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戏之名》 以戏之名 第1节 《以戏之名》作者: 赵周南 简介: 【男演员和他的海后黑月光】 【破镜重圆&暗恋成真】 季知涟不爱江入年 一次次残忍地将他的爱意摔碎 誓不回头望他一眼 可江入年爱季知涟 爱了好多好多年 而他与她最亲密的第一夜 换来的却是清晨她不告而别后 十分自然地留下的三千块钱 此后,不过是一个真心摔烂也换不得海后上岸的俗套故事。 转折发生在两人断联两年后 他在她身上看到一道骇人疤痕 原来季知涟对他动过心 只是她从不愿承认罢了 【酷飒*桀骜疯批女】x【纯爱*温柔犟种男】 - “一段岁月,一场坚守。” “一生对抗,一轮追逐。” 【女性力量与和解之路。】 内容标签: 都市破镜重圆 女强 励志 现实 主角视角季知涟江入年配角连载《雪中燃》下本《大泽》 其它:vb:赵周南_ 一句话简介:男演员和他的海后黑月光 立意:女性力量与选择之路 第1章 知知 北城,九月,开学第二周。 空气一如既往的干燥,鼻腔里有血的甜腥味儿。 季知涟睁开眼睛,却不知今夕是何年。 眼睛还在刺痛,脑袋灌了铅一样沉重,断片前的记忆雪花般涌入脑海,她昨晚来郊区别墅参加刘泠的生日party,才喝了两杯就晕的厉害,直接断片。 慢慢坐起身,目光有了焦距,先是环顾了一圈陌生的客房,又在身侧熟睡的少年身上停了一秒。 她衣衫完整,只是有些皱巴,那少年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季知涟的目光从散落在地上的裤子腰带,移到扣子都抓掉了几颗的衬衫,最后停在他黑乎乎的后脑上。 少年鸵鸟一样背对她侧卧,整个人埋进云团似的白色被子里,看不清脸,但很乖顺的蜷成一团。 她搓了搓脸,心里骂了一句“草”便飞速地下了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利索穿上,脚踢到少年遗落在地的外套,那特殊的logo表露了他的身份,是昨晚party上的侍应生。 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季知涟看到镜子里面色苍白的自己,不期然的涌出一股厌恶。 她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失去对身体掌控权的感觉。 回到床边,掏出钱夹,里面恰好有三千现金,昨天刚取打算充校卡的,她拿出来扔在枕头上。 余光里,却看到少年浑圆的肩头上有道道青紫指痕,他皮肤白,那痕迹就显得尤为粗鲁,还有层层叠叠的齿痕,红通通肿胀着。 季知涟蹙了蹙眉,她压了压眉头,试图检索自己的记忆,但失败了。颓然地从手上褪下一枚戒指,古法手工镶钻的纯金戒指,应该能稍稍弥补少年的损失,她把戒指轻轻放在那沓粉色钞票上。 门“咯吱”一声关上了。 而那深埋在白色被子里本该继续熟睡少年,却倏然睁开了眼睛。 - 季知涟走过二楼客房,走廊很长,有些门关的严实,有些则半掩着。 她直奔主卧的门,没有丝毫迟疑地一脚踹开,一个女孩惊呼一声,飞速的拿过浴袍躲进厕所。屋子里很黑,香味甜腻,季知涟拍了拍另一个女孩的脸,力道很不客气。 “刘泠,”季知涟拈起她枕头上白色的蕾丝内裤扔到一边,眉眼间有戾气:“你昨晚给我喝了什么?” 刘泠睡眼惺忪,撑起上半身,她容貌不出众,却有种养尊处优的慵懒气质:“断片酒?” “为什么?”季知涟右手不经意搭在她颈侧,她常年健身,手臂力气很大。 刘泠眯着眼,欣赏着她刀削斧凿般冷漠的脸,坦然到无耻: “因为我想跟你发生点什么。” 她的回答很直接,看到季知涟愣住,摸了支烟开始吞云吐雾,遗憾道:“可惜没成,你把我直接推到了地上。”又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女的呢?” “没有为什么,就像你不能喜欢男的一样。”季知涟站起身,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刘泠知道她苦心搭建的友谊之桥已宣告断裂:“你好自为之。” 楼下传来摩托发动的声音,刘泠拉开窗帘,看到季知涟已经骑着摩托绝尘而去。 才凌晨四点。她打了个哈欠,把躲在厕所的女孩子叫出来,拥着她打算睡个回笼觉。 - 季知涟回到学校时,刚好五点一刻。 此时天刚蒙蒙亮,温度正好,风很凉爽。北戏新校区的校门经过一个暑假的改造,变成了一个类似于凯旋门的构造,巨大的四方体规规整整,两头铜狮子一左一右,威武昂扬。 平日白天,是不少游客的打卡地,也有鬼鬼祟祟的三两私生饭蹲守,渴望遇到自家读书的偶像爱豆。但现在很清静。 她摘下头盔,停好了车,大步流星地刷校卡过了闸机。路上遇到几个拉着器材出组拍作业的大一新生,一脸兴奋互相推搡:“是季师姐!” “师姐好!” “师姐好!” 季知涟没戴眼镜,机械地点点头,回宿舍的路很长,过桥的时候看到河面上鸭子又多了几只白绒绒幼鸭,在河中央别墅上煎蛋一样摊着,不由多看了几眼。 宿舍里还亮着,唯一的舍友肖一妍居然没睡,炯炯有神地看着动漫,用后脑勺打招呼:“回来啦?” “嗯。”她累极,坐在椅子上开始咕咚咕咚喝水。 “不对呀,你不是去刘泠的生日会了吗,”肖一妍暂停了视频,扭头巴巴跑过来,好奇的坐在她脚边的小凳子上:“大名鼎鼎的星二代的聚会,是什么样的?我家龙龙去了吗?” 龙龙是她新粉的爱豆,一个选秀出道,笑起来特别有少年感的艺人。 什么样的? 季知涟去得晚,醉的又太快,根本没注意别人。非要回忆,脑海里那少年肩头上的青紫指印历历在目浮现,这让她感觉不是那么好。 “不怎么样。”她脱了外衣外裤,露出漂亮的手臂肌肉,拉着栏杆利索地翻上了床:“我睡了。” 肖一妍撇撇嘴,关了电脑也爬上了床。 这一觉睡到中午,两人起来去食堂吃饭。 大一新生结束了一周军训后,食堂到了饭点人明显变多了。 之前有人调侃过,如何分辨北戏的新生老生,答案是一大早化个全妆去准时出晨功的是表演班新生,而戴着口罩穿着睡衣夺命狂奔去表导楼打卡的则是老生,在桥边光鲜亮丽整齐划一大声背台词的是播音班新生,而穿着宽松t恤人字拖鞋搬着各类道具哈欠连天的则是老生。 季知涟觉得这调侃只针对于台前专业,对于幕后专业的学生而言,兴高采烈恨不得谁的组都跟个遍的是新生,而能推就推不能推就硬着头皮进组一脸便秘的老生。刚开始一上表导课兴奋的睡不着的是新生,而迈进表导教室腿就条件反射直打哆嗦的是老生。 总之,新生刚从压抑的高考中释放,身上还带着青苹果一样干净清新的涩意,他们对一切都新鲜好奇,亦对大学生活充满期许,老生则已勘破了一切,知道大家不过都是韭菜,肥皂泡泡早碎的稀烂。 食堂人很多,她们打了菜就坐到角落的桌子,季知涟刚吃了两口,就感到一道视线有意无意的扫向她。 她已习惯各式各样的目光,好奇的、厌恶的、试探的……但那目光是温柔的,一直在持续,像一片轻柔的羽毛,点到即止,当你以为它被风吹走了,结果不一会儿又飘来了。 “知知,你看那个新生,好不好看?”肖一妍脸一红,碰碰她的饭盘,季知涟抬眼,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又懒懒地垂下眼:“还行。” “这叫还行?”肖一妍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压低了声音,“他入学报到仅凭一张抓拍就上了微博热搜,是表演班新生,叫江什么——总之是个素人!连社交账号都没有。” 那少年打完了饭,正在低头舀汤。他穿着白色t恤,淡黄色的外套有些旧,那张脸抬起来的时候,一切都成为了背景。 “就像穿着粗布麻衣的刘亦菲,穿什么一点都不重要,脸就是王道。”肖一妍振振有词道,视线大胆的在他身上又扫了一圈,惊喜道:“他看过来了!” 季知涟低头呷了口汤:“我快吃完了。”言下之意她打算走了。 肖一妍不死心自己的审美受到了挑战:“你真的不喜欢?” “——太良家了。”季知涟言简意赅点评,端起托盘起身。 - “看什么呢?”徐畅在师弟面前挥了挥手,顺着他没来得及的视线望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暧暧道:“那是季知涟,大三电影系的师姐。” “嗯。”江入年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人朝着座位走去,他状似无意道:“她看上去和别人不一样。” 北戏的男男女女,大都很有个性,从穿着打扮就可见一斑。 但季知涟在其中依旧备受瞩目,一个是她177的身高,比大部分女生都高。 一个是她的气场,她看上去有种不在乎别人死活、也无所谓自己死活的冷酷,这让她俊美的脸看上去男女通吃。 “她么……”徐畅是硬汉那一挂的,看着师弟白皙的脸欲言又止,还是没止住:“很特别是吧?我劝你离她远点。” 江入年没说话,他知道只要他不接话,徐畅会说的更多。 果然,徐畅倒豆子一般:“她很有才华,但非常渣,身边男的没有超过一个月的。而且据说她男女通吃,精神状态不怎么好。” 江入年低头吃饭,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 徐畅皱眉:“我没夸大其词,你不信找别人打听。去年,学校校门口还是一排栅栏,有个读研的星二代,叫刘泠,就是那个歌后的女儿,晚上回校被骑着摩托的歹徒抢了包——” “当时季知涟刚到校门口,车子没停稳就飞出去了,她直接去追了对方一条街,对方朝她扔刀子啊!她理都不理,硬是生生在货车前面把对方的摩托逼停,把包抢了回来,手臂上剐蹭的全是血。” “——对方扬言要弄死她。” 以戏之名 第2节 “你猜她说什么?她居然在笑,摘了头盔说我等你,你最好早点来。” “——太疯了!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了。你离她远点,那人不正常。” 江入年点点头,他从口袋掏出一叠粉色钞票,数了起来。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充校卡的闸机在哪儿?” 徐畅诧异:“在那边,你要充三千进去吗?” “当然,”江入年笑了,精致的眉眼宛如一只小狐狸,“我刚赚到的工钱呢。” 他明明弯着眉眼,徐畅却觉得那笑容有几分苦涩。 第2章 知知 肖一妍是在大二与季知涟熟悉起来的。 两人虽在一个班,按照排名又分到同一宿舍,但季知涟大一时并未住宿,她甚至连入学军训都没有参加。 对于这个神秘的第一名,班里同学早已议论纷纷。 肖一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在艺考时就在老校区的门口见过季知涟。 当时她刚结束导演系的初试,朗诵的时候用余光都感受到老师的心不在焉,沮丧的出来,看到门口堆砌着长枪短炮,全是拍照的记者,忙垂了头把脸埋进白色的围巾里,出了校门口就急匆匆的找妈妈。 她就是在那时看到了季知涟。 冬天,北风冷的刺骨,来艺考的同学都裹得很厚,有人甚至穿了棉袍一样及踝的羽绒服,年轻的孩子们大都有家长陪同,家长们焦急的捧着保温杯嘘寒问暖,呼出的热气在冬日化为白汽。 只有那女孩,孤零零站在远处的一棵白蜡树下,一身单薄的黑衣长靴,神情漠然仿佛与周遭毫无联系。 她愣了愣,妈妈这时已拨开人群找到她,母亲很聪明,绝口不问她的考试情况,只是抱了抱她,热气腾腾的蛋饼塞进手里,她捧着温暖离去,却忍不住回头。 她……不冷吗。 那女孩似是感觉到肖一妍的目光,冷冷的看了过来。 肖一妍心头一颤,那目光如同没有温度的雪,带着不经意的凌厉,令她畏惧。她那时还不知道,那女孩是她最喜欢的小说《夜覆今舟》的作者,更不知道,她会在未来与她成为朋友。 肖一妍是深市人,是个典型的乖乖女,她的母亲很强势,自小对她的一切大包大揽,这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她,却也让她成为了一个有点懦弱的、讨好性人格的女孩。 大一教他们的剧作老师在上第一堂课时说过一句话:人活着就要理直气壮,要暴烈,要无畏,要深深的扎根于生活里,要一条路走到黑。 她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不解其意,然后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 她竟然下意识看了一眼斜前方的季知涟。 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高耸挺拔的鼻梁,和架在鼻梁上那副薄薄的无框眼镜,折射出一点无情的金属光泽。 肖一妍觉得,季知涟就是老师说的那种人,我行我素,又能对自己的所有行为照单全收。她知道她大一近乎狂热的投身于一场恋爱中,一周不计成本地飞去上海数趟。大二则疯狂的泡图书馆搞创作,新书卖了高价影视版权,一度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也成了学弟学妹们崇拜的对象。 而大三刚开学,她说她要排戏,让肖一妍当她的女主。 “我?”肖一妍不敢置信的指着自己,脸红到结巴了:“你、你确定要我演?我是班上演技最烂的,你为什么不找苗淇?” 苗淇是班上演技最好的女生,大二期末演的《欲望号街车》片段更是场场爆满,在黑匣子剧场受到一致好评。 季知涟目光沉沉,望着表导楼上方那个巨大的“戏”字,顿了顿,有些惋惜地道:“哦,她不行。” 肖一妍接过她递来的那沓刚打印装订好的剧本,翻了几页看到故事,猛然看向季知涟,对方面无表情冲她点点头。 “我在表导教室等你。”季知涟在图书馆路口与她道别,肖一妍攥紧那沓a4纸,心里涌上莫名滋味,点头呐呐道:“那……我先去理论楼给老师回作业了,我下课后过来。” “嗯,我先去搭景,等你。” - 北戏新校区的表导楼,一度被称为学校里最像棺材的迷宫样的建筑。 但却是每一个学生最为熟悉的地方。 各系各专业的同学,都会在这里拍作业、排戏、练舞、练唱法、演奏乐器,学习人物造型…… ——排练室是每一个学生的家。 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更像一声饱含感情和辛酸的叹息。 季知涟坐在搭建好的高台上,身下的每一块景片像积木一样严丝合缝,她坐在教室的最高处,剧本摊在手边,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着。 有人在敲门,咄咄,咄咄。 她还在闭目沉思,不耐道:“门没锁。” 那人迟疑了一下,轻轻推门而入。 江入年就这样看到了季知涟,她坐在高高的堡垒一样的景片上,一条长腿随意的伸展着,另一条微微屈起。一身黑衣,逆光,脸上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倦怠,漫不经心的看向他。 浓眉,高鼻,眼型长而深邃。 一张极富冲击力的凌利浓颜。 江入年垂下密密的眼睫,喉头微动:“请问,323教室怎么走?” 表导楼很大,教室功能类型丰富,空间自然密密麻麻物尽其用,而设计却迂回曲折,对于新生而言很容易迷路。 季知涟望着肖一妍在食堂夸过的那个新生,教室右侧有整面的落地玻璃,于是下午的阳光完整的照在他身上。 他身量高而清瘦,旧旧的黄色棉质外套穿在身上,也能穿出体不胜衣的味道,像极了漫画里走出的人儿。眉眼漆黑,唇色嫣红,一个美的雌雄莫辩的少年。肖一妍倒没有夸大其词。 只是……太清澈了。 季知涟收回视线,她撕了张草稿纸,刷刷写了几笔,伸手递给他。 她没有要动的意思,他就只能硬着头皮来拿。 指尖相触的瞬间,江入年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双肩瞬间僵硬绷起。 “……谢谢师姐。”嗓音轻柔的像汩汩的泉水。 手里的路线图清晰,一目了然,他没有再逗留下去的理由。 门关上了,教室里再次恢复寂静。 季知涟喜欢放空的感觉。 放空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她可以肆意在脑海里搭建自己的空中楼阁,所有的人物调度都可以一遍遍在脑海里碰撞、演练。 偏那敲门声又再次响起:咄咄,咄咄。 思绪被打断,她的声音也不耐拔高了些:“进来!” 那少年去而复返,有些无措的举着纸条,澄澈大眼满是无辜:“师姐……我还是没找到323教室。” 笨蛋美人。 季知涟在心里骂了一声。 她无奈伸手:“是我没写清楚还是你哪里看不懂?” “这里。”那少年将纸递过来,指向某一处,他的手指很好看,和人一样修长纤秀,却带着点点红肿。 季知涟面无表情:“哦,是我写错了。” “……” 少年笑了,他有着秀丽的尖尖下颌,笑起来时脸颊上有小小的梨涡。 季知涟的视线在他脸上短暂地停了一秒,她看了眼窗外将近黄昏的天色,估摸着肖一妍也快下课了,决定亲自将迷路的羔羊带到目的地,自己顺带去天台抽支烟。 “这样,你跟我走。” 他很乖的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那少年倒不呱噪,安静的跟在她身后。两人走过冗长通透的走廊,转了几个弯,最后走入走廊尽头,那间教室比其他的都大些,屋顶也挑的高些。 “那就是323。”季知涟觉得自己任务完成了,冲他扬了扬下巴,左转跨上通往阳台的阶梯。 “咦,这里还有个阳台?”少年的声音在她背后透露出几分惊喜。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掏出打火机,拿出银色烟盒,熟门熟路给自己点了支烟,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而那少年已十分自然的跟随她走上了天台。 天台上有电影系的大一新生在拍作业,女演员站在桌子上,正在低头与男演员僵持。一个师妹举着佳能5d3在拍摄,镜头很重,她以一种拧麻花的姿势面容狰狞的躺倒在小推车上,另一个男孩则在飞速地推着车。 偷、懒、版、运、镜。 季知涟看到这一幕就笑了,想到自己大一拍作业,偷懒不借轨道,站在滑板上完成了跟拍镜头。她先上的天台,在小推车过来时敏捷的闪向一旁,而后上来的少年有视线盲区,眼看就要和那推车相撞—— 她好人做到底,顺手拉了他一把。 那少年本就没站稳,猝不及防跌进她臂弯,四目相对,物理距离一下子拉进,季知涟这才发现他皮肤极好,白而莹润,细腻的没有一丝毛孔。他明明比她高,却没多少肉,在她怀里轻柔的像一片羽毛,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涌起细碎水光,错愕之色一闪而过。 她意识到不妥,立刻松开了手。 那少年慢慢站直,脸上涌起淡淡红晕。 “对不起对不起!”那师妹踉跄着下了推车,和推车的师弟双双道歉。 季知涟摆摆手,心里莫名烦躁,默不作声将烟摁灭。 抬脚走出天台,走到323教室的对面的楼梯口,按下电梯按钮。 “谢谢师姐,”那少年跟在她身后,声音清泉一样好听:“怎么称呼师姐?”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 季知涟走进去,嗓音沙哑:“季知涟。” “涟……是哪个字?” “清波生涟漪的涟。” 少年点点头,却在电梯门要合上的那一刻用手掌隔住。 电梯门再次徐徐打开。 季知涟平静地望着他。 少年拢了拢额上碎发,眉眼朦朦胧胧低垂,一开口,也是认认真真的语调: “我叫江入年,年是……” 他忽地抬眼,直直与她相望,季知涟微微有些错愕,却听那语调多了几分郑重意味: 以戏之名 第3节 “——岁岁年年的年。” 电梯门轰然关闭。 第3章 年年 冬季的11月11日九时十二分,季知涟出生于北城东城区。 季馨为了生她花了大力气,她还很年轻,很自我,脸上没有初为人母的笑容,只有面对新身份的茫然与无措。 如释重负的是季知涟的外公外婆,两个老人对视一眼皆松了口气。陈启正则为季馨没有生下儿子而略感失落,但日子还长,他对自己有信心。 季知涟幼时被爷爷和保姆带大,爷爷是个团团脸的老头,一脸和蔼,烧的一手好菜。父亲工作忙碌,出差与应酬是家常便饭,母亲则在培训班当舞蹈老师,即使已生子,生活的重心依旧在自己身上,她喜欢聚会和结识新朋友,热衷于穿衣打扮,依然如少女般活泼娇俏。 幼时记忆里,父母只要相聚就会伴随着激烈争吵。吵来吵去,无非是那么几样,她嫌他应酬多,他嫌她爱玩不着家,谁也不让谁,最后在一片心惊肉跳的碎裂摔打声中结束。 有次,陈启正晚上提前回家,看到妻子呼朋引伴在家中客厅大打麻将,一片嘈杂,而家里烟雾缭绕,瓜子壳和橘子皮撒了一地。老父亲出门和友人聚会,三岁的女儿无人照料,在房间里嚎啕大哭,她在婴儿车中连车带人翻倒,危险的卡在阳台和卧室的门槛上,哭的嗓子嘶哑,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就是在那时对季馨彻底失望,这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即使她非常美丽,但自小娇生惯养,难以控制,季馨对于家庭毫无助益,她甚至不愿长大。他不甚熟练的抱起哭的几乎背过去的女儿,摸到她脑后磕出的一个红肿大包,气的摔门而去。 父母离婚于她五岁时。 季知涟模模糊糊的记得,生活的剧变似乎是一串连锁反应,伴随着外公外婆骤然离世,家里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父母亲也彻底沦为见面眼红的仇人。 季馨收拾好所有行李,在葬礼结束后便决然带她离开。 那时季知涟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出游,甚至没有带上外婆亲手给自己缝的、自己最喜欢的碎花小枕头。 她不知道在此后长达八年时间里,她将再也见不到一手将自己带大的爷爷,不知道那部没看完的动画片结局——数码宝贝里那些被选召的孩子们到底有没有成功拯救了世界,亦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一块短暂安栖的岛屿。 季馨带着她搬到外公外婆在北城留下的家,矮矮的居民房,院里很多杨树,她看到有小孩点燃火柴,烧那些聚集在角落里棉花一样的杨絮,发出大呼小叫的雀跃声音。房子在三楼,是小小的两居室,她跟在母亲背后,一脚踏进去,窗户有缝隙,飘来隔壁做菜的味道,是让人咽口水的红烧排骨的香味。 她小声说,妈妈我饿了。见母亲木着脸,又鼓起勇气大声说了一遍。 母亲如梦初醒,放下行李,第一次给她做饭,锅里烧水,水开放盐,煮龙须挂面,等端到桌上就是一碗干巴巴的盐水煮面,有点坨,她狼吞虎咽吃了几口,有些反胃,迟疑着放下筷子。 母亲哭的毫无征兆,她一挥手将那碗没吃完的面尽数洒落在地,一块碎裂的瓷片飞溅到她手背上,到了晚上肿起一个凸起硬块。 “妈妈可能会残废。”季馨在厕所昏暗的灯光下坐在马桶上对她悲观地说道,看到女儿稚嫩的脸上涌起一阵内疚的恐慌,不知所措的给她手背上吹气,她心里忽然涌起淡淡的快意。 季知涟没有再上幼儿园,她在那座老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天,母亲白天出门,给她留下饭菜,然后反锁大门,到了晚上再醉醺醺的回来。 台式电话线已经拔了,家里安静的仿佛一根针都能听见。陪伴她的是卧室里那台老式电视,白天还好,她可以在地上画粉笔画、听电视声音打发时间,晚上最难熬,那段时间电视频道频繁播放红衣女童失踪案,提示居民注意防范。她警惕楼道里所有在家门口停留的脚步声,更恐惧客厅里那巨大的、能映照出一切的窗户。 仿佛一回头,那女童就在身后角落,咧着惨白的牙冲她笑。 她期盼母亲回来,又害怕母亲回来,但还是希望母亲能赶快回来。 二十多天后,季馨再次带她离开。这次她们没有再固定停留在一个地方,生活变成了一场没有目地的漂泊,城市变成了短暂落脚的中转站,她不记得和母亲辗转过多少个城市,只记得两年时间,自己就转了四次学。 她上学也是断断续续。 最久待过的地方是昌市,待了八个月,那里海拔很高,阳光暴烈,孩子们大都是当地人,肤色黧黑,脸膛通红,黑溜溜的眼里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是新面孔,又是外族,班上没人见过她的父亲出现,甚至母亲也只在办转校手续时出现过一次,存在感极低。一个没有庇护的雏鸟,安静,内向,却有种格格不入的傲气。 她从入学起就备受欺凌,她甚至不知道原因。 仿佛欺负她,就能获得某种群体优越感,渐渐愈演愈烈,成为一种比赛,他们在她的食物里放苍蝇,在她的书包里塞死老鼠,把拇指大小的蜘蛛塞进她的衣领,剪碎她的作业和头发——她皆麻木的不反抗,拳头攥紧又松开,脊背依旧挺的笔直。 直到一个调皮的男孩,为了让周围小伙伴高看自己一眼,一脚用力踢在她下体,女童痛的挣扎发出呜咽,几个小孩大笑着在旁边围观,他们找到了玩具新的玩法,还意识不到自己的残忍。激烈挣扎中,她一头撞在他下巴上,男孩咬到了自己舌头,痛得哇哇大哭,觉得丢了脸,对她变本加厉的拳打脚踢。 “贱人!贱人!你是贱人!你妈是贱人!你们都应该下地狱!” 下地狱是孩子们觉得最恶毒的词语了,果然,女童有了反应,关注点却与他们不同。 他们第一次看到她哭了,声音像是小小的裂帛,苍白嘹亮,带着嘶吼:“我妈妈不是贱人!” “就是!就是!”他们更起劲儿了,远远望去像是孩子们的一场狂欢。 那晚,季知涟一瘸一拐的回了家,却看到母亲维持着她出门上学前的姿势,在家里院中那把藤椅上盘腿坐着,邋里邋遢,很久没有拾掇过自己。 季馨神情恍惚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她已经很久不用手机,桌上是碗凉透的面。 “妈妈,吃药。”她擦干身上的血迹,闷不做声将水和药盒递给母亲。季馨接过药,对她莞尔一笑。 季知涟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一个不愿面对的事实,母亲保护不了她。或者说,她与母亲的位置不知不觉已经颠倒,母亲需要被照顾与保护。 而她,在幼兽的世界,不反抗,只会被分食吃掉。 那个安安静静、内向害羞的女孩渐渐消失了,她在高海拔的地区晒出了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平日里毫不起眼,但如果有人欺负她,她会比任何孩子都凶狠。女孩力气不大,但打起架来不要命,是全然不计后果的豁出去,牙、手肘,头部,皆是武器。 打斗中,手臂意外骨折,却也硬生生扯下对方一大片头发来。 没人再欺负她了。 女儿的伤势终于让季馨从昏朦中清醒过来。 夏天,她带她办了退学手续,再次打包行李邮寄,先转车,再乘坐飞机,她带着女儿去到一个新的城市。 ——南城。 南城虽然叫南城,却并不在南方,它距离北城一千多公里,是个历史悠久的二线城市。 七岁的季知涟,和母亲短暂居住旅馆一周,明显感觉到母亲在好起来,第一个征兆就是她开始重新打扮,烫头,涂艳色口红,透明肉色丝袜小羊皮高跟鞋,笑意盈盈,母亲似乎恢复到生病之前的样子。 与此同时,季馨选了一片毗邻南水公园的老旧居民区居住,以极便宜的价格租下,却花了大成本装修。 季知涟不知道母亲的打算,装修起码要两个月时间,她们不可能一直住在旅馆。 但季馨胸有成竹。那是一个下着雨的上午,她给季知涟换上一身白色衣裙,衣裙是某种麻料,在肌肤上摩擦的很痒,后颈上的标签很扎,但她不忍打断母亲的雀跃,她不想当那个扫兴的孩子。 她更好奇母亲会带自己去哪里。 也是那一大片的居民楼,季馨带着季知涟东拐西拐上了二楼,母亲拎着皮箱,高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老楼的楼梯比正常的略低一些,季知涟不觉费力,只是身上裙子又扎又累赘,她握紧了自己箱子的提手。 母亲的高跟鞋刚一站定,老旧的门就咯吱打开,露出一个女人沉静的脸。 萧老师大概三十多岁,头发在脑海编成一条粗粗的辫子,她穿着麻质的衣服,是个长得很有味道的女人,她曾是季馨高中时代的家教。 “来了。”她淡淡说,既没有与多年未见的好友重逢的喜悦,也没有热情的寒暄,她把她们迎了进来,然后独自进了厨房。 季知涟放下箱子,忍不住环顾着这个家,这是一个朴素而实用的家,家具不多,沙发和桌子皆有磨损和掉漆,看得出常年反复使用的痕迹。每样东西都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季馨罕见的少话,只低头啜饮萧老师泡的绿色茶汤。 “你女儿?”萧婧看了一眼沙发旁屹立的女孩,她很瘦,晒得很黑,一双小兽般警惕的眼睛,穿着一条不合身的白色麻裙,裸露的双臂满是伤痕和旧疤。 季馨点了点头,一把拉过季知涟,扯出笑容:“她比你儿子大两岁。” 萧婧点点头,帮季知涟把箱子提到次卧,那里有个双层木床,又叮嘱了几句离开。 季知涟站在次卧里,目光不感兴趣地扫过木桌上的一副字帖,落在架子上的红色漆木相框,那是一张合照,一家三口站在雷峰塔下,萧老师紧抿着唇,身边的男人很高大,有一张阴郁俊美的脸,抱着一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 晚上吃过晚饭,她在母亲的督促下早早洗了澡,拜这两年的流浪生活所致,一躺到下铺换好的干净床单上,便很快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间,有个身影窸窸窣窣来到她床边,他小声说着什么,她没听清,翻了个身,感受到有人在吃力的抽她身下的毯子,最后他蹑手蹑脚爬到了上铺。 早上,她听到阳台上传来清脆童声,一句句大声背着古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季知涟觉得好吵,用纸巾团塞住耳朵,勉强再次睡去。 醒来时是中午,季馨唤她吃饭,家中只有她们,萧老师带着儿子去疗养院探望她的母亲了。 晚上的时候,萧婧很疲惫的回来,两个母亲对视一眼,似是有话要说。季馨让季知涟去楼下叫弟弟回来吃饭。 院子里有片绿油油的菜园,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几个六七岁的孩子正围在一个石桌下面玩弹子,一个瘦小的男孩眼巴巴的扒在外围看着,他挤不进去。 他们不让他加入,却故意讨论的很大声,叽叽喳喳。 “我这次带了新的弹子。”那男孩声音小小的,细弱蚊蝇,和早上背古诗的嘹亮截然相反,他摊开汗津津的手掌,一脸期待。 “我们不要小丑八怪的!”“不要!”“就是不要!” 他们在一个大男孩的带领下,挪了个地方玩,欢声笑语不断。那小男孩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松树下,脑袋低垂,拈着自己那一小袋无人问津的弹子。 季知涟蹲在地上,自顾自地在草丛里拨弄,玩得怡然自得。很快就有小孩注意到她,先是一个、两个,慢慢的都围在她身边。 “喂,你在干嘛?”“这是蜈蚣!”“你为什么要抓蜈蚣?” 他们新奇的、七嘴八舌的问她,嫌恶又好奇的看着那条红色粗壮的多脚虫子,脏兮兮的手指毫不客气的戳着她的肩。 季知涟不答,白裙子脏了也浑不在意,她慢吞吞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了下面垫着的纸。 虫子瞬间烧的狰狞扭曲,焦臭的味道钻入鼻腔,他们短促的惊叫一声,纷纷退后。 女孩猛地站起身,她没什么表情,眼神里有某种他们不熟悉的尖锐冷酷。 孩子们作鸟兽散。 只有那小男孩,安静地走了过来,他跟在她身后上了楼。 晚饭吃的很安静,吃完两个大人去洗碗。 季知涟回到次卧,听到阳台上传来细碎声音。 一只橘猫钻进阳台上的金属栅栏里,对着男孩亲昵地讨食,他站在椅子上,熟稔的给它顺毛。 毕竟是小孩子,谁不喜欢毛茸茸。季知涟忍不住走过去,仰头也想摸,那橘猫很不给面子,弓起背部冲她龇牙。 “小黄,小黄,别怕。”男孩轻轻安抚它,摊开手掌给它舔舐碾碎的蛋黄,是他晚饭藏下的。又带着歉意看向季知涟:“小黄是野猫,有点怕生人,它不是故意的。” 男孩比季知涟矮一个头,瘦瘦小小,脖颈也细细的,整个人面黄肌瘦。他额上有一块两指宽的青色胎记,仿佛头顶厄运,显得尤为刺目和怪异。 她想到那群人叫他小丑八怪,原来意有所指。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下意识捂住额头,又慢慢松开,主动开口: “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晚饭的时候你妈说过。”季知涟终于摸到了猫的头,它被撸的舒服的翻起了白眼。 “别人介绍的不算。”他认认真真对她说道。 “好吧,我叫季知涟。” “哪个涟?”他更认真了,甚至回房兴冲冲拿了本旧旧的新华字典,依次指着上面的字问她。 她觉得他有点傻气,随意地看了一眼:“是这个字。” 男孩笑了,紧绷的双肩瞬间松弛了下来,他笑起来有个小小的虎牙:“我叫江河,你可以叫我的小名,年年。” “哪个年?”她故意学他的认真语气。 以戏之名 第4节 他浑然不觉,橘猫跳到他怀里,他吃力地把它托举在肩上,开心的弯着眼睛。 “——岁岁年年的年。” 第4章 知知 下午六点。 天空被晚霞渡成淡淡的粉色,学生们零零散散从理论楼鱼贯而出。 季知涟抱着电脑,看到翠绿繁茂的常青藤回廊下,站着一个白衣白裤的骚包男人,英俊五官引来众人纷纷侧目,他看到她,发出嗷呜一声怪叫。 “你怎么来了?”她挑眉,把电脑往上兜了兜:“在学校上班?我会第一个举报。” “……骂人还是这么难听!”竟把他比作鸭,梁峻熙气的跳脚,即使这样表情还没崩,十分有帅哥的自我修养:“我可是刚落地,就直奔学校找你来了。” 季知涟瞟了瞟他全身上下的不俗着装:“有何指教?” 她说话很不客气,梁峻熙习惯性忽略,直奔主题关心好友:“你的戏,男演员还没找到吗?” 季知涟耸耸肩:“会找到的。” 梁峻熙无语凝噎,他看过她的剧本,知道虽然戏的重心都在女主身上,但男主的戏份要求极高,且很挑人,忍不住替她琢磨:“大三音乐剧的罗罗怎么样?” “他会演戏,但台词腔太重了。” “大二表演系的徐畅呢?他们班的大戏我看过,他发挥很稳,是努力型选手,而且人也很耐糙……啊不对,很愿意磨戏。” 季知涟罕见的沉默了:“我觉得……” “嗯?” “这毕竟不是演士兵突击,对吗?” “……” 说曹操曹操到。 徐畅刚从理论楼出来,黝黑脸膛,一身腱子肉,标准的型男。他一眼看到梁峻熙,高兴挥手:“师哥好!师哥怎么有空回学校了?” “听说她要排戏,我来看看。”梁峻熙看到徐畅走近,目光被他手里的《马哲》吸引:“你还上这个?” 徐畅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重修!重修!”他跟梁峻熙还算熟稔,本来想问问经纪公司的事儿,但看到季知涟也在,便觉得不问也行,寒暄了两句就打算走了。 却见跟在他身后的江入年忽地停住:“季师姐要排戏?” 季知涟没答,梁峻熙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对啊,她每晚都在表导楼看人试戏,愣是没找到满意的男演员。” “我能试试吗?”江入年的话,是看着季知涟的眼睛说的。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格子衬衣,蓝色直筒牛仔裤,整个人风姿迢迢,不笑的时候,居然有种冷清到锋利的气质。 季知涟发现少年并不像第一印象中那么羸弱,沉吟道:“好啊,欢迎。” “那我,加个师姐的微信?” “好。” 见那两人走远,梁峻熙用手肘捅了捅季知涟:“我对他有印象。” “谁?徐畅?”她有些心不在焉,翻了翻新好友的朋友圈,他只转发了几个系里的公众号链接。 “滚。”梁峻熙无语:“是那个主动要试戏的新生,他们班的军训合照曝光后,好几家影视公司想签他,他都拒绝了。”大一的新生是当红炸子鸡,过几年可就不一定了。 “哦。” “……”梁峻熙气结,又想到自己来找她的真实目的,迟疑开口:“我上个戏,在横店看到了杨溯,他居然去拍网剧了……”曾经那样桀骜不驯的人,作品犀利地一副要干翻世界的样子,最终也在资本的诱惑下低了头。 “他?”季知涟径直打断他,轻蔑一笑:“关我屁事啊。” 梁峻熙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停留,许久没有说话。 - 江入年数着墙上的编号走到排练室门口,正好看到武君博一脸不忿的出来。 武君博是他的同班同学,本应上大二,但他大一时通过家里的关系得到了一个不错的机会,为了接那部名导儿子指导的玄幻剧男二,特意申请休学一年,可惜那部戏在开播之前男主就被爆出丑闻,直接叫停。 他平时以师哥自居,很喜欢出风头搞小团体,此时脸上狼狈之色未褪去,被江入年尽收眼里,忍不住冷嘲道:“这种戏,也值得跑来试?” “师哥好。”江入年打了个招呼,便推门走入教室。 教室里,季知涟和肖一妍都在,看到江入年,肖一妍扑哧一笑歪头问道:“刚才那个人走的时候脸是不是特别黑?” “是。”江入年如实回答,接过一页划了横线的台词纸。 “我就说嘛,知知,你嘴巴太毒啦。”肖一妍笑的忍不住捶桌子:“人家就长那个风流样,你直接说和角色气质不符就好了,你说人家气质太西门庆,还说的那么诚恳……” “我说的是实话。”季知涟一脸无辜,对肖一妍板起脸:“别笑了,你现在花枝乱颤的模样,特别像田野里得了帕金森的猹。” “……”肖一妍鼓鼓脸,立马正襟危坐。 江入年终于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他的声音很好听,引得她们一同看向他。 “十分钟可以吗?”季知涟点了点手里的剧本,问他。 江入年道:“现在就可以,我可以把大灯关掉一半吗?” “可以。” 江入年接过桌上的道具眼镜,迅速做了力所能及的准备,一声击掌——入戏了。 昏暗的灯光下,少年仿佛一下子成熟了。他坐在猩红的沙发上,衬衣凌乱的穿在身上,头发抓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金边眼镜下的面容显得正经又颓靡。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他的嗓音低沉,带着某种致命地蛊惑,遥遥向她伸出手,指尖却神经质的挛缩,抚过自己的咽喉。 “没有。”季知涟给他搭戏,她紧紧盯着他的表演,声音冷漠地不近人情。 “可我有,我开始后悔来到了这家医院,后悔我的病人是你,后悔给你做了这场心理分析……”少年环抱住自己,柔韧的肢体相当协调,在做将自己层层剖开的舞台动作,痛得浑身颤抖,眉眼却是笑着的。 他走近她,紧紧握住季知涟冰冷的手,琥珀色的眸中倒影出她的剪影:“往前走,走出这场梦境,别回头。” “我更想留下来。”她说。 “——可我不舍得让你死。” 妖冶的男演员粲然一笑,推开她,整个人以献祭姿态向后仰倒,被废墟淹没。 片段结束。 灯再次点亮。 少年恢复了腼腆的神态,静静屹立着等待结果。 肖一妍看了眼季知涟的神色,她觉得很好,人物贴合度高的出乎意料。更难得的是,他无论是台词还是形体还是情感,完成度都非常好,作为大一还在学物件模拟的新生而言,简直惊喜。 但季知涟却出神地看向手里的剧本,眉头微蹙。 “知知?”肖一妍轻声唤她:“我觉得,挺好。” 季知涟回神,看向江入年,少年微微垂眸,薄唇紧抿,是天生的樱红唇色,他有些不安。 “排练需要占用你很多时间,你可以吗?” “我可以。”少年的眼睛瞬间亮起,他笑的时候有一颗小小的虎牙,看着她的目光专注而明亮,季知涟心中仿佛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那,欢迎加入。”她将一份完整的崭新剧本递给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双目。 - 江入年回到宿舍已是十二点多。 宿舍在三楼,晚上过了十二点就断电熄灯,是北戏的规矩。 因此唯一亮着的大厅就成了夜猫子的汇聚地,抽烟的、聊天的、刷抖音的,白天里注重形象、在社交账号上也是被粉丝称为男神的男孩们,此时就穿着条小裤衩,横七竖八歪倒在沙发上,举着手机发出幼稚的嘎嘎笑声。 江入年安静地坐到角落里一处空沙发上,手里还攥着剧本,心里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躁动,他需要理理思绪。 武君博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啪嗒打开一听可乐,仰脖灌下:“听说选了你,恭喜啊。” “是我运气好。”他淡淡道。 “运气好?”武君博冷笑一声:“谁不知道季知涟啊,男不男女不女,真以为自己是根葱了?北戏有来头的人多了去了,她那点名气算老几?真是欠干!” 江入年眼里有冷光一闪而过。 武君博暧昧的贴近他,意有所指:“她是看上你这张脸了吧。你可要小心,我可听说,她很变态的…………” 他比了个非常下流的手势,接着大笑着重重拍了拍江入年的肩膀,走廊里有人叫他,武君博把烟搁在罐装可乐上,人不见了。 江入年的视线落在桌上那根没抽完的香烟上,烟雾袅袅,慢慢燃出一条黑灰色的长长烟灰。 他好整以暇,将烟灰连同香烟尽数抖落在可乐中,又掏出纸巾擦干净手指,脸上流露出一丝嫌恶。 接着,转身回了宿舍。 过了会儿,武君博带着一个师弟回来,两人聊得投机,他举起可乐猛灌一大口,然后差点没把肺呕了出来: “我草,我草!谁他妈往我可乐抖烟灰啊?” - 很快便到了周五。 一连几天,晚上都在剧本围读,江入年和肖一妍已经很熟悉每场戏的台词,并且已在默默记词。 季知涟给他们讲戏,她言简意赅,逻辑很清楚,遇到他们的疑问也能很快解答。 “今天就到这里。我们明天下午开始排练。”季知涟看了看时间,对他们说道。 三人开始收东西,门外有人斜斜倚着门框,吹了声口哨,是梁峻熙。 “你快去吧。”肖一妍冲她说道,扬了扬手。 此时表导楼已经熄了大部分灯,走廊里只有微弱壁灯。 两人肩并肩走着。 江入年从背后看过去,男的闷骚外放,女的帅气沉稳,倒有种莫名的cp感。 他的唇慢慢抿成一线。 季知涟和梁峻熙在天台上抽烟,夜晚繁星点点,风很舒服,她不禁眯起眼睛:“这时候,如果有三里屯的那家烧鹅吃就好了。” 以戏之名 第5节 “我们可以现在去。”梁峻熙掏出手机:“我现在打车?” “太晚了,那里永远都在堵车,去了回不来。” “也是。” “你现在跟苗淇……”季知涟迟疑了一下,“是什么情况?” “就是普通朋友。”梁峻熙平静道:“成年人之间你情我愿,有过那么一段,如今早就翻篇了。” 季知涟审视地盯着他,一直盯到他举起双手,无奈道:“我真没伤害过她,不然以她的性格,我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最好是这样。”她淡淡道,“不然即使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会放过你。” 梁峻熙半晌没说话,手慢慢放下:“我也是有原则的。” 又再重复了一遍,诚恳至极:“真的。” - 季知涟一个人下了楼。 却在下一层的楼梯转角处,见到靠墙坐在地上的江入年。 他捂着肚子,一脸痛色。 “你怎么了。”她驻足,居高临下地用脚尖触了触他的鞋子。 “肚子痛……” 少年嗓音低哑,漆黑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显得凌乱又脆弱。 季知涟单膝点地蹲下,看着他微蹙的眉尖,破碎感溢满全身。 “想我怎么做?”她没碰他,突然开口。 “师姐,让我靠一会儿可以吗?一会儿就好。”他勉力睁开眼,见她默许,无力地倒在她肩头。 黑暗中,他温热的呼吸柔柔地扫在她的颈侧,是那种干净好闻的气息。 那种羽毛划过、痒痒的感觉又出现了。 季知涟轻笑一声,忽地扣住少年后脑,强迫他仰起脸:“演够了吗?” “师姐……”他似是不解,眉眼间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 她向他逼近,直到他无处遁逃,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季知涟挑起他的下巴,不期然在他眼中看到几分慌乱。 少年有一双内勾外翘的狐狸眼,此时清澈又无辜。 江入年冷白如玉的脸庞染上淡淡的红,她这才注意到他高挺的鼻梁有一颗褐色小痣,显得尤为性感。 她倏然贴近他,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却见季知涟错了个方向,薄唇轻轻挨在他耳边,吐息如兰,带着讥逍: “江入年,你究竟想做什么?” 两人挨的太近了,他一偏头,她的唇就若有若无擦过他的脸颊。 冷冽的木调香,带着佛手柑的明亮,幽远而深沉。 他的心猛地一颤。 第5章 年年 “——你究竟在做什么?” 又是一个清晨,躺在床上酣睡的女孩再次被噪音吵醒,她掀了被子直直坐起,冲始作俑者怒目而视,但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杀伤力减半。 “我、我妈让我把这些拿给你。”小男孩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几本书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还有一袋文具。 他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又笨拙地碰到了桌子腿,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我妈呢?”外面没有季馨的声音,她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心里涌起一股不安。 “季阿姨和妈妈早上一起出的门,妈妈有个同学是开舞蹈机构的,阿姨好像打算找工作……” 季馨打算找工作了,是好事。 季知涟这才注意到小小的次卧里,多了张小桌子:“这个不是放在客厅里的吗?” 江河老老实实答道:“妈妈特意给你搬进来的,说让你好好写暑假作业,姐姐,你开学要上三年级了。” “……” 季知涟默默在床上呆滞了几秒。 目光扫了一圈屋子,停到另一张书桌的相框上:“你爸爸呢?” “我爸爸啊,”墙上贴着张巨大的彩色中国地图,江河拿了把直尺,熟门熟路点到西北某一处,“妈妈说,他在这里做风电项目,一年就回家两趟,下次回来要到过年了……” 难怪她和季馨住进来,一直没见过男主人。 “你想你爸爸吗?”她有点好奇。 江河点点头,又摇摇头,放下直尺,目光却还在瞟那个地理位置,嘴硬道:“我有妈妈就够了。” 季知涟没吭声。 房间里,两个小孩各怀心思的安静了片刻,直到江河主动打破了寂静: “小姐姐,你呢?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医药?”季知涟努力回忆,不确定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你想你爸爸吗?”江河把她问过他的问题,原封不动问回了她。 一只蜘蛛不知死活的爬上了床,她一个弹指送它飞天。 闻言,季知涟脑海里率先浮现的却不是父亲的脸,而是爷爷和蔼、带着皱纹的老脸,那才是童年里陪伴自己最久的亲人。 她鼻子一酸: “有点。” 江河虽然年纪小,但很敏感,他的声音细细的:“我想姥姥的时候,会给她打电话。” 季知涟立马捕捉到另一个信息。 一个令她费解的信息:“你家的电话……能打通?” 这下轮到江河迷茫了,他瞪圆了眼睛:“电话为什么不能打通?” 是啊,电话为什么不能打通。 - 电话放在耳边:“嘟——嘟——” 季知涟手指发颤,一脸输了几次,才输对了号码。 “喂?”是爷爷接的,和蔼低沉的嗓音:“哪位啊?” 熟悉的声音让她瞬间哽住。 “喂?喂?” 她死死捂住话筒,太多的情绪积压在心里,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有嘴唇不住哆嗦,狠狠擦去眼里汹涌溢出的泪水,刚想开口,就听见话筒对面,一个小姑娘脆生生道:“爷爷!快来呀!” 爷爷,快来呀。 紧接着,一片欢声笑语传来,其乐融融。 电话被挂断,只剩嘟嘟忙音。 季知涟的那声爷爷,也卡死在了喉咙里。 她木然的放下了电话,手紧紧扣着沙发的木头扶手,内心像是被剥落的树皮似的斑驳萧索。 门锁啪嗒一声开了,季馨和萧婧拎着两大袋蔬菜肉类推门而入。 “妈妈,季阿姨!”江河从洗手间出来,看到袋子里的酸奶眼睛一亮,季馨笑着拿了一瓶给他:“你们中午都干了什么呀?” “和姐姐一起看动画片……” “还有呢?”季馨摸了摸他的头,看了眼沙发上丧眉搭眼的女儿。 “教姐姐用电话打给爸爸……”江河只是在说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话音落地,空气瞬间僵滞。 那一袋东西砰然从季馨手中掉落,花花绿绿撒了一地。 那是江河第一次见到季馨打人,那个温温柔柔,说话俏皮的阿姨消失了。她疯了般拎起沙发上的女孩,巴掌声重而清脆,女孩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肚子重重撞上桌角,又摔倒在地。 萧婧满脸惊骇,她试图拉住好友,但季馨力气大的出奇,挣出她的钳制。她捞起桌上大碗里盛汤的铁勺,劈头盖脸抽砸在季知涟身上、头上。 “你联系他?你居然联系他?是我生了你!是我把你带走!你以为陈启正是好人?你以为你爷爷是好人?你外公外婆就是他们害死——” “季馨!”萧婧拉住她的手臂,夺过那把被充作凶器的厨具,季馨却冲进次卧,开始疯狂地翻找女儿的东西,终于,在文具盒底层隐秘处缴获了一张照片。 “妈——妈——别撕——”江河听见女孩在里面哭着哀求。 季馨快步走出来,脸上是未褪尽的恨意,她恶狠狠将撕成碎片的照片扔进垃圾桶,整个人也泄劲了似的无力蹲下,环抱住自己,嚎啕大哭。 萧婧将她连推带搡掼进主卧,又扭头叮嘱儿子:“小河,去看着姐姐!” 房间里传来两位母亲的声音,平静温和的是萧婧,尖利暴躁的是季馨,窸窸窣窣的交谈,慢慢压低。 江河浑身发冷,脚步不听使唤,客厅到次卧短短的几米距离,他竟然走了一分钟。 女孩捂着肚子蜷缩在墙角,嘴角瘆着血迹,衣服破了,脖子上有道道指甲抓挠过的红肿。 她头上还挂着西红柿鸡蛋丝儿,好不狼狈,看到他,眼神麻木而森冷: “——滚。” 江河滚了,他在客厅电视机下方的柜子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碘伏和棉签,然后,他滚回来了。 他笨拙的、带着歉疚,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药:“姐姐,姐姐,对不起……” 季知涟失了焦距的眼神一点点聚集到男孩脸上,目光中有泪意,她猛地将他一把推开—— 以戏之名 第6节 江河重重的摔坐到地上。 他的手掌先撑住地面,擦破了皮,他忍住没有哭。 “姐姐,药给你放床上了。” 又去了洗手间,踮着脚,将毛巾用热水沾湿,叠成方块。也小心翼翼地给她放在床上。 而季知涟,将头深深埋首在两腿之间,像一只试图把自己埋进沙子的鸵鸟。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听到她在下铺哭。 是那种压抑着的、小小的啜泣声。 像锅里看着自己被一点点煮得通红的虾子,那种无可奈何的痛楚。 他翻身,蹑手蹑脚下了床。 看到她将自己紧紧包裹在被子里,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只露出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 次日上午。 季知涟是被一阵勾人的香味唤醒的。 她脸很肿,洗漱完毕走出洗手间,来到客厅。 萧婧和季馨都在,季馨冷着脸坐在沙发上,桌上菜色丰富,还有一锅鲜香浓郁的冬瓜白蛤虾仁汤。 “你妈妈起了个大早,给你做的,汤也是你最喜欢喝的。小河已经吃过了。”萧婧起身,安抚的摸着女孩的双肩:“我已经教育过你妈了,她也不容易,你们……好好聊聊。” 母亲总是这样。她毫无知觉的在她心里割了一刀,第二天却用一锅热汤粉饰太平、诠释母爱,甚至不用道歉。只是因为她是妈,她是孩子。 季知涟没吭声,她安安静静吃完了那顿饭,喝了一碗汤。 季馨很满意,给了她几块钱,让她下楼去报刊亭帮自己买知音杂志。 季知涟买完杂志,并不着急回去,而是转了个弯,到距离小区五百米处的小花园凉亭下躺着,她不想回去。 她闭着眼,昏昏欲睡中,耳朵却很灵敏。同龄人玩乐嬉闹的声音传来,他们在玩捉迷藏,却不想带一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 一个大些的男孩是头头,一肚子鬼主意:“你能举着双手,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站一个小时,我们就带你一起玩!” “——动一下都不行。” 他们七嘴八舌道。 多么欺负人。 而那男孩却颤巍巍的答应了这不公平的条件:“好。” 季知涟倏然睁开眼睛,向那处看去。 灌木丛背后,烈日当头。 江河站在他们规定的井盖上,高高举着双臂,不一会儿豆大的汗珠就颗颗滚落。 她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睡自己的觉。 凉亭很舒服,是大太阳下的风水宝地。现在大概一点半,小花园里还没什么大人,三点后人就会渐渐多起来,老大爷们尤其喜欢聚集在这里下象棋。 昨晚一宿没睡好,她囫囵补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小花园里那群玩闹的同龄人已经没了踪影,只有那男孩还一动未动固守原地。 江河面色苍白,双臂抖如筛糠,却死死的咬着牙根,固执地坚持着。 他的t恤领口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嘴唇上泛出虚白。 如果之前她觉得他傻气,那现在就是偏执。 季知涟不再看他一眼,她卷好杂志,抖了抖身上的灰,朝回路走去。 回到家两点多一点。 她洗了个手,回到次卧,把散了一桌的笔依次收进笔盒,忽然注意到自己桌上放了本书。 是契科夫的《海鸥》,应该是萧老师的书,因为明显很旧很旧,四角都卷了毛边。 她不感兴趣的翻了翻,书中有什么东西却轻飘飘掉了出来。 ——那是一张四分五裂后,被悉心粘好的照片。 第6章 知知 那晚过后,一切如常。 而那若有若无的触感,仿佛只是江入年夜晚辗转难眠时的一场梦,梦里的佛手柑香气带着微微的苦意。 每次排练,他都提前半小时到排练室,想先把景搭好。 但季知涟往往比他到的更早,两人打了招呼,就在偌大的排练教室里各干各的事情,互不干扰。她坐在景中,两眼放空地握着稿纸思索,他则在窗户旁默默记诵。 后来演变成一种习惯。 有时肖一妍到了,看到两人中少了一个,还会下意识问一嘴。 转眼到了11月,学校理论楼门口的常青藤翠绿枝叶已褪成了火焰般的红色,草地上则落满一层厚厚的金黄枯叶,脚踩上去,是酥脆的窸窣声音。 不知不觉间,三人组的排练已经两月有余。 季知涟对作品十分严苛,凡事亲力亲为,不厌其烦一遍遍调整舞台调度和表现形式,同时,对演员的爆发力和情绪准确度要求极高。 江入年已算是在演戏方面很有悟性了,有时都会在她魔鬼般的训练下吃不消。 但少年知道她说的对。他会咬着牙一遍遍重新来过,绝不多吭一声,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专注地完成她的每一个指令上。 江入年都够呛,更遑论肖一妍。 她艺考时练过台词,大一也有台词课,但远远达不到季知涟的标准。每天在她的监督下,被迫早早爬起,重新背起“八百标兵奔北坡”“山下有四十四棵死涩柿子树”这样的绕口令,甚至还找了播音班的朋友开加急小灶。 而当季知涟要手把手加训她表演时,肖一妍两眼一黑,心想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季知涟不喜欢演戏,但没有人质疑过她的演技。 但大一刚开学时,她的演技还中规中矩。老师看过她的表演片段,颇为失望,对她的评价是保护壳太厚,难以解放天性。 班上一片嗤笑倒彩声,其中大部分是幸灾乐祸的男生,他们早就看她不爽,不喜欢一个女生能一开学就轻轻松松抢了他们风头,更厌恶一个女生身上居然有这么强的气场和攻击性。 季知涟当时没说什么,平静地走下场坐好。但肖一妍看到了她骤然冷下的神色,和攥紧的手指。 到了大二,已然没有人能再拿这个取笑她。 肖一妍没有问她付出了多少努力,但她知道,一个永远带着冷硬保护壳的人,若是将自己身上的硬壳片片击碎,露出柔软的内部,只怕经历了不可言说的痛楚。 季知涟用她近乎凶狠的努力,再一次证明了她可以成为任何她想成为的模样。 江入年发现她尤其擅长教人表演、调整对方的表演状态,激发出演员身上最动人的特质—— “肖一妍,你要记得,不要怕大声说台词会嘶哑,会破声,只要你的情绪是对的,表演是准确的,这些都无妨,重要的是——足够真实。” 她对肖一妍很有耐心,循循善诱,旁征博引,手把手将她逼出最大爆发力。 肖一妍被逼至角落,气喘吁吁。 “师姐,”少年撇撇嘴,长身玉立,在舞台间穿梭演绎,回眸亮晶晶道:“你看,这样演准确吗?你也教教我?” 他期盼她能像对待肖一妍一样,手把手教教自己,哪怕几分钟都行。 熟料季知涟只是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竟直接弯腰在地上用粉笔打了个标记点:“位置走错了。” 江入年:“……” 肖一妍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儿,捂嘴偷笑。 每一次排练完,两个演员都大汗淋漓,虚脱一般。 大口喘息时彼此对望,皆还没从戏中走出来。 而季知涟写的剧本,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 ——一个叛逆的混账少女,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在肆无忌惮地生活。她勾引别人的丈夫,砍伤家暴妻女的邻居,甚至一把火烧了初中男老师的家。 她伤害自己,也祸害他人。 直到被警察强制送进精神病院。 少女与护士斗智斗勇,拒不配合,而负责她的男医生,则开始为她做心理分析。 ——少女的前半生也徐徐展开。 她四岁时被生母抛弃,眼睁睁看着母亲奔向了自己的未来,而那个未来没有她。六岁时躲在柜中,目睹了生父与陌生男人在床上酣战一夜,大睁着眼睛到天明。 八岁,唯一照顾她的奶奶因心肌梗塞在她面前死去。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与尸体在房中待了三天三夜。 十二岁,初中,第一次被家访的男老师强奸。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 少女如烈烈燃烧的秋叶,她不知道如何与心中那股扭曲绝望的愤怒力量和解。 她横冲直撞地寻找自我,却越找越失望,如山穷水尽的刺客,已经被逼至绝路、图穷匕见。 心理医生的心理分析做到了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切的开始。 ——少女的母亲。 医生决定带她见她。 而少女在时隔数年后,见到了当年抛弃她的女人。 母亲这些年过的也很坎坷,此时已是弥留之际。她在生命的最后向她哽咽着道歉,少女则一脸漠然,麻木地接受了母亲最后的拥抱。 ——她抱着她已经枯槁冰凉的身体,脑中一闪而过的却是幼时母亲艳丽泼辣的样子。 少女依然没有原谅她,却在这一刻短暂地放过了自己。 - 一个绝望又精彩的故事。 人物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丰富剧烈,肖一妍每次排练完,都会久久不能抽离,泪落不止。 以戏之名 第7节 作为男演员,江入年同样不好受。 但不好受还有另一层意思。 他还维持着最后跪在地上的姿势,抬脸看向前方的季知涟,她面沉如水,眼神专注,却仿佛透过前方这个小小的舞台,看向更辽阔的未知。 她在想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摇摇欲坠的景片搭建的门,因为支撑腿的螺丝松了,轰然倒塌。 江入年错愕地望去,他就在那门下方,根本没有时间躲避,眼看就要被砸的结结实实—— 意料之中的痛并没有出现。 他被护在一个女子身下,她用并不健壮的肩膀扛起了那扇门,保护了他。 门框上的木刺在季知涟手背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一滴滴流淌,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望向他道:“没事儿吧?” “师姐!”他飞速撑地站起,和反应过来的肖一妍一同将那扇门搬到墙角,靠好。季知涟已弯腰用纸巾擦去地上的血迹,毫不在意抽了张纸按在手背上:“继续排戏。” 当晚,照常排练到12点。 - 季知涟喜欢在排练后,顺着学校西面的小河走一走。 那个方向顺着理论楼,河的两岸,一边是隔壁一墙之隔的一所综合类大学的操场,围墙分割处加高了电网,另一边则是留学生宿舍楼,静谧而安静。 河边规律散落着木质长椅,白色圆顶标志性凉亭下是几头石雕白羊,河流深处有小小岛屿,坐落着黑天鹅和鸳鸯们的别墅,对面是偌大的观景台。 一轮皓月,无限清辉。 她裹紧黑色风衣,刚在小岛对面的深色凉亭坐下,就听见有人走了过来。 季知涟侧首,不甚意外的看到了江入年。 少年眉目舒朗,身姿清隽,身着暖驼色的厚外套,帽子上一圈绒绒零星白霜,看着有点痒。他在她身边坐下,打开袋子,拿出碘酒和大号防水创口贴。 然后,安静的、一言不发望着她。 她被他的目光看的发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给我吧。”季知涟叹了口气,接过碘酒,拔开塞子一股脑往伤口上撒。 “师姐,”江入年按住她的手,嗓音低沉柔软:“还是我来吧。” 他微微垂首,动作细致温柔,小心翼翼为她涂药,然后包扎好:“疼吗?” “不疼。”季知涟吐了口气,恶劣道:“你再晚点来,就长好了。” 他丝毫不在意她的恶形恶状,看她起身打算离开,背影如同一匹夜色里的孤狼,忍不住叫住她:“师姐,我看了《夜覆今舟》,有一点不太明白。” 季知涟脚步一顿,语气中多了丝不耐:“那种青春文学不值得看,你想看书的话,我推荐几本给你。” 她并不想跟人讨论她十六岁的拙作,这种感觉就像长大后翻阅自己的幼时日记,有种隐秘的羞耻感。 江入年却好似听不懂人话,他认真地背了出来,字正腔圆: “——你的愚蠢在于不断舍弃烂熟于心的真实。我的不幸在于所追寻事物的本质本身就是一场粉饰。我们在过去与未来中间走钢丝,最终摔死在现实里。一直到最后一刻,愚昧的我们还梦想着槐树下不劳而获的那只兔子。” 他向她一步步走来,真诚发问:“那只兔子,代指的是什么?” 季知涟站在台阶下,她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愚蠢,江入年这么剔透的人为什么会提这样一个毫无水准的问题?那篇小说讲了两个孩子的命运,在结尾处已一目了然。 但他的目光那样清澈、那样认真,仿佛某种执拗。 “承诺。”季知涟答道,看着他光洁完美的前额,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这感觉来的蹊跷,她甚至无从分辨它的来处。 “肖一妍说,季师姐言出必践,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他叫肖一妍全名,却固执地叫她师姐。 她挑眉看他,少年上挑的眼尾微微泛红,声音却还是清凌凌的,他在一步步走近她: “是真的吗?” “是。”季知涟懒懒答道。 “一次都没有失约过吗?”他在她身前站定,此时两人距离不过半米,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种好闻的、清新干净的味道,像雪地里切开了一个甜丝丝的西瓜。 “没……”季知涟猛然住口,周遭的一切在刹那间流逝、倒退,而她在变矮、变小,秋天的金黄化为雪地的苍茫,烈烈寒风摧枯拉朽,那男孩在天寒地冻中倔强的站在原地,呼出白汽,眉毛眼睫都结了一层冰霜。 八年,她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只记得他额上有一道两指宽的青色胎记,和那紧紧放在她掌心的颤抖的手。 她眸子一黯,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从往事中抽离。 再睁开眼,面上已神色如常:“不,我失约过一次。” 少年紧紧盯着她,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的声音带了点急、又带了点颤: “——那师姐后悔过吗?” 沉寂月色下,远处飞鸟发出刮刮叫声,此时万籁俱寂,他在等她回答。 季知涟却只觉意兴阑珊、风流云淡。 “没有。” 江入年在这样好的月色下,看到那个眉目冷峻的女子揉了揉眉心,毫不迟疑答道。 第7章 知知 北戏的青年戏剧节经过为期两周的海选后,《回廊上的少女》入围决赛的多幕剧单元。 一同入围的,还有一位大四导演系师哥排的《红山》,红色长征英雄题材,剧本扎实,演员表演精湛;大三表演系某师姐排练的脍炙人口的经典剧本《日出》,武君博在里面饰演重要角色方达生。 …… 决赛那天,天气阴而灰,妖风猎猎作响。 空气中混合着一种灰尘和雾霾的煤味儿,连带着剧场门口矗立的巨大雕塑也显得眉目哀愁。 学校的镜框式大剧场后台。 明亮的化妆镜前,江入年正向化妆班的师姐道谢,他已经上好了妆,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剑一样锋利凛冽,此时正在做戏前准备。 而一旁的肖一妍,突然推开给自己化妆的同学,重重的打了个喷嚏,把桌上散落的散粉盒吹出不少粉末,她抓挠着脖颈,声音带了哭腔:“知知——怎么办啊?我好像过敏了。” 季知涟正倚在门口,跟负责舞台效果的同学低声交谈,闻言,快速收尾,朝肖一妍走来。 “你太紧张了。”季知涟看了一眼,放柔了声音俯下身:“害怕了?” 肖一妍看了眼江入年,她也不想在师弟面前丢人,显得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但还是憋不住,拉了拉季知涟的袖子,小声道:“我怕我忘词……我怕我演砸……班上好多同学都来了,我怕有人笑我……” “那就别演了。”季知涟按住她的双肩,肖一妍整个人都在发颤,她是真的害怕:“反正还没开始,不想演就算了。” “那怎么行!”肖一妍简直要跳起来了,用力吞了口唾沫:“我们,我们辛辛苦苦排练了这么久,你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我和师弟吃了这么多苦……”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带着不自信和低落:“知知,你为什么会找我演戏呢?我这么内向,这么放不开,这么差劲,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肖一妍,抬起头。”季知涟让她凝视镜中的自己,声音冷静:“初选的时候,你的表演全程无失误,那些掌声是你自己挣来的。” “学生投票,把我们的戏一票一票投到了决赛,也是你的汗水和努力换来的。 “你做的很好。所以,即使演砸了,又能如何呢?” “——你已经超越了自己,不是吗?” 肖一妍还是紧张,但明显不再挠脖子了,只嘟哝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全名嘛……” 季知涟无视她的撒娇,拍了拍她的肩膀。 又看向江入年。 少年垂眸坐在凳子上,膝盖上一沓记得烂熟的剧本,他比肖一妍更刻苦,也更有天赋,但她知道这个少年倔强要强,他的情绪都是埋在心底的。 “江入年,一场戏而已。”季知涟声音带了笑意:“玩得开心。” 他没有想到她还会安抚自己,诧异地抬头,在镜中与她对视了一眼。那女子懒懒的、没骨头似的歪着,手搭在肖一妍身上,目光却在他身上淡淡落下。 江入年弯起唇角,心里冒出冰镇可乐般的小小泡泡,温柔回应: “……好。” - 《回廊上的少女》演出很成功。 除了剧本的扎实出彩外,季知涟挑选的两个演员都很适合。江入年温润纤秀,却能演出斯文之下的疯狂与爆发力,将角色复杂的心理冲突演绎的很好,非现实表演的高难度部分也处理的很不错。 而肖一妍,内向而娟秀的她,一开场就像个无辜的少女,和无数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没什么不同。而随着故事一步步推进,女孩骨子里的绝望嘶哑也一点点铺陈开展。 整个过程如一颗沉睡的茧,随着寄居在其中庞然大物的苏醒,像人们展示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与质问。 她一遍遍质问自己:为什么我的痛苦不可治愈? 她一遍遍逼问他人:为什么所有残酷都要降临在我身上?究竟错的是我?还是这个荒谬的世界? 观众席中排,苗淇就在其中。 初选的时候,她去内蒙跟组了,没有看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季知涟排的戏——跟她说过的戏。 苗淇和季知涟一样,都属于情绪高敏到一个程度的人,所以她们活的非常辛苦。 如果是普通人,遇到了过不去的事情,可以找到多种方式慢慢纾解,而极度高敏的人,她们无法接受浑噩度日,无法接受周围人冠冕堂皇的谎言欺骗,因为她们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与直觉。 一些伤害过后,哪怕肉体在长大,也永远有一部分自己死在了当时如深渊巨口般的黑洞中。 那是摇摇欲坠的地基,是随时会塌陷的失陷之地。 她们都很疯。苗淇向外疯狂席卷别人,季知涟则向内摧折自己。 苗淇捂住脸,将脸深深埋在掌心,发出一声啜泣。 心里那种排山倒海般不可抗拒的力量又来了,她要找到季知涟,随便和她聊点什么,什么都行。 - 《回廊上的少女》拿了青年戏剧节的第二名。 第一名是《红山》,某种意义上的众望所归。 第三名是《日出》,武君博在台下气的摔了矿泉水瓶。 …… 以戏之名 第8节 把服装道具都收拾完,两位演员又回了趟宿舍,卸掉壳子一样的厚重妆容,等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学校时,已经是晚上11点钟。 江入年和肖一妍并肩走出学校,他们要和季知涟一起去吃晚饭。 季知涟在校门口等他们,身边站着一个漂亮女生,两人不知道聊了些什么,烟抽的都特别凶,地上散落着一地烟头。 那女孩扎着一头脏辫,比肖一妍高一点,大概有173左右,这么冷的天气还穿着皮衣短裙,光裸着双腿,是要风度不要命的性感。 “苗淇?”肖一妍愣了愣,看了眼季知涟:“你也来要一起吃饭吗?” 很奇怪,她不怕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季知涟,却本能的抵触一个班的苗淇,苗淇太凶猛了,与她截然相反,她招架不住。 “是啊,你不欢迎我吗?”苗淇上下扫描了一下肖一妍,见她绵软的不敢讲话,视线又落到江入年身上,眼睛一亮:“这位怎么称呼?” “江入年。” “师弟真好看,有女朋友了吗?” “没。” “嘻嘻,那你现在就可以有。” “……”江入年看向季知涟:“你想吃什么?” 季知涟却看向肖一妍和苗淇:“你们想吃什么?” …… - 四人最终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音乐酒吧。 一楼有不少人,大都是本校的,有些脸熟,有些不认识,社交达人苗淇逐一打了招呼。他们爬上二楼,在一间树屋般的包间坐下,点了一堆吃的。 苗淇又加了两打酒,江入年看着季知涟开了一听啤酒,眼神微微一动。 面对苗淇揽着脖子的劝酒,肖一妍拒绝的尖叫快把屋顶掀了,她死活不喝,季知涟揉着眉心,按下苗淇的手,转给递给肖一妍一杯鲜榨果汁。 “她过敏了,你别欺负她。”季知涟无奈道,用眼神警告她,后者翻了个不客气的白眼。 “这怎么叫欺负,是在教乖乖宝肖一妍小朋友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多多挑战总没有坏处,好宝宝什么时候打算谈场恋爱呀?要不要我教你呀?”苗淇美目流转,肖一妍努力挣脱了她的桎梏,缩回季知涟身边,冲她龇牙挥了挥小拳头。 苗淇不以为意,笑意加深,她是带着疯劲儿的漂亮,看呆了对面的两个男生,她对江入年很感兴趣,眨眨眼俏皮道:“或者教教师弟也可以。” “不用了,谢谢师姐。”江入年不为所动,起身端回了一杯蜂蜜水,安静地放到季知涟手边。 季知涟看了一眼,没碰那杯水,只闷头和苗淇喝酒。 渐渐地,两人开始聊起一些肖一妍听不懂的东西。 苗淇喝着喝着,意志力开始模糊,她向季知涟问出了心里深处的疑惑:“当年在艺考机构的时候,你干嘛帮我呀?我那时候天天泡酒吧,每晚都在跟不同的男孩子混在一起,在女生里搞小团体故意排挤你,你那次干嘛还要帮我啊?” 她问的是入学前的艺考学习生涯的事情。 那时,她与季知涟同在一个艺考机构,两人都是编导班的翘楚,季知涟来的晚些,班上大部分女主都早早被苗淇收服,给季知涟使了不少绊子。 一开始,苗淇确实看不惯她,看她哪儿哪儿不顺眼。先是觉得她拽的要死,然后觉得她的实力根本配不上她的个性,再然后,她开始暗戳戳率领其它女生孤立她。 季知涟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她有自己强大的屏蔽力,可以无视一切敌意。 苗淇针对了她一段时间,发现她该怎么着怎么着,独来独往也自得其乐,并且从没在自己手里吃过半点亏,慢慢的也生了几分佩服。 两人关系转变是在一个凌晨。 那晚,苗淇照例在凌晨三点醉醺醺归来,在机构的楼道里被曾经相好过的一个男孩抵在墙壁,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她锁骨上的红痕,闻到了她发间连锁酒店廉价洗发水的味道,十七岁的大高个男孩,发起疯也实在吓人,他揍她,红着眼一遍遍质问她。 季知涟大概是在宿舍里没睡着,也可能是根本没睡,总之她出来了。 然后听到了楼道不正常的声音——苗淇的尖叫求饶声。 苗淇从没见过一个女生那么能打架,而且打人能那么狠,那男孩被她狠踹到地上,抱着头痛呼,她都没停手,直到被苗淇哆嗦着拉住:“算了、算了吧。” 季知涟回头,苗淇被她眼里未褪尽的狠戾吓到,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她们的友谊就是从那一天,莫名其妙开始的。 桌上散落一桌酒瓶。 肖一妍已经睡着了,江入年还清醒着,只是默不作声在当背景板。 苗淇在等她的回答。 季知涟喝了不少,她思索了一下: “没什么原因。如果真要说,大概是因为你是女性。” 苗淇愣了一下,眼里慢慢又涌出泪意。 季知涟没有说女孩,也没有说女人,她说的是女性。 而女性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她永远会对女性心存善意。 “我好像,会对女性更宽容一些。”季知涟饮尽杯中酒,与她隔空碰杯示意。 旁边,肖一妍已经素着一张小脸睡着了,发出小小的齁声,身上盖着一件厚外套。而江入年则若有所思的望着她们。 - 苗淇带着肖一妍先回宿舍,季知涟则回了趟表导楼排练教室,她落了自己的笔。 那笔是限量版的万宝龙,是她送给自己的一份纪念礼物。 却没有找到。 她累极,头也昏的发胀,表导楼里宿舍有一段距离,这样回去准得着凉。她于是将几个稍软些的景片垒在一起,便倒下昏睡。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喉间的干渴激醒。 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驼色厚外套,难怪梦中也觉得温暖。 此时屋外窗户天蒙蒙亮,教室东西散落的七零八落,而对面墙下,也默默坐着一人。 他离她很远,是严苛的家教和涵养,不让自己入侵她的睡眠领地。 “你怎么在这儿?”她扶住额头,喝的不多,只是很不舒服。 一个保温杯递到她面前,还冒着丝丝热气,是杯蜂蜜水。 季知涟这次没拒绝,喝了几口,果然感觉好多了。她诧异的看着少年,他身上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袖,被她看的微微不自在。 她回过神儿来,将外套还给他,声音沙哑:“你不应该在这里。” “那我应该在哪里?”江入年蹲下身,他圆白领口露出精致锁骨,他对她微笑。 少年自有矛盾迷人之处,如果她愿意,或许会发现更多独特复杂的特质,他并不幼稚。 但季知涟只是将他的外套还给他,她没再多看他一眼,只是望向窗外小小的月亮: “随便你,总之不是在这里。” “你也学戏剧,看得懂剧本,应该知道潜台词。” 江入年安静地、看向她目之所及的那同一弯月亮。 想到的却是—— 自己将外套轻轻盖在她身上后,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放进外套中。 然后他轻轻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她的衣袖。 第8章 知知 一周后。 学校,理论楼。 戏排完之后,江入年和她们就变回了两条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大一的课业很重,马上就是期中考试,以他的认真性格,应该事事会做到最好。 同样需要恶补的还有季知涟和肖一妍,这一周她们紧急应付想出来的剧本构思就跟屎一样难看。 五点,季知涟抱着电脑从剧作课教室走出,眉头紧蹙,冷汗湿透了里衣,洪老师的话像无情的鞭子,一道道狠狠抽在她的心口。 并肩而行的肖一妍咬着唇,担心地碰了碰她的手,她的手好冰。 她犹豫着开口:“那个,你知道洪老师说话就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洪老师是他们的剧作老师,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骂人向来是犀利又高级,还要有点智商才能听得懂,然后细思而极恐。她在课上骂哭过不少学生,甚至有很多学生,宁可挂科跟着下一级别的老师重修这门主课,都不愿再上她的课。 但她的作品在电影圈评价极高,是个真正的天才。或许天才就是对愚蠢忍耐力很低。 肖一妍当然也被骂哭过。 任谁辛辛苦苦想出的电影剧本构思,当着全班的面被骂作是垃圾,都会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世界是灰色的,人生是无望的,她根本就是系里误招的……而每个要上剧作课的日子,她早上都是被活活惊醒的,一摸一脑门子冷汗,忍不住抓起手机向母亲哭唧唧。 季知涟摇摇头,思索道:“不,她说得对。这个构思被毙的这么快,说明根上就不对。” “知知,那现在排的这个戏呢?”肖一妍突然有了思路,兴冲冲道:“你要不要考虑把它写成电影本子?” 冒入季知涟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怎么行? 第二个念头是为什么不行?有难度,但很值得挑战。 季知涟在斟酌,肩膀突然被猛地拍了一下。 是刘泠。 她及肩黑发烫成复古的嬉皮士小卷,头戴式耳机被随意的别在脖子上,嘴角永远带着一抹自信的笑意。她是她们班的研究生,但平日出现在课堂的概率是玄学,几乎为零。 肖一妍震惊地看着她踮起脚,亲昵地一把勾住季知涟的脖子,对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气:“霍!”然后迅速放开,俏皮的对肖一妍眨了眨眼睛:“你好呀,小美女~” “你、你好。”传闻中的星二代突然出现,肖一妍没出息的激动了,心里如数家珍了一堆八卦,然后脸一红,可耻地结巴了:“额……我很喜欢你妈妈,的歌!” 刘泠噗嗤一声笑了,肖一妍这才注意看到她下唇打了枚亮晶晶地唇钉,显得又酷又叛逆。她转头对季知涟仰起脸:“跟我吃个饭吧?就校门口那家驴肉火烧,很近的。” “没空哦。”季知涟薄薄的双唇开合间,拒绝的干脆利落。 刘泠看着那个身姿挺拔的高瘦身影走的利索,无奈地耸耸肩:“还在生气啊。” - 季知涟确实有事。 她把电脑交给肖一妍,让她帮自己带回宿舍。然后直奔校门口,在骑摩托还是打车中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了后者。 以戏之名 第9节 她先去了趟王府井,在导购小姐的热情指导下,挑了套贵妇级的顶奢护肤品套装。付完款,想了想,又把包装通通拆掉,扔掉小票和印着硕大logo的纸袋,一股脑塞进背包里。 然后又打了辆车,半小时后到了一处老式小区门口,在门口水果店随意地买了一袋冬枣,又挑了两个饱满的柚子。 然后把那些护肤品,一同塞进黄色塑料袋里,然后迈步上了二单元的五楼。 周琴开门看到她,圆圆的脸上露出骄傲,向丈夫和儿子介绍她:“我学生,可优秀了。”又笑着接过她手里的水果袋子:“楼下那家吧?还记得我爱吃柚子呢。” 桌上很快端上热菜热汤,周琴不住的给她夹菜:“现在不骑摩托了吧?” “嗯。”季知涟埋头吃着碗里小山一样高的菜 ,含糊道。 “这才对嘛。”周琴一拍大腿,跟丈夫对了个眼神:“多危险呐,前两天老李家儿子是不是还出车祸来着?” …… 吃完饭,她陪周琴在书房说话,大都聊得是季知涟高中的事。那些事情,周琴每年这一天,见到她都要兴冲冲翻来覆去地说一遍,但她没有丝毫不耐,偶尔还会配合两句。 周琴:“在你考上大学后没两年,咱们高中又有个学生也考上了北戏,不过好像学的是表演?”她戴上老花镜,从抽屉里堆得高高的毕业相册里抽出一本,翻开:“呶,就是这个男孩子,叫江入年,比你小两届,你对他有印象吗?” 相册上的合照总是把人压缩的很小,那男孩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刘海长长的盖住眉眼,紧抿着唇,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隐于人群后。 看上去只能是清秀,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 她道:“老师,他还有其它照片吗?这张看不出来。” 周琴把相册递给她,季知涟飞速翻阅,看到一张他们班去双龙峡社会实践的合照,风很大,男孩的刘海被全部吹在脑后,额头光洁晒得发亮,眼睛被晒得眯起来,看上去无精打采。 她将相册“啪”的一声合上,还给周琴:“没印象。” 周琴“咦”了一声:“他后来还来办公室找过我,特别礼貌,”周琴回忆道:“问我知不知道哪个艺考机构靠谱,我就把你去的机构推荐给了他。你们真没见过?” 季知涟摇摇头。 周琴的儿子今年初二,在隔壁房间写作文,愁的抓耳挠腮,他爹在一旁严厉教育,周琴听了会儿父子俩的争吵,脸上溢出笑意。 周琴看回季知涟,她一脸冷清,似是不知道她在开心什么。 她心里一声重重地叹息。 刚开口:“你爸有没有……” “他不是我爸。”第一次,季知涟打断了她,黑眸沉沉,她一字一句道:“我没有这样的爸。” 周琴沉默了一瞬,识趣的换了个话题:“那天我带孩子去中关村修电脑,看到两个男孩,穿着你们学校的羽绒服了,真暖和,又好看,人家都知道了天冷了要穿厚,你怎么还是穿得这么薄?” …… 季知涟待到了九点,然后在门口跟周琴告别。 “老师,”她认真道:“生日快乐哦。” 周琴眼眶一热,不顾她别扭挣扎,给了她一个厚实的温暖拥抱: “小丫头,照顾好自己,要对自己好一点。” - 季知涟晚上没回学校,她回自己家住了。 房子是外公外婆留给母亲的,母亲又留给了她。 小小的两居室,南北朝向,采光很好。 季知涟从高中起,就自己养活自己。她每赚到一笔钱,就会改造家里一点,直到……家里所有存有记忆的旧物都被覆盖、变得焕然一新。 许是下午周琴絮絮叨叨讲了太多旧事,当晚她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在记忆隧道里来回穿梭,转眼间,高中三年模模糊糊的一张张面容,变成了噩梦般的初三—— 季知涟猛地惊醒,身上冷汗涔涔,心脏在腔子里快要跳出来。 她扭开台灯,温暖的暖黄色光线瞬间照亮了整间卧室。 床头柜上,一个无脸男呆呆的端着一个小盘子,上面屹立着一个掉了漆的桃红色套娃,像是全身被人重新描画过,挤眉瞪眼叉着腰,虽然破旧,但气势汹汹。 她与它对视了一会儿,用指头点点它的脑袋,它轻蔑的对她吐着舌头。 季知涟静静地看着它。 心里的不安渐渐散去。 - 因为没睡好,她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直到被苗淇的电话吵醒。 苗淇的声音和人一样妩媚:“晚上是子艺机构的周年庆,王校打你电话打不通,打的我这儿,他让我问问你,有没有空赏脸回机构看看?” “没空。” 苗淇的声音背景很嘈杂,似乎是在村里,季知涟听了听,握着手机随口问道:“在拍短片呢?” “害,帮咱们专业大一的师弟演短片作业呢,就是那个天杀的追踪,冻死我了。如果不是看在考前集训给他上过小课的份上,我才懒得给他江湖救急呢。” 季知涟知道她德行,懒洋洋翻了个身:“……师弟帅吗?” 苗淇捂嘴,笑声银铃一样娇俏:“讨厌!我告诉你,我这次可是纯帮忙——”又压低声音:“不过和我对戏的是江入年,你的男演员,近距离看,他是长得真他妈好看啊。” “……是他啊。”怎么哪儿都有他。 “嗯,我刚知道他居然和我们是同一个机构的呢,你说巧不巧?收工后我们一起打车过去。”苗淇乐不可支,突然压低了声音,“对了,你对他下手过吗?你没下手的话我可下了哦,喜欢,想睡。”她笑的媚眼如丝,看呆了对面举着录音杆的师弟。 季知涟坐直了身子:“没碰过。”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难得的晴空万里,不禁眯起眼睛:“不过苗淇,物化男人是不对的。” 苗淇声音骤然拔高,变得尖利,带了点恨:“怎么,只准男人物化女人,还不准女人物化男人了?我偏要!” 语罢,气冲冲撂了电话。 季知涟太阳穴突突一跳,喉间有若有若无的蜂蜜水味道划过。她看了眼时间,决定还是去机构看看。 - 子艺机构位于未星大厦,离五道口很近,位置便利。 当年不少人下了晚课,就去酒吧喝酒泡妞,第二天再翘课昏迷掉一个上午。 教室分散在不同的楼层,有时电梯拥挤,要爬楼。 季知涟进了电梯,犹豫了一下,按了十六楼。 十六楼有一整面明星学员的照片,也就是考上了的照片,她在新挂上的那一列看到了江入年的照片。 他用的是考前播表班集体去校长指定的工作室统一拍的照片,p得有点过,脸俊美到妖异,反而没他本人好看自然。 “这个学生我有印象,”说话的是颤颤巍巍的宿管大爷,他是校长的某远方亲戚,在这里风雨无阻看了一届又一届学生,看季知涟在凝望那张照片,龇着被烟熏得焦黄的牙回忆道:“轴得很咧,是个倔种,娃对自己特别狠,能吃苦……” 季知涟对大爷笑笑,她没什么倾诉欲,对江入年也没那么好奇。大爷自顾自说了会儿,看她只是在发呆,也觉得没趣走开了。 她一个一个地方看过去:老教室掉漆了的旧椅子、楼道里堆着的外卖盒、台词课教室上面贴着的国粹文化……活灵活现在记忆里重现。 学生们大概都聚集在楼下大教室开会,此时这一层没什么人。 季知涟走到楼道,对着打开的窗户点了支烟,抚摸窗台上一道被火苗烧过的漆黑痕迹,若有所思。 “呀!”一个高大白净的男孩抱着本《镜头的语法》经过,看到窗边的人,惊喜折返,还没张口,先闹了个大红脸:“你是不是,是不是季学姐吗?你你你好!” “你好。” “王校长老跟我们讲学姐的事迹鼓舞我们,学姐都快成人物典型了!可以加加、加个学姐微信吗?想请请请教学姐一些专业问题!”男孩期期艾艾,挺高的个子,头却快埋进地板里了。 季知涟刚想拒绝,就看见楼梯口一个颀长身影走出,闻言正停住脚步,静静朝这边看来。 她瞬间改变了注意,掏出手机,笑意加深,故意学他:“好呀,欢迎你随时、请请请教我。” 那男孩又惊又喜,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她笑的漫不经心,带了点勾人的坏,他不敢再看,脸烧的通红:“好、我一定定定考上——师姐等等我!” 男孩走远,还忍不住一步三回头,悄悄望她。 这样的年纪,她太理解了。陌生的少男少女,放在一起集训。荷尔蒙迸发乱窜,人人爱人人,人人都多情,情多的都能溢出来,给谁是不重要的。 季知涟笑意不减,看着向自己走来的江入年,少年红唇微抿,下颌收紧,轮廓分明的脸上明显情绪低落。 “看到了吗?”她朝他晃晃手机,笑的张扬又低劣:“——男孩子是很好骗的。” 他骤然抬头,喉头微动。 她欣赏少年的表情,恂恂善诱:“所以,长点心,别被看上去与众不同的果子吸引,万一这果子有毒呢?万一里面是一窝虫子呢?你还年轻,该吃点正常的。” 窗外天色已彻底黯下,老楼灯光昏暗暗沉。 狭小的走廊里,季知涟斜斜靠在窗边,左手抱臂,垂下右手将烟在窗台上熄灭。 窗外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灭灭的光映出她的侧颜轮廓,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 江入年忽地抬起头,望着她的挺鼻薄唇,又低下头,轻轻笑出了声。 她回过神,诧异地望向他。 却见他露出颊边两个小小的笑涡,不知死活地轻声道:“——我看师姐就很正常。” 季知涟静静望着他,挑起一边眉毛:“哦?” 她直起身,修长手指轻佻的、没有任何预兆地暧暧抚上他的唇,少年呼吸一顿,轻轻垂下纤长眼睫。 她紧盯他的表情,手指慢慢往下,划过他的喉结,隔着衣服点上心脏,少年的心脏跳得又急又快,并不像面上那么镇定。 他的紧张被她尽收眼底,她好整以暇,不放过他情绪上的任何一丝变化,一边欣赏他,一边顺着他的小腹继续向下—— 他猛地捉住她的手。 江入年呼吸乱了,额发被汗水粘湿,掌心里也是细汗。 眼神倔强带着细碎水意,像投入石子后荡起的一圈圈涟漪。 “怕了?”季知涟淡淡道,收回手:“怕了就好。记住我说的,远离我们这种坏了的果子,去吃点正常的。” 下一刻,她的手却被他猛然攥紧。 他的手在抖,于是那抖也渡给了她,带着她往下—— 季知涟烫着了般抽回手,她没想到他如此大胆。 他眼神里沉甸甸压着她看不懂的东西,粘稠的、炽热的。 “……我不怕。”他很温顺地垂下头,声音模糊在喉间,带了丝哑:“你想怎么样对我,都可以。” 她沉默了。 以戏之名 第10节 没等到她的回答,他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看她,眼神干净而纯粹。 季知涟心头猛地涌上一股心烦意乱的焦躁,并且愈演愈烈,她倏然一把推开了他,沉声道:“别钓我——” “别钓我,”她又重复了一边,抚上眉心,她的眉眼间是他所看不懂的,对自己深深的厌憎与自嘲:“——不值得。” 第9章 年年 “小河,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别人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 “我不知道……” “要从自身找原因,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要礼貌、友好、和他们讲道理。” “妈妈,我都照做了,可没用,他们说我是……” “不要找借口!”萧婧平静地、不由分说地打断他。 萧婧在南城一所重点初中当语文老师,趁着学校放暑假,她在辅导班另打一份工,教授三个中考班的作文。 此时,她刚批完小山一样高的作业,疲惫地拉开椅子起身,绕过不知所措的儿子,去书架上搬了另一沓作文纸,捶着酸痛的腰重新在书桌上坐下:“你现在跟同龄人都相处不好,开学到了学校后怎么办?我真是搞不懂你这个孩子。” 江河小小一个,茫然地站在客厅里,每一次,他都不敢质疑母亲,所以只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我的问题?是不是因为我不正常才会被他们排挤? 他的心里愈来愈困惑,甚至对自己的一切都感到羞耻。 季知涟在房间里写作业,他们的谈话一字不落被她听了个正着。 在早慧的她看来,萧婧是一个神秘而朴素的女人,似乎永远与周遭世界隔着那么一层,总是静谧的、旁若无人的做着所有琐事。毋庸置疑,她有着很丰富的精神世界,任何试图打扰她宁静的人似乎都是敌人。 包括她唯一的儿子江河。 但她却对神经质的季馨很温和,连带着这份包容也给到季知涟。 却唯独没有给过江河。 - 开学的日子逐渐逼近。 这片居民区毗邻南水公园。如果抄近道,从一个废弃的铁门钻进去,再爬上一个土坡,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走到水边。 对于附近居住的孩子而言,去河边走一走无异于一次伟大的冒险,他们经常在天气很好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去往河边玩沙子、摸虾子、捉泥鳅,有时还去低洼处露出河床的部分挖些野菜。 那野菜可以带回家,拌上猪油和葱花,烙香喷喷的鸡蛋饼吃。 家长们是默许的,只是教育孩子要注意安全,不要单独去河边,注意脚滑不要落水。 黄昏之际,季知涟坐在河堤上方的第二级台阶上,头顶上方是一颗高大漂亮的柳树,微风中混杂着河堤泥土的腥气,和草地柳枝的清新。 她捧着那本萧婧拿给自己的《老人与海》,一边看,一边听江河在不远处跟他们一本正经地讲道理。 那个一直欺负江河的大男孩,对他明显不屑,眉眼间尽是不耐,一挥手,瘦弱的江河就被推倒在沙地上。 他固执地,一次次爬起来,小小的声音却被淹没在恶意的捉弄声中。 一连两天,河堤上看书的小女孩都在冷眼旁观,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直觉江河这样行不通,孩子的世界也是弱肉强食,江河被母亲教授的那一套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除了让他显得更为异类、更被他们戏耍之外,毫无意义。 孤僻的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自讨苦吃,那么执拗地试图去融入一个集体。 一直到第三天。 那恶作剧愈演愈烈,他们捉到一只癞哈蟆,将它放进江河的裤子里,看到江河惊恐地闪躲,几个人大笑着勒紧他裤子上的棉绳—— “小丑八怪和癞哈蟆是一家!”“相亲相爱的一家!” 孩子们鼓着手掌,抑扬顿挫的唱着改编的童谣。 季知涟就是在那时出手的。 他们只觉得后颈一轻,整个人就180度被甩飞出去,而那个总是一言不发,又黑又瘦的怪异女孩拿了根不知在哪儿捡的木棍,挡在小丑八怪身前。 为首的大男孩发出一声讥逍的尖叫,他趁她不备,借用蛮力夺走她手里的棍子,但下一刻,他的鼻子就挨了重重一击!那女孩竟用自己的脑袋,恶狠狠的撞在他鼻子上! 她年龄那么小,却有阴恻恻的眼神,看的人遍生寒意。 她捡起那根木棍,轻蔑的看了眼倒在地上捂着流血鼻子的大男孩,木棍指向那些受了惊的同龄人:“还有谁要来?” 他们自然是圆弧状退散,惊恐地离去。 季知涟拉开江河的裤子,摸出了那只恶心的癞哈蟆,却没有扔掉,而是直直递给他,指着倒在地上的大男孩,命令道: “放进他裤子里。” 江河吓得倒退一步。 他哭的花猫似的,还在抽噎:“这怎么、可以呢?” “那他为什么可以?”她说着,厌恶地一脚踩住了那想悄悄逃走的男孩的手指,他发出一声惨嚎。 江河吓坏了,连连后退:“姐姐,我们不能、不能这样。” 季知涟耐心告罄,她把那哈蟆摔在刚爬起来的大男孩脸上,看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抬起手—— 毫不客气的给了江河一个结实的巴掌。 “我救了你,你就要守我的规矩!” 那一巴掌挺清脆的,力道也很足。 江河被打懵了,而地上的大男孩也懵了。 两个人都大张着嘴,呆呆望着她。 她把那根棍子强硬地塞进江河手里,指着地上捂着鼻子的大男孩,厉声道:“打他!不然我就把你踹下河!我数三声!三!” 江河不知所措的握着那根棍子,浑身都在发抖。 “二!”她阴着脸向他走近,那双刚刚解救了他的手,同样也可以带来别的危机。 江河大叫一声,闭着眼胡乱挥舞着那根棍子,应该是打中了,地上的大男孩在痛呼,涕泗横流的求饶。 “看到了吗?”她强迫他睁开眼睛,那个欺负他的人已经屁滚尿流的滚远了,她夺过他手里的棍子,往河里一扔:“反抗并不可耻。” 这是幼时的季知涟,以身作则给江河上的第一课。 ——守规矩很多时候是无用功,礼貌对无赖永远无效。 所以,勇敢地反抗并不可耻。 - 夕阳西下,漫天霞光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远处山上的灯光已经亮起,熠熠生辉着。 两个孩子坐在河堤边上,清风拂过山岗,也拂过两张脏兮兮的小脸。 季知涟在草丛里捡到一张别人丢弃的旧渔网,此时挽起裤脚,正聚精会神地在河里网虾,她用手指夹住一个苗条的虾,兴致勃勃问江河:“我们烤来吃吧?” 江河心善,不忍心:“可是,小虾被烤了,它的爸爸妈妈会伤心吧?” 季知涟满不在乎:“那就把它的爸爸妈妈一起烤来吃呗!” “……” “姐姐……”他试探的哀求。 “干嘛?” “姐姐……”他努力的哀求。 “行了,不烤了!反正也没几两肉。”她跳上岸,把网藏在树下的一个坑里。 江河过意不去,他小声拉着她的衣角道:“我们可以烤点别的?” “这附近哪有别的。”她回答。 两个孩子顺着长长的河堤走着,惊喜地在一辆锁着的自行车车筐里发现了一盒未拆封的小熊饼干。 两人都很兴奋,叽叽呱呱讨论了会儿能不能吃,季知涟像模像样拿起,看了看保质日期:“没过期。” 江河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主动去捡来枯枝和废弃纸团,看见她掏出盒火柴,又找来两块石头,一块参差不齐木板,生火烤饼干。 等待间隙,她用一根枯树枝捅了捅他,她低着头,江河只看到她马尾辫上那根绑的很紧的红色皮筋。 “照片……是你捡回来黏的啊?” 他点点头,内心涌上愧疚,小心地扯了扯她的衣角:“对不起。” 女孩这次没推开他,而是递给他一块饼干:“烫。” 那是江河吃过最好吃的小熊饼干,外焦里脆,特别香。 尽管底部烤的有些焦糊。 - 回到家后,江河很兴奋,他迫不及待想跟母亲分享: “妈妈,今天姐姐教我打回去了!” 萧婧还坐在桌前,披着永远改不完的作业,她疲惫地看着他浑身的泥巴点子:“……你怎么又弄得这么脏?” 江河看了眼刚洗完手出来的季知涟,脸红扑扑,眼睛也很亮:“妈妈,你教我的也很对,但……” 他还没说完,就被萧婧皱着眉头再次打断:“你的衣服怎么每次都弄得这么脏?这衣服是刚买的,你却一点都不爱惜。” 她摸着手上常年握笔的粗茧,叹了口气:“妈妈也很累。” 江河还长着嘴,但他已经不敢再吭声了。 - 夜晚,月凉如水。 窗户开了条缝,风将窗帘吹的鼓了包。 季知涟躺在下铺,那鼓起的帘子几次痒痒地扫过她的鼻子,她连打了两个喷嚏,登时睡意全无,暴躁地将那布料握在手里。 江河在上铺,感到头顶的窗帘被绷紧,忍不住探出一个小脑袋:“姐姐?” 她负气的“啪嗒”一声将窗户关紧,又将窗帘拉好。 以戏之名 第11节 却发现手边的窗帘有了意识般在晃动。 她轻轻扯了一下,上面的力道也轻轻扯了一下。 她重重扯了两下,上面的力道也重重扯了两下。 季知涟忍不住笑了:“江河,你无不无聊。” 上铺传来男孩的笑声,似是不好意思地躲进了被子里:“不无聊。” “你说你的小名叫年年,可为什么你妈妈只叫你小河?从来不叫你年年?” “因为,”男孩从被子里伸出头,咬了咬唇:“小名是姥姥取的名字,妈妈不喜欢。” “哦,那我以后也叫你小河。” “……不要啊姐姐!”他慌了。 “小鱼小虾小河!”女孩眯着眼,双手枕在脑海,幼稚地唱起了反调。 “呜呜……是年年……”他垂死挣扎 “小鱼小虾小河啦啦啦啦……” “年年……”男孩的抗议声渐弱。 在这个如水般汩汩流淌的夜晚,未来还没有现出端倪,夏天的风还在安全的吹向远方,两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在欢笑。 “——晚安,小河。” 第10章 知知 子艺机构的王滨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毕业于京电表演系。早些年玩得好的那一帮同学,如今已在两大院校身居要职。他高大健壮,总是一副笑模样,因为常年健身,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 王滨崇尚佛学,时常把国粹文化挂在嘴边教导学生,今年机构的周年庆,开场就是一番慷慨激昂的正念发言。 季知涟对他没什么好感,直觉使然,她觉得他并不像表面上那副正派模样。中华博大精深的优秀文化,更像是他树立人设的一种手段。 隔着大教室的窗户,她没进去,站在后门玻璃虚望了一眼。苗淇正在台上发言,她巧笑倩兮,将学习生涯描述的精彩纷呈,引起台下年轻学生们一片振奋激动。 这种场合还是苗淇应付得来。 季知涟没坐电梯,一路下楼走到未星大厦楼下。这附近没什么变化,大楼旁边那一排矮楼依旧,四处烟火气,什么驴肉火烧、脆皮鸡拌饭、宜宾小面都在那一溜开着,小店门面脏乱,东西却很好吃。 她逛了一圈,点点记忆在脑海中略过。此时已经八点半,刚掏出手机准备打车,就看到微信一连弹出三条消息,隔着屏幕都能感到苗淇的张牙舞爪:我看到你了!别走!等我!!! 十分钟。 季知涟单手回复道,敞开风衣,迎着大风给自己点了支烟。 苗淇下来得比想象的快,身后还跟着三人,分别是江入年、某师弟、还有—— “阿季!”淙也看到她很高兴,他顶着一头新染的深咖色及肩发,全身衣服都是大牌,身段是常年练舞的柔韧。 他有张很精致的脸,带着一身少年气。此时亲昵的从她口袋里摸出烟盒,掏出一支与她对烟:“你这学期都忙什么呢?给你发消息也不回,对了,我今天的搭配好不好看呀?” 前面只是寒暄,后面那句才是重点。 季知涟也很久没见过淙也了:“好看,今天的搭配很衬你。” “是吧!”淙也挽上她的手臂,对苗淇冷哼一声,昂起头:“你!听见了吧?” 苗淇笑意盈盈看了一眼旁边异常安静的江入年和不敢乱看的师弟,又看回季知涟,明知故问道:“今晚还回学校吗?” 淙也对她低低耳语,精致的鼻尖快要挨上她的,不知说了什么,她轻笑一声,虚虚揽上他的腰。 “不回了,明天上午没课。”季知涟冲苗淇摆摆手,她拥着淙也拦了辆的士,漫不经心道:“去做点爱做的事。”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江入年一眼。 而那少年也格外安静,就像融入了周围、化为背景板一样。 - 瑰丽酒店。 淙也洗完澡,穿上白色浴袍光脚“哒哒”走出来。 他走路间如行云流水,自有一番优美腔调,宛如一只随时准备开屏的孔雀,哪怕招摇也让人挪不开眼。看到季知涟半靠坐在床头,半阖双眼间一片空茫,不满地俯下身,用牙咬住她白色衬衣的领口向外扯去。 她看向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擦过他的下颌,他便顺势含住她的指尖,熟练地用舌尖吸吮辗转。 两个人断断续续约炮了有一年多,对彼此的喜好早已熟稔。 季知涟按住他的后颈,淙也便很自然地倒在床上,目光扫了眼桌上的几个黄色外卖袋,眯眼道:“今天想我怎么配合?” 她不答,任由他的手指灵巧地解着她衬衣的纽扣,身下的人知情识趣,与他共同分享的每个夜晚都很愉悦。 可她在这样的时刻,脑海里却猛然一凛,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个少年—— 世界是黑的藏污纳垢的,是脏的昏天暗地的,只有他的眼神是一抹孤零零的白,干净的像是冬天的第一场雪。看着她的时候,纯粹干净的仿佛某种信仰。 他望着她,望了又望,黑漆漆的眉眼间似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不过是一句温柔的叹息。 他说:你想怎么样对我,都可以…… 淙也的手还搭在她的腰上,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却发现她动作一僵,紧接着,忽而轻颤着低头吻住他。 两人向来是直奔主题,他知道她性格强硬,不喜欢别人吻她,也甚少会吻别人。 淙也心神一荡,充满技巧地温柔回应,却发现她只是热烈了那么一下,很快便又冷却了,最后只是漠然的任他亲着。 “怎么了?”他皱眉,心中警铃大作,明面上却不显,猫儿一样翻了个身,软软问道。 季知涟只觉得兴味索然—— 这个夜晚,算是彻底毁了。 她翻身下床,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不多说,淙也抱着枕头也识趣的不再问。 这是他们的相处方式,点到即止,相安无事。还有某种约定俗成:淙也家道中落但要维持高消费,季知涟需要发泄但不愿谈感情。 她会自愿给予他馈赠,作为强势一方的补偿。 淙也曾对季知涟有过期许,她好看、独特、有实力,跟她在一起,不愁没未来。 他不是没想过和她谈一场正常恋爱,但最终放弃。他理解不了内心一片死寂的她,也救不了那个实力撑不起勃勃野心的自己。 于是,两个年纪相当、外形耀眼的年轻男女,最后竟变为最简单而荒谬的肉体关系:彼此接受,毫无负担,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另一种意义上的操蛋。 ——他们甚至不是彼此唯一的情人。 淙也看着她走远,心里忽然有了种模模糊糊的预感: 她也许不会再找他了。 - 凌晨两点,北城下了冬天的第一场初雪。 那雪起初像朦朦胧胧的细雨,然后越下越大,在昏黄的路灯下,让人想起课本上的“未若柳絮因风起”,温柔而治愈。 季知涟回到学校时,学校里不少人在打雪仗、堆雪人,很多来自南方的大一学生,从没见过雪,发出新奇雀跃的追逐打闹声,甚至有人傻愣愣的大张着嘴,等雪花飘进嘴里。 她却只觉得冷。 哆嗦着裹紧风衣,缩着脖子顺着回宿舍的河边小路疾步走着,然后与毁了今晚的罪魁祸首不期而遇。 江入年静静地坐在河边的木制长椅上,穿着一件旧旧的黑色棉外套,双肩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花,他手边捧着一本《等待戈多》,却许久没翻页。 《等待戈多》是个两幕悲喜剧,喻示世界荒诞,而人的痛苦永存,人生即是一场穷极无望的等待。里面有一句著名的台词是:“希望迟迟不来,苦煞了等待的人。” 江入年却觉得,不必在乎戈多是谁,他在乎的永远是等待本身。 只要他相信,等待就有意义。 他擅长安静的跋涉:目标专一,心无旁骛。这是江入年的强大。 雪又大了,在他睫毛上覆盖了密密一层。他在影影幢幢中抬起眼,然后毫无征兆的—— ——与疾走而来的她四目相望。 雪纷纷扬扬的在他们之间落下。 两人俱是一怔。 还是季知涟扯了扯唇角,率先打破了这韩剧一般的诗情画意,挑眉道:“在这里背台词儿呢?” 他眼角眉梢都挂着霜,笑意也是清浅而无奈的:“是啊,宿舍太吵了。” 这便算打过招呼了,她点点头,抬脚打算走。 那少年又将她叫住,声音清冷,眼神也是清凌凌的,淡淡垂下眼: “——师姐,衣服扣子系错了。” 季知涟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她转过身,面色沉沉看了他一眼,将领口那处扣子用力扯下,当着他的面毫不客气地扔在了垃圾桶的盖子上,扣子打了几个转儿,与金属盖子发出清脆碰撞声。 少年的脸瞬间苍白。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 转眼到了十二月。 又一批新的羽绒服到货了。 学校的羽绒服向来是要靠抢的,先到先得,人手一件。说起来,如此短缺还是被那几个常在微博热搜常驻的明星校友带火的,他们在片场昏睡,裹着好看又实用的校服,一张脸精致如雕塑,引起一片迷妹追捧尖叫。 旧的羽绒服,哪怕卖二手,都能翻一番,一度成为不少校外人热衷的时尚单品。 宿舍里,肖一妍躺在床上玩手机,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边爬下床边大声道:“知知!羽绒服到货了!” “啊?你不是有一件么。” “那件是女m!!我想要件男s的!我要霍霍杀去体育馆了,你去吗?” 学校的东西置换群,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齐刷刷一片危险言论,什么男m求女s,女m跪求男s…… 以戏之名 第12节 知道的是在说羽绒服男女款式和码数,不知道的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什么发言惊悚的黄群。 季知涟刚想说不,转念一想,上次听周琴提起过,倒是可以给她买一件,遂利索地穿衣换鞋:“走。” 体育馆已排起了一条黑压压的长龙。 排到她们的时候,刚好这一波羽绒服的男款s码告罄。季知涟倒无所谓,她给周琴买了件女l,但肖一妍明显失落地瘪了瘪嘴,抱着那件崭新的女m开始琢磨置换的事儿了。 - 窗外的两人慢慢走远,一直到转角处消失不见。 羽毛球落在馆内的江入年脚边,徐畅连着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儿。 “歇会儿。”江入年放下球拍,坐在篮球架子下,拧开保温杯喝水。 他打开微信对话框,指尖划过季知涟的名字,眼底流露出一抹怅然。 那抹怅然被旁边打篮球的武君博尽收眼底。 青年戏剧节后,江入年在整个年级就备受瞩目。而上一次的期中考试,他更是表现优异,连一向严厉的系主任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夸赞这是个难遇的好苗子,简直出尽了风头。 武君博很不爽,而当班上他追了好久的女孩,都对江入年表达了明确的好感、并邀请他加入自己的排练组后,这种不爽更是到达了顶峰。 那女孩叫蔚天蓝,人如其名,美的澄澈娇俏。入学前就坐拥百万粉丝,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长得特别像几个95后当红女星的集合体,入学那天就引起了一片骚动,平日也是高傲至极,对男生爱答不理。 为了摘到这朵带刺的玫瑰,武君博花费了不少心思,他自诩皮相不错,家境不错,能力不错——所以他妈的,他到底哪里输给了江入年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菜鸡? 他冷眼观望江入年,就像一个暗中窥伺的杀手在寻找目标的弱点,然后他很快注意到了,他似乎格外注意肖一妍。 武君博记得这个女孩,长得不打眼,但细细看去有种干净的秀美,挺文艺的长相。她在《回廊上的少女》中饰演女主演,难道江入年和她因戏生情了?他原来是好清汤挂面这一口? 有次在理论楼,他们班刚下课齐刷刷往外面走,武君博在他后面,看到江入年呼吸变得急促,明显魂不守舍,他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肖一妍就抱着一撂书,纤巧婀娜地站在外面常青藤架子下,和她们班的几个人聊着什么。 武君博冷笑一声,拿起手机。 连刷了几个学校大群,好巧不巧,肖一妍在置物群发的消息就这么落入他的视线: “全新未拆装女m跪求一件男s,救救孩子!!” 他果断地点击她的头像申请好友:“我有。” 第11章 知知 徐畅今晚在323门口听到了八卦。 他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来找宿友拿钥匙,只是那屋里还有别人,所以……他只是不一小心听到了全程。 “江入年,你为什么拒绝我?” 蔚天蓝有张天使一样美丽的脸,即使一脸骄纵,那张脸也美的让人不忍生气,她难以置信会有男生真的拒绝自己,瞳孔地震道:“……我哪里不好吗?” 她是那种从小被身边人娇宠到大的女孩,家境优渥,一路顺风顺水。高中时随便发发微博,凭借几张清纯校服照蹭上一波回忆杀,又有家里砸钱,在微博上短短几年便积累出百万粉丝。 此时,她还穿着《雷雨》中蘩漪的旗袍,拦住了刚刚收拾完道具的“周萍”。 除了排戏,江入年私下里和蔚天蓝接触并不多。他的生活忙碌而简单,基本上就是排练室、图书馆和宿舍三点一线,平日里,对于班上同学热衷的一起去看戏、吃饭、唱歌等集体活动也并不怎么参与。 ——但却无损他在班上的人缘。 清冷又有力量感的少年,做任何事情都是娓娓道来的从容,对表演更是有十成十的钻研精神。他话不多,但悟性很高,一开口总能一语中的。 江入年就是这样在班上拥有了自己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他用作品说话,功课更是门门优异,每个人都想和他分到一个排练组,包括蔚天蓝。 排练室里,江入年面对蔚天蓝咄咄逼人的表白,感到微微尴尬,他垂下眼,浓密眼睫掩盖住眼底深处的一丝不耐:“不,你很好,所以你值得更好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不好吗?”蔚天蓝放松了,追她的人很多,她偏偏喜欢江入年,或许这份谦虚也是原因之一,笑容再次涌上她饱满的脸颊:“我不觉得……我觉得你特别好。” 最好那个“好”字,在女孩舌尖婉转,带了点不好意思。 江入年看了眼时间,诚恳道:“谢谢,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而天蓝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人。” …… 蔚天蓝出门的时候脸色不是那么好看,门把手“砰”地磕在墙上,靠在旁边的徐畅被吓得一个机灵弹起来。 然后收获了她一个不善的瞪眼。 那眼神像玫瑰花瓣里包裹的刺,连嗔怒都带着甜,徐畅心神一荡。 回宿舍的路上,徐畅忍不住问江入年:“你有喜欢的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江入年不置可否。 “是谁?我们年级的吗?” “不是。” “比你高一个年级?比你高两个年级?” 看到他的表情微微一动,徐畅猛地一拍脑门,舌头都吓得打结了:“不、不会是季、季知涟吧?我靠!不是吧?”声音到最后几乎是哀嚎。 江入年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徐畅,静静道:“你对她有什么意见?” “意见谈不上,顶多不喜欢。”徐畅毫无察觉地挠挠头,露出苦笑:“她给男人的压迫感太强了,每次看到她,总感觉会不舒服,好像自己变得很弱鸡很菜……靠,我说不上来!女的不应该是天蓝师妹那样软萌软萌能激起咱们保护欲的吗?” 江入年闷闷笑出了声,徐畅居然在他声音里读出了某种气定神闲的骄傲:“师哥,那这是你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 “再说,谁规定女性只能是那一种样子?”江入年仰头看月亮,心里想的却是独一无二的她。 - 肖一妍最近总是会不知不觉看着手机笑出声来。 上周她蹭到一次三里屯耳饰店免费的塔罗活动,店里给她算运势的神婆说,她在十二月会有一场大劫,如寻求破解之法,只需要支付388。 神婆说的铿锵有力,一脸郑重,肖一妍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在她递来付款码时果断拒绝了她。 拜托,那可是388耶!她立即起身,出门左转去到迪奥专柜买了支999,涂上后美美的发了张自拍。 肖一妍非常清楚这个12月有多么美好。 …… 学校的桥上,她和那个被知知称之为“西门庆”的男人交换了羽绒服,之后,他开始热情地找她聊天。 最开始,肖一妍很警惕,对方一个大帅哥,看过的美女无数,为什么要频频找不起眼的自己呢?她虽呆但又不蠢,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觉得对方一见钟情了自己。 但慢慢地,她发现,武君博是真的在谦虚地请教她一些电影方面的问题,人还挺真诚。社恐星人肖一妍被引蛇出洞,赴了他第一次约,放下了戒心,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肖一妍是个永远在思考但行动力不强的人,她最喜欢的动漫是元气少女缘结神,最喜欢的电影是《两小无猜》,平日除了老师强制要求的名著书单外,最喜欢看的小说是网络言情……她是那种天真的、追求完美的、自带脆弱感的文艺少女。 而武君博是个圆滑而强壮的人,他讨厌动脑子,更习惯用身体和拳头去感受生活,走的是痞帅型男那一挂。人虽然肤浅空洞,但拳击、格斗、唱歌样样在行,精通吃喝玩乐,深谙女性心理,一张海王渣男脸,粗暴又直白,反而对一些女孩来说很有吸引力。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肖一妍下手,是海王对小白花的碾压,是用无数个睡出来的两性经验,去屠戮一个毫无经验的新手。 - 季知涟最近非常忙。 她日常除了上课外,就是泡在学校图书馆二楼音像室内,翻阅大量影像资料和陈旧书籍。 电影剧本的构思、声音作业的十篇电影分析、导演课的翻拍报告总结…… 完成学业的同时,她还在筹备自己下一部小说,顺带接了一个小网剧的编剧活儿,不疑有他,只因酬劳不错。 