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婚(重生)》 荣婚(重生) 第1节 《荣婚(重生)》作者:希昀 【先婚后爱,婚内追妻,重生爽文,各路火葬场】 前世程亦安被定给陆国公世子陆栩生为妻,婚后夫妇生疏淡漠,貌合神离,堪堪一年,程亦安遭人算计,被迫和离改嫁青梅竹马。 可惜二嫁后五年无子,渐渐的婆婆脸色不好看,丈夫也日渐疏离,小姑子事事掺一脚,上头还有个强势的大嫂压着,程亦安日子过得艰辛。 一睁眼,程亦安回到与陆栩生新婚之夜,回想陆栩生此人,虽性情冷漠,却胜在权势显赫,人品贵重,并无不良嗜好,比起去范家吃苦,还不如当个闲适的国公夫人,程亦安决定这一生躲开奸人算计,好好跟陆栩生过日子。 只是待那清俊男人掀开红盖头,程亦安有些纳闷,这眼神不太对,他不会也重生了吧。 陆栩生出身尊贵,文武双全,是京城贵女争相得嫁的如意郎君,与程亦安和离后,他在母亲的撮合下,改娶表妹为妻,原以为夫妻该是相敬如宾,怎料表妹性情骄纵,整日闹得府内鸡犬不宁。 重生回到洞房花烛夜,陆栩生决定跟安静温婉的程亦安好好过日子,哪知红绸一掀,忽觉妻子神色与前世迥异,难不成她也重生了? 原计划圆房的二人隔桌而对,面面相觑,徒生尴尬。 (先婚后爱,婚内追妻,各路火葬场) 本文又名《国公夫人的悠闲躺平日子》《冷面将军沦为恋爱脑》 (所以设定为剧情服务,做私设,勿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爽文 先婚后爱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程亦安陆栩生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双向奔赴 立意:唯有努力不会被辜负 第1章 重生洞房花烛夜 轰隆隆的雷声从半空划过,风一程雨一程,将支摘窗拍得飒飒作响,眨眼间廊庑湿了大一片,就连昨夜收捡在角落的木槿花,也被风刮得零落一地。 这时,东次间内传来一声轻咳,正在掩窗的侍婢忙丢下手头活计,掀帘往内探了一眼, “二奶奶,您要用水么?” 程亦安倚在那扇紫檀花鸟屏风下的软榻,清淡的眸子直直盯着窗棂的方向,没有回她反是问道,“我恍惚听见了婴儿啼哭声?” 她病了有一阵子,自立秋便不曾出门,平日常来串门的妯娌已没了踪迹,就连丈夫范玉林也数日未见。 侍婢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绕进门来,面带愤恨, “可不是,那外室大前日生了个儿子,如今范家上下宝贝着呢。” 程亦安神色顿时发木,此事早已心知肚明,程亦安已慢慢接受这个事实,沉默片刻低声问她, “交待你的事,可办妥了?” 侍婢替她斟来一杯茶,笃定道, “都已妥当。” 程亦安不再说话。 侍婢却很不甘心, “姑娘,咱们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范家太可恨了,他们这是过河拆桥!” 听到过河拆桥四字,程亦安眼神微微恍惚。 何止是过河拆桥,简直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说到这门婚事,原当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实则从始至终不过是范家的算计。 程亦安出身大晋第一高门,程家门生故吏遍天下,海内名望,范府祖籍益州,声名不显,范老爷中举入京,就在程府隔壁租了一宅子落脚,程亦安与范玉林算是青梅竹马自小相识。 范玉林一直心慕程亦安,倾慕到什么地步呢,哪怕程亦安嫁过人,小产过,也坚持非卿不娶。 程亦安与前夫陆栩生和离后,范玉林就跪在程家掌门人跟前发誓,绝不纳妾,一辈子只守着程亦安一人,经历过陆栩生的冷漠无情,面对满腔赤诚的青梅竹马,程亦安由长辈做主,改嫁了过去。 成婚后,公婆和气,拿她当女儿对待,妯娌亲昵无话不谈,范玉林更是温柔体贴,为她描眉插簪,弹琴赋诗,哪怕她多年未孕,范玉林也从未与她红过脸,总是小意劝慰,叫她莫要心急,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有了这份情意,程亦安哪能不为丈夫筹谋? 借着程家的人脉,替范玉林谋到益州盐政使的肥差,范家人口繁盛,府邸简陋,是程亦安掏出嫁妆银子置办宅院,有一年范玉林染了时疾,命在旦夕,是她拿着程家的名剌,冒着严寒风雪徒步前往雏凤岗,请神医李时济出面诊治。 就是这般扶着范家从当地一默默无闻的小户,成为益州首屈一指的望族。 原以为范府上下该对程亦安感恩戴德。 孰知范家站稳脚跟后,婆母一改先前和颜悦色,开始嫌弃她是二婚,骂她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妯娌暗地里讽刺她二嫁没人要了,上杆子贴补范家。 唯有范玉林始终站在她这头,开导她放宽心,声称大不了过继个孩子。 可惜这不过是哄骗人的话,这负心汉背地里早早张罗了一房外室,只待对方有了身孕便弄进门来。 程亦安气得一夜不曾合眼。 当年的满腔情意,不过是糊弄她的幌子,范家真正的目的在于与程家结亲,借着程家的东风,好扶摇直上。 遇人不淑,这一生不值得啊。 就在这时,廊庑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片刻软纱帘被人掀开,一道高大的身影矗立在帘下,他端的是眉目如画,风姿出众,手中还抱着一殷红襁褓,面庞含笑,正是初为人父的范玉林。 程亦安缓缓眯起眼。 只见范玉林温文尔雅将孩子抱了进来,凑近给程亦安瞧了一眼, “亦安,你瞧,这是咱们的孩子,往后他就养在你的膝下,认你为母,咱们好好教导他如何?” 程亦安望着近在迟尺,依然云淡风轻的丈夫,忽然诡异地笑出声, “记在我名下,给我做儿子?” 范玉林满脸温柔, “是。” 听听,若非看穿他的算计,还当他是多么体贴的夫君。 程亦安凉凉看了他半晌, “范玉林,到如今,你还想算计我是吗?” “将他记在我名下,名正言顺占据我的宅邸,田地,铺面,借着我的光与程家牵线搭桥,将来行走四方也好打着程家外孙的旗号...是吗?” 脚下这座五进宅邸,是程亦安当年为范家购置,虽许范家众房合住,可记得是程亦安的名。 想贪图她的嫁妆, “你做梦!”程亦安狠狠盯着他,咬牙切齿。 范玉林脸色不好看了,恼恨在眼底一闪而过,又耐着性子劝道, “你这又是何苦,天底下嫡母将庶子养在膝下的数不胜数,我这也是为你着想....也省得你为了个孩子疯疯癫癫...” 疯疯癫癫?她一心为他孕育子嗣,求医拜佛,在他眼里便是疯疯癫癫.... 程亦安不欲争辩,冷冷打断他, “认下他,不就是便宜了你们吗?” 范玉林脸色微微有些难堪,干脆越过她,起身将孩子交予嬷嬷,冷淡吩咐道, “打今 日起,小少爷便是夫人的嫡长子,养在西次间。” 侍婢见范玉林欺人太甚,怒得要破口大骂,却被程亦安拦住了, 她盯着范玉林的背影,缓声开口, “范玉林,我们和离。” 范玉林听了这话,不怒反笑,扭过身来,露出讽刺, “傻安安,你和离了,又能去哪?” “自然是回京城...” “京城你回不去了...”范玉林忽然道, 程亦安身子一震,猛地抬头看着他, “为什么?” 范玉林饶有兴致盯着她,负手道, “太子造反,京城动乱,大齐乘乱南下,带着大军直捣程家弘农老宅,程家男丁死伤殆尽,你们程氏高门从此土崩瓦解....” “不可能!” 程亦安心口突突直跳,嘴里说着不信,心里实则信了大半,难怪连月来,京城那边没了消息,原先每月的贴补,也断了数月。 难怪范玉林敢堂而皇之背信弃义。 枉她夙兴夜寐替他操持家业,侍奉双亲,数度写信回京,让程家为他铺路,铸就他范氏一门荣宠,到头来不过为人作嫁衣裳。 程亦安心里那个叫恨,双目猩红,“所以,你早已知晓,故意算计我是吗?” 范玉林没说话,他又不是蠢的,若非程家败落,他也不敢将外室挪进门。 范玉林见程亦安心神欲溃,再度劝道, “亦安,你听我劝,将孩子认下,只有你的福气。”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程家还有可利用之处。 程亦安看着范玉林尽在掌握的眼神,岿然冷笑, “是吗?那真是很抱歉,不能让你如愿了。” “你什么意思?” 程亦安静静看着他,“自从你接那外室过府,我便悄悄将你收受贿赂之账目记录在档,如今那册子已被送去臬司衙门,想必很快官府就该来拿你了。” 范玉林脸色大变,顿时跳脚, “一日夫妻百日恩,程亦安,你好歹毒。” 荣婚(重生) 第2节 果不其然,外头便有管家在嚷嚷,说是来了官兵,范玉林顾不上与程亦安理论,急得往外奔, “疯了,你疯了!” 程亦安却知道,他这一去,该是回不来了,她累了,也困了,只想好好睡一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听说范玉林被衙门带走了,那外室急火攻心,顾不上坐月子,闯进了程亦安的屋里,挺着胸脯大喇喇杵在她跟前,对着程亦安破口大骂, “你不过一个不下蛋的母鸡,逞什么能?” “程家倒了,你也没了靠山....” “你把范郎告倒,对你有什么好处?哟,你不会还惦记着陆栩生吧?” 她极尽所能挖苦程亦安, “我忘了告诉你,那陆栩生呀,在边关立了大功,荣升大都督了,是咱们大晋最年轻的国公爷呢,我的国公夫人,怎么样,后悔吗?” 字字如刀听得人怄火,侍婢忍无可忍,卷起袖子冲着那外室扑去, “我跟你拼了!” 二人双双往后跌去,扭打成一团。 那外室尚在坐月子,哪里是侍婢的对手,很快蓬头垢面吃了苦头,饶是如此,嘴里却不饶人, “哎呦,瞧我这张嘴,错了称呼了,好端端的国公夫人被人抢了去,你呀没有这个命!” 没有这个命? 不,她不该是这个命。 她是程家四房的嫡长女,是祖母悉心教养的高门闺秀,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她本该嫁个门当户对的郎君,琴瑟和鸣,安稳无忧.... 这一生怎会落到这个田地? 这一生..不该是这个活法。 ....... 恍恍惚惚有鞭炮声响,似紧箍咒圈在程亦安脑门,程亦安头疼极了,明明已然清醒,仿若溺水之人迟迟睁不开眼,直到有人轻轻扯了扯她衣襟,低声唤道, “夫人...” 夫人? 范玉林不是被人抓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程亦安猛地睁开眼,只见一张模糊的脸悬在眼前,修长的胳膊伸过来似要搀她,程亦安不假思索抬掌, “啪!” 突如其来的巴掌抽在对方脸上,发出一声锐响。 黑暗中,四目相对。 那双眸子太过锐利,令程亦安生出几分久违的熟悉和忌惮,她顿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环顾四周,拔步床帘帐倾垂,将外头的景象遮得严严实实,唯有昏暗的红芒在晃动。 这是哪? 对面的男人被打后,面上有些挂不住,回身后退,鸳鸯红帐随着被撩开半幅,明烛映亮那张面孔,剑眉狭目,五官英挺,是一副极为冷峻的长相。 这是.....陆栩生? 程亦安脑门如遭石击, 莫非被那外室刺激得梦到了陆栩生? “你怎么在这?”隔着帘帐,程亦安直愣愣问道。 陆栩生听了这话,眉心一跳。 洞房花烛夜,程亦安却反问他为何在这,实在荒诞。 联系方才那含恨的一巴掌,陆栩生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难不成她也重生了? 陆栩生心顿时凉了半截。 第2章 你什么打算? 说到陆栩生前世,也够意难平。 与程亦安和离后,陆栩生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续娶表妹为妻,本以为她们姑侄亲上加亲,后宅该是和睦融洽,怎知那表妹成婚后一改平日温柔小意,今个儿要争家业,与妯娌不合,婆媳生隙,明个儿又打翻了醋罐子,府上但凡多看他一眼的丫鬟均被她处置了,弄得府邸乌烟瘴气。 陆栩生常年征战在外,无暇他顾,后来太子造反,北齐趁虚南下,他奉旨出征,一路从宣府征战至肃州,好不容易将北齐铁骑赶出疆域,荣升大都督,一次巡防回城的路上,积劳成疾,旧伤复发,被贼子寻机陷害,以致英年早逝。 眼看位极人臣却一命呜呼,委实称得上悲屈,比起悲屈,陆栩生更遗憾,遗憾这一生不曾娶一位贤妻,他这一死,府上还不知乱成什么样,遗憾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创下偌大家业无人继承,陆栩生带着满腔不甘闭上了眼。 哪只半个时辰前,一睁眼,竟然发现自己重生回到洞房花烛夜。 再一细听,娶的正是程家四房的女郎,那一下,陆栩生竟长出一口气。 好歹是程亦安,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表妹。 一切还来得及。 陆栩生很快拾掇好心情,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从歇息处回到洞房。 正院异常安静,程亦安的陪嫁丫鬟见他进屋,悄悄掩门而退,他从外间步至婚房,满室红芒摇曳,竟令他滋生几分近乡情怯... 沉默少许,理了理衣冠,信步往拔步床前来,帘帐四垂,瞧不见人影,但陆栩生知道程亦安就在账内歇着。 回想程亦安此人,性情温婉,不作不闹,勤俭持家,温良谦恭,实乃贤妻典范,前世发生那桩事后,他若不放她走,兴许又是另一番结局。 老天爷既给了他机会,这一世,他定要好好跟程亦安过日子。 负手片刻,陆栩生往前一掀帘帐,只见那新娘子睡得昏天暗地,陆栩生一瞅时辰,决意唤她醒来沐浴更衣,怎知手伸过去,便结结实实受了她一巴掌。 陆栩生那一下被打蒙了。 前世的洞房花烛夜是怎么来着。 程亦安娇羞柔顺,年轻夫妻一夜颠龙倒凤..... 陆栩生闷出一口气,退了出来,再到听她没头没脑问一句“你怎么在这”,陆栩生便知道完了,程亦安必定也与他一道重生。 方才还庆幸老天爷给了他弥补遗憾的机会,转背一盆冷水泼在他面门。 有了前世分道扬镳的经历,这日子还怎么处? 陆栩生在帘外足足愣了半晌,方没好气回道, “今夜你我成婚,我不在这,当在何处?” 扔下这话,陆栩生抬步迈出拔步床,来到长案后喝闷酒。 程亦安愣住。 你我新婚? 再瞧帐外模模糊糊的红烛,程亦安脑海闪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她狠狠掐了一把手背,刺疼刺疼的。 是个大活人。 不会吧,她这是回到洞房花烛夜? 怎么可能? 即便一切过于匪夷所思,程亦安还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缓缓从床榻挪出,再次打量四周,南 炕上的琉璃窗贴着两对红艳艳的囍字,脚踏帘帐帷纱均用的大红鸳鸯纱帘,地砖铺着龙凤呈祥的红毯,八开苏绣百鸟朝凤屏风下安置着一张罗汉床,上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生红枣果子锦盒,象征多子多福。 果真是前世陆家的婚房。 再看博古架下的男人,一身绯红喜袍,胸前绣着二品狮子补子,腰系犀皮革带,宽肩窄腰,身材精壮匀称,不是陆栩生又是谁? 好不真实。 程亦安捂了捂依然火辣辣的掌心,再次深吸一口气。 且不说这是做梦还是真重生了,先将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 短暂的时间内,程亦安迅速做出决断。 陆栩生此人虽冷情冷性,不晓得疼人,却胜在权势显赫,人品贵重,且无不良嗜好,有了前世的教训,这辈子她哪里还会贪图虚无缥缈的情爱。 比起下嫁范家一心操持家业,还不如稳稳当当做个国公夫人,荣华富贵有了,吃喝享乐不在话下,丈夫常年征战在外,也不用伺候,管他陆栩生心里有没有她,悠悠闲闲过日子才是正经。 这辈子,她要做个没心没肺的国公夫人。 打定主意,程亦安决意为方才的失手跟他赔个不是。 将将行至长案另一侧,陆栩生忽然抬起眼。 视线相接。 程亦安心蓦地咯噔一下。 他眼神深邃,复杂。 没有半分怒火。 不对,换做前世陆栩生那个臭脾气,被她无缘无故打了一巴掌,这会子脸色不知该多阴沉。 他怎么还能这般好端端看着她呢。 这就怪了。 程亦安赔罪的话到了嘴边吞了回去,决定按兵不动,先观察观察。 她坐了下来。 刚要开口,陆栩生推了一杯茶至她跟前, “你也回来了?” 程亦安瞬间石化。 荣婚(重生) 第3节 完了,他也与她一道重生。 有了前世的隔阂,日子还怎么糊弄? 陆栩生察觉程亦安脸色明显垮下,心头越发拔凉拔凉的。 瞧瞧,这是没打算跟他过日子呢。 不会还惦记着那个两小无猜吧。 陆栩生心情更差,一口接着一口喝酒。 夫妇二人均像打了霜的茄子,隔桌而坐,无言以对。 夜深,秋凉愈重,程亦安坐久了,身子愈发僵硬,抬手将那杯凉却的茶水擒过来,一口饮尽,冰冰凉凉的茶液瞬间滑落喉咙腹腔,那颗因着重生而躁动的心也由着平复下来。 也罢,前世陆栩生心系青梅竹马,娶她不情不愿,对她唯有冷淡二字,她犯不着赖着他。 再说,前世那段婚姻,陆栩生就没错? 他有错,在她被婆母刁难时,不甚放在心上,总觉得女人家爱斤斤计较,成日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折腾,她被人算计,名声受损时,他也不曾挽留,毫不犹豫就签了和离书。 她又何苦强扭这个瓜。 第一段婚姻以程家偏房之女高攀陆家,为人算计,失败收场,第二段婚姻,下嫁范玉林,满心满意为人筹谋,亦是落个被负的结局。 瞧瞧,婚姻给女人带来了什么。 还不如一个人自自在在。 想明白这茬,程亦安心里的遗憾瞬间没了。 都能跟陆栩生开个玩笑。 “你不是得封大都督了么,怎么也回来了?” 陆栩生手执酒盏略略一顿,坦白道,“途遇埋伏,中箭而死。” 程亦安扶了扶额,也怪惨的。 不对,陆栩生是死了才回来,那她呢,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那对奸夫淫夫又是什么下场?她的宅子,她的田地呢?她还没将范家人赶出去呢? 程亦安心里抓猫般痒。 陆栩生见程亦安率先打破沉默,干脆开门见山问她, “你呢,什么打算?” 程亦安闻言愣了愣,暂且压下前世怨念,想到一朝重生,能痛痛快快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神色便无比轻松, “我就不耽误你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这是决心再度和离。 陆栩生心口压了石头般难受, 还惦记着范家小白脸呢。 罢了,他何必强求。 他嗯了一声,别过脸去,酒盏尚在掌心,只剩半盏,却迟迟没有再饮。 累了一日,程亦安这具身子已无比疲倦,她打了个哈欠,起身往浴室去。 陆栩生不爱让婢女近身,新婚之夜的浴室也无旁人伺候。 程亦安匆匆淋了澡,裹好衣衫进了拔步床。 陆栩生余光瞥见帘帐晃动,很快里头没了声息。 枯坐无趣,陆栩生也起身沐浴,片刻出来,红烛燃了一半,婚房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喜庆的样子。 他来到拔步床旁,环视一周,罗汉床上塞满了锦盒,外间也无软榻,他一个大男人睡哪? 他当然想睡床榻,只是程亦安方才已表明态度,君子非礼勿视,他就不该越界。 可这是他的地盘,凭什么听程亦安的。 “程亦安,你方才说要和离,咱们这是圣上赐婚,没有特殊缘故,如何和离?” 他绝不承认他这是想让程亦安知难而退。 哪知床榻里侧的人儿不情不愿揉了揉眼睛,从帘内探出半张俏脸,带着几分被吵醒的不快, “前世你怎么说服陛下,今生依葫芦画瓢便是。” 前世程亦安发生那桩事后,名声有损,为了维护陆家和程家的声誉,她给陆栩生递了一封和离书,陆栩生很痛快签了字,并入宫说服了皇帝。 别看陆栩生年轻,他却是危难之际,投笔从戎,以进士出身领兵征战的第一人。 他不仅被文人敬仰,更为武将信服。 年纪轻轻在朝中威望甚高。 皇帝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这世间就没有陆栩生办不到的事。 程亦安这般说,陆栩生无言以对。 他忽然觉着,程亦安那一巴掌抽得在理。 他该死。 原想他与程亦安知根知底,又是重生的同道中人,这一辈子娶她最为适宜省事。 眼下看来,如意算盘是落空了。 陆栩生认命拼拼凑凑,弄些长椅搭在拔步床外,草草应付一晚。 这一夜,程亦安睡得格外踏实,一想到即将挣脱婚姻的牢笼,她有一种重获新生的畅快,一夜好梦至天明,长长伸了个懒腰,掀开帘帐... 陆栩生已然坐在对面桌案喝茶。 面无表情,神色冷淡。 有一种天生的压迫感。 胜在有了前世的经验,如今对着这个人,已无惧怕。 甚至饶有兴致打量那挺拔的身姿,流畅的线条,脊梁修长如弓,堪堪坐着,便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美。 嗯,养眼。 “二爷早安,昨夜睡得还好吗?” 陆栩生在陆国公府行二,旁人要么唤一句世子爷,要么唤他二少爷。 陆栩生看着眉开眼笑的程亦安,暗自嗤了一声, 她怎么好意思问? 那么高大的身子区区将就几把长椅,如何舒展。 更要命的是,帘帐时不时被风浮动,倾泻出独属于姑娘家的馨香,他既非不谙世事,又是血气方刚的身子,还是洞房花烛夜。 睡得好才怪。 陆栩生向来不动声色,淡淡应了一句, “很好。”随后移开视线,继续看书。 程亦安心满意足起塌,招来婢女进了浴室洗漱。 程亦安前世有两个心腹丫鬟,如兰和如蕙。 如蕙稳重替她执掌内务,如兰性子爽利泼辣,常跟她在外应酬。 这两个丫鬟忠心耿耿,将她看得比命还重要,主仆三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一朝重生,程亦安看着两张嫩生生的面孔,百感交集。 前世二人跟着她去范家,忙里忙外操碎了心,早早熬出了皱纹,如今那两张脸说不出的生动娇俏,程亦安看着心里熨帖极了。 也确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这一辈子一定要好好过呀。 如兰捧着湿帕子给她,看着她还有些脸红。 小丫鬟以为她昨夜经历了洞房,不好意思呢。 程亦安捏了捏她的脸。 如兰眨眼,“姑娘,您盯着奴婢瞧作甚?奴婢脸上可有什么?” 程亦安挽起袖子,接过她递来的湿帕子净面,一本正经道, “没什么,就是瞧你胖了些。” “有吗?”如兰顿时慌了。 程亦安乐。 如蕙在一旁看着叹 气,先是瞪了如兰一眼,低声训斥道,“如今嫁了过来,可不兴再唤姑娘。”随后又踮着脚亲自给程亦安擦拭面旁的水珠, “二奶奶,时辰不早了,得快些去上房认亲敬茶。” 程亦安笑意一收,这才想起还得应付她的婆母,陆国公府的二夫人。 这位二夫人出身琅琊王氏,丈夫是皇帝登基定鼎的第一功臣,又生了陆栩生这么出色的儿子,眼睛一向长在头顶,是个十分不好对付的角色。 程亦安暗自叹气,还得早些脱离藩篱才是。 少顷,程亦安回到内室梳妆打扮,等到出门时,陆栩生已换了一身喜服在门口候着了。 秋阳明烈,男人一身大红绯袍矗立在廊庑下,体态清俊挺拔,眸色幽淡,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力。 两个丫鬟连忙垂首屈膝。 程亦安诧异地看着他,前世陆栩生可没在这等她,习了武换了衣裳,嫌女人家磨磨蹭蹭,去书房看了一会儿书,最后夫妻二人在上房外的门廊撞上。 以至于下人暗地里说她不讨陆栩生欢喜。 陆栩生被那双直勾勾的水杏眼瞧得不大自在,往前方抬了抬颚, “走吧。” 荣婚(重生) 第4节 第3章 这男人腰板真硬 陆国公府坐落在大晋权贵聚集地小时雍坊,小时雍坊地窄人稠,又紧挨皇城,寸土寸金,宅子是有市无价,且许多府邸均是圣上所赐,不由市署出售,寻常门第有钱也买不到。 陆府却在这样的地界占据半个胡同大的宅地,实属富贵之极。 陆府嫡枝有三房,老太爷去世的早,膝下三个儿子,大老爷陆京时任工部侍郎掌管宫殿营造,二老爷陆昶便是陆栩生的父亲,三年半前陆昶在与北齐的战事中战死,留下陆栩生孤儿寡母几个,三老爷陆明是个庶子,平日不得老太太喜爱,素日也十分低调。 陆府的荣耀是由二老爷陆昶一手奠定,陆栩生以世子之尊住的是最为别致的宁济堂。 夫妇二人打宁济堂出来,沿着石径上了一段曲廊,顺着曲廊往上房去。 这一路佳木葱茏,秋菊灼漫,四处奇石异草点缀,称得上轩荣峻丽,精致奢华。 因着今日敬茶,各房均要到场,便选在老太太所住的荣正堂。 程亦安前世嫁过陆栩生,对陆家也不算陌生,陆栩生也无需引路,二人一路沉默抵达荣正堂。 早有五六仆妇候在台矶处,瞧见新人联袂而来,一两个赶忙进去报信,余下人欢欢喜喜上前请安,拥着程亦安跨入穿堂,绕过一座五尺高的翡翠云纹紫檀立屏,面前是一五开间的正堂,廊外仆从侍立,热闹而不喧哗,比起程家气度森严,陆府气氛倒是显得活泼些。 夫妻双双跨进堂内,明间上首坐着二人,一位身着霁蓝绣寿字纹金线缂丝褙子的银发老太太,正是陆栩生的嫡亲祖母,在她右侧稍小的圈椅坐着一端庄秀美妇人,只见她身穿绛红对襟福字长褙,头插凤钗,面容白皙,眉秀而狭长,眉宇间与陆栩生有几分相像,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则是陆栩生寡母王氏。 其余各房老爷太太妯娌少爷按尊卑落座,一眼望去,个个遍身绮罗,满头钗翠,有如珠玉争辉。 新人进来,郎君清俊无双,新妇明艳端方,均是喜服在身,十分亮眼。 最先露出笑容的反而是三房的三夫人, “瞧瞧,好一对璧人。”她说着喜庆话。 大夫人笑笑不说话,老太太也眯着眼打量,缓缓颔首,倒是正经的婆婆王氏神色严肃,始终不曾露出笑意。 个中缘故,程亦安倒也心知肚明。 今上登基之时,正值大晋朝廷危难之际,二十年前先帝受太监蛊惑举军北上征齐,致二十万将士全军覆没,先帝被困金山堡自刎而死,朝野震动,国不可一日无君,当时的皇子尚在襁褓,以陆昶为首的朝臣立即拥戴先帝的弟弟今上登基。 太后作为交换条件,要求立先帝之子为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皇帝答应了。 二十年过去,皇帝有了自己的子嗣宁王,自然是想改立宁王为太子。 随着皇帝年岁渐长,易储迫在眉睫,两党之间已势同水火。 而恰恰程家乃当世高门之首,无论朝代更迭,风云际会,程家始终屹立不倒,门生故吏遍天下,依附者众多,在朝中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 由此,程家成为皇帝和太后争相拉拢的对象。 陆栩生守丧期满后,皇帝火速发话让程家与陆家联姻,意图通过心腹陆栩生将程家拉入自己的阵营来。 可惜程家祖训不参与党争,谁坐在龙椅上便效忠谁,是实打实的纯臣。 一面是皇帝赐婚,一面是几百年的祖训。 怎么办? 程家当家掌门人,都察院首座长房大老爷程明昱想了个法子,舍弃自己未嫁的小女儿,从旁枝挑出程亦安嫁给陆栩生。 就是这么一手,维持了朝争的平衡。 程家固然是当世第一高门,可族中枝繁叶茂,各房也分个三六九等。 程亦安所在的四房实则是程家的偏房,在范家眼里是高门闺秀,可在二夫人王氏眼里便不够看,以陆栩生之身份地位,娶公主都绰绰有余,程家要嫁也是嫁长房的嫡女来,偏生来了个程亦安。 二夫人心中不喜,再加之她一直属意王家内侄女为儿媳,越发不待见程亦安。 程亦安对婆母的冷色视而不见。 早有婆子搁下蒲团,让二人行跪拜大礼。 程亦安先是给老太太敬茶,随后便轮到二夫人,二夫人虽不喜程亦安,当着众人的面却也没为难她,敬茶结束,便是认亲。 陆家子嗣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长房大老爷膝下二女一子,大姑娘出嫁,大少爷也娶妻生子,尚有三姑娘待字闺中,到了二房,二夫人除了陆栩生外,还有个出嫁的二姑娘,以及三少爷和五姑娘。 三年前,陆栩生和陆昶父子奉旨出征,战况激烈,老太太恐儿孙出事,做主让三少爷陆继生先成婚,是以程亦安还有个先过门的弟媳。再说三房亦是二女一子,一家人热热闹闹聚在一处,倒也齐整。 论理接下来该二夫人指点儿媳认人,二夫人显然不想开口,她看了一眼身侧的三儿媳妇,三少奶奶心领神会,便立即迈出来,“嫂嫂,我领着嫂嫂来认人吧。” 程亦安认亲时,二夫人冷眼观察,见她应对得体,各房长辈妯娌均也分辨明白,脸色稍霁。 随后程亦安与陆栩生便退至一旁,立在二夫人下首。 大老爷平日就不爱凑在女人堆里,见仪式结束,立即起身跟老太太告罪,招呼着三老爷一块离去,老太太见状便对几个孙子道, “你们也去吧,让我们娘几个说会话。” 接下来该是女人的战场,少爷们均识趣退下。 但陆栩生没走。 “栩哥儿,你还有事?”老太太诧异问, 大夫人笑道,“莫非是怕伯母婶娘们欺负你媳妇?” 大夫人和三夫人怎么可能欺负程亦安,自然是二夫人这个正儿八经的婆母要给儿媳妇立规矩。 二夫人轻轻哼了一声。 三夫人立马打了圆场,“哪里,新婚燕尔自然是如胶似漆,栩哥儿这是舍不得媳妇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 程亦安听了有些汗颜,默默垂下眸,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害羞。 陆栩生朝老太太拱手, “祖母,孙儿下午要出门一趟,想着不如此刻先领着媳妇去祠堂祭拜。” 这是想带程亦安离开。 程亦安明白了陆栩生的目的,既然约定做假夫妻,就没有必要让她为陆家人情世故烦心,更没必要让她在王氏跟前受气,如此回头好聚好散。 二夫人在这时发话了, “上族谱午后去便是,不急于一时。” 敬茶礼后,就该婆婆给媳妇立规矩,古来如此,陆家媳妇个个都是这么过来的,偏程亦安就要破例不成,今日若叫陆栩生将人带走了,往后程亦安眼里哪还有婆母。 大夫人乐得喝茶看戏。 三夫人这个时候明智地不吭声。 夹在当中的三少奶奶柏氏再次开口了,她插科打诨般朝陆栩生屈了屈膝, “兄长莫要担心,弟媳会照料好嫂嫂。” 上有长辈发话,下有弟媳递台阶 ,论理陆栩生该放手。 但他从来不是由人左右的脾气,决定的事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母亲有话当着儿子的面吩咐便是,吩咐完,儿子再领着她去祠堂祭拜父亲。” 陆栩生也很聪明,将父亲给搬了出来。 二夫人噎了噎。 程亦安默默看着他们母子打擂台,对着陆栩生略有些刮目相看, 前世这厮怎么来着,奉行男主外女主内,对后宅之务是一概不管,换做过去,他最嫌女人家聒噪,怕是跑的比大老爷还快。 眼看二夫人脸色很不好看了,程亦安轻轻瞟了陆栩生一眼,示意他自己可以。 陆栩生反而回了个安抚的眼神。 二夫人没眼看了,视线移至程亦安身上,干脆直接立规矩, “栩哥儿媳妇,今日既然成了陆家人,往后便事事以家族荣耀为重,以夫君为先.....” 先是长篇大论,嘱咐程亦安如何做位贤妻良母,随后便开始给程亦安派任务, “打今日起,你便跟着你大嫂学庶务,厨房的事便交予你了。” 新婚媳妇过门,要伺候公婆饮食,这是立规矩的第一课。 陆家每个媳妇成婚后均在厨房忙活了一阵,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而二夫人这么交待,还有另一层深意。 陆栩生虽是世子之身,可国公府的权利依然掌握在长房手里,中馈也由大夫人握着。 程亦安过门后,理应接管国公府的中馈,何不趁着厨房之事让程亦安慢慢管家? 大夫人当然知道二夫人的打算,这是君子阳谋,她也阻止不了。 来之前,程亦安已经预料了这等场面,毕竟前世就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她一个要卷嫁妆离开的人,何苦掺和这神仙打架呢。 连说辞程亦安都想好了,正待开口,有一道略带磁性的嗓音响在耳帘。 “母亲...”陆栩生先行施了一礼,男人身形修长,眉宇间的沉稳和冷峻很好压住那身吉服的艳丽,令他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夺目逼人。 “母亲给媳妇立规矩理所当然,她也着实该学会如何相夫教子,至于厨房庶务....”陆栩生语气顿了顿,“儿子瞧来,暂时不必了。” 二夫人脸色险些绷不住,“为何?”她紧紧盯着儿子,视线很有压迫感。 陆栩生从容依旧,回道:“她身子弱,性子又软,将将进府,贸然让她掌管厨房恐闹出笑话,儿子的意思是慢慢来,先让她在母亲和嫂嫂跟前学着,进益一些再说。” 昨夜陆栩生一宿没睡,回想前世两段婚姻均以失败告终,心里滋味难辨。 程亦安不肯跟他过日子,是不是因为他不是一位好丈夫? 前世他从不过问后宅,以至于让程亦安在母亲手里吃尽苦头,母亲心里不待见她,拿她跟大夫人斗法,结果是什么,结果是程亦安小产。 小产过后程亦安郁郁寡欢,夫妻二人半年不曾同房,等到她身子恢复,恰恰又发生了那桩事导致二人和离,程亦安当年毅然决然离开,难道不是因为在陆家受了委屈? 且不管程亦安愿不愿意留下,他要自省,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今生他断不能坐视后宅不管。 至于国公府的爵位和中馈,他自有法子拿回来,而不是以程亦安吃苦为代价。 他给了母亲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后退了下来。 二夫人却丝毫没领悟到儿子深意,气得浑身发抖。 荣婚(重生) 第5节 “栩儿,这是陆家的规矩,你要破了祖宗规矩么?” 陆栩生也想好了对策,他慢条斯理回道, “儿子以为,子嗣为大,待诞下子嗣后再执掌家务不迟。” 这一桩结结实实堵了二夫人的嘴。 原来儿子是不信任程氏,想等程氏孕育子嗣后再来掌家。 此等思量也不失稳妥。 总归中馈在大夫人手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不急于一时。 二老爷过世后,二房式微,急需繁衍子嗣以助二房声势。 二夫人被说服了,况且儿子的脾气她心知肚明,争执下去吃亏的是自己,于是颔首道,“也好。” 大夫人松了一口气,老太太也没提出异议。 皆大欢喜。 陆栩生带着程亦安告辞。 程亦安神清自在跨出门槛,看了前面的男人一眼。 啧,腰板真硬。 她要那破中馈作甚,前世管家管的还不够吗? 吃力不讨好。 虽说陆栩生是为了跟她撇清关系而替她撑腰,但程亦安不得不感慨一句, 瞧,夫君会做人,还真没她什么事呢。 第4章 比前世越看越顺眼 陆栩生引着程亦安在祠堂走了过场回到宁济堂。 时辰尚早,二人又不曾留在荣正堂用早膳,这会儿便吩咐下人摆膳。 进来了两位嬷嬷。 一位面生,但程亦安认识,是二夫人王氏的心腹徐嬷嬷,名义上照看陆栩生,实则是王夫人安插在儿子房中的眼线。 另一位自然是程亦安的陪房李嬷嬷了。 像程家这样的大族嫁女,陪房要精挑细选,她嫁给陆栩生于四房来说是光耀门楣的大事,祖母选了两房陪房给她,一房是李嬷嬷夫妇,另一房是明嫂子夫妇。 李嬷嬷夫妇管内,程亦安的嫁妆就在李嬷嬷手中,明嫂子夫妇管外,这会儿不曾进内院来。 瞧见李嬷嬷那张精明的面孔,程亦安忽然觉着想要立马和离也不容易,瞧瞧,程家四房那边恐就不好打发,还得需要合适的契机。 早膳过后,宁济堂所有下人进来给主母磕头。 程亦安赏了原宁济堂的仆从,陆栩生也给了李嬷嬷等人赏赐。 两位嬷嬷纷纷替主子行事,各自发赏,相安无事,待要吩咐上茶,两位嬷嬷却很“默契”地同时开口, 这是权利之争,往后这宁济堂到底谁说了算。 程亦安看了一眼李嬷嬷,示意她不必争。 她要走呢。 喝过茶,陆栩生便出门去了。 徐嬷嬷亲自送他去二门,她是陆栩生的奶妈子,在府内很有体面。 陆栩生临行嘱咐她,一切听程亦安行事。 这话徐嬷嬷只是听听,没放在心上。 程亦安留下李嬷嬷说体己话,“明嫂子在哪?可安顿好了?” 年轻的媳妇进了门,慢慢掌了家便将自己的陪房心腹安插在重要位置,程亦安既然要和离,自然没有这个打算。 李嬷嬷回道, “已经在后廊子上安顿了,奴婢让她先熟悉熟悉府内人情世故,再作理论。” 程亦安却知道明嫂子夫妇能干大事,思忖道, “我与二爷商量了,待生了孩子再上手庶务,眼下这段时日,先让明嫂子家那位跟着李叔管着嫁妆铺子吧。” 明嫂子的丈夫办事利索机灵,比李叔能干,李叔上了年纪,做做掌柜可以,跑腿却不行。 李嬷嬷想了想道,“也好。” “那您先歇着,奴婢去将嫁妆卸下来安置好。” 程亦安的嫁妆还在廊子上铺着呢,等着她这位管事嬷嬷和徐嬷嬷去归置。 程亦安闻言有些头疼,轻咳道,“您别急,先将箱子搁在东厢房吧。” 那些东西暂时用不着,拆了回头还要归整,多麻烦。 宁济堂西厢房待外客,东厢房是预备着孩子住的,如今空着呢。 李嬷嬷眉头顿时一皱,“这怎么成?” 李嬷嬷以为程亦安不懂,挨着她脚跟前的锦杌坐着,语重心长道, “姑娘,嫁了进来第一要务便是整理归置嫁妆,此其一,其二,也趁机问问姑爷的私房和体己,对了,昨夜姑爷怎么说,可有交库房钥匙给您?” 大户人家的少爷都是有私房体己的,有能耐的甚至还有小库房,在李嬷嬷看来陆栩生位高权重,没少得封赏,私房肯定可观。 程亦安哭笑不得,却还是认真解释, “此事我与姑爷自有理论,嬷嬷先不着急。” 程亦安语气有几分不容置疑的架势,李嬷嬷便不敢吭声了。 她深深看了一眼程亦安,心想姑娘出嫁了,能当家做主,果然不同了。 李嬷嬷又问起了另外一桩要务, “姑娘瞧着,姑爷可有通房?” 论理通房得在次日给主母敬茶。 方才丫头过来磕头时,李嬷嬷刻意扫了几眼,没见长 得特别出挑的,心里还在疑惑这事。 这一桩程亦安倒是很肯定地回, “二爷说没有。” 这就是陆栩生的可取之处。 前世陆栩生就没有通房,她小产后有半年不曾与他同房,刚开荤的陆栩生愣是没碰一个丫鬟,不仅如此,更不曾在外头沾花惹草,陆栩生素来洁身自好,这一处能将京城百中之九十九的男人比下去。 是他不贪吗? 那不是,这男人面上冷淡,床笫之间却异常折腾,若不是她身子扛不住,他一夜能要几次水。 管得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才可靠。 李嬷嬷就放心了,对这门婚事越发满意。 东厢房的钥匙在徐嬷嬷手中,李嬷嬷来到倒坐房寻到徐嬷嬷,徐嬷嬷就知道是为嫁妆而来, 她拍拍手上的瓜子壳灰,起身冲李嬷嬷笑道, “嬷嬷何事?” 嫁妆归置要婆家人在场,也好核对单子是否属实,而徐嬷嬷恰恰是帮着核对嫁妆的人,保不齐待会儿还得得些赏赐。 但可惜,李嬷嬷与她说,“老姐儿,东厢房钥匙何在,少奶奶问呢。” 徐嬷嬷微微有些疑惑,也不多言,连忙去到西厢房尽头的耳室拿钥匙,墙角尽头有一个六层的八宝镶嵌竖柜,里头搁着宁济堂各房门的钥匙人情往来的账册之类,她在其中一个匣子里拿出东厢房钥匙。 李嬷嬷在门口站着没进去,她也清楚,一人一个山头,过去宁济堂很显然是徐嬷嬷照管。 一旁有眼力劲的嬷嬷一见少奶奶进了门,就该将钥匙一类悉数交给主母,这个徐嬷嬷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李嬷嬷心想,恐得费番功夫方能在院子里站稳脚跟。 李嬷嬷拿了钥匙带着陪嫁丫鬟将嫁妆箱子搬进东厢房。 徐嬷嬷在倒坐房的窗口看傻眼了。 嫁妆不入库? 这是做什么? 连忙一溜烟退出来往二夫人的院子来了。 二夫人听说这事,满脸诧异,以及不满。 嫁妆单子交予婆家并当场核对是理所当然的,程亦安的嫁妆单子早早就给到了二夫人,但程亦安不验货却是奇怪了。 徐嬷嬷小声揣测, “太太,莫不是嫁妆里头有什么乾坤吧,四房毕竟不是长房,奴婢也听说咱们这位二奶奶母亲早逝,家里是继母做主,定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这是怀疑程家弄虚作假。 二夫人没有徐嬷嬷眼皮子这么浅,一个严厉的眼神扔过去, “闭嘴,这话也能乱说!”说出去丢陆栩生的脸。 “程家四房虽不怎么样,可这门婚事是程明昱亲自过问的,他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程明昱是都察院首座,当朝左都御史,出了名的严谨克己,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程家四房敢在他眼皮底下弄虚作假,无需陆家出面,程明昱就能掀了四房。 而事实上,二夫人还听说,程亦安出嫁,长房看在她替程家联姻的份上,私下添了嫁妆。 “不过,她不开封嫁妆也实在蹊跷。” 正儿八经去问嘛,二夫人不屑,显得他们算计女方嫁妆似得,二夫人还丢不起这个人。 荣婚(重生) 第6节 出于对程明昱人品的信任,二夫人决定不过问这桩事了。 徐嬷嬷这一走,李嬷嬷便有所察觉,立即进来跟程亦安报信, “老奴瞧着那徐嬷嬷出了门,怕是告状去了。” 程亦安正在桌案后整理自己的书册,失笑道, “随她去吧。” 李嬷嬷有些头疼,“姑娘,这徐嬷嬷也忒没眼力劲了,老奴寻她讨要钥匙,便是提醒她将东西交出来,孰知她是抠的死死的。” 徐嬷嬷是什么人,程亦安早就见识了,她笑着宽慰李嬷嬷, “她呀,是二爷的奶妈子,比旁个本就更有体面些,俗话说奶妈子也是半个婆婆,甚至比婆婆更难缠,这些奶妈子伴着少爷们长大,少爷屋里的事哪一桩不是她们做主,我这一进门便是夺了她的地儿,她心里好受才怪。” 左右待不了多久,程亦安没放在心上,反是吩咐李嬷嬷,“将嫁妆单子给我瞧瞧。” 她要盘算盘算能挪出多少钱来,先在外头购置个宅子,女人哪,得有个自个儿的落脚之地,任何时候不受制于夫家和娘家。 午膳就在自己屋子里用,晚上待陆栩生回府,一道去了二夫人院子。 二夫人又不傻,陆栩生白日行为举止摆明了不叫她为难程亦安,这个儿子可不是老三,是在阵前取敌将首级的人物,不能跟他对着干,是以二夫人暂且收了给程亦安立规矩的心思,一顿饭吃得不温不火。 饭后,二夫人让程亦安先回去,留下陆栩生商议明日回门礼的单子。 名门望族的人情往来皆是有章程的,陆家不会在这种事上落人口舌。 陆栩生看了单子无碍,又安抚母亲中馈的事稍安勿躁便回了房。 将将行至宁济堂的月洞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徐嬷嬷与李嬷嬷在廊下对峙, “好端端的,新房里为何要添一张填漆塌,不是搁了一张罗汉床么,还不够放东西的?” 李嬷嬷也不明白程亦安为何要往内室添塌,但身为奴婢第一要务便是服从,她若不听程亦安调派,往后谁把程亦安放在眼里。 李嬷嬷脸色渐冷, “老姐儿,这是二奶奶吩咐的,我们做奴婢的只能照办。” 徐嬷嬷不同意, “不成,新房搁两个塌不吉利,我们陆家没这个规矩。” 什么吉利不吉利,说白了便是争话事权。 李嬷嬷气死了, “我们少奶奶爱读书,平日闲来无事就爱在填漆塌上歇着,怎么,嬷嬷这是要越到主子头上去?” 徐嬷嬷被安了这么一个大罪名,脸色顿时发青,拉下脸道, “哟,老姐儿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说话儿一套一套的,竟是将我唬住了,我不知你们程家什么规矩,可我们陆家向来敬重老人,府上的老嬷嬷见了哥儿姐儿都是可以不用行礼的,老太太常说,我们这些老妈子跟过老爷太太,见了世面,平日哥儿姐儿有不当之处,少不得要规劝,这才是做嬷嬷的职责。” 李嬷嬷也不甘示弱, “说的没错,我们府上也是这个理,只是主子宽宥是主子有气度,咱们做奴婢的却不能忘本,什么是本?主仆有别是本,今日是我们少奶奶开的口,换做二爷吩咐,老姐儿也是这般阻止不成?知道的都晓得嬷嬷您最是殚精竭虑替主子分忧,不知道的,还以为嬷嬷给新妇下马威,让我们少奶奶下不来台呢。” 徐嬷嬷一张脸胀得通红。 还待犟嘴,见李嬷嬷朝着身后行礼,回眸一瞧,一道高大的身影杵在廊庑下,如阴影般罩着她,唬了徐嬷嬷好一跳, 她顿时失声,“给二爷请安,二爷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过去陆栩生总要在书房忙到半夜才回房安寝。 这话无形中昭告了亲近,她就是要告诉李嬷嬷,她服侍了陆栩生二十多年,是男主人身边第一得力人物。 而李嬷嬷反而弯了弯唇。 徐嬷嬷犯了大忌了。 主人回来早晚,是个奴婢该过问的吗? 果不其然,陆栩生摆摆手,示意李嬷嬷回房,随后往西厢房里指了指,与徐嬷嬷道, “嬷嬷随我进来说话。” 徐嬷嬷跟着他进了西厢房的正间。 陆栩生武将出身,站如松坐如钟,又素来不苟言笑,他往桌案旁坐着,便是排山倒海的压力。 哪怕养了陆栩生这么大,徐嬷嬷瞧见他还是有些惧怕的,她猜着陆栩生听见了方才的话,恐陆栩生不悦,忙陪笑,“二爷别误会,老奴是觉得疑惑才多问几句,二奶奶既然喜欢,老奴照办就是。” 陆栩生神色不动,而是往跟前锦杌指了指,示意徐嬷嬷落座。 徐嬷嬷忐忑坐下。 陆栩生修长的手执轻轻拨动着茶盏,淡声问她, “嬷嬷伺候我多少年了。” 这是徐嬷嬷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忙竖了手指,津津乐道,“二十一年了,少爷今年二十一,老奴服侍您也有二十一年了。” 陆栩生慢慢颔首,“嬷嬷辛苦了。” 徐嬷嬷听他这般说,顿时百感交集,“老奴不辛苦....” 正待诉苦,却听得陆栩生悠悠开口,“往后嬷嬷 便回后廊子荣养。” 徐嬷嬷一听这话,神色僵住了,呆呆看着陆栩生, “二爷.....这这...” 这些年伺候陆栩生,管着宁济堂大大小小的事,陆栩生一年四季衣裳均是她备的,里里外外的油水数不胜数,让她荣养,不是断她财路么。 “二爷,老奴伺候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还待争辩却见陆栩生一个眼风扫过来, 徐嬷嬷吓得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这位主可是从尸山火海里杀出来的,出了名的说一不二。 徐嬷嬷不敢喘气,气恹恹止了嘴。 心里却想,这新来的二奶奶了不得,方才一个晚上便将二爷迷得神魂颠倒,上午顶撞了二太太,如今又来派她的不是。 陆栩生起身离开了。 他处置徐嬷嬷有两个缘由,一来少爷成亲,奶妈子到了荣养的时候,二来,一山不容二虎,留她在宁济堂容易滋生是非。 前世他一心扑在功业,满脑子琢磨的是如何肃清边患,抵御外侮,内宅这些事对于一个在朝堂叱咤风云的男人来说,不足挂齿,可结果是他守好了大晋边疆,却没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今生,他要守好自己的女人。 陆栩生回到正屋,径直去了浴室。 片刻,他更衣出来,便见拔步床内探出一张小脸蛋,正俏生生望着他, “二爷,你将徐嬷嬷赶走了?” 方才李嬷嬷进来告诉程亦安,徐嬷嬷将一应钥匙人情账册交了过来,卷铺盖离开了宁济堂。 床边的矮柜上燃着一盏宫纱灯,晕黄的灯芒柔柔荡荡倾泻在她面颊,映着那黑幽幽的水杏眼明亮又清澈。她未施粉黛,肌莹眉秀,一头绸缎般的墨发铺在脑后,身上只裹着件中衣,纤细的手臂拖着两腮,大大的眼,长长的睫,说不出的韵致潇洒。 陆栩生喉咙紧了紧,移开视线,一面往安置好的填漆塌迈去, “不使走,难道留着膈应你?” 陆栩生背对着程亦安退靴上塌。 程亦安眨了眨眼,这厮怎么比前世越看越顺眼呢,徐嬷嬷离开,她当然自在舒坦。 “虽说如此,只是我这一进门,你便将人赶走,我怕回头老太太和太太把账算在我头上。” 陆栩生没好气道,“怕什么,不是有我么?” 程亦安愣了愣。 对啊,还有陆栩生呢,她怕什么? 陆栩生是谁呀,他是都督府的二品武将,边关九镇的领军人物,皇帝跟前第一红人,陆家的荣耀靠得可不是大老爷,而是陆栩生。 府上但凡有眼力劲的该要巴结她才是。 她怕什么,横着走! 可恨前世没看穿,谨言慎行,本本分分,可人有的时候就是不能太老实了。 程亦安豁然开朗, “就依你。” 她吹了灯,挪进床榻继续睡,只是睡了片刻,又蹭蹭爬起来,掀来帘帐看着陆栩生的方向, “可是,你将人赶走了,回头待我离开,你使唤谁去?” 徐嬷嬷毕竟是陆栩生使唤惯了的人。 这话说出来,屋子里的气氛就没那么融洽了。 黑暗中,那个高大的男人,枕着双手阖着眼,拒绝回答这茬。 “睡吧,明日还要回门。” 他侧个身不想理会程亦安。 一提起回门,程亦安顿时敛了敛神。 前世她被算计便是由程家四房而起,明日她就得扫除这个隐患。 第5章 回门 中秋刚过,早起风越发沁凉。 程亦安抚了抚刺骨的鼻梁,披上李嬷嬷给她准备的殷红缎面披风便出了门。 李嬷嬷送她至月洞门口,“大奶奶一早打发人来说,车驾在正门前备好了,老太太清晨起得迟,不叫去请安,让您径直去程家。” 荣婚(重生) 第7节 话说到这里,恐程亦安托大,还是轻声提醒,“老太太那边不去,姑娘还是得给太太请安再走。” 程亦安颔首,“自是这个理,对了二爷呢?” 陆栩生也不知怎的,今日一早便不见踪影。 李嬷嬷苦笑道,“说是习武去了。” 初来乍到,人手安排不到位,还没法清晰捕捉男主人的行踪。 程亦安颔首,带着如兰往二太太的明熙堂去,在半路长廊的岔路口遇见了在此等候的陆栩生,凉扑扑的风吹在程亦安面颊,两腮红的如同果子,衬得她人也娇俏可爱了些,陆栩生一眼掠过她,闷声道, “习武后在书房换了一身衣裳。” 这是解释为何没陪她。 程亦安也不在意,与他一道给二太太请了安,这才出垂花门登车前往程府。 程亦安一眼瞧见了侯在车驾外的干练妇人,穿着浅红的长褙,外罩深红的比甲,满脸的笑容,正是陪房明嫂子。 “二爷,二奶奶!”明嫂子赶忙上前给二人请安。 连着嗓音也是爽利轻快的。 程亦安很喜欢明嫂子, 明嫂子很为她豁得出去,前世被陷害后,是明嫂子冲去程家长房,将状告去老祖宗跟前,程家掌门人亲自出面料理了此事。 前世程亦安更信任奶娘李嬷嬷,可事实是,李嬷嬷是祖母的耳报神,而明嫂子却绝对忠诚她。 明嫂子搀着程亦安上了车,陆栩生则在外头交待管事检查回门礼。 少顷马车启动,缓缓驶出陆家前面的巷子,程亦安交待如兰待会下车去寻些香油蜡烛之物,她有妙用,车帘蓦然被掀开,陆栩生进来了。 程亦安看着弯腰进来的高大男人,有些愣神, 前世陆栩生从未与她同乘,新婚那会儿他不满意这门婚事,也不喜程家四房,面子上给到便可,私下从不与她亲近。 何以今日往她马车里钻? 如兰瞧见男主人进来了,赶忙退了出去。 陆栩生在程亦安左侧坐下,见程亦安上上下下打量他,侧眸问, “怎么了?” 程亦安觉着陆栩生有些怪。 如果说不叫她插手厨房庶务是为了撇清瓜葛,那么昨夜将徐嬷嬷使出去以及今日堂而皇之与她同乘,便有些蹊跷了。 仿佛要跟她过日子。 程亦安忍不住试探, “你怎么不骑马?” 陆栩生身子微顿,前世他嫌马车磨磨唧唧,乘车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也不知怎的就这么进来了,男人双手搭在膝盖,避开她冰泠泠的视线,淡声回,“前世骑得还不够吗?连死都死在马背上。” 哦,原来如此。 忌讳呢。 程亦安就没多想了。 夫妻俩一个正视前方,一个瞥着窗口的方向,听着外头车马粼粼养神。 程亦安心里盘算着待会要做的事,转身与陆栩生道, “今日我大约要在程家待的晚一些,你午膳后便可先行离开。” 前世陆栩生在程家待的极不自在,宴席结束便闪了。 陆栩生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好看了,冷笑道, “要见范玉林?” 范家就在程家隔壁,二人青梅竹马一块长大,陆栩生是知道的。 程亦安一愣,对上陆栩生嘲讽的眼神,没好气道,“不是。”想了想道,“他这会儿不在京城。” 前世范玉林在皇帝赐婚后,伤心欲绝回了益州,直到半年后方回京。 当然,这伤心有几分真几分假,程亦安就不知道了。 陆栩生见程亦安对范玉林的事记得这般清楚,心里没由来发燥。 他是不是得做点什么,比如派个人去益州宰了那小白脸,好断了程亦安的退路。 陆栩生磨了磨掌心的茧,侧眸盯着程亦安,半是认真半是试探道, “上辈子过得如何?” 程亦安抬眸,迎上他深邃的视线,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心酸委屈甚至不甘。 她当然知道陆栩生什么意思。 前世她远在益州,也常听到京城的传闻,都道那陆国公府如何显赫,陆栩生与那娇妻如何琴瑟和鸣,人总不轻易认输,不能给他嘲笑她的机会。 她避开他的视线,懒洋洋地回,“还不错啊。” 果然。 陆栩生心扎了一下,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一路沉默至程府。 程家是个比陆家更有底蕴的大族,陆家的宅邸尚是皇帝所赏,那么程家这一片主宅便是时代相传。江山几经易主,但程家始终是程家。 程府坐落在黄华坊东北方向程家园一带, 依山而筑,郁郁青青,远远望去,几座亭台阁谢掩映在葱茏的山木中,一片蓊茵之气,比起旁处屋檐鳞次,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清幽。 宅子离皇城虽远了些,占地却极大,且宅邸防卫自成一套,整座程家园四四方方,高墙为筑,每一箭之地便设有一个角铺,每夜均有家丁在此地巡逻。 一条长街打程家园正中穿过,是程家人出入的必经之道。 由着这条长街,程家分南府和北府,程家族谱所载共有十五房,这些族人大多居住在老家弘农,留在京城的只有四五房。街北一整片宅子均是长房嫡枝所居,其余偏房均聚居在南府,南府这些偏房事实上是依附北府而活。 程家四房便是南府的一枝。 程家子嗣旺盛,族中女儿甚多,旁家或许嫌姑娘多,程家的姑娘个个是宝,为何,程家这样的门楣地位,就是旁支庶女求亲者亦是络绎不绝,仿佛只要娶了程家女,前程安危便有了保障。 正因为此,对于程家而言,姑爷回门或姑奶奶省亲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 但程亦安和陆栩生除外。 今日程府大门森严依旧,可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 这门婚事二夫人王氏不满,程家也有人不满。 那陆栩生正是朝中新贵之首,何以这样的贵婿便宜了程亦安。 长幼有序轮不到程亦安,才情家底比她好的也不是没有。 “那只能是相貌了,你瞧,程家这么多姑娘,论上长房,谁有安安生得美?” 新妇今日穿了一件殷红对襟长褙,梳着攒珠百合髻,外罩一件桃红撒花重锻褂,胸前垂着一串八宝璎珞,璎珞底下坠着个翡翠勒子,翡翠水头极好,色泽也鲜艳,一看是上等货,再看那张脸,明明朗朗的鹅蛋脸,跟刚剥出来似得,眼神儿透亮,身段又高挑,是很敞亮端庄的长相。 要论脸蛋,那些趴在窗户底的姑娘不服气也得服气了。 车驾在南府大门前停下,门口侍奉的仆从井然有序上前请安,该牵马的牵马,该领人入门的入门,该报讯的报讯,人影匆匆,却无喧哗之声,个个屏气凝神。 程亦安下车,不自觉便敛了心神。 陆栩生的身份不一般,程家四房遣了三老爷程明同领着一众少爷前来迎接。 对于四房来说,这门婚事是高攀,程家兄弟不敢唤陆栩生的字,均客气地唤他官职,“佥事。”眉宇间均含有敬色。 三老爷程明同含笑往里一比, “来,栩生,咱们进府喝茶。” 南府门前正热闹时,北府的台阶处忽然传来一道敞亮之声, “慎之。” 慎之是陆栩生的字,陆栩生和程亦安同时回眸。 此人极快地从台阶掠下,来到陆栩生夫妇跟前,只见他面容朗俊,眉长而面阔,周身有一股英侠气度,正是北府大老爷程明昱的嫡长子程亦彦,如果不出意外,此人未来便是程家的族长,新一代掌门人。 程亦彦朝二人拱袖施了一礼,“慎之与安妹妹今日回门,彦在此一贺。” 程亦彦露面的原因很简单。 这门婚事是圣上赐婚,程亦彦此举是给皇帝,给陆家面子。 他这人不笑亦有三分笑意,观之可亲。 陆栩生在朝中常与他打交道,比起程家其余人,他跟程亦彦算是相熟,他从容回礼, “多谢燕宁兄。” 程亦彦颔首一笑,目光挪至程亦安身上,却见这位妹妹倏忽红了眼眶。 程亦安见到程亦彦心绪有些控制不住。 前世她和离改嫁益州,无疑坏了程陆联姻大计,四房可没人给她好脸色,正是这位未来的族长,同情她在陆家受了委屈,为了族中做出了牺牲,力排众议每月着人给她送程家份例,给她撑腰,让她在益州衣食无忧,重生归来,再度见到这位并不相熟的族兄,怎能不触动? 程家之所以繁荣数百年不倒,与当家掌门人世代相传的眼界胸襟和担当分不开。 所以,前世份例断供时,这位族兄是不是出事了? 这一生,她决不能看着他出事。绝不能看着程家败落。 程亦安咬了咬牙。 程亦彦见程亦安红了眼,错愕一瞬忙问,“妹妹何以喜得落泪了?” 话是问程亦安,眼神却分明看着陆栩生,质疑陆栩生是不是让程亦安受了委屈。 瞧,这就是长房的威慑力,换四房兄弟哪个都不敢。 程亦安恐他多想,连忙破涕为笑,朝他屈膝施礼, “让兄长见笑了,我就是高兴...” 说完她还故意害羞地看了陆栩生一眼。 荣婚(重生) 第8节 陆栩生平平看着她,有些无语,但还是很配合地往她身侧靠了靠。 程亦彦放心了,再度施礼,目送陆栩生和程亦安进了南府大门。 南府内部亦有巷道,各府独立落锁,进门有一面阔五间的大厅,上书“中贤堂”三字,则是南府的议事厅,平日无事此地落锁,绕过议事厅往西南方向行过一径,便是四房的大门了。 众人迎着新婚夫妇一路跨过门槛,一股秋菊香扑面而来,进了自家门,便热闹许多,簇簇的欢笑声,是久违的乡音。 前世程亦安去了益州,足足五年不曾回京,如今重回故里,心难自持。 唏嘘间望见两位老爷侯在正厅,略长一位是程亦安的大伯父,他面颊隐隐含着激动,目光落在陆栩生上移不开眼。 而另一位....是程亦安的父亲,四房二老爷程明祐,他身形修长清瘦,负手立在台阶,一张冷白脸,薄薄的皮肉裹着高高的颧骨,神情冷冷淡淡,没有半分笑意。 对上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程亦安心隐隐刺痛了一下。 程亦安尚在襁褓之时,母亲便故去了,后来父亲续娶了一房妻子,生下一儿一女。 程亦安印象中,他们四口才是一家人,而她是多余的那个。 幸在祖母怜惜她,自来将她抱在膝下养大,倒也不算委屈。 前世终其一生,她都不曾得父亲一丝怜爱,他甚至不愿看到她,每每瞧见她的脸,略怔一瞬便移开。 今日亦是如此。 她一直不明白,她因何不得父亲欢喜? 新人上前朝两位长辈施礼。 大伯父很热情,三叔也很客气,唯独正儿八经的岳父很冷淡。 陆栩生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程明祐,前世他不曾察觉这位岳父有蹊跷,毕竟他比人家还冷,今生却发现不对劲,哪有这么不待见自己女儿的。 陆栩生替程亦安鸣不平。 喝过茶应酬一番,陆栩生主动与大伯父说, “小婿先随亦安拜见老太太,再陪诸位尊长喝酒。” 论理这个时候该程明祐陪着女儿女婿去给老太太见礼,但程明祐置若罔闻坐着不动。 大老爷程明泽给气死了,连忙朝三老爷使眼色,于是再次由三老爷程明同领着二人去后宅。 待新人离开,大老爷挥退下人,对着程明祐摆起兄长的架子, “你为什么不去?” 程明祐坐在圈椅里,懒散地捏着酒樽,凉凉看了他一眼,满嘴嘲讽道, “我为何不去,兄长不心知肚明吗?” 看着他满目质疑的眼神,大老爷脸色胀红,随后气得拂袖,斥道, “你呀简直糊涂,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第一红人,有了这女婿,你在京城还不横着走,就是北府的程明昱都得给你几分面子。” 这话程明祐显然听得耳朵起了茧,别过脸去,不耐烦听。 大老爷更气了,急得在他面前来回踱步, “我警告你,收起你的臭脾气,必须给个笑脸,咱们四房的前程都在这呢。” 程明祐还是无动于衷。 最后大老爷拿出杀手锏, “你再不服帖,赶明儿我断了夏氏的供奉。” 夏氏便是程亦安的母亲,程明祐在长安寺给她供奉了往生牌,每年要耗不少银子,而府上财权掌握在大老爷手中。 这话实打实捏住了程明祐的软肋,他霍然起身,狠狠剜了大老爷一眼,拂袖往后院去了。 大老爷看着他负气的身影,长长抚了抚心口。 后院女眷极多,程明祐不曾去老太太的院子,而是等在花厅,待会陆栩生给长辈请过安后,会回到此处吃席。 但陆栩生没来。 “你为什么不去?” 陆栩生陪 着程亦安见过老太太等人后,坐在老太太院子外头的小山厅不走了。 陆栩生捏着小小的青花瓷盏,面无表情看着程亦安, “他不待见你,我为何要给他面子。” 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枝斜斜投递在那张脸,光影覆过他的眉梢,描绘出一股漫不经心的锐气。 陆栩生就是这个臭脾气,不惯着任何人。 程亦安噎了噎,瞪他道,“别闹。” 那张红扑扑的脸蛋合着浓密的眼睫,水灵的杏眼,被秋芒映出几分娇嗔。 陆栩生心仿佛被挠了下,将茶盏搁下,狭眸直勾勾看着她,分明写着二字:就闹。 程亦安脸倏的一红。 这厮,跟她甩脾气呢。 他不想做的事谁也奈何不了他。 程亦安拿他没辙,只得请来几位弟弟陪他喝茶,自个儿进屋跟祖母叙话去了。 大老爷等人左等右等不见陆栩生,一打听人在凉亭坐着,便知这是生了嫌隙。 大老爷狠狠给了程明祐一顿脸色, “你以为他是谁,能在他面前摆岳父架子?皇帝的龙须他都能捋一捋,你算老几?” 大老爷使了个眼色,与三老爷程明同一道将程明祐架着过去了。 陆栩生远远瞧见几位老爷往这边来,也不能失了身份,这才迎过去。 第6章 安安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程亦安回门,最高兴的莫过于老太太。 “母亲这是合不拢嘴了。” 一高挑身材肌肤微丰的妇人含笑给老太太递了茶。 三夫人去厨房看顾午宴去了,留在这里伺候的是程亦安继母二夫人苗氏。 老太太今年五十五,早到了好好享福的年纪,却是因老太爷去世的早,几个儿子不大成器,她一人操劳一家子,堆了一脸皱纹,今个儿倒是好不容易笑了一脸,拉着程亦安不肯松手, “明明才出嫁不过两日,我竟是觉着许长时日了。” 程亦安出生时,老太爷已经过世,老太太孤寡一人,夏氏撒手后,老太太将程亦安抱在自己屋里养,祖孙俩十七年来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得谁。 老太太这话一出,倒是勾出了程亦安一眶泪,于老太太而言只是三两日,于程亦安而言,已是五年未见,已是生死相隔。 她趴在老太太胳膊低泣不止。 程亦安下头坐着一十六七岁的少女,见二人这般亲昵,轻轻瘪了瘪嘴,半是吃酸半是不满, “二姐姐是祖母心肝儿,我们余下三个抵不过姐姐一个。” 说话者一双丹凤眼别有几分俏丽,则是程亦安的继妹,府上三小姐程亦芊。 她这话狠狠引起了余下两位姑娘的共鸣。 大老爷膝下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未嫁的长女,大小姐年纪也仅仅比程亦安大一岁,今年十八,名唤程亦晴,同是老太太膝下养大,她父母双全,又占了个嫡长女的名头,生得也花容月貌,论理比程亦安更招媒婆欢喜。 她坐在左下首默默喝茶。 剩下一位便是三老爷的女儿,四小姐程亦枚,这是个有名的呆子,平日不谙世事,不过祖母格外疼爱程亦安,是看在眼里的。 苗氏见状,嗔了女儿一眼, “你姐姐出嫁了,往后便是别人家的人,一年也难回来几趟,今个儿回门,你该欢快才是,何以吃姐姐的酸?” 听着倒像是维护程亦安,实则是暗点程亦安,往后没事别往娘家跑。 程亦芊一听这话,凤眼睁得亮晶晶的,与苗氏说, “娘,既然往后姐姐不常归家,姐姐的院子能不能挪给我住!” 这话一落,东次间内静了静。 苗氏悄悄看了一眼老太太,见老太太脸色沉下来,朝女儿使了几个眼色,就不吱声了。 老太太对程亦安偏爱到什么地步呢,将府上景致最好的院子给了程亦安。 当初大夫人和苗氏均是不满的,大夫人认为当给自己女儿大小姐程亦晴,二夫人苗氏认为当给自己女儿程亦芊,三夫人心想既然你们争执不下,不如干脆给她女儿程亦枚? 老太太的解释是,“安安没娘疼,我少不得偏她一些。” 这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以至于大夫人认定程亦安抢了自己女儿的风头,回门这样的喜庆日子,她也告病不曾露面。 程明昱既然将婚事派给了四房,长幼有序,也该大姑娘程亦晴出嫁,就因着老太太偏爱程亦安,大好的婚事落在她一个孤女头上,大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当初若不是以为这门婚事十拿九稳,她也不至于拒了旁的几门好亲,害得她女儿尚待字闺中,为人耻笑。 老太太看着底下满腹怨言的儿媳孙女们,不禁摇头。 她们一个个怨她偏心,孰不知这门婚事从一开始注定就是程亦安的。 她这般做,是殚精竭虑,为整个四房挣前程呢。 老太太不屑于解释,径直发话, “安安嫁得近,逢年过节还是常回来的好。” 言下之意是院子要留给她。 东次间内瞬间安静如斯,一场好好的回门宴已没了兴致。 午宴过后,程亦安哄着老太太眯会儿眼,便回了自己的闺房。 从老太太院子角门出来,沿着石径往东面过一条曲折石桥,目光紧随脚下一隅溪水望去,只见芍药满地,秋菊如霞,曲径通上一片邻水的宽台,花繁木绕,十分的好景致,再往后连着穿堂进去,便是正院。 程亦安久久立在石桥上,目光定在穿堂口不语。 荣婚(重生) 第9节 前世她是如何与陆栩生和离的呢? 便是拜她的继母和继妹所赐。 出嫁一年后,一日祖母突然病重,也不知老人家稀里糊涂说了什么话,传了一些不好的谣言出来,那苗氏便跟发了疯似得闹,紧接着没多久,便出事了。 她过去绣的一个香囊被从范玉林的书房翻出来,而范玉林写得一首相思诗落在她闺房里。 程亦安在陆家听说此事,气得发抖。 她的香囊明明由守宅的丫头收在闺房匣子里,怎么可能在范玉林那儿,她更不曾收过范玉林的什么诗赋。 后来证明,这是继母和继妹的手笔。 守宅的丫头不曾跟着出嫁,往后在继母底下讨活,很容易就被收买了。 事儿并不复杂,影响却极其恶劣。 很快京城议论纷纷,说是她本与范玉林两情相悦,是陆栩生横插一脚,断了他们的好姻缘。 这种事人云亦云,捕风捉影,越辩越黑。 所有矛头直指程亦安。 婆母王氏压根不听她解释,指着她喝骂,责她不检点,丢了陆家脸面,意在逼她和离好改聘王氏女为媳。 那时她刚经历小产伤心欲绝,被婆母压得喘不过气来,又顾念着程氏和陆家的脸面,与陆栩生提出和离,陆栩生毫不犹豫答应了,并成功说服皇帝解除婚约。 她就这么回到了程家。 而那继母目的不止于此,只道她抢了本该属于程亦芊的婚事,非要把自己女儿替嫁给陆栩生,甚至摁着祖母的手,写了一封续婚书,祖母就这么被气哑了,好在事情惊动长房,长房大老爷程明昱从外地赶回,了解事情经过后,果断将苗氏和程亦芊送回老家,予以圏禁,并对外解释了此事,那封所谓的续婚书也不曾送出程府大门。 可程亦安的名声已经被败坏,程家声誉受损,怎么办。 范玉林顺势求娶,祖母和长房合计,一面对外声称她病逝,保全声誉,一面悄悄答应了范玉林的求婚,并准许夫妇二人回益州过日子。 从那之后,祖母病逝她都不曾回京,唯有程亦彦每月着人送份例给她,聊解思念。 而今生再次回到这座宅子,她第一要务,便是要将这里毁得彻彻底底的,不叫旁人有诬陷她的机会。 都重生了,何必再小心翼翼,何必再瞻前顾后,豁出去,痛快地烧个干净。 香油烛火,如兰已备好,程亦安计划借着午睡的由头,“不小心”烧了闺房。 程亦安将原先守在这里的两个粗使丫头使出去,带着如兰进了里屋,一切准备就绪,程亦安拿着火折子从里屋掀帘而出, 一道修长身影矗立在厅堂正中。 陆栩生环顾四周,轻轻嗅了嗅,随后皱眉,“你在做什么?” 程亦安唬了一跳,忙将手里的东西 往身后一藏,反问道, “你怎么还没回去?” 来之前商议午膳后便叫陆栩生离开。 陆栩生直视她的眸子,那双杏眼如澄澈的两汪水,挟着动荡的涟漪,大约是被他瞧得不自在了,移开眼去。 他忽然发现,程亦安很善良,也很单纯。 她不会算计人,做坏事会心虚。 片刻觉着自己气势弱了,她还非梗着脖子又瞪过来, “你先回去吧!” 两腮似飘了红云。 怪可爱的。 他前世怎么就没能护好她呢。 陆栩生伸出宽大的手掌, “给我。” 程亦安愣住。 陆栩生何等人物,常年征战让他对危险有天然的敏觉,联系前世的事,他猜到程亦安要做什么,眼神往她身后瞟, “把火折子给我。” 程亦安慢吞吞将火折子拿出来,狐疑盯着他,“你要干什么!” 陆栩生将火折子扯过来,笑道,“傻姑娘,这锅我来背更好。” 妻子要扫除前世和离的绊脚石,他岂能不添把火。 程亦安吁出一口气。 也对,她这一烧,指不定惹出许多风波,祖母父亲继母,个个会声讨她。如果那个人是陆栩生,程家即便不满,面上也不敢计较什么。 “行,那就麻烦你了。” 陆栩生下颌往外抬了抬,“出去吧,别熏着你了。” 面对这般体贴的陆栩生,程亦安实在不大适应,红着脸带着如兰出去了。 主仆二人行至宽台,程亦安回望绣楼,有些担心陆栩生。 原先觉着陆栩生重生后,二人彼此“知根知底”,多少会有隔阂,如今发现,重生也有重生的好,瞧,他冲锋陷阵,没她什么事。 祖母尚在休息,程亦安无处可去,便就近寻个地儿候着。 路上如兰还嘀嘀咕咕,“姑娘,烧了好,烧了三小姐就惦记不着了。” 小丫头嘴里这么说着,满脸却写着肉疼二字。 程亦安失笑,知道如兰误会了,揉了揉她脑门没说什么。 放火烧粮营这种事,是陆栩生的家常便饭,他不仅要烧,还要烧的悄无声息,待对方发现已为时已晚。 程亦安在花厅等了半晌不见动静,等到府内乱起来时,火已经救不了了。 陆栩生这把火放得很有水准,既把程亦安的旧物烧得一干二净,又不曾碍着其他院子。 程府四房上头浓烟熏天,火光灼灼,仆从借着外侧的溪流,将火切断,不曾叫火势蔓延,两个守宅的丫头及时逃出,跪在石桥外大声痛哭。 府内所有主子均冲了过来。 大老爷担心程亦安和陆栩生在里头,急命家丁进去探视,又派人四处寻他们夫妇。 熟睡的老太太被惊醒,一听程亦安的闺房被烧了,急得气血倒涌,先是问有无人员伤亡,得知程亦安夫妇不在屋子里,松了一口气,随后怒拍床榻, “来人,将三丫头拿来!” “反了,反了!” 谁会烧程亦安的院子,只可能是蠢笨的程亦芊。 可怜苗氏和程亦芊这厢还在为宅子被烧而惋惜痛恨,人就被仆妇给绑来了上房。 老太太压根不及细问,对着母女俩便是一顿怒斥,那苗氏更是吃了老太太的拐杖几下,疼得只呜咽,委屈得不得了,“母亲,真的不是媳妇,真的不是媳妇,媳妇惦记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烧了它,媳妇再蠢也不至于做这等自毁长城的恶事....” 老太太方颓然靠在圈椅里,喘不过气来。 他们压根不知道...烧了这座院子后果有多严重...它不仅仅是一座闺房呀。 老太太痛心疾首。 少顷,府内老爷太太均赶来上房,个个灰头土脸,回门的日子出了灾祸,并不吉利。 有人告诉老太太,“火快被扑灭了,里头只剩下空架子,安娘的旧物怕是一件不剩....” 有人道,“东西烧了无妨,人没事就好。” 更有人怒火中烧,“将看宅的丫鬟带来,查清楚是何人所为!” 说这话的正是大老爷,他话音未落,只见陆栩生施施然从穿堂迈进来,浑身灰尘扑扑,满脸愧疚, “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告罪,是小婿午歇时不甚倒了灯油,酿成此祸....” 大老爷等人听说陆栩生在绣楼里,均唬得跟什么似得,围着他上上下下打量, “姑爷,可没伤着吧。” 人没伤着就是万幸,谁还能追究陆栩生的过错呢。 不仅如此,大老爷等人心惊胆战,赔尽了笑脸。 离开前,老太太将程亦安叫到跟前,责道, “安安,你怎的将姑爷一人扔在院子里?” 程亦安解释道,“孙女念着许久不曾给您做桂花糕,便去了厨房,留姑爷在院子里歇着,孰知秋干物躁,出了这样的事......” 程亦安也佯装后怕,掖了掖眼角。 好好的回门宴以惨淡收场。 大火惊动长房,待陆栩生夫妇回去后,长房管家前来过问,说是要查清楚缘故。 老太太当然不会准许旁人干涉自家家务,以姑爷失手为由将人搪塞。出嫁女烧了闺房仿佛是要跟家里决裂似得,很不是好兆头,老太太心里如罩阴霾,越想越觉得不踏实,悄悄命人进去勘察,夜里有了消息。 屋内四角有香油迹象。 显然是有人蓄意为之。 谁会蠢到在自家府邸残害自己的女儿女婿? 老太太第一个想到自己儿子程明祐。 只有他有这个动机... 老太太连夜将人唤来上房, 程明祐气得跪在地上直叫屈, “我是不待见他们,可也不见得害他们性命,他们一个是国公府的世子,是都督府的二品佥事,一个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我胆敢杀他们,整个程家四房不是要陪葬嘛,儿子不至于蠢到这个境地。” “至于那丫头,我若真要害她,早掐死她了,何至于拖到今日!” 这话也甚是有理。 思来想去,那就只剩最后一个可能。 荣婚(重生) 第10节 是程亦安夫妇所为。 这个念头一起,老太太惊出一身冷汗,她连忙将所有下人挥退,独留下心腹嬷嬷。 老嬷嬷搀着她进了内室歇着。 老太太在软榻坐下,眸色锐利地看着老嬷嬷, “若果真是她,她这么做是为什么?” 老嬷嬷晦涩道,“老奴方才遣人审问那两个留守的丫头,她们均道今日如兰进了院子后,便鬼鬼祟祟,不叫她们进去伺候...” 这下坐实猜测。 老太太浑身都颤抖起来,“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故意烧了那栋绣楼,以示跟程家一刀两断?” 嬷嬷见老太太满脸惊恐,慌得跪在她膝下,握紧她冰凉的双手, “不会的,整个四房只有您我知晓,老奴不可能背叛您,况且,姑娘离开时实在不见异样,姑娘是您养大的,她性子最是单纯善良,有什么风吹草动均写在脸上,真知道了,怎么可能瞒过您的眼呢...” 老太太深深闭上眼。 第7章 咱俩凑合着过日子吧?…… 程亦安压根不知这把火掀出怎样的风浪,她心满意足离开了程府。 她的闺房烧得干干净净,往后四房想赖她也赖不上。苗氏和程亦芊若安分,此生不与她们计较,若不安分,慢慢再收拾。 程家在皇城之东,陆府在皇城之西,马车得经过正阳门。 此地熙熙攘攘,天色未暗便已灯火煌煌,是大晋最负盛名的集市,因地处官署区之外,也叫前朝市。东起崇文门,西至宣武门,长长一条街道商贾如云,旌旗蔽空。 路过一家酒肆时,陆栩生特意吩咐人买了两只烧鹅回府。 程亦安发现陆栩生今日心情不错。 “你就不怕回头程家寻你赔银子。” 程家四房是不敢拿陆栩生如何,可事情一定会惊动长房,长房程亦彦何等人物,能看不出是陆栩生所为,指不定要来问责。 陆栩生浑不在意,将一只烧鹅递给她, “放心,我是圣上肱骨,差点在程家出了事,圣上没追究程家过失就不错了,程家还敢索赔银子?” 这是仗着皇帝宠信有恃无恐。 程亦安弯了弯唇,解决了一桩心事,她也很松快,开心接过烧鹅。 陆栩生心情当然好。 程亦 安能主动扫除和离障碍,就意味着他有机会。 前世难说是那范玉林顺杆子往上爬得了便宜,今生他绝不会准许程亦安被人陷害,只要程亦安不主动找范玉林,范玉林无空子可钻。 提起前世和离,陆栩生心里也有一番意难平。 前世妻子被传与人有情,身为丈夫别提多呕心,连忙派人打听始末,得知程亦安与范玉林的确是青梅竹马,而范玉林那首诗也被传扬开来,那什么劳什子词至今记得, “君不见,清雨茫茫,无处寄相思,君不见,流水淙淙,一如满腔倾心难自持。” 瞧瞧,竟整些无病呻吟的把戏。 侍卫告诉他,范玉林承认这首诗是写给程亦安的。 他眼一闭,毫不犹豫签了和离书,成全他们。 如今想一想,实在是傲气作祟,过于草率。 暮色四合,马车抵达陆国公府,陆栩生先跳下车。 待程亦安掀帘钻出来时,便见一只手掌悬在她眼前。 掌心宽大,指节匀称,极富力量美。 程亦安视线顺着修长的胳膊往上,陆栩生在她看过来时,目光已挪开。 手却悬着未动。 也不说话。 程亦安明白了。 这是跟她示好呢。 程亦安无声地扯了扯嘴。 前世夫妻一载,她最不能容忍陆栩生的一处是,他不长嘴。 指望他跟妻子交待行踪,那不可能。 指望他主动上交库房钥匙和俸禄,那也不可能。 问一句答一句,多说一句话就跟要了他命似得。 程亦安得费尽心思猜他。 怪累的。 惯着你了! 程亦安无视那只手,自个儿踩着木凳下了马车。 被忽略的陆栩生:“.....” 看着妻子秀逸的背影,揉了揉鼻梁,无奈跟了过去。 管家候在门口说是老太太等着新人过去用晚膳。 今日回门,夜里阖府在老太太的荣正堂共进家宴,这场婚事的仪式就算圆满结束了。 荣正堂的西厢房极大,打通用作膳厅,平日家宴在此地举行。 东面珠帘做隔给府上老爷少爷们喝酒,西帘内则是女眷席位。 里里外外几十人伺候,穿红色比甲的大丫头及仆妇们在内侍奉,穿绿色比甲的二等丫鬟在廊外听差。廊外角落安置着一个风炉,正烫着酒水,一盅盅往里送。 大约是新婚那日大家伙要宴客,喝得没那么尽兴,今日府上的兄弟们个个忙着给陆栩生灌酒。大老爷没那么讲究,一面吃酒一面唤了府上伶官在外头哼曲唱戏,以助酒兴。 外头闹哄哄的,里头倒是井然有序。 老太太坐在上首的罗汉床,跟前放着一张雕漆长几,上头摆着十来样菜碟,一张小高几,搁着痰盂香薰茶盅之物,用来漱口。 往下再搁一张四方桌,给姑娘们坐。 大族的规矩,姑娘们是娇客,能坐着用膳,反是媳妇们都要伺候着。 过去几位太太均要服侍老太太用膳,如今有了年轻的媳妇,就用不着她们了,太太们反坐在一旁喝茶。 上首忙活的是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 至于程亦安...她当然也在一旁帮忙,时不时给递个勺子帕子什么的。 只是得益于陆栩生那句“她身子弱,性子软”,大家伙都不怎么敢使唤她,大夫人甚至笑道,“天可怜见,这孩子生得这般好,在家里定也是娇养的。” 三夫人闻言打量程亦安,通身一件修长的洒金缎面长褙,头插金珠点翠步摇,粉面含春笑不露,眸似清露染朝晖。 明明很有大妇气派, 哪里娇,哪里弱了? 但人家陆栩生说她弱那就弱吧。 她也打趣,“这般俊俏,难怪栩哥儿护得跟什么似得。” 二夫人抚了抚手腕的玉镯置若罔闻。 老太太用完膳,太太们媳妇们方落座吃席,家里添了新媳妇,自是热闹又喜庆,大家伙也不急着散去,老太太跟孙女们说了一会儿话,招来程亦安, “你们程家规矩大,听闻姑娘们教养严格,个个是才女,这么说,你该读了不少书?” 程家世代公卿,说府上的女孩儿没读书,那是丢脸。 换做过去程亦安就如实答了,如今不同,她明白老太太的底细。 老太太嫁给老太爷时,陆家还没这么富贵,老太太只识得几个字,而相较之下,琅琊王氏出身的二夫人诗书琴画样样精通,一来陆家,将所有人给比下去,二老爷陆昶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得,逢人就夸自己娶了个好媳妇,老太太心里很不喜欢王氏。 虽然老太太和大夫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但程亦安一个准备和离的人,自然没必要出风头。 “回祖母的话,孙媳跟着府上的姐姐妹妹认几个字罢了。” 老太太很满意,夸她道, “笨有笨的好处。” 托老太太和陆栩生的福,程亦安得了个“笨弱”的名声。 很好,什么宅邸纷争该是跟她无缘了。 这一夜陆栩生喝了酒,歇在前院,一宿无话,翌日清早夫妇二人拜别长辈入宫谢恩,陆栩生十分受皇帝信重,帝后自然是很给面子,一同在坤宁宫等候二人觐见。 陆栩生是皇帝心腹爱将,陆昶过世后,皇帝拿陆栩生当半个儿子,若非膝下没有公主,皇帝就要陆栩生尚主了,如此一来,皇帝看程亦安,大有公公相儿媳妇的感觉。 陆栩生文武双全,又是世家出身,自小养尊处优,很好地将文人的隽永与武将的威武融合在一块,一身灼光烈烈,英气逼人,而程亦安仙容玉姿立在他身侧,愣是不输半点。 皇帝对这门婚事的不满去了一些。 陆栩生除服后,被授予二品都督佥事,这个官职管着天底下所有卫所的军律,非功勋卓著者不授,皇帝虽许了陆栩生新婚休沐,可都督府的事儿不少,陆栩生几日不在,便出了些事故,皇帝命陆栩生前去料理。 陆栩生在都督府忙了大半日,下午申时回府。 却见程亦安坐在案后对着一匣子首饰发愁。 “你这是做什么?” 那紫檀描金匣子里搁着三个赤金手镯,两个镶宝石项圈,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戒环手串一类。 程亦安先道了一声二爷回来了,随后解释道, “没什么,就是打算将这些首饰当了。” 陆栩生眉头一皱, 荣婚(重生) 第11节 “你缺银子?” 程亦安低头拨弄算珠,大致预算这些金银首饰能当多少钱,再合计压箱底的三千嫁妆银子,够她在崇南坊附近买一座大宅子。 “嗯,我打算凑钱买个宅子。”她头也没抬道, 陆栩生一听脸色垮了下来。 秋阳斜斜从窗棂投进来一束光,温煦的光芒歇在程亦安的眉梢,少女肌肤如雪,脖颈修长,葱玉般的手指捏着一支狼毫,懒洋洋记着账,满脸对未来生活的盘算和憧憬。 陆栩生喉结微滚,俊脸绷了又绷最后坐下来,伸手按住程亦安的账簿,开口道, “程亦安,我们谈谈。” 程亦安抬眸,见他神色无比凝重,这才丢下手头活计,将丫鬟们使出去,静静看着他, “你说。” 陆栩生也不是迟疑的性子,开门见山道, “今个儿陛下的意思你也瞧见了,咱们想和离几乎不可能,你看,要不咱们凑合着过?” 程亦安眨眨眼,将笔头一扔,浑不在意道, “这有什么的,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半年后,你就回禀陛下,只道我身子不好不能孕育子嗣,且我这人善妒,不许你纳妾,弄得府上鸡飞狗跳,你堂堂都督府二品都督佥事,威震四海的少将军,岂能无后?陛下本就对我不满,他又格外看重你,必定乐意准我二人和离,再帮你另聘新妇。” 听听,这辞藻将前世他后来的遭遇描绘的一样一样的。 那王家表妹可不就是如此么。 陆栩生胸臆如堵,修长的胳膊搭在她案前,面朝她,明显是前倾的坐姿, “亦安,你实话告诉我,你心里可还有没有范玉林?” 程亦安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如实道,“范玉林后来背叛了我。” 陆栩生明显一愣,按捺住心里慢慢滋生出来的喜悦,很意外道,“这样吗?那他该死,既然你没有改嫁他的打算,何不留下来跟我过日子?” “ 我为什么要跟你过日子?你们陆家待我很好么?”程亦安面无表情看着他,眼神也冰凌凌的。 这话可就有些戳心窝子。 陆栩生百口莫辩。 前世他母亲为了撮合他和表妹,可没少排揎程亦安,而他呢,也没护好她。 他抚了抚额,俊脸微微有些发僵,到了这一步,放弃是不可能的。 难不成让他求她? 成,他求。 陆大将军放下脸面,耐着性子周全, “你想,你一个孤儿弱女,父亲不待见你,你无处可去,你若与我和离,程家也定跟你生嫌隙,再寻旁人,也不一定像我这般知根知底,与其改嫁新人磕磕碰碰过日子,还不如将就我,至少我们陆家什么情形,你了熟于心不是?” 陆栩生发誓,两辈子加起来不曾这般低三下四。 但这话说服不了程亦安。 明媚的少女眼波清转,笑了笑道, “我可以不嫁人。” “那就更不成了。” 陆栩生直起腰身仿佛更有底气, “你一妙龄少女,在外头被人觊觎又当如何?我陆栩生旁的本事没有,一身武艺,绝对护你安虞。且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你在京城可以横着走。” 这话一落,对面的女人忽然间笑眼眯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 陆栩生被她看得不自在。 “怎么了?” 斜阳铺在他身后,将他身影衬得十分高大,流畅的线条从宽肩滑至瘦劲的腰身,收入腰封下,每一处肌肉都散发着遒劲的力量,不愧是常年习武的悍将,光往她面前一坐,便有一股迫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个很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 程亦安笑道,“我忽然有个主意。” 陆栩生见她杏眼堆满了狡黠,有些不妙的预感,“什么主意?” “实话告诉你,你们陆家水深,府内被大老爷把持,偏你又是世子,两房迟早斗得你死我活,我何苦趟这浑水,我上辈子过得太累,这辈子只想安稳度日。” 旋即语调一转,一本正经道,“不过你方才所说也不无道理,不如这样,你我先和离,回头你给我做外室如何?” 陆栩生给气笑了,咬牙,“你做梦。” 程亦安摊摊手,表示没得谈。 挪挪身子坐好重新算账。 陆栩生揉了揉眉棱,拿她没辙。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晚风沁凉,院子里安静如斯,隐隐听见后罩房的婆子问李嬷嬷是否该传膳,丫鬟兴致勃勃采了一篮子桂花说要给程亦安做桂花糕。 炊烟绕鼻。 后来无数个枕戈待旦的午夜,他向往的就是这么一抹安静的烟火气。 到了用膳的时辰,李嬷嬷催了几次。 陆栩生没动,一双锐利的眼直勾勾锁住程亦安,仿佛她是他的猎物。 程亦安账目算得差不多了,心情也很愉悦,笑着往他撩来一眼, “我再想想吧。”很认真的语气。 陆栩生松了一口气。 第8章 想上榻? 既然答应再斟酌,那就不能当首饰。 “首饰收起来,” 让女人当首饰是男人的无能。 陆栩生问她,“你还缺多少银子?” 程亦安想了想答,“我想在崇南坊买一栋大院子,将来种些花儿草儿什么的,弄些漂亮景致,手里有三千两压箱银子,打算再凑五百两.” 她猜到陆栩生的意思,连忙又道,“这些首饰成色不大好,不是当了也该融了,我新婚打了不少新首饰,这些旧的用不着了。” 陆栩生还是不答应,坚持道,“都留着吧,缺的我给你补。” 饭菜热了一轮,李嬷嬷再度进来催,夫妇二人去西厢房用了膳,陆栩生便往前院书房来了。 出宁济堂,沿着一条石径穿过竹林,来到陆府西侧的湖泊边,此地黄花满地,砌石成山,几串风灯隐在山坳树砂之间,灯芒倾泻而出,映得那秋菊有如霞蔚,三两亭榭依山傍水而建,是府内姑娘少爷常玩耍之地。 沿着长廊往西南面走,在此处围墙开了一扇小门,专给陆栩生留的,方便他去前院。 陆栩生负手踏上台阶,借着月色瞧见乳兄徐毅坐在门外石墩处吃板栗,望见他来,那徐毅赶忙扔了栗子,屁颠颠迎过来。 “二爷,您可出来了,方才大老爷遣人传话,说是前厅来了一位要紧客人,请您过去呢。” 陆栩生眉峰都没动一下,淡声问,“何人?” “小的不知,只听说是江南来的,好像与织造局有些关联。” 陆栩生轻哼一声。 府上大伯父有些贪财,借着工部营造,与大内的公公攀上了关系,这是将手伸去织造局了,也是有本事。 陆栩生由徐毅领着来到前厅,果然瞧见鼓乐笙箫,舞女作陪,简直是靡丽不堪,但陆栩生愣是没表现出半分情绪,抬步进了厅内。 大老爷对面正坐着一中年男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遍身丝绸,剪裁得体,面庞白净指甲干净,一小撮三样胡子贴在嘴上,瞧着是个极为讲究的人物。 大老爷见他进来,神色一亮,连忙拉着他与来人介绍, “吴相公,这位便是府上的世子,你唤他栩生便成。” 称做吴相公的男人先是起身朝陆栩生看了一眼,见他仪表堂堂,气度威赫,十分敬服,朝他施了一礼,“见过世子爷。”旋即往大老爷夸了一句, “真是虎父无犬子,国公爷这位世子可谓是继承了您的衣钵。” 这位吴相公原要将他“父子”一顿乱夸,怎知这话一落,倒是令大老爷脸色僵了好一会儿。 屋子里的伶人舞女纷纷止了声息,垂眸屏神。 吴相公察觉气氛不大对,顿时冒出一脑门汗。 他这话有何不对吗? 当然不对。 陆国公府当年那桩公案,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生这位吴相公常年寓居南洋,对京城勋贵府邸内里乾坤不甚了解,便捅了娄子。 旁人家的爵位是父子相承,而大老爷却夺了本该属于侄儿的爵位。 四年前,北齐新皇登基,命南康王率兵攻晋,南康王便是当年逼死先帝的罪魁祸首,他暮年挂帅,威势不减当年,意在再续当年金山堡一战的辉煌。 面对敌军来势汹汹,身为当朝左都督的陆昶主动迎战。 南康王素有军神之称,压得陆昶喘不过气来。 陆昶几度告急,请求援军。 当时朝中诸人摄南康王兵峰,无人敢战,是刚中进士不到半月的陆栩生请战救父。 那一年,陆栩生方才十七岁。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身银甲,投笔从戎,领着三万禁军北上支援。 战况异常激烈。 陆昶也不愧为一代名将,最后一役中,以已为诱,设下圈套斩杀了北齐两万有生力量,并砍下了南康王一只胳膊,击退北齐进攻。 但代价也是惨重的。 荣婚(重生) 第12节 陆昶战死,且尸身落在北齐手中。 陆栩生当时正带着一支三千人的偏军策应,闻此噩耗,痛喝一声,少年一身孤勇挑了一千亲信转而杀去北齐,意图夺回父亲尸首。 结果是陆栩生这一千人也被围困北齐的白银山。 没多久,传来父子俩双双阵亡的消息。 彼时二夫人带着小儿子和小女儿正在娘家避暑,听闻噩耗,当场昏厥。 王氏这一病就病了一月不起。 待她回京,陆府局面大变。 原来老太太趁着她不在,以陆昶母亲的身份入宫求见皇帝,恳请皇帝将陆昶的国公爷爵位让大老爷陆京继承。 皇帝答应了。 为何? 王夫人的娘家琅琊王氏是太后的母族,王氏的父亲正是太后的嫡亲表兄,若是国公府的爵位给王氏的小儿子三少爷陆继生承袭,那么这一支往后就是太后党了。陆继生与陆栩生不同,陆栩生常年跟着父亲在外征战,是坚定的帝党,而陆继生却被母亲养在深闺,性子懦弱,万事听凭王氏做主,没了陆昶和陆栩生,王氏指不定便是拥护娘家的立场了。 皇帝深思熟虑后,就这么将爵位给了大老爷陆京,再予以大量金银珠宝和田地房产给了王氏,以作陆氏父子战死的抚恤,此外还许了陆继生的官职。 王氏伤心欲绝,痛骂老太太偏心长子,唾弃大老爷狼心狗肺吃死人的血馒头。 但 奇迹发生了。 三月后,陆栩生带着仅剩的一百五十人,诡异般地从白银山杀出重围,他悄悄潜入南康王军帐,绑架南康王,再着人密报大晋边军,命三万边军来援,两军交战时,那早已面目全非的少年,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南康王的头颅割下了。 一雪当年金山堡之耻。 替父亲报仇。 北齐主帅一死,元气大伤,不敢南犯。 陆栩生一战成名。 那一日北风呼啸,大雪茫茫,所有边军将领,曾经效力于陆昶麾下的战将,就这么看着他们的少将军从死人堆里,背着父亲的棺椁一步一步蹒跚而归,厚厚的白雪抹去他身后每一步脚印,他独自撑起整个大晋脊梁,无人知晓陆栩生那三月在白银山如何活过来的,他回京对此只字不提。 但大家伙望着他,仿佛望见一座钢铁长城。 陆栩生打出了古往今来最匪夷所思的神仙仗。 自此大晋所有骄兵悍将,但闻陆栩生之名,肃然起敬。 陆栩生回来了,皇帝喜极而泣,将他迎入皇宫延医用药,视若亲儿。 只是爵位已授予大老爷怎么办? 皇命岂可朝令夕改。 皇帝下旨封陆栩生为世子,待大老爷百年过后,国公爵位依旧由陆栩生承袭。 只是大老爷又何曾情愿把爵位遗给陆栩生,是以这些年,两房之间明争暗斗,时有龃龉。 大老爷被吴相公这般一说,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屋子里落针可闻。 还是管家机敏,赶忙上茶,想岔开这一茬。 陆栩生接过茶,轻轻弹了弹茶盏杯口,茶液一晃,模糊了他云淡风轻的脸, “栩生受大伯父教诲良多,像他也是情理当中。” 那吴相公毕竟老练,一见情形不对,立即转换口吻, “可不是,陆家人才辈出,也是祖宗有福了。” 大老爷看着陆栩生,那双黑眸深不见底,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陆栩生那三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大老爷想象过,兴许是吃草叶喝马尿饮人血食死人肉...每一桩光想一想便叫人胆寒。 那需要何等坚韧的毅力呀。 他杀过的人恐怕比自己吃过的盐还多。 这样的人物,真的甘心将爵位拱手让人? 大老爷脊背渗出一阵凉汗。 “来来,坐下喝茶。” 伶人继续吟唱,鼓乐再次奏响,厅内恢复了方才的热闹,陆栩生在一旁细听,很快弄明白了始末。 原来这位吴相公是寓居南洋的侨客,祖籍福建,手里掌着生丝销售的渠道,常与织造局以及内地达官贵人做生意,大老爷手中有批良田,已改稻为桑,可惜规模不够,他想拉着陆栩生入股。 “栩生啊,陛下不是赏了江南一百顷良田给你么,你干脆跟我一道,改稻为桑,得了生丝便可转售南洋,如此可获利巨菲。” 大老爷目的有二,其一这位吴相公胃口极大,他一人吞不下,而陆家最富有的其实并非长房也非公中,而是二房,当年皇帝为了补偿陆昶和陆栩生之死,可是舍了血本给王氏。 其二,陆栩生毕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五湖四海无人不卖他的面子,有他入股,行事也更为便宜。 陆栩生将他算盘看得清清楚楚,笑了笑道,“兹事体大,大伯父容我跟母亲商议再下定论。” 大老爷也不意外,“只是,吴相公约了一批货,即将远去番禺,栩哥儿还是速速拿主意的好。” “好,您等我消息。” 陆栩生旋即回到书房,立即招来徐毅,让他取来私库账册。 徐毅方才在外头听了一嘴,晓得缘故,慢吞吞去内室将所谓的账册取来。 陆栩生接过来,坐在案后,就着灯色一瞧, 哪还有什么田产私库,从账面金额一瞧,只剩三百两银子,别说做生意,就是给程亦安贴补都不够。 陆栩生睨了徐毅一眼,徐毅缩了缩脖子,垂眸不好吱声。 陆栩生看着空空如也的簿册,嗟叹再三。 他缟素回京之前,皇帝给他的“抚恤”银子和军功赏赐全部交到了母亲王氏手里。 回京之后,皇帝又给了他一批赏赐,而这一回,他将所有赏赐折成银子给了战死在白银山同袍的遗孀,那些将士大多出身穷苦人家,家里妻儿老母均要延养,陆栩生的命是他们换来的,照顾他们的家人,责无旁贷。 这三年,只要他手里有钱,均给人孤儿寡母送去。 所以,李嬷嬷畅想的小金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沉默片刻,陆栩生慢悠悠看向母亲的明熙堂。 提起王夫人,陆栩生心情称得上复杂,前世父亲故去后,母亲大受打击,一病不起,他身为长子自是十分心疼,也很是敬重,但母亲有两处拧不清。 其一,兴许是因爵位不公之顾,母亲对皇帝不满,后来几乎已是站在王家立场,支持太后和太子,起先对着程亦安是千防万防,到了表妹嫁过来后,与表妹一道能贴补娘家便贴补娘家。 其二,老太太偏心长子,母亲恰恰相反,袒护处处比不过他的弟弟继生,那些落在她手里的田地房产是半点都没给他留。 前世陆栩生对这些黄白之物是浑不在意,今生既然决心跟程亦安好好过日子,少不得要筹谋筹谋。 陆栩生拿着账册,起身敲了敲徐毅的肩, “走,跟我去见太太。” 彼时刚是戌时初刻,还不到安寝的时候,陆栩生又折回后院,来到明熙堂前,守门的婆子将他迎了进来, 陆栩生看着通明的厢房,便知母亲还没睡。 明间进去正北的墙面悬挂一幅青松猛虎图,乃今上御笔,左右各有幅联,均是皇帝嘉奖陆昶之言,画下摆着一条黄花梨木长条案,搁着花果香盒祭拜之物。 过去二夫人与二老爷在东次间起居,二老爷故去后,二夫人伤心难过,将耳房与厢房打通,改在东厢房的三间屋子居住。 陆栩生先在明间拜了拜,随后退出来到东厢房。 二夫人王氏正在阅王家送来的家书,陆栩生进屋先行给她请安,方在她侧下圈椅落座,摆手示意嬷嬷们退去。 王氏看完家书忽然红了眼眶,与陆栩生道, “你外祖父身子不好,颇为想念继儿,你看,过几日便让你弟弟去了一趟山东?” 陆栩生的外祖父王家族长是青齐一代的名士,当年与程明昱的父亲齐名,程明昱的父亲去世后,程明昱接管程家,他十六岁高中状元,是年奉旨出使北齐,凭着满腹经纶在北齐朝堂舌战群儒,瓦解北齐与西域诸国联军压境的危局,由此声名鹤起,随后程家在程明昱手里发展壮大,远远将琅琊王氏甩在身后。 即便如此,王家依旧是少有能跟程家相抗衡的世家,陆栩生父亲常年在外征战,他也时常不在府中,母亲遂将弟弟送去王家习书,是以陆继生与王家长辈甚是亲昵。 陆栩生却是摇头,“继生年纪不小,今年再进一年学,明年也该去礼部任职了。” 王氏猜到陆栩生不愿弟弟与王家过从亲近,心里顿时有几分不痛快, “你夜里过来,可是有事?” 陆栩生于是便将大老爷所谋告诉母亲,王氏闻言脸色越发沉下, “他是什么人,黑心肝的老油子,你怎么与他搅在一处?” 陆栩生明白母亲素来与大老爷不合,哪只眼睛瞧不上大老爷的做派, “此事儿子自有分寸。” 王氏不悦道,“你年纪还轻,又一心扑在朝务,哪有功夫与他折腾,他无利不起早,扯上你定没安好心。” 陆栩生神色严肃,“母亲,儿子已经成亲了。”言下之意他要做什么,王氏不能再干涉。 王氏对上他平静的双眸,心神忽然凛了凛。 在母亲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可她差点忘了,她的儿子与旁个不同,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曾独自扛起北境军防,哪怕守孝那三年,国有战,战必应,战必赢,是人人羡慕的好儿子。 王氏忽然酸了眼眶,叹气道,“成,就依你。” 陆栩生却坐直了身,笑道,“还请母亲将田契给儿子。” 王氏脸色倏忽一变,愣愣看着他,“你要地契作甚?” 陆栩生不卖关子了,很平静地告诉她, “母亲,陛下给父亲的抚恤和 赏赐,我一分不要,全部给您,至于您是留着傍身,给妹妹做嫁妆,抑或是贴补三弟,甚至给王家,我一概不问,但我的那份,烦请母亲交还于我。” 王氏先是震惊,继而有些恼怒,待陆栩生提到王家时,又忍不住胀红了脸,到最后明白他的来意,心情打碎了五味瓶般难受, “栩儿...” 陆栩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接着道,“这三年我田地房产所得分红利息也悉数给您,权当儿子的孝敬,只是陛下给儿子那一份,还请母亲按照司礼监的赏单给儿子。” 王氏的脸色已经不仅用难看来形容,她忽觉儿子陌生极了,这还是过去那个一心扑在公务万事不计较的儿子吗? 荣婚(重生) 第13节 想分辩什么,却分辩不出来,陆栩生已经堵了她所有的话头。 寻常人家儿子成家立业,做父母的都该分些产业给他立家,更何况这本是陆栩生用性命换来的。 王氏想不明白儿子怎么突然变了个人,唯一能想到的是, “是程氏让你来的?” 王氏一想起程亦安,眼神立即变得锐利。 陆栩生总算明白过去同僚为何为家里婆媳难处而头疼。 果然,婆媳是天敌。 陆栩生无奈,“您怎么什么事都能往她身上扯?” 王氏见陆栩生维护程亦安,越发断定是程亦安所为,果真应了那句“娶了媳妇忘了娘”, “她这一嫁过来,你便顶撞我,不许我给她立规矩,成婚一日,你便将奶娘赶出门让她在宅子里独大,这不,刚回门吧,又唆使你来要银子了,栩生啊,你也是聪明人,何以被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陆栩生闻言心绪翻滚,竟是有些难以言喻。 若非亲身经历,他还真不知道婆媳之间是这般相互猜忌的。 换做长年在外的丈夫,一回来听母亲告状,岂不就信了? 他抚了抚膝头,解释道,“母亲,这一切均与她无关,她刚嫁进来,人生地不熟,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儿,谨小慎微,不行错一步,更不可能挑拨您跟儿子,您以上所说,均是儿子自己所为。” “你这话骗谁去?”王氏冷笑。 陆栩生头疼,摊手道,“娘,您觉得儿子像个被人左右的男人嘛?” 王氏一呆,这才沉默了。 “儿子心里想既然娶了妻,就该跟她好好过日子,像当年父亲对您那般,护着妻子,经营这个家。” 王氏被陆栩生这话说得更沉默了,脸色微微有几分不自在。 都是从媳妇熬过来的,陆昶当年对她那可真是没的说,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为了她不知顶撞老太太多少回,也怨不得老太太后来偏心长房。 王夫人百感交集。 一下叫她吐出这么多产业,王氏心里也火辣辣的。 还待商量,目光忽然落在陆栩生身上。 陆栩生正垂眸吹茶,俊脸微微往外一侧,露出颈部一截肌肤,虽然年岁已久,那截刀痕依然若隐若现,王氏猛地想起他在白银山的遭遇。 她不只一次抱着他大哭,问他怎么活过来的,儿子始终云淡风轻地笑着,不在意地替她拭去眼泪,“都过去了,您别放在心上。” 那样的绝境,他逆天生存了下来,得遭多少罪啊。 王氏心痛如绞,掩泪道, “罢了,我也懒得再替你掌管,你自个儿好好当这个家。” 陆栩生见不得女人落泪,连忙手忙脚乱给她寻帕子, “别哭啊,好好地哭什么。” 王氏被他气笑了,再看他,那一脸的平静悠然,四平八稳,哪有半分战争的创伤。 是真的没有吗? 当年二老爷每每凯旋,总要趴在她怀里伤怀许久,为战场上死去的战士,为沾满鲜血的自己。 但陆栩生不会。 他心太硬了,连她这个亲娘都窥不进一丝缝隙。 旋即王氏一面扬声唤来心腹嬷嬷去取单子账册,一面还是忍不住唠叨陆栩生, “虽说你们兄弟各自成家立业了,往后你还是要多提携提携你弟弟。” 陆栩生严肃道,“娘,儿子帮得他一时,帮不了一世,人要靠自己,有本事娶妻子就得有本事养,”不等王氏瞪过来,他忙道,“再说了,不是还有您吗?” 王氏想起自己偏心,不说话了,对照当年的礼单,将陆栩生那份全部分给他。 陆栩生急着回去,“先把田契给儿子,其余的明日再盘。” 王氏却不苟同,“连夜给你送过去吧。” 省得白日被大房和三房瞧见,下她脸面。 陆栩生没再反驳,先一步拿了田契来到前院。 这一回,他没立即进去,而是等大老爷出来。 大老爷来到偏厅见他,瞧见他手里拿着田契,露出笑容, “好,好,打仗父子兵,上阵亲兄弟,咱们毕竟是一家人,有好事大伯自然捎带你。” 大老爷正要伸手来取田契,陆栩生手一挪,让他扑了个空, 大老爷脸色一变, 只见陆栩生幽幽一笑, “大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么多年,您没少打着侄儿的旗号在外头行事,既如此,是不是也得给侄儿一些报酬,比如,今日这份生意,咱一九开,你一,我九。” 大老爷差点忍不住骂人。 这可是他送了整整两千两白银给司礼监的公公,方讨来的好门路,陆栩生竟然狮子大开口想独吞。 当然,他没跟陆栩生硬碰硬,自然是苦口婆心劝一番。 陆栩生可不上当,将田契收回来,“既如此,那侄儿还是单干得了。” 大老爷眉间大跳。 别看他顶了个国公爷的名头,在外头可不比陆栩生三个字管用。 陆栩生因着当年那一战太过惊世骇俗,简直是威震四海。 况且,通南洋这条线,只要上了路子,往后便是源源不断的财富。 有陆栩生挡在前头,他几乎可以坐享荣华富贵。 罢了罢了,先让他尝一尝甜头。 大老爷权衡一番,咬牙答应了陆栩生的要求。 叔侄二人当即立下字据,陆栩生这才将田契交给他,让他与那吴相公去定契书画押。 等到忙活完已是夜深人静。 大老爷客客气气将人送走,陆栩生呢,立在长廊暗处,弹了弹衣襟上的秋露,抬抬手招来一暗卫,指着吴相公的背影, “跟上去,把人撬过来。” 那吴相公今日差点栽跟头,出门必定打听究竟,自然就会晓得这陆国公府真正的顶梁柱是他,他的人再暗中联络,威逼利诱一番,吴相公就知道该跟谁合作。 在战场上生杀予夺的男人,心都是黑的,什么改稻为桑,这些麻烦事就交给大老爷去操持,待利用完了,再一脚将大老爷给踢开。 爵位? 急什么,软刀子慢慢炖,皮慢慢剥,那才叫个痛快。 陆栩生回到书房,二夫人已将账册给送来,所有账目清清楚楚。 徐毅跟在他身后进屋,忙得满头大汗,“爷,您稍候,小的忙着搬库房,还没顾不上给您备茶水呢。”说着就要去给他斟茶。 陆栩生摆摆手,“不必了,我去后院。” 陆栩生拿着簿册回到宁济堂,东次间内已歇了灯,看来是以为他在前院歇着。 幸在守夜的如兰还没睡,连忙点了一盏银釭,将人迎进去。 见陆栩生径直往床榻去,只将里间的灯点燃又悄声退下了。 陆栩生来到拔步床外,里面渗出微弱的光,轻轻掀开帘帐,程亦安没睡,倚在床榻看话本子,满脸的哈欠却是意犹未尽舍不得撒手。 陆栩生也没多话,径直将账册递过去, “给你的。” 程亦安愣了愣,睡眼惺忪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坐起来,又接过他的账册凑着灯翻了几页,看清上头的名目,顿时激灵醒了。 “你的私库?” 李嬷嬷说的对,果然有小金库。 前世就没顾上给她,程亦安斜睨着他,哼哼几声。 陆栩生心虚,咳了咳,“往后都归你了。” 程亦安没好气地往梳妆台一丢,“我又不是没嫁妆,我犯不着要你的。” 陆栩生就知道她还在为前世的事怄气。 “我这一身酒气,先去洗洗再陪你说话。” 陆栩生去了浴室,满脑子琢磨着怎么哄程亦安收下,待回来,灯歇了,帘帐 压得实实的,哪还有人影。 陆栩生揉了揉额。 转身看了一眼填漆塌上的引枕,陆栩生慢腾腾走过去,将引枕拎在手里,朝拔步床前走来, 香香软软的妻子娶回来,谁忍心干看着。 库房钥匙都交了,得给他一个好脸色吧? 陆栩生来到帘帐外,先唤了一声, “夫人?” 没动静。 “程亦安?” 还是没动静。 “安安?” 程亦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撑着腰肢从帘帐内钻出半个脸蛋,视线一瞬就落在他抱在手里的引枕,觉出味了,杏眼眯成月牙儿,慵慵懒懒睨着他, 荣婚(重生) 第14节 “想上塌?” 陆栩生一动不动看着她。 “你不如做梦!” 呵! 第9章 一见程郎误终身 陆栩生不无失落地重回小榻,枕着双手凄然躺下。 程亦安已经睡下了,偏还听得他一声又一声嗟叹,便知是有意为之,一笑置之不做理会,裹入被褥睡去了。 虽有失望,陆栩生心里倒是熨帖的,能与他张牙舞爪,总好过冷言相对,可见乌龟壳开了一条缝,慢慢就能揭了去。 比耐心,没人能耗得过他陆栩生,否则当年在白银山那三月怎么熬过来的。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陆栩生便出了门,虽说还有两日婚假,陆栩生重生一遭,许多事便得未雨绸缪,譬如不能叫大晋处处受北齐压制,也不能让太子有机会造反,故而一早便销了假走马上任去了。 再说程亦安昨夜被陆栩生闹得有些晚,今日起迟了些,如兰和如蕙进来匆匆给她梳妆打扮,李嬷嬷也亲自送了早膳来,一小碟青稞饼,一盒核桃酥,还有一碗燕窝粥,并一笼水晶虾饺。 程亦安一人用不了这么多,吩咐李嬷嬷陪着她用膳。 李嬷嬷却笑道,“您吃吧,吃完还得去二太太屋里请安,老奴等您用完了再吃。” 说着又将昨夜程亦安扔下的账簿给拿出来, “姑娘,这是姑爷一早交给老奴的,说是今日叫老奴去库房盘账。”满脸的笑容已经压不住了。 程亦安汤勺顿了顿,没说什么。 看来陆栩生是在她这碰了一鼻子灰,改走李嬷嬷的路子,也难怪,李嬷嬷不知里情,自然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又将账簿摊开,将里头紧要的几项产业说与她听。 “瞧,鼓楼下大街的铺子五间,宅子一栋,田有一百顷,桑园有两座,还有几个在姑苏的山头,一年光收成都够您吃香喝辣,当然,我知道您不指望这些,可这也是未来小主子的不是?姑爷信赖您,统统一股脑交与您,这日子过得才有盼头,姑娘有福气呢。” 日子有盼头吗? 程亦安舀了一勺燕窝,慢慢送入唇边。 平心而论,陆栩生说得也没错,他们俩知根知底,与其与旁人磨合,将就他也不是不成。 再看看吧。 宅子定是要买的,只是她也不愿用陆栩生的银子,纵了他的气焰,那厮又不肯她当首饰,怎么办? 突然间一个念头闪现程亦安脑海,她回眸寻李嬷嬷, “嬷嬷,我娘的嫁妆呢?” 李嬷嬷正在翻阅账簿,猛一听这话,浑身一震。 程亦安一瞅她这神色,便觉不对劲。 李嬷嬷是她的奶娘,听李嬷嬷提过,她母亲生下她不到半年便过世了,这么说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既如此,依着规矩,母亲的嫁妆该是悉数遗给她的。 说到程亦安的母亲夏氏,是姑苏富户之独女,祖上曾是耕读人家,在当地颇有些名气,听闻父亲当年走南闯北,路过姑苏对母亲一见钟情,非要求娶为妇,夏家本不欲将女儿远嫁,怎奈那可是弘农程家,名满天下,夏老爷应了这门婚事,举家中之财给女儿添妆,可惜后来母亲故去,两家渐渐断了往来,程亦安改嫁去益州后,着人打听过外祖家的动静,只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早早过世了,死前过继了一个儿子,舅舅后做起海贸生意,搬去了松江。 如此一来,母亲当留下不菲的嫁妆。 嫁妆哪去了? 李嬷嬷还真就被她问住了,手中账簿也没心思瞧了,迟疑着道, “姑娘出嫁时,老太太和公中添了不少,想必都加在里头,不过内里行情老奴未经手,详情不知,想着咱们程家家大业大,又最是讲规矩的,只要是太太留下的嫁妆定都与了您。” 李嬷嬷可是她的乳母,对母亲的嫁妆如何能不知? 这般说,定有蹊跷。 李嬷嬷是祖母的人,只消回去询问祖母便是。 吃熨帖了,程亦安立即带着如兰前往二太太所在的明熙堂请安,行至一处转角的游廊,迎面遇上明熙堂的一位管事嬷嬷,那嬷嬷赶忙上前纳了个福, “二奶奶,太太去了老太太的荣正堂,吩咐您径直上那边去。” 老太太上了年纪,夜里睡得不好,起得也迟,防晚辈们闹她,只初一十五晨昏定省,平日各房请安均在各自婆母处,今日不过八月二十三,老太太招呼人去荣正堂,定有缘故。 到了荣正堂,众媳妇服侍老太太起榻用膳后,老太太果然发话了, “今个儿叫你们来,是有要紧事,昨个儿半夜城阳侯府的老侯爷报了丧,今个儿一早得去吊唁,你们商量着看谁去吧。” 老侯爷过世,各府掌家夫人均是要露面的,大夫人责无旁贷,“媳妇去吧,再带云儿媳妇见见场面。” 云儿媳妇便是大奶奶柳氏。 五姑娘陆书芝一听能出门,兴致勃□□身, “祖母,我要去,我要去,我与侯府的阿岚姐姐相识,她祖父过世,我定是要去探望的。” 老太太嗔了陆书芝一眼,“你是要去安慰阿岚姑娘,还是要去玩?”稍一叹气,老人家摇摇头,“只要你母亲许你去,我是不管的。” 陆书芝便摇了摇二夫人王氏的胳膊,撒着娇,“娘,让我去吧。” 二夫人面带愠色,瞪她道,“我没功夫去,你三嫂嫂也有事,谁看着你?” 陆书芝鼓起腮囊,面露失落,眼珠儿转溜一圈,忽然落在程亦安身上, “三嫂嫂不去,那二嫂嫂去吗?” 不等二夫人发话,大夫人抢先做个好人, “栩哥儿媳妇如今过了门,也该去外头走一走,让亲戚们见见方是正理。” 论理正儿八经婆母没发话,大夫人是不该横插一嘴的,但大夫人现在心思很明了,她想拉拢程亦安,只要程亦安与二夫人不合,她们婆媳就没法通力合作对付长房。 出乎意料,这次二夫人没上大夫人的当,也如是颔首, “侯府办丧是大事,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确实要露面。” 一句话压了大夫人。 大夫人深深笑着没说话。 程亦安眨了眨眼,总觉得事情走向与前世不大对。 前世她循规蹈矩紧随婆母之后,大夫人的刀子往她身上使,二夫人呢,拿她当箭靶子,今生倒是转了个调,虽然也是夹在当中,却有拉拢之嫌。 程亦安决心保持这种不冷不淡的态度,越置身事外,这些太太们越不敢轻易拿捏她。 于是,她轻轻屈膝,“媳妇遵命。” 面无波动,无悲无喜。 三夫人冯氏看出其中的门道,再瞧程亦安的作派,心想笨?哪里笨了,就是这般不卑不亢最好,暗暗高看程亦安一眼。 五姑娘去,三夫人又使自己嫡亲的女儿三姑娘跟着去,偏生三姑娘是个木讷孤僻的性子,不爱出门,最后三夫人叹气,只能带着庶女四姑娘陆书灵随行。 长房一车,三房一车,五姑娘陆书芝又要跟四姑娘挤一处,程亦安舒舒服服独乘。 落个自在。 城阳侯府在城东,陆府的马车越过正阳门赶到澄清坊,快到侯府附近那条小巷时就走不动了。 外头摩肩接踵,堵个水泄不通。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堵成这样?” 有人回,“听说来了一位公主。” 说到公主,大家立即了然。 先帝死的早,膝下唯有太子,今上子息单薄,也只有宁王一子,且宁王还是庶子,自来养在陈皇后宫里,两位皇帝均无其他子嗣,故而整座皇宫唯一的公主,就是先帝和今上的妹妹,明澜长公主。 长公主驾到,全副仪仗就能堵半条街。 大家认命等。 好不容易等着长公主进了门,陆家等勋贵的马车才陆陆续续抵达侧门,一一进府吊唁,先是在灵堂给老侯爷棺椁磕头上香,随后依序领至宴歇处。 五姑娘拉着四姑娘寻阿岚去了,大夫人带着儿媳四处交际攀谈,独留下三夫人与程亦安在花厅坐着。 花厅内熙熙攘攘,热议纷纷。 “我听说长公主与城阳侯府并无瓜葛,今日怎么舍得给这个面子?” “你不知道吧?”那说话的夫人嗓音刻意拔高了少许, “长公主鲜少露面,她老人家出现,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 “程大人来了。” 哦..... 席间顿时一片唏嘘了然。 三夫人闻言笑看了一眼程亦安,程亦安也跟着讪讪一笑。 这是一桩整个京城均津津乐道的公案。 众人口中的程大人不是旁人,正是程家掌门人程明昱。 乾康十三年,北齐伙同西域联军压境,意图逼迫大晋纳贡称臣,当年的新科状元,年仅十六岁的程明昱随同使团出使北齐,遭到北齐勋贵围攻,他能言善辩,引经据典将北齐朝臣驳个面红耳赤,北齐所有学富五车的士子均铩羽而归,随后,他只身前往边境,来到坐山观虎斗的车汗国账前,声称只要车汗国坐视联军攻入大晋,大晋将断了车汗国的盐铁茶生丝之物。 车汗国地处大晋西北,是高原之国,铁骑战力雄厚,只是举国物资缺乏,人口均靠大晋输入的盐铁茶度日,车汗国原是决定坐山观虎斗,好坐收渔翁之利,不料反被程明昱将了一军。 “你疯了你,人家北齐与西域联军攻你大晋,关我何事?你不求我,反而威胁我?”车汗国主帅气得跳脚。 那程明昱刀斧加身而不退,负手笑道,“大帅若坐视不管,不出一月,车汗境内将断盐断茶!” 程明昱扔下这话,又返回北齐境内散布消息,只道一旦北齐攻晋,大晋百姓必定民不聊生,届时所有难民将全部涌入北齐。 你让我没饭吃,我便吃你的饭。 最终,车汗国被逼重兵压在北齐西端,放话只要北齐攻打大晋,他将出兵攻北齐西都,而北齐境内的富商勋贵,生怕难民涌入境内,损害自己利益,也纷纷打起退堂鼓,表示不支持朝廷出兵。 程明昱靠着这一手阳谋,运筹帷幄,为朝廷化解危机。 大约这位少年太过惊才艳艳,北齐的一位公主追出三百里要目睹其容,这一见便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要留程明昱在北齐做驸马。 荣婚(重生) 第15节 大晋这位明澜公主听闻北齐要抢大晋的状元,连夜带着公主府的人马前往边境迎人,听闻两国公主差点因为程明昱打起来。 原来这位程公少时不仅才华横溢,更有潘安之貌,明澜公主一见倾心,闹着非他不嫁。 程明昱乃程家嫡长子,士族之冠冕,不可能尚主,断然拒绝,回到家,长辈为他定下郑氏女为妻,也就是程亦彦的母亲,明澜公主求亲不成,也负气招了一位驸马。 怎知郑氏生下一子一女后过世了。 明澜公主听闻程明昱丧妻,果断休了驸马,逼着皇帝要改嫁程明昱。 程明昱被逼无奈,守丧一年后,续娶一房妻子,可惜这位续弦诞下一女后又难产而死。 老天爷大约也嫉妒程明昱天纵之才,硬生生给他安了个克妻的名声。 但明澜公主不在意,她放话:只要能与程郎春风一度,死也无悔。 程明昱没理她,当着族人立誓,终身不娶。 北齐公主为他终身未嫁,明澜长公主因他一辈子郁郁寡欢。 以致坊间传言“一见程郎误终身”。 而今程明昱四十有五,旁人这个年纪该是大腹便便,已有老相,偏生他一身清越气质,冠绝古今,瞧着不过而立之年,便是二八少女也难抑春心。 明澜公主死心了吗? 没有,往后这二十年,她依旧为见程明昱孜孜不倦,风雨无阻。 这不,今日连灵堂都堵来了。 三夫人也往灵堂方向觑了一眼,“话说我还不曾见过你这位堂伯父,我远在金陵都听说,程明昱成亲,京城闺秀哭倒一片。” 程亦安失笑,“有这么夸张吗?” “有,比这更夸张的还有呢。” 程亦安却咂了咂舌,“外头将堂伯父传得神乎其神,我们却惧他惧得很,一听他的名,总要吓得四分五散。” “你也怕?” “怎么不怕?我们程家有族学,男女满四岁皆可入堂,我那时跟妹妹一道进学,有一日我背诵诗文得了夫子奖赏,中途歇息时,赏的糖果被妹妹夺了去,赶巧被前来巡视的堂伯父瞧见了,您猜怎么着,他愣是将妹妹手心给打开了花。” 三夫人震惊了,“他这么苛刻吗?小孩子家家的,小打小闹也寻常,不至于这般严厉吧?” 虽然程亦安很感激堂伯父赏善罚恶,但也惧怕他的威严。 不过是吊唁,虽有流水席,大家伙都是不吃的,略略坐坐便回了府。 澄清坊离程府很近,到了这里,程亦安干脆回了一趟程府,寻祖母问明嫁妆。 遂与大夫人和三夫人告罪, “我想起尚有几件冬衣在程家,顺道去拿回来。” 大夫人岂有不允之理,点了两个仆妇跟着,“早些去,早些回。” 程家与城阳侯府毗邻,出侯府前面的巷子,往东过大街便可至程家西南角一角铺,沿着这条巷子往林荫深处有个后门,从此处可进南府。 后门一带有一条两丈见宽的青石路,每隔五步植一颗梧桐,株株根深叶茂亭亭如盖,这里素来十分热闹,一来有附近的百姓挑着担儿在此地卖些新鲜的瓜果蔬菜给程家,也有穷苦人家的妇人往此地接一些针线活儿,均依傍程家过活。 除此之外,程府许多管事也住在附近的裙房,常日便有下等管事们聚在这里喝酒唠嗑。 程亦安今日吊唁,穿得并不明艳,一身素裙,不是行走后宅的管事,平平望去还不大认得出她来。 时近中午,管事们大都在府内忙碌,平日熙熙攘攘的树下没几人,程亦安让两个婆子与车夫在角铺候着,舍了他们几角银子买酒吃,自个儿带着如兰往里来,快行至后门处,忽然听见前面一颗树下传来说话声, “你可知前日四房二姑奶奶的闺房给人烧了?” “可不是,戒律院都来人问过,后来不知为何,就没了声息。不过,你打听这些作甚?”这位明显是个年长的婆子,嗓音都透着浑厚。 另外那位嫂子冷笑道, “你不知道吧,这一把火可烧出麻烦来了。” 那婆子闻言心神一凛,“什么麻烦?” 二人坐在树下,往左右一望,不见旁人,浑然不知程亦安主仆就立在树后。 那嫂子悄声道,“四房二太太吓病了,说是夜里闹鬼了,我看不是鬼,是当年的先二太太显灵来了。” 那婆子听了悚然一惊,忙捂住她的嘴, “我的祖宗诶,你不知道,先头那位二太太的事可是忌讳么?休得再提,省得惹火上身。” 可那嫂子却忽然湿了眼眶,推开她哽咽道, “你也别怪我多嘴,我当年实在是受了先二太太的恩惠,我虽是灶上的粗使婆子,也有缘见过先二太太,那是神仙一般的美人,心也善良,我不小心折了一只青花瓷茶盏,论理要被发卖出去,是她老人家替我瞒下来,将事儿认了过去,我一直铭记在心,这么多年,我始终耿耿于怀,” “老嫂子,你说得是什么事呀,能逼得她舍下半岁不到的孩子跳崖自杀....” 第10章 真相 忽然一阵风来,吹得梧桐叶飒飒而落。 云团子遮了日光,令程亦安脑门前如罩阴霾。 她不知自己如何进的程府后门,只觉脚步有些踉跄,脑子里嗡嗡作响,顺着羊肠小道进了府内,只管往僻静处走,走了一段,她又回过眸来。 如兰呆呆跟着她,双目交织着不可置信和对未知的恐惧。 “姑...姑娘。” 看着胆颤的丫鬟,程亦安忽然镇静下来。 她不能乱。 程亦安稍一思忖,示意她凑近,吩咐了几句。 如兰立即明白了程亦安的打算,见她神色丝 毫不乱,心也跟着定下来,深吸一口气道,“诶,奴婢这就去。” 程亦安独自徐徐往四房迈去。 南府内部各房均有围墙做隔,却也开了不少小门以方便通往。 四房就在南府西南面第二家,很快就到了。 查肯定是要查的,只是十七年过去了,人证物证恐早已消失匿迹,将她瞒得这么死,可见对方是下了狠功夫的,倘若悄悄查,保不准打草惊蛇,无迹可寻,且不如敲山震虎,让他们自乱阵脚,届时便容易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祖母是精明人,等闲撬不开她的嘴。 继母苗氏是一点就着的性子,程亦安决定去找苗氏捅娄子。 程府离城阳侯府近,程家的人早早吊唁回了府,此刻苗氏刚从老太太院子里出来,回到自己院子午歇,忽然听外头丫鬟来报,说是二姑奶奶回来了。 苗氏唬了一跳,趴在窗口往外瞅一眼,果然见程亦安步伐雍容往里行来。 苗氏心头纳罕,却忙在炕上端坐,等着程亦安进来请安。 说到程亦安这继母苗氏,并非显赫人家,相反,比起其余程家妇,她出身很是寒微,二十年前程明祐新中进士,正值先帝挥军北上攻齐,用人之际,程明祐等一批新科士子均被提用要职,程明祐便是运粮官之一,岂料先帝金山堡一役战败自刎,程明祐也负伤逃溃,滚落山崖,恰巧被牧羊女苗氏所救,程明祐见苗氏貌美,便将她带回了京城。 毕竟出身不好,这些年苗氏在程家也是兢兢业业做人,面对程亦安这位嫡长女,骨子里还有些自卑。 程亦安进东次间时,苗氏已挂上笑容, “安安,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可曾用了午膳?” 程亦安给她行礼,只道不曾用膳,苗氏立即遣人去传膳。 “不必了,我瞧着您这桌上还有点心,我垫垫肚子便成。” 苗氏也不坚持,看出程亦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耐心等她吃了点心,便问她, “姑娘突然回府,可是有事?对了,不是为了那被烧的院子来吧?实话告诉你,我正与你父亲商量着,要重新建好,回头也好预备着你归省。” 程亦安笑问,“哪儿来的银子?” 这问的就有那么点不合时宜,但苗氏还是答道,“先看公中愿不愿意出,若是不愿,少不得我跟你父亲贴补。” 这不过是苗氏面上说说罢了,最近那院子闹鬼,她都不敢要了,既然是给程亦安住,少不得还得是老太太掏钱。 程亦安就笑了,“重修宅邸费用不菲,父亲一年俸禄不过一百两,您嫁过来时手里也没什么嫁妆,程家每年的分红给到你们手里也不剩多少,靠着每月二十两月例,你们拿什么贴补?” 苗氏脸上有些挂不住,眸眼一眯,瓜子脸往下一拉,现出凶相,“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和父亲是不是昧了我娘的嫁妆。” 这下苗氏一蹦三尺高, “胡说,我连你娘嫁妆单子都没见过,怎么会贪她的东西,实话告诉你,你娘死了,我也起过意,可是老太太捂得死死的,提都不许人提,说是留给你的,” 说到此处,苗氏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你也知道,我出身不好,嫁来这程家,处处被人踩在脚底,程家家大业大,那么多门面铺子,我愣是摸不着一个子,府里有什么事,我是最后一个晓得的,我想去北府给老祖宗请安,她们都嫌我脏了她的地儿...” 苗氏越说越哭得不能自已,非要拉着程亦安起身, “走,咱们去见老太太,我担着你继母的名,外头都以为我贪了你娘的嫁妆,只当我委屈了你,可安安,你实话实说,这些年,你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四房最好的,你虽没娘,老太太拿你当眼珠子,京城最好的婚事也派在你头上,姐妹们哪个不羡慕你,” “你如今还要来冤枉我,我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扯着程亦安往上房去。 程亦安目的便是将事情闹大,也恼恼地拂袖, “走就走,咱们去祖母跟前分说明白。” 苗氏到底是乡下来的,撒泼这一套把戏很是熟稔,一路哭过去,好似要将这些年的委屈给诉尽,自然沿途惊动了各房人。 不消片刻,三位老爷太太姑娘少爷也都聚在了上房门口。 大太太倒是晓得轻重,连忙吩咐仆妇们将少爷姑娘送回去,又安排人守在穿堂门口不许人进来。 老太太迷迷糊糊被闹醒,由人搀着坐在罗汉床看着底下乌泱泱一群人闹,视线最后落在程亦安身上, “安安,到底怎么回事?” 程亦安还没说话,苗氏抢先一步跪在地上哭,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老太太等人吃惊看着程亦安。 程明祐气得眉头倒竖,指着程亦安的鼻子, “你反了你,敢冤枉到你继母头上。” 荣婚(重生) 第16节 程亦安也没好气回他,“若太太是冤枉的,那您呢,我母亲的事,您身为丈夫最清楚不过,她嫁妆何在,她临终可留下了什么话,是不是吩咐您照料好我,将嫁妆均遗给我..” 程明祐听到前面尚还没反应,到了最后两句,脸色倏忽变得惨白惨白。 果然有鬼。 程亦安冷笑道, “我也不瞒祖母和父亲,方才进门前,我已吩咐如兰去知会姑爷,我让姑爷去衙门报案,其一我娘是怎么死的,其二,我娘嫁妆何在,要么你们今日告诉我真相,要么便让官府来查!” 老太太气得脸色都紫了, “你你你....”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没法收场,总不能看着一家子垮掉,老太太深深闭着眼,长出一口气, “好,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说着,她摆摆手, “你们都出去吧,我来跟安安说。” 三太太和三老爷先走,大夫人随后离开,苗氏慢吞吞爬起,看着程明祐,程明祐跟泥塑似得一动不动,最后是大老爷一把用力将他拉了出去。 屋子里最后只剩下程亦安。 程亦安立在堂中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捂着额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没说话。 最后是贴身老嬷嬷往里使,示意程亦安先进去,程亦安进了东次间,不一会,老嬷嬷方将老太太搀进来。 老嬷嬷守在屏风外,让祖孙俩独处。 老太太蹒蹒跚跚往北墙坐榻迈去,程亦安见她迈得有些辛苦,连忙过去搀了一把。 待她坐稳,回过眸来时,是一双千疮百孔的眸,像是被刀割过,龟裂不堪。 程亦安毕竟是她养大的,瞧她这摸样,也不好过, “祖母...” “你坐...” 程亦安寻来一小锦杌,挨着她膝盖头坐下了。 老太太抚了抚她光洁的额头,怔怔看着,到底是亲自养大的姑娘,养了这么多年也有了感情, “安安,从你上回放火烧院子,到今日故意逼得苗氏来我跟前闹,我就知道,你应该是听说了什么,是吗?”老太太眼神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程亦安没有否认,迎上她的视线,“对。” 老太太深深闭上眼,“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了。” 程亦安蹙眉道,“您为什么要瞒我?” 老太太忽然苦笑几声,两颊薄薄的皮肉一扯,连着鬓角的白发也从梳着头油的发髻上钻出来,显得人越发老态龙钟。 “因为我想保护你。” 程亦安明显面带狐疑, 老太太见她不信,无奈地摇了好一会儿的头, “我适才大可当着大家伙的面坦白真相,可你知道我为何单独留下你?” 程亦安不语。 老太太语重心长道,“因为,这些事一旦被他们知晓,对你不利,对你娘也不利。” 说到此处,老太太再次郑重地看着她, “安安,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要知道吗?” 程亦安心中已有不妙的预感,却是没有丝毫迟疑, “您告诉我吧,否则我寝食难安。” “好。”老太太缓缓吁了一口气,垂下眸许久,再次抬眸时,一字一句道, “因为,你并非祐儿亲生骨肉!” 程亦安猛地站起身,心口突突直跳, “怎么可能...” “ 可能..”二字还未脱口,想起父亲对她的冷漠,想起前世苗氏非闹着说她抢了继妹的婚事,一瞬间凉意滑遍全身,倘若她真不是父亲的孩子,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老太太眼底痛惜难当,“你还要继续问吗?” 程亦安喉咙黏了黏,慢腾腾坐下,整个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她喃喃道, “您继续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二十年前,先帝北征,你爹爹被派遣为临时的督粮官,随军北上,后来先帝战败自刎金山堡,几十万大军覆没,你爹爹也传来死讯,我一夜之间急白了头,你母亲也深受打击....” 说到这里,老太太泪如雨下,“他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们四房唯一的进士,我岂能看着他这一房绝后,是以与你母亲商议,让她....”老太太泪水在眼眶打转,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怎么都说不下去, 程亦安定定看着她,呼吸也屏住,急道, “让她什么....” “兼祧!” 说完这两个字,老太太深呼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古礼云,一房兄弟身后无儿,便让其他兄弟兼祧,以继香火。 程亦安脑子里有那么一瞬的空白,像是有无数只乌鸦在脑门前晃,她视线都模糊了, “说,接着说。”她声音都在发抖。 老太太吸了吸鼻子,继续道, “你母亲替你父亲守丧一年后,我便定了这个主意,你母亲起先不肯,后来念着有个孩子亦可长伴一生,便咬牙答应了.....” 至于兼祧的经过,老太太没说,程亦安也没问。 大家心知肚明。 无非是选哪个男人罢了。 老太太喘了几口气,道, “一年后,你母亲生下了你,我一看是个丫头,失望地哭了一夜,待你半岁,我再度起意,盼着你母亲....再生个儿子,给你父亲继承香火,哪知你母亲....”老太太情绪激动,一时续不上气, 程亦安听到这里,气得面色发青, “所以,她不堪受辱,跳崖而死是吗?” 老太太含着泪,重重点头,“一日,她借口出城去上香,就....就那么跳下了山崖....” 说到这里,老太太失声痛哭。 程亦安身子一晃,脸色惨如白纸,两行眼泪悄然而落,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 老太太还在哭,拽着她的手, “安安,你要怪,就怪我吧,怪我没照顾好你娘,是我害了你娘,都是我逼她的,倘若我不那么急,再等等,等到你爹爹回京,一切就圆满了....” 后面的事程亦安猜到了,程明祐没死,为苗氏所救,最后带着苗氏回京,可惜他回来时,她母亲已经死了。 程亦安闭着眼问她, “那我娘的尸身呢,寻到没?” 老太太从帕子里抬起泪眼,摇头道, “程家出动几百家丁,大肆搜山,崖下深林密布,尸骨无存。” 程亦安一想到自己母亲可能葬身兽腹,心顿时一阵绞痛,猛地拽住老太太的胳膊,哭道, “一点都没寻到吗?一片衣角都没有吗?” 当然寻到了一片衣角,却在那个人手中,老太太只得道, “没有,现场只发觉一些血迹,再无旁的痕迹。” 程亦安忽然天真地想,她都能重活一回,娘亲有没有可能被人救下,还活着呢,只是一想起十七年过去了,娘亲若真在世也该寻来了,又是心若死灰。 “所以,我愧疚于心,一直想着如何弥补你,遂仔仔细细教养你长大。” 这就解释出为何她比其他姐妹受宠。 屋子里忽然静极了,祖孙俩一个枯坐在榻上,一个失神地盯着面前的虚空,久久无言。 程亦安很不想去问那个人是谁,起身走到门口,终究是折了回来,逆着光开口, “他是谁?是大伯父还是三叔?” 兼祧自然是让程明祐的亲兄弟兼祧。 难怪老太太不敢声张,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四房会乱套。 这回老太太干枯着眼,凝望她,目带恳求, “孩子,别问了,问了对谁都不好。” “你永远记住,你是二房的嫡长女,是你父亲和母亲的女儿,这是宗法所认,是族老们都认可的,你的生父是谁,已无关紧要了,兼祧自古有之,哪怕程明祐也否认不了你的身份,你明白吗?” 第11章 陆栩生,我们和离吧 午后积了云,到了傍晚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马车轧着青石板砖路发出咯吱咯吱响。 暮色四合,马车抵达陆府,程亦安下车时抬眸看了一眼矗立在水雾中的陆府,微微有些失神,恍惚之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原先的犹疑也有了定处。 如惠来到门口接她,与如兰一左一右拥着她下车进了门。 程亦安只让如兰去知会陆栩生,让他傍晚去程家接她,并非真提报官的事,陆栩生这厢在衙门忙完,骑马赶去程府,半路又被告知程亦安已回来了,于是又折回家。 进了宁济堂,连忙扑去身上水雾,将官服褪下交予李嬷嬷,随后往里间来,进入东次间,便瞧见程亦安默默坐在长几后抹泪。 荣婚(重生) 第17节 陆栩生眉头顿时一皱,“怎么了这是?谁给你气受了?”男人语气极其不善,大有她说个名儿他就要过去声讨之势。 程亦安迎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颇有些哭笑不得,起身与他道好,摇头道, “没什么...” 语气还是低落的。 陆栩生净了手,接过如惠递来的茶,又将人均使去廊子外头,方挪个锦凳郑重其事坐在她身侧,“跟我还瞒什么?” 都是重生的同道中人。 程亦安也没打算瞒他,捡着要紧的告诉了他。 陆栩生委实吃了一惊,沉默地盯了她一会儿,见她眼角红了一圈,可见是哭了许久,搜肠刮肚片刻倒不知如何安慰她, “也不至于啊...不过是换个爹,别这么难过。” 程亦安摇了摇头,垂眸道,“我倒不是为自己难过,我是心疼我娘。” 陆栩生愣然,细细想一遭,也替岳母鸣不平,“这程家也忒可恨了些。” 兼祧自古有之,起先是两门或三门共守一子,这个儿子既是本房的承嗣,又兼祧另一房的子嗣,同时各娶一房妻子,两个妻子不分妻妾同为妯娌,所生子嗣也各归各房,后来各府情形不一,渐渐演变出不同的花样,程亦安父母这种也是其中一途,只是这是上古的陈规陋习,也只有程家这样古老的家族尚有沿袭,如陆家这样的新兴权贵早弃之不用。 “换做陆府,也就是过继的事。”陆栩生语气顿了顿,“委屈岳母了。” 想起自己前世无子,看着眼红彤彤的程亦安,他便沉吟道,“若是咱们将来没有孩子,连过继都不必,两个人相伴着过日子便罢。”也好过养个白眼狼,让人贪墨了家产,自个儿老了舒舒服服吃喝不挺好, 死过一回就不一样,什么都看开了。 熟料他话还未说完,对面的人儿忽然认真看着他, “陆栩生,我们和离吧。” 陆栩生脸色一下就变了,就好比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深深浅浅的灯芒掠入他乌沉的眸中,眼角慢慢绷紧。 程亦安见他满脸青气,便知气狠了,忙解释道, “你听我说,这事迟早闹出来,”前世就在这不久后,祖母病重说了胡话被苗氏听了真相,弄得风风雨雨, “虽说礼法过得去,可到底有违情理,届时便是满城闲言碎语,人人指指点点,陆府也将被推至风尖浪口,我倒是不怕,前世经历过,可你不同,你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至于我自己,”程亦安摊摊手,“我已经想好了,就着这桩事与程家一刀两断,自立女户,去姑苏金陵,买个宅子,养些花花草草,弄些营生,一生安稳度日。” 原先还割舍不去家族亲情,今日真相大白,程亦安反而什么顾念都没了,落得一身轻。 陆栩生耐心听完她每一个字,心里跟扎针似的难受,眼神幽寒盯着她,“我若不答应呢。” “你为什么不答应?”程亦安很是不解,“我走了,你痛痛快快娶你表妹,如此一来,名声保住了,你母亲如愿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陆栩生戾气 涌上眸,“我不娶她,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程亦安愣住了,朝露般的眸子清凌凌盯了他好一会儿,嗫嚅道,“你这语气如此斩钉截铁,好似没了我不成,难不成我不嫁你,你活不下去?咱俩也没到这地步吧。” 那倒不至于,陆栩生没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过不下去,他揉了揉眉骨,“程亦安,我与表妹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还有说话投机的时候?”程亦安脆生生插了一句。 陆栩生被她气笑,还有心情开他的玩笑。 “总之,咱们俩最合适。” “我就不信,你真的耐得住寂寞一辈子不要男人,既然要男人,你还能寻到比我更合适的吗?”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陆栩生开始跟她分析,“你别怕,你在意的那些在我这都不是事,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一定挡在你面前,不叫任何人说你半个字。” “程亦安,离了我,你无非是自在一些,可也有隐患,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保护不好自己,在我这,”陆栩生拍了拍胸脯, “你为所欲为。” 他用了“为所欲为”四字。 这四字真的很有吸引力。 程亦安前世被家族责任所困,被世俗礼法所困,被三从四德所困,一辈子像是笼中鸟,从未随心所欲活过,这辈子所盼不过是随心二字。 其实,担风险的是陆栩生,又不是她,她能比现在更差么? 决定就在一瞬间做的,程亦安想明白后,笑眼弯弯睨着他, “你别后悔哦?” 陆栩生不服道,“我像个会后悔的人么?”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两个人决定搭伙过日子。 相视一笑。 陆栩生松了一口气,程亦安也定了心。 再看一眼。 气氛忽然就变得不同了。 真正做夫妻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 程亦安双手绞在一处,慢腾腾移开视线,眼神往桌案上的账簿瞅。 这是陆栩生的小金库。 眼神又溜回来,“随我花?” 陆栩生无语,“那是自然。” 程亦安于是挪了挪身,开始一本正经翻阅账本, “还是得买个宅子。” 陆栩生正待喝茶,听了这话又搁下茶盏,“买宅子作甚?这不够你住?” 程亦安瞪他,“我现在可是没娘家的人,若哪日你凶我,我也有地儿去。” 陆栩生黑脸,“我凶过你吗?” 程亦安委屈,“怎么没有?你前世不说话就是凶了。” 陆栩生不说话时才真正吓人,那双眼黑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程亦安前世最怕他不说话。 陆栩生抚了抚额,“那我今生多说话。” 程亦安顺杆子往上爬,“不许给我立规矩,不许约束我。” “怎么可能?”陆栩生心想前世他这个丈夫是做的有多差劲,让程亦安对他这么不放心, “你只要别不让我上榻,我什么都应你。”他眼神直勾勾的。 气氛很快就变了。 程亦安微微红了脸,撇了撇嘴不吱声。 不一会用了晚膳,陆栩生去书房忙,程亦安在院子里消食。 雨渐渐停了,乌云消退,当空露出一片下弦月的轮廓。 程亦安望着那片薄薄的月色,想起死在城外香山寺的母亲,唤来李嬷嬷吩咐, “您准备些香油钱,打点行装,遣人去一趟香山寺,过两日我要去香山寺给娘亲做法事。” 李嬷嬷应是。 今日之事耗了程亦安不少心神,消完食便回到院子里沐浴更衣,早早卧去拔步床上,翻出前日看过的话本子继续看。 陆栩生回来时,已是戌时末。 窗外雨雾已退,空气清明,廊外灯盏徐徐将夜色撑开,衬得晚风也很是温柔婉约。 陆栩生进来先往拔步床看了一眼,巴掌大的小脸偎在被褥里聚精会神看话本子,肌肤雪白剔透,眼神也软软的。 很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是戎马一生搁在心底深处的一抹慰藉,陆栩生唇角展平,折去浴室沐浴。 稀里哗啦的水声比往日清晰。 程亦安慢吞吞收了话本子,将一侧帘帐搁下,留下半幅,往床榻里侧挪了挪。 不一会,水静声止, 脚步声传来,愈近愈重。 仿佛往床榻内看来一眼,程亦安连忙错开脸,抬手拨了拨垂在肩后的长发,余光中,那人已拿着那日的枕巾,往榻上来,无需邀请,仿佛是老夫老妻,动作流畅而自然。 灯一吹,屋子里陷入黑暗,床榻往下一陷,熟悉又陌生的清冽气息裹挟着皂角的清香,强势地灌入整张拔步床。 他的存在感,一如既往的强。 程亦安无声地望了望帐顶,枕着手躺下。 “往后你都睡里侧?”陆栩生挪上塌与她商量。 程亦安没好气道,“难不成想我伺候你?” 过去妻子睡外丈夫在里,方便妻子侍奉丈夫。 夜色里传来他一声轻笑, “嗯,换我来伺候你。” 程亦安勾了勾唇,慢慢屈起一侧膝盖。 旋即,剩下半幅帘帐也被他压进榻内,人也躺了下来,空气没了流动,帐内呼吸跟着重了几分。 突然很安静。 程亦安想起前世的洞房花烛夜。 紧张,害羞又期待,乖巧地躺在被褥里等他过来。 陆栩生当然没有迟疑,很顺利就同了房,就是太痛了,她第一次知道这种事这么痛,后来几乎是被动在承受,陆栩生好像也察觉到她疼痛难忍,草草了事。 数日过后才慢慢适应。 荣婚(重生) 第18节 陆栩生平日虽不声不响,在这一处却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他习惯掌控,不知温柔为何物,痛是痛快,也能要人命,久而久之,他每夜都能要,她就有些力不从心。 更可恨的是,白日对她冷冷淡淡,夜里却能跟在她在床笫之间缠绵不休。 气不气? 范玉林就不同,会在意她的感受,甚至会讨好她,如果她不喜欢,他就能停下来。 出神的这一会儿,程亦安才发现自己没盖被褥,小腹发凉,连忙扯一扯褥子,很轻易就扯过来覆在身上, 她发现陆栩生没盖褥子,“你不盖?” 恍惚想起前世他们从不同衾,各人一床,今生一开始便是分床睡,陆栩生没将褥子拿过来,这会儿榻上只有一床褥子。 片刻陆栩生嗓音传来,“我不冷。” “要去拿褥子吗?” “不必。” 程亦安也不能独占被褥,便往他的方向拱了拱,将整个身子拱入褥子里。 陆栩生夜视极好,将她笨拙的样子看得明白,他笑了。 程亦安没好气,朝他的方向白了一眼,“你笑什么?” 也没指望他回答,陆栩生也没答, 不一会见程亦安缩在被褥里,他问她,“冷吗?” “还好。” 那就是有点冷。 陆栩生侧过身,面朝她的方向,掀开一角被褥,将身子靠过去。 程亦安能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度贴过来,她暗暗吸了一口气。 很奇怪的感觉。 哪怕是前世洞房花烛夜都没有这种感觉。 怎么说呢,小心翼翼的。 前世他们不曾这般迟疑,很顺利就做了。 而现在,身后陆栩生没动。 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刻意避开了,不让自己那儿碰到她。 程亦安微微往身后抬眼,视线不偏不倚撞入他黑眸里。 陆栩生单手撑着脑看着她。 程亦安想问他为何还不开始,陆栩生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手搁下了,人彻底躺下,修长的胳膊顺着她后腰绕过来,慢腾腾覆在她小腹处,将她拥住了。 宽大手掌覆满老茧,有滋生痒意,却是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没往上,也没往下。 就这么抱了她一会儿。 程亦安忽然之间明白了。 好不容易重逢,他们都很小心翼翼,生怕用力过度,破坏这片平衡。 第12章 新婚燕尔 程亦安认为自己该给他一些鼓励,于是搁在胸口的手缓缓往下,最后覆在他手背之上。 柔柔软软的似水,似云,覆过他心尖,似钩子将克制的潮涌给勾了出来。 陆栩生收到信号顿时翻转过身,欺压 过来。被褥空间被挤得十分狭小,周身均是他侵略般的气息,裹挟着褥子里的热浪很快烘红了她的脸。 前世那种害怕的感觉又上来了,程亦安下意识闭上了眼。 陆栩生看着她紧闭的双目,逼着自己放缓呼吸,长臂往下拖住她,最后捧着她的蝴蝶骨。 两个人离得更近。 终于贴上来了。 程亦安能感觉到那双锋利的眼咄咄逼视她。 指腹顺着她薄薄的脊背往下,勾出腰间的系带,很快腰间一空,再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 程亦安捂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没动静了,她又忍不住悄悄漏出一条缝。 屋子里还留着一盏小琉璃灯,适应黑暗后,有微弱的光芒洒进来。 入目的是他雕琢般的鼻锋,极其锐利笔挺。 轮廓分明的下颚蜿蜒往下,是流畅的肩身, 陆栩生平日爱着深色的窄袖长袍,身形挺拔又修长,是很清隽的姿态。 而此时此刻,褪去了掩护,成熟体格撑起的线条,结实,贲张,精壮而又匀称,隐忍蓄发的力量美。 看得人口干舌燥。 只是很快,程亦安没功夫去想,因为他的刀锋已到达战场。 她羞得想蜷缩,吻落在她捂着的手背外,从面颊往下,细细密密的濡湿在脖颈耳际逡巡,程亦安这下缩得更厉害了,偏生如同被钉住的风筝,无处可逃。 陆栩生不一样了,他在试着放缓节奏,或者说试着温柔,可惜功夫还不到家,她痒的厉害,反而憋出一声笑。 陆栩生顿住,沉着眼不恁看着她,“你笑什么?” 程亦安可不敢说,抬手抚上他的脖颈,这一下忽然触到那块伤疤,指腹微麻,她当然知道这块伤疤意味着什么,想起陆栩生在白银山九死一生,想起他前世战死沙场,心隐隐被刺痛了下, 罢了,狠就狠点吧。 程亦安垂下眸认命道, “你还是照你的来吧....” 破罐破摔。 陆栩生看着她乖巧认欺的样子,胸膛闷出一声笑。 “好,你说的。” 随着这声话落,他滚烫的气息热烈地凌迟着她的脖颈下颌,双臂不知何时被他摁住往上压在她头顶,另一只宽掌覆住她,几乎要将她碾碎,他强势依旧,又带了几分克制的温柔。 所到之处,密密麻麻的汗液炸开,想逃又忍不住想沉沦,程亦安很快软了下来,像是黏黏腻腻的一滩水任由他陷阵。 在她最无防备之时,冲破藩篱越过高山深入峡谷。 程亦安倒吸一口凉气,纤细的胳膊圈住他脖颈,溢出一丝疼,撑得难忍。 陆栩生停下等着她缓过神。 他摸着她湿漉漉的额头,扯来一块衣裳拭去她的大汗,她听着他深浅不一粗声,隆隆的心跳,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浓密卷翘的眼睫还在轻轻颤动,双目湿漉莹亮,柔柔望着他,勾魂一般。 陆栩生呼吸吃紧,“可以了吗?” 她颤巍点头,“嗯....” 这话像是点醒一头沉睡的雄狮,吻一块送给她,脊背由他拖住,他很轻而易举就掂着她身子,将她压入无边无际的沼泽。 她结结实实感受到了文臣与武将的区别。 被浪经久不息,一阵一阵漫过她灵台鼻尖,她抽搐着犯着哆嗦喘不过气来,到最后缓过劲来人已在他怀里被他搂着,他掌心搭在她纤纤的腰肢,抚着她脊背,等着她平复。 程亦安将脸埋在暗处不吱声,跟个猫儿似的蜷在他怀里。 陆栩生知道她好了,轻声问她,“抱你去沐浴。” 前世可没这般体贴,可见男人还是得经历才长进。 程亦安浑身懒洋洋的,压根不想动,她摇了摇头。 陆栩生笑,“那再来一次?” 程亦安气得抬腿去踢他,可惜纤肢酸胀无力也不过是给他挠了挠痒。 想起这厮前世的“劣迹”,程亦安裹着衣裳坐起,一本正经与他商议, “咱们定个规矩,一旬不超过五回。” “那你的意思是隔日一回?” 刚结束就被妻子约束同房频率,陆大将军脸色很不好看,忍不住有些不妙的联想,黑黢黢的一双眸子戳着她, “你不舒服?” 看样子可不太像。 陆栩生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程亦安骗不了他。 程亦安面颊一热,避开他探究的视线,“纵欲伤身。” 想起隔日一回也太多了,她绵绵望着他,“要不,一旬三回?” 陆栩生气得将她人连通衣裳一同裹住,送去浴室。 铃铛一响,李嬷嬷进来收拾屋子,面色古怪往屏风处瞟了一眼。 过去每每陆栩生在屋里,便将下人使得远远的,她还当小夫妻夜夜笙箫,直到此刻才知道,今日才圆房。 换做是寻常,她定要问个究竟,可如今姑娘与老太太那边生了嫌隙,她这个老太太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手就不好伸太长。 程亦安被陆栩生抱去又送回来,等陆栩生洗好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 黎明时分被朦朦胧胧弄醒。 还一旬三回呢,他一夜都能要两次。 程亦安就知道这厮本性不改,她非往被褥里退,将整个脑袋闷在里头, 荣婚(重生) 第19节 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陆栩生怕她闷坏了,将人拖回来,把脸蛋儿从被褥里剥出,程亦安气得转过身,这下更中了他的意,他贴过来,一个不慎被他得了逞。 比起昨夜,这回他倒是极有耐心地研磨,程亦安又气又笑, “你快些...”娇娇喘喘的一把嗓子,能掐出水来。 “如君所愿。” 程亦安当然有法子治他,清晨用膳后,便告诉陆栩生, “我过几日要去香山寺给我娘做法事,做法事前后三日均要斋戒,要不然这段时日二爷便去前院歇着?” 陆栩生坐在她对面喝茶,修长的手指轻轻在茶盖拨动,看着程亦安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明显是被滋润过的花儿,不恁道, “程亦安,你这是过河拆桥!” 刚刚快活了一场的程亦安:“......” “咳咳咳,你到底答不答应?”她红着脸瞪过去。 陆栩生轻哼几声,抿了一口茶搁下,起身往外走, “不碰你便是,搬去前院免谈。” 给岳母做法事,这事陆栩生肯定得配合。 待陆栩生一走,李嬷嬷带着人进来收拾桌案,程亦安坐在罗汉床望着她,李嬷嬷便知她有话要说,待小丫头出去后,难为情地唤了一句,“姑娘....” 程亦安让她坐,李嬷嬷不敢,交着手立在她身侧, “我与祖母的事您知道了?” 昨日之事,她不信老太太不会遣人来知会李嬷嬷, 李嬷嬷涩声回,“是。” 程亦安颔首,“嬷嬷,您是我的乳娘,一路将我养大,我对您感恩戴德,只是我这儿也绝不准许有人背叛我,嬷嬷自个儿想吧,往后是照旧事事以祖母为尊,还是跟着我,您决断。” 李嬷嬷昨夜收到老太太的消息,一宿没合眼。 继续帮着老太太看着程亦安,程亦安必定不会听之任之,而程亦安呢,无父无母,是她照料长大的,早就生了感情,二来,程亦安如今是国公府世子夫人,未来的掌家主母,跟着她更有前途,是以一夜辗转反侧,她打定主意,“老奴已想好,往后事事听姑娘调派。” 程亦安熟知祖母习性,用人三分信任,七分手段,遂问她,“祖母可握着您的把柄?” 李嬷嬷苦笑,“倒没别的,就是我女儿女婿在老太太嫁妆铺子上当差。” 程亦安明白了, “此事我心中有数,祖母那边您先应付着,不急着撕破脸面。” 李嬷嬷松了一口气。 李嬷嬷到底能不能用,还要再斟酌,但眼下还有用得着她的时候。 “那现在,嬷嬷可以告诉我,我母亲嫁妆何在了?” 李嬷嬷知道这是投名状,不说实情不成。 遂凑过来,一五一十告诉她, “先夫人的嫁妆先是贴补了一部分家用,余下的在她故去后,被老太太收在院子里,程家每一位新妇的嫁妆单子都在戒律院存了一份,老太太没有动,一心替您收着,里头的金银首饰家居摆件都添在您的嫁妆单子里,就是一间铺子和压箱底的两千两银票被二老爷输了。” 程亦安惊道,“父亲输了我娘的嫁妆银子?” 李嬷嬷道,“可不是,二老爷刚回京那会儿,知道您和夫人的事,心里头过不去,消沉了好一阵,那一阵子日日去外头喝酒赌博,您也知道,咱们四房一直靠着族里年底分红过日子,老太太手里办了几桩事,哪有银子给二老爷偿还赌债,无奈之下,便挪了夫人的嫁妆。” 程亦安闭了闭眼,气得没说话。 李嬷嬷又道, “昨个儿老太太与您袒露实情,也是没法子的事了,因为她老人家现在拿不出钱赔这笔银子,二老爷更不消说,这些年进的少出的多,还有一家子要养,平日全靠公中月例度日,大额便得等年底分红了。” 李嬷嬷给她出主意,“老奴给您说实心话,马上年关,待长房分红时,您趁机去程家,将银子拿回来便是。” 程亦安看了一眼李嬷嬷,便知她是实心替她谋划,“我知道了。” “嬷嬷在程家想必也有些交好的,得了消息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李嬷嬷忙道,“这是自然的。” 前世程亦安满心满意信任祖母,哪会懂得经营人脉,如今李嬷嬷便是她在程家的眼线了。 又过了两日,程亦安带着人前往香山寺给亡母做道场,在山上住了两日,到月底方回城,回府的这一日夜里,胶州卫所出了大案,皇帝命陆栩生亲自去一趟,陆栩生这一去又是好一阵子,程亦安就在府上陪着妯娌小姑子们绣花喝茶。 京城勋贵极多,官宦如云,大大小小的宴席不知凡几。 陆栩生不在府上这段时日,程亦安就吃了三家的席面。 到了九月十三这一日,是吏部尚书府上郑老爷的夫人五十大寿。 而这郑老爷不是旁人,就是程亦彦的嫡亲舅舅,程明昱的大舅子。 明澜长公主莅临。 郑家与陆家也有渊源,程亦安陪同大夫人和大嫂柳氏赴宴。 程明昱这些年深居简出,除了在都察院忙碌,几乎不去任何府上吃席,让儿子送了厚礼,就不曾露面。 明澜长公主本与郑夫人相识,今日倒也不是冲着程明昱来的,也不觉得失望,可就在午宴过后听戏时,不知怎么往人群扫了一眼,瞧见一位少妇穿着一身桂花黄的对襟长褙,文文静静坐在花厅窗棂下,斜阳漫过她周身,她肌肤雪莹,眉眼生笑,有几分不动声色的惊艳。 长公主不知怎么就被触动了,身侧女官察觉她的视线告诉她, “这是陆栩生的新婚妻子,程家四房的女郎程亦安。” 好了,就是这一眼,众目睽睽之下,程亦安被长公主强行带走。 郑家上下阻拦不及,陆家大夫人连忙回府报讯, “了不得了,快些去给栩生送信,他媳妇儿被长公主带走了。” 二夫人王氏和老太太均是一晃。 这事一出,意外也不意外。 明澜长公主此人行事极其霸道,不按常理出牌,过去为了逼着程明昱见她,做出过许多荒唐事,这其中包括为难程家的子侄女眷。 所以程亦安并非是第一个被“请”去长公主府的程家人。 但今日长公主掳了她,实打实震惊整座京城。 就连素日纵着公主胡闹的府中长史也生了忌惮之意,忙劝道,“殿下,她可是陆栩生的妻子,陆栩生此人,惹不得。” 长公主殿下雍容坐在鸾车,枕着一件虎皮褥子,回想方才那一眼,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赏心悦目,修长的护甲懒懒拖着雪腮,不在意道, “惹不得也惹了,就因为她是陆栩生的妻子,才有分量。” 陆府这边人仰马翻,人是在大夫人手里出的事,大夫人急得直掉眼泪。 “要不,我这就带人去长公主府要人。” 二夫人这个时候就显出她的担当,没有趁机数落大夫人,倒是比谁都镇定,她摇头道,“不必,长公主要逼出程明昱,咱们陆家去再多人都没用。”思忖片刻,二夫人吩咐身侧嬷嬷,“快去取我的品阶衣妆来,我要进宫见皇后。” 唯一的法子便是让圣上出面,逼着长公主放人。 长公主是先帝和今上唯一的妹妹,整个大晋唯一的公主,座下封邑甚广,府邸亲兵一千,帐下门生来来往往,在朝中极有影响力,除了皇帝她谁的面子都不给,甚至偶尔疯起来时皇帝也奈何不了她。 如兰和如惠被关在倒座房,程亦安则被带来了长公主的暖厅,说是暖厅实则便是在花厅四周垂下卷帘,掩上格栅,搁上两座炭盆。 暖厅正中有一条长长的紫檀雕花大案,上头摆着一硕大的云龙戏水端砚,各式各样精致贵重的湖笔列了整整一排,每一物无不奢华靡丽。 长公主爱作画,回府径直在大案后坐下,着人摊开绢帛,摆上颜料,开始落笔。 程亦安就跪坐在她对面的小几,静静看着这位疯名在外的长公主。 长公主此人霸道嚣张,喜怒无常,她膝下无子,孤身一人,无所忌惮,偏又手握权势,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陆栩生不在京城,除非程明昱出面,否则没法收场。 堂伯父会来吗? 程亦安不认为自己有那个分量,更重要的是,一旦今日俯首,保不准明日长公主故技重施,于程家女而言,便是无尽的灾难。 所以,程亦安要自救。 想起前世这位长公主的种种做派,她很快有了主意。 第13章 放人! 长公主大约心里搁着事,草草勾勒出一个山庄轮廓,便没了兴致。 时不时托腮瞧一眼程亦安,真真是一亭亭少女,腰线又直,坐姿端秀,裙摆如同花瓣,将她簇成娇艳的一抹花蕊,煞是养眼,更难得是一双亮澄澄的眸子仰望着她,并无惧色, 这很罕见。 “你这小娘子,倒是胆大得很,竟敢瞧本宫。” 程亦安哂笑一声,“殿下肤若凝脂,臣妇瞧着便挪不开眼。” “花言巧语。”长公主轻哼一声,心里却很受用,无论哪个年龄阶段的女人,最在意的便是自己容貌,更何况长公主还在热情地求偶。 长公主已四十出头,梳着高高的凌云髻,一双黑眉如裁,长长深入鬓角,凤眼狭幽甚有凌厉之势,肌肤自然是白皙的,只是到底上了年纪,眼角已现了皱纹。 “不过,”奉承的话听多了,她腻歪,执笔遥遥点了点她眉心, “本宫肌肤再美,也美不过你这样年轻的女娃。” 嫩生生的,跟剥出来的鸭蛋一般。 长公主也曾年轻过,想起自己最美的年纪不曾与心爱男人共度,眼底涌现一片苍凉。 这话换做旁人又该慌张,不知如何圆过来,程亦安倒是正中下怀, “果真?”她笑吟吟地抚着自己面颊,好似不敢置信,“那是因为臣妇常抹一种叫五白散的玫瑰露。” 程亦安为何这般说是有缘故的。 每年年终,皇室宗族举行祭祀大典,堂伯父程明昱以朝廷第一人的身份主持祭祀,这是长公主每年唯一名正言顺见到程明昱的时候,长公主殿下瞧着年近半百的男人卓立丹樨,一身绯袍如猎,依然风华绝代,便喃喃失神,“程郎风采依旧,而本宫老矣。” 至此,长公主命人四处求驻颜之术,到几近疯狂的地步。 对于一个无儿无女,一心追求心上人的女人来说,容貌便是她的命根子。 而程亦安前世在益州,曾开了一家香膏铺子,做的就是这门生意,里头有些能人干匠,研制了不少方子,在当地卖得风生水起。 五白散玫瑰露便是其中之一。 荣婚(重生) 第20节 果不其然,长公主被勾起了兴致。 “玫瑰露?” 长公主想了想,“此物本宫不知凡几,好似没这等奇效。” “那要看是什么方子,臣妇这张方子与旁个不同,殿下若有兴致,臣妇可当场为您配置。” 左右坐着也是坐着,长公主不在意地摆摆手,“去吧。” 随后程亦安请长史给她准备笔墨,当场写下一张花料单子,让人去搜罗来,长公主府上的下人日日为此筹谋奔波,配料均是现成的,且是整个大晋境内最好的,大多花料府上便有,没的很快也去外头铺子买了来,堪堪半个时辰就配齐了。 程亦安顺势提出要如兰和如惠两个丫鬟帮衬,长史会意命人 将两个丫鬟放了。 如惠和如兰显然是为长公主威势所摄,进来时眼角挂着泪,蹑手蹑脚,战战兢兢,程亦安连忙用眼神示意二人镇定,莫要惹长公主不快。 这个时候的如兰和如惠压根还不大懂如何制露,程亦安不过是寻个借口释放她们,眼下这瓶香露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程亦安不敢大意,借口时辰不早,不敢耽搁,从长史手中借调了人手帮衬。 长公主香房里的侍婢心思灵巧,手艺娴熟,程亦安甚至不必亲自动手,每一色花料亲自称好配好,交予她们捣沥便可。 菖蒲花露十钱,明前的雨水半盏,立秋当日的露水十钱,这些旁人家里不一定有,长公主府每日有专人采集花露,这都是现成的,还有玫瑰花蕊十二两,白菊花五两,用的最好的白菊,菊瓣硕大如伞,花茎根根饱满明丽,此外白术,白芍,白茯苓,白芨,与白芷花蕊各五钱,外加一种极其珍贵的白僵蚕十克,便成了。 程亦安当然还有更精进的方子,只是事急从权,少不得先凑合着用。 用清一色长沙窑霁色的小套碟装着,有的煮水,有的捣炼,有人捣,有人沥,最后汇至程亦安跟前。 五白散的方子,长公主并不陌生,捣药场景长公主更是司空见惯,不过美人挽袖露出一截粉白的手臂,葱白玉指纤纤灵动,倒也赏心悦目。 五百散的方子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程亦安当然知道这个方子还惊艳不了的长公主,她悄悄唤来如惠,让她回陆府取一样东西。 大约半个时辰后,各处花露药汁均已捣就,如惠也取了宝贝来,这是一种绿榄油,得多亏她前时段日闲来无事,购了些绿油果,在自个儿府上捣了一瓶油,果肉与果油混入一处装在棕色的小玻璃瓶里,待数日过去沉淀后,如今只得了手指根那么一截金黄的油。 此才是程亦安的杀手锏。 将玫瑰露五白药水配好倒入一个透明的琉璃瓶中,最后将此物混入其中,勺子舀起来,恍若一段流金倾泻,叹为观止。 玫瑰油露制好后,当然不会立即在长公主脸上试验,长史唤来一女官,程亦安让侍女帮着在女官脸上覆上厚厚一层油露,一炷香过去了,将其脸洗净,女官肌肤冰冰凉凉,明显白了许多,不仅如此,双手覆上宛如刚剥除的荔枝,水灵灵的实在让人叫绝。 不必迟疑,下人立即抬来躺椅,铺上一床舒适的兽皮毯子,长公主躺上,这回程亦安亲自服侍她敷脸,又是一炷香功夫。 众人七手八脚帮着长公主收拾干净,长公主摸了摸自己脸蛋,那个叫嫩得出水,再瞧众人眼底的惊艳之色,长公主便知效果奇佳, “你这女娃倒是有些本事。” 程亦安莞尔一笑,“公主受用便是臣妇之福,”说着便将方才写的方子双手奉上, “殿下,五白玫瑰精油露的方子就在其上,您平日便依此研制,每日敷上一回,不出一月,必定是童颜永驻。” 童颜永驻是夸夸其谈,不过一月回春也不是不可能。 长公主见程亦安识趣,心里很满意。 她喜欢聪慧有眼力劲的姑娘。 朝长史瞟了一眼,示意他收下,随后问程亦安, “孩子,你叫什么名?” 程亦安答道,“臣妇亦字辈,闺名一个‘安’字。” “安安,”长公主叨念一声赞好名儿,心想也不能亏了她,指尖按着眉心,沉吟道,“本宫在京城各集市有铺子数十间,这方子便当你入了股,回头卖了银子会分与你。” 这简直是额外的惊喜。 经营铺子耗神耗力,进货出货收支工钱,哪一个账目不需要盘?前世她为了打点家业,生生将自己熬成了黄脸婆,如今有长公主做靠山,坐着便能收银子岂不妙哉。 人便是这样,你让一步我让一步,路便宽了。 程亦安腼腆地谢恩。 长公主神色淡然颔首。 其实今日之事到这里算是完满解决了,许了人家入股,便不可能再为难这个女娃,至于那个人,长公主是不期待了,她心知肚明,他不可能来,认识他整整三十载,他与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行君子之风,遥遥行一礼便离开。 这又不是她头一回为难程家的人,他露过面吗? 从来没有。 只轻描淡写递一份折子去皇帝案头,让皇帝命她放人,不曾掀动半分情绪。 明知无用,为何还要做呢。 大抵是她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吧。 寒风袭来,轻轻掠起一片帘角,硕大的前院空寂无人,晚霞已褪尽最后一抹颜色,天将黑,该送女娃回去了...长公主慢慢直起身子,眼底是深掠不去的寂寥。 就在这时,台阶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殿下!” 是长公主府侍卫首领的嗓音,带着急切,激动。 长公主抬眸,蹙着眉,见他冒冒失失露出不悦。 只见那侍卫小心翼翼捧着一物上前来, “殿...殿下,程大人来信了。” 长公主怔愣了一瞬,“哪个程大人!” 殿下这是呆了么,还能有哪个程大人, 侍卫忙道,“自是都察院首座程明昱大人呀!” 一个平平无奇的信封被递到长公主眼前,长公主痴痴凝立还未反应过来,信不曾封口,里头雪白的信笺滑落,长公主慌忙接过,摊在眼前,两个字霍然映入眼帘。 无比熟悉的字迹,铁画银钩,苍劲挺拔。 是程明昱亲笔。 他竟然给她写信了。 平生第一回 对于她胡闹的行径给与反应。 长公主心忽然擂鼓一般震动,满腔的情绪绞在心口宣之不出,手臂撑在桌案,双肩战栗片刻,泪珠断了线似的掉下来。 恐泪水沾湿了信笺,她忙又别去泪珠将信给捧起,招来程亦安, “安安,来瞧你伯父的书法...” 程亦安见她情绪忽然失控,心里无比惊异,慢腾腾挪过来,凑上去瞄了一眼。 上头直挺挺写着两字: “放人”。 程亦安扶额。 长公主殿下是如何能做到无视这二字的涵义,心无旁骛欣赏堂伯父书法的? 她暗暗咋舌。 不过细看来,当真是好字。 “此二字是柳体之筋骨,一笔书的写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最后一捺急促收笔,带出一尾凌厉,将满腔愤怒宣于纸上。 程亦安印象里堂伯父喜怒不形于色,还从未气成这样。 但长公主不在意,她拭了拭泪,含笑与程亦安道, “安安,你是带福气的好孩子。” 长公主真非常人,愣是不觉半点冒犯,将这二字当成了宝。 程亦安心下叹然,换她坐拥荣华富贵,今日打马,明日出游,过神仙日子便是,何苦为了个男人人仰马翻纠缠不休的。 堂伯父此二字说放人,未必不是让长公主“放手”,可惜长公主偏执到一定境界愣是叫人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这还没完。 长公主捧着程明昱的书法,舍不得挪开眼,很痛快地吩咐长史,“去我库房将我少时戴过的那对翡翠镯子取来。” “臣遵命。” 不多时,长史亲自去库房取来两个锦盒,双双打开搁在程亦安面前。 这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虽不是满绿,那一截绿花无比灵动艳丽,整个镯子如玻璃般清澈透明,是举世罕见的宝贝,更难得是两只镯子几乎一模一样。 程亦安暗暗吸气,朝长公主欠身, “殿下,此二物价值连城.....” “对,所以赏你了。”长公主挥挥手,无比潇洒地截断她的话,“我年轻时戴过,如今戴不上了,给你最好。” 程亦安不敢接,惶恐地看了一眼长史,长史朝她微一摇头,示意她不必推拒。 程亦安只得屈膝, “臣妇谢殿下恩赏。”吩咐如蕙接过。 长公主眼里已经看不到她,兴致勃勃将那幅字递给长史,“将它裱起来,挂去我书房。” 随后没有人再管程亦安,一行人簇拥着长公主和那幅字往后院去了。 程亦安交握着手直愣愣看着,这公主府的人个个不能常理度之。 能全须全尾离开长公主府,又得了赏 赐,程亦安心情也不错,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门。 已有马车在门口相侯。 来接她的,程亦彦。 瞧见程亦安出来,连忙迎上去,上上下下打量她, “安妹妹,可有哪儿伤着碰着了,长公主可曾为难你?” 程亦安将赏赐捧给他瞧,“没呢,我好得很,给二哥哥添麻烦了。” 一脸憨柔的笑。 程亦彦在亦字辈男孙中行二,底下的姐姐妹妹均爱唤他二哥哥。 荣婚(重生) 第21节 程亦彦一听这话,直皱眉,“说的什么话,是我们连累你了,来,快些上车,我送你回去。” 程亦安真的很敬佩程亦彦。 程家无论哪房,也甭管是在室女还是外嫁女,姊妹们在外头受了委屈的,通通是程亦彦出面撑腰,程家有这样的继承人,合该长盛不衰。 程亦彦亲自掀帘送她上马车,看着她不谙世事的样子直摇头。 换做旁人今日还不知吓成什么样,偏她天真烂漫,不识贼人险恶。 看着她没事,程亦彦也松了一口气。 马车徐徐回了陆国公府,程亦彦亲自送人,陆国公府无话可说。 陆栩生这厢夜里收到飞鸽传书,连夜往京城赶,次日午后方抵达,先进了宫与皇帝复命,随后将长公主的车驾挡在东华门外。 长公主随扈一百人上下,而陆栩生单枪匹马独立桥头。 那匹火红的赤兔马腾空一跃,马背上的男人身姿笔挺,眉目凛然,浑身一股兵戈之气。 长史瞧见这般场面直捂脸,侧身偷瞄了一眼鸾车上的长公主。 长公主倒是神色平平,手撑额懒懒淡淡回他, “人本宫已完好无缺放回去了,念在事出有因,本宫就不治你冒犯之罪。” 陆栩生显然不吃她这一套,手握缰绳,抬手从掌心震出一物,那一抹薄薄的名帖直直朝长公主鸾车飞去,公主府的侍卫可不是吃素的,纵身一跃在半路将之拦住,随后递到长公主跟前。 长公主探头一瞧,这是一张名剌,杏花黄的硬宣所制,当中印着一四季如意结,上书程明昱三字,只是名剌被利物削成两半,在长公主看第二眼时已从当中炸开。 长公主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你敢对本公主不敬?” 陆栩生端坐马背,不徐不疾地笑着,“陆某当然不敢对长公主不敬,不过再有下次,陆某保不准一个不慎,削了程大人一根手指头来给殿下助酒....” 打蛇打七寸,捏人捏软肋。 长公主如何对付程明昱,他如何对付长公主。 这叫以魔法打败魔法。 长公主拔身而起,气得浑身发抖,“你敢!” 陆栩生神色淡漠,“陆某没什么不敢的,殿下敢做的事,陆某敢,殿下不敢的,陆某还敢,殿下好自为之。”扔下这话,他调转马缰,从桥另一头疾驰而下。 长公主气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烟,指着他背影骂道,“狂悖之徒!” 这一路至回府,脸上的青气犹未退。 这话旁人说出来,长公主只当泄愤,但陆栩生不然。 一个忍辱负重蛰伏三月也要手刃杀父仇人的男人,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被人威胁的滋味很不好受,长公主左思右想想了个辙, “安安跟着这样的男人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来人,去梨园挑选三五模样好性情好的小郎君过来,好好养着,回头给安安舒筋解乏。” 第14章 不知妻美陆栩生 陆栩生离开皇宫,又去了一趟都督府,至晚方归。 顾不上去二夫人院子里请安,径直回了宁济堂。 程亦安早得了消息知道他要回来,一应用物都给他预备着,见他风尘仆仆的,含笑迎过来, “二爷回来了,预备了水,你一路劳顿先洗洗吧。” 陆栩生负手立在帘内,静静打量她,见她神色无异,眉心方舒展开, “怪我,不曾往你身边安排暗卫,让你被长公主带了去。方才我已吩咐下去,往后让裘青跟着你。” 裘青是他的暗卫首领,跟着他从白银山杀出来的悍将,当年活着回来的一百将士,皇帝全部赏与他做私兵,他们是他的麾下,也是他的兄弟。 人活着安虞最重要,程亦安没跟他客气,给他斟了茶,便催他去沐浴更衣。 随后夫妇二人便往二夫人院子来。 昨日二夫人为了程亦安进宫搬救兵,为此程亦安特意来道过谢,婆媳前世隔阂甚深,这一世亲近她不可能,但求相安无事。 用过晚膳后,二夫人忙问陆栩生, “你回得这样急,差事可办好了。” 陆栩生太了解自己的母亲,担心他为了程亦安耽搁了公务,当娘的盼着女婿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却不愿儿子耽于情爱。 “料理得差不多了,不然儿子也不敢回来。” 二夫人就踏实了。 程亦安在一旁听着静静看了他一眼。 这男人还真是长进了,换做过去他嘴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如今嘛倒还知道两头瞒。 嫁个成熟男人就是好,她也能跟着省不少心。 二夫人见儿子脸上倦色难掩,便知他昨夜定是星夜兼程,摆摆手放他们回去, “明日也不用来请安。” 陆栩生笑着应下。 回到宁济堂,程亦安料定陆栩生要补眠,不敢耽搁时辰,自个儿也赶忙去浴室洗漱更衣,待她收拾停当进屋,陆栩生果然已躺着了。 她轻手轻脚往拔步床内探了一眼,瞧着眼阖得紧,呼吸也均匀,当是睡着了,那她就干脆不急,悄悄来到南窗下的炕上准备再盘一盘家底。 刚将裙摆也挪上去,便听得那人遥遥传来一声, “还磨蹭什么,还不来睡?” 程亦安顿时小脸一垮,“你还没睡着?” “没,等你呢。”陆栩生闭着眼揉了揉眉棱,嗓音极是疲惫。 程亦安没法子,只能重新将账簿收好,吹了灯,提着裙摆上了塌。 帘帐刚放下,那铁钳般的胳膊忽然伸过来,将她拦腰搂过去,程亦安惊呼一声,人已被他欺压在下。 瞧他这一气呵成的摸样,哪有半点困顿? 程亦安膝盖顶在他胸膛,气得瞪他,“赶了一宿路,又忙了一日,急什么!” 陆栩生发笑,将她额尖的乱发拨开,“怎能不急?先前你要斋戒,如今又出去半月,林林总总二十多日过去了,欠了几回?” 程亦安面颊一热,调转身子便往里侧逃,“你爱惜些身子吧,前世死得那样早,孰知不是奔劳过度的缘故。” “一夜没睡算什么,行军时三日不睡都是家常便饭。”陆栩生重新将她拖回来,已轻车熟路卸她腰带, 程亦安这回没挣扎了,捂着脸随他摆弄。 陆栩生看着鸵鸟一般的她,气得拍了拍她的丰臀, 那清脆的响声伴随着一丝旖旎实在叫人害躁。 程亦安恼了,转身去推他,原也没用多少力气,那陆栩生顺势便倒下了,长臂一带,程亦安便已“反客为主”。 双掌跟钳子似得摁住她动弹不得,嘴里还在笑, “夫人倒也不必如此体贴我。” 得了便宜还卖乖。 程亦安也不甘示弱,红彤彤着脸回,“嗯,这不是怕陆都督奔袭一夜不行么...” 陆栩生气笑。 今夜是如兰当值,程亦安吩咐过她,姑爷要早睡,院子里人都使开,不要闹出动静,如兰便将值守的丫鬟婆子使去了后罩房,仆从也是人,主子们歇了,就该她们受用了,三三两两聚在灶房边上的茶水室吃点心嗑瓜子,说着白日的趣闻。 如兰自个儿抱着一床褥子在西次间的小塌上歇着,刚躺下去没多久,听得东次间内室传来程亦安一声低呼,仿佛摔着了,吓得她爬了起来,忙披上衣裳蹑手蹑脚越过明间至东次间外的珠帘,里面便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动。 如兰还是第一回 见这样的阵仗,小脸红一阵白一阵,倒有些手忙脚乱了。 平日李嬷嬷是怎么吩咐来着,得备水。 对,备水。 如兰匆匆来到后罩房。 婆子们相谈正欢呢,瞧见如兰满脸欲言又止,瞬间便明了。 一个个笑而不语,各自忙开。 管柴火的刘婆子甚至打趣她,“姑娘是二奶奶的陪嫁心腹,往后这种事常见着呢,这会子红脸将来怎么着?咱们二爷疆场上厮杀出来的,可不 是那些文弱的男人可比,只要他在屋子里,二奶奶就别想歇着了....” 如兰闻言眼瞪得大大的。 别想歇? 方才那一声惊呼实在是听得她心惊肉跳,姑娘娇滴滴地养大,那姑爷高高大大,一身筋骨跟铜墙铁壁的,姑娘受得住他摧残么? 还夜夜要,姑娘哪里吃得住? 这一宿就没睡个安稳觉,以至于次日天亮,程亦安懒洋洋唤丫鬟进来伺候时,就瞧见如兰眼底一片黑青。 程亦安原想问她为何没睡好,瞬间想起昨夜的事,便明白缘故了,顿时自个儿也生了几分不自在。 如兰不比如蕙,心里藏不住事,待如蕙收拾湿帕子和换下的衣裳从夹道往后面去时,便悄悄拉住程亦安的衣角, “姑娘,您..您昨晚可伤着了?” 程亦安看着小丫头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实在是哭笑不得,她轻轻摇头, “你别胡思乱想,没有的事...” 如兰还是不放心,“您可不能为了姑爷委屈了自己。” 那事有那么快活么,还夜夜要。 程亦安尴尬,咳了咳道,“等你嫁人就知道了。” 如兰一听要嫁人,那张俏生生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奴婢好心关怀姑娘,姑娘倒拿奴婢取笑。” 陆栩生还在外头等着要吃早膳呢,程亦安不敢耽搁,捏了捏小丫头的脸, 荣婚(重生) 第22节 “行了,你去后罩房歇着吧,今个儿说不嫁,回头可别闹着要嫁。” 前世两个丫鬟被她连累从京城转至益州,都不曾嫁人,今生,程亦安打算好好安顿她们。 那如兰听了这话,又羞又躁,忙顺着夹道躲去了后院。 程亦安从浴室出来,陆栩生已换好一身天青色的直裰,坐在窗下看书。 衣裳并不厚实,勾勒出他结实的肌肉线条,坐姿极是好看,有一种天生的军人气度,哪怕慵懒随性,也丝毫不折了那一身傲骨。 快进十月了,京都早已寒霜满地,这样的天气,他竟是连一件厚衣裳都不穿,这男人便是天生的火炉,也好,冬日暖床够用。 李嬷嬷已吩咐人进来摆膳,如蕙过来服侍程亦安梳妆。 程亦安过去被祖母教导,女子要谨言慎行,安分守己,见她生得曼妙明艳,从不许她打扮招摇,今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自然是怎么欢喜怎么来。 “你给我别个眼妆吧。” 如蕙在匣子挑了半晌,问她,“要不奴婢给您画个桃花妆?” “桃花妆”三字一出,倒是勾起程亦安一桩旧事。 前世蜀中贵妇流行别眼妆,珍珠妆,桃红妆,泪妆,花样应有尽有。 而范玉林每日晨起第一桩事,便是亲自给她描眉画妆,前世直到她发现外室之前,范玉林均乐于此道,那时她觉得多甜蜜呀,夫妻之间如胶似漆,缠缠绵绵。 而陆栩生就不同。 别看这男人在床笫之间十分难缠,下了塌他便是雪巅之松柏,在外,生人勿进不苟言笑,从不往任何女人多瞄一眼,在内,也不会对她动手动脚,哪怕夫妻之间小打小闹也不曾。 什么描眉画妆,红袖添香,不存在的。 倒不是程亦安盼着陆栩生这样,而是经历了两世,她才真正领悟过来。 男人嘛,一定要实实在在才好。 像范玉林那般,平日是温柔小意,甜言蜜语,可一旦出事,他就担不住事,仰仗她求助程家,程亦安前世不仅要打点家族产业,甚至官场往来也得帮他斟酌,而范玉林呢,只需哄她几句给她捶捶肩揉揉胳膊,妻子便为他劳心劳力。 陆栩生就不需要。 挣银子给她花,外头她万事不管,就拿长公主这桩事来说,他就敢拦住人家车驾予以警告,想必长公主今后不敢再动她,有他在,就像有人往她头顶撑起一把巨伞,无惧风风雨雨。 还要情情爱爱作甚? 两世为人,踏实最重要。 陆栩生是最合适搭伙过日子的男人。 思及此,程亦安笑着接过如蕙手中的画笔, “我自己来吧。” 从今往后,她要学会自个儿给自个儿描眉画妆。 陆栩生有些饿了,等了半晌,不见程亦安过来用膳,搁下书册往内望去,只见程亦安勾着脑袋在铜镜前折腾,换做过去,他便觉得女人家真是麻烦,如今嘛,只能忍。 半刻钟过去,程亦安给自己画了个梅花妆,一抹横枝从眼下往眼尾蜿蜒而去,在末梢绽开一朵粉红的梅花,只消抿唇一笑,那梅花仿佛被风吹拂,摇曳生姿。 程亦安心满意足出来,见陆栩生还端坐在案后,不曾动筷子,便笑道, “往后你自个儿先用吧,不必等我,或者去书房用也成。” 她与陆栩生是要长久过日子的,也不必日日黏在一处,夫妻有时候要给彼此空间。 陆栩生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必。”随后拾起筷箸示意她开席。 程亦安便坐下了。 二人均不要人侍奉,如蕙便在一旁候着,程亦安面东而坐,陆栩生面西,晨光恰恰打在程亦安的面颊,映得她两靥生辉,眼尾那朵梅花仿若羽化而去。 美得不可方物啊。 她这个陪着姑娘长大见惯她美貌的女婢都怦然心动了。 如蕙悄悄瞟了一眼陆栩生。 陆栩生专心致志用膳,没有反应。 只在出门前问她今日可有行程,程亦安说没有, “过两日是北府老祖宗的寿日,不是整寿,老祖宗素来不办寿,不过我们这些程家人是该回去吃一顿席面的。老祖宗那儿什么好东西没有,花银子的事她老人家不喜欢,我便打算今日给她绣个物件...” 既然不打算出门,方才梳妆那般久? 陆栩生也没在意。 不知前世她在范玉林那儿是怎么过的,在他这,给她足够的空间和自由, “寿宴那日需要我作陪吗?” 程亦安顿时苦笑连连,“你昨个儿放出那样的话,保不准已传到北府,我回头还不知要如何跟老祖宗赔罪呢,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程明昱便是北府老太太的嫡长子,老太太心里能受用? 陆栩生嗤之以鼻,“我没追究程家连累你的过错,已经很给面子了,他们若敢说道什么,你只管递个讯,我来接你。” 应着这句话,男人换上绯红官袍,器宇轩昂出了门。 第15章 安安,陆家可给你委屈受…… 程亦安在益州那些年,极少做针线,大多时候盘点账目,帮着大嫂主持中馈,操持人情往来,这些闺阁手艺早已生疏,回想少时在程家,她也是出了名的手艺好,如今绣不出个好东西,恐惹人生疑,半日功夫,抹额样子是描绘出来了,可线脚实在生疏,后来没法,唤来如蕙帮忙。 如蕙坐在她底下的锦杌,一面穿针引线,一面担忧,“若是认出了怎么办?”心里也疑惑,姑娘针线活计不是极好吗,怎么突然就不爱弄了。 程亦安看出她眼底的疑虑,轻咳一声,搪塞道,“姑爷说针线伤眼,不叫我弄。” 程亦安说这话时还很心虚,陆栩生可没这么细致体贴。 如蕙想了想,自姑娘成婚着实是没碰过针线了,如此看来,姑爷虽眼有些瞎,却是个体贴人物,“您以前也给老祖宗做过针线活,奴婢就是怕认出来老太太那边派您不是...” 程亦安开解道,“你先就做吧,咱们程家姑娘上上下下几十人,不说每年就是每日均有人给老祖宗送手艺活,老祖宗当真一个个瞧?无非是收着搁在那沾灰罢了。” 如蕙闻言一笑,“也是,别说姑娘,就是媳妇里里外外也有不少人,老祖宗每日怕要挑花眼。” 没了顾虑,如蕙便开始动手。 程亦安给她描了个抹额的样式,如蕙照做就是。 其实家里媳妇姑娘的针线不过是图个心意,北府老太太估摸都是不用的,为何,北府有个针线房,里头光掌针娘子便足足有二十人,余下学徒管事不知凡几,这些掌针娘子大多是姑苏挑选来的,得名家传承,那些个绣锦做出来实在漂亮,老祖宗衣物桩桩件件精细之至。 程家除了针线房,还有布料房,金银房,古董房,车马房,比起皇宫那二十四局相差不远, 甚至几百年的传承,许多技艺比皇宫还要精湛,程家产业遍布四海,每年收上的租子以万万计,不仅要提供合族大大小小几千人的日常用度,甚至年底还要分红,像他们四房可全靠长房年底的分红度日。 记得她及笄那年,四房年底足足得了一万五千两分红,程家共有十几房,有的房分支比四房还多,分的就更多了,光分出去的银子就有不少于二十万,那么程家长房的富贵就无可估量了。 所以,她这件手艺活在人家那儿实在是不够看的。 这么一想,程亦安越发没了心理负担,所幸自个儿躺下歇着去了,任由如蕙捣腾。 到了九月二十八这日,便是程家北府老太太六十三寿辰,程明昱早早放话不办宴席,可老太太身份摆在那里,这一日程家门前依旧是车水马龙。 清早,陆栩生吩咐人套好马车,亲自送程亦安上车,“真不让我去?” 程亦安笑,“你好意思去?” 陆栩生还真没当回事,让裘青亲自赶车,“若是少奶奶这头有事,随时知会我。” “少将军放心。” 裘青是白银山的军中旧人,还不习惯唤他二爷,素来称将军的。 陆栩生点点头,跟着马车行了一段,至正阳门处分道,陆栩生去了都督府,程亦安则往程家园使,程家巷子外的小厮早早发现了陆家的马车,赶忙去四房递消息,老太太猜到程亦安不乐意回四房,掐着时辰阖家在门口出现,正好遇到归宁的程亦安,这才一道进了北府。 老太太一直握着程亦安的手没放,程亦安想起母亲看到四房的人心里还膈应得很,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声张,大老爷和三老爷在左,大太太和三太太随右,程明祐和苗氏与府上几个姑娘少爷辍在后头。 程亦安听着两侧大老爷和三老爷时不时交谈,愣愣出神, 大老爷想起什么忽然跟程亦安说, “你祖母这几日清减了,安安若得空,还得时常回家探望,她老人家谁的话都不听,也就你说的还能听进去几句。” 大老爷嗓音格外和蔼,他也素来是如此的,甚至程亦安能感受到他无比慈爱的目光,心里忽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程亦安没看他,不自在地点头。 大夫人这时眼神在程亦安身上瞄了一下,又转至殷勤的大老爷身上,最后轻轻嗤了一声。 北府依山而筑,占地甚广,跨进南大门,打头一巍峨正厅,上书荣正堂三字,这是有一年程家捐献家产给国库用于救灾,圣上赐下的牌匾,左右各有一偏厅,左为尽忠堂,右为敬贤堂,平日正厅不开,均在两侧迎客。 两座偏厅左右是府内诸位老爷公子少爷的外书房,再往西一大片则是程家在京城的祠堂,每年年初年终,族长程明昱均会率领府上众人行祭拜大典。 从东偏厅与正厅之间一条夹道往后,有一三开间的宴客厅,厅前地砖一尘不染,上头摆放着六坛修剪干净的菊花,菊红簇簇如霞蔚,将这片天地映得耀眼。 宴客厅往后是一片小花园,顺着中轴线进去,就是垂花门了。 比起前院的庄严肃穆,进了垂花门又是另一番景象,举目四望,只见雕龙画栋,飞楼插空,罗绮穿林,处处曲廊相接,有一种浑然一体的韵致。比起陆府摆在明面上的奢糜,程府的奢华便低调许多,譬如通往老太太正院这条石子路,蜿蜒九曲,乍然看上去不显眼,用的却是西北的一种玉石,听闻此石有一种天然的矿料,脱了鞋袜踩上去,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譬如这鹅卵石路的尽头,往竹林内凹去一处,搭了一座小池子,池子里栽种一池晚荷,这个季节荷花早已凋谢,何以此地粉荷黄荷相间,是因这里从山顶引了一活泉,活泉温热,正是茵茵招举之时。 均是寻常景色却有不寻常之处。 漫过这一片细竹,就是老太太院子东面的小三厅,此厅卷檐相接,三面出廊,左右小院子栽种了不少奇花异草,有的葩吐丹砂,有的翠带如飘,映着这小三厅有别样的清丽。 今日阳光艳丽,秋风冰凉,小三厅垂下了一种遮风的卷纱帘,纱帘为白色,并未遮了视线,小三厅内坐满了人,均是程家各房的族人,大多是年轻姑娘和少妇,原是语笑喧阗,瞧见四房诸人远远行来,忽然都止了动静。 “哟,打头那个不是程亦安么?她怎么有脸来?” “前几日那话都传开了,陆家这位世子爷可真真是目无尊长,他要跟长公主打擂台替妻子撑腰,我敬他是条汉子,可拿堂伯父说事就是他的不对了。” 另一人接话,“不过话说回来,陆世子有这等魄力我是好生佩服,亦安妹妹也算好命。” “你这么说,没准陆世子是记恨堂伯父不曾嫁乔姐姐,反而将程亦安嫁了去,故意宣泄不满吧。” “还真说不定。” 她们口中的乔姐姐便是程明昱的幺女程亦乔,今年十九岁,比程亦安大两岁还多,当初皇帝相中的就是程亦乔。 哪只众人话音刚落,走廊处传来一声冷讽, “哟,你们一个个自己过不去,可别派在我头上,我未婚夫新逝,为他守丧一年乃是礼节,与那陆栩生何干?你们自个儿嫉妒程亦安,别拉扯上我。” 说话的可不是旁人,正是程家长房的嫡长孙女,程明昱掌上明珠程亦乔,真正极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 荣婚(重生) 第23节 众姑娘平日便摄于她身份尊贵,对她唯唯诺诺,眼下被她逮了个正着,越发不敢吱声,均细声细气赔罪。 程亦乔懒懒看了大家一眼,不耐烦朝花厅方向努嘴, “行了,别杵在这议人是非,花厅里戏台班子已准备妥当,去那边玩吧。” 众姑娘这才尾随她去。 不一会,程亦安一行抵达北府老太太正院大门。 院内有簇簇人声,并不喧哗,到了这里,程亦安便退至后头,让长辈们在前。 管事含笑领着四房的人进去,正厅当中是明间,摆着老太爷的遗像,绕过明间往里有一间极为宽敞的暖厅,此刻暖厅里便坐满了各房的长辈。 正北罗汉床上端坐一人。 只见她穿着一身织金团花如意纹云锦对襟厚褙,座下垫着宝相纹金丝绒褥子,饱满的耳珠坠着一对和田羊脂玉的圆珠耳坠,手里握着一串猛犸牙珠子,再无其他配饰,生得是眉长耳高,面相富态,看似眼底带着笑意静静听底下人说话,却是唇线微抿,端的是不怒自威。 嬷嬷将人引上前来,又退了出去。 四房老太太带着自家一房的人给老祖宗拜寿。 “今个儿嫂子仙寿,本该早来的,却是昨夜贪凉吃了些瓜,起了夜,今个儿便迟了些。” 长房老太太往人群看了一眼,颔首笑道, “弟妹客气了,来了便好。” 并无多话。 四房老太太便坐下了,余下便是其余子嗣磕头拜寿。 几位老爷拜了寿便退出去了,随后是太太们带着在室的姑娘磕头,大约是见多不怪,即便各房的人挖空心思讨好,老祖宗并未露出喜色。 她不喜欢劳师动众,“我这儿东西多,你们往后不必费这个功夫,人来凑个热闹,我就高兴了。”又一一给了赏赐。 程亦安是四房唯一的外嫁女,落在最后。 她磕头时,暖厅内忽然寂静无声,过去谁也不曾将这个丧母长女当一回事,孰知她不声不响成了公府世子夫人,凭着陆栩生那等盖世功勋,往后论封爵诰命她都要跟座上的老祖宗平起平坐了。 真真是草窝里出了一只金凤凰,叫人意想不到。 对,程家四房在整个程氏家族中,并不起眼,不起眼到什么地步呢。 老太爷那一代十几个兄弟中,他是庶出,论读书不上进,论性子温吞不出挑,以至于四房老太太嫁过来时,没少被妯娌们冷嘲热讽,看尽世态炎凉。偏生老太爷早逝,手里没攒什么家财,四房儿子多,不是要娶媳妇便是生孙嫁女,花银如流水,四房家底是整个程家最薄的一房,每年年底分红,四房均被人踩在最底下,老太太一一介女流闹不过那些男人,暗地里不知抹了多少泪,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瞧,如今出人头地了。 有了一位国公女婿。 四房身份水涨船高。 长房老太太深深望着她,朝她招手, “孩 子,起来吧。” 程亦安将自己的绣件奉上,“侄孙女给老祖宗准备了一件抹额。” 她说的是“准备”而不是“绣”。 程亦安此时是极度心虚的,她不来不知道,这一来才晓得堂姐程亦晴从一月前开始准备,给老太太绣了一幅百字寿,妹妹程亦芊雕了个玉石挂件,那挂件里装着她亲自去香山寺给老祖宗祈福的长寿禄,就连三房的呆妹妹程亦枚也画了一幅画给老祖宗。 比起她们,程亦安让丫鬟花一日功夫绣的抹额简直是寒碜到家了。 她注意到,方才诸人拜寿,寿礼均让身旁的管事嬷嬷收着了,于是她也自然而然往管事嬷嬷手里送,不料老祖宗眼神却跟着那抹额走, “来,给我瞧瞧。” 很感兴趣的样子。 程亦安暗叫不妙,硬着头皮送过来,尴尬地给自己描补,“抹额手艺粗糙,望老祖宗见谅。” 老祖宗却接过来细细地看, “哪里,这针脚不是挺细密么,花样也别致。” 离得近的几位妯娌纷纷探过头,便是身侧的老嬷嬷也看了一眼,暗暗咋舌。 不能说不好,在寻常人家算不错的手艺,可这里是程家北府。 府上绣娘随随便便便能绣出比这好千倍万倍的抹额。 您老人家要硬夸,大家伙也是没法子。 程亦安颇有些无地自容, “侄孙女实在惭愧。” 自然有看不过去的要找茬, “这不像是安安的手艺,安安针脚素来灵巧,这抹额针脚细密归细密,却是严谨有余,灵动不足。”随后这人话锋一转,审视着程亦安, “莫不是攀了高枝,如今连老祖宗也不放在眼里了。” 她话音一落,上首的老祖宗忽然拉下脸, “当这是菜市场呢,由你挑挑拣拣的!” 程亦安万万没料到老祖宗会替她说话,微微愣了下。 那位老妯娌脸色顿时挂不住,支支吾吾起身,无比羞愤, “前个儿那陆栩生出言不逊,有损明昱声誉,今个儿这程亦安不赔罪讨好,却是糊弄您,我这不是看不过去,说了一嘴。” 老祖宗皱着眉道, “你眼睛钻地缝里去了吗?安安差点出事,我们担心不及,即便是陆栩生放出些狠话,明昱损些声誉又如何?能跟安安的安危相提并论?” 那老妯娌面上讪讪的,心想连北府的老祖宗也要摄陆栩生威势,卖程亦安面子,真真是乱了世道了,平日里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的神气劲哪去了。 这话她当然不敢说,自讨没趣坐下。 老祖宗这边却将抹额收在掌心, “我看这抹额就很好,回头我换着戴。”说着问程亦安, “陆家可有给你委屈受?” 前世老人家也这般问她,那时她性子柔,不愿多生是非,自然道很好。 如今嘛,是真的很好。 “挺好的,姑爷敬我重我。” 老祖宗闻言往后靠着引枕笑道,“这我倒是看出来了。” 都敢拦长公主的车驾,声称要削程明昱的手指,可见有多宝贝程亦安。 程亦安听出她揶揄之意,红着脸屈膝道, “他一时冲动说错了话,还望您和堂伯父不计较。” 老祖宗一笑置之,“总之,若在陆家受了气,尽管来寻我,我必给你做主。我们程家的姑娘都宝贝得很,不在外头受闲气。” 程亦安看着无比慈爱的老人家,心绪翻涌,倘若前世她勇敢回府告状,想必老太太也会替她声张,可见人有的时候不能太老实。 “谢老祖宗。” 随后老人家让嬷嬷将早准备好的一个锦盒递给程亦安。 旁的姐妹不分亲疏,每人一串珍珠手环,独她的赏礼用盒子装着。 一旁来说,这就是贵重的体现。 大家看在眼里,暗暗不吱声,心里想,程亦安这朝高嫁,被另眼相待了。 程亦安明白那里头装着一串极为罕见的珊瑚手串,色泽浓郁温润,鲜红如牛血,前世老祖宗也给了这么一样东西,当时她不知价钱,后来去了益州,遇到类似的珊瑚串,方知这一串少说也要两三千两银子,难能可贵的是这东西是海里来的,可遇不可求。前世她那幅披挂入了老祖宗的眼,赏了此物勉强有个说头,今生又给? 只能说陆栩生面子真大。 程亦安捧着东西退至一旁。 就在这时屏风处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 “祖母,孙女张罗戏台,来晚了,是不是耽误宴客了?” 这一屋子说话都不敢大声,唯独这人嗓音敞亮,中气十足,裙带当风走进来语气里带着撒娇。 被她这一打岔,老太太将抹额搁手里,移开了视线, “你还知道迟了,也不看什么时辰,若不是让你嫂嫂唤你,你还想偷懒吧...” 那少女笑吟吟走进来,上插赤金头面,手腕戴着一对碧玉手镯,胸前还垂着一串碧玺璎珞,那碧玺个个指甲盖那般大,五颜六色十分罕见,正是方才喝退闲言碎语的程亦乔。 她径直来到老祖宗身旁坐下,抱着她胳膊撒娇, “这有什么的,都是自家长辈,最是怜人疼弱的,她们不会与我计较,是也不是,诸位叔祖母们?” 底下六房老太太便笑了,“真真乔丫头一张巧嘴,被你这么一说,我们有心责怪也不能了。” 老祖宗轻轻一哼,“我们都说不得你,只等你爹爹回来教训你。”说着又道, “行了,你既然来了,快些带着这些姐姐妹妹去花厅玩耍,没得陪在这里发闷。” 各房姑娘奶奶们纷道不敢, “能在您跟前受益才是我们的福分呢。” 那程亦乔听着便一脚下了脚踏,大大方方招呼, “嫂嫂妹妹们,快随我去花厅,我给你们准备了几出好戏,咱们先过个瘾,不然等午宴一过,就没咱们的地儿了。” 午宴后便是老太太们的戏局。 老祖宗听她啰嗦,嗔道,“行了,就你在这猴儿似的刁钻,午宴后你们要看,我还能不许?” 不多时,程亦彦的妻子长房大少奶奶也进来了,与程亦乔一道将年轻的媳妇姑奶奶和姑娘们迎出去,程亦安也被八房一位嫂嫂拉着出了门。 屋子里就剩下几个老太太和太太们。 六房的老太太瞟着程亦安离开的背影,与坐在左上首的四房老太太道, “四嫂,我怎么听说前断时日安姐儿回府闹着要她娘的嫁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程家可是最讲规矩的,从不许男人贪图女子嫁妆,这事若被捅去都察院,咱们家主可就没脸了。” 这位六房老太太也是个老寡妇,两房比邻而居,平日没少跟四房老太太别苗头。 荣婚(重生) 第24节 几个妯娌中,四房老太太最不待见的便是她。 四房老太太倒是很沉得住气,不动神色回, “安安的婚事是明昱做的主,嫁妆单子也由他过目,弟妹若有疑惑大可去问他。” 六房老太太鄙夷一哼。 当她不知道呢,那程明昱不想掺和皇帝和太后之争,挑了偏房的程亦安出嫁,私下给程亦安添了不少嫁妆,否则以四房那家底,能掏出一百六十八抬嫁妆来? “你也别含糊,安安的嫁妆丰厚归丰厚,不意味着她娘的东西都给了她,不然那么乖巧的女娃能回家跟你们闹?安安是什么性子,咱们这些叔祖母们可都看在眼里,绝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她朝各房妯娌使眼色,大家伙均应是。 四房老太太晓得他们都嫉妒自己,想方设法看她的笑话,她愣是不变脸色,甚至和和气气回,“她是我亲手养大的孙女,我能委屈她?” 听了这话,上首的老祖宗握着那件抹额,心里一阵发酸,忽然就不耐烦地摆手, “行了,都少说几句。” 恰在这时,进来一位嬷嬷,说是家主已过了垂花门, 众人便知程明昱下朝回来了,不好久留纷纷起身去了宴客厅。 这边人一走,屏风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老祖宗也不知怎的,忽然就煞有介事与身旁老嬷嬷说, “昨夜也不知是谁眼巴巴送来这么一串珠子,我方才瞧见那安丫头生得白白净净,想必戴在她手腕很是相称,便给了她,也不知有没有会错意?” 那老嬷嬷往外瞟了一眼,抿嘴轻笑, “您老人家向来眼力 极好,想必不会错。” 第16章 是我!(入v公告)…… 这一场家宴办得尤为热闹。 程明昱亲自搀送母亲至宴客厅,自饮三杯祝酒便退席了。 胶州卫所发生大案,陆栩生查到有人偷运兵器私通北齐,其中牵扯进一位朝廷高官,此案已超出都督府的管辖范围,案件从陆栩生手里移交都察院,此等惊天动地的大案当然该程明昱这位左都御史亲自接手。 程明昱饮了酒,顾不上用膳便再次入宫,还是老太太嘱咐管家准备一个食盒送去了马车,方能果腹。 程明昱一走,便是北府的二老爷程明江主持宴席。 老爷少爷们均在前院宴客厅喝酒,女眷则在花厅吃席看戏。 程亦安在花厅之东,第三桌的位置,这一桌坐的均是外嫁的姑奶奶。 “安安这才出嫁多久,瞧着气色比过去好了不少,可见国公府日子过得不错。” 程亦安失笑,与这位堂姐道,“还算好,我年纪轻,也不大理事,跟着太太嫂嫂们看着学着便罢了。” 另一位姑奶奶叹道,“依我看呀,咱们哪也没必要争那掌家之权,舒舒服服过日子不挺好?” 陆国公府的事,京城勋贵就没有不清楚的,程亦安性子柔,哪里争得过陆家长房那位佛面菩萨。佛面菩萨如今可不是一个好词儿,专指那些面上看着和善温柔私下却行蛇蝎事之辈。 “赶明等老太太过了,你们分出来单过得了,以陆大都督的本事,什么爵位没有?你别搅合,别将自己搭进去。”这一位堂姐好心与她耳语,给她支招。 无论她们说什么,程亦安照单全收。 陆栩生替程亦安出头的事,已在京城传开了,大家都羡慕程亦安嫁了一位好郎婿。 只是凡事不得圆满。 “哎哟,你那位婆婆听闻是位厉害人物,没少为难你吧?” 一提起婆婆,在座姑奶奶可都有说不完的话,吐不完的苦水,出身程家又如何,嫁去哪家都有哪家的鸡油酱醋,柴米油盐,一时便收不住话茬,渐渐将视线从程亦安身上转移出去了。 快申时,斜阳藏去了云团子后,剩下的便是凉风习习,风簌簌吹落些许晚桂,程亦安见时辰不早,打算要退席告辞了。 往主桌望一眼,各房老太太簇拥着北府老祖宗看得正带劲呢,论理长辈不发话,晚辈就不能离席,程亦安只得再略坐一坐,心想实在不成,便让如兰偷偷出去递个讯,让裘青假递陆栩生口讯,道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也未尝不可。 正思量着,忽然瞧见一面熟的嬷嬷急匆匆沿着角落往她的方向来,那嬷嬷一双眼焦切地望着她,脸色好不难看。 这位嬷嬷就是她父亲程明祐身旁的一位女管事,难不成程明祐出事了。 果不其然,那嬷嬷过来悄悄覆在她耳旁说, “姑奶奶,您快些去瞧瞧,咱们二老爷在发酒疯呢。” 程亦安一愣,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也无二话,带着丫鬟便往前院来。 今日老祖宗寿宴,程家在京城的各支均来赴宴,哪怕是临近郡县的子侄,只要一日之内赶得到的都来了,前院宴客厅称得上济济一堂,而程明祐今日很罕见地成为了半个主角。 谁叫他一跃成为陆栩生的岳丈呢。 那陆栩生最是护短,在战场上以凌厉铁血著称,有这么一位强悍的女婿,程明祐在京城简直可以横着走。 即便不用巴结奉承,少不得也得拉拢客套几句。 程明祐跟前就没断过人。 那些族兄弟纷纷簇拥在他跟前灌酒,言辞间均是庆贺他成了陆栩生的老丈人,过去那些个瞧不起他的老爷们,今日也罕见在他面前低了头。 程明祐明明出尽风头,可心里却一点都不痛快,甚至憋屈得慌。 他不喜欢,不喜欢这种曲意逢迎,如果可以,他压根不需要程亦安这样的女儿,不需要这等荣华富贵,他要他的芙儿,他要芙儿好好活着。 心情不舒坦,黄汤便不要命地灌,到最后面红耳赤,脑额昏昏胀胀,时不时有人影往他跟前晃,那一张张脸有英俊的,有温和的,也有蟑眉鼠目的,也有深沉诡谲之辈,面孔不一,却无一例外都姓程, 只要姓程,就有可能。 到底是谁? 是谁欺负了他的芙儿,是谁霸占了她? 一朝被追捧的自嘲伴随积郁多年的愤懑在他胸膛汇聚一处,忽如岩浆一般冲破理智的藩篱,程明祐忽然在这一瞬拔身而起,拂袖将跟前的酒盏茶杯拂落一地,旋即丢下满桌兄弟,踉跄离去。 这一突然变故令席间所有人震撼住了。 这程明祐素来性子乖张桀骜,却又没想到他跋扈到这个地步。 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他胡闹么。 族人纷纷斥责不止。 大家伙指着程明祐潦倒的背影,冲四房大老爷程明泽申斥, “子不教父不过,你父亲已逝,合该你这个做兄长的来教训他,快些去,让他回来,给老祖宗陪个罪。” 北府老太太被称老祖宗也是有缘故的,当年长房先老太爷英年早逝,那时正值大晋内外交困之时,程家也被其他大族乘势蚕食,有衰败之险,是她辅佐年少的程明昱接过族长之位,程明昱前往北齐挽大厦之将倾,救国于危难,而老太君则坐镇程家,召集程家子弟一一反击,冲破其他大族的围困,让程家渐渐凌驾其他大族之上,至而今如日中天的局面。 老太君在整个程家威望隆重,被誉为女中诸葛。 是以族长老老少少很服她,从来没人敢给老祖宗没脸。 程明祐此举犯了众怒。 “就是,倘若他不高兴,不来便是,何以在这席间摔东西甩脸色的,老祖宗又不曾苛待他,长房处处护着你们四房,他这司业之职也是明昱替他谋来的,不叫他报答便罢,何以恩将仇报,在这大喜日子闹笑话!” 些许个年长的族老纷纷呵斥程明泽。 大老爷被说得面红耳赤,连连拱袖告罪,“叔叔们莫恼,侄儿这就去训他。” 说着他看了三老爷程明同一眼,兄弟俩离席纷纷踵迹程明祐而来。 将将奔入南府大门,却见那程明祐一脚踹开南府当中的议事厅,不知打哪拎了一只酒壶来大喇喇坐了进去,他潦倒地摊在正中的圈椅,满眼嘲讽与挑衅看着门外的两个兄弟。 大老爷见状气得大喝,“你个混账东西,灌了些黄汤便不知自己是谁了,来人,快煮些醒酒汤来,好叫他喝了清醒了去给老祖宗赔罪。” 程明祐不怒反笑,一气之下干脆将手里的酒壶给砸了出来,那酒壶好巧不巧砸在大老爷脚前,吓得他往后弹跳数步, “你,你,你简直反了天!” 正咆哮之际,却见四房老太太与程亦安等人纷纷赶回来。 不仅如此,各房族人好事的瞧热闹的也悄悄跨进门槛,挤在各处看戏。 那程明祐见自己母亲拄着拐杖立在门外,而那程亦安正楚楚站在老人家身旁,这一下便如同点燃了火引。 他盯着那张肖似芙儿的脸,面颊一阵扭曲抽搐,一声断喝抬步便跃出门槛,冲来老太太跟前, “母亲,今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儿子什么都顾不着了,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当年欺负芙儿的男人是谁!” 程亦安一听这话,猛地往后倒退两步。 怎么回事,听着程明祐这意思,她娘是被人欺负的? 老太太骗了她? 程亦安一双杏眼红彤彤的,无比锐利调向老太太。 老太太袖下的手指已气得发抖,可她依然克制住脾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变得平稳,与程明祐道, “孩子,你的苦为娘清楚,这样吧,你随我回房,事情始末我一一来告诉你。” 总比在这里丢人现眼要好。 身后的族人越聚越多,再待下去,事情会失控。 程亦安心跳得又乱又快,程明祐这话跟一道雷似的劈在她脑门,她当然要问清楚,不过老太太说得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关乎她母亲的声誉,她绝不准许任何人侮辱她娘。 她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跟老太太走。 程明祐呢,正在犹豫要不要听命行事。 可惜他们漏算了一人。 那苗氏带着女儿冲入人群, 听得程明祐这句话,唬得一惊一乍。 什么意思? 难不成那先夫人之前与人苟且过?还是被人觊觎过? 回想程明祐对程亦安的冷漠,难不成程亦安不是程明祐的骨肉? 一想到这个可能,素来矮人一截的苗氏一下子就跟得志小人似的,跳了起来, “慢着!谁也别走!” 她叉着腰环视这里里外外几群族人,忽然拔高嗓音道, 荣婚(重生) 第25节 “今个儿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将事情说清楚。” “这程亦安到底是什么出身?她是不是爷您的亲骨肉?那夏氏又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死的?” “既然如爷所说,有人欺负了她,那么咱们今日索性说个明白,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该替谁声张就替谁声张,该寻谁报仇,就寻谁报仇!” 总归丢脸的是程亦安和她母亲,与自己何干? 那程亦安既然不是程明祐的亲骨肉,是不是意味着陆家那门婚事,合该是自己女儿的?那程亦安是夺了她芊儿的婚事? 不行,她得将属于她女儿的尊荣夺回来! 老太太还能没看出苗氏的那点小算盘,见不得她挑事生非,一巴掌抽在苗氏面颊, “放肆,长辈在上,由你的在这里咆哮!” “来人,将她拖下去!” 可惜那苗氏毕竟是牧羊女出身,很豁得下脸面,顿时捂着脸跌坐在地上,撒泼道, “没天理了,这是什么世道,哎呀要死人了。” 那程亦芊见自己母亲被打,羞愤不堪,连忙护在左右不许人靠近。 那些婆子一时束手束脚。 老太太见状气得佝偻着身大口大口喘气,“反了,反了....”原就寡瘦的身子摇摇欲坠。 而程明祐此时也顾不上了,眼神寻到了大老爷,忽然之间冲过去一把拎住大老爷的衣襟, “是你是吧?我瞧你待安安与别个不同,回门那日,你瞧那陆栩生跟自己女婿似的,殷勤得很,是也不是?” 大老爷顿时叫苦不迭,扯着他的胳膊欲拉扯开,“我那是瞧见安安嫁得好,想笼络笼络,回头他们夫妇也好提携我一双儿子,走去外头,瑞儿和耀儿也是陆栩生的小舅子不是?这于咱们房是百利而无一害,我为什么不对安安好?” 程明祐哪里信,他忽然嘶牙冷笑起来, “当年芙儿过门,敬茶那一日,你一双眼珠子差点没安在她身上,如今又装什么柳下惠!” 夏芙的美貌当年在姑苏可是名动一时。 大老爷一张脸顿时胀得通红,妻子儿女就在身侧,一双双眼虎视眈眈瞪着他。 什么都能认,这绝对不能认,“这是没有的事,你别瞎诬赖我。”大老爷气得跳起来。 心知百口难辩,他忽然指天为誓, “二弟,哥哥对天发誓,绝不是我,否则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那程明祐见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将他丢下,阴森森的面孔调转视线往三老爷程明同逼来,一连将那程明同给逼退数步,最后拎着他胸襟冷讽, “那就是你?” 对着大老爷这位兄长,程明祐尚且还有几分忌惮,到了弟弟这里,他便是凶相毕现,如同一只随时能咬人的狂狮。 那三老爷程明同苦着脸,哭都哭不出来,“二哥,真不是我,不是我呀...”他性子本就懦弱一些,像极了当年的四老太爷,此刻战战兢兢的,连嘴唇都在打抖。 程明祐见他满脸心虚,眼珠子差点爆出来,“怎么不可能是你?兄长当年已娶妻,那金氏定不答应他兼祧,只有你,只有你当时未婚,你性子又软,我母亲让你做什么,你自是拒绝不得,所以霸占芙儿,生了这个孽畜的是你不是?” 他抬手,白皙手指跟尖刺似的指向程亦安。 指节分明,青筋暴露。 程亦安看着那根戳在面门的手指,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终究还是瞒不住了是吗? 这一日还是来了。 而就在这时,一道无比清正挺拔的身影忽然从后方越过来,只见那人捏着程明祐手指用力一折,将他整个人往前掀出,护在程亦安身前沉稳出声, “是我。” 