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魔头重生后》 第1章 《万人迷魔头重生后》作者:贵霜小鸟【完结】 文案: 魇族少主黎昭死了二十年,却依旧凶名远扬。 有人惧他的嗜血好杀,有人念他艳绝容颜,还有些不怕死的,编排他同应天宗主白解尘的风流话本…… 刚重生的黎昭表示:不是,白解尘一剑杀了我的事,你们一点不提啊? 在那些话本里,他堂堂魇族大魔被传成了一只不知廉耻的小妖怪。 他勾引当时还是小神君的白解尘,使对方叛出师门、欺师灭祖,好在最后白解尘幡然悔悟,断情绝爱,斩杀他这个妖邪,终成无上大道—— 黎昭看完气的浑身发抖。 呵呵,还不如让他死干净了呢! * 世人都说,应天宗主白解尘孤高清冷,不近人情,但没人知道,他此生的爱恨嗔痴,都给了一只死去的魇魔。 疯批阴暗腹黑醋缸子攻x真·万人迷魔头受 阅读指南: 1、私设如山,文笔不好。 2、有非正常死遁。 3、攻受都是从始而终1v1,彼此初恋 4、内含大量修罗场,扯头花 5、攻真的心机很深,对受强取豪夺,对情敌赶尽杀绝,不喜勿入!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重生 美强惨 主角视角:黎昭互动:白解尘 一句话简介:神君为爱疯魔 立意:消除偏见,才能看到真心。 第1章 魇魔 北垣,离霜城。 “哎,邪门!”一位中年模样的修士被冻得满脸通红,他搓起青白色的手指,骂骂咧咧地走进了客栈,“怎么太阳都出来了?” 北垣终年积雪,朔风强劲,连寻常修士都无法抵挡,这些天也不知撞了什么邪,一连几天都是晴空万里。 想起更北方的那处诡秘之地,中年修士不禁打了个寒颤。 离霜城的客栈内,几位修士模样的人闲坐一处,桌上暖炉温着酒,都在议论着这不寻常的天气。 那中年修士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颤抖的双手迅速拢上了桌上的暖炉,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他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其中一人见到到来,问道:“这位兄台,到底寻到那逃出的魇物了没有?” “若是找到那魇物,我还会在这里?早就去找徐家领一万灵石了!”中年修士咧嘴一笑。 听到魇物还未找到,其他人面上不显,眼中皆是浮起一丝不安。 二十年前的魇灾惨烈无比,据说当年北垣雪原上未留一只活物,幸得白宗主一剑诛杀妖邪,又降下盖世神通封印暗渊,彻底断了魇族的活路。 可昨日有人在雪原上发现了两名死去的徐家子弟,死状极其惨烈,另外一名同行的徐家子弟也消失无踪。 也不知是何人传出,暗渊封印大阵破损,镇压在暗渊之下的魇族跑出,被巡逻的徐家子弟发现,展开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单方面屠杀。 “……据说那两人腹部的金丹消失无踪,都破了好大的血洞,”一位少年说起自己听来的传闻,滔滔不绝,“一定是魇族干的,他们最喜欢的就是生吞修士的血肉和金丹!” “咳咳!” 在他身后的阴暗角落里,一道黑影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少年浑身一抖,朝后方看去,竟是一位的年轻人。 他坐没坐相,犹如一滩烂泥堆在角落里,若不是方才他发出的咳嗽声,众人根本察觉不到角落里竟然藏着一个人。 角落里烂泥动了动,似乎坐直了身体,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显出雪白的下颌。 “生吞,血肉?”他缓缓地开口,每个字都一顿一顿,似乎很久未曾开口说过话了,“哎呀,听上去好可怕。” 那名少年见他年纪相仿,一个人孤零零地缩在墙角,不由得来了兴致,说道:“那是自然,魇族个个都是青面獠牙,状如恶鬼,也只有夜晚要吸食人心的时候才会披上人皮,说不定那落单的修士已经被夺舍了!” 听到扒皮食心,墙角之人似乎极其害怕,抱着一团往阴影处缩去。 少年挺起胸膛,高声道:“幸亏这落单的魇族没遇到本少侠,不然凭我这手中剑,它定有来无回!” 他尚且年轻,未经历过魇灾,遂能肆意评论那镇压在暗渊之下的魇族。 “好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墙角之人似乎也为他这话生出了勇气,鼓起掌来,火光映在他的发丝上,似流火昭昭。 听到有人捧场,少年越发自得,正欲说些什么,就听到那位中年修士冷哼一声。 “无知小儿,你懂什么,若在二十年前,你刚才那番话就足以让你尸骨无存,满门皆灭!” 其余人皆是一言不发,深藏在记忆中的久远恐惧与不安正逐步覆盖这小小的客栈,就连火炉中的焰火都暗沉了一分。 少年人被陌生人训斥,正欲反驳,却见各位师兄凝重神色,一时间也止住了言语。 “二十年前?”墙角之人变幻了个姿势,眯起眼,靠得近了些,“时间过得这么快?” 少年此时才看见那人的相貌。 这是一张年轻秀雅的面容,火光映照之下,脸色尤为苍白,竟隐隐透出一股青黑色,几缕发丝粘在白瓷般的肌肤上,一点点水珠正顺着他的鬓角落下,滴在同样湿透的衣服上。 北垣寒冷难耐,即便是修士也需穿上能够御寒的衣物,可眼前这人衣衫单薄不说,居然是湿的! 第2章 这该有多冷呀! 少年下意识地抖了抖,心里愈发同情这位蹲在墙角的可怜人。 “这位兄台,你要不来我身边坐坐,烤烤火,暖暖身子。”他挪了挪屁股,硬是空出一道可怜的缝隙。 墙角之人也不客气,慢吞吞地站起身,众人还没看清的他的动作,他已坐在少年身旁。 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似是铺上一层璀璨的辉光,那人侧脸看着少年,懒洋洋的手腕托腮,继续坐没坐相,硬生生把其他人都挤到了一边。 那人无奈地说道:“二十年,我最讨厌补课了。” 他露出了紫色袖口,腰间垂落着一枚小小的金印。 少年瞧得出是那金印上刻着“徐”字,见那人又是烂泥般瘫在椅子上,不由得腹诽,北垣徐氏最重礼节,怎么教出个这样的弟子? 他偷偷瞄着那位徐家子弟,正巧那人也同一时间看向他。 偷看人家被抓包,少年惊得正要转头,却见到那人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芒。 少年的双眼似乎泛起了迷雾,转瞬之间又变为清明。 他张了张嘴,突然忆起自己要给这位兄台讲些逸闻。 “二十年前,北垣以北,暗渊魇族暴动,有一只魇魔发了狂,不禁屠杀了整个魇族,还差点打上离霜城!”少年义愤填膺地说道,“若不是北垣徐氏奋力抵挡,恐怕离霜城中已无活口!” 施展了魇术的黎昭听得津津有味,他极其熟稔地从少年面前的瓜果盘里搜刮了一把花生,吭哧吭哧地吃起来,捧哏道:“然后呢?然后呢?” 少年一拍桌上的雪刀,说道:“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当年还是应天宗首座的白宗主挺身而出,一剑刺穿了那妖邪的心脏,妖邪就此神魂皆散!” 听到“神魂皆散”四个字,黎昭噗呲一笑,差点被花生噎到,他又从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茶,咕噜咕噜喝下。 “白宗主担心暗渊之下的魇族再次兴风作浪,降下绝世神通,封印了整个暗渊,可谓是功在千秋!”少年眼前似乎浮现出了白宗主当年镇压暗渊的风姿,不由得心驰神往,“从此人间再无魇魔踪迹,天下就此太平!” 这一段却是黎昭未曾知晓的内容,听到白宗主封印了整个暗渊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暗渊无边无际,白解尘真能封印?” 少年答道:“师兄们跟我说的,不会有假。” 听到这回答,黎昭只觉得手里的花生都不香了。 白解尘真是是天下第一残忍虚伪之人,诛杀自己不说,还将整个暗渊封印,断绝了魇族复生之路,可谓是绝心绝情至极。 更何况他竟能以一己之力设下天地大阵,修为可谓是震古烁今。自己附身的这破烂躯壳金丹未结不说,全身经脉寸断,要报仇得费一番功夫。 他意兴阑珊地将手中的花生放回了少年的果盘里,轻轻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整个客栈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一处。 少年只觉得浑身不能动弹,他惊异地瞪着眼前之人。 火光映衬下的漆黑瞳孔霎时变得璀璨夺目,随即变幻成了一双金色眼眸。 独属于魇族特有的金眸映在少年瞳孔中,黎昭缓缓靠近,歪着脑袋,似是认真地说道:“我真的状如恶鬼吗?” 他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睫毛在眼尾勾勒出慵懒的弧度,双眉纤长,嘴唇含笑,肤色比北垣的雪还要白上三分,眉心一点血色朱砂浓得几乎要淌下血。 眼前的“恶鬼”竟长着一副艳绝无双的面容。 少年双唇颤抖,喉间哼哧作响,只能发出你你你的气音,竟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昭伸出手,虚虚拢在暖炉上。 “哎呀,终于能暖和了一阵。” 他舒服地眯眼,白玉般的指间跳跃着火光。 黎昭又稍稍靠近,检查起自己的一双手,嘟囔道:“我可是用雪洗了好久,才把血迹洗掉,现在应该看不出来了吧。” 他还有闲心在少年面前晃悠着修长如玉的手指,摇成一片雪光。 少年被美色迷昏了片刻,又瞬间联想起那两具惨死的尸体,顿时壮着胆子吼道,“是你杀了那两名弟子!” “嘘!”黎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是我杀的,我刚醒来的时候,他们就死了。” 少年胸口起伏不停,眼神闪烁,显然不相信,说道:“风雷主就在城内,你,你别放肆!” 徐家先祖定居于风雷谷,庇护北垣数千载,故现任徐氏家主被尊称为风雷主。 一听到风雷主的称号,黎昭被吓到:“我马上就走!” 他还顺手拿了一把瓜果,踹在兜里。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变幻成了那位年轻秀雅的徐家子弟,掀开厚厚的遮帘,衣衫单薄,独自一人走入城中。 待到少年耳边灌入嘈杂的喧闹声,他才猛地惊醒,看向自己身旁的座位,上面已然空无一人,只余下一堆不明显的水痕。 桌上的碟盘上的青色果子,尚在摇晃。 少年顾不得其他,飞奔出门,嘶力竭地吼道:“是,是魇魔!魇魔出现了!!” 黎昭回头嘻嘻一笑,挥挥手,转身溜进纵横暗巷中。 空中骤然响起震天雷鸣,一道巨大的闪电几乎贯穿了整个天空。 整个城池上方浮起若隐若现的紫色闪电,集聚到极点时轰然落下,几百道雷电将每个街道尽数封印。 第3章 城中人不得不聚在了中央大街上,对这道霸道无比的闪电议论纷纷。 “驰雷令?徐家家主在此?” “这么大的阵仗,捉谁?那魇魔抓住了?” “这徐家好大的架势,当这离霜城是他的了吗?” “嘿,不好意思,离霜城真的就是徐家的!” “连着好几天不下雪了,没人管管吗?” 黎昭被雷结结实实地劈了一道,此刻正狼狈不堪地躲在人群里,心中暗骂,他一个小小魇魔,也不至于让风雷主出动吧? 他急急拍去被烧焦的衣角,企图瞒天过海,不料耳边响起一道惊雷—— “他在这里!” “抓住了!” 黎昭被那客栈中的修士团团围住,无处躲藏,无奈地摊手,说道:“你们看错人了,我分明是徐家弟子,怎会是状如恶鬼的魇?” 修士们极为忌惮魇魔,他们手持各类法器,丝毫不敢怠慢。 “都让让!雪戎狼来了!”人群有人惊呼。 天际尽头出现了四道影子,竟是四只巨大的雪戎狼,它们踏空而行,速度极快,瞬息间,就落在了离霜城内。 四只雪戎狼嘴里皆套着金箍,身后跟着一座华贵无比的巨大车辇,在雪光映衬之下金碧辉煌。 见到这拉风至极的派头,黎昭的心提了起来,果真是那老不死的徐老头! “风雷主!” 待到车辇停在众人之前,一名修士率先上前一步,行礼道:“我们已经抓住了魇魔,有人看到,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朦胧月帐中显出一道影子,听到那名修士的话语,微微颔首,并不言语。 黎昭却能感受到一道利剑般的目光隔着月纱落在自己的脸上。 “风雷主,速速擒住这妖邪,好好审问!” “对,用诛仙鞭打他!” “杀了他!” 修士们纷纷叫嚷道。 直到此刻,驰雷令的作用才逐渐消散,月纱被一把通体雪白的刀刃挑起。 车辇上斜斜地倚着一位年轻人,一手慵懒地举着剑鞘,箭袖紫袍,身披雪白裘衣,金线腰封上垂着各色玉佩金环,尚在琳琅作响。 他的眼眸比常人深邃,鼻梁高挺,紧紧抿起的嘴唇线条分明,透出一股矜贵高傲之态。 那双点漆般的墨瞳正注视着黎昭,眼中闪过几道不易察觉的紫色细闪。 待见到风雷主的样貌,黎昭瞬间由悲转喜,若不是被围在人群之中,他定要冲上去抱住徐风盛喊一声—— “好哥哥!” 第2章 照骨镜 黎昭年少时胆大妄为,伪装成人形进了应天宗。 届时的应天宗威名赫赫,已有天下第一宗的架势,许多世家子弟都削尖了脑袋往里送,徐风盛与白解尘就是其中翘楚。 当年他们三人都自觉天纵奇才,互相看不顺眼,偏偏黎昭入门最迟,还要捏着鼻子喊二人师兄。 白解尘孤高冷傲,不屑同他交往,他与徐风盛更为亲切。 二十年过去,昔日同门依旧是那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比从前更显锋芒。 自己倒成了人人喊打的魇魔。 “风雷主,此人乃是魇魔,他自己承认杀了那两名徐家弟子!”人群中有人喊道。 面对他人的呵斥,黎昭充耳不闻,他暗暗看向随后而来的徐家门人。 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是疑惑、戒备、恐惧。 黎昭忽地一笑,说道:“众所周知,魇生于暗渊,金眸对角,我怎么会是魇魔。” 他故意大声说话,观察对面徐家门人的反应,他们对自己这副身体不熟悉,看来这具身体是徐家的边缘人。 修士们面面相觑,那位曾见过黎昭真身的少年跳出来,说道:“你,你方才向我展露了真身,魇魔最会画皮,你分明就是扒了那人的皮囊!”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魇魔在世间无踪二十年,许多人还记得恐怖凶残的怪物是如何荼毒世间,现下听那少年而言,皆是心中骇然。 “聒噪。” 徐风盛不耐皱眉,全场立即鸦雀无声,他收回视线,说道:“徐正,把人带走。” 黎昭垂下头,掩盖住嘴角的笑意。 不是那个徐老头就好,徐风盛这人自视甚高,向来不喜欢同他人解释缘由。 以他的修为定是看出自己这副身体破破烂烂,根本不可能是魇魔,索性将自己带回去。 “早闻徐家护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没想到竟然到了包庇魇魔的程度!” “对啊,既然风雷主跟魇魔同流合污,那还坐得正这离霜城主之位吗!” 修士们勃然大怒,纷纷叫嚷。 徐风盛一顿,眉头紧皱,眼中聚起紫闪,手中的映雪刀也在微微颤抖,若是相熟之人便知,他已有怒火。 再等一秒,那些叫嚷的修士怕下一秒就会被劈得体无完肤。 “等一下,等一下!”那位名叫徐正的修士急急忙忙跑出,他天生一副笑脸,看着和蔼可亲。 他来到徐风盛旁,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脸,说道:“风雷主,不妨用灵犀照骨镜来照一下这位林小兄弟,那岂不是万全之策?” 黎昭听到灵犀照骨镜,飞速抬头瞄了眼徐风盛,又低低垂下头。 徐风盛眼中紫芒更盛,双瞳几乎变成了深紫色,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徐正,线条锋利的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第4章 徐正继续陪着笑脸,但黎昭能明显看见他的脑门上留下了豆大的汗珠。 过了片刻,徐风盛从怀中取出一枚古镜,递给徐正。 那镜子通体漆黑,镜面上遍布细纹,像是碎了之后又勉强拼在一起,好像轻轻碰一下便会碎掉。 黎昭见到那镜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灵犀透骨镜说的好听,实则是用魇族头顶的魔角研磨而成。 背面镌刻阵法,妙用无穷,最常见的功效就是映照出伪装成人的魇魔。 徐正缓缓举起透骨镜。 修士们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各式兵器,倘若那透骨镜中的人影有一丝异状,他们会将这妖孽当场诛杀。 犹如困兽的黎昭,屏住了呼吸,盯着那枚漆黑的镜子。 漆黑的镜面中,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混沌不堪,随后渐渐聚拢起一个勉强的人的形状。 只是这道人影全身经脉寸断,腹中只有一枚破碎不堪的金丹。 众人惊讶地啊了一声。 黎昭适时地吐出一口鲜红,眼神凄苦,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愤然道:“我自知修为平平,不能救下同门,可也不愿当场受此羞辱。” 方才群情激愤的修士们目露不忍。 有什么比当众揭开伤疤更让人难堪?此人的心脉已断,药石罔顾,更不要说是魇魔化身,也不会制造幻象。 “那,那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那名少年也动摇了。 “应是蜃相作怪,”徐正乐呵呵地说道,“诸位仙师又刚从雪原上巡逻回来,辛苦万分,是以被蜃相迷惑,所幸众仙师修为高深,立即识破了蜃相,才没有酿成大祸。” 北垣雪原广袤,时常会有蜃相现世,心中恐惧者会被蜃相附着,轻者胡言乱语,重者走火入魔。 他一番说辞让众人如沐春风,连带着方才对徐风盛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林照之。” “林照之!谷主喊你呢!”徐正挤眉弄眼。 黎昭一抬头对上徐风盛那双不悦的眼眸。 林照之原来是这具身体的名字。 徐风盛取回照骨镜,放入怀中,询问:“昨日你是如何逃脱?” 黎昭莫名其妙从这具身体中醒来,身侧已然倒了两具破腹的尸体,你问我,我问谁? “那时的情形过于可怕,我记不清了。”黎昭张口就来。 徐风盛命令道:“派去的人继续追查魇魔踪迹,格杀勿论。” 吩咐完,徐风盛看向黎昭,说道:“回谷。” 北垣终年寒冷,只有几处山谷能避风挡雪,谷内埋着几处温泉,徐家先祖迁居到此,倒也成就了一番事业。 黎昭被管事徐正带到了一间幽静雅致的阁楼,一进去就感到温暖如春,他冰冷的尸体都活泛了不少。 徐正为人圆滑,处事周到,一见黎昭就夸奖起他为救同门不顾自身安危的英勇事迹,直说要给他安排个钱多事少的好前程,叫作统筹主管。 黎昭这人就不禁夸,晕晕乎乎地答应了。 等到第二天,徐正把他领到一沓厚厚的案卷前,黎昭傻眼了。 “统筹,统筹,便是通盘筹划,谷中大小事务皆出自我手,这每笔钱财的进出都在这簿子上,如今我已算到了天元年一百一十年,剩下的还要拜托主管了。”徐正深深作揖。 黎昭:“……” 他一坐下,望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一眨眼竟又变成了漫天飞舞的蝌蚪。 天杀的,应天宗的术数作业他都是抄徐风盛的,他怎么敢当这统筹主管? 第一天上班,黎昭不敢露怯,硬着头皮算了几笔,抬起毛笔,迟迟不敢写下去,活像当年写术数作业的样子。 他迟疑了许久,终于写下一笔款项结余,徐主管就倒吸一口冷气,像是一条被踩了尾巴的蛇,嘶嘶嘶地响着。 “林仙师,来来来,”他速速拉过黎昭,坐在了窗边的茶座上,“您辛苦了,休息一下,有益身心。” 黎昭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还有一笔款项,没写上去呢。” 北垣寒冷,徐正热汗都要冒出来,他随手拿了个书册给黎昭,拍着他的手,连声说道:“不用算了,不用算了,看看书,陶冶情操” 黎昭取来一观,封面写着《太平伏妖传一》,名字倒是一本正经,应当是仙门弟子之间最流行的励志传说。 翻着,翻着,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此书写的是天下第一宗内有两位仙门弟子素来交好,某日白师兄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师弟竟是一只魅妖!原来魅妖早时在人间遥遥见了师兄一眼,便不能忘怀,他化作人形上门,只愿报恩与师兄朝夕相处,不曾想竟显露了原形。 后面通篇便是描述这白师兄是如何“伏”妖,那小魅妖如何婉转低吟,如何泪眼朦胧,如何痛哭求饶。 黎昭:“……” 他瞄了眼正在捧书细读、眼圈泛红的徐主管,真是人不可貌相。 “咚——” 谷中传来暮钟。 对面的徐主管正看到动情处,眼里似有泪光,听到了暮钟声,他迅速合上话本,正色道:“未时到了,徐某要下班了。” 黎昭见他动作迅速收拾完茶具,径直朝屋外走去,急忙拉住他:“等一下,《伏妖传》第二册 在哪?白师兄那渣男怎么了?” 徐正一刻也不想停留,说道:“徐某下班了,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第5章 黎昭瞪圆了双眼,望向那堆积成山的账本,只觉得天塌了一般,难不成要单独留自己加班,扯住徐正更不让走:“那账本没算完啊!别走别走!” 徐正嘿嘿一笑,说道:“无妨,这帐嘛是永远算不完的,徐风盛每晚都会来亲自核算,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到了下班时刻,徐正连风雷主也不称呼了,脚下生风,一眨眼便不知人影。 黎昭见他的人消失不见,轻轻勾起唇角,终于寻得机会去偷镜子了。 躲在暗处,左等右等,终于见到了徐风盛,待到屋内亮起灯,听到熟悉的咒骂声,黎昭才放心离开。 他前世来过风雷谷,对徐风盛的住所自然熟悉,再加上那灵犀透骨镜的感应,不多时就来到了定风居。 此乃风雷谷的最低处,有一池温泉,泉水日夜沸腾,驱散冷气,使得北垣寒地里生出一处春景。 绿潭花房,白雾轻绕,妙不可言。 黎昭脚踏嫩草,一时间也有点不忍,他身影鬼魅,瞬息间就来到了定风居门前,想来也无人敢也闯风雷主的居所,那盛门轻轻一推便开了。 北地不同于他处,最珍惜的便是木材,定风居皆是由上好楠木所制,一景一物与应天宗时的居所无半点分别。 黎昭能感应灵犀透骨镜的方位,他不敢所做停留,脚步轻点,如一阵灵巧的微风,来到了寝居。 灵犀照骨镜正放在床榻上,四周帘幔轻笼,镜面正对着他。 此镜皆是魇之魔角所做,徐风盛手中的这枚灵犀照骨镜正是黎昭的魔角所化。 他的镜子自然是随心而动。 黎昭缓缓靠近,镜面现出一道朦胧人影,金眸黑发,肤白若瓷,眉间一点朱砂,美丽得近乎妖孽。 他屏住呼吸,正欲伸出手,就听到身后一声暴喝—— “林照之,你在干什么!” 黎昭瞬间汗毛倒立,徐风盛什么时候回来了?! 第3章 摸鱼 黎昭缓缓扭头,几乎都能听到脖子咯咯作响的声音。 那厚厚一沓的账本,他算得这么快! 徐风盛双眸紫云凝聚,爆裂出无声的怒火。 手中映雪刀锵锵低吟,刺眼的电弧在雪白的刀刃上跳跃,若不是要问话,恐怕这一刀就会朝着黎昭劈去。 黎昭双腿都发软了,他生平最怕雷电之术。 眼见那刀刃即将挥下,黎昭抱着脑袋大喊道:“风雷主,有人杀我!有人要杀我!” 刀尖直指黎昭的咽喉,他冷声道:“胡说八道,谷内怎会有人杀你!” 这宝贵的短短几秒给了黎昭充分的思考时间,他说瞎话向来是张口就来:“方才我正在谷中闲逛,我遇到一个杀手要刺杀我!我吓得乱跑,又怕波及其他师兄弟,所以急忙来寻谷主庇护。” 他说话速度又快,字又多,主打一个不给他人思考的机会,说完之后连连喘气,摆手道:“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徐风盛眉心紧皱,他执掌风雷谷多年,定是不会相信眼前之人的满口胡言,这人处心积虑进入风雷谷,又潜入定风居,怕是有什么阴谋。 想及此处,徐风盛缓缓垂下刀尖,冷笑道:“我会唤疾风隼,若你有半句假话,定让你尝遍风雷谷十八道雷刑。” 疾风隼是盘旋于风雷谷上方的灵鸟,视力极佳,徐家靠此鸟监控谷内事务。 黎昭眼珠子一转,装着一肚子坏水想着如何脱困,突然他面色一凝,眼珠子缓缓向右,声音轻若细语:“徐风盛,你身后有人。” 徐风盛正欲呵斥,突然感到背后窜来一道阴冷的气息,视线忽移,看向床榻上的照骨镜。 镜中有一人影! 不疑有他,徐风盛转身挥刀,毫不拖泥带水,犹如流星飒沓,银河落天,夹杂这呼啸无边风雪,瞬间整个定风居内亮如白昼。 黎昭整个单薄的身板都贴在了墙面上,脸被这刚猛的刀风吹得脸皮生疼,风雪雷雨声中,他看向那位不速之客,到底是哪位勇士敢擅闯定风居,救自己一条性命。 来人全身上下裹在黑袍之内,身形极为怪异,高得不似寻常人,手脚奇长,脸孔笼罩在兜帽之下,身法怪异,扭曲一转,竟躲开了这一刀。 徐风盛冷哼:“雕虫小技。” 他横劈砍去,竟是预判到了黑衣人的落处,刀气纵横,劈开那人遮掩面部的兜帽。 怪人露出真面目时,徐风盛与黎昭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咦?” 那人的面孔光滑无比,反射着惨白的诡光,看不见任何五官! 怪人似乎刻意等这一刻,位于嘴唇位置的部位裂开一道直至脸颊两侧的漆黑痕迹,阴冷的笑声在室内回荡,左手抬起,直勾勾地迎向徐风盛的刀刃。 “嘭!” 那人手臂宛若金刚,两者相触,巨大的气浪自空中散开,定风居内物件叮咣作响,尽数掉在了地上。 黎昭被这股强大的气劲震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借势一翻,猫着腰偷偷远离这是非之地,眼角余光瞥见满室尘埃中一点冷芒掠过。 他心中警铃大作,内丹破碎,只能用血咒了! 咬破舌尖,凭空画出一道金罡咒,几乎是同时,那黑衣人的剑破空而来,刺到了黎昭的眉前。 剑尖堪堪停在黎昭的眉心,那处肌肤柔软,仅仅是一停顿便刻出浅浅的凹痕,一点血珠顺着黎昭的面庞落下。 第6章 但再近一步,已是无法。 那人的左手迎向徐风盛的刀刃,右手竟能延长数米,手臂的顶端居然是一柄锋利异常的锥钉! 原来同徐风盛打斗是障眼法,实则是要取黎昭的性命! 感受到前端的阻力,黑衣人的发出了疑惑的气音,他歪着脑袋,想要再刺,后方徐风盛一刀又至,这一刀径直劈在黑衣人的后方! 徐风盛怒道:“休要伤我门下弟子。” 这一刀威猛刚烈,黑衣人眼部位置深陷出黑洞,极为怨毒地瞪着黎昭,体内激荡出不甘的哀嚎。 黑袍体内迸射出无数亮光,轰然倒塌成一块块漆黑的光滑肉块,眨眼间没入地面,消失无踪。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一滴血珠顺着尖锥窜入了黑袍人的体内。 徐风盛面色凝重,说道:“傀儡。” 他提刀半蹲下身,迅速画了一道追踪符,后又取出数只符纸捏的鹤影,焚烧殆尽。 片刻后,谷内钟声阵阵,四处燃起点点雷火,盘旋在风雷谷上空的疾风隼长鸣不绝。 今晚恐怕是一个不眠之夜。 徐风盛盯着那怪影消失的位置半晌,才将视线转到黎昭的脸上,见到他眉心的血痕,神情微怔,似乎有一丝伤感,只是那抹情绪转瞬而逝,正色道:“那日袭击你的是否为此人?” 黎昭笃定道:“一定是他!” 兄弟,你先背锅了! 徐风盛:“你随我身后,等捉到那刺客再回去。” 听闻此话,黎昭立刻捂住胸口,面露痛苦之色,一缕血丝自唇角淌下,气若游丝:“风雷主,我承受不住那刀气,能不能让我回去休息。” 徐风盛看穿了他躲懒的心思,说道:“一时半会死不了。” 不由拒绝,他竟唤出一道青紫电索牢牢圈住了黎昭的双手。 黎昭屈辱至极,扭着手挣脱无法,怒道:“徐风盛不要欺人太甚!” 他一出口就后悔了,现在的徐风盛可不是自己的师兄,而是风雷主,死不死是他一句话的事。 徐风盛五官都气得冷冽了几分,拽着黎昭就往风雷谷走去。 黎昭扭头望着那床塌上的灵犀透骨镜,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拿到—— “你刚才画的那道金罡咒不错,”徐风盛说得突然,“那是应天宗的独门绝技,我记得风雷谷没教会你这个。” 黎昭脚步一顿。 徐风盛一手握住青紫电索,用力一扯,索身泛起涟漪般的电弧。 强烈的白光映照在对方脸上,眼眸呈现出半透明的琥珀色,漆黑的瞳仁由于强光的刺激而在微微收缩。 徐风盛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 林照之,这名一直游离在风雷谷边缘的弟子履历干净得甚至有点不正常。 二十年前召入风雷谷,无亲无友,修为平平,在谷内籍籍无名。 那黑袍人不惜潜入风雷谷也要追杀林照之,分明是杀人灭口。 林照之藏着什么秘密? 手腕上紧贴着肌肤的电索发出阵阵蕴热,黎昭知道其中内涵的力量有多么恐怖,他立即老老实实说道:“书上看来的。” “何本书?” “风雷谷账本乙庚二号,第一千七百五十六页。” 徐风盛怒极反笑:“账本?” 黎昭:“上面有一项维持藏书阁的费用,库房迟迟不批,于是将一沓快要散架的书丢在徐正的桌上,我自是好好检验一番,其中一本应天宗的完整考题合集。” 徐风盛的嘴角扯了一下,眼神罕见的漂移。 “啊!”黎昭恍然大悟,“这是风雷主的休沐期作业吗?怎么会在藏书阁里,还是全空的?” 徐风盛越听越恼,直接用雷符贴住了黎昭的嘴巴,动作熟练得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他那两片唇只需轻轻一开,恐怕就要被炸成粉末。 黎昭呜呜了几声,见到徐风盛冷酷的背影,又担心他给自己双腿绑个雷符,那岂不是只能蹦着走了? 想象了一下那画面,他难得老实了一刻。 谷中其他人见到风雷主牵着黎昭,也都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上一个被捆住的人,没挨到第八道雷刑就死了,这人不知能挺到第几道雷刑。 奉雪堂中,风雷谷上下主管齐聚。 疾风隼传来讯息,谷中未见到任何可疑之人,若说可疑,那就是跑到定风居的黎昭。 徐风盛斜斜地看了眼黎昭,说道:“那有少什么人吗?” 疾风隼长鸣一声,通灵纸上显出一个外门弟子的名字。 “发下北垣令,全力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徐正。” 徐主管一丝不苟地出现在徐风盛面前,脸上丝毫没有半夜被抓起来加班的怨气,恭恭敬敬地说道:“风雷主。” 徐风盛:“将此人的案卷呈上来,必须事无巨细。” 徐主管正欲领命而去,背后有一道哀怨的视线盯着他。 黎昭呜呜呜了几声,示意徐正救救可怜无助的统筹主管。 徐主管去而复返,躬身说道:“风雷主,需要属下去清洗地牢吗?上一个受雷刑的囚犯血还没洗干净呢。” 黎昭气得跳起:“啧师伦嗦滴发吗?!” 徐风盛心情大好,瞄了眼炸毛的黎昭,说道:“洗洗吧,说不定有用。” 第7章 徐正领命而去,留下黎昭在独自跳脚。 整晚过去,那人像是滴水入海,无影无踪。 徐风盛对这一无所获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背后谋划之人处心积虑,对徐家必有所图,一次击杀不成,必会等下次。 那人就是诱饵。 他看了眼伏在案桌上睡得香甜的黎昭,忙碌了一晚上的风雷主脑袋嗡嗡作响,一下子撕去了他嘴上的雷符。 黎昭惊得一跳,雪白的脸上还印着红痕,顾不上其他,摸向自己的嘴巴。 幸好幸好没炸。 徐风盛仔细折好那道雷符,明明白白地放入袖中,示意某人以后切勿妄言,说道:“今日起,为防再遇刺,每日都需跟在我身后,不得远离。” 黎昭又悲又喜,悲喜交加,心里暗道等我取了那灵犀照骨镜,定要把金罡符贴你嘴上再走! 加班了大半夜的徐管事正对窗饮茶,正看着最新的《伏妖传三》,口中啧啧作响。 库房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他头也不抬,说道:“哎呀,小友迟到了,没关系,反正没——” 话语戛然而止,黎昭前脚刚进,徐风盛竟也跟了进来。 徐管事手中的话本瞬间变成了账簿,也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支笔,装模作样地写了几笔,他装作惊讶地说道:“风雷主为何而来?” 徐风盛冷冷地看着黎昭:“送他来上班。” 黎昭浑然不觉谷主眼神杀人,他嘻嘻一笑,端坐于桌前,翻开最上方的一本账簿。 拿起墨盘上的狼毫笔,一连算了十列,全错。 徐风盛近二十年未曾见过如此术数天才,他拿走了黎昭的笔,神情堪称和蔼,大发慈悲地说道:“滚。” 他开始后悔之前的怀疑,毕竟跟一个弱智较什么劲? 过了几天“老板加班我摸鱼”的日子,黎昭雷符都不知道被赏了几次。 他寻着机会偷镜子,奈何徐风盛对他的看护过于严格,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直到有一日,徐风盛实在看不惯黎昭游手好闲地跟在自己身后,丢给黎昭一件镶金嵌玉的紫袍,说道:“随我去见客,莫丢了风雷谷的脸面。” 黎昭接过衣袍,摸了摸细腻光滑的布料,捏了捏镶边的雪绒白裘,他向来喜好奢华精美之物,心想这徐风盛难得大方了一回,语气也不由得轻松愉悦:“哪个客人?” 心中想及这个名字,徐风盛眼中浮起沉沉紫韵,说道:“应天宗主,白解尘。” 第4章 晴空 七日前。 北垣雪原,朔风呼啸,裹挟着无数雪粒吹白了连绵起伏的青黑石原。 一道灰影正冒着寒风,一步一步的艰难行走。 风雪交加,刚落下一道脚印又被雪粒灌满,或被朔风吹平。 北垣以北就是神秘可怖的暗渊,那处的天空都被暗渊映得鲜红,向天下人昭示着魇魔的强大与危险,近二十年魇魔不曾出现,暗渊也被封印,可那处的天空依旧闪着不详的红光。 灰袍人吐出的热气都成了冰晶,漱漱落在,消散在风中。 强风吹开了灰色的兜帽,露出那人的面庞。 他的脸呈现出一股苍青,北垣的寒冷让他的脸颊起了两团不健康的红色,面皮上遍布一道道怪异的伤口,从纵横交错的伤痕来看,竟是被牙齿啃噬的痕迹,伤口处渗着血,被朔风一吹,犹如刀割一般。 “唔——” 那人一开口说话,被灌了满嘴的风。 他心里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重新戴上兜帽,捂住口鼻,朝着闪着诡光的暗渊走去。 脸上的伤痕是被他豢养的小鬼啃噬的。 前阵子他养的小鬼饿了,鬼修随意择了一个村子喂饱了小鬼,不巧被几个应天宗的弟子发现,他不得不跑到北垣上。 “若是当年暗渊仍在,哪里轮得到这些杂碎嚣张。” 鬼修眯起眼,透过朦胧的风雪,望向暗渊的方向。他不知还要走多久,但到了暗渊,小鬼吸足了魇气,他自会找那些人修报仇。 越走,身上越重,脚印的痕迹一点点加重。 鬼修停下了脚步,他隐隐察觉到不对劲,不动声色地抬起脸,用眼光的余光偷偷地往后看。 一只浑身赤红的怪婴正趴在他的肩上,它咬着细小的食指,啧啧作响,露出了一截森森白骨。 怪婴捕捉到了那一瞬而逝的目光,急促地嚎叫。 “饿啊饿啊饿啊———” 这声音怪异尖锐,几乎要刺破风雪。 尖锐的悲鸣让鬼修一个踉跄倒在了雪地上,他捂住了双耳,后背埋进了雪中,刺骨的寒冷透入骨髓。 它张开口,尖针般的牙齿咬在鬼修的脸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面皮,点点血渍溅在雪地上。 “饿啊饿啊饿啊——” 一只只怪婴从鬼修灰袍中爬出,趴在鬼修的身上,森森的尖牙撕扯一片又一片血肉。 “别,别吃我,别吃我,马上要到暗渊了!你们你们有吃的!再忍忍,忍忍!” 鬼修疼得满地打滚,口中不断地求饶,眼中阴狠之色更甚,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魂铃,刚要摇晃,被夹杂着碎石的朔风一吹。 魂铃掉入雪中,立即被风雪掩埋。 “该死的,该死的,在哪里,在哪里!” 鬼修疯了般扑在魂铃消失的位置,掏着那处的雪,身上的怪婴啃食到了他的骨头,非人的尖齿与骨头摩擦出渗人的呲划声。 第8章 魂铃,魂铃,找到魂铃就能控制…… 风雪停了。 北垣之上常年肆虐的风雪,居然停住了。 等到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鬼修身上时时刻刻尖叫的怪婴似乎见到了极为可怕的人物,蜷缩在灰袍上瑟瑟发抖,就连最喜爱的活人血肉都不肯吃了。 前方站着一道虚虚的人影,雪光莹莹一衬,恍若天神。 他身量很高,面容俊美非凡,漆黑的长发束在银冠之中,身处北垣之北竟也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衫,仅仅是站在前方,就像是这世间的主人正俯视着他的臣民,气势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那人微微垂目,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寻得很仔细,而在他身后依旧是天晴日朗,万里无云。 为防风雪扰人,他居然强行驱散了北垣上的朔风,这等忤逆天道的行为,让鬼修倒吸了一口冷气。 敏锐的直觉让他明白,此人的境界已然到达了合道境的极限,距离飞升仅一步之遥。 脑中灵光一闪,看向他垂在衣侧的手。 暗金滚边的袖口之下,隐约能见到指间缠着一圈黑色戒环。 忽地,鬼修心里泛起了巨大的喜悦,想到一则传闻。 应天宗主白解尘修为天下无双,可前世罪孽深重,若想飞升成仙,则需要寻到命中因果之人,在他们性命垂危之时,还他们性命,保他们一世安宁。 白解尘的左手指间就有一枚黑色戒环。 “难道,我就是白解尘的因果之人?所以他来北垣雪原寻我?” 鬼修咧开嘴,越想越觉得幸运。 不然应天宗主为何来此,定是来救我性命。 他这般想着,扭头阴沉沉地看着那些怪婴,已然想起了数十种折磨怪婴的法子。 挂在他身上的怪婴瘪开嘴,仿佛预料到了痛苦的未来,大声地恸哭。 鬼修粗粗地喘气,撑起身体,歪歪斜斜地跑近了些,嘶声道:“白宗主!杀了这些怪婴!杀了它们!” 怪婴似乎听到了鬼修的心声,它们齐齐望向白解尘的方向,面孔竟流露出哀求的神色,泛白的双眼滴下暗红的血泪。 “白宗主!我是你要救的人,救——” 白解尘似乎没有看见他。 鬼修还未来得及靠近,头颈与身体无声地分开,等到他回头看去时,见到的是倒在地上的自己的身体,那些怪婴们正扑在他的脖颈处,饥渴地吞咽着漫出的鲜血。 他张了张嘴,双眼直瞪,就这样掉进了雪里。 此时,白解尘才抬眸,看向天际。 天边划过一道剑光,一位应天宗的弟子落在了鬼修的尸体旁,他裹得严严实实,整张脸都埋进白色的裘绒中。 “宗主,四周巡逻过了,没有魇魔的痕迹。” 清徽看了一眼趴在鬼修身上的怪婴们,欲言又止。 “都是一些无辜幼童,”白解尘眼中毫无波澜,语气平淡,“超度了。” “是。” 清徽应下,手指结印,正欲施法,忽然瞥见宗主摩挲了一下左手的黑色戒环。 那枚黑色戒环紧紧箍在左手无名指的指间,几乎快要嵌进骨肉之中,白皙的肌肤上绕了一圈深深的血线。 清徽心中一紧,偷偷瞥着白解尘。 白解尘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等它们吃饱吧。” 清徽应声,垂手等待,暗暗松了口气。 怪婴们吞饮鲜血,啃食血肉,不消片刻,雪地上只余一具森森白骨。 吃饱喝足,它们青色的面容泛起月白色,隐隐显露出原本的稚嫩面容,他们抬头依旧尖叫着,声音比起之前却清亮许多,竟能听出几分咿呀学语的腔调。 清徽明白此时正是超度的时刻,可望着怪婴逐渐恢复的面容,有一丝犹疑:“宗主,他们……” 白解尘没有理会清徽的迟疑,他伸手虚空一点,一盏魂铃从雪中升起。 “叮!” 魂铃一颤,怪婴们化为淡淡虚影,被朔风一吹,连同那具白骨一齐消失在了北垣雪地之中。 清徽面有懊恼,对此等妖物怜悯乃是修士大忌,妖物天性狡猾残忍,最易蛊惑人心,方才如若不是宗主在一旁,恐怕自己此刻会被这些怪婴迷惑,酿成大错。 他正欲开口领罚,却见到白解尘唤来魂铃,一道繁复法印没入魂铃。 魂铃表面的乌黑褪去,显出原本的洁白,金色暗纹时隐时现,鬼修作恶的器物被炼化成了一件防身至宝。 清徽面露喜色,脚踩在松软的雪地里,正准备伸手,忽感到一股轻轻的风从面皮吹过。 那道风不知从哪里来,竟十分灵巧顽劣,清徽只觉得自己的脸被捏了一把,他踉跄后退了几步,摔到雪地上。 他捂住脸,简直要打自己一巴掌,怎么三番两次在宗主面前失礼! 但这次是有原因的!清徽刚要解释缘由,话语刚到喉间,见到了诡异的景象。 “叮叮叮。” 魂铃不知被谁触碰了,居然响了三声! “宗主,那魂铃好像响了!” 清徽指着魂铃急急叫唤,转身再寻白解尘,那处已无人影,雪面了无痕迹。 白解尘的声音清晰平稳地传入了他的耳朵—— “你自去风雷谷,我稍后便至。” 弟子得令,唤出飞剑驶向风雷谷,一时间竟未察觉,一路上未遇朔风冰雪。 第9章 第5章 仇人 “啪嗒。” 黎昭手一松,那华贵无比的衣服掉在了地上,他低下头,掩去眼中滔天的恨意。 徐风盛见他这般异样,冷嗤道:“白宗主竟有如此吓人?” “以一己之力封印暗渊,”黎昭一抬头恢复了往常嬉笑的模样,装作害怕的样子拍了拍胸口,“修为之高,实在是令人敬仰。” 徐风盛此人极为自负,换作从前在他面前赞扬白解尘,他是会拔出映雪刀去寻白解尘打个痛快。 现在他却紧抿了嘴唇,牙关明显咬紧了一瞬,随后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黎昭见状,心里叹了口气,看来二十年过去这两人关系比从前更好了,若是自己去杀白解尘,恐怕徐风盛也不会袖手旁观。 从前鼎盛时期的他面对白解尘尚有一战之力,倘若加上徐风盛,那更不好说了。 徐风盛臭着脸:“还待着干什么,随我去奉雪堂!” 他也不知气恼些什么,连衣服都没有时间让黎昭换了,扯着他去往山谷边缘走去。 奉雪堂位于风雷谷的山崖上,昔日徐家先祖用建木在光滑的崖壁上,远远望去犹如悬浮在半空的天宫,颇为壮观。 前几天黎昭刚刚在奉雪堂丢过脸,此次再来,他把脸藏在徐风盛的后方埋头走路,试图掩耳盗铃,他的眼睛瞄着风雷主掐丝银边的靴子,有点可惜那件漂亮衣服。 临走时他趁着徐风盛不注意偷偷把那衣服埋在雪里,等日后有机会出谷,把上面的宝石扣掉去典当也能过几天逍遥日子。 眼前的脚步突然停住,还沉浸在美梦中的黎昭猝不及防,鼻子撞到了一处结实温热所在。 “唔!” 他捂住了鼻子,泪光也被撞了出来。 奉雪堂内各方人物都已到齐得差不多,见到徐风盛踏步而来,纷纷侧目,却听到他身后有人哎呦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风雷主的身后。 徐风盛全身肌肉都紧绷了一瞬,一时间也有些后悔把这显眼包带出来,他稍稍偏脸,用极其微弱的气音咬牙切齿地说:“还不去奉茶。” 黎昭瞪圆了双眼,指了指自己,用口型说:“我?不会。” 徐风盛耗尽最后一丝好脾气,也用口型说道:“不会就死。” 随后他一挥下摆,坐在了奉雪堂的上座,用眼神示意黎昭干活。 黎昭躲在徐风盛背后,眯起眼扫了一圈在座的客人。 白解尘居然不在? 徐风盛不满地轻咳一声。 黎昭端起茶船,不情不愿地上前,在座的他前世得罪过的大佬。 左手第一位的是尸罗堂的台首孟津河,他长相英俊,可脸色极其苍白,配上一身玄色软甲,看上去半只脚就要进到棺材里了。 尸罗堂掌管九州刑狱,跟魇魔不共戴天,各宗各派内都有尸罗堂的分部。当年黎昭就是在尸罗堂受了刑,对孟津河这张脸不可谓不熟悉。 孟津河端起茶盏,说道:“白宗主呢?” 在座都是昔日同窗,徐风盛往日紧绷的神情不由地有一丝放松,他轻抚着眉心,说道:“原话,稍后便至,要紧事他弟子都告诉我了。” 白解尘向来说话算数,除非是被因果之人缠住了。 李梦鱼咦了一声,掐指轻点后,说道:“这世上竟有其他事能碍住他?” 徐风盛将之前应天宗弟子的事情说予众人。 “北垣上魂铃响了三声?”李梦鱼再次重复道,“北垣上?这倒是奇事。” 北垣上的朔风连寻常修士都无法抵挡,离体的魂魄恐怕连一刻钟都坚持不了,若能在北垣上敲响三声魂铃,那这魂体实在强韧。 强韧得超出他们的认知。 李梦鱼顿了顿,想到了一种可能的情况,说道:“若说是魇魔的魂魄被囚于暗渊二十年,如今恰逢法阵动荡,那一缕魂魄逃脱了怎么办?” 黎昭放下茶盏的手一抖,心中暗惊,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李梦鱼。 不愧是天衍之名,居然猜中了七七八八,怪不得都说先刀预言家。 “不可能,”孟津河冷笑道,“魇魔不入轮回,死也是魂飞魄散,怎么会有残魂?” 李梦鱼挠挠头,说道:“哎呀,读过的书都还给老师了。” “你读过书吗?哪次考试不是算卦的?”一声稚嫩的童音响起,一位粉雕玉琢的小童正托着腮,色眯眯地盯着另一人。 一人端坐在小童的右侧,青衫白纱,眉眼如画,长发未束冠,犹如瀑布般的青丝垂下,清新温润之感扑面而来。 他正抱着一张古琴,骨节分明的白皙双手轻轻放置在琴弦上方,漂亮得如同一尊精妙至极的玉雕。 “是吧,谢美人,”小医仙薛烛吹了吹口哨,“你理理我呀。” 谢韫闭上眼,指尖轻弹,拨了几个琴音后懒得再理那道逐渐灼热的目光。他原本是应天宗的门徒,后因琴宗赏识,被生拉硬拽去了徴羽院,现在已成徴羽院的掌院。 他向来不爱开口说话,又有琴音替他言语,刚才那句琴音之意便是,一句暴跳如雷的脏话。 眼看话题转移,孟津河又扯回来,说道:“即便是魇灾的魂魄逃出,北垣广袤无限,怕是也被朔风吹散了。” 黎昭叹了口气,他都死了二十年了,怎么这几人还喜欢说自己坏话。 堂堂魇族少主的魂魄怎会被朔风吹散?笑话! 第10章 奉雪堂原本是风雷谷众人议事的地方,他理应扭转回逐渐偏离的话题,不去理会什么消失二十年的鬼魂,可自从他坐下后,一直保持着抚额的姿势,深邃的眉眼隐在淡淡的阴影之下,盖住了眼眸中的某种情绪。 黎昭心虚地看向徐风盛,生怕他将自己同那壮硕到撞三次钟的魂魄联系在一起。 一眼而过,黎昭皱了皱眉,仿佛是错觉,他竟觉得徐风盛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很疲倦。 黎昭暗自摇头。 是啊,确实应该累,工作哪有不累人的,算上那一沓账簿,简直是要累死人! 待到孟津河说完,徐风盛才抬起眼眸,对着的却是谢韫,不悦道:“谢掌院,注意言行。” 谢韫点头致歉。 听到他们总算不理会自己这死了二十年的人,黎昭总算松了口气,也送完了所有的茶水,正要离开,衣袖被一人拉住。 小医仙薛烛黑白分明的眼珠眨了眨,说道:“咦,你眉心的那一点,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黎昭的眉心。 前几日被傀儡刺伤,眉心的伤口消散不去,凝成了一粒血色的红点。 在一向喜好美色的小医仙眼里,林照之的外貌清新俊雅,却不够美艳,可那眉心一点的血痕却使整张脸顿时活色生香起来,仿佛有另一道昳丽的影子。 小医仙薛烛越看越不对劲,他见过无数美色,唯有那年的惊鸿一瞥能让他至今念念不忘,时隔二十年,再次见到这枚娇艳欲滴的红痣时,心中那抹酥酥麻麻的痒意犹如雨后春笋冒出一大片。 小医仙薛烛抓住那人的衣袖:“你,你……” 他咿咿呀呀了半天,最后放弃了,说道:“你这朱砂痣过于刻意,下次不要留了。” 黎昭顿时觉得刚才谢韫那句话简直是骂轻了,实在是忍不住想要说上两句。 徐风盛轻咳一声,说道:“我们要谈正事了,你下去吧。” 黎昭得令,硬生生止住在喉间的话,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倏忽间游走了。 一出奉雪堂,依旧是晴空万里,就连天际盘旋的疾风隼都看得一清二楚。 黎昭也不知道北垣何时改了脾性,一连数日都未曾刮风下雪,没有风雪遮挡,要更加小心疾风隼的监视。 他足尖一点,如一片轻薄的枯叶从雪崖落下,飘然飞向了风雷谷深处。 今早他就感知到了灵犀透骨镜的所在,徐风盛怕是一时半儿也出不来。 躲避开了巡逻的徐家弟子,悄悄来到了厝楼前。 他取出藏在袖中的雷符,血咒画符,牵引出其中的雷电之意,而后往那门上一甩,显现出徐风盛独有的印记,紫莹莹地没入门锁,随后木门缓缓打开。 厝楼内垂落着五色经幡,雪光透过月纸,映得室内影影绰绰,透出一股诡异的阴森,照骨镜正位于房间的正东角木龛上。 黎昭暗骂了一声晦气,潜入房间后关上门,直取镜子,就在他手指碰到的一刹那,脖颈后的肌肤激起一片战栗。 门外有人! 这突如其来的直觉让黎昭有了强烈的危机感,那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从诞生在天地之初,魇族特有的预感。 “吱呀。” 木门又一次打开。 黎昭躲在了木龛的最下方,用魇族特有的秘法笼住了周身气息。 重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威压,天气寒凉,他瓷白的肌肤上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眼眸透出了金色的碎点,瞳仁不断紧缩着。 厝楼内的人,强大得不可思议。 眼前狭窄的缝隙出现了一双错金暗纹的白靴,那白靴布料极其贴身,衬得来人的小腿笔直修长充满了力量感。 黎昭一点都不敢去猜测来人是谁。 世间凡是有大修为者,均是连同天地气韵,他们靠得如此相近,黎昭只要动一动念头,那人就会有所感应。 那人停在了木龛前,似乎对那面灵犀照骨镜有无尽的兴趣。 黎昭屏住了呼吸,整颗心不断地往深渊坠去,他无声地呐喊:怎么都想要我的镜子?你们不会自己去买吗?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仅仅一瞬间,黎昭隐约听到了一声轻轻叹息,轻得仿佛他的错觉。 那人脚步一动,似乎有离去的痕迹。 紧绷状态之下黎昭全身僵硬得如同冰雪之下的冻石,就在他几乎松懈的一瞬间,那人却开口了—— “谁。” 第6章 谎言 “谁?” 声音冷冽而独特,仿佛在耳边响起,宛如雪山般的威压袭来。 黎昭如坠冰窟,双手死死抵住青石砖面,过于用力指尖泛着白。 一股强劲的力量卷住他的腰身,蛮横地将他从藏身之处。 白解尘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神色冷漠。 他的眸色极黑,像是深不见底的渊潭,被这双眼睛看着,仍谁的心里都会生出一股惧意。 黎昭曾经设想过如果再次见到白解尘是怎样的情形,那会是他们今生唯一一次相见。 他会让剑刺入白解尘的心脏,直到那双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一如当年他是如何杀死自己。 但是,当他真的见到白解尘的第一眼,翻涌起强烈的恨意与暴虐。 白解尘的外貌同过去没有任何变化,尘光映衬下,他俊美得如同一尊冰雪铸成的神像。 第11章 黎昭只望了一眼,就假装害怕得闭上眼,怕眼中翻涌的杀意惊动了那人。 “你是何人?” 白解尘不需要任何动作,黎昭只觉得自己的下颌被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量紧紧箍住,强迫他抬起脸。 黎昭睁开眼,双眼中满是惊恐。 白解尘轻易不流露情绪,但黎昭知道,他在生气。 那紧箍住下颌的力量中蕴藏着翻涌的怒火,犹如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波涛。 倘若自己有任何可疑之处,黎昭丝毫不怀疑他会替风雷主处决自己。 但此刻,一名普通的徐家弟子潜伏在藏宝之处,已经是可疑得不能再可疑了,他说什么理由,都是无力回天。 黎昭深吸一口气,望着那双眼睛,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是风雷主的,风雷主的……” 白解尘不悦地皱眉。 “风雷主的,”感受到禁锢自己的力量再次增强,黎昭咬着牙,像是博命般,吐出了那三个字,“老相好!” 禁锢在脸颊上的力量突然消失,黎昭伏在地上,大口的喘气。 白解尘一贯没有情绪起伏的脸庞出现了复杂的神情,似乎是在疑惑眼前人的身份,又有一丝扭曲的愤怒,那愤怒中又有几分隐秘的快意。 “谁!谁在里面!” 大门被轰然打开,徐风盛跃入室内,晴空闯入暗房,冲淡了方才的肃杀之气。 见到两个根本不可能同时出现的两个人,徐风盛一时愣住。 他感应到此处的波动,急急赶来,没想到竟然会见到白解尘与林照之。 ……白解尘似乎还被气得不轻。 徐风盛心里一阵快意,放缓了步调,说道:“白宗主,有事可以来奉雪堂,怎会在此?” 就差没把“撒野”两个字说出来了。 “我来取镜,在木龛之下遇见了,”白解尘停顿了一刻,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回敬道,“你的老相好。” 徐风盛根本反应不过来“老相好”三个字是什么章程,就听到黎昭大声道:“风雷主,你莫要始乱终弃呀!” 徐风盛面目有一瞬间的扭曲,说道:“胡言乱语,我怎,怎么始乱终弃?” 黎昭抹着不存在的眼泪,胡乱滚到徐风盛的旁边,说道:“这几日你与我同吃同睡,难道你不承认?你不要抵赖,风雷谷内几百双眼睛都看见了!” 徐风盛唰得抽出刀,刀尖指着黎昭,许是气糊涂了,鼎鼎大名的映雪刀尖都在颤抖:“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黎昭见情形差不多了,打算见好就收:“呜呜呜,你不愿给我名分就算了,何必拿刀指着我,莫不是你怕白宗主知晓你这渣男本性?要杀人灭口?” 这些日子他都跟着徐正看话本,说起这些如泣如诉的句子都是信手拈来。 说完,他还飞快地瞄了眼白解尘。 白解尘生性孤高清冷,不欲理会这两人的恩恩怨怨,他轻轻一点,取走了灵犀照骨镜,说道:“此人留你处理。” 他转身便走,路过徐风盛的时候,不偏不倚地给了徐风盛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 徐风盛被看得莫名其妙,小声道:“我又咋了?” 黎昭眼睁睁地看着那枚镜子落入白解尘之手。 凭什么白解尘要拿自己的镜子? 难道他还放不过自己,连魇魔留在世界上最后的一个物件也要摧毁? 他来不及细想,视线被一道身影挡住。 徐风盛合上了暗室大门,一步一步走至黎昭面前。 他从方才持续发蒙的状态中终于冷静下来,未入鞘的映雪刀散发出隐隐雪光,停在黎昭的额前。 “林照之,你三番两次盗取灵犀照骨镜,意欲何为!?” 话音刚落,映雪刀刃冒起一段段电弧,滋滋作响,映照出徐风盛眼中的怒意,他的眼眸渗出了深沉的紫色。 映雪刀尖距离黎昭不过几寸,他隐约能感受到微微的热意,只需轻轻一碰,恐怕自己会瞬间成为一堆灰烬。 第一次若说是巧合,那么第二次绝对是另有所图。 黎昭知道再骗下去,自己的小命不保。 “你若再说谎,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徐风盛冷声道。 他们二人皆是天下强者,骗过白解尘已是千限万难,再瞒过徐风盛,简直是天方夜谭。 奈何他是黎昭,一只狡猾的魇魔。 黎昭看见近在咫尺的刀尖,突然幽幽地叹气,垂眸道:“我说,我是被人胁迫的,风雷主你信么?” 徐风盛眉头一紧,不为所动。 黎昭苦笑一声,卷起袖子,露出小臂,说道:“风雷主,请看。” 他肤色白得透明,隐隐能见到鸦青色的经脉,而在这细腻的肌肤上竟有一道墨色咒印。 徐风盛见到这道咒印,惊呼道:“魇咒!” 惊骇之下,他不顾避开两人之间的“老相好”之嫌,抓住了黎昭的手臂细细查看。 这咒印形状诡异,墨色鲜亮,似有呼吸之感,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魇魔生性狡猾残忍,最喜操纵人心,这道咒印便是大名鼎鼎的眷属诅咒,往往作用于魇魔的从属者。 若有丝毫违抗主人的命令,那从属者将日日夜夜受剜心之苦。 “那日我遇袭之后,在北垣上遇到了一只鬼魂,”黎昭稍一挣脱,怕他看出端倪,声音都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我经脉尽毁,金丹碎裂,那鬼魂便轻易擒住了我。” 第12章 “鬼魂,鬼魂…”徐风盛喃喃自语,脑子闪过刚才李梦鱼说的话,心中有了个荒唐至极的想法,急急问道:“那鬼魂什么样?” “有一双金色的眸子,”黎昭努力地回想,学着那名少年的话语,“长得,长得,状如恶鬼。” 徐风盛似是不信,重复道:“状如恶鬼?” 黎昭眼中闪烁,说道:“那鬼胸口被剜了一个大洞,怎么不是恶鬼?” 徐风盛抿紧嘴唇,眼中的怒意全然消散,低声道:“然后呢?” “那恶鬼擒住我的手臂,说‘好久没见到活人啦’,我十分害怕,知道那是一只魇魔,我也疑惑魇魔如何会成为恶鬼,那恶鬼盯着我许久,好像是想吞我的金丹,过了片刻,他才说了一句‘算了不好吃’。” “本以为能逃过一劫,可那魇魔不肯放过我,说‘不吃你可以,但你得帮我一个小忙,我被关了二十年,本少主原想去投胎的,可是有个物件留在了这世上,牵着我不让我走,只能拜托你啦’。” 黎昭重生的这具躯壳原本的声音清澈明朗,说话也是轻快利落,他如今刻意学起“黎昭”的语调,声音也变得磁性悦耳,尾音不经意地上扬,像是小小的钩子,轻而易举地让人酥了耳朵。 徐风盛听着,恍然眼前真的出现了那道朦朦胧胧的身影。 北垣雪地中,金瞳的魇魔望着他,微卷的黑色长发末梢粘着点点雪粒,眉间的红痕宛若滴血。 他稍稍偏着脸庞,忽地一笑,雪地开出山花烂漫,说道:“师兄。” 再去看时,他的身影就随着漫天风雪消失了。 “他要灵犀照骨镜?”徐风盛低喃道。 黎昭轻轻点头,强行按下嘴角的笑意,说道:“风雷主威名赫赫,我怎敢盗取那镜子,可他给我下了魇咒,我也没有办法。” 徐风盛垂下眼眸,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闻:“是啊,那是他的镜子,他的魔角……” 他缓缓收好映雪刀,声音有些许低哑:“可是已经过了七日,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不多了? 黎昭微微皱眉,思索一番后骤然想起,生魂离体七日内会投胎转世,若是期间因为牵绊无法投胎者,怨气重者成煞,轻者则永远消散于世间,按照“黎昭”的死法,八成会是煞中威力最强的尸雪煞。 但即便是尸雪煞,对于徐风盛这般的强者而言,也不是难事。 “此事你不许再同旁人说起,我自会解决。”徐风盛一把揪住黎昭的衣领把他丢到了室外。 大门关闭,黎昭足尖一转,斜斜依靠在石栏上,姿势说不出的风流恣意。 他看着石门上的封印,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徐家屹立北垣千载,家训便是顺应天道,万物自然,徐风盛定不会让“黎昭”化为雪煞。 等徐风盛与白解尘争夺镜子后,他就施展秘法夺镜,随后走为上策。 且看看他所布局的大戏如何开场。 黎昭指尖轻点,半透明的黑雾缠绕指间,幽幽化为一只薄翼黑蝶。 方才徐风盛查看手臂上的魇术时,他动了个小手段。 黑蝶扑闪着翅膀,停在了他的耳边,传来了两人的声音。 第7章 仇恨 徐风盛不需刻意寻找,他自知晓白解尘的意图,在风雷谷最高处的听雷崖见到了白解尘。 那枚灵犀照骨镜正悬浮在白解尘身前,但也仅仅是悬浮而已,白解尘还未注入灵力使用它。 “这镜子已碎过一回,怕是不能承受你的法力。” 徐风盛的声音自后方传来,白解尘稍稍偏着脸,见到来者,说道:“是你没有修好它。” 白解尘的情绪一向冷淡,今日出奇地夹枪带棒,言语讥讽,连带着引起了徐风盛隐藏许久的怒火。 徐风盛冷笑道:“是吗?那你是否想过这镜子是如何碎的?是谁杀了黎昭?” 话音一落,笼罩风雷谷的天空霎时一暗,盘旋在上方的疾风隼也纷纷降落,空气中凝结起点点寒晶,雾气缠绕在天地之间,远处似乎又传来隐约的风声。 徐风盛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手指轻轻抚摸着映雪刀的刀柄。 过了良久,白解尘才开口:“是我杀的。” 语气平淡,像是在阐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随后他望着灵犀照骨镜,宛如在看情人的珍宝,说道:“那又如何,你有何资格来质问我?” 天空又恢复了之前的晴朗,阳光照耀下,原应是温暖和煦,可北垣的阳光清冷得诡异,一如此刻的白解尘,强大之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疯狂。 徐风盛远远看着白解尘,似是从来不认识这位昔日同门,忍不住说道:“他都被你一剑穿心而死了,你为何还不放过他?” 白解尘眼神闪烁了一瞬,抿嘴不语。 难得见到白解尘沉默,徐风盛不吐不快:“北垣七日都不下雪,百姓们人心惶惶,你刻意停了风雪,于天理不容,你就那么想找到他的魂魄?不让他转世成人,你一定要让他成为尸煞才甘心?” 白解尘听得很仔细,忽然轻轻一笑,他是世间罕有的美男子,笑起来应当十分好看,可他的笑容居然让徐风盛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你怎知他是被我一剑穿心而死?”白解尘的语速不紧不慢,慢条斯理,却让徐风盛冷汗直冒,“又怎知会变成尸煞,好奇怪,就好像你亲眼见到一般。” 第13章 徐风盛一时哑然,他本想劝白解尘放弃搜索黎昭的魂魄,没曾想被他猜中了大概。 饶是如此,徐风盛依旧嘴硬,说道:“我只是看不惯你对他不依不饶罢了。” “看不惯?”白解尘眼中似有嘲弄,“你的父亲因魇灾而死,你也理当恨他至死,又怎么会看不惯?” 徐风盛的手停在了映雪刀柄上,骤然紧紧握住,他的胸口不住地起伏,而后似是意识到某人是在故意激怒自己,随即冷声道:“我北垣徐氏生于此地,与魇魔争斗千载不死不休,这是每位徐家子弟的宿命,我父亲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 白解尘轻声念着这四字,随后说道,“他死而有憾,应当化为厉鬼,向我索命。” 徐风盛见多说无益,便拔出映雪刀,说道:“顺应天理,万物自然,你将镜子交予我,另外,我北垣不是你掌中的玩物!” 他一刀挥下,犹如劈开了北垣那沉寂许久的风雪。 霎时,朔风呼啸,雪花漫天。 * “啪。” 黎昭耳旁的蝴蝶消散了。 积攒了七日的朔风强大到不可思议,穿梭过风雷谷伫立千年的石林,犹如声声鬼嚎。 原来徐如霆是被他害死的。 黎昭目光闪动,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紧。 他也算是得偿所愿,谁让那徐老头打了他整整三天的雷鞭。 黎昭扯了扯嘴角,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风雪霎时又停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势威压降下,令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黎昭从厝楼上一跃而下,身形犹如鬼魅,藏进了阴影处。 奉雪堂的众人听到了风雷谷上方的动静,来到谷底,抬头见到听雷崖上的两人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嘶,这俩人怎么回事?”孟津河唤出无咎锏,正欲上前,就被李梦鱼阻止了。 “朔风寒雪皆沾染天道因果,不可轻举妄动,”李梦鱼拉住他,望着高处,“你可是要帮谁?” “什么帮不帮谁?我去扯开他们!”孟津河化为一道黑光,直直飞向听雷峰。 小医仙薛烛谁也不想帮,若是真的要让他选一个,以他颜值为上的标准,应当是向着白解尘,但这危险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就被掐灭了。 谢韫席地而坐,弹奏起一曲《天地春》。 此乃祭祀天道所创的琴曲,是为安抚天地所做,往往是渡劫的修士才需要聆听,以待来日天劫之时能稍稍安稳。 在谢韫看来,这三人的行为,跟渡劫也并无分别,琴曲中夹杂着几句优美的问候,向天道表示,自己同那三人不熟。 