人:…… “打听过了。”那人又拍拍他,“见了鬼了,留下的全是领队的。” 两个新人心中齐齐一寒。 尚存希望的二人对视一眼,在囚车里那些已经待过一段时间的老人麻木又了然的眼神中挪近彼此。 他们的目光中传达着相同的意思。 ——绝不能坐以待毙。 一天后,他们就发现,坐不坐以待毙,跟他们没关系。 囚车外始终有人轮班看守,训练有素的士卒完全不搭理他们,别说逃跑的机会了,连打探消息都无从下手。 第358章 更气人的是,他们的目标就在正前方。 咫尺之距。 杜宣缘驾马而行,根据下一个暗杀点的情况部署自己的护卫。 士卒们本就信服她,如今更是佩服到五体投地。 囚车里的俘虏间或听到几句命令,皆没头没尾,乍一看只觉得是草木皆兵的举动,结果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有一队刺客犹如拿着杜宣缘所给的剧本,按部就班进行攻击。 然后领队人就顺理成章被俘虏了。 密不透风的防护。 可更令这些人费解的是,杜宣缘只将他们丢进囚车,连审都不审上一审。 怎么着也总得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便于防范吧。 不过看着囚车中与日俱增的人口,抱有这个疑惑的人渐渐也不再疑惑。 这位定北大将军得罪人的程度,看样子确实不需要特意审问提防。 这不是处处为敌吗! 她到底是怎么做定北大将军这几个月还活得生龙活虎的? 只是…… 既然留他们不为审问,又何必拿个大囚车拖着? 等终于抵达皇城,这囚车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入城时,无数百姓、守城士卒都为之侧目,今日一行,大抵是这群刺客杀手最受人瞩目的时候。 前来接应杜宣缘的大臣,看着那满满一囚车人,全然不知所措。 “此皆为路上暗杀我的人。”杜宣缘道。 周围一圈人大惊失色。 杜宣缘一挥手,驾车人当即跳下马,将缰绳递到守城的士卒手中。 她道:“这些人口风严密,我得不到什么讯息,烦请皇城卫代以大刑拷问,看看能不能得知幕后主使。” 囚车里的人眼睁睁看着一名守城士卒,快步奔回皇城卫请长官示意如何处置这一车人。 不是。 车里的刺客又齐齐看向杜宣缘。 你没审啊! 你审都没审,在这说什么瞎话呢! 可惜这些内心的控诉根本说不出口,这群即将面临大刑的刺客们只能眼巴巴盯着杜宣缘。 杜宣缘视若无睹。 将手下护卫安置妥当后,她便牵着自己那匹看着普普通通的马,悠哉游哉回家去了。 好似真的对这些刺客没什么兴趣。 只是今日城门口发生的一幕,早就传开来。 甫一回家,杜宣缘便被陈仲因拦住,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一番,确认她没有受什么伤,陈仲因才松了口气。 提及那些刺客,陈仲因犹心有余悸。 尽管杜宣缘夜间常常入梦,神态一向轻松自在,可陈仲因知道她一路屡屡遭遇伏击,总还是放心不下去。 听闻她将俘虏的刺客全部交给皇城卫,陈仲因也很是奇怪。 杜宣缘瞥见他疑惑不解的神情,轻笑一声。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他们背后是谁我心里都有数,送去皇城卫只是想看看他们这些人谁在皇城里有一些关系。” 陈仲因立刻听懂了杜宣缘的意思。 只是他瞧见杜宣缘的动作神态,还以为这是重要的事情。 于是他跟着压低声音,凑过去问:“这是你不将这些人交给廷尉或刑部,而是看似顺手交给鱼龙混杂的皇城卫的缘由?” 杜宣缘嘴角浮现一抹坏笑。 下一秒,响亮的一声“啵”在陈仲因脸上迸开。 陈仲因吓了一跳,又羞又恼地退后几步。 而后听见杜宣缘笑盈盈道:“他们当时能放走一个尹稚,现在当然能放走更多人。” 不要刚刚调戏完人,现在就在这一脸若无其事地说正事啊! 第201章 药丸 不出杜宣缘所料。 那些刺客“入住”皇城卫的当晚,杜宣缘重点关注的那些相关官员府上已然门庭若市。 通过这些特殊时间点的特定社交,杜宣缘很容易便从那些浩如烟海的人物行动轨迹中,精准捕捉到那些自己需要的信息。 陈仲因端着小吊梨汤进书房时,正见她提笔在一本册子上写着。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食盘,只发出轻轻磕碰的声音。 看似入神的杜宣缘却敏锐捕捉到这个动静,偏头看向他。 “温的,早点喝。”陈仲因道。 杜宣缘放下笔,将身前的册子摊开,示意陈仲因来看。 她让开点,又端起一旁的小吊梨汤,拿瓷勺搅了搅,一面喝着一面问:“瞧瞧里头有没有跟咱家打交道的。” 杜宣缘升官跟坐火箭似的。 即便她本人不在,皇城里也多的是人与她交好。 不过大部分邀约都被守福拒之门外。 陈仲因不擅长也不喜欢这种充满算计的社交,但他对于官场上的派系在杜宣缘的耳濡目染下也略知一二。 这本册子上记的人名,他即便没见过,也知道他们就任什么职位。 甜度适中,银耳软糯。 杜宣缘三两口便将汤喝完,放下碗的动静叫正在回忆中的陈仲因抬起头来。 “记不清楚也不打紧。”她道,“没什么交情处理起来更方便。” “处理”。 陈仲因听出这个词儿背后的含义,自觉多嘴但还是忍不住道:“注意安全。” “自然。”杜宣缘笑道,“又不是什么冲进人家里干仗的事情,我会交给手下人去处理。” 第359章 陈仲因低低应了声。 他很担心自己帮不上杜宣缘。 只是在他看来,杜宣缘无所不能,自己帮不上也是常事。 但心中总有难以忽视的失落。 杜宣缘此时正专注于皇城的局势,没注意到身边那股浅浅的自卑。 这些官员显然与北方那些势力关系匪浅,才能这么快反应过来去牢里处理“把柄”。 他们有各自的关系网,归属于不同的派系。 她还得抽丝剥茧,从中找出自己需要的,剔除对自己无用的。 正想着,旁边伸出来一只手。 拿起她身侧的碗,放回食盘上,看样子端着就要走。 杜宣缘想都没想就抓住那截手腕。 陈仲因一吓,转头看向她。 ——可杜宣缘也没想好找什么理由把他留下来,只是见他要走,下意识伸手留他。 于是她一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 陈仲因茫然无措。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只得支支吾吾地询问。 杜宣缘这时候心里已经有了做坏的想法,道:“亲一下,我就放你走。” 话音刚落,陈仲因面颊上爆出一片艳红。 他睫毛扑欶着,缓缓垂首,慎之又慎地在杜宣缘面上印了一下。 杜宣缘这才放过了他。 昨夜近乎忙了个通宵,第二天还得收拾得人模人样去宫里拜见皇帝。 不过人还没到宫门,就撞上匆匆赶来的内侍。 只道是皇帝头疼突犯,不见杜宣缘。 杜宣缘本也不大想见,她表面故作担忧,心里却计算着日子,暗暗估量后边的计划。 而脚下则是拐个弯,往太医院去。 太医院的氛围全然没有年关将近的喜气。 杜宣缘进来的时候,几名匆匆走过的医使只顾得上朝她问好,接着继续去忙活。 在药方上不停删改的陈三没注意到杜宣缘的靠近。 直到身边人向定北大将军问好,陈三才抬头看向她:“你何时回来的?” “昨晚。”杜宣缘答。 她看了眼药方,术精岐黄用得多,再加上身边就有个学医的,潜移默化下,杜宣缘对药性也有大致的认识。 “皇帝的药方?”她看是治头痛的。 陈三笔下微顿:“是给太后的。” 杜宣缘神情不变,只微微颔首。 这段时间里,她偶会找陈三聊聊宫中,尤其是太后的身体状况。 她是直接在梦中向陈三表明身份的。 而陈三微微怔神后,便彻底明白过来,眼前之人正是前几年皇帝困于宫中那位杜姑娘,只是不知为何与陈仲因互换身体。 关于宫里,看上去倒是风平浪静。 只是背地里正在酝酿着。 皇帝的头疼毛病严峻,太后的身体状况也越发不好。 杜宣缘扫了眼删改痕迹频繁的药方,在旁人看来,也许会觉得一手负责太后治疗的陈三如今黔驴技穷,对药方的修改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 “等会儿是去给太后请脉的时候吧?”杜宣缘道。 她离职这么久,还将这个时间记得清清楚楚。 陈三点头,问:“你要随我一同前往吗?” “我还得经宫里通传。” 那便是不能同行了。 等杜宣缘来到祥乐宫时,请脉的陈三已经离开有段时间,太后还有些遗憾他们没碰上面。 她自然晓得二人私下关系不错,不必硬凑在祥乐宫。 只是太后她莫名想见着两个喜欢的太医在自己跟前——她对这种凑一块的“团圆”越来越执着。 就像潜意识里知道自己的日子越来越少。 所以希望这座宫殿里每一天都塞满其乐融融的熟人。 比起上一次见面,太后瞧上去要老了不少。 她的指甲上依旧涂着鲜红的蔻丹,头发梳得整齐,上边戴着华美的发饰,面上的妆容也齐备。 只是雪白的脂粉掩不住眼下青黑。 太后见着杜宣缘虽很高兴,喜意却冲不去身上的疲乏。 闲聊几句后,她突然皱着眉头紧闭双眼,手指抵在太阳穴上,口中难以自己地吐出疼痛的低哼。 身边的素雪急忙起身。 她从架子上取来瓶药丸,倒出一粒,就着榻边小几的温水伺候太后送服。 杜宣缘的目光从那些黑乎乎的小药丸上扫过。 太后服下一粒后,勉强睁开眼,对素雪道:“再取一粒。” “可是……”素雪显然有些为难。 太后生气地说:“我都要痛死了,还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 素雪闻言,立刻低头,从药瓶里又倒出一粒。 杜宣缘待太后和缓之后,方盯着药瓶开口:“这药似乎不是出自太医院的。” 太后没好气地说:“太医院的方子谨慎,可哀家这头疼的毛病可一点都不肯谨慎。” 杜宣缘了然,不再对此多言。 太后瞧着没那么疼,精神也好上不少,又拉着杜宣缘絮絮叨叨一番话。 不知怎么,就聊到她的往事。 太后感慨着说:“哀家近日常常梦见先帝。” 杜宣缘心下微微动容。 也是感怀她们这一场相遇。 又听太后嗤笑一声:“那老淫。棍想我了。我伺候他二十年,他还想我下去继续伺候他。” 第360章 杜宣缘心不敢动了。 这话她不能接,只当自己耳朵聋了。 太后知道这番话,大成就她一个人能说,她叹了口气,道:“哀家也不想去啊。” 坐在这个位置上享福,谁会想下去呢? 却听见太后又道:“入宫为妃、晋封皇后、成为太后。这一步步走来,枉死了多少无辜之人。他们可不敢怨恨九五之尊,都在底下等着我呢。” 杜宣缘心中一紧。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太后。 对方像是陷入某个回忆中,虚着目光,并非意有所指。 杜宣缘不敢轻慢。 想了想,她还是佯装惶恐,低头不语。 太后从回忆中抽离,眼神落到杜宣缘身上,轻笑一声道:“你这孩子,太老实些。” “不像无岐,他心思活络。” 无岐是陈三的字,在他成为太后的亲信后才有的字。 太后想起什么,问杜宣缘:“仲因,你是不是既未行冠礼,也未取字?” 杜宣缘笑着答:“事情多,家里……又是这样的情况,便迟迟为行。” 太后瞧着她的笑容,心里有些底气不足。 当日“陈仲因”与家里起冲突,她因有所顾及,令素雪保留着说,结果听素雪回禀,后边闹得很是难看。 而今听她提及“家里”,太后也有点心虚。 她轻咳一声,道:“确实。过完年,哀家替你做主,将这冠礼办了吧。你为皇儿做事尽心竭力,自己的事情也要放在心上。” 太后话说完,又似后知后觉:“对了,你已经成亲。” 她喜上眉梢,自说自话:“是好事,只是成婚这么久,也不见有孩儿。唔,还是事情太忙顾不上?你总是在外奔波,妻子不好跟随,身边总需要有个体己的。” 眼见着太后要帮忙安排家里事,杜宣缘立刻道:“是我对不起妻子。” 这便将太后一些话堵了回去。 “那你多去陪陪妻子吧。”太后有点不开心,这是在下逐客令。 杜宣缘应下后,转身离开祥乐宫。 人走后,太后又有点后悔,她对素雪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这孩子。” 素雪回:“太后若是相见,着人宣就是。” 太后摇了摇头,像自言自语:“哀家总觉得她与从前不一样了。她从前似乎和无岐挺像的,这几年不知为何越发木讷死板。” 素雪垂眸。 那些哄着人的话,自然是有所求的时候才能真心实意说出口。 而今对方在前朝得力,自然不必……虚与委蛇。 她眸子微动,只笑道:“将军经历的事情多,在外领兵打仗,需得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沉稳些也好。” 太后点了点头,又觉得昏昏沉沉,吩咐素雪伺候自己睡下。 今年年节,皇帝似乎因为去年被定北军叛乱的急报气晕之事,对今年的年节耿耿于怀,一定要大摆宫宴,将文武百官及其家眷都请到宫中。 宫中张罗着这件盛大的事情,忙到脚不沾地。 除夕夜宴上,皇帝早早亮相,看上去意气风发,不带一点病态。 锦衣交织的宴席仿佛盛世光景。 可就在天色将将暗下来的时候,忽然有一名侍女匆匆跑来,不知向皇帝说了什么,皇帝喜气洋洋的神情骤然坠下。 他愕然起身,要往外走。 可皇帝没走两步,整个人就像抽了筋的软泥,突然倒下来。 周围人纷纷上前关切。 杜宣缘见到皇帝身边的内侍急忙从身上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就着酒水送服到皇帝口中。 没过一会儿,皇帝悠悠转醒。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祥乐宫!” 第202章 撬墙角 正月初一,太后薨逝。 宫中兵荒马乱了一整宿,不仅是祥乐宫那边情况不好,这边的除夕夜宴也是人员纷杂,需要抽调人手安排他们离开。 太后是在准备赴宴的时候,突然昏倒在地。 祥乐宫的内侍一面去太医院传唤太医,一面到宴席上请皇帝。 皇帝一直在床前守着。 直到天边泛起白光时,太后才勉强睁开眼睛。 她用了很长时间,认出床边的人是谁,而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被皇帝急急抓住。 “皇儿,别……” 话未说完,手便失去力气,她也再无力支撑,令眼皮坠下来。 皇帝痛哭流涕,口中呼唤着“娘”。 而历王则是站在光影明灭之间,默默注视着自己离世的母亲与痛苦的皇兄。 这年节也没人敢过了。 满宫喜气洋洋迎接新年的装饰被换上死气沉沉的缟素。 低低的哀戚声在宫中回荡。 杜宣缘站在文武百官中,依照礼制发哀哭丧。 叩首再起的某个瞬间,她敏锐觉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可她不动声色抬眸打量的时候,只有百官人头攒动。 杜宣缘垂眸,又扫了眼系统地图。 人员复杂,看不出什么。 待她从宫中回来,还未到家,便远远瞧见自家门口停着一辆华美的马车。 只是马车周身鲜艳的装*饰被卸下,换上白色的绢花。 杜宣缘的目光从马车的标识上挪开,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历王大驾,有失远迎。” 第361章 车帘掀开,正是本应在宫中守灵的历王。 “贸然来访,还请陈卿见谅。” 嘴上说着“见谅”,面上的神情可谓倨傲极了。 毕竟是太后的小儿子,幼时跟皇帝一样受先帝宠爱,他又不必承担什么责任,成日逍遥快活。 杜宣缘看了眼自家紧闭的宅门。 她道:“家宅简陋,恐辱阁下,不如请历王随我去万香楼小酌?” 历王颔首。 他觉得杜宣缘非常上道。 毕竟人都已经来家门口,却不派人叩门迎他进去,而是将马车停在外边坐这等,不就是看不上这小院子,不想踏足吗? 杜宣缘也不过是察觉历王的心思,在顺水推舟。 免得这货瞧见她媳妇,觉得“肖似”心上人,跟他哥一样搁那发疯。 不过历王这时候来找她…… 点的菜还没上,杜宣缘便开门见山下,询问厉王的来意。 历王先是神神秘秘地讲了一通杜宣缘现在的处境,又牵扯着那些被杜宣缘送进去,至今还关在皇城卫的刺客。 而后他似笑非笑地说:“这么长时间,不说放也不说审,陈将军,你觉得这是何意?” 一个劲围着杜宣缘唠,就是不说明他的意图。 可这都是杜宣缘玩剩下的套路,怎么会轻易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佯装没听懂言下之意,且义正词严道:“这些事情,我相信陛下已有定论,不过是因为年关将近,一时顾不上罢了。” 历王嗤笑一声:“现在太后去世,过完年他也顾不上。” 哟,这话说的,真不像是提及疼爱自己的母亲去世。 杜宣缘正色道:“国丧期内,顾不上也罢。” 历王纳闷地看着她:“陈将军,你也不是刚从太医院出去的愣头青了,怎这还看不清?莫不是你心存着什么侥幸心思?” “实话告诉你,这批刺客背后那些人,皇兄一个也不会动。” 杜宣缘面不改色。 ——她从来也没指望过皇帝给她“做主”。 相反,虽然因为裁军之事,皇帝对她愈发信赖,但能在北地多添几重保障,皇帝又怎么会愿意帮她扫除阻碍,任由她在北地一家独大? 倒是历王,来找她说这种话,有点别的意思啊。 这些刺客是她放出去的鱼饵,钓完鱼后,杜宣缘便专注于织网,准备对那些皇城里的大鱼小鱼抄网,倒没再注意过这些人。 这时看一眼,便发现被捕的刺客们都原原本本待在牢里。 没有“潜逃”的,也没有“自杀”的。 看来不是皇城卫的人效率低下,或拿钱不办事,而是有人为了用这些刺客撬墙角,故意出手阻拦。 杜宣缘沉默不语。 这便给历王一个信号。 他笑了一声,道:“你已官居定北大将军,可依旧是个小小的县男。现在顶着天大的功劳都难进一步,日后恐怕更要受忌惮。” “狡兔死,走狗烹。” “你这一身赤胆忠心,亲自大刀阔斧地裁去自己手上的兵马,可曾想过这把刀日后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杜宣缘沉着脸:“历王这是何意?” 历王观她神色,冷笑一声:“究竟是你听不懂我的意思,还是不敢听懂?” 杜宣缘继续沉默不语。 历王冷下脸,径直甩袖离开,临走前还回头看了眼杜宣缘:“还望陈将军好好考虑考虑。你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脚下并无依仗,不过是空中累卵,危在旦夕。” “更何况……” 历王面上的微笑突然有些奇异。 “皇兄恐怕只能有那两个皇子。大皇子愚钝,二皇子孱弱,日后大成落到谁手中还未可知。” 说完,一句解释都没有,扭头就走。 他大概觉得自己神神秘秘的样子,没头没尾的话语,一定叫“陈仲因”内心忐忑不已。 殊不知杜宣缘对此全然无动于衷。 真好,菜还没上就把他逼走,总归没糟蹋这些佳肴。 杜宣缘请店家将菜打包好送到她家。 回去的路上,她则是回忆历王说的那些话。 那些拉拢她的话不必在意。 历王最后说的,关于皇帝那一番话倒是挺耐人寻味的。 显然,历王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获知了某些消息,现在都能说出“只能有那两个皇子”的话。 杜宣缘又不是对内情一无所知的人,稍一琢磨就想到缘由所在。 有意思的是,作为亲弟弟,面对哥哥现在这种情况,所作所为可谓落井下石,不知道得还以为这二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深仇大恨呢。 杜宣缘忖度着,扫了眼静悄悄的系统界面。 不…… 早在几年前,在争夺“杜宣缘”的时候,他们兄弟二人便表现出异常凶狠的斗争。 但杜宣缘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爱情”的缘故。 “母后在时,本王顾及亲缘,只得扮演一个无心权势的富贵王爷。而今父皇母后皆已辞世,同样是天家贵胄,他又有这种毛病,本王如何不能试一试?” 在马车驶到一处无人路上时,历王挥手令车夫停下。 他下车步行回去。 这样慢慢地往回走,似乎让历王能有更多的空间好好思索。 跟随左右的,是受他信任的下属。 第362章 是以历王并不担心自己这样话会被泄露出去。 这些话在他心里显然也憋得很久。 将这些话吐出口后,厉王的神情也松快许多,一双总是懒懒散散、半睁不睁的双眼此时炯炯有神,似乎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只是……” 他眸光一动。 “没想到皇兄会将那药分享给母后……” 杜宣缘净手准备用餐。 一旁的陈仲因见她迟迟不曾动筷,犹豫着轻声询问。 杜宣缘回神后朝他一笑,只道“无事”。 在系统的故事里,兄弟阋墙,争夺“女主”。 可与其说是争夺女主,不如说是争夺那份可以褫夺一切的权力。 杜宣缘这个被系统强行穿插进来的女主,更像是他们权力欲望的另一种具体的表现形式。 能成为系统选中的“男主”之一,必然不可能是偏安一隅的良善之辈。 只是历王敢在这个关头,找上她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在定北大将军是皇帝板上钉钉的心腹时来撬墙角,不可谓不胆大包天。 这样一颗胆子,总要有什么东西浇灌长大。 不过杜宣缘忙活北地事情时,对皇帝周边的情况留意有些松懈,更别提历王这个一直是个透明人的存在。 没来由的,杜宣缘想起那粒小小的黑色药丸。 因为官居要职,在除夕夜宴上,杜宣缘的位置离皇帝也近。 是以,当皇帝得知太后不好的消息,急火攻心晕倒过去时,杜宣缘也清楚瞧见了内侍取出的那些黑色药丸。 虽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它们是同一样东西。 但杜宣缘近乎直觉得认为,这个不是出自太医院的药,与太后病痛急剧恶化脱不了干系。 她心不在焉地接过陈仲因递来的鸡汤,一边喝汤一边虚着目光查看皇帝身边的人,以及这几个月繁杂的记录。 杜宣缘稍稍一扫眼,就发现几分端倪。 她放下手中的碗,撑着下颌专心致志地翻看这些有着蛛丝马迹的记录。 已经到收拾碗筷的时候。 陈仲因见她专注思索的模样,便小心翼翼地收起杜宣缘面前的碗筷。 他看着半碗澄澈的温汤,碗沿上还有一点点残留的水渍。 鬼使神差般,陈仲因慢慢低头,凑近这块方才有肌肤贴近的位置。 “原来是这样……” 杜宣缘突如其来的声音令陈仲因一惊,手上差点没拿稳碗。 “嗯?”杜宣缘余光扫到这场无声的慌乱,疑惑的目光投向他。 