第17章 即日起,安安与四房再无…… 午时起, 奉天殿的上空便浮现一层层鱼鳞云,彩阳渐而晕成团团光晕,已不复朝晨的绚丽。 胶州大案一起, 引起北齐震动, 一刻钟前, 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城, 已有铁骑在宣府外频扰,与其同时, 江州一带突发罕见瘟疫,有蔓延江浙之势, 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害得皇帝午膳都不曾用, 迅速召集文武肱骨来殿, 询问对策,殿内静若无人,十几位绯袍大臣躬身默立, 纷纷眉头紧皱无一人吭声。 终是有人耐不住,嘀咕几声, 起了兴头, 少顷众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建言献策, 只是顾着这头顾不着那头,皇帝均不满意,直到有一人执笏越众而出, 行至殿中朝皇帝遥遥一拜, “臣以为此间看似内忧外患,实则只江州一事可称之为忧,北齐胶州不足为虑,无需冒然应对, 操之过急。” 这话如一缕春风抚平皇帝心头的烦愁,皇帝很有兴致,立即问, “程公何以见得?” 只见殿中那清隽男人缓缓抬起脸,这是一张任何时候看过去依然让人惊艳的面庞,骨相清俊,皮相贵气,眼似沉着一团幽光,有着刚柔并济之美。 偏他身形清正似松,绯袍加身,无风而动,任何时候立在人群,均能天然般与他人屏开,有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超拔,这等气度也难怪几十年过去了,“风华绝代”四字,也仅仅用于他一人之身。 程明昱静静望了皇帝一眼,并未立即开口,皇帝明白了,这是要密议。 于是皇帝立即拨了拨拇指处的扳指,淡声道, “诸位爱卿先退下,程公随朕来御书房。” 片刻,程明昱跟着皇帝往东偏殿去,跨进御书房门槛时,皇帝侧脸问了内侍一句, “栩生怎么还没来?” 陆栩生在皇帝这跟亲儿子似的,甚至比宁王还得得宠。 那内侍答,“世子陪宁王殿下去城南大营巡兵去了,说是得申时方回。” 皇帝轻轻啊了一声就没再说话,随后君臣进入御书房,皇帝落座后示意程明昱也坐,程明昱立着未动, “《孔令》有云,‘臣不敬君,则天威不立,天威不立,则四海难夷’,臣身为左都御史,诸臣之首,当做表率,忠君,敬君,慎言,慎行。” 瞧,就是这么个将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任何时候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皇帝失笑摇头。 程明昱声望隆重,门生故吏遍天下,身为皇帝心里难免有些忌惮,可就是程明昱这个人,他极有人格魅力,实在叫人恨不起来。 啃朝中最难啃的骨头,生死置之度外,从不居功自傲,不徇私,不结党。在内对皇帝毕恭毕敬,简在帝心,在外中正明辨,通达治体,像是一部行走的大晋律法,有他在,朝纲不乱,他这个皇帝坐的很舒心。 更难得的是他人品贵重,克己自省,上负江山社稷,下负家族兴衰,不知私欲为何物,为世家楷模。 “这世间若只剩一位君子,非程公莫属。” 那程明昱听到“君子”二字,眼神忽然变得苍茫,好似有一片阴霾覆过,发出一声极低的自嘲,“臣不敢当君子二字。” “哈哈哈,程公此言,将世人置于何地呀。” 皇帝只当他自谦,没往心里去,挪了挪桌案镇纸,正色问,“程公说说,北齐如何应对。” 程明昱回神拱手道,“今晨臣与陆佥事议过此事,有一个主意,请陛下斟酌。” “程公讲。” “明面上遣一人前往北齐议和,做谦让之态,私下顺着胶州之案的线索,着心腹私通北齐,北齐有两座城池乃大齐赋税之源,其一乌兰城,此城专造民用铁具,可着人暗地里在这收购铁具,抬高物价,则北齐工匠均弃弓箭武器而锻造民用铁具,军备废弛,其二乃库宁城,此城倚靠东北深山老林,皮毛生意冠绝天下,亦可着人在此 地收购皮毛,尤其是马皮马毛,则北齐御寒之物均会外流,战马损伤,不出三年,北齐战力下滑,不战而屈人之兵。” 北齐与大晋不同,大晋盐铁官营,而北齐全民皆兵,所有武器和战马均由战士自个儿配备,一旦战马损耗,武器不够,北齐铁骑便如折翅的鸟。 程明昱与陆栩生不同,陆栩生善战,敢战,但程明昱始终怀悲悯之心,上兵伐谋,不到万不得已不出兵,将士的命也是命啊。 皇帝听到最后,捋须长笑,“程公之阳谋,当世无人能及。” 程明昱神色依旧,只垂首道,“陛下谬赞,至于江州,可命太医院组建一队防疫人马,由禁军护送南下,先隔离封山,再行救治....” 程明昱话未说完,皇帝叹道,“江州乃赋税重地,一旦瘟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遣禁军和太医南下并不难,可难的是已近年关,国库空虚,急缺物资。” 程明昱听到这里,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国有难,臣下不得不为君父分忧,程家前不久刚将所有春租收起来,臣取其五捐献国库,用于赈灾。” 皇帝闻言做慨然状,立即起身绕出御案,来到程明昱跟前,抚着他肩头, “卿乃社稷之臣。” 程明昱连忙垂首,“臣不敢当。”心想,您将亦彦安插在户部,不就是这么个目的么。 程亦彦管的就是国库收支。 皇帝当然不会心虚,臣子终究是臣子,一切皆为君为朝廷服务。 再看程明昱,今年四十有五,体态清隽,气度清越,面颊无丝毫赘肉,通用官袍穿在他身上恍若为他量身定制,观之,赏心悦目,也难怪皇妹痴迷他达三十年之久,反观他自己,明明比程明昱还小些,却已大腹便便...皇帝心里懊恼一声,后退一步负手道, “今日老太君大寿,朕却将你从宴席上拽出来,心有不忍,趁着时辰还早,程公快些回府宴客吧。” 程明昱也不再耽搁,再施一礼,退出了御书房。 出了门槛,迎面一股寒风扑过来,云层彻底遮住了苍穹,程明昱望着那层乌云,眼底的光也随之慢慢散去,双目沉沉如同填平不了的深渊,漫步离去。 程明昱素来自律,白日卯时起前往都察院处置公务,下午申时初刻回府料理族务,夜里亥时初刻安寝,几十年如一日,若非特殊情况,从无更改。 他就像是矗立在天地坛旁的那块晷表。 严谨.....无趣。 申时初刻到,该回府了。将将出午门,登上马车,随侍打前方急马奔来, “家主,出事了,那四房的二老爷在议事厅闹事呢。” 程明昱一愣。 这一日还是来了....也终于来了。 不做迟疑当即弃车骑马,往程府疾驰而去,来到南府大门前,果见门槛内外人头攒攒, 众人见他翻身下马,立即恭敬让出一条道, “家主好。” “给家主请安。” 晚辈纷纷见礼。 众人望着这位族长恍若高山仰止,无比敬畏,心想族长出面收拾闹剧来了。 然而,他们看到的是程明昱越至程亦安跟前,将程明祐掀翻,对着他没有丝毫迟疑地说, 荣婚(重生) 第26节 “是我。” 这两个字并不重,却足够清晰地传达到在场每一人耳中。 现场鸦雀无声。 程亦安望着这道从天而降的背影,脑子像是被塞入浆糊,几乎已无法思考。 这道背影,她当然不会陌生。 如果说大晋朝廷有两道脊梁,一道是陆栩生,一道便是堂伯父程明昱。 而此刻那个让程家所有人敬畏如虎的堂伯父,矗在她跟前,告诉所有人,他是那个兼祧她母亲的男人。 怎么可能? 谁都可能,不可能是他呀。 程明祐被程明昱折断了一根手指,脊背撞在石阶上,疼得他额尖细汗直冒,直打哆嗦,他顾不上伤势,忍痛抬起龟裂般的双目,视线如刀直碓上来, “是你?” 程明昱面无表情看着他,语气平稳依旧,“从此时此刻起,安安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你若再出言不逊,滚出程家。” “呵...”程明祐扶着台阶慢慢直起身,步子踉跄来到程明昱跟前,他借着一步台阶与程明昱目光直挺挺接上,齿尖仿若要咬出一丝血来,眯起眼,满嘴嘲讽,“我滚出程家?” “程明昱,我以为你会觉得对不住我!” 程明昱脸上掀不起丝毫情绪,“没有任何人对不住你,你出事的消息传来,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而你躺在边塞草原醉生梦死,你有足足一年时间递个消息回来,那时你做什么去了?” “我没有!”这才是程明祐后来每每想起最懊悔的事, 他忽然咆哮起来,“我不知我出现在朝廷牺牲官员的名录中,我以为....” 程明昱无情地打断他,“每位出征官员身上均佩戴符牌,而你的符牌落在战场,打扫战场的将士当然将你列入阵亡之列。你的符牌不在身上,你自个儿不知道吗?” 程明祐哑口无言。其实他也曾递过消息的,只可惜那消息不知为何不曾送入京城。 可也仅仅是一瞬的黯然,他又跟发燥的狮子,朝着程明昱吼道, “程明昱,枉你为族长,享誉四海,你也觊觎芙儿美色,将她霸占....” “住口!” 老太太颤抖着身勠力一喝,眼神死死盯着程明祐,十分失望道, “此事,无关明昱,也无关芙儿,一切错皆在我,皆是我一人所谋!” 程明祐难道就不恨他母亲吗,他恨得咬牙切齿,打台阶奔下来,双手拽着老太太的胳膊,摇晃道, “对,你为什么要逼芙儿做这样的事?你不逼她,她不会死,您就不能等等我?等个两三年!” 老太太大约是气昏了头,抬手又是一巴掌抽在程明祐面颊, “你放肆!” 程明祐被她打懵了,酒劲也醒了过来,愣愣不吱声。 老太太用了这一番力气,已是身心疲惫,剧烈喘气, “你以为我不想等?” 她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往里走,挨着议事厅西面的圈椅坐下,众人跟了进去,或战或坐,聚了一厅人。 老太太满目灰槁,接着道,“从你战死的消息传回来,我和芙儿婆媳俩日日相对抹泪,她总是不信,隔两日便去香山寺给你祈福,我也总觉得我儿子还活着,不愿给你办丧事,可一月过去,两月过去,最后等来朝廷的抚恤银子,连伤兵都运回京城了,我的儿却死在战场,灰飞烟灭....” 老太太想到这里痛不欲生。 “你爹爹没什么出息,素日在族中被人欺负,又死的早,我一人拉扯大你们三个孩子,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你兄长资质平平,你三弟至今不曾考上科举,唯有你,是我们四房唯一的进士,我所有指望都在你身上,而你却死了,我怎么能接受啊?” 她弯下腰艰难地用袖口拭擦眼泪,“我想给你留个后,倘若将来,朝廷看着你战死的份上也能优待孩子,过继自然是个不错的法子,可你十三叔家的情形你也知道,他那个小儿子早逝,后来过继个孙子,三岁大的孩子后来养熟了吗?明面上占着你十三叔家的产业,私下却贴补自己亲娘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二来,你大哥当时也没生儿子,我去哪过继去?” “我问过芙儿的打算,她决心为你守节,芙儿心善又是个最温顺乖巧的孩子,她父母双亡,在京城举目无亲,她能去哪儿?我又能给她嫁什么好人家?我想也好,那我们娘俩相伴过日子。” “后来我带着芙儿回乡给你守丧。” “我虽应了下来,可日日看着那么貌美的小娘子,柔柔软软的模样,心里就一阵担心,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恐她招来祸事,不仅损害四房颜面,害你九泉之下蒙羞,恐连她也去了性命,” “果不其然,时不时便有人打她的主意,悄悄送坠子的,递香巾的,那些个龌龊男人把芙儿 当什么了,好好的活泼娇俏的小娘子门都不敢出了。” “原也没起这个念头,可你这一死,四房没了顶梁柱,人人踩在我们头上欺负。娘咽不下这口气呀,你爹死丢下烂摊子给我,你死,又是一个烂摊子。” 恍若回到了当年举目无助的处境,老太太痛心疾首好半晌方匀出一口气, “那时,明昱恰恰为他续弦守丧归家,某一日我在程家牌坊前遇见他,那么芝兰玉树的男子,顶天立地,从容不迫,温和地告诉我,若有烦难之事便知会他,他定帮衬我,我便想若有这样的儿子,一生也就不愁了,那一夜回去,我忽然就起了主意。” “明昱不是立志不娶么?也无后患,不担心他未来的夫人跟芙儿别苗头。” “他是族长,是一家之主,有他撑腰,芙儿一辈子不会被人觊觎,她可以安安稳稳带着孩子过日子。” “更重要的是,只要说服他兼祧,我们四房便有了真正的靠山,这是百利而一害的事。” “兼祧之事,古已有之,虽近些年不提倡,可我们程家还是有的,当年你七房叔伯家也是兼祧了一房。” “我定了主意后,立即寻芙儿商议,芙儿死活不肯,我也不敢逼她。” “可紧接着发生了一桩事,”老太太说到这里,满脸的皱纹恐要挤在一处,恨道, “芙儿总躲在屋子里不是事,有一日风和日丽,我劝她出门采采花,回头做些胭脂水粉,送一送旁房的妯娌姐妹,通走人情有个照应,她应下了,那日她不过是去程家堡后园子里采个花儿,就被人尾随,那个混账拽着她的手差点将她拖入山林子!” “幸在程家家丁发现及时,将她解救了出来,明昱得讯也将那混账责打二十板子,砍了他一只胳膊,将之发配边境,从此之后,芙儿整日悄悄抹泪,越发连屋子都不出了。” “我乘势再劝她,告诉她,‘孩子,你生得这般貌美,婆婆无能,护不了你,你那些个兄弟瓜田李下,也容易被人说道,你兄长那日与你说一句话,那金氏便骂了好一阵,给你脸色瞧,孩子,你难道一辈子要这么委屈吗?那明昱不再娶妻,你无后顾之忧,他人品贵重,也不用担心他纠缠,只等你有了身孕,你们便可断了往来,’” “‘婆婆知道你是个最端庄本分的孩子,过不了心里这关,可你应下来,生个自己的骨肉,你也有了指望....还给明祐留了后,这对你,对我们四房都是好事啊。’我将此间厉害分析明白给她听...” “芙儿含着泪终究应下了。” “接下来我先寻到当年待你父亲最为亲厚的一位伯祖,与他说明缘由,你伯祖几乎不做二想便答应了,他领着我寻了另外三位族老,也就是你五叔,十二叔,十八叔。” 后两位老太爷此刻就在现场,纷纷站出来朝程明祐颔首, “没错,当时这个主意是我们共同拿的。” 他们一道寻到北府老太太,北府老太太当时另有打算, “那就干脆让芙儿改嫁明昱算了。”老祖宗见过夏芙,是个能让人喜欢到心坎上的姑娘。 “我当然不答应。”老太太说,“这与四房有个明昱的孩子是迥然之别,我苦口婆心劝大嫂,就差没跪下了,最后终于逼得大嫂首肯。” “接下来只剩明昱本人,我们磨他磨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吧,他是族长,子嗣繁荣也是他的责任,四房已经这样了,他不拉一把也不像话。” “他本房不娶妻,替族弟兼祧一房妻子搁在四房,也不违礼法。” “放眼整个程家,还有谁比明昱更合适?” “几层长辈压下来,最终我们说服了明昱,而在此之前,明昱与芙儿尚不曾见过面,何来觊觎芙儿美色一说?” “事情议定,只差过明路,然而你堂伯母却念着明昱守丧期满,恐那明澜长公主闹事作祟,故而提议,先压下不声张,待孩子出生,两人以后不作往来,届时再与族人言明,料想那长公主也不敢为难芙儿。” 程明祐死了,兼祧名正言顺,程明祐活过来了,便不合情理,除了瞒下别无他法,后来收到程明祐活着的消息时,老太太果断寻到北府老太太,施雷霆手段,将当年的事遮掩干净,这是后话。 “二人守丧期满,事儿便提上日程,我也问过医师,什么日子同房有便于受孕,除了那些日子外,他们二人不再见面,三月后吧,芙儿有了身孕,明昱回京赴任,芙儿便在老家养胎,” “后来证明我的决断是对的,自那之后,再无任何人敢打芙儿的主意,芙儿安安稳稳过日子,脸也胖了,人也精神了。而我们四房的境遇也肉眼可见地转变。” “唯一不顺心的就是,生下的是女娃,我不死心呀,我好不容易说服明昱答应兼祧,难不成又去过继旁的孩子?我左思右想,一事不烦二主,决心故技重施。” 说到这里,老太太停下来,掩面泣不成声, 程明祐挪着膝盖来到老太太跟前,赤红着眼问,“所以,芙儿便跳崖了?” 老太太一面拭泪一面哽咽,“自从她生下孩子,便得了产后阴郁之症,时不时落泪,我想着换个地儿她心情些许好些,便带着她和孩子回到京城,” “有一日,明昱听闻我们回京,使人送了许多玩具给孩子,也有一些丝绸首饰给芙儿,我见芙儿盯着那些首饰失神,顺道又将兼祧之事一提,芙儿沉默了许久许久,两日不曾说话,直到有一日她突然笑了,心情很好的样子,抱着安安跟我说,‘我近来常常梦到我母亲,想去香山寺给她祈福,安安就拜托娘照看。’” “她走到门口,还回过神来跟我笑,‘娘,您要小心,别摔了安安。’我抱着小安安,头也不抬回她,‘安安是我的命根子,我哪敢摔她?’” “孰知她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老太太失声痛哭,望着膝下的儿子,“明祐,万方之罪,罪在我一人。” “明昱是我所求,芙儿是我所逼,你谁也不要怨,怨我吧。” “这些年我们得了明昱不少好处,若再怨他,便是过河拆桥,没脸见人了。” 程明祐枯坐在地,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神气,说不出一个字。 暮色氤氲,廊庑外的风灯次第点起,长风灌了进来,将案头灯火扑得忽明忽灭,仆从立即寻来灯罩将烛火罩上,议事厅内忽然静极了,唯有老太太时不时的抽泣声。 程明昱漠然听着一动不动,恍若一个局外人,好似那些岁月便如老太太言语这般,轻描淡写就揭过了,他沉默一会儿率先开口, “从今日起,安安与四房再无瓜葛。” 老太太闻言扶几起身,“不可!” 她拄着拐杖,指了指两位族老,半是施压半是恳求,“明昱,当年的事几位族老都在场,你也亲口白牙允诺过,安安是四房的孩子,这事上了族谱,无可更改,你是当朝左都御史,我们程氏家族的掌门人,你不可言而无信。” 可程明昱眼底没有丝毫可商量的余地,“您当年也答应,不让我女儿受一丁点委屈,这些年我私下给你们四房贴补多少,您心知肚明,三位族弟的公差是我安排的,几个侄儿能去国子监入读,也是我之授意,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换取安安平安无忧长大,可今日之事,你也瞧见了,是您老人家食言在先!” 老太太急得跳脚,她的谋划好不容易见了真章,岂可中道崩殂,“明昱,我不答应!这些年我待安安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让她住最好的院子,吃最精致的小食,我的亲孙女通通靠后,若非我悉心教导,又如何养出这么天真烂漫的姑娘来?” “至于今日之事,我也给你交代。” 老太太凄色一收,扬声道, “来人,将那苗氏捆起来,送 回老家看着,永不入京,芊芊也跟着回弘农,交予老嬷嬷教导!” 立即便有管家进来,带着几个婆子将那苗氏和程亦芊带下去了,那苗氏嘴里还不老实, “什么大户人家干得什么龌龊事!” 可惜很快她的嗓音被闷在一团棉布里。 紧接着老太太看向程明祐,含痛道, “至于明祐,他也不配留在京城,庆儿往后由我亲自教养,而你们一家三口,便去弘农服罪,往后不必回来了。” 后面这话便是与程明祐说的。 很显然老太太已经放弃了程明祐这一支。 那苗氏的儿子程亦庆含着泪跪在门口给老太太磕头,“孙儿谨遵教诲。” 料理完这些,老太太拂去眼泪,与程明昱道,“如此,院子里都清净了,安安归宁也无烦心事,你满意了吗?” 荣婚(重生) 第27节 可惜这位素来严谨克制的男人,眼底闪现几分散漫和无情,“已经迟了,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欺负安安的机会,族谱在我手里,我行族长之权拨乱反正,你无权过问。” 程家族规纵然森严,可族长有一票否决之权。 他盼这一日盼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朝思暮想,若非顾念她们母女声誉,早早就将孩子认了回来。 老太太气死了,将拐杖一扔,在地上发出一阵尖锐之声, “你这是要逼死我!” 程明昱可是在各国政要之间纵横捭阖的男人,程家族内这点阵仗压根不在他眼里,他看都没看老太太一眼,转过身,目光缓缓落在程亦安身上,清湛的眼神在那一瞬恍若触及岩浆,化为漪漪温水,他喉咙蠕动片刻,慢慢来到亦安跟前, “苹苹....”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以父亲的身份站在她跟前。 绰绰约约的光芒浇注在她周身,还是那张玉雪可爱的脸,一如幼时。 “苹苹,你愿意跟着爹爹回长房吗?” 苹苹... 程亦安神色晃了又晃,视线落在他肩头不曾上移, 苹苹这个字眼她已多年不曾听到,少时祖母气她顽皮,偶尔还斥她几句“苹丫头”,待她长大后就再也没人唤过。 她记得祖母提过,这是她母亲给她娶的乳名,她闺名“亦安”,小字苹苹,寄托着父母美好的祈盼,期盼着她平安顺遂一辈子。 “亦安”二字是她父亲所取,所以这个父亲是堂伯父吗? 也庆幸她经历了两世,知道整个事情经过后,她比预料中要平静许多。 她也如是平静问他,“那我娘怎么办?” 她记在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亲何以自处,她不想让那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在死后被人说道。 程明昱心头沉痛,喉咙剧烈翻滚一阵,慢声开口, “若是你母亲在天之灵愿意,我迎她牌位过门,再将你记在她名下如何?” “我呸!” 这下那程明祐又挺了尸,狼狈地站起身,阴狠盯着程明昱, “你做梦,芙儿是我妻子,你休想得到她,哪怕是牌位,你也别指望。”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心腹小厮去取来夏氏牌位。 程家宗祠供奉着列祖列宗,位置也有限,许多偏房的小支牌位就搁在自己院子里,夏芙的牌位就供在四房内的小祠堂内。 片刻那小厮捧了来交给程明祐,程明祐将之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个无赖似的盯着面前的虚空, “芙儿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她。” 程亦安见状不怒反笑,三两步上前来, “您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她嫁了你,可不是你的附属,她既然最后选择跳崖自尽,也意味着她想脱离这个苦海,不想留在程家。” 身为儿女,她不能为母亲尽孝,唯一能做的便是遂了她临终心愿,帮着她离开程家这个牢笼。 主意已定,程亦安长出一口气,正色道, “程明祐,我代我母亲与你提出和离,我要将我母亲的牌位移出程家!” 程明祐闻言只当笑话般,别过脸去,“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答应,谁也不想取走她的牌位。” 然而这时,一道嗓音从外送了进来,清清朗朗,掷地有声, “由不得你不答应!” 只见陆栩生一身紫褐武服阔步迈进议事厅,腰间系着一条犀纹革带,裤腿也扎入乌靴中,衬得他长身玉立,别有一番英武轩昂,还是早上出门的模样,可见他该是打衙门直接来的这,程亦安看到他心里莫名定了下。 陆栩生用眼神安抚妻子,随后来到她身侧,愧色道, “我来晚了些。” 程亦安鼻尖莫名发酸,摇了摇头。 陆栩生看了一眼立在程亦安另一侧的程明昱,心里微微一哂,整了半日他早早将正儿八经岳父给得罪了。 眼下也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他视线移向程明祐, “二老爷,你口口声声维护岳母,可你桩桩件件却将她陷于不义之地,岳母为你守丧之时,你却与旁人风花雪月,你扪心自问,你配做她的丈夫吗?” 那程明祐却没理会他这茬,而是冷笑问, “陆栩生,你今日也得知了真相,程亦安这样的身份,你还能接受?” 陆栩生闻言长笑一声, “还真是笑话了,我陆栩生娶的是程亦安这个人,无论她从哪里来,无论她是何出身,入了我陆栩生的门,就永远是我妻子,谁也说不得她半个字。” “甚至只要她高兴,这个程字,她亦可扔去!” 那程家几位族老听了顿时大怒, “你简直大逆不道。” 陆栩生浑然不在意,“我可不比你们,满嘴之乎者也,说着最道貌岸然的话,做着最龌龊的勾当,生生将个妇道人家给逼死。”陆栩生不欲与之分辨,抬手伸向程明祐, “请二老爷将牌位还于安安。” 程明祐死猪不怕开水烫,阴沉着脸睨着陆栩生,“你一个外人,也敢来插手我们程家的事。” 陆栩生不疾不徐回,“俗话说女婿是半子,岳母老人家膝下没有儿子,她的身后事就合该我这个女婿来料理。”说着他叹了一气,“陆某眼里只论是非对错,可别拿那些世俗规矩来压我。” 随着他话音一落,抬手往程明祐手肘一震,那牌位便离了程明祐之手往半空抛来,陆栩生就靠着这一手轻轻松松将牌位取到手。 那程明祐捂着手肘疼得弯下腰脸色都白了, “你...你简直目无尊长!” “那也要看你像不像尊长!” 对付程明祐这等无赖,还就得陆栩生这样的“兵痞子”。 程亦安见状连忙扑过来,无比宝贝地将牌位接过来抱在怀里。 陆栩生取到牌位后,又与程明昱商议, “程大人,岳母遗愿要离开程家,四房二老爷看是没可能亲自写放妻书,敢问程大人,您身为族长,有权写一份和离书吧?” 让程明昱来做这个事,其实并不厚道,但陆栩生顾不上,只要将牌位移走,岳母便清净了,至于程明昱和程明祐之间的官司,就与他陆某人无关了。 程明昱当然看穿陆栩生的打算,他倒是没有迟疑, “好,我来写。” “你敢!”程明祐最恨程明昱,恨他与芙儿有过肌肤之亲,“你有什么资格写?仗着你是族长便为所欲为。” 程明昱没有理会他,吩咐身侧管家取笔墨,而这时,老太太却突然开口, “安安,这份和离书不如由我来写。” 大家均吃惊地看着老太太。 那程明祐更是跟疯子似的要阻止,程明昱身后的管事立即扑过去将他给摁住了。 老太太实在太擅长权衡利弊,“安安,我是你母亲的婆婆,这份和离书我来写,比明昱更名正言顺,” 程明昱毕竟与夏芙有过夫妻之实,难免会被人说有徇私之嫌。 “我想你也期望你娘清清白白离开程家,对吧?祖母没有旁的,只有一个请求,你留在四房,哪怕只要一个名分也无妨....” 程明昱显然不可能答应,皱着眉正待开 口,忽然一道声音唤住了他, “明昱。” 北府老太君由媳妇们搀着进了议事厅,她来到程明昱跟前,安抚儿子, “明昱,从长计议。” 她目光在不远处的程亦安身上落了落,柔柔静静的姑娘,脸色还有些发木,显然还没从身份剧变中缓过神来,老祖宗心疼地叹了一声,跟程明昱道, “我知你等这一日等了许多年,盼着孩子唤你一声爹爹,可眼下不宜操之过急,给孩子一点时间,等她慢慢接受你。” 说完,老太君扭身看向四房老太太,语气一变, “四弟妹,你这些年照顾安安辛苦了,但我们长房也没亏待你,安安不欠你的,如今安安得嫁良人,已不是你我能左右,四房也好,长房也罢,都是程家,她始终是程家女,这一点无可更改,弟妹何必苦苦相逼,惹得孩儿对程家心生抵触?” “我的意思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安安要的和离书,你给,名正言顺,这份情我和明昱记着,至于族谱,由安安自个儿决定,如何?” 不愧是老祖宗,眼界心胸很不一般,这番话说得四房老太太驳不出个不是来。 老太太心知这是北府老太君的缓兵之计,她狡猾得很,以此计博取安安好感,好叫安安早日认祖归宗,也难怪,眼下的安安可不是闺阁女,陆栩生方才那番话让她有绝对的底气不稀罕程家女的身份。 其实今日被那个混账一闹,已是功亏一篑,长房无日不盯着,只待寻到契机便顺水推舟将人认回去,可恨十几年的谋算断送在这里,老太太再不甘心也已是回天乏力。 手里最后一点筹码,干脆当做人情送出去,至少安安还能念着十几年的养育之恩,维持住人情脸面。 “罢了.....”老太太扶着额,身子跌坐在圈椅里,人一瞬像是老了许多, “好,安安要的,我给。” 最终程明昱以滋生事端为由,着家丁将程明祐押下去,程明祐离开前,带着哭腔问自己的母亲, “娘,儿子最后问您,芙儿死前可还惦记过儿子?” 老太太闭着眼一动未动,这样的话让她怎么答呢,她置若罔闻。 夏芙已死,当年她到底因何而跳崖,已无法揣度,而程明祐的疑惑也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程亦安长出一口气,此间事了,关于亲娘和当年那桩兼祧,还有不少疑惑,程亦安抬起眼,定定望着程明昱, “我能单独跟您说会话吗?我有话想问您。”很客气生疏的语气。 程明昱眸眶一痛,哪有什么不答应的,连忙抬袖往外一指,“你随我来。” 程亦安便将牌位交给陆栩生,亮晶晶望着他,“余下的事你帮我料理。” 这语气与方才明显不一样,带着温柔和信任。 程明昱看了陆栩生一眼。 陆栩生心也跟着一软,接过牌位,“放心去。” 荣婚(重生) 第28节 父女俩相继跨出门槛,天黑了,清一色的大红灯笼挂满了石道两侧的树杈,灯火若一条火蛇蜿蜒至府邸深处。 里里外外的族人还未散,大家眼底的惊讶丝毫不减,望着程明昱的那一双双眼,依旧充满景仰和敬畏。 如果兼祧的是旁人,族人必定颇有微词,可这个人是程明昱。 他可是族长啊,难挑的担子他来挑,棘手的事他来料理,旁人是为美色,只有他是为责任,程明昱天然有这种人格魅力让旁人觉得他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以至这会儿大家看着程亦安,更多的是便是羡慕了。 羡慕她成了掌门人的女儿。 今非昔比。 再瞧她身侧,一个是当朝文臣之首名满天下的程家族长,一个是令四境闻风丧胆的边军主帅,谁不说她一句命好? 程亦安看着大家炯炯的眼神,心头苦笑。 终究不算很光彩的出身,还不知今日过后,京城会传出什么闲话呢。 这个念头刚从心里划过,灯火煌煌的门口忽然行进来几名内侍,只见他们一个个冠袍带履,气度不凡,那为首之人手执拂尘来到台阶下,看了程明昱一眼,掖了一礼, “程大人,陛下口谕。” 程家其余人立即跪下,程明昱带着程亦安下台阶施了一礼, 那内侍退了一步,面朝父女俩,含笑道,“陛下说,朕贺程大人认回掌上明珠,特赐玉如意一对给陆少夫人压惊。” 这有如一场及时雨,将可能出现的所有传言绞杀在摇篮里。 连皇帝都认可的身份,谁还能诟病程亦安的出身。 这会儿奉天殿那位,恐怕得高兴得手舞足蹈。 程亦安竟然是程明昱的亲生女儿,没有谁比皇帝更乐见其成,既如此,身为帝王就该尽快坐实这个身份,替程明昱收拾首尾,他帮了程明昱一把,程明昱没有理由不领这个情。 程明昱倒也没有明显的表情,只郑重一揖,“臣领旨谢恩。” 程亦安接了玉如意交给如惠收着,目送宫人走远后,随程明昱来到他在北府的外书房。 程明昱的书房并不在程府的显要位置,相反离中轴线许远,选了一僻静之地,穿过一片阔丽的长廊,步入一个十分宽正的院子,里头略有些山石点缀,总体布置十分简朴低调,程亦安也无心多瞧,跟着他沿着抄手游廊往里去,在转角却瞧见三人立在那书房外。 打头一人,眉清目正,眼底笑意依旧明朗,正是二哥哥程亦彦,“安安,欢迎回家。” 程亦安看程亦彦素来便亲近几分,想起前世他百般维护,如今细想该都是程明昱的安排,比起对程明昱的陌生和敬畏,显然这位二哥哥在程亦安这得了个笑脸, “二哥哥...” 她屈膝行礼。 这一声二哥哥温柔婉转,听得程亦彦心都化了,“咱们亲生骨肉,何须拘礼....” 不等程亦安多言,程亦彦身侧那少妇含着泪一把行过来握住她的手, “安安,我可怜的妹妹,可苦了你了。” 程亦彦的妻子,长房大奶奶卢氏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素来是个端厚之人,方才得知程亦安是嫡亲的妹妹,为她际遇心酸。 程亦安过去只闻这位大嫂贤名,接触并不多,一时尴尬地不知如何宽慰, “嫂嫂莫哭。” 这最后一位便是长房二姑娘程亦乔了,她倚着墙角俏生生凝着程亦安并未过来。 程亦乔心情颇有些复杂,最先得知程亦安是爹爹亲生女儿,心底不可避免滋生一些醋意,竟有人要与她争爹爹宠爱了,可转念一想,程亦安本该与她一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生生被养在偏房无父无母十几年,不可谓不可怜,一时心疼越过那点子醋意,很快就接受自己有个妹妹了。 兴许习惯了高高在上,还不知要如何与程亦安亲近,她干巴巴打了个招呼, “咳咳,今后我是你二姐。” 常有人说长房大小姐脾气不大好,程亦安平日是有些惧她的,并不往她跟前凑,她客气地回了一礼,“姐姐好。” 瞧见远处程明昱在门槛处等候,程亦安便快步跟过去了。 这边三人目送他们父女进了抱厦,纷纷收回视线。 程亦彦立即严肃地看向妹妹, “二妹,往后安安便是咱们的亲妹妹,你可不许对她做脸色,安安可不是亦歆,她性子弱些,吵不过你,你别欺负她。” 程亦乔一听就皱了眉,“哎哎,程亦彦,你可别太偏心哪,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就嘀咕上了,爹爹平日话少,你却比三个活爹还聒噪。” 卢氏晓得他们兄妹一吵起来就是没完没了,连忙推着程亦彦往外头去, “行了行了,别吵着父亲和安安。” 外头这对兄妹的争吵声渐行渐远,里屋的程明昱和程亦安已落座。 这间抱厦极大,做内书房用,雕镂的格扇一排,隔出一间碧纱橱,格扇年岁已久雕工却十分精细,在羊角宫灯的映照下 那些鸟兽兰花栩栩如生。 正北的屏风下搁着一张四方桌,两侧各摆一把圈椅,程明昱在左面落座,转身点了一盏银釭往对面一推,原以为程亦安会坐在他身侧,不料那孩子却在对面的一条长几前坐下了。 父女俩之间隔着宽宽一条过道。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外的枝叶,衬得抱厦内别样寂静。 廊庑外灯芒如泻,照着雨丝如雾,程亦安看着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慢慢将视线移至程明昱身上。 兴许是为了亲近,不给程亦安任何威压,趁着她出神的空档,程明昱入内褪下官袍,换了一身常服。 洗旧的茶白长衫,清隽的模样,一双眼静静望着她,带着克制的温情。 程亦安见他正襟危坐,也跟着将腰身挺直。 程明昱发现她调整坐姿忽然意识到什么,双手拽了又拽,不知该如何安放,堂堂都察院首座,朝廷第一人,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只是他内敛惯了,等闲人窥不出他的心境。 是以在程亦安眼里,他依旧是那个积威已久,不苟言笑的掌门人。 “接下来我有些事要问您,望您不要瞒我,好吗?” 还是有些怕他。 父女俩的隔阂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抚平。 程明昱心头钝痛,双手抚在膝头,温和道,“苹苹只管问,爹爹知无不言。” 爹爹? 程明祐自来就不喜欢她,她不敢叫爹爹,每每瞧见亦芊和亦庆亲昵地唤爹爹,她好生羡慕。 如今嘛,程亦安心里啧了一声,叫不出口啊。 第18章 安安,你爹爹今日会不会…… 兴许是那句“爹爹”, 让程亦安没有立即说话。 程明昱也不急,享受与女儿相处的片刻宁静。 这是他们父女俩第一次相处,不对, 确切地说是与长大后的安安第一次相处。 想当年夏芙生产, 他连夜冒雨奔回弘农, 隔着一墙, 在雨中立了一夜,待孩子平安诞生方松一口气。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她满月那日, 老太太将孩子抱给他,柔柔软软的一团, 很漂亮的模样, 很像他。 再后来看着她一天天长大, 她爱在南府后巷转角处那颗榕树下玩,梳着两个小揪揪,粉雕玉琢的模样, 被男孩子追着跑,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整个角落, 不小心绊了脚, 一头栽下去, 抬起眼时,挂着两条长长的泪线。 他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立即将她抱起来, 瞧见他掌心的糖果立即不哭了,大大的一双黑眸,蓄满了泪水,坐在他膝盖一面咬糖一面望着他笑,不知多惹人怜爱。 再大了, 能记事,老太太不许他见,怕孩子生疑,他便只远远地伫望。 他是族长,总有法子的,五岁的女娃通通要入学,他开始每日抽空去族学督导功课,白日学了什么,均在他这里背书。 小丫头摇着蹒跚的步子来到他跟前,一双杏眼水灵灵地转,东瞧瞧西挠挠,磕磕碰碰背下诗篇,偶尔也有调皮的时候,戒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她被他严肃的模样吓得要哭,待发现并不疼,又一溜烟跑了,生怕他后悔似的。 再后来,长成大姑娘了,整日躲在闺阁绣花,他就见不着了。 程明昱深深吸着气,久久没有说话。 程亦安先打破沉默, “我娘真的是自愿的吗?”这是程亦安最忧心之处。 若是被逼迫跟一个陌生男人行房,该是何等耻辱。她担心老太太为粉饰太平掩盖真相。 程明昱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满是苦涩和无奈,“安安,爹爹不可能强迫你娘,也没有任何必要,我确信,此事是她首肯。” 也是,以程明昱之骄傲,必得对方心甘情愿才答应。 程亦安心里好受了那么一丢丢,为难地看了他半晌,尴尬地问, “那您呢,您不是被迫?不是被算计吧?” 她祖母那个人,不达目的不罢休,为了绑住程明昱,利用些不光彩的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就叫程明昱更哭笑不得了。 “安安放心,爹爹肯定是亲口应允的,爹爹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被人算计。” 这样的事他遇见的还少吗,明澜长公主也好,京城贵女也罢,哪怕族内也遇见过一些,他从未让自己深陷不该有的传闻中。 起先他当然也是不答应的,他立誓不娶,何必再多此一举,后来他们一日三趟的磨,只道他不接受,那就在族里选旁人,要么是未成亲的郎君,要么是已娶妻生子的,倒也不是没有丧妻的鳏夫,或是人品不好,或是色性太重,终究都是要再娶的,盘来盘去,还就剩他了。 母亲也来劝, “你呀就别推拒了,那夏氏我见过,品格端正,不辱没了你,也配做你孩子的母亲,且人家话说得明白,只要个孩子,给四房留个后,事成绝不与你纠缠,这样的品性可不就是衬了你了?” “她实在可怜,生得文弱,家里没个男人照应,娘家无人,谁都能欺她,你就当行好吧,她那嫂子防她防贼似的,你这一出面,程家上下哪个还敢不敬她?整个族里无人说闲话,也不会起任何风波,你是族长,责无旁贷。” 他母亲也有私心,大约是看他鳏孤,盼着他与夏氏做一对夫妻,等老了做个伴也不是不成。 程明昱的话让程亦安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自愿的,至少也显得她出身没有那么龌龊不堪。 程明昱当然知道孩子心里有负担,生怕她自卑自弃,忙道, “安安,爹爹和你娘都是很盼着你的,你可千万不要将程明祐的话放在心上,你是最好的姑娘,你回来,有嫡亲的祖母,有哥哥嫂嫂,有两个亲姐姐,大家都很爱护你。” 这就是程明昱最大的顾虑,当年每每动念要将她认回来,就是怕孩子受不住流言蜚语出事,毕竟夏芙就是这么死的,他实在接受不了程亦安离开他。 荣婚(重生) 第29节 是以暗暗守护,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一回,程亦安明显看到他酸红的眼眶,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忙一笑,“您别多虑,我没有您想象中那么顶不住事,我还好,我就是心疼我娘。” 换做前世的她,面儿薄,还真不知会如何,如今不一样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我最后问您,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程明祐活着的消息传回来,她承受不住便跳崖了。” 这话一落,程明昱神情明显不一样了。 就像一个人被戳了软肋,收了所有锋芒和锐气,入定似的没有声息。 程亦安不敢催他,只能静静等着。 好半晌,程明昱方缓缓开口, “你娘死在程明祐回京之前,她死时并不知道他活着。” 也就是说,她不是因程明祐回京无法自处而自尽的。 “我祖母再起念头时,您知道吗?” 程明昱闻言那清隽的面孔忽然变得十分阴戾以及陌生,自嘲道, “知道。” 对着女儿,他很坦白道, “并且我答应了。” 程亦安手一颤,整个人怔住了。 这几个字分量何如,意味着什么,程亦安并非不明白。 她看着程明昱,这个挺拔伟岸如高山般令人仰止甚至不敢亵渎的男人。 就这么干脆直白地告诉她,面对二次兼祧,他答应了。 程亦安确实很出乎意料。 程明昱痛苦地看着她, “安安,你很失望吧,你爹爹也不过如此。” 他是程氏家族的掌门人,世家之冠冕,天底下多少文人志士视他为楷模,他是世人口中品格最清正的君子,素来将规矩刻在骨子里。 而他也不过如此,不过一个寻常男人,最终却也逃不出欲望地驱使。 “如若我不答应,兴许你娘就不会死。安安.....”程明昱双目深幽如永远探不到底的寒潭,永远填平不了的深渊, “你娘的死,为父负不可推卸之责任,你要恨,就恨我。” 他终究没有逃离克妻的魔咒。 程亦安能感受到程明昱在为自己的痛苦寻找一个出口,好似有人恨他,他身 上的罪孽便轻一些。 那一段岁月,又岂是“相处三月便怀了孕”,简简单单几个字可以轻易盖过的。 说的都挺好,从今往后不再往来,可他们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娘因何而死了.... 程亦安很心疼他们。 “那我娘真的尸骨无存吗?” 程明昱微微垂了垂眸,脸色渐而发木,“是,我当时人在肃州,闻讯立即快马加鞭赶回香山寺,遣了两千人去寻,茫茫深林,寻了五日五夜,方圆三十里都翻过,只寻到一片衣角。” 程亦安最担心母亲葬身兽腹,那得多痛啊, “可有寻到野兽?” 程明昱沉默摇头。 程亦安闭上眼,泪水缓缓而淌。 她很想抱一丝侥幸,可一想到十七年过去,依然杳无音信,就不敢奢望了。 所有始末大抵都明白了。 程亦安吸了吸鼻子,抬袖拭去眼泪,问他,“那一抹衣角还在吗?” 程明昱怔愣一瞬,慢腾腾起身,越过桌案来到博古架后一排架子,寻到其中一个暗格,内墙内送出一个小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个锦盒,交给程亦安。 程亦安看着他,接了过来,程明昱坐在她对面,沉默着没有说话。 程亦安迫不及待将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片衣角,上绣着几朵细碎的黄桂,看得出针脚极好,会是她娘亲手所绣吗? 那片衣角边缘有撕裂的痕迹,覆满灰尘,看得出来当初拿回来就不曾清洗,该是一直搁在里头没有动过,程亦安看了一会儿正待合上,目光忽然落在锦盒边框,这是一种黄花梨木制的锦盒,很有一些年份了,纹路斑驳且明显有一层厚厚的包浆。 程亦安回眸去瞧程明昱,程明昱双手搭在膝盖,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很是淡漠。 程亦安将锦盒重新锁上,抱着盒子柔声问他, “我母亲的遗物,可以交还给我吗?” 放在他这好像不大合适。 程明昱修长的手指明显一颤,避开她的视线,迟疑地扯了扯唇角,“好啊...” 很轻的语气。 程亦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抱着锦盒起身朝他施礼, “那我告退了。” 程亦安往外走。 程明昱沉默地坐着,一动未动。 也不知坐了多久,大约是起夜风了,寒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掠起他单薄的衣角,程明昱受不住这一股寒凉,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这一下惊动守夜的随侍,立即进来侍奉他, “哎呀,老爷,您怎么穿得这样少,来,老奴扶你进内室,范太医的药您得按时吃呀....” 程明昱没有理会老仆唠唠叨叨,推开他的手,独自踱进内室。 程亦安不得不佩服陆栩生的本事。 她去的这会儿功夫,和离书到手,不仅如此,连官府那边的文书手续也办好了。 “这么晚了,衙门还能帮你办?” 程亦安上车时问他,陆栩生正在替她斟茶,男人稳稳重重坐在那儿没有搭话,倒是赶车的裘青笑道,“少奶奶,您也不看咱们爷是谁?” 程家所在的黄华坊隶属大兴县,所有户籍婚姻簿册均收在大兴县衙的户房,陆栩生的人只需拿着他的名剌过去,当值的官员立即给他就办妥了。 她娘终于干干净净脱离了程家。 程亦安顾不上喝茶,小心翼翼寻来帕子将那牌位给擦拭干净,吩咐裘青道, “去崇南坊咱新买的宅子里。” 前段时日程亦安相中一个宅院,二话不说就买下了。 裘青如今分派给程亦安使唤,就不会过问陆栩生的意思,程亦安吩咐他去哪,马车便往哪儿赶。 陆栩生还是没忍住问,“干脆带回家算了,等我在隔壁盘个院落给岳母?”城南极远,担心程亦安两边跑累得慌。 程亦安可不想让陆家人说道,她那个婆婆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吗,她现在在陆家没掌中馈说白了还没什么地位,“不必,我娘爱清净,就在别苑吧,我隔三差五过去祭拜她,就当散散心也挺好。” 陆栩生不再多言。 方才程亦彦陪他在北府偏厅用了膳,猜到程亦安没功夫用膳,给她准备了一个食盒。 于是他把牌位接过去,又将食盒拎到她跟前,“身子是本钱,先垫垫肚子。” 程亦安很听劝,用湿帕子净了手,便将食盒打开,各式各样的香气扑鼻而来,食盒共有三层,一样一样拾掇下来摆在马车小案,竟然有八样小菜,两盅汤。 天麻乳鸽汤一盅,排骨山药汤一盅,一碗佛跳墙,一碟小甑糕,冰糖燕窝粥,青虾卷,川炒鸡一小碟,一小碟茄羹,火腿炖肘子等,每一样分量均不多却极其精致奢华,譬如这鸡肉挑得是骨头不多油腻不多的腰窝肉,肉鲜味美,譬如这道火腿炖肘子,那肘子皮被炸得外焦里嫩,雪肉入嘴即化,丝毫不觉油腻,切了些鸡丁玉米豌豆萝卜丁,淋油炸上一小会儿放些香菜葱蒜浇上去,香喷喷的直叫人掉口水,更难得的是挑两根细嫩的绿菜花缠绕周身,碗旁处用两支烤熟的虾和两片火腿铺上,便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极品了。 仅仅一个小食盒让程亦安感受到了长房的富贵。 程亦安饿坏了,立即拾起筷箸用膳。 刚要入嘴,忽然听见对面的陆栩生啧了一声。 “怎么了?” 陆栩生神色复杂盯着这一案菜,“程亦彦真是不怕得罪我啊,方才他亲自作陪,吃的膳食可比不上你这一食盒的规格,如此厚此薄彼实在有失豪门风范。” 程亦安笑,“定是你上回出言不逊,二哥哥怀恨在心呢。” 陆栩生没说话,程亦彦的把戏他能没看明白么,可劲儿宠妹妹,盼着妹妹早些认祖归宗,陆家已经够富贵,比起程家还真是差得远,媳妇儿如今又是程家长房的幺女,以程明昱那德性,指不定要怎么宠,届时他这个女婿便被比下去了。 程明昱家财万贯有的是银子往程亦安身上使,他就不一样了,那点家财在程明昱跟前显得寒碜。 不成,得早些将国公府爵位拿回来才成。 程亦安用膳,马车便驶得极其平稳,自然不够快,到城南别苑已是戌时中,城南这一带巷道不比北城,没那么平整,年久失修,天可怜见偏又下起雨,地面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以至马车半路抛锚,程亦安抱着牌位立在一处屋檐子下避雨。 如兰和如惠一人撑伞,一人给她紧着披风护在她左右。 而陆栩生呢,一面吩咐人去附近车马行租车,一面着人回府驾马车来以备万一,再遣人去别苑瞧瞧,能否使一辆车来接,男人跟着侍卫一道将马车从坑里拖出来,弯腰垂眸正在查看车辘。 程亦安心里愧疚极了,大抵是觉得跟陆栩生还没那么熟,总觉得自己拖累了他。 不一会陆栩生用雨水净了手回到屋檐下,褐色的蔽膝已湿了一大半,肩头覆满雨珠,回来见她小脸垮起还露出笑, “别急嘛,一会儿就好了。” 还安慰她。 程亦安眼眶就红了。 回想前世有一回她出城前去寺庙上香,半路遭遇大雨,马车被阻在半山腰,范玉林当时满腹怨言,责怪她不挑个好日子出门,躲在马车里任由仆从在外头折腾,她见仆从毫无章法,没法子只得亲自出面撑伞出来调度,当时她身子弱,受了些风寒后来病了一场。 反观陆栩生,方才马车抛锚,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一面安顿好她,一面便急着处置去了,情绪稳定,没有半句埋怨。 陆栩生其实是个很有脾气的人,但他从来不发脾气,他永远在解决问题。 “抱歉,耽搁你了。”程亦安说。 陆栩生嗤了一声,“咱们夫妻,何谈耽搁二字?” 荣婚(重生) 第30节 程亦安抿嘴浅笑,见他肩头的雨珠犹未落,踮着脚抬手替他拂了拂,陆栩生大约没料到她的动作,愣了愣,程亦安红着脸很快收回去,看着檐外的雨雾。 陆栩生静静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没做声。 哪怕两个人在床笫之间最亲密的事都做过,青天白日亲昵之举还不太习惯。 还 是去别苑的暗卫最先回来,牵来一辆大马车,夫妻连忙赶到别苑,一顿安置,又是摆佛堂,又是设蒲团,磕头上香忙了大半个时辰,至亥时末方往回走。 一切都妥当了,娘亲的事也尘埃落定。 望她在天之灵安息吧。 程亦安想起娘亲死得那么惨,忍不住在回程的马车上失声痛哭。 幸在马车内只陆栩生一人,外头雨声噼里啪啦盖住她的哭腔,倒也没惊动仆从。 陆栩生最怕女人哭,却也晓得程亦安今日经历了剧变,心里积了一腔情绪要释放,便任由她哭,只是哭了足足一刻钟有余,程亦安还没有停下来,陆栩生便慌了。 “哎,程亦安,咱不哭了,别哭坏了身子。” 手忙脚乱寻帕子递过去,头疼问,“哭够了吗?” 程亦安与他隔着一张小案,手臂搭在车壁哭得撕心裂肺,也哭得很辛苦,听到他的嗓音,抬起泪眼眼巴巴望着他。 那男人左手搭在小案,右手拿着一块帕子递到她眼前,身子转过来是面朝她的方向,却因那张小案明显隔着距离。 这笨男人也不知道借胳膊给她用一用。 程亦安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擦去眼泪,止住哭声。 这一路程亦安不再理会他,夜里回府先更衣上塌,往里面躺着了,留给他一道背影。 陆栩生身上沾了泥水,洗得久 ,回来便见妻子离着比平日要远一些, 怎么了这是? 劝她别哭,还劝坏了事? 陆栩生挪过去,胳膊伸向她腰间,要将她搂过来,程亦安却将他的手拍开,侧眸看着他, “你想要? 陆栩生看着她哭肿的眼无语道, “你都难受成这样了,我至于这么兽性大发吗?” 程亦安道,“那为什么碰我?” 陆栩生明显被问住了, “这不是你不舒坦,想安抚安抚你?” 程亦安委屈道,“方才在马车里怎么不见你安抚我?是不是出了这张塌,你就不碰我了?” 陆栩生一顿,意识到了什么,二话不说将妻子搂过怀里。 程亦安气哼哼地推开他,显得她求他似的。 再次背过身去,扔给他一道更冷漠的背影。 陆栩生揉着眉棱失笑,沉默片刻,终究是连被褥和人一同裹入怀里,这一回程亦安没再挣扎。 昨夜着了寒凉,翌日晨起程亦安发了高热。 陆栩生天还没亮便去了衙门,是午时方得到的消息,赶早回来看望她,程亦安迷迷糊糊卧在榻内,喝过药,出了轻微的汗,此刻又睡过去了。 陆栩生不敢打搅,从里间退了出来,坐在明间问李嬷嬷, “什么时候请的大夫?” 李嬷嬷恭敬地答,“清晨便请府上大夫来瞧过,老奴不放心,着裘青拿着您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太医,听闻是国公府少奶奶生了病,太医院副掌院何太医赶来了,两位大夫合着开了一记方子,药刚吃过,方才出了些汗,瞧着热退了些,奶奶想睡,老奴就由着她了。” 李嬷嬷不愧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话说得明白,条清缕析,又道,“回二爷,奶奶身子不好,奴婢自作主张遣如兰去上房告罪,二太太便免了咱们奶奶晨昏定省。” 陆栩生赞许地点了头。 恰在这时,里间又传来程亦安的呼唤,李嬷嬷带着如惠忙入了内,陆栩生也掀帘在一旁瞧着,原来是药性发作,出了大汗,如惠等人又忙着给她擦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人这才踏实睡下。 陆栩生在东次间用了午膳,又写了几封手书交予随侍送去都督府,最后一次进来探望时,听见程亦安嘴里在嘀咕什么。 “水....”出过汗后,她嘴里干渴,陆栩生便替她斟了水来,刚要递给她,听得她忽然往里翻转,带着哭腔,像是在做噩梦, “范玉林,你走开...” 陆栩生一听这话整个人怔住了,纤细的胳膊往他的方向扑过来,茶盏就这么被打歪,温热的茶水顺着蔽膝湿了他半身,陆栩生愣是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闷闷胀胀的涩楚,好不难受。 那小白脸不是都寻外室了么,还念着作甚? 陆栩生起身,出了拔步床。 迈开两步,床榻内传她呜呜咽咽的低声,“渴.....” 陆栩生看了一眼自己湿漉漉的衣摆,重新斟了一杯,认命回到拔步床内,将人从被褥里扶起,程亦安双眼还阖得很紧,小嘴红彤彤像在寻什么,陆栩生将水盏递过去,她便咕咚咕咚大口喝,解渴了,脑袋一歪心满意足接着睡。 陆栩生将她搁入被褥里,入浴室换了衣裳,就再也没往里来。 他在穿堂处沉默了许久,为这点事生气不至于,逼着自己将方才那一幕从心头拂去,准备出门。 昨夜下过大雨,今日放了晴,这会儿午时刚过,日头最为绚烂。 陆栩生将将至大门处,一辆宽大的马车停下,一人掀帘而出,正是程亦彦。 “慎之,这是去哪?” 陆栩生立在台阶上回了他一礼,“我打算入宫一趟,不知燕宁兄怎么来了?” 程亦彦抬抬手,示意婆子将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自个儿提袍上了台阶,与陆栩生道, “听闻妹妹病了,我带了些药材来,兴许用得上。” 陆栩生闻言狭目眯了眯,脸色就不怎么好了,“消息可真灵通!” 既然程明昱早知程亦安是他女儿,保不准这些陪房里就有长房的人。 虽说没有恶意,可陆栩生不希望程亦安身旁有眼线。 程亦彦也是聪明人,很快嗅出他言下之意,忙哂笑一声解释道,“哪里,今晨府上的人拿着你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太医,说是少奶奶病了,太医院便将消息报去我父亲那儿,父亲担心安安,吩咐我来探望。” 一夜之间程亦安是程明昱亲生女儿的消息已传遍全城。 那些个平日讨好不了程明昱的人,可不得寻着机会献殷勤。 陆栩生这才释疑。 可怜方才吃了一肚子干醋的男人,此刻心情实在不怎么好,他皮笑肉不笑送客, “行了,燕宁兄的好意我领,亦安在睡着,你也不便见她,东西留下,人请回吧。” 陆栩生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程亦彦给气得发笑,却还是道, “若妹妹病情好转,还望慎之托人转告一声,省得家中祖母父亲担忧。” 陆栩生应下,将人打发走,立即往皇宫去了。 他这一离开,消息便报去了大夫人那。 昨日之事轰动整个京城,陆家当然首当其冲,自昨日傍晚府门口便有各式各样打探消息的人,陆大夫人干脆闭门谢客。 程亦安一跃成为程明昱的嫡亲女儿,对陆家大房就十分不利了。 那程明昱能不帮着自己女儿拿到国公府的中馈?即便程明昱高风亮节不屑于插手陆家家务,那北府的老太君呢,那可是被誉为女中诸葛的人物,一定不会看着自己孙女被陆家欺负。 大夫人几乎是坐立不安, “可惜呀,你二婶这下是如愿了。”大夫人酸溜溜地说,又跟大媳妇柳氏道, “你瞧怎么着,这栩哥儿媳妇病着,是不是得去瞧瞧?” 大奶奶柳氏露出苦笑。 各房妯娌平日有个头疼脑热,走动走动并不是稀罕事,可程亦安不同,她自打进府,各房去宁济堂走动的极少,大房这边名义上想拉拢程亦安,私下实则心存忌惮,没真把她看在眼里,二房呢,二太太不喜欢程亦安,三奶奶柏氏也不敢冒然往程亦安跟前凑,唯独三夫人倒是带着女儿去过宁济堂。 眼下程亦安身份水涨船高,不去可就得罪了程家长房,去嘛,多少有些捧高踩低的嫌疑,面上挂不住。 大夫人很快想到了主意,揉了揉额心道, “这样吧,就说我身子不适,你带上一盒燕窝,替咱们长房去瞧瞧吧。” 大奶奶柳氏心头一跨:瞧,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全赖她头上。 谁叫人家是婆婆呢,大奶奶认命去库房拿燕窝,带着两个丫鬟往宁济堂去。 她这边一有动静,消息很快递去了三奶奶柏氏屋里,柏氏立马来明熙堂寻二太太讨示下, “娘,长房大嫂那边已往宁济堂去了,咱们本是同房,不好落入下乘吧。” 柏氏早有结交程亦安的心思,无奈婆婆不喜程亦安,她不敢擅自行动,如今程亦安成了程明昱的掌上明珠,前程不可限量,再不借着她生病前去拜个码头,往后路可就走绝了。 柏氏心里其实很明白,二太太迟早归西,这二房终究得靠陆栩生来撑着,她何苦得罪嫂嫂弄得往后里外不是人。 二夫人王氏头疼了一宿,说高兴不尽然,她先前将人得罪狠了,说不高兴么,栩生能娶到程明昱的女儿,这无论如何都是喜事。 “你去吧。”二夫人兴致缺缺地说。 她还不至于拉下脸面去跟儿媳妇低头。 柏氏绞着手帕尴尬地问,“那娘瞧着,儿媳拿点什么去探望?头次去,总不能空手去吧。” 二夫人抬眸看了柏氏一眼。 柏氏羞愧地低下头。 她丈夫三少爷陆继生眼下还在国子监进修,靠府上月例度日,偏三少爷自小被二太太惯坏了,吃穿用度都十分讲究,柏氏私下没少贴补,以至于手头并不宽裕。 她倒不是舍不得东西给程亦安,实在是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恐入不了程亦安的眼。 二夫人当然看穿柏氏的窘境,吩咐身旁的嬷嬷,“拿钥匙开库房,将去年王家送来的那只老山参给栩哥儿媳妇送去,再把前几日平陵侯府封来的那四两燕窝给继哥儿媳妇。” 柏氏便知那燕窝要给她做人情,立即磕头谢恩,“婆母厚爱,儿媳铭记在心。” 大房和二房的人均往宁济堂走,三夫人的心腹嬷嬷也催她, “太太,您要不也使姐儿去瞧瞧?” 荣婚(重生) 第31节 三夫人却很明智地摇头,“不必,安安在养病,这会儿指不定没法见人,她们心里有鬼,急着修补隔阂,咱们可是坦坦荡荡做人,不急着这会儿去烧热灶,等安安好了再说。” 三奶奶柏氏为不显得落人之后,手脚很快抄了近路,赶在宁济堂西面的长廊撞上了大奶奶柳氏,妯娌二人相视一眼均心领神会。 也好,要尴尬大家一块尴尬。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来到宁济堂的月洞门前,却见门口熙熙攘攘一群人,手里抱着大小不一的锦盒往里送。 门口的李嬷嬷瞧见两位奶奶,目光在二人丫鬟手里的锦盒掠过,便心中有数了,立即过来请安, “请两位奶奶安,这是来探望我们二奶奶吗?可别在这里吹风,进屋喝茶吧。” 柏氏和柳氏跟着上了廊庑,却见东西流水般往西厢房里送,那交接的婆子敞亮又大气,十分面生,瞧着不像是陆家人。 “单子均在这里了,老姐儿收好,我也好回去给老祖宗复命。” 原来是程家的人。 再看自个儿携来的锦盒就显得寒碜了。 程亦安还在昏睡,人没见着,各自留下礼仪便灰头土脸回了房。 傍晚时分,程亦安总算醒了,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梦到范玉林被抓进监狱,她去讨要和离书时,范玉林拽着她衣角不放,恳请她救他,她一脚将他踢开,果真是这样的下场才好呢。 程亦安生怕自己回到了前世,梦里出了一身汗,幸在这一睁眼还在陆家,便长出一口气。 李嬷嬷将柏氏二人来过的事告诉她,程亦安倚着引枕边喝药边道,“记在人情账簿上,将来她们有个头疼脑热,我也该回礼的。” 李嬷嬷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道,“大太太给的燕窝品相一般,不过二太太那支人参着实不错,三奶奶的燕窝也还算好。” 虽说二太太不待见她,但比起长房,亲疏远近程亦安心里还是有数的。 “那些燕窝收着等回头做人情用吧。” 程亦彦方才抬了一箱燕窝来,够她吃半年,程家长房真是财大气粗。 这一夜陆栩生夜值没回来,程亦安没多想。 五日后,程亦安总算痊愈,又歇了两日,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皇帝念着这几日风和日丽,要在太液池西面的马场举行马球比赛,邀请京城五品以上官宦女眷前去观看。 大奶奶柳氏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众人, “听说是要给宁王殿下相看王妃呢。” 宁王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身份尊贵,京城待嫁贵女哪个不稀罕? 大夫人女儿已出嫁,陆栩生是帝党中坚,皇帝不大可能再娶陆家女,所以二夫人的小女儿陆书芝也不用去争,三房还有两个待嫁女,不过怎么挑都挑不到三房头上,所以这次陆家姑娘毫无负担上场玩耍。 五小姐陆书芝已经跃跃欲试要组建马球队了, “二嫂,你会打马球吗?” 程亦安坐在人群没怎么出声,闻言立即回道,“我不大会。” 前世在京城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后来去了益州,范玉林教她打过几场,只是她实在没有打马球的天赋。 陆书芝却兴致勃勃邀请她,“来嘛来嘛,嫂嫂准备一身骑服,明日哪怕不上场比赛,玩一玩也是可以的。” 程亦安确实好久不曾活动筋骨,便答应了。 连夜吩咐针线房的给她赶制了一身骑服,就缺一匹好马,夜里陆栩生回来,程亦安寻他要马。 陆栩生告诉她,“我的马太过雄烈,你驾驭不住,这样吧,明日到了上林苑,我把宁王那匹小赤兔要来给你。” “那多不好,别夺人所爱嘛。”程亦安笑吟吟地说。 陆栩生看了她一眼。 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没心没肺。 他对她还不够好么,惦记着小白脸。 “那小赤兔只适合女人骑,他没女人,自然给你。”说完他倒头就睡了。 程亦安发现陆栩生近来有些奇怪,连着好几日不曾碰她,改吃素?前世陆栩生心思深,不苟言笑叫她猜得辛苦,今生嘛,看憋不死他。 次日晨起,果然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陆栩生早早上朝去了,程亦安揉着惺忪睡眼起床收拾,伴着陆家上下浩浩荡荡赶往上林苑。 到了这里便是人满为患,遥遥可见马场四周支起了皇帐,正北为皇室成员的席位,左右则是各世家的锦棚,京城官宦勋贵多,各家锦棚地儿并不宽敞,有的几家共用一个,陆国公府的锦棚是右面第一家,丫鬟仆妇早备好了茶水,怕冷,还搁了两个炉子在里头,大夫人擅长交际,又带着媳妇去了别处串门,二夫人入宫之时就被太后的人传唤走了,三夫人今日在府上陪老太太,余下的姑娘去马棚选马去了,锦棚里只剩下程亦安和三奶奶柏氏。 不一会,一个穿着鹅黄色裙衫披着一件银鼠缎面披风的姑娘掀帘进了陆家锦棚,一瞧见柏氏立即露出笑容, “好嫂嫂,上回你说表兄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嫂嫂,是哪位?” 柏氏闻言一阵尴尬,指着坐在席中的程亦安道,“香儿妹妹,二嫂嫂在这,快些过来请安。” 程亦安已闻得那少女的嗓音,认出她是陆栩生的表妹王云香。 这个王云香当然不是前世陆栩生所娶那位,而是那位的堂妹。 前世自从她跟陆栩生成婚后,王云香很为那位堂姐打抱不平,是以每每来陆家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王云香果然上前来请安,眼神在程亦安身上上上下下流转,“见过表嫂。” 程亦安不喜她挑刺的眼神,神色淡淡颔首,就没作理会。 王云香见程亦安冷待她,心里很不服气,偏要挨着程亦安另一侧落座,阴阳怪气道, “嫂嫂如今成了程家长房之女,调子就不一样了,也学着拿鼻孔看人了...实话告诉嫂嫂,嫂嫂这等作派委实配不上我二表兄....” 程亦安脸色已经拉下来,正待开口,只听见王云香突然尖叫一声,整个人被一紫袍太监从后擂来一脚,直挺挺飞出台阶,摔在台前草 场。 这一变故吓坏了在场所有人,程亦安心想谁这么大胆敢当众殴打官宦贵女,就看到长公主搭着宫人的手慢腾腾步入锦棚,她目中无人地盯着前方,神色懒懒淡淡,一如既往威赫逼人。 而为了不碍长公主的眼,那王云香连哭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拖下去了。 程亦安喉咙深深噎了噎,赶忙起身行礼。 可惜那纤纤玉指轻轻按住她肩头,将她摁了下去,程亦安被她径直摁在了椅凳上,宫人立即抬来一铺满华锦的圈椅,长公主慵懒地靠在圈椅,修长的指尖在程亦安肩头有一搭没一搭抚着,视线始终盯住对面的程家锦棚, 陆家锦棚为右面第一间,程家锦棚为左面第一间,坐在陆家的锦棚内可以一览无余看清对面程家的动静。 “安安,你说你爹爹今日会不会来?” 程亦安看着近在咫尺的玳瑁护甲,尖尖的泛着森冷的光芒,脊背不自觉绷紧。 “想来不会。”他应该不会凑这样的热闹。 长公主一听,那股气势瞬间就萎了,拍了拍程亦安的肩,拉着她起身,“这儿视野不好,跟我去皇帐。” 第19章 夫纲不振 锦棚内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若坐不下便将少爷们使出来挤在马场四周观看,姑娘们俏生生地往外探头,少爷们神采飞扬呼喝, 人人遍身罗彩, 衬得这草场如春日般绚烂。 正北的皇帐用明黄的帘帐隔成三间, 当中一间最大, 为帝后专用,右面一间安置其余皇室人成员, 左面这一间独独就给了长公主。 程亦安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长公主带到了皇帐。 身后是一座十二开的花鸟苏绣屏风, 席前又摆上十分宽大的长案, 长案下搁着火炉, 程亦安浑身被烤得暖暖和和的。 琳琅满目的点心瓜果摆了一桌,茶水奶酪也齐全,一应用物不输公主府, 长公主在哪都不会委屈自己。 大约是长公主恶名在外,这会儿已有无数视线频频往程亦安这里使, 想必人人念头与她一般, 担心她身世宣扬出去, 长公主拿她泄愤。 不一会,内侍高宣皇帝驾到,长公主这才不冷不淡起身, 跟着众人朝正中皇帐行了礼,原来不仅帝后来了,太后也领了太子到场,再有略微受宠的嫔妃随驾,隔壁皇帐反而有些坐不下, 宁王干脆趁着皇帝不注意,溜到了长公主这边。 太子正好也要来给长公主请安,兄弟俩撞在一处一同迈了过来。 这一眼瞧见长公主身侧坐了个俏生生的小娘子,长公主所到之处向来是鸟绝人灭,竟然还有人成为她的座上宾。 太子的视线不由朝程亦安多看了一眼。 程亦安连忙起身朝两位施礼,“请太子殿下安,请宁王殿下安。” 太子身着明黄储君圆领衮服,着翼善冠,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庞白净略有圆润之色,眉目十分温润谦和,素有礼贤下士之风。 宁王则穿了一身寻常的绛红王袍,玉冠束发,个子比太子要高些,身量也俊挺,眉目轮廓分明,比太子更有王者之气。 甭管私下势同水火,明面上兄友弟恭,一道给长公主见礼。 “姑姑好....” 长公主也朝太子欠了欠身。 太子笑问,“姑姑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长公主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将下颌往旁侧抬了抬,宁王顺着她视线回眸,才发觉自己挡住了程家锦棚的方向,哭笑不得地让开路。 “姑姑,程大人和慎之在文昭殿商议出使北齐的事,怕是过不来。” “本宫知道...” 长公主在朝中地位不一般,太子一心想拉拢,宁王见太子不动,自个儿也赖着不走,均绞尽脑汁寻话题讨长公主欢心。 程亦安便悄悄退至一旁,立了一会儿,听得有个嗓音在唤她, “安安,快来。” 程亦安寻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程亦乔躲在左侧一根皇柱旁朝她招手, 程亦安快步绕出皇帐,程亦乔抬手拉着她往帐外一个小亭子处跑,确认安全了,程亦乔才松开她,气喘吁吁瞪她, “你怎么跟长公主待在一处?” 程亦安失笑道,“殿下邀请我来的。” 程亦安生得极好,笑起来眼梢弯弯很是柔软,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程亦乔不放心她, “笨丫头,她可不一定安什么好心,来,跟姐姐回程家的锦棚,料她不敢再动手。”说着程亦乔拉住了程亦安的手腕。 但程亦安权衡片刻拒绝了, “乔姐姐....” “二姐!”程亦乔凶巴巴地纠正她。 程家姑娘极多,若要序齿程亦乔得称一声九姑娘,程亦安便是十七姑娘,常有弄错的时候,是以相互之间以名称呼,但长房私下在自个儿房里是序齿排辈的。 程亦乔这一声二姐便是将程亦安当自己人。 程亦安从善如流改口,“二姐。” 荣婚(重生) 第32节 程亦乔看着乖巧的妹妹,找到了当姐姐的感觉。 “嗯,不错,跟我回去。” 程亦安再次摇头,“殿下并不曾苛待我,我若不告而辞实在无礼。” 长公主喜怒无常,她这会儿礼遇自己,若自己不识好歹,才是真正开罪了她,届时后患无穷,更何况今个儿皇帝太后就在隔壁,长公主怎么可能对她行不当之举,大抵是她上回入了长公主的眼,长公主赏脸罢了。 毕竟是刚认回来的妹妹,程亦乔不敢强行做主,“可是被爹爹知道,又是好一阵担心。” 程亦安回眸看了一眼皇帐,“陛下在此,无需担心。” 程亦乔想了想也是,最后只得作罢,“长公主喜怒无常,你小心应对。” 程亦安打发完程亦乔,裘青已在不远处等她,满脸愧疚, “少奶奶,殿下不曾为难你吧?” 程亦安手一摆笑道,“没呢,别担心,二爷呢?” 裘青回道,“陛下给少将军派了任务,少将军去了都督府,等一会儿才来,对了,您的马拴在那边马棚里,您要试试吗?” 方才裘青去接那匹小赤兔,不成想眨眼功夫就被长公主闯进了陆家锦棚。 程亦安道,“不急,我先与殿下行个礼,退安再去。” 程亦安回到皇帐,长公主身旁已没了人,见她去而复返,长公主眼神深深,“方才是程家那个二丫头将你唤了去?” 程亦安笑,“是呢,二姐瞧见我,与我打个招呼。” “怕本宫吃了你吧!”长公主心如明镜。 程亦安讪讪点了点头,在长公主面前没必要粉饰太平。 长公主喜欢她的坦诚,“既如此,为何去而复返?” 皇帝来了,她不可能去程家锦棚捉她。 程亦安插科打诨道,“您亲口答应要带着我一块做生意,我还指望您领着我挣银子呢!” 长公主哈哈大笑,“好,坐着吧,陪本宫看比试。” 程亦安坐下来别了别被风吹乱的鬓发,长公主这才发现她手腕只戴了一串碧玺珠子,顿时皱眉, “本宫赏你的玉镯呢,怎么不戴?” 程亦安歉意回道,“那玉镯太贵重了,臣妇怕磕着碰着,就没戴来。” 一支玉镯便价钱不菲,何况一双。说到底她跟陆栩生家底不算丰厚,经不住她挥霍。 长公主嫌弃道,“一个镯子罢了,摔了本宫库房还有好的,短不了你吃穿用度,年纪轻轻的女娃穿得这么素,像什么样。” 说着使了个眼色,身旁女官立即从一侍婢手里,将长公主随身携来的一盒珠宝奉了过来。 长公主极其喜新厌旧,有时上午戴的镯子,至午后不喜欢了又要换旁的,是以每日宫人均要携一箱子珠宝出门。 一个长长的紫檀镶八宝锦盒摆在程亦安跟前。 这是一种专门盛放手镯的首饰盒,当中有夹层,镯子搁在里面不会晃动,锦盒里放着四个镯子,个个水头极好,有紫罗兰,有绿翡,还有和田羊脂玉,看得人眼花缭乱。 “挑吧。”长公 主掀了掀眼皮,看向场上。 皇帝下令,禁军先进行一场骑射比试暖场。 那一个个健硕的男人纵马奔腾,挥舞着汗水,看得长公主入迷。 程亦安猜到这是长公主素日爱戴的镯子,不敢擅动,忙笑道, “殿下疼我,我岂能不知,只是我待会要上场打马球,带着镯子实在不便。” 长公主听着有道理,“那就把这盒镯子都带回去吧。” 程亦安眼一黑,连忙起身,“殿下,臣妇惶恐....” 长公主眼神轻飘飘扫过去,“拒绝本宫,你才该惶恐。” 说到这,长公主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起意吩咐一内侍道, “去程家锦棚替本宫传个话,让人告诉程明昱,他养不起女儿,本宫替他养。” 程亦安:“.....” 默默喝了一盏茶。 接下来便见长公主对着场上的男人评头十足,长公主旁的不说,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很毒辣, “瞧见没,那个带赤羽盔的高个子,别看他瘦,肌肉有劲,这种男人穿衣显瘦,褪衣显肉,若是脸再好看些,本宫就收了他...” “还有那个,举着令旗那个,生得一表人才,就是两肩不够匀亭,气质差了些..” “再看最右边骑火红大宛马那个,眉目极是英挺,这种男人,床榻之间不会逊色...” “咳咳咳,殿下!”程亦安听不下去了。 长公主瞧见小娘子红彤彤一张脸,如三月的胭脂娇艳欲滴,眉眼有几分程明昱的模样,忽然就有些失神,“不过他们一百个加起来,也不及你爹爹分毫。” 长公主又不是无脑之辈,相貌尚是其次,她钦佩程明昱的本事,十七岁便能纵横捭阖于三国之中,至生死于度外,这是经天纬地的社稷之才。 她始终记得初见程明昱,少年一袭白衫鹤立丹樨,那一身的清越气度,如同天降佛子,让人恨不得将他拽下凡尘。 “你娘何其有幸能得到他,换我,跳一百次崖我也心甘情愿。” 这话换旁人说,程亦安认定是挖苦,可出自长公主之口,便知是肺腑之言。 恰在这时,公主府一位内侍兴冲冲从皇帐外奔进来, “殿...殿殿下,程...程大人来了。” 公主府的人平日训练有素,屏气凝神,也就只有撞上程明昱才这般手忙脚乱。 长公主顿时脸色一慌, “哪儿?”她往程家锦棚探头。 瞧见有一道身影坐在锦棚一端,上身被遮住瞧不见,双手搭在膝前,极有威仪,不是程明昱又是谁? 长公主心怦怦直跳,连忙转过身问程亦安,“安安,快瞧瞧我,妆容可花?鬓发可乱?” 程亦安都被她给弄紧张了,忙上下打量打量,“挺好挺好。”她又往程家锦棚望了一眼,着实看到了她父亲,“可是,他不会往这边看的。” 长公主却坐得十分端庄,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轻轻将坐歪的她给扯回来,“他会看。” “你在呢。” 程亦安无言以对。 “安安,你说你爹爹会不会羡慕我跟你坐一处。” 程亦安扶额,“不至于吧?” 长公主目不转睛盯着程明昱的方向,“我看就至于,不然他为什么来?” “对了,你还没认爹爹吧...”不等程亦安回她,她忙道, “别忙认,让程明昱也吃吃苦,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程亦安哭笑不得,“我只是还不大适应罢了。” 他一直在背后守望她,她又如何能弃那份亲情于不顾呢。 长公主不管,“反正本宫没松口,你不许认。” 程亦安不会陪着她胡闹,“殿下....” “一个庄园!” “不是....” “两个!” 程亦安生生闭了嘴。 正苦恼着,就发现有一道视线虎视眈眈盯着她。 陆栩生方才与程明昱在文昭殿议完事,初步拟定了攻齐计划,便一道往马场来。 过去程明昱绝不可能来这样的场合,但内侍告诉他,程亦安被长公主带在身边。 身为父亲实在不放心,必须来看一眼。 然后看到小女儿虎头虎脑跟人说话,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程明昱很是担心。 陆栩生呢,赶到陆家锦棚不见程亦安踪影,却见她竟然有说有笑与长公主品评那些男人。 程亦安第一次看到丈夫这般生气,那眼神跟刀子似的仿佛要吃了她。 陆栩生往外抬了抬颌,示意她出来说话。 程亦安便跟长公主找个借口,“殿下,我出恭。” 长公主不做他想,“快些回来。” 程亦安带着侍奉的如兰从后方绕出皇帐,看到陆栩生立在西面一颗大樟树下等她,立即提着裙摆迎上去,“二爷。” 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对襟撒花缎面袄,袄边镶了一圈兔毛,梳着堕马髻插了一支点翠包金步摇,那张脸在太阳底下白得泛光。 陆栩生看着她笑吟吟模样没好气道,“你跟我回锦棚,别与长公主凑热闹。” “为什么?”陆栩生从未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她说话,程亦安不爱听。 陆栩生眉眼蹙着,“她府里养了男宠,行事又霸道,你跟着她不连累自己名声么?” 程亦安不悦道,“陆栩生,前几日是谁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名声的。” 陆栩生不是担心什么名声不名声,他就担心长公主将程亦安带坏, “听话,回来。”他放软语气哄她。 程亦安清凌凌看着他,“我与什么人往来我自个儿拿主意,你不许干涉,之前说好不给我立规矩,什么都应我,如今出尔反尔!” 想起这几日陆栩生给她摆脸色,她轻哼一声,“你不是生我的气么,连着几日不爱搭理我,这会儿又管我作甚?” 扔下这话,程亦安提着裙摆跑开了。 荣婚(重生) 第33节 陆栩生气得腮帮子疼。 她还好意思提那事。 若不是她梦里念着范玉林,他至于日日吃素么。 望着妻子娇俏的背影,陆栩生摇摇头往回走。 不远处几位都督府的将士将方才那一幕收入眼底,私下悄悄道,“陆将军在战场雷厉风行,在府里仿佛夫纲不振呀。” “也寻常,谁叫夫人是程大人的女儿呢。” 程亦安回到皇帐,见长公主明显满脸沮丧,忙道,“殿下怎么了?” 长公主心里难过,“你爹爹走了...” 眼眶像是进了沙子有些泛红。 何苦这是?很想劝她何必为了个心里没她的男人伤心,又担心触到她的逆鳞不敢轻易开口。 便干巴巴扯了扯她衣角,“咱今个儿又不是来看他的,是来看这些禁军将士的。” 长公主被她逗得一笑,“不怕陆栩生治你?” 程亦安哂笑。 骑射比试过后,马球赛正式开始。 既然是要给宁王选王妃,自然是姑娘们打头阵。大晋民风开化,并不拘束姑娘们言行,打马球玩冰嬉投壶均是姑娘们家常便饭。 有了这个机会,程亦乔便正大光明来长公主身旁要人, 她换了一身深湛的窄袖骑服,乌发挽了个凌云髻,同色牡丹纹的腰封勾出纤细腰身,虽无绝色容貌却也英气逼人。 “请长公主殿下安,臣女要携妹妹去打马球,请殿下准许。” 长公主没有阻拦,抚了抚程亦安的肩,“衣裳准备好了吗?” “有的。” 如兰捧着一叠衣裳朝长公主屈膝。 “马呢?” 程亦安笑,“栩生寻宁王殿下借了一匹小赤兔,” 赤兔马千金难求,陆栩生嘴里说着给她,与宁王实则如何商议的,程亦安心里没底,不敢冒然领受。 长公主一听“借”便皱了眉。 “借什么?本宫这什么好马没有?”她老人家瞥一眼立在廊柱处的侍卫首领, “去,将我那匹逐电牵来给安安。” 宁王就在隔壁,大约是听说了这事,忙掀开帘帐过来了,笑容满面与长公主说, “姑姑莫恼,侄儿 这马已给了慎之,自然就归他了。” 程亦安赶紧起身请罪, 长公主却替她回绝了,“你那匹马太小,哪里能显现我们安安的风姿,还是用逐电吧?” 侍卫手脚奇快,很快两匹马均牵了过来。 小赤兔生得十分漂亮,毛色艳如晚霞,十分地夺人眼球,马蹄往前一踢,姿态昂扬,吸引了在场的所有姑娘的目光。 长公主那匹追风则不然,通身如墨,高高瘦瘦,一双眸子很平静地看着众人,并无情绪,是一匹沉稳的老马。 陆栩生挑了小赤兔给程亦安是因小赤兔出生不久,性子温顺,适合小姑娘骑,他压根不求程亦安打出多么出色的马球赛,只望妻子平平安安,省得磕着碰着了,程亦彦找他麻烦。 宁王晓得姑姑脾气,不容人质疑,便不坚持, “姑姑愿意割爱,是慎之媳妇之福,” 又见在场姑娘对着这匹赤兔兴趣盎然,立即作了主意,“既如此,那本王这匹赤兔便当做今日终局的彩头。” “那可太好了!”姑娘们纷纷喝彩,跃跃欲试。 程亦乔引着程亦安换了一身衣裳回来,场上第一轮马球赛已开始,这一场马球赛两人一组,一次可上场六组,抽签决定球由谁先发,其余人夺球,哪一组进的最多,彩头归谁。 比赛实行淘汰制,第一轮比赛淘汰一半,第二场接着淘汰一半,最后留下的决一胜负。 侯场时程亦安先试骑逐电,逐电不出所料,果然十分地稳,落地时丝毫不觉颠簸,骑起来也十分自如,看得出是一匹十分老道的马,也难怪,长公主眼光毒辣,座下没有俗物。 人活到长公主这个地步也知足了,没有男人又如何。正乱糟糟地想着,程亦乔牵马过来问她, “你打得如何?” 程亦安方才瞧见程亦乔赶了一会儿球,看出她是个中好手,不想扯她后腿,“二姐寻旁人吧,我不过是个半吊子,回头随便组一队,过过瘾便可。” 程亦乔瞪了她一眼,“我稀罕那匹马?” 说着示意程亦安上马,“你跟着我,我来给你讲述打马球的要领。” 程亦安策马与她并行。 锦棚后是一片宽阔的草地,一路绵延至前方的太液池,这里风景如画,程亦乔执杆带球,给程亦安示意如何夺球,如何传球,姐妹俩打了一小会儿,程亦乔发现程亦安还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害她累得气喘吁吁。 程亦安端坐在马背满脸歉意地看着她,“二姐,我是真的不行。” “不过二姐的马球技艺着实精湛。” 方才那月杆从她身侧滑过,不费吹飞之力就夺了她的球。 程亦乔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一面擦汗一面道,“我的本事可是爹爹手把手教的...” 话落意识到自己失言,愧疚地看着程亦安,“安安....” 程亦安笑吟吟地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程亦乔轻咳一声,“没事,回头也让爹爹教你。” “对了,你这几下子是谁教的?”她印象里程亦安深居简出,从未去打过马球。 程亦安的马球是范玉林教的。 “我自己胡乱玩的。”她笑着遮掩过去。 程亦乔有些心疼。 “快轮到我们上场了。” 前面已上场了十二支队伍,程亦安和程亦乔排在最后一场的六支队伍中。 程亦安穿着一身玄黑骑服,再骑上一匹高峻黑马,在色彩斑斓的人群中很是醒目。 “安安加把劲!” 长公主朝她挥手。 程亦安腼腆地笑了笑,余光忽然瞧见陆栩生不知何时坐在了宁王身侧,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 程亦安脸一红,把视线移开跟着程亦乔上场。 抽签后马球落在镇国公府大小姐石飞燕手里,她一马当先往前,大家伙一窝蜂追上,追得最快的要数程亦乔,她显然与石飞燕是老对手,两个人有来有回,打的很精彩。 程亦安起先还能跟上去,没多久便被挤了出来,不过姑娘并不气馁,晓得自己没几斤几两,受多少挫都不在乎,乐呵呵跟在程亦乔身后转。 程亦彦从她一上场就在马场周围跟着了,比赛没有妹妹重要,一路招呼程亦乔,“你带带安安。” 别让程亦安落单。 程亦乔被石飞燕与其表妹姚玉妆夹攻,根本顾不上程亦安。 程亦安真的是在外场游离吗,她没有,她在暗中分析场上形势。 那石飞燕极其狡猾,显然是早有预谋,伙同其他几队人马围攻程亦乔,意在将最难缠的对手先挤下场。 石飞燕出身镇国公府,其父乃都督府的左都督石衡,武将之首,论能耐不及陆栩生,资历却深厚,石衡是皇帝心腹之一,石飞燕也打小就喜欢宁王,她大约听说皇帝想让宁王联姻程家,便一直将程亦乔视为对手。 前世这一场马球赛,程亦乔没有上场,程家不参与党争,程亦乔自然不会抢风头,最后是石飞燕取胜。而今生二姐明摆着是为了让她摆脱长公主才出马,她可不能看着二姐被人围困。 石飞燕是将门虎女,马球打得不说最好那也堪称前三甲,程亦安撼不动她,便将目标瞄准她的表妹姚玉妆。 驾着逐电便对准姚玉妆马腹方向驶去,那逐电极为灵敏,仿佛收到主人的示意,骤然双蹄往前一个大跨越,惊了姚玉妆的马,姚玉妆的马不是逐电的对手,吓得往后连退。 程亦乔的左侧空出位置,程亦安连忙补过去。 “好样的妹妹!” 如果说先前还不大熟悉,姐妹俩还不知如何相处,那么打一场马球,距离无形拉进。 程亦乔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主,一顿猛攻,连着进了两球。 姚玉妆看着程亦安,眼睛似在喷火。 程亦安还能怕她? 第一轮程亦安姐妹晋级,取胜队伍每组得了一锭“富贵如意”银子,这种银子比市面上寻常的银子不同,数量有限,可供收藏。程亦乔毫不犹豫将之给了妹妹,程亦安收下了。 这一场比赛程亦安不曾进一球,全程跟在程亦乔身侧打辅助,程亦彦看着她卖力的样子心疼极了,中场休息时,便嘱咐程亦乔, “你也让妹妹进个球。” 程亦安能感觉这位兄长对自己的包容和疼爱,前世她是程明祐的嫡长女,祖母与她说过最多的话是让她担起长姐责任,为底下弟弟妹妹做表率,摔了不许她哭,累了不许她喊苦,嫁到陆家如履薄冰,改嫁范家劳心劳力。 而到了程家长房,她是最小的妹妹,大家都无条件纵容她,仿佛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事实是,她也曾撑起范家整个门庭,她没有被人保护过... 程亦安忽然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这下好了,那程亦乔瞧见顿时慌了,“三妹别哭啊,下一场就让你进球。” 程亦安越发哭出眼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无妨的...” 程亦彦见状越发慎重,遥遥往都察院的方向一指,严肃提醒程亦乔,“你小心回去挨斥。” 言下之意是程亦乔若没带好妹妹,程明昱定会责她。 程亦乔看着不停抹泪的妹妹,急着抚慰,“安安,咱不急,慢慢来,一定能进。” 这一动静被不远处树下的陆书芝与陆书灵瞧见,也纷纷过来安慰嫂嫂,连长公主身旁的女官也惊动了,人人均以为她为不能进球而委屈,纷纷给她鼓劲,好似一旦她进个球便赢了整个比试。 程亦安啼笑皆非。 荣婚(重生) 第34节 第二轮,程亦安亦是不曾进上球。 石飞燕和姚玉妆进攻更为猛烈,程亦安专心致志打辅助,前世她看过姚玉妆和石飞燕的比赛,知道她们俩弱点在何处,姚玉妆几回布阵均被程亦安破坏,气得她在经过程亦安身旁时,骂了她一句“废物,一个球都进不了。” 程亦乔听见,怒火中烧顾不上进球,操起月杆将刚夺回来的球径直往姚玉妆面门给扑来,那马球不偏不倚正中姚玉妆的嘴唇,牙关擦出一抹血色,疼得她呜呼大哭。 程亦乔违规,被罚下了场。 只是,她虽违规,姐妹俩却依旧 晋级终局,到了这一步放弃实在可惜,“士可杀不可辱,不能让她们得逞,我给你寻个人来替补。” 程亦安被她这么一说,也打起精神,“成,我继续打。” 所谓的二人小队实则大多是男女搭档,譬如石飞燕为了拿下宁王的彩头,组队的便是她嫡亲哥哥,京城有名的纨绔世子爷石飞越。 姚玉妆的队友则是自己两姨表兄城南侯府的世子爷魏舒亭。 到了决胜一局,公子哥的比例能占到五成,大家都铆足了劲要拿下赤兔马,替自家姐妹挣个好前程。 程亦彦从不做意气之争,也不掺和这些小把戏,程亦乔便在程家其余少爷里挑人。 程亦安却将眼神直勾勾瞟向坐在皇帝身侧的陆栩生。 陆栩生收到妻子示意,愣住了,这是让他上场? 陆栩生平生最厌恶什么人? 小白脸。 让他跟这群犬马声色的公子哥竞技,他不屑。 就好比纵横疆场的边军主帅跟新兵蛋子比武。 这不仅打得没意思,还很失身份。 身侧的宁王见夫妻俩眉来眼去的,胸膛震笑, “慎之,愣着做什么,还不去?” 陆栩生才不想去,这才多久的功夫,他夫纲不振的名声已在将士中传开。 程亦安不过打着玩玩,随便在程家挑个姑娘凑合就得了。 长公主见状,朝自己侍卫首领使个眼神, “你去助阵安安,让她多进几个球。” 可怜的姑娘跑得满头大汗,一个球都没进呢,长公主心疼。 “遵命。” 这位侍卫首领是当年禁军较武夺魁的人物,不仅人高马大,还生得一表人才,不然长公主也不会看上。 然而,侍卫首领刚迈出步。 那头陆栩生不知打哪抓来一根月杆,黑着脸不情不愿朝程亦安走来。 众人瞧见他上场,脸色都变了,人还没到程亦安跟前,便已被团团拦住。 “少将军,您来做什么?咱们打比赛,您一边看着就好。” 来拦的是陆栩生底下一位将士,也是京城勋贵子弟之一。 陆栩生也不想来,无奈妻命难为,他不疾不徐笑着, “陪夫人过过瘾。” 石家的公子见状飞快从马上跃下,带着人干脆将陆栩生抱住,还一面朝皇帐大喊, “陛下,不能让陆栩生上场,这是欺负人。” 这可是将北齐南康王枭首示众的大晋军中第一人哪。 谁打得过他一根手指头? 程亦乔看乐子,“谁说他不能上场?你能给妹妹助阵,他就不能给妻子助阵了?” 姚玉妆瞧见陆栩生过来脸都白了,顾不上计较方才那一球,忙与现场的裁度官道, “大人,方才是我自己不小心磕了一下月杆,跟程亦乔无关,您让她重新上场吧。” 裁度官:当他眼瞎吗? 陆栩生压根就没打算好好打,笑着道, “这样,我让一双腿,再让一只右手,只用左手跟你们打,成了吧?” 众人这才勉强让他上场。 陆栩生随意寻了一匹马,有模有样将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拎着月杆,驶了过来,至于马缰...这等小场面,他无需马缰足可御马。 陆栩生策马来到程亦安身侧,皮笑肉不笑看着她,“哪学得三脚猫功夫,在这里折腾?” 言下之意是她没几两本事却在这里争强好胜,非要逼着他来凑热闹。 程亦安看着他懒洋洋的模样,忽然掀唇一笑,“范玉林教的。” 陆栩生脸色一僵,立即收了倦怠,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待会球到手,只管往前冲,想进多少有多少。” 不就是几个球嘛? 他能委屈程亦安? 第20章 边军主帅的风采 教令官一声令下, 马场尘土飞扬,很快一阵此起彼伏的驾声,淹没在浓浓的尘烟中。 最后一场决定着赤兔马的归属, 锦棚的看客均引颈相望。 场上有礼部尚书的孙女孔珍, 户部尚书郑尚和的小女儿郑颖, 镇国公府大小姐石飞燕, 姚侯府的姑娘姚玉妆,以及陈侯府的姑娘陈以彤。 皇后看哪个都赞不绝口, 身侧一嫔妃却指着那穿浅黄骑服的俏丽姑娘说,“臣妾瞧来, 还是觉着彤彤最为沉稳, 您瞧她总是不声不响便夺了球。” 陈以彤是皇后嫡亲侄女, 皇后无子,皇帝也只有宁王一个儿子,可不得笼络住了, 陈皇后私心是想让侄女嫁给宁王,以延续陈家荣耀。 但皇帝不这么认为, 太后在朝中根深叶茂, 先帝朝一大帮老臣依旧站在太子那边, 陈家本已是他这头的,何必浪费这么珍贵的联姻机会,皇帝心里属实最看好的是程亦乔, 无奈程明昱没这个打算,那么皇帝退而求其次相中的是郑尚书的女儿郑颖。 郑尚书是程明昱大舅子,程亦彦的嫡亲舅舅,人很和气,在朝中极有人缘, 各个衙门皆有人脉,是朝廷出了名的和事佬,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与程家一般,不参与党争,皇帝既然撼不动程明昱,便打起郑家的主意,前有陆栩生娶了程明昱小女儿,后有宁王娶了郑家小女儿,几乎已将程家这个天下第一大族给笼络麾下,届时无须他做什么,天底下的官员都看在眼里,自有人帮他将太子拉下改让宁王继位。 毫无疑问,皇帝相中了郑颖。 马球赛其实并不重要,但皇帝要的是这个彩头,一旦郑颖拿下彩头,她与宁王的缘分便定了,届时也无旁人敢娶郑颖,郑尚书必定顺水推舟将女儿许给皇家。 只要郑家愿意,太后阻拦不及。 太后会看着皇帝得逞吗? 当然不可能。 礼部尚书衍圣公孔云杰是个死心眼的太子党,深受先帝恩惠,认定太子才是正统,一心想将太子扶上宝座,所以其孙女孔珍便是太后安排的拦路虎,她旁人不管,只管拦郑颖的路。 石飞燕心慕宁王,一心夺魁,姚玉妆专事给她打辅助,陈以彤也铆足劲要让宁王表兄瞧见自己的本事,这伙人均打得热火朝天。 场上就属陆栩生和程亦安清闲。 少爷们见陆栩生上场,私下商议策略,先让姑娘们打,他们五人结成统一防线以来对付陆栩生。 只是大家伙左忙右忙,却不见陆栩生出击,这对夫妇人呢? 众人忍不住扬首望去。 只见那陆栩生领着妻子来到球门前,正扶着腰一板一眼教妻子如何射球。 哎哟喂,球都没运利索,别忙活射球,再说了,有离得这么近的吗? 不过十步距离,闭着眼都能扔进去,还值得费功夫教? 况且,他们可能让程亦安站在球门前射球吗? 当他们余下十人都是死的? 陆栩生是丝毫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呀。 五陵少年们默默心塞。 陆栩生这厢已将距离从二十步缩短至十步,射球的姿势要领也都授予程亦安,他端坐马背心累地说, “再试试。” 程亦安一丝不苟瞄准球门,十杆下去,一次都没射中,她满怀歉意地回望陆栩生,浓黑的眼睫一眨一眨,要多惭愧有多惭愧。 陆栩生咬着后槽牙,“这范玉林也不过尔尔嘛。” 眼看程亦安脸色一黑,忙不迭改口,“行行,咱们从十步缩至五步,再不成,你就站球门前得了....” 程亦安依言赶着逐电再往前几步,球门近在咫尺了,再射不进说不过去啊。 赶第一回 有些偏,赶第二回摸着球门了,程亦安越来越得心应手,正要赶第三回, 身后传来陆栩生的嗓音, “做好准备,球要来了...” 此刻程亦安杆下的球是借来习练的,做不得数,闻言立即将球往草场外一扔,做好准备接球。 陆栩生稍稍调转马头,左手拎着月杆面朝众人的方向。 前方姑娘们赶着球往球门来。 看清陆栩生的意图,五位少爷立即纵马往前,齐齐朝陆栩生攻来。 五人? 五人算什么? 他在北齐阵 中曾以一敌百,还要躲避对方的暗箭,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那一身精壮肌肉有着天生的敏觉性,瞅一眼对方排兵布阵,月杆忽如旋风般往前一扫,精准地预判了马蹄前进的方向,咚咚几声,月杆打水漂似的在几人阵前地面连击,马儿行进受阻,调转方向逃窜,人群散开,还有一人行声东击西之计,意图越过他给姑娘们开路。 无妨,立夹马肚一个纵跃,月杆直取对方马腹,迫得那位公子哥不得不后退三步,陆栩生将他败退的方向也给预设好了。 荣婚(重生) 第35节 他这一退,正巧将尾随而来打算进球的姑娘们给冲散。 马球往东扑落,陆栩生再一个挑杆,在半空将马球截住,随后飞快往程亦安方向赶来。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地要命。 程亦安艰难地接住了这势如破竹的一个球,却是因着毫无进球经验,慌张之余没能成功。 “不打紧,再来!” 陆栩生也没指望她一次能中,毕竟范玉林那点本事怎么可能教出好学生? 公子们眼看陆栩生方才腿都不曾动,身子也不曾歪,便将他们给击退,顿时懊恼至极。 “陆栩生,你欺负人哪。” 陆栩生也没法子,那头程亦彦虎视眈眈盯着呢,今日不让程亦安进球,收不了场,可是也不能坏了姑娘少爷们的兴致,于是他干脆把眼阖上, “我连双眼也让,成了吧?” 人家让得只剩左手了,再打不过是技不如人,少爷们哭笑不得。 第二球开始。 照旧是姑娘们先运球,五陵少年们干脆将陆栩生团团围住,有法子你就冲破人墙出去夺球。 陆栩生真是无语了,这群笨蛋非要送到他眼前来。 睁眼偶尔会被干扰,阖上眼听风辩位,他的月杆更为灵敏啊。 蜻蜓点水般将身侧五人给解决,陆栩生听着马球前进的方向,纵马过来。 赶球的是姚玉妆,眼看那高大的男人毫无预兆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一慌,马球脱手。 陆栩生轻轻松松将送到手的球往程亦安那头一运。 又没中? 陆栩生还没说话,场外的程亦彦鼓励妹妹, “摸着球门了,下一次准进。” 程亦安懊恼的情绪瞬间得到安抚,咬咬牙准备下一局。 第三球,少爷们这次学聪明了,散开成五点式,形成一字长蛇阵拦在陆栩生跟前,这下你无法一网打尽了吧,等他各个击破,那边姑娘们已进了球。 计划很完美。 但陆栩生是听人调派的人吗? 指挥的最高艺术指挥敌人。 他掉转马头,轻而易举从姑娘们手中将球夺来,随后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将所有人引得离球门越来越远,到陆栩生掐算好的位置,他再将马球往后一抛,马球被稳稳送到程亦安脚下。 真的,不差一厘一毫,那球仿佛长了眼睛,循着程亦安月杆的方向,主动黏了上来。 如果说方才还有姑娘们时不时干扰,那么眼下所有人离她足足有一箭之地,这下总能进球了吧? 程亦安不负众望,艰难地将球赶进球门。 锦棚处爆来雷鸣般的欢呼声。 当然除了程亦乔和长公主等人,其余人的喝彩送给的是陆栩生。 虽说这只是一场并不起眼的马球赛,却让他们领略到了这位边军主帅的风采,动动手指头便将在场所有人逗得团团转,三十六计,他玩得炉火纯青。 大晋脊梁,名不虚传。 偏他本人浑不在意,目不转睛盯着妻子,好似妻子进个球比什么彩头比什么夺嫡重要多了。 虽说程亦安跌跌撞撞进球的摸样没眼看,但陆栩生不能打击她,很给面子地朝她竖个拇指, “不错,咱们再接再厉。” 程亦安终于进了球,心情很不错,姑娘立在炽烈的午阳下,朝他咧嘴一笑,那明媚的眼梢映得这飒飒寒风也温柔了。 陆栩生远远望着,忽然想,宠女人的滋味也不错。 程亦安越打越顺,连着进了三球。 中场休息,少爷们聚在一处,决定想法子破局。 总不能任由陆栩生猖狂下去,石飞越毕竟是将门虎子,制定了一连串的对策,只是等再次上场时,他们寻不到陆栩生的人。 陆栩生做什么去了? 他在打指导赛。 范玉林那点子功夫也配教程亦安? 既然已经让妻子过足了进球的瘾,是时候授予真正的马球技艺,训练新兵最好的法子将她扔去战场实战。 于是程亦安便跟姑娘们起步,开始正儿八经打马球。 陆栩生呢,月杆都扔了,环手于胸,端坐马背跟在程亦安身侧教她如何运球,如何勾球,如何夺球。 “手臂带动手肘用力,手肘再带动手腕,没错,就是这样,将球运出去!” 程亦安又不笨,熟能生巧,渐渐找到手感。 姑娘们欲哭无泪,敢情她们都是陪练? 陆栩生当然不仅仅是来陪妻子过过瘾的,时不时指挥程亦安干扰孔珍,一眼识破石飞燕等人的策略,成功将郑颖送上魁首的宝座。 皇帝那点心思他能看不明白? 做臣子的要学会领悟上意。 皇帝看到结果笑得不动神色。 “好,很好,这场球赛十分精彩。” 事后,郑颖牵着那匹火红的赤兔马来到程亦安跟前,笑得有几分腼腆, “谢谢你了,若不是你们夫妇相让,今日我得不到这匹赤兔马。” 谁知道户部尚书的小女儿实则是个马痴,专好收集各类名马,她马厩里各种品类的马驹已齐全,唯独缺一匹赤兔。 程亦安很大气地摆手,“你打得很不错呀,倒挂金钩都能打出来,若不是我夫君搅局,你今日也必赢的。” 前世石飞燕使了下三滥的手段,着人打伤郑颖,将她逼下场,今生有陆栩生的加入,石飞燕功夫都在应对他们夫妇上,顾不上欺负其他姑娘。 郑颖笑道,“那赶明咱们再约,我带你瞧瞧我的马厩,咱们一块儿打球。” 程亦安道好。 太后也不是吃素的,离场时云淡风轻地扫了一眼场上, “依哀家看,若不是陆栩生出场,今日打得最好的就是陈家那个丫头了,皇帝,哀家瞧这场马球赛算不得数,不如改日设宴,召姑娘们进宫献艺,再给宁王挑一位更合适的人选吧。” 成功地在皇后心中扎了一刀,离间了帝后。 皇帝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四平八稳回, “母后说的是,这几个孩子都极好,朕也着实都喜欢,只是做父母的有时也不能独断专行,还得过问孩子的意思,若是孩子喜欢,二人又有缘分,朕也只能成全。” 宁王又不笨,为了大业着想,郑颖无疑是最好选择。 太后扯着唇角深深看了一眼皇后,转身离开了。 程亦安今日累得够呛,上了马车便倚着车壁假寐。 这一回陆栩生学聪明了,将人慢慢揽过来,拥在怀里让她睡得舒坦些。 等她醒过来,已是下午申时末,强打精神起床,沐浴更衣,出来便问如兰, “二爷呢?” 如兰想起午后程亦安睡迷糊被陆栩生抱进来的样子还很想笑,抿嘴道, “二爷送您回来便入宫去了。” 程亦安看了一眼丫鬟红透的脸,再联系这句话便知自个儿怎么回来的,顿时有些害臊,柔声问, “没被人瞧见吧?” 如兰忍住笑,“当然没被人瞧见,一路上仆从都低着头呢。” 那就是都看见了。 程亦安小脸一垮。 罢了罢了,总归她现在也不当家,不必立威,笑话就笑话吧。 “只是...”如兰为难地说,“二太太回来脸色不大好看。” 这是程亦安预料当中的。 王云香被长公主的人当众掀飞,不仅害得王云香没法上场打马球,更丢了王氏一族的脸面。 果不其然,片刻过后,来了一位嬷嬷,说是二太太有令, “让二奶奶歇好了去明熙堂一趟。” 程亦安只得梳妆打扮,换了一身鹅黄的家常袄子披上一件银色的斗篷,带着丫鬟前往明熙堂。 进去时,三奶奶柏氏和五小姐陆书芝均在。 陆书芝回想起今日 程亦安打马球的憨样,还觉得很有趣,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程亦安看了一眼二太太的脸色,不便回应,上前给二太太行礼,陆书芝和柏氏也起身给她见礼,二太太摆手示意程亦安坐在自己下首,开口便问, “今日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挑唆了长公主教训云香?那云香如今还在榻上躺着动弹不得呢。” 程亦安听了这话毫无表情,长公主是为她出头,所以长公主出手与她出手没有区别, “今日王姑娘挨打是事实,不过是她出言不逊在先。” “她说什么了?” 程亦安直言不讳道,“她说我不该嫁给二爷,这世间配得上二爷的只有她堂姐王大姑娘。” 二太太顿时噎了噎。 这种话当着程亦安的面说出口着实不妥。 荣婚(重生) 第36节 程亦安道,“也并非我要赖在陆家,若是太太说服二爷,给我一份和离书,我即刻就能走。” 二太太再度噎住,大有一种招来程亦安训斥却反被将了一军的憋屈。 不过眼下程亦安着实有说这话的底气。 紧接着程亦安又道, “况且,我嫁妆至今还未拆封入库,走起来也便顺。” 二太太这下脸色就火辣辣的了,所以早在新婚夜她身世还未大白前,她便动了和离心思? “行了,别提这些有的没的,这是陛下赐婚,也由不得你我。” 二太太还想着替王家挽回颜面,以婆母身份吩咐她道, “云儿终究在你手里吃了亏,你着人送些赔礼过去,大家面上都好看。” 程亦安面色淡淡起身,“太太恕罪,我做不到...”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而婆母脸色越来越难看,柏氏立即出来打圆场, “想是娘误会了,今日之事着实跟二嫂无关,是那长公主堂而皇之占据了陆家锦棚,毫无预料对了香儿表妹出手,别说我,就是二嫂也始料不及呢。” 二太太沉着脸不吭声,她今日心情不大好,太后将她宣进慈宁宫,狠狠训斥了她一番,言下之意她御子无能,没能管住陆栩生和程亦安,让陆栩生堂而皇之倒向皇帝,处处跟太子党作对。 二太太日子也不好过,一面是母族王家铁了心支持太后,一边是亲生儿子忠贞不二唯皇帝马首是瞻,可怜她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这不在宫里受了气,回来拿程亦安撒火。 可惜程亦安今非昔比,她是程家掌门人的幺女,今日前往上林苑的路上,还遇见了那程亦彦的妻子卢氏,卢氏告诉她,“我家姑娘养得是娇了些,还望太太多担待。”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许她欺负程亦安。 那卢氏向来是北府老祖宗的传话筒,这话等同于北府老太君在敲打她。 罢了,威风摆不得,总归还是要叮嘱几句的。 二太太与程亦安道, “你如今是栩儿的妻子,都说枕边教夫,栩生在外头行事,你也看着些,你们程家向来不参与党争,你也该规劝栩生,让他别掺和进去,他什么都不做,凭着他的功勋,无论谁做皇帝,都短不了我们陆家的荣华富贵,何苦搅进去呢。” 程亦安笑着回,“母亲,都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这刚过门没多久,岂能做二爷的主,您是他的母亲,您都管不住他,遑论是我?” 二夫人何尝不知,这不是被太后逼急了,病急乱投医么? 程亦安又劝她道, “儿媳反倒觉得太太不必为此事忧心,外头都是男人的事,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倒反东风,横竖碍不着您,与其盯着自己左右不了的事,不如将府内打点好,您本是国公夫人,这个家合该您来做主。” 程亦安这般说是有目的的。 谁说媳妇只能听婆婆调派,也要学会向上引导,比如调教夫君,比如调教婆婆,她与二夫人是要长处的,总不能日日针尖对麦芒吧,人有的时候要学会祸水东引。 果然,这话说到二夫人心坎上。 她可不是这么想的。 太后赢了,她是王家女少不了她的荣华富贵。 皇帝赢了,有陆栩生这个儿子,她还是当朝一等一的诰命夫人。 她掺和进去作甚? 程亦安竟然有这等眼界? 倒是令二夫人有些意外。 “你说得对,那么眼下你可有法子夺回中馈?” 程亦安这个时候就装笨了,露出一脸娇憨,“儿媳年轻,实在是不经事,这府内处处还不熟悉呢,无从下手,再说....”她红着脸,“再说二爷一再叮嘱儿媳,外头的事不许儿媳插手,只一心一意给他生个孩子,他便满意。” 陆栩生确实是这个意思。 二夫人无话可说。 那就赶紧回去生孩子吧。 二夫人放程亦安回房。 程亦安问过随侍,陆栩生没功夫回府用晚膳,便在自个儿院子里吃了,似乎还未睡饱,消食后又早早躺下,半夜是被那人给闹醒的。 他分花拂柳般耐心与她周旋,似老道的猎人一点点诱自己的猎物上钩,程亦安醒神后,看着那居高临下的男人,如山岳般难以撼动,气得去推他, “你碰我作甚?不是摆脸色么?” 陆栩生发笑,捉住她乱动的胳膊,摁在她脸侧,“那你呢,开口闭口范玉林,怎么,这般难忘?” 刚重生那会儿,他偶尔问起她在益州的事,日日都要听到范玉林三字,那时也不觉得如何,如今渐渐的,那三个字听不得,不知不觉,对她的占有欲越来越浓,他早早将表妹这号人物忘去九霄云外,她连梦里叫的都是范玉林的名儿。 可不让他气? 程亦安这才明悟,原来是翻了醋坛子,怪不得前段时日梗着脖子做和尚呢。 她冷笑,“我不过今日提了一嘴,还是你偏要往枪口上撞,怪谁?我何曾开口闭口提他了?” “怎么没?”陆栩生委屈上了,“前几日你病了,我给你端茶倒水,你倒是好,梦里叫着他的名儿放不下。” 程亦安一呆,这一呆那人趁虚而入,惹得程亦安红着脸锤他。 陆栩生得了逞,可不得任她捶。 程亦安试着回想那一日的光景,嗓音断断续续,“我是梦到他被关在地牢,我去寻他要和离书,被他拽着衣角不放,这才闹着呵斥他.....不过念念不忘倒也不假,将他念死了我方解气!” 话落,久久不见陆栩生吭声,胡乱往上一抓,攀住了他结实的胳膊,不摸不觉得这一摸才察觉这男人的肌理硬朗如铁,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叫人踏实。 “你怎么不说话?” 夜色里她嗓音格外柔软,如同照进来那一抹月色,如同盘桓在屋檐的袅袅青烟。 滚烫的呼吸烙着她心口,那人含糊不清回,“我有功夫说话?” 程亦安很快明白他什么意思,羞答答不敢吱声了。 似要将她往死里弄,胳膊肢颤颤巍巍缠住他脖颈,胳膊,后脊,指尖所到之处皆是伤痕,脑海不禁回想白日他在马场意气风发的摸样,他并不爱笑,可眉梢歇着的那一抹倦怠却有一股别致的风流,好似他是游戏人间的看客,不曾真正融入这片锦绣膏粱。 程亦安忽然在想,两世夫妻,她何曾窥探过这个男人的内心,他皱过眉吗?他伤怀过吗?当年在白银山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从未开过口,哪怕是对她着这个妻子。 事后,程亦安抚了抚他的心口,确认了,是硬的。 一响贪欢。 程亦安歇了足足五日方缓过劲来,不怪她娇气,昨日久不曾骑马腿侧磨红一大片,胳膊肘也酸胀难当,夜里又被陆栩生折腾整整一个时辰还多,四肢五骸险些不是自己的了。 到了第六日,也就是十月十五这一日,太后传召官眷入宫侍驾,今日也称“下元日”,民间在这一日修斋设醮,以祭亡灵。每年太后均在这一日在奉先殿给先帝祈福,并吩 咐女眷亲自做些点心结些花结一类前往太液池祭拜水官,祛晦解厄,以祈来年风调雨顺。 这一日不仅宫里要祭拜,各府也要预备挂天灯,斋戒拜神。 掌中馈的妇人均留在府上操持家务,一旁是让府上无事的少奶奶或姑娘入宫随祭。 陆国公府的大闲人就是程亦安。 清晨早早梳洗,换了一身素雅的装扮,又去厨房走了个过场,最后拎着食盒登车前往皇宫。 丫鬟不能跟着去,陆栩生亲自送她到东华门。 分别时还很不放心,“我今日要去城外,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若是有事,遣人去知会你爹爹。” 程亦安嗔了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还怕人吃了我。” 从他手中接过食盒,大大方方往甬道去。 远远瞧见一内侍在门内候着了,还很殷勤地替程亦安接过食盒,陆栩生心想他可没打点哪个内侍关照程亦安,所以这是岳父所为? 岳父的关怀真是不动声色。 陆栩生放心离开。 巳时初刻,女眷们均在奉先殿外的裙房候着,待太后,太子与礼部官员从奉天殿出来,见过礼,又随太子妃前往太液池祈福。 今日入宫的女眷非富即贵,程亦安在这里遇见了几张熟面孔。 打头两人自然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石飞燕,与她的表妹姚玉妆。 显然双方因马球比试而结了仇,眼刀子频频往程亦安身上使,程亦安视而不见。 郑颖见状立即来到程亦安身侧,拉着她辍在人群后头往太液池去。 “今晨我入宫时,遇见亦彦表兄了。”郑颖的父亲是程亦彦的舅舅,她与程亦彦是嫡亲表兄妹,“亦彦表兄嘱咐我一定要照看你。” 程亦安顿时害臊,“二哥哥也真是的,将我当小孩子了。” 她已嫁为人妇,而郑颖还只是个未嫁姑娘,不该她照顾郑颖么? 但郑颖也比程亦安大月份,她笑道,“刚认回来的妹妹,难免多疼些。” 不多时,二十来位女眷随同太子妃抵达太液池的凌云台,早早有宫人在此地摆上长案,姑娘们一一将点心摆上去,循着太子妃行礼跪拜。 天阴了下来,湖边风寒,吹得姑娘们瑟瑟发抖,太子妃不敢耽搁,怕冻着这些金尊玉贵的主,仪式一毕,便吩咐宫人领着姑娘们前往琼华岛上的广寒殿歇着。 广寒殿名为广寒,实则暖和得很,偌大的殿宇内烧了地龙,十二盏八面羊角宫灯悬挂其上,五颜六色的彩穗缀在灯下徐徐摇曳,将整座殿宇照得金碧辉煌。 循例今日均得吃了赐宴方能回去,太子妃尚在凌云台操忙后务,女眷们先在此处候着。 点心瓜果摆了一桌,程亦安和郑颖坐在最东面,喝着羊乳暖暖肚子。 郑颖与程亦安说起表姐程亦歆的事,程亦彦和程亦歆乃程明昱第一任妻子郑氏所生,程亦歆嫁去了大理寺卿贺侯府上,去年贺夫人病逝,阖家回老家守丧,要明年春才能回京。 “表姐命好,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姐夫,夫妻俩恩爱不疑,上头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如今只消得个儿子,就完满了,可惜侯夫人这一去又耽搁了一年....” 程亦安印象中这位长姐大方能干,世人常赞她有老太君当年的风范,她出嫁前程亦安年纪尚小,不常碰面,出嫁后更没机会,这一算倒也有几年没见着程亦歆了。 二人正话着家常,忽然一人从程亦安身侧经过,毫无预兆就摔了一跤,那人匍匐在地,扭着身含泪朝程亦安诉道, “程亦安,好端端的,你拦我一腿作甚?” 她嗓门极大带着哭腔,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亦安先是满头雾水,再见姚玉妆泪眼汪汪,眼底暗藏一抹得意,忽然明白过来, “我不曾伸脚,你别没事找事。” 姚玉妆掩泪道,“怎么没有?难不成我自个儿摔了自个儿?我看你是瞧那日我不慎挤兑了你一句,你便怀恨在心。” 荣婚(重生) 第37节 “程亦安,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气量怎的如此狭小,上回让你赢了,你还不满意,今日非要补上一脚,莫非仗着自己有一位位高权重的夫君,便可在宫里为所欲为?” 这罪名可就大了。 郑颖气得起身, “你胡说八道,亦安与我坐着一动未动,压根不曾瞧见你,何以拦你?你别诬赖安安。” 姚玉妆快嘴反驳,“堂堂郑大小姐也能睁眼说瞎话,你们一块的,你自然帮她。” 郑颖呕的要死。 程亦安也跟着起身,嫌弃地看着她, “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 “那你凭什么说不是你?总之我摔了是事实,大家伙都有眼看的。”她摊着手环顾一周。 程亦安顺着她视线扫了殿内一眼,除了石飞燕和孔珍,其余人大多不愿掺和,纷纷别开脸。 那石飞燕果然双手环着胸,背靠廊柱道, “我还真瞧着像是安安伸了一腿。” 郑颖怒道,“你们不也是一伙的?自然帮她!” 谁也不服谁,陷入僵持。 程亦安没理会她,继续坐着喝茶。 那姚玉妆见诬赖程亦安不成,故意撒泼朝程亦安扑来, “你敢对我动手,我跟你拼了!” 她扬起双爪往程亦安发髻抓来,幸在程亦安眼疾手快,飞快侧身躲开,那石飞燕和孔珍二人一面说不要打了,一面借着扯架的功夫来推搡。 郑颖也加入战局。 程亦安被逼到桌脚,抓起一把瓜子朝三人面门撒去,趁着姚玉妆偏头闪躲的功夫,拽住她发髻将她往后一推,三人跟骨牌似得一个接着一个往后倒。 孔珍被压在最底下,胸口被石飞燕狠撞了下,石飞燕手肘磕在桌脚,疼得直叫屈,那姚玉妆更是发髻散乱,不成样子,她气得破口大骂, “我看你嫁了个刽子手,自个儿也学了一身粗鄙功夫,一人竟打得过我们三人。” 程亦安也没料到今日力气这般大,竟然打赢了? 不错。 她能容忍别人诬陷她,不能容忍旁人侮辱陆栩生,她眼眸一点点眯起,“你说谁刽子手?” “你家陆栩生呀,还能是谁?”那姚玉妆不顾自己蓬头垢面,自以为踩了程亦安痛处,神色极其嚣张, “他就是个杀人狂魔,他是吃人血活过来的,他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你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不胆战心惊吗...” 她话还未说完,一道敞亮的巴掌抽在她面颊。 总归已经动了手,干脆出口恶气。 程亦安从未气得这样狠,额尖还冒着青气,睨着她一字一句道, “姚玉妆,今日十月十五下元节,该当祭拜亡灵,你可知太后娘娘祭拜得是哪一路亡灵?我告诉你,祭拜的是那些追随先帝死去的将士,三十万活生生的性命,他们是孩子的父亲,母亲的儿子,女人的丈夫,妹妹的兄长。” “你可以侮辱我,我不许你侮辱陆栩生,是他和他的弟兄们用血肉之躯堵上边城的缺口,才让你有机会在这里夸夸其谈,让你遍身罗绮纵情娱事!” 郑颖被她说得动容,一时还红了眼眶,难以想象平日娇滴滴的女郎也有这等迫人的气势,也跟着她挺直腰板。 太子妃进来时听到的是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话,一时望着程亦安神色复杂。 太子妃出身秦国公府,祖父,父亲,兄长均是血战沙场的将士,秦国公府满门三十四名男儿,有一半战死沙场,活着的缺胳膊少腿,了此残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席话的分量。 但终究在皇宫动了手,有违宫训,太子妃问完经过十分头疼,牵扯重臣女眷,太子妃未敢擅专,先将人安顿此处,索性亲自去禀报皇帝。 太子妃一走,石飞燕便悄悄塞了银子给宫人,着人偷偷去跟她爹爹告状,让她爹爹替她做主。 郑颖见她们忙着各投门路,替程亦安着急, “安安,咱们得想法子,不能让她们恶人先告状。” 程亦安没吭声,她饿了,天塌下来先填饱肚子再说。 宫人已送来午膳,程亦安一人默不作声用膳,也知今日大抵闯了祸,恐难 以收场。 她不后悔。 去陛下跟前,她自有话分辨。 人与人是无法共情的,程亦安想起陆栩生受的那些苦,竟成为旁人攻讦他的利器,心里就一阵难过。 她心疼她的男人。 罢了,豁出去了,有什么后果领受便是。 午时的自鸣钟敲响,程明昱处理完最后一道文书,搁下湖笔,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今日起了风,太液池湿寒重,也不知苹苹冻着没有。 这个念头一起,值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进来一道清瘦的身影,瞧着像是跑来的,说起话来喘气不匀, “首座,您快些入宫,您闺女在皇宫闯祸了!” 程明昱明显一愣,连忙起身将梁冠取下,一面往外走,一面问他, “将事情始末道来。” 那名属官将自己打听到的告诉他,话尾忧心道, “下官从奉天殿出来,撞见石大都督与姚侯往奉天殿去了,瞧他们吹胡子瞪眼的摸样,想必去跟陛下告状。” 程明昱不关心这个,只偏首问他, “那内官如何说?我女儿可伤着了,手打疼了吗?” 属官属实愣了愣,心想大人您关注的点儿有些偏,“好似不曾提及。” 程明昱略略放心,这才整了整梁冠,提袍踏上奉天殿前的丹樨。 第21章 手疼吗? “事情经过就是这般。” 司礼监掌印刘喜从太子妃及宫人处审问一番, 将始末当庭告诉众臣。 皇帝面庞如水,看着底下几位官员没有说话。 涉事几位女眷的父祖均抵达奉天殿,有户部尚书郑尚和, 都督府左都督石衡, 通政使姚侯, 礼部尚书孔云杰, 最后一位自然是左都御史程明昱。 虽说平日礼部尚书孔云杰与左都督石衡不是一个阵营,今日家中孩子都是受害者, 便自然而然立在一处。 那姚侯听明白经过后,心知自己女儿今日难逃其咎, 而能减轻罪名最好的法子便是将祸水均泼向程亦安, 他率先朝程明昱发难, “陛下,方才内官所言,臣女儿是被那程家女郎给绊了一跤, 后才起争执,可见今日这始作俑者便是程亦安。” 旋即他面朝程明昱, 冷哼一声, “都说程公治家严谨, 你嫡亲女儿尚且如此,程家其余女郎可见一斑。” 程明昱始终面朝皇帝的方向,拱袖朝上方施了一礼, 问司礼监掌印, “敢问刘掌印,可有证据证明我女儿绊了姚家女一脚?” 刘掌印笑道,“倒是不曾,郑家姑娘说没有, 那石家姑娘说好似瞧见了,并没有明证。” “既然没有明证,那姚大人空口指认便是诬告。” 姚侯唇锋一撇,撩袍往石衡一指,“石都督的女儿亲眼所见,还能冤枉了你女儿不成。” 这个时候郑尚和插了一嘴, “可是我女儿认定不曾看到程家女郎出手,”郑尚书很笃定道,“而且她绝不会撒谎。” 姚侯不理他,而是继续与程明昱分辨,“若是你女儿没有无端拦一脚,我女儿又怎会与她打起来。” “那这就要问姚侯您了?”程明昱慢腾腾转过身,反唇相讥,“姚家到底是怎样的家风,才能让女儿在宫廷宴席对着其余女眷撒泼行凶。” 这是姚侯最气不过的地儿,“你胡说,明明是你女儿行凶,当场伤了三个女娃,这可是大家伙都瞧见的事。” 程明昱简直要笑出声,“那依姚侯之意,我女儿合该立在那儿让你女儿打?” 姚侯噎了噎。 程明昱很不客气道,“招惹是非便罢,还巴望着旁人不还手,技不如人还怨上了,合着天下的理都让姚家占尽了。就姚侯这般教导女儿,也难怪你女儿三番两次挨打。” 姚侯脸都气紫了,“你...” “姚侯啊...”程明昱不疾不徐理了理袍子,神色淡淡看着他,“我女儿帮着姚侯教训闺女,姚侯是不是还得送些束脩来?” “程明昱,你简直...”姚侯气得手指都要往程明昱面门戳,郑尚和忽然扑过来,捂住他手掌将之摁下去,在他耳边低喝, “姚大人,您冷静,上一个在公堂对着程大人咆哮的官员,被长公主抽了一百鞭子,至今还没下榻呢,您悠着点..” 姚侯气焰顿时萎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将老脸涨得通红。 不过姚侯到底在官场浸润多年,很快冷静下来,将袖一拂, “那后面那一巴掌呢,前头还能说是女娃之间小打小闹,那后面你家女儿当庭动粗,就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了。” 程明昱面无表情道,“这就更该打了。” “你....”姚侯气血又涌上来,想起郑尚书的嘱咐又生生忍住,克制着道,“程大人,您贵为左都御史,都察院首座,竟然纵女行凶,你简直是知法犯法!” 程明昱听到“知法犯法”四字,悠的一下笑了,他这个人极少笑,笑起来眉眼反而要锐利几分,当年冠盖满京华的风采又在这张脸上重现。 他并不理会姚侯,而是朝上首的皇帝作了一揖, “禀陛下,据《大晋律礼律仪制》第十三条第四款记载,凡无端攻讦朝廷命官,侍上不尊者,所讦四品以上朝官鞭笞一百,充边;所讦四品以下朝官,鞭笞五十,罢黜永不叙用。” “据《大晋律礼律仪制》第一条第八款,凡侮圣誉者,一律仗杀!” 姚侯等人被程明昱一通律法给整蒙了。 “你什么意思?” 程明昱神色严肃,“陛下,陆栩生乃您亲封的二品都督佥事,领边关九镇主帅之职,姚侯女辱骂三军主帅为刽子手,杀人恶魔,其一无端攻讦朝廷命官,符合仪制十三条第四款之罪名,该鞭笞一百,充边。” “其二暗指圣上任人不正,有侮圣上清誉,当仗杀!” 荣婚(重生) 第38节 程明昱每一个字眼冷酷无情,跟催命的音符敲在姚侯心间,他膝盖一软,扑跪跪下,朝着皇帝战兢喊冤, “陛下...臣那不孝女口无遮拦恕无可恕,臣不替她辩,只是那不过是女娃之间掐尖要强说的玩笑话,岂能当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辱及陛下清誉呀。” 程明昱眼风扫过去,清隽的面容如罩寒霜,“玩笑话?姚侯可知您闺女这番话一旦传去边境,会如何?不仅寒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之心,更让将士们误以为圣上也不怜惜他们,其后果难以估量。” 历朝历代,边军哗变者比比皆是。 座上皇帝脸色果然阴沉。 郑尚书同情地看了一眼姚侯,心想你跟谁扳手腕不好非要跟程明昱掰手腕,这位十七岁便以三寸不烂之舌力压北齐群儒,你姚侯又算哪根葱跟他对峙? 姚侯知道自己辩下去只会自取其辱,顿时匍匐大哭,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臣教女无方....” 眼看姚侯败下阵来,一直不曾开口的石衡忽然轻飘飘瞥着程明昱, “程大人,姚氏女纵然有错,你女儿当众打人就对了?” “这里可是皇宫,即便姚氏女有过错,也该禀报圣上太后处置,你女儿越权动手是何意思?当皇宫无人了,该你女儿主持大局了?还是你们程家素来就没把宫里的主子当一回事。” 石衡毕竟不是姚侯,一眼抓住要害。 换做旁人一定被石衡这顶大帽子给吓住。 但程明昱又是何等人物,明知这是问罪之关键,又岂会没数? 这位曾被誉为大晋第一美男子的左都御史,忽然慨然一笑,朝石衡拱手, “石都督,《大晋律》最后一卷第八条有言:凡大晋子民有责维护我大晋之荣誉,凡此,可便宜行事。边军将士保家卫国乃大晋之栋梁,石都督高居都督府左都督,众将之首,若是有人在您的眼皮子底下骂您的将士是杀人狂魔刽子手,我想都督您 会毫不犹豫维护之。” “私以为谁都会质疑我女儿,唯独五军都督府五军总兵之首的您..不会。” 他将“不会”二字咬得格外重,如击缶之音,清越笃定。 该用律法弹压,程明昱字字珠玑毫不犹豫,该动之以情程明昱也不含糊。 石衡听到他最后一句终是叹了一声,退而不言。 他倒不是怕分辨不过程明昱,他担心今日之事宣扬出去,寒了五军将士之心,回头他不好领兵。 石衡这一后退,就剩最后一个礼部尚书孔云杰了,他素来跟程明昱不对付,越步向前,指着他道, “程明昱,照你这么说,你女儿没错了?” 这回程明昱不与他辩了,而是抬袖朝皇帝郑重一揖, “陛下,臣闺女有冲动之嫌,不过还请陛下念着她维护夫君的份上,网开一面,她年纪轻嫉恶如仇,不懂得圆滑转圜,臣还需细心教导,此外,那一巴掌看似不该打,而臣以为却非打不可,打了这一巴掌无后顾之忧。” 程明昱这话有两层意思。 第一,皇帝拿陆栩生当亲儿子,儿媳妇维护儿子,做公公的心里熨帖,不会责怪。 第二,程亦安当场出了这口恶气,陆栩生才能罢休,南康王死后,北齐境内流传一句话“惹谁不惹陆栩生”,他一不高兴,等同于边军将士不高兴,皇帝眼下要与太子和太后争锋,军心不能乱。 这也是为何,太子妃不去禀报太后,将烫手山芋塞给皇帝的缘由。 皇帝处置得好,充其量是他们帝党内部纷争,处置不好,离心离德。 打蛇打七寸,程明昱这七寸捏得很准。 那孔云杰岂能看着程明昱这条泥鳅滑过去,待要分辨,上方皇帝断喝一声, “够了!” 孔云杰只得捏着鼻子闭嘴。 皇帝慢腾腾看了一眼程明昱,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与程明昱君臣之遇也有近二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在程明昱身上看到一丝烟火气,一丝护犊子的烟火气。 难得啊。 “好了。”皇帝双手搭在膝盖,渐渐收敛神色,“今日之事,起源在姚氏女,姚一庆,你今日险些害朕下不来台,” 那姚侯顿时拼命叩首,“臣有罪。” 皇帝见他认错态度还算好,稍稍收了怒气,“朕命你,亲自登门与栩生赔罪,此其一,其二,罚姚侯府三年俸禄,夺荫庇之权,将女儿领回去好生教导,再有下次,朕夺了你的爵!” 罚官俸不痛不痒,因为本就不多,大晋官员也不靠俸禄活着,但罚爵俸就伤筋动骨了,朝廷每年给侯府有定额的份例,包括月例,节例与年例,且金额不菲,此外还有荫官的名额,家中儿子一旦考不上科举,可走荫庇之道做官,确保一辈子衣食无忧,不然那么多官员前赴后继为封侯封爵拼命? 姚侯在心里痛骂了一声女儿混账,含泪领命。 “此外,你侯府这三年的份例,均充作军资,给边军将士制御寒冬衣。” 皇帝这一招不可谓不妙。 户部尚书郑尚和立即颔首,“臣领旨。” “至于其余女郎,虽事出有因,到底有违宫规,命你们各人领回去好生教导,再罚俸半年,可有异议?” 皇帝显然是想和稀泥各打一板了事。 “臣等叩谢天恩。” 郑尚和与程明昱一年俸禄不到两百两,半年不过一百两,无关痛痒。 石都督和孔云杰也不在意这些俸禄,到底是吃了亏丢了脸,还没打赢,有些憋屈。 离开奉天殿,几位官员奉命前去太液池接人。 姚侯步子迈得最快,恨不得立即将女儿拽出皇宫,石都督和孔尚书等人紧随其后,而程明昱呢,偏被掌印唤住问起一件公务。 姚侯这厢跟着宫人大步流星来到广寒殿。 到了广寒殿,其余女眷均以出宫,只今日涉事的姑娘心思各异立在廊庑下晒太阳。 午后阴云散去,广袤的天际露出一片蓝空来,斜阳洋洋洒洒落下,在台阶前打出一片光圈。 姑娘们坐久了,嫌屋子里闷,均出来吹吹风。 程亦安和郑颖站在廊庑东角,姚玉妆独自一人立在西转角。 石飞燕和孔珍却移去了一边的树下。 看样子都等的有些心慌。 姚侯一眼瞅见自己女儿捂着半边脸倚着廊柱出神,气打不一处来,远远地训斥上了, “你个孽障!” “到哪儿都能闯祸!” “你害人不浅,坏了自己名声便罢,还葬送了你弟弟的前程,连累侯府受罪!” 姚玉妆上头有个哥哥被立为世子,下头有个弟弟也是个纨绔,便指望着这份荫庇呢。 姚侯一面呵斥,一面大步往前要来拽姚玉妆,姚玉妆看着父亲要吃人的样子,吓得直往廊柱后躲, “爹爹....”眼泪都滑下来了。 只当爹爹会担心她的伤势,孰知一上来就是骂人。 眼看姚侯宽掌伸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姚玉妆吓得大哭,央求道, “爹爹,您有话好好说,这里是皇宫...” 姚侯给气笑了,将女儿拉扯下台阶,让她矗立在阳光下,呵斥道,“你也知道这是皇宫?天大的事不能在宫外理论,在这皇宫里作妖?” 姚玉妆脸面掉了一地,支支吾吾指着程亦安的方向, “爹爹,不怪女儿,是那程...” “你给我闭嘴,你是什么德性,当为父不清楚,我告诉你,即日起,你闭门思过,日日去佛堂抄经,为父什么时候气消了,你什么时候出祠堂。” 姚玉妆脸一白,身子如秋叶般摇摇欲坠。 姑娘们一看姚侯这架势,均暗叫不妙。 再抬首,只见前方几位绯袍大员联袂而来,心顿时凉了半截。 完了,爹爹们兴师问罪来了。 那石飞燕平日何等嚣张的人物,这会儿瞧见爹爹冷着脸扫来一眼,也开始发抖。 “爹爹...”她尚且还稳得住些,勉强给石衡行了一礼。 石衡来到她身前,虽不如姚侯那般咆哮,脸色却也不好看, “今日让你进宫祈福,你何以搅入争端当中?为父平日怎么教的你,你都忘了?” 石飞燕深知父亲脾气,一旦不如他的意,便要重责,连忙替自己分辨, “爹爹,女儿瞧见她们打得乱糟糟的,恐惹恼太子妃殿下,便前去拆架,熟料不慎被人推了,”她揉着腰间,楚楚可怜说,“女儿腰撞青了,手肘也磕破了皮,还疼着呢。” 石衡瞪她道:“活该!” 石飞燕不敢狡辩,连忙垂下眸。 孔珍倒是早清楚祖父脾气,人一到跟前,她很痛快地请罪,孔云杰反而不好说什么,只哼哼两声,“下不为例。” 郑颖这边就好多了,父女俩小声说着话,郑尚和旁的也没问,只温声道, “跟爹爹回家。” 郑颖看着孤零零的程亦安,心生踟蹰。 程亦安朝郑颖挤出笑容, “时辰不早了,你方才又没吃多少,快些回去吧。” 看这几位爹爹的摸样,便知皇帝动了怒,她现在很庆幸不是程明祐的女儿,否则还不知什么下场。 少时每每在外头与人起了争执,回来他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呵斥她。 她心里委屈不敢声辩。 哪个孩子心里不依赖爹爹呀,哪怕犯了错也希望得到爹爹的抚慰。 眼神微微耷拉着,正望着林子外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忽然前方荫道处传来一声呼唤, “安安....” 程亦安猛地抬起头,却见程明昱快步往她的方向走来,他身影似苍劲挺拔的青松,恍若从林间幻化而来,哪怕走得再快,肩不晃,蔽膝不乱,依然风度翩翩。 荣婚(重生) 第39节 程亦安鼻头忽然就酸了酸,连郑尚书都挨了斥,他定也难逃其咎。 不等人到跟前,程亦安立即规规矩矩朝他屈膝, “给您添麻烦了。” 就是这么乖巧柔顺的话狠狠刺痛了程明昱的心,他三步当两步踏上台阶, “傻孩子,说什么胡 话,你受了委屈,爹爹担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的麻烦。” 又细细打量她一遭,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被冬阳映得发白,大约是吹了一会儿寒风,嘴唇有些发乌,黑幽幽的一双杏眼隐隐有些水光在漾,盛满了愧色。 程明昱心疼得不得了,定声问她,“安安,她们可有伤到你?” 若程亦安受了伤,那这事还没完。 程亦安摇头,“没有....” 程明昱见她双手背在身后,蹙眉道,“哪只手打的?给爹爹瞧瞧,打疼了没有?” 程亦安还没反应呢,隔壁的姚家父女嘴角直抽,眼刀子已经扔了过来。 “程明昱,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程明昱没理会他,坚持看着程亦安。 程亦安面红耳赤地将小手捧了出来,然后轻轻朝他摇头, “不疼....” 程明昱见她掌心白白净净并无明显痕迹,神色放松,“那就好,来,爹爹送你回府。” 他抬袖往前一指,护着程亦安下了台阶。 “可曾用午膳?” “吃了些..” “吃饱了吗?” 程亦安没说话。 程明昱便道, “爹爹带你去四方馆再吃一顿。” 姚玉妆和石飞燕看着他们父女离开,有些傻眼,她们一直等人来发落程亦安,结果不但没有,人家爹爹听着还有安抚一顿的意思。 都是亲爹,人家爹爹不仅是个美爹爹,还很能给女儿撑腰,再回想那句“打疼了吗”,石飞燕想哭。 程亦安疼不疼她不知道,她很疼。 第22章 今晚这犒赏我可以不要么…… 程明昱终究没能陪程亦安去下馆子, 都察院一名佥都御史追到东华门外,说是漕运出了岔子,死了几条人命, 尚需他去调度, 恰在程亦安也十分疲惫想早些回去歇着, 父女俩便在东华门处告别。 这一路从琼华岛行至东华门, 除了一些客套话,父女俩几无交流, 程亦安还不适应身份的转变,哥哥姐姐轻易便开了口, 爹爹的身份终归不同, 什么缘故, 程亦安也说不上来,打小没有娘,又没得到过父爱, 满足不了的渴望慢慢就像塌方的洞,越塌越深, 轻易填平不了。 那声爹爹叫不出口。 她从未学着叫过。 她立在车辕上朝他笑着摆手, “您快些去忙吧, 我这就回去了。” 程明昱自然盼着她唤爹爹,却也知道急不来。 幸在早前吩咐过,程府的管家从程家送来了食盒, 程明昱亲自接过递给她, “吃饱,回去好好歇着。” “好!”程亦安弯腰进了马车。 打开食盒,又是五六样小菜,有她爱吃的萝卜糕, 胭脂鹅脯,一小盅野鸭子菌菇汤,可见他打听过她的喜好,程亦安悄悄掀开帘,他还站在那儿,始终不曾挪步,父女俩就这般相望许久方别开视线。 程家厨子的手艺更合她胃口,心头顾虑一除,便有心情享用美食。 陆栩生忙到傍晚从西城门入城,驶至午门处,早有心腹小厮候在此处,将今日发生在皇宫的事告诉了他。 陆栩生脸色淡了下来,沉默片刻,将马缰扔给小厮,在城楼下立了一会儿。 那小厮忙不迭接过他扔来的马缰,告诉他, “二奶奶很是训斥了那姚氏女一番,说是您和边关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堵住了边城的缺口,方让她有机会在这夸夸其谈....” 就是这么一段话不停在他耳畔盘桓,陆栩生脑海开始描绘她说话的语气摸样,忍不住笑了笑,抬首,乌鸦深鸣一声从他头顶越过,渐渐跃向那云海深处,深长的宫道巍峨耸立两侧,留给他一线天,那里恰有一片青云笼罩,恍惚想起那些在白银山暗不见天日的年岁。 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从意气风发,到垂死挣扎,哪怕在最艰险的时候,那一千将士没想过放弃,主帅尸身陷入敌军,无异于是三军之耻,击退南康王的进军又如何,依旧没有扭转大晋的颓势,从先帝金山堡一役数十万大军折陨而始,“南康王”三字便是横亘在大晋头顶的乌云,不除去南康王,难以雪耻。 这是一场国运之战。 是责无旁贷的奔赴。 从一千人,辗转深山打伏击,慢慢减员至五百,三百,两百,至最后一百人.... 那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双腿坏死卧在深岩下动弹不得,人已瘦如骨柴,却是艰难地用锋锐的石头划破手腕,那一滴滴血慢慢汇入干涸的羊皮勺中,递到他面前,眼底始终载着求生的渴望, “少将军,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带着所有人的使命活下去。 是啊,就是这一口口血延续了余下一百将士的命,就是这股信念让他们撑一日,再撑一日,最终冲出白银山的重重围剿,潜入北齐营帐,让“南康王”三字成为历史。 一场大火从南康王的军帐一路蔓延至白银山,将一切烧为灰烬,他后来甚至都不曾寻到他们的尸骨。 前方,顺着广袤的丹樨往上,一百零八石阶一路通向庄严的奉天殿,陆栩生缓步前行,他从未走的这样慢,仿佛脚下踩着均是战友的一截脊梁。 行至半腰处,无尽的寒风从身后狂涌而来,陆栩生似听到有什么人在呼唤他,忍不住回过眸。 仿佛有无数个英魂矗立在他身后,可细看来,不见音容相貌,但见远山脉脉,霞云萧萧。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陆栩生。 陆栩生如寻常一般先将军营诸务禀报,皇帝也照旧亲自替他斟一杯茶,推至他面前。 “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陆栩生神色依旧,颔首道,“听说了,臣只想问陛下一句,安安可伤着了?” 皇帝侧眼瞧他,“伤着了,你待如何?” 陆栩生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也就这臭小子敢直视帝王而不变色,皇帝气哼一声, “没事,她好得很,一人打赢了三人,很解气呢。” 陆栩生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不愧是我妻子。” 皇帝瞪了他一眼,试探问道,“那姚氏女你准备如何处置?” 陆栩生神色淡淡,“陛下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臣内子不是替臣教训过她么?” 皇帝看着陆栩生云淡风轻的脸,忽然长叹一声。 陆栩生看着沉稳淡漠,骨子里实则桀骜不驯,那姚氏女这般辱骂他,皇帝以为陆栩生一定会置对方于死地,不成想他轻轻揭过, “为何?” 皇帝似乎很执着要一个理由。 陆栩生忽然回眸,目光跃向窗外,落在两侧星罗棋布般的宫殿。 不远处的官署区灯火煌煌,彻夜不息,随处可见宫人官宦井然有序穿梭,这看似平静的皇城之下,不知垒了多少皑皑白骨,那些穿梭的人群也不过是这浩瀚天地的浮萍。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听到他突然开口, “陛下,我们那么艰难地活下来不是为了杀戮...” 皇帝身子猛地一震,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忽然让这位帝王心底涌现无限的心酸。 三年了,整整三年,这是陆栩生第一次对当年白银山的事给出交待。 我们活下来不是为了杀戮。 再看他,那道英武的身影已离去许久,早早消失在夜色里。 皇帝心底被万千情绪主宰着,脑海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那些将士蒙羞。 “来人。” 这位素来以宽和著称的帝王拉下长脸,冷酷地吩咐道, “传旨,将姚氏女关去掖庭,终身服罪。” 掖庭在皇宫西北角一处冷宫,里头关着许多犯事的宫人或官宦女眷,私下也称内诏狱。 陆栩生回到府邸,程亦安已经睡下了。 他诧异地往东次间内瞄了一眼,“睡得这样早?” 这才戌时三刻。 如兰捧着一盆刚摘好的晚菊,打夹道过来小声道,“回二爷的话,二奶奶回来气的可狠了,这么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把自己给气睡了? 出息。 陆栩生默 不作声进了浴室,慢吞吞洗干净身子,搭着一件深青的袍子上了塌。 梳妆台上还燃着一盏琉璃灯,陆栩生借着那抹光色看清她的脸,饱满的鹅蛋脸软软地陷在枕褥间,浓密的眼睫整齐地铺在眼下,肌肤绵软如雪,很乖巧的睡相。 他好像从未这般认真看过她。 陆栩生凑过去,抬手抚了抚她发梢,将些许杂乱的青丝别去她耳后,让面庞完完整整露出来,静静看了她许久。 这么一看,这张脸当真是无可挑剔,恍若女娲一气呵成捏就的美人,无一虚笔。 荣婚(重生) 第40节 这么娇娇软软的人儿竟然还会动手? 粗粝的指腹忍不住在她面颊摩挲,细皮嫩肉让人舍不得又欲罢不能,这动静大约是闹醒了她,程亦安睁开迷蒙的眸子, 陆栩生收回手,坐在一侧看她,冲着迷糊的她问, “哪只手打的?” 很严肃的语气。 程亦安大约还没醒神,竟然很乖顺地掏出自己的右手,扔到他跟前, “这只手,怎么,你这是要责我?” 陆栩生说不会,轻声问,“疼吗?” 这回程亦安没遮掩,很委屈地说, “怎么不疼,现在还火辣辣的呢。” 起先不觉得,回到府上用过晚膳,手掌红了一片。 陆栩生将她掌心握在怀里摩挲,“下次别为我出头。” 程亦安瞪他,“为什么?” “以防军营的将士以为陆某人吃软饭。” 程亦安噗声一笑。 这一夜陆某人见程亦安睡饱了,非要犒劳她, 程亦安被他摁入被褥里,衣襟已散,总觉得有风从外头灌进来, “这犒赏我是非要不可吗?” 陆栩生眸色深深,“你什么时候见过开弓能有回头箭?” “可是我冷…” 上首男人顿了顿,抱着她换了个姿势,这会儿被褥压在她身上,着实是不冷了,可就是… 程亦安脸红,使劲锤他,“你就不能消停一晚么?” 那男人将她扶得稳稳当当的,“你都以一敌三了,这点阵仗又算什么?” 程亦安气得咬牙。 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 再也不替他出头了。 程亦安哼哼骂了他一宿。 翌日陆栩生休沐,不去衙门,就陪程亦安在书房看书, 程亦安上午读了几册诗书,午后便吩咐李嬷嬷取来陆栩生的簿册。 过去陆栩生的产业均掌在二太太王氏手里,铺子庄子也是她的人,马上快要到年底交账的时候,她该盘盘账,做到心底有数,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用,便有据可循了。 不一会外头来人请陆栩生过去,说是大老爷寻他有事。 才去了不到一刻钟后,又折了回来,程亦安正拨算盘呢,见他独自喝闷茶,便问, “发生什么事了?” 陆栩生将到嘴的茶盏给搁下,“大伯寻我借银子。” 程亦安吃了一惊,“国公府中馈掌在大老爷夫妇手里,他不去公中拿银子,寻你借作甚?” 陆栩生神色无波无澜, “他前段时日通过宫中中贵人结交了一位南洋商人,为此搭了不少银子进去,结果那位中贵人大约是犯了什么事,手头急缺银子,寻他开支,他便问上了我。” 程亦安坐直了身问,“你没答应吧?” 前世陆栩生就很大男人,不将钱财当回事,他那些个弟兄家里管得紧,每每瞧见他便寻他借,他呢,只要兜里有便能借出去,可没把程亦安给气死。 陆栩生见妻子秀眉已蹙起,赶忙回,“没,我一口回绝了,再说了我不问过你,岂会借银子给旁人?” 陆栩生收到程亦安刀子般的视线,神色讪讪,“过去我错了,我改。” 程亦安没好气道,“大老爷到底怎么回事?公中没银子吗?还是故意来套你的巧?” 陆栩生分析道,“公中账面大约也不大好看。” 程亦安愣了愣,旋即也明白过来。 前世她被二夫人逼着跟大夫人学账目,大夫人日日跟她诉苦,她方知道如陆家这样的国公府看着面上风光里子也艰难,大老爷喜排场,好面子,爱在族人跟前充脸面,谁家有个七灾八难他都要揽上身,偏身陆家不比程家,没有那个底蕴,程家长房有能耐辖住所有族人的吃穿用度,且族人凝聚力极高,均以身为程家人而自豪,陆家不然,陆家老宅那些人总总爱在大老爷这里打秋风,得了好处就溜回乡享受去了,没有一个主心骨主持族务。 如此,进的少,出的多,久而久之,就得靠拆东墙补西墙。 虽说陆家中馈也不至于像大夫人说得那般艰难,但到底已露了败相。 “你打算怎么办?” 陆栩生沉吟道,“不能再让他们继续败下去。” 看来是打算出手了。 坐了一会儿,陆栩生想起那些战友遗孀,说是要去城南走一趟,程亦安就没管他。 大老爷寻陆栩生不成,只得舔着脸去找大夫人, “你将库房压箱底的银子拿出三千两给我使一使。” 大夫人抱着自己的匣子,坐在梳妆台前朝他冷笑, “你还想诓我呢?上回被你诓去两千两银子,说什么一本万利,只要投进去两千,便可收获两万,如今呢?改稻为桑尚需时日,你这边还没回本呢,那头又要银子...” 大老爷为难道,“这不是中贵人说是借一借吗?” “我呸,”大夫人气笑了,站起身,“哪一回不是说借一借?你可见他还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守着咱们家业好好过日子,一家人吃穿不愁,也够你挥霍的,你偏不听,非要折腾,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每年不整出个窟窿来,你不放手。” 说到这里,大夫人忽然悲从中来,伤心大哭,“偏我不像那王氏好命,没个好儿子替我撑腰,否则我也学她,守着金山银山养尊处优。” 大老爷见大夫人难过,讪讪开解道,“她也不好过,听说栩生那一份被要走了,如今手里也就我二弟那一份,底下还有个不中用的儿子,一个未出嫁的女儿,都靠她开支呢。” “哟,瞧你这意思,你还得心疼上她了?”大夫人照着他脸面淬过来, 逼得大老爷连往后退至窗边,支吾道,“我有这么蠢?” “你还不够蠢吗?没有程明昱的本事,却想铺程明昱的排场?你也不瞧瞧咱们是什么人,有那么大家底供你接济族人?人家族里子息旺盛,个个出类拔萃,听闻他们二房三房借住在长房的两位公子哥,秋闱高中,只等明年春闱下场呢,称得上人才辈出,你呢,带着族人整日吃喝嫖赌,家中这么多公子哥,除了当年栩生中了进士,竟只有两个举人,还国公爷呢,我都替你丢人!” 大老爷最不喜欢妻子拿他跟别的男人比,脸色立即拉下,狠狠拂袖而出, “不给就不给,至于这般下人脸面...” 大夫人见将人骂出去了,心头又惴惴,恐他背着他闹出什么争端来,忙又喝道, “回来!” 大老爷以为妻子回心转意,慢吞吞从窗口往内探来一眼,故意绷着脸,“有什么话快说!” 大夫人搁下匣子凑过来,低声道,“老太太手里还有些好家伙,你先寻她老人家救个急。” 老三是庶出,老二死了,老太太手里可不就是长房的么。 大老爷想了想道,“成,我去一趟上房。” 午后程亦安小憩醒来,想起大老爷缺银子,担心公中短了月例,寻如蕙问这月的月例银子发了没,如蕙回道, “还真就迟了几日,今个儿一早才领来,您跟二爷的四十两都在这呢,您要瞧瞧么?” 程亦安正要说不必,见陆栩生掀帘进来了, “去过城南了?” “嗯去过了。” 陆栩生一副明显有话说的样子,程亦安使个眼色,让如蕙出去。 “有什么事?”她笑吟吟问, 陆栩生极少这副神色,就像是英雄为五斗米折腰的样子。 陆栩生见妻子笑意深深,摸了摸鼻梁,很不好意思道, “安安,你知道当年有一千将士跟着我去了白银山,死了九百人,只活下来一百人,那九百人在我心中跟我兄弟没甚区别,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这不马上要年关,家里总归要置办些衣物和年货....” 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头一次说话这么没底气,“陛下每年都要赏我些银钱,这不还没到年关么,我想先寻你支一些,回头得了银子再补给你。” 程亦安心里早就答应了,陆栩生的家底都在她这里,只要是正当理由不能拦他,不能让男人在外头因为一点银钱失面子,不过为免助长他的气焰,程亦安还是装作不情不愿的摸样, “给你倒也不是不成,就是一处,大项凡事要与我商量,不可背着我许东许西的。” 陆栩生痛改前非,满口应下。 程亦安问他要多少银子,陆栩生说要一千,程亦安便唤来如蕙,支给他了。 又是几日过去,快到十月底,眼看冬月在即,程家来接人了。 这回来的是长房二老爷的独子程亦浚,也是位芝兰玉树的少年,看着稚嫩一些,远不及程亦彦老道,却很诚恳。 他与陆栩生作揖, “慎之妹婿,祖母遣我来接安妹妹回家住一阵子。” 他比程亦安大,却比陆栩生小,嘴里说着妹婿,却不及陆栩生半分气势,胜在一双眉眼生得鲜活,看起来很讨喜。 陆栩生在前堂接待了他,皱着眉问,“一阵子是多久?” 程亦浚来之前就被程亦彦吩咐过,不能给陆栩生准话,于是摸了摸后脑勺回,“大约半月?” 陆栩生脸色冷下来。 “哦,兴许七八日就成了。” 陆栩生纹丝不动。 程亦浚便头疼道,“住几日看安安心情吧,妹婿若是惦记着,大可来接嘛?” 绝口不提让陆栩生同住的事。 这是程亦彦的吩咐,程亦浚一向唯堂兄之命是从,不敢违背。 程亦安在一旁听着,心想就没客套一句将陆栩生也捎上? 荣婚(重生) 第41节 陆栩生心知肚明,还是上次那句话得罪了岳父。 “是什么事要去这般久?” 程亦浚郑重解释道,“冬月初一是我们程家一年一度的亚岁宴,从初一始延续半月之久,我们族人均聚在长房,由我大伯给他们分派年例和年礼,从活物,粮食,珠宝,皮货到银钱,林林总总十几类,要分好些日功夫,每日均有流水席,是我们程家最盛大最热闹的宴日。” “过去外嫁女只是回家凑个热闹,吃个宴席,从我大伯掌家开始,连外嫁女也有一份份例,安安的身份如今摆在明面上,我祖母交待必须要亲自来接,好生住一阵子才好。” 说白了,程家遍布在五湖四海的年租大都收上来了,如今库房堆满了宝贝,可不得先紧着长房的人挑。 而长房的几个孩子中,又紧着程亦安先挑。 别的外嫁女去一封帖子就妥,程亦安不同,恐请不动她,恐陆栩生作梗,老祖宗调兵遣将,将长房有名的书呆子给遣了来,陆栩生能推拒程亦彦,推拒不了程亦浚。 不能欺负老实人。 陆栩生侧首看着程亦安, “你真要去?” “我当然要去。” 她等这一日等很久了,就盼着趁长房给四房分红时,将她娘亲的嫁妆拿回来。 第23章 别跟安安别苗头 丫鬟们听说要回程家都很振奋, 亚岁宴在程家比除夕还要盛大,别说主子们,就是她们这些丫鬟都有赏钱, 程明昱从来大方, 如今姑娘又是长房的幺女, 就更有奔头了。 程亦安只吩咐一声, 如兰等人转如陀螺,不消两刻钟将出行的衣装都收拾好了。 一同还来了个嬷嬷, 看着丫鬟们这也要装那也要带,笑道, “祖宗们, 除了姑奶奶惯用的, 其余就罢了,闺房里都背齐全了呢。” 如兰收拾到一半笑眯眯凑过来问,“有我们姑娘的闺房啊?” 那嬷嬷白了她一眼, “瞧这话说的,早早姑娘出生, 便特意留了一间院子给她, 至今没叫旁人住过, 原先表小姐相中了那院子说是要住,咱们家主都没肯呢,这不预备着姑奶奶归省, 里里外外打扫了三遍,还是家主亲自阅过才放心。” 程明昱那是什么人哪,跟皇帝一般日理万机的人物,都能抽出闲暇替姑娘打点住处可见有多慎重,如兰心里顿时有了底气, 毕竟长房规矩大,她又没去过,生怕自己姑娘被人看轻。 得了这话,越发落了心儿,高高兴兴收拾一通。 申时初刻出发,程亦安拜别长辈说要去程家参加亚岁宴,陆家的姑娘媳妇都露出羡慕的眼神,程家亚岁宴京城无人不晓,那是家族荣耀的象征,早年户部的官员还去程家讨教过生财之道,嫂嫂这一去是分银子去了呀。 应酬完回到正厅,携程亦浚一道登车出门,瞥见陆栩生也上了马, “送我吗?”看着那英俊的男人,程亦安好心情问道, “做梦。”陆栩生语气虽平,话却不好听,“我还要入宫,哪有功夫送你。” 说着调转马头离开了。 程亦安给气死了,这男人什么时候这般小心眼? 原是料理了母亲的事便回府,瞧他这样,干脆不忙着回来,去别苑住住也成。 如今母亲牌位搁在别苑,程亦安隔三差五去祭拜,那边用具一应俱全。 马车启动,程亦安正要搁下帘帐,却见程亦浚端坐在马背忍着笑, “七哥为何发笑?” 程亦浚在同辈行七,人称程七郎。 程亦浚被妹妹捉个正着,见她一张脸还气呼呼的,打了个马虎眼,“哪里,妹婿这般不上道,妹妹便可在程家多住几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申时初刻出发,两刻钟后抵达程家。 程亦安弯腰出车厢时,惊讶地发现长房所有人除老太太外,齐整地立在大门台阶处迎她。 她愣了愣。 为首自然是那清俊儒雅的程明昱,他今日穿着一身茶白的家常袍子,一根乌木簪子束发,瞧起来比上两回要越发亲和些。 程明昱这些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哪怕府上有宴席,也不是他出面宴客,上一次出门迎人,还是三年前老太君六十大寿,皇帝登门贺寿。 而今日是小女儿第一次正式归宁,他早早从衙门回府,专门候在这里。 在他身侧是程亦彦夫妇,程亦乔,二老爷夫妇,三老爷夫妇等人。 这排场。 程亦安微生不自在,立即下车,立在台阶处郑重朝长辈施礼。 程明昱连忙朝她招手, “外头风大,快进来。” 一家子人簇拥她进了老太君的宁锦堂,老太君听着外头簇簇的欢笑声便知是来了,忙不迭下了塌朝前张开双臂,“孩子,快些到祖母怀里来...” 一婆子递了蒲团来,程亦安给老太君磕头, “给老...”下意识要说老祖宗,临到嘴改口道,“给祖母请安。” “好好好....” 这才被老太太身侧的大丫鬟拥着送到了跟前,老太君一把将她搂入怀里, “你祖母我这几日眼病又犯了,瞧不大清,让我好好摸摸我家闺女,可瘦了些...” 老太君素有眼疾,偶尔吃了些上火的东西便犯病。 程明昱在老太太隔壁的圈椅落座,其余人均在下方的锦凳上坐着。 二夫人见老太君这般说,立即起身来到跟前,一面扶着程亦安双肩打量一面道, “安安今日穿着一件桃红色的百蝶穿花大红缎,银红的挑线裙,人呀水灵水灵的,没有瘦,还胖了些呢。” 这话是告诉老太君,程亦安在陆家过得好。 老太君却瞪她,“我不听你糊弄,你才见过安安几回,哪记得她好歹, 若不是这回认了她回来,你连她摸样都认不得呢。” 二夫人闻言立即扭身与众人摊手,一脸无奈, “瞧见没,老祖宗一日不排揎我,一日不得劲。” 三夫人坐在对面笑着接话,“也就二嫂聪明伶俐,得母亲欢喜,换我们这些笨的,还配不上老祖宗排揎。” 一阵说笑,见老祖宗视线不曾移开程亦安,恐叨扰叙话,各自寻借口又散了。 程亦乔也起身往外走, “祖母,明日有大宴,我去张罗张罗戏本子。” 一屋人悉数退出,最后只剩老太君,程亦安和程明昱三人。 程明昱正襟危坐,手里翻着账目,任由她们祖孙话闲。 老太君能感觉到程亦安还有些拘谨,握着她的手悲从中来, “孩子,你望着祖母陌生,祖母和你爹爹却是看着你长大,这些年暗地里看着你,祖母心里不知多疼,你娘快要生产那段时日,祖母我从京城赶回弘农,候着你出生,恐你那祖母嫌你是个女孩,亲自照看你和你娘一月,出月子时,我见你祖母悄悄抹泪便作了主意,要把你和你娘接回京城,往后就让你娘给长房做媳妇....” 说到这里老太君也抽泣,“你那个祖母跪在我脚跟,非不答应,说会把你当命根子疼...我就应了.....” 她倒不是真的信四房老太太的话,而是迟疑了。 为什么会迟疑呢。 到底是忌讳那个克妻的传言。 好好的两个媳妇进门,夫妻之间从不红脸也无闲话,头一个倒还留了几年,第二个生下孩子不到三日就去了,她也害怕,害怕真把夏芙迎过来,又一语成谶,是以左右为难。 哪知夏芙还是没了,还死得那样绝那样惨,以至于后来再有人给程明昱做媒,她老人家都一口回绝。 “如今看着你,祖母是既欢喜又难受,欢喜的是你总算回来了,难受的是终究苦了你娘。” 祖孙俩对着摸了一晌泪,程亦安突然好奇问她,“祖母,您见过我娘是吗,她生得什么摸样?” 这话又问到老太君痛处。 程明昱膝下四个孩子,没有一个孩子知道娘亲的模样。 她瞥向一侧的程明昱,果然原先还算从容的男人,这会子突然入了定,连着修长的背影也透着萧索。 老太君抹着泪笑道,“祖母眼神不好,不大记得了....就不知道有人还记不记得。” 程亦安后知后觉失言,回首悄悄看了一眼父亲。 程明昱对老太太的话置若罔闻,神色平静起身,“母亲陪安安说会儿话,儿子还有些事料理。” 程亦安起身目送他出门,待他脚步声远去,老太君忽然一把将她搂入怀里,神神秘秘道, “我怎么不记得,你娘生得一个大美人,把我们程家其余各房的媳妇都比下去了,我能不喜欢么,你要问什么摸样,那我告诉你,你与她像了七成,连性子都是像的,生得文文弱弱,眼神里像淌着秋水,看一眼心都要化了。” 至于程亦安另外那三分,自然是像了程明昱。 哪怕是三分,她也是三个女儿中最像程明昱那个。 捡着爹娘最好的长。 “你哥哥姐姐都是我膝下养大的,唯独你,祖母亏欠着,往后我偏疼你些,他们也说不得什么。” 程明昱出去大概不到半刻钟吧,便着人来请程亦安, “家主请姑奶奶过去,说是带您去瞧瞧院子。” 老太君没留她,“去吧,你爹宝贝着那院子,给你精挑细选的,留到而今,那么大方的人,就这个地儿不许任何人进去。” 当年她那外孙女来程家住,瞧中了地儿,东西都搬进去了,程明昱铁青着脸让人挪了出来,连着那些下人均被仗责,从此再无人敢打这院子的主意。 程亦安退了出来,跟着老嬷嬷往东面去,程家南府住了好几房的族人,但同样大的地儿却只住了长房一脉,而长房内,老太太膝下的三个儿子,老二和老三住在西苑,整个东苑全部是程明昱一支的。 老太君住在程府中轴线的正院,程明昱没有妻子,向来住在前院的书房,东苑的正院如今住的是程亦彦夫妇,其余共有十几个院落,其中最大的一间给了长女程亦歆,程亦乔挑了离老太太最近的和春园,那时程亦安还在南府,私下程明昱替她择定景致最为秀丽的颐宁苑,就连颐宁二字也是照着她名儿取的。 程亦安穿过一道幽长的长廊,迈过一片花房,来到一处清流之地,只觉香馥扑鼻,一股细细密密的热浪缠绕而来,身上那股寒意顿时消却,连着眉目也不自禁舒展开。 程亦安记得北府依山而筑,山上有地热,老太君的后院子里就有一处温泉,平日泡一泡舒筋解乏延年益寿。 程明昱就在白玉石拱桥处等着,听到脚步声,知道她来了,回眸朝程亦安招手。 父女俩过桥穿过花园的石径,来到颐宁苑前,已近黄昏,三两仆人搭着梯子正在挂灯盏,上一盏羊角宫灯,下一盏宫纱绢画灯,还有些许琉璃灯悬挂在远近的树枝,上下争辉。 荣婚(重生) 第42节 迎面有仆人在门口相候,连着如蕙和如兰也将她行装给搬进来,十几个仆人屏气凝神立着,均恭谨不言,院子极为阔绰,门庭是三开的大间,廊庑上均挂了彩挂,雕纹精致自不待言,正厅的明间连着后院,透过雕窗屏风甚至能窥得后院一隅水景,这前头五间房东面三间是书房,西面两间是待客厅,沿着明间往后,穿过一道水廊方是寝院,旁处临水的屋子冷,可这里不然,晚间水面冒着仙气儿,几间抱厦相拥矗立其上,只当来了蓬莱仙境。 处处称得上金窗玉槛,彩绣辉煌,比前院的低调迥然不同。 “这院子也太大了吧。”寻常人家可不给姑娘住这么大的地儿。 程亦安虽感念程明昱一片爱护之心,可到底她已出了嫁,占着这么大地儿,往后嫂嫂嘴里没说头?虽说二嫂嫂是个极好的人儿,可这姑嫂之间还是得有分寸。 程明昱立在水廊处,静静看着女儿,晚风轻抚,他衣角翩然,眉目温煦, “苹苹喜欢吗,要改什么或添什么,跟爹爹说便是。” 程亦安心里想这屋子大概神仙也住的,还能添什么, “我住这,大姐姐和二姐姐呢?” 她可不能招怨。 程明昱看着娇娇怯怯的小女儿,心里一阵难过。 换程亦乔在这,必定是扶着腰四处审视一番,嫌被褥花色少了几样,梳妆台的首饰盒够不够放她的珠宝。 程明昱知道她担心什么,“苹苹,你两个姐姐各有院落,不比这逊色,”要说不同那就是她们姐妹的院子是依着她们自己的喜好布置,而这里是他凭空揣度,他怕小女儿不喜欢。 “只要你活着一日,这里就永远是你的地儿,哪怕你不住,没有任何人敢踏足此地。” 只要是他程明昱的女儿,娘家永远有她们的一席之地。 盛情难却,程亦安便大大方方接受了,又往五间抱厦内转溜一圈,出来抱着门槛的彩柱往他探出半张笑脸, “屋子里有温泉吗?” 这可是她以前梦寐以求的事,过去要去燕山的温泉山庄才有的池子给泡温泉,且得事先朝宫里递折子,皇帝恩准了才能去一回,好不容易去了,陆家那么多女眷,还不一定轮得到她。 现在自个儿屋子里就有,是天大的喜事。 程明昱终于在那张娇俏的脸蛋看到了欢欢喜喜,心里也舒坦了一些,“当然有,浴池便是。” 女大避父,他不好久留,临去时,嘱咐一声, “安安,玩一会儿便去祖母处用膳。” 远远的,传来她的应声,“我知道了...” 柔软又娇脆。 像极了她,像极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般喜欢《西江月》,下回我捎来琴弦,弹与你听便是。” “嗯,我知道了....”她安安静静立在窗下,姣好的眉眼带着克制的期待 。 可惜这一次过后他们怀上安安了,没能再见面。 程明昱闭了闭眼,离开了颐宁苑。 程亦安初来乍到,不敢等主人催,留下如蕙收拾屋子,早早便带着如兰往正院去。 路上如兰还在为颐宁苑的奢华而惊叹,那院子三个姑爷都住的。 “姑娘,这里可比陆家宽敞多了,又是娘家人不必看婆家人脸色,真想一辈子住这。” 程亦安剜了她一眼,“嫁了人,在娘家就是客,岂能真的赖着不走?” 如兰小声嘀咕,“奴婢瞧老爷那样子,是恨不得您一直住着别回去。” 如兰冲着那般精致奢华的院子,已经很狗腿地将“家主”换成更为亲近的“老爷”。 程亦安捏了捏她的鼻子。 心下感慨,这如兰出来不到半日,就已经看不上陆栩生那一亩三分地了。 一行人到了宁锦堂。 听见里面传来铜铃般的笑声,像是有外客。 程亦安便理了理衣襟,缓步踏进去,绕过屏风果然见一陌生女子倚在老太君身旁。 一旁那个位置不是极为亲近的人,不会让坐。 过去她见过程亦乔和程亦歆,今日她也坐过,那么眼前这位穿着橘黄对襟撒花软袄,厚底缎面绒鞋,面施粉黛,眉间似有几分精明之色的该是老祖宗的嫡亲外孙女,江南总督的女儿江若梅。 见程亦安进来,婆子们便道,“老祖宗,小姑奶奶来了。” 那头坐在圆桌上首的程亦乔听了,立即纠正道, “什么大姑奶奶,小姑奶奶的,就唤三姑娘便是了。” 江若梅眼神往程亦安瞥了一眼,话却落在程亦乔身上,“二姐姐这是自个儿没出嫁,听不得人家唤表妹姑奶奶。” 程亦乔翻了个白眼,不过程亦乔坐的位置正好背对着罗汉床,故而江若梅没瞧见。 老祖宗连忙朝程亦安招手,“安安,坐祖母身旁来。” 老祖宗往江若梅那边挪了挪,给程亦安让出好大一块地儿。 程亦安依言坐了过去,老祖宗照旧搂着她问, “去瞧了没,可喜欢?有什么不如意的尽管告诉你爹爹。” 有什么需要应当是吩咐婆子才是,但老祖宗让她告诉程明昱,显然是盼着他们父女多相处。 程亦安从来是个知进退的人,腼腆道,“祖母,都好得很,跟我在家似得。” 老祖宗听得出她是客套话,心里难过。 孩子还是太乖了些,也难怪,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哪里一下子就把这当家了,还得好好浇灌了,才能生根发芽,这个道理,老祖宗懂。 江若梅见外祖母只顾着跟程亦安说话,便干脆松开扶着老祖宗那只手,往下挪到程亦乔身侧坐,刚要坐下,程亦乔忽然叫住她, “这是我三妹妹的地儿。” 马上要摆膳了,这里规矩跟陆家一般,媳妇们伺候,姑娘们均是娇客,可以坐着陪老太太用膳。 而这席间,就四个位置,北面坐着程亦乔,东面贵客席她留给了程亦安,南面坐着三老爷的女儿程亦茜,余下便是西面一席。 这也是客席,但客席分好坏,东面为尊。 江若梅也没说什么,闷声不吭坐了下来。 不一会二夫人和三夫人都来了,程亦彦的妻子卢氏张罗席面,程亦浚的妻子许氏负责伺候老太君,程亦安入了席,程家奉行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得十分从容。 宴后喝漱口茶时,程亦乔冲程亦安挤了挤眼色, “待会你跟我来。” 程亦安自然点头。 江若梅见状便含笑问,“二表姐要跟三表妹去做什么?” 程亦乔装作没听见的,懒懒地将茶盏往唇边送, 程亦茜却是莽莽撞撞接了话, “还能是什么,皮货都入了库,大伯说了必须等安安姐回来才能开库,这不安安姐回来了,二姐定是拉着安安姐去先挑。” 程家一年一度的亚岁宴是何等盛况,江若梅自然知道,母亲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带着她来外祖家住,只因今年病了,便着婆子送了她一人来。 虽说江家也富贵,可比起第一高门程家还差得远。 江若梅在江南几乎是贵女当中的领头羊,除了她父亲高居二品都督外,更因为她是程明昱的嫡亲外甥女,江南官宦哪个不奉承巴结她,来了程家,她是贵客,没道理被怠慢。 于是她不动神色道, “这敢情好,那我和茜茜也能沾沾安安表妹的光。” 程家山头林子遍布四境,每年均有最惊艳的皮货送来程家园,去年她就在程家挑了好几件皮子回去,程家库房的里货市面上见不到,必定是姑娘们挑了不要的才拿去市面上卖。 好的她又不是没有,不过女人嘛,柜子里永远缺一件珠宝,一件衣裳。 这也是她每年都要来程家一趟的缘故,当然,她是被下帖子请来的。 程亦乔道,“不急,等我和安安挑了,再轮到你们。” 江若梅脸色微微发僵,看了一眼程亦安,程亦安没看她,忍了片刻,她又故作好奇道, “我是外人,迟一些没什么,就是四妹妹,她也是程家长房的女儿,为什么不能先挑。” 程亦乔素来骄奢,看上一个衣裳款式,每样花色都要来一件,等她挑完,还能有什么惊艳货留给她? 这下程亦茜也委屈了, “每年都是二姐姐挑完,再轮到我的。” 三夫人见自己的蠢女儿又被人挑拨离间了,轻声提醒了一句, “茜茜,安安头一次回门,你做妹妹的要护着她。” 听听,从来都是姐姐护着妹妹,到了程亦安这里,所有人都得护着她。 程亦茜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 程亦乔见不惯程亦茜装委屈,板着脸道,“你过去挑了多少回,我没让过你吗?安安第一回归宁,她就是包了整个库房,爹爹也不带说一个不字。” 程亦茜被这话吓得不敢吱声了, “我知道了二姐。” 她不敢再和着江若梅说话。 喝完茶,程亦乔便拉着程亦安起身,跟老祖宗行礼, “祖母,我带安安去了哈。” 老祖宗摆手,“去吧。” 结果姐妹俩刚一出门,那头江若梅哭哭啼啼倚着老祖宗,“外祖母,我也要去,等二表姐挑完,哪还有我的份?” 老祖宗不悦道,“你别跟安安别苗头,” 当老祖宗看不出来呢,过去江若梅在程亦乔面前可不敢声张,毕竟程亦乔一向霸道,怎么今日程亦安来了,她偏左一句不是右一句不是,不就是看着安安住进了她喜欢的院子么,不就是掂量着程亦安是南府养的不如家里的亲近。 如果是前者,老祖宗还能忍,若是后者,那简直触了程明昱的逆鳞。 “安安现在是我和你大舅舅的心头肉,你若是拎不清,你大舅舅的脾气你可是晓得的。” 荣婚(重生) 第43节 程亦乔就料到那些姐姐妹妹都爱作妖,立在门槛处突然扬声道, “陈伯,去禀报爹爹,就说库房的东西,我和安安都瞧上了,封了吧。” 第24章 你就这么想? 里间的江若梅和程亦茜听见顿时垮下小脸要哭, 老祖宗连忙朝她们摆手,示意她们别闹。 等那姐妹俩走了老远,江若梅泪水盈睫轻轻拉着老祖宗的衣角, “外祖母, 二表姐不会说真的吧?” 这个老祖宗还真说不好。 “您不会让她这么做的对不对?” 老祖宗没做声。 她老人家在程家德高望重, 十亭有九亭事她做得了主, 却也有一亭做不了主。 程家真正的话事人还是程明昱,程明昱什么都好, 有一个毛病,极其疼爱四个孩子, 无他, 孩子们命苦打小都没了娘, 程明昱心里愧疚,又是当爹又是当娘的,格外纵了些, 没让他们受过委屈。 程亦乔若真有这个意思,程明昱是会依着女儿的。 看着委屈掉眼泪的外孙女, 老祖宗心里也疼, 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抚着江若梅的背心, “好孩子,把外祖母的话听进去,该你的跑不了, 不该你的你也不能越界,明白吗?” 老祖宗只差没点她,到底是客人,要有分寸。 江若梅又不笨,明白了这话, 慢慢点了头。 程家的库房在程家园东北角一处,四四方方筑着高墙,里面有许多货栈,分门别类放着各地收来的租子和货物,这里有一扇小门通往后山林子,那些被送来的活物便养在林子里。 不多时程亦乔与程亦安来到库房的南门,这里有家丁和管事守着,大家看到府上的二小姐和三小姐过来,是不做任何盘问,直接放人的。 负责看守皮货的管事恭敬领着二人进了甬道,过了甬道来到一个空旷的庭院,正屋便是一两层楼的货栈,早有仆人提着风灯候在里头,姐妹俩相携而入,里面是一间好大的货房,几百张各式各样的皮货悬挂在三面墙壁,石青的银鼠皮子,灰鼠皮子,白狐,黑狐,棕狐,各种类的貂毛更是应有尽有,外头几年难遇的孔雀翎,这里却有好几件,看得程亦安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程家有专门饲养这些牲畜的庄子,每年采集了这些上好毛货送去程家在江南的织造坊,绣娘们织成各式各样的皮货,再送来府邸,供府上的绣娘给姑娘们量体裁衣。 程亦乔显然是见多不怪,推着她往前,“妹妹先挑吧。” 程亦安忙摇头,“还是姐姐先挑。” 程亦乔嗔了她一眼,替她紧了紧下颌的系带,嘟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先挑呀?可是咱们程家规矩长幼有序,小的先来,我都先挑了十几年,如今该轮到你了。” 程亦安明白了,柔柔笑了笑,便转身往货架前踱步,程亦乔抱着手炉不自禁瞥向自己相中的几张,结果那程亦安走了几步,突然回过眸,吓了她一跳, “你做什么!” 程亦安歪着身子笑道,“我在看姐姐喜欢什么?” 程亦乔连忙捂住脸,“不许看,不许看。” 等到再睁开眼,却见程亦安拿着一件孔雀翎的皮子过来了,果然妹妹还是相中了这件,这件孔雀翎是所有皮货中最惊艳的一件,用的是翠鸟上最艳丽的那一撮毛发所织,光采集这么一件就要耗好几年的功夫,再请最好的绣娘花半年的功夫织绣而成,这玩意儿放眼整个大晋都极其稀有。 程亦乔露出笑容,“这件很好,很衬你的肤色。” 不料程亦安却将之塞给程亦乔,“这个给姐姐吧。” 程亦乔愣了愣,旋即摇头,“说好你先挑的,你若给了我,回头爹爹会责我欺负你。” 心想这个小妮子可真狡猾,竟然还真被她发现了。 程亦安笑眼弯弯,“我有一件。” 程亦乔满脸诧异,“你真有?你哪来的?” 程亦安道,“我嫁妆里有一件。” 程亦乔忽然想起去年皮子入库时,她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两件孔雀翎,一件毛色鲜艳些一件差些,等次日她过来挑时,那件好的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件差的。 当时她询问管事,管事只道是爹爹拿走了。 没想到是给了程亦安, “定是爹爹给的。” 程亦安也猜到了。 这么一来,程亦乔就心安理得了,把手炉塞给丫鬟,将孔雀翎接了过来, “那我就却之不恭啦。” 转念一想,她这辈子什么时候让过人,程亦安看着温温柔柔的,一来就谦让她,程亦乔心里过意不去,顿时不干了,将那件皮货塞给丫鬟拿着,带着程亦安上前, “来,姐姐亲自给你挑!” 恰在这时,针线房的掌事娘子带着几个仆妇过来了,从容朝二人施礼, “二小姐,三小姐,家主吩咐奴婢给两位量身子,好裁制衣裳。” 程亦乔从上至下,从里到外给程亦安挑了一身,绣娘在一旁给程亦安量身,不到一会儿功夫,连款式皮料均给定好,譬如拿一件豹皮做里子,一件孔雀翎做面子,制成一件厚厚的皮袄,下雪天穿着不知多暖和,内里做件灰鼠的褂子,春秋可穿,两件大红羽纱的皮袄,玄狐的斗篷,到最后姐妹俩竟然在里头发现两件极其珍贵的一等海龙皮。 程亦乔识货,小眼神都在冒光,要知道这玩意儿可是海里来的,比孔雀翎还难到手,旁的皮子论件卖,海龙皮和孔雀翎可是论两卖。 不消说,各人一件,拿去让针线房连夜赶工。 “五日内,我要穿在身上!”程亦乔吩咐绣娘。 程亦安被她摸样逗乐。 出门时,程亦乔别提多爽快了,搂着程亦安的胳膊道,“哎,谁叫程亦歆没回来呢,这两件宝贝就咱俩分了不是?” “她是做姐姐的,让着咱俩也情理当中。” 程亦安从程亦乔感慨的语气里听到几分忌惮,还有程亦乔怕的人? 程亦安难以想象长姐回来会是什么派头。 忙活快一个时辰,姐妹俩也乏了,各自回房歇着。 管事很快将姐妹俩的战果禀去前院书房,程明昱正坐在桌案后翻阅邸报,听了这话极难得露出笑容, “安安喜欢就好。” 就怕孩子拘束。 程亦安起先还担心自己择床,泡了温浴后,奇迹般一合眼就睡下了。 她睡得正香,忙至深夜回府的陆栩生就没这么好过了。 沐浴更衣进了屋子,李嬷嬷给他斟了一杯水,袅袅娜娜的水汽如烟在半空摇曳,衬得这屋子越发冷冷清清。 陆栩生沉默地喝完水,吹了灯,上塌倒头就睡。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温软体香,伴随着一丝她惯爱熏的梨花香。 枕褥间全是她的味道。 陆栩生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黑漆漆的床顶许久,沉默地去浴室淋了个凉水浴。 回到床榻,好受了些,可依旧没有睡意。 就好像缺了什么。 过去不觉得,这样的日子也过了很多年,偏如今就不一样,果然应了那句,家里有个女人才像家。 这个程亦彦,非得跟他过不去? 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才睡着。 翌日晨起,天还没亮李嬷嬷进屋收拾时,他早不见踪影。 冬月初一天还没亮,程家的仆从便早早在府邸各处穿梭,议事厅的帘帐升起,火炉子也已烧得红亮,茶水间升起袅袅青烟,大厨房更是热火朝天。 今日冬至,朝廷放假三日。 今日也是程家大宴,族人陆陆续续抵达程家长房,人比上回老太君寿宴还多,里五十桌外五十桌,就连廊庑都坐满了人,后院女眷就更热闹了,赶着这个机会献些宝贝来讨老祖宗的巧,待会分年例没准能多些好处。 今个儿人多,又是一年一度的亚岁宴,程明昱没有妻子,必须老祖宗这位前族长夫人镇场子,是以干脆挪去了垂花门内的花厅,这间花厅成三合抱式,正厅坐北朝南,长廊左右相衔,将正中围成一个院子,院子上搭建了戏台,厚厚的猩猩毡布将整个花厅围得密不透风,四下设了五六十张桌子,每个桌子底下搁着碳炉子,人多热闹,座无虚席,一点都不冷。 正北当中摆着一架十二开的紫檀花鸟大屏风,底下安置一张紫檀罗汉床,铺着厚厚的豹皮褥子,这一整日,老祖宗特意拉着程亦安在身侧坐着,也仅仅只有她,目的在于告诉族内所有人,程亦安现在是长房的幺女。 六房的老太太是懂得如何埋汰人的,今日刻意绕路去四房将老太太一道搀了来,路上还说, “咱们妯娌这么多年,我竟不知四嫂手眼通天,有这等手腕和本事,十七年哪,就靠着当年的夏氏和安安讨了长房不知多少好处吧,你这有那么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味了....” “过去每年你们拿了上等分红,今年安安不在,就不知道你们还有哪个脸寻明昱要银钱?” 四老太太经历这段时日的遭遇,已见多不怪,对着她的冷嘲热讽无甚反应,“我比不得六弟妹膝下子嗣 争气,我这几个不孝子没什么本事,我少不得扯虎皮谋大旗,想借着安安沾点光,如今来瞧,靠这个靠这个,都不如靠自己...” 六房老太太还以为这位老妯娌被惹急了要跟她闹呢,不成想先认了输。 四房老太太又道,“我确实指望靠安安这门婚事提携我们四房,可如今你也瞧见了,人憎鬼厌的,里外不是人,还是你好,你们家十四郎争气,得明昱教导,迟早能中进士。” 一说到孙子,那确实是六房老太太的骄傲,素来有小神童之称,很得程明昱看重,便打开了话匣子般唠叨个不停,四房老太太就这么四两拨千斤般将挤兑给揭了过去,望着深蓝的苍穹想,人果然还是得行正途,走正道,这样路走的才实。 程亦安当然在花厅见到了四房的祖母,一段时日不见她已瘦骨嶙峋,显见老了许多,一时神色十分复杂,若说没有感情,毕竟十几年朝夕相处,算是这些年她得到的唯一亲情,可一想到这亲情背后掺杂着利用,程亦安心里就犯堵。 老祖宗将祖孙俩神色收在眼底,当着众人的面还是吩咐程亦安, “去将你叔祖母搀去席间。” 甭管内里如何,十几年养育,面上功夫还得是要有的,省得外头的人道程亦安归了房就忘了旧,老祖宗是个豁达人物,深明大义,等闲不将脸面撕得太难看。 程亦安依言照做,那四房老太太握着她细软的手背落了泪,舍不得挪开眼, “安安....” 回了长房就是不一样,模样养娇了些,眉眼也愈加镇静大方。 程亦安慢慢将她手按下,主动替她斟了茶,又回到了老祖宗身旁。 不一会管事的来禀,说是外头开宴了,老祖宗便笑, “成,那咱们也上菜点戏本子吧。” 一声令下,各式各样的佳肴依次上了桌,大家吃食看戏,喧嚣不绝。 比起热热闹闹的内宅,外院便肃静许多。 荣婚(重生) 第44节 第一日开宴,程明昱一席黑白相间的宽袍端坐在议事厅横厅之上,里里外外的族人纷纷起身朝族长行大礼,随后程明昱也起身给几位祖老长辈还礼,如此落座,方进行第一日的分发份例。 程明昱跟前摆着一张长案,书册账目整齐划一摆在其上,两名书童侍奉笔墨,四名管家候在两侧,只要他在场,席间从来无人说话,广袖无风而动,身姿端端正正,即便默然不语,也自有一股凛然气度。 偌大的议事厅,几百上千人,愣是无人吭声,均目不转睛等着他作为。 民以食为天,第一日发的是口粮。 依照每房人丁数发放,无论老少男女每人一石,无任何可质疑之处,从二房起,至跟程家连了宗依附的偏族,总共五十房人的主事人挨个来他跟前领兑票,先看金额对不对,签个字画个押,拿着兑票可去程家库房领粮食。 程家有两个粮仓,一个在京城程家园,一个在弘农程家堡,京城这个小些,只供日常用度,程家堡那个才是货真价实的仓库,住在京城的在程家园兑,住在弘农老宅的领了兑票去程家堡兑便是,均十分便利。 过去程家亚岁宴还没这般兴盛,自从程明昱掌家后,家族不断发扬壮大,无论是家族产业,还是子嗣读书,他两手都抓,两手都硬,程家产业遍布四境,族中子弟科举出身者比比皆是,此外他还整顿戒律院,约束惩戒族中子弟行为,程家在他手里算是如日中天了,也正因为此,程家上下没有人不服他。 他是程家的信仰。 分完口粮已是午时末,老太君那边戏也看的差不多了,歇个晌,晚边继续,程亦安刚用了晚膳,捧着一盏奶盐茶正喝着呢,外头忽然来了一外事嬷嬷,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程亦安眨了眨眼。 老祖宗听见了,嘴角都压不平了,故意扬着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哎呀,老祖宗,你就不能小声点...”程亦安被她弄红了脸。 老祖宗大笑,“年轻小夫妻,这才对嘛...” 程亦安羞愧难当在众人揶揄的视线里离了席,出了暖阁,如兰替她披上一件缂丝银灰鼠皮袄,扶着她往外走,“裘青递来的消息,好似也没遮掩着。” “哪个门?” “正门。” 程亦安扶额,还真是招摇! 行至程家大门处,果然瞧见陆家的马车大喇喇停在程家巷正中。 程家巷前从不停马车的,要么往两侧巷子里去,要么早早下车,行至正门来。 显然陆栩生也跟程亦彦扛上了。 你程家的规矩约束不了我陆栩生。 见三小姐出来,程家仆从很给面子垂下眸装作没看到,程亦安便悄悄掀帘上了马车。 那男人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长袍,纹丝不动坐在马塌上看书,小案上搁着一个小食盒,闻着像是栗子香, “你怎么来了?”程亦安在他对面坐下。 陆栩生不看她,只将那食盒推到她跟前, “路过这间铺子,新开的,给你捎来。”明显还带着怨气。 是路过,还是特意来的? 程家和陆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可不顺路呢。 程亦安,“不是说不来吗?” 陆栩生噎了噎。 程亦安扒开那食盒,里面果然装着一碟热乎乎的栗子,她捏了一颗塞在嘴里, “还挺香的,肉也细腻。” 陆栩生见她吃得津津有味,搁下书册问道,“还要住几日?” 程亦安状似无意说,“还要几日吧,得初五才能分红。” 陆栩生皱眉道,“白日不能来吗?非得住这!” 程亦安眼波流转,笑吟吟望着他,“要不,你也住下来?” “没门。”陆栩生轻哼道,“我不给程亦彦这个面子。” “对,我二哥哥也没邀请你。” 陆栩生气笑。 程亦安专心致志剥栗子吃,“那你就等几日吧。” 陆栩生视线落在她身上,这才多久没见呢,人好像变了,那张小脸像是被蒸红的果子,白里透红,一截雪白的脖颈深入衣裳内,晕黄的灯芒照下来,肌肤生香,这是温浴的效果。 他脑海第一次浮现“活色生香”四字。 很不合时宜。 他轻嗤一声,移开视线。 程亦安吃了几颗便停下了,寻外头如兰要了块湿帕子净了手,重新将食盒装好,递给如兰。 “那我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离席,不好耽搁太久。 陆栩生皱着眉,“急什么?再等等。” “等什么?” 陆栩生没说话,忽然将小案挪开,整个身影罩下来,程亦安被逼到墙角,眼睁睁看着那张俊脸压下来,唇落在她嘴旁,她忽然屏住呼吸。 过去二人亲热归亲热,陆栩生还从未亲过她的嘴。 他好似没这个习惯。 前世今生皆是。 程亦安不甘示弱,抬起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你就这么想?” 她当然知道这个男人的德性,除了月事那几日,他每晚都不带歇的。 她这一走,他当然不好受。 陆栩生目光落在她唇角,那里还粘了些栗子末,唇尖忽然慢慢逡巡过去,程亦安差点要打哆嗦,陆栩生很果断地扣住她腰身,将她整个人钳制在他桎梏下。 外头响起一道轻咳声。 显然是见程亦安上马车久了,刻意出声提醒。 不消说,程亦彦。 男人天生反骨被激出来,刻意加重了力道,“我想,你给么?” 程亦安听着陆栩生粗重的呼吸,嗤道,“你做梦。” 陆栩生垂眸看着她,她软软缩在他怀里,肌肤白净胜雪,水汪汪的杏眼,像是天真的小狐狸,无端露出几分勾人的姝色。 “你明晚想吃什么?”他哑声问,宽掌在她纤细的腰肢游离有些不忍松手。 程亦安便知他明晚还要来,眉梢带着促狭,“荷叶包鸡...” “成...”陆栩生无奈松开她。 前世陆栩生那狗脾气,从不与 人低头,这辈子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很难得,程亦安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 外头程亦彦已经咳了好几声了,程亦安只得推开陆栩生,慌忙整理衣襟,下车去。 顶着哥哥的逼人的视线,提着裙摆上了台阶,大约是听到那人撩开帘子,她回了一眼,陆栩生半掀车帘,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隐在半暗半明之处,眼神分明不动盯着她,程亦安被他盯得莫名脸热,上辈子经历了两个男人,什么阵仗没见过,这算怎么回事? 程亦安腼腆地进了门。 程亦彦看着妹妹那懵懵懂懂的样子,直摇头。 然后朝着陆栩生的马车一揖,“慎之好走不送。” 陆栩生没好气地扔下帘帐,吩咐侍卫调转马头离开。 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整的跟偷似的。 这厢赶走陆栩生,程亦彦往里去,身侧的管家很是不解问, “二爷,您怎么不邀请姑爷一道来住呢,毕竟是年轻夫妻。” 程亦彦潇洒地负手往前走,笑道,“你懂什么,妹妹性子和软,哪里是陆栩生的对手,不磨一磨他的性子,他以为妹妹无人撑腰,私下不知怎么欺负她呢。” 程亦彦追到垂花门处,叫住了打算去后院的程亦安,“安安。” 程亦安闻声回过眸,立在廊子上等他,“二哥哥....” 程亦彦将仆从挥退,来到她跟前,很严肃地说,“安安,你性子得要强些,不要事事依着陆栩生,感情的事嘛,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不要围着对方转....上杆子可不是好事...” 程亦安深以为然,“放心吧二哥哥,我心里有数的。” 程亦彦看着妹妹笃定的眼神,这才放心让她回去。 又去前院忙了一会儿,至客散方归,回到自己的院子,瞧见妻子卢氏在案后看账簿,连忙掀帘进去,将氅衣接下交给丫鬟,净了手独自往里来, “怎么还不歇着?” 卢氏抬眼看他,揉了揉腰,“今日事今日毕,明日还有宴席,我得核对宾客名录,不能让灶房出岔子。” 说到长房大少奶奶卢氏,那是最能干端庄的人物,程明昱没有妻子,本该族长夫人承担的重务大多落在她肩上,累自然是累的,合族大小事她都要过问,好处就在她年纪轻轻在族中便站稳脚跟,立了威信,往后程亦彦接任族长时,她便轻松了。 程亦彦见她面露疲惫,心疼得不得了, “来,我给你斟茶....” 卢氏在外头端庄,私下夫妻俩相处时,却也有俏色,她掀着眼皮觑着程亦彦, “茶我倒是喝了不少,就是这腰酸得紧....” 程亦彦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殷勤绕到她身后坐着,“为夫给你揉....” “力道怎么样,重不重?” “还行吧?” “那我再轻一些...” “肩你也揉揉....” “包管满意!” 荣婚(重生) 第45节 第25章 父亲(二更) 第二日分活禽, 这次不按人头,每房鹅,鸭, 鸡, 野猪, 羊兔鹿等, 各有定数,本宗十八房数量多些, 余下三十二偏房少些,有的偏房总共只有两母子, 借住在裙房, 数量就更少了, 再有些稀罕货诸如海参熊掌大龙虾海蟹就只有本宗的族人有。 程明昱素来公正,他列下的名目,无人有异议, 也不敢有异议,尤其是那些贫苦依附小户就更不消说, 全是感恩戴德的。 第三日分杂粮炭火, 笔墨纸砚等杂类, 这些更多的接济那些穷户,不是所有程家族人都能枝繁叶茂,有些三代单传, 人丁渐少,慢慢没落,孩子想认字,连只笔都没有,这些都在族中总管府申报, 管事核实属实,便可在年终得到一些分红。 程家的总管府共有七名大管事,七名大管事底下又各有七名小管事,私下自有族人送些银两讨好,以谋些好处,程明昱为免管事贪污,便准戒律院的人进行监督,内外相制,一旦发现行贿之事,没收所有家财,罢黜管事之职,逐出族中,相关族人也会得到惩罚。 七大管事跟着程明昱都有足够丰厚的份例,就连年终的分红也少不了他们的,偶尔家中子嗣还准入族学就读,若是出息了将来还能放出奴籍做官,谁会蠢到眼皮子浅盯着那点蝇头小利,即便有这样的糊涂人,该处置就处置,程明昱父子也绝不手软。 是以,程家这些管事不比旁家,绝不敢打主子的马虎眼,均本分当差。 第四日,由程亦彦主持,上午给府上族学,客卿西席等聘用人物发年例,下午则给府上所有管事,嬷嬷,丫鬟小厮等仆从发年例。起先由各管事将所司丫鬟小厮的份例一道领回去,没多久就发现有管事克扣,后来为了避免有人钻空子,所有人依次来程亦彦处领封红。 不同等级金额不同,从一等管事到最低一等的粗使丫鬟,按等级分十个箱盒,每一个箱盒都备着同等的封红,来一人领一人,均登记造册,公正公平,底下无人不喜。 若是有得脸的或特殊功勋的人物,主子额外再赏,就是另外的事了。 外嫁女的丫鬟按份例只领五百钱,但程亦安身边不同,程亦彦夫妇做主额外再添些,夜间卢氏遣了管事嬷嬷过来,如惠和如兰各得了五两银子,另外四个小丫鬟给了一两银子,均喜极而泣。 要说为何大家都钻破了脑袋要做姑娘身旁的大丫鬟呢,不仅份例比旁人高,主子若是心情好,拿着不要的旧衣裳旧首饰赏了也是常有的,譬如程亦安过去不要的一些貂皮褂子就给了如惠和如兰,若遇到犯难之时,拿着这些宝贝出去换银子也使得。 这三日,陆栩生连着来了三日。 每日戌时初刻准时来,偶然一日迟了些,还害老祖宗问,程亦安总总要闹个没脸。不是今日捎个荷叶包鸡,便是明日捎个葱油饼,跟程家的山珍海味不同,别有一番意趣。 程亦安陪着他在马车里吃零嘴。 “不进去坐坐?” “不去。” 陆栩生也很有脾气。 程亦安阴阳怪气地说着,“哎,程家长房不是程家四房,四房拿你当宝贝宠着敬着,你很受用,到了长房,人家拿你当寻常姑爷对待,你就不乐意了是吧?” 陆栩生没说话。 他知道大舅子在治他,磨他的脾气,嫌他不如旁的姑爷那般乖顺服帖,温柔小意。 难道他就很待见程家长房了? 好吃好喝养着姑娘,害得姑娘都不愿回府了。 看程亦安这几日的气色就知道在程家过得很好。 陆栩生也犯愁,陆家如今的局面是没法跟程家长房比,他真怕程亦安在这住着住着不愿回去了。 “我听说你爹给你整个很舒适的院子?里头温泉都有?” 程亦安乖乖巧巧地啃着鸭腿,含糊地点了头,“嗯....” 陆栩生发笑,“你爹闲的。” 程亦安在府上这三日,程明昱三日没上朝。 虽说朝廷放公假,可不意味着没有公务,像他,照旧半日在都督府,半日在军营,忙得脚不沾地。 “赶明我参你爹爹一本。” 程亦安立即不高兴了,狠狠瞪他一眼,“你敢,你别没事找事!” 陆栩生偏首笑,“你爹过去也没少参我。” 程亦安气得锤他,陆栩生干脆把人搂在怀里,讨了些利息方舍得离开。 陆栩生回程时心里想,有这么强劲的岳父真是逼人上进,比金银珠宝他是比不过岳父,可比诰命,那程亦安还就得靠他了,毕竟没有给女儿请封诰命的先例,等他让程亦安做上大晋最年轻的国公夫人,大概这腰杆就挺直了。 陆栩生打定主意,不理会程亦彦的雕虫小技,驱车往回走,坚决不跟程家低头。 程亦安摸不准陆栩生是真要参程明昱还是吓唬 吓唬,快行至垂花门处,不大放心,又往程明昱的书房方向走。 上回往这边院子来,这里越走越僻静,今日不然,这外头里里外外聚了不少人。 “这么多人吗?”程亦安沿着廊子脚步放慢了些。 今日陪同她的是如惠,如惠倒是看出门道来, “明日不是分红么?过去素来只要家主定了的,便无更改的机会,也不许人反驳,是以怕是各房人想趁着名录定下来前,来家主这诉诉苦,磨得家主添些银子呢。” 说到底前几日都是小阵仗,明日才是关乎各房利益之根本。 程亦安带着如惠行至上回穿堂处,便见各房老爷都在书房外站着,她甚至看到了四房的大伯父,其实事情很简单,每每这一日前夜便有人想来程明昱处探口风,一个来了,旁人担心他讨了好,也跟着来,一来二去,差不多聚齐了。 远远的便瞧见程明昱身侧的几位管家拦在廊庑下。 “诸位老爷,回去吧,家主不在书房,该给多少早就定数了,你们自个儿心里也明白,家主说过,一看族中子嗣兴旺与否,二看子弟之间出息与否,三看有无作奸犯科欺名盗世之事,只要各房本本分分,不丢族人的脸,齐心并进,就少不了你们的。” 大家也心知肚明,以程明昱之作风,是没有空子可钻的,只是旁人不走,自个儿也舍不得走,就陷入僵局了。 程亦安见管家在赶人,自然就不往里头去了。 正打算离开,可偏巧那陈伯眼尖发现了她,兴奋地唤了一声, “三小姐?” 他简直不敢相信,程亦安会出现在这,毕竟这位至今还不曾开口认爹。 程亦安被唤住只能停下来,“陈伯。” 那陈伯丢下满院老爷,顺着石径往她这边跑来,来到穿堂下,立即露出笑容,恭敬作了个揖,“三小姐这是来寻家主?” 方才那话程亦安已然听到了,自然不能拆他的台,“咳,对,我有事想寻...” 下意识要说“堂伯父”,显然已经不合适了,“爹爹”两字还很为难,斟酌须臾,与管事道, “原是打算寻父亲,不过他既然不在...” “在在....”那陈伯听到“父亲”二字,人都要晕了,生怕程亦安反悔,慌忙往里请, “家主刚回来,您随老奴去书房侯一侯,很快就到了。” 这个时候,不在也得在。 程亦安被他弄得尴尬极了,却还是硬着头皮跟着陈伯到了廊庑下。 陈伯先将门推开,将程亦安往里送,随后朝外头的人拱袖, “诸位老爷,家主这下是铁定没功夫见你们了,都回吧。” 众人这才三三两两退去。 陈伯还真没诓骗程亦安,程亦安进了程明昱的正书房,里面还真没人。 这与上次的抱厦又不同,那抱厦摆设随意闲适些,这里十分整洁严谨,无论桌椅挂画均是四四方方,看得出来是他常会客的外书房。 西面的圈椅后挂了一幅《溪山行旅图》,那画风十分大气磅礴,巨石从山谷一直耸立至山顶,撑满了整个巨幅画面,别看巨石恢弘,笔锋实则很细腻,在那细细密密的树叶下,又略有挑担的商旅在行走,寥寥数笔栩栩如生。 程亦安正看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微哑的嗓音, “安安....” 程亦安吓得回眸,程明昱穿着一身洗旧的长袍立在博古架处,手里抱着一把焦尾琴,通身无饰,身形极其峻秀修长,合着那一身清越气度,大有魏晋名士之风。 程亦安嘴唇蠕动着,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轻唤了一声, “父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寻常。 这一声“父亲”猝不及防,当真把程明昱给叫愣住了。 他脑子似有嗡嗡声作响,高兴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儿放,迟迟不曾应答,又恐孩子被自己吓到,连忙“哎”了一声,可这一声尾音略显颤抖,已倾泻了他的情绪,父女俩都尴尬地不敢对视。 十七年的守望,终于等来她一声父亲。 虽说他更盼着她娇滴滴唤他一声“爹爹”,跟他撒撒娇,但眼下已经很满意,很满意了。 程明昱逼着自己平复下来, “安安坐....” 他克制着情绪,慢慢将焦尾琴搁下,来到她身侧的圈椅,亲自给她斟茶。 程亦安深看了他一眼,接过他的茶慢吞吞坐了下来。 程明昱就在她对面落座,父女俩隔着一张四方桌,比上回要亲近一些。 程亦安其实还不习惯与他独处,握着茶盏便开门见山,“我来是想告诉您,方才我见了陆栩生,他那性子倔的很,说是要参您,我怕您心里没底,来知会您一声。” “哦.....” 程明昱显然没把这事当回事,但程亦安深夜造访,必定不愿意看到自己丈夫与父亲在朝廷闹起来,他要宽程亦安的心, “安安别挂念,他这么做并非是意气用事。” 文臣武将之间过于亲近并非好事,皇帝希望程家效忠皇帝,却不愿程家与陆家勾结。陆栩生行事从来有的放矢。 程明昱仔细将这里头的缘故解释给程亦安听, “总之呢,爹爹与陆栩生在朝廷的事,你一概不管,爹爹有分寸,明白吗?” 程亦安愣愣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瞧,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 程明昱会把个中里情解释给她听,让她彻底放心, 陆栩生不会,或是没有意识,或是不当回事,但他忽略了家里女人总归是要挂心的。 这男人果然还欠调教。 “好,既然您心里有数,那我就不打搅您了。” 程明昱看着她起身,心里失落了下,当然也不好留她,随她起身亲自送她至垂花门处,待她背影消失不见方往回走,回到房,想起方才她唤他一声父亲,神色苍茫抚着那尾琴凝立许久。 次日是分红大宴,程明昱与朝廷告了一日假,坐在议事厅主持此事。 不过今日又与前两日不同。 不当众发银子,每房的主事人单独进入议事厅西面的一个小暖阁,挨个挨个领。 各房的金额是不一样的,程明昱定在五千两至一万五千两之间。欠收年节适当减几成,丰收年节多的捐献朝廷。一来考虑各房人数。二来考虑各房子嗣出息程度,譬如今年二房的十二郎和三房的十三郎秋闱均进了乡试前十,明年春闱下场,一个进士是跑不掉的,这样的情形,会适当给与奖赏。 荣婚(重生) 第46节 三来,若是那一房的子弟在外头惹是生非,欺名盗誉,欺压邻里百姓一类,一律由戒律院惩处并记录在档,年终依照这份档案分红适当减额。 程明昱靠着这手本事,将程家上下治得服服帖帖,也正因为此,程家族人在外头声誉均很不错,也很以程家人而自豪。 起先金额开诚布公,各房闹起来,后来他改为默授,且不许相互打探,又有戒律院的档案在手,各房均无话可说。 二房和三房是程家子嗣最为繁盛的两房,这两房人大都住在弘农老家,只有读书的少爷会寄居在长房,一概由程明昱管教。因着十二郎和十三郎争气,今年这两房给的都是一万五的分红,老爷们均没话说,喜笑颜开出了门。 到了四房。 进来的是大老爷和四老太太。 程明昱没跟他们废话,直接将写着金额的书帖推至二人跟前。 大老爷看了一眼顿时叫苦不迭,老太太瞥了一眼也面露苦涩, “明昱啊,这也少太多了吧。” 过去因为程亦安的缘故,四房都能拿到顶,有一万五千两的分红,而今年程明昱只给了八千两。 老太太坐在他对面的圈椅苦笑道,“你知道,我们房姑娘都没出嫁,孩子也没娶亲,都在读书的时候,马上明年晴儿也该嫁人了,这点银子我们周转不开。” 程明昱面无表情道, “其一,这里削了程明祐一支的分红,其二,上回他 闹得那样难看,戒律院十分不满,我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大老爷可不死心,红着眼道, “明昱,看在安安的面子上,好歹给我们添一些吧。” 程明昱淡淡瞥着他,“若不是安安,这些年你们可拿不到一万五的分红,居安思危,那些年有银子花时,怎么不节省些,在外头弄些营生?” 老太太知道程明昱说一不二,再论下去面子更掉了个精光,扯了扯程明泽的袖子,母子俩相继离开暖阁,出了门还不敢露出半点迹象,恐被人笑话,拿着银票径直就回了四房。 老太太的正院,四房所有人齐齐整整坐着等分红。 程明祐夫妇被送回老宅后,这一支只有十岁的程亦庆在这里。 进了自个儿的院门,脸上的失落不再遮掩,老太太和大老爷同时叹了一声。 大夫人金氏见状便知不妙, “怎么?给了多少?” 大老爷也不遮掩,竖了个“八”,金氏顿时跌坐在圈椅里,“这可怎么办,我们晴儿明年要嫁人,两个儿子还未娶亲呢。” 三夫人倒还好些,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程亦玫,余下那个庶子十八郎就该老太太和三老爷操心,她可不管,过去拿得多也从未多给她,她脸色最为淡定。 老太太坐下来,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嘴,便将方才拿到的银票搁在掌心, “这么分吧,长房三千,三房两千,余下的我留着,再有庆儿一份也在我这里。” 这话一落,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 “祖母,还有我娘的那份呢。” 老太太等人听到这句话,脸色都白了。 程亦安带着如兰和如惠大步进了西暖阁,她先朝老太太行了一礼,如惠帮她端来一个锦凳,她在最南面坐下,面朝众人道, “祖母,我母亲的一个铺子与两千两压箱底的银子,都被您当初填补了程明祐的窟窿,今日,还请祖母还回来。” 收成少还遇上讨债的,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大夫人几乎哭出来, “安安,咱们一家人好歹也处了十几年,不看僧面看佛面哪,你如今是长房的幺女,手里实在不缺银子,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程亦安红着眼道,“你们因为我娘,因为我,过了十几年好日子,穿金戴银,而我娘呢,却被逼得跳崖而死,不曾享受半点,你们不感念她,还吞了她的嫁妆银子,良心何安?” 这话说得大夫人不敢回,过了一会儿,呐声道, “既然是二弟花了二弟妹的嫁妆银子,合该他填,只是今个儿分红里头可说得明白,这里头将程明祐那一支的人全砍了,安安,你就是要找,也得找过去的那个爹呀。” 程亦安不理会她,径直看着老太太, “祖母,银子是您填出去的,我只管寻您要。” 找老太太,那就是要拿今日的分红。 大夫人眼神钉在老太太身上。 这个时候,她的女儿程亦晴忽然开口, “安安,你怎么确定二叔吞了二婶这么多银子?” 程亦安漠声回她,“堂姐是想问我,可有嫁妆单子是吧?” 程亦晴没吭声,程亦安母亲的嫁妆单子只有老太太有。 程亦安笑了笑,“这得多亏程家的规矩了,戒律院那边防着程家妇的嫁妆被侵吞,每一个过门的媳妇嫁妆都会誊抄一份,如今戒律院那边还有存根,堂姐需要我去取来吗?” 一旦去戒律院,必定惊动程明昱,搞不好又弄得人尽皆知。 程亦晴当初因为婚事跟程亦安闹了不愉快,如今姐妹俩之间几乎已无话可说。 反倒是三房的程亦玫,忽然插了一句嘴, “既然有证据,那就该给安安姐,总归不是自个儿的东西,拿着也不踏实不是吗?” 三夫人生怕这话触怒了老太太,连忙捂住自己女儿的嘴。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老太太的审时度势来,她永远会做出最有利于四房的选择,现在得罪程亦安于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况且她也确实对不住夏芙, “安安,你言之有理,两千两银子我给,至于那个铺子,我折合一千银子给你,成吗?” 其实多少数额程亦安并不在意,她只在乎给她娘一个交待。 “成!” 大夫人一听老太太要给出去三千两银子,心疼得滴血, “母亲....” 老太太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这样,你们两房再各减一千。” 也就是说大老爷这边年终分两千,三老爷这边分一千。 素来和软的三夫人顿时不干了,气道, “过去安安在时,所得好处可没便宜我们,我们三房该给多少还是多少,怎么如今补却要从我们口袋里抠,不成,我不答应。” 大夫人不干,三夫人也不干,两厢吵起来。 老太太的目光就在这片吵闹中与程亦安相接。 “安安拿着这些银子打算做什么?” “替我娘做善事,帮着她积德,盼着她来世做个男人...若不能做男人,至少投个好人家,嫁个寻常的丈夫,疼她,爱她,敬她...”程亦安说。 老太太听到这里也悲从中来,最终决定,给大老爷两千两,三老爷两千两,自个儿留一千,余下三千两全部给了程亦安。 “我后悔没能照顾好你娘,但我从不后悔做这件事,不然,就没有你。”老人家扶着门槛送她,不舍道, “安安,常回家看看。” 程亦安身子狠狠一震,终是泪如雨下离开。 拿着三千两银票回到长房,想着已经住了好几日,便打算收拾衣裳离开,不料老太君屋里的老嬷嬷来了,将她请去上房。 “你走什么?”老太君很不高兴,“外头分完了,轮到咱们自个儿了,节骨眼上,你却要溜?” 程亦安很不好意思,“我已经连吃带喝的,难不成还得连吃带拿?” 老太君笑,将她拉入怀里, “傻孩子,你不上这拿你上哪儿拿去?什么叫娘家?这就是娘家呀。不然为什么坊间传言,生女当为程氏女呢,这是我们程家给女儿的底气!” 第26章 这就么水灵灵地富了?…… 程亦安从四房回来还不到午时, 不到用膳的时候,这一会儿外头还在分红,后宅里聚了不少女眷, 有的在花厅坐着, 有的在老祖宗的宁锦堂凑趣儿。 程亦安被老祖宗拉下来坐了不到半刻, 便见一嬷嬷匆匆进来说, “老祖宗,二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吵起来了, 一道往这边来了。” 二房的人平日住在弘农,这会儿是因着亚岁宴方进京, 拿了分红在京城再置办些年货, 便可欢欢喜喜回家过年, 住在弘农老宅的族人素来如此。 二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吵架乃是常事,听闻二人当初婚事定得匆忙,彼此看彼此十分不顺眼, 原以为恁着脸过了几年孩子都有了也该和气了,不成想这两位从十七八岁成婚吵到如今六十出头, 这份毅力, 令人佩服。 老祖宗一听, 却大感头疼。 程家哪房吵架她老人家都劝的,无人敢驳她的面子,唯独二房不成, 数十年前,周家在清州是当地大族,及笄后父亲为她择婚,程家大郎和二郎都来了,二郎一眼相中了她, 而她爹呢,却相中了大郎,也就是程明昱的父亲,程家对她很满意,最后聘为宗妇,后来二郎也就是如今的二老太爷也匆匆定了一门婚事,可这桩事终究被二老太太晓得了,隔三岔五因此闹事,若说老祖宗最不愿见的人物就是这两位了。 于是她立即搭着程亦安的胳膊往里走, “就说我偏头痛犯了,不便见客...” 也不管婆子什么反应,只管溜之大吉。 远远地听见那二老太太拽着二老太爷的胳膊往里使, “走,咱们这事定要跟你嫂嫂分说明白,我晓得你的,我说的话你不听,她说的话比圣旨还灵。” 老祖宗这厢两眼直冒金花,甚至连程亦安都给丢开了,匆忙往里跑, “安安哪,你嫂嫂和姐姐在花厅给女眷分皮子和首饰,你也去瞧瞧。” 总不好看长辈的笑话,程亦安只能退开,刚从明间出来,果然瞧见前头穿堂处,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正在争执,那二老太爷满脸胀红,非不肯走了, “行了,你不就是想贴补你娘家吧,你贴补去吧。” 二老太爷骂骂咧咧离开了。 二老太太被他说得面上不好看,做了哭腔,幸在二太太闻讯及时赶了过来,将人劝出去,才免了这场风波。 程亦安晓得老祖宗不大好意思,只得冒风往花厅来。 这里果然人满为患。 每年的首饰和皮子在最后分,这也有缘故。分红下来,有些房人难免有些不满,譬如哪一房的少爷老爷在外头犯了事,连累了家中女眷,如此便可通过首饰皮子稍稍有所倾斜,不委屈了女眷。 过去与长房亲近的女眷姻亲能有机会前往库房亲自挑选,今年因为程亦乔一句话,绝了所有人的机会,留下一些好皮子和首饰存库,余下的均拿出来分给族人。 荣婚(重生) 第47节 怎么分如何分全由少奶奶卢氏做主,老祖宗和程明昱一概不过问,他们意思是让卢氏有立威的机会。 这是充分信任卢氏。 程家每一任族长,每一任宗妇,都是这般精挑细选并历练出来的。 经过针线房几十位娘子连夜赶工,程亦乔今日已经穿上她的海龙皮斗篷,海龙皮子做面,孔雀翎细细密密织上一片花纹,当中夹着骆驼绒的缎面里衬,领子也是皮领外绣同色的凤凰云纹,偏又戴上了金银库新出的点翠步摇,整个人端坐在花厅左亭珠光宝气。 程亦安过来就看到几位姑娘簇拥着她在聊天,瞧见她,程亦乔朝她招手,让她身边坐, “我怎么听说你要回去?” 程亦安比她就低调多了,用那件海龙皮子做里,上头用银兔毛绣满,连花纹都没有,乍一眼瞧去只当是一件寻常银裘,不过穿在身上着实轻便又保暖。 “我是打算回去的,今个儿不回,明个儿也得回。” 程亦乔道,“急什么,再住几日,你还有七八件皮子没做好呢。” 程亦安闻言还愁上了,“所以,我让你给我少做些。” 程亦乔神神秘秘凑近她,“我也不全为了你,今年爹爹无意中去过我的院子,瞧我箱笼都摆到外头来了,责我过于奢侈,不许我再赶制衣裳和首饰了,如今有你做挡箭牌,爹爹也不敢说我。” “原来如此,那赶明儿做好了,再让人送过来吧。” 程亦安姐妹在东厅坐着,江若梅与程亦茜等人在对面西厅坐着,这边聚着的大都是表姑娘,每年亚岁宴,只要与程家沾亲带故的都要来凑凑热闹,若是赶上家主和老祖宗心情好,开了大赏也是有的。 这里自然是以江若梅为首。她瞧见对面程亦安姐妹穿着新鲜出炉的皮子就眼热。 “梅姐姐,您可是老祖宗嫡亲外孙女,您都没机会进库房,那个程亦乔可真不给面子。” 江若梅冷着脸道,“别说了,我也不稀罕,我们江家什么没有。” 江南总督府在江南地位超然,上杆子孝敬的也不少。 只是心里终归不对劲。 别说皮子,首饰库也没能进去,程家不是什么东西拿来对外分,金银首饰不分,古董不分,最多也就码头上得了些淡水珍珠,每房给上几盒,虽说外祖母承诺待她离开时,会准她去外祖母私库挑一挑,可终究比不上库房的新货。 若不是还要等着晚宴领她母亲那份分红,她这会儿都要回金陵了。 到了晚边,所有分红都发下去了,只剩长房内部没分。 一家人齐齐整整聚在老太太的宁锦堂,程明昱也罕见露了面,因着过去曾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有一旁支妇人意图沾染他,往后程明昱为了避嫌,连家宴都甚少参加,如今也就元宵,端午,中秋,亚岁和除夕会与众人一道喝个酒。 今日晚膳,他与老太太坐在上首,二老爷一家在左,三老爷一家在右,南面则坐着程亦彦等兄妹并江若梅这个外孙女。 宴后喝茶时,在程明昱的示意下,陈伯捧着一装着银票的盒子给了二老爷程明江,上头写着数额,两万两,二老爷一家比旁的一房还多,自然是无话可说。 “多谢兄长。” 二老爷和二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七郎程亦浚,夫妇俩没有女儿,守着这个独子过日子,这些银子说白了将来都是程亦浚的,程亦浚的妻子许氏看着就欢喜。 三老爷程明景也得了两万两,她和三夫人底下一儿一女,九郎程亦康和女儿程亦茜,儿子未娶,女儿未嫁,还没到要用钱的时候,三夫人将银子捂得紧紧的。 接下来一份便是给老太君女儿的,江若梅替她接过,给老祖宗和程明昱磕头, “谢外祖母,谢大舅舅。” 上头金额也明明朗朗,三千两,对于外嫁女来说,这是头一份。 而这一份是给她母亲的,此外还有一份给她自己,五百两。 江若梅回到自己席位,看了一眼身侧的程亦安,程亦安在程明昱这一支年纪最小,坐在最边上,两个人自然就挨着了。 