每晚到图书馆闭馆的最后一刻,她才将电脑和书本收进背包,然后慢腾腾走回宿舍,地上的雪冻的很硬,靴子踩上去有些滑。 然后,她看到了宿舍楼下胶着的那对男女。 她挑了挑眉。 肖一妍也看到了她,慌慌张张推开了身材魁梧的男人,她脸红的不敢看季知涟,而季知涟则一直看着武君博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才转过头淡淡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这段时间……”肖一妍含糊道,不敢和她锐利的目光对视,低头和她进了宿舍楼。 季知涟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她脸上满满的少女心事,含羞带怯,是沉浸在恋爱中的甜蜜模样。 ——她迟疑了。 - 江入年是在排练结束后,才看到了季知涟的消息。 第一次,他没有做排练后的收尾工作,而是交给了组员,然后急急地拿上背包,快速走出表导楼,向西面的小河走去。 他走得快,一直到看到神色凉亭里那个黑色背影,才放缓了脚步。 少年平定了喘息,声音清淡:“师姐,你找我?” 季知涟回头看了他一眼,随意道:“坐啊。” 他安静地坐到她旁边,把背包放在地上,她没开口,他便也不催。 她看向冬天残植枯影的湖面,慢慢道:“武君博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人已经好多天没见,她冷不丁叫他出来,问的却是他的同班同学。 江入年努力将心中那股揪着疼的酸涩感压制下去,声音温柔依旧:“师姐想知道什么?” “所有,他的为人、感情史、八卦,什么都行。你愿意讲吗?”她淡淡道,却连一个正面的眼神交汇都不愿意给他。 江入年笑了,他笑起来颊边的梨涡会变得更深,却带了点自嘲:“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 她终于看了他一眼,视线在他润泽饱满的唇上停留了一刹,又快速别开。 江入年从不说人坏话,他的阐述也是平静客观的,勾勒出一个真实的人。人因事现,武君博的性情人品,在他做过的一件件事情中展露无疑。 整个过程里,季知涟都没有打断过他,她只是静静听着,眼中流露出思索,想摸烟,却摸了个空。 她又问了几个问题,他皆细致地一一回答。 季知涟点点头,向江入年道了声谢,与他道别。 他看着她高挑瘦削的身影没入雪地,忽的开口:“师姐。” 她回过头,苍白的脸,目光中有倦色,在等待他的下文。 江入年弯腰拿起地上的包背上,动作很轻:“雪化了……你穿厚点吧。” - 以戏之名 第13节 宿舍里。 打好的豆浆在一点点冷却,直到变得冰凉,肖一妍都没有喝一口。 她在低头打围巾,红色的厚实毛线在灵巧的十指中翩飞,几绺黑发柔柔的垂在脸颊边,口气很软:“知知,你说的那些,也是别人口中听来的不是吗?” 肖一妍倔强道:“你们都说他是渣男,可我只相信我的眼睛,我觉得他不是……”声音渐渐微弱,这是她第一次恋爱,陷进去了就是陷进去了,已经孤注一掷交出了全部的真心,如今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咬牙道:“……我赌他万一不是呢?” 季知涟忍无可忍:“你明知道前面是个粪坑,跳进去只会溅自己一身屎,为什么还非跳不可?”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因为肖一妍几乎是一瞬间红了眼眶。 她哽咽道:“那也是我的事!是我自己的选择。” 再好的朋友,相处之间也要有个分寸。 肖一妍是成年人,季知涟已经一而再、再而三提醒过她,但她不愿相信,那再说就有挑拨干预之嫌了。 季知涟沉默了,她在书桌上打开电脑,却许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最终选择尊重肖一妍,目光沉沉道:“那你小心点,别犯傻,有事情随时跟我说。” 第12章 知知 江入年最近发现武君博很奇怪。 无论是课堂上,还是宿舍走廊,亦或者饭堂操场,武君博总能在人群中一眼精准的看到自己,然后用一种热情到近乎刻意的语气跟自己打招呼,嘴角噙着一抹自信又讨人厌的笑意,仿佛某种胜券在握,眼神则粗鲁轻蔑。 那轻蔑直白地令人难以忽略。 上周,一部奇幻偶像剧的ip片方找到了江入年,邀请他客串一个角色,是一个沉睡在冰棺中的真神,后被爱人唤醒,以牺牲己身来拯救苍生,戏份不多,但人气很高。 一共拍三天,不会太耽误学业,江入年想了想接下了,一天有一千五。 拍摄地在怀柔,江入年去了之后,看到蔚天蓝也在片场,她客串了女主的少时模样,戏份比他多些。 晚上,两人一起打车返校,蔚天蓝回宿舍,而江入年参与的作业多,他要回表导楼继续排练。 谁知,在表导楼门口与刚排练完的武君博撞了个正着。 武君博的目光从他身后略过,那是蔚天蓝的倩影,他贪婪地舔了下嘴唇,斜睨着江入年嘲讽道:“……最近很得意吧?” 江入年淡淡扫他一眼,并未理会。 武君博在身后拔高了声音,带着愉悦:“我可提醒一句,职场太得意,情场就容易失意。” 走廊上,江入年正低头在羽绒服兜里翻找手机,与急匆匆走去的肖一妍擦肩而过。 - 北城冬日的雾霾日渐猖獗,目之所及皆被涂上一层灰蒙蒙的昏黄。 月中,季知涟去了一趟海市和网剧公司开会,回到学校已是两周后的凌晨。校园在漫天大雾里跟寂静岭似的,偶尔擦肩而过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校友,对视间无奈又喜感。 走到宿舍楼,已过了十二点,只有走廊和大厅的灯是亮着。 季知涟拧了拧把手,们是锁着的,屋里静悄悄的,但紧闭的门缝里又透出一点隐约的亮:“肖一妍?开门。” 屋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紧接着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收拾声,最后,门才“咯吱”一声慢慢打开,肖一妍穿着睡衣,一副睡着后被吵醒的样子,眼神闪烁道:“你回来了啊。” “嗯。” 宿舍里一切如常,季知涟开了桌上的台灯,又去衣柜里拿换洗衣服,她的衣柜上贴了镜子,瞥见肖一妍正偷偷将一个没放好的月饼盒子塞回柜子:“那是什么?” 肖一妍吓了一跳,盒子“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里面东西散落了一地。 她一脸慌乱,蹲在地上狼狈的捡着,棉布睡裙卷到了膝盖上,露出白生生的小腿,季知涟捡起一盒试纸,端详了很久后,一言不发地递给她。 她接过,咬着唇,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儿?”季知涟缓缓道,看她无助模样,只觉一股怒火在噌地蹿升。 “别问……好不好?”肖一妍紧紧捂住脸,小声哀求道,把头鸵鸟似的埋进膝盖:“……什么都别问行吗?” “不行。”季知涟不顾她挣扎,一把将她拉起来,打开衣柜翻出羽绒服扔给她,声如寒冰:“现在就跟我去医院。” “不!不要——”肖一妍死死扒着床架的栏杆,小脸因为害怕和羞耻变得惨白:“现在妇科不开门!” “谁说去妇科?我没想到你会蠢成这样。”季知涟与她熟悉后,对她一贯温和,这是第二次对她说重话,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火气:“去急诊!” 她怔住,呆呆看着季知涟,慢慢明白了那冰面之下深渊般的潜台词。肖一妍的嘴唇连着下巴开始一起抖。 - 次日中午。 学校周边的港式茶餐厅。 两人坐在餐厅最深处的角落里,皮质卡座加磨砂隔板,隔出相对安全的私密空间。 虾仁滑蛋、白灼菜心,腊肉煲仔饭外加一份热气腾腾的海带龙骨汤。 标准的广式食物,是平日里肖一妍的最爱,但此时她完全没胃口,整个人没精打采的缩在羽绒服里,口罩遮住了二分之一的脸,宛如一只自闭的蝉蛹。 昨晚,季知涟带她去医院挂了急诊,抽血化验,两人拿到检查结果后俱是松了一口气。肖一妍放松下来,才发现后背上全是冷汗。 “吃点。”季知涟催促道,肖一妍勉强拿起勺子,努力的挖起一勺煲仔饭,吞咽。 隔壁桌落坐了几个人,是四个大二表演班的男生,武君博未留级前,曾是他们的同伴同学。 “君博呢?他怎么没来?” “说是最近很晦气,赶着周末去红螺寺烧香了。” “发生怎么了?” 一阵暧昧的笑声过后,一个矮个子男生压低声音道:“说是睡了个大三的师姐,特别纯,还他妈是个处女,第一次就以为中奖了,后来发现是虚惊一场,但那女的缠上他了,天天疑神疑鬼,跟个疯婆娘似的。” 有人不以为然道:“他又是做到一半,偷偷把套摘了吧?你们看我干嘛?他自己炫耀的时候说的。” “怨不得君博啦,谁叫那些女的自己贱嘞……” 肖一妍放下勺子,她一口也吃不下了。 她秀丽的双目慢慢变得空洞,面色白如金纸,纤细的双肩开始抖,整个人恨不得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透明,直到没有人发现这世界还有一个她。 那些声音还在继续,带着暧暧低笑, 水杯里的水抖出几滴,握杯的指骨已经用力到泛白,季知涟已经忍无可忍—— 肖一妍猛地死死拉住她,目光中满是惊恐和哀求,泛白双唇无声的乞求,她在说:知知别去,求求你!求求你! 不要为我出头。 不要让别人发现我在这里。 不要让他们暧昧的视线轮番打量我、探究我。 不要让我以这种方式成为校园桃色八卦旋涡里的女主。 季知涟看懂了,她以全部的力气控制住那个即将暴走的自己。她闭眼,重新坐下,短短几秒,面色就变得和对面的人一样苍白。 她们安静的看着对方。 中间是一桌凉透的饭菜。 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隔壁那桌人终于走了。 肖一妍的手在打颤,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用眼神询问季知涟:可以吗? 季知涟示意她随意,只是别过头,忍耐着,沉默地看向窗外。 肖一妍给最信赖的妈妈拨了个电话,刚一拨通,听到母亲严厉又关切的声音,她的眼泪就重新糊住了视线,泣不成声:“妈……” “妍妍,这是怎么了啊,怎么突然想起你妈了?”母亲调侃道。 “妈妈,我有个特别好的朋友,被男人骗了……差点怀孕,还被到处造黄谣……妈妈,这个世界好脏,脏的让我害怕。” “妍妍,妈妈告诉你多少次了?女孩子要自爱,你那朋友也太不自爱了吧?就这样稀里糊涂把自己交出去了?就这么容易被骗吗?我跟你讲,你可不要学这样的女孩子!” 肖一妍的世界静了静。 母亲还说了什么,但她已经听不到了。她麻木的笑着,嗯嗯啊啊的答着,一直到挂了电话,才发现面颊酸疼,因为一直笑的太用力,嘴唇上的皮都笑皱了。 肖一妍惨笑着擦干净眼泪,试图用进食转移注意力,大口大口吞咽着凉掉的滑蛋虾仁,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哇的一声吐个干净。 季知涟全程没有说话,只是在她哆哆嗦嗦端起水杯的时候,静静问了句:“想反击吗?” 对面的女子,冷漠而强大,她是肖一妍在学校里最信任的人。 她下意识点点头,又迅速将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恐惧道:“不能把事情闹大,会……会被更多人知道,他们会对我指指点点,我、我会在学校待不下去的!” 看,这就是武君博那种人能多次作恶,又永远有恃无恐的原因。他多么了解女孩脆弱的羞耻心,仿佛掌握了她们的自尊和羞耻,就拿到了在无数条阴道畅通无阻的钥匙。 季知涟看着自己干净单纯的好友,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心中的毒瘤一旦形成便会旷日持久留存,毒瘤永远不会消失。而所谓的“时间磨平一切”,通通都是体面人无能为力后自我安慰的扯淡。 那些被压抑的怨恨、怀疑与厌恶,全部会转化为对自我的攻击,如蛇虫鼠蚁密密麻麻的啃噬,日日夜夜百爪挠心。 女孩,你压抑的不是攻击性,而是你的生命。 季知涟已经成长,她不认为以暴制暴是最好的方法。但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有时放下所谓的“体面”,来一场彻彻底底、酣畅淋漓的报复,或许才能真正剜出心中毒瘤,留下伤痕的地方才有可能重新焕发出生机和血肉。 “你想吗?”她又问了一遍,握住女孩冰冷的手。 季知涟用目光鼓励她,等了很久,肖一妍才下定决心,带了哭腔:“如果我想。知知你……会帮我吗?” “会。”季知涟毫不迟疑答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窗外下起了冷雨。 窗内,肖一妍轻轻地点了点头。 - 武君博没想到世上还有买一送一的好事儿。 季知涟约他的时候,他是非常诧异的,对她的真实目的也存疑,但实在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征服欲和好奇作祟,他还是去见了她。 因为她是季知涟。 一想到这种高傲到不可一世的女人,能躺在自己身下,会任凭自己搓扁揉圆,他心里就一阵快意,以后可夸耀的谈资也又多了一份。 季知涟就坐在学校的新操场的长椅上,此时偌大的操场,旁边角落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几个简易的拍摄设备,苗淇也在,他们在补拍镜头。 以戏之名 第14节 武君博穿着飞行夹克,一身潮男打扮,三步并两步翻上台阶,玩味地看着她—— 那女子有张骨相薄绝的脸,眼角眉梢都流淌着冷意,她无意是美的,只是那美太锋利,像淬了冰的刃,令人下意识避其锋芒。 但她今天涂了艳色的口红,穿了身美拉德色系的冬装,整个人柔和了很多,窈长的双目慵懒的看过来—— 武君博先是觉得喉咙干渴,慢慢地,那干渴感越来越强。 他粗声粗气在她身边坐下,伸展开肌肉饱满的大腿:“你怎么会突然想找我?” 他挨得近,身上充满肉欲的气息让季知涟一阵恶心,她浑身每个细胞都在抗拒,表面却不动声色:“因为我听说,你活儿很好。” “别当我是傻逼,我睡了你朋友,你是想替她出口恶气吧?”武君博冷笑一声。 “朋友算什么。她虽然骂你渣,但也没否认你活儿好啊。”季知涟勾起红唇,横了他一眼:“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没什么道德感。现在我创作上遇到瓶颈了,我想找个活儿好的发泄一下,不行吗?” 她说的认真又平静,武君博结合她毁誉参半的名声一思忖,倒也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 “你是真想试,不是想报复我?” “真的。” 武君博舒出一口气,还以为这女人有多大能耐,左右也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放松道:“想什么时候试?” “今晚就可以。” 她说的云淡风轻,武君博下腹一热,意味深长的对她耳边呼气:“那玩点大的?你接受度怎么样?” 季知涟双目一闪:“很高。” 两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满脸愉悦地达成一致,季知涟一转头,就看到站在一米开外的江入年,他拿着个篮球,脸色很苍白,扯出个笑。 “师姐,好巧啊。” 不远处,苗淇正在拉伸,她和江入年都穿着高中校服,两人是在补拍之前落下的镜头,此时组员在调试设备,两位演员中场休息。 江入年在季知涟踏入操场的那一刻就注意到她了,他还来不及开心,就看到了武君博,他刚走过去想跟她打招呼,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他们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交谈的语气自然地就好像要去吃一顿饭一样理所当然。 江入年直觉哪里有什么不对,他本能的觉得季知涟做任何事都有她的理由,但当武君博看着他,恍然大悟般挑起了眉,然后故意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时,他还是猝不及防一阵心痛。 那痛像要把他活生生劈开、撕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四肢百骸尽是森然冷意,眸子晦暗难明:“师姐,他不是什么好人。” 季知涟看了一眼武君博,又看回江入年,笑意不达眼底:“可我也是个很烂的人啊。” “你不是。”江入年无力地看着他们走远,心脏仿佛被重锤击打,愈来愈痛,垂落在身侧的双拳一点一点攥紧。 苗淇冷眼旁观,将一切尽收眼底,她蹦蹦跳跳走到江入年身侧,看着他隐忍的俊秀面容,少年是真的痛苦,他的痛苦让旁观者都失去了调笑逗趣的心思,她叹了口气:“你喜欢她是吗?” 他喉头微动。 苗淇笑吟吟道:“而她一直在拒绝你,对吗?” 他不置可否。 苗淇的笑,多了份别有深意:“你有没有想过,她拒绝你,可能恰恰因为——你是真心的?” 江入年霍然抬头。 清冽双目带着七分诧异、三分不解地望向她。 苗淇玩着自己的手指,无所谓地耸耸肩:“你的真心,对她而言,只是负累罢了。我觉得,她倒不一定对你不感兴趣,但她一定要不起你的真心。” 远处,设备已经调好,组员呼唤他们就位。 江入年猛地开窍,若有所思。 他叫住苗淇:“——谢谢你。” “谢谢你。”少年郑重地,认认真真再次重复了一遍。 - 夜,室外的北风寒冷呼啸。 同样是夜,情趣酒店里热而滚烫。 天花板上是一整块镜子,房间四壁皆是刺激感官的红色,房中央一块外方内圆的水床,红色纱幔在四周垂下。 武君博双目戴了个滑稽的黑色蕾丝眼罩,肌肉虬结的四肢被绳索牢牢困在水床四角的栏杆上,他感到有羽毛痒痒地撩拨过自己的身体,这新奇的感觉前所未有,他觉得季知涟很会玩,也很敢玩。 他逐渐放松下来—— 脸上忽地挨了重重一击! 接着,有硬物劈头盖脸砸在身上,接二连三的痛让他不住惨呼,但嘴里的口球限制了他,变成了咿咿呀呀的叫声。 肖一妍按照季知涟的吩咐,早早躲在衣柜里,此时时机成熟,她拿着一个羽毛球拍钻了出来。 她一开始是不敢打的,她那样害怕暴力,平常有人拔高音量对她说话她都会害怕,但暴力却毫不留情贯穿了她。 季知涟将她的犹疑尽收眼底,冷声道:“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 肖一妍答应了她什么? 她答应了她,要反抗,要斗争,要对恶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要绝不认输。 肖一妍大喝一声,瘦弱的手臂重新举起手中的武器,一下,又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季知涟温柔地拉起来,脸上的乱发被仔细梳拢好:“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小声道:“他还拍了我的照片。” 季知涟动作一滞,肖一妍看着她的表情,下意识感到害怕。 “知道了。”她柔声道,“这样,你先下楼,在楼下等我。” 肖一妍点点头,她不愿意再看武君博一眼,门开了又关上了。 季知涟向武君博走去,脚踢到了一大袋道具,是他带来的,是他原本想用在她身上的。 她挑了双橡胶手套戴上,厌恶地摘掉他嘴里的口球,将手机递到他面前晃晃:“解锁。” “我呸!”武君博双目凸起,鼻青脸肿但气势很足:“你这个疯婆娘,永远也找不到另一个疯婆娘的照片,哈哈,你他妈永远都找不到!不是很能打吗?继续啊!垃圾!有本事打死我啊!” 太可笑了。男人总喜欢把不受控的女人污名化为疯女人,仿佛这样就能解释她们的出格行为,将她们驱逐出社会正常体系,俗称社死。 季知涟不在乎社死,她坦然地接受自己是个疯子。 她将口球重新塞回他的嘴里,又摘掉他的蕾丝眼罩,在他惊恐的眼神中,从他买的那袋东西里挑出个最粗壮的—— “季知涟我操你妈!我操!你他妈就是个疯狗你应该下地狱!我操你妈!!嗷!!!” 季知涟轻蔑地笑了,手上力气更大,更重,森然道:“那我从地狱里爬出来,就是为了弄死你这种猪狗不如的垃圾。” 她想起肖一妍的眼泪,她们是在大二熟识,她记得这个女孩在班上不爱说话,人很善良很胆小,有点洁癖,总是落落寡欢。 那时班上有男生喜欢肖一妍,肖一妍不懂怎么拒绝才会不伤害别人,结果被男生们恶声恶气在私下里骂作绿茶婊,季知涟不过是偶然听到,替她说了句公道话,肖一妍就暗暗记在了心里。 那年,季知涟期末考试前忘带了读书笔记,但她已经在候场教室,人不能出去,眼看就要空着手进入考场,是和她并不熟的肖一妍,一路狂奔去到图书馆,取回了她的读笔。 那么远的路,那么短的时间,她该跑多快啊。 笔记送到她手上时,头发都汗湿了,她扶着膝盖重重喘息,却笑着对季知涟挥了挥手说加油呀。 季知涟二十一年生命中,得到的善意并不多,因此每一次,她都铭记于心。 她记得这个姑娘有颗柔软又干净的心,和对这个世界温柔的善意。 那么好的肖一妍。 却被这种肮脏的男人摧残侮辱。 “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的事情我管不着。”她眼神阴鸷,无视男人的嚎啕,动作更狠戾:“但你不应该玩弄她的真心,更不应该侮辱她。还将这件事大张旗鼓说出去炫耀——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错了——别——别——” 武君博瞳孔放大,见她拔出那粗壮的橡胶制品,狠狠捏开自己下巴,将那恶臭扑鼻的东西深深捅进自己的喉咙,人间酷刑。 他拼命挣扎,狂呕不止。 季知涟摘下手套,嫌恶的扔在他身上:“以后想玩弄女人之前,记住,你也不过是一个在女人脚下求饶的垃圾罢了。” 走了几步,又掏出手机,好整以暇地在不同角度拍了数张照片:“如果我没记错,你马上要参加选秀节目,已经签了合同对吧?你猜猜看,如果你将肖一妍的照片流露出去,或者你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我会怎么做?” …… - 季知涟在酒店门前的街道上看到了肖一妍。 她蹲在树下,似乎刚哭了一场,眼睛鼻头都是红通通一片。 季知涟伸手将她拉起来,肖一妍猛地抱住她,将脸埋进她肩头,哭的一抽一抽的。 她平常不喜欢和人有太近的肢体接触,但这次却没有推开好友,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别哭了,妍妍。” 肖一妍央求过她很多次,不要叫自己大名。 而在今天,季知涟叫了她妍妍。 - 武君博吃了大亏,脸上、身上、屁股上都遭受到重创,他足足请了一周的假。 学校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模模糊糊,没什么细节,大多是揣测他在校外被人揍了。 江入年是在三天后听说了这件事,脑海里电光火石闪过,瞬间明白始末。 他主动找到季知涟,在河边将她拦下,坦诚道:“师姐,我想,肖师姐是因为我才遭受了无妄之灾。” 听他简短的说完了事情经过,季知涟冷冷道:“然后呢,这又关你什么事?” 这就是季知涟,江入年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她对别人永远比对自己宽容,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朋友,但做的永远比说的多。 她对复杂人心失望,却事事都看的清楚,从不迁怒任何人。 ——她一直如此,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第13章 年年 以戏之名 第15节 夏天是南城一年四季最炎热、也最生机勃勃的季节,天会更蓝,暴烈的阳光一视同仁地洒在大地上,将花朵和草地炙烤出清新甜香。而林子里蝉鸣一片,谱成错落有致的奏鸣曲。 开学倒计时三天。 新家已装修完毕,季馨开始搬动自己和女儿的行李,因为住处和萧婧家挨的很近,就在隔壁小区,所以她蚂蚁搬家似的一天往返个两三趟,倒也不觉得累。 再磨叽,也有搬完的那天。季馨为表感谢,向出力不少的萧婧和站在旁边落落寡欢的江河发出看电影的邀请。 于是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下午去百货大楼书店上面的电影院,还买了爆米花。 电影讲的是警察在黑帮当卧底的故事,枪战好看,节奏激烈,老戏骨的表演很精湛。那是季知涟和江河第一次看电影,两个孩子都新奇极了,看的眼巴巴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唯一的干扰源是季馨,她在旁边抓起爆米花大吃特吃,嘎嘣作响。她指着大银幕跟萧婧唠叨:“看,高中的时候如果不是我爸妈死活拦着,现在你也能在大银幕上看到我。”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季馨的语气中依然有愤懑和不甘,她仿佛又看到那个十六岁面对名导邀请却不得不拒绝的高中生,那个被父母决定人生、眼睁睁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一脸委屈的漂亮少女。萧婧没有说话,长辫子安静地垂在胸前,只是在季馨擦拭眼角的时候默默给她递了张纸巾。 看完电影,她们打算晚饭带孩子们吃肯德基,顺着扶手电梯下楼,萧婧路过二楼的书店,示意她们等一下,自己有书要买。 她前脚刚走,后面三个人就开始面面相觑,季馨先“嘘”了一声,俏皮带头,两个孩子则对视一眼,在某种矫揉造作的轻快氛围里,互相打着配合,三人蹑手蹑脚悄悄跟上她,萧婧猛地一回头,被吓了一大跳。 萧婧在角落里一个布满灰尘的书架最下排,拿起了一本在当年很冷僻的外国小说《钢琴教师》。 她低头翻阅那本书的样子,深深印在季知涟心里,萧婧仿佛一朵已经枯萎颓败的花,在彻底凋零前一刻将自己封存在一个真空的玻璃罩子中。但书带她回到过去,带来某种奇异的精神联结,使季知涟窥得一线这朵花凋零前的饱满鲜活。 季馨走过来了,讥逍道:“其实这些年,你也不比我好受吧。” “当然。”萧婧将辫子放到背后,站起身,一脸平淡的去结账:“失去一切又失去梦想的人,不止是你。” 萧婧的衣角突然被季知涟拉住,女孩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道:“阿姨的梦想是什么?” 江河也看了过来,好奇母亲的回答,萧婧没有看他,摸了摸季知涟的头温和道:“写作。” “那为什么说失去了梦想?”女孩皱眉问道,小脸严肃。 “因为……阿姨不够坚定,弄丢了自己。”萧婧将书递给收银员,然后拿出零钞买单,她把季知涟当大人尊重,回答的很真诚。 买完了书,四人走到一楼的肯德基,季馨给自己点了汉堡和可乐,又给两个孩子各点了一份儿童套餐,萧婧则什么都不要。 季知涟和江河吃的满嘴是油,可乐喝的舒畅,连浮上来的嗝都是快乐而幸福的。 吃完汉堡、鸡块、薯条,他们意犹未尽,一人叼着袋番茄酱料包,一点点在嘴里嗦着,肯德基里有儿童游乐场,两个孩子钻进去,在里面玩耍打闹,模仿着刚才电影里的枪战桥段,江河学的有模有样。 “你这儿子,”季馨看着江河一本正经的动作,和惟妙惟肖的神态,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倒是有表演天赋。” 两个小孩此时已经气喘吁吁跑回餐桌旁,江河听到季馨的话,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看向母亲—— “他?” 萧婧却摇了摇头,力道很重的拿纸擦去江河脸上蹭出的灰黑印子,望着他的额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以后能养得起自己就行,别的不敢指望什么。” 她对儿子没有任何期待,这比批评、指责更令人难受。 江河眼里的亮光一点点黯下。 季馨转移了话题,开始和萧婧家长里短,她先是聊到了女儿的新学校,接着聊到给季知涟转学花了多少钱,而自己又劳心费力地跑了多少趟,累的腰酸背痛…… 她讲的时候,一直在斜瞥女儿,看到女儿在偷偷拉着江河搞小动作,似是根本没听见,也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心里一阵委屈,猛地一拍桌子斥责道:“你到底有没有听妈妈说话!难怪别的孩子都不待见你,你这样谁会待见你?谁会喜欢和一个没礼貌的小孩在一起玩?” 季知涟吓了一跳,季馨的情绪复杂多变,很容易被刺激到暴怒或是痛哭。她知道此刻闭嘴就是最好的回答,于是沉默地、顺从地低下头。 刚才和其乐融融的氛围,顿时荡然无存。 江河感受到女孩低落的情绪,学习着她刚才安慰自己的动作,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 “姐姐,”他的声音糯糯的、奶奶的,小声道:“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季知涟依然在垂头挨骂,但嘴角却挑起一丝微弱地笑意。 - 新学校不大,一栋孤零零的教学楼,楼后面是一片停自行车的地方,再往东面是一片垃圾坡。操场就是一整面平整带有坑洼的土地,和教学楼遥遥相望的分别是公厕、教职人员宿舍楼。 开学后,两人白天不常碰面了。三年级的教室在二楼,季馨起的晚,早上送女儿上学也晚。 季知涟每天都急匆匆踩着铃声一路狂奔,次次都会经过一楼的教室,然后看到里面认真捧着课本,坐的十分笔直的江河。 男孩做什么都专注,手里捧着个课本也跟捧着什么珍馐似的,季知涟撇撇嘴,她不觉得课本有多好看。 她是转校生,开学第一天歪歪扭扭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就算完成了自我介绍。一个班有六十多个孩子,她混在里面,不爱说话,成绩一般,性情也孤僻。她看上去丝毫不打眼,大家收作业时,会经常想不起她的名字,叫她“那个谁”。 然而两周后,她就在班上显出了形状、拥有了姓名。 - 学校门口并排着三个小卖部,平时是学生们放学后最喜欢逛的地方。 最大的那家小卖部,是对老夫妇开的,商品最丰富。大塑料罐子里有一毛钱一个的星球杯、酸奶棒、冰水,五毛钱一袋的辣条、小话梅、中华丹……香喷喷的烤肠永远在烤炉里转着,散发着诱人的扑鼻香气。 玻璃台下,是崭新的各类文具,其中人气最高的就是各种模样的橡皮。 水果橡皮样子童趣,香气扑鼻,价格五毛钱。三明治橡皮和火腿橡皮,一块五,它们惟妙惟肖,宛如食物的一比一放大,还可以拆开再拼好。最贵的是汉堡巨无霸橡皮,颜色最丰富、最大,模样也最逼真,上面的芝麻清晰可见,要两块五。 孩子之间也会有暗暗的攀比,攀比发型、攀比小红花,攀比文具……那时班上人手一块漂亮橡皮,写错了作业就用力擦着,如果擦破了作业纸,就一脸烦恼的把橡皮捶在桌上显眼处,等别人看过来时,再装模作样抱怨两句。 江河也很想拥有一块新橡皮。 他的旧橡皮是萧婧用剩下的,只有指头大小,像块残缺不全的硬石头,经常在班上被嘲笑。 季知涟有次放学,看到萧婧在小卖部门口板着脸教育江河,她不关心儿子的内心世界,不关心他在校内的生活,她甚至不喜欢和他沟通,可她不得不爱他。 母亲都是这么矛盾吗? 江河欲言又止的失落被她看在眼里,她当然不止一次地看到他眼巴巴的扒着橱窗,末了还用袖子仔仔细细把玻璃上的指印擦净,可摸摸口袋,她也没钱。 那橡皮真有那么大吸引力吗? 于是,季知涟每天下学,也会下意识去瞟一眼,然后她就抓到了那个趁老大爷不注意、偷偷钻进柜台想顺手摸鱼的同班同学。 那男孩跟她一个班,矮小的个子,一对大大的兔牙,他妈妈是她们班的语文老师。 兔牙男孩被逮了个正着,她力气好大,像个钳子,他涨红了脸怎么都挣脱不掉,眼看老大爷走了过来,手里的汉堡橡皮吓得咕噜噜滚在地上。 门口记录校规校纪、正愁业务量不达标的高年级学生也走了过来,问清了缘由后,嚷嚷着让二人都把名字写上。 区别是,季知涟是通报表扬。兔牙男孩则是通报批评,要在周一早上升旗的时候由广场上的大喇叭读出来,在全校面前社会性死亡。 那天,小卖部的老大爷笑眯眯请她吃西瓜,季知涟分了半块给江河,看到他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块放在桌上的汉堡橡皮,终于忍不住厚着脸皮问大爷,她能做些什么,可以跟他等价交换那块橡皮。 大爷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他告诉他,学校的垃圾场里有硬纸板和易拉罐,他们可以每天捡一点,卖给前面街角那户收破烂的人家,等攒到两块五,橡皮就是他们的了, 江河听了直摇头,他说姐姐不要了,我真的没那么想要。 季知涟却暗暗记在了心里。 她找了个不起眼的红色塑料袋,每天放学的时候,偷偷从教学楼后面溜到校园角落的垃圾坡,然后低头翻找,她不怕脏,也不怕臭。运气好的话,每天大概能捡五六个。 捡到第三天,她在收破烂的地方学到了新经验,原来可以把易拉罐用脚踩扁节约空间,这样装进书包也不会太明显。 捡到第五天,她展开汗涔涔的手,里面是一块手帕,包裹着两个五毛,十个一毛,还有一张脏兮兮的五角钱纸币。 她将黑乎乎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小心翼翼接过橡皮包起来,然后在晚上送给了江河。 他眼圈红了,在知道橡皮怎么来的后,紧紧抱住她,闷闷的不吭一声。 开学一个月,江河成为他们班第一个拥有了汉堡橡皮的人,那橡皮那么大,那么栩栩如生,他第一次被同龄人羡慕,被他们表达友好,他们在课间围绕着他,叽叽喳喳说着话,只为玩一会儿那块漂亮的橡皮。 然而一周后,班主任就发现课堂上的孩子们经常上课走神,而且几乎人手一个食物状橡皮,由于做的太过逼真,有时候饿了,还忍不住直啃,遂无情下令不准再带到课堂上,不然通通收缴。 于是,江河将橡皮带回了家,细心的珍藏起来。 已经没有什么能磨损他看到那块橡皮时,内心的快乐和满足了。 这种快乐和满足,源于被看见。 一个孤僻冷漠的小女孩,看见了另一个惶恐不安的小男孩。 ——她看见了他。 第14章 知知 1月份,学校期末。 校园里弥漫着一种人丁寥落的萧索感,道路两旁新种植的书也要死不活的挂着输液袋,小河的鸭子据说被送到了北欧过冬,等到春天再接回来。 桥上青花瓷的大缸里,鱼食是满的,鱼儿在冰面下过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水面争相夺食了。 几轮大考相继考完,那种乌云压顶般紧张的氛围也渐渐散去,人流密集的图书馆也恢复了往日的空旷。 不少学生已经买了火车票、机票,如倦鸟归巢般陆陆续续回家。 肖一妍是在学校的白桦林里约见的江入年。 少年身姿挺拔如苍松,笑着与她打招呼,寒暄几句后,开门见山道:“我看到你朋友圈发的演员招募,于是想毛遂自荐一下。” “咦,你不用回家吗?还是家里就在北城?” “嗯,就在北城。” “天呐!”肖一妍又惊又喜,她是临时决定开拍自己的短片作业的,问了几个人,都因时间紧迫婉拒了她。江入年和她合作过,他演技好,人温和好沟通,如果他愿意演,那真的再好不过。 她看他的眼神都瞬间柔和了,只觉得这个漂亮的少年简直是上帝派来拯救自己的天使,还是头顶光环那种。江入年被她慈爱的目光看的很不自在,轻咳一声:“你的女演员找到了吗?” “没有,你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吗?” “我看过你的組讯,季师姐就很合适。”少年微微一笑,露出尖尖虎牙。 肖一妍懵了懵,她当然不敢讲那个角色就是参考了好友的形象,咬着嘴唇嗫嚅道:“可是知知她不喜欢演戏啊,之前京电导演系两个毕业短片找她,她通通都拒绝了……哎也不对,”她摸摸下巴严肃思忖:“她们找她演的全是女同片,还是床戏占比很大的那种,她一个直女拒绝也很正常啊!” “如果是你的片子,或许季师姐会考虑的。”江入年真诚建议。 肖一妍反应慢,思维又发散,好一会儿才转过弯来,抿嘴瞅着他直乐:“所以,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欢知知啊?” “是,我喜欢她。”江入年眼神柔和,坦然道:“如果可以,请给我个机会。” 肖一妍没吭声,她了解江入年的为人品性。同样,她直觉他和季知涟搅和,受伤的一定不会是好友。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你是真心的吗?可……真心很容易变呐,你觉得自己能坚持多久呢?” 她在问一个形而上的问题,本就不好回答。 但江入年回答了,他的声音如山谷清泉,干净清越: “——我会一直坚持下去,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无论花费多少时间精力。” 肖一妍低头看自己脚尖,她自是听出了他话中十成十的真切,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心里像吃了黄连一样苦。她莫名地、真心希望少年能像他所说的坚持下去:“好,那我帮你。” 江入年竟在肖一妍眼中看到了一丝对自己的怜悯。 以戏之名 第16节 肖一妍轻咳一声,忧郁念道:“——爱这样的女人需要厚的胃口,铁的手腕,岩似的恒心。” 这话出自北戏人人耳熟能详的剧本《雷雨》,她最后还不忘善良地补充一句:“祝你好运哦,师弟。” - 宿舍里。 “什么?我?”季知涟眼睛微微眯起,挑眉看向好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剧本写了个有女同倾向的女人,迫于父母压力下找了个爱慕自己的弟弟结婚了,然后婚后又偷偷去见归国白月光前女友,最后被弟弟抓包后虐恋情深的故事吧?” 肖一妍抖了抖,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知知,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季知涟把长腿一收椅子一转,懒洋洋抱起双臂:“你这角色哪里跟我符合了?” “呜呜呜呜呜……我真的找不到比你更酷更帅的女演员了,你有演技,还那么上镜……你就帮帮我嘛帮帮我嘛!”肖一妍一顿彩虹屁输出,蹬蹬蹬跑到她旁边蹲下,泫然欲泣地抓住她的袖子猛蹭。 “少来这套。” 继续蹭。 “没用的。” 换了个胳膊接着蹭。 “……你先起来。” 肖一妍撅起嘴,指尖对指尖,水灵灵的秀目眨巴眨巴:“你不答应人家,人家就长蹲不起……” “……” 季知涟想到她失恋后化悲愤为力量,为了拍这个短片,熬得眼睛都红了,又心软了。思想斗争了一下:“你只拍三天是吧?” 肖一妍眼睛一亮,点头如小鸡啄米:“你答应了?” “把剧本发给我。还有,男演员选好了吗?” 季知涟点开手机里刚收到的剧本开始浏览,半晌没听见好友回答,一抬头,看到肖一妍露出了蒙娜丽莎般恬然的微笑:“选好了,而且那个人我们都认识。” “……?” “他叫江入年。” “……” 肖一妍看她一言不发,迅速拿起手机果断道:“……那我现在把你拉进演员群了哦!” 她明明是怕她反悔。 季知涟沉默地拿起手机,扫过新群里某个眼熟的头像,咬牙道:“你最好不要告诉我,演那个归国白月光的人是刘泠?” “昂!”肖一妍激动的点头,磕磕巴巴道:“你、你知道吗?是她主动加我的耶!说是看到了我的組讯!”又捧起红通通的脸陶醉道:“你说,是不是因为她很喜欢我的剧本呀?” 很好。 季知涟面无表情心想,这个世界终究癫成了她不能理解的模样。 - 拍摄地点位于三里屯附近的一个老式小区,肖一妍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拍摄。 她在创作时就考虑到拍摄成本,因此大部分戏都是内景,且百分之八十都在房子内部拍摄,舞美和灯光已经提前两天过来里里外外布置了一遍。 开拍那天,季知涟一踏进房内,昏黄光线营造出的复古陈旧感就扑面而来,是很文艺的腔调。 屋里有暖气,但还是冷,但等到组里十几个人、各种设备通通往地上一堆后,那种冷就骤然消失了。 小小的房子里挤满了人,大家来来回回走动,叽叽喳喳交谈,各司其职。 江入年穿着月牙白的纯棉长袖和米色抓绒裤子,坐在沙发上拿着剧本,季知涟走进来时,他还在低头看台词,只是页数再没翻动过一下。 两人第一场戏就是在厨房。 场记打板,一声action,全场静音。两人迅速入戏,摄像和录音三人跟着季知涟的行动轨迹,肖一妍则坐在卧室,一脸严肃地盯着大监屏幕。 季知涟一身职业女性装扮,及肩的高层次碎发被抓夹固定在脑后,她进门,将微信上弹出的消息不动声色抹掉,然后依次脱掉大衣、西装外套,又将包在门后挂好,这才笑着推开厨房的门。 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她吸吸鼻子,从背后抱住弯腰做菜的少年,对他耳语道:“我回来晚了,因为绕路去买了你最喜欢的那家酱肘子。” “卡!”对讲机里传来肖一妍为难的声音:“知知,你能挨他再近一点吗?现在画面里看你们距离有点远。” …… “action!” 他背对着她,白皙修长的手熟稔地在切菜,因为在冷水浸久了,指尖泛着红。她用双手从背后环抱住,下巴搁在他肩上,对他亲密的耳语道:“我回来晚了,因为绕路去买了你最喜欢的那家酱肘子。” ……太近了。 身体相触的那刻,她面上不显分毫,心里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而泛起涟漪,真是奇妙,这种难以言喻的磁场感应——她仿佛已经认识他很久很久。 季知涟闻到了他清浅的鼻息,还有那股暖暖的、像薄阳晒过晾衣绳上的衣服后泛出的干净皂香。 镜头在悄无声息的推进—— 江入年微微一侧头,柔软面颊就擦过她的鼻尖,他的眼神温柔而悲伤,看向台面上那束已经枯萎的玫瑰:“知道了。” …… “咔!过了,下一场。” - 客厅里。 少年将一盘一盘的菜端出来,解下身上的围裙,又倒了两杯红酒。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做这么多。”她扬扬下巴,在他过来时,随手将手机倒扣在桌上。 手机一直在震动,她眼神闪烁,解释道:“不想看,都是工作消息。” 他眼神一黯,不拆穿她的谎言,只是将鱼肚子上那块最嫩的肉细心挑去鱼刺,夹到她碗里:“今天是我们两周年结婚纪念日。” 他笑着,眼神却像莲子心,清冽中带着苦。 她愣住,机械地夹起碗里的鱼肉,慢慢咀嚼。 他探身,温柔地擦去她唇角的一点料汁。 …… “咔,过了,下一场。” - 走廊上。 他给她拿浴巾,听见她在浴室里压着嗓音打电话:“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去医院看我妈……不是,你就非得这样吗……” 她穿好衣服,转身看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的他,不自然道:“怎么点蜡烛了?” “停电了。”少年十指交叉,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神色平静。 她无端心虚,调解氛围般岔开话题:“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跳舞的时候,那天也停电了,那是一年前了吧?” 少年的眼神变得微妙,沉静地向她伸出手:“姐姐,我们现在也可以跳。” 音响打开,放出流水般的曲子。 她揽住他劲瘦的腰,想的却是——不知道那个女人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脑海里浮现初恋的脸。 “姐姐。”他看出她的不专心,惩罚似的在她肩上轻咬了一口:“其实只要你想——” 他带着她的手,跟随节奏与她旋转共舞,眼神暗味:“只要我有——” 他倏然拉近她,两人的身体再次紧紧贴在一起,她讷讷抚上他的脸,他眸中的情感粘稠到近乎痛苦:“——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别这样。”她皱了皱眉,用力推开他,声音很冷:“你别这样。” 房里的灯重新亮了。 她看到他重新端起菜盘,指骨用力到发白:“菜凉了,我去热一热。” …… “咔,过了。” - 拍摄到第三天傍晚,刘泠过来了,一脸闲散,吊儿郎当。 她的戏不多,其实就是突发奇想,过来客串。 外景地点定在故事里女主高中时的校园门口,主要讲述了男主独自去医院陪女主母亲吃了饭,然后心事重重一路走到了她的学校门口,好巧不巧撞破了她们在接吻的过程。 “不错。”刘泠满意道,她咬字清晰,声音充满磁性,毫不吝惜地夸赞肖一妍:“这场戏我很喜欢。” 肖一妍看了看季知涟冷的像冰的神色,尴尬一笑:“哈、哈哈……” 江入年走了过来,他买了一大袋暖宝宝,正逐一分发给组内众人,递给刘泠的时候,刘泠好奇地看着他道:“师弟最近还有在兼职吗?” 他眸光闪烁,下意识看了一眼季知涟,见她正在跟肖一妍低声交谈,放下心道:“没有了。” “那,”刘泠向前一步,两手插兜,凑上前戏谑地打量他:“还需要兼职吗?我后面会有一周的party……” “不用了,谢谢师姐。” 季知涟注意到他们的动静,从她的角度看去,刘泠正在咄咄逼人的调戏他,而少年涨红了脸,有几分无措,她不禁皱眉,走上前将二人隔开:“聊什么呢?” “聊兼职呢。”她一过来,刘泠就慵懒的、没骨头似的挽上她的手臂:“师弟能接很多工作,不信你问他,上次par——” “师姐,要开拍了。”江入年打断她,指指一米开外抬起的场记板,“你们该准备了。” …… 刘泠是那种乍一看长相普通,但只要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就很难再把视线挪开的人。 没什么原因,独特气质使然。她自小应有尽有,看尽纸醉金迷,所以她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对任何人都能嬉笑怒骂,游戏过场。 她还有一把源于母亲基因的天生好嗓音,偶尔旁若无人的哼唱两句,那充满磁性的女低音宛如醇厚的酒,配上一张永远慵懒贵气的脸,是别具一格的魅力四射。 和她搭戏,异常顺利。 吻戏结束的时候,刘泠不舍地拉住季知涟,唇钉湿润熠熠生辉:“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季知涟拿起纸巾擦了擦唇,毫无波澜:“没有。” 以戏之名 第17节 反而是不远处的江入年紧抿薄唇,眼神阴鸷又疯狂,演绎的让肖一妍拍案叫绝。 刘泠和她那极有个性的母亲一样偏执,想要的总能得到,偏偏在季知涟这里碰了数次铁壁,不死心道:“你就真的弯不了一点吗?” 季知涟的回答一如既往简短,却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下,带了点无奈: “对啊,谜之很直。” ……好吧。 只有刘泠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 拍不完,根本拍不完。 肖一妍和摄影老师对着分镜表,越看越焦躁,她咬着笔,看着还未暗下去的天光,十分心虚—— “知知,师弟,我们今晚要刷大夜了,还有两场内景夜戏,一场外景夜戏,镜头都很多……” “我没关系。” “没关系。” 卧室里在重新布景,三人坐在客厅窄窄的沙发上,进行通宵前的短暂休憩。 淙也的消息就是这时候发到季知涟手机上。 是一个视频,她叼着袋苏打饼干,随手点开—— 画面中,淙也在酒店里的镜子前,柔和的暖光之下,他穿了件薄荷绿的丝质衬衣和黑色绸裤,带了条银制细链,胸口的扣子解开三颗,露出伶仃的锁骨,他双颊酡红,笑眼迷离—— 常年练舞的柔韧肢体,胯部跟随节奏感极强的配乐在扭动,细长的手指,顺着腰部缓缓蛇形向上,轻轻喘息着掐上自己优美的脖颈,每个动作都别有深意,在镜头前大胆撩拨,倾身上前的那一刻,敞开的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他太会跳了,也太会撩了。 肖一妍看的心惊肉跳,小脸腾地红了,默默别开视线,想看,又不好意思再看。 她在季知涟身边见过淙也几次,隐隐猜到了他们的关系。 那是个长得比女孩子还秀气的漂亮男人,比她还懂穿衣打扮。有次她没憋住,反复问了他几遍他真的不是gay吗,淙也翻了个白眼,嘲讽她真是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自己明明是个直男好不好。 直,美,但小众。肖一妍心想,他倒是很符合最近饭圈刮起的一阵雌雄莫辩的审美风潮,也很符合季知涟的审美,只是不符合喜欢猛男的她的审美。 季知涟泰然自若地欣赏。 这几天的拍摄,与江入年耳鬓厮磨,紧密相拥,鼻尖全是少年干净的气息,那种甜丝丝的清香,又痒又麻,欲望被挑起胃口,一直被理智狠狠压制。 她归咎为自己太久没饱食过,憋了太久,如今身体的干渴已到临界点,一点火星即可燎原。 江入年将她的眼神变化尽收眼底,他企图平淡那种烦躁不安的情绪,但没用。妒忌就像淬了毒的针,钻进他的血脉,刺入他的骨骼,沿着全身上下的脉络游走。 他冷静地、看向她优美利落的轮廓—— 他不能再等了。 【周淙也】:来吗? 【周淙也】:等你哟。 消息接连弹出。 季知涟没回复,关掉了手机屏幕,闭眼靠在沙发上,揉了揉眼睛。 肖一妍的手机屏幕亮起,她看了一眼江入年,又看了一眼季知涟,小声道:“淙也问我,你什么时候拍完,我要怎么回?” 季知涟淡淡道:“按照现在的进度,估计明天早上七点前都拍不完。” “……” - “action!” 女人倚在床头,眉目微阖,看向窗外点燃一支烟。 烟雾袅袅升起,床边的少年被烟呛醒,正低低轻咳。 她拿起手机,下床走到阳台,打开窗通风。 手机一直在嗡嗡震动。 她看了眼卧室内,少年背对着自己似是睡熟了,内心在天人交战,指甲在窗台上折了一下,还是点了接听:“我答应了他好好过日子的……我们别再见面了。”又愣了愣,“你现在就要回美国,这么快?” 镜头推到特写——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我现在去机场。” 动作又轻又急,拿上东西、证件,最后轻轻掩上了门。 她一脚踏进了外面的天寒地冻中。 女人走了几步,忽然有所感应的站住,下意识回头—— 却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了个满怀。 少年就在她的身后,呵气成雾,声音冰冷狂热,如苍茫雪地里的炙热碳火,呼吸间也是沉重而哀伤,带着浓雾般的绝望:“别去好不好?” “——姐姐,你看看我吧,你看看我吧。” 那一刻,人戏不分。 季知涟心里那根崩的很紧的、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 ——终于轻轻的、“啪嗒”一声断裂了。 - 外面太冷了。 寒风呼啸,树叶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干像无数双向上乞讨的手,地上融化的脏雪混着泥水,颓靡又萧索。 季知涟靠在楼道斑驳的墙面上,熬了几天大夜,又连轴转了一个通宵,她脸色如纸,神色恹恹,在抽烟提神,手机一直在震动。 江入年推开厚重的门,隔着烟雾与她眼神交汇。 楼道空间狭小,少年在她面前站定。 他刚洗过脸,眉目清新凛冽,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可以给我一支吗?” 季知涟扯了扯唇,别过头吐出烟雾,懒懒道:“这是最后一支。” 江入年望着她,声音低了几分,软软央求:“那就把这支给我,好不好?” 她静静看着他,眼神带着深究、探索和不解。 江入年于是大着胆子,拿过她叼着的那根烟,在她默不作声的注视下,对着烟嘴濡湿处,将那支抽了一半的烟轻轻压在自己唇上。 季知涟冷眼看少年不甚熟练的抽烟,他明明呛的咳嗽,一脸狼狈,却依然坚持着将它抽完。 简直是不识好歹的倔强。 她的手机反复在昏暗处亮起,上面显示着七个未接来电,皆来自于淙也。 江入年身体紧绷,嘴唇紧闭。 她看到他看到了,也丝毫不介意被他看到,勾唇道:“我说过啊,我是个很烂的人。” 这是他听她第二次这么说,语气平静又坦诚,客观地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你不是。”于是,江入年也平静地、客观地回答她。 “为什么突然要烟?”她扬了扬眉。 “因为那是你抽过的。”他回答的不假思索。 季知涟目不转睛看着他,视线在他明亮干净的眸子上打了个转,又落到那形状饱满的唇上,心里的烦躁愈加剧烈,快要跳出腔子:“这话我只问一次——江入年,你接近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少年笑了,仿佛猜到她会这么问。那双内勾外翘的眼睛泛上点点狡黠,坦然与她对视: “因为我听说,师姐很大方。” 见她挑眉,他又真诚补充道:“……而我很缺钱。” 季知涟压根不信,冷笑一声耐心告罄:“你觉得我会信?” 少年固执道:“师姐为什么不信?” “我只相信我的直觉。”季知涟冷然道,目光锐利如刀:“你接近我,到底为了什么?” 她步步紧逼,将他逼至墙角,现在他背后的衣服一定也蹭的满是白色墙灰:“你有什么目的?还是说……我以前认识你?” 她太聪明了。 不拿出点什么证据,她根本不会相信他拙劣的谎言。 江入年在她犀利的目光下,像被剥光衣服般无所遁形。 他想了想,孤注一掷般从衣服最里侧,拉出脖子上的一根红绳,上面挂着一枚古法镶钻的纯金戒指—— 季知涟的视线在戒指上落定,然后愣住。 他抚摸着那枚戒指,笑的苦涩又卑微: “……那一夜,你给了我三千块现金,外加这个戒指,我查过它的价格,九千八。你一个晚上就给了我一万两千八。我从没……赚过这么多钱。” “所以那天晚上的人,是你?”她向他确认,神色晦暗难明。 江入年轻轻点了点头:“开学报到后第二周,刘泠师姐主动邀请我去参加她的party,我跟她说,参加就不用了,我也没有合适的衣服。但是如果有我能做的活计,请一定告诉我。” “——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然后说,那就去给她当适应生吧,一晚上两千,只需要端端盘子倒倒酒就可以了。” 没想到误打误撞遇到了喝断片的她,被安利了赚钱的新大陆。 季知涟沉思片刻,心里已相信了一半,再次确认:“所以这就是你接近我的秘密?” 她的眼睛太锐利,太清明,他情不自禁眨了下眼睛,点头道:“是。” 季知涟如释重负。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真心,她心里清楚。眼前的少年从一开始就在蓄意接近自己,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殊不知澄澈心思早被她一览无余。 季知涟不是什么好人,但她知道真心不易。 真心不应该被嘲讽,更不应该被辜负。 如果他不是真心的,那么倒是简单省事很多。 ——却不知为何,在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居然会有一丝隐隐的失落。 以戏之名 第18节 “别骗我。”她凝思片刻,捏起他细白的下巴细细端详,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如果我发现你还有什么秘密,或者骗了我,我一定会……” 她忽地顿住。 会怎样呢,会让他很惨很惨吗? 江入年自嘲地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也是他贪心作祟、自作自受。 却听她淡淡说完: “——不会再理你,江入年。” 他猝然抬头。 手心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扎入掌心。 第15章 年年 南城。第二实验小学。 小学时,身边总会有这样一类同龄人,他们是班级的楷模、老师的骄傲。为人一板一眼,认真好学,在课堂上面对老师提问会首当其冲举手,作业本永远干干净净,随便哪一页拿出来都是模范典例。 老师会偏爱这种规矩的好孩子,并暗戳戳将其树立成班上楷模,班上其他孩子也会无形中高看他一眼。 ——这是江河。 小学时,身边也会有这样一类同龄人。她们说不出哪里不好,但古怪孤僻不合群,永远坐在教室里最角落的位置,离垃圾桶不过半米距离。沉默寡言,身上也总是脏兮兮的,在班上不知不觉就会被边缘化。又因为边缘,反而引人注意。 孩子们会暗中打量她,观察老师的态度,判断自己要如何对待她。 ——这是季知涟。 开学一个半月,两人的处境就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江河留了刘海,软软额发遮住了额头那处自小备受奚落的胎记。他成绩优异,又写的一手好字,清清爽爽的小男孩,乖巧又懂礼貌,一直很受各科老师喜爱。 而季知涟,自那次在小卖部见义勇为后,班主任的孩子就因此在周一被全校通报。兔牙男孩颜面尽失,他躲在家中哭了整整两天,慌称自己只是帮忙捡起了掉落在地的橡皮,就被那凶神恶煞的丫头砌词捏控。 班主任爱子心切,私下也恼怒自己在同事面前丢了面子。她虽面上不显,还有模有样在班上肯定了季知涟的正义行为,但私下对这个小女孩深感厌恶。 那时,班级上的墙壁会有专门一块纸板,上面写着全班每个人的姓名,所有人的小红花都清晰可见,班上风头最盛的几个人,皆是老师的宠儿,他们的小红花数量一骑绝尘,碾压所有人的平均值。 有句话说的好,别人远超于你,你会佩服;与你不相上下但比你强一点,你会被激起竞争心理;而差你十万八千里的,你会蔑视不屑。 ——季知涟就成为了那个垫底的、位于鄙视链最末端的人。 班主任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每周班课都话里话外的意有所指,她对季知涟的不喜,连屁大点孩子都能感觉出来,而那女孩只是低垂着头,脊背微弓,像一堵沉默的墙壁。 导火索是在一节数学课上。 季知涟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但是她的课本不见了。 其实不止是课本,她一直都在陆陆续续丢东西,大到最新发下来的考试试卷和习题册,小到钢笔、墨水、涂改带,这些东西就像进了莫名其妙的怪兽肚子,总在最需要的时候无影无踪,等不需要了,又偶尔冒出了头。 而她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的态度终于惹恼了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正逢更年期,是那种资历很老、很古板的中年妇女,带过一届又一届学生,评选过市优秀教师。 面对她的疾言厉色,女孩接二连三的沉默无疑被理解为不知悔改的挑衅。 她厉声叫女孩上前,指着黑板上的习题,将粉笔硬塞到她手里,勒令她当场做题给她看。 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了。 暗处的排挤、冷眼、鄙夷,一下次全都明晃晃摆到了台面上。全班六十多双幸灾乐祸的眼睛,窃窃私语地盯着讲台上的她,时间都静止了,一分一秒俱是煎熬。 她做不出来。 事实上,她的手指软弱无力,不听使唤,写出的每个数字都歪歪扭扭,而那阴沉的目光一直在紧盯着她的每个动作。她一个用力,粉笔就从中断折,崩到了地上。 数学老师面上瞬间乌云密布。 季知涟脑中“嗡”了一声。 那双满是白灰的手,就这么拿起教学的直尺,命令她伸平双臂、转身面向所有看好戏的同学,然后重重击打在她掌心,一共二十下,火辣辣的疼。 八岁的小女孩,死死咬着牙关,强烈的羞耻心让她面红耳赤,眼底泛出泪意。而背后是墙,旁边是人,面前是黑压压的同学,她根本无处遁形。 她只能迈动着僵硬的腿,机械地回到了座位上,刚一坐下—— 就坐了个空。 屁股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季知涟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愤怒、委屈、耻辱,让她在那一刻将季馨的耳提面命抛之脑后。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恶狠狠地一把将那背后多次搞小动作、当她是傻子的兔牙男孩扑到地上,然后在他刺耳的惨嚎声中,抓住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将他的脑袋往地上撞! …… 她再一次成为了众矢之的。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气歪了鼻子,任谁一走进教室,就看见自己儿子被揍的鼻青脸肿、哇哇大哭,心情都不会太愉悦。她强压火气,用一整节班课的时间,着重强调了这件事情的恶劣程度和影响之大,她讲的口干舌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第一排同学的文具盒上了,一回头,竟看到那在墙角罚站的女孩正低垂着头,用手扣着剥落的墙壁,毫无羞愧之色。 那天,季知涟下午没有再上课。 她被赶出了教室,班主任勒令她站到操场的升旗台上罚站,在红旗之下严肃地反思错误。 全校师生你来我往,众目睽睽之下,目光大都是疑惑的、不解的、幸灾乐祸的…… 只有一束目光是担忧的。 那是江河的目光。 季知涟感到有人在台阶上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摆,她低头,看到男孩稚幼的一截细颈,他高高捧着一个蓝色的、热气腾腾的水壶,小心翼翼问她:“……姐姐,你渴不渴?” 她摇摇头,低声道:“别离我太近,别人看到不好。” 他以为她是担心自己会害她二次被罚,立即乖乖溜到离她不远处的灌木丛里,蹲在那里警惕的替她把风。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人过来,又从书包里掏出一袋苏打饼干,小心翼翼跑过来塞进她手里:“……姐姐,那你饿不饿?” 季知涟摇摇头,她什么都吃不下。 江河飞快地四下望了一眼,突然剥了个什么东西喂到她嘴里,然后立即飞奔回原处。 她嘴里猝不及防被塞进一颗大白兔奶糖,他应该在手心里攥了很久,奶糖是温热的,裹在糖衣上的那层糯米纸入口即化,浓郁的奶香味在唇齿间爆炸,迅速蔓延开来 。 这是她今天唯一感受到的、仅有的甜。 - 放学后,江河固执地等她一同回家。他用学校门卫处的座机给萧婧打了电话,撒谎说今天要去姐姐家吃晚饭。 班主任给季馨打了十多个电话,季馨都表示自己在给学生上课,抽不开身过来。 她无可奈何地将季知涟留到最后一刻,声明今天的事情并没有结束后,才勉强放她回去。 两个孩子,一路相伴着走回了家。 他们没回家,而是去了南水公园,爬了坡,下了堤,一同来到宽阔的南河边上。 季知涟沉默着,一次次重复着捡起岸边的石头,用力掷于河面,石头扑通一声荡起水花,然后便无声的沉入河底。 江河在一旁掘沙陪伴她,等她发泄完了,他将满是细小砂砾的小手塞进她冰凉的掌心,轻轻摇了摇:“姐姐,你看我挖到了什么?” 语气中有点兴奋,又有点得意。 他伸开掌心,里面躺着两个一大一小的桃红色套娃,颜色醒目,但漆描斑驳。 “哪来的?”季知涟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江河骄傲地指了指地上掘出的深坑。 ——他挖出了深埋在沙地里的宝藏。 童话故事里,独眼海盗团会埋下宝藏留下地图,而英武的勇士则历经磨难找到标记点,谁挖出来就是谁的。 情绪是相互影响的,他的快乐无意感染了她。 季知涟于是蹲下,烦恼被短暂抛之脑后,她兴致勃勃和他头对头一起研究:“真好玩,一个只有食指长,另一个只有小拇指那么大!它俩是不是还能套在一起?” “可以的,就是被埋在地上太久了,漆都掉了,大套娃眼睛眉毛都没了……”江河惋惜的摩挲着新宝贝。 “我们可以自己画呀!你包里不是有碳素笔吗?”她拎过他的书包,冲他努努嘴。 “额……” 那绝对是非常失败的一次描画。 江河画的是大套娃,他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居然是蜡笔小新的形象,这真的太不妙了。等他猛然回过神,已经欲哭无泪,套娃被赋予了蝌蚪一样歪歪扭扭的两道眉毛,充满喜感的斜睨小眼神,歪鼻子,樱桃小口…… 他委屈道:“姐姐……” 然后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女孩已经洋洋得意举起拇指套娃展示成果,只不过画的更一言难尽。 横七竖八的眉毛绿豆小眼,小熊一样大的鼻子,正冲他咬牙切齿发威。 江河:“……” “你要哪个?”她对自己的画工十分满意,沾沾自喜地拍拍手,冲他扬了扬下巴。 江河内心天人交战,眼一闭、心一横:“姐姐,我要你画的吧。” “嗯嗯。”季知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对于他的认可也表示认可,恋恋不舍地与他互换了套娃:“我也觉得我画的不错!” 江河默默地看向河面。 一只白鹭正高昂着头,舞步翩翩,猛地一个低头,将跃出水面的小鱼吞吃入腹。 - 季知涟回到家时,饭桌上只剩了两个硬邦邦的冷包子。 一天不见,季馨就换了新发色,头发染成了偏红的深棕,烫了摩登大卷。她正在家里的沙发上跷着脚涂抹红色甲油,手里拿着一个“不求人”,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酸痛的腰背。 桌上有烟灰缸,里面堆着小山高一样的烟头,是男士香烟。 看到她回来,季馨眼皮都没抬,讥讽道:“哟,这不是我们女金吾吗?那么能打架,怎么不打遍天下无敌手呢?” 女孩低着头,沉默着换鞋,摘下书包,刚一转头—— 那烟灰缸就扑面砸来。 冷硬的玻璃制品砸到她的左边眉骨,在那里留下一道永久的、锋利伤口。再往下两厘米,这眼睛得瞎。 以戏之名 第19节 玻璃铿锵有力地碎裂在脚边,化为无数晶莹碎屑。 女孩在那“不求人”铺天盖地落下前,已经迅速蹲下抱住头,将自己努力蜷缩在墙角,这是肢体习惯挨打的本能反应。 “打!我叫你打架!我叫你天天不学好!我刚安定下来,你还想再转学是不是?你还嫌妈妈不够忙是不是?你就不能跟别人家孩子一样,稍微懂事点吗?” …… 季馨打累了,把木质的痒靶子一扔,往沙发上一瘫。 “行了,把饭吃了,去阳台上背古诗吧,不背完不许坐下。明天再好好跟你的班主任道个歉。” 闻言,女孩攥紧书包的袋子,指尖用力到苍白。 阳台上很冷。 一侧密密麻麻堆满了深黑色煤球,现在还没到烧煤的寒冷冬季。窗户下面,养着几盆吊篮和芦苇。还有一个很大的仙人球。 淡黄色的窗户,把目之所及的世界都笼罩上一层昏黄。 最高处的窗角,有个烟囱,曾经有鸟儿在那里筑巢,后来被季馨赶走了,她神经敏感,听不得那一大早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整个家里,冰冷、压抑、没有一点儿活气。 季知涟好累,也好饿,那两个冷包子根本吃不饱,在胃里黏腻着。她怀念起那颗被捂得暖烘烘的大白兔奶糖的味道。 江河不在,这里就没有奶糖。 她无精打采地单手攥着语文课本,小手指的指甲在书页上报复般的戳出一个个月牙似的小洞,密密麻麻,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而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裤兜里的那个桃红色套娃。 仿佛能从它身上,汲取到某种小小的力量和慰藉。 - 转眼到了十一月。 南城下了第一场薄薄的初雪。 教室里那排暖气边上,永远是风水宝地。冬天能量消耗的快,宠爱孩子的家长一般会偷偷给他们带点小零食上学,无非是两块红薯、一根玉米、三两包子,孩子们喜欢把冰冷的食物放在暖气上烘烤一会儿,这样能吃口热乎的。 班级每周都会换一次座位,谁都有机会轮流到暖气边上那列座位,除了季知涟。 打架事件过后,她在班上就像是被彻底遗忘了。 全班的座位都在流水般变动,只有她是个铁打的钉子户,驻扎在角落里毗邻垃圾桶的专属位置。 下雪那天,恰好是放学后。 上一节课是体育,整个班都在室外跑圈,跑完了圈,就是自由活动时间,而雪花也是那时开始打着旋儿飘下。 天气的变化总是能影响心情。 冬天的第一场雪,对于孩子们而言,就像过年一样兴奋。 他们在操场上玩游戏,举着校门口小卖部刚流行起来的绿色水枪,互相大笑着射击着—— 那绿色水枪里面,原本是酸甜可口的饮料,可以对嘴喝,喝光之后,可以自己买饮料再灌进去,达到循环使用的效果。 也可以灌上自来水,成为好玩的水枪,来一场孩子间的对战。 季知涟原本安静地闭眼坐在花圃周围,在等下课。 后门人进人出,冷风飕飕灌入,她应该是着凉发烧了,此时浑身无力,眼前一阵阵发黑。 睁眼那一刻,发现自己已被包剿。 兔牙男孩带头,一群同龄人悄无声息的包围了她,七八支绿色水枪,但被黑黝黝的枪口瞄准时,人的皮肤会本能地划过一阵战栗。 冰冷的自来水,带着北方城市特有的铁锈味。 四面八方的玩具枪口,射出七八道冰冷潮湿的激流,她狼狈逃窜,水滴滴答答从头发上滑入脖颈,冷的牙齿打颤,猛然一个喷嚏。 放学铃声已经打响。 陆陆续续有人从教学楼背着书包走出,走向校外,走向父母温暖关切的怀抱。 偌大的操场,没有人注意这小小的校园一隅,即使注意了,也会不感兴趣的咂咂嘴走开。 季知涟被他们逼至角落,狼狈的像只不住哆嗦的落汤鸡—— 小小的水枪,一次次灌满。小小的童声,一次次大笑。 他们忽地被人用力挤开。 江河跑的急,整个小人都在喘息,他用书包当做盾牌,高高举起书包,替她阻挡那四面八方射来的水箭。 他没有她高,手臂也是细瘦的,却坚定地用一只手高高举着包,另一只手握住她滚烫的手腕:“姐姐,我们快走!” 俩人逃向后方的垃圾坡—— 高高的土坡,两人吃力的爬上去,下面是断裂的高台,距离地面起码三米高。 无处可退。 而前方,敌人已经逼来,他们轰然大笑:“小屁孩,你又是哪根葱?” 领头的兔牙男孩认出了这个一年级的好好学生,吸溜着青黄鼻涕道:“小孩,别瞎管闲事,你现在走,我们就当没见过你!” “我不。”江河大声道,他觉得她不对劲,她的脸色虚白全是冷汗,因此更着急,像被逼急了的小兽。 “那就连着你一起教训!”他们扬起水枪。 江河惊慌的后退,但他俩已退无可退,他的脚忽然踩到地上的一根水管,顺藤摸瓜一看,顿时福至心灵。 “姐姐,给!”他将水管递给她,然后飞速的跑到高台边上,拧开水龙头—— 一道真正的水流从管口激射而出。 猛烈冰冷的水流,让他们也领略到那冰冷刺骨的滋味。 他们被射的吱哇乱叫,弃甲丢盔,慌不迭的抱头鼠窜—— 季知涟吃力地举着那根水管,江河在后面拖着长长的管道,他坚定又无声地与她统一着战线。 对抗欺负、对抗不公、对抗嘲弄。 就像她曾经站在他身后一样。 年幼的江河,在还不理解“与全世界为敌”这句话的意义时,就已经做出了下意识的选择。 他毫不犹豫地与她站在一起。 ——去对抗全世界。 第16章 知知 天空黑暗中透着蓝。 最后一个镜头补完。 杀青了。 所有组员都疲乏到了极致,制片按照肖一妍的嘱咐给大家点了热气腾腾的广式早点,此时气氛彻底放松下来,吃东西的吃东西,搬设备的搬设备,场工在收起轨道和摇臂,一一装入金杯车内,器材是要还的。 肖一妍逐一感谢,组员们基本上都是京电北戏两大院校的朋友,这次你跟我的组,下次你的组我也会去帮你,彼此之间都熟稔,有的赶着回学校,早早跟她道了别。 她东张西望道:“咦,知知呢?还有年年师弟他俩人呢?” 话音刚落,就看见两人一齐走入屋内。 季知涟还是季知涟,江入年还是江入年。但肖一妍就是感觉他俩哪里不一样了,那是种很微妙的氛围,就像一滴墨水融入一缸水,很快那点黑色就消失不见。 但你知道这缸水不再是纯粹的一缸水。 肖一妍暗暗觉得自己的形容无比贴切,自己真是个文字小天才。 “一起回学校吗?”她问好友。 季知涟拿起沙发上的东西:“不回。” 肖一妍又望向江入年:“那你呢?” 江入年摇摇头,拿上背包,跟上了季知涟。 肖一妍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巴慢慢张成“o”型。 她眨了眨眼睛,咬唇一笑。 - 冷风呼啸吹散了霾,今天会是个蔚蓝的晴天。 季知涟和江入年站在街边。 她凝视少年,最后一遍向他确认:“我除了有点钱,别的什么都没有,也给不了你什么。你想好。” 江入年目光一直停在她敞开的黑色风衣上,他很想替她把衣服扣好,闻言温和一笑:“那就够了,我很缺钱。” “行。”她点了点头。 两人达成一致,季知涟拦了辆出租车,打开后门,让他先进去。 “奔哪儿?”开车的是个本地大爷,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季知涟看了眼时间,闭眼小憩:“去天安门广场。” “得嘞!” “去天安门做什么?” 江入年问道,他看向她,她正抱起双手,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眼下是淡淡的疲乏青色,薄唇泛白。他觉得她需要休息。 “看升旗。”季知涟的回答理所当然,仿佛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逻辑,既然离的近,又通宵到这个点,心血来潮看个升旗也没什么毛病。 “……” 天蒙蒙亮。 广场上人已经慢慢多起来,最前面的人举着自拍杆记录整齐划一的升旗队伍,后面大都是打卡的游客,挥舞着统一的小红旗在拍照。 他们站的很远很靠外,重在参与,而非人挤人。 以戏之名 第20节 那是江入年第一次在天安门看升旗,旁边站着一个桀骜不驯的黑衣女子。她一脸冷漠,和周围人的热情洋溢格格不入。可他就站在她旁边,真真切切,这真像做梦一样。 两人站在那里看升旗,看升旗的人们也在偷偷看他们。 这绝对是一次非常神奇的经历——和她拍完戏又连刷两个通宵,第二天直接跑来天安门看升旗。 等红旗升上去的过程十分漫长,江入年仰着头,脖子都酸了。 一双冰凉的手,从背后卡住他命运的后脖颈,他登时寒毛直竖,睁大了眼,又感受到她的手缓缓向上,将他的视线固定在一个方向:“看到了吗?” “什、什么?”他呆愣住,控制不住瞟向她。 季知涟无语:“我让你看那个方向,你一个劲儿看我做什么?” 她的手指加大了力道,重重在他鬓边两侧按下,疼的少年“呜”了一声,终于看向她引导的远方东面—— 旭日东升,朝霞满天。 鲜艳的旗子在杆头顶端舒展,热辣辣的红,热情又生机勃勃,远处朝阳为大地披上淡淡金色,寒冷的冬日似乎都变得愉悦起来。 这就是她想带他看的吗? 江入年的眼神也不禁柔和起来。 季知涟冷哼一声,放开他的头。她的手不规矩的顺着他的肩膀一路向下,无视他的闪避和骤然紧绷的大腿肌肉,强行插进他牛仔裤微鼓的兜中迅速掏出一枚—— “……糖?” 季知涟眯了眯眼,瞅瞅手里憨态可掬的大白兔奶糖,又瞅了瞅脸红的少年,没好气道:“既然是糖,那你躲什么啊?” 江入年脸上的红还未褪去,他又羞又恼地瞪了她一眼。 季知涟弯起唇角,飞快地剥开糖纸,将奶糖塞进嘴里:“缴获了,刚好我喜欢吃这个。” “嗯,我知道。”江入年轻声道。 奶糖很香,很甜,她慢慢嚼着,心情也变好了:“老校区的那条巷子,有家专门卖大白兔的店,里面有比你脸还大的奶糖,下次我给你带两罐。” 他温柔地看着她:“好啊。” 好啊,姐姐。 - 出租车驶过宽阔的长安街。 天空湛蓝无暇,道路两侧的树干笔直的肆意伸向高空,天幕为宣纸,枝桠为墨水,是独一无二的写意画儿。 车子停在银泰中心的柏悦楼下。 她先带他去六十六楼吃早饭。 餐桌旁边的落地窗视野极佳,大裤衩清晰可见。这里是很多网红喜欢打卡的拍照点。 时间依然很早。 两人在桌子前坐下,明明腹中饥饿,又什么都不想吃。 季知涟将之归类为连续通宵综合征,但最好还是吃点什么,蛋白质和维生素有助于身体恢复。 她拿了盘子,去自助区夹了新鲜芦笋和荷兰豆,主食则是煎蛋和培根,又拿了杯橙汁,端着盘子落座,看江入年一动未动:“不吃吗?” “我吃不下。”他小声道。 季知涟看了他一眼,再次起身,两分钟后便回来了,将一个盘子和一杯脱脂牛奶放在他面前。 江入年望着盘子,盘中有数颗新鲜草莓,香煎虾仁和白水煮蛋。简简单单,毫不油腻,她投喂的每一样都正中他下怀。 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睛望向她—— 季知涟眼皮都没抬一下:“快吃,不吃身体受不了。” “……” 空气中诡异的安静下来。 季知涟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到少年乖乖地埋头干饭,只是耳朵怎么红成那样?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上一句话。 季知涟:“……” 也许,适时的不辩解,也是一种艺术。 - 两人吃完早餐,换了电梯下楼去到房间。 房间靠北,视野很好,整体色调都让人舒适,酒店还特地送了加湿器。只是别人都是上午退房,他们却是上午来开房……睡觉。 江入年很困,但他强打着精神,季知涟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懒得废话,开门见山道:“你先洗,我先洗?” “都行。”他垂下眼睛。 “那我先。” 木质大门缓缓合上,形成洗漱间的密闭空间。 水流声传来。 江入年坐在沙发上,他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四周明晃晃的,更是将他的那点茫然映照的无地自容。 门滑动打开。 季知涟洗完出来,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发,房间里的遮光帘都拉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昏暗,很有睡觉的氛围。暖暖的落地灯下,少年踩着酒店的白色拖鞋,伸展着笔直修长的双腿,歪着头似是睡着了。 她的目光顺着他漆黑的眉、潮湿的唇,骤然一转,落在他裤脚下露出的那截刀锋样的瘦削踝骨,白皙,骨感,隐隐看到青色脉络,很性感。 她在床边坐下,毫无愧疚地将他推醒:“到你了。” - 江入年洗了很久。 水很大,很热,一次次冲刷过他的喉咙、脊背、胸膛,又缓缓流向小腹。 他洗的很认真,肌肤在一次次无意识的重复下都搓红了,可不管多认真,这澡总有洗完的时候。 但那点茫然却挥之不去。 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江入年冷静地想,任何事情都要有开端,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他关掉水,光脚踩在地垫上,拿过架子上的浴巾将自己擦干,对镜擦头发时,一低头,被洗手台上的一袋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东西细长条、深紫色,摸起来像导管……这是什么? 江入年是个好学的人,他不想因为自己什么都不懂,闹出啼笑皆非的笑话。 他开始百度“tampax”是什么,然后很快查到了。 - 季知涟是在一片嗡嗡的温热风里醒来的。 少年穿着浴袍,发尾湿漉漉的,还有几滴水珠挂在脖子上。他不吹自己,却弯着腰在给她吹头发,似乎是怕吵醒她,手都没敢碰她一下,只是不断调整着吹风机的方向。 他长得好看,却一脸严肃,让人莫名想起德普主演的《剪刀手爱德华》。 “别吹了。”季知涟开口,嗓音沙哑,伸手拿水,发现原本放在床头的冰矿泉水被换成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她喝了几口,因为被吵醒而一脸颓然,声音也带了火气:“你好端端吹我做什么!” “湿着头发睡,醒来会头痛的,尤其是……”他顿了一下,一本正经道:“这是常识。” 季知涟气极反笑:“你说我没常识?” “没有……”少年有点尴尬。 “我告诉你什么是常识,”醒也醒了,她拉起他腰上绑好的浴袍带子,在手上卷了两圈,狠力一抽,他就狼狈地跌到了床上。 她欺身将他压制,唇暧暧贴上他白皙的耳垂:“常识就是……你和我的关系……” 少年整个人都是温热的香气,她咬下他的浴袍,将脸埋在他颈窝,深吸了一口,他身体的气息干净又好闻,像是某种安神药剂,她缓缓说完:“——你并不需要对我有过多的示好和关心。” 他脸色一白,沉默着从她桎梏中挣出,爬到床的另一侧,背对着她。 季知涟关掉主控灯,房里完完全全变成了适合睡觉的夜晚。 她从背后抱住他。 浴袍带子一勾就解开了,她的手伸进去,摸到他温热坚实的胸膛,少年瘦而不柴,身体十分匀称优美,皮肤细而紧实。 他的身体随着她指尖划过的每一处而战栗。 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因此欺负的心安理得。 她感受他灼热的体温,声音也是低沉的:“那一晚我没记忆了,我都做了什么?” 他的喉结在滚动,声音带着软软的哑,任凭她的手在自己身上肆意妄为:“你喝醉了,说眼睛痛,去洗手间摘了隐形眼镜,我去扶你,然后你开始吐……” 她的手在他胸口流连,抚弄:“然后呢?” 少年闷闷道:“你看不清了,应该是烤肉的时候被烟熏到了,路也走不稳,我就把你送到客房休息……” 她没什么耐心地用力捏了他一把:“讲重点!” 少年顿了顿:“然后你让我把衣服脱了。” 黑暗中,季知涟停住,满脸匪夷所思:“我让你脱,你就脱了?” 江入年有点委屈:“反正都吐脏了……我原本也是打算换回自己衣服的。” 她趁他不注意,将他身上的浴袍完整剥离:“然后呢?我对你做了什么?”又一口咬上他肩头,但力度很轻:“我咬你了?” 他“嗯”了一声,见她沉默,微微侧首,柔声道:“不疼的。” 撒谎。 季知涟记得那天醒来,那少年惨不忍睹、青青紫紫的半边肩膀,让她一度对那个醉酒后的自己非常厌恶。 “我还做了什么?”她问,感受到他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她就抱着他睡着了。 江入年心想。倒是自己一夜无眠,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轮廓,默默看了她一整晚。 季知涟感受怀中的少年体温越来越高,她的手慢慢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背部瞬间弓了起来。 以戏之名 第21节 “还挺……”她含住他浑圆的耳垂,将那个字含糊地灌进他滚烫通红的耳廓。 感谢她关了灯。 江入年想,他现在已经红的像只熟透的虾子了。 “睡了。” 季知涟松开手,是真的累了,她不再逗他了。 她重新换了个姿势抱他,江入年抱起来真的太舒服了,他身上的每一处弧度似乎都是为她精心设计的。他是她抱过的男孩里抱得最舒服的。 她在那温热的香气里彻底松弛下来,堕入睡眠梦境。 江入年安静地等了很久,终于听见她平稳的呼吸。 她睡着了。 他于是侧过身,将手掌轻轻贴在她冰凉的小腹上。 - 一觉睡到晚上八点。 江入年先醒了。 他蹑手蹑脚下了床,小心翼翼拉开一角厚重的窗帘。 窗外,北城繁华夜景一览无余,霓虹灯火闪烁重叠,脚下的长安街车水马龙,城市区域被分割的清楚分明,造型各异的建筑物像一头头暗中蛰伏的巨兽。 江入年看了很久,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在玻璃窗上描画。 玻璃上影影绰绰,映照出床上她沉沉的睡颜。 龙应该藏在云里。 而你,应该藏在心里。 江入年卑劣地将真心藏于戏言之下,从而得偿所愿。 ——开启了他与她的第一年。 第17章 知知 寒假不声不响地悄悄来临,奏响春节的前奏。 街道两道树木挂上喜气洋洋的红灯笼和中国结,商场巨大的led屏也多是大红色的阖家欢色彩,一片热气腾腾的年前气氛。 那夜过后,江入年也随之进入季知涟的生活。 从剧作角度上分析,季知涟觉得江入年这个人很矛盾,他绝不是什么单面镜,他更像个复杂的多棱镜。 少年并不开朗,但也能在人群中从容不迫的表达观点,措辞优雅温和,因此显得合群。他对谁都很有礼貌,但骨子里并不热情,向外展示的乐群性,更像是一种外圆内方的自我保护色,她猜测他自小的生长环境应该十分复杂,才会下意识去讨好、体恤别人的情绪。 他看上去简单纯粹,性格里却隐隐带着某种偏执的圆钝。但你跟他讲什么,他却都能懂得,而相比起合群,他更喜欢高质量的独处。 这一点与季知涟不谋而合。 她在给兼职的稿子做收尾工作,因此最常泡的地方是离家不远的一家24小时书吧,只要带上电脑,点杯喝的,能从下午坐到晚上。 不知从哪天开始,她从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上抬眼,发现江入年已从善如流地坐到了桌子对面。 安静的少年,翻动书页的时候,眉目低垂,指尖也是轻而柔的。他在看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里面收录了包括罗生门在内的十多篇短篇小说。 季知涟看了眼他的书目选择,诧异的发现他的阅读喜好竟与自己高度重合。 他看《当下的力量》这种心灵之书,也看《局外人》和《人间失格》这类丧批文学,看《全球通史》时会认真做读书笔记,拿起波伏娃的《第二性》时也一视同仁。 他津津有味地看《教父》原著,看完又少年老成地背着手,去中华经典书目的架子上翻翻找找,最后泰然自若拿了一本《庄子》回来。 季知涟:“……” 他看书,是真的认认真真在看书,不是装装样子。 所以季知涟看他,也是真的面无表情地在看他,不是装装样子。 他终于察觉,一脸无辜地放下手里的书,似是还没从书中回神儿,眼神带着迷惘的咂摸:“怎么啦?你要给我推荐什么书吗?” “可以啊。”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起身上了楼。 季知涟回来时,将一本付了款的精装版《萨德侯爵夫人》扔给他:“送你了。” 江入年面不改色地翻了几页,他没什么表情,但轻轻挑起的眉却暴露了内心真实所想。 “好好读啊,别辜负我。”季知涟意味深长对他说道。 在书店暖黄色灯光的烘托下,少年白皙俊秀的容颜泛起淡淡的红,他抿了抿唇角,温和颔首道:“……好。” - 江入年果真悟性很高。 彼时,他们正在电影院,看一部新上映的口碑不错的悬疑片,季知涟看电影一贯认真,带着不自觉的专业精神,全程抽皮剥骨般一丝不苟。 但那次,她罕见的走了神儿。 那部电影的剧情,最后在她脑海里回忆起来,竟断断续续的难以拼凑,而故事线也碎的七零八落。 四周都是黑暗,只有大屏幕是亮的。 江入年坐在她身侧,颀长纤秀的身子陷落在宽大的皮质座椅内,迷离光线下,他侧颜的轮廓深刻英隽,垂下的目光忽明忽暗。 她用手指恶劣地抚弄他的唇瓣。 他垂眸,察觉到她的意图后,微微启唇,她长驱直入,修长指节直直捣入他潮湿柔软的口腔,指尖放肆地、张狂地摩挲过每颗牙齿。 他温顺的配合她。 软嫩舌尖颤颤的,轻轻缠了上来,又无师自通,慢慢吸吮舔舐她的指尖。 她一直在侧首凝视他。 少年黑色的碎发散落额前,看不太清神情,她只能看到他垂下的漆黑长睫在簌簌颤动,像夜晚的大海,因映照月光而波光粼粼。 她眼里的暗色越来越深,在最浓郁的那刻抽回了手指。 指尖带出他饱满唇角的一缕银丝,潮湿而淫靡。 江入年面色平静,他展开一张纸巾,却没有擦自己,而是细细地包住她的手指,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将她湿润的手指擦干净。 然后,轻轻用双手包住她冰凉的手背,放在自己腿上。 他的行为是那么自然,自然到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那股温热的暖意,就透过手背手心,直达心尖。 - 江入年和她相处过的所有男孩都不一样。 他……就像一个似曾相识的、舒适的故居。 可他们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彼此。 季知涟心知,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她尖锐、好强,独断专行,脾气又冷又硬。 素日在与异性相处中,也是完全占据高位、掌控两人关系走向的强势一方,她可以随时叫停,这令她感到安全。她筛选接受自己规则的人入局,也毫不吝啬付出力所能及的金钱和时间,彼此相伴走一段,路到尽头,再一拍两散。 因此,她钟爱漂亮而浅薄的男人。 漂亮而肤浅的男人,他们的注意力通常在自己身上,细腻自我,对自己的关注度永远大于她,他们无法抵达她的内心世界,两人不亲密,自然相处不累。 她接受他们的浅薄,因为那意味着简单和一目了然,交换起来也毫无愧疚感。 而江入年哪种都不是。 少年有一张美到清冽又令人难忘的容颜,却丝毫不显女气,相反,他温和而有力量。 季知涟见过他的待人接物,礼貌圆融,像只披着铠甲的聪慧小狐狸。可唯独对她,会毫无防备地露出脆弱柔软的腹部。 平心而论,季知涟看不懂他的每一个行为。 她向来穿得少,这和北城室内暖气造成的欺骗性也有关联,即使是寒冬腊月,她出门也是一件单衣,一个外套,秋裤则是闻所未闻的东西。他说过几次,她也只是置若罔闻。后来他就不说了,只是再和她出来,会特意多带一件干净的厚衣服。 她恶声恶气说自己不喜欢优衣库,他下次就乖乖给她带了件迪卡侬的羽绒服。 季知涟对两个服装品牌都毫无偏见,她只是对他发自肺腑的关心感到别扭和抗拒。他甚至给她买了个崭新的保温杯,每次都顺手拿走她面前的冷水,再将温热的水放在她手边。走路的时候,会下意识让她走在里侧,哪怕她根本不会有被路人忽略而撞到的风险。她无论说什么,哪怕话题再南辕北辙、讥逍之词再晦涩难懂,他也能迅速理解到她的真实意思并给出恰当妥切的回应。 人与人真正的交流是非常难的,哪怕是身边最亲密的朋友,很多时候,彼此之间也不过是自说自话,亲人间更是词不达意居多。 ——而他居然能与她交流。 少年真诚地热爱她热爱的所有,好奇她好奇的一切。 他喜欢站在她的身侧,感受两人在相同位置时,风一齐吹来的方向。 她给他转钱,他也从来不收。 她单刀直入问他原因,他也是看着她,双目澄澈,老老实实答道: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为她做。相反,他很享受和她在一起共度的时光。 他有高而流畅的眉骨,微微蹙眉时,那双漂亮狡黠的眼睛会变得圆而无辜,忐忑小声道:这么说,是我赚了,师姐你可不可以不收我钱? 季知涟避开他的目光,让他别跟自己瞎扯淡。 她冷着脸带他去商场,让他自己选,他看了一圈,最后开心的拿了只圆滚滚的柯尔鸭玩偶,价格七十八元。 她看着他一脸雀跃的欢呼,开心地眯着眼拿着那只蠢胖鸭子在脸上猛蹭,内心那件理智织就、条理清晰的毛线衣,终于被扯了一个开头。 这太奇怪了。 他看她的眼神,对她说出的每一句话,为她做的每一个下意识的举动,都出自于……他想这么做。 意识到这一点后,季知涟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开心。相反,她的第一反应是警惕,警惕下带着不易察觉的惶恐。 就像一个已经习惯寒冷的人,突然怀里被塞进一个暖炉,可你又怎么知道这暖炉何时会碎裂、会熄灭? 季知涟曾谈过一次恋爱,真正的恋爱。 如果你问她获得了什么,她大概会告诉你。 ——那就像山崩地裂之时,两人相互依偎,一同躲进山洞里烤火。 远方直逼而来的地动山摇,都可以被漠然置之,小小的一方封闭天地,极具欺骗性。 但火终有熄灭之时。 以戏之名 第22节 疮痍满目、断壁残垣、万箭穿心一个都不会少。 就像用舌尖去舔舐淬了蜜的刀锋,一次次,俱是带着快感的淋漓痛楚,最后,两人满身是血,共同倒在荆棘丛之中彼此啃噬撕咬。 她绝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那般溃烂境地。 因此,季知涟始终对江入年心存疑惑。 出于某种潜意识里的不稳定因素,她拒绝在床上碰他。 可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他就像一杯不温不火的水,润物细无声地出现在每一个恰如其分的时候。 只是那种针刺一般、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会在某种情境之下,突然刺入她的心口,另她浑身一凛。 就比如此刻。 酒店里,宽阔雪白的床上。 季知涟满脸不耐,而他在垂眸给她腰上涂药。 那是一大片陈年旧疤,伤口密而碎,边缘是锋利的切口,像是硬生生摔在一片碎玻璃上。那片狰狞伤口横贯在她腰间,凸起道道蜿蜒,即使江入年已不是第一次看到,也依旧触目惊心。 他目不转睛看着,情不自禁将手掌轻轻覆上去,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当时的痛,声音也是沙的:“怎么弄的?” “摔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抚过最严重的一处,那有缝了很多道针的痕迹。 “初三。” 那次,她言简意赅,不愿多讲,拉上衣服便睡了。 江入年却记在心里。 后来他们每一晚出来住,他都会在洗完澡后给她涂祛疤药,她说没用,却拗不过他一再坚持。 他的手指也是温柔有力的,一次次在她腰上专心涂抹按摩,甚至还轻轻的吹了吹—— 于是那种酸酸麻麻、针刺一样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 季知涟蓦然回头,一把捉住他的手腕,用一种陌生地眼神在打量他,她似是在努力地分辨什么。 少年愕然,不解地望着她。 她的目光于是落在他的手臂上。 白皙秀气的腕骨,手臂上浮现青色蜿蜒脉络,是男性与生俱来的力量优势。 她凝视他,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喉咙间,命令道:“掐我。” 他的手下意识后撤。 她坚持,目光沉沉:“掐。” 江入年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抽回手,转而捧起她的手,缓缓置于自己喉间,目光温和而了悟:“不要这么对自己……如果你想,可以这么对我。” 少年的目光太温柔了。 那件毛线衣又在稀里哗啦地开始往下扯。 季知涟猛地起身。 不对,哪里不对。她要做点什么,把两人关系拉回原位。 - 次日中午。 江入年没想到她会把自己单独留在餐厅,然后下楼去给自己买东西。 最新款的苹果手机、电脑、ipad、耳机…… 她微微喘着气,将这些男孩子会喜欢的东西,一股脑通通放在他面前。 江入年愕然地张着嘴,就像一个突然收到礼物、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小孩子。 他确实懵了。 “给你的。”季知涟深感松了口气,她冲他扬扬下巴:“既然你不要钱,那就收下这些。” 他敛眸,神色稍沉。 她在重新划分两人之间的界限,让一切泾渭分明。 江入年心里,划过一阵钝刀子拉过般的痛楚。 他重新抬眸静静看她,神情平静无波澜,礼貌道谢:“好啊,谢谢师姐。” 第18章 知知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这是戏剧《恋爱的犀牛》的一句经典台词。 而对季知涟而言,冬季是她一年中死意最强烈的季节,不疑有他,只因万物凋零,众生衰微颓靡,干燥的西伯利亚北风冷的刺骨,无孔不入追袭人群,像一头被锁链束缚、凄厉嘶吼的巨兽。 再加上春节,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愈发雪上加霜。 那天分别之后,江入年就安静了许多。 季知涟也没有主动找过他。 交完终稿后,工作暂告一段落。而她被理智和忙碌一直压制的精神世界,则再次开始蠢蠢欲动,在脑中大杀四方,身体开启了自动保护程序,她一天之中的十五个小时都贡献给了睡眠。 昼夜颠倒、暗无天日的昏睡,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 诡影的爪牙混淆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她梦见了一片群山之后的村庄。 那也许存在于扭曲时空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或许是宇宙,或许是远古时期的地球。村庄坐落在四面环山的盆地上 ,一天之中仅有一小时的光亮。 ……黑暗让活着都变得奢侈和漫长。 可他们依然努力地活着,脸上洋溢着一种生而为人、单纯的活着的喜悦。每一日,在太阳照射进来时,都会虔诚地跪地祈祷—— 让太阳留的时间长一点吧,让我们的庄稼能再次生长,让我们的双眼能看到更多的光明。 …… 神说要尊崇他,于是匍匐的村民奉上牛羊奉上秋天的丰收奉上自己模糊的血肉,神却只是摇头。 茫然的他们放下了手中的铁犁头,看到脚边黑色的泥土变为江河,那江河席卷着扑向岸边的村落,女人和小孩挣扎着沉入,刹那的祥和被苦难淹没。 为什么? ——神要的祭品是世人的痛苦。 季知涟在沉重粘稠的睡眠中挣扎着醒来。 满头冷汗,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息,整个人像一尾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濒死的鱼。 她看了眼手机,今天是除夕夜。 家里冷冷清清,除了冷锅冷灶和一个她,只有窗外轰隆的冷风。 只犹豫了一刹,她便起身穿衣,爽快利索地出了门。 - 凌晨十二点。 北汤水疗中心。 季知涟窝在休息区宽大的沙发躺椅上,她刚用叉子插了块凤梨,就收到江入年的微信消息,他祝她除夕快乐。 配图是窗外楼下小孩放的烟花筒。 玻璃有反光,她眯着眼将照片放大,不禁挑起眉毛,也不跟他废话,直接一个语音拨了过去—— 江入年接起时,声音明显有几分意外,却还是轻柔的好听:“师姐?” 她慢慢咀嚼凤梨:“吃年夜饭了吗?” 他在电话另一端笑了,为她的关心而开心:“嗯,吃了。” 她懒懒道:“吃什么了?” 江入年如数家珍:“烤鸭、红烧鱼、白灼虾、白菜饺子……” 他一本正经报菜名,还详细的用语言描述了一遍每盘菜的色香味,说的绘声绘色。 装,接着装。 她明明听见了戏精咽口水的声音。 季知涟懒得跟他废话,她直接发了一张图片过去,是刚才他发的那张照片放大n倍后的截图,玻璃倒影清晰可见,映照出桌上一碗大红色的康师傅牛肉桶装面。 谎言不攻自破,她全程在静静看他拙劣表演。 “……” 三秒后,电话另一端的温文少年终于没憋住,气急败坏地飙了一句国骂。 季知涟弯起唇角,低低笑出了声,她给他发了个定位,言语简练:“来。” - 江入年是在休憩区角落找到她的。 他看着她严实浴袍下印着水疗中心logo的上下装,她难得没穿黑色,整个人都柔软了不少,猫儿一样窝着,带着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违和感。 他坐到她旁边:“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们好多天没见面了 他一在她身边坐下,她就闻到了那股独属于他的干净暖香,因为刚刚沐浴过,那味道清新又潮湿,让她情不自禁放松下来:“因为这里有人。” 江入年环顾四周,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技师在给躺椅上的顾客按摩,来来往往的人带活了空间的能量流动。 这里所有人都是一个人,因此所有人都不是一个人。 他望着季知涟,他一直以为她对人群心生厌倦,因此习惯独来独往——却忘了,她其实是害怕孤独的。 以戏之名 第23节 “吃点什么?那边有夜宵,是自助餐。”她冲他指了个方向,还记得他那顿可怜巴巴的年夜饭呢。 江入年不想离开她,于是去前面自助区拿了些水果和两杯热茶,放在她手边:“我吃水果就好了。” 季知涟显然会错了意,瞟了他一眼道:“学表演真可怜,要控制饮食。” “我倒也,”他对她微笑,小狐狸洋洋得意翘起了尾巴:“吃不胖。”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招手呼唤营销员:“嗨这里,给吃不胖的人安排个理疗吧……” 江入年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惊恐地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季知涟微笑着,不容置疑叮嘱:“……要你们这儿手劲儿最大的老师傅。” 营销员很懂的一笑,表示马上安排。 他怀疑她在整他。 少年在实力不容小觑的老师傅手中像抻面团一样被搓扁揉圆,他尽力克制表情,不让自己表现的太扭曲。 但还是在好几个瞬间没绷住,发出呜呜痛呼。 一抬头,看到她一脸揶揄,拿着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还不忘礼貌性问询:“我可以做成表情包吗?” 江入年:“……” 她满脸无辜地又问了一遍, “可、以,”这师傅手劲儿太大了,拳拳到肉,江入年感觉自己被拍的都快陷进沙发了,他咬牙切齿:“你、开、心、就、好。” 她点点头,一边欣赏他,一边甚是愉悦地吹了声口哨。 - 晚上,他们在夜宵时间结束前半小时,去了餐厅。 江入年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一家三口一起来这里过除夕的,餐厅的投影幕布上是春节晚会,两个主持人一脸喜庆,金童玉女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炒热气氛,节目还是往年那些不怎么好笑的小品。 两人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喝了一盅汤,整个身子都从里到外的暖了起来。 洗漱后,她带他去睡眠虫洞睡觉。 在前台登记后,两人各自抱着一套干净的枕头被褥,去了里面最安静的区域,选了个虫洞一起钻了进去。 季知涟铺的随意,少年却认真地跪在地上,抚平床榻的褶皱,将两个铺盖都铺的平展又舒适。 这么宜室宜家的少年,却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除夕夜吃泡面。 她终于问出口:“你家人呢?”又觉得探听别人的家事不妥,补充道:“不想讲可以不讲。” 黑暗中,她感到他顿了一下,接着轻轻地握了下她的手。 “我父母去世的早。”少年开口,音色低沉悦耳:“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舅舅家里,舅舅和我妈妈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能收留我,是看在我外公的面子,已经很不错了。” 他的呼吸痒痒地与她交织在一起,两人挨得近,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他们过年要全家回老家呢,不是很方便带着我。” 季知涟皱了下眉,他讲的温和而客观,但她脑海里却想到哈利波特,那个在姨妈家饱受虐待住在碗柜里的凄惨少年:“他们对你不好?” “……没有。”他不假思索,“已经很好了。” 在外公死去之后,依旧给了他栖身之所,真的很好了。 季知涟心里仿佛有个小虫子,不声不响地钻了进去,朝最嫩的地方叮了一口。 她胡乱的摸摸他柔顺的黑发,在黑暗里把少年抓的乱七八糟:“小可怜,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她真的很直。 江入年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心疼他了,表现方式就是简单粗暴地又想给自己买东西。 “师姐,”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上,诚恳道:“你不需要给我买什么,真的,你的钱赚的也很不容易。” 他见过她写作时不眠不休的状态,也看到过她写不出东西时、一包接一包抽烟的烦躁焦虑,她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她在用健康换钱。 季知涟安静了一下,面无表情道:“可是除了赚钱,我不知道自己还该做些什么。没有人需要我。”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平淡道:“况且,你一开始来到我身边,不也是因为钱吗?” 江入年心里一紧,却不是因为她语气中对他的轻蔑,而是因为她不知不觉透露出的下意识想法。她努力赚钱,竟是因为赚钱这件高强度、高负荷的事情能让她维持自残般的忙碌状态,从而实现她个人的正常运转,可她真的热爱赚钱这件事吗? 他想到她对辛辛苦苦赚来的金钱漫不经心的挥霍态度,总是无所顾忌的高消费,仿佛是在报复什么,又仿佛是借这样的方式,去填补内心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 江入年微不可闻的在心底叹息一声。 他悄无声息地、一点点贴近她,抱住她,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在做的那样。 - 除夕夜后。 两个都没有家的人恢复了结伴而行。 江入年发现季知涟具有某种嬉皮精神,她潜意识里确信人间不值得,因此坚持过把瘾就死的人生信条,她开快车载着他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两侧景物飞驰而过,猎猎寒风刀子般割过,与货车擦肩而过,他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慢点!” “什么?”她的声音闷在头盔里,“我听不见!” 风驰电掣,疾如闪电。 停好车的同时,江入年摇摇晃晃下了车,他摘下头盔,胸腔堵得厉害,眼圈发红:“你开的太快了!出事了怎么办?” 季知涟愣了一下,长腿还支在地上,她淡定地给自己点了根烟:“这条路我经常走,不会让你出事。” “是你,你出事了怎么办?”他望着她的目光湿润而脆弱,双唇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 她看了他一眼,愣住,没说话。 过了会儿,又兴致盎然道:“你想不想去后海?” 这是压根儿听不进去他的话。 - 冬日凌晨的后海,还是很热闹。 现代化的酒吧、餐厅一条街,和具有传统文化特色的胡同、四合院建筑相结合,哪怕是深夜,依然热闹。 他看着她一脚踩上什刹海的冰面,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季知涟凝视着脚下的厚冰,下面冻着枯枝败叶,冰面呈现漂亮裂纹,她兴致勃勃滑了几下,又呼唤他:“来呀!” 江入年慢慢走了上去。 第一只脚踩在冰面上时,他听到轻轻的、咯吱声响,一种深深的惧意从他眼底浮现,他定了定神:“你别往前走了。” “没事的。”季知涟的双颊上膨胀出两团莫名的红,她整个人是不正常的亢奋,为了向他证明冰的厚度,还用力跺了跺脚:“你看,很安全。” 他目光沉沉,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她自顾自滑了一会儿,累极了般,整个人呈“大”字躺在冰面上,嘴角还带着笑意。 那笑意莫名让江入年心惊肉跳。 他心里猛地涌上一阵钝痛,再顾不得内心恐惧,快步走到她身侧,蹲下身哄她:“太凉了,起来好不好?” 季知涟闭上了眼睛,声音很轻:“你说,冰会不会碎?” 他沉默了,眸光微动。 她不愿意起来,他就陪她一齐躺在冰面上。 冰很冷,带着洞穿岁月的寒凉,将她与他冻住、冰封。 她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睁眼道:“拉我一把。” 江入年起身,将她一把拉起来,冰面很滑,她一个踉跄,重重撞上他的胸膛,少年顺势将她抱了个满怀,冰是冷的,而他的胸口却很温热。 江入年在她耳边,轻喃道:“不会。” 他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 整个寒假,她带他秉烛夜游,到处溜达。 她带他去三庆园听相声,台上人身着长褂,一方场面桌,一块醒目,两个话筒,台上人博古通今娓娓道来,各种典故段子信手拈来,她支着手臂,边嗑瓜子边看着,显然是享受热闹氛围。 她带他去各种胡同深处的剧场看戏剧,沉浸式的、有互动的、经典剧目、先锋戏剧、原创戏剧,她什么都看,眼光毒辣,基本选的都是好看的戏。 也带他去听音乐会,虽然听到三分之一,她就在他身边沉沉睡去。 江入年凝视她沉睡的侧颜,想要触碰,又担心会惊醒她,最后只是将衣服温柔地盖在她身上。 她带他体验的,皆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江入年在过往的岁月中,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他目标清晰,做事、学习皆孜孜不倦,不知疲倦。生活对他而言,是一座又一座高山,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一一跨越,得到命运偶然的垂怜。 他是拧的很紧的发条,是攀登高山不容有失的登山客。 因此,他的生活中没有玩乐,更没有享受。 可在她身边,他身上的桎梏枷锁皆被一一去除,他可以肆意展露最本真纯粹的自我,因为她亦是如此。 尽管她总是恶形恶状,显得冷漠。 - 她带他去鼓楼附近的酒吧听现场。 舞台上,漂亮的女乐手唱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慵懒调子,她揽着他,酒酣耳热间,自然地使唤他去巷口便利店给她买烟。 江入年出了酒吧,然后在巷子里见到了淙也。 淙也不及他身量高,但也有一米八五,他的头发染成了淡金色,整个人靡丽又轻佻,没骨头似的倚在墙上,指间香烟垂落。 他注意到那是和她同一款牌子的烟。 “你以为你是特别的吗?”淙也对他挑衅的笑:“如果我告诉你,她带你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在你身上做过的每一件事,也都对我做过,甚至带你去过的每一个酒店,也都是带我去过的,你会怎么想?” 江入年的心揪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有什么关系吗?现在在她身边的人,是我。” 淙也挺直背,把烟往地上一摔,冷冷道:“你也只是一个过客罢了,得意不了多久。我见多了。” 江入年浑不在意,继续往前走。 却听淙也冷笑一声,在他背后冷不丁道:“你知道杨溯吗?” 江入年转头,清冽而漂亮的眼睛,冷淡的、不解的望着他。 以戏之名 第24节 “原来你不知道。”淙也得意地笑了:“我和她高中就认识,没有哪个男人比我更了解她的情史。如果你知道杨溯,如果你对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略闻一二,你就会知道——” 淙也冲他莞尔一笑,脸上是胜券在握地自信:“她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江入年不卑不亢,与他对视:“谢谢你的指教,看来这个任何人里,其中也包括了你。” 淙也笑容僵住脸上,骂了一声“操”。 “你得意什么?”他看着江入年,眼里有火星子在冒,一声嗤笑:“我倒要看看你最后能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走着瞧。” 江入年看着他像只骄傲的孔雀,抬头挺胸走进对面的club,心里却并没有面上那么无动于衷。 杨溯……是谁? 他在她的人生里,是否真的像淙也所说,能占据那样大的意义? - 季知涟发现江入年一下子变忙了。 问他在哪,他说王校找他,让他给子艺机构考前集训的表演生上突击小课。 快开学了,少年又在为生计奔忙了。 他有自己的倔强和骨气,比如,坚持不要她的钱。甚至每次会在和她吃饭后,借口去洗手间,提前把单买了。 季知涟不懂他的坚持,却也耸耸肩表示尊重。 只是那日,她恰好在晚上经过未星大厦,拎着一袋鲍师傅的海苔肉松小贝,打算突击投喂一下少年。 却在表演教室门后看到给学生上小课的他—— 少年神采奕奕,认真讲学,亲身示范,整个人因为专业的严谨,愈发光芒四射。 面前六个学生中,有四个女学生,她们身段苗条,容颜姣好,青春逼人,娇声软语在他示范后,依旧表示不懂,让他手把手教学。 少年很礼貌,点到即止,始终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但她们显然觉得不够。年轻的女孩子们,笑声像银铃,性格热情奔放,她们缠着他,围着他,大胆地问东问西—— 她打开微信,挑了个表情“嗨”发给他。 裤兜一震,江入年掏出手机,看到消息后,眼神一黯,他不动声色将手机揣回兜里。 他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 季知涟没有进去,她手一扬,那盒鲍师傅就精准无误的扔进了垃圾桶。 她想,他应该不需要了。 第19章 年年 时光荏苒,一晃三年多。 江河上四年级了,他依旧文弱,没什么太大变化,个子虽然长高了些,但在同龄人中仍然矮小,是发育比较晚的那类孩子。而季知涟与他截然相反,女孩普遍发育的早,她的个头更是一路猛窜,宽大的校服套在瘦瘦的身子上,眉目间一片桀然。 孩子的世界是无限趋近于成人的迷你世界。小学里流传着一首顺口溜:一年级是偷,二年级是贼,三年级的小妞没人陪,四年级的帅哥一大堆,五年级的情书满天飞,六年级的鸳鸯一对对。 某种程度上,反应出他们迫切的彰显个性的需求。 六年级,班上已经有活泼女生在谈恋爱,运动会上惹得两个男孩争风吃醋,共同报了100米。季知涟捧着本书,坐在最后面不起眼的位置,她冷眼看着女孩们的激动与雀跃,在争论两个男生会不会为她打起来,那是一个她不理解的世界。 季知涟不喜欢班上绝大多数男孩,他们模样愚昧、行为呆滞、头脑僵化,横冲直撞间混杂着汗臭味与浊气,满脑子自以为是。 当时班上最受女生欢迎的是班长,一个病恹恹的清秀男孩,据说是校长的亲戚,成绩优异但心脏不好,因此从来不上体育课。 季知涟也不上体育课,她通常等自由活动后,就溜回教室看书,偌大的教室,两个人斜对角坐着,分别是教室的最前排和最后排,井水不犯河水。 记不得是哪天开始,她的书页被阴影覆盖,一抬头,看到班长站在她的座位面前,他有张苍白泛青的窄脸,漆黑的眉毛像两把小匕首,他好奇的要与她换书看,只因为她读的书他都没看过。 她拒绝了,借给他,那她看什么。 班长的表情很惊讶,他在女生中一向受宠,没想到会被一个默默无闻的女生如此冷漠直接地拒绝,印象里,这女生成绩不好,语文尤其烂,也没什么朋友,她不应该受宠若惊吗?班长一时间懵在原地。 他看着她高挺的鼻梁,和已显露山水的眉目,感觉口中像砸吧了个半生不熟的杏子,挺不一样的。 那之后,班上女生们敏感的察觉到,班长似乎很关注季知涟,这是种微妙的认知就像瘟疫一样迅速在班级上蔓延开来,凡是有两人出现的场合,她们就会捂嘴偷笑,再互相暗示。 夏日,体育课一节普通的体测后,季知涟回到教室,看到一群女生围在自己的桌子前,抽屉里的东西被通通翻在了桌子上,那个最活泼的女生举着一张字条像周围人展示,绘声绘色读道:“xx,我喜欢你……” 那是一封粉色的、香喷喷的信纸,上面根本不是她的字。 季知涟只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她又惊又恼:“这不是我的东西!” 没有人相信,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乐意相信的版本。 她去抢,想看的更清楚一些,可那女孩举得高高的,冷眼睨她,她伸腿绊她,季知涟踉跄两步,后腰重重撞上桌角,疼的脸色苍白地弯下了腰。 真是离谱,为什么总是牵扯到她。 难道与众不同,本身就是种罪过? 她喘着气,缓缓直起身,与女孩轻蔑的眼睛对视,她猛地抓上她的手臂,听到她发出尖叫—— 那封情书被收缴上去,她被叫到了班主任办公室。 一个班都聚集在外面,他们兴奋的围观,引来了更多好奇的人—— 办公室里,女孩抽抽噎噎,身旁站着的是体面的父母,拉着孩子被指甲挠出道道血痕的手臂兴师问罪,班主任呐呐道歉,带着不耐与厌恶看向她—— “怎么又是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想早恋带坏好学生?被发现了,还抓伤人家的手臂!你看看人家被你抓成了什么样子!” 那唾沫星子有几粒喷到了她的脸上,腥湿的,带着上火的臭鸡蛋味。 班主任还在骂着:“你妈又不来是吗?你爸呢?忘了,你没爸爸,难怪如此没有教养,一粒老鼠屎坏了我们班一锅汤!” 那些眼神,蔑视的、厌恶的、审视的、打量的…… 季知涟早已习惯,她的心冷漠坚硬的像块石头,可那女孩在父母庇护下,得意的对她扯了下嘴角,没有人看到,除了她。 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为什么她们总是看不见? 班主任还在厉声斥责:“你还不跟人家道歉!” “道歉?”她骨子里的偏激暴戾被激发,拿起木桌上的美术刀,朝自己手臂上划去,一下,又一下,冷冷道:“这样够吗?” 班主任退后一步,她们厌恶的望着这个无可救药的女孩,却畏惧她手里的刀,没有人敢上前阻止她。 除了江河。 