黎昭无视这时停时起的风雪,他刻意避开了那几人,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雪堆旁,挖出了几颗灵石和那件镶满金银玉石的衣服。 这是他这几日的薪酬,虽然不多,好歹是他自己挣的,那衣服上的宝石却是不好意思再拿了。 他没有脸面在风雷谷待下去了。 灵石被雪掩埋,黎昭紧紧贴着它们,像是装了几粒冰块,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偷偷溜出风雷谷。 就在行至谷口之处,黎昭耳旁见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镜裂声。 随后风雪骤停,天空万里无云,周围的气温却冷得让人异常不适。 黎昭心念一动,眯起眼看向风雷谷,一股微风轻轻吹来。 他伸手一拢,一点点黑晶晶的碎片在他掌心汇聚,不多时已经形成了小小一堆。 那碎晶在他的手中十分乖巧,化为丝丝缕缕的细线缠绕在黎昭的指间,似在诉说分离已久的想念。 “我的镜子。” 黎昭感受到久违的熟悉,他随手一点,那碎晶慢慢融为一柄古镜,镜面光亮如新,丝毫不见之前的残碎之相。 此镜为自己的魔角所化,即便是经过炼制,那也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没想到徐风盛办事还挺可靠,如今一事解决,他可放心离开,待到来时,就是取走白解尘的性命。 风雷谷口距离自己不远,黎昭脚步亦轻快起来,似乎未曾注意到后方跟随着一道黑影。 那黑影速度极快,在晴空映照的雪地上似一阵风般掠过,瞬间便至黎昭的脑后,锋利的尖锥刺出。 黎昭脚步一顿,足尖一扭,轻飘飘地躲开了黑影的袭击,随后笑道:“你就这么等不及?” 袭击之人正是那日的傀儡,用的脸面竟然是那位徐主管! 傀儡咧开嘴,似是在嘲讽眼前人不自量力。 他快如闪电,几乎是瞬移般飞至黎昭面前,与此同时,手中尖锥再次袭来。 黎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见到那尖锥停在自己的头顶,歪着脑袋,说道:“咦?怎么不继续了?” 傀儡空白的面部突然出现了一道血色的咒印,颜色由红转暗,隐隐泛着诡光。 他被定在了空中,动弹不得。 那日傀儡刺了黎昭一剑,却是他故意的,体内的血滴顺着尖锥而没入傀儡的身体,就待今日。 黎昭打了个响指,傀儡倒在地上,他围着傀儡,慢悠悠地说道:“你化作徐主管,处心积虑地要杀我,可惜一连几日徐风盛都跟我在一起,同我聊天时,你也未曾向我打探消息,说明你主人的任务只是杀了我灭口,不管我是林照之,还是他人,你主人只想杀死这具身体。” 第14章 他靠近了傀儡的脸庞,望着那光滑面目上眼睛的位置,说道:“你不懂变通,想来是不开灵智的傀儡,我问你什么,恐怕你也不会回答。” 傀儡听闻,嘴部漆黑的洞口发出嗬嗬的风声。 黎昭也不恼,说道:“可惜你的主人找错人咯!” 他的指间泛起浓郁的黑雾,疾如闪电,一掌击入傀儡的脸上,他的双眼瞬间变为金瞳。 搜魂术! 他的躯体是废人一个,可属于魇魔力量依旧存在于魂魄之内。 魇气摧枯拉朽般地侵蚀着隐藏在傀儡体内的缠丝,同是也在寻找着傀儡体内的灵核。 灵核是傀儡运作的核心,往往常有傀儡主人的信息,一探之下便可知悉这具身体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傀儡万万没想到奉命灭口之人居然会如此恶毒的魇术,他挣扎了几番却无可奈何,随着体内的缠丝被逐渐摧毁,他也停止了挣扎。 黎昭找寻了一番,终于在层层缠丝之下发现了灵核。 他放出灵识一探究竟,待到意识侵入那灵核时,一股强大的吸力袭来,犹如海面上的漩涡,差点将黎昭的意识卷入那深沉危险的海底。 黎昭暗道一声不妙,迅速脱身,收拢魇气。 就在他手掌离开的一刹那,那傀儡被一道强悍无匹的剑气轰成了碎片。 迎面而来的气劲让黎昭眼前一黑,随即整个身体朝着后方飞去,被一个人抓住了手腕。 衣袖滑落,手臂上的魇咒正在莹莹闪烁。 白解尘居高临下,漆黑的眼眸映出他的影子,饱含着深深的恨意,说道:“是你,见到了魇魔的魂魄?” 第8章 误会 白解尘悬浮在半空,他一只手抓住了黎昭的手腕。 黎昭被人提着,手腕处的肌肤感受到那人手指冰冷的寒意,又抓得他生疼,宛若烈火灼烧般刺痛。 更不需说白解尘那道审视的目光,像利剑般刺穿他外在的躯壳,似乎要看穿他掩盖的一切。 “放,放开我!”黎昭蹬了蹬腿,毫无效果。 白解尘又问了一句:“你见到魇魔的残魂了?” 他语调不急不缓,却充满了危险的意味,天地间风雪骤停,晴空映照之下,黎昭只觉得遍体生寒。 关注听雷峰上的几人随之而来,见到白解尘突然抓住一名风雷谷的弟子,眼中皆有不解。 白解尘身为一宗之主,怎么跟一名弟子有了纠葛? 黎昭望着孟津河等人的目光,忽然心生一计,故技重施大喊道:“救命!光天化日之下,堂堂一宗之主要抢人啦!” 徐风盛喊道:“白解尘,你擒住我的门人,意欲何为?” 白解尘一言未发,而是盯着手臂上的魇咒,手指紧紧箍着黎昭的手腕,眼光流转过暗芒,看不出他内心有何想法。 黎昭的这层魇咒做得毫无破绽,若要骗过旁人,需得骗过自己,这道魇咒是真的下在自己身上,他的躯壳是被诅咒之体,他自身则是施咒之人。 躯壳自然是听取主人的言语,他自诩天衣无缝,谁也瞧不出,可不能保证白解尘是否能看出端倪。 黎昭挤出不存在的眼泪,说道:“风雷主!你要替我做主,白宗主要夺你的人,你怎么不出手救我!” 此言一出,白解尘忽然放手,黎昭狼狈地落在了松软的雪地上。 他迅速地跑到徐风盛的身旁,说道:“风雷主,我对你忠心不二,定不会贪图富贵跟着白宗主跑的!” 徐风盛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至极,他乐于看白解尘吃瘪,又对黎昭那胡言乱语感到心烦意乱,只能冷着脸,呵斥道:“还不滚回去。” 等事情解决,他定要把这林照之派到中洲挖矿去! 黎昭怀里揣着几块灵石,不情不愿地徐风盛身后走去。 跑又跑不成,还被白解尘盯上,都怪那傀儡碍事! 在一旁的孟津河看得一头雾水,用手肘碰了碰李梦鱼,说道:“什么情况,怎么会突然打起来,现在又不打了?” 李梦鱼的眼睛在这三人之间打转,捂着嘴说道:“白宗主要抢徐风盛的人,你这还看不懂?” 孟津河倒吸一口凉气:“怎能如此?” 李梦鱼:“还不仅如此,恐怕这徐家弟子还是一个替身,啧啧啧,玩得真花啊。” 孟津河愈发不解,脚尖一踢身旁散落的傀儡碎片,说道:“替身傀儡不在这里?怎么那弟子又是替身傀儡?” 李梦鱼瞪着他,犹如在看一棵朽木,说道:“你小子可真是油盐不进啊!” 谢韫凑了过来,难得开口说话,“天衍公子也读《朱颜镜》?” 《朱颜镜》乃是世间流传的一则话本,乃是说仙门弟子白师兄曾有一白月光,后白月光堕魔,白师兄无可奈何,遂寻了一相貌相似的魅妖欢乐度日的故事。 其中几乎有一半篇幅都在描述同魅妖如何寻欢作乐。 李梦鱼没想到谢韫这般的云端美人也是同道中人,偷偷捏着他的衣袖,凑近小声道:“《朱颜镜》那后半部分删减了好多,谢掌院有完整版?” 谢韫微笑不语,从焦尾琴中取出了一沓翻得卷边的册子。 李梦鱼飞快取来,塞入衣袖中,生怕被某个当事人发现,心虚地看过去。 自从见了那魇咒后,白解尘似乎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他将目光停留在地上被剑气激荡的雪痕上,双手拢在身后,淡淡道:“徐谷主,风雷谷何时成了傀儡谷?” 第15章 徐风盛一脚踩在傀儡的头颅上,来回转动,眼睛微眯,说道:“怕是袭击那日,已经被替换了。” 他俯下身,手指沾染上头颅缺口处渗出的缠丝,观察一番后,说道:“是无忧城的傀儡。” 无忧城? 黎昭站在徐风盛的背后,偷偷探出头查看,内心疑云顿生。 无忧城位于中州南部,已有千年历史,城内以偶戏出名,供奉着喜神娘娘,每逢佳节城中便是热闹非凡,也时常引得仙门弟子前往聚欢,无忧城就此得名。 无忧城何时会有这种诡异傀儡? 徐风盛转头看向黎昭,询问道:“你去过无忧城?” 去过,当然去过,还是跟某人一同去的。 黎昭内心想着,眼睛下意识瞟向白解尘,嘴上却说:“没有,我一直在北垣,也不知为何会被无忧城的傀儡追杀。” 这句话倒使白解尘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 黎昭慌忙垂下眼眸,抓住徐风盛的衣角,假装抹眼泪实则挡住视线,说道:“风雷主,你要替我讨回公道,我向来安分守己,风雷谷都不敢踏出半步,怎么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能不能好好说话!”徐风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把扯过衣袖,但细想一下,黎昭的话语也有道理,一团怒火梗在胸口,让他的声音都紧绷成了北垣上的石头,“明日我会亲自去一趟无忧城。” 黎昭壮着胆子捏了捏他的衣角,指了指自己,无论如何先跟着徐风盛离开这尊杀神。 徐风盛看着他就恼火,青筋都要突出来,说道:“你同我一起去。” 一场风波过后,入夜时分竟下起了雪。 与往日似风霜刀剑不同,这场雪静得不可思议,有如鹅毛般柔软,像是生怕惊动了北垣上的孤魂野鬼。 黎昭的寝居内燃着熊熊篝火,他正躺在石床上,有意无意地听着雪落的声音。 徐主管算是幸运,在风雷谷的地牢里被发现,风雷主让他静养几日,明日的无忧城之行不需要参与了。 那枚来之不易的照骨镜正贴在黎昭的胸口,他许久未曾与其相遇,身体一部分的回归让他困意顿生,恍惚间好像做了个梦。 那时候他还在应天宗,年仅十六就获得了仙盟大比的魁首,更是遇见百花将军亲自赐剑,风头一时无二。 上古神兵名曰鸦九,黎昭爱不释手,整日佩在腰侧,与腰间悬挂的琳琅玉佩叮当作响。 从宗门山脚一路逛到山顶,见人便问,你怎知我得了魁首? 他确实是天纵奇才,有骄傲的资本,倘若说有遗憾,那应是白解尘没有参加仙盟大比,两人不能真正的一决高下。 众人皆知被称为小神君的白解尘一向不热衷此道,但黎昭却知晓原委,那时白解尘正在应劫,身受重伤,差点没了半条命。 仙盟大比之后过了好几天,黎昭才去找养病的白解尘。 白家财大气粗,直接劈了一座峰赠与应天宗,只为他们家的小神君能有地方静养。 黎昭熟练得像是回到自己家般,足尖一点,就落在了院门内。 白解尘正在同自己对弈,他的居所永远都是冷冷清清,连空气都沁着些许冰凉。 他脸色苍白,看似大病未愈,见到黎昭不请自来,站起身远远地望着他,像是在寒霜中等待了许久。 黎昭捧着鸦九,像是献宝般,说道:“你看,我也有剑了!” 白解尘扫了一眼,语气格外的冷淡:“嗯。” 黎昭看出他眼中的不快,他在应天宗耳濡目染许久,也明白一点人类的心思,但又不知适时变通,心直口快地说道:“白解尘,你该不会没能参加仙盟大比,生气了吧?” 白解尘点漆般的眼眸盯着黎昭看了许久,久到黎昭回想着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最后听得他说道:“不生气。” 黎昭手腕转着鸦九,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小气,我是怕你多想,所以马上来看你。 他仿佛特别关切一般,酥酥软软的尾音上扬,让人心头一软。 白解尘也不知是否听出其中的意味,语气愈发无奈说道:“过来。” 黎昭脚步雀跃,带起叮叮当当的佩鸣声。 “送你,”白解尘取出一枚黑色古镜,“祝你得魁首,恭喜。” 最后两个字情真意切。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黎昭惊喜得差点要叫出声。 他因言语惹怒青渊主,被割去魔角赶出暗渊,幸被一位人修所救,后来他得知是在应天宗,吓得连夜逃跑,只留下了魔角,化为人形后,他曾寻过恩人,大家都对魇魔讳莫如深,一时也无从查起。 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魔角所炼制的镜子。 “你从哪里得来的?”黎昭双手捧过,爱不释手,双眼亮得像要冒出星星。 被这双漂亮的眼睛看着,白解尘别开视线,说道:“你无需过问。” 黎昭比那日获得魁首还要开心,他拉着白解尘讲了许久的话,等到日落才叮叮咚咚地下山。 从那日起,黎昭的鸦九与其他玉佩都束之高阁,纤瘦的腰身上只挂着一枚古朴小镜,又是招摇过市。 他这般难得的朴素,倒是引起了徐风盛的注意。 “白解尘竟将这枚镜子赠予你?”徐风盛啧啧称奇,“真是大方。” 黎昭心念一动,像是确认着什么,问道:“你也知道这镜子?” 第16章 灵犀照骨镜的珍贵不言而喻。 徐风盛挺起腰板,抱胸道:“不仅知道,还是我炼制的呢。” 他颇为得意自己的炼器作品,不慎说漏了嘴。 黎昭的心被这句话扭了一下,莫名发闷,问道:“你炼制的?那这材料从何而来?” 徐风盛脸上的自得之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与懊恼。 他欲言又止了许久,在黎昭期待的眼神中,咬着牙说道:“当然,当然,是我得来的。” 黎昭心中一阵失望:“原来是你啊。” 徐风盛生怕黎昭起疑,立即接话道:“当然是我,那时我不懂事,豢养了一只魇魔,不巧被发现,还挨了三十鞭雷刑!不信你可以去问尸罗堂的师兄!” 他越说,黎昭的神色越黯淡,低头说了句:“原来你是不情愿养的。” 徐风盛神情紧张,听不清黎昭的细语,说道:“什么?” “没什么,”黎昭摇摇头,随即灿然一笑,说道:“师兄,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得到黎昭的报答,显然不是一件美事,徐风盛早就领教过这位小师弟的狡猾刁钻,面无表情地说道:“只要你好好学术数,不要再抄我的作业,我就是万幸了。” 黎昭惊呼道:“师兄,你不如杀了我吧!” “杀什么杀,我这还有一套三年金丹五年化神,你来做几道,也能早日飞升……” “那你还是杀了我吧,真的,我绝不还手!” “……” 就从那日起,白解尘同黎昭的日益疏远,或者是白解尘单方面的疏远。 这位白家的小神君似乎仅仅是沾染了一点红尘就回到了云端之上,再也不问世事。 梦做到最后,黎昭似乎见到了一道孤独的身影,站在树影婆娑之下,遥遥地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人。 随后,一道猛烈的气剑袭来,斩断了他的脖颈。 “哇!” 黎昭脖颈一凉,猛的睁开眼,一只疾风隼正瞪着自己,嘴里叼着一枚雪球。 他的脖间落满了雪粒,那梦中的凉意想必是这疾风隼掷的雪球。 疾风隼见他醒了,吐出雪球,突然口吐人言:“都快巳时了,你走不走!” 是徐风盛的声音。 黎昭一阵恍惚,差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还以为是以前徐风盛喊自己去上早课,见到那疾风隼又要啄起雪球,连忙说道:“马上,马上!” 他收好几颗可怜的灵石,来到屋外,一艘偌大的楼船横亘在风雷谷之上。 雕栏玉砌,金碧辉煌。 风雷徐氏掌握着北垣十八道灵脉,财力豪横不言而喻。 黎昭抓住疾风隼的爪子,平平稳稳地落在了楼船的甲板之上,稍一抬眼,瞧见了这辈子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白解尘正同徐风盛谈话,听到这边的动静,朝着他望了一眼。 “过来。” 他的声音在黎昭耳畔响起。 第9章 捉弄 “过来。” 白解尘的声音恍若在耳边响起,黎昭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随后他似是大梦初醒般,露出恼怒的神色。 那是高阶修士的言灵,对他这样金丹尽碎的修士而言,效果奇佳。 他垂眸扫过黎昭的手臂,又看向徐风盛,说道:“魇咒未曾消失,他没死。” 徐风盛抱胸而立,映雪刀正放在他的怀中,一副不想讨论这个话题的样子,说道:“随你如何想,反正黎昭最后的愿望就是带走那枚镜子,我也办到了,他也能转世投胎了,你别去找他的麻烦了。” 黎昭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心里暗骂这徐风盛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来也是,从前黎昭若是要干坏事,必不会找徐风盛作搭档,就连白解尘都比他靠谱! 白解尘微微抬眉,似笑非笑地说道:“哦?是吗?” 自从魇灾之后,他就甚少流露出情绪,这段时日倒是变幻了个性般,徐风盛感到了一丝怪异,若不是白解尘的修为天下无敌,恐怕他要怀疑眼前这人被夺舍了。 “魇魔死后就是归于暗渊,黎昭虽曾在应天宗修行,也不会脱离自然天理,”徐风盛言尽于此,不欲多言,“巳时到了,可以出发了。” 黎昭被莫名其妙地唤去,只是为了验证一下手臂上的魇咒,他没好气地说道:“我可以走了吗?我晕船,怕吐你们一身。” 徐风盛面色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说道:“你可以走了。” 黎昭转身欲走,耳旁忽然又响起了白解尘的声音—— “黎昭。” 黎昭心中突突直跳,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看,眼中满是疑惑,随后脚步啪嗒啪嗒地走入船舱之内。 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白解尘的目光一直追着那他,直到身影消失,才缓缓收回视线。 朔风自楼船的一侧呼啸而过,硕大的木浆凭借这风力缓缓摆动,楼船慢慢上浮,越过绵密的云层,朝着预定的方位行驶。 “你在怀疑他是黎昭?”徐风盛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不可能,我用照骨镜验过,他是我徐家的弟子。” 白解尘不为所动:“你的灵犀照骨镜是他的魔角所化,不作数。” 徐风盛闻言一愣,随后说道:“那也不可能是他,魇魔的魇术是不可能下给自己的。” “也有一种可能,”白解尘目光变得深沉,一字一顿地说道,“夺舍重生。” 第17章 * 黎昭被方才的试探差点吓软了双腿,所幸他早有心理准备才不至于在白解尘面前露馅。 他本想随着徐风盛离开这地方,等到无忧城,或者是随便什么地方,就一走了之,谁知这白解尘阴魂不散,再这样下去,说不准哪一天会再次暴露身份。 必须得想好对策,彻底打消白解尘的疑虑。 黎昭依靠在窗旁,望着连绵不绝的云层,心里懊恼不已。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招惹白解尘。 当初他加入应天宗,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应是十五的年岁,可他之前曾受伤过一段时间,化成人形,身量看着还要更小些。 宗门的长老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惊为天人,生怕这好苗子被别派抢了去,直接越过了繁复的程序,收入了尧天学宫。 黎昭失去魔角,再加上一半的人类血统,同人类并无差别,就这般混进了应天宗。 那一辈的应天宗弟子中有两位最为出名,一则是风雷谷的少主徐风盛,另一位则是白家的少君。 徐风盛生性喜欢热闹,时常与宗门弟子们打成一片,而白解尘则是高高在上,弟子们看见他都绕着走。 刚开始注意到白解尘,是因为他发现这位格外孤僻的同窗与自己一样,擅长发呆。 当然,黎昭并不承认那是发呆,他实在是听不懂术数课,又无聊至极,于是偷偷与同座的学子交谈,次次被夫子抓住,一声暴喝就让他罚站到下课。 他站在堂外无所事事,从雕花窗棂看去,恰好能见到白解尘。 少年漂亮得如同一尊神像,一身白衣似在寒泉中浸过,眉目清冷。说是陇西白家的少君,但其他人似乎刻意疏远他,身旁的座位一直无人。 黎昭清楚地注意到,白解尘也在发呆。他的眼瞳比寻常人还黑,目视前方,毫无血丝的嘴唇紧抿,拢在衣袖下的手指蜷缩着。 他有点佩服起白解尘,明明不在听课,夫子却从来不点他。 有一天,黎昭特意坐在了白解尘的身旁。 白解尘并不在意身旁有谁,他一丝反应也无,若不是眼睫微颤,黎昭还以为他是当场坐化了。 黎昭托着腮,盯着白解尘看了整整一节术数课,心想着夫子怎么还不点他,怎么也不点我,实在是奇迹。 又看看宛如玉雕的侧脸,不由得感慨一句近看更好看。 一直等到下堂,白解尘终于忍无可忍,墨玉般的眼眸转到黎昭的脸上:“你看什么?” 黎昭正低头偷偷翻看话本,听耳侧有人突然一问,头也不抬:“看你好看呗。” 这话乃是那时在宗门弟子中盛行的口癖,黎昭心直口快,说了便说了,但好似惹恼了这位冷冰冰的小神君,他忽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刚踏进学堂的夫子又是一声暴喝,黎昭什么都没干成,就灰溜溜地去门口罚站了。 这一次,他没有人可以解闷了。 “真是不公平,”黎昭抄着徐风盛的术数作业,抱怨道,“凭什么白解尘能逃课,我还要罚站!” 徐风盛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随后揪起他耳朵吼道:“你别把答案抄全了!你有这个水平吗?夫子能信吗?要死别把我连累了!” 自那次之后,黎昭对白解尘的好奇心似乎是消散了,除了在罚站的时候盯着看看,其他时候都是装作无事发生。 直到一次休沐期,临近年关,宗门内热闹非凡,又迎来了天衍世家的公子李梦鱼。 据说是这位十八岁的梦鱼公子性子过于顽劣,特意被送上应天宗,希望能约束一二他的荒唐行径。 大家见着一脸羞涩、斯文俊秀的李梦鱼,大多数都是感慨,又是一位被家中长辈误会的、同病相怜的同门。 直到那天晚上的接风宴,趁着师长们都走了,李梦鱼取出了算卦的蓍木,眨眼间,变化成了牌九的木牌。 于是,每逢休沐期,李梦鱼的寝居都是热闹非凡,鉴于李梦鱼的威名,尸罗堂的师兄们每每来查房,都是见到这位天衍李公子正勤勤恳恳地为女修算姻缘卦。 李梦鱼组局的筹码并非钱财,而是同门师兄们的真心话。 他是天衍传人,无人敢在天道的誓言下撒谎。 这等筹码实在是新奇有趣,就连徐风盛都忍不住输了几句真心话。 唯独有两人不凑这样的热闹,一是白解尘,他生性孤僻,也无人喊他,另一人则是黎昭,他是害怕自己的身份败露,索性只作壁上观。 李梦鱼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他见过所有人都参与了,唯独缺了黎昭,实在是心痒难耐。 他便找上黎昭,一张嘴就暴露了本性:“小师弟,下旬我就要回到李家了,只可惜无法同如此可爱俊俏的师弟一同推牌九,实在是我天衍公子人生最大的憾事。” 黎昭一眼就看出李梦鱼意有所图,他此时正在宗门的月牙湖内钓鱼,琥珀色的眼睛一转,随即笑道:“推牌九?也行吧,但你要喊一个人。” 李梦鱼疑惑道:“谁?” 黎昭对着他勾勾手,附耳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李梦鱼瞪圆了双眼,说道:“这,他不愿意来吧。” 黎昭拉起鱼线,眼中闪烁着若有若无的金芒,声音比他还软还轻:“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位的真心话吗?之前师哥明明说过,同小神君有交情。” 第18章 李梦鱼咽了口唾沫,一时间竟也有点心动:“行,行吧,我试试。” 水声荡漾,一条小鱼已然上钩。 当晚,也不知李梦鱼对白解尘施了何种魇术,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神君果真坐在了牌九桌上。 黎昭术数一塌糊涂,可对推牌九竟是天赋异禀,见神杀神,见佛杀佛,所有人都溃不成军。 输的最惨的当属白家的小神君。 黎昭一如当初那样托着腮,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 白解尘一贯冷淡的神色动了动,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好了,好了,天道见证,”李梦鱼摆好卦象,“倘若有说谎者,必下阿鼻地狱,百世不可轮回。” 此言一出,天地皆寂静,连风声都停歇了,冥冥之中,有一只眼睛拨开了尘世的云雾,正注视着他们。 黎昭生平第一次感应到天道的存在,心想着不愧是天衍公子,玩这么大,只可惜本魇魔不归天道管。 他眨了眨眼,语调平稳,一字一句都斟酌过:“我想问,白解尘,你每日所思所想为何事?” 这问题倒是奇怪,一旁的徐风盛都露出了“就这”的表情。 李梦鱼很好奇,唰地一声展开了销金骨扇。 白解尘垂着眼眸,烛光映照在他的脸庞,眼梢投下的阴影勾起漂亮的弧线,灯下看美人,平添了几分人气。 他沉默了一瞬后,抬起漆黑的眼眸,眼瞳中倒映着幽幽的火光,缓缓说道:“我身受前世罪孽之苦,在恨天道不公。” 与此同时,天际突然响彻一道惊雷,雷声轰轰,闻者皆是肝胆俱颤,闪电划过夜空,将屋内一切照得亮如白昼。 所有人的脸都被闪电定格住了,昔日应天宗的天之骄子们都被这一雷之威吓得呆若木鸡。 “咯咯咯,咯咯咯,老天爷,发怒了。”李梦鱼的牙齿都吓得发抖,他连算卦的蓍木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说道:“对不起,我我明天就回家,走了。” 此言一出,众人恍若从噩梦中惊醒,爬的爬,跑的跑,瞬间屋内只留下了两个人。 黎昭还处在发蒙的状态中,他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说道:“哎,怎么都走了?” 白解尘恢复了之前漠然,他走过黎昭的身旁。 他年纪尚轻,身量却长,比黎昭还高出半个头,如今凑得近,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眼中翻涌着黑云。 “你满意了?” 声音冷得浸着寒冰。 黎昭一时语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解尘远去。 等到外头下起大雨,黎昭才反应过来,他跑出去想找白解尘,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是在生气? 但又为什么生气呢? 第10章 因果(大修) 雨愈发磅礴,给黑夜中的群峰罩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雨纱。 黎昭想去找白解尘,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漫无目的地寻找,在一处屋檐下见到了李梦鱼。 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天衍小公子正蹲在屋檐下躲雨,伸出手一遍一遍的抽着脸,说道:“以后还敢不敢玩了,以后还敢不敢玩了!” 黎昭抓住了他的手,说道:“李梦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梦鱼的脸被雨水浸得发白,嘴唇都在颤抖,说道:“你,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黎昭不明所以,说道:“我该知道什么?” 李梦鱼长叹一口气,双手合十,祈祷道:“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罪,老天爷莫怪罪。” 天际的雨水似乎散去了一些。 “你——”李梦鱼看着黎昭,随即又是长叹一口气,说道,“你知道为什么称白解尘为小神君吗?” 黎昭摇头。 李梦鱼说道:“白氏盘踞陇西万年,自古以来飞升了十数位修士,其中不乏成仙成神的大能,承蒙先祖庇佑,我们天衍一脉推演出今世定有一位天生仙命的白家传人。” “十五年前,白夫人生产之时,天边降下九重劫云,整个中州都惊骇不已,这九重劫云乃是天道刑罚,消灭的正是大恶之徒,恰逢白夫人的孩子出生,那孩子确实是天生神骨,可就在孩子出生的刹那,九重劫云落下,竟化为百道罪命枷锁钉在了那婴儿身上!” “啊!”黎昭听得一跳,说道,“怎么会是这样?” 李梦鱼叹息道:“白家人也想知道,一道罪命枷锁已然是痛苦万分,更何况那孩子身负百道罪命枷锁,不多时就奄奄一息,白家耗尽全族之力才保住他的性命,他们请来我的师父,上一任天衍,请他诘问天道。天道所言,这位婴孩前世罪孽缠身,却因缘巧合托生在了白家,唯一能解救这孩子性命的办法便是了因果。” 黎昭奇道:“了因果?” 李梦鱼点头,说道:“天道至公,所谓了因果便是一命偿一命,前世这位婴孩所欠的性命,今生便要归还,家师为这位婴孩算了命盘,若能了却所有前世因果,那这位婴孩的神格才能显现。” 黎昭倒吸一口凉气:“那名婴孩是白解尘?” “正是,”李梦鱼眼中露出一丝不忍,“我也不知道现在的白解尘了结几桩因果,但他定是经常身受罪命枷锁之苦,你,你……” “你还让他说出那番话,”李梦鱼破罐子破摔地跺跺脚,“你不是作死吗!” 黎昭无所事事地踢了踢脚旁的石头,说道:“那白解尘会不会有事啊?” 第19章 李梦鱼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道:“我也不知道。” 黎昭自小在暗渊长大,又是青渊主的血脉,本来是个无法无天的性格,可到了应天宗之后,他耳濡目染,改掉了许多魇魔的习性,学会了一些做人的道理。 “我会去找白解尘解释的。” 黎昭说完,未看见李梦鱼古怪的表情,转身走入了雨夜中。 他找遍了应天宗都寻不到白解尘,才想起有一座截断的悬浮山峰立在主峰旁,常年云雾缭绕。 难道他住在哪里? 偷偷溜到孤峰上,果真见到一座被云雾缭绕的庭院,大门紧闭,像是刻意将所有人都隔离在外。 他先是上前敲了敲门,等了许久没有反应,雨越下越大,黎昭全身都浸湿了,他往门内靠了靠,想要借着门檐躲雨,未曾想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小缝。 门缝很窄,寻常人无法通过,像是故意设置了这么一道缝隙,让某个体型小巧的物件通过。 黎昭朝内望了望,窥见满眼竹绿,心想难道是白解尘给他的考验? 那些话本上有说过,像有一个猴子就是被敲了三下头,领悟了祖师爷的暗语。 他见四下无人,化为一道魇气,偷偷溜进了院内。 庭院内白墙青瓦,竹影摇晃,雨滴空明,青玉小径两侧都有精美石灯点缀,一路通向一座青竹居所。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青竹楼旁,轻轻唤了一句:“白,解尘?” 寝居的门又开了一条小缝。 黎昭双眼一亮,心里愈发笃定是白解尘给予自己的考验。 没想到白解尘年纪轻轻,还学着那些白胡子老头的做派。 他故技重施,化为一道黑雾,飘进了白解尘的房中。 还未来得及看清,黎昭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耳旁听见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他的手脚被几道强韧的细线缠绕,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来,自己被关在了房屋的角落里。 他的面前拦着数道镌刻着铭文的金欄,头顶也是同样的金欄,居然是一道暗金所造的牢笼。 暗金是一种特殊矿石炼制而成,刻上铭文后对邪魔有克制奇效,也是魇魔的专属克星。 这牢笼又小又挤,黎昭蜷缩成一团。 他没想到白解尘会在房中放置一个暗金牢笼,又气又急,使劲掰开那看似细细的金欄,直到手心都划出血痕都无济于事。 “有人吗?喂,白解尘!我被关起来了!” 黎昭喊了几声,全无反应,他深吸一口气,瞄了眼空无一人的屋子,心理建设了许久,张开嘴,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 魇魔的牙齿乃是世间最坚硬的物件。 他的虎牙小巧精致,衬着嫣红的嘴唇,丝毫看不出任何威胁。 一口咬在金欄上,牙尖抵在暗金上,还未用力,就见到白解尘的身影。 他刚沐浴完毕,一身雪色长衫,长发如瀑披在身后,末梢仍在氤氲着灵泉的雾气。 两人的目光相遇,气氛异常尴尬。 小神君仙气飘飘,恍然若神,黎昭被困在金笼里,傻乎乎地咬着栅栏。 黎昭立即吐开金欄,头又撞到了牢笼顶部:“嘶!” 他捂住了脑袋,琥珀色的眼眸偷偷瞄向白解尘。 白解尘神色如常,不同于其他人对天道的畏惧,他甚至还有闲心更衣沐浴。 黎昭自己倒是尴尬得不行,若是能在地上挖个洞,他怕是会自己挖了再躺进去。 他前来道歉,却被无缘无故抓进了笼子里,偏偏又被人看见这样愚蠢的行径。 实在是太丢脸了。 黎昭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紧紧抿着嘴巴。 白解尘像是没有看见角落里关了个人,他施施然坐在案桌上,拾起案上的一支沉香,放在了博山炉中。 雾气缭绕,黎昭从朦胧的烟雾中见到了白解尘嘴角模糊的笑意。 他居然在笑! 黎昭气得眼圈发红,明白又是自己理亏,两股气劲在心里冲荡,差点要呕出血来。 这金笼子到底是关什么的,怎么会在白解尘房间里! 黎昭想要开口求饶,转念一想,硬生生咬住下唇。 自己是无缘无故闯入,但那几道门缝也是帮凶之一,如果不开出一道缝,自己怎么又会进来呢? 再生气,白解尘也不能把自己关笼子里。 他越想,越心虚。 “怎么不咬了?”白解尘的声音传来。 他的声音犹如切冰碎玉,十分动听,黎昭却没心情欣赏。 “咬不动。”黎昭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又听到一声轻笑。 黎昭脸上红得滴血,他把自己重新缩成了一团,紧紧闭上嘴巴,决定不跟白解尘说话了。 过了许久,黎昭听到门外有人喊话,隐约能听到是徐风盛的声音,询问院内是否有人。 院门开启,徐风盛的脚步声传来,未见到人就听到他的声音。 “白解尘,黎昭他不是故意的,他年纪小跟北垣上的野兔子差不——” 徐风盛一脚踏进屋内,双眼立即瞪圆。 北垣上的野兔子被抓起来了。 黎昭缩在金笼里,全身都湿透了,见到徐风盛冷哼一声,干脆面朝着角落,不去看他。 “他,他……”徐风盛支支吾吾,“怎么在这里?” “院内的禁制被触发了。”白解尘淡声道。 第20章 徐风盛从惊讶中平复下来,再看了眼缩成一团的黎昭,嘴角抽搐,忍笑得很辛苦。 他是来替黎昭解释缘由,可见到黎昭被白解尘关起来,明白是他失礼在先,更不好说情。 他告别白解尘后,黎昭分明听到了徐风盛在院外肆意放声大笑。 黎昭抖得更厉害了,纯粹是气的。 紧接着,李梦鱼上门求情,见到黎昭后,原本的说辞都抛到九霄云外,笑得乐不可支,甚至还跑到金笼旁,想要戳戳他。 但白解尘在一旁看着,也就作罢了。 黎昭捂住了耳朵,心想千万不要再有人来求情了,他在应天宗要待不下去了。 师兄们就饶了他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黎昭腿都在发麻,满腔怒火也浇灭得差不多了,金笼轻响一声,禁制解除了。 黎昭眨眨眼,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向来是他捉弄人,现在轮到自己被欺负,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 “禁制时限两个时辰,”白解尘缓缓走到他前面,雪色的衣袂轻轻拂过,“不可解。” 黎昭蹲在角落,依旧是低垂着头,明知是他有错在先,可自己是丢尽脸面,若不是双腿发麻,他一定是跑得远远的。 白解尘微微俯下身,伸出手。 黎昭抬头,见到他墨玉般的双眼里藏着一丝笑意。 他本就生得冰雪之姿,双眼一笑,犹如冰雪消融,化成满池春水。 黎昭不情不愿地握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很温暖,不同于他冷淡如冰的外表。 白解尘将他扶起,隔空招来一只木椅,让他坐下。 黎昭不声不响坐下,双手悄无声息地捏着发麻的腿,依旧低着头,耳朵尖都粉红一片。 “为何来此?”白解尘问。 “你管我!”黎昭先是发了一通闷气,声音又陡然变轻,小声说道,“原本是来道歉的。” 来道歉,却被关进笼子里了,他不想道歉了。 “那笼子,”白解尘沉默了片刻,说道,“不是来关你的。” 黎昭心里冷哼一声,自然不是来关本少主的,是他不小心着了道,谁知道有人会在房里放个暗金制的笼子。 白解尘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见他粉白漂亮的脸上只有深深的羞恼和浅浅的歉意,眼底滑过一丝幽光,说道:“腿好些了吗?” 腿好了也就可以滚了。 黎昭耳朵一动,忙不迭地站起身,说道:“好了,那我走啦。” 生怕又被白解尘关进那个莫名其妙的笼子里,黎昭不管腿上还有酥麻的痒意,真像一只北垣的小野兔边跑边跳地来到了门边,他一脚踏出院门,心里突然猛跳了一下,转过身,回头恰好看见白解尘在望着他,眼神专注而柔和。 他站在门檐旁,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黎昭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白解尘:“我知道。” 黎昭:“那你能原谅我吗?” 他是魇魔的心性,一旦想通了就说得坦坦荡荡。 白解尘望着他,眼中有黎昭着看不懂的情愫,轻声说了一句:“你没错。” 第11章 忘川 或许就是那次起,白解尘就记恨上了自己,他还傻傻地认为白解尘是原谅了他。 黎昭躺在船舱的床上,不敢往窗外翻涌的云海看上一眼,一看就会想吐。 当人多烦,一不小心说错话,还要赔上性命。 不如当个魔头自在。 这般想着,黎昭心里也痛快了不少,他伸了个懒腰,长腿交叠,舒舒服服地眯起眼。 胸口的照骨镜熨贴着肌肤,透着温热的暖意,倘若之前黎昭没有十足的把握对付白解尘,那有了这面镜子之后,他再无所顾忌了。 世人多忌惮魇魔,都因魇魔残忍嗜血,狡猾多变,但他们对魇族的能力知之甚少。 作为天地间诞生的物种,几乎每个魇族都是幻术、魂术方面的天才,他们头上的魔角更是妙用无穷,人类修士对于灵犀照骨镜的理解也仅仅是九牛一毛。 若不是白解尘也在这楼船之上,黎昭早就逃之夭夭。 巨大的木浆划过连绵的云海,灵力化为一道道半透明的波浪气劲在天空中留下涟漪般的白痕,楼船平稳地疾驶。 温暖柔和的阳光映照在身上,黎昭舒服得几乎要睡过去,就在他半睡半醒之间,一股怪异的阴冷从皮肤间的缝隙内钻入,直直嵌入到他的骨髓里。 黎昭打了个冷战,猛然惊醒,阳光依旧明媚,但周遭的一切有哪里不对,眼前的景象好像蒙上了一层阴森的薄纱,看得人寒意顿生。 “阿娘,我回来了啦。” “白解尘,离开暗渊,这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我杀了青渊主,我还吃了他。” 有人在他的耳旁轻语着,那声音很熟悉。 从喜悦到祈祷,从害怕到绝望,浅色的双眼蒙上深沉的暗色。 那是他死前的记忆,黎昭脑中浑浑噩噩地想着,耳畔隐约有潮水的声音,细细密密,奔涌而来。 不对。 黎昭睁开眼,双眸金芒闪烁,眉心的红痕时隐时现,魇魔的幻象只显现了一秒,他又恢复了秀雅的人类修士,但这已经足够了。 方才的寒意一扫而光,那潮水声却愈发近了。 “是水,怎么天上会有水!“ 第21章 “是天河,天河吗?” “蠢货,那是蜃象!” 楼船的层板上修士们指着那莫名出现的河水纷纷叫嚷。 黎昭一手撑窗,半个身体越出了船厢,湿冷的腥风吹散了他的头发,鼻间能闻到作呕的腐臭味,见到远处奔涌而来的浑浊潮水,讶异地说道:“忘川?” 北垣以北有暗渊,九泉之下是幽都,人死后的灵魂皆是前往幽都,经历黄泉路奈何桥方可轮回。 忘川横亘整个幽都,将其一分为二,乃是三界中最神秘的地方,忘川之水一旦出现,见者皆会深陷前世记忆,无法自拔。 然而这三界最危险的事物,竟就这样出现在了人间。 天际尽头似乎开了一道无穷无尽的泉眼,血黄色的浑浊黄泉沿着宽大的云床滚滚而来,浅白色的浪沫中依稀能见到翻滚哀嚎的魂魄,无数道如蜡像般融化的五官聚成了争先恐后的浪头。 这道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忘川来势汹汹,几乎是片刻间就来到了楼船之前。 * 在忘川出现的一瞬间,白解尘立即从前世的记忆中抽身离开,他淡漠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眼中却流过一丝诡异的红光。 他稍稍侧脸,风吹起他的长发,抬眸看了眼后方。 所有在楼船上的修士都受到了忘川的影响,些弟子前世尚且是投生在人道,只是迷茫地自言自语,或者痛哭流涕。 更多的子弟前世投生成虫鱼鸟兽,在偌大的甲板上丑态百出。 徐风盛自身修为高深,对这诡异至极的忘川稍有抵抗力,他强行抵制住耳畔的细语,见到白解尘意识清醒,不由得松了口气,喊道:“你快去开启护船大阵!” “无用,”白解尘淡声道,“你且待在此处,莫要轻举妄动。” 不等他人反应,便划过一道白光,疾驰至忘川尽头。 徐风盛有时候实在是讨厌白解尘这专横独断的性格,暗骂一句:“就你逞能。” 眼看忘川不到片刻就要袭来,徐风盛全力抵抗着窸窸窣窣的轻语,眼中紫意盎然,手腕一翻将映雪刀插进灵木甲板,雪白的刀刃表面迸发出无数道亮紫色的闪电,瞬间涌入甲板表面,数道粗如藤蔓的电弧包裹住了整个楼船。 同时轰雷彻响,所有人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尚有意识的,去阵眼那护法,”徐风盛双眼交织着细密紫芒,目视着前方,喝道,“准备迎敌!” 雷电是阴魂最惧怕的法术,忘川的影响似乎减弱了一丝。 徐风盛驱动着全身灵力护住楼船,脑中却想起一则尚在应天宗时的往事—— 当年黎昭尚在应天宗时,与白解尘下山寻找失踪的仙门弟子,失踪弟子的方位就在无忧城附近。 并且,据说两人不仅擅自闯了幽都,大闹了一番,引得师门震怒,差点要将他们二人驱赶下山,仙长们对此事闭口不谈,黎昭也是破天荒的沉默了一回。 徐风盛原以为有白解尘在,他们两人是闯不出什么祸来,现在看来,这忘川奔流不息的架势,还有白解尘那习以为常的反应…… 他内心咆哮:“你们俩当年在无忧城到底干了些什么啊!” * 黎昭莫名有些心虚。 旁人不解,他却有些头绪。 当年他就是在无忧城,同白解尘下幽都,渡忘川,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几条命出来。 想来是他们过于凶残,以致于这阎王爷记恨他们,才放出忘川来教训一番? 不会吧,当年那阎王爷脸虽然黑,也挺客气的,起码当年黎昭死的时候,阎王爷没让牛头马面在一旁守着。 浩浩汤汤的忘川奔涌至楼船的下方,灵木所制的船身外壳逐渐冒起窸窸窣窣的尖甲刮擦声,浅色浪花尖端显现出一张张模糊的面容,成千上百张面孔连续转换着,展示着淌过忘川的过往生魂。 凡人修士最忌沾染红尘,被这忘川河水一映,怕是日后修行途中多生心魔。 黎昭刚立志要当魔头,便不想管这些,更何况这艘楼船上还有两个合道期的修士,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这位金丹破碎的小修士。 若是要解决这莫名其妙的忘川,怕是要追根溯源找到泉眼,再斩断泉眼。 他眯起眼睛,极目远眺,果然见到一道流星般的剑光闪过。 有白解尘和徐风盛在,众人也可安心。 片刻后,河水突然涨起了几丈,汹涌的浪花倾斜而下,浇在了楼船上。 幸而黎昭躲避及时,差点要被溅上几滴忘川水。 “嗯?泉眼在这里?” 黎昭一时忘记了晕船,探出窗外,眉尾一挑,见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身影。 一道人影正在忘川上行走。 忘川之水浑浊不堪,腥风扑面,那人的身影犹如一支纤长的赤莲,全身笼在绛色长袍之下,柔软漆黑的长发自帽中逶迤而出,微卷的发尾弯起风的弧度,隐约能见到雪□□巧的下颌。 他走在孤魂野鬼之间,像是闲庭信步,左手微微抬起,似乎是正牵着谁,而在他身旁却是空无一人。 一道裹挟着鬼魂的巨浪袭来,那人抬手一挥,巨浪尽数消弭,涌起的气雾掀开了遮挡的围帽,露出一张瑰丽的面容。 金色的眼瞳似初晨霞光,熠熠生辉,眉宇间的朱砂痣鲜艳欲滴,散发着红色的诡光,让这张艳绝的脸庞多了几分森森的鬼气。 第22章 这是一只血统高贵的魇魔,天地诞育,不入轮回,下幽都过忘川,犹入无人之境。 见到兜帽散落,魇魔似乎极其紧张,他连忙看向空无一人的身侧,又手忙脚乱地遮盖住那张似人非人的脸庞。 或许是难得有魇魔渡忘川,忘川记下了当年魇魔渡河的幻象,而身旁的人早已魂归人间,消失不见。 黎昭双手抱胸,遥遥看着忘川之外出现的幻影,像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惋惜道:“当年怎么没把白解尘淹死呢?” 怀里的照骨镜微微一颤,像是在回应着主人的那道惋惜。 黎昭心念一动,回想起当年白解尘渡忘川时的模样,他轻轻地抚向胸口的照骨镜,轻声低语:“要不,再让他走火入魔一回?” 魇魔一步步走着,忘川河水湍急,他的步伐亦有些不稳,又要顾及着身旁的人修,渐渐也有些不耐烦了。 又是一道巨浪打来,魇魔故技重施,驱散了魂魄。 魇魔每个动作都是留存在忘川里的影像,只是记录得过于栩栩如生,轻易地给人鲜明生动的错觉。 一人停在了魇魔的面前。 他的仙袍薄如雾绡,俊美的容颜如清玉般,散发着清冷的光辉,仅仅是站在那里,就犹如高洁雪山,遗世独立,与下方浑浊不堪的忘川格格不入。 白解尘望着魇魔的幻象,墨玉般的眼眸看向他空白的身侧,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嘲讽。 忘川之水的泉眼,就在此处。 魇魔向他走来,白解尘没有让步,那只是幻象而已,只会穿过他的身体,而后消失在漫漫无尽的忘川之上。 他想多看一会。 魇魔离他仅有一步之遥,白解尘几乎都要闻到他熟悉的雨水气味,清新冷冽。 魇魔又离得他十分近,金瞳闪烁,纤长的睫毛差点要触碰到白解尘的脸颊,嫣红的嘴唇紧抿着,似乎还在烦恼。 魇魔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是谁啊? “为什么挡在这里,让让,我要赶着去投胎。” 第12章 魔角 幻象中的魇魔已然成年,面容褪去了青涩,五官浓艳到极致,黑发随风舞动,像是泼墨山水画中的一抹丹砂,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楼船上的徐氏子弟都目睹到了忘川上出现的魇魔,他们尚且受到忘川的影响,浑浑噩噩之间见到那抹幻影,皆是心神俱震。 “是魇魔,怎么会在这里,暗渊不是被封了吗?” “难道这忘川是这魇魔搞得?” “这魇魔没有角,是,是二十年前的那只魇灾!我在暗渊见过!” 二十年前的魇灾过于骇人听闻,弟子们心神俱骇下,忘川之水的潮声又侵入他们的神识。 徐风盛遥望着那道模糊的绛红身影,过于震惊,差点无法抵挡前世心魔的呓语。 他许久没见过黎昭了,以至于他的面容都慢慢模糊了。 徐风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打出几道雷决,天际瞬间乌云密布,无数道雷电被牵引至楼船的透明屏障之上,分裂成细细密密的冰裂电纹。 徐风盛冷声道:“魇灾已死,那是忘川幻象,不要被迷惑!” * 黎昭金瞳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白衣人,眼瞳里充斥着不耐。 见他全然没有反应,黎昭抱着胸,挑起修长的眉尾,语气含着挑衅:“让开。” 白解尘的目光一直没有从魇魔的脸上移开,双眼黑沉,透不出一丝光亮。 他向来是淡漠疏离、高高在上,可面对这道脆弱的幻影时,白解尘好像沾染上了些许不可言说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想要触摸这道幻影。 见他出手,魇魔往后一退,绛色衣袍翻飞,犹如一滴红墨入水。 微卷的黑发缠绕在衣袍之间,魇魔的素白掌心聚起翻腾的黑雾,呼吸间凝实成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剑身镌刻着上古铭文—— 鸦九。 纵然是幻象凝结成的剑,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轻薄剑锋上弥散的恢弘杀气。 魇灾的恶名昭彰,众人几乎都忘记了,黎昭是最年轻的仙门魁首。 他一拿起剑,周身气质骤然变化,一如燃烧的红焰,危险至极。 剑气激荡,忘川河水亦感知到了汹涌的杀意,沉浮在浑浊河中的冤魂们竟然齐齐噤声,潮声停止了。 黎昭站在高处,一剑挥去。 巨大磅礴的黑色剑影瞬息间落下,他生得秀美,剑势却无比霸道。 金辉之下,墨发飞舞。 白解尘站在原地,他对这道铺天盖地的剑气熟视无睹,双眸直视着黎昭,似是洞察万物,轻声道:“幻影?” 黎昭心中冷笑,幻影照样取你的性命。 剑气轰然挥下,忘川河水翻涌起滔天巨浪。 鸦九剑影劈在忘川河中,突然剑势一停,搅动着浑浊河水,激起滔天巨浪泼向二人。 浑浊雨滴落下,白解尘衣角沾染上点滴忘川河水。 雨雾蒙蒙之中,黎昭见他沾染了忘川之水却没有半分反应,顿时感到一丝挫败。 当初他们进入忘川的时候,白解尘可不是这般模样,前世的记忆灌入,罪孽缠身的白解尘走火入魔,差点死在幽都。 现在,忘川之水居然无法伤到他分毫。 黎昭失望透顶,幻象也模糊了一瞬。 两人下方的忘川泉眼翻涌着,在那一剑的威力之下漏出了一道穿透三界的缺口,滚滚忘川汇聚成巨大的漩涡,混搅着哀鸣的孤魂野鬼,直直落入九泉之下的幽都。 第23章 魇魔消失,片刻间,天地为之一清。 “呼呼呼,”清徽脱力般的坐木板上,他掌心握着一枚洁白如玉的魂铃,“幸好,有宗主给的这枚法宝,不然估计又要出丑了。” “这位师弟,”一名身着紫袍白裘的俊雅修士将他扶起,“你没事吧?我刚刚在这里看到你摔倒了。” 啊?刚刚? 我身边刚刚没人啊? 清徽大脑浑浑噩噩,恍惚间见到了一点金芒。 “啊,林师兄,没事没事,”清徽脸一红,心想还是在大伙前面丢脸了,“刚才那浪太猛了,我一时没站住。” 他心有余悸地说道:“那只魇好生厉害,居然能一剑把忘川水都劈开了。” 话一说出口,清徽又自觉丢脸,怎么还把那魇魔夸上了? 白解尘飘然回到楼船之上,有意无意往黎昭那处看去。 黎昭低着头,扶着那名应天宗弟子来到甲板中央,脸上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徐风盛收起了护船阵法,他强行对抗忘川心魔,也耗费了不少灵气,面色有点苍白。 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号召全船的人来此地,按个检查他们的异状。 忘川的影响不容小觑,徐风盛立即召唤出几艘小巧的灵舟,让一些被心魔困扰严重的徐家弟子先回去。 不消片刻,全船的人走了近大半。 黎昭也想浑水摸鱼地凑到离散队伍中去,却被徐风盛拦住了。 “你不能回风雷谷,”徐风盛用刀柄挥了挥,“跟我去无忧城。” 黎昭泄气地往甲板上一坐,说道:“这地方太古怪了,还是风雷谷安全。” 这话说的,好像浑然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 “忘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徐风盛他看向方才起就一直沉默的白解尘。 那人站在船尾,始终一言不发,眼眸低垂,右手的手指摩挲着黑色戒环,眼底浮起点点碎冰般的冷意。 徐风盛用刀撑起身,慢吞吞地走到白解尘身旁,说道:“当年你跟黎昭在幽都都干了什么?” 白解尘答非所问:“忘川不应出现在人间,是有人在搞鬼。” 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便不会回答,转移话题已然给风雷主几分薄面了。 徐风盛偏偏被勾起了兴趣,思索一番,说道:“跟无忧城有关系?” 白解尘淡声道:“是。” 徐风盛又瞄了他一眼,很想提及那忘川上出现的魇影,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黎昭他为什么打你?这不摆明了的原因,任谁看见仇人都会分外眼红。 受伤了吗?这话问得有点无聊,以白解尘现在的修为,幻影的剑意跟小猫挠痒还差不多。 最后徐风盛幸灾乐祸地说了四个字:“活该被揍。” 白解尘是一贯的不想回答。 无人看见,垂在身侧的掌心中央横亘着一道深深的血痕,暗色的血液顺着修长的手指流淌而下,犹如纠缠不休的红线。 少倾,楼船行驶到了一座偌大的繁华城池。 无忧城到了。 城主乐愁居士治理有方,城中每逢佳节都是热闹非凡,据说这般喜乐安平也吸引了喜神的到来,有神明庇佑,城中百姓的性命都比寻常人长些,正因如此,凡间的百姓们对无忧城趋之若鹜。 为表对城主的尊敬,修行中人都是卸下飞剑,以免打扰到普通人的生活。 徐风盛收起楼船,先带领着几名弟子前去拜望无忧城主,即便是来兴师问罪,也需要保持一贯的礼仪。 临走时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带上黎昭。 黎昭脸色煞白:“那城主派傀儡来杀我,我还过去,这不是送死吗?” 徐风盛知道有白解尘坐镇,没人能伤得了他们,于是冷哼一声抱着刀走了。 白解尘身份高贵,但也不太喜欢参与这类事宜,他麾下的弟子清徽十分机灵地寻了一家客栈,安置好他的宗主,顺便把风雷谷弟子的客房钱也付了。 黎昭在一旁见他算账、讨价、结账一气呵成,赞叹道:“这位师弟的术数天赋真高呀。” 清徽倒是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摆摆手,说道:“不值一提,我家中世代经商,自小耳濡目染,如今能为各师兄弟们分忧,也是幸事!” 黎昭肃然起敬,他生平最佩服的便是商贾世家,在他们魇族,看上什么便是抢,抢不过就打,打不赢就死,何来买卖一说。 能做买卖,便是一等一的上等人家了! 清徽被他那双浅色的眼睛看得愈发害羞,小声说道:“我来无忧城也是为了找我的四叔,家中长辈挂念,特地嘱咐要来拜见一下喜神娘娘。” 清徽拿出了一个小布包,里面装得厚厚一沓纸钱,上面印着一道模糊的红影。 黎昭知晓这是无忧城供奉的喜神,上次他同白解尘来到无忧城中随处可见供奉的神龛 ,据说喜神的化身也时常会在城中出没,他倒是无缘相见。 他告别清徽,迅速隐秘了行踪,混入了无忧城内。 这座城同他当年来的时候区别不大,二十多年过去,街上依旧繁华,迎面也走来几位衣着不凡的年轻修士,其他小贩见到他们也是习以为常。 黎昭之前曾经听过说,城中有灵犀照骨镜的消息,他跟随徐风盛前来也是为了一探究竟,或者说是,以绝后患。 毕竟,旁人的灵犀照骨镜可不受黎昭的控制。 第24章 他在城中寻找了几家灵宝斋,都没有收获,那些掌柜们一听灵犀照骨镜,都是连连摇头,生怕他们同魇魔沾上半点关系。 黎昭心中烦闷,就在走出最后一家灵宝斋时,见到清徽架着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似乎是在等他。 白马的四蹄飘着氤氲的灵雾,应是某种灵兽的化形。 “林师兄,风雷主说让我们去城主府,”清徽招招手,“你怎么在这里呀,我可寻了你好久。” 黎昭也不推辞,轻巧地跳上,刚掀开帷幕,人就僵在原地。 白解尘一手拿著书卷,正垂眸细读。 “对不起,白宗主,我走错了,”黎昭放下帷幕跳车一气呵成,“我自己去。” “林照之,你认得去城主府的路?我记得你说过,之前未曾到无忧城。”白解尘的声音从车厢中飘出。 黎昭停住脚步,心思转了又转,最终咬着牙说道:“我去问路不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牵入车厢之内,甩在了一处柔软的绸垫上。 “时间紧迫,”白解尘放下书卷,依旧是那副冷淡的表情,“走吧。” 第13章 斗嘴 黎昭尽量让自己存在车厢的一角,减轻存在感。 马车镌刻着芥子空间的阵法,外表虽然平平无奇,内部极尽奢华,也大得惊人,他缩在角落里,几乎是隐了踪迹。 “你很害怕我。”白解尘抬眸看他。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交领上绣着暗金细纹,衬着美玉般的肌肤,或许是这般寻常的装扮,减淡了高高在上的气势,倒像是个金尊玉贵的年轻公子。 黎昭被那双眼睛看得头皮发麻,闭嘴不说话。 别人或许不了解白解尘,但黎昭对他可谓是洞悉一切,若是白解尘有心,没有任何事能逃过他的谋算。 之前在风雷谷,好歹有徐风盛挡着,现下只有他们二人,黎昭保命要紧。 有时候他也想不通,白解尘对他的恨到底从何而来?明明之前,他们…… “只有心虚之人,才会害怕,”白解尘说道,“林照之,你在心虚什么?” 他刻意收敛了合道境界的气息,声音清冽低沉,如同冬日凝结的冷泉。 缩在角落里黎昭忽然一笑,笑容中有着勉强,眼睛里却闪烁着狡黠:“白宗主,你可懂得瓜田李下之嫌?” 白解尘微微皱眉,放下了书卷,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黎昭愈发害怕得蜷缩成一团,眼神乱瞟,说道:“风雷主不在,白宗主就这般把我拉上马车,城中之人全都瞧遍了,若传到风雷主的耳中,这该如何是好?我也不想你们为我起争执,这传出去多不体面呀。” “白宗主,虽然你也是一表人才,但我始终是效忠于风雷主的,”黎昭越说越来劲,眼见白解尘的面色愈发淡漠,内心实在是畅快不已,“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解渴也酸溜溜的,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这般心思吧。” 他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矫揉造作,内容危言耸听,若不是白解尘念及他“风雷主老相好”的身份,恐怕是会一剑杀了他。 “林照之。” 黎昭还要编排些恶心人的内容,白解尘突然开口打断他的发言。 墨色的眼眸似在仔细打量着眼前无礼之人,继而眼底浮起一丝淡淡的戾气,用漫不经心的口吻—— “倘若本座真要带走你,无人敢拦。” 黎昭笑容僵在脸上。 白解尘轻轻松松的一句话直接堵着了他的后路,倘若自己再小嘴叭叭几句,恐怕白解尘真的会把自已带走再随意丢进宗门的大牢内。 好,很好。 黎昭倒是冷静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真不愧是白宗主,好生霸道。” 无人打扰,白解尘继续翻阅手中的书卷,只是幽深的眼底透不进任何光亮,嘴唇紧抿,似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自此斗嘴失败,黎昭就闭上了嘴巴。 内心里却不知说了多少白解尘的坏话,无意间瞥见白解尘翻阅书卷的另一只手。 他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掌背稍宽,却横着一截洁白的绷带,隐约能见到掌心暗色的血渍。 之前在忘川河上,黎昭挥出的一剑威力巨大,难道是伤到了白解尘? 黎昭拧紧眉毛。 以白解尘的修为,寻常的伤痕只需转念一想便可痊愈,除非是伤人者在剑锋上附着了阴狠至极的毒物。 盯着那伤口,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难道是忘川之水还是沾染上了他的伤口? 忘川之水不知凝结了多少冤魂,一旦浸入血液之中,必定如万鬼噬心般痛楚,还会加重心魔的影响。 一想到白解尘能受罪,刚刚被气到的黎昭又顿时纾解了许多,他的眼睛时不时地掠过翻书的手,多看几眼都是解气的。 白解尘自小受罪命枷锁的束缚,早已习惯痛苦,他一向是淡漠疏离,甚少流露出情绪,实在难以忍受时,也只会微微蜷起手指。 然而此次的忘川之水想必是极痛极其难熬,白解尘翻书的指尖都泛着白,他生得俊美,垂眸的时候下颌线条也是清晰漂亮,只是那痛苦实在是过于剧烈,使他的侧脸愈发深邃清冷。 黎昭看了几眼,突然觉得意兴阑珊,折磨人不是他的爱好,报仇才是黎昭的目标。 若时机得当,他定是一剑刺向白解尘的心口,了结他的性命。 第25章 时机? 黎昭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灵犀照骨镜在他的怀中,他又同白解尘同处一室,两人的距离也十分的相近。 白解尘又对“林照之”嗤之以鼻,定不会想到“林照之”有杀他的能力,现在就是他复仇的机会。 黎昭低下头,收敛着气息,以防翻涌的杀意惊扰了白解尘,藏在身后的手心隐隐氤氲着一团雾气。 “林照之。” 头顶传来白解尘的声音。 手心的魇气顿时消散,黎昭霎时背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好险。 他抬起脸,露出害怕的神色,往角落里钻得不能再钻,双手环抱住胸口,说道:“白宗主喊我名字干嘛?” “下车。” 白解尘身影化作白雾消散,连带着散去了化物法术。 黎昭差点屁股着地,又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他稳稳托住。 他摇摇晃晃了好一会才站稳。 那匹俊俏的白马化作一只白鸟吱吱喳喳地停在了白解尘的肩膀上,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黎昭,眼中似有嘲笑之意。 黎昭认得这只傻鸟,是一只连话都不会说的鹦鹉,当年还是他从集市上买来的,如今居然也学会了化形之术。 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傻蛋,傻蛋,傻蛋!”白鹦鹉叫唤起来。 黎昭头也不抬,说道:“傻蛋叫谁?” 白鹦鹉愣神了一下,眼珠子咕噜噜转,像是想明白了这人言语里的陷阱,小爪子挪了挪,对着白解尘的耳朵告状道:“傻蛋叫你呢!” “噗!”后方的清徽笑出了声,随后他又脸露惊恐之色,嘴唇煞白,双腿一软,直直跪在了地上,“宗主,我,我自会领罚。” 白解尘脚步一顿,随后又径直走入城主府中,完全没有理会黎昭这样幼稚的恶作剧。 停在他肩膀上的白鹦鹉也害怕得缩成了一团,雪白的羽翅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只圆圆的、小小的眼睛正愤愤地瞪着黎昭。 黎昭内心早就乐不可支,心想你这傻鸟,骂人的话还是我教的呢,简直是讨打。 无忧城主所居住的府邸平平无奇,外表看去只是一间寻常的院落,连服侍的仆从也是零星的两三人。 他们进入前厅,徐风盛早就在此等候,见他们来,眼中有不耐,说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黎昭好奇地看向无忧城主。 无忧城主乐愁坐镇无忧城近千年,黎昭原以为他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家伙,但没想到是一位年轻的道士。 他仅从外表上看不过二十的年纪,皮肤白净,面容斯文,双眼黑白分明,唇如涂朱,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亲近。 乐愁的目光扫过众人,停留在白解尘身上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恐慌,又迅速恢复了平静,说道:“白宗主,好久不见。” 白解尘微微颔首。 黎昭见他们两人之间神神秘秘,也不由得感到好奇,当年他和白解尘来过无忧城,但那时两人也未拜见过城主。 难道是他死后白解尘为了庆祝来此游玩?实在是无法想象,成何体统! “无忧城主,”徐风盛是来兴师问罪,也不太客气,用刀柄一指,说道,“这位是我风雷谷的弟子,名曰林照之,你可有印象?” 乐愁此时才注意到白解尘身后还站着一人,他越过白解尘的视线抄黎昭看去,整个眼睛微微圆睁,似乎是看到了极为惊讶的事物。 “没有,”乐愁收回视线,不敢看其他人,落在了地上,语气有些不自然,“请问风雷主有什么事吗?” 徐风盛眉心一拧,说道:“前几日有一具傀儡伪装成我风雷谷的弟子,蓄意刺杀林照之,幸好被我们损坏,未能得逞。” “什么?”乐愁惊讶道,“真有此事?这绝对不可能!” “我也希望不是无忧城所为,但傀儡其中的缠丝,正是出自无忧城。”徐风盛取出一块傀儡的残躯递给乐愁,“所有缠丝皆出自我风雷谷,每根缠丝都有风雷谷每位匠师的印记。” 缠丝是一种特殊的材料,多用于傀儡制作,根据原料的不同有各种的功效,由于缠丝的工艺复杂、渊源流传,天下间只有风雷谷的匠师们能打造。 乐愁听他这般笃定,也起了疑心,取过那块傀儡残躯,细细查看后,说道:“确实是我无忧城的作品,但这缠丝却有蹊跷,风雷主,傀儡的灵核还在吗?” 徐风盛一顿,说道:“不在了。” 黎昭又缩回到白解尘的身后,刚才那无忧城主的眼神过于奇怪,再加上之前接触傀儡灵核时的怪异感。 他感到一丝不安。 “灵核不在也没事,”乐愁的指点沾染着缠丝,仔细揉搓,指尖上可见点点灵力残留,说道,“缠丝中也会蕴含着灵核深处的意识,想要提取出来,需要耗费一番功夫。” “等一下!”见他有推脱之意,徐风盛横刀而立,说道,“无忧城主,这傀儡是你无忧城的作品,指使杀人的不就是你吗?何来交代?” “风雷主有所不知,无忧城已被白宗主布下诛天杀阵,近二十年无人敢出城,”乐愁深吸一口气,言语中尽是苦涩,说道,“白宗主,此事,你可为我作证?”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白解尘。 第14章 阿雪 “诛天杀阵?”徐风盛倒吸一口气冷气,转而向白解尘说道,“你要干什么?” 第26章 白解尘没有回应。 “难怪你随我来无忧城,”徐风盛恍然大悟,“无忧城被你设了阵法,你不跟来我们根本无法进入无忧城,可无忧城哪里招你惹你了,要设下这种杀阵?” “风雷主,”乐愁出声阻止他继续问询,“此事是我无忧城之事。” 徐风盛挑起眉毛,他身居高位多年,明白不要随意插手他人事宜,但此事又与白解尘有关,他偏生出了一丝不服气,冷笑道:“那傀儡便不是你无忧城的事了?” 乐愁叹了一口气,他本是一副亲和善良的脸蛋,如今也笼上了愁云:“风雷主,此事我定会负责,还请各位在此休息一日,明日一定给大家答复。” 无忧城一向给人喜乐安平的印象,城主乐愁名声极佳,他如此说,徐风盛也不好再发难。 “城主,我来招待各位贵客去休息。”角落里传来了一道年轻人的声音。 前厅的帷幕掀开,走出来一位少年,待到众人见到他相貌时,抽气声嘶嘶传来。 清徽又一次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脸憋得通红。 那名少年竟是一只魇魔,他皮肤白得不似常人,五官深邃,金色的瞳仁犹如异兽冰冷无情,头顶的位置居然没有魇魔象征的魔角。 魇魔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一些风雷谷弟子忍不住拔出了刀。 这位叫阿雪的少年面不改色,低眉顺眼地走到乐愁旁,见他不理自己,又唤了一声:“城主。” 乐愁轻轻点头。 阿雪习惯了众人对他的畏惧,像是没有看见一名风雷谷弟子的雪刃,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态度恭敬,说道:“各位请随我来。” 无人答应他,弟子们都后退了一步。 乐愁见状,解释道:“各位不要惊慌,这是我的仆人阿雪,早就被去了魔角,自小养在身边。” 魇魔与人修积怨已久,人修之中经常有猎魇人,他们常年徘徊于北垣之北,狩猎落单的魇魔,有些魇魔被割去了魔角后力量大失就会被卖到中洲,至于有何用途,那就不得而知了。 无忧城主解释后,弟子们还面面相觑,他们自小成长在北垣,对魇魔忌惮颇多,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阿雪见状,脸上毫无愠色,随即来到黎昭身旁,说道:“白宗主,这边请。” 他神色恭敬,心里却有小心思,其他寻常弟子畏惧魇魔,堂堂应天宗主可不会忌惮这只被割去魔角的魇魔,他若答应,其他弟子也能效应。 看着低头站在白解尘面前,清徽又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自家这位宗主生平最恨魇魔,这只魇魔怎么敢跟他说话的,宗主该不会当着无忧城主的面把魇魔杀了吧? 就在清徽正准备捂住眼睛,不忍直视惨案的时候,却听见白解尘说道:“带路。” 他神色自若,眼中并无憎恶。 应天宗主的压迫感太强,阿雪挺拔的鼻尖都冒出了汗珠,他抿紧失色的嘴唇,缓了一缓,转身带路。 白解尘和徐风盛身份尊贵,待到安置好两人,阿雪又带着两名仆从来接待其他弟子。 黎昭对这只魇魔充满了好奇,他许久许久未见过同族,也难得起了一丝乡情。 魇魔之间的乡情,就是互相伤害。 “阿雪,我可以这么叫你吗?”黎昭跟在他后方,语气轻松。 阿雪顿了顿脚步,说道:“可以,你是我城主的客人。” 黎昭:“无忧城存在了千载,你也千岁?根本看不出来。” 魇魔岁月悠长,活上千载也不足为奇。 阿雪的表情除了恭敬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情绪,说道:“承蒙城主照顾,阿雪才能活到现在。” 黎昭眯起了眼,往前赶了几步,凑近了说道:“千年前啊,那会的魇魔多少钱一只?我也想买一只玩玩。” 这话着实无礼,可以说是蓄意挑衅了,阿雪像是没有脾气的魇魔,淡声道:“忘记了。” “可惜现在没有魇魔了,”黎昭琥珀色的眼眸闪烁了一瞬,“不然那两只角也十分值钱啊,你的魔角怎么没的?” 背对着黎昭的阿雪面目狰狞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和的状态,语气平淡:“被割了。” 黎昭心里知道这只魇魔古怪,出言试探,见他居然能一直隐忍至今,也失去了逗乐的兴趣,索性闭上嘴巴。 城主府后院别有洞天,曲折回廊,他们一路走得特别久,周围的环境都隐隐有了一丝阴森之气。 黎昭左看右看,忽然瞥到不远处的屋檐阴影下有一道暗红色的影子,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嘶,阿雪,”黎昭有点害怕,拍了一下阿雪的肩膀,说道,“你们这院子里有古怪啊,我怎么看到一个红衣女鬼?” 阿雪转过身,似笑非笑地说道:“贵客莫要开玩笑,无忧城内怎么会有女鬼?” 黎昭平生不怕鬼修,不怕妖怪,闯过阎罗殿,杀过魇魔,唯独最怕红衣鬼,无论是因何缘由形成的红衣鬼,他都是害怕得很。 他更加留心观察,又看见一转角处滑过一抹血红色的衣角,似一抔未干的鲜血。 “真的有红衣女鬼,”黎昭吓得跳到栏杆上,抱着双膝,指着一处,说道,“我都看见了,就在前面。” 他指着角落里的暗影,那处果真立着一位女子。 她身披凤冠霞帔,头盖红布,只露出青白色的下颌,双手交拢一处,十指都涂上了厚厚的甲油,更加衬着皮肤苍白可怖。 第27章 阿雪眼中笑意更甚,脸色却异常肃穆,正声道:“贵客,莫要冲撞神灵,此乃我无忧城的喜神。” 喜神? 黎昭捂住眼睛,手指留了个缝,偷偷观察。 寻常百姓心中有愿望,便会形成念,久而久之,凡间便会出现各色的念神,喜神就是其中之一。 念神接受人间供奉,赐予眷属祝福,也接受天庭约束。 喜神主掌平安喜乐,时常流连于人间喜事,无忧城又是凡间最平和安详的城市,她出现在此地并不稀奇。 念神关系到苍生百姓天地气运,修士们对其也是敬而远之,像黎昭这种指着喜神喊女鬼的,倒是头一遭。 知晓那是喜神之后,黎昭没有感到丝毫慰藉。 堂堂喜神怎么长得阴森森的? 喜神却对黎昭十分感兴趣,直到黎昭走进客房,喜神还站在不远处,遥遥地望着他,红色的盖布随风轻轻飘荡。 黎昭不得不怀疑是那只魇魔搞得鬼。 魇魔相遇定是相互揶揄,相互捉弄,自己那番话想必是惹怒了这名叫做阿雪的仆人,他蓄意报复自己。 “被割去魔角,还安心当了一千年的仆人?”黎昭躺在床上,看着水蓝色的纱帐, “骗鬼呢。” 自重生后,他不喜黑暗,入夜后仍燃着烛火。 上次到无忧城,他和白解尘共同来寻找几名失踪的弟子,那时他同白解尘相看两厌,刚到无忧城时,他是想好好游玩一番,可白解尘处处管束着他,只能作罢。 后来就是遭遇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那些弟子的魂魄进了幽都,黎昭为了救回师兄弟们,不得已施展了魇族秘法,在此地开启鬼门。 他和白解尘进入幽都之后,渡过了忘川,从阎罗王手中硬是抢走了几名师兄弟的游魂,再渡过忘川时,那河水异常愤怒,无数冤魂冲着白解尘一人去了。 白解尘走火入魔,性命垂危。 黎昭不得已,硬生生将幽都劈开了一道裂缝,自那裂缝中逃出,是不是那时候留下了界面之间的裂缝,导致忘川河水流连人间? 但这样的事,难道只出现过一次?若是寻常,那么徐风盛和白解尘都不应表现得如此惊讶。 黎昭越想眼皮越沉,他向来是警惕敏感,自重生后体质不佳的缘故,时常感到困顿,双眼一闭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 “神仙!神仙!” 有人在喊他。 黎昭猛然睁开眼,却见自己处在一片迷蒙雾海之中,身下是冰冷刺骨的水面,一望无际。 骤然被拉入梦境,黎昭心道总算是来了,他倒是要看看那只魇魔意欲何为。 出现在梦中的却不是阿雪,而是无忧城主乐愁。 他唤自己:“神仙。” 黎昭站在原地,不言不语,仔细打量着无忧城主。 魇魔最擅长梦魇之术,只听说过魇魔入侵凡人的梦境,可从未听说过有人修能入侵魇魔的梦境。 此事定有蹊跷。 乐愁半膝跪地,见到黎昭的目光扫来,黑白分明的双眼立即溢满惊喜,隐隐有泪光,说道:“神仙,你还记得我吗?” 这话倒是奇怪,白天跟梦里的自己,不是一个人吗? 黎昭低头望向水面。 水面中的自己跟“林照之”是一样的面孔,秀雅清和,衣着装束却大相径庭。 他一身羽衣,光华流离,并未束发,长发似瀑,几乎要垂在水面之上。 梦中的他眉眼平和,似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与这般的自己对视,黎昭莫名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这就是神仙吗? 黎昭嘴角勾起一抹属于他本人的微笑,水面中的神仙仍旧是那副平静的面孔,眼中渐渐泛起悲悯。 水中的倒影是在可怜我? 乐愁见黎昭并无反应,竟膝行而来,平镜般的水面泛起涟漪,吹皱了那尊神像。 “神仙,”乐愁死死抓住他的衣角,眼中已落下泪来,说道,“我辜负了仙长的信任,事情已不能挽回,求您——” 他话及一半,从身后涌出一股团团黑雾将他尽数裹在其中。 乐愁顿时惊慌失措,他猛然一推黎昭,说道;“你快走!” 黎昭往后一倒,又重新落在了无忧城的客床上,他被这一通的梦境搞得莫名其妙。 肯定是那只叫做阿雪的魇魔作祟! 黎昭睁开眼,双眼金芒熠熠,正要去找那只魇魔时,突然心头一惊。 夜雾沉沉,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四周黑得可怕。 他的床边站着一道暗色红影。 喜神静悄悄地站在了他的床前,一身红衣晕染着诡异的红光,似血色染就的盖布无风自动,露出了喜神的脸。 黎昭只觉得脑门被一击重锤狠狠敲击,瞬间头晕目眩,意识在极短的时间内陷入幽冥地府,又被抛至九霄云外。 念神乃是千年万年来民众的念想累积,本是无形无相,若是见到念神的面目,往往无法承受这股汹涌的意念。 黎昭脑中充斥着无数嘈杂的声音,脑门上冷汗津津,朦朦胧胧间,他见到喜神抬起了两只青白的手。 指尖红甲尖尖,朝着黎昭伸来。 极端的恐惧让黎昭清醒了一瞬,他手中凝结出一道漆黑的剑刃,正欲出手时,突然一道剑气袭来,裹挟着无上剑意,蛮横地斩断了喜神的双手! 第28章 第15章 无忧 一道人影立在黎昭面前。 白解尘执剑而立,应召剑上淌着念神的血,血一点一点顺着剑尖落下,化为无形的烟雾。 直到今时今刻,他才全然释放出合道境界的威压,犹如巍峨雪山立在众人面前,顿时万籁俱寂,阒然无声。 缩在床角的黎昭一时间都有了逼仄之感,境界的压制让他的瞳孔无意识地颤抖,呼吸不畅。 “邪神恶灵,也敢在此放肆。” 白解尘的语调依旧是不急不缓,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意。 这时黎昭才刚偷偷抬眼,见了执剑的那只手,忘川之水腐蚀了他大半的手掌,露出森白的指骨混着模糊的血肉,看上去触目惊心。 饶是如此,他握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带着一往无前的惊人气势。 喜神被斩断了双手,痛得难忍尖叫,头顶的头盖布不住地颤动,它是世间念想所化,本就没有实体,阵痛之下双手的断口处又重新长出了双手。 身体恢复,疼痛的记忆仍在,喜神怨恨的视线透过盖布直直地射向白解尘,惊惧害怕之下,祂竟然还想要袭击黎昭,刚生长出的双手快如闪电,黑暗中晃出模糊的红影,朝着黎昭抓去。 白解尘面对民间的神祇没有丝毫的敬畏,他冷道:“不知悔改。” 方才斩断喜神的双手是应急之策,白解尘出手一向是干净利落直取要害,他手中的剑光一闪,瞬息间已然来到喜神的胸前。 念神幻化成人形,心口亦是其破绽。 白解尘竟是要直接杀死喜神! 黎昭心惊肉跳,下意识喊道:“住手!” 剑锋稍一停顿,随即剑尖没入喜神的心口。 喜神痛到了极点,即使如此,它居然不管不顾冲来,仍由应召剑贯穿它的心口,伸长了那只青白可怖的手,冰冷的手掌距离黎昭仅有一寸。 一滴眼泪顺着喜神的下颌垂落,滴在了黎昭的手背。 滴答。 黎昭的双目瞬息笼上了一层光怪陆离的影像,无数的话语声以极快的速度疾驶而过,他的意识再也抵挡不过这过载的信息量,大脑轰得一声,陷入了一切寂静。 * “客官?” 有人在喊他。 黎昭浑身一颤,随即反应过来,他好像沾染到了喜神的一滴眼泪,那现在,是在喜神塑造的幻境之内。 这是千年前的无忧城,彼时的无忧城还不叫无忧城,只是一座籍籍无名的小镇。 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是那件纤尘不染的白衣,仔细看去,衣料隐隐有细鳞状的秘甲排布,光华流转,不似凡物。 他也未曾束发,仍由黑发垂在地上,抬头看向那出声的店小二,黎昭轻轻吸气。 这名店小二居然同千年之后的店小二长得同一副面孔! 黎昭仔细观察四周,是寻常的凡间酒店,外头传来一声吆喝。 “诸位乡亲父老,走一走,看一看,不要错过,新鲜的魇魔,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咯!” 一位年轻的道士正敲锣打鼓,正是千年之后的无忧城主乐愁。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只幻化成人形的魇魔。 魇魔年龄尚幼,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年纪,肤白胜雪,面容精致,头顶长着一对小小的魔角。 周围人正对着他指指点点,魇魔似乎受不了这般的屈辱,金瞳闪着泪光,细白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普通百姓仅是听说过魇魔,更不曾见过,如今居然在闹市中见到孩童模样的魇魔,好奇战胜了恐惧,纷纷围上来。 “这就是魇魔,怎么还是个小孩?” “不是说魇魔都是浑身漆黑的凶兽,这小孩怕不是假的魇魔吧?” 乡亲们议论着,尚是道士的乐愁见状,拎着小魇魔像是一个物件似的,说道:“如假包换,这可是我从北垣雪原上抓来的。” 魇魔握紧了拳头。 即便是幼年期的魇魔也是修士们的噩梦,若他稍稍抵抗一下,恐怕这里所有的百姓都会被尽数吞噬。 但是这只魇魔没有,他只是闭上了双眼,仍由那些好奇、忌惮、恐惧的目光掠过他的脸。 黎昭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他们魇族骨子里带着桀骜不驯,像这个小魇魔般受到奇耻大辱不反抗的,倒是少见,恐怕这名魇魔就是那个仆人阿雪。 乐愁展示完年幼的魇魔后,又给他递上了一柄木剑,像是逗弄宠物般说道:“去,给大家表演个。” 阿雪抿住嘴唇,金瞳中流露出恨意。 乐愁拉住他,斯文清秀的脸蛋上尽量露出凶狠的表情,低声道:“不去晚上就没吃的!” 阿雪瘦削的胸膛起伏了片刻,最终屈服于乐愁的威逼,不情愿地拿过他手中的木剑,有模有样地挥舞起剑法。 这套剑法稀松平常,最寻常的修士也看不上,但舞剑的是魇魔,那又不同了。 乡亲们看着实在新奇,丢了几枚铜钱在地上。 乐愁一边道谢,一边蹲在地上捡起那些落灰的铜板,有些乡亲们故意把铜板掷在他身上,乐愁也毫不在意。 直到晚上,乐愁和阿雪才积攒了一贯铜钱。 “真好,比我祖传的木偶戏赚钱多了!”乐愁喜滋滋地抱着一贯铜钱,看着瘦小的魇魔,说道,“这法子不错吧。” 阿雪仍沉浸在白日所受的屈辱中,一言不发。 第29章 乐愁见惯他这样的性子,也懒得去安慰。 两人回到了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内,乐愁先是在地上挖开一个土坑,埋好了钱财后,又从土坑里掏出三柱香,对着角落的喜神雕像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喜神娘娘面目模糊,袅袅青烟被她尽数吸入体内。 乐愁喜笑颜开,说道:“求娘娘庇护,愿我今后发大财。” “哼,”阿雪恨恨地盯着那喜神雕像,“总有一天我会砸了你。” 话音刚落,他周身闪过一道红晕,无数道红色细线顿时将他束缚在了原地。 阿雪似乎早就习惯,他狠狠地踹了两脚,挣脱不过就似死了一般,躺着不动了。 黎昭趴在茅草屋的屋顶,见到那红色的细线也是心有余悸,原来这乐愁是喜神在人间的眷属,怪不得能制住那魇魔。 喜神是较为常见的念神,由于大家的愿望多是祝愿喜乐安平,喜神的力量也较为薄弱,修士们忌惮她也是怕染上因果。 白解尘那样斩断喜神的双手,她也只会掉眼泪。 到了半夜,阿雪终于有动静了,他睁开了微微发光的金眸,看了眼在角落呼呼大睡的乐愁,口中咒骂了几句。 空旷寂静的黑夜里响起了咕咕声。 阿雪捂住肚子,死死地盯着乐愁,脸上终于露出了属于魇魔的狰狞,像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闭眼装睡的乐愁噗呲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又干又硬的馒头,朝着阿雪走来,说道:“看你还敢不敢骂喜神娘娘。” 他说着,掰碎了几块馒头,递给阿雪。 阿雪此时属于魇魔的倔强又涌上来了,紧紧闭着嘴巴不说话。 乐愁也不恼,硬是掐着他的嘴巴,把那些干硬的馒头塞了进去,“吃吧,明天我们还要换个地方卖艺呢,听说最近有两仪门的弟子来这边捉妖。” 黎昭在屋顶上看着实在可怜,幼年的魇魔依靠着暗渊的魇气生存,若是离开暗渊,也要吃点活物才能长大,吃个馊馒头说出去都丢了魇魔的脸面。 阿雪忍受着莫大的屈辱,咽下了馒头,说道:“吝啬鬼,吃什么馒头,我要他们全吞了。” 乐愁当他是饿糊涂了,给了他脑门一个板栗,说道:“吃吃吃,就想着吃,当初你娘把你托付给我,我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的。” “那不是我娘,”阿雪挣扎了一下,又实在没有力气,“她养着我,是为了吃我。” “天下间哪有吃自己儿子的?”乐愁瞧着阿雪,像是在看傻子,说道:“算了,不跟你争,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一夜过去,阿雪饿极了,睁着眼硬是撑着到了凌晨。 乐愁整理好了埋下的钱财,又恭恭敬敬地请了喜神娘娘,把她绑在了背上。 阿雪则是将自己包裹严实,戴上兜帽,背上了一个大木箱,是乐愁祖传的木偶戏台。 两人趁着天还未亮,偷偷溜到城外,没想到正巧遇上了捉妖归来的两仪门弟子。 乐愁吓了一跳,想带着阿雪往回走,不巧被一名眼尖的两仪门弟子看见。 “喂,前面那个!”两仪门弟子唤出飞剑,挡住了两人的去路,“你供奉的可是喜神?” 乐愁松了一口气,给了阿雪一个眼神,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对着那名弟子陪着笑脸,说到:“仙长,我供奉的正是喜神,在下祖上乐偃师。” 那位两仪门弟子听到乐偃师的名头,嗤笑一声,说道:“原来是做戏的,也就是你们这些下九流的会供奉这种没用的念神。” 乐愁脸上的笑容依旧未变,语气却不卑不亢地说道:“大道千万,各自有路,仙长请自重。” 两仪门弟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被乐愁一激,不屑道:“没用就是没用,你们喜神那有我们两仪门供奉的魁斗帝君神气。” 眼见他们又要纠缠,乐愁不欲生事,他心里请示了喜神娘娘后,说道:“就此别过。” 两人低着头,从那几位两仪门弟子的身旁经过。 突然听到其中一名较年长的弟子说道:“等一下。” 他取出一枚妖铃,说道:“有魇魔在附近!” 第16章 祸端 乐愁心都凉了大半。 事到如今也只能装傻充愣,他后退几步,身影恰好挡住了阿雪,四处张望,说道:“魇魔?魇魔在哪里?” 两仪门的弟子也只有听过魇魔的威名,他们都拔出了仙剑,也有弟子提议说快去报告自家仙门的长辈。 “大家不要惊慌,”那名拿着妖铃的弟子面色严肃,说道,“这魂铃的感应很弱,不一定是魇魔。” 一名弟子抱怨道:“大师兄,怎么回事?能不能靠谱一点!” 妖铃是各个仙门弟子出门捉妖的必备物件,凡是附近有妖物在便会自动报警,根据妖物的凶猛程度不同,妖铃表面的颜色也不尽相同。 现在这枚妖铃表面泛着不详的红光,颜色又十分微弱,微弱到可以忽视。 “我也不知道啊,”大师兄面露难色,“妖铃呈红色,我也只是在书上见过,也不知道对不对。” “据说魇魔很会伪装,”说话的是出言不逊的那名弟子,“一般妖铃也测不出魇魔所在,除非是受了伤的魇魔。” 乐愁越听越心惊,他偷偷握住了阿雪的手。 阿雪的掌心都是冷汗,冰凉一片,小小的手都在颤抖。 第30章 乐愁小声说:“走。”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准备离开时,大师兄手中的妖铃骤然亮了一瞬,他指着阿雪和乐愁说道:“他们就是魇魔!” “什么!” “魇魔!” “捉住他们!” 乐愁拉着阿雪使劲往前奔跑,一道剑气飞来,割开了遮脸的兜帽,就连乐偃师留下的木偶戏台都散到了地上,细小的零件滚落到一旁的田地里。 阿雪紧紧地闭着眼,不敢让他们看见自己的金瞳。 可他头顶的魔角完完全全暴露了他魇魔的身份。 “是一只小魇魔!”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数名两仪门弟子将二人团团围住。 乐愁把阿雪塞到了自己的身后,明白遇到了麻烦,说道:“各位仙长,我们二人在此地卖艺,阿雪从未做过坏事,还请诸位高抬贵手,今日过后我们不会再出现在诸位面前。” 两仪门弟子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锋利的剑尖指着阿雪,说道:“呸,魇魔最喜欢吃人心,你这只魇魔怕也是吃了不少人心吧?” 躲在乐愁身后的阿雪忍不住探出头来,金眸盯着那名弟子:“我没有。” 他不愿意说出自己吃馒头这样丢魇的事情。 被那非人的金瞳一看,方才的弟子下意识地畏缩了一瞬,继而又鼓起勇气,说道:“魇魔生性狡猾,你以为我们会听你们狡辩,今日我等就要替天行道,杀了魇魔!” 他们从小都听闻魇魔的凶名,门中的师父师兄们都未曾遇过魇魔,更不要说猎杀一头魇魔,倘若今天割了那魇魔的头颅回去,也不知仙门中的长辈会如何嘉奖自己。 一想到此处,所有两仪门弟子都是一脸兴奋。 “仙长们,”乐愁上前一步,从怀里拿出了积攒了数年的积蓄,心痛至极,却又无可奈何,说道,“仙长们除妖辛苦了,请师兄们喝点茶水。” 见他拿出钱财行贿赂之事,大师兄眉心一皱,把那些铜钱银票尽数打翻在地,眼里尽是厌恶,说道:“降妖除魔是我辈的本分,你居然为了包庇邪魔行贿,与邪魔同流合污!” “对,我们不仅要杀了魇魔,还要把你捉到尸罗堂审问!” 多年积攒的铜板叮叮哐哐落地,乐愁急得满头大汗,祖上乐偃师也不过是一名金丹修士,技艺传承到他这一辈,早就没落了,仅能依靠着木偶戏谋生,行事也不免带着市井气。 “仙长,仙长们,”眼看他们又要来捉魇魔,乐愁又挡在面前,咬着牙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这只魇魔是我在北垣捡到的,他母亲身受重伤,托我照顾好他,从小就是跟着我一路走来,从来没杀过生,他还小,求求你们放他一条生路吧。” 两仪门弟子不为所动。 “哼,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他现在不吃人,不代表他以后不吃人,你是铁了心要包庇魇魔,我们连你也一起杀了!” 他们不欲多言,挥剑刺向乐愁。 “等一下!” 乐愁身后的阿雪突然出现,他瘦小的身影挡在乐愁前面,金瞳里犹如在燃着火。 仙门弟子们畏惧魇魔,一时间都停在原地。 “你们不是嫌少吗?”阿雪眼里尽是讥讽,似看穿了这群仙门弟子,“我用魔角跟你们交换,如何?” 魔角? 两仪门的弟子们双眼一亮,眼里不由地透露出贪婪之色。 魔角可制作各式灵器,是世间最珍贵的天材地宝,魇魔一旦身死就会归于天地,除非是从活着的魇魔头顶取下魔角,这同送死也没什么区别,魔角的价值不可估量。 乐愁听闻,惊道:“阿雪不行,你娘亲不就是被割掉了魔角才死掉的?你怎么能——” “闭嘴,”阿雪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若不是被你抓住,我怎么会沦落到此。” 乐愁面色一白,往日他被阿雪不知骂了多少回,都没这句话伤得深,霎时眼里泛起了泪光。 阿雪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听到这只小魇魔居然愿意自动贡献魔角,就连两仪门的大师兄都心动了,“此话当真?” 阿雪点头。 “如果你愿意献出魔角也行,但是嘛,”大师兄目光闪动,围着阿雪看了一圈,说道,“你现在的魔角太小了,听说魇魔都有兽形,你若能化为兽形,那魔角也会大一点。” “你!”阿雪愤恨之极,金灿灿的眼眸几乎都要烧起来。 魇魔在化为兽形的时候最为虚弱,同时记忆也会倒退回孩童时期,这代表着将魇魔最脆弱的一面展露给这群人修,对于天生骄傲的魇魔而言,无异于平生最大的屈辱。 阿雪忍住怒气,硬声道:“好。” 他慢慢地蹲下身体,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身上升腾起浓浓雾气,雾气翻涌着逐渐汇聚成一团,待到雾气消散,一头通体漆黑的异兽出现在大家面前。 魇魔的原型各有不同,阿雪所化的兽形是类似雪貂,毛色漆黑,只有眉心一点白痕,背上有一对小小的薄翼翅膀。 最漂亮的是他头顶的两只魔角,玄墨的犄角表面似有宝光流转,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两仪门的弟子们从未见过兽形的魇魔,纷纷围上来,指着笑道:“原来魇魔的兽形长这样,也不是很可怖嘛。” “这魔角倒是真的大了一些,师兄好见识,我怎么没有想到?” 第31章 “没有见识怎么当你们的大师兄?”大师兄嘿嘿一笑,取出一柄短剑,轻巧地抓住了魇魔的一对翅膀,锋利的刀刃抵在了那对魔角上。 即使早有准备,阿雪还是闭上了圆溜溜的眼睛,身体害怕得微微颤抖。 乐愁在一旁看得心惊,他轻声地唤道:“阿雪。” 阿雪睁开眼,金色的圆瞳晶莹一片,两道眼泪流了下来,浸湿了漆黑的绒毛。 那刀刃割在他的魔角上,像是在割乐愁的心。 乐愁无法坐视不理,手中缠绕起丝丝缕缕的红线,丢弃在泥浆之中的喜神娘娘也亮起了红光,数道红线从他的手中挥出,念力汇聚而成的丝线缠住了两仪门大师兄的手。大师兄吃痛,忍不住丢下手中的短刃。 “你还敢还手!” 大师兄怒极,驱动着飞剑,毫不留情地割去了阿雪的魔角,飞剑在空中一转,贯穿了魇魔小小的身躯。 “啊——” 阿雪惨痛的叫声响彻夜空。 乐愁愣在原地,全身发抖,亦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或者两者皆有,他连忙扑向阿雪,不知该如何是好。 黑色的小兽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不知死活,头顶的伤口血流如注,像是永远也止不住的血泉,插在身上的剑刃仍在颤抖。 乐愁仿佛又见到了当年在北垣上捡到阿雪时的情景,他的母亲也是这般倒在血泊中,灰暗的金瞳中满是慈爱与不舍,她让乐愁带走阿雪。 “你养着他,卖了他都行,不要再回暗渊了,这里不是好地方。” 乐愁缓缓地低下头,声音无法抑制的颤抖,从齿缝里发出:“诸位仙长,你们拿了魔角,可以走了吧。” “走?”大师兄的手上还缠绕着喜神的红线,几乎要勒入骨肉,不消多时那只手怕是再也握不了剑了。 他痛得面目扭曲,怒道:“你为了一只魇魔居然敢伤害同门,看来你才是被魇魔迷惑的伥鬼!” “那个喜神也是助纣为虐!怕不是一尊邪神,砸了它!” “对!砸了那个邪神!” 眼看他们要砸了喜神娘娘,乐愁竭力护住那尊破烂不堪的泥塑,决绝道:“若我和阿雪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两仪门的弟子怒不可遏,无数道飞剑劈在乐愁的身上。 就在那飞剑触碰到乐愁身体的一瞬间,他怀里的喜神骤然发亮,不省人事的魇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金瞳里是极端的饥饿与憎恨。 等待了许久,乐愁都没感到飞剑劈下,他缓缓抬起头,冷风习习,面前空无一人。 这荒唐的景象让他一下子惊醒。 阿雪,阿雪怎样了。 乐愁的心似被剜了一大块,他茫然地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喂,在这儿呢。” 这声音年轻又富有磁性,动听至极,却把乐愁吓了一跳,他突然转身,怀里紧抱着喜神娘娘,紧张得说道:“谁,谁——” 接下来的话语止在了喉间。 面前站着一位身量颀长的少年,他的五官深邃,俊美到了极点,白到极点的皮肤使他浑身笼罩着一股非人般的邪魅。 轮廓优越的眉骨下的一双金眸,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乐愁。 “阿,阿雪,”乐愁的喜悦盖住了所有恐惧,踮起脚尖握住他宽阔的双臂,黑白分明的双眼上下打量着,“你怎么活过来了,突然又长大了?那些仙门弟子呢?我是不是晕过去了好久?” 阿雪轻蔑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他的嘴唇鲜艳似血。 “都被阿雪吃了,”阿雪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他们都被阿雪吃了。” 第17章 缠丝 “吃了?” 乐愁盯着阿雪那红到极点的双唇,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吃了。” 这两个字是用气音发出的。 阿雪似乎还在回味第一次吃人的美妙,餍足地眯起眼,语气飘然:“这几个杂毛的修为平平,但勉强能填饱肚子。” 身旁站了一个吃过人的魇魔,乐愁心里抵挡不住的害怕,阿雪虽是他带在身旁养了多年,但毕竟是魇魔,听说魇魔一旦品尝到人的味道,便会控制不住心中的凶残。 他会不会吃了自己? 阿雪从吃饱的状态中慢慢回复了平静,见到乐愁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骤然生出一股怒火,冷笑一声说道:“与其怕我吃了你,不如担心一下如何收拾残局吧?” 他的话将乐愁从无尽的幻想中拉回现实,说道:“残,残局?” 阿雪捡起那枚妖铃,嗅了嗅,说道:“这些人修被我吃了,久久不归,他们的长辈必定回来寻人,见到这妖铃也会猜个七八分。” 说着,他把那妖铃也吞入了腹中。 乐愁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阿雪把方才打斗的痕迹都清理干净,在看见地上被割去的那一对魔角时,阿雪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捡起魔角放入自己怀中,又把那喜神娘娘的雕像丢给乐愁,“好好拿着,这婆娘还有点用处。” 等到喜神娘娘重新拥入怀抱,乐愁似乎才找回一丝理智,说道:“我们去找尸罗堂认罚吧?” 阿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理会乐愁不切实际的幻想,继续掩埋着自己留下的血迹。 乐愁一脚踩住那块血迹,迫使阿雪停下动作,看着那双陌生的金瞳,说道:“听说尸罗堂的人们都是秉公执法,我们跟他说明缘由,说不定能有一线生机。” 第32章 “哦?是吗?”阿雪站直了腰板,身型带着属于强者的压迫,讥笑道,“你也说明了缘由,那些人修有放过我吗?我从未伤过人命他们尚且不放过我,更何况我吃了那群人?” 乐愁闭上嘴巴,神情有着不服气。 阿雪俯下身,直视着乐愁的双眼,恨声道:“我告诉你,魇魔在你们人修眼里就是原罪,无论我到底是善是恶,他们都会对我赶尽杀绝!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替天行道!” 这番话说的乐愁哑口无言,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最终还是沉默了。 阿雪见他这样,又莫名地生气,故意高声道:“你如果怕被我连累,你赶我走好了,我回到暗渊去。” “不,不行,”乐愁拉住了阿雪,说道,“你不能回去,你这样回去肯定会没命的。” 阿雪顺势被拉得近了些,金眸闪烁着精光,低沉的声音犹如恶魔在蛊惑:“我有个好办法。” 乐愁见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喃喃道:“什么好办法?” 阿雪扳过他的肩膀,靠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你会做木偶,等你做了那几名两仪门弟子的傀儡,骗过来寻人的仙门长辈,不就是万全之策?” “不行!”乐愁猛然从魇魔的蛊惑中惊醒,“我们已酿成大错,怎么又能骗人?更何况,那些木偶怎么能骗过仙长们?” 从他的言语中听出别的意思,阿雪笑得十分自在,说道:“那些弟子的魂魄都被我拘在体内,你只需做好木偶,我将他们的魂魄注入,与生人无异。” 乐愁咬住下唇,挣扎了几番,直到怀中一个硬物硌住了他,是喜神娘娘。 喜神娘娘的眉心骤然出现了一道裂缝。 “我不会做的,”乐愁摇摇头,说道,“我不能犯错。” 笑容渐渐从阿雪的脸上消失,他的双眸透出深深的失望,更有一种被遗弃的绝望横亘在心头。 “好,很好,”阿雪定定地看着乐愁,眼圈逐渐热了起来,“那你走吧,不要待在这里,那些修士来抓我的时候,会把你一起带走的。” 乐愁还想说些什么,阿雪冲着他狠狠地说了句:“滚!不然我连你一起吃了!” 乐愁忍住眼泪,慌忙地朝着镇内跑去,等到跑得远了,又回头看去。 阿雪仍站在原地,望着他,轻声问道:“你真的觉得我错了吗?” 乐愁毅然地转身。 一直到天亮,阿雪都待在原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些什么,亦或是等待着那群尸罗堂的人修来,来一场血淋淋的恶战。 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道人影。 乐愁怀里抱着一堆制作傀儡的器具回来,不敢看阿雪的双眼,低着头说道:“答应我,只准做这么一次,如果被发现了,我们就去尸罗堂自首。” 乐偃师流转下的技艺高超,在魇族秘法的加持之下,那些仙门弟子的傀儡宛若重新复活了一般。 乐愁看着他们都十分恐惧,阿雪驱动着这些傀儡待在镇中,等着两仪门的仙长们前来寻人。 所幸两仪门的长老们并未起疑,只是疑惑这群弟子为什么突然不想修仙了,反而要待在这籍籍无名的小镇里。 他们也试探过这几名弟子的身体,并无异状,此地驻留了数日后,那些弟子仍旧是想留在此地,再也不回两仪门。 两仪门的长老们久劝无果也无法,这些小辈又是宗门的边缘人,仙缘各自有命,就随他们去了。 乐愁和阿雪不敢再离开这座小镇,他们时时刻刻照看着这群傀儡。 虽是傀儡,但他们有各自的魂魄,同活人并无二异,只是其中有些弟子还保持着傲慢的本性,让乐愁不得不替他们向乡亲邻里道歉。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乐愁依旧闷闷不乐,他发现喜神娘娘眉心的裂痕逐渐扩散了。 他是喜神娘娘在人间的眷属,需要在人间行走,散布喜神娘娘的恩泽,但他却让喜神娘娘同自己一齐堕落。 乐愁知道,那天阿雪吃人,是喜神娘娘给予他的力量,但是他也知道,念神若堕落,人间会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也许已经显露端倪,这座小镇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平安祥和,这股隐隐躁动的气息逐渐会扩散到远方,像一场严重又悄无声息的瘟疫,杀死人们心中的喜悦,让暴虐与残杀逐渐占据人们的心灵。 若是喜神死亡,那世间所有人会忘记有关喜神的一切,那些让人得以慰藉的美梦都会荡然无存。 每日每夜的煎熬,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人也日益消瘦,终有一日,乐愁等到了一个人。 那人悄然出现在小镇内的客栈里,身披羽衣,面容如皎月清辉,周围人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那双毫无波澜的墨瞳正望着他。 乐愁见到他的第一眼,喜神也在他的怀中微微震动,脱口而出:“你是天上的神仙。” 神仙认得他,嘴角含笑,那笑意却没达到眼底,眼眸如同平静的湖面:“你是乐愁,喜神同我说过。” 他五官极为清雅,气质温和,乐愁常年惴惴不安的内心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奇迹般的,被抚平了。 “我该怎么办?”乐愁鼓起勇气询问,“神仙,我能弥补这一切吗?” “道法自然,”神仙依旧是笑着,“世间不存在着弥补一说,我来此只是因为你。” 乐愁说道:“我?” 第33章 “喜神原为念神,是世人念力凝聚而成,祂为世人所生,也应当对天下人一视同仁,可是,祂却有了私心。”神仙语气平淡,乐愁却听得浑身发冷。 念神一旦有了私心,就是堕落的开始。 这一切都是他的原因,是他祈求喜神救救阿雪。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乐愁眼中溢满了清泪,“神仙,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真的,我愿意!” 神仙用近乎温和的目光看着他,说道:“并不是你的错。” 他摊开掌心,一道氤氲着宝光的丝线在他手中。 “此乃缠丝,只要你能心存念想,便可控制世间任何事物,一切交予你决定。” 乐愁恍恍惚取走了缠丝,等他反应过来,神仙已然消失不见。 客栈内依旧是人声鼎沸,无人见到这里曾坐着一位天人。 乐愁怀里抱着缠丝,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 他脑中不住地回想着神仙的话语,迷茫的双眼最终坚定,在回家之前去了一趟尸罗堂,跟他们说,今晚要来此处捉拿魇魔。 等他到家时,乐愁发现阿雪正在门口四处张望,在见到他时,眼睛骤然一亮。 瞧见乐愁惨白的脸,阿雪皱眉道:“又替那群蠢货道歉了?” 乐愁直直地看着阿雪,像是呆住了,没有出声。 阿雪最讨厌见到他这幅模样,忍住气,说道:“我饿了。” 乐愁对“饿”一字尤为敏感,吓得一跳,说道:“饿了,你怎么不取钱买点吃的?” 阿雪脸色发红,声音又很大:“钱都归你管着,我不敢乱动!” 乐愁刚想笑,又止住了笑意,低声说道:“晚上不吃馒头了,我们去聚贤楼吃顿好的。” 阿雪没想到乐愁变得如此慷慨,也不疑有他,随着乐愁来到了聚贤楼,点了一大桌好吃的。 他吃得肆意,也注意到乐愁没什么胃口,还以为他在苦恼钱财的事情,像是献宝般说道:“小道士,我跟你说一个秘密!” 今天晚上乐愁每次听到阿雪的声音都心惊肉跳,此刻更是惊惧,颤声道:“什么?” “我把那两只魔角卖了,”阿雪一眨不眨地盯着乐愁,想看他的表情,“换了好多好多灵石,我们有钱了,你回来之前我在城北买了一座大院子,是之前那些修仙人住的房子,我们再也不用住草屋了!” 乐愁也是一阵惊喜,说道:“真的?你的魔角那么珍贵,为什么卖了?” 阿雪冷哼一声,说道:“我见到那些就生气,索性卖了,你累死累活不就是想买套房子吗?” 乐愁心里又酸又甜,纠正道:“我是要给喜神娘娘建座庙宇。” “随便,都一样,”阿雪说道,“再给那些蠢货每人配个院子,再找几个仆人伺候,不要再惹麻烦了!” 两人说尽了之前许下的愿望,那是每个晚上两个人斗嘴时的玩笑话,现在说起来竟是说不出的有趣。 乐愁的眼里也有了笑意,逐渐的,乐愁又沉默了下来。 阿雪不解地看着他。 乐愁沉思了许久,轻轻地说道:“阿雪,你要答应我,再也不做错事了,好吗?” 阿雪笑得真诚:“好啊,你放心,我会变好的!” …… 第二日清晨,两名尸罗堂的弟子从城北的一座院落出来,他们两眼浑浑噩噩,行至郊外,最后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黎昭望着那两人逐渐远去,隐隐想明白了什么,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两人恐怕也被做成了傀儡! 那整个无忧城,难道全部都是傀儡!? 他沉浸在这惊骇的真相之中,突然身侧出现了一团浓浓的黑雾,一道高大的人影自黑雾中出现。 完全恢复成年模样的阿雪正阴恻恻地望着他,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冷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给乐愁缠丝的,居然是你。” 第18章 人质 幻境中的阿雪俨然是成年体态的魇魔,他身形高大,肩宽腰窄,及肩的黑发在空中乱舞,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邪气。 肤色宛如白瓷,高耸眉骨之下是一双深色的金眸,闪耀着凶残的精光,恨不得把黎昭宰成碎片。 魇魔都是天生的幻术宗师,他完全能侵入喜神的幻境。 在幻境里被杀死,轻则神智损伤,重则性命不保。 看着阿雪这架势,黎昭怕是凶多吉少,吗? “我?”黎昭故意瞪圆了双眼,装作很惊讶的样子,指着自己的鼻尖,“真的是我吗?” 阿雪眼里满是愤恨,说道:“若不是你蓄意蛊惑,乐愁怎么会想着把我抓起来!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他嗓音低沉,说出的话却是醋溜溜、酸唧唧。 分明是乐愁喊了尸罗堂的人,怎么怪到“林照之”头上? 黎昭的脑袋一时间转不过弯来,轻巧地躲过袭来的黑雾,笑着说道:“你再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本少主是谁?” 说话间,丝丝缕缕的黑雾从他体内溢出,像是一根根浸满毒汁的藤蔓缠绕住了这尊不喜不悲、不偏不倚的神像,剥去了那清和秀雅的外壳,露出了邪魔本来的面目。 黎昭在幻境中显露了真身。 末梢微卷的长发披在绛色衣袍上,纤长羽睫之下,是比之阿雪更加浅淡的金瞳,这双金瞳闪着恶作剧般的狡光,愈发衬得眉心的红痣鲜艳夺目。 第34章 黎昭抱胸而立,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臂弯,看着眼前似乎傻了的成年魇魔,笑道:“怎么?见到本少主还不下跪?” 寻常魇魔的眉心并无红痣,只有获得青渊主恩典的魇魔才能被赏赐,在眉心划一道血痕,像黎昭这般眉心闪耀的红痕,也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青渊主的血亲,凝结了暗渊之王的血脉,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权力。 阿雪体内的血脉翻涌,埋藏在血肉中的信息告诉他,要臣服。 但在看清黎昭面貌的那一刻,阿雪的愤怒盖过了本能的恐惧,他极快地向黎昭飞来,怒吼道:“居然是你,我要杀了你!” 他比之前更加愤怒,连带着喜神塑造的幻境都在微微震动。 什么跟什么? 黎昭更加迷茫,但随之而来的是血脉里带来的兴奋。 他要制服眼前这只蓄意挑衅的魇魔。 愤怒冲昏了阿雪的头脑,他不管不顾地冲到黎昭面前,挥出重拳。 黎昭轻飘飘地伸出一只手,看似纤细瘦弱的手腕就这般抵住了那拳头,随后看似并不费力地一扭。 阿雪痛极,伸腿踢出,黎昭又鬼魅般地飘到他的身后,冰凉的手指抵住了成年魇魔的后颈,帖耳低声说道:“看好了,幻术是这么用的。” 他抓着阿雪的后颈,往下一摁。 绛色衣袍灌着狂风,两道人影从极高的天空轰然降落,直直砸到地面,顿时青砖飞散,尘埃满天,无忧城的居民们惊呼奔逃。 但这还不够。 那两道人影贯穿了地表,垂穿过九层息壤,直通到了幽都冥府,溅起了忘川之水,惊扰了冥府的一众小鬼,连阎罗王的判官笔都掉在了地上。 忘川之水下又是什么? 他们又砸到了九重天阙,来到了白玉京,冲破了天河,再次又降落到人间。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阿雪的大脑灌入了无数的信息,双瞳泛着暗淡的死光,咬紧牙关,骄傲让他不肯求饶一句。 他知道黎昭是在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他。 魇魔就是这般,睚眦必报,不死不休。 但是他如果就这样死了,乐愁该怎么办呢? “你,不想知道,那神仙的秘密吗?”阿雪咬碎了牙,终于蹦出了这句话。 “嗯?” 黎昭心道终于把这犟种制服了,他的头也有点晕。 阿雪沉重的身躯就这样被黎昭拎着,悬浮在空中,他眼眸暗淡无光,喘息了一声,冷笑道:“你附身的那副身体——” 他话及一半,整个幻境瞬间化作灰烬般的尘埃。 喜神的幻境被破了! 耳畔依旧回荡着喜神惨烈的尖啸,那柄泛着寒光的神剑距离他的眼睫不过数寸。 千载幻境,在现实不过一瞬。 黎昭急急远离了那剑刃。 白解尘的剑依旧停留在喜神的心口,他眉目森冷,犹如北垣上肆虐的朔风。 血肉模糊的手握住剑柄,稍稍往下,锋利无比的剑刃居然是要剖开喜神的心脏! “等一下!”黎昭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割开了,“刚刚喜神告诉我无忧城的往事了!” 白解尘的剑未停,侧颜线条锋利如剑,薄唇轻启,说道:“你方才见到喜神的相貌了。” 黎昭呼吸一滞,喜神的相貌宛如是一个刻意被遗忘的秘密,被藏在了记忆深处。 剑锋划开喜神胸口薄薄的皮肉,轻巧得像是划开无痕的水面。 白解尘微微偏着脸,眉骨阴影下的眼眸亮得犹如寒星,他问道:“你见到了什么?” 语气平淡得仿佛在问醒了吗。 黎昭缓了缓,艰难地开口:“她的脸裂开了。” 喜神的脸分裂成了两半,中空的缝隙内挤着无数双眼睛,骨碌骨碌转动着。 喜神堕落了。 她原本是不偏不倚的念神,却有了偏袒之心,年过千载,那道裂缝越来越大,直到不可挽救。 所以她才盖上了那块红布。 白解尘剖开了喜神的心口,翻卷的皮肉之下,是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 心脏之上缠绕着几缕光华四溢的丝线。 白解尘在见到那缠丝的时候,面目骤然一变,漆黑的双眸漫起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愤怒与哀痛。 黎昭顿时被极强的气压震慑住,他本来是好奇地去看那喜神的心脏,未曾见到什么就觉得眼前一暗,扑通一声倒在了床上。 好气。 这具身体实在是太没用了。 方才还在幻境中上天入地,这会就被白解尘的气场压得动弹不得。 白解尘缓慢、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道缠丝,他的情绪极其不稳,周围的空气都弥漫着危险的气息,墨般的眼底隐隐浮出丝丝缕缕的红光。 “怎么了?这么大动静!”徐风盛从被撞开的木门直冲进来,见到客房的一幕,大脑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喜神倒在地上,捂着胸口,青白的指缝溢出鲜血。 白解尘脸色沉得可怕。 还有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徐风盛眼角抽搐,怎么又是你! 徐风盛的念头转得极快,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间,说道:“我什么都没看——” 他无意间瞄见白解尘的那双眼睛。 犹如浸在血池中的双眼,充斥着哀痛、愤怒、迷茫,徐风盛从来没见过白解尘露出这般的眼神。 第35章 他心中一惊,五指下意识地握住刀柄,目光转向白解尘手上的缠丝。 “缠丝?”徐风盛一眼认出那丝线,继而脸色一凛,惊诧道,“不对,是琅玉做的缠丝!” 琅玉是传说中的天地玉石,留存于凡间的数量极少,珍贵异常,琅玉所制的缠丝能操纵人心,在缠丝诞生的千载岁月中,琅玉缠丝一直是仙盟的禁忌。 当年风雷谷寻遍琅玉原石,将其付之一炬,琅玉的矿脉也被尽数摧毁。 琅玉制作的缠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徐风盛向前一步,说道:“哪里来的缠丝?” 白解尘眼眸缓缓下移,望着倒在地上痛得抽搐的喜神,说道:“从她身上取出的。” 他说得极为缓慢,是在强行压抑着愤怒。 徐风盛也被他这无由来的恨意震住,强大如白解尘这样的修士,一旦失控连他也难以阻止。 他一只手时刻不离刀柄,放缓了语气,正色道:“白宗主,琅玉乃是邪物,无论如何都要将它交给我销毁。” 白解尘宛若未闻,紧紧握住那缠丝,无名指上的黑色戒环也泛出了丝丝血痕。 徐风盛的拇指扣起刀鞘,深吸一口气,说道:“白解尘,仙盟千年来的规定,凡是出现琅玉的踪迹,第一时间要交予风雷主销毁。” 白解尘嘴角露出一丝讥笑,说道:“你用那虚无缥缈的规定来管我?” 徐风盛也生出怒火,硬声道:“你既是应天宗的宗主,就要遵守仙盟的规则。” 白解尘冷道:“休想。” 徐风盛无可奈何地亮刀,白解尘却站在原地对他的刀刃视而不见,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黑雾忽然出现在了室内。 来人身材高大,肤色雪白,一双金瞳。 竟然是魇魔阿雪!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白解尘,声音犹如泣血,说道:“把缠丝还我!” 话音未落,白解尘的剑气先至,睥睨天下的剑气轰然劈下,阿雪的身影消散,带着一声痛苦的闷哼。 刚才那道是魇魔的幻影分身,故意迷惑他人。 阿雪满嘴溢着鲜血,瞬息间来到了床上,抓起了躺着装死的黎昭,像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 谁也没料到他居然会抓走黎昭。 冲出屋外的阿雪唤出照骨镜,破开了一道薄膜般的界面夹缝,带着黎昭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是无忧城的一间空房子。 他把黎昭丢在了地上,脸色比死还难看,咳出了几块血沫,还不忘嘲笑道:“你刚才那样子真狼狈。” 黎昭被震得全身没力气,索性瘫在地上,笑嘻嘻:“你比我还惨咧。” 阿雪咳嗽了几声,不多做口舌之争,金眸定定地看着黎昭,说道:“我要用你换缠丝。” 黎昭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坐起身,说道:“你说什么?” 阿雪懒得再重复,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把黎昭捆得严严实实,说道:“我不管你为什么钻进这躯壳内,玩也好,躲避仇家也好,但你现在的躯体只是个废人,你没有选择。” 黎昭听得满头雾水,仍由阿雪捆绑,说道:“那什么缠丝的好像对他们很重要,你把我绑了也没用啊。” 阿雪捆绑的动作一顿,了然道:“不用骗我了,我在城里全部看到了。” 黎昭:“啊?” 阿雪眯起眼,苍白的嘴唇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慢悠悠地说道:“不愧是魇族的少主,你现在是徐风盛的旧情人,当年你在无忧城又与白解尘不清不楚,那位天下无敌的白宗主看你的眼神,可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啊。” 黎昭的头上被劈了一道九天神雷。 阿雪,你眼瞎吗? 第19章 真相 二十多年前,黎昭与白解尘势同水火,宗门的师长们有意缓和二人关系,便随便寻了个任务让他们出去游历。 那次正逢凡间的乞巧节,无忧城里热闹非凡,河面流淌着盏盏花灯,灯火映衬着年轻男女们的脸庞,一时间也分不清灯红亦或是脸红。 他刚坐在客栈的长凳上,听到旁边的年轻男女调笑,说是等会要去河边放花灯,又贴着耳朵说了一些私密话。 年轻男女相视一笑,羞涩无限。 黎昭没见凡间的乞巧节,下山前还记得师兄们的嘱托,让他带点新奇的玩意儿回去,转过身对那对男女说道:“小哥,姐姐,那些花灯哪里买的?” 他长得俊俏,未语先笑,谁见了都喜欢,也没有计较他的打扰。 那位年轻小哥看了眼黎昭和他后方的白解尘,说话倒也落落大方:“小仙长们是要放花灯吗?” “啊,不是,”黎昭摇头,事态轻重缓急他是分得清,“我是想买些回去给师兄——” 他嘴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声音。 一看就知道是被下了禁言术。 年轻小哥见黎昭突然没了声音,下意识地看向另一位小仙长。 白解尘面沉如水,声音冷得似冰:“寻人要紧。” 他还嫌黎昭不够心静,又给二人周围一圈都下了禁音咒。 “……” 黎昭回想起上次来无忧城的情景,不禁摇头长叹,这阿雪果真是眼瞎,白解尘分明是厌烦极了自己。 他又重新躺在地上,双手枕着头,说道:“你这只魇魔长着眼睛,心却是瞎的,白解尘是恨死了我,当年就是他把我一剑杀了,我才不得已夺舍这具身体。” 第36章 “他杀了你!”阿雪声音提高了几分,世界观受到了冲击,“这怎么可能!” 黎昭嗤笑一声,说道:“二十年前的魇灾,你在无忧城也有听闻吧,那便是本少主干的。” 阿雪脸上写满了震惊,千载时光他都在无忧城,但二十年前那惨绝人寰的魇灾也是有所耳闻,暗渊的魇族几乎被灭绝,一个堪比天魔的魇诞生,还未入侵中州,就被白解尘一剑诛杀。 随后万里暗渊被封,世间再无魇魔。 他对暗渊和魇族没什么感情,听到这消息时也没有多少触动,但亲眼见到魇灾本灾时,心情又不一样了。 “堂堂魇灾居然是一个废人,”阿雪不错过任何一个揶揄黎昭的机会,“真是没想到。” 黎昭毫不犹豫地还嘴:“所以,你通过要挟我取得缠丝的计划落空了?” 这倒是狠狠打击了阿雪,他捏紧了拳头,目光又恢复了冰冷,说道:“好,既然你没有用了,那我就要杀了你,若不是你和白解尘二十年前在无忧城搞出的忘川,乐愁怎么会到现在都不理我!” 黎昭倒是坐直了身体,说道:“这都怪在我头上?” 阿雪不再废话,正要上前解决黎昭的性命,他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阿雪,住手。” 乐愁出现在门后,他的面庞比白天看到时凹陷了许多,依靠在门沿上,轻轻咳嗽着,两颊一团病态的红晕。 他罩在道袍中的身体愈发消瘦,犹如一根孱弱的枯木。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阿雪瞬间满脸惊喜,转身扶着乐愁,小心翼翼地将他牵到座上,又拿来厚毯给他仔仔细细盖上,嘴角一直含笑,“乐愁,你终于同我说话了!” 阿雪在忙前忙后,乐愁的眼睛一直盯着黎昭看,说道:“神仙,我们好久不见了。” 黎昭知道他在唤千年前给予他缠丝的神仙,可自己这幅身体是夺舍来的,随口说道:“你口中的神仙不小心死了,我是夺舍了这具身体。” 听到这话,乐愁又咳嗽了几声。 他眼神闪烁,话到嘴边又落下,最终无奈道:“天意如此,也无法了。” 阿雪在一旁吃味得很,挡住了两人的视线,说道:“好了,别看了,都一千年了,你还惦记着。” 他又转头对黎昭很自然地警告:“你也少说两句!” 黎昭:?关我什么事? “小友,你一定有很多问题,”乐愁给阿雪一个眼神示意,让他不要插嘴,“有什么问题问吧。” 结合最近的几桩事,黎昭倒是大致知晓了无忧城的秘密。 千年前,喜神因为一次偏袒而堕落,念神一旦堕落,将会给人间带来极端负面的影响。倘若喜神一死,世间再无关于喜神的记忆。 乐愁和阿雪为了让喜神娘娘接受供奉,在此地建立了傀儡城。人们为了怀念死去的亲人,委托乐愁与阿雪将他们制成傀儡,在无忧城中生活。 清徽要来城中看望从未回家的长辈,还要顺带着拜见喜神娘娘,就是这个原因。当年黎昭在喜神记忆中见到的尸罗堂师兄,应是被阿雪的瞳术影响,等到天亮才将他们放回去。 可城中的男女老少都是拘着生魂,是极阴之地,跟喜神乃是大冲,极其容易形成阴阳煞,后来白解尘来此地,察觉到无忧城的气运凶险至极,才将其封印。 “倒是没什么问题,”黎昭说道,“就是无忧城外的忘川太假了,满是破绽。” 无忧城主的双眼洞悉一切,说道,“你是不是使了什么法子,阻止了白宗主?” 阿雪闭上嘴不说话了。 黎昭乐得看他吃瘪,叽里呱啦把之前发生的事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最后啧啧评价:“你养的这只魇魔技艺不精,幻境制造出的忘川跟小溪似的,我洗澡都嫌水浅呢!” 阿雪气得满脸通红,他早知魇魔恶劣,但一接触下来,就恨白解尘当初怎么不多捅黎昭几剑,留他一缕魂魄祸害人间! “所以,他这次来是要杀了喜神,释放全城的阴魂,解了这阴阳煞?”黎昭摸着下巴,琥珀色的眼睛往乐愁惨淡的面容上转了转,“你是喜神的眷属,喜神一死,你也会死啦!” “喂,你怎么说话的!”阿雪又要站起来取黎昭的性命。 “阿雪,”乐愁轻轻的一声又将这只暴怒的魇魔拉了回来,“不得无礼。” 阿雪转身看向乐愁,方才盛怒的双眼突然变得悲伤,悔恨到了极点,说道:“都怪我,都怪我,那缠丝一直在你的身上,一直都好好的,是我把它取出来,放在喜神娘娘的身上……” 乐愁摇摇头,安慰道:“白宗主终究要杀死喜神,我活不了。” 阿雪咬紧牙关,这二十年他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这一刻,但等到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还是接受不了注定的命运。 “那你怎么不控制喜神去杀白解尘?”黎昭说道。 阿雪深吸一口气,道:“我是去用缠丝控制祂去杀白解尘,可是不知道为何,祂来找你了。” 黎昭一时无语:“……所以祂本应该去攻击白解尘,结果目标转向了我?” 阿雪冷道:“我若是喜神娘娘,第一个也是先杀了你,祂定是听到我的心愿。”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缠丝被白解尘夺了,喜神娘娘也被制服了,”黎昭自然而然站到了阿雪这一边,“等白解尘找到这里,我们都要死了。” 第37章 阿雪怒吼:“不会说话,可以把嘴巴闭上。” 没有了缠丝的乐愁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活了上千年,一直依靠着阿雪的心愿,维持着一点生机。 他双眼柔和地望着阿雪,过了许久,才说道:“阿雪,这二十年我没有同你说话,对不起。” 阿雪浑身一震,忍住鼻间的酸意,说道:“才二十年,没什么。” 乐愁轻叹,说道:“二十年前,忘川之水来到了人间,我突然忆起前尘往事,一念就难以忘怀,这二十年我一直在后悔,在后悔当年为何不将你交给尸罗堂。” 阿雪猛地转身,金瞳中闪着泪光,声音哽咽了:“你,你真的后悔吗?” “对不起,”乐愁虚弱地只能发出气音,他苦笑着摇头,“阿雪,真的对不起,我愧对于你,但又离不开这里,这二十年来我在想若对你冷淡点,你会不会离开我,可惜,现在你也同我死在一处了。” 阿雪心中又气又怒又恨,但再气再恨再怒,他也做不出一分一毫伤害乐愁的事情。 透明的清泪溢出双眼,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黎昭在一旁看傻了。 他从未见过魇魔落泪,这种脆弱至极的情绪对于魇魔而言是致命的弱点。 他本应借机出言嘲讽几下这只脆弱的魇魔,但他此时的心也软了下来。 “不对,”黎昭摇头,说道,“你们都错了。” 阿雪泣不成声,双手胡乱摸着脸上的眼泪:“你再说话,我就把你砍了。” 黎昭无视快要碎掉的阿雪,对乐愁说道:“那神仙应是天界的司正大人,他惩罚的是堕神,同魇魔有什么关系?” 此言如当头棒喝,乐愁喃喃道:“你说什么?当年他不是让我交出阿雪吗?” “念神堕魔,必行约束,”黎昭的声音不大,吐出的言语异常清晰,“你们便是约束念神之人,当年你们就应当把缠丝用在喜神的身上。” 直到此时此刻,乐愁才明白当初神仙的用意,缠绕他千载的悔恨与责任一时间如拨云见日,但也为时已晚。 “那为什么神仙不说明缘由!”阿雪气愤道,“装神弄鬼,故作玄虚!” 黎昭也讨厌神仙这虚伪的做派,学着李梦鱼,摇头晃脑地说道:“神仙嘛,都讲究个道法自然,不干预人间之事,谁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还有一句话,黎昭没说出口,或许那位司正就是让乐愁进行选择,现今看来,乐愁当初的决定也不能说错。 无忧城主的眼睛亮得惊人,咳嗽了几声后,脸上病态的红晕也维持不住了,他剩余的生机都因为执念的解脱而在渐渐消散。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阿雪双眼泛起红丝,周身黑雾翻涌,“我要去夺回缠丝,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夺回缠丝!” 黎昭这回倒是没说什么风凉话,回想起喜神红布之下的那张脸,琥珀色的双瞳逐渐暗沉,说道:“缠丝不是重点,重点是喜神。” 红盖布之下那裂开的半脸,裂痕内的无数双眼睛,以及喜神嘴角勾起的诡笑。 无忧城千年以来都是以喜乐安平闻名,喜神不应会堕落到如此的境地。 黎昭眼神逐渐暗沉:“祂有问题。” * “那魇魔怎么会抓走林照之?”徐风盛一时间分不清现下的状况,“他不是要抢缠丝吗?” 白解尘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只是一双眼眸深沉晦暗,让人看不清他内心所思所想。 徐风盛瞄了眼白解尘手中的缠丝,也认清了事实,他收起了映雪刀,说道:“我是不能对你以性命相搏,但不代表我认可你的行为,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你手上的缠丝还要等仙盟定夺。” 他对白解尘的个性十分了解。 白宗主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既然他要定缠丝,除非身死,否则谁也不能从白解尘手中夺走。 白解尘沉默了一瞬,说道:“多谢。” 