第203章 药丸 陈仲因匆匆忙忙端起收拾好的碗筷,快步绕过杜宣缘走了出去。 杜宣缘狐疑的目光定在陈仲因通红的耳垂上,直到彻底不见他的背影才收回来。 奇奇怪怪…… 她心里揣着别的事,也没有细想。 太后的灵柩移出,往日热闹的祥乐宫安静到像一座废弃的宫殿。 尽管不过几日光景,那雕梁画栋上的描金好似都褪了颜色。 洒扫的侍女远远瞧见一道身影,立刻收敛身上的惫懒气,向她恭敬地行礼。 素雪挥挥手,独自走进殿中。 宫中陈设一如从前,除却些太后生前挚爱之物拿去陪葬,大部分物件都原模原样地放在各处。 她微微偏头,似在打量周围有无他人。 随后素雪来到一处博古架旁,伸手够下上边存放的小匣子,里边有个药瓶。 ——这是剩下的药。 她站在原地回忆一番,确认自己没有疏漏后,便将匣子放回原处,捏着药瓶准备离开。 只是刚走到门口,外边便传来声响。 素雪动作一顿,急忙躲到能遮蔽身形的位置,屏息侧首细听。 “……将军……” 听到这样的称呼,素雪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人。 可这种时候,她来祥乐宫做什么? “皇帝令我来取样东西。” 大成的前朝与后宫界限本就不是非常分明,杜宣缘与太后的关系向来不错,又是前朝新贵,皇帝心腹,令她孤身前往祥乐宫取什么物件也是合理。 素雪思索着,从藏身的地方起来,故作淡然地往门口走。 在她预备开门的时候,门从外边打开。 “陈将军?”素雪故作讶然,“我来瞧瞧随葬的有没有错漏。你怎么来这儿了?” 杜宣缘心知她方才一定听见了外边的动静。 但她不曾表露出来,道:“替皇帝来取东西。” “啊,好。”素雪点头,侧身让杜宣缘进去。 可杜宣缘杵在门口却不动。 素雪心里紧张极了,觉得杜宣缘好像知道什么,又在心里劝慰自己不要多想。 杜宣缘目光在房间内扫视一圈。 她口中问道:“那日你为太后送服的药丸,似乎不是出自太医院。” 素雪一僵,随后缓缓道:“是。陛下得到的止痛良方,特意送来给娘娘的。” 杜宣缘预料之中。 素雪这番话确认了杜宣缘心中对二者药丸来历同源的猜测。 不过她这样的说辞,看上去并不回避什么。 那她特意来祥乐宫一趟做什么? 杜宣缘暗道:赌一赌。 于是她肃然开口:“既然你知道,便把药交给我吧。” 素雪低着头,藏于袖中的双手死死搅在一块,好半天才似找回自己声音般艰难道:“将军这是何意?” 第363章 “皇帝令我将剩下的药丸拿回去。”杜宣缘道。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素雪,继续道:“他已经开始怀疑这药。但这药理应不会出问题,毕竟是历王所献。所以太后娘娘病情加重,是因为……” 素雪膝盖一软,再支撑不住,直挺挺跪下来。 “将军明鉴,素雪绝没有害娘娘的心思……” 素雪知道药丸的来历,所以她特意来拿走剩下的药丸,是因为担心皇帝怪罪她不按剂量给太后送服。 皇帝送来多少药丸他定然有数。 只要一数剩下多少药丸,就能判断出太后是过量服用。 尽管吃多少药本就由不得素雪,可如今太后薨逝,皇帝悲痛万分,一怒之下令她陪葬也未可知。 “我知道。”杜宣缘颔首。 她朝素雪伸出手来:“将剩下的药丸给我吧,我取数粒交予皇帝,以作检查。我会说这是平素服用剩下的,其余药丸许是夹在某些随葬品里已被带走。” 素雪如蒙大赦,赶忙将袖袋里的药瓶递给杜宣缘。 她一开始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这样小一个药瓶,在祥乐宫找不到,兴许就会觉得被夹带在随葬品中,不一定会深究。 但到底还是有风险。 而今有杜宣缘为她顶着,素雪忙不迭将手中的烫手山芋递了出去。 杜宣缘拿到药瓶后,又道:“虽主责不在你,但在这宫里从不讲是非对错。今日在这里碰见我的事情,绝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是。”素雪连连点头。 她又有些迟疑:“方才外边瞧见你我二人的侍女……” “我会处理。”杜宣缘挥手,又恐吓她一次:“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我帮你这一回,你可不要拖累于我。” 素雪微微抬头,瞥见杜宣缘冰冷的双眼,立刻低下头取。 她深知面前之人今非昔比,这件事又关乎自己身家性命,便当即发了毒誓,表示定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 待素雪走后,杜宣缘方阖上房门。 而刚刚不见踪影的洒扫侍女又不知从何处现身,朝杜宣缘恭敬地一拜。 “以后去王美人那儿吧。”杜宣缘道,“你会些拳脚功夫,多看顾着她一些。” 侍女应了一声。 再抬头,杜宣缘已经不见踪影。 祥乐宫里的侍人日后的去处,只要打点得当,也能按他们心意安排。 守在太后灵前的皇帝,还不知道已经有人以自己的名义取走祥乐宫中剩余的药丸。 太医院内。 虽然皇帝并没有因太后的猝然薨逝迁怒太医院,太医院中的氛围还是十分沉郁。 杜宣缘一眼便瞧见站在案边的陈三。 他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桌面上的药方,沉沉的面色中潜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茫然。 陈三显然想得入神,甚至没察觉到杜宣缘的靠近。 “去年我曾问你,太后这场病痛会持续到几时,你说大约有两年光景。而今不到半年,太后便猝然薨逝。” 杜宣缘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 陈三回过神后,面色依旧异常难看。 他一直在修改药方、增减药量,可这两个月,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太后那像是泄洪般流失的生命。 真奇怪。 会加剧病痛的药方是出自他手,努力挽救太后急逝生命的人也是他。 太后薨逝后,站在这里郁郁不语的人,也是他。 就在这时,杜宣缘递给他一样东西。 “查查这里边是什么成分。”她道。 陈三抬头,看到那个小小的药瓶,他近乎直觉般认为杜宣缘给他的这个东西,与太后骤然加重的病情有关。 “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有点艰涩,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药。”杜宣缘答,“从素雪那里得来的。” 陈三明白过来。 他接过药瓶:“好。” 声音有点平淡过头了,握着药瓶的手却攥紧到指尖发白。 杜宣缘走后,陈三便倾倒出瓶中的药丸,郑重其事地取出一粒,用温水化开。 国丧在前,皇城中不敢有一点丝竹管乐之声。 也没有明目张胆的走亲访友。 陈仲因见杜宣缘回来,将一封信递给了她:“母亲的信。她从外祖家搬了出来,经营着当年陪嫁的几个铺子,另租一座小院,邀我们过年去一趟。” 不过信落款的时间是在除夕前。 谁也没想到太后会在正月初一薨逝,即便愿意去,而今也去不成了。 陈家那边自然也有来信。 虽然已经断绝关系,奈何陈家人不要脸,杜宣缘没有回皇城时便三天两头来一份邀约,她回到皇城后更是不得了,几乎日日都有邀请一聚的信函。 连陈仲因都不乐意看,这些信自然都被守福挡回去。 “不过年节也好。”杜宣缘呵出一团冷气,“就在家中围炉煮茶。” 今年的皇城似乎比往年更冷些。 他们过了一段颇为闲适的日子,待到太后下葬,春意悄然生发,杜宣缘又要回北地驻守。 在此期间历王找过她几回,都被杜宣缘想办法推拒。 见撬不动这块倔石头,历王也不再在杜宣缘身上浪费时间,转而勾结起朝中其他大臣。 这都不需要她从系统地图上看。 第364章 她的部下、与她有联系的官员,许多在这段时间集中找上她,问的便是历王与他们交往的事情。 杜宣缘要伪装成一个忠君良将,但并不介意将自己的根系扎入厉王的阵营。 待到杜宣缘准备回定北军的时候,她明里暗里的势力大部分都与历王产生一些真真假假的纠葛。 当夜,杜宣缘正在收拾东西。 她回来的时候轻装出行,除了带一车的俘虏几乎没带什么行李。 临走的时候要带的东西可就多了。 陈仲因抿着唇,隔一会儿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些东西,放进樟木箱子里,要杜宣缘一并带回北地。 日常用物也就算了。 箱子里甚至还有一对杜宣缘先前枕过,觉得挺舒服的靠枕。 杜宣缘觉得要不是条件不允许,陈仲因可能想直接把整个院子都拴在自己腰上,让她带走。 说着不需要也劝不住他。 于是陈仲因前脚从住房、前厅、书房搜罗来杜宣缘用过、觉得好用的东西,后脚杜宣缘就把东西送回原位。 二人一前一后转了半天。 再往箱子里一瞅,还是那么几件换洗的衣物。 陈仲因抱着包好的砚台,站在空荡荡的箱子边不说话。 好像无声的控诉。 “当真不需要。”杜宣缘哑然失笑。 陈仲因只得放下手中的砚台。 他又转身出去。 杜宣缘立刻跟上去,走了没几步路,就瞧见陈仲因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新的布包。 “不论如何,这些东西要带上。” 他快步走近,一面说着,一面将布包往箱子最下层塞。 这压箱底的慎重模样,叫杜宣缘实在好奇他放了什么东西。 于是杜宣缘凑过去勾住他的手,将布包顺到自己手上:“让我检查检查是什么东西。” 布包轻飘飘的。 第204章 刀 一打开布包,只见里边满满全是大成最高面值的银票。 一旁的陈仲因有些赧然。 这些是杜宣缘的俸禄、分成,以及一些他在附近医馆临时坐堂赚来的。 陈仲因是知行合一的人。 他看了千万遍医书,也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便在知会过杜宣缘后,到附近的医馆坐堂。 陈仲因的业务能力没得说。 他临时坐堂,收取的诊金要少一些。 医馆乐得这位医术高超的“女大夫”为他们招揽生意,更何况对方虽然没有表明身份,但他们隐隐察觉到这人绝不是寻常人家,于是更加礼遇。 就这样,陈仲因坐堂几个月,也算小有积蓄。 现在这些钱全在这个不起眼的布包里。 “留作家里就是。”杜宣缘将布包推还给他。 陈仲因不收,只道:“家里够用。” 他说着,还怕杜宣缘不肯收下,将家中账目一笔一笔讲给杜宣缘听,用以证明杜宣缘与梅不忍合作后每月的商铺分成足够家里开支。 正纠结着这笔钱何去何从,守福突然来报。 陈三来了。 杜宣缘明日启程,陈三星夜赶来,必然是有急事。 思来想去,就只有药丸那件事。 杜宣缘将装着银票的布包塞到陈仲因怀中,警告他不许拿出来,而后立刻前往会客厅。 远远就瞧见陈三在厅中踱步。 他听到杜宣缘的脚步声,急忙转头向她走来。 “听闻你明日就要动身,我实在怕赶不及。”陈三的神情瞧着很是困乏。 他将手中记录用的册子递给杜宣缘。 “那药丸中所用药材我已经琢磨出来了,是温补、解毒、清热、定神的作用,只是它们的用量配比有问题。” 时间有限,陈三没办法将它们一一复刻出来。 “我在自己困倦的时候服了一枚药丸,很快便觉得精神抖擞。可熬夜时,也有心悸的感觉。” 事情紧迫,他急着查出药丸的药效,不惜拿自己试药。 杜宣缘看他精神不振,不知是药的副作用没过,还是他神思不属。 “多谢。” 杜宣缘手下册子后,又道:“这药是皇帝提供给太后的,他自己也在用。你们太医院近来诊脉时没有诊出什么端倪吗?” 陈三欲言又止。 不仅是皇帝。 照常理来说,太后病情急转直下,太医院那边怎么样都该有些反应,没道理就这样任由太后吃这个来路不明的药丸。 “太后不信我们。”他嗫嚅着。 天天喝着苦药,病却不见好。 太后一贯吃不了苦,慢慢便不怎么相信太医院。 头疼时服这药丸,精神看起来好上许多。 望闻问切都受到干扰,太医纵使诊出不妥,太后不肯就医,又如之奈何? 至于皇帝那边。 自从他发现自己有不举之症后,便各种偏方、明方乱试,脉象一直是乱的。 他不是个听劝的人。 也没有太医敢将皇帝的病症原原本本说出来。 简而言之,太医院早早发现了脉象有异,只是病人并不配合,太医们并不清楚其中内情,只好在删改药方上下功夫。 其它的,唯有装聋作哑。 最重要的是,这药在表面上根本看不出对人体有碍。 头疼频繁、思虑深重的人,本就容易失眠,药丸带来的一点儿亢奋难眠的后遗症根本不足挂齿。 第365章 在脉象上就是有一点躁动。 所以,虽然陈三已经从太后的气色上察觉异常,但前情种种,他完全没办法对症下药。 有时候,陈三也在想,太后不信任他才是正常。 毕竟,他给出的方子也不是治病良方。 大仇得报,他应当觉得快意才对。 陈三将手中日夜钻研所得的册子交给杜宣缘后,只余一片茫然。 此时的杜宣缘正轻轻翻开册子。 册子里夹着一页纸。 上边是太后这段时间用药的药方。 这张纸夹在的位置,两边皆是那粒药丸的成分与这份药方可能相冲的分析。 皇帝与太后都在用药,二人的情况却大相径庭。 太后不加节制是一方面原因,从前治疗头疼的药物可能也有影响。 杜宣缘扫视一遍,抬头看向出神的陈三。 他没有注意到杜宣缘的目光。 直到杜宣缘出声:“你看上去怎么呆呆的?是太劳累了吗?” 她心里跟明镜一样。 言语间却闭口不谈真实原因。 陈三摇摇头,想了想才多嘴问道:“这药……你查来做什么?” “用来折刀。”杜宣缘笑道。 陈三不解。 杜宣缘又道:“我要借刀杀人,自然不能叫‘刀’摘去桃子。” 孰料低着头的陈三闻言,忽喃喃道:“我也是你手中的刀。” 杜宣缘很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嘴角笑意加深,慢慢显出些嘲弄之色,眉眼不动,端正凝视着面前的人。 “是啊。”杜宣缘说,“我的刀。” “一把时刻提醒着自己仇恨,在太医院郁郁不得志的‘刀’?” 陈三抬头时,触到杜宣缘审视的目光,立刻撇开视线。 “你恨一个见也没见过的女流,却在决心向她报复并得逞后无法接受。因为她对你的厚待?因为她对你的赏识?你是杀了她的元凶之一,你心中愧疚难当。于是你觉得,时那个帮了你一把,将你送到她面前,对你的所作所为视若无睹的人操纵了你。可陈无岐,从始至终,选择权都在你自己手中。” 石破天惊。 陈三猛然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郁郁寡欢的缘由。 他惭愧到无地自容,根本不敢看杜宣缘。 “可……她有恩于我们。” 杜宣缘冷下脸。 “是。所以我早就对你说过,落子无悔。”杜宣缘说着,嗤笑一声,“更何况,你一直都有后悔的余地,不是吗?” “陈无岐,我真的很好奇,你午夜轮回之时,梦见的是血淋淋的族人,还是服下药的太后?” 陈三狠狠一震,面色惨白。 他连连后退,几近逃走。 杜宣缘长出口气。 连太后自己都清楚,她的荣华富贵建立在一片尸山血海上。 在这片土地,没有人胆敢怨怼皇帝,于是只能将她视作妖媚惑主的祸国妖妃——祸国妖妃,杜宣缘想起从前太后倒是常常用这个词儿形容自己,真是好一番轮回。 但她的儿子要比丈夫聪明得多。 皇帝与历王一眼爱上的,实际上是在系统介入与篡改下,“女主”所代表权势。 所以没有人会愿意为她放弃什么,只会以她为借口进行抢夺。 此时的陈三讷讷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终于掩面近乎逃跑般离开。 杜宣缘目送着他走出去,又站在原地思虑良久,才缓缓往回走。 和陈三没必要合作下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似乎没有和他达成什么正式的合作。 就是曾向他表明过身份这件事,虽然杜宣缘有把握陈三不会随便说出去——他说了也不一定有人信——但她不是眼见这么大一个把柄在那,却放任不管的人。 杜宣缘怀揣着心事回到房间,房中灯已经熄了。 她扫了眼只装上几件换洗冬衣的樟木箱子,又望一眼安静的里间,心事重重地阖上箱盖,草草洗漱一番后和衣躺下。 杜宣缘睁开眼,听着身旁平稳的呼吸声,打开了系统界面。 陈三已经近一个月不曾睡上一个囫囵觉。 他回到稍显冷清的家里,定定看着满屋的草药医书,觉得自己思绪混乱,可细想而去,却又只瞧见一片空白。 就在他茫然踽行时,一道光忽然突兀地照了过来。 陈三被刺眼的光茫逼得闭上眼,再睁眼,耳边同时响起嘈杂的声音。 “圣上有旨,恭恩县子结党营私、藐视皇恩,现削其官职,褫夺爵位,抄家斩首以正视听!” 话音未落,身着铠甲的士卒已经涌入。 在惊叫与詈骂声中,士卒们驱逐家中奴仆,将恭恩县子及其家属挨个捉拿归案。 查抄家产的士卒暗暗将不起眼的小件金玉塞入怀中。 陈三试图上前阻止,却径直穿过这些人。 他看着陌生又熟悉的男女被拖走,大门关上,外边是上锁并贴上封条的动静,他却无法踏出这座宅院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后院的水井里传来吱呀声。 一只遍布伤口的手死死扣住井口,不知废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自己拉上来。 折断的芦苇杆被丢在一旁。 妇人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此时此刻才有时间为突如其来的变故低声啜泣。 第366章 她是小公子的乳母。 被带走的那个男孩是她的儿子。 怀中穿着锦衣的孩子在水里闭气的时间有点久,这会儿看上去呆愣愣的。 陈三正要近前,眼前又是一花。 他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雕梁画栋,犹豫片刻后,循着在太医院当值的记忆向外走去。 刚刚走到御花园,就瞧见前边人影蹁跹。 太后,不。 那年轻的模样,应当是她身为贵妃的时候。 她草草舞了几个动作,像是随意展示,但她的姿态舒展而柔美。 接着一个旋身,便跌进先帝怀中。 “他们恐怕要骂死臣妾了。”她娇嗔着。 “怕什么?” 先帝一手揽着心爱之人,一手看着手中的奏章,口中道:“朕连听都不会让你听见的,更别提叫他们伤害到你。” 她没有说话。 虽然整个人倚靠在先帝身上,头却仰起,望向红墙外一排飞鸟。 先帝敏锐察觉到爱妃的失落。 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一眼,道:“等得空了,朕带你去宫外逛逛。” 她又开朗起来,娇娇地应一声“好”。 可惜先帝忙得很,转头就将这件事忘了,她知道自己一身荣辱系于皇帝,不敢多问。 于是终此一生,她都不曾再踏出过这道宫门。 第205章 吐血昏迷 陈三醒来时,发现自己是趴在案上睡着了。 他知道杜宣缘入梦的本事,心知这个突如其来的梦境与杜宣缘脱不了干系,可依旧怅然若失,久久不能平静。 因为这都是真实发生的。 家中变故的时候,陈三已经有些记忆。 在他儿时,还会屡屡被淹入水中窒息的梦魇惊醒。 当年救他的乳母,许是因为这一场劫难落下病根,将他交给父亲昔日的旧相识后,不久撒手人寰。 万千思绪混杂。 陈三以手掩面,许久后缓缓收手,眼周还残余着一点濡湿。 他像是终于放下什么,长出一口气后,慢慢收拾起桌上那些纷杂的医书典籍。 另一头,系统有点不爽。 “宿主你浪费这一个技能干嘛。”它心疼那些能量,“以你现在在皇城的权势,让他悄无声息地死掉都不是什么难事。” 杜宣缘没搭理它。 这场梦境的前半段是以陈三的记忆为底图,后半段是她根据先帝的起居注编的。 太后一直是个喜欢鸟儿,却从不豢养鸟儿的人。 杜宣缘闭上眼,没过多久便摒弃纷杂的思绪,沉入漆黑又安定的睡眠中。 翌日,照规矩入宫向皇帝辞别的杜宣缘吃了个闭门羹。 皇帝还“沉浸在悲痛中”。 不仅不见她,连那一车的刺客至今都“没时间”审理定罪。 杜宣缘心知肚明。 她坦然离去,倒是看得暗中观察的历王牙痒痒。 出宫的路上杜宣缘遇见陈三。 他的神态比起昨日要平和许多,在见到杜宣缘后向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大礼。 杜宣缘*颔首回礼。 在她抬步欲走时,陈三又叫住了她。 “多谢你。”他说。 “谢我把你当刀子?”杜宣缘反问。 陈三被噎了一下,却并不恼,反而笑起来:“若是能成为你的刀子,我更要荣幸之至。” 他知道自己对于杜宣缘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她自己有手段针对皇帝。 杜宣缘点点头,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知道就好”。 只是走之前,她脚下一顿,又对陈三道:“王美人那边,还请你照看照看。” 陈三郑重地应下。 二人分道扬镳。 。 杜宣缘已经记不清自己则是第几次从车窗探出头。 还是能瞧见陈仲因站在门口的身影。 知道马车按照路线拐了个弯,才瞧不见那道直挺挺的身影。 像块倔强的望妻石。 杜宣缘想着,哑然失笑。 那个装满衣物的箱子在她脚边——临走前陈仲因终于还是把这个箱子填满了,里边大半都是他这段时间请人新做的衣裳,紧赶慢赶终于将这一箱衣服赶出来,在杜宣缘出发前填进箱子中。 一直到他们抵达一处官驿歇脚。 杜宣缘身处山间,只觉寒冷,便打开木箱想从中找出一件厚衣裳披着。 孰料翻弄几下,她便察觉不对。 将里边衣物尽数拿出后,杜宣缘看着箱底那个装满银票的布包,长叹了口气。 昨夜因为陈三的打岔,她都忘记仔细检查箱子了。 杜宣缘本想召来一名亲信,将这些钱送回去,只是转念思索片刻,她还是留下这份赤忱的心意。 返程的路上,并没有再出现那样夸张的刺杀频率。 也不知是那些人是想明白这种行为没办法对杜宣缘造成损伤,还是单纯因为上一次肉包子打狗,这会儿没有“包子”了。 总而言之,这一路总算顺遂不少。 回到定北军营后,程归立刻捧着这两个月的公务来找杜宣缘加班。 随后还有各营将领们。 杜宣缘的帐中来人络绎不绝。 待杜宣缘将那些因为她不在而耽搁下来的事情处理完,外边黢黑的夜色一片寂静。 帐中开完会的将领们掀帘子走人。 第367章 寒风哗一下冲入帐内,冻得人一个激灵。 而门口那些将领们也发出几声小小的低呼。 杜宣缘抬头望去,只见冷风裹挟着拇指大的雪花蜂拥而至,被帐中燃烧的火盆融化,留下一点点水迹,坠在地上。 