程亦安无意中瞟到了她的金额,心想自己大概也是这个数了。 毕竟她是外嫁女,外嫁女与在室女不同,外嫁女在出嫁时,已经拿了父母一份嫁妆,不可能如在室女那般拿等份的银子。 说白了给在室女的分红,也是为将来攒嫁妆。 别说三千两,三百两她都很知足,程亦安这几日得了那么多皮货首饰,桩桩件件都价值不菲,再多拿一点她都心虚。 接下来轮到程明昱自己的孩子。 第一个是程亦彦,但程亦彦没有。 他是继承人,程家账面上的银子他都可以动,所以无需给他银子使。 但程明昱给了卢氏一份。 一万两。 老祖宗在一旁笑着道, “这是给你的私房钱,这一年来辛苦你了。” 卢氏的操劳与能干,老祖宗都看在眼里,老祖宗当过族长夫人,太明白这里头的干系,等闲人物做不来程家族长夫人。 卢氏还有什么可说的,上头两层公婆都信她疼她,她无话可说,天底下不知多少人羡慕她呢。 “祖母言重了,这是我的福分。”又与程明昱施礼,“多谢父亲。” 就这么退了下来。 程亦歆没来,程明昱给她留了一份,也是一万两交给管家, “着人送去贺州。” 连着特意给她留的皮子首饰,一些年货,全部送过去。 到了程亦乔,不等上头老祖宗唤她,她已经大大方方站起,迫不及待上前来,凑着先看了一眼管家手中的锦盒, “还是一万两呀,不给我添一点嘛。”她还埋怨上了。 程明昱嗔了二女儿一眼,“每年一万两,还不够你花吗?爹爹若是你,钱庄的账面上利滚利都不知存了多少银子了,偏你坐山吃空,没个算计。” 程亦乔没别的毛病,就是花钱大手大脚,什么都要最好的,跟长公主品味有得一拼。 程亦乔不等管家给,就主动给拿过来,懒懒散散道, “您不是说,养我一辈子么?只要程家在,我就有钱花。” 程明昱恨铁不成钢,“俗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倒,万事还是得靠自己。” 程亦乔一脸不在意,“若程家在,我就过好日子,若程家不在,那我也不过日子了。” 程明昱拿她没辙。 程亦安听到这句话,猛然想起前世程家断了她的份例,那时她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没了依靠。 这辈子决不能看着程家出事啊。 怔愣间,程亦乔已经抱着锦盒回来,朝她挤眉弄眼,“快上去,领你的封红。” 比起程亦乔“土匪”般的行径,程亦安显见乖巧又娴静,温温柔柔行了一礼, “见过祖母,见过父亲。” 老祖宗听她开口喊了父亲,立即睁大了眼,惊喜得跟什么似的,悄悄去看程明昱。 程明昱有了昨夜的经验,这会儿人看起来是极其镇定的。 “安安,这是给你的。” 他从管家手里接过,主动递给程亦安。 程亦安瞟了一眼, 一万两。 吃了一惊。 有些不敢接。 老祖宗和程明昱瞧她踟蹰的模样,心都快化了, “孩子快接呀,你长姐也是外嫁女,与你一样的份例,快接吧。”老祖宗催促她。 程亦安看了上头长辈一眼,红着脸抱了过来。 “多谢祖母,多谢父亲。” 回到席位,视线与江若梅撞了个正着。 江若梅心头发酸,立即垂下眸。 她无话可说,她母亲的三千两已经是外嫁女中最高一份。 至于程亦安....谁叫她是家主的女儿呢? 她只有嫉妒的份。 余下就没程明昱的事了,他起身往外走,只是行至几个孩子身旁时,看着程亦安, “安安,你随爹爹来。” 程亦安愣了下,以为程明昱有事交待,又抱着锦盒跟着他出门。 江若梅很有眼力劲,几乎猜到程明昱要做什么,忽然推了推身侧的程亦乔, “二表姐,你可知大舅舅唤安安去作甚?” 程亦乔忙着数银票,漫不经心回道,“无论做什么跟你没干系吧?” 江若梅一噎,跟着她坐下来,“我猜大舅舅还会额外添补安安。” 程亦乔停了下来,懒洋洋看着她,“所以呢?” 江若梅笑盈盈道,“我以为二姐心里不平呢。” 程亦乔将锦盒一掩,面无表情看着她, “若梅,程亦歆有的,我有,我有的,那么安安也该有。” 话落眼神往她手里的锦盒瞟了一眼,“嫌不嫌多?嫌多分一点给我。”说着就要去抢。 江若梅生怕她夺了自己的封红,赶忙抱着跑老祖宗身旁去了, “祖母救我,程亦乔蛇心不足,要侵吞我的银子呢。” 程亦乔扑过来摁住了她的嘴。 这厢程亦安跟着程明昱穿过垂花门,顺着一条悠长蜿蜒的长廊,总算来到了他的书房外。 程明昱推开门,引着她进去,又亲自吩咐管家送了个炉子过来,示意程亦安在自己对面落座。 程亦安抱着锦盒坐在长案前的锦杌,不多时便见他从里间拿出来一个锦盒,那个盒子比她手里还大几寸。 荣婚(重生) 第48节 程明昱将锦盒交给她,来到书案坐下, “安安,这些也是给你的。” 程亦安将原先的盒子搁下,打开这个锦盒,仅一眼,她眼前发黑,烫眼似的将之合上,并往外一推,捂着脸道, “我不要,我不要...” 一万两已经够她手软了,再拿她真的面上抹不过去。 “我上头还有哥哥姐姐,您不能拿私房钱贴我,不患寡而患不均。” 程明昱看着她那一脸憨样,哭笑不得,温声道, “傻姑娘,你自己打开瞧瞧,里面都是这十七年来每年该给你的分红,爹爹每年都额外替你留下来,起先几年没多少,后来一年一万两,积积攒攒也这么多了,你的两个姐姐都有,安安,你也不能少。” 也就是说,这是从她出生给她攒的钱。程亦安懵懂地看着他。 程明昱给她解释道,“为什么没在你出嫁前给你,是担心被四房的人侵吞挪用,爹爹虽贴补他们,却也有个限度,你的,爹爹一直额外留着,就等着你出嫁,能当家做主后,再给你。” 程亦安猛地想起前世,最初嫁给陆栩生时,她的嫁妆虽丰厚,却也仅仅是比南府程家女丰厚罢了,等到后来改嫁范家,程明昱又给她添了好几成,理由是她嫁给陆家受了委屈,人人骂她不知好歹破坏了程陆联姻,唯独他和二哥哥心疼她,更在后来她去益州后,每月派人送份例,她所有困难都是二哥哥出面解决的。 如今想来,那些银子该是父亲早早替她攒下来的,只是前世以那样的方式给到她,而今生因为相认了,给的便更直接。 程亦安想起前世他们默默的守望,红了眼眶。 程明昱却以为她为四房的事委屈难过,心疼地寻帕子给她, “安安,是爹爹对不住你,” 程亦安吸了吸鼻子,收住眼泪,重新打开瞧, 里面果然有形状不一的银票,有些银票很有年份,纸面甚至泛黄, “咦,这些银票,您帮我放在钱庄了?” 上头记得都是她的名讳,钱庄字号,面额,日期,可见确实是每年攒下来的。 程明昱笑,“程家名下就有钱庄,爹爹帮你存着收利息呢。” 程亦乔的银钱自个儿花了,程亦安因为给不着被迫存下来,反而如今成了一座金山。 这么厚一沓票子,可真是烫手的山芋。 程亦安被砸得头昏脑胀。 程明昱见她极其不自在,满脸难过, “安安,你去四房理直气壮要回自己娘亲的嫁妆,你拿你娘的银子拿的舒舒坦坦痛痛快快,为什么爹爹的,你就不拿?” 他越说好像还越生气,“你身上有我一半的骨血,你不仅是你娘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有义务有责任要照料你,你能拿你娘的,就能拿爹爹的,你不能厚此薄彼。” 不愧是都察院首座,简简单单一句话将程亦安给绕晕了。 什么叫厚此薄彼,这还论上厚此薄彼了。 程亦安不得不承认,在内心深处,她肯定更贴近娘亲一些。 “我就这么抱回去吗?” 程亦安呆呆看着两个锦盒,还有些手足无措。 程明昱失笑,长女精明能干,次女霸道娇蛮,到了小女儿,就多了几分娇憨乖巧,也正因为此,程明昱要多疼她一些。 “就抱回去吧。”程明昱面色和煦,知道她担心什么,“若陆栩生连这点银子都护不住,他也枉为大晋战神了。” 程亦安将所有银票搁在一个锦盒里,程明昱着人将她送回去。 这一夜抱着这一箱宝贝人还有些晕。她悄悄数了下,共有十五万两,这还不算钱庄的利息。 她就这么....富了? 她让如蕙将银票收入要紧的箱盒里锁好。 如蕙比她还紧张,一颗心七上八下来到她身侧,蹲在塌前劝诫道, “姑娘,咱们这一回陆家,保不准就被人盯上,奴婢的意思是,您可千万不能耳根子软,被那陆家人哄着贴补他们,那陆家可是个大窟窿呢。” 程亦安又不傻,一听还急了,“做梦,别说旁人,就是陆栩生我也一分不贴呢。” 前世她贴补范玉林是什么后果? 被背叛! 血淋淋教训还在眼前。 她怎会重蹈覆辙? 心疼男人是不幸的开始。 翌日清晨,程亦安去老祖宗院子里用早膳,又提到要回去。 老祖宗也没再挽留, “我们是盼着你再住一住,不过你们年轻小夫妻,着实不能分离太久,你若想去,祖母也随你。” 哪知进来请安的程亦彦听了,扬手否决, “不行,必须陆栩生亲自来接。” 如此才显得姑娘贵重。 妹妹在哪都是不能受委屈的。 老祖宗闻言笑道,“也有道理,你是咱们客客气气接了来的,若是一人孤零零回去着实不像话,陆家必得有人来接。” 又吩咐门口的婆子, “去给姑爷传个话吧,就说程家亚岁宴结束了,让他来接人。” 第27章 大舅子和妹婿交锋 等陆栩生的这会儿功夫, 程亦安被程亦乔拉去了针线房。 掌针娘子正在给程亦安做那件云狐斗篷,“赶了几日,三小姐若是午后走约莫着就能穿上了。” 程亦安道, “姑爷忙着, 一时半会来不了, 大约也是午后再走。” 程亦乔却道, “急什么,你们也别赶, 慢慢做,今日做出一件, 请姑奶奶回来拿, 隔两日又做一件, 她又能回来...” 程亦安瞪她,“干脆住这是吧?” 程亦乔拉着她在隔壁茶水间坐下来,“嘿哟, 你若真留下来,我们都有好日子过了。” “这话怎么说?”程亦安嗔她。 程亦乔啧了一声, “你不知爹爹前几日脸色多差, 族里有少爷在外头嫖赌被人抓了 个正着, 爹爹大怒,让戒律院处置此事,二哥分管戒律院挨了训, 我也没讨得好脸,那几日门都不敢出了,这不,你一回来,爹爹才有了笑脸。” 两人正说笑着, 忽然程亦乔的一个大丫鬟寻了来,瞧她神色有异,显见是出了什么事, “二小姐,三小姐,你们快去西苑,二老爷那边闹起来了。” 程亦乔闻言连忙拉着程亦安往外走,边走边问, “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一面在前引路,一面答, “昨夜不是分了红么,二老爷和二太太拿了回去,原本该欢欢喜喜的,后来就闹了不愉快,今个儿晨起,二少奶奶便闹着要回娘家。” “听人说....”丫鬟不敢妄议主子私事,这不极力压低嗓音道, “听说少奶奶怪老爷太太没给银子给浚少爷,就哭了。” 程亦乔闻言看着程亦安,耸了耸肩。 其中缘故,程亦安倒也有所耳闻。 长房的二老爷与二太太膝下只有程亦浚这个儿子,平日看得跟命根子似的,事事依着他,程亦浚也很乖顺,从不与那些纨绔公子哥一伙鬼混,最后争气中了进士,可就是这么一个乖巧的儿子,在婚事上却犯了拗,他无意中在一次赏花宴对一位姑娘一见钟情,非要娶她,二太太遣人去打听,得知对方是光禄寺少卿家里的女儿,光禄寺少卿官衔倒也算过得去,就是这许家寻常门第出身,家底不怎么好。 就这么个儿子,他又非要人家,后来二老爷和二太太无法,替他聘了过门。 可这二少奶奶许氏什么都好,一处叫人诟病。 爱贴补娘家。 一日两日便罢,日子长了,公婆多少有些不满。 垂花门往西过去便是二太太和二老爷的院子,顺着前面的游廊再往西北蜿蜒则是程亦浚和妻子许氏的院子,两个院子当中隔了一个花园子,花园子建了一座三开的抱厦,冬日用厚厚的帘布围起来,平日二房来客均在这里玩耍。 程亦乔和程亦安行至此处,见两个丫鬟立在门帘处探头探脑,那两个丫鬟二人皆认识,是程亦茜和江若梅的大丫鬟,可知二人在里头了。 姐妹俩走了进去,果然瞧见程亦茜和江若梅坐在雕窗下的围炉听墙角。 程亦乔脸色一拉,“哟,你们俩躲这鬼鬼祟祟的呢。” 江若梅二人被她唬了一跳,细想程亦乔过来不也是来看热闹的么,于是也不甘示弱, “二表姐不也来了吗?” 程亦乔理直气壮道, “我是我,你是你。二叔房里的事我心知肚明,你一个外人在这里凑热闹就不对了。” 江若梅噎住,又往程亦安瞟了一眼,心想她不也是外人么? 程亦安今日做了出门的装扮,身上穿着的正是新做的紫白狐腋的长袄,外罩大红羽纱狐狸毛的大氅,江若梅听说针线房的娘子旁的活计都扔下了,只管给这两姐妹赶工,赶出来招摇。 江若梅心里酸酸的,不敢正面跟程亦乔对上。 程亦茜却是嘘了一声连往外指,四人这才收住话仔细往外听。 雕窗北面外的院子里,二太太果然与许氏夫妇吵得正起劲。 二太太显然是积怨已久,立在穿堂指着院子里的二少奶奶夫妇道, “我们程家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冤户吗,银子是水里飘来的?我告诉你们,这是祖上积德,世代相传的祖业,是你大伯父殚精竭虑,挣出的家业,既然入了程家门就是程家妇,哪里成日的胳膊肘只想着往外拐,” “给你们的还不够吗?哪年年终不舍你们两千两?你们倒是好,不到半月功夫就没了,只赖着公中月例过日子。” “公中月例也够你们吃穿了,一月夫妻俩有足足五十两,寻常人家一年都没五十两呢。你们呢,还过得紧巴巴的,我看不过去,再舍一点给你们,转背又没了?可怜我儿子堂堂长房的嫡孙,过得跟个破落户似的...” 荣婚(重生) 第49节 那许氏哭哭嘤嘤许久,一直没吭声,直到听了破落户三字,方才气不过扭头驳了一句, “您也不必拐弯抹角骂人,您不就是骂我嘛,我们许家是破落户,可也是你们程家求来的!” 这可不是二太太最憋屈的地儿,她气得跺脚,指着那程亦浚,“都是你,整得什么事!” 那程亦浚一面拉着哭红脸的妻子,一面望着气急败坏的母亲,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见媳妇哭得越发厉害,只能央求母亲, “您少说两句吧,惹来祖母就了不得了。” 二太太见儿子不敢说媳妇,只能埋汰自己越发恼怒, “了不得?你也知道了不得,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老祖宗果然被嬷嬷搀着,脸色发青赶来西苑,一个不留神发现抱厦内齐刷刷探出几个小脑袋,狠狠嗔了一眼,却也顾不上她们四人,匆匆往里去。 程亦乔胆子实在大,干脆拉着程亦安跟着老祖宗进了门,程亦茜二人见程亦乔进去了,也利索尾随。 见惊动了老祖宗,那头谁也不敢闹了,夫妻两个跪在东次间的蒲团上,二太太坐在一旁跟老祖宗抹泪诉苦,而程亦乔等人呢,正大光明坐在明间听。 老祖宗没避着姑娘,也是想让姑娘们长长见识,明辨是非,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二夫人没拦就是刻意做给许氏看的,你越仗着有人使性儿我越不被你拿捏,你有脸闹就不怕被人知道。 老祖宗对着二太太斥道,“怎么闹得这样凶?还有客人没走呢,岂不是让所有人看长房笑话..” 二太太很不客气地往许氏一指,“她故意的,就是掂量着有人在,故意闹,以此威胁我应了她的事,我还偏就不信她的邪,年年忍,年年让,今年不叫她得逞。” 老祖宗当家多年何尝看不透。 当初她问过许家情形,得知上头有个哥哥,底下还有个弟弟,那光禄寺少卿俸禄没多少,家里没几个值钱的产业,哥哥弟弟都没娶妻,可不得靠许氏这个女儿。 她不同意这门婚事,无奈二太太和二老爷那时太宠儿子,没太当回事,如今吃了苦头吧。 “到底怎么回事?” 二太太一五一十说出来, “昨个儿得了分红,儿媳与二老爷商量着存下来,回头吃利息银子,结果这个混账就过来要银子,说是他也成了家,分红该有他们一份。” 二太太说到这里哼了一声,“我说你们吃穿都在公中,哪有什么需要银子的地儿?无非是想送娘家去,没门,今年的分红一钱银子都不给。” “这不,就闹起来,昨夜不闹,趁着今日安安要回去,姑爷要来接人,就闹了,说是我苛刻儿子和儿媳妇。”二太太骂骂咧咧朝梁顶翻了个白眼, “我若苛刻儿子媳妇,这世间没好婆婆了...” 话落意识到老祖宗也是自己婆婆,立即住了嘴,讪讪道,“当然,比不上您...” 二太太也是个嘴把不住门的,嘴里有什么说什么。 老祖宗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西次间内程亦乔捂着肚子笑,程亦茜和江若梅两个都滚去了罗汉床。 唯独程亦安这等嫁过人,经历了一地鸡毛的人方没把这当笑话看。 果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怕是长房,外头看着风光无极,私下剖开瞧一瞧,也各有各的难堪。 这二叔母外人看来极和睦的家门,婆婆宽厚,丈夫待她体贴温柔,底下就一个儿子也娶了媳妇只等生孙,还是程家长房这样的门第,不愁吃不愁穿,该是神仙日子,孰料也有这般苦衷。 那许氏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使他要,是夫君自个儿去要的...” 老祖宗看着程亦浚问, “你们很缺银子吗?你爹娘通共只有你一个,将来不都是你们的?平日有公 中供应你们吃穿,我料想够你们用度。” 程亦浚胀红着脸道,“回祖母的话,我们吃穿是够的,只是到底也有人情世故,孙儿在礼部观政,也有应酬。” 程亦浚两年前中了进士,毕竟是程明昱的侄儿,皇帝很给面子,让他在礼部观政,这若是观政个几年,没准能直接在礼部留下。 二太太一听这话就知道儿子在替许氏遮掩,怒道,“你别胡扯,你那些应酬哪次不是你爹爹暗地里补的你,你想给媳妇拿钱就直说。” 程亦浚羞愧地低下头。 二太太就是咋咋呼呼的性子,人是个极好的人,就是没成算,被个低门出身的儿媳妇逼到墙角里。 老祖宗先剜了二太太一眼,示意她闭嘴,随后问程亦浚, “是吗,据我所知,去年和前年分红,你们总共得了四千两,那你列个名目给祖母瞧瞧,你都应酬哪去了?” 程亦浚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二太太被老祖宗一点,顿时茅塞顿开,“对,往后支出都列个账目出来,年底要查你们的账,银子都使哪去了!” 许氏也厉害,红着眼小声回了一句, “去年夫君买了一方澄泥砚,就花了好几百两银子,有一回他同窗母亲病逝,他也封了几百两相赠....” 林林总总被她列出十来个说头,听着都很有那么回事。 程亦浚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二太太气死了,儿子被人拿捏在手里,她就是满身是嘴,也经不住他们夫妻唱双簧。 老祖宗忽然看着许氏道, “我倒是想起一桩旧事,过去我们周家有个伯母,自来将侄子看得比自己儿子还重,家里有什么都拿回去给她侄子使,人虽嫁过来了,屁股却坐在娘家。” 说着她看向二太太,“你猜后来怎么着?” 二太太立马接话,“怎么着了?” 老祖宗道,“后来她弟弟走了,侄子寻她要钱,侄子成婚是她出的聘礼,侄子生子没钱办酒席,又寻她要钱,而这个时候这位伯母家里已大不如前,没那么多银子给娘家使了,她就哭着说好话,说是给不出钱了。” “可惜呀,人一旦胃口养大了,就下不来了,那侄子怀恨在心,以为她捂着银子不给,一日趁着她回门将刀架在她脖子上,一个没留神,伤了她,侄子由此进了牢狱,娘家一门子全败落了....至于她本人,因着常年贴补娘家,底下儿子媳妇心存不满,平日着了病也不管她,她懊悔不迭,最后死了三日方被人发现,下场唏嘘。” 许氏听到这里,立即不吭声了。 程亦浚听了这等故事也吓了一跳,“可是祖母,莹娘她母亲病着,等着她送银子治病呢。” 这下终于把篓子抖出来了。 二太太怒火一点就着,劈头盖脸道,“她哥哥呢,弟弟呢,不管自己母亲死活吗?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当初的聘礼吗?一百抬的聘礼就换了一点花架子回来?糊弄谁呢,不说这三年你们的孝敬,光那些聘礼都够他们许家吃穿一辈子,敢情自个儿舍不得用,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来程家要银子。” 那许氏见二太太将事情宣扬出来,羞愤难当,拔腿就往跑, “我不活了...” 隔壁间程亦安等人正喝着茶,听了这话一个个慌忙起身,不想便见许氏冲出来,似要往外头去。 程亦乔怕她真寻短见,第一个丢下茶盏往前拦,恐自己一人挡不住,叫着离自己最近的江若梅, 江若梅紧随其后。 许氏眼看正头路被程亦乔给挡了,便打算绕江若梅过去,熟料江若梅这个时候生了个心眼,瞥见程亦安正放茶盏打算来帮忙,趁着程亦安没站稳,顺手将她一牵。 程亦安被她拉一把,身子往南侧一歪,那许氏好巧不巧撞在她胳膊。 撞一下倒也不打紧,偏生她右手茶盏还没脱手,此刻滚烫的茶水晃出来,淋了她小拇指,茶盏已失手跌在小案,碎了一地。 “哎哟。”烫着了。 程亦乔见状大惊,忙推开江若梅扑过来,捧着她的手,“安安你没事吧...疼吗?” 乍一下是有点疼的,程亦安皱了眉,看了江若梅一眼。 老祖宗等人从里间出来,纷纷气青了脸,那许氏这才晓得自己闯了祸,不敢再吱声,倚着门槛直落泪。 江若梅心下也虚,只是面上还装出一副惶恐担忧。 二太太眼看程亦安小指都红了,想起程明昱宝贝她的模样,叫道,“完了完了,出大事了...” 还是老祖宗镇定,立即吩咐人取凉水,又遣人去请大夫,再让丫鬟去药房拿冰凉的玉肌膏来敷药。 小丫头迅速捧了凉水来,程亦乔帮着她将手指摁下去,冰冰凉凉的,这才缓了疼,程亦安见众人脸色不好看,忙道,“不碍事的,小事一桩,涂些药就好了。” 可惜事情没这么简单。 惊动了程明昱。 他清晨去上朝,听闻程亦安今日要回去,打算午膳回来送送她再返回衙门,结果就听说她在这里受了伤,立即沉了脸色,将所有人唤来花厅。 程明昱和老祖宗端坐上首,二太太和闻讯赶来的三太太等人坐在左下圈椅,许氏和程亦浚跪在地上,其余人姑娘少爷均站着不动,唯独程亦安坐在右侧圈椅,由府上大夫查验伤势。 二太太捶胸顿足直叫罪过, “都怪我,治家不严,闹出这样的笑话,还连累安安...” 若是寻常也罢,偏生今日程亦安要回府,陆栩生还要来接,这会子出了事,大家面上更不好看。 许氏撞了人,无话可辨,伏在地上只顾抽泣。 程亦乔仔仔细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忽然劈头盖脸冲江若梅质问, “我问你,我唤你来拦人,你为何拉扯安安?你没瞧见她手里端着茶吗,你是不是故意的?” 江若梅心里本就虚,当时确实是嫉妒心作祟起了一点歹念,却也没想惊动这么多人,连程明昱都出了面,心里慌得很,连忙跪下朝程明昱磕头, “大舅舅,我不是故意的,我眼看嫂嫂冲出来,恐我拦不住,便想多拉一人拦,不成想出了事...” 程明昱见小女儿手指红了一大块,面色沉沉, “如此说来,你是无辜的?” 程明昱审人时眼神十分专注,带着锐利的锋芒。 “我...”江若梅平日不怎么见过这位大舅舅,光看到他就害怕,闪闪躲躲的眼神和支支吾吾的语气出卖了她。 事实上程明昱将人传过来前,就已经从看守的婆子丫鬟口中得到了真相。 审出口供只会让江家人觉得程家人欺负她。 压根没必要审。 程明昱甚至不想浪费一点功夫在这个外甥女身上,他眼神盯着一侧正在上药的程亦安,冷漠开口, “来人,唤两个管外事的婆子,将她送回江家,并将事情经过告诉江成斌,让他们自行处置。” 既是姻亲,又是官场同僚,给彼此留点脸面,程明昱太明白如何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若是江家包庇,毫无疑问,这亲戚没得做了。 若江家处置妥当,无话可说。 江若梅一听要把自己送回去,脸色顿时大变,哭哭啼啼道, 荣婚(重生) 第50节 “大舅舅,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我不要分红了,银钱都退还给你们,你们别送我走,我自个儿走....” 被送回去,必定被家里堂兄弟姐妹知晓,届时她还怎么做人? 她可不就是靠着程家这棵大树在江家耀武扬威呢? 银子什么的比不得脸面重要。 程明昱从不许人跟他谈条件,看都没看江若 梅一眼。 江若梅意识到事情严峻,挪着膝盖爬到老祖宗跟前,“外祖母,您帮帮我吧,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针对三表妹,我不该嫉妒她,是我错了...” 这不就承认了? 哪还需要审? 老祖宗失望地看着她,抚了抚她额心,半是心痛半是责备道,“我原就教导了你,你却不听教,那外祖母就不必再教了。” 这是答应将人送回去。 江若梅覆在她膝头大哭,懊悔不迭。 至于许氏和程亦浚。 程明昱就更失望了,“你们夫妇罚月例一年,浚儿记大过,许氏闭门思过半年不许出门。” 没了月例如何贴补娘家? 这无异于断了许氏财路。 “记大过”就意味着明年分红二房要减额了。 二太太却一点都不心疼,她缺那些银子吗,不,她缺的是出口气。 她今日算是因祸得福,沾了程明昱的光料理了许氏,只觉得痛快呢,她哼哼几声,差点将欢喜写在脸上。 许氏眼一黑昏了过去,管家抬抬手,两个粗使婆子上前将他们夫妇压了下去。 人都发派了,众人纷纷起身来看程亦安的伤势。 程亦乔双手搭着连忙跟程明昱认错,“爹爹,也怪我,我不该领着妹妹看热闹。” 程亦安担心姐姐吃挂落,忙道,“真的无碍,这不上了药,已不疼了....” 虽说江若梅很可恨,可到底只是一点小伤,犯不着如此兴师动众。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见庭前穿堂处传来一道极为冷峻的嗓音, “岳丈大人,大舅子,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在你们程家就受了伤?” 来了,兴师问罪的人来了。 这是给陆栩生送把柄啊。 程亦彦顿时扶额。 程明昱神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回到席位落座。 程亦彦上前来到台阶迎陆栩生, “妹婿姗姗来迟呀....” 他也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 陆栩生穿着一身玄黑长袍大步踏上台阶,身姿笔挺,八风不动,先给老祖宗与程明昱施了一礼,旋即目色落在程亦安身上,从她受伤的小指一掠,与程亦彦道, “燕宁兄,你大张旗鼓将我夫人接来,结果就把她给伤了,燕宁兄,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瞧瞧,程家那么多女婿,换做任何人来了,只会道这是小事,不能也不敢在程明昱跟前说事。 但陆栩生敢。 他又不靠程家提携,在朝廷他与程明昱平分秋色,凭什么看着妻子受罪却一声不吭? 程亦安见状瞪了他一眼,来到他跟前,轻轻拉了拉他衣袖,“你别做文章。” 她爹爹已经够兴师动众了,该处置的也处置了,陆栩生没必要再得理不饶人。 显得她也太娇气了。 过去比这更严重的伤都受了,她又不是吃不得苦。 二老爷见陆栩生来势汹汹,连忙起身施礼, “慎之,此事与彦哥儿无关,是安安在我们房里玩耍,不小心受了罪,是二叔待客不周。” 陆栩生朝他回了一揖,眼神却瞟向程亦彦。 显然不打算放过程亦彦。 这位大舅子却是很从容地回道, “慎之批评得在理,是我程家照顾不周,让妹妹受了伤,这样,干脆再让妹妹住一段时日,等修养好了,再送回陆家。” 还住? 陆栩生后槽牙都快咬碎,他不动声色一笑, “不敢了,若是再来一个堂妹表姐的,伤了我安安如何是好?还是接回家的放心。” “哦...”程亦彦也有说头,意味深长回道, “慎之考虑周全,不过也希望慎之要照料好妹妹,可别你陆府也来个什么表姑娘王姑娘的,来欺负我妹妹。” 陆栩生:“......” 他母亲王氏相中他表妹为媳这事,在京城并非秘密。 程亦彦顺着这话头就敲打了他。 陆栩生极少落下风,但今日不得不服这位大舅子, “多谢燕宁兄提点,你多虑了,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倒是燕宁兄这位表妹...”他负手往跪在老祖宗跟前的江若梅看着,道, “干脆将她交给我处置。”他怕程家顾忌姻亲脸面不方便料理。 程明昱倒是摇头,“不必,我程家会给慎之一个交待。” 他所料不错,后来江若梅被人送回去后,两江总督江成斌勃然大怒,一面惩戒女儿,一面命长子携重礼上京赔罪,程明昱自然将这些重礼都转给了陆家,此是后话。 老祖宗见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摆手道, “安安受了惊,这会儿已是午时正,姑爷便随她在程家用了膳再走。” 其余房的人退了回去,老祖宗这边吩咐婆子招呼江若梅南下。 只程明昱一房的人陪着陆栩生夫妇用膳。 膳后也无多言,陆栩生便携程亦安出门。 虽说闹了个小插曲,依然不影响这次归宁的喜庆,程家箱笼大大小小装了五六车,送他们夫妇离去。 登上马车离开程家巷,程亦安便瞪着陆栩生, “不许你在程家逞威风。” 陆栩生不满道,“我怎么逞威风了?难道还不许我问一句?” 程亦安道,“我爹爹和二哥哥已经够大动干戈了,偏你还要兴师问罪,弄得我往后都不敢回去了。” 程家姑娘哪个像她这般娇气,挨不得碰不得了。 陆栩生睨着她,“你别偏心,只许你哥哥在我面前逞威风,就不许我敲打程家人,不许他们欺负你?” 程亦安自然要替哥哥说话,“我二哥哥才不会欺负我。” “难道我就欺负你了?我欺负你哪儿了?” 陆栩生眼神直勾勾看着她,这才在程家住了几日,日日泡着温泉,那张脸蛋娇娇嫩嫩,能掐出水,就仿佛秋日熟透的果儿,要爆出汁来。 程亦安看着他逼人的眉目,顿时明白他的“欺负”指什么,面颊一热,将他推开。 回到陆家已是下午申时初,陆栩生看着那大大小小的箱笼,头都大了, “你这是把程家库房搬来了?” 程亦安瞥他一眼,“程家库房搬来,你整个陆家都不够放的!” 话落带着如蕙和如兰施施然进了宁济堂,只可惜几日不住,屋子里冷冷清清,一股寒气逼来,让人受不住。 别说程亦安,就是如蕙和如兰习惯了程家那温泉院,回到陆家都格外不对劲了。 丫鬟们各自收拾箱笼,李嬷嬷忙前忙后操持家务, 程亦安与陆栩生坐在东次间说话,程亦安身上的斗篷还舍不得脱,便将那宝贝抱出来搁在桌案。 陆栩生替她斟茶,看了锦盒一眼,“这是什么?” 程亦安低声道,“我爹爹给的银票...” 陆栩生眉头顿时一皱,直起身子避嫌道,“我不要。”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你想得美,可不是给你的。” 陆栩生松了一口气,还真以为程亦安冲着程家亚岁宴往夫家搬东西要贴补他。 贪图女人嫁妆还算男人? “你数数多少银票?” 陆栩生对上她眼神,顿时明白了,“我不数,你放心,丢一个子算我的。” 他身边多的是强兵悍将,还能看不住一个院子? 行军打仗的男人,布防乃是家常便饭,只是出门时心里想得赶紧将家业拿回来,再将国公府治成一个铁桶,否则程亦安在这院子都住不踏实了。 陆栩生还有公务,去了一趟衙门至夜方归,更衣进了拔步床,心想今夜总算能搂着娇妻好好睡一宿,结果瞧见程亦安在被褥里瑟瑟发抖,怎么都睡不踏实。 他悬在她身侧,轻声问她,“你怎么了?” 程亦安很委屈,紧着被褥道,“冷,程家的园子里有温浴,每日泡了温浴睡得踏踏实实的,今夜我睡不着。” 明 明之前好好的,去了一趟程家,在陆家就怎么都待不自在了。 荣婚(重生) 第51节 陆栩生心里埋汰了岳父一通,认命地钻入被褥,将人搂在怀里, “你有人形炉子,一夜温着你,不比程家那劳什子温浴好?” 程亦安红着脸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第28章 想贪我的银子,没门!…… 果真是个现成的人炉子, 滚烫的热度驱走她身上寒意,雪白的脚丫也藏在他小腿肚处,男人高大有高大的好处, 哪儿哪儿都能罩着她, 人形炉子也不错, 程亦安终于安心地阖上眼。 只是睡了一小会就有些不对劲了。 程亦安扭过脸。 陆栩生就很尴尬了, 连忙躺平。 “我受伤了。”她笑眼弯弯, “我知道...”陆栩生闭上眼。 程亦安侧回去贴着他胳膊睡, 小声埋怨, “人形炉子也有不好, 瞧, 一不小心就烧着自个儿了。” 陆栩生又侧过身, 将她偎在胸膛里,“烧不着你,才有事吧。” 程亦安忽然想起与范玉林, 看着年纪轻轻的身子,没两年就不成了。 她轻咳一声, “也有道理, 就不知陆大将军能撑多久?” 陆栩生给气笑了, “嘴皮子这般利索,可见伤势无碍嘛。” 男人在这种事上是万不能被质疑的。 程亦安听着他语气里危险的讯息,懊恼自己失言, 连忙找补, “哪里,我对您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那身筋骨风吹不倒雨淋不褪,“毕竟您被誉为大晋军中第一人,您若不成, 天底下男人都不成了...” 越哄那双眼神好像越不对劲,誓要证明自己, 浓密的眼睫沉沉盖下来,绰约夜灯映出他冷硬的轮廓,“谁知道呢...” 粗粝的手掌捉住她受伤的手指将之摁在外头,结实的胸膛已悬在她眼前,跟阴影似的罩在她上方, “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忽然倾身而下,炙热的气息跟蛛丝网似的忽而在她鼻尖,忽而在她面颊,又或是耳珠脖颈,程亦安气息也跟着乱了,忍不住闭上了眼。 陆栩生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水蜜桃一样,惹人垂涎。 “下次,不许出门这般久。” “谁说的,我明个儿还要去。”程亦安非不顺他的意。 陆栩生气得抓了她一把,程亦安心险些被他拽出来,又羞又怒,抬着膝盖去抵他,陆栩生似乎很乐意陪她嬉闹,将人拖入怀里,抚着她漂亮的蝴蝶骨一寸寸摩挲,手更没闲着四处作乱,濡湿的吻落在她脖颈脊骨,炙热湿漉,带着逼人的力度,一点点推平她身上泛起的哆嗦。 程亦安起先还恼他,渐渐的也遂了他,小别胜新婚嘛,好几日没她也有些想,毕竟谁知道这些男人能行几年。 这一夜拔步床响个没停。 好在李嬷嬷是过来人,早早有预备,热水衣裳都是现成的,丫鬟打发下去了,她老亲自伺候。 翌日晨起,程亦安懒懒散散醒来,早已不见陆栩生的身影,脑海一面浮现昨夜亲密穿凿的景象,一面看着空空如也的床榻,摇了摇头,期望这厮多么温柔小意是不能。 揉着一身被打散的筋骨起床,招来丫鬟侍奉梳洗。 发现如兰满脸无精打采,“你这是怎么了?” 如兰捂着嘴打了打哈欠,一面净手来给她梳头, “奴婢一时没缓过来。” 程亦安明白了,何止是如兰,她自个儿这会起身面对狭小的梳妆台都有些不得劲呢,她突然有些羡慕程亦乔,不被爹爹催婚,爱什么时候嫁人就什么时候嫁人。 回了陆府自当去拜见长辈。 不仅如此,还给各房准备了些尺头。 回娘家住了一段时日送些赠礼是礼数。 送太差有失程家体面,送太好惹人招眼,程亦安给各房太太奶奶与小姑子,各人一匹云锦,云锦也分高低,有寻常云锦和名家云锦,譬如她身上穿得这件背搭,用的就是游云珑家的云锦,也叫浮光锦,有一寸浮锦一寸金之称,程亦安送给大家伙的是寻常云锦,做两身家常衣裳穿是无碍的。 东西遣丫鬟送去,自个儿前往二太太明熙堂请安,半路遇见二太太出门,一道便往老太太院子里来了。 几日不见,众人只觉程亦安光彩照人,想起程家亚岁宴的盛况,不免有些羡慕了。 五小姐陆书芝素来有什么说什么,见程亦安这等光景便问大太太, “大伯母,我们陆家的租子该也收了吧?我记得我们家在锦州也有两个山头,想必皮货也该来了吧?”眼看日子越来越冷,有下雪的迹象,谁不想做几件新袍子。 大夫人被问的心里一阵气闷,大老爷先前交待今年的皮货到了京城,要拿去铺子里卖,换了钱好给他使,大夫人倒是知道短不了她自个儿的,就是一点都不拿出来分,显得她这个当家夫人无能, “在路上了,再迟一些日子吧,若是你急,回头来大伯母屋子里寻两件往年的皮子先做着穿。” 陆书芝一听就不乐意了,若是先拿了大夫人的,回头来了新货还得还她,旧的哪能赶上新鲜货。 二夫人也想到这一茬,毫不犹豫拒绝道, “大嫂费心了,我那儿还有,先给孩子做着。” 陆书芝也笑道,“旧的我也有,我这不是想做两身新鲜的穿么?” 三房的两位姑娘陆书茵和陆书灵眼神也发亮,可见都盼着呢。 大夫人就明白了,心里越发得急。 程亦安默默坐着,将大夫人的神色收在眼底,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皮货已抵达陆家在鼓楼下大街的库房,陆家在下大街是有一排铺子的,这是祖上的基业,一直在长房手里,大老爷显然没有什么经营经验,铺子收成越来越差。 皮货论理该分给府上的女眷,可大老爷显然已将这些皮货运去库房给卖了,银钱也挪用了,后面事发,二夫人和三夫人均闹了一场,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好大一个没脸。 看陆栩生的意思是打算将家业拿回来,可不能拿回一个空架子吧? 程亦安没打算跟陆栩生过日子就不管,既然约定好好过日子,那就不得不上心。 她可不要烂摊子。 就在这时,门口的管事回禀, “老太太,太太们,郝家老嬷嬷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老太太歪在上首,闻言便来了些精神,“让她进来吧。” 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与过去的老伴说话,说起当年风光云云,人也仿佛跟着年轻了,而这位郝嬷嬷便是大老爷的乳娘,府上德高望重的老嬷嬷,她的儿子跟着大老爷一块长大,如今成了府上的大管家,是大老爷的心腹。 不多时便进来一个身着对襟福寿缎面厚褙子,头插金钗腕戴玉镯的老嬷嬷,老嬷嬷人瘦看着却很精干,也很精神,还没进来就跟老太太请安, “老祖宗,奴婢来给您请安了。” 毕竟是府上老嬷嬷,养过大老爷一场,就连大夫人也起了身。 郝嬷嬷又朝各位主子行礼,随后各自落座。 老太太打量她道,“你如今都是做太祖母的人,哪里还称奴婢,快些来我跟前坐吧。” 郝嬷嬷极有体面,便在老太太脚踏前的锦杌坐着,“无论什么年纪在您老跟前那还是奴婢。” 老太太很受用,问起她今日怎么来了家里如何云云。 别看郝嬷嬷过去伺候人,如今一家子也出息了,在陆家斜对面的巷子里买了一个宅子,住着十分松快,在陆家是奴才,在外头却风光着,毕竟她儿子是陆府大管家,管着国公府内外事务,一旁的小官小宦在他面前还得低头。 宰相门前七品官嘛。 别看这老嬷嬷语气恭敬,可程亦安瞟了一眼她的靴子,乍一眼看去是寻常棉靴,可仔细瞧却发现那靴面是皮子做底面上绣了一层针线遮掩,就如同她那件海龙皮子似的。 有意思。 老太太有人说话,太太奶奶们 就散了。 程亦安借口收拾行装回了房,大太太便往账房去了。 那郝嬷嬷的儿子郝大管家正在账房算账,见大太太满脸戾色进来,慌忙起身相迎, “太太,您怎么过来了?” 大太太睨了他一眼,在桌前落座,目光在账目上掠了掠, “你家老爷是什么意思?眼看快年终,各房也预备着要分些活物皮货之类,人家程家合族都分,咱们陆家好歹也是一国公府,各房都得分些吧。” 郝大管家弓背哈腰连忙道,“有的有的,”他侧身往一侧架子上寻来一张单子,递到大太太跟前, “这段时日不是陆续到了些年租货物么,小的正好整理出册子请您过目。” 大太太毕竟管家多年,稍稍一翻,眉头就皱起来, “今年怎么少了这么多?你这让我这个当家夫人脸往哪儿搁?郝仁啊,这些事可都是你管着的,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郝管家立即跪下来,哭丧着脸道,“太太,我跟了您这么多年,您还不知道我性子么,我是一样一样往府上搬,架不住老爷不许呀,他老人家经天纬地,一心想谋大业,府上这些事就撂下了,我纵然有八班武艺,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说远的,大前日皮货到了,给运去货栈卖了,昨日西南那批木材也到了,卖给恭肃侯府预备老太太棺材了,得了两千两银票,我还打算交给您预备府上开支,结果被大老爷一股脑拿走了。” 大太太怒道, “他这是要做什么!” 郝管家见大太太怒火快压不住了,只得据实已告,“我也不敢瞒您了,大老爷又接了宫里一项私差,” “什么私差?” “御用监提督尤公公府上的宅子。” 大夫人两眼一黑,跌坐在地,脸色也寡白寡白的,“他这是怎么都不听呀。” 郝管家道,“倒也不是坏事,这位尤公公人倒是厚道,给了咱们爷一份契书,将明年上半年河东一带的盐票许给咱们了。” 大夫人脸色这才好转,大晋盐铁官营,想要售卖官盐得运军粮去边境再换盐引,而朝廷有时为了奖赏或犒劳一部分官员,会许些盐票出来。 而这位御用监提督是司礼监秉笔之一,陈皇后的心腹,当年老太太为何能说服皇帝将国公爵位给大老爷,走得就是陈皇后的路子,老太太娘家与陈侯府连过宗,陈皇后也拿老太太当自己人,只要是陈皇后的人,大夫人心里就放心了。 “可眼下咱们这个年怎么过?” 郝管家似乎早料到她这么问,立即凑上去小声道, 荣婚(重生) 第52节 “太太,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大夫人不耐烦道, 郝管家往宁济堂的方向指了指, “太太,咱们这位世子夫人可是程家长房的女儿,我听说那程明昱拿她当宝贝疙瘩,这一次程家亚岁宴,必定分了不少银子回来。” 大夫人眯了眯眼,哼了一声,“我岂能不知,昨日那箱笼我可瞧见了,五六车,共有几十个箱子,算得上一间小库房了。不过,”她话锋一转,睨着郝管家, “你以为人家是个傻子,听咱们调派?还是你觉得她肯舍得借银子给公中?” 郝管家神秘地笑了笑, “太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与二太太又不是一条心,咱们可以先许她一些好处,将她拉进来,她性子和软,又是陆家世子夫人,自认这国公府未来是他们夫妇的,岂有不上心之理?” 大夫人狐疑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郝管家笑道,“这年底什么地儿开支最大?厨房。再过半月是老太太的寿辰,眼下该预备着了。” “年底大宴要开支,各房族人多少要分些份例,也要开支,年初了,初一到十五预备着给亲戚们宴请还要开支,您就干脆将厨房这一处的差事使出去交给她,那二房自以为掌了家,还不乐颠乐颠接手?她年轻,面儿薄,手里又有钱,咱们哄一哄让她先贴着,回头得了银子再还她,她岂有不应之理?” 大夫人思忖道,“倒是个法子,可我就怕请佛容易送佛难。” 郝管家道,“小的如何没替您筹算着,您想呀,她过门也有几月了,再过不了多久必定要怀身子,届时就顾不上这了。” 大夫人一听眉峰这才舒展开,心想这国公府上下皆是她的人手,程亦安哪怕想夺权也无可能,底下的人不听她使唤,“先这么办吧,先把今年混过去。” 大夫人也聪明,晓得贸然去寻程亦安必定引人怀疑,不声不响在几日后告病,大少奶奶管着外事采买,还有府上人情招待,厨房的事实在料理不了,怎么办,老太太最后开口了, “栩哥儿媳妇,你过门也有一段时日了,厨房的事该你接手。” 程亦安自然看出她们的底细,前世这一年年底,那大夫人便想法子逼着她贴补亏空,说是待明年春租上来还她,陆栩生没答应。 但她也没贸然拒绝, “回祖母的话,您委以重任,论理孙媳不该推诿,只是眼下孙媳还有些两眼抓瞎,不若祖母再缓我几日,待我跟着嫂嫂学一学,再上手如何?” 老太太看着她,生得一副姣好的面孔,明媚无辜的模样,还真不一定镇得住底下那帮子牛鬼蛇神。 “也成,给你十日功夫,十日后你便来接手。”十日后正好是老太太的寿辰。 上杆子不是买卖。 二夫人觉得蹊跷,事后招程亦安随她回明熙堂,进了屋子,她便与程亦安说, “你别贸然接手。” 程亦安微微有些诧异,这可不像二夫人作风。 二夫人分析道,“必定是公中账面不好看,见你从程家回来,想哄着你当冤大头。” 程亦安简直要落泪,真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位婆母终于还能为她着想着想,前世可是恨不得她冲锋陷阵呢。 “那依您看该怎么着?” 二夫人摁着眉心,“你容我想想,想个万全的法子,” 毕竟是个机会,二夫人既想插手中馈也不能让程亦安吃亏。 程亦安明白了,前世二夫人始终不认可她的身份,没拿她当自己人,故而让她做挡箭牌,这一世因着她被长房认了回去,二夫人认可了她儿媳的身份,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就不知等那位王家表妹从青州入京,二夫人作何感想? 程亦安任由二夫人琢磨,从明熙堂往宁济堂走,因着昨夜下了雪,压弯了园子里的枝桠,这会儿下人还没收拾好,程亦安只得绕道从垂花门附近前往宁济堂,可巧在垂花门内遇见了一人。 那郝管家发现了她,笑眯眯上前弯腰行礼, “给世子夫人请安。” 瞧瞧,很是个聪明人,旁人见了她唤二奶奶,就他唤“世子夫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拿她未来当家夫人看待。 程亦安不动声色回道,“郝管家怎么有空在这里盘桓?” 郝管家陪着笑脸,“回少夫人话,陈侯府的少爷和小姐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大老爷吩咐我在这里候着,待会好送少爷出门。” 程亦安明白了,笑道,“那管家忙吧。” 郝管家见她要走,又连忙跟了一脚,“少夫人,您过门也有一段时日了,您不知道,咱们底下这些管事都指望着您呢,说您是程家长房出来的,那程大人又最是擅长治家的,您想必得了他老人家真传,而咱们府上还真得您来整治整治呢。” 换做旁人此刻必定就飘了,问如何整治,跟着就上了勾。 那程亦安却一派天真,“我觉着咱们陆家挺好的,大伯和大伯母能干,您与几位管事也尽心竭力,哪里轮到我来整治。” 说着这话,程亦安便施施然离开。 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云锦袍子,里头用骆驼绒做的里子,外罩程家刚送来的云狐斗篷,配着那张明净如玉的脸蛋,真真如画里出来的仙人。 郝管家望着她婀娜窈窕的背影,喉结紧了紧。 难怪那世子爷钢铁般的男人, 也化作绕指柔日日往程府门前蹲,换他,有这样的女人在屋子里,还真是不想出门了,不能想,一想便受不住。 程亦安回到屋子里,脸便冷了下来。 都把她当傻子了。 终于等到夜里陆栩生回府,她愤愤告状, “你家老太太与大伯母打得好主意,想哄着我入坑替他们填补亏空。” 陆栩生似乎并不意外,摆手安抚她,“别急,容我打听打听。” 说着让长随徐毅去打听怎么回事。 不一会徐毅便打听回来了,“爷,是郝管家给大太太出的主意呢。” 陆栩生冷笑,手里捏着一颗珠子,慢慢将之捏成齑粉,“一个奴才还敢将主意打到主子身上,有种。” 程亦安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你等着。”陆栩生扔下这话,便出门去了。 这段时日,大老爷忙着工部各项工程年底结项,而陆栩生呢,也在打点将士们的冬衣,查抄一部分卫所贪污军库粮仓,伯侄俩也好几日没碰上面。 而今个儿,陆栩生坐在正厅喝茶,远远瞧见大老爷大摇大摆满面红光进来,便笑着迎了出来, “大伯,我今日下朝时,遇见了程亦彦,他让我带句话给您。” 大老爷一听程亦彦的大名,整个人激灵醒了,忙不迭大跨步过来, “他说什么?” 每年年底各部均要忙着结项,一来将今年许下的款项要付出去,二来要给明年立项,好将财政预算报去户部。 而年底就是户部结账的时候。 户部的银子从谁手里出? 程亦彦。 程亦彦便是国库的钥匙。 上头户部三位堂官签押后,最后要过程亦彦这关,如若程亦彦觉得账目有问题,是可以打回去重列的。 眼下大老爷有十多项款目需户部签押,工部下头一大堆皇商官商等着结账,结了账,他也好拿回扣,所以这等节骨眼,要他喊程亦彦祖宗,他都是乐意的。 陆栩生将他迎进门,往他头上泼了一盆冷水,“程亦彦说您有几张批票户部堂官还没批下来,而到他那儿的三张,大都有问题,让您明日得空去了一趟户部。” 这话简直晴天霹雳,等着支款的人最怕账目出问题。 郝管家也在身侧,听了这话,均是面罩阴霾。 三人一道进了正厅西面的暖阁,郝管家亲自给二人上了茶,迫不及待道, “世子爷,您与程大人可是郎舅关系,最是亲近,可得替咱们大老爷说话呀。” 大老爷也抹了一把冷汗,慎重道,“栩生,这事你可得替大伯办踏实了,亦彦那边什么要求,尽管提。” 陆栩生冷笑,大马金刀坐在次席,“您把他当什么了?他是谁?程明昱的嫡长子,程家未来掌门人,您那点好处他放在眼里?程家地缝扫一扫,都够咱们陆家吃一年的。否则,你以为陛下将这么重要的官职授给他?” 程亦彦探花郎出身,中考后便进翰林院当值,仅仅两年功夫便被皇帝调任户部,论理程亦彦该要去外头历练几年才能被授予户部金库郎中的位置,但皇帝力排众议让他担任。 缘故有二,其一程家富贵,每年程明昱都会主动上贡不少金银给国库,程亦彦坐这个位置,更方便皇帝和朝廷从程家捞钱。 其二,正因为程家有钱,程亦彦才不可能收受贿赂,确保国库账目清晰,不会被上下勾结套银子。 大老爷如丧考妣,“那怎么办?” 陆栩生严肃道,“把账目做实,自然就没事了。” 大老爷看了一眼郝管家不说话了。 郝管家神色晦暗。 恰在这时,外头有人问话,郝管家出去了,陆栩生看了一眼郝管家的背影,忽然低声问, “大伯,您底下这些木材商,供料商是何人帮您寻的?” 大老爷道,“有的是各部官员推荐来的,有的是郝仁替我寻的...” 说到这里,大老爷忽然皱眉,警惕地盯着陆栩生,“栩哥儿问这作甚?” 陆栩生却看着郝管家不言不语。 郝管家此时正立在门口与外头管事说话,他年纪与大老爷不相上下,中等身材还要胖些,身上穿着一件暗绿的袍子,廊庑的灯芒恰恰打在他背身,隐约瞧见有一片暗芒从那袍子折射出来,这种面料便是浮光锦的一种,乍一眼纹路发暗瞧不真切,只待有光芒映照之处,那里头的浮光才若隐若现。 一寸浮锦一寸金。 大老爷忽然不说话了。 陆栩生起身时轻轻替他拂了拂肩头的雪渍,“您老可别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不一会他回到后院,程亦安问他,“你做什么去了?” 陆栩生浑不在意道,“能做什么?家业得拿回来,可也不能拿个空架子回来。” 程亦安笑,“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接下来两日程亦安便有模有样跟在大少奶奶柳氏身后,瞧她如何看管厨房,到了第三日,外头忽然闹起来,说是库房丢了一件要紧的古董。 “什么古董?”大奶奶问那带话的侍婢, 侍婢回道,“老太爷在世时的一件书画,前朝顾云霖大人的墨宝,过几日不是老太太的寿辰么,老爷说要拿出来放在书房挂一挂,好宴客,这不今日着人去库房寻,竟然不见了。” 顾云霖这个人物程亦安也听说过,两朝帝师,前朝被北齐铁骑踏平后,顾云霖悲愤不已,跳崖而死,而这位顾相当政才能不怎么样,却是文坛大家,有名的书画大家,而据她所知,顾云霖还是她父亲程明昱的祖师爷,程明昱曾拜顾云霖关门弟子为师,一手丹青也是师传顾云霖。 大晋创建后,对这位顾大师十分推崇,他的墨宝也曾涨到一字千金的地步。 荣婚(重生) 第53节 可惜他死前将所有墨宝烧毁,存世作品不多。 所以老太爷在世时,将那幅画视为至宝。 大奶奶一听顿时急了,“可是了不得的事。” 于是妯娌二人一道往议事厅去,却见大老爷在厅内大发雷霆,所有管事被叫过去, “给我查,不找回来你们谁也别活着。” 四位大管家见大老爷震怒,不敢大意,立即遣派小厮仆妇各处搜查,也将当值的仆从抓过来审问。 大约闹了整整两个时辰,忽然问出一点眉目。 说是那一夜瞧见有人偷偷拿着一个长匣子往对面郝家宅子去了。 大老爷眼底寒光一现,瞟向郝管家。 郝管家脸色一白,立即扑跪在地, “老爷,这是没有的事,老奴跟了您这么多年,岂是这般没眼色的人,老奴贪什么都不可能贪您的宝贝呀。” 郝管家这些年在国公府作威作福,没少得罪人,譬如他底下这般管事就有看不惯他的,见他有嫌疑,立即落井下石, “您是不可能拿大老爷的宝贝,可正因为是宝贝,私下拿出去抵一笔银子先用着,回头再赎回来也是有的。” 郝管家脸色一白。 这种事他还真做过,不仅他做过,大老爷自个儿也做过。 大老爷如今是红了眼,缺银子缺疯了,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奴才乳兄,只要触犯了他利益,一概不管。 当即下令,命国公府的家丁去隔壁郝府查抄。 郝家原先是陆国公府的家生子,渐渐的随着大老爷掌家也跟着势大,原先替大老爷管着府内的事,后来大老爷升任工部侍郎后,接了不少营建差事,郝管家大多时候替他在外头牵线搭桥,做掮客,比如引荐一家木材商给大老爷,大老爷得了孝敬,他也从中揩油水,甚至有的时候比大老爷揩的还多,不然又如何穿上浮光锦了? 陆家的家丁气势汹汹冲去郝府,将之全围上,一通搜查,好家伙,从郝家地窖里抬出一箱银子,三箱金银珠宝,就连今年陆家山头的皮子也偷了两件藏在里头,货真价实的黑狐皮子啊。 要知道这种黑狐皮子,就是皇帝也用的。 从午时一直查抄到半夜子时。 林林总总查出银票三万两,金银古董字画摆件十二箱,绸缎数不胜数,花厅前面的院子差点摆不下了。 陆家各房人均坐在花厅看着,个个叹为观止。 大夫人看着那些宝贝眼都花了, 眼神也亮了。 乖乖,有这些家底,何愁过不了个好年? 夜里夫妇二人回房说话,大夫人极是振奋,温柔小意扶着丈夫的胳膊,问, “怎么突然想起查抄郝家了?” 大老爷面上露出戾色,有了银子有了底气,方显现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来, “我给户部的批票迟迟不下来,我去算账目不对,底下也虚报太多了,一查就查到郝仁身上,原来他背着我私下瞒报账目,十两银子进的木料,给我说的是三十两,报去户部是五十两,你瞧瞧,他一介奴才,从当中抠了多少?回想这么多年我对他信任无疑,而他却背叛我,私下不知敛了多少财。”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每年租子往上收,一年比一年少,他也贪了不少公财呢,如此甚好,将他这个大蛀虫查抄出来,补了咱们公中的亏空,年底还有富余呢。” 银库充实了,大夫人的“病”一下子就好了,这个当家夫人也好做了。 自然也不必程亦安来接手厨房,为了婉拒程亦安,大夫人亲自将她叫来议事厅,将从郝家寻出来的那件黑狐皮子给了一件给程亦安, “安安留着给栩生做件氅衣吧。” 程亦安收下了。 二夫人那头闻讯给气死了。 “再迟一点,再迟几日待栩哥儿媳妇接手厨房,就万事大吉了。” 既不必贴补亏空,还能插手掌家之权,多好的机会,可惜最终落空。 二夫人气病了。 大夫人神气了,只觉从未这般身心通泰,大老爷立即提拔了新的人手做大管家,郝管家肚子里可有不少秘密,大老爷又寻了个由头处死了郝管家,最后将郝家其余人发配回陆家老宅看守。 夫妇二人笑容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可惜好景不长,一日傍晚,陆家女眷聚在老太太的上房,商议明日寿宴时,外头大老爷的一个长随忽然慌慌张张奔进来,甚至顾不得女眷在场,就进了屋子,跪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太太,出大事了,通州码头一处河堤塌了,毁了不少漕船,而那河堤正是咱们大老爷督建的,案发后,都察院来人将咱们大老爷扣下,人如今关在都察院的巡查房,回不来呢。” 老太太两眼一黑差点昏厥。 大太太一听身子也狠狠晃了晃,只是她到底还算经得住事,颤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塌方严重吗?可有闹人命?” 长随抖如筛糠,“暂时不知,只是那些漕船是预备着今年皇宫过冬用的,来自江南织造局,那些丝绸落入水中,可是用不着了,不仅陛下,就是太后娘娘也怒不可恕,放话要问罪呢。” 这个时候大少奶奶倒是很冷静,忽然看着程亦安开口, “母亲,人在都察院,也就意味着在程大人手里,不若请二弟妹帮着去程府打探消息。” 大夫人这才缓过神,扭转身来看着安安静静的程亦安,无比庆幸平日还没怎么得罪这位宝贝疙瘩,慌忙来到她跟前,握着她的手道, “好孩子,看在伯母平日还算疼你的份上,你替我走一趟程家,好歹让你爹爹帮着照看照看。” 程亦安也跟着她起身,安抚道, “大伯母,我去一趟倒是不打紧,可你也知道我爹爹的脾气,不可能徇私呀。” 大夫人想起程明昱的作风,心凉了半截, 这个时候老太太一锤定音, “来人,去,去衙门将栩生请回来,此事还得他周全。” 以陆栩生在皇帝跟前的脸面,别说塌方,就是反了天也兜得住。 大夫人稍稍镇定下来,连忙吩咐人去。 等陆栩生的间隙,这会儿大家眼神就都在程亦安身上了。 瞧,关键时刻还得上头有人。 这位亲爹是都察院首座,朝中第一人,丈夫是边军主帅,皇帝跟前一等一大红人,只消他们任何一人说句话,大老爷就有出路。 大夫人这个时候可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指着自己媳妇道, “瞧你弟妹生得单弱,去吩咐人煮些燕窝送来,给她暖暖身子。” 二夫人坐在一旁嗤之以鼻。 第29章 大杀四方 陆家上下直到第二日午时方等回陆栩生。 老太太一夜没合眼人恹恹歪在罗汉床, 打不起精神,大夫人也心力交瘁,眼角的皱纹都给逼出来, 二房人倒是一切照旧, 二夫人甚至遮掩不住痛快之色, 就三夫人也只面上装出几分担忧。 今日原是老太太六十一的寿诞, 去年大办过,今年就没准备多少席面, 然而昨日出了事,陆府更是对外声称不宴客, 唯独最为亲近的姻亲过来探望。 陆家两位姑奶奶回来了, 一位是大老爷的女儿, 嫁去鸿胪寺卿魏家的大姑娘陆书桃,抱着大夫人一双眼已哭成桃子,另一位则是陆栩生的嫡亲姐姐, 嫁去礼部侍郎府上的二姑娘陆书婉,与两位太太一般, 作为母亲心腹的两个女儿素来也不和睦。 陆栩生回府, 便见前厅聚满了人, 一个个眼巴巴望着他,好似他是大罗神仙。 新任的齐管家恭恭敬敬将人迎入厅,正厅东面暖阁内, 老太太坐在上首,长房在左下,二房右下,三夫人带着两个女儿挨着程亦安坐着。 昨日等陆栩生久久不回,三老爷带着大少爷陆云生出去走门路去了, 这会儿听说陆栩生回来,急匆匆回府,一家人各自落座纷纷看着陆栩生。 “栩生,怎么样了?你大伯可还好?” 最发话的是三老爷陆明,这位三老爷倒是个实心人,对两位兄长都十分恭敬,府上只要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向来尽力。 老太太下首给陆栩生留了位置,但陆栩生没坐,吩咐他父亲留下的一位杭管家,端了一把圈椅坐在最南面,茶水递到他跟前,陆栩生慢腾腾掀开茶盖,吹了吹茶气,大约是嫌茶水过于滚烫,又搁了下来,这才回道, “不怎么样。” 大太太心咯噔一下凉了,捏着帕子掖着眼角,哭道,“案子很严重吗?” 陆栩生却是看着程亦安回道,“我昨日一直在军营,半夜回来听说此事,便去宫里打听,方才从岳丈大人处回来,” 说着语气略有几分严肃,“塌方本不严重,偏巧淹了两艘漕船,差点闹出人命,得亏是那些官员水手发现及时,跳了水,否则大伯这会儿就不在都察院,而是在刑部了。” “而这两艘船呢,押送的恰恰是织造局的进贡,宫里娘娘们除夕的新衣都在里头呢,这会儿织造局又上哪赶一批最好的来?织造局的官员在正阳门前骂街,连上三道书,逼着圣上严查偷工减料,半拉子工程,工部上下如今是人人自危。” 大夫人听得晕乎乎的,只在乎一句,“那...有的救吗?” 孰知那陆栩生闻言就这么掀开一眼,旋即眼皮耷下,继续喝他的茶。 大夫人一时摸不着他的态度,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大少爷陆云生便赔了个笑脸, “二弟,你在宫里路子通,面儿也大,可想出转圜的法子来?” 陆栩生冷不丁抬眼,漠然看着他们母子, “我为什么要想法子?” 这话一落,屋子里忽如下了一片冰雹似的,气氛僵住了。 大夫人和老太太对了一眼,才意识到事情好像与她们料想的不一样。 “栩生啊...”大夫人嘴角都在抖了,挤出一丝讪笑道,“他...是你大伯呀,都是一家子骨肉,你不能看着他出事吧?” “我为什么不能?”陆栩生眼神淡淡的,如削尖的利刃淡淡劈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茶饼,说不出的意态悠闲。 二姑娘陆书婉看弟弟这幅脸色,意识到他没打算帮长房,顿时心情大畅,不由分说出气道, “大伯母好意思说一家子骨肉,当初我爹爹战死,栩生下落不明时,你们可有替我们二房操一点子心,不仅没有心痛我爹爹和栩生,甚至落井下石,趁着栩生不 在京城,便糊弄着老太太去宫里抢走我爹爹的爵位。” “你们当初做得出来,如今怎么有脸来求我们?” 大夫人闻言往后一跌,彻底摊在圈椅里,脸色寡白寡白的,跟没了气似得。 原来...原来在这等着他们呢。 那层遮羞布被掀开,面子彻底掉个精光,什么亲情骨肉,均被利益割裂的血肉模糊。 大夫人背过身去,靠着圈椅默泣。 荣婚(重生) 第54节 大姑娘陆书桃呆呆看着陆栩生,也喃喃不语,大少爷陆云生则无比羞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重重叹了一声, “哎呀!” 倒是大少奶奶柳氏任何时候脑子都不乱,她转身望向上首的老太太, “祖母,无论怎么说,咱们不能看着父亲身陷囹圄,还得想法子救他呀。” 老太太听了陆书婉的话,再看陆栩生的态度,就知道今日这事是无法转圜了,这一家子是借事出气来了,她拉长老脸冷哼一声, “行了,你们也别怨,当年事出有因,陛下既然同意,自有同意的缘故,若是当初你们二房真的一点都无亏,陛下也不会枉顾与昶儿的君臣情谊,做出这等决断。” 也就是说还是责备二太太王氏没能彻彻底底站在陆国公府的立场,支持圣上。 二夫人气笑,“是吗?只听说过爵位传给儿子的,没听说过爵位传给兄长的,您老偏心长房,算计我们,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 老太太怒道,“陛下难道委屈了你们?栩生回来,陛下不是立即立他为世子吗?这个国公府终究还是要交到栩生手里。” 说到这里,老太太忽然一脸恁色,“行了,栩生要见死不救,我也无话可说,来人,去把我那命妇品妆拿来,我要入宫求见皇后娘娘。” 说到这里,大少爷满脸郁色开口,“祖母,您不必去了,孙儿已去了一趟陈侯府,说是兹事体大,两宫同怒,事儿不好抹平呢。” 老太太这才一呆。 那漕船葬送的是合宫女眷除夕的新衣,陈皇后身为六宫之主,若是袒护犯事官宦,太后交待不过去,合宫嫔妃交代不过去,陈皇后不可能为了个陆家,让自己左右不是人,故而早早通过陈侯府回绝了陆家的请见。 老太太意识到这一层,脸色彻底青下来,可恨方才话说的太绝,这会儿又要舔下脸求人,面子挂不住,老太太头额发炸,干脆眼一闭,佯装晕过去,那陆栩生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可惜老太太这头一晕,也就大房的人手忙脚乱哭天抢地,陆栩生等人坐着一动不动,他甚至看向程亦安, “既然老太太病了,那咱们也不打搅了,夫人,我们回房...” 老太太一听这话,慌忙鲤鱼打挺般坐起来,放声哭道, “栩生,你别走!” 陆栩生已站起身了,眉目平平看着她,“老太太有何吩咐?” 老太太这下顾不着面子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栩生,说到底,这事还得靠你周全,你说吧,要怎么做,才肯救你大伯。” 老太太还是很豁得下脸面的,架子不摆了,晓得今日除了低三下气求人别无出路,所幸也就不矜持了。 陆栩生复又坐下,修长的身姿慵懒地靠着背搭,慢条斯理笑着,“您自个儿说呢?” 这语气可不寻常..... 老太太心再次咯噔了下,与大太太交换了眼色, 两婆媳这个时候心里打鼓一般,陆栩生想要什么? 不是显而易见吗? 可是这刚到手的肥肉,就让出去? 怎么可能? 大夫人心在滴血,甚至已经开始在丈夫与家业之间做权衡了。 可一想起一旦没了丈夫,一旦丈夫不再当值,她这家业守得下去吗? 大夫人悲从中来,抱着女儿大哭。 老太太这个时候倒是很明白,家业还在其次,中馈也在其次,给出去,只要能保住他儿子的官职,只要爵位在,一切都有可能。 她当机立断吩咐儿媳妇,“老大家的,去将账簿钥匙都拿过来,交给栩生。” 大夫人就是再不愿意,为了丈夫也是没法子的了,她泪眼汪汪望着儿媳妇,示意柳氏去办。 柳氏叹着气去了账房。 少顷,一条长案搁在厅中,柳氏带着人共搬来大小十多部账册,还有一个铁箱子,里头锁着银库钥匙,库房钥匙,及各院门的锁钥等等。 陆栩生看了一眼身侧的杭管家,“你去对对账目。” 杭管家这时从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上前,寻到总账册,这里记载着国公府所有的家业,包括庄田,山头,铺面,宅子等。 陆栩生早在重生后决意拿回家业时,便吩咐杭管家暗地里摸清整个国公府的底细,这数月来自然也摸得差不多了。 大夫人一看杭管家手里有册子,大感不妙,脖子伸得老长。 果然,杭管家对了第一页就停下来,回身与陆栩生道, “世子爷,下大街的铺面数量不对,这上头只有八间,而事实上在咱们国公爷手里时有十五间。” 这里所说的国公爷自然指的是陆栩生的父亲陆昶了。 陆栩生眼神静静瞟向大夫人, 大夫人心咚咚直跳,“不至于吧....”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糊弄过去。 “对呀,不至于吧...”二夫人这个时候笑得十分讽刺,“我当家时,账目都清清楚楚,这才三年功夫,嫂嫂就吞了这么多产业,果然是黑心肝的恶妇!” “你...”大夫人想要回嘴,瞥见陆栩生犀利的眼神,顿时底气全无,哭出声来, “栩生,不瞒你说,这些年你大伯一心想让陆家发扬光大,不是在这里接活计,就是去那里拓展营生,宫里的大人们,他结识了不少,这你也是清楚的,都需要填银子进去,这些铺子都是你大伯亏了的...” 陆栩生凉凉笑道,“那就把账目拿出来,一笔一笔算,等您算完,咱们再理论大伯父的事。” 大少爷陆云生羞愧得无地自容,含着泪望着自己母亲,“娘,您拿了不该拿的,就得吐出来,您这般执拗下去,是让儿子没法做人啊。” 大夫人看着儿子哀求的摸样,心颤了颤。 当初陆栩生回京,皇帝将世子之位许给陆栩生后,大夫人就起了意图,虽说大老爷信誓旦旦说要保住爵位,可大夫人不信任他的本事,私下便今日一挤明日一偷,慢慢转移了不少产业到自己名下,为的就是将来好替儿子攒下家产,可如今被人抓了现成,不吐出来是不成了,痛心疾首吩咐心腹嬷嬷,“去,去将那些铺子的契书拿来....” 不一会契书是拿来了,也仅仅是契书而已,杭管家拿着几张干巴巴的契书冲大少爷笑, “大爷,这铺子陆陆续续从前年开始到大太太手上,老奴盘算过,只按租金算,一年一千两银子,这七间铺子也该有七千两,两年该一万四千两。” 大夫人却跳起来,“胡说,哪来这么多银子,这里头经营不善,到今年是亏损的...栩生,我若贪了这么多银子,我不信唐!” 陆栩生不跟她废话,吩咐徐毅,“去报官。” 一听报官,大少爷陆云生跪了下来,抱住自己母亲的腿,痛哭道, “娘,您别犯糊涂,快些将昧下的产业吐出来,咱们不能这样!” 大姑娘陆书桃也在一旁劝,一旦报官,她这个做女儿的以后在魏家是彻底没脸了,总归要吐出来还不如体体面面吐出来。 大夫人这个时候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哆哆嗦嗦又让嬷嬷去开箱拿银子,待亲眼看着厚厚一沓银票给到杭管家手里,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心想她这算什么,像是一只刺猬,被陆栩生拔了毛,剥了皮,只剩赤裸裸的骨肉了。 程亦安看着恹恹的大夫人摇了摇头。 所以一个家族旺盛与否,与当家人的品性有直接关联。 看她爹爹所行所为,再看大夫人夫妇...罢了,搁在一处比,侮辱了爹爹。 程亦安继续喝茶,心里想的是,幸好陆栩生及时接手,再这般败下去,陆国公府就成空架子了,国公府的威严也将一败涂地。 往后这国公府就是她孩子的,她得跟爹爹和二哥哥取取经,也得把陆家盘兴旺起来 。 这么想着,那头杭管家又盘出一处毛病来。 “世子爷,江南常熟的庄田少了一处,本有五处,如今只有四处,而且这四处里头,亩数也不对。” 大夫人闻言立即摆手,“栩生,这真不关我的事,这是你大伯亏了的,不过这不是他有意亏损,实在是天灾不断...” 这会儿大夫人很有底气,连忙从那些账册中抽出一册出来,翻开其中几页, “呐,你们瞧,记录在这里,头一年减产,第二年那个庄头发生蝗灾,佃户也要活,没法子卖了这个庄头,将佃户搬来这边田庄,才保住了这头....” 陆栩生眉眼冷淡,打断她的话, “大伯母,当初没人逼着你们接手国公府吧?若是在我陆栩生手里亏的,算我的,既然你们有本事将产业夺了去,就得有本事担负盈亏。” “没得谈,亏多少,你们补多少!” 大夫人听他这话,一屁股跌坐圈椅,脸上彻底没了血色。 陆栩生一盏茶喝完,示意管家继续斟茶。 当他不知道呢,陆家这些奶奶太太们,个个私库掰开瞧一瞧,都富有得很,钱哪来的,除了各自嫁妆,可不得就是公中的钱。 陆栩生不惯着她们。 大夫人绷着脸不肯。 陆栩生冷淡坐着,一双平静的眸子,如掀不起涟漪的深潭,“趁着我这会儿心情好,赶紧了事,否则待会可没这么便宜了。” 大夫人怒道,“你还能怎么着,你能要我的命?” 陆栩生忽然笑了,他生得素来冷峻,也不苟言笑,这一笑,狭目长幽,有几分惊人的夺目, “凭您在陆家这些年的所行所为,我以陆家当家人的身份,给你一封和离书,你也无话可说。” 大夫人喉咙涌上血腥,一股凉气从脚底直串眉心。 她忽然想起坊间传言一句话,得罪谁也不要得罪陆栩生,北齐人都知道的谶言,她这位陆家人竟然忽略了。 这下一口气卸得彻彻底底的,无力地摆摆手,让心腹嬷嬷去掏银子。 最终一盘算,大夫人补了自己一处田产给公中,又拿出两千两银子弥补亏损,这下好了,那点子肉都被他挖空。 二夫人看着沉稳镇定的儿子,从未觉得这般扬眉吐气。 三年多前,陆家的中馈可是掌在她手里,她那时只觉当家艰难,可她那丈夫却是个和事老,一心谋江山社稷,哪里把这一亩三分田放在眼里,只道一句“随他去”,便害她白日操劳夜里叹伤,步履维艰。 到了儿子手里就不一样了,瞧这一通发作,条清缕析,手腕老道,痛快得紧,连着淤积在心口多年的郁气也一扫而空。 杭管家继续核对,这下屋内所有人的视线均在那双不算修长也不算白皙的手,生怕他手指一顿,又翻出什么亏损来。 不仅大太太,大少奶奶,大少爷,就是老太太也有些惧。 过去不觉得,如今瞧着,这个孙儿狠起来还真是软刀子剥皮,一块块地割,叫人胆战心惊。 屋外站了一院子管事,所有人都在围观这场夺家之战。 那些素来听大夫人夫妇之命行事的管事忍不住想,这剥了大夫人的皮了,回头会不会轮到他们? 暖厅内静极了,除了程亦安时不时搅动燕窝的响动,其余人大气不敢出。 好在杭管家这一页一页核对过去,连着好一会儿没出声响了。 到最后,杭管家回身朝陆栩生行礼, “世子爷,旁的也没了,大差不差,就剩这最后账面的银子。” 荣婚(重生) 第55节 大夫人吊着的那口气再度悬起, “什么银子?” 杭管家道,“国公爷过世前最后一次盘账,账面银子有四万八千两,而如今公账上只有三万五千两。” 这里头的三万两怕还是郝家抄出来的。 大夫人闻言人差点从圈椅滑下来,紧紧拽着儿子女儿的胳膊,望着陆栩生泪眼婆娑, “栩生,这可怨不得我,这三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也要我贴,那你干脆拿我的命去算了...” 陆栩生坐在圈椅歪了歪身,头顶光影从门檐处照下来,落在他脊背宽肩,五彩的灯芒在他周身渡了一层瑰艳的光晕,那张脸隐在忽明忽暗处,狭目带着锐利的锋芒。 他的视线就这么平平淡淡扫过去,从大夫人至大少奶奶柳氏,最后落在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见那双眼阴晴不定看过来,浑身打了哆嗦, “栩生?” 陆栩生再度一笑,直起身子,声线甚至很平和, “祖母当初非要把家产和爵位抢去送给长房,如今也该吃报应了,儿子败下的家业,是不是该您来偿还?” 老太太脸色豁然大变,怒道,“你想让我补这些亏空?”不等陆栩生回答,老太太面露狰狞, “我告诉你,你可别威胁我,你有本事也给我一封休书,我倒是要看看满朝文武怎么看你,看你这个不忠不孝之徒,连嫡亲祖母也敢休,看你如何在朝廷立足。” 陆栩生目光幽暗,嗓音带笑, “老太太别慌,孙儿岂会干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老太太微微松了一口气,自认挟持了陆栩生。 怎料那英俊摄人的男人无波无澜地说着令她跳脚的话, “不过,既然亏空弥补不了,那这大伯父我就不救了。” 这还是威胁她! 老太太气牙呲目裂,狠狠锤了罗汉床几下,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生了这么些个不孝子不孝孙,老来一个个气我。” 大少爷陆云生哭着跪在她跟前, “祖母,求您了,求您救父亲出狱吧。” 老太太奈何不了陆栩生,只能把气撒在陆云生身上, “你也是个没出息的,但凡你考上进士,我也能托皇后娘娘许你个要职,也不至于今日受制于人。” 能怎么办呢? 人家陆栩生掐着七寸呢。 老太太捂着胸口,连连叹气摇头,吩咐人去取银子。 一万三千两呀。 足足抠了她老底一大半,往后她还指望谁过日子? 她素来全部倚仗都在大老爷身上,不救是不成了。 一刻钟后,银钱交到杭管家手里。 所有账目几乎都清楚了。 只剩最后一处,杭管家告诉陆栩生, “世子爷,没旁的了,就是今年各处收租的单子,总管房有,却也不全,有些还在路上。” 这个时候,陆栩生调转视线看向门槛外候着的一大群管事,这些有的是他父亲手底下出来的,大多是大老爷那一方的,如今却也管不得丁是丁卯是卯,陆栩生一通发作。 “今个儿你们也瞧见了,陆家该多少租子就多少租子,回头少一个子,你们知道我厉害。” 还能不知道吗? 整个国公府命脉捏在这人手里,再犯糊涂不仅没了前程更没了性命。 都是合家老小依托陆家当差的人。 “世子爷放心,只要是小的管着的事,不会有差池。” “是是是,今年收的粮食糙米都在下大街的库仓呢,等小的重新再捋一捋,给您送全新的单子来。” “皮货是小的管着的,小的定缕清账目给您和少奶奶送来。” 底下诸人唯唯诺诺,无一人敢顶嘴。 至于那些被大夫人私藏的皮子海货一类,不消说怕是回头得一件件抠出来。 陆栩生为何让人将管事传来,就是杀鸡儆猴。 他没功夫一个个去对付,先薅起来震慑一番,余下不服管教的再料理。 程亦安却看得明白,陆栩生这是为她铺路。 瞧,这男人手段厉害着呢,勾勾手指头就将国公府上下整肃一番。 前世但凡他上一点心,她也不至于过得那般苦,最 后到和离的地步。 程亦安冷哼一声。 方才大杀四方的男人,听到妻子这一声哼,心里顿时打鼓。 他这又是哪儿没做好,惹了这位祖宗? 第30章 陆栩生若不应,休了他便…… 不多时, 杭管家已将总账抹平,所有对牌,钥匙, 账簿均整整齐齐叠放案上。 最先国公府掌在老太太手里, 后来大夫人过门交给大夫人, 陆昶当上国公爷后, 就给了二夫人王氏,如今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二姑娘陆书婉立即上前打算替母亲收拢中馈之权, 这时,陆栩生冰凉的嗓音不高不低传来, “慢着!” 他眸色漠然, “二姐何意?” 陆书婉愣了愣, 往母亲的方向比了比,“难道不是交给母亲吗?” 陆栩生脸色冷下来,“我看不必交给母亲, 二姐和离回府,交到你手里才是正经。” 陆书婉面庞立即涨红, “二弟, 我...” 只见陆栩生起身, 亲自来到程亦安跟前,正了正一身绯袍官服,朝她拱手一揖, “往后,陆府中馈仰仗夫人。” 这与他方才威风凛凛的模样大相径庭,脊梁长躬,弯成流畅的弧度,姿态恭融, 极为诚挚。 陆书婉见他这副摸样立即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讪讪地看了程亦安一眼,退至二太太身侧,程亦安却没有看她,目光定定落在陆栩生身上。 显然他做这副姿态是为了给她立威,好让陆府上下瞧一瞧,大家伙心中畏惧的当家少主在她面前是如此谦卑。 程亦安也不端架子,缓缓起身从容朝他回了一礼,“妾身允命。” 陆栩生使了个眼色,杭管家亲自将库房钥匙一类全部奉上,程亦安则示意身侧的明嫂子和如蕙接手。 这一幕在场所有管事看在眼里。 这叫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 陆府,变天了。 厅下所有管事立即跪下磕头, “请少奶奶安。” 程亦安行至厅前,目光扫了在场管事一眼,淡声吩咐, “诸位这会儿就回去理账,三日内,我要合账,若错了一处,瞒报一处,我可不管你们哪儿来的什么身份什么脸面,该发卖发卖,该处置处置,当然若是本分稳妥的,我也不吝留用。” 大家立即明白了,这是一份投名状,若码头拜得好,留用,如若不然怕是要被发落了。 当即谁也不敢大意,齐声躬身应是。 这头事妥,老太太见陆栩生不慌不忙,心底怄不住气,冷声道, “栩哥儿,中馈已交接,你是不是该入宫救你伯父了?” 陆栩生没看她,而是亲自从如兰手中接过程亦安的斗篷,将之披在程亦安身上,淡声回, “祖母稍安勿躁,人现在都察院受审,我去了也带不回,等案情查出始末,呈至圣上跟前我才好说话。” 老太太想了想也对,想从程明昱手中把人保出来不可能,最终还得圣上做主。 她老人家已是浑浑噩噩气若游丝,再顾不上旁的,招着婆子过来将她送回后院。 陆栩生只道要与夫人商议持家一事,先行告退,其余人也不敢说什么。 夫妻二人出正厅,顺着抄手游廊往宁济堂方向去,待离开众人视线,程亦安不配合他演了,甩开陆栩生的手,拥着斗篷快步往前,明嫂子等人见状捧着账簿之物迅速跟上,留陆栩生一人负手苦笑。 出正厅后面长廊往西北拐,有一条斜廊直通陆栩生的书房,书房后有一小门,便可去往宁济堂,这是专给陆栩生留的门。 陆栩生看着程亦安纤细的背影,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么,这还是在为前世跟他怄气呢,偏他理屈无话可辨,只得舔着脸追上。 他前脚快步跟去,陆书婉和三少奶奶柏氏后脚扶着二夫人从正厅后廊出来。 陆书婉见那英明神武的弟弟在弟媳跟前如此低三下气,顿时摇头, “二弟也太惯着弟妹了。” 二夫人没吭声,她这会儿只觉扬眉吐气,压根顾不上程亦安。 一行人回到明熙堂,陆书婉还在叹气, 荣婚(重生) 第56节 “您不知外头如何夸我这弟弟,道他貌赛潘安,勇冠古今,还是进士出身,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我以为他在妻子跟前该是挺得起腰板的。” 当姐姐的就怕弟弟在弟媳跟前吃亏。 柏氏在一旁笑着开导,“那毕竟是程大人的闺女,程家上下拿她当宝贝,到了我们陆家,也只得敬着,今日之事换做旁人谁能打听这么多的底细,程大人定是看了女婿面子。” 陆书婉却是冷笑一声,“程家女再娇贵,我弟弟也没有配不上的吧?” 柏氏看着大姑子冷清的脸,暗暗摇头。 当姐姐的人手伸得这么长作甚,那毕竟是弟弟屋里事,哪管得着,大姑子跟婆婆是一头,事事都扳着弟弟说话,哪里能晓得她们这些做媳妇的苦,程亦安已经算很好了,平日温静如水,也不摆架子,换做是她,有那么厉害的爹爹,丈夫又是这般有本事,早在陆府横着走了。 柏氏也是媳妇,这会儿便跟程亦安一个立场了。 二夫人这会儿倒是看得开, “罢了,中馈给她便给她。” 陆书婉急道,“您也不能撒手不管呀。” 二夫人倒是想管,只是方才瞧陆栩生的作派,是没有让她插手的意思。 倒不是她非要插一脚,实在是老三媳妇还没个着落,那程亦安与她又不是一条心,可不得多看着,再说了...看女儿这急不可耐的模样,可见也盼着她这个作娘的贴补贴补。 二夫人问她,“怎么,家里又寻事端了?” 陆书婉看了一眼柏氏没吱声。 柏氏很有眼力劲,“母亲,我去厨房瞧一瞧,今日出了这多事,我怕厨房乱了章程。” 二夫人颔首。 等她一走,那陆书婉便苦着脸,抱着母亲胳膊, “我也是没法子,这么久了还没怀上,婆婆脸上不好看,有给夫君纳妾的心思,我可不能由着他们。” 陆书婉嫁得是礼部右侍郎蒋家,丈夫是独子,刚嫁过去时夫妻十分恩爱和睦,可几年过去,膝下只生了个女儿,那公婆便生出不满,没少在丈夫耳旁嚼舌根,担心她不能生养,起了纳妾的心思,蒋公子也有动摇之意。 二夫人素来心高气傲,没在任何人跟前低过头,闻言当即斥道, “所以你便要贴补他们以来换取尊严?” “哼!”二夫人把袖一扶,满脸恁色,“你随他去,他们蒋家若敢纳妾,咱们就敢和离,你一堂堂国公府的大小姐,还跟他们低头不成?你当年出嫁何等风光,我还没看上蒋家呢,他们凭什么挑你?” 陆书婉被母亲说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弱声道,“这不是得替蕾蕾着想么?” 二夫人没好气道,“那是他们蒋家的闺女,他们不心疼,你也不必心疼,我告诉你,你回去,只管不当回事,你越东防西防,他们越想偷,你尽管让他们纳妾试试?回头我让栩生去一趟蒋家,看他们敢不敢说话。” 陆书婉一听母亲让弟弟给自己做主,心里有了几分底气, “便依您。” 又问,“那中馈您真的不插手了?” 二夫人很气定神闲,撑着额假寐, “急什么,她初来乍到,人都认不全呢,等她收不了场,我再出面。” 陆书婉看着雍容的母亲,心想自己道行果然浅了些, “还是娘有主意。” 程亦安这厢回房,便吩咐李嬷嬷给她摆膳,方才被老太太闹得没吃好,这会儿可不得填一填肚子。 陆栩生在一旁看着她吃,等她吃完又将下人使出去。 前世的事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陆栩生也不是花言巧语的人,不知如何哄她,干脆不吱声,任由程亦安发落。 程亦安吃过饭五脏庙安抚好了,人也熨帖了,前世的事终究是过眼云烟,若日日计较,还真没法过日子,当即将念头拂去,问他道, “爵位你打算怎么办?这次能到手么?” 陆栩生神色未动,从袖下掏出一小册子,指腹按着, “我压根就还没出手 ,这次是他自个儿先栽进去,等你爹爹先查,回头瞅准机会,我这册子再递上去,他这爵位官职就保不住了。” “不把他们在油锅里熬糊了哪能上锅。” 明明无比云淡风轻的语气,却令人生出一股寒意。 果然这男人心黑地很。 程亦安忽然有些惧他。 “我现在讨好你还来得及吗?”她有模有样替他斟了一杯茶。 陆栩生看着妻子和气的模样,半点不敢掉以轻心,“你只别不让我上塌,我就求爹爹告奶奶了。” 程亦安在桌下猛踩了他一脚。 陆栩生愣是一点声都不敢吭。 “你这算不算出尔反尔?”程亦安到底是乖巧的孩子,打小就没做过亏心事。 陆栩生不以为意, “他们趁着我父亲尸骨未寒,窃取爵位时怎么没想到今日?” “越到后面发现自己越没了指望的时候,他们只会求我。” “有道理。”她又指了指他手中的册子, “这些证据哪儿来的?” 陆栩生道,“郝仁私藏的账簿,里头有大伯这些年作奸犯科的证据。” “放心,年前定让你坐上国公夫人。”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说的我很稀罕似得,还不是为了孩子着想...” 说到孩子,程亦安面色一红。 成婚已有三月了,前世正是这年的十二月便有了那个孩子,想起那苦命的孩儿,程亦安心里坠坠地疼,两世为人,她就怀了那么一次,盼着这一世孩子再给她个机会,她定安安稳稳生下来。 陆栩生脸色就更不自在,显见自责地无以释怀,猛往自己额头捂了几下。 沉默片刻,他指着那些账簿问程亦安, “成吗?若是你不愿意,我来安排。” 哪有男人在后宅当家的道理。 程亦安瞪了他一眼,“小看我?” “怎么会?” “前世我可是给范玉林当了五年家呢。”她故意刺他。 陆栩生神色就僵在那里,心跟煮了油锅似的,热辣辣地难受。 若是可以,他一定给前世的自己捅上几刀泄愤。 程亦安看着他黑着脸离开,笑弯了腰。 陆栩生从宁济堂出来,经过斜廊,撞见陆书婉准备回府。 “二弟。” 陆书婉瞧见弟弟立即含笑迈了过来。 陆栩生原与姐姐感情还不错,可是想起她方才的举动,脸上就没了笑意,只朝她欠身,“二姐这是要回府吗?” “是啊。”陆书婉看着面前的弟弟,挺拔英武的身材,英俊摄人的面孔,论出身论才貌论地位,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来,她越看越骄傲,便忍不住交待道, “弟弟也是堂堂二品都督佥事,陛下委任的边军主帅,在弟妹跟前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男人也不能全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陆栩生寒眸一眯,负手道,“二姐这是要管我房里事?” 陆书婉一噎,“我...” 不等她反应,陆栩生面色淡淡截住她的话, “二姐先管好自己的事,手别伸这么长,母亲与亦安相处本就不愉快,二姐不从中斡旋,还想着生事,实在是糊涂,比起怎么撺掇着母亲掌中馈,二姐不如好好在娘家结个善缘,如此将来需要娘家人撑腰时,不会抬不起头来。” 陆栩生扔下这话,便打马出了门。 陆书婉被他这番话砸个面红耳赤,望着他背影羞愤难当,这可是自己嫡亲弟弟呀,她这个做姐姐的还能害了他不成,只是一细想他里头的话,又嚼出几分深意来,免不了面上辣辣的,心情复杂离开了陆家。 程亦安这头打算午歇片刻,一看时辰竟也快申时了,只得卧在罗汉床上眯一眼,人刚躺下,便见李嬷嬷从外头掀帘进来, “奶奶,别急着上塌,来客人了。” 程亦安一愣,“谁来了?” 李嬷嬷见她衣裳半解,恐她冻着,忙上前替她偎了偎,“隔壁陶家的二姑娘来了。” “陶沁来了?” “可不是?” 过去程亦安在南府有两个交好的手帕交,一位是八房的姑娘程亦可,一位便是住在范府隔壁的陶沁,陶沁是陶家的二姑娘,上有长姐,下有幼弟,在府上素来不受宠,这不与程亦安这个爹嫌没娘的孩子便走到一处了,再加上被嫡母欺压的程亦可,少时三个小可怜常常挤在一处分零嘴吃,比亲姐妹还亲。 “快些请进来。” 程亦安又唤如蕙进来给她穿戴,坐在南面炕床等。 少顷便有一穿着月白斗篷满脸冻得通红的姑娘进来了,瞧见她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眼眶顿时一红,扑过来, “安安....” 程亦安一把将她搂住,看她泪如雨下,扶她坐下急道,“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陶沁面庞比程亦安还小,一对柳叶眉,泪珠挂在眼睫,看着十分的可怜,她倒也没急着说事,而是打量程亦安的气色, “好久不见你,可想死我了。” 程亦安看着抽抽搭搭的她,心才是一阵绞痛,前世她离开京城去益州,陶沁可是哭病了,万般舍不得,“我才是许久没见你呢。” 陶沁惭愧道,“上回程家亚岁宴,我和可儿远远瞧见你,珠光宝翠的,被老祖宗护在怀里,跟宝贝疙瘩似的,都不敢去打招呼。” 程亦安气道,“说来,上回亚岁宴,我遣人去寻你们俩,你们俩怎么不见回应?一个说病着,一个说不在府上...” 陶沁越发不自在,羞愧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母亲可劲儿使着我来讨好你,盼着我借你的光从亚岁宴得些好处,我羞得不得了,岂能给你丢脸,故而借口去姑姑家,没会你的面。” 程亦安瞪她,“既如此,今日怎么舍得登门?” 荣婚(重生) 第57节 这下问到陶沁的难处,“好安安,你可得帮我一个忙。” 程亦安见她神色凝肃,忙问,“什么事?” 陶沁哭道,“你也知道,我爹娘待我不亲,陶家上下通共就我姑姑可怜我,少时接济我,如今又费心替我说亲,这不,姑父不知怎么陷入运河塌方的案子里头,听说被关进都察院了,我姑姑今日一早来陶家,原想走程家的路子,可你也知道,程家人都见不着程家主,遑论我们?我姑姑素知我与你交好,差点没跪下来求我....” 说到这里,陶沁面红耳赤拉着程亦安的手腕,“安安,我也是没法子了,你帮我一帮,我就这么个姑姑,不忍看着她出事...” 程亦安愣道,“你姑父官任何职?” 陶沁道,“工部员外郎。” “那难怪,合着我陆家的大伯父一道全栽进去了。” 陶沁忙道,“你有法子吗?” 程亦安苦笑道, “我也只能帮你打听打听,你知道,若是你姑父真犯了事,我可是帮不上忙的。” 陶沁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也就是帮着打听打听,看我姑父是否牵连进去?到底是何罪?这不,我姑姑家里两眼抓瞎,什么门路都没有,若是有点子消息,至少心里落个实在。” 程亦安能理解,“方才我家二爷回过一趟,说是人都在都察院手里,大约也只能去寻我父亲...” 可不就是盼着她寻程明昱嘛。 陶沁难为情道,“安安,给你添麻烦了...”泪抹了一遭又一遭。 程亦安看着她心疼,将她往怀里一搂, “丑话我也说在前头,想必都察院这会儿势若铁桶,消息也不一定递得进去,我不帮你走一趟,枉费我们这般情谊,可去了,得不到消息,你也不能怨我。” 陶沁还能说什么,只管点头。 程亦安又立即入帘内换了一身厚实的袍子,裹着那件云狐斗篷,携着陶沁一道出门。 昨日下过一场雪,这会儿城中街道积了不少残雪,大道倒是被五城兵马司的将士们清扫过,巷道里就来不及,马车只能走大道,可惜这样的年关时节,路上熙熙攘攘,这一趟从陆府行至正阳门外也走了半个时辰。 程亦安想了想,若是寻陆栩 生,最终也得辗转到她爹爹跟前,还不如直接寻爹爹。 便舍了一袋银果子给裘青,吩咐他去城楼下往都察院递消息, “我父亲这会儿定忙,也不必他老人家特意回复,遣个人知会一声便可。” 随后二人便将马车停在对面的四方馆。 如兰遣侍卫打点酒楼,给二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定了雅间,程亦安就陪陶沁坐在雅间等候。 通州漕运案于当事人而言是滔天大祸,于后宫司礼监而言也是棘手之案,但在都察院这里也就是寻常的案子。 程明昱手里还有一堆更为紧要的大案。 譬如江南豪族侵占田地,晋商走私军火案等等,每一桩都牵扯国计民生。 这桩案子他给了佥都御史钱云生去查,恰恰这会儿审问结果递在他手里,程明昱看了看也没什么表情, “顺着这个木料商去查,看看还有什么官员牵扯其中,保不准背后有利益牵扯。” “对了,遣人去一趟户部,告诉郑尚和,工部所有批票全部暂停,每一份账目誊抄一份送来都察院,都察院这边不批复,若户部私下放银子,出了事唯他们是问,你先查,回头陛下那头我去说话。” 那佥都御史颔首应是。 这人刚一退下,便有一名属官笑融融挤进来。 “首座,您闺女来寻您呢。” 程明昱显然愣了愣,“哪个闺女?” 长女不在京城,不会来寻他。 若真寻,以长女的性子那必定是出了大事。 程明昱第一个想到的是程亦乔,毕竟这个次女乖张,有一次在前朝市逛铺子,相中了一个翡翠玉雕,手中银钱不够,翩翩然来官署区寻他,非要他给写个批票,让她去账房支银子。 至于小女儿... 程明昱只要想起程亦安,心就跟被烙铁烫了下,酸酸胀胀,暖暖融融, 她可能来寻他吗,见着他还害怕呢。 他倒是盼着,就怕她不来。 这名属官上回亲眼瞧见他在奉天殿力压诸臣护犊子,心知程亦安在他心中地位,立即邀宠似的笑道, “您的小闺女,陆家那位。” 程明昱眉色顿开,都顾不上问什么事,丢下手头活计就起身。 想起上回还欠了程亦安一顿饭,指着桌案的文书道, “余下还有几份文书,唤廖大人来批复,我晚膳后再回。” 廖大人就是副都御使,属官连连应是,已经目送程明昱出门而去,不消片刻,又见那清清朗朗的男人折回来,将官袍换下,穿了一件寻常袍子出门。 属官暗叹,如此小意慎重,这是去见闺女吗,分明是去见祖宗。 程亦安二人左顾右盼,就看到程明昱亲自出现在城楼下。 论理隔得有些远,一眼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但程明昱气质独特,有一种长身鹤立的挺拔感,是人来人往的城楼下,一眼令人惊艳的所在。 陶沁震惊道, “程大人亲自出来见你了,还换下官袍了呢。” 果然是亲爹。 她慌忙起身,“我..我躲去隔壁...” 人家当然不愿意看到她这个外人在场,陶沁很识趣地溜之大吉。 这下把程亦安也给弄紧张了,若是被爹爹知道她是来走路子的,会不会挨骂? 程明昱这厢踏进四方馆,那掌柜的一眼认出他来,如同看到活神仙。 他在官署区外开张十几年了,可是头一回瞧见这位都察院首座下馆子。 掌柜的脑子大约空白了那么一瞬,凭着本能冲去柜台,翻来他准备已久的一张上等绢帛,又回到程明昱身侧,激动道, “程大人,贵步踏贱地,本店不胜荣光,能否请大人给小的赐一幅墨宝。” 程明昱的墨宝谁有? 谁都没有! 不对,早些年也有,只是后来明澜长公主重金收购,程明昱就不再写了。 掌柜自打开酒楼起,不遗余力收集朝廷官员的墨宝,如今谁都不缺,就缺程明昱。 程明昱当然不会答应,只视线在他身上一落,还很客气地颔首,就问身侧侍从,“安安何在?” 侍从往上一指。 程明昱迈上楼梯,程亦安已经出来迎了,端庄地朝他屈膝行礼,“给父亲请安。” 大约是这么多年固有的印象,让她在程明昱跟前不敢出一点差错。 程明昱看着亭亭玉立的小女儿,眸色如冬雪初融,露出笑意,“苹苹。” 私下他还是习惯也更喜欢唤她苹苹。 程亦安将他迎入雅间,这会儿掌柜的已屁颠屁颠亲自来伺候,程明昱便跟程亦安道, “时辰不早,爹爹还欠苹苹一顿饭,不若今日在这里用了晚膳再回去?” 程亦安也有此意,豪爽道,“嗯,我请客。” 说着便问掌柜的招牌菜有哪些,让程明昱点菜。 程明昱失笑,雍容地往后靠在背搭,“苹苹点自己喜欢的就好。” 程亦安猜到这位父亲公务繁忙,平日没心思在吃食上,就没跟他客气了,点了大约六七个菜,便让掌柜的出去了。 程亦安亲自给他斟茶。 程明昱看着忙活的小女儿,笑问,“苹苹如今有了私房钱,着实可以请爹爹一顿。” 程亦安哂笑,这钱还不都是他给的。 “那父亲您呢,您有私房钱吗?” 程明昱摇头,“没有,爹爹从来没有私房钱。” 程家账面的银子他随时可以动,身边人什么都备得齐全,他也从不缺什么,没有用银子的时候,若非亚岁宴分红,他这辈子都没机会碰银子。 程亦安望着对面如高山般隽秀雍容的父亲,心下感慨,难怪别人赞他不食人间烟火。 陆栩生也一样,从未把银子当一回事,若非她逼着,陆栩生压根看不上陆家那点子家业。 像他和陆栩生这等将家国大义搁在心中的男人,黄白之物是对他们的亵渎。 不过终究不是神仙,人要接地气。 爹爹对程家治理有方,而陆栩生呢如今也很上道。 “既然您没有私房钱,那往后女儿请您的客。” 此话正中程明昱下怀,很认真道,“那苹苹可不能食言。” 上菜还需时候,程亦安就不磨蹭了,笑吟吟问他, “您近来手中可还忙吧?” “不忙。”以防女儿往后不来寻他,程明昱果断撒了个谎,“都察院上百御史,爹爹无需事必躬亲。” 一句“不忙”,倒是叫程亦安不知该如何接话,于是又绞尽脑汁寻话头,“是这样的,您这两日不是在查工部的那个案子么...” 程明昱看着小女儿难为情的模样,失笑道,“傻孩子,你跟爹爹客气作甚?有什么话就直说。” 程亦安闻言长处一口气,面颊交织着懊恼和惭愧, “女儿给您添麻烦了,女儿今日是受人所托,想打听工部漕船之案。” 程明昱倒也不太意外,以程亦安乖巧的性子,若无大事不会来官署区寻他,于是正色问,“所问何人?” 荣婚(重生) 第58节 “工部员外郎刘鑫。” 程明昱回想案情始末,回道,“通州码头河堤建造账目上有刘鑫的签字,不过他并非此事的主理人,应当不知里情,不会有大碍。” 刘鑫那个人,程明昱有些印象,老实本分,作奸犯科的事不会做,大抵是没留心眼被人诓着过了一下手,查案也有章程,文书账目上有任何人的签字均要问话,刘鑫自然也在其列。 程亦安听了这话,心放进肚子里,也不再多问, “那女儿就放心了。” 恰在这时,掌柜的亲自带着人来上菜,程亦安也起身打算给程明昱布菜,程明昱哭笑不得摆手, “傻丫头,爹爹跟前忙活作甚,你只管坐着吃。” 程亦安咧嘴一笑,“那我就不客气啦。” 四方馆的菜式闻名遐迩,闻着味儿可香了。 虽说与父 亲还不到特别亲昵的地步,只要有他在,程亦安有一种莫名的心安,就仿佛天塌下来还有他给她撑着,吃起饭来也香。 程明昱静静看着她,漂亮的鹅蛋脸,水汪汪的一双眸子,模样其实美得很敞亮,偏生性子温软乖巧,跟她母亲一样,没什么城府,程明昱微微有些失神。 雅间内摆足了炭盆,很是暖和,程亦安又喝了几口热汤,这会儿额尖冒着细汗,正停下来要擦呢,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温热的帕子在她额尖停留一瞬,替她拭了汗, “又没人跟你抢,慢点儿喝。” 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娇憨无比的小姑娘, 陆栩生会疼人吗?能细心妥帖照料她吗? 程明昱眉间微蹙,有些后悔过早将她嫁出去。 程亦安呆呆望着他,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让程明昱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可就是这份威慑下的温和,才容易让人受撼。 爹爹真的很有耐心,也很细心。 若是打小做他女儿,大概也会被养成二姐那般无法无天的性子。 程亦安这会儿忽然明白长公主为何这般痴迷爹爹,像爹爹这样的男人实在是世间罕有,陆栩生就丝毫没有爹爹这份细心和耐心。 “您也吃呀。”程亦安见他不动筷子催道, 程明昱含笑,“好,爹爹也吃。” 一刻钟后,掌柜的听到里面似乎放了筷,立即又狗腿地送了一盘果子来,果子盛在一个银镀金的小锅里,“今日刚从闽南到的果子,用水温着呢,程大人与少夫人尝一尝,爽口着呢。” 程亦安尝了一个,味道确实不错。 那掌柜适时跪下来与程明昱磕头, “程大人,小的指天为誓,您的墨宝绝不对外出售,只留作传家宝,还请您赐一幅墨宝吧。” 程明昱神色平静看着他,“并非程某惜字,是不愿害你受祸。” 掌柜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可以不对外售卖,只是那长公主强抢他又该当如何? 程亦安念着隔壁的陶沁,不敢留程明昱,便起身送他出门。 程明昱倒是猜到她还有应酬,不许她下楼,“别吹着风。” 便率先离去。 程亦安这厢唤来陶沁,将那话告知,陶沁自然喜极而泣,只道绝不外道,只悄悄告诉姑母便是,程亦安晓得她心急,吩咐人先送她回去,自个儿慢悠悠出门,将将行至四方馆门口,却见一人呆呆立在台前的雪雾里,凝望城楼的方向。 她身上一件斗篷都未穿,一身曼妙的香云纱缎面长袍,风姿绰约,漫天的雪沫子飘下来,行人来往匆匆,唯独她矗立不动,俨然成了一块望夫石。 程亦安见状连忙将自己斗篷卸下来往她身上一罩,抱紧了她, “殿下,外头风这样大,您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长公主痴痴盯着远处程明昱消失的方向,委屈地跟个孩子似得, “我这不正在屋里听曲,听说你爹爹出门下馆子来了,顾不上穿戴就追出来了。” 程亦安扫她一眼,这哪里是顾不上穿戴,这分明是盛装打扮,头戴步摇,胸挂璎珞,手上戴着的是最娇艳的珊瑚手串,眉尖如远黛,眼尾点了一对桃红妆,要多明艳有多明艳。 再看双手,早已冻僵。 程亦安恨铁不成钢,非拖着她上了马车,从侍婢手里接过炉子塞她手里,可长公主非要撩开车帘,迟迟不肯挪步。 程亦安虽心疼她,却也担心她做出出格的举动,小心翼翼问她, “您方才没把我爹爹怎么着吧?” 长公主没看她,语气还很低落,“我能把你爹爹怎么着?我若能怎么着,三十年前就着了,何至于到今日,其实你爹爹又不是没法子对付我,他是不屑罢了。” 长公主说到这里,委屈地落泪,“我倒是情愿他对我下手,至少我这个人被他惦念过...”她忽然抬头看着程亦安, “安安,你说被你爹爹搁在心里,该是何等滋味...” 程亦安心头一跳,生怕她又生出什么歹念来,满嘴胡诹, “这您就多虑了,我父亲绝对是个冷情冷性之人,他心里哪有什么情情爱爱,更不可能有什么女人,否则也不至于传出克妻的名声!” “哎,您实在不必将他搁在心上,您是堂堂长公主,可不能耽迷于情爱,您得给我们普天下的女人做表率呀!” 长公主失神道,“那我该怎么办?” 程亦安信誓旦旦给她出主意, “自然是听曲看戏,没事打打马球,去燕山泡泡温浴,实在不成,瞧瞧府上侍卫比武也成呀!人哪,当及时行乐。” 长公主听了最后一句,恍惚想起什么,立即拽紧了程亦安的手腕, “你说得对,我想起我在公主府给你养了一对男宠,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今日我的雪庐里恰恰温了鹿酒,走,咱们不醉不归。” 程亦安一听笑容僵在脸上,慌道,“殿下,臣妇不能去,这不合适。” 长公主已经吩咐侍卫赶车,回头皱眉道,“怎么就不合适了?方才是谁说女人不能耽迷于情爱,要及时行乐?你难不成怕那陆栩生?他若不许你养男宠,你休了他便是...” 程亦安叫苦不迭。 这会儿装晕还来得及吗? 第31章 还真是一如既往喜欢小白…… “殿下, 臣妇身子不大舒服,您放臣妇离去吧?”程亦安眨巴眨眼,想法子脱身。 长公主一眼看穿她, “装?” “怎么...你就这么怕陆栩生?安安, 你爹爹可是程明昱, 哪个男人不服你管教, 休了便是,下一个更乖。” 程亦安反唇追击, “那殿下您呢,您这么多年了为何盯着我爹爹不放?下一个更乖啊..”她学着长公主的语气。 长公主面露苦楚, “因为我没得到过嘛。” 程亦安竟无话可说。 这一耽搁, 马车已驶出老远。 雪潇潇而落, 连着这熙熙攘攘的天地也变得寂静。 这是一场极有情调的雪,没有北风赫赫,没有大雪压城, 雪沫子纷纷扬扬,如点缀在上京城的细绒。 长公主府前的煌煌灯火与银白色的雪光交相辉映, 映着昏阳交割的天际有一种别样的明净, 马车停下, 长公主携程亦安下车,一道往门槛内去。 裘青毫不意外跟了上来。 长公主府的侍卫待要拦,裘青稍一拱手与长公主作揖, “殿下,臣奉命护卫少夫人安虞,除非臣死,否则半步不退。” 程亦安看了裘青一眼,方才她不是没有权衡, 若声张恐招来陆栩生,陆栩生上回可是放了大话,若得知她进了公主府,定要来闹,届时不好收场,最好的法子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说了,什么男宠,长公主也不过嘴上说说而已,她不答应,还能摁着她收人不是? 所以,她没有示意裘青通风报信。 既然她没有授意,裘青就不能擅自行动。 他已被陆栩生遣给了程亦安,那么他就是程亦安的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即便裘青内心已替少将军急得五脏翻腾,却也不能自作主张。 程亦安给裘青寻了个借口, “殿下,裘大护卫耳闻殿下的侍卫长是当年禁卫比武的魁首,心生敬仰,想讨教一二。” 长公主视线移至裘青身上,威武高大的身板,端正冷肃的长相,气质不错,“准了。” 长公主径直带着程亦安来到雪庐,长公主府的雪庐建在府邸西面一处凹地,四面避风,庐前有一宽阔的院落,一侧廊下摆着一排武器,可见平日长公主还真在此地观赏侍卫比武。 庭前,裘青与长公主的侍卫长在交手,刀剑相交在地面发出一阵阵铮鸣之声,给雪庐平添几分肃杀。 程亦安瞧得认真,生怕裘青落了下风,回去不好交代,而长公主似浑不在意,着人上了瓜果点心鹿肉并一盘雪菜,鹿酒早已温好,她示意宫人替程亦安斟酒。 程亦安方才吃饱了,这会儿没动点心,只饮了一口鹿酒,热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窜至五脏六腑,一股热浪渐渐顺着四肢五骸往上升腾。 “殿下,这酒果然 不错,很暖身子。” 长公主倚在铺着黑狐褥子的软榻,一口一口品尝,目色幽幽瞟着前方,“待会你捎一坛回去,冬日夜里喝上两口,给你们小夫妻两个助兴...” 程亦安闻言顿时猛咳,原来这酒还有这等药性,她连忙搁下酒盏不喝了。 “殿下,时辰不早,我近来接手中馈,恐府上还有家务要料理。” 长公主嫌弃盯着她,“女人家的,何苦将自己困在后宅?” 程亦安道,“倒也不是困在后宅,顺手料理料理,再说了,我可不比殿下您,您是皇家公主,坐拥荣华富贵,我还是得替自己挣点家业,不仅老了安生将来孩子也有指望。” 长公主大手一挥,“等你有了孩儿,认我做干祖母,我百年后膝下这点子产业就舍她了。” 程亦安如今什么都不怕,就怕长公主豪掷千金,试图打消她的念头, “殿下,您还年轻,何不寻个靠谱的男人,若有一儿半女,将来也后继有人。” 长公主语气坚决,“除了程明昱,我不给任何男人生孩子。” 程亦安:“......” 忽然想起长公主也曾有过一位驸马,听说那位驸马被长公主和离后,又娶了妻生了一儿一女,如今那一双儿女还时常来给长公主请安。 荣婚(重生) 第59节 此计行不通,程亦安只能换个路子, “殿下,我忽然想,像我爹爹那样的人,怕是刀剑斧锄也凿不开他的心,实在不必为了他蹉跎自个儿,而心悦一人,最好的法子便是成为他,超越他...您可是大晋的长公主,麾下门客无数,您若想干出一番事业,那些男人哪个都不是您的对手。” 长公主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超越他,成为他?” “对!”程亦安给她鼓劲,“您方才不是说女人不要困在后宅嘛,既如此,殿下您给我们女人做表率呀。” 程亦安觉得自己这次准没错了。 不料长公主脑筋实在是常人难以度之, “届时你爹爹就能看到我了?” 程亦安:“......” 这是怎么都绕不过去是吗? 总比眼下痴痴缠缠强。 “您试一试。” 长公主忽觉茅塞顿开,也对,三十年了,她这般苦苦追求,程明昱可看她一眼? 喜欢他就要成为他。 这是何等诱人的鼓舞。 长公主顿时有了主心骨,连忙又拽住程亦安的手腕, “安安,你可真是我的福星,不行,我得犒劳你。”长公主看向身侧的女官, “去,将偏院的福康和福林传过来。” 程亦安闻言面颊生臊,只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忙拦住长公主,央求道, “这点小事,您就不必犒劳了,臣妇真的消受不起,那陆栩生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您今个儿给我招了男宠,我活不过明日了...” 这下轮到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她静静扫了程亦安一眼,目光在她胸脯和纤腰落了落,长公主何等眼力呀,程亦安遮得再严实,她也能窥出真章,哼道, “这般丰满柔美的身段,可不能便宜了陆栩生,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遭,不多经历几个男人,哪知什么人好什么人坏?本宫先把人领来,你瞧一瞧,喜欢就带回去,不喜欢再挑嘛...” 不等程亦安拒绝,那头廊庑角已绕出两个美人儿。 个个身挑如竹,挺拔蕴秀,风度翩翩。 程亦安看第一眼呆住了。 倒不是为美色所惑,这两厮可不是对着她爹爹寻的吗? 身量与爹爹相差无几,均是冷白的面孔,宽肩窄腰,风灵毓秀,连穿着打扮也学了个十成十,即便相貌和气度不像,可远远瞧去,也是很罕见的美男子。 长公主挑男人的眼光真是...绝。 长公主这个时候显现几分害羞来,“咳咳,我府上都是这样的,这两人年纪最小,配你。” 程亦安正要义正言辞拒绝,忽觉脖子后刮来一阵阴风,冷不丁回过眸,只见侧面廊子上立着一人,一身绯红官袍英姿烈烈,狭目低垂似有寒芒绽出,不是陆栩生又是谁? 不是,我没有... 程亦安慌忙捂住脸。 陆栩生气得七窍生烟, 瞧那副傻眼的摸样,果然一如既往喜欢小白脸。 抬手抽出腰间的软剑,掌心蓄力将软剑往斜对面一震,那柄利剑恍若灵蛇一般窜至两位少男眼前,直挺挺插入二人跟前的廊柱,将他们吓得花容失色,个个跌倒在地。 好好的美人儿被陆栩生败了风景。 长公主见状大怒,拂袖而起, “陆栩生,我长公主府邸岂容你放肆!” 陆栩生大马金刀行过来,将颓丧无比的程亦安拉起藏在身后,眉目凛凛睨着长公主, “陆某放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说着不管长公主什么脸色,对着身后喝道, “来人,将长公主府内所有男宠给我赶出去!” 话落,他身后闪出几十条身影,那几十条身影忽如旋风般窜去府内各处。 长公主还是头一回被人如此挑衅,恼羞成怒,“陆栩生,你这是冒犯皇室!” 陆栩生不屑地嗤了一声,懒洋洋的眉角歇着一抹肆意乖张, “若是陆某没记错,上回我可是警告过殿下,万不能再掳我夫人入府,殿下既然敢做,那就承担后果!” 长公主气疯了,遥指他的鼻尖,“我何曾掳安安?你这是肆意挑衅!” 程亦安实在太了解这两人的脾气,一个比一个烈,谁也不服谁,她立即从陆栩生身后绕出,拦在二人跟前解释道, “栩生,你误会了,我受殿下相邀,来府上喝酒品茶而已...” 长公主怒目而视,“你听见了?” 陆栩生没看程亦安,而是睨着长公主神态嚣张,“我说掳就掳了...” “你有种!”长公主气得咬牙切齿,“来人,给我把陆栩生轰出去!” 可惜这时,长史打前庭方向急匆匆赶来,对着长公主大喊, “殿下,官署区那头起火了,听说烧到了都察院!” 程明昱在都察院! 长公主这下心里跟着了火似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一股脑往外奔,一面指着陆栩生喝道, “你等着,本宫要你的命!” 眨眼间,长公主府的人鱼贯而退,程亦安也不知真假,连忙扑到陆栩生跟前,惊问, “方才长史说的可是真?” 她倒是比长公主多了一分理智,没急着跟过去。 陆栩生嗤笑一声,忽然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连同那云狐斗篷一掀,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连个鼻眼也不留了,大步往外走, “声东击西之计而已。”不然长公主府邸的侍卫怎么调出去? 程亦安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轻被他猝不及防裹在怀里,闷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胡乱挣扎了几下,给自己挣出一线光亮,闷闷问,“我爹爹呢,他没事吧?” “我还能真伤你爹?不过是烧了长公主在宫墙外的一个仓库而已。” 程明昱入主都察院后,长公主鬼使神差,逼着皇帝把都察院外一个仓库对换给了她,由此她在里头建了一座阁楼,远远能眺望都察院的方向,陆栩生烧得就是这一处。 程亦安还是担心,“毕竟是宫墙重地,你不怕明日言官弹劾,长公主去圣上跟前告状?” “那也得有人查到我身上,此其一,其二,你觉得都察院会弹劾我吗?” 程亦安:“.....” 也对,都察院的人对长公主恨之入骨,言之凿凿这位长公主玷污了他们首座。 “可是,你也不必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我自信能安安稳稳出府,再说了,殿下其实没你想得那样霸道无理...” “是吗?”头顶响起他阴森森的冷笑, “男人都送到眼前来了,我看她是自个儿求而不得, 专门寻我的不痛快!” 程亦安生怕他误会,立即辩解道,“不是,你误会了,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话没说完,人被陆栩生扔进马车里。 陆栩生气狠了,没跟着她上车,纵马往前带路。 程亦安被颠了一路,马车好不容易停下来,那双铁钳般的胳膊伸过来,再次将她搂个囫囵,冒着鹅毛大雪,顺着专为他留的角门进了书房,再打小门进了宁济堂。 下人见他怒气冲冲进来,均唬了一跳。 如蕙瞧见如兰跟在身后追,再看陆栩生怀里明显揣着个人,便知是程亦安,连忙扑跪在地,拦住道, “世子爷,无论多大的事,还请您小心我们奶奶,万不能伤了她...” 陆栩生压根不听她的话,越过她进了内室。 等到程亦安再见天光时,人已被陆栩生扔在了拔步床上。 已是戌时初刻,雪光将外头的天色映出一片银亮,雪比方才更大了。 屋子里烧了地龙,倒是不冷,程亦安慢条斯理将斗篷解下来扔出去,坐在床榻平静看着陆栩生。 陆栩生去浴室净了手面回来,顺带递了一块湿热的帕子给程亦安。 程亦安慢腾腾瞟了他一眼,接过帕子给自己擦脸净手,完了又扔回梳妆台。 帘帐两幅均挂起,高高大大的男人端坐在梳妆台前,拦着她的去路,虎视眈眈盯着她。 说怒倒也不尽然,但脸色阴得可怕。 “看过瘾了?”陆栩生薄唇紧抿, 程亦安顿觉冤枉,“没有,你来那一会儿,人刚出来,我是瞧见了,可我瞧着像我爹爹,便觉得惊诧,并非是因着他们本人...” “但你还是看了...” 程亦安噎住,无奈摊摊手,“那你要怎么办嘛?” 陆栩生舌尖在齿关抵了抵,沉着脸没说话。 程亦安被他样子弄得有些害怕,小声解释,“我真的没瞧见,我就是远远看到个模糊的样子,觉得像我爹爹...心里想的是长公主殿下品味一如既往啊...” 可惜程亦安发现,这话说完,那男人脸色更差了,阴沉沉的跟潭死水似的,掀不起半点涟漪。 程亦安就瞧见他抬手放下两幅帘帐,人如猛虎下山般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原先的光亮一下被隔绝,程亦安心咯噔直跳,“陆栩生,你做什么?” 眼眸一下还不适应黑暗,什么都瞧不见,只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甚至连呼吸也不闻,恍若身侧有一伺机而动的猛兽。 太可怕了。 程亦安要哭了,凶他道,“你不许吓我,再吓我,我不跟你过日子了!” 荣婚(重生) 第60节 “你再不吭声,我让人去请我爹爹...” 话音未落全,那道挺拔的身影罩了过来,掌心捂住她绵软的嘴唇,将她整个人推至枕褥间,程亦安听到他喉结翻滚的声音,想要吞人似的。 她委屈巴巴瞪着他,嘴唇试图蠕动,偏被他捂得紧。 柔软濡湿的唇瓣跟猫儿似得挠着他掌心,陆栩生双目幽深昏暗,拽着她手往自己身上搁, “你瞧瞧,你摸摸,哪儿比不上那些小白脸。” 这一下被迫摸到他滚烫的肌肤,程亦安脑子震了一下,身子也抖了下,就这么抖落了一身慌张和惧怕。 大约是有些跟不上陆栩生的思绪,程亦安混混沌沌地开始听他指派,指腹慢慢在他胸膛腹理描绘。 当然最先摸到一些疙瘩,像是伤疤,硬邦邦的,结实的胸膛往下是壁垒分明的腹肌,一块一块蓄着贲张的力度。 原来方才折腾这会儿,是在脱衣裳哩。 这厮一言不合秀身材。 早说嘛,害她吓一跳。 摸到一处深沟不敢往下,又老老实实搭上他宽肩,有模有样评价道, “勉勉强强吧。” 也不能让他太猖狂。 陆栩生给气笑,应着她这声“勉勉强强”,顺手抽了她腰带,将她整个人剥出来。 程亦安急了,只觉危险在逼近,“行了行了,我认输,我有眼无珠,看什么男宠,有我们陆大将军,我谁也看不上。” 瞧,能伸能屈。 “可你还是看了...” 看痴了。 陆栩生就是不放过她。 “我真没有...”程亦安这是被他逮个正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见他却迟迟不下来,程亦安又有些发冷,嚅声道,“风灌进来了。” 陆栩生阴沉沉地发笑,手臂却很老实地探入她脊后,将人给捧起来,又替她将被褥掖实了些,程亦安只觉呼吸都要被他剥夺,喘着吁气,干脆缠上他。 这下如同窝在暖炉子里,贴的也紧,她舒服了。 陆栩生又将她胳膊往他后背搭,“说清楚,哪儿比不上,不说出个所以然,今日没完。” 程亦安轻轻嗤了一声。 当她不知道么,他就是借机欺负她罢了。 总归她也不吃亏。 于是装模作样比较,柔软的指腹四处丈量自己的领地,很满意的样子,“这回弄明白了,中看也中用。” 随着他一声讽笑,死死将她摁进去。 差点没要了程亦安的老命。 外头已不知几时了,丫鬟们听见里面的动静,晓得没有大碍也渐渐散了。 好似有鸟儿鸣,好似有云儿飘,浑浑噩噩的不知归处。 雨雾起了一层又一层,熏迷蒙了她的眸子,她却知道这个男人着实是很不错的。 几乎不用任何花样,就能让人快活。 今日不小心捅了这么个篓子,也没真跟她动怒。 成熟男人有一处好,拿得起放得下,懂得如何化“干戈”为“玉帛”,不是那种在外头受了点气就拿妻子作筏子的人。 位高权重,给了她殷实的家底,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拿着条条框框比,陆栩生是最合适的夫君。 如果一定要说不好,那就是他不爱亲吻。 程亦安喜欢亲吻,也说不出为什么,天生喜欢。 陆栩生不然,夫妻这般久,他也只是上两回轻轻在她唇角一碰,再深入就没有。 不知他是不喜,还是不习惯。 若是前者,她无话可说,也不会强求,毕竟是搭伙过日子的夫妻,谁还没点不可踏破的底线。 若是后者,赶明儿教他。 第32章 前世真是瞎了眼 这一夜要了两次水。 还是程亦安再三求饶方得以消停。 雪厚厚下了一夜, 陆府门前都堆了两寸高,幸在家丁与兵马司的将士们通力合作,给清扫个干净, 陆栩生照旧天还没亮就出了门。 程亦安昏昏懵懵在帘帐中坐起, 听着外头好似响起几波人声, 这才记起, 她如今是陆府的当家少奶奶,想必是外头管事在问话。 如蕙早早在外头候着, 帘儿一拉开,立即探过头打量程亦安。 发髻散了一大半慵慵懒懒堆在胸前, 那一双水亮的杏眼红波流转, 显然余韵犹存, 脸上白白净净不见什么痕迹,看神情不像受伤,如蕙略略放心。 程亦安被她打量得很不好意思, 清了清嗓子道, “我还好, 没事, 外头什么事这么闹呢?” 如蕙招呼小丫头捧着铜盆上前, 该洗漱洗漱,该梳头梳头,一面忙活一面回, “今个儿一早如兰冲去质问裘青,责他是不是告了状,那裘青说不是,如兰担心姑娘您,不分青红皂白骂他一顿, 这不,裘青央求管事的来递话,说是给您磕头,昨个儿的事真不是他报的信。” 程亦安还是很信服这些疆场上的铁汉子,“如兰胆子也真大,连裘青都敢骂。” 如蕙抿嘴笑道,“可不是,那么威武一男人,被如兰骂得跟龟孙子似得,涨红着脸支支吾吾辩解不过来...” 程亦安笑了笑没做声了。 不一会,穿戴整洁出了床榻,来到东次间坐着,李嬷嬷领着四个丫鬟来摆早膳。 照常一碗红参粥,补气提神,一碟子春卷,一碟子青稞饼,一碗鱼丸虾皮汤,还有一小碗老鸭粉丝汤。 程亦安用不完,唤来如兰进来和如蕙一道吃。 李嬷嬷便将外头管事的话给回了, “今个儿您头一回理事,大家伙都不敢乱动,人如今在议 事厅候着,等奶奶您的示下。” 李嬷嬷原想说时辰晚了,但看程亦安不慌不忙的样子,只当她有意给管事们下马威就没吱声。 程亦安打算等如蕙和如兰用完,一道带着她们过去,见李嬷嬷似乎欲言又止问她, “嬷嬷有话说?” 李嬷嬷忧心忡忡道,“奶奶年轻,不知这陆府水深,别看昨个儿二爷发了一通威,看着像是给你铺了路,可真要管好底下那些牛鬼蛇神,并不容易,咱们初来乍到,路子都没摸明白,那些人,用吗,不放心,她们合伙算计您您都不知道呢,不用嘛,咱们上哪儿寻那么多信任的人手。” “奶奶掌了家,老奴替您高兴,却也替您愁得一宿没有睡。” 程亦安看着李嬷嬷堆起皱纹的眼角,失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嬷嬷莫愁。” 除此之外,李嬷嬷其实还有一桩心事,当着程亦安的面,却又不敢说。 别看李嬷嬷是程亦安教养嬷嬷,却因老太太那桩事,如今在宁济堂还得往后站。 李嬷嬷铁了心要倚着程亦安这颗大树,老太太那边是彻底撂下了,那老太太也识趣,不必程亦安开口,已经将李嬷嬷那女儿女婿给放归了,前段时日女儿和女婿求到她跟前,想让她帮着在陆府寻门差事。 这不,程亦安开始掌家了,是个极好的机会。 但李嬷嬷不敢开口,毕竟她现在可不是以前。 如蕙二人不敢叫程亦安等,匆忙塞了几口起身,程亦安却是瞪她们,“我也不是在等你们,我在想事儿,再吃一些吧。” 再过了一会儿,主仆四人由小丫头仆妇簇拥着往议事厅来。 陆府的议事厅在垂花门内,垂花门西面是花厅,东面挨着侧门处便有一小院子,是陆府当家主母理事的议事厅。 大雪天二太太没起,免了晨昏定省,老太太那边病下更不许人打搅,程亦安径直来到议事厅。 里面果然聚满了人。 一等管事,二等管事和三等管事,总共一百人,将不大不小的议事厅挤个水泄不通。 众人原还交头接耳,听到门口仆妇唤“少奶奶来了”,立即肃敬,纷纷给程亦安请安。 程亦安在横厅长塌坐了下来。 早有管事准备了火炉,如蕙又亲自将携来的一块貂皮褥子铺上,让程亦安坐着,搭了一块豹皮缎褥在她身上保暖,如兰呢,带着小丫头将程亦安惯用的那套茶具给搁下,吩咐人煮茶水去了。 雪已停,院子里的积雪也被清到角落,上百人默立下方,悄悄打量程亦安。 端端正正的美人儿被簇拥坐在软榻,雪白如玉的一张脸,圈在一丛细细的兔毛中,瞧着十足雍容富贵,可到底太年轻了。 年轻有年轻的好,好糊弄。 程亦安太明白这些管事的底细。 陆栩生再厉害,终究不能日日在府上,说到底这位少奶奶成不成,这些管事们也都在看。 这是其一。 其二,陆府偌大一个国公府,即便不如程家源远流长,那在京城也是首屈一指,每日大事十来件,小事上百件,灶上的,厨房的,内院的采买,外院的采买,茶水厅,宴歇处,库房的,守夜巡门的,管园子的,还不算太太奶奶们身旁的丫鬟婆子,光这些,就得好几十个管事。 她才携了几人进府? 通共两个得力的陪嫁丫鬟,两门陪房,人尽其用,也只能管上两三个档子口的事。 归根结底,程亦安还得用陆府的人。 既然必须用他们,那大家伙自然就有底气了。 哪个房里人不是人精? 荣婚(重生) 第61节 正瞅着她这一难处,二太太将自己的几位嬷嬷丫鬟给使来了,婆母的面子你敢不给? 老太太和大太太的人俱在,大太太的人虽知凶多吉少,老太太的人却是有底气的,为何,你敢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就连三太太这个素来菩萨般的人儿,也使了几人来。 你与其用长房的人,还不如使我的人,两相其害取其轻嘛。 不说外头,就是身边的李嬷嬷,不也想塞她的女儿女婿进来么? 人人都有自个儿主意。 主意多,并不是坏事。 程亦安不动神色一个个扫过去,接过如兰递来的茶水,慢腾腾喝。 这些人当然得用,也必须得用。 这里的管事嬷嬷要么是各位太太奶奶的陪房,要么是陆家的家生子,个个在陆府盘踞多年,关系网错综复杂,且在外头甚有门路,一旦弃之不用,陆府将陷入瘫痪,那不是给别人添堵,是给程亦安自个儿添堵。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 老太太的人不能用,弄个祖宗在上头压着不难受么。 二太太的人也不能用。 昨日她看得明白,这位婆母有意接手中馈。 搞不好这些婆子暗地里使些什么绊子,给她难堪。 其余人即便能用,也不能轻而易举就衬她们的意。 人的劣根性,得到的太容易,便不珍惜。 直接将老太太和二太太的人赶出去? 当然可以,她大可雷厉风行全部发落。 但事儿不能这么做。 一来留下不敬长辈的名声,二来,这些人心里不服,没准私下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三来,何苦将所有仇恨往她一人身上拉呢。 程亦安现在意图很简单,要用人,还得用顺手。 怎么办? 她啜了几口茶,终于将茶盏给搁下了。 首先她毫无意外先撤下了大夫人的陪房。 这是要告诉所有人,贪图公中财产严惩不贷。 随后任命明嫂子夫妇为银库管事,负责发放银子,至于总管房的大总管,不出意外给了陆栩生的心腹杭管家,有这位老管家在,便如定海神针,出不了大乱子。 至于余下人,程亦安神色便缓了下来,笑融融道, “诸位嬷嬷们,我年轻,今个儿刚接手,诸务还不熟悉,诸位嬷嬷的性情呢,我也得再瞧瞧,这样吧,其余的人手一切照旧,我看看再说。” 这话一落,诸位管事松了一口气,个个露出喜色。 早就看明白了,这位少奶奶是个性子极好的人。 才十七岁呢,就想当国公府的家,也未免太托大了些。 管事嬷嬷们喜笑连连,纷纷屈膝谢恩,“少奶奶菩萨心肠,是我们陆府的福气。” 老太太的人手,程亦安均没有动,而是将二太太送来的嬷嬷,安插在库房与采买并人情上。 这一通安排下来,大家看明白了。 少奶奶稳了一手,不敢不给老太太和二太太面子。 当然,底下那些等着往上攀的管事难免有些失落,不过也难怪,谁叫她们平日没往宁济堂走动呢,少奶奶不敢轻易用她们也是寻常。 程亦安将人打发,进了议事厅里面的暖厅看各处的账簿。 这时,进来一个婆子。 李嬷嬷认识,往程亦安请示道, “二奶奶,是二太太那边的陪房姚嬷嬷。” 那姚嬷嬷喜笑颜开进来了,欢欢喜喜朝程亦安施了一礼, “奴婢请奶奶安。” 程亦安对着她神色极为温和,“嬷嬷坐吧。” 这位姚嬷嬷是二太太那边除了贴身王嬷嬷外的第一人,也就是说,姚嬷嬷是二太太派来的领头羊。 姚嬷嬷大约是看着程亦安温秀,还真就托大,在她跟前的锦杌落座。 站在一旁的李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轻蔑地勾了勾唇角。 程亦安搁下账簿问她,“姚嬷嬷何事?” 姚嬷嬷刚接替大夫人的人手,管着库房的事,她这一来是有心献计, “奶奶拿奴婢当自个儿人,委任这么重要的差事,老奴感激不尽,心想着奶奶刚过门没多久,怕是对府上的事不大清楚,忍不住要替奶奶筹谋。” 程亦安笑,“嬷嬷有话尽管说来。” 姚嬷嬷道,“依老奴瞧,老太太的人,您不能用。” 程亦安闻言露出苦笑,“嬷嬷所言,我何尝不知,只是到底是长 辈跟前的人,我不能擅动。” 姚嬷嬷闻言一点也不意外,“老奴就知奶奶好性儿,既然奶奶拿奴婢当个人,奴婢少不得做个恶人,帮着奶奶除掉这眼中钉。” 姚嬷嬷奉二太太之命来帮衬程亦安,岂能容忍上头有人作威作福。 程亦安笑而不语。 姚嬷嬷也不多说,就知道这些奶奶们面儿薄,不会轻易授意什么,自个儿今日主动请缨,等回头事成,程亦安能不欣慰? 然而姚嬷嬷独自留下来进暖厅的事,并没能瞒住老太太那边的人。 白日各自当差,到了晚边,管事们也回到了陆府周遭的裙房,大大小小几十个小院子绕着陆府半圈,这里住着府上一些打秋风的族人和亲戚,以及诸位管事。 老太太那边几位管事悄悄聚在段嬷嬷院子里说话。 段嬷嬷过去与大夫人的人一道管着采买,这一处油水最多,段嬷嬷哪里舍得撒手。 “瞧那老虔婆得意的摸样,定是出了什么坏主意?” “可不是,她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帮着二太太对付咱们罢了。” “可不能让她得手。” “我原不想与她计较,既然她要害咱们,就别怪咱们先下手为强。” 姚嬷嬷管着库房的差事,前几日为了布置老太太的寿宴,从库房里捞了不少好家伙出来摆着,如今寿宴没办成,老太太心情不好,吩咐人搬回去。 姚嬷嬷领着几人召唤几位小厮丫头来老太太院子搬家伙。 搬了一架十二开的嵌花鸟珠贝紫檀屏风,几对青花瓷的对耳梅瓶回库房,忙完老太太这头,又紧着去宴客厅,将原先搁在这里的十张黄花梨八仙桌给搬回库房。 头一回当差,姚嬷嬷不可谓不慎重,生怕磕了碰了惹了主子不快,事必躬亲,甚至唤来二太太处的几位管事帮忙盯着,好不容易至晚将东西搬回库房,累得腰酸腿胀回院子里歇着,结果瞧见一伙人举着火把漏夜朝她院子里来。 为首之人正是老太太身旁的段嬷嬷。 “姚嬷嬷,你好大的胆呀,刚领了肥差,就迫不及待中饱私囊。” 姚嬷嬷见是老对头段嬷嬷,扶着腰喝过去, “你这婆子发得哪门子疯,也敢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今个儿累得半晌,本本分分当差,哪像你们,借着采买的事,不知掏了多少油水。” 段嬷嬷却不与她理论,往议事厅的方向指了指, “嬷嬷,奶奶发话,让你随我去议事厅。” 姚嬷嬷这才微微变了色,“什么意思?” 段嬷嬷道,“今个儿你不是搬了东西回库房么,你们搬错了,老太太醒来又念着那只搁在窗边高几的五彩梅瓶,便着人去库房寻,结果呢,竟是没寻着,这不,老太太大发雷霆,问罪少奶奶,少奶奶这会儿传你过去问话呢。” 姚嬷嬷心突突直跳,一把往前推开段嬷嬷,快步往库房去。 赶到陆府东北角的合院,却见李嬷嬷面色凝重立在廊上, 姚嬷嬷立即上前解释道,“老姐儿,您先别慌,容我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嬷嬷先带着人挑灯进了库房,记得今日着实搬了一只极小的五彩梅瓶进来,眼下却怎么都寻不着了,寻了半晌,忽然明悟过来,怀疑段嬷嬷等人算计她,立即跳出来, 对着尾随而来的段嬷嬷等人喝道。 “好你个老贼婆,过去这库房是你们的人管着,保不准私下配了钥匙偷了东西,诬陷了我。”说着,她指着段嬷嬷与李嬷嬷道, “老姐儿,今日这事,可不能轻易揭过去,您知道,我是二太太的人,这府邸往后都是咱们世子爷的,我能给咱世子爷丢人?必定是这老贼婆怕我挤兑她们,故意生事。” “李嬷嬷,您听我的,调遣一拨人来,照着她们挨个挨个搜,我就不信搜不出来。” 段嬷嬷还真怕李嬷嬷听信姚嬷嬷的话,去裙房搜东西,都是千年的妖精,谁能保证自个儿手里干干净净的,当即扑过来,往前拽住了姚嬷嬷的手, “什么你们的人我们的人,我们不过是奴才,听主子令行事,你今日丢了老太太的东西,无论如何跟我去回老太太的话。” 李嬷嬷这边假意上前拦,可惜段嬷嬷势大,也早有准备,一伙人气势汹汹把姚嬷嬷等人拖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后来果然在姚嬷嬷的值房寻到了那只细梅瓶。 老太太会听个奴才辩解? 原就念着大老爷被关了两日没回来,心里怄着气,不由分说,借着这桩事,把气撒到二太太身上,将她底下的好几名干将给发配了。 姚嬷嬷等人被打了二十板子,丢了差事,由人灰溜溜抬了回去。 二太太气得脸色都青了。 身旁的心腹王嬷嬷给她出主意, “老太太太可恨了,故意跟咱们过不去,大小姐,咱们也不能看着她们嚣张。” 二太太这个时候还没想到是程亦安的茬,冷冷睨着她问,“嬷嬷有什么主意?” 王嬷嬷哼道,“您等着,管不得她要脸不要脸,既然她不让咱们的人上手,她也别想落着好。” 月中是二老爷的冥寿,二太太列了一张采买单子,吩咐采买房去置办。 荣婚(重生) 第62节 采买房过去是老太太和大太太的人搭手,大太太的人被使下去后,程亦安换了二太太的一位嬷嬷,这已经是二太太仅剩下的一等管事。 段嬷嬷这回学聪明了,生怕二太太的人找茬子,将这事就给了二太太的宣嬷嬷。 宣嬷嬷平日是个和气人,悄悄拿了一两银子塞给段嬷嬷, “嬷嬷,我刚接手,实在不知门路,嬷嬷给我指个路,我也好有的放矢。” 段嬷嬷瞟了一眼那银子没接,“不过是些香纸蜡烛,直接去鼓楼下大街买便是。” 宣嬷嬷苦笑,“若是香纸蜡烛倒也简单,偏生二太太还叫买十匹丝绢,五盒墨锭,一箱宣纸,一盒湖笔呢....” 二太太出身书香世家,平日爱舞文弄墨。 段嬷嬷闻言面露震惊, “买这么多?少奶奶那边批了吗?” 宣嬷嬷露出笑容,“自己正经婆母的事,哪能不批?” 段嬷嬷立即明白了。 二太太是想从公中套银子。 这种事过去她也帮着大太太做过。 什么意思? 先开个单子出来,让总账房批了,再去银库支银子,拿着钱便去采买,原本五两的货只花二两银子,多出的三两就进了太太手中,当然管事的也会从中分一杯羹,但大头是太太们拿。 二太太再心高气傲,架不住底下小儿子要贴补,小女儿还未发嫁,就连上头的二姑奶奶也想从娘家分一杯羹,二太太不想些门路怎么成? 段嬷嬷常年采买,太明白里头的干系,接过单子一瞧,稍稍合计,那就是五百两的开销。 过去这一趟少说也能挣五十两。 段嬷嬷心动了。 但也没全心动。 二太太的银子她是决计不能挣的,省得将自己赔进去。 宣嬷嬷看出她的顾虑,苦口婆心道, “我只求老姐儿给我介绍个好地儿,我也能捞个一两半两的,你知道我媳妇快生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您放心,回头定有重谢。” 宣嬷嬷毕竟头一回接手采买,路子不通,也是情理当中。 段嬷嬷沉吟道,“重谢就不必了,你知道我这人素来飒爽,从不沾荤腥,不该拿的我一概不拿,不过老姐儿既然求了我,我少不得帮个忙,鼓楼下大街十三坊有一家姓钱的掌柜,他的笔墨极好,价钱也公道,你去便是。” “至于丝绢,东市第三个十字路口,往西面去最里一家挂着‘江南布坊’牌子的,她家的丝绢物美价廉,你可以试试。” 段嬷嬷心里想,她万事不沾手,二太太赖不到她身上,但回头呢,她可以去这两家拿些回扣,如此两全其美。 宣嬷嬷去了,段嬷嬷没放在心上。 今日她在议事厅当值,哪知到傍晚,总管房来了人,将她押去了后院。 原来那宣嬷嬷打着段嬷嬷的旗号与人家掌柜的会了面,套出不少私情,声称要报官,唬得那掌柜的将段嬷嬷给出卖,不仅段嬷嬷,府上任何一位在他那里拿了好处的嬷嬷全部给抖露出来。 这下好了,捅了马蜂窝。 二太太当然不会放过挤兑老太太的机会,责怪老太太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弄得老太太面上极为难堪。 名单递到程亦安手中,老太太那边的人手全军覆没,余下自然还有不少人。 程亦安没有发作。 水至清则无鱼,人 至察则无徒。 余下的管事程亦安一一叫进来,该敲打敲打,该收服收服,有了这把柄在手,这些人不是她的人也成了她的人,个个感恩戴德,视她为主。 如此恩威并施,借力打力,将那些倚老卖老的老油条全部送走,剩下的不说全部服服帖帖,那也大差不差了。 待第四日升厅议事,大家伙看着这位年轻的少奶奶,再不敢有半点轻视。 陆栩生回府时,从杭管家口中听闻此事,略略怔愣。 瞧着温柔贤淑的性儿,没成想也有些城府和手段。 回想前世乱糟糟的后宅,再看如今的程亦安,聪明能干,才貌双全。 大丈夫求妻,不过如此。 他前世到底是瞎了哪只眼,将她放走了? 第33章 可见姑爷心里有您呢 陆栩生都已经跨进门了, 心里总觉得不大得劲,又骑马出了巷子去上回她爱吃的摊子,捎了一只荷叶包鸡回来, 又晓得程亦安爱干净, 寻来一个漂亮的食盒装好, 带着去后院。 行至宁济堂门口, 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立在窗棂外往内看了一眼。 “还是咱们老爷疼您, 瞧,一点子吃食眼巴巴送来。” 程亦安的面前摆着四个食盒, 一只荷叶包鸡, 一叠小块的葱油饼, 一只烧鹅还有一盘蜜汁的藕夹。 正正好,就是上回陆栩生去程府探望给捎的夜宵零嘴。 程家来的婆子立在一旁笑容满面, “家主晓得您爱吃这些, 恐外头的不干净,吩咐府内的厨子买来照着做, 还别说, 那摊子上的货虽用料不怎么样, 味道却极好,可是耗了咱们厨子不少时日的功夫,方将配方钻研出来, 这不,挑着最好的食材给您做了,送了来,就盼着给姑奶奶您打打牙祭呢。” 程亦安还是头一回被人宠得这么过,难怪程亦乔赖在家里不想嫁人, 有这样的爹爹,还要男人作甚。 程亦安心绪翻涌难以自持,舍不得下嘴。 婆子催道,“姑奶奶,您快些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合口味,老奴也好回去复命哩,家主的意思是您喜欢,日日给您送,新鲜的,不带重样...” 日日送,新鲜的,不带重样... 窗外的陆栩生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食盒,再瞟一眼桌岸上色香味俱全的荷叶包鸡,心情五味杂陈。 他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这位岳父,一个人把事情做得太极致,让旁人无路可走啊。 陆栩生意兴阑珊拎着食盒出来,回到小门处,又把食盒塞给了徐毅。 正在嗑瓜子的徐毅忙不迭接了过来,见陆栩生一脸郁色,问道, “爷,怎么了?少奶奶不喜欢吗?不对啊,上回不是挺喜欢的嘛。” 陆栩生没说话,独自一人闷闷地往书房去了。 两日过后,通州运河塌方的案子终于审清楚,大老爷负有督造不利之罪,被皇帝罚了俸禄,戴罪回府,老太太含泪拽着他问,“可有说罢你的官职?夺你的爵?” 大老爷心里还慌着,摇头道,“暂时还没定论,陛下只叫我回府待命,栩哥儿帮着说了话,将我领了回来。” 老太太见陆栩生从中斡旋,心里踏实了。 看来陆栩生没有食言。 大老爷被关了几日,神情不复往日,深一脚浅一脚往自己院子里去,孰知一进院子,迎面几个抱枕扔了过来,只见大太太扶着腰立在门口朝他破口大骂。 “你个没用的东西,自个儿丢了官便罢,还连累我们母子!” “你可知,为了换你出来,我舍了多少银子?” 大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从明间冲出来,手里还抱着引枕,对着大老爷砸, “我告诉你,我把中馈还给了栩哥儿媳妇,铺子银子还了回去,这还没完,那栩哥儿逼着我拿私房银子填补了这些年的亏空,我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赔进了嫁妆银子,我跟着你,可是一天好日子没过,真是造的什么孽啊!” 大老爷人本就不精神,被她这么一推搡,人撞在廊柱上,差点滑倒在地,还是大少爷陆云生急匆匆赶来,护在父亲跟前,挨了母亲几下打,方止住这场纷争,那大老爷在都察院吃了几日苦,回来被大夫人这般蹉跎,已是忍无可忍,爬起来往外走, “我还真就不进你的门!” 这一夜往小妾处歇着了。 然而好景不长,仅仅在府上待了两日,都察院又来了人,说是他牵扯进另一桩受贿之案,这下好了,人被连夜带走了,长房如同塌了天,个个聚在老太太院子里哭。 陆栩生也想过拿着郝管家的册子逼大老爷主动递折子,将爵位让他承袭,但陆栩生没这么做,太便宜大老爷了。 爵位他要,大老爷玩忽职守,贪污受贿,也该受到惩罚。 人被直接关去了刑部,可见证据确凿,这下别说爵位官职,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 大少爷也被父亲连累,停职回府。 大太太和老太太抱着哭了一宿,到白日想起陆栩生来,大太太说要去找陆栩生,老太太含泪拽住她, “别去了,若是我没猜错,是这孩子在报仇呢....” 他那是什么性子,不在意的时候没拿他们当回事,真正上了心,又有谁能从他手底下翻天呢。 老太太此刻无比懊悔,当初不该利欲熏心,动了夺爵的念头,弄得如今人财两空。 现在所有苦,自己熬着受着,是恶有恶报吧。 求还是要求的,老太太后来亲自带着大夫人前往陆栩生的书房,意在放下身段跟他说好话,好歹给大老爷留条活路。 陆栩生没在府上,也没搭理她。 徐毅得了陆栩生嘱咐,恭恭敬敬在书房廊子上朝老太太施礼, “这是朝中大案,咱们世子爷再得脸,也越不过国法礼规,不过还请老太太细想,儿子是儿子,孙儿也是您的嫡亲血脉,爵位丢了岂不可惜?您老可别只顾着护一头啊。” 老太太听到这里,忽然醒悟过来,二话不说回到院子,以诰命夫人的身份主动写一份折子送去宫中,请求皇帝将爵位还给陆栩生。 识时务,方能解陆栩生一时之恨。 这事由老太太来做,最为顺理成章。 折子由司礼监掌印刘喜递到皇帝手中,皇帝将折子一瞧,眼露精芒, “这老太太,倒是聪明人。” 刘喜笑道,“陛下,那陆府大老爷如今正在油锅里煎熬,老太太晓得儿子不可靠了,与其丢了爵位什么都没有,还不如保住爵位,至少讨世子爷一个好。” 案子审下去,会是什么阵仗,谁也料不到,届时御史蜂拥而起,太后那边再稍加掣肘,陆家这个爵位能不能保住还难说。 当初爵位给大老爷,也是时务下无奈之举,皇帝对着陆栩生一直心生愧疚,如今有了机会,皇帝还是很乐意将爵位物归原主。 是以,趁着大老爷案子没有明了之前,借着老太太这股东风,皇帝立即下旨,将陆国公府的爵位直接授予陆栩生。 荣婚(重生) 第63节 皇帝每一封折子都会由奉天殿发来都察院,都察院审核无误发往六部,若朝臣不满皇帝的决断,是可以据理力争甚至驳回的。 这封折子,都察院会驳回吗? 程明昱当然没有,他勘合签字二话不说发去了礼部。 官宦授爵归礼部管。 礼部尚书孔云杰,太子的老师,太后党的中坚,以陆家大老爷案子没查明为由驳斥了这封奏折,不仅如此,他甚至上书弹劾程明昱,斥他以权谋私包庇女婿。 孔云杰为何处处与程明昱作对,是因为他侄儿孔成鹤。 孔成鹤是何人物? 孔圣人之后,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当年在京城也是有名的翩翩佳公子,长公主当年逼婚程明昱不成,负气招了孔成鹤为驸马。 这可 是朝中唯一的公主殿下哪,不仅有才有貌还有权势。 孔成鹤喜不自禁,日日鞍前马后侍奉长公主,原指着一辈子吃香喝辣飞黄腾达呢,不料程明昱丧妻了,长公主嗅到机会毫不犹豫将他给踹了,孔成鹤那个叫恨哪,从此谈程明昱色变。 别看如今孔驸马已娶妻生子,甚至孩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对当年的事依旧耿耿于怀,内心深处念念不忘长公主,一听到程明昱三字,依旧炸毛。 这不,程明昱竟然也有以权谋私的一日,可把孔驸马给乐坏了,当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召集孔家麾下各路人马,弹劾程明昱。 都察院的人能看着自家首座受辱? 当庭跟礼部的人吵了个底朝天。 皇帝被他们吵得头都晕了,这都什么事,揪着点陈年旧事不放,害堂堂皇帝授个爵位都不成。 在这一片纷纷扰扰的吵闹中,一人忽然越众而出,扬声道, “陛下,臣,也弹劾左都御史程明昱。” 众臣纷纷望过去,只见当庭那人长身玉立,器宇轩昂,不是陆栩生又是谁? 皇帝有些傻眼,指着立在文臣之首的程明昱道,“你弹劾你岳丈?” “是。” “弹劾他什么?” “弹劾他徇私啊。”陆栩生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陆栩生这句话,将所有争吵给压下了。 皇帝瞟了一眼程明昱,程明昱抱着笏板立在下首,对一切置若罔闻,好似那些弹劾与他没有半点瓜葛。 陆栩生往左来到孔尚书身侧,看了他一眼,又往皇帝拱袖道, “陛下,臣堂堂都督府二品佥事,行得正坐得端,臣还需要程大人徇私吗?” 陆栩生撩眼看着孔云杰,“孔尚书,这个爵位我还就不要了。” “不就是我父亲用命换来的吗,我不稀罕,你的侄儿不过是被长公主休了一次,先帝许了一个侯爵予以安抚,我陆某人大不了再砍个南康王的人头,将爵位挣回来就是。” 孔云杰被这话说得面红耳赤。 他家的爵位是以色侍人博来的,而陆栩生呢,可是实打实的战功。 这话无异于捅了孔云杰的痛处,他两眼一黑,有摇摇欲坠之状。 此外陆栩生这一席话,还释放了一个重要讯息。 当年陆栩生从边关回来,绞杀南康王的功勋一直是没论的。 所谓的世子爵位也是父亲陆昶的遗泽。 皇帝当年有意嘉奖,陆栩生却不以功勋为念,只求朝廷好好安抚白银山将士的遗孤。 即便抛开陆昶的战功,仅论南康王一战,陆栩生之功勋足够他挣两个国公爵。 不给陆栩生授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举会激起将士们的不满。 所以陆栩生说不要爵位时,是以退为进,赤裸裸的威胁。 孔云杰不怕得罪人,但太子以仁孝著称,不能得罪武将。 那宁王瞅准了机会,立即跳出来朝皇帝道, “父皇,陆府爵位本就是陆昶将军给后人的遗泽,陆侍郎辜负兄弟期待,如今遗泽留给慎之不是情理当中吗?此事是陆府老太太首请,又是父皇您俯准,合情合法,程大人签字并无徇私之嫌。” “此外,即便不论陆昶,单论当年南康王之战功,这个国公爵慎之也当之无愧。” 太子见大势已去,为挽救岌岌可危的声望,也立即附和, “陛下,臣也以为,陆佥事之爵位,实至名归!” 孔云杰没办法,被逼得立即拿着皇帝诏书去礼部盖戳,着人去陆府宣召。 陆栩生入宫还没回来,礼部的诏书是程亦安并老太太等人接的,宁济堂的人簇拥在程亦安身侧,欢欣鼓舞, “少奶奶,待回头让世子爷...哦,不对,让国公爷给您请个诰命,您就是咱们大晋最年轻的一品诰命夫人哪。” 老太太和大太太那边磕了头,便默不作声回了房,虽说爵位是保住了,心里到底不痛快。 二夫人一面欣喜爵位拿回来,一面想起早逝的丈夫,又是悲从中来,心情复杂往回走,倒是三少奶奶柏氏艳羡地看着程亦安,上前客气地道了一句恭喜,方尾随二夫人离去。 三夫人看着两房太太们回房后,过来狠狠搂了程亦安一怀,“好姑娘,如今呢,我这个做婶婶的,见着你都不敢托大了,还得体体面面唤你一句‘国公夫人’了。” 程亦安被她说得害臊,“瞧您说的,无论什么诰命,在您面前晚辈终究是晚辈。” 三夫人就喜欢她这股随和劲儿,任何时候不拿乔摆架子。 “行了,今个儿是你的好日子,婶娘做主,拿钱给你庆贺,”三夫人转身吩咐陪房嬷嬷,“去开箱拿银子,就说安安和栩生大喜,阖府发钱,上下同喜。” 程亦安岂会真让她掏钱,连忙拦住, “婶娘好意,我心领了,至于银钱,已吩咐账房预备了,这就发呢。” 外头还有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也一并得了赏钱。 外头越热闹,衬着长房这边越冷清。 大少奶奶柳氏这厢将老太太和大太太各自送回房,疲惫不堪回到自己院子,结果就瞧见丈夫正在次间独自喝闷酒。 想起人家丈夫杀伐果决,给妻子挣诰命,再看自己的丈夫,喝成一滩烂泥,事事还得她拿主意,柳氏便忍不住摇头, 她往另一头坐下,看着郁郁寡欢的陆云生道, “你也别一蹶不起,这一房子人都靠着你呢。” 陆云生颓废地倒在罗汉床上,咧嘴苦笑,“靠我?靠我什么?我请同僚打听过了,父亲这次犯的事可不仅仅是督造不利这么简单,搞不好要蹲牢狱,我能不跟着进去就不错了,还有什么指望?” 柳氏素来是要强的性子,听了这话,也没了支撑,眼泪忍不住滚滚而落。 “那我们娘仨该怎么办....” 柳氏膝下一儿一女,孩子都小,就指望爹娘呢。 往后没了俸禄,没了前程,可怎么活? 正怔愣着,忽然听到厢房传来哭声,柳氏抹了眼泪立即起身去院子里,却见奶娘抱着姐儿含泪过来了, “大奶奶,大姐儿今日没吃上新鲜的蛋羹,又哭了,奴婢给她熬的粥,她怎么都不肯吃。” 柳氏听到这里,心刺痛了下。 过去她帮着大夫人掌家,陆府里里外外哪个不讨好她,如今一招失势,那些仆从捧高踩低,原先每日不间断的燕窝蛋羹没了,弄些次品糊弄糊弄,可怜姐儿嘴养刁了,怎么都不肯吃。 柳氏鼻头酸了酸,忍住泪意,唤来陪嫁丫鬟,“去库房将我准备给柳家的年节礼拿出来,那里有一份燕窝,去熬了给姐儿吃。” 丫鬟应下,不一会一婆子提着食盒过来,问柳氏要不要用膳,柳氏没心情,只往屋里一指,“给大爷送去吧。” 她是闲不住的性子,过去这会儿还得去议事厅瞧一瞧,以防有要务,如今人空下来,立在廊庑上不知往何处去,正出着神,门口绕进来一婆子,神色微亮冲她行礼, “大少奶奶,二奶奶请您过去呢。” 柳氏愣了愣,指着自己,“请我?” “可不是,人在议事厅等着呢。” 柳氏心里想莫非是哪处账目出了岔子,程亦安要盘问她,当下也不敢耽搁,入屋补个了妆,遮掩了红肿的眼,带着丫鬟仆妇往议事厅来。 输人不输阵,即便如今落魄了,也不能被人看笑话。 是以程亦安看到柳氏时,柳氏依旧从容,先是与她道了一句恭喜,随后问她,“弟妹寻我何事?可是账目出了问题,你拿过来,我瞧一瞧。” 程亦安却对她露出笑容,将丫鬟都使出去,往前一比示意她落座。 柳氏摸不准她的心思,只得挨着圈椅坐了下来,挤出一丝笑容, “弟妹有话不妨直说。” 程亦安将桌案上准备好的几本账册往她跟前一推, “今后府上采买和人情,照旧由大嫂来管。” 程亦安与柳氏当然谈不上熟悉,更谈不上交情,甚至过去柳氏也帮着二夫人打过她的主意,但程亦安没有计较。 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程亦安不想费功夫去计较。 人要有容人之量。 她想把日子过好,不能把整个国公府的担子压在自己一人身上。 她前段时日旁观柳氏持家,柳氏行事十分干练,做事毫不拖泥带水,极有掌家主母之风范,能为她所用。 结交人不要结交在高处,而是结交在低处,以柳氏此时的处境,需要人拉一把。 此外,有了先前杀鸡儆猴,别说底下的管事,就是柳氏也不敢再贪没公中之财,即便平日有点小摸小拿的,又有什么打紧,她膝下还有两个孩子要养。 她有了得力帮手,柳氏有了立足之地。 皆大欢喜。 果然,柳氏听了这话,满脸震惊,不可置信问,“二弟妹,你这是认真的吗?” 她也愁往后在国公府没了出路,处处被人看不起。 若她能继续掌家,她的孩子也有照应,至少不会受委屈。 柳氏想起方才孩子连碗吃的都够不着,忽然泪水盈睫,哽咽不已,只是她素来坚强,不轻易示弱于人,又生生忍住。 程亦安安抚地看着她,“当然,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嘛?这国公府是大家的国公府,大嫂也要尽一份力呀。” 荣婚(重生) 第64节 程亦安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明媚又温柔。 柳氏泪水便止不住了。 瞧,人家多大度,敢于用人。 当然,程亦安也不会完全信任柳氏,她将李嬷嬷的女儿和女婿安排做采买,以来制衡柳氏。 柳氏这会儿对她感激都来不及,对于她的安排自然是照单全收, “弟妹这份情,我心领了。”她泪收了收,目光看着账簿定声道,“总归我不会叫弟妹失望就是。” 她万没想到,跟着婆母东一锤子西一棒,什么都没捞着,最后却是程亦安给她指了一条明路,给她雪中送炭。 柳氏拿着账簿回去了,相应的对牌照旧交给她。 等她一走,程亦安又将三少奶奶柏氏也请过来。 那柏氏早就看出国公府未来全仰仗程亦安夫妇,回去后便绞尽脑汁如何跟程亦安套近乎,这不一听程亦安寻她,一刻都不敢耽搁,立即神采奕奕过来了。 “二嫂嫂,您寻我何事?” 程亦安照旧将仆人使出去,把厨房和二房的采买交给了柏氏, “三弟妹,往后这两处公务得三弟妹来料理,你看如何?” 柏氏张大了嘴,“我...我真的可以吗?” 先前她嫁过来没多久公爹便过世了,当中几度想插手中馈均铩羽而归,眼看旁人的陪房都有着落,她的陪房至今还在后面裙房住着,没有正经差事,心里就焦急,婆母虽有帮衬之心,奈何做不了主,如今程亦安主动将掌家权分一些给她,柏氏受宠若惊。 程亦安看着柏氏通红的眼眶,忽然有些叹息。 柳氏也好,柏氏也罢,看着的都是陆府后宅这一片天,这一片天就像是笼子似的网住了她们,夫君不争气,上头还有婆母压着,日子也不好过,妯娌一场,程亦安没想借着风光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 “对,你可以,前段时日府上忙乱,不就是你时不时去厨房照看免得一家子没得吃么。” 柏氏被她说得很不好意思,“都是一家子骨肉,我平日闲着也闲着,帮衬是理所当然的呀。” 回想过去自个儿碍着婆母不曾示好程亦安,再看人家如今不计前嫌,柏氏忽然呜咽哭起来, “嫂嫂,我对不住你。” 有柳氏和柏氏搭班子,她再从中调度,三位妯娌上下齐心,怕是比老一辈掌家要愈加得心应手。 不仅如此,程亦安吩咐李嬷嬷在议事厅挂一块牌子,学朝廷六科给事中督促各部公务一般,但有要务登记在档,限时料理,以作考核。 再学程家设戒律院,赏罚分明。 陆家内院也被她整得井井有条。 戒律院的管事嬷嬷派给谁呢。 程亦安想到一个人物。 那就是徐毅的母亲,陆栩生的乳娘徐嬷嬷。 徐嬷嬷被陆栩生从宁济堂遣出去后,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私下没少撺掇着儿子来讨要差事,戒律院可是个得罪人吃力不讨好的差,非德高望重者不授,而以徐嬷嬷乳娘的身份,实在再合适不过。 程亦安将徐嬷嬷寻来,把戒律院交给她,那徐嬷嬷眼冒精光,仿若自己是一员被委以重任的大将, “奶奶放心,有老奴在,一定帮着您将戒律院管得死死的,不叫出一点错儿。” 那徐嬷嬷前段时日落了脸面被人挤兑,没少受气,如今又神气起来,逢人就说程亦安的好。 程亦安这一番调度,出乎所有人意料。老太太和大太太见她敢用柳氏,再多的不满都化为服气,二太太见她愿意拉柏氏一把,才知自己过去小看了人。 里里外外没有不夸的。陆府气象更新。 陆栩生自那日被封国公,还不曾回府,从皇宫出来便直奔宣府,两日后方归,从陆府外的巷子进来,就被族人拦了去路,一路夸赞他娶了一门好媳妇, “不愧是程家长房的女儿,很有宗妇气度。” “咱们陆府到了她手里,方显兴旺之兆。” 从族人到管家,再到徐毅,陆栩生耳朵都快听起茧,漏夜回到宁济堂,却见那人见人夸的妙人儿慵懒倚在罗汉床睡大觉呢。 屋子里烧了地龙,又额外添了炭盆,炉火正旺,程亦安穿得不多,一件浅杏色的缎面褙子,身上搭着一条褥子,倚着引枕朝他的方向露出大半张俏脸,面颊被炭火熏得红彤彤的,小嘴如樱桃,娇艳欲滴,双臂交叠在胸前,将那丰满挤成一团,从他的角度能看到一片雪白的肌肤,白的发光。 陆栩生身上带着寒气,去了一趟浴室,洗的干干净净回来,见程亦安还没动静,怕她冻着,将她推醒, “怎么不去床榻睡?” 程亦安迷迷糊糊醒来,掀开眼皮看是他,又合上了眼,“来了月事,肚子里疼,难受便睡了。” 一听来了月事,陆栩生心里有那么一点失落。 不过也不急,前世孩子就是下个月怀的。 “要我抱你去床榻睡吗?” 程亦安着实不想动,看了一眼远处的拔步床,“我怕冷。” 陆栩生明白了,“那我先替你热一热。” 可真是难得。 程亦安瞌睡醒了,倚着引枕伸着脖子往帘内瞧,果然看到陆栩生将自己捂在被褥里,老老实实暖床去了。 程亦安稀奇也不稀奇。 不稀奇是因为前世范玉林每到冬日就是这么做的,她见多不怪。 稀奇的是,这是陆栩生第一次给她暖床。 程亦安抱着引枕冲他笑。 水灵灵一双杏眼,如葡萄似的,怪可爱的。 陆栩生枕着双手遥遥与她对视,“这段时日辛苦国公夫人了。” “嘿...”程亦安笑了一声,“哪里,比不得国公爷在外头风雪兼程。” 二人相互捧吹, “十七岁的国公夫人也是京城头一份了。” 程亦安故意气他,“可惜前世没我的份。” 陆栩生脸色一僵,起身往她这边来, “行了,热好了,你过来睡。” 径直将她抱起来搁在床榻,随后吹了灯,自个儿也躺进去。 程亦安倚在他怀里有些不顾他的死活, “国公爷不愧是国公爷,连床榻也暖得比别人好。” 这个别人不言而喻。 陆栩生不想说话,生了一会儿闷气,又问, “他还做了什么?” “替我暖小腹。” 陆栩生咬着牙将手掌探过去,覆在她小腹,“满意了吗?国公夫人?” “嗯,满意了。”夜色里她狡黠又虚弱地笑着,渐渐睡过去。 每每月事初日,程亦安全身发凉,小腹胀疼难当,但今日被陆栩生这么暖着,竟睡得格外踏实,陆栩生覆了片刻才察觉她小腹极其冰凉,难怪这般有气无力。 回想前世,他身为丈夫,当真不曾关怀过她一丝一毫。 所以范玉林一直是这么对她的 ? 陆栩生心里很不是滋味。 翌日程亦安醒来,发觉小腹处搁了暖炉,问帘外的如兰,“谁搁得炉子?” 如兰笑吟吟掀帘进来,“姑娘,姑爷晨起出门时交待我放的。” 这男人也学着细心了。 如兰扶着她坐起,替她斟了一杯热水,“姑娘,奴婢瞧着,姑爷待您真是不错,可见心里有您呢。” “是吗?” 程亦安怔怔喝着水,却没有这样的笃定。 这一世为何过得这般惬意,是因为两人都重生了,知根知底,决定好好伴着过日子。陆栩生因此处处替她撑腰,履行丈夫的责任,而她呢,也想着帮他把后宅打点好。 至于心里是不是有她? 程亦安觉着弥补缺憾和责任居多。 陆栩生现在所作所为是出于愧疚,而不是喜爱。 程亦安不觉得她已入他的心。 想吗? 那是肯定的。 没有女人不希望丈夫心里有她。 程亦安忽然起了个主意。 等那榆木疙瘩开窍等到何年何月,她要主动出击。 身上来了小日子,程亦安就不打算去议事厅,如今议事厅有两位少奶奶坐镇,底下都很服,程亦安除了大事去拿个主意,就没什么事了。 闲下来,程亦安干脆将徐嬷嬷唤了过来。 徐嬷嬷如今可忙着,过去陆府那些婆子私下赌钱,不仅输了月例,还弄出放私贷,偷金卖银的事,程亦安叮嘱她一定要杜绝此事,故而徐嬷嬷每日晨起至夜里均在府上巡视,乍然听程亦安传唤,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忙不迭过来了。 程亦安吩咐小丫头给她沏茶,又让了座。 徐嬷嬷坐在她跟前的锦杌,“奶奶唤老奴来有何事吩咐?” 程亦安拿着笔,摊开一张宣纸,一本正经问她, “嬷嬷,我与二爷成婚这么久,还不曾了解他的喜好,嬷嬷养了他这么大,可知二爷喜欢吃什么好什么,我这个做妻子的平日也好注意些。” 这事问到徐嬷嬷心坎上。 荣婚(重生) 第65节 “旁的老奴说不上来,若是问二爷的事,那老奴能倒一车子话了。” 果然,那徐嬷嬷便打开了话匣,从陆栩生小时候忌讳什么,爱吃什么,全部给交待了。 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这厮三岁穿过人家的粉裙子? 难不成他喜欢艳丽的装扮? 徐嬷嬷笑道,“二爷小时候生的可好看了,二太太便把他当姑娘打扮。” 原来如此。 吃鱼不爱吃鱼肉,却爱吃鱼皮? 汤类他不爱,却喜欢炒的干干的辣辣的? 最忌菜里没盐,汤里没肉。 这厮口味重啊... 程亦安忽然觉着陆栩生也挺不容易,成婚这么久,她让下人摆什么菜他就吃什么,大约是前世的刻板印象让她以为陆栩生不好口腹之欲,所以她从来都是依照自己口味布菜。 而她口味清淡,讲究养身,显然与陆栩生的喜好大相径庭。 如今看来,他着实受了不少“委屈”呢。 程亦安原原本本将徐嬷嬷所说的要点,全部记下,又舍了徐嬷嬷几百钱让她去买酒吃,打起精神坐在案后准备给陆栩生制定菜谱。 终究是来了小日子人精神不济,写着写着,打了瞌睡,便又挪到罗汉床上睡着了。 陆栩生是午时初回的府,徐毅告诉他后院不曾备他的膳,便在书房用了过来,进了屋子见程亦安卧着一动不动,不敢打搅,坐下来打算看一会儿书,一眼就发现桌案铺开的一张宣纸。 上头罗列着他的喜好,忌讳,以及她定下的食谱。 陆栩生吃惊地看了一眼程亦安,眼底暗芒翻滚。 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始期待。 第34章 教他 程亦安这一觉又睡去了申时, 醒来只有一个管炉火的小丫鬟钱儿守在跟前,她并不知那张单子被陆栩生看过。 如蕙在帘外探头,见她醒来, 立即进来给她摆午膳, “奶奶睡得沉, 奴婢不敢打搅, 菜肴热了两轮您还没醒,奴婢怕再热便去了味儿, 做主赏给了后罩房的婆子和丫鬟,这是给您新做的几样菜。” 程亦安颔首, 人还有点没缓过神来。 如蕙摆膳这会儿功夫, 钱儿端来盆子伺候她洗漱。 因着过了时辰, 程亦安也没用多少,稍稍垫了垫肚子便搁下,只是这顿饭功夫, 她对陆栩生的菜肴单子又有了新的想法,喝过茶就吩咐钱儿, “给我研墨。” 钱儿搁下小钳子, 转身净手捏着小墨锭给她研墨, 目光在宣纸上掠过,她不识字,并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 程亦安又改了几个花样,折腾片刻,又将单子折好搁在一旁,小腹依旧不大舒服,便往罗汉床躺着了。 不一会三少奶奶柏氏进了屋子, 自打程亦安让她帮着管家,柏氏常来宁济堂坐坐。 柏氏知道今日程亦安小日子,不让她挪动,“嫂嫂躺着吧,我坐坐就走。” 程亦安也不跟她客气,倚在引枕问她,“弟妹可是有事。” 如蕙搬来一个锦凳,柏氏就在她对面坐下了,“二嫂嫂,方才程家四房来了一位婆子,递了一个帖子过来。我正好在,便多问了几句,才知道您娘家四房的堂姐唤作亦晴的姑娘已经定亲了。” 程亦安愣道,“这么快?” 皇帝让程家与陆府联姻那段时日,正是程亦晴议亲之时,四房的大伯母一心想替堂姐程亦晴拿下陆家这门婚事,程亦晴心思便在陆栩生身上了,自然将旁的婚事都给拒了,哪知后来婚事落到她头上,程亦晴坊间名声有损,婚事艰难,连带着看她也很不痛快。 前段时日回去还没影儿呢,这才多久功夫就定了亲。 柏氏道,“可不是,今个儿送了定亲的礼盒来,我方才吩咐人带过来给如蕙收着了。” 一旁来说姑娘定亲当日,得邀请相应亲友见证,再各自包一份礼仪回府。 程亦晴显然顾忌先前的嫌隙,没请程亦安,但礼仪还是吩咐人送了来。 “我知道了。”还是觉得蹊跷又吩咐如兰去打听打听。 明嫂子管着程亦安与程家那边的外事,如兰把话递去明嫂子处,明嫂子打听完立即亲自来回话。 “姑娘,亦晴小姐定给了刑部郎中楚家府上,相看倒是亚岁宴前相看过一次,对方很满意程家,想结这门亲,原是要纳征下聘慢慢来,哪知楚家的老太太病危,楚家的意思是问能不能提前将亦晴姑娘迎过去,省得回头被守丧耽搁。” “四房老太太去跟长房商量,咱们老祖宗不同意,觉着太着急了,显得上杆子嫁女,对姑娘不尊重,真要有事,一年而已,也等得起,但四房没听,听说是亦晴姑娘自个儿急着嫁过去,最终便定了主意,半月后便要来迎亲了。” 程亦晴因为那件事在程家待不下去了,只想着快些成婚,了结此事。 “她既送了礼盒来,你便替我回一份添妆。” 又唤来如蕙,“去耳房将新打得那对珍珠耳坠并那两股金钗拿过来,”转身与明嫂子说,“你拿着替我走一趟四房。” 程亦晴也给她添过妆,她这算是回礼。 程亦晴没邀请她吃定亲宴,程亦安也不必亲自去添妆。 明嫂子等着如蕙准备好,捧着锦盒便出去了。 这一忙活又到了晚膳的光景。 陆栩生从前院书房回来了。 程亦安原还不急着吃,念着他一个大男人三顿是少不了的,便吩咐嬷嬷们摆膳。 程亦安嫌外头冷,晚膳就摆在东次间,陆栩生坐下时往东墙下的桌案瞄了一眼,程亦安将那张单子对折好压在镇纸下,他装作毫不知情,坐下用膳。 程亦安没用多少就搁下筷子。 “怎么不吃了。”陆栩生问她, 程亦安道,“我午膳吃得迟,这会儿不饿。” 陆栩生看着她懒洋洋的模样语气严肃了几分,“往后一日三餐还是得准时准点,如此对身子好。” 常年在外行军打仗的汉子,就盼着能准时吃上饭,像程亦安这等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显然不食人间烟火。 程亦安倒是很服管教,立即乖巧地颔首,“我错了,往后改。” 脑袋往一旁歪了歪,双眸黑澄澄地如一汪水,面颊兴许因月事之故显得有些发白。 平日一点不如她的意一蹦三尺高,今日倒是乖觉。 陆栩生忽然有一种训新兵蛋子的错觉,兀自笑了笑。 程亦安也无声咧了咧嘴。 过去与范玉林那段婚姻,她是主导者,范玉林大多听她调派,结果是什么呢,她心力交瘁,劳神劳力,其实还是得找个稳重成熟的男人,享受被照顾的感觉。 等她把陆栩生的芳心俘虏了,他会更好吧? 程亦安这样想。 然后程亦安乐滋滋地看着陆栩生用膳。 陆栩生何等人物,感觉十分灵敏,察觉她在观察自己,于是那双筷子开始作祟,一会儿往那盘粉蒸肉夹上一块,一会儿往那盘子菜心夹,那盘辣子鸡就在眼前,他愣是没怎么动筷子,最后又舀了一碗豆腐白菜汤一口气吃完。 程亦安略略傻眼。 徐嬷嬷这情报有误啊? 陆栩生余光已察觉那张小脸垮起,心里作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最后看不下去,舍得吃下半盘辣子鸡。程亦安终于把心吞回肚子里。 陆栩生看着碎碎念的傻姑娘,暗自摇头。 一点风吹草动都在脸上,这点子城府,难怪前世被范玉林哄骗了去。 陆栩生用完晚膳回书房去了,程亦安在屋子里消食,想了想又翻出那张单子添了几处讯息。 天色氤氲时,外头来了一位管事,说是长公主送来一个食盒,程亦安忙让人送进来,打开瞧发现是一壶鹿酒。 说到上回那桩事,长公主发现被陆栩生坑骗后,勃然大怒,立即去皇宫告状,皇帝听说她又将程亦安带入府中,丝毫不同情她,陆栩生火烧仓库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长公主虽然对陆栩生恨之入骨,却依旧偏爱程亦安,上回允诺要送程亦安一壶酒,这不今日便送来了。 只是,与这壶酒一道送来的还有两个侍卫。 程亦安睁大眼,“送来两个侍卫?” 如兰奉程亦安之命,亲自去外院招待长公主府的嬷嬷,又塞了赏银给嬷嬷,打听了一嘴回来, “对,那两名侍卫生得高高大大,模样也很俊俏,跟门神似的杵在陆府门口狮子旁,说是奉长公主之命,往后护卫您出行,就连银子都不必咱们陆府出,直接从长公主府领,听说此举得到陛下亲口允诺,这下咱们国公爷是想赶也赶不走。” 程亦安先是一阵扶额,又觉得好笑。 “咱们爷呢?” 如兰捂着肚子笑道,“入宫跟陛下理论去了。” 程亦安真是服了长公主,府上男宠被陆栩生强行遣散,如今又送来两个侍卫给陆栩生添堵,这两人是彻底干上了。 程亦安将那壶鹿酒搁在长条桌案。 长公主府上哪怕是一个寻常的酒壶也不是俗物,银镀金的工艺,雕着徐公子游春图,那徐公子峨冠博带,凭栏远眺,裙带当风,很有她父亲的风范,连只壶都不放过啊.... 爱慕一个人便是这等感觉吗,她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到。 闻着闻着,真是太香了。 她小日子还没走,岂能喝酒。 程亦安逼着自己将酒壶挪去一侧,寻来一册诗词靠在罗汉床上翻,可惜那酒香跟长了脚似的非往她鼻尖钻。 程亦安被熏得昏昏然,罢了,鹿酒暖身子,当也无坏处吧,程亦安艰难地说服自己,慢吞吞朝酒壶的方向爬过去,跟个偷吃的孩子似的,小心翼翼揭开酒壶,一股浓烈的酒香窜出来,酒香太醇太正,令人垂涎,程亦安顾不上了,立即斟出一杯来,一点点品尝。 大约是屋子里炭火烧得旺,大约是鹿酒太香,没多久程亦安便觉天旋地转,人已晕乎乎。 到底还残存一线理智,饮完一杯,终于按捺住冲动没有再饮,靠在罗汉床小憩。 如蕙忙完进屋子,闻得一室酒香,唬得不得了,连忙将那壶鹿酒藏去耳房,回过身见程亦安睡得正香,暗暗跺脚,来了月事呢,她竟然敢喝酒,真是孩子气。 戌时三刻,陆栩生黑着脸回来了。 隔着帘子看了一眼程亦安,见她还在睡,也没声张,进了浴室洗漱。 荣婚(重生) 第66节 如蕙察觉陆栩生心情不好,慌忙进屋将程亦安给推醒, “姑娘,姑爷怕是在皇宫受了挫回来,脸色不好看呢。” 程亦安昏懵地睁开眼,揉了揉眼角,颔首道,“我知道了...” 半刻钟后,浴室方向的屏风处绕出一道挺拔身影。 他身量极高,宽肩劲腰,一身骨肉被战场烽火历练得无比匀亭,恍若天生的衣架子,走路端正又沉稳,几乎没有声响,哪怕立着不动,也能感觉到那一股勃勃的威慑力。 这是来自边军主帅的煌煌威赫。 陆栩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大约是觉着屋子里炭火太足,又将外衫褪下,只剩下一件中单,中单轻轻交叠,稍稍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程亦安看着不知怎么就咽了咽口水。 “陛下怎么说?” 陆栩生脸色发青,“长公主在陛下跟前言之凿凿那仓库是我放的火,陛下也心知肚明,长公主威胁陛下,若不答应她送两个侍卫护你,她就去都察院闹,陛下为了保住你爹,牺牲了我。” “噗!”程亦安看着陆栩生咬牙切齿的模样,睡意瞬间全无。 男人受了委屈,程亦安自当安抚,她清了清嗓道,“无妨,你就当府上多了两个侍卫,我是什么人,身正不怕影子斜,还能对侍卫动什么念头,你无需顾虑。” “你看,裘青不就在我身边吗,如今多了两个人给他打下手,不也挺好。” “是吗?”陆栩生嘶牙冷笑,“怕是更方便长公主掳你吧。” “她不会,这次你大动干戈,长公主也定生了忌惮,不会再做出格的事。” 陆栩生没说话,总归得想法子把那两人弄走。 程亦安看陆栩生气得不轻,抬手扯了扯他衣襟,慢腾腾替他拢好。 这一靠近,满嘴的酒香就盖不住了。 事实上,陆栩生一进门就闻着了,他眯起眼审视她,“喝酒了?” 程亦安晕乎乎地颔首,“嗯,喝了一杯鹿酒。” 陆栩生一听鹿酒,脸色都变了, “你敢喝鹿酒?”鹿酒可是燥物, 程亦安被他低沉的语气吓得一惊一乍,比出一小截手指,“我...偷偷喝了那么一点点...” “你方才说喝了一杯...”陆栩生目光锐利瞪着她, 那张脸早被鹿酒熏得红扑扑的,眼神也显见迷离。 程亦安眼眶微微泛红,眼底仿佛淌着一层醉人的霓光,眼尾不点妆而艳,满脸渴望的模样。 陆栩生看着她迷茫的样子,气笑道,“你自讨苦吃。” 微平的薄唇在她眼前一晃而过,离得并不远,轻易便够着了。 程亦安鬼使神差抬出双臂,拽住陆栩生的肩头,将他往自己跟前拉, 陆栩生坐在锦杌,双手搭在膝盖,修长的脊背微微弯曲,那双纤细的胳膊很自然而然就圈住了他的脖颈。 陆栩生看着她昏懵的模样,很头疼,“程亦安?” 程亦安眼里只有那张诱人的唇。 主动往上贴过去。 她靠过来那一瞬,陆栩生眉头紧皱,明显防备着。 柔软的唇瓣往他嘴边贴上,像是被轻羽挠了一把,这种感觉陆栩生先前就尝过,如果不是有身体渴望,陆栩生一般不会碰程亦安,而今日她身子不便,显见是不成的。 但他也没推开她,只是低沉地哄她,“你不方便,别闹。” 程亦安这个时候已经醉了,脑子不听使唤,下颌轻轻往外一送,与他粘得更紧,陆栩生身子明显一僵,觉得她在玩火。 “程亦...” 安字还未脱口,那灵巧的舌尖趁虚而入,很灵泛地窜进来,往他齿尖一勾。 这下周身恍然有电流窜过,陆栩生喉头明显一咽,薄薄的皮肉覆在尖锐的喉结,上下翻滚。 他齿关不动,眼色幽沉,没有说话。 程亦安见撬不开他的齿关,露出委屈的 表情。 陆栩生又见不得她委屈,“你到底想怎样..” 他显然没有经验,这一下又被程亦安给得逞了,那小灵尖可真是跳脱,很快滑了进去,这下她身上的柔软都已贴过来,陆栩生怕她从被窝里钻出冻着,被迫俯身,程亦安双臂牢牢勾住他脖子,迫着他往下悬在她上空,她舒舒服服靠在引枕,开始她的游猎。 陆栩生下意识闪躲,那灵蛇便开始扫荡他的唇腔,从未有过的猎奇感受令他大脑有一瞬的空白,就像是初生的牛犊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程亦安轻易便捕捉到了她的猎物,一阵阵轻轻的舌尖嬉戏,能勾出人的五神六魄,浑身的血液均往那一处窜,所有感官几乎被她褫夺。 陆栩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沉浸,像是要将人拽进一个泥潭,自甘沉沦。 那种渴望被她一点点勾出来,渐而蓄成一闸洪流,仿若要倾泻而下,手腕不自禁搂住她上身,甚至已开始往她衣襟内攀夺。 她实在像是舞艺娴熟的蹁跹蝶儿,勾着他不停嬉戏,就在陆栩生感慨这是一场无比美妙的角逐时,多年来出生入死的警觉在那么一瞬闪过灵台,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分说推开程亦安,扭过身望着窗棂方向剧烈地喘息。 程亦安被他推得一愣,巴巴望着他,“陆栩生...” 眼神伴随着意犹未尽和好事被打断的懊恼。 陆栩生闭着眼深呼吸几口气,逼着自己将那股戾念压下去,扭过头来,眼神已恢复平静, “你小日子还没走,你想做什么?” 程亦安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往他下身瞟了一眼,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随后身子往另一侧翻滚,将脸捂进被窝里直乐。 陆栩生拿她没法子。 认命地去拔步床暖了暖被窝,一点不带商量的,很不温柔地将人从罗汉床上捞起,搁入被褥,程亦安看着满脸戾气动作却尽量很轻,浑身充满矛盾的男人,只觉好笑。 “对不起啦...”她还轻轻往他胸口一戳。 这回陆栩生很无情地拍开她,低喝道,“睡。” 灯吹没,屋子里陷入黑暗,也陷入安静。 程亦安能感觉陆栩生还在生气,他僵硬地直躺着没搭理她。 过去..至少昨夜还将她搂怀里给她做暖炉子呢,这会儿就一点都不留情。 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程亦安性子好,不与他计较,轻声问他,“我脚能搁你腿窝里么?” 她冷。 陆栩生没好气将她一双小腿捞过来。 身子熨帖了,程亦安开始反思,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你不喜欢?” 黑暗中那男人身形如伏卧的长山,没有吭声。 陆栩生不说话的时候,程亦安还有些怕他,只能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台阶下, “哦,那是我冒进了....” 陆栩生听得她小声嘀咕的语气,气得胸口疼。 “你不是不舒服吗,还不睡?” 他终于肯说话,程亦安胆子又大了,往后撩来一笑,小心试探,“那往后还可以这样吗?” 陆栩生果断拒绝,“不能。” 好吧。 那是不喜欢了。 陆栩生素来说一不二,他说不能那是真的不能。 程亦安泄气了,生无可恋地望着黑漆漆的帘帐,自个儿开导自个儿。 无妨,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他那方面已经很好了,就这一处不满足也没什么。 她总不能贪心,什么都要。 开始在脑海细数陆栩生的好, 瞧,有权有势,生得还很俊美,也很护着她,是个十全十美夫君呢。 程亦安安心地睡过去。 陆栩生怎么都睡不着,一面是醋得五脏六腑都在懊悔,一面被程亦安勾得欲火焚身,听得她呼吸均匀传来,悄悄掀开被褥,去了浴室。 程亦安心里不怎么搁事,翌日晨起神清气爽,将昨晚的事就忘了,直到夜里看到陆栩生面色不虞回来,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才想起昨晚的事。 陆栩生坐在炕床看书,年底卫所要发年终赏银,金额要根据卫所这一年的表现裁定,都督府底下的文官根据军纪考核已初步拟定了账目,陆栩生正在核对。 程亦安施施然在他对面坐下。 撩起眼皮盯了他一会儿,大方认错,“昨晚是我轻薄你了。” 陆栩生手下一顿,慢慢抬起视线,与她目光相交,“然后呢?” 然后? 这是要赔礼了? 程亦安开始寻思如今的陆栩生缺什么? 他什么都不缺,缺银子。 他银钱都交给了她,在外头肯定要应酬,于是程亦安起身去内室,不一会翻出一个十两的银锭推到他跟前, “给你补十两银子如何?要是下次...”下次再亲他,可以再给十两,程亦安眼神充满着循循善诱。 不料陆栩生打断道,“我不要银子。”把他当什么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忽然伸过来,轻轻摁住她手背,又倏忽一转,将她整个柔荑捞入手中, “夫人给我一点旁的赔礼如何?” 荣婚(重生) 第67节 程亦安看着似笑非笑的他,警惕道,“要什么?” “你针线怎么样?” 他印象中程亦安针线不错。 程亦安眨眨眼,“不怎么样?” “去益州后呢。” “更是荒废了。” “有没有给范玉林绣过什么?” 这下程亦安语气一顿,有肯定是有的。 陆栩生收回手,不容拒绝道,“我也要。” 算上前世程亦安已多年没动过针线了,不由得犯难,“你想要什么?” “你们女人爱给男人绣什么?”陆栩生握着册子头也不抬问, 程亦安想了想道, “香囊?汗巾子?” “那就做个香囊吧。” 程亦安狐疑地睨着他,哼道,“你会戴吗?” 陆栩生还真没戴过这种玩意儿,“你先做。”收在书房也成。 浓黑的长睫深深垂下,给那本就冷峻的面孔添了几分凌厉。 程亦安明白了,他这是在吃前世的醋。 没法子,谁叫她招惹了他。 翌日,程亦安唤如蕙寻来针篓子,认命给陆栩生绣香囊。 第一下就不小心戳伤了手指,程亦安忽然来了脾气。 她到底有多想不开要追男人,瞧,得寸进尺了吧。 程亦安没好气起身,将那张单子给扔去博古架的旮旯里。 第35章 不能让爹爹出事 三日过去, 程亦安的小日子结束,也借着这段空闲认认真真给陆栩生缝制了一个香囊,湖蓝湖丝缎面的料子, 什么花纹都没绣, 男人嘛, 应该也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 等等! 想起徐嬷嬷所说陆栩生的喜好, 有没有可能他喜欢艳丽的东西? 程亦安忽然决定试一试真假。 于是,程亦安又寻出一块缂丝面料, 裁出一块花纹繁复的图案,花了两日功夫重新给陆栩生缝制了一个, 面料之上, 她又绣上几片兰草, 一只狡兔,乍眼望过去,花纹繁复色彩纷呈。 程亦安已许久不曾绣花, 这一次重拾了过去的手艺,颇有那么几分自得, 拿着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陆栩生夜里戌时方回, 玄黑的氅衣覆满霜雪一身风尘仆仆, 李嬷嬷忙替他将氅衣卸下,陆栩生扑落身上的雪渍,掀帘进了东次间, 程亦安已吩咐人准备好热水给他洗手净面,待他洗了一把脸,又斟一杯茶给他, “怎么总是回得这样晚?”程亦安担心问他。 陆栩生陪着她来到桌案落座,回道, “年关事多,都督府各处的文书撘子都需要我签字盖戳,走不了。”说着语气顿了顿,“你哥哥比我还忙。” 程亦彦管着国库,大晋每一笔银子都要从他手上划过,每年十一月至 来年三月,他是大晋官署区最忙的人,年终结账,开年预算,都少不了他。 程亦安也很担心哥哥,“你今日见着他了?他还好吗?是不是都顾不上吃饭?” 陆栩生笑道,“你多虑了,他不是头一年做这个郎中,程家人应对很妥帖,你嫂嫂每日三顿着人准时准点送,饿不着他。” 程亦彦与卢氏的夫妻情谊,程亦安很羡慕。 李嬷嬷带着人进来摆膳,陆栩生看了一眼今日的菜席,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他确实不怎么挑,有什么吃什么,这是行军多年养成的习惯,但那日看到程亦安列了单子,便免不了有所期待。 陆栩生沉默用完这顿饭,饭后犹豫要不要去书房,程亦安从里间兴致勃勃捧出两个香囊, “呐,给你的赔礼,喜欢哪个?挑一挑。” 一个湖蓝色的素面香囊,沉稳优雅,面料极有光泽度,干净利落无任何多余的装饰。 另一个缂丝花鸟香囊,工艺细腻精致,十分亮眼。 都很好看。 论穿戴,他喜欢第一个,但观赏嘛,他喜欢第二个。 “不能都给我吗?” 程亦安摇头,“不行,必须挑一个。”她好不容易绣出两个,不能都给了他。 陆栩生权衡片刻,还是接过第二个搁在手里。 总归他也不戴,那选第二个好了。 那个小兔子生得一双憨懵的眼,有些像程亦安,怪可爱的。 程亦安心里别提多震惊了,他果然喜欢色泽艳丽的东西。 程亦安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扮,杏色的家常褙子,素面朝天,若非出门,她并不费心装扮,程亦安深深觑了他几眼,对陆栩生刮目相看。 陆栩生还在惦记着她另一个香囊,“真的不给我?” “你要这么多作甚?”程亦安呐着声,将另外那个搁在锦盒里,准备以后自己戴。 陆栩生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没强求。 不一会徐毅遣人递话,说是官署区来了人寻陆栩生,陆栩生拿着香囊回了书房,程亦安看了一会儿账簿就睡下了。 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察觉那双手很不老实在她身上游移,程亦安被他弄醒了。 “陆栩生,我睡得正好呢....” 他已将她掰过来禁锢在身下,嗓音发沉,“我已等了你五日。” 因着那个吻忍了五日,到今日才碰她。 程亦安想起那个吻,还有些生气,他坏她的兴致,她凭什么便宜他, “你不让我碰,我凭什么给你碰。” 陆栩生呼吸压在她面额,“前世没准是今日怀上的。” 程亦安一顿,想起前世便是腊月二十几日发现怀孕,原本该来月事的日子没来,太医把脉诊出孕像,那个时候孩子已经上身,可见还真有可能是这个时候怀上的。 这一停顿,陆栩生已轻车熟路进了去,气得程亦安直捶他。 可惜捶也没用,他越发可劲儿使坏,程亦安嗓音被他撞碎了。 深更半夜的,每一点响动都格外清晰,程亦安不敢惊动丫鬟婆子,愣是忍着嗓,可惜她越忍,越有欲拒还应的架势,陆栩生的兴致也一阵盖过一阵,程亦安早早缴械投降了,他还未好,后来干脆将她摁在床榻一角,看着她跟个鸵鸟似的趴在枕褥间嘤嘤求饶方罢手。 程亦安明白了,他这是算那夜的账。 陆家年终的租子全部收齐,有的搁在鼓楼下大街的仓库,有的进了陆府后面的库房,程亦安将多余的活物粮食之类分成几十份,让陆家族人每户领一份回去,连着三日都在忙这个事。 月底下了好一段时日的雪,终于至腊月初一这一日放了晴。 程亦安清早伴着两位妯娌在议事厅主持了议事,将这一月府内要务给分派下去,忙到巳时初刻,府上来了一位意料外的客人。 来人掀开桃红的斗篷朝她露出一张笑脸, “安安....” 正是户部尚书郑尚和的女儿郑颖。 程亦安格外惊讶,忙上前迎过去,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对了,还不曾恭喜你呢,贺你将成为宁王妃。” 前两日陆栩生告诉她,皇帝已下旨,将郑颖赐给宁王。 郑颖面有羞色,还是很大方地回道,“多谢。” 程亦安要拉着她进屋喝茶,郑颖却摇头, “快别忙活了,我是来接你去我府上玩的。” “去做什么?” 见程亦安明显很意外,郑颖还很不好意思,她是个马痴,平日爱跟马儿打交道,不爱跟人说话,所以人情世故并不熟稔,今日想起曾邀请程亦安欣赏她的马厩,就一股脑子过来了。 郑颖说明缘故,满脸歉意看着程亦安,“是不是唐突了?” 程亦安正好也闷了好些日子,便干脆出去散散心。 立即回宁济堂换了一身出行的装扮,伴着郑颖往教忠坊去。 陆国公府离教忠坊有些远,往北过西安门,顺着皇城脚往东,过鼓楼下大街方至教忠坊一带。 教忠坊虽离皇城不远,到底在皇城之北,人烟没那般稠密,在这里,郑府占了很大一块地,只是郑颖并没有领着程亦安去郑府,她并不想浪费功夫应酬,而是径直携程亦安去了她的马厩。 郑颖的马厩在郑府北面一处空院子,郑尚书有多宠女儿,为了满足女儿的嗜好,愣是在府邸之北购了一处院子,将之改造成马场,如今这个院子便是郑颖的私产。 郑颖一日有半日待在此处。 马场里面还有一雪庐,冬日郑颖爱携三两好友在此地烤鹿肉吃。 先将程亦安领进来,给她奉了茶,便指着远处马厩道, “我哥哥托人从大宛买了两匹好马来,我想着先前拖你们夫妇的人情,将小赤兔让给我,我今日赠一匹马当做回礼,你亲自去挑,行吗?” 君子不夺人所好。 程亦安笑道,“赠我就不必了,你若是得空,待会就教教我骑马,让我尽尽兴便成了。” 郑颖没说什么,拉着她去马厩,程亦安发现郑颖一到马厩,眼神儿便淌着光,马儿兴致高不高,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会很耐心地劝生病的马儿喝水吃药,真的是个极特别的女孩。 郑颖安抚好马儿,各自挑了一匹马,带着程亦安在马场奔驰,想起上回程亦安打马球的拙劣技术,又忍不住教了一手,两个人玩得正带劲呢,遥遥瞧见管家领着两人进来。 当先一人玉冠王袍,丰神俊朗,正是郑颖新定的未婚夫宁王,而另一人一身玄黑长袍,长身玉立负手跟在一侧,则是陆栩生。 郑颖看到宁王惊得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荣婚(重生) 第68节 程亦安先一步翻身下马,将摇摇欲坠的郑颖给搀下,高大的黑马挡住了宁王等人的视线,郑颖满脸求救地望着程亦安,“安安,怎么办?” 程亦安惊讶于她的紧张,“你们不是订婚了么?往后要做夫妻了,不必如此见外。” 平日挺大方的姑娘,怎么看到宁王就慌成这样? 郑颖紧张地膝盖都在发软,慢吞吞从马腹一边绕过来,腼腆地朝宁王的方向屈膝施礼, “见过宁王殿下,见过陆国公爷。”她低着头谁也不敢看。 陆栩生跟程亦安对了一眼,程亦安便知他是陪着宁王过来的,朝宁王行礼。 宁王原还一派从容,见郑颖一张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自个儿也落了个不自在。 “咳,今日天气不错,路过此处,想起本王的小赤兔也在这里,便顺道瞧瞧。” 程亦安听出这是宁王的托辞,她悄悄看了一眼郑颖。 郑颖信了,“那臣女领着殿下去看小赤兔。” 宁王:“.....” 陆栩生揉了揉眉棱,决定帮宁王一把,遂面无表情与程亦安道, “我今日正忙,原没空来接夫人回府,这不,被宁王殿下拉着绕道而来。” 郑颖:“......” 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这下更窘得无地自容。 程亦安见她站着不动,轻轻推了推她,“郑姑娘,别叫殿下站在风口吹风呀。” 郑颖这才恍惚回过神,支支吾吾往雪庐比,“请殿下与陆将军进来喝茶。” 宁王深深剜了陆栩生一眼,负手进了门庭。 郑颖先领着二人落座,随后朝程亦安挤眼色,示意她跟着一道去茶水间。 程亦安起身与郑颖来到隔壁,郑颖小脸一跨,抱住程亦安的胳膊, “怎么办?我太慌了...我都不敢看他。” 程亦安逗她,“那成了婚怎么办?你也不看他吗?殿下再尊贵,却也是你夫君,你把他当个寻常的男人就是了。” 郑颖鬼使神差问,“你第一次见陆将军是怎样?也如我这般紧张吗?” 程亦安与陆栩生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洞房花烛夜,喝了合卺酒便直接同了房。 一步到位。 “咳,我们婚前不曾见过。” 郑颖明白过来后,脸更红了。 捂着脸不敢出去。 程亦安没法子,轻轻在她耳边吩咐道, “你就把他当你马棚里最喜欢的一匹马,你平日怎么跟马儿说话,你也这样与他说话,慢慢的,就自然了。” 程亦安方才瞧见郑颖把马棚里的马当好友,一本正经的模样真的很可爱。 郑颖忐忑地望着她,“真的可以吗?” “可以,你瞧我跟陆栩生,成婚前没见过不也过来了。” 郑颖瞟了一眼程亦安明艳的脸,嘟着嘴道,“我若生得你这般美,就不会这么不自信。” 郑颖面颊微微有点小雀斑,少时常被人嘲笑,是以她不爱跟人玩,打小跟马打起了交道。 程亦安没告诉她,前世陆栩生照样跟她和离,“我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再说了,殿下若无心,怎会绕道来看你?” 这话微微给了郑颖一点自信。 这才长出一口气,斟了茶亲自去给宁王奉茶。 陆栩生已经借口退了出来,程亦安也没跟进去,夫妻俩立在廊庑一角,给宁王和郑颖说话的机会。 二人的随从和女仆均候着呢,倒也不失礼数。 宁王接过茶,见郑颖还是不敢看她,微微扶额。 雪庐内气息静止了那么一瞬。 二人为打破尴尬,忽然异口同声开口, “小赤兔近来可乖顺?” “殿下用午膳了吗?” 这份默契无形拉近了些距离,郑颖终于舍得看他一眼,眼神很清幽,极为俊朗的模样,郑颖觉着自己配不上他,又忙低下头。 宁王却是立即借口回,“本王还不曾用膳。” 郑颖一听这话,像是终于寻到机会,逃离这份尴尬,“我这就去给殿下准备...”不等宁王答应便绕出了雪庐。 宁王看着她轻盈的背影,无声噎了噎。 结果宁王左顾右盼,等了快小半个时辰,终于瞧见郑颖匆匆忙忙捧来一盘菜肴,三菜一汤,还有一份点心,热腾腾的,像是刚出锅。 郑颖害羞地将之搁在宁王身侧的桌案, “殿下您快用吧。” 宁王已经饿过了,却也不能不给未婚妻面子, “好。” 宁王毕竟皇室出身,打小养尊处优,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 郑颖在一旁侍奉,见他每一样菜都尝了一口,忍不住问,“合殿下口味吗?” 宁王颔首道,“很好。”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眸问郑颖, “你亲自做的?” 郑颖嘿嘿一笑,面庞生热道,“是,您亲自来,臣女不知要如何招待...”说完这话,红晕已爬上了耳梢。 宁王心念一动,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平心而论,郑颖确实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可是为了大业着想,他接受了父皇的安排,今日也是奉父皇之命,特地来探望,他发现郑颖比他想象中要诚挚。 在皇城长大的人,已经习惯带着面具过日子,郑颖这份纯真很难得。 宁王忽然对婚后的生活有了一分期待。 里面的动静就这么不高不低传到陆栩生耳郭里,他眼神犀利地扫向身侧的程亦安。 宁王第一次单独见未婚妻,就得到未婚妻亲自下厨的待遇。 而他呢,这边等了好些时日了,程亦安那张菜肴单子至今没有踪影。 程亦安收到丈夫不满甚至质询的眼神,有些发懵, “怎么了?” 陆栩生似笑非笑,“夫人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那张菜肴单子?” 程亦安眨了眨眼,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意识到陆栩生说得是什么。 “你看到了?” “嗯。” “想要?” “嗯?” “若是成婚前你也绕大远路来探望我,我每日给你下厨。” 陆栩生:“.....” 得了,他这辈子都别指望程亦安下厨了。 看着他憋屈的样子,程亦安扬了扬唇。 郑府离着程家并不远,程家人今日本要去陆府送新做出来的一批皮子,听闻程亦安在这里,那位韩嬷嬷径直来了郑府马厩外,立在马车前殷勤地给程亦安施礼, “姑奶奶,老祖宗听说你到了这边,请您回程家吃个便饭呢,若是乐意就在府上住着,若是不便,夜里再让府上少爷送您回去。” 程亦安抬眼看着陆栩生,“你去不去?” 陆栩生已经把岳丈得罪得很彻底,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正好官署区还有事,晚些时候我来接你。” 程亦安便跟着程家的婆子去了程府。 程亦乔和卢氏亲自在门口将程亦安迎了进来。 “二哥哥不在府上吧?听陆栩生说,他近来忙得很。” 卢氏叹道,“都半月没回过府。” “那父亲呢,也不在吗?” 话音未落,瞧见一人披着玄狐大氅立在廊庑等她,他身姿挺拔,眉目清正含笑望着她, “安安。” 私下唤她苹苹,当着众人的面,便与大家一般唤她安安。 “父亲....”这段时日没回程家,程明昱依旧隔三差五给她送吃食,程亦安现在看到他,越觉亲切。 程明昱能够感觉到小女儿对他渐生依赖,抬手领着她进了门。 老太君照旧将她搂在怀里,“苹丫头真狠心,整整一月不曾回娘家。” 程亦安替自己辩驳,“旁人出嫁一年半载不回娘家,我已经回得够勤了,再时不时来,怕您嫌我。” 老太君瞪她,“我会嫌你?这会子你就是和离了要归家,我怕你爹爹还要放几日鞭炮欢庆呢。” 今时不同以往,过去程亦安在南府,又有皇帝逼婚,程明昱没法子将她许给了陆栩生,如今姑娘认回来了,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还就真怕她在夫家吃苦。 荣婚(重生) 第69节 就拿程亦乔来说,旁人家二十的姑娘早不知嫌成什么样,到了程明昱这里,只要程亦乔不乐意嫁,他就不催。 程亦安听着这话,往程明昱看去,程明昱正接过程亦乔递来的茶,神色平静,没有半点否认的迹象。 程亦安哂笑一声,“那赶明我真离了陆家,您老可别说我。” 老祖宗笑,又说起另一档子事, “苹苹,回家里住一段时日吧。” 仆妇正给程亦安奉茶,程亦安接在掌心,没顾上喝,问老太太道, “住一段时日?” 老太君指着程明昱与程亦安道, “再过二十来日,我们要回乡祭祖,你爹爹是族长,必须出面,这个年怕是要在弘农过了,赶巧,今个儿廷议,议定由你爹爹奉命南巡,替朝廷主持清丈田地一事,你爹爹估量过,恐半年不得回来,年前将都察院的事交待好,你爹爹明年初便径直从弘农去江南,要这么久不见你,你爹爹不放心,想让你回来住....” 程亦安听了这席话,人忽然被钉住似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前世爹爹也是年后去了江南,直到七月底听说她在陆家出了事,方急匆匆赶回料理了苗氏母女,她永远记得范玉林跪在他脚跟前求娶她时,爹爹的情 形,隔着珠帘听到他在里面剧烈地咳嗽,那时她不知缘故,如今想来要么是因她的事伤怀难过一路奔波着了风寒,要么就是在江南殚精竭虑受了罪,或者兼而有之。 总之她嫁去益州一年后,爹爹便病逝了。 从他一死,程家开始走下坡路。 以至后来太子造反,北齐铁骑南下,程家糟了灭顶之灾。 想要挽救程家,第一步就是不能让爹爹出事。 去江南清丈田地,便是与成千上万的豪族为对,其中之艰险难以估量。 爹爹定是在那里吃了苦头,熬坏了身子,才有后来的病症。 今生她好好的,爹爹不会担心。 那么唯一的隐患便是这一趟南巡。 不行,她得想法子阻止爹爹南下。 这个念头一起,程亦安胸口剧烈嘭动,连着手中的茶盏失手而落。 茶盏砸在地上碎了一地,连着地上的锦毯也湿了一大片,大家吃惊地看着程亦安。 “安安,你怎么了?” 程明昱看着女儿惨白的小脸,面露凝重。 第36章 换我去 程家众人被她吓了一跳, 都围了过来。 “安安,你没事吧?” 程亦安缓缓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 情绪低落道, “我没事...” 大家看着她委屈的模样, 就知道她是舍不得程明昱。 老祖宗心疼地将她搂入怀里, 仆妇忙弯下腰看她衣裳是否淋湿,见无碍, 便立即蹲下来将茶盏给收拾了。 程明昱眸色翻滚看着女儿没有说话。 程亦乔倒是感同身受,也跟着红了眼眶, 最后忍不住朝程明昱抱怨, “爹爹就不去了呗, 朝廷没了您又不是不成。” 程明昱嗔了女儿一眼,低声道,“这是国策, 不是儿戏。” 程亦安听到这里,心头又添了一层焦虑。 正因为这是国策, 她才不得不慎重, 这不是等闲能拦得住的。 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不过因着这一变故, 席间用膳的氛围就不怎么好了。 程亦安始终不说话,程明昱看着她也难受,好不容易认回的女儿, 刚对他有一丝亲情有一丝依赖,他就要走,委实叫孩子接受不了。 膳后老祖宗看他们父女俩,一个闷声不吭,一个满目担忧, 便催着程亦安道, “跟你爹爹说一会儿话?” 程明昱也有此意。 程亦安却跟使性儿的孩子似的,虎着脸摇头,“夫君说好来接我,想必快到了。” 程亦安猜到程明昱要安抚她,但她现在还没想到法子应对,不宜露出端倪。 卢氏见气氛低迷,便想着岔开话茬,问程亦安道,“听闻安安近来掌家了?府上家务可还繁忙?周旋的开吗?” 程亦安眼眶的红色未褪,心不在焉答了她一句,“还好,两位妯娌帮衬我,都很妥当。” 卢氏笑着道,“我这段时日出去,遇着人没有不夸你的,都说你很能干,年纪轻轻将陆府治得跟铁桶似的,说是不愧是爹爹的女儿。” 程明昱却是心疼道,“安安,不必将担子全往身上揽,你还小,即便做错了,也是情有可原。”他怕女儿过于劳神劳力,亏了身子。 程亦安讷讷应了一声。 还是没有跟程明昱多说的打算。 程明昱头疼。 不多时外头仆妇来禀,说是姑爷的马车到了外头巷子,程亦安不等陆栩生来接人,便起身告辞, “祖母,父亲,安安先告退了,至于回府短住的事,等我问过姑爷的意思...” 老祖宗见她脸色始终不好,也不挽留,“你去吧...”她示意程亦乔去送。 姐妹俩一道往外走。 看着她们离开,老祖宗将人往外头使,与程明昱一道立在窗棂目送程亦安。 想起方才的情形,老祖宗心头发愁。 程明昱还没出发呢,程亦安这里便失手摔了茶盏,兆头不好。 老祖宗忧心忡忡问,“你非去不可吗?” 程明昱神色不动,“母亲也学了两个孩子说糊涂话了,这事除了我,谁还去得了?” 老祖宗不说话,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没瞧见苹苹,她都恼了。” 程明昱哪里没看出来,程亦安话都不愿意跟他说。 定是气他刚认了她就弃她离去。 孩子还是太乖巧了些,连使性子也这般文文静静,看着心疼。 程明昱道,“母亲想法子将她接回来,我来安抚。” 陆栩生这厢刚下马车,准备进去给长辈请安,便瞧见程亦安面色凝重跨出门槛,程亦安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上车,陆栩生看了一眼门槛内,程亦乔朝他颔首打个招呼,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便不作二想,朝程亦乔供了拱袖,算是招呼过,便转身携程亦安上车。 程亦安等着他上来,立即拉住他胳膊低声问, “我爹爹要去江南?” 陆栩生闻言心念一动,先是掀开车帘,将随行使开一些,这才回眸深深看她一眼,在她身侧坐下,“没错,我正要回来与你说这事。” 程亦安毫不犹豫道,“不能让我爹爹去。” 陆栩生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程亦安便将自己的顾虑一说,“我担心爹爹会在江南出事。” 陆栩生还没想到这一层,“我只知你爹爹后来着病,并不知与江南有关。” 前世程明昱是南巡回来一年后去世的,陆栩生当时也不在京城,与程亦安和离后,他心里并不好受,又与表妹处不下去,一年大半时候都在边关,对程家的事不甚了解。 他以为程明昱是寻常病逝,原打算提醒程亦安请个大夫给程明昱看诊,提前预防,孰知根源在江南之行。 “你爹爹过世后,崔家王家群拥而起,有意取程家而代之,朝中也没了主心骨,我在边关常觉军粮不继,后方不稳,遗憾你爹爹过早离世。如今瞧来,确实不能让你爹爹南行。” 程亦安这个时候万分庆幸陆栩生与她一道重生,否则牵扯安国大政,岂是她一弱女子能扭转得了的,“你有法子吗?” 陆栩生沉吟道,“很难,你知道为何要选你爹爹南下吗?” “自从先帝金山堡一战折陨,大晋国势渐衰,各地豪强并起,吞并土地,隐匿人口,朝中入不敷出,国库始终不大充盈,而江南是赋税重地,一旦将这里土地人口清丈出来,将大大增加朝廷的赋税,缓解朝政压力,所以江南之行,朝廷必行。” “此行,既要与江南豪族作斗争,又要安抚他们,不叫他们起动乱,非德高望重,手腕老道者不可,你爹爹是不二人选。” 只有程明昱有这个名望与手段,推行国策。 “不过....”陆栩生想起前世程明昱南巡的成效,又微一摇头,“正因为你爹爹是世族之首,他有这个能耐震慑住江南豪族,但也因为他身份所限,决定着清查赋税并不彻底。” 本质而言,程家也是一豪强,且是豪强之首。 说白了,程明昱此行是朝廷与江南豪族达成的妥协。 而皇帝要的是就是一个平衡,既要豪族妥协,又不能起动乱。 所以程明昱非去不可。 但在陆栩生这里,还有更好的人选。 “不如,我去吧。” 程亦安看着他云淡风轻的面孔,震惊了,“也不行,万一有危险呢。” 程亦安也盼着国泰民安,但不能以牺牲陆栩生和父亲为代价。 她没那么无私没有那么伟大。 朝廷总有能人,历史车轮总能往前推进,而她只有一个爹爹,只有一个陆栩生。 陆栩生笑道,“我与你爹爹不同,你爹爹呢,以天下为己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惜命,我不同,我女儿儿子还没出生呢,我岂能死?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程亦安不答应,“我爹爹尚且因程家之故,能镇得住那些豪强,你虽有名望,却在江南毫无根基,你去更难。” 陆栩生满脸慷慨之状,“可是我去,才能真正扭转 荣婚(重生) 第70节 大晋江南局势。安安...”他握着程亦安冰冷的手腕,“此等盖世之功,我岂能舍与旁人?” 重生一次,他岂能什么都不做,成日窝在这锦绣堆里贪图享乐? 是男人,就有抱负,何况他素来经天纬地,不是等闲人。 程亦安恁着脸甩开他道,“行啊,那你去之前给我一份和离书,省得你出了事,我心里难受。” 陆栩生气笑了,“行,我再想一想法子。” 心里却拿定主意,取岳父代之。 想要说服朝廷换人,并不容易,毕竟这是与满朝文武和皇帝为对。 回到陆府,夫妻俩各怀心事,一夜转辗反侧,至子时程亦安方沉沉睡过去,只是她睡不踏实,陆栩生却精力旺盛得很。 都这个节骨眼了,他还有心思做那种事,又是凌晨将程亦安给弄醒了。 陆栩生也没法子,谁叫这具身子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挨着她就忍不了。 “万一,陛下真允我南下,你这会儿怀了身子不是很好?” 程亦安被他催得话都说不囫囵,“我不给你生孩子....” 粉拳直往他前胸后背招呼。 陆栩生却气定神闲道,“你身子可比你这张嘴实诚多了...” 听着那潺潺的动静,程亦安捂着脸泄了气。 事后程亦安偎在被褥里,看着陆栩生穿戴,忽然想起一事,问他, “对了,前世我爹爹出事后,长公主殿下是何反应?” 陆栩生一顿,这才绞尽脑汁回忆前世,扭头道,“长公主殿下几乎失控,得知你爹爹是南巡积劳成疾,责怪当年举荐你爹爹南巡的官员,亲自执刀杀去人家府上,不少官员都遭了殃,不是为躲避长公主而狼狈不堪,便是不小心被砍伤了,也有人因此丧命,殿下自个儿最后也疯了。” 陆栩生回想前世程明昱故去后,皇帝看到他回京时,当着他的面扼腕痛惜,叹道, “程公这一去,国失一柱。” 当年程明昱十七岁出使北齐,挽大厦之将倾,坊间便有人给他断命,道他有克妻之命,为何会克妻,因为他这个人命格太贵,与大晋国运相牵连,等闲女人压不住,果不其然,程明昱死后,不仅程家走下坡路,大晋国势也渐衰。 陆栩生见程亦安面无血色,宽她的心,“你放心,这桩事我会处理好。” 男人露出坚毅的侧脸,冲她安抚一眼,便撩帐离开了。 程亦安听了他这话,心里蓦地安定下来。 陆栩生就是这么一个能让人安心的男人。 昨日廷议虽然定了程明昱,因着出行还早,诏书还未下来,陆栩生趁着机会,立即安排人在朝中弹劾程明昱,甚至于这一日当庭否决昨日的提议, “陛下,臣以为程大人去江南不大合适。” 满朝文武听了这话,差点翻白眼, “陆栩生,你岳丈是怎么得罪了你,你处处与他为对?” “他嫁个女儿给你,还招惹了你?你不是今日弹劾他,就是明日挤兑他,摊上你这个女婿,也是程公倒了霉。” 别说素来崇敬程明昱的朝官,这回就是礼部尚书孔云杰都忍不住开口斥骂陆栩生,责他无事生非。 “你倒是说说,满朝还有谁比程明昱更合适?” 孔云杰虽然不喜欢程明昱,却不能否认他的能耐,下江南平豪强,非程明昱不可。 皇帝原还想骂陆栩生,见大家伙都在骂,反而放心了,他没搭理陆栩生,却是有说有笑问程明昱, “程公,依朕看,程公是不是哪儿委屈这个女婿了,实在不行,程公私下邀他去府上一趟,好好安抚吧。” 程明昱心里也觉得纳罕,昨日苹苹哭着回去,难不成就唆使陆栩生来朝廷闹事? 陆栩生可从来不是将朝政视为儿戏之人,更不可能为了顾念苹苹的情绪,就一道使性子。 他深深看着陆栩生,无奈道,“栩生,你若有异议,私下同我来说。” 陆栩生也与程亦安一般,不理会他,而是朝皇帝拱袖, “陛下,臣以为,臣比程大人更合适南巡。” 大殿内顿时一静,眼刀子纷纷朝他扔来。 合着这是跟岳父抢功勋呢。 “你胡闹!”太子忍不住站出来,端着兄长的架子责备他道, “慎之,江南豪强并立,吞并人口与土地,长此以往,朝廷将成无米之炊,程公前往,既能替朝廷收纳赋税,也能安抚群强,这事但凡还有另外一个人选,陛下也不会将朝臣之首遣离朝廷呀。” “我知你最是精忠报国,一心为朝廷效力,可也得分个好歹,孤说句不中听的话,慎之在江南毫无根基,那些豪强别说服你,怕是你去,连理都无人理你。” 陆栩生的功勋在北境,北境将他奉若神明,那江南富贵窝里的大族可不大把陆栩生放在眼里。 “此外,”太子说出朝中遣程明昱去的另外一个重要缘故, “有两江总督为奥援,程公此行必定是群魔俯首。” 两江总督是程明昱的妹婿,能不给程明昱掠阵? 陆栩生笑道,“殿下越说,越激起臣的胜负心,如此,臣还非得去会一会这些豪强不可,看看是陆某的刀枪强,还是他们的骨头硬!” 说完陆栩生又冲皇帝躬身, “陛下,臣有密奏。” “朕不跟你说。”皇帝一甩袖,挪着屁股侧过身去,他了解陆栩生的脾性,当年陆昶在北境被南康王围困,朝中无人敢战时,陆栩生也是来到御书房秘奏,耗尽口舌说服他答应他北上。 显然陆栩生打算故技重施。 上回那是他父亲,皇帝能理解,可南巡关乎国策,皇帝赌不起,一旦江南乱了,大晋必亡。 陆栩生也不急,徐徐笑道, “那程大人南巡这张折子,臣可不签字。” 高祖皇帝创立大晋不久,中书省左丞相作乱,高祖极有魄力废丞相设八座,何为八座,便是朝中权势最显赫的八人同在中书房议事,凡遇邦国大政必须八座同议签字画押方准行,这是为了杜绝丞相一人独揽大权,以权谋私,搅乱朝纲。 陆栩生身为边关主帅当然是八座之一,恰恰南巡清丈田地是明年大晋第一要务,列为诸务之首,必须八座齐心方可推行。 陆栩生这一撂挑子,影响国策推行。 百官气得吹鼻子瞪眼。 一旁这种情形,倒也不是没法子,皇帝可以径直下中旨,乾纲独断。 所谓中旨便是不经八座直接将诏书下去各衙门的特旨,信服力自然有所欠缺,但今日这陆栩生明显找茬,朝臣还是很拥护皇帝行中旨。 皇帝当然想到这一层,但陆栩生毕竟是他“亲”儿子,不忍这般下他脸面。 “陆栩生,你非要气死朕!”皇帝拂袖离去。 陆栩生一哂,立即跟了过去。 宁王也尾随其后。 皇帝踏进御书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知是陆栩生,扭头劈头盖脸对着他一顿喝骂, “你什么年纪了,今年也二十一了,还跟朕在朝中使性子呢?这是你使性子的事吗?” 陆栩生搭着手任由皇帝出了一会儿气,笑道,“陛下,您何时见臣在朝务上使过性子?” 皇帝立即噤声。 还真没有过。 他老人家默了片刻,绕去御案后,气呼呼坐下,指着陆栩生鼻子道, “你说,你今个儿不说出个所以然,朕顾不得你新婚,将你使去边关。” 宁王跟进来了,连忙殷勤给皇帝斟了茶,也示意小内使给陆栩生端来锦杌,两兄弟在皇帝御案前坐下了。 宁王也责备陆栩生,“慎之今日过于冒进了。” 陆栩生却是神色郑重道, “陛下,程明昱这一去,着实能解国库空虚之难,却不能从根本扭转江南局势,陛下,此事只有臣去,方能毕其功于一役。” 皇帝捏着一沓折子扔在他身上,怒道,“你以为朕没盘算?朕心里明明白白着呢,可朕现在要的是国泰民安,眼下太子争锋在即,朕不允许出半点乱子。” 说白了,稳定大于一切。 陆栩生也不指 望一下子说服皇帝,他今日的目的是拦住皇帝下诏书,只要皇帝还没下诏书,人选就没定下来。 “陛下,您先别急,臣择日给您上一份奏章,详陈臣的计划,您若觉得可行,用臣,不行,您再让程大人去也无妨嘛。” 皇帝狐疑地看着陆栩生,总觉得他此举透着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慎之,你给朕交个底,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栩生也不打马虎眼了,叹道,“陛下,您想一想,首倡程明昱南下的是何人?” 皇帝心咯噔一下,与宁王交换了个眼色。 宁王寻思道,“翰林院侍读学士李胜。” 李胜是太子党。 而皇帝之所以没往党争想,是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有且只有一个人选,那就是程明昱,这是两党有史以来第一次毫无争议的决策。 但陆栩生特意提出来,皇帝不由深思,“你是怀疑太后在暗中做局?” 陆栩生道,“不得不防。” 皇帝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又道, “你去难道就不坏事?” 陆栩生道,“陛下,程明昱并没有帮着您对付太子的打算,与其把这功勋给他,还不如给我,您想一想,臣替您收服了江南,那太子党还有希望吗?” 皇帝拿着朱笔敲了敲他脑门,“你以为朕不想?你到底太年轻了,朕怕你去,是激怒豪强。” 程明昱去是万无一失,陆栩生则是刀尖饮血,成了一劳永逸,输了一败涂地,皇帝赌不起,他没松口,只让陆栩生回去,说是再思量思量。 