徐风盛难得听到他一个谢字,顿时喜笑颜开,说道:“你放心,等仙盟大会召开的时候,我会替你求——” 白解尘收起缠丝:“这是为你好。” “求情个屁!”徐风盛的舌头打了个结,恨恨道,“当了二十年宗主,我还以为你说话稳重些了呢!” 白解尘未置可否。 他距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修为独步天下,凭他的地位与权势,无人敢非议他的言行。 徐风盛看向伏在地上颤抖的喜神,又担心起被魇魔擒走的林照之,说道:“你先顾着喜神,我去找我的门人。” “不用,”白解尘说道,“魇魔自会来寻我们。” 徐风盛:“啊?” 白解尘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徐风盛愈发迷惑,又觉得这眼神无比熟悉,说道:“又怎么了?” “林照之修为尽毁,魇魔若是要他性命,完全可以杀之,但他声东击西不惜毁掉幻影分身,也要带走林照之,”白解尘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眸,眼梢勾起锋利的弧度,看向徐风盛,“只有一个原因,拿他当人质交换缠丝。” 徐风盛终于知道白解尘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了,笑得有些尴尬:“你误会了,林照之不是我的老相好。” 白解尘:“原来如此。” 他说得漫不经心,但双眸黑沉得可怕。 被这双眼睛盯着,徐风盛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堂堂风雷主也有些不自在,说道:“绝对不是,你别听那小子瞎说。” 第38章 “是吗?”白解尘的语调上扬,随即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看来那魇魔要挟的另有其人。” 徐风盛也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紧张,他随手找了个凳子坐下,又将映雪刀抱在怀里,说道:“那我们在这里等?” 白解尘轻轻摇头,说道:“我不喜欢等。” 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应召一直握在他的手中,忘川之水无时无刻腐蚀着他的骨肉,最开始的一道浅浅的伤口一点点扩散到了整个手掌,粘稠的血液顺着剑柄缓缓流淌而下,附着在银辉般的刀刃表面。 剑尖缓缓移向喜神,尖端滴落了一点血珠,砸在地上。 喜神捂住那颗跳动的心,往后畏缩了一刻,祂害怕极了眼前之人。 白解尘:“堕神之苦,我可以让你解脱。” 他语气冷淡,宛若无所不能。 喜神闻言浑身一颤,急迫地抬起脸,红盖布下显露出畸形的轮廓,似乎有密密麻麻的东西在红布之下缓缓蠕动,两团洇湿的泪痕一点点晕在红布的两端。 白解尘握住剑,他的眉眼冷厉得犹如一尊杀神,漆黑的瞳仁泛起危险的血光,无数道罪命枷锁在他的身后一闪而过。 他的手很稳,眼眸完全转变为暗沉的血色。 剑尖慢慢没入喜神的身体,说出的话语却无比温柔—— “那就请你帮我做一场,盛大的美梦。” 第20章 喜事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黎昭被一阵鞭炮声吵醒了,他睁开了双眼。 面前是一座民间宅邸,依山而建,白墙青瓦,门口立着两座巍峨的石狮子,看样子像是某个民间富豪乡绅的宅院。 这位豪宅的主人家正在经历一场盛大的喜事,张灯结彩,就连石狮子的胸口上都戴了两朵红绸花,吵醒黎昭的鞭炮声就是由此而来。 身后一群吵嚷的乡民,人群有有几副熟面孔,看来整个无忧城的人都身处在了幻境中。 阿雪走上前,小声说道:“你把我们拉进来的?” “不是。” 黎昭心中漫起不安,眉心轻轻皱起,这场幻境的主人异常强大,魇魔的直觉让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是喜神娘娘创造的幻境,”乐愁看着宅邸门前的红灯笼,说道,“喜神娘娘会展露出境主心中最喜悦的愿望,这位境主应就是这座宅邸的主人,他正准备成亲。” “成亲?”徐风盛往前走了一步,身处幻境,他暂时搁置了跟魇魔阿雪的争执,“谁成亲?” 黎昭笑容有点冷:“谁不在这儿,谁成亲咯。” 唯一没有出现的人是谁,一目了然。 “啊?”徐风盛猛地转身看黎昭,话都不会说了,“白解尘不在这里,他成亲?” 徐风盛说出的每一个字连他自己都觉得离奇,更何况,境主居然是白解尘! 几人对话间,牌匾上赫然出现了“白府”二字,气韵飘然,见之忘俗,坐实了某人的猜测。 徐风盛的脑子仿佛被雷劈了,在他的印象里,白解尘同风花雪月完全不沾边,虽然仰慕白宗主的人如过江之鲫,但他从未见过白解尘对谁有过好感。 他? 最渴望的事情是结亲? 徐风盛的人生都颠覆了! 相比起呆若木鸡的徐风盛,黎昭同阿雪两只魇魔皆是面色凝重,敏锐的直觉让他们感受到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凝滞感,似乎有个强大的存在正在窥视他们。 两人抬头望天,晴空当照,散发着不详的冷光。 乐愁看出了阿雪的担忧,身为喜神的眷属,解释道:“阿雪,不必过于紧张,这是人生四喜之一的洞房花烛夜,以往的境主只需完成结亲的过程,梦境就会结束,我们便可出去了。” 话音刚落,似乎是为了验证乐愁的话语,道路的尽头走来一支吹拉弹唱的迎亲队伍,队伍的中间是一座花轿,通过红纱能见到一位穿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头盖红布,根本看不清她的相貌。 白府的大门打开,出来两位气质不凡的妇人,迎亲队伍顺势停下。 结亲队伍岿然不动,幻境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那位花轿中的新娘,原本摇晃的鲜红花穗也停下摆动,所有的事物仿佛都静止在这一刻,四周死寂一片。 徐风盛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白解尘的梦中情人是谁,但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整个幻境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新娘被妇人迎接着下轿,白府巍峨的大门关闭,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地经过白府大门,直到消失在远处迷蒙的雾海之中。 人群又开始吵嚷,白府门前恢复了原本的热闹。 “这就结束了?”徐风盛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地吐出一口气,“我们只要等到仪式结束就能出去?” 说话间,整个幻境昼夜交换,居然是又到了第二天的早上。 远处传来了相同的喜乐,迷雾中又是一支迎亲队伍,花轿中坐着新娘,白府大门打开,迎接新娘入府,迎亲队伍吹着喜乐再一次走入迷雾中。 “喂,”阿雪凑近了黎昭,好像是故意的,“那姓白的这么花心?居然娶两个新娘?” 自从进入这场幻境后,黎昭就浑身难受,听得阿雪如此问,语气生硬:“我怎么知道?” “啧,”阿雪轻啧一声,“你那么凶干嘛,白解尘虽然杀了你,但那时候在无忧城,他真的——” 第39章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新娘进门之后,又是昼夜变化,第三天来临了。 迷雾尽头第三次传来同一首结亲乐曲,他们几人站在白府门口,就这么看着日月交替,一连过了十几天,整个幻境没有丝毫变化,眼看下一个新娘又要坐着花轿来了。 唯一不同的是,每个新娘的体态都不一样,但她们都是盖着红布,瞧不清真面目。 “不行,”徐风盛等得不耐烦了,拎起映雪刀,“不能这么等下去,不管白解尘娶多少个新娘,我们都要出去。” 阿雪说道:“要破幻境,除非是境主自我醒悟,或者外力破坏,目前看来这两者都行不通。” 在幻境中,魇魔的话比谁都管用,境主自我醒悟是行不通了,白解尘都娶了十几个新娘,幻境都没有结束,外力破坏的话,或许对旁人管用,可境主是白解尘,谁又能破坏得了他的幻境。 徐风盛思索一番后说道:“兵分两路,一个人去当新娘,负责拖延时间,正好数一数白解尘娶了几个娘子,另外的人进入白府探查虚实,这幻境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阿雪第一个反对,他将乐愁护在身后,说道:“城主不能去当新娘!” 徐风盛挑一挑眉,说道:“那你去?” “风雷主是在开玩笑吗?我可是魇魔,白宗主怕不是第一个宰了我,”阿雪笑得不怀好意,“我看这位林小兄弟,正合适。” 正在往柱子后面躲的黎昭:“……” 徐风盛伸手一拽,说道:“林照之,就你了,过来。” “等,等一下!”黎昭双手死死抱住柱子,“风雷主,你不是白宗主的好朋友吗?你怎么不去?” 徐风盛闻言手一放,正气凛然:“我是他师兄,有悖人伦!” 黎昭心里暗骂这徐风盛,这会就师兄了,白解尘可从来没把你当师兄! 阿雪看热闹不嫌事大,把黎昭的脖颈一拎,成年魇魔高大的身形优势此刻展露无疑,随后手指一点,使用幻术把黎昭捆了个严严实实,拉过他,贴耳低声说道:“少主,能者多劳的道理,你懂吧?” 黎昭咬着牙,气得声音都在抖,也只能小声威胁:“看来你还没尝够我的幻术。” 阿雪看出他因为境主的存在,不敢显露出真身,笑得愈发愉悦,故意大声说道:“我们能不能出去,就看林兄弟了。” 说完,还拍了拍他瘦削的脊背,砰砰响。 黎昭看他,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高大的魇魔拎着裹成粽子的黎昭,就这样飘飘然地来到迎亲队伍中央,把花轿的新娘拽了出来,把黎昭塞了进去。 他这样偷天换日,迎亲的轿夫们仿佛未曾看见一般。 “你放心,”临走时,阿雪小声说,“我的判断不会错的,他一定很喜欢你。” 黎昭自暴自弃地闭上眼,恨声道:“如果我能活着出来,我一定先杀了你。” 阿雪轻笑一声,放下了红色门帘。 黎昭一进到花轿之内,一道无形的束缚牢牢地笼罩在他的周身,根本无法动弹。 那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又来了,红盖布之下他只能看见自己交握在膝前的双手,还有一身红得刺眼的霞披。 噪杂的奏乐声隔着木板,显得朦朦胧胧,轻微的颠簸过后,花轿停了,黎昭被那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下了轿,白府两位喜庆的妇人扶住了他的双臂。 “少夫人,小心台阶。”两位妇人齐声道。 黎昭听到与之前不同的反馈,心念一动,说道:“我看不到路。” “无妨,少夫人,我们会扶着你一直到洞房。”左边的妇人笑道。 黎昭脚步一顿,事已至此,也只能依照徐风盛的计划来进行,他要尽量的拖延时间。 “直接就入洞房吗?”黎昭拐着弯骂,“看来堂堂陇西白氏也是浪得虚名。” “夫人何出此言?”右边的妇人说道。 黎昭骂了个痛快:“白家少君好性急啊!色鬼!不知廉耻!” 扶着黎昭的两位妇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夫人言之有理,我等马上去请示少君。” 顷刻间,黎昭两旁的妇人消失不见,周围升腾起浓雾,随后浓雾消散,目所能及的视线内景物焕然一新。 方才踩住的青石板变为了名贵的红毯,红盖布之外亮起点点光晕,照得他一时头晕目眩,鼻间闻道了浓郁的甜腻熏香,窃窃私语从不远处传来,外头是吵闹的鞭炮声。 刚说过白府成亲礼仪不周,这幻境就变幻了出了一个装饰华美的礼堂。 他的手中莫名多了一道红绸,红绸自他手中垂落,黎昭猛然转头,红盖布之下见到对方一身喜服,修长如玉的双手握住了红绸的另一端。 “少夫人,进洞房前可不能乱看哦!” 一位妇人按住了他一侧的肩膀,那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扳回,脸庞正对着高堂上朦朦胧胧的两道身影。 “吉时已到!跪!” 黎昭双膝一软,被强行按在了软垫上。 * 眼看黎昭扮成的新娘进入白府,原本变幻的时间突然停止了,高墙之内传出了忙碌的鞭炮声。 “嗯?”徐风盛说道,“林照之成功了,计划奏效。” 乐愁拉住阿雪,望着那紧闭的府门以及头顶的牌匾,念及陇西白氏的威名吗,询问道:“风雷主,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第40章 徐风盛面色凝重,说道:“我也未曾去过陇西白氏,听闻白家人行事低调,恐怕白解尘梦境中的白府同现实是一样的。” “进去那么多新娘,幻境没有变化,说明问题就出在白府之内,”阿雪摸着下巴,“是应该一探究竟,风雷主,你有什么想法?” 徐风盛紧紧皱眉,思索了许久,说道:“白解尘受罪命枷锁的困扰,据说白家为了寻找因果之人,特意挖了一座灵脉设置问吉道场,内藏成千上万种天衍算法,若说白府里什么地方值得去探究,这倒是个去处。”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风水堪舆,说道:“正巧,北垣除了灵脉,就没其他好东西了。” 三人偷偷潜入白府之内,幻境中的白府一片寂静,除了隔墙之外传来的喜庆乐声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也没有其他人。 隐隐的怪异感又浮现在徐风盛的心头,在来到幻境之前,他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测算着风水堪舆,带领两人在偌大的白府中寻寻觅觅,走到了一处峭壁旁,光滑的石壁上立着一道巨大高耸的青铜门。 青铜门上镌刻着北斗七星,先天八卦等天衍算法。 “应该就是这里。” 徐风盛收起风水堪舆,看着那紧闭的青铜大门,不祥的预感无论如何都无法散去,仿佛打开这道大门,他就会触及到一个再也无法挽回的真相。 魇魔阿雪嗅了嗅,鼻翼翕动,隐约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要打开这道门吗?”阿雪喉间发痒,牵住了乐愁的手,“我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徐风盛缓缓抽出映雪刀,双眼盛起细细密密的紫芒,说道:“你们退后。” 一刀劈下,漫天风雪雷电。 铛! 青铜门与刀气碰撞,山体传来的一阵巨响,青铜门开出了一道缝,漆黑的缝隙中闪过一道红影。 在三人惊骇至极的目光中,一具身穿嫁衣的尸体慢慢滑出,紧跟着是两三具身穿嫁衣的尸体。 青铜门缝因为内部的重力而在缓缓地打开,涌出无数具红衣尸体,太多太多了,连续不断,连绵不绝,掉出的尸体由于惯性堵在了青铜门前,逐渐汇聚成一座红色尸山。 这些身披嫁衣的尸体有男有女,胸口皆是被一剑毙命。 青铜门之内,依旧有数以万计的嫁衣尸体,都被堵在了狭窄的门缝之中,剩余的尸体再也出不来了。 幻境太阳悬挂上空,每具尸体都映照得分毫毕现,幻境的尸体不会腐坏,空气中隐隐能闻到一丝血腥味,远处遥遥传来飘渺的喜乐,还夹杂着的欢呼声。 徐风盛死死握住映雪刀柄,不住地后退,目光移向青铜门内,颤声道:“整条灵脉里,装的都是尸体。” 一条灵脉纵横万里,能装填满整条灵脉的尸体,会是多少? 他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乐愁的脚边是最先涌出的尸体,他还记得,那是之前几次结亲队伍里的新娘。 每次成亲,新娘都会死亡,然后被送入这支巨型灵脉之中。 “我,知道了,”乐愁面色惨白,声音抖如筛糠,“这不是成亲,这不是成亲,新娘不是新娘!是死人啊!” 他被这惨烈的景象吓得语无伦次,阿雪紧握住他的手,说道:“冷静一点,乐愁,这只是幻境,不是真的!你如果不喜欢,我把他们变没了!” “不,都是真的,完了我们都完了,所有人都完了!”乐愁的牙齿都在打颤,一只手死死扣住阿雪的臂膀,他缓缓地转过脸看着阿雪,说道,“白宗主,他让喜神为他做了一场大梦。” “祂只能按照境主的心愿,创造喜梦,”他满脸绝望,看着尸山尸海,毫无血色的双唇颤抖着,“白宗主心中喜梦,就是杀光所有人。” 第21章 心魔 喜神是人间最温和的念神, 祂创造的梦境无非是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等凡人喜梦。 喜神为白解尘的造梦,既要是一场美梦,又依照境主心愿, 反应了他心中最渴望得到的事物。 两者结合,扭曲成了这般诡异、恐怖的梦境。 “不可能,”徐风盛缓缓摇头,“绝对不可能, 白解尘不是这样的人,他怎么会想杀死全天下的人?” 乐愁浑身似被抽干了力气, 只能依靠阿雪的搀扶, 脸色比死还要难看, “喜神不会有错的,这就是白宗主内心最真实的映照。” 念神堕落,尚能有约束者,可若如白解尘这般境界的强者, 他心中藏着滔天恶意,又有谁能阻止他? “他若真想杀死天下人, 早就杀了, 何必在幻境里杀?”徐风盛转身看向乐愁,“喜神是堕神,一定是祂搞的鬼。” 乐愁白着脸, 只顾着摇头,说道:“喜神娘娘的力量无法撼动白宗主。” 徐风盛仍不相信白解尘居然藏着这样的邪念, 他又重新看向前方堆积如山的尸体, 试图找出一些端倪。 有男有女,蒙脸的红盖布早就被丢至一旁,露出了真实面貌。 幻境捏造的“新娘”, 皆是相貌出众的男女,年龄在二十岁左右,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突然,徐风盛的眼睛眯起,手中映雪刀骤然亮起璀璨银芒,挡在了阿雪与乐愁面前,说道:“小心,尸体里有人。” 幻境强者阿雪也被这句话吓得咽了口唾沫,顺着徐风盛的视线看去。 第41章 红艳艳的尸山之中,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形销骨立,摇摇晃晃,依稀传来泠泠作响的敲击声。 徐风盛握紧映雪刀,待见到那人的相貌时,大吃一惊,高声道:“怎么是你?” * 黎昭被那股无处不在的力量控制着拜了堂,最后一拜的时候,他努力抬起头想看清对方的相貌,能窥见的只有一片红色的衣角。 礼堂内外欢声笑语,鞭炮齐鸣,结亲的两个人异常的沉默。 “好啦,礼成!”白府妇人架着黎昭的臂膀,说道,“少夫人,您满意吗?” 黎昭牙都咬碎了,暗道阿雪三人怎么还没解决掉这该死的幻境。 妇人又一次问他:“少夫人,您满意了吗?” 黎昭根本不知道凡间成亲的规矩,哪有满意不满意,他使劲挣脱着妇人的钳制,说道:“我不满意,这个亲我不结了!” “夫人,你哪里还有不满意的!” 妇人死死地抓住他,十根手指不断收紧,试图压制住这位不听话的新娘。 黎昭疼得直吸气。 耳旁朦朦胧胧的喧闹声戛然而止,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那名妇人消失不见。 “礼成既无反悔之意,娘子,该洞房了。”他对面的新郎官第一次开口了。 黎昭被那句“娘子”喊得似有蚂蚁在身上爬,刚要还嘴,喉咙一紧,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他被无形的力量钳制着,像一个无知觉的傀儡,一步一步走向对面的新郎官。 左手还执着红绸的一端,右手茫然的垂下,随后新郎官牵起了他的手。 那人的手干燥温暖,触感细腻,某处还碰到一点冰冷的凉意。 在如此诡异的幻境之内,还能触碰到温热的肌肤,黎昭仿佛被烫了一下,下意识挣脱开,对方的手却把他紧紧握住了。 黎昭被蒙着脸,什么都看不见,仍由新郎官牵着他朝着洞房走去。 新郎官很有耐心,黎昭走得不情愿,步伐缓慢,他一点都没有催促,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境主是白解尘,喜神为他造了一场喜梦。 阿雪说得没错,要破除幻境,一是境主自我觉醒,二是外力破坏。 但,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杀死境主。 一想到这个可能,黎昭就心跳如雷,耳膜都轰轰作响,那是魇魔埋在血液里的天性,去复仇,去杀死世间的最强者。 在幻境里,没有人能战胜魇魔,他可以摧毁白解尘的神智,挖走他的金丹,放入口中,顺着咽喉滑下,像一团火焰般落入腹中。 人类修士的金丹是什么味道? 黎昭没有尝试过,他相信会比世间上最美味的桂花糕更加甜。 那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每一个魇魔都是趋之若鹜,更何况是白解尘的金丹。 复仇、力量、贪婪。 魇魔漫长岁月之中,追求的便是这些。 压制在他身上的那股力量,控制着他做出诸多屈辱行为的力量。 对于黎昭而已,有如孩童的巴掌,无伤大雅,他只需要施展一点点魇魔的幻术,他就可以挣脱钳制。 现出魇魔的真身,他就可以拥有匹敌境主的力量。 黎昭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旁叫嚣着。 杀了他,杀了白解尘,他就在你旁边。 杀了他! 黎昭停下了脚步。 握住他手的新郎官也停下,关心道:“娘子,怎么了?” 黎昭冷笑道:“没什么。” 原来如此。 喜神所创造的幻境,是一场不折不扣、针对魇魔的陷阱。 白解尘一直怀疑自己没有死。 魇魔会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等待着时机对他报复。 他让喜神造了一场盛大无比的喜梦,笼罩了整个无忧城。 成亲只是一个幌子,幻境日月交替,时间流逝,总会轮到魇魔当上“新娘”。 白解尘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诱饵,也要将那只潜伏在人群中魇魔引出。 ……真是不知死活。 两人走到了洞房面前,糊着白纱的窗棂上贴着两个鲜红的双喜。 “娘子,”新郎官望着红衣新娘,好心提醒道,“时间不多了。” 红盖布之下,黎昭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 魇魔露出了他的本相。 * 徐风盛喊道:“怎么是你!白解尘!” 白解尘从尸山中缓缓站起,他身上贯穿了无数道漆黑的锁链,大大小小的血洞将他的衣服尽数染红了,他被囚在红尸之中,三人一时未曾发觉。 “这是,罪命枷锁?”徐风盛有点不敢轻举妄动,“你怎么在这里?” 阿雪同乐愁看得胆战心惊,他们口中那位心怀滔天恶意的白宗主,此刻竟然如同废人般被塞入了尸山之中。 到底是谁打伤了他? 白解尘轻咳了几声,他苍白俊美的脸庞上尽是肮脏的血迹,见到围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时,眼眸暗了一瞬。 “你们,”白解尘的声音很轻,“终于救我出来了。” 徐风盛急道:“谁能把你伤成这样!?” 白解尘的脸色苍白,显得脸颊越发瘦削,轮廓优越的眉骨之下,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眸,他的目光在三人的脸上划过,声音暗哑道:“是我的心魔,他趁我不备,打伤了我。” 第42章 “什么?”徐风盛大惊失色。 阿雪高喊道:“我城主就说他有心魔,你还不相信!” 乐愁扯了一下阿雪的衣角,说道:“你别再煽风点火了!” 白解尘身上的罪命枷锁正在缓慢移动,漆黑的锁链表面流淌着淡薄的银光,银光之中依稀能见到玄妙无穷的禁制符文。 是有人特意使用了某种高深的秘法,控制了这些罪命枷锁,反其道而行之,制止了白解尘。 能够如此了解罪命枷锁的人,除了他的心魔,还能有谁呢? 徐风盛拧紧浓眉,说道:“怪不得那些新娘都死了,原来是心魔在替代你。” “不好,有危险!”他站起身,看向仍在吹奏着喜乐的宅邸,说道,“婚礼还在继续,要去救他!” 白解尘眼眸中闪过一抹暗红,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粗糙的石壁上,身上的锁链碰撞,清脆作响,在石壁上洒落点点血渍。 徐风盛隐约感到一丝不安,说道:“你要作什么?” 白解尘身上的罪名枷锁在骨血中游走,渐渐汇聚在他的手中,数道细小的链条旋转成了一柄凹凸不平的鬼剑。 他侧脸看向三人,鲜血的血污映衬着苍白的肌肤,露出一个极为瘆人的笑容,说道:“抢亲。” * 新郎官往前一步,伸出血肉模糊、透着白骨的右手,抵在了贴着喜字的雕花木门上。 洞房内灯火通明,透过月纸,映照在新郎轮廓分明的脸庞上,他稍稍偏过脸,鼻梁的阴影盖住一小部分的脸颊,垂眸看向后方的新娘,十分温柔地提醒道:“娘子,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黎昭咬着牙说道:“没有。” 新郎官轻笑一声,说道:“那就入洞房吧。” 他牵起新娘的手,稍稍往前一推门,就听到后方的人说道:“等一下。” 新郎官一点也不着急,像个耐心十足的好丈夫,停下脚步,回头说道:“怎么了?” “我想知道,之前那些新娘都去哪里了?”黎昭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哦,”新郎官说道,“看来娘子是吃醋了,你放心,之前的那些人都被我杀了。” 黎昭:……疯子!十足十的疯子! 感受到新娘的手都在发抖,新郎官安抚般握紧,温热干燥的掌心贴着冰冷的手,笑道:“你若感兴趣,礼成之后,我带你去看。” “我如果不进去,也会死吗?”黎昭的脚步想往后退,新郎官紧紧拉住他。 新郎官漆黑的双眼流淌着暖光,说道:“我会一直等你。” 红盖布之下,黎昭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脑中不断地思考着如何在一瞬间杀死白解尘。 他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失败,白解尘会笃定魇魔尚在人世,那黎昭即将面对的会是无休无止的追杀。 新郎官推开了门,回首道:“娘子,考虑好,怎么杀我了吗?” 黎昭血都涌上了脑袋,不管杀不杀的,抬起脚先要踹他:“娘你个头!” “嘭!” 一道流星般的剑气自天际而来,轰然斩下,瞬间,偌大的白府尽数化为齑粉,整个幻境尘埃冲天。 随后,尘埃之中聚起一道席卷天地的狂风,霎那间,天地为之一清,幻境恢复了白水青山的模样。 “白解尘”手持一柄通体漆黑的鬼剑,悬浮在半空,双眼漫起幽幽血光。 身披喜服的新郎官将新娘护在身后,抬起一双不悦的眼眸,说道:“真是煞风景。” “白解尘”的眼眸全然染红,衬得身上的血衣,宛如地狱修罗恶鬼,他的目光看向那位瑟瑟发抖的新娘,恨声道:“把他交给我。” 鬼剑眨眼间飘至新郎面前,犹如魅影,“白解尘”一手抓向身后的黎昭。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仍谁都意料不到,新郎的左手抓紧黎昭,往后一避,堪堪躲开那只手,右边变幻出一柄似冰般的剑刃,迎向鬼剑 “锵!” 双剑相击,磅礴气劲激起一圈涟漪,霎那间扩散到整个幻境。 新郎官轻笑道:“我先寻到的,为何给你。” 他手中剑刃一抵,“白解尘”似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竟被逼的后退了几步。 从远处赶来的徐风盛见到两位白宗主对峙,大喊道:“白解尘,小心,那是你的心魔!” 一身喜服的白解尘看着徐风盛的眼神,流露出两个字“愚蠢”,淡然道:“是吗?多谢风雷主的提醒。” 尾音特意加重了最后两字。 徐风盛轻咳一声,说道:“我也是一时没注意……” 仍谁看见浑身是血的、天下无敌的白宗主,都会慌乱。 心魔的眼眸已然变成了深沉的血色,愤怒到了极点,声音也浸着深深的妒意:“找死。” 话音刚落,他再次持剑冲向白解尘。 乐愁也赶到了白府,见到上方相斗的白宗主,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心魔才是境主,白宗主居然能把心魔剥离出来独为境主。” 阿雪咬着牙,说道:“白解尘有这样的心魔,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吧,我们不是照样完蛋!” 心魔一心抢夺新娘,同自身剥离的心魔交战,白解尘游刃有余,依旧紧握住同新娘的那只手。 殊不知,黎昭早已使用了替身术,若白解尘掀开新娘的红盖头,会发现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蛋。 第43章 他是幻境宗师,在察觉到境主不是白解尘的那一刻,在心魔与白解尘交手,松懈的一瞬间,就施展了幻术。 但这身上该死的喜服,无论如何都变不回去了。 黎昭在白府内东躲西藏,仍由上方的两位白宗主打得死去活来,他只想寻到阿雪,让他想办法帮忙自己隐瞒。 他用红盖头遮住自己的脸,努力找寻着阿雪的身影,突然,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照之,你怎么在这里!”是徐风盛,他大惊道,“你不是在白解尘手上吗?” 黎昭见到他,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殊不知方才在白解尘那里受了多大的气。 简直是魇生耻辱! 无论如何,白解尘对“黎昭未死”这个执念深得可怕,等到幻境结束,恐怕“林照之”就是他首要怀疑的对象! 他的真身千万不能出现在幻境内! “师兄!师兄!是我啊!”黎昭双手都抓住徐风盛的衣领,努力摇晃,“我,我是黎昭啊!” 徐风盛根本没有防备,被一顿晃悠,脑瓜子嗡嗡的,怒道:“林照之!不得无礼!” 黎昭变换了金瞳,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道:“魇魔,看清楚了吗!我是黎昭啊!师兄!快快救救我!” 这双金瞳徐风盛只在尸罗堂的暗牢里见过一次,他替魇魔向当时的风雷主求情,被狠狠呵斥。 当时的金瞳似蒙上了一层绝望的阴影,远没有现在这般璀璨夺目。 “你是黎昭?”徐风盛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声音极轻,“你不是林照之吗?怎么会是,不对,你没有转世吗?” 情况紧急,黎昭嘴皮子极快,噼里啪啦把事情简短了说,省略了一些蓄意欺瞒风雷主的片段。 “我,”谈到那面灵犀照骨镜的时候,黎昭停滞了一瞬,涩声道,“师兄,你的父亲真的是被我害的吗?我,我不知道。” 说到最后,他垂下脑袋,脚步往后一挪,又不想徐风盛帮他了。 “不是你害死的,”徐风盛说道,“我父亲是失踪了,许多人怀疑他死在了暗渊,但是没有找到尸体。” 黎昭紧紧抿着嘴,想了一瞬,说道:“我…” 徐风盛看出他心中所虑,干脆道:“你要师兄怎么帮你?” 一提起此事,方才那股怒火又涌上心头,黎昭气得声音都在发抖:“白解尘他要杀我,他还要杀我一次,我死了他都不放过我!” 颤抖的声音听在徐风盛的耳朵里,像极了经历了极端恐慌之后害怕,他心中腾起一团热火,说道:“白解尘他欺人太甚,你放心,我一定护你。” 黎昭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拽着徐风盛的衣角,说道:“等出幻境后,师兄你记得一定要把我带回风雷谷,一定要记得!” 此事不需黎昭提,徐风盛也会去做,正色道:“我不会忘记。” 风雷主一诺千金,黎昭觉得又重新活了过来,顿时神清气爽,说道:“还有一件事!” 他想要靠近,再说些嘱咐,天际飞来一道霸道无比的剑气,往两人中间劈出一道深深沟壑。 徐风盛一把推开,黎昭被震得后退了几步。 “小心!” 眼看那道剑气之后又有一道泛着血雾的黑气冲来,徐风盛心惊肉跳,要去护住黎昭,突然一股蛮横无比的气劲把他掷到了千里之外。 他一时不察,整个人被砸进了连绵不断的群山之中,直入地心,几道罪命枷锁竟锁住了他。 白解尘随手丢开早已被替换的傀儡新娘,黑眸中淬着寒光,看向心魔,冷声道:“谁许你打他?” 心魔怒道:“分明是你先出手!” 尘埃落定,地面一堆乱石中,早已不见魇魔的身影。 白解尘气极反笑,眼中泛起杀意,说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心魔无数次想杀死白解尘,取而代之,如今他被忘川唤醒,又成为境主,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心魔握紧鬼剑,施展神通,手中鬼剑分绕开成千上百道罪命枷锁,犹如浸了毒药的柳丝,挥向白解尘。 白解尘悬浮在上方,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夺命的锁链,说道:“一边去。” 心魔尚未反应过来,见白解尘伸手隔空一拧,那无数道致命的罪命枷锁竟反扑向心魔,将他困得严严实实。 “怎么会!” 心魔心头大震,罪命枷锁是伴随白解尘一生的梦魇,也是心魔诞生的原因之一,居然对他无效了。 白解尘瞬息间飞至心魔面前,剑尖抵在锁链之上,看着心魔,似乎心情极佳,声音都带着一丝不自觉的雀跃,说道:“等会再杀你。” 剑尖一点。 心魔直坠而下,摔在白府的院落中,砖石飞溅,尘埃漫天,罪命枷锁犹如藤蔓深入地面,将心魔死死囚在原地。 幻境内早已满目疮痍,白解尘一人悬立当空,飘然若仙。 阳光映照在白解尘俊美的脸庞,眉眼间凝着不化的冰雪,垂眸望向一地狼藉的幻境,薄唇轻启,说道:“黎昭,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在场的每个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幻境中的小人们得了天命,纷纷在幻境中寻找起那只狡猾的魇魔,每一个小人嘴里异口同声。 “黎昭,出来。” “黎昭,出来。” “……” 第44章 阿雪和乐愁此时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短短时间内他们见到徐风盛消失不见,心魔被轻松制服,天上的白宗主一副杀神降临的模样。 身为魇魔的阿雪一点都不敢轻举妄动,他带着乐愁偷偷往角落里藏去,心中暗自祈祷那位魇族少主可不要来找自己。 白解尘等了片刻,已然不耐烦。 魇魔幻术无双,在幻境中要寻到一只刻意隐藏的魇魔难如登天。 白解尘微微翘起嘴角,轻声说道:“不出来吗?” 点漆般的眼眸扫向某处,隔空一抓,竟将阿雪从躲藏处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乐愁追了出来,惊呼道:“阿雪!” 阿雪刚要使用幻术,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住了脖颈,难受得无法呼吸,双腿悬挂在空中,踏空感让他莫名起了一丝慌乱。 对方强悍无比的实力,让魇魔阿雪生出了无从抵抗的念头。 白解尘说道:“一千年前,两仪门的五名弟子,是你所害?” 阿雪金瞳一缩,苍白的脸色顿时灰败。 白解尘说道:“你早该偿命,留你到现在,是因为我还有用处。” 脖颈处的力道霍然加重,阿雪脸部胀红,手脚冰凉麻木,深深的绝望感漫上心头。 白解尘无视前方的魇魔,扫向远处,声音带着一丝恼意:“还不出来吗?” 阿雪痛苦地嘶吼出声,苍白的嘴角溢出数股鲜血。 乐愁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白宗主,阿雪不是故意吃他们,他是被逼的,是那些弟子要杀我们!” 听到乐愁如此说,阿雪豁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冲着白解尘吼道:“对!我没错!是他们要杀我!是他们活该!我哪里错了!” 若有魇魔对白解尘如此无礼,恐怕早就被挫骨扬灰,可白解尘好像一点也不气恼,说道:“看来你们是情有可原。” 阿雪刚想说些什么,脖颈间的力量突然加重,几乎都能听到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 白解尘意有所指,惋惜道:“可惜,有人故意不来救你。” 在阿雪的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他心中满是凄苦,魇魔就是原罪吗? 阿雪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住手!” 突然,一道纵横剑气贴着阿雪的脸面飞来,脖间的力量顿时消失无踪,阿雪被强行抛到了后方。 一道绛红色的身影挡在了阿雪的面前,黎昭手持幻化而出的鸦九剑,高声道:“白解尘,他的命是我的。” 朝思暮想的宿敌出现,白解尘似乎早已预料到此刻,目光望向那道燃着焰火般身影,说道: “黎昭,你果然没死。” 第22章 幻境 黎昭满脸怒容, 双瞳淬金,一身绯衣如同业火红莲。 他本相艳绝无双,在极端的愤怒之下, 带着十分魇魔独有的狂傲邪戾。 梦魇之主显出真容,整个幻境霎时阴云密布,天地为之变色。 听到白解尘的那句话,黎昭又拉回了一丝理智, 他收剑而立,眯起眼, 瞥向身后的阿雪, 说道:“我是早死了, 本尊只不过是他召唤出来的幻象。” 魇魔之间相杀相斗,至死不休,但面对人修时,再有深仇大恨的魇魔也会同仇敌忾, 凝为一体。 但黎昭说得也太过离谱了。 阿雪捂住喉咙,表情上很不想承认, 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正, 正是!” 白解尘的眼瞳更黑了,移向黎昭身后的那只魇魔,语气平静地询问:“他的命, 是你的?” 黎昭冷哼一声,心想还是唬住了, 说道:“是的, 你若要取他性命,我定杀了你。” “好。” 白解尘缓缓吐出一个字。 话音刚落,乌云密布的天空霎时澄明一片, 成千上万道透明气剑凝聚成型,纵横交错,气锋吞吐之间发出危险的嗡嗡剑鸣,无数道剑尖寻找着诛杀目标,最后剑锋同时倾斜成同一角度,直指阿雪。 竟是诛天杀阵! 诛天杀阵启动,剑光流转,天地间顿时响起锵锵剑鸣,位于阵眼中心的阿雪身上霎时出现数百道细小的血痕。 “你敢!” 新仇旧恨混在一起,黎昭的眼里都要冒出火来,手中鸦九剑直直劈向白解尘,怒道:“我杀了你!” 霎那间,巨大剑影轰然落下,强行撕破了诛天杀阵。 梦魇之主完全掌控了幻境。 幻境地面猛然摇晃,地面皲裂出大大小小的裂缝,远处连绵青山轰然倒塌,扬起铺天盖地的碎石尘埃,裂缝深渊处显现出危险的红光,一股股伴随着硫磺气味的浓雾翻涌而出。 嘭! 一道道炙热的艳红岩浆迸溅而出,直冲云霄,随后洒在地面之上,冷却后的黑曜石映着丝丝缕缕的亮色。 地面罩上一层漆黑坚硬的岩石,天际也被染成了暗红色,层层叠叠的云层之内时不时划过闪电。 黎昭内心的怒火全然化为了幻境,撕破诛天杀阵后,他直直冲向白解尘,一手虚空一抓,地面掀开,腾出一股炙热岩浆化为红龙怒哮而起,同那道绛色身影交缠成一道赤红流星。 白解尘仍是悬在半空,穿着那件新郎喜服,他面不改色地望着魇魔的杀招,甚至还有闲心说道:“杀我?不如先杀了我的心魔,你们还能出境。” 他一语言毕,所处之处炸起数道几百丈的岩浆喷泉。 第45章 火龙咆哮而来,被迎面飞来的无数气剑斩成了碎火。 这是虚招。 浮动火光之中,黎昭已然冲至他面前,魇魔的金瞳全然成了一片纯色,深色瞳仁竖成细针,双眼灼亮得如同天上艳阳。 他提剑直刺,一往无前。 噗嗤。 利剑没入血肉的声音。 黎昭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么轻易地会伤到白解尘。 他心中闪过一瞬间的可惜。 可惜这一剑,只是刺向了他的胸膛。 白解尘的双眼黑沉,倒映着远处的红光,似在深处燃着火。 两道身影直坠而下,凌乱的发丝由狂风交缠在了一处,两人直直落在了蜿蜒流淌的岩浆旁,身下砸出一道深坑,顿时飞石乱溅。 强者过招之间,稍一分神就是万劫不复。 中计了! 这念头在黎昭的脑中一瞬而过,不过,还是晚了。 后颈处抚上一只手,手心肌肤细腻温暖,还能感到一点冰凉的触感,激起肌肤的一片颤栗。 随后,那只手犹如千钧,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按下了黎昭的后颈。 他的嘴唇碰上了异常柔软温热的触感,仅仅是一瞬间,唇瓣上烫得惊人。 黎昭手中握住剑,似被定了身,他尚未反应过来。 等到唇瓣被轻轻撕咬,他才中恍惚中回过神来,有人正在亲他! 亲他的人是白解尘! 他是疯了吗? 黎昭下意识的挣脱,抚在后颈的手指似附着了强劲至极的力量,不允许他离开,唇舌都被尽数侵占。 鸦九剑顺势着下压的姿势,彻底身贯穿了那人的胸口,就连黎昭的衣襟都被血染上了一片湿热。 那人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痛感的存在,肆意亲吻着黎昭的嘴唇,轻轻咬住他的唇瓣,还带着些许被打扰好事的怨气。 “唔!” 黎昭识海里一片混沌,浑然不知事态怎么能发展成这样。 白解尘不是为了赶尽杀绝,再制造这场喜神幻境吗? 他应该抓住魇魔的灵魂,再狠狠摧毁,自己也应该趁着幻境,彻底杀死白解尘。 而不是变成现在这样! 他必须再提起剑,捅向白解尘的心脏。 心里想着,他也便这么做了。 黎昭的手握紧了剑柄,往外拔去。 他的嘴唇被亲得红肿,更加衬托出皮肤白得透明,可是金色的瞳孔冰冷一片,只余下碎冰般的寒意。 白解尘躺在满是砾石的尘土中,脸色苍白,嘴唇盖着一层暧昧的水光,双眼黑得惊人。 他还穿着大红喜服,胸前龙凤绣纹浸满了鲜血,随着剑身的拔出,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一股股鲜血。 他的眼底倒映着魇魔的影子,像是想要把这道身影永远镌刻在心里。 看着黎昭缓缓地抽出剑,白解尘忽然轻笑了一声,说道:“算了。” 黎昭脑袋仍处在发懵的状态,算了,什么算了? 他的双眼被温暖的手心盖住了。 一声极其惨烈的怒吼响彻幻境,耳旁响起碎片破裂的细碎声响,魂魄犹如被直直抛到高空,旋转了几圈后,飞快地下坠。 * 无忧城内。 喜神的颤抖着身体,过于强大的境主完全超出了祂能承载的极限,红头盖之下一点点泪水落在青石砖上。 幻境破裂,祂忍不住抬起被红盖巾遮住的脸,高声尖叫。 被卷入幻境内的所有人都回归了现实。 徐风盛豁然睁开眼,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却站起来了,说道:“我会带你回——” 他见到了一旁的白解尘,反应极快地闭上了嘴巴。 徐风盛对喜神幻境中的记忆不太完整,他只记得自己被莫名其妙地丢到了群山之中,而后被一道道挣脱不得的锁链缠住…… 不过,他到底是怎么出来的?白解尘发现了黎昭的秘密吗? 想及此处,徐风盛惊疑地看向一旁的白解尘。 白解尘的脸色极白,似是在幻境里受了重伤,但他的双眼亮得犹如黑夜中的寒星,那只被忘川侵蚀得血肉模糊的手重新长回了骨血。 应召剑缓缓抽出喜神的身体,喜神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白解尘却将目光转移到了徐风盛的脸上。 他对旁人一向是冷淡疏离,甚少流露出多余情绪,就连相识多年的徐风盛也很少在白解尘的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那是孤狼的眼神,不允许他觊觎分毫,带着十足的警告与占有欲。 徐风盛恍惚间明白了什么,他说道:“你……” 少顷,白解尘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手腕一翻,干净利落地斩去了喜神的头颅。 “啊——” 盖着红布的头颅滚落在地,喜神的双手不住地摸向自己脖颈的伤口,随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摇晃着身躯,倒在地上。 随后,一股无形的力量以喜神为中心,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了整个世间。 尚在玩耍的孩童停止了笑容,不解地看着手上的木剑,灯火通明的勾栏瓦舍,人们刚刚还为杂耍艺人而喝彩,一阵风吹过,他们不约而同地放下双手,面面相觑,不知方才为何鼓掌…… 清徽手中祭拜的纸钱失去了喜神的印记,他茫然抬起头,看着神龛上面目模糊的神祇,不解地挠头,说道:“我在干嘛吗?不刚刚在客房吗?” 第46章 念神一死,世间再无人记得关于祂的一切,承载着世间百姓的美好愿望也消失在了天地间。 凝聚了千万年的念飘散殆尽,又会有其他的念神化为人形,重新寻找着眷属,传播着念神的信仰。 “我……” 乐愁捂住了心口,似乎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物从他的身体剥离开,那是他毕生的追求与执念,如今他居然已经全然忘记了。 生机迅速的从他身体流逝,乐愁的面庞颓然失色,彻底倒在了阿雪的怀里,瞳仁竟在慢慢扩散。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刚从幻境里出来的阿雪紧紧抱着乐愁,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刚才还好好的!”阿雪抬起头,眼神坚定得可怕,“我要去抢缠丝!我要去抢缠丝!” 黎昭双眼满是茫然,怔在原地,胸膛由于方才的记忆正在上下起伏,被阿雪这般一吼,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说道:“没用的。” “没用,为什么没用?”阿雪捧着乐愁的脸,“他不是……” 有个词在他的脑中,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喜神死了,祂的名字也消失在了众人的口中。 魇魔天生为幻境而生,即使世间抹去了关于念神所有的记忆,但幻境中的一切,魇魔不会忘记。 “念神死了,”黎昭说道,“即使有缠丝,念神的眷属也活不了。” “那,那怎么办?”阿雪全身都在发抖,魇魔很少拥有害怕的情绪,但此时此刻,他绝望得无以复加,“他会死吗?” “阿雪,”乐愁想要抬起手去拭去阿雪的眼泪,却实在没有力气,“我寿元已尽,活够了。” 他的眼前逐渐模糊,乐愁努力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要看清自己的人生,活了千载,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雪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 魇魔几乎没有体温,可是阿雪的眼泪烫得惊人。模糊的视线内只剩下一双金色的眼眸,那是乐愁见过最美丽的颜色,这双眼睛正在为他哭泣。 黎昭看着两人,嘴唇上还停留着滚烫的触感,他脑中又闪过刚才白解尘亲吻自己的画面,捏紧了手指又放松,觉得眼前两人实在是刺眼。 “这还不简单,把他做成傀儡不就成了,”黎昭忍不住想要打断他们,说道,“虽然跟活人不太一样,但起码不会死。” 阿雪闻言全身一震,低头看着乐愁,又燃起希望,说道:“对啊,傀儡,做成傀儡你就不用死了。” “不。” 乐愁摇头。 千年以来,隐瞒、愧疚、不安让他活得战战兢兢,又因为某个执念,他无法摆脱,如今尘埃落定,他一心求死。 “我不想当傀儡,活得无滋无味,阿雪你让我死吧,我想解脱。” 阿雪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指尖萦绕的魇气尽数消散,“你,真的不愿——” 话语戛然而止。 黎昭出手迅速,快如闪电,拘出了乐愁的魂魄。 他一手捏住那道虚得快看不见的影子,再施展了几道固定魂魄的魇术。 乐愁的身躯软软倒在了阿雪的怀里,双瞳彻底涣散,脸色青白,俨然失去了灵魂。 阿雪大惊道:“你怎么能这样!” 黎昭丢去乐愁的魂魄,说道:“怎么会有你这样优柔寡断的魇魔,他不愿意,你便不做了?” 魇魔就是这般的脾性,独断专行,蛮横霸道。 阿雪接过乐愁的灵魂,双手捧着,目光忧虑,乐愁的残魂十分弱小,犹如灯豆般,吹一阵风就散了。 他颤声道:“乐愁灵魂好虚弱,经不住奔波。” “念神已死,眷属的灵魂确实难以持续,”黎昭说道,“但世界上还有人记得祂,有一点念想,祂不会彻底消失。” 阿雪双眼闪动,突然生出无限的希望,说道:“对,你记得,我也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 方才还泫然欲泣的模样,现在却是在呵呵傻笑。 见他这幅痴傻的模样,黎昭冷哼了一声,他现在看谁都不顺眼,如果此时阿雪从他身边走过,估计黎昭也会踢他一脚。 所幸现在阿雪只顾看着手心的一点残魂。 “好了,”黎昭直起身,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快点离开这里,这个地方现在不安全。” 喜神是谁杀死的?答案不言而喻。 在这一点上,黎昭还是不情不愿地感谢白解尘。 喜神一死,阴魂没有镇压的力量,会变成尸阴地。 阿雪简单收拾了一下,说道:“好,我马上离开。” 黎昭还打算回到风雷谷的楼船,临走时阿雪喊住了他。 “对了,那个傀儡的缠丝,”阿雪说道,“是我们无忧城的傀儡,但不是乐愁做的。” 黎昭奇道:“那会是谁?” 阿雪沉思一番,说道:“我也不知道,近千年有无数人来过无忧城,也有人向乐愁学习过傀儡术,若说其中有佼佼者,是一个叫做秋塘居士。” 黎昭死了二十年,对名家宗师一概不了解,记下这名字后,说道:“好,那人杀我两次不成,估计会来第三次。” 事情说完了,阿雪仍停在原地,金眸里纠结万分,他的目光一直在黎昭的脸上扫来扫去。 黎昭被看得极不自在,说道:“我这张脸怎么了?” 阿雪心头一跳,想到方才乐愁灵魂的叮嘱,摇了摇头。 第47章 黎昭紧皱眉头,转身要走,就听到阿雪问了一句::“那个幻境,到底是怎么破的?我怎么看你去杀白——” “你管我怎么破的!”黎昭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炸毛道,“再问杀了你!” * 喜神已死,祂的尸体也未曾留下。 徐风盛收起映雪刀,看着往外走的白解尘,说道:“不等那魇魔了来寻我们了?” 白解尘停下脚步,只是偏着侧脸,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我心魔除了。” “啊?你有心魔?”徐风盛先是大惊失色,随后想起那心魔已除,也放下心,说道,“哦,那恭喜啊。” 白解尘嘴角微翘,轻轻地嗯了一声。 迟钝如徐风盛也看出他心情极佳,但作为同修,他也好心提醒道:“不过心魔这东西,不能掉以轻心,日后修炼还需要多注意。” 白解尘看着他,眼底有过一点点微妙的笑意。 徐风盛皱起眉头,觉得白解尘现在的状态十分古怪。 不禁联想到北垣上的雪戎狼,那些雪戎狼寻到猎物后,又舍不得吃,就找到一处隐秘的角落,用雪粒掩埋,等到来年开春再慢慢享用。 白解尘现在的神态跟那只雪戎狼差不多。 徐风盛摇了摇头,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佩好映雪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去找人,林照之还被魇魔抓住呢。” “不必,”白解尘说道,“诛天剑阵要开始了,他们自己会出现。” 他留下这句不明不白的话后,消失在徐风盛面前。 * 漆黑夜空中划过数十道剑光,青鸾仙鹤紧跟在剑光之后,又是两列蛟龙玄凤牵引着一艘庞大无比的灵舟,腾云驾雾而来。 楼舟之大,遮天蔽日,上方琼楼玉宇,仙雾缭绕,如同一座灵山。 应天宗乃天下第一宗,出行自是声势浩大,更何况此次是白解尘亲临,更是做足了排面。 最前方的剑光飞至无忧城上,显出一名人修,他身着白袍,衣襟上绣着应天宗亲传弟子才有的暗金祥云纹饰,手握应天令,对着偌大的死城说道:“天地并生,万物为一,应天宗行令,请城中百姓速速离去。” 其余应天宗弟子不等号令,唤着飞剑在城中寻找着生人,不多时,一名应天宗弟子回复道:“城中共有五万三千六百四十名阴魂,未见生人,诛天阵眼已放置,即刻行令。” “行令!” 黎昭站在风雷谷的楼船上,看着无忧城被笼罩上了一层结界,结界之下是无数道凝集着冲天杀意的气剑,正蓄势待发。 斩杀傀儡之后,阴魂脱离躯壳,就等着幽都使者前来勾魂,这期间诛天杀阵会一直存在,以免有些阴魂变成难以制服的鬼煞。 他站在楼船的最前方,遥遥就看到阿雪的身影离开了无忧城,暗渊被封,他不能回到北垣以北,魇魔又不能为世间所容,恐怕阿雪以后的日子不会顺遂。 但这跟黎昭又有什么关系,他们魇魔向来没有朋友,更谈不上友谊。 像阿雪这样弱小的魇魔,在黎昭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黎昭看了许久,直到阿雪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慢慢转身,一转身就见到了鬼。 白解尘站在他身后,白玉般的脸庞映衬着阵法的银光,竟比天上的明月还要惹眼。 应天宗主不去监督诛天杀阵,反而来到风雷谷的楼船上,无论怎么看都是不太正常。 一股凉意从黎昭的尾椎骨蔓延到他的头顶,同时,嘴唇又该死的烫了起来。 怎么这个人会在这里? 有那么一瞬间,黎昭差点以为白解尘将他认出来了。 黎昭马上否认了这个想法,白解尘不是魇魔,念神一死,如他这般境界的强者,也会受到影响。 这是世间更久不变的规则。 黎昭能笃定,白解尘一定不记得幻境中发生的所有事。 对的,所有事。 黎昭不由得偷偷瞥向白解尘的嘴唇,那双嘴唇颜色偏淡,如同白梅上的落雪,泛着冷。 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幻境中的一幕,白解尘是被心魔冲昏头了吗?为什么无缘无故亲自己? 黎昭细想之下,突然恍然大悟。 前阵子在风雷谷看的话本,是说一对势不两立的宿敌,两人在生死交战的时候,魔修就是这么亲了人修一口,说是要让人修恶心一辈子。 白解尘这一亲,不就是要让自己恶心一辈子吗? 念神死了,他自己倒是忘记了,魇魔还一直记得,甚至还要记上一辈子,这纯粹就是报复! 无耻,卑鄙。 黎昭心中冷笑,把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彻底遗忘。 “林照之。”白解尘喊了他的名字。 黎昭:“!” “白宗主,有何吩咐?”黎昭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白解尘看他的眼神同之前一样淡漠,说道:“我有一事要告知你。” 黎昭头皮发麻,说道:“何事?” 他是一刻不愿意面对白解尘,内心不住地呐喊,师兄师兄快来救我性命!! 他急得脑门上都是汗,却不知是心中祈祷灵应,还是巧合,徐风盛果真回到了楼船上。 徐风盛满身闪着细细密密的紫色电芒,应是在诛天杀阵中忙了一阵,作为昔日的应天宗大师兄,他是起了调教的心思,正好去指导一番同门的师侄们。 第48章 黎昭满心期待地望着他,徐风盛却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反而看向白解尘,疑惑道:“你怎么在这?” 第23章 交换 如同炽热的炭火被浇了一盆冷水, 黎昭整个心都凉透了。 念神的死,同样消去了徐风盛的记忆。 他还不知道自己是黎昭! “我有一名因果之人需要带走。”白解尘的语气淡然,一如以往例行公事。 他身负罪命枷锁, 是世家宗门皆知的秘密,但往往需要带走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并被关禁在白家,只等白解尘飞升之后再处决。 怎么在风雷谷里还有穷凶极恶之徒? 徐风盛眉心紧拧, 说道:“谁?” 白解尘看了一眼黎昭,说道:“林照之。” 黎昭:“!!!!” 他垂着头, 心跳如雷。 难道这副躯壳是白解尘的因果之人?不对, 既然是因果之人, 那他怎么会身死? 是不是因为自己正好重生,让这因果续上了? 黎昭紧紧咬着牙,恨不得刚刚跟阿雪一起走了。 “他?”徐风盛一挑眉,为门下弟子求情, “林照之虽然好吃懒做,又愚笨不堪, 但也不至于受囚禁之苦吧?” 白解尘难得有耐心, 解释道:“他身负魇术,性命堪忧,我需带回去看管。” 黎昭:“……” 呵呵, 你们两个还是合道境界的宗师,简直是识人不清, 眼瞎心盲。 徐风盛自有思量。 林照之手背上的魇术又涉及到黎昭, 徐风盛知晓白解尘还在怀疑。 那日在风雷谷销毁灵犀照骨镜后,照骨镜已碎成齑粉,这也说明黎昭早已往生, 但林照之手臂上的魇术确实是个隐患。 “那还要请你多担待,”徐风盛很担心林照之惹祸,“他虽顽劣不堪,其实本性不坏。” 听到两人如此污蔑自己,黎昭最终忍不了,说道:“我才没有性命之忧,我不跟你走。” 白解尘目光转向他,眼底黑沉,看不见情绪,淡声道:“为何?难道你笃定魇魔不会伤害于你?” 一句话轻飘飘地把黎昭的幻想击碎了。 “反正我不去!”黎昭从内心生出对风雷谷无限的归属感,“我要一辈子待在风雷谷!” 徐风盛也不知他怎么突然对风雷谷如此忠心,劝诫道:“无妨,等魇术消除后,你自可回风雷谷。” 黎昭还想说些什么,腰部一股强大的力道卷起,被蛮横地拽到了白解尘的身旁。 白解尘长身玉立,俊美无双,站在夜色之下,犹如清疏朗月,可黎昭犹如站在恶鬼身侧,看都不敢看他。 “我,还有行李要收拾。”黎昭又想起一个逃跑的念头,脚步一定,竟被下了定身术。 “无妨,”白解尘冷声道,“本座麾下应有尽有,无需挂念北垣苦寒。” 他根本不容黎昭再起任何心思,两人化作一道剑光,落在了应天宗的灵舟之上。 “宗主!” “宗主!” 众弟子见到白解尘,犹如见到神祇,皆是垂手而立,低着脑袋,不敢窥视分毫。 黎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脑袋还一个劲儿地望回看,眼睁睁地见到风雷谷的楼船渐行渐远。 他又气又急,想掉点眼泪疏解心中郁结,可眼中却没有一丝泪水。 想起阿雪那簌簌而下的泪珠子,感到了由衷的佩服。 “想回风雷谷?”白解尘语气依旧是平静,尾音却是下沉,一点没有询问的意思。 黎昭不敢回头看他,执拗到不可思议,说道:“风雷主一定会来找我。” 白解尘眼底暗芒闪过,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说道:“为何如此笃定。” 黎昭的眼里只顾着看那一小点的楼船,脸色愈发苍白。 他该死的晕船症又犯了。 白解尘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黎昭的脸上,望着他逐渐苍白的脸色,眼底压抑着隐忍的怒火,缓缓说道:“好,那就让本座见识一下风雷主的手段。” 灵舟疾驶在茫茫云海之中,舟首是一只硕大无比的凶兽头颅,正保持着怒目而视、张口咆哮的姿势,栩栩如生,耳畔似乎还能听到凶兽的惊天怒吼。 据说是某位应天宗主斩杀的天魔妖兽,见其骨骼精奇,特意命人做成了灵舟的龙骨,天魔妖兽乃是天地所生,天生自带威压,一路上连只鸟儿都没撞见。 黎昭站在灵舟之上,连一点点希望都未曾见到,脸色愈发苍白,胃里一阵阵翻涌,若不是魇魔的倔强在支撑着他,恐怕下一秒他就要倒在地上。 灵舟之上的应天宗弟子都是精挑细选的宗门精锐,自宗主上舟以来便低眉垂首静候,不敢轻举妄动。 偌大的灵舟之上弥漫着肃穆的安静,只能依稀听到云雾破开的声音。 黎昭实在是受不了灵舟的颠簸,他深吸一口气,脚步微微退后一步,才发现身旁的那些弟子都还站在原地,还有那道不可忽视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白解尘竟然还站在他身后! 黎昭脊背发麻,硬着头皮转身,眼底一片水凌凌的泪光。 “不等了?”白解尘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生冷。 黎昭垂着脑袋,随便扯了个借口,说道:“肚子饿了。” 这话是彻彻底底的敷衍,魇魔本身依仗着暗渊的魇气生长,亦或是靠着吞噬活物来提供能量,根本不存在饥饿一说。 第49章 魇魔们若是说肚子饿了,那纯粹是借口,只是为了去抓几个美味的小人修尝尝金丹的滋味。 这一灵舟的人修们足够让黎昭近百年不需要进食了。 白解尘宽袍长袖转身离去,脚步一顿,回头看着还待在原地的黎昭,用上了言灵。 “过来。” 又是这一招,黎昭全身一颤,有气无力地跟上了白解尘的步伐,气得牙痒痒。 两人一离去,舟上的弟子们皆是松了一口气,一些修为稍低的弟子内袍皆已被冷汗浸湿,他们心里不敢揣测有关白宗主的一分一毫,当今日之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那名风雷谷的门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宗主亲自在旁等候。 黎昭内心烦闷,也懒得四处张望,他就盯着白解尘垂落在地上的雪白衣袍,麻木的跟随着,殊不知竟来到了一间雪玉砌成的大殿之中。 白玉砌墙,帐幔重重,墙面缝隙之间都用暗金描绘,一如白解尘此人,看似无暇纯净,实则暗藏玄机。 正中央是一台檀木书案,博山炉腾起袅袅青烟,书案一旁累着叠叠重重的书卷。 黎昭不知白解尘为何要将自己带到此处,听得他一声坐,肩上一沉,坐在了书案旁的软垫上。 殿门一侧打开,几名弟子端着食案,鱼贯而入。 黎昭不由得挺直腰板,双眼发亮,他闻到了烧鹅的香味。 记得宗门山下观月楼里的烤鸭最美味,鸭皮烤得焦黄焦黄,一咬下去牙齿先是碰到松脆的外皮,紧接着是鲜嫩多汁的鸭肉,咀嚼几下便满口油香,要是再配点玫瑰酿,就连神仙都要下凡了。 弟子们静悄悄地布菜,锦靴踩在白玉之上不敢有一丝声响。 黎昭不饿,但早就被勾起了馋虫,他偷偷抬起眼,看着那书案上摆满了样式不同的美食,居然都是他爱吃的。 烤鹅、烧鸡、烧鹅、松鼠桂鱼、桂花糕…… 全是荤腥,琳琅满目,不见一点素。 白解尘端坐在一桌油腻荤腥前,依旧是清风明月般孤洁高傲,他随手拿起一卷书册,正眼都没瞧黎昭,轻飘飘地说了两个字:“吃吧。” 这么好心? 黎昭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骨筷,慢吞吞地夹了一块酱鸭。 直到沾着酱汁的鸭肉落入碗中,他的手都没有被不知从何处来的剑气切掉,黎昭心中大喜,再也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 酱鸭一入口,黎昭就皱起了眉头。 嗯?怎么没味道? 他咀嚼了几下,梗着脖子吞下,食之无味。 是不是这一块没入味? 黎昭不信邪,掰开了烧鸡的肥腿,蘸足了蜂蜜酱,狠狠咬了一大口。 还是没有味道! 黎昭最后把希望寄托在了桂花糕上,那桂花糕色泽温润,嫩黄色的表面还能依稀见到星星点点的透明糖晶,桂花香味四溢,一看就是聚品楼出品的桂花糕。 他抓了一大块塞进嘴里。 聚品楼的桂花糕甜腻,平时吃需要配以浓浓的仙茶,可黎昭吃了整块的糕点,依旧是没有任何味道。 黎昭紧紧皱眉,眼睛偷偷地观察白解尘。 他眉眼形状冰冷凌厉,可垂下眼眸的时候,长而浓密的羽睫冲淡了眉眼的冷意,多了几丝柔情。 似乎心情极好。 黎昭心里冷哼一声,定是白解尘戏耍自己。 比起看得见吃不着,这食之无味的惩罚更加残忍,他现在算是魇魔的眷属,白解尘恨死了黎昭,同样也想玩弄自己。 先前被白解尘强行带走黎昭都挤不出一点眼泪,如今面对一桌子珍馐美食,他却是真情实感的眼圈泛红。 他也就嘴馋这点爱好,实在是太过分了。 正当黎昭悲伤之时,下颌被冰冷的指尖轻轻扣住。 指尖肌肤的触感细腻,但黎昭知道那手指薄薄肌肤之下蕴含着移山填海的磅礴力量。 白解尘抬起他的下颌,黎昭的双眼落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黎昭的睫毛又长又直,看人时会变作一道漂亮浓密的眼线,垂下时又似小梳子,投下疏疏密密的阴影。 现在睫毛上沾着湿润,黑白分明的眼眸蒙着一层朦胧的水光,似乎一眨就能掉下眼泪,俨然伤心难过到了极点。 