已经开春,还姗姗来迟一场大雪。 杜宣缘将人送出帐外,站在门口看了好一阵雪,困倦之意涌上,她才拢了拢身上新的棉衣,回到帐中。 一夜之间,北地铺上一层雪毯。 难得这个时节还能有这般大雪,营中士卒一大早起来便在扫雪。 程归又早早来到杜宣缘帐中。 她昨天的事情只解决一半,就因不断挤进来的将领们不得不中止。 没办法,人家比她官职高不说,事情也是涉及定北军主体,自然比她的事要紧得多,只能等今日继续。 在旁等待杜宣缘批复的时候,程归还生着气。 “分明是我先来的,却叫他们撵了出去。”她嘟囔着,尽管心里清楚轻重缓急,嘴上犹不服气地唧唧歪歪一阵子。 她又凑到杜宣缘身旁,好奇地问:“将军,你为何要将定北军拆得这样散?” 杜宣缘不仅将各营将领许多权力回收,还把很多本可以放在一处共事的单位拆开,相互之间信息不得互通,若没有杜宣缘调度,他们想做成某些事情实在麻烦。 甚至有一天,伙房与负责采买的将士没沟通好,柴烧完了没得补充,他们那一日连热乎饭都没吃上。 没有杜宣缘,连这种小事都容易出岔子。 这也是事务堆积最大的原因。 在程归看来,这样拖拖拉拉的做事效率,与从前冗余的定北军比好不到哪去。 杜宣缘不在的那些日子,除了日常训练,整个定北军营近乎瘫痪。 这样一支军队,怎么打得好仗? 可杜宣缘闻言后,只淡淡笑道:“若是我的兵,谁都能直接领去带兵打仗,那对我来说才叫不好。” 程归恍然大悟。 在暂时没有外敌的情况下,杜宣缘是嫌自己命长了,才会给大成带出一支可以训练有素、可以独立作战的军队。 她就是要定北军依赖她、信任她,唯自己的命令是从。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可谓风平浪静。 北地那些军队派去刺杀杜宣缘的把柄,被她送到皇城,在皇帝手中捏着,他们面对裁军一事更不敢有异议。 可即便是这样做了,不出半个月,他们就觉察出不对。 那些刺客落入杜宣缘手中后,他们就与在皇城交好的势力传过讯,待得知杜宣缘将所有活捉的刺客交给皇城卫,他们更是大喜过望,觉得这件事不足挂齿。 结果事情没解决,他们的人脉反而断了。 先是有人发现皇城来信减少,几番去信与旧相识,却不见回信。 又有人发现他们在皇城的老友因“流连烟花之地”、“当街纵马行凶”、“纵容奴仆杀人”等等罪名被削官革职。 这些人终于感受到后背一阵凉意。 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举着巨大的砍刀,将他们向外蔓延感知情况的触手一一砍去。 更恐怖的是,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是如何精准找出他们的交往对象。 这个人是谁?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与指向,这些人却莫名想到那个在战场上神出鬼没的定北大将军。 不出一旬,各处地方军的将领们便陆陆续续来到定北军营“登门拜访”。 据程归观察,他们相谈甚欢。 甚至这些将领们对杜宣缘极其恭敬,有些人眼中竟还有几分惧怕。 ……什么情况? 程归对皇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觉得这群前些时候还对杜宣缘这个主张裁军的半吊子恨得牙痒痒,现在居然眼巴巴上来摇尾乞怜。 有病。 又送完一波客后,程归才近前与杜宣缘汇报近日姑娘们的训练情况。 她第一次瞧见杜宣缘给出的训练表,隐隐觉得对方是想要练出一队女兵来。 时至今日,程归已经再不会生出“女子能不能做这件事”的念头,她只要想想拿着武器上阵杀敌,便觉热血沸腾。 杜宣缘听完她的汇报点点头。 而后又将训练的内容稍作修改,以适应姑娘们日益强健的体魄。 以她们的训练强度,练出的身体素质,现在就算有男兵胆敢对她们动手动脚,也别想全须全尾的走。 就这样一直按部就班,风平浪静地过了大半年。 一日,大清早,杜宣缘便唤来程归,令她带上五百女子军,随自己回苍安县。 因为今年开春突如其来一场大雪,正在分蘖拔节的麦苗遭受重创,时至今日,减产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大成的农业水平,本来丰产也没多少粮,还减产一道,简直就是不给百姓留活路。 于是杜宣缘表示可以从她的食邑借调粮食过来。 随即带着五百女兵回到苍安县。 可程归跟着杜宣缘到苍安县后,却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苍安县上下竟严阵以待。 杜宣缘刚一到地方,就开始频繁与苍安县的官员开会。 更重要的是,小小一个苍安县,竟有十数名领兵的将领,哪里有这么多兵给他们分? 程归一脑门问号,跟着杜宣缘跑了好几天,才慢慢摸出点头绪。 第368章 可她只要想想自己猜测的那种可能,就觉得匪夷所思。 直到第三天夜里,在一场近乎明牌的会议上,程归终于听到了自己可以确定猜测的答案。 “皇帝当众吐血,而今还在御极殿昏迷不醒。” 第206章 入城 就在三天前。 皇帝吐血昏迷。 程归看着在场所有人平静的神情,心知杜宣缘当众提起这件事,其实是说给不知内情的自己听的。 可她一直跟随在杜宣缘左右。 这个消息又是何时何地单独递知给杜宣缘的呢? 程归百思不得其解。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个消息居然是杜宣缘提前告诉文央,随后通知给苍安县上下的。 毕竟她们身处大成的北端,来自皇城的消息理应滞后于他人。 说来也怪。 在得知这个消息时,程归对于那个大成君主安危的反应,还没对杜宣缘何时得知这个消息的好奇心强烈。 不过程归也明白另一件事。 杜宣缘在这个节骨眼上,假借调粮带人回到苍安县,必定另有谋划。 她专注地听着杜宣缘对于苍安县民生的安排,想从中找出些“老板”后续的计划。 只是程归没想到,待会议结束后,杜宣缘竟直接告诉了她。 与会人员都各自忙活去,独独留下一个自己。 那时候程归便有预感。 待杜宣缘当真开口时,程归还是惊愕不已。 她竟令自己带上三百女子军提前赶赴皇城,分批潜入皇城后,找到某个地方,会有人协助安置她们,隐藏身份、蛰伏以待时机。 程归暗暗压下心中的惊讶,稳着声问询道:“待什么时机?” 杜宣缘看向她,琥珀一样透亮的眸子里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定北大将军兵临城下的时机。” 。 熊门正在协助文央清点粮食。 开春那一场大雪,首当其冲的是北地,但雁州也受到影响,除了苍安县,大部分地方粮食都有减产的迹象。 虽然还没有向苍安县求援,但提前做准备总是有备无患。 熊门去年是听从穆骏游吩咐,带一队参杂着苏勤旧部的将士来到苍安县“扶贫”,结果待这么长时间,他反倒成了被“扶”的那个。 天天吃饱喝足、生活富足。 闲暇时穿梭阡陌之间,与农忙归家的百姓寒暄,听着鸡鸣犬吠,既没有北虏侵袭,又没有海患骚扰,哪怕是穆骏游治下,也没得这么舒坦的日子。 虽说在这儿还长胖了十几斤,但熊门心头一直紧绷着一根弦。 他知道,苍安县一直以来厉兵秣马。 最开始到苍安县的两千训练有素的将士,分批训练苍安县的青壮年,让苍安县的百姓都具备一定的作战能力。 而后杜宣缘通过梦境传来一份演习计划。 每隔一个月,这些将士们各领一支民兵队伍,在空地与排除危险的山林间用无尖的箭矢和武器进行作战演练。 既是巩固训练,也是选拔将领。 到现在,两千人中筛选晋升十五人,可在苍安县称“将”。 当然,升官伴随着发财,杜宣缘从不吝啬嘉奖,这些已经上了贼船的将领们更是忠心耿耿。 而在得知皇帝昏迷不醒后,所有人都意识到,那个一直等待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 熊门正清点去年的囤粮,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些喧嚣。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两百女子军向这边走来。 “将军令我等与阁下一同护送粮食到并州。”领头的是华蔚,她这般对熊门说道。 熊门点点头,将手上的记录递给她:“借给并州的粮食已经准备好,可即刻装车运输。” 他又看了看后边的人数。 五百人与两百人的差距,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瞧出来。 “路途遥远,将军令阁下多派些兵马,好作敲山震虎所用。”华蔚笑着说。 熊门登时领悟了言下之意。 这是要他多派些人,与女子军混在一处,来掩盖女子军半数不在的情况。 至于剩下一半女子军去哪里,那就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从那天之后,熊门再未在苍安县见到那个一直在杜宣缘左右,名唤程归的姑娘,另外半支女子军也不见踪影。 程归带着三百女子军星夜兼程,不过一旬便赶到皇城外。 她们制定好计划,扮作农妇分成两日陆续进入皇城,找到杜宣缘曾交代过她们的“绿柳居”,等待与一位唤作梅不忍的女老板碰面。 可就在她们按部就班的时候,皇城突然出现变故。 当日程归正在藏身之处琢磨汇合后的计划,她入城的时间安排在明天。 她们正寄住在皇城外的一座道观中。 这里是大将军托梅老板置办的产业,只是道观观主并未见过真正的“老板”。 正是登山赏秋的好时候。 皇帝昏迷的情况并没有影响到皇城贵女们秋游的好心情。 ——甚至现在不游玩,万一皇帝驾崩,她们可就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出来玩了。 这座道观中皆是坤道,自然是贵女们青睐的地方。 耳边车水马龙的喧闹声没有对程归的思绪造成什么影响,只是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有些困倦。 再睁眼时,身边已经不见姐妹们。 第369章 一个与“夫人”肖似的女子站在她面前,蹙着眉道:“皇帝病危,历王暗自在御极殿附近安插兵马,事情一触即发。你需要尽快入城,取信卫国公和成国公,想办法让他们和历王掐起来,并暗示他们可以引外力破局。” 程归正要问些什么,忽然被人摇醒。 她迷迷糊糊睁眼,看着面前熟悉的姐妹们,她们将自己围在中央,面上是焦虑与担忧。 “怎么了?”程归心里隐隐有猜测。 “皇城突然戒严,我们的人进去了大半。”摇醒她的姑娘说道,“我看情况不对,立刻折返回来。” 程归心下一惊,又想起刚刚那个奇怪的梦境。 她此时此刻,紧张到将指甲掐进掌心里,还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得想办法入城,并……完成梦里那个任务。 虽然没头没尾,但程归就是觉得这个梦是真实的。 她令回来报信的姑娘将城门口的情况细致告知自己。 在听到只是戒严,并未严令禁止出入后,程归稍稍松了口气。 还能暂时按照计划走着。 情况紧急,程归便令剩下的姑娘们现在就分批往皇城去,看看能不能尽早入城。 一直到城门落锁,再无机会混进去的程归才带着剩余数十名姑娘离开。 夜深,程归躺在床上,依旧焦躁难眠。 她担心自己赶不上,更担心自己做不到。 成国公、卫国公、历王,这是从前的她听都没听说过的人物,而今竟需要她在他们之间挑拨离间。 ……制定计划的人未免也太高看她了吧? 正胡思乱想,外边忽然一阵喧闹。 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不知是谁家贵女,瞧今夜月明风清,攒聚了一波小姐妹们,正在庭院里赏景作诗。 程归能听懂她们大概在说些什么。 她翻了个身,暗暗感慨着:同人不同命啊。 不知什么时候,程归迷迷糊糊睡着,在梦中又见到白日里那个女子。 尽管她与“夫人”一模一样,程归却近乎直觉般认为,她绝不是那个傻傻天真的夫人。 她笑着摸摸自己的脑袋,道:“尽力去做,不必有太大负担。” 程归心说:你特意入梦就是为了说这个? 她却好似看出自己的心声,只道:“我猜你今夜要急得睡不着。你从前就这样,派给你再大的任务,都一声不吭扛下来,表面上风轻云淡,可半夜总压力大到辗转难眠。” “但咱们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能不好好休息一晚。” 程归一惊,又细细打量起面前的人。 越看,程归越觉得面前之人的动作神态,竟与大将军十分相似。 她正要开口询问,面前女子却突然消失。 紧接着温暖与柔软包裹住自己,程归思绪渐渐凝滞,而后慢慢闭上眼睛,终于睡了过去。 杜宣缘这回倒是利用了一次梦魂惊的副作用,帮程归好好睡上一觉。 她紧接着马不停蹄找上陈仲因,确认家中无事后才松了口气。 这几日杜宣缘就没睡一个囫囵觉,一直忙着联络皇城中的部下,并和江南那边的人提前打好招呼。 这些人也都习惯了杜宣缘雷厉风行的消息传递与面面俱到的布置指挥。 这半年来,历王频频向江南去信。 穆骏游与孙见松按照杜宣缘的吩咐,与历王虚与委蛇,一度令他产生了安南军、黄池军尽在他掌握之中的错觉。 皇帝受太后去世打击,身体又日渐不支。 他便在历王多此试探后,将皇城近畿的护卫军权交给信任的弟弟把控。 而更叫历王狂喜的是,这半年来自己查到跟北面地方军有联系的官员,都陆陆续续因为各种缘由被贬,他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如此种种,现在他倒是真不怕北方的军队来“清君侧”。 于是历王暗暗在奉给皇帝的药丸中加重某些成分。 皇帝服用后,原本疲乏的身体重回往日生龙活虎。 直到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上一秒还神采奕奕怒斥大臣的皇帝,下一秒便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太医院众太医日夜值守御极殿。 而最受皇帝信赖的好皇弟则是想办法将自己的私兵安插进皇宫。 不过一旬光景,皇帝的身体便似吹灯拔蜡,已经有进气多、出气少的迹象。 历王今夜亦是无眠。 他走进御极殿,垂眸看着昏迷不醒的皇兄,久久不语。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床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唤。 历王再看时,发现皇帝已经睁开眼。 他似回光返照般死死盯着历王。 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只是皇帝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会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要置他于死地。 他勉强抬起手,颤抖地指向历王,口中不住发出“赫赫”声响,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第207章 “仙缘” 杜宣缘猛地睁眼。 她看着系统界面突然飙升的能量收获,不需要仔细查看,都能猜到这是出自哪个人。 系统也在一旁悠悠出声。 “宿主,又要死一个咯。” 它已经麻木了。 从确定宿主要走什么样的路线后,系统就很清楚的意识到—— 第370章 有的人,注定留不住。 杜宣缘确认皇帝还有一口气后,便收拾收拾准备睡觉。 系统瞧她气定神闲,忍不住多嘴。 “宿主,你就不着急吗?万一赶不上,让历王捷足先登了怎么办?” 杜宣缘嘴角微勾。 她道:“皇帝驾崩只是个开始。在有两个皇子的情况下,兄终弟及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历王想除掉前边两个法理性更优的侄子,还得看他们背后那两个国公同不同意。” “历王手上暂握皇城卫,两个皇子背后的母族也各自有各自的拥趸与私兵。等他们先撕一场,咱们以逸待劳。” “况且,外兵无召入皇城可是视同谋反的大罪。” 系统瞅着她脸上的微笑,心道:你还能怕这个? “他们在皇城的筹码都差不多,僵持之下,必然需要引入一个新的势力破局。江南两军与历王‘交好’,北方地方军裁军裁到大动脉,有点实力的不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吗?” 系统甚至觉得杜宣缘比历王等人都了解他们各自的所掌握的筹码。 “让程归她们尽快入城,是为以防万一。” 一觉天明。 大清早杜宣缘便令人到定北军营传讯,纠集一万精兵。 但她本人并未回定北军营,反而在苍安县点兵。 另一头,程归却正在犯难。 她皱着眉头看前边守门士卒细致地搜身。 这么仔细的搜查,她们一行人身上都带着匕首、短刃,定会被搜出来。 就算抛去武器,也很容易看出她们与寻常农妇不一样的地方。 程归正在心里盘算着能用什么法子混过去,前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排队的人都抻着脑袋看过去。 吃瓜果然是人的本性。 只见一个穿着普通的年轻人被架住,对面正是守门士卒的首领。 程归眼神好,能瞧清年轻人面上的焦急与悲伤。 那个首领嗓门也大,几番训斥,便叫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到个七七八八。 原是这年轻人昨日上山寻药,今日着急赶回去煎药救母。 可前边检查细致又慢吞,这年轻人等不及,才有近似闯关的举动。 首领板着张脸,一点容情的意思都没有。 他挥手令手下将这年轻人架到一旁,看样子是将他视作可疑人员,收工后再行盘问。 前边还吵吵嚷嚷着,缀在队伍后边的程归已经趁乱带着姐妹们悄然脱离队伍。 装成老百姓进城不行,用“十万火急”的借口忽悠守兵趁机入城显然也行不通,她得另外找办法。 一行人先回到歇脚的道观。 观外停着好几辆装饰琳琅的马车。 程归的目光从这些马车上扫过,突然灵机一动,看向身后面色红润,体态丰腴的姑娘们。 正在观中寻欢作乐的贵女们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悠悠传来。 她们渐渐息声,向外望去。 只见一群荆钗布裙难掩清丽之色的姑娘们嬉笑着走过。 瞧她们的模样与体态,绝非寻常人。 这些贵女们昨日来到观中,并未见到有其他人前来,这会儿便十分好奇,张罗着追上去一探究竟。 待唤住这几十号人,与她们交谈一番后,这些贵女从她们的言行举止下,更笃定她们并非常人,只是贵女们从未在皇城的勋贵之家见过这些人,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穿着如此朴素。 而这些人对自己的来历闭口不谈。 单是面上的气定神闲、身姿的飘然若仙,便足以唬住这群小姑娘们。 诗词歌赋、闺中情趣,她们都聊得来,只是这些人像山中隐士般,对当下姑娘们时兴的玩法不甚了解。 但这些人身上的神秘感足够引着贵女们前来探究。 见两方人马渐渐同行,躲在人后的程归默默松了口气——她可不会那些弯弯绕绕,万一叫人问到自己,那真要贻笑大方了。 她们来到溪边。 曲水流觞,饮酒赋诗,好一个风雅集会。 程归真是把观主珍藏多年的好酒尽数诓出来,才唬住这群见惯了金块珠砾的姑娘们。 在她们高超的劝酒技巧下,贵女们很快便喝得醉醺醺。 迷迷糊糊的贵女们瞧见她们千杯不倒,更是佩服不已,又在对方几番“哄骗”下,很快便将头上珠钗、身上锦衣解下来“借”给她们。 大成女子多不拘小节,虽不能出将入相,但这点交友小事,还是不会有什么扭捏。 拿到想要的东西后,她们相互之间使了个眼色,便纷纷上前扛起这些醉倒的贵女们,走山间小道,避开她们的侍从,将她们挨个塞回道观。 而程归则在后边捧着锦衣华裳、珠宝翡翠。 她一面说着这些东西是哪家小姐的,一面塞给姐妹们立刻装扮起来。 不过这种时候,程归也只能站在一旁。 她实在看不懂,这手七扭八扭的,怎么就一下子扭出个精致华丽的发型? 还有这一套套衣裳,怎么能穿着还不会打错结? 好在这不是她的任务,她看个热闹就好。 待装扮好一位“小姐”,其余人稍稍收拾自己,妆成侍女、女护卫的模样。 这一番折腾下来,太阳已经渐渐西斜。 在城门口检查一天的士卒,见入城的队伍已到尾声,总算松了口气。 第371章 就在这时,远远赶来一队人。 浩浩荡荡几十名女子,衣香鬓影扑面而来。 最前边的年轻姑娘盛气凌人,正横眉怒目地对身旁侍从叱道:“没用的东西,怎么能叫马跑了呢!” 说完还娇嗔一句:“累死了。” 守门士卒正要拦她们,刚刚还在“小姐”身侧乖巧停训的“侍女”猛地抬眼瞪向他们,好似只要他们碰到“小姐”一下,便要将他们的手斩下来。 士卒们被这凶狠目光一震,纷纷收手不敢上前。 偏这个时候首领已经走了,他们更不敢擅动。 扮作侍女的程归当即怒斥一声:“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家小姐?” “小姐”便似刚刚才注意到有人阻拦般,打量起面前这些人。 士卒们见这几十号女护卫,各个身形健硕,绝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能养出来的,顿时不敢再动,恭恭敬敬地请她们入城。 一则,他们方才远远听到“小姐”的怒骂,以为这是一队出城游玩却不慎丢马,到这时候才堪堪赶到城门口的贵女。 二则,他们实在是轻视了几十号姑娘家。 上边要求他们防备有谁家的探子混入皇城里,这样几十个光鲜亮丽的姑娘,算哪门子探子? 这厢程归等人终于混进皇城,并与昨日潜入的姐妹们汇合。 那厢刚刚酒醒的贵女们还迷糊着呢。 她们酒醒后一摸身上,纷纷惊骇不已——外衣呢?发簪呢?玉佩呢?耳珰呢? 这些贵女们当即唤来院子外边的侍从,却发现那些侍从见到她们更是惊诧,而后才得知这些侍从们根本不知道自家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还遣人去山上寻找呢。