江河拧开了门,跌跌撞撞地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声音嘶哑:“姐姐!放下!快放下!” 他的颤抖、气息、声音涌上来,她终于在惊涛骇浪中找到一块浮木,从暴怒中回过神来,看到手臂上数道伤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很痛,那痛冲破了精神上的麻木,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她的恋痛,始于这一刻。 但她不会在欺侮她的人面前留一滴眼泪。 十二岁的少女,冷笑着将美术刀扔在她们脚下,然后牵起江河的手离开。 她手上的血流进他的指间,一片腥甜,一片滑腻的热。 江河的手指一颤,然后用力握了回去。 - 季知涟不敢回家,如果说这世上有她唯一不敢起冲突的人,那么非她的母亲莫属。 季馨就像那种色彩绚烂但极度脆弱的蝴蝶,看着张扬,其实内里纸一样脆,别人只要轻轻一戳,她就会散沙一样全面崩溃。 而她,害怕面对她的崩溃。 于是,她跟着江河回了他家。 萧婧还没回来,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江河打开医药箱,熟门熟路给她上药,秀气的眉头严肃地蹙着,心疼地吹了吹:“疼吗?” 她摇摇头,只有对江河,才会暂时放下戒备:“不疼。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心里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了。” 江河用纱布帮她绑好,斜着剪刀小心剪断,低头打结:“姐姐,那你也不能这样伤害自己。” “我做不到。” “那如果……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江河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季知涟好奇的看着男孩通红的小耳朵,这一刻,潮起潮落后恍然的思绪终于被拉回现实,她摸了摸手臂,眼睛骨碌碌转,鸡贼道:“那你得先告诉我。” 江河果然上当。 他垂眸不语,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让她随自己来了次卧。 他在她的注视下,有些难堪地、缓缓脱掉脚上的袜子。 他的脚干净光洁,脚趾圆润,上面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皮筋,它们交错缠绕,仿佛某种自虐般的束缚。 季知涟愣住。 江河脸涨的通红,他羞赧的穿上袜子,不敢看她。 她却按住他的手,歪头道:“这样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吗?” 她看见了他的怪癖,却不觉得他奇怪,也不害怕,她只是认真问他的感受。 ——这样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吗? 江河如释重负。 他小声道:“嗯。” 季知涟拨开他长长的刘海,他闭上眼,任由她的拇指擦过额上那道青色胎记:“如果能让你感到好点,那就没关系。但你不能勒太久,血液会不流通。” 他点点头:“那你也不能再伤害自己,好不好?” 她不答。 他们一起躺到床上,像小时候一样,她睁着眼睛直直看了天花板一会儿:“你看着我,我就不会。” 江河笑了,笑着又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小黄来了,我听到她的脚步声了,我们去喂它。” 小黄已经是大黄了,生了一窝崽后,被一楼的小姐姐带去做了绝育,如今一身轻松,高傲依旧。它跟季知涟也混熟了,在她手里有食物的情况下,也愿意屈尊纡贵被她撸几下,不过它明显更喜欢江河。 以戏之名 第25节 小猫小狗都喜欢江河,季知涟有时候觉得,同类相吸这句话也是很有道理的。 - 她不敢回家,在江河家一直待到了萧婧回来。 萧婧像是季馨的反面。 季馨喜欢安静内秀的江河,不喜欢自己桀骜不驯爱惹事的女儿。萧婧则刚好相反,她不喜欢自己温柔规矩的儿子,却反而喜欢叛逆不羁的季知涟。 比起儿子,她更喜欢和这个小兽一样倔强有想法的女孩交谈。 她自是看到了她手上激烈自残留下的伤痕,浅聊两句,便通晓事情全貌。令萧婧惊讶的是,女孩言语中对人和事情独到的见解和洞察力,这早慧令她厌世,却如此不可多得。 萧婧略一思索,然后回房间拿了件自己的外套给她,又当着她的面,给好友打了电话。 她看着对面女孩的眼睛亮起,带着蓬勃的、野生的灵气,内心一丝奇异的感受划过,她觉得她能走自己未完成的路。 “学校的事情,我会教你妈妈怎么处理。但我不是白帮你的,知知。”萧婧静谧的容颜上,浮现了一种横贯了岁月的雀跃之色:“从今天开始,你每周末来我这里上课,我来教你文学。” 她弯下腰,与女孩对视,又仿佛透过她,看到幼时的自己。 “——我来教你写作。” 第20章 知知 三月,北城的春天更像残冬,大风强劲凛冽,温度却上不去,并没有将光秃秃的树木枝头催绿。 新学期开始,校园失踪人口逐一拖着大箱小包、浩浩荡荡回归。校园小河中央的别墅上,也多了一批新的幼鸭。 学生们每年看到新的幼鸭,都会一阵腹诽,不是说好的送去北欧过冬,来年春天再囫囵整个接回来吗,怎么每年都是一批新的顶上,旧的那批大鸭子,估计一转头就送进了冬天的食堂。 所以,冬天固定有那么几天,食堂的鸭肉会格外肥美鲜嫩。 开学三周。 女生宿舍。 肖一妍烫了发尾,长长卷卷的头发用一根皮筋胡乱扎着,她此刻正眼冒精光,对着键盘一通操作在pr上剪片子,看到季知涟端着两杯土豆泥进来,忍不住向她求助:“知知,快帮我看看这一段戏剪的节奏对不对!” 屏幕上少年的脸清晰可见。 季知涟顿了顿,她看着他的脸,想起手指抚上去的温软触感,少年会在那一秒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然后再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对她笑。 “挺好的。”她敷衍道,回了自己的位置,拨开桌前一沓潦草的稿纸,开始对付那盒土豆泥,只是越吃越感觉不对味。 肖一妍一脸八卦地转向她:“上周末……我跟完朋友的组,回到学校都两点了,看年年师弟很疲惫的从出租车下来,这才刚开学,他到底在忙什么啊?” “不知道。” “你和他……” “——不了解。” 感受到她的声音变冷,肖一妍识趣地闭上嘴,却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偷偷问江入年:你们……怎么样了? 江入年没有回复。 - 开学四周。 理论楼,电影讲座。 晚上六点二十,偌大的阶梯教室里,鱼贯而入整个电影系的学生,今天讲的是《末路狂花》,一部女性主义电影。 季知涟和肖一妍到的早,她们一贯准时,挑中间偏后排的位置坐好,肖一妍瞅了瞅周围道:“今天戏文的人也来了不少。” 好的电影讲座,蹭到就是赚到。 关灯的前一秒,有人在她身边落座,一身清淡皂香,气场和人一样令人舒适。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江入年的到来,瞬间吸引了后排女生齐刷刷的一片目光。 他在桌下拉了拉她的手,低声道:“不理我了?” 季知涟目不斜视地观影,另一只手却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江入年想了想,温声向她道歉:“我最近有点忙,没有及时回你消息,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你愿意理一理我吗?” 他用的是“愿意”,而不是“可以”,既表达了请求,又丝毫不给到对方压力,心思细腻妥帖可见一斑。 季知涟终于看了他一眼:“你好吵。” 江入年无措地看了眼肖一妍,对方指了指电影,又表情夸张地冲他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听人劝,吃饱饭。 他果断闭嘴。 电影讲座一直持续到十点半。 肖一妍做了很长的笔记,往旁边一瞟,瞬间心里不平衡了:“知知,你的笔记好简略啊……” 季知涟:“你记笔记的时候,是不是会一心二用,老师讲的东西只能在脑子里吸收一半?” “这倒是……可我不记这么多很快就会忘记了!” “理解更重要,你如果理解了,下次自己再拉这部片子,对照关键词也会很快理出来。” “可是可是……”肖一妍记性不好,她挠了挠头思考了下,还是眼一闭心一横,鼓着脸继续固执地做笔记了。 她模样太可爱了,季知涟有些好笑的摸了摸她的头,一回头,看到江入年温和地望着自己,遂敛了笑容,冷漠睨他一眼:“你笑什么?” 江入年收起唇角的弧度,可那笑意根本藏不住,很快又从眼里冒出来。 - 讲座结束后,人群散去。 肖一妍借口有事,先溜一步,开玩笑,她才不当电灯泡。 季知涟在理论楼门口碰到了两个同班男生,他们在抽烟,目光别有深意在她身上和江入年身上打转:“还得是季小姐啊,想泡什么样的男生都能泡到,男女通杀从不忌口。” 那目光轻佻又不屑。 季知涟不甘示弱,微微一笑:“总好过你们,想追什么样的女生都追不到,不是成备胎就是沦为男舔狗。” 为首的男生被戳到痛处,瞬间色变。 江入年一边走,一边回头诚恳道:“其实,你们可能弄反了——是我一直在追师姐。” 那两个男生脸色更不好看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校园里走着。江入年送她到了宿舍楼下,见她头也不回往里走,忍不住开口叫住她:“师姐。” 季知涟顿住脚步,她敲着栏杆,在台阶上淡淡望他:“干嘛?” 江入年走上三个台阶,现在他与她高度一致,路灯下,他的眼神清澈而干净,映照出两个小小的她:“我有东西给你,一个很小的礼物,希望你不要嫌弃。” 他递给她一个不起眼的纸袋。 季知涟没有接,她凝视他眼下深深的青色,和憔悴了很多的疲惫面色,轻声开口:“里面是什么?” 江入年笑了,这一笑,又是一副飞扬的、得意的小狐狸模样,他露出尖尖虎牙:“你回去再打开嘛。” 见她没吭声,他用一种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力度将纸袋塞进她手里,又拥抱了她一下,将脑袋埋在她肩上,轻轻蹭了蹭,在她反应过来前,迅速蹦下了台阶,开心地朝她挥手:“晚安啦,师姐!” 江入年心情大好,背着手朝对面宿舍楼走去,然后看到了目睹这一幕后、惊的手中汉堡都掉到地上的徐畅。 “……” - 季知涟回到宿舍。 她打开纸袋,和朴素的外表不同,里面居然是一支限量版万宝龙墨水笔。 和自己曾经丢失的那支高度相似,但细微之处有差别。 他细心至此,还记得自己醉酒后曾经为找那支笔,在表导楼教室睡了一夜。 这支笔并不便宜,季知涟摩挲着那支笔精致繁复的金色花纹,有一刹那的失神——他从年后忙到现在,就是为了存钱给自己买这支笔吗? 笔盒夹着一张字条,和少年给人的温润印象不同,他的字遒劲有力,笔走龙蛇:——谢谢你愿意收下它,它和我都会很开心。 她抚过他的字,想到少年的黑眼圈,和因长期熬夜而干涩的肌肤,在还未察觉之前,内心已经有一片温热在缓缓流淌。 - 男生宿舍里。 徐畅捶胸顿足:“师弟,你是脑子被驴踢了吗?” 江入年正在第三遍重读《萨德侯爵夫人》:“没有。” 徐畅急的团团转,以拳击掌:“那是季知涟啊!你放着天蓝师妹这样好的女孩不喜欢,反而去喜欢一个女海王?她的名声、她的传言你没听到过吗?” 江入年悠悠道:“不重要。”反正都不是真的。 徐畅深深吸了一口,腹部都涨大了三圈,悲痛欲绝道:“都说我们学校是建在坟场上,风水不好,果然如此——”他哆哆嗦嗦打开手机,单曲循环播放起大悲咒:“佛祖啊,请给这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驱驱邪吧!” 徐畅是那种“世间事,非黑即白”的人,他一派正义,根正苗红,曾被老师戏称是班上最特别适合演红军的人选。 所以,江入年懒得跟他解释太多,解释太多,他只会愈加凌乱。事实上,有关于她的事情,他也只愿独享。 于是,他戴上静音耳塞,继续专心致志看手里的剧本。 宿舍里,只剩大悲咒和念念有词的徐畅,在绕树三匝、余音缭绕。 - 江入年是聪慧的,他深谙温水煮青蛙的道理。 青蛙一下子接触热水,会迅速应激,下意识跳出来,但如果你把它放入冷水中,再一点点加温,她的警惕心会降低,等到回过神来时,发现已身处在一片暖洋洋的温水之中。 季知涟就是那只被温水入侵的蛙,在她反应过来前,他已经不动声色的、温柔的融进了她的日常生活。 她的生活其实非常简单。 校内,无非是在宿舍、图书馆和咖啡厅三点一线。 季知涟去图书馆时通常是晚饭后,十点半闭馆,他那时也从表导楼排练完出来,和她相约夜宵。 以戏之名 第26节 如果少年能早点结束排练,他会去超市买一袋活虾,送到学校旁边的面馆,老板收十块钱加工费,换来一盘白灼大虾。 她喜欢吃,而他喜欢剥给她吃。 白皙修长的手指,练就一手剥虾绝活儿,剔除虾壳干净完整,虾线也尽数去除,虾身是全须全尾的嫩粉色,整整齐齐垒在小碗里,他温柔地看着她吃。 “你不吃吗?”季知涟埋头吃了小半碗,碗里只多不少,她发现只有自己在吃。 破旧但干净的小面馆,塑料帘子外是一场迟到多时的春雨,窸窸窣窣的下,激起一股潮湿的土腥气。 少年弯着眼睛,满目温柔,举起满手汤汁的双手,一脸无辜:“我手脏。” 季知涟轻笑一声,她拿起一只虾,探身过去,故作不耐地用力塞进他嘴里。 江入年鼓着腮帮子,喉结微动:“好次。” 他舔舔唇角,望着她笑,颊边笑涡若隐若现,一语双关:“……我好喜欢。” 季知涟不理他,专注吃虾,这虾确实又新鲜又甜。 和对面的少年一样。 - 面馆外。 苗淇和肖一妍撑着伞,看着里面唯一一桌的俩人,两人相视一笑。 她们很默契的转头去了隔壁的黄焖鸡店。 肖一妍点了最大份的黄焖鸡:“看来,我没帮错年年师弟,他是真的很喜欢知知,你说,知知这次能正常恋爱吗?” 凉菜先上,苗淇掰开一次性筷子,吃了一大口腐竹,缓解了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才开口道:“不一定。” “为啥?”肖一妍不解。 苗淇抢了一块她的黄焖鸡,撇撇嘴:“你觉得我能正常恋爱吗?” 肖一妍盯着她满头小卷,苗淇开学前拆掉了那一头脏辫,此时像个金毛狮王,如果不是漂亮的五官撑着,她看上去简直可以去演女版风云:“我觉得你不能,但是知知……” 苗淇打断她:“她跟我比,只会过犹不及。等着看吧,师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见对面的小白兔面露不忿,嗤笑一声:“敢不敢跟我打赌?” 肖一妍冷哼一声:“赌就赌,赌什么?” “赌一套圣罗兰口红!我赌——他们之间不会有好结局。” 肖一妍放下筷子,坚定道:“那我就赌,年年师弟会得偿所愿。” 苗淇竖起两根筷子,对着肖一妍比了个大大的叉,自信满满:“——你输定了。” 第21章 知知 北城的五月,晴天居多。 宿舍这两天晚上都在停水维修,而肖一妍的母亲刚好来北城出差,她于是早早带上换洗衣服,欢天喜地去市区投奔妈妈了。 季知涟本打算也住进市区,但考虑到江入年明天下午还有排练,便订了学校附近的酒店,把预订信息发给他,顺便发了句:“哪儿呢?” 他迟迟没有回复,她也不以为意。 他一般排练的时候,是看不了手机的,但排练完会第一时间找她。 季知涟看会了书,瞅了瞅已经不早的夜色,决定出门。她拿上肖一妍千叮咛、万嘱咐的那袋零碎,决定顺路去一趟表导楼,把道具一一归还。 从道具间出来,她又去天台抽了支烟,推开门,月光尽情洒在身上,五月的夜晚舒适怡人。 微信“叮”的一声弹出消息。 【年】:还在宿舍背台词呢。 季知涟嘴角露出笑意,她合上手机把烟掐灭,路过表演教室的时候,随意的看了一眼—— 门后的小窗口,视野局限。 却还是能看到排练教室凌乱的横七竖八的景片深处,坐着两个人。 落地窗前,少年和少女头挨头坐在一起,模样亲密熟稔,那女孩有张天使一样美丽的脸,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脉脉、欲说还休地与他对视。 少年的手揽住她的肩膀,鼻梁挺直俊秀,缓缓向她凑近—— 从门外看去,整个教室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个角度看去,他们的唇已经紧紧贴在了一起。 可他前一分钟跟自己说,他在宿舍背台词。 多么镇定,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季知涟攥紧手机,眼前微微发黑,这黑暗不止来源于江入年的说谎,更来源于她对自己深深的厌恶——明明知道根本不会有人真心爱自己,居然还会抱有那么一丝希望和期待。 她没说话,眼里的温度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 江入年深感今天出师不利。 他收到她消息时正在宿舍,回消息时才发现手机欠费了,宿舍的网不好,他消息根本发不出去。 无奈之下,他只能去大厅找人,刚出宿舍,就撞上火急火燎的同班同学:“你怎么不回消息呢?老金突然过来抽查咱们组,要看排练情况,咱们赶紧过去!” 老金是他们的表演课老师,很随和风趣的一个中年女人,但对表演容不得半点马虎敷衍。 他们组三个人,其中大部分的戏都落在江入年和蔚天蓝身上,是讲述一对分手后的情侣,女方来家里拿东西,两人进行最后一次坦白局的故事。 老金看了一遍他们的表演,提出拍摄两人热恋的照片裱做相框,放在客厅显眼处,以此配合现在两人压抑的氛围做出反差感。 让他俩错位摆了几次,才有了甜蜜的亲吻感觉,老金终于对照片满意点头。 她从角落里的懒人沙发里起身,那是其他组的道具,此刻被统一堆在角落。她又叮嘱他们几句,就去隔壁教室抽查下一组了。 江入年不着痕迹地与蔚天蓝拉开距离。 戏是戏,现实是现实,他戏里戏外的界限感一贯分明。 他拿回桌子上自己的手机,手机已经自动连上了表导楼的网,消息在五分钟前发出去了,他趁着有网,给自己充上了话费。 - 晚上九点半。 江入年到酒店后,去到前台拿了她留下的房卡。 可她不在房里,也没有回他消息。 她可能去吃饭了。 一想到她,少年的眼神变得很软很温柔,他最好在她回来之前,把刚刚出的一身汗冲洗掉,她喜欢抱住他然后一个劲闻他,虽然她从来都不讲。 但他就是知道。 他脱掉衣服,有条不紊的折叠放好,走进浴室打开花扫,将自己从头到脚淋湿。 浴液打出丰富泡沫,水珠不断滴落在少年修长的脖颈处,又在精致的锁骨处汇聚。 玻璃门骤然打开—— 江入年猝不及防回头:“你——”他看到她一脚迈了进来,手下意识将花洒转向角落,以防将她溅湿。 季知涟黑眸沉沉,她没什么表情,但江入年直觉她心情很不好,他垂下眼睛:“是发生什么——”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她已经摁住他的后脖颈,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强迫他弯下腰,将身体贴在冰凉的瓷壁上,而另一手,竟直接握住了他。 身体的刺激让少年措手不及,他艰难的想回头看她,却被狠戾一掐,只感到她从背后危险地贴近他,在他耳边嘲弄道:“你很饥渴?” 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烟草和酒精混杂的气味,她的语气很不屑,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含糊,他难以自抑的战栗颤抖,却咬着牙不愿意发出一点儿声音。 季知涟身上也沾染了水汽,他热的像一团烧起来的火,她咬着他的耳垂,作践他:“给钱又不要,还假惺惺给我买东西,然后又他妈……你到底在装什么?” 她的声音带了怒意,狠狠地一口咬上他的脖颈,肌肤很细,肌理优美,咬下去有种莫名的快感。 她的动作更快,更猛烈。少年剧烈一颤,肩背肌肉瞬间绷紧,他紧紧咬住唇。 温热与寒冷兼具,疼痛与快感并存。 江入年依旧固执地不发一言,只是眼尾慢慢红了。 他浑身赤裸,一片狼藉。 她衣履完好,泰然自若。 浴室热水蒸腾出浓白雾气,明明很热,江入年却感到冷。 季知涟放开他,看到他后颈上粗暴的泛红指痕,将一条白色毛巾毫不怜惜地扔到了他脚下。 大门开了,又重重关上。 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江入年一动未动,眼神空茫。 她与他的亲密不是因为爱。 而是为了羞辱。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 季知涟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已经很久没有因为产生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一股凝聚了不安、愤怒、背叛、失望的复杂情绪。 令她再一次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缺失。 有一种人,是不适合去和人相爱的。 他们用理智和冷漠铸就一层铜墙铁壁的大门,拒绝所有妄图闯入的侠客,并不是因为里面守卫着巨额宝藏。 大门里什么都没有,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脆弱又残破的自我。 如果没有那扇门,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提刀将她轻而易举杀死。 季知涟清楚自己的外强中干、不堪一击;也明白自己的强势与脆弱、尖锐与腐朽。 以戏之名 第27节 爱与被爱都令她恐惧,唯一的方法是敬而远之。 - 她不再理他了。 消息不回,电话不接,人影无踪。 一连三天晚上,江入年都在宿舍楼下,静静地等她到深夜,却从来没见她回来过。 少年颀长单薄的身躯固执地屹立着,站成了和旁边路灯一样的沉默。 第四天,他感到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猛地一抬头,却是肖一妍。 肖一妍看不下去了:“你别等了,她……” 她迟疑了一下:“这几天都不在学校。”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似是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又不想她继续说下去。 肖一妍心生不忍,她低头思索了下,还是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她知道知知不会介意自己这么做。 江入年接过她的手机,上面是淙也的朋友圈,每一张照片都高端精美,不经意的露出女子的侧颜。 原来这三天,他们一起去看了舞剧,还上到长城上面。 肖一妍看着少年骤然苍白的容色,内心涌上一股复杂的歉疚感——知知当然是很好的朋友,但她绝不是好的恋爱对象,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天,她答应帮江入年,因为潜在的私心,她看到了他的真诚和坚定。可这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而言,真的公平吗? 肖一妍就像看着一个要跳火坑的人却没有阻止,反而推波助澜了一把,这让她感到迷茫。 - 凌晨两点,京电门口。 路灯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江入年在人行道边上安静的站着。 他看着她驱车将淙也送至校门口,眉目不羁,脸上带着一夜未睡的困倦。 他看着她面露不耐地站着,却任由淙也亲吻她的脸颊与她拥抱道别,她眼神很空落,手上动作却温柔,有一下没一下摸着他及肩的发。 淙也抱住她,挑衅地望向江入年—— 他有张艳气精致的容颜,有一种很薄很脆的空洞感,但那也是一种美。他没有开口,眼底的讥逍却一览无余。 你看,我之前说过什么? 周淙也与季知涟道别,他进了学校。 季知涟看到了江入年,她并不惊讶,只是平静地看了眼时间,很晚了。 “送你回学校?” 她说的是送他回学校,而不是和他回学校。 她将头盔扔给他,他一言不发接住,上车,抱紧她的腰,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他感受到她劲瘦的腰身和温热的肌肤。 摩托疾驰过凌晨空旷的大街小巷,一切都在模糊,只有这个女子是真实的,她在带他驶向终点。 江入年私心里希望,返程的路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样他就可以一直抱住她,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她的车开的那样快,那样不要命,这条路终究是到了终点。 “到了。”她将车停在校门口,摘下头盔,面无表情冲他扬了扬下巴。 江入年轻轻抚过她脸庞,她不耐地侧首,拒绝看他。 他抑住心头苦涩,唇角却故作轻松地弯起:“你以后都不理我了吗?” 季知涟没看他,也没回答,她闭上了眼睛。 江入年最后抱了她一下,一个柔软微凉的吻,轻轻地落在她颊边。 少年温柔地望着她,他努力掩饰内心的痛楚,笑容依然干净:“他好,还是我好?” 季知涟睁开眼睛,她重新戴好头盔,傲然道:“——我好。” 她一踩油门,连人带车消失在暗夜的街道中。 - 六月。 两人一别之后,关系迅速陷入僵滞。 那些彼此共度的时光,那些温柔的愉悦的时刻,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季知涟给江入年转了一笔钱,是那只笔价格的双倍整数,江入年皆退还给了她。 学校很大,但也没有大到夸张的地步,食堂、图书馆、咖啡厅,这些她经常出没的地方,他却没再遇见过她。 偶尔在桥上见到对方,也只当见面不识。 她神色冷淡,望着他,就像望着一段木头、一丛灌木,眼底没有丝毫看见活物的波动。 学校里传言就不那么好听了,暗地里没少议论讨伐声名狼藉的女海王,同情江入年的大有人在,首当其冲的就是徐畅。 季知涟则毫不在意,照样我行我素。 夏天来临时,他又听说了她的绯闻,是和同年级的男生,似真似假,暧昧地在不同年级的人之间口耳相传。 一个排练到深夜的晚上,江入年从表导楼出来,月光很好,风也温柔。 他鬼使神差的走到理论楼那侧的河边,竟然真的看到了她。 月光流泻在翠绿的荷叶丛中,藕粉色的荷花已经闭合。湖面上只剩下一片沁人心脾的绿意,像造型各异的翡翠小伞。 深夜的晚风里,季知涟闭目躺在河面的木船上,手里是一截刚摘下的深绿色莲蓬。 河面粼粼,她被荷叶簇拥,身形却孤寂萧索依旧。 无形的屏障在她周身展开,将她与世界隔绝。 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江入年远远看着,却无能为力。 他的内心在某种禁锢中痛的近乎碎裂。 拿着竹篮打水,对着水面捞月。 瞎子在黑暗中竭力摸索,试图点燃火烛。 ——江河,幸福是虚妄而执着的求索。 第22章 年年 十二岁那年,少女来了人生中第一次初潮。 她茫然地看着内裤上洇开的一滩深褐色血迹,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在洗手间逗留时间太久,久到季馨端着盆破门而出,一眼看到她手中脏污的布料,发出大惊小怪的叫声。 “——你也成女人了。”她放下盆子,意味深重地抱着双手看着女孩道。 季馨的语气,带着兴奋的打量、跃跃欲试的好奇、还有一丝难以分辨的憎恶。 季知涟很敏锐,这敏锐让她觉察到她关心之下的那丝不易察觉的恶意,母亲在憎恶什么?憎恶经由自己身体分娩出的血肉在此刻也具有了女性的生殖功能,即将作为女人,被纳入社会体系之下,以女性的身份,去走一遍她曾经走过的路,去理解她曾遭遇过的一切? 女儿会成为另一个自己,还是会活成不一样的人生? 季知涟在母亲复杂又直白的目光中战栗,她已经在跟随萧婧学习,天赋中沉睡的灵性被一一唤醒、打磨。 她惊人地敏感与早熟,已经在重新审视她与母亲的关系—— 季馨是个什么样的母亲? 三岁时她第一次上幼儿园,在小朋友中间坐了不到一分钟,便要哭着找爷爷、妈妈。老师拦腰抱走她,她在漆成粉色的门后哭的撕心裂肺,手还在向门外伸去,而季馨转身掩面,眼泪鼻涕泡一大把,哭的比她还凶狠狼狈。 她热爱艳丽而隆重的打扮,也喜欢给女童买各种样式的蓬蓬裙,那些镶着银色亮片的坚硬织物摩擦着她细嫩的皮肤,她穿上很不舒服,但看妈妈高兴,心里也欣喜。 季馨会在家里,陪年幼的她玩幼稚的游戏,用粉笔兴致勃勃画出天地、陪她跳格子,会在睡前给她讲安徒生童话,虽然总是偷工减料、哈欠连连,她最喜欢的故事是死神与母亲,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对着她的小耳朵歌颂母爱的伟大。 她跳舞,永远身轻如燕脚步轻盈,舞姿如少女曼妙。她会叠各种各样的折纸,按一下就会蹦跶的青蛙,折好的裤子一会儿又变身成照相机,千纸鹤整齐精巧,她串起来做成风铃,给咯咯笑着的女儿挂在床头。 就连四海为家的那几年,季馨精神状态那么差,可每次她生病,她都会整夜在她身边守着,用碗盛出白酒点燃,她托举着一碗蓝盈盈的火焰为她物理降温。 脸烧的通红的女童心想:她的妈妈会魔法。她会用魔法一遍一遍擦拭着她的额头、腋下,手心脚心。 生病是最能感受到母亲爱的时刻。 而她为了这爱,天然的、无条件的、本能地爱着季馨。 可是她也记得她酗酒,喝醉后脆弱又狼狈,她会哭叫着将家里的东西砸的稀巴烂。 她记得“不求人”一下下打在身上的痛,在老师每一次打电话给季馨时她掩耳盗铃的逃避,任由她独自一人面对不公和伤害。 她毫不避讳在她面前抽烟,女孩谨慎地去收烟头,被烟雾硬生生辣出了眼泪。 她对责任的推诿、对社会身份的抗拒、她的天真与不堪一击、她与她之间的不可交流、她的暴力与任性。她肆意品读她的日记,她拒绝她便一一撕毁。她将她的东西随意处置,把她书架上分门别类摆好的书按照自己喜好通通摆乱,在她努力做出第一盘鸡翅的时候大声说难吃死了真是盘垃圾就和你一样。 十二岁的季知涟,她不明白一个成年女子心中那头嘶吼挣扎的巨兽。 那是和死亡一样强大而悲哀的痛苦。 所以母爱究竟是什么?如何来界定她和母亲的关系? 她不明白。 - 十岁那年,江河远在西北、久不归家的父亲突然回了趟家。 江海进门的前一刻,江河都还在书桌前练字。小小的身姿秀挺的男孩,做什么都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他悬着手腕临帖,神色专注到沉迷。 萧婧那天格外安静,她没有批改作业,而是躲在次卧,坐在儿子身边绞着双手,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一直到听到开门声。 以戏之名 第28节 那双手才猛然握紧。 江海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高鼻深目,风沙磨砺的黑红脸庞上是狂野深刻的五官,他出生于高山深处的少数民族村落,父母和故土皆在一场地震中化为废墟。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辗转来到南城,又是如何认识的萧婧。 他笑着蹲下身抱住飞奔过去的儿子,眼神却锐利地叮着萧婧。 “妈还在疗养院?” 萧婧避开他的视线,起身道:“还在。”她去厨房端来温着的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 江海将身上的行囊一一卸落,有条不紊,那些东西重重坠在地上,他的视线跟随着她,抚摸着江河的脑袋,一下,又一下:“那是你亲妈,你心真狠啊。” 萧婧转身进了厨房,被他一把拉住,她挣扎,他不让她走,两人僵持着,萧婧的辫子散了,是少有的狼狈。她在挣扎,终究不敌,被江海一把摔进卧室。 卧室房门轰然关闭。 江河垂下眼睛,茫然四顾。客厅被父亲带回来的行李塞得满满当当,父亲带回了吃的用的,母亲喜欢的,他喜欢的,却没给自己带几件衣物。 卧室房门隔音不好,客厅桌上只有一桌正在变凉的饭菜。 江河快步回到次卧,关上门。他倒在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了那个小小的拇指套娃,紧紧的攥在手里,然后用枕头捂紧了耳朵。 他竭力忽略一墙之隔的动静,心脏跳的飞快,眼睛瞪得很大。 他知道一小时后,母亲一定会若无其事的出来,她会一丝不苟的编起汗湿的长发,将凉掉的饭菜再热一遍,或是再次坐在书桌前,像往日一样正常忙碌。 而父亲会待个十天左右,从满心欣喜,到古井无波,然后漠然地再次离开这个家。 年年如此。 难道别人家里不是这样的吗? 小河,当个好鸵鸟。 不听、不看、不知道。 - 季知涟见到江海纯属意外。 那天,季馨罕见的下了厨,督促她一定要趁热送过去。 她在萧老师家门口,端着母亲做好的鸡煲,萧婧却罕见的没有让她进来,她接过鸡煲,用瘦弱的肩膀阻挡着男人望过来的视线。 江海:“谁来了?” 萧婧侧过身:“邻居家的孩子。” 江海走了过来,他的目光锐利,剖骨一般,在季知涟脸上凉凉割过,女孩冷下脸,与这个阴郁漂亮的男人直直对视。 江海笑的很深:“既然来了,就一起吃饭吧。” 季知涟看向萧婧,萧婧避开她的目光,对她不着痕迹地摇头。 她注意到萧婧脖子上青紫色的淤痕,她看上去疲倦又脆弱。季知涟因疑惑而踯躅,男人已在桌上添好碗筷,热情招呼她落座。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江海状似不经意地问季知涟住在哪里,在哪里上学,和萧婧是什么关系,拐外抹角了一大圈,终于问到正题,她妈妈是做什么职业的,姓甚名谁。 季知涟看出萧婧眼中的飘忽,她眨了下眼睛:“她是厨子。” 江海放松下来,又问:“你们是南城本地人?” 季知涟用筷子戳着江河夹给她的鸡翅,男孩特别安静:“不是,我们是北城人。” 气氛一滞。 接下来的一幕,让她始料未及。 江海掐着萧婧的脖子,将她连人带椅摔在地上,他红了眼,喘着粗气:“你还是没放弃是吗?你忘记你答应你妈什么了,你还是想当……” 萧婧的脸被压在地上,她麻木的没有反抗,眼珠平淡地看向面色煞白的江河。 嘴唇无声道:走。 这是她对儿子的爱的时刻,她不要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她要他走。 江河步步后退,撞上季知涟冰冷的手。 她的手很冰,她看着自己最尊重的女人,那个活在玻璃罩子、自成天地的朴素女人,那个理智又矛盾的女人,此刻被压在地上,脸色惨白,毫无反抗之力如一团破败的人偶。 她竟然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季馨的内里同样也是一团乌七八糟被损坏的东西,尽管她外表艳丽,看上去不好惹。 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母亲,是因此才成为朋友的吗? 江河被推开,季知涟已如小狼一样凶猛地扑了上去,她死死咬住江海的手臂,他大叫一声想甩脱她,放开了对萧婧的桎梏。 桌椅碗筷乒里乓啷,一片狼藉。 几声吼叫,一场闹剧。 季知涟被萧婧毫不客气地推出家门时,她还在喘着粗气,不解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反抗?为什么你帮他不帮我? “没有为什么。”萧婧嘴角有血丝,目光哀戚,似暴雨中被打弯脊梁的小草:“知知,你不懂。这是我欠他的。” 这是我欠他的。 季知涟记得萧婧说这句话的神色,但她不懂,就如她不懂自己与母亲之间复杂共生的情感。 但她又终究会明白,因为命运的巨轮已经从高空缓缓坠落。 所过之地,寸草不生。 没有人能在天意的碾磨下独善其身。 - 季知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令她惊讶的是,季馨没去上班,而是在家里等她多时。 烟灰缸满到溢出来,横七竖八插着烟头。 她坐在阳台的一把沙滩椅上,抬脸,莞尔一笑:“送到了?怎么样?” 季知涟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荒谬的念头,季馨是故意的,她故意挑江海在的时候让她送去,她故意挑起他们夫妻间的争端。 季知涟看着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低声道:“萧老师被她的丈夫打了,就因为我说……我们来自北城。” 季馨低头笑了,发丝垂下掩住面容,她笑的整个肩头都在抖,抬起脸时,眸子亮的惊人:“她活该!” 露骨而直白、不加掩饰的恨意。 季知涟心里发冷:“妈妈,你是不是最近又没吃药?” 季馨冷笑:“吃什么药?” 她起身,看着自己的女儿,她长得与自己不像,更像那个她痛恨至极的男人,她毕竟是他的骨血,女孩此刻神情不明,漂亮凌厉的五官在阴影里显露出和他一样的不屑和轻蔑。 季馨突然被刺激到,她扬手,巴掌重重的打在季知涟脸上! “你也觉得我有病?你也觉得我不正常?” 她质问她,却仿佛透过她,去咄咄逼问那个男人:“还是说,你也希望我去死?” 季馨走了,她甚至没有换鞋,就穿着居家的绣花拖鞋出门了。 季知涟漠然地摸了摸脸上高高肿起的指痕,她走近厨房,掬起冷水洗脸,然后也出门了。 - 傍晚,晚风徐徐。 南水公园,河边。 两瓶海碧斜斜插着吸管。 惆怅地放在两人中央。 一场属于孩子间的对话徐徐展开。 “小河,你说,大人们是不是都是神经病?” “如果他们是,那我们是什么?” “嗯,我们是……小神经病。” “姐姐,不兴这么骂自己的啊。” 两人不约而同举起海碧,咕咚咚干了半瓶,打了个气嗝。 他们看着对方,都笑了,默契地换了个话题。 “还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去郊区的山上摘花椒吗?”季知涟眯眼,鼻端仿佛又闻到那股辛辣鲜香的花椒味。 江河捡起石子打水漂:“记得,先是季阿姨在田里摔了一跤,我妈去拉她,结果也摔到她身上了,我们摘了满满一罐花椒,可是一抬头,又看到好多青绿色的毛毛虫,姐姐你还捉了条吓唬我,太坏了。” 季知涟强词夺理:“我不记得了,不记得的事就是没有。” 江河气结。 季知涟拔了几根草,打成结:“我就记得泉水边的那群羊了。” 四人在泉水边歇脚,打开零食袋子,进行一场随性的野餐,萧婧教他们用矿泉水瓶顺着石壁边的泉眼接水,那里流出的水最洁净。 季馨抬杠,不屑地说不用这么矫情,水潭里的泉水都是可以直接喝的。然后她又不喝。 反而是天真的江河,半信半疑喝了一口。 江河小倒霉蛋,才刚喝完,就看到水潭边上就来了一群羊,咩咩叫着弯腰喝水,羊群甚至开心的在水里洗起了脚,互相舔舐梳毛。 江河大脑当机,发出干呕。 她不提还好,提了,江河瞬间被死去的记忆击中,面目扭曲:“姐姐!” 看他急眼,她忙道:“不说了不说了!” 两人于是享受起夜间河边的静谧。 “我不想回家。” “我也是。” 以戏之名 第29节 他们的双手拉在一起,星空之下,两人那样渺小。 大大的天地,小小的陪伴。 可惜终究要回去。 他们恋恋不舍起身,江河眼尖,在草丛里看到一只嫩黄色的跛足幼鸭,鸭嘴上一块黑色斑点,显得愣头愣脑的笨拙。 他小心翼翼捧给她:“我们能养吗?” 季知涟没吭声。 江河感受掌心的绒绒温暖,它小小的身体在簌簌颤抖:“我们养大,就把它放回来。” “放回来,然后被人捉去做鸭汤?”季知涟撇撇嘴,看男孩脸上闪过失落,还是接过那只小鸭子:“我家阳台上有个不用的塑料箱,先让它用着吧。” 江河骤然抬头,粲然一笑。 他发育晚,还没有长开,但那双眼睛已显露优美形状。长长的刘海齐齐遮住眉毛,男孩五官是普通的清秀,只是皮肤比一般人都白,都水润。 季知涟忍不住想,他的父母相貌都那般出色,不知道江河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 鸭子似是知道她走神,不满地啄了她一口,又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 有点暖,有点痒。前方走着的是江河,手里捧着的是生命。 月光如水。 她心里因这一点暖、这一点陪伴,在生活的无解中忽地定了定,就像海上迷航的人抓住了块礁石。 活着总不算太糟。 第23章 知知 夏天的黄昏,余晖似金,温柔地将天空染成一片橙黄色。 季知涟下了剧作课,头脑是风暴过后的放空,她又被老师虐了,但心里很服气。 推开理论楼的大门,走入热浪之中,哪怕太阳已经落山,天气还是闷热。 她抱着电脑,和肖一妍走向校门,这两天食堂的菜是不按理出牌的黑暗料理,两人几次中招,苦不堪言,失去了去食堂的勇气,商量着不如就去附近面馆随便吃点什么。 过了校门口闸机,季知涟脚步一滞。 “知知?”肖一妍走了几步,回头不解望她,人怎么突然不走了。 季知涟没什么表情,手指却捏紧了电脑,压着情绪:“你去吧,我想起来,我还有别的事。” 肖一妍狐疑地看着她,好友低着头,似是在竭力克制什么。 她于是点点头先走了。 见她走远,季知涟转身朝另一条路上走去,她腿长,步子迈的大,人走的很快。 那等在校门口的少女体力不及她,很快便气喘吁吁,两人走到一处隐蔽处,她转身,冷冷地望着那人:“你来做什么?” 陈爱霖比她矮半个头,她衣着考究精致,只是孱弱地、亭亭站在那里,就能激起男人强烈的保护欲,是温室里被悉心照料的花朵。 与她截然不同。 陈爱霖怯怯叫她:“姐姐……” “别这么叫我。”季知涟眸色冷了几分,她抱臂,潦草地倚在墙上:“我和陈家早没关系了。” “我知道。”陈爱霖咬着唇,声音是委屈的怨:“但是,你以为是我想巴巴跑来找你?”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声音微抖:“爷爷不行了,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见你。爸爸在,没有人敢联系你,谁都没你的联系方式,我只能来你学校找你……” 季知涟眼中一片空洞。 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我和陈家早就没关系了。” 语罢,抬腿便要走。 陈爱霖擦干眼泪,拉住她的手腕,也不多说,只是哀哀乞求:“……你去吗?见爷爷最后一面,爸爸他估计赶不回来,你们碰不到面。” 季知涟脚步顿住,内心天人交战。 许久,她艰难开口: “……哪家医院?” - 北城医院。 穿过白森森的走廊,季知涟跟随陈爱霖来到重症监护室。 周围聚集了一圈人,曾经的继母谈霖看到她,给她侧了侧身,留出空间。 帘子拉开。 她呼吸一窒,险些认不出病床上的老人。 老头戴着呼吸机,面色青白,双颊凹陷,皮肤肿的发亮,看到她,滚动的喉间发出一丝喑哑的声音,双眼不自觉瞪大—— “嗤……嗤……” 她弯下腰,凝视着垂死边缘的老头,他的呼吸微弱而艰难,整个人像是陷在病床上,瘦骨嶙峋,和记忆中那个面色红润,声音洪亮的爷爷无一丝共通之处。 他费力的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的喘息,浑浊的眼睛流出泪水: “嗤……对……不起……” 季知涟木然地任由那双皱纹遍布的手抓住自己的手,他粗粝的皮肤几乎刺痛了她。 她眼神空洞。 陈爱霖流着泪,推了她一把,吼道:“你说话啊!回答爷爷啊!” 季知涟沉默。 老人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他走了。 陈爱霖爆发了,用力推搡她的肩膀,呜咽:“你为什么不回答?你为什么不让爷爷走的安心一点?” 谈霖按住女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季知涟抬起脸:“你要我回答什么?” 她觉得可笑,自问自答:“回答没关系?” 她把老人的手轻轻放了回去,动作很轻,话却冷漠:“可我就是说不出。” 季知涟向病房外走去,却与急匆匆进来的陈启正打了个照面。 她瞬间浑身僵硬,陈启正直接越过了她,尾随其后的两个秘书倒是看了她几眼。 父亲像没看见她一般,眉头紧锁,不怒自威,正在低声与医生和谈霖交谈,安抚哭泣的小女儿。 她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目光从他一丝不苟的光鲜衣着,到沉着镇定的面容,他自始自终没有看过她一眼,仿佛她不是他的女儿,血管里没有流着他的血。 季知涟深吸一口气,咬牙发抖:“陈启正,你怎么还没死?” 六年未见,父女相见的第一句话,她开口问他怎么还没死。 周围噤若寒蝉。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敢这么对陈启正说话。 陈启正终于看到了她,这个六年未见的大女儿。 她迎着他冰冷审视的目光,看父亲不紧不慢摘下腕上的表,随意地往旁边一递,秘书迅速弯腰接过。 他向她走来,劈手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怒斥:“混账东西!” 季知涟可以躲开,但她没有。 那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脸上,她被打的眼冒金星,嘴角渗出血迹。陈爱霖尖叫一声,扑来扶她,却被她恶狠狠甩开:“谁要你可怜!” 陈爱霖一个趔趄,手肘蹭过墙壁,擦破了一大片皮,泪水在眼里打转。 陈启正心疼地护住陈爱霖,却厌恶地看向她。 季知涟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嘲弄:“你的本事也就只剩打人了,是吗?” 陈启正皱眉,又高高扬起手,却被谈霖拉住,继母不住朝季知涟使眼色,让她赶紧走。 季知涟无所谓地擦了擦嘴角,冷笑着离开。 去他妈的,父亲。 - 期末汇报演出在即。 表演系已经进入最忙碌、最昏天暗地的冲刺时期。 繁忙间隙,江入年却想清楚了另一件事,季知涟生气的事。 这要多亏了徐畅,那天打着来找他的幌子,来排练教室和蔚天蓝没话找话闲扯淡:“嗨,要是不知道你们是排练,从外面看过来,还以为你俩在偷情呢哈哈哈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江入年若有所思。 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个破冰的机会。 夜更深了,排练到了凌晨。 窗外下起了小雨。 江入年打开手机,看到学校年级大群里有人刷起了消息,在嘲讽校门口的烤冷面摊子,说卫生不过关,粉丝不干净。 那家烤冷面料足,更是在校门口摆摊到凌晨两点才收摊,因此不少人都吃过,群里聊得热火朝天,有正在买烤冷面的人不嫌事大,还拍了张照片发到群里:是这个桶里的粉丝吗?他们就是用这里的水洗的手? 江入年本想退出,眼尖,又放大那张图片。 他望了望窗外的雨,果断拿了把伞,出了教室。 - 以戏之名 第30节 烤冷面摊子冒出滋滋白烟。 铁架上烤着生蚝,锡纸碗里是金针菇和粉丝,花花绿绿的辣椒调料撒在上面,甚是好看。 小摊子上悬挂灯泡,灯火如豆。 季知涟就坐在旁边的台阶上,长长的腿随意伸展着,地上是三四个小碗。 她端着塑料碗,一言不发地埋头猛吃。 雨变大了,冰冷冷的雨丝落在她碗里。 也就这么混着一起吃下去。 她头上忽地罩了把伞。 很朴素的、老土的蓝色格子雨伞,被少年修长的手握在掌心。 江入年垂眸望她,弯下腰,也不嫌脏,就这么坐到她身侧。 季知涟没有看他,她伸出食指,推了一碗烤冷面过去。 他端起,认真拿起竹签吃了起来,只一口,便被呛出泪水,咳嗽连连:“这么辣?” 她这是放了多少辣椒? 季知涟木木地看向他,他这才注意到她满脸通红,额上是细密汗水,眸子带着辣出来的涟涟水意,左脸长发遮挡下,是鲜红的巴掌印。 他的心一紧,放下手中的纸盒,就想察看她的伤:“谁打的你?” 季知涟没答。 这个夜晚,她觉得一切毫无意义。 但她想得到一点温暖,一点陪伴。 她站起身,将吃完的、没吃完的纸盒通通扔进垃圾箱,然后翻身上车,带好头盔,静静看他。 是无声的询问。 江入年恍了几秒,才接受到信号,他迅速接过她抛给他的头盔。 他上车,怕她反悔了似的,紧紧抱住她的腰。 风从耳边刮过,摩托车再次疾驰上路。 - 她带他来了学校不远处的一处烂尾楼。 停好车,两人跨过地上堆积的路障,一口气爬到八楼高台。 视野骤然开阔。 学校周边本就偏僻,鲜少高楼,而这个位置可以俯瞰整一片学校和周边万家灯火,都是他们最熟悉的生活区域。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突然拥有了上帝视角,把自己从平凡生活的犄角旮旯中短暂的拔了出来。 高台上没有栏杆,晚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拥抱住他们,又轻轻放开他们。 江入年和她并肩而立,他听见打火机“啪嗒”的声音,紧接着熟悉的味道萦绕鼻端。 季知涟猛地后仰,靠在他胸口,闭眼吞云吐雾。 他微微垂首,秀美下颌擦过她鬓角发丝:“师姐,我没有对别人……” 她打断他:“我知道。” 他惊讶:“你知道?” 季知涟不愿承认,肖一妍去看了他的彩排后给自己发了录制的视频,美曰其名分享好东西。人物关系一目了然,相框更是明显。 她知道自己误会了他,但也将错就错,硬着心肠觉得如此甚好。 江入年没再说话。她身上衣衫潮湿,他解下自己的衬衣,细心将她包裹。 如此,少年身上就只剩一件纯棉白恤,裸露在外的颈部肌肤细腻干净,泛着玉般的冷白。 他往前几步,看向脚下星星点点的灯火,转头,望向兀自出神的她,莞尔一笑: “师姐,一直没问过你,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季知涟身上是他的衣服,清新的暖香将她围绕,她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 人在放松的时候,是最不设防的,况且眼前少年如此秀美,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晚风弄乱了他颈间黑玉般的碎发。 少年风致如妖。 他轮廓深刻,眉眼却又清俊,那双狐狸一样狭长的眼眸,含着懵懂潋滟的无辜风情。 ——他一定会红。 季知涟脑中,不合时宜的闯进这个念头。 江入年看到她眼中闪过忡怔,眸子更明亮,内心欣喜流淌。 他是故意的。 他就要她看他,无论她喜欢他的是什么。脸也好,性子也好,身体也好,只要她喜欢,他就一定有机会。 季知涟确实喜欢,少年的美貌让世界都变得和平。 她心情还是很一般,但那股淤堵在心头的燥郁,却淡了几分。 于是她诚实地回答了他: “我想在北城买下一处院落,养一条狗,一只猫,有机会再养只小鸭子。过着闹中取静的生活,既远离人海,但又能立即汇入人海。” “创作离不开生活,我也离不开人群。” “可我喜欢——万人如海一身藏的感觉。” 唯一的缺点是,那很贵,非常贵。 她懒懒地想。 江入年长身玉立,看着她的眼眸沉静专注,忽认真道: “好,我记住了。” 他说他记住了。 季知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礼尚往来,她抬眼问他:“那你呢?” 他离她近了些,殷红饱满的唇轻启:“——你。” “我?”她挑眉。 他颔首,目光下敛,手指带着疼惜,抚摸她肿胀的脸颊。 “对,我的梦想——是你。” 季知涟沉默。 他直白的不像自己认识的少年,她却听见了自己胸腔里小小的心跳声。 像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火苗。 她的声音沙哑:“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他笑了,眼里熠熠生辉:“嗯。” “讲讲?”她的手从他的衣服下摆不规矩地伸进去,顺着脊椎向上游走,他觉得痒,却又因这许久未曾的触碰而心神激荡。 她猛地一揽他的腰,两人贴紧,呼吸不过寸距。 气息交融,身躯贴紧。 夏天的夜晚燥热暧昧。 江入年修长白皙的指尖,轻抚过她脸颊,他深深地望进她眼睛。 “——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 他吻上她的鬓发,气息清浅温融。 “——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 他柔润清韧的唇,印上她的眉心。 “——你们看见免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 他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少年心如擂鼓,那颗紧张、羞涩、坚定的心,那颗完完整整的心。 彻彻底底袒露在她面前。 “——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 他低头,缓缓吻上她冰冷的薄唇,呢喃间,如海潮般涌入她心间。 “——它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 星子深深,日走月沉。 季知涟扣住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她习惯主导,唇齿相接间,她的吻和人一样恣睢肆虐,四处为非作歹,带着汹涌的不可抗力和蓬勃激情。 而他是温柔的,包容的,承受的。 仿佛她怎样,他都可以。 她放开他,手指抚过少年被咬破的、肿胀红唇。 他微微平定喘息,望着她的目光清浅又坚定。 引人沉醉。 季知涟扬起眉毛,暴戾又直白: “给我睡吗?” 江入年的脸慢慢红了。 以戏之名 第31节 他喉头微动,垂下又浓又长的睫羽。 “……给。” 第24章 知知 夜晚,国贸大酒店的落地窗大而通透,眺望风景视野绝佳。 整个城市错落如棋盘,星星点点的灯火勾勒出城市线路和鳞次栉比的高楼轮廓,足以俯瞰故宫之巅。 季知涟喜欢高的地方。 所以这是她在北城最喜欢的酒店。 中式典雅的房间里,萦绕着沐浴露的橙花香味。 她靠坐在床上,背后是云雾缭绕的崇山墙画,窗帘尽数拉开,她静静欣赏云下风景。 屋子里没有开灯,音响连了蓝牙,正在播放着一首尺八曲,曲调起伏婉转,喑哑声调空寂绵长,在屋中萦绕。 江入年洗浴完,带着一身潮湿水汽走进屋内,他拿了一方干净洁白的毛巾,半坐在床上,替她擦着半湿不干的黑发。 他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替她挽过耳边碎发,她觉得痒,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视线从窗外挪到他脸上。 月光从窗外倾泻下来。 少年的脸微侧,精致高挺的鼻梁有如刀刻,濡湿的发尾微弯乱翘。 感受到她直白的目光,他白皙的面腮渗出淡淡的红。 窗外柔和的光照在江入年颀长白皙的颈子上,发尾的水珠闪着光,顺着他的颈部缓缓滚落,停在对称精致的凹处。 他是那样柔和,能轻而易举激起了她的破坏欲。 她的五指穿过他的发,将他拉近,扯开他的衣领,又低头舐那粒晶莹水珠,用齿尖嗟磨他的骨。 “晤……”他感受到她热烈的气息,身子不由自主战栗。 季知涟向前轻靠,将他一把推于枕榻,俯下身欣赏他的神色:“怎么?” 又伸手向床头,拿过一个银色扁盒,拆开:“你害怕?” 江入年摇摇头,浓密如扇的睫翼却在簌簌颤动,他在紧张,却不是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 他的紧张另有其事。 季知涟很敏锐,支起手臂托腮看着他:“有话想跟我说?” 江入年喉结轻滑了下,抬眼望她,黑漆漆的眸中被月色晕染出淡淡怅意。 他说:“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 季知涟把玩着他浴袍的腰带,闻言神色淡淡:“哦?” 少年拉住她,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手腕:“你说过,如果我骗了你,你不会再理我。” 他犯错小狗一样垂着头。 她鼻息间尽是他的浅淡香味,也不表态,好整以暇地望他:“喜欢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入年迟疑了一下:“……高中。” 她指节屈起,有一搭没一搭敲在他的肩头:“所以,你在上高中时,就认识我了?” 江入年没说话,他垂下眼睛。 少年眸中黑潮翻涌。 “……嗯。” 许久,他小声道。 她扬眉:“就这些?” 他咬牙:“其实也不是……” 她睇目静静望他,在等下文。 江入年眼一闭、心一横:“后来,我还想办法打听到你去的那家机构,自己也报了名,但因为才高一,只能上周末班……我见到你的次数不多。” 她对此毫无印象,却又好奇:“然后呢?你都看到了什么?” 江入年别开目光,轻声道:“……我一直在远远地看着你。” “……看你恋爱。” 看她大一时,微博上的文字流露出洋洋洒洒的喜悦,风趣诙谐的段子一个接一个,又像潮湿了的炮筒,戛然而止,徒留黑烟。 “……看你出书。” 在书籍的字里行间里,猜测她这些年的喜怒哀乐,理解她的所思所想。书籍置于床头,他在每一天苦学中,咬牙鞭策自己。 “……看你玩乐。” 看她特立独行满身尖刺,身边的男伴换了一个又一个,看她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去探索着生命的更多体验性。 他的声音克制、平静,带着一丝颤抖的哑。 “——我一直在努力,走向你。” “我让自己变得更好,想象着有一天,你也能……看见我。” 为了走到她眼前。 少年曾独自一人捱过漫长而孤独的长夜。 他的眼尾红了,湿漉漉的眸子轻抬,盛着灼灼热烈。 “——我一直都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季知涟平躺在一旁。 她睁着眼,半晌没说话。 窗外夜色如水,屋内一室静谧。 两个人,如同置于苍茫夜色中一艘孤船上。 在波涛起伏中静静驶向远方的大海,漫无目的,没有归途,只有身侧人的体温和呼吸,是唯一的真实。 江入年秀致的眉目染上痛色,他挣扎想下床:“对不起,我骗了你,我……” 她还在出神地看着窗外,却出手迅疾地扣住他的腕:“就这些?” “什么?”他呆愣住。 她转过头,目光与他交汇,时光都在这一刻静止:“瞒我的,就这些?” 江入年没吭声。 他瞧着她,瞧了又瞧。 少年垂首,扯出一个美而谦卑的笑容。 他也不说话,只是重新抬眼,静静望向她—— 漂亮的狭长双眸,因忧郁而更显干净澄澈,秀美唇角带着欲说还休的苦涩。 望着他。 季知涟心中再次涌上那种强烈的、直白又汹涌的欲望—— 就像鹞鹰在高空中盘旋,只为对地面上的猎物一击必中,就像荒凉戈壁上饿红了眼的乌鸦,不放过那沙漠上唯一的拄拐旅人。 就像……四面都是火。 而他却站在唯一的水里。 她想游过去,带着周身熊熊烈火。 与他在爱欲间…… 共沉沦。 - 少年再次跌落回松软枕榻。 他微微喘息,被她梏于双臂间。 她双眸明亮,细密的吻铺天盖地落在他眉眼间。 手指抚过他眉骨,又吻向他柔软清冽的唇。 江入年伸手抱住她,呼吸交融间,他的吻炙热颤抖,带着不可言说的激动与无法言明的情愫,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将力度控制的恰好,不让她感到讶异。 她的手沿着他摩挲,感受其中的滚烫与炙热。 她抽出浴袍带子,礼貌地:“愿意被我绑起来吗?” 他的呼吸紊乱急促:“愿意。” 她熟练地缚上他皓白的双腕。 低头,循循善诱:“被我欺负呢?” 他额上渗出薄亮亮的汗水,清眸更亮,红唇润泽。 “……愿意。” 季知涟慢慢沉入。 他剧烈一颤,肌肉纹理绷紧,露出漂亮沟壑。 潮水起伏中,他猛地弓身,又颤抖着寻她的唇。 她擦了擦他眼角湿濛濛的水意,低头看他:“第一次?” 他闭眼,勉强平定喘息,轻轻点头。 他们坠入激流之中。 她掌控所有节奏,却又被他明烈炽热的能量所震慑,少年敞开所有,任她予取予求,能量汇聚融合,他仿佛静待这一刻已经很久。 以戏之名 第32节 季知涟以为自己掌控一切,却又被他暗暗牵引,情不自禁一次次坠入浊流狂涌中—— 他怎会尝起来是这般滋味? 温润清雅的身躯中,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与热情,充沛又深邃。这感受如此新鲜惊人,令她忍不住想要继续深入,去探索他的灵魂。 ——色令智昏。 一个世纪般漫长的蚀骨滋味。 她被他爆发的激情所震慑,一时脑中空白一片,更惊讶于巅峰过后,自己竟不觉得颓然和孤独。 这变化令季知涟心生茫然,她尚且回不过神来,还在独自品味思索。 江入年却没有给她缓神的机会。 他抱她,两人紧紧相贴,气息又乱在一起。 少年的容颜昳丽又潋滟,他埋首在她颈间闷闷道:“你明天不会又不理我了吧?” 季知涟任由他将手插入自己掌心,与自己十指相扣。 她沉思着,慢慢坐起身,又拍拍他,示意他也坐起身。 两人靠在床头,再次望向窗外。 74楼的高楼景观,高而寂寥。 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摩挲。 少年总能让她心软。 季知涟单刀直入:“你想跟我谈恋爱、在一起?” 江入年很坦诚:“想。” 季知涟沉默了。 他对她那般好,让她觉得,她也应该回以相同的坦荡。 她回握了他的手,直了直身子,缓缓开口: “我谈过一次恋爱,对方比我年长三岁。我很爱他,孤注一掷地投入所有情感、精力、金钱。他的身上有我对爱的期许和信仰。” “后来,我一点点看它碎掉,抓心挠肺,直至无法修补,肮脏不堪。” 她耸耸肩,讲述的平铺直叙,虽没讲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却已经觉察她情绪里的波涛起伏。 江入年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季知涟顿了一下,嘲弄一笑。 “在我还没学会怎么去爱人的时候,就已经爱的扭曲又离谱。爱是比死还痛苦残忍的东西,就像永远吊在驴子前方的那块方糖。我也得到过一块糖,可在舔舐的过程里,里面包裹着层层刀片,我还不信邪,我想得到爱,于是将它吞吃入腹,结果可想而知,肚烂肠穿。” “我虽然释怀,但我爱的学习也失败的彻彻底底,我不坚强,我一触即溃,所以我不能再碰这个东西。” “——爱是深沉的幻觉。” 她从他温暖的掌心,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我最终得到的,是对自我认知的真相——那个像垃圾一样破败的自我的真相。” 江入年一眨不眨的凝视她。 她眉宇间是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季知涟没有求生欲,他早已发现。 江入年不敢想象,这些年她究竟经历过什么。 才让她无法接受自己,更无暇体会别人的爱意。 但他只想抱紧她,再紧一点。 如果有一天她碎了,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她一点点拼好。 季知涟错愕地看向将自己抱了个满怀的少年。 他胸口的心跳,强壮又有力,他在给她力量。 江入年抚着她僵硬的脊背,她在他怀里,被一点点抚慰。 他温柔地在她耳边呢喃:“你是蛇,还是玫瑰?” 季知涟一头雾水:“我……蛇?” 非要二选一,她和娇艳的玫瑰怎么着也不搭边。 江入年点点头:“在所有人看来,玫瑰被蛇圈养囚禁,蛇坚硬残忍,玫瑰美丽脆弱,是两个极端。” 他将下滑的被子上拉,盖在她肩头,又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五指张开为梳,替她顺发。 季知涟在他身上熟悉而清浅的暖香中,渐渐松弛。 江入年声音低沉悦耳: “但没有人知道,它们彼此依存、相互保护。蛇依赖玫瑰,将善良藏于鳞片之下,而玫瑰才是真正的猎手,她将野心裹上一层纤弱的糖衣,他们联手对抗外敌。” 他轻轻道:“虽然表面上,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 她不置可否。 他将一个吻,绵绵落于她发顶。 “但如果真是不同的物种,为何暴风雨之夜,当界限打破,他们能够互相转化?” “他们能够相爱?” 他低头深深望进她的眼睛: “——因为它们本质上,其实是一类人。” 季知涟心头一震。 江入年对她微笑,笑容真挚: “让我来保护你,让我来当你的盔甲。”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用我的生命起誓。” 她没有说话。 第一次,内心在天人交战,极限拉扯。 一个声音说,别信他,没有人能托举另一个人。你永远也不可能打破自己的命运闭环。 一个声音说,信他,试试呢?万一这次会不同呢?万一,他能带给你不一样的结果呢? 试试、不试、冒险、原地…… 思绪纷飞,五味杂陈。 江入年不催促她,他只是温柔的望着她。 那双眼里盛满的、曾让她万分不解的东西…… 如今渐渐清晰。 ——那是爱。 他爱她? 他为什么爱她? 他爱她。 ——他竟然会爱她! 季知涟内心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流。 她忽而用力将他推倒,埋首于他颈间,眼眶潮湿。 她的发梢在他颈间垂落,闷声闷气道:“你还可以吗?” 他的脸又红了,却用力抱住了她,带着喜悦。 “……嗯。” 她于是再次吻上他。 这一次,她对他完全敞开。 - 理性的人会本能的规避痛苦,亦对快乐无所依偎。 可若没有最极致的痛苦,快乐也不会来的盛大干脆。 季知涟不是个理性的人,所以她愿意再试一次。 哪怕这爱会使她破碎。 ——会将她再次毁灭。 第25章 年年 季馨通常不会参加她的家长会,但这次却不请自来。 像是战火点燃前的一个讯号。 母亲来到她的学校,身着丝绸旗袍,头发盘成发髻,身姿摇曳间,一双秀目却是冷的。她将端庄大方的衣服穿的艳气耀目,声势夺人。 这带有隆重意味的美艳超前与小城气质格格不入,她踏足进来那一刻,所有人都在侧目看她,男家长、女家长、学生、老师。 那些目光里,蕴含了惊艳、好奇、打探、暧昧、鄙夷、嫉妒、不屑…… 教室里,老师在跟家长开会。阶梯教室里,年级主任则在跟学生们开会,讲的激情四溢,翻来覆去,无非是那些陈词滥调,叮嘱他们不可松懈,以及小学升初中的重要性。 夏季,密密麻麻的人头,几百个人一起呼吸,空气沉闷炎热,气味难闻。天花板上只有四个老掉牙的风扇在咯吱咯吱疲倦运作,季知涟听得昏昏欲睡,偶尔清醒,只恨怎么还在继续。 结束后,她走得如释重负,顺着人群飞快地沿着走廊往回走。 于是一眼看到教室门口栏杆上、支着手臂抽烟的季馨。 以戏之名 第33节 她身边还有两个搭讪的男家长,在跟美人分享育儿经,言谈幽默,察言观色,季馨明显不耐,眼波却露出与之相反的动人。 她与女儿对视一眼,妩媚地吐出一个烟圈:“回来了?” 季知涟没有说话。 她的心,因这怪异的感觉在微微颤抖。 周围的同学好奇地在她与季馨之间打量,他们难以相信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会有一个如此明艳漂亮的母亲,他们更好奇季馨的衣着打扮,和那张不可一世的美人脸。 “喂,你妈好妖啊,一看就他妈的不正经!”兔牙男孩在她身后尖酸刻薄,与旁边几个人交换目光,发出不怀好意的大笑。 季知涟咬牙,挥拳就要揍过去,却被季馨按下,她袅袅地弯下腰,与那几个男孩柔柔对视。 她正常起来,仿佛一个知心姐姐:“你们的大脑在哪里?” 她是真正的美人。 那几个男孩再小,性别也为男,他们被她盯的不自在,张口结舌:“当、当然在头上了!” 季馨直起身,转头对着他们的父亲轻蔑一笑:“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看不在头上。” 那两个男人脸色一白。 季馨似是累了,自顾自往校外走去。 季知涟沉默了一瞬,紧跟了上去。 - 她坐到了母亲的车上。 这轿车是她在年初买的日本二手车,车身漆成红色,是吞噬一切的红。 她开车又急又快,毫无耐心。 季知涟坐在车上,心惊胆战看母亲开车,她的方向盘打的迅疾又粗暴,引得后方车子连连发出急促的鸣笛警告。 后方车子找准时机,终于超越了她,男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言语不堪入眼。 季馨扭头,对他灿然一笑。 ——然后竖起中指。 男人的骂声戛然而止。 季馨视若无睹,她愉悦的用鲜红的指甲敲击着方向盘,哼起了咿咿呀呀的小曲。 季知涟坐在副坐上,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不发一言。 模模糊糊中,她已经觉察到母亲内心坍塌的前兆。 - 她们回了家,简单的开始处理食材。 季馨不喜欢做饭,更讨厌油烟。所以她的做饭方式超前又令人敬佩,她直接买了三个电饭煲,一个煮饭,一个煮汤,另一个炖菜,十分简单明了。 她们刚回到客厅,江河就来敲门了,他去河边摸了些螺蛳,揣着个小袋子,来喂鸭子。 那只可怜的跛足幼鸭,如今已经成长为一只潦草又肥美的大鸭,一身白色夹灰的羽毛,大大的脚掌,鸭嘴上的那块黑斑显得老奸巨猾——至少季知涟是这么觉得的。 这鸭子是她亲手养大的,却不喜欢她,她每次喂食,它都想趁机琢她屁股,一副“不服来煮我啊”的欠揍样子。但在江河手上却乖巧无比,引颈被撸,发出亲近的嘎嘎叫声。 叛徒! 季知涟愤愤不平。 江河温声从书包里掏出书递给她,又将萧婧留给她的作业一一告知。 季知涟已经不再去萧婧家了。 自从江海项目失败,两个月前从西北彻底搬回南城后,她和母亲就没有再到访过江河家。听说江海所做的项目摊上了事儿,男人常年做的事业一夕坍塌,从意气风发到风霜凄苦,整个人十分消沉。 他内心不平,还没从巨大的挫败感中挣出来,整日喝酒度日,醉后便打骂萧婧。 每当这时,萧婧就会把江河推出门外,再递给他一点钱,轻声交代他:自己去玩吧。 她知道他会去季馨家,因此很放心。 季馨再懒,每次看到江河来,还是会从沙发上勉力撑起身子,用厨房的三个电饭煲去煮饭。 江河正埋头吃着,季馨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他,他顿时倍感压力,求救的看向季知涟—— 女孩视如无睹,低头用勺子舀汤喝。 季馨不紧不慢地给江河夹菜:“你妈……还好吗?” 他腮帮子鼓鼓的,下意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休息日还在代课?” “是的,阿姨。” 季馨没说话,她想摸烟盒,但江河在,又悻悻缩回手。 江河走的时候,季馨让他等会儿,她走回卧室,貌似随意地塞给他一个小巧的八音盒:“帮我拿给你妈妈。” 江河愣了愣,点点头。 季知涟一直在冷眼旁观,她忽地冲出去,在楼下门口叫住江河:“给我!” 江河不解地回头,扬起八音盒:“姐姐,你是要这个吗?” 她点点头,从他手里拿回那个八音盒:“嗯。” 江河信赖她,他没有多问。 季知涟回家,绷着脸,将那个八音盒扔回母亲面前。 八音盒咕噜噜滚在桌上,模样精巧,上面有一只舞鞋、一撂书籍。 “妈妈,”她蹲下身,看着季馨的眼睛:“萧老师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你想看她被打吗?” 女孩茫然中透露着不解:“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季馨平静地看着她,她的手抖得厉害,在桌上将烟熄了几次才堪堪熄灭:“我一直都知道。” “但是,谁让你这样质问我的?” 她平静地,将烟头摔在她脸上:“——谁给你的胆子?” - 次日中午。 是周末,季知涟在小床上多赖了会儿。 睡眠总是让人愉悦,而一股勾人的香味不住的往她鼻子里钻,她是被活活馋醒的。 她打着哈欠去洗漱,洗漱完来到客厅,桌上已放好热菜热汤,色香味俱佳,令人惊喜。她很给母亲面子,端起汤一饮而尽—— “好喝!” “锅里还有,你自己去盛。”季馨嘴角带笑,静静注视她。 季知涟端着碗去厨房,母亲今天煲汤用了平时不用的大砂锅,她用铁勺在锅里舀着,然后她捞出了一只鸭子残缺的嘴巴。 上面缀着一块明显的黑斑。 她记得这块斑。 它很小的时候,她就把它捧在手里,给它洗过澡,喂过水,擦过屁股。她和江河一起带着它去喷泉公园游水,看着它在夕阳下开心的嘎嘎叫唤。她暗地里骂了它无数次,只是因为嫉妒它对江河比对自己亲昵。 现在它和她终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亲密。 ——它已在她的胃里。 铁勺“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季知涟发出一声干呕,她冲进厕所开始呕吐,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头晕目眩,视线一片模糊。她听到季馨走了过来,靠在厕所的门框上,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痛苦:“还敢质问我吗?” “妈妈,”她抬起苍白的脸,声音也是颤抖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是妈,你是孩子!”季馨厉声道:“你永远都不该质问我!” 女人挺起身,胸脯急促的起伏。 女孩惨笑,失望至极:“你疯了!” 季知涟第一次对母亲说重话,悲哀中难掩震惊:“妈妈,你怎么会……会变成这样呢?” 她情愿她打她,“不求人”打断都行,她都不在乎,如果母爱中注定会夹杂着疼痛,她也甘之如饴,她依然会爱她。但是她不应该在精神上毁掉她珍视的东西。 ——那比打死她还残忍。 季馨怔住,许久,肩背慢慢塌下。 当晚,她收拾行李,从家里摔门而出。 雨是从晚上十点开始下的,起初是小雨,后来电闪雷鸣,越下越大。 天气预报说,南城即将迎来一场夏季最大的暴雨。 - 江河敲响大门的时候,外面已是密如珠帘的狂风骤雨。 他再一次被萧婧推出家门。 门打开,两个孩子无声地相望。 他收起滴水的伞。 她看到了他额头上红肿的伤,他也看到了她肿如核桃的双眼。 他们不用说话,已经在这一刻共情了彼此的命运。 窗户没有关严,不少水洒进阳台,在地上汇聚成小小水泊,两个孩子蹲在地上,各拿一块抹布,一次次将水拧干在小桶里。 小桶里飘着脏水,还有鸭子的碎羽。 她的泪水很大一颗砸在地上,她用手肘倔强地擦去,可一颗接着一颗,怎么都擦不玩。江河拿来纸巾,小心的为她擦眼泪。 他明明也很伤心,鼻子都红通通的,却还在笨拙的安慰她:“姐姐,不哭,不哭了啊。” 以戏之名 第34节 她吸了吸鼻子,听到了男孩肚子里不合时宜的咕咕叫声:“你没吃饭?” “……没。” 她丧眉耷言,踢踏着拖鞋,去厨房给电饭煲插上电,从冷冻柜里翻出一袋冷冻鸡翅,将所有调料都撒了一点,又咕咚咚倒进去半瓶可口可乐。 另一只锅里,还有剩下的半桶米饭,她学季馨的样子,照葫芦画瓢,拌上猪油,又浇上一勺酱油,忐忑地递了一碗给江河。 江河不挑,埋头吃的香甜。 可乐鸡翅焖好了后,直接用电饭煲的内胆端出来。季知涟觉得味道淡了,但江河很喜欢,连连夸赞。 两人吃的满嘴流油,可到了晚上,双双躺在小床上时,他们望着天花板,还是觉得饿。 外面的暴雨像锥子,一下一下撞击着窗户,雷声轰隆,墙壁都在震颤。 两人又害怕,又饥饿,只能聊天,试图分散注意力。 “姐姐,”江河抓着她的手,轻轻道:“我好想快点长大。” “我也想。”她回答:“长大了,你最想做什么?” 江河思索了下,黯然道:“我想离开这里……” 他又觉得这样说不好,好像背叛了父母,于是换了种措辞:“我听说长大了,可以有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季知涟重复道,眼前的混沌忽被拨开了一线,她一个鲤鱼打挺:“对啊!只要我们长大了,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家!” 她的眼睛还肿着,却变得炯炯有神。 江河垂下眼睛,他撩开厚厚的刘海,抚摸自己因长久不见光照、而十分白皙的额头。 他摸着那块自小让自己倍感自卑的胎记,声音惆怅:“可我长大了,也不会有自己的家,除了我妈妈,没有人会要我……” 季知涟望着他,心里涌上一阵怜惜:“谁说的?没有人会要你?” 男孩茫然地看着她。 她用拇指温柔地擦过他额上胎记:“我要你。” 她又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看他吃痛,笑着许诺: “——我会给你一个家。” 她闭眼,思绪飘向比风更远的地方,轻声道:“到时候,我们买一个小小的院子,养只狗,养只猫,再养只小鸭子……” 江河用力点头,他开始掰着手指头认真计划:“那我长大后,要赚很多很多钱,通通都给姐姐!还要顿顿给姐姐买新鲜的大虾吃……” 季知涟为难地打断他:“可我不喜欢剥虾!” 江河豪气干云:“我会给你剥的,你到时候负责吃就好!” 季知涟笑了,一想到又大又甜的虾,会被江河剥个干净,再漂漂亮亮摆在盘子里,无论是画面还是陪伴的人,都让人心情愉悦。 江河的肚子又叫了,他不好意思摸着肚子道:“但我想吃你做的鸡翅……” 季知涟狐疑道:“好吃吗?我一直觉得我做的鸡翅狗都不吃。” 江河气结,她这一句话总共伤害了两个人! 两个孩子在小床上安静的听着窗外的雷声交加。 一个满脑子想着白灼大虾,一个满脑子想着可乐鸡翅。 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吞口水的声音。 江河又忧伤:“可是未来的事情那么遥远……说不定哪一天,姐姐就反悔了……” 他傲娇的别过头,只给她露出了秀气的后脑勺。 季知涟笑弯了腰,他怎么这么搞笑:“不骗你,我跟你拉钩!” 拉钩是她认真许诺的最高礼遇。 闻言,江河果然上钩,他动了动耳朵,翻身慢吞吞爬起来,别别扭扭道:“那拉勾!” “拉钩。” 床上,两个孩子相对而坐,小手指勾着小手指,一脸郑重认真。 江河清了清嗓子,声音铿锵有力: “那就算天翻地覆、天旋地转、天崩地裂、天塌地陷了,你也要说话算数!” “好,就算天翻地覆……”等等,怎么这么长? “天旋地转……”他严肃地盯着她念道。 “天旋地转……”她默默念道。 “天崩地裂……”他看出她走神,拔高了声音。 “天崩地裂……”她觉得他执拗的简直可爱。 “天塌地陷……”他鼓着腮帮子,一板一眼道。 “天塌地陷……我也会说话算数的!”她终于说完了,努力压下唇角的笑意。 大拇指对上大拇指,他们用力盖章! ——孩子的承诺,在那一刻字字千钧。 两个孩子,拥抱着彼此,互相取暖。 漫漫长夜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 这个暴风雨之夜,在江河心中悄然地种下了一粒种子,他期盼有一天能见证它的盛放。 不,他一定能见证它的盛放。 睡梦中,男孩紧蹙的眉头渐松,呼吸也变得平稳。 梦里,有通往满是鲜花的小径。 有她,还有对未来热切的憧憬。 第26章 知知 泰国餐厅,室内弥漫着一股独特的香料味。 角落里的阔面绿植背后。 苗淇和肖一妍正在为点几份芒果糯米饭争得面红耳赤。 肖一妍据理力争:“我们已经点了很多了,知知不怎么吃糯米饭!我们仨吃一份就好了!” 苗淇不以为意:“点着呗,吃不完打包,这家店的糯米饭很出名!” 话音刚落,就看到季知涟走了进来。 她身材高瘦,气质冷冽,走到哪里都引人侧目,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身边还有一人。 那少年身姿修长挺括,只是一身简单的白衣黑裤,便清隽舒朗地让人难以忽视。 他认真听着她低声说着什么,侧首含笑间,一双点漆似的眸子比夜空的星子还要亮。 肖一妍和苗淇的目光一路追随着他们相握的手上…… ——他们已不紧不慢落座。 江入年笑着向她们打招呼:“叨扰你们了。” 他替她细心整理面前餐具。 肖一妍激动地望着他们,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她探身向前,检索二人的目光太过兴奋,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 季知涟被她灼灼的目光盯的轻咳一声,拿过桌上点菜的平板:“你们就点了这些?那我加菜了啊,今天我埋单,都不许抢。” 她俩置若罔闻,对谁埋单根本不感兴趣,都还沉浸在八卦砸来的震撼中。 苗淇拧着手指劈啪作响,她斜睨江入年,敬佩地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肖一妍则揽过苗淇左右摇晃,欢呼雀跃:“我赢了!一套圣罗兰口红啊!!!你吃完饭就给我去楼下买!!!” 苗淇:“……” 她默默咬牙:“行。” “什么口红?”季知涟点好菜,把ipad放回桌上,挑眉:“你们赌了什么吗?” 肖一妍开始东张西望。 苗淇果断转移话题,认真倾身打量:“师弟脖子上红红的,是被蚊子咬了吗?” 她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啧啧称奇:“北方的蚊子就是这么粗暴,简直辣手摧花!哪像我们南方的蚊子,那叫一个怜香惜玉呀……” 江入年垂眸,他肤白,面上的红晕就极为明显。 季知涟果断伸手,一把捏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冷漠:“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苗淇翻了个白眼,还不忘歪头狠狠蹭她一手口红,声音哀怨:“你现在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说好的只疼我只爱我只对我柔情蜜意呢?” “……” 肖一妍笑的双肩抖动。 江入年含笑看她们。 季知涟抽了张纸巾擦手,面无表情:“要不我把刘泠介绍给你?刚好她现在空窗期。” 苗淇瞬间坐直:“那倒不用……” 菜一盘盘上齐:菠萝炒饭、虾酱空心菜、海鲜冬阴功汤、柠檬鲈鱼…… 还有各类招牌甜品。 苗淇没心没肺,吃的开开心心。 以戏之名 第35节 肖一妍则边吃边磕对面的俩人,嘴角的笑意就没下来过。她好喜欢看年年师弟照顾知知啊,他虽然也在吃饭,但却自然地关注着她的每个变化,给她递纸巾,帮她擦桌前的汤汁,她说话他就停下进食,温柔地注视着她,安静地听着…… 肖一妍磕着磕着,忽然心头泛酸,她用力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糯米饭。 苗淇去上洗手间了。 肖一妍盛了糯米饭递给季知涟,她决定搞点事情! 她冥思苦想,笑眯眯开了个头:“知知,年年师弟这么喜欢你,你,那个啥,有没有对人家说过什么情话啊?” 季知涟当然没有。 床上没有,床下也没有。 她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少年。 少年正在低头将她碗里的大虾去壳。 闻言,虽不语,但唇角微抿,明显有几分好奇和……期待。 肖一妍冲她俏皮地眨眨眼睛:快也让我听听! 季知涟慢条斯理:“情话,当然是两个人的时候才会说,你听了,算怎么回事?” 肖一妍握拳……她忍。 苗淇正好回来了,她果断起身让她坐了进去,正好话题结束。 “我也去下洗手间。” 江入年看了眼满手汤汁,起身温声道。 …… 四人吃完后。 季知涟去柜台买单时,才发现他已经把单买过了。 少年出神地看着窗外,轮廓宛如刀刻。 他不知在想什么。 - 他们在表导楼门口分别。 少年期末将至,他还有很多排练。 可他不走,她也不催。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们站在角落的一棵大树下,显眼又不显眼。 一回到学校,季知涟心中就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感觉说不上好,但细细品味竟也不糟。 季知涟清了清嗓子: “那你先去排练,等结束了……我们再微信联系。” 江入年敛下眼眸:“好。” 她拔腿就走。 他拉住她的手,含笑:“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季知涟莫名狼狈。 此时在心里痛骂了肖一妍一万次,面上却云淡风轻,硬邦邦蹦出几个字:“没、有、哦。” 他眸底漾出看穿她的笑意,面上却故作小狗失落,可怜兮兮:“好的。” 季知涟走时慌不择路。 她是一匹活到哪算到哪的孤狼,如今却有人,艺高人胆大,不惜磨掉一层血肉,也要在她心里种下枷锁。 - 期末好事连连。 先是肖一妍寒假拍的短片,在她锲而不舍地往京电跑了五趟之后,终于和摄影共同敲定了定剪,完成了终版。 短片在班级放映,获得老师的好评。肖一妍决定去投几个小影展试试看,这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一直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行,为此数度迷惘哭泣。 但她已经在接受挑战,她也在努力成长。 季知涟真心替肖一妍高兴。 接着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也变得顺利。 剧作课上,她的剧本在经历了洪老师无情的碾压、犀利的点评、大刀阔斧的修改、绞尽脑汁地嗟磨之后—— 终于他妈的过了。 过了的那一刻,她没自己想象的松了口气。 而是十分平静,因为知道,创作之路道阻且长,这只是个开始。 最后两天,刘泠难得来上课,她是洪老师的研究生,也要交作业。 听别人的剧本时她昏昏欲睡,到季知涟的剧本时,她却托着腮,听得很认真。 江入年大一的期末汇报演出,他们班一共选上汇报的十个作业,少年就参与了七个。 七个啊! 季知涟和肖一妍看到海报时,两人默默对视,一时哑然。 他是真的拼。 每个作业的角色台词和占比量都不小,难以想象这是多么庞大的排练量。 这么忙的情况下,他还能跟她出来。 少年从不显露疲色,游刃有余地将学业和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 黑匣子整整两天晚上,座无虚席。 季知涟知道他演技好,但没想到他的临场随机应变能力也这么强,无论对手忘词、还是道具缺损发出噪音干扰,他都能十分自然地处理妥当,丝毫不会让观众有出戏感。 这是天赋,更是刻苦。 当最后一场谢幕,她看着肖一妍去给他献花—— 自己却懒懒地坐在原地,不想动。 武君博这学期都不在学校,也没有参与任何作业。 但肖一妍还是戴了大大的渔夫帽,她心里膈应。但不妨碍她快乐地将鲜花递给已经快抱不住的少年,毫不吝惜送出赞美:“你真的演的太好了!” 江入年还穿着舞台上的戏服,艰难地从一堆花束里探出脸,笑容像夏日的骄阳,露出一颗尖尖虎牙:“谢谢你!谢谢你们来看我的作业。” 他的目光从肖一妍脸上移开,又深深地望向季知涟。 - 这次,是她送他回宿舍。 季知涟帮他抱着一半的花。 她低头看一张张精美喷香的贺卡,男的,女的都有。不由调侃:“看不出啊,人缘这么好。” “哪里。”少年收颌,谦虚地茶里茶气:“师姐当年……收到的一定比我多。” 他别开她的目光,双颊苦恼地微鼓。 季知涟觉得他这副样子难得一见,于是在拐角处停下脚步:“你在吃醋?” “是啊。”江入年大方承认,嘴角翘起浅浅弧度,他眼角眉梢还带着艳色妆容,抬眼望来,令人心驰神往。 一开口,也是无辜到极致:“毕竟,师姐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我怎么知道自己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呢?” 少年清隽惑人的容颜,在鲜花的馥郁迷离中向她逼近,长睫下的漂亮眼睛熠熠生辉,语气却委屈至极: “——说不定,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季知涟笑了。 她明知道他在使小心思,可他使的自然又坦荡,让她十分受用。 他想要独一份的偏爱,那她就给他。 她清了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真的想听?” 江入年点点头,眸子水润润的。 她在鲜花簇拥下缓缓靠近,伸臂勾住他的脖颈,一字一句间,是令人脸红心跳的呢喃: “——我从前的恋爱似假非真。” 她将薄唇暧暧印上他泛红的玉白耳蜗上—— “……今夜才遇见绝世的佳人。” 这个夏天真的很燥热。 江入年心想。 - 很快便迎来了暑假。 酷暑,热浪,蝉鸣,噪鹃在清晨就发出呱呱叫声。 他们依然隔三差五见面,约会地点不是在酒店就是在各大剧院,有一天她懒得出门了。 直接叫他来自己家里。 季知涟没有带过男孩来自己家里,因为某种心理洁癖和领地意识,她一向分的清楚。 而江入年是第一个。 所以当少年输入她给的密码锁,大门应声打开,他取下门把手上挂着的外卖袋子,取出里面的男士拖鞋,整个人又惊又喜:“哇!我竟然是第一个来你家的男生吗!” 她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从电脑前回过头:“嗯。” 他好奇的走进来,拎起跟随他一起来的各类食材:“厨房在哪里?” 以戏之名 第36节 江入年很有礼貌,他没有四处乱瞟,她的卧室他更是看都没看一眼。 季知涟讶异:“你要给我做饭?” “对呀。” 她扶额,指了指厨房,他看了就知道。 厨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电饭煲,和几个被粗暴拆开、又被扔到一旁的调料包。 江入年:“……” 季知涟摊手:“我家里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少年毫不气馁,不急不缓从塑料袋里一一将里面东西拿出,油、米、各类调料,甚至还有一口小锅…… 他熟门熟路系上超市赠送的粉色围裙,关上厨房的门:“你写你的,一会儿好了叫你。” 季知涟倚在门框上,看他娴熟自如的挥舞锅铲,有条不紊的处理食材。 ……简直赏心悦目。 那勾人的香味,很快从门缝里溢了出来。 - 他做了油焖大虾、沙姜鸡、可乐鸡翅、红烧带鱼、炝炒莲花白…… 当热菜一盘盘上桌,他又端来两碗颗粒饱满晶莹的大米饭,她生生看直了眼—— 除了一年一度去周琴家探望,季知涟已经太久太久没吃过家里做的饭了,她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其实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好像,她恍惚中有了家。 她伸手要抓,被他轻轻拍了一下:“洗手了吗?” 她默默去洗手。 他含笑将筷子塞进她手里。 看她吃的狼吞虎咽,再适时给她夹菜:“好吃吗?” 太好吃了! 季知涟打死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吃一顿家常饭竟吃出了热泪盈眶的感觉。 他还在循循善诱:“……那我经常来给你做饭好不好?” 她连连点头,吃的乐不思蜀:“好啊好啊,我密码不是给你了吗?” 江入年含笑吃下菜。 垂眸间,掩下那抹藏在深处的心疼。 - 晚上,他在她家过夜。 江入年洗漱完,换上干净的睡衣,踏进她的卧室—— 身体却猛地一震。 季知涟毫无察觉,从他身后先进房间,整理床上的枕头:“这个是我平常抱着的枕头,你不介意吧?” 他没回答,容颜一半在暗处一半在光亮里,呼吸却骤然变得急促。 她不解,拧开床头台灯。 暖黄色的小小光芒瞬间照亮卧室。 她看到他别过脸,似是狠狠擦了一下眼睛,诧异道:“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少年握拳,手臂上浮现青色蜿蜒脉络。 他在深呼吸。 江入年再转过头时,神情已风平浪静,只是声音略微低迷:“……嗯,刚才眼里进了灰尘。” 季知涟不好意思,但她嘴硬:“这几天窗子忘关了,但我不喜欢打扫,你觉得灰大那你来弄!” “好。”他温声道,掀起被子半躺在旁边,将手指与她相扣。 他又状似无意地倾身,拿起她床头柜上的无脸男托盘,那个色彩斑驳破旧的桃色套娃,细心摩挲: “这个……很特别。” 季知涟微微垂眸:“嗯。” 她不愿意说太多。 他眸色一黯,小心地将套娃放回远处,默默关掉台灯。 此时房间里,窗外清澈皎洁的月光,透过白色纱幔,倾洒进来。 今夜月光晴。 她与他呼吸不过寸距,手指抚过他秀美的眼角,那里泛着潮意: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他回答的不假思索,轻轻地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 又反问: “那你呢,你在想什么?” 季知涟没回答,她闭目,任由他身上的清淡香气将自己一点点包围。 好温暖,她像浸在一池被阳光晒得温暖的清冽泉水里。 少年抱紧她,与她额头温柔相抵: “——无论你想什么,我都祝你美梦成真。” 第27章 知知 新学期开学前,大四学生已集体从位于七环的新校区迁徙,搬至二环内的老校区。老校区坐落在闹中取静的胡同里,青砖灰瓦,绿荫浓重,每日人流量都很大,店铺人头攒动,整片胡同堪称风水宝地,十分聚气。 老校区离家近,季知涟本可以不住宿,但耐不住肖一妍苦苦哀求,大四基本没课,班上女主住宿的又少,她一个人害怕。 季知涟倒无所谓,遂住下。反正她在家里也是一个人,宿舍里,至少两人还能作个伴。 后来,她渐渐喜欢上清晨从窗外一眼望去的胡同景色,阳光从干燥的枝叶里细碎斗落,引入眼帘的是一片葱郁,和房顶瓦片上一丛迎风飘荡的狗尾巴草。 以及打瞌睡的橘猫一家。 开学没多久,刘泠就找到了季知涟,约她在学校附近的一家书店见面。 说是附近,其实就在一条胡同的深处。书店古朴雅致,已开了十年之久,季知涟却第一次知道里面别有洞天,甚至还有二楼。 二楼不对外开放,但刘泠已舒舒服服窝在沙发上,向后倒来冲她笑嘻嘻招手。 她的头发剪短了些,染成帅气的银灰色,身着宽松的舒适t恤仔裤,一双设计款人字拖,看到她坐下,顺手摘下头戴式耳机:“我要拍你的新剧本,我们聊聊合作的事儿。” 季知涟十分意外。 刘泠的语气理所当然,当她决定做一件事时,便会一步步实现它。她认定季知涟不会拒绝。 她又道:“如果我拍,陈辛会给我当制片人。” 陈辛同样毕业于北戏,只是大她们非常多届,是业内鼎鼎有名的金牌制片人。 季知涟抱起双手,并不买账:“然后呢?你要拍,我就要把剧本给你?”陈辛出品当然好,但自己靠作品说话,并无什么所谓。 刘泠两眼一瞪,表情夸张:“喂,我有好的资源耶,我们师出同门,创作理念一致,这是双赢的事情!” 季知涟耸耸肩:“可我不喜欢你的态度。” “什么态度?”刘泠自信的笑容微滞。 “理所当然的傲慢态度,我不喜欢。” 刘泠笑了,她笑的时候下唇那枚唇钉就闪闪发光,她十指交叉,微微前倾身子,难得正经:“我刚才太兴奋了,我现在重新说一遍。” “季知涟,你看过莎士比亚的《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吧?里面有一句台词,我一直很喜欢。” “——世界是我的牡蛎,我将以利剑开启。” “——现在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共同做一部电影。” 刘泠收敛了一开始随意的语气,诚挚地向她伸出手掌,掌心向上,认真邀请:“你愿意吗?” 季知涟若有所思看着她的指尖,她一直到手酸、指尖微抖,也在坚持—— 她沉思着,终于握住了她的手。 - 大四上学期,季知涟频频跑往新校区。 倒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方便打磨剧本。 为了能在洪老师繁忙之余见缝插针请教她,季知涟和刘泠甚至在学校附近酒店开了房。 刘泠跃跃欲试,不停鼓吹开一间房更利于两人深夜交流创作的工作理念,被季知涟毫不犹豫拒绝。 江入年有一次在深夜排练完来酒店看她,她的房门虚掩,轻轻一推就开了,他刚皱眉,就看到刘泠抱着电脑赖在大床上,两人头对头,正吵的面红耳赤。 刘泠很随意,季知涟同样如此,但两个性子都很随意的人,在创作理念上却相当固执,她们生长环境天差地别,对生活有各自的见识和理解,有时一拍即合,有时针尖对麦芒 吵到激烈处,刘泠气的拿起键盘就摔在地上,险些砸到刚踏进来的江入年。 季知涟讥逍:“资产阶级说不过就拿东西撒气?这么厉害你怎么不扔电脑?” 刘泠冷笑:“电脑里有新改的导演本,你当我傻叉呢!” 季知涟:“傻叉,你现在就从我的房间滚回你屋。” 刘泠绵里藏针:“??你做梦!这场戏还没聊完……” 两个女人眼里只有彼此,她们再次展开争执。 江入年默默为她们放下夜宵,又从袋子里一样一样拿了出来,打开盖子:驴肉火烧、骨髓汤、小馄饨、小米粥…… 以戏之名 第37节 她们的肚子发出咕咕叫声,默默地安静了,两双空茫又饥饿的眼睛同时看了过来—— 怪渗人的。 江入年轻咳一声。 他把勺子塞进她手里,在她埋头喝汤之际,又将她乱了的头发理好,刘泠啃着驴肉火烧,目光混沌地在他俩之间来回扫描,懒懒道:“刚才那个问题,我们干嘛不问问你这个一碰就脸红的漂亮宝贝呢?” 季知涟一口汤呛在嗓子眼,连连咳嗽,江入年忙抽了纸巾给她,她擦着嘴匪夷所思:“刘泠,你又在口出什么狂言!” 刘泠用舌头顶了下下颚,打了个清脆弹舌:“我只是说实话,再说,师弟不是排过你的戏吗?” 此话也有理,季知涟转身拉住江入年的双手。 她穿着睡衣,不知是不是熬多了夜,脸有些肿,衬得线条分明的英气面容多了几分柔和,她抱着他的腰,人是松弛的,偏要仰头一脸严肃:“你要听吗?” “当然。”江入年坐在她身侧,任由她拉出自己脖子上的红绳把玩那枚悬挂的戒指,还没意识到自己这样很像只小狗:“我想听。” 季知涟想了想,开口:“如果一个来路波折的人,如果遇到另一个过往惨痛的人,他在挖掘她过往的过程中,你觉得,他感受到的情绪,会是感同身受的痛苦怜悯多一些,还是因创伤被激发而愤怒烦躁多一些?” 江入年目光中闪过一丝沉吟。 他扶额认真想了想,凝视她道:“前者吧。” 少年微笑着,眼神深情如斯,她看着他笑,情不自禁也笑了:“为什么?” 江入年垂眸:“我喜欢看书,但不是因为喜欢阅读本身,而是有所图——我是带着我的疑问,盼望在不同的书里,有前人能为我答疑解惑。而当我发现我的痛苦、挣扎、烦恼、绝望,在几十年前、甚至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感同身受并娓娓道来时,我的痛苦在那一刻因这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共情,而减轻了过半。” 他握住她的手,温言: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我并不孤单。” 季知涟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和气息,才从紧绷的战斗状态中松弛,后知后觉自己困了。 她敲了敲刘泠面前的桌子,冷叱:“你看,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刘泠没精打采地抽了抽鼻子,起身,躬身背手:“我走喽,对了江入年,你把你上次演的戏剧视频发我一份吧,我想看看,找找人物调性。” “好,我明天发给你。” 刘泠前脚刚走,季知涟已伏在桌上睡着。 江入年将床上的电脑放到一旁,又将凌乱的床榻收拾平整舒适,这才将她抱上床。 他刚关灯躺下,她在睡梦中八爪鱼一样就循着气息贴了上来,找了个最舒服的角度抱住他。 他回以拥抱。 - 长鸢影视和光客影视号称是影视圈的两大巨头。 家喻户晓的徐冷歌后就属于长鸢,她早些年声名鹊起,后来自己也当老板、签艺人。因为受长鸢大老板的赏识,因而也持股长鸢。 刘泠的片子,就是长鸢投的。 徐冷不明白女儿为什么非要走导演这条道路,她明明遗传了一把酷似自己的好嗓子,到乐坛可以大放异彩,但刘泠偏不。 她谈过几次,女儿皆以反叛告终。 徐冷生气之余,又被自己多年的经纪人兼好友陈舒岚安慰:她这样,不是颇有你当年的叛逆风采吗? 索性随刘泠闯荡,反正她多年积累,圈中有不少人脉,给得起,护的住。 而江入年误打误撞被长鸢签约纯属意外。 那天,刘泠正在母亲办公室用电脑看他发来的舞台录制视频,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偷偷溜了进来。 刘泠看的入迷,等意识到旁边多了个精致的像瓷娃娃一样的小家伙,还被她吓了一跳—— 陈舒岚闻声赶来,抱起女儿,轻声细语嗔怪她乱跑,熟料女儿瘪了瘪嘴,乌溜溜的眼珠还在瞅着电脑屏幕,贴着母亲的耳朵不好意思的说了句什么。 陈舒岚诧异:“嗯?真的那么好看?你也见过不少好看哥哥了,你说的那个最漂亮的在哪儿?” 小女孩指一指刘泠—— 刘泠无辜歪头,她顺着小丫头的手指,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向手上的电脑屏幕。 上面,少年的容颜疏离又明媚。 - 江入年签约了长鸢。 并在试戏后,成功拿下了长鸢投资的、由刘泠指导的文艺片《回廊》男主演一角。 长鸢的大经纪人陈舒岚,早年签的艺人,除了歌后徐冷,还有不少现在娱乐圈重量级的一线,甚至角逐金奖的影后。 她眼光刁钻毒辣,签艺人最为苛刻,能和徐冷商量后,共同拍板签下江入年,可见她们心中对市场已有判断。 此事在班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最为不爽的当属武君博,他冒着再次留级的风险,旷了上学期的作业和课业的学分,也要参加选秀的节目,中途因被粉丝投稿爆黑料而惨遭节目组退赛。 一时间,爱豆之路也走不成了,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江入年,竟然同时被陈舒岚和徐冷看好,还签约了长鸢,甚至马上要出演电影男一号。 他还在跟季知涟谈恋爱! 武君博一想到那个疯批似的女人,喉咙里就本能的一阵干呕,两条腿也直打颤。 无人发现的角落,他看向江入年的目光也更加隐秘和怨毒。 - 江入年是靠自己的实力拿下角色,季知涟很为他骄傲。 她又想起那日在废弃高楼上朦朦胧胧的雨夜,她看着他时,那一秒的预感。 ——他一定会红。 她的直觉通常是准的,却又带着隐秘的淡淡失落。 她后来分析了下,这失落是因为什么。 季知涟并不怕少年成长为雄鹰,他飞得高,天空又是他的心之所向,她怎会不为他开心?只是她心里清楚,以后他真正做了艺人,两人能紧密在一起的相处时光,只怕没有那么多了。但没关系,他们都在一个行业,以后还很长。 季知涟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只要自己的精神状态都能维持最近的平稳,她就对未来很有把握。 想到这里,她又暗暗嘲笑自己——她竟然已不自禁地在想以后。 - 这晚,刘泠拿着两人昨天敲定的终版剧本,又来敲她房门,和她商量女主选角。 片子计划在寒假开拍,在最北边一个叫长林的工业县城。 刘泠拎了两瓶徐冷新男友亲手酿造的青梅酒,那酒口感甘洌醇厚。两人聊着聊着,一边敲着正事,一边你一杯我一杯下肚。 这酒后劲大,两人都后知后觉。刘泠把台本一扔,开始犯浑。 她先是指着某新晋小花的微博热搜,冲季知涟大倒苦水,接着抱住她开始说胡话。 理智上,季知涟觉得不该听人隐私,但出于编剧的自我修养,这大好的鲜辣生猛的素材,又是活生生的第一手资料,简直令她无法抗拒! 于是她将刘泠半拖半抱,弄回对面她自己的房间床上,让她躺好,至于胡话,她爱说就可劲儿说。 刘泠头一沾枕头,眼睛都没睁开,手就猛地勾住她的脖子。 季知涟狼狈地倒在她的身上,她要起来,她不让。 拉扯了几个来回,被褥凌乱不堪。 好不容易把她弄好,一回头,看到刘泠房门敞开。 少年已沉默地在门口伫立良久。 季知涟整理好被扯得凌乱的衬衣,向他走去,扬眉:“你怎么来了?” 她抬手想摸他的头,被他别扭躲过了。 - 两人回了她的房间,关好了门。 算起来,这段时间他忙她也忙,忙的也算殊途同归,却整整有十天没见着面。 她先去洗漱,接着是他。 房间里冷气开的足,他一掀被子,她的肌肤上就涌起一阵鸡皮疙瘩,又很快被温热抚慰。 她很想他。 但他看上去有些低落,心事重重,让人心疼。 季知涟停下动作,她撑起手臂,指尖抚摸过他精致眉眼,问出心中埋藏多时的疑问:“你……为什么突然决定签公司,之前不是打算这两年先在学校打好基础吗?” 大一刚入学的照片,让他被多家影视公司早早注意,其中也不乏不错的、条件丰厚的——要是他想签约,那时早就签了。 江入年没说话,他避开她目光,喉头微动。 她抬起他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迟疑道:“你是因为……我吗?” 少年耳朵红了,他不敢与她对视,微微僵硬地偏过头:“不、是。我是为了自己……” “扯淡。”她一语道破他的谎言,埋首在他颈间低低笑了,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喟叹:“你居然想……养我?” 季知涟眸子里有细碎的、可以称之为温柔的光了,她的指尖在他挺拔雪白的鼻梁上划过,又按向那饱满漂亮的红唇—— 江入年捉住她的手,他撑起身,用力吻她。 他又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黑色袋子,不敢看她:“我带了……你喜欢的,你要……试试吗?” 季知涟诧异的看着他。 他极力压制羞涩,那颤动的睫羽和胸口的起伏却出卖了他。 季知涟打开袋子,挑出一条纯白的绸带。 她覆在他眼上,粗暴系好,吻他的时候,却很温柔。 江入年的世界陷入黑暗,其它感官却更加明锐、敏感。 她在上方驰骋,强势又温柔地掌控他,爱抚他,碾碎他。 以戏之名 第38节 感受到少年猛地弓起的脊背,和强烈的战栗,她停下,撑起手臂,低头凝视他,指尖划过他汗湿的鬓发,沙哑道:“年年,你快乐吗?” 缚眼绸带松落。 少年的眼尾泛着昳丽的红,鸦羽般的长睫上挂着细碎的湿,胡乱的点了点头。 江入年有些难以启齿,他的快乐其实来源于——和自己亲密无间的那个人是她、在他身上为所欲为的那个人是她、施予他强烈快感与痛苦的那个人是她。 只要是她就好了。 所以,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他都会很快乐。 第28章 年年 南城,九月份。 日落在晚上七点。 季知涟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晰,是因为太阳一落山,季馨就会准点出门。 母亲出门前,会在木制梳妆台前坐很久,给自己上妆。 墨黑的眉笔握在她水葱般的指间,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盒子被一一打开,馥郁香味彼此杂糅渗透。 白的粉底,红的膏体,她对镜子自照,将长眉画的斜飞入鬓,用刷子将深蓝色的眼影在眼皮上晕开。 季馨上好妆后,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一张脸。那些深夜失眠带来的黑眼圈、被烟酒侵蚀的干涩肌肤,还有那双少女般脆弱、敏感的眼睛,通通都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漠的、大杀四方的俏脸。 只要她想,自然是备受男人追捧和欢迎的。曾经在北城的少女时代是,如今亦如此,那青涩莽撞的美蜕为成熟妖冶的风韵,依旧备受瞩目。 季知涟看着她近乎疯狂的外出约会。 季馨真的快乐吗?她不觉得。 母亲的美是轻盈、引人采撷的,那艳色透过她的骨,从皮里溢出来,却又带着腐败灰暗之色,像是从内部开始烂掉的果实,腥甜又沉醉。 她们一起走在大街上,季馨光鲜亮丽,她则灰头土脸,路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打转,季馨会刻意与女儿拉开距离,最开始,她以为母亲是嫌自己丢人,内心失落。 而很久之后,季知涟才意识到,季馨是在执拗地保存着自我的完整性,她固执的掩耳盗铃,拒绝所有社会身份,只想做她自己。 她隔三差五带着不同的男人回家,已然开始自毁。 季知涟漠然的看着垃圾桶里的橡胶制品,那薄膜里包裹的粘稠白浊,成人间的性事就这样在她面前粗暴摊开,和母亲屋子里的气味一样复杂混沌。 她感到恶心,走去阳台,鸭子死去后,阳台突然变得很大,很空旷。 她打开窗户,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想象着自己的灵魂离开肉体,和风一起去往远方,目之所及的黑色天线分割天空,底下靠着墙壁的栏杆上,石块破损处露出褐红色的钢筋,黑色电线缠绕凌乱,被高高支起。 剪不断,理还乱。 线与线之间,扭曲纠葛在一起,没有出路,没有尽头。 - 季馨在南城的名声越来越差。 直至和学生家长爆发严重冲突,失去工作。 她情事靡丽不假,但再怎么放纵沉溺,也不会跟自己未成年的男学生有什么瓜葛,这件事她纯属冤枉。 但没有人关心她冤不冤枉。 一台好戏,台上开演,台下观众自是全身心投入,津津乐道,看的精彩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季馨来到南城后最狼狈的一天,盘的光溜的发髻被家长扯散,那个愤怒的黑胖母亲,大声嚷嚷着恨不得全天下都听见,说她勾引自己品学兼优的孩子,将内衣送给他让他打飞机。 那内衣是她在换衣间丢失的。 那偷窃的男孩涨红着脸,瑟缩着不敢看她,在母亲的逼迫下,面对校长的询问,唯唯诺诺点着头。 季馨觉得可笑至极,更可笑的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实,却没有人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 她在这家舞蹈机构工作了五年,周围的同事大都是本地人,性子简单好相处,她谈不上和他们多热络,但也礼貌往来,但此刻,她们都吃了哑药一样,带着幸灾乐祸。 小城生活多沉闷呀,季馨是一只从高空坠落的野鸟,她色彩斑斓、不食人间烟火,目空一切又高傲造作。 这样的人本该活在山花烂漫处,被细心保护,却贸然一头闯进尘世泥沼,还不知收敛翅膀、低下头颅。 她干嘛非要惊着她们的眼睛呢? 人们最喜欢看的,是平淡生活不可多得的刺激。华丽布匹在眼前撕碎、高高在上的女人委地求饶。她的哭泣与狼狈都不可多见,并为他们带来隐秘的、置身事外的优越。 只有一个人,拨开人群,一把扯开那骂骂咧咧的黑胖妇女,将被压在地上的瘦弱女人拉了起来。 萧婧是临时接到校长电话,从学校请了假过来的。她穿着白衬衣a字裙,身姿秀丽,面容却沧桑,短短半年,鬓角已夹杂白发。 她任由好友抱着自己大哭,待她稍稍平静后,又麻木的将她送回家里,然后再急匆匆赶回学校。 季馨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她倾吐,萧婧却不得不走了。 她走了,这个家又只剩她一个人。 安静又空旷。 - 季知涟放学回家,看到家里黑漆漆一片。 没人在。 她习以为常,自顾自拉开了灯,抬头一看,被骇的连连后退。 季馨坐在客厅中央的一把凳子上,周围是剪掉的、散落的黑色头发,那些曾经被精心护理、长及臀部的浓密头发,如今像垃圾一样散落一地。 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黑色云团。 季馨给自己剪了个及肩短发,她眼线洇出,眼影斑驳,口红也糊了一嘴,妆容花的触目惊心,小丑一般,却在愣愣微笑:“妈妈好看吗?” 季知涟没有说话,她小心翼翼在找能下脚的地方。 季馨再次重复,机械道:“妈妈好看吗?” 妈妈好看吗? 好看吗? 看吗? 吗? 她一遍遍重复,无所顾忌地向女儿大喇喇袒露她的伤口。 母亲要她的肯定,要她的态度,要她的爱护,要她的关心,要她与她抱头痛哭,要她对她无条件臣服,要她看到她的伤痛并小心翼翼去呵护。 所以季馨在惨白色的白炽灯下,在黑色潮水一样的碎发中。 ……对她微笑。 她在等她的回答。 季知涟呼吸都停顿,她因窒息而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铁门,才如梦初醒。 她的回答是夺门而出。 - “我们逃吧。” 季知涟在单元楼前拦住放学回家的江河,开门见山道。 江河仰脸看着她,她两手空空却一脸严肃,他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好啊。”他点头,“姐姐,我回去拿点东西,你在树下等我。” 江河回到家,父亲昨晚通宵打牌,现在还在睡觉,母亲还没下班回来。 电饭煲里有萧婧早上离家前温着的包子和鸡蛋,江河用塑料袋拿上,又拿了两瓶牛奶,一板钙片。 他回到卧室,将金灿灿的小猪存钱罐在地上用力摔碎,然后蹲在地上,将散落一地的纸币、硬币小心收了起来。 他重新背好书包下楼,跳跃着走向树下的女孩。 两人开始第一次逃亡。 顺着南水公园的河堤,顺着河水奔腾的方位,顺着翠绿杨柳铺就的绿色林带,一直往前,一直往前。 他们经过了一片石榴林,看到了上面最红最饱满的果实被鸟啄食了干净,露出光秃秃的干瘪果皮。 他们经过了一片观景台,夜间锻炼的老太太们手拉手跳着广场舞,于是手拉手、猫着腰从此起彼伏挥舞的红绸中钻出。 他们走到公园的尽头,被一条大坝拦住去路,大坝另一头,霓虹灯火闪烁,似是别有洞天的出路。 但他们翻不过去。 茫然无措间,低头看见岸边被木船和河水冲出的大坑里,有很多小鱼被困在其中,河水在一点点干涸,鱼儿找不到出路。 江河和季知涟一个对视,都不忍心。两人心领神会,一个人找木棍,另一个人则开始弯腰挖土。 很快,他们双手沾泥,满头大汗,挖出了一条水坑通往小河的路。 但那些鱼儿却不领情,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江河和季知涟试着将它们引向正确的路,但每条小鱼都狡黠敏捷,它们有自己的想法,它们不需要他们的好心。 季知涟停下动作,她拉住还在忙活的江河。 他不解看她,她吐出一口气。 拉着他走回了岸上。 “可是,小鱼还没有救回来……”他还在惦记那水里的小生命。 季知涟吐出一口气,目露惘然:“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是你妈妈给我的书里的一句话,刚才,我好像懂了那句话的意思。” 江河静静看她:“是什么?” 季知涟默然良久,低低道:“涸辙之鲋,旦暮成枯。人而无志,与彼何殊……” 她仰脸,眼睛微湿:“除了我们自己,其余的,我们好像改变不了什么……” 她明明语调是平静的,江河却听出悲伤。 以戏之名 第39节 他没听懂,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于是打开书包,掏出冷了的鸡蛋和包子,温和地递给她。 季知涟怔怔接过。 然后看着男孩,继续卖力的跳回岸下,执著的弯腰赶鱼。 “我赶回去一条了!”江河高兴地冲她大喊,挥舞着沾满泥巴的手:“还有这一条!这一条!” “……” - 第一次的逃亡之夜,以失败告终。 两人走的筋疲力竭,都失去了原路折返的勇气。 好在遇到公园里巡逻的观光车,老大爷连声吆喝,勒令他俩上车,载着他们,顺着原路一路回返。 寂静夜色中,繁星点点。 风扬起地上死去的落叶,而那一排繁茂花树的枝头上,却怒放着沉甸甸的粉色花朵,正在生机盎然的随风飞舞,落下一阵飞花雨。 他们坐在车上。 仰头看落英缤纷—— 这一秒,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万物浑然一体,在与他们共同屏息赞叹。 人生为何如此破碎,破碎的令人心惊,却又带来波澜壮阔的美。 两侧景物飞速逝去,很快花树不见。 他们又途径一辆货车,货车玻璃上是一对高高翘起的大胖脚丫,刚巧摆成兔子耳朵的形状。 两人,包括开车的大爷,都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而江河在很多年以后,才后知后觉,那晚的她并没有在笑。 夜色里,风声中。 那是压抑的哀泣。 第29章 知知 十二月二十九日,北城开始下第三场鹅毛大雪。 雪覆盖了红墙绿瓦,撒白了地面,压弯了树枝,放眼望去一片洁白。 这天是江入年二十岁的生日。 他从来不问她要东西,那天却破天荒向她要了个愿望。 ——他要她陪他看一场雪。 季知涟和他坐在小河边的长椅上,看大雪纷飞。 他打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伞的大半倾向她,和她一起注视着雪中的校园。 她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又渐渐融化,化为一滴水渍:“喜欢看雪?” 江入年摇了摇头,他鼻尖泛着红,说话间有低低的鼻音:“去年下雪时,你就是从那条路走了过来,看见了我。” 季知涟也想起来了,思索道:“你那时……是不是在等我?” 江入年握住她冰冷的手,偏头对她笑:“是,我没想到运气那么好,竟真的能等到你回来……感谢戈多。” 他那时捧着一本《等待戈多》。 季知涟没说话,因为记得那天她刚从别人的床上下来,憋了一肚子火,对他恶声恶气。 她的回答更像一声叹息:“你当时怎么想的,问我的扣子是不是系错了?” 江入年眉头轻蹙,脸微微发热:“因为你穿的很少,衣领却开的很大,一热一冷间……会感冒。” 