白解尘冷硬的指尖嵌入黎昭柔嫩的肌肤中,侧颜的线条骤然间变得锋利冷厉。 “你竟如此伤心?” 白解尘语气已尽力收敛,博山炉升起的袅袅青烟却被压制得无影无踪,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黎昭眨了眨眼,长睫沾染了细微的泪珠。 伤心? 当然伤心了,面对一大桌难吃的,谁不伤心?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白解尘松开手,白皙的下颌留着一道明显的红印,他盯着那枚淡粉色的指痕良久,才说道,“端出去。” 弟子们早就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冒着白宗主压迫感十足的视线,颤颤巍巍地端走了桌上的碟盘。 金丹期的修士早已辟谷,这些菜式是专门从凡间请了师傅们现做的。 这应天宗的灵舟自使用起来从未沾染过人间烟火,如今破了例,那位小兄弟仅仅吃了几口,宗主就命端出去,也只能喂给灵兽们了。 黎昭眼巴巴地看着色香俱全的珍馐被端走,心中惶恐至极,他低着脑袋,根本不敢看白解尘,露出的后颈肌肤凉飕飕的一片。 第50章 师兄!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 “什么北垣苦寒?”徐风盛冷哼一声,打算下次见到白解尘的时候再找他算账。 应天宗庞大的灵舟消失在徐风盛的面前,他心中总感到一丝异样,似乎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以他这般境界的修士,应当是不会“忘记”某件事情,除非是中了某种术法。 徐风盛站在船首,拧紧剑眉,苦苦思索。 风雷谷的楼船也摇起灵桨,破开一层层云海,月光清辉洒在楼船灵板之上,船首的阴影处闪过一道亮光。 他大步上前,捡起那映照着月光的物件,随即大惊失色。 竟然是一枚灵犀照骨镜! 此镜光洁如新,通体玄黑,表面光华流转,这代表着魔角的主人是一位极为强大的魇魔。 徐风盛抚向灵犀照骨镜的表面,待他的指尖触碰到细微的匠师暗印时,眼中霎时闪过一道紫光。 这枚灵犀照骨镜是自己所制! 他此生唯一制过的照骨镜,就是黎昭手中的那枚,可那日他早就依照黎昭魂魄的嘱咐,将其彻底击碎,怎么又重新出现在此? 林照之,照骨镜,魇术,黎昭。 这四个名字联系在一处,徐风盛升起了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 难道林照之就是黎昭! 林照之被袭击身亡那日,黎昭的魂魄恰好破出封印,夺舍重生,又故意在离霜城露出本相,引出照骨镜,再伺机偷取照骨镜。 可不巧被白解尘发现,所以才编出了鬼魂的谎话。 黎昭被白解尘带走了。 徐风盛双瞳漫上细细密密的紫电,楼船外的天空也霎时乌云密布,粗如树根的闪电在云层中时闪时灭。 “门下弟子听令,尔等先回风雷谷,不得耽搁。” 他破开护船大阵,化为一道疾驰紫电,飞往应天宗灵舟消失的方向。 * 突然,整个灵舟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可逾越的阻碍,猛地停住了。 巨大惯性之下,黎昭往前一扑,脑袋差点都要磕到前头的书案上。 “宗主,”清徽闯进来,口气中竟带着一丝兴奋,说道,“有人在前方拦路!” 这话说的,那人跟找死也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灵舟上空炸开惊雷阵阵,窗外明辉月色骤然暗沉,一道道耀眼电光犹如魔龙在天穹中乱舞。 清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顿时捂住了嘴巴。 当今世间,敢半路拦截应天宗灵舟的,又会是谁? 明月当空,一人悬浮在半空,执刀而立,面对这般庞然大物,毫不畏惧,甚至凭一己之力,拦停了这上古凶兽所制的灵舟。 黑沉沉的夜空之中,一柄通体雪白的刀刃,耀眼无比。 黎昭听到那让人肝胆俱裂的雷声,宛如聆听天籁,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若不是顾及一尊杀神在他前方坐着,恐怕他要高兴地鼓起掌来。 在轰雷作响的第一刻,白解尘就霍然抬眼盯着黎昭,见他脸上绽开的笑容,双眼霎时暗沉,随后轻描淡写地一抬手。 一道无形的气劲以灵舟为中心轰然荡开,所过之处仿佛有人手持一柄锋利至极的神兵,切断了那肆意作乱的无端雷鸣。 片刻之间,天清月明,万籁俱寂。 白解尘站起身,身形挺拔,居高临下地看着黎昭,漆黑的眼瞳中浮现出一丝晦暗的暴戾。 黎昭顿时不嘻嘻了,垂下脑袋,后颈泛起一片颤栗。 “果然如你所愿。” 白解尘一改之前的淡然,声音一如铿锵剑鸣。 “林照之,你可知若我同徐风盛真正刀剑相向,必有一位合道期的修士陨落,这后果,你可承担得起?” 这句话犹如一柄利剑刺向黎昭的头顶,他浑身一颤,一时忘记了危险,不管不顾地站了起来,嘴唇开开合合,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解尘望着他茫然的双眼,似乎预见了问题的答案,缓缓偏过脸,掩盖过眼中的情绪,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那双点漆般的眼眸转向黎昭,说道:“不知道是吗?那本座可以让你见识一下。” “我才不想见识!” 黎昭此时才开口,可他眼前一晃,人也来到了灵舟之上,双脚一落地,竟有些踉跄,一股清风将他扶正了身形。 黎昭抬眼看去,救苦救难的师兄正站在前方,手持映雪刀,雄姿英发,威风凛凛,像是一个盖世英雄。 白解尘则站在他身旁,犹如一枚玲珑剔透的瘦玉,可所有人都知晓神君俊美无俦的外表之下,是天下无敌的实力。 “白宗主,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这位林兄弟在我谷中担任要职,恕不能让你带去应天宗。”徐风盛大大咧咧地说道。 “是吗?这倒是奇怪,”白解尘说道,“风雷主说他好吃懒做,愚笨不堪,这种人怎能担此大任?” “啧,我也懒得跟你说理由,”徐风盛握住刀柄,缓缓上移,刀尖直指白解尘,“反正林照之我要定了。” 被大名鼎鼎的映雪刀指着,白解尘眼皮也未曾抬一下,缓缓道:“为了一名弟子值得吗?” 他的话说得极慢,可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极剑意,周身的空气都被挤压成了一道道令人窒息的剑气,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在肌肤上跳跃。 若是白解尘意念一动,恐怕在前方之人会被削成肉泥。 第51章 徐风盛举起刀,横在前方,双眼全然盛紫,一道青紫闪电霎时炸开,横亘在天际两端,无穷无尽。 两人皆是世间罕见的合道期修士,一旦有意相争,怕是要惊天动地。 黎昭此时的身体全然是个废人,也感受到了无边的威压,顿时脸色煞白,喉间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白,白宗主,我有话要说。”他的声音也很小,却也有点作用,那恐怖的威压瞬间消失。 白解尘冷声道:“他死后,你再说也不迟。” 一句话把黎昭堵得气极。 他面前就是翻涌的云海,看一眼就头晕目眩,再也受不住灵舟的颠簸,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左侧倒去。 他原本就站在灵舟边缘,身旁就是万丈高空。 就在他快倒下的刹那,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拉至了身前。 “你想寻死?”白解尘靠得极近,眼睛黑得瘆人。 被这杀意纵横的眼眸一看,黎昭犹如被冷水浸过,顿时清醒,说道:“没有!” 他才不想说自己是晕船才差点摔倒的,太丢脸了。 徐风盛也见到灵舟上的一幕,以为黎昭是要以死明志,瞬间心急如焚,忍不住喊道:“白宗主,多说无益,你可问林照之,他愿不愿意跟我回风雷谷!” 他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轻飘飘地落在白解尘的耳中。 白解尘依旧是紧盯着他,嘴唇轻轻一抿,眼神又晦暗了几分,却是不想问出口。 听到师兄替自己说话,黎昭忙不迭地说:“我愿意!我愿意!白宗主,你行行好,让我回去吧。” 这是黎昭第一次对他说出一个“好”字。 白解尘看了他许久,像是被迫灌了一碗极苦的浓药,喉间漫起无边的苦涩:“风雷主不惜两派交恶也要接你回去,他是当真喜欢你。” 也不知是不是黎昭错觉,那“喜欢你”三个字很是咬牙切齿。 黎昭双唇动了动,支支吾吾道:“我,我……” 过了许久,两人之间几近凝固的空气才缓缓流动,白解尘忽然说道:“你走吧。” “啊?”黎昭被惊喜冲昏了头脑,说道,“我走?你放我走?” 白解尘轻声道:“是的,既然你不愿意,本座不强人所难。” 黎昭顿时觉得眼前憎恶至极的白解尘也变得十分顺眼,得到首肯,他头也不回地小跑到灵舟前,挥着手说:“风雷主,风雷主,快接我回去。” 他差点要把师兄这两个字吐出来。 徐风盛大喜过望,暗想白解尘原来是不知道黎昭的真实身份,心中一块石头悄然落地。 他也不管此前拦路之嫌,径直落在了灵舟之上,大步一迈,就要牵黎昭的手,说道:“走,回风雷谷去。” “风雷主。” 白解尘突然出声,目光落在徐风盛身上,“我有一物与你相看。” 他的语气骤然平静,犹如例行公事,徐风盛不解地挑眉,说道:“何物?” 白解尘的掌心缓缓摊开,显出一股莹光流转的洁白丝线,上方氤氲着飘渺灵气,一看便知是世间难寻的仙家至宝。 “琅玉缠丝?”徐风盛愈发疑惑,说道,“你现在要交予我销毁?” 白解尘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慢慢说道:“本座说过,不交予你缠丝,是为你考虑,此物是琅玉缠丝,可上方的匠师印记,却是风雷主十分亲近之人。” 徐风盛闻言神色一凛,随即脸色一变,一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嘴唇翕动,又硬生生忍住了。 几番思量辗转之下,他的面容逐渐苍白,握住映雪刀的手指微微颤抖,连虎口处的肌肤都泛着青白。 白解尘面如寒玉,声若冰雪:“想必风雷主也知晓制作者为何人,琅玉缠丝本是仙盟所不容,但凡制作琅玉缠丝者皆是十恶罪人,得到这缠丝后,本想私下调查,可听风雷主一言后醍醐灌顶,准备等回宗之后交予仙盟定夺。” “不可,”徐风盛咬紧牙关,下意识往前一步,双眼紫芒尽散,“此物不可交给仙盟。” 白解尘眼眸看着手中的缠丝,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又重新抬眼看向徐风盛,说道:“风雷主是我多年旧识,你如此要求,本座便徇私枉法一回。” 徐风盛的手心都被刀柄硌得生疼,已然印出了血渍,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耳旁终于听到白解尘势在必得的话语: “用此物与风雷主交换一人,你可愿意?” 第24章 归宗 徐风盛缓缓松开握住刀柄的手, 垂落在身侧,手心处已然绽开一道深深的裂口,血涌如注。 黎昭不禁后退一步, 见到了师兄染血的另一只手,不解道:“怎么了?” “白解尘,你……”徐风盛深吸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 最终化为一声怒笑,“真的是好谋算。” 白解尘不言不语, 手中缠丝的宝光将他的双眼映照得如同琉璃宝珠, 藏得却是见不得人的心思。 徐风盛双眼紧盯着缠丝, 那句交换在他心中乱撞,几欲要将他呕出血来。 黎昭心里也弥漫起了一股不安,他还想问一下师兄缠丝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徐风盛暗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请白宗主将缠丝交予我, ”徐风盛偏过脸,不愿看见黎昭失望的双眼, “林照之, 你回去吧。” “什,什么?”黎昭大惊失色,他上前一步质问道, “你不带我回风雷谷吗?” 第52章 徐风盛再转过脸,眼里已满是血丝, 他不敢看黎昭, 而是向着解尘说道:“你满意了?” 白解尘并不作答,稍稍一抬手,缠丝送至徐风盛的面前。 徐风盛紧紧攥着缠丝, 转身面对黎昭,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声音轻得宛如叹息:“他不会害你的。” 随即愤然转身,未曾理会追上来的黎昭,化作一道紫电消失在天际尽头。 黎昭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精心谋算的计划全部落空,费尽心思还是落进了白解尘的手里。 心中又气又急,若不是白解尘阻拦,他现在定会一头栽下万丈高空,再换个壳子生活。 简而言之,没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 黎昭暗暗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居然从应天宗主一贯疏离淡漠的脸上看出了几分高兴。 不对。 应该是幸灾乐祸。 恐怕他以后在应天宗的日子应该是受尽凌辱,痛不欲生。 想及此处,黎昭深深垂下头,悲从中来。 “怎么了?”白解尘问道。 黎昭没好气地说道:“累了。” 他确实很累,从念神幻境出来之后,神魂消耗极大。 魇魔没有魂魄,死了之后就归于天地,他由于是人魇混血,有了一份独属魂体,始终不如人类的魂魄完美。 寻常人有三魂七魄,他只有三魂一魄。 被困在暗渊二十年后,勉强能依靠魂魄施展魇术,可终究不及魇魔□□赋予的能力。 这副身体又是残破不堪,连续施展魇术,居然感到了久违的困乏。 “嗯,”白解尘说道,“那先用完膳。” 黎昭:“……” 瞧他说什么来着?白解尘不会让自己好过! 他麻木地跟着白解尘又回到了那间华美无比的寝殿,书案上不知何时摆放了一碗装满亮晶晶的白瓷碗。 一见那碗中之物,黎昭的牙齿泛起一阵酸痛。 这道菜品黎昭熟悉得很,是北垣特产,叫做“青金难求”,其他人都喊它“石头拌饭”。 传说徐家先祖在北垣开创霸业之初,条件艰辛,灵力匮乏,为了族人生存,用冶金密法将灵石炼化为一粒粒晶体,再佐以北垣特产灵藜米,炒制之后给予族人们食用。 当年在应天宗内的北垣学子们每逢佳节就会来一碗青金难求,以纪念徐家先祖的艰苦创业。 黎昭曾经好奇尝过,那口感跟啃石头差不多,怪不得时常能看见北垣学子们缺牙漏风的盛况。 “给,给我的?”黎昭战战兢兢地坐下。 白解尘拿起那卷未曾看完的书册,同样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吃吧。” 黎昭握住骨筷的手都在颤抖,啃完这一大碗,怕不是牙齿都要掉光。 想了一下自己扁着嘴阿巴阿巴的样子,他手抖得更厉害了。 白解尘修长如玉的手指握住书卷,并没有理会他,大有不吃不可罢休的架势。 黎昭暗想:“我忍。” 无论如何也要活过今晚。 慢吞吞地啃碎了几粒石子后,顾及自己岌岌可危的牙齿,黎昭硬着头皮说道:“我饱了。” 生怕白解尘命他把一整碗青金难求吃完。 白解尘此时才抬起眼眸,先是掠过那一碗满满当当的青金难求,再看向黎昭苍白瘦削的脸颊,说道:“真的饱了?” 四个字似乎饱含着担忧。 黎昭点头如捣蒜。 “吃完。” 白解尘垂下眼帘,继续看书,嘴上说得十分轻巧。 黎昭手都在抖,他在白解尘手上连番受辱,又无可奈何,若是换作以前的黎昭,此时此刻怕一定会同白解尘同归于尽! 可惜,现在的魇魔无能为力。 他小心翼翼地吃着那一颗颗灵晶,也是他过于专注自己的牙齿,所以黎昭也未曾注意到,白解尘那手上的书卷,是一页都未曾翻过。 等到那一碗满满的青金难求都吃完,黎昭终于松了口气,他的牙齿总算是保住了。 白解尘放下书卷,说道:“你今晚就睡这里。” 黎昭啊了一声,忍不住观察起这间大得惊人的寝殿。 殿中穹顶悬挂着一枚巨大的妖兽内丹,熠熠生辉,墙面与地砖玉白一体,月色的帐幔垂落,暗金珠帘悬地,腾起的香雾似仙人飘带,整个寝殿犹如云山幻海,妙不可言。 层层叠叠的帐幔无风自动,依次拢起,显出寝殿最深处的一张白玉床,其中悬挂着浅青色帐幔,铺就着厚厚的雪白裘毯。 黎昭一见,眼皮不自觉的有千斤重。 再回头看,白解尘已然不见踪迹。 “居然这么好心?该不会又有什么陷阱吧?” 他啃了那一整碗灵晶,四肢百骸流淌着暖融融的灵力,顿时困乏得很,迷迷糊糊地走到那松软沁香的白玉床上一滚,整个身子都陷入了温暖的绒毛之中。 他的鼻间满是好闻的松雪香味,清新冷冽,恍恍惚惚间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也是熟悉的气味包裹着他,无比的安心。 黎昭双眼缓缓合上,陷入深深的睡眠。 * 暗渊的天空永远都是暗沉的血色,血云深处时不时闪过耀眼的电芒,隔着厚厚的云层,响起危险的闷雷声。 魇魔躲在屋舍的阴影里,他紧紧抱着双臂,全身蜷缩在一处。 他的脸色苍白,半边脸都沾染着细细密密的血点,一身黑袍也被魇魔的血浸透了,紧贴在身上,在黑暗中颤抖着,映出一缕缕诡异的反光。 第53章 他极其害怕、惊恐,一双金瞳却亮得惊人,瞳仁细竖,周身升腾出浓浓魇气,不断在萦绕在魇魔身旁。 魇气之中隐隐约约能见到无数魇魔扭曲模糊的面容,他们的呢喃细语一声声、一阵阵传入黎昭的耳中。 “你吃了我,吃了那么多魇魔。” “就连青渊主都被你吃了,你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魇魔。” “再去吃了那些人修,那些人修都在外边找你,吞了他们的金丹。” “吞了他们的金丹,天底下就不会有人再轻视你了。” “吃了他们,吃了他们,吃了他们!” 黎昭捂住耳朵,气息都不稳当,他体内翻涌着无穷无尽的力量,那股力量几乎都要将他撑破了,似乎有什么怪物正要破体而出。 “不!我没有吃你们!” 十指狠狠嵌入被血浸透的泥地里,他颤抖着摇头,不想被那股力量控制。 “黎昭。” 有人在呼唤他。 黎昭全身一颤,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他抬起眼。 极端的恐惧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满腔的无助也化作了欣喜。 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清晰得让人可怕。 黎昭清楚的记得,就是那双眼睛让他恐惧万分。 天际响起一道道滚雷,震耳欲聋。 黎昭被雷声惊得一颤,屋内霎时照亮,映出了站在自己面前那人手中的剑。 剑名应召。 那人缓缓提起剑,剑刃似雪,倒映着他的金瞳。 在金瞳的注视中,剑尖一点点上移,对准了黎昭的心脏。 黎昭望着他,待到那剑尖抵到心口的那一刻,终于不可置信地后退,厉声问道:“你要杀我?” “你是魇魔,”那人的声音寒彻骨髓,高高在上,饱含着深深的恨意,“我杀你,天经地义。” 黎昭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剑刃,望着那人的双眼,试图找到一丝一毫的迟疑。 那人缓缓抽回了剑,他蹲下身,冰冷的手拢住了黎昭的双眼。 黎昭的眼睫很长,遮住双眼的时候,总似有蝶翅在手心轻颤。 可是,这一次掌心的蝴蝶永远消失了。 心口处传来撕裂般的痛苦。 黎昭大口大口地喘气,睁开眼,见到的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捂住心口,努力地睁大双眼,还是绝望的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 黑,好黑。 自己是死了。 对,被自己最信任的人类一剑穿心而死。 死后,他的灵魂被囚禁在了暗渊之中。 他隐约记得,暗渊是有颜色的,天空被染上猩红,黑石嶙峋,暗渊之水犹如粘稠的血浆,冒出不详的血泡。 可是这里好黑好安静,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孤零零地飘荡在黑暗里,完全忘记了时间,记忆也开始模糊,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谁能来救救我。 黎昭蜷缩成了一团,使劲地抱紧,全身都在发抖,脸色苍白,双瞳无意识地睁开,眼瞳扩大,笼上一层迷蒙的灰雾。 泪水顺着苍白的眼尾流下,落在柔软的裘绒中,一点点洇出了湿痕。 他灵魂被囚禁在绝望的深渊中,无人能够唤醒他。 耳旁萦绕着一声叹息。 有人为他轻轻拭去眼泪,他抱被在了怀里,那人的动作极为克制,想将他紧紧抱入怀里揉入骨髓,又怕把他弄疼了。 温热的掌心抚摸着轻颤的脊背,指尖轻轻划过他纤瘦的蝴蝶骨。 有人对他说了些话,语气难过得也要哭了。 黎昭被送入了充满雪松香味的怀抱,他的耳朵贴着一处轻声跳动的心脏。 像是小时候,有人也这样抱着自己。 黎昭指尖都僵硬得没有力气,他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不要让温暖离开。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轻缓地揉着,生怕弄疼了他,一点点疏解着他的痉挛。 他的眼睛好累好累,可还是害怕得睁大,试图找到一丝希望,恐惧一旦闭上眼,就是永久的黑暗了。 “睡吧,”那人低声说道,“天亮了。 天亮了吗? 黎昭眨了眨眼,眼皮好重啊,可是他真的很怕黑。 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一丝光亮照入双眸,他见到了一捧冰雪。 然后,有人帮他遮住了眼睛。 * 昨晚,黎昭睡得很不好。 全身上下好像被打了一顿,又酸又胀,醒来的时候身上也只罩了一件白袍。 黎昭拢起衣袍放在手心掂了掂,衣袍轻飘飘得恍若无物,飘着一股雪松香味,这玩意盖着睡一晚上,怕不是要感冒了。 不过昨晚睡觉的时候,床上有这袍子吗? 黎昭伸了个懒腰,然后听到了啪嗒一声。 他一转头,就见到清徽站在不远处,下巴和佩剑都掉在了地上。 “你,你,”清徽脸上变幻了起码上百种表情,最后恢复了强行冷静,“林师兄,你醒了,应天宗到了。” 清徽递上了一件绣着暗金羽饰的崭新衣袍。 黎昭认命般地叹气,该来的还是会来。 应天宗,本魇魔又来霍霍你啦! 他怕不是绝无仅有的,混入应天宗两次的魇魔了吧? 这回可不能怪我,可是你们宗主引魔入室的。 第54章 黎昭一路上跟着叽叽喳喳的清徽,这位小弟子虽然时常丢脸,可嘴皮子还是极快,介绍起应天宗的风土人情。 黎昭比他还熟,也是顺着他的话语嗯嗯点头。 天下仙门有如过江之鲫,另外还有传承许久的世家势力。 北垣徐氏一家独大,中洲则有如天衍李家、药宗薛家等名门望族,但所谓的世家加在一块都及不上陇西白家。 陇西白氏,单是飞升的白家先祖都有十几位,更不需说白家现世里存活的老怪物们,其底蕴深不可测。 如今白家少君担任了应天宗主,应天宗俨然成为了天下第一宗,比起黎昭当年来的时候更加热闹。 “林师兄,宗主特意嘱咐,你是我们应天宗的贵客,不与那些弟子同住一处,此地叫望舒崖,幽静偏远,不会有人打扰师兄休息。。” 清徽领着黎昭来到一处悬崖边,听到他的话语,黎昭扯了扯嘴角。 幽静好啊,他最喜欢热闹了。 说是庭院,布置得却别出心裁,青石板路曲径通幽,庭院一角置着白玉砌成的案台和几个玉凳,而面对悬崖的位置则是空旷一片,再往外走几步恐怕就要掉下万丈深渊。 风吹过,竹影婆娑,系在红绳上的铃铛叮叮作响,还能听到婉转鸟啼。 黎昭身无别物,只有一副残破身体,他迈步进入这空旷无边的庭院,清徽十分识趣的告退。 他所居住的寝屋也是是布置得舒适温馨,有黎昭十分满意的、松软的床被。 “当因果之人还有这样的待遇,”黎昭一头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褥里,闷闷的声音响起,“比当应天宗的弟子好多了。” 昨晚睡了一觉之后,他还十分困倦,隐约之中似乎做了个噩梦,又做了一个美梦,醒来的时候,却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请问有人在吗?” 庭院外有人喊他。 黎昭不情不愿地起身,心里念着,怎么才来就有人来寻他? 跨步出门,院外站着一名陌生的弟子,面如冠玉,身形挺拔,衣襟上绣着金竹,衬着肤色晶莹剔透,双眼犹如墨玉。 “在下盈冲,”他对着黎昭施礼,一丝不苟,动作说不出的标准,“这位仙友,宗主有请。” 黎昭抱胸而立,不由得眯起了双眼。 他为何看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小弟子如此不爽。 第25章 魇咒 应天宗何时成立已不可考, 但近千载闻名于世是因为其开设了尧天学宫的缘故。 世家与宗门之间,本就有多嫌隙。 许多世家是不愿将族中年轻才俊送至宗门,一是怕脱离家族掌控, 二是担心宗门势力过于强大,其他原因也是诸多复杂。应天宗独辟蹊径,开设尧天学宫,以游学名义广收各世族子弟, 学成之后,弟子们可选择留在应天宗, 也可自行离去。 此举倒是一箭双雕, 不仅笼络了那些青年才俊, 且世家子弟回归家族后,也会念及应天宗的情义,两者相辅相成。 尧天学宫的弟子们都自诩名门望族,在衣襟上绣着金竹, 以示与众不同。 从前黎昭在尧天学宫的时候,总有一门术数挂科, 为了遮丑, 特意把其裁了贴在腰封上,再挂上叮叮当当的小玩意,无人再注意他腰间的金竹叶数。 见到这位衣襟上绣的几片满满当当的金叶, 黎昭将那份不爽归功于内心的嫉妒,说道:“原来是尧天学宫的学长, 失敬失敬。” 盈冲一愣, 抬起那张清俊至极的脸庞,长眉一低,略带傲气地纠正黎昭的说辞:“仙友并非学宫弟子, 请勿如此称呼。” 黎昭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当年可是那白胡子老宗主求着自己进尧天学宫,自己还不愿进呢。 他哼了一声,说道:“这尧天学宫迂腐老旧,让我学我还不愿意呢。” 听他说话夹枪带棒,盈冲面色不改色,说道:“仙友请勿妄言,尧天学宫的学子皆出自仙门世家,来学宫不为仙途大道,只为修身养性将来为世家效力。” 言下之意就是,黎昭这种普普通通的风雷谷外门弟子还没有资格入学。 黎昭甚少被如此精准的拿捏痛处,他眼珠子一转,忽然变换了语气,软声道:“那敢问你是哪位仙家大族?” 若是知晓黎昭习性的人,定会知道,他又在埋设圈套,等人钻进他的陷阱里。 盈冲没有回答,反而躬身行礼,说道:“仙友,宗主久等了。” 这句话比任何杀伤力都要大,黎昭的怒火被一盆冷水浇灭,冷声道:“那走吧!” 去往衡玉殿的路,黎昭比谁都熟,他心里生气,步伐也快,不一会儿就将盈冲甩到身后。 衡玉殿位于应天宗主峰,常年隐于云雾之中,以前黎昭就不喜欢进应天宗主殿,现在他更是避之不及,面前这华美无比、巍峨高耸的殿门就像是幽都阎罗王的门牙。 “进。” 白解尘早知他来,清冽低沉的声音自殿内传来。 殿门徐徐打开,渺渺飘出几缕幽幽的仙雾,在黎昭看来,跟鬼门关差不多。 黎昭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走入殿中。 白解尘并没有坐在主位上,反而是位于侧殿的一处灵玉屏风后,正微微俯身,慢慢挑去去香炉中的烟灰。 他今日一身寻常的广袖长袍,拢起衣袖的动作犹如玉山倾倒,手指修长如玉,手持金盏,相交辉映。 第55章 白解尘正低眸看着一掊香尘,像是随口一问:“住处可还习惯?” 他拾起沉香,重新放入博山炉中。 像他这般境界的修士,心随意动,是不需亲自挑灰点香,可他习惯了独处时的喜好,做起这些俗事也是赏心悦目。 黎昭犹如一个睁眼瞎,随口答道:“好。” 他这般已读乱回,白解尘也不气恼,透着袅袅生气的香雾望着黎昭心不在焉的面容,双眼逐渐黑沉,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你可知何为魇魔?” 魇魔两个字让黎昭猛然回过神来,皱起了眉头。 这倒是个好问题,若是寻常人问一只魇魔何为魇魔,那魇魔定会将他装入肚子里,让他明白明白什么是魇魔。 可惜提问的人是白解尘,黎昭瞬间正义凛然,朗声道:“魇魔生于暗渊,乃是污秽之物,吾等正道人士定是见之杀之,绝不姑息!” 白解尘眉峰微压,似是不认同黎昭的看法,说道:“你也如此认为?” 哼,装什么装。 黎昭深知他对魇魔深恶痛绝的态度,不敢掉以轻心,高声道:“正是,只恨我此生未曾见过魇魔,不然定教它们有去无回。” 白解尘淡声道:“那只魇灾,你可曾见过?” 黎昭表示着自己的忠心,怒道:“若我见到那只魇魔的魂魄,定是同他同归于尽!” 白解尘微不可见地点头,像是在赞赏黎昭的勇气,说道:“都说魇魔执念极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可曾听说过?” 黎昭心里冷笑,你也知道,面上却不显,仰头说道:“听说过,都说魇魔擅于伪装,狡猾残忍。” 白解尘目光扫过他垂在一侧的衣袖,说道:“袖子挽起来。” 黎昭依言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白到透明的手臂,然后就从这位泰然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白宗主脸上看到了一丝无奈的表情。 白解尘:“……另一边。” 黎昭都差点忘记自己手上的魇咒了,他轻咳一声,挽起了另一只手臂的袖子。 魇咒色泽浓郁,玄墨鲜亮,嵌在雪白的肌肤上,宛若呼吸般闪着黑光,边缘的肌肤微微凸起,与魇咒交界出显出暗红色的淤痕,撑着皮肤之下的青色脉络,色泽交错,诡丽异常。 这触目惊心的魇咒出现在应天宗主的大殿之内,实在是格格不入。 见到魇咒,白解尘眸色更深,托握住了黎昭的手臂。 他的掌骨稍宽,几乎是一把握住了黎昭瘦白伶仃的手腕,如玉般浑然天成的指尖衬着邪恶的魇咒,犹如污泥中溅落的一捧雪。 掌心的肌肤温热细腻,黎昭突然有了一段不好的回忆,脑中闪过喜神幻境里的片段,下意识地想要抽回,白解尘抬眸轻轻看了他一眼,手中不自觉地握紧,不让他再次逃脱。 白解尘的眼睛线条锋利,宛若刀刻出的冰雪之姿,可他的眼线深且长,抬眸看人时,又别有一番冰雪消融的景致。 被他这么柔柔融融的一看,黎昭抿了抿嘴唇,唇瓣隐隐发热。 他总觉得白解尘的眼睛有意无意落在自己的嘴唇上。 那错觉一闪而过,白解尘重新垂眸察看起他手上的魇咒,他浓密的眼睫衬着锋利的眼尾弧度,倒是显得温柔了几许。 两人靠得极近,黎昭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不同于殿中的沉香,那香味清新冷冽,似乎在哪里闻过。 黎昭暗暗皱眉,思索着。 “还能忍吗?” 白解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那人又抬眸看他,微微皱眉,眼底浮起一丝怜惜。 黎昭回过神,未注意到他中的神色,说道:“什么?” 温热的指尖抚向魇咒,沿着墨色的咒文一点点描绘着,细细抚过略微凹凸不平的肌肤,所过之处都似乎燃起了一簇小火苗,可白解尘冰冷的气息又浇灭了燎原的星火。 白解尘眼似点漆,透出一股认真:“魇咒,还能忍吗?” 即使是自己施展的魇咒,也是疼彻骨髓的,直到现在也是一道敞开的伤痕,时时刻刻忍受着露出皮肉的痛苦。 但他觉得没必要在白解尘面前谈起。 “不痛的。”黎昭面无表情地说。 白解尘眉心不平,他侧脸颌骨线条紧了一些,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过了半晌,他才幽幽开口: “这道魇咒若是去了,你会魂飞魄散。” 白解尘一直握住他的手臂,又开始他亲力亲为的习惯,仔仔细细地替黎昭拢上衣袖,遮住了那道可怖的诅咒。 黎昭心里嗤笑,人修果然不懂魇魔。 “不过,”白解尘抚平他微卷的袖角,看着上方露出的金羽纹饰,面上闪过一丝模糊的笑意,说道,“也能保住你的性命。” 话音一落,黎昭立即感到左臂上一股暖流涌过,他也不管刚刚白宗主亲自整理的袖口,扯开衣袖一看,顿时无语。 原本墨色的魇咒焕然一新,漆黑的墨痕都被染成了浅淡的银色,乍一看似乎整个小臂都在散发着柔和的银辉,可怖的咒印被那道银色法印晕染得仙气翩然。 他认出,这是一道注入无上灵力的护身咒符。 充沛的灵力把魇魔的诅咒冲击得乱七八糟,只留下了柔和温暖的灵力护符,周遭青红交加的红肿肌肤也被抚平,倒像是个漂亮的银色纹身。 黎昭:“……” 你这还叫破不了? 第56章 “此道法印可掩盖魇咒,”白解尘说道,“那魇魔不会再寻着魇咒来找你。” 一想到白解尘没有怀疑自己,黎昭又开心起来,装作感动倍至的模样,胡乱摆了个谢礼的手势,说道:“多谢宗主费心!” 被他稀里糊涂的一拜,白解尘捉摸不透的表情中,似乎隐过一层笑意,有意无意提及:“听说你在尧天学宫有旧识?” “啊?” 黎昭心头一紧,差点以为自己暴露了,可看着白解尘的神色,也没有面对魇魔时的冷酷残杀。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没有旧识。” “是吗?”白解尘低低的眉尾稍扬,说道,“可是有一人跟我说,非要见你不可。” 黎昭心里思索,难道是这幅身体的旧相识? 他这幅躯壳一直生活在北垣,若是有旧识,也会是风雷谷的人。 听白解尘口吻,似乎跟这具躯壳的主人有着不少渊源。 黎昭暂时解除了魇灾的怀疑,但倘若有旧识将他认出,自己却相见不相识,那岂不是也会露馅? 无论是魇魔还是夺舍,都是死路一条。 想及此处,黎昭含含糊糊说道:“哎呀,我好像记起来了是有一个旧识,在尧天学宫。” 白解尘说道:“既然如此,本座明日亲自送你尧天学宫。” 黎昭:“???” 等等,你不要去啊,包露馅的! 第26章 尧天学宫 黎昭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望舒崖的。 等白解尘说起亲自送他去尧天学宫, 他才反应过来,该不会是白解尘的圈套吧? 他转念一想,堂堂一宗之主, 倘若真的怀疑自己,直接杀了便是,何必大费周章? 难道尧天学宫真的有自己的故人? 回到望舒崖,寝居摆设处处透露着典雅舒适, 黎昭点燃了几根蜡烛,缓缓地爬上床, 松软篷香的被子裹紧了自己。 大致是换了环境, 他睡得很不安稳, 半夜惊醒时,霍然见到燃烧的蜡烛早已熄灭,只余下层层叠叠的冰冷蜡堆。 乍一见到熄灭的蜡烛,黎昭呼吸一滞, 后知后觉想到他的眼睛看见了。 屋内笼着淡淡的清辉,镂空雕花窗棂外映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所在的庭院位于悬崖之上, 月亮似乎近在咫尺, 仿佛稍稍一伸手就可以轻易触摸。 月光溶溶流转过白梅青瓷,山水挂帘,轻纱幔帐, 一切都映照得如影似幻,黎昭只当自己是做了一场醒来的噩梦, 朦朦胧胧重新闭上了双眼。 第二天醒来, 黎昭惴惴不安地随在白解尘身后。 白解尘收敛了合道期的威压,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深衣,腰束银云纹带, 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宛如仙尊下凡。 黎昭在他后方垂头丧气,双眼空洞盯着白解尘的锦靴看。 望舒崖距离尧天学宫并不遥远,彼时烟波浩渺,林间灵鸟呦呦,学子们都是世家子弟,自小在家中受族规约束,讷于言敏于行,晨间时光尧天峰内皆是静谧无声—— “你们知道吗,昨天宗主带了一名因果之人回来,还是从风雷主手中硬抢来的!” 两人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看向石径转角处的一处石亭。 一群白袍金纹的学宫弟子们围坐在石亭之内,这句话使得一众学子齐齐倒吸冷气,又极有默契地撅起屁股,上身探向石亭中央之人,连声询问。 “真的吗?” “清徽师兄,是跟着宗主出行的,怎么会有假?” “真羡慕清徽师兄,什么时候我也能随宗主出行。” 清徽穿着应天宗弟子的青袍,坐在石桌边缘,一脚踩在石凳上,眉飞色舞道:“是真的,我可是亲眼所见,风雷主亲身拦灵舟,那一阵风吹雷闪,真的是吓死个人。” “那是自然,我们北垣风雷主的实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说出这话的,是来自北垣的徐家弟子,“风雷主定是看不惯白宗主抢人才如此!” 清徽伸出食指摇了摇,说道:“是也非也,你们有所不知,那位因果之人可是风雷主的道侣!” 一旁光明正大偷听的黎昭:“……” 自己亲自造的谣,怕是没法澄清了。 “什么!” “那我们宗主是抢人家的道侣咯!” 众弟子的屁股都离开了石凳,就差要把手伸进清徽嘴里,掏出后续发展。 “当时风雷主手持映雪刀,对着我们宗主说:‘师兄,你抢我道侣,此仇不共戴天!’我们宗主邪魅狂狷一笑,说道:‘抢便抢了,又如何?’两人打在一处,霎时天地变色,实在是可怖至极,那位因果之人竟不怕死地冲到了两人之间,两行清泪落下,说道:‘你们不要为了我打架!’各位师兄们想想,两位合道期的修士打起来,哪能是一介凡人可以阻挡,我们宗主真的是爱极了那凡人,居然不顾灵力反噬,硬生生止住了挥出的剑气!” 学子们听得直呼惊险,说道: “宗主真是应天宗第一深情!” “宗主威武!” “接下来呢,那因果之人如何了?” 清徽被众星捧月,心中更是得意,说道,“宗主尚能收住力道,可风雷主的那一刀气却结结实实打到了那人的身上!” “啊!” 众学子吓了一大跳,连声询问。 “然后呢?” 第57章 “那凡人死了吗?” “当然没死了,死了怎么会带回来?” “因果之人口吐鲜血倒在了我们宗主的怀里,眼睛却看向风雷主,说了一句:‘风盛,你好……’,就不省人事,宗主抱着凡人痛哭,眼泪滴在他的脸上,那凡人居然睁开了双眼……” 黎昭再也听不下去,也不知道白解尘是怎么忍到了现在,卯足了力气踢了脚下的一粒石子,好巧不巧打在了清徽的脑门上。 “唔!” 清徽捂住了脑门,刚想喊是谁,随后便是一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不,比鬼还可怕。 口中的那位“邪魅狂狷”、“大声痛哭”的宗主大人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一众脸色煞白的尧天学子们。 他身后探出了一张脸,正是故事中的“凡人。” 那名“凡人”看着活蹦乱跳,气色极佳,甚至还有力气踢自己一脑门石头。 “宗,宗主。” 清徽一股魂都要飘出来了,他双手双脚发软,一骨碌从石桌上滚下来,跪在地上,抖如糠筛。 其余石化状态中的学子们纷纷回过神,皆是噤若寒蝉。 白解尘甚少出现在公众面前,学子们也只敢遥遥地望上一眼,现下他距离众人不过几丈,也未曾释放属于合道期的威压,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窒息般的压力。 林间婉转啼鸣的鸟儿也失去了声音,山雾沉沉,天地之间静得可怕。 白解尘负手而立,他肤色极白,今日又穿着一身玄墨,望上去几乎只有残酷的黑白二色。 他只是淡淡地望了眼众人,目光转到黎昭身上,说道:“去吧。” 黎昭也被这氛围搞得紧张兮兮,若不是他在故事里的表现过于离奇,估计自己也会听得津津有味。 可白解尘那目光冷得像冰,黎昭也是吓得一溜小跑,成功混入一群白衣学子中。 白解尘对跪地的清徽宛若未闻,身影消失在石径尽头。 尧天宫学子们庆幸自己竟然是捡回了一条小命,都是脸色煞白,他们静悄悄地绕开瑟瑟发抖的清徽,双腿发软地朝着学宫走去。 他们纵使对黎昭再好奇,也不敢再看他一眼。 黎昭被孤零零落在了后面,他顺便蹲下身,对着清徽说道:“你家宗主都走了,还跪着干吗?” 清徽满脸都是冷汗,眼中不住地落泪,汗水混着泪水顺着鼻尖掉落,他也不敢抬头,颤声道:“林师兄,我稍后自回去领罚。” 黎昭劝了他一会,见这小子脾气倔得很,只能说道:“好吧,那我先去学宫了。” 他对去学宫的路驾轻就熟,根本不需要带路,顺着枫叶小径就跑到了学宫门口,只见到那名叫做盈冲的学子站在院内,其余众人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一身白衣,站在学宫庭院内的红枫之中,一枚红叶正落在他的肩上,他微微偏头,正欲抚下那枚如血般的枫叶。 模糊得像是一道虚幻的雪影。 黎昭见他就生气,琥珀色的眼眸流转过金芒。 若是同他相熟的人定知晓,他现在正是满肚子坏水,在想怎么欺负这位爱告状的小人。 盈冲见他,说道:“你怎么来了?” 黎昭嘻嘻一笑,挺着腰板,说道:“我是你们宗主费劲千辛万苦抢来的人,这应天宗哪里我都能去的,更何况是小小尧天学宫。” 盈冲闻言,神色有异,眼眸一闪,似乎真的被黎昭这句话给唬到了。 黎昭恨白解尘入骨,但用他的名头狐假虎威倒还是顺手,心情愉悦地走过盈冲身旁,斜斜地瞥着他,说道:“怎么,我能不能来得这尧天学宫?” 他夺舍的这具身体分明是俊雅秀致的面容,却有一双浅色眼眸,眼尾微挑,用这般姿势瞧人的时候,不知有多么的—— 勾人。 盈冲似被气到了,匆匆低头,不再看他,说道:“巳时快到,师兄快入座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平稳迅速,犹如身后有洪水猛兽。 黎昭刚勾起的嘴角瞬间耷拉,看到学堂外挂着“术数”的学牌,更是想要当场逃课。 一脚刚踏出学堂的门槛,一道不可忽略的视线传来。 盈冲正望着他。 整个学堂只剩两名学子,实在是不好走人。 黎昭的足底在门槛上转了一圈,还是踏进了这熟悉的学堂,随意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恰好看见书案上斜斜歪歪浅刻的小抄,是自己狗爬似的字迹。 黎昭做贼心虚地用袖子遮挡住了,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搭在书案上,随意轻敲着。 在暗渊的时候,他曾经也有过一位先生,只可惜那位先生的运气很不好。 黎昭的母亲叫作黎宝珠,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亦是凡人。 他的相貌就继承了母亲,宝珠夫人带着黎昭一直生活在一个叫做恰三春的地方。 恰三春是暗渊之内唯一一处能称得上秀美的地方,如名字般三季如春,冬天也是些许寒凉。 黎昭长到十四的年岁,宝珠夫人教他读书识字,但也希望他能懂些经典文章。 等着青渊主来到恰三春的时候,宝珠夫人提出了请凡间夫子来教导黎昭的请求。 凡人对于魇魔而言连食物都排不上,青渊主嗤之以鼻,两人又不欢而散。 过了几天,暗渊真的来了一个战战兢兢的教书先生,应是青渊主从北垣随手抓来的。 第58章 先生三十多岁的年纪,脸色惨白,裹着厚厚的棉袄,背篓里装满了书。 宝珠夫人对先生十分尊敬,从家中的旧木箱中拿了几锭银子,说道:“只需教导他能懂些大道理就好了,劳烦先生了。” 北垣苦寒,那先生看着银子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全然没有一丝读书人的傲气,连声答应,看向一旁的黎昭,昧着良心夸赞道:“少主一看就是读书的好苗子。” 那时的黎昭一副混世魔王的样子,彼时头顶上还长着一只魔角。 他在木桌上托着腮看着这位此生见过的第二个凡人,金瞳眯起,像是在看一碟美味的点心。 一连几天,先生都在教导解字,黎昭确实聪慧,一点就通。 先生抚摸着胡须,真心实意赞叹:“可惜了一个状元之才啊!” 黎昭好奇道:“状元是什么,能吃吗?” 先生胡须都要吹起,大声喝道:“状元可是文曲星下凡,来人间历劫的!怎么能吃呢!莫要胡言!” 黎昭早就被娘亲教导过,需要对待娘亲那般对待先生,他缩了缩脖子,心中默念,文曲星下凡,那吃了可就不用读书了。 连续教了半年后,黎昭发现先生最近这段时日有点心不在焉,时常发呆。 黎昭看出先生的不专心,他也跟着不专心读书,说道:“先生,今天我不想读书。” 相处了半年,黎昭同她人类的母亲极为相似,对待他又礼遇有加,先生倒是不怕这位混血的魇魔, 他嘴角含笑,看着黎昭,见他年纪同自己的孩儿有些相仿,忍不住伸出摸了摸他的头发。 粗糙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了黎昭的魔角,属于魇魔的本能反应爆发,黎昭的瞳仁迅速收缩犹如野兽的双眸,他猛然站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手一伸,差点要去掐先生的脖子。 先生这时才意识到对面是一只闻风丧胆的魇魔,他吓得脸色惨白,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少主,我不是故意分神的,我实在,实在想念家中的妻儿。” 说起家人,先生眼里泛起了泪光,他用衣袖擦拭着眼泪。 对于凡人的家庭,黎昭升起了莫大的兴趣,魇魔本相逐步收拢,又回到了乖巧懂事的学生。 他问道:“你有几个孩子,都几岁了?” 先生闻言,面色紧绷,不忘保持着警惕,含糊道:“都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没有少主这般乖巧。” 黎昭暗暗垂下眼帘,这几天他可不乖巧,就在昨天他刚刚哥哥们互殴了。 他没跟先生说此事,因为这几天先生正好在教他,“首孝悌,次谨信”,那也不怪黎昭,谁让哥哥们从小就折磨他。 先生转身从背篓的最底部掏出了一只木雕成的小雪狐,想要讨好这位喜怒无常的魇魔,说道:“这本是给我小女儿的,谁知刚买完就被抓来,也不知何时我能回去,你拿去玩吧。” 那雪狐表面光滑,一看就是有人时常摩挲。 黎昭早就过了玩乐的年纪,他分明看见先生的手攥得很紧。 黎昭从小没见过这些,明白不夺人所好的道理,于是他装作嫌弃的样子,说道:“这东西本少主要多少有多少,不玩。” 见先生还是愁容不展,黎昭双眼一亮,说:“要不我帮你去看看家里人吧,我还从来没出过暗渊呢。” 这句话犹如送虎去羊窝,先生连连摆手,说道:“不可,怎能劳烦少主大驾,我待到月末就会回……” 先生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什么,肩膀松垮了下来,像是被手指捏起的麻绳,绷得很紧,麻绳两端耷拉着。 黎昭挑眉,知道青渊主的脾气,一向是管杀不管埋,这先生的事情估计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再说,被青渊主惦记着可不是好事。 先生望着黎昭的脸,忍了许久,终于大哭起来,说道:“再过一阵子就是北垣的凛冬了,我被抓来,家里没了人,该怎么过活,我家里的妻子孩子们都等着我回去,我赚再多的钱有什么用呢!” 黎昭懵懵懂懂点头,恰三春的冬天凉爽宜人,他没经历过北垣的冬天。 “我送你回去吧先生,”黎昭双肘放在书桌上,半立着身体,说道,“等天气暖和了你再来,你教我别的。” 先生的小眼睛骤然亮起,犹豫了一会,说道:“那过三日吧,这三天你把《蒙求》学会,先生我也可以归乡啦!” 黎昭之后就去探路了,他一向重承诺。 先生并不住在恰三春,他住在暗渊跟北垣的交界处,一栋木屋内。 他哼着小调,整理着书册,想着许久未见的妻儿,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或许他还有点遗憾,黎昭这样的好苗子开蒙却晚了些,若是七八岁时就读书,那说不定真的能考状元呢。 先生弯腰把书册放入背篓,突然感到后方传来几股危险的气息。 他回头见到几位身材高大的魇魔,心里感到一阵不详。 “凡人,你好啊。” 开口的是一只体型最魁梧的魇魔,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血痕,体型之大对比先生而言,像是一座小山。 他稍稍弯下腰,金眸冰冷无情,平视着先生的眼睛,说道:“我是黎昭的大哥,这几天他都在这里,嗯,读书,是这么说吗?” 先生一听是学生的哥哥,有些紧张说道:“正是,这几日黎昭都在老夫这里,读书开蒙。” 第59章 “唷,弟弟不愧是青渊主最宠爱的血亲,”一名高个瘦削的魇魔酸溜溜地说道,“不仅有个妈,还有个什么春的地方,又来了个先生,我们这些哥哥是不及的咯。” 他阴阳怪气,先生却是听懂了,渐渐反应过来,这是在暗渊,一个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 先生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双眼发直,颤声道:“各,各种大王,饶命,老夫马上就回北垣。” 背篓被推倒了,散落了一地的书籍。 “诶,先生,我可以这么叫你吗?”高个魇魔走过来,拍拍先生的肩膀,捡起散落的书,“这书怎么读啊?” 他不识字,书也拿反了。 先生已然说不出话了,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都在不停的发抖,“求求你放过我,我还有,还有……” 他紧紧闭上嘴巴,涕泪纵横。 “别怕嘛,我们也是好学的学生啊,”高个魇魔把书递到先生面前,“先生,不如教教我们这愚笨的学生吧,我们也想跟黎昭弟弟一样,学做人呢。” … 黎昭在北垣上行了许久,才找到一座小镇,既是有人烟的地方,应当就是先生的家了。 他未作停留,又照着原路返回。 来到先生房前时,黎昭停下了脚步,雪白的鼻翼翕动,闻到了血腥味。 在暗渊血腥味很常见,可是先生房前的血腥味过于浓烈,也过于新鲜了,还闻到了纯种魇魔特有的气味,那混杂着死亡、邪恶的特殊味道。 黎昭面上的皮肉紧绷了一瞬,深色的瞳仁竖立,如一根细针,两只眼瞳只剩下了璀璨的金色。 他走得很慢,轻轻地推开了先生的房门。 “哟,弟弟,哦不对,少主,您回来了?”高个魇魔一直是玩世不恭的表情,苍白的嘴角还留着一缕鲜血,他舔了舔,低头皱眉道,“老头子也太臭了一点也不好吃。” 黎昭没什么表情,瞳仁仍旧竖着,纯金色的眼眸衬着他的肌肤白得透明。 他的长相继承了母亲的绝色美貌,同面前高大威猛的魇魔相比,显得过于柔美了。 “不好吃,你还吃?”黎昭的声音很轻,习惯上扬的尾音有点颤抖。 被称为大哥的魇魔笑了,说道:“我们也不是故意吃掉弟弟的先生,老二也想学你读书,可惜那先生只顾着哭,这样没用的凡人还是被吞进肚子里比较好。” 黎昭精巧的喉结动了一下,似乎也引起了馋意,问得很认真:“你也吃了?” “大哥嘴刁,吃了那先生的内脏,”矮个魇魔捂着鼓起的肚子,说道,“我只抢到那只脚,就在我胃里呢,嗝。” “弟弟你也不要太伤心了,”高个魇魔舔着手指上的血,“青渊主宠着你,可不是让你养个凡人在暗渊,哎不对,你跟你娘亲,也是凡人。” 黎昭往前走了一步,弯腰捡起了被血浸湿的一本书册,那是先生要教他的《蒙求》。 抹去上面湿冷的血,黎昭翻开第一页,走到二哥面前,递给他,指着上方的一列字,问道:“学会了吗?” 二哥脸上的笑意渐渐挂不住了,黎昭是在挑衅他。 “我为何要学这些凡人的东西?”二哥嗤笑道,“可笑。” 黎昭哦了一声,收回书册,“你不识字。” 前几日二哥的脸上还被黎昭揍了一拳,现在他感到那块皮肉又痛了,“弟弟,你是在故意嘲笑二哥吗?” 黎昭的眼睛微张,金瞳像在燃烧:“你吃了先生的哪里?头?” 二哥咽了口唾沫,突然感到天旋地转。 他看见了自己的脖子,脖子撕裂的断口处溅射出一丈高的血柱,喷洒在屋顶。 黎昭随意丢开魇魔的脑袋,看向呆若木鸡的五哥,那个矮个魇魔,问道:“你是吃了先生的腿?” 矮个魇魔本来是半躺在地上,听到黎昭的询问,还未来得及收起双脚,就惨叫道:“啊———” 他的惨叫戛然而止。 黎昭拧断了他粗短的脖颈,说道:“太吵了。” 他的身上染了血,在黑袍上并不明显,垂落的衣角滴着血珠。 黎昭转身看向最高大的魇魔,瓷白的肌肤上沾染着点点血渍,双瞳纯净得像金子。 屋内其余的魇魔都躲在了他身后,作为青渊主第一个养子,大哥面不改色,扫了一眼惨死的两个弟弟,说道:“啧,小弟你也太浪费了,吃了他们也好。” 黎昭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脏。” 大哥笑道:“小弟有青渊主的血脉,自然是不需要这些。” 他瞥了眼后方瑟瑟发抖的魇魔们,眼神里有轻蔑:“没用的东西,走吧,还想等少主杀了你们?” 魇魔们走到门口,大哥也转身要走,听到后方黎昭极冷的声音传来—— “你吃了先生的内脏。” 大哥停下脚步,眉心的红痕闪着血光,似是不信,说道:“难不成你也要杀我?为了一个凡人?” 黎昭歪头道:“不可以吗?” 第27章 魔角 暗渊其实并不是深渊, 而是一道分叉出无数支流的河流,浓稠到至极的血色隐约透着暗紫,似活物般缓缓挪动, 大大小小的气泡咕噜咕噜冒出河面,吐出不详的暗色烟雾。 有道并不显眼的细小支流的尽头位于北垣的边界,再往远处就能吹到寒冷刺骨的朔风。 第60章 一间孤零零的小木屋就这样伫立在两界之间,像是很久无人居住。 木屋的小门打开, 鲜血混杂着碎肉汹涌而出,黎昭的脚步有点不稳, 他一脚踩在血里, 另一只脚后移了一下, 才定住了身形。 他怀里抱着一捧书,都浸满了肮脏的血液,瘦削的胸膛不住地颤动,即使拥有青渊主的血脉, 要杀死十几个青渊主恩赐过的魇魔,也不是一件易事。 全身浸透了鲜血, 有他的, 也有其他魇魔的,分不出身上何处有伤口,黎昭只觉得很疼, 疼得要死了。 走出木屋后,黎昭脱力般坐在地上, 书卷也散落了一地, 他休息了一会,慢慢地撑起身体,朝着木屋放了一把火。 魇魔死后不久尸体就会消失, 火苗窜得极高,大抵是烧到了那些魇魔的魔角,熊熊火焰中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黎昭扯了扯嘴角,想着先生说起,凡人死后要燃蜡烛,撒纸钱,他这也算是给先生烧蜡烛了。 火灭了,原地剩下一片黑炭,黎昭走入高温的废墟中,拢了拢灰白色的粉末放入怀中,又捡起地上散落的书册,一直走到了北垣之上。 他受伤很重,不敢走远,只寻到了有雪堆的地方,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放进那些染了血的书册,再撒了那些灰白色的粉末。 黎昭埋好那些东西后,身上的血都结成了冰,他冻得发抖,突然很想着回家。 每次衣服脏了,娘亲会给他洗衣服,恰三春除了花香,还有清新的皂角气味。 他的鼻子酸酸的,很想回到恰三春,跟娘亲说先生死了。 跌跌撞撞地回家,来到养着鸡鸭的院落里,再也没有力气,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一旁的鸡鸭们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叽叽喳喳地跑远了。 宝珠夫人听到了动静,从屋内出来,见到浑身都是血的黎昭,秀丽的眉毛轻皱了一下,没有立即上前,反而站得有些远。 她语气淡然,问道:“怎么回事?” 黎昭看着宝珠夫人,有些委屈,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说道:“娘亲,他们杀了先生。” 宝珠夫人绝美的面庞露出嫌恶的表情,却没有说话,她心里知道黎昭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我把他们全杀了,”黎昭此刻才感到骨肉里泛出的疼痛,声音不自觉地发颤,“我没记住先生的话,我早该杀了他们。” 黎昭何尝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兄弟,恨不得把他吞入骨髓,就因为他是青渊主的血亲,魇魔们嫉妒着他的血脉,又忌惮青渊主,不敢杀他,就只能找黎昭和宝珠夫人的麻烦。 他力量未长成的时候,就时常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青渊主不管这事,黎昭不死就行了,毕竟这是在暗渊,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现在的黎昭成长了,兄弟们无法制约他,就只能在别的地方折磨他,就比如这次从凡间寻来的先生。 他所有的好,魇魔们都要一个个消灭。 宝珠夫人听到先生死了,也隐约知道是怎么“死”的,她厌恶黎昭身上的血腥味,又走远了些,声音轻飘飘的:“昭儿,这是在暗渊。” 她绝美的面容浮上讥讽,在嘲讽他的天真,“一介凡人是活不了的。” 黎昭望着娘亲,前所未有的陌生犹如恐惧的巨浪将他掀翻,说道:“那,那你为什么要请先生?” 宝珠夫人幽幽地吐出兰花般的气息,说道:“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了。” 她捡起地上的木盆,瞥了眼黎昭身上的血衣,眉毛又皱起,说道:“你把衣服脱了,丢出去,魇魔的血太脏了。” 黎昭向来是听娘亲的话,但这次不一样,他的手指都在发抖,几次想抬起又落下。 母亲的脸庞在此刻变得模糊不清,陌生到让他不敢相信。 厨房里还在炖着白粥,黎宝珠怕糊了,不再理会黎昭,走进了屋内。 黎昭浑浑噩噩地出了恰三春,他漫步目的地走着,竟然不自觉地来到了暗渊岸边。 暗渊之内流淌的魇气充盈,缓慢愈合着他裂开的伤口。 前方来了几名魇魔,是青渊主身旁的侍从。 黎昭杀死十几个青渊主养子的消息传遍了暗渊,他要接受青渊主的问责。 侍从们不得不忌惮黎昭,也不敢直接绑了,所幸是这位魇族少主没什么抵抗,跟着侍从们来到了暗渊之上的魔宫。 魔宫悬浮在暗渊之上,漆黑的尖角直插天际,与血色的天空相映,犹如伸出的魔爪。 大殿之上仅有一道窄狭的石桥,直通青渊主的宝座,石路两旁就是翻滚的暗渊。 青渊主正坐在他的王座上,垂目假寐,见到侍从簇拥着黎昭来,睁开了双眼。 他是世间最强大的魇魔,一双金眸璀璨的犹如人间的太阳。 黎昭感受不到任何温暖,他此时此刻的心冷得像冰。 “听说你杀了你的兄弟?”青渊主眉心有道浓郁的红色细痕,闪着莹莹诡光,语调漫不经心。 黎昭点头。 青渊主神色淡淡的,换了个坐姿,青白的手指撑着脸侧,说道:“为什么?” “他们吃了先生。”黎昭现在也冷静了下来。 青渊主皱起浓眉,在回想那是什么东西,魇魔不太擅长记忆,过了片刻后,说道:“哦,吃了就吃了,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黎昭:“先生教我大道理,哥哥们吃了他,我要为他报仇。” 第61章 青渊主笑道:“就为了一个凡人?” “就为了一个凡人,”黎昭的声音回荡在殿堂内,“从小他们就折磨我,我杀了他们复仇,天经地义。” 青渊主眼眸转深,说道:“很好,他还教了你什么?” 黎昭说道:“很多很多,都是我从暗渊学不到的。” 青渊主转过脸,看着空无一物的漆黑角落,嗤笑一声,说道:“原来那女人是这样的心思,真是有趣。” 听他提及娘亲,黎昭的血液都冷透了,年岁尚小的他已然察觉到了母亲是故意请先生来暗渊教导自己。 那个真相就好像藏在房子里面,黎昭站在门外,盯着那窄窄的门缝,始终不敢推进去,甚至想要转身离开。 他很害怕。 而青渊主的话语明显是触及到了他不愿细想的真正原因。 黎昭上前一步,说道:“不关娘的事!” “我很好奇,”青渊主看着他,嘴角噙着恶劣的笑意,说道,“如果我杀了她,你会不会来杀我?这是人类口中的孝道吗?” 黎昭如同被触及了逆鳞,直冲向王座,手中凝固着魔刃。 未能刺到魇魔,他的下颌被青渊主死死钳住了。 青渊主坐在王座上,垂眸看着这位世界上唯一的血亲,冰冷的金眸中并无什么舐犊之情。 “弑君,”青渊主冰冷的气息喷在黎昭的脸颊上,像是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该当何罪?” “死,死罪。”一旁的侍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许伤害我娘,”黎昭从齿缝间蹦出几个字,金瞳中有极深的恨意,“不然,我会杀了你!” 青渊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奇道:“她是我的夫人,我怎么会杀她,我倒是要看看,她还有什么招数来离间我们父子。” 黎昭喘息着,下颌传来骨裂般的剧痛,那双眼睛依旧愤恨地瞪着青渊主。 青渊主见状,轻轻摇头:“这是对你的惩罚,也是对她的告诫。” 冰冷的手指握住了黎昭头顶的魔角,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剧痛,那只珍贵的独角被硬生生地掰断了。 头顶的血口涌出一股股血液,黎昭闷哼一声,感受到钳制下颌的力道有所松懈,他忍住剧痛,笑着喘气:“怪不得,他们都说我是野种,现在我真的是,野种了。”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青渊主,他死死扼住黎昭的脖颈,冰冷的金瞳充斥着无尽杀意。 魇魔之主释放出庞大的气息,魔宫之下的暗渊迸溅出数道巨大的水柱,云红闪过雷暴,激起阵阵雷鸣。 “好,很好,同你那母亲一样,宁愿做个蝼蚁!都不愿意成为魇魔的仆从!以后,不要让我在暗渊见到你!”青渊主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拖到了悬空石桥的边缘。 青渊主环顾了一圈战战兢兢的魇魔们,冷声道,“谁也不许去寻他。” 黎昭连同着他的魔角,一齐被丢下了魔宫。 学堂屋檐下的雨霖铃叮当作响,黎昭猛然从回忆中清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只触碰到到柔顺的发丝,随即哼笑了一声。 魇魔的身体早就烟消云散了,他现在是夺舍重生,哪里还会有魔角。 他伸了个懒腰,趴在案桌上,打算睡上一天。 又是一阵铃响,一位老者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学堂,黎昭抬头看着面前须发皆白的老头,恍若回到了二十年前,一时间有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二十年过去了,教习术数的夫子还是那个经常让黎昭去罚站的老头! 只不过白发比从前还多了,茂盛得像梨花树,胡须也长了,落在他肚子上,末梢像是荡秋千孩童的双脚一荡一荡。 他带着术数的工具,啪地一声丢在了案台上,习惯性的清了清嗓子。 应天宗所有的仙师都是金丹修士,唯有教导术数的夫子是从凡间请来的学士。 二十年前,黎昭身份败露,被押去尸罗堂受刑的时候,昔日教导过他的仙师们都在避嫌,生怕同他这样的魇魔间谍沾染上关系。 唯有教导术数的夫子冲到尸罗堂的黑衣使面前,声如惊雷,吼道:“黎昭怎么会是魇魔?他连鸡兔同笼都不会,能干些什么呢?” 其他修士碍于仙凡有别,一时间也忘记用法术阻挡。 黎昭被押解在中间,受了极重的伤势,听到夫子的声音,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黑衣使强硬着推开了夫子,押解着黎昭往尸罗堂的死狱走去,黎昭的耳旁还时不时能听到夫子喋喋不休的叫骂声。 “这么蠢的学生怎么是魇魔呢,他,他考试从来没及格过啊!” “你们这群蠢货!一群高分低能儿!” “……” 头发花白的夫子拿起案桌上晾好的茶水,喝了一口,呸地一声吐出茶叶,拿起一旁的花名册,看也不看只剩两位学子的学堂,眯起眼凑近了些,正准备点名。 黎昭眼圈有点发热,脱口而出:“夫子,你怎么还没死啊?” 第28章 拥抱 黎昭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夫子耳背, 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手中的花名册一拍书案, 怒吼道:“是谁?谁骂的老夫我!” 随即,他见到了几乎可以称作是空无一人的学堂,更大的疑惑盖过了之前的愤怒,说道:“人呢?” “回夫子, ”盈冲坐在下座,说道, “其余人等因言语冲撞, 自请禁闭五日。” 