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不会是遭了贼吧?”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饮酒作乐的时候,这句话当然是指她们遇上的那一伙人会不会是贼人。 “不会。”有人坚定的摇头,“其一,她们举止不凡,又能拿出那样多的美酒,定不是等闲之人;其二,虽说咱们身上都少了些饰品,可许多真正值钱的东西还在身上,更别说荷包里的现银,对方分文不取,便可知她们不是冲着财物来的。”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说着“一二”的姑娘垂眸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 她环视一周后,神神秘秘地招姐妹们聚在一处,轻声道:“咱们恐怕是遇上仙缘了。” “仙缘?” “你们瞧,这崇山峻岭的,怎么突然冒出来一群娇美的姐姐们?她们将咱们送了回来,可外边的侍从却一无所知,这不是神力是什么?仙子姐姐与咱们相谈甚欢,借了咱们凡女的衣物、饰品玩玩,这正是咱们的仙缘啊。” 一群贵女将信将疑。 可那群女子已经不见踪影,她们也找不到其他理由,只好将这件事暂且按下。 倒是有几人,想着回去后还是得报官查一查。 谁料,第二日,她们回到家中,却发现昨日丢失的饰品衣物皆整整齐齐摆在她们房中。 下边还压了张字条,写着:完璧归赵,还请姑娘勿与他人道。 真是神了! 这些贵女们又想起昨日“仙缘”一说,顿时不敢随意泄露,对这件事三缄其口。 ——实则是程归与姐妹们连夜将这些东西送到她们家中。 一同游玩的时候,她就在暗暗收集那些贵女的情报,虽是皇城贵女,但天子脚下本就治安清明,家中也不会戒备森严,要还东西,最麻烦的事情大概就是找她们的房间了。 好在程归先见到梅老板。 作为皇城数一数二的女老板,她与皇城贵女们交情不浅,还时有出入她们闺房的事情。 有她指点,东西还起来也快。 倒是梅不忍瞧她这个主意,嗤嗤笑了好久。 第208章 守府 程归那头与梅不忍碰面,很快又和许多身居要职的“同事”接触上。 有这些人帮忙,她能更快熟悉皇城的情况。 可就在程归在想办法混到两个国公身边,借机挑拨离间的时候,皇城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当系统发出一声尖锐的警报时。 夜色浓重,杜宣缘却正坐在苍安县衙的大堂中,擦拭着手中的长刀。 伴随着警报声落入尾声,她将长刀归鞘,站起身向外走去。 一大早,程归就敏锐察觉到周围的氛围一变。 梅不忍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连个人影都不见,与各个官员联络的姐妹们也迟迟没有传回消息。 程归假装外出买早点,暗暗观察周边情况。 她们住的院子正处皇城的核心,前后邻居几乎都是身负要职的官员。 而在今天这个非休沐的日子,此时此刻本应准备上值的官员们纷纷大门紧闭。 就在程归准备敲响其中一户确认是“同党”的院门时,巷子口匆匆跑来一位姑娘,她看清程归后更加激动。 “主簿!”她眨眼跑到程归面前。 在草草环视左右后,她压低声音飞速道:“宫里可能不太好,历王昨夜派人围了两座国公府。” 程归一惊。 历王蓄势待发在她们这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他突然动手,背后只有一个可能。 “梅老板叫我们先走,城门已经戒严,借着她的人脉现在还能出城。”飞奔来通知程归的姑娘继续说道。 第372章 她是一直在梅不忍身边帮忙传递消息的。 事发突然,历王又摆出了要*血洗一场的架势,梅不忍一大早就开始收拾产业,准备暂时搬出这块必然要起纷争的地方。 而对于杜宣缘拜托给她的这些探子们,梅不忍能做的,只有将她们一同带出去。 毕竟已经开始打明牌,那些暗中挑拨的手段起不了作用。 可程归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 “你们先走,我要去成国公府。”她眺望向成国公府的方向。 “我去看过,国公府被围得水泄不通,根本进不去。” 程归坚定地看向她:“正因如此,现在才是最好的时机。” 那姑娘怔了怔,随即明白程归在说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后,对程归道:“好,主簿,我与你一起留下来。你一个人想进国公府太难了,我在梅老板那里听到过一些消息,或许对你有帮助。” 程归闻言并未推辞。 二人在女子军约定好的地方留下讯息后,逆着出城的人流而去。 。 王三是成国公府的家生子。 也是成国公悄悄培养的私兵之一 一日深更半夜,府中突然喧闹不休,他与十几名同僚被叫到成国公面前。 成国公给他们一人一封信,令他们即刻出城寻找北地外援。 只是主子并未明说要找哪位外援。 恐怕是情势危急,成国公也没想好究竟要向谁求援,他只隐约察觉到江南与历王过从甚密,令这些私兵往北方去。 他们十几个人,最后只有数人冲出合围。 而到现在,唯剩下王三一人潜出皇城,跌跌撞撞往北地赶。 他不知赶了多久的路,只觉得这匹半路劫来的马匹摇摇晃晃,还不等他看清楚前路,人与马便一同摔在地上。 皲裂的嘴唇翕动,眼皮还是不受控制地阖上。 等到他再次醒来时,面前竟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军士。 一名看上去儒雅随和的年轻男子看向他。 对方的手中拿着的,正是他贴身藏带的成国公所书求援信件。 “阁下是……”王三起身行礼。 “定北军,陈仲因。” 杜宣缘平淡地说道。 王三当即大拜:“历王派兵围成国公府,我等拼死突出重围,还请大将军率兵入城支援我主!” 杜宣缘面对这样的大礼,并未给出任何回应。 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王三。 王三不明所以。 却听杜宣缘道:“非诏,外兵不得无故入皇城。” 王三心中一紧,急忙道:“而今十万火急,如何能称作无故……” 他又突然住嘴,显然是明白什么。 王三重新起身行礼,道:“历王祸乱朝政,陛下生死不明,二皇子请大将军率兵勤王,以振朝纲。” 四书五经都没认全的二皇子能知道什么? 可王二这时候非常清楚,什么才能令这位外兵之主支援皇城。 即便……或许会是引狼入室。 但总要先解了燃眉之急。 等到王二随军出发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所在并非定北军大营,甚至连北地的范围都没到。 从此地全速赶往皇城,不过一二日行程。 王二不知道自己昏了多长时间,但显然这位定北大将军早有准备,才会在这个地方出现。 虽然终于引来外援,但他心中的隐忧也越发旺盛。 这时候,距离皇帝驾崩已经过去五日。 在此期间杜宣缘一直没有通过梦境联系正在皇城的任何人。 一来,杜宣缘需要快马加鞭赶往皇城;二来,她并不能通过系统瞧见女子军的动态,皇帝驾崩当夜的皇城已经乱成一锅粥,她不能肯定程归是否正在紧要关头,便未曾贸然入梦传讯。 不过依照她在系统地图上看到的情况,还未到最坏的时候。 历王虽然控制了皇宫,并包围两座国公府,但他对国公府久攻不下,又至今不曾找到察觉不对躲藏起来淑妃与二皇子。 他频频向江南去信,但穆骏游显然已读不回。 没有后援,历王越发着急,出招也越加没有章法。 有趣的是,杜宣缘可以从历王所掌控的皇城卫的行动轨迹中,窥探到一方在系统地图上并不显示的一支势力干扰。 比如他们曾经想从成国公府后院一处院墙突围,但最后却不了了之。 杜宣缘看着那些历王被迫放弃的操作,露出了会心一笑。 她已经能猜到这是谁做的。 。 灰头土脸的姑娘们聚集在一处。 她们的眼中却闪烁着比星子还要闪亮的光芒。 尽管她们每个人都知道,或许不过三五天,成国公府就要失守,届时她们也都会被一一清算。 但,能作为一个战士战死,已经是她们从未想象过的结局。 三百人神情庄重,目光炯炯地看向程归。 程归眉头紧锁。 当日,程归虽然成功见到成国公,他也对程归二人居然能绕过外边的包围进入国公府感到惊奇,可在程归表明身份后,成国公却并没有表露出合作的态度。 毕竟,他很清楚自己当初是和杜宣缘有些过节的。 ——他曾与北虏勾结,当初放走了尹稚。 虽说在此之前,淑妃曾在皇帝面前进言,算是帮一把因为孝道是陈家牵扯不清的“陈仲因”。 第373章 但成国公与定北军实在没什么交际。 定北军又在最北边,于他而言鞭长莫及。 成国公更寄希望于自己派出去的那些怀揣信件的私兵,毕竟皇城卫兵力并不算多,他从包围国公府的兵力推算,觉得历王至少分兵也包围了大皇子的娘家。 如此一来,即便召来数千人的北地地方军,也绰绰有余。 引来救援的人少,还更利于他后续夺回主动权。 可他没想到历王这么狠,几乎日夜不停地对国公府发动进攻。 就在成国公调兵勉力支撑的时候,又两百余人突围进来。 她们皆是女子。 这些女子军趁着后门的皇城卫暂且休息时,猛地发动攻击,在其他地方兵力补上来前进入国公府中。 在得知她们与程归是一伙的后,成国公百味杂陈。 不论如何,总算是缓解了守府的压力。 程归看到姐妹们突围进来,她的惊讶并不亚于成国公。 待私下弄清来龙去脉后,才长长叹了口气。 不论是在城门口等待集合的人,还是刚收到消息来寻程归的人,在瞧见她留下的讯息后,都不约而同往成国公府赶,并在半路汇合,随后找准突围机会。 然而国公府已经布满裂纹的大门,不知还能撑过几次进攻。 即便如此,她们依旧严正以待,并时时刻刻刀不离手,枕戈待旦地等待着最后的拼杀时刻。 程归做好明天的部署后,又道:“梅老板早已派人去苍安县通知将军,至多一旬,将军必到。” 姑娘们坚定点头。 只是历王似乎连“明天”都不想等。 当夜,攻门的巨大声响再启。 所有人拿上武器,并推上用木架与刀片临时构筑的塞门刀车,用以阻拦试图从门口突围的敌军。 然而这一次的进攻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伴随着简易的塞门刀车被血淋淋的尸首推翻,大门失守后敌军鱼贯而入。 府内守军立刻退守二门,并将火把丢向院中早早布置的柴、油防线。 大火冲天而起,气势汹汹。 可敌军居然将地上的尸首抛入火海,短暂压灭火焰后,踩着层层累积的焦黑尸首冲了过来。 二门的布置原没有大门精密,守军具是疲乏之兵,只能勉强抵挡袭击。 就在二门即将四分五裂时,外边整齐的攻门声响却突显杂声。 已经显出形状的撞木卡在门上。 外边的厮杀声与惊叫声越发清晰。 第209章 操控 在国公府的私兵尚且茫然无措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欢欣高呼:“是将军!将军到了!” 将军? 哪位将军? 正在后罩房收拾东西准备逃离国公府的成国公也听见外边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匆匆赶回前沿。 只见已经半开的门外,猎猎飘扬的“定”字旗稳稳落入每个人眼中。 “是定北军!是定北大将军!”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定北军的加入,令历王隐隐存在的优势顿时荡然无存。 皇城卫近乎溃散。 杜宣缘的手下急报着历王不知去向。 有系统地图的杜宣缘则很清楚,历王此时此刻正往南门逃窜。 杜宣缘从北门攻入,原本驻守在北门的皇城卫自然早早被铲除,现在兴许只有南门还残留着他的势力。 不论是逃是战,往南门跑总没错。 杜宣缘皱着眉头,安排手下进行围追堵截。 厉王的逃跑路线很是多变,看来他也清楚背后有追兵,再想尽办法甩掉他们。 只是他绕路的方向…… 杜宣缘猛然抬头,朗声道:“来人!调遣百人前去护卫夫人!” 手下急忙领命传讯。 杜宣缘更是自己掉转马头,往家赶去。 她回来的匆忙,皇城内又因历王的行动乱成一锅粥,对家周围的保护安排显然不够。 杜宣缘急行而去,驾驭着改良过的马匹跑出一道残影。 抵达家门口,却见家门大开,杜宣缘就近调遣来的下属与历王残部战作一团,此地却不见历王踪迹。 她立刻冲破门口的乱战,直奔后院去。 历王形容狼狈,他正一间一间房寻找着“陈仲因”的家眷。 他都到了这境地,还犹自觉得“陈仲因”这个定北大将军当得可怜,官至一品却还是蜗居在这样小小一处院落中,除却微不足道的金银赏赐与口头嘉奖,她还得到些什么? 再一想想此人坏他好事,屡劝不听,便觉她活该。 又在心下暗自庆幸着她的宅邸并不大,能叫自己用穷举的办法找出她“妻子”所在。 就在这时,历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 他愕然后望,只见距离他咫尺之间,马蹄高高扬起,向自己踏来。 历王急忙侧身翻滚,躲过这致命的一击。 定睛看去,马上正是杜宣缘。 历王惊诧不已——她刚刚解了成国公燃眉之急,现在合该与成国公一处,巩固盟友关系,怎么能未卜先知,这么快便赶回家中? 这一腔疑惑自然无暇解决。 他此时正捉襟见肘地躲避着杜宣缘的攻击。 尽管这处不大的院落限制骑马的进攻手段,但杜宣缘居高临下,一手长刀灵活至极,总是能从出乎意料地角度攻向历王。 第374章 不多时,他身上便多了十余道伤痕。 历王试图出声行缓兵之计,但杜宣缘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每一下几乎都是冲着他的要害过去,但凡分一点神,他早就成对方刀下亡魂了。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历王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竟硬生生撞断实木窗棂,翻滚进室内。 如此一来,马匹便彻底失去高位优势。 而更令历王惊喜的是,他一抬眼,便瞧见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看到那张十分熟悉的面孔,饶是生死攸关之时,历王依旧怔怔片刻。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便是“陈仲因”的妻子。 喜怒交织于肺腑间。 历王顾不上品味心里涌起的这股情绪,只遵循着唯一的念头,向这“女子”扑来。 陈仲因在瞧见历王破窗而入的瞬间,拔腿就跑。 他早已听见外边的动静,不过因为杜宣缘并未出声,他无法分辨外边是敌是友,加上贸然现身恐怕会影响到外边的对局,他便一直藏身在此。 现在有人闯入,陈仲因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了再说。 身后那家伙像恶狼见着肉,恶狠狠地追着他。 陈仲因急忙抽出门闩,推开房门,即便没有回头,他依旧能听到眨眼间逼近自己的脚步声。 就在一只手将要扣住他的肩膀时,房门被另一道力量向外拉开。 紧接着,他被人拽入怀中。 连下一秒响起的惨叫声,似乎都被这个怀抱隔绝,变得模糊。 “无事。”熟悉的声音响起。 陈仲因松了口气,转头看去,只见历王跌坐在地,肩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往外不住喷涌着鲜血,很快便将他身上锦衣绸缎染红。 为了逃亡的速度与找人的效率,他舍弃了大部分盔甲。 以致现在伤痕累累。 此时此刻,他犹用着愤恨的目光死死盯住杜宣缘。 直到余光瞥见旁边的陈仲因,历王忽哈哈大笑起来,并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任由鲜血滴落在脚下,形成一片片血滩。 他指着陈仲因,对杜宣缘嘲讽地笑道:“说着什么忠君的冠冕堂皇话,原来家里藏着这样一个女人,你太医院出身,怎么不知道皇兄惦记着的人是什么模样?这可比宫里那个王美人更像。你在前线立下赫赫战功,甚至不敢为妻子向皇兄讨要一个诰命。还是说,这对你而言,就像王美人之于皇兄,根本不必多花什么心思?” “砰——” 历王应声倒下。 这便是杜宣缘给出的回应。 一记看不清动作的窝心脚。 “伤得太轻,还能在这喋喋不休。”杜宣缘平静地说道。 这时,外边的战局也已经明了。 杜宣缘的下属陆续赶到,并禀明一部分人已经去找寻并护卫家中其他人。 耳边是系统絮絮叨叨的唉声叹气。 除了被关起来的吴王,和已经被梅不忍打压到查无此人的沈孟浮,就剩下这一个能爆发出能量潮的苗苗,刚刚还在数能量的系统这会儿当然不舍得杜宣缘把他解决了。 杜宣缘偏头令人将历王押出去。 现在已经控制住历王,杀不杀他影响不是很大,留着还能在后续的对峙中起到些作用。 系统顿时欢欣鼓舞。 只是,就在他们一行人穿过院子往外走时,变故突生。 原本病怏怏的历王猛地向身边一撞。 因正行在荷塘小路上,是两两并排而动,那名下属一时不察,便被撞进荷塘中。 陈仲因与杜宣缘走在前边,他闻声正要回头望去。 衣领却突然被人拽住,向前边一拉,瞬间与这场乱局拉开三四步的距离。 再定睛一看,杜宣缘已经抬刀格挡住那一记下劈。 ——历王手持一柄短刃,束缚住他的绳索已经断成两截落在一旁。 若没有杜宣缘及时的拉开他,这一刀恐怕会结结实实落在陈仲因身上。 这时二人已经缠斗起来。 历王俨然是殊死一搏,拼了命地进攻,在这样狭窄的地形,杜宣缘一时间找不出什么机会反攻。 陈仲因知道手无寸铁的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他后退几步,正打算转身去找附近的援兵。 就在这时,陈仲因余光里瞥见一旁茂密的竹林里出现些不同寻常的颤动。 一时间他心中警铃大作。 “小心!” 身后的惊呼声刚刚传到杜宣缘耳中,她的余光也瞟见一道黑影。 杜宣缘用大开大合的动作,试图别开历王的纠缠,而后回身防御——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杜宣缘一场冷静地计算着自己的得失,用最小的负伤解决掉这两个家伙。 只是不等她以伤换伤,另一道身影撞了过来。 陈仲因趁着地方窄回不开身,狠狠一肘击砸在那偷袭者的肚子上,将对方击退两步。 杜宣缘立刻伸手揽住他,并顺势格开历王的攻击。 历王瞠目欲裂,更是疯狂向杜宣缘刺来。 杜宣缘环顾四周,见下属将要赶到,不欲再和历王纠缠,便且战且退,想要与他拉开身距。 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 杜宣缘感觉到四肢有些不听使唤——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熟悉到令人作呕。 不等她推开陈仲因,脚下已经撞上池边的石头。 第375章 二人相拥着跌落荷塘。 无孔不入的水流迅速包裹住二人。 岸上的历王瞧见杜宣缘的下属逼近,咬咬牙,当即跳入荷塘里,试图再找脱身的机会。 陈仲因与杜宣缘都会水。 这一次,杜宣缘被操控的时间只有一瞬,短到像是她突然手脚抽筋了一下,导致这场落水。 但杜宣缘很清楚这是谁干的。 恐怕是跨身体操纵对于系统太费劲,才导致它只控制这么点时间。 至于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杜宣缘在水下紧握陈仲因的手,她很清楚自己一直等待的时候要到了。 她张开眼睛,一手扣住陈仲因的脑袋,将他限制在水下,不让他浮上去,而后凑上去咬住他的双唇,撬开紧闭的牙齿,将自己胸腔中的空气尽数渡过去。 陈仲因不明所以,但他还是乖乖待在杜宣缘怀中,一动不动。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一声满意的哼笑。 尽管杜宣缘将口中的空气全部输给了他,可陈仲因还是感受到一阵莫名有些熟悉的眩晕感。 【滋……滋……系统断开连接……滋……】 他似乎隐约听到些奇怪的声音。 杜宣缘猛地睁开眼,看向近在咫尺、迷迷瞪瞪的陈仲因,嘴角微微勾起。 她结束二人相接的这个吻,又伸手盖住陈仲因的唇,免得他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不小心呛水失衡。 这时候陈仲因也清醒过来。 他看着面前的杜宣缘顿时瞪大双眼。 杜宣缘却把他轻轻往上一推,并摆了摆手。 陈仲因明白她的意思,面露紧张,但见她神态平静,终于还是下决心快速浮出水面。 而水下的杜宣缘,则在搜寻另一道身影。 第210章 杀鸡儆猴 历王在水下暗自咒骂着。 他想在此搜寻出路,必须要在水下睁开眼睛,双眼密密麻麻的刺痛令历王烦闷不已。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住溢出鲜血。 历王感觉越来越冷,也不知是这天寒水冷,还是他重伤失温。 就在这时,前方一道矫健的身影向他游了过来。 像一条闻到血腥味的鲨鱼。 历王微微怔神——尤其是在看清来者的相貌后。 四散开的长发,在水波中像是泛着寒芒的漆黑瞳子,让面前之人犹如一个索命的厉鬼。 历王面上却恍惚着浮现出一些笑意。 好似他跳下荷花池,就是追着她的脚步,为了找到她。 好似这几年来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闲散王爷,只在那名女子站在皇兄身边时,生出一些难以忽视的不甘。 历王向她伸出手来。 就像是在捞回一个本该属于自己的圆满结局。 然而利刃破开荡漾的水波,精准刺入他的胸膛,在刀拔出的一瞬间,血色立刻随着水流蔓延开。 “住手!” 脑海中的系统正在嗷嗷大叫。 系统破大防,有一点杜宣缘不听它的,直接对历王手起刀落的原因在里边。 更重要的是,系统发现即便换回身体,它也没办法操控杜宣缘的行动。 这阵吱吱哇哇的动静,在杜宣缘拽着历王的尸身浮上水面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在这短短的半刻钟里,系统已经清晰认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管怎么说,它费尽心思整出来的计划完全是抓瞎,现在的处境和还回来之前没什么区别,它还是个“寄人篱下”的统子。 