他话说的隐晦,季知涟却听懂了。 她勃然大怒,把他的脸硬掰过来:“你的醋是不是吃的太迟了一点?现在不爽,是不是太晚了?” 江入年眨了眨眼睛,微笑:“我没吃醋,因为我觉得你那天没有做什么,不然不会那么……” 他慧黠的点到即止。 她却听懂了,冷笑睨他,在大衣口袋里掐他的手腕骨:“那什么?你倒是说完啊。” 江入年憋笑,肩膀抖动:“欲求不满……疼……”她掐的好用力! 季知涟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用空出的那只手,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又侧首,温柔的蹭了蹭她。 季知涟郁闷的气就轻飘飘散了,她没说话,但慢慢阖上眼睛,享受这一刻。 江入年握回她的手,紧紧相扣: “——能和你一起看雪,我真的很开心。” 许久,久到他以为她睡着了。 才听见她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 电影《回廊》预计在寒假前正式开机拍摄,在此之前,刘泠和季知涟已和舞美、制片飞了几趟去实地堪景。 女主演在陈辛的建议下,选定了小小年纪但演技斐然的琼一,琼一才十六岁,但已有十年出道经历,她有一张不谙世事的无辜脸庞和刀锋样的锐利凤眼,是真正适合大银幕的故事脸。 在北城时,她和江入年已有过多次对戏和排练,磨合的很好。 1月底,剧组所有人抵达东林县城,这是一座老牌工业城市,钢厂林立,黑色的烟囱是旧时代的标志。 冬日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整座城市的基调灰暗又压抑。 去年一部在此取景的悬疑网剧的爆火,让这座落后小镇的风貌被推至人前,今年更是成为不少文艺片剧组取景的首选。 《回廊》百分之八十的戏份都将在这里拍摄,此后再辗转周边两个城市,共计48天拍摄完成,这是陈辛的计划。 故事开始于高大的围墙和冰冷的铁门。 心理医生治疗有犯罪前科的高智商少女,但因少女的拒不配合而进展缓慢,想要从她的谎言里寻找真相,就像大海捞针一样艰难。 他迫不得已,和警方一起前往东林,调查少女之前犯下的凶杀案,一一验证她口供中的往昔。 于是两条线相互交叉,徐徐展开—— 一个是少女黑暗离奇的过去,一个是心理医生不愿示人的过往。 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而她却另有深意,总在关键处留下线索,引诱着他们前去一个个地点解谜。 医生一步步前去解开少女的过往,终于拼凑出她破碎压抑的童年。 看到她幼年被性侵、被抛弃、被戕害,后来在绝望中爆发,杀掉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同时也杀掉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善良的自己。 年轻医生被她爆发出的黑暗生命力震慑,她如此决绝锋利,宛如一把利刃,劈开他内心硬壳,穿越他苦心维持的正常、文质彬彬的表面,直接抵达他最不愿提及的创伤。 他有过幸福而普通的童年。 平平凡凡的一家三口,母亲在工厂做工,父亲在戏班子做活儿,一切不幸开始于父亲突入其来的顿悟—— 父亲要去寻找自己。 父亲成为了一个异装癖,心甘情愿堕落,去从事特殊工作。在那个落后而封闭的小城,这件事可谓是空前绝后的闹剧、一场茶余饭后的笑话。 人言可畏,人言足以杀人。 他善良脆弱的母亲在邻居指指点点中被嗟磨至死,父亲在母亲病床前绝望的嘶吼在他看来更像是狗拿耗子的假慈悲。 他恨父亲,并在内心发誓要让他下地狱。 于是,少年在他发病时藏起他的药瓶,他冷漠的看着父亲在自己脚边挣扎,哀嚎,最后一点点死去。 少年后来奋发图强,靠着优异的成绩远走高飞,他有了自己一番建树,却始终无法忘记,父亲的尸体在自己脚边慢慢冷却时,眼神是解脱而感激的。 他感激他?他凭什么感激他! 无数个夜里,他浑身发抖从噩梦中惊醒,只觉得寒冷像密密麻麻的虫子,爬上了四肢百骸。 少女杀掉了真实的人,医生却无法让死去的人再死一次。 医生对少女惺惺相惜,他对她产生了不该有的理解与共情。 两个都没有逃离生命绝境的人,在虚无的时空线中短暂地获得交汇。 故事的最后,凶杀案终于在警方不懈努力下,真相大白。而少女先前埋下的所有伏笔,均化为故事的高潮。 而医生也在探索她的故事过程中,完成了一场对自己的告别。 ——对父亲的释怀。 他回到监狱,告诉她,我已经知晓你的故事。 她却已形容枯槁,失去所有求生欲。 故事的结尾,医生费尽波折,终于在临海小城找到了少女的母亲,让少女最后自由地选择一次——人生重来的可能性。 少女终于短暂的与自己和解。 哪怕只有一刻,对他而言已意义非凡。 - 在陈辛看来,这部片子从剧本到男女演员,再到服化道,水平都在线,有望角逐一些电影奖项。 但拍电影就像抓沙子,完成度是最难的,它会在过程不断流失,因此更需要现场严加把控。 谁料开拍时,仅仅只是第一场钢厂的戏份,就与光客出品的《蓝山》剧组起了冲突。 归根究底,是厂区负责人觉得有利可图,在热门的标志性取景地点上,将两个剧组的时间节点安排的很紧密,而《蓝山》还没有拍完,严重超时。 《蓝山》的制片人姓姚,年纪轻轻,但有些背景,她态度强硬不予退让。 那是一部双男主的悬疑电影,投资将近她们的十倍,相传光客的高层非常看好新锐导演杨溯,对这部片子寄予了厚望。 以戏之名 第40节 陈辛谈到杨溯时,梁峻熙瞬间警铃大作,他是徐冷工作室的艺人,录完专辑后就马不停蹄进组,饰演有不少戏份的警察一角,本来挺累的,一听这名字都被刺激得清醒了。 他急急寻找季知涟的影子,问刘泠:“她去哪儿了?” 刘泠嘴上起了燎泡,抓了抓潦草的卷发:“好像去看场地了,咦,你去哪儿?” 又看向琼一,茫然:“江入年呢?” 剧组正在修整,琼一戏份重,还在看台词,她指指门口,江入年和梁峻熙都只剩背影。 - 钢厂结构复杂,脚下不是铁轨就是碎石子路。 两人行色匆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江入年和他戴好口罩,低头穿过外面空气中的漫天钢屑。 梁峻熙的声音从口罩里闷闷传来:“你和她谈恋爱,你竟然不知道?” “她没有具体讲过。”江入年声音很低。 梁峻熙没有说话。 他和季知涟的友谊起源于大一的学生作业,后来延续至今。她出事的那个假期,他正好在上海拍广告。于是她联系了他。 他的声音很冷:“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那时候她大一,刚放暑假,我赶到医院时,她全身都是血,大腿骨裂,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脖子最严重。医生说她被推下来时楼梯应该很陡,才会内出血这么严重。” “——警察都来了,当时闹得挺大的。” 江入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捏紧,眼神徒然凌厉。 “她还是不接电话!”梁峻熙放下手机,神色烦躁:“这四面都是一千多度的铁水炉,我真怕她一个没忍住,把杨溯给摔进去!” - 季知涟从滚滚白烟中走来。 黑褐色高空铁架分割天空,地上是黄色沙堆,远处白烟若隐若现建筑物。 陈旧斑驳的窄桥上,挂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白底红字图片: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她穿过推土车,在几个散落在地上的苹果箱前停下,小路上,几个货车停在边上,工人正在卸货。 然后她猝不及防看到了杨溯。 还有他身边的姚菱。 杨溯身高有193,整个人剑似的张狂锋利,浓密眉毛下压着,满脸不耐,带着恃才傲物之人特有的阴郁厌世。 他双手插兜,脊背微躬,目光沉沉向她走来,步履间,左腿有些微微不便。 季知涟大脑“轰”的一声炸了。 这一刻,所有表面的平静、释怀通通消失不见。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发抖。 第30章 知知 因为杨溯,季知涟很长一段时间将npd人格、回避型焦虑性依恋、甚至是pua,都研究了个底朝天。 尽管,她并不像会被pua的人。 季知涟对人难以信任,自带旁若无人的厚重屏障,别说pua,哪怕是伤害,都会被她强大的心理防线隔绝掉。 就像打壁球,你无法伤害墙,若弄巧成拙,还有可能弹回到自己脑袋上。 但杨溯却做到了,这点上相当牛逼,其难度之高不亚于让一条鱼溺水。 杨溯生长于高知家庭,他的父亲官运亨通,人前人后两套做派,私生儿女不断。 母亲在小三猖獗到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挑衅后,终于忍无可忍提出离婚,此后全部精力放在儿子身上,力求以儿子的优异来向丈夫证明什么。她对他的关注度到了难以忍受的紧密程度。 而在他顺利考上名校,却偷偷将工商专业转为哲学后,他的母亲大闹一场,并在神思恍惚下,在雨中掉落井盖中,自此身亡。 母亲死后,杨溯拒绝了父亲为自己安排的道路,同时拒绝的还有经济援助。他性情大变,毅然退学,开始孤注一掷的创作之路。 这样英俊苍白、又经历坎坷的男人,自然会引起有拯救欲的女孩们的怜惜,他也确实有过非常堕落、放浪形骸的生活。 ——直到与季知涟重逢。 17岁的杨溯是大她三个年级的学长,她因为姚菱认识他。 21岁的杨溯则是她素未谋面的笔友,她因为才华了解他。 两个同样聪明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几乎是一瞬间就辨认出对方灵魂深处的孤独,他们坠入爱情长河理所当然。 他们也确实爱的轰轰烈烈, 大一时,季知涟每周要往返上海两趟。 为了省钱,她坐早班机,因为担心凌晨听不见闹钟声会错过航班,宁可早早到达机场,在机场候机厅上硬抗一夜,等到早上。 她想把钱留给他用。 杨溯自小生活富足,花钱没有概念,与父亲断绝关系后,卖掉母亲的房子大胆投资,却血本无归。此后生活潦倒,他住在上海城中村最便宜的危楼里,依然花销无度。 可是他说爱她。 他对她的爱体现在极度的占有欲、精神上的每一次共鸣、交谈时的言之有物上。他表现出远比她成熟的优异品质,同时也比她更犀利更强悍。 19岁的她初尝爱情滋味,宁可在爱情中当个眼盲心瞎的人,不愿事事看的太清,只盼望这爱久一点,她的孤独就能远一点。 那是她第一次爱人,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爱,她当然珍惜。 因此,她接受他极度自恋、极度自负、极度缺乏同理心、极度充满控制欲。 同时,她欣赏他极度热烈、极度聪明、极度脆弱、极度自我。 爱一个人,难道不是爱他的全部吗? 相处渐久,她的才华越来越被更多人知晓肯定,杨溯却始终不温不火。 这只是导火索。 而男女关系里,本质上是一种权力的博弈关系。 东亚浩浩荡荡的文化长河里,大多是对女性的规训与要求:要她温柔、要她顺从、要她牺牲、要她包容。 无论你是多有才华的女性,男人睡了你,就会理所当然视自己为主体,带着要求打量你,带着审视苛刻你,带着理想塑造你。 杨溯再怎么标榜尊重女性,本质上并没有脱离这种局限性。 而季知涟拥有强盛的自我意识,和骨子里的桀骜不驯。 她难以被驯化,难以满足男性强烈的自尊心和面子工程,难以对他提出的要求理所当然接受——哪怕她如此爱他。 杨溯没有安全感,他已为了她和之前所有爱慕他的女性断掉联系,他又是如此脆弱,需要大量的肯定和爱意。于是他开始打压她。 先是否定她的美,否定她的女性身份,再接着否定她的才华,否定她的审美,他从容冷静地怀疑她和她所有男性朋友不轨,并娓娓道来。 看她惊惶,看她无措,看她不安,看她努力辩解,看她竭力证明。 可那依然不够。 她为什么那样敏锐固执?那样难以控制? 她为什么就是不能对他臣服?! 两人拉扯时间旷日持久,彼此都深受折磨,却又深爱彼此,关系畸形又扭曲。 于是,杨溯在自暴自弃中,做出了决定。 季知涟记得那一天。 她一落地,就拿着行李直奔他家。 然后隔着一墙之门,她听到了卧室里女人的呻吟。 所有的血涌上了头顶,季知涟砸开门,然后看到姚菱的素颜,她的眼中尽是胜利之色。 不愧是杨溯,不愧是最了解她的男人。 他真的知道怎样能完全地、彻底地摧毁她。 泼天的狗血。 ——他出轨了她最厌恶的女人。 他明知道姚菱和她的父亲对她做过什么,却还是这么做了。 一场闹剧拉开序幕。 不幸的是,这并不是一场排练。 三个人,性格都强势好斗,彼此关系又错综复杂。 激烈的肢体推搡间,季知涟被推下长而陡峭的楼梯,身体滚落将拐角处堆砌整齐的煤气罐撞塌。 那些罐子一一砸落在她身上,她却没有痛觉般毫无反应。 只有眼睛睁的很大,很空洞。 视线所及的狭窄天空里,被一条粗糙的塑料晾衣绳劈为两半,上面挂着一条红色的裤衩,也许是哪个老头的,正在滴滴答答淌水。 潮湿的、晦涩的、不洁的。 她喉咙腥甜,觉得恶心,张口就吐出红色的血。 邻居吓得叫了报了警,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口杂,吵吵嚷嚷间,又有人叫了救护车。 杨溯也吓到了,他双腿僵硬的慢慢顺着楼梯走下来。 然后看到她,握着一把铁铲,正在一点点吃力的撑着自己的腿,勉强站了起来。 那么倔强,那么桀骜,那么不屈服。 季知涟居然在笑。 她疼的面色煞白,却对他微笑,声音细弱游丝,但字字清晰:“杨溯,你想坐牢吗?” 杨溯皱眉。 以戏之名 第41节 季知涟的语气无波无澜:“毕竟相爱过一场,我也不希望别人说我有个坐牢的前任,所以我就再帮你一次吧。” 杨溯心中警铃大作,后退一步,拖鞋磕上台阶。 而姚菱在他身后已发出惊叫—— 季知涟用最后的力气,将那把铁铲高高举起,重重击落在他左腿腿骨最薄弱处,一下又一下。 直到他痛呼倒地,直到他的腿骨完全断裂。 她以此为这段长达九个月的爱情划下句点。 季知涟扔掉铲子,毫不在意擦了擦嘴角不断渗出的血,浑身都在冒虚汗,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不咸不淡吐出一口血沫,那双窈长的眸子亮如妖鬼: “如此,我们也算互殴了吧?” 话音刚落,她再无力支撑,委顿于地。 - 季知涟看着他们一起向她走来。 伴随黑暗往昔,潮水般向她涌来。 她下意识挺直肩背,平复自己因厌恶而发颤的指尖。 姚菱留着俏丽的短发,一身整洁昂贵的职业装,她长得很女人,行为举止却很男性化,这种男性化不是酷,而是她真心希望自己是男人中的一员,和他们拥有同样的话语权。 她的手搭在杨溯肩上,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姚菱又苛刻的上下打量她:“我忘了,你早被陈叔叔赶出门了,你要赚钱求生存的。” 她不提陈启正还好,提了,刚打算走的季知涟就改了主意。 季知涟嗤笑:“姚菱,不对,应该叫你父亲宝女,几年没见,你越来越像男人了,但男性群体真的有把你当成同类一样尊重吗?” 姚菱意有所指:“——至少我不会输。你的父亲,我的父亲,还有他,”她对杨溯飒爽一笑:“不是都最后选择了我吗?” 季知涟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笑的捂住肚子弯下了腰。 她笑的肆无忌惮,笑到他们脸色泛青,笑着擦去眼泪,认真道:“所以,我怎么知道狗为什么非要吃屎呢?” 姚菱气的发抖,杨溯不动声色按住她的肩膀。 江入年和梁峻熙终于赶到,他们听到了她最后那句话,她还能讽刺人,梁峻熙高高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江入年站到她身侧,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冰。 所以他看向他们的眼神很冷。 姚菱用一种看物品的眼神打量江入年:“新欢?看着比周淙也带劲儿。你还不知道吧,他现在是我们的男二号。看来你和杨溯分手后,找的男人都是一路货色,一茬不如一茬。” 没有人搭话。 她有点尴尬。 梁峻熙声音悦耳:“知道为什么她不回答你吗?” 江入年理了理她的安全帽,他们自始至终没有看姚菱一眼:“因为她不和其它物种交流。” 季知涟哑然失笑,这绝对是她听过江入年说过最刻薄的话了。 他帮她暖着手,温声道:“我们回去。” 杨溯却拦住他们,他看着季知涟,神色晦涩:“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他漠然的指指自己的腿:“我的腿,现在还是这样,我们也算是两不相欠。” 季知涟再次笑出了声,她用一种看珍稀动物的目光怜爱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给自己心理安慰?杨溯,你心里清楚——” 她坦坦荡荡,两手一摊,陈述事实: “你欠我的,根本还不清。是我大度,不和你计较,但不意味着我会原谅你,所以你也别在我面前扯淡了行吗?” 季知涟就是这样,别人对她一分好,她会还三分情。但别人伤害过她,她也记得清清楚楚,绝不姑息原谅。 杨溯被她的不屑激起暴烈脾气。 他目色更阴郁,转头对江入年道:“你以为她很无辜?如果我是恶人,那她就是魔鬼,她的经历比我还要他妈的不正常!” “这样的疯子,你指望她会好好爱你!她只会爱自己!” “我的结局是断了一条腿,我倒要看看,你失去的会是什么!” 杨溯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 同一个故事,在农夫和蛇心中也是截然不同的版本。 季知涟的脸色渐渐苍白。 江入年内心猛然被刺痛,他握紧她试图挣脱的手。 他目光锐利,挺身而出,冷冷地直视杨溯:“和她在一起后,我没羡慕过任何人。” 季知涟猛然看向他。 江入年声音带着冷寒: “你的腿断了,是因为你做了伤害她的事,是你活该。而她做任何事,都一定有她的理由,我认识的她,温柔又强大,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而你,一个不分场合就肆意诋毁前任的人,才真正是污名化女性的疯子!” 季知涟没有说话,大脑一时当机,一颗心却在腔子里亢奋的跳动。 杨溯善于诡辩,但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那少年不光有一副好皮囊,还有条理清晰的脑子,他铁了心维护她,他还能说什么? 杨溯与姚菱拂袖离去。 - 三人走了一段路,回到自己剧组的大本营。 梁峻熙很识趣,他先进去了。 江入年在墙角处将她转过来。 她锐利的眸色微微黯淡,薄削立体的五官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片空茫。 江入年知道她心里坚硬的盔甲在今天猝不及防被扯开了道口子,此时正不好受。 他伸出手,轻轻碰上她微僵的面颊,用拇指温柔的擦拭她的眼角。 季知涟别过头,冷冷道:“我没哭。” 她侧颜凌厉又漂亮,鼻尖却微微泛红。 “我知道。”江入年叹了口气,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我只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让你哭。” 季知涟此时就是个炸药桶,谁靠近就炸谁,她恶劣地敲了下他漂亮的高挺鼻尖: “你做梦!你只会被我伤害,被我抛弃,被我欺负!你没听到他的话吗?我就是这么糟糕透顶的一个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伤心吗?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没错——他也认真爱过我的,可结果呢?不还是一样吗?我知道你和我相处,其实也很累,要不我们……” 江入年按住她的肩膀,温柔地打断她:“我从没有这么觉得。” 他微微俯身,凝视她的眼睛: “相反,能和你在一起,对我而言像梦一样。我经常……会在夜里惊醒,然后反复看自己有没有穿越回过去,过去很大段的时间里……并没有你。” 他的声音略微哽咽,深邃清澈的眸子里,是沉甸甸的感情。 “我经常一遍遍看我们的聊天记录,如果有一天醒来,你不要我了,至少我还能保留着我们之间存在过的所有证明,然后……继续等你。” 他埋头在她肩上,鼻音微重,哑着嗓子道: “和你在一起后,我没羡慕过任何人。因为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幸福了,我怎么还会妄想其它的?” 季知涟许久都没说话。 她感受到有滚烫的湿意流淌进她的脖子,也热进了她的心里。 她终于慢慢地、回抱住他的头,低声喃喃:“你……是我的镇定剂吗?” 他在她肩上闷闷回答: “——是,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在。” 第31章 知知 季知涟和梁峻熙在远处看着他和琼一对戏。 江入年一入戏,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 躯体还是那个躯体,灵魂却已迥异。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和反应,甚至衣衫上的褶皱,他都严格把控,力求符合人物性格,而他对表演的理解,也十分深刻。 他是在调动身体的真实反应去表演。 举一个例子,普通演员要求表演被狠狠打了一拳,可能会将大部分力气都使在镜头会捕捉到的脸部上,眼睛睁大是诧异,嘴唇哆嗦是疼痛,眉头微蹙在隐忍,再补几个手部痉挛的特写,这场戏就表演完了。 但江入年却是从身体接受到“被打”这个信号开始,已调动起全身每一块肌肉去表演,额头青筋暴起,浓密发间沁出虚汗,鼻息变重,眼眶发红,喉间压抑喘息,这时候,面部表情会有变化,但幅度很小。 打的是哪里?是头还是肚子?这两个地方传导出的痛感是不一样的,反应自然也不一样。如果打的是脸,那有没有打到牙齿?如果有,反应还会有细微区别。 他处理身体真实反应的表演,都先于处理面部动作。 或者说,他所有的表演,都基于身体被调动起的真实反应。 一场戏,对手八百个心眼,两人间暗潮涌动,他平静地见招拆招,将内心起伏演出丰富的层次,他是带着脑子去进入角色,做出的行动大都基于信念感——入戏后下意识的临场反应。 好的表演,除了演员本身的天赋之外,一定来源于悟性——那是对生活和人性深刻的观察和理解。而戏骨之所以能区别于流量,则在于他们对表演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准确度上的把握。 江入年还很年轻,很青涩,却已在追求后者的道路上。 非常难得。 梁峻熙看了一会儿,摸着下巴转头对她道:“他其实蛮有个性的,而且很刚强。我说的不止是性格,还有一种骨子里的劲儿。哎,书读的少了,我形容不上来。” 江入年刚强吗?季知涟不知道。 因为在她身边,他永远是温柔不设防的,甚至带着令人欲罢不能的脆弱感。 他的欲也是清冷动人的。 以戏之名 第42节 梁峻熙叹了口气,扬起性感脖颈,面露忧伤:“有时候天赋这种东西,真他妈是不公平。为什么都是同一个老师教的,我却只得了脸和美妙歌喉呢?” 季知涟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她幽幽道:“你还要不要脸?” “脸自然是要的。”梁峻熙摸摸下巴,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对自己的脸十分满意:“但是当歌手也好累,要不我还是傍个富婆吃软饭吧……” “……” “那天我看到一张图片,我还特地存了,就是去海边搞点薯条的海鸥升级版:我们要飞往何方!我得找个富婆吃软饭!不伙计,我说的是我们这一辈子的终极目标……淦他妈的我要吃软饭!咳咳,我发你当素材,等着啊……好了发了。” 季知涟没收到,她手机欠费停机了,这里也没wifi。 她摸了摸,从抱着的羽绒服里掏出江入年的手机,输入指纹,他的屏保是她,每次看到会有点不好意思,她用他的手机给自己充好了话费。 一回头,看到梁峻熙表情诡异的盯着她,下意识摸摸脸:“干什么?” “你们已经关系好到,可以共享手机密码的地步了吗???” “他自己有一天按着我的手让我录的。”季知涟轻咳一声,耸耸肩。 梁峻熙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算渣男,但凭借优越的外形条件,大学期间情感关系也是精彩纷呈,光微信就有两个,一直到签约公司后,才收敛了不少,表演系的男性大多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疑惑地自言自语:“这世上真的有纯爱战士吗?” 话音刚落,里屋的刘泠已对着对讲机说了声“过”,摘掉耳机,对着琼一和江入年比了个准备下一场的手势,他们应声走出屋子。 江入年一出来,就把她抱着的羽绒服抖擞开,不由分说给她穿上。 季知涟从帽子里拨出头发:“刚才,我用你手机给我号码充话费了。” 他抬脚进屋,闻言回头,温和一笑:“多充点。” 他是真的坦坦荡荡,一丝保留也无。梁峻熙惊诧,两根手指转着太阳穴,连连摇头表示难以理解。 季知涟冲他挑衅一笑。 他单身不嫌事大,用手肘捅了捅她:“真陷进去了?” 季知涟没吭声,闷头给自己点了支烟,过了会儿,反问道:“你觉得,他会伤害我?” 梁峻熙想了想,认真道:“我这人其实挺狭隘的,可能我自己在这个圈子里,所以我看谁都不干净。但他这样的人……我还真没见过,我描述不上来。但我有一种直觉,如果你俩有一天起了冲突,我觉得他就算被你打死,也不会还一下手,可能还会问你手痛不痛。他对你,就给我这种感觉。” 季知涟无语凝噎。 梁峻熙光想象那个场景,都忍不住替江入年捏一把汗:“这么说,我白担心了。我不用担心你,或许更应该担心他。” 她冷哼一声。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会怎么做? 季知涟也禁不住好奇起来,他说过不会伤害她,但感受一个人是否言行一致,从来不靠言语,而是看他的行动。 她敏感又多疑,与他相处至今,依然感受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下意识想逃离,随时都在做着关闭心扉的准备,但江入年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她。 他一次次握住她想逃离的手。 他就像她肚里的蛔虫,总能弄懂她那些复杂晦涩的心思——他顾念她的每一个感受,尊重她的每一个想法,做的远比他说的更多、更细密。 所以他获得了她的信任,也融进了她的生活。 那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到时再说。 - 是夜。 姚菱穿过酒店长长的通道,走到杨溯房间门口,还未扣门,门已应声而开。 女孩一脸娇怯地与她对视,姚菱认出这是组里的女n号……太多了,她记不得虾兵蟹将的名字。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模样娇美水灵,慌慌张张地叫了她声姚老师,便裹紧外套飞快地走了。 左右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已。 姚菱看着她慌不择路的背影,一秒,两秒,她利索地推门进屋:“杨溯,你明天的戏改好了吗?” 杨溯躺在沙发上,浴袍敞开露出坚实胸膛,桌上是一盒雪茄,他正用雪茄剪切出规整小口,闻言头也不抬:“没有。” 姚菱把戏本一摔,在他对面坐下,见他还在捣鼓拿东西,直接脸一沉,将那盒高希霸扫落在地。 昂贵雪茄滚落在地摊上,粘上尘埃。 他终于看她,一张阴郁俊美的脸,目光却死气沉沉:“你干什么。” “杨溯。”姚菱心平气和,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个干净,重新煮水:“这部片子是我爸的上云文化和光客影视一起投资的,我爸出了一半钱,也是他的公司进军电影的第一部 作品,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你以为光客的高层是认可你的才华吗?不,那是因为我认可你,以及,你有个好爹。” “所以不要任性,你是有才华的,那就要发挥到实处,好吗?” 杨溯点燃雪茄,他没过肺,只是感受那咖啡、坚果混合着牛奶的绵密香醇在口腔中炸开,语气不急不慢:“你慌什么?我什么时候在片场掉过链子?” 他是很有腔调的、有点野的男人长相,抓了抓硬而蜷曲的黑色鬈发,冷不丁道:“还是说,你看到隔壁在拍《回廊》,又有她参与,你慌了?” 姚菱倒水的手一颤,很快稳住:“我慌什么?她不过是个软弱的女人,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杨溯:“可你也是女人。” 姚菱冷笑:“我怎么会和她一样?我的父亲那么优秀,当年若不是我父亲,陈启正的正恒公司能做到如今这么大?我是我父亲唯一的女儿,她凭什么跟我比。” 烟不知怎地灭了,杨溯用一个金色暗纹的打火机重新炙烤,这dupont打火机还是季知涟送给他的:“你好像非常讨厌她?” “不。”姚菱冷静道,“是看不起她。” 杨溯:“为什么?” 姚菱:“不为什么。” 她给自己斟茶,杨溯一把将她拉过来,点点她裹得严实的经典套装:“你的肩膀很漂亮,为什么从不露出来?” “因为没有必要。”姚菱回答:“我不靠这个,你知道的。” 她这点倒是和季知涟很像。 杨溯拿过桌上的台本,随意地翻了翻,拿笔划下几处,苛刻道:“周淙也演技中规中矩,除了脸和舞蹈特长,别无可取,为什么光客的高层一定要塞他当男二?” 姚菱看着他改戏,只是几下变动,已经解决问题,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就和我刚刚进来时看到的原因一样,只是付出多少罢了。” 杨溯更是不屑:“她玩男人,玩得也是这样的货色。” 姚菱嗯哼一声。 杨溯把笔一摔,将她拉了过来:“那你呢?” 他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姚菱不甘示弱:“我和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姚菱伸指挡住他的唇:“季知涟不正常又缺爱,所以她才会轻而易举给出自己所有,而我是个正常人,我有很正常的生长环境和很好的家庭,我从小受尽宠爱。所以我绝不可能像她那样畸形的去爱你。” 她起身拢好衣服,与他拉开一点距离,自信一笑:“我的爱是有条件的,杨溯。” - 《回廊》今日的拍摄在暴风雪降临前堪堪完成,全组能准时收工,都忍不住赞叹幸运。 窗外风雪中夹杂着冰雹,冷的让人胆颤,屋内却很温暖。临窗有一张窄窄的榻榻米,刘泠和季知涟坐在塌上,面前是电脑,茶杯里是汤。 没错,是汤。 江入年早上出门前在养生壶里煮的汤,冰糖雪梨银耳汤。 刘泠摩挲着茶杯,舒服的一小口一小口呷着:“我怎么感觉自己是来蹭汤的……这多不好意思。” 季知涟粉碎她的假客气:“那你别喝呀。” 刘泠“啧”了一声,“那可不行,我又不像你,晚上有人暖被子,我可是凄凄惨惨一人独眠呢,还不得多喝点暖暖。” 江入年搬了个凳子坐在季知涟身边,和她们一起看,顺手将桌上空了的茶杯满上。 刘泠满意点头:“懂事哈。” 季知涟用鼠标翻着今天的素材:“你为什么非要我在现场?我又不是导演。” 刘泠冲她亮了个弹舌,无赖:“这是你的剧本,你最了解每场戏,你在现场看着,我这颗心才能放到肚子里。” 季知涟勾起唇角:“你这种自信的人,还会怕自己控不了场?” 刘泠毫不在意:“我当然怕。除去学生作业,这是我第一次拍完整的电影,就算有前辈指导,压力不还在我肩上?” 她一向慵懒又气定神闲,平日里也没什么高人一等的架子,做事慢腾腾的,这才几天不到,脸上已经起了几个上火的大包。 季知涟看着她,闲聊:“你为什么会想当导演,而不是歌手?你的声音条件非常好。” 刘泠把电脑合上,揉了揉眼睛,吐出口气。 她叼起脖子上的电子烟: “我高中就去了国外,大学也是在国外读的,年轻人么,又有点钱,自然是该玩的、好玩的,通通玩了个遍。仗着年轻,派对上交了一堆各个国家的朋友,生活也是怎么恣意怎么来,今天还在伦敦喂鸽子,明天就去瑞士滑雪……我想要的都有,可生活还是没什么意思。回了国,就是我妈安排好的道路,我知道自己唱歌上有点天分,可你要说热爱吗,也就那么回事。” “我就这么百无聊赖的混着日子,结果在毕业那年,遇见了一个人。”她酒一样甘醇磁性的音色变得更低,带着回忆的几分恍惚。 “她和我截然不同,过着拮据到难以想象的日子,读书外的所有时间都被打工排满,过的很辛苦。与她交谈中我发现,这样一个我看来惨到家的女孩子,她居然远比我幸福!” 季知涟和江入年对视一眼,都没有插话,选择安静地聆听。 刘泠继续道:“她是那种享受当下的每一刻的人,性格无拘无束,真实又好玩,精神世界特别丰富。我一直以为我是自由的,因为金钱为我带来了见多识广,胡作非为的底气,但和她一交谈,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自由,甚至精神上的超越性,也没有。” “我只是个自以为是、自命不凡的俗人罢了,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快乐,一直在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 “我开始与她一起,就像紧紧抓住生命中一个不可多得的契机,抓住一扇通往真实世界的窗户,但是很离谱,她去第三世界做义工,感染上当地的疾病死了,她将身上唯一值钱的相机留给了我。” 窗外冰雹噼里啪啦作响。 刘泠缓缓看向季知涟,她和她死去的爱人长得并不像,性格也南辕北辙,但给她的感觉却莫名相似。 “她是学电影的,死之前的最后一刻,还在拍摄记录。” “——于是我接过了她的相机,回国,来你们学校读研。” 刘泠讲完了,身体有些发冷,看他们二人都面色凝重盯着自己,忍不住一拍桌子:“不许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没有,只是很惊讶。”江入年将空调调高了几度,又给刘泠的茶杯斟满。 季知涟还沉浸在她的讲述里,闻言抬头,对她竖起大拇指。 刘泠很受用,重新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少年的特写:“江入年,你很会演戏,但如果我没记错,你才进学校学了不到一年半吧?” “讲出你的故事?” 此话一出,季知涟也有些好奇,两个女人齐刷刷看向他。 以戏之名 第43节 江入年头皮登时麻了几分,低头抿了口茶,“我在高中的时候,曾跟着一位老师学习过一段时间。” “哦,是谁?”刘泠好奇道。 江入年说了个名字。 刘泠愣了愣,显然听说过那位话剧界名声斐然的老戏骨前辈:“是那位爷爷啊,他不是前年刚去世吗……但在世的最后几年,好像也已经谢绝登门拜访了吧?” 江入年温和道:“我也很意外。我的外公年轻时与他认识,所以我才有了见他一面的机会,本来我们都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竟会收下我。” 季知涟看他神情低落,知道他内心重情义,哪怕是回忆,心里也难受,刚想换个话题,就见刘泠探身道:“那你外公很支持你呢,你和他,感情一定很好吧?” 江入年的手一颤,将杯子搁在桌上:“他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前夜,病重不治,走了。” 江入年记得他的外公,那是他在父母去世后唯一给予了他爱的人。 他的母亲,教会了他做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的刻骨习惯。 而他的外公,则教会他一项更重要的能力,高度的自洽和正向思考力。 江入年久久没说话。 直到季知涟握紧了他的手,他才回过神,对她一笑:“我没事。” “抱歉啊。”刘泠敲敲自己的额头,干脆利落合上电脑,又看向季知涟:“既然我们都掏心掏肺讲了点东西,那也不能放过你。你也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选择写作而不是当演员?你的脸也很上镜。写作是你的爱好?还是天赋?” 季知涟沉思了一瞬:“我不知道。最开始,是因为小时候,一位女性引领了我。再后来,是因为别的我都不会,而我高中时吃不起饭,要赚钱生存,误打误撞投了几篇稿子,竟然有钱拿。” “于是就这么坚持了下来,运气好出了第一本书,又因为会写考上大学……也谈不上多喜欢,但写作可以独立完成,又不用跟人有太多牵扯,还能赚钱,挺好。” 江入年看着她,目中划过一缕沉思。 刘泠清冷的音色带着不爽,一拍桌:“我不是人吗?江入年不是人吗?看你说的,你不会有一天看我们都嫌烦、连我们都不想有牵扯了吧!” 季知涟撇她一眼:“他是不烦人的人,你虽然烦人但还能勉强忍受……别人,就算了吧。要我说,我真的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多个人,多层关系,多个麻烦。” 刘泠慢条斯理道:“我一直以为你比我强,但我比你丧,想不到反过来了,我至少还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怎么能让自己轻松快乐。” 季知涟闭眼:“有时,我也会想我这一生的意义是什么,它可以荒芜,可以废止,但不能停滞。”她睁开眼睛,目色中透过一缕挣扎:“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向前,出书,写剧本,赚钱,做我能做的所有事情。可如果你真的问我怎么最轻松,我觉得,我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就静静浪费着生命的时候,最轻松。” 刘泠看着她微微疲倦的侧颜,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窗外风雪萧索,三人静静听着,都各怀心事。 江入年握住季知涟的手,将暖意传给她,安慰:“人的一生,终究是要被浪费掉的。如果可以,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浪费掉,也是很好很好的。” 季知涟微不可闻松了口气,回握他:“年年,有时候我会有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早就认识你……” 她随意道:“而且认识了很久很久。” 刘泠面无表情打了个激灵,忍无可忍起身:“我回屋继续看素材去了,你们这对soul mate继续腻歪,明早别起晚了。” 那句话季知涟不过是随口一说,江入年却久久没有回答。 他看着窗外粗大树冠上的枯枝,那枝头因无法承载雨雪而断裂。 在夜色里发出清脆焦灼的脆响。 第32章 年年 外婆的去世早有预兆,这些年江河逢年过节就会和父亲去疗养院看她,反倒是萧婧,去的很少。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老年痴呆严重,江河已有心理准备,但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成了一抔灰,成了墓碑上黑白两色的薄薄照片时,他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对外婆是有感情的,五岁之前是外婆把他一手带大。他记得她左手臂内侧上有一朵淡蓝色的小花,其实就是七个圆点。问她由来,她半夜在被窝里搂着他神神秘秘地说,用两条手绢,绑在手臂两头,再用钢笔尖去扎—— 就成了一朵蓝色小花。她们那个年代的女孩都这么干。 江河打小起,就知道母亲和外婆不对付,她们争吵的内容丰富琐碎,其实大部分是外婆急的跳脚,掐着喉咙单方面输出,而萧婧一脸漠然,仿佛她是透明的墙壁。 外婆是南城人,早早去了北城打工。她个子不高,也不聪明,但有种勃勃的生命力,烹煮打扫,洗衣带娃,无不勤快。她曾是江河外公家的保姆,在外公第一任妻子癌症去世后,他不顾儿子竭力反对,哪怕断绝关系,也要娶她。 外公是北城的大学教授,一派学者气息,而外婆只堪堪念完小学,大字不识一个。夫妻间没什么精神交流,但胜在外婆年轻爽利又讨喜,把他照顾的利利索索,两人感情也还不错,婚后一年便就有了萧婧。 萧婧也很争气,她遗传了父亲的优秀脑子,一路在知识的海洋中扶摇直上,考上师范大学。 再后来。她们为什么会选择回到南城,萧婧为什么不再跟父亲联络,又是怎么急匆匆嫁给了江海…… 这些,江河就不知道了。 因为她们会关起门去吵,那些字他单听好像都知道,但拼在一起却听不懂,隔着门,母亲会发出压抑的咆哮,像被逼至绝境的野兽,而外婆更激烈,她会给女儿磕头,甚至会拿着剪刀在胸口威胁、比划。 最后的最后,往往败下阵、妥协的是萧婧。 江河在外婆的墓碑前,抽噎着放下一束花,这是他细心摘来的三角梅,红艳艳的俗气颜色,他记得外婆喜欢。 那天,江海在出门前剃胡理发,一改往日颓唐。 因为这大半年来不加节制的生活,他英俊立体的面庞已经有坍塌衰败之色,利落的下颌也松了不少。 “妈,你放心。”江海将酒浇在地上,来自草原的血统让他有很好的酒量,却也耐不住整日泡在酒里,他打了个酒嗝:“我,嗝,我会照顾好小萧和孩子的,我们一家三口,永远都会在一起。” 他说“永远在一起”的时候,鹰眸里仿佛燃烧着两团执拗的火焰。 然后他不顾萧婧挣扎,重重地、不由分说地牵住她的手,又拍了拍江河的肩膀,示意他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 小小的江河,泪眼婆娑的抬眼看了一眼郑重的父亲,和垂着头,不寒而栗的母亲。 - 圣诞节那天,班上抽奖,所有人轮流走上讲台,从纸箱里拿出纸条。 季知涟抽到了三等奖——一条红色的围巾。 她很开心,这是她第一次摸到了运气的边儿,表面不露声色,心底已经雀跃的乐开了花,她几乎是一蹦一跳回的家。 掏出脖子上的钥匙开门,门还没打开,已经兴奋地先嚷起来了:“妈!我抽到了一条围巾,给你戴——” 门打开,她蓦地闭嘴。 沙发上,一个男人正急匆匆从女人身上出来,他长得斯文,此刻却骂骂咧咧,边回头,边狼狈地穿上裤子。 季馨浑身未着寸缕,雪白玲珑的身体陈横,她双颊酡红,一身酒气,还在说着胡话。 那男人已经穿戴好,越过季知涟,匆匆忙忙往门口走,又突然折返,轻蔑的从棉衣里掏出钱夹,扔了一沓粉色钞票在桌上。 全身的血冲上她的头顶。 她已经十三岁了,强烈的廉耻、愤怒、屈辱一齐袭上心头,她猛地抓起那些钱,劈头盖脸往那男人面前砸,腮帮子咬的死紧,恨不得将他扑杀咬碎:“滚!你他妈滚!” 女孩很瘦,全身都是骨头,但她的眼睛是野的、是疯的,是敢拿起刀去跟一个成年男人不管不顾拼命的—— 那男人被骇了一跳,心惊胆战看了眼四周,心虚会不会惊动街坊,忙捡了钱,撅着屁股慌慌张张跑了。 她“砰”地关上门,目光阴鸷地看向季馨,手里还拿着那条红色的围巾。 围巾多干净呀,承载了她对母亲赤城坦荡的一片心意,可季馨莹润的肌肤上污渍斑斑,她身上是令她作呕的、男人的膻腥味,她把那条围巾扔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然后忍不住弯腰呕吐了出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清水,可还是那样难受,搜肠刮肚的呕,吞咽间,嗓子眼痛的厉害。 泪意朦胧,她看到母亲睁开眼睛,已经空落落地静静看了她很久。 “觉得我脏?”季馨缓缓坐起,有点意识后,第一反应是哆哆嗦嗦给自己点烟,她看了看肚子上盖着的围巾,将它掷于地上:“觉得我恶心?” 季知涟毫无力气,跪伏在地,闻言咬着牙:“人家把你当……当……鸡。” 她居然说出来了,说出来那一刻,心里积压的强烈情绪突然一空,竟有种宣泄了的、自暴自弃的快感。 季馨的眼神却一点点黯淡下去,有什么小小的东西,在她眼里彻底熄灭了。 季知涟看着母亲,她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又像在绞肉机里碎了一遭的行尸走肉,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用词的残忍,同时心里一阵摸不到底的害怕冒头,她向她扑过去,连滚带爬,抚摸母亲的脸颊和脖子,哭出了声:“妈妈,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因后悔,小脸惨白泛青,嘴唇哆嗦着,紧紧抓住母亲枯瘦的手,胡乱的放在自己脸上:“妈妈,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打我!你打我好了!我求你看看我,我错了!错了!” 季馨的声音轻到空灵:“我们离开南城吧。” 季知涟愣住,她犹豫了。 她舍不得江河。 季馨失焦的目光,慢慢移到她脸上。 像某种机械昆虫的复眼。 “我开玩笑的。”她木木说道。“其实我也不想离开这里。” - 江海扔掉了萧婧大部分和教学无关的书籍,用了一个尼龙编织袋,装的满满当当。 然后一袋一袋的往垃圾堆积点处扔,带着泄愤的戾气。 江河偷偷抢救出了其中一袋,带到河边秘密基地,交给季知涟。 他昨天刚过11岁生日,珍惜的剥开酒心巧克力的糖纸,冲她“啊”了一声示意她张嘴,她正捧着那本《钢琴教师》蹙眉翻看,刚一抬头,嘴里就被塞了一颗带着酒味的甜。 江河笑了,带着邀功凑到她面前,黑眸亮闪闪的:“好吃吗?” 季知涟慢慢咀嚼,太甜了,甜的她快要吃完了,才刚开始适应。 她不忍让他失望,摸小狗一样摸了摸他软软的漆黑头发,点头:“好吃。” 江河笑了,重新坐好,开始埋头在编织袋里寻宝。 他找到了一本红皮圣经,翻了翻,一张小小的、裁切不规整的白纸飘了出来,像一只冬日翩跹的蝶,他忍不住诧异的“呀”了一下。 季知涟闻声看去,一个起跳飞扑,抓住了那张纸片。 小小的、斑驳的纸片,应该很多年了,边缘微微泛红,还有字迹洇开的水渍。 是萧婧的字迹,笔笔峥嵘,力透纸背。 那应该是摘抄自圣经的一句话: “——你若相信,就必得着。” 却密密麻麻写了无数遍。 字迹从娟秀端正到疯狂潦草,透露出扑面而来的绝望。 季知涟和江河对视一眼,两人俱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太冷了,天这么冷,呵气成雾,他们想聊点开心的,暖和的。 以戏之名 第44节 热气腾腾的。 江河最后把那页纸夹回到红皮书里,又将圣经仔细揣进了裤兜。 季知涟主动挑起话题:“昨天是你生日,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江河看着结冰河面上的几只野鸭子,轻声:“许了一个……以后我长大了,有钱了,我就把妈妈带走,给她钱,让她不要和爸爸一起生活。” 季知涟没吭声,只是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向湖面,惊起一只小雀。 江河扣着口袋,声音闷闷:“我讨厌爸爸。” 季知涟看向他,他正压着裤兜,压出书本轮廓,紧紧抿着唇:“自从他回来,在家不走,妈妈就好痛苦,好不快乐……” 成年人的世界,对他们而言还是道无解的难题。 季知涟心里涌上一个怪异的念头。 她伸出手,在自己喉咙上比了比:“小河,你说,死是什么感觉?” 江河吓了一跳:“我没想过……” 季知涟把手圈成半圆:“你要不要试试,掐我脖子?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江河警惕地屁股后挪:“我才不要,那是演戏!” 季知涟哄他:“就试一下?” 江河想了想,凑近了她一点,小狗歪头:“那你掐我?” “行,那你准备一下。”季知涟是真掐,只不过没用太大力,反而像挠痒,男孩笑的喘气,左右躲避她的袭击。 她悻悻然放下手。 这么一闹,刚才的凝重气氛荡然无存。 周围环境的嘈杂声也进入了两人自成天地的小小空间,他们被远处的欢声笑语吸引—— 结冰的河面广阔无垠,冰面厚实,已经有几个人骑着自行车,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下到河堤,自行车压过斜坡,在冰面上划出漂亮笔直线条,他们在兴奋的用车头推搡,大叫。 还有几个小孩,拿着簸箕放在屁股下面,突突突的在冰面上旋转。 季知涟开始找四周能用的东西,跃跃欲试:“我们也下去玩!” 江河点头,机灵搜索,手一指:“那边草丛里有个很大的硬纸板!” 他们高举着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硬纸板,像携着胜利号角一般,大摇大摆踏入冰面,先是江河坐在上面,她拉他,他发出孩子气的、半是惊恐半是兴奋的尖叫—— 然后是她坐在上面,他拉她,她咯咯笑着,笑声像冬日房檐下的冰凌,清凌凌地,脆脆地,不客气的催促,让他跑快点,再快点—— 最后,两人在寒天雪地之间,愣是穿着棉衣出了一身热汗,气喘吁吁的坐在冰面上的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休息。 有老人在岸上背着手散步,看到他们,扯着破铜锣一样的嗓子好心提醒着:“俩娃娃小心点哇!可不能再往湖中心走了,那里看着厚,冰很薄的,掉下去可不得了!” 江河站起身,很有礼貌的双手张成喇叭,回应道:“知道了,谢谢爷爷!” 知…道…了…谢…谢…爷…爷…… 他的声音在四周小小的回荡着。 江河又坐回她的身边,两人靠在彼此身上,力的作用互为抵消、也互为支撑。 “小河,你说,明天会不会有太阳?” “我不知道……但是书上不是说,只要相信然后祈祷,就会有吗?” “那我们……就相信明天有太阳。” 明天会有太阳吗?其实他们都不知道。 就像薛定谔的猫,不打开箱子的那一刻,永远不知道猫是死还是活。 但此刻,雾凇浩荡,湖面上结出漂亮冰花,天地间雪白透亮,干净无暇。 他们坐在湖边,一切忧伤烦恼被短暂搁置,冬天过后,万物复苏,之后春天来到。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痛苦短一点,欢乐长一点。 只要他们还有明天。 第33章 知知 电影拍摄了足足50天,比预想的多两天,中间大风波没有,小坎坷不断,但大体也还算顺利。杀青那一日,所有人如释重负,又心有不舍。 回到北城家里已是三月中旬。 季知涟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书,一边看少年有条不紊忙碌,他能同时做好几件事情,衬衣袖子被草草撸起,露出漂亮结实的小臂。 他干什么活儿都利索,一看从小就没少干活,也不让她插手,家里上上下下打扫完,又拆洗四件套洗涮,在阳台晾晒被单时,衬衣随伸臂上移,露出腰腹结实的人鱼线。 宜室宜家,赏心悦目。 季知涟回过头,若无其事把目光收回书页上,却看不进去。 他马上要在后天一早赶去横店,陈舒岚在一个大型古装剧里给他争取到一个不大不小的角色,是女主的白月光权臣,出场不多,但戏份出彩,预计要拍一月有余。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50多天的相伴,乍一下分开,需要适应。 分别在即,自然是身体力行,一场酣战。 那晚,季知涟心中强烈的占有欲和掌控欲隐隐作祟,一举一动不再克制,花样百出却冷眼旁观,把他弄的格外难受。 少年饱满唇瓣被啃咬的肿胀,发丝湿了又干,以此数次。她在他耳边暧暧低语,含糊的词一个比一个下流,动作却如骤雨狂风,每每在他要抵达时又无情骤停,转而不疾不徐。 江入年被弄得很疼,却眉目紧闭,一声不吭,只是喉间偶尔溢出沉而压抑的喘息声。 她解开他的束缚,那细白纤秀的双腕已被勒红,他睁开眼睛,漆黑瞳眸流转未褪的欲色和痛楚,却依然温柔,那温柔如一波波浪潮般将她席卷。 季知涟忍住身体叫嚣的渴望,两人都在岌岌可危的边缘,她却支起身子,四目相对间,江入年的视线缓缓定在她潮湿莹润的薄唇上,喉结滚动,又慢慢上拉,迎向她的眼睛。 她面无表情点了点他,看他剧颤:“要不要给你上个锁?我占有欲很强的,如果我发现……” 她抿唇,眸色微沉,点到即止。 他恍然,瞬间明白了她今晚的情绪。 江入年凝望着她,眸子通透镇定。 “我不会背叛你的。”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微重的鼻音,却字字清晰、平静:“如果我背叛你,就让我这辈子都与幸福无缘,也永远成为不了一个好演员。” 他冷静地、在用自己的梦想和快乐发誓。 季知涟的心一颤。 彼此身体间较劲胶着的那股力量,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她身子一软,伏在他身上,又被他紧紧抱住。 两个人,性格南辕北辙,但骨子里都是偏执疯狂的。 如果说,她的疯是在特定环境下如炸药桶般的一点就着,那江入年则一直是在冷静的、按部就班的发疯。 他理智沉稳的推进他的生活,做事清晰,目标坚定,但根骨分明之下,他的内心同样蕴藏着某种深沉又强大、足以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炽热力量。 季知涟不明白他对自己的执著和爱意从何而来,但他似乎已将她视为和演戏一样重要的信仰。 她有时疑惑,有时欣喜。 - 整整两个多月,季知涟因为刘泠的呼唤,去了多趟长鸢影视的机房。 长鸢影视总部大楼位于二环,位置优越,离老校区也不远。 刘泠和剪辑师每天在机房对着海量素材进行粗剪,一待就是昏天暗地的十几个小时,她越看脑子越昏,渐渐看不出差别,因此叫她来一起看。 楼下门禁森严,刘泠每次都会小跑着下来接她,观光电梯一上一下间交错,另一部电梯缓缓步入几人,为首的女人被几个干练的高层簇拥着,陈舒岚笑如春风,收敛了往日游刃有余的谈笑,多了份恭敬谨慎,正在低声汇报着什么。 那女人一头极短的发,大约四十许,着装舒适,衣服质料裁剪皆有独特气质,她面容淡淡,温而不柔,但只是一个眼神,就令人肃然。 那是李东南,长鸢的副总,出身背景极深,在长鸢大权在握,但明面上能查到关于她的资料却很少。 季知涟感到一束没有温度的目光向自己瞥来,那目光……就好像自己没穿衣服,光溜溜站在电梯间。 她感到被冒犯,下意识抬眼,隔着玻璃直直对视回去。 李东南的周身流露出的气质底蕴、意识形态,完全属于她们所不了解的更高阶层。她没有笑,但眼尾有数条细细纹路,方方的下巴颏儿显得脾气很好,很有亲和力。 但刘泠知道根本不是。 在这样的人眼中,就连自己的母亲徐冷,也不过是一件普普通通、随时可以替换掉的商品罢了。 电梯门开,她拉了拉季知涟的帽子,两人低头走了出去。 - 横店很大,但剧组间来来去去,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 江入年在片场遇到了周淙也。 他在隔壁剧组,饰演男二,角色是少年将军,长发高高束起,发间环佩玎珰,鲜红穗子辫入发间,柔美容颜在妆造加持下显露丰富层次,变得英气勃勃,流光溢彩。光客正在力捧他。 他们在洗手间遇见,周淙也已在洗手台前洗了很久,久的快要把双手洗掉一层皮。 他撑在台子上,柔韧身子弯曲,似是正在忍耐不适。 江入年拧开水龙头,听见他略显疲惫的声音在身侧传来:“我是不是在五年前就见过你?” 周淙也转过头,目光一眨不眨,精致到女气的扇形眼眸显露困惑:“阿季不理我后,我开始频频做梦,梦到了我们高中的时候……我记得你的眼睛,在梦里出现过。” 江入年不露声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转身要走,被周淙也一把拽住,他的声音带了不确定,带了点急:“你早就认识她,对吗?” 江入年没有回答,在他最弱小最无力的那些年,他曾深深地嫉妒过周淙也。 但现在,他只是用一种委婉的力道,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淙也不够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心中已有答案,却还是费解:“如果你早就认识她,又为什么要用这么久的时间去接近她?” 江入年脚步一顿,声音低沉:“——我爱她。” 周淙也没再说话。 以戏之名 第45节 晚上收工后,出于某种隐隐的不安,江入年给季知涟发消息时,告诉她,自己今天在片场遇见了她的一个……朋友。 她从未承认过与周淙也的关系,因此他不知如何界定。 季知涟的回复云淡风轻:他为难你了? 江入年:没有,只是说起了你们高中的事。 季知涟:我和他十六岁认识,最开始是朋友,后来么,你也知道了。如果他为难你,你跟我说。 江入年:好。 季知涟听出他情绪不高,直接一个视频电话打来。 铃声响了一遍,他才接起,季知涟直觉不对,命令他环绕四周一圈给自己看,他有些无奈,站着的位置靠窗,她眼尖,在窗台上看到半截摁灭的烟头。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她皱眉。 江入年笑了笑:“我在怀念你身上的味道。” 她身上的味道,总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以后别抽了。”季知涟不喜欢他抽烟。 他点点头,目光温和,又带了一丝落寞:“好。” 她敏锐捕捉:“你不开心?” 江入年从善如流:“没有……阿季。” “???”季知涟眯眼,警告地看着他——你想死吗? 江入年再也绷不住,低低笑出了声:“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他仰起脸,拿起手机给她看横店的月色,热闹通明的不夜城:“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季知涟想了想,声音弱了几分:“你可以像肖一妍那样叫我……” 她脸一热,难得不好意思说下去。 江入年切换摄像头,透过屏幕,她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微笑点头:“好的,知知。” 一秒,两秒。 对方挂断了电话。 一条语音消息生硬的弹出—— 网不好。 - 片子第一版成片出来那天,刘泠邋遢的没个样子,她脚步虚浮,踉踉跄跄直奔spa馆,打算回炉重造,重新做人。 季知涟眼睛痛得厉害,她最开始以为是用眼过度,后知后觉估摸自己应该是发烧了,连带着嗓子胀痛,此时恰逢节假期,回学校会堵到地老天荒,于是跟肖一妍说了一声,便挣扎着爬回了家, 家里冷清清的,她脱掉衣服,埋首进床褥,上面依稀有令人安心的味道残留,她再也支撑不住,将自己裹成蚕蛹,昏天暗地地睡了过去。 江入年下了飞机后,才发现她一直没有回复自己,两人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下午。 下午3点二十:“我去机场了,今天天气真好,给你看看沿路的小花。” 下午4点四十五:“机场今天人很多,我坐在麦当劳,吃这个。” 下午七点:“我登机了,不过还没开始飞,你吃饭了吗?” 他在不同时间发了三条,而她一条都没有回复。 打电话过去,显示直接关机。 江入年内心不安,转而打给了肖一妍。 她接起时声音压低,十分鬼祟,义正辞严:“年年师弟,你找你家知知啊?她不在宿舍呀,两点跟我说不舒服,直接回家了。啊,她很少去医院的,我感觉她害怕去医院。你别急呀,我觉得出不了事儿,你先去看看,先不你说了我正在约会呢哥!!!!!” 最后一句话接近咆哮,肖一妍怒了。 她正跟高中同学约会呢! 江入年哑然,挂掉电话。 他心中不安渐缓,但担忧却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今晚有明星抵达t3,站姐和粉丝将机场围的水泄不漏,铁桶似的疯狂。 江入年从转盘上拿了行李,看着打车软件红通通一片,果断放弃打车,转而去坐地铁。 他希望能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到她身边。 - 季知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有人回了家,抱起她,用柔软的带着皂角香味的热毛巾,为她擦去身上黏腻汗渍,又朦朦胧胧给她烧的干渴的喉咙间注入清水。 那陪伴是如此真实温柔,她的痛楚和不适都有人在意、回应。 季知涟感受到自己在被深深爱着,因此孤独渐渐散去。 高烧间隙,她的理智与情感都在弱化。 而那些生命中温柔的宁静的暂缓的时刻,却越发清晰,像一把沙雨,窸窸窣窣的下。 然后她醒来,看到那个伏在床边,照顾了自己一夜的少年。 第34章 知知 江入年眼下有倦怠的青色,黑玉般的发乱翘着,伸手抚摸她的额头,指尖带来细密暖意: “——知知醒了啊,吃药。” 她意识还混沌着,一眨不眨地看了他许久,似是在思考自己身处何地,眼前的人是梦境还是现实。 见她醒来,他信手旋开卧室床头小灯,暖黄色瞬间笼罩小小的卧室,他一手拧开冒着热气的保温杯,一手拿着版白色药丸,示意她张嘴。 季知涟看着他,一把将他拉过来,埋首在他温热馨香颈部,闭上眼睛。 他担心水撒,小心的将水端的离她远了些,想了想,放下左手的药片,温柔的揽住她的脊背。 - 季知涟享受了三天无微不至的病患服务。 她看着家里忙碌的田螺少年,有他在,家里就有温温暖暖的烟火气。她吃着他做的饭,穿着他洗的衣,每天药准点送到嘴边,日子不要太惬意。 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年年,你怎么什么都会?你是不是照顾过很多人?” 他正在给她煲砂锅粥,闻言苦笑着转过头,胸前围裙上的粉色小熊晃了晃:“我是不是一直寄居在舅舅家……” 懂了,因为寄人篱下无奈被糙磨成了十项全能的家居少年。 第四天晚上,季知涟已好的七七八八,此时正在沙发上和江入年看电影,微信弹出周淙也数条消息,他说他已回到北城,现在在她家小区门口,他有事跟她说。 她并未避讳江入年,当着他的面回复:就在微信上说。 江入年眼神一暗,他支起身子,借口去拿水,被她一把拉回,重重跌回沙发。 男女关系上,他一直都做的很好,非常好。因此,她也愿意给他安全感。 周淙也直接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他挣扎想走,被她一把拽了回来,跌到她身上,她扣住他的后脑,舔了舔他清韧的唇,示威性的一眼,点了接听。 “阿季。”周淙也的声音少了往日的没心没肺,变得很认真,带着几分落寞:“我知道我对你不重要。 季知涟蹙眉,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开场白,脖子一凉,他闷闷咬了她一口,麻的,有点酥。 周淙也继续道:“但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多少也是了解你的,你讨厌别人骗你,对吗?” 他在往下,布料被窸窣褪下,少年在无师自通地探索。 她身体在发热,呼吸略微凌乱,换了个手,回答周淙也:“对,所以你想说什么呢?” “江入年早就认识你,我记得六年前你就跟我说过,你不会再想见到过去的任何人!他骗了你,他很早就在接近你……” 柔软唇舌辗转过每一个细微罅隙间,神经末梢的愉悦直达大脑,迅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不重要,我不在乎。” 周淙也难以置信:“你就这么相信他?但是我查到——” 少年猛地抓紧她,湿润潮湿的唇舌直抵深处。 她在突如其来的刺激下哑着喉咙“晤”了一声。 电话还通着,另一端听得清清楚楚,静止两秒后,周淙也骂了句“操”,手机变成烫手香芋,他气的想摔,又想到这是刚买的苹果新款,硬生生忍住。 季知涟挂断电话。 江入年在那夜已向她坦白交代,她并不觉得周淙也会告诉自己什么新鲜事。 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修长的手指,深深插入他后脑的头发,同时,身子不受控的簌簌轻颤,脖颈用力后仰。 - 五一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季知涟已经完全病好,她也刷到了肖一妍的朋友圈。 肖一妍勇气可嘉,在假期尾巴临时起意回了趟深市,去西涌海滩看蓝眼泪。 她发了夜空下闪烁蓝色荧光的大海,和两个看海的身影,配文一如既往的文艺:“沉溺于蓝色大海,沦陷于赤诚的爱。” 季知涟点开她的头像:“恋爱了?” 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又停下,正在输入,又停下,最后她才磨磨唧唧回了个矜持的:“昂~” 季知涟:“恭喜。” 肖一妍:“你就这一句话?” 季知涟迟疑:“那……蓝眼泪好看吗?” 肖一妍:“……” 肖一妍:“……不光好看,还特别浪漫,传说看到了蓝眼泪的情侣,会一辈子永远幸福下去~” 以戏之名 第46节 季知涟怀疑:“真的?” 肖一妍气定神闲:“我深市人,从小海边长大,能卖你生瓜蛋子?不过西涌这边不明显,惠城的双月海滩现在最漂亮了!” 季知涟若有所思:“是吗。” 她关闭对话框,看了眼正在低头背台词的少年,他明后天都没课,是最后的喘息。然后又会投入到下一轮打仗般马不停蹄的学业和工作中去。 人间小可怜。 江入年的手机被拿走,被她背到手后,她倨傲地冲他扬了扬下巴,别开目光,声音略微不自然:“你要不要跟我去看蓝眼泪?” “……什么眼泪?” “蓝眼泪!” “蓝什么泪?” “……?” 她嘴角抽了抽,他几时这样白痴了! 于是瞪他,却撞进少年含笑的眼眸,那笑意像一池春水,映出了两个小小的她。 季知涟抿唇笑了,然后抬头,无情地给了他脑门一个爆栗。 “……晤!” - 飞机在次日下午抵达惠城,到双月海滩时是下午五点。 金色的落日余晖暖暖地撒在沙滩上,空气湿润,海腥气随风扑面而来,痒痒的沙子从脚趾缝间钻出,一个一个小螃蟹在清澈的水间清澈可见,藏匿在石头间,又被季知涟捕获。 “啊哈,我又抓到一只!”她兴致勃勃,给他看两指间那只愤怒挥舞大鳌的螃蟹。 江入年拿起旁边的水桶递过去:“来,阿磁卡班的囚徒们又多了个兄弟姐妹。”他很自然地弯下腰,把她被海浪打湿的裤脚又向上挽了挽。 “我以为你会让我放了它们。”季知涟又翻开一块大石头,这次收获的是几个瑟瑟发抖的寄居蟹。 江入年摸了摸鼻子,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那你会吗?” “当然不会。”她斩钉截铁。 他习以为常:“那不就得了。” 两人继续在海滩前走着,捉着四处藏匿的小家伙,在夜色彻底降临前,江入年提着的红色塑料小桶已经装满了二分之一。 季知涟直起了酸痛的腰,眯眼看海:“奇怪,怎么还没看到蓝眼泪?” “还没到时间。”他温声道:“我们可以去吃个饭再来。” 江入年若无其事地举起小桶,询问:“那这些,你要清蒸还是油炸?” 季知涟又给了他一个爆栗,义正辞严摸下巴:“他们还小,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地对待海里的幼苗?” 她拿过桶,一个漂亮的飞甩,将里面的各类生灵送回大海,它们胆战心惊一遭,如今虚惊一场。 她恶作剧得逞,满足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江入年揉着泛红的额头,看着她,眼里又涌上笑意。 - 沙滩上,朗月清辉,两个人并肩而坐。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知知,那个……应该是渔船的灯火。” “……肖一妍这个骗子!” “肖师姐说什么了?” “她说这个时候海滩的蓝眼泪很漂亮,还说……” “还说看到了蓝眼泪的情侣,会永远幸福下去。” “你偷看我跟她的聊天记录?” “……你跟她聊天的时候,是不是躺在我肚子上……我不小心瞥了一眼,就继续背台词了……” “……” 季知涟沉默半晌:“其实我了解到的传说,是个很悲伤的故事,大意是人和人鱼相恋,但被命运摆了一道,两人分道扬镳,最终人在岸上等了人鱼一辈子,而人鱼被困在海洋黑暗的深处,眼泪化作海里的一滴滴蓝色珍珠,抑郁而死。” 她讲完这个故事,即使知道那不过是海底夜光藻形成的蓝色光带,但看向那片深邃幽暗的广阔时,眼里情绪还是浓了几分:“所以,这世上根本没有童话,大部分童话残忍又黑暗。” 江入年拢了拢她肩上的外套,认真道:“其实我一直有个难以启齿的小癖好。” “……?” 他温柔地看着她:“我会将我最珍贵的东西,悄悄放在枕头下面,然后,夜夜枕着它睡觉。” 季知涟脑补了下这个画面,眼神变得柔和:“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江入年捏了把沙子,感受指尖砂砾的粗糙,他将沙子吹散于风中,声音清淡:“因为我相信童话美好的那部分。比如,在童话里,枕头下如果放了一枚金币,第二天清晨就会变成两枚,时间久了,只要祈愿的人心念坚定,想要的总能得到。” 季知涟愣了愣。 他环抱她的手臂紧了紧,指了指远处,站起身,兴奋道:“你看那边!” 她情不自禁也随之站起,一齐看了过去—— 先是浪花边缘被勾勒成蓝色,转瞬即逝。 接着大片蓝色的闪烁星河,从地平线处喷薄而来,好似一片海中极光,又似星河坠入人间。 自然的力量是如此神奇。 漆黑的穹顶之下,深蓝点点的大海之上。 他们肩并肩屹立,共同欣赏造化这一刻的神奇瑰丽。 - 假期美好但短暂。 从惠城回来后,江入年立即投身于忙碌堆积的学业中。 季知涟却在咂摸他偶然提及的童话。 一想到平日清冷自持的少年,还保留着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她心里就泛出柔软的怜惜。 她想对江入年好一点。 因为接受他的好,习惯他的好,这太容易了,相比较之下,她的付出相形见绌。 可真的轮到自己费心思时,季知涟却翻来覆去,不知从何下手。 最终,她去手作坊学习了两周,在匠人师傅的指导下,在数次回炉重造的严苛标准下,亲自打造了两枚手作锤纹镶祖母绿的素戒。 这两枚戒指对于她而言有特殊的意义,因为……是她摘掉他脖子上那枚熔的。 那一夜,他在她心里是面目模糊的路人甲,她亦没有好好对待他。 她随手摘下的物件,他却珍之若重。日日夜夜不离身戴着,宝贝的什么似的。 季知涟觉得他有点傻。 但后知后觉,又有点心疼。 她希望他们之间,能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因此,季知涟决定给他一个惊喜。 她面色冷淡,胸膛里那颗心却跳得飞快,揣着戒指盒,来到新校区男生宿舍楼前,将头发盘起,戴上早已准备好的鸭舌帽,闷头尾随几个男生走了进去。 她身高腿长,着装中性,帽子一戴,人群一遮,便顺利浑水摸鱼了进去。 季知涟还没做过这种事情,此时感到自己就像回到了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年纪,毛楞楞的。她有点好笑,又有点骄傲。 她当然知道他的宿舍是哪一间,敲了敲门,没人。 她推门进去,左边靠里的那处上床下桌就是。 江入年的桌子很干净,很整洁。摆了厚厚一撂书籍、字帖,还有六十本戏剧剧本,被分门别类贴上字条:读过的,解析过的,将要读的…… 季知涟踩上栏杆,膝盖陷入他的床铺,她要将戒指化作金币,放入他讲述的童话之中。 她一把掀起他的枕头—— 然后,世界一片安静。 - 江入年走进寝室,一开门,眼前一幕便映入眼帘。 他怀中抱着的书散了一地,踉跄一步,神情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一本不该出现在亮处的破旧圣经被摊在桌上。 季知涟坐在椅子上,脊背深深弯着,双眼无神,仿佛被人掏干了所有力气。 她手里拿着那个拇指套娃,像是第一次见到,正在认真端详。 见门打开,她木木抬头,面容惨白,脸上情绪平淡至极,又仿佛刚从噩梦中跋涉醒来,是一种深感无力的疲惫。 江入年的目光怔然地定在她脸上,他干净清透的眸子被浓黑的墨急遽覆染,手指攥紧,双臂暴起青筋,嘴唇动了动,竟一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喉头一片湿咸。 仅仅一个瞬间,两人之间就隔下天堑。 他们站在通天巨木的两端,中间是宽不见底的深渊。 他的心天翻地覆、天旋地转、天崩地裂、天塌地陷地一痛。 季知涟已起身,她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向他机械地走来。 她木然的目光,空落落看向他脸上的某一处,江入年过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在辨认他。 她与他擦肩而过。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他也没有勇气拉住她。 这世上的灵魂伴侣,彼此遇见的概率,小到几乎没有。 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是那个幸运儿? 以戏之名 第47节 从来没有灵魂伴侣一说。 除非那个人,在你性格形成之初就与你休戚与共,关系密切纠葛至彼此生命,才会如此了解你。 - 她走了很久,江入年还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未动。 他想过无数次,她认出他的反应,震惊的,欣喜的,诧异的,愤怒的,责怪的…… 但无论哪一种,都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他推门而入,她抬目望来—— 她的眼神,她的眼神…… 江入年无力的靠在门上,他知道。 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的失去了。 第35章 年年 萧婧离家前的一天,是一个平淡到宁静的日子。 她将家里上上下下拆洗了一遍,不放过每一个犄角旮旯,收拾的窗明几净。每个动作都不急不缓,面容轻松,甚至久违了的哼起了小曲。 江河一放学回到家,就闻到厨房里肉馅的香味。萧婧有一手做面食的绝活儿,他们都喜欢吃,她却鲜少愿意做。 但是那天下午,萧婧心情格外好,她耐心地指挥江河和面,告诉他要加多少水,将做包子的秘诀倾囊教授,江河兴奋的小脸通红,第一次和母亲一起协作,包了很多很多的白胖包子。 客厅的电视机正播放口水剧,一首情歌缠绵婉转,改变了家中往日阴霾氛围,空气介质变得轻盈、愉悦,似乎有什么正在悄悄变化。 那天晚上,萧婧做了一大桌子菜,江海格外高兴,喝了不少酒。 夜已深,江海喝完酒,又看了会儿球赛,就在沙发上睡着了,萧婧吃力地将他搀去房间床上,脱去他的鞋子和外衣,让他躺的舒服点。 她又去到江河房间,男孩小小的下巴搁在被子上,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秀气的眼下圈出暗影,正睡得香甜。她俯下身,想亲亲他,又怕惊醒了他,最后只是摸了摸他软软的额发。 然后,她在书桌前坐了两个小时,一张白纸摊在面前,却没有提笔写一个字。 她看了眼手机时间,起身,穿衣,换鞋。 萧婧最后看了眼这个家,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长辫子在腰间摇曳,她脚步轻快,身姿秀丽宛如少女。 - 出于某种警醒和直觉,季知涟在睡梦中猛地惊醒。 屋外冷风轰隆,漆黑一片。 她没穿鞋,光脚走出卧室,季馨的房间灯亮着,门虚掩着,光从缝隙中薄薄地透出。 季馨妆容完美,正在做最后收尾,她穿了一条银色曳地流苏舞裙,短发盘成发髻,用一字夹细心别好,神情专注。 她透过镜子,对女儿露出一个郑重艳美的笑容。 季知涟看着她,心里的恐慌在春笋般冒头:“妈妈,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赴一场约。”季馨绰约地,给自己发髻上别好最后一枚珍珠发夹。 她们隔着镜子,望着彼此。 一个颤抖,一个平静。 季知涟败下阵来,她紧紧地上前抱住季馨纤瘦的腰,不顾裙子上的刺绣硌疼了肌肤,仰面求她:“妈妈,你带我去哪里都行,流浪一辈子都行,只是别离开我。” 女孩哀哀悲泣,在止不住的乞求。 季馨擦去她的眼泪,她握住女儿颤抖的双肩,秋水样的双眸细碎潋滟,声音是少有的温柔:“知知,你要记得,以后一定要有自己赚钱的本事,这个谁都夺不走。” “还有就是,不要让你的选择屈从于任何人的意志,不要活得像我一样窝囊。” “我爱你,知知。” 这是季馨留给她最后的话。 然后她掰开她的双手,像掰开某种身份的桎梏。 母亲起身离去,漂亮而单薄的肩胛骨呼之欲出,像展翅的绚烂蝶翼。 - 她不知哭了多久。 最后疲倦的躺在季馨的床上,抱着她的睡衣,上面还有母亲身上若有若无的熟悉味道,她深深嗅着,像小兽寻找窝里的熟悉信息素,抽噎着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断断续续,梦境支离破碎,总是让人不安。 她强迫自己一次又一次睡去,仿佛某种逃避。 直到下午两点,两个警察敲开了她家的房门。 一同而来的,还有季馨的死讯。 - 穿过医院灰蓝昏暗的走廊,经过一排排冰冷的铁架椅子,地面上方格地砖的图案依次循环。 她被牵引着,来到了停尸房,辨认母亲。 灰色的污渍斑斑的墙,暗红的掉了漆的铁架床,白色的床单被拉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季馨的妆只花了一点,除了面容青白似石雕,她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甚至比活着的时候更恬淡安宁。 警察是在今天中午接到的报警电话,有南水公园附近的居民看到了结冰湖面上的异样。 季馨顺着小路,压过杂草,将车开往结了冰的湖面中心,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但车上并不只有她。 副驾驶上坐着的还有萧婧。 冰面破裂,车隆隆下沉,一点点没过铁皮盒子,河水冰冷刺骨漫上脚面,她们不是没有机会逃生的。 但她们连安全带都没有解开过。 走廊上传来男人的凄厉哀嚎,声声嘶哑令人骨寒毛竖,绝望的、愤怒的…… 那是江海的声音。 所以江河也来了。 季知涟木然地、扭头望向身后踉踉跄跄走来的男孩。 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圆圆的,好似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萧婧还能起身带他回家,给他再蒸一笼包子。 ——他们的母亲在同一天死去。 季知涟是被警察拖起来的,她的手脚好像已经分家,软软地、不听使唤地拖在地上,她听到有护士姐姐大声对着自己开合着嘴唇,检查她的眼睛,可她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到。 一双皮鞋在她面前停下。 一双考究的、锃亮的、一尘不染的皮鞋,接着是一双不算长的腿,是一个陌生男人。 不是陈启正,不是她的父亲。 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儒雅男人,五官普通却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他蹲下身,把瓶盖扭开,递给她一瓶水:“我也有个女儿,和你一样大。可怜的孩子。” 季知涟没有接,他于是将水放在地上。 他伸手想摸她的头,被她冷冷看了眼,动作止住。 男人格外有耐心,自称是她父亲的好兄弟,叫姚学云。 他告诉她,她的父亲不在国内,所以拜托他前来处理季馨的事,然后再将她带回北城,那里会有她的新家。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浑身竖满尖刺,像一只脆弱又警惕的小兽。 姚学云指指警察,又打开一张照片,给她看他和她父母早年的合照:“我认识你妈妈,你妈妈非常漂亮。如果不是她把自己作死了,她本该有很好的生活。” 他的语气明明和善,却又隐藏着某种尖锐,像裹着棉花的针,怜悯中带着刺痛,他的话激起了她对母亲的心痛和维护。 她一把推开他,冲他咆哮:“我绝不会跟你走!” 不远处,那对父子正在争执,江海愤怒地给了江河一个耳光,男孩小小的身体被掀翻在地上,又倔强的咬着牙爬起来。 她说完就跑,跑时用力拉住了江河,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朝着前方夺命狂奔—— 他们的鞋子踩过地面上方格地砖铺成的图案,经过一排排冰冷的铁架椅子,穿过医院灰蓝昏暗的走廊,下楼梯时险些摔倒,在别人的惊呼声中,在后方大人的追逐里。 两个孩子喘着粗气逃亡,奔向医院门口刺目的天光—— - 他们紧紧拉着彼此,一直跑,一直跑,迎着吸的人肺疼的冰冷狂风,鼻涕混着眼泪冻在脸上,脸通红一片,好不狼狈。 跑过路边叫卖的小贩和殡仪馆一条街。 跑到公交车站牌下,没有丝毫犹豫,跟着密集的人流,挤上打开车门的那辆车。 追他们的人被甩的越拉越远。 季知涟和江河,像沙丁鱼罐头里两条紧紧黏连的小鱼,他们攥紧的手满是滑溜溜的汗,却还是紧紧握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无数双腿冲散。 公交车行驶到最后几站。 车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江河偷偷拉扯她的衣角,两人悄悄溜下了车。 他们该笑的,可是四目相对,眼里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茫然。 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去。 那晚是在桥洞下面度过的,远处有暖黄的路灯,不算太黑。三面透风的小小凹槽,两个孩子抱紧彼此,用彼此的体温来抵御寒风。 他们都知道说话会耗体力,可还是忍不住,一整晚都在断断续续的跟对方说话。 “他们会找到我们吗?”他在她怀里扬起小脸,鼻头冻的红通通一片。 以戏之名 第48节 “不知道。”她木木回答。 “如果找到了,我们就跑,我们跑的远远的……我可以在广场上表演写毛笔字,我们也立个小牌子,挣钱,吃饭……” “嗯,到时候我捡垃圾,你写毛笔字,我们赚钱买面吃,钱多,我们就点大碗的牛肉面,如果钱少,我们就点阳春面,你一半,我一半,我们可能会争抢……”她舔了舔嘴唇。 江河露出微弱的笑意:“我会把我那份都给你,我胃口小,喝汤就够了。” “那我不会客气的,你饿哭了别骂我……晚上的时候……” “晚上我们就睡这里,现在还好,夏天蚊子会有点多,我们蒙的严实点。” …… 他们语气轻松地畅聊未来,你一言我一语。 彼此都在避免一个答案,一个不愿提及的答案。 季知涟抱紧他,世界是冷的、饿的,孩子是可以被母亲抛弃的,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是长久的值得信任的? 无数个绝望的日日夜夜,只有身边这个男孩是温暖的,真实的,可以依赖的—— 人生总是这样痛苦吗? 还是只有他和她是这样? 那一刻,她又想到季馨惨白泛青宛如石雕的面孔,丧母之痛夹杂着对未知的恐惧,她死死咬住后槽牙,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江河感到她一瞬间将自己抱得更紧,细密冷汗从她的额角冒出,眼泪却是滚烫的,湿湿的贴着他的脖颈流淌,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声。 他与她悲欢与共,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流,闷闷地与她额头相抵:“姐姐,我们不要分开,你答应过我的。” “不分开。” “我以后会赚很多钱的……我会像那些电视机里的人一样,你以后一打开电视,就能看见我……” “嗯,那你要记住你的梦想,然后坚持下去。” “我会的。” 他们断断续续睡去,又醒来交谈,然后再次睡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天空再次飘起了雪花。 江河还在昏睡,他的额头滚烫,是夜间着了凉。季知涟走去远处的小卖部,用兜里仅剩的钱买了一瓶热牛奶,喂着他一点点喝完。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对醒来的他背手微笑:“小河,你要不要和我玩捉迷藏?” - 那天的雪雾蒙蒙的,撒在瞳孔里很冰凉。 江河对她无条件信任。 他很放心地闭眼,默数到一百,然后睁开眼睛。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猎猎寒风摧枯拉朽,他的世界空空荡荡。 “姐姐,你还在吗?” 天地苍茫,江河小小的心里涌起一阵被遗弃的恐慌,他已经没有家了,他只有她。 她说过会要他。 她说过会给他一个家。 所以他固执地站在原地,任凭眉毛眼睫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的声音一遍遍在天地间回荡: ——你还在吗? 他没有等到季知涟,却等到了警车。 第36章 知知 江入年在老校区巷子里的茶餐厅,找到季知涟。 午后的胡同,阳光从老槐树的茂盛枝叶里挥洒下,两边墙面上爬满了生机盎然的绿意,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在搬家。 那女子站在树下抽烟,长腿细腰,身量高挑瘦削,豹子一样有力量感。她穿了身白色短袖和卡其色长裤,配简单的褐色短靴,随意地倚在树下,就让他目不转睛的看了很久。 她并不是一个人。 新的男伴一头脏辫,打扮的新锐前卫,帅的又渣又苏,随口一段即兴rap,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当然看到了江入年,却亲昵地揽着新欢的腰,笑容不达眼底。 江入年向她走来,他的刘海有点长了,软软的覆在眼睛上方,衬得秀气昳丽的双眸更加漆黑透亮,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沙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 少年神色困倦,仿佛几夜未眠。 季知涟看了他几秒:“行。” 身侧男伴低下头,她对他耳语几句,他不爽的看了眼江入年,但还是按捺住脾气先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他们。午后潮热干燥的风一波波涌来,树上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叫唤,换着腿站立。 季知涟看着他,手上的烟燃到了尽头,才恍然,扔到地上,用脚摁灭:“你想说什么?” 江入年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季知涟神情很平静:“不需要。” 他想到刚刚那个和她过往喜好风格迥异的男人,苦涩道:“你又找到一个喜欢的人了吗?” 季知涟似笑非笑,耸耸肩:“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一直在?” 她低头蹙眉给自己点了支烟,侧颜凌厉,字字无情:“包括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少年身体晃了晃,白皙面色血色褪尽,他垂下的眸子在惊颤,随即用力抿了下唇,饱满唇色泛出白来:“我不相信。” 他说他不相信。 她笑的前仰后合,那支烟没抽几口,烟灰太长从中断裂:“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吗?” 少年哀哀地看着她,神色空洞:“是因为我骗了你吗?” 季知涟没有回答,她已不会在他面前暴露任何情绪。 夏日的阳光滚烫的照耀在他身上,江入年却想起十一岁的那个夜晚,那个不可逾越的冬日。 他艰难的、一字一句看着她道:“那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是……我,你还会跟我在一起、还会跟我做爱吗?” 季知涟静静地看着他:“不会。” 江河是她心底最后一片岛屿,也是已经沉没的亚特兰蒂斯故国。 那些绝望的日日夜夜,他是她潘多拉魔盒里仅存的希望。 她永远不会伤害江河,却也不愿再见到他。 江入年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一只巨轮肆意碾压、粉碎过,他颀长的身子一颤,双目发黑,竟一时间痛得说不出话。 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局,那他不后悔在一开始向她隐瞒。 江入年不后悔。 他垂首,长睫浓丽,身子颤抖,似是竭力忍耐什么,一大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她手臂上,她烫着了一样,迅速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将手不动声色背在身后。 他抬起脸,面色惨淡如霜,目光却克制,是止不住的哀伤:“那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季知涟别开脸,面色苍白 江入年听到她平静地、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道: “没有。” - 毕业典礼在六月中旬。 校歌放起的那一刻,季知涟面色平静,肖一妍则抹起了眼泪。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老校区校考,看到满墙翠绿色的常青藤上那两条垂下来的红幅,写着“这里是当代艺术家的摇篮”,她硬是愣了几秒,心有余悸地想:万一培养出的还有傻孢子可怎么办呢。 傻狍子肖一妍今天毕业了,她回想大学四年,兴冲冲踏入校门仿佛还是昨天。 她第一天军训,因为皮肤一被暴晒就会过敏,所以逮到间隙就从兜里飞快地掏出fancl防晒霜,不要命的糊在脸上,硬是把一张脸弄成花猫一样斑驳,被善意的提醒了好几次。 她还记得右边站着个漂亮的表演系姑娘,一张古典韵味的青衣脸,弱柳扶风似的,骂起人却毫不含糊,听得她一愣一愣的。左边站着的则是季知涟,她身姿挺拔,不爱说话,一脸生人勿进的冷漠,凉飕飕的眼神能刀人。 时间怎么会过的这样快呢? 班上总共就二十来个人,同学们都很有个性,深夜畅聊人生、跟组、恋爱,渐渐分成几个小团体,上演爱恨纠葛。大家最其乐融融的时候,总是假期后的开学一刻——两个月没见,那些爱呀恨呀都淡了,乍一见,反而多了几分知根知底的亲切。 就跟美剧的第二季、第三季、第四季似的……总是令人振奋和期待,不愿完结。 怎么就毕业了呢? 校歌唱到情致高昂处,歌剧班和音乐剧班的人逐渐加入他们的唱法,歌声宛转悠扬令人心颤。肖一妍再也忍不住,抱住季知涟开始抽噎,余光中看到好友高挺的鼻尖微微泛红,眼睛黯淡,纤薄红唇干涩泛着白皮。 她虽然面无表情,但看上去很难过。 见肖一妍一眨不眨注视着自己,季知涟拍了拍她的背示意自己没事。 散场离开礼堂的时候,是操场的拍照环节。 肖一妍的男朋友就在那里等着,捧着一束好大的玫瑰花,挺高挺阳光的男孩,寸头,肩膀宽厚,眉目痞帅,笑起来带着顽皮的坏。 季知涟顿了顿,看着肖一妍脸上升起一片红霞:“就是他吗?” 肖一妍点点头,脚步顿住,拉住她,红着脸郑重道:“知知,我告诉你个小秘密吧。” “嗯,你说。” “我一直告诉你们,他是我高中同学……”肖一妍咬着唇道,秀丽的脸颊烧的厉害:“但其实,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你可能很难相信,我十一岁就喜欢他了,虽然我只和他做了两年同学,他就去美国读书了,但我却喜欢了他整整六年。” 她睁大眼睛,是在回忆,秀气的眼睛又溢满雾气: “六年啊……上了高中,别人都在谈恋爱,而我没有,不是因为没有人追我,而是因为我还在喜欢他。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小了,因为年纪小,那些青春记忆反而刻骨铭心,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像十一岁时那么爱一个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喜欢,小心翼翼地打听搜集他的一切,他的一举一动都能激起我强烈的情绪。” 以戏之名 第49节 肖一妍拍拍脸颊,不好意思地笑了:“是不是说出来很难置信?我第一次爱上别人,竟然是在十一岁。” 季知涟许久没有说话。 地上光斑跳跃,莫名刺目。 肖一妍以为她也觉得自己荒谬,赶紧找补:“不过你也知道我十一岁是在寄宿学校读的啦,那里的同学来自港台的很多,他们从小接触各类事物早,小学氛围就很早熟,我可能是特例,但在那个氛围下也不算奇怪吧……” 季知涟抬头,对她笑了笑:“挺好的。” 肖一妍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啊?” 远处那个潮到风湿的英俊男人久久没等到肖一妍,抱着花向她们走来,季知涟笑着推了她一把:“快去啊!” 她的力度刚刚好,肖一妍不偏不倚跌进了他的怀里,他嘴巴刻薄,抱住她时却很小心。 有情人终成眷属。 季知涟眯了眯眼,吹了声口哨。 她去洗手间脱掉学士服,走向校门口打算撤,却被篮球场上刚给几个师哥献完花的徐畅叫住。 “季知涟。” 徐畅看到这个女人就来气,目光生气的在她身上扫描——她今天穿了条深灰色西装裤,白色衬衣扣子解开三颗,不经意露出锁骨,左手修长指间夹着烟,神情冷淡。 徐畅承认她有特别的吸引力,但也不能否认自己对她的厌恶——她道德感低下,前脚渣了别人,后脚无缝衔接新欢,并且毫无愧疚之色,心理素质可见一斑。 徐畅目光灼灼,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来:“你有良心吗?你知不道他——” 他猛地闭嘴,对于一个女海王而言,男性的痛苦更像是她得意的战利品。 徐畅想维护江入年的尊严,又想到他整日拼了命连轴转在补学业,一刻不敢停,排戏熬到凌晨三四点,又不知打车去了哪里,早上回了宿舍,也睡不了,呆呆抱着双腿,坐在椅子上拿着什么东西愣神。 一米九的高个少年,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只,表面平静无恙,内心却饱受折磨,身体不受控制的暴瘦。 他在桌前的神情……哪怕是徐畅一个粗糙的汉子看了,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徐畅在宿舍怒骂季知涟,他却惨白着脸制止他,笑容无力,说是自己的错,自己骗了她。他把所有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师弟这般好,这渣女的心该有多狠啊! 季知涟看着一脸不善的徐畅,冷冷蹙眉道:“良心是什么?我没听说过。” 语罢,她在徐畅铁青的面色下扬长而去。 - 大二表演班期末汇报演出结束后,老金请全班同学去酒楼吃晚饭,地点在市区,是北城响当当的一家老牌川菜。 老金即将去新西兰备孕,以后不再带他们班的表演课了,整个聚餐变成一场涕泪告别仪式。 老金要走,武君博喜闻乐见,在他看来,老金偏爱江入年,把本该给他的重要角色留给拍戏晚归的江入年,其它老师也对江入年赞不绝口,他大概是读了个假大学。 上个月,江入年在大一客串的那部奇幻偶像剧播出,他饰演的美强惨真神意外出圈,临死前对爱人的回眸一笑,欲说还休被演绎的入木三分,他凭借这个角色小火了一把,微博粉丝涨了好几万。 武君博一想到他这学期还拍了电影和电视剧,制作班底步步精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就觉得一口气淤积在胸口,自己像被夺了气运的大男主。 前方,老金还在拍着江入年的擦着眼泪说着什么,少年也情真意切,红了眼眶,酒杯已空,武君博一个箭步,笑嘻嘻替他满上:“老师最满意的就是你,你还不多敬咱老金几杯?” 少年与老金碰杯,杯子始终谦逊地低于老师的,几杯下肚,皆一饮而尽。 喝到最后,他已头昏脑涨,视线模糊。 聚会渐渐走到尾声,再好的宴席也终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武君博和班上另一个男同学将江入年送上一辆停了很久的出租车,他们要通宵在工体酒吧玩,另一个男同学面有忧色:“你还好不?要不要我送你回学校?” 江入年瘫倒在出租车座椅上,闻言勉力摇了摇头。 他不喜欢给人添麻烦。 武君博和男同学离去,离去前,他若有若无扫了眼角落的监控。 出租车问少年去哪里。 少年先报出学校,而后摇了摇头,呢喃间说了另一个位置。 出租车师傅隔着后视镜看少年一眼。 车子行驶在拥堵的高速,少年不敌药力,倒在后座沉沉睡去。 车子越走越偏僻。 最后在一处烂尾楼停下。 少年被扔在地上。 出租车扬长而去。 远处,几个黑影窸窣着走了过来。 - 下午,日头被掩盖在乌云后,阴云翻卷。 暴雨混着沙尘袭来时,季知正疾驰在高速上。 然后接到了徐畅的电话。 她非常意外,意外的不是徐畅怎么知道她的联系方式,意外的是他带来的消息:江入年失踪了。 “他联系过你吗?他来找过你吗??” “没有。” “他从昨晚10点半到今天四点,杳无音讯!!电话是关机状态,昨晚班上两个同学亲自把他送上了车,但他没有回宿舍。” “会不会是睡着了?” “你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心?万一他……”徐畅说不下去了,他咆哮道:“他想不开呢?” 凯旋被紧急勒停在路边紧急带上,季知涟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心跳如擂鼓:“他不会。” 她知道他心性坚韧,内里坚强,不会被人生路上的插曲轻易打倒。 “你他妈怎么知道他不会?被渣的他妈又不是你!” “徐畅。”季知涟重新发动车子,沉声道:“我们分头找,晚上七点前找不到,直接报警。” - 季知涟找了所有她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他们去过的所有地方。 都没有少年的影子。 他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这确实反常。 她眉目焦灼,闭目让自己冷静,再次筛查有无遗漏的地方。 还有一个地方。 摩托车扬起漫天沙土和浆糊状的泥水,最后停在烂尾楼底下堆积的路障旁。 一年多了,这里除了更破败,没有丝毫变化。 就连四楼铁皮棚子搭建的裙楼,也只是生锈的更明显些,破的裂口更大些。 季知涟一口气爬上了八楼,她紧紧环抱住自己,让自己冷静。 没有栏杆的高台四周,没有人。 七楼、六楼、五楼……她一路检查到一楼,没有人,他不在。 她的一口气提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格外难受。 所以,他究竟在哪里?她闭目思索,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自己似乎疏漏了什么。 于是又上到八楼,自上而下向地面望去—— 她猛地一颤,整个人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接着支撑起身体,往四楼狂奔而去。 四楼延伸出的高台三米之下,是裙楼的铁皮斜坡楼顶。 少年躺在锈迹斑斑的屋顶上面,无声无息,死了一般。 雨水打湿了他身上雪白的衬衣和长裤,他秀丽白皙的脸上满是脏污,身体正顺着斜坡一点点往下滑,有栏杆卡住他的腿,才不至于掉下去。 但也岌岌可危。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这个认识让她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眼前漆黑一片,她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强迫自己清醒。 季知涟将地址迅速发给徐畅,又向下看了眼地形,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将手撑在台子上,径直往下跳去—— 咔嚓。 重重落地。 她听到自己踝骨断裂的声音。 屋顶上很湿,很滑,雨还在下,季知涟每走一步都像在刀尖上前行,钻心的疼从左脚传来,她咬着牙,雨水混合泥水,狼狈不堪地流进她的眼睛,她却腾不出手擦一擦。 季知涟终于拉住了他,拉住他的一刻,像是垂死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块浮木。 她如濒死的鱼般大口大口喘气。 他还有心跳,只是失去了意识,额头温度高的吓人,气息很弱。 她迅速检查了他,半边肩膀和臀部受伤最重,万幸头部没有受大伤。 她奋力将他的腿从栏杆里卡着的地方努力拔着,又小心翼翼不让栏杆上的铁锈尖锐处划破他的裤子,没有着力点,角度又很刁钻,而雨水已经汇成没有摩擦力的小溪,正在稀里哗啦流淌—— 两个人的身体都在缓慢下滑。 这个高度,不死也会半残。 季知涟眼里泛起雪亮狠厉的光。 她倾身向前,任由栏杆上的尖利深深扎进自己的左肩,划出一道狰狞伤口,这个角度,她终于将他的腿拉出来了。 万幸,他的腿骨没有断裂。 大雨越发滂沱,倾泻千里,铁皮屋顶被吹的不停摇晃。 世界变成密不透风的帘子。 以戏之名 第50节 季知涟背起江入年,她嘴唇惨白,背起他的那一刻,左脚弯了一下,痛得面无人色,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冷漠又坚毅。 她绝不屈服。 这世上没什么能让她认输。 如果有一天她不要这条命了,那也必须是毁在自己手里。 除此之外,谁要为难她,她就与谁抗争到底。 人也好,命也罢。 死不服输,绝不低头。 雨水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脸上、身上,留下又细又长的水渍,混着沙土血迹,她喘着粗气,一步一步,背着他,全凭惊人的意志,完成了这不可能的挑战。 她将他背到三楼平台接壤处,那是一条半米高的窄小缝隙,她先从高处缝隙里落到三楼地面,又从缝隙中将他小心拉出。 他的身体没有意识的下坠—— 季知涟接住他,重重落在地上,她用身体护住他,后背接触到地面那一刻,她痛呼出声,密密麻麻的刺痛扎入四肢百骸,痛得几乎昏厥。 她木木地看向天花板,好久好久,喘了口气,摸上少年的后脑。 唇角闪过一丝微弱地笑意。 - 徐畅赶到楼下的时候,被她的样子骇的后退一步。 “你……” 季知涟拾级而下,满脸泥泞脏污,黑色背心裸露出的肌肤遍布细小伤痕,左肩上狰狞伤口肮脏黏腻,还在向下淌血。 她的绿色工装裤上也划了好几道口子,整个人冷漠又狼狈。 “他在三楼,人安全。我背不动他了。”短短十几个字,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喘了口气,继续交代:“送他去医院做全面检查,然后,打电话给他的经纪人。” 她与徐畅擦肩而过,徐畅这才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面如金纸。 “那你呢?车已经在路上了。” 季知涟顿住,回头望他:“答应我一件事,就说你找到的他,不要说我来过。” 徐畅稀里糊涂,十分费解:“为什么?” 季知涟勉强支撑着自己:“你不是一直都厌恶我吗?只要你答应这件事,从此之后,他和我再无任何关系。” 她舔舔干裂出血的唇:“他会星途璀璨,也会将我忘记——只要你告诉任何人,是你救了他。” 她冷冷地看着徐畅,是威胁,也是乞求。 女子身形摇摇欲坠,明明已经脆弱的不堪一击,目光却依旧充满压迫感,徐畅霍然抬头:“行,我答应你……但如果他不相信呢?如果他还是一蹶不振呢?” 季知涟笑了笑,从口袋里掏烟,又发现烟盒早已洇湿,她无所谓的扔掉,眯眼看天边明亮的闪电,答道:“就像希望有希望的无能,绝望……也有绝望的力量。他不是自暴自弃的人,一定会挣出自己的那份力量。” 那是徐畅听到她转身前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竟是对那少年笃定的信心。 他看了看那女子佝偻的背影,好像第一次了解了这个人,又还是一头雾水。 徐畅冲上三楼。 - 季知涟却在转身那一刻,视线模糊。 所幸的是今天雨很大,那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汩汩流淌,她任由脆弱在脸上肆意横行。 她闭了闭眼睛,努力让灼热的视线清晰。 却很快再次模糊。 脑中却猛地浮现少年的脸,他温柔地凝视着她,内勾外翘的眼型干净赤城。 窗外月光动人。 都不及他望向她的目光—— 他温声说,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 季知涟捂着肩上淋漓可怖的伤,步步踉跄,执拗向前。 却心灰如死,已经痛到麻木。 她的心是一片汪洋大海,而往日沉浮数载。 那些令她欢喜的,同样也令她不愿触及。 后来的后来,季知涟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却从来不敢回头。 记忆像夏日的烟火,盛大后归于虚无。 这世上还会有无数的夏日,在相似的街道上重演着似是而非的故事。 可不会再有月色,如那晚一样清澈。 第37章 知知 小岑今年二十八岁,毕业后一直在影视行业驻扎,她跟过几个大剧,头脑灵活情商高,从剧组底层一步步厮杀上来,如今负责录音棚的明星接待。 今天来配音的是江入年。 远远地,她就听见门口一阵粉丝的热情欢呼,如潮水般涌动,一直到少年已经进来,门都关上了,那声音还不绝于耳。 两年前,小岑在剧组片场就对他印象深刻,她前些年跟着导演混剧组,自持见过不少英俊脸孔。但第一次见到江入年时,心里还是咯噔一跳,像炎炎夏日里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盛着碎冰的酸梅汤。 少年很瘦,容色雪白仿佛大病初愈,西方骨,东方皮,轮廓高级精致。抬眼望来温润一片,内敛而干净。 他有一种男演员中少见的脆弱感,如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花骨朵,却兀自坚持,十分倔强。与人交往也是温文而疏离。 平素急吼吼的小岑看见他,脚步都放缓了——世界好像在这一秒变慢了,屋外的雨估计也渐渐停了。 那时他还没什么名气,开机仪式被遗漏没分到香,还是小岑分了一根给他。组里女一号耍大牌,各种轧戏,导演为了迁就她,给少年排的都是最累的夜戏,一拍一个通宵。 甚至最危险的威亚动作,也让他亲自上阵,高难度的动作一个不慎,使他踝骨受伤,疼痛难忍,又怕耽误进度,他连夜去打了闭骨针,又回来向他们连声道歉,面不改色赶进度…… 陈舒岚借此为他买通稿,赞他敬业。网上宣传铺天盖地,但却未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少年反应平淡,无论被夸还是被骂,始终温和的淡漠。后来小岑观察过他很久,他对大部分事情都并不在意。 除了戏本身,以及……他手机屏保上一个女性的背影。 只有一个背影,挺拔萧索。小岑没好意思打探是电影截图还是他手拍的。 她不好意思,并非羞涩,而是因为她没见过这么年轻的男孩,在压抑沉闷的剧组里,却能耐得住寂寞。他从不和女性科插打诨地嬉闹,行为做事属于老一派的庄重自持。 他尊重她们,也尊重自己。所以小岑尊重他身上清楚分明的界限感。 小岑还观察到,江入年在片场基本不看手机,只专心钻研台本,或是潜心向老演员请教,这个过程如果思绪被打断,会显露呆愣一面。 他休憩时,喜欢看不同类型的书和电影,写的人物小传文采斐然,似是喜静的性子。但若让他去骑马射箭,苦练技能,他亦能做的极好。 出于某种判断,陈舒岚几次试水后,放弃了给他做人设的想法,而是让少年真实的继续做自己。她冷眼旁观,渐渐地,果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激流勇急的娱乐圈,新晋的男明星们都在争破头抢头名、抢机会,花样繁多,你方唱罢我登台。 而他营销最少,不争不抢的态度反而迎了一波路人缘,加上只用作品说话,演一部爆一部,角色魅力上升至个人,少年终于被看见。 他演技能打,性格谦逊低调。几次采访下来,主持人惊讶的发现他博古通今,对各类事物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却唯独对当下时兴的事物,兴致缺缺,毫不知晓。 睿智与茫然,柔弱与刚强。 戏里戏外反差极大。 真实的活人。 反差萌。 神颜。 陈舒岚深谙粉丝心理,她抓住这几个点巧妙营销,在少年的剧大爆之际铺陈开来,将他送至如今炙手可热的二线流量位置。 小岑看了眼时间,北城交通拥堵,当红的艺人迟到几小时都是家产便饭,能迟到半小时,她们都阿弥陀佛了。而江入年却一如既往提前半小时抵达。 低调、敬业、戏痴。 小岑心想,活该他火,他不火谁火。 - 江入年录完了音,从地下车库走,去到四环外的一家叫“羿”的私人火锅店。 外面大雪纷飞,鸳鸯锅一半红油,一半清汤,正冒着辛辣脆爽的香气。 他一如既往的准时,没想到徐畅比他到的还早。 徐畅招呼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江入年看他这放松架势,摘下帽子口罩,挂好外衣,坐下:“你们的电影过审了?” 徐畅赧然,抓抓头:“是啊,终于过了。这顿饭我请,你别偷偷买单啊。” 江入年无辜摊手:“我兜里一个蹦儿都没有。” 徐畅扫了一眼他,埋头在ipad上又嗖嗖嗖加了几个菜:“你怎么看上去又瘦了……多吃点。唉,其实劳资请你多少顿都不为过。” 他抽了抽鼻子,低头找纸,江入年一拳锤到他肩上:“还演上了!” 徐畅哭笑不得:“我鼻炎犯了!真的!” 当年的硬汉徐畅如今已经变成了糙汉徐畅,他胖了一圈,皮肤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毕业后拍了几部网剧,始终不温不火。 这时,一个野路子青年导演找到他演男二,徐畅一问,还是京电的大师哥,便兴致勃勃去了,结果拍了一个半月,发现这就是个巨坑!导演在开拍第一个月,就已经在经费告罄的边缘鲲鹏展翅,他不惜到处借钱、变卖家当,甚至靠自己出神入化的麻将技巧,去以小博大,但还是纸包不住火。 徐畅看不过眼,这是他第一次当男二,他也确实喜欢这个片子,因此含泪给他掏光腰包,又亲自上阵,变身他的制片,替他筹钱。 这哪是男二啊,这是苦逼的冤大头。 他找到江入年时,已是山穷水尽,剧组解散迫在眉睫。他喝的酩酊,红着眼向他大倒苦水,江入年主动要求看看剧本。 徐畅给了他,一部不疯魔不成活的魔幻喜剧,江入年却从里面的喜剧本色中窥得悲伤一角。 以戏之名 第51节 写出这样剧本的人无非是有才华的,他莫名想到她。 徐畅干了一杯,敬他。那时,入行才一年多的江入年,将大部分积蓄都投资给了这个濒临解散的剧组,才有了如今这部电影的过审。 “兄弟,你等着。”酒辣,徐畅龇了下牙,红着脖子道:“分红不敢讲,上映后起码本肯定回得来!不会让你投的钱石沉大海的!” 江入年看着窗外的雪,握杯的指微颤,淡淡道:“我投钱,一半是因为你,一半是因为……其实我很羡慕你们。” 徐畅不解:“羡慕?”他是娱乐圈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前途不可限量,怎么会羡慕他们呢? 江入年闭眼,唇角一抹笑,他也饮了不少,只是不上脸:“说出来可能矫情,但我很怀念以前排戏的岁月,有时候早上睁眼,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舞台上。” 徐畅没说话,他知道师弟不易,只是性格很man从不诉苦,这也是他第一次听他说起。 按照江入年的话说,既选择,就坚持到底。 这两年多,徐畅知道他身上有多处受伤,闭骨针就打了不止一次,哪怕高烧三天,也要咬着牙去拍冬天的雪地戏,穿着单薄的衣袍跪在地上。 长鸢为他接的都是流量古偶的路子,但徐畅知道,师弟在心底追求的绝不仅限于这些。 两人碰杯,一时无言,默默痛饮。 雪渐渐小了。 江入年微醺,捧住滚烫的脸,声音低沉充满磁性,说的话却没头没脑:“你说,今年的海会不会变蓝?” “……?”徐畅莫名其妙。 徐畅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只有一片白,随口答道:“海哪有不蓝的。” 江入年似是不胜酒力,闭目低低笑了。 - 深市。海上世界。 南方沿海城市的天蓝是耀眼的蓝,阳光不要钱似的,大把大把挥洒下来。即使是12月,温度最低也是单衣加外套的程度,大街上随处可见短袖短裤穿着的人,空气中是湿润的海风腥气。 土耳其咖啡店门外,阳光普照,鲜花簇拥成栅栏。 季知涟坐在桌前,正小口啜饮着咖啡。她了件白色衬衣,卡其色马甲,烟灰色工装长裤下是黑色马丁靴,这是她惯常的舒服打扮,不知为何,风吹来还是冷得慌。 她归咎于自己刚刚吃了药的缘故。 一个三十许的男人在她面前停下,穿着考究昂贵,面容端正,开口精英范:“你好,你很漂亮,我可以认识你一下吗?” 季知涟抬眼,那男人彬彬有礼,她看了眼时间,离肖一妍到达还有一小时:“行。” 男人款款落座,开始主动挑起话题高谈论阔。先是从自己少时周游世界各国,饱览风土人情;又从自己藤校毕业,本可以留在国外大展拳脚,还是体恤父母回国继承丰厚家业;再到自己从来不缺优秀女伴,但看到她的第一眼,依然觉得心动,她气质太过于独特…… 他夸夸其谈说了半天,看那年轻女子低头不语,近乎凌厉的出众相貌,似乎都乖顺几分——是被他的经历和家世镇住了吗?他不由面有得色。 对于这些外地女子而言,他所拥有的财富、认知、学历足够他摆弄大部分漂亮女孩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雪茄盒,优雅打开,不疾不徐点了根雪茄。 雪茄味道飘来,男子看到那女子眼睛一眯,淡淡向他瞥来一眼。 平静的,戏谑的,像看萝卜白菜一般。 那绝不是什么崇拜的、看活物的眼神。 男人毫无觉察,侧过头吐出烟雾,慷慨的、带着几分隐秘的不屑:“来一支试试?不过你不一定抽的惯。” 她没有接,看他放在桌上显眼处的宾利车钥匙和房卡,低头给自己点了支烟,慢吞吞道:“你想带我开房?” 男人笑意加深,觉得她上道:“你不会吃亏的,我保证。” “听上去不错。”季知涟微微阖眼,那男人打量她优越五官,越看越满意,“但我看到你,忽然就有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 “既然是欲望,不用憋着了。”男人听的春心荡漾,“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讲。” “我怕你接受不了。”她声音戏谑,尾音微颤。 “有什么接受不了的?”男人放下交叠的双腿,倾身向前。 季知涟看了眼时间,五分钟,速战速决。 她手臂一歪,烟灰抖落,抬眼,目光冷厉:“那你可以被我上吗?从后面?” “???”男人笑容凝结,嘴角抽搐:“什么意思?我要怎么做?” “就是用假阳上你,你可能要先灌、肠。” “???什么意思,我要去医院??” “你去医院也行,总之弄干净。”三分钟。 “???” “而且过程里你就算流血,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停。”两分钟。 “?????” 她暧昧地看着他,目光肆意,像是评估某种物件:“行的话,我们今晚就去开房,走啊宝贝。” 一分钟。 精英男起身落荒而逃,颇为狼狈。 他习惯用打量物品的目光去苛刻女性、审视女性,第一次发现原来女性的凝视也会带来不适。 肖一妍迎面走来,时间刚好。 那男人一副活见鬼的模样被她尽收眼底,她笑着把cucci包扔到一旁,将裙子掖好:“知知,你又吓走一个装逼男啊?这是这个月的第几个了?” 季知涟摊手:“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我搭讪,我看上去很好相与吗?” 肖一妍叹口气,嫉妒地摸了摸她挺拔优越的鼻骨,又忧伤的摸摸自己的:“那是因为你漂亮啊!他们肯定以为你是这边艺术馆走秀的模特,而且你头发还留长了,更好看了。” 季知涟没说话,看她咳嗽,把烟掐灭:“你辞呈交了?” “交了。”肖一妍低眉,柔柔笑了:“本来那份工作就不适合我,说实话,我毕业后直接回深市,绝对是我做过的所有愚蠢决定里最愚蠢的一个。” “你跟你爸妈说好了?” “我先斩后奏了。”肖一妍咬牙道:“也跟我男朋友讲了,我虽然爱你,但我还是要回北城的,我要努力打拼属于我的事业,爱情不是我的全部。” 季知涟竖起大拇指,给她点了个赞。 这两年,肖一妍心路历史不可谓不精彩、不艰辛。 