夜里陆栩生回府,程亦安就迫不及待问, “说服陛下了吗?” 荣婚(重生) 第71节 陆栩生见她眼眶都熬红了,显然没睡好,宽慰道, “别急,我今日已逼得陛下将诏书搁置,还有时间,我必说服陛下换人。” 程亦安也知道这件事要更改,没那么容易,怕陆栩生真的自己顶上去,她打算寻长公主帮忙。 翌日天亮候着陆栩生出了门,程亦安立即换了衣裳,匆匆吃了几口早膳,悄悄带着如兰招呼上裘青等三个护卫,径直往长公主府进发。 第37章 只要陛下答应,臣放下他…… 天又下起小雪。 程亦安下马车时, 雪沫子携着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呛了她两口,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朝门口望去, 公主府大门紧闭。 长公主遣来的侍卫立即上前扣动门环, 那门房听得是熟人嗓音, 连忙开门,便瞧见如兰搀着程亦安立在寒风中, 顾不上盘问,迅速将人引进门。 “少夫人请进。” 门房管事闻讯也赶过来请安, 看程亦安眉色含忧, 问道, “少夫人是有急事吗?” 长公主还未醒,有急事就通报,无急事谁也不敢打搅长公主清眠。 程亦安从管事揣度的神色就猜出, 长公主该还在歇着。 “不急,殿下是在歇息吗?” “对, 殿下昨夜听曲听得晚了些, 这会儿还未起。” 程亦安定了定神, “烦请老伯允我去厅堂坐一坐,我等殿下醒来再通禀。” 那管事面上应了,领着她去偏厅候着, 心下却不敢大意。 以程亦安的脾性,不是出了事不会轻易往长公主跑,旁的事无关紧要,万一牵扯程明昱,而被他耽搁, 便是罪过。 是以安顿好程亦安,他迅速将消息告诉正在议事厅的长史,长史也赶紧吩咐人递消息给女官。 女官闻讯悄悄往内室瞟了一眼,帘帐纹丝不动,长公主没有起身的迹象,也不好通禀,遂告诉长史, “先将少夫人请来后院。” 这还是程亦安第一次来到长公主府的后殿,五开大间歇山顶的建筑,殿宇规格极高,一色的金黄琉璃瓦,富丽堂皇的门廊,斗拱内的藻井华丽如画,无处不彰显皇室的尊贵。 熟悉的女官在门口候着了,程亦安朝她颔首,女官屈膝往殿内一比。 越过高大瑰丽的屏风,进了东次间,这里的东次间可不是寻常府邸的次间,上头悬挂各式各样的宫灯,开间极大,好几片黄花梨雕窗格栅将东次间分成三小间,格栅边上又安置了硕大的博古架,各式各样精致的古董陈列其上,奢华可见一斑。 四周墙面悬挂许多幅书画,有风格妍丽的宫廷画,有大气磅礴的山旅图,更有意境宏远的山水画,看得出作画者技艺十分娴熟且高超,但这么多风格迥异的画全部铺在一个屋子里,多少有些不协调。 女官瞧出她的疑惑,轻轻覆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些都是程大人早年的书画。” 程亦安明白了,早年父亲才名在外,必有不少作品流出,后来听闻长公主高价收购,他就不再作了。 程亦安虽极力遮掩,可这位女官常年侍奉长公主,早已是察言观色的人精,便知程亦安此行定有蹊跷,急得往内室去。 恰在这时长公主也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 皱着眉问,“何人在外头?” 她这个人早年犯过一次病,后来怎么都睡不好,是以只要她未起,府里是连只蚊子也不敢有。 女官神色镇静上前伺候她起塌,“殿下,安安姑娘来了。” 长公主愣住,不做犹豫道, “快让她进来。” 女官亲自掀开帘帐,让程亦安进内殿。 长公主内寝是一座极大的千工拔步雕花床,足有寻常人家一间屋子那般大,西面是梳妆台,东面是一间镶嵌八宝的木柜,层层帘帐被掀开,长公主正靠在床头的引枕望着她,乌发铺满半身,面颊是晨起未褪的倦怠, “怎么想起清早来寻本宫?” 像是一位慈长,带着对晚辈的疼爱和嗔恼。 大约是还未梳妆,此时的长公主与寻常的妇人无异,没有那摄人的凌厉,也无矢志不改的偏执。 一屋子下人舒舒服服伺候她,她该是这世间过得最潇洒无羁的人,前世却因父亲之死发作失心疯,一生孤苦无依。 她不该是那样的下场。 程亦安想起来千头万绪,眼底泪意蓬勃朝她扑去, “殿下!” 长公主被她猝不及防抱了一怀,明显呆住。 她这辈子从未被人抱过,亲娘早逝,父皇也在她成年前就故去了,嫡母皇太后待她也不亲近,虽说是大晋唯一的公主,她自小也是在皇宫磕磕碰碰长大的,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做人,她被两位皇兄偏爱纵容,养成随心所欲的性子。 哪怕后来招了那位驸马,床笫之间极尽谄媚之能事,也不敢来抱她呀。 今日就这么被程亦安给抱住了。 暖意裹挟少女的馨香缠了她一身,溶溶荡荡惹人生醉,拥抱是这种感觉吗? 不过长公主也只是短暂的怔愣,便立即将程亦安从怀里拉出来,见她泪水糊了一脸,怒问, “是谁欺负了你?陆栩生吗?还是旁人?” 大有只要程亦安给个名字,她就要将对方就地正法的架势。 程亦安含泪摇头,慢慢直起身,很不好意思拭了拭泪,“没有,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做了一个噩梦,就哭哭啼啼来长公主府告状? 长公主过去没发觉,原来程亦安这么小孩子气。 孩子依赖她是好事,长公主没养过孩子,不是很有经验,但也觉得很有趣, “嗯,那告诉我,是什么噩梦,梦里谁欺负了你,本宫跟他算账!” 程亦安被她弄得一笑,随后想起来意,又敛色摇头。 “没有人欺负我,只是那个噩梦与我爹爹有关。” 长公主一顿,这下脸上所有捉弄的情绪都没了,只剩一脸凝重,她看了一眼女官,女官立即带着所有下人退去帘外,长公主这才正色问程亦安, “什么梦?” 只要是与程明昱有关,哪怕是一个梦,都足以让长公主慎重。 程亦安愧疚不已,却也没旁的法子了,她咬着牙道, “您可知朝廷定了我爹爹年初去江南平豪强?” 程明昱的事没有能瞒过长公主的,她毫不犹豫颔首,“是。” 程亦安急道,“赶巧的是,在此事定下的前夜,我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到我爹爹在江南积劳成疾,留下肺疾,回京一年便过世了。” 长公主心猛地往下坠,“当真?” 她这会儿跟老祖宗一般,觉得这个梦大大的不妙,是不好的预兆。 接下来无需程亦安再说什么,她立即招来女官,伺候她洗漱穿戴。 程亦安看着五六人簇拥着长公主忙忙碌碌,站在一旁帮不上忙。 长公主神色威严,一言未发。 宫人也均极有规矩,哪怕这般忙活,愣是一点声响都没弄出来。 只要不牵扯程明昱,长公主府上下均森严得不像话。 程亦安就站在长公主身后不远处,透过铜镜看到她眼底的悲切以及隐隐压抑的狰狞。 前世爹爹死后,想必长公主便是这般模样吧。 一刻钟后,长公主穿戴妥当,吩咐女官,“让陈长史去宫门通报,说我有要事求见陛下。” 言罢,抚了抚长袖,与程亦安道, “你在府上等我消息。” 程亦安送她出门,长公主行至台阶处,忽然回过眸,定色看着她, “安安,谢谢你告诉我,不然,你爹爹若真有事,我怕我会疯。” 程亦安愣住。 前世她可不就是疯了么? 随后长公主一刻都不耽搁,立即前往东华门。 长公主等闲不求见皇帝,而每每来见皇帝准与程明昱有关。 所以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吴公公瞧见她都害怕。 却也不敢敷衍,立即着人报去了皇帝那儿。 换做过去,皇帝也不愿意见长公主,一定是能推则推。 这些年来长公主痴迷于程明昱,没少给皇帝惹来麻烦,譬如前段时日,有一名朝官当庭与程明昱吵得慷慨激昂,就因指着程明昱鼻子说了一句,将唾沫沾到程明昱身上,后来被长公主的人从府邸拖出来,当众鞭笞一百鞭子。 害皇帝费了老大功夫方将人安抚好。 类似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所以皇帝一看到长公主就头疼。 今日不同,朝中陆栩生集齐火力瞄准程明昱,非要把这个人选撤下来,皇帝被他们吵得脑仁疼,一听长公主来了,立即寻了由头,中途离场回了御书房。 长公主盛装跪在御书房正中,裙摆铺了一地,身姿端端正正,眉目无波。 皇帝被她的架势给唬住,绕过她立在御案前侧眸瞧她, “你这是做什么?” 长公主目色低垂朝他郑重一拜, “臣妹有事求见陛下。” 皇帝狐疑地盯了她片刻,在御案后坐下问道,“什么事?” 荣婚(重生) 第72节 长公主先抬眼看了他一下,见他面色不大好看,反问道, “皇兄因何事犯难?” 与程明昱有关的事,皇帝从来不告诉长公主,随口糊弄了一句,再问她何事? 长公主便把来意一说,“臣妹听闻陛下命程明昱南下平豪强,臣妹觉得不妥,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差点没从龙椅跳起来, “你来掺和什么劲!” 长公主却不慌不忙分析, “陛下,程明昱看似是极好的人选,实则不然,他上了年纪,又是个极爱殚精竭虑万事求全之人,这一去难保劳神劳力,落下病根,一旦他出了事,陛下试想,朝廷会是何局面?” 程明昱一死,朝中那些牛鬼蛇神镇不住了,保不齐那些世家又兴风作浪,王家趁势一起,他与太子之间便是恶战。 但皇帝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这毕竟只是可能,且可能性极小。 更何况程明昱看着不过三十出头,保养得比他这个皇帝还好,能出什么事。 说白了长公主就是心疼男人,不愿看程明昱受罪。 “照你这般说,朕今日就下旨让程明昱致仕,早早颐养天年算了?” 长公主认真想了想,回道,“也不是不可。” 皇帝给气死了。 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跟程明昱过不去。 来了一个不服管教的陆栩生,这又来了个更疯的长公主。 皇帝大马金刀坐在龙塌,虎着脸道,“你回去,朝政大事朕不容你干涉。” 长公主对皇帝的反应毫不意外,气定神闲说, “陛下,留程明昱在京城坐镇朝堂,我替他南下清丈田地。” 长公主最先想的是她陪程明昱去,但她知道程明昱不会答应,只能退而求其次。 皇帝简直觉得她在说笑话, “你去?即便你是当朝长公主,有几分威望,可那些豪族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你毕竟养在深宫,缺乏与他们周旋的手段和经验。” 长公主来之前就已经打听清楚底细,立即献出自己的提议, “我与陆栩生一道去,我以皇家公主的身份镇住那些豪强,让陆栩生好办事。” 皇帝倏忽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陆栩生去江南于自己更有利,但他更担心陆栩生年轻气盛,剑走偏锋,惹怒豪强适得其反,但如果有长公主坐镇,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局面就不一样了。 皇帝第一次觉得这个提议有那么一点吸引力。 长公主见皇帝已有动摇的迹象,立即拿出自己的杀手锏。 “只要皇兄答应,不让程明昱南下,从今往后,臣妹再也不缠着他了。” 一阵强风顺着御书房的窗棂缝里灌进来,掀起长公主迤逦的衣摆,她像是跪坐莲台的观音,眉目无悲无喜,岿然不动。 皇帝无比震惊地看着她,不可置信问, “明澜...你此话当真?” 要知道,都察院每日弹劾长公主的折子,不说一百封也有十来封,程明昱为了避开长公主,能不去的地儿不去,能不赴的宴席也不赴,就连他这个皇帝也不知替她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而现在,她说要放手。 皇帝都不敢相信。 三十年,三十年的执念一旦深入骨髓里,想要拔出来,无异于挫皮拔骨。 长公主说到这里,神色很是恍惚,脸上挂着极轻的笑意,像是在说梦话, “是啊,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虽不是君子,却也有一句算一句,只要您答应我的请求,从此我放下他....” 她知道不给出足够有吸引力的条件,皇兄不会允诺。 皇帝看着她落寞的样子,沉默良久。 想她三十年如一日,心心念念那个男人求而不得,到今日还是为了他选择放下,皇帝心疼又心痛。 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程明昱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不过,明澜终于舍得放下,皇帝是乐见其成的。 “你回去,你的提议,朕会仔细思量。” 皇帝目送长公主走远,望着奉天殿前辉煌的官署区出神,内侍见风一阵阵往皇帝面门扑,小心翼翼提醒,“陛下,文华殿那边还吵着呢,刘掌印请您过去。” 皇帝这才颔首,慢腾腾搭着内侍的手,往文华殿去。 行至正殿,却发现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诸臣,眼下均鸦雀无声。 皇帝看着龙椅旁的刘喜问道, “怎么回事?” 刘喜指着立在殿中的程明昱和陆栩生,苦笑道, “回陛下,方才您不在,陆国公当众声称,要立军令状,不平江南誓不回京。” 皇帝吃了一惊。 他看向陆栩生。 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将军,身姿笔挺,眉目深邃,看着他就仿佛看着一块矗立在边境的丰碑,任何时候都不会叫人失望。 他这下知道,不仅是长公主,就是陆栩生都动真格的了。 皇帝这个人,并没有经天纬地的能耐,也不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但他极有胸襟,能容得下人。 陆栩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这一次,该也不会让他失望吧... “程公,你看呢?” 这一出口,便是动摇了。 程明昱这两日一直在约见陆栩生,但陆栩生熟视无睹,程明昱 没法子,只能跟皇帝道, “还请陛下让臣与陆将军御书房叙话。” 皇帝将二人带到御书房。 没理陆栩生,却还是让人给程明昱赐座。 程明昱没坐,而是问陆栩生,“慎之,你为何非要阻我南下?” 陆栩生总不能忽悠他,说他女儿做了个梦云云,这样的说辞撼动不了程明昱。 陆栩生语气坚决,“岳丈,非小婿跟您过不去,任何人南下,小婿均会阻止,因为这桩事只能我来办。如果您还有疑惑,那我也不妨直言,我担心您去,豪强平不彻底。” 程明昱深虑道,“慎之,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赋税重地,稳妥为上。” 陆栩生不以为意,“岳父除非有私心,否则就该让我去,江南百姓被豪族欺压这么多年,朝廷是该彻底解除这个隐患,我已有万全之策,还请岳丈放心。” 程明昱对陆栩生的万全之策充满担忧,“慎之,不可轻敌。” 皇帝气得瞪了他一眼, “江南豪族盘踞数百年,就算你是头猛虎,他们也能缠得你动弹不得。” 陆栩生冲着他幽幽笑道,“还能比白银山更难吗?陛下,没有把握,我不会立军令状。” 皇帝忽然无话可说。 陆栩生为什么要立军令状,也有缘故。 他前世是怎么死的,被躲在山坡上的神箭手一箭贯穿胸口,当场死在马背上。 箭矢没入胸口的剧痛真叫人绝望,哪怕强如陆栩生也难以释怀,故而重生后第一桩事,便是寻找这名凶手。 陆栩生出生入死多年,武艺警觉早已到登峰造极的份上。 但对方却能在他路过的山坡上成功伏击,可见身手之诡异。 这样的人不可能凭空出世,一定有迹可循。 于是重生后,他立即悄悄安排人手寻找这名刺客。 一面着人往北前往北齐,这名神箭手可能来自北齐南康王麾下,自从他杀了南康王,南康王一脉一直伺机报仇。 也可能来自太子和太后,毕竟那时太子与皇帝在京城对峙,而他呢刚刚击败北齐平定边乱,准备挥师回京,他的几十万边军是皇帝最大的倚仗,一旦他死,京城局势难料。 所以后者可能性也不小。 暗探四出,经过数月暗访,终于到今日凌晨有了消息。 前日夜里,他的暗桩截获了一封太后发去通州的密报,经过两日勘察,终于破解密报上的暗语,上头只有四字,箭手南下。 旁人看到这条讯息必定是毫无头绪,但陆栩生有了前世的经历,自然很快捋出里头的干系。 这必定是一名不到万不得已不使出来的神兵,也就是说,这是太后和太子的杀手锏。 所以当年那名神箭手还真来自太后一党。 这个时候南下作甚? 只有可能是针对程明昱。 前世是否也有这么一出,陆栩生不知道,但可以很确信的是,他娶程亦安,宁王娶郑颖,已间接将程明昱揽入皇帝麾下,程明昱是无夺嫡的心思,但架不住太后未雨绸缪。 借豪族之手除掉程明昱,掀起世族之争,王家再度崛起,成为太后强有力的左膀右臂,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所以,毫无疑问,他必须南下,先除掉这个隐患,再收拾太后一党。 程明昱深深看着陆栩生。 陆栩生越阻止他,就越有蹊跷。 程明昱对这名女婿还算有些把握,陆栩生不可能真作意气之争,要么陆栩生得到了什么重要讯息,得知此行有危险,想替他担着。要么,陆栩生此行另有重要目的。 荣婚(重生) 第73节 若是前者,程明昱决不能让旁人代他受过,若是后者,何不坦诚相待,让他帮他呢。 所以,程明昱也道, “陛下,臣也可以立军令状。” 皇帝看着这对“针锋相对”的翁婿,摊了摊手, “你们俩自行决断吧,谁说服谁,朕让谁去。” 陆栩生就知道,皇帝这关他已经过了。 至于程明昱,怕是得交给程亦安。 第38章 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家…… 午时小雪又停下了。 当空乌云洞开, 露出稀薄的阳光,像是被雪染就,薄成一道银刃。 陈长史陪着程亦安坐在前厅西面的暖阁等消息。 陈长史坐在西面, 程亦安在东, 留了主位给长公主。 也不好干坐着, 程亦安便与陈长史攀谈, “陈大人来公主府多少年了。” 陈长史穿着一身青袍,眉目清秀, 神色和煦,看着也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 他笑着回, “下官服侍长公主也有近二十年。” 程亦安数次看到陈长史鞍前马后调度公主府, 满足公主一切有理的无理的需求, 真是个极为能干且耐心的男人,“陈长史精强能干,万事求全, 也只有您才服侍得了长公主。” 陈长史忽然捋须笑道,“殿下挑中下官, 可不是因为下官能干, 是因为下官生辰在除夕。” 程亦安哑然道, “除夕?这可真是难得,得极有福分的人才能生在除夕吧。” 陈长史哈哈一笑,“令尊也是除夕的寿诞啊。” “啊?” 这程亦安还真不知道, 父亲竟是除夕生辰吗? 忽然明白过来,长公主相中陈长史是因为他与爹爹同一日生辰。 这是何等的执念啊。 这下就有点尴尬了。 程亦安怪自己多嘴,不敢再唠嗑。 正当这时,外头传来说话的动静,便知是长公主回来了。 程亦安神色一敛, 与陈长史一道立即出门迎接。 出暖厅,便见长公主由两位女官搀扶进了厅堂。 “殿下!” 长公主闻声,忍不住凝望她。 程亦安定定与她对视,只觉得她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就像是一个人忽然卸下一身劲,有几分茫然有几分虚脱。 程亦安以为她在皇宫受了委屈,立即接过其中一名女官搀住她,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您是不是挨责了?” 长公主由她搀着进了暖厅落座,看着她露出笑容,“没有,一切顺利,如果不出意外,我将替你爹爹南下。” 程亦安神情僵在脸上, “这怎么可以?” 她让陆栩生帮忙,陆栩生自个儿顶上去。 再求长公主,长公主也要代替她父亲前往。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 “朝廷就没有旁的能臣干将了吗?”她急得要哭,“一个不成,遣两个三个去,总能成的。” 长公主伸手牵住她,笑道,“傻孩子,你不是说要我成为他,超越他吗?所以,我要去做他未竟的事业呀。” 程亦安,“......” 这不过是她说着玩的。 哪能当真啊。 “万一有危险呢?” “我又不上阵杀敌能有什么危险,行刺皇家公主罪同谋反,谁敢?再说了,我长公主府那么多侍卫,若有歹人冲进来行刺,那正好,本宫查下去,杀一儆百,以刀剑开道,看谁敢不应?” 骨子里,长公主跟陆栩生是一类人,充满了血性。 程亦安觉得皇帝应该不大可能让长公主单枪匹马去江南,朝廷定有万全之策。 她总觉得长公主比往日少了一股精神气,心里惴惴不安,“殿下,陛下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您吗?” 毕竟是朝廷重务,不可能凭长公主一席话就改弦更张。 长公主说不是,“陛下也给我提了要求呢。” “什么要求?” “从今往后放下你爹爹!”长公主很平静地说。 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 程亦安蓦地起身,呆呆望着她,“那您答应了吗?” “当然。”不答应怎么有足够的分量说服皇帝放弃程明昱。 程亦安深深闭着眼,心绪翻涌如潮,就当是不幸中的万幸吧,若 能放下,对于公主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幸事,程亦安忍不住再度扑过来抱着她, “殿下,您一定要做到啊...” 守着一份得不到的执念真的很痛苦。 就如她前世五年为了一个孩子,日思夜想,把自己折磨得面目全非。 更何况长公主三十年如一日。 她希望长公主能做自己。 任何人见到长公主只有畏惧的份,程亦安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敢抱她的人。 长公主觉着被拥抱的感觉也不错。 “你希望我做到?”她问程亦安。 程亦安在她怀里抬起头,“嗯。” 长公主眉眼一弯,抚了抚她发梢,“那我总不能让我们安安失望不是?” 话落,她将程亦安拉起来,目光望着窗棂的方向,神色怔怔吩咐, “陈长史,你领着人去我书房寝殿,将所有与程郎有关的东西都收起来封好。” 陈长史和两位女官相视一眼,踟蹰着不知作何反应。 从他们进府开始,便被告知与程明昱有关的一切,他们对程明昱的了解兴许不亚于程府的奴仆,他的喜好,禁忌,身量,穿着,生辰年月,一切的一切都刻在这些人的骨子里。 现在突然让他们不再关注这么一个人,均都有些茫然。 他们尚且如此,那长公主自个儿呢? 长公主的命令,府中上下向来是无条件执行。 陈长史没有说话,只是将心疼压在胸口,朝着长公主一揖,留下一名女官伺候,将其余人带去后院。 长公主回神看着程亦安,凤目从未这般清澈柔和,“安安,是这样吗?” 她眸底那抹光就如那天际那片薄阳,淡的仿佛风一吹就能散去。 程亦安不知深爱一人是何滋味,却明白要将一个人从心底剔除并不容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长公主笑着没说话。 一缕日光从云层探出头来,给洞开的青云镶了个边。 长公主喃喃道,“你们都出去,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程亦安来到她跟前,郑重给她磕了个头, “殿下,您好好歇着,安安回去了,若有吩咐您只管遣人来支会一声。” 长公主笑着朝她摆手,目光送她去老远,她回眸那一瞬,像极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眉眼一样皎然。 他真的太美好,美好的仿佛上苍投下的一束光,让人忍不住追逐,而现在那一束光就如同落在院墙这一缕冬芒,渐渐在她眼底,明耀,暗淡,到最后被黑暗给覆盖。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大抵是饿了吧,长公主缓慢地搭着扶手起身,朝后院行去。 顺着宽敞的游廊来到正殿门口,如往常那般踏进东次间。 一脚踏进去,长公主愣住了,门口那瑰丽的座屏不见了,原先金碧奢华的东次间忽如一口空旷的枯井,一种极致的空茫扑面而来,满室的彩灯被取下,那些令她爱不释手的书画不见了,博古架上各色烧刻着他模样的青花瓷也不知所踪,三扇格栅正中的紫檀长案上空空如也,只剩一沓新送来的宣纸无风而动。 长公主蓦然坐在桌案旁,左手搭在桌案下意识往过去笔架的方向一摸,过去这个时辰她该做什么....哦,对了,该临摹他的小楷,那可真是一手极致的小楷,笔锋细密如刃,每一笔线条韶润优美,连成字却格外挺拔隽秀,光瞧那一手字,就足以让她春心萌动,难以自持。 只是这一摸,什么都没摸到,手里空空,心也空空,她忽然不知要做什么。 哦,对,肚子饿了。 “来人....” 门口女官立即躬身应是,“殿下有何吩咐?” “摆膳。” 荣婚(重生) 第74节 “遵命。” 女官转身看了一眼婢女,婢女得到示意立即去传膳,女官这厢往长公主身侧行来,环顾一周,过去置满摆设的长条案,桌案,书案都空了,过去这里从不许摆膳,不许沾一点荤腥。 “殿下,摆在何处?” 一阵风来,吹动廊庑外晕黄的灯盏,灯芒越过窗纱在长公主身后洒下一团光,衬得她身影无比萧索冷清,闻言她侧过脸,灯芒追过来映亮她眉梢,白皙的手指轻轻往身侧桌案一点, “就这。” 又是至晚方归。 年关时节,即便作息严苛如程明昱,也不免被打乱时辰,至戌时方回到程府。 这个时辰,老祖宗那边有晚辈承欢膝下,程明昱一向不去打搅,径直从小门回了书房,唤来管家询问是否有疑难家务,管家捧着一册账册,一一为他念来。 程亦彦近来时常不在府上,家族大事都禀到程明昱这来,得了分红,程家一些纨绔少年难免在外头惹事,这不今日八房的一位少爷就在外头聚众赌博,被人告到戒律院。 “八房的老太太今个儿求到老祖宗头上,说是八房大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生得单弱,平日是纵了些,请您看在八老太爷的份上,从轻处罚。” 这位八房的少爷名唤程亦珂,正是程亦安手帕交程亦可的嫡亲哥哥,程亦可的父亲和嫡母通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养在锦绣堆里,是南府最混账的少爷之一。 程明昱端坐在圈椅,眉峰不动,淡声道,“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触犯族规了。” 管家道,“没错,今年就是第三次。” “先按族规处置,翻过年将他送去肃州的铺子,让徐老管一管他,给他在边关吃点苦头,历练历练,若再不成,就放弃吧。” 放弃就意味着往后不会再给程亦珂任何资源,相当于从程家除名了。 “是,家主。” 这一条记下,吩咐人去执行,又换下一桩事, “您先前允诺朝廷的租子,老奴已足额交接给户部,只是户部今日来了一位官员,说是想拿其中三万担的粮食换一些丝绸,急着给宫里主子们裁制除夕新衣。” 先前通州那两艘漕船损失不少丝绸,现在司礼监和织造局急成热火蚂蚁,四处求救。 程明昱忽然抬眸,双目锐利看着管家,“你怎么答复的?” 管家连忙垂下眸,躬身道,“老奴说哪有这么多丝绸,即便有,也只是些不好的积年旧货,怕是不敢玷污宫里的主子们,那官员就走了。” 说到这里,管家抬眸看他,“老奴想着咱们少主在户部,人家越过他直接来府上,可见是在少主那里碰了钉子,少主没答应的事,老奴岂敢松口,故而就这么回了。” 程明昱很满意。 在程家当管家,不亚于在六部衙门当值,甚至这些管家的城府,心计,应酬的本事还要在六部有些官员之上。 程明昱抬手摁住眉心,来回抚动,“那些粮食是给江州赈灾用的,可不是给工部和司礼监弥补窟窿用的。” “这样,你拿着我的名帖去一趟户部给事中徐坤府上,让他查户部各处捐献物资的流通去处。” 户部给事中专职考核监督户部官员,一旦发现有不法之事,会立即上奏皇帝,但凡被各科给事中记录在档的官员,直接影响其升迁。 对于各部官员极有威慑力。 “此外,你再联络京城捐献物资的名门,喊上几位管家一道去户部,找他们要派用回执,两厢夹逼,不给户部官员挪用物资的机会。” “老奴明白了。” 又议了几桩事,管家阖上簿册,笑着告诉他, “昨个儿咱们的人去陆府接三小姐,三小姐说家务繁忙不得空,今日午时去又没碰见人影,只当今日是不会来了,哪知下午申时末,便见陆府的马车停在门口,三小姐携着大包小包说要在府上住几日呢,老祖宗喜得跟什么似得,问您待会要不要去瞧一瞧三小姐。” 想起那对小冤家,程明昱便头疼, “不必了,她会主动来找我。 ” 当他没看出小女儿的来意么。 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挥退管家,程明昱唤来老仆入内沐浴,将白日那身官袍换下,穿上他素日爱穿的茶白旧袍,别看程明昱家财万贯,他却从不爱置办新衣裳,一应用物也简单,不过虽简单,却都是最好的用料。 譬如他惯爱喝的这只酒盏是前朝澄明年间官窑烧出来的斗彩,这只杯盏极小,不及人手腕大,那一年却只烧出五只极品,其中三只进贡皇宫,一只由当时的皇帝赠给北齐皇帝当寿礼,剩下一只流入程家,前朝覆灭,那三只酒盏也毁于一旦,听闻北齐皇帝那一只也不甚摔了,程明昱所用便成了孤品。 每日睡前程明昱爱饮一口姑苏酒,这种酒并不烈,也不清淡,色泽沉郁似血,口感层次丰富,入嘴有果香,再品有细微的热辣辣的感觉,到最后只剩余韵悠长。 程明昱忧思过多,睡眠不好,这是一位老郎中给他开的方子,由程家一位积年老匠替他酿造而成,这是程家的秘方,这种酒在姑苏卖得极好,且每年限量供应,用姑苏人的话说,一年想喝一口姑苏酒,得上一年开春去预定,到了年底方得一些,能喝上姑苏酒的非富即贵,寻常人够不着哩,即便能订上的,最多也只有一斤半斤,再多也没了。 正因为它稀罕,这些年“姑苏酒”三字,已成了权贵的象征。 程明昱这些年对这杯酒已形成依赖,不喝上一口,压根睡不着。 老仆照旧替他斟了一杯,程明昱一口饮尽,过甬道,来到琴房。 抱厦之外,是一片茂密的细林,这个季节竹林早枯,为了续上这一片景致,程明昱后来在此地间植几颗老君梅,如今梅枝横斜,薄薄的雪色里微冒出些许绿意,是凛冽寒冬里唯一一点新意了。 程明昱的琴房就在竹林深处,竹林之外更有蓊郁葱木,层层叠叠的树叶掩下一片清幽,平日这里的琴声是传不出去的。 程明昱是程家的嫡长子,打小受得是最好的教育,从会用筷子开始便摸琴,积年下来,早已是音律大家,当年北齐在边境演武,给大晋施压,他就曾用一首破阵子给将士们助阵。 比起书房,这间琴房称得上狭小,也没几件摆件,屋子里并未点灯,程明昱下意识阖上双目,修长的手指覆上琴弦,一连串流水般的音符便从指腹下滑出。 没有琴谱,谈不上节奏,随性而弹。 双指如飞,从西角一路滑至东南,速度越来越快,琴音恍若一片刀光剑影从当空划过,渐而又顺着东南往上回拨,这下似珠玉落地般,每一下铿锵明锐,抑扬顿挫,如此来回大约十来次,到最后右手尾指往下一滑,尾音戛然而收。 这片天地都静了。 汗顺着额尖密密麻麻往下落,程明昱双手撑琴深深呼吸。 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您...辛苦了...” 事后她匆忙追过来,葱玉纤细的手指扶着一盏茶,送至他跟前,昏朦的光影在她白皙的手背落下一层绒光,那里还有未退的细汗。 他甚至没去瞧她生得什么模样,余光倒出她身影,她细喘吁吁,像是被雨打湿的娇花,颤巍难支。 这种事,她跟他说辛苦了? 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他头也不回离开。 睁开眼,窗外细雪霏霏,梅枝婆娑,一晃十八年过去了,梵界视十八年为一轮回,那么此时的林中雪亦是那年雪,如此,也算共白头。 怔惘间,身后甬道末端的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老仆沧桑的嗓音传来, “家主,三小姐亲自给您做了夜宵送来。” 老仆推开门,入目的是一条极深的甬道,程亦安拎着食盒抬起眼,看到那道修长的身影陷在黑暗尽头。 第39章 一声爹爹,什么都能应她…… 他一袭白衫, 仿佛坐在时与光的边界,仿佛被遗落在世界尽头,他猝不及防回眸, 眼底那一抹苍茫像是深冬的幽寒拂掠不尽。 程亦安心猛揪了下, “父亲...” 这样的程明昱让她觉得很陌生, 可冥冥中又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 老仆递给程亦安一盏风灯, 随后将身后的门掩好,程亦安提灯缓步往前。 她并不知抱厦后还有这样一条甬道, 外头被葳蕤草木掩盖,里头却别有洞天。 慢慢的离得他更近, 那张脸也变得更清晰, 真是看不出一丝老态。 这不过是一间木质的琴房, 两丈见方,摆设也并不起眼,唯独北面有一四方琉璃窗, 窗外雪若鹅绒漫天飞舞,衬着木屋像是一方遗世独立的小天地, 不受万物纷扰。 程亦安收回视线, 将风灯搁在桌案, 食盒也放上,望着程明昱讪笑, “这么晚打搅您真是罪过。” 这段时日程明昱太忙, 白日压根会不到他。 此时的程明昱已恢复一贯神色,想是方才抚琴过于尽兴,眼下他眉目仿歇着煦晖,端坐在墙下一把木凳,有一抹朗月清风般的气质。 “苹苹坐。” 其实这里没有第二个席位, 程明昱所坐不过一把搁放衣物的木凳,程亦安要坐,只能将他琴案旁的锦凳挪来。 除了老仆每日进来清扫,这间琴房素来无人踏入,这是程明昱的禁地,哪怕其他几个孩子,也从无人进来。 但程亦安可以。 如果说他这一生都在循规蹈矩,那么程亦安的存在算是他唯一的放纵,是他克谨圭臬的一生里开的唯一一扇天窗。 在他这里,小女儿没有禁区。 程亦安双手交叠在腹前,坐的规规矩矩的,悄悄打量这间琴房,原始的木屋,不做任何装饰,在旁人家里便称得上寒碜,有了程明昱在,就被衬出几分返璞归真的意蕴。 “您常在这里抚琴?”程亦安好奇问他,水杏眼幽澈明亮,遮掩不住少女的天真。 “是。” 程亦安面朝他而坐,身侧不远处就是那一张焦尾琴。 这是一把古琴,琴弦有包浆,可见时常弹抚,程亦安也爱琴,前世她在益州偶然得了一把极好的绿绮,虽是仿制,用的却是上好的木料和琴弦,音质很不错。 程明昱见程亦安蠢蠢欲动,鼓励她,“你试试?” “我可以吗?” 程明昱朗声一笑,“在爹爹这里,你没有什么不可以...” 程亦安知他素来宠女儿,咧嘴一笑,然后调整坐姿,开始试琴。 少女身姿纤细优长,在程明昱眼里便如早春的朝花,生机勃勃又略显稚嫩,连抚出的琴音也是轻快明媚的,恰同她这个人。 抚了一段,大约是觉得不大适应,又重新来,这回双手拨得越快,与他方才运琴的姿势一般,程明昱微微纳罕,这难不成是父女的默契....只可惜比他的娴熟还是差远了,在他看来是毫无章法,一团孩子气。 程亦安过了一把瘾,冲他回眸一笑,“好琴。” 程明昱心里摇头,面上却道,“弹得好。” 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琴房看到程亦安。 那一年她五岁,刚上族学不久,学堂里有琴房,专给程家的小辈习练。 她那一日不知怎么就钻到琴房,摸到最近的一张琴,随手拨了下琴弦,一串音符跳出来把她自己都给吓了一跳,紧接着好奇,她忍不住又拨,就像方才那般,乱弹一气。 管家瞧见了,迎他时兴致勃勃告诉他,他当时刚从衙门出来,准备去一趟都督府,听了这话,愣是扔下公务快马回府,赶到琴房,就看到小丫头在那捣乱,这把琴试一试,那一把摸一摸,她好像在寻自己最喜欢的音质,更可爱的是她还能跟那些琴说话呢。 荣婚(重生) 第75节 程明昱便把她叫到身边,亲自教她弹琴。 她那时胆儿小,瘾却大。 苹苹的启蒙恩师,其实从来都是他这位亲生父亲。 程亦安不急着表明来意,程明昱也不急,她现在在他面前还没那么放肆,说话还要起个兴头,程明昱给她倒茶。 程亦安忙拦住,“我给您做了夜宵呢,您等着。” 于是 赶忙将食盒盖掀开,先取出第一层食盒里的燕窝粥。 “我什么都没加,就加了一味去心火的百合,想您日日忙于朝务,喝了平心静气有助睡眠。” 燕窝用一只乳白底烧制红梅花纹的瓷盏所盛,百合夹在雪白的燕肉中,三两颗鲜红的枸杞点缀,与碗口的红梅相得益彰。 燕窝并不稠密,很是清淡。 可见她是打听了他的口味而来。 程明昱静静看了一眼那瓷盏,并未动,反而含笑问程亦安, “苹苹府上的家务都安排妥当了?能在家里住多久?” 程亦安心想她哪有心思在程家住啊,若是事成恨不得待会就要回去,但这话显然说不得,她轻轻一笑,“安排得大差不差,三五日是能住的。” 言罢又殷勤地将瓷盏往他胳膊肘旁推了推,黑白分明的大眼眸水汪汪望着他,笑道,“您尝一尝嘛,好吃女儿往后还孝敬您。” 程明昱见状,胳膊一收,往后靠在墙壁,不动神色回道, “苹苹心意爹爹心领,往后不要去厨房劳累,那不是你这样娇滴滴女孩儿该做的事。” 瞧,陆栩生那混账还盼着她下厨,爹爹这里就舍不得劳动她。 果然还是爹爹亲。 程亦安小脸一垮,指着那碗燕窝粥,委屈道,“您真的不尝一尝么,女儿可是费了老大功夫才做成的。” 可不是费了她老大功夫阖城跑药店,寻了这味药来,一旦吃下,他四肢酸软无力,三日起不了塌,不能去上早朝,他这一“病”,届时陆栩生再把军令状摆出来,朝臣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程明昱面不改色道,“好,先搁这,爹爹等会喝,时辰不早,苹苹要去歇了吗?” 程亦安的失望都快要写在脸上。 可是她哪里是那么容易气馁的姑娘。 “燕窝您不喜欢是吧?”程亦安绵绵一笑,又起身,翻开第二层食盒,取出她给熬的五白归心汤,“这种汤药冬日最是滋补,您喝了,保管一夜睡到天亮。” 怕是连睡三日不起吧。 程明昱不上这个当,面对女儿“咄咄逼人”的攻势,其实他也有些受不住了,愧疚道, “安安乖,冬日夜凉,琴房更是凉,你快些回去。” 程亦安倔强地四处张望,“这里不冷啊...” 还真不冷,程亦安忍不住起身来到窗口往外望,雪更大了,簇簇的一团落在梅梢,落在屋顶,也落在窗棂外的木檐,煞是可爱。 “对了,这里为什么不冷?”她回眸问程明昱。 这样的寒冬腊月,程明昱只穿了一身中衣,外罩一件袍子,可见琴房极为保暖。 程明昱看着绞尽脑汁赖在这里的女儿,失笑道,“底下有地泉。” 程亦安明白了。 百无聊赖转悠一圈,又回到他身侧坐着,一双俏眼水盈盈望着他,带着撒娇的语气, “您真的不喝吗?” 程明昱果断杜绝她的念头,“不喝。” 程亦安当然知道爹爹已看穿她的把戏,她也知道瞒不住他,他那么聪明,手眼通天,怕是早把她的谋算看得明明白白。 那又怎样? 攻心计到了最后一步。 程亦安目不转睛盯着他。 程明昱看了她一眼,忍住笑, 程亦安还是看着他。 程明昱其实已经快顶不住了, 大女儿端庄大气,与她讲述道理,剖析厉害,她会听。 二女儿虽胡搅蛮缠,可一旦他严肃,她也只能铩羽而归。 唯独小女儿,不哭也不闹,性子软和,生得也纤弱一些,攻势绵绵,真的让人吃将不住。 她辛苦忙活这么久,哪怕是毒药他也得喝一碗,只是想起江南局面,程明昱生生打住念头,“苹苹....” 就在他准备将江南厉害告诉她时,只见程亦安忽然伸手抓住那碗汤水,毫不犹豫往自己嘴里一灌。 “苹苹!” 程明昱脸色大变,待伸出手拦,程亦安已喝了满嘴,两腮鼓囊囊的,眨巴眨眼看着他。 程明昱拔身而起从她手里将碗夺过来,扔桌案,急道,“快吐出来!” 她非但不吐,反而一咕噜全咽下去了。 程明昱:“......” 除了苦肉计,也是别无他法。 程亦安方才动作太急,自个儿也噎住了,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 程明昱脸都气青了, “来人,快传大夫!” 随后弯下腰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程亦安打横抱起,迅速往书房去。 屋外的老仆闻言也是惊慌难当,赶紧奔出去,寻侍卫让他们去请大夫,再进屋来,程明昱已将程亦安抱着搁在了软榻上,厚厚的褥子偎在她身上,程亦安躬身如虾,还在喘息,这药果然还是那般烈,这一口喝下去,便如同喝了酒,人晕乎乎。 前世程亦安在益州曾做过药材生意。 益州四周多的是深山老林,珍奇药材遍地,这样的药材一旦运去大晋四地,可获利百倍。 长年累月与药农打交道,程亦安也略有辩药之才。 陆栩生今日来长公主接她告诉她,只要她拖住爹爹三日,三日内他必定拿到皇帝的诏书,所以她便想起曾在益州接触过的一种药材,名唤金鹅断,别看药名听起来略有些可怖,实则是一种很罕见的滋补药,专治失眠之症,一旦喝下去,三日内保管睡得饱饱的,不想起塌。 当然略有一些害处,那便是四肢酸软,浑身打不起劲。 程亦安想过,若是程明昱顺利上当,那就当让爹爹歇息三日,如果糊弄不住,只能行苦肉计了。 这药起效可快,程亦安躺下去没多久便如软了骨头似得,小脸开始发白。 程明昱悔得眼眶都红了,坐在她跟前的锦杌,瞪着她, “亦安,你要劝爹爹便劝,为什么拿自个儿身子开玩笑!” 他方才就该一口喝完,不给她机会。 看着小女儿为了逼他袖手,给自己喂毒药,程明昱心里剜肉般疼。 程亦安小声驳道,“陆栩生劝了这么久,您听了么?您明知道我的目的,却始终不中招。” “你还有理了!” 程明昱极少动怒,因为他从来都有法子,但今日他拿程亦安没法子, 他低估了小女儿的决心。 府上大夫在这时匆匆赶了进来,这是太医院致仕的一名老太医,程明昱连忙让开,让他给程亦安把脉。 程亦安躲在被褥里,摇头道, “您别白费力气,这种药无解。” 太医茫然地看了他们父女俩一眼, “什么药?” “金鹅断。”程亦安说。 太医扶了扶额,没有说话。 这是一种药性极强的滋补药,严格来说不算毒。 程明昱脸色很难看,问太医道, “真的没法子?” 太医苦笑道,“倒也不是全没法子,这得行针,不过...”毕竟是位女郎,脱了衣衫给他这个男大夫行针显然是不便的。 太医只能劝程明昱,“也不是大病,歇个三日,我回头再给她在手指行上几针,便完好如初,活蹦乱跳了。” 见程明昱还是眉头不展,老太医捋须道,“如果您不放心,我便给她煮一碗白萝卜水,喝下去,倒是能缓一缓药性。” 程明昱摆摆手让他去。 等人离开,他在程亦安跟前坐下,看着得逞的小女儿,嗔她道, “你为什么不让爹爹去?” 程亦安慢腾腾裹着被褥在塌角坐起来,讪讪望着他, “若我告诉您,我做了个噩梦,梦到您在江南出事了,您信吗?” 程明昱信,但这不足以阻止他南下。 “安安,爹爹身边有圈养的密卫,会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受伤。” 程亦安瞪过去,“您不是受伤,您是积劳成疾,回了京城就病倒了,就...” 后面的话程亦安不敢说,一开口眼眶已红,泪水蓄了一眶。 他真的不能死,程家不能没了他,大晋不能没了他,她也万不能失去这个爹爹。 子不语怪力乱神。 荣婚(重生) 第76节 可事实是,许多人为鬼神所制。 程明昱虽然不认同,却也看得出来,这个噩梦给女儿带来了太大的困扰。 他现在其实已经很无力了。 今日她能喝金鹅断,若是他不应,她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这比给他喂毒药更叫他六神无主。 他总不能将她绑起来吧? 程明昱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心力交瘁道, “安安,爹爹不去,就是陆栩生去,而我比他更有把握...” 程亦安这时已泪如雨下, “所以,让我在你们俩之间做选择已经够难了,爹爹还要为难我吗?” 程明昱蓦地呆住。 她唤他什么? 爹爹.... 亦歆打小就聪明,开口却极晚,旁人不到一岁就能唤爹爹娘亲,她直到一岁半方脆生生唤一声爹,程明昱永远记得那一日,她嚼着糖果忽然扑到他怀里,毫无预兆就开了口。 他喜极而泣,搂着女儿许久不肯撒手。 到了程亦乔,小丫头嘴皮子可利索了,整日爹爹长爹爹短,跟在他身后转,他再忙总要陪她,教她认字弹琴。 唯独程亦安...绞尽脑汁见她一面,她一声“堂伯父”砸在他脑门,偏生连这三字,都叫得磕磕碰碰,每唤他一声堂伯父,就如在他心间插上一刀,有一回无意中听她追在程明祐身后唤父亲,便是万箭穿心。 她的一声“爹爹”,成了他一辈子的执念。 而现在她终于开了口。 凛冬的寒意化作糖浆裹挟一抹苦涩灌满他心口。 就这一声爹爹,他真的什么都能应她。 “好。”既然已做了决断,程明昱也不是迟疑之人,吩咐门口的老仆, “让陆栩生过府一趟。” 第40章 做程家的女婿,可真不容…… 等陆栩生的空挡, 老太医已着人煮了一碗白萝卜汤来,程明昱上前用引枕搁在程亦安后背,让她靠得舒服些, 随后准备亲自喂她。 程亦安哪敢劳动他, 连忙摇头, 嘴里有些渴, 自个儿接过汤盏,一口喝下, 这一会儿功夫已来了睡意,程亦安控制不住闭上了眼。 这碗汤有些热, 喝下去, 便出了汗。 程明昱见状吩咐老仆端来铜盆, 亲自挽起袖子,用帕子给她额尖拭汗。 哪怕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动作也没丝毫停顿。 陆栩生大步迈进来, 就看到程明昱很细心在照顾女儿。 男人的占有欲作祟。 顾不上问明情形,先伸出手, “岳丈, 我亲自来。”陆栩生已在长塌边上坐下。 程明昱也没说什么, 将帕子洗好,递给他,随后起身让开。 陆栩生拿着帕子坐过来, 探头瞧见程亦安又出了一脑门汗。 “这是怎么回事?” 程明昱负手立在一旁没好气道,“你不知道?” 陆栩生抬眸望他,“小婿不知。” 程明昱只能将始末一五一十告诉他。 陆栩生眉头皱得死死的,“您明知她搁了药,怎么不干脆认命吃了?” 程明昱心口怄了怄, 竟是无法驳他。 陆栩生看着床榻上虚弱的程亦安,眸色幽暗,她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自己有法子,原来是这等法子。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陆栩生认命给她擦汗。 可怜他没照顾过人,笨手笨脚的,擦得不够细致。 程明昱瞧见,只当他不耐烦照顾程亦安,面无表情道,“有心就照料,不会就让开。” 陆栩生明白了,岳丈这是嫌他不够温柔,陆栩生忍气吞声放轻动作,就这么磕磕碰碰折腾一会儿,她总算不出汗了,陆栩生将帕子扔回铜盆,来到程明昱对面坐下。 程明昱开门见山道,“你非要去江南,是别有目的吗?” 陆栩生也不跟他含糊,直言道,“不瞒您说,我这些年时常遇刺,而其中有一名要紧的刺客已经南下,我想去会一会他。” 程明昱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陆栩生:“我不是君子。” 程明昱:“......” 哑然片刻,程明昱也不跟他掰扯了,只最后问,“真的非去不可?” “是,非去不可。”陆栩生眼神平静,没有半分波动。 程明昱便知他铁了心,不再劝,起身去书房的内室,抱来大约十几册文折,陆栩生立即起身接过来,程明昱坐下指着那些文折道, “这是我为南下做的准备,里面是江南几十豪族的底细,其他小族也略有一些,你拿回去看一看,做到心中有数。” 这恰恰是陆栩生急需的情报。 程家毕竟是数百年的高门,对江南乃至大晋境内的名门均是知根知底,如果他没猜错,程家恐有秘密运行的情报人手。 他打听得再多,也不如程家的情报详细。 陆栩生抱着文折朝他郑重一揖,“多谢岳丈。” “最后那个小册子里面记得是我程家麾下豪族的名单,必要时候,你可以拿他们开涮。” 说白了这是程明昱的底牌,一并交给他了。 陆栩生径直翻到最后一页,瞄了一眼,暗暗咋舌,他感受到了程家掌门人的实力。 “必不辱命。” 想起陆栩生要对付那个刺客,程明昱又不放心,从身后的博古架一格拿下一枚类似印信的东西,扔给他, “程家十三密卫随你南下。” 总不能看着陆栩生以身犯险。 这个陆栩生就推拒了。 “我身旁有人,您放心。” 程明昱还能不明白他身边那些人的底细么,都是白银山遗留下来的铁卫,“那些将士身经百战,能耐无需质疑,不过他们都是硬路子,去江南身边得有些擅长暗杀使毒的能手,我这十三人靠得住。” 陆栩生笑道,“这些人我也有。” “多多益善。” 陆栩生见说服不了他,只能笑纳。 程明昱又问陆栩生打算如何着手,陆栩生却保留地笑道, “岳丈先容小婿卖个关子。” 程明昱看得出来他极有把握,就不管了。 程亦安被二人的说话声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里映出陆栩生模糊的轮廓,立即晃了晃神,逼着自己清醒。 “你来了?” 陆栩生见状立即过来将她搀着坐起些,给她垫上软枕,看着她昏昏沉沉的摸样,冷笑道, “你可真能耐,把自己给整病了,把谁整病也不能把自己给整病不是?” 程亦安瞪了他一眼,见父亲在一旁就没跟他斗嘴, “你们的事谈清楚了吗?” 陆栩生嗯了一声。 程亦安如今放下了爹爹,又不放心陆栩生,打算回去再同他商议,便挣扎着起身,“我们回去吧....” 陆栩生也是这个意思,虽然岳父很好,也很关怀他们,但陆栩生实在不喜欢程家。 程亦安腿还没挪下塌,那头传来程明昱不咸不淡的嗓音, “怎么,安安这是打算过河拆桥了?” 程亦安顿住,愣神问他,“爹爹?” 程明昱不由分说,“在家里住几日,待恢复如初再走。” 就她现在这个模样,回了陆府保不准还要打点家务,程明昱不放心。 程亦安悄悄瞟了陆栩生一眼,露出求救的眼神,陆栩生只能试图跟岳父谈判, “我保证照顾好她。” 程明昱很不客气道,“你的保证在我这一文不值。” 陆栩生服气,无可奈何瞥着程亦安。 程亦安不死心,轻轻牵了牵他衣角,陆栩生再度看向程明昱,程明昱干脆别过脸去,不理会二人,一脸没商量的余地。 老仆见状立即打起圆场, “姑爷,小姐这情形虽然谈不上病,这三日怕是不好下榻,陆府自然是千好万好,只是多少得顾念着当家主母的威严,不如在程家轻便自在啊。” 荣婚(重生) 第77节 在陆家她是当家少夫人,在程家,她是幺女,做什么都会被视为理所当然。 陆栩生无话可说,只是....程明昱垂眸打理自己的袍子,没有半点留他的意思。 陆栩生哂笑,低眸问程亦安, “那我先送你回院子?” 程亦安点头。 陆栩生取来她的斗篷,连人带斗篷裹入怀里,头也不回抱着她离开。 如兰并几名仆妇候在院外,领着他一道送去颐宁苑,陆栩生一路就被颐宁苑奢靡的摆 设给闪瞎眼,再到内室,隔着帘帐可见温泉冒出腾腾热浪,实在温暖怡人,难怪程亦安不愿回去。 陆栩生将人搁上床榻,坐在塌前的锦杌看着她,抱了一路,他气都不带喘一下,倒是程亦安反而累坏了,倚着引枕动弹不得。 “下次别做这样的傻事了。”这会儿她人难受,陆栩生也不忍责她,只耳提面命一句。 程亦安无力地抬着眼皮,有些舍不得他走, “留下吗?” 陆栩生哼笑,“没瞧见你爹爹那一脸不待见的样子。” 程亦安扔下这一茬,定定望着他,“你真的要去?” 陆栩生收敛神色,看着她发梢略有凌乱,替她拨了拨,应道,“是。” 程亦安又红了眼眶,“对不起。” “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你无关。”陆栩生当然不会把那名杀手的事告诉她,怕她担心,“你爹爹方才已将江南豪族的底细透给我,我已知己知彼,不会有大碍。” 程亦安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摸样,心里很不好受,陆栩生这个人素来报喜不报忧,可惜已经劝不动他了,她轻轻拽着他袖口,绵绵望着他,温柔道, “算我欠你的。” 陆栩生目光落在她粉白的手指。 过去表妹也曾这样拽过他,他当时心里嫌烦,下意识就甩开了,而现在程亦安拽着他,他心里有点发痒。 若她不吃那什么劳什子药,这会儿他们该在回陆府的马车上。 “欠我的,回头等你好了还我。” 程亦安迎上他直勾勾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刚刚那点子心疼愧疚霎时就没了。 她轻轻锤了他一下,粉拳搭在他胸口,是那般的结实可靠,一时舍不得放下,就这么顺势扑在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陆栩生,我再也不提范玉林了。” 没担当的男人给陆栩生提鞋都不配。 虽说床笫之间常依着他睡觉,可这般主动投怀送抱还是头一回。 陆栩生反而有些手足无措,慢慢环过来回应她,“那你可说话算数。” 程亦安埋在他脖颈处轻轻嘤咛一声。 陆栩生被她弄得更痒了。 等程亦安再度睡下,陆栩生方抱着那沓册子离开,别看他在程亦安跟前说的轻松,私下对于对手,陆栩生从来都给与足够的尊重。 回到书房,他唤来几位心腹干将,摆出沙盘,对照程明昱的情报,开始推演。 程亦安这厢一觉睡到翌日午时方醒,一睁开眼,发现一张脸悬在她跟前,唬了她一跳。 “祖母,您别吓我。”她往被褥里一缩。 老祖宗狠狠瞪了她一眼,回过身坐正,“我吓你?你吓我还差不多。原先我觉得乔丫头不及你稳重,结果你干了一票大的,把自己给放倒了。” 程亦安干笑。 卢氏也凑过来看了她一眼,温柔问,“有力气吗,要不我扶你起来用点粥食。” 如兰领着小丫头端来铜盆,老祖宗等人让开,看着她洗漱净面收拾干净了,卢氏又着人端来小案,搁在她塌前,七八样小菜摆在眼前,让她享用。 程亦安确实饿了,先吃两个小虾饺裹腹,其他的一一也尝了,吃得红光满面,老祖宗才让人撤下去,开始数落她, “就算舍不得你爹爹,也不能这样胡来。” 无论她说什么,程亦安只管点头。 老祖宗反而越来气,指着她跟二夫人说,“自古以来老母疼幺儿,将天底下的幺儿纵得无法无天,我想着她与旁个不同,过去受了那么多罪,在陆家那一通治家的本事不输给她长姐,只当她能给我争气,不料,她还是没落窠臼,闷声干大事,都能把她爹爹给唬住。” “可见老幺就是老幺,没几个让人省心的。” 程亦安哭笑不得,有心替自己声辩,可“劣迹”摆在这里,又是百口莫辩。 二夫人只管笑,“毕竟才十七岁,母亲得体谅一些,换谁看着刚认的爹爹离开都会眼巴巴的,您就当疼她吧,别数落了。” 三夫人很纳罕盯着她,“亏我昨个儿回娘家,我娘家人都夸我们长房出了一位好姑娘,年纪轻轻便成了国公夫人,我听着面儿有光于是顺着话头把你夸上天,哟,我的国公夫人,您可真是叫我小看了。” 程亦安害臊极了,“婶娘们放过我吧,我是再也不敢了。” 环顾一周不见程亦乔,忙岔开话茬,“二姐呢?” 卢氏回道,“今日她外祖母家办酒席,她清晨一早看过你就去那边了。” “今夜回来吗?” “怕是得明日回来。” 程亦安有些失落。 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见她又倦怠了便各自离去,最后只剩老祖宗在她身旁,拉着她的手心疼道, “其实我也舍不得你爹爹走,自那日你摔了茶盏,我心里就很不痛快,今日清晨他将事儿告诉我,说是不去了,我心里就踏实了,落了块大石头,孩子,祖母看得出来,你是真心疼你爹的。” “今年我做主,不回弘农了,可不能留你一人在陆家过年。” 程亦安下午又睡了三个时辰,把晚膳都睡过去了,醒来却见程明昱坐在塌前, “爹爹....” 她嗓音嘟囔着带着几分暗哑,眼皮不大睁得开,慢吞吞从被褥里挣扎起身。 她每一次唤爹爹,都让程明昱生出初为人父的错觉。 “安安饿了吗?” “嗯嗯。” 这间软榻临屏风而摆,头前脚尾均搁着一个矮柜,如兰将水盆搁在矮柜,给她递来一块温热的湿帕子,又给她送了一杯漱口茶,程亦安漱口擦脸坐起身,只觉香氲扑鼻,嗅了嗅道,“有吃的?” 程明昱将身侧一高几挪过来,上头摆着一个食盒,食盒掀开,香气更为浓郁,碟子里盛着一叠三角糕,外皮烤得焦脆金黄,里面似乎有馅,程亦安闻到了鸡肉香。 “好吃。”她有些流口水。 程明昱失笑,“还没吃就说好吃?” 言罢递了一双筷子给她。 程亦安探头夹了一块入嘴,里面果然是鸡肉馅,定是挑了最嫩的鸡胸肉,混着麦子粉,口感极为细腻软糯,程亦安连着吃了三块, “这是府上厨子做的吗?我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三角糕。” 程明昱语气平静道,“是爹爹做的。” 程亦安吃了一惊,满嘴糕点忘了咽,抬起眼愣愣看着他,显然不大相信。 堂堂左都御史,程氏家族掌门人,竟然会下厨,且厨艺这么好。 程明昱怕女儿误会,笑着解释道,“爹爹也就会这一道。” 几十年如一日,可不就做得好了。 说到程明昱下厨这一事,实则是偶然。 那还是程亦彦五岁时候的事,素来骄傲的小少年从来没有被比下去过,直到有一日去了一趟郑家,被郑家表弟给气哭了,回来找他要娘,说是旁人家的娘做了糕点给孩子吃,他没娘做。 程明昱心痛如绞,便亲自下厨学了这么一道点心。 说出来没有人会信,那在官署区叱咤风云的程家二公子,最爱吃的便是父亲这一道三角糕。 “爹爹辜负了你昨晚的心意,今日做了这道糕点给你赔罪。” 程亦安柔柔望着他,眼底淌着一层脉脉的水光,顾不上说话,闷头一口一口吃。 有这样的爹爹,真恨不得离了陆栩生,回来给爹爹做女儿。 这一碟并不多,只有八块,程亦安很快就吃完了,然后眼巴巴看着程明昱。 程明昱心里很受用,清隽的眸眼满是宠溺,“这里还有一碟,留着你晚些时辰再吃,一次吃太多容易噎着。” 又吩咐仆妇给她上正餐,这下程亦安就没有那么有胃口,草草吃了一些就搁下。 程明昱还有事要忙,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回了书房,他前脚一走,程亦彦后脚就进了门。 他今日本没功夫回来,这不听说程亦安病了,这才气势汹汹奔回府,果然进了门就责备程亦安, “安安,你多大啦,还跟小姑娘似得使绊子不叫爹爹出门,你真有什么苦衷,也该跟哥哥商量....” 话说到一半,闻到熟悉的香气,程亦彦停下来换了一副口吻, “爹给做了三角糕?” 程亦安见他眼神开始往食盒上瞄,连忙扑过去将食盒搂在怀里, “不给,二哥哥吃了多少年,我这是头一回吃,绝不分你一口。” 程亦彦给气笑了,在她对面的圈椅坐下, “这个得趁热吃,等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这不关你的事。”程亦安不上他的当。 卢氏跟着程亦彦一道进来的,落在他后头两脚,见兄妹俩为了一盘糕点吵起来,不觉摇头,进来就斥了程亦彦一声,“多大出息,堂堂国库主事人,两个孩子的爹了,竟然跟妹妹抢吃的。” “哪里,我逗她罢了。”程亦彦在妻子面前还是很要面子的。 程亦彦近来在官署区可谓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为了守住国库那点银子殚精竭虑,卢氏见他面露疲惫,猜他许久没好好歇一觉催他回房, “去泡个温浴吧。” 程亦彦叮嘱妹妹好好休息,便起身要走,临走时还不甘心地往食盒看了一眼,“哥哥已快一年没吃着这玩意儿,你真的不舍一点给哥哥?” 荣婚(重生) 第78节 程亦安毫不留情,“不给。” 程亦彦给气走了。 半刻钟后,陆栩生也来了。 程亦安嘴里说要离了陆栩生,看到他眉梢却忍不住上扬, “你从官署区来得吗?还是从府上来的?用了晚膳吗?” 在爹爹和哥哥面前可以撒娇,在丈夫这里不自禁就担起妻子的责任。 陆栩生身上裹着一件大氅,进了屋子觉着热,立即将大氅交给丫鬟,净了手面方来到她跟前坐下,“从皇宫里来的,诏书我已拿到了,不过为了稳住那些豪族,对外声称由你爹爹主事。” 说到这里,陆栩生语气一顿,神色复杂看着程亦安,“除我之外,陛下同意长公主南下坐镇金陵,给我掠阵。” “我说你好端端的,为何非要长公主掺和一脚?” 程亦安道,“若不是公主殿下,能这么顺利说服陛下吗?再说了,也算因祸得福,长公主殿下决意放下我爹爹了。” 陆栩生有些意外,愣了愣却道,“有时放手也不一定是好事。” 程亦安不高兴了,“为什么这么说?殿下就不能有自己的人生吗?” 陆栩生急着来探望程亦安,没顾上用晚膳,瞟见身侧小案有一食盒,手便伸过去了,嘴里却道,“我不是说她。” 程亦安心咯噔跳了两下,狐疑地盯着陆栩生,那张侧脸轮廓鲜明,浓密的眉睫在眼尾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神情里带着罕见的低迷。 程亦安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在说前世和离之事, 后悔当初放手了? 程亦安轻轻哼了他一声,这个怔愣的空档,却见陆栩生已从食盒底下的盘子里拿出一块三角糕。 “别吃我的糕点。” 程亦安眼疾手快给夺过来, 这一块往嘴里塞去,那边将整个盘子也给抱过来, 陆栩生被她一惊一乍的举动给弄得啼笑皆非,只当她又因前世的事记恨上了。 程亦安觑着他,满脸的骄傲,“我爹爹亲手做的。” 陆栩生神情僵在脸上,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你爹的手艺?” “嗯。” 陆栩生舌尖往唇齿抵着,好一会儿没说话。 君子远庖厨,他程明昱不是世间第一君子么?怎么学起厨艺来? 见程亦安吃得津津有味,陆栩生对岳父的不满已经到了极致。 真是不给人一点活路。 他这厢还盼着能尝到妻子厨艺,结果岳父又给打了样。 做程家长房的女婿,可真不容易。 第41章 一物降一物 程亦安见陆栩生一脸吃瘪, 顿时乐了, “要不,赶明你也试一试, 让我尝一尝你的手艺?” 陆栩生忿道, “君子远庖厨。” 程亦安幽幽地说, “你是君子吗?” 陆栩生无话可说。 程家灶上是不断火的, 年底忙,没准哪个时辰主子回来了, 就有得热水热饭供应,陆栩生这边来, 颐宁苑的婆子立即去传膳, 不一会功夫陆栩生面前就摆了七八样佳肴。 陆栩生用晚膳, 程亦安就吃三角糕,夫妻俩隔座相视。 程亦安吃得红光满面,陆栩生咽得不是滋味。 重生决心留住程亦安时, 他下定主意让她过好日子,他想着以他所能, 能让程亦安成为京城最风光的命妇, 有了前世的经验, 后宅也能打点得妥帖,怎料,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确切的说, 是低估了程明昱。 总不能让他一辈子跟在程明昱身后追吧。 也不知长房其他的女婿是怎么过的? 带着这种念头,陆栩生食不知味用完了晚膳。 膳后就要走,程亦安不干了,虎着脸盯着他。 陆栩生见状,将衣裳搁下, 意兴阑珊凑过来,“怎么了?” 程亦安又拽住了他的袖口,她发现陆栩生很吃这一套,“我需要人形炉子。” 嘿... 就这么一句话,让陆栩生心情从阴转晴。 “那我今晚留下来?”他勉为其难道。 程亦安推了他一把,“你也可以不留。” 程亦安一整日躺在床榻肚子胀得慌,陆栩生便扶着她在屋子里消食,程亦安走一步脚踉跄一步,到最后人几乎靠在他胳膊上,陆栩生一手揽住她腰身,一手拎着她胳膊,在屋子里转悠。 就一个女孩儿的闺房,比得上寻常小户整座宅邸,前厅后寝,四周还有一圈下人住的裙房,旁人家下人挤在一个屋子打通铺,在程家这里,稍稍体面些的丫头都有单独的一间房,穿戴比得上人家小户小姐。 在陆栩生眼里:太过奢靡。 程亦安习惯了搂着他睡,夜里照旧往他怀里挤。 陆栩生就不好过了,屋子里本就热,他身上只剩一件单衣,还要他搂个温香软玉在怀,很快程亦安就觉着自己被什么杵着了,陆栩生尴尬地挪开,离得她远一些。 药性过了一日一夜已没那么强,程亦安人已好多了,便轻轻推了推他,“想要吗?” 陆栩生气得不想说话,睨着她道,“你好意思说,你吃了那药,这几日敢要孩子吗?” 程亦安神色一顿,一骨碌爬起来,脸上血色褪得干净,虽说是补药,也不知有无妨碍,为了孩子安危着想,的确得推迟些时日,如此怕是要错过前世那个孩儿,怪她满脑子拦住爹爹,忘了即将到来的孩子,这下眼泪一颗一颗往下砸,懊恼不已。 陆栩生原还怨她,见她哭成这样,又心疼了,连忙将褥子裹上去,将她偎得紧紧的, “前世孩子流了,兴许本就不健康,你别想太多,等孩子修养修养还会再来。” 程亦安低着头闷声不吭。 陆栩生无奈,只得将她重新带入怀里,安抚她入睡。 “有得就有失,你看开一些。” 夜里程家仆妇将陆栩生的官袍洗净烘干,又烧滚烫的水倒入斗子里,帮他熨烫平整,翌日天还没亮,陆栩生换了干净的官袍又出门去了。 程亦彦在大门口左等右等没等着陆栩生,只得先出门,后来在正阳门处撞见陆栩生与都督府一位官员说话,等着他落了单笑眯眯迈过去, “慎之昨夜不是歇在府上么?怎么我等了半晌没瞧见你出门。” 他怀疑陆栩生翻墙走的。 在岳父家要翻墙走,真真丢面子。 陆栩生绝对不会承认,“燕宁兄想是记错了,我昨个儿陪着安安睡着便离开了。” 程亦彦嘴角直抽,“是吗?那我可得加强程家防卫了,省得哪一日被人翻墙越户还不知。” 陆栩生笑着上前嚣张地搭了搭大舅子的肩,“你们家那点子护卫拦不住我。” “程家大门敞开着,你非不走寻常路。” “那你倒是下帖子请呀!” 官署区人来人往,虽然大家伙不知二人说 什么,却断得出来,这对郎舅关系不怎么融洽。 程亦安这一日睡醒,精神已大好,程亦乔不在府上,她闲得发慌,想起上回没能见着程亦可,给陶沁和程亦可递帖子请她们来玩。 长房的婆子亲自去接,陶沁的母亲喜笑颜开,恨不得女儿攀上程亦安的高枝,迫不及待将女儿推出了门。 程亦可这边就难了。 那八房的大太太不准她出门,借口她不在府上要把嬷嬷搪塞回去,嬷嬷没有这么好糊弄,笑着道, “我明明昨个儿还瞧见可儿姑娘了,这会儿怎么不在?” 那大太太又改口,“其实是病了,怕她过了病气给安安。” 那嬷嬷越发笑得雍容,“那老身就更要去瞧一瞧了,否则我们姑奶奶不放心。” 那八房太太知道拦不住,这才吩咐人将程亦可带出来,暗暗剜了她一眼,警告她不要乱说话,才放她走。 程亦可和陶沁被领着给老祖宗请了安,才一道往颐宁苑来。 程亦安早得了消息,穿戴整洁坐在罗汉床上等着,等了片刻,帘子被掀开,见陶沁牵着一高挑消瘦的姑娘进来,程亦安已不记得多久没见过程亦可,乍一眼还没认出来,只见她身上裹着一件湖蓝斗篷,一双眸子又黑又亮,面颊瘦得往里凹,把颧骨给突出一些了。 “可儿,你怎么瘦成这样?” 陶沁忙拉着程亦可上前,将她推到程亦安跟前, “可不是,这才几日光景,又瘦了一圈。” 程亦安身子还不便挪动,便着人挪了炉子过来给她们偎着了。 程亦可脸色讪讪,看着程亦安红了眼眶, “安安,好久没见你,我可想你了,上回你下帖子,我有事不得空,给你道罪了。” 陶沁见她还在粉饰太平,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 “安安你不知道,方才她嫡母差点不放她出门呢。” 程亦安探身握住她,见她手腕细得跟竹竿似的,心疼道,“快些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程亦可掖了掖眼角摇着头叹道,“能怎么回事,前日我哥哥在外头赌博,被戒律院打了二十板子,皮开肉绽的十分可怖,我父亲母亲哭天抢地,不敢埋怨家主,自然把火洒在我身上了。” “自你被长房认回来后,我嫡母就拘着不许我出门,生怕我跟你告状,闹到家主跟前,给他们难堪,今日若非桂嬷嬷厉害,还要被她给糊弄过去呢。” 荣婚(重生) 第79节 程亦安与程亦可一道长大,八房那点子烂账她是清楚的。 不忙活说话,着丫鬟给二人上茶。 程亦可接茶时,露出里面一件旧褙子,再看她穿着这件湖蓝斗篷,大了一圈也不是年轻女孩的花色,程亦安越发觉得奇怪, “这斗篷不是你的吧?” 不等程亦可开口,陶沁气恼道,“可不是,晓得她今日要来长房,她嫡母故意拿了一件新斗篷给她,做样子给老祖宗看呢。” 程亦安真得听不下去,与程亦可道,“这段时日下雪,你嫡母竟然狠心连件袍子也不给你做么?你的分红呢?” 程亦可苦笑道,“家主给我们八房的分红,都到了我父亲母亲的手里,我想着入冬了,打算做一件袍子过年,他们却以要给哥哥置办聘礼为由,拒绝了。” 程亦安看着单薄的程亦可,顿时皱了老大的眉。 程亦可的这位哥哥,就是八房大老爷的独苗程亦珂,被府上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偏生平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没少在外头惹是生非。 “今年咱们房因着哥哥犯错分的少,我的那份就被他们给抹下了。” 程明昱曾明言,分红有姑娘一份,或用作嫁妆,或吃穿用度,绝不许苛刻。 但程亦可什么都没有,她生母早逝,养在嫡母膝下,从出生就被父母耳提面命,一切要让着哥哥,绣的花拿出去卖钱得了好处给哥哥,程家姑娘求亲者比比皆是,她的婚事就被父母挑挑拣拣,言下之意便是要寻一富户,将来好补贴哥哥,就连她的名儿,也是父母看着哥哥的名“珂”顺带给取了个“可”。 她是程家最没有存在感的姑娘。 程亦安看着柔弱的程亦可,久久没有说话。 前世后来她去了益州,时常与程亦可通信,在去益州的第三年与程亦可断了往来,程亦可有个毛病,什么事怄在心里,报喜不报忧,后来程家的婆子给她送份例时告诉她,程亦可死了。 因着程亦珂最后不争气,屡教不改,被程家除了名,他们一家回了弘农,日子捉襟见肘,她的嫡母和父亲为了贴补儿子,要把她卖给一个富户做继室,程亦可高门出身,不忍堕了程家风骨,不肯答应,就被嫡母锁在柴房里。 程亦可后来逃出去了,她终于逃去一个小山庄,卧在一块苞谷地里,饿得摘苞谷吃,那玩意儿太硬了,她嚼不动,生生往肚子里咽,最后被活活撑死。 一个平日吃不饱穿不暖的姑娘,最后是被撑死的。 何其嘲讽? 程亦安想起来眼眶发酸,别过脸去深深吸着气。 程亦可和陶沁见状都慌了。 方才老祖宗说程亦安病了,让她们俩来宽宽她的心,这下好了,没宽她的心反而把她惹哭了,岂不是罪过。 程亦可急得起身扶着她双肩,“安安,你别难过,我虽没新衣裳,旧的还是有的,你之前不是给了许多袍子我么,我还留着呢。” 程亦安出嫁前将自己许多旧衣裳全部给了程亦可。 她那时虽没爹娘疼着,却有程明昱暗中照顾,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程亦安越被劝哭意越止不住,扭头瞪着她,“那你就给我争点气,别任由他们欺负,程家有戒律院,你逮着了机会去告状,我父亲和哥哥自会出面替你料理你爹娘。” 程亦安为什么不替她出头,她终究不能跟着程亦可一辈子,人要靠自己,别人帮一时也只是一时,只要程亦可动了反抗的念头,往后的路就越走越宽。 程亦可呆住了,“圣人云,子不论父之过。” “那也得他像父亲。” 程亦可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住,“我...可以吗?我怕撕破脸,嫡母在我婚事上做文章。” “你没撕破脸,他们照旧在你婚事上做文章。”程亦安给她鼓劲,“可儿,有些人就是欺软怕硬,今日她为什么怕你来,就是怕你告状,你就越要拿捏她,不能被她欺负了。” “对!”陶沁也很支持她,“你们程家家大业大,还有个可声张的地儿,旁人家是有苦难诉,我看你干脆去戒律院告状,把你那份分红要回来,与其被你哥哥赌博输干净,你把自己的嫁妆银子拽在手里,往后也有依傍。” “就是这样。”程亦安道, 程亦可一屁股顿在锦凳上。 茫然勇气顾虑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在她眼底深深交织着,久久不散。 已近午时,程亦安吩咐人摆了极为丰富的膳食,席间她不停给程亦可夹菜, 程亦可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安安,我吃了不少了。” “那就包起来,待会你带回去吃。” 又吩咐如兰打包了几身衣裳,“我的新衣裳你不会要,你不嫌弃就穿我的旧的。” 程亦安这些举动终究瞒不住老祖宗,程家虽然家规森严,可到底人多口杂,程明昱不可能管到人家屋里去,自有顾不着的地儿,可今日既然撞在老祖宗手里,就不可能不管。 老祖宗将程亦可的母亲招来长房,坐在上首训斥她, “我们程家的姑娘都矜贵,平日是不论嫡庶的,你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你们房里也只有她一个女儿,还不好好笼络着疼着,只想着怎么欺负她利用她?我告诉你,你聪明,有你的好日子过,若是为人不地道,堕了我们程家的风骨,那你们也不必在南府呆着了,早早回你们弘农的老家,耕地种田去。” 那八房的太太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祖宗责备的是, 侄媳妇受教了。” 当众将程亦可牵着回去,心里虽然有些含恨,面上却不敢再苛待。 午膳过后,那位老太医就来了,说是要给程亦安扎针祛毒,程亦安十指扎满,躺在软榻上动弹不得,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时,果然神清气爽,再看外头的天色,冬阳破云而出,洒满一地温煦,程亦安闷坏了,穿戴一番打算去老祖宗的院子里给她请安。 婆子说要给她弄一个小轿来,程亦安婉拒,“我没有那么娇气。” 由三个小丫鬟搀着往上房去。 程家的下人也是极有情调的,院子里处处还积着雪,他们愣是不敢破坏一点景致,只将廊子边上和石径上的积雪给清扫运去了后山,程亦安沿途便瞧见过去的花丛上堆满了簇簇的雪,那雪如同蘑菇似得罩在花坛,厚厚一层实在招人,程亦安玩心大起,蠢蠢欲动,手指扎了针被暖手护着不敢露出来,便抬起脚往路边踩上一踩,好端端的花坛被她弄出一个好深的靴印,实在称得上调皮。 已经坏了景致,不如再来一脚。 正搭着丫鬟的手臂,抬起一只鹿皮小靴时,长廊尽头忽然传来一声脆喝, “你又在捣什么乱!” 程亦安被唬了一跳,回过眸却见二姐程亦乔罩着那件孔雀翎的披风,大步往这边来。 程亦安冲她一笑,“二姐你回来了。” “我回来跟你算账!”程亦乔没好气走到她前方廊庑,立在台阶处摆出姐姐的款, “身子骨怎么样了?腰酸不酸,背疼不疼?是不是还不过瘾,要不要再来一点?往后‘金鹅断’三字传出去,都成你的笑话了。” 程亦安总不能说自己是为了救爹爹的命,她前世是做姐姐的人,如今做了妹妹更能体会姐姐的心酸,哪怕是挨骂,她也觉得姐姐的面目无比慈爱。 所以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任程亦乔骂。 程亦乔见她没心没肺越发动气,“你是不是还得意了?看着爹爹依了你,你就有恃无恐是吧?我告诉你,你下次要拦爹爹,你喊上我,咱俩一人抱一只腿,爹爹就走不动了,何苦卖苦肉计,今个儿运气好,没事儿,明儿呢,若出了岔子,你后悔一辈子也来不及。” “女孩子家家的,那些药是能随便吃的...” 这边程亦乔正神气十足,长廊尽头又来了一人,只见那人穿着一身银红狐皮斗篷,手里抱着一个暖炉,梳着八宝攒珠髻,神色端肃款步行来, “程亦乔,你为什么骂妹妹!” 程亦乔听到这道嗓音,脊背倏忽一紧,有如耗子遇上猫,身上的神气劲儿顿时没了,神色古怪转过身来。 结果对上程亦歆冷肃的眉目。 “我没有骂她,我是教训她...”她矢口否认, 程亦歆幽幽睨着她,“教训她跟骂她有区别吗?” 程亦乔无可奈何,指着还杵在石径上的程亦安,“长姐不知她做了什么事?她竟然...” “我知道!”程亦歆雍容站定,不给程亦乔反驳的机会, “她小,你做姐姐的可以劝导她,好生说话便是,哪一个像你这般咋咋呼呼的,你小时候,我是这么待你的吗?是不是我不在,你就仗势欺人?” “你看,妹妹都被你吓得不敢说话了!” “我....”程亦乔嘴皮子平日也挺利索的,在程亦歆跟前完全落下风。 今日不同以往,过去她只是妹妹,如今她也是姐姐了,姐姐是要面子的,于是梗着脖子跟程亦歆理论。 程亦安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程亦歆,印象里她是整个程家姑娘的大姐姐,没有人不服她不敬她,听闻她行事干练,为人也很爽快豁达。 长房的姑娘在大家伙眼里均是端庄守礼,极有威望的。 孰知私下拌嘴拌得这么欢, 不远处程亦彦在朝她招手,程亦安顺着小道慢吞吞绕去长廊上,往前方吵得正凶的姐妹俩努嘴, “二哥哥,长姐和二姐素日便是这般不对付么?” 程亦彦见怪不怪, “她们俩针尖对麦芒,你习惯就好。” 程亦安见他只顾着看热闹,便问,“二哥哥就这么看着?” 程亦彦摊摊手,“我帮谁呢?” 几个孩子打小都没娘,程明昱又教导得好,孩子之间不会因为生母不同而生疏。 在程亦彦眼里,哪个妹妹他都疼,所以他谁都不帮.....只看热闹。 这个空挡,前头两姐妹终于消停了。 程亦安目光扫过去,程亦乔鼓起了鱼鳃脸,可见是输的一方。 程亦歆转身过来寻程亦安,端端正正,连步摇都不带动一下。 “三妹....”她朝着程亦安露出笑容。 程亦安大大方方朝她屈膝,“见过长姐。” 若论身份,程亦安在外命妇里头可是佼佼者,排在程亦歆之上,论家礼,程亦安是妹妹,自当给长姐行礼。 程亦歆受了她的礼,走过来挽住她的手腕,上下打量她, “少时我便觉得你生得好,每每瞧见了你,忍不住多看几眼,恨不得认你做妹妹,原来你还真是我妹妹,可见血浓于水,如今好了,我又多了一位俊俏的妹妹。” 就是这么一个“又”字,不动神色将鼓起鱼鳃脸的程亦乔给安抚好了。 这是连她也一并夸了呀。 程亦安余光瞥了一眼程亦乔,温柔道,“长姐说笑了。” “我方才从祖母屋子里来,听说你不好,便来探望,我贺家来了亲戚正在陪祖母说话,你身子不好不用过去了,外头风大,还是仔细养着的好,不能仗着年轻就胡来。”程亦歆最后一句话是一语双关, 程亦安听得明白,乖顺地欠身,“妹妹受教了。” 程亦歆温声教导几句,携着程亦安往回走,“我去你院子里瞧瞧,那些婆子都拿大,保不准欺负你年轻,不好生侍奉。” 程亦安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叫长姐如母。 程亦歆走了几步,不见程亦乔跟上来,驻足往后望去,只见程亦乔还杵在方才的拐角处没动, 荣婚(重生) 第80节 “你愣着作甚?还不过来?” 长姐就是长姐,哪怕刁蛮如程亦乔,也不敢忤逆,在程亦歆看不到的地儿,程亦乔悄悄朝程亦安挤了个不服气的眼色,认命跟了过来。 程亦安忍住笑。 程亦彦这厢送了大妹妹到后院,又折回前院。 程亦歆一家提前回京,老祖宗怕她府上还没安顿好,让她先在程家住着,不仅程亦歆和孩子,就是姑爷贺青云也来了,程亦彦想着,大妹婿来了,也不能枉顾小妹婿,于是遣人去给陆栩生递消息,让他来程家用晚膳。 想着等年底把程亦乔婚事定下来,届时三个妹婿齐聚程家,程家就热闹了。 第42章 程家女婿 程亦安已觉着颐宁苑的婆子够仔细了, 等程亦歆巡视一圈,还是发现了些许不妥之处。譬如夜里院门什么时辰上锁,有消息往外院如何递, 什么人递, 喝过的茶叶又是如何处置的, 事无巨细问得明白。 这一桩程亦安倒也心中有数, 富贵人家吃的都是上好的茶,可这些茶民间甚至寻常小户却见不着, 有些奴婢将给主子煮过一道水的茶叶攒着,晾干私下拿出去卖, 也能得不少银子, 故而茶水间的活计一直是丫鬟们挤破了头想去挣的。 程亦歆很聪明, 问过之后并不做处置,她出面是为了给婆子们敲警钟,至于如何料理交给程亦安, 也是便于程亦安立威和施恩。 颐宁苑的管事嬷嬷是程亦安陪房明嫂子的姑姑,程家下人里头也有自己的派系和山头, 像明嫂子这一家几乎都派给了程亦安, 她们与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看过之后, 程亦安给两位姐姐上茶,程亦歆掏出一千两银票给程亦安, “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家里什么都有,我知你也不缺什么,干脆拿些银票给你,我省事,你也实在。” 程亦安慌忙推拒, “长姐,咱 们是嫡亲的姐妹,哪里需要这样客气,况且,你也拿得太多了。” 程亦乔坐在二人对面,看着二人推来推去,笑道,“长姐给你,你就拿着,她有的是银子使,”说着,又用罗帕遮面,故意挡住程亦歆那一边,朝程亦安使坏,“如果你实在觉得烫手,待会给我也成。” 程亦歆被二妹妹气乐了, “要说我们三姐妹,爹爹贴补你最多,份例之外,你若是相中了什么还要额外寻爹爹给你签单,怎么如今沦落到一千两银子也要惦记。” 程亦乔搁下帕子,悻悻道,“我不像你们都攒了小金库,我如今手里只剩下亚岁宴爹爹分的那一万两。” 程亦歆恨铁不成钢,“你明年开春便是二十了,行事却还没个成算?往后成了亲如何过日子?依我说,你如今闺房里衣裳首饰够你穿个几年的,这一万两银子你别动,存去钱庄。” 程亦乔耷拉着眼皮气哼哼道,“我不要,我不去逛铺子,浑身不得劲,一日都活不下去。” 程亦歆气得直摇头,“保佑你得了个家财万贯脾性好的郎婿,纵着你一辈子吧。” 程亦安听到这里,眉间倏忽一凝。 程亦乔浑然不觉程亦安的异色,笑嘻嘻道,“不必啦,我就伴着爹爹过,爹爹活到几时,我就过到几时,等爹爹百年之后,我寻个家庙去做姑子也成..” 程亦安越听心口窒息般的疼,忍不住往小几一撑。 程亦歆只当她病症又犯了,忙搂住她,“安安,还不舒服是吗?” 程亦乔也慌得扑过来,见她脸色有些发白,连忙将小塌上的薄褥拿来偎在她身上,“瞧,又犯病了不是,让你胡乱吃药!” 程亦乔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程亦歆瞪了程亦乔一眼。 程亦安深深闭了闭眼,慢慢缓过劲来,冲二人笑道, “我没事,就是方才不知怎么犯了晕。” 程亦歆与程亦乔一道搀着她躺下。 不一会,外头来了个婆子说是程亦歆的女儿有些闹肚子,程亦歆只得过去一趟,吩咐程亦乔看着程亦安。 等她一走,程亦乔满脸愧疚道,“怪我,方才不该骂你。” 平心而论,她也舍不得爹爹离开,程亦安做了她不敢做的事。 “夜里有家宴,长姐有孩子要照料,嫂嫂忙于族务,我就去厨房瞧一瞧,你歇着,等会来接你用晚膳。” 目送她出门,程亦安拿着程亦歆撂下的一千两银票,有些头疼,想起也该给外甥女准备见面礼,让如兰去准备个赤金长命锁,一条璎珞项圈。 赤金长命锁匣子里可没有,得去外头买,便让如兰拿了一千两银票给明嬷嬷,让她去附近的东市买了一个二十两重的赤金锁,一对赤金镯子,再伴着一条镶嵌宝石的璎珞项圈,分量越过了这一千两银子,赶在晚膳前送了过去。 程亦歆看着那份重礼,摇摇头,觉得程亦安过于客气。 暮色四合,程家长房一家子聚齐了。 为了迁就程亦安,宴席摆在颐宁苑东面的长春阁,从颐宁苑穿堂出来,顺着游廊不过几步路就到了,因着今日程明昱要与宴,就没唤二老爷和三老爷一家,只长房几个孩子。 程亦歆的闺女,唤翠姐儿,今年三岁,取自“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老太医果不愧是回春妙手,方才还闹肚子的孩儿,此刻已满屋子跑,孩子生得格外活泼爱笑,一点都不认生。 除了程亦歆的女儿,还有程亦彦和卢氏的两个儿子。 大哥儿五岁,二哥儿也是三岁,大哥儿倒是有程亦彦的模样,穿着一件镶毛的缎面长袍,身姿笔直,规规矩矩不爱笑,二哥儿就调皮了,伴着翠姐儿在抢糖果吃。 卢氏时不时给翠姐儿喂口奶酪,满眼稀罕, “我何时能得个姐儿,就是我跟你哥哥的造化了。” 程亦歆目光落在孩子身上,温柔如水,“那是迟早的事,不过养女儿也累心,生怕磕着碰着,比儿子难养。” 卢氏不敢苟同,“才不是,儿子才难养,”她指着二哥儿,“你是没瞧见他那闹腾样,成日没个消停,三个小厮还跟不住他,若是哪一会儿你没听见他的动静,那准在干坏事。” 程亦歆讶异道,“是吗?我还想着哥儿好养,摔着磕着也不心疼,养女儿我是心力交瘁。” 程亦安在二人对面的八仙桌旁坐着,没好气道, “行了,嫂嫂和姐姐也别千嫌万嫌的,我哪个都馋。” 程亦安是真馋啊,前世为了个孩子,她险些把自己逼疯。 甭管女儿儿子,给她一个她就满足了。 程亦歆却瞪她,“你才多大?急什么?晚些生孩子对你只有好处。” 程亦乔在一旁满是不解,“为什么晚些生孩子好?不是越年轻,康复得就越快么?” 程亦歆低声道,“你懂什么...” 程亦乔耸耸肩,问身侧的程亦安道, “你懂吗?” 程亦安不懂。 然后她们俩一起看向嫂嫂卢氏,卢氏倒是猜着几分,笑着打趣程亦歆道, “大抵是晚些生孩子,年轻夫妻两个好自在几年。” 程亦乔明白过来连连啧了几声, “哟哟,长姐跟姐夫都是人见人夸的模范夫妻啦,整日腻歪在一处还不够嘛。” 程亦歆红着脸剜了她几眼,又与卢氏道,“嫂嫂别纵着她们俩取笑。” 程亦乔极难抓住程亦歆的辫子,有些得意忘形,“这样吧,我闲着也是闲着,你把翠姐儿撂下,我帮你养,你跟姐夫搬去贺家,想怎么自在就怎么自在。” 程亦歆气笑了,指着她与程亦安道, “苹丫头给我拽住她,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说着便要起身。 程亦乔吓得忙拉着程亦安起身,躲去了她身后, “长姐,你一回来就欺负我,等我跟爹爹告状。” “你告,你告去祖宗跟前都没用。” 程亦乔从程亦安身后探出半张笑脸,促狭道,“那告去姐夫跟前有没有用?” 程亦歆脸一热,二话不说,追过来要抓她。 卢氏怕她们俩伤着程亦安,忙来劝架, “行了行了,父亲他们都到了前厅,再闹就不像话了,把妹妹绊了怎么着?” 程亦歆这才罢手。 又问程亦安, “怎么,你们夫妻俩急?” 程亦安松开程亦乔的手,换了个位置坐在了程亦歆跟前, “是啊,我们都盼着有个孩子。” 她盯着跑动的三个孩子舍不得挪开眼。 程亦歆深深看着她,觉得不大对劲, 程亦安不过八月成的婚,新婚夫妻热乎劲还没过呢,怎么这么快就惦记上了孩子。 难不成夫妻俩感情不好? 恰在这时,翠姐儿被二哥儿追着往母亲这边跑来,程亦安见状,干脆将她搂在怀里, “让姨妈来抱抱。” 她将孩子抱在膝盖上搂着,哄她吃糖果。 程亦歆看着她笨手笨脚的摸样直发笑。 陆栩生等人进来时,便瞧见程亦安馋人家孩子。 她稀奇地盯着孩子,杏眼浮动着楚楚的光,带着些憨气,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却抱着个孩子。 陆栩生没眼看。 恰在这时,丫鬟送来了一盘牛乳,程亦安便端来一盏打算喂给孩子吃,程亦彦小儿子的拨浪鼓坏了,他将属于哥哥那一面给夺了过来,兴致勃勃往表姐这边递, “翠姐姐,你瞧...” 孩子小,跑得又快,一时没刹住脚,便往程亦安的胳膊撞来,程亦安始料不及,慌忙侧身,眼看那盅羊乳将洒到翠姐儿身上,程亦安另外一只手抬过来,立即捂住茶盖,可惜就是这么一横,手臂磕到了翠姐儿的额头,孩子顿时哇哇大哭。 这一幕始料不及,程亦歆唬了一跳,连忙扶住程亦安和孩子,而那头刚跨进门的贺青云见状,脸色一变,三步当两步奔过来,见程亦安手忙脚乱抱着孩子,对着乳娘低喝, “还不快些照顾好姐儿!” 那乳娘吓得不轻,慌忙去接手,等到孩子到乳娘手里,贺青云二话不说 荣婚(重生) 第81节 抱过来,背对程亦安等人的方向,一边温柔地哄去了, “翠姐儿没事了,爹爹在呢....” 从他熟练的动作可以看得出来,他时常亲自带养孩子。 孩子到了他身旁,果然就不哭了。 卢氏立即嗔了儿子一眼,“怎么不小心些,撞着了小姑妈。” 二哥儿委屈巴巴看着娘亲。 丫鬟从程亦安手中接过牛乳,替她擦拭手心,程亦安很是惭愧,“我没事,就是吓着姐儿了。” 她看了一眼贺青云。 贺青云明显很宝贝孩子,她方才冒冒失失抱孩子,怕是惹了这位姐夫不快。 陆栩生也看出来了,大步迈过来,把妻子牵起,认认真真问, “是不是烫着了,疼吗?” 他这张脸平日就够冷峻了,此刻眼尾压下,看起来便有些铁面无情。 二哥儿吓得往娘亲怀里一躲。 程亦安暗暗捏了捏陆栩生的手背,示意他别大惊小怪。 陆栩生却把她手牵出来瞧。 红了一块。 他便皱了眉。 大家都护犊子得很,贺青云护女儿,陆栩生护妻子。 这也是程亦歆第一次见到陆栩生,这位传说中的边军主帅生得英武清俊,周身有一股不可轻掠的威慑之气,让人不敢亲近。 她丈夫的性子她明白,平日把孩子看得极重,但陆栩生的举止,更令她意外。 寻常人家均是大人让着孩子,而陆栩生眼里,显然只有程亦安。 她大方地笑道, “是孩子莽撞了,陆将军不要介意。” 唤国公爷过于生疏,唤三妹夫有些拿大,她摸不清陆栩生的底细,不敢贸然端长姐架子,是以折中唤了一声将军。 那头贺青云将孩子哄好,重新交给乳娘,他这个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孩子没事便露出笑容,这才朝程亦安一揖,“三姨妹没事吧?” 程亦安也朝他屈膝,“是我冒失抱孩子,姐夫莫怪。” 贺青云笑了笑,没接这话,目光移至陆栩生身上,又要作揖。 陆栩生毕竟是妹婿,与他对揖,算是把这一茬揭过去了。 程亦彦不动神色盯了二人一眼,抬手往席面上比,“平步,慎之,都坐吧。” 孩子们被带去隔壁暖厅单独吃一席。 不一会,程明昱与老祖宗一道过来,大家分主宾落座。 一条硕大的长条案摆在正中,老祖宗坐北,程明昱坐南,其余人分列左右,程明昱右面坐着程亦乔,左面给程亦安留了个位置,陆栩生便挨着程亦安,于是程亦歆便坐在老祖宗左下首,程亦彦夫妇坐在老祖宗右下首。 在家里不论官职,只论辈分。 众人先向老祖宗敬了一杯酒,再向程明昱敬了一杯,才开席。 刚动上筷子,贺青云便起身又朝老祖宗一揖, “上回您老人家大寿,孙婿与亦歆没能来贺寿,实在罪过,这一杯给您赔罪。” 老祖宗朝他摆手,示意他坐下,“一家人客气作甚,歆儿是我膝下养大的,你也素来孝顺,我是清楚的。” 贺青云父亲乃大理寺卿,当年与程明昱是同窗,二人性情相投,贺侯爷便将嫡长子交给程明昱教养,贺青云其实是程明昱的弟子,他一手丹青极负盛名,与程亦歆算是一块长大,知根知底,程亦歆及笄后,程明昱便将长女嫁给了他。 他继母过世,循例守孝一年,这不除服后,便快马加鞭赶在年前进京,想托程明昱替他谋个好职。 说来说去,这一桌子都很相熟,也就陆栩生和程亦安还有些生疏。 贺青云敬完老祖宗敬岳丈,敬完岳丈敬大舅子,最后也给陆栩生同饮一杯。 陆栩生看出来了,这位大姐夫长袖善舞。 他不拘虚礼,不爱应酬,两辈子除了敬皇帝,他没跟人低过头。 程明昱看出他的脾气,对贺青云道, “青云好不容易回京,别顾着喝酒,先用膳。” 他一发话,大家就不做声了。 这是一条长案,处处摆满了菜肴,不是每一碟菜都能够得着,贺青云便将自己这边几样菜夹入小碟,推至程亦歆跟前,程亦歆也照做,夫妻俩吃饭很默契。 卢氏这边要照顾老祖宗饮食,程亦彦就忙着给妻子布菜,将她素日爱吃的给夹了一碗。 程亦乔呢,极少在饭桌上搭话,她口味叼,每日程家的厨子都要绞尽脑汁称她的意。 今日她面前就摆了一道烤茄子,茄子被削成一块块搁在炉子上烤,皮烤得焦焦的,茄肉上粘了细细的肉末与蒜蓉,程亦乔舀了一勺茄肉入嘴,嚼了下便皱了眉, “啧,这茄肉老了。” 程明昱搁下筷子,无奈看着她,“都什么时节了,不是吃茄子的时候,这还是他们费心思从野山里寻来的野生茄,已经很难得。” 程亦乔跟他嘟着嘴,“我知道了,爹爹...” 程明昱又瞧小女儿,程亦安和陆栩生各吃各的,谁也没管谁,两个人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唯独一碗汤离得远些了,程亦安不耐烦够,就没管。 程明昱瞧在眼里,亲自给她舀了一小碗汤搁在她面前,温声道, “安安多吃些,你太瘦了。” 陆栩生闻声手一顿,往身侧的妻子瞟了一眼。 瘦吗? 程亦安个子高挑,看着纤细,实则骨细丰盈,夜里抱在怀里手感极好。 人家爹爹说瘦就瘦吧。 陆栩生眼又不瞎,看到贺青云给程亦歆夹菜,于是也将搁在他面前的一道肉丸子舀了一个放在程亦安碗中, “夫人多吃些。” 程亦安看着凭空出现的肉丸子,两眼一黑,她最不爱吃肉乎乎的东西,忍了忍,轻轻靠近陆栩生,在他耳边低声道, “我不吃肉丸子。” 陆栩生:“....” 程明昱摇摇头,执起一双布菜的公筷,将那颗肉丸子夹在自己碗里。 程亦安:“......” 程亦乔险些笑出声,旁人顾念陆栩生的身份,程亦乔可不在乎,她很不客气地批评道, “三妹夫,你还得多了解安安的喜好呀,连她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程亦安也很心虚,她跟陆栩生是半斤八两,不忍看着丈夫落面子,立即笑回, “哪里,他平日公务繁忙,都随着我吃,我摆什么他吃什么,他吃的都是我爱吃的,过去我也爱尝个鲜,吃过这道丸子,他便当真了。” 老祖宗先瞪了程亦乔一眼,随后问陆栩生,“三姑爷,你极少来府上用膳,今日的膳食可合你口味?若是有喜欢的不喜欢的,只管说出来,不要客气才是。” 老祖宗心里很喜欢陆栩生。 放眼整个朝廷,还有谁能接过程明昱的担子南下平豪强,只有陆栩生。 什么温柔体贴都是虚的,关键时刻能顶住事的才是真男人。 陆栩生能感受到老人家的善意,拱袖回,“祖母多虑了,我行军打仗,哪里顾得上挑,在边关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所以府上这些我觉得都极好。” 老祖宗很心疼道,“有姑爷这样的将士在,才有我们安享太平的好日子。” 说着便吩咐程亦安,“安安,姑爷公事忙,你平日得多关怀他起居。” 心里疼归疼,身为祖母,她却还是要教导姑娘如何当家。 程亦安起身施礼, “孙女受教了。” 膳后喝过茶,女眷们干脆挪去隔壁的颐宁苑说话,程亦彦和陆栩生还有公务,连夜又回了官署区,程明昱则照旧去了书房,贺青云送程亦彦和陆栩生出门。 出了垂花门程亦彦敲打陆栩生,“祖母说的是客气话,你可别当真,别纵得自己轻狂,还真事事让妹妹伺候。” 言罢比了比贺青云,“若是不知如何做程家女婿,可以讨教大妹婿。” 陆栩生不上他的当,“程家女婿也不能千篇一律,有我在,方能衬得大姐夫能耐。” 贺青云不知二人私下这般唇枪舌剑,笑道,“慎之贤弟与我等不同,他出将入相,后宅之事顾不着也是有的。” 程亦彦却是语重心长:“男人越经天纬地,回了家越得 在妻子面前伏低做小,方显胸襟,只有那些气量狭小的男人,在外头受了气,才在家里逞威风,慎之,你说是吧?” 陆栩生深深望着他,“有燕宁兄这样的大舅子,我就算想逞威风也逞不起来。”说着侧眸问贺青云, “他这脾气,大姐夫是怎么忍的?” 贺青云愣了愣道,“他对我不这样。” 陆栩生:“.....” 程亦彦笑出了声。 贺青云这厢送二人出了门,折回老祖宗的院子,见那边一屋子女眷,干脆领着几个孩子出去玩。 老祖宗目送他走远,拉着程亦歆问,“他还是这样的性子,万事听你调派。” 程亦歆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露出温柔,“是,孩子的事,他比我操心,平日没有红脸的时候。” 老祖宗很欣慰,“很好,你要生养孩子,平日还要操持家务,该使唤男人的时候不要客气,他肯带,让他带。” 程亦安听了有些震惊于贺青云的耐心和细心,“长姐好福气。” 荣婚(重生) 第82节 程亦乔在一旁插话, “可不是,大姐夫简直是十项全能,出身好,才貌出众,脾性还好,不仅处处体贴长姐,连着孩子也能看顾,还画的一手好丹青,坊间称他是玉面郎君。” 当年他与程亦歆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程亦歆听到这里,怔怔一笑,慢慢垂下了眸。 她的丈夫在旁人眼里十全十美,就连她也挑不出一个错,她性子其实不算好,比较急,万事求全责备,他却总能顺着她,哭了他哄,骂他他也受着,过去婆婆不好处,他也能拦在跟前替她撑腰,不叫她受气。 出身也无诟病,响当当的侯府世子。 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却有一处不足为外人道。 那就是床事不大行。 刚成婚那两年,每月总有几回,顺顺利利怀了孩子,到了女儿出生后,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半年才有一回,偏偏二人感情好,这种事不好宣之于口,程亦歆一直默默忍受,心里却也急,毕竟还没个儿子。 可惜贺青云似乎并不急。 过去这一年守孝,不消说,他很坦荡地不用碰她。 如今除了服,又当如何? 老祖宗没顾上程亦歆,却是指着程亦乔道, “你也不必羡慕你长姐,我这就给你寻个差不多的,保你满意。” 程亦歆闻言正色道,“祖母,乔儿的婚事还没定吗?” 程亦乔最烦人提她的婚事,小脸立即垮下,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老祖宗笑意一收,露出几分慎重, “正要跟你说呢,到了年关时节,有些在外地的子弟回京,有些边关将士回城,各家急着把孩子婚事定下来,都在走动。” “咱们家也每日都有人来问。” 程亦歆问,“都有哪些人家?” 老祖宗道,“多着呢,我跟你爹爹挑来挑去就相中了崔家,打算年前择个日子给两个孩子相看,若是中意,交了庚帖,定下婚事,明年亲迎便是最好的。” 程亦安听到“崔家”二字,眼底微微渗出几分寒光。 前世二姐便是定给了崔家少主崔函。 崔函素来以爹爹为楷模,一心想让崔家成为第二个程家,等着爹爹死后,他暗中联络王家跟二哥哥打擂台,趁机蚕食过去程家的生意和地盘,程亦乔不满他的行径,没少跟他吵架,后来夫妻俩渐行渐远。 崔函冷落妻子,程亦乔一直无子,然而崔家做出什么狼心狗肺的事呢,崔函的父亲,崔家当家家主一日喝了酒,见儿媳妇独守空房,竟然潜去她的内室。 二姐性子本就烈,不容人侮辱,争执中摸到一把针线刀钳杀了崔家家主。 即便后来爹爹在都察院的旧部极力替她辩护,二姐还是被判关掖庭,二姐当庭剪了头发,不肯屈服,最后还是二哥哥想了法子,将她接回程家家庙,免了牢狱之灾。 崔函,狼子野心,招他无异于引狼入室。 程亦安势必要帮着二姐挡去这一段煞缘。 第43章 婚事 “那崔函, 你小时候也见过,你记得吗?”老祖宗逗程亦乔。 程亦乔满脸的不自在,噘着嘴道, “不记得了。” “你七岁生辰那回, 给你送水晶船的那个。” 程亦乔还是没印象, 程亦歆寻思片刻, 倒是豁然开朗,“是他呀, 我倒是见过几回,生得芝兰玉树, 也极有才华, 我记得他很仰慕爹爹。” 老祖宗颔首, “崔家这一代的孩子当中,就属他最稳重,最出色, 论能耐和名声与你二哥哥有得一拼。” 崔家也是几百年的大族,上古甚至还在程家之上, 最近一百年稍有式微, 却依旧是当世最能与程家匹配的家族。 所以老祖宗能看上崔家也不意外。 “他中状元时, 跟你爹爹当年年纪一般大,称得上惊才艳艳,他外任数年, 前不久刚回京,你们得空见一见,看中不中你意。” 这时,程亦安冷不丁插话,“祖母, 这位崔公子人品如何?” 老祖宗调转目光看着她,沉吟道,“打听过,待人接物十分妥帖,旁人都道他有你爹爹年轻时的风采。” 程亦安故作骄矜,满脸的不屑,“是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跟爹爹相提并论,可别是个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主,毕竟是一辈子的事,祖母还是替姐姐多把把关。” 老祖宗叹道,“谁说不是呢,我们私下遣人去崔家府上打听,他洁身自好,二十多年身旁一个通房都没有,也不叫丫鬟伺候,至于任上,传出来的名声都是极好的,不过你说得对,有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还得让你父亲细细斟酌。” 总算是在完美的外壳上撕开一道口子。 程亦安又问道,“祖母,除了崔家,还有哪些人家求娶二姐?” 老祖宗细数道,“还有城南侯府的世子爷魏舒亭,四川总督府上的少爷孟如川...” 四川总督的儿子孟如川? 程亦安吃了一惊。 这人她熟呀。 前世她与四川总督打过交道,大抵是爹爹和二哥哥暗中修书去过都督府,四川总督夫妇对她极为关照,那总督夫人言辞间甚至懊悔没能替她儿子聘了她。 且那都督府的公子是位霁月风光的少年郎,最是讲义气。 可惜就是家远了些,二姐定嫌弃。 当然,程亦安也没打算当红娘,但借这个机会斩断与崔函的姻缘线也不是不成。 眼下老祖宗对崔函很满意,她冒然挤兑,恐招质疑,以为她想坏二姐好姻缘,见不得二姐好,还得从旁处着手才行。 那程亦乔见她们说得有模有样,好像她就定了崔函似得,恼道, “祖母就是嫌我了,非得把我嫁出去,哼,时辰不早,我不陪你们说话了。” 她掖着手屈膝行了个礼,便气呼呼离开了老祖宗的暖阁。 老祖宗指着她背影与程亦歆笑道,“害臊了...” 程亦安见状,跟老祖宗告罪,尾随程亦乔而出,至她院子门口叫住她, “二姐姐。” 程亦乔见她没回房,讶道,“你怎么还没回去?夜里寒风习习,也不当心冻着自个儿的。” 程亦安搭着如兰的手上前来,笑吟吟道, “我几日睡得太多,这会子反而睡不着了,就想陪姐姐说会儿话。” 程亦乔连忙将她拉进门来,一道进了东次间的暖阁。 手炉被褥一道偎在怀里,姐妹俩歪在炕上说话。 程亦乔的屋子里挂满了水晶装饰,博古架上的古玩更是琳琅满目,譬如那玉观音,她喜欢得紧,不同材质不同颜色均买了一座。 程亦安叹为观止,“二姐可真好收藏。” 程亦乔 朝她飞了个得意的俏眼,“其实你姐姐我也不是全无成算,这么多年我每月都要上几趟街买些衣裳首饰,却是发现银子越不值钱了,”她指着其中一座白玉观音, “瞧见第三格正中那座白玉观音没?它是我十年前买的,才五百两银子,你再看她底下那座青玉观音,两年前买的,足足花了我一千五百两银子,而古玩行当里,青玉不如白玉,我这座白玉观音倘若这会儿卖出去,羊脂玉般的光泽,少说也得两千两,所以我这一屋子宝贝,若真论家当也值不少钱。” 这个程亦安深以为然,尤其前世后来大晋动乱后,钱就更不值钱了。 可惜这样的金玉满堂,前世均化作焦土。 程亦安想来心中一片悲切。 与她话闲片刻,便问起正事, “今日那三个人选,姐姐心里有数么?” 程亦乔当着老祖宗的面害臊,私下到了妹妹跟前,便郑重许多。 “崔函我没印象,这样的人品出身,确实是不错的选择,”成婚都讲门当户对,崔家算是称宜,“至于那个四川总督府上的....”程亦乔摇摇头, “若是叫我嫁去益州,我宁可不嫁,我不要离爹爹那么远。” “至于魏舒亭....”程亦乔语气顿了顿没往下说。 她跟魏舒亭打过几次马球,魏舒亭有意无意往她瞧,被她逮到过几次,估摸着是对她有几分心思,只是那魏舒亭是姚玉妆的表兄,因着这一处,程亦乔不大喜欢他。 程亦安见她语气有异,便知与魏舒亭怕是有些端倪。 “甭管什么出身,什么家世,过日子人品最重要,人品好的男人哪怕在低处也能予以起码的尊重,至于那些将情爱挂在嘴上的男人,他爱慕你时把你宠上天,不爱慕你,一手就能丢开,反而最靠不住,所以,二姐一定要寻个品性好的男人。” 程亦乔苦笑,“咱们都是盲婚哑嫁,所谓人品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不到一起过日子,谁知道自己嫁得是个人还是个畜生,有些人哪怕父母跟前都不一定显露真章。” 可不就是这个理嘛。 那崔函前世便是个无暇君子,孰知温润皮下掩藏着一颗狼子野心呢。 程亦安给她出主意,“常言道球品即人品,二姐不如借着马球赛试试这些男人的品性。” 程亦安想过,嚼几个无关痛痒的舌根,撼动不了崔函,她必须当众狠狠挫了崔函的自信,让他名声一落千丈,不敢再打程家的主意,而马球赛人多,场面越乱,她越有机会让崔函出局。 程亦乔闻言直起身笑道,“这未免太拿大了,显得我骄纵矫情,再说了,人家未必愿意任我挑拣。” 程亦安道,“有人说婚姻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为一点世俗眼光委屈自己一生不值得啊。” 程亦乔一时静默,拿不定主意, “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呢。” 程亦安点到为止。 临走时,听得程亦乔一声叹,“哎,去哪寻个爹爹那样的夫君...” 程亦安笑而不语。 这一夜陆栩生没过来,倒是明嫂子拿着几桩事追到程府请她示下。 又把这几日的出账入账说给她听。 “奶奶不在这几日,陆家江南那片丝绸庄倒是送了几千两银票来,这事二爷让杭管家料理的.....” 程亦安很高兴,“这么说账上已经有四万多两,这个年倒是能过了。” 荣婚(重生) 第83节 又将各府需要打点的人情列了个单子给程亦安,程亦安根据亲疏喜好做了些调整,让她回去了。 到了第三日傍晚,程家这边果然将程亦乔的婚事提上日程。 用过膳,老祖宗留下程明昱,说起相看的事。 “后日初八腊八节,崔家人说要来请安,人家有这个诚意把郎君送来府上相看,我看不如这一日让两个孩子见一面,若是看对眼,便定下来。” 程明昱看着底下坐着出神的二女儿,“乔儿,你愿意见崔函吗?” 程亦乔的上一任未婚夫是她的两姨表兄,这是她母亲临终的遗愿,两个孩子也算两小无猜,程亦乔对他是有感情的,那孩子突然病逝,程亦乔伤怀了好一阵,对婚事心灰意冷。 所以成不成婚,嫁给谁,程明昱想交给程亦乔自己做主。 程亦乔嘴里说着不嫁人,却也不可能真的不嫁人,跨过年就二十了,妹妹都嫁了,她不能再赖在家里,“见吧...但怎么见,父亲能依我吗?” 程明昱颇有些意外,“你想怎么见?” 程亦乔左思右想觉得程亦安的法子不错,于是道,“我不知崔函底细,见一面也不过是瞧瞧相貌,听听谈吐,看不穿他为人,总归,也不只崔家一户提亲,不是还有魏家和孟家吗,我想办一场马球赛,暗中瞧瞧人品,看中哪个便是哪个。” 程明昱还没说话,老祖宗先皱了眉,“孩子,如此这般,显得咱们家姑娘不稳重,恐不妥,人家公主都没这个挑法,你若是相不中崔家,咱们再相旁的家,不必弄这么大阵仗。” 程亦乔起身挪到老祖宗身旁,抱着她胳膊道,“我知道是有些托大了,只是比起那点名声,我更想借着比赛寻个脾性相投的男人。” 老祖宗看向程明昱,程明昱沉吟不语。 程亦歆的婚事是她自个儿选的,贺青云受教于他,两个孩子打小相识,互生情愫,两家也知根知底,贺青云的确对歆儿很好,他今日已替贺青云谋得五品侍读学士之职,贺青云进士出身,一手丹青很受皇帝赏识,在翰林院熬几年,将来有机会进六部任堂官,大女儿一辈子荣华富贵靠得住。 安安在这一处是受了委屈的,她与陆栩生的婚事,一则是皇帝逼婚,二则四房老太太恳求,三则是他暗中帷幄,没给她挑选的机会,万幸如今她和陆栩生看起来不错。 到了程亦乔,有机会为什么不让她自己挑。 程明昱决定再纵女儿一次。 “成。” 他一锤定音,老祖宗也不好多说。 “也罢,误千家万家不能误了自个儿家。”还是孩子的幸福最重要。 程亦乔很高兴,扑下来抱住程亦安,“安安,咱们又能打马球赛了。” 程亦安毕竟是当家主母,不可能长住程家,这一日夜里就给陆栩生接回去了。 沐浴更衣上塌后,程亦安便将崔家的事告诉陆栩生,陆栩生这才想起里头的缘故。 “崔函盯着程家,倒不全是因为想取程家而代之,这里头还夹了一桩私怨。” 这还是前世崔家败落后,他一次回京,从他母亲嘴里听说的。 程亦安惊道,“什么私怨?快些告诉我?” 陆栩生将帘帐搁下,陪着她躺下, “崔函的母亲,出生赵郡李氏,与弘农毗邻,少时你父亲名扬天下,李氏便倾慕久矣,碍着长公主一直不敢表露,长公主逼婚未果,李氏便想让长辈与你父亲议婚,可惜被郑家抢了先,由此李氏耿耿于怀。” “后来她嫁给崔家家主,生了崔函,打小便拿你爹爹为榜样,处处要求崔函,崔函成年后,她便逼着崔函必须娶你父亲的女儿。” 程亦安震惊当场。 所以,崔父潜入儿媳妇的屋子,未必不是对爹爹含恨在心而泄愤。 “可是,如果这桩事我爹爹知道,他必不会将二姐嫁去崔家。” 陆栩生见她手脚冰凉,将她偎在怀里, “你爹爹压根不知这事,这事一直是崔夫人的秘密,直到前世丈夫被杀,崔家名声遗臭万年,儿子前途尽毁,多重打击下,她自焚而亡方出的口,而王家当时嫁女给崔家二房,亲眼目睹此事,方悄悄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再转告我知。” 程亦安唏嘘不已,好一会儿没说话。 “不管怎么说,我要狠狠给崔函一个教训!” “需要我帮忙吗?” “马球赛那日你能过来吗?” “后日我得去宣府一趟,还真不一定得空,非得后日吗?” 程亦安道,“也无妨,有裘青帮忙便可 。” 程亦乔不可能真的大张旗鼓去邀请那几位少爷,而是打着要与石飞燕一较高下的旗号,要在程家园北面的徐园马球场举行一场马球赛。 崔家闻风而动,立即将儿子使了来。 回京述职的四川总督也把儿子赶出门。 城南侯府世子爷魏舒亭本与石家相熟,石飞燕通过哥哥石飞越邀请了他。 初八腊八节这一日,几伙人马齐聚徐园。 程亦安也早早登车,带着几个厉害的丫鬟仆妇,并裘青等五六侍卫,来到了马球场外。 而就在马球场上外的停车坪处,见到了这位颇有盛名的崔函。 冷瞅这位崔家少主被众星拱月,她终于明白前世二姐为何会挑中他? 只见那年轻男子一身月白长袍,丰神俊朗,气度清执,这等气质与爹爹程明昱像了个七八成。 程亦乔一直嚷嚷着要寻个爹爹那样的夫婿,见着崔函,可不得迷糊? 好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今日她就得让他颜面扫地,再也不能祸害姑娘家。 程亦安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指着远处的崔函交待裘青, “今日,你得给我想个法子,让崔函当众出个洋相。” 先断了这门婚,得空再收拾这个混账。 赶车的裘青捏着缰绳,远远打量了崔函一番,“请少奶奶示下,大概是个什么样的洋相?” 程亦安恨恨道,“就是再也没脸见人的那种。” 裘青曾经在军营也是个混不吝的主,男人堆里混出来,什么坏事没做过? 他嘴里溜着口哨,睨着崔函,扯了扯唇角笑道,“好嘞,包管满意!” 第44章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一口…… 徐园马球场是过去一位徐姓官员闲来开的场子, 经营几代败落后,落入官家手中,如今这里算是皇城司的产业, 这几年新任皇城司掌司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将这里经营得有声有色, 生意十分红火, 不仅有马场,周遭更建了庄园, 可供富庶子弟玩乐。 旺季甚至得提前一月交钱定场子。 前段时日下雪,马球场没了生意, 直到昨日放晴, 远近官宦子弟及那些好不容易归京的少爷姑娘们均来凑热闹。 加之今日有程亦乔和石飞燕的赌约在先, 崔家少主崔函露面在后,吸引了更多来客,马球场外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马球场正北建了一条长厅, 四面无遮,每五步设一雅席, 用珠帘或围纱做隔, 程亦乔今日做东, 便坐的当中一席,程亦安陪她坐在一处,石飞燕在她隔壁的客席。 珠帘半撩, 石飞燕侧眸问程亦乔,“你今日是个什么打法?” 程亦乔道,“除夕是我父亲的寿辰,我记得三年前他有一幅小楷流落外头,被多宝阁拍卖, 我当时没抢过你,让你给拍走了,我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便以这幅小楷为彩头,我赢了你把它归我,我依照上回的拍卖价付你银子,作为父亲的寿礼,你看可行?” 石飞燕笑道,“那幅小楷被我父亲收藏在手,要讨出来怕是难。” 石飞燕其实想说,她不认为自己会输给程亦乔,所以程亦乔这个话,她没当回事。 程亦乔哼笑,“那可不成,你能保证拿出来做彩头,咱们再比,不然届时输了赖账可不好。” 石飞燕听她这么一说,又爽声道,“成,我答应你。” 程亦乔看出石飞燕不大放在心上,恐她回头说话不算数,面露踟蹰。 程亦安在一旁轻轻牵了牵她衣角,“二姐,今日赌注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明白,即便石飞燕要赖账,她父亲石衡也不敢赖账,有损石家声誉。” 石衡再不肯,也不能顾及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脸面。 程亦乔放下顾虑,“言之有理。” “那你呢,若是我输了,你什么要求?”她问石飞燕。 这就是石飞燕等着的话了,她目光清凌凌扫着程亦安,“我不要旁的,就让你妹妹当面给我赔个不是。” 程亦乔脸色一变,“我妹妹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给你赔不是?” 石飞燕面上浮现痛恨,“上回若非她和陆栩生从中作梗,我定赢了郑颖。” 程亦乔道,“上回哪怕我三妹夫不帮郑颖,赢得也是他而不是你,你自己技不如人,为什么要拿我妹妹出气?” 石飞燕如鲠在喉,羞恼道,“那我今日不比了。” “你...”程亦乔气得指着她鼻子,“你临阵脱逃啊。” “我的彩头你不接受,那咱们换个各自能接受的。”石飞燕辩驳道。 程亦乔噎住。 程亦安压根不在意这场马球场输赢,只要计划顺利,今日这场马球赛还不一定能完成。 “不若你答应她吧?” 程亦乔横眉拒绝,“不行,我输不起的东西决不能拿出来赌。” 万一她真输了,拿妹妹尊严开玩笑? 程亦安道,“那就换一个彩头。” 程亦乔沉默了,爹爹那幅小楷一直是她的心病。 见程亦乔始终不吭声,石飞燕让步道,“那这样吧,若是你输了,再让你爹爹写一幅小楷给我可好?” 石飞燕没告诉程亦乔,真正收藏程明昱小楷的是她母亲,她母亲少有才学,在书法上有极深的造诣,而当世书法大家,她最推崇程明昱,可惜因为明澜长公主之故,程明昱的书法已不外传,上回那一幅小楷还是程明昱年轻时的作品,如若她今日能讨得程明昱中年笔法,想必她母亲能笑哭。 这回程亦乔没犹豫,咬咬牙应下了。 虽说这桩赌注都没跟家里长辈商量,但两个姑娘对自己都极有信心,自信能赢。 接下来便是点兵点将。 石飞燕要赢,自然要点精兵强将, “我,我哥,魏舒亭,何成丽,姚玉祥。” 荣婚(重生) 第84节 姚玉祥便是姚玉妆的兄长,姚玉妆因与程亦安别苗头被关去了掖廷,姚玉祥恨程亦安恨得牙痒痒,只要他上场,必定往死里打。 程亦乔这边也有自己惯常的人马, 她招来程家二房的十二郎,十二郎今年秋闱考了乡试第二,少年老成,马球赛也打得极好,他平日跟程亦乔走得近,程亦乔每每打球都带上他。 再然后请了陈侯府皇后的内侄女陈以彤,陈以彤和石飞燕都爱慕宁王,故而二人素来不对付,这回程亦乔邀约石飞燕,陈以彤主动请缨。 再然后... 四川总督府上今日来了一对姐弟,那姐姐见状二话不说把弟弟推出去, “快去,快去给程二小姐助阵。” 黑袍少年被亲姐一把推出来,俊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来到程亦乔跟前,施了一礼, “程..程姑娘,在下马球打得还不错,不若程姑娘给在下一个机会?” 说这话时,他都不敢看程亦乔。 程亦乔反而大胆地打量他,这少年一脸燕麦肤色,眉宇飞扬,看得出来有一股勃勃的生气,就是有些腼腆。 她起身优雅回了一礼,“那就多谢孟公子。” 孟如川姐弟程亦安当然不陌生,见着了有一种格外的亲切,她侧眸时那孟家姐姐还很热情地朝她颔首招呼,她也回之一笑,等二姐婚事定下来,寻得机会再结识一番。 最后一个人选……程亦乔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了一眼,不知哪个是崔函,马球赛快要开始,他还未露面,不知是何打算,她只能作罢,转身看向程亦安,“你可以吗?” “我不行!”程亦安断然拒绝,不说她有要事在身,就那三脚猫功夫也拿不出手, “可惜三妹夫今日没来呀...”程亦乔无不遗憾道, 那头石飞燕听了大惊失色,“喂喂喂,可不能再叫陆栩生上场,否则,我今日绝对不打。” 程亦乔正愁点谁,那头一位身着银红劲装的少女大步行来, “我来。” 正是宁王的未婚妻郑颖。 她原待字闺中不便出门,听说是程亦乔和程亦安组的局,便打算来捧场。 程亦乔瞧见她喜不自禁,连忙起身,“你能助阵那是最好。” 圣旨已下 ,郑颖便是板上钉钉的宁王妃,保不齐就是未来的太子妃甚至是国母,在场所有人均起身朝她施礼,郑颖见状还有些不适应, “诸位客气了。” 程亦乔将主位让给她,郑颖想要推拒却念着皇室规矩最终硬着头皮坐下。 “接下来便是替补人手。” 程亦乔既然要试崔函深浅,那就必须叫他上场,可惜那崔函人都来了,还不曾露面,可见有些端架子,既然他端架子,那就让给石飞燕, “你先挑。” 石家与崔家住在同一居坊,石飞燕与崔函是相识的,程亦乔让她挑替补人选,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崔函, “去瞧瞧,崔函哥哥进来没?” 正说着,便见石飞越携一人缓步朝这边来,横厅的看客顿时探头探脑,交头接耳来。 “是崔公子耶...哇,崔公子生得可真好,坊间传言他是程大人第二,果然名不虚传。” “相貌还在其次,更难得的是他还是状元郎哩。” “真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我听闻崔公子深居简出,今日怎么会出来打马球?” “那还用说,必定是冲着程家那位小祖宗来的呗....” 程亦乔终于在这时看到了崔函。 那可真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五官清润又夺目,气度稳重儒雅。 难怪祖母对他赞不绝口,果然有爹爹的风采。 程亦安见程亦乔目不转睛盯着崔函,暗暗抚了抚额。 果然...她就好这口。 哎,这样的人长公主府一抓一大把,有什么了不起。 若是崔函无权无势,他也就是长公主府一个男宠而已。 程亦安不快地拉了拉程亦乔的袖口,恁着脸道,“坊间人真是眼瞎,他不过是皮囊出色一些罢了,有什么可与爹爹相提并论的。” 程亦乔只当妹妹见不惯有人拿出来跟爹爹比,失笑道,“已经很不错了。” 郑颖也道,“昨日我还听宁王殿下提到他,说是他书法造诣也很出众。” 果真是爹爹会什么,他学什么,可恨可悲也很可怜。 程亦安见郑颖提到宁王,笑吟吟问,“哟,昨日又见着殿下啦?” 郑颖想起上回的事越发害羞,低声解释道,“昨日皇后娘娘招我入宫,给我腊八节的赏赐,我便见到了殿下。” 明显比上回要自在许多,可见二人感情有进展。 程亦安给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笑,郑颖悄悄咧了咧嘴。 孟如川摄于崔函风采,浑不觉此人是他竞争对手,有结交之意,而那头魏舒亭见程亦乔的反应,无奈地闭了闭眼。 石飞燕见着崔函,立即起身朝他招手, “崔函哥哥,你给我做替补吧?” 石飞越瞪了妹妹一眼,摆手道,“做什么替补,我下来换崔兄上便是。” 在这样一片朗朗声中,年轻俊朗的男子,负手往厅前走来,一双黑眸不经意间往正中的席位一落。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程亦乔,即便见过,他对程亦乔也无甚深刻印象,真正在意的不过是她程家长房女儿的身份。 母亲执意让他娶程明昱的女儿,起先是程亦歆,程亦歆及笄后,崔家还没来得及出手,程亦歆被定给了贺青云,退而求其次考虑程亦乔时,程亦乔早在幼时就定了一门娃娃亲,母亲见夙愿难遂,恼羞成怒,将他关起来骂了好一阵。 深夜他望着母亲失声痛哭的模样,面色发青地冷笑。 “只要还没出嫁,就有机会。” 哪怕出嫁了,也能抢过来不是? 一个女人而已,母亲要谁,他娶就是。 高中状元后,皇帝要点他进翰林,他拒绝了,提出外任。 他挑了程亦乔未婚夫所在的隔壁县做县令,暗中买通一人潜入任府,伺机接近那位任公子,暗中引他去青楼鬼混,让他最终得了花柳病而亡。 那程亦乔还心心念念以为未婚夫对她多么情深义重呢,孰知也是个见了美妓便走不动的色胚,他算做了一件好事不是? 他可真是个救苦救难的菩萨。 内心那一抹轻蔑,慢慢沿着血管往上攀爬,最后挣破冷白肌肤顺着扯开的嘴角,转化成一抹极为温润的笑,冬阳当空浇下,衬得他面容瑰艳极了, 他将心里的冷戾掩饰得极好,风度翩翩来到人前,先朝郑颖施了一礼,随后目光落在程亦乔身上,作揖道, “程二姑娘,敢问今日是何彩头?” 程亦乔落落大方起身,回了他一礼,“我打算要回我爹爹的书法,而飞燕也以此为彩头。” 程明昱早年的书法崔府也有,崔函早烂熟于心,他含笑道,“程公书法冠绝天下,函亦仰慕不已,那敢问二姑娘替补人选有了吗?” 程亦乔指着石飞燕笑道,“还不曾,不过我让飞燕先挑。” 崔函很聪慧,知道程亦乔没有招揽他的意思,于是便与石飞燕道, “好,那我给石姑娘助阵。” 程亦乔便让程十三郎做替补。 崔函正要与石飞越离去换衣裳时,余光忽然犀利地往程亦安方向瞟来。 因母亲之故,崔函对人的情绪感知极为敏锐,总觉得程亦安似乎对他有敌意。 他很确信在此之前,没见过程亦安。 她敌意哪里来的? 不作细想,各队人马去后面的抱厦换衣裳。 等到众人重新骑马跃入马场时,程亦安发现崔函首发出场。 崔函换了一身黑衫骑服,挺拔端坐马背,衬得他整个人清隽无双,现场不少姑娘忍不住欢呼,还有人大着胆子朝他扔帕掷花,而崔函熟视无睹,面无表情纵马往前。 程亦安轻蔑一笑,借口出恭,率先退了席。 如兰等人侯在厅外,见着她立即跟上来。 徐园马球场位置极好,坐落在程家园之北,被夹在两座小丘山之间,丘山上均深林密布,夏日凉爽,冬日暖和,就拿今日来说,因着丘山挡了北来的寒风,马球场上阳光烈烈,温度适宜。 马球场用来宴客的庄园便建在北面丘山下,程亦乔等人换衣裳均在此处。 至于南面这座丘山却划入程家园内,丘山下筑高墙,墙角下有程家角铺,不少程家的护卫家丁驻守此处。而在高墙与马球场的围墙之间有一片矮丛林。 裘青军营出身,早早寻找最佳据点,埋伏此处。 马球场这一片矮墙用的土夯,并不结实,裘青轻易便用手掏出一个侦查洞,再架了一把弩机搁在其上,嘴里嚼了一口薄荷叶,懒懒淡淡盯着场上的动静, 听到身后脚踩枯叶的响动,回眸一看,见程亦安带着如兰和几名仆妇过来,先别过脸吐了一口薄荷叶,回身朝她施了一礼, “少夫人。” 仆妇带了一条马凳过来,程亦安提着裙摆踩上其中一条马凳往上瞄了一眼,正见马球场上尘土飞扬,而崔函一身黑衫在人群极为醒目。 看了一眼程亦安转身问裘青道,“你打算怎么办?” 裘青神神秘秘笑道,“少夫人,您下来吧。” 程亦安诧道,“啊?为什么要我下来,我要亲眼看着你料理崔函。” 裘青咧嘴一笑,又重新往兜里掏出一把薄荷叶,准备塞,“属下怕有碍观瞻。” 程亦安愣了愣,却也没拂了他的意思,搭着如兰的胳膊,下了马凳,随后站在一旁看着裘青。 裘青重新塞了一口薄荷叶,嘴里嚼个没停,手下却不慌不忙给弩机上了弹丸,只见他稍稍近身,视线全神贯注盯着洞口,弩口的方向时不时转动,直到突然那么一下,程亦安听见嗖嗖几声,弹丸出鞘,不多时外头马球场传来一声吃痛,紧接着一阵尖叫声响起。 荣婚(重生) 第85节 再然后....诡异一般的安静。 程亦安实在好奇极了,忍不住登上马凳去瞧,那裘青阻拦不及,只能无奈捂了捂额,心想完了,回去少将军一定削了他。 程亦安迫不及待张望过去,只见方才玉树临风的男子,不知怎么已从马背上翻下来,人直挺挺立着,裤衩滑落至脚跟,幸在袍子衣摆够长遮住他身子,风呼呼掀起他衣摆,隐约有裸露的肌肤闪现。 程亦安双目睁大, 什么谪仙公子? 什么郎艳独绝? 这下裤衩都掉了,让你装,让你模仿,脸丢到姥姥家,再也不敢出来见人了吧? 再也没脸去程家提亲了吧? 程亦安想过将李氏的事告诉爹爹,却都不如眼前这般来得痛快。 现场所有人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程亦安第一次在那么多人脸上看到如此丰富的表情,大约是从欣 赏惊艳仰慕还来不及转化为尴尬嫌恶,各种匪夷所思的情绪交织在面颊,让所有人看起来无比古怪甚至滑稽。 程亦安震惊于裘青的手艺, “你怎么做到的?” 裘青这厢已经捂着脸蹲在一旁,生无可恋地回, “属下趁着他侧身夺球时,先一丸击中他的尾椎穴,将他打下马,随后一丸射中他腰间穴,此丸一面带细丝勾,轻而易举便能勾住他衣裳,一面内置弹簧,一旦撞击弹簧迸出反拉,便会将其裤腰带给扯下,此丸军营常用,用来整治那些被发配来边疆的公子哥,这些公子哥摆谱不屑于与将士们为伍,咱们就这么对付他们,连丝勾也是寻着他们裤衩的系带而设计,一旦中招后,被看光了身子,脸皮无处遮掩,只能破罐子破摔融入军营了。” 程亦安哭笑不得,虽觉得有碍观瞻,却还是解气得很。 人一高兴,便忘了自己在椅凳上,下意识往后一踏,踏了个虚空, 如兰见状与几个婆子慌忙去抱她,而紧急时刻,也有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略略顶住了她胳膊处。 程亦安察觉有异下意识抬眸,视线撞入一双温润如玉的眸子里, 只见那人双目交织着倾慕思念并错失的不甘,喃喃望着她, “安安,别来无恙。” 程亦安第一眼生了几分恍惚,第二眼定睛一瞧,眸底渐渐钻出寒意, 这当然是一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哪怕化成灰她也记得他那块骨头安在哪儿。 “范玉林?” 程亦安拨开如兰的胳膊,拍了拍袖口上的灰,端端正正站着,目光嫌恶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讽刺道, “你怎么在这?” 范玉林后退一步,朝她温雅施了一礼,解释道,“我昨日回京,听说你今日在此处打马球,特意来看看,便见你方才钻入这后园子里,怕你出事,遂尾随而来。” 程亦安被他气笑了,“尾随而来?你可知我是有夫之妇,你敢尾随?你知什么是有夫之妇吗?” 范玉林面颊闪过一丝尴尬,也讶异于程亦安的冷漠,面露焦灼,“安安....” 程亦安没功夫听他狡辩,冷脸指着他与裘青道, “裘青,教教他,什么叫有夫之妇...” “好嘞!” 裘青豹子似的从墙角窜起,方才一时不察被范玉林跟来,见他似乎纠缠于少夫人心中正恨得狠,得了程亦安这声吩咐,当即抡起拳头对准范玉林鼻尖击去,范玉林甚至来不及呼痛,裘青第二拳紧随其上,摁住他哑穴,将人按在膝盖使劲揍,让他疼得全身冒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程亦安背对范玉林,扶着腰张望湛蓝的长空,眨了眨眼, 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让她一口气揍了两个混账。 第45章 各显神通 风飕飕地从腿间擦过, 恍若有细蛇游走在肌肤,令他毛骨悚然。 崔函脸色近乎扭曲。 第一颗弹丸击中他尾椎时,他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被迫坠下马背, 紧接着又一颗弹丸射中他腰腹, 极致的酸痒窜出来, 下意识便扯了下, 随后系带被抽散,衣袍忽然蓬开, 手僵在半空,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仿佛置身刑场, 正在经受公开的极刑。原先聚在他身上那一道道视线很快变了味。 这一瞬间, 他甚至顾不上恼怒, 临机应变两眼一翻直挺挺往下栽去。 而崔府的小厮也极是迅敏,飞快抓着他携来的氅衣扑过来,七手八脚裹住自家少主, 径直往停车坪奔去,将他抬离了现场。 马球场愣是寂静了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马儿停蹄在草场四处闲逛, 马背上的几伙人还没回过神来。 程亦乔揉了揉眼, 怀疑自己看错。 方才还气度从容的男子就这么以滑稽的方式退场。 崔函过于狼狈, 这份狼狈已然盖过方才给她带来的惊艳。 就像是一个矗立高台的谪仙,骤然间跌下神坛趴在地上摔了一嘴泥,所有形象毁尽。 她甚至来不及惋惜, 已彻底将这个人从眼底踢出局。 只是,这是谁做的? 明眼人看得出来有人暗算崔函。 程亦乔回想今日马球赛的初衷,忍不住瞟了一眼孟如川和魏舒亭。 那孟如川比她还懵,替崔函尴尬到无以复加,这位少年, 十八岁,比她还小些,虽然有些腼腆,一紧张就结巴,但一上场,便如一把出鞘的宝刀,气势凌厉,方才他是在场唯一压住崔函的人。 为什么说他能压住崔函? 他武艺远在崔函之上,而崔函靠得是队友的配合与技巧,方在他手底下进了一球。 孟如川这一看,就不大会行小人之举,她把视线调至魏舒亭身上。 魏舒亭此时却盯着孟如川,不是他做的,那就只能是孟如川。 方才那暗算的手法明显出自军营,孟如川是将门出身,不是他又能是谁? 即便孟如川本人看起来刚正清直,保不住他爹娘或身旁人行此歹计。 不过可真是解气。 除掉崔函这个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他的机会就来了。 他清楚知道,程亦乔不会远嫁益州,她就想留在京城。 一向沉默的男子暗出一口气,知道自己机会来了后,反而有些紧张。 他轻轻去寻程亦乔的踪影,正撞上她冰泠泠的视线。 魏舒亭脑门一炸。 这是怀疑上他了? 正要替自己解释,那头程亦乔已移开视线,问还处在震惊中的石飞燕道, “咱们还打吗?” 石飞燕可顾不上回这话,惊疑未定反问她,“乔乔,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陷害崔哥哥,崔哥哥该怎么办嘛,往后他还怎么见人呐,天哪...” 石飞燕光带入崔函想一想,便觉天崩地裂。 平日名声不显也就罢了,当做笑谈渐渐就抹过去了,但崔函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身负众望,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如此不雅之事,别说娶妻,就是做官都要被人笑话一辈子。 程亦乔无奈摇摇头,“我也不知....” 那头石飞越顾不上打球,已急急忙忙追了上去,石飞燕却想着此刻崔函定不想见到任何人,于是嚎啕一嗓子将自己哥哥叫回来, “哥,你回来!” 石飞越平日极宠爱妹妹,宠到妹妹指东他不往西,坊间说他是妹妹奴,闻声立即便停住了,再看远处消失的崔函,重重叹了一声气。 马球赛是打不下去了。 孟如川翻身下马,绷着脸大步往姐姐席中行来,一坐下便低声问姐姐,“是不是爹爹暗中搞的鬼?” “怎么可能!”孟如宁也觉得极为蹊跷,被弟弟质问时,自然也想起家里那位豪爽不羁的父亲,为了儿子,示意底下人给崔函一个教训,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她这一声辩解毫无底气。 孟如川见状,气得拂袖而起,“君子不为!” 若是通过这种手段娶到程家女,那这门婚事他宁可不要。 孟如川丢下姐姐走了。 孟如宁便知弟弟的脾气,最是风光磊落之人,他这一走,无异于放弃程亦乔,她急着追过去。 程亦乔见他们姐弟这般举止,又陷入迷糊了。 不过她无心追究,因为程亦安不见了。 “妹妹呢?”她问身侧的婆子。 那婆子回,“三姑娘说是出恭去了。” “去多久了?” 那婆子光顾着看热闹,一时被问住了,羞愧道,“回姑娘话,好像去了一会儿了...” 另一大丫鬟倒是早早注意着的,方才久等程亦安没回,便去后院寻了,这会儿正得了消息回来, “三姑奶奶闹腹痛,已去马车里歇着了...” 程亦乔急了 ,“赶紧给我换衣裳,我要去看看...” 言罢与随后下马而来的郑颖等人告罪,先行去了抱厦,待从抱厦出来,准备下台阶顺着院子石径往停车坪去,枯萎的竹林里绕出一人,正是顾不上换装的魏舒亭。 他还穿着那身深蓝的骑服,等在她必经路口,朝她拱手道, “程姑娘,不是我,你别误会!” 荣婚(重生) 第86节 他急着辩解,这要是让程亦乔误以为是他所为,那比被崔函比下去还糟糕。 程亦乔裹着披风,手中捏着暖炉,静静瞥着他,“是不是你,与我何干?” 两个丫鬟四个婆子护在左右,均虎视眈眈盯着魏舒亭。 魏舒亭被她堵得哑了口, 局面至此,算是老天帮他,再矜持怕是错了机会。 于是他后退两步,弯下腰郑重朝程亦乔一拜, “程二姑娘,三年前燕山行宫那场马球赛,姑娘夺魁,魏某望姑娘宛如望日月之辉,魏某不才,暗生仰慕之心,想聘姑娘为妇,往后敬重之,珍视之,爱护之,请姑娘给魏某一个机会。” 魏舒亭说这话时,额尖的汗已层层往下冒。 他曾在无数个暗夜于脑海里预演过这番话,盼着有朝一日能说出口,而今日终于说出了口,他深深吸着气。 程亦乔微微一愣。 魏舒亭此人,她接触过几回,还算略有了解,平日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在少爷圈子里不算出挑,也不爱出风头,本分稳重,但他今日鼓起勇气说出这番话还是令她有些意外。 他坦诚。 她也不必藏着掖着。 “魏舒亭我实话告诉你,因为姚玉妆,我不愿与你们魏家搭界。” 魏舒亭苦笑,“姚家是姚家,我魏家是魏家,虽是姻亲,却也是两个门楣,京城官宦,随便拧出来几户都能窜出一些关联来,你不能因为这个,一棍子打死我。” 魏舒亭很委屈。 程亦乔轻轻嗤了一声,“我瞧你时不时跟在姚玉妆身边,你们表兄妹之间似乎极有交情嘛。” 这话越发叫魏舒亭懊恼,他窘迫地望着程亦乔, “程姑娘,在下若说,不过是借着表妹的东风,想见上你一面,你信吗?” 程亦乔时常跟石飞燕打马球,而石飞燕每每有事就唤姚玉妆,姚玉妆又爱唤魏舒亭.... 程亦乔忽然哑口无言。 这般直白,令她一时接不上话。 沉默片刻,她面无表情道, “那又怎样,你想娶我,我就得嫁吗?行了,魏公子,我要去寻我妹妹,你让开别挡了我的去路。” 程亦乔平日气势就足得很,一脸懒洋洋的骄矜劲,她这一开口带着冷色,魏舒亭压根不敢迟疑,下意识就听命,二话不说退至路边,目送她远去。 程亦乔这厢赶到停车坪,却被程亦安留下的人告知,她不大舒服已提前回府,让程亦乔不必挂念。 “她走多久了。” “那有一会儿了...” 总不好追过去,况且府上老祖宗还在等她今日马球赛的结果,程亦乔只得回府,登车前唤上自己一个婆子,“你去陆府跑一趟,问问姑奶奶病情,可严重了?什么症候,明白吗?” 那婆子立即领命而去。 程亦安没有回陆府,她在一处转角的巷道里被范玉林拦住了去路。 方才她把范玉林打了一顿后,径直就扔下了,回了停车坪准备离开,孰知那范玉林竟还跟到这。 范玉林由两名小厮架着,拦在马车前,气喘吁吁问她, “安安,你为何要对崔函动手?他欺负过你?还是你不愿意看着他娶你二姐,故意使坏?” 程亦安当然知道他目的何在,掀开车帘看着那鼻青脸肿的男人,好笑道, “你是不是想借此威胁我,以为我怕你宣之于众,然后被迫跟你周旋?” “我告诉你,姑奶奶我压根就不在乎,就算那崔函知道了,他又能怎么样?” “你滚开!” 那裘青见状脸色已十分阴沉,“范公子,我数三下你再拦着不动,我从你身上轧过去。” 范玉林见识了裘青的本事,不敢拿命赌,瘸着腿往一边挪,等着程亦安的车帘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忽然开口, “那崔函如谢庭兰玉,你是不是看上了他,因爱生恨,故意毁他前程。” 程亦安觉着范玉林脑子大概是抽了,不做理会。 等到马车行远,范玉林脸上情绪尽收,往巷子后方的墙垛看了一眼。 墙垛不远处的马车里坐着崔函。 崔函当然恼羞成怒,从被抬上马车那刻开始,他心底的戾气遮掩不住,悉数蓬勃在脸上,狰狞尽显。 这背后之人极为歹毒,这是不仅要坏他姻缘,更是要毁他前程。 他这一回京,皇帝原打算在六部给他授职,依着他这些年在外任的政绩,必定是上三部礼部户部吏部里头挑,他已相中吏部考功司郎中,待任了这职,他便与程亦彦平起平坐了。 而今日出了这档子事,为了官署区的名声,皇帝恐要给他换个地儿外任,让他避一避风头。 而这些还在其次。 更要命的是程家将彻底将他拒之门外。 他如何完成母亲使命。 可恶,可恨,可恼。 找到幕后凶手,他非亲手将他千刀万剐不可。 他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孟如川,孟总督行伍出身,以军功一步步爬至高位,娶了益州高门贵女方洗褪了那一身兵痞之气,估摸着他骨子里劣根性没变,今日为了儿子,便肆意捉弄他。 不过想一想也不对。 孟总督是边关大将,崔家有不少人在朝中任职,孟总督不至于冒着得罪崔家的风险做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事。 他这么做是让自己出局了,难道那程家就一定会看上他儿子? 崔函觉得孟总督不至于这么蠢。 魏舒亭家风清正,城南候也是豁达之人,不可能行此歹毒之计。 那么是谁呢? 不知怎么脑海划过程亦安那张脸。 那冰姿雪魄般的少女对他带着莫名的敌意。 他立即着人去方才弹丸方向追查。 结果他的人就看到范玉林扶着墙佝偻着身从里头出来,崔家的侍卫不敢轻举妄动,追着范玉林到此处,听到了方才那一番话。 侍卫跪在崔函脚跟前,将方才所查禀报他知, “果真是程家三姑娘无疑。” 崔函脸色千奇百怪,“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何故害我?我娶程亦乔,也不碍着她什么事,她至于对我含恨在心吗?” 不对,他忽然想起他娘那点子隐秘的心思。 打小被压着向程明昱学习,他错了哪儿,母亲还能拿鞭子抽他,这般痴迷,她的心思,做儿子的哪能没猜出来。 难不成程亦安打哪晓得了此事? 也不对,她若知晓,不该直接告诉程明昱吗? 一旦她告诉了程明昱,他今日甚至连来马球场的机会都没有。 崔家那间暗室知之者甚少,况且京城少爷被家中长辈鞭策向程公学习者比比皆是,他不认为程亦安知道了这茬。 他找不到程亦安残害他的动机。 这时那侍卫战战兢兢给出了答案, “那程三姑娘....大约是爱而不得,想毁了您。”他把范玉林的原话告诉崔函。 崔函显见地愣住了,嘴皮狠狠抽了抽。 这话换做寻常,他也不会信。 但经历了他母亲变态般的行径,他忽然觉得不排除这个可能。 崔函眼底寒光绽绽,“查,我要程亦安所有的底细。” 马球场离程家园近,不消片刻程亦乔已赶回府邸。 事实上今日程家不少下人在马球场伺候,消息早就被人禀到老祖宗跟前。 程亦乔回来时,老祖宗已经惋惜过了,问她事情经过,好奇是何人所为。 “左不过是孟家和魏家。” 老祖宗摇头道,“不然,那孟都督虽有些不羁,为人却豪爽,不会做此毁人前途的事,他不会因为一 门婚事便与崔家交恶。” “魏家就更不可能了,城南候为人持重,在朝中名声极好,至于魏舒亭....若非与崔函有深仇大恨,不至于下此毒手,我猜想必是崔家的暗敌不愿看到他联姻于程家,借此毁他罢了。” “不管怎么说,崔函招来此恶,可见也不是无暇君子,丢开也罢。”想起程亦乔婚事如此艰难,老祖宗心疼不已,将她搂在怀里, “不急孩子,你瞧,这世间人心险恶,你的婚事反而更要慎重,你宽心,有祖母和你爹爹疼你呢。” 程亦乔没把这当回事,比起这些,她更在意妹妹的身子, “她自从那日喝了药,三天两头着病,祖母还是遣婆子去陆家好好斥她几声,不许她再胡来,再请老太医去她府上瞧瞧,可别真落了病根。” 祖孙两立即将马球赛一事丢开,张罗婆子家丁送太医去陆府的事了。 程亦安的事并不难打听,下午申时初刻,崔家的侍卫便将程亦安的出身甚至与范玉林的过节均禀报给崔函了。 崔函此刻没有回府,他不知回去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在南城一处私邸。 尾椎和腰间的痛感楚楚袭来,他将那身白衫给扔了,胡乱裹了一件玄黑袍子,躺在软塌上一动不动。 好像那层外壳被人敲碎了,他无需再遮掩,四仰八叉躺在那里,一双眸子如幽潭般注满了乖戾, “范玉林?” “是,”暗卫跪在他脚跟,看着褪去温润外皮的少主,低声回, “范玉林与程三姑娘青梅竹马,范家也曾去程家四房提过亲,不过被四房老太太给拒绝了。” 荣婚(重生) 第87节 崔函嗤笑一声,薄薄的唇弯出一道锋刃般的弧度,白皙手指不知捏着什么,往上方抓了抓,那里有一束光从天井泻下来, 他像是一深陷深渊之人,试图抓住那束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配。” 又何妨? 都是程明昱的女儿,嫁了也能夺过来嘛。 他忽然对程亦安来了兴趣。 她既然坏他的姻缘,那她来尝。 “找个机会,将范玉林倾慕程亦安的事抖露出去,弄得满城皆知,以陆栩生之骄傲,必定和离。” “届时她名声不好,我也没了脸面,咱俩可不是天生一对,程明昱不想也得将女儿嫁给我了。” 崔函自嘲地笑了一声,拍了拍桌案,让暗卫去办。 崔函口中的癞蛤蟆范玉林此刻正在自己的书房写诗词。 写得正是那一句“君不见,清雨茫茫,无处寄相思,君不见,流水淙淙,一如满腔倾心难自持。” 将崔函引入局,以崔函之手段和心性,必定会把他仰慕程亦安的事弄得沸沸扬扬,陆栩生那是什么性子,岂能容忍妻子心里有别人,届时说风是雨,容不得陆栩生不跟程亦安和离。 一旦借崔函之手,逼着他们二人和离了。 他再求娶程亦安,不是不可能。 他与程亦安知根知底,青梅竹马,他对程亦安一片痴心,称得上贺青云第二,他坚信,在他和崔函之间,程明昱一定会选他。 借力打力,富贵险中求,可是他一贯的本事。 写完他交给心腹小厮, “想法子透露给崔家的人。” 又是下午申时初刻,程明昱照常在这个时辰回府。 官署区当然很忙,但他今日还是推拒一些不那么紧迫的公务早早回来,为的就是女儿的婚事,孰知前脚进了房,府中护卫首领后脚跟了进来,跪在他跟前, “家主,今日马球场那边出事了。” 程家园高墙下建了角铺,这里驻扎了不少程家侍卫,底下有明卫,山头树杈上有暗卫,而恰恰今日程亦安主仆所为,均被暗卫收在眼底,程家内外但凡风吹草动都禀到程明昱这儿来。 程明昱听了经过,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指使人给了崔函没脸,让他当众出丑,又将范玉林揍了一顿?” 这对小冤家又在折腾什么? 他能想象程亦安虎头虎脑的样子。 揍范玉林,程明昱能理解且支持。 范老爷与他三弟相熟,借着三弟的光让儿子在程家族学读过几年书,范家在南府隔壁,那范玉林曾在学堂帮过安安几回,程明昱是知道的,他也看出范玉林喜欢上了安安,所以后来寻个借口将范玉林打发回去了。 原本还以为那孩子和煦温润,只是少年慕艾罢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登徒子,打了好。 但程亦安对崔函动手,便叫程明昱匪夷所思。 这孩子怎么又看崔函不顺眼了? 崔函在任上多年,程亦安当没见过他。 不管怎么说,孩子闯了祸,当爹的要给收拾首尾。 “调丁部人手,暗中观察崔函和范家动静,以防他们对三小姐不利。” “遵命。” 程家侍卫中分甲乙丙丁四部,甲子部是名义上的家丁,驻守程家园各处角铺,这部分人手并不多,乙字部负责刺探情报,这里的情报自然是家族兴衰及朝政相关,丙子部行走江湖,护卫管事料理程家各处的生意,而丁字部算是密卫,这一部分人手最多,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遍布京城和四境各地。 这些人是程明昱的耳目与爪牙。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程明昱身为程家掌门人,不可能没些手段。 女儿招惹了这些人,难保崔函和范玉林不行极端之事。 他得防范于未然。 “另外,陆栩生回京了吗?” 陆栩生昨日去宣府的事,程明昱心里有数。 那侍卫首领答,“属下进屋时,刚得到消息说是姑爷进了西便门。” 程明昱揉了揉眉棱,“传个消息给他,让他得空带安安回府,我有话问他们。” 他们与崔函到底有何过节? 第46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陆栩生恐程亦安这边需要他, 昨夜提前去了宣府,赶在天黑之前进了城,一回来便见裘青跪在书房后面的小院子。 小院子后头矗着一座长厅, 是陆栩生待客之地, 而长厅后便是一角门, 从此处通往宁济堂。 程亦安被如兰拉着出来宁济堂, 立在长厅的廊柱旁,望着那边院子里的主仆。 陆栩生立在书房后廊台阶, 见裘青耷拉着脑袋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就很来气, “怎么?你连个崔函都料理不了?” “不是...”裘青苦着脸, 瞟了一眼陆栩生冷峻的脸色, 有些不敢说。 “说, 什么事?”陆栩生负手问道, 在外头无法无天的裘青,到了他跟前跟个龟孙子似的, 懊恼将事情一说,旋即低下头认命挨责。 陆栩生气出笑声, 后槽牙有松动的迹象, “你折他一条腿不成?非得脏夫人的眼?” 裘青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程亦安见状, 裹着披风快步过来,替他申辩,“你别怪他, 是我让他做的...” 陆栩生不看程亦安,冷着脸道,“晚风凉,你回去,别冻着, 这里的事跟你无关。” 他不信程亦安让裘青脱人裤子,一定是裘青痞性犯了捉弄人捉弄过头。 那崔函什么玩意儿,也配让人看? 陆栩生不是不认识崔函,崔函那德性跟范玉林是一挂的,他最不喜欢这些小白脸。 程亦安可不能让裘青吃挂落,又往前一步。 “陆栩生你不讲道理是吗?” 见主母离得近,裘青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跪到林子里去了。 至于范玉林三字,裘青明智得没提,这是少爷夫妇自己的事,他不会蠢到瞎掺和。 陆栩生见程亦安铁了心给裘青撑腰,蹙紧了眉心,摆摆手示意裘青退下,一道眼神也把如兰给逼退了,随后看着面前作怪的女人, 此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檐角已挂上一盏晕黄的风灯,绰绰约约的光芒被寒霜映染流淌在她面颊,她双眼明亮,脸蛋儿吹弹可破,眼神盈盈的,说不出的勾人,陆栩生 想她很久了,二话不说打横将她往怀里一兜,搂着往后院去了。 程亦安羞恼地埋在他怀里,拳头直往他胸口招呼,那胸膛硬邦邦的,打得她手疼,只得顺势攀上他脖颈,气哼哼不说话。 陆栩生将她抱入宁济堂,一路李嬷嬷等人均垂首侍立不敢吭声。 越进东次间,将人放在炕床上。 陆栩生一身寒气,起身往浴室折去,不多时沐浴出来,脸上已恢复平静之色,程亦安目光追随着他,坐在炕床轻声问他, “崔函指不定会查到我身上,无妨吧?” 陆栩生在她对面落座,端着茶盏,深邃的目光在她面颊逡巡,慢腾腾啜了一口, “怕甚?你只要不行刺陛下,其他的事我都兜得住。” 嫁给陆栩生就是这一处好,这男人伟岸可靠。 程亦安倚着炕床小案托腮笑了笑,认真望着他,“告诉你一件事。” 陆栩生又押了一口茶,觉得她神色有异,“说。” “你猜我今日还揍了谁?” 陆栩生有不妙的预感,茶盏搁下来,问道,“谁?” “范玉林。” 他最不想听到的三个字从那饱满的菱嘴里飘出来,陆栩生脸上的情绪终于收得干净,不知哪家的幼童买了炮仗,提前预祝新年,冷寂的夜空中忽然膨出几声炮响,昏暗的天空被映得发亮。 却照不亮陆栩生眼底的幽沉。 “他做了什么?”他很平静问。 程亦安眨眼道,“他跟踪我呀,我让裘青教训了他一顿。” “哼....”陆栩生脸上是不解气的表情,“便宜他了。”却又很满意程亦安的态度。 程亦安刚答应他往后不再提这个人,这厮竟然悄无声息回京来膈应他。 也成,等他很久了,总算露了面。 陆栩生没揪着这一处话题,问程亦安道,“摆膳吗?”他快马回京,早饿了。 程亦安往明间指了指,“咱们去外头吃吧。” 屋子里的长桌小案均堆满了九九消寒图,隆冬时节,府上的丫鬟婆子都开始预备起来。 今日腊八节,宫里赐了粥食,李嬷嬷给二人各分一碗,又上了菜肴,夫妻俩无声用完晚膳,喝茶时,陆栩生一直没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可见还因这桩事耿耿于怀,见程亦安始终盯着他瞧,眼底带着不放心,他方宽抚一句, “崔函与范玉林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我会料理。” 正这么说着,明嫂子打外头行来,恭恭敬敬立在门口请了安,方进来禀道, “二奶奶,程家方才递了消息来,家主吩咐姑爷领着您得空去一趟程家,说是有话要问。” 程明昱从不干涉小夫妻之间的事,今日突然唤他们过去,必定是要事。 荣婚(重生) 第88节 左右时辰还早,陆栩生便带着程亦安登车赶往程家。 夜凉不欲惊动程家其他人,老仆等在程家巷口,引着二人从程明昱惯常出入的小门进了他的书房。 程亦安带着兜帽,被陆栩生牵着只露出一双黑幽幽的眼眸,陆栩生不惧冷,身上只一件长袍子,进了屋,程亦安方掀去兜帽,冲程明昱露出笑, “爹爹....” 程明昱听到消息,从琴房回来,来到书房主位坐着,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指了指对面的圈椅,让二人落座。 夫妻俩行了一礼挨着坐一处,陆栩生便问,“岳丈深夜传唤,有何要事?” 程明昱目光在小夫妻二人身上扫了一圈,头疼问道,“你们俩怎么跟崔函对上了?” 来的路上,夫妻俩便猜到了程明昱的意图,商量过说辞。 陆栩生替程亦安开口,“说来岳父可能不知,此事也是我母亲偶然得晓,告诉了我,我方转告亦安,早在您当年从北齐归来,那崔函之母李氏便有意跟程家结亲,不料被郑家抢了先,那李氏似乎含怨在心,嫁去崔家生了崔函后,便比着您处处要求崔函....” 细节不必多言,程明昱已然猜到所有缘故,错愕一瞬,愣了许久。 说来说去,他差点害了程亦乔。 “安安为何不告诉爹爹?” 程亦安嘟着嘴回,“女儿也是马球赛前一日方知晓,那时告诉您已来不及了,再说,我看那崔函可恶,必定是对二姐怀不轨之心,一时恼恨便捉弄了他,必让他再也没脸来程家提亲。” 虽然法子有些滑稽,效果却确实不错。 不过程明昱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他眼风扫向陆栩生, “那你母亲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王夫人能晓得的消息,没道理他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陆栩生早预备着他这么问,深虑道, “岳丈,不瞒您说,我在王家也有些眼线,实话告诉您,崔家已暗中与王家勾结,瞧着动静像是要对程家不利,为了巩固这一层关系,他们有联姻的打算。” “王家人这些年不在京城,便将物色人选的事交给我母亲,我母亲私下与崔家一位夫人来往密切,说是那李氏不甚露了端倪,被她发觉,后来与我母亲攀谈露了一嘴。” “而且崔函今年二十又四,旁人在他这个年纪早有了孩儿,他却迟迟不订婚,为的什么?我怕他是在盯着程家女。” 虽然程明昱对陆栩生消息来源依然存疑,却不影响他加强对崔家的防备,如果崔函母亲真有偏执之念,那么这个崔函明知缘故还要来程家提亲,私下定包藏祸心。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崔家的事算是问清楚了。 “至于那范玉林....”程明昱淡淡掀起眼皮看着陆栩生,他猜到这个事瞒不住陆栩生,他倒是要看陆栩生什么态度, 陆栩生心下苦笑,程明昱还担心他误会程亦安,他这里却怕程亦安跟他攀旧账,遂正色回, “范玉林这个人我清楚,他觊觎安安,不怀好意,我不会放过他。” 程明昱听他这么说,就放心了,摇头道,“崔函与范玉林之事,交给为父处置,你们不必再管。” 陆栩生愣了愣,旋即笑道,“不必吧,这崔函和范玉林保不准会冲安安而来,还是女婿来应对。” 陆栩生其实就是想亲自料理范玉林,毕竟他与范玉林是“积怨已久”,“再说了,您老也别事事拦在前头,不给小婿一点表现的机会。” 程明昱太能干,让他这个丈夫毫无用武之地,程亦安靠他这个爹就完了。 程明昱皱着眉道, “这不过两个跳梁小丑,何须你费心?你还有要务在身,开春元宵节后便要只身南下,还是得以大局为重,江南豪族才是你的战场。” 程明昱毕竟高瞻远瞩,不能因为一些宵小耽误朝局。 程亦安也不希望陆栩生被范玉林牵动情绪,便牵了牵他衣角。 也是怪了,如今只要程亦安牵他衣角,眼巴巴望着他,他就没了辙。 罢了,那范玉林就在京城,还能少了教训他的机会? 陆栩生应下来,“那就有劳岳丈。” 夜深,程明昱没有留他们,只在他们临走前,轻轻点了点程亦安脑门, “下回再有事预先知会爹爹一声,可别糊里糊涂就干了。” 小女儿明明是三个女儿当中最乖巧的一个,生得也纤巧一些,却总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程明昱现在对着她是一万个不放心。 偏生陆栩生不拦着,还处处纵着她。 这让程明昱更头疼。 程亦安咧嘴一笑, “知道了爹爹...” 心里却没把这事当回事。 回了陆家,程亦安回后院,陆栩生去了书房,程明昱不叫他管,陆栩生不可能真的不管,前世范玉林那首词弄得满城风雨,陆栩生担心他故技重施,方才不好提醒程明昱,这会儿便交待裘青, “你派几人盯着范玉林和崔函,防着他们对夫人做下三滥的勾当。” 裘青摩拳擦掌,“少将军放心,收拾两个杂碎,交给我。” 想着近来陆栩生早出晚归,指不定找不到人,裘青跟在他身后问,“对了,若是您不在,怎么办,我请谁示下?” 程亦安毕竟是位姑 娘,这种事不好污她的耳,陆栩生道,“便宜行事。” 他拿着挂在屏风处的大氅,准备往后院去,立在门口灯芒下,忽然朝裘青诡异一笑, “用你擅长的手段。” 裘青立即心领神会,痛快应道,“好嘞!” 程亦安回来擦过身子便钻入了被窝,陆栩生不在时如兰会将暖炉子搁在被褥里给程亦安暖被,程亦安躺进去,如兰替她掖好被角, “那裘护卫还有两刷子,几颗弹丸便弄得崔函下不来台。” 程亦安往外侧躺望着她,“军营里的男人,混到校尉之职出来,手里不可能没点本事,其实以他的本事在咱们府上是屈居了,他若是去边关,少说也能做到卫所的中郎将。” 如兰哼声道,“姑娘也别太瞧得起他,奴婢看他一肚子坏水,哪个将士愿意服他管教。” 程亦安闻言眯起笑眼,“他怎么得罪你了?” 如兰脸一红,“哪里,他没有得罪奴婢,是奴婢见不惯他的痞样。” 程亦安看得出来如兰对裘青有些上心了,就不知道那裘青喜不喜欢如兰,目光在她面颊发髻扫了一眼,小丫头梳着双丫髻,嫩生生的面孔,打扮很素净, “给你那套金头饰呢,怎么不用?” 如兰不知她为何提起这茬,“奴婢毕竟是奴婢,用金饰便是逾矩,您赏给奴婢,奴婢只能收着,平日还是用银饰的好。” 程亦安恁道,“话虽如此,可咱们每回出门赴宴,那些富贵人家的丫鬟哪个不穿金戴银,手上挂满玉镯的,你也不必拘虚礼,反而让旁人小看了咱们陆家,去耳房,将我那个三层匣子拿过来,我给你和如蕙各人再挑几件珠宝。” 如兰拗不过她就去了。 程亦安乏了倚着引枕有些打瞌睡,忍不住往内挪了挪,忽然间脖颈处一股炙热逼来,那双手已轻车熟路在她身上游离,程亦安身子倏忽一紧,他所到之处酥酥痒痒,身心俱颤, “你.....” 从她吃药开始,陆栩生便没碰过她,方才掀帘进拔步床,瞧见她雪白的一截脖颈浸在晕黄的灯芒里,如软玉生香,便忍不住了,他呼吸时深时浅,舌尖从脖颈往她下颚方向移,程亦安经受不住泛着哆嗦,念及如兰还在耳房,忍不住抬起手想去推他。 可惜她纤细的胳膊一抬,便给了他机会侵入,顿时宽掌游移过来,整个覆住她,舌尖往上叼住她耳珠,一下深一下浅地弄她。 一阵战栗传来,程亦安险些呼出声,循着间隙,柔柔弱弱挤出涩腔, “如兰还在里头....” 陆栩生并未停下来,一手插入她发心,衣领被他扯开两道纽扣,露出后背一截莹玉雪肤,这时,隔壁耳房传来如兰懊恼的嗓音, “姑娘,奴婢没瞧见三层匣子,您是不是记错了,这里只有个两层匣子...” 程亦安本想说就是那个两层匣子,可惜陆栩生将她整个摁在枕褥间,仿佛偷情般刺激,舌尖往下深入蝴蝶骨,程亦安只觉心尖恍若有蚂蚁爬过,膝盖扣得极紧,整个人蜷缩在一处。 身后脚步声传来。 陆栩生这才松开她,一个转身,人已气定神闲坐在床头看书。 程亦安脱离桎梏深深闭了闭眼。 如兰捧着首饰匣子出来,却见程亦安裹着件袍子从拔步床挪了出来,绵密的乌发随意披在双肩,神色略有些不自在,悻悻朝她招手,“拿来我瞧一瞧...” 如兰快步上前,余光瞥到男主人坐在拔步床内,心下已了然,慌忙垂下头。 程亦安也没心思细挑,“你跟如蕙分了吧...” 如兰当然不敢领受,却也晓得不是推搡之时,捧着匣子迅速退下了。 程亦安扭身过来看着那始作俑者,凶神恶煞般瞪他, “不许有下次。”气息还未完全平复,柔软的腔调,听着更像是撒娇。 那毕竟是她的大丫鬟,她素日持重,不忍叫丫鬟们尴尬。 床榻上的男人,闲闲地将手中书卷一扔,漆黑双目慢慢移至她身上,眼神带钩好似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修长手指往身侧的床榻一拍, “上来。” 言简意赅。 她平日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总是以端庄温婉示人,眼前青丝悉数倾泻,衬得黑眸如墨,娇靥绝艳无比, 程亦安眼底嗔嗔怪怪,眼神如丝,装作不解其意慢吞吞挪过来,“你过去也没这般不尊重....” 话未说完, 挺拔的身子突然罩下,将她拦腰一抱箍在怀里,温热唇瓣埋入她脖颈肆意侵掠,身子也顺势挤进她膝盖,很痛快地给她。 这一日夜,天晴,上弦月悄悄爬上树梢,风越发地凉。 除夕将近,坊不闭户,各处依然灯火通明。 有人在欢歌宴饮,有人翻墙夜行,旅居四境的达官贵人或商旅赶在除夕前回京,这会儿趁着腊八节欢欣鼓舞投入灯市的喧嚣中。 崔函可以想象这一夜自己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他急于掩盖住这场风波,让底下人连夜动手。 崔函的密探果然在范府附近打听到范玉林给程亦安写的那首相思诗,那一卷诗词也落入崔家人手,很好,这便是铁证,只消趁夜传出各大酒楼茶楼,翌日消息必定不胫而走,届时就有好戏看了。 崔函坐在私邸的书房,张望苍茫的夜色满眼放光般等待。 心腹侍卫派出去十多人,十多人外更有崔家雇佣的暗桩。 荣婚(重生) 第89节 一夜便可跑遍全城。 母亲那边已遣人递了消息来,让他回府,等等,再等等,等一些好消息传来,他回府也可给母亲交待.... 套着玉扳指的修长手指轻轻扣在圈椅扶手,掌心已渗出细微的汗。 大约两刻钟过去,有人告诉他,拿到了范玉林写给程亦安的诗,崔函笑了,脑海划过程亦安那张脸,比起她姐姐,生得可真是国色天香,够味。 陆栩生那等硬心肠的男人,怎配拥有这样的尤物。 崔函深深闭上眼,修长的脊背往后靠在圈椅,薄薄的皮肉浮现些许青色,久久压抑的躁欲也渐渐游走在四肢五骸。 就在这时,屋顶突然发出破瓦的嘭声,崔函猛地直起身,往上瞅了一眼,下一瞬,一具身子忽然从前方的檐下滚落,直挺挺掉落在地。 守夜的小厮连忙扑过去,翻开那具身子,一看脸庞无比熟悉顿时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往屋里退来, “少主,不好了,不好了,荀十三死了!” 荀十三是崔函麾下高手,这次事件的主令人之一。 崔函脸色如铁板般僵硬,夺门而出冲去廊前,便看到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侍卫此刻只剩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谁干的? 陆栩生? 还是程明昱? 接下来,一具,两具,越来越多的尸身堆在崔函私邸前,院子里注满了血腥气,四下护卫瞧见了,一个个面露惊骇。 崔函一袭宽袍,墨发如泼,立在厅前,冷眼注视着那些尸身。 十五人,整整十五人。 真是好手段。 “齐老六,你领着五人再去接应!” 他不信这个邪。 底下护卫你看我我看你,忠心的操守犹存,二话不说又往外奔去。 可惜出去多少人,就给扔回来多少人。 对方高手尽出,已封住了私邸的出路。 崔函从未被逼得这样惨。 “去,全部给我压上去!” 他双目浸满血腥,绣袍乱舞,几乎是暴戾到了极致。 可惜余下的人面对越积越高的尸身,目露惶恐,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们跪下来, “少主,收手吧,再这样下去,您手中精锐将损失殆尽。” 崔函身子剧烈一震,眼底的戾气渐渐沉凝如寒冰,不再吭声。 同一时刻的范家。 范玉林派出去那名心腹小厮的尸身, 被程家护卫毫不留情扔在范玉林父亲的书房前。 范家毕竟不是崔家,别说护卫,就是家丁都没几个,瞧见这个阵仗,均吓破了胆。 “这是怎么回事?” 范父瘫在圈椅里,看着面无血色的二儿子怒问。 范玉林注视着那具尸身,双目失了神采,这是陪伴了他整整二十年的人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没了.... 那人穿着程家护卫服饰,连一点遮掩的意思也没有。 程明昱这是明目张胆敲打范玉林,再犯,小心阖府的命。 范母和范父并范家长子拉扯着范玉林, “你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程家?你是不要命了吗?” 范玉林被他们扯得摇摇晃晃,沉默不语。 裘青奉命连夜部署暗探去范府和崔府,发现范府有动静,迅速赶到现场,结果就瞧见程家两名护卫提着个尸身扔去了范府,不仅如此,连着范家外的路也被封了。 裘青从屋梁跳下,拽住其中一人胳膊问,“兄弟,我陆家的,这是怎么回事?” 裘青跟着程亦安回过几趟程家,护卫认识他,解释道, “范玉林这个混账,写了一首诗,有觊觎我们三小姐之嫌,而那崔家人欲拿着这首诗做文章,败坏三小姐的名声,我等奉家主之命,给他们教训。” 裘青闻言气得火冒八丈, “好大的狗胆!” “诗何在,让我瞧一瞧!” 那护卫四下掏了掏,终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给裘青, 裘青拿着退回暗处,从兜里掏出一种军营常用的火折,擦出亮芒,他飞快扫了一眼。 “他娘娘的,什么这不见那不见的,让你见鬼去吧。” 程明昱意在雷厉风行,以铁血手腕将此事镇压下去, 但裘青觉得还不解气。 两个小兔崽子撞在你裘爷爷手里,不剥了你们的皮算我输。 很快裘青依葫芦画瓢,着人将此诗誊抄几十份,散去京城各大酒楼茶楼。 崔函这厢已经绝望了,将所有人手撤回,尸首处理干净,捏着眉心陷在圈椅一动不动。 他就这么在圈椅里坐到天亮,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大约是日上三竿,他浑浑噩噩揉了揉眼,张望窗外,这时,院外传来心腹管事惊慌失措地骇叫, “少主,出大事了....” 门口侍奉的小厮先一步冲出去,扶住那人问,“出什么事了?” “昨夜有人在大街小巷贴满了范玉林写得那首诗词,坊间传言那范玉林爱慕咱们少主,昨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因爱生恨,故意陷害咱们少主,让他当众出洋相,逼他打消娶妻的念头,还说咱们少主二十四了始终不曾议婚,是因着他有龙阳之好啊.....” 管事可以想象一旦夫人听到这个消息,该是何等天崩地裂... 里屋的崔函晃了晃,喉咙血腥上涌。 范玉林昨夜一宿没睡,着人妥帖安葬了小厮尸身,打发了其父母一百两银子,后合衣在塌上歇息,大约是巳时初刻,他父母忽然从外间闯进来,只见范母手拽一片宣纸,全身剧烈颤抖,含痛望着他, “儿呀,你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遭来这等祸事。” 范母羞愤欲死,将那张宣纸扔他脸上,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你瞧瞧,坊间传言你好男风,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往后去哪给你说亲去呀....不,不对,别说说亲,就是咱们范家都没脸见人了....” “回益州吧,回益州吧。” 范父只觉脸面丢尽,跌跌撞撞出门而去,一个不留神,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 范母听得扑通一声,心抖了下,顾不上责备范玉林,又冲出去搀扶丈夫,“来人哪,快去请大夫...” 这个哭,那个闹的,整个范府顿时乱了套。 范玉林在这一片混乱中,深深闭上了眼。 第47章 你也不遑多让 又是一个好艳阳天, 就是风比昨日更大了,吹得人面颊跟扎了刺似的疼。 崔函裹着一件玄黑的披风,立在慎归堂门口。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穿深色衣裳过来见母亲, 过去母亲总爱让他着白衫, 说是看起来君子如玉, 风度翩翩。 从崔家大门至慎归堂, 足足要越过五个穿堂,四个庭院, 这一路无数崔家人均以异样的目光悄悄打量他。 府上尚且如此,遑论外头。 崔函素有傲骨, 依然目不斜视来到这里。 视线一点点从脚下往前端延伸, 各式各样的花瓷碎片散落各地, 有前朝汝窑天青裂片双耳瓶,他记得这是母亲最爱的梅瓶,下雪便插上几珠红梅搁在里头, 走到哪儿带至哪儿,极有情调。 有一套西域来的玛瑙兽首杯, 雕艺巧夺天工, 她平日爱以此饮酒, 喝了酒心情一好,也能给他一个笑脸。 目光慢腾腾游移至她脚下,一双雪白的绣花鞋, 她那么怕冷,寒冬腊月竟然就穿了这么一双绣花鞋。 崔函绝望地闭了闭眼,弯腰褪下长靴,只着薄薄的足衣,沿着碎裂的瓷片, 一步步往前去,他甚至不敢喊疼,修长的身影一晃再晃,忍住不晃,最终在一片狼藉中跪下来。 “娘,儿来请安。” 他伏低身子,不敢抬眸。 屋子里落针可闻,没有一点响动,恍若无人,他便一直跪着不敢吱声,大约跪麻木了,上首终于传来一道冷漠的嗓音, “你出去吧,往后爱去哪儿去哪,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为娘这,你不必来了。” 崔函身子一颤,猛地抬起眸,只见母亲穿着一身绣红梅的长衣,靠着孤零零的桌案坐在堂中,外头的冬阳过于热烈,从色彩斑斓的琉璃窗映进来,照亮她整个身子,唯有一张素白的脸掩在阴处。 “娘....”忍不住再唤了一声。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连眼神也木了似的,没有回应。 血从崔函的膝下渗出来,染红了那一片白瓷,他几度哽咽,却也知母亲素来不容人忤逆,不得不从命,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退出慎归堂,待退至门槛外,余光发现父亲背着手立在廊庑窗下。 他神色一顿,拂去眼角的泪,侧身给父亲行礼。 崔父神色复杂看着儿子,心疼道,“回房歇着吧,慢慢来,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一蹶不振,记住,你姓崔不姓李...” 应着这话,里头再度传来瓷器碎地的响声,崔函忍不住浑身一抖,崔父见状面罩寒霜,抬手示意崔函离去,自个儿快步往前,绕至堂前。 那崔母李氏坐在阴暗处,目光嫌恶地看着他, “你来做什么?” 崔父负手大步迈入,就这么踩着那些碎片来到她身侧,定定看了她几眼负气与她隔桌而坐。 荣婚(重生) 第90节 “你够了吗?也满意了吗?” 李氏冰冷的眼风扫过去,“我够什么?满意什么?” 她满嘴嘲讽,“我让他行得正,坐得端,他呢,跟你一样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去坏人姻缘,杀人越货,坏事做尽,我悉心培养他二十几年,结果呢,还是扭转不了他骨子里的坏胚!” 一句话无情地抽打在崔父面颊。 崔父唇角隐隐绷着,眼纹绽裂。 他着实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娶了李氏,可他真的是喜爱她呀,她貌美飒爽,极有城府也很有胆气,刚过门那段时日,她将府内整治得服服帖帖,比他这个家主在崔家还有威信,他觉着他该是这世间最幸福的男人,能娶到这般完美的妻子。 直到新婚三月后的一次同房,那一回她饮了鹿酒助兴一时情迷意乱,情动之时嘴里嚷出了那人的名讳,他方知面前美好的一切不过是一个随时可戳破的迷梦。 从她诞下崔函,再也没叫他碰过,至而今二十四年,他们夫妻早已形同陌路。 崔家只知当家主母李氏,不闻他崔冀。 “函儿已经够苦了,你不要再逼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你滚,别脏我的眼。”李氏回转过身,指着门外,看都不看崔冀一眼。 见她如此无情,难以撼动,崔冀忍不住拔身而起,面覆愤懑,“李茹芸,你还要冷落我到什么时候!” 李氏脸色纹丝不动,张望门槛,发出一声轻轻的嗤。 崔冀见她懒得搭理他,羞愤难 当,气道,“你好歹说句话...” “你缺女人吗?”李氏偏过头来,嫌恶睨着他,指着外头热烈的天光,“你外头的外室小妾数不胜数,你若嫌在家里待的不自在,有多远滚多远,不回来都没人记得你。” 李茹芸嫁给崔冀的条件之一,掌家权交给她,所以从新婚当夜,崔家家主令就在李氏手里。 崔冀已完全被李氏架空。 崔冀郁闷地低喝,“那些女人哪个不是照着你找的,你以为我心里有别人...” 李氏只觉恶心之至,抓起手侧一只茶盏对着崔冀面门砸去,咣铛一声,茶盏正击崔冀额心,疼得他身子一晃差点后跌,血很快顺着眉心滑下来,饶是如此,他愣是闪都不敢闪,硬生生受了她的打。 心中恼恨之至,面上却不敢有怒色,忙拂去血迹,恼道,“我为了你,外头那些女人一个孩子都不要,就守着函儿这根独苗,你还要怎样...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即将她们遣了...” 他就是想让她低个头。 李氏越听越觉得脏了自己耳朵,起身往后走,崔冀忙跟过去,可惜跟至后廊子门口,被两个女卫拦住去路,望着妻子无情的背影,崔冀气得跺脚, “李茹芸!” 回应他的只有寒风猎猎,朗朗冬阳。 崔函回到书房,默坐片刻,随侍递来消息说是皇帝召见他。 崔函颓丧地抚了抚额,慢慢起身换了官服,又往皇宫去。 日头再烈,却化不开他眼底的阴霾。 已经这样了,总不能去死吧。 崔函自嘲地这样想,恢复往日的沉稳进了东华门。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看着好端端的翩翩儿郎名声败尽也是很惋惜,直接提出让他外任,崔函没有应,跪在正中求道, “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臣想留在中枢。” 皇帝过去是这个打算,可现在中枢容不下崔函。 “你躲躲风头,过两年再回来,朕再安置你。” 他有几个两年可荒废? 崔函从御书房退了出来,顺着台阶下了奉天殿前的丹樨,目光忽然瞟向西侧的慈宁宫,借口往西华门去,绕至慈宁宫前的小院子,塞了一锭银子给守门的小内使,让他去太后跟前递个话说他求见。 太后这次倒是不含糊,很快在慈宁宫暖阁见了他。 她知道崔函走投无路了。 虽然名声不好,但崔函本事还是有的。 手握崔家和王家,还愁对付不了程家? 太后一直在密谋此事,崔函主动送上门来,焉能不喜。 “礼部你进不去..”因为崔函名声败尽,礼部不会也不能接纳他, “吏部和户部是皇帝的地盘。” 太后想起陆栩生的大伯父人如今还在狱中,工部侍郎的位置空缺,定从底下五名郎中挑选,如此郎中能空出一位, “去工部吧,皇帝那头哀家给你掠阵,你回去等消息就是。” 崔函知道自己这招棋走对了。 “臣谢太后娘娘隆恩。” “不过,”太后抚着一只雪白龙猫深深笑了笑, “工部郎中还施展不了你的才能,哀家还有一桩要务要交给你。” 崔函抬首问道,“请娘娘吩咐。” “帮哀家刺探京城权宦隐秘,盯着那些世家异动。” 崔函就知道没这么容易得到太后信任,拜山头,得先递上投名状,他瑰艳地笑了笑,“臣遵命,不过娘娘,臣底下人手怕不够...” 这是谈条件了。 太后也不意外,叹道,“哀家从东厂划拨一些人手给你,律令今夜送到你手中。” 两厢交易达成,崔函便准备退下。 太后望着依然清俊的男人,忽然心神一动,“崔郎啊,娶亲的事你别急,哀家心里有数,王家有淑女待字闺中,得空哀家给你引荐。” 太后打算寻个不怎么起眼的王家女,嫁给崔函,巩固联盟。 崔函心里顿生抵触,不过喉结滚了滚,并未当场拒绝,“谢太后。” 离开西华门,虽然风还是那么冷冽,但他似乎能坦然接受了。 幸在这些年被母亲压制,锻造了一副坚韧心性,他崔函也没这么容易被打倒。 出门在西市附近一酒楼饮酒,听得雅间外全在议论他和范玉林,崔函紧紧捏着酒盏,肺管子都气炸了,程明昱不会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那就只能是陆栩生了,这样的人也配娶程家女? 也还真是巧,洞开的窗下停靠一辆马车。 一丫鬟搁下锦凳,搀着一少女下车,那少女穿着一件旧银鼠皮袄,生得高挑,面颊凹陷看着楚楚可怜,眼底却盛着别样的神采,她转身抬起手,去迎身后人。 只见一只手臂伸出来搭在那少女手心,腕间隐隐闪现一汪翠绿,紧接着她整个人弯腰从车内迈出。 弯腰那一瞬,斗篷微掀,露出一截纤细玲珑的腰身,待她站稳,忍不住回眸张望天色,烈烈冬阳下,那是一张光彩夺目的脸,眉间的炽艳恍若将这一片天地给逼得失色,杏眼弯出的弧度,恰到好处拖出一尾笑,似春雪腕间化,雨落牡丹开。 又娇又柔又鲜活烂漫。 不愧是程明昱的女儿。 他忽然有些明白母亲的执着。 宛如山巅之雪,神圣高洁,总是忍不住想採一抔来。 程亦安今日清晨迎来一位意外之客。 原来那程亦可自上回听她劝导,循着她嫡母发作的机会,拿着手腕被揪住的一道青紫,跑去戒律院告状,惊动戒律院的长老,一连便将原先克扣她吃穿用度的事给宣扬出来。 戒律院出面,要求八房大太太将这些年的分红全部交还给程亦可,当做嫁资自个儿攥在手里。 昨晚闹了一夜,程亦可最终得了两千两银票。 “两千两呀,安安,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她昨夜一宿没睡,不知要往哪儿搁放,总觉得家里不放心,便清晨一早赶来程家,交给程亦安,让她替她保管。 身家性命银子都交给了程亦安,可见是满满的信任。 程亦安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是心疼, “你这银钱看起来不少,真用起来也不禁用,得为长远打算,我嫁妆里头有几间铺子,不如你挑一间用着,做一门买卖,让钱生钱。” 闺阁长大的姑娘实在是没有成算,一听便如天书一般,顿觉天荒夜谈,程亦安便干脆带她上街,一间间铺子逛,领着她见管事,让她开开眼界,慢慢谋算一个营生。 从巳时初逛到申时,走了七八家铺子,程亦安顺道也将陆家的铺子给巡视一番,二人最终在下大街南门口分道扬镳。 “你回去琢磨,得空就来铺子里与这些管事攀谈,待有了想法便来寻我商议。” 程亦可恍若打开了新世界的窗,连连点头,“辛苦你了安安。” 程亦安在转角处目送她走远,打算回府,忽然瞧见不远处巷子墙垛处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黑袍如墨,见她发现了他,含笑大步迈过来。 “程三姑娘。” 遭遇了那等惨状,还能笑得如沐春风,心性坚韧非比常人。 程亦安狐疑盯着崔函,面无表情道,“何事?” 语气还冷冰冰的。 “你何故阻我娶你二姐?”崔函单刀直入问。 程亦安轻蔑一笑,“什么叫阻你娶我二姐?你以为你想娶,我二姐就会嫁你?” “崔函,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崔函仔仔细细打量她神情,哪有半点见到心上人的样子,反倒是绷着一张俏脸无比嫌弃。 他脑海突然闪现一片灵光,怀疑自己上了范玉林的当。 狗杂种,算计他! 崔函自诩聪慧,从来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这还是头一回被 一个小白脸给诓了。 崔函被自己给气笑了。 再看程亦安,眼底的眸色便十分复杂。 两位婆子成八字形护在程亦安左右,那裘青并三位侍卫也虎视眈眈睨着他,只等着程亦安一声令下便涌上来。 换做最开始,知道程亦安对他无心,也就罢了。 荣婚(重生) 第91节 如今嘛,有那么点入眼,舍不得丢开手。 崔函还是保持一贯的风度,朝程亦安一揖,“三姑娘,在下哪里得罪了你,你可以明言吗?” “不能。”这种事解释不清,程亦安只能将任性进行到底。 崔函真没料到这么温软娇柔的姑娘,竟然如此有脾性。 有趣。 他忍不住试探道,“我母亲的事你知道了?” “你母亲是谁?” 程亦安没这么傻被他套话。爹爹的事不能被声张出去,对他名声不利。 崔函看着一脸懵懂的姑娘无奈地很,这话是聊不下去了。 他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再往后退了一步,优雅一揖, “不管怎么说,咱们俩也算不打不相识,往后程三姑娘有需要用到在下的地儿,遣人来崔府知会一声,再会。” 他略略颔首便转身离开。 程亦安瞠目结舌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问如兰道, “他莫不是受刺激了,脑子不灵清了?” 如兰也很是匪夷所思。 害她方才提心吊胆,以为崔函要报仇,谁知这人竟然还结交上了。 裘青呢,盯着崔函离去的身影,心里已把他祖宗问候了八百遍。 他奶奶的,敢觊觎少奶奶。 程亦安无暇理会崔函,立即登车回府。 大老爷的罪名定下来,被贬为庶人,连累大少爷陆云生也被罢了官,一家人在长房哭天抢地,大少奶奶柳氏也哭红了眼,无心理事,程亦安只能回去主持局面。 崔函这边回了私邸,便对侍卫下了一道命令, “去范家,捉住那范玉林,给我狠狠一顿打,打得他下不来床。” 崔家侍卫早恨范玉林败坏自家少主名声,得令马不停蹄奔了去。 可怜那范玉林不过是强撑身子去寺庙给小厮做个道场,回程路上又被打了一顿,崔函的人更下死手,范玉林被打得满口鲜血被抬了回去。 范母看一眼昏厥不醒的丈夫,再看半死不活的儿子,只觉天都塌下来了。 陆栩生这厢又是夜里方回来,裘青侯在书房门口便把范家的事告诉了他, “属下猜测定是崔函对范玉林动了手。” 陆栩生眸色一顿。 不是,他想亲手教训一番范玉林就这么难吗? “那崔函呢,他今日有没有对夫人不利?” 陆栩生发现自己问完,裘青表情极其古怪, “怎么了这是?” 裘青咽了咽嗓,满脸同情地望着自家少将军, “崔函不仅没做什么,甚至告诉咱们少奶奶,往后有用得着他的地儿,知会一声...” 陆栩生:“......” 裘青看到他天灵盖在冒怒气。 陆栩生嘶着牙,揉了揉心口,服气地点头, “有种。” 今日崔函投靠太后的事,已不是秘密,皇帝气得砸了一只御盏,骂他狼子野心。 行,不把崔家连根拔起,对不起他这番勇气。 “你先叫人盯着崔函一举一动。” 回到后院,程亦安正伏在案前练字。 陆栩生狐疑地走过去,探头一瞧,只见她面前用木架挂着一幅极为精致妍丽的小楷,那小楷笔锋犀利,线条柔美,观之赏心悦目。 而程亦安呢,正在一丝不苟临摹,看样子兴致勃勃,连他在身旁站了半晌也没察觉。 陆栩生脸色不好看了,在她对面落座,冷着脸下颌往那字帖一抬, “这是何人字迹?” 一个范玉林不够,又来了个崔函,可别她又惦记什么小白脸了。 程亦安抬眸笑盈盈回了他一句,“我爹爹的...” 听到是岳父书法,陆栩生暗暗吁了一口气。 程亦安还很得意,跟他炫耀道,“上回去我爹爹书房,顺过来的。” 陆栩生闲适地靠在圈椅里,修长手指轻轻在桌案敲打着,似笑非笑道, “坊间传言‘一见程郎误终身’,我看你也不遑多让嘛。” 连太后党骨干都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程亦安面色含俏瞪了他一眼。 第48章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谁惦记都没用, 程亦安只能是他的。 这一夜拔步床就没消停。 接下来一阵,陆栩生更忙,有时夜里还能睡一觉, 有时一整日不见踪影, 离京前, 他得预先将都督府一切公务交接稳妥, 除此之外,以免开春北齐有动静, 甚至还要前往边关九镇安抚将帅,暗中布防。 腊月二十三这日, 程亦安来了小日子。 免不了一阵失望, 好在想起那碗药又释然了。 夫妻俩就这般各自忙碌至除夕, 除夕是程明昱寿辰,程家拒了一切外客,只长房女儿女婿到场吃个酒, 程明昱亲自下厨做了一道三角糕,给四个孩子吃。 管家亲自拎着食盒过来时, 程亦彦率先扑过去抢了一盘, 程亦歆手里牵着孩子, 生怕落后, “青云,快帮我!” 贺青云笑着起身紧随其后, 那管家看着大姑爷过来,也只得让他拿了一盘子。 那头程亦安急了,她嘴里正吃着饺子含糊不清,指着那边直推陆栩生胳膊, 陆栩生那是什么功夫, 修长手臂伸过去只往管家手肘处点了下,那管家手腕这么一松,食盒悉数落在陆栩生手里,害随后追过来的程亦乔扑了个空。 “算了,今年就当我让着你们。” 程亦安总不能吃独食,分了一半给二姐。 老祖宗看着一家人热热闹闹笑弯了腰。 吃过午膳,各自回府过年。今年陆家因为大老爷一事,老太太病得严重,就少了些年味,陆栩生夫妇在二夫人院子里守岁,二夫人不是爱热闹的性子,给晚辈派了红包就让各自散了。 翌日大年初一,程亦安身为掌家少奶奶,帮着二太太和三太太坐镇后宅,接待那些前来拜年的街坊姻亲。 程家巷这一日更是车水马龙,前来给程明昱和老祖宗拜年的帖子堆积如山,每一封帖子都会送到程亦彦处,让他过目,程亦彦在如山的帖子中发现了魏舒亭三字,昨日宴席上,大妹妹和三妹妹都有人夹菜,唯独二妹妹形单影只,程亦彦有些心疼,犹豫一下着人将帖子送去程明昱的书房,见不见就看爹爹的了。 程明昱最终还是见了魏舒亭,魏舒亭家里是军籍,如今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五品官衔,在程家来看不算很出众,但在寻常世家子弟中也不错了,程明昱与他交谈片刻,觉得人还算稳重,让他去给老祖宗请安。 魏舒亭便被带到老祖宗的院子。 此时已是下午申时,大多客人已离去,院子里只剩下程家本家人,程亦乔张罗几位老太太打叶子牌,席间气氛正融洽,外头来报说是城南侯府世子爷来磕头拜年。 老祖宗便知是程明昱的意思了。 她看了一眼愣住的程亦乔,笑着道,“让他进来吧。” 嫌东次间吵闹,挪去西边暖阁见了魏舒亭。 老祖宗与他聊了好一会儿。 对着旁人沉默寡言,到了老祖宗这里,他又很健谈。 看着没有贺青云那般温厚老实,却又比陆栩生要服帖。 家世门第其实都不错的,就看有没有眼缘。 交给程亦乔自己决定。 老祖宗给了一份见面礼给他,让管家领着他出来,魏舒亭在西面廊子里见到了程亦乔。 程亦乔披着一件新做的大红羽纱狐狸皮斗篷,手里捏着刚折的如意花结,倚着廊柱懒懒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魏舒亭目光在她面颊掠过,微微有些脸红,缓步上前朝她一揖,“给二姑娘拜年,祝二姑娘新的一年事事顺遂,心想事成。” 程亦乔扬唇一笑,“哦,我今年的心愿便是希望清清静静的,不要有人缠我,如此我便借你吉言,盼着心想事成了?” 魏舒亭心下发苦,望着她眉梢驻着笑意,“若是二姑娘定下我,就不会有人乱缠了。” 程亦乔气乐,站直身道,“你好大的脸,我凭什么 就要定你,别以为我爹爹放你进来就是认准你了,他老人家不过是看城南候面子罢了。” 魏舒亭其实是很聪慧的,立即顺着她话头道, “是,家父常赞程公外有张良之资,内有萧何之能,为古往今来罕见之全才,若家父在程公这里还有些面子,是魏家之幸。” 程亦乔听着心里舒坦了,俏眼飞飞,“油嘴滑舌。” 魏舒亭怔看了她一眼,年轻的姑娘正是最曼妙的时候,面庞都长开了,就像一朵娇养的牡丹。 他正色道,“二姑娘,我们城南侯府人丁简单,父亲和母亲就我一个儿子,往后家产也是我们的,我父亲为人想必令尊清楚,决不是为难人的公公,若是我娶了你,他不知多高兴,至于我母亲,性子温厚平日与我父亲说话都不大声,遑论苛刻儿媳妇。” 荣婚(重生) 第92节 “你看,婆媳矛盾没了,也无人跟咱们争家产,至于彩礼,我们尽侯府所能,绝不叫你逊色旁人,若是你有要求尽管说出来...” 程亦乔听到这,瞪了他一眼,“我们程家什么时候委屈过女婿,惦记着人彩礼?” 魏舒亭见她听进去了,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程家的富有他是知道的。 “所以你放心,等你嫁过来,我的私产全部交给你,而你的嫁妆我绝对分文不动,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哎不是...你这人好端端的,大年初一发什么誓...你有话好好说嘛。” 魏舒亭见她急了,紧张地心口嘭嘭直跳,忙道,“听你的,都听你的。” 什么叫都听她的? 不对,她怎么被他绕进去了, 这个腹黑男人,给她下套子呢。 “出去出去,”她扔着手帕虚推他。 吓得魏舒亭直往另一面长廊退,“二姑娘....” “走走走....”程亦乔恁着脸,气呼呼地背对着他不看他。 魏舒亭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不再纠缠,离着她五步远的距离,朝她作揖, “若二姑娘赏面子,元宵节这一日,我来府上接您,领着您去逛花灯!” 程亦乔气得转身当真将他往外推。 这下好,真把魏舒亭给逼得脚下踩空,从石阶上往院子跌去。 习武的男人哪里真能伤着,不过是摔得很狼狈,被随后赶来的程亦彦瞧见,程亦彦连忙将他搀起,瞪了妹妹一眼。 程亦乔扶着腰愤愤道,“哥哥也不问他说了什么?” 那魏舒亭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歉意地告诉程亦彦, “是我唐突,想接二姑娘元宵节去看花灯。” 这事程亦彦也做过,当初他就是这么追到妻子卢氏的。 但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妹妹身上就不行。 双重标准在程亦彦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似笑非笑盯着魏舒亭, “我妹妹身子弱,元宵节还冷的很,就不出去了。” 程亦乔得意地高抬下巴。 魏舒亭当然知道程亦乔不会轻易答应他出门,只是元宵节旁人都有人接,若他不来便是他失礼,这个态度无论如何得有。 魏舒亭也不应话,只道,“今日上门打搅,有失礼之处还望燕宁兄与二姑娘海涵。” 程亦彦还是客气地送他出门,回来问妹妹什么想法。 程亦乔施施然往后院去,“没什么想法。” 心里却在盘算魏舒亭的话,婆媳好处,家里关系简单,那么家产呢,有足够的家产给她挥霍么? 从初一至元宵节,每一日宴席不断,各府轮流请客,程亦安觉着自己吃胖了一圈,夜里便问陆栩生, “我是不是生了赘肉?” 陆栩生手掌正覆在她腰间上下游移,软滑细腻,让人爱不释手,“没有,我觉得正正好。” 程亦安不信,扭头问他,“真的?” 陆栩生忽然悬在她身前,“要我证明吗?” 程亦安已然感觉到了他昭然的嚣张,身子被硌得一动不敢动, “你不累吗...” 哪怕是除夕和大年初一,旁人家都在过年,陆栩生没有,初三去了一趟榆林镇,他这段时日马不停蹄在外奔波,为的就是十六能顺利南下。 今日中午他从榆林回来,准备要入宫见驾,嫌身上脏,回府沐浴更衣,都在浴室抱着程亦安来了一次,夜里这一刚上榻,他又想了。 陆栩生呼吸渐粗,眸光深邃,“程亦安,我这一去,少说两个月不能回来,答应我,我走之前,都随了我成吗?” 程亦安被他气得发笑,“你...也得爱惜身子。” 陆栩生一面褪她衣裳,一面凶神恶煞般道,“过去每日只碰你一次,才是真正在爱惜身子。” 瞧瞧,说得什么话。 程亦安想起今日在浴室腰险些被他掐断,这会儿使劲推他, “那你让我歇歇。” 陆栩生拖住她纤细的蝴蝶骨,挤进去,“我又没让你动,你躺好享受便是。” 程亦安:“.....” 她竟无话反驳。 星夜兼程奔波了三日而归,中午折腾了一次,夜里又久久不息。 这男人身子是铁打的吗? 这一夜又在嘤咛嘤咛中度过。 陆栩生虽身体力行证明她一点都没胖,但程亦安连着吃了六日席,实在是不想再去了,可是如蕙告诉她, “明日初八,是贺侯府的宴席。” 程亦安闻言小脸顿时垮下,过去一年贺家离开了京城权贵圈,程亦歆这一回来,必定得正式宴请一次,以示回归,身为妹妹,无论如何得去捧场。 她揉了揉眉心叹道,“准备贺礼吧。” 夜里戌时初刻,程亦歆召集所有管事将明日宴席各处事宜过了一遍,确认无碍方回了房。 进入正院东次间,朦胧的光色下贺青云正在哄女儿睡觉。 程亦歆轻轻掀开珠帘,进了拔步床,坐在梳妆台前卸妆,丫鬟被她使下去了,屋子里只他们夫妇二人,贺青云余光注意到她回来,露出轻轻一笑, “累了吧?要不要我替你捶一捶?” 他从来都是这般温柔体贴。 程亦歆也告诉自己,人不能既要且要,旁的妻子会埋怨丈夫不能交心,或埋怨婆媳难处,或谴责丈夫在外偷腥,这些难事她都没有,她该要满足了。 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从上一回至守丧结束,足足一年半没有过了。就拿最后一次来说,也是草草收场,若不是老天爷眷顾她,她怕是很难得个孩子。 程亦歆慢慢将珠钗卸下来,有意无意试探道, “翠姐儿这般大了,该让她去西次间睡了,她在这,我总睡不好...” 贺青云手一顿,看着刚刚睡熟的孩子,神情迟疑了一阵。 程亦歆见他没接话,丢下金钗转过身,盈盈望着他, “怎么,你舍不得? “不是...”看着妻子委屈的模样,贺青云顿时惭愧,“歆歆....” 程亦歆走过来,便要去抱女儿,“那就听我的,送她去东次间。” 贺青云见妻子动真格的,知道拗不过她,连忙抬手挡住她,“我来我来,你别弄醒了她...” 程亦歆见状,这才收手重新回到梳妆台梳头,贺青云无奈叹了一声,小心翼翼抱着孩子送出去交给奶娘带着,孩子哭了几声,他又耐心哄了一阵,等到稳妥了方往东次间来,立在珠帘处,瞧见程亦歆已吹了灯,他怔愣片刻,深吸一口气,方慢步踏入。 帘帐留下半幅,程亦歆已在里间躺好。 贺青云于是卸下另外半幅,躺了进去。 夫妻俩已不知多久没这么安生地睡过觉了,养孩子便是劳神劳力,程亦歆睁着眼望着半空,享受这片难得的平静。 夫妻间隔着一 个人的距离。 过去那里睡着女儿。 如今空空如也。 贺青云主动挪过来,轻轻捏了捏程亦歆的手心, “歆儿,最近忙坏了你。” 皇帝除夕那夜召他入宫陪宴,命他画一幅夜宴图,近来贺青云便在忙此事,府上诸务都是程亦歆在操劳。 过年是当家主母最忙的时候,里里外外人情都要照顾到,更何况他们刚回京,要打点的人情就更多了。 得亏程亦歆能干。 程亦歆却没搭他这一茬,而是顺着他的力道钻进他怀里,双手攀住了他后背腰腹,在他脖颈处深深喘着气。 第49章 你脖子上是什么印子 贺青云浑身一僵。 守孝这段时日, 程亦歆也时常这样抱他,他总能自然而然回抱过去,甚至将她搂得更紧, 因为他知道守孝不能做那事。 可现在她将女儿都挪开了, 意思显而易见。 贺青云心里涌上一阵痛苦和尴尬。 但还是抬手将她拥紧了。 过去总有个孩子隔着, 如今踏踏实实抱在一处, 久违的意动在程亦歆心里升腾,她呼吸热得厉害, 一撮撮烫着他的脖颈,贺青云也深吸一口气。 感觉到他有情绪波动, 程亦歆抬起眼绵绵望着他, “云郎....” 在外头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当家少夫人, 到了床笫之间也有这般婉转柔绵之时,这一声云郎换任何男人听着都要酥了。 “歆儿....” 贺青云也很快回应了她,转过身子面朝她的方向。 荣婚(重生) 第93节 程亦歆顺势缠上去, 亲上了他的喉结,贺青云身子再度一僵。 两个人在帘帐中纠缠了一阵, 待程亦歆探下去, 心顿时一凉, 她震惊且凄艾地盯着贺青云。 贺青云这时无比尴尬,支支吾吾道,“歆儿, 我...”他窘迫得无以复加,“你再等等....” 再等等? 都纠缠这般久了,换旁的男人是不是早欺过来了? 还要等到何时? 等到天亮吗? 程亦歆心里崩溃极了,露出哭腔,“青云, 我们还没有儿子,若实在有碍,咱们就请个大夫,我们程家府上的老太医,可是有名的回春圣手。” 贺青云想都没想拒绝道,“不行..” 程亦歆看过来。 贺青云意识到方才语气过于强硬,一时讪讪,忙低声解释,“这一来,老祖宗和岳父便知道了...” 程亦歆也明白,男人都好面子,若是被程家知道,贺青云确实不好做人。 “那咱们去外头找,寻个名医,悄悄地去,隐姓埋名,不叫人知道。” 贺青云听着妻子一五一十的谋划,可见在心里思量很久了,惭愧和痛苦在心里交织,沉默许久,他还是妥协道,“那你私下找找....” 夫妻俩不约而同松开彼此,各自平躺。 程亦歆心里很难过,心情也很低落,睡不着也没心情说话。 贺青云知道她没睡,心里愧疚了。 “歆歆....” 程亦歆没应。 贺青云再次抬手将她搂入怀里,程亦歆蜷在他怀里忍不住细细哽咽出声,贺青云慌了,忙搂着她安抚,“对不起歆歆,是我不好,你别哭了,你要做什么我都应你...” 就是因为他人好,她才更痛苦,若是贺青云脾性不好,她也能跟他吵一架,宣泄这份不如意。 就可在这时,他忽然吻上她了,一点点将她面颊的泪吻干又顺着面颊至耳珠,耳珠被他含在嘴里,细细密密吮着,好似她是何等珍贵,程亦歆也忍不住呼吸发热。 他其实很灵巧,耐心抚慰着每一寸田地,酥痒渐渐汇聚成一团火烧在她灵台,程亦歆忍不住闭上了眼。 袅袅的气息在她周身划过一圈又一圈,仿若浮云在天上飘,等到她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时候,整个人一惊,忙去捉他, “青云,不要...” 她还接受不了他这样。 他怎么可以这样? 她舍不得他这样卑微。 可惜贺青云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深深地吮过去,从未有过的颤流从脑门,心尖,四肢五骸划过,程亦歆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手指深深陷在被褥里,再也说不出不要的字眼。 天蒙蒙亮,程亦歆在一片昏懵中睁开眼,所有感知还停留在昨夜,身子骨跟软了一样,陷在泥沼动弹不得,是不想动弹,那种余味久久在肌骨里回转,让人流连。 第一次觉得这种事很美妙,原来它这么美妙。 身子得到前所未有纾解,心情也很好。 今日有宴席必须起塌了,转过身,身侧已无人,等到程亦歆唤丫鬟来梳洗,就看到贺青云已穿戴整洁从隔壁迈过来,他掀开帘,与她在铜镜里对视,夫妻俩不约而同有些羞意。 贺青云轻声咳了咳,“孩子还在睡,睡得很安稳。” 程亦歆佯装若无其事,“那就好...”纤指轻轻搅着发梢,宛如初婚含羞的少妇。 贺青云心念一动,迈过来,“你们都出去吧。” 程亦歆一愣,看着镜子里扶在她双肩的丈夫,“不要吧,今日有事,我怕耽搁了...” 贺青云神采奕奕一笑,“无妨,我手脚也不慢...” 丫鬟只得退去一旁候着。 贺青云亲自给她梳妆描眉,气息靠近时,程亦歆目光在他唇边掠过,还有些害臊。 想说往后不必了,却又有点食髓知味。 罢了,权当他欠她的,程亦歆这样心安理得地想。 日头渐渐高了,府内的下人井然有序忙起来。 最先抵达的客人是贺青云的继妹,说来程亦歆虽不喜欢原先那位继婆婆,与这位继妹倒是相处不错,继妹性子随了公爹贺侯,是个敞亮人。 “怕嫂嫂忙不过来,我便早些来,帮着嫂嫂看看厨房。” 摆宴席最紧要的便是厨房,这里万不能出差错。 程亦歆唤一位心腹嬷嬷,让她跟着妹妹,“将今日菜单拿出来,交给姑奶奶,你陪着姑奶奶过去。” 程亦歆是程明昱第一个出嫁的女儿,当初出阁时,身旁的人都是老祖宗精挑细选出来的,两户陪房,十几个嬷嬷和五个大丫鬟,所以程亦歆一过门,身旁便有一堆得力干将,从婆婆手中接过中馈时,也是有条不紊。 有了继妹帮忙,程亦歆可以放心去宴客。 她来到后院会客厅等待女眷,正坐下来问孩子早膳的事,便听见前厅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嗓音,“长姐!” 程亦歆抬眸,便见程亦乔牵着程亦安进了垂花门。 她连忙起身,笑着迎过来。 “你们俩怎么凑在一处了?” 程亦乔和程亦安一道踏上台阶,进了屋子,程亦乔一面叹道, “还不是祖母,天还没亮,便叫人催醒了我,说要我来帮忙,我这不便驱车赶来,不成想在府外巷子处遇见了安安。” 程亦安还打着哈欠,“长姐今日若有吩咐,使唤我便是。” 程亦歆看着她睁不开眼的样子,轻轻捏了捏她面颊, “你如今已是当家主母,这个时辰早该在府上料理家务了,何以还睡不醒似的?” 程亦安总不能告诉她,家里那位祖宗这几日夜里闹得凶,害她睡不安稳。 “我平日睡惯了的。” “家务谁料理?” 程亦安笑吟吟道,“家里嫂嫂和弟妹比我还勤勉。” 柳氏现在就指望着帮衬中馈挣点面子,柏氏刚当上家,正兴致勃勃着呢,三位妯娌现在越处越融洽,比动不动便抢嘴的老一辈妯娌,更得下人欢喜。 家里有的时候就需要一个主心骨,能把一盘散沙拧成一股绳。 程亦安就是这个主心骨。 程亦歆看着妹妹慵倦的摸样,嗔道,“你算是憨人有憨福。” “对了,你婆婆不给你立规矩?我听说你婆婆可不是寻常人物,当年给儿子挑媳妇,眼睛长在头顶的。” 程亦安失笑道,“过去是有些,这不年底陆栩生将国公爵位夺回来了么,她心情舒坦了,看我就顺眼了。” 程亦歆担心妹妹受气,“你是媳妇不好顶撞婆婆,有什么事让妹夫去料理,明白吗?” 当初贺青云就是这么做的。 这还是继子,婆母都奈何不了。 那陆栩生可是亲儿子,婆母就更奈何不了了。 说着,程亦歆又调转 目光看向程亦乔, 程亦乔正忙活着喝羊乳,“还是长姐温的羊乳好喝。” 程亦歆宠溺道,“知道你今日要来,早早就预备着呢。” 又亲自给程亦安斟了一盅,程亦安吃相就比程亦乔要文雅。 等程亦乔喝完,程亦歆问,“告诉我,相看得怎么样了?” 程亦乔提起婚事神色还恹恹的,“初一魏舒亭来拜过年,初三城南侯亲自登门,爹爹不在,是二叔和三叔在接待。” 程亦歆问她,“你自个儿怎么想的?” 程亦乔神色倦倦道,“就那样吧,觉着还不错,就是不知家底如何。” 程亦歆看出来了,“不够心动?” 程亦乔缓缓吁了一口气,看着她认真道,“说实话,论眼缘,我着实喜欢崔函那一挂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也有能耐,这不是崔函不行么,我又不想远嫁四川,京城这些门第,各方差不多的也就城南侯府了。” “魏舒亭嘛,好歹也熟悉,家里人口不多,没那些七七八八的杂事,他对我也有几分真心,嫁人嘛,不就这回事。” 见她主动提起四川总督府,程亦安忍不住问道,“四川总督府上没来人?” “也来了,初四夫妇二人携重礼一同登门来的,人爹爹也见了,但礼没有收,爹爹知道我不想远嫁,便当寻常客人待了。” 程亦安就不好说话了。 益州确实太远,前世爹爹早逝,未必不是看着她远嫁,心中郁结之故,隔着那么远,还能坚持每月遣人来益州,可见有多不放心。 二姐即便选个门第差些的,也好过远嫁。 但程亦歆却在客观分析, “若论家底,城南侯府绝对比不上四川总督府。” 四川总督府可是封疆大吏。 程亦乔苦笑一声,揉了揉眉角道,“可见世间诸事难以两全嘛,我认了。” 程亦歆想起自己这段婚姻,虽有不完美之处,大抵还是不错的,已经超越世间许许多多的人,而三妹妹呢,即便是盲婚哑嫁,那陆栩生护得厉害,如今又是大晋最年轻的国公夫人,风光体面独一份。 两姐妹着落都不错,她舍不得二妹妹将就, “不急,多少姑娘念着年纪大了,心里就着急,于是稀里糊涂把自己嫁了,成婚后发现诸多不如意,悔之晚矣,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家底,全京城哪个不羡慕你?若连你都屈就,置天下姑娘于何地呀?” “乔儿,祖母把你当命根子,爹爹又疼爱你,兄长和嫂嫂也不必说,你可千万别给自己压力,一定不能急,慢慢找,好吗,总能遇到对的那个人。” “我们是盼着给你找个好夫婿,而不是盼着把你嫁出去,明白吗?” 都说长姐如母,程亦歆素来就是这样,在她迷茫时给她指明方向,给她吃定心丸,程亦乔忽然红了眼眶。 荣婚(重生) 第94节 没有娘又怎样,她并不缺替她出谋划策,处处为她着想的人。 “我听姐姐的...”她握住程亦歆。 客人陆续到了,程亦歆安排程亦乔帮着款待姑娘们,程亦安去花厅坐镇,替她招待贵妇。 即便程亦安年纪最小,但她是国公夫人,在京城贵妇圈,论的可不是年纪资历,而是身份地位。 程亦乔正在花厅招待姑娘们呢,突然听见仆妇来报,“城南侯夫人到了。” 她一听,急得来寻程亦歆,将她拉至转角, “你怎么请了她?” 据她所知,贺家是文官一派,与武将府邸并不通往来。 她跟魏舒亭的婚事还未定下,这个时候论理不该请城南侯府。 程亦歆轻轻点了点她鼻头, “你懂什么呀?祖母吩咐我给城南侯府下帖子,为的便是相一相你这位未来婆母,祖母老人家说,女人出嫁,相处最多的其实是婆婆,婆婆好,日子就好过,婆婆不好,就有苦头吃。” 说白了,崔函前车之鉴在那,现在程明昱和老祖宗对程亦乔的婚事慎之又慎。 程亦乔感动得无话可说。 片刻,程亦歆亲自迎接侯夫人进门,那是一位柔美的妇人,白皮细眼的,看起来文文静静很好说话。 但程亦歆并不以外貌相人。 还得慢慢看。 这厢将侯夫人引入待客厅,那侯夫人确实不大爱说话,将贺礼奉上,只夸了她一句能干,就无多余的话。 看得出来,她在待人接物这一处并不圆滑。 不一会程家长房的二夫人和三夫人来,石国公府夫人,陈侯夫人,陆家三夫人带着几个晚辈也都到了。 程亦安便跟这几位夫人坐在一处,原以为她跟石飞燕算是有过节,那石夫人该是看她不顺眼,孰知她反而伸手非要拉着程亦安坐在她身旁。 “我们家飞燕被我惯坏了,性子骄纵,难免有得罪之处,还望国公夫人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石飞燕站在母亲身旁见母亲给程亦安说好话,很不高兴,嘟起嘴四处寻程亦乔, “程亦乔呢,不是说好今日要拿一壶好酒给我吃么?” 石夫人一听她要喝酒,转身就要训她,可惜石飞燕一溜烟跑了。 她一走,程家夫人和陆家夫人将身旁跟来的女孩子都给使了去。 石夫人便跟程亦安道,“可怜陆国公夫人年纪轻轻要陪我们这些老婆子坐一处。” “夫人这话就见外了,您瞧着不过三十出头,哪就称得一个老字。” “哟,国公夫人这么说,那我可就厚脸皮了。” 正说笑着,外头禀道, “四川总督夫人来贺。” 程亦歆正陪郑尚书的夫人说话,听了这一声禀,心下纳罕,与程亦安对视一眼。 程亦歆并未邀请四川总督府。 程亦安猜着总督夫人还没放弃程亦乔。 程亦歆起身往垂花门迎去,却见一四十出头的妇人,领着一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妇一道前来。 这位总督夫人头面并不华丽,却件件价值不菲,譬如华胜当中那块羊脂玉,色泽温润沉静,不是俗品,羊脂玉边上镶嵌了一圈绿松夹杂翡翠蛋面,单单一颗拿出来都得十两银子。 她猜得没错,总督府着实很殷实。 让妹妹过穷日子,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那总督夫人三步当两步上前来,自来熟地握住了程亦歆的手腕, “世子夫人,我们母女不请自来,还望海涵。” 程亦歆见她满脸热忱,也很殷切,“您能来,我贺府蓬荜生辉,没给您下帖子是不敢惊动您。” 总督夫人笑了,抚了抚她手背,“你这么说,我可就不见外了,来,”说着领着自己女儿介绍道, “世子夫人,我女儿如霜,她公公是京兆府尹。” 程亦歆立即讶了一声,“我早有耳闻,京兆府尹彭大人逢人便说自家娶了一位好媳妇,我一直好奇,今日终于得见,方知是总督府的姑娘,可见夫人好教养。” 那孟如霜含笑与她屈膝,“仰慕姐姐久矣,若姐姐不嫌弃,往后还要多向姐姐讨教。” “不敢当。” 做不成姻亲,结识一番也是不错的。 程亦歆将人领进来。 那城南侯夫人听到总督府夫人到了,眼神往这边瞥了一眼,总督夫人跟着丈夫学了一肚子兵法,懂知己知彼的道理,早早就识得侯夫人,她甚至朝侯夫人一笑,侯夫人也起身略颔首示意,算是招呼过了。 总督夫人时常不在京城,熟面孔不多,程亦歆免不了帮着引荐,而这一群人中,总督夫人发现一双友善的眼神, 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褙袄,温婉端庄地坐在一群中年妇人中,气度容华。 孟如霜见过程亦安,立即与母亲 介绍道,“娘,这位是陆国公的夫人。” 总督夫人于是热情迎过来,“我说呢,这般品格,这般相貌,必是程大人的掌上明珠。” 把程家三姐妹都给夸了。 前世总督夫人对程亦安一见生喜,今生依旧。 程亦安落落大方起身朝她欠身,“孟夫人好。” 陆三夫人见总督夫人有与程亦安攀谈的意思,干脆让一个席位,总督夫人连连道谢,便挨着程亦安坐了。 “我们家总督日日挂在嘴边有两人,一位是你父亲程大人,一位便是你夫君陆将军,陆将军白银山一战,震天撼地,我们家总督钦佩在心。” 程亦安雍容笑道,“都是为国效力,为陛下尽忠,总督大人护卫一方安宁,亦是可钦可敬。” 总督夫人顺着她话头道,“说到我们益州,古来便是天府之国,称得上人杰地灵,吃的玩的可不少,若是夫人有缘到益州,我必当东道主,好好款待。” 程亦安前世在益州住了五年,哪个角落不熟,“我听说蜀中含元寺外有一糕点铺子,名为含元糕铺,前朝明皇曾下榻此地,吃了那处糕点,赞不绝口。” 总督夫人闻言顿时面露激动,“天哪,这名声传到京城来了吗?夫人可吃过?” 程亦安笑道,“有缘尝过一回。” 她前世每日均遣人去排队,去晚了还没了呢。 总督夫人忙道,“早知你喜欢,我这回进京,该带一些来的。”随后她又细数了好几处蜀中的好,说是山清水秀,百姓怡然,十分宜居。 “赶明夫人来蜀中瞧一瞧,必流连忘返。” 程亦安知她的意思,委婉道,“天府之国,名不虚传,可惜就是远了些,我们姑娘家的,不敢赶远路。” 总督夫人闻言心下一顿,原来如此啊。 她以为程家曾嫁女给两江总督,也会愿意舍一女给她家,孰知还是嫌远了。 城南侯夫人听着那边动静,已心领神会,便开始与程亦歆攀谈, “世子夫人在贺州住了一年,可适应那边的气候?听闻有些湿热不是?” 程亦歆回道,“是热得很,不过四季分明,不像咱们京城,立秋不久就冷得要穿棉袄。” 侯夫人柔声笑道,“我是端州人,离贺州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了。” 后院其乐融融,前院更热闹了。 前院今日由贺青云和贺侯亲自宴客。 比起贺青云芝兰玉树,贺侯则生得精干许多,为人也更老道。 从城南侯到四川总督,最后到姗姗来迟的陆栩生,他都应酬得游刃有余。 陆栩生进门,先奉上贺礼,与贺青云拱袖, “大姐夫好。” 贺青云正欲与他见家礼,忽见身后父亲快步迎出来, “国公爷来啦!” 说着长袖一揖,朝陆栩生行了平辈之礼。 贺青云愣了愣,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又与父亲同揖,甚至揖得更深。 陆栩生笑意深深,避开没受贺青云的礼,而是回了贺侯一揖, “一家人,侯爷客气了。” 陆栩生嘴里说着一家人,可不能真把他当一家人。 贺侯是官场人精,人家陆栩生是程明昱的女婿,又不是他的女婿,若真把他当晚辈看,置前厅那一屋子武将于何地? 毕竟那里包括城南侯都算陆栩生的下属。 朝中除了左都督石国公,右都督秦国公,从官衔往下就是陆栩生了。 而前头两位国公,论功勋还比不上陆栩生。 今日前两位国公没来,陆栩生当做客座第一席。 贺侯是这般安排的,其余人都视为理所当然,唯独贺青云见惯了妹婿在程家伏低做小,还没习惯他的八面威风。 魏舒亭在贺府见到孟如川还很意外。 “孟贤弟怎么有空来赴宴?” 孟如川人虽憨直,却又不笨,察觉魏舒亭的防备,直言不讳道,“不瞒魏兄,今日是为乔二姑娘而来。” 