清醒过来的统子懂事许多。 立马给自己上个沉默,假装不存在。 然而杜宣缘根本没把这家伙放在眼里,她拽住两岸的植株跃水而出,并将历王的尸首拖到岸上。 残余的水珠令她双眸中泛着寒芒。 这幅杀气腾腾的模样,令周边来援的部下不敢近前。 在他们面面相觑的时候,陈仲因已经上前,将方才披到自己身上的外衣盖在杜宣缘身上:“风大,咱们先去换身衣服?” “好。”杜宣缘撒开手,熟稔的命令下属将历王尸首收敛。 她则是与陈仲因折回去换衣裳。 等这些下属上手处理历王尸身的时候,他们突然醒悟过来——怎么莫名其妙就按这位素未谋面的夫人吩咐行事? 陈仲因心事重重地换完衣物。 他绕过屏风、一抬眼,便瞧见杜宣缘倚在门框边,正眺望着远处的天空。 那张熟悉的面孔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向一支蓄势待发的箭,正专注地瞄准着自己的目标。 那份坚定的神采令陈仲因自愧弗如。 “杜姑娘……”陈仲因上前,莫名有些拘谨。 杜宣缘闻声望来,冰棱一样的目光如遇春风,霎时间消融,只余几缕柔情。 陈仲因出神地看着她。 直到杜宣缘向他伸出手来:“走吧,还有好多事要做,这里不安全。” 陈仲因紧紧握住她的手。 ——杜宣缘的下属们感觉“大将军”有点不太对劲。 具体那不对劲他们也说不上来。 只觉得大将军好像比从前……内向了一点? 他不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夫人身后,一切后续行动都是由夫人发号施令。 尽管有许多人已经在梦中提前见过“夫人”,但大部分人还是不明所以。 第376章 不过因为今日的行动已近尾声,才没暴露更多的破绽。 定北军在皇城外临时驻扎。 杜宣缘自然带着陈仲因及守福他们住入临时营地。 这一路走来,几乎所有人都用迟疑且奇怪的目光看向陈仲因,令他更是惴惴不安。 回到帐内,陈仲因紧张地拉住杜宣缘,询问现在该如何是好。 杜宣缘说道:“无妨。” 她又故作生气地说:“怎么?你觉得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并非如此。”陈仲因立刻摇头,他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杜姑娘一定能化险为夷,总还是忍不住多此一举。” “这可不是多此一举。” 杜宣缘笑着紧握他的手:“你心里牵挂着我,我很高兴。” 她趁着陈仲因感动得稀里糊涂的时候,突然凑过去轻啄他一下,而后笑盈盈退开,面对着陈仲因面红耳赤的控诉目光,慢悠悠道:“好好休息,明天还有正事要办呢。” 翌日。 定北军的将士们惊讶地发现,与他们一同前往皇宫的,居然是那位几乎没怎么接触过的“夫人”。 而大将军则是在门口依依惜别后乖乖折返营中。 ——尤其是那个临别拥抱,实在叫人牙酸。 不过另一半人却没那么大反应。 杜宣缘带来的人,一半是提前令定北军营准备好的定北军将士,另一半则是从苍安县带出来的兵。 定北军里到底人多眼杂,杜宣缘从未将其完全视作心腹。 倒是苍安县出来的人,许多在梦里都跟杜宣缘打过照面,他们昨日大多跟着杜宣缘往成国公府去,并未在杜宣缘家中见过与梦中截然不同的“夫人”。 是以,鉴于梦中余威尚存,这些人一瞧见杜宣缘就跟耗子见着猫一样,乖顺得不行。 反倒是定北军将士稀奇起来。 他们与苍安县的兵在中途汇合,自然有些摩擦。 但几次背着杜宣缘暗中较量,他们正经的军士,都没在苍安县这些杂兵手上套着好,反倒是被这群骁勇善战的家伙们狠狠揍了一顿。 这一窝刺头,除了“大将军”的话,谁的话都不听。 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 居然对着一个温婉和善的弱女子俯首称臣? 就是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也不至于这般俯首帖耳吧? 真是太谄媚了! 要不说第一印象实在害人。 这些定北军的将士,要么是在当初杜宣缘初入定北军时见过她的“夫人”,要么是随她去家中增援,在他们印象里,“夫人”一直是个沉默寡言又温和有礼的形象。 几乎把“好欺负”三个字贴在脑门上。 这些定北军将士尚且在心中嘲讽那些苍安县刺头,殊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因为“大将军”不在,他们对待“夫人”显然轻慢许多。 杜宣缘心知肚明,但还是点了许多定北军的人,随自己一道入城。 行至中途,队伍里交头接耳的动静便已经盖住马蹄声。 此前,杜宣缘已经多次提醒他们。 但都是只管用一时半会,随心谈话的声音很快便会卷土重来。 她的命令如此不顶用,瞧得队伍中苍安县军士忿忿不已,多次向上司请令,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些家伙,却被阻拦下来。 他们的上司也是看杜宣缘眼色行事。 就像定北军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较量是在私底下进行,实则杜宣缘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若不是经过杜宣缘同意,他们都不会轻易和定北军起冲突。 这时的杜宣缘泰然自若。 她骑着马走在最前边,好似秋游赏景的闲散贵人。 也不知有意无意,一匹马渐渐赶上她的身位。 到最后,二者只差半个马头的身距。 杜宣缘偏头看向马上的人——定北军里的一名将领,平日便逞凶好斗,只有“大将军”能压得住他。 毕竟他的命是杜宣缘从战场上捞回来的。 他发现杜宣缘朝自己看来,先是身体一僵,随后见杜宣缘没什么反应,又松快下来,放任自己的马匹越过杜宣缘半个身位,隐隐有领头之势。 而后,他还跟为自己牵马的小兵笑谈。 讲得无外乎是他在战场上的骁勇之举。 就在他侃侃而谈之时,小兵突然面色一变,高呼:“将军小心!” 他转头,还未看清什么,便觉天旋地转,接着便重重摔在地上,尘土飞扬。 马匹受惊,前蹄高高抬起,眼见着便要踩下来。 却见红缨枪一挑,缰绳落到一双纤长的手中,而后这双手狠狠一拽,将整张马脸都勒得变形,也使马蹄调转方向,擦着那将领的腰侧踩下。 摔倒在地的将领正要挣扎着起身。 那柄刚刚救他一名的红缨枪却调转枪头,直直定在他身前不到一寸的位置。 他甚至能嗅到枪上的铁锈味。 “三年前,湖仗一战,你不听指挥,贪功冒进深陷敌军,险些命丧北虏马蹄之下。”杜宣缘凝视着枪下之人,“而今是想把当年的‘遗憾’补回来吗?” 他愕然地看向杜宣缘,又被她气势所压,半句狡辩都说不出 她是笑着说的。 可不知是不是枪头的寒光太盛,叫这将领看杜宣缘的笑意都觉得令人胆战心惊。 第377章 “你……”他支吾半天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刚刚是这柄枪将自己从马上挑下来,也是这柄枪勾住缰绳将自己从马蹄下救下来,现在更是悬于自己头颅之上,只要轻轻往前一松,眨眼间便能贯穿他的头颅。 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清楚意识到,面前之人绝不是可以轻浮对待的。 待杜宣缘收枪后,他已是两股战战,连马都上不去,只能由士卒搀扶着往前走。 杜宣缘则是回身望去:“现在,能安静了吗?” 鸦雀无声。 直到这一队人马抵达皇城,都无人再敢交头接耳。 入皇城后,杜宣缘并未再去国公府,而是径直往皇宫去——甚至国公府外都由她的人围上,限制成国公的行动。 昨日,皇宫里的历王残部犹在。 即便他们得知历王的死讯,跟着历王叛乱的这些人也很清楚自己死路一条,只能负隅顽抗。 今早,杜宣缘的人堪堪突破皇宫。 第211章 云顶青萍 杜宣缘率兵进入皇城,很快便找到了藏身在宫中的淑妃母子二人。 以及已经遇害的贵妃及大皇子尸身。 淑妃藏得确实很好。 若非如此,也不会叫历王这么长时间都难觅踪迹。 可惜她带着个拖油瓶。 杜宣缘可以轻松通过系统地图捕捉到二皇子所在。 淑妃被带到杜宣缘面前时,平静的神情短暂失神——她没想到这些人会再见到杜宣缘。 曾经,她也曾因皇帝的“盛宠”嫉恨过面前之人。 可她后来渐渐明白,那些所谓的宠爱就是靠不住的东西,借着这份宠爱能收敛到手上的权势才是最真实的。 而这位“杜姑娘”,空负真爱之名,却被关在一方天地下。 皇帝吝啬到除了“爱”什么都不给她。 那时候,淑妃甚至觉得她的离世是一种解脱。 没想到她竟还活着。 不仅活得好好的,还神采飞扬地站在万军之前,打量着自己怀中那个瘦弱的二皇子。 淑妃抱着孩子的臂膀一紧。 杜宣缘向她走来。 “淑妃娘娘,请将二皇子交给我吧。”她道。 淑妃死死地盯住她。 只是周边皆是冷冰冰的武器,淑妃深知自己无能为力。 犹豫许久,她终于松开手。 二皇子摇摇晃晃地站在地上。 杜宣缘拉起二皇子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那座金銮宝座。 二皇子生来体弱,已经快六七岁还有些走不稳路,就像一只提线木偶,被拉扯着跌跌撞撞走上去。 杜宣缘站定后,回身俯瞰着殿外的风光。 她坐下时,依旧是居高临下。 不知所措的二皇子站在她身边,就像个跟随伺候的小宦官。 杜宣缘轻笑一声,看向二皇子,微抬下颌:“坐。” 二皇子如蒙大赦。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于他而言过于宽大的椅子。 像*一只小猫崽,蜷缩在角落里,生怕挨着杜宣缘,惹她不快,就被拎起后脖子丢出去。 杜宣缘没有这种无聊的念头。 她俯视着鱼贯而入的武将,平静地等待。 直到“迎殿下临位”的高呼声此起彼伏,二皇子才如梦初醒般怔怔看向杜宣缘。 在杜宣缘无波无澜的注视下,二皇子讷讷两声,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朕今即位,年幼无知,请诸位代朕理政。” 不满十岁的稚子,倒是乖觉。 也许他的母妃看透现在的局势,早早就教过他这样一番话,以争取苟全的机会。 于是底下的人又高呼:“请陛下立摄政大臣。” 二皇子惶然无措地左右张望,根本不知道自己该立谁做摄政大臣,他不是傻子,从现在的情况里,可以清楚身边的女子才是“领头羊”。 可问题是,他甚至不认得杜宣缘。 二皇子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逡巡,寻找着母亲的身影。 可惜他的寻找注定无果。 在一道道犀利视线的注视下,二皇子急得都快哭出来,他猛地想起母亲曾经对自己说的话,忙不迭道:“请……请定北大将军与成国公协同摄政。” 人头攒动的大殿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此情此景下,这新鲜出炉的小皇帝居然无视身旁的笑面虎,提到两个完全不在场的人。 不知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他完全没脑子。 突如其来的沉寂让小皇帝惴惴不安。 他清楚自己一定是说错话了,可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 此时此刻,如无根浮萍般的小皇帝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边杜宣缘——她既然牵着自己登上这座高台,那她……总要帮帮自己吧? 杜宣缘瞧着倒很悠闲。 与底下噤若寒蝉的众人形成鲜明对比。 她轻笑一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小皇帝道:“定北大将军不想要这份摄政之责,不知陛下是否愿意交给我?” 明明是商量的口吻,眉眼间却是说一不二的神情。 小皇帝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尽管没上几年学,但他清楚,这世上没有女子摄政的道理,更何况面前这个人他闻所未闻…… “陛下心怀顾虑?”杜宣缘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第378章 一个看似安抚亲昵的动作。 纤长的五指垂在肩头,看上去温柔无害。 但小皇帝却觉得头皮发麻,后劲透着一股森森寒意。 “不……”小皇帝立刻出声否认,“我、不是,朕、朕请阁下代为理政。” “可凡是总讲究个师出有名,我并无官身,也不知陛下打算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杜宣缘笑盈盈说着。 小皇帝却觉得自己进退维谷。 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杜宣缘又道:“不如陛下赐我个王位,将雁州划作我的食邑如何?” 口中道“赐”,看上去却更似在抢。 苍安县正是隶属于雁州。 大成自开国以来,除却开国功勋,并未有立异姓王的先科。 小皇帝又拿不准主意。 抑或是说,他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可在这群狼环伺的情况下,他不敢说一个“不”字。 他想说“再考虑考虑”。 可惜这里容不得他使任何缓兵之计。 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 小皇帝只觉得自己逐渐呼吸困难,眼前阵阵发黑。 他本就体弱——对,自己本就体弱。 于是宝座上的小皇帝忽然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然而大殿内外无一人关心他的安危。 杜宣缘把玩着宝座旁的小几上摆放着的一方宝玺,轻飘飘道:“就按我说的拟旨吧。封号——” 她丢下手中的天子玉玺。 “雁王。” 昏迷中的小皇帝咬紧牙关。 这一晕,还把自己外公的摄政大臣之位给晕没了。 先帝的尸首被移入灵柩。 昏迷的小皇帝则被搬进御极殿中。 这座宫殿里陈设一应如前,先帝在此驾崩不久,整座宫殿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待人声寂灭后,小皇帝才敢小心地睁眼。 他环顾四周,压着声啜泣起来——想念自己的母妃,不知母妃身在何处,是否还……健在。 此时的淑妃倒是无暇顾及“昏迷不醒”的儿子。 她看着面前熟悉的女子。 此时对方正慢悠悠品着淑妃宫中的云顶青萍。 好似来找故人叙旧。 不过淑妃并不觉得自己和对方有什么旧可叙。 在二皇子带离她身边后,淑妃便竭尽自己所能与看管她的侍女“相谈甚欢”,套出不少话来。 包括她刚刚得知,面前这位故人已经封王。 女子为王? 简直是匪夷所思。 她向皇儿讨要这个王位也不过是虚名一场。 淑妃一直觉得杜宣缘是个特别的人。 只是,她现在觉得杜宣缘太过执着于虚名。 “这王位于你而言有什么用?”她问 孰料杜宣缘反问她:“这王位为何于我而言无用?” 淑妃面上冒出一闪而过的茫然,显然是被杜宣缘问住了。 她默然片刻,道:“你今日索取的一切,皆是从你丈夫手中夺来的。他未随军入宫,不知道你做了这样的事情。可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皆是一切都为泡影。你只是想过这一次瘾吗?” 淑妃不清楚杜宣缘“失踪”这几年的境遇。 但她知道历王谋反,普天之下只有“陈仲因”麾下的定北军可与他有一战之力。 江南那两个根本靠不住。 也就是因为揣着一腔妇人之仁,他们才迟迟不曾自立为王,实则早就对大成积怨已深。 所以即便刚刚被找出来,对外界一无所知,她也能猜到,来得是什么人。 而她并未见到“陈仲因”,今日主持局面的人一直是杜宣缘。 不仅定北军的将领都信服于她,她所表现出的魄力、做出的决策,都不是困于深宅的女子所能做到的。 所以淑妃推测,杜宣缘失踪的这几年,许是追随“陈仲因”。 同他南征北战,取信下属,同时自己的眼界愈发宽广,心也被养野了。 才会在这种时候,撷取本该属于“定北大将军”的成果。 淑妃并不认同杜宣缘的做法。 在她看来,杜宣缘的举动对她本身百害而无一利。 杜宣缘过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瘾,可等“定北大将军”赶到宫中,得知她的所作所为,又当是何想法? 届时夫妻离心,她依靠丈夫所获得的一切都会被剥夺。 淑妃一直坚信着,再怎么有锋芒的女人,都应该在男人面前收敛,只有明哲保身,才能在父权、夫权下苟且偷生。 不过…… 淑妃想:以自己的立场,是不该说这样的话。 杜宣缘显然在定北军中拥有一定的势力。 她和“陈仲因”陷入争权夺利的内斗,只会对她与幼子收回权力百利而无一害。 自己又为何要提醒她呢? 就在淑妃纠结时,杜宣缘忽然起身。 只见她将手中的茶水倒在地上,道:“入口寡淡,后韵绵苦。我不喜欢这茶。久闻淑妃娘娘这云顶青萍,如今尝了只觉不过如此。” 她伏身在淑妃耳边轻声道:“既已登上云顶,为何要做随波的无根浮萍?” 淑妃闻言神思不属。 “从始至终,都是我。”杜宣缘站定,眺望宫殿外的远空,“我不过是拿到自己应得的东西。” 第212章 馊主意 第379章 淑妃不知道杜宣缘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依旧没有见皇儿的机会,也不曾与杜宣缘达成什么合作,好似对方真的只是找自己叙叙旧。 可淑妃却对这段叙旧念念不忘。 她总觉得,杜宣缘所说的每一句话自己都听得明白,却又完全糊涂着。 此后,更令她惊讶的是,陈仲因自请除去定北大将军的职位,将所有权力都转交给杜宣缘。 朝堂一片哗然。 尽管文官写谏文写得笔杆子都断成两截,可掌控皇城局势的兵马握在杜宣缘手上,朝堂大事由这位雁王做主,再多詈骂之语,都不过是蜻蜓点水,止增涟漪罢了。 这时候淑妃再回忆起杜宣缘当日所说。 她恍恍惚惚间升起一个念头——难不成,这定北大将军的功绩,都是杜宣缘借陈仲因这个壳子立下来的不成?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尽管心里无数次说着“不可能”,淑妃都忍不住深思下去。 她在宫中,曾也见过陈仲因。 温良柔善,实在不像能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狠角色。 只是,若杜宣缘一直在他左右,又如何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以他的名义立下这不世之功? 淑妃百思不得其解。 一如当年她怎么也想不通,杜宣缘的“尸身”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的。 二皇子即位后,尊淑妃为太后的诏书迟迟未到。 初时,淑妃还心存侥幸。 她想着当年自己在陈家的事情上帮过对方,杜宣缘前段时间还找她叙过旧,再怎么样也不该冒大不韪,将她这个新帝生母撇到一旁。 可淑妃又无比清楚,她的儿子不过是个傀儡皇帝。 甚至皇儿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河,怎么保全得了他的母妃? 淑妃觉得自己应该惶恐不安的。 然而事实上,她现在却无比平静,像是对这场成王败寇的较量早有所料,等待着自己最终的判决。 只是她没想到,送来这份判决书的,会是王美人。 这个被她和贵妃联手废去生育能力,像皇帝豢养的金丝雀,对她们毫无威胁。 她似乎也看透现状,这一年来对皇帝言听计从、曲意逢迎,得到不少赏赐,倒是叫贵妃眼红,屡屡在自己面前煽风点火。 淑妃对此不以为意。 不过是蝇头小利,她而今拢不住皇帝的宠爱,对方心思在谁身上对她都没有区别。 只要这后宫里没有新的皇子诞生。 她的对手都只有贵妃一人。 没想到,竟是皇帝的胞弟先下手,最后还叫外人摘了桃子。 自皇帝病重后,王美人好似察觉她是无根浮萍,不再在众人面前现身,仔细算来她竟有月余未曾见过这位妹妹。 想到这儿,淑妃眸光一闪。 她看向王美人的目光也饱含深意。 此情此景下,由不得淑妃不多想几分。 先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似乎就是在王美人入宫后不久。 历王的背叛固然猝不及防,可千里之外的定北军能及时赶到皇城,未免有些可疑。 若是,在深宫有眼线,提前给出消息呢? 王美人朝淑妃端正的行宫礼——这还是她初入宫时,因失礼被淑妃派来的嬷嬷狠狠教出来的。 一板一眼,端庄无暇。 淑妃因心中的猜测面色微沉,她并未回礼,更没有让王美人起身的打算。 王美人却自行站定。 她掩在衣袖下的手腕一翻,金线织边的帛布诏书在淑妃面前展开。 王美人省去宣旨的步骤,道:“淑妃苛待宫嫔,戕害皇嗣。迁居显陵,为先帝守陵。” 淑妃愕然地瞪着她。 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这些人居然真的敢将新帝的生母逐出皇城。 还是以这个由头。 事实上,淑妃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清楚自己这个准皇太后,是杜宣缘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最大障碍。 但杀了她,便给新帝及成国公一个拨乱反正的理由。 即便现在雁王风头正盛,可待时机成熟,天下依旧是他们家的。 而今,杜宣缘留下她这个大隐患,只为羞辱自己。 淑妃顿时怒不可遏。 她毫不体面地挥开上前钳制她的内侍,怒气冲冲道:“本宫乃皇帝生母,尔等焉敢如此待我!” 内侍不为所动。 两手如铁钳般牢牢抓住她。 淑妃挣扎得鬓发散乱,大声嚷嚷道:“待我儿亲政,定会迎我回宫!” 她如何不知“舂歌”的前车之鉴。 