索性她想清楚了,也做出了决定。 肖一妍眼尖,看到地上好友托特包里的各色药盒,眼皮一跳,迟疑道:“你……” 季知涟抬手制止她:“我没事,还是睡不着的毛病。” 她要强,下意识觉得所有情绪上的病都是矫情。 肖一妍信她个鬼,她心疼地看着她苍白的脸,想说什么,又忍着。 季知涟在毕业两个月后,就决然离开了北城,住到了沿海的惠城。她在惠城双月湾附近租下一处带院子的房子,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简朴生活。 她继续创作,却渐渐对一切都提不起来兴趣。每日只是码字,吃饭,然后平静看海,看云卷云舒,看潮起潮落,看渔人打渔,看小孩掘土…… 她的新书在半年前出版后,评论两极分化严重,引起新旧读者的激烈探讨。有人觉得某单元故事太过黑暗,看的令人心梗,更有人指责她的新书是毒瘤,里面的晦暗基调荼毒年轻一代心理健康。 对此,季知涟通通不予回复,只是失眠越发严重,吃药后,又能睡个一天一夜。 她的微博也有半年没有更新过了。 肖一妍不知道季知涟为什么会去惠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正如她自己,一毕业回到了深市,放弃了北城工作的大好机会,而回到家乡做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乏味工作,这同样也令人感到难以理解。 敏感的肖一妍选择尊重,但她担心季知涟,又带着疑问,常常想到另一个人。 一个不敢在她面前提的人。 她试探道:“你有没有看今天的微博热搜,关于演技的……” 季知涟别开头,她的声音很空,很冷:“我很久没登过微博了。” 肖一妍看着她,咬着唇不再说话。 - 3月。 苗淇来惠城拍广告,拍完后还剩半天假,她骑着朋友的电瓶车,来双月湾找季知涟玩。 苗淇毕业后当了广告导演,副业演员,也做自媒体,在账号上发着各种又癫又有趣的段子和视频,她敢于表达,不怕被骂,几段吐槽男人的视频在抖音上小火了一把,前段时间自媒体广告收入已经开始超过主业。 季知涟请她在观景台上事业绝佳的餐厅外面吃海鲜大餐。 苗淇染了一头金发,朝气蓬勃的颜色,穿着绿色上衣红色长裤,大大的波西米亚风耳环,摇曳生姿地向她走来,把旁边的旅客看直了眼,被自己女朋友狠掐了一把。 她掩嘴笑的更娇俏。 季知涟看了看她裸露在外的半截细腰:“不冷吗?” 苗淇吃着生腌,翘着红彤彤的十根指甲:“冷,但是漂亮啊。这个生腌没我老家的好吃,不过我也记不得当年是什么味道了。” 季知涟昨晚失眠一宿,睁眼到天亮,失眠令她脸色苍白,默默呷了口酒:“很少听你说你家里的事。” “没什么不能讲的,我以前羞于讲而已。”苗淇摇头晃脑,对着英俊的招待生抛了个媚眼,招待生脸一红,偷看了她好几眼。 苗淇认真看向季知涟,她精神状态是肉眼可见的差,让苗淇想到了一颗苹果,外表完好无损,内里却在被虫子一点点啃空,最终坍塌。 苗淇太懂这种感觉了。 她拿过餐布,擦了擦嘴:“季知涟,饭很好吃,晚霞也很漂亮……我想跟你聊聊我的过去。” 季知涟抬起疲倦的眼看她。 苗淇歪头,舔唇:“我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前面有三个姐姐,我是第四胎,和我弟弟是龙凤胎。” “我他妈的一出生就是多余的。” 苗淇一出生就是多余的,家里并不富裕,全靠父亲一人的工资养活,她自小受尽忽略冷眼,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子。 家里有好吃的,一定是紧着父亲和弟弟先吃,她们几个姐妹只能吃剩下的。 弟弟有单独的房间,甚至屋里还有单独的抽湿机。她们却缩在一间窄小的屋子,回南天贴身小衣干不了,细菌滋生。二姐得了炎症,下面难受的要命。 二姐硬着头皮跟弟弟借抽湿机。 “我永远记得我那弟弟,对着瘦小的二姐叫嚣辱骂,他说,你不服气就滚出我的房子!爸妈说了,这个家什么都是我的!” 以戏之名 第52节 “十六岁那年,父亲不在家,母亲拦不住,我痛快地把弟弟暴揍了一顿,然后离家出走,去投奔一个睡过我的老师。” “那几年我靠男人过活,他们给我钱,也带给我难以想象的侮辱和伤害,为了考上大学,我通通忍了,没办法,谁叫我跟家里已经断绝关系了呢?我他妈还没成年,我要上学,我要钱,哪怕是下贱换来的钱。” “考上大学后,我吃了三年抗抑郁药,两次假期扛不住自杀的念头,把自己扔进去住院,这些你是知道的。” 季知涟深吸一口气:“是的,我知道。” 苗淇故作姿态地揩了揩泪:“就你去看过我,或者说,我只跟你说过。” 苗淇只跟季知涟说过,因为她知道她能懂。 这是过往厚重的女性间的本能。 天色渐暗,风变的冷了,苗淇肩膀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季知涟将自己的黑色皮衣抛给她,她毫不客气的穿上。 “渴望被爱,是所有人类不可救药的通病。没什么值得羞耻的。”苗淇眸光盈盈,斜眼睨她:“但归根究底,渴望本身是不值得期待的。但如果有人真心爱你,管他是谁呢,先享用不好吗?何必自己厌恶自己?谁如果爱我,我就先享受着,管它呢!” 季知涟看海,今天的海墨水一样浓稠,看久了像旋涡,会将人吞噬。她的手指无意识敲击桌子:“不一样。” 她眼底空茫一片,无星也无月。 苗淇挖了一勺凉了的海鲜沙拉,含糊不清:“我们班里,我最希望你幸福,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你,而是如果你都能幸福,那我的幸福也就指日可待了。” 季知涟气极反笑,无奈道:“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苗淇笑的花枝乱颤,冲她撅起红唇,隔空“啵啵”两下。 - 肖一妍回到北城已经两个月,搬家、入职、适应新工作,她快忙疯了。 两年多没写剧本,前面几次会议把她折腾的够呛,好在有前辈带她,一切都在回到正轨上。 这天,她请了个假,避开晚高峰,早早来到“羿”火锅店。 一路上肖一妍疑神疑鬼,总担心周围有狗仔。 在服务生带领下,她推开包厢的门,关严,转身愣住,狐疑地看了眼时间,不好意思锤头:“我迟到了?哎呀不会吧……” 怎么江入年已等候她多时了? 他此时站起,有些微微紧张:“没有,是我到早了。” 肖一妍看着他,觉得干涩的眼睛都舒畅了不少,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我跟我男朋友说,我要去见丰神俊朗的男明星了!他气的想飞来北城骂我,如果他真来了,我可得感谢你,要请你吃饭的!” “那也是我请肖师姐。”江入年声音温润。 两人入座,江入年递给肖一妍菜单:“这几个是他家的招牌,一定要尝,其他的你再看看。” 肖一妍接过菜单,大大方方加了几样,然后支着下巴,看着他叹气。 “所以你约我吃饭,是想问知知怎么样了,对吗?”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太久没和与她有关的人交流过。 乍一下听见这两个字,亲昵的,熟稔的,带着记忆的。 他的思绪空白了一秒,身体却被一股强烈的电流击过,江入年不得不闭了下眼,压下那在四肢百骸的颤意。 江入年再抬眼时,清凌凌的眸子里尽是黯淡:“对不起,我不该打听的。” 肖一妍于心不忍,她是季知涟的朋友,会无条件站她,但她也了解江入年的为人。 她十分困惑:“我可不可以知道,你们当年为什么分开吗?” 他没有说话,许久开口,慢慢道:“因为我骗了她,我其实很早就认识她了。” 江入年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温柔:“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她了。” “很小,是多小呀?” “五岁。” 肖一妍大惊失色,筷子落地,她猛地捂住嘴,引来江入年诧异的眼神。 肖一妍是谁啊!她可是看过无数言情小说的人啊,还有那些离奇曲折的二次元动漫,一时间,脑海里已经转了八百个念头,组织了一千六百种爱恨纠葛、爱而不能…… 她福至心灵,结结巴巴地指着他道:“所、所以、你不要告诉我,《夜覆今舟》是取自你们小时候的一些经历?” 江入年沉默。 他没有否认。肖一妍两眼放光,激动地大叫一声,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我的天哪!这也太浪漫了吧!我高中时磕的cp居然成真了?活了?就在我身边?还上演了后续?我怎么吃的这么好啊!” 江入年:“……” 一个服务生听到包厢里的动静,赶忙拉开门看了眼,又立即道歉关上。 江入年看着火锅汩汩冒出的泡泡,不发一言。 半晌,他摸摸鼻子:“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她过的还好吗?” 他眼中是虔诚的恳切之色。 肖一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好,你既然还是放不下,为什么不干脆去找她?” 她的问题过于直白,江入年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这么直接的问话了。 像是回到了大学。 他平静道:“她不愿意见我。” 肖一妍叹了口气:“我还是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你不方便讲,那就算了。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他屏息,安静地看着她。 肖一妍两个小拳头握的紧紧的,她鼓了鼓脸,忍不住道:“你知道夜覆今舟的上一句是什么吗?” 他微微一怔。 肖一妍说出四个字。 - 江入年今晚一直克制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终于泛滥成灾。 他略过眼角,放下手臂,那里一层薄薄的潮湿咸意。 ——思如狂潮,夜覆今舟。 原来,并不只是他一个人,铭记着那段岁月。 第38章 知知 沿海城市的六月是多雨之季,浓墨的天色光影逃窜,金色雷电在云层中翻涌,雨点大而冰冷。海面四周是山峦叠影,浪潮席卷沙滩,发出一波一波的摩擦声响,将沙滩冲刷的平整坚实。 雷声在天地间震颤。 季知涟坐在沙滩上,鞋子和裤子都被浸湿,她环抱自己,任由身体被海水和冷雨刺激出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海面乌沉,她克制着自己一头扎进海水里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从她卖掉北城的房子、彻底离开那里前就已经极为强烈。 看到厨房里灶炉的蓝色火焰,会有想要伸手抚摸的冲动;凌晨走在天桥上,伫立良久,俯身幻想自己跌落;当发现自己反复在淘宝上下单、退货某种药剂后、当醒来看到自己身上莫名的伤痕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在失控。 季知涟将自己的失控视作软弱,因此更加厌恶自己——从身体到灵魂,没有一处喜爱。 离开北城,来到遥远的惠城,离开了熟悉的一切,激越的往事痕迹终于远去,她灵魂深处的匮乏却暴露无遗,她发现自己虽然获得了短暂的平静,却越来越疲倦无力。 甚至,意识到这一点后,愤怒的情绪都变得淡薄。 - 刘泠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季知涟刚到家,脱掉湿透的衣服和鞋,趿拉着拖鞋披了件睡袍,在窗前欣赏大雨。 南方的雨,伴随台风,雷电交织,激情澎湃。 刘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回廊》已经在报审,坏消息是《蓝山》也已制作完毕,成为这一届金山电影节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她说起长鸢和光客这两年在影视圈的分庭抗礼、明争暗斗,兴致勃勃说了半天,才意识到季知涟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 刘泠慵懒悦耳的声音拔高了些,透着几分不悦:“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了。”季知涟撇了眼窗台上开了免提的手机:“只是兴趣不大,我已经离开影视行业两年多了。” 刘泠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她懒懒道:“我不明白你待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浪费生命和才华是怎么想的……你毕业时,找到你的资方开出的条件那么好,机会任你选。而你直接走了,简直比我还任性。真的是……潇洒地令我不爽。” 季知涟裹紧了睡袍,薄唇微抿:“我不喜欢和人交往。我很早就跟你说过,对于我而言最轻松的事,就是什么都不想,静静地浪费生命。” ——静静地浪费生命,就这样活着或者死去。 刘泠猛地想起是有过这么一场谈话,当时氛围融洽,汤甜屋暖,在场的不仅仅只有她们,还有那个少年。 刘泠这两年并没有闲着,她拍完了《回廊》后,转而兴趣放在做纪录片上,接连跟着国内著名的登山家去挑战了几个知名雪山,高海拔带来的缺氧和濒临极限都令她感到新鲜和真实——她热血沸腾的喜爱,但为什么如此喜爱,她没有深思。 徐冷愤怒过,生气过,后来知道自己已经管不住她,于是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 安全第一。 刘泠当然惜命,世上还有那么多未知的探索在等着她玩儿呢。她看了眼屋里还在熟睡的新女伴,压了压声音:“你别真的死了,我还等着你弯呢,能跟我睡上一觉。” 季知涟看着窗外,轮廓因消瘦更显分明,她的指甲在窗台弯折了一下,但没感到多少疼意。 她平静道:“那你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一定和你睡一次。” “……” 刘泠冷嗤一声挂掉电话。 季知涟打开微博界面,犹豫了一下,点开少年的超话。 消息多如牛毛,她飞快的预览着,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她刚打算去睡觉,一条消息却映入眼中—— “周一见,江姓演员涉毒被抓,有图为证……” - 江入年确实身处警局,人生第一次。 以戏之名 第53节 拍戏除外。 他还穿着今天商务拍摄时的流苏衬衣,亚麻色的发尾下是银制镶珠的项链,整个人清雅出尘,与警局肃穆的环境格格不入。 意识到自己接下的二十四个小时都要待在这里后,他先是去了趟洗手间,挤了两泵洗手液,卸掉了今天拍广告时化的妆。 他皮肤容易过敏,起红疹后如果耽误后面的工作就麻烦了。 但他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很懵,这懵一直持续到警察开始问话,大脑才从当机状态重新运转起来。 ……他忙完工作,婉拒了今晚的商务活动后,在车上进行短暂休憩,手机上收到了一条匿名消息。 陌生号码:我知道她后来发生的事情。 江入年手微微攥紧,他过了十分钟才回复:然后呢? 陌生号码:今晚来这里,我就告诉你。 附了一个地址。 那是今晚时尚活动的狂欢夜。 江入年不是傻子,这引君入瓮的意思不要太明显,他看了眼旁边的助理,正打算将号码拉黑—— 陌生号码发来一个链接。 是一张小图。 江入年点进链接,图片阅后即焚。 他看到的内容却无法在心中抹去。 明知山有虎,江入年还是向着那山去了。 他打了十二分的提防与小心。 那里衣香鬓影,来来往往都是高端人士,他看到了光客的一位高层,正和子艺机构的王滨亲昵地交谈,两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正碰杯致意……他们是大学同学。 发消息的人会是王滨吗? 今年通过一档选秀节目成团的人气男爱豆们也在,还有一些他认识的前辈,他谨慎地打着招呼。 江入年还看到了周淙也,他去年在舞蹈综艺里杀出重围,因为耍大牌而下滑的口碑再一起好转,他若有若无地看了自己一眼,带着隐隐敌意。 发消息的人会是周淙也吗? 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看到跟她产生过交集的人。 但他又不确定,毕竟她后来的经历,他并不了解。 有女明星不胜酒力,撞到蛋糕架子,领口大开……引起角落里一阵骚动,他被几个赶过去的人撞了一下。 很轻的撞了一下,他们走的很快。 然后十分钟后,警察到达现场。 警察接到举报,他们在江入年外套口袋里找到一小袋大麻。 ——时间回到警局。 他们问不出更多,也没有任何证据。 江入年当然是无辜的。 他清清白白走出警局,上车,冷静地整理头绪。 他已预感到一张天罗地网正向自己兜头而来,哪怕不是今晚,还有无数个夜晚。 - 官方的法治媒体发布了最新的澄清消息后,季知涟和刘泠俱松了一口气。 《回廊》还在报审,如果这紧要关头男主演出了事,片子基本玩完儿。 但随之而来的事态发酵是她们没有预料到的。 江入年在会所现场被带走,又从警局出来的照片,在网上飞的铺天盖地,舆论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强有力的操控着各大媒体喉舌。 他的风评已经从一个普通出身、一路打拼上来的敬业男艺人,变成了枉顾法律的涉毒男明星,此时人是否清白已经不重要,关键是舆论控制风向,明里暗里讽刺他并不干净,身为艺人带头犯法。 这股混淆视听的飓风,来势汹汹、声音嘹亮,它让大部分没有判断力的路人慢慢相信,少年所有的美德都是人设,都是商业营销。 爱之深,情之切。滤镜有多漂亮,碎掉的时候就有多幻灭。 舆论愤怒,粉丝塌房。 江入年前路渺茫。 - 惠城家中。 杯子的水已经接满了,满到溢了出来,季知涟才如梦初醒,关上了水龙头。 她在沙发上坐下,脑子慢慢地转动,然后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响第一声的时候,肖一妍就飞快地接起来了:“喂?知知?” 季知涟握着杯子的指骨泛白,水面泛起涟漪:“你方便帮我找套房子吗?越快越好。” 肖一妍十分意外:“没问题。你……决定回来了吗。” 季知涟:“嗯。” 肖一妍咬了下唇,她将桌前的各类笔记、书籍、剧本都通通放到一旁,打开电脑开始看房:“你有什么要求?环境安静点?私密性强?高层?我记得你不喜欢被打扰。” “都行。” 又聊了两句,季知涟怏怏挂断电话。 她打开储藏室,看着储藏室里堆积满满的行李,当年离开北城时,已经做好不再回去的打算,没想到食言和打脸都来的这样快。 - 北城。 陈辛家。 陈辛哗啦啦将一叠分析报告扔到桌上,声音也带了冷:“在这个节骨眼上,下这么大血本,甚至把歌王的新专辑热搜都顶掉了!玩这么大只为搞掉一个二线男艺人?对方针对的是江入年吗?他们针对的是《回廊》!目的就是让《回廊》无法角逐金山电影节。江入年只是博弈的牺牲品,算他倒霉!” 刘泠皱眉:“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陈辛摇头:“光客砸下血本,毕竟《蓝山》投资就是我们的几十倍,他们对于获奖势在必行。” 季知涟霍然抬头,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着那一叠分析报告,厉声道:“那他就要成为牺牲品吗?” “长鸢不可能在江入年身上投入这么大的血本去抗衡的……”陈辛叹了口气:“我们都心知肚明。只能说这把高端局里,我们束手无策,我也试过扭转舆论,但就像一粒石头砸进泥石流,连个声都没有。” 刘泠若有所思。 季知涟不假思索:“我投,我们不放弃。” 陈辛诧异:“你投?” 刘泠挑眉:“你疯了?你有多少钱?” 季知涟说了一个数字,那是她卖掉房子和这些年全部收入的总和。刘泠看着她没有说话,她知道她是认真的。 季知涟愿意压上全部,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毁掉,而自己什么都不做。 江入年只是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他一路走来,敬业不易,无比认真,他又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些? 他凭什么要被打弯脊梁,沦为权利涡轮中的牺牲品?他凭什么要被网上那么多面目模糊的人口诛笔伐、泼尽脏水? 他干净皎洁,好端端的演着自己的戏……被那些脏手设局拽下来,肆意凌辱践踏。 季知涟垂首,强烈的愧疚夹杂着复杂的情愫汹涌着冲破了她心中那道严实的防线,她胸口剧烈起伏,伴随着强烈的绝望自厌……还有对命运捉弄的愤慨、对世事无常的不屈服,她声音冷定:“——我全压上。” 刘泠看着季知涟因愤怒再一起涌上血色的脸,突然觉得她终于变回了一个生动的“人”。 而不是一个苍白疲倦的遁世者。 陈辛想了想,叫来助理拉来一个电子屏幕显示器。 “你们知道上云文化有限公司吗?这个公司规模中等,它主要做业务板块,比如品牌宣传。非常懂营销策略和自媒体的矩阵布局……前几年火爆全网的中年人的第一杯咖啡就是这个公司策划的。” 刘泠目不转睛:“《蓝山》它是不是也有投资?” 陈辛露出赞许的目光:“是的,虽然它的核心资源是各大牛逼的媒体资源,但后期也投资电影,眼光毒辣,赚的盆满钵满。” 一张照片被投屏到液晶屏幕上。 那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儒雅中年男人,眼角有细长纹路,看上去亲和力十足。 陈辛看向她们:“他就是上云文化的老板,以前是正恒房地产的商务总监。他非常擅于和人打交道,与宣传口来往密切……把江入年置于现在不利境地的人,上云文化功不可没。而《蓝山》制片人就是他的女儿姚菱。” 陈辛思索:“他叫姚学云,或许我们可以和他谈谈?但希望渺茫。” 刘泠看到季知涟捂住腹部,冲进厕所,俯下身“哇”一声吐了出来。 她抱着马桶,将胃里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刘泠蹙眉,抱起双手观察她:“……你这是怎么了?” 季知涟脸色发青,她按了冲水,又在洗手池前掬水漱口。 她闭了闭眼,顿了顿才嘶哑开口:“没什么,只是感到恶心罢了。” 第39章 年年 母亲下葬的时候,江河在医院。 他因肺炎而引发高烧,浑身烧的滚烫,噩梦连连,小小的身体在雪白的病床上抽搐,嘴里呢喃着含糊不清的单音节。 照看他的护士给他换药瓶,拨动点滴调慢,和小同事摇头感慨可怜,住院四天了,家里人就来了一趟。 萧婧葬礼结束之后,他的外公来了一次。 江河在昏沉中感到有人抚摸他的额头,他勉强睁开眼,看到陌生老人老泪纵横,默默无言的看着他,见他醒来,愧疚开口:“孩子,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北城生活?” 北城? 江河微弱地点了点头。 以戏之名 第54节 他听到父亲和外公在走廊上争吵。 他们吵了什么,他听不太清,只记得最后在父亲的阻挠下,外公没能带走自己。 江河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狂奔到女孩家里,那里人去楼空,新家具搬进搬出……房东在和新房客商定细节……她什么都没有留下,走的干脆利落。 她单方面切断了和自己所有的联系。 江河茫然。 她去了北城,离南城几千公里的北城……更繁华更大更厉害的北城。 她过的好吗?她快乐吗?她身边有别的新玩伴了吗? 她……还记得他吗? - 北城湖畔别墅。 陈家房子的建筑风格融合了古典与现代艺术,西方的精髓和东方神韵兼备,气势恢弘,结构优雅流畅,这是建筑出身的陈启正亲自设计改造的。 院子里很漂亮,红梅霜雪,北美冬青落叶后亮丽的红果挂满枝头。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漂亮植物,整齐端肃的排列着。明明是冬天,是严寒,这里却有茂盛大簇的鲜花,金色锦鲤在亭子下的鱼池划水游动。 季知涟第一次被姚学云带进这里时,整个人是茫然的。 她就像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手足无措站在门厅口,看着脚上脏兮兮的泥巴弄脏了门厅漂亮的一尘不染的织物。 陈启正还在公司开会,爷爷和谈霖出门去给她买生活物品了,这是保姆陈妈……姚学云观察着她的拘谨,不动声色介绍着,陈妈熟练的拿来拖鞋,客气的招呼姚学云——他显然经常来陈家。 季知涟穿上那双新的毛茸茸拖鞋,太软了,像一脚踩在了轻飘飘的云里。她不自在的穿好,然后隔着玻璃看到了一个小人。 玻璃房子光线通透,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雪白的羊毛地毯,布置的典雅考究,白色天使雕像手端烛台目露悲悯。 雪色的三角钢琴前,坐着一个洁白的女孩儿。 她穿着白色蕾丝泡泡袖公主裙,柔顺黑发用细碎珍珠发带盘成高贵发髻,流水般的音符从她指尖流出,她侧头停下演奏,起身向门厅走来。 “姚叔叔。”她向姚学云问好,俏皮的行了个公主礼。 姚学云哈哈大笑,抚摸她的头:“我们霖霖公主更漂亮了,今天的头发是谁绑的?” “是邻居家的阿姨,她是个优雅的法国女人,我送去我亲手烤的蛋糕……” 他们用法语优雅对谈两句,女孩转头看向角落里格格不入的季知涟。 她走近她,季知涟发现这个女孩的美更多来自于一种气质,她的气质比长相出众,显得娇怜可爱。陈爱霖友善的对她伸出手,声音软软糯糯:“你就是姐姐吧?我叫爱霖,今年十岁了。” 陈爱霖像个完美精致的瓷人。陈爱霖让所有人都心生怜爱。 可她说她十岁了。 也就是说,在季馨和陈启正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在季知涟不满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出轨。 女孩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对比强烈。 一个精心培养,举止有礼,身娇玉贵。一个皮肤蜡黄,动作粗鲁,神情萎靡。一个干净到发光,一个仿佛已经枯萎。 仿佛自惭形秽般,那女孩别过脸,没有握住妹妹伸出的手。 姚学云金属镜框后的眼睛微眯,适时的督促爱霖应该带姐姐上楼去看看房间。 - 陈家规矩很多,或者说,父亲规矩很多。 进门前,鞋子要用湿巾擦一遍底,再放到固定的鞋柜层数内,保姆再擦一遍。 吃饭时,要准时出现在餐厅内,但如果父亲不落座,大家都不许动筷子。 禁止吵闹蹦跳,不能抬高声音说话,家里的每一件物品用完必须摆放回原本位置,孩子的卧室不能锁门,也不能在白天关上门。 孩子绝不能忤逆父亲,谈霖要看丈夫的脸色行事,爷爷也会维护儿子的面子。 这个家一切以陈启正为中心,他的话就是圣旨。 谈霖和陈启正结婚前,曾在正恒房地产创立初期担任他的秘书,她资历很老,容貌中等,因为没有背景家世作为倚靠,得到一份工作已是不易,因此格外珍惜。她不怎么打扮,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公司上,做事稳妥细致,不怕辛苦,她渐渐得到了陈启正的青睐和信任。 谈霖怀了陈爱霖后,就听他的安排辞了职,一门心思做男人背后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容貌普通,因此全部心思都在料理家事、平稳后方上,照顾女儿、老人无不尽心,对季知涟虽然没感情,但也没有苛待。 老公事业有成,在外面是成功英俊的企业家,他出差,身边新秘书陪同,年轻女孩名校毕业,热辣迷人。谈霖面上从未表露过,却也曾在深夜辗转难眠,下了两层电梯来到客厅。 她意外看到那哑巴似的可怜女孩坐在双开门冰箱前,垂着头,十指成爪,她拼命吞咽食物,吃不下也硬塞,地上到处都是食品包装。 百吉福奶酪、法式鹅肝、牛肉、金枪鱼刺身、橙子、黑提、厚厚的乳酪酸奶…… 她吃的一脸痛苦,她并不喜欢那些食物。 季知涟吃的满脸是泪,却还在吃。 她的内心有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在抓挠五脏六腑,她睡不着觉,她无处发泄,她感到饥饿。 谈霖也是个母亲,她看了一会儿,没有选择上前,而是给了女孩体面。 也是那一天,她对季知涟有了一丝淡淡的怜悯。 - 次日,姚学云登门来找陈启正商量公司事务,顺便带来自家厨子做的东坡好肉,让陈妈端去厨房料理。 正恒房地产集团成立于二十年前,两人都毕业于国内数一数二的名校,一个学建筑,一个学商务,大学期间是一起打篮球、谈理想的至交好友,大四一起创业,各种波折辛苦自不必说,两人一直是风雨同舟的。 就连公司上市、版权扩大……财富暴涨后,两人的房子都买在了同一片别墅区。 陈爱霖下了芭蕾课,从家里四楼顺着电梯下来客厅,先是规规矩矩向姚学云问了好,接着窝进父亲怀里撒娇。 陈启正严肃的推开小女儿,但眼角眉梢流露出宠溺:“霖霖的新老师怎么样?” 陈爱霖踢着漂亮的小鞋子:“还可以……芭蕾好玩,马术好玩,钢琴好玩……但我还是想学别的。” “想学什么?” 陈爱霖软软糯糯:“想跟姚叔叔学管理公司的本事……这样爸爸就不用那么累了!” 姚学云放下交叠的双腿,一本正经点着陈爱霖的额头,教训她:“你这是想抢我饭碗啊!老陈,你的好女儿!” 陈启正满意地看着小女儿,让她拉一首新学的小提琴曲给自己听。 大人谈笑间,曲声也慢慢悠扬到尾音,陈爱霖放在琴,看到季知涟出现在客厅。 女孩低着头,身子像一节细瘦的竹竿,套在宽大的旧体恤中。眉目阴郁,毫无朝气。 陈启正看着她的穿着和行为举止,不住皱眉。 他面目威严,容貌深邃,总是能轻而易举给人压迫感,嗓音天生带着胸腔共鸣:“你过来。你为什么不跟妹妹一起上课?” “我不会。” “不会就不会学?还有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你谈阿姨不是给你买了裙子吗?怎么还是穿得跟个假小子似的?” “我穿不惯。” 季知涟怏怏回答。她对父亲有种来自血脉天然的惧怕感,还有着隐隐的想要靠近的羞耻,尽管她绝不愿承认。 她已经没有了母亲,有父亲总比没有好,不是吗? 陈启正把她的蔫头耷脑视作挑衅,他往后一躺,审视她:“你跟我叫板?我是你爸,我会害你?你要么听话,要么滚蛋!小小年纪搞什么个性?以为我会买账?” 季知涟不敢动,僵硬的垂头听训。 爷爷提着小桶走进客厅,一手拍了拍她的后脑,给她使了个眼色:“知知,看看我今早钓到了什么?新鲜鲈鱼!小陈,多加道菜!” 厨房里传来应答。 爷爷年轻时是个厨子,厨房里厚重黏腻的油烟浸润了几十年,辛苦劳累几十年,后来儿子有了出息,晚年才能享福,过的悠哉又闲适。 他笑眯眯的看着一圈人,搓着手,红脸膛上一派和气:“吃饭吧?” - 餐桌上,方方正正浓香扑鼻的肉块,被点缀盛在精美盘子内,放在每个人面前。 陈启正品尝,露出赞色:“味道不错。老姚,哪的新厨子?” “江浙请的师傅,以前是做私房菜的。” “难怪。”陈启正觉得不错,又给陈爱霖加了一块,陈爱霖不想吃,但还是很配合的说谢谢爸爸。 陈启正看着女儿,满意一笑:“这段时间怎么没见你家闺女?” “你说小菱啊?”姚学云宠溺一笑:“她报了个寒假拳击班,每天训练的一身青紫,也不叫苦。回了家累的倒头就睡,我下周带她过来给爱霖一起过生日。” “小菱不输男孩子。”陈启正很给面子,眼神却不以为然。他看向默不作声的季知涟,她两眼发直地盯着那块油亮的肉,筷子没动一下:“怎么不吃?” 季知涟闻到肉就想吐。 谈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还是不愿起冲突,低头喝汤。 陈启正放下筷子:“我问你为什么不吃。” 他搁得不重。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了过来—— 季知涟颤颤巍巍夹起那块肉,闭眼,吞下。 她将干呕憋回喉咙。 父亲满意一笑。 所有人的目光散去。 季知涟在饭后冲进厕所,吐得翻江倒海。 - 她走出洗手间,看到陈爱霖在琴房弹钢琴。 纯洁,美好,精致。 这就是父亲理想中的女儿吗? 一只蜻蜓顺着窗户缝隙飞进来,落在黑白琴键上,又被一只粉嫩的小手捉住翅膀。 透明的翅膀在振颤,瓷样儿的女孩小心翼翼捧着蜻蜓,将它送到窗边。 季知涟懒得再看,转身想走,目光却凝定—— 以戏之名 第55节 陈爱霖淡漠的将蜻蜓翅膀撕裂,然后像扔垃圾一样将它丢出窗外。 她回头,看到一身僵硬的季知涟。 陈爱霖歪头,露出浅笑,伸出食指柔柔地对她比了个“嘘”。 季知涟手心渗出冷汗。 - 陈爱霖生日是在月底。 那天,姚学云带着姚菱,手上拿着大包小包礼物,来家里一起吃饭。 他给谁都准备了礼物,面面俱到,好不上心。 他送给了陈爱霖一只漂亮的龙猫。 陈爱霖欢天喜地的接过,抱着龙猫喜欢的不得了,双目泛着柔柔的光。 陈启正不甚赞许:“老姚,以后别给她送动物了,你之前买给她的猫啊狗啊,她都照顾不来,死了又伤心的不得了。” “畜生而已,能让霖霖开心,有什么大不了的。”姚学云不以为意,他示意司机将一个漂亮的豪华龙猫笼搬到指定位置。 季知涟看着陈爱霖爱抚龙猫,脑中不住地想到那只蜻蜓。 姚学云俯下身跟姚菱说了几句话,姚菱点点头。 季知涟的视线被一个女孩挡住。 姚菱穿着背带裤,剪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她小大人一样背着手,对她小声吐槽:“真无聊,你一定也这么觉得吧?” 她刚才还跟陈启正攀谈的热乎,原来她也觉得无聊? 季知涟没有和她交谈的欲望:“还好。” 姚菱十分主动,握住她的手:“我们去喂猫吧?我带了罐头” 她试探着将她拉走。 - 她们在院里看着猫吞吃罐头。 院子里有风,有月,虽然冷,但比别墅里自在一些。 却终究是不同的。 季知涟看着吃饭的猫,它的脊背流畅,肚子滚圆。 她想起往昔,神情多了几分晦涩和恍惚。 姚菱对她很有兴趣:“我爸说,我们同龄。” “嗯。” “开学了,我们就是同班同学。” “嗯。” “爸爸说,你以前是在南城上的学?那是个小城市呀……所以你是几年级学的英语?” “三年级。” “啊?那你会跟不上的,我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了。” “嗯。” “你为什么老是说嗯,你不喜欢我?” “……” 季知涟对这个女孩子毫无兴趣,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交谈。 她起身看着姚菱的眼睛:“我想回去了。” “回去呗。不过还没喂完呢。算了……”姚菱跺跺脚上的残雪,老气横秋:“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季知涟脚步停住,她讶异:“你刚才在背诗?” “对啊。你不觉得很应景吗?我喜欢文学。” “你喜欢文学?” 姚菱看到那个沉默的像石头一样的女孩子,有所松动。 她心里登时有了底,斟酌着开口:“我喜欢推理和悬疑,之前爸爸还让我看孙子兵法,但我更喜欢三国演义……” 她们开始交谈,聊到书籍,季知涟话多了些。 姚菱忍了一晚上,终于在回屋前问出口:“我爸说,你当时并不愿意回北城,你跑掉了……去了公园的湖边,在冰上一直走,最后昏倒被人报警,我爸才找到你。” 季知涟没说话,她的心里再次变得很空,很木。 姚菱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色,循循善诱:“你挺酷的,但你当时怎么想的?” 季知涟声音很轻,姚菱没有听清。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带了点颤。 她说:“我想看看她还在不在。” - 季知涟在远处看着江河被警车带走后,她独自去了南水公园的冰面上。 一弯腰,钻进警戒线内。脚踩冰面,岌岌可危。 母亲在那里开启新生,母亲在那里消失。 所以母亲的灵魂一定还在那里。 季知涟想得到母亲最后的启示。 要么,让自己和她一起留在南城的冰面下,相依相偎。要么,她向她指明方向,她会心灰意冷但顽强地开启下一阶段的人生。 这一次,她将命交给命运。 她摔倒,又爬起,挣扎着向湖中心扑去,她被人拦住,手还直直伸向前方。 她昏了过去。 然后,她被姚学云找到。 带回北城。 - 萧婧死后,江海整个人开始真正塌陷。 他不分昼夜泡在棋牌室,成为邋遢而潦草的落拓男人,头发蓬乱,神情阴郁迷茫,有女人可怜他,喜欢他相貌,上前贴他,他却碰到女人就开始呜咽,甚至击打自己的脑袋。 模样癫狂,几次吓坏别人。 他赌赢了就喝好酒,赌输了就骂骂咧咧,或是人事不省趴在台球桌上,发出如雷齁声。 开学后,江河经常在晚上接到棋牌室的电话。他也没有办法,他背不起父亲,只能后来拿着书本,在臭气熏天的棋牌室里整宿整宿的守着江海。 白天又要上课,哈欠连天,被老师数次苦口婆心叫去谈话,让他不要放弃自己。 江河没有放弃自己。 放弃自己的不是他。 曾经父亲也是意气风发的男人,强壮有力,自信满满。 但萧婧死后,江河才明白,父母两个人中,母亲才是那个更坚强的人。 萧婧渐渐成为父子间不能触及的禁忌话题。 江河却偏要提,母亲是被父亲逼死的,他冷漠地心想。 他任由父亲对自己动辄打骂,拳头雨点一样落在身上,身体很痛,心就没有那么痛了。原来这就是母亲曾挡在自己身前为自己背负的一切吗? 现在母亲死了,父亲的怒火迟到多年,终于雨点般降临在他的身上。 小小的孩子,温静面容已有了阴鸷之色:“我一定会离开你,去北城!” 江海暴怒,红了眼睛,掐着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我一定会离开你,去北城!” 江海厚实的巴掌落下来,江河被打的口吐鲜血,他小小的身体痛的痉挛,眼里却不屈,是愤恨,是坚决,是决然:“我一定会去北城!” 江河一定会去北城。 外公说过他可以去北城。 而她在北城。 第40章 知知 江入年出道两年半,共参演了10部戏,3部电影,5档综艺。事业最巅峰的时候,他登上过国内只给一线男星拍的时尚封面,更好的商务和代言都在洽谈中,眼看离跻身一线只是早晚问题—— 他在一部耗资巨大的古装权谋剧中,饰演的“色若春晓,清雅出尘”的白月光权臣形象深入人心,长鸢后来给他接的戏也大部分以符合市场热潮的古装仙侠ip为主,进一步加深了粉丝心中那个恬淡清冷的“小仙男”印象。 因此,随着各大平台的纷纷爆料:他私底下耍大牌、为了抢夺资源被女大佬包养、私生活混乱男女不忌……故事讲的有鼻子有眼,凭空捏造的剧情跌宕起伏,令不明就里的吃瓜群众光凭脑补就荷尔蒙飙升。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你以为不染纤尘的雪山竟然内里早被老鼠挖凿的腌臜恶臭。 粉丝们气的骂了脏话,纷纷幻灭,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以为自己粉的是少年公子,结果是脏的不行的小人…… 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有很大一部分粉丝选择相信他,但她们微弱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漫天骂声中。 两天后,江入年发表声明。 措辞温和,阐述真诚,表明自己并无任何违法乱纪行为。 一些和他合作过的圈内人也在微博发声力挺。 对他颇为欣赏的导演及老牌戏骨,微博发的言论客观中肯,不谈造谣,只聊他们在片场中认识的少年:拼命、好学、敬业…… 以戏之名 第56节 他的同学,演员兼制片人的徐畅和已是当红小花的蔚天蓝,也坦言大家不要听信谣言,成为雪崩中那片人云亦云的雪花。 一些影视行业的从业者,例如小岑,也认真地用长文抒发了她对江入年的欣赏,甚至在结尾处俏皮的说,以她在行业里多年的犀利眼睛,他绝对没有同性偏好。 但那股强有力的飓风,再次铆足了劲头,爆料层出不穷,力求将他打垮。为他发声的人,他们的声音就像一粒石子砸进深谭,竟听不到回音。 陈舒岚已经三番五次暗示江入年,有上面的人十分欣赏他,他若愿意成为大佬掌心的笼中雀,接受潜规则,不光可以渡过难关,还能接这波流量黑红,顺利飞升顶流, 女的不行?那男的呢? 也不行? ——榆木脑袋,真是白瞎了这张脸和身材。 江入年从长鸢恢弘的大楼中离开时,已预感到自己将会在这轮激烈的博弈中成为公司的弃子。 长鸢近几年签的艺人层出不穷。陈舒岚一向现实,视利益为第一导向,扶起新的替代品,远比再在他身上砸资源来的划算。 - 江入年如今不宜出门。 他关掉震动到已经发烫的手机,独自沉寂在家中数日。 一场久违的假期。 假期遥遥。 西山日薄。 屋子里厚重窗帘都拉上了。 卧室角落里的一盏黄色落地灯下,曾是他阅读的小小的天地。 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暗影,下巴上长出了淡青色的胡茬,显得落拓。 江入年坐在角落里,手上摊着一个黑色丝绒小盒子,他目光怔怔,已经出神地看了很久。 那是两枚锤纹镶绿的素戒。 他看着戒指,目光专注而温柔,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一声,疲惫的阖上眼,将两枚戒指紧紧攥在掌心,珍惜地贴于胸口。 他可能,没有那么快能实现她的梦想了。 两人无疾而终,比起从季知涟身上找原因,江入年更擅长反思自己。他反思许久,得出了结论,是自己不够坦荡,不够好,也不够有用。 那暂时没有用的他,不能枉顾她的意愿,再去打扰她。 ……因为那无异于骚扰了。 江入年揉了揉眉心,他伸展双腿,茫然地吐出一口气。 愤怒过,不甘过,神伤过…… 也终究释然。 天大地大,道路四通八达,路是人走出来的,不是吗? 他起身,腿压的有些麻,手上动作却利索,“刷”的一把拉开窗帘。 明月高悬,将室内笼上一层淡淡的银辉。 江入年冷静地想,如果自己在这场涡轮里注定成为牺牲品,那他大概率会转居幕后,先做舞台剧,等风波过去几年后,再重新以演员的身份站上深爱的舞台。 他会用所有的方式去和自己热爱的事物站在一起。 哪怕钱赚的少一点,目标实现的慢一点。但他会更努力,他会去学投资,他会把每一部戏都做的很好很厉害,他不会气馁,更不会被打败。 然后,他还是会去找她。 ……就像小狗一样。 角落里的男演员,慢慢将美丽修长的身体蜷成一团,凌乱的刘海覆盖在光洁饱满的前额上,浅栗色的发微微盖住眼睛,鼻骨绝美高挺,饱满红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安适在角落里。 他沐浴在月光下。 他看上去脆弱又强大。 - 陈辛看着手机上那笔大额转账,再一次确定:“你真的要这么做?” “是。”季知涟眉头紧锁,飞快地在手机上回复消息:“我只拜托你,一定要快。” 一定要在官方媒体一锤定音前,扭转舆论。 不能让黑变成白,世间道理不是这样的。 陈辛握紧手机,不明白她的固执:“哪怕以卵击石,你也要试?” 季知涟抬起眼,不眠不休十几个小时,眼里尽是红血丝:“不去做,怎么知道对方不是另一块装成石头的卵呢?” 陈辛摇头,颇为惋惜:“我说的是金山电影节的时间。按照我过往的经验,《回廊》在今年的报审上是铁定过不了的,无论如何,对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季知涟眼神讥逍:“然后呢?” 陈辛不可思议,盯着她清冷侧颜:“你并不在意你编剧的电影是否会因此不能获奖!你……只在乎他的演艺前途?那我为什么要帮你做这些?” 季知涟眉眼冷了几分:“因为对方是冲着《回廊》来的,祸不及他人的道理,我还是懂得。”她语气放柔和了一些:“再说,他若渡过这场风波,对《回廊》没有害处。” “那官媒那边怎么办?按照目前的舆论趋势,早晚都会发声。如何评价这件事,就看对方上面的人给到的压力了。如果我们也有上面的人,起码能在这一块打个平手,那还能拖延舆论发酵的时间。” “我来想办法。”季知涟起身,按了按发黑的眼睛:“我们分头行动。” - 车子是刘泠的,钥匙给了季知涟。 她开车到上云文化公司的楼下,躲在暗处,静静观察着门口的车来往送。 一个半小时后。 她看到武君博无比殷勤地给一辆黑色宾利开车门,然后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扶了扶金丝边眼镜,下车。 又有一辆黑色大奔停下,这次是姚菱。 姚菱干练地对父亲耳语,姚学云看了一圈四周。 他眼神虚虚往这个方向扫来—— 季知涟下意识将自己藏于阴影处,她握紧方向盘,力气大到手臂颤抖。 她眼神阴鸷,压下开车撞过去轧死他们的强烈念头,飞快地启动车子,方向盘急转,车子扬起一阵尘烟。 她深吸一口气,已做出决定。 季知涟拨电话给刘泠:“我很快就到,二十分钟。” - 徐冷家别墅。 绿草如茵,蓝色泳池漂亮开阔。 徐冷在家中游泳,最后一个来回结束,她随手摘掉泳镜,出水上岸,季知涟等候已久,沉默地向她递过浴袍。 徐冷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刘泠,她脸上有通红的巴掌印,却满不在乎的噙着一抹笑,徐冷没有接。 她擦着头发,不动声色的打量季知涟:“就是你想见李总?” 歌后的声音慵懒缠绵,宛如天籁,季知涟却没有心思欣赏。她保持着递出的姿势,恭敬道:“是我,请您引荐。” “李总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徐冷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又似笑非笑的瞥了眼木桩子似的女儿:“但你这样的女孩,或许可以一试。” 季知涟双眸微微一闪。 徐冷目光锋利仿佛她未着寸缕,冷淡如评估一个物品:“你愿意付出多少?” 刘泠猛地抬头,她嘴唇泛白,目光颤抖在母亲和季知涟之间来回,还是硬生生别过头。 季知涟冷静:“全部。” 徐冷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她优雅地接过她手里的浴袍。 季知涟双臂已经麻木发颤,神色却平静的没有丝毫波动。 - 南安会是一所高端的私人会所,内部极尽奢华,高端藏品和艺术品是随处可见的摆件。 它有很高的入会门槛,非常注重会员的隐私,加上经营方式独特,是备受商贾名流青睐的高端交流场所。 季知涟被带进私密包间的时候,没有人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 里面的气氛是小心而热闹的,布置像极了八十年代的旧时舞厅。 里面不论男女,都有一张雌雄莫辩的漂亮面容,十来个人小心翼翼伺候着台上的女人。 李东南双肩微扣,一身舒适又洁白的料子,就连鞋子也是一尘不染的雪白。她揽着一个高鼻深目的混血女模特,正在深情对唱一首老歌。 一曲毕,她走下台,往沙发处一靠,热茶和鲜果,娇声软语,周到恭维。 她随手点了几个年轻女孩,她们立即上台,青春妖娆的躯体,大幅度动作下露出雪白小腹和浑圆大腿,她们笑容满面,边跳边唱着女团舞。 李东南自始自终没有看季知涟一眼。 可她能走进这里,皆来自她的首肯。 季知涟进退维谷,裸露的双臂被冰冷彻骨的空气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包间里有一股特殊的香气,高级而躁动。 李东南在给她下马威,季知涟不得不低头。 她脊背绷的笔直,身体僵硬,步子迈的慢,走的每一步都需要决心,簇拥在李东南身边的人给她让出空隙。 李东南终于注意到她,潮湿的目光从她优美的轮廓蜿蜒向下,略过那薄凉倔强的唇、修长苍白的颈子、瘦削紧绷的腰、又到修长笔直的腿上。 季知涟被她盯的无处遁形,她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段木头。 李东南露出欣赏:“你很像年轻时的我,你有很硬的骨头。” 周围很安静,一切的压迫感来自女人手中能搅动风云的权利,尽管她看上去那么云淡风轻,那么有亲和力,但她说话的时候,那些平日里备受瞩目的爱豆新秀,无一不在安静聆听。 季知涟手心冒出冷汗,勉强露出笑容:“求您……” 李东南抬手制止,一个眼神,一杯茶已适时送她唇边。 以戏之名 第57节 她啜饮一口,不咸不淡,指尖摩挲杯身:“这么硬的骨头,也有低头的时候。” 旁边已有机灵的女孩会意,亮粉色的美眸瞟向她,声音脆生生的:“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哦。” ——你愿意付出多少? 季知涟闭了闭眼,黑暗交错的那一秒间,脑海里竟隐隐浮现出少年的脸。 李东南满意地看着又一个高傲不屈的灵魂向自己低头,笔直的脊背弯折出屈辱弧度。 她微微倾身,手里佛珠在飞快转动,沉寂已久的眼里—— 隐隐有兴奋的火焰在燃烧。 - 第一天凌晨。 季知涟打了辆车,推开站在家门口垂着头的刘泠,关上门,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第二天凌晨。 季知涟裹上一件严严实实到脖子的外套,回家一口气睡了十五个小时。 第三天凌晨。 季知涟离开南安会,不声不响走了一公里,拐进小巷,才在路边扶着电线杆,弯着腰开始吐,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她眼中是被刺激出生理性泪水,吐到最后,无力的躺在地上,头发粘上泥土,肌肤伤口里混进砂砾,眼睛却睁的很大。 也很空洞。 季知涟心甘情愿。 她从不会为做过的任何选择后悔,如果后悔,那么在一开始就不会去做。 但不妨碍她愈加厌恶自己的身体,更厌恶自己存活于世的每一刻。 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 一股新的舆论力量在冉冉升起对抗。 源头是杂的,力量分散,却被召唤凝聚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大不小的浪潮,在漫天黑烟中杀出一条细细清流。 江入年挂掉电话,不是长鸢做的。 他的内心猛然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在电脑前扎进浩如烟海的消息中,足足翻阅了十多个小时。 江入年缓缓闭上眼睛,一股奇异的力量在血液里横冲直撞,心底涌出滚烫热流,他确定了什么,又不太敢确定。 他打电话给肖一妍,肖一妍没接,过了五分钟,她给他回拨过来。 肖一妍压着嗓子:“我在开会,刚溜出来,我有关注舆论,现在关于你的风向已经有变化了……” 江入年握紧手机的指泛白:“你最近几天有见过陈辛吗?” “啊?”肖一妍一头雾水,“没有啊。” “那你见过她吗?” 对面噎了一下,欲盖弥彰地飞快答道:“也没有。” 江入年已有答案,他深呼吸了一瞬:“她回来了,对吗?” 她回来了。她又做了什么? 肖一妍“喂喂”两声,嘟哝了句信号不好,急急挂断。 江入年化作石像,耳朵嗡嗡直鸣。他许久才反应过来门口的铃声已经响了很久了。 徐畅起码砸了二十分钟的门,愈发暴躁:“人呢?人呢?” 江入年猛然开门,徐畅被吓了一跳,急急关上门,将提着的大包小包放在地上,转头开始骂:“新鲜的冰煮羊,劳资刚下飞机给你带的!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来,多大事儿……” 他笨手笨脚地在厨房找锅,一回头,才注意到江入年已经穿戴的全副武装,不由虎目一瞪:“你不会现在要出去吧?” 江入年摘掉口罩:“对,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 “找她。” “她?”徐畅摇摇脑袋,看到眼前正常了两年多的师弟,平静面容下再次沸腾着不可理喻的疯狂,他呐呐的,终于意识到了那个她是谁:“季知涟?” 徐畅喃喃:“又是她?”他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赶忙找补:“我的意思是,人不能吃回头草,不、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 徐畅那一秒不自然,被江入年敏锐捕捉。 “又?”江入年抓住他厚实的肩膀,目光如炬,神色很冷:“什么叫又?” 他双眼通红,步步紧逼,徐畅手里的锅子一个哆嗦掉在了地上。 江入年声音温和,却瘆着寒凉: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了我?” - 台球俱乐部。 江入年找上门的时候,刘泠并没有太惊讶。 或者说,她内心隐隐已经预料到这一刻。 刘泠只觉得荒谬。 《倾城之恋》里一座城的硝烟战火,只是为了成全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倾世爱恋。而长鸢和光客的一场资本博弈,她是躺枪的炮灰一枚,不光什么都不利于她,还要在其中饱受情感折磨。 到头来,成全的却是江入年。 刘泠看着眼前冰姿玉骨的温雅男子,目光讥诮,香烟红点快燃到尽头,懒懒道:“你求我。” 江入年诚恳欠身:“我求你。” 他微微闭目,声音发颤:“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细长香烟摇摇欲坠,蜜色肌肤女伴拿过烟火缸递给刘泠,她不接,目不转睛看着江入年,似笑非笑,带了隐隐对峙只意——似是询问他愿意为此做到哪一步。 江入年视线落在那支快要燃尽的烟上。 刘泠目光中充满探究。 江入年沉默,平平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微微收拢。 他用手给她做烟灰缸。 刘泠双目微冷注视他,伸手朝着他掌心就要按下—— 江入年眼睛轻眨,却不曾退后半步。 香烟在触及他掌心肌肤时猛地停住,紧接着被狠狠的扔到了墙上。 刘泠猛然把球杆一扔,球杆咕噜噜滚在角落,砸倒架子,引起周围一阵惊呼。 她再看向他,复杂的眼神多了一丝伤感,声音似喟叹,似不解: “你们……给我整不会了。” 第41章 知知 李东南并未遵守约定。 时间已过去一周,官方媒体什么都没有发,既没有表态,也没有为江入年澄清。 季知涟坐在南安会奢华的包间里,冷气冰凉刺骨,她的血液也一点点冷却。有侍者端上酒,轻声细语告知她李总已在一天前去欧洲度假。 领班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身高腿长的白面小生。领班神情恭敬,眼神却轻蔑,细声细气告诉她:李总交代过,这是给她的奖励——任她挑选。 季知涟意识到自己被戏耍。 羞辱感如火山喷薄,却又是难以表述的难堪。她用全部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领班司空见惯,见她起身,随即示意招呼男人们出去,却见季知涟似笑非笑: “不是任我挑选吗?” 季知涟面色平静,内心却晦暗难明。 对于云端的人而言,谁人都只是低微蝼蚁。既然李东南有兴致迫她认清这一点,她何不遂了她的心思? 季知涟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领班没想到在这么侮辱人的时刻,这女子不光不生气,还十分平静。他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当然。” 季知涟随手指了个最不耐烦的漂亮男人:“要这个。” 她竟是要将人带回家。 而她不知道的是,也有一人,此时正朝着她家的方向奔赴而来。 今夜无月、无星、有霾。 - 季知涟在这两年中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她不止一次思索,询问自己: ——你一直想得到的,是爱吗? 可让你失去所有力量的,偏偏也是爱。 你曾拥有过直面现实的勇气,并试着相信那些微小的但是可触摸的幸福。 却在一次次迎头痛击中,不得不面对事实。 你内心有一头恶兽,它十年如一日贪婪无尽地汲取你,暗自蛰伏着准备随时给你致命一击,它是你混乱童年的惟一论证,亦是过去暴虐的刻痕。 它让你被迫与回忆共感,一次次穿透坚冷如铁的表皮看到不为人知的曾经。 以戏之名 第58节 你以为这是一场考验,却发现这是一场无期徒刑。 因为它即是你的一部分。 ——会随你至死。 ……原来现实的破碎与消亡才是人生的真相。 如此,你还在苦苦坚持什么呢? - 梦境太荒谬,现实又太正经。 春宵苦短,春光烂漫。 ——不如及时行乐。 这个世上什么都是假的,但疼却是真的。 - 江入年站在她家门口,呼吸急促如潮,手指屈起,就要摁下门铃—— 然后,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声音。 他浑身僵硬,整个人静默成一尊雕塑。 江入年任由内心兵荒马乱、战火纷飞,任由铁蹄长矛在左胸处的位置肝髓流野,修长指节绞的泛白……身体慢慢地靠在墙壁上。 一门之隔。 他的心于沉静中崩裂、重塑、再次崩裂。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与身后墙壁消融为一体时,那扇门终于开了。 江入年抬眼,冷漠目光与那人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那男人被吓得一个趔趄,他模样俊俏,眼神却惊慌闪躲。见江入年直勾勾盯着自己,脸色不禁青白交加,整个人仿佛撞了鬼,下意识为自己开脱辩解:“不、不关我事啊,是她要求的,我只是拿钱办事!” 男人逃也似的飞快,背影急不择路。 江入年深吸一口气,推门迈入屋内。 - 客厅里很黑,地上四处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走进来,地灯随之亮起,光源微弱,依稀可辨。 “你回来做什么?”那女子隐于黑暗中,只有一线下颌被光隐隐照亮,那肌肤也是苍白暗淡的。 屋内燃着馥郁轻佻的甜香,腐烂的,堕落的。 江入年却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儿,他越走近,那甜腻的腥气越明显。 他摸到了茶几边缘,如盲人视物,又摸索着拧开小灯的按钮。 - 季知涟双眼阖起,十分疲倦。 强烈的缺氧让她意识模糊,记忆也开始颠三倒四。 朦朦胧胧中,她在脑中看见一片大雪,天与地与日,皆是白茫茫一片纯然干净。而那少年向自己走来,眉眼温润一如往昔—— 她在梦里一眨不眨看着他,任由他的手无限温柔地抚上自己的脸庞。 梦是冷的。 ——而抚在她脸上的那只手却是热的。 她被那热激得一哆嗦,猛地睁开眼。 季知涟瞳孔骤然放大,变得锐利,浑身的刺再次竖起,呈防御姿态,她慢慢坐直了身体,声音绷紧带着隐约错愕:“怎么是你?” 江入年看着她,她虚弱地陷在沙发中,衣衫凌乱,周身狼藉,白皙颈部是触目心惊的青紫掐痕,层层叠叠,身上亦如此。 她指尖勾着一把锋利剪刀,显然是用它挑断了身上的绳子,却力道潦草粗暴,尖锐刀口在手臂内侧划下长长的伤痕。 血染上她的双手,她拢了拢凌乱的发,那红色又在脸上蹭出痕迹,她看上去很不好。 季知涟知道自己此时颓废又狼狈,她自暴自弃,任由他看。 同时,也在冷冷地看他。 江入年与她截然不同,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干净又柔和,和记忆中一般无二,不染片尘。 他屈身在她身前蹲下,颤抖着伸指想替她擦面—— 季知涟猛地别开脸,声音冰冷:“脏。” 江入年小心翼翼捧起她染血的手,贴在自己面上,她手上的血也染上他的脸颊,现在他也和她一样狼狈不堪了。 季知涟凝视他,一秒,两秒,她骤然抽手。 她压了压眉心,阖眼,声音变得烦躁:“你来做什么?” 江入年微微仰头,一眨不眨凝视她,目光如温静春水:“我来找你。” “江河。”她对着他叫出一个已全然陌生的名字,提醒他:“我记得我说过,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江入年静默了一秒,再次看她,那目光中的悲伤令季知涟内心一凛,她几乎是下意识颤抖的握住了手边的剪刀,用它抵住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 江河的声音生涩,眼神寂寥,却又如此倔强明亮: “你说过,让我在原地等你。” “我一直都在,可你去了哪里?” 11岁的江河,亲切软糯,乖巧机灵,他是她少年岁月里最信任的玩伴,却已面目模糊,被时间冲淡。 23岁的江入年,秀美绝伦,温润执著,他曾隐瞒身份与她相恋,他在她身下柔和又青涩,那些炙热的情潮记忆沉重氤氲,成为她一个又一个失眠夜里的罪魁祸首。 此时,他们的身份终于重合。 化为男子昳丽眼尾处缓缓滑落的一滴清泪。 隔了十二年光阴,从江河到江入年——他跨过万水千山的泥泞,向她固执地寻求一个旧日答案。 季知涟迎着他干净通透的目光,心里像撒了把尖钉子,又疼又麻,她叱道:“幼稚!” 季知涟抑下喉间上涌的血气,定了定神,冷冷道:“你已成名,低谷终会过去。那么多人爱你,你要承诺,要感情,愿意给的人遍地都是……何必执着于我? 她好言相劝,字字真心,他的眼圈却红了。 她别开目光。 江入年长睫垂下阴翳,平静道:“没有人是你。” 他平静抬眼,清凌凌的目光映照出完完整整的她,再次陈述:“——没有人是你。” 季知涟蓦地被他十年如一日的执拗激起暴烈脾气,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横肘将他压在沙发上,用剪刀抵着他纤长白皙的颈部,颤声道:“——滚!现在就给我滚!” 她感受他脆弱的颈部脉搏在跳动,江入年一动不动,就那么安静地、湿漉漉看着她,季知涟握刀的手是发抖的,却咬牙说着狠话:“你以为我做不出来?你以为我对你还有感情?我爱一个忘一个,早记不清你是谁了!江入年,趁我还能控制自己,你他妈给我滚——”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倏然抱住了她。 她来不及收刀,锋利在他颈间擦出一条淡淡的红痕。 季知涟倏地被摁下关机键,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她被他紧紧抱住,被他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包裹,她的手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江入年心如擂鼓,他的胸膛坚实——季知涟反应过来,开始推他,却推不开,他声音沙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季知涟任由他抱着,神情麻木:“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告诉我。” 她目露悲哀。 江入年敏锐觉察,他松开她,仰面低哑:“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季知涟与他拉开距离,坐到沙发另一端,面色苍白:“江入年,我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你的执著也永远换不来你想要的结果。你若继续和我鬼混,只会再次被我伤害,被我羞辱,被我玩弄——你明白了吗?这毫无意义。” “明白。” “那你还不走?” “我心甘情愿。” 季知涟以为自己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我随时会离开你,我会和别人上床,我会用你的爱去折磨你……” 江入年红唇微启:“好。” 季知涟愕然:“好?” 他十分冷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应该能承受住。你要离开,我也不会不让你走……但我会在原地等你。 季知涟喃喃:“等我?你能等我多久?” 她冷冷道:“五年?” 他微笑着看着她。 她的心抽紧:“十年?” 他不语,眸色温柔哀伤。 季知涟迟疑:“你总不可能等我一辈子!没有人能等一个人一辈子,这太愚蠢了。” 江入年平静:“我也只有一辈子的时间。” 如果这话从别的男人口中说出来,季知涟只会嗤之以鼻,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但如果是江入年,他已经用了八年时间走到她身边。 ——他一直在平静而稳定的发疯。 季知涟看着他,他每次下定决心后,就会非常平静,正因为心知会做到,所以内心安稳无波无澜。她声色俱厉:“……你疯了!” 季知涟进退两难,含了怒意:“……你就非我不可吗?” 江入年抬起眼,那么昳丽动人的一双眼睛,却实诚的像块倔头倔脑的顽石:“是。” 季知涟没有说话。 以戏之名 第59节 她双臂环抱住自己,闭眼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倦怠:“我不明白……回忆有那么重要?我有那么重要?” 江入年拿过沙发旁的一条薄毯,展开披在她身上,又顺势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下。 他认真想了想,然后更认真地回答她: “我不知道。但你在我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在我的身边。我每一天长大,对世界认知的构建,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你……每一条钢筋,每一块砖石,都有你的影子。” 季知涟不语。 他的目光温温的落在她发顶:“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时光,经历了那么多事。后来,我只要想起那段岁月,就会无法控制的想念你。我忘不掉,也放不下,你在我的回忆里所占据的比重太大了,这已经脱离了一个幼时玩伴的范畴……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已是他人生组成的一部分,如同血肉般不可剥离。 江入年在最痛苦的时刻,也想过试着忘掉,但他无能为力。 甚至这个念头一出现,胸口就一阵窒息般的痛楚。 江入年只爱季知涟。 如果她不要他,他愿意守着他们的回忆,继续平静地、无声无息的存活下去。 季知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对爱的虔诚近乎信仰。 可他凭什么十年如一日的相信?他又为什么觉得自己一定会得到? 季知涟许久没有说话,神色木木。 毯子从她肩头滑落,拉扯下她本就松垮的衬衣,露出肩头锁骨处一道骇人疤痕—— 江入年肃然,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肩膀。 他带着惊讶、愧疚、心疼,用指腹一遍遍描绘那蜿蜒凸起的疤痕,他颤抖的一次次抚摸,滚烫眼泪因为自责而掉落:“疼吗?” “不、疼。”她难以忍受的打掉他的手,被他弄得心烦意乱,终于在他又要来抱自己的时候,厉声推开他:“你别这样!” 江入年为了和她说话,本就坐在沙发边缘,此时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掌,摔倒在地,他撞到了桌腿,瓶瓶罐罐砸落在他身上,他应该很疼。 季知涟漠不关心。 江入年的注意力却被地上滚落的药盒吸引,他认真地看了很久,终于意识到那是抗抑郁的药物。 “知知,”他温柔的站起,将她垂落凌乱的发丝别于耳后:“你怎么了?” 季知涟视若无睹,夜已深,她的情绪再次变得很淡漠。 ——她病了。 江入年将双手置于她膝上,轮廓清绝的一张脸,眼里带着疼,唇角却带笑:“姐姐……” 他温柔地替她拢好凌乱的衣衫领口,音色惑人,循循善诱:“你很难过,想玩是吗?我比他们都干净。” “——你玩我吧,我不要钱。” 第42章 年年 北城。 季知涟十五岁了。 这两年,她在北城的初中生活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不爱说话,性格孤僻依旧,却没有像曾经那样因格格不入而备受排挤。她个头窜的飞快,又高又瘦,肩背笔直地在数学课上津津有味地看小说,也没有被教数学的班主任针对放在班级最后一排的位置。 甚至在她转学第一天,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面对鸦雀无声的陌生同学,季知涟头皮发麻,闷声不吭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绷起脸不发一言。 ……也被视为个性。 季知涟心知肚明,老师对自己的宽容是因为她的转学手续是姚学云办理的,而同学们一开始对自己的尊重客气,则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姚菱。 初中部和高中部连在一起,鱼龙混杂。而学生之间也是分圈子的,由外表个性、受欢迎程度、家境财力、特长成绩来群分,而姚菱无疑是其中的翘楚。 姚菱成绩优异,家境富庶,姚学云的长袖善舞,让她一路被老师特殊关照长大,人生堪称坦途。她个性要强,极富有领导力,初一时就通过流利富有爆发力的演讲,在初中学生会主席的竞选中拔得头筹。 比起女孩子,姚菱更爱和男性打交道,她和很多高年级的男生都是朋友,其中就有外形和才华都备受瞩目的杨溯。这引得姚菱身边总有无数的女孩子崇拜她、向她频频示好,希望她能带她们一起玩,认识杨溯……尽管姚菱打从心底里轻蔑她们。 但她又需要这种优越感。 她和季知涟来往密切。 一部分是因为父亲的叮嘱,一部分是她觉得她有资格站在自己旁边。 文学社招新的时候,已是老社员的姚菱热情地邀请季知涟加入,并暗示她自己有小抄,她不必担心考核。 季知涟拒绝了,她不认为自己需要。她也确实有这样的天赋,她在考核时轻而易举吸引了所有社员的目光—— 其中就包括来找姚菱的、高三的杨溯。 杨溯的出现引起初中部小女生的哗然。 十八岁的少年,极高个头,容貌阴郁英俊,一头天生的自来卷黑发,嘴角总是带着抹嘲讽的弧度,孤高又傲气。他给姚菱递了一沓比赛资料。 又锐利地、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季知涟。 那一年,季知涟获得了市区少年故事大赛组的一等奖。 - 季知涟第一次获奖,心中忐忑又欣喜,只悄悄告诉了在这个家里最信任的爷爷,爷爷信誓旦旦说会替她保密,但转瞬就在陈爱霖生日宴上笑眯眯说了出来。 美曰其名:好消息就要分享。 她看着爷爷兴奋洪亮的脸膛,只觉得又羞耻又生气——可爷爷又毫无恶意,他想让陈启正关注到她,他知道她的心结。 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气氛凝滞了一秒。 陈启正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季知涟,和低头戳着蛋糕的陈爱霖,敷衍道:“也不是什么大奖,比起这些没用的,你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其它成绩提上来!” 徒留一片尴尬。 那顿饭她吃的味同嚼蜡。 晚上,爷爷来到她房间,一口气叹了又叹——他把季馨的遗物交给了她。 那是姚学云当年从南城带回来的,知道陈启正忌讳,一直存放在老头这里。 “知知,”温厚的大掌抚摸她的头,老人叹了口气:“别怪你爸,他不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妈。” 爷爷又说了什么,无非是老生常谈的念叨,陈启正管理公司多么辛苦,脾气只能对身边对亲近的人发;陈启正的肝一直不好,让她体恤…… 季知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只是木木地想,原来连爷爷都不再委婉了,直接陈述出父亲不喜欢自己这种话。 尽管这是事实啊。 - 陈启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名校毕业的建筑系高材生,是一手创造传奇的著名企业家,更是备受尊崇的正恒董事长。 在公司,他对员工友善慷慨,他们崇拜和尊敬他;在家里,他是慈爱的父亲和体贴的丈夫,她们仰仗他的保护和供养;对朋友而言,他是最为可靠、忠实的人,是可以放心露出后背的战友。 季知涟曾被谈霖带着和妹妹一起,去父亲的母校听他的讲座—— 父亲在台上侃侃而谈,学识渊博,面对主持人调侃的刁难,幽默而俏皮的回复引得场上众人赞叹激赏。 而她在台下,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和其他人一样,屏息抬头瞻仰他。 那一刻,季知涟心里油然而生出对强者的向往。 ……和对父亲的崇拜、自豪。 陈启正无疑是个强大而威严的人。 出门在外,别人对父亲的恭敬态度,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她、爷爷、谈霖、陈爱霖皆被惠及,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在被庇护。 这对季知涟而言,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而父女两人身上的相似之处也是如此的多。 两人喝茶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在茶杯底留下一点儿,从不喝干净。 两人都不人云亦云,无论听到什么,第一反应永远是先判断然后质疑。 两人做事方法很像,要么干脆不做,要么苛刻到近乎完美。 两人都有着暴烈的脾气和不服输的狠性子。 甚至在容颜上,她也与父亲相似,遗传了他刀削斧凿般俊美的轮廓,而陈爱霖则是毫无攻击性的娟秀柔美,她更像谈霖。 可季知涟明明那么像父亲,陈启正却总是对她淡淡的。 陈启正对她更像对待一种任务、一种社会身份下的责任。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傲慢地将她们都视作自己的附庸,可以宠爱,可以给予,但须得一切以他的意志和利益为先,就连和谁交好,和什么人来往,都要她们以自己的态度为第一准则。 这一点上,谈霖和陈爱霖向来是无谓并顺从的,质疑的只有季知涟。 她向来坚硬不讨喜。 幼时孤立无援的斗争经历,让她一路野蛮生长,她视自己为主体,在意自己的感受。虽然不爱说话,但一举一动都是主意,都是观点,都在无声坚决地对父亲说:不。 这两年来,她用行动对陈启正硬邦邦地说了无数次:不。 陈启正对她早已丧失掉原本就不多的期待和耐心。 有硬邦邦,自然有绕指柔。 陈爱霖就是她完全对立的反面。 她娇软温柔,善于分辨人的情绪并作出逢迎姿态。她很少出错,同样追求完美,但几乎不冒险,从不试图挑战陈启正的权威。 陈爱霖接受被规训,她通过被父亲宠爱来获得自我良好的感觉,温顺地按照陈启正最理想的女性模样塑造长大。 她年纪轻轻,未来的模样已初见端倪——优雅端庄的外表,纯真与内涵并存,甜美温柔,无懈可击。她长得并不惊艳,可她往那里一站,从来都让人惊叹流连。 她出生在陈启正公司版图扩张的那一年,他认为是这个女儿给自己带来了好运。因此,十年如一日,不惜重金的培养她、疼爱她、打造她。 ——陈爱霖是陈启正心目中完美的、最接近理想的女儿。 但季知涟却隐隐察觉到她表皮下的另一种特质,当年那只龙猫在姚学云送给她一个月后就莫名其妙死了,父亲不在家,陈爱霖没有掉一滴眼泪,而是像扔垃圾一样耸耸肩扔掉了那只毛茸茸。 - 以戏之名 第60节 季知涟15岁生日那天,陈启正从澳门出差回来,他每次出差回来都会为妻女大包小包地带礼物,这次也不例外。 可那些漂亮精巧的公主裙,昂贵的珍珠镶钻发卡,名牌包包……都是陈爱霖喜欢的东西啊! 父亲按照爱霖喜欢的复制了两份,将另一份敷衍地送给了她。 季知涟抱着收到的裙子,用沉默来抗议。 姚学云再次将这些暗潮涌动尽收眼底。 他扶了扶金丝边眼镜,一副儒雅绅士做派,用手抚上少女的肩膀,指头上带着一股辛辣药酒味儿,好言相劝:“你为什么不试试呢?这么漂亮的裙子?” 他的声音耐心,充满蛊惑:“你既然想让你爸注意到你,像认可爱霖一样认可你,你为什么不做出妥协呢?人只有放弃掉一部分自己,才能得到更多的爱啊,更何况对方是你爸爸。” 季知涟没吭声,但这两年间父亲对自己的态度,让她坚硬的意志已经有所动摇。 她渴望被父亲认可,就像渴望得到父亲的爱一样强烈。 姚学云一直对她很好,但季知涟觉得他始终在暗自观察着自己,目光中带着欣赏和隐约暗味,偶尔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脸上,会让她感到微微不自在。 季知涟抱着礼盒,哒哒上楼,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里,她磨磨蹭蹭脱掉了身上的宽大t恤,换上了那条洁白的裙子,搭配小羊皮鞋子。 又将头发梳理的柔顺,学着陈爱霖的样子,笨拙的用发卡绑了个头发。 镜子里的面容呈现崭新意味,那个华丽娇俏的少女是如此陌生而熟悉。 季知涟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所有人都静默了。 因为,她是如此的像季馨。 季知涟期待又忐忑地,看向父亲。 姚学云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好几圈。陈爱霖则静静地看着她,嘴唇惊愕微张,手上的画笔举着没放下。 画布上,一只羽翼斑斓却有九个头的怪鸟正撕扯着自己破碎的羽毛,咧嘴哀鸣。 陈启正放下报纸,他沉下脸看着自己的大女儿,皱起眉头一锤定音:“衣服都没穿对,像个什么样子!难看死了。” 季知涟嘴唇开始发抖。 因为她在父亲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深深的厌恶。 谈霖几乎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 季知涟永远无法得到父亲的认可。 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但这让她崩溃。 客厅里的欢声笑语不属于她,她逃也似的奔回三楼卧室,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跳梁小丑,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生搬硬套……她把所有恶毒的词都搜罗出来,自暴自弃的羞辱了自己一遍。 冬天的深夜,外面下起了大雪。 室内,她愤怒地操起剪刀,将身上的裙子划出数刀,美丽的东西总是脆弱的,但她追逐的是强大。 有人的脚步声走近。 是姚学云。 他友善的端来了一份热汤给她放在书桌上。 姚学云抚摸她划破的裙角,他毫无恶意,先是肯定她的美,接着,娓娓道来地宽慰她。 季知涟很饿,她将那碗汤喝了个干净。 眼睛睁不开了,眼皮变得很重,脑袋也化作浆糊。 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姚学云微笑着看着少女,他的微笑就是最好的、足以蒙骗所有人的面具。 他将少女礼貌地放在了床上。 然后贪婪又直白的看着她,赤裸的、不加掩饰的目光从那张相似的、天鹅一样高傲的脸,再滚动黏着到她纤瘦的身体上。 姚学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内心隐秘又肮脏的欲望冲破了道貌岸然的表皮,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早在大学时,他就确定了自己不为人知的隐疾。 ——那是对一个男人而言最大的耻辱。 可无妨他用手去触碰美丽,去触碰她。 姚学云的心中泛起迟到多年的快意。 - 陈爱霖的卧室在季知涟对面。 她腹痛,怏怏地离开父亲身边,又跟母亲嘀咕几句,然后回到房间里找卫生巾。 然后她看到对门姐姐卧室半掩的门中,出现了很奇怪的一幕。 姚叔叔似是刚给姐姐盖好被子,不自然的直起身。 他听到动静,飞快地将手机收回裤兜—— 然后他转过头,与自己四目相对。 男人放松下来。 他歪头,对她露出浅笑,伸出食指柔柔地比了个“嘘”。 陈爱霖看着他,像是在分辨什么。 然后她耸耸肩,也露出一个淡然的浅笑。 - 南城。 两年里,外公来看过江河三次。 每一次,他看着越发寡言的外孙,只觉无力。他颤巍巍地、苦口婆心劝江海让他带孩子去北城,那里有更好的教育,有更好的读书环境,但每一次都被江海怒喝着拒绝。 如果他不是萧婧的父亲,如果他不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头,江海甚至会一拳挥过去。 他固执地霸占着江河,就像曾经固执地霸占着萧婧。 外公无可奈何,只得深深叹气,再次离开。 头发花白,脊背佝偻。 江河已经十三岁了。 他试过反抗父亲,但每一次的反抗,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拳脚相加—— 江河渐渐不再反抗。 只是在特别疼的时候,冷漠的想:如果自己死掉就好了。 他又看着父亲狰狞的、松垮的脸,继续冷漠的想:要是爸爸死掉就好了。 冬天的深夜,外面下起了大雪。 江河已躺进被窝里,他穿着衣服睡得觉,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屋里冷的像冰窖。父亲没有钱买煤,家里生不起炉子,自然没有暖气。 他听到客厅的电话响了很久。 江河木木地看着天花板,没有接听。 - 那一晚的大雪下了整夜。 凌晨三点,江海喝的醉醺醺回来,在离家两百多米的雪地里被地里埋着的铁丝网绊倒,又卧地在雪中睡着。 他于次日清晨被扫雪的大爷发现并报了警。 人已经冻僵,没有痛苦,走的很安详。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 江河人生里的雪夜,每一个都不可逾越,每一个都意味深长。 - 父亲真的死了。 江河继失去了母亲后,又再次失去了父亲。 人的情感怎么会如此复杂?江河头痛欲裂—— 江海活着的时候,他只觉得窒息,恨不得立即逃离他身边。 可他真的死了,他只觉得茫然和……愧疚,甚至十分痛苦,痛苦中又夹杂对自己的厌恶。 他想起了父亲出门前自己对他的愤怒诅咒。 上天是不是听见了? 所以让父亲解脱,来作为对他永恒的折磨和报复? 江河曾有个完整的三口之家,虽然他不明白父母之间那沉默的对峙、扭曲的拧巴,那秘密较量就像埋在树下的漆黑枯骨般不可深挖。 可在他幼时岁月里也有过晴天——一家三口,都假装看不到地底的腐朽白骨,而快乐的享受眼前短暂的春色融融。 他的母亲用屏蔽外界来对抗内心的虚无。大部分时候,她对他并不关心,甚至漠视。 可她又是那么负有责任感,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待自己的学生。 所以她独立从容地将他一手带大,还耐心地教会了他阅读和书法。 他对生活敏锐的感受力和共情力皆遗传于她,遗传于那个聪明富有灵性的少女萧婧。 那么,他天性中对情感一条路走到黑的犟头犟脑,又是来源于谁呢? - 窗外略过大片湖泊和田野。 江河木木地坐在去往北城的火车上,只觉十年光阴恍然若梦。 记忆重叠翩飞,像水一样凉凉的从他身上流淌而过,比风轻,比云淡,风一吹四散。 以戏之名 第61节 这一秒,这一刻。 江河变得什么都可以理解,但什么都不想再抓住。 - 江河的身心都在缓缓下陷,渐渐沉于失陷的泥沼之中。 他无法勃发出生机。 所以他想相信点什么。 十三岁的江河必须相信点什么,这样他才能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有血有肉地好好活下去,有目标有方向坚定的活下去,而不是行走于世的一个空洞壳子、一具行将就木的走肉。 如果一定要相信什么…… ——那他想相信她。 第43章 知知 江入年曾看过一个艺术展,其中一组作品让他印象深刻。 那位艺术家,认领下一棵苹果树,在苹果懵懂幼态之时,从它的顶端扎进一根足以贯穿首尾的钢针,为了有足够的对比量,他扎了一百多个苹果。 他以为那些钢针,会随着苹果的长大,渐渐和其他苹果别无二致——一样光滑、饱满、红润。 但是他错了。 那些从幼时就被伤害的苹果,不光长势缓慢,甚至发生了扭曲畸变,很多苹果甚至熬不到长大就已坠落腐烂。 生命力顽强的,即使侥幸成熟,也与其他的健康苹果大相径庭,是无法被掩盖和矫饰的残缺。 它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与内在的那枚钢针搏斗,光是努力活着就已消耗殆尽了大半力气。 扎进钢针的苹果的一生,是无穷无尽斗争的一生。 江入年认可一位作家的话:苦难从来不值得歌颂,更不值得追求。 痛苦就是痛苦,他们承受痛苦,只是因为无可选择、避无可避。而他们没有被痛苦打败,是因为生而为人,有求生的本能。 江入年接受现实对自己的种种戏弄,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 但季知涟却如此要强,她将客观原因归咎于个人原因,将世事的冷酷不公归咎于自己的弱小无能,她因无法拔出体内的钢针而厌恶自己的生命残缺,她因无时无刻的煎熬斗争而心力交瘁。 - 入行后,江入年曾对各路狗仔不择手段的埋伏深恶痛绝。 但这一次,他居然有些感谢他们。 陈舒岚百忙之中,让助理打电话过来劈头盖脸一阵骂。大致是怒斥他在这个风水浪尖的关头,不好好在家里躲一阵,还跑到外面做什么。 现在他被拍到,虽然只是模糊轮廓,但楼下已被蹲守的水泄不漏。 陈舒岚劝他好自为之。 江入年放下手机,先是拉开一线窗帘,看了眼楼下包抄似的阵仗,又迅速拉上窗帘。 他不敢看她,讷讷盯着脚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好像出不去了……” 如果不是电话内容她听得一清二楚,季知涟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但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一贯谨慎周全,却因她方寸大乱。 季知涟扯了扯嘴角,冷眼睨他,想给自己点烟,却发现找不到打火机:“但是这关我什么事?” 江入年咬牙,重新戴上帽子,口罩,转身就要走—— “站住。”她的声音在他身后漠然传来:“你现在走,被人拍到了,我还有清静日子过?” 江入年颀长身形微僵,走也不是,回头也不是,他顿了顿,听她咳嗽两声道: “避这两天风头,你再滚。” 他猛地转身,清眸微微睁大,努力压住上翘的唇角。 - 季知涟将两大包超市外卖的东西拎上来,进了门负气地往地上一扔。 乒里乓啷。 “辛苦你了。” 江入年温声道谢,弯腰将两个大袋子拎起放在厨房台面上,将里面的瓶瓶罐罐依次拿出来擦了擦,又整齐地摆放在厨房收纳篮里。 季知涟现在体力是真的不好,只是去楼下取了趟东西,就浑身疲累的不行,她怏怏地看着那个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你就非要做饭吗?吃外卖不行吗?” 江入年看了眼客厅里桌上的外卖盒子,里面是她吃剩的半碗干巴巴的面条,坚决:“不行。” 季知涟闭眼,坐回沙发上,她懒得和他争辩,反正他待不了几天,随他去吧。 沙发上杂物堆积如山,她随手一推,扫出一片空地,随即窝进去,用手机先回复了些消息,又凝神看着微博思索。 随手点进一个热榜,男明星的照片铺天盖地。 精致的、欺霜赛雪的、如随手翻阅的时尚杂志任意一页,是带有距离感的疏离清冷。 厨房门开了,扎着粉色小围裙的居家男人一手端着盘热气腾腾的菜,“嘶”了一声放在桌上,又用被烫着的指尖下意识摸了摸耳朵,还不忘对她温声招呼:“吃饭了。” 季知涟看着他,没说话。 - 江入年喜欢看她吃饭。 尤其是看她吃自己做的饭。 但她吃的太少了。 人又太瘦了。 ……她怎么会瘦成这样? 江入年记忆里的她,身体虽然瘦,但骨肉匀停很有力量,远远地就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某种劲力——而不是现在这样瘦出峥嵘之态——她完全可以去t台上走秀了。 桌上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鸡汤撇了油,很清淡的滋味。 季知涟一直沉默地夹菜进食,避开和他的眼神接触,她慢慢吞咽,胃里还是一阵痉挛,她放下碗,闭了闭眼,是真的吃不下。 “再吃一点?”他试探地看着她。 她努力把汤喝完了,搁下碗,回房间睡了。 两人没有交谈,没有言语。 她不想说话,江入年也不打扰她,只是把她碗里的饭倒在自己碗中。 然后安静地咀嚼吃下。 - 第三天、第四天……江入年在客厅沙发上度过了长夜。 他避风头的时间远比她想象的要久。 季知涟的住处恢复到刚搬进来时的明亮整洁,地板光可鉴人,一根头发丝儿都找不到。 他愿意做饭,愿意整理,她都漠然随他去。他给她拖地,看到她房间里的一个黑色纸箱,满脸好奇,但看着她神游物外的神色,还是忍住没有问。 偶尔对话,一般是他轻声说点什么,她有时答,有时烦躁让他闭嘴,或是捧着手机发呆直接忽略。 - 晚上,江入年睡在沙发上,他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然后听到了一墙之隔里卧室的动静。 他知道她晚上睡得不好,会整夜烦躁的在卧室内踱步,接着窗户被推开,打火机点燃的声音响起,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客厅的缘故,让她的活动范围缩小。 她将两人之间划出楚汉河界,如此泾渭分明。江入年尊重她,不舍得再说什么剖析内心的话刺激到她的情绪。 但这次卧室内的动静不太一样。 那声音像是压抑的啜泣,他侧耳细听,心脏已不由揪紧。 季知涟噩梦连连。 他来到她床畔,看她紧蹙的眉簌簌颤动的长睫,她瘦的那样厉害,轮廓却更立体,薄唇苍白干涩如枯萎花瓣,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在被梦魇折磨,抖得像一片在风中岌岌可危的枯叶。 江入年内心刺痛,轻轻摇晃她的肩膀,想将她唤醒:“知知,知知。” 她迷朦睁眼,涣散眼神让他心疼,他刚一伸手想安抚她,就被她一把打开,警觉厉叱:“你做什么!” 季知涟像一个浑身尖刺的刺猬,她很脆弱,却不愿在他面前示弱,遂撑起身体挣扎下地:“走开——” 江入年见她开始趿鞋穿衣,她脸色那么差,整个人摇摇欲坠,竟还要在深夜固执出门,他忍不住:“你去哪里?” “去找人陪我。”她的回答尖锐又直白。 陪?怎么个陪法? 江入年不愿再想下去。 季知涟已穿好最后一件外套,她转身要走,被江入年猛然从身后一把抱住—— “放开。”她神色滞了滞,接着狠狠拍打他的手背。 江入年的声音闷闷在她耳畔传来:“我懂……” 季知涟神情木木:“你懂什么了?” 她不耐地拔高了声音:“放开!别挡我出门的路。” 那个秀颀清雅的人在颤抖,声音也因痛苦而喑哑:“……我懂,我懂你的痛苦,你的绝望,懂你对这世间疏离逃避的心……懂你的暴戾你的求索,但为什么你宁可找那些对你内心无知无觉的男人陪伴左右,也不愿接受我?我不敢奢求你的爱,我只求你让我陪陪你……知知,你不能总是这样活。” 季知涟眼神很空:“怎样活?” “这样毫无出路的活,这太苦了。” 他终究还是懂她的。 季知涟内心泛上一点苦涩、一点悲哀。 以戏之名 第62节 可为什么懂她的却总是他? 季知涟低头看向他的那双手,白皙指骨微微泛红:“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入年闭了闭眼,难以启齿,还是启齿:“你玩我,我给你玩……你别去找他们。” “……玩你?”她转过身,上下审视他,步步紧逼,他倔强的直视她,季知涟将他逼至卧室,又猛然一推,将他摔在被上,声音又冷又怒:“玩你?” 江入年是如此执拗。 他的执拗让两人之间的暗流再次变得不可捉摸。 或许他们都不正常,那么破坏秩序反而变成一种自虐式的快感。 他倒在柔软凌乱中,凝望着她,眸中情绪翻腾,手握成拳抵在身侧。 她盯着他的眼睛,只是轻轻碰了碰,就一片湿泞。 他呼吸凝滞,忍耐又克制。 她行为粗鲁,冷嘲热讽:“怎么?不会?还是这两年经历的太多,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话刚一出她就后悔了,因为看到他摇了摇头。 江入年喉头微动:“没有。” 她莫名其妙:“什么没有?” 他垂眸,浓睫微微颤动:“我……只和你有过。” 季知涟心头泛上难言的滋味,却硬着心:“怎么?跟别人不行?” 他没有在意她恶劣言语,而是仰头认真地寻找她的唇,动作很轻,很温柔。 季知涟心里一窒,下意识侧首避开他的吻。 她现在只是撑着,就已经疲惫。 于是躺下,示意他来。 江入年的气息急促滚烫,痒痒的呵在她颊边,他思念她太久,喉结上下缓缓滚动,眼神脆弱炽烈,身体因竭力压抑而发颤,他如此在意她的感受。 季知涟眼底弥漫上淡淡雾气,却口不择言:“我和你刚好相反,这两年,我遇见过很多人。” 江入年在她身体上方轻轻颤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脸上血色褪尽,笑容也是惨淡的,却还在勉力对她笑:“只要你有被抚慰到……就好。” 她没有说话,抿紧嘴唇,定定看了他许久。 季知涟勾住他的后颈,迫他贴近她,指腹粗粗抚过他清韧的唇,又划过挺直鼻背,她眼眸越来越浓,含住他,连吞带咬的啃噬他。 江入年最开始无动于衷,只是空落落承受,渐渐的被她吻出泪意,再无法克制,颤抖着扣住她的后脑回应她。 两人呼吸都变得粗重,相贴处湿热黏腻,她放开他,喘息着:“既然给我玩,那就按我的意思来。” 曾经,他无时无刻不在考虑她的感受,哪怕是在最激烈情动的时候,也会压抑自己,任她痛快。她闭上眼睛:“我要你主动,我要你对我释放你的攻击性,我想要强烈的刺激,只要够强烈,什么都可以。” 她下达命令:“你给我。” 江入年深吸了一口气,手臂青筋暴起,声音冷静、克制:“需要我怎么做?” 她抬手,点点房间里的黑色纸盒:“——来,用在我身上。” 江入年起身,将盒子抱过来,打开。 他双眸一颤,眼角发红,掌心渗出细汗,又紧攥成拳,忍了又忍,才勉强平复内心的汹涌挣扎。 - 季知涟想覆盖掉。 用伤痕覆盖伤痕,用疼痛遗忘侮辱。 她要的激烈暴虐近乎自残。 她想得到活着的实感,就像在一个六面皆黑的空房间孤零零站着,感官和意识都模糊淡薄,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渐渐分不清自己和房间的界限,就像分不清生命还是死物的区别,但只要有人向她打壁球,壁球打在墙壁上,又重重弹到她身上,她就能凭借痛楚看到自己周身轮廓形状,以此区分虚无和实质。 她需要证明自己的感受并未迟钝退化。 她甘愿将自己置于烈焰上被火烧火燎。 - 同样在被烧燎的还有江入年。 她要什么,他都满足她,唯独伤害她这一条,是不由分说的拒绝。 他们已经分离两年多。 这次,她状态不允许,于是让他来。 激烈的潮水之中,他们是夜色下,海上并行的两叶小舟。 江入年给予她一波又一波的强烈快意,却过滤掉那些与之随行的剧烈痛楚。 如果她一定要,那他就将之一一作用在自己身上,看她因不忍而叫停。 “你不愿这么对我,却愿意这样折磨自己?” 他拨开她汗湿的发,指尖柔柔擦过她紧闭的眼角,曾经那么强势骄傲的女孩,如今在他怀里破碎得不成样子。 是什么摧毁了她内心强大而坚固的堤坝,让她变得如此虚弱? 还是她的内心本就破碎荒芜。 江入年一念至此,心痛到抽疼。 他的动作一温柔,她就执拗地掐他的后颈,在无声的催促。 她依然强势,却让他忆及往昔,内心痛楚更加翻涌。 他将她面颊上汗湿黏腻的发丝轻轻理好,两人额头相抵,他浅啄她的唇,又抓起她无力的双腕搭在自己腰上。 “真的要如此吗?”他问她,进一步确定。 两人不过寸距,暖息交融,她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江入年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她感受到他的强大,他一贯善于从知识中汲取经验和力量,并融为自己的势不可挡,他若放肆,难受的一定不是他。 季知涟固执己见。 他进退两难,拗不过她。 - 暴雨骤降,巨浪几近将小舟掀翻粉碎。 这一次碾碎她的不是别的,而是她宿命般注定的纠葛—— 她在模糊动荡中看见一场夏日烟火。 这次距离是如此之近,那燃烧的火焰将她铺天盖地席卷,四溅的火星卷上她肌肤,她听到每个细胞在沸腾、共舞。 意识短暂的离开身体,如死般无所归依。 她一声喟叹,咸湿的苦涩液体在两片唇齿间蔓延。 - 漫漫长夜,云朝雨暮。 她已濒临极限,还在疯狂求索,浑然不顾身体。 他梏住她,安抚她抖如筛糠的脊背,厉声道:“够了知知!你会伤到自己的。” 她愣愣道:“你不行了?” 他擦拭她额头密密细汗,沉声:“我可以,但你的身体已经受不了了。” 季知涟大脑放空,心中却迎来久违的平静。 江入年起身,简单的收拾了自己,又用热毛巾来帮她细细擦拭,她闭着眼睛,也可能浑身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软软地任由他照顾。 江入年关了灯,又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季知涟动了动,内心在抗拒,却实在没力气挣扎——却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疲累到极致,脑子却比往日更清楚,更活跃,在飞快地理那团复杂乱麻。 就在江入年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怀里的女子忽然开口,冷不丁询问:“被抓那天,你为什么非去不可?” 夜色里,江入年的神情变得很奇怪。 他缓慢的将她拥紧,声音似是愤怒,似是克制,一字字挤出牙: “——因为我看到了一张照片。 第44章 知知 互联网有记忆,但很短。一件事的热度会被更大事件的热度覆盖,这是规律循环。 先是拍到歌后徐冷和某神秘男子深夜回住处,后被即刻辟谣是工作人员,但没人相信。歌后的八卦还未过去,接着是顶流男爱豆与新晋小花蔚天蓝的恋情曝光。 一场狂欢。微博的服务器险些瘫痪。 没人再关注江入年,人们更关心现在,此刻,以及未来。 江入年的风评口碑在缓慢回转,官媒既没有为他的事件定性,也没有出面帮他澄清。季知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究竟在背后起了几分作用,但目前来看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而时间成为最大的敌人,《回廊》在风口浪尖上依然没能通过报审。 金山电影节日期将至,《蓝山》获奖板上钉钉。 季知涟接到梁峻熙电话,他邀请她去录音棚见他。 梁峻熙作为歌手出道,一直不温不火,但最近资源却好的出奇,马上就可以参加一档享誉全国的k歌类综艺节目。 许久未见,梁峻熙还是一副骚包样子,穿了身白,走路闲庭信步哼着小调,走到会议室看到季知涟,眼睛一鼓:“哎哟,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季知涟不由头疼:“……你找我来,就有事说事。” 梁峻熙面上沉稳,声音却有几分掩盖不住的得色:“我和徐冷在一起了!” 季知涟被茶水呛住,目光凝在他脸上:“你被包养了?” 以戏之名 第63节 “……”梁峻熙笑容一僵:“我们是正经恋爱好吗,不过老板确实给了我一些资源。” “所以娱乐八卦说的神秘男子就是你?” 梁峻熙抱臂,忍不住赞许自己:“我武装的很像回事儿吧!记得保密啊。”又瞅她,皱眉:“这么久没见,你怎么看上去快挂了?我有个朋友,学心理的,在城东开了家私人诊所,改天我介绍你去看看?” 梁峻熙的父母都是医生,耳濡目染,他一瞅就知道是身体病还是心病。 “不用。”季知涟拒绝,盯着他:“那苗淇知道吗?” 梁峻熙收了笑意,他下意识用小拇指扣了扣下巴,别开目光:“她知道,我和她是朋友。” “上过床的朋友?一直喜欢你的朋友?”季知涟挑眉,依然紧盯着他,不放过他面上一丝波动。 梁峻熙沉下脸,不悦摊手:“我和她只会是朋友!这个我跟她一早就说过,我没欺负过她,没做过伤害她的事,我也一早跟你说过!” “行,”季知涟把纸杯捏扁:“那你找我就是说这个?” 当然不是。 梁峻熙打开手机,递给她,示意她看:“苗淇前两天跟我说了个事儿,她听在光客做制片人的师姐说,周淙也当年之所以能签上光客,是因为王滨把他推荐给了光客的高层。她不说还好,一说我想起来了,江入年出事的时候,他们人都在现场,你说巧不巧?江入年的资源被瓜分,你说最大获益者是谁?”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人是会变的。”梁峻熙反将她一军,对她露出白亮牙齿:“说起来——周淙也当年也是你的朋友。” - 季知涟和周淙也相识于十六岁,两个人最仓皇的高中时期。 一个要靠自己赚钱谋生,一个家里投资失败又不愿接受云端坠地的现实。 一个社恐但不得不去做抛头露面的工作,一个美丽愚蠢但拥有一手妆造绝活儿,他们都兼职模特赚快钱,也因此在棚拍场地相识。 季知涟记得那个精致到女气的漂亮少年曾对自己大放厥词。 他优雅叉腰,颐指气使:我以后要买最贵的房子最豪华的车,我要买最大牌的包,最全色号的化妆品,但是现在…… 他的肚子适时的咕咕叫了两声。 他冲她赧然一笑:你能不能请我吃顿饭? - 周淙也住在黄金地段的大平层里,那里能一览脚下四四方方的城市布局,视野绝佳。 电梯入户,私密性极强,门是防弹的,厚度惊人。季知涟走进来,墙壁的画儿镂空镶钻,手工繁复,陈设布置五一不奢华考究。地上随处凌乱着摊开的奢侈品,彰显着主人随意自在的逡巡。 周淙也得偿所愿,再回云端。 他染了银发,漂了淡色眉毛,穿了件深v白色绸衫,苍白肌肤上容色靡丽,极具辨识度。许是刚沐浴过,一身甜腻水汽,正赤足盘在沙发上吃着冰激凌,听到她的脚步声,回头粲然一笑:“你来了。” 他以往脸上总是全妆,最是在意自己的完美,一直到晚上睡觉前最后一刻都不肯卸下,如今脸上干干净净,显然内心已有了几分底气。 “为什么一定要我来你家?”季知涟在他旁边坐下,他身上太香了,她离远了点。 周淙也浑不在意,挖了一勺草莓味的圆球喂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我现在比较红,外面反而不安全。” 他最近确实如日中升,但也不排除自己想炫耀的成分。 季知涟:“恭喜你如愿以偿。” 周淙也“哦”了一声,对她的漫不经心感到不满,瞅她一眼,骄矜地点点桌前的橙色logo大礼盒:“送你的,以前你总是给我钱,现在我攒个大的送给你,这个包很难买的~” “不用。” “不用客气呀,阿季。” “真的不用。” “好吧。”他放下冰激凌,舌尖舔过嘴角,好奇看向她:“你最近在减肥吗?比我还瘦。” “对,我在减肥。”她答。 “干嘛减肥?你又不像我要当演员。”他喜欢最后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 “想减了。” “哦,好吧。” 季知涟当年就没有太多和他交谈的欲望,两人不光话不投机,还常常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却又总是稀里糊涂搅和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都寂寞。 周淙也打开手机上的舞蹈视频,却迟疑着没按播放,她的沉默让他不安:“你几年都没回过我消息,今天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季知涟冷静看他:“是你?” 他恰到好处的惊讶,无辜眼睛微微睁大:“什么是我?” “你也参与了,对吗?” 她的眼神冷漠,带着审视和……隐隐敌意。 周淙也深吸了口气,胸腹涨大了一圈,他烦躁地直起身,赤足踩在地摊上,尖刻道:“对,我参与了!我想往上爬,他太碍眼,挡了我的路了。” 他又闭目,负气道:“更何况——我非常讨厌他!” 周淙也讨厌江入年的脸、他被人称赞肯定的天赋、他身上他所不具备的坚实沉着。 季知涟困惑:“他演他的戏,你跳你的舞,并不碍你事,你为什么非要拿别人的长处和自己的薄弱环比?你这次和他们一起毁掉江入年,下次还会有别的男演员,耍手段是最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还不如去提升自己的演技。” 她肯跟他说这么多,是因为记忆中的他并不是那样的人,但歧路只会越走越偏。 她批判他的演技?她也觉得他不行? 周淙也闻言冷笑:“阿季,我就是这么坏,我帮着杨溯和姚菱,是为了我自己。你说我嫉妒他,也许吧。但我最讨厌别人能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我最讨厌这个了,他凭什么比我好?他又比我好在哪里?” 他委屈的浑身都在发抖。 季知涟看着他发红的眼眶,用了两三秒脑子才转过弯,勉强跟上他的思维:“你指的是什么?” 周淙也抽抽鼻子,云淡风轻地耸耸肩:“所有——包括你。” “很早之前在长城上,我就跟你说过,即使不是江入年,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世间事从没有公平。” 周淙也高傲又可怜:“你觉得我哪儿哪儿都不如他?你也觉得我笨、我蠢是吗?” 季知涟耐心耗尽,只觉今天见他就是个错误,她起身就走。 周淙也却扯住她的衣摆,咬牙:“那他也掉下来的不冤枉!” “周淙也。”季知涟转身,看着他柔顺发顶,声音冷淡,措辞委婉:“你在意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从来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总是想走捷径。但你不是gay,你……勉强自己讨好权贵得到的一切,最后都不及你治病的损耗。” 他闻言色变,嘴唇发白,身体也在轻颤,季知涟只觉得疲惫,话却不得不说完:“……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 “那你呢?”周淙也冷不丁抬头看她,精致又雪白的一张脸,脆弱尖锐:“我在南安会看到过你,你又是为了什么?” 季知涟漠然抽出自己的衣角:“所以我也没资格评判你。” 她走了几步,听他在身后茫然喃喃:“所以他到底比我好在哪里?” 周淙也很脆弱,他一向脆弱,真的在意一件事却没得到答案,他会一直困在房间来回踱步。 季知涟想了想,回答他:“他不会和始作俑者一起,用我最痛苦的记忆去伤害我。” 周淙也不解,疾步挡在她面前,不让她走,困惑道:“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他莫名其妙,音量也拔高,急于解释:“我从没有想过伤害你啊!” 他拽住她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攥的她腕骨发疼:“你说清楚——说清楚!” 季知涟看着他,她不明白他的激动为何而来,也不关心,只讲事实:“我们绝交吧——我送你最后一句话,少和杨溯姚菱搅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走了。 阿季也看不起他——还要和他绝交。 周淙也站在一室堂皇之中,胃里又是一阵痉挛。 他冲进洗手间狂吐,全是刚刚吃下的冰激凌。 吐干净了,又看向洗手台的镜子,化的素颜妆没花,真好。 周淙也又躺回沙发,从缝隙中掏出手机,他苍白着脸按摩腹部,脑中回响她的话,还是困惑不已,于是敲击屏幕拨出一个号码。 - 夜色碧沉沉。 季知涟去了趟自己旧时的家,那道路两边种满了杨树的居民楼下。 房子早就卖掉了,就像被打包的往日记忆。现在仰头看去,她曾经住过那户被粉刷一新,灯光明亮温暖,阳台种满茂密绿植,花香馥郁。 新的那户人家,一定很热爱生活。 她心里涌起淡淡怅意。 不知为何,季知涟最近频繁梦见季馨,梦见她柔软栗色的卷发拂过自己脸颊,她身上的馥郁香气萦绕鼻端,她穿着漂亮的舞裙转圈问她好不好看,她偷懒聪明的用三个电饭煲做出一桌饭菜并洋洋得意。 梦里,母亲的怀抱一会儿炙热柔软,一会又冰冷坚硬,她前一秒拥抱她,后一秒就是迎面而来的烟灰缸——她的心情也如天上到地下,经历着冰火两重天的战栗。 季知涟在梦魇中,清晰的感受到痛,但那痛却让她自虐般心安,像在一个腐烂的伤口处狠狠按下去,即使是疼痛的,可至少证明她还在自己身边。 那些她曾以为无比痛苦的幼时记忆,如今想来却是再也无法重温的、仅有的“家”的回忆。 - 江入年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门,他去了趟长鸢大厦。 很多事情,都处在搁置状态,悬于钢丝中央摇摇欲坠,亟待解决。他事务纷杂,处理到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 进门前,先摘掉口罩帽子,又用双掌揉了揉疲乏的面色,他扬起唇角显露轻松,这次开锁进门。 屋里暗,只在客厅开了盏小灯。 地上感应灯顺序亮起。 客厅桌下散落几个啤酒易拉罐,季知涟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紧闭眼皮下的眼球在飞快转动,是做梦的表现,眉尖微蹙,显然梦里遨游的并不愉快。 江入年垂首坐到她旁边,默默无言地守着她。 她睡得并不安稳,他把空调调高,又拿过毯子展开盖在她身上,掖边角的时候,听她在梦中轻喃。 以戏之名 第64节 江入年凝视她微动的薄唇,俯身温柔地侧耳聆听。 她缩成小小一团,声音细弱蚊蝇,梦呓也是颠三倒四:“妈……别去,天冷,冰会碎。” 江入年的泪水终于决堤。 他与她额头相抵,指尖抚过她轮廓,声音带了哽咽:“可我们还活着。” 她们死了,留下茫茫天地两个不知所措的幼兽。 即使已经长大成人,可生命的严冬并未因此过去。 季知涟在梦中回到幼时,茫茫然,含糊不清低语:“……我没有家了。” 江入年捧住她面颊,他识得她的珍贵凛冽,瞻仰爱慕她的美——就如苦苦寻觅高山里人迹罕至处的稀有花朵,他为这轮追逐心甘情愿奉献所有。 他喉咙是哑的,眼眶是湿的,意志是坚定的:“我们会有家的。” 他凝视她轻颤的长睫,声音铿然:“我们之间所有的记忆,在我这里都留有存储,你可以随时向我验证。” 季知涟在梦里露出恬静安然的笑意,却又想起什么,蹙眉摇头。 她不会和江入年在一起。 说过的话不会反悔。 第45章 年年 煎蛋前要先确保锅里没有水沫,否则油倒进去会飞溅的到处就是,鸡蛋要煎的金黄完整,破了一点黄就不漂亮了。 牛奶要放到小锅里煮,煮开后要把上面一层奶皮撇掉,表弟一吃就会吐,他吐了,舅妈又要在上班前唠唠叨叨发火。 有种清洁乳特别好用,能够去除家居缝隙里的顽固污垢,但不能用多,用多舅妈会心疼。家里每两天都要扫一遍地,再拖一遍。 洗手间水槽的地漏特别容易堵,每天都要通,要在全家人洗完澡后,用手把缠成一团的白色泡沫混杂的毛发捞出来,再扔进垃圾桶。 ……家务能做就做。 江河力所能及,不想吃白饭。 他带着少的可怜的行李抵达北城后,外公带着他住进舅舅家。阳台的杂物间空了出来,摆上一张窄窄的床,江河有了容身之所。 寄宿在他人家中,为人处世要谨小慎微。态度要恭敬,做事要完美。 舅舅对他的到来颇有微词——他曾对外公的第二次婚姻深恶痛绝,这打碎了他心中伟岸的父亲形象:任谁在母亲去世才半年,就急不可耐娶了家里的保姆,都不太能接受。 他为此跟父亲断绝来往数年。 于儿子,外公心里有愧,于外孙,更是愧上加愧。 江河很懂事,不愿让外公夹在中间为难。 外公是他来到北城后,对他最好的人。 杂物间没有暖气,本就不是为了住人设计的,屋子是一条长窄的梯形,摆下一张床、一个柜子就已满满当当。晚上睡觉时屋内冷的像冰窖,江河常常冻的哆嗦,在床上辗转反侧。 外公想让江河睡自己屋里,却遭到表弟的强烈反对,他只能另想他招,用排插给江河的床榻接电热毯,每晚临睡前给他灌暖水袋放在被窝里。 这样被子里起码是暖和的。 江河很知足。 他无所谓自己过的好或不好,因为无论好不好,这都是他的人生。 表弟平庸骄纵,喜欢处处压他一头命令他,江河宽容。 舅舅在国企上班,平日里对领导鞠躬屈膝,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最喜欢挑他的问题,江河平静。 舅妈是最麻烦的,她的心比针尖还细,十分小心眼、爱计较,大到家里吃穿用度,小到一条清蒸鱼怎么分,江河自觉。 他不在意食物衣服,不在意被冤枉或是受委屈,不在意自己在这个家里活得战战兢兢又憋屈,他只知道自己离开了南城,来到了心心念念的北城,在平静又努力的活着。 只是他的心是空的。 他的心像一个破了底的麻袋,扎不住,也盛不住什么,北风呼啸而过,麻袋鼓了风,又慢慢干瘪——里面什么都没有。 江河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和感受,拒绝觉察自己的情绪。小小少年冷眼旁观身边的每一个人,按照他们的性格喜好去配合他们的表演,早慧和坎坷都让他柔软的心变得冷漠,他披上温柔的硬壳,用懂事和能干迷惑别人——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他将自己想象成其中表演的一员。 他冷眼旁观加诸于身上的一切,屏蔽了痛苦,感受到的快乐也变得稀薄。 外公不露声色观察了这个孩子许久。 终于在一个下午瞅准时机出手。 彼时,舅舅舅妈在周末的午饭后带着表弟去看一场著名戏剧,票很贵,他们出门前随口问了江河要不要去,得到了懂事的答复后,他们点点头离开了。 少年拧干抹布,熟练的收拾桌上碗筷,挤上洗洁精,用力将盘子擦得光亮有声。 “孩子,你想去吗?”外公和他一起收拾厨房。 江河摇了摇头,拿过他手里的洗碗布。 外公重重叹了口气:“可是我想去重温一遍,你愿意陪我去吗?” “不愿意。”江河低头搓着抹布。 外公重复,带着劝导的温和:“我想听你说实话!” 江河看着他,似是在判断,过了会儿才缓缓答:“愿意。” - 那场戏剧是江河人生中看的第一场戏剧。 他坐在观众席上,感受到戏剧演员身上蓬勃的爆发力,悲喜如此共鸣,他沉浸在纯粹的艺术感受中,内心有一双翅膀想要贴近、起航。 戏剧结束,外公带他在附近的胡同里去吃了碗开了十多年的馄饨,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外公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突然开口: “你要学会真正接纳自己,接纳现状。” 江河不解,放下飘着香菜葱花的勺子,看着外公。 那个满头华发的睿智老人,有一双和萧婧很像的眼睛,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他了解他,甚至是看到这个孩子第一眼,就觉察到他内心的防御,这防御来源于崩溃和创伤。 外公不愿自己的外孙这样痛苦的长大,他教了一辈子书,心知一个健全的人格对一个人深远的影响。 外公移开目光,不给他压力,但说出的话温厚:“孩子,我们无法决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你改变不了一些命运已经砸下来的锤子,但我们不能用这些锤子去惩罚自己、攻击自己。你保护自己,是在防御,但防御来源于你对内心伤痛的下意识保护,但你要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应对。” “去接受这个世界,它没有那么好,但也没那么糟。不要去攻击自己,去试着觉察自己的每一个感受和情绪,去坦然接受命运的锤子,并试着重拳出击迎战回去。” “——这很难,但我会教你怎么做。” - 外公有岁月磨砺出的稳定内核,他人前不显对江河的在意,因为担心儿媳和小孙子不满,让他日子更难过。但在私下里,他给予了江河温厚的爱与引导。 他教会了江河什么是高度自洽,什么是全方位对自我的接纳,什么是接受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接受并允许一切发生,哪怕事与愿违困于一隅,依然能平淡温和的种好自己的花。 江河在外公身上习得重要的、对世事的正向思考力。 哪怕身处低谷,也要仰望星空,再身体力行的寻找第一块可以攀登的峭壁凹处——他用他渊博的学识和人生经验,将迷途的聪明小羊拉回正路。 他是江河人生道路上的真正老师。 江河感谢他。 外公缺席了他生命里重要的十三年,却在此刻意义重大——他习得了睿智长者的人生态度和经验,祖孙二人的生命因此产生了紧密的关联。 他和他的交流是真正的有效交流。 外公知晓了他的梦想后,并未说他异想天开,而是很实在的用宽厚大掌拨开他厚重刘海,笑着道:“那硬件上咱得跟上啊。” - 江河在十三岁这年—— 躺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 江河躺在手术台上,目光上方是刺目的晕眩大灯。 