得知并非父亲算计崔函,孟如川便释然了,他争也得堂堂正正争。 魏舒亭当然知道他是冲程亦乔来的,整个总督府均是不请自来呢,上回孟如川当众离席,他还以为孟如川放弃了程亦乔,没成想又卷土重来。 他有些牙疼,“她姓程,该称程二姑娘。” 孟如川抚了抚后脑勺,“怪我错了嘴。” 荣婚(重生) 第95节 实在是他爹娘在家里,左一个乔乔右一个乔乔,害他下意识便唤成乔二姑娘。 魏舒亭虽有些忌惮孟如川,却也不至于没风度跟他别苗头,甚至客气给他引荐同窗。 孟如川常年待在益州,对京城并不熟悉,很盼着能结识几位兄弟,回头可以一道骑马射猎打马球。 “多谢魏兄,魏兄好风度。” 在他看来,来程家求亲的男人,个个人品贵重,一点都不携私,果然好人家连招来的备选女婿都是好的。 终于有点明白,爹娘为什么非程家不可。 魏舒亭对着无比赤忱的少年哭笑不得。 午时正,顺利开宴。 陆栩生用过膳便要离开,他实在公务缠身脱不开,遣人去后院问程亦安,随不随他回府,程亦安说是要用了晚膳再回去,陆栩生便先告辞了。 这边总督夫人见程亦歆更为关照城南侯夫人,便知程家怕是要定那边了,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时没想到好法子,不好再硬着头皮留下,临走时也没去打搅程亦歆,只与程亦安话别, “我与国公夫人一见如故,望夫人不嫌弃,赶明来我府上吃个酒。” 程亦安言简意赅道,“等事妥,一定来。” 等事妥,那就是等程亦乔婚事定下来,在此之前不便走动。 一定来,可见她很给面子,也有意结识总督府。 总督夫人一面愁一面喜,心情复杂离去。 客人三三两两散去,最后只留下城南侯夫人。 程亦乔听说她在这,就避去了里间。 程亦歆见侯夫人没走,可见有话说,便招呼程亦安留下来陪坐。 侯夫人先客套两句,便说明来意, “都说长姐如母,老祖宗身子贵重,我实在不敢去打搅,能否托世子夫人帮我问个话,我们家亭儿是诚心求娶二姑娘,不知贵府彩礼有何要求?” 程亦歆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 这话让她怎么回? 贺家娶她是举一半家财,足足一百五十抬,差点把半个贺家都给了她。 既然是诚心求娶,就该直接拿出诚意,列个单子让媒人上门。 而不是在这边试探。 说高了,只道姑娘家拿乔,是卖女儿。 说低了,显得上杆子似的,也中了夫家圈套称了他们的意? 程亦歆觉得这位侯夫人不大厚道。 她便不软不硬地回,“侯夫人说笑了,什么彩礼不彩礼的,相看还没个定数,问彩礼为时过早了。” 侯夫人闻言顿觉失言,面色讪讪,“瞧我,见着乔姑娘便高兴坏了,一时忘了分寸。” “时辰不早,世子夫人忙了一日想必累了,那我先告辞。” 程亦歆和程亦安送她到门口,待她身影消失不见,两姐妹相视一眼露出忧色。 既然老祖宗下令命程亦歆试探侯夫人,程亦歆便想了个主意,方才与程亦安合唱了一出戏,让程亦安招待总督夫人,委婉拒绝总督夫人,而她这边呢,便热情招待侯夫人,看看侯夫人什么底细。 果不其然,这侯夫人“没叫人失望”,定是见程亦安拒绝了总督府,而程亦歆这边也很拿自己当个人物,只当这事十拿九稳,程亦乔非她儿子不可了,便来程亦歆这里套话。 城南侯府再有家底,也远不及程家,侯夫人听闻这位二小姐骄纵奢靡,生怕程家狮子大开口,故意来试探。 结果反而被程家姐妹试出深浅。 姐妹俩暗暗摇头,折回暖阁内。 那程亦乔已气冲冲奔出来。 “亏那魏舒亭说自己母亲性子软,胆小,连话都不敢大声,她确实腔调儿柔软,可那话却呕得人死。” 程亦歆见程亦乔已看穿,也不藏着掖着, “好妹妹,不是姐姐要打岔,实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原先那婆婆就是这般人物,人前脾性别提多好,没有不夸的,可她就是这样偶尔哭一声委屈巴巴一句,我公爹心就软了,指东不敢往西,这样的人 才不好对付呢。” 这时,程亦歆身侧一管事嬷嬷也道, “方才老奴瞧见魏公子亲自搀着母亲送来垂花门,是千叮万嘱,连一点小事都要交待,可见在魏公子眼里,他这位母亲是顶顶柔弱善良不能自理的,咱们二小姐又是热性子,遇着这样的婆母,恐吃暗亏。” 程亦乔本来都已经认定了魏舒亭,今日忽然来了这么一遭,顿觉扫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委屈。 忍不住哭红了眼。 “不嫁了,不嫁了,等爹爹百年,我去做姑子!” 程亦歆见她又任性,气道,“今个儿初八,不许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程亦安连忙坐过来,将她搂入怀里, “二姐,好事多磨,越磨越能看出真章,孰知最后遇到的不是最好的呢?” 程亦安这话很能安抚人心。 程亦乔抹了泪, “你说的有道理,没必要因为外人坏了心情,对了,翠姐儿呢,一整日忙着没见她,可别磕着碰着了。” 程亦歆左拉一个,右搂一个,往后院去,“在后院次间玩呢,我没功夫照料她,便让姐儿画画去了,这会儿想必已画好。” 后院正屋烧了地龙,热乎得很,已立春,没有年前那般冷了。 程亦安进屋觉得热,退去围脖交给如兰收着,自个儿便往外甥女的桌案前来。 程亦乔帮翠姐儿画她没画完的部分。 程亦安见翠姐儿沾了一手颜泥,帮着乳娘给她洗手,一面洗一面逗, “我们的小手谁最白,翠儿最白...” 翠姐儿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程亦歆吩咐管事几句话,进来东次间,程亦安正弯下腰给翠姐儿擦手,侧面脖颈处现出一块暗红的印子。 程亦歆是过来人,一眼就明白端地。 程亦乔打算帮着翠姐儿将画挂起来晾干,路过程亦安身侧,眼尖便看到了,“咦,安安,你这是被什么虫子咬了?” 程亦安身子一顿,俏脸一下涨得通红。 完了,忘了混账干的混账事了。 她慢腾腾坐起来,抚了抚那印子,将衣领往上牵了牵, “我也不知是什么虫子,不是什么大事。” 程亦乔发觉自己说完,屋子里的仆妇丫鬟各有异色,慢慢回过味来,嘿笑一声, “哦,印子这么显眼,定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大虫子。” 程亦安晓得她已看穿,恼了,扭眼瞪着她, “保佑你也遇见个大虫子。” 翠儿憨憨问,“姨妈,什么大虫子呀,冬日有大虫子吗?不是夏日才有么?” 程亦歆见二人越说越不像样,示意嬷嬷们把孩子领去净室更衣,程亦乔跟了过去。 程亦歆来到程亦安对面落座,剜了她一眼, “也不注意一些。” 程亦安慵懒地往炕床一靠,疲惫道, “他要南下,便有些不知节制...往后我会注意。” 程亦安以为姐姐是责怪她不知轻重,便解释了一句。 程亦歆却怔住了。 她不止一次想过,旁人家夫妻在那事上是怎样的。 只是性子素来稳重内敛,不好将这种事宣之于口。 可现在嫡亲妹妹就在眼前,程亦歆心里蠢蠢欲动。 第50章 女儿代娘亲谢过爹爹…… “你跟我来。” 待会孩子要在东次间玩耍, 程亦歆示意程亦安跟她去西次间。 程亦安瞌睡顿时醒了,长姐这是要教训她啊。 讪讪随她进了西次间。 程亦歆将丫鬟使出去,一转身便看到程亦安巴巴望着她, 像个犯错的孩子。 程亦歆顿时哑然失笑, 指了指对面的圈椅, 轻声道, “你坐,我只是有些事想问问你。” 程亦安摸不准她意图, 挪着臀坐了一角,想起程家姐妹们私下最怕遇到程亦歆, 因为她跟爹爹一样严格。 程亦歆静静看了程亦安一会, 往她这一侧倾了倾, “安安,你别多虑,我就是有些好奇你们夫妻...”其实这种事总是有些难以启齿, 她咬了咬牙,嗓音又放低了些, 尴尬问, “你们那事频繁吗?” 程亦安一愣, 原来是扯闲呀,早说嘛。 她于是挪着身坐的离她近了些,“算是吧...”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家那位什么事都能依我,就这事得依他。” 程亦歆呆住,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咽了咽嗓,“有多频繁?” 荣婚(重生) 第96节 程亦安凑近她肩膀处, 无奈道,“每月除了月事那几日,他都能要,这不要离开,就更频繁了些。” 也就是说一夜不只一次。 天哪。 程亦歆若非定力好,手指都要嵌入掌心了。 她以为一月有十来日就已经算频繁了,毕竟他们新婚那会儿一月也就几次,而现在程亦安告诉她,一晚上都能几次。 男人与男人差别这么大的嘛。 程亦歆苦涩几乎已掩饰不住。 程亦安经历了前世今生,一看她这副神色迅速反应过来,这下意识到自己可能捅了篓子, “长姐...”她轻轻握住她的手,眉心紧蹙,“你们....” 程亦歆见她已猜到,难为情地摇摇头,“我们很久都没一次。”程亦歆为了贺青云面子,说得很含糊。 程亦安第一反应是安抚她,苦笑道,“其实这才是常情,你跟姐夫都成婚这么多年了,渐渐力不从心实属寻常,谁知我们家将军过两年又是什么光景,我原先遇见一位,她丈夫头两年还好,后几年也不成了,一月也就那么两三次。” 她说的是前世的范玉林。 程亦歆听前面那段还好,一听最后一句,几乎要哭出来, 原来一月几次就算不成了。 这么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大成。 程亦安见姐姐不吭声,顿感事态严重,紧握着她替她焦急, 她开始找原因, “是不是长姐过于端肃了?” 程亦歆素有威严,程亦安担心她在丈夫面前过于端着,不利于调情,男人嘛,都喜欢柔情似水的女人。 程亦歆苦笑,“怎么会?我岂能不懂这个道理,夜里还是有甜言蜜语的。” 程亦安讶了下,原来长姐私下也有这般柔情的一面。 回想她跟陆栩生,她别说甜言蜜语,就是夫君都没唤过。 那陆栩生照旧跟狼一样,看着她就能扑上来。 贺青云看着也不像是不喜欢长姐的,程亦安沉思道,“那就干脆寻个郎中瞧一瞧。” 程亦歆为难道,“我也提了,不过他到底好面子,有些抵触,我想着干脆去外地寻个郎中,若是靠得住我们就去看一看。” 程亦安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前世范玉林后来是不那么行,却是照旧包养了外室,也许是腻了图新鲜呢。 可见有的男人在外头吃饱了,回到家就没兴致。 只是这个猜测多少有些离间他们夫妻的感情,程亦安有些踟蹰。 “平日姐夫在家里时辰多,还是外头时辰多?” “守丧前在翰林院撰书,偶尔要作画,在外头时辰多,不过一回到府上几乎都在我身旁,守丧这一年那是日夜不须臾离。”程亦歆何等聪慧,很快就猜到程亦安在怀疑什么,她摇头道, “安安,我不认为他心里有别人,他对我是真的好,什么都豁得出去。” 程亦安只能道,“那就先找个大夫看看吧。” 这一处,程亦歆又犯难了。 贺侯府有人手,却涉及主君威严,恐下人轻看他。 她手底下的人均是程家带来的,难保走漏风声,若是传到爹爹和祖母耳朵里,又是一场官司。 程亦安看出她的为难, “长姐你信我么?你若是信我,这桩事交给我来办,你放心,绝不走漏风声,今日之事我也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这个时候就显现手足姐妹的好处来。 程亦歆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终于渗出泪花来,忍不住将她搂入怀里, “好妹妹,这事我谁也不敢启齿,若非嫡亲妹妹,我都不知与谁说,幸亏有你帮衬我。” “还有,你姐夫那边,你可不能露半点端倪。” 程亦安抚着她背心笑道,“你放心,我嘴严。” 程亦歆发泄一番,心里好像落了一颗大石头,从她怀里起身,望着她笑, “前段时日还说你年纪小爱使性子,其实你才是担得住事的。” 今日程亦安与那些国公夫人交际时,还担心她怯场,不成想她应对有余。 看着温温柔柔,却很顶事。 既然程亦歆有所托,程亦安就不留下来用晚膳了。 “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准备着。” 程亦歆见她脸色有些疲惫,“要不要歇一会儿再走?” 程亦安摇头,“车上再歇吧。” 程亦乔见程亦安要走,便也打算回府。 孰料刚送两姐妹至垂花门,程家来了婆子, “老祖宗吩咐,让姑娘们回去一趟。” 程亦歆便知是为程亦乔的婚事。 于是吩咐管事料理家务,自个儿领着妹妹们去程家。 程亦乔的马车在前,程亦歆与程亦安同乘商议请大夫的事,落在后头,程亦乔马车出贺府前面的巷子里,被人拦了去路, “二姑娘...” 魏舒亭显然是从母亲处得知了今日的事,正满脸焦急候在这里。 程亦乔掀开车帘见是他,立即作了冷色, “魏公子,您母亲问我们家要多少彩礼,说句实心话,我们程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没有卖女儿的道理,从不跟人说价,魏公子还是寻个门当户对,愿与你们砍价说价的人家去。” 魏舒亭脸色顿时大惊,“二姑娘,不是这个意思,我母亲是一时着了急,说错了话,她已经知错了,方才与我懊恼好一会儿,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可惜程亦乔已经将车帘搁下,吩咐马夫赶车。 魏舒亭望着她扬长离去的身影,顿时懊悔不跌。 “哎呀!” 立即翻身上马回去寻父亲商议。 程家三姐妹这厢回到长房,老祖宗和程明昱已经在候着了。 程亦歆便一五一十将事情一说,老祖宗颇为失望, “城南侯虽豁达,其夫人却是眼界狭隘之辈,不可深交,如此这门婚事作罢。” 程明昱脸色倒是很平静,见女儿满脸气鼓鼓的,反而安慰道,“结婚也讲究缘分,脾性不投便是无缘,你应该很庆幸成婚前发现不合之处,及时止步,若是婚后婆媳不投缘,你再后悔都来不及。” 程明昱总能看到事情有利的一面。 程亦乔闻言立即破涕为笑,“爹爹这么说,女儿就不难过了。” “这样,爹爹对外声称你不宜早嫁,断了旁人的心思,你先在家里好好养身子。” 他怕女儿被婚事逼得心神俱碎,以为家里人嫌她,急得嫁出去。 程亦乔沉默片刻道,“可是爹爹,女儿总不能真的不嫁人吧?” 这个时候程亦歆插话道,“父亲,今日四川总督府一家子不请自来,看样子很是热忱。” 程明昱不是不知四川总督府的诚意,但程亦乔不肯远嫁,他也舍不得,他可不想三天两头牵挂,月月往那边遣人。 况且先接触了城南侯府,见这边不成,又立即约见总督府,显得姑娘多愁嫁,容易陷入被动,他果断摇头, “乔儿的婚事先搁置。” 程亦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抱着他胳膊撒娇, “爹爹,女儿不想离开您...” 程明昱看着耍赖的女儿无奈道,“都是大姑娘了,还跟爹爹哭闹。” 这一抬眼,发现程亦安正看着他,想起小女儿就没这般跟他撒过娇,心忽的一刺,胸口酸楚难当。 程亦安对上他视线,便以为他是误会她吃味,她忙笑了笑挪开视线。 程亦歆还有家务要忙,便提前回去了。 老太太留程亦安用晚膳,程亦安念着程亦歆的事,便拒绝道, “我也有事,赶明等陆栩生去了江南,我再回娘家住。” 程亦安告辞跨出门槛。 走至垂花门内的一处长廊,身后传来程明昱的嗓音, “安安...” 程亦安回过眸,望着清清朗朗走过来的父亲,露出笑容,“爹爹...” 下人均垂首退开。 程明昱负手来到她跟前,看着乖巧温顺的女儿,心里反而越发不好受,他宁愿程亦安跟他闹闹脾气, “爹爹送你。” 程亦安知道他这是在安抚她,一时无奈。 毕竟不是他膝下长大的,隔阂还是有的,她就做不到像程亦乔那般在他跟前无所顾忌。 别说程明昱,就是陆栩生跟前,她也没撒过娇。 她能体会到爹爹想要弥补却无从弥补的愧疚。 无从解释。 荣婚(重生) 第97节 两个人沉默往大门去。 程明昱有意放缓步子,程亦安只能缓行。 太阳西斜,寒风便冽了,打在面颊有些刺骨。 虽是立了春,院子里花草枯败,犹不见半点春日气象,除夕挂上的大红灯笼还未换下,明丽廊庑上的花纹被冬雪染过,又褪了一点颜色。 又一年过去了。 当初坐在他膝盖嚼糖果的姑娘已嫁了人,她明丽大方,聪慧温婉,遇着事自己极有主张,痛痛快快就干了,他这个做父亲的甚至没有机会帮忙。 说什么都是多余,送程亦安至门口,他突然问道, “年前去祭拜过你娘亲吗?” 程亦安神色一顿,转过身回他,“年前二十八去衣冠冢扫过墓,大年初一晚边我和陆栩生去别苑给她老人家拜过年。” 程明昱颔首,“先前你提过要把你母亲的衣冠冢移出程家墓园,爹爹有个主意,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您说。” 程明昱沉吟道,“爹爹不想惊动你母亲亡魂,打算将那一带的围墙挪动,将你母亲那一块坟冢额外圈出去,做个单独的祭园,你看如何?” 程亦安莞尔一笑,“那就再便宜不过了,女儿代娘亲谢过爹爹!” 她再次朝他屈膝。 这一声谢听得程明昱心里不是滋味。 好似他与夏芙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当年在程明祐回京之前,他与夏芙兼祧之事是记在族谱的,只是后来夏芙死的决绝,程明祐又活过来了,为免影响她身后名,才把一切摸得干干净净。 “那你什么时候得空,爹爹陪你去办这事。” 要动墓园,多少牵动风水,需他亲自出面。 程亦安想了想,“不如清明节吧。” 程明昱颔首。 程亦安还记着去办程亦歆的事,就不久留, “那女儿告退了。” 程明昱已目送她下了台阶,还是忍不住唤住她, “安安,” 程亦安讶异地回过眸,只见父亲清隽挺拔立在台阶上,眼底那抹霁月风光似触手可及, “安安,无论你什么年纪,出嫁何方,在爹爹眼里,永远是个孩子。” 是孩子就可以跟爹爹撒娇。 程亦安明白他言下之意,嘴角往旁一牵,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笑眼弯弯朝他挥手。 离开程府,程亦安便吩咐裘青赶车去西市,前世程亦安做过药材生意,对这一个行当还算了解,要说什么人最清楚大夫的底细,一定是这些走南闯北四处做药材生意的掌柜,他们不仅知道大晋哪些山头产什么名贵药材,甚至知道哪些大夫是名医,擅长治什么病。 京城最大的药材铺面就在西市,这里有一条药材街,五湖四海的药材均汇在此地售卖,程亦安吩咐裘青将马车停在一处僻静的巷道,又拿来程亦歆给她寻来的一件旧衫换上,取来兜帽带着,让所有仆妇和丫鬟在此地等候,只带裘青一人前往。 裘青将衣衫反穿,蒙面随行,作出一副不好惹的架势。 程亦安寻到第一家店铺,谎称自己是来进货的,那管事与她攀谈,见她答的是行话,可见是行家就不敢糊弄,引她去楼 上见掌柜,到了掌柜这里,程亦安给了对方一锭银子,说明来意,起先那掌柜面生不耐,不愿跟个陌生女子透露真章,后来瞧见一虎背熊腰的护卫站在门口虎视眈眈,便说了几个人名。 程亦安怕他藏着掖着,便问,“比卧龙岗的李神医如何?” 前世程亦安为了救范玉林,便曾拿着程家拜帖去卧龙岗请过李神医,李神医与程家有些交情,只需爹爹去一封拜帖,必定前来京城给贺青云看诊,只是贺青云要面子,自然就不能惊动他。 掌柜便知这女子大有来头,不敢再糊弄了,收了银子,报了几处名讳, “离京城近又能治这种病,针灸最好的是太行山的老巴先生,再有便是坐镇潼关的刘不行,只是刘不行脾气怪,不是什么人都给治,老朽推荐巴先生,巴先生若还不行,再去寻刘不行。” 如此去了三家大铺子,得到的消息大差不差,印证了掌柜的话,用笔写下搁在衣衫里,吩咐如兰跑一趟贺府。 魏舒亭这厢回了府,直到傍晚方等回城南侯,伴着他一道来到后院,将今日之事告诉他, “母亲也太糊涂了,竟然朝贺府世子夫人打听彩礼的事,被人家怼了回来。” 侯夫人坐在圈椅里直抹泪, “我也是一时昏了头,糊里糊涂就问了,夫君,我不是故意的...” 城南侯背着手看了一眼妻子,多年夫妻,他还能不明白妻子的脾性嘛,来到她身侧坐下,叹道,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算计得太细,眼界还是要看长远些,说句私心的话,即便咱们侯府所有家业全给她,那也是自家儿媳妇,将来都是自己孙儿的,能外传了去?” “再退一万步,那程明昱是什么人,他占过哪个女婿便宜?咱们越大方慎重,他越看重女婿,亭儿有他这样一位岳丈,还愁前程不明朗?” “一旦联姻,陆栩生便是他妹夫,往后在都督府,还有谁敢不给亭儿面子?我即便替陛下管着军器监,可军器监也隶属都督府,都在陆栩生治下呢。” “看着这些好处,你都不应该计较一些彩礼。” 可惜妻子今日已在程家人跟前露了底,怕是招惹程明昱不快了。 侯夫人心里委屈,她就问了一句惹得儿子招了骂,倘若过了门,还不知多嚣张,只是这话却闷在心里不敢说,只默默抹泪。 城南侯见儿子急得眼眶发红,揉了揉眉骨道, “我这就亲自上门,给程公赔罪。” 魏舒亭方长出一口气,“谢谢爹爹。” 可惜父子俩这边一出门,那边管家慌慌张张打外头奔来, “侯爷,侯爷,程家方才将您上回送去的礼退了回来,说是那日程家家主不在,府上二老爷贸然收了礼,实在惭愧,请侯爷见谅。” 魏舒亭险些打个踉跄,脸色惨白若纸。 同一时刻,四川都督府也在为这一事发愁,一家四口顾不上用晚膳,坐在暖阁,面面相觑。 联姻为的都是家族荣耀。做封疆大吏最盼着朝中有人,若是能得程明昱做亲家,孟家可谓是高枕无忧了,且程家不参与党争,几百年屹立不倒,与程家攀上亲戚,意味着无论朝代更迭,孟家都垮不了。 坊间把程家的婚姻,当做护身符。 而程明昱靠得也是不参与党争这一手,在朝中利于不败之地,便以此笼住越来越多的纯臣形成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壮大程家声势,达到相辅相成的目的。 孟夫人和孟都督都是聪明人,夫妻俩一合计,便做出一个决定。 “川儿,我看你就留在京城算了。” 孟如川直挺挺立在厅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孟如霜起身笑着解释道, “言下之意是弟弟若娶了乔乔,便留在京城过日子,不回益州了。” 孟如川跳起来,往后退开数步,“这怎么成?我在益州长大,我的亲朋好友都在益州,我在京城举目无亲。” “谁说举目无亲?我不就在京城?你若留下来,我也有个照应。”孟如霜极力怂恿弟弟留下来,“再说了,朋友是要结识的,这不,你打了几场马球赛,不就认识不少少儿郎了吗?” 孟如川顿时觉得自己被亲爹亲娘卖出去了,他委屈又不满, “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放心吗?” 孟夫人耸耸肩,“有程公替我管教你,是你三生福气,我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可担心的?” 孟总督也笑道, “儿啊,若是程公愿意收你,哪怕你做上门女婿,为父也认。” 孟如川给气笑了,梗着脖子道, “大丈夫顶天立地,不给人做上门女婿。” 总督夫人见儿子一根筋,急得起身, “瞧你这脾性,哪个姑娘愿意嫁你?我告诉你,若娶了乔乔,往后事事都得听乔乔吩咐,明白吗?” 孟如川还是少年心性,不解地盯着娘亲,“为什么?我难道不要面子的嘛?” “再说了,妻以夫为纲,不应该她听我的吗?” 总督夫人觉得儿子没救了,她看了一眼丈夫,重新坐下来,朝他使眼色, “我渴了,给我斟杯茶。” “好嘞!” 孟总督立即屁颠颠寻来妻子惯用的青花瓷杯,给她斟了一杯茶搁在她身侧,很体贴给舀出一勺水在手背试温,“夫人,温度适宜,夫人请喝。” 孟夫人抿了一口,脸上无半分波动,又觉得腰酸背痛,懒懒往后背一指,“揉揉...” 孟总督殷勤来到妻子身后,手法熟练地开始给她捏肩。 一通忙活下来,孟夫人看着儿子问, “瞧,你爹爹堂堂二品大都督,在家里都要伺候为娘,你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凭什么不听妻子的话?” 少年虎着脸哑口无言。 孟夫人下令,“去,把你最爱的那只雀鸟送给乔乔把玩,若没送出去,别回来了。” 孟如川就这么被父母赶出了府。 长身少年抱着一八巧玲珑镂空水晶盒,立在总督府门前默然, 他真的是亲生的吗? 顶撞归顶撞,孟如川认命骑马来到程家。 赶巧撞见赴宴而归的程亦彦夫妇。 孟如川立即恭敬地朝程亦彦一揖, “程公子,在下前不久捉了一只九灵雀,此雀通人性,极为罕见,想送来给乔姑娘把玩,不知程公子能否帮忙转送。” 年轻的公子生得一张富有朝气的脸,额尖绑缚一丝黑带,给他平添了几分英气,眸眼又黑又亮,是长辈眼中讨喜的孩子。 但程亦彦立在台阶上,拱手很干脆地拒绝, “孟贤弟,近来妹妹身子不适,已谢绝外客,贤弟这番好心,在下心领,时辰不早,贤弟请回吧。” 孟如川这个时候机灵劲也上来了,迈了一步台阶,“二公子,我方才急着赶路,一不曾用膳,二不曾喝茶,不如二公子请我进去喝一盏茶吧。” 荣婚(重生) 第98节 程亦彦看着憨直的少年,一脸无奈,下了台阶温声与他道, “贤弟,汝之心意,在下明白,只是我父亲已发话,不给二妹妹议亲了,所以,还是请回吧。” 孟如川顿时呆住。 不给程亦乔议亲,那就是也拒了城南侯府? 那可太好了。 孟如川立即调转马头奔回府邸,一跃从马背飞上屋檐,飞檐走壁落至后院正厅,兴致勃勃冲到爹娘跟前, “爹,娘,程家拒绝了城南侯府的求婚。” 孟夫人闻言喜不自禁,饭都顾不上吃,连忙起身,“果真?那....那乔乔见你了吗?” 孟如川摇头,“没有,他们连我也拒了。” 孟夫人:“.....” “你呀,下次能不能把一 句话说完,害为娘白高兴一场。” 孟如川抚着后脑勺憨憨直笑。 总督夫人是个聪明人,细细思量一番,猜到定是城南侯府得罪了程家,故而谢绝议亲,如此一来,总督府机会来了。 翌日晨起,孟总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到了程明昱的去向,得知初九这一日皇帝召见了程明昱,便带着儿子等在东华门外。 大致等了两个时辰,见程明昱出宫而来,孟总督立即带着儿子过去,笑容满面给程明昱施礼, “程公在上,受孟某一礼。” 程明昱对他的出现并不太意外,慢慢回了他一揖,“总督大人安好。” 孟总督也不是拐弯抹角之人,指着儿子道, “程公,小儿不才,实在倾心二小姐,望程公不嫌弃他,给他一个机会。” 程明昱先打量了一眼孟如川,是个身姿笔直,率真坦荡的儿郎,那日在马球场的事,程明昱也有耳闻,自然对这位女婿候选人给与了足够的关注,从当时情形来看,孟如川品性是不错的。 “孟公美意,程某铭感五内,只是小女不远嫁,还望孟公海涵。” “这好说。”孟都督一脚踢在儿子膝盖,把他给踢跪下了,爽快揖道, “我们阖府商量得明白,只要二小姐肯下嫁孟家,往后她跟如川就在京城生活,年底我和他母亲赴京团圆便是,若是哪日二小姐肯去益州走走,随时去,但绝不以公婆身份压她,程公以为如何?” 程明昱心下着实纳罕,愣了片刻,失笑道,“孟公舍得?” “您这就说小气话了,”在孟总督眼里,儿子就是个烫手山芋,恨不得扔出去,“程公若肯管教他,是我孟家祖坟冒青烟了。” 说着又把直挺挺的儿子给踢了一脚,“快跟程公表个态!” 孟如川膝盖骨疼得发酸,愣是一动不敢动,心里把亲爹恨得要死,面上却老老实实给程明昱磕了个头, “愿程大人收小侄为婿。” 程明昱慢慢背着手开始认真思量。 论家世,称得上门当户对,论人品,也过得硬。 瞧父母皆是开明之人,往后相处该是不难。 总督府诚意到这个份上,程明昱就不再迟疑,很干脆地回了一句, “婚姻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家姑娘向来主意大,婚事还得她自己过个目,若是令郎能与她看对眼,那程某就收了这个女婿。” 孟都督便知儿子过了程明昱这一关了,喜上眉梢,用力拍了拍儿子肩膀, “儿啊,接下来看你的了。” 初十这一日午后,孟如川携礼登门拜访,程明昱径直让他去见老祖宗。 老祖宗看着这少年便觉得眼前一亮。 上回见魏舒亭,总觉得勉强,今日看到这总督府的公子哥,眉宇间遮掩不住的勃勃朝气,便觉欢喜。 老祖宗照旧给了见面礼,让他去见程亦乔。 程亦乔听闻总督府要把儿子留在京城,准儿子儿媳往后在京城定居还是很吃惊的,为这份诚心撼动,决意见孟如川一面。 别看孟如川在爹娘面前死鸭子嘴硬,到了程亦乔跟前,脸就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程亦乔被他逗乐了,倚着廊柱问他,“你这是头一回相看吗?” 孟如川悄悄看了她一眼,认真点头,“对,我少时在军营长大,长了如今十八岁,除了府上丫鬟,就没见过几个姑娘。” 程亦乔听他提到府上丫鬟便道,“这么说,你有通房了?” 孟如川探头一问,“什么是通房?” 程亦乔:“......” 毕竟是个弟弟.... 程亦乔看着少年明亮的眸眼,问道,“那你在不在意我比你大?” 她比孟如川大上一岁还多。 孟如川反问,“那你在不在意我比你小?” 程亦乔被他问噎住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回答莫名令她满意。 “你们家是认真的吗?我绝对不会去益州常住,这一点你最好想清楚,若是婚后后悔,我必和离。” 孟如川其实最诟病这一处,他苦着脸道, “乔姑娘,其实我也很介意,但我爹娘宁可让我做上门女婿,也不许我回益州。” 他很实诚,没有因为想娶她便说违心的话。 程亦乔差点笑出来,她能想象孟如川被总督夫妇赶出门的画面,忽然觉得这一家人也很有趣。 若是不必去益州,也没有婆媳烦恼,远香近臭,说不定她与总督夫人相处还很融洽。 “希望你言而有信。” 孟如川既然已决意求婚,就不打算打退堂鼓, “若是乔姑娘不放心,可写在婚书上。”口头承诺再多,不如红纸黑字写明白。 程亦乔对他的好感一点点在积累,少女也很傲娇地挺直腰板, “可是孟公子,我有一处,必须依我,婚后你愿意听我调派吗?肯处处依我吗?” 可惜孟如川是个极有原则的少年,很坦诚道, “为什么非得依你?你对,我依你,你不对,我就不能依你,”他摊摊手道,“纵容你对你也不好呀。” 程亦乔看着耿直的少年哭笑不得, “可是,若我与外头的女人起了龃龉,即便我不对,你还是会帮她吗?” 孟如川被她问住,脑子里将她的话回味片刻,顿时纠结极了,“那我也不能帮别的女人呀!” “就是嘛!”程亦乔套路他。 在家里信誓旦旦要管教媳妇的人,就这么被乖乖驯服了,认真想了想道, “那我还是得帮自己的妻子。” 孺子可教也。 程亦乔这才伸手,接过他送来的灵雀,抱着水晶镂空盒把玩,程亦乔眼光极其毒辣,能用得起水晶,并将它雕刻成这般晶莹剔透的模样,可见总督夫人是个很有品味也很讲究之人,如此婆媳之间有共同乐趣,不至于因为观念不一,而生嫌隙。 “对了,你为什么唤我乔姑娘?” 这一问把少年问呆住了。 其实上回魏舒亭问他时,他撒了个慌。 红晕从面颊爬至耳根处,他两眼直直望着明媚的春阳道, “程二姑娘我不知是谁,但乔姑娘我便知是你。” 程亦乔心好像被什么拂了一下。 第51章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 程亦乔做什么都凭感觉, 这一瞬间感觉来了,嫁给孟家的主意便定下来。 次日两家便交换了庚帖,念着四川总督半月后便要回川, 聘礼择在元月十四下定, 婚期定在下半年的八月。 十四这一日程亦安和程亦歆均回娘家吃饭, 贺青云和孟如川也正式见了面, 程亦彦看向程亦安身侧,遗憾道, “可惜三妹夫缺席。” 他很盼望三位妹夫齐聚程家,大妹夫和二妹夫在妹妹面前都很服帖, 唯独三妹夫是个刺头。 倒不是陆栩生不给面子, 后日他便要南下, 这个节骨眼都督府两名将帅起了争执,一人是秦都督旧将,一人是石衡的人, 皇帝只能让他这位都督佥事居中料理。 这一日程亦安甚至没见着他的人,只在半夜迷迷糊糊觉得有人钻入被窝, 将她搂入怀里, 天还没亮又把她给扔开出去了。 程亦安正倚着他怀抱睡着舒服呢, 热度骤然退却,睡梦中都皱起了眉棱。 今日十五元宵节。 程亦安从公中舍了银子着人买了百来盏漂亮的花灯,吩咐小厮们给挂上, 她带着丫鬟坐在花厅,看着大家在院子里忙活,除夕挂上的大红灯笼换下,新的五颜六色的纱灯给挂上去,院子里很快焕然一新, 丫鬟丹儿提着两盏大红灯笼问她,“少奶奶,这些旧灯笼,怎么处置?” 程亦安问身旁的管事,“过去是怎么处置的?” 管事笑着回,“送去后街上,给那些穷苦人家使一使。” 程亦安却不信,嘴里说着给穷苦人家使一使,怕是被这些管事私底下拿出去卖了。 程亦安当然知道大户人家的管事私下就爱干这些勾当,主人家不用的家伙能卖则卖,有些不给偷着去卖,程亦安年前给管事们派了红包,今年公中有银子,她又是头一年管家,出手还算阔绰,管事们都很高兴,又见她不 计前嫌让柳氏和柏氏帮着管家,私底下说她是菩萨心肠。 一旦被冠上菩萨心肠,一来,往后若有丁点儿不如他们的意,他们就翻脸了。 荣婚(重生) 第99节 二来,都以为她好欺负。 一张一弛,方是持久之道。 于是程亦安将身边另外一个唤丁香的二等丫鬟唤来,自从如蕙被使去银库,打算将如兰给嫁出去后,程亦安有意培养新的大丫鬟,丁香和丹儿便是她看好的人选。 这两人既不是程家带来的,也不是陆家家生子,而是去年准备出去单过时,让明嫂子买来准备放在别苑的丫鬟。 丹儿和丁香在陆家毫无依托,眼里只认她一个。 “丁香,你亲自将府上取下来的灯笼全部点个数,着丫鬟清理干净,让明家的拿去外头铺子里卖了,我给你们定个时辰,下午申时必须送到下大街的铺子里去,明白吗?” “奴婢遵命。” 丁香招来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各人分派一个院子,清点张罗去了。 身侧管事们听了,免不了惋惜。 这可是少了好大一笔进项呢。 心里多少有些埋怨程亦安苛刻。 程亦安将她们神色收入眼底,忽然叫住丁香, “对了,你再去账房,拿出年前采买的单子来核对,若少了一个,让对应的管事照价赔偿。” 这下,管事们都慌了。 因着过去这些灯笼全部给管事们发卖,故而不等程亦安这边发话,这些管事私下就已各占山头,挑着好的漂亮的藏下了,眼下程亦安要抓现行,还不得赶紧回去通知那些心腹收手? 于是纷纷借口还有事儿没料理,匆忙离去。 十七八岁的姑娘当家,想要大家心悦诚服是不容易的,年前程亦安光顾着程家的事,陆家这边丢给柳氏和柏氏,大家以为她不食人间烟火,好糊弄,今日这事一出,大家便明白,这位少奶奶很懂行啊。 程亦安言必出,令必行,最后抓了两个罚了月钱,恩威并施。 下午申时,灯笼被清理一新,整齐装车送去下大街售卖。 同一时刻,陆府大门前迎来两位客人。 程亦乔带着程亦可来寻程亦安玩。 程亦安先领着二人去后院见长辈,老太太病情还没好,拒不见客,就来二太太院子里请了个安,二太太念着程亦安年前诸事办得稳妥,这回很给面子,给程亦乔二人一份不薄的见面礼。 随后程亦安带着她们回了宁济堂,正要吩咐丫鬟们上茶水点心。 程亦乔阻拦道, “哎呀,我们可不是来喝闲茶的,你快收拾收拾,陪我们去梁园逛花灯。” 程亦安一听愣住了,斜了她一眼, “今个儿什么日子?你陪我逛花灯?那未来的二姐夫怎么办?” 程亦乔被她说得面臊,非拉着她起身, “我也不能因为订了婚,连妹妹不管了。” 程亦安被她拉了个踉跄,哭笑不得道, “我又不要你管,再说了,我还有可儿...” 程亦可也道,“乔姐姐,您就跟孟公子去玩吧,我陪着安安便是,安安说好今日要带我去逛铺子呢。” 程亦乔小嘴嘟起,说不要,“你们这是要抛弃我嘛?” 程亦安无奈,“行行行,我们一道去。” 梁园坐落在正阳门大街东南方向三山河附近,这一带湖光山色,占地极广,三山河是入城的漕河之一,此地南临京城最大的水泊梁园,北临铜锣街,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 柳氏没心思出门闲逛,家里还有几个小姑子,二太太吩咐程亦安和柏氏领着一块出门。 于是陆府几趟马车,程府两趟马车一路往铜锣街去。 梁园也是皇城司的产业,湖两侧隔岸建了两座楼,一名摘星楼,一名揽月阁 ,过去皇城司均在此地扎灯楼,与民同庆,今年也不例外,各府均有皇城司送来的请帖,程亦乔原打算去这里玩耍,到了铜锣街附近,人流太多,马车被迫分道,五小姐陆书芝与三小姐陆书茵,四小姐陆书灵由柏氏领着往梁园去,程亦安三人被阻断在铜锣街一条石桥下。 三姐妹下了车,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面面相觑。 此时天色已黑。 铜锣街两侧的酒楼商铺均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盏,连河边的柳树也不放过,整条街道被照得如同流光溢彩的灯河。 三人由婆子丫鬟护着顺人流往街中心地带去。 路上程亦安边走边问程亦乔,“你过去与长姐一道逛过灯市吗?” 程亦乔摇头,“哪有,她总是忙得很,在闺阁时,忙着帮祖母打点家务,出了阁又是生孩子又是跟婆母争锋,还要料理家务,就更忙了,哪能转得开?” 程亦安也替程亦歆担心。 昨日程亦歆私下告诉她,他们夫妇商量出了正月便往太行山去寻老巴先生。程亦安希望他们这一行能顺顺利利。 前世跟范玉林时不觉得,如今跟着陆栩生,夜里被伺候得好,若真没有还怪不得劲。 房事不和谐,久而久之,夫妻感情也容易生变。 程亦安在铜锣街有五间铺子,有两间是成婚时长房给她添的嫁妆,另外三间是认亲后,爹爹私下塞给她的,这五间铺子经营不同的行当,是铜锣街最挣钱的铺子之一。 且这五间铺子均是程家管事在打点,她只用坐收银子,程家产业遍布四境,程家私下很有一套历练管事的本领,与其自己瞎折腾,还不如用老手,这些管事平日照旧去程家总管房听训,学习更新递进的经商理念,但身契却全给了程亦安,他们都算程亦安的人。 这间铺子是一间酒楼,上下两层开间极大,楼下是堂食,楼上是包间。 程亦可来回寻思,最终决定做美食生意,程亦安便把她扔给管事。 程亦安怕程亦乔无聊,打算伴着她去逛街,程亦乔听了一阵就知道这是爹爹给程亦安的嫁妆铺子,“我忽然发现出嫁也有一项好处。” “什么好处?” “那就是有嫁妆,能让钱生钱哪。” 程亦乔总不能真的坐吃山空。 程家不可能克扣聘礼,额外还要备一份嫁妆,也就是说聘礼和嫁妆都归姑娘所有。 程亦乔挽着程亦安出门时,感慨道, “安安,我发现,我成一次婚,就这么富了。” 程亦安笑,与她闲聊,“告诉我,怎么就富了。” 程亦乔开始细数,“总督府除了一百抬聘礼,额外给了三万两的压箱银子。” 程亦安吃了一惊,“出手着实十分阔绰。” “爹爹和祖母这边呢,已经开始给我盘算嫁妆,除了我自个儿手里花的只剩下五千两的压箱银子,他们额外还得给我铺子田庄摆件书画等,我往后坐着都有钱拿,不必再绞尽脑汁去官署区逼爹爹给我签单了。” “只是爹爹也很小气,明知道我花的多,我想多要些压箱银子他都不肯,说是长姐和三妹多少,我也是多少,一分不多给。” 程亦安捧腹大笑,“那干脆我陪你去跟爹爹要银子,大家都要,爹爹不给也得给了。” “好主意!”程亦乔还当真了。 程亦安拍了拍她额头。 走了不到一刻钟,来到一处宽阔的街道,这里街道连着长桥,地面宽阔好似一个广场,有一群人在这里表演马戏。 偏巧,其中一只猴子从火圈里跃过,不知怎么被人群惊到,往岸边垂柳的方向扑来,程亦安姐妹恰巧立在这一带,前面的人往后退,她们也被迫后撤,人一多难免产生踩踏,程亦乔身为姐姐下意识是护着妹妹的,手往程亦安腰下一拦,自个儿往后仰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踩着身后一排柳树腾跃而来,手中不知从何处抽来一根竹竿,抬手往前一抵,将前面那些要踩踏的人群给拦住,免了大家栽倒的风险,旋即修长胳膊一扶,往后揽住了程亦乔身子,待她站稳,立即松开,后撤一步,朝她施礼, “这样的节假日,还是不要来人多的地儿,难免出事。”少年很严肃地说。 大约是见程亦乔秀眉已经蹙起,他立即又补充了一句,“要来也得唤我来跟着,方为稳妥。”说完冲程亦乔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程亦乔忍不住噗嗤,“多亏你及时赶到...”略生几分 腼腆。 前方那只猴子已窜至河堤下,经此一事,人群渐渐散去,孟如川瞧见对面有一打着川子牌的钵钵鸡,露出盎然, “乔乔,那边有个钵钵鸡的铺子,你要吃吗?” 程亦乔看得出来他很想吃,“你爱吃辣?” “无辣不欢呢。”少年抚了抚后脑勺。 他都能陪着她留在京城,她岂能不陪着他吃一道地道四川菜, “行,我陪你过去。” 正要唤程亦安,却见程亦安早早行至桥墩边,笑眯眯朝她摆手,示意她去。 程亦乔也就不再坚持,冲她扔了几个歉意的眼神,伴着孟如川和婆子丫鬟往对街去。 程亦安想起明日陆栩生要南下,还要回去替他检查行装,便打算回府。 对面人少,干脆过桥去,便吩咐裘青把马车赶到对面来接她。 行到桥顶端,只见梁园方向的上空腾起一片烟花,好似牡丹绽放,忍不住驻足欣赏,四周均是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这时对面一对夫妻发现了她,那女的丢开丈夫的手,望着程亦安道, “你在这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程亦晴提着丈夫给她买的花灯,越过桥面来到程亦安这边, “安安....” 程亦安正面朝河面,听到她嗓音被唤回神,见堂姐面带笑容看着自己还很意外。 毕竟自从她与陆栩生定亲后,堂姐可从来没有给过她笑脸。 “堂姐也来逛花灯了?”程亦安如常欠了欠身。 程亦晴回了一礼,朝对面的丈夫指了指, “我丈夫陪我一道来的。” 程亦安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只见那头立着一儒雅男子,不高不矮的身材,面相和煦,看着是个很温和体贴的男人。 他是刑部郎中楚大人府上的少爷。 年前程亦晴出嫁,祖母带着她与宴,迎亲时,她见过楚公子一面。 她颔首示意,对方也朝她一揖。 程亦晴扫了她周遭一眼, 荣婚(重生) 第100节 “怎么不见妹夫?” 言辞间好像把过去那段不快给忘了。 程亦安笑道,“他忙公务呢。” 程亦晴静静打量她神色,轻轻掀唇道,“哎,过去羡慕你嫁了个位高权重的夫君,成了婚才知道,外表光鲜不如里子好看,我夫君虽没甚大本事,却日日陪伴在侧,我很满足。” 程亦安看着她矫揉的神色,立即明白了,她这是炫耀来着。 人心里越不甘,越希望通过寻出旁人的不如意来安抚自己的缺憾。 程亦安温声回,“堂姐过得好,妹妹由衷替你高兴。” 程亦晴见程亦安没有半分恼色,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陆栩生这么忙,你嫁给他,后悔过吗?” 程亦安莞尔一笑,摇头道,“我怎么会后悔,他也没什么不好,既想要个位高权重的夫君,又想要他温柔体贴时时陪着自己,这不是矛盾吗?没有功勋何来位高权重,不出门建功立业,又哪来的功勋?我在要求他时,是不是也要想一想自己能提供什么?” 诚然她也希望身旁有人作陪。 但陆栩生因她南下,她这会儿心疼他还来不及,为什么会怪他不陪她? “堂姐,如果夫君待你好,你该珍惜才是,而不是拿着他跟别的男人比。” 程亦晴心思被她看穿,顿时不自在了, “程亦安,你脾气怎么这么好,我以为你要挤兑我跟我炫耀一番呢?” 程亦安弯唇一笑,“没有必要呀...毕竟你也是我堂姐,我们一块长大。” 经历了前世,她深深知道没有什么事比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更重要。 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真的没必要日日搁在心上去计较。 程亦晴忽然就泄了气,望了望对面的夫君,与程亦安道, “我成婚后,楚家待我极好,我确实该知足,攀比来攀比去,为难的就是自己。” 说着她见程亦安孤零零的,还是将自己手中的那盏花灯给她, “虽说陆栩生忙,却也不是借口,今日元宵节,该要给你买一盏花灯的,这样吧,我这一盏赠给妹妹,谢妹妹今日醍醐灌顶之言。” 程亦安不会收别人的花灯,含笑摇头, “姐夫送你的,你转赠别人可不好,再说了,不是我家将军不送,实在是他知道我眼花最怕灯芒耀眼,故而今日就没准备...” 程亦晴不再坚持,“看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话音正落,忽见前方桥头走来一气度威赫的男人,只见他一身玄袍,生得高大轩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十分显眼,手中拎着一盏玲珑百转琉璃宫灯,那灯芒五光十色,要多晃眼就多晃眼。 程亦晴幽幽朝程亦安投来一眼。 程亦安望着那眉目深邃的男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打脸。 第52章 岳父,这个香囊跟您气质…… 陆栩生负手拎着花灯来到程亦安跟前, 立觉妻子神色有异,心里微微升起几分疑惑。 程亦安余光已看到堂姐弯起的唇角,心知谎言已摇摇欲坠, 却还是尽量描补, 她满脸俏色瞪着陆栩生, “不是说好不要弄这么亮的灯盏嘛?” 陆栩生心下一动, 虽说不知程亦安为何撒这种谎,但念着她那不讨喜的堂姐在这, 顺着妻子的话头说准没错,于是他满脸无奈道, “这是江南织造局进贡来的花灯, 我说不要, 陛下非要我挑,这不,我挑了最不亮眼的一盏。” 这还不亮眼, 这都要亮瞎狗眼了好吗? 程亦晴无语。 又是织造局来的贡品,还是千里迢迢从江南运过来的, 一句不要陛下非得逼着给...寥寥数字彰显皇帝对陆栩生的宠爱。 换做楚家, 皇帝能提一提公爹的名讳, 楚家上下还要高兴好几天。 人比人气死人。 得了,她就不要杵在这里碍眼了。 程亦晴冲陆栩生欠了欠身,又与程亦安一笑, “安安,你们忙,我先走了,赶明一起回府看望祖母。” 虽说被狠狠打了脸,但程亦晴对那桩婚事忽然释然了, 带着程亦安那番话,含笑朝丈夫走去。 程亦安目送她走远,方转身过来看着陆栩生。 身旁的丫鬟们都抿嘴笑出声。 陆栩生狐疑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指了指那花灯,“真是陛下赏你的?” 陆栩生失笑,“方才在御书房议事,宁王瞧见陛下跟前换了一盏花灯,想与陛下讨来送给郑姑娘,被我截了胡。” 程亦安眼眸瞪得大大的,“你敢截未来宁王妃的灯?” 陆栩生不以为意,“过去外头进贡的好东西,陛下从来让我先挑,他也抢过我不少,我今日就抢了他一盏花灯而已。” 言罢往不远处的摘星楼一指, “陪你去走走?” 程亦安原打算回府,既然陆栩生来了,自然就不急着回去,她狐疑盯着丈夫, “你有这等闲情逸致?”他最近忙到什么地步她是清楚的。 “明日便要走了,怎么着都得陪陪你。” 他这几日太忙,若非宁王提醒,他确实忘了今日是元宵,成婚时承诺过只要是旁人有的就不能亏了她,于是跟着宁王一道往这边来,幸在来得及时,没让她失了面子。 程亦安一点都不怪他 ,所谓位高权重,实则是身上担子重,他背负着亿万黎民的安危。 于是她主动牵起他衣角,“走。” 这一牵,仿佛牵动他心弦,陆栩生垂手将她整个柔荑捞在掌心。 摘星楼这边一放焰火,三山河南岸的百姓越聚越多,陆栩生牵着她漫步在人群中,虽有侍卫和婆子开道,在摩肩接踵的人海里,依旧拥挤得很,陆栩生从未逛过街,对这片喧嚣还不大适应。 程亦安偏头看了一眼陆栩生,男人侧脸线条冷硬,神色坚毅,好像世间没有什么艰难险阻能难得倒他,所以,被他握着,好像什么都不怕。 “陆栩生,咱们俩还是第一次逛街呢。”沿途的光芒投在她眼底,映得她双眸里似有星星。 陆栩生顿生惭愧,这里的第一次包括前世今生。 他忍不住想,范玉林应该时常陪她逛街吧。 他重重握了握她手背,“往后只要你喜欢,我都陪你。” 从南岸商肆里头有一林荫小道通往梁园,皇城司的侍卫认识陆栩生,无需请帖,就把人放进去了。 看烟火自然是去顶楼最好,陆栩生便牵着她上楼,可惜程亦安走到第二层便累得气喘吁吁,“就在二楼吧。”她可不想艰难走上去,回头还要下楼,累得慌。 陆栩生回眸看着她,“想看烟花吗?” 程亦安认真想了想,点头。 陆栩生便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我背你。” 程亦安一愣,下意识先看向四周,丫鬟们均退在楼下没上来,有陆栩生在,也无需侍卫,空空荡荡的楼梯口就他们夫妻二人。 程亦安乐滋滋提着裙摆往他背上一扑。 这一扑上去,那软哒哒的身子栽在他背脊,免不了让他心猿意马。 陆栩生背着她极快掠上六楼,顶楼风大,六楼还有不少雅间,屋子里烧了炭火,立在窗边看烟火一点都不冷。 陆栩生选的位置极好,左面是三山河,能一眼揽尽铜锣街的灯市,右面是梁园,那焰火正在梁园东南面的山坡上绽放,不少远归的商船停靠在两岸,画舫接二连三来到铜锣街夫子庙前表演,远远的,婉转腔调隔山涉水传来,别有一番韵味。 程亦安迫不及待环顾一周,满街的星河铺在脚下,浩瀚无边,有一种极目楚天舒的畅快。 她在对面的揽月阁处发现了熟悉的面孔。 “咦,那是殿下和郑颖呢。” 宁王包了揽月阁顶层,正陪着郑颖在楼顶的阁楼烧篝火,隔得有些远,看不太真切,确倒是看得出来郑颖似乎还有些拘谨,抱着膝盖腼腆坐在火堆前,身侧的杌子上搁着一盏与陆栩生这差不多的花灯。 可见都是从皇宫顺来的。 而宁王手执银钳似乎在,“烤肉?” 程亦安没看出来宁王也是个极有情调的人物。 大冷天的带着未婚妻在揽月阁顶烤肉,保不准还备了一壶小酒。 大晋不禁未婚男女出行,有些人家甚至鼓励婚前多多来往,若发现不合适还有后悔的余地。 视线往下至铜锣街南岸,煌煌灯火下,人海如霞光流淌,她竟然精准地在人群中看到了二姐和孟如川,那孟如川正在一个小摊前买到一个烤红薯,双手捧着热乎乎的红薯,左手换右手费劲拨开,分了一半给程亦乔,程亦乔显然有些嫌弃那玩意儿,不敢吃,孟如川扬眸一笑,递到她嘴边,她闻着那肉香忍不住小咬一口,烫的嗷嗷直叫,把孟如川逗得大笑,手忙脚乱寻水给她。 陆栩生见程亦安笑得合不拢嘴,“笑什么?” 程亦安往底下一指,“瞧,我二姐和孟公子在夫子庙的内街吃烤红薯呢。” 陆栩生对别人的事不敢兴趣,“你要吃吗?” “我不喜欢吃,夜里吃了粘牙。” 陆栩生就没说话。 他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瞧,反而是林子里的异动更容易引起这位边关主帅的注意,陆栩生忽然发现楼下一处林荫道里,有一对野鸳鸯搂着彼此正亲的如痴如醉,虽说一眼就撇开,恰恰灯芒打在二人面颊,那女人挂在对方身上,好似站不稳,神情无比陶醉享受。 陆栩生皱着眉移开视线,脑海忍不住回想起程亦安上回亲吻他。 那事真的那么招人稀罕? 侧过眸,正迎上程亦安尴尬的视线。 看来夫妻俩都发现了。 程亦安嘿笑一声,摆摆手, 荣婚(重生) 第101节 “没关系,我们老夫老妻嘛....” 加上前世,这会儿夫妻俩也处了一年有半,对彼此所有好与不好知根知底,没了年轻人的激情是能理解的。 陆栩生脸一黑,“什么老夫老妻,咱们成婚才半年,上一辈子不能算。” 行,你说不算就不算。 程亦安很大气地顺着他,“时辰不早,你明日还要远行,咱早些回去?” 陆栩生看着她没心没肺哄他的样子,掉头就走。 程亦安嘿了一声,这人真是的,她都不在意他不肯亲吻的事了,他这是生得哪门子气。 以为他真的要丢下自己,走到楼梯口发现他蹲下来等着背她。 程亦安甜甜一笑,这回慢腾腾挪上去,跟八爪鱼似的双手双脚缠上他,陆栩生闻着扑面而来的体香,看着交叠在他眼前搂得极紧的纤肢,忽然之间就不气了。 余光往后一瞥,没瞧见她的脸颊,一眼就看到那片红彤彤的唇,覆满光泽,饱满又红艳,喉结忍不住滚了滚,移开视线下楼而去。 回程的马车上,程亦安觉得陆栩生有些怪,时不时盯她,盯了她又什么都不说。 这男人难得有遮遮掩掩的时候。 回到府上已亥时初刻,陆栩生去了一趟二太太的院子,跟母亲回禀南行的事宜,程亦安帮着他把行李又检查一遍,确认无误,让李嬷嬷帮着徐毅搬去马车,随后洗漱更衣上塌。 二太太这边对着儿子抹了好半晌泪。 “家里你不必担心,我看你媳妇不错,底下人都服她管教,就是一桩,如今成婚也半年了,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娘替你急。” 陆栩生温声宽慰她, “我们的事您就不要管了,孩子要看缘分,况且,我这要离开,她怀了孩子反而不好,身旁没人照看她,儿子不放心,会在外头牵肠挂肚。” 二太太心想,她当初几次怀孕,陆昶都没怎么陪过,还不照旧好好生下孩子了。 可惜这话也不过发发牢骚,于事无补,毕竟程亦安还没怀上。 “那你路上注意,闲来记得写信,好叫人知道你安危。” 陆栩生应是,又陪了她一会儿方回宁济堂。 不见里屋有动静,只当程亦安已睡着,便径直去了浴室。 沐浴更衣回来,却见程亦安还没睡。 屋子里炭火未绝,温暖如春,她斜躺在床中,身上只穿了一件桃红的旧褙子,水红的长裤一直裹到脚踝,露出雪白脚趾。 身段起起伏伏,如春风下的柳条,凹翘的山峦。 陆栩生刚从浴室出来,系带还握在手中,正要系上,见她柔情似水望着他,手便顿住了,过去她在内寝甚少穿得这样娇艳,今日是几个意思? 程亦安托腮望着他,轻轻拍了拍床榻, “过来。” 陆栩生觉着有那么点招寝的架势,舌尖抵着齿关,深深笑了笑,慢腾腾上了塌, “何事?” 二人这事从来都是他主动,今日莫非程亦安看在他即将远行的份上要犒劳他? 程亦安想起大姐的困境,目光忍不住在陆栩生身上逡巡一番。 陆栩生干脆没系腰封,半敞着胸膛坐在她跟前,块垒分明的腹肌在胸下投下阴影,宛若冰窖里的寒石,坚硬而结实,一旦春暖雪融,便能爆发无穷无尽的力量,是很健康的体魄。 男人行不行看眼神就对了,自信而带侵略性。 陆栩生看她就是这个眼神。 “打量完了吗?” “嗯,打量完了。”程亦安用眼神巡视完领地,决定办正事,从腰下的被褥里掏出一个匣子,推至陆栩生跟前。 陆栩生见此举动,便知自己误会了,哂笑一声,目光掉落在匣子, “这是什么?” “你打开瞧瞧?” 陆栩生应言打开,里面装着白花花一大沓银票,他顿时皱眉, “我不需要你的银子,我这趟南下,所耗经费均由陛下的私库贴补 。” 程亦安没好气将他手拍开, “谁给你?做梦。”说着将匣子合上塞他怀里, “你去金陵,给我创办一个钱庄。” 这是爹爹给她的十五万两本钱,放眼整个大晋都是一笔极其不菲的财富,留在手上实在可惜,记得前世后来肃清海禁后,南洋和东洋有不少商人来大晋经商,落地就是金陵一带,外商银币与大晋不同,每每来大晋做生意,他们必定携金银珠宝来大晋换银子,这个时候钱庄如雨后春笋,许多富商借此机会在金陵创建钱庄,借贷给商人获利巨甚。 她也要像爹爹那般,闯下一片江山,让自己衣食无忧,还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不菲的资产。 陆栩生给大晋百姓打江山,程亦安给他们夫妻俩打江山。 陆栩生没有理由不答应。 “行。” “我安排好了,明嫂子的丈夫明大哥带着两个小厮跟你南下。” 陆栩生将匣子搁在一旁,程亦安看着他随意的模样,顿时皱眉, “这可是我的家当,你可千万不能丢了。” 陆栩生握住她的手,将人往被褥里一裹,跟着躺进去, “十五万银子带出去,一定给你带一百万回来,岳父给你多少,我只会比他更多。” 贺青云算什么,孟如川算什么,他的目标是超越岳丈程明昱。 可不能让程亦彦有机会在他跟前嘚瑟。 程亦安眼风扫向他,“你可记得你说过的话!” 陆栩生忽然将她揉进怀里,“再给你立个军令状?” “好啊...” 陆栩生已经觊觎那张樱桃小嘴许久了,得了她的准许,便倾身而下。 程亦安被他猝不及防推倒,双拳抵着他胸膛,脸错开他的唇,喘气道, “你说好立军令状,别耽搁,快去写!” “敢跟朝廷立军令状,在我这就想糊弄,门都没有。” 陆栩生搂着她的肩骨,一手掐住她纤腰,膝盖往下摁住她双腿,完全是居高临下的架势,而她呢也早已是柔若无骨,连眼神也黏黏答答的,勾丝一般。 陆栩生轻轻一笑,俯身贴近她唇瓣,唇齿微微咬着她的嘴,舌尖有意无意在她齿关逗弄。 “这不就是在立军令状么?” 最怕冷情冷性的男人突然开窍。 谁能招架得住? 程亦安险些被他勾出魂,原来他说军令状是这个意思。 “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说没门么,脸疼不疼?” 陆栩生咬牙,“我后悔了成吗?” “不...”她用力推开。 “若今日叫你得逞,接下来半年我还不得惦记着?” 没尝到也不惦记,一旦尝了滋味,男人不在身边,可不是为难自己。 “别碰我。” 陆栩生一听这话还了得,“那我更得盖这个章,写这个状子了,不叫你惦记着,回头你在京城山高水远,哪还记得我是谁?” 程亦安被他逗笑,扭身从他怀里拱出去, “我没兴致!” 陆栩生是什么人,能依她? 说好了床第间他说了算。 抬手掐住那玲珑有致的腰身,将人给拖回来,俯身将人裹在身下,掰过她半张脸便吻下去,比起上回程亦安的浅尝辄止循序渐进,陆栩生从一开始便长驱直入,粗粝的掌心从衣摆探入,隔着小衣摆弄她,程亦安压根抵挡不住他凌厉的攻势,躬着窈窕肌骨去躲。 粉红衣兜早已被他单手撑开,舌尖滑入她唇腔内肆意扫荡,如果说她爱游猎嬉戏,他便像是北齐铁骑进村,风卷残云般将意识一扫而空,让人任凭他俘虏,察觉到她身子越来越软,连着舌尖都在打哆嗦,陆栩生放缓节奏,慢慢含着她吸吮,他真是一点就通,从不会到游刃有余,搅一搅,逗一逗,引着她主动来追逐。 原来亲吻滋味这般美妙,能让她到得更快。 程亦安已经不知第几次从窒息中缓过神,眼神迷离望着上头挥汗如雨的男人。 “陆栩生....”她嗓音还在沉沦,断断续续,“你可不能像别的男人那般,好那么两三年就不行了,平日没事多练练功夫,多扎扎马步,锻炼腰力。” 陆栩生恨不得弄死她,“该锻炼体力的是谁?” 程亦安装作没听见的,自说自话,“当然,也不能锻炼太过,以防一身精力无处释放,便去外头给我沾花惹草。” “你若找女人,我便休了你。” 爹爹遣了十三密卫随他南下,陆栩生任何异动都会报至爹爹那里,只要陆栩生找女人,相信爹爹的和离书能扔他脸上。 陆栩生再度堵住了那张不安分的嘴。 天光大亮,春阳绵长地投进一束光柱,早春的朝阳无比温柔,绵绵密密洒落一地晨晖,帘帐被掀开许久了,程亦安裹在被褥里一动不动。 昨夜一幕幕在脑海闪过。 他的温柔,他的强势,他一次又一次穿凿进她的心。 每一下都能让人悸动。 程亦安忽然恨死这个男人, 临走前非要招惹她,害她心里突突得难受。 临别的吻,无疑在她心里划下很深的痕迹。 荣婚(重生) 第102节 长吐一口气,程亦安唤如兰进来伺候,如兰带着丹儿和丁香端了水进来,伺候她梳洗。 程亦安问她,“姑爷什么时候走的?” “天还没亮就走了。” 这么说就睡了两个时辰? 活该! 骂归骂,也有些心疼他,“用过早膳了吗?” “李嬷嬷半夜给备好了,说是带去路上吃。” 程亦安眼睫轻轻颤动,没有再问。 也不是第一次醒来身边不见人,偏偏今日心里巴巴的,少了什么似的。 明明他惯穿的衣裳还搁在衣橱里,连那身绯袍也挂在屏风处,枕褥间还残存他清冽的气息。 程亦安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迈出拔步床,来到窗前的桌案坐下,准备用膳,忽然发现长条案上搁着一张宣纸。 程亦安伸手够过来,翻开对折的宣纸,上头写着军令状三字。 还真给写了。 程亦安忍不住抿唇一笑,将之小心收起来,搁在博古架上最爱看的那本《世说新语》里夹着。 长公主五日后再出发,陆栩生今日先去打前哨。 一大早去皇宫请出尚方宝剑,随后出东便门打算从通州坐船南下。 东便门外有一片低矮的山坡名为长望坡,坡上建着一亭为长望亭。 陆栩生带着随行数十人,行至长望坡下,望见一道挺拔清隽的身影迎风立在亭内,他顿了片刻,勒停马缰跃上山坡,下马来到厅中,合袖朝程明昱一揖, “岳丈何以等在此地?” 程明昱将手中的一沓邸报递给他, “这是最新得到的情报,沿途有人要暗杀你,这里头夹着一道密印,等你到金陵,去上头所写铺子接应,往后江南情报会第一时间递到你手里,助你知己知彼。” “多谢岳丈。”陆栩生郑重接过来,这时一抹熟悉的颜色从他眼底一闪而过,陆栩生定睛看过去。 程明昱今日穿了一件暗青的长袍,身上裹着清灰的氅衣,方才氅衣被手臂撑开,腰间露出一湖蓝素面香囊。 恍惚记得除夕那日,程亦安还在愁送什么贺礼给程明昱,敢情就把没舍得给他的那个给了程明昱? 陆栩生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一面将邸报收入胸口,一面指了指程明昱腰间的香囊,直言不讳道, “岳父,这香囊与您的气质不搭。” 程明昱一顿,垂眸往香囊瞥了一眼,顿时明白了底细。 这是苹苹送给他的第一份生辰贺礼,程明昱视若珍宝,第二日便戴上了。 难得女儿一片心意,结果陆栩生这个臭小子吃干醋。 他明智地不跟他理论,抬手往前路一指,“路上小心,快去吧。” 陆栩生不肯走,还眼巴巴瞅着那个香囊,“这样吧,岳丈,待我得胜还朝,您能把这个香囊给我么?” 程明昱越过他,翩然离开。 第53章 有些 想这个男人了 元宵一过, 年就过完了,程亦安闲下来,日日往长公主府跑, 这几日她帮着陈长史一道给长公主收拾行装, 比起陆栩生的两个包袱, 长公主出门的阵仗称得上声势浩大, 这还没出发,门前及两侧的巷子里已排了十几辆马车, 未免长公主择床,连一张日用的长塌也搬上了车, 除了留下一名女官并一半管事, 从陈长史到侍卫长等绝大部分侍从均随驾江南。 出发那一日, 程亦安看着望不到尽头的车驾,鼻子都酸了, “殿下, 您这一去,不会往后就在江南长住了吧?” 都说江南好风光, 是人间极乐之地, 她怕长公主去了江南, 不愿回来了。 长公主抬手将她也扯上凤车,吩咐侍卫起驾,偏首与程亦安道, “若江南真好,我长居也不是不可以,届时我给你在江南置办一个院子,你也来陪我。” 程亦安憋了几日的泪就这么滚滚而落,扑在她怀里将她拦腰抱住, “那我日日去香山寺上香,保佑殿下遇到一可心的美男子,长伴殿下左右。” 自从长公主说放下,这段时日她明显瘦了一圈,京城也算长公主的伤心之地,爹爹在京城一日,殿下就无法释怀,离开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长公主闻言放声一笑,“那本宫就承你吉言了。” 凤车绕至正阳门,百官在此地相送,程亦安悄悄掀开帘帐往外瞟了一眼,没看到爹爹,倒是看到了二哥哥。 长公主从她神色便知是怎么回事,她表情也无半分波动。 礼部官员并御林军将长公主送出南城门,出城视野便宽阔了,一望无际的矮丘山林,绵亘在远方,春草未生,依然是一片萧肃之色, 恰在这时,一排雀鸟忽从头顶盘桓而过,一路往南越去。 礼部官员瞧见了,抚掌一笑, “殿下,雀鸟相送,是好兆头呀,殿下此行必定旗开得胜。” 长公主也很高兴,随后温声与程亦安道, “孩子,回去吧,城外风大,别凉着了。” 程亦安鼻头猛吸了吸,连着对陆栩生那一份思念也宣泄出来,哭着握住长公主的手腕, “殿下,您得了空记得给我写信,陆栩生,您也帮我照看些,莫要让他轻身涉险。” 长公主只用去金陵坐镇,陆栩生却得去外头奔波,爹爹那么有手腕的人物,前世都心力交瘁,可见平豪强并非易事。 长公主知道她挂念丈夫, “放心,定全须全尾给你把他带回来。” 话虽这么说,长公主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程亦安年纪还小,不知朝局险恶,更不知江南盘根错节,怕是比北齐铁骑还不好对付。 但她舍不得程亦安挂心,看不见摸不着的担忧最耗精神气。 长公主和陆栩生并程明昱,默契地朝她撒了个谎。 程亦安一向相信长公主的能耐,只要她肯照拂,陆栩生便无后顾之忧。 “那我就放心了。”她破涕为笑。 长公主抬手帮着她将面颊的泪拭干净,交待道,“给我吃好玩好,长胖一圈,好叫陆栩生知道你不是没了他不成,省得他嚣张。” 程亦安哈哈一笑,“好嘞。” 如兰和女官上前,搀着程亦安下车,程亦安候在一旁的草庐,目送长公主车驾远去,直到最后一辆马车绕进林子里,方回城。 这一日夜里,怎么都睡不安生,身旁那个火炉子没了,程亦安睡得凄凄凉凉,清醒地望着帘帐,盘算陆栩生该到了何处,至凌晨方阖了下眼。 程家那边果然担心程亦安,程亦彦亲自来接她,让她回程家住一阵,程亦安在前厅招待了他,摇了摇头, “祖母也是多虑了,我好得很,他一走,我越发不能离开陆家,防着有人借着主母主君不在生事呢,二哥哥放心,陆栩生不在,我过自在日子呢。” 程亦彦看了一眼她略青的眼底,没有揭穿她。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正月二十这一日,程亦歆和贺青云借口去老家祭拜先母,出了城前往太行山,孩子送来程家,交给老祖宗亲自看顾,程亦乔忙着带外甥,都没功夫出门游玩。 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日,是宁王与郑颖大婚之喜。 皇帝特意在这一日让宁王完婚,意思显而易见。 太子底下的谋士均气得吹鼻子瞪眼,太子倒是神色平平,安抚大家, “诸位莫要生气,不过是民间说法,无伤大雅。” 其中一谋士愤道, “怎么能说无伤大雅呢,那些百姓最信这个,久而久之便以为他是正宗的龙脉,再过一段时日,底下人只知宁王,不知殿下您了。” 太子心里当然不好受,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当主君的切忌心浮气躁,叫底下人看轻,他不疾不徐掰动了下拇指扳指,坐在上首笑了笑道, “放心,孤心中有数。”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等他赢的那日,这些都不是事。 众臣便知太子有成算,悬着的心稍稍回落。 程亦安这一日被请去王府坐媒人席,那一日若非她和陆栩生,郑颖还不一定夺魁,所以两府均把她当作媒人,郑夫人甚至亲自登门送过谢媒礼。 太子借口不适,不曾亲自到场,东宫那一派遣了太子妃出面贺喜,宁王是皇后名义上的儿子,陈皇后也是大气之人,过去的事就不计较了,今日亲自到场给养子助阵。 这一场婚宴办得十分隆重。 于宁王而言,唯一的遗憾就是陆栩生不曾出席,他将一壶好酒埋在书房前的桂花树下,醉醺醺吩咐长史, “待慎之归来,本王执此酒,贺他还朝,如此也算他喝过本王的喜酒了。” 宁王与陆栩生少时一块长大,陆栩生比宁王要大上三岁,宁王五岁那年,皇帝就把宁王扔给陆昶管教,让陆昶教他习武,而陆昶呢,也把长子陆栩生扔去御书房,让皇帝教他读书。 宁王幼时就跟在哥哥身后转,闯了祸是哥哥给他背,偷偷溜出宫游玩,也是陆栩生给他打掩护,两个人关系好得能同穿一条裤子。 朝官常戏称陆栩生是皇帝亲儿子,在宁王心里陆栩生更是他亲兄弟。 宁王在书房难过时,程亦安陪着郑颖在喜房坐着,皇后留下的嬷嬷退去外头,让二人好说体己话。 郑颖身子还绷得紧紧的,隔着红盖头问程亦安, “我很慌怎么办?” “你看你又来了,最初见殿下慌,后来呢,大大方方跟着他去揽月阁吃烤肉。” “如今又说慌,等适应几日就不慌了嘛。” “你呀,就是个嘴里说着丧气话,实则行动比谁还上路子的人。” 荣婚(重生) 第103节 郑颖嘿嘿一笑。 程亦安坐了一会儿见时辰不早就要走了。 郑颖非拉住她,“你再等等嘛。” 程亦安飞快地将她手掰开,“你个傻丫头,我杵在这,你是让宁王进来呢还不是不让他进来?” 郑颖不说话了。 程亦安前脚离开,宁王后脚就进了喜房。 郑颖听到脚步声,脊背绷直。 一双绣蟒龙纹金线的黑靴慢慢进入视野,大红衣摆落在她前端,那触角张牙舞爪好似朝她扑来,吓得郑颖闭上了眼。 下一瞬,身侧床榻一陷,他身上的龙涎香瞬间扑鼻而来。 两个人衣角卷在一处,胳膊也挨得极近,郑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宁王看到她双手交叠在一处,纤细的手指隐隐在颤抖,可见紧张。 他 忽的嗤一声。 郑颖听得他笑,鬼使神差掀开红盖头,看着他,“殿下笑什么?” 两厢视线对了个正着,郑颖望着他明亮的黑眸,又吓得缩回去。 宁王被她逗乐,这回亲自掀开红盖头,温声问她,“口渴么,要不要本王给你斟一杯茶?” “不不不,我不能劳动殿下...”郑颖慌忙起身,去桌案给自己斟茶,喝完心口通畅,见宁王望着她不动,立即又斟了一杯,“殿下您要喝吗?” 宁王摇头,“本王刚喝了醒酒汤,不宜饮茶。” 郑颖看着斟好的茶盏,于是倒入自己嘴里,这一下喝得太急,腹中发出咕咕声,给郑颖闹了个大红脸。 宁王哈哈大笑,朝那笨姑娘招手, “过来。” 接下来要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了,郑颖攒了一日的忐忑终于在此时达到顶点,闭上眼视死如归朝他走去。 宁王看着她慷慨就义的模样,哭笑不得, “本王能吃了你?” “啊?”郑颖睁开眼,见他眼底蓄着一眶溶溶荡荡笑意,受了蛊惑似的,将手搁在他掌心,“没有....”她害羞垂下眸。 宁王将她拉上塌,目光在她周身扫了一圈。 心想着他该从何处着手? 别看宁王贵为亲王,却一直不曾有通房。 皇帝将目光瞄准几家大族,知道这些大族挑女婿眼光极其苛刻,若是宁王有了通房,保不准被他们排除在外,是以对儿子管教严格。 郑颖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她身上穿着繁复的婚服,头上还带着笨重的凤冠,总不能劳动宁王亲自动手,郑颖打小手脚快,于是一通忙活就把自己脱得只剩下粉红的中单,再看宁王还坐着一动不动,郑颖脸颊红得要滴血,想起嬷嬷的吩咐,王爷可不比寻常丈夫,既要把他当丈夫,更要把他当主君,于是郑颖目光落在他衣襟,哆哆嗦嗦伸手过去准备替他宽衣。 宁王顿时讶然,这姑娘看着腼腆,实则胆大得很。 他笑道,“不必,你先躺进去,本王自个儿宽衣。” 郑颖松了一口气,麻溜钻进被褥里,乖顺地躺好。 片刻,外头宫灯被吹灭,只留床榻前的两对红烛,帘帐内光色朦朦胧胧,郑颖悄悄吁着气。 帘帐一掀,宁王进来了,也随她一道躺入被褥里。 郑颖见他躺下,却是坐了起来。 宁王正要抬臂去揽她,见她突然坐起,手臂一顿, “怎么了?” 郑颖红着脸嗫嚅着声道, “请殿下躺好。” 嬷嬷教了她怎么服侍王爷, 皇帝派了内侍来教宁王房事,被宁王拒绝了,他长到如今十八岁,能不知男女之间那回事嘛,不说旁的,坊间的小册子可是看过的。 不仅看过,甚至好心送了一份给陆栩生。 可惜被陆栩生扔了回来。 他摸不准郑颖什么意思,却还是依言躺下。 郑颖见状,深吸一口气,紧握了下拳,给自己鼓了鼓劲,慢腾腾往他身侧躺下,随后双手从他腰腹伸过去拦腰抱住他整个人,成依偎的姿势。 郑颖能感觉到宁王呼吸一停。 宁王便以为郑颖是想抱一抱他,无妨,总不能一开始就提刀上阵,先缓和缓和是很必要的。 于是宁王开始跟郑颖聊天,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说起她马厩里的马,问她小赤兔是不是还爱跟其余的马打架。 换做过去,郑颖一提起马儿,那是眉飞色舞,今日脑子里却没听进去一个字,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小手已经开始琢磨从何处着手,好似腰带被他解开了,定是方便她施为,于是郑颖冰凉的手指从他腰腹下探入。 碰到他滚烫的肌肤,两个人同时一惊。 郑颖在犹豫下一步做什么,宁王属实被她给弄震惊了。 姑娘这是要作甚? 以他对郑颖的了解,她应当是不小心的,这不,僵住了进退不得不是? 郑颖尚在权衡到底是往上还是往下,往哪儿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程亦安说得没错,郑颖确实是个思想上的矮子,行动上的巨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等着掌心被他肌肤温热后,开始一步步往下试探。 只是姑娘到底没什么经验,笨拙地撞到了一物,瞬间醒悟过来。 太好了,这么说不需要她帮忙了。 宁王没有通房,皇后对他的底细也不甚清楚,又不是亲儿子,不好随意试探,可不得事无巨细交待郑颖这边,嬷嬷各种情形都预料到,一再提醒郑颖,必须侍奉好王爷,洞房花烛夜顺利了,往后夫妻二人和和美美。 郑颖一向细心,于是字字句句均记得辛苦。 确认宁王很好,郑颖心情舒坦多了,于是姑娘腼腼腆腆地爬到他身上坐着,娇娇弱弱望着底下的男人, “殿下,妾身还不大熟练,您忍着些...” 宁王:“.....” 从那只小手开始捣乱,宁王就不再吭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娶错媳妇,半路迎亲的人是不是把喜轿给弄错了,这还是那个看到他就脸红眼神闪闪躲躲的郑颖吗? 怔愣的功夫,姑娘已爬他身上了。 再听这话,宁王蓦地明白过来。 姑娘是被那些嬷嬷教坏了呀。 这种事还要劳动郑颖,那他这个王爷面子也掉光了。 宁王宽掌覆上她腰身,毫不犹豫将她揽入身下。 席毕,众臣欢送皇后和太子妃回宫,程亦安也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长姐程亦歆。 程亦歆是郑颖的嫡亲表姐,今日被郑家请来送亲,程亦安等宾客渐散,来到程亦歆身旁, “长姐。” 三日前她便听说程亦歆夫妇从太行山回来了。 想必也有了结果。 程亦歆看到妹妹,人前那些客套就消失了,姐妹俩一道出门登上马车,一进马车,程亦歆脸色彻底沉下来。 “怎么回事?”程亦安侧身问她。 程亦歆捂了捂脸,很头疼地看着妹妹, “我们见了那位大夫,在那里住了七日,前三日行针,后面隔一日行一次针,回来后效果并不明显...” 程亦安宽慰她道, “长姐别急呀,就算身子好了,心里也需要一段时间过渡,临走时那大夫怎么说?” 程亦歆神色疲惫道,“那大夫说该是无碍了。” 程亦安笑道,“那就没事,长姐你呢,接下来就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平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等到哪一日,就水到渠成了。” 程亦歆被妹妹这一宽慰,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惊弓之鸟,太过急切, “是我太急了些,那大夫也交代,这种事一旦造成压力,男人会有心里上的障碍,我是得给他一些时日。” “除此之外,”程亦安回想陆栩生日日晨起习武,忍不住建议道, “大姐夫常年伏案,身子定比不上我们将军,长姐不知道,我们将军若非朝廷急事,每日天还没亮,总要扎扎马步,习一套拳法,大姐夫虽不是武将,平日也得强身健体,不能荒废了一身筋骨。这才是从根子上来解决的法子。” “言之有理。”程亦歆也收了焦虑,“大夫额外还开了三个月的药方,先吃了再说。” “嗯,记住不要催他,等着水到渠成。” 程亦歆看着妹妹镇定的神色,将她拥入怀里,“谢谢你安安。” 陆栩生在元月十八就赶到了金陵,长公主抵达之前,他没有露面,悄悄潜入江南豪族的老穴打探消息。 长公主直到二月初一方到金陵,她一到便召集陪都官员议事,将朝廷清丈田地的国策颁布下去,给各郡县定了交差的日子,若按期不能清丈完田地者革除官职,按情节轻重惩治。 然而,正如程明昱和皇帝所料。 收效甚微。 江南豪族就跟抽不动的牛似的,任凭长公 主和陆栩生如何疾言厉色,他们两手摊摊,就不配合,哪怕是两江总督带兵助阵,也没能奈何得了他们分毫。 说他们侵占田地,他们说没有,田亩鱼册还在呢,一张张一叠叠拿出来核对,说是这些年闹饥荒,江南赋税一年比不过一年,很多土地荒废了,他们不仅没侵占,反而少了不少田地,气人不? 紧接着,他们一手抱着各家的收入进账,一手抱着交给朝廷的赋税单子,两厢一比,那一个个亏得裤兜都没了,照他们的说辞,他们为了大晋繁荣,做出不少牺牲,只差没卖儿鬻女贴补朝廷。 其中一位豪族家主,将自家去年给朝廷的税单,扔陆栩生脸上, 荣婚(重生) 第104节 “陆将军,若不是我们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将粮食抠下来送往边关,你们将士哪有过冬的粮食呀。” “就是,都说饮水思源,陆将军不仅不感激我们,竟然还带头来清查我们的田地?成,陆将军,咱们的田地你们收回去,往后那些佃农都靠着你吃喝,我们不管了,不用交赋税,我怕我还能多活几年,多攒些家底。” “没错!” “陆将军,您是上阵杀敌的边军主帅,枪杆子应该拿来对准北齐的铁骑,怎么今个儿反而捅到自个儿人身上呢?智者不为啊!” 挤兑完陆栩生,他们又凑到长公主跟前,换了一副嘴脸, “长公主殿下,您贵为公主,吃喝玩乐便是,何以跟那陆栩生搅合在一处?” “您来一趟不容易,我家府上养了不少伶官,不日邀您府上做客,给您献唱如何?” “殿下,我家在常州建了一栋别苑,山清水秀,风景宜人,里头更是养了不少曼妙的少男少女,其魁首像极了程明昱,殿下可要赏光莅临?” 长公主说不要,那他们嘴里立即没好话了。 什么一介女流之辈,牝鸡司晨的话都流出来。 那一张张嘴,比朝廷那些御史还能耐,把长公主和陆栩生气得不轻。 “去去去,换程明昱来!” “让程家掌门人露面,再谈清丈田地的事。” 总不能真将他们一个个杀了吧。毕竟这些人手里握着整个江南的命脉,大晋国库就靠他们撑着。 不仅如此,这里头的豪族个个背后有靠山,长公主人一到江南,书房的说情帖堆了两案。 一个月过去,毫无进展。 不仅没有进展,一月和二月,江南抽分局的赋税金额减了一半。 那些豪族可精明着呢,就是利用这个手段逼得朝廷换人。 “想从咱们手里拿银子,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折子一封封砸在皇帝的御案,百官一看江南这个月的税额减半,急如热锅蚂蚁,纷纷上书让皇帝换人。 皇帝这个时候表现出他的魄力。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相信陆栩生。 连夜招程明昱进宫,商议对策,程明昱果断道, “请陛下将诏书中臣领衔这几字给抹掉,全权交给陆栩生处置,不仅如此,违抗律令者,杀无赦。” “此外,还请陛下额外下一道诏书,明言,愿意脱离豪强归附朝廷者,第一年免赋税,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免三年人口税,将人口税摊入田亩征税。” 皇帝一听免人口税,顿时大惊,“程公,人口税延续达两千年之久,朕恐开这个先河,其他州县蠢蠢欲动。” 程明昱深深一揖,“回陛下,此计,臣酝酿良久,一旦解除人口税,大晋百姓可肆意流动,由此百肆可兴,商贸繁荣,则国库充盈。” 这是程家管事在经营丝绸庄遇见的难题,譬如丝绸庄雇了不少苦力,可是这些苦力每年还要服徭役,种田地,必得农闲方有空来上工,由此大大影响了丝绸庄的效率,而事实是,这些年南洋商人与大晋来往密切,所需丝绸越来越多,很多时候程家的庄子里还忙不过来。 程明昱高居庙堂,又素来是深谋远虑之人,很快嗅到了这里头的机遇,也察觉到了根源矛盾所在,暗中已吩咐程家管事减少对田亩的投入,顺应朝廷清丈田地之大流,而转投海贸。人口与田地,终究是帝王最看重的财富,程家顺势改弦更张,即能永保富贵,也不至于因为树大招风,成为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程明昱又细细将江南的商贸与人口牵连解释给皇帝听,皇帝豁然开朗。 “倒是个妙计,朕就怕那些官员土绅不配合,也怕不安稳。” 程明昱笑道,“所以,臣只是借此机会,先在江南试行,若妥,两都十三省全境推行,若不妥,四年后江南一切照旧,谁也无话可说。” 名义上是平豪强,招揽佃农,实则是进行新一轮的赋税革新。 皇帝不得不佩服程明昱的心计,走一步算三步,高瞻远瞩,不愧是大晋第一能臣。 皇帝再次发挥他最大的长处,敢用人,敢信人。 “依你!” 程明昱当夜拟好诏书,让皇帝盖上玺印发布四境。 诏书发出后,皇帝看着黝黑的苍穹,深深叹道, “栩生接得住吗?” 程明昱沉吟道,“恐怕,他就等着这把火呢。” 三月初三的深夜,陆栩生来到长公主的书房,慢腾腾将那些说情帖拿过来翻看。 长公主正在习字,头也没抬问他, “火候到了吧?” 陆栩生面无表情颔首,“到了。”随后将那些写说情贴的人一个个记下来。 长公主没在意他的小动作,只是长叹一声, “留条命回来,否则...” 陆栩生本以为她会说“怕没法给程亦安交待”,孰料长公主停笔一笑, “否则本宫定给安安寻十个八个男宠。” 陆栩生俊脸一黑,将那些折子往角落篓子里一丢, “冲您这话,陆某也得全须全尾回来。” 三日后,陆栩生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朝廷官员寻不到他,就是长公主也不知他去处,两江总督江成斌勃然大怒,带着兵将住在金陵的几位豪族府邸给围了。 “本督奉命护卫长公主与陆大将军的安危,如今他人消失了,本督命你们迅速将人放出来。” 这是一位姓沈的豪族首领,他在金陵盘踞多年,与金陵陪都的官员均很熟悉,江府他也去过不知多少回,立即屁颠颠出门来迎,躬身立在江成斌马下, “都督息怒,在下以身家性命担保,真的没绑架陆栩生。” 那江成斌也弯下腰,满脸为难道, “沈家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不能叫我为难,那陆栩生不仅是朝廷钦差,还是我大舅子的女婿,若是在我的地盘出了事,你让我怎么跟程明昱交待?” “这样,你把人放出来,我答应想法子,尽量劝我大舅子亲自南下,换陆栩生回去。” 那沈家主叫苦不迭, “江都督,我真的没有绑架陆栩生呀。” 江成斌见他死不改口,直起腰身闲闲看着他, “你没有,你底下那些人呢?” 沈家主不说话了。 从陆栩生南下,江南就不知派了多少杀手行刺。 莫不是,这一次侥幸成功了? 江成斌一看他这副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沈家主,本督最多给你宽限三日,三日够你出气,出够气再将人交出来,我也好给朝廷交差。” 沈家主见江成斌这么有诚意,实在不好推脱, “都督放心,在下这就出城去瞅一瞅,帮着您寻一寻陆将军。” 心想着,谁把陆栩生藏起来了? 第54章 这孩子,永远不按常理出…… 三月初草长莺飞, 京城尚在万物复苏之际,江南苍括山下的彭溪镇早已遍地青葱,这是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镇, 屋舍密密麻麻沿着溪流排布, 炊烟袅袅。这条小溪名为安溪, 极其狭窄, 窄到稍稍搭几座木桥便可通行,可惜这里并没有桥, 因为要行船。 彭溪镇住着大约三百户人家,共一千多口人, 这里的百姓不以狩猎为生, 也不以种田为业, 而是专职采矿,沿着安溪往东南方向的山岭深处走,大约走一个时辰左右, 便可行至一个矿山,这 里有一个巨大的天坑, 附近四五个小镇的百姓均在这里采矿, 每日采出的矿藏由他们用木车或板车运出山, 沿着安溪的船只送向下游的临海,并至海门卫,由此出海可运去大晋各地甚至南洋。 这里的百姓世代以采矿为生, 得些月钱延养人口,矿主钱是舍得给,就是不许他们外出,久而久之闷得慌有些人往外逃,被抓回来当场诛杀, 以儆效尤。随着矿山越开越大,而这里人口有限,怎么办,矿主想了个法子,买通县衙的胥吏,将那些关在牢狱里的死囚秘密送来此地,以十五年为期,满期者可无罪释放。 囚犯有了保命的机会,求之不得。 而仇山就是这里的一个囚犯之一,他今年二十四岁,本是一穷苦人家的孩子,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无奈不小心得罪了权贵被人诬陷关入死牢,关了没半年被带来此处,到今日已在矿山干苦力达三年之久。 每日不是进山挖矿,便是拿着火药去爆破,有一回不小心矿井塌方被堵在矿井下,九死一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折磨,已让他心生厌倦和绝望,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如今看起来像是年过百半的老头。 今日又是仇山当工,可怜他昨夜闹腹泻,这会儿身子虚乏得很,推着装满土方的铁车,上不去一段山路,这时一只修长胳膊伸过来,替他接住铁车手柄,帮他一鼓作气推上去。 仇山撂下铁车,土方顺着山坡滑去另外一面的坑里,一趟结束,仇山抬袖拂了拂汗,含笑看向身后的男人, “多谢啦兄弟。”再定睛一瞧仿佛是个生面孔,微微讶异,再度打量他一遭, “兄弟,新来的?”他眼底生了亮色。 老矿工们在这里熬得不见天日,每每盼着来些新人,道一道外头的光景。 那人生得极为高大,穿着一身葛布短衫,裤腿束在旧靴里,身上还算干净,看起来还十分讲究。 他环顾一周随口回道,“嗯,刚来,被丢进这矿山,不知做什么,见老兄弟在推车,便来帮一把。” 仇山颔首,又捧着衣衫擦了一把额汗,“叫什么?” “陆栩生。” 仇山笑道,“好名字。”虽然也不知哪里好,就是觉得好听,“像是读书人的名,小兄弟听口音不像蓬溪人?” 此地是一个山头,站在山顶抬目四望,只觉群山无边无际,好似永远也越不到尽头。 陆栩生咂了咂嘴苦笑道,“可不是,我乃潞州人士,帮着镖局跑腿,下了一趟江南,这不,遇到土匪干了一架,哪知对方是个贵公子,使了些手段将我送进了衙门。” “他奶奶的,待本小爷哪日出去,一定拔了他的牙,将他削皮挫骨。” 那仇山见他与自己经历相仿,物伤其类,看着陆栩生的目光也亲近几分,他嫌恶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矿井,那里大约有百来人在挖矿,个个无精打采,却汗流浃背,在他们身后有一身着褐色服的侍卫,手执鞭子抽他们,哪个往后退哪个手脚慢了些,均会吃他一鞭子。 “兄弟,不是我吓唬你,你出不去了!” 陆栩生顿时一愣,“为什么?我只被判了三年,来之前我那牢头说得明明白白,三年后来接我。” 仇山深深看他一眼,示意他搭把手,二人一同推着铁车寻了个僻阴处,躲在树下一个坑里歇息。 松风如浪徐徐从耳畔呼过,仇山面色凝重,指了指出山的那条路, “去年有三人期满,衙门来人了说是接他们出去,结果呢,年老的那两个被诛杀,那个年轻的却被关去了另外一个山坑,只说想要活命便老老实实干活,别想着出去的事了,我们起先还都被蒙在鼓里,直到一日无意中,那人趁夜从山洞里爬出来,告诉了我们真相。” 荣婚(重生) 第105节 陆栩生闻言顿时义愤填膺,“你们就任由他们欺负?” 仇山见陆栩生一脸意气,冷笑道,“你以为我们不想?当夜我们一伙人便想偷偷出山,结果呢,下了山,处处是他们的人手,被迫回来了,这可是沈家的地盘哪,那沈家族长是什么人,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我们江南首富,别说江南地界,就是朝中都有人,咱们这里几个县衙均听他调派,官兵与他的私兵一来,大家都没活路。” 陆栩生嗤之以鼻,“那是你们窝囊,换我,我一定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仇山倒也不恼,反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小兄弟,别说大话。” 眼看那为首的管事似在寻他的身影,仇山无奈,拉着陆栩生起身推着铁车去矿井搬土。 这一日陆栩生十分热情好干,哪儿活计多,哪儿就有他的身影。 除了深井内,陆栩生半日功夫几乎把整个矿山摸了个遍。 三名管事,一百名侍卫,一千个矿工,这一千个矿工中,有五百人是蓬溪镇的百姓,剩下五百人是囚犯。这五百彭溪镇的百姓也有个额外的任务,就是看着这些囚犯,不许他们生事。 所以哪怕人数占多,这些囚犯依旧干不过那些侍卫。 因为彭溪镇的百姓不会帮着囚工反动,他们拖家带口,世代聚在这里,全是沈家的奴工,怎么会与沈家为对,不仅不会为对,甚至还要帮着沈家。 江南无数个山头下的私矿,靠着这一手维持稳定。 忙了一日,矿工门回到营帐歇着,这个营帐就建在矿山对面的山顶,不仅吃的要从底下送,连水也要从底下挑,今日陆栩生帮了不少老矿工的忙,大家伙均很喜欢他,年轻的面孔让他们想起家里的儿子孙儿,不免添了几分疼爱。 有几个老的毕竟混了不少年,略有些门路,从护卫那得了些肉食,分一点给陆栩生,陆栩生也没忌讳,伸手接过就吃了。 新来了三人,就属陆栩生最是生龙活虎,大家向他问起外头的事。 陆栩生说起外头的秦淮小曲,灯火酒绿,大家十分向往。 囚工盼望自由,那些彭溪镇的百姓盼着有朝一日能出深山去见识见识金陵城的繁华。 “画舫里的娘们个个如花似玉,那把好嗓呀唤一声爷能绕梁三日。” 这话一出,男人们都乐了,家里有媳妇的想媳妇,没媳妇的后悔没尝过滋味,纷纷露出遗憾的神情。 “还有什么?” “还有啊...”陆栩生往外头巡逻的侍卫瞟了一眼,止住嘴闷头吃馒头,“没什么了。” 这明显有内情啊。 夜深,等大家伙都睡了,那些与仇山交好的囚工七手八脚将陆栩生抬去他们屋里,丢在通铺尽头,纷纷裹着被子围在他两侧, “快说,外头还有什么?” 窝在这深山几十年了,早已不问魏晋,不知外头是何景象。 陆栩生见拗不过他们,压低嗓音悄悄说,“朝廷派了钦差来江南,说是要清丈田地,挖了这些豪族的山头。” 大家吃了一惊,“为什么?” 陆栩生道,“还能为什么,朝廷没钱了呗,想从这些江南豪族手里挖出人口和田地,充实赋税。” 囚工们你看我我看你,慢慢嚼出里头的深意。 两日过去,山里下起大雨,矿工们被困在营帐不敢出门,吃的难运,这一日夜里每人就分了几个馒头,有些身强体壮的耐不住骂了几句娘。每到下雨,彭溪镇的百姓就给放假回村,这里只剩下囚工,大家看着地上积水越来越多,而天阴沉沉的,丝毫没有 止雨的架势,心情均很沉闷。 “从这去彭溪镇也不过五里路,铁矿推出去,带些粮食上来怎么了?给他们卖命干活,还不值得一口粮嘛!” “老兄你还没看出来吗?咱们这个矿开了有二十来年了,如今产铁越来越少,上一次听班头说永康那边又发现了铜山,咱们这个矿啊怕是要弃了。” 因着外头雨大,又缺粮短水的,那一百来名侍卫有一半下山寻吃的去了,还有一些人躲在帐篷里吃喝,外头黑漆漆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大家伙听了这话,纷纷大吃一惊。 “若是矿弃了,咱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可能被送去别的矿山,也有可能...”后面的话那人没说,随着那干硬的馒头一口咽下去。 还有可能杀人灭口,毕竟这是见不得人的生意。 帐篷内陷入诡异的静默。 这时,一人忽然将那陶盏往地上一砸,断喝一声, “他奶奶的,咱们不干了,这就杀出去,挣一条活路!” 大家纷纷震惊盯着他。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就是陆栩生。 仇山晓得他一身虎胆,连忙劝着道, “兄弟,不可意气用事。” 不等他说完,陆栩生眼风劈过去,“难不成就过这样的窝囊日子?” 大家都不想,却又不敢迈开那一步,面露踟蹰。 “你们信不信我?”陆栩生一个个看过去。 这一间营帐总共有五十来人,年老者年少者都有,大家交换了几个眼神,纷纷不说话。 陆栩生也不言语,忽然就抬步往外走。 “喂喂喂,陆兄弟,你去哪呀!” 仇山欲追过去拦他,却被另外一人扯住衣角, “你小心些,这是个刺头,别惹火上身。” 仇山按捺住步子没跟上去,却是频频垫脚往外张望。 不消片刻,众人见陆栩生浑身是雨打外头回来,手里似乎拎着个什么东西,一进营帐便将那玩意儿往地上一扔,大家伙立即探头一瞧,只见那蓬头垢面的玩意儿滚了两下,朝大家伙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这里一个侍卫班头! 大家伙倒吸一口凉气! 此地有一百侍卫,十人一班,为首者被称作班头,就是这些班头时不时拿着鞭子抽他们,大家对着他们又恨又惧,而此刻,这个令他们闻风丧胆的班头竟然轻而易举被陆栩生给取了首级。 这是个什么人哪! 大家看陆栩生眼神立即不一样,夹着钦佩惊惧和一丝丝敬畏。 陆栩生狭目横扫,从腰间抽出软剑, “跟不跟我干?” 方才他出去,恰巧撞见这个班头出来解手,悄无声息就给解决了他。 这下,账内众人蠢蠢欲动。 而其中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素来也是个脾气烈的,没少被这个班头教训,恨班头恨得牙痒痒,见状干脆将手中茶盏一砸,起身喝道, “老子跟着干!” 他环眼如豹,指着地上的人头,“诸位兄弟,咱们不干也得干了,你们说,待他们发现这班头死了,会怎么做?” 会怀疑囚工造反,立即调兵前来绞杀。 这就是陆栩生杀人的目的。 很好,这句话算是把大家伙逼上梁山, “干干干,爷我拼一把,要么活着回去见我娘,要么干脆痛快死了,也好过被当苦力熬日子!” “走,咱们抄家伙,杀了他们!” 大家泄愤似的,拿着手里的锅碗瓢盆,木棍铁棒之类,纷纷朝侍卫营帐扑去。 自然也有两三人在林子里巡逻,一旦发现异样,便射出令箭,通知隔壁山头,继而调兵过来围杀。 但陆栩生没有给他们机会。 他的人早早悄悄上了山,将这些巡逻的人给干掉了。 五百矿工蜂拥而上,那五十侍卫丝毫招架不住,不过一刻钟全部毙命。 等大家伙看着帐篷里横七竖八的尸体时,一个个均愣住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旦开弓,就没有回头路。 大家纷纷追寻陆栩生的身影。 年轻的男人立在一颗樟树下,浑身早已湿透,那神情哪有半分刚入矿山的不谙世事和鲁莽,恍惚间换了一人似的,他眉目深邃而沉稳,淡声道, “跟我走。” 仅仅两日功夫,陆栩生带着人占据了附近五个山头,矿工伴随一些愿意反抗的百姓,发展到三千人。 大家熙熙攘攘聚在一起,人数一多难免出乱子,怎么办? 带兵可是陆栩生的强项,他身边带了五十名白银山的战士来,并程明昱十三暗卫,每五十人分成一个卫队,由过去白银山的将士带领,如此一乱糟糟的矿工队伍立即变得井然有序来。 “接下来咱们往哪走?” 矿工中几个有资历的头儿,纷纷凑到陆栩生跟前询问。 此时天色刚亮,连着下了两日大雨,地面泥泞不堪,且随时有滑坡的危险,晨曦微微在暗蓝的天色里探出个头,天放晴了。 陆栩生蹲在最东面的山头,目光放向前方。 江南地貌十分复杂,丘陵遍地,山脉纵横,河流密布,这一带百姓就依着河流杂居,陆栩生的脚下,就是一处县城,县城并不大,处在两条河流的交界处,远远望着屋舍连绵,人烟阜盛,该住了不少人口。 东面几个山头均被他拿下,县城背靠的几个山头还在对方手中,雨一停,想必那些豪族的侍卫并官兵就要来了。 “得赶在他们上山前,拿下县衙!” 那几个矿工大吃一惊,“兄弟,你跟朝廷对着干?” 陆栩生幽幽瞥过去,“你确定这里的县太爷听朝廷的话?” 矿工顿时不吱声了,朝廷明令不许私自开矿,而这江南广袤的丘陵地带里不知藏了多少私矿,这里的县太爷很明显早已被豪族给收买,收买不了的要不寻个由头发去别处,要么被杀,为什么朝廷要清丈田地,实则是跟豪族夺权,在这江南,这遍地的豪族握着人口田地矿业渔业航运盐业等等,朝廷要收多少赋税,全靠他们愿意舍出来多少。 跟他们谈条件?用利益博弈? 不成。这是他们惯会用的手段,他们仗着朝廷依托江南赋税不敢大动干戈,便逼着朝廷跟他们妥协。 他陆栩生非不信这个邪。 他这辈子从不被人牵着鼻子走,江南豪族想拿捏他,门都没有。 荣婚(重生) 第106节 而现在,轮到这些豪族跟着他走。 主意已定,陆栩生打了个几个手势。 “三队占据西左山头制高点,五队占据西右山头制高点,其余人中路进发,随我进城,六队为预备队断后!” 那些白银山的战士与他出生入死,对他的信仰已嵌在骨子里,得令立即带着各自分队朝前方进发。 矿工们常年干活,手脚均不慢,赶在开城门前躲在城墙外的草垛里,等城门一开,几名暗卫闪身进去,一把制住城门守卫,其余人浩浩荡荡冲进城门,直奔县衙而去。 县太爷这边从昨夜便收到矿工造反的消息,这样的消息一年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哪一回不是被老老实实制住赶回去一顿抽打,继续干活? 所以,他没太当回事。 慢腾腾的由姨娘服侍穿戴官府,朝前衙去,正出穿堂,一衙役从前院奔来扑跪在他脚跟前, “老爷,老爷,外头反了天了,有人带着矿工围了咱们县衙!” “什么?好大的狗胆,去,唤张平来,将带头的人给杀了!” 那衙役悻悻回道,“张平不是对手...” 县太爷脸色一变,袍子都顾不上理,迅速冲去前衙,奔至大门外,便见对方成八字形堵住整个县衙前的大门,而为首之人,一身黑袍端坐马背,身姿凛凛,看起来就不大惹。 “你是何人?胆 敢围困县衙,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身侧师爷见县太爷露面,顿时来了底气,接了话道,“围困衙门视同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 县衙也有不少官差,护在县太爷左右,双方成对峙之势。 陆栩生坐在马背,眼神含笑睨着他问, “围困县衙是死罪,那么私自开矿又是何罪?” 县太爷噎了噎,狐疑地打量陆栩生一眼,觉得他气质与众不同,不大像山里的矿民矿工, “你是何人?” “在下陆栩生。” 县太爷总觉得这个名有些熟悉,仿佛在哪儿听过, “哪个陆?哪个栩?哪个生?” “陆栩生的陆,陆栩生的栩,陆栩生的生。” 这就是找茬了。 县太爷当官多年,还是有一回看到这么一头铁的刺头。 他脸色不大好看,“何方人士?” “京城人士...” 县太爷心咯噔一下,眼神明显深了几分,狐疑道:“京城?” 陆栩生手肘托在马背,俯身下来,语气闲闲道,“京城来的,奉陛下之命,前来清丈田地!” 县太爷只觉脑门被人砸了一下,眼前一团漆黑,身子忍不住往下滑去,还是身旁的师爷等人将他搀起来,他惊魂未定看着陆栩生, “你你你,你是那个陆栩生?” 这下不仅是县衙的人,就是那些矿民望着陆栩生顿生惊畏之意。 难怪这小兄弟看着胸有成竹有板有眼的,原来是京城来的大人物。 原先大家还畏手畏脚,生怕被朝廷事后清算,既然陆栩生是朝廷的人,那么他们这是跟对了人,于是个个腰板挺直,指着县衙的官差开骂,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那县太爷顿时慌了,二话不说推开随侍,朝陆栩生跪下来, “陆大人,恕下官有眼无珠,不识泰山,罪过罪过,只是您老既然是来清丈田地的,怎么围起县衙来,既是要清丈田地,您吩咐一声就是,下官必为马前卒,为您效力。” 县太爷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已经在飞快思量。 陆栩生人到了这里,且策动矿工造反,可见豪族开私矿的事,已被他知晓。 这事一旦捅去朝廷,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这位县太爷是没了活路。 即便陆栩生官再大,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单枪匹马来到这江浙深山,便如折翅的鸟,插翅也难飞,何不先稳住他,寻个机会做了他,届时神不知鬼不觉,朝廷能奈他何? 别看这里虽然是大晋的县衙,可真正管事的可不是朝廷官吏,而是那些豪族,这山外有山,城外有城,那些豪族在这里盘踞几百年,手里不知握着多少兵力,山山相护,互为奥援,几个合围就把陆栩生给困住。 一个年纪轻轻的富家公子,想来江南生事,简直是痴人说梦。 县太爷思量已妥,再抬眼已是满脸谄媚, “陆大人远道而来,不如进衙歇一歇,让下官给您接风洗尘?” 陆栩生笑着截住他的话, “县太爷,从此刻起,本督接管县衙,你将官印与兵符都给交出来。” 县太爷闻言立即起身,这回笑得有些勉强了,“陆大人,这不妥吧?” 陆栩生也不恼,慢腾腾从马背下来,又不疾不徐将腰间那把尚方宝剑给拔出,一步一步走近县太爷,县太爷被逼步步后退,目带惊恐看着那柄金光闪闪的宝剑, 陆栩生冲着那冰冷的锋刃吹着气,一口再一口,等着众人瞧见那银刃早已泛雾眼神也开始泛迷离时,只见他突然一抬手,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便见县太爷的脑袋被他削下,砸在地上滚了一地。 所有人惊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陆栩生慢条斯理提着刀在师爷身上擦拭血迹,面无表情环视一周, “县太爷助纣为虐,私下开矿,按律杀无赦,本督执尚方宝剑,三品以下,斩立决,还有人不服吗?” 其余官吏吓得魂飞魄散,立即扑跪在地, “下官等听陆大人行事。” 陆栩生将蓬溪县收编,当夜开库给矿工们大快朵颐。 江南首富沈家家主沈逸从金陵离开后,一路往苏州府来。 只是从金陵一路问过来,无人绑架陆栩生,那就怪了,难不成是他侄儿所为? 他侄儿性情最是暴戾,平日这个不服,那个不恁,见佛杀佛,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若是他做掉了陆栩生,也不是不可能。 他侄儿就在苏州府,于是他便往苏州府赶来,车驾刚至苏州府城郊,却见前方奔来一行飞骑,为首之人正是他沈家一位镖头之一,平日帮他管着矿场的事。 见他神色不虞,沈逸问道,“怎么如此慌慌张张的?” 那镖头立即下马来到他车窗外,急道, “家主,大事不妙,咱们在苍括山,大盆山,仙都山三地的铜矿,铁矿和一个金矿均被陆栩生给端了!” “你说什么?”沈逸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手掌直往车窗大拍,“怎么可能?陆栩生怎么知道我们在那儿有矿场?” 镖头哭道,“眼下不是论这个的时候,更可恨的是,那陆栩生带着矿工造反,如今已成万人之势,照这么下去,别说田亩不保,人口不保,就是咱们的矿场航运木材冶铁制盐,一切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呀。” 沈逸意识到事态严重,身子往车壁重重一撞,脸色铁青。 前一月,那陆栩生被豪族家主骂得狗血淋头,还不了嘴,只当他空有一身武艺没什么城府,孰知这厮是扮猪吃虎,闷声干票大的。 他压根不是来清丈田地的,他是替朝廷彻底收服江南来的。 把那些矿民带出来,洗清各地县衙,届时别说田地,就是矿山,百姓并所有渔业航业木业等等,全部要收归朝廷。 陆栩生这是要整个江南豪族的命哪! 可恶,可恨,可恼! 不行,必须阻止他。 沈逸愤怒一阵,很快平静下来, “改道,前往杭州府!” 江南豪族大大小小有上百户,最大的有八家,沈家,章家,庾家,王家,谢家,萧家,刘家,崔家。这八家握着江南各行各业的命脉,如冶铁,制盐,丝绸,铜矿,金矿,航运等,底下那些商户不过是捡他们剩下的和不要的,又或者依附他们而活。 这八家平日也有分帮结派,只是一旦面对共同敌人,必是同仇敌忾。 而近来,因沈逸谈好一笔对南洋的大单,招呼各家一同分羹,隐隐有魁首之势,故而这回围剿陆栩生,便以沈家为主。 沈逸弃车换马用半日功夫奔至杭州府,召集各豪族在杭州的话事人,齐聚杭州金牛湖边的沈家酒楼。在他面前摆着一个沙盘,正中一黑俑正是陆栩生,而在他四周层层叠叠有无数个山头环绕,这里便是豪族们的地盘,无论哪一家都是精兵强将,以逸待劳。 “区区一万人,咱们让他进得去,出不来。” 沈逸最开始愤怒过后,到此时已完全冷静下来,甚至眼底满是轻蔑和不屑。 “什么边军主帅,什么大晋脊梁,咱们就让他和皇帝陛下瞧一瞧,江南到底是谁做主!” 庾家家主沉吟道,“沈家主打算怎么做?” 沈逸撩起月杆开始排兵布阵,“此刻陆栩生正在蓬溪县,如果他要突围,那么就会往东面临海而来,顺流而下出海,没准能与江成斌的水军相接应。若是他往东,庾家负责调兵三千,刘家负责调兵五千,用强弓箭弩堵在临海之西,将之射杀在江口,绝不给他进临海的机会。” “好。”刘家和庾家人应是。 “如若他想继续席卷矿场,往腹地深入,那么他一定会去东阳等地,若是如此,我沈家负责调三万民兵家丁从北面压下,而章家和王家需守住东南防线,排在永康缙云之地,不许他们南下,两面夹击将他摁得死死的。” “这有何难?放心,我绝不让他踏入永康半步。”永康以南是章家的地盘,章家家主对陆栩生深恶痛绝,已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随后沈逸又在陆栩生西面布防,从沙盘来看,陆栩生四周有不少于十万的兵力,几无生路。 豪族之间因生意关联,在纵横交错的山沟里布防一套传递信息的驿站,平日消息从杭州府出,不出两日能抵达江南各地,若是飞鸽传书就更快了。 所以陆栩生这边正要往东阳进发的动静,没能瞒住沈逸。 沈逸很快缩小包围圈 ,准备夹死陆栩生。 但沈逸的布防,一字不差全部被程明昱的人暗中得知,递到了陆栩生案头。 若非亲身经历,陆栩生难以想象程家情报之缜密强大,难怪朝中大臣无一例外推举程明昱南下,也确实只有他有这个本事跟江南豪族掰手腕。 但陆栩生不跟人家掰手腕。 他们不配! 陆栩生被包围的消息当然被锦衣卫得知,送去了御书房。 皇帝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急招程明昱入殿,对着江南豪族是一顿劈头盖脸骂, “这些混账东西,是丝毫没把朕,没把朝廷放在眼里。” 荣婚(重生) 第107节 他将锦衣卫的线报往程明昱跟前一推,“你看看,你看看,栩生被他们包围了,栩生人生地不熟,朕怕他吃亏,哎,这孩子,还是太意气用事了些。” 程明昱一目十行看完情报,明白了陆栩生的用意,他朝皇帝拱袖一笑, “陛下勿忧,陆栩生看起来是被包围了,但臣以为江南豪族已入他毂中。” 皇帝闻言一愣,立即扭过头来看他,“程公何意?” 程明昱笑道,“陛下,敢问您,陆栩生最擅长什么?” 皇帝不假思索道,“行军打仗啊。” “对,行军打仗。”程明昱神色严肃,“所以,陆将军将用他最擅长的手法制服江南,并还陛下一个彻底服帖的江南。” 程明昱直到昨夜得到暗卫密报后,方才明白陆栩生此行的真正目的。 这孩子胆大心细,与他行事作风虽不一样,却是一样的深谋远虑,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样彻底改造江南的法子,除了陆栩生,再没第二人能做得了。 皇帝明白过来,抚了抚御案,长叹一声。 “这孩子呀,永远不按常理出牌,也只有他才会不惜性命替朕排忧解难,来人,朕要给江成斌一封手书,命他从旁协助。” 无需皇帝下旨,江成斌这边已想法子接应陆栩生。 江南总督虽辖制两江所有兵力,可惜底下的县衙与豪族有极深的利益牵扯,当着江成斌承诺一套,背着又做一套,真正听江成斌指挥的也就他的水军嫡系,可惜这些水军活动范围有限,那些狭小的激流上不去,害得江成斌只能封锁各处出海口,及出大江口给陆栩生助威。 同一时刻杭州府,几家家主聚在金牛湖畔的别苑,一同关注对战陆栩生的进程。 “沈家主,第一次合围没成功,陆栩生那个杂碎,狡猾得很,他没往东面的临海,也没去西面的东阳,而是精准地绕开咱们的人手,从永康背后而过,悄悄占据了金城!” 沈逸惊怒交加,“金城守卫森严,他怎么进的去?” 线人苦笑,“那金城守将是程家族中的一个女婿,人家陆栩生拿着圣旨,兵不血刃就进了城。” 章家家主见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溜了,顿时恼羞成怒,“原来是程明昱那个老狐狸在给他女婿掠阵,”他扭头看着沈逸, “沈逸,程家在江南也有不少生意吧,咱们必须断了与程家人的往来,防止程家人给陆栩生通风报信!” “有道理!”沈逸也是果决之人,很快将封锁程家的命令发出去, 而金城是章家的势力范围,章家家主坐不住了, “我亲自赶去金城,杀了陆栩生。” 见他要走,沈逸叫住他,“等等。” 章家家主顿住脚步回眸看他,“何事?” 沈逸站起来,来到他跟前,抬手搭在他肩膀,含笑道, “含章兄弟,咱们这些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侄儿又娶了你们章家女,早成了一家人,我知金城是你的要塞,但你听我一言,与其看着陆栩生四处作乱,咱必须彻底摁住他的势头,不能再让他嚣张下去。” 章家家主狐疑看着他,“你有何打算?” 沈逸道,“我的意思是,我调几门火炮给你,咱们合围金城,就彻底在这里埋葬了陆栩生。” “对,就是这样,陆栩生已毁了咱们十几个山头了,再这么下去,咱们老穴都要给他们端了。” 在场几乎所有豪族都赞成沈逸这个提议。 章家家主唇角牵了牵,“可金城是我的地盘,用火炮攻金城,我损失惨重啊。” 沈逸立即接话道,“这一处我也替你想到了,南洋这批丝绸生意,我们所有人罢手,交予你独营,弥补你在金城的损失。” 章家家主沉默了片刻,咬牙道,“好。” 待他离开杭州府往金城方向疾驰而去时,路上他儿子问他, “父亲,咱们真的听沈逸那个老狐狸的话,毁了金城?” 章家家主冷笑道,“做梦!” “沈逸眼看这些年我们章家势大,要取他而代之了,便想借陆栩生的手捣了我的老穴,你以为他真的是杀陆栩生,杀陆栩生也是真,但他真正目的在平了陆栩生之后,借势往南侵吞我们家在金城南面山头的金矿。” 这个金矿发现不久,章家家主严防死守,不成想还是被沈逸探听到了消息。 他甚至怀疑,陆栩生之所以能越过永康直抵金城,是沈逸在背后放了水。 “那父亲打算怎么办?” 章家家主道,“依葫芦画瓢,把陆栩生赶去沈家地界,等陆栩生毁了沈家山头,我再出面收拾残局。” “父亲英明。” 第55章 陆将军,我输得心服口服…… 章家家主这边火速赶到金城, 而陆栩生的先遣部队已在金城外围跟章家家丁交上了手,而章家军呢,且战且退, 往哪儿退?自然是往北面沈家地盘退。 这下轮到看好戏的沈家守将傻眼了。 看着章家人往他这边退来, 他是打还是不打呢。 打, 毕竟是友军, 影响结盟,不打, 再这样下去,沈家防线会被冲散, 这一犹豫, 防线果然被冲破, 丢了一个山头。 而章家这些人呢,被陆栩生和沈家的人联合给杀了。 章家家主以为成功将陆栩生引去了沈家地盘。 结果.... “什么?陆栩生又回来了?” 章家家主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怎么回事, 还边军主帅呢,都给他指了路送佛送上天了, 他竟然不知好歹又回来。 章家家主没法子, 不死心, 再遣三千人换了个方向,继续将陆栩生往沈家引。 这回可是惹恼了沈家人,管你哪来的兵, 只管拼命打,于是陆栩生的人拿章家人当人肉垫子往前顶,等到沈家和章家人打得两败俱伤后,他的人再冲过去收拾残局。 更可气的还不是这个。 陆栩生毕竟是边军主帅,治军有方, 除了先遣队,预备队,还有一支由年龄大的矿工们组成的宣传队,人手一张贴报宣称只要归顺朝廷,伏低不杀,且免一年的赋税云云,这下好了,沈家和章家那些民兵家丁,打到半路,听了这么一个好消息,被繁重抽成压榨的百姓们顿时丢下武器,投向朝廷,还有一些家丁见自家这边乱哄哄的,没个纪律,与其相互残杀还不如归顺陆栩生。 原本一万人马,瞬间投了两三千。 这仗还怎么打? 沈家和章家可谓是损兵折将,碰了好大一鼻子灰。 其余在附近围观的豪强什么光景? 前线的消息传到他们这里,他们发现了一个迹象,只要跟陆栩生的人缠上,准没好果子吃。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这些私兵的局限,大家都盯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生怕折损了自己的利益,纷纷踟蹰不前。 干脆让最强的沈家和章家冲在前头,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他们再出面,既能杀了陆栩生这个隐患,也不用损失兵力和财力,岂不两全其美? 沈家负责指挥的是沈逸的侄儿,他立在山头一处隐蔽处,盯着前方战场,皱了老大个眉头, “到底怎么回事?” 身旁一管事倒是看得明白, “少爷,那个章家人太可恶了,就是想祸水东引呢!” 沈家少爷一听顿时大怒,“他奶奶的,敢跟老子玩心眼,给我上炮!” “等等!”那管事又劝住他了, “您别急,小的瞧见了,那陆栩生盯着姓章的在打!” “是吗?”那沈家公子还很吃惊。 “可不是,只要把章家人打完了,又折回去继续盯着章家军打!” “嘿,有意思!”说到底沈家与章家也有不可调和的冲突,看着章家人吃亏,沈家少爷“明智”地选择作壁上观。 于是沈家用重火炮压阵,逼得章家和陆栩生的人都不敢靠近,而其余豪族又各怀鬼胎,谁也不想出头,均做做样子,于是最终就轮到章家吃亏了。 陆栩生分兵,着人看住几家豪强,再夹住两家豪强,集中兵力对付章家。 面对八家豪强围困,陆栩生为什么不走? 起先随兵的乡绅矿工头儿都劝陆栩生避其锋芒,但陆栩生不仅不避锋芒,还游刃有余在各家山头之间穿梭。 是有缘故的。 早在陆栩生南下之前就从程明昱的情报里分析出了江南局势,看出这些豪强相互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不可能真正齐心对付他,躲什么?越躲越能逼得他们齐心协力,反而是针锋相对迎难而上,能逼得他们现行。 果不其然,这几家家主各揣了十八个心眼子,被他抓住了机会,于是借住程明昱的情报,故意绕章家后方潜行,突入金城,营造沈家背刺章家的假象,逼得章家与沈家内斗。 接下来陆栩生决定先吞了章家。 章家祸水东引,犯了众怒,敢伸手援助的没有。 此时不灭他更待何时? 但章家军装备精良,硬碰硬,矿工们吃亏。 于是陆栩生下令,白日沿着山脚休息,夜里行军。 这个时候就彰显出用矿工和民兵的好处了。 江南豪强如此嚣张,视朝中法度为无物,陆栩生为何不调兵绞杀? 他想过从朝廷调兵,后果是那些受正规训练的大军压根不适应山地的突击战游击战,且他们不熟悉江南复杂的丘陵地形,届时又需要大量的军粮器械供应,必是民不聊生,损兵折将。 且一旦朝中大军进入,这里被豪强私匿的百姓,矿工,私兵会结成统一战线对付朝廷,届时毁了江南,毁了大晋根基,除了一败涂地不会有任何好结局。 策反矿工,招揽民兵就不一样了。 以战养战,这些百姓吃自己家的,无需他提供粮食,甚至还要告诉他哪儿藏了豪强的粮库,如此还能供应矿工兵。 瞧,这些矿工比谁都熟悉这些矿山矿场的情形,陆栩生只需部署任务,那些老兵们轻而易举就探得矿场火药藏地,并豪强私兵的布防,把章家军的底细摸了个透。 更重要的是,他们吃苦耐劳,无论天气多么恶劣,只要陆栩生下令行军,他们没一个人皱眉头,这不深夜冒雨往章家堡突袭,矿工们训练有素,各个手执刀枪箭矢往前冲,而那些被圣旨招来的民兵呢,从家里操出刀斧,对着这些曾欺压他们的豪强家丁就是一顿乱砍。 仅仅两个时辰,章家堡告破,章家家主带着儿子躲去金矿深处,最后被一把火逼得出来投降。 章家家主起先还不肯出来,他至今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 “我这里可是有足足三万精兵,他陆栩生哪来这么多兵力围上来?” 荣婚(重生) 第108节 那管事嚎啕大哭,“那陆栩生以战养战,每到一处便着人将朝廷招安的圣旨晓谕全城,说什么只要肯归附朝廷,头一年免税,后三年免人口税,将人口税摊入田亩计税,如此一来,那些百姓风起云涌纷纷投奔陆栩生而去,原先三千人长成一万人,进了金城便有了三万人,这不夺了沈家几处山头几个乡镇,便有了五万人,这样下去,星星之火,迟早燎原,整个江南大地也尽归他手。” 说到这,管事还是很惜命的,劝着章家家主,“家主,咱们降吧,没准还能保一条命,否则照陆栩生这架势,咱们活不了了....” 这时,章家少主已瞥见陆栩生吩咐人往营寨外头浇油,大有火烧营寨的架势,顿时大叫, “爹爹,他们要烧死咱们!” 没法子了。 章家一众骨干灰溜溜从洞穴里出来。 矿工新兵立即扑过去,将他们手脚给捆住,扔在陆栩生跟前,那章家家主起先还不肯跪,士兵一脚踹过去,逼得他给陆栩生磕了个头。 这还是章家家主第一次看到陆栩生,只觉这位威名赫赫的边军主帅也太年轻了吧,生得这般俊俏,真是他在指挥大军吗? 章家家主心里还很不服气,觑着陆栩生问, “陆将军,您中了沈逸的圈套了,您英明在外,不应该被沈逸牵着鼻子走,他就是借您之手来除掉我呢。” 陆栩生手里拎着那把尚方宝剑,在章家人跟前踱来踱去,一副唠家常的口吻, “陆某初来乍到,耳闻沈家主乃江南豪族之首,免不了是要送他一份大礼的。” 而他就是那份大礼。 章家家主差点给噎死,看来人家陆栩生是早看穿了他们的算计,利用他们各怀鬼胎实现各个击破呢。 年轻归年轻,城府倒是蛮深。 章家家主不得不服,“陆将军,在下愿意归附,还请陆将军给章某一个机会,替您效力。” 他已经跪下了,沈逸也别想跑,要下地狱就一起下地狱。 “只要将军肯放了在下,在下愿给将军做军师,包准拿下沈逸。” 陆栩生还没什么反应呢,身旁那些头头儿都气得跳脚,其中一人对着章家家主猝了一口, “什么玩意儿,也配跟我们陆将军谈价钱?你知不知道,你如今是个阶下囚,只要将军抬抬手,就能送你去见阎罗...” “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有可利用的价值?” 章家家主高高在上惯了,还是第一回 被那些矿工们辱骂,顿时恼羞不已,只是人家话糙理不糙,已成了陆栩生俎上肉,只得认栽,再见那陆栩生眼底笑意褪尽,方真正打了个几个寒颤,折下身段, “在下愿为将军效力,请将军饶了我和我儿。” 陆栩生看他一眼都嫌费劲,吩咐身侧侍卫, “押下去当场审问,问清楚其他豪族底细,并与之来往的朝廷官员,就杀了他。” 沈逸手段不错,折了程明昱不少眼线,这不,送来一个章浑天,便只能从他嘴里撬出情报。 那章家家主章浑天嘴角狠狠抽了抽,当着他的面说要杀他,还想从他嘴里套出情报? 这陆栩生凭什么这么自信认定他会俯首? 很快,陆栩生给了他答案。 一侍卫拔出一剑,当场砍了他儿子五个手指,他儿子痛叫一声昏厥过去。 章浑天瞬间哑了,不再做无谓挣扎。 陆栩生追着章家打的事,一日后传到了杭州府。 那沈逸险些笑破肚皮, “陆栩生呀陆栩生,你可真有意思!” “他明显看破了章浑天的奸计,给他狠狠吃了一记,就不知道那章浑天能不能从陆栩生手底下逃脱!” 陆栩生勘破了章浑天又如何? 不照旧落入他毂中,中了他的借刀杀人 之计么? 沈逸觉得痛快极了。 “瞧,陆栩生果真是一把好剑。” 这时,身侧一心腹管事劝道,“虽说是好剑,却也不能放任他坐大,否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 沈逸闻言也收起笑色,立即颔首,“你说的没错,传我的话给王运和,章家的地盘我与他平分,眼下先齐心协力杀了陆栩生,稳住大局。” “是。” 沈逸的绞杀计划在继续,而陆栩生呢,依旧东一锤子西一棒,继续蚕食各家的山头壮大队伍。 沈逸看不下去了,调了几门大炮去了前线,又逼着各地县衙整兵援助,如今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蚱蚂,谁也不含糊,愿意听沈逸调派。 原以为万无一失,可数日过后,前线消息传来。 “家主,那陆栩生可狡猾了,兵分三路,从我们沈家,谢家和萧家重兵中插过,直接往咱们锡矿的腹地奔去!” “什么?他敢!” 整个江南地界,还就沈家发现了这个锡矿,物以稀为贵,那玩意儿价钱飞涨,让沈家赚足了本钱和体面,沈逸绝不许陆栩生染指锡矿。 “立即调兵回援,再次包围住他!”话音刚落,沈逸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隐患。 一旦准许其余豪族的兵力进入自己的地界,回头请佛容易送佛难,恐有后患。 “不成,我亲自去严州府,绝不许他北渡寿昌溪!” 严州府在寿昌溪之北,金城在寿昌溪之南,寿昌溪北面是沈家地盘,南面是章家地盘,如今王家的人正与陆栩生在章家地盘周旋,沈家,萧家等重兵也步步紧逼,章家被灭,给其余豪强敲响了警钟,大家决定先杀了陆栩生,再分章家这块肥肉。 沈逸一到严州府,意味着沈家最精锐的战力也到了这里。 矿工和民兵毕竟不是正规军队,不敢跟沈逸硬碰硬。 陆栩生便往西南面逃。 沈逸心想陆栩生也不过如此。 即便心里有些瞧不起陆栩生,沈逸也没有大意。 陆栩生这边消失不见,那头江成斌并长公主屡屡施压,若再耽搁下去,恐生变。 至少在明面上他还是大晋臣子,不能公然跟朝廷为对,得小意斡旋。 陆栩生毕竟有些本事,手里也有好几万人马,且这些人就是豪强的矿工和藏匿的私户,说白了,杀了他们,沈逸心里也滴血,倒不是心疼人命,而是少了给他卖命的人。 沈逸毕竟聪慧,他很快想了个法子。 召集各路家主,并几名县尉,再度调兵遣将。 他将山川图摆出来,拿着一方月杆往陆栩生所在的地儿一指, “陆栩生如今在龙游,我猜他要去西南的衢州府,几万人马岂能不补给,而衢州城大,他拿着圣旨衢州守将明面上也不好拦他。” 衢州是萧家的地盘。 萧家家主说,“如今我儿子在城里,我已吩咐他占据四边高地,不给陆栩生进城的机会。” “若是衢州府他走不通,可能往西北去凤宁,也可能往西南去板固,我的意思是,合围,他们没有出路一定死战,则双方兵力死伤惨重,死的可不是朝廷的兵,而是我们的人,既如此,我倡议,咱们在合围中给他一个缺口,将他往这儿引...” 沈逸的月杆沿着龙游往衢州西南方向的江山镇一指。 “这儿!” “此地是我夫人的外祖家,我曾去过几回,这里地势成一个葫芦口,三面环山,是极好的驻扎之地,陆栩生先遣部队瞧了,一定会想法子占据此地再图反击,咱们先把重兵埋在这附近,等到陆栩生人被赶到此处,咱们重炮攻击,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妙计!” “他以为他是逃了,殊不知是咱们请君入瓮!” “沈翁不愧是神机妙算哪!” 沈逸在江南也是极了不得的人物,虽不如程明昱名气大,但他极善钻营,谋算并不逊色于程明昱,只是程明昱谋的江山社稷,而他呢,谋的是是自家地盘。 各家家主这回很是齐心协力,毫不迟疑执行沈逸的策略。 驻扎在龙游县城的陆栩生,很快察觉到了四周的压力。 随着队伍越来越壮大,话事人也多了,比如一些乡绅和守将,他们不像白银山的将士,对陆栩生言听计从,陆栩生每每提出作战计划,他们总要根据自己的认知提出一些见解甚至异议。 对于接下来往何处进军,大家伙便起了分歧。 “东南的深山里终究是八大豪族做主,我的意思是咱们干脆往西,进驻江西,同时让朝廷派兵接应,在江西广信站稳脚跟,再与江成斌的水军两厢夹击,好叫江南豪族俯首。” “没错,这是上上之策!”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金城一个小豪族,也称乡绅,曾依附于章家,陆栩生进城后,他明智地选择投诚,想帮着陆栩生平了江南,将来也好跟朝廷申功混个官职当当。 陆栩生身侧一位白银山的副将指着沙盘道, “若是去江西广信,必路经衢州府,可是衢州府已是重兵把守,咱们过去,必定损失惨重。” 这时那位乡绅露出诡异一笑,他指了指江山这个小乡镇, “将军有所不知,我对这一带熟悉得很,衢州是萧家地盘,重兵把守没错,遂昌是庾家地盘,庾家也定拼死守护,那么夹在这两家当中的江山,就成了互不管地带了。” “你们信我,庾家与萧家挨得近,双方之间不对付,他们谁都不愿意伸出手帮对方一把,所以江山的防线必定空虚,前有拦截,后有围堵,唯有这里是个突破口,陆将军,您虽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可到了江南这小山头,您信我准没错。” 大家伙都十分赞成这位周先生的献策。 陆栩生捏着下巴望着沙盘,若有所思,“说的有道理。” “但,我们这么多人手,一道行军十分惹眼,这样吧,咱们分兵,周先生领着你的人马先往江山探路,占据有利地形等待后援。” “好!”那位周先生极是胸有成竹。 “李将军并我白银山十名副将携三万人马往衢州府进军,你们不必强攻,打了一阵便往西北去开化,从这里召集民兵壮大声势,坐等江西广信援军,届时两厢夹击衢州,衢州府必破。” “至于余下人,留三千人随我断后,其余人折向西南,先佯装攻打板固,实则走严博,随后去广信汇合。” 这一番安排可谓缜密无间。 大家都很佩服,“只是将军亲自断后,实在叫人不放心。” 陆栩生笑道,“虚虚实实,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放心,只有我断后,他们才以为大军在龙游,不敢跟过去,给你们去广信汇合制造机会。” “不愧是我们大晋的常胜将军,跟着将军打一次仗胜读十年兵书。” 这些乡绅守将免不了对陆栩生一阵吹捧,陆栩生笑而不语。 陆栩生这番调度一字不差被禀到沈逸案头。 荣婚(重生) 第109节 坐在严州府的沈逸看着陆栩生的出兵计划,险些笑出声。 “他陆栩生不知道吧,召集民兵有他的好也有不好,那就是容易渗透奸细,这不,咱们的人佯装降兵安排进去,陆栩生的动静就瞒不过我了!” “跟我斗!” 沈逸阴戾地笑了一声,旋即正色吩咐管家, “去请各位家主。” 是夜,各家家主齐聚严州府的沈家别苑,沈逸根据陆栩生的计划重新调整布局。 “诸位,决不能将陆栩生放去江西,一旦他去了广信,咱们与朝廷为对的消息就能传出去,届时朝廷派大军南下,咱们就麻烦了。” “必须毕其功于一役,将陆栩生射杀在东南深林内,明白吗?” “明白!请沈家主下令,我等必定全力以赴!” “好!” 江山镇外围的伏兵不动,其余几处根据兵力多寡调整用兵,事不宜迟,好几家家主决定亲自去前线督战。 最后跟着沈逸在严州府坐镇指挥的只剩王家家主与崔家家主。 王家和崔家素来拥护沈逸,这里算是沈逸最稳固的结盟。 三日过后,前线战报出来。 “家主,陆栩生各遣五千将士夹攻衢州南北。” “无妨,他这是给周士绅与西北行军制造机会。” “可他在章家堡截获了几门炮火,火力太猛,打得萧家少主不敢出城。” 沈逸沉吟片刻道,“从寿昌调五千县兵和民兵过去,助阵衢州府。” “好!” 半日后又来了战报, “周士绅领着一万人往江山进发,快进入了咱们的伏击圈!” 沈逸一愣,“一万人?不是说好只 有三千人吗?” 陆栩生最先的计划里是给三千人到周士绅,让他先去打探江山镇情形,怎么突然增至一万人? 身侧王家家主猜想道,“毕竟陆栩生也不是无能之辈,约莫着晓得咱们调整了兵力,不想跟咱们硬碰硬,所以多遣了人去江山,意图占据葫芦山,等着广信那边接应。” 沈逸颔首道,“是有可能,既如此...”他重新回到山川地形图前,目光落在江山附近, “你们王家再从仙霞岭这边调兵过去,决不能放他们活着去江西。” “好!” 又是两日过去,各路兵马已到位,双方打得正如火如荼。 不多时,战报送来沈逸跟前,沈逸还在戏园听曲呢,闻言招手示意伶人停下,揉着眉心问管事,“什么情况?” “那陆栩生太狡猾了,知道咱们兵强马壮,交手不到一个时辰便退场,其中西路人马往凤林逃去!” “不可!”沈逸霍然起身怒道,“把遂安的人手都给调出去,堵住凤宁之西,务必将之扼杀在凤宁界内。” “遵命!” 沈逸行至长廊处,下人见他出了汗,连忙追着送来一块帕子,沈逸接过帕子拭去汗,望着园子里葳蕤的草木微微出神, 就在这时,廊庑尽头奔来一名管事,那管事苦着脸朝他拱袖, “家主,两江总督府来人了!” 沈逸顿感头疼,“来的是谁?” 管事愁道,“江成斌坐下军师姜楚河。” 沈逸抚了抚额,不消说是为陆栩生的事而来,再不杀了陆栩生,朝廷的压力顶不住了。 “你就说我病重,不便见他,还有,许他三百万税额,告诉他,四月初,江南抽分局会补上上两个月的缺损,一定让他给朝廷交待。” 管事听了放了心,“家主英明!” 先拿赋税稳住江南总督府与金陵官府,如此没有后顾之忧。 将人打发出去,沈逸折向戏台,摆摆手让那些伶人退下,回到了书房,问随侍, “陆栩生本人在何处?” 那随侍就坐在沈逸书房门口的桌案后,在他面前摆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匣子,均是各处送来的战报。 而陆栩生有关的战报就在当中最显眼一个匣子。 他立即翻开最新一封战报,“陆栩生本人还在龙游城,他召集麾下三千将士,并龙游百姓挖壕筑工事,听里面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谁跑了他都不跑,他就是要站在龙游城,看看豪族能把他怎么着!” “有种!倒是没损他父亲的威名。”沈逸冷笑。 “家主,情报显示,陆栩生不愧战神之名,他带着人亲自上阵,打退了咱们十几次进攻,咱们的兵别说龙游城,就是外围的山头都摸不着啊。” 沈逸深吸一口气,白皙的手指扶在桌案,思忖片刻,斩钉截铁道, “把严州府的兵力派去龙游,我要陆栩生的项上人头!” 那随侍惊道,“严州府还有一万两千精兵,他们走了,您身边可就没人了,您看需不需要留些人手驻扎严州府!” 沈逸对着他桌案一脚踢过去,暴怒道, “陆栩生都被我逼去了江浙边境,离着好几百里,我怕什么!” “去,留下两千人驻守,其余人全部压去龙游,别的人都不管,这一万精锐团团围住龙游,我只要陆栩生的命!” “朝廷派了陆栩生一人来,就想撬动整个江南,门都没有!” “而我呢,只要杀了陆栩生这个人,就万无一失,明白吗?” 随侍被他阴沉的脸色给吓坏,忙道,“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派出的这一万人手有五千是严州府守兵,还有五千是沈逸的私兵,这五千私兵有多精锐?其装备不亚于朝廷禁军,人人一匹好马,一把弩机,良弓好箭,且每五百人配备一蹲虎蹲炮,只需这支“御林军”出马,陆栩生必死无疑。 沈逸原先低估了陆栩生的能耐,也怕折损了这支宝贝,故而不轻易派出,眼下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由不得他藏着掖着了。 派出这支骑兵后,沈逸长出一口气,倒头就睡。 他相信不出两日,就能看到陆栩生的人头了。 沈逸此人极有情调,他不像程明昱有经世济国的报负,他只想做他的地头蛇,这些年他就像是这些山头的土皇帝,有银子有百姓还有矿山,比金銮座上的皇帝还舒服呢。 睡醒,他开始抚琴,婉转的曲调伴随着曼妙的舞姿,给这奢华的别苑又添了几分糜艳。 那美人儿如灵蛇般舞动身姿,朝他频频投来媚眼。 沈逸却不为所动,他喜欢看美人,却不喜欢睡美人。 除了府中几位要紧妻妾,他并不贪图美色,不是什么人都能往他床上爬。 比起美人,他更享受这种拿捏人心的快感。 想必陆栩生眼下已焦头烂额了吧。 琴音忽然从舒缓到疾快,恍若暴风骤雨侵袭而下,那美人儿腰肢扭得越来越快,沈逸也键指如飞,只突然间门外一道惨厉的叫声划破天际,惊了沈逸的弦,他指下琴弦霍然崩断,鲜血顺着他指腹汩汩而流。 舞女吓得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俯首,“家主....” 沈逸没看她,侧耳一听,隐隐约约似乎有杀声逼近? 怎么可能? 这严州府远离前线,哪来的杀声? 就在这时,几只快箭破支摘窗而入,直挺挺射中他两侧的柱子。 沈逸人晃了晃,意识到不妙,蓦地起身推门而出。 只见前方穿堂的门被从外撞开,他的几名家丁连滚带爬冲了进来。 “家主,家主....” “那陆栩生...陆栩生他来了!” 沈逸脸色顿时一变,待要迈出,脚不甚往门槛一撞,险些跌下去,他抚着门槛惊戾盯着家丁, “他不是在龙游吗,怎么来了严州府!” 那家丁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他脚下爬来, “属下也不知道啊,您快些跑吧,再不跑来不及啦!” 沈逸还不肯相信,他运筹帷幄,奇兵尽出,陆栩生怎么可能杀进严州来? 陆栩生来了,而他身边已无可御敌之兵… 一股绝望涌上心头! 他越出门去看。 不料那家丁并另外两位管事团团将他抱住,抬着他往后院去。 行至后花园的林道,撞见做客的王家家主和崔家家主,三人相视一眼,心情那个叫难以形容。 顾不上多说,沿着别苑后门只管往后山上跑。 顺着竹林刚上坡顶,忽然一道冷冽的嗓音从侧后林子里传来。 “沈家主,别来无恙!” 沈逸听着这道熟悉的嗓音,整个人僵住了。 上一回碰面还是什么时候,是金陵城的衙门前。 长公主召集豪强与金陵地方官员,商议清丈田地一事。 他当时指着陆栩生鼻子说了一句什么话? 骂他不该将枪杆子对准自己人。 而现在,陆栩生的枪杆子瞄准了他。 沈逸深深闭上眼。 荣婚(重生) 第110节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从陆栩生除掉章浑天开始,他就计划着今天这一幕。 先是进犯沈家锡矿,将他从杭州府逼出来,等他来到严州,陆栩生佯装西逃,眼看他要西逃,豪强们岂能坐视不管,等着陆栩生拿到证据去朝廷告状呢? 于是他沈逸必定调兵去围剿。 陆栩生是何等聪明啊,利用他的奸细将自己的行军计划透露给他,好让他按着陆栩生的计划而布兵,他以为是陆栩生进了自己的圈套,殊不知人家陆栩生是将计就计,又或者说早早就把一切算计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这般一步步将沈家这边所有能调动的兵力调出 去,好最后来个将军,来个擒贼擒王。 什么叫算无遗策,沈逸今日算是见识了。 这不是用兵如神,这是神在用兵。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请君入瓮,擒贼擒王,这三十六计,他陆栩生玩得炉火纯青哪! 沈逸转过身,举起双手,冲着来人平静道, “陆将军,我沈逸今日输的心服口服。” 第56章 那像不像大姐夫? 他们这些豪族的兵看似握在自己手里, 实则全部听陆栩生“调派”,陆栩生结结实实把他们所有人的鼻子都给牵着走了。沈逸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玩偶般任凭人摆弄。 不,或许在离间章家和沈家前, 甚至在更早, 在他刚抵达江南时, 在他敢取代程明昱南下时, 他就已做好了全盘谋略。 朝廷只遣来一个陆栩生,便彻彻底底让江南归服。 这样的功绩, 足以彪炳千秋了。 而他沈逸却是陆栩生名垂青史的垫脚石。 沈逸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陆栩生一袭黑衫如墨, 眉目深邃而平静, 在他周身一片翠竹如画, 映得他好似凭空幻化而来。 沈逸对着他欠身一礼, “若是将军有用得着在下的地儿,只管开口。” 跟章浑天一般, 想谈条件了。 陆栩生眯起眼,翠绿的竹色淌进他眼底化作一抹幽冷, 他只冷冷扔下两字, “带走。” 霎时十几条黑影从竹林深处跃出来, 将沈逸一行人捆住压去前院地坪。 陆栩生带来的将士,已将别苑内的沈家人均抓出,空旷的前院乌压压地跪了一地。 沈逸, 王家家主和崔家家主三人被扔在最前头,即便三人成了阶下囚,却是自持身份,不忍堕了威风,神情勉强还算镇定, 直到看见陆栩生从身后侍卫手里接过一把弓箭。 沈逸脸色终于变了变, “陆将军,你难不成要在此地将我就地正法?将军可知我手里握着多少秘密?我相信你很感兴趣。” 可惜陆栩生对着他的话,置若罔闻。 箭矢搭在长弓,慢慢拉开,沈逸的双眼随着他弓弦渐渐拉满而紧绷。 喉咙深深咽着,那红色的箭矢仿佛在他眼眸渐渐放大,沈逸额尖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也白得可怖, “陆大人,沈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栩生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下,箭矢忽然往左一摆,对上了崔家家主的眉心,那崔家家主见状登时脊背绷紧, “陆大人,陆国公,陆神仙,我们都是被沈逸蛊惑的呀,您网开一面,什么都好说,要什么都给您....”那崔家家主已语无伦次,骇得牙关打架。 陆栩生轻轻嗤了一声,又调整姿势,将箭矢渐而往右挪,这一下瞄准了王家家主。 王家家主眼皮直哆嗦,忽然拔高嗓音, “陆将军,我与您的外祖王家是本家呀,我们三十年前是连过宗的,前几年您外祖父六十大寿,我还亲自去琅琊贺过,他老人家精神矍铄,气质拔然,开口闭口提的是您这个外孙,处处以您为豪....” 大约是这番话让陆栩生起了恻隐之心,他好像犯了难,盯着沈逸问, “沈家主,你觉得本督先杀哪一个?” 陆栩生短促地笑了下,那狭长的深眸好似歇了一斛春光,甚至连拉弓的姿态也极其挺拔清俊,模样像极了在挑猎物的猎人。 沈逸已完全看清陆栩生的意图,他一言未发,昂起头颅深深闭上眼。 就在他闭眼的一瞬,一声锐利的“嗖”划破长空,只见箭矢穿沈逸脖颈而过,一串血花喷出来,洒了他跟前一地,沈逸眼一灰,身子跟落叶似的扑了下去。 陆栩生收弓抬眸,目光落在崔王二家家主身上,却见二人早已哆哆嗦嗦,裤下遗了一摊尿。 “不至于吧?你们杀的人还少吗?”陆栩生闲闲道, 二人栽倒在地,放声大哭, “求将军饶命,求将军饶命,我等愿为马前卒,供将军驱使。” 陆栩生不再理会他们,将弓箭扔给侍卫,吩咐其中一副将, “割下沈逸头颅,传檄三军!” 沈逸这颗头颅可比他嘴里那些秘密要有用多了。 只需将他头颅送去各地,那些豪族私兵也好,被藏匿的百姓也罢,绝大部分都会归降。 副将照做。 至于另外两位, “关去屋子里,就地审问,审完就地正法。” 那崔家家主闻言,立即嚎出声,“陆大人,审案不归您管吧,论理得将我等押去金陵,由臬司衙门审问。” 陆栩生闻言嗤的一声笑,手里已捏着马缰打算走了,又慢腾腾转过身来,笑道, “哟,你们这些豪族什么时候讲究过朝廷法度?死到临头却跟我讲法?” 他使个眼色,侍卫将二人带去侧院审问去了。 陆栩生当然不可能把这些人带去金陵,金陵那些官员又有几个跟豪族脱得了干系? 将严州府交给一位副将收尾,陆栩生再次疾驰往西面,收拾余下的豪强,沈逸和章浑天一死,江南豪族群龙无首,便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几分可战之力。 饶是如此,陆栩生还是费了整整半月,方把余下大部分豪强给平定,只余少数顽固分子交给副将料理。 四月十五这一日,陆栩生赶回金陵。 两江总督江成斌亲自来城郊迎候,他早早立在晚风里,对着策马而来的陆栩生长长一揖, “陆国公神鬼本事,让在下大开眼界!” 江成斌难道真的没法遣兵援助陆栩生? 是陆栩生没让他调兵,江成斌所谓的封锁出海口出江口实则是堵住豪强的退路,也是迷惑豪强的幌子,让他们对陆栩生可能的去向捉摸不定。 陆栩生不是来打仗的。 他真正的目的在于解放被豪强藏匿的人口和矿兵,利用挑动矿兵和百姓反抗的手段,毁掉江南豪族耐以生存的根基,往后江南不再有豪强,所有百姓,矿山,航运全归朝廷,可以想象到明年,朝廷赋税该是何等丰裕。 贻害江南官场几百年的毒瘤就这么被陆栩生硬生生拔除。 简直是普天同庆。 而更难得的是,朝廷竟然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了整个江南,这才是陆栩生真正令人惊叹之处。 他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做到,哪怕程明昱也不能。 江成斌激动得险些泪流满面, “慎之有所不知,我每每往海盗用兵,需要物资,还要往这些豪强跟前说好话,处处受制于人,若是我强势了,赋税就难了,慎之啊,过去程明昱常说我就像个媳妇,夹在朝廷和豪强之间难做人呐。” 陆栩生对着江成斌很是客气,回了一礼,“多谢江都督策应。” “哎,我什么都没做,”言罢,江成斌拉着陆栩生一道上车,往长公主府驶去。 “我方才来的路上,看过沙盘,将你这两月来在江南的行迹推演一遍,我发现你行兵之地涵括了豪族麾下各个县镇,也就是说那些被豪族藏匿的人口均被你带了出来,接下来该要给他们上簿册,分田地,又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大工程。” 陆栩生颔首,“这正是我此行回金陵的目的,来的路上我已修书去京城,让户部和吏部遣人南下,除此之外,金陵这边也需派遣大量官员随我进山。” “这好说,需要用得着我的地儿,还请慎之不要客气。” 别看江成斌是陆栩生长一辈的人物,可他对陆栩生却行的平辈之礼。 二人在马车内,先定了初步计划,随后赶到长公主与长公主细禀。 长公主见着陆栩生,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没受伤吧?” 陆栩生笑道,“不曾。” 长公主这回难得给他一个好脸色,“冲你这回舍身为朝廷,我往后歇了给安安寻男宠的心思。” 陆栩生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净,“您能不能不要提这茬了?” 江成斌还在场呢,得顾忌点他的面子。 江成斌也是人精,立即捂住 耳,“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们陆将军不是妻管严,我知道的。” 陆栩生:“......” 一身的威风被抖落个干净。 笑过一阵,三人言归正传,开始部署清丈田地,登记人口及接手矿山等事。 聊到快晚膳光景,外头来了一管家,说是有人送了几车子礼来。 长公主愣了愣,“何人送的?” 这时,江成斌起身朝长公主施礼, “是下官送来的。” 荣婚(重生) 第111节 长公主与陆栩生交换了个眼色,没有做声。 江成斌神色坦然与长公主道, “殿下,您知道,当初陛下委任臣来江南,臣起先施展不开拳脚,直到后来慢慢收了他们的礼,方取得他们的信任,才在江南博出一方天地,今日我将这些礼如数上缴给殿下,请殿下帮忙转交朝廷,至于每年的礼单,臣是与陛下禀过的。” 不得不说,这位江南总督是聪明人。 陆栩生杀了那些豪强家主,难保没从他们嘴里撬出不少秘密。 而这些秘密将撼动整个朝廷。 江成斌身为两江总督,不可能完全干干净净,他聪就聪明在,从一开始就跟皇帝报备,将自己摘出去。 长公主知道江成斌没有骗她的必要,“行,既然是与皇兄禀过,那这些本宫如数交去京城。” 江成斌聪慧,明哲保身,那么其他人呢。 长公主瞥了一眼陆栩生,陆栩生眉峰动都没动一下,可见是不打算透露任何实情了。 也就是说,现在不少朝官的生死都捏在陆栩生手中,他手里到底拿了多少把柄,无人得知,可以想象一旦他回到京城,该是京城官员的噩梦。 送走江成斌,长公主看着陆栩生心情复杂道, “还要小心。” 陆栩生颔首,“我心里有数。” 他要等得那个神箭手还没出现,想必快了。 在金陵逗留三日,陆栩生带着一百名官员浩浩荡荡进了山。 每县分派一名朝廷主事官,并当地吏房户房官员各数名,再一伙士兵,浩浩荡荡开始清丈田地。 陆栩生负责四处巡视,眼下江南局面还不稳,尚需他坐镇。 那些矿工只听他的,民兵也只肯认他,豪族手里的产业还需一点点清出来并交还朝廷,有他镇着,能最大程度确保顺利和安稳。 过去边关诸国闻陆栩生之名退避百里,如今陆栩生三字响彻整个江南。 陆栩生所到之处,当地百姓纷纷送鸡鸭蛋米,将他奉若神明。 人什么时候最容易放松警惕,该是风光无极,功成名就之时吧? 那个人是这么想的,所以等着那一日夏光烂漫,陆栩生被一群百姓簇拥在山头,俯瞰那漫山遍野的杜鹃时,一支淬毒的箭矢藏在林子暗处,瞄准了他的脖颈。 “嗖”的一声,好似有一团血雾炸开。 程亦安浑身打个哆嗦,猛地睁开了眼。 她惊魂未定望着漆黑的帐顶,浑身出了一身冷汗,方觉是一场噩梦。 起身坐了片刻,寻来帕子将后背的汗擦了去,恍惚听到外头有脚步声,程亦安问道, “什么时辰了?” 今日守夜的是如蕙,她素来醒得早,打算去出恭,听得程亦安一声唤,立即折进里屋, “姑娘,方卯时初呢,还早着,姑娘再睡一会儿。” 程亦安心里不大踏实,摇摇头道,“不睡了,我今日要去一趟平安寺。” 这个梦不大好,她想给陆栩生求个平安符。 如蕙便进来伺候她更衣,“起得这样早,怕是回头要没精神的。” 程亦安疲惫道,“准备些清凉油摸一摸就好,对了,前院这两日有信笺送来吗?” 长公主几乎每隔五日送一份信给她报平安。 程明昱那边也隔三差五有消息来,还不曾听说陆栩生受伤之类。 这个时候,她真的不盼着陆栩生建功立业,只盼着他平安归来。 如蕙失笑道,“这话您昨日就问过了,奴婢不是说了,得明日才有消息来么。”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姑娘这是把姑爷搁心上了。” 程亦安笑一笑没有否认。 陆栩生是她男人,能不盼着他好? 洗漱更衣,匆匆用了些素食,准备了香油银子一类,便带着丫鬟嬷嬷往平安寺去。 陆府离着平安寺并不远,就在西市附近,往北过两条街道,再往西折一段就到了。 先有婆子去打了前哨,得知陆国公夫人要来拜佛,寺院这边给她清出一间佛堂,让程亦安在里头抄了一篇经书,烧于佛祖前,又请主持大师封了陆栩生的生辰八字,搁在佛祖前拜了拜,最后捐了些香油银子方出门。 想起平安寺侧门外有一家素菜包子做的极好,程亦安打算捎几笼回去吃,越过千手观音庙,沿着廊庑往侧门去,余光中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程亦安脚步一停,忍不住顺着那人方向望去, “咦,如兰,那像不像大姐夫?” 只见贺青云身着一身雪衫,手里拿着一卷画轴,逆着人流往寺院后庙去。 第57章 跟上去 程亦安不假思索跟了上去。 顺着穿堂来到药师殿, 从左面的夹道过去,前方矗立着一座三层阁楼,是平安寺的藏经楼, 到这一带, 人便少了, 程亦安不敢跟得太近, 假意随处看风景,发现贺青云进了藏经楼东面一五角翘檐亭。 程亦安就立在药师殿后廊庑远远瞧着, 那里大约有五六位男子,年龄不一, 看起来像是以画会友, 个个气度不凡。 贺青云一到, 席间除了北座一人,其余人均起身给他见礼,而贺青云一一还礼过后, 便坐在那北座之人左侧,那人年纪在三十上下, 生得也是面如冠玉, 一副极好的相貌, 贺青云与他交谈,观神情二人该是熟稔,很快, 贺青云右下首一年轻男子扯过他,低语几句,不知说了什么,贺青云笑起来,很罕见的神采。 接下来贺青云将自己携来的画卷摊开, 让众人品鉴,或侃侃而谈,或凝神观赏,一场再寻常不过的会面。 程亦安摇了摇头,看来她是因为当年范玉林的背叛而成惊弓之鸟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另一面廊庑后绕出一道身影,一袭白衫猎猎,风姿绰绰,不就是范玉林? 程亦安起先还没发觉他,是如兰率先瞧见,立即上前一步,拦在范玉林与程亦安当中,范玉林如今倒是学乖巧了,止在五步外的距离,便立着没动了。 那头树梢站岗的裘青,手中已捏起一颗石子,一旦范玉林有异动,他手里这颗石子就能要他的命。 范玉林发觉程亦安盯着那亭间瞧,便知她好奇了。 范玉林从何时认识的程亦安? 打六七岁起吧。 那时程亦安方四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独自蹲在南府后面的巷子里数石头。 范家刚搬来京城不久,哥哥读书,没功夫陪他玩,六岁的范玉林便在附近四处逛游,这一带的小门小户都爱往程家凑,若是遇见爽快的奶奶太太,还能分些好东西出来,几岁大的孩子心里能惦记什么,不就是一口吃的。 程家后巷子时常有十多个差不多的小孩一处玩耍。 程亦安性子腼腆,不爱跟人挤在一处,却又孤单,便时常躲在角落那颗樟树下看着大家伙玩,那樟树由花坛护着,里面铺满了鹅卵石,她爱数,输完又重新来,每回的数都不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那盘子石头,倔的很,总要数个明白。 有一回一个小少爷瞧见她,冷不丁捡起一颗石子砸她,气得她追过去,一不小心就给绊倒了,他瞧见了,立即奔过去将小小的她搀起,随后追着那小少爷打了一顿。 自那回起,程亦安会对他笑,还问他的名,唤他一句林哥哥。 两小无猜的情意不知不觉发了酵,到他十五岁后,便萌生了不可抑的情愫。 他当然知道自己高不可攀,所以刻苦读书,好不容易中了举人,她却被许给了陆栩生。 原谋划着今年下场一举及 第,孰知被程家一打,崔函一搅,身败名裂,被剥夺了春闱的资格。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他与程亦安是有缘无分了。 再次瞧见她,他对着她神情依旧是了如指掌,瞧此刻,她有意无意瞥了那亭子几眼,当是对亭子里的人有疑惑了。 于是范玉林便开口, “正北席那位姓李,名湘城,是翰林院一位学士,精攻宫廷画,侍奉内廷,这位李七爷是崔函的小舅舅,也就是崔家当家主母李氏的幼弟,是个极知风月的人物。正南席那位是翰林院一位庶吉士,大前年的进士第四名,来自湖湘大户,才貌双全,极有口才,被圣上嘉奖过,至于二人当中那位贺世子,不消说就是你姐夫。” “席间这五人均是大晋画坛的高手,他们结伴成立了一画社,名为‘青云社’,非出身优渥才华出众者不进。” 程亦安这才将视线往他身上移了移,蹙眉道,“你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范玉林苦笑道,“我数次恳请入社,均被拒绝。” 程亦安无话可说。 她并不想与范玉林待在一处,转身就离开。 范玉林下意识要追,“安...”话到了嘴边最终吞了回去,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转角,默然叹了几声,方折去藏经阁。 程亦安买了几笼包子便登车回府,这一路心里乱糟糟的,一时为陆栩生担心,一时为大姐犯愁,程亦歆能干归能干,却是多思多虑,这段时日看着都瘦了一圈,她的性子倒是有几分像爹爹,爱把事儿藏在心里。 程亦安决定做回恶人,她掀开车帘,低声吩咐裘青, “你寻个稳妥之人,暗中帮我盯着大姐夫,他平日出入哪儿,与什么人接触,事无巨细报给我知。” 程亦安这般做是有缘故的。 前世范玉林待她也极好,处处依着她,就在她以为他一颗心都在她身上时,他却悄悄在外头养外室,她不是非要把贺青云往坏里想,实在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药也吃了,病也治了,为什么还不成? 难不成是不喜欢长姐了? 查清楚,释了疑,安心过日子。 若有猫腻,趁早发现,也是为长姐好。 程亦安希望自己是多此一举,毕竟前世到她闭眼重生,都没听说大姐和大姐夫闹出什么事来。 贺青云这厢与几位好友坐而论画,大家夸他画艺又精湛了,回到府上便神采奕奕的,一进正院明间,见程亦歆坐在桌案旁出神,神情有些低落,他笑意便顿了下, “歆儿,你怎么了?” 程亦歆已经发现了他,坐着没动,只是疲乏地露出一笑,“没事,明日要入宫贺太后娘娘寿辰,我在寻思那寿礼是否有不妥。” 荣婚(重生) 第112节 贺青云先去一旁铜盆处净手,来到她身侧在她对面落座,温柔道, “不会有事的,太后娘娘喜好风格妍丽,画风又大气的作品,我所画该是投其所好,咱们呢,不求出挑,别出乱子就成。” 贺家既然与程家联姻,那自然也是中立一派。 程亦歆淡淡应了一声。 不多时翠姐儿听说爹爹回来了,扑过来抱着贺青云,贺青云牵着孩子进了东次间,“来,让爹爹瞧瞧你作的画。” 程亦歆看着他清逸的背影,眼眶忽然酸了酸。 从看诊到现在,过去足足三个月了,还是没有大起色。 是没治好,还是有旁的缘故? 这时,心腹陈嬷嬷进来了,看了一眼东次间的方向,低声问程亦歆, “那方子还剩最后一副药,您看今个儿还要熬吗?” 这事除了陈嬷嬷,程亦歆没告诉任何人,那方子也由陈嬷嬷收着,药也是她老人家亲自熬,对丫鬟们就说是她要补身子,也无人起疑。 程亦歆这个人做事有始有终,淡声道,“熬吧。” 贺青云陪着孩子作了一会儿画,用过膳,又去西次间亲自照料孩子,翠姐儿很顽皮,三岁大什么东西都能往手里抓,也爱蹦床,程亦歆怕她摔着,着人做了一张小小的架子塌,四面围起来,给她玩耍。 等到哄孩子睡了,贺青云回到西次间,一眼瞧见桌案上搁着一碗黑漆漆的药。 他神色暗了暗,没有立即去喝,而是将外衫退下,搁在屏风架着,这才慢腾腾来到桌案后坐着,看着那碗药没动。 程亦歆侧对着他,正在看账簿,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却也没吭声。 过去夫妻俩无话不谈,如今因为这桩事弄得起了隔阂。 起先贺青云也很配合,渐渐的,心里生了烦躁。 这里头当然也夹杂着不能如妻子愿的羞恼。 贺青云沉默地伸出手扶住那只碗,程亦歆看着他踟蹰的样子,忽然泄气地开口, “算了吧,不想喝就别喝。”她露出笑, 贺青云看得出来她笑容很勉强。 便有些进退不得。 他确实不想喝,却也不想让妻子失望。 犹豫片刻,他还是端着药碗一口饮尽。 程亦歆看着他咕咚咕咚的喉结,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这是最后一次了....” 贺青云一顿,喝完,抬袖拂了拂嘴角的药渍。 过去多么讲究的贵公子,如今被逼得失了风度。 程亦歆眼眶再度一酸,她有些后悔了,如果从一开始就默不作声,夫妻俩之间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天底下不少夫妻到了三四十,便分房睡,那丈夫睡去小妾屋子,正室过自在日子的也不少。 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 是她过于追究完美了。 这样总比去外头养女人的好。 程亦歆忽然释然一笑,“青云,往后咱们再也不折腾这些了,好好过日子吧。” 贺青云脸色一窒,一种无边的愧疚涌上来。 “对不起歆儿....” 程亦歆使劲摇头,决定放下后,她这一刻竟然觉得无比轻松,好像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没有,我觉得这样很好,时辰不早,我们歇着吧。” 程亦歆先一步上了拔步床,贺青云去沐浴,这一次他洗得有些久,程亦歆就没等他,也没有必要等,先合上了眼。 贺府大大小小的事全靠她一人料理,程亦歆平日很忙碌,她是能干的性子,不比程亦安舍得放权,这事不放心,那事得问一问,事必躬亲,又是宗妇,连着贺家宗族的事都让她出面,没法子,谁叫她是程明昱的女儿,族里那些人对她的信任胜过公爹和贺青云。 一日下来,已是十分疲惫。 迷迷糊糊觉着有一只手在她身上游移,程亦歆顿时醒了神,不多时他身子贴了过来,细细啄着她肩骨,程亦歆脊背僵住,心里的念头又被勾起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知道他要做什么,程亦歆这回却按住他,转过身脱离开他的桎梏,冲着黑暗里的丈夫嫣然一笑, “我乏了,咱们睡吧。” 贺青云看着她陷入沉默,渐而陷入痛苦。 第58章 分房 翌日阖府要入宫给太后贺寿, 程亦安起了个大早。 二太太王氏向来与太后亲昵,今日一早便起来拾掇,自个儿盛装打扮, 又将几个媳妇和儿子女儿均叫过来, 仔细检查一番, 生怕有疏漏。 “太后娘娘最是严谨, 不容得人犯错,你们记住, 进了宫,谨言慎行, 不要招惹是非, 有什么话如实回, 她老人家不爱人撒谎.....” 絮絮叨叨交待一番,见程亦安似乎有些出神,忍不住蹙眉, “栩哥儿媳妇,你怎么了?” 程亦安心情不大好, 过去每隔五日长公主总有信笺来, 而今日却没有消息, 换作寻常,她这会儿必定去一趟程家,寻爹爹打听究竟, 孰知今日太后寿诞,一时脱身不得,程亦安便有些心不在焉。 “我昨夜没睡好,一时失了神,婆母勿怪。” 二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长房没有进宫的资格,三夫人这边与太后不熟络,不敢带晚辈去,陆家这边便只有二房一屋子并三夫人入宫进贺。 五小姐陆书芝进 了宫,脸上便扬起笑容。 她哥哥是皇帝的心腹,皇帝和皇后都很疼爱她,她母亲是王家的女儿,太后这边也格外看重她,只要进了宫,陆书芝便是最受瞩目的姑娘之一。 陆国公府的人来得早,被宫人领着径直去了慈宁宫。 寿宴摆在慈宁宫西面的寿安宫。 不是什么人都有脸面入慈宁宫给太后磕头。 三夫人便在外头磕了一头,去了寿安宫等着。 王夫人带着媳妇儿子女儿进了慈宁宫正殿。 进去时,太子妃正在伺候太后喝茶。 二夫人先带着晚辈给太后磕头,齐贺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太后听腻了没什么表情,只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 “你如我亲侄女一般,不拘这些虚礼。” 二夫人到了太后跟前,便没了往日那股神气劲,神色极为柔和, “倒不是拘虚礼,实在是孩子们都惦记着您,给您绣了个物件,想孝顺您,望您不要嫌弃。” 话落,便吩咐门口的宫人将携来的寿礼奉上,这是一幅足足有两丈长的百寿图,绣工极其精湛,是二夫人请了苏杭的手艺人花了半年功夫绣成,而陆家这几位晚辈实则是在旁边帮着扯了扯针线,绣了些许个花儿鸟儿的,便当是尽了心意。 这幅绣画,价值不菲,装裱在屏风里,定是十分气派。 太后喜欢气派而奢华的物件。 “很好,孩子们费心了。” 又吩咐嬷嬷各人给了赏赐,命人看座。 陆栩生近来在江南闹得动静,太后心知肚明,这等功勋将来是要载入史册的,若是陆栩生为她所用,太子何愁登不上皇位? 太后看着程亦安心情五味杂陈, “栩哥儿媳妇过门也有大半年了,还没好信儿?” 太后这么一问,最紧张的不是程亦安和二夫人,而是一旁坐着的太子妃。 程亦安还未坐稳,立即又起身,那头二夫人先替她回了, “回娘娘的话,还不曾有孕,侄女也愁过,后来想着孩子得看缘分,也就不急了。” 二夫人说这话时,眼神往太子妃一瞄,果然见太子妃神色微微缓了缓。 太后如今心里最愁两桩事,一桩便是太子登基一事,一桩便是太子的子嗣。 太子与太子妃成婚也有好几年了,可惜太子妃肚子一直没动静,为了子嗣着想,太子妃甚至主动给太子纳了几位妾室,可惜偌大的东宫,也仅有一襁褓中的小郡主,不见男孙。 什么贺不贺寿的,太后压根没心情,她就盼着太子妃给她生下一曾孙。 可惜没有。 二夫人说孩子得看缘分的话,实则是宽慰太后。 太后闻言不再多说, “香丫头在临溪亭那边玩,你们几个孩子去那边吧,留你们母亲陪我说会儿话。” 太子妃闻言便起身带着程亦安等人离开。 那三少爷陆继生得去外庭吃酒席,陆书芝一听表姐王云香在临溪亭便率先一步前往,二夫人嘱咐柏氏要看着妹妹,柏氏只能跟上去。 只有太子妃和程亦安落在最后。 有了方才太后那一问,太子妃和程亦安便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二太太也时常催你?” 二夫人的性子,太子妃是清楚的,眼光苛刻,对儿媳妇绝不算温和。 程亦安失笑,“唠叨几句是免不了的,只是如今我们家国公爷不在京城,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太子妃被她最后一句话给逗乐了, “没看出来你也是个洒脱之人。” 程亦安想起前世的求子历程,那是一把心酸一把泪, 荣婚(重生) 第113节 “有的时候没有孩子并不是坏事。” 前世她若是有了孩子,岂不得跟范玉林耗死? 太子妃闻言神色晃了晃,连着脚步也慢了些。 别看她身份贵重,看似无比风光,心里却苦的很。 二十一年前,先皇出事后,太后为了巩固太子的地位,将眼光瞄准了秦国公府。 那时尚在国丧,秦国公府刚诞下嫡长孙女,不敢举办宴席,太后竟然摆驾出宫,携厚礼登门,将老人家大婚时所戴的珊瑚镯子套在她手上。 阴谋可防,阳谋难破。 刚出生的她被许给了一岁的太子。 一向明哲保身的祖父,就这么被太后硬生生给拽上了太子这艘船。 二十多年来,太子对她固然极好,就是她身上担子太重,又久久没诞下麟儿,朝里朝外的压力堆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程亦安察觉太子妃眼底藏着郁色。 前世太子妃一直没得个孩子,最后病死东宫,而太子妃死后,秦国公府果断斩了跟太子的联系,保持中立,就是因为这么一举,直接导致太子起了反心。 程亦安记得前世她被婆母蹉跎时,太子妃数次安抚于她,太后因为陆栩生为难她,太子妃也屡屡给她解难,是个极其温柔善良的女人。 程亦安实在不愿看着她作茧自缚,最后在这深宫抑郁而死。 没有孩子的苦,她尝过,她懂。 “我听说孩子都是极有灵气的,他一定会在最合适的时候来,若是他不来,想必也有缘故。” 太子妃闻言眼眶蓦地一酸,转过身来定定看着程亦安, “真的吗?” “对。”程亦安大着胆子握住她的手腕, “殿下,您要信我,不要自苦,您是凤凰啊,凤凰是可翱翔于天际的。” 凤凰不会被困在牢笼。 太子妃目光移向湛蓝的长空,也生出向往。 若哪一日她能脱离皇宫,该是多么美妙的事。 不管怎么说,程亦安寥寥数语很好安抚了她,太子妃心里烦闷退去不少, “安安,你真好,你很聪慧,与聪慧的女孩子相处,我也能变得聪慧。” “殿下谬赞了,只不过我也有这样的困扰,便时常这般开导自己。您不知道吧,我曾看过一册话本子,里头一位妇人起先没能怀上孩子,为此心忧烦闷,直到五年后却发现她丈夫背着她在外头养了外室,您想想,幸亏那孩子没来吧,否则还不得陷在那个泥坑里,我自从看了这个,就再也不愁孩子的事了。” 太子妃闻言果然露出笑容, “倒也十分有理。” 二人走了一段,一宫人打寿安宫处奔来,说是有事请太子妃过去。 太子妃只能折去寿安宫。 程亦安目送她走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往临溪亭这边来。 皇宫内共有两处花园,一处是御花园,是皇帝并后妃游玩嬉戏之地,而另一处便是临溪亭,未免宫妃冲撞太后,便在慈宁宫前建了一院子,供太后散心。 这里聚了不少年轻的男女,均是今日入宫贺寿的晚辈。 程亦安压根就不想过来,实在是太后开了口,她不来,怕被太后揪着辫子说项。 远远的就瞧见王云香和陆书芝坐在临溪亭上的圆桌说笑,周遭聚了不少姑娘,底下也有一些少爷在林子里纳凉。 程亦安不会去凑热闹,打算寻个僻静处坐着,前方廊庑下坐在美人靠处的柏氏瞧见她,立即朝她招手,妯娌两便凑一处了。 自上回王云香挑衅程亦安,被长公主的人当面打趴下后,王云香足足半年没出门,这还是长公主南下了,她方敢重新露面。 太后有意让她嫁给崔函,实现崔王联姻大计,过去王云香是极喜欢崔函的,只是如今崔函臭名昭著,王云香就有些嫌,不过太后的旨意她不敢违背,这不,算是默认的这门婚事。 如今只等崔家那边回应了。 今日太后也宣崔函入宫,为的是让崔函相看相看王云香,回头便可将婚事定下来。 所以才有少男少女聚在临溪亭一事。 王云香这边与陆书芝话了一会儿闲,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程亦安的身影,心念一动, “我去出恭。” 陆书芝顺着她视线看到了程亦安,“你不会要去寻我嫂子的麻烦吧?” 起先陆书芝也不看好这位嫂嫂,随着渐渐相处,程亦安性子随和,为人也豁达,她便认定了这位嫂嫂。 王云香轻轻一笑,“你哥哥如今威震四海,我即便有三头六臂也不敢跟你嫂子过不去 ,我只是去出恭,一会儿就来。” 陆书芝没什么心眼,便信了她,“那你快些回来。”她接着与其余姑娘玩五子棋。 王云香下了临溪亭,沿着石径从廊庑绕来程亦安这边,朝她施礼, “表嫂,许久不见,表嫂风采依旧。” 程亦安看出她来者不善,慢慢起身,欠身算回过礼,“王姑娘这是有事?” 王云香见她语气疏淡,也不恼,反而很热络道, “我想起表哥在江南立了大功,我还不曾恭贺嫂嫂,便特意来给嫂嫂请安,想必等表兄凯旋,您在京城便是风头无二了。” 程亦安觉得王云香面色很古怪。 说她挖苦吧,不大像,说她诚心恭贺,那是不可能。 好似故意把她捧得高高的,然后等着看她摔下来。 “人还没回来,江南还未大定,谈功勋为时尚早。”程亦安不咸不淡回了一句,心里微微起了疑心。 王云香见程亦安不上当,有些失望。 这段时日她就住在慈宁宫,昨夜起夜无意中听到太后跟老嬷嬷说话,提到陆栩生已三日没有消息,不知得手了没有,便知陆栩生出事了。 陆栩生一出事,程亦安就成了寡妇,王云香迫不及待想看程亦安凄惨的样子。 “嫂嫂不要这么说,说得好像表兄回不来似的,只要表兄回来,那功勋不是板上钉钉么?” 程亦安这两日本就悬着心,见王云香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就猜到王云香可能知道了什么。 连她都没收到消息,王云香却有动静,可见消息出自慈宁宫,甚至很可能就与慈宁宫那位有关。 程亦安故意拔高嗓音,逼她道, “王姑娘,你什么意思?开口闭口我夫君回不回来的,听你这意思,他是出了什么事吗?你急着来我跟前挤兑!” 一时园子里许多双眼睛看过来。 王云香顿时大慌。 这一嚷出来,传到太后耳朵里,必定知道她偷听了昨夜的谈话。 王云香只觉天塌下来了。 “你胡说什么,我这是恭喜呢!” 程亦安冷笑,“咱们俩什么过节,全京城皆知,你来恭喜我,谁信?” 王云香仿佛被架在火上烤。 “你....” 正当这时,瞥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廊庑尽头迈过来,王云香仿佛看到了救星,立即眼泪汪汪迎上去, “崔公子,你快帮帮我,那程亦安欺负我!” 崔家和王家要联姻的消息不是秘密。 从王云香这副模样看出,王家是择定由王云香嫁给崔函。 崔函目光在转角的程亦安落了落,看着面前的王云香,唇角忽然掀了掀, “这世上你不欺负别人就够了,怎会有人欺负你?” 这话一出,四周鸦雀无声,紧接着嘲笑一阵盖过一阵。 王云香脸色从震惊渐渐到窘迫,再到无地自容,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她捂着脸,气得跑出了临溪亭。 崔函如此不给脸面,她为何还要嫁他? 消息传到太后那里,太后果然发了好大的火,原是指望她联姻崔家,如今见崔函嫌她可见不中用了,于是数罪并罚,打了王云香十板子将人送回王府。 程亦安这边心里越发不踏实,等着用了膳,便立即出宫,准备去官署区寻爹爹,孰知行到东华门的甬道,却见一人身着绯袍气质拔耀立在风口。 程亦安看到他,眼眶一酸,忙提着裙摆奔过去, “爹爹,有陆栩生的消息了吗?” 小女儿素来是镇定的,今日眼角都闪出了泪花,程明昱便知她急坏了,立即往马车指了指, “上车说。” 他亲自掀开帘帐,让小女儿先进去,随后跟上马车。 程亦安已收了泪意,眼巴巴望着他,“您快告诉我。” 程明昱原打算瞒着程亦安,偏偏太后那边走漏了风声,他只能袒露实情, “栩生已失去行踪整整三日。” 程亦安脸色一变, “您的十三卫呢。” 程明昱摇头,“也没有消息。” 见程亦安脸色发白,他立即温声安抚, “安安放心,爹爹昨夜已遣人南下,一定会寻到他,此外,你要相信十三卫的实力,如果他们牺牲,会有消息传来,既然没有消息,应该是在做极其隐秘的事。” 荣婚(重生) 第114节 “什么隐秘的事?”程亦安满脸狐疑,“爹爹,他离开前,有没有跟您交底?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程明昱讶于女儿的敏锐,稍稍透露一点苗头,她便能猜到真相,与其让女儿胡乱猜测,还不如据实已告,程明昱回道, “栩生此行南下,也是为了引一刺客现身,如果我没猜错,那人该是现身了,只是相当难缠,失去踪迹该跟这事有关联。” 程亦安闭了闭眼。 前世陆栩生旧疾复发被刺而亡,刺客想必便是这个人,若是陆栩生有意为之,至少心里踏实些。 “我明白了,谢谢爹爹。” 皇帝还在等着程明昱,程明昱不好久留,下车前嘱咐她,“孩子,你要相信爹爹,爹爹没告诉你的事,外头任何消息都不要信,明白吗?” 程亦安委屈道,“那您不要报喜不报忧。” 程明昱失笑,“爹爹再也不会了。” “安安,要不去程府住一阵?”他怕女儿在家里胡思乱想。 程亦安摇头,长房有祖母,还有哥哥嫂嫂,让她强颜欢笑做不到,她也不想影响旁人的情绪。 程明昱也不好坚持。 “你放心,爹爹每日会准时与你通报江南的消息。” 程亦安闻言心里这才敞亮了,下意识抱住他胳膊, “爹爹说话算话!” 纤细的手腕缠在他胳膊,眼眸亮晶晶的,难得的依赖。 程明昱心头有热流滚过,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忍不住抚了抚她脑袋瓜子。 程亦安极少与他这样亲近,害羞地笑了笑,连忙松开了他。 程明昱这边下车骑马往皇宫赶去,程亦安目送他走远,蓦地发现另外一辆马车往她这边追来。 车帘被掀开,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安安!” 程亦歆叫住了程亦安。 程亦安忙撩起车帘冲程亦歆笑, “长姐。” “安安,临溪亭的事我听说了,你一个人在陆家我不放心,你跟我去贺家住一阵。” 心里搁着事,难免六神无主,有亲人陪伴,多少能宽宽心。 程亦安不愿回程家,去贺府是最好的选择。 “就当散散心嘛!”程亦歆极力邀请。 程亦安难得动容,前世她一人在益州孤零零,遇着事没几个可心人商量,今生不一样了,有这么多亲人陪伴在身侧。 她没有拂了程亦歆好意, “那就叨扰长姐啦。” 程亦歆当即携程亦安去贺家,吩咐如兰回陆家收拾行装, “其实也不必收拾,我这做了许多新衣裳,你与我身量相仿,穿我的便是。” 翠姐儿围着小姨转,程亦安看着孩子心情果然舒快许多, “我住哪?” 程亦歆不假思索道,“就跟我住正院。” 程亦安一愣,“那可不行,我来了,你便把姐夫赶走?” 程亦歆笑,“我就想跟你说说体己话不成。” “况且,我已吩咐人把他的东西送去前院书房了。”见程亦安还凶巴巴的,她忽然认真道, “安安,我想试一试他不在身边是什么感觉,我们夫妻俩自成婚以来,从未分开过,有的时候黏在一处也不是好事,得给彼此空间。” 程亦安沉默了。 程亦歆坚持,她也没法子,便干脆带着外甥女玩耍。 那边贺青云回府听说小姨子来了,只来后院见了个礼便去了书房。 连着两日贺青云都歇在书房,竟是觉得无比自在。 不用去面对,整个人神清气爽。 甚至在小厮进来奉茶时,问起程亦安,“小姨子住的可还好?” 小厮眨了眨眼,回道,“小的听了茶水房的谭婆子提过,说是自从陆国公夫人进府,正院欢声笑语不断,咱们奶奶也开怀得很。” “那就好。” 皇帝昨日交了一幅古画给贺青云,让他修复,贺青云拿回来琢磨许久,还不知如何下手,今日休沐便打算好好琢磨琢磨,于是将古画摊在桌案,细细观摩。 午时,树静风止。 五月初一的日头格外晒,照着院子里白花花一片,仆妇丫鬟都躲去内廊子歇着去 了, 程亦安陪着小外甥女在东次间午睡。 程亦歆忙过家务,从后院回到上房。 外头静悄悄的,只有蝉鸣鸟躁之声。 她忽然想起了贺青云。 这三日她都没怎么管贺青云,只听说皇帝又交了他差事,想必在忙着。 她还从未与贺青云分开这般久,心里突突的丢不开似的,便生了去前院探望的念头。 正好午间无人,程亦歆也没叫丫鬟,独自一人沿着长廊往前院书房来。 过垂花门往东是公爹的院子,往西便是贺青云的书房。 行至穿堂处,那守门的小厮在打盹,没瞧见她,程亦歆也没唤醒他,轻轻掀着衣摆踏了进去。 贺青云也是个极有风雅的贵公子,院子里种了不少绿植,枝叶均剪裁干净,书房后栽了一片竹林,忽然一阵热风来,凤吟森森,十分雅致。 程亦歆进了书房院子,却见廊庑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就怪了,平日这里有不少于五六人伺候。 即便日头再大,也没有偷懒到空无一人的道理。 是她最近盯着那桩事,对府上属于管教之故? 程亦歆沉着脸,漫步上了廊庑,刚从转角处绕去正房外,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程亦歆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待再定定听了几声,脸色一下子惨白如雪。 第59章 长姐人呢? 午后正是暑气最旺的时候。 程亦安睡了没多久便被热醒了, 睁开眼一瞧,身侧的翠姐儿热得满头是汗,小脸红扑扑的, 跟个熟透的果子似得, 煞是可爱, 她顾不上给自己擦汗, 连忙从床边拿来备好的帕子给她擦,擦好了, 翠姐儿嗫嚅着转个身,程亦安又忙不迭给她擦另一面。 瞧着小姑娘这般可爱, 她也盼着生个女儿。 等到照顾好孩儿, 她便下了塌。 后背湿透了, 来到浴房换了一身干爽的裙衫,这时陈嬷嬷听到动静,带着丫鬟进来了。 两个人从内间移到明间说话。 陈嬷嬷嘱咐两个丫鬟进去伺候姐儿, 亲自给程亦安倒了茶, 程亦安喝了茶解渴, 随口问她, “姐姐呢?在西次间午歇?” 陈嬷嬷往西次间瞄了一眼, “不见人影,想必去了别处。” “她每日午时不歇一会儿吗?” 陈嬷嬷叹道, “歇, 只是眯一会儿眼,总有人来寻。” 程亦安来了这三日,便发现程亦歆格外忙碌,小到茶水间摆什么茶叶都要问她拿主意,大到贺家族里的要务均让她做主。 风光也是风光, 气派也是气派,就是过于操劳。 她也当了这段时日家了,要出门照旧出门,偶尔还能在娘家小住,她认识程亦歆这般久,除了在程家长房并一些宴席遇见她,就没瞧见她逛过铺子。 多少女人有了婚姻,就迷失了自己。 前世的她,如今的长姐。 “您得劝着些长姐,该丢手时就丢手,不能事必躬亲,否则累得是她自个儿,身子落了病根,可没旁人替她疼。” 陈嬷嬷只觉这话说到她心窝子里,连忙挪个锦杌过来陪着程亦安坐,诉道,“老奴也跟姑奶奶您一般主意,可惜她不听劝哪。姑奶奶难得来,得好生帮着劝些才好,咱们夫人就是太好了,姑爷待她好,她便处处尽心尽力,您瞧咱们贺府,哪个角落不干净,又极爱名声,老奴但凡劝一句,她便说,她是程家长房的长女,是底下弟弟妹妹们的表率,她若在外头有什么不当之处,坏了程家的名声,损了咱们家主的名誉。” 这些话程亦安早有耳闻, “名声不能当饭吃,即便要顾念名声,却也不能将合族的名声压在她一人身上。” “可不是,老奴也这般劝她,她就是不听。”说到此处,陈嬷嬷是忧从中来,靠近了些程亦安,急道,“咱们夫人论年龄虚岁也就二十四,大您不过六岁多,您还跟花骨朵儿似得,咱们夫人却是眼角有了细纹,殊不知是操劳过度之故?” 程亦安没说话,她想起程亦歆前夜与她说,她跟贺青云成婚六载,夫妻房事次数屈指可数,兴许也与这事有关。 坐了一会儿,还不见程亦歆回来,东次间孩子已闹了起来。 陈嬷嬷与乳娘一面哄孩儿,一面遣人去寻程亦歆,那两个小丫头连后院寻了个遍,竟是没寻找人。 “去哪儿了?难道没人瞧见?” 小丫头呐声回道,“问了好些人,都说没瞧见少夫人。” 程亦安和陈嬷嬷相视一眼,想到了贺青云,夫妻俩毕竟恩爱,这几日程亦安来府上做客,程亦歆没工夫搭理贺青云,借着午歇光景去书房探望丈夫并不出奇。 荣婚(重生) 第115节 陈嬷嬷收到程亦安示意,吩咐丫鬟道,“敏丫头,你去一趟世子爷书房,也不进去,就在门口问一问小厮,问咱们夫人是不是进去了,明白吗?” 陈嬷嬷使个眼色给小丫头,暗示她不要打搅夫妻叙话。 唤做敏儿的丫鬟去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折了回来, “嬷嬷,嬷嬷,少夫人是去了世子爷那。” 陈嬷嬷和程亦安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翠姐儿终于睡醒了,程亦安进去帮忙照看。 只是等到未时中了还不见回来,陈嬷嬷就觉得不对劲了, 程亦歆是什么性子,最是端庄守礼,哪怕新婚时小夫妻两个也从不耽搁正事,没道理这会儿赖在书房不回来。 议事厅已聚了不少婆子,等着回话呢。 就在这时,程亦歆另外一个陪房张嬷嬷的侄女,管着外院茶水的一个丫鬟奔进了院子,她急忙寻到陈嬷嬷, “嬷嬷,可是奇了怪,我方才无意中听人提起,说是世子爷那边遣人去外头请大夫,是不是世子爷身上不爽利还是怎么着,是不是得禀夫人一声?” 陈嬷嬷一听脸色更古怪了,程亦歆在书房久久不回,而贺青云又着人请大夫,不对劲。 她立即进了东次间,程亦安正陪着孩子涂鸦, 陈嬷嬷将程亦安请到一边告诉她。 程亦安脸色顿时一沉,果断道, “走,我陪嬷嬷去一趟书房。” 于是程亦安并陈嬷嬷及三个仆妇四个丫鬟,出垂花门来到贺青云书房的穿堂外。 贺青云闻讯已迎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藏青色的直裰,还是长身玉立的模样,只是脸色不怎么好,好似失魂落魄,勉强打起精神一般,眼底带着忧,含着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程亦安没细瞧,也顾不上细瞧,忙上前,立在台阶下朝他施了一礼, “姐夫,长姐迟迟不归,又听闻请了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青云眼底沉沉黯黯,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神色与往日大相径庭,朝程亦安回了一礼, “对不住,方才我与歆儿起了一些争执,她来抓我,我一时情急甩开她,害她撞在博古架,眼下人昏过去了,我已遣人去请大夫....”语气透着消沉与痛苦。 程亦安和陈嬷嬷闻言顿如晴天霹雳, “昏过去了?”程亦安简直不敢相信,拔腿就要往里去,“我进去看看!” 贺青云忽然抬步挡住了她去处,“姨妹不便进去,让陈嬷嬷去便是。” 程亦安是小姨子,让她进 姐夫书房,于礼不合。 程亦安往后退一步,狐疑地盯着他,没急着与他理论而且立即吩咐陈嬷嬷, “你快些进去瞧瞧。” 陈嬷嬷已然惊得浑身发抖,程亦歆打小没娘,就是她给奶大的,跟自己亲生的没有两样,一听她昏倒简直要哭出声来,却还是极力压住担忧,匆匆朝贺青云施礼,便快步进去。 贺青云看了一眼她背影,回眸朝程亦安再度施礼,愧疚道, “三姨妹,歆儿受伤的事,还请您帮忙瞒着孩子,歆儿此时不便挪动,也只能请您费心帮忙照看孩子。” 程亦安急着等程亦歆的消息,眼神直往穿堂内瞥,“这是自然。” 心里忽然盘算起来,既然是夫妻起争执,必须要告诉爹爹。 贺青云像是猜到她心思似得,神色复杂朝她再度一揖,“我知我罪孽深重,等歆儿醒来,我自当去程府跟岳父请罪。” 程亦安没接这话,得看是什么事,得看程亦歆伤得严重与否。 片刻陈嬷嬷出来了,一面跨出穿堂,一面抹泪,与程亦安道, “三姑奶奶,夫人是后脑勺撞在了博古架的边沿,有一点红肿,不见出血,暂时瞧不出大的毛病,就是昏迷不醒,得等大夫来瞧瞧。” 程亦安担心极了,眼风直扫向贺青云, “姐夫,请的是哪个大夫,是去程府请老太医了吗?” 贺青云神色微微一顿,垂眸道,“去请了城中最有名的一位治跌打损伤的老大夫,当然我也着人去了程府,若是两位一道过来才好。” 程亦安微微放心。 她赶忙使陈嬷嬷,“快些进去照料长姐,后院交给我,你就在这里伺候着明白吗?” 陈嬷嬷也是这般想的,又指了那个叫敏儿的丫鬟一道进去。 说来因着三个小主子在后院,程亦歆的四个大丫鬟就没带过来,只带了二等小丫鬟,陈嬷嬷原想换程亦歆使唤惯的大丫鬟过来,不料贺青云催程亦安道, “三姨妹,你和歆儿久久不回后院,我担心孩子们闹,还请三姨妹速速去后院帮忙照看孩子,这里交给我,我一定照料好歆儿。” 程亦安留在这里确实无用,便带着其余人离开了。 陈嬷嬷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程亦安这边出穿堂没回后院,而是径直赶来大门处,陆家跟来的侍卫就在倒座房,她先问了一句裘青在不在,管家说, “方才还在,这会儿不知去哪歇晌了。” “等他回来递个消息给我,”程亦安又问,“去程家请大夫的人去多久了?” 管家看了她一眼回,“去了一会儿,想必很快有信。” 程亦安只能回后院,翠姐儿果然哭得厉害,是另外一位陪房,负责管外事的张嬷嬷进来在哄着。 孩子扑过来问娘亲在何处,程亦安不敢据实以告,甚至还不能露出太担忧的神情,“在跟你爹爹议事呢。” 于是又哄着孩子去东次间, 翠姐儿指着自己画好的画卷给程亦安,“小姨,您瞧我画得好不好?” 不得不说,翠姐儿遗传了父亲的天赋,三岁的年纪画画很是有模有样,可惜程亦安心里搁着事,心不在焉糊弄几句,为了安抚孩子,她又重新给布置了一份课业。 让翠姐儿画两个桃子。 程亦安总觉得不踏实,出来明间,唤来张嬷嬷,“你遣人去程家知会一声,就说大姐受了伤,能否请二哥哥来一趟。” 这事不能任由贺青云说黑是白。 张嬷嬷道,“老奴这就安排人去。” 书房这边陈嬷嬷带着敏儿要进里间,却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 贺青云只需她一人进去,让敏儿在廊庑候着,理由是程亦歆这个时候需要静养。 陈嬷嬷心里已经觉得很不安了,再看门口的两个小厮均垂首不言,悄悄朝敏儿使了个眼色,便进去了。 不多时,果然来了一位白胡子拉碴的老大夫,那人嘴里哼着小曲,拎着一个古旧的医箱看着不着调,倒像是江湖游医。 陈嬷嬷心中大骇。 怎么能请这样的大夫来给少夫人看病? 若看出毛病怎么办? 不行,必须去程家请老太医来。 等等... 这个时候老辣的陈嬷嬷意识到了不对,到底是什么缘故能让贺青云避开老太医而请了外头的游医? 一定有猫腻。 老大夫坐下来,打算查看伤口,这个时候,贺青云忽然吩咐陈嬷嬷, “嬷嬷去沏壶茶来吧。” 换做过去,陈嬷嬷一定不会答应,这种事不是小厮和丫鬟的事吗,但今日她没吭声,贺青云明显想支开她,于是陈嬷嬷照办,出了正房,唤来敏儿让她去沏茶,自个儿反而往穿堂门口来。 这里守着两个小厮,见她出来,立即心生戒备起了身,其中领头一人是贺青云心腹奎仁,见状朝她拱手陪着笑脸道, “嬷嬷不在里面伺候着,怎么出来了?” 陈嬷嬷不动神色问道,“世子爷不是说去程家请大夫吗?怎么还没来?” 那奎仁恼道,“已经去了两刻钟了,老太医想必在忙别的,一时耽搁了也未可知,这样嬷嬷先进去照顾夫人,小的再请人去一趟。” 陈嬷嬷摇头道,“我亲自去廊子上吩咐,你们的人去,程家人不当回事,我们陪嫁的人去,程家就不敢耽搁了。” 陈嬷嬷其实是在试探。 程家什么时候耽搁过三位姑娘的事? 绝不可能。 家主程明昱把几个孩子当做命根子,府上供养了不只一位医师,不论什么理由,只要说大姑奶奶受了伤,那必定是马不停蹄赶来的。 所以奎仁在撒谎,贺青云压根就没去程家知会。 必定是夫妻俩起了大龃龉,贺青云心怀鬼胎,不敢惊动程明昱。 她这么一说,果不其然,那奎仁为难道,“嬷嬷,少夫人身旁离不得人,我们的人不会照顾,嬷嬷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吧,我保证将老太医请来,你等着我这就遣人去。” 陈嬷嬷见奎仁拦得坚决,彻底明白了。 贺青云是不打算让她出院子。 那么只能求助三姑奶奶。 陈嬷嬷这个时候就显现出她的城府和聪慧来,含着泪道, “你说的是,我这是急昏头了,我不能离开少夫人,这样,你唤来姜儿。” 姜儿是陪房张嬷嬷的侄女,就是方才给陈嬷嬷通风报信那个。 奎仁问,“何事?” 陈嬷嬷吩咐道,“让姜儿去一趟后院,拿些少奶奶的衣物来。” 这是很合情理的,奎仁不假思索应下,遣人去换姜儿来。 不一会姜儿来了,陈嬷嬷一字一句吩咐她,“告诉三姑奶奶,就说方才出门时她寻我要的杏色褙子搁在拔步床竖柜内的第三扇柜子,另外,将第四扇柜子内夫人惯爱穿得那身桃红襦裙拿来,切记,一字不差告诉三姑奶奶,可别把衣裳颜色弄错了。” 姜儿一面记一面应,“好嘞。” 荣婚(重生) 第116节 奎仁在一旁没听出任何不对来。 姜儿很快奔来后院,逐字逐句告诉程亦安。 程亦安听得一头雾水,慢慢踱步进东次间,总觉得哪儿不对。 她压根就没寻陈嬷嬷要什么杏色褙子,而所谓给程亦歆准备的桃红襦裙,昨晚程亦歆已给了她,说是她年轻穿那样艳丽的颜色好看。 那么陈嬷嬷为何交待这样的话? 等等! 陈嬷嬷这是在暗示她书房不对劲! 什么样的情形能逼得陈嬷嬷用这种方式通风报信? 她这是在求救! 大姐有危险! 程亦安顿时如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身上所有的热汗凝固了。 袖下纤指抖得厉害,但程亦安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陈嬷嬷用这般隐晦的方式传递消息,可见书房情形不容乐观,很可能陈嬷嬷已被限制自由,如此一来,贺府上下也可能被贺青云掌控。 长姐的伤必有大缘故。 现在最紧要的是知会爹爹,让爹爹来营救长姐。 她再次来到明间,顺着明间后面的夹道到了后廊子上,张嬷嬷正帮着程亦歆在处理家务,见她出来,摆摆手示意婆子退去,来到她跟前请安, “姑奶奶?” 程亦安目光扫向四周,用极低的语气问她,“过去你遣人给程家递消息,多久有回复。” 张嬷嬷想了想答,“咱们府上离程府近,不消两刻钟必有回应。” 而现在两刻钟快到了。 若遇急事,即便二哥哥不在府上,还有其他程家公子,再不济,嫂嫂卢氏最是善解人意,这么个妹妹受了伤,一定快马加鞭赶来。 所以,贺府外围一定被贺青云的人封锁了。 张嬷嬷派出去的人很可能被扣住。 好一个贺青云,人不可貌相啊! 当务之急,把程家大 夫请过来,给长姐看病,她吩咐如兰,“你去前院,让长公主的侍卫立即去程家,把老太医接过来!” 看贺青云有没有本事拦长公主的人。 如兰去了不一会回来,“那管家起先不肯,后来问过世子,打点两个小厮跟过去了。” 程亦安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有人出去,爹爹迟早会过来,必须趁着贺青云还没防备她,率先摸清事情底细,才能有的放矢。 于是程亦安示意张嬷嬷随她进去,来到耳房避开其他人问道, “姑爷身边的人手,嬷嬷当是熟悉的,你有没有把握弄来一人,我要审问他,问清楚书房发生了什么,长姐是如何受的伤?” 意识到了事态严峻,张嬷嬷眸色一凝, “姑爷身旁有六人伺候,这里头以奎仁为首,他和阿荣是姑爷心腹,至于旁的四个,有两个打杂,平日都在夫人跟前讨巧卖乖,这些人的底细老奴都熟悉,以老奴之见,那几个心腹是审不出来什么的,还容易打草惊蛇,老奴打算把小六诓过来,他媳妇便是老奴介绍的,他...老奴稳得住。” “那就快去!” 小六今日被奎仁安排守穿堂,那奎仁不知做什么去了,没见人影,姜儿送包袱过来便与小六说, “你快去裙房瞧瞧吧,你媳妇不知出了什么事闹肚子呢,这会儿少夫人又受了伤,没人理事,嬷嬷们都忙不过来,没人管她呢。” 姜儿丢下这话就离开了。 张嬷嬷交待侄女,不能装得很焦急,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果然,那小六反而急了,追出几步, “姜儿姐姐,她怎么就不舒服了,严重吗?” 姜儿头也不回,极不耐烦道,“我哪知道,我还有事儿呢。” 小六媳妇怀孕不久,头三月最是要紧,万一磕着碰着可就麻烦了。 他跟媳妇的婚事是程亦歆做的主,得主子恩典,赏了一小院子给他们住着,新婚夫妻正是最缠的时候,小六听了这话心里就巴巴的。 奎仁不在,小六只能来院内寻贺青云另外一名心腹阿荣。 别看主君跟前只有六个小厮,私底下也有派系。 阿荣和奎仁就不那么对眼,小六平日跟阿荣亲近,阿荣立即准他的假,“先让外院的秦哥儿来顶一会,你尽快回来。” 小六忙不迭应了。 这边先去外院倒坐房寻来那位唤秦哥儿的,替他看着穿堂,自个儿拔腿往后院来。 垂花门西面有条甬道通往后院的裙房,贺家下人就住在这一带,这一条甬道平日与后院不搭噶,有小门也是锁着的,但今日张嬷嬷开了一扇小门,眼看小六往尽头跑,张嬷嬷半路将人一拦,小六还奇怪,正往小门内探个脑袋,人就把两个厉害婆子给扯进来,随后扑上来几人,将他嘴一塞,膝盖窝一踢,五花大绑将人弄跪下了。 小门内有一排空房子,平日放一些用不着的桌椅屏风之类。 此刻程亦安就坐在一架旧屏风下,神色冰冷看着他, “我问你话,你如实交待,若不肯说实话,我此时此刻就送你见阎王。” 应着程亦安这话,那两名粗使婆子手持剪刀夹在小六脖颈上,小六人被摁住,惊恐望着程亦安,拼命点头。 程亦安示意张嬷嬷松开他的嘴,问道, “把今日书房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小六大口大口喘着气,不敢耽搁,立即道,“姑奶奶,事情是这样的,今日上午,小的在茶水间当值,奎仁去了外院,阿荣伺候世子爷笔墨,其余人歇着去了。” “大约午时初刻,来了一位客人。” 程亦安心下一动,忙问,“什么人?” 小六话说得太快,不住咽口水,“李七爷,也就是崔函的小舅舅,这个人平日十分低调,礼贤下士,名声不错,与我们爷一道在翰林院共事,长与我们爷往来,他今日来,是为陛下修复古画一事,小的给他奉了茶,他便让小的出去了。” 程亦安心里忽然擂鼓一般,总觉得真相就在眼前,呼吸屏住问, “谁让你出去的?是世子爷还是李七爷?” “是李七爷。”小六道,“平日世子爷无论做何事都不避着咱们,唯独这位李七爷来了,他说是不喜人多,每每过府,就将人使出去,对了,有一回我见他给奎仁使银子。” “就这么着,小的回了茶水间,再后来该我下值,我跟宋双交班就离开了,直到午时末,奎仁突然唤我回来,说是出了事,让我守在穿堂,不许任何人出入,我要问他缘故,他只道什么都别问,照办就是,小的就不敢吱声了。” 程亦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脑海里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李七爷,面如冠玉,极知风月的人物。 贺青云明明吃了三月的药,对着长姐还是不成... 他们之间长往来.... 还有那个什么劳什子画社。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渐渐成型,程亦安眯起眼问小六, “这位李七爷成婚了吗?” 小六想了想答道,“成过婚,听闻没两年夫人过世了,膝下无子。” 已经不必再问了。 一定是李七爷在书房与贺青云做了什么事,被突然赶去的长姐撞见,如果她没猜错,长姐受伤与这二人有关,她不信平日那么温文尔雅的贺青云会对长姐动手,即便不论夫妻情谊,还有个孩子呢。 她怀疑是李七爷伤的长姐。 “李七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你可知道?” 小六倒还算激灵,庆幸道,“也得多亏小的问了一句,说是李七爷午时末离得府。” 已经申时了。 过去足足一个时辰。 如果李七爷是凶手,那么必须把这个人抓回来。 第60章 离开 程亦安想到了裘青。 自从她住进贺家, 裘青和长公主遣的两名侍卫就跟到了贺家。 论理贺家出了这么大事,以裘青的警觉不会毫无动静。 程亦安着人看好小六,与张嬷嬷等人打杂物房出来, 回到正院, 留下张嬷嬷看好孩子, “嬷嬷, 务必把小主子看紧了,不许任何人动他们, 您明白吗?” 狗逼急了会跳墙,孩子决不能落入贺家人手里。 张嬷嬷深深颔首, “老奴明白。”随后入西次间亲自守着翠姐儿。 程亦安先让如兰唤来前院管茶水的姜儿, 问她车夫何在。裘青是以程亦安车夫的身份入驻贺家的。 姜儿告诉她, “不见人影,只午时正进来喝过口茶,后来就不见了。” 裘青不是这般不知轻重的人, 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如果他不在, 保不准是发现异样, 急着追李七爷去了。 如兰急道, “姑娘,奴婢去马车瞧一瞧,裘护卫如果离开, 一定会留消息。” 如兰与裘青配合这般久,早已有默契,裘青不便去后院,平日给了如兰一套联系的暗语。大前日如兰帮着程亦安收拾了两车子行李,常用的搬进了贺府, 备用的留在马车,每日如兰总时不时要去拿一趟东西。 “也好,你去瞧瞧。” 如兰到了前院,先看了一眼倒坐房,长公主留下的护卫,离开了一位,还剩一位,余下还有陆家两名随行侍卫都在倒坐房候差,贺青云以府上丢了古画为由,封锁府外,而陆家的人只负责守卫程亦安,故而没动。 如兰一出来,管家就盯着,笑脸迎了上来,如兰说明来意,管家也不好拦着,亲自陪着她去门外停马车的巷子,这里还有个锦棚供车夫们歇脚,如兰没瞧见裘青,便钻进马车,果不其然,在马车里看到裘青留下的话,说是抓李七爷去了。 如兰回来立即报信给程亦安,程亦安卸下一口气,万幸她当初留个心眼,让裘青盯着贺青云出入,与什么人来往,若是晚些时辰,那李七爷恐逃之夭夭,只 荣婚(重生) 第117节 要裘青心里有数,也定会给爹爹送信,她等着便好。 正当这时,外院的姜儿再度奔了过来, “姑奶奶,姑奶奶,崔家来了人,说是寻人来了!” 崔家? 崔函吗? “来的是何人?” 姜儿上气不接下气道, “是崔家少主崔函。” 程亦安反而觉得机会来了,崔函来寻人,意味着裘青已得手,崔函出现,贺青云必定去迎接,她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掌控书房? 程亦安脑筋飞快运转,立即绕进西次间,将张嬷嬷拉到一旁商量, “现在崔函来寻人,贺青云势必周旋,咱们趁着这个机会,放倒书房的小厮,控制住书房。” 张嬷嬷心也提到嗓眼,寻思道,“姑奶奶可有法子?” 程亦安前世做过药材生意,对药理略通一二, “府上可有风茄?若是有,稍稍兑一点黄酒,下在他们吃食里,等人出事,你立即带几个厉害婆子过去,守住书房。” “若没有,就下巴豆粉。” “有有..”张嬷嬷负责采买,贺府也有小药房,预备着大夫开方子或偶尔小主子头疼脑热急用。 “那就好,我现在去前院,拖住崔函和贺青云,等着爹爹过来。” “好,老奴这就去办!” 前院或许被贺青云掌控,府外的家丁或许也听命贺青云,但后院还在程亦歆手中,书房的茶水吃食还要从后厨供应,这就是机会。 言罢,二人分头行动。 程亦安稍稍正了正衣襟发髻,带着如兰和两个粗使婆子往前院去。 她赶到前院,便见贺青云迎了出来,崔函立在正门廊庑下,第一眼先看到了右边廊庑绕过来的程亦安,愣了愣,意外她在这里。 而程亦安却望着对面匆匆出现的贺青云。 贺青云脸色明显更焦急了些,眉头也皱得老紧,他看到崔函眼尾沉沉压着,带着防备, “崔公子,你我并无往来,你突然登门,所为何事?” 崔函却没急着回他这话,而是阴鸷地笑了笑,“贺世子,你确定咱们要在门廊下说话?” 贺青云见他神情有异,只得往里一指,示意他进正厅叙话。 而程亦安也要跟过来,贺青云却无比头疼,朝她作了一揖, “三姨妹,这里的事交给我,烦请您去后院帮忙照看孩子好吗?” 程亦安笑了笑,“孩子们很好,我与崔函有些过节,我怕他对姐夫不利。” 贺青云还要说什么,这时长公主留下那名侍卫大步过来,虎视眈眈盯着他,而崔函此时也跨过门槛,看着程亦安似笑非笑,“贺世子,我今日来,怕是也与令姨妹有关。” 贺青云沉默着,无奈方往前一指。 三人进了正厅,贺青云坐在上首,崔函在东,程亦安做西席,长公主的侍卫恐崔函对程亦安不利,杵在她身侧一动不动。 崔函也不在意,而是向程亦安笑了笑,“三姑娘,你身边那个车夫呢?” 贺青云不知裘青底细,崔函是知道的,他就在裘青手底下吃了亏。 两刻钟前,他小舅舅身边一小厮跑来崔家跟母亲告状,说是小舅舅被人抓走了,母亲命他来料理,他一通问,得知小舅舅今日来过贺家,便来寻贺青云。 若是程亦安不在这,或许崔函还不明白小舅舅被何人抓了,既然她在这,他就断定小舅舅落在裘青手中。 程亦安装傻,满脸愣道,“崔公子为何问起他?我车夫当然是在外头马棚里歇着。” 崔函冷笑道,“我方才进来可没瞧见他。” 程亦安无奈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想必人有三急,忙去了也未可知。” 崔函知道程亦安是什么性子,看着貌美和软,奶羊羔子的人物,实则能耐得很。 程亦安口风紧,撼动不了,那他就从贺青云着手。 然而这时,程亦安却先问起贺青云, “姐夫,我姐姐怎么样了?” 贺青云揉了揉眉心骨,疲惫道,“方才第一个大夫看过,说是要请个擅长针灸的大夫施针,如今就等程家老太医。” 程亦安怒道,“方才你为何迟迟不请?” 贺青云有苦说不出,沉默以对。 崔函目光狐疑地在二人当中流转,开口插话道, “怎么,夫人生了病?” 贺青云这时抬起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神色冷漠道, “不瞒崔公子,今日贺府进了贼,偷了我书房一个要紧物件,我夫人恰与我在书房叙话,因此不慎受了伤,正在请医延治。” 崔函立即明白了,这是贺青云来堵他的话。 他唇角略勾,“是吗?贺世子,明人不说暗话,我小舅舅不见了,有人看到他进了贺府,随后不知所踪,贺世子也知道,我小舅舅是当朝五品学士,今日奉旨来贺家与你商榷古画修复一事,若是真在你府上出了事,你们逃不了干系。” 贺青云唇角狠狠抽了抽,忍着怒火道,“他着实来过,不多时便离开了,此事我府上管家侍卫均可作证。” 崔函轻嗤一声,“可我们的人说,他进了你们贺府就没出来过。” 贺青云回忆方才的一幕幕,面色铁青咬牙,“我发誓,他不在府上。” 崔函不以为意,目光犀利扫向程亦安, “若是贺世子不知他去向,何不问一问你这位小姨妹?兴许人在她手里呢?” 贺青云一愣,看向程亦安。 程亦安神色淡漠没有吭声。 贺青云面庞交织着狐疑和惊恐,盯着程亦安问,“三姨妹,可真是如此?” 如果李七爷真落在程亦安手里,贺青云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他仿佛看到天在一片片塌下来。 程亦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问贺青云,“姐夫,伤我姐姐的到底是你,还是别人?” 贺青云浑身一震。 而这时,聪慧如崔函,已敏锐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其实他小舅舅那点子龌龊事,他能不知道吗? 于是崔函语带警告与贺青云道,“贺世子,你人品贵重,又是程家长房长女婿,朝野备受瞩目,你确信,那点子事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不过是丢个物件而已,寻不到就罢了,何必苦苦相逼,将人逼到绝境。” 崔函实在是聪明,知道贺青云最害怕什么,这话已经是在点他了。 贺青云身子狠狠晃了晃,目带凄厉地看着程亦安, “三姨妹,还请您看在孩子份上,看在你长姐声誉份上,若人真的在你手里,请你放出来。” 程亦安沉默了,若真如她猜想那般,事情宣扬出去,着实对长姐和孩子没有好处,怎么办? 她不急着接这话,而是笑着看向崔函, “崔公子,你误会了,我们府上要抓,也是抓那个盗贼,若你小舅舅是盗贼,自有官府来论罪,若不是,那就与他无关,崔公子何必在此处咄咄逼人呢?” 崔函便知程亦安是在打马虎眼。 他不跟程亦安周旋,而是含笑与贺青云道, “贺世子,她不过一个小姑娘,又被陆栩生惯坏了,不知轻重,你难道要看着阖府的富贵尊荣毁在她手里吗?” 贺青云身子已经抖了起来,痛苦地看向程亦安, “三姨妹,让我跪下来求你吗?” 程亦安气他道,“我长姐昏迷不醒,凶手未知,姐夫不该给我和程家一个交代,而是伙同外人来欺压自己人,是何道理?” 崔函却知,事情不能往后拖,越拖对崔家和李家越不利。 正当他要开口时,外头奔来一小丫头,兴奋道, “姑奶奶,世子爷,咱们少夫 人醒了!” 贺青云闻言,几乎是什么都顾不上,拔腿就往书房奔去。 程亦安也想去,却被崔函叫住, “程三姑娘,既然你姐姐醒了,就无碍了,是不是可以把人交还出来?” 他闲闲地站起身,笑若妖媚,“你知道我的性子,一个时辰内,见不着人,我会让你们程家,贺家名声败尽,让你长姐再也没法在人前做人,你确定要与我争一时意气吗?” 程亦安喉咙紧了紧,眼底淬了毒。 “崔函。” 这时,一道冷冽又平定的嗓音从门庭外传来。 崔函抬眸,却见一身绯袍的程明昱大步跨进门槛。 在他身后跟着好些个程家护卫,其中便有裘青,崔函脸色顿时铁青。 程亦安终于等到爹爹来,身上的重担卸下,急出眼泪来, “爹爹,快些去看看长姐!” 程明昱抬手接住奔来的小女儿,扶住她,面无表情看着崔函, “来人,把崔函拿下!” 程明昱身后的侍卫迅速往前扑来,崔函见状眼皮发紧,侧身往后一退,对着程明昱喝道, “程明昱,你有什么资格动我?你这是徇私枉法,你堂堂左都御史,要知法犯法吗?” 荣婚(重生) 第118节 “哼..”程明昱极为短促地冷笑一声,“圣上交给贺青云的古画不慎被盗,今日任何不请自来之人均有嫌疑,这个理由够吗?” 这是贺青云封锁府邸的缘由,正好被程明昱拿来用了。 崔函心凉了一截。 皇帝因他转投太后,对他恨得牙痒痒,这个时候程明昱递个把柄上去,皇帝压根就不会问黑白是非,循着机会就会将他驱逐甚至发配。 不愧是程明昱,很擅长把握机遇。 崔函没这么容易认输, “程大人,我今日进府,可是禀报过太后,你觉着区区嫌疑真的能给我定罪吗?” 程明昱之所以拿下崔函,一则防止他出了门以此事威胁,波及程亦歆及孩子。 二则崔函极其狡猾,必须寻个理由将其关起来,一旦入了狱,就相当于落在他手里,那就好办了。 见侍卫已拿下崔函,程明昱不再理会他,而是问程亦安道,“你长姐尚在何处,快些领我去。” 程亦安往贺青云的书房一指, “爹爹跟我来。” 再说回贺青云这边,待他冲进书房,却见原先守在这里的奎仁等人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程亦歆身边的管事嬷嬷们,大家纷纷忌惮望着他。 贺青云顾不上这些,直往书房奔去,刚跨进门口,却见老太医已赶到,正坐在一旁开方子,而陈嬷嬷与程亦歆另外一个大丫鬟守在程亦歆身侧,已将她慢慢扶起来。 贺青云看着妻子茫然的摸样,心顿时一绞,迈步过来, “歆儿!” 程亦歆靠在软榻的引枕,揉了揉后脑勺,听到他的嗓音,脸上的情绪淡了下来。 贺青云一点点往她的方向走来,在快靠近她时,被陈嬷嬷的人一拦。 贺青云看了一眼陈嬷嬷,收住哽咽,严肃中带着些许恳请, “嬷嬷,还请避一避,我有话跟歆儿说。” 陈嬷嬷却是完全不信任他了,冷声道, “请姑爷恕罪,从此时此刻起,老奴不会离开姑娘半步。” 贺青云便知事情瞒不下去了,往后踉跄一步。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贺青云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就知道程明昱来了,他身子一晃,跌坐在一旁的罗汉床。 程亦安迫不及待绕进门廊,见程亦歆已醒,后怕地落泪,慌忙扑过来。 “长姐!”见她脸色苍白,泪如雨下。 程亦歆视线挪至妹妹身上,眼泪已盈满,哽咽着迟迟未落。 “歆儿...”程明昱缓步踏过来,看着女儿满是愧疚和心疼。 程亦歆见到伟岸的父亲,眼底的泪终于悄然而落,“爹爹...” “不怕,爹爹在。” 他重重握了握女儿的手,在她塌边的圈椅坐了下来。 陈嬷嬷等人候着程明昱来,都松了一口气,立即给他上茶,程明昱没心思喝茶,而是看着对面的贺青云问, “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从今日辰时一直到两刻钟前,程明昱一直在奉天殿议事,关乎江南新政,关乎陆栩生失踪,帝党和太后党吵得不可开交,中途出来喝口茶时,外头递消息进来,贺府今日请了大夫,且崔函进了贺府,于是程明昱迅速与皇帝告罪,出宫而来。 贺青云看了一眼程亦歆,程亦歆背对着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贺青云便从罗汉床上滑下跪在程明昱脚跟前, “回岳父的话,今日上午,小婿正在书房琢磨陛下那幅古画,午时初的样子,李湘城奉旨前来府上,与我商讨古画修复一事....” 说到这里,贺青云迟迟不肯启齿,俊脸也涨得通红,“起先还好,对于如何修复,他给了不少恳切意见,可是后来他却对我...”贺青云只觉羞耻无比,无法开口。 程亦安听得震惊了,目光移向程亦歆。 程亦歆脸色依然是木的。 她至今都觉得今日的事跟做梦一样。 她在那书房外头,听见里面传来那李七爷猴急的话语, “贺郎,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你看看,你并不抗拒我,来,你让我亲一口...” 那贺青云似乎难以接受,奋力推开他,“你走开...你别胡说,我是有妻子的人.” “有妻子又如何?你对着她不是不成么,你再看看现在的你,你注定是我的,贺郎...” 多少不堪入耳的话,听得她神魂俱震,她不敢相信贺青云之所以对着她不行,是因为好男风,虽说他句句在拒绝,可程亦歆与他多年夫妻,听出他语气里的挣扎和痛苦。 那李湘城非要与贺青云做那等事,她恶心坏了,听得贺青云在反抗,忍受不住,断喝一声,意图唤来那些小厮阻止。 可惜她没料到只有两名小厮从后廊子冲过来,等他们冲过来时,那李湘城已夺门而出,拉扯住她对着她后脑勺就是一掌,将她给劈晕了。 黑暗袭来之前,她被跟过来的贺青云接住。 “你与他多久了,这是第几回?”程亦歆漠然问贺青云。 贺青云闻言猛地抬起眸,眼底泪花闪烁,挪着膝盖往她这边来,痛苦出声, “没有,歆儿你信我,我不曾背叛你,这是他第一回 对我动手动脚.....” 程亦歆嗤了一声,依旧没有看他, “是吗?你让我怎么信你?” 贺青云咬牙道,“我以我和翠姐儿的性命起誓,我没有背叛你。” “但你确实对他有意思不是吗?” 程亦歆不知自己以什么心情问出这句话,她自嘲地笑了笑。 贺青云哑住了,愣住了,旋即不停地摇头,抱着脑袋痛苦不堪。 他第一次与李湘城相识,着实被他气度所折服,钦佩他的才华,常与他探讨画艺,李湘城待他好,他只当是同僚情谊,直到后来,李湘城不停地试探,他不断否认,久而久之,他对自己也动摇了。 他想跟歆儿证明,却怎么都证明不了,他甚至愿意伺候她,只要她欢愉,他以为自己可以糊弄过去,糊弄一辈子。 就在这时,门外的裘青递进来一张供词, “程大人,这是在下审问李湘城审出的供词,他承认他好男风,第一次见到贺世子,便相中了他,不仅是他,还有翰林院庶吉士陈玉也是李湘城的相好,他一直想把贺世子拉下水。” “今日他喝了些酒,壮着胆便意图不轨。” 原来裘青午时便在外头歇晌,忽见李七爷行色匆 匆打贺府偏门出来,觉得蹊跷,便跟了上去,结果发现李七爷带着人纵马往南城奔,看样子要逃,便追上去,费了些功夫方将人捉住。 程明昱捏着供词,一目十行扫过,脸覆寒霜一言未发,李湘城固然可憎,他万没料到,打小教养长大的学生兼女婿有断袖之可能。 “你既然知道他有意图,为何不远离他?” 贺青云人木住似的,无言以对。 程亦安听了这么久,冷声质问, “既如此,今日事发后,你为何封锁全府,连我和陈嬷嬷都瞒着?” 贺青云没看程亦安,而是望向程亦歆, “歆儿,我不敢失去你,我不想失去你,我只盼着瞒下来,我另外请个大夫,先将你治好,等你醒来,求得你的原谅....再好跟岳父交待。” 程亦歆那么爱这个家,她不会离开的。 但现在事情闹大,他不知该如何收场。 程明昱沉默片刻,看向程亦歆,“孩子,你是什么打算,你告诉爹爹,爹爹都支持你。” 程亦安也握紧了程亦歆的手。 程亦歆双手冰凉,眼珠子无神盯着面前的虚空。 贺青云见状,伏在她身侧软榻痛哭道, “歆儿,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往后...” 