可事到如今,她若被赶出皇宫,深宫中由杜宣缘的人一手遮天,那才永无翻身之日。 就在这时,冷眼旁观的王美人忽然走向她。 宛如困兽的淑妃惶然看向她。 淑妃紧盯着王美人向自己伸来的手,目光中满是警惕。 可王美人只是将她散乱的发丝拢整齐。 她轻声道:“姐姐曾对我说,不论如何也要正衣冠,端言行。” 淑妃仰起头,刺眼的阳光模糊了视线。 “你……” “抱歉。”王美人垂眸,“是我要送你去守陵的,淑妃姐姐。” 淑妃猛地瞪大双眼。 杜宣缘将淑妃的去留交给她来决定。 在皇宫里那些时光,如果说,皇帝是她此身痛苦的根源,后宫里的高位妃子们便是恶虎的伥鬼。 第380章 这是争权夺利的结果。 所以,每个参与其中的人,自然也要承受成王败寇的下场。 杜宣缘曾问她为什么选择送淑妃守陵。 “淑妃娘娘太顺遂了。”王美人眉目含笑,好似十分艳羡淑妃的人生。 只是接下去说的话,令她这温柔和善的笑容平添几分森然。 “顺遂到她能高高在上的评判每一个人的挣扎。”王美人垂下眸子,目光落在自己小腹上,“我想要的一切,在她看来不过是无病呻吟。所以,我只想让她,也尝一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从不会有人告诉她们要为自己着想。 她们的一生合该奉献给家族、敬献给陛下,任这些人磨牙吮血,最后拼了自己的性命,从这些压在头上的家伙们身上赚取一点儿可怜的荫蔽。 淑妃大约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笑着看向杜宣缘。 愚蠢的天真已不复存在,此时的王美人远比从前更透彻。 她很清楚,新帝只是短暂的存在。 不过两个月,那些雪花一样试图飞入御极殿的谏文,似乎也随着开春渐暖而如冰雪般消融。 新帝坐在榻上,呆呆地望向窗外。 一份文书都到不了他的面前。 他也不清楚外边的情势究竟如何。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皇帝循声望去。 只见一名面生的侍女走到自己身前,恭恭敬敬向他行礼,迟迟不曾起身。 直到小皇帝恍然大悟般请她起身。 侍女起身后,也不曾直视他,而是毕恭毕敬地躬身在旁得到皇帝的首肯后,方轻声道:“成国公令奴婢入宫以联络圣上。” “而今奸佞当道,蒙蔽圣听。” “朝中苦于难见圣颜,面禀雁王之罪。” 小皇帝神情一震。 他急急忙上前拉住侍女的手:“外公、外公可有什么交代?” 侍女头又低了几分:“国公虽竭力欲救陛下,奈何雁王把持朝政,皇城守军皆因历王之乱消耗殆尽。雁王自持定北军,祸乱朝纲,朝中纵使人人不忿,也难宣之于口。” 小皇帝再次面露茫然:“那母妃……” “淑妃娘娘前日遭雁王驱逐,被遣去显陵为先帝守陵。” 小皇帝张大了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只能隐隐意识到,自己在皇宫里彻底孤立无援了。 “国公爷吩咐,奴婢若有幸得见圣上,还请圣上在此诏上留印首肯。”侍女从怀中取出一张写着字的纸。 小皇帝却不是先看上边写着什么。 他反而转头对侍女道:“我无皇帝的玉玺。” 侍女稍稍一默,也不知作何腹诽。 她立刻接道:“圣上即位前的私印亦可,或是冒犯圣上,请圣上亲自留名。” 于是小皇帝忙不迭在殿内翻找起来。 他的私印当然是随身携带的,是以被迁居御极殿时,印信也带了进来。 不过住在这里有段日子。 那枚本以为无用的印信也不知随手放在哪里。 侍女无法,只得随他一块寻找。 好一通翻找后,才在床底找到落在哪儿的印信。 直到这时候,小皇帝终于把目光放到这张纸上的内容。 纵使开蒙没两年,小皇帝也能理解纸上所书。 正是因此,他才更为震惊。 “这……这……”小皇帝瞠目结舌,“要朕纳雁王为后?” “正是。”侍女点头,“雁王乃一届女流,可入宫为后。” “这时候,不该奉诏讨贼吗?”小皇帝正经书不见得记得多少,闲书倒是看了不少,也不知从那本演义传奇里翻出这样的桥段。 侍女又是一默。 随后她叹了口气,道:“纵使起诏讨逆,皇城守军尚在恢复,北地皆是雁王所属,江南又与其暧昧不清,又从何处调兵遣将呢?” “可……可我娶雁王?”小皇帝瞪大了眼。 他又慌里慌张地说:“雁王已经成婚,而且据说她已近而立之年,都是能当我娘的年纪了!” “陛下,情势如此,容不得挑拣啊。”侍女劝道。 “雁王欲行废立之举,可她名不正、言不顺。陛下以后位许之,率先示好。雁王若应,则与从前的定北大将军决裂,更给我等留下喘息机会。她若不应,誓必与朝臣继续僵持,再难更进一步。她那样的人,焉能甘心?” “我……我……”小皇帝一想起杜宣缘笑眯眯看向自己的目光便觉胆寒,只不住摇头,“我不娶!” “陛下要娶谁?”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小皇帝猛地一个激灵,甚至不敢转身看一眼。 第213章 是又如何? 直到杜宣缘踱步到跟前,伸手取那张纸时,小皇帝才猛地反应过来,忙不迭背手隐藏。 可谓是欲盖弥彰。 杜宣缘见状双眼微眯,却不急着争抢这张薄薄的纸张,反用凌厉的目光扫过一旁噤若寒蝉的侍女。 “你如何进来的?”她问。 侍女恭敬行礼,道:“奴婢在廊下,听从陛下传唤,进殿伺候。” “是吗?”杜宣缘看向小皇帝。 叫她的目光一扫,小皇帝顿时寒毛耸立,三魂六魄都尖叫着要跑,一张嘴什么也顾不上,只忙不迭连声否认。 那慌张程度,恨不得再借上十几张嘴一块解释以证清白。 第381章 侍女眉头紧锁。 她正暗道今日恐怕小命不保。 可令她意外的是,杜宣缘竟不曾计较,只是命人将她带出去。 侍女看向小皇帝。 他心虚得东张西望。 如此,她便心知自己在不在场,都无法影响这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侍女暗自叹息,低头离开御极殿。 这名侍女一被带离,殿中便全是杜宣缘的人,小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竟是将自己如今唯一的帮手拱手相让。 即便杜宣缘在这里杀了他,恐怕也无人阻拦。 就在这时,杜宣缘身旁女官向他走来。 小皇帝吓得连连后退,“砰”一声撞到小几,跌坐在地上。 女官动作麻利,他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纸就落到对方手中,并在下一秒呈到杜宣缘面前。 小皇帝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恨不得自己再晕过去。 可他也知道现在自己不能晕。 叫杜宣缘看到这张纸上的内容,必然怒不可遏,他这时候再晕过去,兴许就没有再醒过来的机会。 出乎他意料的是,杜宣缘居然笑了。 她看完那明显不可能出自小皇帝手的内容,像是在瞧什么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集,低低笑出声来。 小皇帝却没什么察言观色的天资。 他瞧杜宣缘笑,不似当时在宝座上阴恻恻的微笑,还当她心情不错。 又想纸已经落到她手上,自己也别无选择。 于是小皇帝磕磕巴巴道:“朕欲娶……娶爱卿为后,你我二圣并立,共治朝政。” 杜宣缘闻言,笑得更是前仰后合。 她左右的女官皆“嗤嗤”笑出声来。 小皇帝茫然无措。 他都愿意娶一个年纪可以做他娘的女人,她们又在笑什么? 杜宣缘笑完,抖落抖落这张纸。 她旁若无人般说到:“成国公这老匹夫,他屡屡向宫中安插人手、联络皇帝,我当是有什么惊为天人的好主意,没想到居然是想着怂恿他不满十岁的外孙做鸭。” 小皇帝听不懂。 身边的女官却笑个不停。 “秋后的蚂蚱,也就蹦跶这几天了。”杜宣缘将纸揉作一团,像丢垃圾一样随手丢在地上。 她又问身边女官:“方才那名侍女有点本事。” “那么多批探子,只她一个能全须全尾的潜进来,把成国公的消息送到皇帝跟前。” 杜宣缘说着,两眼放光。 她偏头问道:“查得怎么样?她姓甚名谁、和成国公是什么关系?” 一旁的女官则是递上新鲜出炉的资料。 新立的红袖缢效率很高。 茫然四望的小皇帝觉得自己也许在某个时刻已经死了。 不然她们怎么跟没看见自己似的。 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聊这些。 这好吗? 这不好吧。 那边杜宣缘一面翻看那名侍女的资料,一面随口道:“陛下请早些休息吧。” 小皇帝又看了眼外边艳阳高照,欲言又止。 但一行人已经离开御极殿。 行在路上,杜宣缘交代完策反成国公派来的那名侍女的事情后,又问身旁的女官道:“王、杨两家调查得怎么样?” “罪证收集妥当,正准备令人上奏状告,皇城卫那边已经做好安排。”女官答道。 那些大骂牝鸡司晨的文官,可不会随着置之不理而主动放弃。 他们声音渐弱,不过是形势所迫。 皇城里这些官绅世家,就没几个敢说自己手上干干净净的。 杀几次鸡,他们就演不成猴戏了。 而皇城卫跟着历王造一波反,不能说蒸蒸日上,那也是颗粒无收啊。 原本的领头上司死在皇宫。 杜宣缘费了些工夫,将夹杂在定北军中的苍安县私兵纳入皇城卫中,悄然把黑户转白,并且掌握皇城及近畿的控制权。 一无所知的成国公还在期待着皇城卫恢复过来,好拱卫皇权。 先前潜入皇城的女子军,因与梅不忍接触良多,对皇城里的情势颇为了解。 在梅不忍这个奸商见势不对跑路的时候,她们顺势接下她在皇城剩余的资产,并在杜宣缘率兵攻入皇城后,在梅不忍产业的基础上建立了红袖缢这个情报组织。 梅不忍要在皇城做生意,自然掌握不少贵人辛秘。 虽说她撤离皇城的时候将大部分资料都带走,但细心的姑娘们还是挖出不少梅老板的“馈赠”。 后来形势稳定,梅不忍回到皇城后,才发现自己的产业已经易主。 刚刚消去婴儿肥的少女顿时暴跳如雷,堂堂梅老板在万香楼下撒泼打滚,好一番折腾才折腾出红袖缢背后的主人,她的旧日贵人。 二人谈判许久,梅不忍又是向杜宣缘大出血,才换回这些地盘。 但其实说亏也不亏。 只要她得到杜宣缘的许可,对方便是她梅不忍最大的后台。 彼时杜宣缘已登基为帝。 梅不忍虽无皇商之名,却有皇商之实,产业更是如蝗虫过境般扩展全境。 她心里对买卖好不好门清。 真要吃大亏,她才不愿意做这笔买卖。 可梅不忍也知道自己明哲保身的举动算是得罪了杜宣缘,便向对方讨巧卖乖,求得她的原谅。 第382章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这会儿,逃得远远的梅不忍刚刚收到杜宣缘受封雁王的消息。 她知道这不可能是常态。 雁王与小皇帝背后那些人必然还要再启争端。 梅不忍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隔岸观火。 殊不知她好不容易从沈孟浮那里抢来的万香楼,已经成了红袖缢的情报据点。 翌日的朝会上。 原本死气沉沉的文臣忽然一改往日得过且过的模样。 他们紧紧盯着登上宝座的杜宣缘。 昨日,杜宣缘下令重启科举,现在距离春闱的时间不过数月。 本该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因先帝体力不支,竟直接取消,当年许多偏远地区赶来考试的考生至今还滞留在皇城。 好在皇城之乱波及范围小,解决速度快。 否则他们就要成被殃及的池鱼。 重启科举对他们而言是好事,但对朝堂上这些不服杜宣缘执政的文臣而言,便是雁王准备动真格的信号。 都是官场上浸淫多年的老狐狸,怎么看不出杜宣缘要掀棋盘的架势? 既如此,他们便打算先下手为强。 今日朝会,就连前段时间称病不来的文官也叫人扶着,装模做样地站在殿内。 他们见雁王不拜,只死死盯着杜宣缘。 乌压压一大片人就这样盯着她。 杜宣缘却闲庭信步,悠然入座后回望过去,笑道:“今日这人来得挺全啊。” 眼见气势压不倒对方,一文官越众而出,中气十足道:“雁王虽为摄政大臣,可为何多日不见陛下临朝听政?如此这般,陛下何日可得亲政?莫非雁王无归政之心?” “是又如何?”杜宣缘反问。 一记直球,把座下几十名文官打懵了。 古往今来,有不轨之心的臣子,不说遮遮掩掩,怎么样也得找个由头、扯面大旗。 是以,在听到杜宣缘如此回答时,这些人甚至不约而同地觉得是他们听错了。 直到面面相觑,从同僚眼中看到相似的茫然,才确定自己耳朵没问题。 大逆不道啊! “雁王如此行径,就不怕……”破口大骂的文臣突然一噎,“就不怕受天下人谩骂,有负先帝在天之灵吗!” 他中途一停的原因很简单。 本来想找点实质的东西威胁杜宣缘,但仔细想想,以雁王对皇城,乃至整个大成全境,甚至北域外围的控制程度,似乎确实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想来想去,只能拿也许会有的舆论,以及虚无缥缈的鬼神来压她。 可惜杜宣缘不怵这些。 她一挥手,身边的女官递上来两份奏章。 “王酬、杨蔓二人可在?” 正混在文官中,与他们同仇敌忾的二人齐齐一怔。 对视一眼后,二人收敛面上犹豫的神情,做出一副舍生取义的模样,越众而出。 不待他们张口“谏言”,杜宣缘已然开口。 只头一句,便将他们心中那点侥幸吓得无影无踪。 “元承元年七月,王酬次子纵马践田,打伤农户,苦主未得赔偿,上衙门状告,被王大人找人压下来,可有此事?” “元承元年九月,当年欠收,朝廷减免税收,杨大人却使人欺上瞒下,以田抵税,令百姓失其田,沦为佃农,可有此事?” “元承元年腊月,雪灾……” “元承二年三月,春耕……” “元承二年六月,干旱……” 第214章 计 一条一条念下去,王、杨二人已然面如土色,身抖如筛糠。 根本不待杜宣缘做出结词,二人便齐齐一跪,高呼“冤枉”,磕头磕得一个赛一个猛,俨然是在讨要救命稻草。 不低头不行。 就杜宣缘所念的内容,换谁来都是死路一条。 刚刚还视死如归的众大臣,此时此刻也是齐齐一默。 原因无他。 这些事,他们也或多或少干了。 雪崩时每一片雪花都在一哄而上。 天灾人祸一向是最好敛财的机会。 杜宣缘既然能把王、杨二人调查得清清楚楚,自然能查到他们的踪迹。 没有谁能坚信自己没有露马脚。 这时候再出言顶撞杜宣缘,那是嫌自己命长。 虽然一个个摆出死谏的架势。 但真要他们为着大成皇帝的江山,放弃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殉节、殉职,他们可不愿意。 在王、杨二人的喊冤声中,杜宣缘念完最后一条。 ——参与历王谋反之事。 先帝病怏怏,皇子年幼,外兵鞭长莫及,怎么看都是历王的胜算更大,多得是人贪这一份从龙之功。 只是历王死得太快,来不及让这些墙头草一一暴露。 “本王仁善。”杜宣缘阖上奏章,看向底下声音嘶哑的二人,“谋反重罪,不累及尔等家人。除却奏章上提到的那些人,其余人没收财物,遣返原籍,三代内不得入朝为官就是。” 王、杨二人还待继续喊冤。 “嘘——”杜宣缘微笑,“别搅了本王的好心情啊。” 二人浑身一僵。 随后终于认命般叩首。 杜宣缘又将目光投向其他“木桩子”。 明明近百人齐聚,可却透着荒无人烟的死寂。 第383章 杜宣缘轻笑一声,道:“这些时日,本王也看清各位的忠奸,更发现,在咱们的朝堂上,有些人对于自己所在岗位的作用就是毫无作用。称病不去半个月,对政务最大的影响就是毫无影响。” 有人汗如雨下。 罢工这种威胁,谁离开了岗位但事情完全不受影响,谁就尴尬。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终于看清杜宣缘握的是哪把刀。 他们想在今日“逼宫”,就是以为杜宣缘想用开科取士替换他们这些不从者,便想要趁春闱还未开始,先下手为强。 却不曾想她早早在暗处把他们调查得一清二楚。 砍向他们要害的刀早已举起。 当他们伸着脖子讨要“公道”时,才感受到架在脖子上那凌厉快刀的寒意*。 “你们想要‘理由’,‘理由’给你们找来了。” 杜宣缘笑眼弯弯。 “怎么都不说话?”杜宣缘又问。 她笑着问:“不是都想见小皇帝吗?” 这时候谁还敢再吱声,那才真是蠢到家了。 杜宣缘收敛笑意。 她懒懒的向后一靠,道:“王、杨二人这些事,谁也在里边分了一杯羹,在座各位都心知肚明,本王就不继续查下去。菜市门口的地面总要冲洗也是麻烦。” 闻言,某些人心稍稍放下。 但她后边的话叫这颗心再次提起。 杜宣缘又笑眯眯地问:“诸位,这么些年,敛得财够不够养老啊?” 言下之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不管听不听得懂她的意思、想不想听懂她的意思,都不打紧。 毕竟敬酒不肯喝,后边再是什么可就说不准了。 这些人依旧保持沉默,实则正在内心忖度权衡利弊得失。 杜宣缘却图穷匕见。 “本王,哦不,朕。”杜宣缘道,“打算选个好日子。刘方,你称病多日,该起床看看天象、算算吉时了吧?” 被点名的司天监监正浑身一颤。 他觑了眼同僚的神色。 从这些人的神情里当然瞧不出什么。 他们甚至指望有更多的同僚继续忤逆杜宣缘,好帮他们试试对方的底线在哪里,才能将自己的利益更大化。 刘方暗道:还是性命更重要。 他可不想拿命给别人摸石头过河。 于是刘方趋步上前,朝杜宣缘行大礼,口中言辞凿凿着叩谢雁王的信任。 应下此责,亦是俯首称臣。 见到此情此景,许多本就惜命的官员,心中摇摆的天平已经做出倾斜的选择。 不过总要讲点文人风骨。 是以这些并没有被点名的“文人”不打算如刘方般当即摧眉折腰,还是得回家多思量思量,连夜和交好的同僚们吃吃饭,聊一聊他们的打算。 再不济,那也得想想称臣的奏章要如何写得敬而不媚,恭而不俗。 这场朝会后头两天,只有零散几份向杜宣缘请安示好的奏章。 但朝中几乎无人再称病旷工。 王、杨二人抄家处斩的判决下达后,这样的奏章又多了些。 不待这二人押送刑场,皇城卫又逮捕吏部数名官员。 掌管品职、考课、封授的吏部,确实是最容易捞油水的地方,毕竟从百姓身上搜刮民脂民膏,哪里有从已经搜刮到手的官绅手中拿钱容易? 单是卖官典职,就够大赚一笔。 证据自然不必多言,完善到足够让这些人下狱十八回。 而皇城卫逮捕的第一批人,恰恰是最为坚定的“反雁王党”,曾在官僚私下的聚会中狂言辱骂放任女子当政的杜宣缘,并放言宁死也不会屈从妇人之下。 于是杜宣缘帮他们实现心愿。 曾与这些被捕官员有所往来的人,不知道杜宣缘是如何精准抓住这些刺头的。 不过他们见势不妙,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是下一批,忙不迭上奏“叩问雁王圣体安康”,除了少许还想观望的究极赌徒,朝中大部分人都做好喜迎新帝的准备。 而与小皇帝深度绑定的成国公府则是门可罗雀。 成国公与他的幕僚成日商量对策。 眼见着手上的筹码就像握不住的细沙——昔日交好的官员们纷纷劝他稍安勿躁,待小皇帝亲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放屁! 他怎么不知道,这伙人十有八九都向雁王上表贺呈! 要不是现在皇位上坐得是他亲外孙,成国公都想跟着“喜迎雁王”。 但是,皇帝外家,拨乱反正的大功臣。 这诱惑实在太大。 就算他抛弃小皇帝向杜宣缘示好,杜宣缘这个怪胎也不见得会给他什么好处。 就在他焦头烂额时。 一名幕僚出主意道:“国公何不佯装示好,请雁王赴宴。” “你的意思是……” “国公私兵虽不多,埋伏在檐下却是绰绰有余。” 成国公面露思索。 幕僚还以为他有所犹豫,滔滔不绝地劝说他放手一搏。 却见皱眉的成国公突然道:“可又该如何使雁王到国公府?” 敢情你是跳过“做不做”的选择,直接开始思索“怎么做”了。 幕僚的专业素养很高。 他立刻调整战术,开始向成国公讲述自己的计策。 只是说了好几条,都被对方否决。 第384章 幕僚又冥思苦想一阵,忽然想到一个人,道:“国公何不请雁王许皇帝驾临国公府?” 成国公不解。 “她如何肯?” 把皇帝送到他这个最大支持者手中,无异于放虎归山。 再说了,这办法跟他们想要将杜宣缘骗来的“鸿门宴”有什么关系? 幕僚解释道:“雁王既然想要篡位,陛下便是最大的阻碍。” 成国公敛眉思索片刻,忽然面露愕然。 ——他明白这一计了。 这话的意思是,既然担心单纯示好无法打动杜宣缘,那就向杜宣缘表示他能帮杜宣缘解决掉篡位的绊脚石。 把弑君的罪责推到成国公头上,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这对杜宣缘而言实在再好不过。 只是她必然会怀疑成国公佯装示好,实则想赚取小皇帝。 那么她便很有可能随皇帝一同前往国公府,亲眼见着成国公背上弑君罪名。 如此一来,他们引杜宣缘赴宴的目的便达成了。 若杜宣缘不来,他们也能顺势留下小皇帝,趁着朝堂上对雁王还只是表面迎合,雁王的势力尚未深扎,借小皇帝召唤百官群起,打雁王一个措手不及。 反正已经到这一步,还不如殊死一战。 这实在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成国公在脑海中屡屡排演不同的可能后,顿时兴奋不已,当即上书向雁王表忠心,示意她自己愿意替她除掉最大的阻碍。 。 小皇帝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他转头看去,只见杜宣缘与女官一同进入御极殿中,女官手中的托盘上摆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不等小皇帝和她走完寒暄的过场。 杜宣缘便挥挥手,令女官上前,并对他道:“这是一碗毒药。”? 小皇帝瞪大了眼。 演都不演一下吗? 他当机立断,撒腿就跑。 但御极殿的门窗外都有杜宣缘的人把手。 杜宣缘也没有要追他的打算。 她轻飘飘地说:“这是你的亲外公献来的计策。” 小皇帝脚步一顿,回身断然道:“不可能!” “你外公甚至向我表示,他可以代我毒害你,为我扫平阻碍。”杜宣缘继续道,“我不过是看你可怜,不想你死于亲外公之手,提前做这个恶人罢了。” “不可能!”小皇帝梗着脖子喊。 第215章 尾声 小皇帝孤立无援,唯一可以信赖的,便是宫外的母家。 他也只能如此坚信。 杜宣缘挥手令端着药的女官退下:“既然如此,你随我走一趟,瞧瞧你的好外公是不是这样的人。” 她比以往出了奇的好说话。 