戴着口罩的医生井然有序的操作,他知道额上的胎记正在一点点祛除,他的人生正在崭新的、徐徐开启下一篇章。 他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无比地思念她,她在哪里?她还好吗?她有没有想起过他? 她知道他也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了吗? 江河想,姐姐,姐姐。 我会让自己变得有用,然后来到你身边。 - 季知涟最近总是不自觉上课走神。 老师在讲台前唾沫横飞,教室里暖气开的很足,让人昏昏欲睡。她支着下巴,看着窗外萧索的树木,那些光秃秃的枝干像无数双乞讨的手,枝桠枯黄缠绕交织,将天空割裂成若干碎块。 季知涟内心有隐隐的不安——自那天她在书桌前睡着,醒来后躺在床上,虽然衣衫完好一切如常,但那种怪异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仿佛有吐着信子的毒蛇,曾在她全身肌肤上蜿蜒游走过,留下湿漉漉的阴冷痕迹。 她抚摸着身上睡皱的裙子,高级面料不经糙,睡了一晚就皱巴的不能看。她怀疑自己做了噩梦,可那黏腻不适为何如此真实。 她换回睡衣,又将那条精致的破烂扔到垃圾桶,觉察到什么,敏感地从垃圾桶将裙子捡起,蹙眉闻嗅。 是一股淡淡的辛辣药酒味。 门外传来窸窣响声。 季知涟猛地抬起头,看到自己瓷人般的妹妹正端着一叠精致蛋糕,舔着小勺上的白色奶油,正温温柔柔地对自己笑。 - 那次获奖之后,季知涟的照片被贴在了年级部的校园栏,被来来往往的同学围观,议论。 她渐渐在年级小有名气, 却敏感察觉到姚菱对自己逐渐疏远。 但一回头与她四目相对,姚菱亲切热络一如往常,一切似乎很正常,仿佛那一瞬间的冷意疏离只是自己的错觉。 - 那当然不是错觉。 以戏之名 第65节 姚菱心里清楚的很,季知涟抢自己风头这件事,她在意却也没有那么在意。不在意是因为对自己笃定,坚信自己才是那个高举长矛的最后胜利者,她——还有她们,都只会在日后仰仗她的荣光。 姚菱自信满满,这种自信源于她从小父亲对她的教导:“菱菱,女人嘛,都是天性脆弱又目光短浅的东西,我希望你和她们不一样。” 姚菱从小就意识到自己的不一样,没有哪个父亲会比姚学云更宠爱女儿,这个家里,姚太太与其说是姚太太,不如更像一个苍白的摆件,她麻木又隐形,沉默寡言,大部分时候都在房内一个人待着,做着些无甚用处的漂亮刺绣。 母亲在这个家里是没有地位的,姚菱从没有看到过父亲亲吻过母亲或对母亲表达过爱意,他们一直是分房睡的。 姚菱对母亲不以为然——作为女人,母亲毫无魅力可言:她没有工作,没有社交,她穿衣老土不懂打扮,整日只知道没头苍蝇一样围着父女二人打转,关心他们吃的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这类无关紧要的琐事。 有地位的是父亲。 父亲被人尊敬,受人崇拜,父亲善于钻营,深受掌权者青睐,不光将陈叔叔的公司弄得有声有色,为人更是优秀磊落。这么优秀的男人不爱母亲,却如此宠爱她——于是姚菱在家中的地位超过了母亲。 母亲苦劝一小时,父亲充耳不闻,还在和朋友喝酒,而姚菱只需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对着父亲的朋友说几句得体的漂亮话,父亲就会哈哈大笑着跟她回家。 姚学云赋予了姚菱这样的意识:你要斗争成为男性社会的一员,才能改变颠覆你与生俱来的性别带来的局限和弱小。 姚菱坚信不疑,她要成为父亲最优秀的女儿,并证明自己不输任何男性。 父亲是姚菱的标杆,也是旗帜,她对他有很深的爱、很强的占有欲。 崩溃是在一个下午。 父亲在书房处理工作,他让她将自己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拿过来。 姚菱拿起手机,却意识到这并不是父亲往常用的那部,出于某种窥探欲和好奇作祟,她试了几次密码,并成功解锁了它。 然后她看到了好友的照片。 姚菱不愿再细想那些照片的内容,但她浑身都在发冷,嘴唇哆嗦,脸色惨白,父亲光辉雄伟的形象在自己心里崩塌,那个猥琐又丑陋的男人是谁? 姚菱的信仰不能崩塌,她自己造的神,她要他一直待在神坛上!他如果陨落,她又该何去何从? 姚菱不愿相信父亲是这样的人。 所以问题一定不是出在父亲身上。 那么就是季知涟做了什么,勾引了父亲。 姚菱感到恶心,感到愤怒,感到嫉妒——季知涟竟然夺走了姚学云的注意力,分享了姚学云对自己的爱意。 厌恶和委屈,像一条阴沟里钻出的蛆,密密麻麻啃噬姚菱的心脏、折磨着她。 姚菱真恨不得杀了她。 - 季知涟在文学社如鱼得水,她交到了很多新的朋友,甚至开始喜欢上校园生活,在这学期开始前,她就已经申请了住宿。 宿舍八个人,四个上下铺,生活简单有序,还带洗手间。 八个女孩子,分为三个班级,早在季知涟住进来第一天的晚上,姚菱就和她们一边兴致勃勃和她聊天,一边丝毫不见外的脱个精光进了浴室。 季知涟呆若木鸡。 她不喜欢被别人注视自己的身体,也不愿意双人同洗,因此每天都是等她们洗完,再抱着衣服拿着洗漱篮去洗手间独自洗澡,虽然有点不合群,但也并未影响到别人。 但这天却不一样。 晚饭在食堂,一个打了双份西红柿炒蛋的男生,端着餐盘走的昂扬,目不斜视,炫耀自己新的限量版羽绒服,然后转弯的时候盘子一个飞甩—— 全甩到她头上、后背上了。 季知涟几乎是嗖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那男生却真不是故意的,被一堆人盯着谴责,他也觉得自己弄巧成拙,结结巴巴用餐巾纸要给她擦,嘴上连声道歉,滑跪的格外丝滑。 得饶人处且饶人,季知涟推开他的纸巾,不得不提前回宿舍洗澡。 往日女孩子们洗澡都分为两拨,一拨是晚自习之前,一拨是晚自习后。通常她都是最后一个洗,但今天事出有因,她选择了第一个洗。 她第一个洗,要洗头发、要洗身体,后面排队的舍友自然有意见。 女孩子们都骄纵,谁也不让人:“就不能让我进去一块洗吗?我们班晚上要数学模拟考呢,很急!” “对啊,都是女的,看看怎么了,有什么介意的?” 她们七嘴八舌,不耐烦的抱怨,季知涟加快速度:“我很快。” 帘子被姚菱猛地拉开一角—— 她睨着她,笑着回头招呼她们一起过来看:“大家都是女的,我们都没避着你,你有什么非要避着我们?” 她半真半假,带着女孩间的玩笑狎昵:“我今天就要看看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季知涟拽住帘子和她僵持,她感到羞耻,又分不清她到底是恶意还是玩笑:“你别这样!我真的很快好了。” 她飞快地抓起旁边洗漱台上的浴巾,浴巾旁铁架上摆着女孩们的一排玻璃漱口杯。 姚菱似笑非笑打量着她,脸倏地一沉,猛地把帘子一把扯下—— 女孩们一向以姚菱马首是瞻,此时气氛变化,变成一场寡不敌众的狂欢,她们争先恐后要看她,嬉笑怒骂地拽着她身上的浴巾:“看看嘛!看看嘛!都是女孩子有什么不能看的嘛!” 季知涟挣扎,但四拳难敌四手,浴巾被完完整整扯下,她因羞耻而挣扎,抵挡的手肘撞到一个舍友柔软的胸部,女孩发出一声痛叫,又愤怒的扑了上去。这场由玩笑引发的闹剧变了性质,一方在搏斗,另一方在制服—— 有人打翻了铁架子,玻璃杯一个接一个碎了一地。 地面上都是水,很滑。 她在她们的惊呼中摔倒在那片晶莹碎屑上。 - 学校黄昏,天空橙黄如金。 校园广播里在播放悠扬的流行乐: 远方钟声在响起 蛙鸣唱起摇篮曲 白沙滩月弯弯 爱你香甜的梦里 …… 曲调甜美亲昵,让人一听就不自禁想上扬唇角。 操场上,有小情侣在操场迎着北风散步。 篮球场上,有高年级的三五男生,还在热气腾腾打着篮球。 教室里,爱学习的人在专心听着mp3的英文单词,在笔记上圈出一个个红色记号。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和以往无数个日子没有什么不同。 学生们青涩、如常、美妙。 - 湿漉漉的浴室里。 女孩们作鸟兽散,她们惊恐地看着地板上的血迹—— 她们不是故意的!她们的心眼也没有那么坏! 可那个女孩躺在地上,狼狈的、麻木的,潮湿的。 伤痕累累的。 姚菱冷眼旁观。 - 北城医院。 她后腰上的伤口细密分散,最严重的那处,一块不规则的锋利深深扎了进去,需要缝针。其余的伤口,又被医生用镊子处理了很久。 病房里,姚学云一个巴掌扇在姚菱脸上,看似很响,实际上不疼,但声音却十分震怒:“胡闹!” 姚菱委屈的带了哭腔:“爸爸,陈叔叔,我以为她们只是在跟知知开玩笑,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没阻止成功,害知知这样,是我的错!” 姚学云又高高扬起手臂,姚菱深深低垂着头,一副瑟缩模样,被陈启正拦下。 陈启正看了眼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的季知涟,又看向三好学生姚菱,他不傻,但懒得深究小姑娘之间的小九九,不如卖姚学云一个面子:“算了,菱菱也不是故意的。” 姚学云走到季知涟床边,眼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伸手给她拉被子,好言好语关心:“知知,你原谅她了吗?不原谅,叔叔继续帮你出气!” 他滑溜溜的手碰到了自己颈部的肌肤,引起一阵细密的、本能的厌恶的鸡皮疙瘩,若有若无的药酒味再次重合,季知涟终于确定了那一晚的触感不是梦。 “爸。”她勉强撑起半边身子,腰上全是纱布,这点动作险些要了她的命,她直直的的盯着自己的父亲:“姚菱说谎。” “你胡说!”姚菱的声音骤然拔高:“你不能倒打一耙!” 季知涟与陈启正四目相对,他面色沉沉,心意难测,她带着愤怒、带着耻辱爆发了:“而她的爸爸,你的好兄弟!在你从澳门回来的那天,在我房间里猥亵了我!” “我虽然睡着了,但我记得那股味道,他身上的味道,绝对不可能有错!” 陈启正眯起眼睛,所有人都在看他,神情各异,他掌控决策,他拥有力量。 陈启正将他们的面部表情和小动作尽收眼底。 姚菱的声音尖利的可以刮破耳膜:“你因为气我不帮助你,就污蔑我的父亲?他对你和爱霖那么好,你怎么敢呐???” 姚学云儒雅磊落,他一摊手,无奈:“老陈,这孩子是不是记错人了,你觉得我会做这种事?凭咱俩几十年的交情,你如果觉得我是这种人,现在就可以和我绝交!” 他说的义愤填膺,又看到门口凑进来一个小脑袋,是陈爱霖,眼睛一亮:“那天我只是给孩子送了碗鸡汤,爱霖当时也在呀。” 陈启正避开季知涟的目光,转而看向陈爱霖,面容威严:“爱霖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陈爱霖身上。 陈爱霖看了眼季知涟,她正勉强撑着坐起身,死死盯着自己。 陈爱霖柔柔道:“我确实看到了……” 姚菱脸色变得很难看。 季知涟听得专注。 陈启正面色一冷。 姚学云胸有成竹。 “……看到姚叔叔给姐姐盖了盖被子,然后就走了呀。”她讶异道。 以戏之名 第66节 姚菱目色鄙夷看向季知涟:“说谎精!” 姚学云指责姚菱:“不能这样不礼貌!”又温文尔雅问季知涟:“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陈启正抬腕看了眼时间,他还有会议要回公司开,面上已有不耐之色:“天天疯疯癫癫的。” 季知涟的下巴剧烈的抖了抖,手指死死扣进床单,消毒水混合血的腥气,她想作呕。 她哀求父亲,苦苦哀求,希望他相信她,声音痛苦如裂帛:“爸爸,我真的没有说谎!他确实做了这样的事情!” 陈启正的公司正在进行一个投资巨大的项目,姚学云是不可缺少的一环,更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已有定论,果决道:“别胡扯,小小年纪一派胡言,以后还得了?” 姚菱勾起一抹胜利的冷笑。 季知涟哆嗦着嘴唇质问他:“如果是妹妹呢?如果被……”她难以齿启第二遍那个词,每次重复都是对自己的更大侮辱:“……遭受这些的是妹妹,你还会这么轻描淡写吗?” 她用一双和季馨相似的窈长眼睛定定看着父亲,声嘶力竭:“你怎么能不相信我!怎么能不相信我?” 她一拳砸在床上,眼泪也掉了下来,是愤怒,是痛心,也是绝望:“为什么不相信我!” 陈启正蹙眉,淡淡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跟她讲。” 众人屏退。 病房里只剩下父女二人。 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沉道:“你和爱霖根本没有可比性。” 陈启正又不急不缓地说了什么,季知涟先是愤怒,后是茫然,最后她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从那天起。 她对自己的存在彻底变成了茫然。 - 夜晚。 爷爷提着鸽子汤来看她,用保温不锈钢饭盒舀出汤,递给她。 这个她回到北城后,给予过她温暖、怀抱的老人,这个脸膛通红,爱钓鱼,爱做菜的老人,她期待他说点什么,只要他流露出对她一丝一毫的爱,季知涟就能相信这个世界还是有人爱她的,她的存在不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但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刻对她而言的重要性。 爷爷开始劝她,或许在他看来父女就是父女,没什么过不去的槛。 季知涟打断他,紧盯老人的眼睛,将事实又讲了一遍。 爷爷沉默。 她又重复了一遍,爷爷依然沉默。 季知涟重复了无数遍,她简直要发疯。 为什么他们明明听见了,却都要装作没有听见! 他们说是她在做梦,他们说是她说谎,可却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为什么要做这种梦?她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季知涟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听见她,能相信她,这很难吗? 爷爷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嗫嚅着,一遍遍强调:“你父亲……也不容易。” 爷爷明明了解自己,他明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却还是与父亲站在统一战线,告诉她—— “……都是小事,亲人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明天去给你爸服个软、道个歉,这事儿就过去了……” 少女在这一刻,被全世界背弃。 - 你也来试试信任,小心翼翼的信任坍塌时那种碎掉的痛;哀求,孤注一掷的哀求被摧毁时不知所措的茫然;你的自尊被践踏,廉耻被剥夺,你在泥泞中打滚,兜头淋下的却只有污水。 你在怨憎的泥沼中缓缓下沉,铭记围观中那一张张虚伪蔑视的面孔—— 十五岁的季知涟。 她的内心千疮百孔。 她的情感不堪重负。 她咬着牙从病床上离开,收拾东西在新年来临前一天离去,去到母亲留下的遗物——外公的房子里开始独自生活。 在孤零零的寒夜里,在满是灰尘狼藉的屋子里,在窗外看不到星星亮光的角落,她感到自己哪怕在这一秒死去,也不会有人知晓。 北城的冬天万籁俱寂,生与死都悄无声息。 但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了父亲的话。 她想到了江河的脸。 第46章 知知 清晨。 季知涟是被后腰上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抵醒的。 对方还在熟睡,呼吸平稳,显然是无意识的不受控行为,但她尾椎骨处已应激窜上层密密的酥意,她从他怀抱里挣开,心想明明清醒前一秒自己还在沙发上。 怎么醒来又是在床上。 又在他的怀里。 江入年身上的味道,总是格外令人神经舒缓,她贪婪地想要呼吸更多,又理智的警告自己不能沉迷。他很少用香水,身体年轻清洁,那香味从肌肤里温温地渗出来——淡淡的,像暖阳晒过晾衣绳上的衣物、又被微风轻拂过的干净清香,一直从未变过。 她支起身,肆意打量着他。 江入年无知无觉,睡容恬然沉静。他还维持着那个虚虚环抱的姿势,没有察觉到怀里人已经泥鳅一样钻了出去,放松的眼角眉梢还染着淡淡温柔。 他的脸部骨骼鲜明立体,眉骨饱满锋利,紧闭眼型却内勾外翘,是人畜无害的清澈潋滟。下颌角位高而向后折,秀美的近乎女气,但无论从侧面还是正面看,轮廓的线条却都是硬朗坚毅的。 治愈性的美和攻击性的烈,在他身上融合的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 她的目光又落在他挺拔如峰的鼻梁上,这是他身上最野性、攻击性最强的存在,让她联想到了他身上另一处隐秘的壮阔。 季知涟的快乐很少,生活却很糟。 事业上,她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创作瓶颈,在惠城的无数个深夜,她面对出版社的催促,对着电脑彻夜难眠,双手颤抖,却写不出一个字。 她写不出任何东西。 而恰恰这个本事,才是她在世界独立存活的立身之本。 爱情和亲情她都不需要,嘴硬说不需要,实际上是没有。寥寥几个友人,已是生活中最大慰藉。但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相聚少而离别多。数年里,她靠着自己的本事赚钱吃饭,买食物,买用度,自由挥霍,这是她自己赋予自己的安全感。 但现在也没有了。 季知涟看着他,舔了舔唇——她起先感到饿,以为是胃,后来发现是从身体到灵魂闹的一场饥荒,他既然允许她对他做任何事情,那她要用他填满自己。 他还在熟睡,对即将要发生的无知无觉。 她已跪坐在他身上,要将他拆吃入腹。 - 江入年是被坐醒的。 太猛烈了。 难以忽略。 他起先以为是梦,待倏然睁眼,看清现状和起伏,不可抑制出一声低哑喉音。 她带着凉意的长发垂落在他面上,点着他坚实前胸,指尖嗟磨。 江入年脸红透了,这个晨间运动突如其来,他勉强适应,扬起脖子艰难道:“……等一下,你让我适应一下好不好……” 她刻不容缓,用森然冷意的眼神硬邦邦拒绝他:“不好。” 江入年只能扶住她,配合她,看她酩酊似的不管不顾,心头一凛,按住她:“戴了吗?” 她于混沌中摇头。 他又急又怒,按住她就要抽身而退,她不给,他厉声:“知知!” 江入年生气了,他生气她一贯不爱惜自己。 他比她更爱护她的身体,并不愿意她再添新伤。 但季知涟很清楚,欢愉是一回事儿,长久却是另一回事儿。 她并不想要他,或者说,她不能要他。 于是避开他的目光,勉力支起上身,示意他自己看兵刃相接处。 他这下看清楚了,一颗心终于回到肚子里,抚摸她潮湿的发,叹息道:“……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季知涟不语,激烈疾驰。 不一会儿她就累了,关系位置颠倒,他在交锋中用手护住她的头。 江入年沉默寡言,行为却与之相反,身体力行。 她登顶山巅,好景连连。 他擦去她额头细汗,看她似有不适,目光紧锁:“不舒服?” “别走……”她按住他,重重咬在他唇上,看他吃痛,冷漠命令。 只是声音哑的更厉害: “继续。” - 两人折腾到临近中午。 出门的时间都不得不迟了些。 江入年要去继续处理那些铺天盖地的麻烦事,还要去面试一个文艺片——这些以前陈舒岚不让他接的非商业大片,如今他反而有了时间和机会去接触。 季知涟则要去周琴家一趟。 她一关门,就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的飞快,将他远远甩在后头——刚才弄他的黏糊劲儿荡然无存,江入年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以戏之名 第67节 还好,至少她现在没有再给他钱。 她目前还允许他陪在身边。 江入年冷静地想。 - 季知涟已经两年没见过周琴了。 周琴胖了些,脸还是红通通的。她还在季知涟上过的那所高中教语文,平日周末也悄悄给学生补课赚外快,唯一的儿子要考大学了,突击补课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父母们向来是最舍得在孩子的教育上下血本的。 周琴接过她满手提着的女士保健品,有些不好意思,虎着脸教训她:“你这孩子,再这样,下次我都不好意思让你来看我了!” 又招呼她吃饭,这次就她们两人。周老师的爱人退休后去创业,忙的不可开交。 “让他别瞎折腾,别一把年纪背上一身债务,那可了不得,又不听……不过他也是想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唉,一心为了这个家,为了那个烦人小崽子。” 她絮叨着,看着季知涟久久没动筷子,关心道:“你咋了?” 季知涟恍了下神,目光垂落在周琴褪了色的、旧旧的花裙子上,她给口中的“烦人小崽子”交几万的补课费眼都不眨一下,却舍不得给自己买件好衣裳。她淡淡开口:“挺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句话她只在书上看到过,却从未有机会领略过其含义。 周琴又吃了几筷子菜,把碗搁下,看向电视上的阖家欢肥皂剧,犹豫着开口:“其实……你上高中那会儿,是你爸让秘书找到我,让我关注你,多和你谈谈。” “他还是在意你的。” 季知涟波澜不惊:“不重要。” 周琴急了:“可你这孩子!从来就没放下过你爸这个心结。” 季知涟不是没有放下,而是放不放下,她又能怎样呢? 过期的糖果和发霉的面包一样毫无意义,她靠着自己野蛮生长,终于成为自己的依赖和仰仗。 但内心依然因为周琴的话,而荡下一圈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涟漪。 - 季知涟赶到和苗淇约定的地点大楼时,惊讶的发现这是个隆重的文化产业研讨交流大会。 人流如潮,礼仪小姐高挑得体,在会场门口看来人的邀请函。 苗淇冲她招手。 她穿了身庄重的旗袍,耳坠子叮咚作响,挽住她的手笑吟吟道:“还好把你骗来了。” 季知涟太久没见过这么多形状各异商务范儿的人了,她社恐都要犯了,当下就想跑路,却被苗淇死死扣住手臂:“不许走!你还记得之前向你抛合作的导演吗,他今天也会来!你去和他聊聊。” 苗淇抓她抓的真紧啊,那双爪子形如鹰爪,状似铁钳,旁边的人看着她俩都流露出诧异,季知涟猛拍她的手,气恼:“我暂时不走,大姐你先放开!放开!” 她们落座。 巨大的led屏幕亮起,会场豪华隆重,精英名流齐聚一堂,主持人慷慨激昂,又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请出了本次活动的赞助方—— 中年男人气质沉稳,外表和衣着一样考究,屏幕上的镜头给了他特写,他娓娓道来,举手投足皆是历经风霜的睿智和从容。 苗淇又开始掐她了,对她激动耳语:“正恒的董事长是在场唯一值得崇拜的叔系巅峰了!其他老男人看着都满脑肠肥,一头油腻——我听过我做房地产的朋友说过他,每次决策都是行业经典案例啊案例!还每年以正恒的名义去捐款做慈善,是实打实的物资,这几年又投资多部电影……” 季知涟不语。 苗淇见她一改怏怏之色,挺直了脊背,眼神冷厉直视前方,似在专注聆听。 看吧,人还是要出来转转吧。 苗淇洋洋得意。 - 酒会上。 苗淇如鱼得水,她喜欢向上社交,面对攀谈来者巧笑倩兮,又很懂得保护自己。 季知涟站在一旁,目光一定,径直向某个方向走去。 “洪老师。”季知涟向自己大学的剧作老师打招呼,又诧异地看向与她正在攀谈的男子:“这位是……” 洪老师是个丧丧的女老师,这种丧来自对世事的洞察秋豪,因此不抱期望。她的丧一视同仁,十分平等,看到她,也只是眼皮一掀,嗓音平直道:“这位是陈总,陈总,这位是我的得意门生。我们刚才聊到的那部关于性暴力的高分网剧,她就是编剧之一。” 季知涟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又落在他腕上的一支名贵新表上,皮笑肉不笑:“很荣幸认识你,陈总。” 陈启正的神色洞穿一切,包揽万象,他没有丝毫动容,而是给足了洪老师面子:“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但那部剧我没看过,只是听太太聊过几句。” 洪老师寒暄:“陈总这两年投资了多么多影视项目,有没有想过让你的女儿也参与客串?我刚才看到令爱本人,非常漂亮。” 陈启正笑道:“可惜爱霖学的是会计,并无志向。” 季知涟冷不丁开口:“陈总只有一个女儿吗?” 两人身份地位相差很大,她这话问的直白又不客气,洪老师看了她一眼,有点诧异。 陈启正鹰目犀利,默认。 季知涟讥逍:“那您唯一的女儿一定很幸福。” 她刻意强调了“唯一”这两个字。 陈启正依然不答。 - “站住。” 盘旋楼梯空旷无人处,陈启正叫住她,外人面前完美的表皮蜕下一线,皱眉肃声:“你不能在公共场合这么对我讲话,很没礼貌。” 季知涟如果没记错,上一次见陈启正还是在爷爷的病危病房,他摘下手表抽她的那一耳光至今想起来还隐隐作痛。 陈启正却能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规劝她、教训她。只是因为她身上流着他的血,就天然地认为她应该服从他的权威、维护他的尊严。 季知涟内心复杂,父亲鬓角已夹杂华发,他已在老去——而她对亲情的畏惧和渴望一半皆来源于他。 她在转角处看到陈爱霖,精致完美的陈爱霖——那才是他给予全部父爱并心安理得享受这些爱的完美女儿。 季知涟不想再看下去,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可实际上她只是将桌面上的污糟扫到了床底,心里深处还是能被轻而易举刺痛到。 - 陈爱霖没看到父亲,她扬着天鹅一样的脖颈,优雅地走了过去。 在洗手间拐角处,她与一刚从男厕出来的高大男人撞了个正着。 本来没什么的,只是那男人正在低头玩手机,实打实身体碰到了,他不小心碰到了她胸前的柔软。 小白兔一样、活在高贵象牙塔里的女孩子脸上闪过几分羞涩的慌乱,纤长的睫毛低垂,娇柔的不盈一握,真是个最合格的猎物。 男人一副风流姿态,有种鲁莽的自信,他礼貌地向她道歉,然后不紧不慢的介绍了自己,不经意展示自己的好身材。 他叫武君博。 - 高处玻璃长廊上,姚学云端着酒杯,如在云端哀悯世人。 他将酒会里每一处角落的情景尽收眼底,最后落在被众人簇拥的陈启正身上。 他微笑着遥遥对他举杯示意,然后不疾不徐呷了一口酒。 - 季知涟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 只是见了父亲一面,说了不超过三句话,她就感觉浑身力量被吸干,只觉精疲力尽。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内心深处还在隐隐期盼着什么呢? 她打开门—— 地灯依次亮起。 客厅里一盏暖黄小灯明亮舒适,饭菜被小塔一样的保温罩温着最佳食用温度。 这次是江入年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回来的也晚,回来后一直在等她。 她不回来,江入年不放心,但他今天处理了太多事情,大脑高负荷运转,还试了几场情绪点密集的戏份,他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沉,竟然等睡着了。 江入年听到窸窣脚步声,迷迷糊糊睁眼,他看她的眼神干净澄澈,唇红齿白,领口扣子因为热解了两颗,露出的脖颈修长白皙。 他声音悦耳,是磁性的低沉,笑意漫进眼睛,弯弯的: “你回来了……” 多么简单的人。 看到她,他就能开心成这样。 季知涟坐在沙发旁看着他,不语。 她脸上苍白,他皱了皱眉:“胃疼?” 江入年挣扎想下地:“我做了鸡汤,你先喝一碗,暖一暖,然后再吃……” 那个“饭”字还没出口,嘴唇已被堵上:“晤……” 她的吻铺天盖地,暴风雨一样令他措手不及,舌尖滑腻柔软,灵巧的叩开他的牙关,江入年在喘息间隙推开她,深深平复,怔愣的目光在探究她。 “你……心情不好?” 她的手直截了当:“我想。” 江入年的脸红了:“我们早上才……才。” 他说不下去了,那脸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季知涟埋首在他脖颈,暴戾:“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抱住她:“……可以。” 她要温度,要感受,他都给她。 他任她予取予求。 - 以戏之名 第68节 当一切平静下来。 她累极,蜷在他的怀里似是睡着,江入年安抚她,目光凝在房间某一处,若有所思。 在他怀里,季知涟总能感受到久违的宁静,尽管她绝不会承认。 她告诉自己不能习惯、不可留恋。 于是紧紧地闭着眼睛,背对着他假寐。 殊不知,江入年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温柔地不拆穿她。 第47章 知知 阳台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江入年装了个深绿色法式弧形遮阳棚,又多了一个舒服的藤编躺椅和小木桌。已近初秋,凉风习习,季知涟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就会在这里发呆度过。 接到梁峻熙火急火燎的电话时,季知涟十分诧异。 她握着电话从藤椅背上直起身,匪夷所思:“我?养狗?你觉得我像是会养狗的人吗?” 对面嗫嚅着嘟哝了几句,她更无语,将一只飞到眼前的蚊子弹飞:“……信不信我一巴掌给它拍地里吃土?给我养?你脑门子被门夹了吧。” 梁峻熙的声音如热锅上的蚂蚁,拎着正在拆家搞破坏的小金毛后颈,苦不堪言:“姑奶奶!你就收了它吧!不不,你就帮我养几天!反正你也不出门的嘛……哎!实在是我那个好心的妈多管闲事,去她不知哪个亲戚家里看到那一窝崽子里就这只最软趴趴,还老被欺负抢不到奶吃,这才一时心软抱回来,结果她跟我爸都要出差,我这忙得很,哪儿有空管它啊!” “你寄养不行吗?” 梁峻熙义正辞严:“它本来就胆小、脆弱、自闭,送到宠物店寄养,被欺负不说,万一被捡肥皂怎么办?在这性格塑造的关键时刻,留下什么狗生阴影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季知涟嘴角抽了抽,“你就不怕我给它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你?你不会,你顶多就是嘴硬。”梁峻熙胸有成竹。 季知涟终止话题:“……找别的倒霉蛋养吧,挂了。” “哎别……嘟嘟……嘟嘟嘟……” 她挂了电话,微信消息连连弹出,梁峻熙不死心的给她录了几个小狗的视频,盼望她回心转意。 视频里,那小金毛有双湿漉漉的黑亮眼睛,正在原地旋风狂转,然后开始佝偻着背拉屎,吐着舌头眯着眼好不得意。 ……? 不知道哪个倒霉蛋会收养这种笨狗。 江入年一大早就去工作了,他一直住在她家,两人都暂时对这件事避而不谈,维持着一种脆弱又小心翼翼的平衡。 季知涟换了衣服打算去逛逛楼下超市,她已经一周没出过门了,突然很想晒晒晚上的月亮。 - 季知涟买了些酸奶,羊肉卷,火锅底料,黄喉,三黄鸡,还有一些新鲜净菜。 她不做饭,唯一擅长的是煮火锅,烧一锅开水,一扔一煮,掐表捞上来吃,完美。 她单手提着那一大塑料袋食材,提手在掌心勒出一道细细红印,又腾出右手开门,门还没打开,已有奇怪的响声在后面叫唤,紧接着是江入年和往日很不一样的声音,带着训叱:“不行!” 门完全打开。 季知涟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坨淡黄色的玩意儿正支起前爪扒拉自己的小腿,狂嗅她手中的塑料袋,短小的尾巴摇的螺旋桨似的。 倒霉蛋江入年疾步上前,抱住那只小金毛,他忐忑地看着她:“那、那个,梁峻熙给我打了电话……” 季知涟把袋子往地上一扔,觉得脑子都被气清醒了,她抱起双手,皱眉:“在我家,你和狗我只能容忍一个,懂了吗?” 江入年垂下眸子,怀里的小金毛显然很喜欢他,尾巴摇的那叫一个卖力,都快起飞了,伸出舌头狂舔他的手:“真的不行吗?” “不行,要不你带着它一起滚。” 季知涟斩钉截铁。 江入年面露失落,小狗在他怀里挣扎扭动,扒着他的裤子跳到地上。 它傻乎乎的,估计才两个月大,身上还有股奶味,像一枚小炮弹一样兴高采烈冲向她,季知涟嫌弃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它脑门,它睁着圆溜溜湿润的眼睛,丝毫没感受到拒绝,还开心地舔了舔她的手。 她愣住。 小金毛又立起前爪,扒上她的膝盖要她抚摸,它不知轻重的扒拉让她有点疼,但它生机勃勃,对人充满依赖和爱,小狗看向她的眼神单纯喜悦。 小动物的爱表达的热烈又直接,季知涟不是不知道,但她固执地认为如果自己没有担负起它一生的把握,那就绝对不要与它产生联系。 江入年伫立在一旁,唇角含笑,他看着小狗热情地拱着她发出连声呜咽,而她冷着脸,却明显有几分不知所措。 江入年却毫无上前解围的意思。 季知涟终于犹豫着把它抱起,却是高高举起远离自己,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它的腹部,蹙眉:“是个男孩子。” “是的。”他走到她身边坐下,熟练地掏出小零食奖励它,看它咧嘴一脸满足的模样,笑了:“要给它取个名字吗?” 季知涟猛地把它往江入年怀里一塞,漠然起身回房间:“你的狗,要取你自己取,关我什么事。” 却也不再提让他和小狗一起滚蛋的话。 江入年看着她微微僵硬的背影,唇角轻弯。 他低头,用手指轻挠小金毛的下巴,它舒服的在他怀里四脚朝天露出肚皮,他又给它揉了揉粉色的小肚子,温柔地谆谆教诲:“你再加把劲儿,嗯?” - 江入年白天不在家。 家里,季知涟开始了单独和狗共存的诡异局面。 黄昏。 阳台上,她陷在藤椅里,正眯眼晒太阳,柠檬茶放在手边。小木桌可以升降,上面放着电脑,江入年还给木桌侧面挂了个褡裢,里面是健康的脱水蔬菜干和补脑坚果。 打字,查资料,拉片子,季知涟通常会在这个角落里度过一天。 一般她在哪里,那只小狗就屁颠屁颠跟在哪里,乐此不疲追逐她的脚后跟,它不怎么叫唤,除非她拿出磨牙棒在它面前晃悠又故意不给它,它才会急的嗷呜几声。 阳台上,狗一如既往与她大眼瞪小眼。 它特别喜欢挨着季知涟的腿卧着,结实有力量的小身体顺着她的小腿盘成柔软弧度,尾巴有一搭没一搭轻摇,冲她撒娇,让她陪自己玩。 “你自己一边呆着去,别烦我。”不知道多少次了,季知涟不耐烦用腿把它轻轻拔到一旁,小金毛充耳不闻,以为她在跟自己做游戏,抖擞毛发更精神的冲她“汪汪”叫。 “……蠢狗。”她冲它横眉冷对。 “汪汪!” “笨狗!” “汪汪!” 它四脚朝天,用一种自认为很可爱的姿势冲她咧嘴笑。 季知涟打开一个玻璃罐子,吃了颗夏威夷果,看它果然在偷瞄自己的零食,冷漠的自言自语道:“为了不让你抢我的,我也勉强给你弄点吧。” 她回客厅拆了包带肉的磨牙骨,看它开心的叼着骨头满阳台打滚。 季知涟喝了口柠檬茶,喝了两口,又冷漠的自言自语道:“为了不显得我吃独食,我再勉强给你弄点吧。” 她起身,去厨房给它冲了碗羊奶粉。 小金毛一猛子扎进碗里,喝成了白胡子老爷爷,它吃的小肚子圆溜溜的,是只快乐又满足的小狗。 季知涟看着它又跑来卖乖,一个劲猛蹭自己,雪白裤脚都被它拿来擦嘴了,用手掌抵着它的脑门,硬邦邦推开它,冷漠道:“回窝里呆着去……没有是吧?我现在勉强给你弄个。” “汪!” - 江入年晚上回家,看到季知涟正盘腿坐在地上,往对面角落扔玩具球,与那只她口中的“笨狗”正玩得不亦乐乎。 地上堆满了快递,狗帐篷、狗垫子、狗视频……都快成小仓库了。 ……狗的待遇比他好。 季知涟回过头来,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小狗看到江入年,以为又能出门遛了,嗖地一声朝他飞扑而去—— 江入年抱住一猛子扎过来的狗,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它长得真快,大了一圈,可这只进化成中号小狗的狗还可怜巴巴的没有名字,他叫住打算回房间的她,温声道:“一起去遛吗?现在小区没什么人了。” 季知涟脚步顿了顿,然后冷脸拿过了狗绳。 - 花园里。 季知涟沉默了。 江入年沉默了。 狗为什么会吃屎啊? 这屎是怎么从灌木丛里叼出来的啊? 不是谁拉的啊?大半夜的!这拉的是人还是狗啊? 天呐! “吐出来!”江入年提起它的后颈,伸手就掰它的嘴,它眼珠子咕噜噜转,他们越呵斥,它越狼吞虎咽,主打一个叛逆不羁,三下五除二将那截黑色玩意儿吞入喉中,还洋洋得意炫耀舌头上的黑色污渍—— 季知涟打着手机的手电筒,猝不及防看的一清二楚,小狗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现在是只臭狗了,它毫不见外的舔了舔江入年的手,于是那恶臭扑鼻顺着口水—— 季知涟无力的放下手机,她漠然的面具片片碎裂,是被熏裂的:“呕……” 江入年淡定地提着它,发挥了一个可靠男人此刻的作用——大义凛然地去水龙头前给它仔细漱口。 他洗狗洗了很久,但回到她身旁时,那股若有若无的屎味依然困扰着季知涟,她忍不住后退一步:“离我远点。” 江入年一本正经抛出诱饵:“也许我们应该给它取个名字,不然的话,老是“狗”啊“狗”啊叫它,它总装作听不见。” 季知涟此刻恨自己强大的共感力,那黑色屎粑粑在脑中挥之不去,颜色气味形态都极富冲击力,她勉强压下去画面:“你想叫它什么?” “知知,我是个起名废呀。”江入年笑的纯良,悠悠蛊惑她:“你那么有文化内涵,还是你取一个吧,当然,狗算我的——你就当帮我取。” 帮他的狗取名字?那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他口中很有文化内涵的人抱臂思考了下,脱口而出:“元宝。” 以戏之名 第69节 江入年愣住:“元宝?” “对啊。”季知涟瞥了他一眼:“招财进宝的意思,颜色也黄澄澄的,多实在。” 江入年:“……” 元宝抬起爪子,刨了刨地,不满道:“汪!” 季知涟看他的表情,脸色一沉:“不行?” “行!”江入年回神,蹲下身看向有了名字的小狗,温和道:“听见了吗?元宝,以后你就叫元宝。” “汪!” - 周六,梁峻熙邀请“元宝”参与狗狗家庭聚会。 季知涟不想去,却被江入年以“元宝”想念妈妈为由说服。 她终究心软,于是随他一起出了门。 元宝早被江入年带去宠物店洗的干净喷香,连爪子都粉嫩了不止一个度。 梁峻熙的远方亲戚住在北城六环处,这是一片老别墅区,她在小花园里开辟了划分区域的菜畦,旁边簇拥花朵灌木丛,喷泉旁的长椅上方是棚架,葡萄藤长势繁茂。 狗妈妈是只温顺的大金毛,正在草地上眯着眼晒太阳,身边簇拥着其他五只狗崽子,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元宝,在一看到其他更强壮的兄弟姐妹,就像瘪了气的气球,怂了。 它在季知涟怀里呜咽,想去找母亲,又觉得自己抢不过其它兄弟姐妹,在她怀里撒娇似的哼哼唧唧。 季知涟抱着狗,坐在长椅上,细碎的日光透过葡萄藤叶子落在她脸上。 一个满手是泥、带着草帽的女人挎着满载而归的菜篮子,从菜畦里直起身,她向季知涟走去。 - 梁峻熙和江入年在不远处的露台上,看着那两个女子坐在长椅上,似在有一搭没一搭交谈。 梁峻熙喝了口酒,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之前你叫我跟她提去看心理医生,她想也不想就把我否了,还夹枪带棒讽刺我一通。我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黄了,想不到还是你厉害,竟然想出这种法子让她出门,让她们能交谈。” 周医生当然不是梁峻熙的远房亲戚,她曾经是江入年的心理医生。 江入年曾在两年前受过一次伤,后来身体恢复了,失眠却越来越严重。那时候陈舒岚给他接了很多戏,他的工作强度高的吓人,因此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当时和他同剧组、也同样深受失眠困扰的琼一向他推荐了周医生。 周医生一般不轻易给患者开药,她更善于通过和患者朋友一样的交谈找到患者内心深层次的郁结并进行疏导。 如果不知道她的学历和从业经历,可能只会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心理咨询师。 江入年温温地看着那个方向,真心实意向他道谢:“这次谢谢你帮忙。” “害,小事儿。不过,真的能有用吗?” “总要试试。”江入年平静道:“无论什么办法,只要对她有好处,我都会去尝试。” 梁峻熙“啧”了一声。 原来男人与男人之间,对待感情的态度也能这么大相径庭,他不由好奇:“那如果对她好的方式,是让你远离她呢?” 江入年眸光一暗,没有回答。 - 周暮是个很奇妙的女子。 她留中分短发,一张晒成健康麦色的面孔,脚上穿着劳作的胶鞋,挽起的双臂上沾着泥土,她第一次见季知涟,就毫不见外的指了指头顶成熟的串串紫色葡萄,问她想不想吃。 她的磁场真实舒服。 季知涟眨了眨眼,诚实地说想。 周暮便熟门熟路搬来梯子,采摘下一大串紫红色的饱满,又冲了冲分成两串,两人也不讲话,就坐在长椅上,开始吃葡萄。 她吃葡萄吐葡萄皮。 季知涟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两人从这个细节聊起,周暮去过世上大多数国家,她的实际年龄远比外表大的多,只是拥有一颗干净的、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心,所以看上去非常年轻,只有三十许的模样。 她有双本真质朴的眼睛,和一颗平和又包容的心。 和她交谈令人平静。 季知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周暮很聪明,她们的的聊天点到即止,聪明人之间心领神会。她不触碰她的隐私,只是听女孩平淡地讲述自己的思考和感受,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周暮惊讶于这个年轻女孩对世事敏锐的洞察和思考,她哀而不伤,却只愿让她看到“不伤”。 周暮给不了季知涟一个答案。 但她告诉了女孩一个传说。 元宝已和母亲兄弟打成一片,在草地上翻滚扑腾。葡萄藤结着果实,翠绿藤蔓蜿蜒打转儿,远处那个对她永远温柔的男子正在喂狗吃肉。 风能到达的地方永远比远方更远。 周琴说: “……我想我回答不了你,你的问题已经超出了我认知的范畴,但你或许能在一个地方找到答案。” “那是南半球一个与世隔绝的岛屿,也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岛屿,已有千年历史。岛上矗立着不知来路的神秘石像,巨人们面朝落日,带着与生俱来的谜团被永生永世囚禁于此。” “传说,黄昏时刻是超自然的时段,也是巨人们所朝拜的方向,如果你运气好,找到它们并顺着它们的目光看去,或许,你也能在那一刻得到自己生命的答案。” 季知涟面容沉静,听得专注。 天地悠悠,周暮的声线也似从远处传来,缥缈而不真切,宛如叹息: “因为,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也终究会找到一条正途。” - 或许这个世上真的有吸引力法则。 江入年每日“元宝”、“元宝”的叫着,钱真的意外涌向了他——早年给徐畅和京电师哥危难中投资的那部电影,竟在国庆档成为票房黑马,大大甩了同期那些投资巨大、成本高昂的电影远远一截,在业内好评如潮,更是影院排期不断加长。 又是在“羿”火锅店。 徐畅喝的满脸通红,他拉着江入年的手哭的稀里哗啦,生生把对面京电毕业的青年导演陈湖看愣了,怀疑自己曾经是多虐待了徐畅,正在暗自费解。 徐畅却是真的高兴,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他永远记得江入年雪中送炭的这份情谊,如果不是当年他倾囊相助,就没有如今这部电影的呈现,更不会有如今的票房盛况,他和陈湖说不定要沦落到哪里去躲债呢,指不定惨成啥样,毕竟当时谁都不看好这部片子。 徐畅没把兄弟的投资打水漂,还让他的投资以二十倍回来,他非常骄傲,非常自豪! 徐畅和陈湖絮絮叨叨,他们邀请江入年加盟,徐畅已经打定主意转型做制片人,他们下一部打算玩票大的,拍部科幻烧脑喜剧。 江入年听着他们的激情谈论,对面俩人已有拍档的默契,一个内敛一个外放,徐畅总有种幽默不自知的天赋。 “我们打算自己成立公司,嗝,你加不加入?我们一起、嗝!” 徐畅的意思,也是陈湖的意思。 陈湖并不属于商业类的导演,他需要与真正理解自己艺术理念、并尊重自己艺术创作的人共事。 陈湖如今作品傍身,不比往昔,却向江入年伸出坚定邀请的手。 无疑有他,不过是他觉得眼前的男人看的懂他的剧本。 天才也是需要知音的啊。 那晚,徐畅已喝的七荤八素,最后说起了胡话:“下一部电影!我一定要邀请天蓝师妹来、来演,我要把她捧红!帮她出气、气死那个、单方面宣布分手她的顶流渣男……嗝……” 徐畅如果第二天清醒后,知道自己埋藏多年的暗恋在醉后被宣之于口,估计脸膛会涨成猪肝色,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江入年装作没听到。 那晚,他与陈湖天南地北的聊了很多,剧本、表演、题材……最后,聊到了戏剧。 两人的交谈的更深入,也更认真。 火锅还在呼噜噜冒泡,已经没人再动筷。 陈湖只是外表迟钝粗糙宛如工科男,实际上内心深沉丰富,他好奇道:“我还真没在娱乐圈见过你这种人,改天你好好给我研究研究,我感觉,钱,繁华,名声你其实心里都不在乎的。那你到底在乎什么?” 江入年思考许久,实在道:“我是在乎钱的,我也需要钱。” 陈湖摇头,断然否定:“不,这也只是你表达爱的方式而已,你真……” 陈湖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费解的大着舌头:“真……真有意思,我已经期待和你共事了,我会把你扒的骨头都不剩的。” 江入年笑而不语。 手握在一起。 他们达成合作。 - 季知涟每日“元宝”、“元宝”的叫着,钱真的意外涌向了她。 只是方式令她诧异。 这种诧异,就像一个死了n年的人突然诈尸了,虽然描述的不准确,但感觉就是这种感觉。 出版社告诉她,有公司要买她第一部 小说《夜覆今舟》的戏剧版权,出的价格很可观。 季知涟不解,直接问出版社,他们看上这部拙作什么。它青涩,稚拙,篇幅不长,内容也平淡,他们为什么偏偏看上它? 出版社回复她:主题。 主题? ——她行走于无声的世界,黑暗且漫长。 ——曲折长路里,他是独属于她的光。 十六岁时写下的小说,如今简直如黑历史般不堪回首。 但季知涟已经想开了,她需要钱。 有钱入账,这是好事。 - 江入年这几天回来的都很晚,衣服上常有烟酒气味,但他看上去很开心。 以戏之名 第70节 他还给她带了礼物,给元宝打包了不加调料的雪花肥牛。 和元宝“爸爸打猎好厉害”的狂吃崇拜不同,季知涟拒绝了他的礼物。 江入年毫不气馁,他将提着的盒子放在桌子上,又从后握住她的肩膀,俯身温声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应该是属于你的东西。” “这世上没什么是属于我的。”季知涟很冷静,从镜中与他直直对视:“别让我有负债感,我不喜欢。” 江入年喉头微动,温和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那么高大,默默站在她身后时,像是能整个把她裹进身体里般给她依靠。 元宝吃完了饭盆里的肉,呜咽着跑到他们腿间,来摇着尾巴寻求关注。 “知知。”他放在她肩上的双手,青筋蜿蜒凸起漂亮脉络的手,温柔地插进她发间,以指为梳替她顺发,一如往昔。 江入年说:“你心里过不去的那片沼泽,就让我陪着你,一起慢慢淌过去,好不好?” 季知涟恍然未闻,元宝已经急的要蹦起来了,她按住它的小脑袋,闭了闭眼,漠然道:“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做到。” 她心门紧闭,不愿与他深谈。 江入年平静地撸着狗颈,元宝不懂两人之间的僵持,它只是知道他们突然都理自己了,于是开开心心的转了个圈。 江入年在小狗细密柔软的毛发中暗自窥伺、靠近、最后捉住她的手。 她想挣扎,他不让,执拗地紧紧握住她。 江入年掌心灼烫,覆上她微凉的手指,又不动声色侵略,一点一点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都没有看对方。 季知涟在看元宝。 江入年也看元宝。 半晌,她听到他温和平淡的声音,如甘醇的酒,低沉清冽。 江入年说: “那么,我只愿与你感同身受。” 第48章 年年 公立高中的生活沉闷无聊。 学校建议学生住宿,但季知涟坚持走读。有句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觉得这句话同样可以这么理解——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麻烦。 她现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麻烦。 十六岁的花季,正是女孩子们最在意外表的年纪,偏偏校规严明,对外形着装都有明确的规定。于是校园里一直都有改校服的风潮,女生们买最小号的校服上衣,然后送到裁缝店里收腰、改短改小。裤腿一定要收脚,这样才显得腰细腿长,去操场看男生打篮球时也更能抬头挺胸。 季知涟没精力改校服,她永远买和自己身高体重一致的校服码数,过于宽大的校服穿在她瘦瘦的身子上,外套系在腰间打结,硬是把土掉渣的校服穿成街头混搭风。 年级主任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女人,眉间川字深刻,她每周都会在升旗时检查同学们的仪容仪表,经常会有爱打扮的女生被她在大庭广众下硬生生骂哭。 这次,她拧着眉,仰头停在季知涟面前。 “你染头发了?”年级主任问。 季知涟站的笔直,声音清冷:“对,娘胎里染的。” 年级主任被她的冷幽默噎住。 周围人嘘声一片。 “安静!安静!”年级主任被下了面子,气愤的挥舞手臂,下巴上的痦子在发颤,她拿出手机给少女正面、侧面都拍了照:“咱们学校是有纪律的重点学校,我限你明天就染回黑色,否则,我会找你家长单独开会。” 少女的发色是天生的深棕色,她并没有染过,但对面的人明显不信。 她扬了扬眉,眼中冷色一闪而过。 次日,一个很平常的一天。 季知涟背着书包迈进教室。 桌下偷偷吃早餐的男生,被同桌捅了捅,鸡蛋灌饼还捏在手里,嘴里正嚼着的已随着张大的嘴巴掉了出来。 全班鸦雀无声。 季知涟当然没有染头发,她只是很有杀意的推了个—— 小、平、头。 她身高腿长,面容冷峻,眼神带刺,浑身上下透露着生人勿近的阴鸷,并用讥逍的目光逼视瞠目结舌的年级主任。 季知涟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轻蔑。 态度端正,摆明了“关你屁事”。 曾经对她跃跃欲试的男生们,被彻底浇了个透心凉,季知涟的性格比他们还强硬,像个茅坑里的臭石头般油盐不进,现在她的硬朗形象也算表里如一。他们悻悻然地萎了,甚至有种被欺骗了的恼怒。 兴奋的反而是女孩子。 年级主任吃瘪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平日被她骂哭又不敢反抗的女孩子们,纷纷慕名而言要跟这个女孩交朋友,她们觉得她可太酷了! 以上种种变化,季知涟不甚关心。 也许是某种阴影残留,她不喜欢身边绝大多数的男性。不喜欢他们年纪轻轻就毫无灵气,不喜欢他们粗壮的神经和发馊的肌肉,不喜欢他们张口闭口说教的爹味、和幼稚爱表现的言行举止。 她收到过最离谱的微信好友申请,上面只有一句话:你比花生还他妈的下酒。 ……? 而理了平头后,她又收到了来自同性的暗示。 青春果然躁动不安,哪怕在学习氛围浓郁的公立高中也不能幸免。 - 季知涟对谈恋爱不感兴趣。 她只对赚钱感兴趣。 人切切实实是要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付出代价的——他们断言她坚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回到父亲的羽翼下痛哭流涕认错,然后乖乖寻求庇护。 无非是打断傲骨,尊严拔除,他们却管这个过程叫成熟。 尽管冷眼旁观——她自会独活,穿过鬼火狐鸣去走自己的夜路。 所以季知涟很缺钱。 她哪有什么心思交朋友? 少女将心门紧闭,精力都放在学习和生活的平衡上,日子过的拮据,她一边捂着鲜血淋漓的心口一边厌世又努力的活。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她尝试过各类兼职赚钱,也尝试过写作投稿,但稿费回报太慢。于是后来模特拍摄慢慢固定下来,报酬尚可,费时也小,还能日结,这是她高一重要的收入来源。 但她并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被涂抹成陌生鲜艳的模样。 但人终究要取舍。 季知涟在最难过的时候经常咬着牙对自己说:明天会更好。 但明天究竟会有多好?其实她也不知道。 - 认识周淙也纯属偶然中的必然。 周六傍晚,杂志工作室的茶水间,她正在角落里的懒人沙发里小憩,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响声,勉强醒来,看到一个浑身都是logo的、穿着贵气的少年—— 正叼着包雀巢咖啡,偷偷往包里塞小点心。 周淙也与季知涟四目相对,吓得手一抖,那包奶黄饼干咕噜噜滚落到她脚边。 他脸涨的通红,梗着脖子不发一言。 季知涟从早上五点开始化妆进棚,折腾的脸色青白,结束后就睡了半小时不到。她的大脑还没转过来,弯腰摸索到那包饼干,在他忐忑的注视下,撕开个口子,咀嚼着慢慢吃了。 季知涟吃的很慢,好一会儿神智才归位,她扶着额头,挑眉叫住那个蹑手蹑脚想溜走的人儿:“等会,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点心来着?” 周淙也叼着的咖啡包吧唧一声掉在地上。 他气愤叉腰:“你可别胡说!” “别”字用的还是四声。 - 东北有种动物叫狍子,因又蠢又萌而得名“傻狍子”。 其特征有两个: 一是面对猎人时没有自保力,反而会用白绒绒的心形屁股卖萌。 二是愣头愣脑的,主打开心一天是一天的人生原则。 季知涟后来跟周淙也熟了,每当看到他兴冲冲地叫自己“阿季”!然后一蹦一跳冲向自己时,她脑海里都会浮现一只不期而至的狍子形象。 周淙也自小家境富裕,后来家里投资失败,母亲逃往海外避祸——他失去所有,从豪华别墅搬到破烂开间,唯一的姐姐每月给他固定的生活费和学费,但也杯水车薪。 由奢入俭难,周淙也过惯了好日子,他喜欢所有精致的漂亮的东西,花钱没头没脑。他极其不适应从云端坠落的生活。 所以他选择出来接活。 他上的是城舞附中,身边的同学都有一技之长,出来接活是很常见的事情。 周淙也喜欢和季知涟待在一起,他觉得她不像寻常女孩,她外表中性,内心坚毅。 而他需要比他有主见的女性替他出主意,给他建议。 他们之间的相处常常是他在叽叽喳喳说,季知涟窝在角落翻着本书,边思索边心不在焉的听,每当他气急败坏觉得她没有好好听时,她又能言简意赅给出中肯建议。 ……周淙也很满意。 尽管季知涟觉得那些问题愚蠢透顶。 “阿季,今天有个大公司的经纪人想签我,让我跟他去了个酒局,给我介绍了好多大老板,可最后他告诉我,要我陪睡???excuse me?我才十七岁哎!” “嗯。” 以戏之名 第71节 “我想着如果是女的,我还能给个面子起码表现的犹豫纠结下。可是对方不光是男的,还啤酒肚、秃头、嘴臭,呕……吓得我跑贼快,后来那经纪人就把我拉黑了。” “嗯。” “哎,都怪我这该死的魅力!” “嗯。”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白痴,人家就是想白嫖你,还看不出来?” “……操,这样的啊。” 季知涟不讨厌周淙也,因为他的好坏心思都放在脸上,让人不用猜。他性格张牙舞爪但没有实际的攻击性,他不曾带给她任何令人不适的男性凝视。 但这源于他将自己视作那个需要被凝视的客体。 周淙也是美丽的玫瑰。他喜欢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对漂亮而脆弱的东西有着近乎完美的追求。 他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只是不太聪明罢了。 季知涟和周淙也没有精神交流,她说的话他常常听不懂,他感兴趣的她总是兴致缺缺。 但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 因为他们都寂寞。 - 江河上初二这年,外公送给他一个新名字。 江河没明白其含意,于是恭敬地伫立在一旁,看老人弯下脊背,用漂亮的毛笔字写下诗句: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外公盼愿他人生每一天,都像进入新年一样日日常新。能真正做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不烦忧”。 他希望外孙能和过去告别,放下一些不必要的执念。 外公睿智,已看出江入年心中有深藏的执念。 只是他不愿意说,他便不问。 - 十四岁的少年神清骨秀,秀美容貌已初见端倪。他额上疤痕用了一年时间祛除,过程疼痛但值得,如今已与周围肌肤无异。 他品学兼优,性子磨砺的如苍松翠柏,是另一种静水深流。 他幼时皮肤偏黄,长大后却出落的雪白干净,个头蹿的飞快,像是把小时候攒着的劲头都释放了出来。 少年性子温雅,人缘很好,但对人并不热络,大部分在校时间,他都在认真学习或是泡在图书馆,成绩优异,一手大字楷书在全国青少年组拔得头筹。 江入年不乏女生示好,好看的人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星星,何况他还那么好看。国际部的学姐大胆泼辣,十分主动,却如踢到铜墙铁壁,最后竟是半点便宜都没在少年身上讨着。 她们的热情就像烫水浇在冻肉上——他无动于衷。 少年难以被揉搓把控。 江入年十分早慧,幼年失怙和离散坎坷,都让他骨子里有着远超一般人的刚毅沉着。大部分时候他设立目标,然后像追逐太阳一样追逐它,往往能够如愿以偿。 他相信他会找到她,并坚定地、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偏执让天才和疯子只有一步之遥。 他得到季知涟的消息,并不是来自微博上自己关注的几百所北城高中的校讯和校拍id。 而是刷到了同城一家热门酒吧的情人节营销九宫格照片: “——喝酒就像谈恋爱,一开始甜蜜,后来难免放肆。” 江入年在灯火酒绿、纸醉金迷的氛围特写里,在一个男孩身畔,看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容颜。 他整个胸腔都在颤抖、震动,有咸而苦涩的液体倒灌进喉咙。 他找到她了。 - first露台酒吧。 夏日晚风习习。 酒吧老板大方,给模特钱爽快还不拖欠,活儿是周淙也接的,他在谈价方面向来锱铢必较,倒很靠谱。 季知涟点了收款,随之去洗手间卸掉脸上妆容,长期化妆,皮肤很脆弱,容易发痒红肿。 她从未想过把模特作为长期发展方向,这只是一时,她已经在重新思考出路。 上次在图书馆的杂志上看到,著名文学杂志《愚人》将在下半年举办小说大赛,如今正在收稿,入围决赛的作者会有奖金,而前三名不光奖励丰厚,甚至还能出版,其小说也会在《愚人》刊登连载。 季知涟已在思索,她的脸痒得厉害,不打算在此乌烟瘴气的地方久留。而周淙也正在party上玩得尽兴,他一向喜欢热闹氛围,享受被瞩目,兴致来了还会秀一段潇洒独舞,她微信打了个招呼先走了。 ……周淙也最后还是喝多了。 他去洗手间吐了几轮,勉强扒着洗手台喘了会儿,开始漱口。 镜子中,不远处有个小小少年正在看他,少年面容稚嫩,却有双内勾外翘的漂亮眼睛,神情严肃。 周淙也不关心别人,看少年的样子也不是自己的粉丝——于是他对着镜子认真把自己从头到尾理顺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 周淙也后来又见过几次那个少年。 在杂志社的便利店窗内,他刚从杂志社出来,去买牛奶,少年在拿着本英语单词在背诵。 在798外拍艺术区,他气喘吁吁拍摄完,看到少年点了杯果汁在做作业。 甚至在城舞附中的校门口,他看到那少年背着书包仿佛刚下学路过,看到自己一个人,又走了。 每一次,少年都与他遥遥相望。 他的神色清冷却又暗含悲伤,让周淙也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的时候偷过他的钱包。 - 季知涟行踪难觅,周淙也却与之相反。 周淙也是个点了杯奶茶也要拍照发微博小号的人。 江入年于是知道了他们周六下午要去一个广场看签售会。 他终于能见到她——三年后的她。 可又近乡情怯,内心因激动而战栗不已,就像追逐太阳已久,可真的到了它的眼前,又不敢直面它的真相和滚烫。 广场的台阶上,一个干巴巴的老婆婆捶着不争气的腿脚,手里攥着一捅玫瑰,地上是一套悲伤蛙的玩偶服。 老人家也与时俱进,她不懂悲伤蛙是什么东西,只知道穿上了,买花的人会多一点,她就能多赚一点钱。 但她今天真的太累了,这花肯定卖不完了,卖不完,儿媳又要给脸色。 一张五十钞票轻轻递到她面前。 随之,少年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 “婆婆,我想租你的衣服,这是租衣服的钱。我也帮你卖花,卖的钱都算你的,好吗?” - 傍晚。 季知涟和周淙也并肩走来,姿态亲密,他半个身子都挂在她身上,实际上是因为第一次看签售会,被人挤的扭到了脚。 她神色纵容。 一只绿色青蛙神气活现地拦住了他们。 周淙也皱眉想走,却见那绿色玩偶定在季知涟面前,变出了一支红色玫瑰花。 季知涟愣了愣,没有接。 那青蛙又定定看着她,双手轻轻一错,花凭空消失了。 下一个瞬间,花又在她面前变出来。 季知涟笑了,她接过,想扫码付钱,那青蛙却摇了摇头。 普普通通一只青蛙,一举一动却十分温柔。 他温柔的指指她的手,又弯腰,指了指自己的头。 季知涟会意,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又低头闻嗅玫瑰,心里涌起一丝久违的轻松:“很香。” 周淙也莫名不爽,于是猛摇她的手,让她注意自己:“阿季,等会去我家呀,我想给你看我新学的舞,你帮我……” - 路灯下,人影幢幢,将那两个重叠的人影亲密地织在一起。 他们姿态亲昵,那男孩比他年纪大,比他要高,好精致的一张脸,他在对她旁若无人的撒娇。 这些年,自始自终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春来暑往,年复一年。 她可曾思念过他,可曾记得他们的承诺。 答案显而易见,只是他固执地不愿相信。 她早把你忘了。 她也不需要你了。 她已经有别人了。 悲伤蛙努力挥舞的爪子渐渐慢了,它挑梁小丑般悲伤地低下头,从她身边沉重地经过。 - 季知涟看着那个背影,不知为何,却想起了那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已经模糊的小人儿—— 回忆是汪洋大海。 她至今没有再回去过那个地方。 以戏之名 第72节 仿佛这样,它就能维持多年前的样子,历历在目清楚分明。 回忆是风筝,而线在一个男孩的手上。 但他们相伴的时间已经过去。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个人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 江入年感到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清冷而暗味。 闷热的玩偶头盔下,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带着晕眩中暑的耳鸣,黏腻潮热的汗水混着眼泪一起流进了嘴里。 咸而苦涩。 江入年在极为有限的视角里,咬牙告诉自己: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不要回头。 千万不要回头。 但转身那一刻,那些尘封的记忆像滔天巨浪、末日雪崩,将他兜头淹没。 回忆是汪洋大海。 溺水者如过江之鲫,溺毙而不自知。 江河奋力上游,自以为争气。 ——却还是回了头。 第49章 知知 北城通暖气的那一天,季知涟正在家里拼乐高。 这是她最近摸索出的新爱好。 乐高是成年人的玩具,这句话真的一点儿不错。拼积木是件简单而专注的事情,分门别类的零件,厚厚的拼图书,初具雏形的各个部分拼凑,季知涟在这个过程里,感到那些纷杂尖锐的杂念渐渐收拢,意识变得专注,只需要拼好,再翻到下一页。 坚硬光滑的积木碎块,颜色和形态一样漂亮。过程中,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沉浸在搭建的乐趣里,亲手让它从无到有,直至坚固齐整,渐渐拼出了一种心如止水的禅意。 拼到最后,季知涟揉着酸痛的颈部和发疼的指尖,端详着桌上最终呈现出的漂亮城堡,它地基结实,结构稳固,榫卯般连接紧密,丝丝入扣,不易动摇。 但如果它的地基一开始就是坍塌的、残缺不全的呢? 它还会这样坚固牢靠吗?它还能继续往上层层加重、去拥有更多吗? 答案显而易见。 乐高是江入年买给她的,季知涟的兴趣刚一冒头,就被他欣喜捕捉。 一直以来,他迁就她,照顾她,小心翼翼感知她的情绪,他从不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的任何需求和情绪。 他当她失控的安全栓,他调整自己适应她的节奏,他爱护她任她予取予求,哪怕自己再疲惫,也会满足她的要求。 他温柔强大,并因前者而更为难得。 季知涟感受到他的爱,那汩汩流淌深厚宽和的爱。 他炽热温暖如光源,时常令她自惭形秽。江入年照亮她的前路也照亮她的干涸,她被迫一次次直面自己心中荒废残缺的地基,她爱的源头是枯竭的,她对自身存在的厌恶和抗拒让她同时失去重要的自我认同。 更遑论爱人。 而他日复一日,毫无怨言地将他的能量灌注到她的荒芜中,但这样的孤注一掷又能维持多久?单向的不流动的失去回应的爱,他迟早会将自己耗干。 江入年是内心完整的人,她相信他和谁在一起都能得到幸福。 而季知涟清醒自知,杨溯其实说的没错,她无论和谁在一起对方都不会幸福。 成长是非常艰难的打破与重建。 季知涟必须接受一些事实,同时正视自己的残缺,她需要自己重新强大起来,与那些失陷之地交战交锋,她需要打破自己的固执和赖以生存的保护色,只有这样,废墟才会有重建的可能。 而她也会真正迎来新生。 - 元宝已从奶呼呼的幼犬成长为一只结实的中号小犬了。 它浑身金灿灿的,因为得到了精心照料和疼爱,走哪儿都雄赳赳气昂昂的,格外有底气。是一只喷香惹人疼的乖巧小狗。 它喜欢窝在那冷面女子的腿边,身体蜷起来尽可能贴紧她,她如果走动,那它可要兴奋了,因为只要努力努力装装可怜,她肯定会忍不住给它投喂香甜。 但今天不太一样。 元宝卖萌失败,突然四爪悬空被抱了起来,它翻着肚皮不解的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珠懵懂好奇,它感到自己被抱的很紧,很被需要。那双柔软的手在温柔地抚摸它圆滚滚的身子,它舒服的直翻白眼,忍不住将爪子搭在她肩膀上。 然后它感到有湿湿热热的东西,滴在了它的脑袋上,它疑惑地嗅了嗅,又深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颊。 晤……有点苦。 - 武君博今天终于睡到了陈爱霖。 认识几个月,陈爱霖一直家规森严,被父亲看管的牢牢的,是俗世意义下标准的优雅淑女。 论千辛万苦摘得一朵高贵洁白的蔷薇花是什么体验? 武君博洋洋得意,觉得爽毙了,简直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舒畅。他将自己视为草原上捕获脆弱羚羊的猛禽,用甜言蜜语软化她,用精美礼物博取她的欢心,只不过比一般女孩做的更上心些。 也装的更人模人样。 原来千金小姐也不过如此,这么容易得手。 武君博觉得特别爽,看着柔弱的女孩眉头紧锁,香滑淡粉的肌肤蒸腾出热汗和诱人的红。 那种纯真疼痛的模样最能激起男人的欲望了。 武君博幻想了很多很多,一时没忍住。 然后武君博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个他视为猎物的纯真女孩,这个一直羞答答的女孩,皱了皱眉坐了起来,接着用一种鄙夷的眼神毫不避讳的瞟着他: “这就完了?好一般啊。” 陈爱霖娇柔的声音如惊雷一般砸在武君博身上。 好一般啊。 好一般啊。 好一般啊。 …… 陈爱霖眼里的轻蔑不屑如此明显,她打发他走的样子就像漫不经心挥走一只苍蝇,武君博惊恐的发现在这场猎手与猎物的游戏里,自己后知后觉才是那个猎物。 武君博的男性尊严崩塌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完成老板布置的任务,但此刻暴怒已冲上他的脑子,他边气喘吁吁往楼下走,边愤怒的给狐朋狗友拨出电话: “淦啊,哥们最近不顺!最近有趴吗?对,要最火辣的局!” - 金山电影节前三天。 姚菱为获奖作了充足准备,她约了全套身体护理,订好了高定礼服,敲定了公关稿,甚至连奖项一宣布后的通稿都已审阅了一遍。 这将是她接手上云公司后志在必得的一仗,也是极为漂亮的一仗。 姚菱镇定地看着手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她快要等不及品尝这胜利的果实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 助理慌里慌张推开了她办公室的门。 “要沉得住气!”姚菱十指交叉,很有威严的说道:“这副样子是给谁看呢?说吧,是什么好消息?” “杨导、他、他出事儿了?” “又是哪个小演员发文骂他渣男吧?”姚菱不屑一顾:“去辟谣!” “不是、不是!”助理结巴了,他颤颤巍巍点开微博热搜第一名,欲哭无泪:“姚总你没看微博吗?” 姚菱抢过手机,只是看了眼,就两眼发黑重重跌回椅子上。 - 同样的下午,同样的桌前,同样匍匐在地的小狗。 季知涟在拼新的乐高,她最近看手机看得少,网上铺天盖地都是金山电影节的有关报道,看的人心生厌烦。 红毯璀璨,直播颁奖,众星云集……这些是刘泠擅长并喜欢的,可惜她去了也不见得多么愉快。 乐高版梵高的《星空》,像一幅孩子稚嫩的的涂鸦,却有着一本正经的古拙。 她就是在这时接到了周淙也的电话。 周淙也那边信号很不好,似是在海上,说的话也是没头没脑的。 他鼻音很重,声音发颤:“……阿季,我是不是很厉害?” 电话另一头电流刺的她耳朵疼,季知涟皱眉:“你说什么?” 也是同一时间,她看到手机上免打扰界面上弹出的消息。 ——《蓝山》导演杨溯吸毒遭群众实名举报。 沸沸扬扬的消息,如今已是各媒体头条。 季知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握紧了电话,低声:“你干的?” 周淙也抽了抽鼻子,骄傲道:“我干的!” 《蓝山》陨落,意味着光客和上云巨大投资都打了水漂,同时周淙也最有希望的转型代表作也石沉大海,他影响了光客的利益,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如此鱼死网破,周淙也又在图什么? 季知涟沉默半晌,她摸着元宝毛茸茸的分布着红色血管的耳朵,不解:“为什么?” - 她看不到的另一端。 以戏之名 第73节 周淙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他双颊红肿,面容青紫,是被揍得。 但那双扇形的秀丽眸子却很明亮,他骄傲道:“是我!我帮你教训了他们!江入年算什么?就算他比我演技强,就算那么多人认可他,但在豁得出去这一点,我可比他厉害多啦!” 钱他赚够了,这圈子待不待的下去也不要紧了。周淙也嘴上信誓旦旦,其实心里不是没有懊丧后悔的,但他冲动,去找杨溯对峙后被当面羞辱,一气之下料都已经爆了,篓子该捅也捅了。 他赌上前途,来换取心里的痛快还有……认可。 姚菱把他当傻子,杨溯看不起他,光客的高层对他心怀叵测——牛不喝水强按头,他曾犹豫着低头妥协,付出了痛苦的代价,也咬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财富。 一切都很公平呀。 周淙也擦了擦唇角的血,惨笑:“阿季,你就夸一夸我吧,夸一夸我吧。”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 - 季知涟的目光泛起涟漪,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握紧电话,缓缓道:“你知道么?我本来也没打算放过他们,但你动作比我快,比我厉害。”她叹了口气:“……对他们而言,我想不住比这更狠的报复方式了。” 周淙也笑了,他难得一语中的看透了她:“阿季呀,你根本不会安慰人,安慰我也安慰的这么不高明。” - 金山电影节的获奖名单出来后,刘泠从长鸢出来后,吊儿郎当一路开车去了趟江入年所在的剧场。 她在剧场里上上下下逛了个遍,然后对上正主,毫不意外地对他道:“果然是你。” 江入年清俊挺拔,面沉如水。 刘泠坐在观众席上,不紧不慢:“别误会,你们之间,我纯属是抱着看戏的态度,不插手,不干预。我就是好奇谁会费这么大力气去买一个小说,做的还是戏剧。” 她耸耸肩,松弛地将双手抱在脑海:“现在我知道了。” 江入年不卑不亢:“你有什么事。” 刘泠每次看着他这副笃定的模样心里就十分不爽,她不理解他们之间复杂的感情,也不愿承认世上还有这样的感情。 因为她没见过,所以她不相信。但因为存在,所以她又好奇。 刘泠唏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回廊》和《蓝山》双双在这场愚蠢的局里gameover。最佳影片的奖项最后竟然落在陈湖那部蠢透了的喜剧电影头上。到头来我和她付出了这么多,都是为别人做嫁衣裳。” 他越沉静,刘泠越想刺激他,她不敢刺激季知涟,但她想刺激江入年,看他痛苦,刘泠会感觉好过。 于是刘泠眯眼对着那个背影道:“你想不想知道,她都为你做过什么?” 江入年霍然转身,他垂落身侧的双手渐渐收拢。 - 刘泠走了。 江入年却无法当做她不曾来过。 他的胸口闷得发疼,堵得难受,喉咙也干涩的厉害。 他面向舞台的背影如山沉默。 晚上回到家时,季知涟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元宝也睡着了。 江入年小心拿开她四周的乐高,避免尖锐的碎块划伤她。又将她抱回床上,她迷迷糊糊地靠在他怀里,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嘟哝:“我还没拼完……” “明天再拼,我都收到盒子里了。”他替她盖好被子,又克制地抚摸她光洁的额头。 季知涟双眼半开半阖间,猝不及防与他对视,被他眼中浓稠异样的情绪激的心头一凛。 江入年终究情感战胜理智,低头寻找她的唇,长睫小刷子一样轻轻挠过她,很痒。他的气息暖融清新,吻是湿润滚烫的,他垂眸看她,又想亲她,他的眼神要命。 季知涟颤了颤,心口像被蚂蚁狠狠咬了一口,又疼又酸,她下意识别过头,回避他,又推开他,独自裹了被子睡到一旁,平静道:“你别这样。” 他于是也躺了下来,凝视着她瘦削的肩胛骨,和倔强的后脑勺,低哑道:“怎样?” 她低声道:“我们说好了的。只有现在,不谈以后。” - 江入年不明白。 为什么她明明对他有情,为什么愿意为他付出那么多,却始终拒绝接受他? 日复一日,他将自己沉浸在《夜覆今舟》中,掰开了揉碎了翻破了去懂,他体会着她当年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所思所想,却越来越迷惑。 他想到她看向自己时,目光里的另一层深意—— 那是悲哀。 她为什么一定要拒绝自己? 她为什么不希望他懂? 她为什么这么痛苦? 江入年想知道答案。 但她不会告诉他。 第50章 知知 江入年在冬日的一个午后借口遛狗,提着礼物去见了心理医生周暮。 周暮正在客厅包饺子,手上沾满面粉,看到江入年,乐道:“她昨天来,你今天来,你们是约好了避着对方吗?还有,每次来必带东西的习惯也如出一辙。” 江入年正弯腰给元宝松绳,看它扭着蓬松饱满的屁股和兄弟姐妹团成一团,闻言,诧异抬头:“她昨天来了?” “来了,这肉馅就是她昨晚和我一起和的。” 季知涟与周暮投缘,她会在周暮闲暇时带着元宝上门探亲,大部分时间她陪着她在园子里劳作,少部分时间她们在交谈。 周暮已经五十多岁了,早在年轻时,她就发现自己人生的乐趣是助人,照顾和帮助他人会让她得到成就感和愉悦,因此她选择潜心攻读心理专业,她也从不把患者当患者,而把他们视作朋友。 每一个患者都依赖她、离不开她,但实际上她也同样需要他们、依赖他们。 江入年净了手,坐到周暮对面,帮她一起包饺子。 竹制的饺子盘,一个个整齐漂亮的饺子好似鸡冠,肉馅的香味夹杂着生面的涩,直往鼻子里窜。周暮与江入年闲聊几句,又问到他与她的近况。 江入年如实答:“她接受了元宝,却拒绝了我。” 周暮并不意外:“我大概知道两年前她为何会离开了。” 江入年动作顿了一瞬,他又拿了个新的饺子皮摊在掌心:“为什么?” 周暮端起一盘满满当当的盖垫放进厨房,又拿了个新的出来放好,坐下:“你知道“阿克琉斯之踵”这个概念吗?” 见他点头,她继续道:“荷马史诗中的英雄阿克琉斯,从一出生就被母亲提着脚踝浸入冥河浸泡,练就固若金汤的防御。但唯一的弱点是没有浸泡到的脚后跟,是致命的缺陷也是要害。” “阿克琉斯刀枪不入,但只是一枚小小的毒箭射入脚踝,他就已无法战斗,甚至死亡。” “你们小时候分别后……应该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和你相反的是,她的成长环境应该更复杂和冷酷,她的痛苦不被理解,更不允许诉说,因为会被视为不合时宜和矫揉造作。我猜她那样要强的性格,幼年时期为了能正常生活,在心里挖了个大坑,把这些积攒的痛苦记忆通通扔了进去,并在上面压了铜墙铁壁,以此来屏蔽隔绝。但……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江入年没回答,饺子皮却被攥成指缝里溢出的白泥。 周暮:“人是非常顽强的动物,物竞天择。她给自己建立了强大的心里保护机制,并用理性和惯性去生存,但内心深处,那个大坑并不会因此消失,所有被深埋的痛苦,一旦被外来物穿透触发,势必会激发更大的创痛。” 江入年颤道:“所以当年,是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说不清是痛还是自责更多,却几乎已经肯定:“就是我。” 是他当年的出现击溃了她不愿面对的过往,所以她离开他,离开北城。 周暮眼角余光捕捉到他的颤抖:“你不用自责。从心理学上讲,我反而觉得你的出现是个契机。” “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你的出现,她会继续生活,却也因此不会有任何改变。她并不在乎自己,也许哪一天就……但因为你的出现,她拥有了一次直面的契机。” 江入年在旁人眼中一向静笃自持,此刻他的情绪在激烈变化。 周暮将男孩翻涌复杂的情绪尽收眼底。 他爱那个女孩,所以在身体力行地理解她。 周暮想了想,迟疑开口:“但我直觉,你们年少分别后,她一定还经历过什么,这东西再一次摧毁过她。和她的几次交谈中,她曾问过我一些很艰涩的问题……我隐约感觉,她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直让她备受折磨。但她非常警惕,不曾吐露过一字。所以我得到的信息也很有限,无法帮助她。” “当然,我的判断也不一定准确。” 江入年已从沉思中挣出,他神清目明,清醒地请教:“我该如何做?” 我该如何实际有用的帮到她? 我该如何让她更快乐的活着? 周暮赞许地笑了,这就是她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地方,这个男孩永远在往前看,他不执著于过去不是因为不痛,而是正因为痛,反倒提醒着已发生的无可挽回,那么现在和未来才更要全力投入。 周暮思索良久,回答他:“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一直在“看见”她。你看到了她的痛苦,也理解她的痛苦,这于她已是很大的慰藉了。” 江入年道:“不够。” 饺子皮已经全部包完,波西米亚风的陶瓷大碗里,剩余着少许肉馅,周暮开始搓肉丸子。 她拿过湿巾,抽了几张递给江入年:“人是非常复杂的动物,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季知涟的执拗不亚于你,她太聪明,所谓慧极必伤就是这个道理,她只信她悟到的。” “但所幸的是……她昨天过来,我感觉她的心境已经有了变化。” 江入年抬头,在屏息等她继续说。 周暮:“她曾经是麻木的求生,如今是主动的求生,这两者的意味截然不同,后者显然更有力量。 周暮又说:“精神上讲,她在试着将自己灾后重建。而行动上论,她再一次捡起了地上的火把,去继续往前走。” 江入年缓缓道:“我还能为她做什么?” 周暮包完了最后一个丸子,闻言,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给她时间,给她空间。” “——并尊重她的一切选择。” - 以戏之名 第74节 年关将至的十二月,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在这个众望所谓、本是要发年终奖的月份,偏偏上云文化公司出了一摊子事儿,氛围如乌云压顶。因为杨溯的缘故,他和姚菱共同创作的多部作品惨遭封杀下架。 姚菱这几年投入最多的心血付之一炬,几乎白干。她阴沉面色让所有员工噤若寒蝉。 面对巨额亏损,姚菱几乎银牙咬碎,她不得不向姚学云求助,父亲却胜券在握让她再等等。 等什么?姚菱不解。 直到有关正恒房地产公司即将要完蛋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起先只是星星点火,后来甚嚣尘上,有燎原之势。 - 肖一妍去山城跟了两个多月的组。 现场糟心事太多了,她应接不暇,不光要临时改稿子,还要应付一堆复杂的人际关系,同时警惕一些咸猪手。现场编剧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她不知不觉就成了演员、导演、资方三方的夹心饼干。 跟组前自信满满,跟组后怀疑人生。 肖一妍愁的头发都掉了一大把,她瞬间就理解了为什么好友宁可孤军奋战独自创作,也基本不做回前途更宽广的本行,因为跟人打交道真的太过损耗心力。 肖一妍在崩溃前完成任务,她疲惫的拖着半条命回到北城,当天就感冒了。发了条屏蔽同事的朋友圈后,在家里直挺挺昏迷了三天。 次日下午,累成一滩小狗的肖一妍接到了季知涟的电话。 她迷迷瞪瞪握住电话听了几句,然后睡意全无,最后直接翻身坐了起来。 肖一妍换了个手夹着电话,嚷嚷道:“这么突然……那你别扔,不许扔!放我这里,我帮你保管。”她的语调骤然拔高,愤然道:“你这个女人啊……废话,咱俩谁跟谁啊!” 一个小时后。 季知涟出现在肖一妍家门口。 季知涟穿着黑色短上衣和黑色长裤,深棕色的靴子把双腿比例拉的逆天,肖一妍不爽地看着她,又眼神复杂地扫了眼穿着睡裙、邋遢憔悴的自个,她挺了挺胸脯:“拖鞋在那边哦。” 季知涟点点头,目光定在她塞着两管纸团的鼻子上,愣了下:“你这是……被命运的巨轮碾压了一顿?” “别提了。”肖一妍哀怨地拔了出来,她的感冒好的差不多了。又示意好友将那些大纸箱放进自己腾出来的储物间,“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人在江湖飘啊,哪有不挨刀啊,烦死了烦死了!” “辛苦了。” 季知涟又搬了几个透明的亚克力盒子,不自然道:“这些是乐高,你喜欢就留着,嫌占地方……就送人,或者下次搬家就都扔了吧。” “你拼的?” 季知涟低低道:“嗯。” 肖一妍绷紧下巴:“扔什么扔啊,这么漂亮的东西,哼,全都归我了。” 她张开双臂抱住好友,又在她肩上依赖的蹭了蹭:“你真的决定了?” “嗯。” 肖一妍更难过了,季知涟拍拍她的背,给她发了个链接:“你想不想跟我去秦皇岛?” “什么时候?” “明天。” - 季知涟从肖一妍家离开,又打车回到那家常去的宠物店接元宝。 元宝洗了个香喷喷的澡,又剪了指甲,毛发蓬松的像刚出炉的肉松蛋糕,看到她,兴奋的开始扒拉玻璃门:“汪!汪汪!” 季知涟接过它,又蹲下身,任由它将两个爪子亲密地搭在她肩膀上,伸掌从头到尾给它顺毛。 元宝舒服地直哼哼。 她掏出小本本,扫了眼上面标注的购物清单,递给宠物店老板:“要这些,我……不网上下单了,现在买齐,直接拿走。” 宠物店老板乐呵呵接过,看到单子眼神一鼓:“这么多?” “嗯。” 大单啊。 宠物店老板忙着找伙计去拾掇去了。 季知涟用纸杯接了干净的水,喂给元宝,看它吐出粉嫩的小舌头呼噜呼噜的喝。 “喂。”她与它大眼瞪大眼,伸出双手捧住它毛茸茸的耳朵,又捏住它的狗脸,元宝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表达依恋。 季知涟的心软成一团浆糊,她捏住它脸颊边的肉,往上一推,它瞬间没了眼睛:“胖狗!” 又松手,元宝的眼睛恢复溜圆,她逗它:“瘦狗!” “胖狗!” “瘦狗!” …… 她玩得乐此不疲。 元宝听不懂她的戏谑,但知道她在跟自己做游戏,因此尾巴摇的格外欢快:“汪!” 季知涟与它鼻尖对鼻尖,她叹息着将这温暖的小生命抱在怀里,低声道:“你要记得我哦。” “汪!” 她过了几秒,又温柔叮咛:“……忘了也行。” - 季知涟今晚格外温柔。 她以前粗暴地对待他时,江入年心甘情愿承受。 而她如今温柔地对待他,江入年反倒无力招架。 季知涟是一个极度矛盾的人,她的魅力很大程度来自于性格中无处不在的冲突和反差,丰富的质素混搭在一起,又意外的和谐统一。 江入年了解她甚于任何人。 她生机勃勃又自甘沉落,无时无刻的下坠与自救的挣扎向上,随性又严谨,聪慧又憨直,极致的温柔与极致的野蛮,她适应一切又拒绝一切。 她无坚不摧,她不堪一击。 这矛盾的吸引力强烈的让人难以忽略。 最后,他汗涔涔的抱紧她,听到她低声轻唤他:“年年……” 紧贴的身体是潮热的,下巴的汗水滴落他胸口,她在黑暗中温柔地抚摸他深廓,指尖也是滚烫汗湿的,她贴在他耳边怜惜问询:“那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江入年不敢确定,她指的是那些年,他扶住她的腰,勉力看她:“哪些年?” “——我们小时候分开后的那些年。” 仿佛是某种承认,仿佛是某种接受。 季知涟居然问起两人之间禁忌般闭口不谈的过往。 江入年灵魂都为之震颤。 他愿用所有来换取这一秒。 他喉结急遽滚动,几乎是一瞬间红了眼,沙哑了嗓子:“好……我很好。” 季知涟抚摸他清俊眉眼,又吻他清韧柔软的唇,柔嫩舌尖抵入缠绵,字是含糊的:“……那就好。” 这一夜,她没有再克制自己的情感。 而他感觉到了,并因此欣喜欲狂。 他们深深去拥抱彼此,漫漫长夜一次又一次。 直至精疲力竭睡去。 - 次日上午。 江入年醒来。 他先是动了动手臂,压得有些麻,隐约还有她的余温,眼睛还闭着,下意识翻身抱过去,却抱了个空。 他猝然睁眼,床上空无一人。 江入年心里一空,不安道:“知知?” 没有人回答。 他披了件浴袍,来到客厅。 一切如常,只是没有她。 桌上压了热气腾腾的早饭,还有一张字条。 他眼角带笑,拿了起来—— 只是看了一眼,心口有如被利刃贯穿,痛的他身子一晃,随即单手撑住了桌子。 江入年看着元宝,元宝看着他。 一人一狗都很安静。 江入年根据纸条的指示打开了储物柜子,元宝一年的玩具吃食满满当当的堆叠在那里。 她早有准备,她早已决定。 ——我们就到这里吧。 ——元宝你带走。 如此干脆利落。 那温柔缠绵的一夜,那令江入年回忆起就周身战栗,喜不自胜的一夜。 他以为她终于愿意试着去接纳他,却未曾想竟是她最后的道别。 - 江入年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以戏之名 第75节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小时,没有人知道那一小时他都想了什么。 一小时后,他如常起身,去给元宝换水、喂饭。 又抚摸着它的颈子,平静环视了一圈,道:“看来我们要搬家了,元宝。” 第51章 年年 做一件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 这是季知涟的人生态度,和外表给人的散漫感不同,她做事严谨务实,十分专注。 她既下定决心参加青年原创刊物《愚人》的小说大赛,那么就会拼上全部力气。先去图书馆找了往期所有的《愚人》杂志,两个周末的钻研,已弄明白了它钟爱的文风。 季知涟不再接课余之外的任何兼职,她孤注一掷,埋头苦干。 第一部 小说的写作时间,基本都在晚自习结束后的深夜,在家中的书桌前写到凌晨四点,有时候是五点,随着章节的最后一个字敲完,天外也亮起鱼肚白,洗个脸,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还持续沉浸在精神亢奋中,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洗漱,收拾出门上学。 各科老师很快开始向班主任周琴告状,内容大相径庭,无疑是课堂上多了个堂而皇之的“睡神”,她从上课前睡到上课后,说她,照样我行我素。 周琴观察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已经很久,她有她的判断和思考。于是笑着问各科同事们:“她影响别人了吗?” 别的老师愣了愣:“那倒没有。” 周琴思考了下,轻描淡写道:“那让她睡吧。” - 高二开学后,在十月中下旬,季知涟在《愚人》的青少年决赛组中拔得头筹,她的中篇小说《夜覆今舟》开始在期刊上连载,这本有关少年少女携手逃亡反抗命运的小说,在喜欢这本杂志的高中生群体里掀起过一阵短暂的热潮和追捧。 也一举成为学校里的名人。 老师们带着诧异和好奇,重新审视着这个沉默寡言、姿态反叛的女学生,石头缝里怎么就不声不吭突然蹦出个孙悟空? 而季知涟对这些通通不关心,她紧绷的神经只有在拿到奖金和出版费的那一刻才松懈下来。 同时,这次参赛也让她认识了更多同龄人,他们丰富的生活方式令她忍不住思考,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 有了对比,季知涟开始对社会教条化的观念和一成不变的形式感到厌倦,它们好像致力于打造出一个又一个流水线的模具人,而非有血有肉的独一无二的人。它们孜孜不倦地告诉你在特定的年龄里该做什么,而怎么活才是正确的活法,将与众不同和创造力视为洪水猛兽,把一切追求与冒险扼杀在摇篮中。 她尊重所有声音,但只想活成自己。 她在十六岁时就在冷静地思考:“我”以后能靠什么生活?“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待在学校里是否是在虚度光阴? 她开始旷课,先是被年级主任通报批评,屡教不改后,又被下达严厉的最后通牒。 于是,班主任周琴主动在体育课找她谈话。 - 空旷的教室里。 周琴走了进来。 她一共教三个班,一张严肃圆脸,但脾气很好。一周总是三套碎花连衣裙换着穿,男生们私下会嘲笑议论她老土的打扮和粗壮的小腿,但表面上又很尊师重道。 周琴在少女面前坐下,她不得不将违反校规的严厉和后果重申了一遍,看到少女垂着头,浑身抗拒,圆珠笔不耐的在本子上画了只兔斯基。 周琴的陈述打住,她目光跟随着那支圆珠笔,女孩在纸上矫若游龙,很快就画出一串妙趣横生的小故事。 周琴清了清嗓子:“孩子,我觉得你不该浪费这么好的才华,你应该好好读书,考大学……” 少女抬头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周琴的陈述再次打住。 周老师想了想,和蔼地问她:“你以后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儿子以后想当科学家,他天天在家孵小鸡,你还别说,还真被他捣鼓的孵出来了俩。” 这话倒不像是老师会说的,反而更像朋友,季知涟没那么抗拒了。 少女想了想,绷着脸答:“我想主宰我的命运。” 她用那双桀骜又明亮的眼睛直视周琴: “——我想拥有选择的自由权。” 季知涟已经说完,她满脸无谓,在等对方的质疑或是嘲笑,再或者继续的说教。 但周琴没有,那普通的圆脸上是真诚又惋惜的神色:“那么孩子,你就更不该浪费自己的聪明才智。咱们人类是社会性动物,你想要什么,也只能在社会中取得,孤军奋战是很难的,你还年轻,不如先把疑问留到大学……” “我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学呢?按部就班就一定对吗?” “我觉得啊,只有在适合你的土壤上,你的天赋才能发挥到极致,这样你才有能力得到你想要的自由呀。” …… 那之后,周琴每周都会抽出半小时与她交谈,她设身处地替她着想,季知涟起先很不习惯,表现出抗拒,但她毫不气馁,慢慢地,她用真诚赢得了少女的信赖。 季知涟逐渐对周老师敞开心扉。 甚至在某次,与周琴罕见的聊到了自己的父亲。 周琴听后不解:“如果你的父亲曾经对你是有安排的,他也有能力和远见,那其实你跟着你爸的计划走,人生的路会轻松很多……” 季知涟面露讥逍:“我当然知道,如果愿意接受父亲的那套规则,活在他的规训与语境下,会衣食无忧,一片坦途。但是老师……你知道爹味这个词吗?” 不等周琴回答,她自顾自道:“‘所谓爹味’,指的不仅仅是一个父亲的身份,它更是一种操控与抹杀的思想,一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语境,在这个语境里,他只要是你爸,他就是高高在上的,他可以否定你、攻击你,他掌控权利,他拥有对事实的定义权……” 周琴看到少女闭了下眼,似是痛苦,又似愤怒。 她神色狠戾,继续一字一句说完: “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如果我连“自我”都被抹杀掉了,那我失去的,一定会远远超过我所得。所以我不愿!” “——也绝不会向他屈服。” 周琴担忧地看着女孩,她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她提及自己的父亲时,那迸发的情绪是多么激烈痛苦,又是多么晦涩复杂。 女孩仇恨着她的父亲。 可是孩子,恨也是来源于……那些失望落空的爱啊。 - 季知涟听进去了周琴的话。 她将自己擅长的和不擅长的排序比较了一番,决定靠自己的优势去挣前路,遂踏上艺考求学道路。 机构选择上,她实地比较了三家,最终选择了周淙也推荐的子艺机构,除却师资靠谱外,还有个格外诱人的条件,那就是拿到名校有效合格证的学生,之前交的学费可以退一半。 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她和周淙也在这点上十分一致。 子艺机构的学生,除了北城本地人外,还有五湖四海的学生,季知涟经常看到各色父母千里护送雏鸟,满脸担忧,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他们的心疼不舍与满脸不耐的子女截然相反。 学艺术的人,要么目标明确,十分刻苦,是真的一心想上岸。要么就是带着玩票性质,反正家境优渥,条条大路通罗马,在家长和老师的督促下,戳一棍子挪一小步。 少男少女聚集在一起,青春鲜活又迷人。 编导班的女生宿舍里,叽叽喳喳谈论的都是出挑的男孩子们,她们互相涂指甲油交换化妆技巧,分享八卦划分小团体,表导课上抱团划分势力,偷偷结伴避开门卫大爷去酒吧聚会…… 季知涟知道她们私下里经常会谈论自己,带着不解和好奇。 她从不参与女孩们私下里的任何活动,除了上课外,基本不和人交谈。她们因此觉得她倨傲。 季知涟很少谈论自己,她封闭着内心,用冷漠和疏离抗拒着所有善意的、恶意的窥探触手。 夏虫不可语冰。 也许,活在温暖里的人才不会畏惧严寒。 - 集训期间,季知涟对自己严厉到苛刻。 但她深深也沉迷于这门学科。 世界无边,而人的认识有限。 电影通往的是世界的旅途,她在无数个好故事里,深刻看到了自己的局限性,没有什么比管中窥豹更让人坐立难安的了。但紧接着就是一阵狂喜——她意识到在这条道路上前行,自己的认知力一定会被一次次打碎、重建。 她借由艺术看到世界波澜壮阔的一角,并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 她对认知力的渴求与野心都远远超过她此刻的能力范畴。 和电影故事的浓墨重彩比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寡淡苍白。 - 江入年考进这所高中的那年,季知涟上高三。 她在为年底的艺考做准备,人不怎么在学校。 少年送作业到教学部时,会绕路经过高三(4)班,看一眼那个空落落的桌子,有没有迎回它的主人。 但一次都没有。 季知涟人不在学校,校园里有关她的小道消息却不少。 他听说她高一剃平头一举成名,先把男生吓跑,又被女生告白。 他听说她在数学课上睡觉在政治课上看小说,别的科目门门第一。 他听说她写小说走特长生路线,但现在在学表演。他还听说她有一个舞校学表演的男朋友,经常来校门口找她…… 江入年借由送作业,在办公室等到周琴。 温文尔雅的少年,提出的问题也合情合理,他在为梦想做规划打算,礼貌地询问周琴有没有合适的艺考机构推荐。 周琴诧异少年放着这么好的成绩,却执意要走艺术道路。但看他主意很正,还是选择了尊重,回答了他。 于是,江入年报了子艺机构的周末班。 - 傍晚。 子艺机构的舞蹈教室。 以戏之名 第76节 已近年末,季知涟在准备面试时的特长展示,她选了一段《低俗小说》的扭扭舞,穿着雪白松垮的衬衣,黑色绸裤穆勒鞋,及肩碎发半扎,对着镜子独自练习。 手机放在地上,公放着《you never can tell》,空气中都是颤颤巍巍的节奏。 有人在门口扣了扣门。 季知涟说:“进!” 她透过面前的镜子,看到进来了一个男孩,个子很高,刘海很长,他全程垂着头,慢腾腾拿过角落里的台词课本。 他好像还低低说了句什么,但被音乐鼓声盖了过去。 见她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兀自忙着练舞,他静了一瞬,走了。 过了一会儿,教室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冲进来的是周淙也。 - 江入年卷着台词本,默默看着周淙也跟个小旋风似的冲了进去,然后抱住她开始……抽泣? 他站在楼梯拐角处,忍不住回头看,那间教室的门并没有关,里面的情景被尽收眼底。 那男孩身上穿着修身的舞蹈服,低着头颤着肩,精致的鼻尖红的跟只小兔子似的,眼睛也是泪汪汪的,正满是委屈地拉着她的衣角在说着什么。 江入年在季知涟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无语。 他躲在楼道暗处,盼望着,她能推开他。 但下一秒,季知涟就伸出手臂,果断的拍了拍周淙也的后背,她安慰地说了句什么,周淙也颤的更厉害了,他像个满是裂纹的瓷器,她只需一碰,他就要碎了。 周淙也红着眼低头,唇贴上她的。 季知涟指尖的烟还在燃烧,她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推开他。 时间都在这一秒静止。 江入年被牢牢定在原地,远处的那一幕在他眼中放大,最后变成特写。 突如其来的疼就像利刃一样,猛地刺穿所有表皮和借口,直接将他内心深处那头被镣铐困住的野兽捅了个对穿,它在痛,在嘶吼,在挣扎。 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嫉妒。 他在嫉妒。 可他为什么会嫉妒? 意识到这点之前,江入年已经快要被这浓烈的火焰烧疯了。 十六岁的少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茫然和恐惧。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迟迟不愿与她相认。 人的行动永远比言语诚实。 原来在他的潜意识里,对她的情感早已不纯粹。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幼时玩伴的身份,也绝不是被当做弟弟对待。 少年此刻,居然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的丑陋和贪婪,他靠在楼道的墙壁上,闭上眼,喉结滚动,呼吸沉重。 - 外公身体不好。 老人家早年心脏里搭过七个支架,他非常关心外孙,也全力支持江入年的求学生涯。 舅妈明里暗里拉着他去厨房打扫,状似不经意地念叨过几次:虽然老头说负担他的全部学费,但那些钱,其实都该留给他唯一的儿子、自己的丈夫。江入年艺考的学习费用并不低,老头这么说,但他自己心里要有数。 江入年看着舅妈的眼睛点头,铿然说自己以后一定会还。 一笔一笔的帐,少年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想,他考上大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工。 吃多少苦都可以。 他不要任何人说外公一句不好。 江入年在子艺机构学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子艺机构的表演老师教授的东西匠气太浓,他之前也听其他学姐学长聊过这个问题,太过匠气的、针对考试的表演,近年来并不会被三大院校所喜爱。 因为这样的学生,哪怕考试时拿到名次,但进到专业院校后,很多早年错误的表演习惯会难以更正。 外公得知后,拖着年迈的身体到处求人牵线,又亲自带着外孙,厚着脸皮去拜访一位曾有一面之缘、已经退休多年的戏剧老演员。 那位老爷爷是真正的老戏骨。 老一辈“戏比天大”的观念已经刻在了骨子里,是如今流量演员难以企及的实力演技派。他身体不好,早就不收徒了,但问了少年几个问题后,又犹豫着收下了他。 他觉得这小少年身上有一股子劲儿,是根骨分明的硬朗倔强。 又有着澄澈干净的朝气,那蓬勃的生命力如汩汩清泉,带来能量和希望,让老人家觉得年轻了几分。 江入年非常努力。 他悟性很高,人又有天赋,经常一点就透。老爷爷看他懂事聪明,做事又不急不躁,十分妥帖,也愿意教授更多。 江入年很感恩,他知道他在这位老艺术家身上,学会的并不只是表演这一门学问。 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江入年要用成绩让外公宽慰,如此才不算辜负他对自己的关爱照拂。同时,他要用实力说话,成为那个能反向选择学校的人,而不是被学校挑选。 江入年立下目标,然后一往无前的追逐。 而目标的意义则指向了她。 - 中秋节那天,老爷爷拿出了珍藏的酒,就着江入年做的一桌子拿手好菜,几杯黄汤下肚,老人家说话的兴致变得很高。 这位老艺术家,一生载浮载沉,见惯了虚实心,看淡了名利场,他从不屑与人周旋,因为觉得与斗兽无异,所以一把年纪仍保留着珍贵的赤子之心。 他拉着小小少年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拊掌而笑讲着自己年少轻狂时的得意之事,做过的好剧好戏,还有那些艺术圈的风花雪月、愁肠百结。 那天的月亮很圆,江入年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而那些模模糊糊、难以名状的执念,在此刻终于渐渐明朗。 答案呼之欲出。 - 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也会因一时一景解开一生困惑。 也许,他不是忘不了那个承诺。 他只是忘不了她。 所以姐姐,请你等我。 我一定会成为最好的人,与你相遇。 第52章 知知 秦皇岛。 阿那亚园区。 一场雪过后,蓝色的水,洁白的冰,绵延交融。 一座几何建筑的纯色礼堂屹立在黄色的沙滩上。 现在是淡季,但旅客依然很多。偏僻岸边,两把露营椅上坐着两个人,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折叠桌上。 肖一妍身着浅驼色的大衣,带着毛茸茸的耳罩,正在用自拍模式找角度:“知知,看我看我!” 出现在肖一妍后方的人头戴黑色冷帽,一张小脸精致又立体,她穿着黑亮色短款羽绒服,黑色微喇长裤,脚踩马丁靴,季知涟还没说什么,肖一妍已经开始尖叫,快速按下拍摄键:“好帅好酷好美!!啊啊啊啊不愧是长在我心巴上的女人!!” 对方:“……” 肖一妍夸赞完毕,低头一阵猛猛修图,又开始挑选九宫格打算发朋友圈,一条消息弹出,她划走,又n条弹出。 她心情坏了一半,默默放下手机。 季知涟瞥了她一眼:“怎么。” 肖一妍托着下巴,刚接好的睫毛又浓又密,她掏出一个小刷子梳理着,深沉道:“我打算分手。” 风很冷,所幸两人都有备而来,不光穿得厚实,还买了热饮。 季知涟说:“你想清楚就行。但是为什么?”她记得肖一妍和她男朋友一直感情甚笃。 肖一妍扣着指甲上闪闪发亮的碎钻,卖了个关子:“你还记不记得,大二的时候,老师在视听语言课上跟我们讲库布里克的《眩晕》……” 季知涟无情打断:“《眩晕》是希区柯克的。” 肖一妍:“……!” 肖一妍气恼,细声细气道:“我嘴瓢了不行吗!哎呀,你真的是……”对面走过来两个小帅哥,她迅速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刘海,坐姿也端正了几分:“总之!我的拉片笔记本上还记得老师说的金句!” “男人爱的都是得不到的女人!” “男人爱的都是自己亲手塑造出的女人!” “所以千万不要被塑造了啊,因为塑造完成你就没啦!” 季知涟呷了口咖啡,阳光有点刺眼,她戴上墨镜,跟个女特务似的瞟向好友:“他想控制你,塑造你?” 肖一妍痛定思痛:“有这个趋势,可能是因为异地?但……我不喜欢这样。” 季知涟:“分。” 肖一妍哀嚎一声,把手机一丢,烦心事涌上心头,咆哮:“啊啊啊男的是不是都这样?” 季知涟默了一瞬:“大部分是这样。” 肖一妍扬起秀秀气气的小脸,小声嘟哝道:“可年年师弟就不这样。”身旁两道冰刃似的目光刮来,她打了个哆嗦:“我就那么一说……” 季知涟叹了口气:“我不是聋子。” 肖一妍伸手,抓住她的袖子,又搬着椅子挪到她身边,求助:“我下不定决心,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啊……” 季知涟看着她,慢腾腾伸手,然后猛地抽走了她的椅子。 肖一妍猝不及防,不得不膝盖施力站起身,一脸黑人问号。 以戏之名 第77节 季知涟:“这把椅子没了,还会有下一把,就算没有椅子,你还有双腿双脚,走那条路都是你的选择。所以我的建议是没有建议,反正你都听不进去的。” “……” 最后一句话不可谓不了解她,真真是杀人诛心。 肖一妍咬牙切齿:“我听!我这次一定听!” 季知涟:“给你我的经验,那就是——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所以不要寄希望在任何人身上。” 肖一妍迟疑:“任何人都不行?” 季知涟冷然:“不行。” 肖一妍重新坐下,看着她轮廓分明的侧颜,忍不住贴近她,八卦道:“知知,所以你到底爱不爱他啊?其实我心里有答案,但每次看你这么决绝,我还是很好奇……” 季知涟没说话。 空气中一时沉默的令人尴尬,几只白鸟蹑手蹑脚经过。 就在肖一妍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听到她低低道: “我爱不爱他不重要。因为,如果我都不存在了,那这些爱啊恨啊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季知涟站起身,鞋底踩上潮湿砂砾,海浪在她脚下铺开白色浪花。 “——而我当下想要的是什么,这个最重要。” 她扭头看向肖一妍,双目像没有温度的远山,萧瑟陡峭。肖一妍不自禁挺直脊背。 她道:“我只忠于自己。” - 她们在秦皇岛待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坐高铁回北城。 高铁上信号不好,季知涟小憩了一觉后,肖一妍还在旁边歪着头打着小呼噜。她掏出手机,看到了屏幕上弹出的数条新闻。 是关于正恒房地产的。 季知涟点进一个界面,血红色的标题直戳戳晃眼:正恒房地产资金链断裂? 往下滑,看到数张现场图片,血色红幅被愤怒的人群拉起,他们大张着嘴无声的控诉,喊着:还钱。还钱。 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她记得公司是陈启正的命脉,他有多么在乎他成功企业家的形象,又在这间公司上付出了多少心血,去将它做大做强。 闲着也是闲着。季知涟浏览了几个不同的链接,又去外网搜索,看到一条很隐蔽的帖子,似是正恒企业内部的一名老员工亲写的。 这名员工从她的角度写了正恒企业是如何从如日中天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她口中的“姚总”,和陈总在公司创立之初共同负责两大业务板块,一个对外负责商务,一个对内负责技术,一向配合无间。姚学云早年为公司带来第一笔融资,但公司能顺利拿下第一个地皮开发的项目,陈启正却是功臣。 她列举了大量金融数据和一些年代久远的报道过的事情,季知涟没有耐心,直接快速提炼她要讲述的核心。 大概在七年前,公司内部斗争激烈,姚学云被架空,他一气之下出走创立了上云影视,但仍在正恒公司内部埋下人手,等待机会。而几年后,陈启正的公司由于政策变化和内部纷争,急需融资,在姚学云有意无意设下的诱导下,他投入过多没有产出、没有意义的电影项目。 或许董事长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从未让自己学会计出身的千金进到自己公司来蹚浑水。 如今,正恒公司深埋多年的雷,终于爆发,公司资金链断裂,员工怨声载道。 但又是谁在背后左右舆论,让本可以包住的火烧至燎原,让正恒一步步走到今天? …… 季知涟大致根据内容理出个形状,她不懂金融,只草草看了个囫囵,刚退出界面,帖子已经被删掉。 父亲成功的企业家形象一朝破灭。 他应该很不好受吧? 季知涟漠然地心想,此刻封闭在内心深处与父亲有关的记忆尽数涌上,她冷静地选择一一屏蔽。 她的父亲,一直以来就像没有她这个女儿存在过一般。 他对她冷漠、冷酷、置之不理。 因此,季知涟要当聋子,要当瞎子,做到不听、不看、不想。她不希望再与父亲有任何接触,也不希望再看到父亲的任何消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与她无关,他时运不济更是与她无关。 陈启正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 季知涟冷漠的,一遍遍对自己重复。 但这本质上,是他对她全盘否认的一种逃避。 - 中心剧院。 舞台大幕的各色置景后,江入年即将进行今天的第一轮彩排。 金山电影节的浪潮过去后,那些巨浪般的舆论渐息,因为没有被官媒定性,资方一直在试探观望,但已有橄榄枝向他伸出。 他的事业再次走入新的拐点,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却放下所有机会去排一场戏剧,着实令人不解。 江入年上场前,在忙碌间隙最后看了眼手机。 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 那个笑容让他变得很生动。 看呆了几个幕后人员。 有个女孩偷偷跟同伴耳语:“哎……这是不是他这几天第一次笑?” - 肖一妍和季知涟走出高铁站后,两人打了车。 肖一妍在后座上刷着手机:“哎,年年师弟给我朋友圈点了个赞!”她对着季知涟俏皮道:“应该是看到我发了和你的合照!” 季知涟把她按回原位,闭目:“别看我……我晕车。” 肖一妍默默闭嘴。 先送肖一妍回公司,季知涟修改了目的地,让师傅送自己回家。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深吸了一口气。 家里被打扫的很干净,床上四件套换了新的,屋子里空旷整洁。 季知涟打开储物柜,皱眉,他没有带走她买的那些属于元宝的玩具食物 于是给他发了微信:“今天有没有空?我把元宝的东西拿给你。” 江入年过了很久才回复:“好。” - 江入年忙到很晚,出现在楼下时,是掩不住的疲色。 季知涟看他把东西搬上车。 两人全程无话。 元宝在后座上,下巴搁在摇下来的半截车窗上,丧眉耷眼的,看到她才兴奋的直起身子,拼命想扒拉窗子下车找她。 江入年放完最后一袋狗粮到后备箱,看她抱着双臂盯着元宝不愿靠近,淡淡道:“我今天还没来得及遛它,你要不要一起?” 季知涟退后一步,拒绝:“不。” 他平静:“最后一次。” 季知涟犹豫了:“行。” 江入年驱车带她去了一个公园。 车子停在山坡上的无人静谧处,他解开狗绳,叮咛了几句,元宝撒开蹄子扑向季知涟,等到被撸够了,又在平地上撒欢儿跑着。 它被他训练的很好,从不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 这里可以看到北城的繁华夜景。 又远离人海,一片安宁。 而男子已来到她身后,身上淡淡暖香将她包裹,却毫无侵略性,那么亲近自然。季知涟隐隐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仿佛在回忆的犄角旮旯处,有过类似的画面。 季知涟单刀直入:“你有话对我说?” 江入年与她并肩站着,看向繁华夜景。 他淡淡问:“和我在一起,前面是刀山火海?” “不是。” 他又温声问:“那是万丈深渊?” “也不是。” 江入年笑了笑:“我问完了,但我还是想知道……” 他的长睫在轻颤,挺拔如雪峰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暗影,声音轻如呢喃:“为什么。” 他的声线悦耳,又带着点沙,像孔雀尾羽挠过耳朵。季知涟别过头:“没有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不爱你,或者说,我没有那么爱你。” 江入年眨了下眼睛:“……和我说句实话,就这么难吗?” 他不好骗了啊。 季知涟想了想,缓缓开口:“我希望我们之间,至少有一个人是可以幸福的。” 他听得认真。 季知涟:“人仅仅是努力活好自己就很辛苦了,没有人能背负另一个人的人生。” 她转过头,凝视江入年的眼睛,她冷雪般的双眸有如黑洞,宛如磁石,蕴藏丰沛幽暗的强烈情感,他愿意在此间淌游直至沉溺。 季知涟冷静道:“我不要你成为我攀越高山的那条绳索。我只相信自己,也只会靠着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而你,只需要过好你的生活,明白吗?” 他这次是真的懂了,内心哀伤,看向她时却是无限温柔:“我明白。” 季知涟不信:“真的明白?” 江入年的内心是一片缓缓流淌的湖泊,温和沉静将她纳入:“是,真的明白。” 明白她苦,理解她忧,喜她所喜,痛她所痛……同一片土地上,他想和她仰望同一片星空。 ——爱是如你所是,而非我所愿。 以戏之名 第78节 江入年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爱是从无到有,一路走来心中只记挂一人。爱是包容相信,面对各类诱惑从一而终的坚定。爱是设身处地的与她感同身受,是接纳也是允许一切发生。 这是江入年理解的爱,也是他曾想给她的爱。 而如今,他只愿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江入年拉过她的手,她挣扎了一下,触及到他的目光,又放松了下来,只剩疑问。 小手指勾着小手指,他一脸郑重认真: “姐姐,你曾经许下的承诺,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一笔勾销!” 