往后怎么样? 继续守活寡? 程亦歆忽然笑了,旋即脸上所有情绪收得干净,斩钉截铁道, “和离,我要和离。” 事情发生了,固然痛苦....无法接受,但已经发生了,程亦歆还是那个勇于面对...勇于挣脱藩篱的程家嫡长女。 没有什么事过不去,程亦歆这样想。 贺青云呆住,他不住摇头, “不,我不接受,我不和离,歆儿,你原谅我,你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 “可我不想再跟你耗下去了...”程亦歆无情无绪地说。 贺青云知道她性子素来说一不二,颓然往后一坐,整个人瘫在地上。 程明昱见女儿打定主意和离,那就是和离的做法。 “来人,取软轿来,护送你们大姑娘回程家。” 贺青云心里一空,眼看程明昱起身,拼命抱住他的腿, “岳父,老师,老师,您别抛弃我,我试试,我再试一试,你们再给我一个机会...” 程明昱何尝不难受,贺青云是他一手教养大的孩子,他心地善良,为人踏实沉稳,却怎么都没料到他于房事有碍,有好男风之嫌。 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眸看着贺青云, “从你今日封锁消息,没去程家请大夫开始,你已失去照顾歆儿的资格。” “因为你不可信了,你在最紧要的时候,把歆儿的安危放在次位,我又怎么放心把她交给你?” 贺青云脸上所有血色退得干干净净,才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 他以为瞒住,能挽留下程亦歆,孰知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望着程亦歆离去的背影,贺青云一口血喷出,昏了过去。 荣婚(重生) 第119节 陈嬷嬷早就吩咐人抬来软轿,小心翼翼将程亦歆扶上去,一行人簇拥她离开书房,往大门去,而那一头张嬷嬷也带着人将孩子抱来,孩子看到娘亲眼泪汪汪扑过来。 程亦歆心痛如绞。 程亦安连忙抱着翠姐儿,好好安抚她。 然而就在一行人离开贺青云的书房,即将出大门时,却见一人拦在门前。 他惊愕地望着程明昱等人,简直不敢想象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贺侯抬手往程明昱一揖, “明昱,孩子和离非小事,你别急,咱们先坐下来好好商量。” 程明昱立在院子正中没动,心情复杂回, “康正兄,想必你已知事情真相,歆儿已决意和离,我这个做父亲的本对不住她,如今怎么可能再枉顾她的心意,让她留下来?” 贺侯剧烈摇头,指着哭哭啼啼的小孩, “明昱,贺青云那个小子可耻可恨,我无话可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孩子面上,不能让他们和离。” 翠姐儿由张嬷嬷抱着,被程亦安护在身后,孩子还一脸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程明昱缓缓吁了一口气,“康正兄,事已至此,是你贺家对不起我女儿,我女儿要和离,那就没得商量。” 贺侯眼眶发红,急道,“是,我知道事情发生了,歆儿受了伤害,可既然发生了,我们就得商量最合适的解决法子,不能动不动就提和离呀?歆儿是我们贺家的媳妇,我们合族都认她,我答应你,不再续弦,往后无人给她委屈受,青云平日如何,你是知道的,往后他只会更好。” “歆儿就原谅他这一次,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不是很好嘛?” 程明昱越听脸色越冷,“合着你们全家都很圆满,就拖着她一人在贺府受罪不是?” 贺侯喉咙一哽。 男女那档子事让他怎么说呢。 贺侯哽咽再度施礼, “明昱,看在我们交情三十多年的份上,你就答应我一次吧,劝孩子留下,往后只要歆儿要什么,我们贺府上下无一不从...” 程明昱神情极淡, “所以,你仗着三十多年的交情,想牺牲我女儿一人,换你贺府圆满?我告诉你,门都没有,离了贺家,我女儿将来想嫁人可嫁人,不想嫁人,也有自己一份产业,吃穿不愁,凭什么被你们贺家拖累,一辈子守活寡!” 贺侯指着那翠姐儿,痛声道,“你置你的嫡亲外孙女于何地?” 程明昱冷酷道,“对不住康正兄,在我心里,外孙固然可爱可怜,却也抵不过我女儿的分量,况且,一个郁郁寡欢的母亲,未必能教养好孩子,母亲开怀,孩子才欢快。” 贺康正所说,程明昱何尝没想到,只是这一切建立在牺牲程亦歆幸福的份上。 他不答应。 贺侯身子一晃,便知程明昱和程亦歆是铁了心要离开。 他捂了捂额,看了一眼小孙女,小孙女显然还有些怕他,又避去程亦安身后,贺侯权衡一番,闭了闭眼,咬牙道, “我再退一步,歆儿要走便走,我拦不住,可孩子必须留下,这是我答应和离的条件!” 程亦歆想都没想拒绝,“抱歉,贺侯,孩子我必须带走!” 贺侯看向程明昱。 程明昱冷漠道,“我不是在跟你谈条件。” 贺侯气笑了,暴跳如雷,“程明昱,翠姐儿是我贺家唯一的骨血!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嘛!” 程明昱目露寒光,“这是你儿子犯的错,该要承担的后果。” 贺侯突然不做声了,沉默良久,问程明昱, “明昱,你是认真的吗?” 程明昱没有说话,抬步往前走。 这时,贺侯突然打了个手势,府上所有家丁从外间涌入,手执刀剑围住了程明昱等人。 裘青等侍卫见状,立即将程亦安等人护在正中。 贺侯语气凉凉道, “明昱,你别跟我赌,我现在就翠姐儿一个孙儿,就青云那个样子,往后我们家也不指望别的孩子,所以,翠姐儿是我的命,你除非今日要我的命,否则你别想带走她。” 他目光落在程亦安身上,看着那张嫩生生的面孔,半是惋惜,半是威胁, “你看看你的小女儿,她刚被你认下来,就卷入这场风波,你愿意看着她受伤吗?陆栩生至今没有消息,孰知她会不会守寡,你小女儿已经自身难保了,你难道愿意看着大女儿也出事?明昱啊,坊间传言你克妻,你如今也是克女呀。” 程亦歆闻言怒道,“贺康正,你可恶之至,不许你侮辱我爹爹。” 程明昱背着手,丝毫不为所动,甚至笑道, “若是贺侯担心我养不起女儿,那你就多虑了,倒是贺侯看看你身边这些人...” 程明昱一个个数过去,“整整五十人,各个手执弩机,弩机乃军用之具,非寻常刀剑,这不该是一个三品文官侯府府邸该有的武具。” 贺侯不怒反笑,“你程家园难道只这点家丁人手吗?你程园难道没有弩机吗?” 程明昱一笑,“你既然知道我私兵比你多,你跟我硬碰硬?” 贺侯唇角一抽。 应着程明昱这句话,后院的方向忽然闪进来一大批黑衣人,以极其迅敏的手法制住贺侯那些家丁,贺侯脸色一白,眼睁睁看着程明昱带着两个女儿迈出 门槛。 陈嬷嬷等人将程亦歆安置进马车,程亦安跟上车,程明昱吩咐人送他们回去。 出贺家前面那条巷子,前面奔来一名锦衣卫。 他坐在马背遥遥对着程明昱施礼, “程大人,陛下有令,命您进宫一趟。” 程明昱认识这位锦衣卫,淡声问道,“可知是何事?” 锦衣卫回道,“崔家和李家人入宫,状告贺家和程家私藏朝廷官员,藐视朝廷法度。” 这些早在程明昱意料之内,他平静道,“我知道了。” 程亦歆闻言掀开车帘,怒容不改, “爹爹,您千万别因为女儿,被他们挟持,女儿只要公道,女儿要看着李湘城那个混账下地狱,女儿不怕被人说道,女儿跟您进宫面圣。” 程明昱却不想女儿卷入这场风波,安抚道,“你听爹爹的话,你先回去,爹爹一定给你交代。” 这边锦衣卫还在等着,程明昱不便多说,策马先行离开。 程亦歆不放心,吩咐陈嬷嬷等人送孩子先回程家,自己却打算去皇城外等消息,程亦安也是这个意思,姐妹俩一道驱车跟在程明昱身后,赶到东华门附近。 程明昱这厢刚进东华门,贺侯后脚也被锦衣卫带到,两个人相视一眼,程明昱错开视线没看他,贺侯却是追上他,朝他拱手, “明昱,先前的事不说,只论眼前,那崔家和李家想救李湘城,门都没有,但我也不愿看着孩子们被牵连,一旦事情公布于众,往后孩子们如何见人?明昱,你可有法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儿,我必配合。” 对于一个方才拿着弩机指着他的人,程明昱不予理会。 程明昱既然已遣人盯着崔家和李家,就不可能一点证据都没寻到。 他压根就没打算从今日之事着手来给李湘城定罪。 他必须把女儿从当中摘开。 进了奉天殿,果然太后和皇帝皆在。 崔家家主为了把事情闹大,早早通知了不少官员,除了崔家家主外,各部堂官林林总总三十来人均聚在奉天殿。 崔家家主率先朝程明昱发难,指着他与太后道, “娘娘,程明昱实在胆大包天,竟然私自对朝官动刑,臣的儿子崔函与臣的小舅子李湘城,皆在他手中。” 程明昱被誉为行走的大晋律法,又怎么可能任由崔家家主攀咬他。 他拱手朝皇帝道, “回陛下,崔函私闯民宅,与贺府古画盗窃有关,臣恰在现场,便替贺家报了官,京兆府尹的人便把崔函带过去审问,至于审问如何,人现在何处,臣委实不知,还请陛下宣京兆府尹问一问。” 京兆府尹是四川总督府的亲家,程明昱又刚将女儿许给四川总督府,所以京兆府尹无疑亲近程明昱。 不多时锦衣卫宣来京兆府尹,京兆府尹回道, “陛下,崔函和李湘城皆在京兆府关押,贺家古画被盗,暂时还未寻到踪迹,但臣的人发现崔函安排了一小厮在贺府外蹲守,被臣抓了个正着,至于李湘城,他身上携带贺家一卷诗书,是否与偷盗有关,还待臣细查。” 说来说去,就是不肯放人。 皇帝明显偏着京兆府尹,与太后道, “此事非同小可,不查清楚,世人皆以为皇室可随意冒犯,还请太后娘娘稍安勿躁,待京兆府尹查清楚,会给您一个交代,若是崔函与李湘城没有犯事,朕自当安抚,可若是犯了事,朕定严惩不贷。” 程明昱手中已搜罗了一些证据,只是还缺乏将崔家连根拔起的铁证,他尚需时间,故而暗示京兆府尹拖延。 太后心里很清楚,程明昱和皇帝就是想把人关进去,随后慢慢搜罗证据摁死崔函和李湘城。 “既然涉及皇宫的古画,那么将人移交东厂,哀家亲自过问。” 东厂由太后手掌,锦衣卫是皇帝的爪牙,平日也是针尖对麦芒。 皇帝当然不答应, “丢在贺府,该京兆府尹管辖之内。” 太后很不满道,“皇帝,贺家今日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得细细查一查。” 她老人家知道,这是程明昱和贺侯的软肋。 程明昱正要开口打消太后念头,这时,门口大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极有磁性的嗓音。 “太后娘娘不必去查贺府,臣这里有证据,可供娘娘过目。” 奉天殿的大门被推开,一阵狂风涌进来,天色已黑,廊庑外挂满了五彩宫灯,曼妙的灯芒摇落在他俊美的面孔,很好中和了他五官那份冷峻,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夺目的神采。 皇帝看到他,目露精光, “栩生!” 他还活着,好端端回了京城。 陆栩生阔步而入,先是朝皇帝和太后施了一礼,旋即呈现一沓折子给内侍,司礼监掌印亲自接过,递来皇帝跟前,皇帝打开一瞧,目若闪电略过,越看心里越怒也越痛快,看完,他冷哼一声,将之递给太后身侧的女官, “太后娘娘请过目,这样的人还能容吗?” 太后沉着脸接过来,刚看一眼,便失了色。 荣婚(重生) 第120节 陆栩生手中的证据简直是惊天动地。 原来崔家和李家辗转几道,与江南豪族相勾结,私下开矿,窃取朝廷财富。据大晋律法,私下开矿者,夷九族。 太后脸一白,什么都不说了。 不等太后反应,皇帝果断下旨, “来人,即可封锁崔家和李家,合族上下所有人等皆下狱,听候审问。” 晚雷动天,阴沉沉的天际划过一道闪电,雨终于落了下来。 夏雨连天。 经过一场激烈的争议后,崔家和李家的罪名几乎是落定了,陆栩生迈出奉天殿,看着这一场瓢泼大雨,将手中证据全部移交程明昱, “这些交给岳丈您来收尾,我还有一些事要料理。” 程明昱见女婿全须全尾回来,也吁了一口气, “怎么一直没消息?” 陆栩生脸色不虞道,“我们一直跟着那人追到通州附近,我断了其一只手腕,杀了那人麾下足足五十名高手,还是把人给跟丢了。” 陆栩生没有告诉程明昱,那名神箭手,给他莫名的熟悉感。 程明昱还待说什么,陆栩生却瞧见雨中一道身影,飞快顺走程明昱手中的伞,快步追了过去。 “贺侯爷!” 贺侯正撑伞前行,听到身后陆栩生这一声唤,心咯噔一下。 他今日之所以敢对程明昱等人张弓,是因为听说陆栩生失踪了。 近来陆栩生在江南掀起滔天大浪,其中就有不少朝廷官员被江南豪族所牵连,繁复卷宗递来京城,恰恰贺侯今日在忙这个事,在他看来,陆栩生之所以失踪是因为触犯了某些官员的利益,恐糟了一些官员毒手。 孰料他回来了呢? 得罪谁,也不要得罪陆栩生。 贺侯绝望地闭了闭眼。 他回眸朝陆栩生欠身,“陆国公安好。” 陆栩生撑着程明昱的伞,冲贺侯笑了笑, “听闻今日贺侯拿弩机对准我夫人?” 贺侯只觉得他的笑容阴冷极了,心里直犯哆嗦, “陆国公,今日之事事出有因,实在是...” 陆栩生只问了这一句,拍了拍他的肩,“好说。” 扔下两字,他便离开寻程亦安去了。 第61章 再做一回我们程家的姑娘…… 从陆栩生进宫, 等在东华门外的程亦安姐妹便得了消息。 程亦歆得知崔家和李家将满门覆灭,心里那口怨气散去,身上力气也跟被抽干了似的, 恹恹靠在程亦安怀里不吱声, 程亦安立即让车夫送她回府。 路上她搂着程亦歆开导 道,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我听人说, 男人那种病怎么都治不好的,哪怕姐夫待你是真心, 你一辈子也就耗在这了, 如今闹开了反而好, 索性丢开手海阔天空,你过自在日子,将来什么可能都有, 不要被婚姻束缚了脚步。” 程亦歆知道她在宽慰自己。 此刻车外大雨瓢泼,马车好像被隔绝开来, 若是哭也无人听到, 眼前就这么一个可心的妹妹, 她不必再顾忌了,抱着程亦安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程亦安听得寸断肝肠,前世姐姐就这么憋屈一辈子, 明明身边有个男人却守起了活寡,日子得多难熬啊,“苦尽甘来,姐姐,你在贺家也太累了, 如今回到程家只管歇着。” 马车快抵达程家时,程亦歆终于缓过劲来,望着程亦安,“你给我补个妆吧。” 她素来骄傲,不愿萎靡见人。 程亦安颔首,打开随车的小匣子,取来一些口红胭脂,替她描了描,眼尾稍稍画了个妆,能遮去一些红肿。 程亦歆对着小镜子笑了笑,“好。”随后定定看着妹妹,“安安,今日幸好有你在身边,原说陪你,反倒是你陪我。” 程亦安不知该说什么好。 马车停下,车帘掀开,一大堆婆子架着一个敞篷来接她,所有风雨被格隔绝在外,从马凳到程家大门的廊庑下,被撑得严严实实,一点雨丝都没有。 程亦歆湿了眼眶。 这就是娘家啊。 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程亦安搀着她下车,再抬眼,赫然看到老祖宗由二夫人和三夫人搀着立在那里,长房所有人都出来候着了,这应该是老祖宗寡居之后第一次出来迎人,她眼眶没有泪,反而带着笑,朝她张开双臂, “我的孩子,你总算回来了,一点挫折不算什么,程家永远是你的家,你这是遇难成祥,往后一片坦途。” 能不难过吗,但老祖宗有化悲愤为力量的胸襟。 一句话冲淡了所有人的忧愁。 程亦歆脑子还有些晕,慢腾腾来到她身侧,抱住了老祖宗, “祖母...” 换做别人家不知该多么灰心丧气,但程家长房不一样,老祖宗将这化作一场喜庆的回归,每个人都在说, “回来的好,回来的好。” 簇拥着程亦歆到了老祖宗的院子,她一进去就寻孩子,程亦乔揽着她道, “你就放心在这里歇着吧,三个孩子在一处,高兴着呢,我帮你去看着。” 孩子还小,又惯来程家住,一点糖果玩具就哄住了,翠姐儿照旧跟在哥哥身边跑,闹着要爹爹和娘亲的时候,被程亦乔一搂一哄也好了。 老祖宗关怀程亦歆身子,再唤老太医瞧,又亲自看着她用了吃食和药,便嘱咐卢氏送她去歇着, “先好好睡几日,旁的都别想。” 程亦安待要跟过去,被老祖宗叫住了。 “今日多亏了你,你歇着吧,别把自个儿累坏了。” 老祖宗拉着她坐在身旁问,“夜里雨大,今日在这里歇着?” 程亦安红着脸道,“姑爷回了京城,我不放心,得回去。” “哦...”老祖宗了然,这才露出笑容,“回来了好,”又唤来几个仆妇命仔细送程亦安回去。 程亦歆这边由嫂嫂亲自送回闺房,卢氏搂着她宽慰许久, “孩子们都在老祖宗院子里,你不管,今夜只管歇着,我陪你。” 程亦歆勉强露出笑容,“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嫂嫂陪?” 卢氏却是嗔了她一眼,陪着她坐下,认真望着她,抚着她红肿的眼和面颊, “歆儿,母亲不在了,常说长嫂如母,我就是你最亲的人。”虽说卢氏和程亦彦待三个妹妹素来都一样好,只是程亦歆到底还是不同些,她是程亦彦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是最亲的骨肉。 卢氏一字一句告诉她,“只要我在一日,我就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这个时候回到娘家,娘家嫂嫂的话比任何人都有分量。 程亦歆哽咽道,“嫂嫂....” 卢氏将她搂在怀里,“不要怕歆儿,你过去什么担子往自己身上揽,连我看着都心疼,该歇歇了,从现在起,你不做贺家少夫人,你做程亦歆,做你自己,再做一回我们程家的姑娘。” 程亦歆终于被她说得心里暖洋洋的,抱着她阖上眼。 程家真的很好,每每一回来,她什么都不用担心,热水吃食都是现成的,孩子有人管,她就像是倦鸟归巢,无比舒适自在,而在贺家就不一样,什么事都要她操心,她闲不下来。 这下没了负担,整个人睡得沉沉的。 她这边睡着,老祖宗院子里还亮着灯。 不多时,程亦彦回来了,拿回和离书递给老祖宗看。 老祖宗看了一眼,叹道, “那贺青云没说什么吧?” 程明昱入宫之时,就知会程亦彦料理和离后续,程亦彦从皇宫直奔贺家,得知妹妹受了这么大委屈,气得咬牙切齿, “他不肯和离,求了我许久,我告诉他,若是不签字,就去京兆府告官,未免影响孩子,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老祖宗也觉得很惋惜,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今日夜深,你就不去打搅了,等明日你亲自去探望你妹妹,这个时候就该你这个做哥哥的担当的时候,不能让她有任何后顾之忧。” 程亦彦苦笑道,“我恨不得养她一辈子,哪里还需要祖母您来吩咐。” “我就怕我没机会养她一辈子,先前她跟贺青云好时,还有同窗问起她,说是当年来我们程家对妹妹一见钟情,若是贺家待她不好,就告诉他云云,贺青云不成,我给她寻十个八个不在话下。” 老祖宗被他说得一笑,“少耍嘴皮子,小心被你爹爹听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 程明昱冒雨而回,回来就问程亦彦和离的事可处置妥当,在爹爹面前,程亦彦就严肃许多,恭敬回了他的话。 程明昱点点头,又问起程亦歆如何了,老祖宗说很好。 程亦彦又道,“儿子已安排陈嬷嬷和张嬷嬷在收拾嫁妆,不出三日全部能搬回来。” 程明昱想了想道,“常用的搬回她闺房,其余的搁到东北坊那套宅子里。” 那是过去程家一栋私宅,此前一直租给旁人,今年初空下来,程明昱已做好长留女儿在身边的主意,这栋宅子就在程家园附近,转过去一条街走一刻钟不到就是。 程亦歆性子不比程亦乔,她内敛沉稳又骄傲,不习惯在人前低头,额外给她安置一栋宅子,她有自己独立的府邸,不必受制于任何人,心里痛快,住在程家也不会觉得寄人篱下,就当回娘家做客似得,两厢便宜。 程亦彦闻言不高兴了, “爹爹这么做,置儿子于何地,我通共就这么几个妹妹,我还能嫌她们不成,哪个我都可以养一辈子,爹爹这是在防我。” 程明昱确实有这个念头,“你好,那是你做哥哥的担当,但她做妹妹的,也会有自己的顾虑,为父必须让你们都没有后顾之忧,方是长久之道。” 荣婚(重生) 第121节 程亦彦朝老祖宗瘪瘪嘴,很不乐意。 老祖宗笑了,“你就依你爹爹吧。” “还有一句话为父事先也要给你交个底。”程明昱严肃看着程亦彦,到了这个当口,索性将话都说明白。 程亦彦还为方才的事心存埋怨,嘀咕一声,“您说吧,儿子听着呢。” “经此一事,为父不得不为你几个妹妹长远考虑,男人再好,也不如自己可靠,所以,程家家产将来她们都有一份。” 程亦彦连连颔首, “都听爹爹的,都听爹爹的。” 老祖宗见他答应得痛快,促狭笑他,“你不心疼?在旁人家可都是嫡长子继承,更何况你这是外嫁的妹妹。” 程亦彦道,“祖父在世时,家业远不及爹爹这会儿大,孙儿既然是程家未来的掌门人,就该拿出自己的手段,跟爹爹一般创出一番事业,程家人未来都靠我呢,我若还存依赖之心,程家将来靠谁?” 老祖宗颔首,“言之有理,我就知道我们程家不会教错孩子。” 程明昱督导儿子的毛病又犯了,“那你倒是说说 ,你打算如何闯下一番事业?” 程亦彦这就有话说了,指了指东面,“父亲,江南豪族已平,人口释放出来,商贾之业必将发达,有姑父在,海波荡平,海路畅通,咱们得将目光放在海上,儿子在户部,时常能阅到各地抽分局的档案,外商来华与日俱增,将来通海之业大有可为。” “儿子打算在通州靠海的津口建个船厂,营建港口,拓展海贸。” 程明昱满意道,“很好,为父呢,也上了年纪,家中产业慢慢都要交给你。” 程亦彦朝他一揖,“儿子领命。” 等程亦彦一走,老祖宗问程明昱,“贺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程明昱疲惫摁了摁眉心, “交给陆栩生去处置吧。” 老祖宗闹了一夜也乏了,打发程明昱去歇着,已过子时,过去这个时辰程明昱早睡了,今日诸事繁多,又过了时辰,反而没了睡意,沐浴更衣来到琴房。 一人轻轻拨动琴弦,不成曲调,沉浸在这片刻的安宁。 他这个年纪,晨起身子尚有反应,那贺青云年纪轻轻怎么就不成,女儿成婚近八载,他难以想象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也罢,往后再替她寻个俊俏郎君便是。 随着这一个念头落下,程明昱指下琴音如流水,像细涓入海,渐渐汇入夜的深处。 第62章 娘 程亦安这厢出了程家大门, 就看到裘青架着马车,低眉臊眼地坐在车辕上,看样子像是被人训了。 再看车驾旁的如兰, 满脸气鼓鼓的。 程亦安眨眨眼, 一阵疑惑。 方才人多, 如兰就没跟进去, 与陆家其他人一道在倒坐房歇着,这会儿婆子传话出来, 如兰等人便准备接着她离开。 雨已停,地面淌着一层水渍, 婆子将程亦安送到马车旁, 程亦安瞪着如兰, “你骂裘青了?” 如兰极为不痛快道,“可不是,怪他没留个心眼, 多带几人来贺家,害您差点出事。” 程亦安看向裘青, 裘青已满脸通红, 五大三粗的汉子, 好像无地自容来, “少奶奶,如兰姑娘骂得对。” 程亦安笑, “她往后常这么骂你,你也乐意?” 裘青嘿了一声,抚着后脑勺笑出满口白牙,“就怕少奶奶舍不得?” 程亦安朝如兰看了一眼,如兰羞得跺脚跑去后面那辆马车。 程亦安便上车, 裘青调转马头往陆府赶,程亦安乏了,听着车辘滚滚的声音渐渐入眠,不知到了何处,马车似乎停顿了一下,又重新开动,程亦安晃了晃神,忽然面前罩过来一道黑影,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 程亦安来不及睁开眼,他的舌轻而易举撬开她齿关探进去,她下意识抵住他胸膛,蝴蝶骨往后瑟缩,陆栩生思之若渴,重重握住她后脑勺,深深吻进去。 程亦安被他禁锢在滚烫的胸膛喘不过气来,整个唇仿佛被他叼着,含弄着,嬉戏搅动。 慢慢的,暌违已久的清冽强势主宰她的感官,她身子软下来,双臂不由自主缠着他脖颈挂在他身上,大约是用力过猛,他呼吸急促到跟不上,突然缓了力道,程亦安反而拱身上来压住他唇边不舍他抽离。 陆栩生见状恍若被勾起了天雷地火,彻底将她身子往怀里一搂,让她贴的严丝合缝,两人就这般你来我往,吻从她的唇游离至耳珠再往下,程亦安思绪仿佛被巨浪吞噬,直到一抹炙热的舔舐划过心口,程亦安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马车,外头还随行一帮侍从,才手忙脚乱推开他, “别...” 因着方才她歇息,车内并未点灯,程亦安看不清他,只感觉到有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犀利又痛恨地盯着她,怪她坏了他的好事,好似要吃了她。 程亦安哭笑不得安抚,“你是国公爷,不要面子的嘛。”黑暗中伸过手,替他整理衣襟。 陆栩生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 听到里面动静停下,裘青将转了一圈的马车使回陆府小门。 程亦安问他,“你在江南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刺客呢?你有没有受伤?快些一五一十告诉我。” 陆栩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冷着脸将她打横抱起,兜在怀里,上手掂了掂皱眉问,“瘦了?” 程亦安哪有功夫与他讨论瘦不瘦的事,拍他的手,“放我下来,好好说话!” 陆栩生不理她,抱着她下车,一张俊脸阴沉得跟水似得,沿途仆从唬了一跳,谁也不敢吱声,倒是如兰手脚快,先一步奔回宁济堂吩咐李嬷嬷备水。 程亦安恼死了,虽说夜深无外人,随从也不敢乱看,但她还要面子,小声命令,“放我下来。” 陆栩生无动于衷。 程亦安无奈,只能埋首在他怀里。 “问你话呢。” 胸膛处传来她闷闷的嗓音。 跟羽毛一般挠他耳廓。 陆栩生眼神愈深,跨入宁济堂,哪儿也不去,径直将人扔去浴室。 进了屋子,程亦安生龙活虎从他怀里跳下来,虎着脸瞪他, “还不肯说话?再不说话就出去。”她扶着腰立在浴桶旁,那热呼呼的水汽蒸在她周身,衬得她跟仙女似的。 陆栩生往后退开一步,慢条斯理退下自己的官袍,深邃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身上,轻声问道, “怎么瘦了?” “先把刺客的事告诉我。”程亦安眼眸挣圆,不肯让步。 陆栩生退得只剩中衣,慢慢颔首,“解决了。”以防程亦安担心,他只能撒个谎。 他骨子里还是有些大男人,不愿意家里女人给他操心。 程亦安放心下来,又上下打量他,“受伤没?” 陆栩生看着她,眉眼撩出笑意,“脱了瞧不就知道了?” 程亦安脸一红,气得捶了他一下。 陆栩生还真脱了,程亦安脸红归脸红,也细细检查一遭,仿佛检查自己所有物,“添了两道伤疤。” 不算太深,应该没有大碍。 随后二人一前一后洗了澡,便出了浴室。 程亦安在程家用过一点晚膳,问陆栩生,“你吃了没?” “在宫里陪陛下吃过一些。”比起用膳,他现在更想吃别的。 已近子时,程亦安实在累得慌,便往床榻去,夏日拔步床换成了架子床,四面敞开,凉爽得很,却还是挂了薄薄的纱帐,以作遮挡。 程亦安先躺上去,回眸却发现陆栩生在放帘帐。 陆栩生不在府上,程亦安是不放帘帐的,若是搁下帘帐风进不来,热得慌。 “你放帘帐作甚?” 陆栩生一面忙活一面回,“你说呢。” 程亦安噎住,无奈坐起身,柔声哄着他,“陆栩生,一来今日我长姐出了事,我没有兴致,二来,你平安归来,我明日便要去平安寺还愿,今夜不能沾荤。” 说话的空档,陆栩生已搁好帘帐钻了进来。 二话不说将人往怀里一搂。 “程亦安,我们多久没见了,你数一数?” 他力气实在是大,身子骨也精壮,她在他怀里跟羊羔似的抵挡不住分毫。 程亦安被他摁在枕褥间,眨了眨眼,正在思量。 陆栩生已脱口说出答案,“整整三月半。”他语气顿了顿,很理所当然道,“你说我想不想。” “那也不必急于今日,我跟佛祖许了愿,你别害我食言。” 未免陆栩生使坏,她干脆侧过身,陆栩生却把她掰过来,唇压着她嘴低喃道,“你可知江南百姓称我为什么?” “嗯?” “他们私下唤我陆阎罗,你信菩萨不如信我,你跟我许个愿,看灵不灵。”他知道她喜欢亲吻,很不老实勾她。 程亦安真的被他气死了,双手双脚抵着他胸口腹部, “你的军令状呢?”她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陆栩生一顿,立即松开她,起身折出拔步床,先在东次间望了一圈,问门外的李嬷嬷道, “我让徐毅送来的匣子呢。” 李嬷嬷晓得小夫妻今日团圆,免不了要闹,亲自守夜 ,闻声立在外头回, “二爷,搁在博古架第三层的架子上。” 陆栩生翻到了,又点了灯,拿进来给程亦安瞧。 幸在下了一场雨,今日夜里很凉爽,夫妻俩坐在架子床,也不觉得热,陆栩生打开匣子,交给程亦安一叠文书和契书, 荣婚(重生) 第122节 “你的钱庄已办好,明炷任掌柜,我也留了人手看着,钱庄一月底创建,到今日试营业整整三个月,借出三万两银子,存进来一万八千两,慢慢来,我许诺的金额一定到位。” 这可是钱生钱的宝贝啊。 程亦安捧着契书爱不释手,仔细翻过,都记在她名下,里面还有那些抵押的铺面契书存档,看得出来明炷办事很牢靠。 陆栩生看着她小财迷的样子失笑一声,伸手夺过来塞进匣子,搁在外边梳妆台,又吹了灯重新进塌,这个时候程亦安将自己严严实实塞进薄褥里捆着,不给他机会。 陆栩生给气笑了,“程亦安,你这是真心要去还愿,还是跟我玩欲拒还迎的把戏?” 程亦安把自己裹紧小声道, “等明日,明日回来我都依你,成吗?” 陆栩生拿她没法子,无奈答应,“好。” 程亦安听着他老老实实躺下,便把褥子给扔开,毕竟这样怪热的。 陆栩生是个热炉子,他一回来,屋里就搁了冰块,程亦安担心凉着小腹,往自己小腹搭了些被褥,牵着另外一截递给他,“你搭吗?虽说年轻,却也要保养。” 可别精神几年就不行了。 陆栩生似乎猜到她想什么,往她的方向挪了挪,任由她给自己搭被褥。 两个人之间只有极狭窄的距离,“你别过来了。” “抱一抱也不成?” “我怕你不好受。” 陆栩生没做声。 程亦安见他久久没有动静,想起这个男人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又心疼了,转身过来搂住他腰身,“陆栩生,往后别再出远门了,我担心你。” “想我没有?”她说亲她一次就会惦记他。 程亦安很想问当初他跟王韵怡也这般黏人嘛,还是忍住没问,“想了。” 明显很敷衍的口吻。 陆栩生轻哼一声, 程亦安见他不痛快,反问他,“那你呢。” “当然想。” 程亦安不信。 陆栩生搂住她,“睡吧。” 面朝他睡呼吸都是他的气息,程亦安转过身。 这样后背贴在他胸膛,没有靠得太近,不算严丝密缝。 陆栩生虽然答应不碰她,奈何身子不听使唤。 “安安?”他无奈的嗓音传来。 程亦安已经在打哈欠了,“嗯?” “要不,过几日再去还愿?” 陆栩生往前去了去,好叫她知道为什么提出这个理由。 程亦安一下子被他弄醒了,“你....” 陆栩生口吻说不出的惆怅,“我也没法子...” “我睡不着。” 程亦安:“.....” 妥协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还是被她压下,今日拖明日,明日拖后日,又赖到什么时候去,可别佛祖以为她说话不算数,回头不听她许愿了。 程亦安咬牙,“你在江南这么多天怎么过来的?” 陆栩生道,“日日忙着怎么收拾豪强,哪有功夫想这些...” 说完就后悔了。 程亦安啧啧一声,“方才是谁说想我来着。” 陆栩生扶额, 实在忍不了,干脆搂住她腰身,让自己贴得更如意些,“那就抱着睡一晚,它若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程亦安还是头一回见他脸皮这么厚。 气得要挪动。 陆栩生吃痛,连忙抬腿欺上去摁住她双膝,“别闹。” 这话一落,已顺势得了逞。 太狡猾了。 程亦安倒吸一口凉气,又羞又恼。 两个人就这么依偎在一处,程亦安眼神都软了,呼吸也热了几分,心想认命吧。 只是一会儿过去,他半天都没动静,程亦安简直要疯了, “你到底要怎样?给个痛快,我还要睡呢!” 身后传来陆栩生暗哑的嗓音,“你吃得太死。”他动不了。 程亦安两眼望天,脸靥给蒸烫了,恨不得死过去。 这一夜自然没个消停,翌日天亮,程亦安又打起精神陪着陆栩生去给二太太和老太太请安,路上无论陆栩生说什么,她都不搭理。 陆栩生讪笑。 二太太看着他们进明熙堂,一个害臊,一个意气风发,跟新婚敬茶似的,极为有趣。二太太第一次在儿子脸上看到这样鲜活的神色,可见他是真心喜欢程氏的。 前段时日陆栩生失踪,二太太悬了好几日心,日日跪在佛像前祈福,得知儿子平安归来,过去那份计较的心思都没了。 “如今也没别的,只踏踏实实生养个孩子,我就满意了。” 长辈就是这样,到了年纪催婚,催完婚催孩子。 陆栩生满口答应。 在二太太这里用了早膳,又去拜见老太太,入了夏老太太身子好些了,也开始接受大儿子败落的事实,慢慢愿意见客,如今阖府都靠陆栩生撑着,自然对着他们夫妇露出悦色。 到最后也就一句话。 “功勋有了,吃穿不愁,就安心生养孩子。” 这让程亦安想起前世被公公婆婆催孩子的情景,顿感压力。 陆栩生却是直白道, “祖母,孩子迟早会有,我这刚回来,不急。” 老太太毕竟是过来人,明白他言下之意。 瞪了孙子一眼,“行了,去忙你们的吧。” 陆栩生便去了皇宫,他是都督府佥事,各府军械一事归他管,他着人查贺家弩机一事,贺侯那边叫苦不迭,事实上昨夜他私下就处置了那批军械,可惜程明昱的人蹲在贺府外,被逮了个正着,陆栩生一上报,都察院趁势又弹劾,贺家的侯爵就这么给丢了,贺康正也被罢职在家。 再说回程亦安这边,虽说昨夜是破了戒,程亦安自己给自己洗脑,认定佛祖是大方之人,应该不会与他们夫妻计较,依旧打算去平安寺还愿。 上午在府上料理家务,午时歇够,精神满满往平安寺进发。 今日运气好,撞上一位大师来平安寺论经,庙里极为热闹。 程亦安先去佛祖跟前还了愿,因着昨夜之事,恐佛祖怪罪,又多抄了一份经,等到结束,天色已暗,晚霞漫天。 平安寺前面有一放生池,附近的孩童嬉嬉笑笑聚在此处扔铜板,到处都是银铃般的笑声。 马上就是端午节,平安寺的香火更甚,至夜色氤氲,依然行旅不绝。 寺庙大门对面有一广阔的地坪,这里扎了几十座花灯,灯下聚了不少小摊小贩,是远近闻名的夜市。 程亦安极少逛夜市,今日撞上了,便干脆瞧一瞧。 婆子丫鬟将她护在正中,侍卫也寸步不离跟着。 其中一个摊位摆满了瓷俑,那瓷面精致,做成一对嬉戏的孩童,跟福娃似的,程亦安觉得好看,便买下来。 附近摊主见她出门架势大,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少夫人,纷纷热情吆喝。 错落的灯芒在她面颊交织,程亦安像只翩跹的彩蝶,左看看右逛逛,有些应接不暇。 如兰瞧见一个小姑娘扎的花环极为可爱,便买来戴在程亦安发髻上,那小姑娘得了银子,兴高采烈奔去一位妇人跟前, “娘,娘,女儿挣银子了,快些带女儿买糖葫芦吃。” 那妇人将女儿手里的银子反握入她掌心,从自己兜里掏出一角银子,“傻孩子,你的银子留着,要吃糖葫芦,娘给你买 。” 小姑娘可高兴了,非拉扯着母亲的袖子,将她拉下来,妇人晓得女儿要做什么,配合地弯下腰,把脸蛋凑过来,小姑娘重重啵了一口。 “我喜欢娘亲...” 程亦安心头忽然发酸。 怔怔望着挪不开眼。 这时,茫茫人烟中传来一道陌生又柔软的嗓音。 “苹苹...” 苹苹? 这是她的乳名,除了两位祖母,除了爹爹,不会有人这么唤她。 该是重名了。 程亦安将花环取下来,又重新挂在如兰头上。 “给你戴。” 视线还是忍不住去追寻那对母女,那妇人已经牵着孩子买糖葫芦去了。 幼时看着其余姐妹滚在母亲怀里撒娇,她何尝不羡慕。 荣婚(重生) 第123节 如兰见她追着看,以为她馋,“姑娘,奴婢去买一串来给你好不好?” 程亦安收回视线,冲她一笑,“买两串,咱们一人一串,”想起随行一伙人,改口道,“不对,大家都买一串。” 身侧的婆子笑道,“奶奶自个儿吃吧,我们就不吃了,上了年纪吃了甜腻的东西容易掉牙。” 程亦安回过眸正待回她,忽然看到身后不远处,一道身影矗立在灯芒里。 那双眼该怎么形容呢,好美,仿佛淌着一眶江南烟雨,任谁被她看一眼,都能失了魂。 四目宿命般越过人烟黏在一处。 程亦安杏眼黑白分明凝望她,起先以为是不经意相望,可她的视线仿佛钉在自己身上,里面夹杂着太多的情绪,好似有说不尽的思念,诉不尽的苦衷,和怎么也洗褪不尽的愧疚。 程亦安心本能绞在一处,忍不住朝她走去。 逆着人流来到她身侧,三步远的距离,看清她身着湖水绿的薄褙,纤细姣好的身段,美得如一缕春风,更要命的是那五官给了她致命的熟悉感。 “苹苹...”刺痛从心底深处涌上来,慢慢蓄成绵绵的泪,在夏芙眼底盈盈荡漾。 一个陌生妇人唤她苹苹,怎么可能? 她的乳名旁人是不知道的。 程亦安脑子仿佛被塞了一团浆糊,整个人又懵又惊,只觉有个念头在脑海横冲直撞,似要喷薄而出。 夏芙深吸一口气,哽咽声中含着笑意,无比怜爱地朝她伸出手,“我的孩子...” 就是这么一声,狠狠捶在程亦安脑门,将她给敲明白了, 难道面前这陌生妇人是她的亲娘? 她还活着? 程亦安怀疑自己在做梦,泪水如同破闸的潮,翻涌而出,连着那道柔美的身影也在眼前支离破碎地晃。 她好怕这是一场梦。 脚步灌铅似的,迟迟迈不开步子,喃喃问, “您是谁?” 第63章 要告诉爹爹 十月怀胎, 天生的血缘,哪怕陌生,初见, 也让人不自觉想靠近。 程亦安忍不住走近她, “您真的是我娘吗?” 夏芙泪水无声无息又绵绵无尽, 重重点头, “安安,是我, 我回来了,我来找你了。” 那眼神啊跟蜜糖般甜, 真的是她娘。 她娘还活着。 她有娘了。 没有什么能阻止血脉相连, 程亦安朝她扑过去, 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没有做梦吧,您真的活着吗?” 虽然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来得毫无预料,她脑子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却不影响她要亲近她, 哪怕是个鬼魂, 且让她抱一抱。 她在娘亲身上感觉到了温度,很柔软的怀抱,即便身量比她矮了一些, 也丝毫不影响她腻歪在她怀里,贪图这一刻梦幻般的温暖。 夏芙哽咽难语,缓缓地攀着她腰身,慢慢至她背心,将她抱紧, “是啊,安安,你出生在八月初一子时一刻,今年满十八,你左耳下有颗美人痣,你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她是得多傻,当年要跳崖,害这么小的孩儿没了娘。 夏芙心痛如绞。 程亦安听了高兴得哭出声,将她搂了又搂,“是,您说的对...” 冲着这张脸,她也该认出来,这是她亲娘。 她就是照着娘亲模子长的。 母女俩拥泣一阵,程亦安从她怀里起身,拉着她上下细看,“那您怎么活过来的?您这些年在哪儿?过得好吗?” 太多太多疑惑充斥在心口,恨不得一口气问个究竟。 夏芙一笑,握着她手腕,“我慢慢跟你说。” 这时,一穿戴不俗的嬷嬷打灯架暗处迈过来,朝二人屈膝,含笑道, “王妃,请马车叙话吧。” 王妃..... 程亦安脑子再度一呆,僵硬地将视线移至那位嬷嬷身上,很富态的老妇人,笑得雍容和气,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嬷嬷。 “王妃?”程亦安吃惊地望着夏芙。 什么王妃? 夏芙温柔地笑着,拉着她往路旁停着的马车走去。 程亦安任由她牵着,来到一辆极为宽大奢华的马车旁,马车四周垂着珠玉花穗,五六仆从屏气凝神,有人提灯,有人垂首侍立,纷纷朝夏芙无声行礼。 嬷嬷掀开珠帘,搀夏芙登车,夏芙上了车辕牵着程亦安上来,母女二人一道弯腰进去,随后嬷嬷示意所有人退开,与如兰候在两侧。 这是一辆甚是华丽宽敞的马车,足足可容纳五六人,三面均有坐席,正北有一条宽塌,左角一方小案摆放茶壶花插香薰一类,右角放着一紫檀小几,搁着几册书。 夏芙拉着程亦安在正北的宽塌落座,指腹不停在她手背摩挲,目光细细密密从她模样至穿戴,再到神情,看个没停,眼底沁着笑沁着泪,一直没开口。 程亦安也凝望她,才发觉母亲容貌惊人,想来也有四十的年纪,肌肤白皙如雪,眼角也不见明显皱纹,看着不过三十出头的妇人,温柔娴静。 难怪祖母总说她们像,是像了七成。 “娘,方才那嬷嬷唤您王妃,您是什么王妃?” 京城的王爷和王妃她都见过,可从未见过她娘。 难不成是外地的藩王? 娘改嫁了,程亦安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不过比起身份,程亦安更关心娘亲怎么活过来的。 “娘,您当初不是跳崖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把这些年的经历都细细告诉我吧。” 夏芙失笑,回过神来,颔首道好。 “安安,当年娘亲一时糊涂,做出蠢事,万幸老天有眼,落下时被一条藤蔓挂住,减缓了坠力,没让娘亲当场毙命,而是被甩落在一片草丛,饶是如此,娘亲当时也昏迷过去,幸在被路过一对采药的老夫妇营救,那老夫人颇懂药理,不曾轻易挪动我,寻来山上扔下的两块木板绑好将我放上去,夫妇俩抬着我,坐上羊皮筏,从一条极窄的小溪滑入漕河。” 程亦安疑惑道,“我记得香山寺下并无河流呀?” 夏芙笑道,“没错,是无河流,只是那日午后下了大暴雨,小溪河水暴涨,足够撑着我们去漕河。” 程亦安万幸道,“幸在苍天有眼。” “说来那两位老夫妇,怎么会冒雨采药?” 夏芙也觉得很神奇,大约是老天不想绝她吧,一切像是冥冥注定,“后来我也问过,就因为下暴雨,他们才有机会坐羊筏进山,才有机会采到他们想要的药材。” “那后来你们去了哪儿?那对老夫妇还在吗?” “这话就长了,这对老夫妇本是滇南人士,丈夫走镖,妻子行医,家里开了个医馆,这一次恰恰去东北采购药材,路过京畿,无意中搭救了我。” “因着有我这个伤患,他们一路改乘船,从通州至松江,沿海路回滇南,走了足足三个月。” “好不容易回了滇南,原来南面有敌军犯境,砸了他们的医馆,老夫妇的儿子召集义勇抵抗,赶走了那些敌军,后来一步步发展壮大,成为了云南王。” 云南王? 天哪! “然后您就...嫁给了云南王?”程亦安足足吃了一惊,云南去京城几千里,难怪杳无音信。 夏芙差点笑出声,抚了抚女儿的眉心,“傻孩子,哪有这么容易呀?娘亲当时伤得极重,足足三年不曾醒来。” 程亦安脸色霎时僵住了,小脸惨白惨白的,眼眶也渐渐从桃红变得深红,泪水如注, 她不敢想象娘亲吃了多少苦头。 “然后呢?”她哽咽问。 “头三年,老人家吩咐两个丫鬟服侍我 ,多少回快要死了,她却坚持救我,苍天不负苦心人,三年后,我终于睁开眼,再后来就是慢慢康复的过程。” 她轻轻地笑着,“我在轮椅上待了整整十年,直到四年前方下地。” 轻飘飘一句话,跟刀子似得割在程亦安心口,她疼得全身抽搐,伏在夏芙膝头痛哭。 “娘.....” 得多苦啊,才能让她熬过来。 程亦安哭得双眼红肿,不成模样,“那您这个时候怎么入京来了?是来寻我的吗?”后面这句话她问得小心翼翼。 夏芙笑容滞了滞,“安安,我其实一直没做好准备来找你。” 女儿的出生毕竟不光彩。 她怕自己的出现,给安安带来致命的伤害,怕害安安抬不起头来。 程家毕竟是天下第一高门,偶尔也会从云南王口中得知京城的一些消息,直到听说程家嫁了一偏房女儿给陆栩生,她就猜到那个女儿是程亦安,后来打听果然是她无疑。 不仅是程亦安,且是圣上赐婚,那么这门婚事该是稳固了。 她才慢慢动了入京的念头。 想看看孩子,看看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总归看一眼,将来死了也不遗憾吧。 “我痊愈后,老王妃便生了重病,她一身操劳风里来雨里去,落下不少病根,我感念她救命之恩,便衣不解带侍奉她汤药三年,直到一年前她病故。” “原来如此。”程亦安吸了吸鼻子,“娘,云南王府往后便是我的恩人,我一定替您报答他们。” 夏芙看着女儿乖巧的摸样,忍不住心头发酸,“孩子,娘不曾养你,丢下你做了糊涂事,你不怨我吗?” 荣婚(重生) 第124节 程亦安闻言心口刺痛,“您受了那么多委屈,女儿岂能怪您?您能活着,就是女儿的万幸。若是可以,往后您长长久久跟着女儿才好。” 夏芙笑了笑,没有接这话,只怜爱地抚着她的发梢,替她擦拭眼泪。 程亦安忽然想起前世,那个时候母亲为何不曾进京? “娘,您这会儿是跟云南王一道入京来的吗?” 夏芙颔首,“没错,陆栩生平定江南豪强,有些绿林不服他管教,悄悄奔来颠宁之地,投靠王爷,其中还有不少朝廷的命犯,此事棘手,王爷亲自进京面圣,此外,今年年底该王爷三年一次的述职,索性提前入京。” 所以今生因为陆栩生去了江南,间接导致云南王提前入京。 而前世年底,她已改嫁范玉林,当时为了名声着想,四房祖母对外声称她病逝,难不成娘亲因为这个缘故,前世就不曾入京了? 过去种种,细说不清。 如今能重逢,就是万幸当中的万幸了。 已过了晚膳时辰,马车徐徐往云南王府驶。 “娘,您哪日回的京?” “昨日。” “昨日到,您今日就来寻我啦?” “是啊,前日抵达京郊,我便遣人去打听你的行踪,今日午后侍卫回禀,说是你来了平安寺,娘便尾随而来,安安,你不怪我唐突吧?” “娘,您怎么能用唐突的字眼?您活着,是我最大的幸运!”程亦安再度投入她怀里。 十八岁了呀,当年襁褓里的小孩儿,已嫁人为妻。 时光过得真快。 夏芙搂着她,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生出几分恍惚。 “安安,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快告诉为娘。” 程亦安当然满口说好,吃好穿好睡好,“除了没娘疼,我什么都好。” 夏芙心痛,很是愧疚,“那往后娘来疼你。” 云南王府在正阳门大街之西,正阳门以南,离着平安寺不过两条街道,没多久便到了。 王府门庭十分气派,只是因常年无人居住,门前寥落,附近也无人烟,是个僻静的府邸。 马车停下,仆妇们簇拥着母女二人下车来。 这时,灯火煌煌的门庭下立着一人,只见他一身玄色王袍,生得十分高大威武,手里不知提着何物,兴致勃勃往夏芙跟前奔来。 “阿芙,阿芙,快瞧我给你捎什么来了?”他先把左手的食袋提起,献宝似的,“这是荷叶包鸡,京城最有名的小吃之一。” 又将右手的食盒拎了拎,“这是五团圆子,我尝过了,比咱们云南的好吃,你来试试。” 话落这才发觉夏芙身旁立着一俏生生的女娃,云南王呆了呆。 程亦安也呆住,痴痴看着这位继父,云南王生得一张周正的面孔,广额阔面,是很大气豪爽的长相,那满脸的笑丝毫没有架子,让人易生亲近。 更难得的是,他明明比母亲要高大许多,却是弯下腰将食袋食盒奉到她跟前,好似只要看到母亲,他眼里再也瞧不见旁人。 夏芙倒是对云南王这番做派见怪不怪,拉着程亦安与云南王道,“我女儿。” 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字眼。 云南王神情登时一亮,眼底的喜色恍似要掉出来,嗓音拔高了几度,“咱闺女?” 夏芙笑笑不吱声。 云南王立即回过眸,朝府邸前候着的管家等人嚎啕一嗓子, “来人,备好酒好菜,闺女回家了!” 不问她姓甚名谁,不问她从哪儿来。 直接认为闺女。 程亦安哭笑不得,却还是大大方方朝云南王敛衽一礼,“亦安拜见云南王,祝王爷吉祥安康。” “哈哈哈哈。”云南王很高兴,拎着东西往里一指,“外头风大,咱进府说话。” 如兰伴着两个婆子跟在程亦安身后一道进去,其余如裘青等侍卫也被云南王府下人安置在倒坐房。 进了正厅,早有下人摆好酒菜,听闻添了新客,又吩咐厨房加菜。 云南王先将食袋食盒搁在主位,又亲自将席位拉开一些,指着温声道,“阿芙,坐。” 夏芙来到席间,指着右边示意程亦安落座,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少年从后厅跑上台阶, “娘,这是我的位置。” 程亦安移目过去,只见那小少年穿着一身锦服,模样跟云南王像了个七八成,就是比云南王瘦巧些, 程亦安吃惊望着他,“我弟弟?”她问夏芙。 程亦安以为这个孩子是夏芙所生。 夏芙失笑摇头,“不是。”她牵了牵程亦安的衣角,“为娘只有你一个孩子。” 程亦安想起母亲在轮椅瘫痪多年,怎么可能生儿育女,拍了自己脑袋, “是我糊涂了,不过,也算我弟弟。” 不料小少年很不高兴,觉得有人与他抢娘, “娘,我不要姐姐。”少年眼巴巴望着夏芙。 云南王一个眼瞪过去,手掌已经扬起来了,“你不认姐姐试试?” 夏芙闻声扭头剜了云南王一眼,“你胡闹什么,勋儿年纪小,别吓着他。” 沐勋摄于父亲淫威,不情不愿朝程亦安施了一礼, “姐...” 程亦安冲他笑了笑。 云南王把儿子拉到自己身旁落座。 席间,云南王亲自帮着夏芙把荷叶包鸡拨开,又用筷子挑起肉丝搁在她碗里,“你尝尝,味道很不错。” 酒水茶水都给夏芙备好,像是做惯了的。 倒是夏芙很客气道,“王爷自个儿用吧。” “好嘞,”云南王又与程亦安道,“闺女啊,从今往后这是自个儿家,不兴客气的,听你娘说有个你,爹爹替你将院子都打点好了,时常来住。” 云南王一直想要个像程亦安这样的闺女,若是夏芙肯给他生就更好了。 一声爹爹把程亦安脸都给说红了。 她有爹啊。 若今日在这里唤云南王一声爹爹,她能想象亲爹程 明昱的脸色。 夏芙看出女儿的窘迫,温声道,“你别理他。” 程亦安不可能真的不理云南王,席间主动斟酒,起身朝他行了大礼, “请王爷受我一拜,谢王爷及老王爷夫妇救母之恩,亦安定铭记在心,衔草以报。” 说着跪下给王爷磕了头。 云南王见状急了,连连摆手,“诶诶诶,这就见外了,一家人不说报恩不报恩的话,快起来。” 夏芙也赶忙把女儿扶起,心疼道, “傻孩子。” 一顿饭过后,王爷拎着儿子一边教训去了,程亦安伴着母亲回了后院,去她正院转了一圈,各式各样的雕窗格栅,摆了不少古董文玩,也有一些书画,开间又大,挑空又高,显得十分气派。 当中一条长型书案,摆放些文房四宝,整整齐齐,看着不曾动过。 母女俩移至东边炕床上说话。 程亦安实在好奇她跟王爷的事,“娘,您跟王爷是怎么回事?王爷这是有妾室?” 仔细想想,母亲四年前才痊愈,这么长时间,王爷不可能不娶妻。 夏芙回道,“王爷先前有一位王妃,数年前过世了,膝下两个儿子,长子原先在京城做过质子,三年前王爷述职,以老母病重为由,将孩子带回去了,只是朝廷恐王爷拥兵自重,暗示王爷再送质子入京,这回便送小儿子来了。” “那您算是王爷的续弦?” 夏芙似乎不愿多提与云南王的事,抚着她面颊道,“孩子,说说你的事,在陆家好吗?你婆母待你如何?可有为难你?那陆栩生呢,又是什么样的人?” 程亦安想起陆栩生便笑出来,“明个儿我便领他来正式拜见岳母。” 夏芙从她眉眼的娇笑看得出来,陆栩生应当不错。 夏芙又问了许多,包括四房老太太,甚至是程明祐,唯独没提程明昱。 她没提,程亦安也不好说。 夏芙听说程明祐后来带了苗氏回京,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程亦安看着温柔娴静的母亲,想起她当年的遭遇,依然心头钝痛,“娘,您当初为何要跳崖?是被祖母逼得吗?” 夏芙闻言一愣,对于老太太没有程亦安想象中的愤怒,反而问,“她老人家身子如何了?” 程亦安低声回,“倒是不大好。” 夏芙明白女儿的心情,温声宽慰她, “孩子,当年的事,与任何人无关,没有人逼我跳崖,是为娘自个儿糊涂,你不要怨任何人,娘糊涂过一回,往后不会了,你就当娘破茧重生吧。” 程亦安见母亲如此豁达,还有什么可怨的,一切往前看。 “好,往后由我来好好照料娘。” 夏芙这个时候露出一丝丝甜蜜,“那安安打算如何照料娘?” 程亦安黑漆漆的眼眸乌溜溜转,“带娘吃好吃的,再去逛逛铺子,买娘亲喜欢的衣裳首饰.....”絮絮叨叨说了一阵不过是弥补这么多年不曾相伴的缺憾。 好可爱的女儿啊。 夏芙真的是喜欢到骨子里,舍不得挪开眼,“安安,得空来王府陪娘住一阵如何?” 荣婚(重生) 第125节 “那是自然,等我回陆府安排好家务,就来陪娘。” 夏芙笑了,这一笑就有冬雪初融般惊艳,还有克制的欢喜。 也不知是血浓于水的亲近,还是母亲真的很惹人喜爱,程亦安将多年来的梦付诸实践,抱着她重重亲了一口。 把夏芙给亲懵了。 亲生的就是亲生的。 她舍不得离开安安了。 “安安,安安....”她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儿。 程亦安跟她撒娇,“您唤我苹苹吧。” 祖母告诉过她,程亦安三字是父亲程明昱所取,而乳名是娘亲所取。 夏芙笑着说好。 时辰不早,外头婆子来催了。 程亦安不舍地跟夏芙告别, “娘,我明日再来看您。” 夏芙说等等,“娘给你捎了礼物来。” 她唤来嬷嬷,将一个大箱笼搬来。 掀开笼盖,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物件,有长裙,有背搭,还有些女孩子穿得小衣,和精编的项圈,都是夏芙坐在轮椅时亲自给缝的。 程亦安心潮如涌,却是忍住眼泪,露出笑容,“谢谢娘。” 夏芙和云南王一道送她出门,目送马车走远,方收回视线。 云南王对着程亦安赞不绝口, “不愧是阿芙的女儿,生得跟你一样美。我这是白得了一个女儿啊。” 夏芙没理他,径直往里去了。 云南王送她去后院,进了门庭,便乐呵呵问, “阿芙,如今女儿也寻到了,什么时候可以考虑咱们俩的事了?” 朝廷一再要求让云南王送质子入京,云南王不得已送次子过来,只是孩子小,无人照看,王妃早逝,孩子过去一直是养在老王妃与夏芙身边,夏芙为报恩,决定留在京城帮着云南王看顾孩子,因此,入京前,担了个王妃的名头。 老王妃去世时,有撮合夏芙和云南王的意思。 云南王也属意夏芙。 只需签个婚书,上了族谱,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云南王想三媒六聘正式迎娶她。 他不想委屈她。 只见前方的夏芙,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漫步往里去了,灯芒映照在她周身,带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一路绕进屏风,没有应他。 程亦安这厢登上马车回陆府,路上看着那一箱子衣物,忍不住哭了一场。 没有什么比娘还活着更令人欢喜。 她突然想起程家。 想起爹爹。 爹爹一直因为娘亲的死而耿耿于怀,自责不已。 不如告诉他,也好叫他释怀。 且娘亲入了京,难免会与京城女眷走动,与其回头在程家闹出风波,还不如事先跟爹爹通个气, 程亦安决定去见程明昱,于是她掀开车帘,吩咐裘青, “改道去程府。” 第64章 爹爹,我娘还活着…… 从云南王府去往程家园, 先往北上正阳门前的下大街,再往东,过正阳门崇文门折往北行一段便是。 马车从下大街改道往东, 在正阳门前的棋盘街时, 陆栩生跳了上来。 “大晚上的, 去程家作甚?” 已是戌时初刻, 陆栩生在御书房用了晚膳,打算回国公府, 出奉天殿收到消息说是程亦安这边出了事。 原来暗卫发现程亦安跟着云南王妃走了,心里不大踏实, 对于云南王妃的出现心存疑窦, 毕竟程亦安从未见过母亲, 以防有人假冒,别有用心,于是禀报陆栩生, 陆栩生这不就在半路候着了。 程亦安自然而然拉住他,喜色按捺不住, “栩生, 我娘...我娘还活着, 你敢信吗?” 程亦安还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喜悦中,简短地将母亲为人所救的事告诉他。 陆栩生揽着她坐下,认真看着她, “你确定是你母亲?没认错人?”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不会有错,你看到她你就信了。” 陆栩生倒也不大担心,谁敢在他和程明昱的眼皮子底下诓骗程亦安,知道她这是要往程家去, 陆栩生神色幽幽, “你这是打算去告诉岳丈?” “可不是,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我当然得知会爹爹。”程亦安毫不犹豫道。 陆栩生心情复杂看着她,“我劝你过几日再去。” 程亦安愣了下,“为何?” 陆栩生失笑,“我怕你这一去,你爹今晚歇不好觉。” 程亦安:“.....” 虽然她也摸不定她爹的心思,想来不至于,毕竟十几年过去了。 “我爹爹霁月风光般的人物,一直把娘的死背在自己身上,现在得知娘还活着,一定是高兴大于一切。” 还有什么能比人活着更重要呢。 陆栩生轻轻捏着她软软的柔荑,轻描淡写道,“高兴归高兴,难过也免不了。” 程亦安还是不太了解男人。 是男人就有占有欲。 想当年程亦安递一张和离书给他,他签字是签的痛快,里头何尝不是夹杂着傲气作祟和自负,认定自己不是非她不可,她心里有别人成全便是。 母亲让他再婚时,他毫不犹豫, 谁没了谁不能过? 可事实是,心里并不好过。 自己女人跟别人跑了, 谁受得了? 一时冲动和离,又一时冲动再婚,后来懊悔一生。 程亦安沉默了。 哪个孩子不期盼自己的爹娘在一处,可这样的梦,程亦安没有做过。 她的出生实在是不同寻常,娘亲当年受了那样的逼迫,爹爹也非是发乎于情,若非祖母当年那番“野心”,她压根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旁人家的人伦之乐,她不敢去想。 二十年的阴差阳错,能活着相见就很不容易了。 云南王府一家是娘亲的救命恩人,他们相识多年,甚至对于娘亲来说,他们之间更熟悉,若非有她,想必娘亲都不会回京吧。 这是娘亲的选择,她没有理由置喙。 作为女儿只能支持她。 “只要我与娘亲往来,爹爹迟早会知道,与其等他从别处得知,还不如我来告诉他。” “如果我知道却不告诉他,才是对他的伤害。” 陆栩生点点头,“言之有理。” 夫妇俩赶到程家,却发现北府门前车马喧嚣十分热闹。 管家将二人领进去,程亦安指着侧门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笑道, “得知咱们大小姐和离,京城媒人闻风而动,纷纷来说媒。” 这刚和离一日呀。 程亦安委实吃了一惊,“大晚上的也不消停嘛?” 管家无奈道,“可不是,已经在前头巷子口设路障了,若是外头的车马不叫进来。” 行至正厅处,程亦彦闻讯匆匆来迎, “三妹妹,慎之,怎么不早些来用晚膳?” 事实上,程亦彦和陆栩生刚在官署区分别不久,陆栩生指着程亦安道, “是安安有事寻岳父。” 程亦安见程亦彦好像风尘仆仆的样子,笑问,“二哥哥这是在忙什么?” 程亦彦头疼地往后院花厅一指, “今日来了不少亲朋故旧,为的是大妹妹的婚事而来,其中有些交好的世家,打着拜访的旗号来打探消息,少不得要应酬一番。” 程亦安却知道长姐眼下不可能有心思改嫁, “祖母怎么说?” 程亦彦道,“祖母面上一概推拒,私下却是嘱咐我和你嫂嫂暗中留意,若有好人家说给她老人家听听。” 荣婚(重生) 第126节 程亦安朝陆栩生眨了眨眼,“瞧,我们程家的姑娘可紧俏得很,你若是哪日想不开与我和离,我也不愁嫁不出去。” 陆栩生眼角直抽,借着宽大的衣袍,重重捏了捏她的手,咬牙道,“我们可能和离吗?” 上一辈子折腾得还不够? 程亦安轻笑,“万一你娘想要个大金孙,而我却生不出来呢?” 陆栩生:“.....” 这时程亦彦也一本正经接话, “可不是,爹爹经历大姐这一事,已暗中给三个妹妹各自准备一栋宅子,说什么男人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 这是给女儿准备退路啊。 陆栩生给气笑了。 忽然觉得云南王出现也很是时候。 让这位岳丈老房子着着火,省得一腔心思用在对付女婿上。 他看着程亦彦笑,“大舅哥,你也是男人。” 程亦彦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我比你觉悟高,我主动给我夫人置办了一份产业,用来警醒自己。” 程家男人都没救了。 陆栩生不想跟他说话,环顾一周,“岳丈在哪,安安有事找他。” 程亦彦收起笑色,与程亦安道,“爹爹在他书房,你直接去吧,祖母和嫂嫂都在宴客,这会儿怕是不便见你。” 随后又问陆栩生,“你也去吗?” 陆栩生摇头,“我不去,你安排个书房给我,我要写几封信去江南。” 这个时候跟程亦安去见岳父,那就是看岳父笑话了,往后连程家大门都进不了。 程亦彦亲自领着陆栩生去自己书房,吩咐管事嬷嬷跟程亦安去程明昱那。 程明昱的书房,程亦安来过几回,行至穿堂处便叫嬷嬷退下了,比起旁处热闹,这里清幽无声,恍若无人,连灯火也隐隐约约,像是浮动在夜色的一缕烟。 想起陆栩生所说,程亦安行至那间抱厦外时,步子也忍不住放慢了。 忐忑有些,担忧也有,却是没有犹豫。 三个月不情不愿的相处,怎么跟人家十几年的交情比? 况且娘亲曾是四房的媳妇,爹爹是程家族长。 他们之间隔着天堑,隔着人伦,隔着世俗眼光。 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 素来伺候程明昱起居的老仆恭敬一揖,悄声退去暗处。 程亦安定了定神,缓缓推开了门。 最先入目的是东窗外那一片竹林,正是最茂密的时候,一大片竹叶拂过窗棂,探出些绿油油的枝。窗左面挂着一幅雪白的绢面,画卷前立着一人,他身着茶白的长袍,广袖飘飘,恍若一颗挺拔的劲松,卓然而立,有一种任尔东西南北风自岿然不动的气势。 他左手捏着一盏墨汁往绢面一泼,右手握着一支羊毫以极其娴熟的手法描绘出一幅泼墨画。 不过眨眼的功夫,墨水到底,他的画也完成。 这是一幅写意山水画,从上往下俯瞰,恍若一块巨石矗立人间,细细的苔藓,茂密的枝叶,当风而立的迎客松,些许挑担的山农,均跃然纸上。 那墨汁流的可快了,要在这么短的时辰内,完成一幅精湛的书画,有构思,有意境,笔法犀利,画风磅礴,得需要多少年的功力呀。 爹爹真是一个能把任何事做到极致的人。 陆栩生要是完美到这个地步,她也该要担心外头的花花草草了。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程明昱往后退开一步,欣赏自己的作品,看样子似乎还很满意, “苹苹,你瞧爹爹今日这画作得如何?” 程亦安轻轻将门掩上,没有回这话,反而是俏皮道, “爹爹怎么猜到是我?” 程明昱实在是敏锐,察觉程亦安语气与平日略有不同,好似多了那么一丢丢讨巧和卖乖。 “你的脚步声,爹爹辨认得出来。” 他没告诉她,只有她来时,老仆从不通报。 程明昱回过眸,将羊毫搁下,一面净手一面视线落在女儿身上,温声问, “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 程亦安眼底的笑意是遮掩不住的。 她心情好,程明昱眸色也染了几分温煦, “坐,爹爹给你沏茶。” 程明昱对娇滴滴的小女儿向来是宠到什么事都舍不得她做。 但程亦安还是坚持道,“女儿来吧。” 茶几搁在南窗下的书案旁,一套精致的汝窑天蓝釉茶盏,茶水尚温,程亦安无心煮茶,干脆就着茶斟了两杯,西墙下是一面硕大的博古架,博古架前摆着一条紫檀长案,这是程明昱的书案,北墙下摆着一架六开的座屏,屏风下安置一张四方桌,两把圈椅,程明昱已绕出桌案,来到桌左落座,过去程亦安陪着他坐在桌右,而今日程亦安将茶盏递给他后,却选择第一次父女相见时坐的对面锦凳。 两个人之间空无一物,这样的距离让程明昱心里微生了一些皱褶。 看来,女儿有重要的事告诉他。 程明昱调整姿势面朝她,“苹苹,怎么了这是?” 夜光是柔和的,落在她面颊也如朦胧的光晕,她温温软软笑着,连着眉梢也似被渡了一层霞晖,像极了她的母亲。 程明昱喝过茶,手搭在桌案,温和地看着女儿。 程亦安却将茶盏握在掌心,没急着喝,“爹爹,我来,是有一桩事要告诉您。” 她说话时眼神很认真,能让人感觉受到她的慎重。 程明昱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清隽的眸眼恍若怎么都撼动不了的深潭,平静无澜, “你说,爹爹听着。” 随后程亦安便脱口而出, “我今日见到我娘亲了...” 程明昱修长的手指明显一颤,一向敏捷的思绪陷入混沌。 每一个字眼都很明白,拼揍一处却是无法理解。 他茫然且疑惑地看着程亦安,没有任何反应。 程亦安见他如此神情,猜到他没反应过来,于是进一步解释道, “爹爹,您相信吗,我今日出门上香时竟然遇见了我娘亲,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呢。” 程明昱心猛得窜了下,脑子有那么一瞬的空白,搭在桌案那只手臂不由自主滑下来,落在膝盖,双手微微屈着,明显手足无措。 “安安,你是认真的吗?”他嗓音太沉,仿佛是一根被扯紧的弦,随时有崩断的危险。 他心里其实还有那么一丝不相信,毕竟这个消息太突然,只是当年一点骸骨都不曾寻到,又不是没有可能。 程亦安眼底的泪花闪出来,哭笑不得道,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骗您?我亲眼见到了她,她还活着,当年被人救下,受了伤,养了好些年才好...我知道了第一时间赶来告诉您。” 每一个字像是一撮撮火苗,一点点往耳廓里爬,往心里钻,慢慢将那颗尘封已久的心给烘热,程明昱呼吸渐渐发烫,眸光跟寒石般沉,眼神像是看着程亦安,又像是看着面前的虚空。 “她现在何处?”程明昱双手扶在膝头,克制着情绪问。 一个从来将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一个将君子之德奉若圭臬的人,几十年了,从不习惯表露情绪,又或者,他不知道表露情绪。 所以落在程亦安眼里,他依然是镇定的。 程亦安咽了咽嗓道,“云南王府。” 程明昱木了一下,始料不及,语调明显起伏,“云南王府?” “是啊,云南王府老王妃便是位女医,当年上山采药时,撞见了摔下崖的娘亲,将她救了下来,因着娘亲昏迷不醒,他们又急着回云南,便将娘亲带了回去,” 程亦安没有将夏芙昏迷三年并瘫痪十年的事告诉程明昱。 爹爹已经够自责了,不想再让他背负更多的包袱。 她希望,他们各自放下,各自安好。 程明昱现在是彻底相信了,去了云南就能解释为何他追寻不到踪迹,一想到夏芙当年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必定伤势不轻,那一股炙流不受控地在四肢五骸乱窜,连着呼吸也乱了,眼眶一点点变红。 就在他要问她伤势如何时,就听得女儿红唇轻启,柔声道, “爹爹,娘亲如今嫁给了云南王,是云南王妃。” 程明昱所有话咽在嗓眼里。 天地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静。 茫茫的大海无边无际,没有一丝光亮。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一股炙流就这么冻结在五脏六腑,渐渐结成寒冰,化不开,挪不动。 程明昱甚至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足足愣了一盏茶功夫,方迟迟应了一声,“哦...” 程亦安看着他脸色忽然变得苍白,眼神低垂,所有情绪掩在长睫之下,心刺痛了下, “爹爹?” 程明昱没有动。 “爹爹,娘亲还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们该高兴,该庆幸,是吗?” 她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他,想要蹲下来的时候,他忽然抬起眼,漆黑的眸如深潭望不见底,唇角微微一扯,露出一丝笑,尽管这丝笑程亦安无法形容,却还是听见他说, “是。” 简短的一个字。 程亦安松了一口气,泪光在眼眶摇摇欲坠,又哭笑出声, 荣婚(重生) 第127节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跟做梦似的,爹爹您知道吗,娘亲养伤时织了不少衣裳给我,她惦记着我呢。” “爹爹,我娘回来了,安安有娘了。” “对啊,安安有娘了...”程明昱麻木地重复她的话,眼底慢慢渗出笑,像是冬日的阳,薄薄的一层光,一戳就破, 他双手往膝头抓了抓,白皙的指骨青筋毕露,迟疑地说, “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为父也替你高兴。” 他依旧温和,神情也不似作伪。 程亦安的泪落下来。 风无声掠进,掀动他衣袍,他巍峨地坐着,像陷在时光的尘埃里,一动不动。 父女俩相对无言,脸上都带着笑,却不真切。 “时辰不早了,安安,陆栩生还在等你,快些回去歇着吧。”程明昱笑着道, 过去,他从不催她,只恨不得她能多留一会儿。 程亦安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朝他俯身一拜, “那女儿告退。” 她很想告诉他,他还有她,还有她这个亲生女儿,但他的表情完美到没有任何一丝安慰的需要,程亦安暗叹一声,转身离开。 出门时,她望了他一眼,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未动,门缓缓掩上,将他的身影彻底隔绝。 第65章 王爷,这位是陆某的岳丈…… 程亦安已走远。 老仆回到门口, 从格栅窗往里望了一眼,程明昱还坐着没动。 见他伸出手好像是在寻茶,老仆赶忙推门进去, 打算给他重新斟一壶过来。 程明昱却已扶住方才那一盏茶, 就着剩下的那半盏茶水, 灌入嘴中。 冰冰凉凉的茶水顺着滚烫的喉咙滑入腹腔, 身子一下子凉透了。 人也渐渐冷静,清醒。 安安说的没错, 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当年他收到消息,从肃州赶过去, 抵达香山寺山崖下时, 已是次日, 前一日下过暴雨,将所有痕迹掩饰干净,他寻不到骸骨, 寻不到脚步,只有些许野兽的足印, 便以为她葬身腹中。 后来也不是没在京畿附近找寻, 恐她落入什么手中, 可惜阴差阳错还是错过了。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他应该无比庆幸,庆幸有人照料她,这么多年不至于孤苦无依。 就是这样。 口忽然很干, 程明昱再度拾起茶盏,里面空空如也。 这个时候,老仆已沏了热汤来,见他喝完冷茶,顿时不悦了, “老爷,您已不是年轻时候的身子,夜里喝凉茶,于肠胃不好,呐,老奴给您煮了一碗温汤,暖一暖肺腑吧。” 方才退得远,屋子里的话老仆一无所知。 程明昱木然看着面前的虚空,沉默许久方摇了摇头。 老仆见他神情比往日寥落,不知该说什么。 这些年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家主的苦,这个令全天下所有人敬仰赞服的大晋朝廷第一人,也曾有年少的悸动,也曾有难以自持的风月。 那些兼祧的日子,他是唯一一个侍奉在家主身边的人,夜里提醒他日子到了,该去了,从不情不愿,磨蹭着时辰,到去的越来越早,回得越来越迟。 最后一次,那把焦尾琴都抱在怀里,迈出门槛了,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怀上了,往后不必去了。 他永远记得,把消息禀到家主跟前时,家主那一瞬的表情。 掩饰不及的失落,错愕,慢慢过渡到麻木的欢喜,就如眼前这般。 再后来,她去世了,那一扇小门,那一条幽深的甬道,那一间不大不小的琴房,就成了他自矜人生唯一的缺口。 心情不好,便抚琴,这是老仆伺候程明昱雷打不动的经验。 “老爷,该去琴房了。”他好心提醒。 程明昱往后靠在背搭,好像是陷在那里动弹不得,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老仆心里错愕了一瞬。 过去再忙再累,他总要去抚一会儿琴,今日却不肯去。 蹊跷了。 这时,门外来了一人,是乙子部的首领,想是有事禀报,老仆就退下了。 那黑衫人进门来,将门掩好,来到程明昱跟前,拱手道, “家主,云南王是昨日抵达的京城,陛下暂时还未见他,说是让他稍作休息,得了空再见,云南王这一回携妻儿进京...” 程明昱这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每京城有重要人物入京,暗卫需打听清楚底细汇报给他,云南王进京是近来京城大事之一,是以乙子部首领主动前来汇报,方才他发现说到“妻”字,家主瞳孔明显缩了缩,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是以顿了顿,半晌见程明昱没做声,方接着道, “来的是幼子,今年七岁半,说是这位 续弦所生。” 程明昱手搭在圈椅扶柄,目光定着方才程亦安坐过的椅凳,眼眸缓缓眯了眯。 云南王上京的折子是从他手里过的,他当然知道这位“王妃”的底细,姓夏,原是云南王的侧妃,后来王妃过世后,被扶正,此次跟着云南王进京,大抵是要留在京城陪伴儿子做质子。 他万没料到,这位夏氏是夏芙。 程明昱揉着眉心自嘲一声。 “这位云南王妃的来历,清楚吗?” 暗卫摇头,“暂时就知道这些,若是您要查,属下这就遣人去一趟云南,将她查个究竟。” 程明昱那张俊脸陷在阴影里,淡声吐出两字:“去查。” “是。” 又轻声禀报了几桩别的事,见程明昱没有吩咐,就准备离开,临走时突然想起一事,折过身, “哦对了家主,记得情报提过,这位云南王妃擅琴。” 程明昱暗沉的眸光极轻地跳跃了下,眼底的自持一点点被抖落, 思绪也一下被拉得老远。 记得那是他们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见面吧。 这一夜下着小雨,他比往回来的早一些,他从穿堂跨进她的院子,恍惚听见内室传来一段琴音。 他从小摸琴,只需听几个音便知这人深浅,从门口行至廊庑这一段,她就错了三个音,且这把琴弦实在不好,音质不够清越。 程明昱摇摇头,行至门口,大约是发现他身影,里面的琴音突然断了。 门被人从里面拉开,老嬷嬷迎了他进来,他收伞交给老嬷嬷,撩开珠帘跨入东次间,她楚楚立着琴案旁,雪白的俏脸明显闪过一丝惊愕。 他明白了,今夜下雨,她没料到他会来,所以在抚琴。 他目光挪至琴案,一把并不怎么好的旧琴,琴弦也略有生涩。 夏芙察觉他视线,便当他不悦,毕竟他时间珍贵,每每匆匆来,匆匆走,一刻都不想多留。 她今日不曾准备,怕是耽误他时辰,于是慌忙往里让, “您请进。” 程明昱猜到她在想什么,微微皱了皱眉。 难不成他就这么急不可耐? 他是有君子之风的,即便是为了子嗣,为了承诺,也不至于一点风度都没有。 他朝琴案走来,指着小凳,与她道, “坐下,你方才错了音,我来教你。” 这是他们第一次做床笫之外的事。 冷白的俊脸毫无波澜,语气也不见起伏,如同命令。 夏芙暗暗咬了咬唇,瞟了他一眼,默声挪过来坐下,只觉头顶压着一道严肃又锐利的目光,掌心都在冒汗。 看出她的窘迫,他忽然觉得好笑。 这样慌张怎么学得好? “把你教会,也省得将来你不会教孩子。”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她听见这话,慌得一下就坐稳了,纤细的腰肢也挺得直直的,怯怯眼神覆满了坚定, “我一定好好学。” 她现在果然学得很好。 程明昱弯下背,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程亦安这厢出了书房,寻到陆栩生就径直登车回府。 路上,陆栩生见她脸色不大好,了然问道, “怎么样,你爹爹什么反应?” 程亦安神色复杂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栩生嗤了一声笑,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你爹爹寡居这么多年不曾续娶,除了那个克妻的传言,想必也有岳母的缘故在内。” 程亦安胡乱抓了抓脑,“罢了,不管了,” 荣婚(重生) 第128节 一边是娘,一边是爹,手心手背都是肉。 细想一遭,她又开始自我安慰,“我觉得爹爹应该是自责内疚更多,给他一点时间,他能慢慢接受的。”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陆栩生看着她满脸苦恼,揉了揉她鬓角,将她拉入怀里, “别管了,他们的事咱们插不上手。” 程亦安扑入他怀里,鼻尖被他清冽的气息环绕,迷糊问,“男人真的有这么重的占有欲吗?” 陆栩生眸色忽然一阵幽沉,“嗯。” “那我改嫁了,也没见你惦记我啊?”程亦安推了推他的肩。 陆栩生心乱了一下,她怎么知道没有。 当年他在边关想女人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就是程亦安。 程亦安见陆栩生不说话,忽然贼贼笑了下, “今日上午我在议事厅,三弟妹跟我说,王家那边给婆母来了信,说是王家下半年就要进京了,陆栩生,我可警告你,别给我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否则我跟大姐作伴,再挑个乖顺的小郎君。” 陆栩生这下是彻底慌了,紧紧箍着她的腰身, “程亦安,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我是那种三心二意,出尔反尔的人吗?” 程亦安眼神有一搭没一搭撩着他,纤纤玉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似笑非笑的摸样。 陆栩生只觉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我有什么你不满意的地方,你说。” 程亦安没说,舒舒服服靠着他胸膛歇着,“等见过我娘,过一阵子去程家,帮我长姐掌掌眼。” 那是给程亦歆掌眼嘛?怕是给自己寻退路吧。 陆栩生有一种危机四伏的紧迫感。 他真得跟大舅子取取经了。 这一夜回陆府安顿,翌日晨起便打点贺礼,准备去云南王府。 陆栩生刚从江南回府,皇帝给他准了两日假,这一日便在府上歇着,等着待会陪她去云南王府,程亦安这一下装了两车子礼,闹出的动静不小,被二太太王氏知道了。 二太太着人将陆栩生唤过去, “你媳妇这是又要去哪?怎么三天两头不着家的,她年纪轻,你得说说她,这府里的事还管不管了?” 陆栩生见母亲语气不好,严肃问她, “母亲,府上是哪儿出了乱子?还是什么事耽搁了?” 二太太噎了下, “倒也没有。” 程亦安在与不在,并不影响管事们积极当差,她赏罚分明,议事厅每日有人挂牌督促,明嫂子,李嬷嬷,如蕙等人各个帮忙盯着,再有柳氏和柏氏坐镇,不仅不出乱子,还很是井然有序。 陆栩生道,“这就对了,她事儿办得好,人又活的自在,不正说明她的本事么,有这样能干的媳妇,我以为母亲该自豪珍惜才是。” 陆家族人对程亦安的评价都极好, “难不成母亲嫉妒她?” 二太太被儿子堵了一句,气得脸红,“我怎么会,我就是见她....”二太太说到这里叹了一声,指着东面的方向, “程家长女和离这事,你知道了吧?” “我当然知道。” 二太太苦笑道,“就这两日功夫,程家上门提亲者比比皆是,还有人朝我打听消息,说是盼着我去程家说项,你说这....” 陆栩生见二太太吞吞吐吐的,“您有什么话就直说。” 二太太愁道,“我怕你媳妇不收心啊。” 陆栩生还是第一次在这位眼高于顶的母亲脸上看到了焦急。 可真是稀罕。 “您是担心我媳妇心不在我这,回头与我和离,改嫁他人?” 二太太道,“正是如此。” 程家长房条件太好,女儿 不愁嫁,那程亦歆哪怕带着个孩子,想要求娶的依然络绎不绝,且门第人才皆不差。 二太太第一次对程亦安有了危机感。 陆栩生深深望着她,笑得很是复杂, “娘,您知道我媳妇为什么爱往程家跑吗?” 二太太问,“为何?” “因为程家好吃好喝招待她,阖家拿她当宝贝,而陆家呢,婆母不甚疼爱她,上个街要问,出个门要管,她在这儿不自在的很,可不得往娘家跑?我这媳妇守不守得住,可不看我,而是看您。” 二太太结结实实给噎了一把。 她还想数落儿子,反而被儿子数落一顿。 见陆栩生看着她笑,二太太最终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行了,你也使把劲,早些让她生个孩子,她心就在这了。” 陆栩生轻哼,“等表妹进京,希望您还是这个态度。” 二太太脸一窘,“行了行了,不是要去哪儿吗,去吧去吧。” 夏芙这事,实在不好外道。 往后程亦安还要与云南王府往来,陆栩生需要彻底打消母亲的顾虑,于是认真道, “母亲,实不相瞒,儿子在江南数度遇到刺客,曾蒙云南王的人相助,他于我有恩,前日他进京,我这不今日安排安安替我去打点,陛下将边防交给我,而云南王驻守南疆,往后我还有许多事需王爷从旁协助,所以,两府之间少不得往来,母亲心里当有个数。” 二太太一听才知道程亦安是为了儿子在周全,顿时心生愧疚, “好了好了,母亲往后不再多问,你们去忙吧。” 收拾好了,程亦安这边携陆栩生去云南王府,路上就问他, “婆母寻你去作甚?” 陆栩生现在学聪明了,夹在当中的男人就得两头瞒,“没事,说起王家的事,让我帮忙打点,我拒绝了。” 程亦安就没多想。 陆府坐落在时雍坊,与云南王府皆在正阳门大街之西,不过两刻钟便抵达,夏芙早收到消息,便吩咐府上婆子张罗起来,毕竟是第一次见女婿,她十分慎重。 巳时初刻,洞开的府门前,跨进来一双人影。 云南王觉得那器宇轩昂的男人有些面熟,问侧旁的夏芙, “阿芙,咱这女婿叫什么来着,我怎么好像见过呢?” 夏芙只告诉他,她有个女儿,昨日刚认女儿,说好今日带女婿登门。 夏芙笑道,“陆栩生。” “谁?” 不等云南王细问,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已清晰映入眼帘,云南王一眼认出来人。 “陆国公?” 云南王委实吃了一惊。 陆栩生和程亦安先在台阶下朝夫妇二人一揖,旋即上台墀而来,早有婆子准备蒲团,陆栩生上前正式跟夏芙行跪拜大礼, “小婿栩生拜见岳母!” 丈母娘看女婿向来是越看越满意,“快些起来。”吩咐嬷嬷给见面礼。 陆栩生接过递给身侧的如兰。 这一起来,目光再次落在云南王身上,从容朝他拱袖, “见过王爷。” 云南王可不是四川总督和两江总督,他几乎不受朝廷控制,很有底气地受了他的礼,携他入座, “来来来,咱们翁婿今日不醉不归。” “早知你是我女婿,江南那些逃窜来的贼匪就好处理了,你给我一封信不就完了嘛?” 陆栩生见他左一句女婿右一句女婿,头皮有些发麻, “朝中大事,陆某不敢徇私。” “不至于,不至于,对了,本王折子递进去几日了,陛下怎么还不得空见?” 陆栩生却知道皇帝这是给云南王下马威。 不过既然有了程亦安这层关系,陆栩生势必要替云南王斡旋, “陛下这几日腰病犯了,王爷海涵,不过想必不是明日就是后日了。” 陆栩生打算今夜入宫替云南王走一趟。 云南王一路爬摸打滚上来,岂能不懂陆栩生的意思, “那本王是沾了女婿的光。” “不敢。” 云南王是豪爽之人,径直拉着陆栩生起身,往东面讲武场去, “耳闻女婿武艺冠绝,本王一直心存钦佩,今日咱们切磋切磋。” 二人这般离席而去,程亦安就伴着母亲说私房话。 夏芙看着她大包小包送了不少东西来,立即嗔她, “我们王府什么没有,还让你送?” 荣婚(重生) 第129节 程亦安笑,“我担心娘亲初来乍到,采办不便,所以替您预备着。” 话落意识到她也曾在京城待过几年。 夏芙失笑道,“也确实变化很大,很多地名都没了。” 程亦安又问,“对了,皇后娘娘可有召您入宫?若定了日子,您可要告诉女儿,女儿陪您一道去。” 夏芙不喜应酬,“王爷对外声称我身子不好,若有应酬也该会拒绝。” 程亦安明白夏芙的顾虑, “娘,您不必因为过去的事而担心,您大大方方的,坦坦荡荡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女儿的事陆栩生皆知,他会护着我,而且程家这边...” 程亦安说到这里,小心望着母亲,嗓音也放缓,“我也与..爹爹通过气了。” 提到“爹爹”二字时,母亲眼底闪过一丝怔惘,很快如常地点点头,说好。 午膳过后,陆栩生告辞回了官署区,云南王去拜访故友,程亦安陪着母亲去后院说话。 今日的阳光格外烈,用过午膳,程亦安便来了瞌睡,母女俩歪在炕床上午歇,夏芙当年受了那么重的伤,夏日从不用冰,就连这炕床上垫的也是一块很薄的丝绸缎面褥垫,而非凉爽的牙垫玉垫。 夏芙团坐在一边,让程亦安枕着她腿睡,看着女儿如花似玉的脸蛋,忍不住轻轻揉了揉,程亦安昨晚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到母亲摔下崖,睡得并不好,这会儿人很困,迷迷糊糊倚着母亲说, “我小时候常梦到您这样抱着我....” 夏芙心头一酸,泪水无声漫出,一直忍着不吭声,直到确认她睡熟,方深深吸了吸鼻子。 睡了不到一刻钟,程亦安热醒了,满头大汗。 夏芙像照看小孩儿一般,细细地替她拭汗,程亦安坐起身,呼了两口热气,“娘,您这屋子也太热了,夜里王爷受得了吗?” 夏芙手一顿,没接她这话, “你衣裳都湿透了,带衣裳来了吗,要不换娘的衣裳穿?” “带了衣裳来的。”程亦安吩咐如兰去马车取来备用的衣裳,跟着夏芙进内室换,出来时,她随意往床榻瞥了一眼,好似只看到一个枕头。 她与陆栩生睡觉习性不一,她喜欢用低枕头,陆栩生用高枕头,是以床榻上搁了两个。 不过也有夫妻共用一个。 云南王已有两个儿子,母亲又是续弦,这样的年纪也不知能不能生养,平心而论,程亦安是不希望母亲再生养,毕竟她身子不好,且曾犯过产后抑郁,只是没有孩子傍身,又担心母亲将来在王府难以立足。 “娘,您是什么打算?往后就打算养着二少爷吗?” 收拾妥当,母女俩重新挪到炕床边坐着,夏芙坐在床上,程亦安搬来一椅凳靠着她,她嫌床榻热。 夏芙知道她担心什么,温声回,“安安,娘亲已无生育的可能。” 程亦安愣了下,心口闪过一阵绞痛。 她倒是忘了,娘亲曾受那么重的伤,不能以常人度之,忍不住泪如雨下抱紧她腰身, “娘,无妨的,女儿就怕您受生育之苦,往后您也别担心,总归有女儿,女儿置办了宅子产业,一定保您衣食无忧。” 夏芙难得露齿一笑,“傻丫头,娘的事你别操心,娘心里有数。” “你跟娘来。” 夏芙带着她来到正院后花园,这里有一个硕大的花房,大约十丈见方,说是花房其实不尽然,程亦安也曾做过药材生意,发现这里栽种了各式各样的草药。 不仅如此,花房里还有个单独的玻璃房,这里更是培育了不少珍奇药类。 程亦安满脸惊愕, “娘,这是...” 夏芙笑道,“我入京前,王爷特意吩咐人提前预备的,安安我忘了告诉你,娘平日便跟这些药草为伴。” 最开始她每日要吃很多种药,她逼着自己记,有时老王妃忙不过来,便把方子给她,她自个儿推着轮椅在药架子上配药,十几年如一日,这些药名药效,早已滚瓜烂熟,且她手里也研制了不少药浴的方子,她自个 儿便是靠浸泡药浴而痊愈。 不然十年的轮椅生涯,怎么熬过来的呢。 等云南王这边不需要她了,她可以开个药铺,养活自己压根不是难事。 程亦安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笑容,什么都明白了。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黄光,长长的,带着尾巴,吓了程亦安一跳, “娘,那是什么?” 夏芙见女儿花容失色,后知后觉大意,“对不起安安,这是小蛇,娘一时忘了它们的存在,吓到你了。” 不是忘了,而是因为自己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忽略了它们的危险。 程亦安闻言只觉整个脊背刮过一阵阴风,身子僵如石膏, “蛇...蛇吗?”她牙关都在打架。 她最怕蛇了,光想一想那滑溜溜的样子,夜里就睡不着觉。 夏芙见她小脸惨白,顿时懊恼不已,飞快拉着她往回走,柔声哄她, “安安乖,不怕,它们不会咬人。” 程亦安跟着她快步回到台墀,看着纤巧柔秀的母亲,再望了望身后葳蕤的花房,脑子都是木的, “您不怕吗?” 夏芙回眸幽幽看了她一眼,没告诉她老王妃在滇南的药圃里,养了一屋蛇。 大的粗如树干,小的闪若银光。 她不仅不怕,还能驯养蛇。 “我不怕。”夏芙牵着她要回屋,“娘给你泡壶花茶,给你压压惊。” 程亦安却是好奇极了,立在台墀没动,指了指那茂密的花房问,“这里有多少条蛇?” 夏芙想了想答道,“一百多条吧...” “走!” 快走! 程亦安待不下去了。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回到正院,夏芙让她坐下,程亦安忍不住环顾四周角落,离得这么近,夜里真的不会爬进来吗? “娘,那些蛇真的能乖乖待在后院吗?” 夏芙实在不想吓女儿,但她又不擅长撒谎。 程亦安看她踟蹰的摸样,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她两眼望天。 这一夜陆栩生回来,便瞧见程亦安躲在罗汉床上,明明困得眼皮打架,却不敢上床。 “这是怎么了?”他问守在一旁的如兰。 如兰也满脸迷糊,朝他福身道,“回二爷,二奶奶回来便是这般,看哪儿都害怕,仿佛怕什么虫子爬进来。” 陆栩生环顾一周,严肃问,“屋里进虫子了?” 如兰摇头,“奴婢带着人寻了三遍,没发现一只虫子,方才又熏了一遍驱虫香。” 程亦安终于等到他回来,心里踏实不少,“快去沐浴,洗好了陪我睡。” 陆栩生道,“我方才回来出了一身汗,已在书房洗过。” “那就快抱我去架子床睡觉,我困死了。” 如兰连忙垂眸退下。 陆栩生接住她伸过来的双手,将她抱起往架子床走,程亦安紧紧搂着他,上了床也不肯撒手。 她神情明显不对劲。 陆栩生将她搁在床榻,脖颈被她双臂圈着,被迫压下身来,悬在她上方问,“你到底怎么了?” 程亦安眼巴巴望着他漆黑的双眸, “陆栩生,若是我会养蛇,还能驯蛇,每日跟一屋子蛇待在一处,你还愿意娶我吗?” 陆栩生:“.....” “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要问这种刁钻的难题?” 看吧,连陆栩生都怕。 程亦安对云南王的崇敬到无以复加之地。 不是什么人,都配跟她娘过日子。 “我娘养了一百多条蛇。” 陆栩生:“......” 对云南王顿时肃然起敬。 翌日上朝,皇帝当殿接见云南王。 陆栩生的眼神不住往云南王身上瞄,这辈子他很少佩服什么人,但云南王绝对算一个。 散朝后,文武官员三三两两从奉天殿迈出,有人留在奉天殿前的廊庑与司礼监的官员叙话,有人立即回衙门当差,陆栩生行至丹墀正中时被兵部尚书拉住了,两个人刚议完事,陆栩生见前方台阶下行来一人。 一席仙鹤补子绯袍,裙带当风,气质遗世独立,非程明昱不可。 陆栩生立即拱起衣袖朝他行礼, “岳丈大人。” 这时,一双手快速伸过来,将陆栩生扶起。 “诶,咱们翁婿一场,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栩生,方才多谢你替我说话。” 陆栩生僵了一下,慢腾腾抬起眼,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正前方的程明昱。 程明昱手里还抱着那块笏板,长身玉立,眼神无波无澜看着这边。 陆栩生暗叫头疼,目光移至热情的云南王身上,干笑道,“王爷言重了,陆某方才所说乃是常理。哦,对了,来,在下给您引荐引荐...”他撩袍往程明昱一指, “这位是....” 荣婚(重生) 第130节 “诶,还用得着你引荐,”云南王早就发现了程明昱,将陆栩生手腕一按, “栩生小瞧了本王,程家当家掌门人,都察院首座,本王岂能不识,” 正待拱袖与程明昱见礼,却见陆栩生清了清嗓,看热闹不嫌事大道, “他是陆某的岳丈,安安的亲生父亲。” 云南王:“.....” 目光顿了那么片刻,再度调转至程明昱身上,变得锋利。 第66章 你不去见芙儿吗?…… 程明昱名贯四海, 云南王虽不熟悉却还是耳闻的,早些年入京见过几回,是极有风度的人物, 每每他与朝中有龃龉, 程明昱从中斡旋, 云南王对他一直甚是推崇, 赞他德才兼备,有国士之风。 但得知他是程亦安的亲生父亲, 那就是夏芙先头的男人。 云南王那一股子火就从脚底窜至眉心。 那一张和气的脸,霎时血雨腥风, 眼如刀斧, “你就是害阿芙跳崖之人?” 云南王嗓音压得很低很沉, 也仅仅是身侧程明昱与陆栩生耳闻。旁的臣工见这边似有争锋,虽好奇却远远避着不敢靠近。 夏芙出事,程明昱一直自责, 当着云南王并未否认,“是。” 陆栩生见他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顿感不妙。 果然, 那云南王目露狠厉, 捏着拳头就往程明昱面门砸去! “不可!” 陆栩生断喝一声,探身往前一掠,一招擒拿手握住云南王的拳头, 挡在程明昱跟前,对着怒火中烧的云南王沉声道,“王爷弄错人了,此事与岳父无关!” 云南王气得不是零星半点,“他都承认了, 怎么与他无关!” 待要挣脱陆栩生的钳制,接着打。 陆栩生迅速摁下他拳头将他往旁侧花坛一带,离得程明昱数步远,“奉天殿前,王爷三思!” 云南王一顿,这才往远处巍峨的奉天殿觑了一眼,轻哼一声,收回手扶着腰背对程明昱。 陆栩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程明昱,叹息一声,低声问云南王道,“当年的事,岳母不曾与您道哉?” 云南王轻轻瞟了陆栩生一眼,没吱声。 夏芙入京时告诉他,她已身死,与前夫家再无瓜葛,只有一女,尚在京城且已嫁人,其余事她不曾详说,云南王猜到该是伤心事,否则也不至于到跳崖的地步。 也因此,他在上给朝廷的折子中,给她编了个侧妃的前身,取名夏岚,云南王府的事朝廷向来管不着,都是他一人说了算,至于程亦安,云南王已想好,打算收她为义女,正式认在夏芙名下,好叫她们母女正大光明往来。 理由云南王也给的充足,往后夏芙带着孩子要在京城常驻,他与陆栩生公务上往来最多,让陆栩生夫人多加照看王妃,实在是情理当中,方才在御书房,这事他便与皇帝提过,皇帝见他有心将妻儿留在京城,可见对朝廷忠心,十分满意,允了此事。 但看陆栩生这神色,这程家的事仿佛还不简单。 云南王没说自己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陆栩生便只能言简意赅解释,“安安先头有一位名义上的父亲,是岳母的前夫,他在金山堡一战中出事,程家误以为他身死,老太太便想给儿子留个后,遂叫家主程明昱兼祧这一房,是以有了安安,可惜老太太不满安安是女儿,想逼着岳母再度兼祧,岳母当时抑郁难当,遂跳崖而死。” 云南王心头震惊,怒道, “程家这是什么玩意了?还当时第一高门呢。” 陆栩生苦笑。 愣了片刻,云南王回眸看了一眼程明昱,“他答应?他妻子 答应?” 陆栩生解释道,“岳丈前头有两任妻子,均早逝,此事发生在继室过世之后。” 云南王明白了。 他与朝廷官员打交道不多,只知官名职务,私事却不甚清楚,他也从不感兴趣。 说白了,他就是云南的土皇帝,与朝廷只有名义上的从属关系。 “但他也难逃其咎。” 这话陆栩生就没接了。 云南王转过身看着程明昱。 这时程明昱上前来,对着他郑重一揖, “程某代安安谢王府搭救夏芙之恩,往后有用得着程某之处,王爷可明言。” 云南王看着程明昱这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一把年纪还生得这般俊俏,便知招惹女人,心中本能生了几分忌惮, “我母亲乃医士,救死扶伤是她分内之责,无需言谢,即便谢,也轮不到程公来谢。” 程明昱唇角溢出一抹极浅的笑意,“王爷雅量,程某拜服。” 旋即后退一步,朝他再度一揖,便转身离开。 奉天殿前的丹墀,广袤无边,夏风肆掠,程明昱宽袖被数度掀起,他却不疾不徐,身形岿然如松,很有一股岳峙渊渟的气度。 云南王看着他背影问陆栩生,“他对你岳母当无感情吧?” “没有!”陆栩生果断否认,“怀了安安之后,他们不曾见过面。” 斯人已嫁,就没有必要给人家夫妻添堵了。 云南王觉得程明昱真不是一般男人,对着夏芙这般人物,还能无动于衷,不是无情无欲的神仙,就是脸盲的呆子。 想当年阿芙尚在轮椅上时,不小心在医馆露个面,就被当地一位土司少主求婚。 阿芙说这辈子不会嫁人。 个中缘故,云南王今日明了,她在程家被逼得太多,婚姻于她而言是牢笼。 那一瞬云南王想,阿芙不要名分就不要名分吧,总不能一辈子这么耗着,无非是一张婚书,只要他认可她的身份,她就是他的王妃。 转念一想,还是过不去心里那关,觉得自己亏了阿芙。 远处程明昱已下了台阶,只剩一点影子,云南王还是不乏忌惮与陆栩生说, “栩生啊,我可不喜欢与朝中这些文官打交道,装得一副君子之貌,却一肚子坏水,中看不中用,就会蛊惑姑娘们。” 这话陆栩生深以为然,“可不是?” “我看你这位岳父就是。” 陆栩生笑笑不说话。 云南王带着这般复杂心情回了王府。 夏芙正在泡蛇酒,一条一米长的青蛇被她放了进去,下人均避得远远的,云南王面不改色走了过来,坐在她对面。 这样的场面对于打小就玩蛇的云南王来说司空见惯,他母亲对那些蛇比对他还耐心,云南王习以为常。 只是夏芙这样的美人玩蛇,就添了几分鬼魅的诱惑。 夏芙训蛇也有个缘故,她生得太美,起先没少招人觊觎,自从她跟着老王妃训蛇,就没人敢再招惹她了。 王爷欣赏她这份能耐。 夏芙见他盯着自己的拳头左瞧右瞧,便觉奇怪, “你怎么了?这是没打着人,心里不得劲?” “可不是!” 夏芙还是很了解云南王的。 云南王伸了伸自己雄壮的拳斧,很后悔道,“今日还是该给他一拳的。” 换做是他,睡了一晚就是自己女人,还兼什么祧,云南王认定夏芙跳崖,程明昱负不可推卸之责任。 夏芙问道,“谁?” “程明昱。” 夏芙眼神微微一恍,沉默许久,看着云南王,“你都知道了?” “嗯,栩生告诉我了。” “你今日打他了?” “没,这不是没打着吗?” 夏芙严肃道,“王爷,过去的事与任何人无关,我过得是好是歹,该我自己负责,我想不开,也是我自己糊涂,不怪旁人。至于他....他当时只是受族老之托,身负族长之责,与我兼祧,他是君子,还望王爷往后莫要再生事。” 云南王委屈巴巴看着她,“阿芙,你对他...” “没有。”夏芙极快地截住他的话,“您别多想,时辰不早了,您要用午膳吗?” 云南王意识到自己失言,郑重跟她道歉, “阿芙,过去的事我不再问了,我今日已与陛下陈言,今后认安安为义女,往后你们母女可以顺顺当当往来。” 提到程亦安,夏芙神色不自觉柔软起来,喜极而泣,“那可太好了。” 虽说今日众人不知云南王与程明昱之间有何过节,不过奉天殿前丹墀二人差点大打出手的事,还是传了出去。 陆栩生被皇帝招过去询问始末,陆栩生不可能瞒着君王,据实以告。 皇帝神情复杂极了,“这可真是一笔糊涂账啊。” 他程明昱也有今日。 想起自己求而不得的妹妹,皇帝突然有一种解气的释然。 在皇帝看来,程明昱多年不娶,未必不是对夏芙余情未了。 “难怪云南王要送他们母子入京。” 有程亦安这层身份在,陆栩生必定照看夏芙母子,对于云南王来说,孩子安虞就能保住。 只是如果云南王妃是陆栩生嫡亲岳母,那么这个人质的份量就轻了。 “那个孩子该是云南王和夏芙亲生吧?” 皇帝当然要防着云南王糊弄自己。 荣婚(重生) 第131节 陆栩生道,“臣昨日去云南王府见过那位二少爷,跟云南王像了七八成,是亲生无疑,不过陛下若不放心,可以遣人去云南查。” “是要查一查。” 陆栩生知道皇帝顾虑什么,“陛下放心,臣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有数。” 程亦安告诉过他,二少爷并非夏芙亲生,一旦云南王真有异动,二少爷必定做人质,陆栩生不可能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皇帝颔首,“你,我还不信任吗?” 陆栩生是为了他敢拼命的人。 “换一处想,因着安安,云南王与朝廷关系越发紧密,也未尝不是好事。” 过去这样的人物,朝廷还要联姻呢。 眼下双方相互信任,相互需要,才是共赢。 打起来对谁都不好。 就是这份胸襟,很让陆栩生佩服。 “陛下眼光独到,气吞山河,为万世圣主。” 程明昱在官署区差点被云南王打的事,自然传到程家。 他回府时,老祖宗将他唤过来问始末。 程明昱坐在圈椅里,神色低垂,直言道,“云南王妃是夏芙,安安娘亲活着回来了。” 老祖宗一张嘴张得鸭蛋大,惊一阵,喜一阵,伤怀一阵,忍不住拉着他手肘问, “你见过了,确定是她?” 程明昱喉结微滚,摇头,“不曾见她,但可以确认。” 老祖宗胸口剧烈起伏, “上苍保佑,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程明昱简短的把事情告诉她。 老祖宗猛抓了一把心口,含着泪不住地摇头。 “明昱啊,为娘这辈子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有狠下心,果断替你聘了她。” “云南王妃,云南王妃...” 一想到心里相中的媳妇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老祖宗心梗得难受,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要去见她,明日端午,我就要去见她!” 老祖宗是个说做就做的人物,当日夜里吩咐人备礼,并知会程亦安,次日将所有宴席推拒,带着程亦安赶来云南王府。 今日皇宫是有宴席的。 云南王赴宴去了,陆家也由二太太带着府上姑娘入宫参与龙舟赛。 老祖宗和程亦安倒是清清静静来到王府。 一进门,老祖宗就瞧见宽阔的廊庑下立着一妇人。 她穿着一身湖水绿绣黄花的缎面薄褙,明净如玉的面颊,一双汪汪 的杏眼,远远望去,与当年立在门槛内怯生生与她行礼的芙儿没有半分区别。 “芙儿!” 老祖宗痛哭流涕,拄着拐杖迅速往前去,程亦安险些跟不上她的步伐。 那头夏芙也缓慢下了台阶,盈盈望着她,含泪施礼, “见过老祖宗。” 老祖宗就近一瞧,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着她,模样儿没怎么变,只是到底经历岁月风霜,气质不一样了,依然温柔却自有一股宁定婉约的风韵。 “芙儿!” 老祖宗扔开拐杖,抱着她大哭。 “我的孩子,自从你去,我无一日睡得安宁,你的小像至今挂在我佛堂,我日日祷告,说是这孩子若真去了,保佑她投胎去个好人家。” 忽见故人,夏芙也情难自禁,哭得不能自抑。 “老太太,您别哭了,我这些年过得很好,真的...”夏芙劝她。 老祖宗闻言却是一把将她从怀里拉出来,狠狠一瞪, “你糊弄旁人便罢,还能糊弄我?从那么高的地儿摔下去,怎么可能好?孩子让娘瞧一瞧,曾伤在哪里,让娘看看,有多疼?” 每说一个字,老祖宗的眼泪就跟潮水一波一波往外涌,三人抱在一处哭得没法停歇。 还是老祖宗身旁一位老嬷嬷过来劝, “老祖宗,夫人,三小姐,快别哭了,外间日头大,挪去屋里说话吧。” 程亦安一边搀起祖母,一边拉着母亲,三人一道往正厅去。 下人均遣出去,程亦安亲自给二人斟茶,老祖宗拉着夏芙坐在罗汉床上说话。 看着她挪不开眼,从秀美的眉梢,到挺俏的鼻梁,再到红艳艳的嘴唇, “岁月不败美人,我们芙儿还是一样美。” 夏芙被她说得极不自在,往程亦安努了努嘴, “安安在呢,您说得我害臊。” 老祖宗看都没看程亦安一眼,“她就一孩子,懂什么。” 被嫌弃的程亦安:“.....”敢情她是爱屋及乌的那个“乌”。 干脆挪到对面圈椅坐着,不打搅她们。 老祖宗还是担心夏芙身子,“让娘看看,过去都伤在哪里?” 左一句娘,右一句娘,夏芙面靥娇红,都不知如何回她。 让改口吧,当年坐月子最难的时候,是老人家在她身边照料,那时便叫她把她当婆婆,婆婆还不许喊,就让喊娘。 不改口吧,如今物是人非,再这么叫就不合适了。 “并无明显外伤,都好了。” 老祖宗知道她没说实话。 “怎么就嫁了云南王了呢?报恩也不是这个报法?” 如果可以,她现在就恨不得八抬大轿将夏芙抬回程家长房。 夏芙娴柔笑道,“我蒙老王妃相救,先王妃去世后,老王妃有意撮合我和王爷,一来二去便成了。” 老祖宗那个叫心痛如绞。 很想说当时怎么不往京城递个迅,却想着终究是程家对不住人家,没能找到她又怨谁? 看夏芙的神情,明显不想再跟程家有任何瓜葛。 老祖宗一腔话堵在肚子里没法说。 她这辈子在哪儿都是抬起头做人,唯独夏芙跟前,她郁结难言。 最终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哎,明昱这些年也不曾再娶,一直单着呢。” 夏芙眼眸微微一垂,纤指拽着软帕,没有接话。 老祖宗不死心,“你出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夏芙抬起眼,笑容依然明净,“那倒不必,与程家主无关的。” 程家主..... 老祖宗心在滴血。 程亦安也悄悄看了她一眼,这是母亲第一次正面提到父亲。 完全生疏的样子,程亦安心里叹息,能怎么说呢,过去他们连夫妻都算不上。 就算有些情谊,生离将近二十年,也早磨得干干净净。 夏芙隐约嗅出老祖宗心里的遗憾,正面回她道, “老太太,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瞒您说,比在程家自在百倍千倍,王爷待我极好,没有任何束缚,王府也无大大小小的规矩,我从来没有这样好。” “人要往前看。” 老祖宗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当年在程家备受家规族规摧残,已经受够了,不会再踏回去。 这下是心里拔凉拔凉的,想不死心也难。 老祖宗回去就病了,可把一屋子人给吓坏,纷纷要去请老太医。 老祖宗坚持不肯。 “不必去,这病好不了了。” 众人拿她没辙,禀去程明昱那,傍晚程明昱回府,来到老人家塌前, “您老怎么跟孩子似得耍起脾气,病了就得请大夫。” 老祖宗看着四十多岁的儿子,面容清隽,体态也挺拔匀称,旁人家这个年纪早已老了,可她的儿子还很年轻,二十年来,给他说媒的人就没断过。 她抚了抚胸口,“相思病,治不了。” 当年失之交臂,太过遗憾,才叫老太太现在耿耿于怀,将夏芙视为执念。 程明昱神色一顿,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 老祖宗爬起来,拽着他袖子说, “我今日见到芙儿了,她更美了,更有风韵。”她盯着儿子深沉的眸色, “你真的不去见她吗?” “看她一眼我就得了相思病,我怕你不去,你会后悔一辈子。” 荣婚(重生) 第132节 第67章 程明昱的敏锐 老祖宗这一病在程家传开, 四房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过来探望。 两妯娌的相处一直很微妙,过去老祖宗看着可爱的孙女在人家手里有些眼馋,又为了孩儿免不了许多事要配合四房老太太, 这么多年倒也养出不少默契来。 程家这么多房的妯娌中, 就属四房老太太和六房老太太最精明。 她先问过安, 又试探老祖宗道, “听说安安近来跟云南王府走得近,您老昨个儿也去了一趟云南王府, 这是怎么回事?” 四房老太太觉得很奇怪,安安突然跟云南王妃认了干亲, 而老祖宗这样千百年都不曾出门的人物破天荒出了门, 且一回来就病下了, 老太太直觉有内情,便来问了。 老祖宗看着她瘦骨嶙峋的样子,知道夏芙的死也是她的心病之一, 便没打算瞒她, “云南王妃是芙儿。” 四房老太太心口狠狠颤了颤, 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后来渐渐回过味, 两行混浊的眼泪被抖落下来,脸色忽然泛铅, “你没骗我吧, 你知道,芙儿的死我一直耿耿于怀,她离开后,我没过一天好日子...” 老祖宗也心痛难当,“我骗你作甚, 否则我这病又从哪儿来的?” 四房老太太闻言立即从圈椅起身挪至她身侧,含泪道, “你让我见见她,我就见一面,我死心了,即便此刻去见阎罗王我也能瞑目。” 老祖宗摇头,“我不能做主,你要想见她,自个儿递帖子去,她若愿意见,就是你的造化。” 四房老太太还是稳了一手,没直接递帖子去云南王府,而是亲自赶车去陆国公府,程亦安正在府上理事,听闻程家有人在巷子口等她,衣裳都没顾上换,带着丫鬟去了巷子口,掀开车帘便看到四房老太太一张寡瘦的脸, “祖母!” 只见她眼眶深深凹陷,脸上黑斑俱现,薄薄的皮肉裹着颧骨,看着形若枯槁,程亦安一惊,“您怎么瘦成这样了?堂姐出嫁时,您瞧着精神不是还不错嘛。” 老太太没有跟她解释,而是抚着她手背道, “安安,带我去见你娘。” 程亦安一愣,没有答应。 老太太哭道,“安安,祖母时日无多了,就想见一见你娘,临终了个心愿,跟她赔个不是。” 程亦安看着她寡瘦的面庞,心头一酸,“我替您递个帖子去,若是她肯我陪您去,若是不肯,还望您不要打搅她。” 老太太哽咽点头。 程亦安当即遣裘青去了一趟云南王府,不到一刻钟回了消息说是愿意见,程亦安要去换衣裳,老太太拦住她,“一家人不拘虚礼,不必换了。” 程亦安就穿着家常 的褙子,跟着她去了云南王府。 老太太没走正门,而是悄悄打侧门进了王府。 夏芙在后院偏厅见了她。 四房老太太不比老祖宗,是夏芙在程家相处最多的人,夏芙对她的感情很复杂,两两隔着台阶相望,相泣无言。 “芙儿....” 四房老太太一口黑血从嗓眼溢出,膝盖一软差点跌下去。 夏芙和程亦安见状,一前一后搀住她, “老太太...”夏芙蹲下来抱住她。 四房老太太望着夏芙,越看越难过,嗓子哑了似的,只顾得上哭。 几个婆子搭手将人抬进去,放在罗汉床上,夏芙给她把了把脉,知道她行将朽木,一时默然。 当年除了那桩事外,老太太这个婆母对她是极为不错的,媳妇中就偏疼她,没有因为她出身不如大嫂金氏而嫌她,见她性子柔软反而处处看顾,从不叫她干活。 四房老太太只顾拉着她,“芙儿,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我现在是悔不当初,哪怕那时应了长房老太太所请,将你给了明昱,也好过逼你跳崖...到头来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害了你们母女....” 老太太当着程亦安的面,没说后悔当初兼祧的事,若是不起意,没准现在夏芙还是她媳妇。 只是没有当初的兼祧,就没有程亦安,所以这话不能说。 夏芙却听出她未尽之意,悄悄看了一眼女儿。 程亦安默默喝茶没有反应。 夏芙没与老太太多谈过去的事,问起她身子, “要不我给您开些药回去?” 老太太摇头,伸手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匣子递给她, “这是我当年替你留下的旧物,今日都拿来给你,我已给安安签了和离书,芙儿,你如今跟程家没有任何瓜葛了,痛痛快快过自己的日子,若有什么人敢说三道四,我站出来替你说话。” 夏芙笑道,“我如今已不是夏芙,我叫夏岚,出身老王妃的娘家苗疆,被老王妃许给王爷为侧妃,王妃过世后便被扶正。” 老太太明白她的意思,“好,如此最好。” 说了半日的话,问起她在云南王府的事,丝毫不提程明祐,夏芙也没问。 他们之间终究是过眼云烟了。 临走时,她抱着夏芙不肯撒手, “我时日无多,往后也不能再来看你,芙儿,让娘好好抱一抱,若有来世,换我给你做牛做马,服侍你一辈子。” 夏芙想起当年程明祐出事后,婆媳俩相互扶持的日子,心痛难当,回抱住她, “都过去了,您老也释然吧,我现在过得很好,也很庆幸能从程家的藩篱挣脱出来。” 老太太最后被婆子们悄悄抬着从侧门离开王府。 夏芙却单独把程亦安留下来。 “安安,你过来,到娘怀里来。” 程亦安挪过来褪下鞋,上了罗汉床,夏芙将她双手拉在怀里, “安安,当年的事,为娘不后悔,也从未后悔过,我的安安是在爹娘期许下来到这个世上的,你可千万不要看轻自己。” 怕孩子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这是夏芙唯一也是最大的顾虑。 程亦安笑着道,“娘,我没您想的这么脆弱。” “您当初真的是自愿的吗?可不能为了安慰我而糊弄我?” 夏芙目色忽变得苍茫,颔首道,“是,一来,当初娘亲寡妇之身,处处被人觊觎,难以度日,二来,也着实想要个孩子傍身,否则未来几十年何以为继?固然老太太有她的算计筹谋,却也着实经过我首肯,是我自己愿意的。” 看来老太太和爹爹说的都没错。 又想起她方才所说:不后悔,也从未后悔....爹娘期许下..... 程亦安想起“爹娘”二字,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刺痛。 冷不丁问了一句, “那您想过要跟爹爹见一面吗?” 夏芙目光定在她衣襟前,那里绣了一朵碎黄的小花,被斜阳映染,好似浸在旧时光里,她笑了笑道, “不必了。” 程亦安哑声扯了扯唇。 人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有人盼着功成名就,有人盼着儿孙成群,还有人盼着阖家团圆,而她的爹娘怕是永不能同现。 端午节往后又过了几日,程亦安这几日要么在府上盘点各地铺子营收,要么就悄悄往云南王府跑,夏芙会亲手给她下厨,做她爱吃的饺子。 这几日陆栩生也很忙,江南豪族虽平,却牵扯一大帮善后公务,譬如将那八家豪强的家底抄出来上缴朝廷就不是易事。 期间陆栩生跑了一趟江南,至五月中旬回来。 这一次回来,带回一大批财物并查抄出来的账目。 皇帝看着厚厚三大沓账簿,随意翻几页都是叹为观止。 “栩生啊,你这一战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些财物全部到库,我大晋十年军费开支无忧矣。” 这些还仅仅是现有的财物,再加上那些清查出来的人口矿山,所有过去掌在豪强手里的产业收归朝廷,不出五年,大晋就称得上国富民强了。 “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陆栩生笑了笑,“臣蒙陛下厚爱,得封国公,已是位极人臣,旁的念想也没有,陛下若实在要赏,就赏臣一些珠宝田产财物吧。” 陆栩生这么做是有缘故的。 自古功高震主,他若是一心求功名,反而引起朝臣及皇帝忌惮,他若贪财,皇帝反而觉得这个人好控制,用得放心。 皇帝却岔了脸色,“你什么时候也贪图起财物来?” 一问这话,陆栩生可就有话说了, “陛下,您还别说,我现在还真就什么都不愁,就愁这些黄白之物。” “这话怎么说?”这可不是他认识的陆栩生。 陆栩生道,“您知道的,自打我媳妇被程明昱认回去,那程明昱家底都快掏给她了,她现在有钱有闲,压根就看不上我们陆家那点子家产。” “害我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她哪日不愿意跟我过,收拾收拾就回程家去了。” 皇帝瞠目结舌,见陆栩生满脸烦恼不似作伪,顿时皱了眉, “你可是我大晋最年轻的国公爷,上回你请旨,朕也封了她诰命,她跟着风风光光,不挺好吗?你怎么会在媳妇面前挺不起腰板来呢?” 陆栩生摊摊手,“我媳妇那人品模样,您见过的,她离了我,还愁没去处?” 皇帝嫌弃地看着陆栩生,“你们成婚这么久了,怎么还没个孩子?” 当男人的,都有一个念头,以为有了孩子就拴住了对方。 陆栩生再度摊手,“贺青云有了个女儿,也没拴住我那大姨姐,人家程明昱养得起呀。” 程亦歆被权贵争相求婚的事,皇帝也有耳闻。 顿时看陆栩生就犯了愁。 荣婚(重生) 第133节 皇帝琢磨道,“那朕让刘喜拟一张单子,回头赏赐与你。” 陆栩生笑道,“多谢陛下。” 不过皇帝还是没有就此落心。 国公爵位的事,陆栩生本就受了委屈,这次盖世之功,就赏一点财物说不过去。 陆栩生既然是他“亲儿子”,那他这个公爹就得拿出本事来。 “朕不能让你被程明昱比下去!”皇帝严肃说, 陆栩生愣了愣,被他突如其来的坚决给吓到, “陛下何意?” 皇帝忽然起身,在御案后踱来踱去, “朕要给程明昱给不起的。” 陆栩生跟着起身,微躬道,“您这是打算给我长脸?” “可不是,”皇帝立即 有了主意, “朕封你媳妇为郡主,如此朕既长了你的脸,也不枉费你这份功勋。” 陆栩生当然是欣喜的,他宁可自己不要任何赏赐,也得给媳妇挣一份体面, “这体面我岳丈着实给不了。” 皇帝哈哈大笑,“是吧?”拾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就这么定了。” 旨意下到礼部,被礼部驳了回来。 皇帝差点给气喷茶,“谁敢驳朕的旨意?” 礼部尚书孔云杰当然不答应封程亦安为郡主,不愿看到陆家和程家势大,于是便以“非宗亲女无封郡主前例”为由头驳了这封诏书。 皇帝知道礼部那些老臣,最是循规蹈矩,于是他改写诏书, 云南王府不是认程亦安为义女么? 让程亦安以郡主之身认云南王府为干亲,这样就名正言顺了。 皇帝明显是想拿程亦安捆绑住云南王府,这是朝务大局。 礼部反驳不了。 但都察院又封驳了这封诏书。 皇帝气得跳脚。 不一会,程明昱求见,恰恰云南王今日在礼部兑王府今年的份例,也听说了此事,赶忙来求见皇帝,要促成此事,这不,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 皇帝看了一眼云南王,先问程明昱, “程公,朕要封你女儿为郡主,是嘉奖栩生平豪强之功,你为何封驳?” 程明昱从容一揖,淡声回, “陛下,臣不同意安安认云南王府为干亲,您若封郡主,径直以陆栩生之功勋封就是,何必搭上云南王府?至于您怕百官置喙,此事臣来料理。” 先前云南王府放话要认程亦安为干女儿,不过是口头说说,给夏芙和程亦安来往行方便之门,可如今封郡主,那就是实打实要记在云南王府,夏芙的事他还没查清楚,现在云南王妃是“夏岚”,谁知道云南王府往后会不会有什么幺蛾子,程明昱坚决不答应。 云南王顿时大怒,指着他跟皇帝道, “陛下,封郡主得有个顺理成章的由头,这程明昱他分明就是借公济私,见不得安安唤我一声干爹。” 皇帝也看出由头来,捋须眯起眼打量程明昱, “程公,你一向雅量,今日怎么为点小事斤斤计较来,不过是个干女儿,云南王府于安安母亲有恩,安安唤云南王一声干爹,实在是合乎常理。” 程明昱忽然撩袍跪下,神色坚决道, “陛下,臣就这一点私心,臣什么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自己的宝贝女儿唤别人一声干爹,至于她欠云南王府的恩情,我这个做父亲的替她还,朝廷要给云南王府的军饷,我程家担负一半。” 动不动就拿银子来砸。 皇帝扶额,很是无力。 程明昱早有后手,将户部尚书郑尚和也给拖了来。 一听要给国库省银子,郑尚书眼神蹭蹭亮了, “陛下,应了吧。” 皇帝尚在权衡,那头云南王不甘示弱,大手一挥, “陛下,臣治下今年收成还行,您给一半军饷就行了。” “咳咳咳!” 司礼监掌印刘喜止不住地咳。 真是一个赛一个硬气。 于是程明昱也起身回了一揖,“那这一半也由臣来出!” 云南王背着手:“今年军饷不要了!” 众人:“......” 皇帝,郑尚书,刘喜和陆栩生面面相觑。 敢情封程亦安一个郡主,能给朝廷省这么多开销呀。 但云南王的话不能当真,真不要军饷,可不见得是好事。 每年朝廷送军饷去云南,顺带要任命官员,节制云南民政军政,否则能平白无故给钱。 程明昱早料到这一点,故而掐住了皇帝七寸。 皇帝开始劝云南王, “云南王,滇南百姓本就赋税繁重,王爷要替朕驻守南疆,抵御外侮,岂能不从朝廷拨银子?总归呢,名义上外头也都知道安安是王妃之义女,于王府而言并不影响。” 云南王不答应。 如果夏芙真的是云南王妃,那么云南王无所顾虑,可偏偏她只是挂个名头。 一旦程亦安真能以郡主之身认云南王府为干亲,就彻底跟云南王府绑在一处,意味着他有更大把握求娶阿芙。 而且云南王敏锐觉察出程明昱这不仅仅是在跟他争“女儿”。 于是,云南王也拿出他的杀手锏,诚恳地朝皇帝一揖, “陛下,臣是真心归服陛下,愿意替陛下守好南疆,臣实在是喜欢安安这个姑娘,王妃更是把她当命根子,请陛下成全。” 这话就是告诉皇帝,想拉拢云南王府,要给出诚意。 皇帝最开始何尝不是这个念头。 于是又为难上了。 而这个时候,程明昱却深深看了一眼云南王。 夏芙是程亦安生母,无论是干亲与否,程亦安跟云南王府这一层关系是逃不脱的。 那么云南王何以如此执着于要认安安这个女儿? 除非他觉得现有的关系不牢靠。 一个男人在什么情形下会这般没有安全感? 除非夏芙的心不在他身上.... 程明昱实在是太敏锐了,心细如发,从这一短短交锋中,便嗅出了不对。 一想到夏芙与云南王之间的事恐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程明昱心潮如涌,慢慢直起腰身,如此,他更不能让安安与云南王府扯上关联。 于是这位老辣的文臣第一人,很快给皇帝献了计, “陛下,臣突然想起王爷尚有一长子,今年二十一,还未大婚。” 聪明人,点到为止。 皇帝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程亦安毕竟不是云南王亲生女儿,这点关联能有多牢固? 还不如嫁一宗室女去云南,彻底用联姻给巩固。 云南王真的给气笑了。 不愧是都察院首座,玩心眼还真玩不过他。 无妨,他近水楼台先得月。 于是云南王很豪爽地放弃那个念头, “哎呀陛下,总之,安安是我夫人女儿,干不干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里拿她当女儿待,有安安在京城陪着我王妃,我在云南,也好放心给陛下效忠。” 这话是告诉皇帝,有程亦安这根纽带,足够他给皇帝卖命。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朝廷给云南王府的军饷有一半归程明昱出,用来替程亦安还云南王府的恩情。 云南王捏着鼻子认了。 皇帝褒奖陆栩生之功勋,下旨封程亦安为郡主,礼部尚书还不答应怎么办,没关系,陆栩生拿着圣旨亲自去了一趟礼部,悄悄塞了一张纸团给礼部尚书。 上头有什么呢? 写着陆栩生在江南查到的一些始末,孔尚书为人清正,架不住底下孔家子弟手脚不那么干净,孔尚书脸一憋,二话不说签字盖戳,将诏书发去陆府。 程亦安当庭接旨,陆家族人纷纷来贺喜。 这可真是一份不可多得的荣耀。 陆家大摆宴席,感念圣恩。 夜里陆栩生回来,见程亦安捧着圣旨左看右看,宝贝得很,忽然觉得受再多累也值了。 于是他有模有样朝她拱了拱手, 荣婚(重生) 第134节 “臣给清和郡主请安。” 程亦安乐了,装腔做调摆出郡主威仪,“大胆郡马,怎么回得这样晚?” 陆栩生一听不对,他这是成了郡马了? 郡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以后程亦安想休他就休他。 不得了,不得了,他这是马前失蹄。 “哎,咱不兴这个称呼,还是唤夫君吧。”话落,他很快揪住程亦安的小辫子, “程亦安,你还不曾唤过我夫君。” 程亦安将圣旨卷起,交给如蕙仔细收好,随口回, “这是什么了不得的称呼吗?我不唤,你就不是我夫君了?” 陆栩生忽然不说话。 等着丫鬟出去了,将她从罗汉床抱起径直往床榻去。 五月中旬,正是最热的时候,程亦安沐浴过后,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襦裙,他轻车熟路将襦裙系带一 解,那裙衫就被他给扯落。 一片凉意打在胸口,程亦安下意识遮了遮,望着上方的男人,“你做什么!” 借着朦胧的光色,陆栩生扫了她一眼, “换了胸兜?” 程亦安的几件胸兜,身为丈夫不可谓不熟悉,每每都遮得严严实实。 难得今日这件橘色胸兜十分敞亮,仿佛做小了,怎么都兜不住,像是熟透又挣破皮壳的大雪梨,欲拒还羞。 程亦安脸一红,“我娘给我做的,我舍不得丢,就穿上了。” 夏芙过去给程亦安做的小衣,有些合适有些不合适,不管哪一件,她都舍不得丢。 陆栩生展颜一笑,“不愧是岳母,唯有岳母才疼我这个女婿。” 程亦安踢了他一脚。 情到浓处,陆栩生撩起她发梢问, “唤一声夫君来听听?” “你娇不矫情?” 陆栩生将她摁在围栏边欺负,程亦安死不屈服, “郡马!” “陆郡马....” “这是你替自己挣来的头衔,我岂能辜负你一番美意?” 陆栩生:“........” 第68章 这算不算他们一家三口团…… 除了封程亦安为郡主, 最先允诺的那一批赏赐也没少。 陆栩生自然将这些赏赐一股脑上交程亦安。 一阵鱼水之欢后,程亦安沐浴更衣,爬起来又翻了一遍那份赏单。 “这里有不少书画古玩, 如果我没猜错, 陛下是直接从那些财物里划拨给你的?” 陆栩生一面将人搂在怀里, 一面给她掌灯, “想必是如此。” 这些财务还不曾入国库,皇帝恐户部官员抠抠搜搜, 所以径直就拨过来了,如此不走户部账目, 从皇帝私账里出, 朝廷官员无话可说。 “看完没?我要熄灯。” 程亦安累得直打哈欠, 一面将单子扔回床边的梳妆台,一面琢磨道, “咱们的库房太小了, 我得挖个地窖才行。” 那些赏赐里还有一些金元宝,搁哪都不放心。 陆栩生道, “我书房下就有地窖。” 程亦安可以安心睡了, 想着这男人出生入死, 最后她得了好处,程亦安从他怀里起身,往他亲了亲, 原是想亲他的嘴,黑灯瞎火瞧不清,这一下亲在他喉结。 濡湿一闪而逝,似颤麻窜过周身,陆栩生僵了僵。 眼看那罪魁祸首躺下了, 再度将人给拖出来。 五月二十二这一日是万寿节。 往年皇帝提倡节俭,不曾铺张,今年既然国库大有改善,底下的官员纷纷上书让皇帝大办。 皇帝自登基以来,内忧外患,两党相争,鲜少有能睡好觉的时候,近来不同,自陆栩生与程家联姻,郑家女又嫁给宁王之后,皇帝明显察觉太后党捉襟见肘,而他这边形势一片大好。 如今陆栩生又替他平定了江南,不仅是陆栩生的功勋,又何尝不是他这位皇帝的政绩,朝野内外纷纷称赞皇帝敢于用人,是位有魄力的君王,皇帝心情通泰,便允朝臣庆贺。 鸿胪寺早早遣送国书去四境,邀请邻邦前来贺寿。 到了二十这一日,皇城张灯结彩,路上随处可见异域的使臣。 朝野休沐三日,普天同庆。 二十二这一日正日子,皇帝在琼华岛广寒殿大摆宴席。 为何摆在广寒殿,也有缘故,实在是近来暑气太旺,唯广寒殿四面环水,凉爽宜人,白日可吃酒,夜里可划船赏灯,岂不快哉,于是司礼监便将宴席摆在这了。 清晨刘喜将今日礼宴的名单交予皇帝过目,皇帝看了一眼各国使臣的名录,包括北齐在内的边境诸国皆来了人,“北齐来的是南康王的儿子南安郡王?” 刘喜道是,“此人一直视咱们陆将军为心腹大患,他这次来,怕是不好对付。” 南安郡王曾扬言要杀陆栩生,给父亲报仇。 “着锦衣卫暗中盯着他一举一动,有任何异动报予朕知,此外也抄送一份情报给栩生。” “遵命。” “对了,太后怎么样了?” 过去太后从不参与皇帝的万寿节,她不想给这个面子,但皇帝这边礼节不能少。 刘喜道,“说来蹊跷,奴婢昨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时,她老人家说今日要来给陛下您祝寿。” 皇帝怔愣住。 这样的场合,太后等闲不露面,这一露面保不准另有目的。 不过他与太后斗了多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辰时不到,天蒙蒙亮,程亦安便赶到了云南王府。 今日皇帝万寿节,母亲无论如何是要入宫拜寿的,否则便是对皇帝大不敬。 故而程亦安一早过来替她梳妆,帮着她拾掇,顺带给她讲述皇宫规矩与礼仪。 夏芙着王妃品阶大妆,深蓝夹红对襟镶金凤翟纹通袖大衫,头戴点翠朝阳凤冠,梳百合髻,发髻均被凤冠罩在其内,唯露出一张鹅蛋般姣好的面颊,不施粉黛亦是明艳动人。 这样的装扮得用重首饰来配,程亦安翻开她梳妆匣,第一眼竟看到一串珊瑚手串,手串色泽沉郁,与她那一串品质相仿,明显包浆浓厚,该是戴了许多年。 程亦安下意识将这一串拿出来递给她,“娘,戴这串吧,我也有,咱们一起戴,好看呢。” 程亦安将自己手上那串也亮出来给她看。 夏芙笑了笑,便依言套上了。 云南离着缅国近,此地盛产翡翠,故而夏芙的梳妆盒里有一盒子翡翠,一个箱盒里掏出来十个小锦盒,整整十条,无论水头色泽均是最上乘的。 “娘,怎么从没见你戴过?” 夏芙当然不会戴,这些是属于“云南王妃”的首饰,她既然不是真的王妃,非必须场合她不会用。 但今日既然要入宫赴宴,不戴是不合适的。 程亦安给她挑了色泽最为浓郁的绿翡,夏芙摇摇头,“还是这条玻光种的无色手镯吧。” 她习惯低调。 程亦安看了她手腕一眼,那条珊瑚手串戴在她手腕正正好,也很衬她的肤色。 夏芙拾掇好自己,便打量女儿,程亦安比她穿得要鲜活一些,年轻的女孩子,正是花朵般的年纪,肌肤雪莹嫩得出水,一件对襟银红绣海棠红花纹的罩衫,一条马面裙,纽襻上均绣了如意结,梳着回心髻,髻头插上一支镶嵌鸽子蛋的金珠累丝凤双股钗,如蕙并未给她搭配太奢繁的头饰,也不曾涂太厚的胭脂,恐遮了这副好容色。 出门时,再套上那象征郡主品阶的霞帔便完美了。 云南王带着儿子骑马先行,程亦安陪着夏芙坐在马车,马车从西安门入宫,停在棂星门外,进门往东面走,有一条长长的白玉石桥,便是玉河桥,从玉河桥进承光殿,再往北过太液桥,便抵达广寒殿了。 此时正是各文武官员与内外命妇入宫之时,桥上人来人往,相识的或结伴同行,或驻足攀谈,却因人多,也不敢久留。进了棂星门,程亦安便没跟云南王夫妇一道走,她与母亲生得太像了,母亲有意避嫌,让她留后几步。 眼看夏芙和云南王进了承光殿,程亦安这才往玉河桥去,行至半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久违的嗓音。 “安安!” 这不是长公主吗? 程亦安顿时大喜过望,立即回过眸,果然瞧见长公主由两名女官簇拥行来, “殿下,您何时回的京城?怎么不遣人知会我一声,我好去府上迎候您。” 长公主搭着女官的手臂,立在那儿等她过来,轻轻哼了一声, “你如今有了干爹干娘,哪里还记得本宫,本宫就算知会你,恐你也没心思过来。” 完了,这是吃味了。 过去长公主也曾想认她为干女儿,怎奈她担心爹爹不肯,予以拒绝,结果趁着公主不在,就认了云南王府。 程亦安暗叫不妙,立即过去赔罪, “殿下,此事有缘故,还请您听安安解释。” 长公主目不斜视往前方上桥,不恁道,“不用解释,我都知道了,你一定要说是皇帝为了拉拢云南王府,便让你亲近王妃是吧?” 言罢她驻足,还是很不解气地揪着程亦安的小脸蛋,“安安小丫头,这干爹干娘是能随便认的吗?本宫都舍不得让你给我磕头,如今你却要去给别人磕头?等着,宴席过后,本宫寻皇帝,让你辞了这份干亲。” 荣婚(重生) 第135节 程亦安疼得撅起小嘴,“殿下,您饶了我吧。” 却知道这是 不据实已告不成了,于是便替上另外一位女官,搀着长公主往太液桥去,一面吐露真情, “殿下,此事我只告诉您,您万不能宣扬出去,那云南王妃是我母亲,因着这个缘故,我才认干亲的。” 与其等长公主去问皇帝,还不如她主动交待,这事瞒不住。 长公主果然愣了好半晌,“有这样巧的事?” 程亦安便将云南王府救下母亲的事告诉她,长公主默了片刻, “倒是个可怜人。” 随后便往前走,没有再提。 程亦安摸不准长公主的心思,虽说长公主言之凿凿放下爹爹,却也不知她对爹爹曾经的女人是个什么态度。 娘亲如今改嫁云南王府,公主当不至于为难她吧。 行至广寒殿,里里外外的朝臣女眷均起身行礼,内侍恭敬引着长公主就席。 广寒殿的正殿比奉天殿正殿还要大,正中搭着一座戏台,用白玉石柱为栏,左为文官,右为武官,而文武官员后方各挂着一方珠帘,安置各府上的女眷。 今日因有外宾,东面的客席便给了各国使臣,本国文武官员则依照品阶坐西面。 其余皇室宗亲则列坐上席。 蟠龙宝座左右各设太后与皇后之席,下有三层台阶,其一是太子和宁王之席,往下便是长公主和云南王府,最后一阶则坐着其余皇室宗亲。 程亦安进殿第一眼往上首云南王府的席位一望,果然瞧见云南王带着母亲坐下了,二人身后坐着二少爷沐勋。 环视一周,看到了陆栩生与几位都督,各部尚书也在,却唯独不见礼部尚书孔云杰和爹爹。 程亦安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这样的场合,爹爹肯定是要来的。 长公主迈开两步不见程亦安跟来,扭头却见小姑娘打算绕侧面去女眷席,把她叫住了, “安安,你今日随我坐。” 程亦安已发现二夫人等人坐在陆家女眷席,打算过去,听了这话,愣住了, “殿下,不合适吧?” 长公主面无表情道,“本宫说合适就合适。” 程亦安看了一眼引领的司礼监秉笔,这位秉笔苦笑一声朝她颔首,程亦安只能跟上了长公主,长公主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程亦安坐上了第二层台阶上的高位。 长公主毕竟不是第一次“掳”程亦安。这样的情景,百官显然已习以为常。 陆栩生看了一眼路过的程亦安,程亦安朝他眨眨眼。 陆栩生喝了一口茶也没吱声,长公主在江南承诺过不会教程亦安学坏,他就不再插手二人往来。 长公主上台阶时,云南王一家已起身。 云南王对着长公主拱袖一揖, “长公主殿下大安。” 长公主牵着程亦安来到夫妇二人跟前,朝云南王欠了欠身, “多年未见,云南王风采依旧。” 平平打过招呼,将目光移至夏芙身上。 这一下目光停留地有些久。 云南王不知长公主与程明昱那段旧事,所以对于她打量夏芙,略有好奇。 程亦安手心都出汗了,却是一动不敢动。 夏芙并不在意长公主的打量,她眼神落在长公主拽着女儿的那只手,定了片刻。 长公主打量完夏芙,视线再度调向云南王,颔了颔首,便绕进自己席位。 程亦安坐下时,听得自己心怦怦直跳。 她总觉得今日不是寿宴,而是一场修罗宴。 坐了不到片刻,一行人跨进大殿,为首之人一身绯袍,挺拔隽秀,可不就是她父亲程明昱,而程明昱正与礼部尚书孔云杰领着一位穿胡服的高大男子踏入殿中。 不消说,那人当是南康王之子,北齐的南安郡王。 只见三人有说有笑往东面客席而来。 程亦安视线忍不住挪向对面的娘亲。 夏芙正夹着案上一块萝卜糕递给身后的二少爷沐勋,对下方一切置若罔闻。 而长公主呢,也正接过女官奉来的茶盏喝茶,不曾往爹爹瞟一眼。 再过一会,爹爹将南安郡王送上座,退至右面第一席,正襟危坐,只等皇帝驾临。 这一个个无比从容泰然,合着就她一人出了一身冷汗。 程亦安坐的位置恰恰在白玉石栏旁边。 一抬眼能看到对面的夏芙,眼神稍稍下移,便是百官之首程明昱。 他们二人的神情几乎如出一辙,一同垂眸斟茶,又默不作声饮茶。 这是程亦安第一次在同一场合看到自己的爹和娘。 尽管他们各自有家。 程亦安忽然想,这算不算他们一家三口团聚? 她兀自弯了弯唇,在心里乐了一下。 第69章 当抚《西江月》…… 不多时, 皇帝,太后,皇后娘娘及两位皇子皇妃均赶到。 百官山呼万岁, 皇帝路过台墀, 看了一眼东席第一人, 只见那人身形挺拔雄迫, 鼻梁高耸,眉峰浓簇一看便是不好打发的角色, 心里对这个南安郡王生了几分忌惮。 而太后呢,却是平平瞟了一眼西上首的程明昱, 微微合了合前襟, 与皇帝一道拾级而上。 待皇帝落座, 司礼监掌印刘喜宣布宴席开始。 先是百官齐饮三杯恭贺皇帝寿诞,旋即从太子和宁王开始,给皇帝献寿礼。 太子的贺礼也算推陈出新, 寻来一块恍似“寿”字的太湖石,实在巧夺天工, 引来满堂喝彩。 宁王不疾不徐上前, 望着太子道, “皇兄珠玉在前,愚弟自愧不如,便只能做一些手脚上的笨功夫。”他撩袍往前方戏台一指, “来人,将本王编纂的那套类书给呈上来。” 从上古至今,中原华夏典章延续达两千年之久,已积累了璀璨文华,早在五年前宁王便动了心思, 召集翰林院和国子监数百上千文人志士,修缮了这一部集古往今来之大成的类书。 文册过多藏在皇家藏书阁不曾运来,宁王只吩咐人搬来了目录。 光目录便有足足五册书,可见其包罗万象。 那奉命而来的翰林院臣子,当众将类书的编纂体例宣读给大家,众臣并使臣均叹为观止。 宁王此举,一在震慑敌国,好叫他们知晓谁才是华夏正统。 二来,也是收揽天下文人士子之心。 这部类书可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以皇子之尊屈降各世家,寻他们要来各家收藏的孤本,再一一誊抄集结而成,回头书册公布出去,许多孤本便可为世人所传颂,委实是一桩莫大贡献。 宁王嘴上说着“笨功夫”,实则是一招定鼎乾坤的妙棋。 就连程明昱等中间派也忍不住为宁王这份功力而惊叹。 宴席上宁王大出风头。 太子妃担忧地看了一眼被比下去的太子,太子始终笑而不语。 宁王是皇帝亲儿子,只要他出风头,其余人寿礼好与不好,皆无伤大雅了。 接下来轮到长公主。 如果说陆栩生是皇帝“亲儿子”,那么在长公主眼里,程亦安跟她亲女儿差不多了。 她将一卷轴交给程亦安, “安安替本宫将此图献给陛下。” 是有意让程亦安在皇帝跟前露脸的意思。 程亦安也不知这是何物,郑重接过来与女官一道上前,二人一左一右将卷轴打开。 卷轴大约有八尺长,上头密密麻麻标注了不少地名与山河。 待皇帝探头一瞧,看出这是一幅四境航海图,心头震撼,此物珍贵,堪称国宝。 “明澜,你从何处得来这件宝贝?” 长公主笑道,“南洋一舶商手里得来的。” 皇帝很满意。 程亦安瞥了一眼那航海图,这图十分精细,不仅描绘了大晋和北齐所在,更将南洋诸国均列在其上,有了这幅海航图,大晋商船想要下南洋便轻而易举了。 委实不可多得。 她合上卷轴,上前奉给司礼监掌印。 云南王见状,便朝身后小儿子看了一眼。 二少爷沐勋捧着一物上前来。 看着像是一鸟笼,上方覆着一深红的帕子,待沐勋将帕子掀开,霎时一只无比艳丽的雀鸟从笼子里跃出,只见它盘旋在台阶之上发出几声极为美妙的啼鸣。 这还不是最惊艳的,招人稀罕的是,那只雀鸟每展动一下翅膀,羽毛的颜色便焕然一新,仿佛在变戏法,皇后都看傻眼了, “天哪,世间竟有如此美妙的雀鸟。” 荣婚(重生) 第136节 沐勋仰眸指着那只银雀,脆生生回道, “回娘娘的话,此鸟名为银雀鸟,身上共有十八种颜色,是我们云南玉龙山上的神鸟,父王特命我捉来,献给陛下。” “好,很好,云南王,这份寿礼朕很喜欢。” 旋即沐勋吹了一个口哨,雀鸟还巢,皇后看着稀奇挪不开眼, “哟,沐小少爷这是还会训鸟?” 沐勋闻言露出一口小白牙,很得意道,“娘娘,我家个个都有本事,我爹训马,我娘训蛇,我训鸟!” 皇后顿时一惊,目光挪至娴柔明媚的夏芙身上, “王妃会训蛇?” 这个蛇字一出,席间不少人倒抽凉气。 夏芙缓缓起身朝皇后欠身,“不过小孩子玩笑话,娘娘莫要当真。” 这话明摆着是谦虚,看来是实打实会训蛇了。 天哪,皇后悄悄捂了捂胸口。 娇滴滴的美人会驯蛇....就连皇帝都打了个寒颤,朝云南王投去佩服的一眼。 云南王瞪着儿子, “大言不惭,”起身朝皇后道,“请娘娘恕罪。” 皇后失笑,“王爷言重,本宫很是喜欢这位少公子。” 云南王看了一眼儿子,示意他归位。 这就是云南王的目的之一,往后儿子要与夏芙留在京城过日子,让儿子多结善缘,便于宫里贵人照看他。 程亦安看了一眼爹爹,程明昱还是来时的模样,目色低垂落在食案,连坐姿似乎都没有任何变化。 宗亲过后,礼部尚书孔云杰上前一一将使臣给引荐。 孔云杰让南安郡王先献礼,南安郡王望着对面的陆栩生笑了笑, “本王的贺礼最后献,且让其余友国先给陛下贺寿。” 于是从车汗国始,四境十余个国家的大使将本国最负盛名的宝贝献给皇帝,最后轮到南安郡王上场。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起身来到正中的宽台,朝皇帝拱袖道, “陛下,我们北齐产马,皇伯父命我挑了十匹宝马献给陛下,只是本王觉得还不够,想与陆将军切磋切磋,来给陛下助兴,如何?” 就知道他来者不善。 敌国的大将打上门来了,能不应战嘛。 南安郡王笃定陆栩生不会拒绝,所以肆无忌惮。 皇帝那边脸色不怎么好看,陆栩生却已从容起身,气定神闲地上了台, “也好,郡王要为我皇献技,陆某岂能不奉陪?” “献技”二字,就将北齐使臣给踩下去一些。 南安郡王发现这些大晋人都挺狡猾的,很爱逞口舌之利,他不在意道, “希望陆将军待会还能笑着说话。” 陆栩生将左手背在身后,笑道,“今日吾皇寿辰,陆某无论如何均会笑着说话,郡王毕竟是来使,来者是客,这样吧,陆某让你一只手。” 此次万寿节邀请使臣,其实是陆栩生的主意。 早在他南下金陵,消息传到北齐后,北齐便有异动,私下商议要南下侵晋,只是北齐内部还未议定,他这边火速收拾江南回了京城,打了个北齐一个措手不及。 饶是如此,北齐私下却还是走动了西域诸国与车汗,想集结联军来犯大晋,于是陆栩生决定先发制人,让皇帝借着万寿节之名,将人笼来大晋。 目的何在? 前世三年后,太子造反,北齐伙同车汗国并西域联军南下,让大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许多妇孺被掳至军营惨遭糟蹋,陆栩生愤慨不已。 既然他重生了,就不能白白活一遭,自然要趁早解除这个隐患。 彻底断了车汗国与北齐联军的可能。 陆栩生眼下提出让一只手,实则是在乱对方的军心。 南安郡王来势汹汹,过于嚣张,他不打击其气焰,倒叫其余诸国以为大晋无人。 南安郡王果然怒不可遏,气得脸皮直抽, “陆栩生,咱们俩可不是第一次交手,你有本事一只手赢我?” 南康王死后,南安郡王含恨在心,时不时带亲兵骚扰大晋,虽然无关痛痒却也疲于应付,那时陆栩生在守孝,好几回奉命往北面迎战南安郡王,两人是老对手了。 陆栩生笑道,“那我让了一只手,即便输了你,也是情有可原嘛。” 说白了陆栩生不想跟南安郡王打。 南安郡王不能让他如意,于是也果断背去一只手, “我也让一只,这下你无话可说。” 陆栩生还是有话说,“那这样吧,待会咱们谁动了另外一只手,就算谁输。” 南安郡王明显来找茬,他们二人功夫又不相上下,真要分胜负,还不拆了这座广寒殿,他不能让皇帝寿宴毁在这里,自然只能想法子转圜。 南安郡王才知道自己被陆栩生套进坑里,却也无可奈何,“成,我答应你。” 话落,南安郡王目露精光,赤手空拳朝陆栩生面门砸来。 看得程亦安一阵心惊肉跳, “殿下,这个南安郡王太可恨了!” 长公主握住她冰凉的手腕,“安安别慌,陆栩生下江南,遇刺不下一百回,还能活着回来,身手肯定不赖,他不会有事。” 现场还有这么多禁卫军,自有高手坐镇,不会看着南安郡王伤及陆栩生。 程亦安一听“遇刺不下一百回”,眼神溜着长公主,“殿下,这事您信笺里可从未提过。” 又是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主。 长公主讪讪抚了抚额,“告诉你又能怎么样?你又没本事替他上阵杀敌,除了瞎担心,没有半点益处,还不如叫你在家里好吃好喝。” 程亦安竟无言以对。 虽然她帮不上忙,也不能这般没心没肺活着嘛。 这是夏芙第一次抬眸看向台上,到底是自己女婿,她显然挂心不下,悄声问云南王, “王爷,你瞧着那郡王身手如何,栩生有胜算吗?” 她捏了捏袖下的指环。 云南王瞥了她袖口一眼,猜到她的意图, “没有胜算,你就帮他?” 夏芙看着他没说话。 她并不是在意输赢,而是不希望女婿受伤。 陆栩生受伤,安安不好过。 云南王摇头,“三位贵人在上,你别吓着人家。” 虽说那小蛇快如闪电,一旁人发现不了,可万一真被发现了,那将是灾难现场。 沐勋看得带劲,起身趴在白玉石栏上观战。 只见前方宽台上的二人忽如闪电,忽如流光,无论南安郡王如何攻击,陆栩生左闪右躲,一直不曾离台,不叫波及底下宴席。 南安郡王很不高兴道,“陆栩生,拿出真本事,别束手束脚的!” “这又不是你家皇帝寿宴之上,你当然不用束手束脚。” 南安郡王一拳往一旁的望柱砸去,陆栩生小腿回勾,逼得他收手,二人再度往正中纠缠而去。 南安郡王拳功夫极猛,而陆栩生呢,腿功夫更俊,使腿费腰。 长公主观战片刻,轻飘飘与程亦安说, “你这男人腰力很不错。” 程亦安轻轻嗔了她一眼。 这都什么场合了,长公主还有心思开她的玩笑。 长公主笑,没法子,谁叫她眼光毒辣。 而台上,南安郡王越攻越猛,看那凶狠残暴的模样,似乎恨不得一拳砸碎陆栩生。 皇帝也提了两个心眼,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叫停。 就在这时,南安郡王一拳往陆 栩生腰腹袭去,陆栩生被他逼得往后仰,郡王再度横腿一扫,眼看要把陆栩生逼出宽台,千钧之际,陆栩生脚尖勾着望柱,修长的身姿几乎横在宽台之外。 这可是大好时机。 今日当众打爆陆栩生,将大大挫了大晋边军主帅的威信,让大晋皇帝颜面扫地,也算是替父王报了一半的仇,于是,安南郡王果断跃上望柱,挥右拳以泰山压顶之势朝陆栩生袭去,陆栩生飞快躲开,横身踩着石栏往东北面后撤,南安郡王逮着机会拼命跟,一脚冲陆栩生脖颈踩去。 眼看快碰到陆栩生,只见陆栩生右掌抵在一方食案,借力飞身闪开,而这个时候一张稚嫩的面孔出现在他视野里。 正是车汗国大汗第三子,承王殿下。 南安郡王才知自己上了当,火速勾住望柱往回撤,这时陆栩生的右拳已袭向他腰间。 南安郡王不得已,使出左手格挡,借力往后一退,退至宽台正中。 他看着机关算尽的陆栩生,沉声一叹,“本王输了。” 他瞟了一眼那承王殿下,承王殿下已被他方才那一拳吓得从席位滑下,闹了个没脸,正咬牙切齿瞪着他。 南安郡王暗自摇头。 陆栩生含笑一揖,“承让。”遂下了台。 大晋官员立即报以雷鸣般的喝彩。 荣婚(重生) 第137节 但南安郡王还不曾下去。 皇帝不耐烦道, “南安郡王,可还有不服?” “倒不是不服。”南安郡王先朝皇帝行了礼,忽然调转一个方向,面朝程明昱, “陛下可知我姑母明月公主心系程大人一事?” 长公主心念一动,看着南安郡王眯起眼。 当年程明昱出使北齐,被北齐明月公主看上,非要留他做驸马,那时长公主也正是少女怀春之时,不顾当时的皇帝反对,悄悄带着府兵杀去边境,要接程明昱回大晋。 两位公主的人马在国境撞上,后来是程明昱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双方才罢手。 据长公主所知,那位明月公主至今未嫁。 比她还有毅力呢。 长公主默默饮了一杯茶。 皇帝皱着眉问,“郡王什么意思?” 南安郡王忽然从腹下掏出一物,这是一个类似海螺的东西,手掌心那般大,南安郡王将之搁在望柱之上,朝程明昱郑重一揖, “程大人,我姑母缠绵病榻久矣,死前有一心愿,当年程公一曲破阵子助阵两军较武,让我姑母叹为观止,惊为天人,今日可否请程公再度抚上一曲《破阵子》,我将之收在这海螺里,捎回去以解我姑母思念之心。” 程明昱眉峰微微一动,尚未作声。 身后都察院的几位副官拔身而起,指着南安郡王怒道, “你把我们程大人当什么人了?他是我大晋文臣之首,程氏家族的掌门人,你让他当众抚琴抚慰你们那劳什子公主,简直是痴人说梦,侮辱人!” “输了就输了,别想踩着我们程公,给自己找面子!” “下去,下去,做客当有做客的礼节,你是使臣,可别堕了你们北齐皇室的脸面。” 南安郡王没把这些人的唾骂当一回事。 他诚挚交叉双手,再度朝程明昱施礼, “程大人,我姑母命不久矣,这么多年一颗心系在程公一人之身,她曾召集北齐境内所有琴手钻研那首破阵子,可惜无人能及程公当年半点风采,她临终仅此一愿,愿程公看在我姑母一番苦心的份上,聊以慰藉吧。” 程明昱声望隆重,让他当众抚琴,实在有失体面。 皇帝想都没想拒绝道, “南安郡王,此言过矣,朕念在你初来乍到,不予计较,你退下。” 南安郡王却没打算就此放弃,他往上方皇帝拱了拱手,与程明昱道, “程公,说句不中听的话,今日贵国陛下寿辰,即便不为我姑母,您身为臣子,给陛下贺寿,也是情理当中吧?” 皇帝见南安郡王拿自己做挡箭牌顿时大怒, “来人,南安郡王喝醉了,将他带下席间休息。” 立即有内侍上前,一人抱着那破海螺扔下去,另两人将南安郡王扯下来。 南安郡王不情不愿下台。 此事本该告一段落,不料程明昱反而起身,缓缓绕上宽台,行至正中朝皇帝合袖一揖, “陛下,今日陛下寿诞,臣无其他好礼相献,愿抚琴一首,给陛下助兴。” 皇帝只当他被迫,“程公不必如此....” 然而程明昱却语气笃定,“臣是认真的。” 皇帝吃了一惊。 殿内鸦雀无声。 这些年程明昱别说吃席露面,就是书画诗词也极少流传出来,过去只要有长公主在的地儿,他一概借故隐身,程明昱有多高傲,皇帝是知道的,先皇曾问他讨要书法赏给妹妹,被程明昱拒绝。 而今日他不仅来了,还要当众抚琴。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 “程公没跟朕开玩笑吧?” 程明昱摇头表示没有。 太子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道, “陛下,程公乃当世音律大家,既然他愿意给陛下贺寿,陛下何不让我等也沾沾喜气,洗洗耳廓?” 说实在的,当年程明昱出使北齐,其琴艺被北齐人吹得神乎其神,后来大晋将士回京也将当年那首助他们破敌的《破阵子》奉为仙乐,大家对他的本事好奇极了。 谁不想看程明昱弹琴啊。 坐在后方的女眷们蠢蠢欲动, “爹爹一定是被那北齐人逼得。”程亦乔愤愤不堪。 “不见得。”程亦歆总觉得今日爹爹有些反常,“爹爹今日出门时,我瞧见焦叔抱着他那把焦尾琴送上了马车。” 程亦乔吃惊道,“难不成爹爹未卜先知,料到南安郡王要为难他?” 程亦歆耸了耸肩。 那南安郡王见状大喜过望,连忙起身问道, “程公,可是打算抚《破阵子》?” 程明昱已着人摆上琴案,那把焦尾琴也被送至台上,他慢身在琴案后落座,目光直视前方,微微出神, “《破阵子》我多年未抚,早已忘得干净,今日良辰美景,当抚《西江月》。” 修长白皙的手指覆在琴弦,稍稍一带,滑出一连串悦耳动听的旋律。 夏芙,约好下回见面与你弹奏《西江月》 一别十九年。 故时之诺,我程明昱今日来践。 第70章 于高朋满座诉说爱意 西江月..... 夏芙低垂的鸦羽微颤, 素来平静的眼眸一度情绪暗涌。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腊月中旬的一日大雪纷飞。 弘农程家堡的宅子外,种了一片枯竹,竹竿被大雪压弯, 伏在地上有如山丘。 她的琴案正对着窗口, 已经是练第七遍了, 快亥时, 她实在舍不得撒手。 他就坐在身侧,一身茶白的厚袍子, 绲边绣着银色竹纹,衬得那张冷白的面孔极其矜贵俊美。 她其实不大敢看他, 那双漆黑的眸眼极具穿透力, 好似被他看一眼, 便无所遁形。 脚边的炭盆火势渐衰,程明昱无奈,从一旁铁桶里钳出几块炭火又搁进去, 炭盆登时发出呲呲声响,火苗窜起来。 “还要弹?” 夏芙明知他已不耐, 却是轻轻抿着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笑了笑, 然后点头, “是,总感觉我弹得不大对味,少了些什么..” “家主, ”她忽然偏转过眸,一双秋水般的眸眼盈盈注视着他, “您能弹一段给我听听么?” 方才他只是信手拨了几个音调,就格外好听,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潇洒, 明明是同样一把琴弦,为何区别这般大,她想听一整段,当然她更想听一整曲,可她不敢说。 她大着胆子起身,让开位置,亭亭立在那儿,算是在“逼”他了。 程明昱看了一眼她那把琴,暗暗嫌弃了一番, “这般喜欢《西江月》,下回我捎来琴弦,弹与你听便是。” 夏芙闻言心里滋生一股绵绵的热浪。 她听人说过,家主极擅音律,也收藏了一把举世无二的焦尾琴,这样的人物,用最好的琴弦,再弹一首她最爱的《西江月》,光想一想,夏芙身子都要飘起来。 她立在窗下,低垂着眉眼,按捺住喜悦朝他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了。” 余光却见他立着一动不动,夏芙视线偷偷往上移,忽然与他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明明白白看着她,好似 在问她还踟蹰什么。 夏芙眼珠子转溜一圈,才想起二人之间的“正事”,慌忙拍了下脑袋,提着衣摆面颊发烫往床榻去。 害她一时沉迷于弹琴,忘了时辰吧。 这么晚了,他还要回去呢。 夏芙暗暗掐了自己一把,走到拔步床,瞥见里头被灯火照得通明,脸上登时一热,立即折回去吹灯。 跟在她身后往这边行来的程明昱,差点被折返的她撞个正着。 他连忙偏过身,就看着她匆忙吹了灯,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整得好似在偷情。 他无奈摇摇头。 熄了灯,屋子里陷入黑暗,各自自在多了,他们习惯了黑暗,均轻车熟路上了塌。 这一回他比往日都要久,那泉眼好似怎么都掘不尽,一泓又一泓溪流漫盖衣裳床褥,她害臊地捂住脸。 他总是轻而易举便能探到底,很想控制住,嗓子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后来回想起她简直无地自容,等他走了许久,她蜷在被褥里想,下回,下回一定要矜持些。 次日醒来人就不大有精神。 心想定是昨夜闹得晚了些。 练琴练得晚,他又要得久,便弄到子时往后了。 荣婚(重生) 第138节 嬷嬷来催了,夏芙方起塌,心里还想着后日的约定,早膳没用多少也没觉出异常。 天冷路滑,老太太没让她去请安。 她在院子里歇了一日。 第二日还在下雪,她窝在被褥里更不想起来。 眼巴巴盼着第三日的到来。 这一日天可怜见放了晴。 嬷嬷过来照顾她起居时,多了一句嘴, “今日家主出了门,说是庄田那边出了事,要去看一看。” 她心里就有些失落,不会爽约吧。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午后,她忽然吐得昏天暗地,只当自己着了凉,喝了几口热水温在被褥里,到底是惊动婆母,婆母是稳妥人物,带着府上的大夫来了。 她看着大夫,忽然一愣。 再然后,大夫给她搭脉,她只听见喜脉二字,脑子里一片浆糊。 老太太喜极而泣,抱着她哭天抢地, “好孩子,咱们总算是怀上了,总算是怀上了,你不必再受罪了...” 不必再受罪了.... 夏芙怔愣当场。 直到今日她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她被老太太搂在怀里,磕在她消瘦的肩骨,迟迟笑了笑,“是喜事。” 一夜北风吹。 她坐在琴案望着月洞门口,被雪压弯的竹条堵死了他来时的路,从约定好的戌时一直坐到亥时,膝盖都麻了,一贯伺候她的那位老嬷嬷心疼地抱着毯子裹在她身上,将她拥在怀里, “不必等了,家主不会来了。” 滚烫的泪珠砸在琴案,碎成水花。 “只待你怀孕,我们不再相见。” “好,有了身子,我一定不再叨扰家主。” 十九年过去了。 熟悉又陌生的旋律,跟蚕丝一样一点点往她四肢五骸钻,往她心上缠。 夏芙深深闭上了眼。 台上的程明昱已试过音。 长公主听闻他要弹琴,已转过身子面朝琴台的方向。 抛开她对这个男人的情愫,程明昱是音律大家,他当众抚琴,便是一场视听盛宴。 这样的盛况,她岂能错过? 女官将食案抬着换了个方向,程亦安只能陪着她转身,转身的片刻,她瞄了一眼对面的夏芙,她和云南王坐着没动。 起调是几个音符,高手与寻常人的区别是,明明是几个很简单的音符,程明昱弹起来,音符之间流畅丝滑,曲调仿佛一缕烟从耳畔一滑而过,轻而易举将所有人的心弦给勾住。 仅仅是起手,他就表现出得天独厚的功力。 真乃天籁之音。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曲子,被古往今来的音律大师封为十大名曲之一,讲述的是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对彼此暗生情愫,尚未来得及禀报父母,提亲纳采,朝廷一纸征兵的诏书发下来,男子背负行囊奔赴战场,临行前二人在竹林互诉衷肠,约定护守终身,只可惜三年过去,传来男子战死的消息,女方将女孩儿嫁出去了,又是五年过去,当年莽撞青葱的少年,一跃成为人上人的大将军。 待他功成名就回乡,斯人已嫁,当年活脱曼妙的少女,包着一头纱巾抱着一个襁褓的孩子,正在田间干活。 两两相望,唯有泪千行。 所有遗憾均诉在那绵绵的风声与阴阴细雨中。 程明昱没有将这种遗憾描绘得如何哀婉悱恻,起手过后便是一串如流水般淙淙的曲音,仿若面前翠竹掩映,幽窗下宝鼎茶闲绕指凉,有琴音穿山渡水而来,携着一抹淡淡的清凉与遗憾,拂化这殿内炽热的暑气。 长公主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双手。 不听曲,不看人,仅仅是这双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指尖抚在琴弦是那么游刃有余,好似游戏人间的谪仙,轻轻弹开一指,便是人间春色。 目光忍不住往上,移至那绯红的衣襟,那里自是一团仙鹤补子,没有人能够把官袍穿得这样好看,他该是天生的衣架子,宽肩窄腰,夏日官袍用的轻薄的缎面,极是服帖,能清晰勾勒出他挺拔清隽的身形。 随弦而动的宽袖,恍若林间的风,秋日的雨,富春江上一抹浩瀚的烟云,闲庭信步。 回想当初为何一眼相中程明昱。 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不似雕琢,克谨禁欲,是山巅的雪,雪上的松。 多少年过去了,这个男人的韵味就像是深巷的酒,历久弥新,越发引人入胜。 他的琴如同他这个人,不会狂妄不羁,不会肆无忌惮,恰恰是克制延续到极限时,轻轻一拨,足够动人心魄。 一见程郎误终身。 长公主自嘲地笑了一声。 不知是何人将珠帘给撩开,能让女眷们清晰看到那道清绝的身影。 炽热的夏风从洞开的殿外掠进来,化不开他眉间那抹霜雪,弹指间有那么一种参透世事茫茫的悲悯从容,仿佛明知这是一曲得不到回应的孤鸣,一场迟到的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却还是忍不住走一遍来时路,将它全部诉在这把琴里。 弹得太好,甚至觉察不到他任何娴熟的技巧,仿佛每一个音符为他而生。 石衡之妻,素来推崇程明昱书法的石夫人,与身侧的秦夫人道, “程大人这样的男人,只适合供着,哪个女人能心平气和做他的妻子。”克妻也就不奇怪了。 “可不是?只要程公活着,‘风华绝代’这四字,只有他担得起。” 即便是程明昱的女儿,与他相处最多的程亦乔,望着这样的爹爹依旧如痴如醉, “长姐,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什么吗?那就是投胎成为爹爹的女儿。” 程亦歆笑道,“也是最大的骄傲。” 西江月既然是家喻户晓的曲子,就意味着在场所有善琴者,均弹过,礼部尚书孔云杰从始至终不曾睁眼,甚至手指轻轻在食案叩动,自顾自合曲,心里却想,他那侄儿拿什么跟程明昱比。 陆栩生过去最不喜文人的这些作派,但今日实打实被岳父给折服。 就如他们习武之人使刀法到登峰造极之地步,岳父这一手琴弹得是出神入化。 身后的程亦彦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 “怎么样慎之,有这样的岳父,是不是倍感压力?” 陆栩生气定神闲往上方程亦安一指, “你瞧,全场都在听琴,就她一人虎头虎脑,可见我家安安不吃这套,安安还是喜欢我这样的,但是大舅哥你就不一样,有这样的父亲,我看你才压力如山。” 程亦彦苦笑不已,第一次在陆栩生跟前败下阵来。 陆栩生说完看向程亦安,连他都被岳父的琴音感化,怎的程亦安好似满脸苦恼。 程亦安大概是全场唯一没有认真听曲的 人,这首曲子为谁而谈,程亦安冥冥中已有感知。 琴台上的爹爹已是人琴合一,而娘亲呢。 她注意到夏芙双手交叠在一处,指尖始终覆在那串珊瑚珠子,不曾往台上瞟上一眼。 明明是朗月清风,鹊惊蝉鸣的意境, 他们一人端坐琴台,众人皆醉我独醒。 一人默坐高席,置身事外。 程亦安心里没由来涌上一阵酸楚。 云南王听过夏芙弹琴,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猜测的话,那么今日程明昱这首曲子一出,他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夏芙也爱弹《西江月》。 人家程明昱哪是给皇帝祝寿,他这是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诉说着对夏芙隐晦的爱意。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气度,身居高位,手掌权柄。 云南王有那么一瞬,突然想认输,余光注意到夏芙指节隐隐发白发紧,他覆过手去,握住她冰凉近乎颤抖的手,以只有二人才听到的嗓音道, “阿芙,大不了你收个外室,我也认了。” 夏芙一怔,面颊一红挣开他的掌心,别过脸去不理会他。 曲子进入最后一段,三段重音,从最开始的高亢激烈意境恢弘,慢慢过度至隐忍克制,到最后收音时,长指一撩,所有遗憾如脉脉月辉归于云海深处。 一曲终了,余响绕梁。 殿内许久无人出声。 是太子最先抚出一掌,除宗亲外,所有人起身朝程明昱行礼致意。 程明昱双手搭在琴弦,心绪慢慢平复,收弦,朝皇帝施礼, 皇帝还沉浸在方才那段旋律中,抚掌一笑, “这叫什么?‘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今日之程公,风华无极,让朕大开眼界!” 程明昱道了一声谬赞,便抱着焦尾琴下台,将琴弦交给内侍时,大约是那把焦尾琴很有年份,一根弦往他手指崩了一下,血珠顺着手背滑下来,内侍吓了一跳只当自己没收好,程明昱不动声色按住伤处,示意内侍退下。 此举恰被云南王收在眼底,他瘪瘪嘴, “那根弦怎么就弹在手背,干脆往脖子抹一抹不就得了。” 夏芙瞪了他一眼。 云南王讪讪一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女官将食案重新摆好,程亦安看着动容出神的长公主有些担心。 “殿下?”她轻轻牵了牵长公主的衣角。 长公主闻言看了她一眼,失笑道, “安安,我现在是真的放下了。” 荣婚(重生) 第139节 程亦安还有些不敢置信,瞧她方才那般痴迷模样,生怕她固态萌发,又追着爹爹忘乎所以。 “您真的想开啦?” 长公主不着痕迹往夏芙瞟了一眼,对程亦安柔声道, “因为他心里有人啊。” 程亦安一惊,都不敢去看对面的娘亲,干巴巴道,“这您也听得出来?” 长公主没接这话。 只有苦过的人才知道苦涩是什么滋味。 程明昱的琴音里有求而不得的苦楚。 过去只当他一心为国为民,胸怀天下,没有半丝男女之情,长公主爱得坦荡,如今得知他心中有人,再执着就无趣了。 待那海螺收了一段音送去北齐给那明月公主,想必明月也会如她一般释然吧。 明月照暗渠,郎心不似妾心。 酒宴重拾热闹,官员们三三两两来给皇帝祝酒,程明昱这厢悄悄止住血,一内侍借着上前给他斟酒的空档,轻轻在他耳边低语一句,程明昱脸色一变,看了一眼上方的皇太后。 此时皇太后也象征性给皇帝举杯,皇帝看着太后温煦的样子,心里越发没底,果不其然,不一会酒宴正酣时,门口忽然来了一位太监。 “禀陛下,禀太后娘娘,东厂首领太监黄政求见。” 黄政是太后的人。 皇帝眉头皱了皱,“朕这里举办宴席,有什么事回头再禀。” 太后见状笑了笑道,“陛下,黄政办事最是稳妥,他逮着这个空档进殿,定是有要事。” 皇帝不悦道,“太后,使臣还在呢。” 但太后就是不让步。 那眼神明晃晃写着若是皇帝不依,别怪她当场翻脸。 皇帝忍了忍,“宣。” 片刻,黄政领着一人进来,先请过安,指着云南王道, “陛下,云南王欺君罔上,夺人之妻,请陛下圣裁。”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 皇帝看了一眼云南王夫妇,瞥向黄政,已是心如明镜,他严肃道, “你胡说什么!” 黄政将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拎起来,“陛下,那云南王妃不叫夏岚,而是夏芙,她本是程明祐之妻,根本就不是什么云南王妃。” 程明祐就在这一片煌煌灯火中抬起眼,目光无比精准落在云南王身侧的夏芙身上,眼神陷入痴迷, “芙儿....” 台下的程明昱看着程明祐那张清瘦的脸,面罩寒霜。 原来东厂的人昨夜悄无声息杀到程家堡,以太后懿旨强行将程明祐带回京城,暗卫一路猛追,程明祐进宫之时,消息也刚递过来。 太后此举,一在割裂云南王府与陆国公府的联系,二在对付程家。 太后见状轻飘飘地说, “陛下,让程明祐上来认一认,万一认错了,不过是一个误会,无关紧要,万一是事实,也不能坏了人家一段姻缘不是?” 程亦安已气得咬牙切齿,看向对面的夏芙,夏芙脸色倒还算平静,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厢云南王腮帮子直发冷笑,起身朝太后施礼, “太后娘娘说的这话,臣可真是糊涂了,臣的王妃出身苗疆,与臣打小相识,怎么会是别人的妻子?” 太后笑道, “所以,才要认一认嘛,程明祐,你尽管上来前,哀家给你做主。” 那程明祐得了太后指令,慢慢起身,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上。 二十多年了,他与芙儿分离整整二十余年。 她的模样似乎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好看...程明祐眼眶深深泛红,喃喃望着夏芙, “芙儿,对不住,是我不好,当年不该扔下你一人在家....” 夏芙正襟危坐,慢慢将视线移过去,也不知是年岁已久,那张脸模糊得辨认不出旧时痕迹,还是她脑海里早已将这个人给剔除,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程明祐对于她来说,陌生得很。 隐约有些许碎片似的画面从脑海闪过,有欢声笑语,有些许甜蜜的瞬间,可如今在她心里,已泛不起任何涟漪。 夏芙神色出奇地平静。 眼看他已越过第一阶,一步一步朝夏芙靠近,云南王已大马金刀站起,脸上挂着阴沉的笑,摩拳擦掌拦住了程明祐的路。 太后见状立即皱眉,“云南王你什么意思?哀家的旨意,你敢抵抗?” 云南王对太后这番话置若罔闻,而是毫不客气地将程明祐给一脚掀了下去。 所有人始料不及,为云南王的大胆而震惊。 太后面色极其难看,霍然起身,“云南王,你何其嚣张!” 云南王不疾不徐转过身,朝皇帝拱袖,又往太后一笑, “太后娘娘,您贵为国母,难道不懂人伦天常?”他指着夏芙道, “这世间哪个男人愿意任由别人窥探自己的妻子?” “我最后一次告诉太后娘娘,吾妻夏岚,出身苗疆,为我母亲娘家的侄女,自小与我青梅竹马,被我纳为侧妃,我亡妻过世后,遂将她扶正,若是太后不信,大可去云南查,而不是在这里颠倒黑白,插手臣子内帷之事。” 这时,底下的程明祐顾不上身上疼痛,已翻身而起,激动地往上爬, “太后娘娘,皇帝陛下,臣看的没错,她是我的妻子夏芙,不是什么云南王妃!” “芙儿,你看看我,我们相识于苏州茗兰桥,那日下雨,你忘了带伞,我对你一见钟情,欲护送你回府,你却死活不肯,跑进店铺里躲我,你忘了吗?” 程明昱深深闭上眼,蓦地起身,朝上 方皇帝一揖, “陛下,臣族人冒犯陛下寿宴,臣愧疚难当,还请陛下将他交给臣处置,臣这就领他回去,好好教训。” 太后似乎一直在等程明昱现身,听了这话,她老人家忽然弯唇一笑, “哦对了,程家家主,如果哀家没记错,你该也是认识夏芙的,要不你也上前来认一认?” 程明昱瞳仁深得一缩,余光中那道身影已被云南王遮得严严实实,不欲叫任何人窥探。 程亦安听不下去了,起身往太后行礼, “娘娘,即便臣妇的母亲活着,也与程明祐没有半点瓜葛!我母亲已与他和离。” 这就是程明祐最痛恨之处,指着程明昱喝道, “太后娘娘,陛下,臣冤枉啊,程明昱一手遮天,逼我与亡妻和离....” 不等他说完,一道身影飞快掠来,一脚踩在他喉咙,逼得程明祐将嗓音咽下去,只见陆栩生抚了抚衣襟,与皇帝道, “陛下,此人当堂咆哮,是对陛下大不敬,还请陛下处置。” 皇帝正待开口,听得身侧太后力喝一声, “我看谁敢动他!” 太后目色阴沉看着皇帝, “皇帝,哀家以为,此事牵扯云南王府,算是国事,不可不慎重,必须查清楚。” “如果云南王妃真的是夏芙,那么她就该回到程家四房,给程明祐做媳妇。” 程亦安给气笑了,立即跪在皇帝跟前, “陛下,皇后娘娘,我母亲与程明祐的和离书,尚在府邸,若是太后不信,臣妇这就遣人送来。” 皇帝还能没看明白么,太后就是故意借程明祐搅乱这一缸子水,好叫帝党焦头烂额,四分五裂, “太后,今日是朕寿诞,您将一点私事弄得沸沸扬扬,是真的要查云南王府,还是故意跟朕过不去。” 太后笑道,“皇帝,你是万民之主,你的臣子受了委屈,被人逼迫和离,你不该管吗?” 这时,程明昱一针见血指出道, “太后娘娘,程明祐与夏芙的和离书,由其母程家四房老太太亲拟,此事,所有程家族人均可作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是老太太遣人纳采请期,和离也是老太太亲自做主,难道以您的意思是,儿子可以违背母亲的话了?” 太后蓦地一震。 “大晋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今日此举,是不是要告诉我们文武大臣,往后所有儿子均可以忤逆父母?” 就这席话把太后堵得无话可说。 程明祐还待挣扎反驳,却被陆栩生一脚摁得死死的。 程亦安看着底下挺拔的男人,松了一口气,与太后道, “若是太后娘娘还不信,臣妇这就去程家四房请我祖母来作证。” 太后依旧不肯撒手,与皇帝道,“但王府之事,还请皇帝细查。” 夏芙闻言突然起身一笑, “娘娘与陛下不必查了,臣妇这就叫你们知道真假。” 皇帝一愣,狐疑地看着她,“王妃何意?” 夏芙绕出长案,来到太后跟前台阶下站着,先与皇帝请罪, “敢问陛下,可否请您容臣妇表演一段杂戏?” 皇帝摸不准她要做什么,却还是点了头,“准。” 随后只见夏芙往手上指环一按,霎时一条极其美艳的小绿蛇从她袖下弹出,在半空扭出极其灵动的舞姿,又朝上方的灯盏缠去。 皇后吓得往女官身上一靠,而太后心脏也险些跳出来。 夏芙轻轻一嘘,小绿蛇立即窜回来藏在她袖下,在场所有人均倒抽一口凉气。 荣婚(重生) 第140节 夏芙笑眯眯望着太后,“我出身苗疆,娘娘这下信了吗?” 太后看着她惊疑未定,抿唇不言。 虽说太后闹这一出,很叫皇帝膈应,但皇帝还是敏锐嗅到机会,决定发落太后的爪牙, “黄政搅乱朕的寿宴,该当死罪,来人,将他拖下去关起来,三日后行刑!” “至于程明祐,交给程公你来处置。” “臣遵命。” 太后还欲阻止,皇帝已气得离席而去。 他一走,皇后和宁王收拾局面,由宁王领着使臣去隔壁继续宴饮,皇后吩咐女眷们四处转转,晚间观看焰火与花灯。 琼华岛有房舍几十间,亭台阁谢沿池密布,出广寒殿,四处林荫茂密,既是赏景的好去处,也足可纳凉。 云南王却以妻子受惊为由,不参加晚宴了。 他避开人群没走太液桥,反而打算从涉山门,往北出皇城,今日赴宴人极多,即便路上遇到一些女眷,却因着方才夏芙展露那一手,女眷们纷纷远远避开,无人敢去打量她的模样。 彼时,正是下午申时,日头正热,夏芙身子纤弱,走了一段便气喘吁吁。 云南王将她送至太液池边上一处抱厦歇着。 这里人烟罕至,倒是不怕被打搅。 等了片刻,云南王见程亦安追了过来,放了心,指着夏芙与她道, “安安,你娘交给你,本王要去料理一桩事。” 程亦安担忧地看着母亲,连忙过来搀住她,“您放心去吧。” 夏芙却是皱着眉问云南王, “你去做什么?” 云南王没看她,大步往前走,“安安,等你娘歇够了,你就送她回去,别等我。” 他非扒了程明祐的皮不可。 什么混账东西也敢来夏芙跟前露面,也不怕寒碜人。 云南王回到广寒殿,寻来一内侍问,“程明昱何在?” 门口的内侍被他凶狠的模样吓到,指了指太液桥方向,“好像往那边去了。” 云南王把内侍扔开,大步往太液桥方向去,追了一路至崇光殿追到了程明昱,程明昱果然着人拎着程明祐打算离开,云南王及时叫住他, “程明昱,把人交给本王处置。” 程明昱料定云南王会来,所以走得并不快。 那程明祐见云南王过来,使劲将嘴里被塞的棉团给吐出,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流转,恨道, “云南王,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夏岚就是芙儿,云南王,你可知程明昱与芙儿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你,程明昱也觊觎芙儿,想要霸占她,你可别被他这副伪君子的作派给欺骗!” 云南王看了一眼程明昱,程明昱面无表情,没有半分波动。 他先是上前一脚揣在程明祐心窝子里,旋即从内侍手里将人拎过来,狠狠往地上一砸, “你个混账东西,就凭你这点德性,也配娶阿芙?且不说旁的,阿芙在家里给你守孝,你却在外头风花雪月,你怎么有脸说她是你妻?” “本王若不好好替阿芙教训你,对不住你今日这番勇气!” 程明祐双手被捆住,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他苍白着脸,一身大汗淋漓,还很不服气瞪着云南王, “你个蠢货,你拿我撒气算什么?你怎么不对付程明昱?你问问他,他什么心思,这么多年没娶,是不是惦记着芙儿?” 云南王嫌他嘴碎,一脚踢在他后脑勺,彻底将他踢晕,待耳廓清净了,云南王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内侍拎着人跟他走,随后笑眯眯扫了程明昱一眼, “程大人,一首《西江月》弹得很不错嘛,称得上动人悱恻,可惜我觉得阿芙弹得更好,更可惜的是,你听不到。” 程明昱负手而立,看着他眼神没有半分变化,只交待道,“带出皇宫料理。” “还用你说。”云南王轻哼一声,带着人走了。 程明昱等他远去,立即掉头往涉山门方向迈。 程亦安这厢陪着夏芙在抱厦坐了好半晌。 “王爷一定是料理程明祐去了。” 夏芙叹了一声,垂下眸拨弄那串珊瑚串,“他就这个性子。” 程亦安往她腕间瞟了一眼,“娘,您的蛇呢?藏起来了吗?” 夏芙逗她,“怕吗?” “怕。”程亦安苦着脸。 夏芙抬手要去揉她的小脸蛋,程亦安笑着躲开,坐到对面去了。 夏芙往腕间那条银镶绿松的手环指 了指,“它藏在里头,我若不放它出来,就没事。” 程亦安还是不敢靠近,朝她吐了吐舌。 就在这时,不远处临水的水阁里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 “安安。” 程亦安听出是程亦乔,立即起身,扶着廊柱往那边探头去, “二姐!” 原来程亦乔和程亦歆也打算回去,因着日头大,半路在这边歇着,遥遥看到程亦安跟云南王妃在一处,兴许是怕蛇,姐妹俩没过来,只遥遥给夏芙屈膝。 “见过王妃。” 亭子里还有其他女眷,也不便过来。 程亦安朝她们挥手,夏芙笑着道, “你过去打个招呼吧,我就在这略坐坐。” 程亦安也好几日没见两位姐姐,难得程亦歆肯出门,必定要去会一会的, “那您等着,我去去就来。” 夏芙颔首。 日头西斜,往临水的一面美人靠照来,夏芙便从美人靠移至抱厦当中的桌椅坐着,河面暖风徐徐,阳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溶溶荡荡,刺眼得很。 周遭太安静了,夏芙脑海不禁回荡着那首曲子,连着那道模糊的人影也似在余光里晃。 兴许有些困了,意识略有混沌,恍恍惚惚听到有道声音在唤她,“夏芙。” 像极了家主的嗓音。 夏芙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直到那股清冽的气息逼近,她倏忽转过身,对上程明昱漆黑的双眸。 第71章 芙儿,我也可以! 岁月真是格外善待他, 依旧是很清隽的一张脸,气质也没怎么变化,冷秀中带着一点咄咄逼人的威赫, 要说不同, 便是经岁月沉淀的渊渟气度, 越发叫人不敢仰望了。 当年那些个夜晚被他气场笼罩的感觉忽的涌上来。 想要后退, 脚步却灌铅似得挪不开,以致身子摇摇欲坠。 但如今的夏芙终究不是当年毫无城府的少妇, 硬生生顿住身形,垂下视线朝他屈膝, 下意识要唤他“家主”, 到嘴边改成“程大人。” 疏疏离离, 带着几分却人的冰凉。 这一声称呼,将程明昱看到熟悉面孔的炙热给浇灭了一半。 母亲说的没错,她越发娴静了, 少了过去不知所措的娇怯,经风霜雨淋历练出了一份从容, 程明昱以为生离十九年, 再次看到她会无比陌生, 可事实是,那一遍又一遍嚼在记忆里的画面与眼前这张面孔无限重叠,陈春杳杳, 依旧败不退她眉梢照影惊鸿般的炽艳。 暖风交叠热烈的斜阳在二人周身错落,近二十年的岁月时光也在他们之间无限拉扯。 可就是这一声“程大人”,将暗涌的情愫斩断,让程明昱久久拾不起过去面对她的那份从容。 两厢都沉默下来。 一条长长的椅凳,他们各坐一端。 夏芙双手交叠, 白皙的手指均藏在宽袖下,文文静静。 程明昱一如既往双手搭在膝盖,正襟危坐。 习惯将那份涌动的情愫藏在内心,他们面对彼此依然是客气而生疏的,哪怕在过去,他们也谈不上熟稔。 程明昱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梦到她跳下崖的情景,摔得粉身碎骨,被野兽分食,就是那些恐怖的画面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他想要看清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截肌骨,是否完好,伤在何处? 夏芙被他打量得很不自在,好半晌抬起眼,镇静地望着他笑了笑, “家主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这一声家主虽不是程明昱喜欢听的,至少熟悉。 他略略颔首。 “这些年多谢您照看安安。”夏芙脸上挂着恬静的笑。 这句话程明昱听得更不舒服,客气之余,还有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生怕对方越界的防备。 程明昱偏不如她的意,“我当年就承诺过,会一辈子照顾好你们母女。” 你们母女..... 夏芙一怔,思绪被自然而然拉扯到过去,他确实是这样承诺的,他这个人一诺千金,她知道他会照顾好安安。 至于照顾她....夏芙面颊微微一红,这都什么时候,什么光景了,还提这作甚? 她刻意忽略这句话。 荣婚(重生) 第141节 但程明昱紧接着自嘲一声, “但我没有做到。” 这个“没有做到”指的什么,夏芙当然明白,越发叫她不好接话。 夏芙其实并不想与程明昱谈论这种问题,但程明昱就是不放过她, “夏芙,当年伤得有多重?”他声线突然放缓放柔,就如同今日他在琴台上那只手,不经意便能拨动人的心弦。 夏芙暗暗吸了一口气,目光移过去,迎上他深黯的眸,“躺了三年,做了十年轮椅。” 如果这是你喜欢听的,如你所愿。 程明昱脸色果然急转直下,双目忽然绷得极紧,好似要慢慢裂开的帛。 心疼,难过,懊悔,担忧和痛苦,一瞬间充滞在心口,将他所有想问的话均给堵住了。 他哑然许久。 “那后来怎么好的?” 夏芙云淡风轻地笑道,“老王妃夜以继日地照料,泡药浴,慢慢好的。” 程明昱不敢想象那个过程,比那些噩梦的情景好不了多少。 他闭了闭眼,自责到连“对不起”三个字都说不出口。 “那如今呢,可还有什么后患?可落下什么病疾?” “很好啊。”夏芙继续笑着,很坦荡地说,“不然我也不能嫁给王爷。” 程明昱心口一窒,对上她晶莹剔透的双目,那里平静悠然,没有波动。 他心痛如绞。 “夏芙....”程明昱压下那满腔的痛楚,一字一句严肃问她,“你与云南王,是你自愿的吗?还是被迫?” 夏芙生得这样美,难保云南王不是垂涎她容貌,夏芙背负那么重的恩情,只能答应嫁给他,如此才能解释,云南王对她极为不放心,想要利用安安将她绑在身边。 夏芙微愣,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当然是自愿的,王爷不可能勉强我。” “是吗?”程明昱薄唇微抿,他这个人也有自负的时候,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心悦于他,情不自禁要嫁,还是被恩情所缚?” 面对他抽丝剥茧般地追问,夏芙哽住了。 程明昱为何说她没有城府呢,因为她不擅长撒谎。 面对安安她不擅长撒谎,面对程明昱,她想撒谎却不知要如何骗过他。 这一犹豫,程明昱便知道答案了。 夏芙还是夏芙,跟安安一样善良天真,这一对母女怎么着都让他心疼。 他微微往后一靠,长出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眼底只剩疼惜, “芙儿,若不是发乎于情,我不希望你委屈自己,云南王府的恩情,我来替你报,你离开他好吗?” 夏芙望着他温柔又强大的模样,心底忽然涌现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当年就是这副神情,让她情不自禁堕入其中,痛苦不堪, 她忽然跟带刺的玫瑰似的,豁然起身,离得他几步远,冰冷地看着他,漠声道, “你凭什么插手我的事。” 她宣泄道,“他心悦于我,甘愿为我做任何事,我难过了他会哄,我要什么他绞尽脑汁也要替我送来,我慕不慕他很重要吗?我与他在一处过日子,百般自在,我不用担心他被别人觊觎,我不用去揣摩他的心思,我在他面前,可以哭,可以闹,可以笑,可以撒娇,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程明昱认认真真听完她每一个字,缓缓起身。 湖风滚过来掠起他衣摆,他裙带当风,映着那张举世无二的脸,如同天人。 他一步一步逼近夏 芙,夏芙想要后退,却逼着自己硬生生迎上他夺人的目光。 程明昱的眸眼被斜阳映染,驻着霞晖,驻着分离十九年的遗憾,驻着再也不能错失的坚决,还驻着任何一个女人难以抵挡的温柔, “如果只是因为他心悦于你,愿意无微不至照料你,愿意让你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愿意宠着你,护着你,那么芙儿,我也可以。” 第72章 无可救药爱上 芙儿, 我也可以... 夏芙狠狠一怔,只是随口而出的话,为堵他的嘴, 却被他接住了。 这应该是她当年最想听到的话吧。 多么美妙动人, 来自世家第一人, 程家掌门人程明昱。 可她不知为什么, 心里忽然很委屈,很难过, 很低落。 “你不可以!” 她毫不犹豫地回绝他。 “您是程家家主,您身上背负着江山社稷, 背负阖族的荣耀和名誉, 你不可以。” 程明昱瞳仁深深一缩。 她眼神明明白白, “我要的,你给不起,你要的, 我也给不起。” 她不可能去给他做程家宗妇。 她不会再踏入婚姻。 “我九死一生活过来,不是为了回到程家。”夏芙忽然凄然一笑, 这一笑带着几分梦幻般的破碎, “我在哪都可以过得很好, 除了程家。” 这一句话饱含当年被程家族规被世俗纲常束缚的无数心酸和委屈。 程明昱当然明白。 明白她当年在程家的困境。 他心痛到无以复加, “芙儿,当年你为何跳崖?我说过有什么难处, 可以遣人知会于我。” 他和母亲再三敲打,四房老太太不可能委屈她。 当时兼祧的事记在族谱,阖族没有人敢说她半个字。 哪怕是想要儿子,后来他也答应二次兼祧了。 那时程明祐还没有消息,她不应该是被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而跳崖。 除非她不愿意跟他, 羞愤而死。 夏芙闻言眼底的光色一晃,仿佛回到当年无法左右自己情绪,又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拽着帕子捂在胸口,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好似想要将那张脸看得更清晰,也好似逼着自己将曾经压在心底的伤口给剖出来,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男人,睁眼闭眼都是他,就连午夜做梦也梦到他在我身子里穿凿,是吗?” 那层笑容艳丽似五彩斑斓的泡沫,一戳就破, “告诉你,我们曾经承诺过往后不再纠缠,告诉你,我明明该守着我丈夫的牌位本本分分过日子,而心里却无法自拔地念着他的堂兄是吗?” “告诉你,我那么那么想与他在一处,却与他之间隔着世俗纲常,隔着君子之约,隔着一个死去的丈夫,隔着整个程家,是吗?” 那个时候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不停地自责,一面是对丈夫的愧疚,一面是对程明昱控制不住的眷恋。 “家主...”她用她曾最爱的称呼,喃喃道,“您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漩涡,引人着迷,但我已经在里头溺死过一次,不想再陷进去。” 这一字字仿若箭簇重重锉在程明昱心口,将他钉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从一开始,真正导致她跳崖的人仅仅是他而已。 倘若他不那么循规蹈矩,不背负那一身君子的龟壳,迈开一步,捅破那层窗户纸,便可将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原来,他只要伸一伸手,他们便可不必错过这十九年的韶华。 原来,他们曾两情相悦。 浓烈的一口血腥堵在程明昱嗓眼,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夏芙往后退开一步,神色恢复如常,“我从不后悔遇到您,也希望您不要让我后悔,我跟云南王很好,我和家主您到此为止。” 她转身离开。 程明昱呼吸一窒,眼底的光一点点坠下去。 伊人已远去许久,河面上的花灯渐渐燃起,程明昱不知自己怎么出的皇宫,老仆搀着他送上马车,至程家巷子里,又将他扶下来。 从这个巷子口,至他的书房,有一条深深的巷道,过去这条路他走了无数回,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难走,他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墙角的灯芒变得光怪陆离,好似在他眼前一寸一寸倾倒。 她曾经偷偷抿唇的那一抹笑,最后一次见面她克制的期待,还有那些岁月里,她怀着孕去祈福,他隔墙而立静静地守候,那年八月初一的雨夜,她在产床上撕心裂肺地痛,他不经意送的珊瑚串被她留了整整十九年,她也爱弹西江月,所有的所有,在他心口撕扯,最终形成一股炙流,将那支箭簇给逼出。 鲜红的一口血喷在墙面,程明昱顿住脚步重重地闭上了眼。 老仆吓得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搀住他, “家主,家主....” “快,快请大夫!” 马车徐徐往云南王驶,夏芙自上了马车,就不再说话,一个人静静垂着眸握着那串珠子,一动不动。 程亦安心里一阵难过。 没有什么比明明相爱却阴差阳错错过更令人遗憾,心痛。 她轻轻揽着母亲,不知该如何宽慰她。 也终于明白为何娘亲不肯见爹爹。 大概是明明已打定主意不再回头,却又被爹爹硬生生拉了一把,在嫁人后,得知曾经的心上人也爱慕她,更令她难受吧。 夏芙听得身侧女儿一声一声叹,忽然觉得好笑,她抬起脸来,温柔望着女儿, “安安,娘亲没法给你一个家,但愿意往后天天陪着安安,安安能原谅我吗?” 程亦安失笑,“娘,我已经长大了,又不是小孩子需要你们照顾,只要你们好,我就好,无论您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您。” 荣婚(重生) 第142节 现在的娘亲,反而不是最令她担忧的。 娘亲显然已走出来,打算过自己的日子,她身边怎么着还有云南王。 爹爹就不一样了。 他一个人孤苦十九年,今日受了这么重的打击,往后会如何实在叫人悬心。 不过当着母亲的面,程亦安未表露出来。 “娘,您真的不打算回云南了吗?”这可是突如其来的喜讯。 夏芙笑道,“嗯,往后我就留在京城。” 程亦安兴奋地抱住她,不消说娘定是为她留在京城。 “那王爷怎么办?你们夫妻分隔这么远不大好吧?” 夏芙敷衍道,“王爷每年总要回京与我们团聚的。” 朝廷需要质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娘亲放心,还有我跟陆栩生,我们一定好好孝敬您。” “好呀....”夏芙咧嘴笑了,心里已经在盘算,隔日得去选个地儿,筹备药铺的事。 垂眸落在腕间那一串珊瑚珠子,她目光定了定,退下来套在程亦安另外那一只手上, “安安,娘亲这串珠子给你了,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这串珠子见证了安安的出生,见证了她与程明昱那段时光,没有谁比安安更有资格来保存它。 程亦安看着这串珠子,心情五味杂陈,“是爹爹赠给您的吗?” 夏芙垂眸点头。 马车刚抵达云南王府,程亦安搀着母亲下车,就发现一贯伺候父亲的一位仆人焦急地在对面张望她,程亦安心头突突一跳,赶忙走过去,低声问,“怎么回事?” 那仆人急道,“三小姐,家主吐血了,您快些去看看吧。” 程亦安猛吸了一口凉气,她什么都不怕,就怕爹爹咳血,前世爹爹就是这么死的。 程亦安顾不上了,连忙折回来与夏芙道, “娘,家里有些急事,我得去处理。” 夏芙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你路上小心些。” 程亦安这厢赶忙登车,往程府奔去。 云南王府离着程家有些远,程亦安吩咐裘青赶快些,裘青却也不能不顾主母安危,至程家侧巷子里时,已是戌时三刻,仆人立即领着程亦安从隐门直抵程明昱的书房,程亦安迅速赶到抱厦,轻轻推开门,却见程明昱躺在榻上睡得正沉,脸色十分苍白。 焦伯伺候在侧,见她过来连忙让开,哽咽道, “三小姐,家主从未病得这般重,他不让惊动任何人,可老奴不放心,还是请了您来。” “这是自然的。”程亦安点点头,净了手,在床前 锦杌坐下,问老仆道,“老太医可来看过?” 焦伯叹道,“已经看过了,说是郁结于心的淤血吐出,并不算坏事,开了药让好好修养,就没旁的话。” 程亦安悬着的心落下,目光移至榻上的程明昱,忍不住握住他发凉的手, 不一会药熬好送了来,程亦安试图唤醒他,“爹爹,爹爹该用药了...” 程明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轮廓在眼前晃动,仿佛听到一道柔软的嗓音在唤他“家主,家主...”,程明昱挣扎着要起身,“芙儿....” 老仆立即上前帮他,用引枕给他靠着,程明昱再定睛一瞧,看清是程亦安,眸色微微一顿,旋即满脸尴尬。 程亦安装作没听到的,从下人手里接过药碗, “爹爹,女儿给您侍奉汤药。” 程明昱看了药碗一眼,没有动。 程亦安不高兴了,“爹爹,您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难道还要女儿哄您?” 程明昱被女儿说得极是不自在,主动从程亦安手里接过药碗,自己喝。 程亦安满意了,等他喝完,接过药碗交给仆人,见他眼底郁色不减,便扯着他衣袖劝道, “爹爹,您别难过了,您还有我呢...” 程亦安最怕他不惜命。 “您想一想,我跟陆栩生还没孩子,我在陆家还未站稳脚跟,二姐未嫁,长姐如今也没挑好郎婿,您这个时候若是出了事,谁给我们撑腰...” 也是为爹娘而遗憾吧,程亦安的眼泪说来就来,“爹爹生病我心里就慌,我不要爹爹出事。” 程亦安扑在他怀里哽咽。 一向还与他有些生分的女儿,突然砸在他怀里,程明昱眼眶一刺,心里那一处柔软也被碰触,他轻轻抚着女儿的发梢,哑声承诺, “安安放心,爹爹不会有事,爹爹还要看着安安生孩子,等安安当了娘,做了祖母,爹爹还不老,好不好?” 有爹娘在,她便永远都是孩子。 程亦安破涕为笑,“那您说话算数。” 她有模有样勾起他小指要与他拉钩。 这时,夏芙给她那串珠子滑下来。 程亦安发现之后,已经迟了。 程明昱目光再次顿住,眼眶慢慢变深,变得猩红。 程亦安从程府出来时,小脸覆满了沮丧。 陆栩生站在车辕上伸手,将她牵上车,“这是怎么了?” 程亦安钻进马车,没接他的话,长辈的事她不好置喙,也不便与陆栩生深谈,只迫不及待钻进他的怀里,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 “还是你好,你比我爹爹好多了。” 陆栩生简直不敢相信,低头看了一眼,确信抱着的是程亦安,“你终于发现了?” 程亦安在他怀里闷出一声,“嗯。” “嫁给你我心里踏实,不怕你在外头沾染花花草草,我爹那样的,太招人,谁嫁他心里都不踏实呀。” 陆栩生高兴不过五弹指功夫,给气得捏了捏她脸蛋,“你到底是恭维我呢,还是埋汰我?” 程亦安嘿嘿一笑,在他怀里抬起眼,双眸如一泓秋水笑得弯弯,两个小酒窝也若隐若现。 陆栩生眸光一深,俯身吻上去。 他如今可真是了不得,那张舌无比灵活,功夫也游刃有余,程亦安低落的情绪很快被他抚慰到。 夏日天热,程亦安白日出过汗,在程家换了一身衣裳,是香云纱的薄缎,修长的薄褙从肩身裹到脚边,底下只穿了一条雪白的纱裙,都是极为服帖的料子,陆栩生的宽掌从蝴蝶骨一路往下探,所到之处就跟着火似的,又一层一层往上堆叠。 程亦安真是生的一身好肌骨,没有一处多余,线条浑然一体流畅窈窕,手感滑腻舒适叫人爱不释手,每每将她笼在怀里便忍不住赞叹她该是女娲最得意之作。 等到程亦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他身上了。 程亦安后背被抵在车壁,被禁锢在他胸膛和车壁之间,连吞咽都不利索了,她被迫盘着他,圈在他脖颈,脸都给烫红了, “陆栩生....” 每吐出一个字音都要费好大力气。 陆栩生却深深摁着她,面如深海纹丝不动,“你可知为何跟着我踏实么?” 程亦安认错,“我不是那个意思...” “因为我不会让你不踏实。” 下江南时,难道没人给他送女人,他极其干脆利落地料理了那些人,愣是不叫传一点风波到京城。 “你爹爹什么都好,就是将家族荣耀,君子之义看得太重,男人有的时候就要豁得出去,岳母涅槃重生,未必愿意被程家规矩约束,我倒是觉得他们这样挺好。” 程家宗妇可不是一般的活计,光看程亦彦的妻子卢氏便知道,一年到头没几日可闲。 程亦安已经撑不住了,绵绵无力地锤他,“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招惹了她又不管她,任由她吊着一口气无力挣扎,那马车颠簸一下简直能要她的命。 陆栩生只能将她放下来,让她躺着,程亦安想起这坐榻中空,万一弄出声响被外头人听到简直是没脸做人,朝他使尽摇头。 陆栩生轻嗤一声。 这事换别人没法子,但陆栩生不同,这男人天生一把好腰力,又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手搂住她腰身牢牢拖住她,一手撑在坐榻。 随时随地,只要她想。 给她。 程亦安出马车时,走得很吃力,步子迈得碎,身子还在敏感中,陆栩生伸出手要牵她,程亦安却拍开他,想自个儿下车,偏身迈一步,腿疼得厉害,狠狠剜了陆栩生一眼,陆栩生不管程亦安什么表情,径直将人抱下来。 陆家侍卫和仆妇均训练有素,一个个垂眸低首,没有半点声响。 程亦安想着又不是第一次抱,认命。 陆栩生见她埋在他怀里不吱声,好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陆家不比你们程家,我们陆家最大的规矩就是,程,亦,安。” “你就是我的祖宗。” 程亦安脸顿时通红,却又极为受用,心神微微一荡,觉着此刻他连头发丝都很顺眼, “你说话算数。” 夫妻俩在马车里折腾一轮,上了塌便一宿无话。 翌日天亮,陆栩生又去了朝堂,路上侍卫告诉他, “昨夜,太子的心腹乔装见了南安郡王。” 陆栩生眉峰微微一皱,“议得什么事,打听到了没有?” 陆栩生自打重生,就往北齐安了密探,南安郡王是他上辈子最大的对手,他岂能不千防万防。 侍卫摇头,“将所有人遣出去,二人单独聊的,打听不出来。” 陆栩生没说话了。 早朝议事,皇帝念着昨日太后当着使臣的面闹出风波,担心使臣小觑大晋,商议由陆栩生组织一场郊外比武,趁势震慑各国与云南王府。 荣婚(重生) 第143节 群臣附议。 早朝后陆栩生便忙这个事去了。 午后,轮到礼部宴请使臣,席间各部官员均到场,与使臣商议边境互市一事,其中免不了要商谈和平协议。 这时,南安郡王起身,朝众人施了一礼, “诸位大晋官员,本王这里倒是有一个极妙的提议,只要大晋允我,我保两国边境十年无忧。” 这话可是狠狠激起了大晋官员的兴趣,这些年大晋与北齐每隔两三年经历一场大战,百姓民不聊生,户部也捉襟见肘,若能保十年平顺,那简直是天降大喜。 不过大家也晓得这位南安郡王不好对付,恐他提出过于无礼的要求。 果不其然,户部尚书郑尚和问他是什么提议,那南安郡王回想昨日万寿节上惊鸿一瞥,目露神往道, “本王心慕程明昱的小女儿程亦安,若是大晋皇帝陛下肯将她许给本王为妻,本王以项上人头起誓,与大晋签订议和协议,十年绝不南犯。” 这话一落,宛若石破天惊。 太后听到消息立即将太子召去慈宁宫。 太后这个年纪压根不怕热,慈宁宫内从不用冰镇,太子进去时只觉得殿 内闷热,中单都黏在肌肤上难受得紧,不过储君威仪让他愣是没露出半点端倪,如常给太后见了安。 太后看到太子,将下人屏退,担忧问, “昨日的事如何了?” 太子抬眸看着她,神色笃定,“一切顺利,就在方才礼部使臣宴席上,南安郡王已将此事提出,而孙儿也着人在坊间大肆散布消息,将此事宣扬出去,给陛下制造压力。” 自古以来以女人换和平者比比皆是。 比起一个程亦安,边境数百万黎民百姓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江南刚平,皇帝这个时候就需要时日供他恢复并增强大晋国力,积攒本钱,这十年太关键了,但凡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帝王,就该拿一个女人去换和平,去换大晋未来。 若非如此,太后又如何在昨日故意挑出程家的事,让南安郡王生出好奇之心,再进一步许下重利,怂恿南安郡王提出此议? 程亦安太关键了,她是第一世家程府,陆国公府,云南王府的纽带,必须斩断这层关联,太子党才有出路,而这一番提议,亦能很好地离间陆栩生和皇帝,简直是一箭三雕。 程亦安父亲乃文臣之首,丈夫是边关主帅,如今又搭上了云南王府。 谁能坐视这三者关联更甚? 但凡有远见的朝臣都该思量里头的利害关系了。 功高震主。 所以,太子只需煽风点火,自有人去皇帝那儿说项,皇帝难免不动摇,陆栩生被人夺妻,心中必定含恨,届时的场面,光想一想,太子都觉得很兴奋。 “还是祖母技高一筹。” 太后神色倒无明显变化,“朝廷的事哀家自会给你盯着,但是子嗣也尤为重要,太子妃那边,你要用些心。” 太子神色黯然。 南安郡王这番提议很快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整个京城也闹得沸沸扬扬。 陆栩生正在城郊布置讲武比赛的事,暗卫立即奔赴京营将此事禀报于他, 陆栩生身边正簇拥一群当年跟着他父亲南征北战的将军们,听了这话,一个个怒发冲冠。 “什么杂碎,也敢觊觎少夫人!” 其中一位以威猛著称的将军一拳砸在沙盘,怒目而视,“少帅,您点个头,属下这就去杀了那个狗贼!” 将军们一个个比陆栩生本人还愤怒。 “南安郡王敢来大晋,简直是找死,少帅,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弄了他!” 陆栩生静静地听完,慢腾腾接过副将递来的帕子,净了手, “稍安勿躁,我先回一趟城。” 大家见陆栩生面色平静地往外走,纷纷疑惑, “少帅,您去哪儿?要属下们一道去吗?” 以陆栩生的性子肯定不能忍,大家伙怀疑他要私了,打算跟去助阵。 不料陆栩生一面往外走,一面摆手, “别急,我先去安抚安抚我夫人。” 闹出这么大动静,必定已传到程亦安耳朵里,可不能把她气坏了。 前世外头的事他从不知会程亦安,害她对他没有一丁点底,如今嘛,夫人最大。 第73章 昏倒 皇帝第一时间已予以拒绝, 不过从宴席结束始,陆陆续续有朝官来御书房当说客,陆栩生进城时, 有官员候在这, 劝他去御书房求见皇帝。 陆栩生说不急, 先回了宁济堂。 此时天色刚暗, 过去这个时辰,程亦安刚用晚膳, 正在院子里消食,今日踏进月洞门, 里面静悄悄的, 守门的婆子望着他神色那个叫一言难尽。 陆栩生就知道完了。 定是动了怒, 气糊涂了。 二话不说往里去,如兰拿着小蒲扇在门口的纱帘处往外扇风,见陆栩生回来, 立即悄声掀开帘,往里一比。 陆栩生觉得奇怪, 里屋毫无声响, 一丝光亮也没, 于是立在门口先问,“夫人呢?” 如兰见他不急着进,只得重新搁下纱帘, 退至门槛外给他请安,低声回, “二奶奶在睡着呢。” 气睡了? 陆栩生脸色微沉,“事儿夫人知道了?” 如兰迷糊问,“二爷, 什么事?” 陆栩生愣住,觉得蹊跷没急着进去,又折回书房招来裘青问, “南安郡王的事,传去后院没?” 裘青这个时候充分表现出一个顶尖侍卫该有的素养,“这种腌臜事,脏了夫人的耳,属下给瞒住了,没叫告诉夫人。” 陆栩生赞赏地看了一眼裘青,“这个月给你加倍的月例。” 裘青闻言笑嘻嘻道,“少将军,属下身旁无妻,身后无子,您给再多的月例,属下也用不着啊。” 陆栩生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怎么,想娶媳妇了?” 裘青抚着后脑勺干笑。 “少奶奶那边,您帮我说项呗。” 陆栩生沉吟,“好说,只是,”他语气顿了顿,“得等我先料理了南安郡王,息了夫人怒火才能将你的事提上日程。” “这是应当的,应当的。” 陆栩生再次往后院来,步伐便气定神闲许多,一进去见如兰还带着两个小丫头在帘子处扇风,便疑惑问, “怎么不熏香?” 如兰也很苦恼,“少奶奶今日不知怎么,闻不得这些香气,奴婢只能用扇子驱赶蚊子。” 陆栩生就不说话了,进了东次间,听得架子床上传来响动,他净了手脸过去,见程亦安正掀开帘子准备起床, “怎么这个时辰还在睡?” 程亦安抱着枕褥无精打采坐在床榻,没好气瞪着他,“还不是你,昨日在马车闹得太过,害我今日身子不舒服。” 总提不起精神。 陆栩生满脸歉意踱步上来,陪她坐着, “是我之过,要不请个大夫瞧瞧?” 程亦安摇摇头,“可能是要来月事了。”过去每每来月事前两日,身子便有些不适。 程亦安口渴,陆栩生倒茶给她,程亦安接过茶喝了两口,发现陆栩生神情有些不对劲, “有事?” 陆栩生欲言又止。 程亦安见他明显一副心虚的样子,将茶盏塞给他,目光高傲审视,“在外头招惹女人了?” 陆栩生扶额,“招惹男人了。” 程亦安脸色一变,这比招惹女人还可怖,“你跟大姐夫一样?” 陆栩生猛咳,“误会,误会,是那个南安郡王...他暗中与太子勾结,扬言要朝廷判你我和离,将你送去北齐和亲...” 陆栩生说这话时,心情很忐忑,生怕程亦安动气。 程亦安心想只要陆栩生不是贺青云那个症候,其他的都还好说。 不过南安郡王这事也着实可气。 “你打算怎么办?” 陆栩生轻轻在她耳边低语数句,程亦安猛地抬起脸,杏眼睁得大大的,“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这样会不会露馅?” “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程亦安得知他没用晚膳,招李嬷嬷传膳,陆栩生吃饱喝足,却见程亦安只略动了下筷子,没吃几口就丢下了, “没胃口?” 程亦安是有些没胃口,吩咐李嬷嬷,“去煮一碗燕窝粥来。” 陆栩生这一夜没回府。 程亦安也没太当回事,倒头就睡,次日清晨天一亮,二太太那边要请她过去,结果门房报说程亦彦来了。 程亦安先让李嬷嬷去回禀二太太,自个儿穿戴妥当往前厅来。 三少爷陆继生和三老爷在招待程亦彦,见程亦安过来,二人寻借口离开了。 荣婚(重生) 第144节 程亦彦起身看着温软明净的妹妹,心疼道, “安安,爹爹让我来接你回府住一阵。” 怕那些流言蜚语伤及程亦安。 躲在程家园就不一样,外头的风声进不来,程亦安可以痛痛快快跟姐妹们玩耍,留在陆府,首先那个二夫人王氏是何心思就说不清,毕竟王家和太后一直属意让王韵怡嫁给陆栩生,程家当然不会把王家和王夫人当回事,但没必要让妹妹在这里受半点委屈。 程亦安能够理解哥哥和爹爹一片爱护之心,“只是我这一走,他便是孤军奋战,二哥哥,我们夫妻一体,我不能离开他。” 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山盟海誓,情深似海,夫妻之间的情谊,便是一点一滴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积攒而来的,不能遇到一点挫折就缩回去。 程亦彦面露讶异,三妹妹看着是最温软柔顺的一个,却总能做出出人意料的举止。 易身而处,换做是他,他希望卢氏守在他身边相信他吗,这是显而易见的。 程亦彦不再劝,“若是你婆母为难你,立即遣人回府告诉哥哥,明白吗?” 程亦安笑着应下,“哥哥放心吧,陆栩生应付得来。” 陆栩生那个计划,听着很大胆,但若真正成功施行,那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程亦彦离开后,程亦安便来到二太太的明熙堂。 二夫人发觉她脸色不大好,也没多想,只当程亦安昨夜听说了南安郡王的事被气着了, “栩哥儿媳妇,外头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程亦安神色平静道,“都听说了。” 二太太叹道,“你别往心里去,那南安郡王不过恨栩哥儿杀了他父王,要嘴头上出出气。” 儿子的脾性她还是了解的,绝不准许有人染指自己的女人,那程明昱更不可能将宝贝女儿远送北齐。所以这事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程亦安讶异地看了一眼二夫人,还以为她要趁机落井下石,恨不得她离开,好叫那王韵怡上位呢。 这一辈子到底与上一辈子不同了。 “多谢婆母宽慰,我还好,没往心里去。” 二太太却知道程亦安这是死要面子,毕竟她脸色摆在那里,无精打采,略有些暗黄。 “那就回去歇着吧。” 程亦安没回去歇着,而是来到议事厅主事,平日她可以懒散些,但这个时候不能懒散,越遇事越不能乱,当家主母在关键时刻是要有威严的,不能叫底下仆从和陆家族人看轻了她。 大少奶奶柳氏和三少奶奶柏氏正在议事厅,谈起程亦安的事,均愁上心头。 