只可惜小皇帝根本没发现什么异常,他虽然嘴硬,心里却始终打着鼓。 毕竟他生于深宫,根本没见过外公几面。 更别提什么血缘亲厚。 小皇帝很清楚,外公帮他,是因为自己身上皇子龙孙的头衔。 虽然他不清楚外边的局势。 但若是当真无力回天,外公为了保命,拿自己当投名状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当杜宣缘表示成国公愿为她效劳,除掉自己这个占着皇位的绊脚石时,尽管小皇帝第一反应是震惊,心中却并非对这件事毫无怀疑。 杜宣缘这种坦坦荡荡的态度,更加剧了他心中的疑虑。 不论如何,杜宣缘肯将他带去见成国公,对他这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傀儡而言,就是最大的机会。 即便心怀疑虑,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 。 “我还是觉得这太危险了。” 陈仲因忧心忡忡。 自从昨晚杜宣缘跟闲聊似得提起今日要做的事情后,他紧锁的眉头就没松下来过。 杜宣缘不以为意地笑着。 时间还早,外边的天色尚未亮起,还乌压压黑沉着。 是陈仲因习惯早起,又因心里的担忧,今日甚至比往常醒得更早,醒来后即便知道如今天色尚早,依旧心事沉沉,这个回笼觉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结果他在一旁翻来覆去,反将正熟睡的杜宣缘扰醒了。 在听见杜宣缘半梦半醒间发出的不耐烦的气音,陈仲因立马像中了定身术一样动也不敢动。 只是他借着一点天光,瞧见杜宣缘沉静的睡颜,忽然有点“恶向胆边生”的念头,轻轻摇醒了熟睡中的杜宣缘。 然后便在杜宣缘惺忪困倦的眼神下,说了这样一句话。 杜宣缘:? 她这位刚睡醒还迷迷糊糊的事主,好半天才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与睡前闲聊的内容联系上。 杜宣缘无奈地笑出声来。 她撑起脑袋,侧躺着望向陈仲因,懒洋洋地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伴随着微微起身的动作,本就松散的里衣牵扯开一点儿,隐隐露出她蜿蜒的锁骨,以及边缘一点若隐若现的艳色痕迹。 陈仲因余光里瞥见,立刻挪开视线。 并且伸出手将杜宣缘盖在胸前的被子向上拉了拉,只露出她一个脑袋,其他地方盖得严严实实。 说着正事呢,突然来这样一个动作。 杜宣缘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径直坐起,身上的被子顺势滑落。 第385章 不等陈仲因再伸手,杜宣缘已经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道:“你啃出来的,怎么不敢看了?” 陈仲因一手拦着,担心她摔下去,另一只手慌张地摸索着被子。 一触到温热柔软的触感,他立马收回手。 杜宣缘却是“得理不饶人”,又追着问:“怎么?大清早把我叫起来为了干这事?” 陈仲因面色已然通红。 他一声不啃,低着头找被子,试图将这个“老流氓”赶紧封印回被子里。 杜宣缘怎么会让他如意? 二人你拉我扯、你争我抢间,不知怎么便一齐被这厚实的被子缠住。 “嘶——哎呀,别咬!” 杜宣缘恼怒的声音响起:“陈仲因,你属狗的啊!” “有本事别咬这儿,往下边咬!” 杜宣缘伸手摁住他的脑袋,他反而一动不动。 “哼,你也就咬咬骨头了。” 杜宣缘很是不满地说道。 她是从不会亏待自己的性子,皇城战事一定,便搬回城内,并且即便身体换回来,还是将陈仲因搬到她这儿。 那点微弱的犹豫在她眼里跟欲拒还迎没什么区别。 ——事实也确实如此。 陈仲因嘴上挂着规矩道理,但杜宣缘叫他做的事情他无不听从。 可杜宣缘不满于此。 她不满只自己戳一下他才动一下。 是以她屡屡主动撩拨着陈仲因,却总是若即若离,引得他追逐,试图勾出他的失控。 但这家伙总是会在咬钩前及时扼住。 即便杜宣缘气得管杀不管埋,他也只会默默到隔间去,过一会儿才带着一身水汽回来。 前段时间正冷的时候,他便坐在床脚火炉旁,待身上烘得暖和后才回到被窝中。 杜宣缘纵是再气,瞧他这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愧疚模样,再大的火气都会被浇灭。 全然拿他没办法。 一日,她侧躺在床上,看向床尾的陈仲因,忽然伸出腿,抵在他身上,感受到脚下突然紧绷,杜宣缘叹息道:“明明什么问题都没有。你再这样整它,没问题也要被你整出问题来了。” 为了不碍她的眼,陈仲因尽量缩小自己的占地面积。 这会儿便是避无可避。 他垂着头,让两只红彤彤的耳朵展露人前。 见他不说话,杜宣缘也不多说,就是脚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动作不停。 伴随着杜宣缘脚在柔软的布料上摩挲,陈仲因猛地起身,带着刚刚烘暖双手又跑隔间去。 杜宣缘被他气笑了。 好似那是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绝不能逾越的最后一条红线。 现在还是老生常谈。 呼哧呼哧喘着重气,好似刚刚从地里犁了二里地回来。 结果仔细一看,他犁地的耜尖都没插到地里去! 杜宣缘气得轻拍他的脑袋。 结果胸口忽然一疼。 杜宣缘一怔,继而哼笑一声:“你还真咬啊?” “来来来,继续往下咬!” 陈仲因不吭声。 好半天,他才闷着声道:“别去。哪里有知道是鸿门宴,还送上门的道理?” “啧——” 调情调得好好的,说正事做什么。 虽说发出不耐烦似得动静,杜宣缘嘴角的弧度却是压都压不下去。 她揽着陈仲因,温声道:“自古鸿门宴都没成功过,你得相信我呀。” 陈仲因环抱住她的双臂微紧:“我相信你。可我总怕一个‘万一’。” 杜宣缘笑着,开始满嘴跑火车:“那你还不得赶紧献身,最好再怀个孩子,让我看在夫郎孩子的面上别去冒险。” 结果陈仲因埋着的脑袋动一动,好似真的仔细思考起来。 他大抵是经过一些默然的天人交战,而后交叠在杜宣缘身后的双手悄然顺着脊骨的方向蔓延。 “不是。”杜宣缘抓住他作乱的手,“你怀不上的。” “能怀。”陈仲因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闷坏了,居然跟着杜宣缘这张信口开河的嘴学,振振有词地说,“杜姑娘想,我就一定能怀。” 杜宣缘:…… 你真是对我盲目自信啊。 是什么给了你这种“杜姑娘什么都能做到”的错觉? 可你既然有这种错觉,怎么还能为一点儿我的冒险行为,担心到夜不能寐呢? 杜宣缘满肚腹诽,皆难言出口。 她最终长叹一声,拍拍陈仲因的肩膀,道:“今天不行,还有正事要办。以后有的是你侍寝的机会。” “杜姑娘——”陈仲因惶然地抓住她,仰面望去,颤动的双眸似在向她求证这份许诺。 杜宣缘手指按在他的唇上:“上次说过的,改个称呼。” 陈仲因嘴唇翕动:“繁繁……” “嗯,一定平安回来。” 杜宣缘从未想过将这个辛苦谋来的位置拱手让人。 立二皇子,不过是初入皇城稳定人心的缓兵之计罢了。 她在等自己彻底掌握皇城局势,把朝堂上下百来号官员的秉性摸透,这样才好一一剔除原属于大成的附骨之疽。 至于二皇子及坚定的保皇派,自然在她剪除的目标里。 不过这回成国公动作倒是挺快。 还用上这样一个颇为精妙的计谋。 第386章 只是,即便杜宣缘不查看系统记录,也能猜到里边肯定有鬼。 在先帝身体康健,自己有女儿在后宫为妃并育有一子的情况下,成国公还敢跟北域势力勾勾搭搭。 他这样一个贪心的人,怎么可能甘心自毁筹码以求保命? 杜宣缘将计就计,反挑拨小皇帝与他外家这个最大助力间的关系。 说是想要兵不血刃,实际上倒是她更想看看狗咬狗的场面。 但按照这个计划,杜宣缘显然需要随小皇帝一同前往国公府,将自身置于险境中。 尽管陈仲因相信杜宣缘绝对能化险为夷。 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 他午食都没心思用,连手中的医书拿倒了都没注意到,一直朝门外翘首以盼。 直到程归匆匆赶来。 开门的守福尚在与她交涉,陈仲因已经匆匆来到门前。 “如何?”他问 这还是“陈大将军”性格大变后,头一回主动与她对话。 程归稀奇地多看几眼,就被一向慢性子的陈仲因催着回话,叫她心中更是稀奇。 稀奇归稀奇,杜宣缘交代的事情她可不敢怠慢。 当即将杜宣缘所说原原本本告知陈仲因。 一切顺利。 杜宣缘正在“护送”受惊的小皇帝回宫。 但她特意遣程归来报。 陈仲因长舒口气,终于又恢复温吞的模样,瞧得程归很是咂舌。 从前她是信服“陈大将军”,但到了皇城后,才发现雁王更是英杰,跟着她不仅可以大展身手,还能节节高升。 她一向“见利忘义”。 领了红袖缢的差事后,程归就把“陈大将军”抛之脑后。 而今瞧见陈仲因担忧不已的样子,她心中更加佩服杜宣缘。 紧接着她又按照杜宣缘的吩咐,将成国公府中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陈仲因。 “我们红袖缢对成国公府的地形再熟悉不过,早早按照雁王的指示潜入其中,成国公摔杯为号,但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时候,那反应,你是没看到,可乐死我了。”程归边说边笑。 “他见事情败露,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便将计就计,想用机关壶给小皇帝倒毒酒。” “估计他不敢给雁王倒,就是怕雁王出事后,我们这些人砍死他。况且他布置的人手没起作用,说明雁王早防着他,他怎么还敢对雁王动手。” “结果他没想到,雁王还早就在小皇帝那里打了招呼。” “小皇帝也防着他,一直盯着他的动作,一瞧他倒酒的时候对着酒壶乱摸,本来不怎么聪明的娃儿,这回倒是聪明了,看出来不说,还当场拆穿他。” 程归咂舌一阵,又道:“咱们还是头一回听皇帝的话,冲出来将成国公当场拿下。” “不过他在亲手杀了图谋不轨的成国公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唯一的助力也彻底没了。” 程归又笑起来,模仿着道:“当时他就这么瞧着我们雁王。” “他也知道自己唯一的活路就在雁王。” 成国公因谋害皇帝被杀,一派党羽也遭清算。 在第二天,小皇帝便下诏退位,将皇位禅让于雁王,改国号为安。 尽管全境上下仍有不小的反对声,但伴随着一系列清算、拉拢,这些声音也在大安建立后不久便日渐消弭。 于陈仲因而言,改朝换代最大的影响便是…… 他收到一份封后的诏书。 第216章 番外一·后续 雁王即位, 第一份贺表居然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南军发来的。 几乎在小皇帝宣布退位的当天下午,安南军的贺表就呈上杜宣缘案前。 其实这份贺表早在杜宣缘入皇城时就寄了过来。 一直在安南军的信使那里寄存着,只等雁王即位,立刻呈上贺表。 这种不着调还容易落人把柄的行为,当然是阿春这个大皮猴干的,甚至是背着穆骏游,和杨均心、穆凭意联手干的。 到最后,整个安南军就穆骏游一个人不知道有这么份贺表。 直到雁王即位的消息传到江南。 穆骏游立刻打算写一封贺表上呈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寄出去贺表了。 气得这个老好人头一回追着家里三只“皮猴”跑。 不过倒是因祸得福,叫穆骏游在这件事上胜过了才开始写贺表的孙见松。 随后还有一场宴请文武百官的赏春宴。 穆骏游与孙见松两家自然都在邀请行列中。 而从这场赏春宴回来后,穆骏游思量片刻,终于将关押这么多年的吴王放了出来——尽管当年杜宣缘只让他关了一年,但穆骏游担心他会影响到杜宣缘后续的计划,便凭“任君处置”的话,依旧关着吴王。 终于得见天日的吴王疯疯癫癫。 口中只时时念叨着“找福乐”、“我是吴王”、“不是,我不是吴王,不是我毁的堤,不要找我”。 谁都不会将注意多放在这个疯子身上。 而这个没人管的疯子竟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一片荒山野岭——那个闲置数年的陵墓,本该是吴王的身后地。 后福乐郡主猝然离世,他将唯一的女儿葬在此处。 而他再此被发现时,就倒在福乐郡主的棺椁旁。 尸体已经高度腐烂。 这座陵墓终于迎来了封土的时候。 第387章 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吴王”,也无人在意。 礼部赶在年前处理好禅位的仪式,让这片土地能在一个月内改称大安的年号。 就是在封后这件事上,有些微争议。 因为是前无古人的女子称帝,她属意的配偶,在“皇后”这个位置上的男子应当如何称谓,倒成了最大的讨论话题。 礼部倒是合格的甲方。 他们按照陛下给出的要求,商议出五个方案呈给杜宣缘。 最终杜宣缘敲定“皇卿”的称谓。 卿字本就有夫妻关系亲昵的意思,又时有用作官员代称,最重要的是,身为皇帝的杜宣缘更喜欢这个字。 整个禅让大典被拆分为两个仪式。 年前为“让”,年后再“即”。 正式的即位大典放在年后,就在春闱前后,并且春闱也将由新帝亲自主持。 这年参加春闱的考生,可谓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年前这场让位的仪式就简朴许多。 说是简朴,也是同真正的即位大典比较的说法。 告天祭礼、三让三辞,这些表面功夫一个都不能少。 等举办完仪式,被废为奉阳公的二皇子连留在皇城过年的念头都没有,当晚便恳求杜宣缘将他放去皇陵,陪着母亲为先帝守陵。 杜宣缘倒是“宅心仁厚”了一回。 前往皇陵的马车即日启程。 只是马车周围的随从、护卫,都收到了同一条命令——如有异动,格杀勿论。 这条命令将一直持续到奉阳公离世。 年节的布置照旧。 因为过年,像修葺御极殿、苍安县改县置州、北地各州人口统计、查封各级官员贪赃枉法所得等等事务都暂停。 不管怎样,这场年节还是过得轻松自在。 上边的改朝换代几乎没有对普通百姓造成任何影响,他们依旧坐在门口晒太阳,在这难得的闲暇时刻胡聊着日后光景。 今儿已经是初三。 门口还时不时有穿着圆滚滚的小孩嬉笑着跑过去。 晒太阳的二人提到新即位的皇帝。 “听说是个女人。” “胡搞!女人怎么能当皇帝?” “也许是哪个大官抬上去的。你瞧,改朝换代了但一点乱子都没有,保不齐就是上边有权有势的人搞出来的乐子。” 说话间,一道黑影挡住他们面前温暖的光。 是个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姑娘,笑嘻嘻地看着二人。 二人不明所以。 那姑娘道:“陛下亲立了一个红袖缢,耳目遍布天下,老东西说话可要注意点,保不齐有权有势的人就注意到底下乱嚼舌根的蝼蚁了。” 她虽然笑着,话语里却全是森然的威胁。 这二人立刻噤声。 目送着她远去,这二人面面相觑一阵,再不敢提刚刚的话题,只聊起自己的活计与明年的打算。 “不知道她们去哪儿了……” 程归扁着嘴,口中嘟嘟嚷嚷:“真是的,逛街逛一半人都没影了。” 突然,她余光捕捉到一道身影。 “陛……大人!” 程归快步上前,才发现杜宣缘正抓住陈仲因的胳膊。 他俩方才在角落里不知嘀嘀咕咕什么。 见程归找过来,陈仲因“嗖”一下抽回手,背过身去,看着像是高冷得不想理人。 杜宣缘倒是面色淡定,还笑着与程归寒暄。 程归一看这情况,就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草草打两声招呼后立马脚底抹油。 “好啦,程归走了。” 杜宣缘轻拽他的袖子,陈仲因便顺势转过身来,只是面色还不好看。 也不怪他沉着脸。 嘴唇红得要滴血,下唇角还叫人咬破了,此时此刻还洇出点血丝。 大庭广众,人来人往。 属实是要陈仲因命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件事的导火索。 前几日除夕宴上,有个原是成国公一党的官员,因与成国公交情不深,也没做什么错事,便保留下一条性命,只是到底往事不堪回首,他自己也惴惴不安。 恰好,他有个不满二十的小儿子。 只会吟诗作赋,无心仕途,偏长得乖巧可人,口中能言善道,哄得家里老夫人对他最是疼爱。 这官员就把主意打到“献子”上。 事实上,有不少官员心里都打过这个主意。 不过一来碍于礼法,二来碍于“陈大将军”余威尚在,这些人便一直在观望着。 这名官员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但这螃蟹显然不容易吃。 任他如何在杜宣缘面前卖力地载歌载舞,杜宣缘都无动于衷。 只是陛下并未让他退下。 于是他咬咬牙,打着转往陛下跟前凑,而后灵活矫健的双腿像是突然不听使唤,被案桌一绊,就往杜宣缘身上倒。 ——实在是太拙劣了。 “哗啦!” “哐当!” 两声几乎同时响起。 前者是杜宣缘轻轻松松将差点“摔”到她身上的男子丢开。 后者则是陈仲因猛然站起碰倒杯盏的声音。 酒液顺着宽大的衣袍滴落在地上。 “无事。” 见杜宣缘望过来,他抿了抿唇。 “我去换件衣裳。”陈仲因垂着眼,看也不看杜宣缘,径直离席。 第388章 杜宣缘眉峰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陈仲因的背影。 等人走远后,她才转而看向狼狈起身的公子,对方楚楚可怜地抬眼,确实是个标志的小公子,尤其是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望向杜宣缘时如泣如诉,好似含着无限情思。 “朕不喜人近身。”杜宣缘如是说道。 紧接着起身离席。 这回轮到那名官员及其亲眷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 陈仲因换了身竹青色的衣裳。 只是他瞧着自己这一身飘逸的衣裳款式,莫名想起方才席上那个载歌载舞的男子,身姿轻灵,犹如穿花竹叶。 “换一身。”他转头吩咐,“换那身藏青色的。” 那一套稳重到老气的衣裳。 侍从应和一声,退出换衣小间。 不多时,脚步声传来。 陈仲因已经脱下外衣,他没有回头,只伸手接衣裳。 然而一双手却环住他的腰,并顺着松散的领口,像蛇一样蜿蜒钻入。 冰冷的手指贴在暖烘烘的肚子上。 陈仲因猝不及防被冻得哆嗦了一下,原本紧致的腹肌也在这儿瞬间紧绷。 “生气了?”杜宣缘带笑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他遏制自己转头的想法,沉默片刻后,闷声道:“歌舞都很好,你喜欢看……更好。” 谁会喜欢陪着闷葫芦看书呢。 “嘘。”杜宣缘说着,侧耳贴在陈仲因后背心,“我听见有人在说违心话。” 陈仲因不吭声了。 “我就看看他们耍什么把戏。”杜宣缘又开始颠倒黑白,“我还以为会有什么刺杀的戏码呢,一直防备着,就等人赃并获。” 陈仲因心弦一紧。 他脑海中闪过方才的画面,顿时觉得自己太过狭隘,若有人想借此暗害杜宣缘也不无可能,而自己却还在旁拈酸吃醋。 太不应该了! 陈仲因犹在一旁懊恼,却不知杜宣缘的话全是放屁。 杜宣缘就是想瞧陈仲因吃醋,才放任那个官员之子又唱又跳,在他们面前可劲表演的。 结果把人惹生气了,又跑来说瞎话哄。 甚至给本就忧心忡忡的那家官员,扣上一顶疑似“意图谋害”的黑锅。 而罪魁祸首还在这儿拿指尖描摹着线条流畅又分明的肌理。 陈仲因一颤,周身的血液像是被点着了般,汹涌地奔流而下,他急急抓住杜宣缘的手往外扯。 杜宣缘哪能让他如意? 拉拉扯扯间,陈仲因顿时闷哼一声,弯腰不语。 他身后的杜宣缘则将他整个人都环在怀中,还在他耳边嘻嘻吹气。 陈仲因只觉自己的躯壳里藏着一只怪物。 即便是多年礼仪廉耻的教导,也只能在这道躯壳牢笼上加一道又一道枷锁。 陈仲因曾以为这种野兽一样的行为自己是不存在的。 男女敦伦当是以书中所载,一板一眼。 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样……也是不对的。 直到他遇上杜宣缘。 他会因为杜宣缘一点儿撩拨而陷入失控的边缘。 并且他也能意识到,杜宣缘再一点一点试图去除这些枷锁,将那个疯狂的、无礼的家伙释放出来。 陈仲因难耐地咬住唇。 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悬崖勒马”个什么劲。 也许是这与他自幼接受的教导相悖。 又或许是他在害怕。 “怕什么?”杜宣缘疑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仲因这才发觉自己不慎将心里话说出口。 他双唇微颤。 “怕……你厌烦了我。”* 杜宣缘:? 她感到匪夷所思,不明白陈仲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时他已经闭上眼,咬紧牙关。 杜宣缘却有些明白过来。 她失笑道:“怎么?怕我提上裤子不认啊?” 陈仲因的面颊更是血红。 “话糙理不糙”。 他的想法,还真就和杜宣缘说得差不多。 陈仲因觉得自己好似暗夜中默然扇动翅膀的流萤,当空皓月本该与他毫无交集。 因为一个意外,明月落在他身上。 他只是难得运气好了一次,让杜宣缘被迫与他绑定一段时间。 陈仲因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喜欢。 他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当初在荷花池里的那一场意外。 他始终都患得患失。 在陈仲因看来,自己唯一让杜宣缘青睐的,只有那点欲拒还迎的腼腆。 陈仲因此时的沉默,便是在骤然想通后的惭愧。 他所谓的底线,实则不过是吸引杜宣缘的小手段。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他会主动回应杜宣缘的吻,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但却始终不敢放纵自己。 