季知涟愣住,当明白过来时,眸中细碎水意闪烁。 他用大拇指对上她的大拇指,已经在用力盖章! 江入年眼里一片潮湿泪意,哽咽道:“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辛苦的长大,更没有想到,我的执念,竟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季知涟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从四面八方揪着她的心脏,痛得一窒。 她脱口而出:“不是的!” 她连连摇头,温和地擦掉他的泪水:“跟你有什么关系……从小我就知道,哪怕背靠沙漠,沙子也会从我的指缝里流走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什么都抓不住的。” “你不用抓,沙子会一直在。”他握住她的手,红着眼,紧紧贴在脸上:“我们都不去想失去了什么,要想还拥有什么,一切向前看,好不好?” 季知涟笑了:“好啊,我试试看。”她有些不自在,又忍不住好奇:“那你小时候觉得我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江入年想了想,叹息:“我想象不出来……”他认认真真看着她,笑中带泪,亮出颊边小小梨涡:“因为现在的你,已经是我能想象出的最好模样了。” 季知涟百感交集:“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都给了我毫无保留的接纳和肯定。 “知知。”江入年轻声道:“再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吧。” “你说。” 江入年的声线微颤,星眸微转不敢看她:“1月11日,来看我的演出。” 季知涟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他:“好。” 晨光渐起,远方的鱼肚白亮起一抹金灿暖阳,柔和的光泽洒满红墙绿瓦,将残雪印照出流淌暖意。 而他与她并肩而立,已然满足。 - 季知涟不需要任何人,她一个人也能冷眼过活。 江入年不是不知道。 但他更清楚,季知涟没有自洽。 她只是装的足够无情、足够冷硬、足够满不在乎。 你以为她跨过了那些痛苦,其实她只是吞下了那些伤害面无表情往前走,你以为她强大无畏,却看不到她坚硬外壳下细细密密的伤口。 只有江入年。 只有他识破了她不为人知的隐秘,看穿了她假装什么都不想要,其实是因为从未得到过想要的。 所以他不会再让她一个人 他要她无论走了多远,只要回头,他永远都在。 江入年用了六年时间认识她,又花了十二年时间走向她。 如果可以,他还想用余生来爱她。 - 爱是长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经久不息。 爱是给予而非束缚。 - 季知涟不爱江入年。 这话她说了无数遍。 但她的行动比言语诚实,于是回头望了他一眼又一眼。 而江入年爱季知涟。 爱了很多很多年。 所以他愿意斩断承诺的锁链,将真正的自由归还于她。 ——包括是否选择他。 第53章 知知 港市。 沙湾游艇会。 陈启正在侍者引导下登上一艘雪白的钓鱼艇,太阳炫目,海水碧蓝,他竟有一秒恍然回到了大学毕业后的创业初期时。 那时陈启正还是无名小卒,怀揣着出人头地的心和一颗坚毅聪敏的脑子。他寻找各种机会,终于在一次海钓中,用不卑不亢的态度和高超的钓鱼技术,赢得了一位掌权者的赏识。 后来,他带领正恒企业开疆辟土,就如一位将军带领自己的队伍去夺取胜利。他一直是在马上被人仰望的那一个,也享受着名气和影响力。 但今天不一样。 从他踏上船身,心头涌上少时才会有的忐忑感时,他就明白,今天不一样。 今天陈启正是来求人的。 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 他在风口浪尖上只身独赴港市,为的是求这位有故交的地产大老板投资,让正恒起死回生。但老板难约,语焉不详。陈启正举步维艰,已经焦头烂额。 所幸的是,近日有所松口。 陈启正立即动身,早早出现在约定地点,他甚至想好了说辞,来解释正恒现今资不抵债的境地。 这是一艘专门为钓鱼而打造的船,深v型的设计适于破浪,足以驶到外海,船尾钓位处,老板正背对着坐在真皮沙发上,头戴遮阳帽,短袖短裤,打扮舒适地架着鱼竿。 陈启正笑着刚要开口,就看到“老板”随意地转过了身。 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姚学云笑意满满打着招呼:“老陈!来啦。快!坐。” 钓鱼艇已驶离岸边,除去驾驶舱的两人外,只有他们。 哪有什么地产大佬。 最后一根稻草破灭。都是人精,怎会不懂中间的弯弯绕绕。陈启正强撑着架子,维持着尊严,反唇相讥:“想不到,岑老板竟会配合你。” 姚学云精神状态很不错,他满意的看着刚钓上来的一条石斑鱼,抄起锋利的钓鱼剪处理了一下:“老陈,墙倒众人推,这是人之常情。” 两人的从属地位颠了个倒,陈启正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劣势地位,这真比杀了他还难受。明知对方在耀武扬威,却还是得硬着头皮接招:“这些年,我待你不薄……” “不薄?”姚学云摘下眼镜,熟门熟路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擦了擦:“当年我们在创业初期,是谁谈下的第一桶金?”他讥逍道: “又是谁,甘愿做牛马,喝酒喝到胃出血也要帮公司打通关节,建立人脉——到头来呢?”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犬烹……被架空的是我,被踢出公司的是我。你现在说待我不薄?”姚学云冷笑:“你走到今天,是活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怕公司没了我不行!可是老陈,你我之间,我本来就比你聪明!” 陈启正淡然:“是吗?可是我却坐到了董事长的位子,而不是你。” 姚学云甩鱼竿,闻言,忍不住啧啧称赞:“老陈,我就欣赏你一如既往的厚脸皮!”见陈启正脸色青白,他不紧不慢道:“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你娶了季馨,你能在节骨眼上坐到那个位置?你能使手段拿到她父亲手里的土地批文?你就是靠裙带关系爬上去的,这有什么不敢承认!可惜了季长林,一身清名,却因为给你开后门,被官场上的人抓住大做文章,最后担负骂名和妻子自尽身亡,怎么不叫一个惨呐。” 姚学云面露惋惜,嘴角却是残忍的笑意:“不知道你午夜梦回,会不会听到这二老的冤魂在你耳边哀泣?” “老姚,你废话真多。” “哦,还有季馨,她死的时候你去都不敢去,派我去南城处理。你说她那些年该有多恨你?啧啧啧,我听说水鬼也能从海里跳出来。” 陈启正不为所动,道:“当年你觊觎那个女人,但她却选择了我,只因为我处处胜你一筹!”他言语射出的冷箭正中靶心,直击对手要害:“——毕竟我不是性无能。” 姚学云却没像他所想的那样勃然大怒,他不疾不徐收着鱼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扔在地上:“可她的女儿滋味很不错。哦不对——也是你的女儿。” 陈启正皱了皱眉,有一张照片落在他膝盖上。 他扫了一眼,像弹烟灰一样将它弹落在地。 做工精良的皮鞋踩过地上的照片,少女幼白的脸染上脏污。 陈启正站起身,不怒自威:“让他们往回开。” 姚学云坐下,拧开保温杯,抿了口茶,眯起眼睛道:“不在意这个是吧,那另一个呢?” 陈启正脚步顿住。 姚学云继续道:“三个月前,我有个手下叫武君博,小伙子风流倜侃,和令爱两情相悦,他知道陈董事长家规森严,因此都是在白天玩转令爱。可是最近,他却消失不见了,你猜怎么着?” 陈启正的背影在发抖。 姚学云满意收网,惋惜地叹了口气:“——他被查出了hiv,真是不幸啊。” 武君博是在和陈爱霖分开之后,参加各类淫趴染上的脏病,但显然陈启正并不需要知道这个真相。 成功的商人,高尚的企业家,无所不能的父亲。 陈启正身上所有赖以呼吸的光环,都被姚学云逐一摧毁。 姚学云欣赏着往日高高在上、永远傲慢的老友终于在这一刻崩溃。 然后。 银光一闪。 一道血流激射而出。 像电影中升格的慢动作一样。 姚学云先是看到了完整的蓝天,帽子从头皮上滚落露出斑秃,阳光刺目,他难以置信地捂住脖子,却碰到一把深深扎入的锋利钓鱼剪。 以戏之名 第79节 “嘶……哈……嘶……哈……” 蓝天白云,海风带腥。 驾驶室里的人听到动静,飞快地赶到尾板,发出短促惊叫,又死死捂住嘴。 陈启正踉跄委顿,正对上地面上姚学云死不瞑目的双眼。 鲜红蜿蜒成一条小溪。 …… 一个时代落幕。 - 北城。 姚菱家。 从接到父亲死讯开始,姚菱就表现出非同一般的镇定。 只是开始在房间里不停踱步。 一圈圈,一遍遍,一日日。 她冷静地、盘算着各种念头和出路。 但父亲居然死了,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杀死了,他死得这么突然这么戛然而止——他甚至没有告诉自己他留的后手是什么,现在后手变成死手,所有信誓旦旦的保证荡然无存。 姚菱恐惧的发现,她对父亲无条件的相信依赖竟会在某一天变成索命的绳索。 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能力撑不起野心。没了父亲她居然什么都不是!没有人买她的帐! 姚菱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一个枯瘦的,没什么存在感的胆小女人,她害怕成为像母亲那样没什么地位的女人,所以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经常和父亲一起嘲笑数落她。 家里并不穷,但她从有记忆起,母亲的衣着永远朴素又老气,是那种一看就没有好好对待自己、却为儿女丈夫操心劳碌了一辈子的女人。 如今父亲死了,母亲如蒙大赦。她要去澳洲——那里有公司邀请她去做定制的刺绣织品。 自己一向看不起的母亲,如今反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母亲主意已定,拎着行李平静地与她道别。 房间里没有人,姚菱茫然四顾。 父亲太阳般的光芒褪去,多年来被忽略的母亲的小小光芒,终于得以凸显。 姚菱惊恐地发现,其实世上最爱的她的人,不是父亲,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一直以来被她嘲讽、被她不屑、被她欺压的女人。 她的母亲。 但她已经被她伤透了心。 所以她失去了她。 就像失去钱、失去公司,失去父亲一样。 姚菱挥起高尔夫球杆,将家里砸了个稀巴烂。 - 季知涟看到电视上的新闻时,正在家中收拾行李。 她大脑当机了一瞬。 陈启正于港岛杀人?杀的还是姚学云? 季知涟难以理解。 她的印象里,陈启正代表着铁一般的秩序,他冷血理性,没有太多泛滥的感情,总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好像永远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父亲,入狱? 他没有死亡,却胜似死亡。 他的人生在这一刻已经结束。 这惊骇太猛烈,竟一瞬间冲淡了她对他大部分的恨与怨。 此刻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少女时期,难得的一次海洋馆观摩,父亲一手拉着陈爱霖的模样,他给她买了可爱的小丑鱼,又看了眼身后的自己,给她也买了一个。 看水族馆表演的时候,旁边的人呢太激动,险些挥臂把她挤下水池,父亲护住了她,大声的呵斥那人。 他给她请过家庭教师,指导过她学习方法。 …… 季知涟放下收拾东西的手,太阳穴在突突的跳动。 她也觉得荒谬,为什么父亲杀人这么大的事情,而她的思绪能想到的,却全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后,她接到了陈爱霖的电话。 - 公寓楼下不远处的树下。 坐着一人。 江入年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 他拿着信封,信封里是一张戏票。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长睫轻垂,眉目间似暖还阳,带着淡淡的怅意。 像是再赴一场约,又像是…… 在延长告别的时间。 然后,他看到了她走了下来。 - 公寓楼下的咖啡厅。 季知涟推门而入,在最里面的卡座里一眼看到了陈爱霖。 陈爱霖并未像想象中那般憔悴,铺天盖地的新闻没有影响到她,她依旧精致,纤巧、柔美。 她对她优雅招手:“姐姐,这里!” 季知涟落座,凝视她瓷娃娃般的脸,直截了当:“为什么非要见我?” “姐姐,你真冷漠。”陈爱霖把玩着纤纤十指上明亮的淡粉色裸甲:“我去看守所见了爸爸的律师,你猜,我知道了什么?” 季知涟漠然: “什么?” 陈爱霖推过去一杯咖啡,她长得甜美,却钟爱极苦的冰美式,也许是因为生活里能尝到的苦太少,反而珍惜:“爸爸一开始还不肯说,但律师么,总是有他们那套软磨硬泡的本事。于是我知道了,爸爸竟然是因为我……他以为我被侮辱了,才一气之下杀了姚学云。” 季知涟沉默片刻,不解:“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爱霖身体前倾,十指交叉,这个有些进攻的姿势被她做的纯然无害,甚至是可爱的:“姐姐啊,可在此之前,姚学云把当年侮辱你的照片撒了一地,爸爸他也无动于衷啊。” 她苦恼地,替她不忿:“他知道你没有说谎,他也知道是他的兄弟伤害了你,可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做呢。” 她难过的咬唇:“但是只因为我被伤害了,他就愤怒的亲手杀掉了他,爸爸他……真的好爱我啊。” 所以陈爱霖的快乐是什么? 是幼时看着一个又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她手里显露无助,因为被开膛破肚而发出“咯吱咯吱”的痛苦惨叫,她天生情感淡漠,却能从此过程中收获来之不易的快乐。 陈爱霖将镜子硬怼过来,撕破季知涟的逃避,也毁掉她的幻想。 她残忍戳破她自我保护的软壳,也粉碎她最后一点的自我欺骗。 陈爱霖尝了一口提拉米苏,真甜。 她抬眼,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发生在季知涟身上的那场火烧燎原。 她话锋一转,云淡风轻:“姐姐,我小时候学绘画,最喜欢日本浮世绘里的怪鸟。传说中的姑获鸟长了九个头,所经之处庄稼枯萎,瘟疫滋生。所有人都厌恶它,不仅因为它象征灾祸的巨大躯体,还有它嘶哑如鬼的声音。可是它说,我只是长了九个头,只是长了九个头而已呀。” “你没有错,你只是长了九个头,不该出生罢了。”陈爱霖温柔地看着她,声音怜悯:“我如果是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好好品味这荒谬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在命运的斧头一次次劈下来前,反复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 陈爱霖如愿的看到对面的女子摇摇欲坠。 季知涟脸上血色褪尽,她勉力压下喉头的腥甜,强撑道:“你是故意跟我说这些吗?” 陈爱霖露出一抹快意的笑:“不,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 季知涟用了多长时间,才明白她的妈妈没有那么爱她,父亲则从未爱过她。 又用了多长时间,才长出坚固而冷硬的外壳,来说服自己不需要他们爱她。 但当事实残忍直白的摆在她面前时,她还是痛不可忍。 她跨过堆积的路障,一口气爬上烂尾楼八楼。 一模一样的晚风,一模一样的万家灯火。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只有这里始终如一。 破破烂烂,冷冷清清。 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有她和这栋楼,两两相望,带着惺惺相惜的疑问,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驶向何方。 她从第一眼看到它,内心就已知晓它存在的意义。 一个多么合适的埋骨地。 二十五年了,季知涟淌过所有暗河,她接受着命运真真切切的疼痛,不期待任何救赎和帮助,也曾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奋力挣出。 她没事,她只是…… 累了。 季知涟久久屹立于危台边缘。 世界在眼中荡漾虚焦,人的生命是盛宴华筵后的破碎冷清,是苦水翻涌中辛酸觅得的一丁点甜,是大梦苏醒后的疲倦与木然。 她的衣衫被寒风吹的猎猎作响,满脸纵横着干涸的泪,眼神却如冷雪清醒。 - 以戏之名 第80节 生活是一场列车,季知涟自醒来时就在车上,她身不由己,任由这辆列车带她驶向远方。 但她要决定自己何时下车。 最后一刻,有人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臂。 将她拖回人间。 他还在喘气,眼神却亮的惊人。 握住她手臂的手,凸起青色脉络,用力到令她疼痛。 他大声说—— “我的演出,明天首演,你答应过我要来看的。” 他很坚持:“你答应过我的。” 第54章 知知 中心剧院。 下午两点半。 人很多,非常多。 人群中似乎有认识的面孔一闪而过,但很快被人流挤散。 剧院门厅用于宣传的巨大横幅,被粉丝包围的水泄不漏,闪光灯交替闪烁,围满了与横幅合照的小姑娘,在兴奋的叽叽喳喳交谈。 季知涟绕过人群,她掏出信封,也不抽出票,就连着信封直直递了过去。 一夜未眠,脑子是钝的,抬脚就顺着人流往里走。 检票员看到票,回头叮嘱同伴,又赶忙叫住她,要为她引路。 剧场很大,舞台中心呈现银色的几何区域,一扇银色的拱门屹立中央。 深红的座椅整齐紧密,观众正在有序的一一落座。 那么大的厅,竟然都坐满了。 都是来看他的。 季知涟在检票员的引导下找到位子,票被她顺手团成一团塞进口袋。身体陷入柔软座椅的那刻,就像得到了一个暂居的安全茧房。 她很累,从身体到意识,都非常疲惫。 眼皮不受控制的渐渐阖起。 - 不知过了多久。 四周暗下。 光影渐收。 一阵风吹拂而过。 起先很小,很细微,后来树叶沙沙作响的窸窣声,如浪潮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紧接着,响起一阵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孩子们银铃般的欢笑与稚嫩的童谣。 钟声响起,光影变幻。 黑暗中,一个男子缓缓从舞台后方走出。 光束跟随着他,他如同黑暗中那只来汲水的、清雅美好的白鹤。 男子神情浅淡,向舞台前方缓步走来,落定。 他眼眸微弯,清绝容颜顿生潋滟。 观众屏息凝视。 光变得更为柔和,他的周身被渡上淡淡的金色。 男子面向观众席—— 他容颜清俊,嗓音清醇如酒,开口,是一段温柔的独白,仿佛恋人间的呢喃低语: “我听见你的声音,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不曾是我,而你已成为你那么久。” “我仿佛又看见那场大雪,那年我才十一岁,雪花融在眼里雾蒙蒙的,但我记得那么清晰,因为你的离开。” “你消失在我的世界,隐没在雪色之中,干脆利落的就像一场飓风。记忆中有一年的时间,因为思念而变得无比漫长。” “所过之地,寸草不生。” “而我在注视你。寒冷的黄河以北,所有的大雁没有迁徙,它们冻死于北方的第一场雪。而我在注视你。” “我在向你走去。” 光汇成一束,然后再次消失。 全黑。 - 他说出第一句台词的时候,季知涟霍然睁开双眼。 她诧异的看向他,又伸手摸向口袋,将那张皱皱巴巴的票展开。 《夜覆今舟》四个小字映入眼帘,她猛然间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痒又麻。 她望向他,神情没有太过惊讶,心头却泛起与之相反的感伤。 于是静静看向舞台。 看他的演绎与……讲述。 - 《夜覆今舟》讲述的是一个女孩视角的故事。 而时至今日,季知涟第一次看到另一个主人公视角下的故事。 竟让人啼笑皆非。 原来他幼时被人欺侮,她教他打回去时,他想的是。 ……拳头好痛,但不敢说。 原来他们友好邦交,在上下铺拉扯窗帘时,他想的是。 ……明天偷偷买个假蜘蛛放上去。 原来她攒了很久送他的橡皮,他竟一次都没舍得用。 ……但是饿了的时候,却悄悄啃过几口。 原来他们第一次用水管教训坏蛋,文弱的他比她还要豪情万丈。 ……首战告捷,要再接再厉。 原来灰暗的童年中,每一次的逃亡与喘息。 ……她也是他坚定不移的相依亲密。 原来许下承诺的那个暴风雨之夜,他想的是。 ——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原来她对他许诺、又抛下他的那个雪夜,他想的是: 你有没有带够钱啊。 你穿得够不够厚啊。 你……冷不冷啊。 那些被遗忘的往事,一笔一划都是伏笔。 沉没的亚特兰蒂斯故国,此刻从海洋深处缓缓升起。 故国依旧,白昼如焚。 - 舞台变成汪洋。 汪洋中有一叶小舟。 海浪如潮。 舟上的少年,笑中带泪,坦然接受命运一次次的戏弄。 “我要找到她。”少年迎着父亲的巴掌。 “我要找到她。”少年抱着父亲的骨灰盒。 “我要找到她。”少年飞速的滑动水浆,与永不停歇的怒涛对抗,疲倦爬上他黯淡的瞳眸,他却从未停止追逐。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她始终没有找过我,我在想……她是否像所说的那样在意我。” 少年闭眼闻嗅海水的腥气,浪声拍打船身,溅起的水珠高高扬起,又迅速下坠,融入那片在夜色里显现深邃幽暗的汪洋,而苍穹之下,只有群星在广阔的天幕上燃烧。 他在寻找,大海捞针一般的寻找。 寻找她,就如寻找命运的回答。 寻找她,就如风寻找方向,鸟寻找雨林,河寻找出口。 终于,少年从水里打捞出宝藏—— 是只青蛙的面具。 - 季知涟模糊的记忆中,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她情不自禁直起身,微微前倾,想看的更真切。 以戏之名 第81节 - 少年高举着面具,湿淋淋爬出船身,太阳在他身后徐徐升起,世界化为变幻莫测的奇观。 苍穹淹没了海洋。 虹光遮蔽了潮汐。 山峦被晴雪覆盖。 大地爬满了熔浆的裂痕。 万事万物心随境迁,少年的快乐撑起这个世界的骨骼与血肉,他背负着,跋涉着,向着昼的边缘,夜的交接处奔去—— 却戛然而止。 面具与玫瑰同时掉落在地。 一同消散的,还有无数奇观。 他的声音平缓的响起:“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已经忘记了我。” 世界再次化为黑白两极。 巨大的时钟重新转动。 新的飓风从他脚底升起,光影化为衰微的万物,在凋零剥落,残缺不全地从他身上滚滚而过—— 一切都变为轮回似的慢动作。 少年从口袋掏出花瓣,面容仓皇,来回踱步,狂躁地撕扯头发,声音焦灼: “回忆……回忆就像是松软草地下的深渊万丈。” “所有的一起都在滚滚向前,除了我。” “我想抱紧回忆,我不要一脚踏空,更不要将自己仅有的回忆埋葬。” 有看不见的大手在压迫着他,逼他低头,逼他屈服。 少年痛苦的匍匐在地,脊背弓起不屈桥梁,头颅倔强高昂。 “埋葬吧,像埋葬希望的墓地,像埋葬稻谷的田野,像埋葬没有脚的水鸟对岛屿的追寻,像埋葬我和她历历在目的往昔。 他捏紧双拳,额上青筋暴起,在与命运抗争—— 他一点点站起身来,语调冷厉: “但埋葬是懦夫的选择,是殉道者振振有词下的满腹怀疑,是阳光照不到的背后阴影,是普通人唯一能做的被迫妥协。 “——而、我、要、铭、记。” 少年不堪一击,少年无坚不摧。 少年字字箴言,铿锵有力: “我要记得她!是她让我知道我还是我。她让我记得明天和希望,她让我知晓北极星会指向何方!这世界是荒谬的、扭曲的、破裂的,而她是唯一的、明亮的、骄傲的。 “就像蝴蝶的翅膀,苍穹下的虹光,逆流而上的勇者,以善良的心与我共度的时光。 少年在兵荒马乱的宇宙中心,扬起修长洁白的脖颈,对她微笑。 “我记得她掌心的温度和纹路,记得她的孤独和对我的爱护,记得她的梦想我们的承诺……与她相伴的时光,是我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 “所以,我要成为最好的人,去到她的身边。” 天光逃窜,光影和景物再次变幻。 这次是无数有素的黑影,如庞然军队,在整齐划一地抵挡少年的前行。 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抗之战。 少年身躯柔软,力道坚韧,他在周旋,黑影层出不穷,组成牢固的铜墙铁壁。 少年势单力薄,落于下风,却伺机而待,终于在狼狈不堪中杀出重围。 他大口喘息,这次笑容是喜悦的: “我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 “为了这一天,我跋涉数年。我看着她,心脏激动地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我多想把一切美好都塞给她,可我怕她被我吓跑——人要如何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去爱自己最想爱的人呢?” “我只有自己,那我就献出囫囵整个的自己,只要她需要,我愿意随时待命。与她相比,我的自尊、我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我说,你喝醉了。” “她在水池边抬起湿淋淋的脸,用失焦的目光看向我,笑着说,是吗。” “我发现她既不在意死,也不太喜欢活。” “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 “对她而言,任何羁绊都只是短暂停留,她不要长久,因为不相信会得到,所以告诉自己不想要。于是我试图挽留,试图让她停驻,试图让她相信我并不是南柯一梦。” “一切力量都在下坠,抽筋剥骨,摇摇欲坠。” “而她是美的,是独一无二的,是我深深爱着的。” “平淡的生活周而复始,年轻生命的活力与激情在日复一日的惯性中被攫取蚕食,而爱她却是那样美好充盈的事。” “我要帮她挣脱牢笼枷锁,我要填满她心脏深处的缺失干涸。” “但我身负谎言,最终给她带来了苦痛。” 少年垂首,声音如嘶哑裂帛。 他沉重的呼吸声伴随胸膛的深深起伏,泪水在脸上蜿蜒纵横,顺着优美的下颔,颗颗砸落在地。 -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 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舞台上精粹的表演,像太阳一样灼热。 只因表演者爆发的情感太过真实,令人感同身受,心脏都为之抽痛。 季知涟望着他。 脑海一瞬间涌现激烈念头,与他同去,风雨无阻,擦掉他的眼泪,回握住他一次次伸向自己的手。 接受他啊,她对自己说。 接受他啊,她轻轻呢喃。 接受他啊,她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是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所以在一开始,她就在决定与他告别。 - 台上的少年,驻足凝望远方。 他琥珀色的瞳孔在柔和的光下泛出细碎的光。 他有温润如玉的面孔,身上却伤痕累累,像极了一路西行的苦行僧。 少年行走着,走过贫瘠的旷野,也穿过荒芜的河流,荆棘划破了他绝美的面容,他却自顾自飞向遥远的故国。 高山阻挡着他的脚步,峡谷为他的梦想横贯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沟壑,他却浑然不顾。 一路西行,一路西行。 最后站在希望的高峰。 他开心的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在快乐的奔跑,笑容也是纯粹喜悦的: “我记得她问过我,她说—— 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游乐场。 我们不考验人性、不深究真伪、无所谓爱与不爱…… 简单而又浅尝辄止!去欢笑、去歌舞、去醉酒…… ——这样是否会让我们重获自由?”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肯定的确信的是——我爱她。” “我爱她。” “爱上一片消失的村落,爱上一只飞跃群山的水鸟。 “爱上变幻莫测的她,就像爱上一片云,一湖水,一方流动的空气。爱上她全部的属性。” “爱她——就是我赋予自己最广阔的自由。 “爱是一场伟大的冒险,它让我自惭形秽也令我无坚不摧,爱是我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是死水微澜时唯一指引我前行的方向。 他的面庞皎洁动人,声音低沉肃然: “——爱她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我爱她。 她有崇高的理想、美好的愿望。 她值得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一切。 而我要成为一个强大有用的人,才有资格走到她面前。 ——才配去爱她。” - 人群如海。 季知涟藏于观众席一隅,目不转睛与众人一同望向舞台的中心。 有一股看不见的飓风,从他身上席卷而来,将她包裹,这清香暖融的风让她的下巴在微微颤动,修长的指节几乎嵌入座椅把手。 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 以戏之名 第82节 她看到了一个少年卑微的长达十二年的爱恋。 如同生途中苦苦跋涉却不愿放弃的旅人。 他温柔又坚定,在一遍遍告诉她。 我爱你,仅仅是因为你是你。 ——你值得被爱。 你值得这世上最丰厚的爱。 你值得最全心全意的对待。 他否定着她的肯定,肯定着她的否定。 并心甘情愿身体力行,以双手、以血肉奉上他的所有。 - 舞台上。 他已重新落定。 他怀抱吉他,眉眼低垂,侧颜有如刀刻。 季知涟第一次听见江入年唱歌。 他的语调缓慢,歌声如泉水叮咚,清朗低柔,音调微扬。 他眼角含笑,在唱给她听: 那些活着的鲜活的却正在腐朽的生命。 那些死掉的枯萎的却还在盛放的亡灵。 那些忘却的褪色的却仍在叫嚣的回忆。 那些完好的破碎的却尚在求索着的你。 我相信你,还相信你,只相信你。 …… 你是我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 你是我唯一的、不死的欲望。 他放下吉他。 光凝成一束,柔和的落在他身上,如戏剧开始的最初一幕。 他走回舞台前方,双眸宽和,声线沉澈。 他隔着人头攒动光影寥落,与她深深对视,平静中又饱含克制: “我听见你的声音,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不曾是我,而你已成为你那么久。” “我仿佛又看见那场大雪,那年我才十一岁,雪花融在眼里雾蒙蒙的,但我记得那么清晰,因为你的离开。” “如果命运让我重新选择,如果我的选择能换得它对你的慈悲和善待,我只要再远远看你一眼,一眼就够了。” “然后我老老实实度过我的一生,不再存丝毫妄想。不会再想着与你重逢,让你在超拔的泥潭中越挣越深,如此两难、狼狈、痛苦。” “我愿你像鸟,自由的飞过群山。” 舞台上的他,隔着岁月迢迢,向她睇目望来。 他的声音沙哑哽咽,带了闷闷鼻音: “我不曾说过,路很曲折,前方看不到光。而黑暗长路里……” “——你才是我的曙光。” - 季知涟闭上眼。 是舞台上的灯光太强了吗? 还是站在中央的男演员太璀璨夺目。 她竟不敢直视太阳。 记忆尘封的闸门骤然开启。 锈迹斑驳的铁链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闷声响,厚重尘土簌簌掉落。 回忆像破碎翻飞的白纸小人,它们拍着手、打着旋儿,将她困于一隅。 心脏变得很静,又很堵,那里破了个小洞,堵不上,也抓不住。 有东西在不住地外流,流至干涸,袒露出焦黄干裂的谷底。 于是,某种深黑的东西,从裂开的谷底缝隙中缓缓升起。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 那间充斥着消毒水的病房。 - 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沉道: “你和爱霖根本没有可比性。” 少女怒视着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扑上去撕裂他,管他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他冤枉她,漠视她,对她不公,那他就要付出代价! 父亲可笑地看着愤怒的她,他不急不缓:“你以为你的外公外婆,当年为什么那么着急要将你母亲嫁给我?你以为这是天大的上赶着的大好事?” 少女不解。 父亲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她。 她在他没有温度的目光中下意识后退,脊背隔着薄薄一层的病号服,抵上床头冰冷的围栏。 裸露的肌肤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父亲的目光没有爱,只有钢铁般的理智坚硬,声音却是讥逍的:“我也是在婚后,才知道自己成了多少人眼里的笑话。” 他俯视着避无可避的女儿,嘴唇残忍蠕动:“她带你去了南城?” “那你应该见过她唯一的、婚前的爱人。” - 记忆再一次天旋地转。 回到十三岁那晚。 屋外冷风轰隆,漆黑一片。 卧室里,母亲美如艳鬼,是少有的庄重自持。 她无比认真细致,在做着最后的装扮。 女孩哀哀悲泣,紧紧抱住她的腰苦苦乞求:“妈妈,你带我去哪里都行,流浪一辈子都行,只是别离开我!” 母亲微笑着给予她拥抱,温柔地表达着爱意。 然后在当晚与女人一同前往结冰的湖中央,决绝殉情。 她的出生就是一场错愕难明的荒诞。 源于谎言、逃避、错误的委曲求全。 一个从生命源头就被否定的人,她要如何去接受自己。 又要如何去认同自己,与自己和平共处。 这样的人生困境要如何攻破。 这样的人生道路又要如何求索。 牙关紧咬,全身在冰冷的记忆汪洋中战栗,旧疮在流脓溃烂,季知涟将脸埋在手心,发出极为压抑的啜泣。 四周有人起身,雷鸣般的掌声潮水般涌来。 是演员在谢幕。 季知涟慢慢起身。 她望着舞台上的他—— 他如此温柔,如此强大、如此从容。 那一刻,江入年感染了她。 心中蓬勃的死意在渐渐平息。 黑与白之间,或许还有第三种选择。 - 季知涟要找回自己。 或者说,她要重新主宰自己。 她的困境只能自己攻破,她的道路只能自己摸索。 人终究是要自寻出路。 去寻找命运的一个答案。 观众席上,女子面无表情却泪流满面。 她起身。 再次决绝离开。 - 夜晚的天空浩瀚无垠。 一闪一闪间,又是谁的眼睛? 一架雪色的庞然大物颤颤巍巍进入云层。 以戏之名 第83节 一个不屈的灵魂自此踏上漂泊之路。 飞机轰隆而过。 ——驶向南半球的复活节岛。 第55章 第一年 先抵达法兰克福,再到马德里转机,向智利的首都圣地亚哥出发,前前后后共计四十多个小时的辗转,十分疲惫。 复活节岛位于太平洋,哪怕从智利起飞,也需要足足五个小时。 然后,季知涟遇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误机。 她将行程单上出发和到达的时间看了个颠倒。 此时正值复活节岛最温暖的旺季,没有多余的票,对于一个奔波多日的旅者而言,无疑是种打击。季知涟在机场门口慢慢咀嚼着一只面包,又灌下牛奶,安抚自己痉挛的胃。吃饱喝足,她拍干净手上的面包屑,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 随即从包中抽出世界地图,在地面铺好,拇指交错向上抛出一枚硬币。 硬币旋转,缓缓落定。 一天后,她抵达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 此时这座高纬度岛屿恰逢极夜,黑暗漫无边际。 沿街遍布标志性彩色低矮小屋,因地热资源丰富,屋里屋外常灯火通明,挂上圣诞彩灯,到处弥漫着一股疏离的亲切。 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冷,只是万物寂静,狂风暴虐。一天二十四小时浸润在夜里,时间失去概念,感受是新奇的。 她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做些什么,而恰恰是为了什么都不做。 就让子弹飞一会儿吧。 于是在城市中走走停停。 雷克雅未克著名的阴茎博物馆,陈列着世上最大的阴茎——属于一条抹香鲸。季知涟在玻璃后驻足,片刻后,她决定待上数月,因为想去斯奈山半岛看鲸鱼。 也逐渐摸到了冰岛天气的一些规律。 如果前一晚上暴风刮了整夜,那么第二天,屋顶上的雪一定是干净的,因为天上的云层会被吹跑。暴风之后,是观赏极光的好时机。 那天,她会迎着寒风细雨顺着主街一直走,去到著名的红色小铺上,排队购买一只热气腾腾的热狗,没有位子,就站在路边吃。羊肉新鲜,酱料丰富,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这里的羊肉鲜美程度,一次次刷新着味蕾的认知。 然后,去泡温泉。 风割过脸颊,脖颈以下却很温暖,伸手舀水,看细细的雪在散发热气的水面上融化,仰头看天——极光清晰可见,天幕被粉绿色的极光笼罩,如此缥缈完整,像一条明亮的银河带横贯黑夜。 目的地在哪里,季知涟心知肚明,却又觉得不是最好时机,会一无所获。但最好时机什么时候会出现?她也并不知晓。 而在此之前,长路漫无目的,她只需往前走,终点前自会看到结果。 白昼是一点点延长的。 季知涟第一次在白天走进市区的一片墓地,久久地在墓碑中穿梭,仔细辨认百年石碑上粗粝模糊的刻字,他们在死者入土后,在上面种下一棵树。 树根向下蜿蜒汲取养分,生命的能量在这一刻得到了转换和延续。百年前的人已是枯骨,而死去的地方绿树成荫。 墓地里,她最常感受到的磁场是平静。 另一个喜欢去的地方是冰河湖。 冰山是活的、移动的,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的。冰河湖也因光线变化而在一天中折射出不同色彩与景观,钻石一样巴掌大的碎冰躺在掌心,她迷恋上在湖边聆听冰川爆裂巨响的感觉。 有时向房东太太借上一个铁桶,带上一瓶香槟,驱车前往湖边一坐一下午,将酒插入碎冰中冰镇。 也会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共饮一杯,听听他们的故事。 白发苍苍热衷于滑翔的加拿大老太太,认为在天空中死去是最浪漫的归宿。 七十多岁还在骑摩托的法国酷老头,本职竟是一位严谨有名的外科医生。 环球穷游的东亚旅行博主,执着于在冰岛上找到精灵真实存在的证明。 …… 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她再次踏上了观鲸船,此前曾两次遇到恶劣天气,不光计划泡汤,还被颠簸的头晕目眩。但今日不同。 今日的格陵兰海辽阔无尽。有孩子发出兴奋呼喊。她一回头,看到庞然大物水柱喷发正在换气,漂亮巨大的尾巴昙花一现,抹香鲸一猛子潜入深海。 它遵循天性,孤独又自由。 她被海风吹至双目干涩,不自禁分泌液体,内心因与这美丽动物的殊遇而震慑不已。 - 在候鸟回归、蓝紫色的鲁冰花盛满山野的季节,当羊群漫山遍野吃蓝莓吃的小肚溜圆儿时,季知涟整装待发,从冰岛离开。 此后半年,她游览欧洲各国,从不在一个地点久留,而是走马观花、随遇而安。天性中自有一股执拗,在冥冥中指引她前行。 她观察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的生存方式,通过与形形色色个性迥异的人交谈,来丰富自己的认知。 在这样密度极高的旅途里,每一天都被无尽的新事物填充,生命此刻回归本真,没有族群,没有来路,甚至没有目的。 她只不过在不同的土地上看同一个月亮。 她只是她自己。 她因异国他乡完全的隔绝而感到绝对的自由。 只是偶尔在清晨醒来时,会有几秒钟的茫然——忘却今天的自己身处何方,又是在哪个时空缝隙里。 - 九月,季知涟行至英国。 伦敦是古老又优雅的城市。 细雨霏霏,时常下雨,天气变幻莫测,有时阳光暴烈,有时阴雨连绵。 她背包里常备一件透明雨衣,短短几天逛遍城市的美术馆和教堂,钟爱跳蚤市场的热闹氛围,也会去街边的古董商店淘些小巧别致的旧物。 黄昏时,行至泰晤士河畔。 在长椅上注视钟声敲醒的大本钟,买杯热咖啡小口啜饮,看白色海鸥划过天际。 一位英俊的少年送给她一张速写,针管笔描绘出邮票般漂亮规整的线条,将大本钟下她的身影勾勒,上面还有英文的标注,灵巧心思一览无余。 少年是模特,也是钢琴演奏家,同时还擅长绘画。他有一双晴空般湛蓝的眼睛,铂金色的微长卷发和锁骨处的锋利纹身,让他兼具中世纪的优雅孱弱和现代人的狂狷潇洒。 他与她攀谈,妙语连珠,又心中忐忑,眼前的女子神色难辨,看不出喜乐。但他说什么,她都能理解,言语间自带冷幽默。 他看到她手里的中古提包,谈及有一间收藏级的古董店,藏于深巷旮旯处,他邀请她一起去看看。 季知涟欣然应允。 她在店内买下一件百年前制作的零钱袋,黄金编织的古老工艺源于维多利亚时期,盖子上镶嵌祖母绿和钻石。她心满意足将它收入囊中。 晚饭后,少年提议去小酌两杯。 风景怡人,相谈甚欢。 他们从建筑学聊到牛顿的苹果,又从加缪聊到哲学。 他说他的人生意义是体验,兴致勃勃的尝试与体验,这样才不算白活。 又好奇问道:“那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她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季知涟可以说出无数个答案,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回答。 少年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他有一张天使般柔美的容颜,像雪白洁净的羔羊,是符合审美的漂亮。他毫不掩饰对她的喜欢,如果她愿意,今晚会是个不一样的夜晚。 而她心中却毫无想法。 也是一瞬间,季知涟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这变化或许从踏上旅途的那一刻已经种下,或许更早。 它被她忽略、被不承认,却从未因她的无视而停止生根发芽。 - 中国。 西北戈壁滩。 一个村庄,一个篝火。 剧组收工时天都黑了,于是主创团队的几个人,在院里支了铁架,吃烤羊肉。 江入年在年初解约离开了长鸢,和陈湖、徐畅共同创业。他作为投资人控股,也投资、参演多部影片。 整整七个月,他们一行人在草原、戈壁滩等多地辗转,不可谓不艰苦。 陈湖糙的像个野人,头发一绺一绺都快结块了,和他的分镜手稿一样令人不忍目睹。徐畅硬生生把自己累瘦了,他现在已经从壮汉变成了瘦子,此时无比庆幸没有邀请天蓝师妹来客串。 江入年也糙了不少,但胜在皮肤底子好,肌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眉目深邃,眼神清澈,反而多了种纯然朴实的坚毅美感。 他的戏份最多,每天工作的密度和强度都很大,恶劣的自然拍摄环境更是剧烈消耗着体力,江入年却觉得很好,他晚上一沾枕头,就会睡着。 有事做,朝着目标走,他在好好的认真生活。 他答应过她,就会做到。 鲜辣喷香的羊肉怼到面前,江入年接过陈湖的人道主义关怀,低头用牙齿咬下一块,细细咀嚼。 陈湖蹲在他面前,严肃的打量他:“兄dei,你刚刚那个表情,特、特好,特有故事感,贼细腻。咱明天再、再补个特写,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徐畅扶额,埋头稀里哗啦吃肉。 江入年想了想,记下:“好。” 陈湖又从脏污裤兜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用牙咬开笔帽:“你刚刚在想什么?我得记一记这个人物心理。” 徐畅已经麻木了,他打了个饱嗝。 江入年咽下羊肉,不紧不慢:“……我刚刚在想,带院子的房子要怎么装修。” 有场记很有眼色的给陈湖屁股下头塞了个小马扎,陈湖就势坐下:“想这么庸俗的事儿露出这么辛酸的眼神?我还以为你想到那个爱、爱而不得的女人了呢。” 徐畅:“……” 以戏之名 第84节 他转了个身,默默挪远了点儿。 江入年吃干净羊肉,淡淡:“也差不多吧。” 也许是片子已经拍到尾声,后面三天只需要补几场戏的镜,所有人如释重负,包括陈湖。他今晚格外有攀谈欲:“话说,我下一部片子想拍个文艺点的,故事风格和《回廊》有点像,说到《回廊》……” 他皱了皱眉,看向徐畅和江入年:“你们认识季知涟吗?我的渠道联系不上她,霍,想和她合作,跟她一起搞、搞创作应该特带劲儿。” 徐畅听得坐立难安。 他打了个哈哈,及时起身:“我没吃饱,再盛一碗去。” 江入年没吭声。 过了会儿,陈湖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我也联系不上她。” 岂止是联系不上。 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江入年指腹用力,脖颈上贴肉戴着一条项链,心口处的两枚指环因按压而嵌进皮肉里,疼,但真实。 就像她已经离开了一年一样真实。 漫长的三百多天。 徐畅蹲着满满当当一碗肉,又坐了回来,看到江入年的神色,不禁在心里仰天长叹:哎,痴子! “流星!” “快看!流星!” 远处,人群中一片骚动,纷纷仰头。 江入年闭眼合十,虔诚许愿: ——愿我所爱之人平安健康,无论她在世上哪个角落。 - 阿姆斯特丹。 圣诞节的前夜,季知涟在ins上刷到洪老师逝世的讣告。 她盯着那张黑白照片,大脑“嗡”地一声空白了几秒。 死了? 那个淡漠毒舌、我行我素的女老师,居然死了? 她编剧的作品曾入围过国际a类电影节并摘得银奖,将人性复杂和女性困境阐述地淋漓尽致,是个真正的天才。 她一生未婚,养了十多条猫相伴,性格孤僻,社交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人物观摩的素材。 季知涟回忆着上学时和她相识的一点一滴,却只记得她独树一帜的上课风格,和丧眉耷言间将每届学生骂哭的犀利言辞。 她还不到五十岁,竟然就死了。 季知涟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而这个世上,很多优秀的女性,她们的信仰和抱负,她们的困境和诉求,甚至她们波澜壮阔的一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 人生这条路走走停停,总是不得要领。 她想起那位英国少年的询问:那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她想起洪老师在第一节 剧作课课堂,给他们推荐的《瓦尔登湖》。 洪老师露出难得的笑容,她看了一圈满脸热切的学生们,对他们说出了第一句也是此后唯一一句鼓舞人心的话: ——找到我们自己的北极星,然后像水手和逃亡的奴隶一般坚定不移地追随它。 那天,季知涟是第一个提出问题的学生,她一脸疑惑: ——老师,那你找到了吗? 洪老师拍拍书皮,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先把书看完。 那本书她没有看完。 她的阅读停在了说星星的那一页。 此后多年,她将这本书抛之脑后,再没有机会看完。 季知涟低头点燃一支香烟,看向远处河流中,水陆两用的一辆辆bus在岸边栖息停靠,教堂的钟声在整点准时敲响。 古老又悠扬。 季知涟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北极星。 但她预感快了。 第56章 第二年 次年三月,季知涟从中东的约城乘陆路大巴抵达大马士城。 她背负七十升的行囊顶着烈日行走已成常态。体能再次锻炼出来,肌肉紧实,皮肤晒成健康蜜棕色,瘦削有力,是习惯长途跋涉的人。 先去老城区找地方住下,小小的四合院,一楼房间月租五百人民币,却是大部分本地人难以承受的高昂。她放下沉重行囊,活络了一下酸痛双肩,简陋屋子内一天中只有四五个小时来电,充电宝要随时插电准备着。 街上种植着大量的柠檬树,巷子里的孩子们在叽叽喳喳踢球,用的是破损的塑料瓶或任何能滚动的简陋物体,主干道上,能看到用中文写着的“中国制造”的公共巴士在有序穿行。 曾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大马士城,如今是一座被摧毁的文明之城。玫瑰的热烈富丽与战火的疮痍贫瘠无奈相融,热闹集市背后是大片静默的废墟,商贩在没有屋顶的台阶上席地而坐,交谈纳凉,贩卖蔬果,对满是弹孔的墙壁习以为常。 没有哀伤和愁绪,人们乐观明媚,有条不紊做着手中的活计,对路人友好地咧出一口白牙。街道上,年轻男女会热情地询问她是哪国人,得知她来自中国,会问她是否愿意合照。老年人会将友好表达的更含蓄,他们是战火前文明的亲历者,哪怕贫穷也维持着小心翼翼的体面和尊严。 偶尔有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冲她用蹩脚的汗语的发音鹦鹉学舌着什么,季知涟皱了皱眉,刚想告诉他这并不是一个礼貌的词汇,就看见旁边的成年人打了小男孩的头一下,用当地语严厉地训斥着他,紧接着向她用英文道歉:“对不起,他不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以为是用来向中国人打招呼的。” 季知涟点点头表示理解,继续啃手中的法拉菲肉卷,并在他的摊位上买了一叠煮蚕豆。 也许是为了表达歉意,那盘豆子量格外的足。 - 一周后。 她搭车去到遥远郊区,想造访残存的古迹文明。却见到比古迹更珍贵的东西,一所藏于危楼里的学校。 简陋的室外,孩童们的眼睛天真明亮,他们好奇的簇拥着她,对她脖子上悬挂的相机跃跃欲试,笑容纯洁的像一簇簇怒放的素方花。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是这群小孩中最大的,巴掌小脸上镶嵌一对宝石般忧郁的眼睛,她塞给她一颗晶莹的糖果,看得出是自己不舍得吃的,已经攥的有些化了。 季知涟接过女孩的心意,轻轻抚摸小脑袋上的深棕色鬈发,上面绑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有些破了,但看得出用得很爱惜,她用手机打出当地语言:“这个很漂亮,你也很漂亮。” 女孩也笑了,指指她的脸,又羞涩地点点她的手机屏幕,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胸口挂着的相机上。 季知涟买了两兜食品与他们分享,孩子们被教育的很好,一开始都背过手不好意思拿,后来熟悉了,快快乐乐依偎在她身边,充满生命力的欢笑萦绕左右,小小的生命像温暖的火焰一样将她层层包围,他们用指节对她比着爱心,一遍遍说“i love you!” 她被这样单纯的童稚感染,一时间卸下所有心防,只觉得生命的能量真实又强烈,她笑着为他们一一拍照。 轮到那个女孩时,她勾住她的脖子,羞涩地在她脸上啵唧了一下。 …… 临走时,季知涟望着他们恋恋不舍的眼神,不禁许诺很快会再来看她们。 小女孩拈着头上的蝴蝶结,抿嘴笑的很开心。 - 她是在深夜的凌晨四点在老城区的下榻处被惊醒的。 披上外衣,跌跌撞撞冲上高台,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炮火如同流星,暴烈地划过天际,将黑色夜幕燃烧点亮。 楼下的居民,纷纷因房屋的震动而不安地跑出,轰炸的地点是远郊,却离居民区如此近,赤条条的警告。满是裂缝的墙壁簌簌落下灰尘,房屋连着地面都在颤抖,野猫不安的弓起脊背,贴着墙角低低嘶吼。 季知涟在炮火停歇后的次日,再次搭车去往远郊。 她带了很多很多东西,满满当当塞满了后座。 车窗玻璃有蜘蛛网一样的弹孔裂纹,随着周边景物的呈现,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曾经欢声笑语的天堂已成废墟。 这是真枪实弹的苦难,是认知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是连生命基础都无法保障的、没有明天的地方。 有一抹红色在阳光下闪烁,她跪在丑陋坍塌的钢筋石块前,用手指将它从土堆中扒出。 是一枚褪色的红色蝴蝶结。 女孩柔软的吻还羽毛般痒痒地落在颊边。 遥远的天际,似传来悠扬缥缈的童声—— 鲜血是我存活的肥料 硝烟是孕育我的天堂 我来自浪漫的大马士城 这里也曾是天堂 …… 烈日当头,泪水混着泥土落下,空气中是难闻的铁锈烟味,季知涟紧紧握住薄而尖利的发卡,在这片世界观都受到冲击的陌生土地上,第一次真正领略了生命的脆弱与际遇的无常。 她感受到内心撕裂般痛苦的成长。 - 回到主城区后,季知涟在主干道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卖花的女人。 女人总是骑着一辆陈旧结实的自行车,大街小巷的穿行叫卖,车尾插着六七个白色花筒,里面是各类品种的玫瑰,现在只剩最后一筒,她友好上前,问她是否需要。 “我都要了。”季知涟说。 女人却担心她是善良驱使下的怜悯:“但你并不需要那么多。” 以戏之名 第85节 她诧异:“你不愿意卖给我吗?” 女人摇头,温和道:“人应该只要自己需要的那部分,我不希望你是为了其他。” …… 她们攀谈起来。 女人名唤艾尔。 在战乱之前,她曾有幸福的家庭和体面的工作,她是乐团的小提琴手,但战争夺走了这一切,包括丈夫的生命。 令季知涟印象深刻的,却是艾玛说起这些时的神情。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平静的慈悲。她不抱怨际遇,而是温和地与女孩聊起音乐,聊起文学,甚至用流畅的英文背诵了一小段博尔赫斯的诗句。 ——她是怎么做到的? 季知涟坚持买下了她所有的玫瑰。又在艾尔的邀请下,第二天去她家登门拜访。 她没有空手而去,而是买了丰富肉类和鸡蛋,在人均月工资不过百元的本地,肉食却和国内一样的高昂。 她走了很久,才在最偏僻破旧的楼下找到了艾玛的家。 小小的位于顶楼的家,墙壁破损,东西少而破旧,却收拾的干干净净。唯一的一间屋子里,躺着艾玛卧病在床的婆婆。 女儿幼小,害羞地躲在厨房不肯出来。 艾玛热情地要她留下吃饭,并为她特地煮了咖啡,接着细心地问她要不要加薄荷。 季知涟看到女人去阳台上采摘薄荷,一盆盆翠绿的植物摆成诗意屏障,盛放的玫瑰芬芳沁人心脾。 艾玛忙不停歇,她需要不断劳作换取微博收入,养育女儿,照料婆婆。生活的重担扛在她瘦弱的肩头,她却在做饭间隙哼起了帕格尼尼的小调。 她也喜欢哲学,尤其是中国人的那套宿命论。但如果你问她,你生活中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她会告诉你—— 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而意义就是忙完后这一秒惬意的咖啡。 哦,顺带看着落日。 - 次年十一月。 中国。北城。 江入年在这两年间成绩斐然。 作为投资人,他目光毒辣,与合伙人共同投资的项目回报丰厚。作为演员,所挑选的本子、参演的电影部部精品,两年来唯一主演的历史正剧更是被官媒誉为现象级爆款。 在业内,他是出了名的敬业好合作,为人处世温和圆融、不卑不亢。一直以来,不组cp,没有绯闻,羽毛如此洁白,反而令人更向往之。 江入年却对所有接近自己的女性,无论对方多么貌美有名气,或是多么有钱有势,他都一视同仁,保持着礼貌又不失礼的距离。 但今日不同。 今日是11月11日。 事实上,去年的这一天,两个青春靓丽的女孩,也同样去了他家造访。 - 别墅庭院中。 大门朝两侧裂开。 一道金色的身影猛地在草地上抖擞站起,也不迎接,但蓬松的尾巴却摇的热烈。 “哎呀这不是我们阳光可爱大男孩元宝吗!!!” 肖一妍把东西往旁边一扔,开开心心开始搓狗子:“真香呐你,是刚洗了澡吧,哎别舔我呀,我化妆了喂!” 树下,一桌丰盛宴席已经摆好。 苗淇看着一身休闲装的优雅男人正将火锅盆端上桌,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笑吟吟道:“每次和肖一妍来你家,感觉都要被保安审问的一丝不挂!你这个小区管理真够严的,难怪房价离谱,我看就是为了没狗仔付的!” “……辛苦了。”江入年温和地在围裙上擦擦手,又将“喵”了一声跳上桌的大胖橘猫抱下桌,点着它的脑门警告:“你想把自己煮了吗,小黄?” 肖一妍“噗嗤”一声笑了,落座在圆桌上:“这猫也是命好,小时候刚来你家鱼塘偷鱼吃就被直接收养了……” 三人落座。 因为有取暖设备,不觉得冷,反而很舒适惬意。 朋友相聚,通常会小酌几杯。 苗淇如今已经是自媒体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肖一妍也在自己擅长的甜宠剧市场有了署名作品,她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只是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月亮依然很圆。 几杯黄汤下肚,肖一妍打了个小小的饱嗝,看着月亮喃喃道:“知知那个家伙……生日快乐啊。” 江入年几乎是一瞬间红了眼眶。 这一刻,他无力控制自己的本能。 他别过头喉头微动,没有吭声。 苗淇扯了扯她的袖子,嘴皮子厉害的自己一时间也像被胶水糊了嘴,最后只得抱起双臂,连连摇头:“不是我说,你这辈子算是栽在她手上了。” 苗淇是真的觉得季知涟狠心,这打抱不平倒不是为了江入年,而是因为……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们也很想很想她? 苗淇看向江入年:“……值得吗?” 江入年抚摸着元宝的头,闻言,温声回答她:“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是啊,感情这种东西,向来是没有道理可言。 肖一妍迷迷瞪瞪中,也托腮加入话题:“老师说过……嗝。幸福嘛,就是求仁得仁,快乐也一样。只要想通了这一点,无论你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嗝!都可以理直气壮。” 江入年的思绪飘向远方,嗓音清醇低沉,带了笑音:“嗯,这句话她也说过,人活着,就是要理直气壮。”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头一笑。 苗淇和肖一妍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叹息。 是了。 还真是。 他每次谈起季知涟,声音都会变得很温柔,很轻。 这些年一应如是。 - 季知涟在大马士城待了足足五个月。 平凡又不平凡的艾尔,内心世界比她想象的更精彩丰富,季知涟为自己曾经浅薄的记录而感到羞愧。 她待在这片土地上,虽无法完全体会她们的人生历程,却因走着她们走过的路,深入她们的生活,而感到从未有过的贴近。 第六个月,她向艾玛一家,还有在本地认识的众多女性朋友道别。 她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坚定。 - 世界无边。 季知涟要丈量女性生命的密度与厚度,并将之视为奋斗一生的信仰。 她带着相机和笔深入多个国家的偏远地区,看到了真实的人间百态,见证了在民俗风气下女性的独有困境,也分析着因信仰、制度、战争等多种因素下造就的复杂社会现象。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她不知不觉重新捡起了笔,开始再次书写。 她希望这些被历史淹没的女性能够让世人看见、铭记。 记录她们的苦难。 记录她们的悲伤。 记录她们不屈不挠,坚韧不拔。 记录她们像柔软的春雪,又像坚固的寒冰。 记录她们历尽人间沧桑,依然微笑着欣赏朝阳。 季知涟依然是季知涟。 她一生都在和蓬勃的死意做对抗。 和那几根深埋于血肉的钢针对抗。 她依然对自己的出生、对情感关系抱有深刻疑问。 但她找到了另一种坚固的、可以与之对抗的力量。 ——人生价值和存在意义 北极星冉冉升起,照耀着她前进的方向。 第57章 第三年 第三年下旬。 季知涟险象环生的多国旅途暂告一段落。 在停下脚步前,她已在高山上的原始村寨待了长达三个月的时间。 茂密的百年大树,森林辽阔无尽,但生活环境恶劣,卫生设施基本为零。食物贫瘠,传染病症肆虐,她已预感身体健康正濒临一个界值,此次离开后,必须遵循医嘱好好休养。 她没去过新西兰,但选择在瓦纳卡小镇停留,也许是记忆中周暮对这里的讲述——那里安静又生机勃勃,人能在海滩上扯着狗絮絮叨叨挥霍一个下午。 以戏之名 第86节 每天早起早睡,三餐固定,拥有充裕的整块时间,用来恢复身体和整理大量的素材、手稿。 房东是一对年迈的华侨夫妻。他们让她挑选房间,她选择了推开窗户能看到湖泊和绿色草坡那间,小雨淅沥过后,细小的白色蘑菇隐于窗下翠绿枝叶间,清新干净。 小镇生活舒缓宁静,七十岁的白头翁也能脚踩红色匡威玩滑板,湖边公园里的乐队主唱也可以是白发苍苍的墨镜老太,年轻人不是一只只的遛狗,而是一群群地遛。身穿粉色裙子的长发猛男,酷到天际拥着女友的朋克帅女孩,人们大胆地表达个性并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随处可见的果树,饱满果子熟坠堆积,被鸟儿啄食。苹果、毛栗、核桃,完全可以拎着袋子自取。 街道两侧的树干上,被年轻人用彩色毛线缠绕,像是穿上了耀武扬威的战衣。 季知涟第一次真正认识房东老太太,是某天下午她从超市回来,意外发现老太太在花园里拿着ipad看数码宝贝,看到激动处,手舞足蹈掉着金豆豆。那一刻,她的童心无比闪耀,令季知涟相见恨晚。 谁不喜欢看一群被选召的小可爱踏上冒险之旅呢? 共同喜欢的动漫,让两个年龄跨度长达六十岁的一老一少迅速贴近了彼此的心灵,兴致勃勃开始探讨最喜欢哪个数码兽。 老太太八十六,坚持不让她叫奶奶,而是要称呼自己为阿婉。她的伴侣阿华与她同龄,老爷爷喜爱收集各式各样的背带裤和马克杯,是个幽默的帅气老头。两个老人活到这个岁数,反而更像天真孩童,对一切都好奇,会拌嘴,会斗气,也会拉手在夕阳下哼着小调遛狗。 季知涟听过老太太的故事,阿婉给她看自己年轻时的相册,自小便是聪慧伶俐众星捧月的美人,在那个对女性还很苛刻的年代,阿婉已经谈过数次轰轰烈烈的恋爱,最后选择了阿华相伴一生。 “看来爷爷痴心一片。”季知涟的指尖停在泛黄的相片上,笑道。 阿婉撇撇小嘴,这个少女时的动作她老了做也依然可爱,矜持地用满是皱纹的手别了别耳后的银发:“你以为他年轻时就是个省油的灯哦?” 于是又拿来阿华年轻时的相册。 季知涟翻了几页,忍不住笑出了声,是被老太太毫不客气的揭短逗的。 看得出,两人在少时都是叱咤情海的风云人物,风趣耀眼,身边从不缺优秀的异性,但他们却坚定地选择了彼此共度余生。 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 没有被爱过的孩子,一生都在困境中求索。 季知涟笑着笑着,心头涌上淡淡的迷惘。 阿婉拍了拍她的手,笑眯眯道:“丫头,你心里头住着个人。” 季知涟脱口而出:“没有。” 阿婉剪着花枝,插入水晶瓶内:“那隔壁的帅小伙三天两头牵着狗在我门口溜达,还有……”她将家门口拜访的年轻人回忆了遍:“也从来没见你谈个恋爱。” 季知涟一脸淡定:“他们不是我的菜。” 阿婉抽了抽嘴角。 天还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那你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独独青睐阿华?” 阿婉将比格犬泡泡抱上膝头,眯眼回答:“我的妈妈告诉我,你和谁在一起是最平静喜悦,谁就是最爱你的人。所以我选择了他,事实上,我的选择很正确。” 记忆的闸门颤了一下。 季知涟默了一瞬。 她沉声道:“但人为什么一定要有情感关系的羁绊呢?一生与另一个人紧紧捆绑,这真的是幸福而不是束缚?现在的我是绝对自由的,我可以随时随地去往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 阿婉没有回答她,而是扶着腰慢慢站起,拿起拐杖问她:“要不要跟我去散步?” - 夜晚的湖泊银光簌簌。 她们走了很久,季知涟配合着阿婉的速度,一路走走停停。最后两人一起坐在长椅上。 阿婉撕着面包,扔给河里的小鸭子们。 不一会儿,阿华给她打来电话,她“嗯嗯啊啊”回应着他的关心,挂断电话后,轻快道:“现在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我当时接受情感关系的深度羁绊,是因为我发现……” 老太太看向湖泊,夜晚的湖泊与山峦深不可测,影影绰绰:“——再远的路,一个人走久了也会累的。” ““当你赚到钱了,实现人生抱负了,却找不到分享喜悦的人,那会很孤单。” “人生嘛,总是各种滋味变换着上阵,年轻时还有父母朋友,后来各有各的生活,陪不了你多久。而身边能一直有个人一起陪着你感同身受,和独自一个人走完漫漫长路,是不一样的。” 老太太与她相处数月,知道她内心的困惑,想了想,又道:“我觉得,接受一种深刻的联结与羁绊,更像是与一个可靠的人结盟,共同抵抗生活的无常呀、荒芜呀……就像两颗小小的星星,在茫茫夜色中彼此照亮。” 晚上的风有些冷,阿婉打了个喷嚏。 季知涟打开随身带着的披肩,将老太太包裹进去:“风大了,回去吧。” 阿婉摇摇头:“再坐一会儿。这样的夜景,现在看一眼少一眼。” 季知涟猛地看向她。 她笑的狡黠:“我活到这么大岁数才生病,之前什么福都享过了,这一辈子不亏啊!现在每一天,我都要活得比之前更尽兴、更期待才行呢。” 季知涟猛地别开头,眼角红了。 生命是一次次的离别和重聚。 渺小个体该怎么去对抗无常? 一位生命倒计时的年老女性给出了她的答案。 ——生命本身是无意义的,是无数的刹组成了它的意义。 而东方的辩证法有言,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死中有生,生中有死。 也就是说,当你接受死亡的那一刻,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 阿婉逝世于十一月。 南半球生机盎然的春季。 万物都在怒放,而一个生命已经悄然逝去。 季知涟参加了她的葬礼,在她的墓碑前长久驻足,放下了一簇簇新鲜采摘的白兰。 阿华将比格犬泡泡暂时寄养在邻居家,他在近九十岁高龄的年纪,做了一个决定,要带着妻子的骨灰踏上人生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一个人的旅途,再去看看他和阿婉走过的那些地方、那些美景。 他们道别前,阿华递给了季知涟一封信,是阿婉生前交代的。 “我妻子非常喜欢你。”爱穿背带裤的老头红着眼圈,用力拍着她的肩膀,“丫头,要好好的啊,好好的过完这一生啊。” …… 季知涟在新西兰的机场里打开了那封信。 老太太有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因为我们一直在失去昨天,所以我们只拥有现在,也只能拥抱明天。” “孩子,你只需一次次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飞机上的舷窗映出一轮昏黄的月亮。 而人的一生何尝不像月亮? 偶尔圆满,时常残缺。 仰望星空的时候,应接受圆满,拥抱残缺。 - 飞机起飞前断网的二十分钟。 季知涟验证了很多信息,终于艰难地登上了三年未登入的微信。 手机一瞬间被铺天盖地的红点消息涌入,连连卡顿。 她看到了江入年的消息。 他发的很克制。 除了新年问候外,每年的11月11日,他都会发来一张他和元宝端着蛋糕的照片。 没有文字,只是照片。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给她增添烦恼,所以每年都控制联系次数,只发来寥寥数语和照片。 他用这样的方式温柔地告诉她:我们很好。 如此克制,却点点滴滴间灌注情深。 飞机即将起飞,空姐用英文小声提醒她要关闭手机。 季知涟将手机关机,戴上耳塞,静静看向窗外。 - 她踏上迟到三年的旅途终点。 这一次,飞往复活节岛的过程没有再出任何岔子,一切都很顺利。 这是一片真正的孤岛。 周围两千多公里都没有岛屿,也没有同类。 传说中的世界尽头、与世隔绝之地。 巨大的摩艾石像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被雕刻运输到这里,迄今为止成谜。 只能将之归于“神迹”。 十二月,目之所及遍地金黄,与黄昏时洋洋洒洒的醉人金色连成一片。海边伫立的15座石像,背后是熠熠生辉的大海,他们高低不一,神态各异,庄严沉默。 周暮说过的萦绕耳侧: ——传说,黄昏时刻是超自然的时段,也是巨人们所朝拜的方向,如果你运气好,找到它们并顺着它们的目光看去,或许,你也能在那一刻得到自己生命的答案。 季知涟站在山坡上,与石像一同迎着金子般的落日余晖—— 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风还是那样的风,太阳还是那一个太阳。 季知涟却热泪盈眶。 三年前的周暮,给了女孩一个关于传说的希望。 传说是假的,但希望是真的。 而她在漫长的求索之路上,已经找到了命运的答案。 此时此刻,希望如小小火焰在她心中。 以戏之名 第87节 永不熄灭,光辉永存。 她张开双臂,任由烈烈清风吹鼓衣衫。 季知涟在这一刻终于释然。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如何开始,而在于流动的、正在延续着的过程。 人从出生起的那一刻,就在指向终点的死亡,这一点上众生平等。 永远自由,永远热烈,永远向生活迎战,永远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 生命的意义在于体验,在于向死而生。 而在这短短的一生中,她具备无限的可能性,她可以成为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她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独一无二的意义。 而那些无法和解的痛苦,本身就具有足够的毁灭性。 它并不值得纪念。 但重塑我们的,可以是漫长的时间。 - 十二月。 中国,北城。 金山电影节评选结果出来,江入年主演的三部电影入围,他摘得当之无愧的“最佳男主角”的桂冠。 各个平台刮起一股追溯的狂风,多年前的黑料如今是高楼下的泥沙,他经得起深扒,因此更得好评。 江入年宠辱不惊,他将日子过的平淡,以前怎么过,现在依然怎么过。 容貌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衰减,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层出不穷的新人,而在这个浮躁的流量时代,唯有精湛演技才是傍身的硬本事。 他更愿意当一个纯粹的演员,而不是明星。 年初。 江入年又上了一次热搜,这次的原因令人哭笑不得。 他在与公司友人小聚后从“羿”火锅店离开,没有开车,迎着雪花戴着兜帽,慢慢悠悠走到了公园。 一路尾随的狗仔们开心坏了,以为马上就能拍到“惊!影帝深夜会唔陌生女子!”的重磅消息,孰料他们在寒风瑟瑟中等了又等…… 男子蹲在雪地里,开开心心堆了个雪人。 狗仔:……? 他回过头,令人心动的容颜上,长睫还挂着点点晶莹霜雪,温柔道:“都出来吧……我给你们点了姜茶,喝完再走吧。” 他向他们颔首,莞尔一笑:“辛苦了。” 狗仔沉默。 狗仔感动。 - 家中庭院里。 江入年揪着元宝的耳朵,在它们的陪伴下隔着玻璃赏雪。 小黄在家里上蹿下跳跑酷,跟新玩具较着劲儿。 家里上个月又添了新成员,是一只柯尔鸭。 白白嫩嫩,有个翘翘的屁股,还没有起名字。 元宝特别宝贝它,经常伸出粉色舌头,无比深情地将它从头到尾舔得湿漉漉的。 鸭子从最开始屈辱地逆来顺受,到长大后的愤怒反击——在忍无可忍中狠狠啄了它的屁股。 那之后,一鸭一狗终于实现了和平共处。 元宝老老实实不敢为非作得,鸭子舒舒服服蜷在他皮毛中休憩。 一处闹中取静的庭院。 一条大狗。 一只橘猫。 还有一只圆滚滚的小鸭子。 她曾经说过的,他都记得,也都一一实现了。 但是她在哪里呢? 江入年思念她。 思念是比等待更难熬的东西,等待的过程里,可以用数不清的事情填满。而思念则像深夜的暴雨,避无可避,只能一次次被淋湿。 思念像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尖,无孔不入地扎入他的四肢百骸,让江入年辗转反思、难以入眠。 多少次,他在半睡半醒间依稀感受到她身体的轮廓,鼻尖嗅到若有若无独属于她的暖香,她纤瘦柔软的身体还在他怀中,轻柔的如同一片洁白云彩。 他在梦中收紧手臂,试图一次次抱紧她。 却一次次抱了个空。 这样极致的思念,在三年中反复折磨着他,让他一次次感受到无能为力。 - 一月。 《夜覆今舟》一年一度的戏剧巡演。 和三年前的座无虚席相比,如今更是一票难求。官方账号已呼吁观众理性购票,但还是拦不住黄牛图利,将票炒到天价。 拦不住狂热抢票的粉丝,但为了每一位观众的安全考虑,早早已放出声明,今年的戏剧前几场由别的男演员上阵,江入年只演最后一场压轴。 一样的舞台。 不一样的观众。 演出结束,掌声雷鸣。 观众起身,高声呼喊他的名字,将成束的精美鲜花抛向舞台。 闪光灯此起彼伏。 男演员谦逊地向他们深深鞠躬,致谢。 演出完毕,仍有人不愿离去,在大声喧嚷,直至安保来劝导提醒。 偌大的空间再次空无一人。 而被鲜花、掌声、爱慕簇拥的男子,却再次回到舞台上。 江入年凝视着舞台上的镜子,一向笔挺的脊背,在无人时终于可以弯下。 他卸下防备,却无力压抑内心的酸楚,染上鼻音的声音,轻的宛如一声叹息。 “今年,你也没有来。” 他闭目,前额抵上冰凉镜面,让自己清醒。 身后却传来一道清淡声音。 “——是吗?” 所有血液顷刻间涌上头顶。 江入年骨软筋麻,化作一尊泥塑木雕。 他甚至不敢动一下,生怕那是自己的幻觉。 一回头,烟消云散。 一片寂静中。 只有她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在向他缓缓走来。 - 季知涟与自己心中那头恶兽厮杀多年,侥胜未死。 胜利后也只是低垂下流血的剑尖,心中某个角落依旧空茫一隅。 自我放逐的岁月里,她曾在天高海阔、人间百态中寻找那股凶猛原始、能使人振奋的生之力量,可找到后,又怅然若失。 而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看着舞台上的他。 过去与现在再一次从记忆深处的缝隙里交织着向她涌来,她甚至能闻到幼时那苦涩又荒诞的气息。 可望着他,却仿佛鹿归林,舟归岸,花朵重回枝头,冰封千里的湖面渐渐复苏—— 她的心,居然是安宁的。 一千多个日夜的旅途。 她总希望将她所遇,所得,所思,所痛全部分享于他,但她知道这只是她一时的臆想,是沉入水底的幻觉。 她想忘却,却时时想起。 她记得学校的咖啡店,记得少年清朗的容颜,记得他掷地有声说爱她,记得他永远坚定、永远包容地向她走来,虔诚如同信仰。 这些年,季知涟看过绵延雪山融化时的万种静谧,听过异国街头嘶哑高亢的他乡奏曲,走过北方浩然千里的黑山白水,也曾得到世间最动人的话语—— 却最终明白,沿途风景再美,终抵不上他在身边徘徊。 “你还会走吗?”他的声音在发颤。 “你转过来,我就告诉你。”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转过身,定定的望着她。 望了又望,一眼万年。 男子已是天边月,海上星。 以戏之名 第88节 他以恒久的忍耐、不变的守候一次次告诉她,那独属于她的无限清辉、温柔真挚一直都在。 季知涟在二十八岁那年,终于与自己握手言和。 她接妥了命运意味深长的馈赠,就像接受了自己与生俱来的缺失、那已成定局的阿克琉斯之踵。 还有…… ——爱情。 【正文完】 第58章 知知年年 时隔三年。 江入年再次见到季知涟。 她晒黑了好多,带着野外的腥湿野气,像一只从森林中腾跃而出的猎豹,散发着敏锐坚毅的气息。她的头发也短了些,明亮双眸嵌在飞扬紧致的轮廓上,像两颗小小的星子,正微笑注视着他。 江入年却觉得那笑耐人寻味。 他喉头动了动,好像懂了,又不确定。两人之间隔了三年,她与他失去联系一千多天,他有太多的不敢确定。 江入年垂下眼,看到她脚边躺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斑驳磨损,战绩辉煌。想来这就是她全部的行李了,她是刚下飞机就直奔而来的吗? 江入年有些困惑,有些心疼,涩声问道:“这次,你因为什么回来?” 他一眨不眨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季知涟迎着他的紧张,扛起包,面不改色:“因为钱花完了。” 江入年:“……” 她不跟他讲实话。他抿紧唇,跟上她:“你去哪儿?” “酒店,我三天就睡了四个小时。”人也见到了,来日方长嘛。季知涟当务之急是解决自己在困死的边缘反复横跳已近猝死的问题。 她一背上包,人就没了,整个人都被那山一样巨大的包淹没了。 “你……一个人?” “对。” 江入年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终于不再顾忌,双手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将那沉重又巨大的包强硬地从她肩上卸了下去,背在自己肩上。 江入年没有看她,闷头往前走:“我带你去休息。” 季知涟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慢腾腾跟上。 - 暮色四起,是堵车高峰。 江入年这样清冷温和的人,却钟爱适合户外探险、硬朗利落的车子。他习惯自己开车,哪怕交通拥堵,眼前霓虹汇成长流,也始终不急不躁。 车厢宽敞,椅背舒适,隐隐有香柠、薄荷、杜松子混合的怡人淡香。他开的很平稳,没有放音乐,知道她累,没有与她交谈。 车内温度让人放松,季知涟眼皮越来越重,她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到目的地。 她身上盖着一件米色外衣,散发着淡淡的干净清香。刚醒,有几秒的惘然,渐渐回过味来——她已回国,她在北城,她在他的车里。 江入年却在她转过头的瞬间,轻描淡写地别开了视线。 她看向车窗外:“这是哪儿?” 他顿了顿,似是咽下什么字,只道:“……家。” 下车。 厚重雅致的大门应声而开。 是夜。 院内灯光静谧柔和,与植被交相呼应成浮动暗影,一道橘色的影子“喵呜”一声径直越过季知涟,冲向江入年的脚边,眯着眼用尾巴绕着他撒娇。 远处草坪上,一只金黄色的大狗,穿着威风凛凛的红色超人披风,正愣愣地立着四肢往这边瞅,尾巴像蓬松的鸡毛掸子。 几个跳跃,元宝已屁颠屁颠跑过来,凑到季知涟跟前,这人谁啊——它用鼻子狐疑的嗅了又嗅,女子弯下腰,双手不客气地捏住它清秀的狗脸。 往上一推:“胖狗!” 元宝一个抖擞,猛地摇起尾巴:“汪!” 往下一推:“瘦狗!” 元宝“嗷呜”一声,一猛子扎进她怀里,用前爪搭上她的肩膀,热情地舔着她的脸。 季知涟不吭声,只是摸着它的后背,元宝被养的溜光水滑,一身腱子肉,可想而知身后的人把它照料的多好。 她此刻感谢元宝,让她不用直接看到身后他的神情,也掩饰了自己眼中蒸腾出的水汽。 江入年怀抱着橘猫,沉静地看着这一幕。 - 原来他早为她准备了一间独属于她的卧房。 两面都是落地窗,采光很好,连着衣帽间和书房。梳妆台设计别致,一个七层高的抽屉在旁边摆放。 江入年没有进房间,只是在门口放下她的行囊,低声道:“对面是我的房间,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号码……没换过。” 季知涟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又道:“那你好好休息。” 自始自终,两人都没有太多交流,江入年在回避在克制。这熟稔又古怪的气氛。 他走后,季知涟去洗漱。 牙杯应该是他亲手做的,古拙典雅的陶瓷杯,上面描画着几条小鱼。放香皂的小碗有块没开封的手工植物皂,是她喜欢的柑橘味道。 这里什么都有,小到她曾经钟爱的沐浴露牌子,大到衣帽间里满满当当的没拆标的衣服,睡衣手洗过,柔软亲肤。 房间很大,很漂亮,每一处都恰到好处装饰在她的审美上。 就像那个长在她审美上的男人一样。 如同跋涉归来的旅人,季知涟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此刻什么都不想,因为什么都不用想。脑子变得浆糊一样粘稠,她给肖一妍发完微信,手机一扔,再次睡着了。 - 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 定睛一看时钟,才早上七点半。 季知涟看了眼手机,肖一妍的消息在微信上疯狂弹出,她回复了个“好”的表情,便快速洗漱穿衣,神清气爽地下楼。 走出厅门,看到院内长椅上坐着一人。 元宝窝在他脚边,伸长了脖子想过去找她,又看了眼江入年,“呜”了一声缩了回去。 男子穿着白色上衣黑色针织衫,因为上部戏需要,他的发染成了亚麻色,眼神下垂,面容落寞。 他盯着地面,轻声:“你要走了?” 季知涟正在低头回复消息,闻言答道:“我有事出门一趟。” 她刚走到庭院门口,就听见他在身后哑声问:“这次又要走多久?” 季知涟猛地停住脚步,转过头。 庭院长椅上,男子阖目,将手臂搭在眼上,挺直鼻梁下的唇是发干发白的,喉头微微滚动,在压抑着沉甸甸的情绪。 他不愿宣之于口。 她却后知后觉自己的残忍。 她走过去,拉开他的手臂,他扭过头不愿意看她,被她硬掰了过来。 季知涟看见他眼中彻夜未眠的焦灼血丝。 心疼一个人是完蛋的开始。 但季知涟真的心疼了。 她松开手,视线从他形状美好的唇瓣上移开,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不语。 江入年没有安全感,他以为她只是心血来潮来逗弄他,随时都会再次离开。从见到她开始,他的内心就在不安,随时准备着再次失去——却不在她面前表露分毫,因为不愿束缚她、影响她。 这么一对比,季知涟觉得自己对他真的挺糟心的,她反思了一下,张了张口:“我……” 说什么,说她不走了?他会相信吗? 季知涟重新斟酌:“我可能一个人习惯了……” 她确实一个人我行我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是先做了再说,自己做决定。 她打住。 她越解释,他漂亮的眼尾红的越厉害。 季知涟觉得这道题好难。 她想了想,摸了摸他软软的发梢,犹豫:“……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满分答案。 因为江入年的眼睛亮了。 笑意从他的眼里蔓延开来,刚才的落寞一扫而空,昳丽的容颜瞬间生动的不像话。 原来她一句话就能让他这么开心啊。 季知涟又开始踢地上的小石子了。 - 车子驶到三环处的一栋居民楼。 以戏之名 第89节 肖一妍守着几个大箱子,见到季知涟,又看了眼车子上下来的人,一个好脸色都没给她,将苗淇的阴阳怪气学了个十成十:“哎呀,这要不是来找我拿东西,是不是都想不起我这个人了?” 季知涟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她上下摇晃,声嘶力竭:“你回一下我的消息会死吗?会死吗?啊?啊?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到新闻上哪个地方出现恐袭我都胆战心惊,我怕你不知天高地厚哪儿哪儿都去你这个过分的女人!!!” 季知涟被她摇的要脑震荡了,她忍无可忍,伸掌按住肖一妍的脑门:“停!我要被你晃晕了。” 肖一妍一瘪嘴,泪流两行,开始抽搭:“你看你,都晒黑成什么样了……呜呜,这得多久才能白回来啊……” 季知涟:“……” 肖一妍眼泪鼻涕直往她领口上蹭,抱着她呜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又不是只有师弟想你想的不要不要的,我那一腔友情不也是满满的爱啊,呜呜呜……” 季知涟有点绝望:“别哭了,别哭了!要不你还是继续晃我吧,我给你晃好不好?” “呜呜呜……” “别哭了!!!你忘了你下午要开剧本会了?演员是你当年pink的爱豆!” “……啊啊,对哦!” 肖一妍清醒了,胡乱抹了把小脸,又抓住季知涟,拉她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了半天,末了,神清气爽拍了拍手:“那就这么定了!我来约她们!” 季知涟一回头,江入年已将那些大纸箱一一放到了车上,眼里有活儿的男人真是顺眼极了。 她朝肖一妍挥了挥手,钻进车内。 - 车子一路平稳行驶。 季知涟摸了摸下巴:“现在我该把这些箱子放到哪里去呢?” 她还挺幽默。江入年握着方向盘,不紧不慢配合:“我有一个为它们量身打造的家,它们愿意住进去吗? 季知涟思索:“它们说要考虑一下。” 江入年腾出一只手,找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那你呢,你考虑得怎么样?” 季知涟把玩他的手指,逗他:“你的房子贵得很,我怕我交不起房租,你介不介意?” 她变相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而他很会听潜台词。 江入年被她的一本正经气笑了,又为这个答案欢欣雀跃。他的笑意越来越深,上扬的嘴角就没下来过,眼底却湿湿的。 江入年清了清嗓子,哑然道:“我一点儿都不介意。” 季知涟的回复是用力回握住他的手。 - 回家后,江入年不让她动手。 他忙上忙下,只让她告诉他,哪些东西要放在哪里,他来给她归类收纳。 他给她弄了一托盘精致糕点和热茶,又放下一盒乐高,三本书,一个ipad。 选项还挺丰富的。 这是把她当作元宝来照顾了。 季知涟不想玩,她托腮看他眉眼柔和地忙忙碌碌,温柔的人夫感快要溢出来,她看着看着,久违地又有了渴的感觉。 江入年在给她收拾东西的过程中,看着屋子的各个角落被有着她气息的东西一点点填满,心里也一点点满了起来。 他此刻才有“她真的回来了”的真实感。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顺着衣摆探向紧实的腰腹。江入年微微一僵,反应过来后,放松下来,低头回握住她的手。 他微微侧首,轻声:“知知,我身上都是汗……” 季知涟闭上眼睛,将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是香的。” “啊?” “你是香的。” 这是他们分别后的第一个拥抱,猝不及防,理所当然。 季知涟没再做别的,她只是很享受的,很正经地抱着他,指腹无意识描绘着他紧实的肌肉纹理,江入年的身体却渐渐热了起来。 他鼻尖沁出薄汗,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你饿不饿?” 他在提醒她现在是中午,季知涟不买账:“饿啊。” “那我给你做好吃……晤。” 他话没说完,唇齿间已被她柔软微凉的薄唇轻触,高挺的鼻梁在碰撞试探中轻抵,她咬他清韧的唇瓣,他吸气微痛,又不忍推开。 这真是梦一般的两天。 她回来了,她还要他。 季知涟想要什么,向来直接迅疾。她的手放肆的抚过他身上难以启齿的角落,感受男子细腻的肌肤和坚韧的肌肉骨骼,他的呼吸变得炙热,眉眼间变得隐忍深幽。 江入年理智尚存,喘息中推开她:“现在,是白天……” 季知涟挑眉:“所以?” 江入年败下阵来,他抵抗不了她,他和她之间从来不是他说了算。 他甘之如饴,任她将他领向昏暗朦胧的卧室,推入柔软重叠的云团中。 她的吻先落下来。 彼此袒露,肌肤相贴之际,两人都是一声叹息,他身体对于亲密的记忆体验皆来自于她,而她也只在与他亲密时才会有浑然一体的安然满足。 茫茫人海里,他们的灵魂是两块严丝合缝的磁石,哪怕失散,依然在遥远之处发出只有彼此听得见的召唤。 季知涟望着他漆黑温柔的眼睛,只觉得他从肉体到灵魂无一不美,他是按照她审美长出来的人,他对她越温柔,她越想欺负他。 江入年很少发出声音,只会在极端难耐时,泄出一丝沙哑的低吟。季知涟喜欢看他无法违背本能的模样,她骨子里的劣根性就是挑起他更多不可抑控的喘息,她喜欢看他扬起的修长脖颈,深邃性感的脸庞染上属于少年的清纯羞涩,她喜欢看他汗湿的发贴在颊边,倔强的和她对峙,下一秒却脆弱的溃不成军。 也许她是在分辨,将眼前人和广告牌上完美到近乎不近人情的那个人区分,身下这个,才是活生生的属于她的年年。 江入年靠在床头,饱满红唇满是被她啃咬出的湿润水色,他任她为所欲为,他喜欢她玩得开心。只是奔入主题的那刻,他感受到异样,微微抬头,看到季知涟微蹙的眉。 他何等聪明,动作更温柔,与她缠绵相抵,只是心头滚烫:“这三年……你没有?” 季知涟有些狼狈,她轻咬他肩头,声音却不由变为喘息低吟:“……闭嘴。” 江入年温柔吻她,感受着,更笃定:“你没有。” 她不语,粗鲁的掐了掐他的咽喉警告,下一秒用猛烈动作回答了他。 他担忧她会不适,抱紧她将位置颠倒,这一次他来掌控节奏力度,低头寻她的唇:“为什么没有?” 季知涟坦然到无耻:“他们不是我的菜。” “……” 江入年额头上有青筋跳动,他咬牙:“那我……” 季知涟仰头含住他柔软的唇珠,含糊哄骗:“只有你是。” 只有他是? 他才不信。 他不想让她那么快得逞,挣开她,抗议道:“……知知,你这样说话,特别像第二天睡完就走的坏女人……” “我一直都是,你第一天认识我?” “……” 他再是咬牙切齿,也还是由她吃了个尽兴。身体之间的熟稔亲密冲淡了时间带来的陌生疏远,他抱着她,不舍得睡,只是看着她,内心的满足就要溢出来。 季知涟轻抚他熠熠发亮的眼睛,嗅着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温暖蓬勃的身体紧紧相贴,他的爱意和守护令她安心。 再醒来已是晚上。 他抱她去洗澡,弄脏的床单要换,变成晚饭的午饭也要吃。 她还是不喜欢吹头发,懒懒的穿着浴袍趴在梳妆台上,由他拿着吹风机给她吹。 吹至八分干,她看上去又快睡着了。 他轻声唤她:“知知?” 季知涟睁眼,看向镜中的二人。 江入年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吻。 季知涟迷迷糊糊间好像又回到了漂泊的旅途中,但醒来看到他,心是定的,这感觉特别好。 那一刻她有感而发,说出的话自然而然:“我梦见我又上路了,这一次,是带着你……” 江入年笑了,他张开手指给她梳头发:“这是承诺吗?” 她被他弄的很舒服,眯眼道:“嗯,有些景色,我想带着你一起再去看一遍。曾经有个很棒的女性朋友,”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眼中划过一抹温柔的哀伤:“……她跟我说,再美的景色,如果没有人一起感同身受,还是会感到孤单。” 季知涟往后一靠,他牢牢的接住她,她闭眼道:“不过我需要赚点钱……” 江入年忍住笑,有些心疼,有些感慨。他低头,循循善诱:“知知,你要不要拉开你手边的抽屉看看?” 当年为了他的事,她倾其所有,她不愿意说,他就不提。 但他一直在努力。 季知涟拉开那个五层的巨大抽屉—— 愣住。 他说:“你不是没有钱了吗?” 他说:“这抽屉里都是你的。” 他这些年奋斗打拼的全部身家都在这里了。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江入年是个务实的人,他行胜于言,说过的话都会做到。 季知涟被其中一层的古董珠宝吸引目光,件件珍稀,精美的老盒子带着光阴的磨损温润,每一个都是她审美偏爱的物件。 “都给我?” “都给你。” 以戏之名 第90节 “那你呢。” “我也给你。” 换做以前,季知涟会强硬地告诉他:我不要,你是你,我是我。 更过分一点,她会大言不惭划出界限: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要给我。 但现在不一样了。 季知涟愿意去爱他,愿意去学习怎么爱他,也愿意接受他的爱,她坦坦荡荡无忧无惧。她打开自己的边界,让他与她融合的难分难舍,让他心安,让他与她紧密相连。 她一一拿起,细细端详,吹了声口哨,愉快感叹:“那我赚大发了。” 江入年提着的一口气放下,他如释重负。 他笑了。 季知涟拉开最后一层抽屉。 里面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银制首饰盒,她在他不自在的目光中好奇打开。 她看到他们小时候的套娃,和旁边他清隽舒朗的字迹:你若相信,就必得着。 季知涟心中五味杂陈,多年记忆历历在目走马观花而过,她的眼眶红了,他亦如此。 江入年抱紧她,埋首在她颈侧,声音低哑: “姐姐,我做过最疯狂的梦,是和你一起生活。” 他在她泪落下来的前一刻,轻吻她脸颊。 “——现在我得到了。” 第59章 知知年年 哪怕是相爱的伴侣,在同一个屋檐下日夜相对也是种挑战。更遑论季知涟的性格强硬鲜明,她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不会是一个很合格的恋人。 她强势冷淡的个性需要别人的包容和迁就。 如果她在相处中无时无刻都感到舒适妥帖,那只能说明,另一个人习惯性将她的需求和感受放在第一位。 视她而高于自己。 江入年从没有对她提出过任何要求。 他也从不向她表露自己的需求。 他是一池清冽澄澈的水,她在后知后觉中已被拥簇包围,她来去自由游的欢畅,但这池水有什么苦恼,有什么困境,她却并不知道。 因为他从不在她面前表露一丝一毫。 - 季知涟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样不对的呢,是一次朋友来家里相聚的时候。 她回国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书房度过,三年见闻积累了大量照片和手稿,黑白胶卷要送出冲洗。写作并非一蹴而就,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江入年尊重她的工作,他布置了一个漂亮的书房,密密麻麻的书籍在架子上排列有序,一眼望去赏心悦目,就是希望她能用得上。 她回来后,他不再当工作劳模,而是推掉了一部分工作,确保有更多时间和她在一起。而好朋友间一些必要的聚会,也会将地点选在家中庭院而非外面。 那天,为了庆祝她回来北城,家里来了很多他们的共同朋友。 肖一妍带着她的新男友,对方比她大个三岁,对她无微不至,是个看上去很踏实的人。 徐畅是和蔚天蓝一起来的,他是她新片的投资方,两人目前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蔚天蓝还是那么漂亮,她一进院子,看到抱着柯尔鸭的二人,眼睛就笑成月牙,她是真心替江入年高兴。 苗淇带了一个京电学表演的毕业生,她的公司最近在做短剧,这男孩外形条件不错但演技堪忧,苗淇从指导他演技,到指导到了其它地方。那年轻男孩一进庭院,看到这么多影视圈的前辈,一下子紧张的说不出话,在看到江入年后,这种紧张瞬间登顶,激动的满脸通红,嗫嚅着小声叫着“江老师”。 江老师?季知涟觉得这个称呼很别致。 刘泠又去登山了,她寄给季知涟一块石头,说是她赌石买的,让她切开碰碰运气。那块石头被小黄猫据为己有,它喜欢趴在上面晒太阳。 晚饭是bbq,手动烧烤。 江入年第一次看到陈湖吃瘪,平时也是挺有个性的人,却不知聊到什么开始语无伦次。他越激动越结巴,越结巴越不知所云,越不知所云季知涟听的越迷茫。很明显她听到后面,注意力已经跑到了和苗淇、肖一妍的聊天上,陈湖试图加入聊天,但失败了。 陈湖退到一旁,丧眉耷言地捻着胡须:“我觉得、她、她她不喜欢我。” 江入年慢条斯理烤肉:“嗯,她只喜欢我。” 陈湖:“……” 吃饭的时候,季知涟给江入年端了她烤的肉,他吃了一块,微微皱眉,她心虚:“是不是辣椒放太多了?” 他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目光一片柔软澄明:“我很喜欢。” 江入年在陈湖欲言又止的目光里,一块接着一块全部吃完了。 结果到了晚上,他因为胃疼被活生生痛醒。 - 他悄悄起床,动作很轻,还温柔地帮她掖了掖被脚。但季知涟还是察觉到了,她尾随他下楼,看他捂着胃部,面色苍白地找药,旋开药瓶就要干吞下白色药丸。 “你什么时候不能吃辣了?”她去给他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江入年吃了药,又握着那杯冒着热气的水,小口啜饮:“去年演一部戏,一个月内要暴瘦30斤……其实我还是能吃的,再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他带着歉意道:“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季知涟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想到晚上苗淇的调侃,苗淇扬着指甲点点江入年,又冲着肖一妍笃定道:“我敢说,他能说出一百件关于她喜欢的和讨厌的小事,但她连他的十件都说不出来。” 季知涟嗤之以鼻:“扯淡。” “那你讲!” “讲讲!” 她们兴致勃勃撺掇她,一瞬间回到大学时期,女孩子之间的嬉笑怒骂、青春勃发。 江入年喜欢什么? 他喜欢一切小动物。 他煎鸡蛋很圆很漂亮。 他喜欢在有她的地方待着。 他喜欢认真听她讲话。 他喜欢给她做饭。 他喜欢解决问题。 他喜欢她开心。 他言出必行。 …… 季知涟打住了。 这到底是她喜欢,还是他在迁就她的喜欢? 她在两个好友了然的目光中败下阵了。 她不得不承认和他的感情中,她是享受的那一方。 那天之后,季知涟开始有意无意的观察起这一点。 她想起网上有个段子,说一个老师给学生们讲文学,说到一个男人厌倦了每天川流不息的吃饭。 一个女孩愤而起立,说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在每天川流不息的做饭。 段子是那么个段子,但道理大差不差。 一方享受,一定是另一方在付出。 - 带着这个角度去观察,季知涟发现了不少生活细节。 比如他每次出差进组前,都会尽力让她快乐。 久而久之,仿佛变成他给自己设置的强制性任务。 有一次,她明明感受到他很疲惫,却固执地说不累,他将她的任性要求视作理所当然,而他自己的情绪居后。 他累不累,他是不是很想睡觉,他哪里不舒服? 季知涟有自己的法子,她喜欢反其道而行,逼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情绪。但无论她多过分,他都会专注她的需求,给予她最热烈的回应。 “你不累吗?”她在黑暗中抚过他挺直的鼻,微凉汗水濡湿了她的指尖。 他昳丽的眼尾微闭:“不累。” 她有心逗他:“是不是我不说停,你可以一直这样?” 他的声音是疲倦性感的沙哑:“你想的话……当然。” 季知涟在这一秒再次确认:他确实从不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需求、暴露自己的脆弱。 他永远是他们之间那个解决问题的人。他不擅长提出问题和要求。 为什么呢? 他习惯性的隐藏自己的需求和感受,来迁就她让她快乐。他完全的接纳她的所有,却不愿意让她承受其他。 季知涟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曾在他面前暴露过太多脆弱,以至于让他留下心理阴影,觉得她脆弱到不堪一击。还是他本能的爱她,因此只想给她最好的包容,让她轻松愉悦。 但无论哪一种,对他而言都是不公平的。 她想跟他谈谈,但不是现在。 是他跟组回来之后。 - 江入年是一个月后回来的。 他是被人推回来的,面色苍白,右腿还打着石膏。 以戏之名 第91节 他拍戏从不用替身,敬业程度在行业里一向备受肯定和推崇。这次是意外,他在最后一场大漠上的追逐打戏中,对方惊到马儿,他失足跌下马背。 所幸地面是柔软滚烫的黄沙,创面不大,只是伤到了右小腿腿骨。 他坐在轮椅上,摸着元宝的头,垂着目光不敢看她。 季知涟很生气,她不想跟他说话。 于是把他推进屋,往客厅中央一搁。连拐杖都没给他拿,就晾着他。 她满脸冷漠的走进影音室,实际上一直竖着耳朵听他动静。 她就不相信这个节骨眼上了,他还不来求助她。 江入年是真犟啊,外面一声轰然巨响,季知涟顺势登场。她快步走进客厅,看他撞到了茶几,正撑着身子倔强的去够拐杖,更是气不打一处。 她把轮椅转了个圈,逼着他看她: “不想麻烦我?” “我看你在忙……” “腿哪天断的?” “四天前……” “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怕你担心。” 又是这种温柔宁静的眼神,又是这种独自承担一切的清冷倔强。 季知涟看着他苍白的脸,他的脆弱让他显得更美,她的怒火变为心疼,生硬道:“你不能总是这样。” 她给他倒水,又去拧了温热的湿毛巾,像擦元宝一样劈头盖脸的擦着他,他闷闷在毛巾下呐呐道:“哎……” “哎什么哎,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解决?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更担心?” “但是现在已经没事了。”他小声道。 季知涟闻言把毛巾往地上一甩,吓坏了那只叫薯条的鸭子,它嘎嘎叫着跳过那条毛巾,心有余悸地跑开。 江入年看到她喃喃道:“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往前走忽略了你,所以这么多年,你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这话说得也没错。 江入年很小就知道要对自己负责,失去所有亲人后,更是习惯独立做决定并承担后果。他心思细腻敏锐,擅长将情绪埋在心底自己消化,然后去将问题一一解决。 她是他最爱的人,她吃过那么多苦。他只想把所有好的都给她,舍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和负累。 但她现在就在难过。 她的难过让他心慌,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小心翼翼掰过她的肩,待看清她眼里的黯淡,他慌道:“我……对不起,我下次一定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跟你说,好不好?” 她摸上他有着淡淡青色胡渣的下巴,摇头:“你还没弄明白。年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我了。你要学会依赖我,表达你的情绪和感受,发生事情了,你不需要再一个人扛,因为我会和你一起扛,一起面对。” “我是你的家人。” 因为我会和你一起扛,一起面对。 我是你的家人。 这真是江入年听过最动听的情话。 他埋首在她颈侧,闷闷道:“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季知涟仔细盯着他,循循善诱:“所以你现在最想干嘛?” 他败下阵来:“我……想上厕所。” 她兴致勃勃:“要我帮忙吗?” 他捂住脸:“不……” 她拔高了声音:“我再问一遍!” 他被她逼得满脸通红,捂住脸道:“好……” 季知涟心满意足扶起他。 她深觉今天的沟通卓有成效。 - 江入年感受到季知涟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润物细无声的。 她曾经像个战士,身披铠甲无坚不摧,他靠近她,但偶尔也会被那层铠甲的坚硬寒冷冻出小小的哆嗦。而如今,他感受到她心上固守的高墙已经坍塌,她变得更松弛,以博爱强大的人格与周边的人与物自然融合,她在真正的治愈别人和自己。 晚上,她与他相对而卧,坦诚交谈。 她轻松地将自己那天的思考与他分享:她竟然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因为他的喜欢皆是有利于她的存在。 她觉得这样不对,不公平。 她要他告诉她,他喜欢什么。 江入年抱紧她,内心因感动而愈发柔软,他与她额头相抵: “我喜欢拍树,因为不同地方的树木在不同季节里都会不一样,光秃秃的枝桠漂亮,繁茂的枝叶也漂亮。” “我喜欢在雨天和你依偎在一起看书,或是做些别的事情,外面狂风暴雨,室内一灯如豆,我会感到幸福。” “我喜欢你穿我的衣服,好像这样我们会更亲近,我喜欢你夸我眼睛漂亮,因为这一刻你眼里满满都是我。” “我喜欢安静的和你待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小声地讲着悄悄话。” 他吻她额头,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宛如叹息: “还有,我真的很害怕你会再一次离开,剩下我一个人。” - 年末,江入年恋情曝光,冲上热搜。 其实两人从未藏着掖着,只是这段视频拍的太过清晰。 而他的笑容也太过温柔。 人间烟火,茶米油盐。 夕阳西下,他与她手牵手,去海鲜市场买新鲜的食材。 他们穿得舒适平常,但一举一动无不亲近自然,相识一笑间令观者怦然。 江入年在新的电影发布会上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听说你结婚了?” “对方是谁呢?是谁先追的谁?” “在这么有前途的年纪就英年早婚会不会有一天后悔啊?” “听说对方是你的初恋?” “可以详细跟我们讲讲吗……” …… 记者蜂拥而至,问题层出不穷。 嘈杂热闹中,男子眉目秀致,如清风朗月。 “我确实已经结婚了。”他微笑着轻抚戒指,直面镜头:“能和她在一起,是我一生之幸。” 面对潮水一样的哗声,和接踵而至的问题,他侧耳聆听。 江入年回答记者,容色温柔: “——是的,我爱了她很多很多年。” 第60章 知知年年 多宠家庭里,元宝看似憨厚实则猴精。它最知晓该对谁撒娇贴贴,谁又最吃它那套。次次出手,次次百发百中,都能讨到分量之外的小零食。 元宝骄傲地翘着尾巴,自认是天底下最聪明的金毛小狗。 江入年每次看到元宝亦步亦趋跟在季知涟身后,纯真模样下是逐渐圆润的肚腩,那谄媚的模样令他哭笑不得。 季知涟拿着鸡肉干尚在犹豫,元宝已挤到她膝盖中央,探着湿漉漉的小黑鼻子,亮晶晶的眼睛泫然欲泣,不住眨巴眨巴。 她败下阵来。 给你,都给你!不就是一块鸡肉干吗,看把孩子卑微可怜的。 季知涟宠爱元宝大于小黄大于鸭子。 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江入年则对每只爱宠都秉承一碗水端平的原则,他尽量不厚此薄彼,美曰其名维护家庭和谐。 但偏偏有狗要破坏这份和谐,它要在三宠中争个头名。 小黄猫不在意这些,大部分时间它都会跳到树上,优哉游哉置身事外,俯瞰下方的鸭狗大战。 - 那只柯尔鸭名唤薯条,名字是季知涟起的。 它为啥叫薯条而不叫浪里白条?一切早有预兆。 一只珠圆玉润的雪白鸭子,却对蔬菜水果等一切鸭子该吃的零食兴趣寥寥。它最感兴趣的东西除了薅元宝金黄色的毛之外,就是人类手中金灿灿的薯条。 季知涟发现这一点时是疑惑不解的。 彼时阳光正好。 那鸭子正嚣张的卧在江入年膝头上,它两足朝天任由男子按摩脚蹼,舒服的闭上眼睛。 季知涟搬了个小板凳,一边吃着薯条,一边端详着它,大脑却不断被那张“送你去做绝味”的热门表情包刷屏。 “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江入年觉得这是个好时机,他悠然问她。 以戏之名 第92节 “绝味。”季知涟不假思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一刻,江入年觉得元宝这名字取得妙不可言。 季知涟低头,单手捏住下方元宝跃跃欲试的狗嘴,不让它够到桌上的薯条。再一抬头,看到男子和鸭子都幽幽地看着自己,她摊摊手:“我开玩笑的,那就叫——” 话音刚落,那鸭子一个鲤鱼打挺,脖子猛地往前一伸,瞬间叼走她最后几根薯条。 “……啊我的薯条!” 这就是它名字的由来了——薯条。 - 有道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元宝和薯条也从曾经哥俩好,到又一轮互相不对付的小菜鸡互啄。 元宝技高一筹,它每次惹毛薯条被啄的屁滚尿流后,都要精准的卡点把自己送到季知涟面前,将最忍辱负重的呜咽、最哀怨凄惨的模样表演得恰如其分。 三番两次后,季知涟便觉得是薯条蛮不讲理,于是把受了委屈的可怜狗狗单独带进屋子,给它小零食安慰,并让它卧在地毯上陪伴自己码字。 元宝很得意,薯条很生气。 江入年一开始看的津津有味,后来发现薯条郁结到打蔫,饭都不吃了。于是在元宝又一次故技重施时,把它单独带到一旁严肃教育。 季知涟看着元宝被训的脑袋一点点埋进土里,心软:“狗哪有不皮的……” 江入年不为所动:“我们家的家规是什么?” 季知涟在元宝求救的目光中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和谐友爱大家庭。” 郁郁葱葱的庭院中,风哗然穿行过摇曳晶莹的草尖。橘猫在上蹿下跳的扑一只伶俐的菜粉蝶,薯条在鱼塘里畅游洗澡,夏日的阳光将男子温润的侧颜渡上一层淡金色。 季知涟与他并肩而立,一切都刚刚好。 - 新书《女性的史诗》一经问世,便引起激烈探讨,犀利冷静的笔触和胶卷拍摄的黑白照片互为诠释,争议与反响将这部纪实文学推向另一个高峰。 季知涟做她心中正确的、该做的事情。就像种一棵树,先从种子开始浇灌,然后松土施肥、悉心培育,待到它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她只需静静的看它走向远方。 陈湖背着双肩包几次登门造访,美曰其名找江入年聊公司事务,但包里那些绝版古籍、稀有乐高,无一不是季知涟感兴趣的。陈湖投其所好,两人越聊越投机,成为创作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已在筹备合作新的片子,这将成为陈湖最期待的作品。 刘泠对她书中谈及到的一些地点很感兴趣,她打算带着自己的摄影师先去探探路,看有没有做成纪录片的可能性。 日子过的充实又有条不紊。 季知涟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工作的时候,习惯独自在家看片,阅读,喂狗。简单专注的度过一天,基本不出门。 需要出门的是江入年,他每年有一半的时间要外出拍戏,接的都是好本子。他在换场间隙给她发消息诉说想念,他尽量将工作集中完成,确保一年中的另一半时间,能完完整整空出来。 他要与她一起踏上旅途。 这是他答应她的,也是他无比期待的。 - 季知涟喜欢远行。 在远行中,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是打开的,敏锐的感知触角扬帆起飞,时刻准备着要迎接陌生土地上充满生机的一切。 她已不是十八九岁的年龄,却觉得这是自己当下最好的年纪。她能爱,想爱,敢爱,有人能稳稳接住她的爱,与她一起体验生命的丰富质地,并从中得到愉悦。 她在他眼中看到真实又清澈的自己,这让她燃起熊熊斗志——她每年都要带他去探索未知的新事物。 江入年欣然配合。 他了解她,知道精神联结对她的重要性,旅途能带给她充电般的新鲜活力,他喜欢看她能量充沛的模样,也对她走过的路充满兴趣,那些她兴致勃勃说起过的,他都一一认真记在心里。 今年的旅途是东南亚地区。 先抵达琅勃拉邦,一座炎热又质朴的小城。 江入年已经学会开摩托,现在由他载着她,在高山环绕的城镇上自由驰骋,明媚炽烈的风扬起她的长发,她吹出孩子般快乐的口哨声,往往刚吹了前半段,他能好整以暇接力过后半段,或与她一唱一和,成为异国的两只蟋蟀合唱团。 他们去逛夜市,在异国他乡中完全就是一对隐于人海的普通恋人。两个人穿着短袖长裤人字拖,一人拿着一个不同口味的冰激凌吃着,然后交换品尝。 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里,他卸下所有装扮,季知涟用相机拍下他灿烂大笑的样子,她愉悦的撸着他的后颈,知道他跟自己的感受一样——都因自由而快乐。 有江入年在身边,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品尝当地的酒而不必担心喝醉,反正他在呢,她对他信心满满。 他们吃新鲜河鱼、手抓糯米饭、河粉,交谈分享对于寺庙壁画和佛学的观点。她喝的双颊酡红,在他怀里颠三倒四说着话,一会指着天边的星星说自己上去过,一会儿拉着他要加入当地居民的传统舞蹈中去。 他温柔地望着她,低头任由她给自己簪上鲜花。 一方是世界,一方是他们。 生命真美。 - 清晨,寺庙悠远的钟声传来。 窗外阳光普照,微光透过窗帘布料流泻进来。 而她在他怀中醒来。 季知涟枕在江入年肩头,被他紧贴环绕,她听到他稳定有力的心跳和清浅均匀的呼吸声,闻到他肌肤干净沁人心脾的淡香,清新暖融的像午后晾晒好的洁净衣物上的芬芳。 这气味像是多年记忆的一个锚点,让她无论在任何一片陌生土地上醒来,都会循迹而去,并为此心安。 他们是恋人,是盟友,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他们自成花好月圆的小小天地。 那种回到母体的温暖感,那种儿时无所不能的自由感。 那种少女时代的百无禁忌、快乐散漫。心安的相伴,默契的交谈。 原来,有人相伴真的是不同的。 阿婉没有骗她。 季知涟去过的地方,认识过的朋友,思考过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深意。 - 这段旅途从老挝到越南、尼泊尔,再行至泰国,最后直飞回国。 回国后,两人仍意犹未尽,于是一拍即合,兴致盎然地收拾行囊去爬黄山。 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山”的黄山,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哪怕现在是淡季,造访的游客仍然很多。 巍峨耸立的山峰,迎客松在悬崖峭壁上迎风飘摇。 名扬四海的奇景,人在云海中仿佛置身人间仙境。 爬山途中,有粉丝认出他们,惊喜想要合照。 他坦坦落落摘下帽子,容色温和。 比起明星,二十九岁的江入年更像一个演员。 只是爱她的时候,仍然热烈如少年。 他们终于登顶,在围栏旁的一方石台上休憩。他从背包里取出保温杯、小巧茶盏,为她不急不缓地沏一杯茶。 茶雾袅袅,清香入鼻,余香在唇齿间漾开,水还是滚烫的。 他知道她喜欢,所以如此自然地将一壶滚水背上高山。 季知涟将茶一饮而尽。 目之所及,峰峦叠嶂,雨雾缭绕间仙气浩荡。 她侧首,与他含笑的目光撞上。 远处山河无恙。 而江入年一生所求,不过是与她朝暮皆安,能如此刻般—— 喝一杯茶。 听一场雨。 观一座远山。 第61章 周淙也 我心里一直有个人。 她费尽力气,就是不想成为什么人。 ——by心如止水の淙 这是周淙也小号发的第一条微博。 