见她进来,纷纷开导她, “圣上是明君,当不会做这等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的事,二弟是边军主帅,让他脸上难堪,无异于让整个边军难堪,南安郡王这是纯属挑衅。”柳氏还是很有见地的, 程亦安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柏氏听说她刚从王夫人那里过来,悄悄拉着她问, “婆母没为难你吧?” 柏氏生怕王氏借着机会发作程亦安,逼着她回程家,好叫陆栩生改娶王韵怡。 程亦安道,“没有。” 柏氏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如今她们妯娌三人一台戏,将陆家里里外外治得跟铁桶似的,日子从未这般舒心。 退一万步来说,真让那王韵怡嫁给陆栩生,长房必定备受打击,柏氏也会被嫂嫂压得抬不起头来。 所以柳氏和柏氏无论是感念先头程亦安帮扶之恩,还是往将来细想,都是毫不犹豫站在她这边的。 至于程亦安脸色不好,那该是气得没睡好。 程亦安前脚离开明熙堂,宫里一位嬷嬷后脚进来寻二太太。 是太后身边的人,一进来就做主将下人遣出去了。 二太太对着太后的女官也很客气,招她上前来坐,“姑姑怎么来了?” 那位老姑姑来到她跟前的圈椅坐着,低声与她道, “太后娘娘让我提醒夫人您,趁势发作你那儿媳妇,好叫她在府上待不下去,以程明昱之骄傲,一定不愿看着女儿在陆家受委屈,必然和离,王家马上要进京了,届时再让韵怡姑娘嫁给栩生,不是很好?” 王夫人心头猛跳。 这不是将她架在火上烤吗。 她也喜欢侄女没错,可如今,那程亦安家里事儿安排得妥当,族人都很服她,出身高贵,娘家强劲,栩生也稀罕她稀罕得不得了,她这个时候做恶人强拆了他们,儿子能不怨她? 王夫人也明白太后的性子,不容人忤逆,面上是应了, “我知道了,您回去禀报太后,我一定斟酌着处理。” 等嬷嬷离开,她一头倒在罗汉床简直要哭死。 “为什么要把我置在这旋涡左右为难!” 身旁王嬷嬷劝她道,“姑娘,您呢,听老奴一句劝,以不变应万变,若是宫里皇帝下旨,那碍不着您的事,您也左右不了,回头便劝二爷娶了表姑娘便是,若是皇帝没有同意,那么您万万不能从中作梗,若是您逼走了少夫人,回头二爷那边恨您恨的要死,母子离心对您可没半点好处。” 二太太王氏一听,心里定了主意, “好,就依你的。” 程亦彦虽然没能把人接回去,但程家还是来了人。 程亦歆登门探望程亦安,程亦安从正门将她迎进来,一路往宁济堂去, “长姐终于舍得出门了?” 程亦歆笑,“嫂嫂和妹妹帮着在看孩子,叫我出来散散心。” 其实是不放心程亦安,想来陪陪她,总不能娘家一点动静也没有,让程亦安孤军奋战。 程亦安也看出程亦歆来意, “那你就干脆在陆家住几日。” 程亦歆道,“祖母还真这般说来着。” “那你怎么没捎包袱来?” “是程亦乔不肯,说是今日我来,明日换她来,显得天天有人来,你也不寂寞。” 姐妹多好处就在这,程亦安咧嘴笑,“那敢情好,我这几日热闹了。” 奉茶坐定,程亦歆是个闲不住的,见程亦安留下一半的络子没打完,便接过了手,程亦安在一旁托腮望她, “前个儿二姐说,这段时日日日有人上门提亲,长姐是什么打算?” 程亦歆笑了笑,“再说吧。” 前日在皇宫,程亦乔告诉程亦安,这里头有几户可斟酌的人家。 一位姓张,是程亦彦的同窗,早年便爱慕过程亦歆,这几年说亲一直没说如意,如今听说程亦歆和离,只当自己缘分来了,执意求娶。 一位姓裴,是河东裴氏的嫡长子,先头娶过一位妻子,不知何故和离了,裴家也是名门望族,裴家嫡长子必定是要继承家业的,素闻程亦歆能干,想娶进门做宗妇,先头那位夫人没有孩子,也就是说程亦歆嫁过去如同头婚。 程亦安道,“那位裴侍郎我倒是寻陆栩生打听过,他人品清正,是同龄人中的翘楚,难得为人极为低调,两党不沾,倒是很合咱们程家的脾性。” 裴季今年二十七,比程亦歆大上三岁,时任刑部侍郎,今年刚刚提拔上任,是大晋除程明昱外,晋升最快的文官。 程亦歆道,“听着是与崔函一般无二的人物,可谁知道暗地里是什么德性,毕竟他和离过,可别人有什么隐忧。” 程亦安颔首,“言之有理,我听二姐说,她见过那位张公子,生得极为和气,整日一张脸笑吟吟的,对长姐你又痴心,你也不思思量思量?” 程亦歆瞪了她一眼,“人家从未娶过妻,我这边带着个孩子嫁他,不委屈他吗?短期内得偿所愿必定是欢喜的,时日久了,心里多少添几分不乐意,日子就没法长久,再说了,这么多年议亲都不大顺,孰知不是挑剔之人。” 程亦安明白了,长姐现在是惊弓之鸟,不会轻易许人。 “姐姐不是说要在别苑开个画院么?筹备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程亦歆就来了劲, 絮絮叨叨念个不停,“已经开起来了,翠儿喜爱作画,我每旬过去五日,京中若有姑娘送来求学的,我就收....” 姐妹俩说说笑笑,一日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翌日便是讲武比试。 这一场比武全城瞩目,京营里的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并禁卫军均有将士参与,这一次无需动员,众将受不了南安郡王的嚣张气焰,纷纷扬言要灭了他。 两两较武,到最后就剩大晋和北齐,大晋由陆栩生坐镇,北齐的主帅自然是南安郡王。 每国遣十人出战,一人替补,以军阵的方式较武,南安郡王是第十一人,至于大晋的替补,南安郡王猜测是陆栩生,开战前,南安郡王扬声道, “陆栩生,若是本王赢了,你就自请下堂,将妻子让给我如何?” 陆栩生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模样,“抱歉郡王,本督任何时候都不会拿妻儿来做赌注,你输了,给本督磕个头,将前日的话收回去便是。” 南岸郡王笑,“若我赢了呢?” “你赢不了。” 南安郡王:“.....” 他不废话了,示意哨兵开令,两方马骑齐出,马场顿时尘土飞扬。 北齐十人,兵强马壮,单打独战能力极强,但陆栩生创了一种专门针对骑兵的打法,即长矛加盾牌,大晋将士训练有素,配合极好,北齐人一时冲不破军阵,顿感棘手,不仅如此,还因大晋使锋矢阵,反而令北齐折损了一位人马。 南安郡王上场。 毕竟是南康王的儿子,兵法也是熟稔于心,立即指挥将士们以车轮阵往前压去,这是最适合骑兵的阵法,且攻击力极强。 大晋将士也有应对之策,当中一人令旗一挥,锋矢阵立变鹤翼阵,从两侧包抄,那长长的矛直往北齐阵中乱捅,很快坏了他们节奏。 南安郡王见状不妙,立即发出命令:“散!” 十人发狂似的朝大晋的侧翼袭来。 大晋令旗一变,结成五军阵前进。 双方主帅都是高手,一时难分伯仲。 那么陆栩生克敌之法到底在哪里呢? 很快南安郡王发现不对。 陆栩生在消耗北齐的战斗力,大晋变阵极快,又是明显排练过,将士们游刃有余,但北齐每每是根据大晋阵法做调整,难免被钓着鼻子在走,如此一来,北齐铁骑奔来跑去,体力渐渐消耗。 荣婚(重生) 第145节 北齐铁骑之所以闻名天下,便是以体力著称,擅长速战速决。 形成持久战,对北齐不利。 南安郡王果断调整战法,他决定一对一盯人打。 方才一番对战,他也渐渐看清大晋一些将士的底细,根据己方人手优劣,迅速做出布置,北齐将士在他一声令下,循着各自的目标奔去。 这些北齐的将士也很死心眼,认定了谁,就追着谁打,哪怕身侧有旁人袭击也不管,唯有如此,能破陆栩生的军阵。 陆栩生原没打算出手,替补定的也是旁人,见状立即接过指挥令,充当第十一人,坐在上方指挥, 令旗一变,所有被追的将士火速反击,一对一抢攻。 北齐见陆栩生上当,纷纷松了一口气,要的就是对攻,如此北齐的优势方能显现出来。 然而就趁着他们喘一口气的时候,陆栩生再度变阵,场上十人火速后撤,再度结成锋矢阵。 打得正欢的北齐将士傻眼了。 一而再再而三失手,军心就在这个时候产生动摇。 北齐将士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南安郡王也有些烦躁,但他必须沉住气,再度下令,命将士们停下来集结,思考对策。 进入相持。 天称已经偏向陆栩生。 思来想去,最稳妥的依然是车轮战,于是北齐再度以车轮战上阵。 只是这一回,北齐战士明显没了最开始那般意气风发,也没最先那般沉得住气,就在大晋准备变阵时,北齐有一人突然从阵中窜出来,一铁锤砸向大晋一位将士。 机会来了! 陆栩生迅速变阵,很果断将此人围入阵中咬死。 北齐很想营救,可惜大晋军阵已关,一时突破不进去。 双方人数开始失衡。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从一开始南安郡王被陆栩生牵着鼻子走,就失去主动权。 到最后,北齐以死伤五人的代价,结束这场比武。 而大晋军中也有伤患,但陆栩生从始至终没有下台。 胜负已分。 陆栩生以实力告诉南安郡王,嘴上功夫是没用的。 这就结束了吗? 没有。 当日夜里使臣欢送宴,南安郡王心情郁闷饮了不少酒,车汗那位成王殿下见他失利,心里十分痛快,言辞间颇有挑衅,南安郡王气不过,用北齐话骂了一句娘。 车汗这位殿下起先没听懂,后来被人译过气得满脸涨红。 他的母亲是车汗国的王后,那是南安郡王能骂的吗? 想骂回去,可惜南安郡王早已扬长离去。 回到使馆,时辰还早,其余人还在宴席应酬,南安郡王闷闷不乐,去浴室冲了个澡便回了屋,正打算招侍婢侍寝,却发现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军人的警觉性是极高的,虽然看不到对方的人,却能感知方位,他逼近屏风,打算动手。 正当此时,一阵风来,陆栩生的身影从屏风后绕出来。 南安郡王见是他,警惕之余又是满脸冷笑,“你来作甚?” “杀你。”陆栩生淡声道。 南安郡王只觉太可笑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可知我来之前,北齐已集结十万军队在榆林和宣府之北,一旦我出事,这些大军南下,你大晋边关将生灵涂炭。” 这是南安郡王在大晋嚣张的底气。 “再说了,我一出事,你们大晋皇帝的信誉便毁于一旦。” 往后没有国家愿意出使大晋。 陆栩生神色不变,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南安郡王不信他真敢动手,站着不动,直到陆栩生突然朝他撒了一团粉末,那粉末被吸入鼻腔,辣得他嗓子跟哑了似的,他方知陆栩生动真格的,眸光大绽,一面往侧面凭几一闪,一面往外张望打算召唤侍卫,可惜陆栩生没有给他机会,跟一阵旋风刮过来,赶在他出口之前,一道银锁往他脖颈一套,南安郡王亦是个中强手,岂能轻易便被他捉住,双手拽住那根绳索,借力双腿往前攻击陆栩生腹部。 陆栩生果断往上一跳,脚尖勾在房梁,借住绳索将他往上一提,南安郡王身手也极为敏捷,很快一个转身逃出绳索的桎梏,待要再次往外唤人,陆栩生猛地一脚踢过来,正中他下颚及喉咙,顿时一口血扑出,疼得南安郡王神情俱裂。 只因二人出手太快,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瞬间。 南安郡王本就喝了酒,意识不如先前清醒,陆栩生又是有备而来,十招过后,南安郡王明显落下风。 外头侍卫为何没进来? 因为陆栩生的人在外头策划了一场暗杀,侍卫均被引出去,而屋子里的南安郡王正在“临幸女人”,没有吩咐,也无人来打搅他。 陆栩生一手握住他喉咙,一刀痛快地插入他腹中,狠狠绞了几下,南安郡王瞪大眼珠直直盯着他,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陆栩生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尸体,往地上一扔,“交给你了。” 这时,一人从黑暗中走出来。 无论体型着装打扮与南安郡王几乎如出一辙。 唯独相貌和嗓音有区别。 相貌不同怎么办? 这人趁着南安郡王尸身还有温度,迅速将那张人皮给揭下,覆在一张早准备的面泥上,随后对着铜镜贴上自己面颊。 至于嗓音? 车汗远在高原,盛产奇珍妙药,车汗的佛王座下便有锻炼毒药的高手,因为南安郡王在席间对成王殿下出言不逊,被车汗国的人悄悄给毒哑了。 这是陆栩生早就布好的局。 此人从陆栩生重生起,便被安排去北齐,暗中观察南安郡王一举一动,言行举止已学了个□□成,陆栩生前世大部分时光都在边关,对北齐的朝廷洞若观火,哪怕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也未雨绸缪告诉这名暗卫,没有人会想到李代桃僵,有他在一旁协助,能帮着他在北齐短暂地潜伏下来。 往敌人的心脏插上一把刀是何其不可思议,不仅北齐军中了如指掌,也能想法子拿到太子通敌的证据。 半夜北齐人发现自家郡王喉咙被毒伤了,只能发出哑声,气得暴跳如雷,非要问大晋皇帝要个说法,皇帝立即遣刑部侍郎裴季去查案,结果就查到车汗国使臣身上,北齐人扑向车汗国使馆,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这一路留下人照料南安郡王,其中几名悍将追着成王殿下的人往西北跑。 南安郡王与车汗国的梁子彻底结下。 陆栩生回到府中,将此事告诉程亦安, 程亦安听得满脸匪夷所思,“能瞒多久?” 陆栩生沉吟道,“多瞒一日是一日,所以我要跟着去一趟边境,此外,我也要拿着南安郡王的人头祭拜当年白银山的将士。” 程亦安眼神顿时软了,懦声道,“要去多久?” 陆栩生没答,这要看暗卫潜伏稳妥与否再定, “我尽快回来,我不在府上,能照顾好自己吗?” 程亦安牵着唇角,“我不能照顾好自己,你就留下来?” 陆栩生:“.....” “去吧。”程亦安揉了揉眼,她又不是矫情的性子,“小心为上。” 过去陆栩生从不喜这些婆婆妈妈的行径,哪位将士念叨家里妻儿还要被他骂没出息,如今嘛,看着她红红的眼眶,心都要碎了,揉着她发梢轻声道, “我也不是一口气要待许久,譬如十日八日地回来一次?” “十日八日一次,”程亦安有模有样复念了一遍,“也不错。” 陆栩生听出她弦外之音,真的给气笑了, “安安....”他捞起她一撮发梢绕在指尖,声线难得温柔,“若是他潜伏稳妥,我很快就能回来,届时...”他也一本正经,“一夜七次。” 程亦安嗤笑一声,脸也红了。 “快去吧快去吧!”她已经嫌他了。 离别的情绪就这么化去。 半夜陆栩生就离开了。 程亦安夜里就没睡好,心里堵得慌,以为自己记挂陆栩生。 成婚还没满一年呢,至于这般黏黏糊糊嘛,她在心里埋汰自己,压下胸口的恶心睡过去。 次日便是五月二十六,程亦安上午在议事厅处理族务,午膳消食时,来到陆栩生的书房,打算寻山川地图瞧一瞧宣府与京城的距离,盘算一月他能来回几次。 出宁济堂沿着石径绕进前面廊庑,午阳日头格外炽烈,如兰都热出一身汗了,程亦安反而觉着身上有些冷,忍不住想往日头里晒,结果刚迈开一步,眼前一阵发黑,毫无预兆晕了过去。 陆栩生不在府上,明嫂子火速着人禀去程家,而如兰呢,也毫不犹豫安排侍卫跑了一趟云南王府。 程明昱尚未痊愈,听到女儿昏厥,从病榻起身,骑马往陆府赶,那边夏芙也火急火燎,丢下手头活计,登车朝陆府来。 云南王府离陆家较近,但程明昱马快,两伙人马在陆府前撞了个正着。 第74章 怀孕 午时末, 四下里充滞一股闷热,连巷子里的知了也恹恹地没有动静。 马蹄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夏芙由嬷嬷搀下车来,听得巷子里传来飞骑声, 循目望去, 正见一人一身雪袍策马奔来, 夏芙其实不爱看人穿雪衫, 要么显得轻浮,要么容色气度差劲压不住那一身雪色, 但来人眉宇间凛然的神色和那一身高山仰止般的气度,便叫人觉着只有他配着雪衣。 马蹄及近, 才发觉是程明昱, 夏芙微微一愣, 尴尬地错开视线。 杭管家与管事嬷嬷刚迎了云南王妃,再见程明昱更是愕然,慌忙上前行礼, “给程大人请安,惊动您实在罪过。” 程明昱稍一颔首, 下马来, 在他身后跟了几名侍卫并被侍卫驾马带来的老太医。 老太医显然被一路颠簸, 出了一身汗,下了马后直喘了两口气。 荣婚(重生) 第146节 程明昱搁下马缰,来到夏芙身侧不远。 “你也来了?”并不意外的语气。 夏芙目光只及他胸前并不往上, 稍稍欠身算是打过招呼,便率先往里去。 程明昱掀起蔽膝辍在她两步后。 杭管家和明嫂子往前引路,路过正厅顺着斜廊往书房方向去,行至斜廊尽头时,夏芙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咳, 其实那夜程亦安急匆匆离开,夏芙就猜到是程明昱出了事,听这一声咳,咳中带着哑声,该是还有些寒痰,肺部有淤湿之气,且咳声并不浅,不在喉咙而在肺腑深处,恐是积年之症。 夏芙脚步微顿,终究是没回头,快步往书房走。 程明昱目色在她柔秀的背影定了片刻,跟了上去。 李嬷嬷已候在廊庑下,见二人联袂而来,暗暗吃了一惊,连忙跪下磕头, “给王妃请安,给家主请安。” 一行人绕进东厢房内。 程亦安临时昏厥在廊庑下,下人不敢乱挪动她,念着要请太医,陆栩生书房正室有不少军机要密,不便让外人进,只能将程亦安安置在东厢房。 程亦安躺在软榻,脸色白中带黄,还未醒过来。 在她跟前坐着一人,这是裘青闻讯刚从太医院抗来的太医,程府的老太医显然与他相熟,从程明昱身侧绕进来,来到他身侧。 “李太医,把脉如何?” 那李太医瞧见老太医登时一惊,喜道,“是您...”待要说什么,看到身后的程明昱二人,忙止住嘴,往旁边一退, “大抵是看准了,您再把把关。” 老太医从他轻松的神色看出来不是坏事,心中有了数,便坐下把脉。 如兰跪在程亦安身侧,替她扶着手腕,覆上一块薄巾给老太医手诊。 夏芙和程明昱不好干站着,便在北面圈椅坐了下来,二人当中搁着一四方桌,视线不约而同落在女儿身上。 李嬷嬷亲自给二人上了茶,他们却顾不上喝。 老太医看过脉,脸上露出笑意,起身朝程明昱施礼, “家主,王妃,三小姐这是喜脉,恭喜贺喜。” 夏芙捂了捂胸口,大松一口气,“那就好...” 程明昱神情也显见放松,“她身子弱,你给她开一些安胎的方子。” 老太医应是,两位太医斟酌着开了个方子,写完夏芙忽然开口,“可否让我瞧瞧。” 她毕竟精通药理,同样的方子不同药材,效果也天差地别。 老太医立即捧过来给她瞧,夏芙一目掠过,提笔在方子一些药名后做了注解,譬如注明产地,注明品类。 老太医轻扫一眼便知夏芙是内行人,笑了笑,“多谢王妃。” 与李太医退下着人买药熬药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李嬷嬷等人,这些一贯伺候程亦安的下人纷纷喜极而泣, “姑娘一直盼着孩子,今日总算如愿...” 可惜李嬷嬷说完,程明昱和夏芙均没有太大的反应,夏芙经历过生产,知道生孩子的苦,而程明昱呢,在他眼里女儿始终是孩子,一朝要做母亲了,反而有些心疼。 李嬷嬷讪讪地看了一眼明嫂子,明嫂子是当年程明昱和老祖宗给程亦安挑的陪房,是熟知程明昱脾性的,悄悄使了个眼色,几人均退去了外头。 屋子里除了熟睡的程亦安,只有程明昱和夏芙。 夏芙以为上次过后,二人应当没有机会再见,上回话说得绝说得透,也说得直白,今日撞上反而很不好意思,余光发现他那张脸是往她这个方向偏着的,夏芙就更不自在了,干脆从他身侧挪至程亦安的塌旁。 天热,安安睡得满头是汗,原先苍白的面颊被蒸红了,浓而长的眼睫覆在眼下,睡相极为乖巧娇憨,自个儿还跟个孩子似得,却是说做母亲就做母亲了。 夏芙想起当年自己初为人母的无措,再看如今的程亦安,免不了添了几分心疼。 她细心地替安安拭去汗,脑门前后都给擦了一遭,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对着母亲有天然的依赖,好似闻到熟悉的药香,本能往她的方向靠了靠 。 夏芙心都软成一滩水。 以为她要醒来,不想等了片刻,程亦安反而睡得更踏实了。 余光往程明昱的方向瞥了瞥,那男人还坐着一动不动。 虽说是父亲,却也是女大避父,况且有她在这里,他不应该避嫌离开嘛。 程明昱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他素来是个最讲规矩的.... 夏芙心里默默叹了叹。 她方才出门得急,顾不上喝水,路上挂记程亦安,出了一身汗,此刻不免口干舌燥。 夏芙望了一眼李嬷嬷给她斟的茶....犹豫了一下,还是镇定地起身回到圈椅坐着,拾起茶盏抿了几口。 搁下茶盏时,目光好巧不巧落在程明昱手背。 程明昱右手搭在桌案,手背那日被崩断的琴弦弹出一条极深的口子,眼下那条沟壑清晰狰狞,显然还未好全。 夏芙喉咙滚了滚,这回目光往上迎上他清湛的视线, “您好像身子抱恙?要不要我给您把把脉?” 那日被那首西江月和他那番话一激,勾起陈年压在心底的情愫,便吐了一腔苦水,实则在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过去的事与他无关,她也从未怪过任何人,只不过是为了堵他的嘴罢了。 可他若因此伤了身子,便是她的罪过。 程明昱漆黑的双眸平静地看着她,毫不犹豫伸过手。 那只手修长好看,很明显是一双弹琴的手。 袖口遮住他手腕,夏芙替他往上撩开,搭在他手腕处听脉。 她的指腹覆着一层湿热,在他肌肤滋生些许痒意,这些痒顺着经脉爬上他耳梢。 程明昱毕竟不是没有城府的年轻人,面色看不出丝毫痕迹。 只是夏芙这一听脉,听得有些久,程明昱记得老太医给他听脉,很快就收了手,忍不住问她道, “还没好?” 夏芙眉间微蹙,淡声吩咐,“换一只手。” 程明昱威仪甚重,从不听人摆布,面对夏芙他没法子,侧过身,将另一手搭过来。 那股湿热又覆在手腕处,这一回更甚。 夏芙手放上去没多久,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程明昱面不改色。 总算听完脉象,夏芙松开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叹道, “我回头给您开个药浴的方子,您得空泡一泡吧。” 程明昱眯起眼看着她问,“你把出什么症候来了?” 夏芙把出他咳过血,避开他逼人的目光,心存愧疚道,“肺部有积年寒症,需祛湿排寒,冬病夏治,眼下三伏天正是泡药浴最好的时辰,您试一试吧,回头我配好药包交给安安...” 再让程亦安给他。 程明昱没说话。 夏芙觉得自己欠他一个道歉,于是转过身朝他欠了欠身,“那日的事,跟您赔罪,您别放在心上。” 程明昱听了这话,心底无端涌上一阵酸楚,忍不住又咳了几声,语气微微发紧, “什么话别放在心上?哪句话别放在心上?” 是拒绝他的话,还是心里有他的话? 夏芙听得他语气急了,顿时懊恼失言,她何苦又招惹他? 打算起身避去右厢房,恰在这时,床榻方向传来一声懵嗔的“爹”“娘”。 只见程亦安已坐起,痴痴看着他们俩,娇俏的脸蛋覆满茫然。 程亦安方才被程明昱的咳嗽声给弄醒,睁开眼便模模糊糊瞧见一双熟悉的身影坐在对面圈椅。 她以为自己看错,定睛看了一会。 爹爹和娘亲竟然同时来探望她。 上次的“团聚”实在是勉强,今日算是正儿八经的团聚吧。 嘴角情不自禁咧开,落在夏芙和程明昱眼里便有些傻了。 夏芙见女儿醒来,自是把程明昱的事丢开,连忙挪过来,“安安....” 她紧握住女儿手腕,眼底闪出泪花, “傻安安,你怀了孕都不知道呢,突然昏厥,可吓坏娘亲了。” 她将程亦安抱在怀里。 程亦安神情僵在脸上,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这是怀孕了? 难怪这几日左右不舒坦,被爹娘和南安郡王的事一搅,连着月事迟了两日也没放在心上。 前世今生她最盼着的可不就是一个孩子? 泪水后知后觉滑落眼眶,她望着对面的父亲,呢喃问,“爹爹是真的吗?” 程明昱感觉到女儿的欢喜,才真正露出一丝喜悦,“千真万确。” 程亦安得到肯定答复,忍不住搂紧了夏芙,埋在她肩口哭道,“娘,我有孩子了....” 前世今生时隔近七年,她总算又怀上了。 夏芙见女儿哭得动容,心中纳罕,想当初她刚有孕时,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程亦安与她不同,满满的喜悦。 论理安安才十八岁不到,性情要更稚嫩些才是。 不过程亦安终于得偿所愿,夏芙自当为她高兴。 “安安,陆栩生不在京城,娘留下照顾你好吗?”她还从未照顾过安安,她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光就在怀孕生产,所以她想在女儿最艰难的时候留在她身边。 荣婚(重生) 第147节 女儿任何时候都是依赖娘的,程亦安乐得再度扑在她怀里, “女儿求之不得。” 程明昱看着相拥的母女,眼眶一度泛酸。 程亦安躺了许久,浑身不自在打算起身,却被夏芙按住, “头三月孩子胎像不稳,你别乱动。” 程亦安前世没有躺过,恰巧前世也落了胎,母亲好歹平安生下了她,她于是跟母亲取经,“您怀我时,头三月是躺过来的吗?” 话一问完,程明昱的视线明显扫了过来。 程亦安顿时后悔,怪她顾着高兴,忘了爹爹在这,忘了爹爹和娘亲那段旧事。 夏芙忍着心头的苦楚,含笑道是。 她就偎在那扇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枯竹熬了三个月。 程明昱看着夏芙发白的侧脸,心里下刀子似的。 她怀安安时,他不曾在她身边。 那一晚,他抱着焦尾琴一夜无眠,以为自己会心如止水面对这场注定的分离,可事实是很多事情已脱离掌控,为了不让自己分心,他立即赶回京城赴任。 夏芙就留在弘农程家堡养胎。 说来说去,他们错过太多,他也愧对她们母女。 可惜如今他想弥补,伊人已改嫁。 程亦安其实想跟娘亲说一些女人怀孕的私房话,只是程明昱在这里,她也不好多问。 夏芙也想赶程明昱走,可惜她没有这个身份。 程亦安身为晚辈,不能催。 两下里都沉默下来。 日头西斜,廊子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两个侍卫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明嫂子从侍卫着装认出是程家的人,进来禀程明昱, “家主,来了一个侍卫有紧急要务欲禀报于您。” 程明昱问道,“他从何处来?” “云南。” 程明昱蓦地一怔,他曾吩咐过前去打探夏芙底细的暗卫,只待有消息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禀到他跟前来,所以暗卫这才追到陆府。 夏芙听得“云南”二字,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妙的预感。 程亦安也敏锐察觉气氛不对,眼珠子慢腾腾转着,一会儿看爹爹,一会儿看娘亲,只觉厢房里的空气无端变得稀薄。 程明昱视线不着痕迹扫过夏芙,慢声道,“让他进来。” 第75章 你们是假夫妻? 夏芙眼神微晃, 不由得松开程亦安的手,缓缓坐直身子,目光落在女儿身前, 心里砰砰跳的厉害。 余光中, 那个男人正襟危坐, 依旧是一切在握的镇静模样。 侍卫目不斜视进来, 低头跪在程明昱跟前。 “禀家主,属下已查明云南王妃的真实身份...” 程亦安脑门如同被敲了一记, 震惊地看着爹爹和娘亲,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夏芙暗吸一口气, 料定今日逃不脱了, 做好破罐子破摔的准备。 那厢的程明昱, 只是动了动袖袍,好似侍卫所说与夏芙无半点关联,平静道, “接着说。” 侍卫回,“云南王妃本名夏芙, 原是老王妃多年前救下的义女, 一直跟着老王妃养伤, 先王妃去世后,襁褓里的二少爷从此养在老王妃身边,外头人便以为是这位继王妃所生。” 程明昱听到这里, 心猛缩了缩。 所以沐勋压根就不是夏芙所生? 他慢腾腾瞟了一眼夏芙,夏芙已然两眼望着房梁,满脸无力。 这些事程亦安事先便知晓,不以为意,她好奇的是父亲为何要当着母亲的面, 将此人招进来,她忽然有些捉摸不透楚爹爹的路数了。 这显然是故意的呀。 爹爹真坏。 程亦安心疼地往前伸了伸手,够住了母亲的手背,握住了她。 侍卫查清始末昼夜兼程从云南奔回,一刻都不敢停歇,奔到陆府已是累极,这会儿说了两句,停顿下来,喘上一口气续上, “老王妃临终有意撮合这位夏夫人和云南王,夏夫人没答应,直到云南王要进京送质子,夏夫人为报恩,遂以二少爷母亲的身份跟来京城。” “家主..”说到这里,侍卫抬起眼,对上程明昱汹潮暗涌的眸, “属下翻遍云南官府的户籍档案,不见云南王和王妃的婚书,甚至偷偷潜进云南王府的祠堂,翻了家谱,也不见记载这位夏氏的名讳,所以,这位夏氏很可能是云南王用来糊弄的朝廷的幌子,她一不是真正的云南王妃,二不是二少爷的亲母。” 暗卫说完,将更为详细的邸报奉给程明昱。 程明昱眼底暗芒迭起,狠狠吸了两口气,难怪云南王许多举止存疑,原来他们并非真夫妻。 芙儿不曾嫁给云南王.... 程明昱忽觉沉寂的血液都要沸腾了,俊脸甚至被蒸出一层红色。 她竟然口口声声说“与云南王很好”,全是糊弄他的话。 程明昱摆了摆袖,示意暗卫退下,一双眸子发狠似的盯着夏芙。 夏芙被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戳得心神俱战,面颊险些要被戳出一个窟窿来。 倒是程亦安杏眼睁得雪亮,万分意外。 所以,娘亲与云南王并非真夫妻? 这就能解释为何娘亲毅然决然要留在京城,对着丈夫似乎没有留念和担忧,这就能解释娘亲为何敢在院子里养一百多条蛇,全然不顾另一半的感受,以及为何寝间那张床榻也只孤零零一个引枕..... 程亦安心情顿时豁然明朗,娘亲若真嫁给云南王,夫妻两地分隔并非好事,云南王长久待在王府,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将来免不了有妾室欺压母亲,又是一宅子乱账,且万一将来娘亲还要回云南呢,程亦安光想一想,心就突突得疼。 眼下好了,娘亲不用被身份束缚,可以自由地留在京城。 “娘....”她按捺住喜悦轻轻牵了牵夏芙的手指。 夏芙朝着她露出一丝苦笑。 程亦安毕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看一眼爹娘此刻的情景,已然是心中通透。 她再杵在这不合适了吧? 程亦安很有眼力劲地准备起身离开。 怎料,夏芙伸出手摁住了她。 程亦安:“......” 母女俩视线相撞,夏芙眼神带着几分求助,不许她离开。 程亦安进退维谷。 轻飘飘瞟了一眼爹爹,程明昱脸色依旧没有平复,看清夏芙的动作,他将视线从夏芙身上挪至程亦安。 程亦安对上爹爹发暗的眼神.... 好吧,这是嫌她碍眼了。 回想那夜爹爹吐血的模样,程亦安决定帮爹爹一把,窸窸窣窣要下塌,她俏皮地把小脸蛋往娘亲跟前一凑,夏芙被她打趣地极不好意思,这才松开了她。 见她没事人一样起身,又忙道, “你小心些...” “我没事,娘,我身子骨好着呢!”程亦安稍稍理了理裙摆,朝爹爹挤了个眼色,便出门而去。 程亦安今日穿了一条水红色的襦裙,外罩浅橙的半臂,梳着一个百合髻,本就是很明艳的装扮,心情一好,整个人更灵动了,她这一出来,候在廊角的如兰和丁香等人迅速迎过来。 “姑娘,您没事吧,就这么出来了....” 程亦安朝三人眨眨眼,示意她们别吭声。 搭着如兰的胳膊,沿着抄手游廊来到正屋廊下,明嫂子从西厢房又端了一把圈椅,让她在廊下坐着,程亦安摆摆手,让众人离得远些,不叫打搅爹爹和娘亲。 刚坐下来听得外头有说话声,问道,“怎么回事?” 明嫂子循着穿堂外望了望,“今日太太一早被太后召进了皇宫,方才回府,听说了奶奶您的事,便往这边来,想是知道家主在这,就没进来了。” 程明昱素来回避女客,即便是亲家,非要紧时候,私下也不会面,所以王氏晓得后,便退去了正厅。 程亦安沉吟道,“你替我回了一句太太,就说等我好些了,再去给她请安。” 明嫂子道,“李嬷嬷已替您回过了。” 程亦安便安心坐着,视线往东厢房睃了一眼,心平静气喝起补汤来。 “嫂子,你去给爹爹和娘亲添个茶。” 明嫂子进来时,夏芙已回到圈椅坐着,她上完茶便悄声退下。 程亦安离开后,夏芙渐渐镇定下来,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跟程明昱解释的,她的事与他无关,啜了一口热茶,人反而气定神闲来。 程明昱顾不上喝茶,一双深眸直勾勾盯着她的方向, “所以,你与云南王是假夫妻?” 夏芙闻言偏过眸,迎上他的视线,“我这辈子没打算再嫁人,那纸婚书与我而言是束缚。” 程明昱明白了,夏芙被程家伤得太深,不愿再困入婚姻的牢笼,那么事情来了,她也可能与云南王是一对有实无名的真夫妻。 程明昱心里当然也不好受,只是转念一想,又如何,只要他们没有婚书,那么云南王也不是名正言顺。 荣婚(重生) 第148节 “就为了报恩,要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 夏芙正色道,“我不觉得是搭进去一辈子,我想留在安安身边,他需要人帮忙照看孩子,那个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云南王府于我有恩情,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那双眸子晶莹剔透,哪怕二十年过去,她依然是那么纯净无暇,一如当年。 程明昱深望入她的眼,“所以你只是觉得两厢便宜,便凑合着过,你也不是非他不可,是吗?” 那双清隽的眸眼有着逼人的亮度。 夏芙隐隐约约察觉出他的意思来,一时喉咙泛哑,移开视线怔然望着窗外。 回想那首极尽婉转的西江月,那日的“我可以”三字,夏芙已明白程明昱的心思了。 他就是想与她破镜重圆。 她要与他说明白。 “程明昱。”夏芙第一次直呼他名,平平静静望过来,“我不会嫁人,我说过,我不会回到程家,若你看着我与旁的男人在一起心里过不去,非要纠缠,那我也告诉你,我与王爷只是挂名夫妻,替他担个王妃的头衔,好帮他照料孩子罢了。” “你...歇了那个心思吧..”后面一句话,她嗓音放地极轻,错开他的视线。 他气度威赫,又素来不苟言笑,夏芙不大敢正视他,最后这句已是耗尽她的底气。 程明昱懂了,她没有嫁给云南王,也不想嫁给他。 他做梦都想将她的名讳刻在族谱,将安安记在她明下,名正言顺。 他也想明媒正娶她。 他是世家掌门人,凡事都讲惯了章程,太过离经叛道的事,与他格格不入。 程明昱胸口堵了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 陷入静默。 他这边气势一收,夏芙便自在多了。 又将那盏茶搁在掌心,慢腾腾啜了两口,望了一眼窗外,斜阳已挂去树梢后,再耽搁下去实在失礼,便打算起身, “时辰不早, 我来了,也该去拜访亲家。” 程明昱面无表情盯着她,接着问, “你与云南王的挂名夫妻还要做多久?” 夏芙只能重新坐下来,想了想答,“等孩子能独当一面吧。” 那至少得十五岁往后,而现在沐勋才七八岁.....里头得耗七八年功夫,程明昱气笑一声。 “若你不嫁人,你原打算做什么?” 夏芙道,“开个药铺?离着安安近些,便可。” 她也不是全然没想过寻个人过日子。 不拘门第,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公婆约束,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相伴终老也很不错。 得看缘分。 也得看那个男人入不入眼。 其实遇见程明昱后,重新接纳别的男人,对夏芙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夏芙闭了闭眼。 程明昱看着明明柔弱却又无比坚韧的夏芙,忽然有些束手无策。 名不名分的先丢在一边吧。 程明昱温声道, “药铺的事我来帮你。” 夏芙一顿,防备地盯着他,“我们还是不要往来的好,我毕竟担着王妃的名头,得顾念王爷的面子。” 程明昱气得肋骨疼,忽然起身朝她走来,冷白的面孔如罩阴云。 夏芙被他逼得慢慢起身,拽着帕子本能往后退到墙根,“程明昱...” 他这样子很吓人。 程明昱盯着她的眼,咬着牙道,“你与他之间算什么?因为你,他的儿子在京城,安虞可得保障,无论是我,还是栩生,都会帮着他照料沐勋。” “为了替你还他们的恩情,我程家在朝廷补贴之余,额外出资用于云南境内水利桥梁架设,若这些还不够,将来我程明昱保他们云南王府一条命便是!” “你与他之间无非是恩情牵扯,我跟你还有安安呢。”他往窗外的女儿一指, “我用在意他的面子?” 他明明该是更有利的一方,如今却因为那个劳什子王妃的头衔,害他跟偷似的,程明昱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夏芙被他这番话说得面靥泛红,面带瞠色,“你给云南王府使银子了?” 那绝对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你这是何苦....”夏芙为难极了。 她又没银子还他。 程明昱见她面露苦恼,气顺了那么一些, “云南王若真坦荡,就该给你安个嬷嬷或姑姑的名头,他之所以让你做他的王妃,无非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绊住你罢了。” 夏芙解释道,“这事是我事先首肯的,我担着王妃的名,更有资格护得住沐勋,否则旁人欺负孩子,我没有身份顶过去。” “如今有我,这些事便不用考虑,”程明昱试着与她商议, “芙儿,王府的事我会替你料理,你愿意摘了云南王妃这个头衔吗?只是摘了头衔而已,私下你依然可以照看孩子,还能打理自己的药铺,既没有身份上的限制,也便于你报恩,如何?” “我不!”夏芙斩钉截铁拒绝。 等她自由了,他好来纠缠是吧。 夏芙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权大势大,能耐还大,还有使不完的银子。 她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与王爷配合默契,他为人慷慨大度,我也信任他,他很快就回云南了,我一人带着孩子岂不自在?且有这个身份,我也能替安安挣点脸面。” 程明昱被她气得心口疼,捂着嘴侧过身又猛咳了几嗓。 那一身白衫如雪,将他衬得更年轻了几分,夏芙想起那些月二人做夫妻的日子,他这个人极为讲究,也很爱干净,什么阿猫阿狗都是不沾的。 “对了,家主,”夏芙忽然笑眯眯问,“家主怕蛇吧?” 程明昱面色一僵,他确实不喜欢那些滑不溜秋的东西。 眼风扫过来看着她轻松的神色,抿唇不语。 夏芙满脸遗憾道,“我养了一屋子蛇,家主还是离我远些。” 丢下这话,夏芙绕开他,从容出了厢房,打算去见程亦安的婆母王氏。 第76章 偷家 夏芙出东厢房便往程亦安这边来, 到了女儿面前,收起那点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俏色,自然而然露出温柔, “安安。” 程亦安见她神色轻松, 好奇地往东厢房望了一眼, “娘, 您怎么逃脱爹爹追问的?” 她光想一想,便猜到屋里该是何等尴尬。 夏芙抿嘴低笑, “拿蛇吓唬你爹爹。” 程亦安笑容僵在脸上,看着娘亲, 冷不丁往后退, 惊悚道, “娘,您戴蛇环来了?” 夏芙连忙摇头,“不曾, 我明知你害怕,岂能捎来吓唬你?” 程亦安拍了拍胸口, “那就好, 那就好...” 娘亲也坏! 夏芙收起笑容, “你回后院歇着,我去见见你婆母。” 程亦安有些担心母亲,“不要我陪吗?” 夏芙嗔她, “你如今有了身子,当是歇着的时候,我去去就来。” 夏芙打听过,这位王氏十分不好相处,起先还很不待见女儿, 夏芙自然要去会一会。 程亦安见她坚持只得作罢,示意明嫂子跟去,娘亲性子软和,她担心娘亲吃亏,明嫂子很能干,有什么事也能在一旁看着些。 明嫂子便与王府的人一道簇拥夏芙往正厅去。 等夏芙离开,那厢程明昱也出了门来,将视线从夏芙身后收回,来到女儿跟前温声问,“你娘给你那串珠子呢?” 程亦安将珠子从左手腕退了下来,“在这呢。” 程明昱伸出手,“给爹爹。” 程亦安犹豫了一下,“爹爹,这是娘给我留念用的,您真的要拿回去?” “你先给爹爹。”这串珠子夏芙戴了十七年,程明昱想还给她。 程亦安只能搁在他手心。 程明昱拿过珠子,嘱咐程亦安好好养身子,便离开了。 等他们离开,程亦安便回宁济堂躺着。 王氏这边在正厅坐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外头传来“云南王妃驾到”,立即起身相迎,便瞧见一清雅脱俗的妇人从廊庑外绕了进来。 王氏看清那张脸,显见地愣住了。 这张脸与程亦安何其相像。 所以这位云南王妃该不会是程亦安的亲生母亲吧? 回想那日程明祐的举止,王氏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见人已跨进门槛,王氏压下满腔的骇浪,与她屈膝,“见过王妃。” 荣婚(重生) 第149节 夏芙定定看了她一眼,稍稍欠身,“陆夫人好。” 随后二人分主宾落座,夏芙在东席,王氏在西席。 王氏身旁的王嬷嬷待要吩咐人上茶,那厢明嫂子先开了口,王嬷嬷看了一眼明嫂子就没吭声。 明嫂子如今管着陆家银库,是府上最有权势的管事嬷嬷。 若在旁人家,王嬷嬷身为太太身旁的陪房,本该是府上最体面的嬷嬷,偏生陆家是程亦安当家,二太太插不上手,王嬷嬷也跟着落了闲。 这个空档,王氏已将夏芙打量了一遭,王氏素来以才貌双全著称,当年在青州也是名极一时,而这位云南王妃美貌更甚,更纤柔清丽一些,这样的女人向来最招男人疼,王氏心里对着夏芙便轻怠了几分。 “今日太后相召,我回来迟了一些,惊动王妃,实在是惭愧。” 夏芙温柔回道,“一听安安昏厥,我这个做娘亲的也是唬到了,便急忙赶来,方才顾着与太医商议方子,倒是叫夫人久等。” 王氏知道程明昱在里头,若夏芙是程亦安生母,与程明昱那便是故人相逢,难怪方才程家的人拦她,“王妃言重,敢问太医可是确诊了,我们栩哥儿这是要当爹了?” 方才书房出来人说,程亦安这是喜脉,王氏心里自然高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陆栩生有后。 夏芙见她面带喜色,幽幽笑了笑,婆婆就是婆婆,只顾想着儿子当爹,并不关心儿媳安虞。 “两位太医把脉,确认是喜脉,我在这里恭喜夫人一声,您要做祖母了,只是 安安身子弱,还得仔细养着。” 王氏想来也很后怕,“媳妇儿年纪轻,身边人也不大懂事,月事一迟,早该有数的,幸在上苍保佑没有大碍,若是伤着了,可就后患无穷。” 这是责备程亦安不稳重,怀了孩子心里没数,以至昏厥。 所谓后患无穷,也是担心程亦安落胎,妨碍她儿子子嗣。 夏芙脸上的笑容淡下来,“安安今年还不满十八,年纪轻,没有经验一时不察也不意外,且这几日被南安郡王一搅,心里七上八下顾不着也是有的,反到这个时候,该当婆婆的上心提点儿媳,如果我没记错,夫人生过四胎,经验那是足足的,若是夫人肯费心教导,安安今日也不至于昏厥。” 王氏笑容就勉强了。 原来这位王妃看着柔善貌美,实则带刺呢。 “王妃责备的是,是我疏忽了。” 她先自责一句,转背又道,“只是媳妇素来与我不大亲近,我便是有心教导也是白搭。” 暗指程亦安不孝敬婆母。 夏芙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婆婆若真心拿媳妇当女儿疼,媳妇还不亲近婆母那就是傻子了。” 王氏看出来,夏芙这是给女儿撑腰来了,再争执下去两厢脸上不好看,让儿子为难。 更何况程亦安怀孕是喜事,她要大度。 王氏失笑道,“王妃说得有理,媳妇怀孕是大喜事,往后该我这个做婆母的多照料她,对了,王妃初次登门,陆府款待不周,若是王妃不介,留下用个晚膳如何?” 夏芙将茶盏搁了下来,“我自是要留下用晚膳的,不仅如此,栩生不在,我打算留下来陪着安安,照料她。” 王氏一听夏芙要留下来,神情僵了僵。 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这样吗?”她僵硬地笑起来,“可真是辛苦王妃了。” 夏芙留下来,那便是留了一尊佛,不仅要款待,她这个做亲家的怕还得时不时点卯,天爷呀。 王氏头疼极了。 她这个人素来惫懒,过去丈夫在世,她也不愿去婆母跟前听差,陆昶总能纵着她护着她,陆昶死后,顶着寡妇的名头就更不需要应酬了,现在亲家要来府上住.... 王氏按了按眉心。 夏芙看出她的不乐意,笑了笑。 王氏不乐意关她什么事,她只管自己女儿开心。 “亲家好似不欢迎?”夏芙问她。 “没有,没有,怎么会?”王氏笑得比哭还难看,“有您在,媳妇这边我就放心了。” 夏芙便吩咐身旁的嬷嬷,“遣人回王府,知会王爷一声,并收拾一些行装过来。” “遵命。”老嬷嬷规规矩矩退下。 王氏见状立马客气问了明嫂子一句,“王妃的住处安排妥当了吗?” 明嫂子道,“回太太的话,二奶奶吩咐,将宁济堂西面邻水的抱厦收拾出来给王妃住,两厢离得近,便于王妃往来。” 王氏点了点头。 夏芙辞别王氏,由明嫂子领着往宁济堂去,程亦安听从太医吩咐正在东次间的炕床上躺着,等着母亲进来,迫不及待伸出手,“娘,我婆母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吧?” 夏芙不会给女儿添堵,笑道,“挺好的。” 程亦安看了一眼帘边的明嫂子,明嫂子朝她点头,程亦安便知母亲没有吃亏。 她往里让了让,夏芙坐上来,目光忽然落在她腕间,失声道,“你的手串呢?” 明明方才还瞧见戴在手腕,转眼怎么就不见了。 程亦安看出母亲很在意这串珠子,低声道,“被爹爹要过去了。” 夏芙心忽的一刺,心里没由来涌上一股痛楚。 明明给女儿,她还舍得,被程明昱要回去,她心里就接受不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程亦安看出她对爹爹余情未了,使了个眼色,将下人遣出去,轻轻抱着她问道, “您既然舍不得,为何要给我?” 夏芙转过眸看着女儿,眼眶微有些泛红, “安安,你知道,我不可能回程家,也不想回去,所以我与你爹爹不可能。” 程亦安能够理解,不是什么人配跟娘亲那一百多条蛇过日子,也不是什么人有本事给爹爹做夫人。 那可是程家族长夫人。光几十房族人就难以应付,更何况还有外头人情世故。 陆栩生说得对,程家确实不适合母亲。 不过话说回来,不回程家不意味着不能过日子,正这么想着,听见母亲道, “无妨,拿去就拿去吧,就当了断。” 程亦安却不敢苟同,“我猜爹爹要么是不高兴您把珠子给我,要么是想留下他自个儿做个念想。” “不说这些了,娘给你列个膳谱吧。” 夏芙在云南曾给一些孕妇做过孕时食谱,能预防孕吐,减轻不适,效果极好,她想给女儿试一试。 申时三刻,程明昱这边也回了程家。 老太医早先一步回来,已给老祖宗道喜,程亦乔姐妹均知程亦安怀了孕。 一家人聚在老祖宗的明间,商量着要去探望程亦安。 “先别急,她刚怀上,胎还没坐稳,你们别去打搅她。”老祖宗道, 程亦乔道,“那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要不,我和长姐去一趟吧。” 程亦歆也赞同,“多少得打点些贺礼送去,我毕竟生养过,能给妹妹一些经验。” 一直没说话的程明昱阻止道, “你们先别去,这几日云南王妃在那边照看。” 提起云南王妃,程亦乔第一反应是那条蛇,她顿时打了个哆嗦,“那我不去了。” 程亦歆到底比程亦乔心思细敏,直觉这个云南王妃很蹊跷,安安与她明显过于亲昵,程亦歆当然也有些猜测,只是不敢深想。 老祖宗一听夏芙去了陆府,眼珠子瞬间就睁圆了。 二话不说将晚辈打发出去,忙拉住儿子问, “见到芙儿了?” 程明昱闷声点头。 老祖宗可激动坏了,“说上话没有?她对你...” 程明昱当然知道母亲什么心思,无奈截住她的话, “她不愿意回程家。” 老祖宗心思打住,眨了眨眼,“你把她跟云南王分开,她不就可以改嫁你了?” 程明昱苦笑道,“她并未嫁给云南王,不过是假夫妻,打着王妃的名头帮他照看儿子,芙儿的意思是,这辈子不会再嫁人。” 老祖宗何等人物,立即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缘故。 夏芙性子单纯,让她做程家宗妇那确实是为难了她,“其实她嫁过来,我也没打算让她当家,只想着让她跟你做个伴,恩恩爱爱过日子。” “我是盼着她来享福,想好好弥补她。” 程明昱何尝不是这么想,他不会让夏芙承受任何流言蜚语,也不会让她操劳家务,哪怕夏芙不愿在人前露面,他也认,只想有个正正经经的名分,踏实过日子,也是给安安一个家,弥补孩子这么多年没爹没娘的委屈。 他多么盼着也能掀一掀她的红盖头,弥补十九年前未娶的遗憾,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你跟她说明白没?有咱们娘俩护着她,里里外外她就是最尊贵的命妇,没哪个敢给她脸色瞧,族务不叫她操一点儿心。” 程明昱沉声摇头,“她不愿意。” 老祖宗深吸一口气,面露无奈。 见程明昱一直沉默不语,问他,“那你这是打算放手?” “不可能。”程明昱垂眸抚了抚衣襟,语气毫不犹豫, 老祖宗还是头回见儿子如此直白地袒露心声,反而失笑, “那就罢了,山不来就你,你去就山,你们年纪也不轻了,错过这么多年本已是遗憾,再耽搁,一辈子就过去了,人生哪得圆满,你不是还担着个克妻的名声么,她不愿进程家的门,你就干脆陪着她在外头过日子,只要两厢情愿,什么事都不算事。” 程亦安刚怀上孩子,还有些嗜睡,晚膳没多久便睡下了。 睡前夏芙坐在她塌旁给她打扇,程亦安闭上眼唇角还 挂着笑,“娘,您去歇着吧,女儿又不是小孩子了,让丫鬟们伺候便是。” 夏芙舍不得离开她,“你就睡吧,你不知你睡相多好看,娘稀罕看呢。” 依稀还能从她的轮廓看到出生时的影子。 荣婚(重生) 第150节 程亦安弯了弯唇,便枕着她掌心阖上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有人拂过她发梢,那指腹好似有些粗粝,搁得她有些发痒,程亦安下意识抬手去拂,撞到一只结实的胳膊,猛地睁开眼,就看到陆栩生躺在她身侧,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给她扇风。 程亦安眨了眨眼,“栩生,你怎么回来了?”撑着床榻就要坐起。 陆栩生见她动作幅度大,慌忙扶住她胳膊, “慢些,你可是双身子,不能大意。” 陆栩生将她扶稳,方松开手,继续给她幽风。 他看着面前的妻子,十八岁的姑娘,眼眸莹亮,肌肤嫩得出水,还跟早春的朝花一般娇气明艳,便怀上了他的孩子。 前世程亦安怀孕是什么心情已经忘了,时隔两世终于盼来了孩子,陆栩生这个铁汉此刻也化成了绕指柔,连着跟她说话都不敢大声, “我收到飞鸽传书,得知你昏厥,便立即往回赶。” 程亦安眉间蹙起,“我不是交待裘青,不让告诉你嘛。”陆栩生刚走她这边就出事,怕他在边关不安心。 陆栩生道,“他可承担不起不告诉我的后果。” 陆栩生回不回来是陆栩生的事,但不告诉他,便是裘青的过错。 程亦安其实是高兴的,她扯着他袖口撒娇,“我得知喜讯后,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你。” “我也觉着这么重要的时刻,我该在你身边。”所以他什么都丢下了,马不停蹄回京。 这一句话包含太多太多。 两厢都沉默下来。 已过子时,夜里凉了,陆栩生将蒲扇丢去一旁,陪着程亦安靠在引枕。 程亦安倚在他肩口,陆栩生将一块薄褥搭在她小腹,抬手将她往怀里拢了拢,程亦安想离得他近一些,又觉着这个姿势挤到小腹,最后干脆枕着他胸口平躺。 “对了,你前世也没有孩子吧?”程亦安问他, “没有。” “我也没有。” 所以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程亦安盼着平平安安生下来。 正因为太难得,太稀罕,两下里呼吸都放得很轻,动作也小心翼翼。 两个人同时望着前方的帘帐,有那么些被馅饼砸中的懵然。 “陆栩生你高兴吗?” “太高兴了。” “没看出来,你脸上都没有笑容呢。” 程亦安开始挑剔上了。 陆栩生失笑,沉默一会儿道,“都高兴地不大会说话了。” 程亦安还是头一回见他手足无措,心头一乐,脑海不自禁开始憧憬孩子, “陆栩生,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这是每一对怀孕的夫妻都忍不住要畅想的事。 陆栩生闻言却严肃皱眉, “不要设想,也不要胡乱憧憬,生下来是什么就是什么,万一咱们以为是儿子,实则怀了女儿,女儿岂不委屈?反之亦然。” 程亦安闻言顿时慌了,连忙将脑海关于性别的想象给剔除。 “你说得对,我在益州曾遇到一位商人妇,她前头生了两个儿子,到了第三胎盼女儿,结果孩子后来流了,生下来是个成形的男胎,孰知不是孩子委屈不愿来到人世之故?” 随后程亦安抚着小腹哄肚子里的娃儿,“娃儿,娃儿,无论你是男是女,你爹爹和娘亲都爱极了你,你可要高高兴兴平平安安来到这个世上...” 陆栩生被她模样逗笑,目光也跟着落在那平坦的小腹,伸出手想抚一抚,又担心自己掌心粗伤着孩儿, “真怀了吗?” 一点动静都看不出来。 回想起前世程亦安小腹隆起的画面,陆栩生顿生愧疚, “安安,这辈子你什么都别想,只管安生养胎,府里头的,外头的,你通通不管,万事我来处理,明白吗?” 程亦安贴着他下颚蹭了蹭,委屈道,“你这不是要离开吗?” 陆栩生轻轻抚着她面颊,将她往怀里搂紧了,嗓音发哑道, “你给我几日光景,我很快就回来。” “边关的事不管了?” “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大过你和孩子。” 这是驻在他心里的念头,说完,意识到自己是边关主帅,不可能真的弃朝务不顾,又道,“车汗和北齐起了冲突,我坐山观虎斗便是,我只需去一趟白银山,再帮着假的南安郡王站稳脚跟就回来。” “正好,你回来之前,我娘亲在陆府陪着我。” 陆栩生欣慰道,“方才我回来时撞见了岳母,有岳母在,我就放心了。” “我渴了。” “我去给你斟水来。” “我饿了。” “那我让人给你煮一碗燕窝粥。” 程亦安靠着引枕,看着被支使地团团转的陆栩生直发笑, “哎呀,孩儿孩儿,若不是沾了你的光,为娘有什么本事使得动你爹爹?” 陆栩生递了茶水过来,不高兴了, “过去我照顾你还不够周到?” 程亦安指尖绕着一撮发梢,慢悠悠说着,“你是下过厨做三角糕?还是搜罗厨子给我做不重样的点心?还是捏过肩捶过背啊?” 瞧,岳丈和大舅子太好,衬得他黯淡无光了。 陆栩生揉了揉眉心,认命道, “从今日起,本郡马给郡主您端茶倒水,揉肩搓背,满意了吗?” “生完也这样?” “七老八十了还这样!” “谁知道七老八十了,我还要不要你?” 陆栩生:“......” 咬牙,来到她身后坐着,双手搭在她双肩,“给你捏捏?” 程亦安舒舒服服靠在他怀里,“试试吧。” 陆栩生从未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手艺生疏得很,程亦安嫌弃道, “跟我二哥哥学一学!” 陆栩生发笑,“是该向大舅子讨教讨教。” 捏了一会儿,程亦安骨头疼, “你是伺候我呢,还是跟我有仇,快轻一些吧,肩骨都要被你捏碎了。” 陆栩生那么高大的身子,盘腿坐在她身侧本已很不舒服,被她这么一嫌弃,一时手也不知往哪儿放,鬼使神差想起过去“伺候”程亦安时的情景,他一手扶住她蝴蝶骨,一手捏着她后颈那块颈椎,如此上下来回拿捏, “怎么样?” “还不错。” 夏日程亦安上身只罩了一件薄薄的寝衣,陆栩生指腹又满是老茧,偶尔那指尖还能触到她耳珠,不一会,程亦安便觉得不大受用,眼神绵绵无力望着他, “松手吧,我消受不起。” 陆栩生对上她水盈盈的眸子,顿时就明白了,俯首便是一片旖旎的春光,陆栩生移开视线,也跟着无力地叹了叹, “当爹,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程亦安气得砸了他一拳,陆栩生手忙脚乱接住她的粉拳,急道, “祖宗,你要教训我,吩咐一声就是,我自个儿来,不劳驾你。” 陆栩生陪着她睡了两个时辰,又折往宣府。 接下来两日,程亦安开始犯吐,幸在夏芙在身侧,时不时给她调整食谱,症状还不算明显,就是夜里睡得不大好。 不知怎么,她总能梦到前世的孩子,反复夜醒。 夏芙见状,担心道,“不若娘亲替你走一趟香山寺,寻大师给你求一个平安符回来?” 程亦安也是这样想的,“那就拜托娘亲了,只是香山寺会不会 远了些?”香山寺在城郊。 夏芙回道,“香山寺的佛祖灵验。” 她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还能活命,不是佛祖保佑又是什么。 她去替外孙求个平安符回来,想必孩子一定能平安出生。 程亦安无话可说。 看程亦安着急的样子,怕是她不去,今夜就睡不好,夏芙用过早膳,便带着人往香山寺进发。 早起还有朝阳,出城后太阳被一层青云遮掩,夏芙担心要变天,掀帘吩咐侍卫, “去王府递个消息,让王爷下了朝来香山寺接我。” 云南王好不容易进一趟京,各部衙门均要跟他对接王府辖区的公务,譬如人口赋税,譬如完善法度并审案流程等等,是以各部官员三天两头要寻他,云南王每日均要去官署区点卯。 旁人家的侍卫难进官署区,但云南王府特殊,皇帝晓得云南王对京城不熟,人手有限,许多门路也不通,便给他行了方便,侍卫在正阳门递了名帖,便进了官署区来,得知王爷在礼部,便往礼部衙门来。 今日各部堂官与云南来的几位官僚一道坐在礼部议事,都察院首座程明昱,礼部尚书孔云杰,户部尚书郑尚和,吏部尚书陈怀仁等人均在。云南王府也有吏房,礼房等诸多衙门,对应官署区的六部九卿,都察院执掌巡察审案,要核应云南法司判案章程及层级状告流程之类,整顿过去辖区司法不公无法可依的乱象。户部需要彻底摸清辖区人口田地并矿藏一类。 荣婚(重生) 第151节 户部尚书郑尚和与云南王商议, “云南多山,矿藏必定丰富,不如我们从朝中调派些人手去云南,帮着采矿开山。” 云南王抬手拒绝,“我们云南的百姓信奉山神,那里头的山头轻易动不得,至于人口,着实需要好好清查,本王这边会配合。” 其实哪儿能查,查到什么地步说到底还是云南王说了算。 郑尚和算是铩羽而归。 礼部尚书孔云杰接着上,“王爷,上回陛下问起世子婚事,十分挂念,陛下已替世子择了几位宗亲贵女,回头画像我拿与王爷过目,皆是品貌俱佳的好姑娘,王爷看过画像,替世子择一位佳人吧。” 云南王闻言长叹一声,“孔尚书,本王也十分愿意与朝廷联姻,只是我那先妻临终有遗言,要将她内侄女许给世子,她去的早,又只此夙愿,我岂能不应她?所以怕是要辜负朝廷这番美意了。” 孔云杰顿时头疼,“那就选两人做侧室,待将来世子承袭,立为侧妃便是。” 云南王苦笑,“我倒是想,怎料那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感情甚笃,容不下他人,且那姑娘性子烈得很,不许我儿子纳妾。” 说来说去,就是不想朝廷在云南王府安插人手。 这时程明昱开口了,“既然世子婚事已定,那就定二少爷的婚事。” 云南王听到这里,深深看了一眼程明昱。 程明昱这一招用意极深。 一旦让二少爷娶了京城世家贵女,朝廷必定大力支持,甚至会帮着少子跟长子争夺继承权,届时云南王府内部争端四起,朝廷便可稳坐钓鱼台,这一招可谓是既狠且准,此外,一旦二少爷在京城有了靠山,那就费不着夏芙什么事了,只要夏芙愿意,程明昱随时可以让她脱离云南王府。 这个老狐狸。 云南王嚼出味来,眉头皱死。 程明昱料定云南王会拒绝世子的婚事,不好再拒绝二少爷的婚事,所以私下与皇帝献策,皇帝大赞妙计,当场写下诏书,给二少爷赐婚,程明昱慢腾腾从袖下掏出诏书递给云南王, “陛下替二少爷择定陈侯府的小姐为妻,王爷该感念陛下恩德才是。” 陈侯便是吏部尚书陈怀仁,当今皇后的嫡亲哥哥,皇帝为了笼络云南王府,将陈侯府一位八岁的小小姐定给了二少爷沐勋。 云南王真是气笑了,“程公好算计。” 程明昱笑,将诏书交给他,“我以为陛下给二少爷择定岳家,王爷该为二少爷喜才是,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有陈侯与王爷做亲家,王爷还愁什么呢。” 云南王确实要为小儿子安危着想,儿子成了陈皇后的侄女婿,他可以放心在云南睡大觉,即便明知朝廷用意深远,但这门婚事,他还真没法推拒。 于是他起身接过诏书,看向吏部尚书陈怀仁,陈怀仁也搁下茶盏与他对揖。 “往后还请陈侯多为照看小儿。” “也请王爷将来疼惜小女。” 已近午时,外头来了一内侍说是云南王府侍卫有事禀报,云南王与众人告罪大步迈出来,侍卫立在台阶下与他拱袖, “王爷,王妃今日往香山寺祈福去了,瞧着天色不大好,说是若王爷得了闲,下午去接她。” 云南王望了一眼渐沉的天,应了一声好。 “你在城楼外候着,等本王忙完便去接王妃。” 云南王嗓音不低,殿内诸人都听得明白,程明昱嫌殿内闷,跨出门来透气。 云南王发觉了他,迈步过去与他在廊角说话, “程明昱,好手段,想逼着阿芙离开我是吗?” 程明昱冷淡看着他,“假夫妻而已,谈得上逼吗?王爷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云南王眸光暗闪,原来这厮已查出端倪,知道他与阿芙是假夫妻,难怪敢大喇喇地在殿中弹琴。 “那又怎样?她现在就是我的王妃。” 程明昱没好气道,“她不过是为了报老王妃的恩情,你若算个男人,就不要挟恩图报,早日摘了她云南王妃的头衔,还她自由。” 云南王怒目而睁,“什么挟恩图报?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阿芙着实不想嫁予我,可她并非不想跟我过日子,她只是不想被婚书所束而已,只要我愿意不计名分,她便肯跟我搭伙终老。” 愿意不计名分,便搭伙终老.... 这几个字眼不停在程明昱脑海盘桓,程明昱脸色一点点变青。 云南王见他终于变色,心里头痛快了,哈哈一笑,“程明昱,她做我的王妃,自由自在,比做你们程家那劳什子宗妇舒坦多了,你以为弹个破琴就有用?嘿,本王呢,这就去饮个小酒,你们快些将人员名单定下来,本王下午还要去城外接王妃呢。” 程明昱看着远去的云南王,脸上的情绪退得干净,默了片刻,转身进了议事厅,将郑尚和叫至一旁, “云南王府的赋税和人口名录一直不清晰,各抽分局的记档也不全备,你可别听他忽悠,陆栩生已在江南打了样,朝廷清丈人口是势在必行,他若搪塞,你便拿木料一事堵他的嘴。” 云南最大的赋税来源在于木材,一旦朝廷这边关了他的档口,云南木材无处销售,麾下百姓便是难以继日。 “我要你今日之内将此事全部捋清,户部至少派遣五位官员随军饷去云南。” 郑尚和闻言顿时叫苦不迭,“今日便要捋清?你急什么,他这两日还走不了。” “早点捋清,早点把这瘟神送走不成吗?”程明昱冷声道,“你若做不到,明日一早我参你懒怠政务。” 程明昱等闲不参人,他一旦参人,那就是众矢之的。 郑尚和闻言顿时气得撩袍指他骂,“程明昱,你个混账,我是宁王妃之父,你参我懒怠,我女儿脸往哪儿搁!” 刑部尚书巢恪见郑尚和敢指着程明昱鼻子骂,慌忙将他扯一边, “郑大人,上一位指着程公鼻子骂的官员是什么下场,您忘了吗?” 郑尚和不以为意,“怕什么,我告诉你,长公主如今已经不念着他了。” 巢恪苦笑,“即便长公主不念着,那您也不能得罪程公,我听说陛下有意解散八座,成立内阁,这内阁之首非程大人莫属,您为了宁王,也不能得罪未来的首辅呀。” 放眼整个朝廷,论名望,能耐,手段,眼界,有谁能出程明昱之右? 这首辅一职,非程明昱不可。 郑尚和顿时哑了火,绷着一张老脸,朝众人嚎啕一嗓子, “都别歇了,赶紧的,档案都调出来,今日大家把云南王给留 住,不把章程定明白,谁也别走!” 程明昱见状,轻轻弹了弹衣襟上的灰尘,负手往后方甬道去。 郑尚和发现立即叫住他,“喂,你去哪?” 程明昱头也不回扔下两字,“有事。” 第77章 不如,咱们就这么厮混过…… 午时不到, 夏芙赶到香山寺,天色已泛阴,白白的一层云笼罩在上空, 也不知会不会下雨。 大雄宝殿坐落在半山腰, 从山门往上望去, 只觉层层叠叠的台阶铺在前方, 让人望而生畏,夏芙一身素裙来到山门下, 当年她就是从香山寺后山跳的崖,再度回到这里, 恍若隔世。 还是那浩瀚的一百零八石阶, 大雄宝殿也依然巍峨, 只是经过岁月风霜的侵蚀,已布满斑驳的苔痕。当然也有变化,譬如这两侧修了些避雨的长廊, 也添了不少绿植,修剪得体, 看着更精致, 对于夏芙这种故地重逢的旧人来说, 自然是那些有岁月痕迹的老建筑更令她共鸣。 死过一回了,才发觉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大过生死。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夏芙沿着台阶往上爬,走了足足两刻钟方抵达大雄宝殿, 王府的侍卫和嬷嬷率先上前打点,有知客僧迎出来,给她安排了单独的佛室,念着她身份贵重,住持大师亲自给她说经念佛, 帮着她求了个平安符。 夏芙也捐了些香油钱,忙完已是午时末,嬷嬷给她准备了斋饭,用完膳食问她回不回城。 夏芙忽然想起那片山崖,动了念头, “我想去后山瞧一瞧。” 香山寺后山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出后门往东南面走,有一条长长的山脊,沿着山脊往上攀延便到一处高坡,此地离寺庙已有些距离,十七八年没来了,地貌已大不相同。 夏芙爬至山坡,惊奇地发现原先枯草漫地的坡上被人圏起,盖了一座三层高的观景楼,四周围墙高筑,已瞧不见当年的悬崖了,有一扫地僧守在这里,见夏芙往山崖底下的方向张望,笑着道, “夫人若是想瞧山底下的光景,上楼便是。” 夏芙朝他欠身,“敢问大师,这座观景楼是何时修的?”瞧着像是有些年份了。 扫地僧望了一眼屋檐,那里年久失修,有些红漆快要剥落,“怕是不少于十五年了。” 夏芙心念一动,“何人所修,您知道吗?” 扫地僧如实道,“一位姓程的先生。” 那就是程明昱。 “许多年前,听闻这里有人跳崖,好像是这位程先生的夫人,他当年冒雨搜山整整五月,搜亡妻不得,便在此修楼凭吊。” 搜山五月? 安安不是告诉她只是寻了五日么? 程明昱显然没跟女儿说实话。 夏芙一怔。 又在他说“夫人”二字时,面色微微有些泛窘。 那扫地僧说到这里,忽然撑着扫帚语露不屑, “不过贫僧看来,这位程先生定是做了亏心事,否则岂能逼着妻子跳崖?人死都死了,修一栋楼又能如何?无非是安慰自己罢了,显得他深情,哼,这种负心汉贫僧见多了....” 夏芙见他误会了程明昱顿时害臊来,“大师,凡事不可一概而论,也许这位程先生与那跳崖的女子毫无关联呢,他们也不一定就是...夫妻...”夏芙尴尬地解释。 扫地僧不恁了,“不是夫妻就更不对了,每年三月初七,他均要来这坐上整整一夜,弹琴抚念,看样子用情至深,若不是夫妻,那就是偷情?” 夏芙见越描越黑,轻咳一声,“大师私下说人长短好像不大好吧。” 扫地僧闻言一愣,旋即失笑道,“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犯了错,被住持发配此地干活,这位程先生每月还要给寺庙一份供奉,我们拿程家的银子,着实不好道人家不是。” 说着便慢悠悠将一地枯叶扫去墙角。 来都来了,看一眼吧。 夏芙在楼下喝口茶歇了一会儿,望着阁楼道,“你们留下,我独自上去。” 侍卫不放心,先上楼盘查一番,确认无人,方请夏芙上楼。 行至此处,夏芙莫名有些忐忑,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山风浩渺,凉风无边,天际的乌云好似要层层叠叠卷过来,来到第二层,立在围栏处,她能清晰看到当年那片茫茫的深山野林,密密麻麻的树枝铺了一地好若绿毯,那么高,那么远,如今瞥一眼腿都在打软,当年又哪来那么大的勇气跳下去。 可见是糊涂啊。 话说回来,若是当年没跳崖,待程明祐回京,她又当如何? 荣婚(重生) 第152节 届时怕是一盆子狗血,满屋子难堪,日子越发难熬。 程明昱会把她和安安接回长房吗? 夏芙没往下想。 这种所有指望均系在男人身上的感觉真不好。 如今虽是吃了不少苦,至少涅槃重生,获得自由。 继续往上来到第三层。 这里视野就更开阔了,不见围栏,只有一临空的阁楼,阁楼大约两丈见方,当中摆放一座琴台,一凭几。 琴台上还搁着一把琴....夏芙是识琴之人,这把琴可了不得,是绿嵬。 也是一把极为有名的古琴,夏芙没见过真实的绿嵬,如果这栋楼是程明昱所建,那么这把古琴应当是绿嵬真品。 难得一见,夏芙想试一试手感。 于是绕至琴台后方坐下,信手一拨,方觉这把琴比她那把仿琴,音质更加清越,清越又不失深沉,一入耳便叫人着迷,于是夏芙继续抚了一手,双手如拨浪一般来回抚动,琴音也如浪花般踏来,夏芙觉得有趣极了。 寻到手感后,夏芙开始弹奏她最爱的《西江月》,起手过后抬眸一瞧,霍然瞧见当年那片山崖,脑海里闪现一段浑浑噩噩又无比清晰的画面。 那高崖陡峭又巍峨,恍若一个巨大的深坑陷在脚下,底下层层绿浪匍匐,一眼望不到底,明明让人无比惧怕,又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仿若只要往下一跃,人就要飘起来,什么烦恼都没了。 夏芙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心砰砰直跳,身上的鸡皮疙瘩也起了一身,指下的琴弦由着变快,快到她控制不住,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覆住她开始颤抖的右手,接过她右手轻轻拂动琴弦,方才急促的旋律立即变得沉缓悠扬。 夏芙乱撞的那颗心恍若被一阵凉风抚慰,那撮火慢慢歇下来,左手的节奏也被他带缓,鬼使神差合上他的旋律。 夏芙偏转过眸,面前是程明昱冷白的侧脸,他骨相清俊,皮相贵气,是一张任何时候瞧见均会觉着赏心悦目的面孔,当年那些夜里,他便是这般坐在她身侧,教她抚琴。 十九年过去了,岁月褪去了他轮廓里那一层冷锐,给他添了几分沉韵豁达的气场。 夏芙不可否认,看到他,依然怦然心动。 “家主怎么来了?” “下雨了,我来接你。” 与当年的语气如出一辙,稀松平常中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气韵。 夏芙并不喜欢他的理所当然,“我已知会王爷,王爷会来接我。” “他来不了了。” 应着这句话,程明昱转过眸,迎上她的视线。 一如当初,温柔不失掌控。 明明他眼里没有明显的情绪,就是这种专注让人觉着好像他眼里只有她一人。 夏芙很气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吃他这一套。 他一句“来不了”,毋庸置疑,定是给云南王使了绊子。 夏芙气得瞪着他。 程明昱看着满脸愤懑的夏芙,忽觉好笑,白皙修长的手指重重一拨,那根弦音好似就拨在夏芙心尖上,她身子也跟着颤了下,不服气,拂开他的手,自个儿双手连弹。 夏芙的旋律没有程明昱那般沉韵豁达,更添了婉约轻快,又是不同风格的西江月。 “家主觉着,我琴艺如何了?” 程明昱如实道,“精进不少。” 夏芙再次望向底下那片山崖,整个心里平静了,也更坦然,笑着道, “嗯,我也觉得自己越弹越好,王爷就爱听。” 程明昱手腕从琴弦滑下,沉肃不语。 夏芙见他不吭声,心里舒坦了,琴也弹得越加愉快。 这时雨沫子飘下来,扑在她面颊,夏芙怕伤了琴弦,连忙抱着琴起身,退去内间。 程明昱跟了进来。 夏芙进屋扫了一眼,这间屋子并不大,一张简朴的长塌,一桌一椅,再有一张长条几,夏芙将绿嵬搁在长几上,从袖下掏出雪帕,细心给琴弦擦拭雨珠。 程明昱在一旁看着,道,“喜欢这把琴吗?喜欢赠给你。” 夏芙头也不抬拒绝,“我有一把仿琴,是王爷帮我寻来的,我很喜欢,因为,”她抬起眼,明澈又温静,“弹坏了也不心疼。” 说完,她笑了笑,略有一点酒窝现出来,原来程亦安的小酒窝就是遗传了母亲。 程明昱明白她的意思,跟着云南王,她自在随心。 “你若不喜欢这把真琴,我可以给你仿制一把琴,一比一复刻,我亲手做,”说到这里,他语气顿了下,着重道,“坏了还给做。” 夏芙脸一红,轻咳一声,背过身去,望向窗外,“咦,趁着大雨还未落下,我先下山吧....” 言罢绕过他便要出门。 程明昱抬手拦住她。 夏芙看着横亘在面前的手臂,眼神睃向程明昱,语气添了严肃, “家主,您这般纠缠到底是何意?我已明确告诉您,我不会跟您回程家。” 程明昱眼风扫下来, “夏芙,你就没想过给安安一个家?” 夏芙心思一晃,她何尝不想,可惜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错乱关系从一开始就饱受争议,哪怕是程明祐没回来,倚仗当年的族谱,她也能带着安安名正言顺回到长房,偏生程明祐回来了,程家族人的口水就能淹死她,即便程明昱有手段压制住,背后依然有人说闲话。 她“死了”就不一样,至少安安在旁人眼里依旧是可怜的孩子,因着这份同情和程明昱老祖宗的维护,无人会说她不是。 夏芙眼眶含泪,“我不想被人说闲话,我也不想安安被人说道。” 程明昱何尝没料到这些,往前一步逼近她,“我给你安置一个新的身份,当年见过你的族人也不多,不过是老一辈的族老,这些族老心疼咱们还来不及,又如何说闲话?芙儿,你信我,我一定做得全备。” “我盼着安安回娘家,能看到她的爹爹和娘亲在一处,等她生了孩子,咱们一道含饴弄孙。” 夏芙被他逼得后退,身后就是那张长塌了,她后腿被咯了下,险些没站稳。 程明昱扶了她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没放。 夏芙想起程家那熙熙攘攘的族人,便觉头大,当年她见识过一次程家亚岁宴的盛况,隔着珠帘远远瞥过一眼程明昱,她当然没看清他的人,只看到他蔽膝垂在膝下,巍峨不可亵渎,老祖宗被人簇拥着,游刃有余处理所有烦难族务,还有那些人情.... 做他的妻子,便是如山的责任。 “安安现在很好,她说过,只要我们过得好,她旁的均不在乎,更何况,她如今嫁人了,她有自己的家了,程明昱,她已经过了需要我们的时候。” 程明昱眼底扎了刺般疼,退让道,“那你不在人前露面,我只要一份婚书,将安安记在你名下。” 夏芙哭道,“你此刻便可将她记在我名下,夏芙不是死了吗?你把我的牌位迎去程家宗祠。” 她也退了一步。 她好好地活着,他却给她供奉牌位,不是咒她么? 程明昱脸色变得僵硬,眼眶深红,看着无懈可击的夏芙,忽然冷声道, “我明摆着告诉你,云南王不日将离京,皇帝也给沐勋定了婚事,今日起,他便是陈皇后的侄女婿,往后他有枝可依,云南王府的事你无需再操心。 ” 夏芙听到沐勋被许给陈皇后娘家后,果然松了一口气,这样她身上的担子轻了很多,沐勋也有了强大的靠山。 “多谢你替他筹谋。” 程明昱面无表情回她,“夏芙,我做不到放手,也不可能放手。” 夏芙喉咙发堵,面前的男人跟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似的杵在她跟前,让她束手无策。 他又不肯放手,她又余情未了,一个念头就这么在脑海里成了形。 夏芙脱口而出,“不如咱们就这么厮混?” 看到山崖那一瞬,她忽然想通了。 好不容易活着,往后每一日均要随心所欲。 长夜漫漫,余生几十年,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程明昱。 只要他答应。 程明昱看着一脸豁然开朗的夏芙,黑着脸道, “如若我不答应呢?” 夏芙眨了眨眼,“我只能寻云南王了...” 话还未说全,那道修长的身影罩下来,一片温软覆上她红唇,夏芙脑子里一懵,他的力道真的一点都不温柔,后脑勺被他握住,大掌覆上她腰身,她几乎被他提起贴近他胸膛,无力可借,下意识探出双手往后去扶墙,可惜床榻太宽,她没够着,身子反而往后仰去。 他跟过来,身影交叠双双倒在床榻,在她快要落下时,他胳膊用力拖住她背身,将她牢牢接住,手肘好似磕在床榻,夏芙听到他唇齿间溢出一丝呲。 双唇相贴,久违的触感,两个人都狠狠一颤。 蓄势许久的暴雨落下来,这座阁楼好似狂风暴雨里的唯一一地静谧。 黑暗笼罩。 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唯有交缠的呼吸鼓动心蕾。 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像极了当年程家堡那张床榻,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当年他就这么拖着她,给了她无数次痛快,身体的记忆率先突破理智觉醒,夏芙腰身毫无预料软了下来。 她软得不可思议,软到像是一片芳香的花蕊,让人克制不住想要探索沉溺。 程明昱压根就没思索的空间,唇舌出于本能抵过去,撬开她齿关,濡湿的舌尖相撞的那一瞬,夹杂着暌违已久的悸动,就像是磁石一般,下意识相吸相系,相缠。 这才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记忆,这才是他们矢志难忘的过往。 他们对彼此身子的熟悉胜过那个人。 白皙纤细的手指覆上他脖颈交叠在他颈后。 双肩耸得紧紧的,好似想贴他更近。 他也轻车熟路抵开她膝盖,一如当年,寻到他们彼此熟知又舒适的姿势。 他们亲吻过吗,没有,唯有的几次也是狂潮灭顶时下意识相撞相含,反应过后又尴尬讪讪克制地分开。 那是无数次午夜醒来,夏芙最后悔的事,她困在那张曾经恩爱的床榻,辗转难眠,明明这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换了一套全新的枕褥,没有他一丝痕迹,却处处有他的身影在晃,一睁开眼不是他搂着她做那种事,就是他白净的手指在拨动她的琴弦。 被他碰过,亲近过,清冽的滋味一直在唇边缠绕,却又从未深深拥有过。 倘若深吻过,也不至于这般遗憾吧。 荣婚(重生) 第153节 这种遗憾哪怕后来坐在轮椅刻意想要去淡忘那个人时依旧挥之不去。 如今人在眼前,唇尖探进来,她不假思索地缠上去。 雨声如琴音砸在程明昱耳帘,谁又知道每个寂静的深夜在他琴房弹琴时,脑海会忍不住浮现她迷蒙湿润的眼,绵软滑腻的身,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是君子,他是程氏家族掌门人,信誉是立身之本,不该以私念为意,不该迷失在欲望的城楼,她是堂弟之妻,他只不过是给对方一个子嗣,他不该觊觎,哪怕只隔一堵墙,明知她抚着隆起的小腹在对着肚里他的孩儿说话,他也克制地逼着自己转身。 这是一场由他们自己制定规则的游戏,却在转身时,灵魂双双失陷。 十九年了,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到这里。 程明昱放纵自己颉取。 突然一声暴雷喝破长空。 两个人均是一愣,夏芙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她双腿已缠上了他的腰身。 夏芙尴尬极了,面颊红地滴血, “家..家主,这里还在香山寺的地界,我们这么做对佛祖不敬....” 程明昱其实也知道不妥,只是她越拒绝他越不得劲,放过她等着她 回去跟云南王搭伙过日子? 没门。 深眸翻涌着暗涛,往前一抵,低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夏芙无比懊恼,只觉他锐利的目光能凌迟了她一般,她垂着眼,无力道, “您忍了这么多年,不至于忍不了这一次....” 程明昱给气笑, “夏芙,你并不抵触,既然你也在意我,何不遂了我?” 夏芙绝望地闭了闭眼,双臂搭在他肩骨想要滑落又忍不住攀缠,她嗫声问, “那我方才的提议,家主是答应了?” 程明昱薄唇紧抿,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那是他最后的选择,在此之前能磨得她应允那是最好,厮混算什么?昨夜他与皇帝献策后,皇帝已金口允诺他为首辅,堂堂首辅养个外室? 他一舍不得夏芙委屈,二也不能赌上程氏家族的名声。 温水煮青蛙总能磨得她答应。 程明昱再次堵住了她的唇,时不时在门阙处摩挲。 夏芙这么多年没有了,身子其实经不起撩拨,直犯哆嗦,一面被他勾得意乱情迷,一面理智如荷枝勉力支撑,侧过脸,任由他吻衔去颊边, “既然今日谈不妥,那不如改日吧,我给安安求了平安符,她还等着要呢,孩子夜里睡不安稳,你当爹的难道不挂怀吗?” 程明昱扯开她一线纽襻,将她双手摁在床榻不许她动弹, “我带了嬷嬷过来,方才那嬷嬷已领着如兰先回陆府去了。” 这个老谋深算的狐狸。 夏芙咬着牙无比沮丧,女人家的到底面儿薄,又是佛祖禁地,总觉得这般做对不住佛祖予她的照拂,“家主....”混混沌沌想找借口阻住他,耳畔突然传来他低沉的声线, “换个称呼!” 夏芙其实就爱唤他家主,只是他要换就换吧,这个时候,哄他一哄,没准好说话,于是改口道, “明昱...” 应着这一声“明昱”,夏芙只觉空荡荡的心间一瞬间被充满,天地忽然安静了,她倒吸一口凉气。 不必再纠结,也不必再挣扎了..... 第78章 阿芙,你不能厚此薄彼…… 夏芙捂住脸, 认了命。 起先也艰涩难耐,动一下她便疼一下,分离这么多年, 不是很能适应他, 他却耐心抚慰, 好似是给夏芙时间, 也是给自己时间。 他们一点点穿花拂柳般摸索。 吻密密麻麻落下,双臂穿过她腋下将她搂得更紧, 夏芙用力攀住他坚阔的背身,这样的依偎在程家堡是没有过的, 他们都很避嫌, 也很有分寸, 夏芙埋在他脖颈下想起那些苦涩的日子,委屈地要命, “家主....”她低低地呜咽啜泣, 软绵的嗓音里带着渴望。 将当年那份不曾也不敢说道的委屈宣泄出来。 程明昱心一横,将她往怀里重重勒紧。 楼外风雨大作, 天地被如注的暴雨连成一片, 显得这三层的阁楼好似海面的一艘船舶, 那浪呀有足足三丈高,拍得船身水花四溅,摇荡不堪, 好几番这艘曼妙的船舶被巨浪掀翻,幸在这位掌舵者功法深厚,俨然一定海神针将风暴中船只又拉扯回来,时深时浅,时骤时密, 这艘船就这般在风浪中盘桓,经久不歇。 一阵疾风过后,海潮吞天,海槽被填平,再度睁开眼,已是日升月落。 夏日的午后天气多变,天说黑就黑,说亮就亮。 暴雨停歇后,西边天破开一圈蓝,恍若一面巨大的宝石镜嵌在天际,一线霞光从云层后射出,将那层薄薄的云渡上五颜六色的光彩,连着这栋观景楼也被染了霞晖。 夏芙鬓角湿透了,倚靠在床榻一角慢腾腾扣着纽襻,面颊的红潮还未退,身子骨更像被打散后匆匆忙忙拼接在一处,还未寻到知觉,盘桓在骨髓里的酥劲时不时涌上来,胸口的呼吸还起伏不定,令她整个人看起来还绵软得很。 程明昱就坐在她身侧不远,腰封已经系好,茶白的旧袍最后一点褶皱也抚平,缓缓吸了一口气,平复身体里的热浪,静静抬眼朝夏芙看来。 毕竟不是青葱年少,还是在寺院这样的禁地。 两个人脸上都有些尴尬。 夏芙懊恼自己方才不该招惹他,程明昱也意识到有些失控。 只是这一场久旱逢甘霖的滋味实在太好,又难免让人回味无穷。 “夏芙...”程明昱柔声唤她。 夏芙视线低垂落至裙摆处,慢慢去抚平被弄乱的衣角,没有回他。 她喉咙又干又哑,说不出话来。 余光注意到他双手搭在膝盖处,手指修长利落,不染尘埃,他总是这般,即便做着最亲密的事,依然不堕那身高岭之雪的风采。 视线慢慢上移,对上他的眼,程明昱正盯着她瞧,那双清隽的眸子好似要直勾勾探入她眼底。 想起方才他也是这般悬在她身上凝望她,夏芙心头一悸。 程明昱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夏芙,我要娶你。” “也不用编造新身份,你可还记得当年答应兼祧后,族老们留下的文书?” 那份兼祧的契书,上头书着二人名讳,所有在场的族老署名,明明白白写着四房二支由他兼祧,虽说二人议定往后不再往来,可这层关系是名正言顺的,若非当初老祖宗考虑步步紧逼的长公主,担心长公主对夏芙做出过激的举动,当时便公布出来的。 可惜夏芙走得突然,又那么决绝,夏芙这厢尸身还未寻到,那头程明祐还活着的消息传来,为了不让夏芙陷入风波中,所有一切痕迹被磨平。 族谱是改过来了,但那份文书他至今留着,还珍藏书房。 “程明祐已娶妻,你又活着回来了,你与他和离文书聚在,我曾兼祧你,又是安安之父,娶你也是顺理成章,夏芙,我要你堂堂正正站在人前,做我的妻,做安安的娘。” “我们做夫妻,才是给安安最大的名正言顺。” 既然当年兼祧是所有族老认可,是受程家宗法保护,那么如今他娶夏芙便是理所当然,顺应人伦纲常。 “这是我们给安安最大的担当。” 夏芙心生那么一线的动摇。 她问了问自己内心,即便一切名正言顺,她也不想回到程家,她喜欢现在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 程明昱的身份太贵重,他责任太大,做他的妻子会有很多顾虑。 程明昱的妻子开药铺? 程明昱的妻子养蛇? 说来都会被人笑话吧。 她不想连累程明昱名声受损,也不想连累安安。 现在这样,最好。 顶着云南王妃的头衔,她想给谁脸色就给,就做什么均无顾忌,因为云南王不在乎,待回头沐勋再大些,无需她出面了,她便是一市井小民,出入随意,自在由心。 “程明昱,我做不到。” 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 “我还是那个意思,你把夏芙的牌位迎入宗祠,将安安记在我名下,给安安的担当有了,我也不必受束缚。” “家主,”说到这里,夏芙站起身,拨了拨微乱的发梢,朝他温静一笑, “若家主答应,咱们就这么搭伙过日子,若家主不肯....”她遗憾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洒脱, “那么家主就当做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程明昱霍然起身,被她气得俊脸青一阵红一阵,一双幽黯的眸子牢牢盯着她,暗涛汹涌。 他脸色太难看,夏芙不敢迎视,念着时辰不早,扔下那话便要下楼,程明昱沉声叫住她, “慢着。” 夏芙听得他语气里暗藏怒火,暗暗心惊了一把,家主积威多年,夏芙心里其实是有些惧怕他的,只是她如今也懂得气势不输人的道理,于是干脆地转过身, “家主还有事?” 程明昱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却也没打算就此妥协,只将随身携来的那串珊瑚珠子掏出来,递给她,“戴上。” 就这两个字。 这算 什么? 是答应后的信物? 还是不答应后的买断离手? 夏芙摸不准他的心思,不管怎么说,方才都那样那样了,这串珠子她也拿的心安理得,于是夏芙折回来,顺走他的珠子,往手腕一套,便往楼梯间迈去。 来到楼梯口,下过两个台阶,腿间便酸胀得厉害,膝盖也有些打软,慢腾腾走了几步,总算下到二楼,只觉余光闪过一丝衣角,忍不住抬眸,程明昱立在楼间注视她,他今日穿着一身茶白的旧袍,山风将他衣角掀地猎猎作响,衬得他好似要羽化登仙而去。 荣婚(重生) 第154节 那张脸被霞光映染,真是隽秀地没边。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在那张简朴的塌间要了她两回呢。 程明昱的眼神幽黯,夹杂不满。 夏芙红着脸错开他的视线,一场酣畅淋漓的欢愉过后,她心情是不错的,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来到楼下,两位嬷嬷并几名侍卫等急了,见她终于下来,均松了一口气。 “王妃,如兰姑娘已携了平安符先回城了,咱们也走吧。” 方才暴雨倾盆,很好地将楼上响动给隔绝,为免察觉,夏芙又刻意压着嗓,甚至为了抑制住往程明昱手臂咬了两口,嬷嬷们不曾听到那些动静,午后都有些困顿,靠着小椅打盹去了,侍卫又查过上方无人,所以不做二想。 夏芙镇定地颔首,“回到故地,耽搁了一些,叫你们好等。” 夏芙跳崖的事,为首的嬷嬷是知晓的,换谁对着这么个地儿也心潮难平,又兼之后来听到琴音,便以为是夏芙抚琴疗伤了。 嬷嬷往停在廊庑下的小轿子一指, “这是郡主差人送来的轿子,赶巧路上有些滑,您坐着轿子便是稳稳当当了。” 程明昱方才打着程亦安的旗号送来一顶软轿,便是方便夏芙下山。 夏芙心知肚明,与扫地僧告辞,便带着人离去。 回到山下的马车,迫不及待饮了一口茶润了嗓,马车一路颠簸,夏芙沉沉睡去,进了城被嬷嬷唤醒,问她今夜去何处安置,此时天色已暗,夏芙想了想, “回王府。” 她与程明昱已经这样了,自当跟王爷说清楚,让他心里有个数。 好叫王爷彻底断了娶她的心思。 夜里戌时初刻方回到王府,夏芙先填了肚子,消食片刻,便着人备水沐浴,将所有人遣出去,她独自一人褪衫跨进浴桶,绵绵密密的温水漫上来,夏芙深吸一口气。 他那个人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明明结束了许久许久,还是叫人食髓知味。 夏芙将身子清洗干净,又唤丫鬟进来伺候她净发绞发,坐在暖风处吹干,垂眸抚着那串珊瑚珠失神,少顷听到帘外有脚步声,像是云南王的动静,夏芙慢慢将秀发卷好用簪子插好,将丫鬟使出去,双手合在腹前坐在圈椅候着。 不一会,云南王果然大步踏入,绕过博古架瞧见夏芙坐在圈椅,等他进来起身与他施礼, “王爷。” “阿芙,快些坐下。” 云南王在她对面圈椅坐定,自顾自倒了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喝,便与夏芙抱怨道, “那个程明昱,极其可恨,就因为本王今日挤兑了他几句,他便怂恿那些官员刁难本王,哼,本王能那么容易遂了他们的意?哦,对了,阿芙,程明昱让皇帝给勋儿定了一门亲...” “我知道。”夏芙镇镇静静望着他,坦然道,“程明昱告诉了我。” 云南王一呆,瞬间反应过来,大叫不妙,拔身而起,怒道, “那个混账,见你去了?” 恰才在官署区,他还疑惑程明昱怎么不见人影,那郑尚书告诉他,程明昱旧疾复发去太医院看诊去了,他只当自己气坏了程明昱,后来大雨一起,他让侍卫立即去香山寺接应王妃,方才回府,侍卫在门口告诉他,他们在山下接到王妃,一路护送回府。 怎料那个老狐狸竟然背着他,去见阿芙了? 什么君子? 简直天下第一大伪君子! 云南王气得跳脚。 夏芙倒是不慌不忙朝他招手,“王爷坐下说话。” 云南王愤愤不堪落座。 夏芙悄悄打量他神色,低声笑道, “王爷不必挂怀,您常年不在京城,我也总得有个人做靠,我已决意,跟他搭伙过日子,此事,王爷心中有数便可。” 虽说程明昱还没答应她,但云南王这边是必须说明白的。 云南王睃着她,眼底的不甘不满愤怒比程明昱更甚, “阿芙,你不要被他骗了,他就是顶着一张脸招摇撞骗,你在他手里栽过一次,还要栽第二次?” 夏芙笑吟吟道,“就是因为栽过一次了,所以我也没答应嫁他,就是与他搭伙作伴罢了。” “往后我要在京城常住,他又是安安父亲,不是顺理成章么?” 云南王重重哼了一声,起身绕来她身侧,俯身道, “阿芙,他这个人不可靠,一把年纪还沾花惹草,今日那郑尚书与我说,前年,有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早就定了个娃娃亲,对方来催亲,那少女竟说心中有人不愿嫁未婚夫,待问她心里是何人,人家姑娘明明晃晃道出程明昱三字,你看看,这像话嘛。” “他真是害人不浅。” 夏芙失笑道,“他招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年我还在程家时,便有隔房的嫂嫂想方设法偶遇他,仗着些许姿色想趁着他妻子过世欲博上位呢。” “再说了,若哪日他另有新欢,我离了他便是,又不碍着什么。” 云南王见夏芙一脸稀松平常,便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无比沮丧,回到席位落座,云南王闷头思量一阵,眼巴巴望着夏芙, “你既然不嫁他,只是与他搭伙,那你也干脆捎上我吧?阿芙,我念了你这些年,对你如何,你心里是有数的,多一个不多,我们俩护着你,不挺好?再说了,你身子不好,唯有云南玉龙山的温浴适合你,你往后没准还要回云南住的呀,有我镇着,他也不敢欺负你。” 云南王府下辖的一些深山里,有走婚的习俗,那里的健壮男人大多出山当兵去了,女人均留在家里生儿育女,这里的孩子都跟着母亲,不论婚嫁。 云南王受此影响,便生了个这个念头。 虽说夏芙这些年在云南腹地待着,对这种情形也是耳濡目染,骨子里却还是中原人的习性,不至于放开到这个地步,她瞠目结舌盯着云南王, “你简直胡闹!” 气得一手按下指环,一条绿蛇从银环里窜出来,朝云南王一口咬去。 云南王打小与蛇群搏斗,应付起来倒也从容,见状立即闪身避开,一人一蛇很快在房间纠缠起来。 云南王一面招呼小蛇,一面往夏芙大叫, “阿芙,你岂能厚此薄彼,我与你相识多年,知根知底,他算什么,不过是三个月的露水情分,你就偏着他?若是因为安安,那安安也很喜欢我这个继父呀。” 夏芙越听越恼,下意识抓住茶盏要扔他,念着这般撒泼实在不是她的作风,又重新搁下,定声道, “你再胡搅蛮缠,我此刻便离开王府,不替你照看沐勋了。” 一句话让云南王彻底老实。 他捏住小蛇七寸,将之往窗外一扔,焉头巴脑坐下来,“那你不会立马就离开王府吧?” 只要夏芙还是云南王妃,他就有机会。 夏芙摇头,“不会,你这一去,两三年不回京,这段时日我一定替你照看好勋儿。” 等云南王下回进京,沐勋与陈家牵连更甚,就用不着她了,她便可全身而退。 云南王却想着留她更久,他慢慢拾起茶盏饮了一口,沉吟道, “阿芙,请细想,只要我在边关一日,你在京城便可耀武扬威,安安那婆母厉害,你有云南王妃的身份便可将她摁得死死的,京城谁欺负了安安,你一声令下,王府的侍卫便可涌上去打人,陛下即便面上斥你几句,私下绝不会拿 你如何,因为云南王府不受朝中控制。” “阿芙,你就当咱们各取所需吧,你踏踏实实待在王府,我不干涉你跟他,就让他做个安安分分的外室。” “你为安安想一想,你嫁不嫁程明昱,都不影响程家是安安的靠山,可只要你是云南王妃一日,那安安就多一份保障,有些事,云南王妃的身份比程家家主夫人的身份更为便利。” “总归我不在京城,又碍不着你们俩,你说是也不是?” 程明昱敢趁着他不在偷家,他就赖着夏芙。 看气不死你? 第79章 娘,这珠子您怎么又戴上…… 夏芙深深看着他, 明明白白道, “我嫁不嫁谁与王爷无关,我的事王爷就别操心了, 总归等您下次入京, 我便卸下这王妃的头衔。” 云南王见她面有恼色, 也不好多说, 闷闷应了一声是。 不多时,程亦安那头遣人来问夏芙安, 担心她被雨绊在寺院,夏芙看了一眼云南王, 见他有些意兴阑珊, 不好留下, 便叹道, “我还是去陆府看望安安吧。” 云南王知道自己心思被夏芙看穿,十分懊恼, “阿芙,这么晚了, 你还是留下来吧, 我不说了。” 夏芙失笑, “无妨,我怕安安担心,我还是去一趟吧, 这几日你好好跟勋儿处一处,你这一走,他会记挂你。” 云南王不再说什么,亲自送夏芙出门,那厢沐勋在前院习箭, 听闻夏芙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将箭矢一丢,扑到夏芙怀里, “娘,您去哪?” 夏芙将孩子搂在怀里,温声哄道,“好孩子,你安安姐姐有了身孕,娘要去照顾她,你爹爹马上要走了,你好好陪陪他成吗?等你爹爹走的那日,我再回来。” 沐勋年纪还小,有些黏夏芙,“那我和爹爹能跟您去吗?” 夏芙弯下腰下来捏了捏他脸蛋,“傻孩子,那是娘亲女婿家里,你和爹爹去不方便的。” 云南王担心孩子缠着夏芙,喝了一声,“勋儿,今日箭练得如何,快让爹爹瞧一瞧。” 爹爹狠起来是要打人的,沐勋有些惧怕,乖乖去了云南王身旁,夏芙又嘱咐惯常伺候沐勋的嬷嬷几句,便出门登车离开。 赶到陆府已是亥时初,程亦安得报,吩咐李嬷嬷和明嫂子来迎,二太太王氏听说了,也立即穿戴整齐来正厅迎候, 夏芙看得出来王氏是从床榻间下来,歉意道,“这么晚叨扰,望夫人莫怪。” 王氏被她这么一说,反而很不自在,人家做外祖母的冒雨前往寺庙请平安符,至晚方归,她这个当祖母的若是连相迎都做不到,儿子回来没法收场。 连忙道,“王妃这么说,倒是叫我羞愧,辛苦您大老远去请平安符。” 夏芙也累了,颔首致意便往宁济堂去。 程亦安亲自等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母亲被人搀着绕进月洞门,神色累极。 方才外头递来消息,说是母亲已回了云南王府。 她以为母亲不会再过来,为什么过来呢,必定还是没把王府当家,有诸多不便吧。 想到母亲颠沛流离一生,程亦安心痛如绞,眼泪都要蒸出来了。 她现在是母亲唯一的指望了。 荣婚(重生) 第155节 远远瞧见夏芙面上挂笑,程亦安硬生生将眼泪吞回去,重新换了一副笑容迎过去, “娘....” 程亦安将她搂住又迎入东次间,夏芙进来便闻到一股梨花香, “你今日舍得插香了?” 程亦安掀开帘让她进屋,“您走后,我便让如蕙试着熏了一节香,倒不觉得难受,就用着了。” 这是夏芙亲自配的驱蚊香,极为清淡,不会令人反胃,如此丫鬟们不用疲于奔命驱蚊了。 “那就好。” 程亦安要搀她去炕床上坐着,夏芙却催她去歇着, “时辰不早,你躺着去吧,娘陪你坐一坐,便去西次间睡。” 程亦安依言上了塌,她又让开位置,让母亲躺上来陪她, “不用去西次间,您就陪着我睡吧。” 夏芙退去外衫,倚在一侧陪她,梳妆台上的灯盏还亮着,夏芙十分疲倦,倚着引枕阖上眼,程亦安下午睡了一个时辰还多,反而没了睡意,晓得她怕凉,扯来被褥搭在她胸口小腹, “娘....”她轻轻唤了一声。 夏芙迷迷糊糊睁开眼,半撮青丝从程亦安耳后滑下,夏芙下意识替她去拂,手串从腕间滑出来, “娘!”程亦安目光被那串珊瑚珠吸引,十分意外。 夏芙视线随着她挪过去,瞬间闹了个不自在,难为情道, “我今日在香山寺见着你爹爹了。” “原来如此。”程亦安猜到是这么回事,想要把这串珠子重新戴在娘亲身上不容易,定是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她牵着娘亲衣袖撒娇, “那您和爹爹现在是什么打算?” 夏芙温柔地笑了笑,“我打算跟你爹爹搭伙过日子,老了做个伴。” 程亦安神色一亮,“你们商量好了?决定了?” 夏芙一怔,摇头道,“没呢,我是这个意思,你爹爹还没答应我。” 程亦安也不意外,这确实与爹爹过去的为人处世相违背。 “我爹爹是什么意思?” “他想娶我。” 程亦安低低哦了一声,这才像她爹爹的作风,“所以,您也没答应?” 夏芙没有立即回她,而是望了望窗口的方向,回想这一生坎坎坷坷,脸色慢慢变得平稳深静,“抱歉安安,我不会回程家,也不想再嫁人,若是你爹爹首肯,我们就相伴过日子,不然就算了。” 她不会勉强程明昱,更不会勉强自己。 爹爹娶娘亲她高兴,爹爹跟娘亲搭伙过日子,她也高兴,这两个选择对于程亦安来说都极好,只要他们过得顺心自在,作为女儿,什么都能接受。 只是想到娘亲为了她孤身一人回京,没有一处正儿八经的落脚地,程亦安心痛得不得了, “娘,我成婚后盘了一个别苑,就在南城,院子僻静,街坊均是附近的老百姓,极好相处,我把这个别苑转到您的名下,往后那便是您的私宅,您要开药铺,就在那附近开吧。” 过去那个别苑用来安置牌位,如今牌位被处理,宅子给娘亲住再合适不过。 夏芙笑了笑,“转到我名下作甚?回头我想住,去住就是。” 程亦安不答应,“娘,那是用您的嫁妆买的,本就是您的宅子,您虽无牵无挂,不把这些私产当回事,可女儿心里是希望有一处地儿属于您,您可以踏实落脚。” 夏芙嗔她,“等娘百年,还不都是你的,何苦折腾一番。” 见女儿眉间蹙起,她忙道,“成,回头将我的私物搬去就是,离开王府后,我就住那,不过改契书就不必了。” 她所谓私物,不过是老王妃留给她的几册医书医案,一些药浴配方,并几件家常衣衫,她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唯一一件属于她自己的首饰,也不过是这串珊瑚珠子。 而现在这串珠子严格来说也不完全属于她,等哪日程明昱明确拒绝她,她还得还回去。 程亦安又道,“娘您记得吗,您当初的嫁妆里头有个铺子,被程明祐赌输了,后来祖母抵了银子给我,这些银子还在呢,就给您张罗铺子用。” 夏芙过去伴着老王妃住,帮着老王妃打打下手,吃穿用度均在医馆,着实没有任何私产 “都听你安排。” 这一夜母女俩相拥而睡。 到了次日,程家还是来了人。 程亦歆,程亦乔并程亦可一道来探望程亦安。 夏芙就避开去抱厦,借口不适没有见客。 她知道孩子们怕见她。 她允诺给程明昱制作药包,便坐下来给他写方子,陆府也有小药房,写下方子,着人去取药材,拿回来她一样一样称两做成药包。 宁济堂热热闹闹。 程亦乔还没嫁人,没有经验,怀孕的女人在她眼里就是稀奇宝贝,好似碰一下就要碎了了,她不敢靠近程亦安,挪着锦杌坐得老远, “我怕我毛手毛脚伤着你。” 程亦安哭笑不得。 程亦歆坐在程亦安身侧,问起她的饮食起居,“你吐了吗?” 程亦安道,“吐了两回,倒是吐不出什么,干呕的时候多。” 程亦歆颔首,“头三月比较难熬,我过去晨起吐得厉害,至晚边能好一些,好一些的时候你就多吃些。” 程亦安自豪道,“我还好,王妃帮我配了些药膳,我吃得心里头舒坦,没那么难受。” “啧啧啧,炫耀是吗?”程亦乔啧道,“赶明我也去认个义母来。” 程亦歆看着程亦安笑而不语。 能搬来陆府亲自照料,绝对不仅仅是义母那么简单。 程亦歆怀疑云南王妃便是程亦安生母夏芙,毕竟最近爹爹的状态也不大对。 她没有深问,“也别老躺着,时不时要下来走一走。” “我知道的,长姐。” 姐妹俩这一来,大包小包的补品如流水送入陆家,云南王妃在府上,她们不好赖着不走,坐了一个时辰便离开了,程亦可替程亦安送客,送完又折回来。 程亦乔和程亦歆在,她不敢说话,等她们走了,方恭贺程亦安, “安安,恭喜你,那日听说你昏厥可吓坏了我,我又不敢过来添乱,今日听说乔姐姐要过来,便随她们一道来。” 程亦安拉着她在罗汉床上坐着,“你那个铺子开得怎么样?” 提起铺子,程亦可面露窘色,摇头道,“不大好,开了一阵,生意不好,可见不对路数。” 程亦安想了想道,“我过去学了些制香露的方子,不若我给方子你,你学着制,弄去店铺卖。” 她给长公主那些方子都卖得极好,长公主铺子的管事只消说是长公主所用,几乎被抢售一空,每隔三月长公主府均有人给她送分红银子,她跟着长公主赚得盆满体钵。 程亦可不是很感兴趣,头疼道,“我不大会呀,况且哪怕是同样的方子,长公主卖得出去,我不一定卖得出去。” 大家伙冲得是长公主的名气。 “言之有理。” 事实上程亦可是想自己学点本事,而不是捡安安现成的方子。 程亦可过意不去。 这个时候,程亦安脑海忽然闪现一个念头。 “对,可儿,云南王妃,你知道吧。” “我知道呀,是你义母。” “可不是,王妃她擅长药理,这段时日正要开个铺子,不如你帮她一道张罗吧。” 亦可其实是个极为能干的姑娘,细致冷静,内敛有主意,而娘亲呢,恰恰需要这么一个人帮着她打下手,倘若她们俩凑在一处,娘亲有人帮衬,亦可也有了施展才能的地儿,岂不两全其美。 程亦安只觉得这个主意妙极了, 程亦可就缺个领路人,若是王妃肯教她,她也愿意学些药理本事,这一下心中的火苗似窜了起来, “好啊好啊,安安,只要王妃不嫌弃我,我就跟定了她。” “走,我们去找我娘。” 程亦安带着程亦可来到抱厦,见夏芙正在配药方,两个人在门口张望。 这里头有许多活血的药材,夏芙见程亦安来了,急忙让如兰搀她走, “快别过来,这些味你闻不得。” 程亦安不敢大意,立即离了抱厦折回宁济堂。 “如兰,你去瞧一瞧,帮我把小可引荐给娘。” “哎哎,奴婢这就去。” 片刻,如兰折回来告诉她, “您就放心吧,可儿姑娘可能干了,一进去就帮着王妃干活,王妃教她称秤,两个人有说有笑好着呢。” 到了晚边,不等程亦安问,那程亦可已经迫不及待要拜夏芙为师,当着程亦安的面给夏芙磕了头,夏芙认了她,“起来吧,往后若无事,你便来寻我。” 半日功夫,给程明昱配了十包药,夏芙让程亦安着人送过去。 程亦安吩咐侍卫送去时,程明昱并不在府上。 这两日朝中风云骤起,并不太平。 皇帝有意废八议,设内阁,此事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为何要废八议,因为这里头许多先帝旧臣,皇帝每每要议事,均被太子党阻拦。其二,皇帝直面六部,每日折子堆积如山,他这个做皇帝的还没底下做臣子的舒坦,日日忙得够呛,必得设个名正言顺的政事衙门帮他处理朝务折子。 其三,江南事平,大晋境内欣欣向荣,陆栩生祸水东引,惹得北齐与车汗国结了梁子,大晋作壁上观,边关也无战事,正是朝内外最安稳的时候,适宜变革。 所以他决定趁此机会,废除这一项朝议制度,成立内阁。 内阁首辅已经定了是左都御史程明昱。 荣婚(重生) 第156节 从今往后,程明昱卸左都御史之职,总揽朝政,替皇帝批阅折子,批好的折子递去司礼监披红,如此皇帝将自己从繁重的朝务中摘出来,能舒舒服服地稳坐钓鱼台。 首辅之下,次辅定了孔云杰。 虽说孔云杰是太子党,可他更是当代衍圣公,在朝野威望仅次于程明昱,又有太后等人力荐,次辅这个头衔不得不给孔云杰。 接下来吏部尚书陈皇后之兄陈怀仁,户部尚书宁王妃之父郑尚和,毫不意外入选。 皇帝嫌八议人多,这内阁暂定五人。 接下来这第五人就尤为关键。 内阁里程明昱是纯臣,陈怀仁和郑尚和毫无疑问是帝党。 若是再来个帝党,太子如何能忍? 所以太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兵部尚书给弄致仕,力举右都督秦国公,决意让他接任兵部尚书并入阁。 这几日两党为此事闹得势同水火,秦国公在军中威望隆重,且他为人持重,一身正义,坊间名声极好,又是太子妃祖父,入阁的资格是够的。 但皇帝没答应,迟迟按下不表。 他心里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过去陆栩生是八议之一,重大军务均由他过目并领衔。 废了八议,也意味着将陆栩生踢出朝务决策圈当中,皇帝深知陆栩生的能耐,说白了只要有陆栩生在,哪怕内阁其余人全是太子党他都不怕,陆栩生有本事扭转乾坤。 当年白银山如此,今年平豪强也是如此。 宁王适时在朝上举荐陆栩生,结果招来许多文臣的反对。 他们反对理由有二。 其一,陆栩生太年轻了,今年才二十二,让一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男人入阁,不够服众。 其二,他们给了一个很强劲的理由,内阁首辅是程明昱,陆栩生身为女婿岂能入阁? 往后朝务是不是在人家家门口由他们翁婿二人定下便是了? 比起陆栩生,秦国公的呼声显然更高。 皇帝也很强硬,他将此事搁置,等陆栩生回京。 第80章 哪个男人在女人怀孕时不…… 陆栩生六日后从榆林赶回京城。 连夜去见了一趟皇帝, 皇帝说起内阁最后一个名额的事,陆栩生说交给他来办。 回府时已是夜里亥时三刻,他进城门递了消息回府, 夏芙便避去了抱厦, 此刻床榻只有程亦安一人。 水红色的中单裹着窈窕的身段, 手托腮朝外侧睡着, 巴掌大的小脸白皙莹润,比上回见要好些了, 可见岳母把她养得很好。 陆栩生没有惊动她,悄悄吹灯上塌睡觉。 程亦安怀孕后睡眠更浅了, 白日大多时候歇着, 夜里反而睡不着, 床榻轻轻往下一陷,那重量与母亲明显不同,便猜到是陆栩生回来了。 来不及睁开眼, 先抬手来抓他。 陆栩生把右手递过去,让她拽住两根手指, 修长带茧必定是他了。 “吵醒你了?” “嗯, 陆栩生, 我要做阁老夫人。”程亦安开口就说。 陆栩生微微纳罕,失笑道,“怎么想着做阁老夫人了?咱年轻, 慢慢爬不行?” “我就要。” 陆栩生转为文臣有一个好处,文臣有调兵之权节度之权,却无统兵之权,也就是说陆栩生往后只用坐在帐中参军务便可,不到迫不得已不用上阵杀敌, 甚至不用驻守边关,到底是她男人,程亦安舍不得他出生入死,她不想做寡妇。 陆栩生轻轻蹭了蹭她指尖,柔声道,“如君所愿。” 程亦安立即睁开眼了,“你有法子啦?” “嗯,有法子了。” “什么法子?” “我明日登门去秦国公府,说服秦老将军放弃入阁。”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逗我呢。” “没逗你,我就打算这么做。” 程亦安不信,那太子党能蠢到主动放弃? “你握住了秦国公的把柄?” 拒程亦安了解,这位秦国公忠君报国,是一位持重老帅,素来啃最难啃的骨头,也不计较个人得失,是军中有名的老好人,品行晓瑜四海,不大可能被陆栩生握住了不得的把柄。 当然她也不认为陆栩生会通过这种手段入阁。 “你等着看就成了。” 翌日下朝,陆栩生便大喇喇地进了秦国公府。 老国公一向钦佩陆栩生的本事,还是很客气地将他迎入正厅,陆栩生让他挥退左右,老国公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接下来二人说的话无人得知,总之陆栩生登门后,秦国公主动上表退出内阁争夺,并举荐陆栩生为兵部尚书,理由是他只是一武将,不如陆栩生进士出身,走文臣的路子更加名正言顺。 有了秦国公主动请辞及主动引荐,陆栩生入阁没了异议。 事情就这么定了,皇帝实在好奇,将陆栩生唤去御书房, “你到底怎么说服秦国公的?” 陆栩生将自己这一趟去边关的收获,及下一步计划告诉皇帝, “北齐已决定朝车汗进军,南安郡王遣人知会臣,想试探大晋的态度,臣面上回他,我朝正在进行政务变革,没有出兵的打算,南安郡王放心攻打车汗,目前,北齐压了一支兵在边界,防着我大晋插手,其余大军已打算跃天山进军车汗境内,臣估算了下,行军大致要两个月。” 接下来陆栩生将自己准备吞并车汗的计划告诉皇帝,听得皇帝热血沸腾。 “臣问秦国公,这事他做得了吗?若做得了,这个兵部尚书让他来做,若不能,还请他放弃。” 陆栩生说到这里,笑道,“老国公对臣比对他自己更有把握,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将我大晋水源拿回来,他决定退出。” 大晋境内几条水源发源车汗,当年车汗就冲着这一处,逼得大晋开放盐铁生丝给车汗,说白了,只要车汗遏制住水源,便可挟制大晋,所以老国公深明大义,为了子孙后代福祉,果断将党争撇去一旁,如此高风亮节,世所罕见。 皇帝爱惜人才,对着秦国公素来是极其推崇的, “当年太后摸准秦国公慷慨大义,一招阳谋,硬生生将秦家拉上太子的船,如今你用同一招说服秦国公放弃,也不知太后和太子晓得后作何感想?” 太子听闻秦国公主动放弃大发雷霆,当着太子妃的面将书房内所有能砸的器皿均砸了个干净。 “你可知,为了逼原兵部尚书致仕,孤赔进了多少人情?如今呢,你祖父为了个人高风亮节,竟然将孤的筹谋送做人情,便宜了那陆栩生。” 太子光想一想,头皮都要炸了。 这已经不是太子第一次朝太子妃发脾气了,太子妃已习以为常,她一身月白锦裙跪在地上,将那些碎片一一拾起,指腹被划出一道口子也毫不在意,宫人瞧见欲来给她包扎,被太子妃拒绝,三两宫人将碎片麻溜收拾了退出书房。 太子妃望着面前背过身去的丈夫,心若死灰, “若是殿下气不过,干脆休了臣妾,臣妾往后常伴青灯,给殿下您祈福。” 太子闻言气得扭头过来,牙呲目裂瞪着她,“你威胁孤是吗?太子妃,孤与你青梅竹马,自小的情谊,你现在动不动就威胁孤?你以为孤离了你们秦家就不成了是吗?” 秦家手里握着三千营这支兵力,这一万骑兵,是大晋最骁勇的京营兵力,战时可冲锋陷阵,被誉为猛虎,三千营驻守在城郊,威慑禁军。 这只兵力对于太子来说举足轻重。 太子暴跳如雷,恰恰说明他在意秦家。 一提幼时情谊,太子妃眼眶的泪终是簌簌难止,想当年夫妻二人多么琴瑟和鸣,她十五岁嫁给太子,两年后不曾怀孕,太后便逼得太子纳妾,这些年东宫已有七八妾室,渐渐的夫妻二人渐行渐远,而太子妃与祖父性子一般无二,良善持重,一面看着太子和太后的行径暗中焦急,一面又念着是自己夫君不得不帮扶,夹在当中好不为难,以至于这些年整日浑浑噩噩,瘦得不成样子,就连夫妻行房也成了例行公事。 太子见太子妃哭成了泪人儿,终是心念一动,弯腰将她搀起, “太子妃,你祖父害孤害得好惨哪。” 秦国公退出内阁争夺,给了太子党致命的打击,太后气得吐血,饶是如此,老人家并不敢责备秦家,反而是宣秦国公夫人进宫,抚慰一番,秦家那只兵力对于太子来说太重要了,一是抚慰,二则提到太子妃,也带着些许挟持的意味,利用太子妃来压住秦家,不叫秦家生出二心。 秦国公夫人念着日渐消瘦的孙女,含辱给太后磕头, “娘娘放心,秦家与太子殿下同生共死。” 太后放心让她离开。 内阁议定的第二日,西南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抵达京城。 原来西南有土司暴动,云南王需火速回程。 皇帝这边催得焦急,云南王却不慌不忙,看了一眼文臣之首的程明昱。 土司暴动对于云南王来说是司空见惯,每回他入京,那些不安分的土司总要折腾一点事出来,今年也不意外,所以入京前,他就有布置,但这一次军报写得格外严峻,好似他不回去,那云南便要失守了。 不是他小人之心,云南王实在是担心程明昱从中作梗。 云南王猜得没错,程明昱自上回遣人去宁州查夏芙始末,便暗中准备了一手,将军情添油加醋,说得十万火急,不把云南王弄回西南,他难解心头之恨。 他不喜欢云南王,云南王又何尝喜欢他? 散朝后,云南王拉着陆栩生,下台阶往兵部衙门走去, “栩生啊,你说这里头会不会有你岳父做的手脚?” 陆栩生干笑,夹在亲岳父与继岳父当中,很是为难, “想来不至于吧。” “看,你这话明显很没底气!”云南王喋喋不休埋怨。 陆栩生哭笑不得,正色道,“不过王爷,不管军情紧不紧急,据我所知,世子带兵打仗经验不足,无论如何,您得快些回宁州才行。” 这是云南王最担心之处。 二人正说话,瞧见都察院一些臣子簇拥程明昱往文昭阁方向去,云南王瞧见那一行走近,刻意拔高嗓音道, “栩生,还是咱们翁婿脾性相投,都是粗人,不像有些伪君子,暗地里使手段!” 陆栩生可不能跟着云南王沆瀣一气气岳丈,立即后撤一步,与云南王划清界限, “王爷,陆某进士出身,可不是粗人!” 云南王看他没出息的样子哼哼两声,眼看程明昱及近,他扶着腰问程明昱道, 荣婚(重生) 第157节 “程大人,本王即将远行,可否请程大人送一程?” 陆栩生见状立即开溜,“王爷慢走,陆某还要去一趟户部。” 朝程明昱的方向施了一礼,忙不迭离开了。 程明昱这厢也摆了摆手,示意都察院的人退下,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云南王跟前,手中笏板一歪朝他欠身,“王爷何事?” 云南王神情复杂看着他,叹道,“我这一离开,阿芙就拜托你照看了。”还很语重心长的样子。 二人初次见面,程明昱谢他救夏芙之恩,今日云南王还给了程明昱。 程明昱被他给气笑了,这种话 轮到他来交待?他以什么身份交待! 程明昱没有回他,只是往正阳门方向一指, “王爷好走不送。” 夏芙听闻云南王明日一早要离开,连夜回到王府,帮着云南王打点土仪带去给王府那些故人,父子俩左右抱着她胳膊哭了许久,夏芙见云南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真切,顿时头大,一把拍开云南王的手,“王爷安生去吧,家里还有侧妃与世子等着您呢。” 云南王不装了。 “阿芙,时不时给我写信,有难处可一定要告诉我。” 夏芙马马虎虎应下了。 翌日天蒙蒙亮,陆栩生和沐勋亲自送云南王至郊外,云南王这回将儿子领到陆栩生跟前,正色道, “栩生,帮我管教管教勋儿,莫叫他在京城闯祸,功夫也不要落下了。” 陆栩生朝他郑重一揖,“王爷放心,陆某必保他安全无虞。” “至于功夫嘛,四川都督府的少爷是陆某连襟,改日我领着二少爷与他结交,让他帮忙带着二少爷狩猎习武。” “老孟家的儿子,本王心里有数,是个热血少年,勋儿跟着他不会学差,”云南王临走时还不忘挑拨陆栩生和程明昱, “我听说你在程家不大受待见,栩生啊,云南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逢年过节你就来王府过,明白吗?” 陆栩生笑着催他,“时辰不早了,您快些走吧。” 云南王最后望了一眼远处马车里的夏芙,含笑挥了挥手,带着亲卫往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陆栩生这厢送走云南王,又将岳母和沐勋送回王府,方回陆家。 掀帘进宁济堂便看到程亦安趴在罗汉床边上吐,那张俏脸白的可怖,额尖也疼得直打颤,好似要将心肝肺吐出来,陆栩生见状顿时大急,立即上前去抚她的背心, “怎么吐成这样?” 程亦安吸了一口气,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有气无力仰躺在引枕, “可能是想我娘了。” 陆栩生道,“那我这就去把岳母接来?” 程亦安摇摇头,她娘住在陆府这段时日,爹爹那边遣人问过几次,虽说都是打着见她的名义,可事实是爹爹想见的人是娘,程亦安不想坏爹娘的好事。 “我娘最近忙着开药铺的事,我就不打搅她了。” 陆栩生扶着她喝了一盏水,又让她躺下,这时外头廊庑角传来一些说话声,程亦安听见了,问如兰道, “去看看怎么回事?” 如兰出去了,不一会进来道, “大太太那边的表姑娘来了,太太想给她安排个单独的院子住着,大少奶奶念着您这边身子不舒服,不想拿这事来叨扰您,意思是左右大老爷又不在正院住着,索性让表姑娘住在大太太厢房,大太太不肯,遣了身边的嬷嬷来寻您,想让您帮忙安排。” 陆栩生听着脸色沉下来,“一点小事也要来禀夫人,成何体统!” 如兰不敢吱声。 陆栩生回眸看着程亦安道,“你歇着,这事我去料理。” 程亦安失笑,“你堂堂兵部尚书,运筹帷幄的人物,要帮我处理内宅庶务?” 陆栩生现在很有自觉,“这叫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厅堂。” 程亦安被他逗笑,方才那点子不适也烟消云散。 陆栩生出了东次间,来到宁济堂月洞门口。 在战场上生杀予夺的男人处理内宅庶务也是极其果决利落,他就交待李嬷嬷一句话, “你去告诉大太太,就说我说的,若是太太嫌陆府宅子小,让她一家子回老家住,那里山清水秀,方圆百里见不着人,随她折腾。” 程亦安毕竟是媳妇,不好顶撞长辈,就该他来做个恶人。 李嬷嬷忍住笑,带着人来到大太太的院子外,立在穿堂外,将陆栩生的话一字不差转达,那厢大太太被下了脸面,顿时面红耳赤。 等着李嬷嬷离开了,大太太看着对面坐着的盈盈少女,苦口婆心道, “你也瞧见了,栩哥儿如今实在能干,年纪轻轻做了阁老,你若是能入他的眼,我们唐家都跟着长脸了,他媳妇如今怀着孕,哪个男人在女人怀孕时不偷个腥,这是你的机会!” 第81章 我陆栩生立志超越岳丈…… 大太太出身并不好, 唐家早年是行伍出身,当年陆昶的父亲陆老爷子是个不灵清的人物,见了脾性相投的唐老爷子, 便许了这门婚, 那时陆家也只是京城一普通官宦, 唐家靠着陆家在当地作威作福, 逞了好些年的威风。 大太太掌家那些年,没少贴补娘家, 如今自己也败落了,娘家眼看陆家这块肥肉搭不上了, 暗地里着急, 两下里算计出这个门路子来。 这位唐姑娘, 闺名一个玲字,是个不太有主见的姑娘,平日里母亲让她往东她也不敢往西, 被母亲送来陆家,自然是姑妈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那姑妈打算怎么做?” 大太太打量她, 唐家姑娘不少, 为何挑中唐玲,那是因为唐玲模样出挑,身段也不错, 有程亦安珠玉在前,若是不够出众,恐陆栩生看不上。 大太太朝她勾勾手,“你过来,听我吩咐。” 正儿八经去商议, 以程亦安和二太太对她的成见,定是谈不拢,大太太决定使巧法子。 唐玲听她一番言语只怯怯地点头。 陆栩生每日下衙有早有晚,平日无事会去二太太屋里请个安,大太太观察了这几日,自从程亦安怀孕,陆栩生均在天亮前回府,大多时候会去一趟二太太屋子。 这是他唯一进后院的机会。 从垂花门进来,往东过一个花园子,便到二太太的明熙堂。 唐玲便听从姑妈吩咐,等在花园子。 二太太几个孩子中也就小女儿陆书芝的婚事还没定下来,小儿子陆继生今年结束国子监的课业,走荫庇的路子进了礼部观政,虽然比不得大儿子能干,却也勉强有个糊口之业了,近来陆书芝年龄到了,许多人家均来说亲,二太太想过问陆栩生的意思,吩咐嬷嬷去外头打听陆栩生什么时候回来。 那嬷嬷去了,不一会回来面露狐疑道, “太太,奴婢瞧见唐家那位表姑娘在院子里闲逛。” 二太太愣住了,“她怎么来我这边闲逛?” 嬷嬷回道,“奴婢多嘴问了一句,她说是白日跟咱们几位姑娘玩耍,丢了一块要紧的帕子在这里,便来寻。” 二太太直觉有蹊跷,她最讨厌姑娘家拿一块帕子说事,她院子里两个儿子,均是香饽饽,谁知道有没有哪些没眼见力的东西打主意,想起唐氏为人,二太太越觉得这个唐姑娘来者不善,忽然冷声一笑,扶案而起, “走,去瞧瞧!” 二太太带着人风风火火来到小花园,便见唐玲一面假装往地上寻帕子,一面探头探脑往游廊处瞄,这一看就有鬼,二太太寒声一喝, “找什么呢!” 那唐玲听得这声喝,唬了一跳立即回过眸,见是二太太慌忙施礼, “给太太请安。” “我问你找什么?” 唐玲支支吾吾指着那些花坛,“我今日与书芝妹妹玩耍时,路过此地丢了一个帕子,便来寻。” “既然是丢了帕子,吩咐个丫头来寻便是,何以自己来了?” 唐玲被二太太锐利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那帕子是我母亲赏与我的,我担心丫鬟分辨不出来....”有些编不下去了。 二太太冷冷看着她,耻笑几声,旋即使了个眼色,示意婆子拿人,两名婆子扑上去一左一右掐住唐玲的手腕,唐玲见状顿时大惊,“太太,我犯了什么事,太太要这样拿我?太太是名门出身,是这样待客的吗?” 二太太压根不与她理论,着人拎着唐玲径直来到大太太院子,大太太的管事瞧见了,赶忙进去通报, 大太太迅速迎出来,便见二太太已带着人闯进了穿堂,在二太太示意下,婆子将那唐玲往地上一扔。 二太太对着大太太是毫不客气骂道, “唐美英,你把我儿子当什么了?什么阿猫阿狗也往他跟前送?瞧瞧你们唐家这些作派,我看着都替你害臊,走出去说是我的妯娌,我都觉得丢脸。” 大太太没料到侄女这么没用,这么快被二太太拿了过来,气得两肋发疼,只是事儿是无论如何不能认的, “二弟妹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我侄女不过是寻个帕子,怎么被你诬赖这么一车轱辘话来?她还未嫁人,别平白毁了她名声!” 二太太在穿堂前来回踱步,审视了一番她们姑侄,“还名声呢,我看这两字怎么写的,你们唐家都不知道吧?” 大太太与二太太打擂台多年,平日是谁也看谁不顺眼,今日被二太太数落到这个地步,大太太连月来憋屈的心思抑制不住了,怒斥了一句, “你王家又是什么好东西?外孙都娶妻了,还打着主意呢!” 二太太脸色一青,“打什么主意,你胡说什么!” “你们家那个王韵怡至今未嫁,是什么意思?你有本事别把她拉到陆栩生跟前来。” 二太太气不打一处来,“我拿你的错,你倒是好,平白无故诬陷我,我王家女嫁不嫁,自有她的道理,总好过你没名没分将人往我儿子跟前送?” 大太太没好气道,“什么往你儿子跟前送?她见着陆栩生了吗?” “哟哟,我还没提栩生呢,你这就露馅了?” 大太太噎了下。 二太太指着地上哭嘤嘤的唐玲,“既然你不承认,那我就拿她去审!” 大太太太了解侄女的性子,没两下便能问出真相来,连忙拦住, “行了,别耀武扬威了,你儿媳妇怀了孕,你儿子屋里没人伺候,我不过是想讨个巧,你既然不愿就算了,不过话说回来,可别我这边拒了,你那边又安排上?” 这是自己不成事,也见不得别人成事,二太太没见过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 “你可真是能耐啊,我儿子有没有人伺候,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 二太太最终气不过,“行了行了,你想把事情闹大就闹大,走,咱们去前厅等栩生回来,让他处置。” 大太太见状心里一慌,“喂,你什么意思,若是叫你媳妇知道了,还不受一门子气?” 荣婚(重生) 第158节 二太太怒道,“你也知她会受气?她刚怀上,胎还没坐稳,你便折腾这些,可见没安好心,既然你没安好心,那就更不能放过。” “来人,把唐玲押去前院。” 若是押过去,唐家面子彻底丢干净,大太太岂能忍,两厢争执起来,正热火朝天呢,前院来人传话,说是陆栩生请她们过去。 大家没辙,三三两两来到前厅。 陆栩生正在前厅喝茶,手里拿了一叠文书看样子很忙,见她们进来,起身略施一礼复又坐下, “这是做什么呢?” 二太太指着依偎在唐氏怀里的唐玲,满嘴嘲讽道,“呐,你大伯母菩萨心肠,念着你媳妇怀了孕,想让她侄女伺候你呢。” 唐玲羞得无地自容,抱着大太太膝盖抽泣,不敢露面。 大太太当着陆栩生的面,不敢承认,干巴巴道,“也没有,误会,误会...” 陆栩生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大太太, “大伯母这是自己不好过,也不想让别人好过是吗?” 大老爷院子里一屋妾室。 大太太面露尴尬,“没有的事....”见索性捅出来了,便干脆当着陆栩生的面说道明白, “咱们京城大户人家,哪个爷身旁不是三妻四妾,未成婚前有晓人事的通房,成了婚后也照旧要纳姨娘,大伯母想着,与其是外头来历不明的,还不如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故而便有了这个主意。” 言罢将侄女那张脸从膝盖上掰出来,打算在陆栩生跟前露个脸,那厢二太太见她还没死心,人都气疯了,抓起手中的茶盏对着大太太脚下砸去, “你要不要脸?我儿什么身份,堂堂一品尚书,内阁阁老,你们唐家人也配?” 大太太也怒了,“我们唐家的他看不上,你们王家的他就看得上是吗?” “你做什么老要扯我们王家!” “你扯唐家,我为什么不扯王家?” 二太太跟她理论不下去,捂着胸口与陆栩生道, “栩哥儿,你看着办。” “你岳母时不时要来府上,你好生料理。” 言下之意不要放过大太太。 王氏素来心高气傲,不愿被夏芙拿了错处说道她,她一辈子没在人前低过头。 这个空档,大少爷陆云生和柳氏,并三少爷陆继生和柏氏均赶过来,柳氏跪在婆母跟前埋怨她老人家做事不地道,害了全家, 那厢三太太也闻讯赶来。 一时正厅聚满了人。 陆栩生看着乌烟瘴气的一屋子,漠然许久。 无规矩不成方圆,家风就是这么败坏的。 想起程家长房的气象,再看眼下的陆家,陆栩生摇了摇头。 他等厅内静下来,忽然开口道, “杭管家。” “在。”杭管家从廊庑外绕进来, 陆栩生道, “即日起,家规中加一条,我陆国公府的男人往后不许纳妾。” 这话一落,三位太太都惊了。 二太太看了一眼还未怀上的柏氏,问道,“栩生,这不合适吧?若是女人家不能生养,总不能看着绝后。” 陆栩生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头也没抬道,“没得商量。” 二太太急了,她看了一眼三太太,三太太儿子陆惜生刚定了一门婚,她也得为儿子留退路,于是小声道,“栩生,这个主意是不错的,只是要不改一改,别这么苛刻,譬如男人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你瞧着如何?” 陆栩生慢慢抬起眼看着她,“三婶,我在军中说一不二,没有人敢与我讨价还价。” 三太太不恁地瞟一眼大太太,心想都是你惹出的事。 大太太也有些慌,她这辈子已经这样了,还是得给孙儿考量,“栩生啊,伯母错了,若是因着我今日这一举,气得你定这么严苛的规矩,那伯母我可是陆家罪人了。” 陆栩生真的被她们气笑了,“三位太太也是女人,怎么这般热衷给男人纳妾?” “哪里是热衷纳妾,是为子嗣着想罢了。”二太太想起程家,干笑道,“栩哥儿,你看连你岳丈程首辅也没定这样的规矩呀,可见这条规矩不大实际。” 陆栩生回她,“如此,不正说明我陆家家风比程家还好么?我陆栩生立志要超越岳丈。” 二太太觉得他纯属是寒碜她们,哭笑不得, “栩哥儿,娘没跟你说笑。” 陆栩生道,“我也没跟您说笑,”说到这里,狭目忽然眯起,露出一抹极深的笑意, “怎么,这事在我父亲身上,您觉得是好事,到了儿媳妇身上,您便不乐意了?” “要不这个家往后给您当,我和媳妇投奔程家去?” 二太太彻底噎住了嘴。 三太太还是顾虑重重,摊摊手道,“栩哥儿,你有这样的心思,婶婶难道不稀罕不佩服吗,这不是担心他们做不到么?” “做不到就滚出去!” 这话一落,谁也不敢吱声了。 见陆栩生主意已定,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 三太太给自己圆场,“也好也好,往后我们陆家议亲,冲着这一条,京城勋贵都要高看咱们。” 好的家风就是这么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陆家如今今非昔比,是该甄别姻亲,不能再像过去那般鱼龙混杂。 有这一条规矩,与陆家结亲的人家也将是清贵门第。 如柳氏和柏氏这样的媳妇,倒是乐见 其成。 大太太见事已成定局,索性丢开,转念一想,她们这些女人都是受益的一方,心情也开阔了, “那栩生,您大伯那些妾室是不是得送走?” 陆栩生发现这位大伯母还真是个妙人,见缝插针占便宜, “把人家弄进门,不需要了又一脚踢开,您觉得合适吗?” 大太太也没抱希望,“我就问问。” “您不用问了,”陆栩生起身,看着杭管家道,“往后只要唐家来人,便打出去,对外声称,我陆家与唐家再无往来,外头无需看着陆家给唐家面子。” “招呼几位管事,给大太太和大老爷收拾收拾行装,送他们回老家,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们回京。” 大太太闻言登时从圈椅里滑下来,惊恐万分, “栩哥儿,栩哥儿,你不能这么做,大伯母错了,大伯母再也不敢了....” 可惜陆栩生丢下这话,便离开了。 二太太和三太太相视一眼均暗暗心惊。 二太太虽觉得解气,却也嗅出几分敲山震虎的意味来。 三太太心里想,若是往后她们房做出一点不讨程亦安欢心的事,是不是也要被送走? 陆栩生将一院子怨声载道抛至身后,回到宁济堂,迎面瞧见如兰在廊庑下摘花,问她道, “外头的事,你主子听说了吗?” 如兰晦涩地点了点头。 陆栩生揉了揉眉骨,进了屋,程亦安正在罗汉床上打盹,眼神直直盯着窗口的方向,好像提不起精神来。 “别气了,我已经料理了,往后这种事不会发生。” 陆栩生一进门便递投名状。 陆栩生其实想瞒她,怕她气坏了身子,只是如今是程亦安当家,后宅的事就瞒不住她。 程亦安回了回神,“难得太太今日勇当先锋。” 陆栩生没说什么,将她搂在怀里,“那些人不值当你动气。” 程亦安今日又吐了一遭,都没功夫生气,“我没气呢,有什么好生气的。” 前世范玉林连孩子都折腾出来了,陆栩生这点阵仗不算什么。 更重要的是,她相信陆栩生不会让她失望,否则,两人都白重生了。 陆栩生一顿,盯着她眉眼,“真的不生气?” “不生气啊,我如今怀着孕,不能随便动气。”程亦安茫然又认真看着他。 陆栩生闷闷应了一声。 程亦安总觉得陆栩生情绪有点不对劲,“怎么了?我不生气,你难道不该高兴?” 动气当然不好。 但一点都不生气,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陆栩生没说什么,见她有气无力,问道,“你这般不适,要不我请岳母来给你把把脉?” 程亦安心里直犯恶心,转身搂住他,跟袋鼠似得缠在他身上,焉头巴脑的,“我想睡。” 翌日晨起,陆栩生去上衙,明嫂子进屋来给程亦安请安,往她跟前低声道, “二奶奶,程家来人了。” 程亦安讶异问,“什么人?” 明嫂子笑道,“来了两名婆子,说是提醒您给王妃选铺子。” 程亦安一愣,慢慢回过味来,她这段时日害喜,都顾不上旁的事,母亲说不急,她又不便出门,选药铺的事就搁置了,如今程家来人提醒这桩事,可见是想打着她的旗号去接母亲出府。 荣婚(重生) 第159节 不消说,一定是爹爹的手笔。 难以想象那样不苟言笑的一家之长,也有这般绞尽脑汁的时候,程亦安对着爹爹和娘亲的相处实在好奇极了,若非如今胎没坐稳,她一定要跟去捣乱。 “那你便亲自带着人去一趟王府,看我母亲愿不愿意出来吧。” 第82章 像谁都不能像程明昱…… 时值午时初刻, 夏芙陪着沐勋读了一会儿书,到了习武的时辰,便将沐勋交给王府的侍卫长。 少顷, 外院来人通报, 说是陆家的明嫂子来了, 夏芙在前厅等着她进门, 明嫂子说程亦安选了一处铺子,想请王妃过去瞧一瞧, 夏芙闲着也是闲着,便换了一身湖水绿的薄褙出门。 王府往北走两处路口便抵达宣武门附近的前朝市。 这一处虽不及正阳门外摩肩接踵, 却也是人来人往。 从正街转入一处巷子, 在最里间一个铺面停下来, 这里显见十分幽静,角落墙下摆了一缸荷花,栽种一颗桂树, 比旁处要多了几分情调,明嫂子和王府嬷嬷搀着夏芙下车, 夏芙抬眸望了一眼牌匾, 牌匾空空如也, 不曾题名,铺面有两层,上一层窗户掩得严严实实, 从装潢来看,通间极大。 正门有三开间,迈进门槛,正对面靠墙是一面硕大的药柜,药柜直通到顶, 柜口均贴满了药名,有一小药童正在分类药材,见她进来无声施礼。 东面墙壁挂着几幅画,画有灵童捣药,悯农上山,南面几扇窗全部打开,热辣辣的夏阳泼进来,铺面采光十分地好。 那面药柜当中有一条甬道进去,转角是楼梯,直通后院。 这时一道修长身影从甬道迈进来,含笑望着她, “铺面喜欢吗?” 程明昱今日穿着一件苍青的长衫,里面是一件白色中单,腰间系着程亦安给他绣的香囊,这件衣裳是为衬香囊赶制出来的,夏芙目光在香囊落了落,并不意外程明昱的出现。 早先程亦安便说过等她过了头三月再帮她选铺子,话没落下几日便遣了明嫂子来,夏芙猜到是程明昱的意思,她环顾一周,从装潢布置来看,这间铺子称得上奢华。 “极好。” 程明昱往后院一指,“后面还有个院子。” 夏芙随他进甬道,迎面一股花香扑来,放眼望去,只见院子五彩铺地,东一处芍药,西一撮木槿,各色娇花簇在一处,有云蒸霞蔚之势。 西面有一个用玻璃罩着的花房,便于她栽种药草,东面有一排厢房,廊下摆着不少晒药草的竹篮,沿着长廊往北走,正中建了一栋阁楼,远远望去,阁楼珠帘为饰,帘后似有一琴台,若是夏日坐在上头抚琴,当是赏心悦目。 程明昱领着她从游廊往正房去,夏芙立在正屋厅堂,忽然愣住了。 这里无论摆设朝向及窗外景致,与当年程家堡如出一辙。 夏芙轻轻瞟了一眼程明昱,程明昱收到她探究的视线,轻咳一声,“还满意吗?” 月形纱窗外是一片竹林,三进的院子,哪里是药铺,俨然是一座私家小园林。 他这人做什么事都细腻到极致,想当初二人兼祧时,她怀上后,即便他没露面,吃穿用度事无巨细送来,比人家正儿八经的丈夫还要妥帖。 “挺好,这是家主选的院子吗?得费一番功夫吧?” 程明昱没告诉她,从她第一回 提出要开药铺,他便着手准备。 “此地离王府近,离陆府也近,”然后他再度轻咳,“离着官署区也近。” 方便他过来。 夏芙对上他清湛的眼神,面颊倏的一下泛红。 “您如今高居首辅,日理万机,有空闲过来吗?” 程明昱面不改色,“我每日下衙均可过来。” 前朝市便在正阳门外,正阳门内是官署区,这是他选在这里的原因。过去程亦安想在西市替夏芙开个铺子,那里是药材聚集地,离得却远,程明昱没同意。 每日? 夏芙心尖一跳,脸又红又愣,“族务不忙吗?” 她记得程明昱每日均要抽出时间处理程家庶务。 程明昱道,“我既做了首辅,彦儿短时日内便不好出头,族中诸务已大多交予他来处置。” 陆栩生平豪强后,江南还有一堆首尾要料理,皇帝将这桩事交给了程亦彦,程亦彦近来时不时要去江南,偶尔一去半月,不仅要当差,还要帮着程家拓展海外商贸,搭建船厂,内务外务一手抓,忙得脚不沾地。 夏芙颔首,“我时常要督促沐勋读书,安安那里也要去照看,一来二去,一旬最多抽出两日。” 程明昱脸一黑,“那你这铺子开了作甚?” 夏芙理所 当然道,“这是为离开王府后开的。” 所以她又不急,是程明昱急。 程明昱被噎住。 夏芙又见不得漂亮男人吃窘,于是勉为其难道, “要不,我再多来两日?” 程明昱一言不发。 他不可能翻墙去王府。 夏芙悄悄抿了抿唇。 她绕进内室,四方桌上已备好热腾腾的茶水,夏芙看着这一屋子摆设,记忆难免汹涌,当年第一回 ,结束后她身子余韵未歇,坐在床榻里迈不开腿,听得他穿戴整齐要离开,想起他过来一口茶都没喝,匆忙追出去,摇摇晃晃斟了一杯茶给他,与他道了一声辛苦。 那一回,她连他怎般摸样都没瞧清,只觉身量无比高大,气度威赫叫人不敢抬眼。 今日,她再度斟了一杯茶,来到他跟前递给他, “家主辛苦了,辛苦您替我选这么好的铺面。”目光明明朗朗,纯澈明亮。 程明昱听得这一声“辛苦”,幽幽看着她,慢慢接过她的茶饮尽。 “这种事不要说辛苦。”当年没回她的话,今日回了。 夏芙垂眸忍住笑。 扶着茶盏从窗口眺望外头的竹林,想起那一段过往,如今还跟做梦似的。 程明昱从一侧博古架拾起一叠文契,搁在桌案, “这是铺子的文书,都记在你名下。” 夏芙一愣,搁下茶盏,看过来,京城寸土寸金,又是前朝市这样的金贵之地,程明昱出手便将这么一大铺面给了她,实在大方,夏芙瞥着他,那眼神好似在看包养外室的阔绰浪荡子。 程明昱面露无奈, “你的嫁妆都给了安安,这铺子就当给你的补偿,你安心收着。”他怕夏芙与他生分,与他计较钱财。 夏芙慢腾腾点了点头,将茶盏饮尽,又搁下,倚着桌案站着,清风拂过面颊,将她发梢吹得有些凌乱,岁月真是很善待她,如今的她好似与当年在程家堡的少妇没甚区别,眉眼依然精致,眼神也很干净,身段曼妙。 被夏风裹着,两人眼神时不时相撞。 自那日寺院一别,二人已好些时日未见,说不想是假的,均有些食髓知味。 好像有一股魔力鬼使神差拉扯他们,唇不自禁撞在一处,窗下有一条藤椅,上面铺着一层薄缎,二人唇齿相依,慢慢跌坐在圈椅,夏芙倒在他怀里,双手圈住他,气息紊乱。 程明昱看着动情的夏芙,忽然摁住她,将她从怀里拉开,严肃觑她, “你有没有想过,咱们这样,万一有了孩子呢?” 夏芙还年轻,这个年纪生孩子的也不是没有。程明昱绝不准许孩子顶个私生子的名头。 说到底,他还不能接受与她这样厮混,娶她的算盘一直没落下。 夏芙绵绵无力瞅着他,“我不能怀孕了,当年为了疗伤,浸泡了不少活血化瘀的药材,已无生育的可能。” 程明昱脸色一变,原先还情动的双眸一瞬间凝结成霜。 她得受多少罪。 难怪她口口声声要与他厮混。 程明昱痛苦地闭上眼。 夏芙见状立即安抚他,“家主,能捡回一条命已是老天开恩,人不能什么都要,况且除了安安,我没打算再要旁的孩子,我欠安安太多,往后余生都要陪着她。” 程明昱心里很不好受, “我也不是非要孩子,只是想要名正言顺。” 夏芙见他还没打消念头,就像触礁般,慢腾腾从程明昱怀里起身,转过身继续翻阅那沓文书。 程明昱见她这样,心里更难过了。 不能急于一时。 沉默一阵,他转换话题,“这铺子里若有要添减的,吩咐门口的管事便是。” 夏芙转过眸来,装作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笑吟吟道, “我要养蛇,家主答应吗?” 程明昱脸色微僵。 夏芙难得见他吃瘪,忽然绕至他身后,纤细的胳膊搭在他肩口,滑下来环住他, “我那一百多条蛇,不能一直搁在王府吧?” 白皙双手交叠在他胸前,蛇环露出来,程明昱能清晰看到里头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珠子正盯着他,他脊背绷紧,移开视线道, “非养不可么?” 夏芙明知他不喜,又怎么舍得委屈他,她已经打算养在程亦安安置她的那栋宅子里, “是,非养不可。”面上不放过他。 程明昱深吸一口气,“那就搁在花房里养吧。” 看来他将她在王府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王府里也有一间玻璃房给她养蛇。 “家主去过王府?” “没有。”程明昱否认,“我不会去。” 他打消她促狭的念头。 “侍卫去过,回来禀与我知。” 荣婚(重生) 第160节 夏芙第一次觉着家主这样一本正经的人物,逗起来很有趣,“所以家主特意盖了一座花房,给我养蛇?” “我不能让你在我这,比在别的男人那过得差。” 夏芙无声一笑,挪回来往他身上一坐,眼神盈若轻丝, “我若是来了,如何知会你?” 程明昱深深凝望她,“你来了,自有人知会我。” 他就是这样一个温柔又强大的男人,好像只要交给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人生太短,只争朝夕。 夏芙覆上他的唇,主动去解他腰封,摸到那个香囊,忽然好奇问,“过去家主从不戴香囊,如今怎么挂个香囊?” “这是安安送我的寿辰贺礼。” 夏芙噗嗤一声。 差点吃女儿的醋。 她一张脸覆满彩霞,略有些吃将不住,那点力气于程明昱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最后他抱上她,搁在藤椅旁的桌案,很痛快地给了她。 陆栩生就没这么痛快了。 程亦安怀孕之前,除了小日子,他夜夜都能要,如今温香软玉在怀,却什么都做不了。 程亦安都睡着了,被他翻身的动作吵醒,回身往他瞥一眼,见他一只腿屈起,显然在遮掩什么,她失声一笑,转身过来问他, “要不,咱们分房睡,这样下去,我怕你憋出毛病来。” 摸不着碰不到,他也能清心寡欲。 陆栩生横了她一眼,“你可知天底下多少夫妻从分房起,便起了隔阂?” “也有道理。”程亦安托腮俏生生望他,“那你怎么办?要不再去洗个冷水浴?” 昨晚陆栩生就是这么过来的。 陆栩生吁着气,“要不,你帮我?” 程亦安闻言立即将双手藏在身后,“我不要,怪累的。” “没让你用手。”陆栩生笑。 程亦安眨巴眨眼,“那用什么?” “转过身去,侧躺着。” 程亦安犹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乖乖照做。 “双腿叠好。” 程亦安慌了,“你干什么你?” 陆栩生掀开她衣摆,慢慢覆过来,程亦安雪白的俏脸被熏得通红,蜷缩着身。 “陆栩生!”她咬牙,气得不轻,却又不敢动,怕伤了他。 那滋味与过去没得比,却也勉强受用。 “安安,我瞧这几日岳丈红光满面,莫不是他与岳母和好如初了?” 程亦安可不能让陆栩生看爹爹笑话,省得他耀武扬威,否认道, “没有。” 陆栩生不再说话。 接下来一段时日,陆栩生很忙。 北齐进犯车汗,车汗那边时不时遣人往大晋送信告急,陆栩生亲自去了一趟边关。 到七月的时候,北齐提前抵达车汗高原,与车汗的大军交上手,车汗不敌远道而来的北齐大军,退守都城,朝陆栩生求救。 陆栩生命四川总督和陕甘总督两府,各带一万兵力从西南和西北两面进驻车汗。 大晋的将士借口行路艰难,且战且进,待车汗被北齐蚕食地差不多了,再出手。 北齐瞧见大晋战旗,气得跳脚,骂陆栩生言而无信,北齐皇帝甚至遣人递国书给大晋,言下之意若是陆栩生贸然出兵,北齐将从宣府南下攻打大晋京都。 陆栩生没理他,反而遣了一支偏军从肃州往 北,直接绕去北齐身后,两路夹击,意图吃掉北齐那支生力军,独吞战果。 前线战事如火如荼,程亦安也在八月初一迎来她十八岁生辰。 程亦安闷了三个月,终于能出门,夏芙要亲自给她做长寿面,程明昱又不去王府,两相决定在药铺招待女儿,这辈子第一次与爹娘过生辰,程亦安充满期待,以养胎为由,拒绝外头前来贺寿的官宦女眷,准备去药铺过寿。 前一日夜里,陆栩生终于从前线赶回。 程亦安看着风尘仆仆的男人,心疼道, “不是说不叫你回来嘛?山高路远,累坏了吧?” 陆栩生退去带霜的外衫,失笑道,“这是我们成婚后你的第一个生辰,我岂能不回?” 前世的这一日她与范玉林的事闹出,后来没多久他们就和离了。 这是陆栩生心里永远的伤疤。 程亦安心潮涌动,过来踮着脚要抱他,陆栩生察觉她踮起脚,慌道,“别踮脚,这样对胎儿不好。”他赶忙俯身弯腰,到一个程亦安够得着的高度,让她抱。 程亦安平平稳稳抱住他,月余没见,怪想念他的。 陆栩生手掌在她小腹摸了摸,依旧平坦,“怎么还没动静?真怀了吗?” “还没显怀呢。” “这孩子怎么不窜个呢。” 他希望孩子结结实实像他。 无论男孩女孩都要结实。 程亦安很同情地看着他, “我梦到了孩儿的模样。” “什么模样?”陆栩生期待极了,“像不像我?” “像我爹。” 陆栩生俊脸一黑:“......” 不行,绝对不行,像谁都不能像程明昱。 第83章 生辰 八月初一是个艳阳天。 这是程亦安怀孕后第一次出门, 丫鬟将车厢里垫得严严实实,如兰将茶盏衣物送上马车后,再三嘱咐赶车的裘青, “你可要慢些, 不许颠簸一点儿, 明白吗?” 裘青双手交叉在腹前, 看着如兰笑嘻嘻的,只管点头, “明白明白。” 如兰总觉得他神情太过散漫,不像是听进去的, 急得瞪他, “奶奶身子刚好些, 今日又是她的好日子,可不能出一点差乎。” 如兰生得圆润白皙,一张脸蛋跟桃子似的, 饱满泛红,越凶越可爱, 裘青与她打交道这般久, 太熟悉她的脾性, 立即朝她行了个军礼,“明白,保证做到。” 对上他严肃认真的眼神, 如兰脸又红了,忙不迭就跑了。 前段时日程亦安和陆栩生做主给他们定了婚事,裘青将自己所有月例银子掏出来给如兰纳了彩,程亦安原要早些将如兰嫁过去,无奈如兰非要伺候她出月子才肯出嫁, 故而只能推迟。 裘青看着落荒而逃的如兰,揉了揉鼻梁笑得见牙不见眼。 昨日府上各房均给程亦安送了贺礼,今日晨起她穿戴一身银红的对襟通袖长褙,由明嫂子和李嬷嬷伺候着,去各房给太太妯娌们回礼,忙完后方登车出门。 陆栩生今日告假作陪,只是因着昨夜那句话,这一路上神情发暗,有些生无可恋。 程亦安扯了扯他袖口,“像我爹有什么不好,无论是才貌本事,只要像我爹爹,哪样都不吃亏啊。” 陆栩生还不死心,“你这梦不大真切吧?是不是你最近太挂念你爹爹,所以便梦到了你爹爹?” 程亦安瞪了他一眼,“我爹爹在家里好好的,我挂念我爹爹作甚,你远在前线,我挂念的是你呀。” 挂念的是他,却梦到了一个像程明昱的孩子,才真正让人绝望。 陆栩生腮帮子都在发酸, “不对,我想起来了,梦都是反的,梦到像你爹爹,没准生下来就像我。” 这么一想,陆栩生心里踏实了。 程亦安虎着脸,“为什么要像你?我生的孩子,就得像我。” 陆栩生不干,“若是女儿,一定会像我,若是儿子,那必须像我。” “女儿为什么要像你,像我不好吗...” “女儿都像爹。” “那儿子呢,儿子就像娘对不对?” 陆栩生笑得从容,“若是个儿子,生得像你这般漂亮作甚?自当像我英武出众。” 程亦安看了一眼自己男人,生得清俊挺拔,一身阳刚之气,沉稳又威赫。 是男人最好的模样,儿子像他确实不亏。 程亦安发现自己输了,捂了捂脑,“那就像你吧。” 夫妇二人抵达药铺时,夏芙和程明昱就发现女儿眼皮耷拉着,好像不大高兴。 “这是怎么了?苹苹,可是身子不适?”程明昱忙上前来询问, 程亦安原可以不用出门,却因为他出了这趟门,做父亲的心里罪过。 陆栩生因为争赢了,脸上的笑容还未落下,立即解释道,“岳父勿忧,这一路平稳得很,只是方才安安与我争论孩儿长相的事,她争输了,有些不快。” 程明昱见不得女婿欺负女儿,眼风扫过来带着锐利。 荣婚(重生) 第161节 陆栩生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立即收敛住笑容。 倒是夏芙,看着孩子气的女儿和女婿哭笑不得,忙把女儿牵进门来,“那孩儿尚在肚子里,什么模样都没长出来的呢,岂是你俩争论一番能争定的?任凭你们俩怎么琢磨都不管用,还是得生下来才算数。” 陆栩生跟在岳丈身后跨进大门,附和道,“岳母说得在理,做梦也不灵验。” 程亦安嘴角一扯,剜了他一眼。 迎着二人进门坐定,夏芙想起程亦安刚出生时,笑了笑,“不过,孩儿出生时一定是像爹爹的。” 程明昱听到这话,瞥来一眼。 夏芙却没看他,只是抚着女儿的手背好似在回忆。 她永远忘不了程亦安刚出生时的模样,简直跟程明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头发丝都像,起先老太太还担心被人看出端倪,幸在后来越长越像她。 程亦安愣道,“为什么?” “因为孩儿都很聪慧,想要爹爹疼他们呀。” 有了岳母撑腰,陆栩生对自己更有信心,“孩子像爹,乃事之常理。” 程亦安彻底放弃了。 程明昱也罕见没有驳陆栩生,不可否认当初满月时看到程亦安那张小脸蛋,心里能柔成一滩水。 随后程亦安和陆栩生在院子里闲逛,程明昱和夏芙去后罩房下厨。 程明昱给孩子做她爱吃的三角糕,夏芙亲手擀面给女儿煮长寿面。 夏芙第一次给女儿下厨,兴致勃勃。 她这厢还有些手忙脚乱,再看身侧的程明昱,那是轻车熟路, “家主会下厨?” 程明昱道,“就会这一道。” 夏芙抿嘴轻笑,“那我也要把厨艺练起来。” 程明昱看着她艰难擀面的样子,有些担心, “你会吗?不若我来帮你?” “家主擀过面吗?” 程明昱摇头。 “那不如我来。” 夏芙还很有信心。 程亦安鬼鬼祟祟躲在二楼阁楼的窗下,偷瞄厨房窗内的爹娘。 陆栩生坐在桌案喝茶,见她细眉时而蹙起时而展开,无语道, “还用得着你窥探?你爹爹和娘亲一定是和好了。” 男人和女人那档子事,哪能看不出来。 即便方才进门,岳父和岳母不曾交流一个眼神,但是举止间的默契是没差的。 陆栩生亲眼目睹程明昱将云南王逼离京城,这都两个多月过去,若是岳丈还没成事,那就不配他 当朝首辅的手腕了。 不过岳丈在熙熙攘攘的前朝市,给岳母开了一间铺子,还真是让陆栩生大开眼界。 岳父路子果然越走越宽。 不愧是首辅。 陆栩生佩服一番,将程亦安拉回来喝茶。 程亦安怀着孕,夏芙给她准备了酸梅茶,喝在心口十分熨帖,也很长胃口。 大约午时正,膳食上桌,程明昱的三角糕和夏芙的长寿面都搁在程亦安跟前。 程亦安被二人夹在当中坐着,陆栩生坐程亦安对面。 夏芙那碗长寿面还分了一半给女婿,程明昱的三角糕全堆在程亦安跟前,他没工夫给女婿做吃的。 “你方才去哪儿了,娘在楼下没瞧见你?”夏芙问程亦安。 程亦安面不改色道,“哦,女儿方才在阁楼四处看风景。” 说完她偷偷瞄爹娘的脸色,程明昱心知肚明又置若罔闻,递了一双筷子给她。 夏芙微有些不自在,却还是镇定地催她用膳, “吃面吧,别凉了。” 哪里那么容易凉。 八月初一的时节,秋老虎还厉害得紧,像陆栩生这样血气方刚的男人,穿一件单衫还觉着热。 程亦安看着热腾腾的面,吹了吹,夹起一撮往嘴里一嗦,那滋味...差点没吞下去。 虽说第一次吃到娘亲的长寿面很稀罕,但也万万没料到这面如此地不好吃。 看来娘亲手艺不怎么样。 夏芙紧张地盯着女儿,“安安,味道如何?” 程亦安作为一个体贴的小棉袄,当然不能扫娘亲的兴,连忙点头,“好吃,很好吃呢。” “女儿第一次吃娘做的面,喜欢得紧。” 夏芙闻言眼眶顿时泛红,执着帕子掖了掖眼角,“只要你喜欢,娘亲往后每年都给你做。” 每年一次的长寿面,跪着也要吃完。 程亦安继续嗦了两口。 可惜她怀有身孕,刚出头三月,味蕾尚未完全打开,隐隐还有些反胃的迹象,这一下吞咽就没那么利索。 程明昱向来心细,发觉女儿异样,瞥了一眼那碗面。 对面的陆栩生见程亦安赞不绝口,也很给面子地吃了两口,面嚼在嘴里时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的程亦安。 程亦安朝他眨眨眼。 陆栩生心领神会,继续吃。 毕竟是当朝阁老,什么场面没见过,城府深得不着痕迹。 当年在白银山,草叶子都吃得下去,一碗面算什么。 夏芙问他可合胃口时,陆栩生笑若春风,“极好,岳母的手艺很合我的口味。” 每年也就吃一回,忍一忍就过去了。 夏芙还很不好意思,“入京前,我就盼着给安安做碗长寿面,所以在王府下过几次厨,王爷和沐勋都说好吃,我还担心不合你们的胃口,没成想你们也喜欢。” 夏芙当年养伤时吃过太多苦药,如今味蕾已失觉,除非试药,除非明显酸甜苦辣,大多佳肴她已尝不出滋味来,所以她只能信任别人的评价。 云南王从老王妃嘴里知道实情,早早敲打了沐勋,沐勋心里苦的要命,嘴里却满口叫好。 夏芙便以为自己厨艺还过得去。 程亦安吃一口面,立即将爹爹做的三角糕塞在嘴里安抚味蕾,身侧的程明昱看穿女儿的心思,见那碗面还剩一大半,实在不忍女儿为难,便开口道, “苹苹,爹爹也想尝一尝你娘亲的手艺,不如剩下这碗面给爹爹吧。” 大户人家用膳都极其讲究,譬如程亦安跟前这碗面,也不是直接往嘴里吃,而是先从碗里舀起面来搁在每人单独的小碗里,方入嘴,所以那碗面还是干净的。 程亦安眨巴眨眼看着爹爹,父女俩对了一个神色。 很明显爹爹已看出端倪。 程亦安实在担心待会儿忍不住吐出来,伤娘亲的面子,便只能忍痛割让, “那爹爹给我留些,不要一口气吃完了。” 程明昱心领神会,“好。” 嘴里答应好,实则没打算给女儿留。 夏芙见程明昱当着女婿的面,抢女儿吃的,面颊生红,连忙催陆栩生, “栩生尝尝旁的菜,这都是你岳丈请来的厨子,手艺都很不错。” 虽然她尝不大出来,但程明昱弄来的人,应该不会差。 程明昱接话道,“这是程府的厨子。” 一口面下嘴,尝到里面微微的苦涩,程明昱心底一阵酸楚。 程明昱被一碗面喂饱,吃不下旁的,夏芙光顾着给女儿布菜,程亦安八百年都没受过这种待遇,倒有些手足无措了,听着他们一人一声“苹苹”,一人一句“安安”,心里说不出滋味。 有一种明明是“众星拱月”却又多余的感觉。 她忽然起了俏皮的心思,“爹爹,您为何老唤我苹苹,苹苹这个乳名是谁取的?” 程明昱微顿。 另一侧夏芙轻咳一声接话道,“是我给取的。但是我觉得安安更好听。”所以她喜欢唤安安。 程亦安装傻道,“哦,安安是爹爹给取的。” 夏芙:“......” 继续夹了一碗菜塞女儿的嘴。 陆栩生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没说话。 饭后喝茶时,程明昱让程亦安坐在东墙的圈椅下, “你坐好,爹爹给你画一幅像。” 程亦安乐了,被陆栩生搀着坐过去,问程明昱道,“爹爹怎么想着给我画像?” 程明昱着人摆案研墨,含笑道, “你每年生辰,爹爹都有给你作一幅画。” 程亦安震惊了,“过去也有?” 荣婚(重生) 第162节 “对,每年都有。” “这么说有十八幅了?” 程明昱颔首,用揽起袖袍,选了一只小狼毫蘸墨, “这是爹爹给你的生辰贺礼。” 程亦安美滋滋地看着陆栩生, 陆栩生看着漂漂亮亮的妻子,也有些心痒难耐,问岳父道,“那这些画像现在何处?” 程明昱蘸好墨汁,看向一侧怔愣的夏芙, “均在程府书房。” 夏芙早已泪流满面,缺失女儿十八年,她太想看到女儿小时候的模样。 她捂着脸抽泣了好一会儿。 陆栩生一听程明昱这话就悟出岳父意图。 老狐狸。 这是想勾着岳母去程家呢。 他很不厚道道,“岳丈,既然是给安安的贺礼,是不是该带来,好叫安安捎回府珍藏。” 带回去,挂在书房,这样他每日均能看到不同时候的安安。 程明昱看都不看他一眼,准备起笔,“想珍藏,自己画。” 陆栩生:“......” 见程明昱起笔,夏芙和陆栩生忍不住来到他身侧。 不得不说,程明昱才名冠绝天下是有原因的。 这一起手,寥寥数笔,便将程亦安大致的身形轮廓给勾勒出来。 连着那衣摆也被他画出几分灵动。 夏芙看了一眼便看痴了。 程亦安坐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发僵, “爹爹,我能动一动嘛?” 程明昱笑,“你随便动。” 程亦安便自在多了,她看着陆栩生,陆栩生也负手凝望她,十八岁她的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眉眼这般生动,可以想象她小时候该极为可爱,一想到连一岁的画像都有,陆栩生真的是馋得不得了。 夫妻俩眉来眼去,达成一致,待会得去程家把剩余的画给顺回来。 程明昱画艺早已是炉火纯青,画风又细腻,程亦安的美若有十分,他就画出了十分。 太逼真了。 正以为亲眼所见,陆栩生对着剩余十七幅画就更为期待。 得想法子弄到手才行。 两刻钟后,程明昱收笔。 程亦安迫不及待绕过来看画像, “怎么样?” 程明昱起身将位置让给她,陆栩生在一侧等着墨汁晾干,夫妻俩对着画像观赏。 陆栩生护在那幅画前,不给程明昱靠近的机会, “既然是给安安的贺礼,那这一幅我们今日总能捎回府了吧?” 程明昱道,“不能。” 陆栩生眉头一皱,“为什么不能?” “我们程家守卫比你们陆府森严,我的书房无人能去,她们姐妹的画像均在书房收着,安安的独自拿回去不好,这幅画你们看过,我照旧要拿回书房珍藏。” 陆栩生笑不出来了。 程亦安原以为是因没认亲的缘故,画像被收藏在程家,既然两位姐姐的画像也在程家,她便不好单独拿出来。 她扯了扯陆栩生的袖子,小声宽慰, “我们想看去程家看便是。” 陆栩生没说话,岳母堂堂正正嫁 给岳父之前,这个画怕是拿不回来了。 夏芙给程明昱备了水,程明昱来到隔壁净手,看着出神的夏芙,温声道, “夏芙,剩余的十七幅均在程家,今晚你要去看一看吗?” 第84章 陆栩生,你嫉妒我是吧?…… 这确实是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哪怕程家眼下是刀山火海, 她也要去瞧一瞧。 看看她的小安安。 夏芙垂眸思索良久,轻轻点头。 得到夏芙准确答复后,程明昱出来邀请陆栩生和程亦安去程府用晚膳。 陆栩生想都没想拒绝, “此去程家路途稍远, 我担心安安不大适应, 过几日不是二姨姐大婚么, 届时再去程家不迟。” 既然画像拿不到,陆栩生就不去碰这个软钉子。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夫妻两个温存温存不好,去程家凑热闹作甚。 这个女婿的脾气素来是有棱有角, 程明昱不惜得说他, 看向程亦安。 程亦安也想瞧瞧小时候的画像, 只是也看出爹爹醉翁之意不在酒,就不去打搅了,“等过几日去吧。” 程亦乔八月初六大婚, 她总要提前回程家住上两日。 程明昱也就不勉强。 程亦安如今身份贵重,今日即便不办宴席, 来送贺礼的铁定不少, 没准连皇宫里也有赏赐下来, 夫妻二人不敢久留,休整片刻,便回了府。 果不其然, 回到陆府,皇后和太子妃均有赏赐下来,还念着她怀了身子不叫她去谢恩,程亦安便朝皇宫方向磕了头。 陆栩生重重封赏给宣旨太监,首领太监喜笑颜开离开了。 夫妻俩回到宁济堂, 李嬷嬷和如蕙正在西厢房整理贺礼,程亦安路过时,见贺礼快摆了一屋子,十分头疼, “可都记录在簿了?” 如蕙出来回道,“登记了一半,还有一半呢,少奶奶要不要瞧一瞧?” 程亦安摇摇头,怀孕的女人身子容易疲惫,程亦安出门一趟显见乏了,与陆栩生先回了正屋,夫妻俩收拾收拾便往榻上躺着去了,程亦安昨晚没睡好,只管转过身往陆栩生怀里钻,陆栩生是打四川回得京城,沿途马都跑坏了两匹,这会儿也急需补觉。 两人依偎在一处。 “画像的事你就别生气了,人都在你身边,要画像作甚?” 陆栩生这个人别的脾气好说,就是占有欲极强,“我迟早弄回来。” 程亦安怕他跟爹爹打起来,“那你干脆自己画吧。” 陆栩生也想啊,“我那画工怕对不住你这长相...” 程亦安被他逗乐了,轻轻推了推他胸膛,就是这一推,如柳条拂过心尖,滋生几分痒意,陆栩生素得太久,忍不住捧着她的面颊含吻过去,将她柔软的身子也勒向自己,也真是怪了,一段时日未碰,便足足大了一圈,粗粝的指腹不经意划过,一阵酥麻窜至心口,程亦安忽然悸动了一下,慌忙打住。 她想起怀孕后,程家来了一位老嬷嬷,事无巨细交代她注意事宜,其中一条便是头三月万万不能同房,不仅不能同房,有些地儿决不能碰,碰了容易伤害孩子。 而今日二人显然越了界。 陆栩生满脸歉意地看着她,慢慢平复呼吸,“你睡,我不再碰你。” 两个人并排躺下来。 躺了一会儿,程亦安忽然委屈看着他,“可是我想你抱我。” 陆栩生犹豫道,“我怕你睡不好。” 程亦安道,“前世你除了做那种事,从未抱过我,我怀那个孩子时,多么盼望你能陪陪我。” 那个时候面对陆栩生那张冷峻的脸,她也不敢吱声。 如今不怕他了,也敢将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 陆栩生心里酸得一塌糊涂,立即凑过来,将她往怀里搂紧,让她枕着自己胳膊睡。 程亦安靠着他还不满意,“手环过来。” 陆栩生这下是真的为难了,“祖宗,你真的不是报复我?” 依言将手臂轻轻环过去,想搁在她腰间,又担心压着她小腹,往上必定要挨着那软糯的胸脯,往下更不能...以至于一只胳膊无处安放。 程亦安可不管他的死活,七手八脚缠上他,寻到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耳畔是她均匀的呼吸,胸前的柔软时不时往他胸膛剐蹭,除了小腹没挨着他,全身几乎都贴过来,陆栩生无奈地笑了笑,这算什么。 甜蜜的负担吧。 维持僵硬的姿势睡了半个时辰,陆栩生便醒了,睁开眼身侧程亦安早已松开他滚去一旁,陆栩生替她将被褥掖好,起身下了塌,来到明间,却见如兰对着桌上一个盒子出神, “这是什么?” 如兰指着那盒子道, “二爷,这是方才明嫂子送来的,说是门房收进来的贺礼,并无署名,不知是何人所赠,奴婢们不敢乱拆,打算拿给二奶奶瞧。” 陆栩生淡淡点头,吩咐如兰去沏茶,便在桌旁落座,目光落在那锦盒之上忽然觉得奇怪,一旁人家送贺礼生怕对方不知道是自己,名帖不仅写得明明白白,还要用绸带绑紧以防遗失,此件是掉了还是刻意不署名? 什么情形下送贺礼不署名,那必是不愿被对方知晓。 荣婚(重生) 第163节 如此,这份贺礼极是蹊跷。 陆栩生果断将之打开,第一眼就被里面精致的瓷画给吸引住,这只是一个寻常的锦盒,一尺长,半尺宽,底下用红绸棉丝垫了厚厚一层,当中搁着一对五彩瓷杯,瓷杯上描绘着一对粉娃娃,娃娃形态逼真,娇憨无比。 这对瓷杯胎薄脂粉细腻,釉下青花,釉上五彩,有争奇斗艳的风采,陆栩生毕竟是贵公子出身,识货,辩出这玩意儿工艺十分不俗,就算不是前朝官窑的真品,那也称得上精品了。 那就奇怪了,这是何人所赠。 恰当这时,如兰沏了一壶茶进来,一眼瞧见这对瓷杯,惊讶了一下, 陆栩生见她神色有异问道,“你见过?” 如兰摇头,“没见过,不过咱们奶奶少时捏过类似的陶瓷。” 陆栩生心底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面露沉光,“一模一样的瓷画?” 如兰挠挠头想道,“好像是,好像是一个什么人的作品,我们姑娘喜欢,仿制来着...” 不消说,这份贺礼是何人所赠,陆栩生已心知肚明。 将锦盒合上,操在怀里二话不说出了门。 立了秋,天色便暗得快,酉时末,原先湛蓝的天际只剩一层青蒙蒙的光色,陆栩生在巷子里的锦棚处点了几名暗卫,一行人打马往程家堡的方向使去。 陆栩生没有来过范家,但暗卫知晓,抵达程家与范府附近一条暗巷时,暗卫探身掠去范府,发觉范玉林在书房作画,射了一只短矢在人家窗棂处,只写着简短二字,“一叙”。那范玉林便茫然从角门绕了出来。 只见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衫,个子修长却清瘦,那身白衫罩在身上很有飘逸的气度,那张脸虽与岳父不能比,在坊间也称得上一句面如冠玉。 前世程亦安就是被这厮给迷得七荤八素跟着跑了? 没错,范玉林一直是陆栩生的心结。 他知道范玉林不配,但他就是不喜欢范玉林。 连带不喜任何长得面如冠玉一袭白衫的男人。 在陆栩生这里,通通称之为没用的小白脸。 范玉林发现陆栩生,显见吃了一惊,目光再落至他怀里的锦盒,又是一暗。 说来也奇怪,他们二人熟知彼此的存在,却还是第一次会面。 双方足足对视几十弹指功夫,范玉林从最先的惊慌变得坦然,陆栩生眸若深海,神情也变得平静。 可心里均憋着一股气,看对方不爽。 最终还是范玉林先开口, “陆大人怎么得空来敝宅?” 陆栩生将怀里的锦盒往掌心掂了掂,“这是你送的吧?” 范玉林见他一个手指尖便抵住了那锦盒,脸色一变,“是又如何?”他眼光发紧,害怕陆栩生下一瞬便要砸了。 陆栩生看出他的在意,轻轻一哼,“还不死心?” 范玉林闭着眼叹了一声 ,“非不死心,不过是想圆她一个夙愿罢了。” 陆栩生心里微微起了波澜,面上却不动声色,“那也犯不着你来插一手,范玉林,真正在意一个人,不是在她成婚后时不时骚扰,这是对她最大的不尊重。” 范玉林讽刺地盯着他,“我不曾署名,若非你插一手,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过是想送一份她曾经很喜欢的贺礼给她罢了。” 陆栩生真要被他的胡搅蛮缠给气疯了,“你不署名,她就猜不到是你?” 范玉林一愣,问他道,“她猜到了?” 陆栩生气笑,“你这点把戏还不配闹到她跟前。” 范玉林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很快又释然了, “陆栩生,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就说这是你赠的,你买的,我只希望你把这份贺礼送到她跟前,图她一个开心。” 陆栩生试探道,“你确定她看到会开心?没准她一眼看出是你送的,恶心地想摔了呢!” “不会的...”范玉林神色陷入怔惘,喃喃道,“不会的,这是她十三岁那一年最想要的礼物....” 程家族学课程多种多样,有经史子集,弹琴作画这样的大课,也有插花茶艺及陶瓷这样的小课,想是程明昱发现程亦安喜欢捏陶人,有一回,他将大晋最负盛名的陶艺大师陶成鑫先生请了来。 课间,陶成鑫教姑娘们捏陶瓷,也讲授了古往今来一些制瓷大家的作品,其中一人程亦安格外推崇,那就是一位唤做“象山”的先生,这位先生将绘画孕于陶艺中,他制作的陶瓷色彩妍丽细腻,人物栩栩如生,画风温柔。 可惜这位象山先生几无传世作品,仅有的几件也存于皇宫。 哪怕是程家,也不曾得一件,为何? 这位象山先生实则是末代帝王,他不事朝政,一心钻研陶艺,且精益求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所制陶瓷若有一丁点儿不满意,立即砸了重来。 以至于他死后,真正留存下来的作品仅仅有五,而这五件全部存于皇宫。 不仅不曾流出,且不曾面世。 后来还是陶成鑫的祖师爷,给当时的皇帝进贡时,提出要目睹其风采,当场将那瓷画给临摹下来,带回去仿造,这五件作品画了五个形态不一的瓷娃娃,无论后世如何仿造,无一人能得象山先生之风采,要么画风不够逼真细腻,要么胎不够薄不够均匀,总之那一套瓷娃娃茶盏便成孤品,绝品,极品了。 陶成鑫将瓷画画下来,程亦安临摹了一份,从此开始在屋子里学捏陶瓷。 十三岁那一年程亦安许愿,这辈子要捏做一套五彩瓷娃娃的茶杯,可惜她一直没成功。 如今范玉林做到了。 虽没有五个,却做成了两个。 “我从那时起,便开始学陶艺,陆栩生,你可知我手磨破了多少皮,被烫过多少水泡?我为此去过宜兴,专门学这门功夫,我失败了无数次,终于费尽心血,做成这么一对,哪怕讨她个笑容也成啊。” 范玉林这时,一步一步逼近陆栩生,眼眶甚至含了泪, “陆栩生,你不过是奉圣命娶她,你并非心悦于她,你甚至不曾好好了解她,我范玉林这辈子与她是无缘了,我只希望你善待她。” “这份寿礼是我能给她做的最后一件事,请你给她,如若你在意,那请你告诉她,是你从宜兴陶先生的一位弟子手中买来的,她不会想到是我。” 听听,多么情深意重。 陆栩生看着一步一步逼到眼前的范玉林,有一种漫天霜雪砸在脸上的痛感,他终于明白为何前世程亦安最终会嫁范玉林,面对一个花费数年功夫只为做一对陶瓷的男人,是个女人都容易动心。 他笑了,这一笑有一种冰冷的锐利,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费心功夫讨她一点欢心,圆她一个心愿很了不起?” 范玉林抿着唇没吭声。 陆栩生负手慢慢将那只锦盒往前一托,几乎送到范玉林眼前, “又如何?” 他说,“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 “男人就是要建功立业,要撑起一个家,让女人做她想做的事,捏陶瓷也好,画画也罢,随心所欲,要做女人的保护伞。” “而不是,浪费数年心血做一件看起来很了不起实则无用的事,以来讨一个高门贵女的欢心,哄她下嫁,为你延绵子嗣,操持家业,给你遮风挡雨,范玉林,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为自己寻一把保护伞罢了!” “我要是你,利用这五年的光阴让自己出人头地,有能力去娶回自己心爱的女人,而不是在这里无病呻吟,自我感动。” 范玉林脸色一白。 陆栩生手忽然一扔,那个锦盒就这么从范玉林眼前掠过,砸在对面巷壁,应着一声清脆的裂声,滚落在地。 范玉林双目睁得发骇,心痛,移至陆栩生身上已是怒发冲冠, “陆栩生,你可知你毁了什么?你可知我五年如一日,为的就是这对瓷杯!” “就因为是我做的,就因为你那点子男人的占有欲,你就让安安失去一件极为难得的宝贝,你若真心为了她好,若真心爱慕她,就该给她想要的,而不是为了点醋意斤斤计较!” “看来,在你心里,你自己的占有欲比她这个人重要多了,如此,你不配做她的男人!” “呵!” 陆栩生真的很佩服范玉林的嘴皮子劲,都差点被他给绕进去了。 合着做程亦安的男人,就得大度,不事声张。 “你有病吧。”陆栩生一拳砸在他面门。 重生第一晚,程亦安给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如果陆栩生没记错,该是给范玉林的,今日他要还回来。 陆栩生那是什么功夫,这一拳携着前世今生的恩怨,可是结结实实正中范玉林的鼻梁,那俊挺的鼻梁一下就被他打歪了,鲜血直从鼻孔喷出来,陆栩生侧身避开,他没饶过范玉林,抬手往前拎住他胸襟,将他整个人给拎起,锐利的目光俯视过来, “合着我得在陆家安置一个小院,将你送进去日日弹琴作画,才不算斤斤计较,才配做她的男人,是吗?” 范玉林险些被他砸晕,鼻梁碎裂的剧痛袭来,让他眼冒金星,甚至都顾不上听清陆栩生的嘲讽,不过他这个人实在是有急智,他咧着嘴吐出一口鲜血,冷笑盯着陆栩生, “你嫉妒是吧?你嫉妒我与安安相识多年,嫉妒我比你更了解她的过往喜好,嫉妒我比你更讨她欢喜!” 陆栩生不得不承认,这一句句话戳在他心窝里,戳得他肺管子都在冒火。 一想到前世程亦安跟他过了五年,陆栩生现在当场掐死他的心都有。 脚已经抬起来了,准备踹去范玉林的心窝,陆栩生忽然停住。 他看着面前这个令他含恨两世的男人,忽然想,他为什么这么恨范玉林,恨到压根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这一刻他忽然醒悟了。 与其说他恨范玉林,不如说他恨自己,恨前世的自己过于骄傲,永不低头,害他错过程亦安,害他公然放手让她改嫁别的男人,害他在无数个边关的暗夜,意识到懊悔的时候木已成舟回不了头。 八月的第一场凉风就这么从暗夜里滚过来,陆栩生冷静下来,松开他,忽然牵起唇角朝他一笑, “我不是嫉妒你。” 他狭目低垂,眸色清澈,“我该谢谢你,用五年的光阴来告诉我,她喜欢什么。” 范玉林一怔,脸上的血色忽然褪得干净。 “而往后,我有一生的时光来陪她做....她想做的事。”陆栩生掸了掸衣襟的灰,最后看了一眼范玉林,转身离开。 范玉林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被掏干,他无力地凄厉地笑了笑,捂着嘴呜咽出声。 陆栩生听到那一声呜咽,并未回头,飞身上马往陆府疾驰而去,心情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轻松。 他从不知道程亦安喜欢捏陶人,他有范玉林无法企及的高度,却不得不承认,范玉林在某些方面做得比他细致,比他更讨女人欢心 。 程亦安喜欢象山大师的作品。 仿制的算什么? 他要给她最好的! 荣婚(重生) 第164节 陆栩生目光看向巍峨肃穆的皇宫。 已经到了宫门落钥的时辰,这个时候陆国公叩动宫门定有要事,宫门校尉不敢耽搁,立即报去奉天殿,很快司礼监来人说是让开门。 陆栩生跟着小公公抵达御书房。 皇帝正在看折子,自成立内阁后,皇帝每日显见轻松不少,例行公务内阁与司礼监商议便可处置,重大朝务也有条目拟来,他过目裁度便可。 见陆栩生一脸低迷进来,皇帝皱了眉, “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陆栩生少时被称为京城小霸王,没有人敢惹他,四岁时能打人家十岁的男孩子,他从不服输,也没认过输。 今日这般消沉,实属罕见。 陆栩生耷拉着脸在皇帝御案旁坐下, “陛下,我今个儿又被人比下去了。” 皇帝一愣,“什么比下去了?谁能把你比下去?” 陆栩生苦笑道,“今日是我媳妇生辰。” “这朕知道,朕不是嘱咐皇后给了赏赐么?” “对,但那不够。” 皇帝老脸一黑,“什么意思?” 陆栩生叹道,“今日我岳丈岳母给我媳妇过生辰,那程明昱,您知道吗,他竟然给我媳妇作了一幅画像。” “一幅画像便罢,原来他每年均有给我媳妇画一幅画像,足足十八幅啊,偏还不叫我看,给我馋的哟。” 皇帝真是有些服他们这对翁婿,成日里折腾些什么事,若非程明昱和陆栩生活计干得漂亮,他真的要怀疑程亦安是“红颜祸水”, “你们俩能有点出息吗?” “那是她爹,咱就不争了行吗?” 不过程明昱这份心意委实容易撼动女儿。 “所以,你又被比下去了?” 陆栩生痛心疾首,“这还没完。” “还有什么?” “范玉林,此人陛下可知晓?” 皇帝隐约记得前段时日有人传范玉林爱慕崔林,“就是那个断袖?” 陆栩生摇头,“非也,这个范玉林住在程家隔壁,觊觎安安多年,今日安安过寿,他竟然仿象山先生的作品,亲自制了一对陶瓷给安安,还言之凿凿让臣大度一些,帮他转交给安安,您看看臣的脸往哪儿搁?” 好了,皇帝明白来意了,立即错开视线,开始看折子, “行了,时辰不早了,朕还有要务,你回去陪你媳妇,什么贺礼都比不上陪伴,你常年在外征战,一日陪伴胜过十幅画。” 陆栩生见皇帝不接茬,伸手将那叠折子往自己怀里一兜,“陛下,您不能不管,您不能看着我被人踩在脚下,再这么下去,我那媳妇要揣着我的娃回程家了。” 皇帝试图把折子夺回来,“这事我帮不了你,你要的那玩意早没了。” “您怎么知道我要什么?” 皇帝一哽,狠狠敲了一记陆栩生的脑门, “你不就是盯上了朕的宝贝吗?” “嘿,陛下猜对了!” 陆栩生陪着笑脸道,“陛下,今日我媳妇生辰,我可是一件贺礼都没准备,陛下必须帮我!” “不是还有五个吗?我只要一个!” “您将最不喜欢的一个挑给我便是!” “朕哪个都喜欢!” 君臣二人拉拉扯扯,皇帝最后实在耗不过他,气得吩咐司礼监掌印, “刘喜,你亲自去朕的库房,将象山那五个瓷杯拿来。” 随后指着陆栩生,“一个,朕就给你一个,你得当作传家宝珍藏,明白吗?” 陆栩生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 不多时,刘喜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狭长的紫檀锦盒过来,这玩意儿实在太过宝贝,以至于刘喜连放都呵着一口气, 皇帝轻轻打开,明黄的绸缎下,一片极致的色彩撞入眼帘,这是五个形状不一却大小一致的茶盏,有的碗口状如莲花,有的形若星斗,茶盏上的瓷画色彩十分明丽艳亮,五个瓷娃娃,完全不一样的神态,却是一样地直击人心。 就连一贯不在这种事上费心的陆栩生也叹为观止。 皇帝看着心腹爱将,痛心疾首道, “朕挑一个给你,就一个,多的没有。” “那不行!”陆栩生慢腾腾将盒子盖上,把锦盒往怀里一兜, “陛下,请您想一想,五个瓷娃娃是一家,您舍得让它们分开?” “不是,方才不是说好只给一个么?陆栩生,你出尔反尔!” “陛下,臣也是为您的圣誉着想。” 皇帝看着大言不惭的陆栩生,肺腑的寒气都给气出来, “朕的圣誉?你还扯上朕的圣誉?朕的圣誉就是因为过于宠溺你,被你给玷污了!” 陆栩生轻轻一笑,“陛下,臣没有唬您,您想啊,一个末代皇帝的作品,您留在手里做甚?将江山弃之不顾,耗尽国库钱财给他开窑捏陶,这是明主行径吗?将象山的遗物视若宝贝还深藏库中,实在有损您的英名,这种败坏风气的东西,您还是全部舍给臣方为妥当。” 皇帝:“......” 差点被他给说服了。 “慎之,这是难得一见的宝贝,你好歹给朕留点。” 陆栩生抱着锦盒已经起身往外走了,“陛下,您库里的宝贝哪一件不是举世罕见价值连城?这五个茶盏,您稀罕吗?不稀罕!” “不是,慎之,这五个宝贝,朕是打算等宁王妃诞下孩子,赏给她的,你这全部拿走,朕回头拿什么赏她?”皇帝饶过御案,追了出来。 陆栩生这厢已吩咐跪坐在一侧的小内侍登记出库,听了皇帝这话,不以为意道, “陛下,宁王府还没有喜讯传来呢,而臣的媳妇已经怀上了,当然得先赏给臣的媳妇,等回头宁王府有好事,臣帮着您去库房挑,一定挑个他满意的。” 一听陆栩生还要去他库房,皇帝登时闭了嘴。 眼看陆栩生已堂而皇之按下手印,取走宝贝,皇帝苦着脸指着他的背影,与刘喜道, “就这么被他全顺走了?” 刘喜干笑,“全...全顺走了。” “这个小混账!”皇帝笑骂一声。 刘喜搀着他回到龙塌坐着,“陆将军劳苦功高,此番平车汗已是大胜在望,您就当提前赏他吧。” 皇帝笑笑,“都怪程明昱,他这个做岳父的太能干,害我这个做公爹跟着上刀山下火海。” 刘喜立即改口,“对对对,谁叫您把陆将军当儿子疼呢。” 第85章 少主,家主现在不便见您…… 陆栩生抱着这稀世宝贝回到宁济堂, 已是夜里亥时初刻,昨夜这个时辰,程亦安已经安寝, 今夜宁济堂明间灯火通明, 丫鬟远远瞧见他来, 往内通报了一声, 连忙给他打帘,陆栩生抱着锦盒入内。 李嬷嬷与几个丫鬟依然伺候在一张八仙桌前, 程亦安坐在女主人的位置,打着哈欠, 瞧见他回来, 俏眼微嗔, “你可算回来了,用过晚膳没?” 陆栩生确实还没顾上用,他先将礼盒搁在一旁, 坐下用膳,“你吃过没?” 程亦安覆上小腹, “我怀着身子能等你?” 陆栩生点点头。 他这边用膳, 程亦安眼神往那个锦盒瞄, “捎回什么了?” “自己看。” 程亦安没动,如兰已告诉她礼盒之事,程亦安猜到陆栩生寻范玉林去了。 前世那对瓷杯被范玉林当作聘礼送给了她, 她当时十分稀罕,一直到她重生前,那对瓷杯始终被她珍藏在益州的库 房中。 没成想今生范玉林将之送来了陆府,程亦安摸不准陆栩生拿回的是不是那对瓷杯,所以不打算动。 陆栩生见她没动, 便加快速度用膳,吃完,扶着她回到东次间,二人隔桌喝茶,程亦安便问他,“你寻范玉林去了?” “又打了他?” 陆栩生定定看着她,“还了他一巴掌。” 程亦安哭笑不得,抚了抚小腹笑道,“我都快忘了他这个人,过去的事咱们过去了好吗?” 些许这就是人生的酸甜苦辣吧,总是耿耿于怀没有意思。 前世的一切都如过眼云烟,让它过去。 “我们现在很好,不要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陆栩生沉默良久,道了一声好。 环顾一周那份贺礼没被捎进来,陆栩生起身去外间,重新抱进来,搁在程亦安面前,信手打开,调转方向面朝程亦安推过去。 “亦安,这是给你的生辰贺礼。”然后注意她的反应。 程亦安一眼被那片明黄的锦缎给闪瞎眼,确信不是范玉林那一对,程亦安神情便认真多了,定睛一瞧,五只巧夺天工的瓷盏被整整齐齐搁在明黄的绸缎内,程亦安忍不住探手摸过去,那瓷盏触感平滑细腻,就如冰肌玉骨似的,叫人爱不释手。 “你这是哪里弄来的....” 陆栩生见她看直了眼,心里十分熨帖,这顿功夫总算没白费。 “皇宫里顺来的。” 程亦安太明白这五只瓷盏的分量,惊讶道,“陛下没砍了你?” 荣婚(重生) 第165节 “那不能。” 程亦安喜滋滋盯着那五只宝贝,抱过来细细端详,后来实在扛不住又一个个拿在手里把玩,“真的是我的啦?” 那憨样,陆栩生爱看。 “当然。” 程亦安还跟做梦似的,“陛下不会给我瞧瞧,又收回去吧?” 陆栩生无语道,“即便他出尔反尔,我也不能叫他如意不是?” 程亦安乐了,咧嘴一笑,目光在五个瓷娃娃身上逡巡,“陆栩生,你可知这是什么?这是斗彩中的巅峰呀!” 谁能有本事一遍又一遍不计成本砸了重来,只有那位末代帝王,他的审美堪称一绝,瞧这五个瓷娃娃,选色称得上沉稳老辣,将青花的典雅沉着与绚烂的五彩形成鲜明对比,每一帧皆是视觉上的极致享受。 只可惜他手艺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却是葬送了一代江山。 把玩一番,程亦安担心自己摔着,吩咐如蕙小心收入内室,上塌时忍不住抱着陆栩生狠狠亲了两口。 “这么喜欢?” “喜欢。” “我要当作传家宝,往后给我儿子做聘礼,给我女儿做嫁妆。”程亦安语无伦次道, 陆栩生眼风一凝,“这是你的,谁也不能给。” “也对,也对。那就百年之后给我们俩陪葬。” 陆栩生发现这姑娘乐颠了,有些不着调,捏了捏她脸蛋,“怎么竟说傻话。” 他发现程亦安很好哄。 下衙时给她捎只烧鹅,她能夸他几日,无论送什么给她,她从不嫌弃。 “你喜欢什么只管跟我说,只要是这世上有的,就没有你男人拿不到的。” 这话程亦安可太爱听了,又搂着他亲了一口。 程亦安发现陆栩生也很好哄。 别看这个男人在外头经天纬地,叱咤风云,对女人的那份心思也就那么简单,譬如好几回,他买了吃的给她,就盼望着她夸好吃,甚至暗搓搓拿着跟程家的对比,总要在她这得到满意答复才高兴。 譬如今日送了这份贺礼,就一直等着她拆,不动神色观察她的反应,见她高兴了满意了,他就心满意足。 男人至死是少年。 程亦安这句话用在程明昱身上也灵验。 夜里戌时初刻,一辆极其低调的马车抵达程府暗巷,这条暗巷从另外一条街道拐进来,在外头看来不与程家相干,进了里面却别有洞天,能径直绕进程明昱书房外墙下,这里开了一扇小门,平日只供程明昱出入,不然为何这么多年那些想走门路子的朝臣与长公主堵不到程明昱的人? 马车停下,随车的小丫鬟将夏芙搀下来。 她身上披着一件银色的披风,带着兜帽,兜帽掀下,抬起眼,面前站着一挺拔的男人,只见他穿着一件湖水蓝的直裰,长身玉立,这件直裰十分合体贴身,将那清隽的体态展露无疑。 除了那身官服,过去程明昱爱着长衫宽袍,要么白色茶白要么玄黑,很少有旁的颜色,且很衬他一家之长的威严,但今日这件直裰不同。 颜色与夏芙惯爱穿的湖水绿相得益彰,也极显年轻。 夏芙看到他第一眼,还以为回到了当年的程家堡。 他仪态极好,素来也不带任何配饰,今日连安安那个香囊也取下了。 那张脸被晕黄的光芒映照,便是如雕如琢,深隽矜贵。 夏芙也看直了眼,反应过来,讪讪一笑,垂眸朝他施礼,“程大人。” 她总是这样戏谑他,门槛外爱唤他一句程大人,待私下无人时,又家主家主地喊,挠人心肝。 程明昱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抬手往里一比,引她进书房。 程明昱有两间书房,一间书房是日常起居所用,也就是程亦安常来的那间抱厦,另外一间便是程家的藏书阁,这里搁着浩瀚如烟的书卷,是程家几百上千年的珍藏,上回宁王编纂类书,便在程家耗了好长一段时日。 这里有专人打理,更有程家最精锐的暗卫守护。 程明昱领着夏芙先来到藏书阁,一位姓陈的老伯给开的门,整个书房呈圆柱形,中间楼梯,四面有窗,层层叠叠的书架摆了一屋子,共有五层,可见藏书之多。 程家藏书阁夏芙听说过,也曾心向往之,听闻能进藏书阁的屈指可数,平日程家族人要借书,也是先在名录里挑好,递到总管房,再由人拿出来,不许损坏,定期归还。 今日却有幸目睹。 藏书阁从不点油灯,也不点蜡烛,专用一种西洋来的夜光灯,这种灯是一种特殊燃料所致,不会起火,燃尽灯灭。 夏芙跟着程明昱进门,往东面绕来,藏书阁占地颇高,阁外是一座空院子,并不栽种高林树木,只有一些花坛错落其中,一面硕大地落地雕窗下,摆着一张弧形的长案,长案上头悬着一根长丝, 十八幅画整整齐齐挂在长案上,一幅幅看过去,能清晰看到一个稚嫩的孩童慢慢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有坐像,有立像,更有在花园时不经意的一瞥,看得出来均是程明昱过去无意中撞见程亦安时的景象。 夏芙立在长案前便湿了眼眶。 哪一幅都好看,哪一幅都形态逼真,无比曼妙活脱的少女,美得挪不开眼。 夏芙都不敢相信,这是她生出来的女儿。 从第一幅看起。 那是程亦安满周岁时,孩子坐在摇篮里手扶着围栏,朝来人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带着不谙世事的娇嗔和茫然。 那时她刚去半年吧,孩子些许对她还有印象。 夏芙立在案前,泪潮汹涌,再到她两岁,已经能站起来,孩子蹒跚拿着一面拨浪鼓朝来人在笑,那笑眼弯弯的模样,已有些像她了。 “她是在对你笑吗?”夏芙哽咽回眸问程明昱。 程明昱负手立在她身后,颔首道,“是。” 慢慢再往后看,明显能看到孩子从一娇憨的小少女,长成一活脱烂漫的大姑娘。 安安继承了她大半的容貌,又兼采程明昱之长,比起她的柔静,安安更添了几分灵动,那双水杏眼实在太有灵气,仿佛一汪活泉能涌进人心坎上。 她是何其有幸,能生出这么可爱漂亮的女儿。 多年的缺憾难过搅在心口,令夏芙难以自持,纵声大哭,几到忘乎所以的地步。 也不知哭了多久,迷迷糊糊好像被他抱着,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等到夏芙再度睁开眼时,二人来到了一个并不大的木房,屋子里有一股天然的暖香,夏芙对温浴太敏感,闻着这味便猜到了,从他身上下来,环顾一周,瞧见琉璃窗外是一片竹林,窗下有一琴案,上头搁着那把焦尾琴。 琴房西面有一扇门,热气便是从里间冒出来的,夏芙来到门口看了一眼,里面是一间不小的温汤,池子有一丈见方,四周围纱曼妙,泉水清澈涌动,似有药香, 夏芙愣神看着程明昱, “家主,这是哪里?” 她方才哭过,眼眶泛红,眉梢被氤氲缭绕,眼尾狭长如魅惑的野狐, 程明昱喉结微滚,负手望她, “你身子 骨不是弱么,马上天便要凉了,这温汤正适宜你。” 过去这里只有一间琴房,自夏芙回京,程明昱便着人在隔壁建了一座温池,与琴房相连,他能想象外头大雪纷纷,他与夏芙在里间抚琴的情景。 夏芙当然明白程明昱是什么意思。 她眼尾一撩,蛊惑般觑着他问,“家主这是要金屋藏娇么?” 程明昱慢笑,“我倒是想,芙儿愿意么?” 夏芙也没拒绝,笑吟吟走过来,“若有需要,我便来寻家主。” 还是不同意住过来。 程明昱没说话,见她方才哭得嗓子发哑,便给她斟了一杯茶,夏芙来到琴台前,焦尾琴那根断弦依然断着,“还没修好么?” 程明昱将茶盏递给她,“还没寻到合适的弦。” 夏芙知道他这人讲究,什么都要最好的。 譬如这茶水也必是旧年梅花上的雪水来煮的,闻起来有一股梅香。 程明昱看了一眼隔壁的温池,问她道,“要泡一泡么?” 夏芙摊手笑道,“我今日没带衣裳过来。” 程明昱抬手往温池边上的长条案一指,“我已给你备好。” 夏芙面颊一热,回眸望过去,那长条案上整整齐齐叠了好些衣裳,她神色复杂看着程明昱,咬着牙恨道, “家主真是备得齐全呀。” 程明昱面不改色,示意她去享用。 难得来一次,夏芙也就不浪费机会,走到池边,回过眸,程明昱已背过身不看她。 夏芙解裳之前,先翻了翻程明昱给她备的衣裳,这一翻竟是发现他连小衫小衣均准备妥当了,就连尺寸大小也合适....夏芙脸都快红透了。 堂堂家主做这些事,那些下人会怎么想。 “所以,我们的事,老祖宗知道了?” 程明昱就负手站在门口,摇头道,“我没告诉她。” “那你这衣裳一做,她老人家不就知道了?” 程明昱微微侧眸,余光落在她身前一角,“所以,芙儿这般惦记着我母亲,要不我此刻引你过去?” 夏芙立即闭了嘴。 她先去隔壁净室净了身子,裹着一条宽大的白巾出来,程明昱还站在方才的位置没动。 夏芙便轻轻往水里去,水池并不深,底下砌了一层石座,她坐下来,温汤恰恰浸泡至脖颈处,温温软软的感觉实在太好,夏芙将白巾也裹在自己身上,看着池边的程明昱, “家主若是累了,便去琴房坐一坐吧。” 程明昱摇头,“我怕你不甚落水,就在这里看着。” “你这样也看不到我。”夏芙逗他。 那道身影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 夏芙见状慌忙将白巾裹得更严实了些。 她今日梳着一个倾髻,青丝均被挽入发髻里,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那张脸被热气蒸得红酡,被他这么一吓,眉梢间还有几分岁月也难褪的俏娇。 程明昱骨子里还是个君子,做不到堂而皇之看女人的身子,很快回过眸,只是这回却沿着池边坐在她后方的长条案上, “如此离得近,便无碍了。” 荣婚(重生) 第166节 夏芙泡了一会儿身子太熨帖,不大想出浴,见程明昱坐着一动不动,就连那窄腰也无比挺直,又开始使坏,“家主,您要不要也下来泡一泡?” “我并不是很喜欢泡温浴。”不到迫不得已,程明昱不会泡,“这池子的水温和深度均是为你准备。” 他这一下去,恐一时半会上不来,夏芙身子骨弱,初次泡太久对她不利。 程明昱早就算得明明白白。 “那家主平日多久泡一次?” “一月两到三次。” 怪不得家主显年轻,这确实是保养身子的好法子。 一刻钟过后,夏芙便撑不住了,“家主去外间等我吧。” 程明昱递了一块干帕子给她,便出去了。 少顷夏芙出来。 程明昱给她准备了参汤,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顿。 长条案上搁了一件程明昱的旧袍子,夏芙没穿程明昱给她准备的衣裳,而是穿了他的袍子,没有男人能抵挡女人这般隐晦的诱惑,程明昱眸眼深深,漆黑的视线带着穿透力,夏芙面颊本就蒸出一层薄薄的红晕,被他这么一看,更是血色欲滴。 她兀自接过汤盏,咕咚咕咚一口喝完,随后将之搁下。 他袍子过于宽大,裹在她身上当然不合适,衣摆已拖到地上了。 夏芙穿他的衣裳也是没法子,她没带衣裳过来,料定今夜程明昱不会放过她,总归还要洗一次,那身干净的衣裳只能留着待会穿。 一股无形的蛛网缠了过来,连着呼吸也无端变得窘迫。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道高大的身影就这么罩下,后脑勺被他重重捂住,吻落下来磕在她唇瓣,下一瞬人也被他提起,搁在琴台,焦尾琴被夏芙一推再推,慢慢沿着琴台落下靠在一旁,琴台上再无他物,可以放心愉悦。 雪白的脚尖踩在他膝盖抵住他前进,夏芙啃咬着他的唇,低声喘喃, “家主...我观你书房画卷如烟,安安那些画卷搁在里头实在容易混淆,不若让我带回去吧...” 程明昱扫过她齿尖只给了她两个字:“做梦!” 夏芙无奈闭了闭眼,弯起胳膊覆在他肩骨及后颈,越圈越紧,一阵急喘过来,程明昱停下贴着她问,“夏芙,只要你喜欢,每日睁眼便可瞧见可爱的小安安,夜里乏了便可来温汤沐浴,这一间院子如世外桃源,你不想住过来吗?” 夏芙很快主动堵他的嘴,将他往怀里勒得更紧,“家主一月泡两到三次,我陪你一月两到三次便是。” 程明昱气笑,“你来,我每日作陪。” 唇尖哪是嬉戏,那分明是干架。 你来我往,谁也不听谁安排。 夏芙灵舌划过他唇角伏在他胸膛大口喘气,“那我也不能不顾念家主的身子,您是当朝首辅,身份贵重,我夏芙即便不能为世人谋利,却也不能做红颜祸水。” “你正儿八经嫁给我,就不是红颜祸水。” 就这么将她摁进身子里。 夏芙深深闭上眼,纤细的胳膊肢搭在他身上已是软绵绵,就连呼吸都艰难了,娇细的嗓音被他这么抖出来, “家主忘了坊间的传言么....” 坊间传言他克妻。 程明昱一顿,险些被夏芙气昏头。 情浓深处,夏芙还不忘威胁程明昱,手环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家主,将安安的画卷给我好不好?不然,我放蛇咬你。” 程明昱黑脸,“你有本事把那一百多条蛇都搬来程家。” 夏芙:“.......” 八月初六是程亦乔大婚,程亦彦今日方从江南赶回京城主持婚事,虽说如今族中的事均由他拿主意,许多大事还是要过问爹爹的意思,程亦彦拿着婚仪的章程往程明昱书房来。 行至穿堂,一道暗卫闪出来拦住他的去路。 程亦彦被唬了一跳。 他打出生而至今,每每来程明昱的书房,从来没有被拦过路。 “做什么这是?”他摆出少主威严。 暗卫垂下眸,恭敬禀道,“家主此时不便见少主。” “什么?”程亦彦有些傻眼,往长廊尽头望了一眼,那间抱厦隐隐有些光亮,可见人还没睡,也不到爹爹安寝的时辰。 “来客人了?” 事实上,来的这一路,无人告诉他,府上来了客人,爹爹极少见外客,即便有,也不瞒着他。 暗卫垂眸,只将这句话重复一遍。 程亦彦没法子,只能打道回府,行至半路,瞧见总管房的陈伯拿着一叠文书往这边来,程亦彦叫住他,“最近爹爹身边是添了什么人吗?” 陈伯朝他行了一礼,失笑道,“少爷为何这般问?” 程亦彦指了指书房的方向,“我方才要去见爹爹,被暗卫拦了路,爹爹不会趁着我这段时日不在府上,寻了个什么红颜知己吧?” 程亦彦以己度人,他只有跟妻子恩爱时才不便见他人,否则哪怕睡着了一旦有事均要爬起来的。 陈伯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家少主,“咱们家主是这样的人吗?” “对呀,我也觉得爹爹不是。” 程亦彦拍了拍自己脑门,无奈往后院去。 老祖宗正在后院问针线娘子话,原因是针线房那边无意中透露,程明昱最近做了几身衣裳。 老祖宗眼都亮了,儿子这么多年,几间旧衫穿来穿去,极少换新衫,如今太阳打西边天出来开始拾掇自己啦。 老嬷嬷说,“家主这是铁树开花了?” 老祖宗轻哼哼,“我看是孔雀开屏。” “没准,我这把年纪还有做祖母的时候。”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 事后恐夏芙凉了身子,程明昱让她先洗,夏芙却坐在圈椅里自顾自拭汗,眼神无力望着他,“家主先洗吧,我等汗干了再洗。” 程明昱便依了她,“你不如来温汤里坐一坐,这样能解乏。” 夏芙朝他点头。 一刻钟后,程明昱打净室出来,一眼落在那条长案,方才给她备的衣裳不见了,心里忽的一空,连忙来到琴房,哪还有夏芙的身影。 程明昱脸上所有温色退得干净,目光落在倒立的焦尾琴,凝立许久。 陆栩生只留了三日便回了四川,三国战事正在最激烈之处,若非是程亦安生辰,他压根就不会回京。 他离开后,程亦安便被程家接回长房,马上便是程亦乔大婚,程亦歆和程亦安帮着程亦乔清点嫁妆,程亦安来的第一日,将陆栩生给她的一条马鞭交给程亦乔, “这是你公爹让陆栩生捎回来的马鞭,说是他老人家前线事忙,脱不开身,不能回京主持大婚,委屈了你,将这鞭子给你,若往后二姐夫不听训,你抽他便是。” 程亦歆在一旁笑道,“你这公爹公婆呀,是没得说。” 程亦乔满脸惊讶接了过来,郑重收在怀里,“公爹不能回来,着实是一大遗憾。” 程亦歆只能开导她,“国家大事,在祀与戎,此番你公爹必能跟着三妹夫立下大功,也是孟家的荣耀。” 程亦乔默默颔首。 婚礼前一日,三姐妹并老祖宗凑在程亦乔的闺房说话,听老祖宗讲述程亦乔过去的糗事。 起先欢声笑语不断,到后来不知说起什么,程亦乔自个儿绷不住了,突然抱着老祖宗大哭, “孙女舍不得您。” 程亦乔可是一刻都没离开过老祖宗,老祖宗从襁褓里把她养到现在,乍然要嫁出去,如何舍得,祖孙俩抱着哭了好一会儿。 到了翌日,天还没亮,程亦乔被喜婆簇拥着梳妆打扮,等她穿上嫁衣,只瞧见程亦安坐在次间喝茶,“长姐呢?” 程亦安道,“长姐今日有些不适,说是暂时不过来。” 程亦乔狐疑地盯着她,忽然不说话了。 她明白了,程亦歆念着自己和离过,不愿来喜房,怕忌讳。 程亦乔气得提着衣摆就往程亦歆闺房去,身后一堆婆子跟着追, “二姑娘,今日大婚,您不兴这般出门的。” 程亦乔可不管这些繁文缛节,气冲冲来到程亦歆的院子,一进门就看到程亦歆在喂翠儿吃果子,哪有半分不适的样子,程亦乔红着眼道, “我没有娘,这辈子除了爹爹和祖母,最亲的便是你这个长姐,我今日出嫁,你不露面是何意思?” 程亦歆看着哭红脸的妹妹,忍住心头的酸楚,迎了过来,“傻孩子,我不去自有缘故...” 程亦乔提着裙摆跺脚,“我不信那些。” 言罢将头上的凤钗取下,扔去一旁,“程亦歆,你今日不过去,我就不嫁了!” 程亦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忙捡起凤钗扑过去搂住她, “好妹妹,去,我这就去。” 程亦乔抱着她大哭。 程亦安这厢扶着腰追来,见她们姐妹哭成一团,也跟着红了眼,最后失笑道, “别误了吉时,快些回房吧。” 三姐妹重新回到程亦乔的喜房,程亦歆亲自给程亦乔描妆,程亦安坐在一旁看着。 程亦乔不能动,一双眼便盯着妹妹,见程亦安左一块糖果右一块糕点,塞个没停,替她着急, “你小心吃成个胖子。” 程亦安闻言一慌,连忙将糕点扔了,“我真的胖了?” 程亦歆嗔她,“别听你二姐胡说,还浓纤合度得很。” 程亦乔逗她,“那也不能这么吃,明明漂漂亮亮的姑娘,吃成个大胖子怎么了得?你小心回头你家阁老不认识你了!” 程亦安带着哭腔,“可是我饿呀。” 从陆栩生离开,她便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晨起要吃,半夜也要吃,不吃难受。 程亦歆捏了捏程亦乔的嘴,宽慰程亦安, 荣婚(重生) 第167节 “你正是长胎的时候,不吃,孩子怎么长?你别听她胡扯,她什么都不懂,等她将来怀了身子,看她吃不吃!” 孩子最大。 程亦安又心安理得往嘴里塞吃的。 程亦乔看着她那模样,捂着肚子直笑,“憨得很!” 到了时辰,外头响起鞭炮声。 丫鬟来报, “接亲的除了姑爷,有陈侯府的大公子,石国公府的大少爷,还有张为新大人。” 听到“张为新”三字,程亦乔和程亦安不约而同看向程亦歆,程亦歆轻咳一声, “他怎么来凑热闹了?” 丫鬟笑道,“听说咱们二姑爷原没选他,是他自告奋勇非要帮着接亲。” 说白了想在程亦歆这边露一露脸。 程亦歆直摇头,“胡闹。” 程家那是什么家底,门生故吏遍天下,甚至不用程家长房少爷出手,其余房的公子与那些门生便把孟如川给堵得死死的,孟如川的人怎么都闯不进来,眼看要误接新娘子的时辰,孟如川果断往梁上一跃,施展轻功朝后院奔去,径直跃进喜房,将程亦乔抱着就往外走。 屋子里的程家媳妇们瞧见了,一个个打趣他, “姑爷,您看清楚了,小心抱错人!” 孟如川吓得差点松手,丫鬟们一阵手忙脚乱扑过来,拖住程亦乔,程亦乔气得敲了孟如川几把,确认是媳妇声音,孟如川这才放心抱出门。 这头新妇热闹热闹出了门,程亦歆恐程亦安身子撑不住,早早带着她选了一处僻静地儿歇着。 二姐顺顺利利嫁出去了,现在程亦安唯一担心的就是长姐, “方才明嬷嬷告诉我,今日裴家家主和家主夫人携重礼登门贺喜,我看也是冲着长姐你来的。” 至于刑部侍郎裴季,大约也是念着自己和离过,没来赴宴。 程亦歆总不能真的待在程家,看着妹妹嫁出去后,她也终于动了念头, “是该好好打算打算了。” “刚刚那位张大人,长姐可瞧见了?虽说相貌不算十分出众,可我瞧他一脸笑容,憨态可掬,很是有趣。” 不等程亦安说完,程亦歆连连摇头,“我不喜欢他。” “这婚我也不是非结不可,为何要挑个不合眼缘的?我要选个才貌俱佳的有缘人。” 程亦安见她终于走出来,松了一口气,“长姐不愧是长姐,处处是我们的典范,人便是要这样,越挫越勇,可不能退而求其次委屈自己。” “那裴季,你见过吗?” 程亦歆叹道,“没有。” “我打算挑个出身小门小户,愿意做上门女婿的男人,我也不要他养家,就伴着我过日子便可,这样,孩子还能留在程家,我也自由自在。” 这让程亦安想起了范玉林, “使不得,使不得,长姐,你信我,婚姻得讲究门当户对,这样的男人未必没有坏心思,目的便是攀上你,贪你的钱财,贪程家权势,往后糟心的事多着呢。” 被妹妹一说,程亦歆又生了怯意,“如今能寻到跟程家门当户对,又愿意挨着程家过日子的,可是没有。” 她没打算把孩子带过去,她也绝不准许孩子受半点委屈。 说白了,她现在就想给自己找个伴。 程亦安道,“那就慢慢遇吧。” 张为新和裴季两个人当中,张为新倒是有可能伴着程亦歆过日子,可惜程亦歆不喜欢他。 至于裴季.....裴家高门世家,裴季当朝新贵,连陆栩生都推崇他,可见是不俗人物。 裴季愿意为长姐屈尊降贵么? 不大 可能。 程亦安这个时候就无比佩服四川总督府的魄力了。 天色渐暗,喜轿抵达四川总督府门前,众人敲锣打鼓簇拥新人进门,孟总督不在,孟夫人主持婚事,拜过高堂后将新人送去了洞房。 掀了红盖头,喝了合卺酒,孟如川便来前院敬酒,敬完三杯,便打算往洞房去,却被大家伙拦住, “新郎官,急什么?不喝够酒,你想进洞房?” 石飞越抱住他一只胳膊将他往人堆里一送,大家伙蜂拥而上,只管给孟如川灌酒。 当初一腔赤诚的少年,如今倒是学聪明了,喝了不下几口就开始装晕,孟夫人可不能看着儿子被人坏事,调兵遣将,招呼孟家和娘家的姻亲帮着儿子拦酒,将儿子解救出来,又亲自灌了他一碗醒酒汤,拍拍他的肩, “快去洞房陪乔乔。” 孟如川喝了一碗醒酒汤,人也清醒一大半,再洗了一把脸漱了口往后院来。 挺拔俊秀的少年来到正房外,先往窗内探了一眼,只见程亦乔安安静静坐在婚床上,屋子里再无他人,忍不住咽了几下嗓,徒生紧张。 昨夜老嬷嬷塞来的册子看得他面红耳赤,今夜便要上战场了。 他这心里还没点数,咋成? 第86章 她不给碰 程亦乔顶着那件几斤重的凤冠忙活了一日, 实在熬不住,不等孟如川回来,便吩咐嬷嬷和丫鬟将之卸下, 又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解乏, 坐在床榻等孟如川。 隐约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 她探头一瞧, 对上琉璃窗外的一双眼神,孟如川一讪, 立即折进来。 过去神采奕奕的男人,忽然间一步三迟疑, 显得十分紧张, 程亦乔原还忐忑, 瞧他这模样,反而不忐忑了。 “吃多酒了?” “没有,没有!”孟如川连忙摇头, 立在五步远的位置,轻轻瞟了她一眼, 见媳妇儿穿着殷红的寝衣, 模样儿艳丽, 眼神儿活泛地在他身上逡巡,俊脸就绷得通红。 “离我那么远作甚!”程亦乔斥他道。 孟如川深咽了下嗓,快步挪了过来, 端着身子在她身侧坐下,随后目视前方不敢动了。 程亦乔看着害羞的少年,抿唇笑了笑,闻到他身上还有酒气,便推了推他的肩, “去洗洗...” 嗓音前所未有的轻柔。 这是孟如川第一回 听见程亦乔用这么温柔的语气与他说话,眼神顿时发直,身子要飘了似的。 他起身往浴室去,满脑子程亦乔方才的模样和腔调,糊里糊涂将一桶水往身上冲了几下,擦身子时又担心洗得不够干净,将嬷嬷给程亦乔准备的一桶水也给洗了,愣是闻了闻身上的气息,确认只剩皂角香,方磨磨蹭蹭回到洞房。 此时的喜房,铜灯上的灯火均被吹灭,只剩下拔步床外的一对喜烛,喜烛实在是又高又长,灯芒将满室的红艳给撑开,连着那蜡泪也显得温柔可爱。 大红鸳鸯帘帐已搁下,程亦乔上了塌。 孟如川轻轻吁着气,慢慢掀开帘帐,朦胧的光线下,看清程亦乔背对他躺在里侧,孟如川立即上榻,坐着望她一眼,“乔乔....” 嗓音也跟着发软。 听得程亦乔心里热浪翻腾,她故作镇定嗯了一声平躺过来,孟如川掀了掀被褥跟着躺了进去,两个人之间离着一段距离。 还未到中秋,称不上凉,拔步床内交错着少年紧张的呼吸,反而显热。 孟如川见她未动,也不说话,便主动往她身侧挨了过去,结实的胳膊便碰到女孩子温软的肩骨,孟如川脸一红。 胳膊挨胳膊,孟如川能感觉到程亦乔的手就在身侧,手指忍不住一探,这一下指尖戳到程亦乔的柔荑,听得程亦乔哎哟一声,孟如川慌了,立即翻过身, “弄疼你了?” 你都没弄,哪里就疼了。 程亦乔哭笑不得,摇头道,“没有...” 她害羞地垂下眸。 孟如川这会儿身子朝她的方向侧着,将她的羞态瞧得清清楚楚,人家姑娘家这会儿才羞呢,他慌什么,于是他鼓起勇气,大胆地覆了过来,到底年轻没有经验,不知要如何着手,看着纤细的姑娘,如同看着一精美的瓷器,想碰不敢碰。 程亦乔从他覆过来,就不敢看他,能感觉到他悬在她身上未动,轻轻抬眼,正对上他漆黑的目光。 少年的眼神是不带遮掩的,眼底涌动着勃勃的欲望和初次狩猎的忐忑。 程亦乔毕竟要老练一些,轻轻屈起腿,“别干看着了...” 又是一阵轻柔的催促,跟火似的点燃了孟如川的血液。 他呼吸显见粗了几分,视线从她面颊落在她雪白的下颚甚至脖颈,系带被抽开,眼前是一片毫无遮挡的美好,孟如川下意识闭了闭眼,双手从下磕磕碰碰试图去搂抱她。 孟如川开始亲她,毫无章法,极其紧张,汗都出了一身,却还在她脸颊脖颈处游离。 明明都碰到了,太软了,他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还是放不开手脚。 程亦乔深吸一口气,看着笨手笨脚的年轻夫君,轻斥道,“想摸就摸。” 乔乔都下令了,还有什么好犹疑的。 孟如川果断覆上去,少年虽没有经验,那指腹却因自小习武覆满了积年的老茧,能要程亦乔的命,她忍不住双手圈住他脖颈,一步一步引导他。 “是这吗?”他哑着喉咙问, 程亦乔也没数,慢慢地好像对了,她便点头。 孟如川心虽是软的,身子却如锐利的刀锋,有他的可怕之处,没有轻重,险些疼死程亦乔,第一次自然是没有尝到滋味就结束了,程亦乔疼得受不住,以为是他怕自己疼而打住,孟如川初尝快乐,才明白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又见程亦乔疼得哭,手忙脚乱去哄她。 “对不起,乔乔,我伤了你是不是?” 程亦乔忍痛点头。 唤来乳娘,伺候她去清洗,孟如川也去隔壁一间浴室淋过身子,等到再次回到拔步床,床上已焕然一新。 程亦乔靠着引枕躺着,脸色好看了些。 孟如川躺过去将她搂在怀里,沮丧道,“对不起乔乔,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慢慢来,下次一定不会伤到你。” 程亦乔已缓过来,看着他笑,“无碍的,第一回 都这样。” 过去想抱他不敢,如今成了亲可以正大光明抱,程亦乔埋在他怀里,搂紧了他结实的肩膀,孟如川正值血气方刚,被她这一抱就受不住了,只是想起程亦乔方才的反应,只能生生忍住。 荣婚(重生) 第168节 程亦乔搂了一会儿察觉到,深深看了他一眼,想起方才因着她疼让他半途而废,程亦乔心里愧疚,咬牙道, “要不,咱们继续?” 少年炙热的眼神扫下来,带着渴望,“可以吗?” 程亦乔颔首。 得到妻子准许,孟如川就毫无顾虑了,男人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这第二回 他便顺利多了,只是顺利归顺利,方才信誓旦旦要温柔的男人,很快就管不住自己。 程亦乔差点没疼死,忍不住叫停,可惜少年正在挥斥方遒的时候,压根停不下来,到最后程亦乔滋味是尝到了,却也去了半条命。 到底心疼自己夫君,次日敬茶,孟夫人问她好歹,程亦乔腼腆道一切都好。 孟如川却如同打开了新天地,午膳后陪着程亦乔午歇时,又蠢蠢欲动了,程亦乔气得一脚将他踢开,白日能忍,晚间实在忍不了,程亦乔想着总得锻炼他,给他积累经验,于是又顺了他一回,可惜也没好到哪里去。 三朝回门,程亦乔带着夫君回了程家。 