越想越是无地自容。 可杜宣缘却笑起来。 一开始是闷闷的笑声,震得陈仲因面红耳赤,而后笑声越发肆意,以致最后抱着陈仲因笑到前仰后合。 陈仲因不明所以。 他安静地等待着。 杜宣缘笑了好半天才歇下来,依旧揽着陈仲因,凑到他耳边道:“你确实在害怕。可是我的小陈太医啊,我觉得你是在怕自己污染了珍爱的人。” “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你也没自己想得那么坏。” 第389章 她漆黑的眼珠微动,肚子里又涌出些坏水。 “既然觉得自己不够好,那——”杜宣缘轻声细语,“为什么不试试看尽力以色侍君?” 她的指尖顺着陈仲因流畅的侧面线条下滑,定在他的下颌上,随后用力一抬,将他的面孔强制抬到自己面前,口中的话却温柔极了:“用上浑身解数,勾引我、诱惑我,让我迷恋你、离不开你,怎么样?” “亲吻我、压倒我、取悦我。”杜宣缘亲昵地贴着他的面颊,“就让我们一直纠缠不休吧。” 温声细语里却蕴藏着蛊惑人心的疯狂。 这个角度,她可以清晰看到陈仲因眼中蒸腾出的氤氲水光,令他看上去迷茫又可口。 琥珀色的眸子此时此刻如同落日长湖,闪烁着粼粼波光。 水波颤动着,慢慢倾倒,奔涌向漆黑的深渊。 他试图将波涛汹涌的水浪,灌入深不见底的峡谷,可金色的浪花被黑色的深潭吞噬,只留下水面激荡的波浪。 这场除夕宴的后半段,帝卿都再未现身。 水浪退去后,杜宣缘餍足地轻哼着,指尖还在身旁的肌理上打转描摹,口中的荤话更是一个不少。 “我这把细腰都要被你掐断了。”杜宣缘一向擅长夸大其词。 陈仲因默默从柜子里取出红花油为她按摩。 虽然她身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有人伺候着杜宣缘也乐意之至。 她又哼唧几声,漫不经心道:“奇怪,比我上次量的时候还长了些。” 此时陈仲因正放空大脑。 他听见杜宣缘的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杜宣缘在心里默数。 数到三的时候,背后按摩的力道忽然停住。 她憋着笑回头,如愿瞧见陈仲因面红耳赤、瞠目结舌的模样。 “什……量什么?”他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杜宣缘翻过身,小腿压在他的腰腹间,懒洋洋道:“你不给,还不许我自己用的时候验验货?” 陈仲因哑口无言。 他只能拽过被子将杜宣缘盖得严严实实。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屋内纵使烧着炭也还是要当心着凉。 杜宣缘也有些累了。 她不再逗陈仲因,二人相拥着入眠。 爆竹声中一岁除。 初一初二是年假,杜宣缘上无高堂,下无子嗣,于是便拉着将将开窍的陈仲因厮混,试了不知道多少种花样,美其名曰:教他如何勾引自己。 陈仲因晕晕乎乎跟着做。 好在人年轻,经得住这样造。 直到初三,程归、阿春等人要到宫中拜见杜宣缘,他们才停止这种日夜宣淫的行为。 在宫里聊了会儿,她们便一拍即合,出宫“微服私访”。 只是街上的人也不少,走着走着便走散了。 杜宣缘拉着陈仲因往人多的地方去。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边有人大声喝彩,杜宣缘必然要去凑凑热闹。 他们刚刚挤到人群前边,耳边便炸开此起彼伏的惊呼。 循声望去——竟是一个熟人。 正是除夕宴上向杜宣缘献舞的小公子。 看来他还挺受欢迎的,大成朝时就民风开放,而今大安女帝,女子们更是豪放,沿街向他示爱。 这小公子原还志得意满。 直到目光落到帝卿二人身上。 他脚下一滑,险些跌到街边的小沟里。 身旁友人瞧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也是好奇。 他立刻支走友人,自己找机会单独寻到帝卿二人面前拜见——也是想打听打听杜宣缘的态度。 还未见礼,杜宣缘挥手令他起身。 “今日微服,不必多礼。”杜宣缘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交代你的父亲,在其位谋其职,就不必担心其他。” 小公子闻言松了口气,笑着向杜宣缘道谢。 他一向广结善缘,开朗的笑容犹如冬季暖阳。 陈仲因下意识多看两眼。 待他们分道扬镳,杜宣缘拉着陈仲因走了几步,余光一瞟,却发现他正莫名咧着嘴傻笑。 杜宣缘:? 她偏头想了想,便猜到其中关窍。 于是杜宣缘故作不曾察觉的模样,道:“那小子笑起来傻乎乎的,还是个长袖善舞的交际花。” 陈仲因面上的笑意立刻收敛。 杜宣缘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勾起陈仲因下巴,上下打量一番:“还是我家皇卿最好。” 陈仲因垂着眸,嘴角却不自觉扬起。 这可比刻意做出的笑容好看多了。 杜宣缘情不自禁,凑上去轻啄一下,结果陈仲因虽是愕然的模样,却唇瓣微张,轻轻吐着气,像是在默然相邀,眼中也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倒是练习出一些下意识勾人的反应来了。 不过这都门洞大开,杜宣缘觉得不吃白不吃,于是顺势将他抵到无人的墙角,开始攻城夺地。 外边人来人往,时不时就有喧闹的声音传来。 陈仲因这时才反应过来,惊愕地睁大双眼。 一面是喧闹人间,一面是昏暗角落。 热气在天寒地冻里蒸腾。 直到程归找过来。 这场“掠夺”以陈仲因的负伤告终。 程归来了,又很有眼力见的溜走。 杜宣缘胡天胡地一通乱说,终于是将陈仲因那点懊恼吓走,顾不得生气,忙不迭捂住杜宣缘的嘴。 第390章 年假结束,重新运作的朝廷又是好一阵忙碌。 春祭、即位礼、春闱,都堆在开春的三个月里,六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礼部。 可皇帝陛下犹嫌不够。 过了年,杜宣缘突然想起陈仲因的冠礼一直没办。 现在登基了,可不得挪用一次公款? 杜宣缘便又给礼部加了个活。 礼部人手严重不足。 于是杜宣缘将华蔚塞到礼部,让她领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在最忙的时候插人手进去,能令她用最快的速度融入官僚系统中。 对礼部原本官员而言,女帝都有了,也不差个女官。 最重要的是,现在真是忙出天际,能多一个人手他们都谢天谢地,哪里还顾得上排除异己? 只是礼部这里开了个头,后边在各部安插红袖缢的人更加顺理成章。 织造司的效率奇高,不仅在即位礼前赶制出帝卿的礼服,更是将女子款式的君主四季常服都准备妥当。 杜宣缘一高兴,径直赏赐织造司上下一年的工钱。 眼见织造司人人有赏,各部干活也越发卖力。 杜宣缘篡位前后,朝堂上不满之声沸反盈天,她挑出来杀鸡儆猴的,不仅是朝中各派里最为顽固的毒瘤,更是最肥的羊。 她不喜欢积少成多。 要宰就宰大的。 宫殿修葺、礼仪筹备所需,对于这些抄家所得不过九牛一毛。 杜宣缘早早根据国库存量,制定了未来一年的规划。 地方水利修建、户籍统计归纳,军队开支云云。 具体实行方案还得开会讨论。 现在人手有限,这些事情也不宜操之过急。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推进。 只是这场冠礼,找谁来做主持的大宾倒有些犯难。 陈仲因交际浅薄,已经断绝关系的陈家自然不配,他没有正式拜谒的老师,可称师长的除却在陈家时的教书先生,便是太医院的前辈。 依照旧礼,需用筮法选择大宾。 但实际操作中,大家心里都有属意的人选,筮法只是走走过场。 轮到陈仲因这儿,合适的人选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更别提杜宣缘思量再三,觉得他们都差点。 “还有一人。”杜宣缘忽然道,“贺老先生如何?” 当年在安南军,倒与贺茂春老先生有一段缘分,他和陈仲因相谈甚欢,算得上半个老师。 陈仲因无不可。 “取什么样的字你想好了吗?” 和大宾人选一样,取字也不是冠礼上现取的,一般都是提前和大宾商量好,待冠礼时公之于众。 陈仲因早先便表示,想自己取这个伴随他后半生的字。 杜宣缘当然应允。 这会儿杜宣缘问起来,陈仲因微微偏头,有些羞赧地提笔,写下两个字。 “肇缘”。 他道:“因,肇始者,缘由者。” “是吗?”杜宣缘反问,“真是因为这个?” 陈仲因目光躲闪。 她笑眯眯地伸手,把陈仲因的面孔掰正,伏身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第217章 番外二·皇太女 大安建始三年,皇卿有孕,谓天命所归,感天而孕。帝大喜,乃赦。 关于子嗣这件事,从来不在杜宣缘计划中。 虽然古代避孕效率低,但杜宣缘有系统在,只要她不想生,就不可能怀上。 陈仲因原本也从不在意这些。 只是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开始频繁提到小孩。 杜宣缘仔细想想,最近几个月发生的大事只有两件。 其一,程归成婚生女。 成婚对象据说是执行公务的时候看上的。 她总揽红袖缢,执行的公务一般而言都不是什么平和的事情。 程归看上的那位自然不在例外。 被抄家流放也就罢了。 结果流放路上突然被绑,再睁眼就出现在红袖使的府上。 其后种种倒算是跌宕起伏。 简而言之,程归最后成功将人“睡服”。 只是或许是因为频率太高,程归的避孕手段没防住,意外怀有身孕。 彼时正是苦尽甘来、蜜里调油的时候。 程归一昏头,就留下这个孩子。 结果她孕期反应极大,初期吐得昏天黑地,更兼疲乏易困的臭毛病,搞得她根本没法将全部注意投入红袖缢的事务中,不得不暂退去干处理文档这种轻松的活。 而后,就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膨大。 到快生的那段时间,稍微走些路就累得不行。 然而这些辛苦,比起生孩子时的痛苦,居然还是九牛一毛。 分娩的时候,站在院子里都能听见,正在生产的红袖使冲着一旁陪产,那位她从前强取豪夺来的宝贝破口大骂。 等到孩子终于生下来,程归又是两眼一黑。 这皱皱巴巴的小紫薯精是什么玩意? 第二天,程归就去找了无所不能的陛下,求助有没有什么避孕良方。 人她还是想睡的,但孩子是真不想再怀。 程归找杜宣缘,并不仅仅是盲目相信陛下,而是即位之初,杜宣缘就勒令天下医者钻研避孕的办法,有高效成果者,赏金赐爵。 都两年过去了,总有些成果了吧? 第391章 以红花、麝香、水银等药物为女子避孕,大多是用伤身的方式来达成避孕效果。 像鱼鳔、羊肠这类可以充作避孕套的东西,制作繁琐,避孕成功率又低。 杜宣缘虽然有系统,但它原本的底子在那里,她怎么改,也不可能凭空改出一条现代化乳胶避孕套生产线。 她只能集思广益。 事实上,现在确实有了些成果。 江南有人发现男子食生棉籽油会出现不孕的现象。 不过生棉籽油也会导致人出现食欲不振、胸闷气喘等症状,现在太医院正在针对棉籽油进行研究,试图削减它的毒性并达到避孕的效果。 在杜宣缘的建议下,太医院腾出一间房,饲养了上百只老鼠,用以验证不同方式处理后的棉籽油避孕效果如何。 程归找来的时候,杜宣缘向程归说明新药可能的副作用后,就非常大方地给了她一份最新的样品。 现成的临床试验志愿者,可不能轻易放过。 程归不仅拿了药,眼珠子一转,还将副作用夸大其词,拿去顺便测测她家里那位对自己的心意。 这件事已经发生有些时日。 现在棉籽油的提取物都已经作为一种有效男用避孕药,由朝廷牵头开始售卖。 大部分买这药的都是朝中女官。 因为杜宣缘开放了女子科举,还有一部分有心仕途,但成婚较早的姑娘,也在官衙登记后购买药物。 程归的女儿快三个月,现在张开了也是粉嘟嘟十分漂亮,时不时就被她抱出来玩。 杜宣缘有些疑心,陈仲因是不是看到别人家的小孩,被勾出羡慕的心思。 另一件事,月前,身处江南的贺老先生病逝。 上一次见面还是登基之初,杜宣缘请他为陈仲因冠礼做大宾。 当时他的身体看着很是康健。 但上了年纪的人,身体总是一天一个变化,也许只是换季的时候受了场风,便一病不起。 贺茂春祖籍在北,棺椁经过皇城时,陈仲因亲至扶棺送行。 等回宫后,他情绪低落了好一段时间。 也许是亲近之人的离去,让他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 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提到小孩。 一日夜间,杜宣缘洗漱完,披散着半干的长发坐在案前,她的面颊上还残存着餍足的红晕,眼神已然专注又认真地扫视着奏章。 遇到些麻烦事,她的眉间微微蹙起。 陈仲因在旁用帕子绞干她的头发。 这些事侍从也能做,只是他总不习惯假手于人,许多日常小事都是亲历亲为。 正是岁月静好的时候,陈仲因忽然开口:“繁繁,我想与你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即便百年之后,这世上也有我们相爱的见证。” 人死如灯灭。 他如果走了,一切都会被时间慢慢抹平。 ——虽然,这个观点在杜宣缘这儿等于放屁,相爱就是相爱,哪里需要什么证明? 若是寻常时候,杜宣缘许会借着他难得感怀伤秋的时候调戏他一番。 只是今天政事上有些麻烦,杜宣缘没有这个兴致。 于是她干脆道:“我不想生。” 截断话头后,杜宣缘以为陈仲因已经放弃了。 结果没多过多长时间,一双手环上她的腰腹,陈仲因靠在她背后,轻声道:“我想生。” 杜宣缘一开始没领悟他的意思。 她还在纳闷小陈太医怎么在这件事上这么倔。 随后她听见陈仲因不好意思地讷讷道:“能不能让我来生?” 杜宣缘:啊? 她终于放下手中的公文,偏头看向陈仲因。 陈仲因回避着她探究的目光,像是有点难以启齿道:“繁繁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生孩子?” 杜宣缘:? 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陛下,面上头一回出现如此具象的疑惑。 “你生?”她还反问一遍。 以确保自己不是听错了。 “嗯。”陈仲因应了一声。 杜宣缘沉默了。 她消化好一阵子,才低低笑出声来。 陈仲因听见她的笑声,不明所以,道:“不可以吗?”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让你怀上?”杜宣缘反问。 她的笑眼中满是戏谑。 陈仲因一本正经道:“繁繁既然能研制出令男子服之避孕的药物,也一定能让男子有孕。” 杜宣缘:…… 别对我盲目自信啊,这俩都不是一个难度级别的。 杜宣缘哑然失笑。 可是面对上陈仲因专注而信赖的神情,她实在说不出什么否认的话。 杜宣缘只好含糊着说:“我想想办法吧。” 能有什么办法? 这个恋爱系统倒是自带了“好孕卡”,但这只能作用在宿主身上,她和陈仲因身体互换的时候,倒是可以卡bug用用看。 但现在已经换回来了…… 杜宣缘忽然想到什么。 早就沦为语音助手的系统背后一凉。 在它背后捣鬼,将杜宣缘和陈仲因换回来,但发现自己不能操控女主后,系统老实做统了一段时间。 那时候它还抱有侥幸。 因为想看看这个世界的世界线走向,以及怀有“说不定哪天就能控制宿主”的想法,它在宿主身上多呆了一段时间。 第392章 确认没有转圜余地后,它就打算花点能量主动和宿主解绑。 解绑的时候,系统还在感慨,这一趟可真是亏大了。 绑定宿主、入侵小世界、操控宿主、使用技能这些都要巨量的能量。 系统正心痛呢,等痛完了,发现自己也完了。 它根本解不了绑! 主动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归宿主所有。 系统着急忙慌一通操作,发现杜宣缘一个权限都没给自己剩,又立马想上系统论坛问问——当初它就是在系统论坛上经高人指点,想到的换宿主“好办法”。 结果连论坛都给它封了。 就在绝望系统咬咬牙,准备狠狠心跟宿主同归于尽的时候。 突然,数不胜数的能量犹如滚滚长江奔腾而来。 系统头一回尝到被能量胀满的感觉。 原来系统安排的“男主”、“女主”,就是为了撷取这个世界冥冥之中天道运行的能量而进行的设置,现在宿主直接干到最顶峰的“气运之子”位置上,甚至省去中间商赚差价,能量自然源源不断。 被能量包裹的系统无比感动。 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有这么多能量等着它解绑后花呢。 但是能量来得快,宿主花得也快。 系统就跟会计似得,每天看着数不胜数的能量从账上走过,没一分是属于自己的。 不过在宿主登基一年稳定朝局后,要用能量的地方就没那么多了。 系统带着其它宿主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攒下的能量,还没现在宿主一年积攒的能量零头多。 就连贯彻“恋爱”精神的系统都不得不感慨,还是干翻气运之子,自己登基为帝赚的能量多啊。 它对自己这么多年走的路线产生了一点动摇。 而杜宣缘想到的办法,第一步就是先复刻当初的身体互换。 当年她能借系统与宿主身体分离的bug,将金蝉脱壳技能用到晏清敏身上,那在这种状态下,理应也能在好孕卡上做文章。 于是某天,陈仲因一睁眼,发现自己又成了“杜宣缘”。 而身旁的杜宣缘看起来早有准备。 她起身并对陈仲因道:“今日无早朝,不必担心。” 一天有一天的政事。 杜宣缘没那么多时间可以耽搁。 她迅速处理完紧急的公务,剩下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暂且搁置,而后便开始钻研系统经一次更换躯壳后的可以用来修改使用的地方。 因为能量存量足够,原本对系统而言要伤筋动骨的互换,对于杜宣缘来说轻而易举。 不过系统这时已经放平心态。 甚至帮着宿主开始研究“如何让陈仲因怀孕”的方案。 很有打工统精神。 “你用好孕卡确实能让现在这具身体怀孕。” “但前提你得有个确定可以正常发育的胚胎。” 系统跟宿主一块研究半天好孕卡的源代码后,做出最后判断:“反正只要判定符合使用条件,我们系统技能就能帮你把一切合理化,甭管是什么东西怀孕了,好孕卡保管最后生产大小平安。” 杜宣缘正盯着好孕卡沉吟着。 此时的陈仲因正坐立难安。 虽然不是头一遭互换身体了,而且今早杜宣缘镇定的表现,说明这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但现在用着杜宣缘的身体,陈仲因总觉得今时不同往日。 目光向下一瞥,就能瞧见熟悉的双手,杜宣缘的指腹有茧子,她漫不经心拿捏住自己要害的时候,有些粗糙的老茧刮过脆弱尖端,又将它纳入柔软中,陈仲因的心便好似被人高高提起又重重摔下,在一片失重后没入温暖柔软的怀抱里。 更何况昨晚上…… 脑海中是吻过每一寸肌肤的画面,就是低着脑袋,瞧见鞋面,也会想起杜宣缘躺在床沿,脚尖抵在他肩膀上,扬着下颌命令他不得寸进的样子。 陈仲因略一失神,更觉得无地自容。 他一动不敢动的坐在原地,像个等人揭开盖头的新娘。 杜宣缘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 陈仲因如蒙大赦,好似看着救星一般仰头望去。 “找到办法了。”杜宣缘笑着拉起他,往里间走去。 陈仲因僵硬的被她拉到床边。 “但是……”杜宣缘转过身来,她神色如常,但微笑里莫名带着几分揶揄。 “但是什么?” 陈仲因话音未落,杜宣缘便已经吻了上来:“需要一点点前提条件。” 他懵然地跟随着杜宣缘的节奏。 被吻到浑浑噩噩的大脑全然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当太医院太医确诊皇卿有孕时,朝堂内外掀起轩然大波。 皇卿,有孕?! 男人怎么会怀孕呢? 对于许多非杜宣缘原始股的官员而言,这个男人还是昔日的定北大将军。 一时间,各级官员看向皇帝的目光都有些微妙。 程归得知这个讯息后,马不停蹄入宫求见皇帝。 不待她开口,杜宣缘提前预判道:“不行,这个真没法帮你。” 程归失望地走了。 陈仲因的整个孕程与正常情况无异,甚至他的生理反应还要更小些,也许是因为有好孕卡的保驾护航。 只是那一片形状分明的腹肌被撑开,只能隐约瞧出一点昔日的轮廓。 第393章 杜宣缘闲来无事就伸手在他隆起的小腹上打转,对胎儿究竟是在哪里长大十分好奇,只是她怎么想都很难想象是怎样的生理结构。 陈仲因倒是很乐观。 当杜宣缘抚摸孕肚的时候,他总是会眯上眼,像一只被轻挠下巴的猫儿。 他也从不担心瓜熟蒂落的时候孩子要怎么出来。 也不知是对杜宣缘的盲目自信,还是他心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念头。 不过这个孩子带给他的也不完全是快乐。 陈仲因发现自己好像莫名变得敏感了些。 这个现象让穿越前在404网站饱览群书的杜宣缘产生了一些微妙的联想。 陈仲因预产期逼近时,杜宣缘也不可避免地产生焦虑的情绪。 临产那日,刚好有早朝。 尽管系统再三保证好孕卡绝不会出问题,杜宣缘还是在收到消息第一时间遣散众臣。 顺利归顺利,但整个产程还是一个都少不了。 又因为这是有史以来头一次男子生产,太医也好,产婆也罢,没一个能帮得上忙,全靠陈仲因一个人撑着。 好在他本就是学医的,孕期更是一直在对生产知识查漏补缺。 待到孩子呱呱落地,晚霞已经铺满天际。 杜宣缘抱着哇哇大哭的女儿,握住陈仲因手,在他的微笑中温声道:“好好休息吧。” 小小的婴儿也慢慢安静下来。 静谧的夜晚,月亮高悬,也将见证他们此后无数个日夜的相伴。 皇太女,帝独女,皇卿所出,讳景行。聪颖好学,未及笄乃入朝参政,时人谓多有帝姿。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