他最炙手可热的那一年,粉丝开始扒皮考古他,而这句带着伤感、带着暗戳戳指向意味的话也被粉丝重新扒出,展开了一波新的八卦探讨。 这句话当然不是他自创的,写这句话的人叫加缪,就是那个叼着根儿烟的拽的二五八万的大文豪。 周淙也讲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话。事实上他对任何文字密集的书本都有一种天然的恐惧,这恐惧源于幼时多动症的自己被逼写作业时,那一次次被母亲打手板训斥的噩梦经历。 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这本书,脱口而出一句“加liao手记!”也就不足为奇了。 奇的是季知涟的表情。 她一言难尽地侧了侧手里精装书的封面,又看了看他手里五颜六色的漫画书,终于确认了他念叨的是自己的书名。 她没吭声。 她居然不纠正他。 周淙也变本加厉,坐在懒人沙发上倾身向她凑了凑,兴奋道:“你这本书借我看好不好?作为交换,我给你我最喜欢的漫画书!” “给你。”她合上书页递给他,又推开他递来的书,婉拒:“不用交换。” “好嘞,你人还怪好的嘞。” 周淙也对那本书没什么兴趣,他只是借口找她搭话。 以戏之名 第93节 但样子还得装一装,于是顺手那么一翻,这句话就直截了当的映入眼帘。 他屏息,从展开的书页上抬起眼睛,十六岁的年纪,他没见过女孩子留这么短的平头,也没见过女孩子是这样的性格。 周淙也觉得季知涟挺不一样的,她颠覆了他对女孩子的刻板印象。但至于怎么个“挺不一样”法,他却找不出更准确的描述了。 - 周淙也的人生,在前十四年大体是顺风顺水的。 生活对他而言,是裹着糖衣的无忧无虑,他人生最大的伤痛就是相较于自己,妈妈明显更偏疼姐姐。周淙也听过“重男轻女”,但在自己身上,他感受到的却是“重女轻男”。 还好姐是他亲姐,虽然凶残无比但也算疼他。所以这生气可以打个对折,但还是让他生气。 不过如果带入他妈妈怀他的那年,刚好他吃软饭的活爹出轨被抓了个现场,那他妈妈的偏心好像也解释的通了。 周淙也没啥心理阴影,在他家破产前,他简直就是快乐的人间丘比特,不过射出的不是爱心,而是他的笑容与欢乐。 他长得好看,性格活泼,从小因为多动症被妈妈送去练舞发泄精力,竟意外的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每年校庆都有他的专属节目,一向在年级里是备受瞩目的。 女生们喜欢他,男生们嫉妒他。周淙也自得其乐。 他甚至还被星探在校门口堵过。 这备受瞩目的拥簇催生了他的优越和傲慢,让他在相貌普通的同龄人中找到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自信,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一个参差不齐的水桶,那块最长的木板并不能代表他真实的储水量。 周淙也的自信取决于别人眼中的那个他——一个外貌出众又有才艺并且家境优渥的男孩。 看嘛!这么多buff都叠满了的我。 在那个同龄人都灰扑扑用功读书的初中时代,他已经有恃无恐,因为知道母亲会送自己去国外读高中,索性课也不好好上,每天在外网上研究妆造,超模们独树一帆又犀利动人的美丽总是能勾起他心底强烈的渴望——那种被所有人注视、赞叹的渴望。 直到家里破产。 母亲投资失败带来的现实问题接踵而至,让周淙也从天之骄子沦为言情小说里的天选倒霉蛋,悲催的是他并没有逆天金手指。 生活落差如此之大,出国读书已经不现实了。 曾经在同龄人中趾高气扬夸下的海口难以收场,而曾经不屑一顾的舞校面试,竟成为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城舞附中漂亮的人比比皆是,周淙也成为了一群仙鹤中的一只,他还是好看的,但学校里也有人比他更好看,而且人家不光比他好看,人家专业还特别好,因专业优异而熠熠生辉。 对方轻易的碾压了他,享受着他曾经拥有过的拥簇和赞誉,周淙也的自信摇摇欲坠。 他惊恐地看到了自己真实的木桶容量,然后不得不正视这一真相:我怎么,怎么,怎么只能装这么一点儿水啊! 周淙也意识到曾经支撑自己的自信有多么不堪一击,那并不是他内心长出来的力量,从小到大是金钱保护着他简单骄傲的小世界,而一朝崩塌后不再精致的生活,处处丑陋斑驳的令他难以忍受。 周淙也不想看见真实世界的残酷,他愿意自欺欺人当只鸵鸟,却又不得不寻找谋生的办法,他需要外部的支撑。 于是研究更具有审美的妆造风格,追求光鲜亮丽的精致外饰,拍下照片发到微博上,误打误撞——这些具有强烈风格的照片吸引了杂志社的人,他们邀请他当模特。 周淙也欣然应允。 跟他们谈报酬的那天,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其实心里很虚,手心里汗津津的,他怕他们看出他的口若悬河,看出他战战兢兢的拮据,看出他有多需要这份收入。 索性他们并没有过多为难他。 周淙也靠着自己强装的自信震住了他们,但他知道那是装的。 与季知涟截然相反。 周淙也第一次见到季知涟,他就知道这是一个真正自信的人。 她的自信在于她面对任何人、任何事的镇定自若,仿佛铜墙铁壁难以击溃。她看上去那么冷静,那么强大,好像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又要走向何方。 他羡慕她、好奇她、琢磨她。 于是忍不住靠近她。 周淙也觉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像成语是这么用的吧?反正就这么个意思,他挨她挨的近近的,肯定也会耳聪目明,成为像她一样目标坚定的人。 这是他最开始接近她的想法。 然后……他开始依赖她。 - 依赖她真的太容易了。 她看似生人勿进,其实很好说话,他狗皮膏药一样黏上去,她愣了愣,却并不反感他。 可能是他出场方式比较喜感。 周淙也发现她没什么朋友,这不巧了吗,他也一样。他自忖为这是外表出众的人的通病——都不好找与之相衬的朋友。 周淙也洋洋得意,心想:她接受自己待在她身边,是不是变相认可他是最好看的? 他无暇猜测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只是很高兴,高兴有个人能听他讲话——无论他讲的多么没头没脑。 替他做决定——任何他摇摆不定的问题她就会给出选项。 帮他解决问题——尽管方式简单粗暴,但往往非常有效。 这个人还能和自己一起结伴赚外快,性格缜密,做事严谨,她就是大写的“可靠”二字。 于周淙也,季知涟是他很重要很特别的朋友。 他认为她独一无二,并理所当然也认为自己不可替代。 于季知涟,周淙也是她短暂路途的一个伴儿。 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出现。 所以,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 艺考机构的求学生涯,是周淙也人生里一段悲喜交加的岁月。 喜的是他找到了前进的目标,悲的是……他因为太显眼被同班同学排挤了。 排挤是善良一些的表达。真实的情况是他被对方频频造黄谣,还被侮辱性取向,连带着在表演课上被孤立嘲笑。 周淙也最脆弱的时候,打不通母亲和姐姐的电话。他缩在楼梯间,想着自己已经失去的过去和未来不可预测的一切,只觉得委屈又心慌。 他冲进舞蹈教室,抱住正在练舞的季知涟开始呜咽:“他们污蔑我是gay我不是呜呜呜呜……” 季知涟微微一僵,没有推开这个对她满心信任和依赖的男孩,他扇形的秀丽眸子噙着满满两泡晶莹,漆黑浓密的剑眉微蹙,连鼻尖都哭的红红的,她感到他的脊背在自己掌心下发着抖。 季知涟看着依赖她的周淙也,目光却仿佛透过他,在看向遥远的过往。 她没有意识到她那一瞬间的神色有多温和。 于是她的神情就这样落在周淙也眼中。 他嘴唇微张,怔怔的任由她用拇指温柔地擦掉他的泪水,用清冷沙哑的嗓音安慰道:“别哭了。” 鬼使神差的,周淙也低头,做了自己一直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 他主动吻了她。 季知涟愣住。他浅尝辄止,软软的,微凉。 周淙也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放开她,别开脸忐忑的不敢看她, 季知涟摸了下自己的唇,这感受挺特别,她还在辨认,但并不反感。 她关掉音响,问他:“吃不吃脆皮鸡饭?” - 脆皮鸡小店。 “你刚刚……样子好温柔。”周淙也撕掉饭盘里的脆皮,单单吃鸡肉,满脸好奇:“是我让你想起了谁吗?” 季知涟没有回答。 他试探着他们关系的边界,内心明明在想别的事,嘴上却呱噪个不停,带着撒娇意味:“阿季阿季,告诉我嘛告诉我嘛,是你过去认识的人吗?” 季知涟掰开一次性筷子:“是我过去认识的人,但我……一个都不想再见到。” 她看上去有点怅然。 周淙也覆上她的手背,很单纯的、很耿直的大力拍了拍。 季知涟抬头,莫名其妙看着他。 周淙也明明脸红了,却还在强词夺理:“我在安慰你呢!” 季知涟一边搅拌米饭,一边漫不经心道:“那亲我也是在安慰我?不是安慰你自己?” 周淙也:“……当然。” 季知涟:“行。” 周淙也:“行什么啊??” 季知涟:“我会惩罚回来。” 周淙也脸红了:“啊?那行……呗。” 她起身,走了两步,看他在托着腮帮子脸红扑扑的,不禁抱臂道:“你走不走?” “走!走……去哪儿?” 他嘀咕着,双腿却很诚实,神采飞扬间连蹦带跳跑到了她的身边。 - 没想到她把他带到咖啡厅的角落,递给他一只耳机。 周淙也下意识接过,然后季知涟示意他看手机屏幕。 她先是放了一段男人间接吻的视频给他看,周淙也看的莫名其妙,她观察了下他的神色,又关闭,打开了网站上另一个视频,这次是粗鲁激烈的动作。 周淙也胃酸上涌,坐立难安,一把扯掉耳机,生气道:“你给我看这个干嘛啊!” “你什么感觉?”她平静地关掉手机屏幕。 周淙也皱着鼻子道:“我觉得很不舒服。” 季知涟两手一摊:“那不得了,你既然知道自己不是gay,还管他们干嘛。下次把你此刻的不爽感受通通骂回去。” 周淙也惊掉下巴:“就这么简单? 季知涟:“就这么简单。下次他们再找你茬,你就告诉他们,只有gay才会看谁都像gay,谁骚扰你谁的嫌疑最大。” 以戏之名 第94节 她又看他一眼,道:“你是为了考学来到这里,这些人只是过客,都不重要。” 言下之意是管他们干嘛呢。 她真的好拽啊。 周淙也因她的开导而振奋,他兴冲冲板着指头幻想以后:“那等我考上大学,我要做好多好多事情,我要留及肩的头发,染成金色,这样可以挑战很多不同的造型……我还要尝试好看的妆!哎阿季,你说我染金发会好看吗?” 季知涟拿出背包里的电脑:“会吧。”见他不满地鼓着腮帮子瞪着自己,补充道:“男孩子当然也可以是美丽的玫瑰。” 周淙也的快乐要冲破天花板了:“我当玫瑰你当什么?你想当什么啊?” “当狮子,当猎豹,当头狼,反正不当任何脆弱易碎的东西。”她耸耸肩。 周淙也听不懂,但光看她说话时果决冷漠的模样,就为止心折。 他确认自己喜欢她,他早就喜欢她了,他超级超级喜欢她! 季知涟冲他挥了挥手,重新戴上耳机,怏怏道:“好了,你的问题解决了。我要继续看电影了。” “我也要看。”他在她身边挤了挤,熟门熟路摘掉她的一只耳机。 周淙也对那部叫《甜蜜蜜》的文艺电影没啥兴趣,他就是想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 那部片子他看的昏昏欲睡,只记得张曼玉唱歌跑调,还有男女主稀里糊涂一夜春宵后,女主说出“友谊万岁”这样的话,黎明傻笑尴尬的表情,活脱脱像个der。 周淙也被逗笑了。 - 那天之后,周淙也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一点点变化。 但并没有。 她依然每天忙的像狗一样。 她依然把他当成……朋友。 周淙也隐隐感觉到她身上那层坚硬的硬壳,这壳严丝合缝,他抓耳挠腮也找不到突破口。 她很累的时候会发呆,是放松状态,眼神空洞茫然。这压抑的郁色让周淙也感到陌生和害怕,仿佛那才是真实的她。他小声道:“阿季……” 她看向他时,神色已恢复如常,是他熟悉的清冷沉静的眼神,问他怎么了。 周淙也弄不懂季知涟。 她看似容忍他对她的无限趋近,实则早就划分泾渭分明的界限。她不需要他进入她的世界,也从不会向他袒露她的过往。 三番五次下来,周淙也有挫败感。 但他吃到好吃的驴肉火烧,还是会开开心心给她带一份,大冷天捂着火烧在楼梯口冻的瑟瑟发抖。她从宿舍里出来,皱眉道:“你不用这样。” 周淙也梗着脖子往她怀里一塞:“顺路而已,你下次求我也没有这待遇了!” 她看着他没说话。 - 暑假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周淙也约她庆祝。 饭还没炫两口,他就喝多了。 季知涟觉得周淙也真的挺逗的,他特别像某种耿直的、屁股会开花的狍子,永远想一出是一出。吃饭是他提出的,喝酒也是他提出的,最后满脸通红站不起来的也是他。 她把他扔在这里,不出一小时他就会被女的或者男的捡尸回家。 她于是把他送回家。 他躺在沙发上,扇形的秀丽眸子微阖,拉住她的手轻摇,声线褪去白日急躁,变为猫儿一样的柔软沙哑:“阿季……别走好不好?” 周淙也当然知道自己那一刻有多诱人。 他主动扬起白皙的脖颈,将她轻轻一拉:“你抱抱我……抱抱我呀。” 她撑在他上方,看着他思索。 周淙也抓住她微凉的手指,抚向自己的唇,双目颤颤的:“上次我亲了你,你要不要惩罚我?” 他希望她对他做点什么,什么都行。 季知涟看懂了。 她也好奇,她也想探索。 但她还是理智尚存,向他礼貌确认:“这是游戏?” 周淙也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手一路直下,他在被她抚摸紧箍,大脑炸出朵朵烟花。 他紧张的甚至不敢碰她,生怕一个不慎冒犯了她,让她生气。 她又问了一遍,周淙也咬着唇猛猛点头。 两个人都没什么经验。 身体最亲密的时候,心的距离却很远。 - 她靠在床头,点燃了一支烟,认真问他:“你以后的梦想是什么?” 周淙也裹紧被子,趴在床上假装玩手机,实则是因为刚才她不愿亲他而生气。 他别别扭扭:“赚钱,当大明星。”又舔了舔水润润的唇,理直气壮道:“我要过好日子,把家里失去的都拿回来,让妈妈和姐姐安安心心回来。” 那支烟燃了好久,掉下一截长长的烟灰。 他浑然不觉。 周淙也回答的是他真实的想法,他并没有什么错。 季知涟却再次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 六亲不认,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而她一直渴望的感情,是一种浓烈到至死方休的情感关系。一种强烈的超过所有情感总和的极致体验,视彼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 就像背后的世界在崩坏,而两个人手拉手一路逃亡。 她知道这样的感情病态,可她却无法控制被这样的感情模式吸引。 这个夜晚,季知涟看着身边这个貌美又气鼓鼓的男孩,心中涌起一丝歉疚。她扼杀了因身体悸动萌芽的那点情愫,同时质疑自己想要的感情究竟是对是错。 - 次日吃饭。 周淙也若无其事递给她一个纸袋。 奢侈品大大的印花logo一目了然,他把自己觉得最好看的东西买来送给了她。 季知涟默默收下了。 没过几天,她送给他一个更贵的。 是他想买很久但不舍得买的品牌服装。 周淙也觉得她太好了,他开心地念叨了十几遍“阿季阿季”,又兴冲冲询问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这个牌子的东西。 季知涟放下汤勺。 隔着一桌子的菜,她看着他,缓缓道:“因为……友谊万岁。” 周淙也愣住。 他费劲儿的思索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就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突然挨了一榔头,眼眸中的喜悦慢慢黯淡下来,却又死死强撑。 周淙也懂了。 第62章 周淙也 周淙也被很多人告白过,男的女的都有。但通常他是拒绝别人的那一方。 带着高高在上的委婉、千里之外的礼貌,他习惯了被偏爱。此刻风水轮流转,他也尝到了被拒绝的滋味。 是很不舒服的滋味。 羞耻感爆棚的滋味。 短短几秒,他莹润的面色就变得苍白。 那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他还勉强喋喋不休说着什么,但更多是一种矫饰,低落的情绪掩都掩不住。周淙也已预感到他在表演上大概率没什么天赋,因为掩饰本能的情绪对他来说真的很难。 他们走出餐厅。 季知涟在街巷边站定,低头点了支烟。 烟草味袅袅散在夏日的晚风中,周淙也一贯讨厌烟味,因为只需吸一口,全身衣服都会沾上那味道,但他心中怅然,还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的烦躁,他握住她打算收回烟盒的手腕:“也给我一支。” 她挑眉:“你不是不抽吗?” 他狠狠剜了她一眼:“我现在想抽了。” “给你。” 她松开手,那盒烟落在他掌心。周淙也不客气的掏出一支,笨拙的叼着,火机擦了几次没擦着,烟嘴在唇齿间濡湿,情急中火机掉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彻底报废。 他傻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我……” 那支烟也掉落在地,脏了。 季知涟吐出一口烟雾。 她隔着淡淡白烟抬眸看他,看他慌不择路又拿了一支,然后开始盯着地上打火机的尸骸茫然。 季知涟拉过他的手腕,低头,烟与烟相触,红色火光将热量过渡而去。 她指尖微凉,黑曜石样的眸子旋涡一般深的能把人吸进去。 周淙也的心漏跳一拍。 他在那天学会了抽烟,也在那天体会到什么叫五味杂陈。 以戏之名 第95节 - 大一开学,周淙也因外形出众被本校同级的导演系青睐。 整个学校都找不到和他同款风格的男孩子。他留及肩的金色长发,偏爱气质独特的服饰和帽子,哪怕是简简单单的黑色校服,也会穿搭的让人耳目一新。 一张比女孩子还精致秀美的脸,加上颀长的身高,让他再次收获了很多的目光和喜欢。 但他不接本校的作业,只接北戏的学生作业。 这一点被人诟病过吃里扒外。过甚者甚至明里暗里嘲笑他演技差,说他因为不想在本校丢脸所以宁可去外校丢脸。 周淙也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想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往那个相距遥远的学校跑跑。 他变成了一个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人。 他接下苗淇的短片作业,结果片子拍完了都没见到季知涟半个人影儿,他又接下她们班摄影课的模特邀请,在各种布光练习中被大灯活生生烤了仨小时,快下课了才看到她拉着个行李箱进教室。 原来她因为飞机延误请了半节课的假。 季知涟看上去很开心,这种压不住的开心冲淡了她身上的冷厉锐感,让她更符合她的实际年龄,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 苗淇轻咳一声,季知涟看到了周淙也,被米菠萝、柔光板包围的周淙也,被烤的有些烦躁但依然妆造完美的周淙也。 “原来他们找的模特是你啊。”她从手机中瞥来一眼,眼眸弯弯。 周淙也冷哼一声,别过微红的脸:“你现在才发现,真的好早哦。” 周围的同学们个个都是人精儿,给他补妆的女同学借机打探信息,问他们什么关系,是不是早就认识。 周淙也拿过女同学手中的散粉,她补得还没他顺手呢。 “我们啊……”他轻描淡写道:“我们是朋友,我和她,还有苗淇,我们一个艺考机构的。” 季知涟不置可否,她的注意力都在手机上。 周淙也其实希望她能有一丁点反应,哪怕皱个眉都行,只要自己在她心里有一点点特殊,他心里就会好受很多。 结果她是真的不在意啊?! md! - 周淙也讨厌季知涟。 他给她发一堆消息,她隔了一天回复了一个“o”。 他怒不可遏的六十秒语音,他怀疑她连点都没点开过。 他只是喜欢一个人,他又不是触犯了天条,凭啥他那么卑微呢? 无数的主动像砸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周淙也那段时间就像个爆炸的仙人掌,逮着谁都突突发射尖刺。 然后,让周淙也最生气的事情发生了。 她谈恋爱去了。 难怪她频频飞去上海。 谈恋爱也就算了! 她还把他拉黑了! 如果说周淙也大一最讨厌的人有排行榜,那么不是宿舍中那个对他图谋不轨的对床,也不是那个说他演技差的导演系第一名,而是杨溯这个傻x。 他认识杨溯,杨溯不认识他。那段时间,他把网上能搜集到的所有关于杨溯的信息、文字都研究遍了,然后得出了个结论:这是个眼高于顶的傻x。 眼高于顶是真的,杨溯确实很有才华。 傻x是周淙也加的,非常主观但不允许辩驳。 周淙也非常讨厌杨溯,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季知涟选择和他谈恋爱而不是自己,周淙也在她的选择上被否定了,他没有得到她的认同。 而她和杨溯谈恋爱之后,竟然把他删了,可见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她否认了他们的友情,还有他对她的一腔……心意。 md! 真是练舞练到精疲力尽,半夜还会做噩梦惊醒的生气程度! - 周淙也不再给季知涟发消息了。 微信上拒收的红色感叹号,就像他卑微的自尊,一次次提醒他:对方不要你哦!嘿嘿,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笨蛋一个,女孩子喜欢的是有趣的灵魂! …… 大一的尾声,周淙也开始和朋友在周末晚上结伴去五道口泡吧。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电音世界,舞蹈、酒精、各式各样年轻的面孔。 周淙也想试着忘掉她。 他享受跳舞的快乐,也不再排斥被漂亮姐姐搭讪,酒吧嘛。白天一丝不苟的都市丽人,在夜晚个个活色生香,她们言语大胆,活泼鲜妍,明晃晃想睡他。 他喝的最多的一次,险些被一个漂亮姐姐捡回家,对方刚把他扶到自己的跑车上,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坐上来亲他。 周淙也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妩媚的水色,她喷香逼人的长卷发扫到了他的手臂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想到季知涟的眼神,冷淡锋利的眼神,像悬崖峭壁上顽强坚韧的崖柏,这鲜明独特的个人特质难以被替代。 陌生女人的眼神让他骤然清醒,周淙也不想做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他猛地推开她下车,扶着树干弯腰呕吐。 周淙也还是喜欢季知涟。 至少十八九岁的年纪里,他情窦初开的第一次:羞涩难当,别别扭扭。但喜欢上了一个人,心里也就装不下别的人了。 - 只是没想到,再见到她会是在酒吧。 他听苗淇说她分手了,至于分手原因,苗淇不愿意讲。 周淙也只能乱猜。 她都来泡吧了,可见分手后心情不咋地。 周淙也记得她原本是不喜欢这样乌泱泱的喧闹地方的。 早在艺考时期,身边那么多人晚上偷偷溜出机构,通宵达旦的泡吧狂欢,连他都忍不住好奇去过一次,而她一次都没参与过。 他远远看到过她几次,身边跟着的都是不同模样的男孩。其中有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的,还和他同校,学的是制片,长得没他精致,但打扮比他清纯。 她有她的魅力和吸引力。 但他又比他们差在哪里?周淙也比他们认识她早,喜欢她多,相处时间久,甚至彼此的第一次也是与对方分享的。 周淙也没有贸然找他,机智的他在潜心制造一次万众瞩目的偶遇。 圣诞夜,他在舞台中央热舞,要多出彩有多出彩。和最漂亮的女孩调笑,表情要多浮夸有多浮夸。 他在表演一种轻浮。 ——给角落喝酒的她看。 季知涟果然看到他了。 中场休息。周淙也去马路边透气,在路灯下熟门熟路点燃了一支烟,他已经会吐漂亮的眼圈,他很棒不是吗。 他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声音欢快,仿佛再平常不过:“好久不见啊,阿季。” 季知涟神色很淡,她摸出一片薄薄的锡纸片塞进他上衣口袋,温和道:“好久不见,注意安全。” 周淙也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后,脸色瞬间变得古怪。 她给他塞套。 还让他注意安全。 周淙也冷着脸看着她的背影,他觉得自己装不下去了。 “喂!你给我站住!”他把烟一摔,火星熄灭在靴子下,高声喊她。 她停住脚步,眼神平静地看向他。 周淙也三步并两步,怒气汹汹:“你到底为什么把我拉黑啊?我惹你了吗?” 季知涟一脸茫然:“啊?” 她不解道:“什么拉黑?” 她看上去根本没发现这个事儿。 周淙也日日夜夜抓心挠肝的生气,半夜咬着被子气的心肝肺都疼,结果她一点儿都没意识到? 他愤怒道:“你自己看看你的拉黑列表!” 她打开手机划拉两下,沉默了下,才道:“……不是我拉黑的。” 周淙也的愤怒消散了一半:“那是谁?” 她没有回答。 周淙也从她复杂的表情中反应过来,拉黑自己的应该是她的前任。 他呐呐道:“那……那你倒是把我拉回来啊。” “哦。” 周淙也语调夸张:“哦???” 季知涟恹恹道:“拉回来了。” 她看上去挺颓的,脸又臭又冷,转身就打算走。 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周淙也得叫住她。 他握住她的手臂,替她挡着冬日的风,低头看着两人的脚尖:“阿季,你睡谁不是睡啊。” 周淙也云淡风轻:“……不如睡我。” 季知涟看着他:“然后呢?” 以戏之名 第96节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然后呢?” “睡你……然后呢?”她目光沉静,通晓一切。 周淙也又懂了。 他气急败坏,带着心事被戳穿的尴尬,羞恼到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你你,我没有要跟你怎么着!谁、谁他妈稀罕你的爱啊?你又不是人民币,怎么着人人都得爱你啊!” 说到最后,已近咆哮。 季知涟低头轻轻一笑,又抬头看他,温和:“她们给你人民币?” 周淙也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后,血都冲到头顶,他目不转睛看着她,轻佻一笑:“对啊,她们睡过我后,都给我人民币,你也要给我吗?” 季知涟说:“可以。” 她认真:“一次要多少?” 周淙也看着她,没说话。 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又问了一遍,这次有些不耐了。 她竟然是认真的。周淙也要被活活气死了,她凭什么觉得他那么随便啊?还是在她心里学表演的男生都是那样的? 他愤怒的看着她,打算狮子大开口吓唬她:“一……” 她眼底浮现淡淡嘲弄:“一千?真少啊。” 她激他! 周淙也叉腰,破口大骂:“你才一千呢!我看着很便宜吗?一万!” “行。”季知涟点点头,走了几步,看他还呆滞在原地,不解道:“不跟我走吗?” 周淙也懵了,他僵硬地抬脚跟上她。 也就是那一天,他们开始了一段注定无疾而终的关系。 - 她在他身上尝试过的事情,是他想起来都会呼吸急促、面红耳赤的程度。 他有次倚在床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阿季,你会不会把我玩坏啊。 他想,如果他被玩坏了的话,那是不是他也算属于她了,那是不是她就会要他啊。 他们都这么年轻,他有幻想和期待很正常啊。 可她只是很平静的看着他说,我只会做你接受也喜欢的,所以不会有那么一天,放心吧。 周淙也不吭声,手指却在床单上死死揪紧了。 他明白了,她永远不会给他什么承诺,这段关系也很难突破改变。 她可以和他相互取暖,短暂相伴,但她不会爱他 周淙也看到过她身上的伤,她对他终究没有那么多防备,带着熟人间零零碎碎的一问一答,他拼凑起她上一段的情感经历。 那样的决绝惨烈。 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的。 周淙也觉得季知涟不会再爱人了。 他破罐子破摔地维持着两人的关系,把控着不让对方厌烦的聊天频率和见面次数。 于是,这样维持了断断续续一年多。 - 然后,那个姓江的家伙出现了。 那个少年的出现让周淙也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那是一种动物的本能。 他说不上来。 那少年有一双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却让他不安。 少年像一场酝酿多年的磅礴风暴席卷而来,坚不可摧又势不可挡。 周淙也曾抱有侥幸,如果她找不到她想要的人,那他是不是就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他甚至卑劣地希望她永远都不会找到那个人,可是他错了,他的出发点就错了。 为什么是他希望她永远不要找到,而不是他去成为那个人呢? 因为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因为他做不到那个地步。 周淙也后来回忆,他什么都想要,又不够勇敢,自尊心和自卑同时在打架作祟,左右摇摆犹犹豫豫,最终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失去了不想失去的,也没有得到想得到的。 可大多数人的青春年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 周淙也预感到这段暧昧的关系要走到尽头了。 去年买的舞剧演出票,今年一起看的人明显心不在焉。 他知道她重诺,故作不经意的耸耸肩:“你之前说带我去看长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 她看了他一眼,道:“你想的话,明天就可以。” 他不置可否。 长城之上,山河壮丽。 季知涟抱臂斜靠在斑驳石墙上,静看他故作愉悦的振奋快乐。 周淙也背对着她看向远方,声音很低:“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吧……” 她愣了愣,却并不惊讶:“……现在知道了。” 周淙也霍然转身,声音多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所以,我到底哪里不好?如果我听不懂你说话,那我就多听几遍。你觉得我笨,但我别的方面能让你开心,我从来都不想要你的钱,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能不能,能不能……别再理那个少年了? 周淙也眼圈红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流下来,他精致完美的像个假人,此刻却恢复成一个脆弱的活人。季知涟沉默的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很好……”她斟酌道,语气中多了一丝懊恼:“我以为和你说清楚了的……” “所以即使不是他,也不会是我?” “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实话……” “和他没关系,是我不适合你。” 她还不如不说呢。说这么委婉,看不起谁啊,伤害值+10086。 周淙也哭的更大声了。 反正这么多年折腾下来,左右还是得不到她的认同。 - 进入娱乐圈后,周淙也付出过很多的代价。 追梦嘛,容得下一些腌臜,才能爬的更高,吃更多的蛋糕。 只是压力重重,内心煎熬,他甚至一度得了厌食症。 但他不为自己付出过的东西后悔。 他唯一后悔的事情,是被要挟参与了那场高层博弈的设局。 他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棋子。 虽然没得选,但却从未想过要伤害她。 他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人,是一个软弱的、从来不敢硬碰硬的人,人生最勇敢最豁出去的唯一一次,堵上了告别娱乐圈的大好前途。 他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仿佛这一刻,楚门的世界终于轰然崩塌,他用义无反顾换得了人生另一种自由与广阔。 他已决定出国,继续钻研舞蹈。 他给她打去最后一通电话。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阿季呀,你就夸一夸我吧,夸一夸我吧……” 周淙也从未在季知涟这里得到过真正的“认同”,这是他困扰多年的执念。 她懂了,声音带了颤:“……你比我厉害。” 周淙也摸摸自己肿的老高的脸,笑了。 他想,她那么聪明,应该是知道的吧。 他想,她那么重感情,应该会记得他吧? 这样她心里始终有一个属于他的小小角落,哪怕她身边永远有个烦人的江入年。 周淙也为自己最后一次耍了小聪明而洋洋得意。 - 数年后,周淙也在尼斯市的蔚蓝海岸机场奔赴行程,遇到刚下飞机的他们。 她还是那么醒目,在人群中轻而易举就会被注意到。 周淙也安静地看了她好久好久。 四目相对间,她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对着身侧男子说了句什么,便向他缓步走来。 他们简单交谈,然后互相道别。 她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道:对不起。 以戏之名 第97节 她抱歉的或许只有他与她知道,是他们秘而不宣的一段往昔、一个男孩曾经真挚又被反复嗟磨的情意。 周淙也走向安检处,周围嘈杂,他戴上耳机。 …… 听说你为他做的 件件是我曾经求而不得 我够不着的烟火 偏偏降落在别人窗口 …… 听说你轻描淡写 安慰他说从来没爱过我 …… 周淙也想起自己最后一次抱住她。 用只有她能听见的耳语轻轻道: 阿季,没关系。 永远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第63章 肖一妍 北城干巴巴的天气就是会让肖一妍流湿漉漉的鼻血。 她是南方人,沿海城市虽然太阳大,但空气很好。蓝天白云碧空如洗,湿润温暖的海风腻在肌肤上,有种亲切的温柔。降雨频繁,整个城市被洗濯的干净明亮。 她刚入学那年,正巧遇上北城天气最差的一年。整个城市都是黄蒙蒙的,像罩在一个黄沙金钟罩里。食堂和宿舍天花板上飘着肉眼可见的黄雾,给她看懵了。 干燥和雾霾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肖一妍虽然娇气但并不矫情。 让她真正感到惶恐的,是班上同学的凶猛和自己的……格格不入。 人会对与自己反差太大的人产生两个感觉:一种是恐惧与不适,一种是对镜自照般的惶恐无措。 北戏每年报考的人数那么多,录取率却低到可怕,同班同学个个过五关斩六将考上来,凭的是硬实力和天赋。 大部分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经历,毕竟他们学的是电影,狂暴的生活体验是滋养艺术创作的土壤,老师也偏爱有个性又才华横溢的学生。 相比之下,肖一妍就像一只呆头呆脑的兔子,刚从强势父母精心保护的象牙塔里迫不及待跑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以为获得了自由,结果一头栽进了群兽环伺的丛林世界。 剧作课的生活讲述,她没讲几句就在集体的注视下满脸通红到磕绊嘴瓢。 表导演课的事件小品,她捧着个篮球上场,默默背诵了几百遍的台词,表演时都能看着对手演员的眼睛脱口而出:“这个苹果味道不错你尝尝。” 还有不得不拍的短片作业,面对膀大腰圆很有主意的摄影老师,她小小的抗议都显得脆弱无力。 除了文学鉴赏和视听语言课,任何要和人打交道的科目都让她倍感压力。 肖一妍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老师误招的。害羞内向的性格让她做任何事都畏首畏尾,普普通通的生活经历让她想出的剧本构思被老师直言像粗制滥造的三流肥皂剧。 班上就这么二十来号人,居然能衍生出各种复杂的情感关系,精彩程度堪比美剧。 肖一妍生怕一个不慎就卷入他们的桃色涡轮。因此,她是班上为数不多几个离得远远的人之一。开玩笑,她还记得当初自己被男生们背后诽谤的羞辱气愤,如果不是季知涟刚好路过,强势地替她出头,她还不知道要半夜要哭成什么鬼样呢。 肖一妍对人很容易产生依赖性。 上大学前,她仰仗她事业成功的父母,他们总能轻而易举解决对她来说山一般难以逾越的难题。上大学后,她依赖与她截然相反的好友,她知道她面冷心热,是真正值得信赖的人。 她在季知涟的陪伴和影响下,逐渐适应了周围的节奏。 然后,她继续在闲暇时间里,开开心心看小说。 这是肖一妍从小学就开始的爱好了。 那时候……她还痴迷于各种耽美文学。 - 肖一妍是独生女,一家三口的关系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强势严厉的爸妈和软弱乖巧的她。 所谓负负得正,物极必反。 父母宠爱她是真的,管她特别严也是真的。 大到上哪所学校,和谁交朋友,小到穿衣吃饭,行为举止。 这样严格家教下的培养出的女孩,当然会被桀骜不驯的“坏”男孩吸引。 那年她十一岁。 收费高昂的私立学校,孩子们自小接触各种信息,普遍早熟。六年级的男孩们有的已经长到178的个头,他们呼朋引伴打篮球逃课,不服从纪律,在外教课上打架捣乱。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温远航。 男孩肤色很深,一笑一口白牙,五官单拆看不出彩,但组合在一起,却有种飞扬的野性不羁。他是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是家境最好的学生。 老师们收了他父亲的红包,对他又是头疼又是无可奈何。 肖一妍记得他经常穿一件鲜红色的外套,在人群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走哪儿闪耀到哪儿。 年级里喜欢温远航的小女生很多,肖一妍是不大起眼的那个。 真正让肖一妍一战成名的,是她广为流传的爱好。 是了,她爱看耽美小说。 而且,她还喜欢自己写。 人的行为肯定是有动机的。 肖一妍写以温远航为主角攻的耽美小说,起因是她在隔壁班班花身上,看到了他明艳艳的外套。班花穿着它耀武扬威,在一众小女生艳羡的目光中获得了大满足。 肖一妍很生气,但她没办法。 她知道他们应该只是朋友,但班花长得那么水灵灵,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突然开窍了呢。 肖一妍决定反其道而行。 她放着热门cp不磕,偏要磕邪门的。 于是那一天的场景是这样的。 温远航打完篮球回到教室,就看到全班跟炸了锅一样,都疯了。 一个满脸通红的女孩正在努力够着胖子手中的笔记本,而胖子一边高举着,一边在讲台前大声念出来: “他姓远名航,痞帅邪魅,是全校远近闻名的校霸,他,则是病弱多智的柔弱班长,每到夜里,白天毫无交集的两人就会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的汗水滴在他的背上……” 温远航:“……” 肖一妍:“……” 全班同学:“……” 啊啊啊啊啊啊啊!!! 笔记被争先恐后传阅,男孩子大都是匪夷所思的嫌弃表情,女孩子的表情稍微复杂一些,假装不好意思看,实际上是压都压不住的兴奋。 还有几个女孩笑的合不拢嘴,在围成小圈悄悄议论。 笔记最后传到了男主人公手里,温远航看着上面娟秀小巧的字体和炸裂的故事情节,第一次注意到班上不起眼的肖一妍,面色古怪的青了紫,紫了青,几次欲言又止。 肖一妍恨不得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 她以这种方式在年级一战成名,付出的代价就是在家里被骂的非常非常惨。 肖一妍悲催了。 好在,六年级已接近尾声。 这场隐晦的暗恋以戏剧化的方式划下一个潦草的句号。 但毋庸置疑的是,她一定给温远航的童年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 肖一妍上初中后,中规中矩乖巧好学,深得父母夸奖。 她不早恋不犯错,小日子过的简单平静。 只不过把对耽美的狂热转移到各种禁忌文学了。 她喜欢深更半夜里躲在被子里看小说,看着看着经常一个人偷偷的笑出声来。 后来,她又在父母烧钱的补课加持下,考上了重点高中。 人生真是妙不可言。 开学第二个月,肖一妍就在棕榈树下看到了一个巨巨巨巨符合她审美的狂野男孩。 偏深的肤色,一笑一口白牙,桃花眼懒懒耷拉着,身材高大健美。打篮球时又猛如野兽,性张力爆棚。 肖一妍的世界久违的、再次明亮了! 她都没注意到她不自觉的拨开人群越走越近,想看的更仔细。 ——砰! 乐极生悲。 肖一妍被对面杀过来的篮球砸了,狂野男孩拦了一下没拦住,那球仿佛一个导弹般直逼而来,把她砸的差点背过气去。 天旋地转间,她两道鼻血留了下来。这就是贪图美色的代价吗? 然后,她被狂野男孩送进了校医务室。 他看着她规规矩矩在校医的登记簿上写下娟秀小巧的字:肖一妍。 他眼中闪过诧异之色。 校医拿出冰袋让肖一妍冰敷,又细细叮嘱,末了,她去看下一个崴了脚的学生了。 以戏之名 第98节 角落里,就只有他和她。 肖一妍疼的嘶嘶吸气,她觉得自己太倒霉了。 她没想到命运还有更大的礼包在等着她呢。 肖一妍掏兜找手机,却看到狂野男孩正诧异地端详自己:“原来是你。” 肖一妍:“啊哈?” 一瞬间以为自己平常看言情小说看的走火入魔了,才会听到这种幻音。 “原来是你。”他咧嘴一笑,又重复了一遍,笑容晃花了她的眼。 但下一句话就差点没让肖一妍原地去世。 他挑眉,低沉坏笑道:“……你现在还写小说吗?” 见她一脸茫然,他又补充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温远航。”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怎么是大哥你啊?! 不是、你这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肖一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两次心动对象居然都是同一个人。 她被死去的记忆击中,羞愤交加间涨红了脸瞪着他,哆哆嗦嗦举着冰袋朝后退了两步。 温远航“噗嗤”笑出声,朝她扬扬手潇洒地走了。 此后的高中生涯,肖一妍偶尔会在校园的走廊拐角、图书馆自习室、操场看台上遇到他,还没等他说什么,她就ptsd般满脸通红,跑的比兔子还迅速矫健。 温远航在高二那年去美国读书。 肖一妍则在父母安排下走上艺考道路。 他们再无交集。 - 此刻,已经大三的肖一妍在宿舍里窝在椅子上回忆往昔。 别人是“忆峥嵘岁月”,她则是“品平凡人生”。 唉。惆怅。 唉。难受。 偷偷点开温远航的qq,他的个性签名从没变过,鲁迅的经典金句被他吊儿郎当魔改: “门前有两棵金光灿灿的大树,一棵是我的,另一棵也是我的。” 他大大咧咧表达着自己鱼与熊掌都要得兼的人生态度。 肖一妍又偷偷切了小号,去看他的微博。 上次她用大号不小心手滑点了赞,虽然后来惊慌失措的取消了,但难免不会再误点。 他又换女朋友了。 随手拍下的照片,风格满满:学习聚会、多国旅行、冲浪滑雪…… 一个帅气有品的潮男跃然而上。 肖一妍不记得他出国后换过多少个女朋友了,清一色都是大丽花样的漂亮辣妹,热情洋溢的蜜棕色肌肤,性感撩人的都快从屏幕上溢出来了。 人很难改变自己的天性。 肖一妍注定成为不了那样夺目吸睛的性感女孩。 她尚沉浸在低落中,就看见季知涟推门而入。 长腿细腰,浓密长发。性格和脸一样漂亮。 啊她的酷姐!或许她能给自己一点建议。 “知知!”肖一妍在季知涟经过时,猛地抱住她劲瘦的腰,把她吓了一跳:“干嘛?” 肖一妍手指对手指,小声道:“我在男生眼中,是不是沉闷又无聊啊?” 季知涟想了想:“没有吧。”又补充道:“你管他们干嘛。” 她换了睡衣爬上床睡觉了。 肖一妍帮她关上灯,思索这个问题问她等于白问,白天不懂夜的黑,知知应该共情不了她的伤悲。 她于是又去问恋爱经验丰富的苗淇。 苗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先是一阵长吁短叹,接着一副“老天鹅啊你这榆木疙瘩终于开窍了”的样子,毫不犹豫给了她肯定的答复:“是啊。” 肖一妍冲她怒目而视。 “肖一妍宝宝,你就像一个花生一样,恨不得把自己包裹的密不透风。什么都不想经历什么都不敢尝试,你到底在怕什么呀?”苗淇气定神闲。 “我怕受伤。”肖一妍老老实实道。 没吃过猪头还没见过猪跑吗?那堆积如山的言情小说当她白看的啊? 哪个不是女主角被爱情折磨的死去活来? 苗淇抽了抽唇角:“人活着,哪有不受伤的?” “那万一对方是渣男呢?” “无所谓吧,谈恋爱就像打怪升级,总要有第一步。但跟经验丰富的人谈,升级来的快很多,因为跌的足够惨。”苗淇对她比了个wink,千娇百媚附赠一个歪头杀。 难怪那些酷酷的男生都喜欢苗淇。 肖一妍又不吭声了。 但内心已有一个决定再慢慢成型。 肖一妍想打破掉那层保护她的安全罩,她想勇敢的迈出脚步,去经历点什么。 然后她遇到了人神共愤大渣男,上了人生最惨痛的一课。 有多惨痛呢……肖一妍从此对皮囊好的潮男都祛魅了。 剩下的学期里,她化悲愤为动力,在创作上高歌猛进,终于得到了洪老师难得的肯定。 然后,命中注定般的。 肖一妍在那年寒假的同学聚会上,见到了阔别多年、从美国回深市过年的温远航。 第64章 肖一妍 同学聚会这种东西,肖一妍原本没想参加的。 她的高中三年过的一般。 公立高中和私立氛围不同,这里的学生们大部分的选择都是高考而非出国。她们更在意学习成绩,把分数排名看的很重要。肖一妍娟秀寡言的模样一看就是好好读书的乖女孩,结果刚开学时第一轮模拟考就让周遭同学大跌眼镜,原来长得像学霸的女孩一点儿也不学霸啊。 尤其是她还很努力,晚自习结束了还在教室里奋战做题。 但成绩却依然吊车尾。 久而久之,女生们就有了轻视之意,四目相对间,是一种了然:你看她那么拼,怎么还是班上倒数啊……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压线考上重点高中的肖一妍,在后面三年的岁月里,深刻的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 肖一妍挺茫然的,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够不上父母耳提面命的重本分数线,每次看到他们失望对望的眼神——我们的孩子怎么这么笨呢。她的挫败感都会层层累积,变为一层淡淡的自卑。 她们走过她身边也是故意抬头挺胸的,上厕所三五成群唯独落下她,周末约着去图书馆自习,当着她的面约定时间。肖一妍感受到被冷落和排挤,她绞尽脑汁思考自己有什么她们没有的,来改变一点自己的班级地位。 肖一妍有充裕的零花钱,她可以很大方。 她的讨好型人格让她在请客时也会小心翼翼,不让对方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她是自小在父母严厉教育下被磨掉棱角的好脾气女孩,然而这样的善良敏感却没有为自己换来更多尊重。 …… 基于这样卑微的过往,肖一妍本不打算去。但这次的聚会是两个班撺掇着一起办的……听说温远航也会来。 这个名字经过多年的沉淀,再次冒出来,就像书架上一本被尘封多年的书,带着淡淡的灰尘和温润。 屋外台风凉爽,肖一妍在卧室的镜子前精心的涂抹面膜。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群聊里热火朝天。 肖一妍这些年变化很大。她很想知道——这些年自己在别人眼中到底进步了多少? 她还想知道,她再见到那个惦记了多年的人时,还会不会有抓心挠肝的感觉? 嗨,轻松点。 主角。 - 南方的冬天,也就是北方初秋的温度。 肖一妍想起妈妈平常赴一些看重的饭局,会穿得低调又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刻意,又十分松弛。她决定照葫芦画瓢。 没穿高跟鞋,穿了双舒服的小白鞋,搭配铅笔裤米色高龄毛衣,一件卡其色外套,肖一妍就这么水灵灵地出发了。 vip包厢很大,巨大。 一进包厢她就后悔了。 女孩子们中只有她穿得这么休闲随性。 曾经一张张青涩面容都变得成熟,多年未见彼此简单寒暄。女生们惊讶于曾经不起眼的女孩变得这么好看有气质,笑容有点勉强。相比之下,男生们的夸赞就显得真诚多了。 远远的沙发上,温远航正和几个女生玩骰子,他被众星捧月围在中央,有女孩输了,对着酒杯面露难色,他拿过酒杯倒过大半在自己杯中,然后绅士地示意对方随意就好。 肖一妍在一群男生中如坐针毡,面上却不显。她保持文静的微笑,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四两拨千斤回去——这要归功于大学环境的熏陶。 五光十色的光影暧昧地打下来,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涌起一丝惆怅,不经意地望他一眼,觉得对面那个英俊的男子如此陌生,她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个聚会呢?仅仅是因为对方身上承载了她年少时暗恋的记忆?所以好奇地想要再看一眼?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以戏之名 第99节 也许这一晚还不如在家里安安静静听音乐、看小说来的自在。 一念至此,困意也随之涌上。肖一妍点了首歌,打算唱完就走。 她唱了首很老很老的英文歌。歌的前奏一起,温远航一愣,诧异地看了过来——那是他深夜失眠时的单曲循环。 她知道他在看她,所以她故意不看他。 一首歌毕,肖一妍袅袅婷婷起身去外面的洗手间。 昏暗的灯光下,她对镜补口红,看到他出现在身后。 肖一妍的心久违的跳了起来,十根脚趾紧张地在靴子里蜷缩起来,却对着镜子不慌不忙的将最后一抹亮色描完。 温远航在一旁洗手,痞帅面庞,眉目锋利,懒洋洋的感慨:“好久不见老同学,你变化真的很大。” 他真是美国待久了,说话跟rap似的还自带节奏。 肖一妍抬头看向镜子。 小灰狼和小兔子四目相对。 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 年少时磕的邪门cp,那个红衣小少年白的耀眼的牙齿。他在操场上奔跑像一丛燃烧的明媚火焰。他逃课打架斗殴,叛逆的做尽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是人群眼中的焦点也是她怦然心动的最开始。 肖一妍学着好友的样子扬起下巴,目不转睛大胆地盯着他问:“是吗?” 温远航在镜中扬起一道眉毛,饶有兴味地看她。 温温柔柔的姑娘向他步步走近,白生生的小脸上是他不了解的淡定,她揣着手俏生生问他:“哪里变化大?” 温远航笑意加深:“变得很漂亮,很……不一样。” 她又撕了张纸擦手,慢条斯理: “哪里不一样?” 温远航轻咳一声,一本正经:“让我觉得自己当年有眼无珠,都没注意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他这话肯定对很多女孩说过。肖一妍默了一秒:“……你这么油你女朋友知道嘛?” “……”温远航自动忽略她上半句话,笑眯眯:“我现在没有女朋友。” 肖一妍歪头看他,她看他的眼神干净专注,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意味。 两人对视良久,谁也不肯先移开目光,好像谁先移开谁就输了。一分钟过后,温远航顶不住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你再看下去,我要是冒犯到你,你会不会生气?” 肖一妍脸颊发烫,点点头:“会。” 温远航咧嘴一笑,主动拉开距离,转身就要走。 肖一妍却拉住他的手臂,勾过他的脖子,在他诧异的眼神中,主动给了他一个吻。 和她给人的印象不同,她的吻温柔缠绵,认真又娴熟。 清凉唇齿分开时,还有黏着的银丝。 纯良的姑娘一脸无辜,对有些懵的温远航红着脸道:“这样就不会了。” - 左右一个吻而已。 肖一妍心想,尽管她没走几步就腿软的扶住了墙。 她超棒不是吗,做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主动吻了自己暗恋多年的初恋,生活素材库里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为那个青春期躲在角落的自己扬眉吐气了一把。 就是希望她爸妈永远不要知道她做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啊啊啊啊。 左右一个吻而已。 温远航心想,但没有她这样的啊。 他见过很多女孩子,或热辣生动,或性感活泼,但任何的主动都没有这次特别。她不是他熟悉的活泼大胆的女孩,当一个小兔子般的乖女孩做出和自身形象十分反差的事情时,她就有了她独有的魅力。 尤其是她踮脚吻上来的那一刻,眼神大义凛然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举手申请入党。 温远航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觉得肖一妍挺有意思的。 他猜她是不是以前喜欢过自己。 但那天之后。 肖一妍却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一次。 ……哎? 事情的发展方向是不是不太对? - 所有的淡定和超然都是假象。 寒假的尾巴,肖一妍在家里整日魂不守舍。 茶香袅袅,肖父在读报,见她神色恹恹,先批评了几句年纪轻轻没朝气,接着才是关心,问她怎么了。 肖一妍试探道:“爸爸,你说一个谈过很多很多女朋友的男生,还会认真对待一段感情吗?” 肖父在镜片后瞟了她一眼:“当然不会。这种人也不适合你。” 肖一妍:“……!” 肖一妍努力找补:“哎呀不是我啦。我说的是我一个朋友,她遇到了一个情史丰富……” 肖母一边涂护手霜一边在她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妍妍,当年让你读艺术类院校,是因为你自己不想出国。但是国内的好大学,你光凭文化分也上不了啊。但是你可别真的学野了,你毕业后就回来上班吧。那些学艺术的男孩子,谈恋爱可以,结婚过日子就算了。” 母亲犀利的目光一扫过来,肖一妍就不敢再说话了。 温远航不是学艺术的,但潜意识里,她已经把他归类为情场浪子那一类别。 肖一妍也觉得没有联系温远航的必要。 火坑跳一次是长见识,跳两次纯属脑子有泡。 - 只是没想到会再遇见他。 肖一妍在大四这年飞回家的次数多了,她的大伯母病的很重,已经在弥留之际。 病危通知书下了几次。 她和大伯母相处不多,但看到表妹伤心欲绝的模样,瞬间共情——如果是自己妈妈躺在上面,那她该有多崩溃。 想着想着,肖一妍站在vip病房的拐角处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 医院人来人往,每天生离死别,都见怪不怪。 一双麦昆银边男鞋在她身前驻足。 那人看着他,迟疑着开口:“是谁不好了吗?” 肖一妍在泪眼模糊中抬眼:“是我伯母……”又愣住,手忙脚乱擦眼泪:“怎么是你?你来这儿干嘛?” 温远航提着保温桶,嘴里叼着个维他柠檬茶:“我爸做了个胃部手术,今天阿姨请假了,所以我来给他送饭呗。” 他好奇地看着她:“你和你伯母感情很好?” 他这么一问有点尴尬啊。 肖一妍:“啊,也不是,只是我看我表妹哭,心里跟着难受……” 温远航低头看了眼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慢腾腾开口: “我跟我爸感情从小就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 “因为我小时候喜欢拔我家狗子的毛,他没反应我就去拔我爸的腿毛。第一次我爸没感觉到,第二次他聚精会神看球赛没空搭理我,第三次,他一反手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童年……现在巴掌印还疼呢。” 肖一妍听懵了,他、他在说什么啊,怎么感觉说了段说中文版rap?“……为什么现在还会疼?” “就跟你看别人难受共情一样,我每跟人讲一次也心有余悸呢。”温远航一本正经摸了摸自己的脸,把喝空了的柠檬茶准确扔到垃圾桶内,又道:“你心情好点了吗?” 原来是在安慰她。 肖一妍点点头。 他拎着保温桶潇洒地说了声“拜拜”。 - 那天之后,温远航主动邀请她打手游。 她的id叫发誓不当搞笑女,他就把id改成:我就再信你一次。 肖一妍看到他的新名字时被硬控了好几秒,一种诡异感油然而生。 他带她上大分,两人渐渐熟识,聊得多了,发现从小都在同一个区长大,家都住在海湾边上,相距并不远,甚至父辈的交际圈也有重叠。 难怪会在同一家医院碰见。 在肖一妍反应过来前,温远航已经十分自然的约她喝起了早茶。 他几次三番的主动邀约,投其所好,肖一妍都不上钩,直接问他想干嘛。她不排斥谈恋爱,排斥的是不认真的对待。 温远航倒挺坦然:“我想和你好好发展。” “哪种发展?” “结婚那种。” 肖一妍:“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们各方面都很合适,合适才能走的长久。”他咧嘴一笑:“你信不信我都要说,我想安定下来,朝着组建家庭的方向发展一段关系。” 肖一妍想了想:“你觉得我是最适合的那个?” 温远航没否认,诚恳道:“也是最喜欢的那个。” 好消息:多年前暗恋的男孩想跟她认真发展一段恋爱关系。 坏消息:他选择她,有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她的各方面条件都很适合组建家庭。 但是没关系,相机坏了还可以再修,肖小葵觉得不合适还是可以分手的啊。 肖一妍就这样说服了自己,毕竟她喜欢他那么久,喜欢他的长相身材还有身上超绝的松弛感,现在又多了一项——近乎无耻的坦然。 以戏之名 第100节 两人手拉手逛遍这座城市的犄角旮旯,对话常常跳脱又无厘头: “你说你是一只猪。” “你是一只猪。” “………你想死吗?” “那我是一只猪。” 他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哈哈大笑。 - 肖一妍毕业后,在父母强硬的安排下回了家。 她战战兢兢在自己并不熟悉的企业领域上起了班。 恋爱谈的不温不火,温远航常在港岛,两人只有周末能聚。如果他忙起来,那就半个月一见。 肖一妍的工作不适合她的长远发展,她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 她不是没有抗议过,但父母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已经持续了几十年,变为一种不容置喙的习惯。老一辈的人,不认为学艺术能正儿八经的成为职业,那是他们不熟悉也不了解的领域。平素酒桌饭局上,听到的更多信息都是花边新闻和黑暗幕后。 他们了解她,认为女儿这样单纯的性格,与其在北方漂着撞个头破血流,不如早早回到家这边,过舒适自在的日子。 他们有人脉,有资源,足以庇护她安稳。 而她所谓的不适应,只是还没有把思维习惯拗过来。 肖一妍又怎会不懂他们的想法呢? 这是她的亲生父母,他们又怎么会不希望她好呢。 可是为什么,她会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玻璃缸里的金鱼,那些保护她的,偏偏也是让她窒息的。 她在浴缸里整日整日兜圈子,明明一缸水都是她遨游的领地,明明她的记忆只有七秒,只要她自欺欺人——七秒之后又会是崭新的领地。 可她偏偏就是无法欺骗自己的真实感受。 肖一妍开始崩溃。 这种崩溃,就像手握一只无懈可击的鸡蛋,但就是怎么都捏不碎。生活是一成不变的沼泽,她所学所爱皆无用武之地,工作环境沉闷压抑,工作内容始终无法适应。这里不需要个性,也不需要老师耳提面命的创造力。 甚至不需要过剩的自我意识。 肖一妍感到迷茫,而这种迷茫,在父母终于见过温远航后列举出种种反对意见后,又升级为了强烈的愤怒。 她就像只炸毛的小鸟,与他们爆发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争吵: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要我按照你们的意愿去活!是,你们是没有反对我的恋爱,但你们会表明对他的看法和态度!而你们明明知道你们的态度对我的影响力!” “——我叛逆?我活这么大真的叛逆过吗?你们没有见过我的大学同学,她们才是真的叛逆!我敢说没有谁家的女儿比我更乖更听话了,我一直在理解你们,但你们为什么不能理解理解我呢?” “——我就要和他在一起,大不了我以后不住家里!” 那天晚上,又是个台风天。 南方总是动不动就台风暴雨,从小在此长大的人早已淡然处之。 肖一妍顶着大雨驱车前往惠城,很奇怪,她在最难过的时候,最想见的人不是男友,而是季知涟。 ——也许是她内心深处知道温远航并不能设身处地理解自己的困境。 那天晚上,肖一妍讲了很久很久,季知涟也托腮听了很久很久。 她倾诉完了,只觉口干舌燥,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掏空,只余迷茫:“知知,我该怎么办……” 季知涟给她倒了杯水:“温的。” 肖一妍小口小口抿着,热流入腹,浑身暖了不少。 季知涟去了杂物间,翻箱倒柜了半天,拎了一本书递给她:“呶,我觉得里面的女主人公跟你的处境很像。” 那本书叫《玩偶之家》,易卜生的。 季知涟倚在窗边,将窗户推开一线,回头看着兀自出神的肖一妍,冷静道: “——妍妍,不要当娜拉。” 第65章 肖一妍 肖一妍是个心软的女孩。 父母稍一示弱,或是对她掏心掏肺说些心里话,她就很容易被他们说服。 娜拉哪里那么容易出走。 肖一妍按部就班继续上班,他们则答应试着去接受温远航。 父母对温远航的排斥,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女儿对他的剃头挑子一头热,以及这个男孩过于招摇的外表。 “妍妍,先不论他的穿着,行,你们年轻人管那叫潮男!单单说一个各方面都很好的满分男孩,什么样的女孩没见过,他为什么会独独看上你?” “你有没有想过原因?他对你是很认真,但是冲的是你吗?我都不想说出来!” …… 面对梗着脖子一脸倔强的女儿,刚升职的肖父就差把标准答案撕下来贴到她脑门上了,却被肖母拉住,抿着嘴摇了摇头。 两人都有些后悔一贯奉行的打压式教育。他们把女儿保护的太好,大包大揽的后果就是——女儿明明怀揣珠宝却自认平凡,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 温远航后来是如何让肖一妍的父母接受了他,这在一段时间内始终是个未解之谜。而肖一妍是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男友与父母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而孤零零在对面的,只有她。 - 回顾与温远航的恋爱过程,活脱脱一部现实版言情小说。 他是幼子,上面还有三个姐姐,是自小被父母千娇万宠长大的男孩。高中就被送出国,因为见多识广,为人处世松弛周到。他对新事物、新观念的接受度很高,但骨子里却恪守父辈以家庭为重的传统理念。 温远航看着不着调,实则很靠谱。 他对肖一妍也的确是认真的。 细心接送,节日礼物,生活仪式……无不面面俱到。 也会大大方方把她带进自己的发小圈子,一一介绍。 两人走在街上,回头率一直很高。大部分回头的是女生,看向他的目光惊艳,但当扫向他身边的肖一妍时,那惊艳又变为几分不以为然。 肖一妍最开始很不舒服,甚至会有淡淡自卑。到后来习惯了,还学会了自我调侃:“她们肯定在悄悄想,我一定很有钱!” 温远航一愣,随即笑弯了腰,又揉小动物似的揉着她的脑袋。 两个人既相似,又互补。自小优渥的生活环境,让他们习惯性地把人想的善良,哪怕吃点亏也没关系。而在性格上,他好动而她喜静,他擅长做决定而她刚好有选择困难症。 怎么就不是天作之合了! 出行游玩,温远航大包大揽独断专行,肖一妍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用轻轻松松当个挂件。她光是看着他就特别开心,生理性的喜欢是藏不住的。 那他喜欢她吗? 应该……也是喜欢的吧。 不然他为什么要把她郑重地介绍给他的父母、他的朋友。 肖一妍的疑问更多来源于她内心深处的不自信,以及仰望了多年的男孩真的成了自己的恋人时,那种不真实的梦幻感觉。 她曾在两人氛围最好的夜晚问过这个问题。 旅途放松,情到浓时。男子肩背宽阔、块垒分明,他动作强势习惯掌控,嬉戏的时候主导全局。他大大咧咧迎着她颤抖的目光,坦然熟练,非常热情。 肖一妍偏偏要煞风景,她在喘息中还在认真琢磨着问题:“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 温远航笑的腹肌都在颤抖:“妍妍,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特别像只一本正经的小兔子……可爱的让人想狠狠欺负你。” 他也确实身体力行。 …… 温远航什么都好。 除了一点,他总是习惯性地替她做决定。 她提出异议时,他也会哄她、逗她,但下次却照旧如常那么做。 恋爱两年多,肖一妍隐隐觉得这样不对,但她一直不愿往下想。 - 人是怎么定义幸福的呢? 外人看来,她有稳定的工作、爱她的父母、一心一意对待她的男友。肖一妍若说自己“不快乐”,简直是人神共愤。 像是不识好歹的代名词、不知足的暗戳戳炫耀。 可她确确实实越来越不快乐。 面对女友对事业前景的担忧焦虑,温远航给出另一种方案。 ——结婚。 她尚在迷茫度日,待回过神来时,两家人已在商量结婚事宜。 而且,她的父母看样子比她还要积极。 肖一妍大惊失色,询问他们:“爸,妈,你们不觉得太快了吗?” “快?快什么快。你也老大不小了,一天天的班也不好好上,看着就不像个有事业心的,唉,不如早早换条路走。” “对啊,现在我们还能照顾你,看着你。但我们也会老,总归不能一辈子陪着你的。小温人不错,和他爸妈几次接触下来,他们的家庭氛围也不错,而且你不是认定他了吗?当初为了他差点跟我们吵翻天。他能看顾住你,我们也放心。你结婚后,我们就能出去旅游了,不用再为你整日操心。” …… 明明都是为了她好,但听在耳里却不是滋味。 好像她是个没啥用的累赘,是个没有生存能力的废柴。 那段时间,肖一妍听到最多的话是:“妍妍,这不用你操心。” 婚礼场地——不用你操心。 以戏之名 第101节 邀请宾客——不用你操心。 甚至婚房的楼盘选择,温远航也直接与她的父母对接。 可这难道不是她的婚礼吗? 没有女孩子会不期待自己人生唯一一次的婚礼,但肖一妍对自己婚礼的话语权几近为零。 肖一妍有种荒谬的感觉:她在他们心中,并不是一个平等的有自我意识的人,而是听话懂事的“乖女儿”、形态优美的“好女友”。 现在,这个一直在父母庇护下的乖女儿,要被交到未来的丈夫手里,隐身为男人身后的贤惠妻子了。 不过是换了个家庭。 换了双手。 但是她呢? 有人真的在乎她的感受吗? “为你好”是父母与子女间出现频率最高的三个字,但又有多少人敢于挣脱这密密麻麻的规训炮弹? - “我不想结婚。” 这是她打给季知涟说的第一句话。 这样的开场白让对方静默了一秒,笑道:“那就别结呗。” 谈何容易,肖一妍像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偏偏始作俑者还是自己——是她摇摆不定被裹挟着向前,最后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不争气的哭了出来:“我是真的不想结婚!” 季知涟沉默了,缓缓道:“你在哪儿?” 肖一妍:“你不用……呜,不用来找我,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我、我明明不想结婚,却怕说出来扫兴,我也一直想辞职,可跟父母说了几次都被骂了回去。他们都说我不知足,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说我矫情、上了个大学tmd读艺术把脑子都读傻了……” “我知道我资质平平,如果不是因为家庭,现在的男朋友也不会选择我吧。但我并不想这样毫无用处的活着啊!我不想在一个不适合自己的岗位浪费生命,不想还没想清楚就一脚迈进婚姻,但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告诉我,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肖一妍哭了:“好像我不结婚就是辜负了所有人一样!” 季知涟静静听着,待她情绪缓和点了,才道:“那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肖一妍止住眼泪,小小的打了个嗝:“辞职。” 季知涟:“然后呢?” “不结婚。” “去做。” “我做不……” “到”字还没说完,已经被打断,季知涟声音微厉:“你打给我,无非是想听真话,你不敢想的念头,我来替你说!肖一妍,你是你自己,不是谁的女儿,谁的未婚妻。即使你以后是,但也要有个先后顺序!” “去尊重你的感受,而不是忽略它。去做你自己,而不是成为你父母想要你活成的那个模样,你一直活得不快乐,就是因为你颠倒了人生的主次,把人生的决定权让渡给了别人。” “我……”肖一妍说不出话,她已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将翻天覆地。 “你还要当娜拉吗?小玩偶一样的娜拉?被人摆布的娜拉?大学四年白读了么。你如果意识不到也就罢了,一辈子这样活也是种活法。可你扪心自问,你做得到吗?” “我……” 肖一妍摇摇头:“我做不到。” 手机在耳边发烫,肖一妍在艰难的决定:“但你说的对,我必须要做了。” “因为我不想再当娜拉,活在别人意志下的娜拉。” - 肖一妍先斩后奏,递交辞呈。 走程序的同时,她又约上温远航摊牌。 天知道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向他提出分手。 温远航看着面前红着眼的女孩,明明是她提的分手,却比他更难过,还在强忍着死死咬住嘴唇。 他叹了口气:“我不同意。” 温远航认为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小兔子厌倦了被圈养,想单枪匹马闯天下,却并不了解外面世界的残酷。他不认为她能撑多久。 他道:“你不想结婚,我们就先不结。你如果想去北城打拼事业,就去试试看,我等你。” 肖一妍说:“我不知道我会去多久。” “没关系,我在家这边等你。” 肖一妍愣住了,她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或是训斥她头脑发热,但他看上去只是有些疲惫,不解道:“为什么……不答应分手?” 她哀伤又清醒地看着他:“你身边又不缺优秀的女孩子,你选择我,只是因为你权衡利弊之后发现我是最好的那个而已,适合当个体面的好妻子……” 温远航终于爆发了,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喷薄而出,他气的每根头发丝儿都在颤抖:“肖一妍,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就算我一开始对你认真是因为你好,但是我是不是也没有骗过你?我出轨过吗?有因为前任的原因让你生气吗?我伤害过你吗?我做错过什么吗?” 肖一妍摇摇头。 他也红了眼:“我他妈跟你谈了两年半啊!这是我谈过最久的恋爱。如果只是因为你好,我能和你谈这么多久吗?相处不来照样分啊。” 肖一妍的泪汹涌而出。 他抽了张纸,递给她,苦笑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一直在迁就我的大男子主义,我都知道。我确实管你管的多了点,总是替你做决定,对你要求这要求那,仗着你爱我就欺负你。我可以改的,我真的可以改的。” 他抱住她哭了,一米八几的男人,哭起来一点儿也不酷了:“可我喜欢你是真的,想娶你也是真的。” 两人都哭的稀里哗啦。 分手这件事暂且搁置不提。 哭归哭,肖一妍回北城的决定却并没有动摇。 - 离开两年,再回到北城,这里连霾味都是亲切的。 找房子,投简历,一场接一场的面试应接不暇。 肖一妍的决然离开,让一向疼爱她的父母伤透了心。这个他们省心懂事的乖女儿,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大礼包,他们一气之下停了她的副卡。 肖一妍回归阔别两年的影视行业,心中打鼓,困难重重。但好在这座城市除了同学,几乎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会因她父母的关系去关照她,去委婉对待她。她该吃的苦、该受的骂,接踵而来的磨炼一个都不会少。 肖一妍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是真实的,她能看见自己真实的水平和不足,在被迅速有效的反馈。 谁说她不敢直面? ——她敢。 人应该去直视粗糙丑陋的真实,而不是光滑完美的虚假。 玻璃罩子外面的世界是很残酷凶猛,那才是千滋百味的人生。 肖一妍忙的飞起,每天能量满格的出门,再拖着百分之一的电量把自己带回家,从来没有被消耗的这么彻彻底底。 她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漱,因为她知道,如果不立刻洗,那么醒来就会是第二天早上。 她忙得小陀螺一样,瘦了不少。 眼神却越来越明亮。 - 肖一妍在北城待了大半年,跟的项目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得领导器重。 她很适合写都市甜宠剧,那些男女主怦然心动的瞬间、百转千回的小心思,她写起来得心应手,还能将单薄的人设顺水推舟升华一下。 肖一妍和温远航分居两地,两人都知道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被父母当成公司的接班人培养,他脱不开身,正如她离开时他所说的那样:他会在家这边等她。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但他爱她。肖一妍可能不是最漂亮的女孩,但却是温远航见过最干净的女孩,她爱一个人就是闷头闷脑的爱,爱的简单又直接,暖洋洋热气腾腾的,谁能被她爱上都是幸福的。 他不止一次循循善诱,诱她回来。 肖一妍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于是,她借着温远航来北城开会的间隙,去见了他一面。 肖一妍觉得分手这件事,不能电话里说,这样对谁都不尊重。 她看着西装革履的他,英俊成熟的他,想说的话通通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看到她很惊喜,眉目间又有了少时飞扬的姿态,张开双手就想抱她:“妍妍,怎么来这么早?” 她久久不语,他渐渐有了预感,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他目有郁色,紧盯着她:“还是要分手?” 肖一妍说: “远航,我们的人生选择不一样,你不可能抛下一切来北城,而我也不愿意放弃梦想回深市。对不起。” “我爱你,但是比起和你在一起,我更想成为我自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旁边有人拿着文件找他,看到二人,迟疑着:“温总……” “等会。”他说,眼睛却直直盯着肖一妍:“你等我开完会再谈,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肖一妍看了他的背影很久很久。 直到他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她轻轻对他说了声—— 再见呀。 - 后来。 肖一妍成了很会写都市小甜剧的编剧,代表作清一色走治愈温暖,很有市场。 但她本人,却在事业蒸蒸日上的几年里没有再谈恋爱,活得清心寡欲。 生活该开心开心,除了爱情样样都有。她靠自己的所学站稳脚跟,这些年不光没问父母要一分钱,每个月还给父母咻咻咻打钱。 他们不要她也要给。 以戏之名 第102节 父母还是希望她回来,但他们已经管不了很有主意、已经经济独立的女儿了。 肖一妍后来再谈恋爱,对方是个比她大三岁的科研工作者,对艺术有情怀,他们的相识源于一个国家扶持的剧本题材。 对方温厚、踏实,清秀斯文,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支持她的工作,理解她的个人追求。 感情稳定后,肖一妍带着新男友去赴了季知涟和江入年的家庭聚会。 她一边和好友闲聊,一边咯咯笑着和苗淇一起打趣她。 鼻端传来烤肉的香味,朋友们谈着工作,聊着文学和电影,气氛轻松熟识,彼此间毫不拘束。 这是肖一妍梦想的生活:喜欢的工作,多年的好友,相伴的爱人。 可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 - 不知为何。 有时她会在某时某刻突然闻到一种气味,一种混合洗发水和女生宿舍潮湿阴凉的味道,会迅速将她拉回11岁那年,昨日重现。 或是一首歌,熟悉的旋律响起,昨日重现。 毕业那天,肖一妍以为这便是暗恋的结局,却未曾想过这只是开始。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旧日时光,那是她历历在目的少时记忆。 她想她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像十一岁时那么喜欢一个人。那样的清楚分明,那样的刻骨铭心。 她记得清晨昏暗的宿舍走廊嘹亮而悠长的哨声,记得操场上屹立不倒的黄色看台,记得记忆中那个少年桀骜的眉眼,还有他朝气蓬勃的面庞。 她多么喜欢他,能第一眼在操场冗杂的人群中一眼看到遥远的他。 她多么喜欢他,如此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的打听他的一切。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只想回到她的十一岁,让她热血沸腾的十一岁。 让她做尽美梦与疯狂的十一岁。 如果一切重来,她会告诉那个少年,我深深地喜爱着你。 然后,不再有任何的然后。 青春的故事就应该停在记忆最完美的那刻,之后不过是狗尾续貂。 - 肖一妍没有成为父母想要的完美女儿,她意识到这样毫无意义。 肖一妍也没有和初恋happy end,她人生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那个柔弱善良的女孩,终于挣脱了被父母期待织就的人生枷锁。她拒绝沦为男人的附庸,拒绝做出牺牲,选择勇敢的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 迷途漫漫,终有一答。 肖一妍成为了她自己。 第66章 刘泠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山势陡峭、冰崖壁立的高峰上,一支登山队正在缓缓前进。积雪混着碎石的路段并不好走,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将注意力集中在双脚迈出的每一步。 那铃声响了一会儿,就飘散在凛冽的寒风中。 刘泠的眉头一皱,呵气成雾:“谁的手机?” “我的!我的。”队伍里大家都相熟,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挠挠头,粗犷大笑:“出门前女儿给我设的铃声……” 结了冰霜的护目镜下,刘泠闭了下眼,这首童谣般的歌激起了她内心遥远的回忆,莫名有点心烦意乱。 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似的。 然后她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徐冷病了。 这次世界第二高峰的登山活动,刘泠半途退出。 - 飞机上。 服务周到的空乘人员弯腰给刘泠盖上毛毯,柔声问她是否需要上餐,见她摇头,又细心地端上一条热毛巾。 刘泠神色疏懒,双臂抱在胸前,脊背弓成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斜睨窗下云雾缭绕间的雪山。 登山和拍纪录片,占据了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这两项有时能合在一起同时进行,有时分开来,全神贯注某一项。 作为徐冷的女儿,刘泠做什么都备受媒体关注,她也因此被媒体冠上“最叛逆星二代”、“最有个性的新锐导演”称号。 圈内好友琼一曾问过她,为什么一年到头大半的时间,她不是在登山就是去登山的路上,真的有那么好玩吗? 每当这时,刘泠就嬉皮笑脸:“好玩啊,特别好玩,抬头就是星星,低头就是牛羊,感觉我肤浅的人生都变得丰富了,要我下次带上你吗?” 琼一习惯了她的不着调:“不用。” 好玩个p啊。 一不小心死上面,尸体花费巨资都不一定运的下来。 刘泠满嘴胡话,只有一句话半真半假——感觉我肤浅的人生都变得丰富了。 可惜这句借着玩笑吐露的真话,总不被人当真罢了。 - 刘泠的初恋死于高山上,那是她见过生命底色最丰富的女孩。 她死在刘泠最少不更事的毕业季,带着刘泠对她的一腔爱意,用她整个生命的重量,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刘泠清澈无比的人生池塘中,激起一池湿漉漉的浪花。 ——也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在此之前,刘泠快乐而任性的长大,她出生的起点就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终点,她懒懒散散,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享受派对、鲜花与拥簇。 而恋人死亡的厚重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淡,却始终没有消失。它时不时的刺痛着她,也困扰着她。 刘泠曾与季知涟有过一段对话。 那时她刚回国读书没多久,就在校门口被飞车党抢了包。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模糊的残影已经一闪而过。骑着机车的酷girl人狠话不多,冷着脸替她夺回了包,却连一个多余的寒暄都没有。 so cool! 刘泠迫切的想将断裂的联结投射在这个同样具备“厚重感”的女孩身上,对方却敏锐地看穿了她。 季知涟冷冷道:“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向往。” “哈哈。”刘泠懒洋洋跟在她身后:“那你倒是说说,我向往的是什么?” 季知涟真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她留,一语中的:“有时候人是需要痛苦和挫败的,这样才显得自己丰厚一点。” “——你只是在不同的人身上寻找你渴望但不具备的特质罢了。” 刘泠不说话了,带着被揭穿的赧色,她发现这个女孩实在是太聪明了。 刘泠没有那么多伤痛,她也不是个丰厚的人。但因为对恋人没有完尽的爱,那困扰确确实实存在着。于是刘泠给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和理由。 只是没想到,母亲会病的这么毫无预兆。 - 刘泠回忆与徐冷的母女关系,堪称一部相爱相杀的编年史。 简而概之:《叛逆自我的她》和《冷脸擦屁股的妈。》 刘泠自出生起就没见过她的父亲,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上幼儿园时别人都有父母接送,而她只有母亲,徐冷既是父也是母。 她小时候问徐冷,自己的父亲是谁呀。 徐冷不像别的母亲哄骗小孩,会说“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或者“是妈妈从垃圾桶里捡来的”这种话,而是弯下腰,扶着她的双肩傲然道:“泠泠,别人父母能为她们做的,你一样都不会少得到,因为妈妈不会比他们做的差。” 刘泠长大后才明白徐冷没有说出口的话,那就是她要接受没有父亲的事实。 刘泠后来就不再问了。 因为徐冷确实很爱她。 徐冷面对公众的冷艳形象,往往在家中碎的渣都不剩。 她在女儿面前就是个普通的母亲,会拿她没辙,也为了她的一点头疼脑热大惊小怪,曼妙的歌喉不厌其烦地教她唱同一首儿歌,女儿继承了她的好嗓子,但兴趣泛泛。 刘泠打小就比寻常小女孩活泼调皮,她有使不完的牛劲儿,对上房揭瓦一类的事儿斗志昂扬,她从来不喜欢芭比娃娃和小裙子,小小年纪就对玩具枪、弹弓等玩具感兴趣。 徐冷赶完活动回家,礼服还没来得及脱下,就被年幼的女儿拿着水枪滋了一头一脸的水,身边年轻的助理噤若寒蝉,徐冷却先用干毛巾擦掉了女儿颊边的水花,再好言好语规劝她。 刘泠的骄矜散漫,很大一部分是徐冷纵容的。 徐冷以一己之力,为刘泠铺陈出阳光明媚的世界底色。 靠着自己一路打拼上来、吃过苦的母亲,当然会把最好的都给唯一的女儿。 这是女人的天性。 所以刘泠被保护的太好了。 她把这种明媚同样投射在母亲身上。以至于她第一次直面徐冷在一些事情上模棱两可的态度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愤怒。 刘泠发觉自己虚伪的双标,她竟不能接受母亲一丝一毫的污点。 一贯疼爱她的徐冷,在她咄咄逼人之下显露厉色:“你真是被我宠坏了,把这个世界想的太公平太好了!是我培养了你的高高在上,你的自以为是,导致事情有一点不合你意就想着主持正义,一点点不舒服就要来质问我。从小到大,我给了你这么多的优越感安全感,却换来你只顾自己内心感受的变本加厉……” 徐冷疲倦道:“泠泠,我也不容易啊。” 刘泠很茫然。 她的处理方式是逃避。 母女两人各忙各的,聚少,离多。 - 以戏之名 第103节 刘泠没想到徐冷这次是在住院部的咽喉科重症病房。 明明在她印象里,母亲身体一直还不错啊。 单人病房,一张病床,一个矮柜,地板刚拖过,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曾经在高台上万众瞩目的美人如今萧索如秋叶。 徐冷带了一顶很柔软很漂亮的帽子,看到女儿,深灰色的眸子流露出笑意。 女护工在她的示意下,缓缓将床的后背调高了些。 刘泠嘴唇在颤抖。 徐冷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她病的那么厉害。 她握住母亲的手,瘦出嶙峋之态的手,“妈”字还没叫出声,眼泪已经扑簌簌掉了下来。 徐冷很虚弱,眼神却通透清明:“你忙你的就好,也没有那么严重。” 刘泠却看见她帽子下光裸的一小块皮肤,因化疗已经掉光了头发。 - 徐冷拒绝了所有歌迷的探视,以及最后一任男友想照顾她的请求。 刘泠于心不忍,以为母亲是顾忌她的感受——她最后一任男友和她年龄相仿:“妈妈,你不想见他吗?我完全不介意的。” 徐冷摇了摇头。 她在刘泠的帮助下微微坐起身,即使已经衰弱到这个样子,骨子里那份骄傲还在。徐冷语速很慢,但吐字清晰:“泠泠,这间屋子里,我希望只有我和你。” “我有话对你说。” 换做以前,刘泠会让她立刻休息,她现在看上去并不适合聊天。但这几天照顾徐冷下来,她意识到母亲坚定的意志并未因身体的虚弱而改变。 刘泠试着去感受母亲的情绪,去尊重她的需求。 - 徐冷看着女儿,目露欣慰之色。 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因而内心十分平和。 “我给你留了公司还有别的财产,这些东西你不用管,会有人替你管的,你用就好。” 徐冷第一句话说完,刘泠的眼睛就湿了,她努力平复心情,继续听她说完。 “我生下你,是因为我很孤单,想要有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我私自把你带来这个世界,让你来到我身边陪伴我几十年,给了我这么多的快乐,我很幸福,真的。” - 徐冷并不知道自己的亲身父母是谁,但她和别的孩子一样拥有完整的童年。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生活在一个漂亮舒适的房子中,收养她的养父母没有自己的孩子,以后也大概率不会有。 他们收养了这个懂事可爱的女孩,一心一意将她抚育长大,她有唱歌的天赋,他们就找老师悉心培养她。 原本一切都很好,泠泠。 那……后来呢? 后来,我的“妈妈”怀孕了,很神奇,她因为被诊断出无法生育而领养了我,却在领养了我之后成功怀孕了,一个亲生女儿不够……他们还想要个亲生儿子。 妈妈…… 他们不再需要我了,泠泠。 徐冷平淡的讲起埋藏心底多年的往事。 后来,我吃了很多苦,也走错过很多路。好在有点天赋,人又够努力,摔摔打打这么多年,才有了今天的一席之地。 我那时候就在想,男人也不是非要不可的,但孩子一定要有。 我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如果我有孩子。 我会把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我会让她自由选择生活的地方,各式各样的朋友,还有想爱的人。 只要我还能扛起一片天,我的女儿就能无所顾忌地、自由自在的生活。 而我只要她健康快乐的活着就好了。 …… 徐冷温柔地看向泣不成声的女儿。 这是她的孩子,身上流着她的血,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完美地继承了她的嗓音,却拒绝被称为“小徐冷”。刘泠讨厌唱歌,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总被人调侃这是未来的小歌后,也许因为她叛逆的想要撕下母亲光环所带来的固有标签。 刘泠拒绝被定义,她一直竭力在将自己和母亲区别开来。 所以她去登山,去当女导演,去拍文艺片纪录片,去挑战和母亲截然不同的道路。 可她本就是借由她躯体分娩而出的孩童,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徐冷唯一的女儿。 她们难以分割。 - “泠泠……”她今天已经说了太多话,气若游丝。 刘泠为她轻轻顺气,哭道:“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妈妈,我们明天再说……” “不行,”徐冷抓住女儿的手,她胸脯起伏的厉害,却固执地、紧张地盯着她:“你小时候,一直、问我你的父亲是谁,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 “这根本不重要!”刘泠大声哽道:“我有长歪吗?我有让你失望吗?没有。我好端端的长大了,开心,快乐,自由,健康,这都是你给我的!” 徐冷终于如释重负。 她笑了:“那就好……” 尖锐的警报声响,医护人员鱼贯而入。 - 徐冷昏迷抢救的时间,刘泠被请到走廊。 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一一浮上心头,刘泠意识到自己的糟糕。 她的糟糕在于母亲竭尽所能的给予了她所有,她却仍任性的觉得不够。她将母亲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并在惯性中下意识忽略。 刘泠双手紧紧扒在玻璃窗外,将脸贴在上面,生怕一个眨眼,里面躺着的人就不见了。 她想起母亲第一次教她的歌谣,她还记得当她准确的唱出每个音调和节拍时,徐冷脸上满满的惊喜。 那时她还那么年轻,还是个美丽的、健康的母亲。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 这些年,刘泠的关注点都在那个逝去的女孩身上,却忽略了最爱她的女人。 但是。 可以搞砸的人生。可以丰富体验的人生。可以不被定义的人生。 ——这些都源于徐冷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作为后盾。 仗着母亲的爱,刘泠才能肆无忌惮做她自己。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 呼吸机下,徐冷听见了那若隐若现的歌声,那声音缥缈又真切,仿佛童稚。 她眼角慢慢沁下一滴泪水。 - 刘泠在这个夜晚,徒然感受到了内心的蜕变。 她终于意识到一直困扰自己的“丰厚”,其实早就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在母亲的身上,在徐冷对她沉甸甸的爱里。 “妈妈,为什么我要叫刘泠呀?” “因为泠比冷多一点呀。”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希望你未来得到的所有,都远比我能给予的更多。泠泠,妈妈会永远托举着你,你往前走就好。” - 刘泠的困扰从死亡开始,由死亡结束。 她真正地长大了。 第67章 苗淇 “——苗淇有点疯,有点爱玩,但她是个好女孩!” 飙出这句话的小狼狗是舞美班的,一米八几大高个配上一头泰迪小卷毛,酷的不要不要,却在苗淇的翻脸无情下难逃被甩的命运。 他捧着手机抬起熬了两个通宵的熊猫眼,哽咽着说出这句后来在校内广为流传的金句。 学校就这么大点,大家疯的各有所长。但谁都知道大三的苗淇是出了名的“少男心粉碎机”、“行走的漂亮渣女”。 以戏之名 第104节 小狼狗试图用情深一往的可怜样让她愧疚。 …… 他在想屁吃。 - ——我淋过最大的雨,是你烈日下的不回顾。 “这不,人家又发了条朋友圈呢。” 床上,新欢将手机屏幕递到苗淇面前。 她瞟了一眼,耸耸肩道:“他从哪儿抄的网络用语?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同时撩骚着两个姑娘,俩还是明面上的好闺蜜,就很离谱。以为我不知道,把我当傻叉呢。现在搁这儿装什么深情!个二百五。” 新欢最喜欢看她骂别的男人,她骂的越欢畅他看的越爽,于是搂紧她,啄着她红润饱满的脸颊和上下翻飞的利索嘴皮子。 苗淇是个南方姑娘,但北方待久了,台词课把口音练得字正腔圆,那点儿南方人的尾音早被同化的七七八八了。 “那之前学金融那个弟弟呢?” “甩了,没劲儿。” “是不是因为人家活儿不好?” “……不止,人也没劲。” 新欢洋洋得意:“是不是都没我好?” 男孩子一得意就显得肤浅,一肤浅就毫无魅力。 苗淇睨他一眼,兴致缺缺摊手:“可你又比他们好在哪里?” “你!你真——” …… 新欢气的甩门而去,声音那叫一个响。 苗淇一个鲤鱼打挺下床,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穿上,皮衣短裙,光腿,高跟长靴。一头浓密的小辫子用棒球帽固定住,她抽出唇膏,对着镜子涂上明媚颜色,又响亮地“啵啵”两下。 镜子里的女孩有一张宿醉后依然艳光四射的容颜,蜜色的脖颈上有未褪的红印,也不遮不掩,就这么吊儿郎当地抱着双臂下了电梯。 酒店大堂的旋转门,转动的速度不快,玻璃干净透亮。 梁峻熙和一个女生走进来。 巧了不是。 旋转门缓缓转动,隔着一扇玻璃,苗淇一眨不眨看向他。 梁峻熙感应到什么,倏地扭头。 苗淇冲他妩媚一笑,摆摆手。 她一脚迈入了秋天的寒风里,光裸的肌肤上面有一层细密的战栗,掏出手机打车,眼前却被一个人的身影覆盖。 梁峻熙还是那个老样子,他用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瞅着她,语调一如既往的轻快:“穿这么少啊。” “咋滴不给?” “你这还没到学校就感冒了。呶,借你。” 他将一件长及膝盖的风衣体贴的披在她肩上,貌似无意的拢了拢衣领,盖住她颈间红痕。 衣服还有他残留的体温,苗淇背着手笑嘻嘻:“我穿着你的衣服,你的女伴看见了会怎么想?” 梁峻熙面色不变:“她不会介意的。” 见她沉默,他点点头,转身就走。 苗淇却将风衣劈头盖脸朝他砸过去。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看向他的眼神十分挑衅:“我去你大爷的,劳资不要!” “行,你说了算。”梁峻熙面色微沉,但还是好脾气的接过衣服,又冲她摆了下手:“那你快上车,风大。我——走了。 苗淇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垮下。 她钻进一辆出租车,手轻抚过大腿根处的纹身,那是一串极长极美的飞舞线条图——洛希极限。 科学上讲,行星与卫星间的安全距离被称之为“洛希极限”,一旦超过这个距离,脆弱的那颗会被潮汐力撕裂,化作闪耀的星环环抱住另一颗星。 很浪漫是吗。 用粉身碎骨换的。 但苗淇喜欢。 她喜欢所有赤裸的带有交付意味的爱——那样会让她感受到…… 强烈的被爱。 - 苗淇这人谈不了正常的恋爱。 但她又离不了谈恋爱这件事。 这就非常麻烦。 大一刚开学时,她穿着白t热裤,两根长辫子在渔夫帽下晃啊晃。修长的蜜色双腿大大方方光裸着,踢踏着一双粉色夹趾凉拖,在队伍那么多的漂亮女孩中,依旧生动地让人移不开眼。 女孩身上还有未褪的青涩稚嫩,但那双猫一样的眼睛却妩媚大胆的滴溜溜转。 她好像有天然的吸引力——对于异性。 洪老师看到她,扑克脸上难得有了点兴味,和旁边的同事打趣道:“这个丫头来咱们系,怕不是来掀起腥风血雨的吧。” 一语中的。 苗淇后来的确踏碎了一地少男心。 但那是后话了。 苗淇有时候会有种可笑感,就感觉……世界是一个循环,你虐待我,我虐待他,我们彼此相爱相杀。 但圆的第一笔,那个在苗淇青春里影响巨大的男人,则直接奠定了她的感情观。 - 苗淇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上头三个姐姐,她排行老四,和弟弟是龙凤胎。 妈妈怀第四胎的时候,父亲觉得又是个女孩,厉叱着让其打掉,是妈妈不舍得,据理力争说肚子有两个几率能翻倍,这才千钧一发留下了她。 苗淇自小在家得不到重视,她的生存资源是被剥削的,天平永远倾倒在弟弟那侧。在21世纪,她的父亲依然抱有“女孩读书无用”的陈旧思想,只盼望这个小女儿和她的姐姐们一样老实听话,能早早去工作赚钱,再源源不断为这个家庭输血。 十七岁,苗淇把向她挥舞拳头叫嚣的巨婴弟弟揍个半死,想到父亲回家后,自己可能面临的暴怒和体罚,她心惊胆战地逃离了这个家。 坐了二十多小时的绿皮火车,去投奔一个喜欢她的笔友。 男人儒雅端正,学识渊博。照顾她供她上学,对她不坏。只是年龄足以当她的父亲,背后亦有稳固家庭。人到中年,渴望的无非是用金钱换取少女的纯洁和活力,又贪婪地想得到她的崇拜爱慕,于是用一个一个的谎言串联,哄骗着少女捧出一颗热诚真心。 男人恋慕着她,她是活泼大胆的少女,才思敏捷古灵精怪,不像他曾经养过的小雀般平铺直叙,她是生机勃勃的大丽花,即使从泥土里挣出,每一片叶子也是妩媚舒展的。 男人当然会为这样的活力青春着迷,甘愿买单。 这段世俗不齿的交易关系,在苗淇看来,却是以爱情为前提存在的。 哪怕它不纯粹,哪怕它最初来自于一个年长者最隐秘龌龊的欲望,但爱就是爱,她固执地相信这一点。 一幅画,哪怕最终调出的结果是五彩斑斓后的黑,但一开始在白布上一笔一划涂抹下的,一定是各种鲜艳的色彩。 脏的爱也是爱。 是苗淇那么渴望得到的爱。 为此,她一次次向他逼问、试图验证着毫无保留的爱的存在。 男人只是个凡夫俗子,在她的逼迫下渐渐暴露本性,他构建的人设摇摇欲坠。这个女孩对爱的需索这样强烈和真实,她容不得一点儿的谎言和推诿,妩媚青春的皮囊下是可以为爱而死的疯狂。 男人打退堂鼓,又不舍得放手。 她让他离婚,他做不到。 她让他只有她一个情人,他也做不到。 这段关系到了最后,已经变得十分扭曲。 男人会在她恶毒咒骂他时,用力掌掴她、掐她脖子,事后又抱住她痛哭流涕地忏悔。 太诡异了。 苗淇摸着自己肿胀的脸,俯首看向跪在她脚边的男人,她竟在这样扭曲激烈的情感里得到一种自虐般的快感,一种求真的满足感。 原来极端的情感表达才是被爱的证明。 这段畸恋持续了两年多,最终走向命中注定的惨烈结局。 苗淇付出代价。 那一整个假期,她都在住院中吃药度日,在回忆中破碎的不可自拔。 - 苗淇认识梁峻熙的时候,她已经是游戏人间的不正经小姐。 从里到外,表里如一。 她打扮张扬,像小丑女一样自带癫劲儿,偏偏又生的美艳,在学校十分引人注目。 苗淇偏爱清纯貌美的男孩,那样的男孩在交往初期总是不吝啬捧出一颗滚烫的心,让她感受到强烈的被爱,但一旦深入了解就会失望,失望就会立即换下一个。 往往那些男孩还没反应过来,漂亮姐姐已经提上裤子say bya。 而梁峻熙比她高一届,他在女生中挺有名的。倒不是私生活方面,而是……他是个少女之友。 他在女生中人缘好到爆表。 苗淇之前跟他打过几次照面,却并不熟悉,只记得这是个花孔雀一样的师哥,衣着和脸一样考究,人也长得含情脉脉,随随便便看你一眼,就好像爱了你一万年那么久。 这人怎么对谁都开屏啊。 苗淇颇有种棋逢对手的感慨。 真正认识他是在大二下学期,在季知涟的组里。 以戏之名 第105节 一起跟了一个组,仿佛历了一次劫。 同患难、共甘苦的几天下来,苗淇才明白梁峻熙为什么会被称为“少女之友”,就连季知涟这样的家伙,也把他视作朋友。 因为这人是真心欣赏女性啊。 他喜欢和女生发展真诚的友谊,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怪癖,而是骨子里就把女孩子视为比男性更美好更坚强的存在,他厌恶看到女孩子受到伤害。 这人……穿越进红楼梦里就是贾宝玉一样的存在吧? 苗淇暗自腹诽。 却也深深好奇。 于是,她假借想看音乐剧的毕业大戏的名头,让梁峻熙帮她要票,又在一起看完后,拉着他在空旷的巷子台阶上喝酒。 他身着白衣白裤,看她大大咧咧就要一屁股坐下去,抬掌道:“等一下。” 苗淇眼睁睁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精致的手帕,熟稔地铺在地上,然后示意她坐。 苗淇咯咯掩嘴笑:“……你好精致啊。” 梁峻熙气定神闲:“哪里哪里。” 苗淇打了个小小的酒嗝,睨他:“bb,有没有可能,我并不是在夸你……” 梁峻熙模仿着她娇嗲的腔调:“……bb?” 苗淇娇笑:“嘴瓢了~” 月光下,台阶上。 女孩对他露出妩媚的笑容,她的笑声也是银铃一样清脆,猫一样慧黠的双目放肆的在他周身游走。梁峻熙任她打量,只是拿过她手里的酒,皱眉道:“别喝了。” “醉了,你想做什么?” 梁峻熙思考了一下,猛地打了个响指:“我在想我应该能背的动你,把你送回宿舍。” 苗淇骤然睁大美眸:“就这样?” 梁峻熙用酒瓶敲击台阶打着节拍,哼着刚才观剧时的小调:“昂~” 他竟然对她的魅力视若无睹! 苗淇很生气:“把酒还我!” 梁峻熙还挺真诚,看向她的目光特诚恳:“……苗姐……你真的不能再喝了,我感觉你要把我吃了……” 他在装什么呀!而且他明明比她大! 苗淇抢过他手里的酒,赌气似的猛灌一口,又拉过他的脖颈,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将红唇撞上他,邀他一起品尝辛辣上头的味道。 梁峻熙没有拒绝她,或者说,他多情的天性让他不忍拒绝她。 尤其是苗淇这种看似大胆、实则脆弱的女孩。 他娴熟地回应她,给她最好的体验感。甚至在她衣衫滑落肩头时,绅士地替她拉了一下。 不知不觉她已坐在他怀中,居高临下拉着他的衣领,气喘微微,指尖划过他俊俏脸庞:“……陪我。” 梁峻熙用拇指细心地擦去她唇角洇开的一点红,闻言,仰头慢腾腾应了声好。 -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 可能两个人一开始谁都没打算认真。 但要怪就怪彼此的技术太好。 从身体到灵魂,无一不契合完整。 苗淇汹涌澎湃,她是个急性子。梁峻熙细水长流,喜欢慢慢来。他细细耕耘,慢慢给予,原来火苗还可以这样四处引,原来慢慢来最后通关爆炸的滋味这么好。 她感慨不已的同时,他亦有同样的感慨。 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谁占了谁便宜。 于是心照不宣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们是睡出感情的。 两人谁也没提名分的事儿,但那段时间都没有再接受其他异性示好,刻意的保持着距离。他们试探着、小心又不经意地维持着彼此的关系。 暗地里的相处却俨然一副情侣的模样。 苗淇喜欢梁峻熙,他像一张柔韧的蛛网,任她怎么在上面疯跳都能兜住她。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被全盘接受的可能性,这太诱人了。虽然他并不是什么纯洁的男孩子,但很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并且善良真诚。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常干的事儿不是上床,而是说话。 两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可以滔滔不绝和对方分享。 然后又笑到肚子痛,互锤对方。 梁峻熙也健谈,但苗淇倾诉欲一上来,他就自觉地把主场让给她。他细腻的情感天生就能捕获女性内心的伤痛,又逐一笑嘻嘻安抚。 他们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玩伴关系保持了很久。 以至于后来苗淇俏生生地斜倚在他们班门口,别的师哥已经见怪不怪,张嘴就喊“梁峻熙,你女朋友来了!” 梁峻熙也不否认,一步三跳雀跃的跑出来,笑眯眯接过她手里的咖啡,又揉了揉她的满头小辫子:“来了。” 她抿着唇笑,媚眼如丝睨他。 光看着对方就开心。 怎么会没有对彼此认真的想法? - 又是一个大汗淋漓的夜晚。 两人靠在床头,都欲言又止,张嘴就乐,显然都有话想说。 苗淇:“你想说什么?” 梁峻熙:“你想说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说了同样的话,面面相觑间,又是一笑。 苗淇:“你先说。” 梁峻熙的目光落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声音还带着餍足后的哑,慢腾腾道:“我妈明天来学校看我,中午一起……我们一起吃个饭?” 想不到竟然是他先挑明了这层窗户纸。 苗淇讶异的看着他,他不好意思的别开脸,耳朵尖有点红。 苗淇内心天人交战。 她当然愿意和他开始一段认认真真的关系,但有个前提。 他必须要接受全部的完整的她。 这是她的执念。 苗淇看着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郑重:“梁峻熙。” 他愣住:“在呢。” 苗淇坦白道:“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第一次,女孩用轻快的语气掩盖着紧张,对着想和她相爱的男孩和盘托出自己的过往。 她讲述着自己蟑螂一样拥挤嘈杂的家庭,讲述自己年少孤注一掷的叛逃,讲述和有妇之夫的畸恋和混乱的情史,她将最真实的自己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铺开,让他一次性看个清楚分明,再决定是否要爱她。 勇气可嘉。 她讲完后,忐忑地咬唇看着他。 梁峻熙许久没有说话。 他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父母严厉,家风正直,学表演已是最大的叛逆。他恍然间已看到了故事的结局——她受尽委屈,而他据理力争,父母依然不愿接受过往这般动荡靡乱的女孩。 苗淇眼里泪光盈盈,她闭了下眼:“如果你的妈妈问起来,问我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问我离家出走后怎么生活的,你会怎么回答?” 她掰过他的头,掷地有声逼问道:“回答我!” 梁峻熙不敢看她,只答:“我可以骗他们,我……喜欢你。” “骗?能骗多久?如果我们真的谈到了最后,你也要骗他们一辈子吗?” “我……” 他星眸闪烁,最终沉默。 这几秒格外漫长,凌迟一样。 苗淇慢慢放开他,一脸空洞地给自己点了支烟。 她低头娇笑,自卑又自傲:“你妈我就不见了吧,不合适。毕竟我和你,也就是床上的关系而已,没什么未来,上不了什么台面。” 既然他接受不了全部的她。 那就算了吧。 - 苗淇知道自己有点愣。 俩人还没到那一步呢,未来的事情千变万化,她完完全全可以先用谎言包裹自己,先享用眼前的甜蜜。 但她就是做不到。 如果她那样做了,那她就是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不再在爱情里“求真”的苗淇,还是苗淇吗? 那就不是苗淇了。 但她依然为这段戛然而止的关系而痛苦。 她毕竟是真心喜欢梁峻熙的。 苗淇是一盏漂亮的灯,谁都想把她带回家占为己有,短暂拥有。但只有这么个人,活泼又不惹人厌,多情但不油腻,清清爽爽站在这盏灯旁边,就想陪伴这盏灯在风里开开心心转圈圈。 两人后来不再上床,对外依然是朋友关系。 以戏之名 第106节 苗淇嘴上不说,偶尔打个照面,看他身旁有了别人,心里还是酸涩的。 几个朋友在五道口的bar小聚,苗淇是第一个醉的。 她倚在季知涟肩上颠三倒四说着胡话,完全不顾对面周淙也快翻上天的白眼。 苗淇娇滴滴贴着她的耳朵叭叭:“姐命中注定要游戏人间啦啦啦啦……” 季知涟用手背贴了贴她滚烫的面颊,敏锐地从她言语中找出关键信息,冷声道:“他欺负你了?” “咋可能!”苗淇瞬间清醒的从她肩头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嘴硬道:“我怎么可能会吃亏!” 周淙也冷哼一声 季知涟若有所思。 苗淇摸着发烫的脸嘿嘿傻笑。 她那晚是被季知涟半拖半抱弄回去的。 发起酒疯的苗淇,其实还挺吓人的。 - 毕业后的苗淇忙出重影。 她拍广告片为主,偶尔也当演员赚点外快。前者昼夜颠倒24小时随叫随到,玩命一样给甲方爸爸当狗,后者要忍受莫名其妙的职场骚扰。 苗淇深知美丽是把双刃剑,她巧妙的拿捏着这个度。工作认真负责,人前靠谱人后骂娘,新的一天睡醒又是一条好汉。 但确实压力很大,上升空间艰难。 那几年,她把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头发尽数染了个遍,既然生活苦逼,那么就需要多多的巴胺色来快乐调剂。 那些年,苗淇的私生活和她的发色一样精彩,但谈的多了,也越发觉得男人都是那个样子,没什么特别。 她渐渐觉得男人像碳酸饮料,不怎么健康,但想起来了还是会下意识抿上一口,就图第一口的爽劲儿。 苗淇事业上的转机,源于一次误打误撞的酒后吐真言——她在某音上犀利吐槽男人的视频一夜间爆火,被多位大v合拍效仿。 她敏锐的抓住这一波流量,迅速运营起账号,定选题、出脚本、拍分镜,多期一人分饰多角的吐槽视频接连爆火。 感谢自媒体,让苗淇的一腔洪荒之力有了充分展示的舞台。 钱赚的多了,她开了工作室,后来又慢慢有了自己的公司。 苗淇的事业蒸蒸日上,她找到了另一种乐趣。 工作的乐趣。 苗淇恋爱谈的少了,除了商务洽谈,她偶尔会看唱歌综艺,但翻来覆去,屏幕上的那张面容来来去去却都变为同一个人。 - 徐冷病逝两年后,歌手梁峻熙宣布退圈。 他转行做起了幕后,将唱片公司打理的风生水起。 他们在一场高端品牌的酒宴上重逢。 梁峻熙单身。 苗淇也单身。 他身着正装,考究绅士,她一袭璀璨礼裙,众人簇拥。 这么多年,他们联系甚少,却一直有在默默关注着对方动态。 隔着人群,他的目光和她胶在一起。 相视一笑间,那些心结如过眼云烟,早已烟消云散。只有旧日记忆淅淅沥沥涌上心间,引人回味。几个眼神交汇,彼此心领神会,默契十足。 他们拿上东西,丢下满场宾客,苗淇拖着裙子,和他一前一后秘密地逃出生天。 他们去了老校区附近的那条巷子——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一人拎着一瓶酒,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台阶上,高定的西装礼裙染上尘埃,俩人浑不在意,嘻嘻哈哈聊着这些年的趣闻逸事。 她披着他的西装外套,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他耍酷地单指转着手中的白色礼帽,一本正经地认真吐槽。 晚风悠扬,夏日蝉鸣。 他们毫不吝啬地分享着这些年的情史,说到好玩之处,还会哈哈大笑着吐槽自己当时的幼稚的行为动机。 酒瓶子垒了四五个,两人都喝的双颊酡红,只觉得好久都没这么畅快的聊天过了,和对方在一起就是有说不完的话和满肚子的欢乐。 苗淇起身的时候腿都麻了,他用力一拉,她踉跄起来,跌入他怀。 她与他的距离近在咫尺。 她星眸熠熠地看着他,红唇饱满微启。 梁峻熙犹豫着是否要低头吻她。 女人已踮起脚尖,在他唇上重重地印上一个吻。大胆直接一如当年。 但是没有后续了,苗淇将身上的外套抛还给他,笑吟吟的摆摆手,转身招了量计程车。 梁峻熙捧着手里的外套,上面还有她残留的体温,他猛地叫住她:“苗淇!” 她悠然看向他,迎着晚风,风情万种地挽了挽浓密的长发。 梁峻熙道:“我知道说晚了,但我们要不要在一起试试?奔向结婚的那种。” 他事业有成。 她前途无量。 这一次的询问,无疑是更有分量的郑重诚挚。 苗淇却笑了。 她妩媚道:“无论我们在不在一起,都影响不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其余随缘……我明早要去海市,一个月后再回来,那bye喽~” 他看着她,轻轻笑了。 - 当年的少女长大了。 她不再执着于爱与被爱,她的征途已经是远方的星辰大海。 她要自己当那颗耀目坚固的行星,她要群星奔她而来。 毫无保留的爱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又到底存不存在,再或者值不值得为之粉身碎骨,好像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因为苗淇已经足够耀眼, 她自己就是爱本身。 只要她想,爱无处不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苗淇拉开车门,对梁峻熙献上飞吻,他则绅士的脱帽向她致意。 路还长,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一切皆有可能。 时间是个好东西,人生的篇章翻过一页又一页,苗淇崭新靓丽,头颅高昂——她又要再次出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