防着两头奔波动了胎气,程亦安这一日还住在程家,回门宴自然办得热热闹闹的,看得出来孟如川意气风发,对着程亦乔也是格外体贴,程家人对他很满意。 程亦彦招呼二妹婿在前院吃酒宴客,程亦乔自然跟着姐妹到了老祖宗院子里,使开外人,老祖宗只留她们姐妹说话,一开 口就问姑爷如何。 程亦乔虽大大咧咧,却也懂得轻重,当着祖母的面,没有道出实情,只道一切很满意。 程亦歆自己着过道,不放心妹妹,悄悄将她拉到一旁,“房事无碍吧?” 程亦乔苦笑着回,“无碍的,就是有些莽撞。” 程亦歆放心了,“二妹夫年轻,又是火热的时候,莽撞些是常理。” “是吗?” “是。” 程亦乔心想,长姐有经验,她说是,那定是没错。 回过眸,她看到正在胡吃海喝的三妹妹,想起同为武将出身的陆栩生.... 午膳过后,程亦乔伴着程亦安,送她回颐宁苑,进了屋,屏退下人,便问她, “三妹妹,我问你一桩事,男人初次是不是都很莽撞?” 别看程亦乔和程亦歆姐妹多年,本该更为亲昵,可事实是,程亦乔和程亦歆遇到了隐秘之事都爱跟程亦安聊,程亦安性子好善于倾听。 程亦安于是将姐姐拉到身旁,低声问,“怎么?是不是二姐夫毛手毛脚伤了你了?” 程亦乔捂着小腹蹙着眉,“可不是?每每弄一回,都能疼死我。” 程亦安顿时急了,“这可怎么成,你得让他慢慢来...” 程亦乔见程亦安反应这么大,忍不住好奇,“你家将军...难道不这样吗?” 在程亦乔的潜意识里,陆栩生和孟如川均是习武之人,成婚时铁定也是毛毛躁躁,下手没个轻重。 程亦安沉默地看着她。 陆栩生两世为人,岂是孟如川可比? 那可是积年的老吏了,头回就把她伺候得服服帖帖,恨不得只要他一个。 程亦乔见她不吭声,顿时哭出来, “可恨的孟如川!” 程亦安无奈,轻轻覆在她耳边嘱咐几句, 程亦乔狐疑地盯着她,“可以吗?那我试试吧。” “慢慢来,熟能生巧。” 程亦乔回门过后,程亦安便打算回去,程明昱以天气不佳为由,挽留她,到了初十这一日,天气放晴,留不住了,只得着人收拾行装送她回去,程亦安这要走,翠姐儿便闹,前几日刚走了一个姨妈,如今三姨妈也要走,孩子不干,抱着程亦安的胳膊哭哭啼啼。 程亦安快心疼坏了,与程亦歆商量,“正好我家二爷也不在府上,不如长姐带着孩子去我府上住一阵吧。” 程亦歆失笑,“住就算了,” “这样,我们送小姨回去好吗?”程亦歆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 翠姐儿笑着点头。 程亦歆拿过帕子给她擤了一把鼻涕,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带着出门。 从程家堡去陆府,要过正阳门前的前朝市,行至岔路口,程亦歆便跟程亦安告别, “我带孩子去街市上逛一逛。” 给她买些新鲜的玩具,回去她就不闹了。 母女俩往南面拐,进入棋盘街,这里有一间硕大的店面,专卖笔墨纸砚,当年贺青云极爱丹青,程亦歆便开了一间这样的铺面,今日正好出门来查一查账簿,便吩咐乳娘并几个丫鬟和侍卫,带着孩子去街上买零嘴玩具,自己在铺子里忙活。 程亦歆打小跟着祖母学管账,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堪堪翻了几页便寻出几处不对,掌柜的被她斥得面红耳赤,又将底账寻出来给程亦歆核对。 忙了大约半个时辰,程亦歆揉了揉酸胀的脖颈,起身打算去寻孩子,赫然发现店前廊庑立着一人。 来人一身绯红官袍,气质沉稳内敛,眉目清朗,比起贺青云的柔和,多了几分棱角,兴许是常年查案的缘故,那双眼看人时带着锐利。 程亦歆虽不认识他,却猜到他的身份。 立在厅内朝他稍稍欠身。 裴季跨过门槛,朝她郑重一揖, “裴某不请自来,望姑娘海涵。” 程亦歆沉默了一会儿,往店面内的雅间一比, “大人请进。” 裴家三番五次遣人来说亲,她已明确拒绝,裴季今日出现大概是要问个究竟,索性与他分说明白。 雅间成南北向,并不大,当中一条黄花梨的长案,两侧均有箱柜,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砚台,平日供客人入雅间挑选。 程亦歆吩咐一婆子上了茶,让她掩门出去了。 二人隔案对坐,程亦歆主动给他斟茶,推向他跟前,笑道, “还不到下衙的时辰,裴大人怎么得空出门?” 裴季见她认出自己的身份,也不意外,他素闻程亦歆聪慧大方,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他接过茶,握在掌心没动,定声回,“不瞒程姑娘,在下本在核对文书,听府上来报姑娘出了门,便来求见,”为免程亦歆觉得他唐突,他解释道, “实在是贵府拒婚拒得很干脆,裴某不忍放弃,遂决定亲自见姑娘一面,可惜姑娘深居简出,一直不得机会,直到今日方得了消息,踵迹于此。” 裴季很实诚,没有与她遮遮掩掩。 像他们这个年纪,都成过婚,也不愿浪费时间去试探,均选择言简意赅,单刀直入。 程亦歆直言道,“贵府青睐,是我之荣幸,可惜我另有打算,与裴大人怕是无缘了。” 裴季修长手指转动茶柄,蹙眉道,“什么打算?” 程亦歆失笑,先啜了一口茶,“裴大人,我实话实说,我与贺青云打小相识,最后落到和离的结局,我心里很是感伤,对着世上的男人也跟着生了几分心灰意冷,我爹爹的意思,也不愿我委屈自己,我想着,若遇见合适的便成婚,遇不着便罢,” “我还有个孩子,是万不能委屈她的,带着她改嫁名门,难保她被人瞧不起,觉着我这个做娘的弃了她,故而,我打算招个女婿,伴着我过日子,就近住在程府边上,两厢便宜。” 裴季一听“招婿”二字,唇角直抽了几下。 他将茶盏搁在嘴边饮了两口,好半晌没有说话。 程亦歆见他沉吟不语,满脸歉意道, “所以辜负了裴大人一番心意,请您见谅,您是裴家宗子,出身好,能耐强,年纪轻轻位居三品侍郎之位,想寻个品貌双全的新妇,再容易不过。” 裴季搁下茶盏,苦笑道,“我上一门婚事乃自幼订婚,她家远在扬州,我与她婚前只见过几面,其实也不大相识,原本早就要完婚,她那边一推再推,又逢新丧,直到我二十一方将她接过门,可惜成婚后....”说到这里,裴季面露艰涩,没有说下去,一言概之, “我们性情不大合得来,熬了一年多便和离了,不满姑娘,自我和离至今三年多,说亲做媒的比比皆是,我却一直没遇上合眼缘的,直到听闻你和离,” 裴季想起那日傍晚,消息传到裴家,他父亲,母亲和他交换几个眼神,一家人的念头忽然就撞在一处了, “我是宗子,宗妇人选马虎不得,我父亲和母亲对程家对你,均十分向往,听问你蕙质兰心,能干大方,又是程大人的嫡长女,没有比你更好的,故而定了求娶的心思。” 说到这里,裴季还十分遗憾,再次问她,“就非得招婿嘛?我们裴家是大家族,改嫁过来的也不是没有,孩子均当自己的养,我听闻令千金也不到四岁,年纪还小,几年功夫便好了。” 不是自己父亲终究是不一样的。 程亦歆摇头道,“这事瞒不住的,等大了,她迟早知道真相,便会觉得寄人篱下,我打算让她一直住在程家,有我哥哥的孩子作伴,也不会觉得孤单,我那栋别苑就在程家附近,即便我成了婚,我两头来往也很方便。” 裴家与程家一东一西,隔着一个皇城,若是真要嫁给裴季,孩子必定得带过去,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裴季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喝茶。 程亦歆静静打量他,不得不说,这一见面,对着这个人印象是不错的,比张为新稳重,比贺青云更有能耐和担当,就气质而言,他与爹爹也最为相像,若最开始遇到裴 季,大约是个极好的联姻对象。 程亦歆也惋惜地笑了笑。 裴季也在惋惜。 早些年方家那边一再推迟婚期,裴季便知那位未婚妻不愿嫁他,那时便起过退婚的念头,可惜父亲与祖母以祖父临终遗言为由,阻止他退婚。 那一次他便动过娶程亦歆的心思。 他想娶最好的妻子,程亦歆是程明昱嫡长女,京城最负盛名的姑娘,嫁给他做宗妇最为合适。 偏偏他这边定了婚,程亦歆也有自己的青梅竹马。 如今机会到了眼前,又要生生错过。 已然开诚布公说明白了,裴季本该离开,可他鬼使神差不想走。 程亦歆见他不走,也不好多催,又给他斟了一杯茶,见他愁绪难解,忽然好奇问, “恕我冒昧问一句,您跟先头的夫人,为何和离?” 裴季闻言漆黑的眸扫了她一眼,旋即苦笑, “她有心上人,嫁给我是不情不愿。” 难怪。 程亦歆吃了一惊,不然以裴季的品貌,能拒绝他的女人不多。 “所以,她主动跟您提了和离?” 荣婚(重生) 第169节 裴季摇头,“和离是我提的。” 程亦歆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对上程亦歆疑惑的神色,裴季直言不讳道, “我们成婚一年半,始终不曾圆房。”裴季说到这里,眼底苦涩难当,“她不给碰。” 程亦歆:“.......” 第87章 你行吗 裴季也知道这句话有些直白, 但他没法子,他和离过,也相看过, 明白有过失败婚姻的人, 心思比寻常人更为细敏谨慎, 会非常在意对方和离的原因, 生怕有所隐瞒,他在争取程亦歆, 与其让程亦歆胡乱揣测,或遣人打听, 还不如据实已告。 过去不是没有媒人询问缘故, 他均以性情不和为由敷衍, 结果便有人暗地里怀疑他身子有碍不能人道,裴季不能让程亦歆有这方面的担忧。 程亦歆委实吃惊了一把,吃惊之余她更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没成想, 她与裴季是同道中人。 见她面露尴尬,裴季不再逗留, 起身告辞。 行至厅堂, 他还是回过身, 再度朝程亦歆一揖, “程姑娘,你是认定要招婿呢, 还是只是为了就近照料女儿?” 裴季御史出身,在刑部以明察秋毫著称,也很擅长抽丝剥茧分析问题,他需弄明白招婿是程亦歆的目的还是手段?若只是就近照看女儿的手段,那就有法子解决。 此外, 他察觉程亦歆应该不抵触他这个人,所以他不想放弃。 程亦歆如实道,“不想离程家太远,想就近照看女儿。” 裴季颔首,“我明白了。” 他施礼离开。 回到刑部,继续忙手中的活计,到了下午申时,他提早下衙回了裴家。 裴家住在咸宜坊,这是裴家老宅,宅子并不大,位置却极好,是过去勋贵集聚之地,毗邻西安门,入宫很方便。 最近为裴季的婚事,裴老爷和裴夫人可是愁煞眉头。 裴季是宗子,今年二十七了,这个年纪不仅还没子嗣,连个妻子都没有,可不愁人?宗族里的人日日催,把老两口催出病来。 “我说那程家大姑娘,出身好,门第高,品貌端方,是老祖宗亲自教养出来的姑娘,听闻就是按宗妇培养的,有个女儿,可见能生养,这可不就是我们裴家要找的媳妇嘛。” 旁人家或许会介意程亦歆有个孩子,在裴家这里反而成了长处,意味着她于生养无碍。 可惜程家那边至今没松口,裴夫人急得掉眼泪,指着裴老爷骂,“当初若不是你死心眼,不让季儿退婚,没准季儿早就将程家姑娘娶回来了。” 裴老爷坐在她对面的圈椅,叹道,“行了,好亲不怕晚,如今他们俩都离着,可见也是他们的缘分,程公那边,我再熬一熬,你也没事再往程家老祖宗跟前走一走吧。” 夫妻俩正商议着,却见裴季穿着官袍跨进门槛。 高高大大的儿子,生得面容俊朗,立在厅中朝父母施礼,随后来到二人下首坐着,开门见山道, “父亲,母亲,我今日在前朝市见着程姑娘了。” 裴夫人立时便睁大了眼,忙问,“如何?她肯见你吗?” 裴季点头,点名要害道,“她为了孩子,不考虑高门大户,说是想招个女婿,择近而居。不过我瞧着,招女婿不过是她无奈之举,若是我能让她安心照料女儿,没有后顾之忧,她不是不可能考虑我。” 裴夫人闻言和裴老爷交换了个眼神, “那我儿有何打算?” 裴季看了父母一眼,慢声问,“父亲,母亲,我们裴家这宅子是旧宅,地窄人稠,我的意思是在程家堡附近购置新的宅邸,换个更大的地儿,阖府搬过去,如此,她的孩子能时常住在程家,可随意在程家和裴家两厢走动,不会有寄人篱下的担忧,也可便于亦歆姑娘两边照应。” 这话一出,裴老爷有些傻眼, “阖府搬过去?” 这里毕竟是裴家老宅,裴老爷住了几十年哪里舍得,“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 裴夫人见他唱反调扶案而起,怒道, “什么兴师动众?别说是搬去城东,就是城南我也愿意,这些年你们裴家那些妯娌老爷哪个是好相与的?巴掌大的地儿,这个抢那个闹的,整日没个消停,一点风吹草动合族皆知,烦得很,换个更大的宅子不好吗?再说了,只要能求得程家大女儿为媳妇,换个宅子算什么?” “你已经耽搁了儿子一次?又要横生枝节么?”裴夫人扶着腰瞪着丈夫。 裴母起身,裴季也不敢落座,跟着站起,看向父亲。 裴老爷见他们母子俩立场一致,哪里还争得过,面露苦涩道, “可是这事,我们一家说了不算吧,是不是得请族老商量商量?” 裴夫人大手一挥,“你们去商量,我跟季儿先搬过去。” 裴季回府的路上倒是考虑过,认真与父亲道,“其实也不必所有人搬过去,大不了咱们裴家就分两支,无事各过各的日子,有事坐在一起商议,儿子也不是一时起意,实在是仔细商量过,城东比城西贵胄更多,譬如各宗亲府邸也在城东,裴家搬过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当然程亦歆还是主因。 裴夫人拂袖道,“就这么定了,季儿,你这两日便去看宅子,等你定了地儿,有了诚意我方好上门。” 裴夫人是风风火火的性子,眼底容不得沙子,平日嗓门大,吵架是没输过,只是到底少了些城府,暗地里容易吃亏,她就盼着寻个厉害媳妇帮她掠阵,婆媳俩方能游刃有余对付裴家那些老妖婆们。 裴季毕竟是刑部堂官,在朝中还是有些门路的,去户部那边查了档案,又寻了牙行的人打听,一来二去不过五日功夫就凑齐了三处宅子,只消打通了便是一块极好的宅邸。 裴家是老牌世家,与王家,崔家,程家曾并称四大世家,后来程家一枝独秀,裴家,王家与崔家便退居其次,饶是如此,依旧是当世最鼎盛的几个门阀之一。 所以裴家家底丰厚,有的是银子将宅邸盘下来。 以高出市场价的价额,裴季购得了满意的宅邸,备礼让母亲登程家大门。 裴夫人将来意与老祖宗一说,老祖宗听闻裴家连宅子都买好了,委实吃了一惊,着人去打听,果然如此,老祖宗对着裴家就不可谓不动容。 她唤来程亦歆, “依我看呢,裴季此人有手段有能耐,你嫁给他,比在贺家要轻松,我当年培养你,着实是盼着你做宗妇,你自个儿也素有志向,贺家那一亩三分地实在不够你发挥的,到了裴家,有你的用武之地,你是我们程家的嫡长女,你嫁得好,才是应当的呀,说实在的,你两位妹妹均是豪门妇,若是你招个婿,我想想都心疼。” “那夜你告诉我,祖母可是抹了一夜泪,觉着配不上你的出身,配不上你的门第,更荒废了你一身的本事,裴家不然,古往今来上千年,源远流长的也就这么几家,裴家是其一,我的歆儿就该嫁这样的高门!” “至于裴季这个人,我私下问过你爹爹,你爹爹对他再熟悉不过 ,裴季当年科考,你爹爹是他的主考官,裴季翰林院任期满后,调至都察院,又在你爹爹麾下,他可是你爹爹一路看着爬滚过来的人,是个性情低调又有实干的主,比青云着实要出众不少,不到而立已是三品堂官,这样的品格,可不是配你正好?” “他们裴家搬来我们程家附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不敢让你受半点委屈,因为你爹爹,你兄长,你祖母就在隔壁呢,他们敢委屈你吗?这一处,孩子,你比你两个妹妹都强呢。” “从婆家到娘家,不过喝一盏茶的功夫,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难找!” “可见什么?可见二婚不一定比不过头婚,一婚还比一婚高呢!” 程亦歆也被说得心动了,裴季真能搬来程家隔壁,便是最大的诚意了。 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什么都很完美,只除了一桩.... 可这一桩,除了程亦安,程亦歆谁也不敢提,翌日,她将孩子托付给嫂嫂,亲自赶来陆家,便将裴季的事告诉了程亦安,程亦安也听愣了神, “长姐,我做梦都想挨着程家过呢,冬日里想泡温浴,不就是弹指功夫的事吗,长姐还犹豫什么,答应吧。” 程亦歆面对裴季的攻势,也有些抵挡不住,“我也想,可就是一桩,你细想一想....” 程亦安对上长姐晦涩的眼神,立即明白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程亦安冷静下来,“裴季到底和离过,年纪也不轻,他为了求娶你,做到这个地步,难保没有隐忧。” 程亦歆道,“他倒是与我说明了缘故,他之所以与先前那位夫人和离,在于那位夫人有心上人,不肯与他同房。” 程亦安足足愣了半晌,“这可真是绝妙的缘分哪。” 一个丈夫不肯,一个妻子不愿,长姐与裴季可真是“难兄难妹”。 “可是,这也不能说明他就成呀。” “可不是?”程亦歆坦白道,“安安,我旁的都无顾虑,就这一处,你想啊,若是他再出个岔子,你让我一辈子怎么办?已经离了一次,难道又离一次?如此,程家和爹爹的名声都要毁在我手上了。” 程亦安颔首,“长姐之忧正是我心中之虑。” 其实,若是婚前能试一试,那是最好。 可惜这种事毕竟有风险,程亦安不是程亦歆,不好替她拿主意。 然而,就在她起这个念头时,却见长姐神色幽黯盯着她,四目相接,姐妹的默契让她们探查到彼此的心意。 看来是想到一处了。 程亦安哭笑不得,“长姐,你真打算试呀。” 程亦歆咬牙道,“安安,我吃过大亏,实在不敢再赌。” 程亦安顾虑重重,“风险太大了。” 程亦歆苦笑,“为了婚后顺遂,我愿意担这个风险。实在不行,我事后服一碗避子汤便是。” 程亦安拉着她,担忧道,“你真的要试呀。” 这个时候就表现出程亦歆果决的一面,“我确定要试,也必须要试!” 程亦安见撼不动她,只能帮她,“我母亲精通药理,长姐既然决意要试,那我去寻我母亲,让她帮忙配个温良的方子。” “那就拜托你了。” 翌日程亦安赶车去云南王府,寻夏芙要了两个药包,一份是温和的避子汤,一份便是温和的催情香。 夏芙惊疑地盯着女儿, “你要这个作甚?” 程亦安跟她撒娇, “娘就别问了,女儿也是帮别人,娘配好给女儿便是。” 夏芙奈不过她,当日给她配好,折成两个药包交给程亦安,程亦安写上功效,额外还给备了一副羊肠,着人送去程府,让程亦歆见机行事。 又吩咐裘青盯着裴季的动静,若有动向告诉程亦歆。 八月二十二这一日,裴季休沐,他清早来到裴家新宅勘测地基,裴季办事效率极快,已经聘用了匠师打算重新修整院子,好巧不巧,裴府新宅就在程家堡与程亦歆那处别苑当中,与程家堡隔街相对,与程亦歆的别苑只有一墙之隔。 裴季忙了一上午,至午后突然风云大作,下起大雨。 这雨下的极大,将后沟都给淹了,恰恰裴府动地基挖池子,堵了一处暗沟,那泥水便从裴府淹到了隔壁,裴季知道隔壁是程亦歆的别苑,平日无人居住,打算去告个罪,可惜那泥水漫上来,冲垮了地基,只听见轰然一声,两府之间的围墙就这么倒塌了。 荣婚(重生) 第170节 一座抱厦映入眼帘。 裴季一面招呼工匠下人冒雨挖渠排污,一面避雨至抱厦下,扬声朝内唤道, “有人吗?” 他原以为只有下人看守宅子,不料里间竟传来程亦歆的嗓音, “谁在廊外?” 一听是程亦歆,裴季显见愣住了,自那日一别,裴季不曾再见程亦歆,且他母亲登门了,程家依然没给恳切答复,这几日裴季心里也焦急,盼着再会一会程亦歆,当面与她说个明白,怎料就这么遇见了。 “程姑娘...” 话还没说完,只见门扉突然被推开,一道倩影依门而立,俏生生望着他, “裴大人?” 姑娘好似将将出浴,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轻纱,一条水红的襦裙扡地,能清晰瞧见薄纱下雪白的肌肤,与隆起的胸脯,裴季俊脸一红,立即背过身去, “抱歉,我不知姑娘在此歇着,唐突了。”他僵硬地往围墙一指, “我家里挖池子,不小心堵了地沟,雨水排不出去漫入你府上,你放心,所有损失我一律承担。” 程亦歆只开了一扇门扉,正对裴季的方向,眼看暴风雨不要命往廊下灌,入内裹了一件外衫出来,轻声与他道, “裴大人,不如进来避避雨吧?” 裴季不敢回眸,摇头道,“不必了。” 程亦歆见他站得笔直,笑道,“裴大人,我穿戴好了。” 裴季深吸一口气,又想着机会难得,便应了,慢慢转过身,看她一眼,见她果然已穿上外衫,这才失笑一声,与她行礼, “冒犯了,还请恕罪。” 程亦歆将他请进屋。 裴季扫了一眼,发现屋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微微奇怪,念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面露踟蹰。 程亦歆反而大方指着圈椅,“裴大人坐吧,我给你斟一杯茶。” 窗户洞开,有风雨涌进来,打湿了桌案,裴季站着没动。 程亦歆斟好茶,转身要递给他,见他没有过来,俏眼微嗔,“裴大人,喝茶?” 裴季无奈,往前几步接过她的茶,又后退数步,隔着距离与她说话, “程姑娘,先前的事,不知你思量得如何了?” 程亦歆手执茶盏,倚着四方桌而立,水红的裙摆被微风掀起,她身姿修长秀逸,好似踩浪的仙子,不知为何,裴季看她一眼,脑海便浮现她方才冰肌玉骨的模样,心口炙热乱窜。 程亦歆见他晃了晃神,便知催情香起效用了,她将茶盏搁下,先是来到窗前将窗牖关好,又绕过裴季,将门扉也掩上。 裴季看着她一系列举止,顿时傻眼,脸色一点点变得凝重, “程姑娘,你做什么!” 程亦歆转过身看着他,咬牙道, “裴大人,不瞒你说 ,你若是想娶我,还有最后一关,不知大人可否一试?” 裴季脸色倏得一下就变了,他何等聪明,从姑娘紧张,勇敢,决绝又无奈的眼神里窥出了真谛。 “你...”他也跟着无奈叹了一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程亦歆苦笑道, “我知道,我也没法子,正如你没法子与我吐露实情一般,我也没法子,现在,你明白我为何与贺青云和离了吗?” “明白了....” 裴季已然察觉到自己身子的变化,茶盏丢下,双手撑住身侧的博古架,遮掩自己的丑态,背对着她,一字一句咬牙道,“你可真是大胆哪!” 程亦歆没有说话,反而是一步一步走向他,轻声试探,“可以吗?”她嗓音也紧张地发颤。 那点催情香还不至于乱了裴季的理智,他摇头, “不可。” 程亦歆闻言顿生失望,后退一步,有些沮丧。 裴季回眸,原先漆黑的双眸慢慢覆着一层猩红,盯着她,“程亦歆,我没法接受婚前与你同房,这是对你的冒犯,我做不到,且万一有了孩子,我没法对程家对你父亲,对裴家交待....” 程亦歆小声嘀咕,“我准备了避子汤。” “那更不行!”裴季严肃斥她,“这种东西毕竟伤身子,” “那羊肠呢?”程亦歆嗓音越来越小。 裴季对着这样的她忽然生了几分心疼,“别说傻话了。” “至于那事,”裴季苦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无碍的....” 他行不行,自己能不清楚吗?若真不行,他也不能耽搁人家姑娘。 裴季知道空口无凭,她不会信,于是无奈之下,他稍稍站直身,侧对她的方向,窘迫地别过脸,哑声问,“你现在信了吗?” 程亦歆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窘态,脸一下子涨的通红,连忙侧过身移开视线, “可是我已经将你弄这样了,怎么收场....” 裴季又重新弯下腰,扶着博古架遮掩自己, “你不用管。” 程亦歆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这么无措,她素来端庄沉稳,与贺青云相处时一直是主导的一方,而现在那个主导之人好像换成了裴季。 这种转换令她莫名生出几分安稳感,好似这个人顶天立地,可以给人遮风挡雨。 没有女人不想被爱护被维护,如果不能,定是身边那个男人不够强。 程亦歆心情复杂难言。 裴季见程亦歆好一会儿没说话,以为自己吓到她了,温声问她, “程姑娘,敢问,我明日可以去首辅大人跟前提亲吗?” 程亦歆双手搅在了一处,低着头呐声道, “可以。” 裴季重重喘了一口气,提着蔽膝起身,“那我先走了。” 程亦歆睃来一眼,见他将蔽膝提得高高的,担忧道,“你行吗?”她只是想问他能不能回去。 裴季对着这三个字,实在不知道怎么回,朝她无奈一笑,“你放心。” 程亦歆红了脸。 第88章 夫君,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翌日裴季私下求见程明昱, 说明求亲之意,裴季其实是程明昱的老部下了,二人共事多年, 裴季人品能耐, 程明昱心底是有数的, 家世门第也没的说, 问过女儿之意,便应了婚事。 接下来便是下聘请期, 程家的意思是明年开春再嫁过去,怎奈明年是无春年, 全京城的婚事皆扎在年前举行, 两家也不例外, 请过钦天监看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婚期十分紧张, 程家开始紧锣密鼓准备,定亲那一日, 三姐妹齐聚程家, 彼时程亦安小腹已明显隆起, 到了能吃能睡的时候。 陆栩生在前线也十分吃紧,毕竟是高原作战,大晋将士水土不服, 战况胶着,可三位主帅谁也不退缩,前赴后继从卫所调兵涌去车汗,大晋和北齐将士在车汗国都下打得难舍难分,幸在陆栩生的偏军及时赶到, 抄了北齐后路,北齐大军溃散,沿着天山一带逃窜。 而负责北齐断后的恰恰是北齐南安郡王的一位对手,南安郡王在前线打得正投入,援军掉了链子,让他的功勋毁于一旦,他气得暴跳如雷,遣人去北齐皇帝处告状,北齐皇帝自然安抚一番南安郡王,惩处了那位羽林卫大将,车汗国的胜利果实被陆栩生独吞。 只是这位羽林卫大将军也不是等闲人物,回京被“审讯”时,密见皇帝,觉着南安郡王有些不同寻常,皇帝问他有何不同,大将军又说不上来,北齐皇帝露出深思。 南安郡王是一位难得的帅才,擅长领兵作战,皇帝面上把他当剑使,心里其实一直是忌惮的,当年南康王风头盖过这位皇帝,皇帝对南康王府一脉并没有表面那么信任,下令严密监视南安郡王。 如此陆栩生把控了车汗国,重兵压在车汗国都之下,车汗国才晓得这是引狼入室,又是一番激烈的争斗,最终车汗国决意向大晋称臣纳贡,至于如何辖制车汗国,陆栩生不可能独自拿主意,又回了一趟京城。 彼时已是十一月中旬,今年程家的亚岁宴程亦安没去,大雪压城,她又挺着肚子,无论如何不敢出门,人没过去,程家却是送了好几大车子礼来,她与陆栩生的库房都塞不下去了,于是程亦安对着半夜赶回京的男人说, “咱们也搬去程家边上住吧。” 她现在可羡慕死长姐了,那裴季这段时日将宅子修得漂漂亮亮,园林设计还悄悄问过长姐的意思,长姐打个哈欠就能回娘家。 这可就为难陆栩生了,“别急,赶明咱们也修个池子,给你泡浴。” 他与裴季不同,裴季是文官,他可是武将出身,虽如今走了文官路子,背后站着的是边关几十万大军,他跟程家住一块,皇帝和宁王该夜不能寐了。 程亦安当然也没指望陆栩生答应,但并不妨碍怀孕的女人使使小性子,她推开陆栩生,转过身搂着肚子,开始碎碎念, “长姐婚事定下那日,我回了程家,你猜我祖母怎么说,她老人家说,长姐尘埃落定嫁在隔壁,那是一点心都不用操。二姐身旁没有婆婆公公,二姐夫又是个粑耳朵,日子舒心顺畅,她老人家也不担心,如今就我...夫君嘛,整日征战沙场,命悬一线,我时常独守空房,婆婆呢,又不是个省事的,屁股歪去王家,我在陆家一日,她老人家就担心一日,我爹爹那么厉害的人物,我祖母最疼他了,你猜怎么着,就因为我的事,我祖母将我爹爹数落一顿,我爹爹愣是一声不吭!” 难怪今日回朝,岳父不拿正眼瞧他。 陆栩生听着她委屈的腔调,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安安....” 他从身后靠过来,看着那圆滚滚的肚子想去抱又不敢。 “这么说我又被比下去了?” 做程家的女婿可真难。 程亦安笑眼凝睇他, “可不是,你又被比下去了。” 陆栩生扶额,这比吏部官吏考核还难呢。 程亦安见他前所未有挫败,决心不逗他了,牵着他衣角,“来,来瞧瞧咱们的孩儿。” 陆栩生顺着她小心翼翼覆去她肚皮处,问她,“孩子胎动了吗?” 程亦安静静等着,“动了呀,你没觉察到?” 陆栩生摇头,“没有。” “你先松开手,” 陆栩生放开。 孩子明显在她肚子里滚了一下,“动了动了,快来!” 荣婚(重生) 第171节 可惜陆栩生一搁上去,孩子立马没了动静。 程亦安同情看着陆栩生,“孩儿不认你呢。” 陆栩生哭笑不得,“这是怨爹爹没陪孩子娘。” 翌日早朝,三品以上官吏齐聚奉天殿商议车汗称臣一事,如何有效掌控车汗成了重中之重,水源拿回来,这是一件格外值得称颂的事,没了车汗,北齐再也无法携车汗挟制大晋西 北,大晋可以说是高枕无忧了,满朝文武欢欣鼓舞,至于管辖,有文臣提出管辖成本太高,适当威慑,让车汗每年纳贡便可,陆栩生不同意, “必须驻军,不驻军一切功夫皆是白费!” 宁王支持他的提议, “父皇,儿臣认为设驻车汗大臣一人,总揽车汗事宜,三年一轮换,依照中原官职设立衙门,每三名官员中有一名中原人,此外将车汗将士整编入我大晋士兵中,实行驻兵轮防,彻底将车汗纳入我大晋管辖之下。” “臣附议。”程明昱第一个站出来赞同。 首辅发话,底下反对的声音就少了。 “那么车汗境内的那个佛王怎么办?” 这也是皇帝忧心之处,车汗信奉佛教,境内皇权与佛权并行,佛王有权干涉朝政,车汗百姓对佛王的信仰胜过皇帝,那些佛王动辄呼风唤雨,一声令下可是比圣旨还灵验,所以车汗国的陛下备受掣肘,这一次才落个被人蚕食的恶果。 这才是车汗境内最大的隐患。 皇帝不想重蹈覆辙。 这就到了程明昱擅长的领域,他执笏板而出,“臣倒是有个主意。” “程公请说。” 程明昱道,“推恩!” “车汗的佛王之所以能挟持百姓,是因为这些佛王背后站着豪强大族,豪强大族通过控制佛王来插手朝政,咱们大晋入驻后,一定要杜绝此事发生。” “如何杜绝,臣想了个法子,臣曾去过车汗,走访过当地不少百姓,如果臣没记错,车汗原先并不只一个佛王,后来一名佛王利用豪强支持整合了境内佛派势力,一家独大,方至今日之局面。” “臣以为,可实行推恩,朝廷下令将佛王座下八大弟子均册封为小佛王,让他们各自领一派势力,传播佛法,等眼下这名佛王离世后,八大弟子升为大佛王,其座下弟子继续分为小佛王,谁不愿意被朝廷册封?届时这些所谓佛王只会想方设法与朝廷取得联系,争取朝廷支持,他们内部争权夺利,朝廷便可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久而久之,那些佛王势力一分再分,到最终便如大晋一般遍地是佛寺,那些所谓佛王也不过是一名寻常的住持罢了。” “妙计,就这么办!” 决议已定,接下来关于人选及钦定细则又有好一通忙活,那些是朝廷的事,陆栩生不管,他麾下将士打了胜仗,身为主帅得给他们谋福利,这里头便出了个岔子,那日四川总督帅兵攻打车汗国都,当时对方殊死抵抗,城墙难破,四川总督一咬牙许诺,杀敌十人者,赏一百金,这里的一百金,便是一百斤铜,折合银子有足足三十两,战后名单汇总有两千人满足条件,算下来得六万两白银。 原本战士得胜,朝廷便有恩赏,额外再添这六万两白银,便有些出格了。 四川总督头大,在陆栩生回京前便负荆请罪,苦笑不已, “我也没料到战士们那般奋勇,有足足两千人满足要求,多出这么多银子,朝廷能答应吗?” 疆场主帅切忌言而无信,陆栩生明白这个道理,“你别急,这事我替你兜着。” 四川总督重重朝他拱手,“多谢阁老。” 陆栩生回京后便来料理此事,拿着兵部一大摞开销账单来国库报账,户部尚书郑尚和批了这张账目,陆栩生便径直来找程亦彦,户部下辖户部,金部,度支,仓部等衙门,而其中度支便归程亦彦管,度支衙门在户部最里面一个院子,银库就在后院的地窖,平日重兵把守,等闲人物进不去。 陆栩生进了正堂,便见程亦彦端坐上首,正在批阅账目,他远远地便施了一礼, “大舅子,别来无恙。” 一听这声“大舅子”,程亦彦提了个心眼,他朝陆栩生抬眸看来,严肃道, “陆国公,衙门内不讲姻亲故旧,这里没有大舅子。”言罢程亦彦起身,朝陆栩生施礼, “倒是下官,要给陆国公施礼,陆国公安好。” 陆栩生慌忙避开,“燕宁兄,你这是折煞我也,你那妹妹你知道的,平日里二哥哥长二哥哥短,将你看得比我这位夫婿还重,我受你的礼,回去怕是要讨骂。” 程亦彦眯起眼打量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到底卖的哪门关子?” 陆栩生哂笑,将账目递过去,“没别的,军费开支,烦请燕宁兄给勾签了吧?” 程亦彦接过一字一句认真翻看,程亦彦有过目不忘之能,这段时日兵部每一项预算均要从内阁过,最后汇总到他这里,什么名目有,什么名目没有,他门儿清,很快就在一对杂乱的账目中,指出那六万两, “这六万两账目不对,没经预算条目,打回去。” 陆栩生脸色一变,“诶诶诶,这账目折子可是我和郑尚书批过的。” 寻常文书两位内阁阁老批过,便算是通过了内阁,从程序上来说没差。 程亦彦面无表情道,“即便过了内阁又如何?只要是错了,在我这,一概打回去。” 陆栩生扶额,“岳丈批了,算数吗?” 程亦彦笑容满面,“你有本事让他批呀。” 陆栩生拿着账目来内阁寻程明昱,程明昱正与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聊起几桩税务案子,见陆栩生进来,那位左都御史便退了出去,陆栩生将账目交给程明昱, “岳丈,这账目批了吧。” 陆栩生几时乖乖喊过他一声岳丈,程明昱不动声色看他一眼,将账目拾起,一目十行看过去,很快发现端倪,翻到文书最后,落款有陆栩生和郑尚和的签押,顿时明白过来。 “被度支打回来了?” “是被大舅子打回来了。”陆栩生纠正道, 除了程亦彦,没人敢不卖他的面子,账目上有他和郑尚和的签押,说白了,真要怪罪下来,与度支无关,全是他和郑尚和的事,而郑尚和这人抓大放小,不牵涉底线,爱四处卖人情。 不然也不能被称之为和事佬。 有陆栩生和郑尚和兜底,这事压根就无碍。 “大舅子这是公报私仇。” “你别胡搅蛮缠。”程明昱淡淡瞅着他,“这六万两没走预算,他不批,才是合情合理。” “那你批了呗。” “我为什么要批?兵部这段时日的开支已远远超出预算,我这一批,其他衙门纷纷将超出的预算单子扔过来,怎么办?” 陆栩生苦涩道,“那仗难打,将士们冒着严寒浴血奋战,死伤惨重,棉衣粮食药物,哪一样都是缺的,就这样,车汗还是被拿下来了,我已经是尽力省银子了,我们校尉以上的将士份例都减了,均让给前线将士。看在劳苦功高的份上,岳丈就抹过去算了。” “我当然知道,可朝廷有朝廷的法度,若事事走人情,我这个首辅还做不做了?” “您不做我来做。” 程明昱:“.......” 不跟他瞎扯,指着账目单子道, “将士们正当开支,棉衣,军饷,药物,内阁不会苛刻,但,这六万两的奖赏是你们为帅者擅自做主,这账目我无论如何批不得!” 陆栩生头疼,“这是您亲家捅的篓子,您不管?” “不管。” “女婿面子也不卖?” “不卖。” 陆栩生牙疼,“岳丈,您这是公报私仇。” 程明昱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反而温声问他, “车汗的事还要料理多久,安安生产时能陪在她身边吗?” 陆栩生信誓旦旦拍着胸脯, “车汗不重要,安安最重要,她生产我一定回京,”说完问程明昱, “这样能批了吗?” “不能。” 陆栩生气得将那叠账目拾起,扬长往外走,立在门口望了一眼天色, “哟,终于雪过天晴了,我干脆将岳母接入陆府住上一阵。” 程明昱:“.......” 陆栩生不在府上这段时日,夏芙一月有大半时候住在陆家,沐勋便在云南王府,陆府和四川总督府三家来回玩耍,小孩子融入的很快,整日骑马狩猎,玩的不亦乐乎。 有夏芙这位云南王妃镇着,王氏那边风平浪静,十分配合,程亦安这胎养得安心。 只是夏芙一旦住在陆府,程明昱见她就十分不便了。 程明昱看着陆栩生背影十分头疼,三个女婿,就属他最不老实。 陆栩生拿着账目径直往御书房来。 结果皇帝去了后宫,陆栩生扑了个空,干脆倚着一把圈椅打起瞌睡。 少顷,皇帝回来了,绕过屏风瞅见陆栩生阖眼休息,那剑眉蹙得紧紧的,一看就不高兴。 皇帝最怕陆栩生不高兴,陆栩生一不高兴,倒霉的是他,于是悄悄退出来问留守的刘喜, “谁又惹这位祖宗了?” 刘喜干笑了一阵,“在程首辅和小程大人那碰了钉子回来。”然后又将始末一说,皇帝叹道,“这程明昱和程亦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批了就是,朕难道还能看着边关将帅言而无信,失信于士兵么?” 刘喜立即替程家父子说话,“陛下这是错怪了,人家小程大人管着国库,每一笔银子均是百姓的血汗钱,他能乱来么?所有开支必须先走预算再合账,若是临时的开支,至少得内阁批准,六万两也不是小数目,他打回来让内阁再合一合不奇怪,若非小程大人这般精打细算,就咱们郑阁老那性子,国库银子再多也看不住。” “再说了,最近每个衙门都在报账,兵部开支比预算要超出上百万两白银,各衙门都眼红着,这里开了口子,其他衙门就兜不住了,程大人也有他的苦衷。” 刘喜还有一句话没说,人家姻亲几个私下决定了,皇帝你放心么? 其实大家都是聪明人,四川总督功高之下舍了一个把柄给皇帝,陆栩生明知道皇帝兜得住却去捅户部和内阁的篓子是告诉皇帝,他们不是一条心,程明昱就更不用说了,他向来秉公执法,只要是错的,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 在朝廷混迹多年,哪个又不是人精,君臣一台戏,就这么和和美美唱着吧。 皇帝哑然失笑,这才踱步进御书房。 陆栩生听见动静,立即起身施礼,皇帝见他无精打采,就知道孩子委屈了, “行了行了,这事朕替你兜了。” “从朕私库出,不走国库,不走户部,内阁和户部无话可说。” 皇帝这么做目的有三,其一,告诉四川总督,你的篓子朕替你担了,你亲家不卖你面子,朕卖,其二,收拢边关将士之心,其三,也算是变相支持程明昱,告诉朝官,瞧,人家女婿面子都不卖,大家伙就别想走首辅路子。 陆栩生逮着了机会就告状,“陛下,程明昱太可恨了,非逼得臣来您这抠钱,我看他这个首辅是不想当了,正好我媳妇生产在即,让他去前线,这首辅我替他当。” 皇帝敲了他一记脑门,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问他道,“又立了大功,这次打算要什么赏赐?” 荣婚(重生) 第172节 陆栩生讪笑,“这回捅了这么个篓子,惹得兵部户部和都督府几位大帅不满,赏什么的就算了,您兜住这六万两,臣就感恩戴德了。” 皇帝怀疑陆栩生是故意的。 一年立了两项大功,风头无二,朝野难保没人眼红陆栩生,暗中给他递刀子,与其等别人下手,还不如自己对自己下手,陆栩生还年轻,往后在朝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功高震主对他不利。 闹了这么一出,他便“安稳”了。 皇帝也得保护陆栩生, “明面上朕就不赏你了,四川总督那边朕不追究,这次的事都算在你头上,朕私下赏你。” 陆栩生笑问,“陛下赏我什么?” 皇帝抚了抚他肩头,“前几日江南那座金矿挖出来了,除了充实国库,内监也进贡了两箱金子给朕,朕赏一箱金条给你。” 风头压下去了,又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陆栩生目的达到,是夜,喜滋滋带着一箱子金条回府,足足一百条,程亦安坐在床榻看着那金光闪闪的锦箱,有些傻眼, “夫君,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金子?” 瞧瞧,高兴得连夫君都唤出来了。 为了这声“夫君”,他上刀山下火海容易么? 第89章 国公爷嘴真行 程亦安问他, “陛下怎么突然赏这么多金条?是犒劳你平车汗之功?” “是。”陆栩生从圈椅挪至床榻,挨着她坐。 程亦安也懂树大招风的道理,指着这箱金子, “这么明晃晃赏下来的?” 陆栩生摇头, 将四川总督那件事告诉了程亦安, 程亦安闻言笑容落下来, “栩生,委屈你了。” 陆栩生见她眼眶发红, 揉了揉她的眉梢,“傻姑娘, 这是朝廷生存之道, 为了你和孩子安安稳稳一世, 我必须瞻前顾后,不能逞一时之风头。” 程亦安想了一会儿,也开导自己, “嗯,我明白了, 咱们这叫闷声大发财。” “就是!”陆栩生失笑, 陪着她躺下来, 梳妆台的琉璃宫灯映出一榻温煦,程亦安却一直看着他,高原的风霜很磨人, 原先无比俊美的一张脸被风雪割得越发深邃,也瘦了不少,程亦安覆上他面颊,将他圈在怀里,“在边关时, 能吃饱吗?” 陆栩生身子躺得比较平,程亦安却跪坐在他身侧,这般抱住他时,胸前正好压在他面门,挤得他难受,陆栩生艰难地侧开些身, “你怎么丰腴了这么多?” 程亦安顿时有些发慌,“我真的胖了?” 陆栩生手正覆在她腰身,摸了一把,“纤细得很,就是那一处丰腴了。” 程亦安瞪他,“你别盯着那儿,你看看旁处,真的胖了?” 程亦安将脸蛋凑到他面前。 怀孕快七个月了,陆栩生不在这段时日,娘亲将她照顾得极好,她能吃能睡,胸脯是显见涨了,她有心控制饮食,可夜里饿呀,饿得受不住只能吃。 陆栩生打量她,脸蛋依然好看得能掐出水,“除却小腹,看不出你怀了孕。” 程亦安满意了,主动吻上他,“国公爷嘴真行。” 陆栩生笑容忽然一深,贴着她唇瓣研磨,“真的只是嘴行吗?” 隔着圆滚滚的肚皮将她抱住,陆栩生第一次觉着孩子有些碍眼。 窗外月华朗朗,拔步床有轻微的动静传出来,李嬷嬷可真是悬了一颗心,姑爷那么高大的身子,又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少奶奶怀着孕,经得住他折腾么。 过去夫妻俩动静就大,还折腾得格外久,每每害她一把骨头跟着熬,今夜呢,熬就算了,但凡程亦安发出点什么嗓音,李嬷嬷心就跟着猛跳两下,盼着快些消停。 陆栩生这一回府,程亦安便做主将如兰嫁给了裘青,在裙房里选了个最好的院子给他们夫妻俩住,丁香和丹儿也正式升任大丫鬟,接过如蕙和如兰的棒。如兰出嫁这一日,程亦安在陆府给她整了几桌席面,赏了她一副头面,五百两压箱底的银子,还有其余嫁妆,与小户人家的大小姐不差了,这是如兰一辈子也挣不到的数,出阁之时抱着程亦安哭了好半日。 至于如蕙,手掌银库忙得热火朝天,对于嫁人一事实在不上心,“您就让我踏踏实实帮您吧。”程亦安只能依她。 如兰成婚后照旧来府上当差,开始接管采买的事,渐渐掌了实权。 等到驻车臣官吏人选定下来,陆栩生再度前往四川。这段时日陆家也办了一场喜事,三夫人的儿子陆惜生娶了一门媳妇,是国子监祭酒家的三小姐,姓卫,性子格外活泼,程亦安每日只要出院子,便能听到她清脆的嗓音,是个热心肠的自来熟,陆府跟着热闹了。 四个媳妇一桌牌,比起老一辈夹枪带棒,底下四个年轻媳妇处得格外默契,程亦安但凡无趣,便去议事厅唤上几位妯娌打打叶子牌,年底了,各媳妇领上一档差事,由程亦 安居中调度,再也没什么作奸犯科的人,陆府可以说是蒸蒸日上。 腊月初八腊八节,而这一日实则也是太子妃的二十二岁生辰,太后不知听哪位高僧进言,说是大办寿宴于太子妃运势有利,太后就盼个曾孙,便放话让给太子妃祝寿,程亦安怀着孕,陆府这边便计划由二太太王氏领衔,偏生到了初七傍晚,二太太不慎摔了一跤,屁股疼得走不动路,没法子,只能程亦安出面。 说来二太太近日心情不大好,原先王家家主要携家人入京过年,后来身子有碍,推迟入京,二太太心里失落,这一阵均郁郁寡欢。 初八清早,程亦安带着四弟妹入宫赴宴。 程亦安怀着孕,走得慢,也不往人堆里扎,让活泼的四弟妹先打头阵,自个儿慢悠悠往东宫去,宴席摆在东宫前面的慈庆殿,程亦安抵达殿前台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 “安安妹妹,是你吗?” 程亦安回眸,见宁王妃郑颖搭着宫女的手迈进宫门。 程亦安远远朝她施礼,“臣妇给宁王妃请安。” 郑颖连忙迈过来搀着她,目光在她隆起的小腹掠过,惊讶道,“天哪,方才从身后瞧你,那身姿依旧纤细高挑,我还以为是别人呢,一点都看不出怀孕,回头我若能像你这样,就烧香拜佛了。” 程亦安美滋滋地笑。 二人相携入内,太子妃未到,便以宁王妃为首,郑颖在人前还是很端庄大气的,私下跟程亦安说话,嘴就没个把门,她悄悄覆在程亦安耳廓处, “安安,我也怀上了。” 程亦安先是一阵惊喜,又不敢声张,小声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大前日夜里发现的,不过我没让殿下声张,只悄悄告诉了皇后娘娘。”说着,郑颖往东宫方向努了努嘴。 程亦安明白,别看太子和宁王斗得势同水火,太子妃和宁王妃感情却不错,太子妃生辰在即,郑颖不想公布喜讯来抢她的风头。 “你今日堂而皇之出来,实在是太大意了。” 郑颖神色轻松,“无妨,我好得很,你别担心,对了,回头我去你府上看望你,你传授些经验给我。” “我娘给我弄了一套食谱,回头我拿给你。” 正当这时,一人从前方殿门大步迈入,进来就瞧见二人交头接耳,故作怒色,“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程亦安抬眸见是长公主,立即迎过来,“殿下,您这段时日去哪了?”程亦安每隔一段时日会去长公主府拜访长公主,近来却没瞧见人。 “我去了燕山温泉山庄,昨个儿方回。” 长公主含笑打量她,目光落在她小腹,“月份这么大了,来,让本宫瞧瞧。” 二人便坐在长公主左右陪她说话。 “我让人从江南给你运来了一张婴儿床,最好的红木所制,被絮用的丝绸缎面,一点都不伤肌肤,” 程亦安听得头大,“怎么从江南运了床来?我如何承受得起。” “没让你承受,”长公主指了指她小腹,“我给你肚子里这位。” 程亦安道,“殿下,您别破费了,我没打算娇养孩子,家里西次间的床榻不大,正好给孩子用。” 长公主自说自话,“衣衫我也给你准备了一百来套,全是苏杭明家所绣,从出生至五六岁,给你整齐全了,年前会送入陆府。” 程亦安:“......” 嫉妒上了,“我都没这福气呢,孩子凭什么?” 长公主哈哈大笑。 一旁郑颖问,“姑姑,您又不知道男女,备错了怎么办?” 这事长公主就有点犯难了,“我见安安生得漂亮,总觉着她会生个姑娘,光给准备姑娘的衣裳了,这么说,我得再备些公子哥的小衫。” “殿下,不必了,不必了,我府上已备好了。” 刻意绣了些不娇不艳的颜色,不挑男女,均可穿。 长公主不理她。 这时,一年轻妇人行至长公主殿下跟前,跪下给她磕头行了大礼, “给母亲请安,祝母亲福寿安康,福泽绵延。” 程亦安没见过她,听得这声母亲满脸讶色,她可没听说长公主有什么子女。 长公主对着这位妇人神色淡淡的,却也没纠正她,只吩咐道,“起来吧。” 那妇人依言起身退至一旁,却没打算离开。 长公主问她,“你父亲身子可还好?” 那少妇款款屈膝,“劳母亲记挂,他老人家好着呢,就是一桩,听说入了冬,担心您犯头风,日日要问好几次,吩咐女儿给您请安。” 长公主哦了一声,“身子好就好。”不再多问。 那妇人见长公主不言不语,便将身侧的孩子使出来,让她给长公主磕头,那小姑娘见着长公主有些害怕,躲在母亲身后不吭声,那妇人便急了,要拉扯孩子, 长公主看不下去,摆摆手道,“太子妃很快便到,去就席吧。”那妇人只得讪讪退下。 她一走,程亦安便问长公主,“殿下,您何时有个女儿?” 长公主哦了一声,“原先那位孔驸马的女儿。” “原来如此,难怪我没见过。” 脸皮怎么那么厚,对着长公主张口喊母亲,至自己亲娘于何地? 长公主毫无波动道,“是冲着我私产来的。” “原来如此....”程亦安苦笑。 “可惜,他们打错算盘了。”长公主语气照旧平平无奇,程亦安心里笑了,长公主还怪有意思的,看着不拘小节,其实心里比谁都看得通透明白。 不多时殿内都坐满了,可惜太子妃迟迟没来,长公主心里疑惑,遣身侧女官去请,等到太子妃露面时,程亦安惊讶地发现她瘦成了皮包骨,心里一下子透凉。 难不成太子妃躲不开前世的厄运么? 接下来太子妃强颜欢笑主持了寿宴,宴席结束,又匆匆离席,只嘱咐女官招待大家看戏,长公主没多久也离开了,程亦安这样的外命妇却不好提前走,好歹也得看一场戏才能借口出宫。 王妃以下品阶的外命妇无权带侍婢入宫,郑颖念着程亦安大着肚子,无人照料,只能作陪。 肚子越大后,程亦安出恭的次数就越频繁,刚坐了一会儿有些内急,便与郑颖去寻恭房,慈庆殿与东宫之间有一道影壁,影壁之西北角有一排屋子,梢间便是恭房,预备着官宦女眷出恭,恭房外还设了屏障,出了屏障,程亦安发现东面有一座三层高的锦楼,楼台装潢十分富丽,琉璃瓦闪闪发光,廊红庑绿,看样子刚翻新过。 荣婚(重生) 第173节 程亦安视线从锦楼移向西面的奉天殿,发觉这座锦楼与奉天殿外的红墙齐高,这是不合礼制的,有窥视君上的嫌疑,“这东宫内怎么有这样一座锦楼?” 郑颖倒是知晓缘故,解释道,“你可记得明光年间有一位太子被废的事?” 程亦安看了一眼四周,低声颔首,“那是前朝的事了。” “对,那位太子之所以被废,便是因为修了这座锦楼,窥视皇天殿,太子被废后,当时的陛下并未拆了这座锦楼,而是用以警示东宫,所以这座锦楼也被称为思过楼,历朝历代便传了下来。” 东宫置下,程亦安不再多问,正打算离开,余光忽然闪过一抹白色的衣角,程亦安回神直勾勾盯着锦楼二楼一处转角,方才那一抹身影怎么这么像太子妃?程亦安心里有了不妙的预感,锦楼就在前方十步远的距离,程亦安边往那边去,边问郑颖, “能上去看看吗?” 郑颖吃了一惊,拉了拉她手腕,低声道,“你上去作甚?” 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程亦安见四下无人,悄悄靠着她耳旁低语几句,郑颖心弦猛地一缩, “走,上去。” 这里并无人值守,空荡荡的一座锦楼,平日也无人问津,太子似乎很忌讳这一处,外头用围墙圈起来,东宫的人谁也不敢往这里来。 但也没有刻意封锁。 程亦安和郑颖轻易便进了锦楼内,先上台矶进入厅内,厅不大,一眼能看清所有角落,沿着楼梯往上,郑颖用眼神示意程亦安不要上去,程亦安肚子太大,爬楼有危险,郑颖也怀着孕,程亦安也不放心她上去,最后郑颖的两名宫女一人扶一位上楼。 第二楼无人,来到第三楼,赫然瞧见太子妃身着白衫立在楼台正中,面前就是洞开的窗棂,太子妃盯着那扇窗,眼底隐隐蓄着渴望,程亦安心猛地一揪, “殿下!” 那太子妃好似没听见,一动不动。 程亦安立即绕至她前头,只见她整个人恍恍惚惚,颧骨突出,面颊下陷,眼神浑浊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程亦安心痛道,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太子妃终于有反应了,视线渐渐从窗外移到她身上,定了定,轻轻嘘声,“不要做声。” 程亦安扶着肚子上前,“殿下,这里风大,您跟我下去。” 太子妃目光落在她圆滚滚的小腹,忽然失神,“真好,你怀上了,不必像我一般受人攻讦。” 眼神充满了羡慕和求而不得的难过。 “殿下,不是你的错,东宫子嗣艰难,不是你的错。” 程亦安就差没明说是太子的问题,不在太子妃。 可惜太子妃对这些已经不在意了,她摇着头,“无妨,都过去了,很快什么事都没有了。” 程亦安见她视线复又落在窗外,眼神一点点漫上坚决,顿时明白她要做什么, 太子妃选在自己生辰当日自裁,该是何等绝望啊。 “殿下,您别犯糊涂,这事万万不可。” 太子妃眼皮低垂,神色散漫,“没有什么不可以,这样谁都解脱了。” “解脱不了,您看,今日我和郑颖在场,您出了事,我们俩逃不了干系,您忍心看着我们俩和肚子里的孩子因您受罪吗?” 太子妃到底是良善的,听了这话,眼眶一痛,急得催她, “那你快走,不要说见过我。” “我已经看到了...” 太子妃气得瞪她。 多好的姑娘呀,被逼到这个份上。 程亦安没法看着她消香玉陨,忽然咬了咬牙,沉声道, “殿下,我助您逃出东宫!” 太子妃身子猛地一晃,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她是太子妃,这辈子注定与太子生同衾死同穴,她出不去了。 “不可能,东宫四处皆有眼线,你可知太后将我身旁的两个女官撤换了,如今这两人昼夜不离跟着我,我这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摆脱她们,悄悄来到锦楼,亦安,你走,这里一切跟你没关系,再迟,她们就发现了,一定会来寻的。” 程亦安听说她摆脱了太后的女官,越发觉得这是天时地利人和, “对啊,您已摆脱了她们,这就是最大的机会,现在就走,别迟疑了。” 太子妃几乎不敢想,“你疯了,怎么走?如何走?从这里到东华门要过多少关卡,你知道吗?” 程亦安见她下不了决心,低声骂道, “您有胆量死,为什么没有胆量走?总归都是死,闯一闯又如何?您又不亏什么!” 太子妃心忽然一静,沉默地看着程亦安,可也仅仅是一瞬的迟疑,她摇头道, “不行,我不能连累你,若是被人发现,你我都保不住命。” 程亦安笑,“傻殿下,若是真被发现,您挟持我呀。” 她真的很佩服自己有急智,若她和太子妃一个阵营,这事还真就不好办,可既然她和太子妃分属太子党和帝党,太子妃出宫,若被人发现,拿她做挟持,不仅能保住太子妃,也能保住她, “您想一想,最坏的情形是被陛下的人发现,咱们到了陛下跟前,陛下会替谁做主?” 太子妃吃惊地望着她,眼底的泪花在闪动,那一双枯槁般的眸子第一次闪现了希冀的光芒。 而这时,一直没吭声的郑颖,极其果断绕过来,看着太子妃道, “嫂嫂,你现在就与我侍女换衣裳,你跟安安先走,我来断后。” 这是唯一也是最好的法子,但程亦安也担心郑颖, “那你怎么办?” 郑颖迎上她的目光,“你不用管我,就当我为宁王谋一把。”只要太子妃离宫,秦家与太子之间的关联彻底斩断,没了秦家,太子就如折了翅的鸟,再也飞不起来。 郑颖的侍女也极其有胆量,主动褪下衣裳,与太子妃对换,又与郑颖道, “姑娘,您跟着郡主和太子妃走,奴婢留在这里便可。” 郑颖毫不犹豫拒绝,“不成,我们一块长大,不是姐妹胜似姐妹,我绝不会丢下你。” 太子妃不肯换了,“你们别管我,你们走...” 可惜郑颖没给她迟疑的机会,逼着她换了衣裳。 “嫂嫂担心什么,谁能把我怎么着?我自有应对之法。” 少顷,程亦安便让太子妃搀着自己,下了锦楼,绕慈庆殿往东宫大门去,一路太子妃低垂着眸,双臂抱紧了程亦安的胳膊,程亦安呢蹙着眉佯装自己腹痛,过宫门时,此地守着两名内侍,四名侍卫,这些人都是见过太子妃的宫人,程亦安一上台阶,就直哎哟, “我腹痛,宁王妃的婢女送我出宫,来人呐,快去官署区知会我爹爹一声,让他去东华门接我....” 程亦安这一说,东宫的宫人均慌了, 这位可是全京城的宝贝疙瘩,身后站着的势力数不胜数,哪个都得罪不得,若是叫她在东宫地界出了事,回头程明昱和陆栩生定寻殿下麻烦,于是那为首的宫人立即道, “来人,快去隔壁文昭殿知会首辅大人,再来一人,去太医院请太医。” 因着程亦安情形紧急,他们都顾不上功夫打量她身侧的婢女,宁王妃带了两名侍婢进宫,这是大家伙亲眼目睹的,一时还没往别处想。 其中一名侍卫见程亦安这般难受,出口提议道, “不若郡主便在慈庆殿歇着,等太医看过再走。” 他话没说完,被对面的首领太监瞪了一眼,让程亦安留在东宫,出了事谁负责? 只要出了东宫,程亦安无论好歹,皆与他们无关。 那侍卫见他瞪过来,立即住嘴。 太子妃这厢搀着程亦安闷头往前走,压根就不迟疑,她垂眸低首半张脸挨着程亦安胳膊,幸在方才郑颖的婢女随身携带了给郑颖补妆的胭脂,眼角面颊稍作修饰,瞧着脸上有气色,与平日的她大相径庭。 更重要的是,无人会想到堂堂太子妃,在自己过寿这一日逃出东宫。 有惊无险过了最难的一关。 东宫紧邻东华门,前面便是白玉石桥,过了白玉石桥折向东,就是东华门,只要出了东华门,就万事大吉了。 程亦安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这么容易出了东宫,尽量加快脚步往前去,可就在这时,身后慈庆殿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太子妃心神一凛, “怎么办?颖儿是不是出事了?” 这个时候,程亦安脑子无比清醒,也无比果断, “不要回头,走,赶紧出东华门!”已经到这个地步,再回去就是功亏一篑。 太子妃无奈,只能听她。 原来太后身旁的两名女官发现太子妃不见了,连忙从后殿追来慈庆殿,怎料正遇上郑颖从锦楼下来,冬日里冷,郑颖今日穿得厚,先将里面那身褙子脱下来给侍女换上,再把太子妃那身白衫穿至自己里头,最后罩上王妃品阶大衫,带着丫鬟就这么堂而皇之下来了。 那太后的女官撞见郑颖从锦楼下来,只管问有没有瞧见太子妃,郑颖呢,哎哟一声指着那两名女官,声称她们推了自己,那女官唬了一跳,只管否认,可惜这慈庆殿内聚了这么多官宦女眷,郑颖的母亲就在里头,立即带着女眷将郑颖围住,招呼人去请皇后和太医,场面一乱,太后的女官就被绊住脚了。 等到她二人追出东宫。 程亦安和太子妃这厢已抵达东华门。 可巧,甬道内风大,将太子妃面颊一侧的鬓发给掀开,那盘问的侍卫看到她,脸色瞬时便僵住了。 程亦安正哎哟着,见他发现端倪,心悬到了嗓子眼,喝道, “这位大人,你看什么呢。” 那侍卫惊奇地指着太子妃,“这不是...” “是什么是!”程亦安冷着脸截住他的话,摆出郡主的架势, “陛下跟前你也这样乱说?我不过是不舒服,宁王妃吩咐她的婢女送我出宫罢了。”程亦安使劲朝他眨眼。 程亦安将皇帝抬出来,是告诉侍卫,这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那侍卫顿时犯了难,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置, 程亦安见状,已经悄悄掐了太子妃一把,暗示她假装挟持,就在这时,身后甬道传来一道沉稳的嗓音, “李校尉,我女儿身子不适,我请宁王妃的人送她出宫,校尉可有异议?” 侍卫见程明昱从宫内出来,立即松了一口气,指着太子妃,“可是程大人,这位是....” “是谁?李校尉觉着她是谁?”程明昱缓步踱上来,“本辅说她是女官,校尉还不明白吗?” 李校尉顿时打了个激灵,程明昱这是告诉他,这事有他兜着,自己若再犯轴,难免事后被清算,还不如眼前赌一把, 荣婚(重生) 第174节 “是是是,末将什么都没瞧见!” 立即放人。 接下来程亦安什么都顾不上了,拉着太子妃快步往外走,太子妃能感觉到她掌心出了一层厚厚的汗, “安安,你没事吧,安安...” 程亦安不住地摇头,终于,终于出甬道了,一大片天光涌过来。 太子妃沐浴着这片融融的光芒,整个人怔住了。 程明昱送她们出了甬道,裘青已赶车过来,程亦安先让太子妃上了车,回眸看着父亲,对上他责备的眼神,开始撒娇,“爹爹...” 程明昱知道她要说什么,无奈道,“你先送她回秦国公府,这里交给我。” 程亦安笑了,“谢谢爹爹。” 程明昱亲自搭把手,送她上车辕,程亦安钻进去坐上软榻,靠着引枕,大口大口呼吸,太子妃见她额尖冒细汗,担心道, “安安,你是不是不舒服?若是不舒服,咱们先去看大夫....” 程亦安朝她露出虚弱的笑容,揽着肚子道,“无妨的,我就是有些紧张,歇一会便好。” “殿下,没事了,咱们回家了...” 回家了? 太子妃愣了愣,七年了,回家这个字眼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场无可企及的梦。 她真的出宫了,她可以回家了... 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往下砸,渐成泪线,她拉着程亦安双肩颤抖, “安安,我真的回家了?” “对,回家了!” 马车抵达秦国公府大门,陆府侍卫预先通报,秦国公带着阖府老小迎了出来。 不多时太子妃和程亦安一前一后下马车来。 太子妃望着阔别已久的门庭,泪如泉涌, “祖父,祖母,爹,娘,我...我回家了....” 今日虽是太子妃寿辰,太后却未曾准许秦国公府的人进宫,说是高僧有言,得回避娘家人,实则是怕秦家看到太子妃现状,心生不快。 那秦家老太太,太子妃的母亲,看着消瘦不堪的太子妃心痛不已,纷纷上前来将她拥在怀里, “孩子,你受苦了,你受委屈了!” 娘几个相拥一处,痛哭不止。 倒是秦国公上前来,对着程亦安施了大礼, “陆少夫人大恩,秦家上下没齿难忘。” 程亦安避开不受他的礼,“我也是阴差阳错,临时起意,没成想天公作美,就这么成了,殿下在宫里吃了太多苦,请老国公为她做主吧。” 秦国公站起身,露出一脸狠色, “来人,给我备衣裳,我要进宫面圣!” 秦国公离开后,秦家上下拥着程亦安和太子妃进了内厅,太子妃回到家里,整个人就鲜活了,四处张望, “院子里那颗桂花树长这么高了吗?原先那颗石榴树怎么不见了。” 秦大夫人拉着女儿,含着泪一样一样给她解释。 秦老太太陪着程亦安喝茶, “孩子,多亏你有勇有谋,救出珍儿,我瞧你脸色有些发白,可别动了胎气。” 转身吩咐身侧嬷嬷,“让府上大夫来给少夫人把脉。” 程亦安累极,确实有些说不上话, “我歇一歇就好。” 太子妃离宫轰动整个朝廷,秦国公以太子苛刻女儿为由,跟皇帝提出和离,皇帝果断下旨,还了太子妃自由,无论太子如何据理力争,人已出宫,再也不可能回来,便知大势已去。 程明昱将东华门的事料理妥当后,追到秦府,亲自将女儿接回陆家,夏芙那边闻讯也从王府赶来陆家照看女儿,两两在陆府正厅撞了正着,陆家人在场,没顾上说话,夏芙又念着女儿身子,朝程明昱微微颔首,便掠过他去了后院,程明昱叹了一声,带着人离开。 东宫痛失一臂,太子当夜痛哭流涕,在空荡荡的寝宫坐了一整夜。 秦家明面上不好感谢程亦安,私下准备了几车子礼送来,秦家女眷皆把她当救命恩人一般,两家亲密不在话下。 程亦安事后又着人去王府打听,得知郑颖平安,也就放心了。 陆栩生在五日后赶回,听说了这桩事,来到程亦安榻前瞪妻子, “你胆子也忒大了,把自己搭进去怎么办?” 程亦安倒是气定神闲, “我不怕呀,万一真被发现,太子妃挟持我便是,我就是一无辜者,我什么错都没有。” 陆栩生看着这张无论何时无论什么角度均漂亮的不像话的脸蛋,无奈揉了揉她耳珠, “下不为例。” 程亦安钻进他怀里,想起前世那场浩劫,心底还存了一线后怕, “现在秦家已与东宫脱绑,我担心太子铤而走险,栩生,你准备好了吗?” 只要太子一除,程家覆灭的噩梦就不会重现,京城百姓也不会流离失所。 陆栩生轻轻抚着她背心,“放心,接下来交给我。” 俗话说腊八一过就是年,各府都忙着准备年货,官署区也到了最忙的时候。 程裴两家联姻在即,程家堡最近热闹非凡,腊月十八这一日,程亦彦便将程亦安和程亦乔接回长房,帮着程亦歆准备大婚事宜,其实嫂嫂卢氏一切已安排妥当,程亦安姐妹只用陪着程亦歆便可。 裴季到底沉稳,又是裴家宗子,素日管着宗族的事,练就了一身本事,办事牢靠又妥帖,还真没让程亦歆操半点心。 程家每一个都在为程亦歆高兴,她自己倒是十分平静, 嫁过一次,所有仪式都了熟于胸,去裴家要做什么心里也有数。有过一段磨了几年的婚姻,什么场面都见过了,反而为二嫁弄这么大阵仗不好意思。 程亦安不然,捂着胸口道,“我替你紧张。” 裴季上回没有碰程亦歆,程亦安松了一口气,觉着这个人君子自持,靠得住,与此同时,也悬着心,万一他不成呢,万一他是银枪蜡头呢?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得长姐大婚,今夜一切都要揭晓了。 程亦歆反而神情自在,安抚她道, “无妨的,我已经想开了,与贺青云相比,裴季实在能干太多,这样的人相伴过日子也不错,嫁去裴家做宗妇,也有助 于壮大我程家声势,我就当为家族联姻吧。” 裴季并没有因为二婚委屈程亦歆,这场婚事反而办得极其隆重,裴家那头因着娶的是程家长房嫡女,比娶先头那个媳妇还要兴高采烈,好似只要娶了程亦歆,裴家就要发扬光大似的,合族早早聚在新宅,欢天喜地,只等着新娘子进门。 酉时初刻,黄昏之时,觥筹交错中,裴季如期将新娘子迎进门,拜了高堂,将她送进洞房。 第90章 亦歆,你就当补偿我吧…… 裴季离开过后, 程亦歆便取下凤冠,沿着婚房打量。 裴季这个人很细心体贴,婚前请张嬷嬷来过, 依照她的喜好布置婚房。 屋子敞亮又大气。 陪嫁依旧是张陈两位嬷嬷, 一人主内, 一人主外, 此刻张嬷嬷便在库房内收整她的嫁妆,顺带摸清裴季原先院子里嬷嬷们的底细, 回头好共事,而陈嬷嬷依旧负责内务, 带着丫鬟伺候她起居梳洗, 过去四个大丫鬟, 年纪到了,程亦歆都给嫁出去,安置在嫁妆铺子上做管事, 如今的大丫鬟是过去小丫鬟提拔上来的。 梳洗妥当后,程亦歆来到西次间的书房, 裴季的书房无疑很大, 有东西两面书柜, 与爹爹一般,书柜里陈列着许多与大晋律法相关的书册,程亦歆也有自己的书籍, 见丫鬟帮她收拾,她摆摆手让丫鬟出去,自己慢腾腾整理。 少顷,博古架传来动静,程亦歆抬过眼, 见裴季绕了进来, “怎么这么快回来了?”程亦歆随手翻了一本游记在看。 裴季身上略有酒气,离得她有些远,轻声一咳,“家里兄弟多,替我挡酒,我喝过几杯就过来了。” 他视线很温柔,更带着审案人特有的专注,很容易让人脸红。 程亦歆也不例外。 裴季看着略羞的新婚妻子,心里哂笑一声。 这才是新婚该有的模样。 想当初方氏嫁过来,洞房之夜枯坐在一角,没有半点喜色,告诉他是被家里逼着嫁过来的,希望裴季别强迫她,裴季当时心里不好受,折回前院敬酒,喝得醉醺醺的,这一夜就没回洞房。 那一年半过得比坐牢还煎熬。 所以现在程亦歆任何一点回应,都让他无比满足。 “在看什么书?”他漫步过来。 程亦歆正挨着他长桌坐着,闻言起身将书封给他瞧, “在你书柜里翻到的,可以看吗?”她后知后觉不经准许动了他的私物。 裴季闻言扫来一眼,视线发幽,“咱们是夫妻,有什么东西是你动不得的。” 程亦歆笑,抿了抿唇,继续翻册子。 其实也不过是遮掩紧张罢了。 明明今晨出嫁时,她还信誓旦旦与程亦安说不紧张,真正到了这一刻还是很忐忑的。 裴季在她身侧干站着,不动神色寻话题,“怎么没将翠儿带过来?” “她不肯来,要跟哥哥们玩呢。” “这一夜看不到娘亲会不会哭?” 程亦歆摇头,“安安跟乔乔帮我照料她呢,乔乔过去带她睡过,她很喜欢两位小姨,不会哭闹。” 裴季道,“明日清晨我吩咐人去将她接过来。” 孩子还小,离开不了娘亲太久。 荣婚(重生) 第175节 程亦歆颔首,“好,我明日便叫张嬷嬷去接她。” “顺带将大舅子的两个孩子也接来,一块作伴。” 其实裴家就有许多小孩儿,裴季是怕翠儿认生,有程亦彦的孩子作伴,就会好很多。 程亦歆能感觉到他的细心和耐心,冲他笑了笑。 两个人表现得都很镇定,像老夫老妻似的。 其实谁都明白,对这一夜有多期待。 裴季借口自己身上有酒气,指了指浴室,“那我去洗一洗,身上这酒气怕熏着你。” 程亦歆目光与他撞了撞,他眼神明明是清明的,却莫名让人心悸,有一种平静下的隐忍。 程亦歆故作镇定颔首,“好。” 等裴季一离开,程亦歆迅速扔下书册回了东次间的婚房,他那么说其实是心照不宣的暗示了,程亦歆深呼吸一口气,进了床榻躺着。 裴季好像是故意给她时间适应,洗得并不快,这一出来,身上的酒气几乎闻不到,取而代之的一股夹杂皂角香的清冽。 程亦歆靠着引枕假寐,能察觉到他掀帘进了床榻。 她睁开眼看着他,一切好似很寻常,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紧张,天这么凉,掌心都有些冒汗。 裴季身上是一件殷红的寝衣,衣裳上绣了孔雀纹,符合他三品文官的身份。 他躺了进来,轻声问她,“冷吗?” 程亦歆保持姿势不动,笑了笑,“屋子里烧了地龙,不冷。” 裴季便陪她躺着,两个人倚着一个引枕,离得很近,安静地出奇。 裴季发现她有些拘谨,忽然抬起胳膊,将她圈过来,这样程亦歆靠在了他胸膛,她该要依偎过去,可能是因为还不熟悉,程亦歆僵着没动。 裴季只当她害羞。 “明日敬茶礼都备好了吗?”他开始岔开话题缓解她的紧张。 程亦歆失笑,“你不是都替我备好了么,我已让张嬷嬷装点好。” 裴季与贺青云不同,贺青云除了在公婆面前替她撑过腰,其余大多时候对后宅诸务是不管不问的,他没料理过家务和族务,他专心绘画,不爱过问细枝末节,裴季不一样,担心她对裴家族亲各人习性不了解,干脆将敬茶礼备好,悄悄送到程家,她只需要捎过来明日按照他给的名讳送出去便是。 敬茶礼还在其次,裴季甚至将族亲各人名讳喜好习性均一一列明,方便她游刃有余应对。 裴季是个很有成算的男人,做她的妻子会比较轻松。 裴季跟着一笑,“你不必担心,他们都很喜欢你。” 程亦歆名声实在太响,听闻在贺家,她比贺青云和贺侯爷在族人面前还有威信,所以裴家上下都很服她。 想起方才裴家族人的反应,裴季笑意更明显,大家伙有一种终于把别人宝贝疙瘩抢回来的兴奋。 程家亚岁宴轰动全城,裴家也向往程家的辉煌,是以对着程家长女有一份天然的信服和敬佩。 程亦歆尴尬道,“万一我做不好呢。” 裴季温柔看着她,“还有我呢,你放心,也没打算让你做什么,你坐在那儿,本身就是威慑。” 程亦歆噗嗤一笑,“我有这样的能耐?” 裴季点头,“不信,你明日瞧就好了。” 程亦歆哭笑不得,“说到底,还是我爹爹厉害。” 程明昱这位世家第一人过于出众,让裴家将对他的仰慕延续到她这个女儿身上。 裴季也没有否认,“是。” “当然,陆家那边对你妹妹赞不绝口,贺家对你五体投地,这些也是主因。” 坊间传言,娶女当娶程家女。 提起妹妹,程亦歆就很自豪,“你见过我妹妹吧?看着娇滴滴的人物,不成想也极有手段,陆家过去乌烟瘴气,自从她当家,里里外外井井有条,陆家人每逢遇到我们程家人都要夸我妹妹。” 裴季忍不住握了握她手,“你也一样好。” 这一握,察觉她掌心的温度,裴季语气一顿。 程亦歆就很尴尬了,低垂着眸眼不好再说话。 表面的平静就这么被捅破。 裴季很擅长顺势而为,转过身,将她推到在枕间,粗粝的手掌就没再松开她,而是握着她往上推,吻落在她唇瓣颊边。 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有一种鸡皮疙瘩都被他激起的紧张心悸。 她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属于雄性的力量和侵略,这恰恰是贺青云没有的。 程亦歆完全是成熟女人的体态,像是盛放的牡丹,所到之处,柔软的不可思议,裴季每碰她一下,心便深深跳动一下,恐吓着她,他尽量放缓自己的动作。 即便紧张忐忑,汗水直冒,她还是很顺利地纳了他。 对于二人来说都是很新奇的体验。 像是久饿之人,一下被塞得太满,程亦歆猝不及防,有一点被“呛”住的感觉,压根没有间隙让她思考旁的,一切的感官均被他攫取,甚至无需她逢迎,他轻而易举抵达。 眉眼的情态被他一点点烘出,每一下呼吸随他而动。 这一场金露相逢出其意料的和谐,他们均到得很快。 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他能给她一切想要的。 再也没有那种怎么够都够不着的感觉,程亦歆捂着脸,将湿意藏在掌心。 这是他们 的第一次,程亦歆第一次尝到做女人的快乐,裴季也总算享受到了鱼水之欢。 结束时,二人均大汗淋漓,裴季搂着她有些舍不得撒手,程亦歆还处在一种昏懵的状态中回不过神来,眼神呆呆看着裴季,看着自己的丈夫.... 这才是真丈夫呀。 裴季恐她着凉,不得不退出来,寻来衣裳给她擦拭汗液,也将自己粗粗收拾了下。 他看着蜷缩着的程亦歆,柔声问,“我抱你去沐浴?” 程亦歆侧身埋首,情态未退,“你先去。” 裴季用被褥将她盖好,先下了塌,“那我先去,你也别耽搁太久,以防着凉。” 程亦歆轻轻嗯了一声,看着他离开,看着帘帐隔绝外头的光线,听着他脚步声离开后,她将自己埋入被褥里,满脸是泪。 她真的很满足很满足。 原来这才是男人。 程亦歆也不敢耽搁太久,立即摇了摇床边的铃铛,丫鬟进来撤换床褥,陈嬷嬷搀着她往浴室去,正屋有两间浴室,裴季在东面,程亦歆进了西面这间,到了亮光处,陈嬷嬷用眼神询问程亦歆,程亦歆眼眶微湿,朝她重重点头。 陈嬷嬷险些哭出来,做了个阿弥陀佛的手势。 等到程亦歆收拾干净回来,裴季已躺在床榻了,出过汗后反而容易泛凉,程亦歆迫不及待往被褥里钻,裴季顺带伸出手,程亦歆这回毫不犹豫抱住他的腰身。 裴季看着也清瘦,可是抱起来却很有安全感,此刻二人依偎在一处,终于找到了做夫妻的感觉。 裴季胸膛还在发烫,程亦歆身子也软绵绵的,裴季将她往怀里揉了揉,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也不过一个寻常的男人,所盼也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终于得偿所愿。 男女之间的关系真是很奇妙,有了肌肤之亲后,裴季对程亦歆又不一样了,说话的嗓音都滋生一股磁性,温柔得不像话, “口渴吗?我让人给你准备了温汤。” 程亦歆嗓音也泛软,“我看到了,喝过了。” 裴季笑了笑,将她秀发捋了捋,能看清她那张脸,开始与她说起裴家的事,最重要是他的父母,“我父亲这个人是个老古板,不过你别担心,我母亲能治住他,回头你会发现他们俩三天两头吵架,也不用管,咱们看热闹便是。” 程亦歆发现裴季也有促狭的一面。 “那婆婆呢,可有什么忌讳?” “她能有什么忌讳,性子风风火火,看着厉害,实则没有成算,容易吃暗亏。” 程亦歆终于明白为何裴季这么能干,都是被父母逼出来的。 裴夫人和裴老爷显然没有儿子出色。 “平日你做媳妇的,也不用去讨好她,大大方方处就是,若她有什么事弄得你不愉快,你告诉我,我来料理。” 程亦歆逗他,“我背后告状不合适吧?” 裴季摇摇头,“你们俩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准许你们有事。” 程亦歆也不担心婆婆难处,娘家就在隔壁,一点风吹草动传去了程府,婆婆面子上过不去,私下不可能为难她。 “我听说婆母跟几位婶婶处得并不好?” “可不是,整日夹枪带棒,没少别苗头,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她们吵归吵,好起来也能同穿一条裤子,家里闹一闹,却是一致对外。” 裴家这一处家风不错。 程亦歆又问了几处旁的事,问着问着,发现裴季看着她不再吭声。 “你怎么了?” 裴季初尝滋味,佳人在怀,已经把控不住了,深深凝望她, “亦歆,我可以吗?” 程亦歆呆住了。 还要? 天哪! 她终于体会到了程亦安的“无奈”,或者于她而言,不能说是无奈,程亦歆暗暗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摇头是不可能的,但点头也太不矜持了。 裴季见她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这一回就不再隐忍,含着她的唇,耳珠叼进嘴里,好似蓄势许久的洪水一瞬冲破闸口,动作称不上温柔,所有节奏由他把控,明明二人躺在边沿,身子却被他撞去了里角,程亦歆的手无处安放,呼吸也无处安放。 好似被暴风雨裹着,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将往何处去。 荣婚(重生) 第176节 裴季没想着留力,放纵自己驰骋。 程亦歆已经到了好几次,他还没有好,久久不肯停歇。 望着上方面庞冷硬的男人,程亦歆最终失语。 夜里闹得再凶,次日清晨天一亮,夫妻俩都醒了。 今日要敬茶,要上族谱,桩桩是大事,程亦歆没有懒睡的习惯,裴季更没有,夫妻俩交换了几个眼神,就去各自的浴室洗漱。 收拾妥当,裴季领着她去上房敬茶,一切都是顺利的,唯独叫程亦歆难为情的是,裴季时不时要看她,那眼神很吸人,而且护她护的厉害,但凡有人问到不如意的地儿,裴季都要冷着脸挡回去。 程亦歆独当一面惯了,第一次在夫家默默喝茶看热闹。 这种感觉也很不赖。 没多久翠儿被接过来,打小见过世面,也很活脱大方,裴夫人将她抱在膝盖上,给她剥糖果吃, “今夜在祖母院子里睡如何?祖母给你讲故事。” 过去妯娌们爱在她眼前炫孙儿,裴夫人羡慕得牙痒痒,虽然正儿八经的孙儿还没出生,却不妨碍她喜爱翠儿。 翠儿接过一个糖果反喂给裴夫人吃,笑嘻嘻道,“不要,我要跟娘亲睡。” 裴夫人哄她道,“这样,我们翠儿是山大王,我们裴家院子里,翠儿轮流睡,今夜跟祖母睡,明夜跟姑姑睡,后日再跟娘亲睡....” 裴夫人为了儿子,安排地明明白白的。 裴季还能不明白母亲的心思么,就是想让他们夫妻多多温存,“孩子小,离不得娘,今夜就让她跟歆儿安寝。” 程亦歆笑笑不说话。 在裴夫人院子里用过午膳,翠儿也不肯在这头玩了,说是要去舅娘那边,离得近就是这一桩好,孩子来去自由,程亦歆又让张嬷嬷送翠儿和两个侄子过去。 程亦歆回了房,原打算去收拾嫁妆,回过眸,见裴季跟了进来。 丫鬟们都退了出去,裴季无声迈过来,就这么将她抱进拔步床。 没了人,那双锐利的眼神毫不遮掩。 程亦歆面颊发烫,抱着高大的男人,喘声回,“这样不好吧?大中午的,万一被人发现...” 她没想到,看着温润内敛的男人,私下这般重欲。 裴季也很无奈,他就是食髓知味,握住她纤肢推进去,带着几分恳求,“亦歆,夜里翠儿要过来,你就当补偿我。” 程亦歆闭上了眼,她也想补偿自己。 新婚三日,程亦歆过得醉生梦死。 第91章 生产 回门这一日, 程亦歆马车都用不上,径直与裴季牵着翠儿就这么过来了,回门礼也是丫鬟婆子捧着送过来的。 程亦安和程亦乔一直住到她回门, 程亦歆这一进后院, 就被大家伙给围住了。 老祖宗, 程亦乔, 程亦安包括嫂嫂卢氏,几双眼神定在程亦歆身上, 屏气凝神等着她揭晓答案。 程亦歆害臊地捂住脸, “行了, 你们别担心了, 好着呢。” 大家伙松了一口气。 老祖宗带头笑弯了腰。 卢氏悄悄退出, 来到垂花门,程亦彦双手搭着正在这里等她,瞧见丈夫, 她立即给了个放心的表情,程亦彦松懈一笑, 旋即大步往前院去, 路过一个转角, 抓住候消息的陈伯, “去告诉爹爹,一切顺利。” 回想今日清晨爹爹欲言又止的模样, 程亦彦就忍不住发笑,这是他第一次在父亲脸上看到尴尬。 中午正宴由程亦彦主持,程明昱露过面就回了衙门,晚膳是私宴,只有长房自己几个孩子。 照旧是程明昱和老祖宗分南北对坐, 其 余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分坐两边。 三个妹妹终于都有了着落,程亦彦一直盼着三个妹婿齐聚一堂,然而.... 程亦彦看向程亦安身侧的空位,皱着眉问, “慎之怎么没来?” 程亦安察觉到二哥哥的怒意,连忙给丈夫告罪,“原是要来的,偏巧昨晚宣府那边出了事,他连夜赶了过去。” 是那位南安郡王递来消息,说是太子有跟他联络,陆栩生马不停蹄出城。 太子失去秦家后,显见有了新动作。 程亦彦失望道, “唉,我就盼着听慎之唤小孟一声二姐夫。” 那孟如川闻言立即摆手,“大舅子,您跟陆将军过不去,可别拉扯上我。” 他可不敢让陆栩生喊姐夫,回去他爹能扒了他的皮。 程亦彦严肃批评他,“在家里没有将军,也没有大人,只有辈分,他辈分在你下头,你就是他姐夫,逃不过。” 孟如川苦恼地望着程明昱。 三个女婿,就孟如川家里爹娘不在京城,所以这个女婿有事没事往程家跑,如今已经把程明昱当亲爹了,程明昱皱眉看着儿子, “行了,有你显摆的时候,摆宴吧。” 程亦彦不敢忤逆爹爹的意思,立即住嘴传膳。 裴季照旧延续“大姐夫”作风,担起榜样照料妻子,孟如川几乎围着程亦乔转,一口一个乔乔,席间也就他们小夫妻两个时不时有细语传来,陆栩生不在,程亦安照顾自己。 女儿身子重,挪不动,程明昱便顾着给她夹菜。 “爹爹,我够得着,您不用管。” 程明昱不喜欢侍女在眼前晃来晃去,所以平日是不叫下人侍奉膳食的,坚持自己动手。 老祖宗坐在对面,先是观察了几眼裴季,年长一些就是不一样,程亦歆那么大方能干的姑娘,在他面前都像被养娇了,可见这个女婿是没挑错的。 老二家的不用说,年轻小伙子一个,精力旺盛,人见人爱。 可若是论心疼,老祖宗还是最心疼陆栩生。 瞧,这孩子肩上担子重,连口团圆饭都吃不上。 虽说如此,三个孙女脸上均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可见都嫁对了人。 反倒是那个做父亲的....老祖宗看着对面顾着给程亦安夹菜的程明昱...头疼。 也不知他跟芙儿怎么样了,一问就是不吱声。 膳后,程亦安便跟程明昱说, “爹爹,大年三十我就不过来了。” 除夕是程明昱的寿辰。 她身子重,又是年关时节,在外头出了点事不好办。 程明昱能理解。 “你娘那边,你有何打算?” 程亦安笑了笑,“我和栩生商议过了,将娘和勋儿接来陆家过年。” 程亦安私下问过,夏芙没打算来程家过除夕,倘若是寻常的日子,娘亲也能伴着爹爹过寿,偏身是除夕,族老均要过来守岁,爹爹离不开,娘亲就不好露面了。 她毕竟还是云南王妃的身份,出现在程家不合常理。 程亦安也替爹娘惋惜。 程明昱沉默良久,将眼底那点伤感和落寞掩饰好,慢慢颔首, “好。” 冬去春来。 过了元月就该是程亦安的产期了。 接下来陆栩生是一日都不敢离开。 皇帝那边他也告了假,非紧急军务不要报来陆家,程亦安看得出来,陆栩生比她还紧张。 老太医被使来陆府住着,还有陆府原本的几位稳婆大夫,府上已是严阵以待。 老太医恐程亦安胎大不好生,现如今已限制她饮食,程亦安只能饿着自己,坐在罗汉床上看着那些零嘴干着眼, 程亦安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啊,陆栩生心疼坏了,捻着一小块果干递给她,“慢慢嚼,一点点吃。”程亦安张开小嘴,接在舌尖嚼着不敢下咽。 “你别老杵在我跟前,你紧张害我也紧张,你去衙门吧。” 陆栩生不走,将她搂在怀里,“这要是打仗,我就替你打了,偏身这事我帮不上忙,看着干着急。” 人对于自己无法掌控的事,便容易滋生畏惧,陆栩生也不例外,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看着程亦安挺着那么大肚子,陆栩生心里就慌。 后来是夏芙来了,把他逼走,程亦安有娘亲陪伴,心里就从容许多, “娘会一直陪着你,告诉你怎么使力,咱不慌。” 程亦安点点头。 二月初五,南安郡王那边递来消息,要陆栩生去一趟边关。 陆栩生不敢走,程亦安催他去, “没这么快,去吧。” 陆栩生被劝说一阵,已经打算动身了,结果马一牵出来,如兰奔出来对着他大喊, “二爷二爷,咱二奶奶肚子疼。” 陆栩生急得将马缰一扔,飞身掠去后院,稳婆大夫之类的全部涌过来,结果一把脉,是有宫缩的嫌疑,但还没到生的时候。 虚惊一场。 荣婚(重生) 第177节 饶是如此,该也快了。 陆栩生不敢离开。 宣府那边消息一道催着一道,陆栩生被架在火上烤,他遣裘青去一趟,自己一咬牙,决心一定等程亦安生了再离开。 哪知这一等就是七八日光景。 已经过了预产期,孩子还没动静。 夏芙都笑着道, “这孩儿过于镇定,将来一定是个沉得住气的主。” 陆栩生快笑不出来了,这小兔崽子将他折腾得不轻,到了二月十五这一日,连裘青的急递都发了来,南安郡王身份有被发现的危险,陆栩生火烧眉心,这辈子只有他挟持旁人的份,头一回被孩子折腾得急红了眼。 这崽子定跟他八字不合。 大抵见爹爹快熬不住了吧,这一日下午孩子总算发动。 夏芙和陆栩生跟着进了产房,程亦安还不到疼的时候,气定神闲将陆栩生往外头使, “你别跟进去,这里不需要你。” 陆栩生看着她肚子发笑,“不行,我必须亲眼看着崽子生出来。”待生出来一定要拍拍小屁股。 下午申时结束内阁议事,程明昱穿着官服径直赶到陆府前院,陆家三老爷和陆云生几个陪着他。 到了夜里长公主也来了,程明昱在正厅廊下远远朝她施了一礼,长公主也遥遥欠了欠身,便径直从斜廊往后院去了。 余光那道清隽身影渐渐变得模糊,长公主心想,那一段轶事就这么结束了吧。 程亦安听到长公主嗓音时,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殿下...您怎么..来了。” 长公主越过太医嬷嬷进了产房,也没近程亦安身侧,就站在台阶下声线镇定道, “安安,有人说我这个人命里带煞,能驱鬼神,故而今日你生产,我特来坐镇,有我在,一定保你平安,明白吗?” 程亦安疼得直哭,对着她哽咽点头。 何其有幸。 长公主没打搅她,回到产房外,二太太王氏和三太太都在这里候着,几位妯娌原也要过来,三太太怕人多搅得不安宁,吩咐柳氏等人去府上各处看顾,招待来客。 产房内哭声一阵盖过一阵,两位太太手抓着帕子面露紧张,倒是长公主还算平静,熬到凌晨,孩子还没出来,王氏只能劝长公主去歇着,说是给她准备了客院,长公主打了打哈欠摇头, “本宫哪儿都不去。” 二月十六,东边天露出第一丝鱼肚 白时,孩子终于呱呱坠地。 喜婆连忙出来道喜, “恭喜太太,贺喜太太,生了个哥儿。” 王氏听说得了个儿子,重重掐了掐掌心,喜极而泣, “阿弥陀佛,辛苦安安了。” 夏芙这边与李嬷嬷几人一道收拾好程亦安,又喂着她吃了口补汤,陆栩生亲自将她裹好抱回东次间。 陆栩生陪着程亦安经历整个产程,那份心悸早已盖过孩子出生的喜悦,出来时,面色冷峻,残存后怕,他朝长公主施礼,也与母亲和三婶道喜,最后往外走, “我去给岳父报喜。” 长公主三人进去看望孩子。 程亦安面上裹着抹额靠在引枕阖眼歇着,夏芙一直守在女儿身侧,握着她没舍得放手。 孩子被搁在摇篮里,由李嬷嬷等人亲自照看。 长公主进来,先看一眼程亦安,见她安稳歇着就没过去,先朝摇篮看来。 真是个极为干净的哥儿,双眼阖着在睡,眉线极为好看,面颊红彤彤的,薄若蝉蛹,不敢碰触。 二太太进来连忙与夏芙互道恭喜,待回过身去瞧孙儿,却见孩子已经被长公主抱了起来,二太太心一下子悬起,失声道,“殿下....” 长公主背过身去没理她, 三太太就聪明了,凑过来温声问长公主, “殿下,您瞧着像谁?这小宝儿阖着眼实在看不出像谁。” 长公主仔细打量,她并不是很会抱孩子,姿势极其僵硬,孩子闻到陌生的气味,倏忽睁开眼,然后准备哭,长公主对上他的视线,吃了一惊,原本要哭的孩子被她唬住了,呆呆看着她。 长公主惊讶地发现,“安安,他像你爹爹呀,可像了。” 程亦安迷迷糊糊没听清,倒是夏芙听见了,面露尴尬。 长公主高兴极了,重新将孩子放在摇篮里,坐在一旁看着他,认真道, “安安,让孩子认我做个干祖母吧。” 程亦安已经醒过来,想起长公主对她的爱护,去年为了爹爹只身南下,心里情绪涌动,毫不犹豫点头, “那是孩子莫大的福气。” 二太太眼巴巴看着孙儿,有些吃味,一想到孩子将来要唤别人一声祖母,心里就酸酸地疼。 长公主看出她心思,轻飘飘道,“太太膝下还有个疼爱的小儿子,届时定是儿孙满堂,这个孙儿让给本宫,无妨吧。” 二太太偏心小儿子陆继生不是秘密,她尴尬地笑了笑。 长公主也没停留太久,一来熬了一夜身子受不住,二来,她在这里,程明昱不方便过来,于是搁下一个封红起身告辞,程亦安挽留她, “殿下,您先在府上客院歇一歇再走。” 她怕长公主身子扛不住。 长公主拒绝道,“你刚生产完,就好好歇着,别的事一概别管。” 二太太示意三太太去送长公主,自个儿迫不及待来看望孙子, “我的小乖乖,长得可真可爱...” 还真像程明昱,像程明昱好啊,像程明昱定是个美男子,毕竟这么多年了,这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头衔还没被摘走,等孙儿长大,该轮到孙儿了吧。 二太太在这里美滋滋地畅想。 程亦安猜到王氏对认干祖母的事不大高兴,安抚她道, “婆母,孩子认下长公主,便是多了一个人疼他,婆母不要介怀。” 二太太想了想,“也是,我这个亲祖母该替孩子高兴才是。”她轻轻抚了抚孩子的手。 不一会,陆栩生领着程明昱进来。 二太太闻讯从东次间迎出来,在明间见到程明昱,朝他施礼, “恭喜首辅大人当外祖。” “程某也贺太太做祖母。” 相互客气了一句,二太太出门宴客去了,程明昱抬步踏进东次间,第一眼就看到夏芙盈盈立在摇篮旁,忙了一宿,她神色显见露出疲态,不过看着心情很是不错,程明昱朝她轻轻颔首,先过来看望女儿。 “安安....” “爹爹....”程亦安朝父亲伸出手,程明昱握住她,见她眼眶开始泛红,连忙劝住, “孩子辛苦你了,快别哭,爹爹为你高兴。” 更多的是心疼,凌晨那疼叫声,听得他这个做爹的心里直犯怵。 程亦安抚了抚眼角,“我是高兴的,爹爹,多亏了娘亲陪着我。”她朝夏芙挤眼色。 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最难的时候,爹爹和娘亲都陪在身边。 程明昱回眸看了一眼夏芙,夏芙目色娴柔。 随后程亦安扯了扯程明昱的衣袖,“爹爹,您给孩儿取个名吧。” 这时,床榻一侧传来一声轻咳,陆栩生朝程亦安使眼色。 他儿子的名为什么要岳父来取? 程明昱无视陆栩生那声咳,应道,“三日后爹爹拟几个名来给你挑。” 程亦安俏皮地朝陆栩生眨了眨眼。 这边夏芙忍不住想抱一抱外孙,可惜她没怎么抱过孩子,有些不敢下手,程明昱走过来,一手拖住孩子背心脖颈处,一手搂住襁褓将孩子抱起来,随后做了示范,“这样抱。” 夏芙学着他将手肘屈起,程明昱小心将襁褓搁在她手肘处,让孩子躺在她手臂,随后在一旁帮扶。 夏芙全神戒备,望着睡熟的孩子稀罕极了,随后轻声与程明昱道, “孩子生出来,我就发现像你...” 程明昱失笑,引着她落座,夏芙怜爱地看着孩子,程明昱的目光大多落在她身上。 陆栩生瞅了一眼那边,在程亦安身侧坐下来,低声埋怨道, “让岳父取名作甚?儿子的名,我已取好了。” 程亦安瞪他,“就让我爹爹取。” 陆栩生虽是进士出身,那点墨水比起爹爹还差得远。 “你不去看看孩子?”程亦安唆使陆栩生。 陆栩生自得知是个全乎的儿子,就没管了。 “不急吧。” 程亦安看着陆栩生心累的样子想笑, 孩子出生那一刻,老太医看了一眼大笑一声说是像外祖,当时陆栩生的脸就黑了。 “是你亲生的无疑,我瞧见他眉峰像你。” 陆栩生的眉峰特别英气。 陆栩生将她双手搭在掌心,不想说话。 其实生下来后,他也瞄了一眼,孩子连额尖发线的弧度都跟程明昱一模一样,陆栩生痛心疾首。 荣婚(重生) 第178节 隔代遗传在他儿子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其实也正常,儿子像娘,女儿像爹爹,所以盘算下来,儿子像外公没错。” 陆栩生:“......” “再喝一碗补汤吧。”陆栩生拿汤堵她的嘴。 陆栩生陪着程亦安眯了两个时辰,便骑马往宣府去,夏芙陪了程亦安三日,确定她身子安稳,没有出血的风险,便打算回一趟药铺,帮着程亦安配一些下恶露的方子。 铺子已经开张,平日是程亦可帮她打理。 可儿十分能干,已经走通了京城各药材商的门路。夏芙教她辨别药材好坏,程亦可最近在钻磨这些。 然而抵达药铺时,程亦可却不在,厅中立着一人,一身绯袍官袍,衣袂飞扬。 过去夏芙喜爱看程明昱着白衫,直到看到这身绯袍,那么鲜艳的颜色,将他明隽的相貌,清越的气质以及与生俱来的矜贵和威严,融合到了一体。 反而比那身白衫看着更惊心动魄。 她款步过来,笑吟吟看他, “家主这把年纪了,还生得这样好看,难怪前几日有人上程家说亲。” 程明昱皱着眉峰道,“谁在你跟前乱说话,这是没有的事。” 夏芙葱葱玉指搭在他的犀□□带,美目轻转,“可儿能糊弄我呀?” 那是前几日程亦可与她唠嗑,无意中透露出的话。 程明昱轻轻抿了抿唇,顺着她指尖那股力道倾近她, “我以为你不在意呢。” 夏芙一哂,连忙松开他,岔开话题道, “家主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程明昱指着厅间的礼盒,“明日孩子洗三礼,这是我给你备好的贺礼。” 外孙降生,夏芙这个做外祖母的没有表示说不过去,她没有私产,她又不可能用云南王府的财物,方才还在为这个事愁呢,不成想程明昱就给她准备妥当。 夏芙接着勾住他革带,绵绵凝望他,“那芙儿谢家主美意。” “怎么谢?”程明昱眸眼深邃,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夏芙一笑,唇角那两个小梨涡慢慢荡开,纤指从革带往上攀上他双肩,踮着脚几乎倾在他怀里,眼神拉丝般缠着他,意思显而易见。 程明昱算是看明白了,她现在就图快活,完事便拍了拍手走人。 程明昱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将她手指扒下来淡声道, “你有本事跟我签婚书,否则我不吃这一套。” 夏芙:“......” 第92章 表姑娘来了 手虽被他扒下, 却依然握在掌心。 意图已经显而易见了。 夏芙对上他逼人的眉目,眼底流露出些许头疼尴尬委屈以及 无奈。 不给就不给。 她慢腾腾将手从他掌心抽出, “正巧, 安安坐月子, 我要陪伴左右, 也没空来药铺。” 程明昱:“.....” 正月里应酬多, 他们俩也就见了四面,进入二月, 安安生产在即,更是一次都没有。 她不信程明昱不想。 “真的不要?”夏芙直勾勾望着他, 又来牵他的腰封。 程明昱这次铁了心不依她, 再次将她的手掰落。 “母亲挂念你, 你什么时候去看望她老人家?” 夏芙这回失落掩不住,目光在他修长的身子逡巡过,低声道, “等安安做完月子吧。” 孩子的洗三礼办得十分热闹,陆府在门前摆了三日流水席, 也撒了不少金银铜板给孩子积福。 陆栩生在洗三礼这一日回了京, 一家子聚在宁济堂给孩子取名。 程明昱送来三个名讳。 “嘉言懿行, ”“熠熠生辉,”取名“嘉熠”,听程明昱的意思, 等孩子及冠便可取“懿”做字。 其二是“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取名“穆清”,孩子及冠字可取作“随风”。 其三取自“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 色思温,貌思恭....”,为“九思”。 每一个名儿程亦安都喜欢,思来想去,难以抉择,交给陆栩生拿主意。 陆栩生倒是聪明,“待我进宫请旨。” 皇帝拿他当儿子看,他生了孩子,不能越过皇帝去,于是陆栩生进宫面圣,请求皇帝赐名,皇帝倒是笑眯眯问,“程明昱拟了什么名?” 瞧,什么事都瞒不过帝王。 陆栩生恭恭敬敬递出来,皇帝看了一眼沉吟道, “均不错,依朕看就定‘九思’二字,待孩子及冠,朕再给他赐字。” 皇帝见陆栩生生了个儿子,很眼馋, “宁王媳妇也怀上了,两个孩子年龄相差不大,赶明有伴。” “怎么样,有个嫡长子,高兴坏了吧?”皇帝问陆栩生。 陆栩生想起儿子那张脸,想哭,“勉勉强强吧。” 皇帝瞪他,“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陆栩生头疼道,“陛下是没瞧见孩儿那张脸,生得跟我岳丈大差不差,我看着就头大。” 陆栩生在朝中跟程明昱不对付已不是秘密,二人大多时候政见不同,吵起来时,陆栩生可是丝毫不给岳丈面子。 “您想想,我上朝要被那张脸怼,下朝还要被那张脸欺负,臣这日子没法过了...” 皇帝哈哈大笑,敲了他一记,“除了你儿子,谁治得了你!” “赶明等孩子出月子,抱来给朕瞧瞧。” 他要看看孩子有多像程明昱。 陆栩生又带着赏赐回了宁济堂,如此孩子名字定下为陆九思。 程亦安对着襁褓里乌溜溜睁着眼的儿子道,“九思,九思?” 程亦安的月子坐的比别人长,有足足四十来日,这段时日夏芙几乎是片刻不离,没人比她更明白女人坐月子时的艰难,她当年便是因此郁郁不堪最后到寻死的地步,所以程亦安坐月子时,夏芙不敢掉以轻心,她这个做岳母的如此慎重,陆栩生等人只会打起十二精神配合。 幸在孩子也乖巧,四十来日几乎是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尿裤子会嗯了几声,其余时候安安静静睡,以至于父子俩这么久了还没对上一眼,每每陆栩生回府,孩子皆睡得香。 这段时日,程家老祖宗带着程亦歆和程亦乔来探望过程亦安,老祖宗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快笑得合不拢嘴, “像,跟你爹爹生出来时几乎一模一样。” 有了老祖宗亲口认领,陆栩生彻底死心了。 夏芙亲自送老祖宗出门,老祖宗挽着她的手,慢慢往外踱步, “在陆府住得可还习惯?” 夏芙搀着她道:“还好,我当年跟着老王妃四处看诊,什么地儿都住过,没有择床的毛病。” 老祖宗听了心疼得滴血,眼眶就忍不住发酸, “芙儿,你知道的,你如今在我这里比我儿子比我女儿还叫我怜惜,上了年纪都盼着有个伴,你旁的也别想了,就伴着明昱好好过吧。” 夏芙笑道,“是啊,安安给我准备了一个宅子,这大半年我时常过去,将它修整成我喜欢的模样,得了空,我带家主过去瞧瞧。” 她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 老祖宗能理解,“只要你肯要他,带他去哪儿我都乐意。” 夏芙笑红了脸。 出了月子,便进入了四月,日子暖和起来,小九思爱发汗,只用穿两件衣裳,还别说得多亏了长公主准备那些小衣衫,为何,这小子挑的很,程亦安吩咐针线房给他绣的小衣他不爱穿,一旦上身,便扭动小身板皱着眉看她,程亦安没法子,只能给他换上长公主聘重金让江南名家给他织的衣裳,不得不说,滑溜溜的,柔软有光泽,孩子上身很舒适,乖乖入睡。 夜里陆栩生回来,照旧往摇篮瞅了一眼,便往程亦安跟前来,程亦安正在给孩子整理小衣,陆栩生瞅了一眼床榻上鲜艳的小衣衫顿时皱眉, “给他穿女孩子的衣衫作甚?” 程亦安无奈道,“这是殿下预先准备的小衣裳,哥儿一百套,姑娘一百套,咱们这不是生了个哥儿么,这些姑娘家的小衫就浪费了,你这儿子挑的很,不肯穿家里的衣裳,非要穿这些,我没法子,只能将这些姑娘家的小衫给他顶上。” “这么挑啊。”陆栩生气笑了,“不愧像你爹。” “哎哎哎,”程亦安不高兴了,“好事你往自己身上兜,不好的事你就赖我爹爹。” “没准这是像你呢,我记得谁告诉我,你小时候也穿过小裙子。” 陆栩生:“......” 程亦安记得陆栩生的奶娘徐嬷嬷告诉过她,陆栩生少时喜欢娇艳的打扮。 陆栩生不服气,“有这个家底挥霍的,除了你爹还能是谁,定是像你爹。” 程亦安瞪他,“那你倒是长点本事,攒些家底来呀。” 陆栩生甩摊子,“这个儿子我可养不起,叫他寻他外祖父和干祖母。” 翌日下朝打东华门出宫,正巧遇见入宫的长公主,陆栩生驻足与长公主施礼,顺带埋汰了她一句, “殿下将孩子养娇了,害得我们好苦,男孩子家的糙养些才好,身子骨结实。” 长公主没好气道,“你以为人家是你?人家未来可是咱们京城第一美男子,吃穿用度能不讲究?陆栩生,养不起就把九思送来公主府,本宫亲自养。” 荣婚(重生) 第179节 得了,陆栩生可不敢,无语地摇摇头,摆手回府,立即着人前去江南,请名绣上京。 东华门这事传到程明昱耳朵里,程明昱不能委屈了外孙,吩咐程家针线房的掌针娘子亲自去了一趟陆府,将小孩儿的衣裳尺寸合好,便回府给小九思做衣裳。 衣裳便罢,孩子的玩具长公主也给包了,比如九连环,拨浪鼓等,长公主审美多绝,口味多叼?她送来的东西就没有差的,就连那面拨浪鼓挑的都是最细软的皮面所制,拒绝吧,长公主不高兴,收下吧,这孩儿眼界被养得不是一丁点儿刁钻。 夜深人静,陆栩生抱着孩儿给他扇风时,就在唠叨, “九思,快些长大,长到三岁,爹爹带你习武,你外祖那些毛病,咱一个都不能学,明白吗?” 应着这句话,长公主次日便着人送来了一把琴, 这是一把特为小孩子量身定制的琴,无论力度和长短均适合给小孩子玩,程亦安每日均要让小九思趴一会儿,锻炼他抬头,趴着时,白皙的小手就搭在琴弦上摸,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小家伙,竟然罕见咧了咧嘴。 陆栩生扶额。 程亦安乐得直笑,“等孩子三四岁,就把他送去程家,交给爹爹教养吧。” 身侧,陆栩生劈来一道眼风,“做梦!” 不过这一笑,倒是叫陆栩生发现了新天地,他在孩子身侧蹲下来,逗他道, “九思,再笑一个。” 小九思笑起来很像程亦安,母子俩笑眼弯弯的弧度一模一样,陆栩生可爱看了。 怎料,孩子抓起身侧一块尿布,扔了爹爹一脸。 臭小子,力气不小。 程亦安笑岔了气。 午膳过后,程亦安带着孩子午歇,陆栩生去了衙门,这一觉睡得迟,至申时三刻方醒,程家送来了一批小衣裳,程明昱的意思是,孩子往后的衣裳就让程家来做,他不信任陆家针线房的手艺,程亦安头疼,与李嬷嬷道, “不是咱们针线房娘子做的不好,实在是没打算给他穿那么名贵的衣料。” 爹爹宠起孩子来也是没边。 程亦安当然不缺银子,她去年在京城也开了一家钱庄,金陵,京城两地联动,钱庄名声渐渐打出去,年底金陵那边的钱庄已经开始盈利了,不出三年,百万银子是能挣回来的。 撤换一批管事后,陆家本家的产业也经营得有声有色。 只是陆栩生军人出身,作风没程家和长公主那么奢靡,他在白银山什么苦头没吃过,不想把孩子养废。 李嬷嬷笑道,“咱们小世子有这个福气,就是他命好,也不能没苦硬吃。” 程亦安被“没苦硬吃”四个字给打败了, “行吧。” 正收拾着,明嫂子忽然进了屋来,神色深深道, “禀二奶奶,表姑娘来了。” 程亦安还没反应过来,坐在罗汉床上回眸,“什么表姑娘?” 明嫂子道,“王家的表姑娘王韵怡。” 程亦安神色一顿,立即回过味来,“何时来的?” 明嫂子道,“昨日王家一家进京,今日清晨王家家主领着阖家老小入宫拜见太后,午后王韵怡姑娘便来给咱们二太太请安,人如今在太太院子里,二太太的意思是请您过去见客。” 李嬷嬷闻言立即沉下脸色,“一个表姑娘而已,身份哪够格让咱们郡主去见她?若是王家知礼,见过太太,该她来跟咱们郡主请安。” 明嫂子颔首,“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方才太太打发人来时,我便使出去了。” 程亦安淡淡颔首,继续整理孩子的衣物,没有作声。 千呼万唤,这个王表妹终于现身了。 第93章 陆栩生,你慌什么 程亦安见过王韵怡吗, 没有,只是从二太太和下人嘴里听说过这个人,过去总被人拿在嘴里比, 要说不介意那是假的, 可细想来, 她与这位王姑娘其实无甚关联, 没必要因为这个人跟陆栩生置气。 她吩咐明嫂子,“她初来乍到, 我身为当家主母当有表示,你把前一阵子宫里赏下来的绢花, 拿一对给表姑娘送去, 权当是陆家的见客礼。” 前段时日皇后给各勋贵府邸赏了些绢花, 府上每位姑娘和年轻媳妇均有,程亦安这一对还没用上,王韵怡是府上表姑娘, 送给她正合适。 明嫂子亲自将绢花送去明熙堂。 进去时,瞟见二太太正与那位表姑娘说话, 那姑娘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裙衫, 外罩对襟薄褙, 下裳是一条色泽丰富的百褶裙,头戴点翠镶宝石的头面,十分明艳张扬的装扮, 坐姿也很端正,没瞧见正脸,光看侧脸是一位极有气场姑娘。 明嫂子将东西带到,便退下了。 二太太着人将绢花递到王韵怡跟前,笑道, “你表嫂的好意,你戴着玩吧。” 身侧五姑娘陆书芝也盯了一眼绢花,“我也有一对,我那对是粉色的,嫂嫂这对是孔雀蓝的,我瞧这对很合表姐的气质。” 王韵怡不动神色掠过那对绢花,拾起茶盏喝茶,问二太太,“姑妈,祖父吩咐母亲两日后举办赏花宴,以示咱们王家回归京城,届时姑妈可要带着陆家女眷过来捧场。” “这是自然的。” 二太太见王韵怡对着这对绢花无甚兴趣,便知她这是对程亦安有想法了, “你还没见过你表嫂吧,天仙一样的人物,与你表兄十分恩爱,最近刚得了个孩子,那孩子可爱极了,你待会去瞧一瞧,一定喜欢上。” 王韵怡与陆栩生青梅竹马,过去两家属意让二人亲上加亲,后来两家立场不一,被陆昶回绝了,可是她心里一直遗憾,直到程亦安嫁过来,这份遗憾已经淡的几乎没有,如今得了个宝贝的小孙子,就更将当年的念头抛诸脑后了。 二太太这句话有两层意思。 其一,陆栩生跟程亦安很好,让王韵怡死心,其二也是提醒王韵怡,待会得去给程亦安请安。 王韵怡听明白二太太的意思,默默啜了一口茶, “那我恭喜表兄娶得贤妻。” 二太太暗自打量侄女,姣好的摸样,出色的才学,这样的姑娘还留着未嫁实在可惜了, “你的婚事如何了?不如趁这次进京把婚事敲定?要不要姑母帮您相看相看?” 王韵怡笑容勉强,“算命的师傅说我不宜早嫁,祖父还想留我两年。” 二太太着急道,“再留两年就二十二岁了,届时就没有好郎婿给你挑,”说到这里,二太太叹了一声,扶额道,“怪我,当初耽误了你。” 当初在青州有人与王韵怡提亲,可惜她那时生了让王韵怡嫁给陆栩生的心思,所以阻了那门婚事,怎奈最终婚事落空。 王韵怡见姑母面露愧疚,抚着她手背道,“姑妈,都过去了,兴许我与表兄无缘吧。” “那你赶紧寻个好人家嫁了,我这心里才好受。” 王韵怡温婉一笑,没接这话。 陆书芝见二人停下话茬,便开口问王韵怡, “表姐,表兄来了没?大后日赏花宴表兄在吧。” 王韵怡有一对双胞胎兄长,二人出生间隔一盏茶功夫,过去陆书芝在王家住时,这位表兄会带着大家伙骑马射箭,陆书芝很喜欢他。 王韵怡深深看了一眼表妹,失笑道,“书芝,哥哥比我们晚出发,也不知能不能赶到。” 陆书芝面露失望,牵着母亲的衣角,“娘,您还说表兄已到了京城,结果还没有呢。” 这一年多登门求娶陆书芝的人家比比皆是,她是陆栩生嫡亲妹妹,在京城抢手得很。 但二太太却留了个心眼,王家想跟陆家联姻的意图一直没断,王韵怡嫁不成陆栩生,二太太便想把陆书芝许给王云修。 故而一直等着王家人上京,好当面商议婚事。 二太太安抚女儿,“急什么,不过几日功夫的事,”言罢又告诉王韵怡, “明日我先去府上给你母亲帮忙。” 顺带与嫂嫂提一嘴。 王韵怡沉默一会儿,应下了。 既然明白姑妈的意思,王韵怡就不愿再闲谈,借口时辰不早告辞, “今日时辰晚了,母亲还等着我回去核对宾客名录,改日再去给表嫂道安吧。” 二太太也没强求,送她到院子穿堂,吩咐女儿送她出门,走时让王韵怡把那对绢花给捎上了。 王韵怡前脚离开,陆栩生后脚进了家门,照旧先去书房沐浴更衣,换了家常便服方来宁济堂,过去程亦安也没这般要求他,如今有了孩子,怕陆栩生风尘仆仆熏着孩子,遂让他洗了再过来。 陆栩生进了屋子,见程亦安安安静静坐在摇篮旁,轻声问道, “还没醒?” 程亦安时不时给儿子打一打扇,回道,“醒了一个时辰,方才喝饱又睡了。” 小九思很肯长身子,不到两个时辰便要吃上一回,程亦安给他寻 了两个乳娘。 陆栩生接过她的扇子,替孩子摇扇,男人力气大,扇一下那风便盖面而来, 程亦安忙提醒道,“别摇这么大风,凉着他了。” 陆栩生只能缓一缓。 小九思越长眉眼越开,也越好看。 可惜就是寻不到他的痕迹,陆栩生自嘲一声,兀自笑了。 笑着笑着,听到对面程亦安冷不丁说了一句, “你表妹来了。” “什么表妹...” 刚一出口反应过来,陆栩生视线慢慢接上程亦安,眼神渐渐变得深邃,凝重,到最后甚至有些慌, “今日过府来了?” 程亦安朝二太太院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没准现在还在你母亲院子里,方才婆母请我去见客,我没去,你去吗?” “我不去。”陆栩生摇头如浪鼓,“我为什么要见她。” 程亦安见他满脸紧张的样子,抿唇低笑,将扇子夺过来给自个儿扇,歪着脑袋,俏眼凝睇,“你慌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 陆栩生只觉如临大敌,“你这眼神比不说还叫人慌。” 荣婚(重生) 第180节 程亦安瞪他,“我不是在笑吗?” “就是笑才可怖。” “那你的意思是要哭?” “那更不能。” 若程亦安真哭上了,他这会儿该去岳父跟前负荆请罪。 程亦安还是第一次看到陆栩生这么慌张,促狭道,“毕竟前世做了几年夫妻,真不去见她?” “我不去。”陆栩生起身往后退一步,“我与她之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话未说完,程亦安眯起眼托腮看他,“陆栩生,我看你很心虚,你这辈子还没心虚过,这是第一回吧?” 陆栩生觉得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拿自己相比,他一丁点都不想范玉林与程亦安再有任何瓜葛,所以他也很忌讳王韵怡。 他揉着眉棱,十分头疼道, “我发誓,我一定不会见她,无论什么场合。” 程亦安平静下来想一想,沉吟道,“也没不让你见,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了,遇见了便打个招呼,没遇见便罢,你也别刻意做什么,省得她以为你很把她当一回事,若她真寻上门来,你与她说明白便是。” 陆栩生是在与她和离后再娶的王韵怡,至少明面上她没看到王韵怡插手他们夫妻之间的事。 陆栩生不知该如何回她,没吭声。相比他对范玉林的反应,他觉着程亦安过于云淡风轻了。 吃过晚膳,陆栩生去给二太太请安,二太太果然说起要将陆书芝许配给王云修的事,陆栩生毫不留情拒绝, “绝无可能,母亲打消这个念头。” 二太太见儿子斩钉截铁,顿时发急,“栩儿,我耽搁了你表妹的婚事,此事你心里清楚,你外祖家一直想跟陆家亲上加亲,书芝又喜欢云修,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嘛?” “没有什么两全其美,太子已经不行了,您为何还要搭上王家这条船?” 二太太跌坐在圈椅,泪流满面,“孩子,娘毕竟是王家人,要为娘家考虑,退一万步来说,王家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因着你妹妹的婚事,也能救王家男嗣一命。” 陆栩生眼底一点温度也无,“王家的事没您想得这么简单,您自己要贴王家,不要搭上妹妹一生的幸福。” 二太太顿时哑口无言。 陆栩生回到宁济堂,案头送来王家的请帖,请他们夫妇大后日去王家吃酒。 程亦安将请帖推给陆栩生,“抱歉,我不能去,今日你表妹过府不曾给我请安,王家失礼在先,我不能给王家这个面子。” “我也不去。”陆栩生将请帖交给丁香,让她去处置。 程亦安担心道,“你外祖父亲自下帖请你,你不去,会不会有人弹劾你不敬长辈?” 陆栩生没好气道, “我看着像个怕弹劾的人么?” 程亦安嗤出一声笑,掏出绣帕替他擦了擦额尖的汗。 “行,那就不去吧。” 次日上朝,王老太爷以礼部客卿的身份入殿拜见皇帝,下朝时,王老太爷跨出门槛,看到程明昱被官员簇拥,朝他拱了拱袖, “多久未见,明昱风采依旧。” 程明昱也朝他一揖,“王公身子骨还健朗?” “勉勉强强吧,听说我那外孙做了明昱的女婿,素日在朝堂上与你唱反调,你念着他年轻不更事,不要与他计较。” 程明昱负手一笑,“慎之当政爱兵行险着,程某以稳妥为上,故而有些争执,不过都是为朝廷,无伤大雅。” 王老太爷往前一比,示意程明昱随他下殿,二人议了几句朝事,分别时,王老太爷邀请道,“明昱,后日我府上请酒,不知明昱可否赏光?” 程明昱遗憾道, “抱歉王公,程某多年不事宴席,便是亲家府上也不去,还请王公海涵。” 王老太爷也猜到请不动程明昱, “那就让府上大公子来吃个酒。” 程明昱笼着袖,笑意渐深,“怕也是没空。” 王老太爷便有些不悦了,“明昱,我与你父亲当年一道同游,你父亲还曾在我们王家住过几日,说句拿大的话,若是你父亲在世,你也算我的晚辈了,今日这点面子都不给?” 程明昱笑容不改,“倒不是程某不给这个面子,实在是王家家风不如过往,令程某大失所望。” 王老太爷面色一凝,程明昱不会无缘无故与人为恶,里头定有缘故。 回府立即盘问,结果便知孙女去陆府时不曾拜访程亦安,程亦安被封郡主,又是陆府当家主母,王韵怡不曾见礼着实失礼,但也算不得大事。 程明昱还真是护短。 王家大老爷王韵怡之父问他,“您瞧着怎么办?要不要让韵儿再去一趟陆府?” 王老太爷摇头,“不必了,即便去了,程家也不会来人,他们不会接受事后的赔罪,这件事就这么去吧。” 王老太爷还不至于为了点面子,去委屈自己的孙女。 只是王老太爷多年未回京城,对着京城动向摸得不那么准确,程家及其姻亲不曾露面,京城许多官宦闻风而动,纷纷寻借口推辞赴宴,王家这场赏花宴真正到场的并不多。 王老太爷看着寥落的门庭,重重摁了摁眉心。 如此可见,太子危矣。 宴后,王大老爷扶着父亲回书房,回想今日二太太的形容,有些不放心道, “妹妹今日过府脸色不大好。” 王老太爷心知肚明,“她呀,见韵儿嫁栩生不成,心生愧疚,想改让书芝嫁云修,可惜定是被栩生否决了,所以心里煎熬。” 王大老爷也有让儿子娶书芝的意思,毕竟他不大看好太子,万一太子失势,有书芝这门亲,皇帝看在陆栩生的面子,也能饶了王家。 “父亲,我倒是觉得这门婚事不错,咱们这叫狡兔三窟。” 王老太爷听到“狡兔三窟”四字,定定看了儿子一眼,知道他有打退堂鼓的心思,遂甩开儿子的手臂踏进书房,不再理会。 王大老爷闹了个没脸,回到屋里撞见王夫人在插花,便顺道与她埋怨几句, “父亲也真是,因为太后,将整个王家搭进去,瞧那程明昱多聪明,阖族不参与党争,即便女儿嫁了陆栩生,他在朝中也没有唯皇帝马首是瞻,什么关乎百姓,他便做什么事,是真正以社稷为己任,难怪天底下文人士子均服他。” “咱们王家原也不必淌这趟浑水,父亲是被太后迷昏了眼。” 王夫人闻言嗤笑几声,将最后一束芍药插进去,冷觑着丈夫道,“这叫什么?这叫得不到的永远被惦记着,当年父亲求娶太后不成,耿耿于怀,太后只要给他老人家一点甜头,他就甘愿赴汤蹈火。” 王夫人埋怨归埋怨,却还是得为自己寻后路,“我的意思也是让书芝嫁过来,至少保住咱们这一支。” 王大老爷十分赞同,“你呀,明日得空带着两个孩 子去陆府走一走,妹妹既然有这个心思,事情就不难。” 翌日王夫人便以贺陆家添孙为由,带着女儿和儿子造访陆家,先去拜访过老太太,径直就往程亦安这边递名帖。 王夫人作为长辈登门,程亦安没有拒绝的道理,命明嫂子将人领来垂花门附近的花厅待客。 王夫人和王韵怡跟着明嫂子往后院去,而王云修则留在陆府前院,陆继生和陆惜生两兄弟在前厅招待他。 二太太回想当年琅琊王氏何等风光,如今落到门可罗雀的境地,无比感伤,有心斡旋娘家人和陆栩生,遂早早遣人去衙门知会陆栩生,陆栩生打道回府,跨进前厅,便见一着白衫的温秀男子坐在客席。 王云修今年二十,该是因双胎之顾,身子比寻常男子要纤弱一些,个子并不算高,与双胞妹妹相差不大,不过论相貌却是极其出众的,在青州有钟灵毓秀之美誉。 他瞧见陆栩生进来,立即起身作揖,“见过表兄。” 然而陆栩生却大步往前,十分亲昵地握住他左手胳膊,笑道,“数年未见,表弟风采更胜当年。” 陆栩生笑意极深,随着手腕力道加重,目光定定望入他的眼,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王云修心头闪过一丝寒意,耐住痛楚,面不改色道,“表兄过奖,愚弟愧不敢当。” 第94章 程亦安,你心里到底有没…… 陆栩生见王云修泰然自若, 放声一笑,松开手请他入座。 “遥想当年,父亲在世时, 你我一道在边关随他老人家习武射箭, 表弟在我心里, 比我嫡亲弟弟不差。” 王云修目露些许黯然, 做怀念状,“是啊, 姑父去世后,再无人这般细心教导我。” 陆栩生也怔惘道, “谁说不是, 我一直记得当年我去白银山, 表兄在边关等我整整三月,你是唯一一个相信我会活着的人。” 王云修似乎不忍回忆,眼眶泛痛, 难再开口。 陆继生见状立即岔开话题,“过去的事咱们就不聊了, 说到表兄这次进京, 可是有何打算?” 王云修稍稍整理思绪, 回道,“太后娘娘有意让我去户部观政。” 陆继生道,“表兄, 户部是郑阁老的地盘,你进得去吗?” 王云修撩眼看向陆栩生,“我听说表兄的内舅在户部当值,表兄可否行个方便?” 陆栩生将窄袖往上卷了卷,叹道, “你是不知,我与那大舅子话不投机,我平日连程家大门都难进去,遑论说情了。” 王云修笑了笑,不再说话。 前厅其乐融融,后院花厅,也和和气气。 王夫人是个极擅言谈的人,见了程亦安便将她夸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 程亦安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王夫人,余光却发现王韵怡一直在盯着她。 这也是程亦安第一次见到王韵怡。 王韵怡身为王家嫡长女,打小被金尊玉贵长大,那一身的大小姐气派竟是将身侧的母亲都给压下去了,程亦安忽然很好奇,这样的女子实在看着不大像会将后宅闹得乌烟瘴气的人,莫非人不可貌相? 王夫人见女儿默不作声盯着程亦安瞧,有些失礼,轻轻扯了扯她袖口,“你不是说给你表嫂捎了贺礼来吗?还不快送上?” 显然女儿还因陆栩生心里一直闷闷不乐,只是如今人家已娶妻生子,再纠缠就有失身份了。 王韵怡朝侍女示意,侍女便将一个宽长的锦盒奉上,王韵怡面露微笑, “这是我们青州窑烧得五福娃娃,给表嫂把玩。” “多谢。”程亦安也没打开,吩咐丁香收着。 王夫人能感觉到她们俩之间的微妙气氛,绞尽脑汁想缓和也无济于事,如坐针毡,不一会二太太与三太太过来了,说是午膳摆在花厅。 原是女客在后院就席,男客在前院吃酒,不知为何,王韵怡突然朝二太太开口, 荣婚(重生) 第181节 “姑妈,我已许久不曾见过几位表兄表弟,不如一道请来花厅用膳吧,一家人也不必拘这些虚礼。” 二太太面露难色,换做过去也没什么,只是如今王韵怡和陆栩生之间,实在不便见面,二太太被架在了火上烤。 三太太对这事心知肚明,恐王韵怡闹幺蛾子,忙打圆场, “哎哟,跟那些少爷们搅合在一处作甚,他们爱喝酒,我又闻不得酒气,咱们还是各吃各的好。” 王韵怡发觉她提议后,席间气氛不大对,笑了笑, “我总觉得你们陆家人很忌惮我似的,就用个膳而已,用得着这般防东防西的?少时,表兄在王家,因着生的好看被嬷嬷误认为姑娘,见他弄脏了衣衫,还拿着我的衣裳给表兄穿过呢,这又该怎么计较呢?” 程亦安眯了眯眼,原来是这么回事。 大奶奶柳氏听不下去,冷着脸道, “到底是我们忌惮王姑娘,还是王姑娘咄咄逼人,俗话说客随主便,倒是王姑娘到了我们陆家一点不拿自己当客人。” 王夫人面上已经挂不住了,瞪了女儿一眼。 二太太恐越说下去越不安生,无奈道,“行吧,去请栩生等人来花厅就餐。” 不一会,陆栩生与王云修等人一道过了垂花门。 陆栩生一出现就察觉有一道视线片刻不移地跟着他,暗自头疼,没看王韵怡,先上前给王夫人见礼, “给舅母请安。” “栩生啊,还真是几年不见,你又变了个样。这般年轻就做了阁老,可见姑奶奶调教有方,安安相夫有功。”王夫人免不了将她们都夸一遍。 “舅母谬赞,”话落,这才正视王韵怡,施了一礼,“表妹安好。” 王韵怡怔怔看了他许久,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回了一礼,“见过表兄,” “一别三年,表兄已娶妻生子。”她毫不遮掩地看着陆栩生。 这话说的。 陆栩生轻轻瞟了一眼不远处的程亦安,不动声色回, “得多谢陛下赐婚,老天厚爱,将你嫂子嫁予我,是我三生之福。” 程亦安闻言嗔了他一眼,“当着客人的面,也不怕害臊。” 陆栩生立即往她身侧来,温情款款道,“舅母又不是外人,一家人也不必拘这些虚礼。” 这是将王韵怡方才那句话给还回去。 王韵怡嗤笑。 王夫人尴尬地说无妨无妨,“年轻夫妻恩爱才好。”又暗暗示意女儿不要多嘴。 二太太又引荐王云修,陆书芝主动给表兄问安,大家分主宾落座。 不一会菜肴上了桌,二太太和陆栩生说了几句漂亮话,便开了席。 席间陆栩生在程家养成了良好的习性,主动给程亦安布菜,有了兄长带头,陆继生和陆惜生也给妻子盛汤夹菜,换做过去,二太太一定嫌儿子过于殷勤,失了当家主君的身份,今日有王韵怡在场,她便忍着了,也好叫王韵怡亲眼目睹,彻底收心安生嫁人。 可惜她低估了自己侄女的倔性。 席间有一道爆炒地猴,何为地猴,便是田地里除虫的田鼠,山鼠,这种鼠肉十分肥嫩,富贵人家用它制成老鼠干,再用姜葱油爆炒,很是下饭。 现如今正是夏日田鼠最肥的时候,这道菜便上了桌。 王韵怡示意婢女舀了一勺来,刚要入嘴,忽然皱起眉头,惊呼一声, “这是鼠肉?” 陆栩生闻言手中筷箸一顿,脸色忽然有些发白。 二太太等人见状,纷纷看着王韵怡, 管着厨房的三少奶奶柏氏立即解释 道,“没错,这是爆炒地猴,是咱们坊间极爱吃的一道菜,极为下饭,怎么了?不合表姑娘口味?” 王韵怡闻言忽然将筷子搁下,清凌凌盯着程亦安道, “哟,表嫂这当家夫人当的可真称职,连自己丈夫最怕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话将席间气氛降至冰点。 程亦安缓缓眯起眼,余光瞟了一眼陆栩生,明显察觉到陆栩生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掌虚握了握,陆栩生极少有这样的举止,除非他不适,除非他不安,程亦安上一次见到他这样,还是她生产痛不欲生之时。 陆栩生在白银山待了整整三个月,无人知晓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他回来后对此只字不提,程亦安有一回曾旁敲侧击问过,陆栩生却摆摆手表示过去的事无需再提,他不想说,程亦安也就没问,那个时候,他们还只是一对搭伙过日子的夫妻,对感情不做指望。 但今日这句话从王韵怡口中说出,程亦安知道意味着什么。 她心被扎了一下,突突地疼。 陆栩生怕脏鼠。 这是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就是二太太也很惊讶, “有这回事?”所有视线聚在陆栩生身上。 陆栩生忽然展颜一笑,摇头道,“没有的事,不过是少时在王家曾被老鼠咬过一回,心中嫌恶,被表妹撞见,便让表妹生了误会。” 陆栩生说这话时,看了一眼王云修,王云修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吭声。 王韵怡却道,“是吗,表兄,我可是知道你....” “闭嘴!”陆栩生眼风寒厉地扫向她, “表妹若是来做客的,就安安分分用膳,不然,就滚出去,陆府不欢迎你。” 王韵怡何时受过这等委屈,面颊涨得通红,眼泪夺眶而出,扔下碗筷,起身出了花厅。 气氛再度凝结。 陆栩生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可是程亦安却看得出来,他已无心下咽,她目光落在陆栩生指尖,那双垂在膝盖处的修长手指,白得泛出青筋。 柏氏虽然不明白当中是怎么回事,却是很聪明地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婆母,兄长,嫂嫂,都是我不好,先前嫂嫂嘱咐过我,是我忘了这回事,看着那老鼠干跟萝卜干大差不差,也就没当回事....” 程亦安不可能让别人背锅,立即安抚她, “今日这桌宴席准备得极好,三弟妹用心了,至于那道爆炒地猴是我最爱吃的菜,”言罢她看向尴尬的王夫人和二太太,雍容一笑, “我这个人不会为了别人不爱吃什么菜就舍了自己的口味,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夫君也不想我为了你,委屈自己吧?” 说这话时,程亦安覆上他发凉的手背,陆栩生侧过眸迎上她平静的视线,喉头涌动,道了一声是。 陆惜生却在这时小心翼翼抬了抬手,“这菜我也爱吃...” 四少奶奶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可不就是为你准备的么?害二嫂和三嫂背了锅。 王夫人被女儿给气死了,再看默不作声的儿子,觉得自己今日丢脸丢大发了,起身与二太太和三太太施礼, “是我教女无方,给两位太太赔罪。”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王夫人带着儿子出门,一时没寻到王韵怡,着嬷嬷去寻她,与儿子坐在马车里埋怨道, “修儿你是怎么回事?娘今日本意是想说同你和书芝的婚事,你为何不配合?” 王云修双手合在腹前,垂眸淡声道, “娘亲不必筹谋了,我与表妹已无可能。” 陆栩生显然发现端倪,不可能把妹妹嫁给他。 王夫人大惊失色,“为什么?就因为你妹妹这么一闹?” 王云修摇头,“您很清楚,这门婚事只要陆栩生不答应,就没有可能。” 王夫人想起今日女儿挑衅陆栩生和程亦安,顿时捂着脸大哭,“韵儿啊韵儿啊,她为什么要做糊涂事。” 陆家已经是王家唯一的指望了,断了这根纽带,王家真的是跟着太子同生共死了。 王云修看着痛哭的母亲漠然无语。 程亦安挂念孩子,先往宁济堂去,陆栩生被二太太叫住嘱咐了几句话,迟了几步,他先过垂花门往前院来,招来府上的管家,吩咐道,“往后王家的名帖一概回绝。” 又唤来裘青,叮嘱道,“打今日起,你寸步不要离开夫人,盯紧王云修,明白吗?” “明白!” 陆栩生交待完,便绕正厅过,顺着斜廊打算往宁济堂去,怎料斜廊上直挺挺站着一人,几位管事想请她走却不能,念着是府上表姑娘有些为难,瞧见陆栩生来,管事立即作揖, “家主,这位表姑娘非要在这里等您,小的们轰都轰不走。” 陆栩生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去,来到王韵怡跟前五步立定,皱眉看着她,“你有何事?” 王韵怡显然哭过一场,鼻尖发红,面颊也残存泪痕, “表兄,我算看出来了,那个程亦安压根就不爱护你,她连你憎恶老鼠都不知道,你在白银山的事,她一无所知吧,这样还算枕边人吗?” 陆栩生面色发寒,“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王韵怡,我陆栩生从未说过要娶你,也不曾做过任何让你误会的举动,我不认为你该在这里纠缠不清,念着姻亲一场,你即刻离开,往后不要再踏进陆府一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王韵怡闻言忽然满脸冷笑,“你是不曾许诺过娶我,可你母亲呢?当年若不是她,我也不至于非你不可,你们陆家耽误了我的婚事,该负责吧?” 陆栩生轻嗤一声,“你别往我母亲身上赖,外祖和舅舅舅母若想将你嫁出去,早就嫁了,我母亲拦得住吗?况且,你们王家要与陆家联姻,真正目的是什么,我想你心知肚明。” 王韵怡见赖不住他,索性也不拐弯抹角了,拂去眼泪道, “你也看到了,王家大不如往,而我呢,现如今也瞧不上别人,你不可能一辈子守着程亦安一人过日子,不如将我抬为平妻,你若愿意给我个孩子,我感恩戴德,若不愿意,给我一个名分,看着这场婚事,将来太子式微,陛下也能酌情留王家一条生路。” 陆栩生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回想前世王韵怡所为,又似乎觉得她这么做并不意外,他没工夫跟她瞎扯,抬手往外头一指, “我与程亦安恩爱不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三人,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让人送你出去?” 王韵怡见他如此无情,急了,哭道,“表兄,我与你青梅竹马,我本该嫁给你的,是那程亦安横插一脚,我如今甘愿做小,她还要怎么样?” 来了两个仆妇要拉扯王韵怡,王韵怡不等她们碰到自己胳膊,便甩开她们,一面往外走,一面哭着回望陆栩生, “我比她更了解你,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了如指掌,你娶了她,却要在她跟前伏低做小,凭什么?你可是我大晋最负盛名的主帅,是我大晋最年轻的阁老,栩生,你没有任何配不上她的地儿,你真的不必委屈自己...” “栩生我知道你怕老鼠,你曾经被迫亲眼看着自己战友的尸身被老鼠吞噬,你曾经为了求生,又迫不得已将那些老鼠给宰了吃下去,栩生,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心疼你....” 陆栩生闭了闭眼,深呼吸几口气。 荣婚(重生) 第182节 人已离开许久,天地仿佛还回荡着那道嗓音。 前世被她纠缠的烦闷感涌上心头。 陆栩生回到书房,沐浴更衣,用冷水抚了一把脸,又擦拭干净,大步往宁济堂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午时人声空寂,连只知了也无。 陆栩生慢慢来到廊庑下,透过月洞窗瞧见程亦安带着孩子在罗汉床上午歇。 大约是料到他会过来,程亦安将下人使离,东次间内只他们母子二人。 陆栩生掀帘进来,先看了一眼程亦安的脸色,平静依旧,好似看不出什么端倪。 陆栩生没有立即开口,只觉喉咙干痒,拾起桌案的茶盏准备斟茶,却见壶里倒出的茶冒着腾腾热气,嫌热又搁下了。 他来到程亦安对面的摇篮旁坐下。 孩子被程亦安抱在罗汉床里侧睡着,脸蛋生得白乎乎的,玉雪可爱,程亦安背对着陆栩生,拿着一把轻罗小扇给他驱蚊扇风。 沉默良久。 陆栩生率先开口,“白银山的事,我没告诉你,是因为这是我前世今生最深的伤疤,像个噩梦,不愿想起,也不愿提起,我将父亲尸身背回大晋时,王云修在边关等我,大致是从剩余的将士嘴里得知了情形,转告给了王韵怡。” 陆栩生当然知道今日症结所在,于是开门见山解释给她听。 程亦安听了心里很不好受,自己丈夫最深的伤疤还是从别人口中方得知,她姿势未动,淡声颔首,“能理解,毕竟我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了你,且,身为妻子,我不够关怀你,我也有过错。” 见她反省上了,陆栩生心里更不是滋味,“安安,你若是心里不舒坦,发泄出来,别闷坏了,我们有什么事均可好好商量的。” “商量什么?”程亦安回过身,搁下罗扇,面无表情看着他,“商量她给你做妾的事?” 方 才发生在斜廊的事,已有丫鬟一字不差转告于她。 陆栩生苦笑,“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已吩咐管家,不会再让王家人进门来。” 他这么一说,程亦安反而不知该说什么,闷闷点了点头,复又折回去给孩子擦汗。 陆栩生已经做好被她骂被她闹的准备,程亦安却一声不吭,“安安,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程亦安头也不回“嗯”了一声,过去的事已经发生,无可更改,人家表兄妹多年,就是比她更了解陆栩生,陆栩生虽然不如她爹爹那般招人,这般位高权重,打他主意的定也不少,今日是王韵怡,明日也可能是李韵怡,程亦安不能为这点事气着自己,不值得。 陆栩生也不知是不放心还是别的缘故,又问,“真的不介意?” 程亦安想了想,摇头道,“你放心,我没你那般小心眼。” 总不能学陆栩生把王韵怡打一顿? 陆栩生抿唇一言未发。 对比他自己,范玉林三字听都听不得,如今王韵怡都上门来了,程亦安反应平平。 她到底是过于大度呢,还是不在乎他。 陆栩生忽然问,“安安,在你心里,是把我当做搭伙过日子的丈夫,还是视为心爱的男人?” 这话上回唐家表妹觊觎他时,他就想问了,当时的程亦安面对别的女人插足,是一点眉头都不皱。 易身而处,换做是他,他恨不得弄死对方。 如果是心爱的男人,不可能没有占有欲。 程亦安闻言心里咯噔一跳,旋即一股无可名状的怒火窜上心头。 他的小表妹找上门来,要给他做妾,她大度不予计较,不想因为旁人生分了夫妻感情,结果反而被他怀疑上了。 程亦安不可否认,今日之事挑衅了她的底线,她着实很生气,但她的风度与教养告诉她,不能动怒,不能称了歹人的意。 但此时此刻,她怒火压不住了。 程亦安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看着他, “陆栩生,咱们最开始,不就是决定搭伙过日子么?怎么,你想得寸进尺?” 程亦安眼神很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可这样的话却跟冷水似得浇在陆栩生心头,他豁然起身,眼神发硬发凉盯着她一动不动。 他知道他们前世错过,到今生他强求她留下来,他不该奢望太多,可是随着感情越投入,他想要的也越多。 偏偏程亦安的话,让他无法反驳, 孩子睡着呢,他不能跟她吵。 陆栩生眉峰一敛,气得转身离开。 几声响雷毫无预兆划过半空,乌云汇聚,渐渐笼罩在上空,陆栩生回到书房,立在廊下,闭着眼深呼吸,神情前所未有狼狈。 狼狈之余,他又觉得自己可笑,好笑。 前世嫌表妹闹荒荒的,他不高兴,今生程亦安不跟他闹,他也不高兴。 但他知道这不一样。 雨滴三三两两砸下来,陆栩生闭着眼,任由雨水冲刷面庞。 程亦安这边看着他掉头离开,气得将手中的小扇给扔了。 她前世今生极少动气,更没有摔东西的时候,这是头一回。 丁香瞧见了,悄悄进来将扇子拾起,又擦抹干净,见程亦安怒气冲冲的,一张脸都被气红了,忍不住替她委屈, “姑娘,姑爷自个儿惹出的桃花债,如今还给您甩脸色,咱们回程家吧,带着小主子回程家,不在这里受这门子委屈。” 程亦安气出一声笑,又慢悠悠将扇子接过来,“我不回娘家,高兴时我爱回几趟回几趟,跟男人吵架的时候我才不回,凭什么连带阖家跟我受气,他陆栩生不配!” “我除非是和离才回娘家,否则闹别扭时绝不回去。” 想了想,她又挪上床四平八稳坐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扇风,“即便和离,我也不回程家,我带着孩子去江南,置办个别苑,不知多逍遥自在!” 这话一落,廊庑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 “谁要和离?谁敢说和离?我砍了她的舌头!” 应着这话,陆栩生背着手大步迈进来,眼刀子扔向丁香。 丁香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吱声,求救似的看着程亦安,程亦安大方朝她摆手, “你去煮一碗燕窝给我,这里没你的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敢动你。” 丁香如蒙大赦,立即退出去。 程亦安等她离开,看着怒火难消的男人,冷笑问, “哟,怎么又回来了?这可不像你陆阁老的作风?” 陆栩生胸口憋着气。 他承诺过不跟程亦安动气,她才刚生了个可爱的孩子,那么辛苦,女人产后容易抑郁,他也不该跟她闹别扭,所以洗了一把脸又折回来,孰知便听到主仆那番对话。 “咱能别动不动提和离好吗?” “谁跟你提和离了?掉头走的是谁?”程亦安没好气瞪他, 陆栩生无言以对,复又来到她身侧坐下,这回径直坐到了罗汉床跟前,程亦安扭过身去不理他,窗外风雨如注,孩子被雷声吓醒了,挥舞着手臂皱眉要哭,程亦安轻轻抚了抚他胸口,低喃道, “九思,娘在身边呢,九思不怕....” 就是这么一句话将陆栩生心里的皱褶给抹平,他等着程亦安安抚好孩子,低声道, “方才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 “你哪有不是呢,你什么不是都没有。”程亦安只顾着给孩子擦汗,看都不看他一眼。 陆栩生火气又窜上来,“过去范玉林三字就是我的命门,我一想到你跟着他走了,还跟他过了五年日子,甚至跟他...”陆栩生俊脸绷紧,带着寒声,“我心里就不好受。” “反观你,对着表妹太过淡定从容,我便以为你心里没我。” 程亦安气大发了,扭头斥过来, “说得好像你没跟人家过日子似的,当初是谁的母亲瞧不上我来着?整日有事无事拿我跟王韵怡比?说你们小时候感情如何好,多么般配的一对,明明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到头来像是插足的第三者!” “害我好好怀了几月的孩子没了!”说到这里,程亦安抱着膝盖哭得泣不成声,那憋了许久的委屈忍不住宣泄出来。 陆栩生顿时矮人一截,心里剜肉般疼,要来拉她,程亦安抬手将他甩开。 陆栩生无法,只能认错,“是,前世终究是我的错,没能照料好你,至于我母亲,我也是斥过她的,可惜我留在府上时候不多,不够重视,让你受了委屈。” “但无论如何,有一桩事我要与你说明白,我心里没有表妹,前世今生都没有。” 程亦安拿着帕子擦干眼泪,耻笑道,“算了吧,你不也转背就娶了她?可见心里有多么迫不及待!瞧你表妹的穿衣打扮,哪一处不在你心坎上,你的喜好她可全对上了,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既然吵开了,也不必藏着掖着,程亦安索性跟他吵个明白。 这事陆栩生可不认,“我是得知你跟着范玉林离开京城后,心里不舒坦,又被我母亲三番两次撮合,一气之下才答应的。” 程亦安翻了他一个白眼,“心里没她,能跟她过五年日子?” 陆栩生听到这里,忽然不做声了,一阵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突然开口, “我们不曾同房。” 程亦安愣了下,简直不敢置信,眼风扫过来看着他,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满嘴嘲讽, “你骗谁呢你?你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对着我,你一夜都不大消停, 亲亲表妹你忍得住?” 陆栩生觉得程亦安的话简直呕得死人,“我骗你作甚?” “你哄我呀。” “我像个为了哄女人信口雌黄的男人吗?” 程亦安顿了下,“那你过去怎么不说。” “因为你不会信。” 程亦安确实不信。 陆栩生解释道, “前世与她洞房花烛那晚,她穿着与你一般无二的喜服,又坐在咱们那张婚床上,我看着她就想起你,想起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走了,心里憋屈得慌,那一夜就没有兴致,总不好带着戾气与她做那等事,对她不公平,所以与她告了罪,让她给我点时间。” “然后呢?” 荣婚(重生) 第183节 “半月过后,我母亲三令五申要我圆房,我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她用了催情香...” 程亦安:“......” 她知道前世陆栩生这个人脾气不好,古怪得很,有一回她念着他夜里要的狠,白日煮了个腰子汤给他补补,结果就得罪了他。 “所以你不高兴,又没圆房。” 陆栩生颔首,“那回我斥了她,掉头就离开了。” “其实心里也不大想,”陆栩生捂了捂脑门,坦言道,“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吃过山珍海味的男人,再对着凡品就难以上心,所以后来在边关,我想女人的时候想的也是你,我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我馋你的身子,喜欢你安静的性子,可惜发现时已悔之晚矣。” 程亦安:“.......” 气不过,抓起身侧的引枕扔了他一脸。 陆栩生接在手里,目露苦楚道, “所以安安,我前世死不低头,我活该!” 程亦安轻哼一声,问道,“接着说你表妹的事。” 陆栩生道,“再然后表妹就开始使性子,跟长房闹,跟我母亲也起了龃龉,随后听风是雨,对着一些丫鬟下手,恰恰当时北齐侵边,我主动请缨离开京城。” 程亦安站在女人角度想了想,“陆栩生,你太过分了,前世对我不好,对王韵怡也不行。” 陆栩生颔首,“我确实觉得自己对不住表妹,所以我承诺过,只要王家不参与党争,我一定保王家太平,但表妹最狠的一次,追到了军营。” 程亦安吃了一惊,旋即道,“那你也不能怪她,毕竟是你冷落她。” 这时,陆栩生忽然露出冷笑,“我也是这般想的,可事实是,表妹在府上以我夫人的身份堂而皇之进我的书房,又大喇喇地追去军营,她真正的目的不在我,而是在探听情报。” 程亦安吸了一口气,“她是太后的间谍?” 陆栩生苦笑摇头,“若她真给太后通风报信,我早就发现了,可她没有,她表现出的就是一位急切想跟丈夫恩爱的妻子,我在哪,她就追去哪,所有人都以为她就是想跟我做夫妻,对她毫无防备,甚至有些将士暗中撮合我们,给她行方便,可事实是,她就是想掌握我的一举一动,好在我最薄弱的时候给我致命一击。” “为何重生后我没告诉你我与她之间的真相,是因为我也觉得我对不住她,直到我南下金陵,与前世刺杀我的那名神箭手交手,才发现,这名神箭手出自王家。” 程亦安心窜到嗓子眼,慌忙问,“神箭手是谁?” “就目前来看,应该是王云修。” 程亦安摊在引枕上,出了一身冷汗。 回想今日那位王公子,温情脉脉,是个极为好看温柔的男子,这样的人竟然是前世刺杀陆栩生的凶手,天哪。 “他今日还进了府呢?”程亦安吓得不轻, 陆栩生握住她冰凉的手腕, “你放心,我已加强戒备,让裘青守在宁济堂屋顶,寸步不离你和孩子,除此之外,我也不会让他再进陆府一步。” 程亦安忧心忡忡道,“那你自己呢?” “我还怕他?动动手就捏死他了,他现在压根不敢跟我动手。” “这事总不能这么悬着,你打算怎么办?” 陆栩生目光移向窗外,面露狠色,“将王家和太子连根拔起。” 风雨越大,闪电时不时照进屋子,孩子吓醒了,程亦安唤来乳娘抱他去西次间哄,回眸时见陆栩生坐在原地不动,银光披在他身后,程亦安第一次在那修长的脊梁看到了一抹难以抚平的孤寂,她回到罗汉床上坐着,勾了勾他泛白的指节, “除了白银山,还有别的事没告诉我吗?” 陆栩生漆黑的双眸恍若沉渊,“没有。” “我最后一次问你,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陆栩生见她认了真,这回眉梢驻着笑,望过来,“真的没有了...” 程亦安眼一酸,慢慢将他的手勾过来,最后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 第95章 神箭手 大雨滂沱, 街道四处坑坑洼洼。 王韵怡的马车被大雨所阻,直到申时三刻方抵达王府,下车时, 风雨扑过来, 王韵怡呛了一口雨水, 回到院子里便猛咳了一阵。 贴身丫鬟煮了一碗姜茶伺候她喝下, 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心疼地要命, “姑娘,您真的要给陆公子做妾?” 王韵怡撑在梳妆台, 睁大眼看着模糊的铜镜, 嗓子干哑道, “不然呢?” 丫鬟知道她接近陆栩生的真正目的,于心不忍,“您明明喜欢他, 又怎么下得去手?” 王韵怡一直睁着眼一动不动,到眼眸干涩的地步, 她看着渐渐清晰的自己, 朝镜子咧开嘴露出笑, 那笑容看似有一股狠色,也有一股苦涩。 “为了王家荣耀,我什么都能舍下, 男人又算什么?没有王家,我什么都不是。” 她对陆栩生那点感情,比起王家大业,不值一提。 程家的辉煌谁不想拥有,只要辅佐太子登基, 王家便是下一个程家。 她呵的一声笑,重重闭上眼。 一切为了王家,一切为了王家的荣耀。 每一位王家子嗣都是被这么教养过来的。 二太太王氏也是。 陆栩生冒雨来到明熙堂,将王云修的事告诉她, “儿子南下,最危险的一次刺杀,便是出自王家之手,娘,这是王家对自己外孙的所作所为,这些还不够您看清他们的真面目吗?” 王氏不敢相信,双臂趴在桌案,望着外头乌沉沉的天色痛哭, “不会,不可能,修儿那么好,你与他情谊甚笃,他怎么舍得下手....” 陆栩生对自己母亲失望极了,“所以,一定要看到儿子尸身,您才满意!” 尸身二字,狠狠刺痛了二太太的心,“不!”她拼命摇头,视线转过来,“栩儿你不能有事。”她看着高大的儿子,支撑不住抱着他胳膊大哭, “你若有事,天就塌了,你不能有事。” 陆栩生还有事要忙,稍稍安抚她, “不管您信不信,即日起,您不许外出,也不能见王家任何人,”语气稍稍一顿,瞥了一眼候在廊庑下的侍从 “您身边哪些人可靠?依着儿子看,全都撤换掉,等回头得了机会再给您挑些新人。” 王氏可不想被完全架空,“不不不,栩生,我在府上能有什么事,这些人跟着我在陆家几十年了,怎么可能不忠心?” 陆栩生幽幽看着她,“没得商量,全部打发出去!” 王氏大惊,“不行,栩生,她们都是我的心腹,你全部打发走,将我置于何地?这样吧,你可以先把她们关起来,等回头事了再放她们出来?” 陆栩生坚决将王家带来的人清走,最后王氏没法子哭着求陆栩生留下了王嬷嬷,其余人被杭管家全部带下去。 想到娘家与夫家决裂到这个地步,王氏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回到宁济堂,小九思已经醒了。 程亦安抱着他在屋子里走动,小家伙一双黑啾啾的小眼睛四处乱看,那模样可爱极了。 陆栩生进来看到儿子,眼神也变得柔软, “太医不是说叫你不要抱孩子么?” 说是身子没恢复,三月之内尽量不要使力气。 陆栩生话落,伸手接过儿子。 程亦安顺带便给了他,在罗汉床上坐下, “我就是看着他可爱,有些眼馋,忍不住抱一抱。” 九思很奇怪,到了陆栩生手里,就开始皱眉,鼻子开始泛红,眼神四处溜。 陆栩生明白了,这是在寻程亦安。 他只能抱着孩子,到一个能看到程亦安的方向, “打他出生,我待他也不赖,他怎么只记得你?” 程亦安朝儿子挥了挥手,孩子睁眼看着她, “那不一样,他在我肚里待了那么久,对我的嗓音气味已经熟悉了,你嘛,他还觉着陌生。” 午膳没用多少,程亦安便早早传了晚膳,陆栩生依旧只喝了几口汤就搁下筷子,最后那口汤也给吐了,程亦安看着这样的他,才知道白银山对他的伤害有多大,夜里安寝时将他搂进怀里, “前世太子失去了秦家,照旧举兵造反,他用的是哪只兵?” 陆栩生贴着她心口,深呼吸一口气,慢声回她, “五军总兵石国公的儿子石飞越不小心杀了人,被太子的人发现,是太子帮着瞒下来的,随后太子以此威胁石衡帮他造反。” “现如今太子到了穷途末路之地,怕也会走极端。” 陆栩生知道她担心什么,“我已安排人盯着石飞越,这次不会叫太子得逞。” 果不其然,两日后,石飞越那边有了消息,这一世太子还狠些,故意制造石飞越杀人的假象,威胁石衡倒戈,被陆栩生捉了个正着,可惜的是太子十分狡猾,安排的人明面上与东宫没有关联,不过陆栩生既然盯了他这么久,还是寻到了蛛丝马迹。 石衡立即拿着这些证据告到公堂,要求废太子,替皇帝打响废储的第一枪。 帝党一派早就蓄势待发,一时废太子的折子淹没了整个御书房。 太后和孔云杰声称石衡是诬告,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废储的折子,当初先帝自刎金山堡,在民间还是留下了一个坚贞的形象,百姓对于废太子一直持审慎态度,皇帝也没指望这么点事能把太子扳倒,只能息事宁人,不过石衡这一事给皇帝敲了警钟,皇帝还是以规劝太子为由,着太子在东宫自省,无诏不得外出,先把太子控制起来,以防他作乱。 消息传到慈宁宫,太后正在烹茶。 小轩窗外绿竹如绕,王老太爷跪坐在太后对面,太后穿着一身湛青缂丝常服将斟好的茶推给王老太爷, “我已多年未烹过茶,也不知手艺如何,表兄将就着饮。” 王老太爷先俯身一拜,再将茶盏搁在手里,细细闻了一遭夸了一句好。 太后看着他喝茶,“皇帝将太子看管,本以为是拿住了我的软肋,殊不知此举正中我下怀。” 荣婚(重生) 第184节 王老太爷啜了一口茶,颔首道,“没错,太子被陛下看管,意味着他是安全的。” 太子这个时候在皇帝手里出了事,皇帝说不清,一旦宁王帝位来路不明,将来史书会给父子俩留骂名。 太后深眯起眼,移目至窗外, “陆栩生现在一定在拼命寻找太子谋反的证据。” 只有拿出铁证,废太子板上钉钉。 王老太爷沉眸看向茶盏里的水,一层极为浅淡的绿色,沁人心脾, “此事,我已安排修儿去办,声东击西,咱们便可一举成事。” 太后想起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忍不住哼笑一声, “十年磨一剑哪,陆栩生一定不知道,我给他准备了一个巨大的惊喜,表兄啊,论阳谋程明昱堪称当世第一,但论奇谋,无人能出尔之右。” 王老太爷还是审慎的,他脸上甚至没有丝毫笑色,“大事未成,言功尚早。” 太后立即收敛笑意,“表兄说的是。” 二人又商议了许多细节,王老太爷这才离开。 石衡闹后,朝中反而风平浪静。 端午节不声不响过去,日子来到五月十五这一日月圆。 半夜陆栩生收到暗卫消息,王家高手尽出,随王云修一路往西北去了,看样子是去宣府。 陆栩生一直在盯太子勾结南安郡王的证据,如今看来,太子是准备背水一战了,连夜从床榻爬起,准备动身跟过去, 临走前吩咐程亦安,“我这一走,京城恐要乱起来,你带着孩子回程家避一避。” 程亦安也跟着没了睡意, “我把孩子和乳娘送过去交给祖母,我自个儿还是得回来,你不在府里,婆母也理不了事,出了事谁担着?” 她是陆家宗妇,这个时候离开,往后族人怎么看她。 陆栩生沉吟片刻,“那我让裘青夫妇跟着你,记住,任何时候不要离开他,也不要踏出府门半步。” 程亦安应下。 陆栩生走后,程亦安又眯了一会儿,清晨起来,去议事厅见了妯娌几个,说自己今日要去一趟程家,晚些时候回来,柳氏等人叫她放心去。 程亦安带着两名乳娘,抱着孩子赶来程府。 老祖宗见她这个时候将小九思送过来,可见有事发生,“孩子,你一个人在陆家行吗?” 在老祖宗眼里,程亦安还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一个,却要独当一面,撑起陆家整个门庭。 程亦安相信陆栩生,“不会有事的,您放心吧。” 用过午膳,赶回陆府歇息,孩子不在,尚有些不适应,睡了没多久便醒了,一睁开眼,便听到廊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明嫂子扑进来, “少奶奶,出事了。” “什么事?”程亦安忙坐起身, “王家来人到了咱们府门口,听说咱们太太病重,一定要来探望,家丁拦着不让进,他们便说是您给二太太下了药,害她陷入昏迷,说什么二太太想做主将娘家的侄女嫁给二爷做侧室,您不答应,将表姑娘赶出门,对着婆母怀恨在心,遂行此歹计,现如今那王家老太爷带着人赶来,声称要将二太太带回王家。” “好歹毒的计谋!”如兰脸都给气青了,“这是想败坏咱们奶奶名声。” 程亦安却知道没有这么简单。 败坏了她的名声,也仅仅是坏了名声而已,王家也得不到什么,只怕背后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程亦安沉吟片刻立即调度, “明嫂子,你遣人去程家支会我爹爹一声,” “丁香,你带上府上大夫去明熙堂,看看太太是怎么回事?” “如兰,告诉裘青,封锁府内外,不许任何人进出!” 交代完,程亦安出宁济堂,打算往明熙堂去,正撞见柳氏和柏氏往这边来。 那柏氏看样子脸色发慌,急急奔过来, “嫂嫂,明明上午我瞧见母亲还好,待午后过去看望她,她突然就不行了,不知是怎么回事,怎么办哪!” 程亦安面色一凝,沉默片刻,与柳氏道, “烦请嫂嫂坐镇前院,替我与王家人周旋,我先去瞧瞧母亲。” 柳氏二话不说往前院赶去,程亦安带着柏氏往明熙堂来。 绕进东次间,果然瞧见二太太躺在榻上面无血色,人看着像要去了似的,她心凉了一半,目光移至脚踏边上的王嬷嬷,目带寒芒, “王嬷嬷,是你给母亲下毒?” 王嬷嬷与二太太相伴几十年,平日把二太太当命根子看,孰知也不过是王家一条走狗。 王嬷嬷似乎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没有半点争辩,头额重重磕在脚踏上,呜咽不止。 程亦安见状立即吩咐下人, “将她押下 去,堵住嘴,别给她寻死觅活的机会!” 这边陆家的住家大夫匆匆赶到,先给二太太把脉,确认有心衰之症,是中毒迹象,又赶忙开方子,施针给她解毒。 程亦安一时摸不准王家这一招目的何在。 恰在这时,又有婆子赶过来,朝程亦安禀道, “二奶奶,您快些去门口瞧一瞧,那王老太爷亲自赶到,十分嚣张,大奶奶快顶不住了。” 程亦安赶到前院,却见陆府门前聚着乌泱泱一群人,其中大部分是陆家族人与街坊邻居,那王太爷一身茶白老袍立在最前,指着陆府门庭,振振有词道, “瞧见没,我这个做外公的还不进去陆家大门?这陆家不是要残害我女儿是什么?” 除了王老太爷,王家就来了两个老仆,并大小姐王韵怡,王韵怡双手搭在腹前,垂眸不语。 程亦安从门槛跨出来,立在台前扫了在场一圈,目光落在王老太爷身上, “哟,这位老太爷是什么人,怎么在我们陆家门口嚷嚷,成何体统,来人,将他打出去!” 陆家家丁说着便要上前。 王老太爷看着程亦安冷笑一声, “栩哥儿媳妇,你不敬我这个外公便罢,我来看女儿,你让家丁拦我的路是何道理?难不成我连女儿都见不得了?” “你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当朝首辅,连婆母都要踩在脚底下不是?” 程亦安对着他做惊讶状, “我嫁入陆家不过一年多,尚不曾见过王家的外祖父,只听闻那是一位霁月风光的老人家,平日行事最为光明磊落,”说着上上下下扫了王太爷一眼,嫌弃道, “瞧您这副做派,看着像骂街的无赖,一时没能将您跟王家家主联系在一处,恕我冒昧一问,您真的是王老太爷吗?” 这话引起街坊一阵哄笑。 王老太爷也不气,堂而皇之从袖下掏出一道懿旨, “栩哥儿媳妇,你也别跟我打马虎眼,呐,这是太后懿旨,太后接到密报,有人毒害我女儿,我奉旨前来陆家探望,栩哥儿媳妇,你有这个胆量抗旨吗?” 程亦安深深眯起眼,知道今日是非让他进去不可了。 “婆母近来身子不适,您要探望,拿着王家名帖来便是,何以弄得风风雨雨,”言罢抬手往里一比,“请老太爷进府。” 王老太爷带着王韵怡踏进门槛,径直望明熙堂去。 少顷,一行人赶到明熙堂,王老太爷带着一名太医来,让王韵怡跟着太医进去诊断,自个儿却坐在明间等候,程亦安立在一旁吩咐人给他上茶,心里却琢磨,不知这王老太爷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说闹事吧,就带了个孙女,闹不出什么阵仗。 即便想诬陷她,就凭一个太医也诬陷不了。 诬陷她又能怎么样?退一万步,逼得她跟陆栩生和离,王韵怡就能嫁陆栩生了吗? 陆栩生显然跟王家已经撕破了脸,诬陷她对于王家来说除了恶心恶心人,没有任何用处,况且这里是陆家的地盘,眼下明熙堂已被裘青带着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不是王老太爷想诬陷就能诬陷。 此举实在是蹊跷。 天又阴了,一阵风来,云团子聚在上空,遮了天日,天色很快暗下来。 经过一夜半日的疾驰,陆栩生追着王云修到了宣府,在这里果然看到王云修对接了南安郡王的人,只是双方就见了个面,王云修便退了,在宣府城郊外,陆栩生拦住了王云修的退路,双方交起手来。 随着一支箭矢破王云修面门而去,王云修面颊一偏,面上的白巾被撕破,露出一整张脸来。 陆栩生看清他的脸,收掌往后退一步,故作大惊, “是你?” 王云修左手背后,右手执剑而立,目色复杂看着他, “栩生,扶保太子乃是大义,你何苦替宁王卖命?栩生,只要你听我一句劝,从此不再插手朝争,太子处,我一定保你荣华富贵。” “表弟,说这些不是晚了吗?” 话落,陆栩生眸光一闪,抽出腰间的软剑对准王云修的左手刺去。 去年他将那名神箭手追到通州,对方身手极是不赖,尤其一身轻功出神入化,他费了老大功夫方砍了对方手腕,如果那个人是王云修,论理他重伤在身,身手不可能太灵便,面对这样的情形,一定是倚仗神箭手卓绝的轻功逃离,但王云修没有,他抬剑迎了过来。 陆栩生招式太快,快到整个人如旋风席卷而来,王云修最终不敌,不得不抽出左手朝陆栩生腰间偷袭,陆栩生退身一闪,再次抬起眼,却看到王云修的左手好端端握起拳头朝他击来。 不等陆栩生反应,身侧的暗卫大叫不妙, “少将军不好,他不是神箭手!” 如果王云修不是神箭手,那真正的神箭手到底是谁? 王云修看着缓缓后退的陆栩生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冷笑, “表兄,让你失望了!” 陆栩生退出战场,面色凝重吩咐侍卫, “将他格杀勿论!” 丢下这话,陆栩生急速往京城赶。 此时的陆府已下起淅沥小雨,程亦安等了片刻,那名太医看过二太太,诊断与陆府大夫一般无二,二人商议方子给二太太解毒。 荣婚(重生) 第185节 这时,王韵怡也从东次间出来,静静看了程亦安一眼,她忽然拾起桌案上的茶盏,朝程亦安跟前走来, “那日是我冒犯,还请表嫂恕罪,我先前着实动过给表兄为妾的念头,倒也不是非要扒着表兄不可,实在是想替王家谋一条退路,不过既然表兄不肯,我也只能作罢。” “还请嫂嫂看在我年轻急切的份上,莫要与我置气。”说完她屈膝,将茶盏奉给程亦安, “这杯茶权当我给表嫂赔罪。” 程亦安没有摸清她的意图,也没打算跟她掰扯,抬手去接她的茶,手不经意碰触到了她的左手。 很凉,没有一点温度。 这样的夏日,是个人手心都容易冒汗,而她的左手不仅冰凉且有些发硬。 不像活生生的人手。 那一丝凉仿佛淬了冰,沿着接触过的手背一下窜到心底。 程亦安脑海突然闪过几条讯息。 王云修是神箭手,陆栩生砍了神箭手的左手腕,王云修的身形与妹妹相差无几,因双胎之故兄妹俩模样更是一般无二。 前世王韵怡奔去军营探听陆栩生动向。 有没有可能,真正的神箭手不是王云修,而是王韵怡。 天哪。 程亦安被这个念头给吓到了,脊背窜出一股寒意。 她突然明白,王老太爷为何只带着个王韵怡,就敢堂而皇之闯进陆府。 第96章 你何时发现的? 天灰蒙蒙的, 下了一阵小雨。 已是下午酉时,平日这个时辰,程明昱会下衙回府。程亦彦去了江南, 程家族务该由他来料理。 程明昱照常出了内阁, 来到午门, 雨沫子灌入眼睑, 刺得他有些发疼,他闭了闭眼, 往程家马车行去,这时一道黑影极快从夹道奔过来, 来到他身侧, “家主, 陆家出事了。” ......... 不到一刻钟,程明昱赶到陆府,沿着中轴线径直来到明熙堂的穿堂。 无数陆家族人的面孔在他面前划过, “程大人!” “程首辅,您要救救栩哥儿媳妇啊。” “您终于来了....” 程明昱目不斜视穿过陆家族人, 跨进穿堂, 隔着雨雾, 抬眸望去。 只见程亦安坐在一张不大不小的四方桌东席,僵着身望了过来,看得出来她十分紧张害怕却还算平静。 王老太爷在她对面, 而坐北朝南面向众人的是一位身着白衫的姑娘。 这位姑娘程明昱没有见过,那是一张毫无情绪的脸,白得有些发僵,发怵。 她的手搭在安安的手腕处,毫无疑问, 安安被她挟持了。 正堂的门槛外,以裘青为首的白银山余下将士 ,已搭好弩机正对王韵怡和王老太爷二人,不仅如此,整个明熙堂,两侧的树梢,檐下,几十名高手纷纷寻到最佳的狙击点,等着营救程亦安。 这里包括程明昱的十三密卫。 十三密卫便是当初跟着陆栩生追杀神箭手的中坚主力,在那场厮杀中,王家精锐损失惨重,就是他们以极高的死亡率才最终帮着王韵怡逃出陆栩生的追捕。 而十三暗卫中最出色的两名主力,此刻已悄悄伏击在正厅的廊庑下,只待时机便破门而入救人。 程明昱立在穿堂,静静瞥了一眼里面,问身侧陆府的管家道, “王家就来了两人?” 杭管家颔首,“是,还有一名太医,在里屋,不过那名太医小的认识,当不是同党,此外,还有一名老仆在门口,没被准许进府。” 程明昱先安抚地看了一眼程亦安,这才朝王太爷供了拱袖,扬声道,“王公在自家外孙府上大动干戈,这是何意?” 王老太爷倒是气定神闲朝他施了一礼,“明昱,你还是来了?”旋即他叹了一声,“哎,你不该来。” 程明昱负手笑道,“我小女儿被歹人挟制,我这个做父亲的又岂能不来?不是所有人都像王公这般冷血无情,舍得对自己嫡亲的女儿下手。” 王老太爷纵声一笑,浑不在意道,“我们王家女儿打出生要学的规矩是,一切以家族荣辱为要,为了王家前程,她是甘愿牺牲的。” 程明昱嘲笑道,“王公就是王公,年纪比别人大一些,脸皮也比旁人厚一些,将无耻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王太爷对于他这一套完全不当回事,“行了,明昱,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请明昱来是有一事相求。” “哦?”程明昱神色深凝,问道,“何事?” 王太爷从袖下又掏出一道圣旨,这次的圣旨是明黄色的,已盖好太后印玺,他遥遥朝程明昱摆了摆,正色道, “明昱,皇帝无道,违背当初登基的誓言,一意孤行妄图废太子改立宁王,而今太后娘娘下旨,意在拨乱反正,扶太子登位,孔阁老已在上头签押,只要明昱您这位内阁首辅签发,那么这道诏书便可颁行四海,昭告天下了。” 自古以来,太后懿旨在先,宰相署名在后,这样册立新君的诏书是能被朝廷并四海认可的。而史书上,乱臣贼子威逼太后下旨改立新君的前车更是比比皆是,所以只要程明昱盖印签字,这份诏书便生效。王太爷这一招不可谓不妙。 程明昱听完这席话,没有任何意外。 从他听说程亦安被挟持开始,他就知道王太爷这是冲他而来。 程明昱忽然觉得好笑, “王公,即便程某签署这份懿旨,你凭什么认为陛下会甘愿退位呢?” 王老太爷知道程明昱这是在打听他下一步部署,他捋须失笑道,“这些明昱就不用担心了,只要你签署,不仅你女儿的性命得保,我依旧在太子跟前保你内阁阁老之位,你程家照旧风光无极,明昱呀,你们程家一向不参与党争,无论哪方胜败,于你而言并不损失什么,你就不要犹豫了。” 程明昱闻言从胸膛震出几分冷笑,“你既然知晓我们程家从不参与党争,就不该提这个要求。” “金銮殿上坐的是哪位,我程明昱就效忠哪一位,诏书由太后所拟,再由我和孔云杰署名,又是为了逼陛下退位,我程明昱不就是响当当的太子党了么?程家祖训不干预党争,四海投至程家门下的士子官宦无不是冲着这一处来的,程某若失信于人,程家往后无法在中间派立足,你今日不仅是要拿我内阁首辅的印信,也是想毁了我程明昱的信誉,进而让程氏门下土崩瓦解。” 一旦程明昱失信,参与党争后,那些攀附过来的家族纷纷会对他报以质疑,那些寻求庇护的官宦也不会再轻易选择程家,程家将与其他大族没有任何区别,他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程氏关户网也将逐渐崩溃。程氏家族将不再屹立不倒。 更重要的是,程明昱之所以将这条规矩视为铁律,就是想借着这面旗帜不断壮大纯臣的队伍,为大晋朝廷保留最坚实的基础,哪怕朝代更迭,依旧有一群人时时刻刻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 “所以,今日这份诏书,程某没法签押。” 王老太爷脸色顿时一寒,抬手指着对面的程亦安,“程明昱,你不顾你女儿的性命了?” 程明昱甚至没往程亦安看了一眼,他面露无奈, “王公,我程明昱忝居内阁首辅之位,身上背负江山社稷,也背负整个程氏家族的前程,若是今日受你威胁,我便是弃江山,弃大义于不顾,我将是千古罪人。至于我女儿....” 程明昱深深闭上眼,“若王公愿意,程某愿以身相换,换我做王公的人质,还她自由。” 天已彻底黑了,暮雨初停,院子里湿漉漉的一片,为了方便侍卫狙击,下人只在正厅的廊庑和程明昱所在的穿堂各点了一盏灯,时不时有消息递过来,说是城中四处有歹人作乱,各兵马司调集人手到处平乱,王家显然早有预谋,下了一盘大棋。 这时,一名暗卫进了陆府,悄悄来到程明昱跟前低声道, “家主,宁王府被乱民袭击。” 程明昱眸光一闪,定定看了王老太爷一眼, “王公真是好手段。” 王老太爷便知程明昱已经得到消息了,他放声一笑, “明昱啊,这叫大势所趋。” 王并贤在进京的途中已经布好了今日之局。 整个局其实很简单,大繁化简,抓住两个最重要的人。 其一是程亦安,这位是程家与陆家的纽带,甚至身后还牵扯云南王府。程明昱宠小女儿已是人尽皆知,只要拿住她,便拿住了陆栩生和程明昱的软肋,别看程明昱不为所动,但王并贤很清楚,他一定不会看着小女儿出事。 其二那就是杀了宁王。 只要宁王一死,那些党附宁王的人顿时做鸟兽散,为何? 整个皇家只有太子一个继承人了,皇家三代以内再无皇孙,这些大臣极认血统,除了太子别无选择,即便皇帝愤怒不甘,可他左右不了朝臣的力量,甚至包括程明昱在内的绝大部分中间派一定会立马站到太子身旁来,太子本该继承大统,何必舍近求远呢。 宁王一死,再有程明昱这道诏书,江山就是太子的了。 不成功便成仁。 王并贤早就做好了放手一搏的准备。 “明昱啊,等宁王一死,我相信这诏书就愿意签了吧。” 程明昱没有答他,回应他的是穿堂外另一道嗓音。 “外祖,此地乃陆家内宅,外祖要与人谈条件,该与我来谈。” 王并贤见陆栩生这么快赶回京城,脸色一变。 难不成修儿没能拖住他? 不仅是他,就是王韵怡和程亦安也同时朝外头看来。 只见穿堂外众人次第让开一条路,一道清峻的身影大步从前院行至穿堂。 陆栩生先朝程明昱拱袖,随后行至院中,其中一名侍卫端来一把圈椅,陆栩生反而大喇喇在院子里坐下了。 “程氏嫁入陆家便是我陆家人,这里程明昱说了不算,你与我来谈。” 陆栩生这一出现,王并贤就没那么从容了。 程明昱将女儿看得重,一定不愿意她出事,但程亦安在陆栩生这里有多少分量,王并贤心里没数,他也是男人,换做是他,女人如衣服,哪有权势重要。 王并贤脸色不好看了,慢慢在桌案后坐下,与他谈判, “栩儿,到今日这个地步,也不是外祖父想要看到的,你是我嫡亲外孙,论理你该要听从我的吩咐,我叫你为太子效力,你为何就不肯呢?倘若你俯首,咱们合力相助太子,不仅不会有今日骨肉相残之局面,太子也早早就继承大统了。” 陆栩生毫不客气道,“外祖父,王家主,你知道我为何要辅佐陛下吗?” “我告诉你,先帝因一己之私,任凭太监乱政,活生生葬送了我大晋二十多万铁骑,于你们这些刽子手而言,二十万只是一个数目,但对于我陆栩生来说,他们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是我陆栩生的同胞,兄弟,战友,他们是人,不是牺牲品!” “这样的帝王不配为皇,但陛下继位后就不一样了,他胸襟宽广,爱民如子,更不穷奢极欲,穷兵黩武,这才是明君气象,” “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天下,而是所有臣民百姓的天下,谁配为王,我们就拥戴谁。” 荣婚(重生) 第186节 “即便太子是先帝子嗣又当如何?他不爱民,他就是乱党!” “所以,你想得逞,没门!” 王并贤被他这番话说的面红耳赤,五内俱焚,指着程亦安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不顾程氏安危了?” 陆栩生看都不看程亦安一眼,闲闲地扯了扯唇角,“杀吧,杀了她我陆某人再娶一个便是,再说了,我嫡长子都有了,一个女人而已。” 一个女人而已。 还真不愧是他王并贤的外孙。 王并贤被他气死了,急道,“陆栩生,你当着程明昱的面,敢说 这话!” 陆栩生双手搭在圈椅,狭目带着几分不可一世的嚣张,“我说了,这里是陆家,我陆栩生说了算。” “而我,从不受任何人的威胁,天王老子都不行。” 王并贤见事情陷入僵局,脸色十分难看,他看了一眼身侧的王韵怡。 王韵怡眯起眼迎视陆栩生,“我问你,我哥哥呢?” 陆栩生将圈椅往前挪了几个身位,双腿几乎快要搭到台阶,面无表情道,“按时辰算,这会儿该已人头落地了吧?” 王韵怡眼底寒芒一绽,恨道,“祖父,不跟他们啰嗦了,他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这就断程亦安一只手腕,看他们如何?” 正当王韵怡要动手之际,这时,天际忽然传来一道悠扬的笛声,那笛声极为清幽浩渺,好似一泓清泉由远及近淌过来,渐渐淌进人心底里,迷惑人的心志。 一种极致的凉意窜上脖颈,王韵怡大喝一声,“不好!” 弹指间,只见无数条小蛇忽然从四面八方往她和王并贤二人窜来。 与此同时,台阶外的弩箭精准地朝王并贤快射。 完全超乎预料。 换作过去,以王韵怡的功夫,她右手拎着程亦安,左手拉着祖父,也能迅速飞掠上梁,躲开这一波攻击,可惜她手受伤了,左手腕被陆栩生砍下,即便事后接上,那只手已与废弃无异,但王韵怡还是凭借她出色的判断力,立即扣住程亦安的手腕,意图将她往祖父跟前拉扯,替祖父挡住那些蛇群与暗箭。 但更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她将程亦安拉扯起的那一瞬,只见这位“程亦安”果断按下另一只手腕下的机关,银环裂开,一片极细的飞镖窜出来,随着飞镖一道窜出来的是一条极毒的小绿蛇。 小绿蛇快若闪电,径直对准王韵怡脖颈咬来,王韵怡飞快后撤。 一记寒刀往“程亦安”划去,身子同时轻盈地往梁上撤。 可这个“程亦安”身手明显极为敏捷,果断往后一退,闪身进了东次间。 正厅空间毕竟有限,不利于施展轻功,且这个空档,门外的侍卫早已飞扑进来,一时箭矢漫天如雨,两名高手闪身进屋,挡住了她的去路。 祖父也被擒住。 大势已去。 一枚长剑抵在王韵怡脖颈处,她收手停下,看向陆栩生, “你何时发现端倪的?” 陆栩生立在台前,神色复杂看着她,“从我那日见到你哥哥开始。” 王韵怡明显不解。 陆栩生道,“我在边关多年,见过无数缺胳膊少腿的将士,但凡一个人手腕断了,胳膊肌肉会萎缩,但你哥哥的没有,此其一,其二,一个明显被我怀疑的人却敢堂而皇之出现在陆府,要么他是真不知我盯上了他,要么他就是故意混淆视听,遮掩真相。而我这个人向来爱做两手准备。” 一面盯紧王云修,一面防备王韵怡,至于程亦安,明知她是自己和程明昱最大的软肋,又怎么能放任她成为别人的“箭靶子”? 于是便从云南王妃夏芙身边挑了这么一个女婢,以备万一,谁知今日派上用场。 程明昱麾下不乏易容高手,从程亦安进入明熙堂这一刻起,这个程亦安就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程亦安了。 老爷子没见过程亦安,王韵怡与程亦安也仅仅是一面之缘,那么多弓箭手蹲在门口树梢,王韵怡得时刻堤防他们偷袭,无暇来揣摩身侧程亦安的真伪,也顾不上揣摩。 陆栩生想过他们可能会对程亦安动手,毕竟程亦安太重要了,拿捏住这个“宝贝疙瘩”,便可轻易令他和程明昱俯首称臣,但陆栩生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会对母亲王氏下毒。 王韵怡还是低估了陆栩生的心计。 她低低讽笑一声,露出一份难言的愤怒和无奈, “既然你怀疑上了我,为何还要尾随我哥哥出城?” 陆栩生神色无澜看着她,“我不出城,如何引蛇出洞?” 蛇出洞,才有捏死它的机会。 王韵怡无话可说。 他们一切的计划均是以将陆栩生调离京城并捆在燕山以北为前提。 输了,无话可说。 “步步为营,将计就计,表兄,你赢了。” 应着这句话,陆栩生已抬手接过侍卫递来的长弓,对准王韵怡,对准这位前世潜伏最深的神箭手,恍惚记得幼时相处,这位表妹准头极好,他还曾笑称表妹可以习箭,她却摆摆手满脸不屑, “我一个姑娘家的整这些作甚。” 可见王家真的是预谋已久,暗中培养了这么一位杀手锏,关键时刻一箭定乾坤。 “嗖”的一声,箭矢携着前世今生的恩恩怨怨,破开重重雨雾正中王韵怡眉心。 王老太爷被蛇群吓昏过去,王韵怡也被当场处决。 余下的事,陆栩生交给裘青收拾首尾,他和程明昱,一人赶往皇城主持大局,一个立即奔赴宁王府“救驾”,宁王府被歹人扔了火矢,起了好大的火,宁王妃小腹隆隆,深陷烟火中,宁王一面携她一面提剑带着侍卫准备杀出重围。 锦衣卫和羽林卫前来救驾,太后的东厂和四卫军试图拦阻,关键时刻陆栩生带着人赶到,将宁王和宁王妃救出水火。 太后窜通王家造反已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但是太子,一直被皇帝看管在东宫,依旧有老臣替太子开脱,这个时候陆栩生将太子私通南安郡王的证据递上,朝臣立即噤声,皇帝命三法司审理此案,半月后将所有始末晓谕四海,并同时废黜太子,贬为庶人,将其圈禁南宫。 至于王家那自然是合府下狱,株连九族。 就是二太太王氏,虽然最后毒解了,身子却大不如前,被亲生父亲当做棋子算计,差点害儿媳妇命丧他手,她深受打击又自认罪孽深重,难以释怀。 一月后,宁王被立皇太子,与郑颖移居东宫。 陆栩生无疑是这场宫变最大的功臣,这一次夫妇俩在宫中吃完酒席后,堂堂正正载着皇帝的赏赐,抱着小九思回府。 路上,夏花依然璀璨,秋光却已不远。 小九思四个多月,抱在怀里很有些分量,程亦安抱不动塞给陆栩生,陆栩生一手拖着儿子后颈,一手拖住他胖乎乎的小臀。 孩子已经开始认娘了,眼巴巴看着娘亲露出哭意,程亦安舍不得孩子委屈要接手,陆栩生非不肯,瞪着儿子,“今日就由爹爹抱你一回,我看爹爹抱是不是能少你一块肉,你哭什么哭!” 九思被爹爹凶哭了,压根就不想看他,闭着眼使劲哭。 程亦安没法子,最终还是抱过来搁在怀里,九思哭累了拽着娘亲的衣襟渐渐睡过去。 “南安郡王那边怎么样了?” 车帘掀开,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陆栩生淡声道, “北齐皇帝已怀疑上他,我让他适时‘暴毙’,又暗中散布皇帝毒杀郡王的谣言,让其背上诛杀功臣的恶名,等他们内部去闹吧。” “郡王的事就这么收场?”程亦安还以为陆栩生要干一票大的,比如利用南安郡王摧毁北齐军防根基一类。 陆栩生摇摇头,深谋远虑道, “你傻呀,狡兔死走狗烹,北齐没了,我陆栩生哪还有用武之地?北齐在一日,我们安稳一日。” 陆栩生功勋太大了,有功高震主之嫌,现如今宁王被立太子,皇帝已无掣肘之患,可不得开始盯着朝臣了。 程亦安想到这,叹道,“我们陆家也该思长远之计。” “是。”陆栩生颔首,偏眸看向她,露出笑意, “安安,回府后我便要亲自在族规中加上一条,陆氏宗亲往后不许参与党争,我得向岳父看齐。” 程明昱这一招实在太高明。 登基前,对于程明昱这样的人物,所有皇子均想拉拢,即便拉拢不成,也不至于与程明昱交恶,一来得罪不起,二来,没必要得罪,因为程明昱对他们不构成任何威胁,他不搅合党争。 登基后呢,新帝会不会对程明昱怀恨在心? 更不会,只会迫不及待用他。 因为程明昱效忠皇帝,他能干,有威望,在朝中不偏不倚一心为民,不会裹挟任何一位皇子威胁皇帝,这样的人物用得实在是太顺手,也用得很安稳,甚至时不时在国库出现危机时,还能帮一把,哪个皇帝舍得弃他? 有程明昱这样的纯臣坐镇朝堂,当皇帝的反而高枕无忧。 “所以,从今往后,我陆家也要做纯臣。” 第97章 程家三女婿 七月初七, 乞巧节。 车汗的驻军事宜已彻底落定,四川总督总算得空携夫人上京探亲。 程家于这一日摆宴,招待姻亲。 总督府一家四口早早抵达程家堡, 程亦彦亲自将人迎入正厅, 刚将人送进去, 转背瞧见裴季和程亦歆牵着个孩子进来, 裴夫人和裴老爷也到了门口,程亦彦立即又折回来相迎。 程明昱清晨被皇帝急召入宫, 这会儿由二老爷程明江和三老爷程明景在款待两位姻亲。 这是裴老爷夫妇和四川总督夫妇第一次会面,难免要引荐寒暄。 卢氏亲自将两位夫人并妹妹迎去后院老祖宗院子里。 程家长房已许久没这般热闹了。 前厅这边饮茶片刻, 只听见管家来报, “少主, 三姑奶奶携陆国公归宁。” 陆国公三字在程亦彦脑海划过,他一时还没想起来是谁。 陆栩生吗? 他竟然来了,上一回在程家堡见到陆栩生已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程亦彦满脸的稀罕。 他这一耽搁,却发现有一道身影极快越过他出厅相迎。 孟如川见爹爹抬脚就往大门去, 身为儿子, 本能跟了去。 荣婚(重生) 第187节 这边陆府马车停在大门处, 陆栩生怀里抱着小九思,先弯腰出了车厢,下车后两位乳娘立即来接孩子, 陆栩生则回身将程亦安牵下马车,这一转身,却见一道久违的身影龙骧虎步迎下台阶。 “许久不见,国公爷可叫我想死了。” 四川都督哈哈一笑热情行了大礼。 陆栩生一愣,差点以为自己走错门庭, 抬眸看了一眼,确信这是程府,对着四川总督这番热情哭笑不得,立即还礼, “孟总督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好得很,就是被北齐那狗腿子戳了一处还有些疼痒。” 四川总督在攻打车汗都城时,曾不慎被敌军在大腿处捅了一刀,当时被捅出一个窟窿来,剜掉一块血淋淋的肉,伤势未好全再度征战,以至落下病根,这半年来每到刮风下雨便要疼上一阵。 四川总督是个热血汉子,他都能说有些疼痒,那一定是疼到难以承受。 上战场的这些将士,哪个又不是血肉之躯,就是陆栩生自己,身上也有无数伤疤。 陆栩生心疼道,“太医院有一位姓胡的太医,军医出身,极擅长治疗跌打损伤,回头我让他去府上给您瞧一瞧。” 程亦安也在一旁道,“赶明我去一趟云南王府,让我母亲给您调制些药酒,给您泡泡。” “多谢多谢。” 这时孟如川也跟了过来,跟着爹爹一般要朝陆栩生行全礼,哪知陆栩生比他还快一步,与他拱袖, “二姐夫...” 孟如川被这一声二姐夫给叫懵了,回想程亦彦的交待,在程府不论官职只论辈分,这个礼一时不知要如何行,这一迟疑,陆栩生的礼已经行完了,孟总督气得扔眼刀子给儿子,孟如川收到父亲杀人的视线,这才吓得猛跳开,朝陆栩生回揖, “陆将军好。” 程亦彦跟出来就看到老子朝对方行大礼,儿子反站着受礼的诡异一幕, 孟总督一脚踢在儿子膝盖窝,这一下来了个狠的,孟如川往前一扑,若非陆栩生扶了一把,孟如川便要给陆栩生行跪礼了。 程亦彦啼笑皆非,立在台阶上朝陆栩生拱了拱袖, “今日慎之总算得空赴宴,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栩生也迎了过来,回了大舅子一个大礼,“这不是大舅子肯下帖么,您不下帖,我还不敢来呢。” 总之就是不肯吃亏。 程亦彦气得牙痒痒,旋即朝四川总督一比, “总督,这里是程家,在程家您是长辈,就不计较官场的虚礼了。” 哪能让亲家给妹婿行大礼。 陆栩生也附和道,“没错,孟都督,进了程家大门,您就把我当晚辈。” “那哪能啊,哈哈哈。”孟总督笑嘿嘿摆手。 遥想去年陆栩生抵达边关战场,将士们纷纷侯在辕门,想一睹这位边关主帅的风采,乌压压一大群汉子差点挤破头,陆栩生白银山一战震天撼地,在将士们心目中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他来到军营,将士们都很稀罕,当日四川军营里的将士们组成一百零八罗汉阵实行车轮战术一一挑衅陆栩生,陆栩生愣是用一杆长矛,将所有人挑于马下。 四川陕甘两军将士在他的带领下,平定车汗,载入史册,从此“陆栩生”三字成为边军将士心中的信仰,让他把陆栩生当晚辈,你问边关将士答不答应? 四川总督才不听程亦彦忽悠。 他这厢迎着陆栩生往里去,程亦彦无奈摇摇头,目光朝妹妹那边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小九思, “九思!” 舅舅跟外甥那是天然的亲近,程亦彦迫不及待来抱小九思, “嘿哟,我的小九思,舅舅就是专门来迎我们的小九思的呢。” 陆栩生已经跨进了门槛,听了这话,忍不住驻足回眸,想瞧一瞧儿子反应,结果就看到那傻乎乎的小儿子高兴地扑到舅舅怀里。 你小子不是认生嘛。 这舅舅你才见了几面? 陆栩生牙齿泛酸,“大舅子,你会抱孩子吗?可不能摔了我们九思。” 程亦彦冷觑了他一眼,“我家两个哪个不是我带的,你以为我是你,连孩子都带不好。” 说着,又逗怀里的小九思,小九思舒舒服服躺在程亦彦胳膊弯里,朝他露出个浅浅的笑。 程亦彦太受用了,“我们小九思最聪明了,知道跟舅舅最亲。”看着那张肖似爹爹的小脸蛋, “别姓陆了,跟你娘姓程,住在舅舅家。” 陆栩生扔了他一记眼刀子。 这边,孟总督已引着陆栩生进了正厅,甚至主动替他引荐裴老爷。 这虽然不是裴老爷第一次见陆栩生,但算是二人第一次正式会面。 依照规矩,该陆栩生朝裴老爷行晚辈礼,只是瞧见孟都督这架势,明显把陆栩生当平辈看,这个礼怎么行,裴老爷念及陆栩生位高权重,心想不能拿大,于是也与孟都督一般,朝他行平辈礼。 陆栩生再次哭笑不得还礼,旋即朝随后走过来的裴季作揖, “见过大姐夫。” 于是又出现老子行礼儿子受礼的 滑稽一幕。 裴季倒是从容还了陆栩生一礼,“三妹夫好。” 被四川总督带歪的裴老爷,无奈地抚了抚鼻尖。 程亦彦心累地将孩子交给乳娘,着人送程亦安去后院,又招呼人给陆栩生上茶。 论理,陆栩生该坐末席,倒不是程亦彦为难他,实在是陆栩生是辈分最小的妹夫,这又是家宴,没有让陆栩生坐上席的道理。 怎奈,四川总督实在看不得自家主帅坐在旮旯里,一脚把儿子踢开,换在陆栩生身侧,与他谈起北齐“南安郡王”突然暴毙一事,孟如川看了一眼爹爹的上席,他总不能跟裴老爷平坐吧,于是干脆站一边。 程亦彦长叹一声,立在廊下招来孟如川,悄悄指了指裴季, “学学你大姐夫。” 孟如川朝大姐夫瞄了一眼,裴季四平八稳坐着喝茶,他摇头,“学不来。” 程亦彦:“......” 直到程明昱回府,这一场“乱象”才被平息,论官职,论身份,都得听他的,所有人起身朝他长拜, “见过首辅。” “程大人安好。” “岳丈大人。” 程明昱一身绯红官袍立在廊庑下,对着厅内众人环揖,方入内落座上首, “来迟了,还望两位亲家见谅。” 他这一来,四川总督乖乖回到自己席位。 “不迟,不迟,还没开宴呢。”四川总督笑嘻嘻地说。 裴老爷干笑,捋须不语。 程明昱是个极讲规矩的人,依序问候来客,先朝大女婿家里的裴老爷问好,方才转向四川总督,“听闻孟总督带伤在身,我程府倒是有些医治筋骨损伤的良药,待会让如川拿回去,给都督试一试。” 孟总督拱手笑道,“多谢首辅。” “说来如川在京城这段时日,劳驾首辅调教,脱胎换骨似的,孟某在这里谢首辅栽培之恩。” 程明昱失笑摆手,“哪里,不过是让他陪着在程家学堂,与程家子嗣一道习习书,闲暇之余,还得烦他带着云南王府的二少爷习箭狩猎,武艺不曾落下,学问也日渐长进,如川是个好孩子,做什么都上心。” 四川总督闻言扫了儿子一眼,惊讶道,“平日为父叫你读书,你愣是当做耳旁风,只当我害你,果然还得是你岳父教你,你才肯听。” 孟如川哈哈直笑,“爹爹就不要跟岳父大人比了,每每遇到不解的书册,岳父总能深入浅出解释给儿子听,儿子听着有趣自然愿意学,至于爹爹您....咳,教儿子习武便罢,习书的事就不要提了。” 孟都督被儿子当众埋汰,气得直瞪眼。 程明昱问候过亲家,轮到女婿了,对着裴季是极为熟悉的, “你上回要的几册书,我已着人抄录好,回头你让人去藏书阁拿便是。” 裴季起身,“谢岳丈。” 到了孟如川,程明昱对他指教良多,就不多嘴了,最后看向末席的陆栩生。 还别说,习惯了这位小女婿在朝中与他针锋相对,这会儿见他孤零零坐在末席,程明昱还不大适应。 与陆栩生谈朝政?那都是些不愉快的记忆,程明昱不想提起。 与陆栩生唠家常? 程明昱不知从何唠起。 三个女婿中,他与陆栩生相处时日最短,陆栩生来程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但二人却是最默契的。 默契到什么地步? 上回程亦安被挟持的事端已传遍朝野。 他和陆栩生当时的那番作为是有目的的。 一来告诉皇帝,无论何时何地,他们忠君。 二来,也是告诉所有人,别拿程亦安说事,程亦安也威胁不了他们翁婿俩,杜绝外人打程亦安主意的可能。 没有事前商议,心照不宣。 又譬如上一回四川总督出事,陆栩生来捅篓子时一个招呼都没打,但程明昱就是接住了他的招,甚至暗中安排御史弹劾陆栩生,帮着他压下风头。 即便他们练就了无声守护安安的默契,但他们面对彼此时,已习惯了水火不容,以至于程明昱看着小女婿,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无奈。 程明昱停顿下来,啜上一口茶。 陆栩生见岳丈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一阵,似乎有一股想要开口又无从说起的为难。 他哑然失笑,朝程明昱供了拱袖,主动问道, “岳丈,安安一直想要个池子,有法子从程家堡引一泓温泉去陆府吗?” 程家与陆家相隔大半个皇城,程明昱面无表情看着他,“你觉得可能吗?” 四川总督察觉到他们翁婿俩没话找话的尴尬,“陆国公有事没事陪着安安回娘家住便是。” 孟如川连忙点头,“就是,陆将军,我就时常来程府住,程家院子大,住的舒坦,不信你问大姐夫。” 荣婚(重生) 第188节 裴季难得肯附和一句,“承蒙岳父厚爱,引了一泉进我们院子,亦歆每日均要小泡片刻,十分养颜。” 陆栩生没接这话,而是平平静静朝大舅子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下帖子请我。” 程亦彦给气笑了,问孟如川,“如川,府上的温泉舒服吗?” “舒服,舒服,可舒服了,我跟乔乔住着都不想回去呢。” “你平日怎么来的?” “打马就来了呀。” 程亦彦回了陆栩生一眼,瞧见没,你二姐夫都不用下帖,你还要下帖请?看把你能的。 陆栩生沉吟片刻,忽然道, “倒是还有一个法子可解决这个难题。” 孟如川探头问,“什么法子?” 陆栩生看着程亦彦,“大舅子,你可知晓陛下赏了一栋宅子给我?” “嗯。” “就在陆府隔壁,我打算将宅子并入老宅,届时一定十分宽敞,且够住许多人。” “所以呢?” “我的意思是,为了安安着想,干脆我们两府对换,你们程家搬来陆家,我带着安安搬入程家堡,这样安安每日均可泡上温浴了。” 程明昱:“......” 程亦彦:“......” 忍无可忍,一向好脾气的程明昱看向儿子,“今日这帖子是怎么下的?可有留他住?” 程亦彦懊悔不迭,“看在妹妹和小九思的份上,我写了让他小住数日。” 程明昱道,“下回记得措辞严谨些。” 陆栩生:“.......” 四川总督很不厚道地笑出声。 来之前,四川总督就听儿子说,陆栩生跟大舅子不对付,当时还不信,这会儿算是亲眼所见了。 他掩嘴朝陆栩生的方向,“国公爷,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舅子,得罪大舅子那是吃力不讨好呀。” 裴老爷也没料到在朝廷上叱咤风云的陆栩生,竟在程家这么不招待见,笑得差点呛了茶水。 裴季见怪不怪,毕竟他亲眼见识过陆栩生在朝廷与岳父对呛,甚至兵部一位侍郎还私下托他做和事佬,让他这个姐夫劝劝陆栩生,别给兵部招怨。 午宴过后,两府的亲家便回去了。 女儿女婿难得聚齐,均被程家留宿。 老祖宗听说了前院的事,第一个站出来替陆栩生撑腰, “栩生别搭理他们父子俩,无需他们请,往后祖母亲自下帖请你,你时常带着安安和九思回来住。” 陆栩生不过是跟大舅子开玩笑,哪能真让人下帖,“祖母言重,只要您老一声吩咐,孙女婿无论何时都得赶来您老跟前孝敬。” 老祖宗本就疼他,听他这话,越发受用,“你尽管踏踏实实住,彦儿再说你,我把他赶去他岳父岳母家。” 程亦彦也有大舅子,让他吃吃被大舅子埋怨的苦。 程亦彦啧啧怨道, “都说老母疼幺儿,您老人家就疼幺孙女婿,有他在,我们其余人都靠边了。” 老祖宗往博古架处一指,“你赶紧靠边去。” 众人笑成一团。 暮色四合,程家长房在老祖宗院子里摆了家宴。 照旧是摆上一张大长桌,老祖宗坐北朝南,程明昱面北,晚辈们分坐左右。 佳肴上桌,程亦彦看着三位妹夫,感慨良多,起身朝他们敬酒, “妹夫们第一次聚齐,今夜不要客气,不醉不归。” 第98章 正文完 程亦彦酒盏已举起, 却见底下诸人反应平平。 “怎么了这是?” 裴季身为大姐夫,第一个起身回应,他拾起一盏, 朝程亦彦拱袖, “酒..我今夜就不喝了, 这杯敬大舅子。” 裴季挑的是一杯果酿。 程亦彦皱眉, “如此良辰美景,不喝酒岂不扫兴?” 裴季没回他, 主动将茶盏与 他碰了碰,自饮一杯算结束。 他昨日半夜方从明州赶回京城, 已三日不曾见到程亦歆, 今夜七夕可不得好好温存温存。 喝什么酒? 喝酒误事。 程亦彦见裴季不知趣, 调转酒杯朝向二妹夫孟如川,孟如川就比裴季憨直多了,一面端起果酿起身, 一面先摆了手,“大舅子, 今夜我也不能喝, 乔乔她不喜欢闻酒味。” 一身酒气待会如何搂着香香软软的乔乔睡觉。 程亦乔:“.....”气得轻轻掐了他腰间一把。 就他嘴笨。 孟如川疼得直笑。 程亦彦摇摇头, 与他对饮一口,看向陆栩生。 陆栩生闲闲道,“我也不能喝, 九思他闻不得酒气。” 更重要的是程亦安不爱闻,他到底比二姐夫老练,不能明摆着说。 程亦彦不放过他,“九思今夜跟我睡。” “你不是也喝了酒么?” 程亦彦环顾一周,想寻个接手九思的人, 这时,胳膊被人拉了拉,程亦彦回过眸,只见老祖宗笑眯眯瞅着他, “九思今晚睡我那。” 上回程亦安将小九思送回来,老祖宗就将他安置在自己碧纱橱,孩子乖巧的很,一夜不哭不闹。 程亦彦笑,“还是祖母对我好。”于是,朝陆栩生挑眉,“呐,这下没由头了吧?” 陆栩生指腹轻轻捏着果酿起身,探身出来与他碰了碰,“祝大舅子在江南完美收官。” 程亦彦:“....” 这是死活不喝酒了。 程亦彦鬼使神差看向南面坐着的父亲, “爹爹,他们不上路子都不肯喝酒,爹爹陪儿子喝一杯吧,儿子今日高兴。” 今日三个妹婿聚齐,程亦彦心情十分熨帖,这是他多年的夙愿。 孰知,程明昱跟前酒盏都没,只有一盏茶,他拾起茶盏遥遥朝儿子举了举,算应付过了。 程亦彦不能忍,“爹,您哪回家宴不喝上两口?”而且爹爹不喝上两口还睡不安稳呢。 程明昱没回他,老子不是什么事都要跟儿子解释。 他今夜有约。 程亦彦泄气,眼巴巴看向身侧的妻子,卢氏果酿都喝到嘴里了,“我俩都喝醉了,谁照顾孩子?” 这时,老祖宗又扯了扯他衣袖, “来,祖母陪你喝。” 程亦彦坐下来,沮丧地望着祖母,“您成吗?” 老祖宗斜了他一眼,“这世间就没你祖母不成的事,不就是喝几口酒吗,喝了还不带醉的。” 程亦彦哭笑不得,遂与老祖宗碰杯。 祖孙俩各干了三杯完事。 喝完酒,程亦彦招呼妹夫们吃菜,这一场家宴吃得十分尽兴。 膳后,众人陪着老祖宗坐在敞厅喝茶,小九思也被喂饱了,老祖宗让乳娘抱过来逗他。 九思长得太漂亮,活像年画里的小神童,程亦乔连忙起身从乳娘手里把他抢来抱在怀里, “他这双眼跟黑宝石似的,太好看了。” 程亦乔与孟如川成婚也近一年,心里其实很盼孩子。 想多抱抱九思沾沾喜气。 孟如川来之前就听她提过,明白她心里的焦虑,低声劝道, “急什么,咱们还年轻呢。” 他可太喜欢跟媳妇过没羞没臊的日子了,急着要孩子作甚,孟如川还年轻,对孩子没有念头。 翠儿好奇凑过来看弟弟,小九思睁大眼睛水汪汪与她对视, 翠儿惊讶,“咦,弟弟生得像外祖父。” 孟如川坐在一侧乐不可支, “傻翠儿,这话在心里想想就成,不要说出来。” 荣婚(重生) 第189节 谁都知道这是陆栩生的心病。 孟如川这话将众人惹得笑起来。 程亦安还是心疼丈夫的,轻轻握了握他手背,以示安抚。 翠儿也想抱孩子,无奈她不敢抱,便来扯母亲的衣袖,程亦歆只能伸手来接, “让我也来抱抱这个小福娃。” 程亦乔便起身将孩子搁在她肘弯了,一落手程亦歆便惊讶了,看向程亦安道, “咦,九思看着不壮,实则挺沉的。” 程亦安笑道,“像他爹爹身子骨结实。” 九思手长脚长,现在翻身极为利索,力气也不小。 程亦歆搂着孩子朝裴季瞟了瞟,让他来瞧九思。 裴季这个年纪,无疑是盼孩子的。 但他跟程亦歆低声道,“咱不急。” 他说不急那是真不急,他好日子还没过够呢。 程亦歆晓得他什么意思,微微红了面颊,转过身抱着孩子朝向翠儿,让翠儿跟九思玩。 九思看着翠儿小揪揪上的绢花想抓,翠儿扯下来一个给他玩,结果九思毫不犹豫往嘴里去,吓了程亦歆一跳,连忙将绢花从九思掌心扯出,第一下竟然还没扯出来, “咦,这小子力气可真大。” 程亦安又笑眯眯道,“像他爹爹。” 陆栩生被安抚好了,露出笑容,指着小儿子问程亦安,“你不是说他认生吗?” 这时,程亦彦将九思接在怀里,“他当然认生,因为他眼里只认姓程的。” 陆栩生:“......” 不怼他一次能死啊。 程亦乔笑岔了气,“二哥哥这张嘴呀。” 她问孟如川,“二哥哥平日没欺负你吧?” 孟如川摇头,“他只欺负陆将军。” 程亦歆不信,瞟着裴季,“我哥放过了你?” 裴季云淡风轻道,“我不与他一般见识。” 陆栩生心塞。 这时,程明昱回房换过衣裳,来到老祖宗身侧坐下,老祖宗指着小九思跟他说, “那小家伙虽不吭声,一双黑啾啾的小眼睛四处看,看完这个看那个,连这股聪明劲儿都像你。” 程明昱难得好奇,朝程亦彦道,“抱来给我瞧瞧。” 程亦彦将孩子交给程明昱。 程明昱抱着小九思,让他站在他膝盖处,小九思张大嘴望着外祖父。 陆栩生看了一眼程明昱,再瞅瞅那张小脸,一大一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心更塞了。 老祖宗在旁边比较他们爷孙俩,“也就眉峰不大像,其他地儿都像。” 程亦彦又开始损陆栩生,“没法子,九思他爹身上也就这道眉值得他惦记,于是挑上了。” 老祖宗笑得合不拢嘴敲了程亦彦一记。 孟如川是实诚孩子,他看不下去了, “大舅子,您也不能老逮着陆将军欺负。” 程亦彦不高兴道,“谁说我欺负他,他欺负我的时候你没瞧见呢,诶诶,二妹夫,你到底跟我亲,还是跟他亲?你替他说什么话?” 孟如川抚了抚后脑勺,“您是我的大舅子,我们自然是亲的,可我跟陆将军也是连襟啊。” “连襟怎么了?” “连襟同病相怜嘛。” 程亦彦看着不成气的二妹夫咬牙,“什么同病相怜?” 孟如川道,“同得了‘被大舅子欺压’的病!” 程亦彦:“......” 眼看程亦彦那张俊脸渐渐泛青,陆栩生痛快地抚了抚手,朝孟如川拱袖,露出钦佩之色,“二姐夫就是二姐夫,大舅子平日在官署区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是官署区最不能得罪的人物,今日他终于败在二姐夫手里,失敬失敬。” 整个官署区最叫人闻之色变的不是首辅程明昱,也不是刺头陆栩生,一定是管着国库的程亦彦,谁都别指望从他手里多扣一分银子出来,但凡谁来报账,准能被他脱一层皮。 私下不少官员将程亦彦称为“官署区的祖公爷”。 这叫位低权重。 程亦乔怕丈夫落了陆栩生的坑,与程亦安道, “安安你管管三妹夫,三妹夫这是拱火呢,想唆使你二姐夫跟哥哥为对。” 孟如川表现出他率真的一面,“谁都唆使不了我,我是实事求是。” 陆栩生还真服了他,再度作揖,“陆某敬二姐夫是一条汉子,往后唯二姐夫马首是瞻。” 程亦安笑着拢了拢他胳膊,“你够了你。” 裴季与程亦歆道,“这叫祸水东引,玩战术的人心都脏。” 可怜孟如川上了陆栩生的贼船。 程亦彦气得不想说话,扶腰瞪着孟如川,“是不是我平日对你太好,过于关照你,你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孟如川有恃无恐,“你别欺负我,我有岳父罩着。” 程明昱向来维护老实人。 程亦彦真的被他打败了。 一物降一物。 程明昱嫌他们聒噪,“行了,晚些时候有烟火宴,你们去消消食。” 在这里吵得他脑仁疼。 裴季喜静,第一个拉着程亦歆起身,“那小婿告退。” 翠儿留在老祖宗院子里跟两个哥哥玩耍。 程亦乔见姐姐走了,便问孟如川, “咱们去水泊处扎花船?待会去湖中心祈福?” 孟如川点头。 程亦乔起身时跟程亦安道,“等我们扎好了,唤你们来。” “好,我先哄了九思睡就过来...”程亦安说完发现身侧陆栩生悄悄牵了牵她衣角。 程亦安跟他撒娇时,爱扯他衣角,陆栩生有所求时也爱回扯她。 陆栩生能有何所求? 程亦安无视男人哀怨的眼神,起身去抱九思。 这边程亦歆夫妇已回到院子,丫鬟们在准备乞巧节需要的香案果子和刺绣,十来人抬着东西往程家后湖去。 程家长房的后院里有一大片水泊,程明昱不欲破坏这一片景致,不曾修建湖心岛,唯在东北角狭长的水道处,搭建了一座宽敞的水台,往前还有浮桥成半月形连接两岸,过去程家人赏月观景,便在此处,待会的烟火宴也在这里举行。 丫鬟们搬着东西去了。 程亦歆回到闺房,嫌身上沾了气味,入内换衣裳,出来见裴季在书房习字,程亦歆绕了过来瞧他的字,上头书写着“宁静致远”四字楷书,裴季习的是颜体,风格浑厚大气。 写完他搁下毛笔,看向程亦歆,她换了一条间色福裙,外披水红的长衫,雪白的脖颈处垂着一串珍珠与南红珠子搭配的坠领,很衬她的气色,抬眸间,夫妻俩视线撞在一处,夫妻半年,现在裴季一个眼神,程亦歆就知道他想做什么。 仅仅半年光景,将她过去六年的空缺都补回来,程亦歆现在看着他都有些害怕。 “二妹在扎花船,等我们过去呢。” 裴季没说话,将书卷搁在窗下的长条案上晾干,发现这里还挂着一小幅画作,一看便知是翠儿的手笔,“翠儿又进益了,这是何时画的?” 裴季只是随口一问。 程亦歆倚靠在他方才习字的桌案旁,也随口一回,“昨日她爹爹教她画的。” 与贺青云和离后,程亦歆有一段时日很痛苦,翠儿时常问她要爹爹,她觉着对不住孩子,直到后来创办画院,贺青云也百般恳求,程亦歆答应让贺青云时常来教孩子作画,心里就舒坦了。 翠儿对爹爹到底有感情,她也不会觉得亏待孩子。 裴季闻言神色一顿,朝她走来,“你也去了?” 这明显就是吃味了。 程亦歆安抚男人也很有一套,主动搭上他双肩,睨着他笑,“我就将孩子交给他,便回了裴府,怎么,不高兴?” 裴季没有理由不高兴,尽管他确实有一些吃醋。 “那我往后不见他了。” 没必要因为别人伤夫妻感情。 她这么果断,反倒让裴季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好。” 程亦歆拉了拉他手腕,轻声道,“那咱们现在去水台处?” 裴季没有应声,而是毫不犹豫将她抱起搁在桌案,程亦歆脸一热,“爹爹叫我们消食呢....” “这也一样消食。” “.......” 深邃的黑眸压下来,裴季堵住了程亦歆的嘴,从她脸颊一路亲至耳珠,轻轻咬出几个字,“我尽量快些。” 荣婚(重生) 第190节 他的“快”,与她理解的快可不是一个意思。 程亦歆苦笑,试图去推他,哄他,“你别闹,等夜里,我都由着你行吗?” 裴季太知道怎么“说服”程亦歆,将她身子勒向腰间,他俯身上去,含吻住她,一起给她。 那方端砚里尚未用完的墨汁,被迫掀起波澜。 程亦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抱着小九思进了老祖宗的碧纱橱,刚在小塌旁坐下,三个小脑袋齐刷刷探了过来,大哥儿,二哥儿和翠姐儿齐齐围观九思睡觉。 九思轻轻咧了咧嘴,不肯睡。 程亦安头疼,抚了抚他面颊,“到了九思该安寝的时辰了,九思该睡了。” 小九思有个毛病,他不悦时会“严肃”地看着对方,不哭不闹,表达他的不满。 程亦安挫败地看向老祖宗。 老祖宗连忙摆手,“你就交给我吧,上回在这,我不也带的挺好?” “我这不是舍不得您劳累吗,您上了年纪,经不起孩子折腾。” “不折腾,”老祖宗指了指一旁候着的乳母,“你把孩子交给乳娘,让孩子陪着哥哥姐姐玩一会儿,等会他困了自然会睡。” 程亦安狠心将孩子舍下。 陆栩生在外头等到她出来,一道往颐宁苑去。 程亦安一步三回头。 陆栩生牵起她,“别看了,你儿子指不定跟哥哥们玩得正开心,压根不惦记你。” “不惦记你是事实,不惦记我怕做不到,我担心他睡觉时瞧不见我会哭。” 陆栩生想起儿子一点不认生的样子,哼道,“那就让他哭。” 程亦安瞪他。 陆栩生不悦道,“有了儿子,你就过河拆桥了?” 好一个“过河拆桥”,亏他说得出来。 程亦安替他害臊。 到了颐宁苑,明嬷嬷这边也准备一些花篮绣件,着人送去水台。 程亦安进了屋,褪下足衣花鞋,径直往后院的浴池里去。 “你可别磨蹭太久。”陆栩生进了浴室。 程亦安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下了浴池被温软的池水浸泡着,压根就不想出来, 陆栩生猜到她没这么快好,披上中衣便进了温浴间,来到程亦安身侧的躺椅坐着,程亦安一头乌发被簪子悉数挽在脑后,露出一截优雅的天鹅颈,她的肩形极好看,不是溜肩,是恰到好处能撑得住衣裳的骨架,蝴蝶骨在水下若隐若现,雪白如玉。 面颊被温浴熏出一层粉嫩嫩的红,哪里像个生产过的妇人。 程亦安见陆栩生直勾勾盯着她,捂了捂胸前, “你别这么看我。” “安安,”陆栩生一双眸子漆黑深沉,“今日席间,你哥哥红光满面,你两位姐夫红光满面,就连岳父他老人家也气色餍足,你舍得委屈你夫君?” 程亦安见他连爹爹也编排上了,狠狠觑了他一下, “胡说八道。” 陆栩生朝她伸手, “乖,趁着九思不在,你疼疼我。” 陆栩生这个人其实从不爱在外头留宿,今日之所以痛快答应程亦彦的邀请,实则是有一桩苦恼。 他与程亦安太久没有同房,从孕晚期至小九思四个月,太医一再嘱咐不能同房,陆栩生不敢大意,好不容易等到九思满四个月了,第一次同房,程亦安不知为何疼得受不了,罕见拒绝了他,陆栩生只能忍。 第二回总算顺利,哪知躺在身侧的小九思突然醒了,抬起小脚丫踢了他一脚,那软软的滑溜溜的感觉,可没把陆栩生给吓死,当时他脑海浮现的是岳母那一百多条蛇,生怕那些蛇没走干净。 侧过眸对上儿子乌溜溜的眼。 再次败北。 他很明显察觉到程亦安将孩子看得比他更重要,陆栩生吃儿子醋了,这不,指望把孩子带来程家,交给程家,好叫他和程亦安痛痛快快做一回鸳鸯。 程亦安看着委屈的男人,朝他的方向凫过来, “我昨晚做了个梦。”她伸过手,陆栩生牵着她上岸,立即将一块极大的长巾裹在她身上,程亦安顺势坐在他膝盖处, “什么梦?”陆栩生一面问一面给她擦拭身子。 “前世的梦。” 陆栩生对前世已经不 感兴趣了,抱着她让她调转方向坐过来。 泡过温浴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一身肌骨软绵绵的,连眼神也跟拉丝一般能拎出水来。 陆栩生舒舒服服靠在躺椅,看着她跌趴在胸前,下令道, “下来!” 程亦安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双手艰难撑在他胸膛,朝他摇头,“怕疼。” 还真是奇怪了,隔情隔欲太久,她现在完全不能适应他。 陆栩生握住她下颌,吻很快渡过来,程亦安双手渐渐失了力道,任由他握住扶着,脑海被他搅出一层眩晕,陆栩生宽掌扶在她柳腰,将她一点点往下带。 “你...真的不想听....?”程亦安断断续续说话。 陆栩生彻底将她堵严实。 一次是不够的,他口口声声认定程亦安亏欠他太多。 程亦安绵绵望着他,在他墨色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绯红娇俏的面孔。 她梦到前世范玉林进了监狱后,被新来的巡按御史揪住不放,拔出萝卜带出泥,范家几个族亲也被牵连进去,她拿着一份和离书进了监狱,让他签字,范玉林死活不肯,程亦安威胁了一通,逼着范玉林签了字。 拿到和离书,去衙门解除婚书,她将那栋宅子卖了,范家人被迫流离失所,回了狭小的老宅,程亦安打算离开,陆陆续续变卖家产和铺面,期间范家人百般阻拦蓄意滋事,幸在爹爹安排在她身边那些男管事及侍卫是厉害的,强行将她的嫁妆搬上车子,最后护着她离开益州。 出了益州城,程亦安陷入茫然,她该去哪? 京城动乱还未平息,程亦安想起母亲的故乡姑苏,最后决意顺流而下前往金陵。 这一路走得并不顺利,磕磕碰碰赶到江夏时,耗了快两个月光景。 天可怜见,就在江夏,她竟然撞上了前来接她的程亦彦。 程家堡陷落是事实,但程家男丁还不至于死光,程明昱临终布了局,狡兔三窟,暗中藏了粮食和金银珠宝,程亦彦散尽家财召集兵力,联络所有正派官宦,帮着宁王稳住了局面。陆栩生是死了,裘青纠集旧部反扑京城,为了给陆栩生报仇,将王家和崔家等作乱大族杀了个精光。 整座京城血流成河。 皇帝死在动乱之夜,宁王登基,封陆栩生为靖安王,陪葬帝陵,二哥哥程亦彦接管中枢,等到局面稳定后,程亦彦总算联系上了远在益州的妹妹,亲自来接她回京。 “安安,跟哥哥回家。” 程亦安在梦里抱着哥哥哭了一场。 对比梦境,再看着眼前活生生的陆栩生,程亦安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她深深回抱住他,“我都依你。” 程亦乔和孟如川在花船里左等右等没等来两位姐夫, “他们做什么去了?怎的还不过来?” 程亦乔嘟着嘴,“不等他们了,咱们自个儿划船。” 孟如川撑杆将花船往湖中心划去,停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程亦乔开始抱着花篮往水面撒花瓣,花船四周散满了花香,她进乌篷里时,浑身香气袭人。 案上搁着一盏琉璃风灯,备了一壶茶,孟如川端坐在小几目不转睛盯着她, “你看我作甚?成婚一年还没看够?” 程亦乔今日梳了个堕马髻,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妩媚俏丽。 孟如川忽然醒悟过来,“你猜大姐夫和三妹夫为何没来?” 这一问就跟捅破了窗户纸似的。 程亦乔红着脸瞪他,“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他有事,他也不能落后于人。 孟如川抬手将程亦乔捉过来搂在怀里,程亦乔急了,一双眼顺着船口往岸边觑,“你别乱来,这是外头。” 孟如川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想要的时候压都压不住,将灯给吹了。 没多久,那些花瓣被往外震开,带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焰火盛宴终于开始了,卢氏晓得两个儿子喜欢热闹,打算去老祖宗院子里将孩子带过来,程亦彦一人在水台摆好了茶宴,哪知这三位混不吝左等右等不见踪影,程亦彦独饮一杯兀自失笑。 总算在焰火进行到一半时,三位妹婿携妹妹们姗姗来迟。 程亦安原还很不好意思,环顾一周,两位姐姐都换了装扮,且鬓间明显有湿漉的痕迹。 大家心照不宣。 程亦彦可以打趣妹夫,却不能打趣妹妹,绝口不提方才的事,吩咐摆宴祭拜七星。 不一会三个孩子被卢氏领来了,程亦安问她,“嫂嫂,九思睡了吗?” 卢氏回她道,“睡得憨着呢,祖母也歇息了。” 程亦安放心下来。 一朵硕大的牡丹升腾上空,花束跟流星似的往湖面坠落,孩子们兴奋地在水台打转。 孟如川恐他们失足落水,看着这个,追着那个,手忙脚乱。 二哥儿跑得太快,不小心踩了翠儿一脚,翠儿疼得哇哇大哭,程亦彦立即招来小儿子训斥,让他给妹妹赔不是,裴季抱起委屈巴巴的翠儿到一旁挑果子吃,哄她。 程亦乔和程亦歆立在望柱处,指着对面湖畔的花灯猜谜,有说有笑。 程亦安一人立在台阶,望着这满园子的烟火气,情绪翻涌。 这一世,程家完完整整保留下来,爹爹活着,娘亲回了京,陆栩生也好端端的在她身边,还多了一个可爱的小九思。 平生所愿,不过双亲俱在,夫妻美满。 荣婚(重生) 第191节 程亦安忍不住眼眶泛酸,不忍被人察觉,连忙揉了揉眼,再度睁开,却见陆栩生递了个花环给她。 “哪来的?” 陆栩生指了指水台一侧的花枝,“这是我方才摘了花枝给你编成的手环。” 不得不说,陆栩生手艺还很不错,那花条被缠成一股股形成手串,五颜六色的花朵簇簇堆成一圈,煞是好看,程亦安伸过手,陆栩生给她戴上,其艳丽精致将那串珊瑚珠子都给比下去了。 “这可不像是一朝一日之功?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可不像这么细腻的人。 陆栩生与她并立,挺拔的身影轻轻往她身侧一歪,“前世在边关学的,边关那些将士告诉我,说是编了这个手环,便可将心爱的姑娘娶回家。” “安安,这花环送给你。”他目光平静而炽热。 这算是他的表白嘛? 程亦安抿嘴低笑,腼腆地跟初婚的少女似的。 隐隐约约听见一段琴音穿山渡水而来,程亦安眨了眨眼, “该不会是爹爹在抚琴吧?” 程亦安捏了捏陆栩生,“夫君,你什么时候也弹首曲子给我听?” 陆栩生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应当适合弹琴。 陆栩生一本正经道,“除了在你身上弹琴,旁的,我不费这个功夫。” 程亦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