第62章 夫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看向最后排的这位陌生学子,他老眼昏花,只能看清个轮廓,也不知为何, 竟觉得如此眼熟。 眼熟之中带着七分愤怒,三分无奈。 原本是要让那位出言不逊的弟子出堂罚站, 可眼下整个学堂只有两位学生, 再踢出去一个过于凄惨了。 夫子胸前的胡须飘飘荡荡,顺了好久的气,才慢悠悠地说道:“今日随堂测试, 其余不在的弟子一律不及格。” 盈冲正襟危坐,从袖中取出了一件件算术器具, 又拿出一叠厚厚的宣纸, 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案上。 黎昭则给夫子一个面子,准备发呆一个时辰,不睡觉了。 夫子给他试卷的时候, 又是重重地冷哼一声,黎昭条件反射的,就要起身罚站,所幸夫子只是拿眼睛剜他的脸。 黎昭晃晃悠悠地接过试卷,根本不打算写,眼睛随意在上方一瞄,不由得坐直了身板。 他居然会解。 这句话说出来黎昭自己都不信,但是他确实会解。 从前在应天宗,黎昭一直都是众人羡艳的对象,他天资奇高,一点就通,唯一能让人诟病的,就是两样东西,一是他那张惹祸的嘴,其二就是那不堪入目的术数成绩单。 夫子教的课程对于黎昭而言犹如天书。 不,比天书还难,倘若黎昭不是魇魔,是极有可能飞升成仙,但就算是他飞升了,也学不会术数。 为了应对夫子,他一直都是抄徐风盛的答案,天天被夫子罚站,直到有一次,黎昭碰巧坐在了白解尘的身旁,无意间瞄见了他的术数考卷。 字迹清俊飘逸不说,竟然都是满分。 白解尘由于罪命枷锁的束缚,尧天学宫的师长们对他多加照拂,白解尘随来随走,也不见他正儿八经地上过几节术数课。 黎昭双眼发亮,凑了颗脑袋去看,说道:“哇,小神君,不,小天才,你能把术数作业借我抄抄吗?” 那时他们的关系尚好,说话也无遮拦。 白解尘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自然同抄作业这种事划清界限,淡淡地说道:“不行。” 黎昭瞬间蔫了,说道:“没意思,我去抄别人的。” 他起身就走,白解尘墨玉般的眼珠一扫而过,抓住了黎昭的手腕。 彼时已是日暮,他还赶着去找李梦鱼玩叶子戏,心急如焚道:“什么?抄都不许我抄?” 白解尘垂眸看着书案上的宣纸,说道:“明日夫子会考你。” “那又怎样,又不是第一次考我。”黎昭根本不怕的。 白解尘十分替黎昭考虑,说道:“明日术数也是昏时,夫子若生气了,会让你罚站。” 黎昭不说话了。 他不是害怕罚站,是怕夫子罚他一直站到天黑,明日就是山花节,宗门下的凡人城镇热闹得很,若是罚站到天黑,他一定是赶不上庙会烟花了。 “那怎么办?”黎昭更难受了,自暴自弃,“要不你夺舍我吧,我教你夺舍的法子,你替我考试。” 白解尘也跟着皱眉,心里大致是在想黎昭的口无遮拦。 两人对着沉默了一会,他说道:“明日是学‘大衍求一术’,倒不是很难,你也能学会。” “真的吗?”黎昭不相信。 白解尘点头,他的眼瞳漆黑,注视着人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黎昭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转向书案上的白纸,皱眉道:“你可别骗我。” 白解尘:“不骗你。” 他取出犀照灯,放置在书案上,看着一脸迟疑的黎昭,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黎昭慢慢吞吞地坐下,被灯光映照的脸庞满是未知的恐惧。 白解尘出奇的有耐心,为黎昭演示一遍“大衍求一术”,他的声音清冷动听,若对面是个开窍的人修,定是能体会其中的妙处。 黎昭一手支着书案,托着腮,目光像是钩子挂在了白解尘这张俊美雪白的脸上。 白解尘不得不注意到黎昭的眼神,说道:“哪里不懂?” 黎昭恍如在梦中,感叹道:“哇,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多的话。” 他本该会略微气恼黎昭的不专心,可听到他这话,心里却起了另一种心思,说道:“你时常注意我。” “那是,”黎昭满心骄傲,说道,“你平常都不说话的,我还特意替你留心过,一天不超过十句。” 白解尘脑中只听到“留心”“特意”几个词,心里酥酥麻麻,又听到黎昭小嘴叭叭地说道:“我跟你说个秘密,我发现李梦鱼的话也很多,我也特意留心数过,我都数不清,还有——” “继续,”白解尘打断了黎昭,“明日你可还想去庙会?” 黎昭闭上了嘴,正襟危坐,示意这位小神君继续。 白解尘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方法,通俗易懂,黎昭做了三遍,竟也触摸到了一些术数的边角料。 此时已然入夜,学堂外一片漆黑,犀照灯明亮辉煌,映出了两道颀长的倒影。 其中一个倒影岿然不动,另一个倒影像是被风吹得纸片人,抖抖索索,时长时短。 然后,两道影子靠在了一处。 黎昭困得睁不开眼,算着算着一头扎进了白解尘的怀里。 这也不怪他,他上术数课不是睡觉就是罚站,已然形成了自然反应,一学习就犯困。 第63章 等一头睡倒,黎昭好似就沉浸在了一场醒不来的美梦里,等到迎面吹来一阵凉风,他才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然是睡在了白解尘的怀里。 小神君的袖袍轻盈柔软,正为他挡着灯火,只是夜间的凉风过于凶猛,从缝隙中吹来,把他唤醒了。 白解尘低头看着黎昭。 他们现在的姿势,脸离得极近,他笼着袖袍,两个人似乎身处在一处隐秘的空间之内,宛若天地之间只有他们。 灯光透过轻薄的袖袍,似乎抹去了他脸上疏离淡漠,神情柔和得像是一场幻梦。 黎昭脸上一红,挣扎着起身,解释道:“我,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白解尘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抚去被撤皱的衣襟,说道:“你且看看。” 黎昭趴在书案上看,自己写的纸稿到了最末,字迹龙飞凤舞,浑似个醉酒之人的撒泼之作,但也隐约看出了一些门道。 他不可置信,瞪圆了双眼,说道:“我会了?” 白解尘点头,嘴角微微翘起,眼里似流转着光,轻声道:“你学会了。” 黎昭生平从未如此开心过。 他一向争强好胜,从前也不是没有向其他人讨教过,但他们不是嫌黎昭话多,就是省事给他抄答案,从来没有人像白解尘这样耐心教导。 他高兴得忘乎所以,一把抱住了眼前人。 他搂得很紧,闻到了一股特别好闻的熏香,情不自禁地说道:“白解尘,我今天太开心了!” 白解尘的脸庞被火光映成了暖色。 黎昭忽地一下站起,说道:“我要找他们炫耀一下,谁让这些人天天嘲笑我。” 只留下这句话后,他抓起那张纸,纤瘦的身影融在了夜色之中。 拥抱像是一阵轻轻的微风,眨眼间就飘走了。 白解尘独坐在夜色之中,犀照灯骤然黯淡,灯火如豆,映出了案桌上的狼藉。 他一向行事妥帖,书案上总是干净整洁,各类器具都摆放得齐整如一,被黎昭搅合一通后,狼毫斜错,纸团乱飞,墨汁都溅出了几滴在他的雪白衣袍上。 白解尘望着乱七八糟的案桌,眼神沉沉,纷扰杂乱一时间涌上心头,连收拾的心思也没有,甚至有将它们尽数化为齑粉的冲动。 身后传来清脆的叮铃声,黎昭轻快的脚步声又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他又一阵飘忽不定的风,轻轻吹来。 黎昭俯下身,一双笑颜弯如新月,像是从来没有烦恼,说道:“忘记跟你说啦!” 他晃了晃手中皱巴巴的纸张,微微扬起下颌,眼里略带着骄傲,“我会跟他们说,都是你教我的!” 黎昭特意给“你”加了重音。 说完之后,他满脑子都是忙着去炫耀的幼稚心思,哼着小曲,几乎是跑着下了红叶小径。 白解尘望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摆弄着笔墨纸砚。 案桌重新变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只是被黎昭沾染的墨迹,是永远都消不去了。 * 夫子发下的试题最后一道,也是大衍求一术的变法一种。 黎昭不再犯困了,他注意到那位盈冲小弟子正看着自己,眼神中莫名流转着暗光。 他哼了一声,拾起笔,沾染了墨汁,洋洋洒洒写下一连串符箓。 他飞快地写完了卷面,脚步轻巧,走到夫子面前,笑道:“夫子,我写完了。” 夫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之前老眼昏花,只注意到这位学子的轮廓,感觉有点眼熟,现在一看,面貌却全然不同。 就是这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忍不住想让他出去罚站。 夫子收起了那面涂得乱七八糟的卷面,眼下一瞟,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又翻了个面,无意间看见最后一题的解法,不由得嗯了一声。 黎昭交完卷,也没离开,等着夫子夸夸,甚至还有闲心看看盈冲在干什么。 盈冲的卷面一片空白。 “等一等,”夫子突然激动起来,伸出手,宽厚的手掌上下抖动,召唤着某人,“你,你叫什么名字?” 黎昭不明所以,说道:“林照之啊,我没写吗?” 夫子的眼珠子都要蹦到纸张上,声若洪钟,说道:“天才,实在是天才,老夫怎么没想到还能用这种解法。” 从未被夫子称赞过的黎昭:“啊?” 夫子一把抓过黎昭的手臂,把他带着向外走去,口中不住地说道:“走走,我要带你去见宗主。” “什么?”黎昭不敢使劲挣脱,听到他要带自己去找白解尘,吓得话都不利索,说道,“夫子,现在的章程都到这一步了?考得差就要被杀头吗?” 夫子吹胡子瞪眼道:“谁敢杀你,老夫就跟他拼命。” 黎昭瞬间闭上嘴巴,想起当年夫子替自己求情的模样,顿时心软了一大半。 这位年逾古稀的凡人老头倔强得像一头野驴,他拖着黎昭,气喘吁吁地爬起主峰的石阶梯,最后还是黎昭扯着夫子送上了衡玉殿的殿门前。 夫子毕竟是一介凡人,进入仙家主殿也是整理了一下穿着,顺了顺飘到背后的胡须,双手作揖躬身道:“在下尧天学宫,何道一求见应天宗主。” 黎昭终于获得自由,正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后退,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白解尘正从偏殿出来。 他脚步一停,老老实实站在了夫子身后。 第64章 白解尘位于殿堂之上,隔空扶起夫子,说道:“夫子有何见教?” 何夫子也只保持了一刻镇定,他从袖中掏出了那张鬼画符般的卷面,说道:“宗主,我在我们尧天学宫之内发现了一位惊世奇才!今年的仙盟筹术大会,我们也有人可以参加了!” 黎昭:“?” 什么筹术大会,听都没听说过。 “宗主,你看看这道大衍求一术的解法,属实是别出心裁、独一无二。”夫子颤抖着递上了卷面。 白解尘垂眸轻扫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向黎昭,问道:“你写的?” 第29章 山花节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是我写的。”黎昭只能先硬着头皮承认。 “是吗?”白解尘微微抬起修长的眉峰, 说道,“这大衍求一术的解法如此独特,看来世界上也只有你会了。” 话语中的“你”字也加重了音。 黎昭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眸看得脊背发凉, 浑浑噩噩,胡言乱语:“这解法是我跟风雷主学的。” 白解尘的神情一向是冷冷淡淡,透出些许疏离,但听到黎昭的那句回答, 就连这点疏离都荡然无存了,只剩下全然的冷漠, 以及一丝压抑到极点的愤怒。 黎昭低垂着头, 后颈上的肌肤都激起一片战栗。 过了许久, 白宗主犹如浸过冰的声音传来:“其他术数解法,也是风雷主教你的?” 黎昭心里念着师兄对不起,嘴里不得不回道:“也是的。” 白解尘漫不经心地说道:“麟德术解,你也曾学过?” 黎昭根本听不懂那是什么, 但也没办法,轻轻动了动嘴唇, 最后说道:“学过的, 吧?” “归元九连术。” “会。” “物不知其数。” “会。” “四无玉鉴呢?” 随后白解尘连说了几个如同天书的术语,黎昭听得头脑发昏,破罐子破摔地全部承认—— 他都学过! 头顶是一片良久的沉默。 黎昭鼓起勇气, 偷偷抬起眼瞄他,被那双点漆般的双眼抓了个正着。 白解尘站在高殿之上, 神情不明, 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看来我们应天宗确实出了一名术数天才。” 盘旋在大殿之上令人压抑的乌云悄然散去。 “宗主,”夫子此时才敢出声, 他满脸兴奋,“爱徒简直是我应天宗的天赐英才!三日之后就是筹术大会,他一定要参加!” “什么!?”黎昭突然听闻噩耗,已经不管称呼何时变成了爱徒,说道,“夫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夫子一甩袖子,说道:“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们尧天学宫连续三届筹术大会都输给北垣学派,这一次绝对要赢!” 黎昭正想拒绝,听到北垣两个字时,眼中若有所思。 既然会有北垣的人来筹术大会,那师兄会不会一起跟来,倘若他也跟去的话,说不定还能碰见师兄。 灵犀照骨镜镜还在徐风盛那里。 夫子见黎昭不说话,喜笑颜开,说道:“老夫终于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啦!” “你可想去?”白解尘看向黎昭,问道。 “去去去!”黎昭丝毫不带犹豫。 白解尘见他答应得如此迅速,心中了然,转而看向夫子,说道:“劳烦夫子辛苦,学经堂会专为你们二人开设,切记,莫要辜负了林道友的天资。” 黎昭:“……” 等从衡玉殿出来之后,黎昭整个人都处在恍惚中。 他双眼放空,漠然地望了眼在殿外等候的盈冲,然后幽灵般地飘过。 盈冲上前,说道:“夫子,发生了何事?” 夫子倒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满脸红光,说道:“老夫终于可以在筹术大会上一展身手啦!哈哈哈!” 黎昭从他们二人后方缓缓飘过,目光哀怨,像极了一个死了八百年都未曾入土的吊死鬼。 “爱徒,”夫子拍拍黎昭的肩膀,立即换了称呼,“之前听说你在风雷谷,不过眼下你是我们尧天学宫的一份子,这几日我定能让你脱胎换骨,把北垣那群土包子杀个片甲不留。” 黎昭心里想着,若是给他一把剑,那绝对是没有问题。 但是,术数,术数是绝对不行的。 夫子笑得开心,黎昭绝望的眼神有所松动。 那日黎昭费尽心血学完了大衍求一术,可不曾想夫子也赶着去过山花节,居然没留自己的堂。 黎昭大呼可惜,一身好本事无用武之地,不过他的情绪一直是来得快去得快,满脑子又都想着去过热热闹闹的山花节了。 * “嘘。” 黎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道:“走这条路一定要静悄悄的,万一被尸罗堂的那个棺材脸发现就完了。” 白解尘望着那条在夜晚尤其阴森诡异的下山小径,欲言又止。 黎昭眉眼都是狡黠的笑意,扯了扯白解尘的袖子,说道:“走吧走吧,山花节马上开始了!” 他们两人为了逛山花节,都特意换了一身衣服。 黎昭穿着一身竹青色的圆领窄袖长袍,腰间系了白玉带銙,配上一道月色流苏,看上去就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白解尘则是简单的一身雪色广袖长衫,几乎要融入月色之中。 应天宗门规森严,入夜时分没有特殊诏令是不能下山的,每条下山的路径都有尸罗堂的黑衣使巡逻。 第65章 自从有位黑衣使同黎昭输了赌约之后,黎昭每每就以此为威胁,偷偷地溜下山游玩。 两人走在崎岖不平的小径上,两侧都是竹林,白日还是青绿莹莹的可爱模样,到了夜晚时分,这片望不到尽头的竹影就变得阴气森森。 “白解尘,你说应天宗里,会不会有鬼啊?”黎昭凑近,小声说道。 白解尘沉默了一瞬,说道:“不会。” “我感觉肯定有,”黎昭左看右看,捂着嘴,用气声说道,“你不知道有一则传说吗?应天宗里面有一具千年不腐的尸体,被压在宗门之下,每逢月圆之夜,尸体的鬼魂就会……” 他自己说着都害怕起来,声音逐渐微不可闻。 白解尘还询问道:“就会怎么?” 黎昭用不懂事的眼神瞥向他,说道:“你怎么还问啊。” “宵禁时分,何人在此?” 浓夜中突然一声高喝,月中的竹枝尖上跃下一道人影。 孟津河一身黑色劲装,正板着那张尸罗堂特产冰块脸,手持无咎锏,拦在了两人身前。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下有两道独特的淤青,确实像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模样。 黎昭跳着挥手,说道:“是我啊,你忘记我了吗?” 孟津河面色一僵,看向一旁还有他人,心虚不已,怒斥道:“谁同你见过。” “我们当然见过啊!”黎昭看他翻脸不认账,心里着急,“说好的,每次下山你要假装没看见呀。” 孟津河恨不得把黎昭脑子的水倒出来看看,色厉内荏道:“莫要胡言乱语,我何时放你下山过!我,我都不认识你!” 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黎昭顿觉伤心,说道:“罗师兄,你记性怎么这么差。” 孟津河一口血都要喷出来,恨声道:“我姓孟。” 黎昭:“哦,不好意思,孟师兄。” 孟津河瞄了眼他身旁的白解尘,竟然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小神君,于是大声说道:“今晚你们都不能下山,据说有个魔修潜入了到宗门附近,我们尸罗堂正在排查。” 魔修? 黎昭根本不带怕的,说道:“那不正好,孟师兄你同我们一起去山花节,除魔去。” 孟津河遇见黎昭只觉得遇到此生的克星,怒得几乎喷火,吼道:“我不去!” 黎昭眼珠子一转,索性一手勾起孟津河的臂弯,一手扯着白解尘的衣袖,说道:“走吧走吧,一起去。” “别碰我!”孟津河像是碰到了忘川之水,兔起鹘落,急急后退了数丈,连无咎锏都差点掉在地上,等到回头,见到两个人影兔子一般地跑远了。 他吼道:“等等,你们去哪里!“ 见计谋得逞,黎昭笑得乐不可支,不忘落下一句话—— “多谢师兄放行,我不仅记得你的姓,我还记得你的名字,你叫孟津河!” 两人一直跑到了山脚才停下,黎昭气喘吁吁,心里还想着急得跳脚的孟津河,抽着气说道:“你没看见他那副样子哈哈哈,真好玩!” 他没察觉到白解尘的沉默,继续笑道:“我告诉你,那个黑衣使是个脸盲,只认得剑不认人,可他偏偏记得我,你说奇怪不奇怪……” 黎昭声音逐渐变小。 他察觉到白解尘似乎不开心,一张脸黑得都快跟夜色融为一体了。 黎昭不解道:“怎么了?” 白解尘说道:“暗渊有异动,近日不要下山了。” 无论是魔修还是魇魔,都奈何不了黎昭,他轻轻哼了一声,说道:“没事!我不怕!” 白解尘却不说话了,明明是约好一同去山花节,此刻两人却互相沉默了一阵。 一直沉默无言到了镇内,黎昭先是被路边摆放的花灯迷乱了眼,主动开口说道:“你看,这个白猫好可爱。” 他分明指着一只白泽形状的花灯。 贩卖花灯的商贩显然有点伤心,城镇就位于宗门山脚下,他特意看了灵兽录,制作了一些奇珍异兽的花灯,怎么眼前这位小公子,眼神这么不好。 白解尘像是司空见惯了黎昭的无知,也跟着嗯了一声。 山花节原是中州以南的一个郡县的节日,原是为了庆祝花神,流传到了中州地界,演变为了热热闹闹的市集,反正有节日过,百姓们也懒得理会原来的山花节是何寓意。 黎昭还在人群中看见了夫子,见他正在焦头烂额地哄着宝贝孙女,转头看着白解尘,笑道:“怪不得夫子没留堂,原来他也要逛山花节。” 他正要上前跟夫子打招呼,忽然脸色一变,鼻间嗅到了一股熟悉、令人作呕的气味。 是魇魔的气息! 世人之所以畏惧魇魔,其生性残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魇魔擅长夺舍,喜好玩弄人心。 许多修仙世家的消失跟魇魔脱不了干系,这些还都是黎昭来到应天宗之后听说的。 恐怕孟津河所说的魔修,就是那一只披了人皮的魇魔。 “白解尘!等一下!”黎昭突然喊住了白解尘,甚至叫上了尊称,他眼神游离,说话都有点磕磕绊绊,“我突然有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来。” 白解尘还未应答,就见到黎昭的身影犹如一片小小的竹片顺着溪水流走了。 山花节热闹非常,街上挤挤攘攘,黎昭心急如焚,鼻间的那股气味愈发浓郁,还掺杂了几丝腐臭的血腥味。 第66章 他顺着气味一路冲过拥挤的人群,一直跟随到了河岸边,停下了脚步,嗅了嗅,闻到了一股浓郁到呛鼻的甜腻香味,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阿嚏!” 他捂住鼻子,踮着脚张望。 河面波光粼粼,映着岸边灯火,摇碎了天上的月影,不远处停着几艘精美的花船,遥遥传来缥缈的乐曲声,时不时还混杂几声男女们的调笑。 黎昭实在是不愿意嗅那扑鼻的香味,可魇魔的气味又夹杂在其中,他不得不仔细分辨。 就在那艘最大的船上。 他踩着水,轻巧地飞到了花船上,一落地,又打了个喷嚏。 “阿嚏!” 黎昭只觉得这艘花船上的香味浓郁得紧,他一面寻着魇魔的气息,一面在花船上躲避着其他人。 自他一到这船上,就有许多男人女人们冲自己走来,口中还不住地说着他无暇顾及的话语,那些人还给他丢各种物件,玉佩、手帕、扇子,甚至还有金条。 黎昭后退躲过那破相金条,实在是不厌其烦,眼中金芒一闪,用瞳术施展了障眼法,随后身影一晃,飞到了花船的船顶。 他已寻到了那魇魔所在。 静悄悄地趴在船顶上,黎昭双眼全然变幻成了金色,船内的一景一物分毫毕现。 一位打扮似富商的中年胖子正坐在桌边,短胖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上的绸布,似乎正沉浸在屏风后美人弹奏的乐曲。 屏风后坐着一位身影妙曼的女子,纤葱般的十指拨弄琴弦,隔着屏风望向富商的双眼却是冰冷无情。 黎昭见到那女子的相貌时,轻啊了一声。 他的母亲宝珠夫人的面容已是绝世,可这位女子的长相比起宝珠夫人也不遑多让,眉宇间还多了一丝英气。 不得不说,黎昭离家久了,见到这位女子,居然还想起了娘亲。 他揉了揉眼睛,让自己的精力集中,不可随意见到一位女子就将她认作母亲。 “美人啊,我已经在这里花了万两银子,怎么还不肯见我一面?”富商眯着一双色眼。 屏风后的女子并不作答,继续拨弄着琴弦。 黎昭在屋顶上停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位女子此前弹奏的乐曲凄凄切切,如泣如诉,哀怨婉转,让人不忍驻足聆听,可现在的琴声完全变换了音调,犹如万马奔腾,琴弦交错之间几乎能听到刀剑相击的吟鸣之声。 女子的眼中充满了杀气。 琴曲愈发高昂,就在弹至最高音时,黎昭注意到那富商的眼中闪过一丝金芒! 黎昭心中暗道不好,踢破了船顶,伴随着尘埃碎瓦,落在了屋内,与此同时,耳边响起铿锵剑鸣,那女子一拨弦,一道无形的青色剑影飞向了富商。 几乎是同一时间,富商周身黑雾升腾,居然挡住了那柄琴剑,随后伸手一挥,一道浓郁的黑气袭向两人,冷笑道:“居然还有人修埋伏我?” 黎昭眼瞳一缩,在黑气中见到了几点银芒。 他顾不得其他,一把抱住身旁的女子,往地上一滚,足尖踢起琴桌上的古琴。 琴身替他们挡住了大半的噬魂针,另外一半的噬魂针恰好落在了那女子刚刚所在的地方。 若是黎昭有一丝迟疑,恐怕那名女子就要当场魂飞魄散。 黎昭松开手,望着那张脸,又多嘴了一句,“你长得好像我娘。” 那名女子一双美目瞪着黎昭,似乎惊惧未停,随后突然喷出了一股心头血,怒道:“我是你爹!” 说出的居然是一位男子的声音! 黎昭和魇魔齐齐愣在原地。 那假扮成姑娘的男子吐了一口血后,揪住黎昭的衣领,目眦欲裂,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随后他脸色一白,居然就这般水灵灵地晕了过去。 “哼,都怪你,打扰我的好事!”魇魔怒极,双眼霍然变成了金色,他舔着猩红的舌头,说道,“羽徵门人修的金丹,我还没尝过呢。” 黎昭笑道:“小小魇魔也敢在此造次。” 魇魔最易被激怒,他见到这小人修出言不逊,又坏他好事,更是怒不可遏,向黎昭扑来。 黎昭丝毫不慌,抬头看了眼破窗的花船,说道:“不跟你在这里打!” 他足尖一点,似浮在风中的竹叶漂出了船外。 魇魔化为一道黑雾,直直向他追去,随后又飞出几根噬魂针。 黎昭抽出佩剑,反身一挡,尽数挡住了那些泛着黑光的毒针,可他的佩剑也随之碎裂。 近日逛山花节,黎昭只携带了一柄宗门弟子的佩剑,如今无剑在手,他也不恼,笑道:“没剑了,我要死咯。” 根本不知黎昭是在欲擒故纵,魇魔一心想着追上他,两人你追我赶,逐渐远离了城镇中心。 等到黎昭的脚步稍缓,魇魔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周身黑雾拧成了黑鞭,直直向那个小人修的脊背抽去。 魇气形成的鞭子堪堪挥到了黎昭的背部,他啊了一声,跌落在了水中。 河面涟漪阵阵,小人修不见了身影。 魇魔得意至极,也冲下水,伸手要去捉,不料,手被擒住了。 水面之下,也有一只魇魔正看着他。 金瞳熠熠生辉,比月影还要明亮,长而微卷的黑发犹如海藻漂浮在水面之上,眉心一点红痕,正闪耀着诡光。 魇魔倒吸一口冷气,脱口而出:“你是魇族的少主!” 第67章 黎昭慢慢浮出水面,黑发缠绕着被浸湿的瘦削身形,雪肤乌发红唇,像一只前来索命的艳鬼,冷声道:“你还挺厉害的,居然能打到我。” 那一鞭子使得魇气入体,让黎昭不得不恢复了本相,也这是他气恼的原因。 化成人形,还是限制他的实力。 魇魔定睛看了他一会,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没想到青渊主生出你这么一个儿子,还居然当起了人修,果然,杂种就是杂种!” 黎昭面沉如水,这样的说辞他在暗渊不知听了多少次,但现在听来,尤为刺耳。 他拧着魇魔的手,脸上笑着,金瞳里没有半分笑意,说道:“是吗?那你是不是还听说过,我杀了十几个青渊主的养子。” 魇魔瞬间闭上了嘴巴,金瞳闪烁,一阵惧怕。 黎昭嗤笑一声,说道:“看来你还怕死。” 他不再跟它废话,另一只手抓向了魇魔的头顶,正要拧碎他的脑壳。 血脉的压制,让这只魇魔颤抖着身体,意念上不敢有任何反抗,就在那纤长白皙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头顶时,眼中精光一闪,嘴里吐出了数枚噬魂针。 “黎昭!” 有人隔着遥遥的水面,在喊他的名字,声音有说不出的慌乱。 黎昭心中大惊,来不及取这只魇魔的性命,身影一晃,躲开了夺命的噬魂针,扑通一下掉入了水中。 第30章 礼物 水面被一团朦胧的青影搅碎。 白解尘飞至岸边, 河面水波荡漾,已然不见黎昭的人影。 剑光如流星划破夜空,应召剑瞬息而至, 稳稳当当地停在白解尘的手中。 剑刃吞吐着寒芒,他转身看向那只魇魔,眼里满是肃杀,剑招将至的时候, 脚下的水花突然扑通声响。 水底冒出了一道纤瘦的身影,连同着飞溅的水花, 猝不及防地抱住了白解尘的腰身。 黎昭全身都被水浸湿了, 头冠也不知掉在了何处, 漆黑的长发如瀑般紧紧贴着身体,发梢的末尾微微卷曲,正一点点掉落着水珠。 他整个脑袋都埋在白解尘的怀里,不敢让他看见自己魇魔的本相。 情急之下, 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只能做此办法。 黎昭心里隐隐约约觉得, 白解尘应该不会怪自己打湿了他的衣服。 他声音发闷, 像极了被魇魔迫害的可怜小人修,向着无所不能的小神君求助:“有,有魇魔。” 说完, 他更加搂紧了白解尘。 差点要被爆头的魇魔:“……?” 黎昭的衣衫轻薄,被水浸湿后隐隐泛着莹润的雪色, 少年人独有的纤瘦脊背微微颤抖, 似是害怕极了。 白解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还是伸手轻轻抚了一下他冰冷的发丝,说道:“不要怕。” 埋着整张脸的黎昭更害怕了, 说道:“那魇魔一直追着我!” “我会杀他,”白解尘一顿,说了一句:“你先下来?” 黎昭连连摇头,蹭蹭地爬上了一点,给他腾出了施展剑招的空间。 把脸埋在了白解尘的脖颈,小心翼翼地偏过脸,被水浸湿的一簇簇睫毛戳在了紧致细腻的肌肤上,黎昭贴着他的耳朵说道:“找机会,刺他的心。” 他的身体很冰,吐出的气息也带着微凉,像一条青色小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白解尘的耳垂被吹得隐隐发烫。 他微微挑起眉梢,心里了然。 魇魔心中闪过不安,高声喝道:“你居然背叛——” 白解尘劲瘦有力的手抚向黎昭的发丝,在他湿漉漉的后脖颈微微一按,似在安慰。 霎时,剑光破空,心口的位置显出一道贯穿的洞口。 一股股浓郁的黑雾自他胸口一处窄窄的剑痕中翻涌而出,魇魔的身影化为虚无,消失在了河面上。 黎昭感受到那股入侵的魇气正在一点点消散,他不敢掉以轻心,继续将脸埋在白解尘的脖颈处,双手双脚更是紧紧地抱住,生怕将他甩下来。 怀里的少年一直在颤抖,似乎是惊吓过度,白解尘说道:“魇魔死了。” 黎昭长松一口气,感知到魇魔的本相已经隐退到了体内。 他立即松开了双手双脚,轻巧地落在了地上,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对不起,把你衣服都弄湿了。” 他不经意抬起眼,看向白解尘,突然愣住了。 白解尘双眼黑沉,表情有些异样,若是要形容,那就是恨不得将方才的魇魔千刀万剐。 黎昭心中一紧,暗道不妙。 难道他见到了自己的魇魔本相? 黎昭慌忙低头掩住了自己的眼睛,眼眸一垂,看见了自己的衣襟。 衣襟以及胸前都有一团惹眼的红晕,看上去像是被捅了两个血窟窿。 怪不得白解尘这样看自己,原来是以为他受伤了! 可是他没受伤啊! 黎昭细细回想,恍然大悟,应是刚刚那位男美女的心口血,吐在了他的衣襟上。 他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说道:“我可没受伤。” 说完,他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试图敲得蹦蹦响,若是胸口有伤口,那血定会溅到白解尘的脸上。 白解尘不吃他这套,皱眉道:“血从哪里来?” 黎昭支支吾吾,反正之前发生的一切是不能告诉白解尘的。 他嗯嗯啊啊了半晌,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反问道: 第68章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此地距离山花节市集很远,偏僻寂静,实在没什么好逛的,白解尘怎么在这里? 白解尘沉默了一瞬,说道:“当然是因为,此处风景独好。” 他一向情绪淡漠,此刻也不知为何语气重了些。 黎昭听出了他在说气话,这里除了一条水沟沟之外,完全没有任何风景,甚至还有煞风景的魇魔。 他垂下脑袋,莫名的心虚,也是他先抛下白解尘去追寻魇魔的踪迹。 “对不起,”他抿紧了嘴唇,说道,“不该把你丢下的,我是因为,是因为给你买东西去了!” 黎昭双眼一亮,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物件。 那是一枚被水浸湿的同心结,做工十分粗糙,还沾染着一股隐隐约约的腻香,结绳沾了水之后颜料晕开,才将胸前的布料染红。 他掌心的肌肤莹白一片,那枚乱七八糟的同心结浸在水中,还有丝丝缕缕的红水溢出。 白解尘见那枚同心结,似乎神情都僵住了,过了半晌,才问道:“这是什么?” 黎昭心里暗道,原来也有小神君不知道的东西,低头看着那枚乌糟糟的同心结,说道:“当然是剑穗了!” 其他人丢给他的东西,不是沾染着甜腻的香气,就是太丑,黎昭只看中了这枚剑穗挺漂亮,才将它放入了怀中,可惜现在被水浸染得不成样子。 说出剑穗两个字,白解尘身侧的应召剑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急忙往主人身后躲。 白解尘没有在意反应巨大的应召剑,他眼底聚起暗光,一直盯着黎昭手中那乌糟糟的同心结,一言不发。 黎昭探头看向应召剑,转头询问它的主人,说道:“它不喜欢吗?” 应召剑嘣得一声,瞬间倒地不起,剑身光晕黯淡,如同一柄凡铁,全身上下都在表示着,此剑已死。 过了半晌,白解尘才移开视线,说道:“它很喜欢。” 黎昭心里又高兴起来,送出去的东西,对方能喜欢,这是最开心的事情。 他欢欢喜喜跑到应召剑旁边,给这枚绝世神兵系上了剑穗。 黎昭做起手工活,简直可以用笨手笨脚来形容,剑穗也被他系得乱七八糟。 等系上剑穗后,应召剑身不情不愿地闪烁了几下,最终无奈亮起,又变成了锋芒毕露绝世神兵。 白解尘收入剑鞘后,将应召剑系在腰间。 小神君肩宽窄腰,半褪色的同心结挂在他劲瘦有力的腰间,他长腿一迈,红色流苏摇晃,映衬着雪白衣袍和应召剑鞘,看上去实在是赏心悦目,风度翩翩。 黎昭很满意,根本不觉得这枚粗糙的剑穗配不上应召剑,笑道:“很好看!” 他高兴中掺杂了几分莫名的心虚,笑容逐渐凝固在了脸上。 毕竟这枚剑穗是其他人丢弃的,拿着他人的礼物送人,叫做借花献佛。 想及此处,黎昭心念一转,朝着热热闹闹的集市走去,邀请白解尘,笑道:“再逛逛吧!” 他身后是一片灯火辉煌,丝丝缕缕的光线勾勒出少年俊秀的面容,笑语晏晏,谁都不能拒绝。 没有了魇魔的打扰,黎昭心头阴霾尽散,他逛得尽兴,集市上各色物件琳琅满目,黎昭眼睛瞄得最多的还是白解尘腰间的剑穗。 他想要真正的买一件礼物送给白解尘,可是逛了半天,终究都不满意。 感觉集市上的所有物件,都配不上小神君。 两人一直逛到了夜市将歇,又在河边坐到了天蒙蒙亮,才敢回到宗门。 他回到自己的寝居,看了眼学宫的课表,发现还有一个时辰能够睡觉,往床上一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刚刚睡下一会,李梦鱼跟火烧屁股似地冲到了黎昭的床前,对着他的耳朵大喊:“黎昭,快快,醒醒你闯大祸了!” 黎昭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闯大祸,霎时清醒了,说道:“怎么了?” 李梦鱼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方才还火急火燎,现在转着一把销金骨扇,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慢吞吞地说道:“有一个美人找上门来了,要你负责呢!” “啊?”黎昭迷茫极了,继而脸色一冷,说道,“真的假的?要是假的我就揍你。” 李梦鱼一拍骨扇,切了一声,说道:“爱信不信,你快去学宫吧,去晚了,不然可就没法收场咯!” 黎昭实在是讨厌极了李梦鱼遮遮掩掩的架势,他忍住气,洗漱了一番后跟着李梦鱼来到了尧天学宫。 一路穿过枫林小径,他还未踏进学宫的大门,就听到徐风盛的声音传出来—— “谢师兄,你别见怪,我这个师弟,有时候跟雪原上的野人一样,什么都不懂!” “真的,什么?你说,你是他爹?不至于吧?谢师兄,你芳龄几何?” “……” “哈哈哈哈!”在院门前听到的李梦鱼笑出了声,摇着骨扇,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野人本人”翻了个白眼,抬脚进了大门。 学院之中有一株繁茂的血枫,此时满地皆是红叶,一位青衫白袍的男子站在枫叶之下,黑发如瀑,手中抱着一床古琴,正面对着徐风盛。 徐风盛眼尖,见到了黎昭,忙指着他,说道:“谢师兄,你看,黎昭来了。” 那名男子转过来,他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俊雅非凡,单是站在那儿就有明珠生辉之感。 第69章 他见到黎昭的一瞬间,美人脸上升起了怒火,上前一步,薄唇微张。 黎昭一眼就认出了他,心里根本藏不住事,说道:“咦,你不是昨晚在船上的男美人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 而就在黎昭身后,白解尘正站在石阶上,枫叶飘落,恰好遮挡住了他脸上的神色 第31章 前行 那位美人正是徵羽院的谢韫, 他追踪一位作恶多端的魇魔数月,打听他是个好色之徒,故意伪装成女子在花船上守株待兔, 没料到黎昭横插一手,魇魔倒是杀了。 他的琴也被毁了。 昨晚在花船上黎昭用谢韫的琴挡住噬魂针,魇魔所炼的毒针乃是世间上最污秽的东西,琴弦诶沾染上后就失去了灵韵, 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谢韫的这把琴是大名鼎鼎的焦凤,流转数千年, 琴弦被毁, 他自然是要来找罪魁祸首, 兴师问罪。 他说了原委之后,众人看着黎昭,神情各异。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琴修一般讲究人在琴在, 琴毁人亡,若是能修复, 那便相安无事, 若是无力回天,那此生谢韫的琴道就到此为止,再也无法更进一步。 黎昭起初还不觉得自己有错, 知晓琴对琴修的重要性后,他心里漫起一丝愧疚。 他在屋顶上听过谢韫弹琴, 是世间少有的动听, 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如果因他琴毁人亡,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 ”黎昭说道,“我又不知道这些。” 徐风盛倒是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黎昭这闯祸的个性惹恼了谢韫。 黎昭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谢师兄又是个火爆性子,两个人对上之后,恐怕要把整个尧天学宫斗掀翻了。 若是按照谢韫方才说的,那确实是不知者无罪。 徐风盛说道:“谢师兄,这琴弦就交给我修补,在下必定竭尽所能。” 听到风雷少谷主的担保,他脸上怒意丝毫未消,抱着那把枯竭干涩的古琴,朝着黎昭走来。 黎昭站在原地,无意间瞄了眼古琴末端,上方居然结着一层厚厚的血痂! 他被那血腥气势所慑,不由得后退几步,心里暗想,那把古琴该不会砸我头上吧? 谢韫来到他面前站定,去了脂粉后,他眉目清雅至极,犹如出水芙蓉,一份薄怒在他的脸上,也是非常漂亮,让人生不出半分恼意。 “你,”谢韫紧皱细眉,极不情愿地开口,“昨晚为什么那么叫我?”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微妙起来。 李梦鱼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黎昭满心困惑,一时未察觉旁人误会,说道:“是我唐突,但你也不赖呀!” 一个喊娘,一个骂爹,不遑多让。 谢韫美目盯着黎昭,过了半晌,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他转过身施施然来到徐风盛一旁,将焦凤琴托付,说道:“劳烦徐师兄。” 徐风盛愣愣地接过焦凤琴,欲言又止。他是个稳重性子,但实在是好奇昨晚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瞄到焦凤尾部的厚厚血痂,瞬间闭上嘴巴。 等谢韫远去,尧天学宫内炸了锅,率先蹦跶起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李梦鱼,他用手肘推了推黎昭,说道:“你昨天去花船干什么?” 花船。 黎昭在船上的时候,是隐隐有察觉,但那时救人心切,他也不管那么多。 他是为了追杀魇魔,本就是问心无愧,但看见白解尘之后,就是心虚得不行。 小神君远远立在庭院白墙之下,遗世独立。 腰间还系着应召剑,剑鞘上的鲜红同心结无风自动,细细的流苏绷得笔直,几欲要断裂成碎末。 他的一双眼眸幽黑,晦暗不明。 “去,去……” 黎昭也说不出什么了,急得满头大汗。 他是寻着魇魔的气味,自行寻找,但这事又怎么跟师兄们解释? 徐风盛见他支支吾吾,有意打圆场,说道:“师弟也不小了,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去那个地方也情有可原。” 李梦雨倒是挤眉弄眼,围着黎昭转圈,大惊小怪地说道:“人不可貌相啊,师弟,你今年才多大?十五?十六?” 黎昭平时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可他脸皮却很薄,被众人说了这么一两句,雪白的脸涨得通红,大声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哟哟哟,”李梦鱼用扇子捂着嘴,说道,“脸都红了,是不是遇到什么绝色佳人?再漂亮都比不过谢师兄啊!难道你们俩去幽会吗?” “你!你!” 黎昭整个脸都胀得通红,气得一跺脚,什么都解释不通,他唤出鸦九剑,化作一道剑光,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逃课了。 众人见他燥得都溜走了,不禁哄堂大笑。 其中李梦鱼笑得最开心,大腿都快拍红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哟,总算有这小子怕的了,哈哈哈哈。” 他还想说些什么,突然瞥见了小神君的眼神。 李梦鱼从来没在这位淡漠疏离的小神君身上见过,那是恨不得把所爱之物囚禁在牢笼中的阴狠神色。 他笑声戛然而止。 白解尘遥遥地望了众人一眼,白衣雪影也慢慢消失在红叶小径之中。 * 等夫子发现黎昭连最基础的算术都一塌糊涂时,为时已晚。 第70章 夫子揪住黎昭的衣领,颤声道:“你,居然连这些都做错!” 黎昭诚恳点头,浅色的眼眸似小鹿般稚嫩无辜,说道:“我不会嘛。” 夫子不敢置信,说道:“那大衍求一数,你怎么能学会?” 黎昭眨眨眼,不情不愿地说道:“有人教得好吧。” 夫子遭受了生平最大的羞辱,几乎要咳出一口血来,说道:“难道是我教不好?” 黎昭怕他一把年纪受不了如此打击,急忙说道:“是弟子我资质愚钝,所以学不会。” 夫子更绝望了,手指都在颤抖,指着自己,说道:“你资质愚钝都学得会大衍求一术,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黎昭怕自己越说越错,低低地垂着头,几乎都要钻到书案下面去了。 “等一下!”夫子想起了之前黎昭的说辞,“你的大衍求一术是徐风盛那小子教的?” 黎昭暗道糟糕,只见夫子一把趴在书案上嚎啕大哭起来,一手捶着桌子,说道:“老夫竟然还不如自己的学生,这老脸还往哪儿放,还妄想去参加筹术大会,老夫不活了!” “夫子,夫子,”黎昭赶紧将他扶起来,先是念了一句对不起师兄,随后说道,“实不相瞒,其他都是风雷主教的,教我大衍求一术的另有其人。” 夫子急急抓住他的手臂说道:“谁?” 黎昭支支吾吾:“是一位隐士高人,他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此前我是为了遵守诺言才说是风雷主传授的。” 夫子像是看透了他是故意安慰自己,长叹一声,说道:“能理解大衍求一术,你资质倒是不差,或许是自小未学过术数的缘故。” 等到启程之日,夫子同黎昭闭关出来,两人皆是心如死灰。 黎昭是因为自己的脑子已经被知识彻彻底底污染过,他在为自己原本纯洁的大脑默哀。 夫子则是教得心力憔悴。 还是盈冲先寻到了他们,他一身白衣,衣襟上的金叶密密麻麻,犹如一只翩然的仙鹤衔着金桂枝闲庭信步,其他弟子都投以艳羡的目光。 “夫子,林师兄,”盈冲说道,“飞往南凉界的灵舟已预备,可以随时启程了。” 黎昭身无外物,可以随时离开,夫子对这次筹术大会异常重视,说是要回尧天学宫准备行囊。 参与筹术大会的只有他们三人,所乘的灵舟也是小巧精致,跟白解尘出行时的庞然大物不可比拟。 所以,黎昭此时跟盈正对坐着,冲大眼瞪小眼。 黎昭随后往墙上一靠,心里开始咕噜咕噜地冒坏水。 倒是盈冲先开口了。 他对着黎昭规规矩矩的作揖,从礼数上跳不出任何毛病,说道:“林师兄,此前在下无礼,请多恕罪。” 黎昭正坐在他对面,正好能窥见挺拔玉白的鼻梁同条线利落的下颌,熟悉的错觉让他猛地心头一跳。 盈冲行礼许久,不见黎昭回话,轻轻抬眸看向他。 他的眼瞳黑白分明,双眉舒长,嵌在玉色的眉骨肌肤上,犹如眼波横水,眉峰聚山。 黎昭被那眼眸一瞧,愈发感觉古怪,双手抱胸,挺直了腰板,带着审视的目光,问道:“你是应天宗谁座下的弟子?” 盈冲回道:“玉照峰西亭真人麾下弟子。” 玉照峰西亭真人是一位剑痴,甚少出面,黎昭之前也只遥遥见过一面。 “既是西亭真人的弟子,为何不佩剑?” 盈冲脸上有一丝浅浅的疑惑,说道:“我们此行是去筹术大会,无需佩剑。” 黎昭轻咳一声,眼神乱瞟,故意不看他,说道:“原来如此,我忘记了。” 他还不知道这筹术大会到底为何物。 盈冲看穿了黎昭的心虚,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之后动作一顿,装作无事发生将玉简放回袖中,说道:“林师兄此前在北垣,北垣偏远苦寒,不清楚筹术大会也是情理之中。” 黎昭心想这小子何时变得如此客气,怕不是有什么阴谋。 盈冲还不知黎昭是如何腹诽他,顿了顿,继续介绍其筹术大会的缘由。 黎昭倒是听了进去。 世间修士的多如牛毛,其中天赋异禀的修士炼得金丹后,寿命已达五百余年,但大多数修士都止于自身根骨,无法修出金丹。 仙盟特此设立了筹术大会,鼓励此类修士们用另一种方式的扬名立万。 说白了,就是怕这些修士闲的没事干,就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别今天你入魔了,明天我坐化了,搞得人间乌烟瘴气。 起初筹术大会的项目仅有术数、雕器、弈棋等几项,时日久了,项目增多,也逐渐成为了修界的盛会之一。 “筹术大会每十年召开一次,只限未接丹的修士参加,”盈冲说道,“在下还未结丹,所以宗主派我护送师兄和夫子。” 未结丹? 黎昭微微睁圆眼睛打量着他。 这位小弟子坐姿挺拔,双眼定定地望着他,一副细品嫩肉的乖乖模样。 魇魔的习性让他下意识舔了舔嘴,一个未结丹的小弟子,吃他都嫌硌牙。 或是魇魔的眼神过于露骨,正盯着黎昭看的盈冲似乎被吓了一跳,匆匆偏过脸,淡色的嘴唇紧抿,修长的眉稍压下,眼中闪过一丝深色。 过了片刻,他才慢慢转过脸,漆黑的眼珠子盛在一汪水月中。 第71章 “林师兄,”盈冲的语气有些生硬,“既然你是宗主千辛万苦抢来的道侣,请你自重,不要用那种眼神随便看人,免得引起旁人误会。” 黎昭:…… 这个人,是不是有大病啊! 第32章 学术蝗虫 他短短一句话, 简直处处都踩到黎昭的痛点。 黎昭只觉跟这位盈冲小弟子是天生的冤家,随即高声道:“道侣?什么道侣?你别乱说!” 这时,夫子掀起门帘, 扛着一个大布袋,气喘吁吁地说道,“过来,帮一下老夫。” 黎昭眉头紧皱不好发作, 盈冲隔空一点,那布袋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 黎昭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夫子抹着脑门上的汗珠, 说道:“近一百届筹术大会的术数考卷, 都在这里了, 到南凉界至少也需要三日,这三日也能抱抱佛脚。” 很可惜,夫子的心愿又未能达成。 黎昭一向有晕舟的毛病,像是大型的楼船还好, 换成这类的小舟,他坐着都是脸色苍白, 更不要说做题了, 看到试卷都想吐。 所幸一旁的盈冲居然是个术数天才,一脸轻描淡写地做完了一大部分的试题。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夫子喜出望外,说道:“之前你怎么是白卷?” 盈冲谦虚道:“是林师兄写得太快了。” 黎昭正蜷缩在船板上装晕, 听得盈冲如此说, 心中暗道:“可恶,又给这小弟子装到了。” 虽说盈冲行礼道歉过,但黎昭对他也无甚好感。 “林师兄, ”盈冲动作很轻地坐在了黎昭旁边,“我这里有一颗聚灵丹,你吃下会好一些。” 眼前出现了一颗碧绿色的丹药,夹在修长洁白的双指之间,散发出浓郁的木灵之气,一看便知是极为名贵的灵丹。 黎昭闭上眼,说道:“不吃。” 万一吃好了,夫子要自己做题,不吃不吃。 那枚丹药距离他的嘴唇极近,说话间的冰凉的气息喷在盈冲手心,指尖若有若无地触碰到湿润柔软的唇瓣。 他的嘴唇形状极好,下唇饱满莹润,唇峰的线条却透出些许凌厉,给这张秀雅清和的面容添了一丝俊美。 盈冲垂下眼眸,掩过眼底的情绪,收拢掌心,缓声道:“那师兄请休息吧。” 他席地而坐在黎昭身旁,倒影正好罩住了他的全身。 黎昭闭着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到被唤醒,已经到了举办筹术大会的南凉界,随着夫子和盈冲下了船。 南凉界一向是山脉纵横,妖兽繁多,为了举办这次的筹术大会,仙盟的南凉部特意削平了数座山脉,开辟了一片偌大的空地,那些被削开的山峰则施展了悬空咒法,在距离地面数百丈的的距离缓缓移动,山峰投射下的阴影恰好落在了最前方的汉白广场上,凑成了一座星盘。 黎昭一落地就是看花了眼,他没想到这筹术大会竟比仙盟大比还要热闹上数倍。 汉白广场上汇聚了各域人修,甚至还能见到一些化作人形的妖兽,在广场的后方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宫殿,三道巍峨殿门打开,许多人修进进出出,有些手上还拿着黎昭未曾见过的小玩意。 他生平最喜欢热闹,特别是这种新奇的热闹,眼里自然有了笑意,拉着夫子的袖子,说道:“夫子,好多人啊。” 夫子闻言抚须,说道:“那是自然,老夫我参加了五届筹术大会,次次都是这般热闹。” 黎昭双脚开动,扶着夫子,说道:“夫子,走吧走吧,我们去瞧瞧。” 夫子却是原地驻足,眼珠子左右观察,忽然双眼一定,肚子上的白胡子飘了起来,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那老不死怎么还在?” 黎昭顺着他视角看去,倒是见到了一位熟人,正是李梦鱼。 他穿着一身惹眼的金丝长衫,腰系白玉带,一柄精致的销金扇挂在腰侧,也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那位老人也是穿得金碧辉煌,两人走在一处犹如两片发光的金箔,引得众人侧目。 “夫子,你跟那人有仇?”黎昭问道。 夫子说道:“当然有仇了,我们可是几十年的宿敌!” 正巧天衍老人也看见了夫子,两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皆是重重一哼,相互扭着头。 李梦鱼赶紧拽着天衍老人走远了。 夫子不甘于人后,脚步飞快,三人一同进入了最中央的宫殿。 “哇哦。” 黎昭双眼一亮。 殿内施展了芥子空间的法术,金砖铺就,广阔得无边无际,数不胜数的摊位重重叠叠,犹如星罗棋布,仰头高不见顶,时常有造型怪异精巧的灵器在头顶掠过。 人声鼎沸,乱花迷人眼。 黎昭从前只知晓山脚下的城镇最繁华,山花节最热闹,可与这筹术大会一比,全然不同。 夫子抚着胡须,说道:“你们年轻人去玩吧,老夫去跟几位老友叙叙旧,对了,这里还有一处供应茶歇。” “茶歇?”黎昭一听有吃的,头也不晕了,从善如流地说道,“夫子,我去给你捎点。” 他头也不回地扎进人群之中,左转右转,寻到了一位北垣装束的人修,问道:“这位兄台,请问此次筹术大会,风雷主有来吗?” 那位北垣人修闻言一笑,说道:“小兄弟,你想多了,风雷主怎么会来筹术大会。” 第72章 黎昭早有预料,并不气馁,继续问道:“那风雷谷有派人来吗?” “这倒是有,”北垣人修说道,“小兄弟可留意一些那些炼器的摊位,都有风雷谷匠师的印记。” 有了这个答案黎昭也放心了,等到筹术大会结束之后,他就偷偷摸进风雷谷的灵舟。 等他还要问茶歇在何处时,那位北垣人修就被朋友喊走了。 “咦?这位道友,好生眼熟!” 黎昭的肩膀被扇子轻拍了一下。 他根本不需要回头,听声音便知晓那是李梦鱼。 若要说起跟李梦鱼的关系,黎昭认为损友二字可以完全概括。 两人互坑互损,惹了不少事。 黎昭原是不想理会他,可又听见李梦鱼说了一句:“正巧,不如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他被轻易地勾走了。 李梦鱼轻摇骨扇,描金扇面上,一双细长的狐狸眼一直暗暗观察黎昭。 黎昭装作若无其事,跟着他左拐右拐,突然闻到了一股杂糅着各种食物的香味,会场特地开辟了一处茶歇地,来自各界的特色佳肴尽有尽有,人也多得过分。 许多修士不逾规矩,席地而坐,谈天说地。 李梦鱼说道:“为照顾各地道友的口味,南凉部还请了各个地区的灵厨,我是觉得南凉的灵食最好吃,辛辣酸甜香,五味俱全,最适合本公子的口味,最难吃的自然就是——” “北垣。” 两人异口同声。 盛放着北垣特色灵食的区域只有寥寥数人,几位北垣修士端着盘子无从下手,都互相监视着对方,都怕其他人溜去其他灵食区吃独食。 “你看,一到外面,北垣的东西,狗都不吃。”李梦鱼偷偷说。 北垣出名的食物除了青金难求以外,还有雪兔肉,烤干之后可以直接当灵剑使,之前还有个著名的悬案,一位人修老祖的死因就是被雪兔干戳中丹田而死。 黎昭看着那一堆青金难求牙齿就酸,赶紧远离了北垣狗都不吃区。 李梦鱼:“道友,你看这是陇西特产水晶仙芙糕,香甜可口,有淡淡的荷花香。” 黎昭端走了三盘。 李梦鱼:“这个这个,东海香酥小灵鱼,炸得干干脆脆,撒上炎盐,又辣又咸。” 黎昭拿走了几十串,差点跟抢夺的北垣修士打起来。 李梦鱼:“小灵鱼就要配上南凉的酸柠汁,是千年醴泉击打而成,酸甜清香,一口芬芳啊。” 黎昭取了两大桶放在臂弯里。 两人犹如蝗虫过境,扫荡了一圈过后,再也拿不动了,才寻到一个角落席地而坐。 他们拿的食物足足是他人的十倍,引人侧目,就连维持秩序的理事都来了,教导了一番珍惜食物的道理。 黎昭重生以来从未吃过正儿八经的食物,他正等着大展身手,夸下海口:“肯定不会浪费,再多十倍也没问题!” 笑话,他可是魇魔,人都能吞下去,更何况这些零嘴? 李梦鱼大惊失色,说道:“林兄,此话当真?” 黎昭有意展示,抓起一盘堆得满满当当的水晶仙芙糕,尽数倒进了嘴里。 也不见他的动作有何特殊之处,嘴巴也未曾变大,但那一盘糕点确实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黎昭脸颊微微鼓起,精巧雪白的喉结一滚,就吞入腹中。他这叫囫囵吞枣,根本尝不出糕点的味道。 李梦鱼都看呆了,手上的扇子掉在了地上。 其他修士见过能吃的,从未见过吃相如此优雅,又能吃的,忍不住在一旁起哄起来。 黎昭天生就是个人来疯的性格,他一连吞了十盘糕点,都面不改色。 女修们更是投来艳羡的目光,对着黎昭的腰身指指点点,隐约能听到类似“怎么都吃不胖”、“新陈代谢”、“烦死了最近在戒糖呢”等不太能理解的话语。 “佩服,佩服。” 过了半晌,李梦鱼捡起扇子,说道,“当年我有一位师弟,号称应天饕餮,已经让李某大开眼界,未曾料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黎昭听到“应天饕餮”的称号,心道:“这李梦鱼就会诋毁我的名声。” “林兄,当初在风雷谷一别,李某实在是印象深刻,”李梦鱼拿起一串肉香香,吃了几口就原形毕露,“你怎么又成了因果之人?” 黎昭对李梦鱼的癖好心里跟明镜似的,冷笑道:“你该不会是听到了什么谣言?” 李梦鱼油腻腻的手唰地一下挥开扇子,捂住了下半张脸,露出精光四射的双眸,说道:“既然林兄知道那是谣言,不如告诉天衍公子我,让我帮你澄清澄清?” 黎昭暗暗翻了个白眼,明明是自己想听八卦,却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他也不想理会谣言如何,将过程经过告知了李梦鱼,自然是隐去了一些不可说的部分。 李梦鱼边听,狭长眼眸中的眼珠子左右转动。 “反正就是这样,”黎昭说道,“根本不是传言那样描绘。” 李梦鱼合拢了扇子,扇柄轻敲掌心,一副风流公子的做派,说道:“多谢林兄告知,在下一定为你澄清。” 黎昭心里呵呵冷笑,那些狗血淋头的桥段,怕不是从李梦鱼身上传出来的。 李梦鱼见他神色有异,叹息般地摇摇头,说道:“林兄,你可错怪我,李某身为天衍传人,心怀天下,怎么会做污人名声的事情。” 第73章 黎昭明显不信。 李梦鱼唰地一下打开扇子,捂着脸,凑近了黎昭,小声道:“就比如那位白宗主,在下可有关于他的黑料,绝对保真,你可有兴趣一听?” 黑料? 黎昭连忙点头,说道:“愿听其详。” 李梦鱼得意地扇了扇风,说道:“白宗主在二十年前斩杀魇灾,封印暗渊,此事你可有听闻?” 魇灾本灾:“……”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从盘子里拿出一块桂花糕压压惊。 李梦鱼一拍骨扇:“那你一定不知道,那魇灾本体是一只魅妖!” 黎昭正拿着桂花糕的手顿住了。 “当初那魅妖化成人形,同我们一齐修行,白宗主与魅妖情深根种,魅妖被抓之后,白解尘不惜叛出师门,干了欺师灭祖的行径,最后居然要同魅妖私奔到暗渊,”李梦鱼越说越离谱,“你还知道吗,更为惊人的真相是,白解尘其实修炼的是无情道,无情道最重要的是什么,杀妻证道!” 黎昭人傻了,手中的半块桂花糕掉在了衣襟上。 “你别不信,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李梦鱼言之凿凿,“白解尘喜欢魅妖,就是因为在最后杀妻证道,他在暗渊杀了那只魅妖之后,幡然感悟,修为大涨,最终成就无上大道,随即他为了掩盖这一罪证,封印了整个暗渊。” 李梦鱼的脸颊都泛着激动的红光,又展开扇面,遮住了两人,对着黎昭压低声音:“我说的这些可都是秘辛私隐,若是被白宗主知晓了,我这条小命就不要了!” 黎昭内心呵呵冷笑:“那被本魇魔知晓,你的小命就留得住吗?” “还有你,”李梦鱼看向黎昭的双眸,眼中浮起一丝怜悯,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化为了一声叹息,“哎,既然你能来筹术大会,应该他对你失去了兴趣。” 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危言耸听! 黎昭后悔至极,方才他就应该走开,以免自己听到这些无聊透顶的流言八卦。 “我还想问,”李梦鱼情绪变化极快,心里想到了什么,又亢奋起来,“你跟风雷主,是真是——” 脖间泛起一丝凉意,他话吞进了嘴里,莫名的危机感油然而生,犹如悬剑于顶。 李梦鱼缓缓抬起头,发现对面站着一名不认识的仙门弟子。 盈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身侧,竟无人发觉。 他双眼沉沉,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梦鱼,身后明明是纷纷扰扰的人群,可他的周遭却僻静得很。 黎昭见到他,略感歉意,刚才一听到茶歇就晕头转向,把盈冲全然抛到了脑后。 小人修未结丹,无法辟谷,想必是饿了,两人身旁摆满了空空如也的银盘,只剩下他手里的一块点心。 黎昭捏着桂花糕,往盈冲的面前一送,说道,“你吃吗?” 盈冲垂眸看着他指间的糕点,许是拿的时候有些久了,细腻沙黄的表面有了几道细细裂缝,透出浓郁的桂花香气。 他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就着黎昭的手指,就这么吃了下去。 第33章 大乱 指尖湿润的触感一瞬而逝。 黎昭瞪大了眼睛, 隐约觉得这样太亲密了。 可盈冲的表情过于坦荡,动作过于自然,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冷冷淡淡地吃下了那粒桂花糕。 黎昭悻悻收回手,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两人的举动被李梦鱼尽数看在眼里,一双狐狸眼乱转,心里不住地脑补了无数个狗血三角恋剧情, 顺带着将刚才几近濒死的危机感抛之脑后。 “我去拿点吃的给夫子。”黎昭皱着眉头,顿觉此时的气氛有些尴尬, 赶紧起身替夫子拿了几盘的糕点。 他离开之后, 盈冲的目光转到李梦鱼的身上, 漆黑的眼眸古井无波,深不见底,宛如在看一具死物。 李梦鱼凭空生出一股惧意,眉心中央最敏锐的部位泛起尖锐的疼痛, 他惨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脑门上已冷汗津津。 那是天衍传人的特殊预感, 遇到强烈的杀机时,脑中灵眼会剧痛无比。 这位小人修是要杀了自己! 李梦鱼无声地尖叫,可全身都似被抽了筋, 提不起一丝力气,脸色煞白, 却连动动手指的勇气都没有。 他的眼里满是恐惧, 这股强烈的杀意,李梦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二十年前, 他曾经体验过一回! 盈冲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陌生面孔的背后是一个不可再说的名字。 茶歇处聚满了人,黎昭抢了几盘点心回来,正低头数着数量,看看夫子和盈冲够不够吃。 回来的时候见到李梦鱼的状况似乎有点不太对。 他瘫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金织锦衣抖得不成样子,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扇面上,连眼睛都不敢抬起。 怎么短短时间内,李梦鱼就变成这样了? 他弯下腰想看看李梦鱼的状况,手臂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箍住了。 “走吧。”盈冲说道。 黎昭脚步顿住,说道:“李,天衍公子好像有点不舒服。” 盈冲:“他不会。” 李梦鱼听到盈冲的声音,犹如恶魔在耳畔低语,声音抖得发虚:“我,我很好。” 黎昭眉毛紧紧一拧,当年天道震怒,李梦鱼都没有如此害怕,他还想问清缘由,李梦鱼把自己缩成一团,挪动着后退,说道:“我很好,你们忙,忙自己的去吧。” 第74章 盈冲手指微微收拢,淡声道:“他赶我们走。” 李梦鱼肩膀一耸,呜咽出声,他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敢说。 黎昭心中疑云丛生,磕磕绊绊地被盈冲带走了。 回到夫子身旁,他正跟天衍老人遥遥对望,在相互置气。 黎昭捧着几盘点心,小跑到夫子身旁,故意提高了音量,说道:“夫子,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 夫子喜笑颜开,几乎是冲着天衍老人的方向喊道:“我的乖学生!真孝顺啊!” 天衍老人有些坐不住了,心里嘀咕着李梦鱼怎么还不回来。 黎昭还说道:“夫子,这些点心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夫子往下瞄了一眼,都是甜得发腻的糕点。 他隐隐一阵牙疼,又装作极为满意的模样,挑衅般地看向天衍老人。 天衍老人实在是看不下去,冷哼一声,重重挥衣袖走开了。 “哈哈哈!”夫子笑得快要翻倒,“终于让那老头吃瘪了哈哈哈!” 两人谈笑间,会场内突然有了骚动,内部响起了兵器交击的铿锵声。 参加筹术大会,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定,那便是不带兵刃,毕竟人数众多,万一起了争执,不好收场。 “哇,这就是秋塘居士的傀儡术吗?好生厉害!” “居然如此活灵活现,若不是秋塘居士说他们是傀儡,我实在是不敢相信啊!” “……” 几位人修的话语飘进黎昭的耳朵里。 秋塘居士? 不是阿雪上次提及的傀儡师吗? “我去看看!” 不等夫子答应,黎昭就挤进了人群,来到了人声最鼎沸的地方。 会场的最中央围出了一块偌大的空地,两道身影正缠斗在一处,刀剑相击的声音由此而来。 两道人影一黑一白,一人持剑一人拿刀,动作行云流水。 等到黎昭见到两人的脸时,微微一怔。 他们的面容普普通通,比起灵活的动作,双眼略微呆滞,但除了两眼呆滞之外,竟与常人无意! 说起傀儡,一般会分为两种,一是仅依靠着灵核与缠丝制作而成的寻常傀儡,二是禁锢着灵魂的生魂傀儡。 前者呆滞木讷,只会按照灵核中的信息执行任务,后者乃是众人皆知的邪术,是将人的魂魄硬生生囚禁在躯壳之内,生魂傀儡外表上看与生人无异,且傀儡自身是无法发觉的。 一旦生魂傀儡发现真相,那生魂也会分崩离析,所以这是一个十分损阴德的邪术。 可场中对打的两只傀儡,他们的招式没有一处重复,精妙非常,甚至还有见招拆招的意味。 持剑的傀儡略胜一筹,挑走另一只傀儡的刀后,剑尖直指咽喉,说道:“你输了。” 听到傀儡发声,所有人都惊呼出声,他的声音也同常人一模一样! 黎昭也挑起眉毛,若这两只是货真价实的傀儡,那属实是巧夺天工。 “退下。” 人群后方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围观的人群纷纷往两旁散开,为来人让出了一条道路。 那人一身黑袍,头戴银鬼面具,可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即使未看清脸,也能体会到此人的宗师气度。 “秋塘居士!” 有人认出了他。 秋塘居士并未应答,他来到人群之中,一挥长袍,数目众多的修士从会场四周慢慢聚拢,这些“人”竟然全部都是傀儡!他们混在修士之中,没有一人能够发觉。 全会场的人都注意到了此处的动静,纷纷聚拢,看向位于会场中央的秋塘居士。 秋塘居士岿然不动,他指着身后的数十具傀儡,说道:“在下今日是为了给大家一次公平的机会。” 他指着身后的数十具傀儡,说道:“我所制作的傀儡,每一个皆有金丹期修士的实力。” 方才还鼎沸的人声悄悄停止了。 什么?这无礼的秋塘居士在说些什么?金丹实力的傀儡?开玩笑吧! 秋塘居士随意指了个傀儡,说道:“释放一下灵力。” 那其貌不扬的傀儡上前,迅速挥下手中的刀刃,蛮横的刀气砍下,金砖地面瞬间崩裂出一道深深的刀痕。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具傀儡的真正实力,确实是金丹期的修为! 会场内抽气声此起彼伏,傀儡的存在深深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现世存在的傀儡,其驱动力是由灵核提供,灵核是由灵石炼化而成,一颗灵核能够给傀儡提供的灵力仅是能达到筑基期的修为,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再说,金丹修士也算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倘若秋塘居士所言不虚,那数十个傀儡也都是金丹期的修士,堪仅凭在场的傀儡,实力也能比肩一些中等门派的规模了。 “那秋塘居士,你展示这些傀儡,难道是要卖给我们?”一些胆大的人修沉不住气,询问道。 秋塘居士说道:“正是。”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片刻的沉寂之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几乎所有的修士都是面露狂喜,他们不管这金丹傀儡价格几何,只要秋塘居士愿意出售,他们就敢买。 修士们的贪婪与欲望彻底让会场沸腾,秋塘居士亦展示了另一种傀儡,那傀儡身长足有一丈,通体贴着金色符箓,上面印刻着百花将军的眷属铭文,手持各式兵器。 第75章 “此种傀儡被称为金刚力士,每一只力大无穷,也有金丹期的修为,”秋塘居士说道,“他们的脑子不太灵活,只能听从主人的命令,战至力竭而亡。” 从会场四角走出十几座高大的金刚力士,每一只都是雕着百花将军的面容,怕是身上也附着了念神的祝福。 修士们看得眼花缭乱,恨不得散尽全部家当,只为能购得其中一尊。 若是拥有一尊忠心耿耿的金丹侍从,换作从前实在是无法想象。 秋塘居士面对几乎要吵翻天的人群,高声道:“傀儡制作程序复杂,我耗费十余年才得一百余具,承蒙众道友抬爱,将于明日进行拍卖,价高者得。” 修士们顿时怨声载道,若是傀儡有明码标价还好,倘若是拍卖,那实在是一个无底洞。 倘若有些财力雄厚的修士购得数十只,那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看得到吃不着? 秋塘居士无视不满的人群,他一挥黑袖,众多傀儡挡开想要挤上前的修士们,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正当秋塘居士要离去的时候,队列中的一个刀傀儡居然向他挥刀。 幸好秋塘居士反应迅速,急忙后退一步,那刀风切割了他前面的空气,迎面而来一股强烈的杀意。 秋塘居士极怕面具掉落,捂住了面具,刀气划破了他的手臂。 刀气在地上斩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瞬间砾石尘土飞扬,其他傀儡见状纷纷扬起手中的武器,砍向那名刀傀儡,又有一名傀儡失控,它原本是跟刀傀儡打斗在一起,忽然挥刀向其他的同伴。 一时间众多傀儡们相互缠斗,逐渐波及到了岿然不动的金刚力士,他们手中的巨大兵刃也在微微颤抖,似乎想要挣脱的控制。 最终,一位手持长戟的金刚力士重重地往下一挥,一位修士瞬间命毙当场。 “傀儡失控了!” 所有的傀儡都陷入了相互厮杀的境地,他们漫无目的地杀戮,根本不起分辨眼前是何人,遇见阻挡的物件,提起手中的兵器就斩去。 堪比金丹期修士的傀儡面对一群未接丹的修士犹如砍瓜切菜,修士们吓得四散奔逃,生怕丢了性命。 身型高大的金刚力士一脚踩下,他们体型巨大,自身极重,连带着会场都在震动,几名金刚力士挥下手中的利斧,斩断了五六根立柱,庞大的宫殿都在微微震动。 人群慌忙逃窜,大门处也立着几名金刚力士,往那处涌去的人群又被吓得退了回来。 此番异变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众人挤成一团,相互推搡,脚下不知踩到谁。 黎昭被逃跑的修士踩到,差点要摔倒的时候,手肘被人紧紧抓住了。 有人说道:“小心。” 他回头一看,是盈冲。 那人站在纷扰逃窜的人群中,自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所有事都不值得他关心。 黎昭见到他,倒是松一口气,随即又担心起来:“你在这里?夫子呢?” 盈冲说道:“躲在桌子底下,无妨。” 黎昭脑补了一下夫子缩在桌子底下的样子,不由得笑道:“你怎么也不躲在桌子底下?” 盈冲说道:“我担心你,所以过来寻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黎昭,仿佛很想把真心掏出来给他看一般。 黎昭轻咳一声,心想他们两人关系何时这么好了,他随手捡起地上掉落的剑,说道:“你回去照顾夫子。” 盈冲问道:“你要去哪里?” 黎昭手腕一翻,展示一道极其漂亮的剑花,说道:“这傀儡暴乱的不正常,我要去抓那个秋塘居士。” 两人谈话间,突然听到轰隆隆的惊雷声,头顶晃过一阵夹杂着冰雪的冷风。 “是风雷主!” “天呐,我们有救了,居然有合道期的修士!” 众人上方立着一道紫袍白裘的人影,他手持映雪刀,一刀斩下,就砍去了一名金刚力士的头颅。 硕大的脑袋落下,引得周围修士纷纷逃窜。 “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徐风盛朗声道,“以免傀儡失控。” 黎昭见到徐风盛出现自是惊讶万分,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师兄!” 盈冲在一旁,脸色黑如锅底。 很可惜,没人听从徐风盛的指令,性命攸关,众人只顾着逃窜。 徐风盛无法,他又是一刀斩落一只金刚力士的头颅。 修士境界的差距之大令人咋舌,方才还大杀四方的金刚力士,在合道期修士的手中简直如同蝼蚁。 可失控的傀儡数量众多,巨大的金刚力士显眼,但是同那些普通修士差不多的傀儡混迹在人群里,修士们又乱作一团,根本难以分辨,尽数杀死还需要费一番时间。 “殿顶!要掉下来了!” “小心,还有阵法,阵法也失效了!” 人群中有人大喊。 会场内的修士们皆是心神俱震,那些金刚力士无意间砍断的立柱上都是镌刻着阵法,遥遥呼应着天上数座被截断的山峰,如今立柱被砍去,那几座被截断的山峰失去了阵法支撑,摇摇欲坠,晃动了片刻,数座山峰陡然落下。 眼见天空中的黑点愈发扩大,遮住头顶的太阳,会场内渐渐步上山峰庞大无比的倒影,绝望一点点漫上所有人的心。 难道就要这样死在这里? 第76章 悬浮在半空的徐风盛早已预料到有此劫难,他双眼紫芒乍亮,手中法诀快如幻影,听得一声怒喝,一道广阔无比的紫青电网自他心中散开,迅速铺平了整个大殿,又急速上升,以千钧之力接住了那数座高山。 合道期的修士皆有填山倒海的力量,撑起那几座山峰,对于徐风盛而言不值一提。 在场的修士大多数未接丹,对于合道期的境界只停留在想象中,如今亲眼见到,实在是震撼人心。 他们心中趋之若鹜的金丹傀儡,在高阶修士的眼中只怕连蚂蚁都算不上。 那他们毕生所追求的,又是什么?在真正的高阶修士眼中,一只连蚂蚁都不如的小东西想要寻求大道,就连异想天开都算不上。 就在修士们沉浸在世界观巨大冲击的时候,又有一道强劲无匹的剑气悄然而至,几乎是在一瞬间,斩下了在场所有傀儡手中的兵刃。 人们耳旁只听得叮哐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到所有傀儡的手腕只剩下光滑的切面,血红色的缠丝涌出一缕缕红色稀液,那些兵刃齐声落地。 兵器掉落在地上之后片刻,那些兵器又在跳动,好像未饮够血的凶物,正在叫嚣着鲜血来止渴止饿。 “邪物休得张狂!” 众人耳旁恍若响起惊雷,一位面目英俊的中年男子踏空而至,他声音洪亮,每踏出一步都是电光大盛。 黎昭眯着眼睛抬头看,见到强光之中老者的脸时,不由得惊呼:“徐如霆!” 他身披紫袍,高鼻深目,犹如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他右手一挥,地上无数铿锵作响的兵刃被他汇集在身前,随意一扭,兵刃像是软蛇般相缠在一处。 手间一掐诀,兵刃燃起半透明的红火紫莲,不多时就融成了一团凹凸不平的铁疙瘩,他随意把这些熔过的兵器丢掷在会场之中。 徐风盛也是时隔二十年才第一次见到父亲,他惊喜交加,想要上前,就听到徐如霆冷声道:“这等小事都做不好,有何用!” 前任风雷主以脾气暴烈出名,他嫉恶如仇,为人严苛,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是不给徐风盛留情面。 徐风盛面色一凝。 父亲二十年生死未卜,初次见面就是呵斥,仍谁都会感到伤感。 在人群中的黎昭也小声嘀咕了一句:“徐老头还是这么讨厌。” 盈冲问道:“你认识那人?” 黎昭冷哼一声,说道:“不认识。” 盈冲微微皱眉,看向突然出现的徐如霆,若有所思。 徐如霆连正眼都未看徐风盛,他解决完了异动的兵刃,又是隔空一抓,竟然把秋塘居士从人群中寻到了。 “哼,鬼蜮伎俩也胆敢在此班门弄斧!”他双手一撕,就这般把秋塘居士硬生生扯成了两截! 空中洒下无数血肉混同着内脏,犹如一场恐怖的血雨,傀儡们失去了控制纷纷倒地,人群中死一般的寂静。 这等血腥残酷的手段,震慑了在场所有人—— 除了黎昭。 他还是冷哼一声,说道:“故作玄虚。” 徐如霆一出场就解决了傀儡之乱以及邪兵异动,众人无比臣服,望向他的眼神皆是敬佩有加。 他脸上有自得之色,少顷,才抬眼看向徐风盛,沉声道:“你随我来。” 徐风盛已然是风雷主,但在徐如霆面前仿佛矮了一截,他抿了抿嘴唇,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说,却还是跟随着紫袍人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飞到了一处截断山峰的平台处。 徐风盛满腔话语无从说起,多年的教导让他知晓父亲的威严不可侵犯,随即停在徐如霆的后方,等着父亲开口。 徐如霆的目光遥遥地望着远处宛如废墟般的筹术大会,说出了一句连徐风盛都始料未及的话语—— “风盛,无忧城的缠丝可在你手中?” 缠丝。 徐风盛的眉心狠狠一跳,手中骤然握紧了映雪刀柄,并未回答。 无忧城的缠丝并不是寻常缠丝,而是由琅玉打造,具有控制人心的作用。 千年以来一直是仙盟的禁忌,一旦被发现,不仅琅玉缠丝的持有者会被施以雷刑,就连制作缠丝的匠师都是视为同罪。 琅玉缠丝都是交由风雷主销毁,倘若风雷主本人就是琅玉缠丝的匠师,那世间众人将会如何看待风雷谷? 徐风盛不敢去想。 徐如霆深知儿子的个性,哼笑一声,双手负在身后,目视远方,说道:“其实天下间所有的缠丝都是仿制无忧城主手中的缠丝,那才是真正的仙器,我们等凡夫俗子所制作的只是伪劣的仿造品,功效也是有所不足。” “仙器?”徐风盛说道,“那是出自神仙之手?” 徐如霆点头,说道:“正是,二十多年前我去游历无忧城,无忧城主告知我,神仙赠予的缠丝失效,他拜托我重新制作一份缠丝。我绞尽脑汁都无法仿制出跟真正仙器同样的缠丝,无忧城千年历史,恰好在库房中藏有琅玉,世间也只有琅玉制作的缠丝才能媲美那真正的仙器。” 他嘴上说着仙器,又面有得意之色,对自己炼器的手段极为自豪。 “我明知此事关系重大,可无忧城全城百姓的性命,我也无法。更何况,盛儿,你可知真正的仙器摆在你面前,你是无法抵抗自己的欲望,去制作一件能够与真正仙器匹敌的作品。” 第77章 徐如霆为人刚愎自用,可对炼器一事表现出了十足的痴迷,除了管理谷中事务之外,整日都沉浸在炼器之中,对徐风盛母子不闻不问,直到一日徐夫人突破境界的时候走火入魔,徐如霆也将自己禁闭在炼器室内,最后徐夫人重伤不治。 徐风盛想起过往,面露苦色,心中并不赞同父亲的行径,碍于父亲的威望,只能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缠丝我已销毁。” 徐如霆刀斧般雕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夸赞道:“好孩子。” 徐风盛许久未曾听到父亲的称赞,他往往常那般目露喜色,终于问出了心中许久的疑惑:“父亲,这二十年你去哪里?” 徐如霆对儿子的个性心知肚明,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二十年,你维持得很艰难吧。” 徐风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不安,再次睁眼开时,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面前,终于能够释放出压抑许久的秘密,他说道:“父亲,我辜负了徐家先祖,北垣的十八道灵脉,已然枯竭,我,我无能为力。” 话到最后,似有哽咽,说出这惊天秘密之后,徐风盛如释重负。 当年徐如霆在时,风雷谷是如何风头无二,素有“风雷北垣,天下之半”的美誉,意指天下一半的灵石都出自风雷谷,可见当年盛况。 可在徐风盛上任之后,十八道灵脉尽数枯竭,恐怕北垣徐氏要尽数毁于他的手中。 此事无法同任何人谈起,只有父亲,他能够敞开心扉,告知他全貌。 徐如霆听着,眼中并无任何惊讶,像是早有预料般,久久注视着徐风盛,紫眸中莫名闪着淡淡的微光。 最后,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如同小时候一般,说道:“你能做到如今这般,已然不易。” 徐风盛的心弦一直紧绷,习惯性等着父亲的训斥,待听到他的安慰时,一时间感到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他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仿佛他此刻正沉浸在黑暗的海水之中,有一股熟悉的力量正在慢慢地将他带离深海,可在海面之上,是他极不愿意见到的绝望。 他屏住了呼吸,看着父亲。 徐如霆平视着自己唯一的孩子,说道:“北垣的灵脉早已枯竭,这是徐家家主共同的秘密。” “那,这些年,我们出产的灵石……”徐风盛心中有了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 “正是来自于暗渊,”徐如霆浓紫色的眼眸并无半分愧疚,“我们徐家长久以来都同青渊主有交易。” “怎会如此!”徐风盛脸色煞白,激愤交加之下,喉间一甜,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合道期修士一言一行均是连通天地气韵,他情绪剧烈波动,天空霎时昏暗,天地之间传出呼啸的风声,吹向二人,卷起地上的砂石化为迷迷蒙蒙的尘土。 徐风盛望着风沙中的父亲,前所未有的陌生,前所未有的震撼,前所未有的愤怒。 他居然同魇魔作交易,他明明最憎恨魇魔,他还教导自己同魇魔势不两立,为何又偏偏会同魇魔做交易! “青渊主同你作了何种交易?”徐风盛质问道。 看着昔日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儿有了独当一面的勇气,徐如霆并不在意他的口吻,说道:“帮他们寻找另一个暗渊。” 徐风盛:“另一个暗渊?” 徐如霆冷笑道:“那也是青渊主痴心妄想,暗渊乃是天罚世人所产生的污秽之地,怎么会有第二个暗渊?“青渊主想寻到的事物,世间根本不存在,我们却能维护整个北垣百姓,此等交易,谁不做谁是傻子。” 徐风盛沉声道:“你只为青渊主办过这件事?” 接连逼问让徐如霆有失脸面,纵然在最亲近的儿子面前,他面色一沉,说道:“这是你对父亲的态度?” 徐风盛肩背笔直,比起略带苍老的徐如霆更是英姿勃发,说道:“我是风雷主,我必须为北垣百姓负责。” 徐如霆沉默地注视他良久,忽地从鼻腔发出一丝闷笑,随后他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说道:“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他上前一步,双手握住徐风盛宽厚的肩膀,时隔二十年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说道:“除了此事之外,我们徐家再也没有替青渊主办过任何事。” 徐风盛神情凝重,他对父亲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喜意外,可惊喜意外之后却是带来更大的危机与担忧。 徐如霆长臂一展,一齐环住徐风盛的肩膀,往内搂了搂,如同一个真正的父亲对待孩子般亲切,说道:“走吧,二十年未见,我们父子俩怕是有许多话要说。” * 黎昭又是眼睁睁地望着徐风盛同他讨人厌的父亲远去,他无能为力,恨恨地踢过脚下的傀儡,忽然察觉到触感不对。 他蹲下身,捏了捏傀儡的皮肉,发现竟是如同人类一般柔软的肌肤,只是摸上去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发麻感,十分的不愉快。 黎昭忍住恶心,抬起傀儡的横断切面查看,一股难以掩盖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丝丝深红色的缠丝犹如吸血的蠕虫软塌塌的挂在伤口处,让人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到底是不是傀儡?” 他伸手摸向傀儡的脑门,很想探入魇气,但四周都是人,也只能作罢,心里暗想:“等有空的时候再来探查。” 第78章 修士们收拾残局,也给受伤的修士们包扎伤口,有灵药的递灵药,有药材的递药材。 黎昭和盈冲找到了躲在桌子底下的夫子,他老人家被吓得瑟瑟发抖,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有风雷主在,不然我们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黎昭点点头,语气中不免带了欣喜,说道:“是啊,真没想到风雷主会在这里。” 自从徐风盛出现之后,盈冲就一直脸色阴沉,听到黎昭的话语,更是冷冷说道:“我也是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第34章 受伤 他的阴阳怪气黎昭倒是听出来了, 说道:“你跟他有仇?” 盈冲沉默了半晌,才丢出闷闷的两个字:“没有。” 提及徐风盛他就脸色阴沉,分明是有着深仇大恨。 黎昭好奇心大起, 说道:“你同风雷主有什么仇恨,我等会去拜会他的时候,替你们调和调和。” “你去拜会?”盈冲说道,“你为什么去拜会他?” 黎昭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说道:“我是风雷谷的人,我什么不能去拜会他。” 一句“风雷谷的人”犹如一条鞭子, 把盈冲打得不知所措, 他的眼中似有不可置信, 又含着说不出的怒火,直勾勾地盯着黎昭,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昭没有在意盈冲的眼神,扯了一个借口, 说道:“夫子,这里伤员那么多, 我也去帮忙。” 他转身离去, 就听到夫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爱徒,爱徒你怎么了,他刚刚被傀儡打到脑袋了吗?” 黎昭不得不回头, 看见一缕暗色的鲜血从盈冲的鬓角落下,少年挺拔修长的身影摇摇欲坠, 几乎要倒下。 黎昭大惊失色, 上前想要扶住盈冲,那人不由分说地倒在黎昭的怀里。 少年身躯却沉得可以,黎昭只能圈住他劲瘦结实的腰身, 勉强用肩膀支撑着他的脑袋,眼睁睁地看着他鬓角淌下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自己的衣襟上。 盈冲闭着双眼,睫毛浓密且长,呼吸灼热地喷在黎昭的脖颈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夫子对这应天宗唯一的希望十分重视,他急急忙忙地塞了几捆纱布,递给黎昭,说道:“快快,先回房间,给他止血!一定要保护好他的脑袋!” * 黎昭是扛着盈冲回到客房的。 他找不到盈冲哪里受伤了,只能取过纱布厚厚地将他脑袋缠了好几圈。 盈冲躺在客房的床上,若不是鼻间微弱的呼吸,黎昭差点以为他要死了。 黎昭盯着盈冲看了好一会,心头的怪异感一直挥之不去。 人,怎么能说流血就流血?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黎昭看得清清楚楚,刚才真正制服傀儡的,是一道快到几乎看不见的剑光。 而就在那剑光斩去所有傀儡手腕的时候,盈冲似乎是随意扯了个理由,离开了一会。 这世界上真有如此巧合? 他同白解尘的相貌完全不同,白解尘孤高清冷,恍若神仙,盈冲比他更像是尘世中人,特别是眼睛,是狭长的杏仁眼,眼尾还有一道漂亮的上扬弧线,平添了几分邪气。 身形也更为纤瘦,呈现着少年人独有的高挑。 两者气质也截然不同,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相似? 黎昭眼中金芒闪烁,他的指尖偷偷缠绕起丝丝缕缕的黑雾。 魇族擅长灵魂之术,不仅能够搜索魂体的记忆,应对一些昏迷症状也有应对奇效。 他想要探究盈冲的秘密,若是无事,也能治疗一下他的昏迷之症。 指尖的黑雾汇聚成一颗墨色的小球,停在盈冲眉心上方,慢慢地没入他光洁的额头。 魇气即将全部灌入他的身体,就在黎昭的指尖要触碰到他眉心的一瞬间,盈冲的睫毛轻颤,有苏醒的迹象。 黎昭倒吸一口冷气,立即收回手,像吸走魇气,可那魇气好像十分贪恋这具身体,居然窝在盈冲的身体里面不出来! 就在这时,盈冲睁开了双眼。 黎昭的指尖还停在他的眉心,这样暧昧的姿势不得不让人怀疑点什么,就好像趁人之危的登徒浪子一般。 “哈哈,”黎昭心虚地笑笑,“师弟,你醒得这么快,我是看你脸上有灰,给你扫扫。” 说完,他的指尖在盈冲的脸上轻轻划过。 不过用这样的借口,那登徒浪子的意味更加明显。 黎昭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愈发尴尬,自己的脸倒是红了起来。 盈冲似乎并未察觉,反而认真地问道:“还有灰吗?” 黎昭:“啊?” 盈冲抿了抿唇,说道:“其他地方还有灰吗?” 黎昭轻咳一声,没想到这个小弟子这么好骗,顺势收回手,说道:“没,没了。” 盈冲垂下眼眸,盖过了眼底的一丝可惜。 黎昭还担心那道被他吸入的魇气,更何况是那魇气是从脑门吸进去的,他还不清楚盈冲脑袋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若是两者相叠,起了什么微妙的变化,把这颗应天宗希望的脑子给弄傻了怎么办? 黎昭犹豫了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道:“师弟,你要做题吗?” 盈冲:“?” 黎昭指了指窗边书桌上的一沓书卷,说道:“夫子让我带来的,说是这几天的习题,你要做题吗?” 盈冲:“……我受伤了。” 第79章 他声音沉静,没有听出半分受伤的迹象。 黎昭垂下脑袋,眼神偷偷瞄向他头顶的纱布,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他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阳光一照,深色的瞳仁微微收缩,像两颗浑圆的蜜糖。 他沉默了半晌,默默起身,黎昭主动给他推好椅子。 “全宗的希望,小天才,坐,坐。” 他平铺好了纸张,动作利落地放上一对碧翠镇纸,还十分殷勤地说道:“我替你磨墨吧。” 参与筹术大会的都是未结丹的修士,客房里准备的都是普通的笔墨纸砚,黎昭随意拿了一块徽墨,倒了点水,在砚台上胡乱研磨。 他的手指细长白皙,被漆黑的徽墨一衬,更是白得透明,指尖用力,徽墨顶到虎口柔嫩的肌肤,轻轻一擦就泛起粉红色。 黎昭的睫毛末梢都跳着光点,磨墨时,他带了十分的认真,连带着略显凌厉的唇峰也柔和了许多。 阳光透进,光线里有飞扬的尘埃,隐隐约约映出了另一道影子。 盈冲望着黎昭,愣愣出神。 磨了许久,黎昭手都有些酸了,回头一瞥,霍然见到盈冲的目光,炙热得几乎要将他焚尽。 黎昭心想什么眼神,怪瘆人的,果然是魇气入体傻了,说道:“墨磨好了,请。” 他随意拿起一支笔,沾了点墨水。 盈冲接过,脸上暗藏着雀跃的欣喜,随口一问:“你在何处学得这些?” 这话问得好像同他十分相熟之人,黎昭也未细想,脱口而出:“风雷谷啊。” 之前在徐正麾下记账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偷学来,研墨镇纸什么的,也不是难事,一看就学。 话音刚落,洁白的宣纸上突然落了一滴墨水,霎时张牙舞爪滴扩散成了一团墨迹。 “怎么了?” 黎昭俯身看向盈冲,见他握笔的手坚如磐石,也不知那滴墨从何而来。 又转移视线,看向他的脸,黎昭的心猛地一跳。 盈冲脸色苍白,眼底黑得似要漫出暗光,说出的每个字都渗着血:“他居然让你磨墨!” 黎昭简直是莫名其妙,说道:“磨墨怎么了?” 他有时候也帮徐主管磨墨,同事嘛,互帮互助,更何况,徐主管还给他看话本。 盈冲指尖都在颤抖,他心绪激荡,再也不能平静。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突然故技重施地呕出一口鲜血,似血梅般落在洁白的纸张上。 黎昭吓了一大跳,说道:“不想做题就直说啊,至于吗?” 他扶起盈冲,连忙将他宝贝似的脑袋放在了床上,转身要去找正经的医修,袖角被人扯住了。 “你要去哪里?” 盈冲黑沉沉的双眼似浸在冰中的墨玉,唇色惨白,唇内侧还有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线,吐完血后,他似乎比之前更精神了,抓住衣袖的指尖都透着执拗。 黎昭:“我去给你找医修,你这样——” 盈冲的嘴角又溢出一缕暗色的血,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黎昭不敢动了。 盈冲哑声道:“我受伤了。” 黎昭:“……” 盈冲面无表情:“若你走了,我性命垂危,是你害的。” 黎昭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说道:“你这样,真的没事?” 盈冲微微偏着脸,垂下眼眸,千方百计地想要缠住黎昭,蛮横无理地说道:“衣服脏了,我要沐浴。” 听他如此过分的要求,黎昭气血上涌,说道:“难道你还要伺候你沐浴!别太过分了!” 盈冲立即警觉,说道:“我才不会!” 他这语气倒是十分嫌弃黎昭,黎昭气得差点也要呕血,高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啊!我巴不得离你远远的!”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有些后悔,生怕又让这位脆弱的应天宗唯一的希望又吐血一回。 可见盈冲并没有生气,反而眼底划过一丝微妙的喜色,唇角也悄悄翘起,继而隐去。 黎昭见状,是觉得盈冲的脑子怕是真的不好了,他赶紧请了照顾仙家的侍从们搬来热水。 屏风后热雾腾腾,盈冲走至屏风后,一颗脑袋又露了出来,幽幽道:“你不会中途走掉吧?” 黎昭没办法,作投降状举起双手:“我,我等你洗好再走。” 屋内温度逐步升高,黎昭背着屏风,无所事事地坐在案桌上发呆,耳旁传来哗哗的水声。 他的心头也是被泼了捧水,一阵恍惚,记忆中似乎也有这般模糊的水声。 * 滴答。 滴答。 他要死了。 黎昭低低垂着头,凭借着血肉的牵引,才知晓他现在是怎样的状态。 双手被吊在锁链上,两只手腕都被嵌上了暗金所制的枷锁,这是防止他化为魇魔的兽形,双脚悬空,脚腕上也挂着同样的暗金枷锁,地上浅浅汇聚着一滩冰冷的血液,那是他体内的血液,怕是都要流尽了。 耳旁又是几滴水声,身体上仅有的血液汇聚在他的脚踝,顺着足弓,滴落在暗牢的石砖间。 这会不会是他最后的几滴血液。 杀死魇魔的方法之一就是刺破心口。 刑罚之人十分熟悉魇魔的特性,他们用了最凶残的雷刑,恰好避过了他的心脏。 但是尸罗堂的人不知道,他还有母亲,他是半个人。 第80章 流了那么多血,他是真的会死的。 黎昭意识昏昏沉沉,早已感受不到疼痛,他也不知道自己被审讯了多久,那些人不相信一个魇魔混入应天宗,只是为了禁地的一具尸体。 尸罗堂的人觉得魇魔还有更加可怕的阴谋,整整刑讯了他五天。 黎昭的眼睛半睁着,纤长的睫毛上尽是血痂,金色的眼眸盖上一层深深的阴霾,犹如熄灭的太阳。 因为失血过多,他眉心代表青渊主血亲的朱砂痣也褪去了浓艳的色彩,像是一朵失色的花瓣。 昏暗的尸罗堂死牢让他看不见任何东西,若再有人给他施下雷刑,恐怕今晚就要死在这里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黎昭攒起力气,想起了他的娘亲。 上次去看她,是什么时候? 他如果死了,死讯会不会传到恰三春,娘亲会不会为他掉眼泪呢? 或许不会吧,他的娘亲最恨魇魔,同样也不喜欢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他死后,连一个为他掉眼泪的人都没有。 黎昭很想要为自己掉一滴眼泪,实在是没有力气,他的血都流干了,怎么会有眼泪呢。 他意识只残留着一点点,全然没有注意到,暗牢里出现了一个他意料不到的人。 那人唤他的名字,黎昭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睛似乎看不清东西了。 白解尘干净利落地斩断了锁链,轻轻放下了黎昭,仅是贴着肌肤,他就感受到魇魔身体冷得似块冰。 他抚向黎昭的心口,在那一层薄薄的血肉之下,有着极为微弱的跳动,跳得缓慢,怕是过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暖的掌心恰好唤醒了黎昭的最后一点意识,灰暗的眼瞳勉强聚起一丝光亮,惨白的嘴唇微微翕动,想要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白解尘。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明明已经大半年,没有说过话了。 地上流淌的血沾湿了衣角,暗红缓慢地攀上雪色下摆,白解尘浑然不知,他沉默地抱起了黎昭。 魇魔很瘦很薄,犹如一片飘落的红枫,依偎在白解尘的怀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白解尘没有丝毫顾忌尸罗堂的规矩,带着这只魇魔间谍走出了昏暗的死牢。 护卫都被他打晕,一路来到尸罗堂外,见到堂外站着乌压压的一群人,白解尘冰雪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他修长的眉梢下压,并不是劫狱被发现的害怕,而是厌烦。 厌烦这群阻止他带走黎昭的人。 “白解尘,别以为你是白家少君就可以包庇魇魔!快点把魇魔放下!”有人首先喊道。 他恍若未闻,带着黎昭朝着宗门山脚走去,若不是顾及魇魔虚弱的身体,他定然不会用这样的方式。 “白解尘,不要执迷不悟,你只要放下魇魔,我们不会计较你擅闯尸罗堂的罪责!”应天宗的尸罗堂主高声道。 白解尘根本不将所谓的尸罗堂、应天宗放在眼里,脚步未停,径直朝着山下走去。 他前方同样围了一群人,他目不斜视地走着,那群人犹如潮水般后退。 “白家少君,我劝你放下魇魔,你定是被他迷惑了,魇魔最阴险狡诈,擅于蛊惑人心,他化作人修潜入应天宗,又与你们较好,肯是心怀歹意!” 应天宗的一位峰主忍不住站了出来。 白解尘豁然停下脚步,墨玉般清冷的眼眸看向那位峰主。 峰主被他一看,强烈的危机感漫上心头,剑还未出手,腹部忽地一凉。 众人未曾见到他出手,只是眼前晃过一道虚影,那位峰主惨叫一声,腹部崩裂出一道伤口,深得几乎可以窥见他的金丹。 若不是白解尘手下留情,不止是伤到皮肉那么简单了。 所有吵嚷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中有惊诧、恐惧、震怒,恍若从来没真正认识过这位白家少君。 白解尘漆黑的眼眸缓缓扫过在场的众人,声音犹如浸在寒泉里:“还有谁骂过他?欺负过他?” 被他那冰刃般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眼神竟都有一丝闪躲,无人敢应答,可惩戒过魇魔的人,也不在少数。 见众人沉默,白解尘的声音变得很轻:“站出来。” 听到他这般轻声细语,在场众人的心似被剑锋削去一块般,跳得猛烈又惶恐,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飞快地窜上大脑。 他们下意识唤出了本命武器,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白解尘,无人敢上前。 无人能真正的了解这位天生仙命,自带罪孽的白家少君,他淡漠疏离,独立在尘世之外,可方才的那无形的气剑,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极致的危险和强大。 白解尘身上沾染着魇魔的血,谪仙般俊美的面容没有半分表情,可隐隐泛起血光的双眼预示着他在极度压抑心中的暴虐。 “白解尘!”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是徐风盛。 白解尘认出了他。 徐风盛盯着奄奄一息的黎昭,狠狠握紧了掌心,沉声道:“黎昭要不行了,不要浪费时间。” 白解尘低头看着黎昭。 小魇魔的脸上尽是血痕,细微的伤口边缘微微翘起,丰润莹白的脸颊深深凹陷,恍若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与精血。 原本半睁的双眼也闭上,浓密的长睫搭在青白色的肌肤上,脆弱得如同被烧焦的木枝,轻轻一碰便会碎成灰烬。 第81章 他分明是一个好孩子,不该遭受这样的伤害。 白解尘抱紧了怀中人。 应天宗发生了如此大事,闭关许久的应天宗主也被惊动,巨大的半透明金光霎时笼罩了整个应天峰,堪称遮天蔽日,林中群鸟震惊,齐齐飞出,触碰在这道金光上,爆裂出一声声轻响,竟是化作了无数青烟。 “白解尘,”应天宗主的声音响彻天地,“你如此袒护魇魔,究竟为何。” 白解尘眼底浮起一丝嘲意,冷声道:“天道誓约。” 话音落下,天际响起滚滚雷鸣,似在回应白解尘的话语。 他面色冰冷,对天道的回应没有丝毫的敬畏。 但其余众人听到这宛若天音的雷声,皆是心神俱震。 居然是天道誓约? 他们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白家少君怎么会跟这只魇魔定下天道契约。 难道天道也在护着这只魇魔和白解尘? 天际响雷声滚滚隐去,应天宗主沉默许久,最后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后,缓缓撤去护山大阵。 白解尘就这样带着魇魔,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应天宗。 一路上,没有人再敢拦他,所有人都望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黎昭再次有意识,是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水声哗哗流淌,带着无限的生命力,跳跃的声音在他耳旁回响,勉勉强强让他的意识回落到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里。 有了听觉,也有了痛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还有一丝丝冰凉柔软的触感。 黎昭轻轻地哼了一声,他没什么力气抬眼。 有人在给他擦脸,他的指腹包裹着鲛绡,一点点触碰着他脸上的血污,耳旁又听见水声荡漾。 黎昭真的清醒了一分,他努力地撑开眼皮,眼前是一片朦朦胧胧,只能窥见一道模糊的白影。 “我要死了。” 黎昭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能否发出声音。 “不会的。” 白解尘听到了。 黎昭安心地闭上眼,如果下一次不能醒来,那可真的是太糟糕了。 第35章 赌局 黎昭听到身后淅淅沥沥的水声, 愈发不爽,房间内雾气弥漫,他热得双颊都是一团嫣红, 忍不住催促道:“好了吗?” 盈冲未答话。 黎昭闷得饮茶,心中想起会场里诡异的傀儡,也不知道师兄知道不知道那些傀儡的问题,还有徐如霆怎么会突然出现?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些问题像是堵在心口的乱麻, 黎昭没有头绪,有一抹藏在心底深处的心思悄然探出头—— 如果白解尘在此, 他或许同自己讨论一二。 刚想到这一层, 黎昭重重地放下茶杯, 他是疯了吗?还想着白解尘在这里! 若是白解尘在这里,他怕是要立即跑到天涯海角。 他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浑然未觉哗哗的流水声停止了,盈冲换好一身崭新的衣服, 自屏风后走出。 黎昭随意一瞥,朦胧水雾中的挺拔身影让他眼角猛地一跳, 差点要夺窗逃跑。 他急忙起身, 说道:“我要出去一趟。” 盈冲问道:“去哪里?” 黎昭打开门,说道:“去找风雷主啊!” 盈冲声音不自觉提高:“为什么?” 黎昭觉得他莫名其妙,说道:“我是风雷谷的人, 为什么不能去拜见徐,风雷主?” 盈冲被他左一句“风雷谷的人”, 右一句“去见他”, 冲击得满心妒火,当即说道:“我也去。” 黎昭愈发莫名其妙,说道:“你去干什么?” 盈冲郁结, 说不出话。 黎昭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笑道:“你定是见到方才风雷主的英姿,心生敬佩,也要结交他!” 盈冲:“……” 黎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放心,我会替你调停的,你术数也很好,跟风雷主肯定有共同话题!” 盈冲此刻恨不得提剑杀了徐风盛,冷声道:“是吗。” 他这般精神奕奕,同此前呕血孱弱的模样大相径庭,黎昭也放下心来,兴冲冲地跑到会场。 筹术大会内场此刻清理得差不多,逐渐恢复了原状,悬挂在天际的数座山峰被挪去别的地方,日后的筹术大会怕是不敢再有这样的布置了。 前来筹术大会的人修大多未结丹,但也关系到各个宗门的脸面。这场傀儡的暴动,惊动了仙盟内部,其他宗门再也坐不住,十数座庞大灵舟悬停在会场上方,让其余修士又开始心有余悸。 徐风盛在人群中异常惹眼,同各个宗门的同修们交谈,脸上隐隐露出不耐之色。 他心绪烦乱,实在是不想理会虚无缥缈的社交。 待黎昭走近,徐风盛似有察觉,紫眸微转,眼中漫出惊喜,向各大掌门们告罪后,朝着黎昭走来,说道:“黎,林照之,你怎么在这里!” 他被琐事扰得烦不胜烦,见到黎昭时,恍若一股清泉涌来,世间纷扰似乎都与他暂时无关。 黎昭的语气里带着骄傲,说道:“我来参加筹术大会的术数一门。” 徐风盛的嘴角扯了一下,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只当是他对旁人的说辞,说道:“哦,出息了。” 听语气黎昭就明白徐风盛是在敷衍自己,他不服气,正要辩解,就听到盈冲冷清悦耳的声音自后方传来:“他会大衍求一术,是尧天学宫的夫子特意邀请而来。” 第82章 短短两句话,都是替黎昭作证,他是光明正大得来的资格。 “那太不容易了,”徐风盛半信半疑,他察觉到黎昭身后的那名陌生弟子,说道,“这位是?” 黎昭介绍道:“是西亭真人的弟子,叫盈冲。” 盈冲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黎昭口中说出,看向徐风盛的眼神带了一丝隐约的敌意。 徐风盛看了几眼盈冲,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并且,那名弟子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充满了敌意? 更让徐风盛不解的是,这股子虚乌有的敌意,他居然还感到一丝熟悉。 见了鬼了,他认识这位叫盈冲的弟子吗? 一旁看热闹的李梦鱼则是将整张脸都埋在了销金骨扇之中,他激动得面目都扭曲了。 太刺激了,实在是太刺激了,根本吃不过来! 他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能够亲临大佬们的修罗场,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值得了啊! 徐风盛明白黎昭寻自己的意图,现在人多眼杂,是不能交予灵犀透骨镜,他用眼神向黎昭示意,让他稍安勿躁。 黎昭点点头,突然见到盈冲挡住了视线,不解道:“你怎么站在我前面?” 盈冲道:“不可以吗?” 黎昭无言以对,索性转移了话题,聊一点能说的:“那些风雷谷的老头们怎么也来了?” 徐风盛闻言,眉眼间浮起愁云,方才相逢的欣喜之情荡然无存,说道:“我父亲时隔二十年再次现身,估计又是来找我麻烦。” 黎昭听不明白,他不知风雷谷内是如何波诡云谲。 当年魇灾之后,徐如霆悄然失踪,世人大多数传言他是被魇灾杀死,但在徐家内部,都流传着一个说法,那便是徐风盛为了夺权,趁机囚禁了徐如霆,更有甚者大胆猜测徐风盛弑父夺权。 这些言论徐风盛听过之后便是强行镇压,再加上他执掌风雷谷二十年,流言也渐渐停歇。 现在徐如霆突然出现,恐怕那些徐家叔伯们又要拿此事向他发难。 徐风盛愈发心烦意乱,可这些勾心斗角,跟黎昭谈起也是徒添烦恼。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是一阵沉默。 一直未曾主动发言的盈冲突然问道:“你又为何出现在此?” 盈冲未使用尊称,徐风盛诧异挑眉,他身为风雷谷主人同应天宗的白解尘也是平起平坐,本可以无需理会这无礼小辈,但真的是见了鬼了,他居然主动回答了这名小弟子的问题。 “据说秋塘居士会带来金丹修为的傀儡,我是对傀儡内的缠丝感兴趣,所以到此,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盈冲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黎昭想起那些诡异的缠丝,说道:“你检查了那些傀儡吗?” 徐风盛眼眸骤然变紫,语气中藏着深深的怒意,说道:“检查过,都是风雷谷出品的缠丝,可是被人动了手脚,那些傀儡并不是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有人用缠丝植入他们的血脉,控制他们的行为!” “原来如此!”黎昭说道,“怪不得可以突破灵核的限制。” 徐风盛冷笑道:“缠丝被修改了符箓中的串号,进而变成可以控制行为的邪物,这些傀儡都是被控制的金丹修士,他们都听命于秋塘居士!” “可惜秋塘居士被杀了。”黎昭皱眉道,心里却想着,若是他的尸体还在,他还可以去搜魂一番。 不过,既然那些傀儡都是被控制的金丹修士,那么他也可以去搜魂一番! “那些傀儡呢?都在哪里?”黎昭问道。 徐风盛面色有异,声音都透着不自然,说道:“尽数焚毁了。” “啊?”黎昭惊讶道,“为什么?” 徐风盛苍白无力地解释:“是众人提议要焚毁傀儡,反正罪魁祸首已经伏诛了。” 黎昭却是不信,他眼眸闪烁,看着徐风盛,总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 徐风盛眉心刻痕更深,他心里承载的太多,无处发泄,忍不住叹息了一句:“哎,要是白解尘在就好了。” 之前两人是闹了不愉快,若是白解尘在此,他也有一份心安。 正要故技重施的盈冲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看向黎昭。 黎昭突然听到白解尘的名字,猛地咳嗽数声,用眼神剧烈示意徐风盛。 徐风盛意识到黎昭在场,连忙说道:“都是我瞎说,他还是不要来了!” 霎那间,在场众人都感到了一丝冷到极致的杀意。 细微的咯咯声响从黎昭的一旁传来。 李梦鱼的牙齿在抖,或者是说,他的全身都在发抖,手心冒出一股股冷汗,指间滑腻,销金骨扇面几乎快要握不住了。 他后悔了,他实实在在后悔了!还是小命要紧! 在场的人都是什么身份!一个是天下无敌的白解尘,一个是可以当白宗主“情敌”的徐风盛,就连那个替身,暂时看也是两位大佬心尖尖上的人物。 他算什么?他就是一个吃瓜的炮灰! 若不是顾忌着人多眼杂,自己这枚炮灰怕不是马上要被白宗主立毙当场! 李梦鱼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道:“各位,在下先告退一步。” 盈冲冷冷的目光扫来,“不继续听了?” 李梦鱼内心直喊救命,嘴上却说:“我,我真的有事,那边,那边叶子戏要开了,在下报了名的。” 第83章 “叶子戏!”黎昭双眼一亮,说道,“筹术大会还有叶子戏?” 李梦鱼双腿正准备开溜,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黎昭身后那尊杀神,立即回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回答道:“是呀,小友有所不知,筹术大会最有名的便是这些民间戏法,天下间所有的赌徒,哦不,爱好者都会赶来。” 黎昭听得心驰神往,这几天受够了术数的折磨,他正欲大展拳脚,说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李梦鱼汗流浃背,陪着笑脸,说道:“小友有兴趣,在下求之不得。” 黎昭一路小跑跟在李梦鱼身后,不住地询问:“除了叶子戏还有什么?” 李梦鱼:“牌九、叶子戏、柳牌,应有尽有。” 黎昭:“那筹码是何物?” 李梦鱼说道:“并无筹码,筹术大会比的就是谋策、算筹,若是各个比试皆为第一,那可谓是名扬四海,一举成名天下知!” 黎昭摩拳擦掌,跟着李梦鱼一路到了筹术大会的另一处会场,见到其中人山人海的盛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说道:“这么多人?” 同主会场相比,此处的入口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无数修士双眼泛红,仿佛会场内有无穷无尽的宝藏,只需挤进去就能求得一生荣华富贵。 黎昭站在不远处,见到拥挤的人群上方似乎围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大手,尽情地招揽着世间众人。 他脑中有道飘忽不定的灵光闪过,想要抓住,却始终不得要领。 李梦鱼此刻也被一股强烈的欲望驱动,推搡着黎昭,说道:“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 两人顺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挤进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筹术筹术,筹在前,术在后,筹术大会主要分为筹会场、术会场,自从筹术大会召开以来,这里的牌局就是络绎不绝,”李梦鱼展开销金骨扇,恢复了风流公子的做派,“你看!眼前的这一片大好河山!” 他抬起骨扇,往前一扫,扇面摇晃出一片金影交织,颇有一股挥斥方遒的豪气。 黎昭往前看向,也是被殿内奢华糜烂的景象晃瞎了眼。 硕大的东海珍珠堆砌在各个角落,各式各样的精致金器随意丢弃其中,星星点点的金光明灭,映衬着白玉立柱上的夜明珠,金砖铺地,倒影出上方形色匆忙的众人。 修士们对周遭金银珠宝置若罔闻,他们或是行走在殿内,或是站在各自的牌桌前,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局中形势。 与俗世间的赌坊不同,会场内安静得有点不可思议,唯有软制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以及筹码碰撞的细微敲击声。 他们是极为认真地在进行筹算。 这般肃穆的氛围让黎昭也安静了几分,他围观了一阵,刚想询问旁边的李梦鱼,转头一看,身旁居然空无一人。 黎昭顿觉奇怪,那股微末的念头还未升起,整颗心似被一股莫名的动力填满,他往前走了几步,腰部碰到了一处硬物。 他茫然地抬起眼,牌桌对面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金织锦衣,腰系金缠带,几串金光熠熠的铜板挂在腰间,头顶戴着的也是金线细密交织而成的纱帽,面白长须,眉眼细长,以一种僵硬的微笑姿态,等待着来人。 他脸上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若是仔细看去,漆黑的瞳仁一圈泛着诡异的红色,像是有人刻意为了掩盖什么,在这双眼睛上点了两抹厚重的黑漆。 黎昭逐步靠近,那人身上的金光映照到了他的脸上,泛起一片莹润的光泽,琥珀色的眼瞳里倒影出了丝丝缕缕的流光。 不对劲。 魇魔的本性突然在黎昭的眼中闪过一丝金芒,大脑似被一记重锤狠狠砸醒,他恍然回神。 黎昭盯着牌桌前的人,说道:“你是谁?” 那人笑而不语,伸出一只保养得当的左手,慢慢抚摸着长须,尖长的指甲使黎昭有种不安的联想。 这个人到底是谁? 黎昭整颗心都在不安地跳动,周遭景象的变化更是让他诧异得瞪圆了双眼。 原本金碧辉煌的大殿消失不见,他和那人正处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中。 而在他的四周方位都坐落着一模一样的牌桌,犹如一盘无限延伸的棋盘,每一处交点都是一张牌桌,每一张牌桌前都站着面目不同的人修,举目远眺,交点无穷无尽,牌局也是无穷无尽,不断交叉的直线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尽头。 对局的竟然都是这位慈眉善目的金衣人! 这般诡异的场景,就连黎昭都不由得感到头皮发麻。 他紧紧皱眉,无数种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最终一个名字停在了他的心头。 黎昭道:“是哪位念神?” 金衣人仰头哈哈大笑,他虽是笑着,但脸上的每块肌肉都不曾变化。声音尖锐刺耳,让黎昭的耳膜都在隐隐作痛,嗡嗡蜂鸣不绝,好似有无数铜板在他脑里猛烈摇晃。 黎昭彻底现出魇魔本相,金瞳熠熠,眉心红点隐隐发光。 “哈哈哈哈!” 金衣人展开双臂,宽大袖袍垂落在地,他高仰着头颅,脸上窸窸窣窣落下几点粉饰的白灰,一点点露出了金制的底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一道道振聋发聩的金属交击之音自他的喉间发出,犹如一排排编钟击打出的重音,滚落在黎昭的耳旁。 第84章 “在下正是财神!” 粉饰尽数掉落,显露出一张由金银铸就的面具。面具以金为底,银为线,勾勒出财神的五官,只有眼部的位置镂空,一双诡异漆黑的眼眸呈现在外。 那双浑浊的眼睛自上而下,看向黎昭。 “天下所有逐利者,都是我最忠诚的奴仆,欢迎入我赌局。” 黎昭紧紧盯着眼前的金衣人,他知道那副金面具之下,是财神真正的面目。 念神的相貌是不能随意展露给任何人。 财神主管世间财源的,世人供奉香火不断,比之喜神而言,力量更为强大。 这是黎昭之前对财神的看法,可现在被卷入财神的赌局之中后,黎昭才察觉到,他对财神的认知太浅薄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财神掌握的并不只是财源!而是无穷无尽的欲望与利益。 天下众人,都逃不过逐利二字。 读书人求取功名是为了名利,商贾经商是为了钱财,他们都祈求财神给予他们恩赐与祝福。 自诩方外之人的修士也被欲望控制,所谓的长生大道,飞升成仙,岂不知也是欲望的一种? 所有人都在追逐利益,都在攀升欲望,他们的念日积月累,形成了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具象化了一尊念神。 财神的强大,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但是祂又为何要设置这一盘赌局? 此前一幕幕在黎昭的脑海中急速转动,他终于明白了,那股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安从而何来! 从筹术大会召开以来,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驱动着局势的发生。 那些金丹傀儡是极为高明的障眼法,秋塘居士将它们带到筹术大会上,鼓动众修士购买、拍卖,最终目的是为了引起修士们心中的欲望。 那是渴望变强的欲望,同金钱交织在一处,像是最美味的佳肴,吸引着财神的到来。 那财神为什么会请自己入局? 黎昭细细思索,他可没有任何强烈的欲望—— 等等。 他眯起了眼,心里不由得暗骂了一句:“该死的李梦鱼!” 这小子当年在应天宗开设赌局,无数应天宗弟子趋之若鹜,其中就包括自己。 天下所有的赌徒,都是财神最忠诚的奴隶,任何人都不例外。 黎昭长眉一挑,伸手快如闪电直取他的面具,说道:“装神弄鬼!” 第36章 初遇 “财神?” 徐风盛紧紧皱眉, 指尖轻轻抚摸着映雪刀柄,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北垣苦寒,除了徐氏家族的庇佑, 百姓们还会祈求念神的祝祷,比起中洲人士,他对念神更加熟悉。 他也在北垣的百姓家中见过财神塑像,那是被供奉在香火中的神像, 面庞模糊不清,但眼前这尊念神给予他的感官异常诡异。 像是一尊, 堕落的, 冰冷的神。 财神竖起食指, 细长尖锐的指甲左右摇晃,示意面前的对弈者莫要轻举妄动,说道:“你可是我最忠实的信徒,见到本尊理应下跪, 为何对我有如此的敌意?” 徐风盛冷声道:“你在放屁。” 他向来有礼,能说出这四个字, 说明他对财神的这番话属实嗤之以鼻。 财神咯咯怪笑, 不在拘束在牌桌的站位,而是踱步走来,围着徐风盛缓慢、细致地转了一圈。 徐风盛耳侧听到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他的手指已然握紧了刀柄,冷峻的眉峰微微颤动。 “你从小就活在众人的期望中, ”财神用指甲敲击着他的面具, 坚硬细长的指甲刮过硬物,令人头皮发麻的呲滑声在黑暗中异常刺耳,“北垣十八条灵脉枯竭, 徐家上上下下数万口人,还有北垣数以万计的百姓,他们的生死存亡都在你一人之手,呵,风雷主,你当得很称职啊。” 他的阴阳怪气只为激怒徐风盛,徐风盛不会被这小伎俩牵动情绪,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财神回到牌桌上,一挥袖袍,说道:“我想跟你打个赌。” 徐风盛:“休想。” 财神摇晃着手指,口中啧啧作响,说道:“你不能拒绝,因为你是我最忠诚的奴隶。” 徐风盛眼眸微眯,眼中的紫芒闪烁了一瞬,忽而熄灭,像是寒风中好不容易点燃的小火苗,只余下一点点灰烟。 在这诡异的空间之内,徐风盛的灵力居然受限了。 财神见状,鼻腔里哼起一道冷笑,说道:“好了,风雷主,时间浪费得差不多了,你看看其他人都开始下注了,我们也开始吧。” 徐风盛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说道:“筹码是什么?” 财神尖尖的指甲戳中徐风盛的心口,声音隔着金质面具,嗡嗡作响:“筹码就你是一生中最珍视的物件。” 一生中最珍视的物件。 徐风盛蓦然后退一步,同世间最强大的念神之一面对面,总是会被牵引出无尽的思绪。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不由得思考起财神的话语,什么是他一生中最珍视的物件。 财神在说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像是被风卷起的砂砾,刮在他的心尖,每一个重要的事物都剐蹭下一道鲜血淋漓的痕迹。 是年幼时看着母亲重伤而亡却无能为力,亦或是在父亲的身旁,仰头望着他威仪高大的身躯,亦或是驾着雪戎狼在北垣上空飞驰,茫茫雪原一览无余…… 第85章 财神需要将它作为筹码,但赌局具体的规则是什么呢? 如果他赢了,筹码可以相安无事,倘若他输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输。 徐风盛思索许久,他对面的财神十分具有耐心,一直等待着对手的筹码。 有了筹码,赌局才能开始,不是吗? 徐风盛缓缓吐出一口气,宽阔的腰背不由挺直,眉眼霎时锋利,他已然做出了决定,说道:“我一生最珍视的物件,是北垣。” 他这回答无懈可击。 倘若输了,财神能对北垣如何? 北垣之中,也有数以百计能与财神对抗的念神。 财神听到他的答案,沉默了一瞬,忽然哈哈大笑,声音愈发洪亮,几乎要响彻天地,笑声中藏着深切的嘲讽。 “有趣,真是有趣,不愧是风雷主,真聪明!” 两人的牌桌之上出现了一副北垣地图,雪色漫漫,山峦叠嶂,几座城池坐落在地图上,仔细看去,甚至能见到密密麻麻的人群。 徐风盛不由得俯视着这座出生以来就肩负着的使命,北垣的白色映入他的瞳孔,雪光映照了他的半张脸,另一半尽数沉浸在了阴影之中。 财神学着徐风盛的样子,也是歪着头观看,过了半晌,面具下传来一声冷笑。 他微微向前俯身,冰冷的面具贴着徐风盛的耳朵,低声道:“赌局开始。” * 北垣上永远都是呼啸的风声,夹杂着雪粒,都说北垣苦寒,可也有数以万计的百姓生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生活在中州的人们时常不解,他们碰见北垣的修士时都会询问同一个问题。 “北垣如此苦寒,为何他们不来中州生活?” 相同的问题,北垣百姓回答了无数次,终归是同一个答案,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 可是,北垣不仅仅是他们的家,在北垣以北,暗渊之上,还生存着可怕的魇魔,那是所有人都不敢提及的恐怖所在。 北垣风雪肆虐,无人御剑飞行。 白解尘带着应召剑,走在北垣雪原之上。 他年纪尚小,还未及冠,长发仅由一条描金鲛绡束在脑后,薄如蝉翼的鲛绡末端挂着几枚叮铃作响的镂空金饰,是几枚精致漂亮的羽毛,正是白家的族徽。 前段时日,天衍世家传来消息,说是他此生中的第一位因果之人即将出现,是在距离陇西极远的北垣。 这是他第一次出门寻找因果之人,原本白家执意要求派上侍从一路护卫,白解尘知晓反对无效,出门前将几位侍从打晕后放在了自己房中,没有同任何人提及,静悄悄走了。 他依照着手中的命盘,在茫茫雪原之上寻找着因果之人的身影。 北垣雪原广阔无垠,他寻了三天三夜,命盘没有任何响应。 距离命定之日不到两个时辰,尚是少年的白解尘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不耐。 他再次注入灵力,命盘骤然亮起,司南指针左右摇摆了几回,终于指向一个方位。 白解尘照着指针的方向走去,少顷,朔风声中传来了几声哀叹。 他停下,霎时,凛冽朔风扑面而来,雪粒落在浓密眼睫之上,稍稍遮挡了视线。 “哎,怎么这么能吃啊,再吃下去,我们都要饿死在北垣上了。” “一路来采的补血草都被你吃光了,这血窟窿怎么还堵不上。” “要是真的不行,我就把你卖个好价钱。” 白解尘耳朵一动,风中模糊的抱怨声愈发清晰,他循着声音,踏雪而行。 因果之人是一名妇人,一身单薄的补丁棉絮长袍,袖口脚踝处都贴着防风符箓,她脸颊上有两团红晕,北垣的朔风过于寒凉,肌肤都起了许多细小的褶皱。 她满面愁容,怀里抱着一只黑漆漆的毛球,正唉声叹气:“最后一颗聚灵丹了,吃了就没了。” 白解尘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窥见因果之人怀中抱着的毛球,居然是一只魇魔幼崽,它如同猫一般大小,四肢纤细,通体漆黑,头顶一圈包裹着厚厚的纱布,洁白的纱布中央正在一点点渗血。 魇魔幼崽闭着眼,气息微弱,它嗅到了聚灵丹丹气息,微微张开了嘴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白解尘垂眸看着命盘。 命盘显示,这位因果之人今生会因为魇魔而死。 她的怀中就有一只魇魔。 他对魇魔的了解来自家中藏书,世人皆知魇魔残忍好杀,嗜血成性,恐怕两个时辰之后,这只魇魔就会吞下这位救助它的妇人。 农夫与蛇的故事,他时常有听闻。 杀了这只魇魔,因果之人便会性命无忧。 他心念一动,掌心出现了一柄剑。 剑刃犹如一汪寒潭,剑锋之利,就连风雪都不敢侵蚀,朔风夹带雪花,碰到那水银剑刃都消融无形。 妇女见到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少年,心中一惊,赶紧把丹药塞进了魇魔的嘴里。 这位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容却是世间少有的漂亮,可他的神色过于冷漠,冲淡了几分惊艳,只余下眼中的一抹寒意。 妇女不知这位的身份,但也看出那柄剑乃是绝世神兵,是她根本招惹不起的对象。 自己平日就是求助一些灵兽,什么时候得罪过这样的人物? 她惴惴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 白解尘不予多说,言简意赅:“把它交给我。” 第86章 他指的是妇女怀中的魇魔。 魇魔的幼崽只有模糊的本能,感受到剑锋蕴含的杀意,吓得连忙往妇女的怀里躲。 少年召唤出剑,妇女的脸庞都被细微的剑气刺得钝痛,她抱住了怀里的魇魔,说道:“你不能杀它!” 白解尘说道:“为何?” 妇女长叹一口气,她的眼睛不大,瞳仁很黑,也很亮,透出不同寻常的善良淳朴,说道:“因为它很可怜。” 可怜? 白解尘看着那一团黑球,实在是见不到任何可怜可爱的模样。 妇女说起同魇魔的缘由:“前几天我在北垣上捡到这只小魇魔,它的魔角没有了,实属可怜,就捡着养了。” “它头顶的伤很重,我喂了许多灵药都没有效用,”妇女想到浪费的灵药,心痛至极,说道,“再喂下去,我同它都会在北垣上饿死,所以打算把它送到无忧城,据说那里对魇魔还算友好,只是路途遥远,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北垣。” 她的一番话却让白解尘微微皱眉,愈发笃定命盘所言的事实:因果之人会死于魇魔之手。 不是被魇魔吞掉,就是饿死在北垣之上。 白解尘第一次见到因果之人,多了一分耐心,解释道:“天衍命盘显示,你会因魇魔而死。” 妇人十分害怕白解尘手中的剑,可听到他诋毁自己豢养的魇魔,鼓起勇气,高声反驳道:“你不要乱说,它只是吃得多,比较娇气而已!” 她甚至还担心魇魔听到,贴心地捂住了魇魔耳朵的位置。 魇魔睁开茫然的金瞳,头顶还缠着纱布,嘴巴微张,露出尖尖的雪白小牙齿。 白解尘忍不住皱眉。 黑白分明的眼眸转向她怀里的魇魔,想起方才因果之人的抱怨,白解尘说道:“我买它,出价。” 妇人眨眨眼,刚要开口,又听到白解尘补充了一句:“你耗费的灵丹我也十倍奉还。” 这对妇人而言有诸多诱惑,她还惧怕着白解尘手中的剑,抱着魇魔往后退了几步,说道:“不行,你是想买下它,再杀了它。” 白解尘耗费了耐心,他面目愈发冷峻,束起的黑发随风飞舞,金羽相撞出清脆声响,手中剑刃激荡出阵阵清吟。 朔风中的雪粒都被弥漫的杀气碎成迷迷蒙蒙的雪雾,瞬间,天地俱静,只剩下朦胧白影中的两人。 见此天地异象,妇人顿时心惊肉跳,抱着魇魔的手有了一丝犹豫。 白解尘说道:“出价。” 他的剑锋指向因果之人手中的魇魔。 话语平静,仿佛漫天的杀意同他无半分关联。 妇人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强买强卖,她是心怀善良,但是性命也要紧。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魇魔,心中有诸多不舍,思来想去,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声音仍是颤抖:“我不要钱,魇魔可以送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白解尘:“请讲。” 妇人抬头看了眼落雪纷纷的北垣天空,说道:“那就以天道起誓,你要细心照护这只魇魔,不能在我走了之后杀它。” 白解尘一向淡漠的表终于有了变化,墨玉般的双眼闪过一丝惊讶。 养一只魇魔? 他看向妇人怀里的那只魇魔。 魇魔幼崽本就孱弱,它又失去魔角,即使是整日用灵丹滋养,也活不过数载。 白解尘说道:“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天际响起一道轻若无声的雷声,似乎天道都觉得这誓言实在是可笑。 妇人颤颤巍巍地将魇魔交给白解尘,她稍稍靠近这位小神君时,全身就害怕得发抖,至今都在为方才的杀意而心有余悸。 白解尘接过魇魔,触手柔软而冰凉,魇魔的金瞳正好奇地看着这位新主人。 他知道,幼年的魇魔并无思想,记不住任何事物,也不予理会。 届时,把它关在笼子里,再丢些灵丹给它。 妇人依依不舍,她知晓修行之人都忌惮着天道誓言,想到刚才白解尘要杀魇魔的行径,强行压下内心的恐惧,说道:“世人都说,魇魔生性残忍,但是我小时候就被一只魇魔救过,我相信它们不是天生坏种,请你也要细心教导它。” 她此番言论若是放在人修之间,定会被质疑成魇魔间谍。 白解尘原应不予理会,心弦微微一颤,似乎冥冥之中,引起了一丝微妙的共鸣。 不是天生坏种吗? 白解尘抱着魇魔,望着妇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为那股微妙的共鸣而伫足许久。 朔风更加猛烈,风中隐隐传来一股并不常见的腥味。 他怀中的魇魔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奋力地撑开眼眸,金眸只能见到一片模糊的景象,想要开口提醒,却是发出咕噜咕噜的音色。 白解尘对这只魇魔并无半分感情,就连累赘都算不上,听见它的声音,也只是低头望了一眼。 魇魔幼崽再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短促急迫,像是有什么极为重要的讯息要告诉他。 白解尘微微皱眉,顾及天道誓言,说道:“饿了?” 魇魔幼崽急得要跳到他的头上,声音更加急切。 白解尘按住了不安躁动的魇魔,考虑先用捆仙绳绑住它。 忽然,魇魔周身升腾起一缕缕半透明的黑雾,黑雾缠绕之中,隐隐约约显出一具赤。裸的身体。 第87章 那是一具纤细的少年躯体,黑雾凝聚成漆黑的长发犹如丝绸般倾泻而下,露出的肌肤映衬着雪光,白得几乎透明。 纤细修长的手臂挽着白解尘的脖颈,他轻得像一片雪,没有半分重量。 少年抬起脸,沾染着血迹的纱布松松垮垮地落在那张艳绝的苍白脸庞上,勾勒出笔直挺拔的鼻梁,却恰好盖住了双眸,只露出精致的绝美下颌以及失色的嘴唇。 魇魔聚集起最后一丝力气,双臂微微收拢,尽力地靠近。他看不到任何事物,根本无法注意两人的唇几乎都要碰在一处。 少年双唇微微翕动,吐出微弱的气音,说道:“快走,它们来了。” 白解尘似有感应,抬眸朝着暗渊的方向望去。 朔风中传来了独属于魇魔的气息。 第37章 饮血 魇魔再也维持不住人形, 仅仅说出那句话后,黑雾翻涌,变做了一团小小的黑球。 若不是唇边还残留着犹如冰雪般的触感, 白解尘几乎都要认为刚才那少年只是他的幻觉。 怀中的魇魔彻底失去意识,闭上了金色的眼瞳,全身都是漆黑的毛发,只有头顶一圈洁白的纱布渗出暗红的鲜血。 来自北方的朔风猛烈如刀, 魇魔的气息愈发浓郁,他腰间的妖铃骤然亮起危险的红光。 难道从暗渊而来的魇魔才是因果之人的威胁? 白解尘一向是心思缜密, 不愿意留下任何后患。 他唤出应召剑, 逆着肆虐的朔风, 飞向暗渊的方向,他怀里的魇魔缩在温暖的臂弯中,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茫茫雪原上 ,魇魔的行踪异常清晰, 四只魁梧高大的魇魔分头行动,似乎是在找寻什么重要的物件。 白解尘遥遥见到几只魇魔, 他们的眉心没有红痕, 不是青渊主亲自恩赐过的魇魔,实力平平。 他干净利落地斩杀了四只魇魔之后,望向远处的猩红天空。 深色云层内部不时地闪起雷暴, 北垣的雪如同静止的河流,漩涡般涌入尽头的暗红深渊。 暗渊的形状如一颗心脏, 正在不安地鼓动。 白解尘的心头拂过一丝异样, 剑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弯,朝着风雷谷的方向飞去。 落在风雷谷后,他随意找了一位风雷谷弟子, 告知北垣上的魇魔后,不辞而别。 徐如霆望着那道银色剑光消失在尽头,深紫色的眼眸浮起一丝隐忍的怒意,说道:“陇西白家真是好大的威风。” 徐正在一旁听到,跟着帮腔道:“谁说不是呢,据说白家那位少君,年仅十三就结了金丹,简直是骇人听闻,这不是又添了白家嚣张的气焰。” 十三岁结丹,整个中州都不曾有过如此的天才,飞升成仙指日可待。 徐如霆眉心一拧,转身对徐正说道:“你唤盛儿来。” 彼时徐风盛正在给一只雪戎狼喂食,听到父亲的召唤,眉眼间顿时起了一丝紧张,他认认真真擦去指间残留的气味,又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装束—— 紫袍长袍月白圆领罩衫,腰间挂着象征风雷谷的金印。 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尽显风雷谷少主的风范,仔细让侍从替自己检查了一番后,才惴惴不安地来到徐如霆身后。 徐如霆一向严厉,不苟言笑,他执意培养出优秀的下一任风雷主,对自己这唯一的孩子严格到近乎苛待。 所以,徐风盛一听到父亲召唤自己,就紧张得不知所措,脑中不住地回想这几日自己的行径,应当是没有任何差池。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丝毫不敢行差踏错。 徐如霆脸上已有愠色,若是金丹期的修士,应当是踏雪无痕,寂静无声。 之前他曾听过白家少君的传闻,是天生仙命,身负罪命枷锁,可当他真正见识到这位前所未有的天才时,竟然感到自己同他的巨大鸿沟。 这道鸿沟不仅横亘在他与白解尘之间,更是远远拉开了风雷谷与白家的地位。 想及风雷谷的现状,徐如霆眼中紫雾深沉,薄薄的嘴唇紧抿,眼角浮起一丝深刻的皱纹。 “你近日修炼得如何?”徐如霆的语气一如往常,听不出丝毫波动。 徐风盛十岁筑基,已经是徐家一脉绝无仅有的资质,听父亲谈及自己的修为,他面有喜色,说道:“近日丹田有所动,未来三年应该能结丹。” 三年。 在修士中可算是出类拔萃。 徐如霆神色一冷,沉声道:“看来你很得意。” 徐风盛脸上的笑意凝固,迅速垂下头,羞愧且懊恼地说道:“孩儿懈怠,日后更加勤勉。。” “你可知白家那小子,十三岁就结丹了,你呢?整日养着那些畜生!”徐如霆震怒道:“那头雪戎狼你去杀了,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以后不必再养了!” 徐风盛全身一颤,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握紧,他纵使有千般不愿,也不敢忤逆父亲。 过了半晌,才说道:“是的,父亲。” “另外,”徐如霆说道,“过几日我会将你送到尧天学宫,你知道自己的职责吗?” 徐风盛更加小心翼翼,思考了许久,说道:“孩儿定会好好学习。” 他年纪十五,绞尽脑汁也不能体会父亲的用意。 徐如霆仍不满意,眉心刻痕更深,训斥道:“错,大错特错!” 徐风盛的双眼呈现出茫然之色,尽力掩盖住不安,说道:“请父亲指示。” 第88章 徐如霆却没有同往常一样训斥他,表情可以说是和颜悦色。 他上前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宽厚的双手握住了他日渐结实的肩膀,说道:“能去尧天学宫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你在那里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结交那些世家弟子。” 徐风盛嘴唇一抿,在十五岁少年的心里,友谊并不能分为三六九等。 或许,父亲说得有道理,他诚恳点头,认真道:“是,孩儿明白了。” 徐如霆放开双手,目光深沉:“特别是要去结交白家少君,若是你同他交好,同白家交好,日后风雷谷也多有裨益。” 怎么又是哪位白家少君? 徐风盛往日里的骄傲都被笼上一层灰暗的阴霾,他实在是不服气。 凭什么一个外人可以影响风雷谷? 他眼底藏着不忿,眼看父亲的表情愈发严厉,才缓缓闷声道:“我会的,父亲。” * 白解尘对去尧天学宫这件事没什么反应,除了他不喜欢的事物,他一贯是很冷淡。 白家夫妇担心儿子到了年纪整日待在府中,也没有适龄的朋友,听闻尧天学宫里一向是热热闹闹,迫不及待将他送到了应天宗。 白解尘原本是孑然一身,如今多了一只魇魔,他曾立过天道誓言,需要好好照料这只魇魔,别无他法,只能将它带在身边。 在白家他都是避开旁人养着魇魔,在应天宗需要更加隐蔽。 所幸他的居所远离宗门,偷偷养一只魇魔也不是什么难事。 自从那日化形后,魇魔就耗尽了自身的能量,一直陷入昏睡的状态,白解尘一连喂了十几颗价值不菲的灵丹后,它的意识才稍稍清醒。 魇魔受伤的根源就是头顶一直渗血的血洞,白解尘对魇魔不了解,但也知晓魔角的可贵,想必这只魇魔是被猎魇人割去了魔角之后就丢在北垣雪地上自生自灭。 白解尘怀里抱着魇魔,坐在书桌旁,按住它柔软冰冷的身体,修长白皙的手指浅浅陷入漆黑的绒毛之中,另一只手轻轻解开了头顶的纱布。 疼痛让魇魔挣扎了一番,过了片刻,它意识到此人对他并无恶意,强行忍住了逃脱的冲动,毛茸茸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每次见到那伤口时,白解尘都会微不可察地皱眉。 一道极深的血红洞口几乎是贯穿了魇魔的头部,伴随着魇魔身体的颤抖,还在渗着血。 他倒上来自药宗的疗伤圣药,厚厚地糊了一层后,像是不想看到那道伤口,裹上了一道又一道纱布。 药物有镇痛的功效,魇魔从未感到如此舒适,金眸半开半合,沉醉般地缩在白解尘的怀中,过了片刻,它的双眼缓缓闭上,软乎乎的身体安静的一张一缩。 白解尘将它关在了角落的暗金牢笼后出门,等到昏时才回来。 等他回到寝居门前时,极其敏锐的听觉察觉到房中有着怪异的咯咯声,好像是硬物轻轻撞击产生的声响。 他眉目一冷,挥袖打开房门,无需费力就寻到了声音的来源。 小魇魔正在用尖尖的虎牙咬着那坚硬无比的暗金栏杆。 魇魔的牙齿同样坚硬无比,原本光滑的暗金表面都起了坑坑洼洼的小洞。 圆滚滚的金瞳一看见白解尘,突然亮起,像是两盏小小的火苗,魇魔直愣愣地瞧了白解尘半晌后,它的嘴巴一扁,竟然哇哇大哭起来。 魇魔的哭声又细又尖,像极了婴儿啼哭,它委屈得不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泣,头顶的纱布又渗出了点点血渍。 之前白解尘还觉得魇魔连累赘都算不上,此时此刻,他突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奈。 小神君淡漠的神情骤然消失,有了几分人气。 他明知自己的言语得不到回应,但还是说了一句安慰魇魔的话:“不要哭了。” 魇魔顿时止住了哭声,张开小小的嘴巴,金瞳里全是晶莹的泪水。 白解尘解开笼子,用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轻柔力道抱起魇魔,双眼浮起一丝担忧。 魇魔的伤口不仅崩裂了,就连它尖尖的小虎牙上都有淡红色的血渍。 他看向暗金上坑坑洼洼的洞口,明白了缘由。 “以后不会把你关笼子里,”白解尘抚摸了一下魇魔手感极好的毛发,恍若自言自语,“也不许哭。” 魇魔茫然地看着他。 白解尘也不知道它是否能听懂,重新给它包扎了一遍伤口,这次的纱布比上一次还要厚上了几分。 扎了一道完整对称的绳结之后,白解尘伸手掀开了魇魔的上嘴皮。 魇魔幼崽还没吃过人,牙龈是健康干净的粉色,没有嗅到任何血肉的异味,洁白的虎牙与牙龈的交界处果然有一道血口子。 他的指尖沾了点药膏,正准备给它涂药。 一向安静乖巧的魇魔突然瞪圆了金瞳,再怎么温顺乖巧,它也是魇魔,有着嗜血的本能天性,人类指尖的肌肤触碰到它牙齿的一瞬间,它就闻到了香甜的气味。 那是结丹修士血肉的香气,是虚弱的魇魔最需要补充的东西。 魇魔死死压抑住内心的渴望,感受到人类的手指在它的口腔里来回搅动,只要轻轻地咬一下,人类薄薄的肌肤就会被戳破,就好像成熟已久的甜美浆果,迸发出可口香甜的果汁。 太香了,太甜了。 眼前的人类全身都散发着魇魔渴望的香气,它忍耐了许久,终于在那根手指即将离开的一刹那,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本心,魇魔的齿尖咬住了人类的手指,粉色的舌头飞快地舔舐着涌出的血珠。 第89章 白解尘指尖一痛,护身灵力一触而发,魇魔被震飞了数米远。 圆滚滚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数圈后,魇魔愣了一刻,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吃了人类的血肉,随即自责地大哭起来。 被吸了血的人修还未生气,魇魔倒是委屈的不行。 白解尘抚平了指尖的伤口后,抱起了滚在角落里的魇魔。 魇魔顿时止住了哭声,又用一双晶莹的金瞳望着他。 白解尘的手指动了动,墨玉般的眼眸闪过一丝幽光,破天荒觉得那位因果之人的话语还有几分道理。 吃得多,也娇气。 白解尘把它放在了案桌上的布窝里。 入夜,烛火熄灭,全屋陷入黑暗。 他合衣就寝之后,还未闭上眼,就感受到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还有轻微的布料拉扯,不用想就知道是那只魇魔。 每逢入夜,魇魔就会偷偷跑到床上,在它浅薄的认知里,黑灯瞎火等于人类不会发觉它的小动作。 白解尘闭着眼,仍由魇魔睡在他的身侧,一团柔软冰冷的小东西紧紧贴着他。 修士并不需要真正的睡眠,所谓的睡觉是另一种形式的静养,让识海进入休眠的状态。 清晨,白解尘在察觉到身侧多了一道不同寻常的气息时,意识瞬间清醒,他蓦然睁眼,眼底划过一丝雪色。 床上卧着一位不着片缕的少年,微卷的长发如同海藻般铺在两人之间,苍白纤瘦的身体蜷缩在一起,洁白的纱布松散地覆盖在少年的脸上,盖住了他的眼,形状较好的嘴唇终于有了些许血色,漂亮得犹如一朵沾染着露水的桃花。 白解尘是第二次见到魇魔的人形,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慢慢起身,轻薄的羽被滑落,他的发丝同那微卷的长发缠绕在了一处。 他看着沉睡的魇魔。 少年的呼吸很浅,嘴唇微张,隐约可见洁白的尖牙。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昨日被咬破的肌肤光洁如新。 昨日魇魔是饮了自己的血,才恢复成人形。 嗜血是魇魔的本性,不可改变的本性。 白解尘神色不明,他生平第一次好奇一只魇魔的相貌。 缓缓伸出手,手指触碰到少年眼间纱布的一刹那,沉寂许久的心弦一颤,恍若不受控制,指尖轻轻抚至嘴角,视线落在了少年的嘴唇上。 他记得,魇魔的嘴唇很冷。 第38章 睁眼 白解尘回到青竹小苑, 他甫一推门,一只毛茸茸的圆球就冒了出来。 魇魔一见到他就开心得原地蹦起来,身下宛若装了一只弹簧, 一直蹦蹦跳跳,直到白解尘把它抱在怀里。 魇魔近乎是依恋地依偎,贴在他的心口,陶醉地眯起眼睛。 这些时日, 魇魔每次都会在门口等他,即使白解尘不想承认, 但是在见到魇魔时, 他的内心是欢喜的。 他每日精心照料魇魔, 看着它的伤口逐渐愈合,看着它日益活泼,空寂的院落有了一丝生气,他也有了一份牵挂。 这份牵挂, 并不讨厌,或许还带着期望, 他也期望每日能见到魇魔。 经过精心照料, 魇魔的伤口不再渗血,白解尘将纱布换作了止血膏药,见魇魔活力四射的模样, 轻轻抚摸着它脸颊上的绒毛,担忧它的伤势。 魔角是魇魔最重要的一部分, 失去魔角的魇魔, 恐怕这辈子都会孱弱无比,需要细心呵护。 魇魔被他抱在怀里,圆溜溜的金瞳好奇地看向那窄窄的门缝, 还未看上几眼,一股无形的风吹过,近乎强势地关上院门。 白解尘转身将它带回院内,想起上次魇魔化形时,他甚至未来得及告诫几句,魇魔眨眼间变回了兽形。 豢养魇魔已有些时日,对它的习性也有了十分的了解,白解尘说上十句,恐怕也只能有几个字听得进魇魔的耳朵—— 他曾经认真查询过关于魇魔的记载,许多魇魔兽形是没有耳朵的。 更何况白解尘的话也很少,更不想一个人自言自语,渐渐地,他也不对魇魔说话了,只用行动表示关爱。 可今日,他隐隐有点不满,想及刚才魇魔那双渴望的双眼,说道:“你想出去?” 魇魔一副没听懂的模样。 白解尘垂眸看着它,用一种教育小孩的口吻说道:“外面的世界很危险。” 魇魔眯起眼,软软的脑袋撞了一下他的手。 白解尘就当做它是听懂了,神色稍霁,抱着魇魔走至后院的灵泉,它等得久了毛发上沾染了露水,需要彻底清洗一翻。 第二日,魇魔就没了踪迹。 白解尘寻遍了整个青竹小院,就连灵泉都被他抽至干涸,都未找到魇魔的身影。 魇魔消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它翻过了院门,朝着它向往已久的世界出发了。 白解尘心中仅剩一个想法,魇魔果真都是狡猾的动物。 他眉眼冷峻,提起剑,朝着宗门走去,连他都未曾发觉,握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 徐风盛正在寝居内研究着炼器图纸。 进入尧天学宫已有半年的时间,除去认真修炼之外,也遵循着父亲的叮嘱,要同世家弟子们交好。 他并非谄媚之人,也不愿去主动结交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他所结识的都是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算是违背父亲的命令。 手头的这幅炼器图纸是徵羽院的谢师兄交给他的,说是受人之托,要求帮忙炼制一根琴弦,谢韫思来想去,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索性是交给徐风盛练手。 第90章 材料与炼器报酬都是事先备齐。 徐风盛自然答应。 他低头研究着图纸,突然听到院外的风铃声。 徐风盛平日里结交甚广,时常有人来寻,未免怠慢,他特意设置了一道风铃。 待到院门打开,徐风盛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白解尘。 除了在尧天学宫一同学习外,两人并无任何交集,徐风盛也很诧异,这位白家少君怎么会突然登门造访。 想到临行前父亲的嘱托,徐风盛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同样不自然的还有白解尘,他循着魇魔的气息一路找寻,最后停在了徐风盛的院外。 他刚要仔细查验,却听到院落门口风铃作响,院门打开,两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白师弟,你,”徐风盛先开口,“有事找我?” 白解尘素来冷淡的神色稍稍减弱,他的眼眸不自觉地瞥向院内,说了生平第一个谎言:“我想来拜访一下,同门。” 他向来表情很少,语气一贯地平淡,一席白衣清清冷冷,犹如一抹月光。 徐风盛没有任何怀疑,邀请白解尘进入自己的庭院内。 少谷主的庭院有着粗犷的北垣风格,栽种着几株放荡不羁的蒺藜树,围着一圈硕大的玄黑磐石,院内布满雪色的沙砾,扑面而来一股风霜之气。 白解尘不是刻薄之人,可一想到魇魔竟然跑出清雅舒适的青竹小院,来到如此杂乱无章的院落,眼眸不由得带上了一抹不悦。 难道是魇魔想念北垣,才会被勾引到此处? 徐风盛没注意到白解尘的表情,颇为自豪地说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从北垣运来的,怎么样,不错吧?” 白解尘不予评价,礼节性地点头。 徐风盛对他的冷淡习以为常,领着他进入寝居,顺势踢开滚落在门旁的精炭,朝着内屋烧得火旺的熔炉,一扬下巴,说道:“我正在研究羽徵院的琴弦,屋里面稍微有点热。” 他正说着,鬓角渗出了点点汗珠。 白解尘如玉般的脸庞也被映上了火光,更显轮廓俊美,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燃烧得正旺的熔炉,反而看向了墙角垒成一堵墙的精炭堆。 窥见炭精堆动了一下,修长的眉梢轻微一挑,墨色的眼瞳再缓缓移向那熊熊燃烧的熔炉。 徐风盛瞧他盯着那对黑炭,问道:“白师弟,你是——” “我,”白解尘停顿了一下,“能买吗?” 他的眼眸迅速扫了一下堆到房顶的黑炭。 徐风盛啊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随后说道:“这些又不值钱,送你就行。” 说完,他转身低头找起多余的乾坤袋,嘴中念叨着:“这么多精炭,你要怎么带走,我寻一下乾坤袋,明明放这里的…” 白解尘往桌上放了一锭沉甸甸的暗金秘砖。 徐风盛听到桌上啪地一声,一转身,就见到这位风光霁月的小神君,正捧着一堆黑漆漆的精炭。 两人不巧打了个照面。 白解尘墨玉般的眼瞳倒映着火光,线条锋利的下颌还有几点黑灰,淡声道:“走了。” 他神情一如往常的淡漠,可无论是脚步还是动作,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急迫。 徐风盛瞄见了桌上那一锭暗金砖,连忙跑到了白解尘面前,说道:“白师弟,你——” 他骤然瞪大了双眼。 黑炭之中,睁开了一双金灿灿的眼眸。 白解尘修长白皙的手迅速遮住了那双眼睛,怀中的精炭一颗颗滚落在地,弄脏了小神君的衣角,可惜已然迟了,自小在北垣长大的徐风盛认出了这双金色的瞳孔。 “魇魔!”徐风盛倒吸一口冷气,“白师弟,这是魇魔!快放手!” 白解尘面有不虞,他不喜欢旁人对自己的魇魔大呼小叫,冷声道:“是我养的。” 徐风盛的叫唤止在了喉间,脸上的神情犹疑未决,过了半晌,才不可置信地说道:“你居然养魇魔?” 他心中几百句关于魇魔的坏话,可见到白解尘一双漆黑的眼眸时,直觉告诉他,要把这些话尽数吞在肚子里。 白解尘点头,倘若是面对尸罗堂的责问,他也是会大大方方承认。 徐风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脑中闪过那日父亲的话语,神情变幻莫测,随后扯了个勉强的笑脸,说道:“养就养了吧,白师弟养它,定有你的道理,我会替你保密。” 白解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此番为了寻找魇魔,机缘巧合下拜访同门,又生了一场风波,他已做好出走应天宗的准备,未曾想过还有人会对魇魔另眼相看。 白解尘沉默了一瞬,随即轻声道:“多谢。” 徐风盛得到他一声谢,脸上犹如被打了一巴掌,火热刺痛,嘴上仍说道:“无妨,都是小事。” 他是在装作不在意,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 * 白解尘带着魇魔回到青竹小苑。 他先是到了灵泉,把魇魔仔仔细细从上到下洗净了一番,看着它毛发中溢出的炭粒,眼神逐渐晦暗。 若是晚来一步,恐怕就要在熔炉里见到魇魔的骨灰了。 魇魔察觉到主人隐忍的怒意,嘴里忍不住咕噜咕噜,它很想说话,可无论如何,喉里的软骨都发不出一声人类的音节。 它有些着急。 白解尘心中也有一股无名的怒火。 第91章 就好像端坐在神龛之上的神像,掉落在地上,摔碎了那一层冰冷坚硬的外壳,复杂情绪全然在脸上体现。 “外面很危险。”白解尘捧着浸湿的魇魔,质问道,“为什么想出去?” 魇魔委屈地呜咽。 手指轻轻按着魇魔的脑袋,莫名的烦躁让他深沉的眼底浮起幽光,往日平静的心湖泛起涟漪。 他莫名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若是魇魔变成人形,它一定能听清。 白解尘双手捧着魇魔的脸庞,望着金瞳。 那双非人的眼睛似乎也藏着人类的感情。 那位少年,他会对自己说什么? 一道细小的剑气划破指尖的皮肤,蕴含着磅礴灵力的血珠迅速冒出,他垂眸盯着自己指尖的血珠,又缓缓将目光移向魇魔。 魇魔也意识到他指尖上的血,金瞳熠熠生辉,随后迅速暗淡,湿漉漉的身体往后退缩。 它不喜欢血。 白解尘脸上闪过一丝迷茫。 他不愿意魇魔走出这座小苑,只需下个禁制即可,为何要让魇魔变成人形,岂不是本末倒置。 心中那隐晦不能提及一点念想,还未想明,被强行压下。 * 自从替白解尘掩饰豢养魇魔的事迹之后,徐风盛自觉同这位白家少君有了一丝微末的交情。 尧天学宫的学子们还承担着宗门斩妖除魔的职责,这样的活动大家自然而然地避开白解尘,可自从那天起,徐风盛有时候去邀请白解尘参加,小神君也破天荒地参加了几次。 一同出生入死后,学子们的情谊也深厚了几分。 魇魔的伤势还未好全,自从院中有了禁制之后,它只能待在小小的院落之内,每天守着白解尘归来,直到有一天,白解尘收到天衍世家传来的消息,第二位因果之人出现了。 是距离应天宗极远的南凉界,十万大山之内,遍布毒瘴蛇虫。 他收到消息后的第二天,就提着一顶暗金囚笼,找到了徐风盛。 “什么?帮你养魇魔?”徐风盛看着那笼子里呼呼大睡的魇魔,冷汗直冒。 白解尘说道:“至多三日,我会归来。” 明明同徐风盛交谈,可他的眼眸一直盯着魇魔。 倘若是其他灵宠,徐风盛乐意之至,可养一只对北垣人而言有深仇大恨的魇魔,他仍是心有余悸,说道:“那它平时吃什么?” 总不能拿一些活人喂吧? 徐风盛眼睛不住地瞟着白解尘,心道难道白解尘每日都要抓活人喂这头魇魔? 白解尘早有万全的准备,他展开一沓字迹清隽的书册,翻开了第一页,说道:“这是它每日的食谱,一日三餐,不得重样。” 徐风盛念着上方的食谱:“观月楼的烤鸭、聚品楼的桂花糕,还有烧鹅烧鸡,烤兔……” 说得他嘴里都起了馋虫,再说下去恐怕要流口水。 白解尘翻过几页食谱,指着一页密密麻麻的字迹,说道:“它头上有伤,你需按照上述顺序一一喂食,不能有任何差池,千万不能弄疼它。” 徐风盛看着上方陈列的灵丹妙药,暗暗咋舌。 药宗的金伤膏,医仙谷的止血丹,每日还需喂十颗极品聚灵丹,每一样药物都是价值不菲。 徐风盛轻轻吸了一口冷气,都说风雷谷豪横,同这白家少君比起来,也是略逊一筹。 白解尘翻至最后几页,说道:“每日还需精细护理,它平时习惯了,缺一步骤都不可。” 上方详细记载了魇魔的护理过程,每天睡醒时要用桃木枝梳毛,辅以茉莉精露,必须梳到毛发油光水滑,之后是玉精髓磨爪,磨完之后还需要琼鲸脂涂抹十只爪趾,梳毛的桃木枝每日都需要用妙仙阁的云松香熏陶…… 他所说的步骤都是详细备注,一字不漏,所说的物件尽数都放置在乾坤袋中,一应俱全,还多了几十块块价值连城的暗金秘砖锭,作为照顾魇魔的报酬。 白解尘收好册子,自顾自说道:“这三日我已替你向学宫请假。” 徐风盛:“……夫子们答应了?” 白解尘点头。 不用上学那自是欢喜,可养这魇魔,徐风盛顿感压力,心道这还是养魇魔吗? 那些世家的闺阁大小姐都不用这般仔细! 也实在看不出来孤高冷傲的白解尘对这只魇魔竟会如此照料,简直是当成金枝玉叶一样来娇养!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徐风盛急迫地问道,生怕白解尘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要求。 白解尘突然抬眸看着徐风盛,下颌的肌肉微微绷紧,黑墨般的眼眸里浮起警告般的危险,冷声道: “不要喂它血。” 第39章 娇气包 徐风盛郑重地接下了养魇魔的任务。 他自小生活在风雷谷, 对魇魔的习性比任何中洲人都清楚。 魇魔茹毛饮血、残忍好杀、诡计多端,就连看似无害的魇魔幼崽都需要小心防范。 他按照白解尘的要求,封好了院门, 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道精美无比的暗金囚笼,屏息等待着魇魔的袭击。 过了半晌,微风吹拂进院落,魇魔翻了个身, 蓬松的绒毛散发着茉莉清香,圆鼓鼓的身体轻轻起伏, 睡得十分安详。 藏在毛发里的小爪子锋利似刀, 倒映着火炉的暖光, 墨色的魇皮透亮富有光泽,一看就是经过鲸脂长久的滋润。 第92章 徐风盛困扰地挠挠头,这同他印象里的魇魔完全是两个物种,这笼里的魇魔真的是一位被娇惯的大小姐。 更何况, 看这呼呼大睡的模样,居然有几分可怜可爱。 他站起身, 翻了几页白解尘撰写的《魇魔饲养手册》, 随即感慨似地摇头,心想着中洲的人修真是不懂魇魔。 魇魔是什么?生在于暗渊的恶种,以吸食暗渊的魇气作为养分, 但这只是最弱小的魇魔维持生命的方式之一。 真正的魇魔依靠吞噬活物血肉来积攒能量,它们都是有强健体魄、粗壮的四肢、振聋发聩的吼声, 哪有跟这金笼里的魇魔一样, 娇软无力。 魇魔头部的伤口久久不愈合,也跟未吞噬活物血肉有关系。 徐风盛自诩跟白解尘交上朋友,也多了一分担当, 若是等到白解尘回来,见到他养的魇魔粗壮强健,结实有力,定会高兴! 他思来想去,速速地出门,来到宗门后山的灵田里,随手丢了几粒金豆豆,抓了几只豢养的鸡鸭鹅,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羽毛,风风火火地回到了风垣内。 来自北垣的玄墨石腾空飞起,在院内摆成一圈围栏的形状,他丢在那些叽叽喳喳的灵禽,回到自家小屋,发现魇魔已经醒了。 正用小虎牙咬那细细的暗金笼子。 徐风盛大手一挥,抓住暗金笼,说道:“醒了正好,给你见识一下真正的魇魔应该吃些什么!” 他走得着急,魇魔圆溜溜的身体在暗金笼里不住地回弹,金瞳里转起了小圈圈,肚里一阵翻涌,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徐风盛闪避不及,衣袍都被魇魔的口水染湿了。 所幸这只魇魔吃的是琼浆玉液,吐出来的也是干净的纯水。 徐风盛这次放慢了脚步,来到围栏旁。 围栏内的几只灵禽平日里吃的都是灵稻灵米,也开了一点灵识,高仰着头颅,不屑地看着笼子里的小黑球。 徐风盛打开金笼,捧着魇魔把它放进了石栏内。 魇魔茫然着眨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粗糙的石砾会突然磨损到它的脚趾。 那个人修可是从来不让它走路的,它在的地方都是软软的草地,还有冬暖夏凉的玉竹地板,怎么会有这么粗糙的砂石! 徐风盛见魇魔呆呆地站在原地,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推了它一下,说道:“看看前面,好吃的,快点把它们吞了。” 好吃的? 魇魔金瞳一闪,看向前方。 几只比它还要高出许多的猛禽,正死死盯着它,仿佛在看一块可口的小糕点。 魇魔扁起嘴巴,还没哭出声,那几只猛禽嗷嗷地叫唤,尖锐的鸟喙猛地啄向它。 小黑球迅速地躲过攻击,短短的四肢在粗糙的沙砾上狂奔起来。 好疼,地上怎么如此粗糙,还有那些鸟都好臭,它喜欢吃香喷喷的烧鸡烧鹅,那人修还会把那些撕成肉条一口一口喂它… 魇魔跑着跑着突然委屈起来,咿呀咿呀地叫唤着。 它停在了院子的一角,脚趾都磨破了皮,那些欺软怕硬的猛禽不怀好意地围上了这只黑漆漆的小毛球。 徐风盛一直观察着院中的战况,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嘴里不住地说着:“吞掉它们,快点,哎哟,这鸡都快在你头上啄出一个洞了!” 眼看魇魔要被鸡鸭鹅欺负,徐风盛不得不出手,把那只小球从角落里捞出来。 “怎会如此!”徐风盛的世界观受到冲击,他的手指撑开了魇魔噙满泪水的眼睛,凑近观察,“是魇魔啊,没搞错吧?金色的眼睛,全天下的灵兽只有魇魔会有啊。” 魇魔愣了一下,从模糊的视线里,它发现,这个人修跟之前那人完全不一样! 原来它是被丢弃了! 再也没有好闻温暖的怀抱,没有好吃可口的烧鸡,也没有每日晨起的梳毛待遇……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修不要自己了! 魇魔幼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伤痛,简直比失去魔角还要悲切,它再也忍受不住,忘记了嘱咐,张开了血盆大口,哇哇哇地大哭出声。 晶莹的豆大般的泪珠簌簌落下,迅速地沾湿了毛发,啪嗒啪嗒地掉在徐风盛的手臂上。 魇魔的哭声震天响,像极了婴儿啼哭,穿透性极强,顿时传出了院外。 “喂喂喂!别哭了别哭了!” 徐风盛大惊失色,急急地捂住了魇魔的嘴巴。 被捂住嘴巴,魇魔更加伤心,用尽全力挤出了眼泪,头顶原本愈合的伤口隐隐渗出了点点血渍。 徐风盛急得脑门上都是汗,他头一回用近乎祈求的语气哄着魇魔,说道:“别哭了!别哭了!小祖宗!大小姐!我求你了,再哭,再哭你要死了!” 眼见伤口崩裂得厉害,徐风盛心急如焚,脑中闪过白解尘那《魇魔饲养手册》上的特别注释,福至心灵,说道:“聚品楼的桂花糕!桂花糕!你最爱吃的!” 魇魔忽然止住了哭声,大大的眼眶里满是泪水。 徐风盛见这招有效,停了一拍的心跳又重新鼓动,松了一口气,说道:“你乖乖地待在这里,我马上去买!很快!” 魇魔听到了乖乖二字,眨了眨眼睛。 徐风盛像是捧着一枚随时会爆炸的雷符,轻手轻脚地躬着腰,把它送回了自己的寝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床榻上。 短短的几步路,他早已汗流浃背,比练上一百遍风雷刀决还要精疲力尽。 第93章 魇魔止住了哭声,金瞳望着徐风盛。 它心里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徐风盛也回看着魇魔,脚步一点点往后退着,直到那只小小黑球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他召唤出映雪刀,化作一道流光,急急地向山下飞去。 徐风盛走得匆忙,没有注意到,等他出了院门,一道小小的黑雾,在禁制的打开的一霎那,也跟着溜了出来。 聚品楼的桂花糕远近闻名,基本上刚一出屉就会被争先买走,徐风盛来到聚品楼时,上一屉的桂花糕刚刚售磬。 他再着急也没用,等到下一批桂花糕刚出炉,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包滚烫的糕点放在怀里,随手丢了几颗金瓜子,飞快地往宗门内疾驰而去。 在山门前收了映雪刀,快步朝着风垣走去,还未回到雾照峰,就看见石径小路上走过几位神色匆匆的弟子,耳旁飘过几句“魇魔”、“异兽”等词语。 徐风盛顿时心中一紧,不管不顾地抓住一位弟子的衣袖,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名弟子见到是徐风盛,连忙大声说道:“徐师兄!不好了,宗门内发现了一只魇魔!” 徐风盛暗道不妙,神色凝重,说道:“带我去。” 弟子在前方带路,胸口的桂花糕烫得他皮肤滚热,可完全不及他心中的焦虑。 应天宗有人豢养魇魔已经无法隐瞒,若是那只魇魔再伤及宗门弟子的性命,那该如何是好? 不会,那只魇魔不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它连鸡鸭鹅都不愿吞噬,更何况人修? 可是,无论如何,那都是一只魇魔啊! 前方传来隐约的兵器撞击声,徐风盛穿过绿雾沉沉的竹林,见到几位宗门弟子如临大敌般地围着一只小小的黑球。 数道飞剑嗡嗡作响,化做一片耀眼夺目的银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飞快速度,罩住魇魔。 徐风盛心惊肉跳,根本顾不得避嫌,急切地嘶吼:“住手!” 他话刚落,眼前骤然升腾起一股庞大无比的黑雾,浩浩荡荡,犹如无穷无尽的黑暗,带着令人胆寒的死亡气息。 徐风盛握住映雪刀,根本来不及思考,正要挥刀斩去眼前这片浓雾时,雾气突然收拢变淡,最后化为一缕细细的黑气被地上的魇魔吸入嘴中。 周围的地面只剩下几枚暗淡无光的飞剑,再也没有那些宗门弟子的身影。 魇魔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他们,居然都被吃了! 徐风盛手脚不受控制地发软,如同丢了魂一般,怔怔地望着那只魇魔。 眼中紫芒忽明忽暗,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到魇魔面前,双膝跪地,一下子扯住了魇魔的嘴巴。 “快,快吐出来!”徐风盛用力掰开魇魔的嘴巴,心里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是不是只是吞了他们,对,你不喜欢吃活物,我知道的,快点吐出来!” 徐风盛的手指用上了十足的灵力,每一根都带着千钧之力,他使劲全力,魇魔痛得哇哇大哭,肚子一阵翻涌,哇地一声,黑雾翻滚,五六名弟子一股脑地从黑雾里倒了出来。 他们脸色苍白,所幸每个人的胸膛都是微微起伏,没有人被抽干精血。 徐风盛的手指都被魇魔的牙齿磨出了血迹,他看见被救出的弟子,终于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仿佛从阎王爷手中走了一遭,等到反应过来,里衣都已被冷汗浸湿。 好险!差点差点酿成大祸,幸好,那只魇魔…… 等等!魇魔呢! 徐风盛回头一看,魇魔早已没了踪迹。 * 一只魇魔出现在应天宗内,还差点伤到几名弟子的性命,事关重大,尸罗堂正欲派人调查,却有人主动认罪,正是风雷谷的少谷主徐风盛。 应天宗上下一片哗然,若说起同魇魔的恩怨,北垣风雷谷首当其冲,风雷谷的少谷主居然会养一只魇魔? 说出来都没人信。 消息迅速传到了风雷谷,徐如霆愤怒异常,一日之内就驱动着风雷谷的灵舟来到应天宗。 身为风雷主,徐如霆不能忍受自己的亲生儿子与魇魔产生勾结,他当即决定要严惩徐风盛,当着尸罗堂众刑罚使的面,亲自执行雷刑,比原先的惩戒多了十倍。 三十鞭打完后,徐风盛面如金纸,昏迷不醒,就连腹中的金丹都有破碎之兆。 应天宗还念及风雷谷的面子,特意让徐如霆带走徐风盛,回到风雷谷好好养伤。 徐风盛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慢慢苏醒。 背后的肌肤皮开肉绽,丝丝缕缕的雷电之力还肆虐拉扯着皮肉,一醒来后痛苦加剧,他恨不得又晕过去。 在受尽痛苦折磨的时候,一道阴影慢慢向他靠拢,正是徐如霆。 徐风盛趴在床榻上,面色苍白,裸露着结实有力的脊背,见到徐如霆来,想要起身行礼,却实在无能为力。 “父,父亲。” 徐如霆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说道:“你可知错?” 徐风盛抽了几口气,缓解痛苦,才有力气说话:“我,我知错。” 徐如霆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说道:“你倒是有长进,那魇魔是白家少君养的吧?” 徐风盛浑身一颤,矢口否认:“不是。” 徐如霆明知他在撒谎,一反常态没有生气,袖中掷出一件漆黑的物件,丢至徐风盛眼前,说道:“这魔角定是那魇魔留下的,你猜猜我是在哪里找到的?” 第94章 徐风盛见到那魔角,瞳孔紧缩,却还是闭口不言。 徐如霆嗤笑一声,说道:“是在那座悬浮峰外寻到的,那魇魔还算有情有义,懂得知恩图报。” 徐风盛脑门上冷汗津津,心中羞愤难当,不知是自己拙劣的谎言被揭穿,还是愧对朋友的嘱托,亦或是两者皆有。 他背上深深的鞭痕渗出一缕缕暗色的鲜血,同冷汗混作一处,徐风盛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闷哼。 徐如霆露出称得上和善的微笑,说道:“你替白解尘顶罪,这事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孩儿。” 徐如霆甚少夸赞徐风盛,可这句话落在他耳中,却让他无地自容。 “白家地位超然,倘若白解尘被指控豢养魇魔,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徐如霆说道,“你可知为什么我要对你施以重刑?” 徐风盛缓缓摇头,他实在是看不透。 “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徐如霆眼中闪过一丝自得之色,“世人都知道,我严惩了你,来日若白解尘豢养魇魔的秘密被揭发,那白家将面对天下人的指责,同时他们还会赞扬你的仁义。” “可是,父亲,我不是这么想的,”徐风盛眉头紧皱,“我真的是为了朋友……” “我何时说过你不是为了朋友?”徐如霆看穿了他的心思,“盛儿,为父少年时也同你一样,一腔赤诚,可这些年少时的轻狂,现在看来却是幼稚得可笑,只有利益才是永恒的。” 他眼神一凛,看向地上那枚价值连城的魔角,说道:“等你伤好了,我会打开风雷炉,你需做一枚灵犀照骨镜给白解尘,权当赔礼道歉,他会更加念及你的恩情。” “不行!”徐风盛头一次如此决然地反抗,“这东西我必须物归原主!” 徐如霆闻言一愣,随后意料之中的勃然大怒,眼中紫雾深沉,喝道:“无知小儿,你懂什么!你若敢违逆,你就不配当风雷谷的少主!” 他有意让徐风盛吃点苦头,收拢袖里的伤药,头也不回地离去。 大门轰然闭合。 徐风盛死死咬住下唇,再也坚持不住地垂下头,痛苦得直吸气,挂在睫毛上汗珠滲进眼眶中,苦涩得又酸又胀。 他自幼被当作风雷谷的继承人培养,被教导行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可今日种种,犹如一只无情的巨手把他过往的骄傲搅得粉碎。 徐风盛闭着眼,等到眼中的酸涩渐渐淡去,突然感到身下堵着一团软软的东西,冰冰凉凉地贴在胸前。 他记得,那是买给魇魔的桂花糕。 一点点扯出那团被压碎的糕点,麻绳承受不住断开,油纸一散,裹着糖晶的糕点碎屑滚到了徐风盛面前。 或许是他许久没吃东西,徐风盛盯着那冰冷的糕点碎,突然很好奇为什么那只魇魔会痴迷这种甜腻的物件。 他鬼使神差地吃了一口。 呕。 馊了。 第40章 入魔 徐风盛至今还记得那馊掉的桂花糕的味道, 连同那日在暗室里同父亲的谈话,充盈着腐朽糜烂的气息,镌刻在他的记忆里。 “你为何让我回想起当年的往事?”徐风盛冷声道。 财神的指甲敲击着金质面具, 代表着他在思考,寂静的黑暗中,清脆的敲击声让人莫名烦躁。 忽然,敲击声停止了, 财神冷静而残酷的声音响起: “风雷主,你输了, 你心中最珍贵的东西, 不是北垣。” 徐风盛下意识握紧拳头, 呼吸急促,说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财神轻笑一声,他俯身向前,用指尖点了点徐风盛的心脏。 “你的一生都在被利益驱使, 我最忠实的仆从,你自认为结交的好友, 是为了所谓的风雷谷的未来, 你最崇拜的父亲,为了利益同最厌恶的魇魔做起了交易,曾经最爱你的母亲, 却死在了众人的漠视中,为什么?因为她生了你之后, 根骨受损, 失去了再进一步的根基,她对风雷谷的人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心中的溃痛被一步步揭开, 徐风盛大喝道:“住嘴!” 他挥出映雪刀,劈在了前方的牌桌上,连一块木屑都未曾削去。 财神慌忙举起手,像是害怕极了眼前的刀刃,可他的嘴里依旧吐出让徐风盛愤怒的话语: “别着急嘛,你心中最珍视的物件不是北垣嘛?你是什么想法?觉得我会夺走北垣?我可是对你那地方没有兴趣。” 财神伸出细长的双指一点点挪开映雪刀,徐风盛只觉得自己的刀刃上挂了千斤重担,他居然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心思。 “我的规则其实很简单,”财神慢悠悠地说道,“只要你能真心诚意地告诉我,你最珍爱的筹码是什么?我堂堂念神不会夺人所好,很可惜你撒了谎,亦或是说,连你也没有看清你真正最珍视的物件。” 徐风盛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沉重,他不曾发觉自己的双眼正一点点地漫上血丝,手背上凸起的经络颜色逐步暗沉,渐渐转化为鲜血的颜色。 他站在原地,双眼混沌不明,只有握着映雪刀刀手,稳如泰山。 财神见状,冷笑一声,尖尖的指甲戳入了徐风盛的心脏,俯身贴耳说道:“你最珍视的物件是什么呢?” 犹如一罐毒药侵入他的心脏,徐风盛缓缓地捂住了额角。 自眼角绽开了一道道可怖的青筋,似染了毒的藤蔓嵌入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瞳在暗红与恶紫之间不断变幻,手中的映雪刀也不住地抖动。 第95章 财神仿佛不曾看见他痛苦的挣扎,装作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说道:“你此生所有都是被利益驱使,你没有半分半毫的真心,原来你最珍视的物件,是一颗真心。” “不愧是重情重义的风雷主,”财神轻声细语,语气中说不出的嘲讽,“你最珍视的物件,居然是一份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情感。” “友情也好,亲情也罢,你都是是为了利益,”财神叹息道,“那位小师弟,你同他结交,也是看中他的天赋,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是那只跑走的魇魔。” 祂微微俯下身,冰冷的面具贴在了徐风盛的耳旁,低声说道:“当初,你替他养魇魔的时候,是不是也掺杂了一点私心呢?” 私心。 是啊,他当然有私心了,在第一次撞见白解尘豢养魇魔的时候,自己就应该告发他,之所以替他隐藏,就是为了同他结交,再握住他的把柄,以待来日为风雷谷谋取利益。 这不是他的本意,都是父亲教他的,是徐如霆亲手把他塑造成了如今的模样! 利欲熏心,贪得无厌。 他也想无忧无虑,也想快意恩仇,也想斩妖除魔,而不是被困在风雷谷中,整日谋划筹算,为了维持昔日风雷谷的荣耀。 对了,风雷谷已经没有荣耀了,北垣徐氏一直在同魇魔做交易,这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引爆,到时候受到千夫所指的是自己! 父辈们享受着众人的敬仰,他现在算什么? 一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一只嗷嗷待宰的替罪羊! 徐风盛的双肩耸动,眼眸全然转换为深沉的血红,眼角绽放出的暗色经络蔓延至全身,直到将手中的映雪刀也一点点地浸染成了血红。 映雪刀在发出最后一丝悲鸣后,最终归为沉寂。 财神后退了几步,金质的面具微微倾斜,满意地望着自己的作品。 他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尖锐的指甲点在了徐风盛心口,轻声说道:“你看看我是谁?” 徐风盛赤红的双眼里倒映出了一张不怒自威的面孔。 紫袍白裘,腰系金印,威仪棣棣,正是前任风雷主,徐如霆。 徐如霆站在他面前,面目桀骜,眼中尽是对他的失望与憎恶,呵斥道:“风雷谷的千载名声,尽数毁于你手!你对得起徐家的列祖列宗吗!” 来自父亲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世间最粗粝的锈锯在徐风盛的大脑里来回搓磨。 他沉重的喘气,眼中尽是血雾,耳畔传来无数嘈杂的噪音,徐风盛艰难地甩了甩头,缓缓举起手中的映雪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说道:“你让我入魔,是为了什么?你背后之人,有什么目的!” 徐如霆面色一变,瞬息间又成了那名财神,他的声音在面具之下不再淡定,带着极端的慌乱说道:“你,你说什么?” 徐风盛死死盯着他,太阳穴鼓鼓作痛,宛若有无数尖针般的长刺戳入他的大脑,再也无法抵挡心中的暴虐。 杀了堕神,杀了堕神。 不能再让祂为祸人间。 他举起映雪刀,一道沁着血雾的巨大刀影彻底斩去了财神的头颅。 哐当。 哐当。 金质面具掉落在虚无的黑暗之中,财神的身躯伫立在黑暗之中,脖颈处的断口蠕动着起起伏伏的血管。 祂高大的身影摇摇欲坠。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地上的财神头颅骤然爆发出疯狂的笑意。 “嘻嘻嘻嘻,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徐风盛,你杀了我,你承担得起弑神的因果吗?” “你跟那位白家少君不一样,不一样哈哈哈哈哈!你永远都比不过他!” “你中计了!你中计了哈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偌大的黑暗空间之内,财神的身影逐渐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数不清的因果幻影,它们没有形态,没有声音,是一团混沌无序的阴暗物质,在半空中呼啸着涌入了徐风盛的身体。 他眼中仅有的一丝清明消失殆尽。 * 冰冷的血液溅在他的脸庞上,徐风盛恍若未觉,他的耳旁又响起了尖利嘈杂的噪音。 无数修士争先恐后地跑出了会场,他们互相推搡着,犹如潮水般涌出狭窄的出口。 黎昭呆呆地站在原地,瘦削的肩膀不断地被逆流的人群撞击,脚下不由得几个踉跄,他下意识地向前,却被奔逃的人群拉扯着往后退。 几名尸罗堂的黑衣使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风盛身旁,为首的正是孟津河,他手持无咎锏,眼下的淤青又浓了几分,紧紧皱眉,嘱咐着其他黑衣使:“不要轻举妄动。” 孟津河的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轻轻地上前一步,望着昔日的好友。 徐风盛全身浴血,一柄映雪刀没入了徐如霆的心口。 就在方才,徐风盛猝不及防地出手,竟然当众杀死了前来探望的徐如霆。 等到有人意识到这一切发生时,已然尖叫声四起,修士们慌忙逃窜。 异变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徐风盛的双手握住刀柄,低沉着头颅,侧颜尽数隐藏在了阴影之下,听到前方的动静,他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哈哈。” 嘶哑的笑声自徐风盛的口中传出,一如北垣的朔风吹过枯木林,他从徐父胸口处一点一点地拔出映雪刀。 第96章 刀身沾染着粘稠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金石砖面,一缕缕细小的血线喷溅到了徐风盛的脸上。 他缓缓抬起双眼,轮廓极深的眉骨之下,是一双猩红的眼瞳,冰裂般的暗色经络遍布他的全身,眼角绽开爆起的青筋深深扎入他的额角。 众修士见到他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瞳,一时骇然,全场寂静无声。 他拔出了映雪刀,徐如霆的身体没有支撑,倒下得无声无息。 前任风雷主以严苛闻名,御下极严,风雷谷也一时鼎盛,风光无限。 二十年前魇灾之后,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次出现时,居然是被他的亲生儿子当众斩杀! 这般的结局,任何人都想象不到。 徐风盛往前走了几步,脚步些许踉跄,映雪刀拖拽在地上,划出不安的呲滑声。 修士们面对他,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 所有人都见过风雷主制服那些金丹傀儡犹如蝼蚁,他们连蝼蚁都不如! 合道期的大能修士入魔,将是一场不可估量的世间浩劫。 人群无声地退后,名为恐惧的无形屏障驱使着他们不断逃离那个不可控制的危险。 偌大的会场内死寂一片,生怕有细微的声响引起入魔者的注意。 黑衣人像是几片静悄悄的枯叶,被风吹散到了入魔者的八角方位,各自手持无咎锏,正准备用上尸罗堂的隐秘阵法,镇压入魔者。 尸罗堂是为了对抗魇魔而设立的组织,后逐渐演化为对付天下邪魔的特殊组织,应对入魔者自有秘法,可他们面对的是风雷主,一个合道期的大能修士。 孟津河低声道:“先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情况危急,我会使用以身换血术。” “台首,这怎么可以?”一名尸罗堂的刑使压低声音惊呼,“你会死的!” “废话,不然怎么叫死术。”孟津河还有心情开玩笑。 就在尸罗堂众人低声商议之时,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 “徐风盛!” 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位四肢粗短的中年修士怒目而视,高声道,“果然传言不虚,你竟然敢当众弑父!” “嘶,那是谁?” “是徐高德!风雷谷的二当家!” “什么传言?” 见到来者,众修士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徐高德在风雷谷中威望极高,有他出面或许可以阻止这场浩劫。 徐风盛血红的双眸缓缓移动,状若修罗的面孔并无半分表情,寻找着声音的方向。 他的目光所到之处,议论声戛然而止。 徐高德面上毫无惧色,亮出一柄雪刀,高声道:“今日我就为我大哥报仇!” 非人的冰冷眼眸一顿,锁定了那人。 没人能看清徐风盛如何出刀,只见掺杂着血雾的刀气如流光般闪过,伴随着一声惨叫,徐高德如同风筝般飞起,远远地砸在了墙砖上。 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了一声惊呼,徐风盛似被惊扰,眼神微微转来,众人开始四散奔逃。 孟津河稳住阵脚,喝道:“快阻止他!” 徐风盛脚步一顿,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意,横劈一刀,霎时磅礴刀气化作一道飓风,席卷起地面无数瓦砾砖石,半透明的刀气结结实实打在了几位尸罗堂的黑衣使身上,就连孟津河都承受不住这恢弘一击,胸口一阵剧痛。 顿时,烟尘四起,整个大殿为之一颤,惊惧之下,众人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再次奔逃。 慌忙的人群之中定定地站着一人,黎昭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进入到财神的赌局,刚要掀开财神面具,逼问他是何人作局时,财神的身体就灰飞烟灭,幻境消失。 财神是万众敬仰的念神,谁杀死祂,定会诸多因果加身。 谁杀死财神,答案不言而喻。 因果加身,致使徐风盛入魔,在场之人都是未结丹的修士,所有人都会被他肆意屠戮。 这是一场被算计的巨大浩劫。 黎昭眼底泛起一丝金芒,自他为中心,一道透明的金色气浪轰然无声绽放,霎那间铺天盖饭。 他喝道:“停!” 瞳术! 所有人的双眼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雾,身上笼罩着金身般的光辉。他们保持着逃窜的姿势,一动不动,偌大的宫殿顿时静寂无声。 黎昭的双瞳净化成了最纯净的金色,犹如燃烧的太阳,他同时也在燃烧着自己的灵魂。 这一场完美盛大的瞳术,几乎暂停了时间。 黎昭的胸膛剧烈起伏,魇魔本相暴露无遗,苍白的脸色更显得眉心红痕鲜艳欲滴,一缕缕流光在红痕内流转。 魇气在他的体内激荡,手腕上被遮挡的魇咒霎时显出了本来面目。 那一缕银丝死死拽着黎昭的手腕,最后抵挡不住魇魔的咒术,无可奈何地消散在了风中。 黎昭没空理会。 他需要唤醒徐风盛,如果唤不醒,起码也要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风盛站在人群中央,双手持刀,茫然寻找着声音的方向。 黎昭掌心凝聚起鸦九剑魂,一步一步走向徐风盛。 “师兄。” 他无声地喊了一句。 徐风盛听到了嘈杂纷扰声中一分安静,他的身影停顿,似有察觉的抬眼,血雾弥漫的世界里走来了一个人。 第97章 他的身影异常清晰,整个血红的世界里中,一双金瞳亮得惊人。 是那只魇魔。 徐风盛眼皮轻轻一颤,紧扣刀柄的手松懈了一丝,四周的血雾似乎减淡一分。 “是他,就是那只魇魔,”一道冰冷的声音自他的心口传出,“是他害的你走火入魔,你忘记了吗?” “魇魔的狡猾你早有体会,如果不是他幻化成人形来到你身边,你又怎么会入魔呢?” “杀了他,杀了他,他就是你的心魔。” “杀了他。” 眼底挣扎的清明犹如漩涡之上的一枝枯木,瞬息间被卷入了暗沉的海底。 对,杀了他! 徐风盛重新握紧手中的血刃,喉间骤然发出嘶哑的怒吼,手背青筋暴起,双手持刀,重重地挥向眼前人。 瞬间,迎面扑来刀气的刺痛,给予人无穷无尽的窒息感。 黎昭眼中金芒明灭,勉强维持着瞳术。 胸口泛起闷痛,面上一凉,率先而至的刀气划破了他的脸颊,周身的肌肤承担着雷霆万钧的重压。 这幅躯壳太脆弱了,根本无法承受迎面而来的杀意。 黎昭忍住每寸骨肉带来的剧痛,毫不畏惧地迎向徐风盛的映雪刀。 鸦九剑细长无声,悄然划破凌厉无匹的刀气,一如尖针,直直击向血雾中的刀刃。 就在刀剑即将接触的一瞬间,魇魔的身影犹如鬼魅,瞬息间到了徐风盛的上方,他左手掌心显出一道墨色的魇咒,猛地拍向他的天灵盖。 与此同时,右手鸦九剑凭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扛住了这一刀。 魇咒的命令是裂魂。 他要分离徐风盛的心魔与灵魂,问个清楚。 即使是合道期的修士,也抵挡不住黎昭竭尽全力的魇术。 一道血肉模糊的黑色魂体自天灵盖被黎昭硬生生抽离,他抓住那道惨烈嚎叫的心魔,冷声道:“闭嘴。” 在心魔抽离的一瞬间,徐风盛的双眼霎时清醒,见到黎昭本相时,嘴唇翕动,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一段极其重要的信息,他要告诉黎昭。 但是,他的大脑缺失了一段记忆。 到底是什么? 黄金面具、尖利的笑声、念神。 手中的心魔差点挣脱,黎昭暗道不妙,他急忙高声道:“师兄,清醒一点,快点告诉我——” 话语戛然而止。 他忘记了!师兄没有念神的记忆! 徐风盛英俊深邃的脸上还沾染着父亲的鲜血,消耗过大的躯体正在剧烈颤抖,可是他的表情很冷静,冷静得有点可怕。 灵魂与躯体宛若隔离成两个个体。 他抬起眼眸,先是扫过魇魔璀璨的金瞳,随后看了一眼黎昭手中的心魔,语气出奇的平静:“我入魔了。” 黎昭望着他黑沉沉的双眼,一股不安弥漫上了心头,换了种说法:“谁害了你?” 徐风盛涣散的眼神逐步坚定,最后凝成了一双寒冰般清澈的眼睛。 他看着黎昭,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最后眉心一拧,下了某种决心,握紧了手中的映雪刀,突然朝着黎昭砍去。 刀刃的雪光几乎是在黎昭的眼前闪过,刺痛的锋芒让他再也无法维持瞳术,魇魔本相迅速缩回他的躯壳,手中心魔脱离,眼睁睁地看着那诡笑的心魔钻入了徐风盛的体内!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徐风盛眼中漫起血色,在那道血色还未完全覆盖时,手中的映雪刀锋急转,以一个完全不可能的角度挥向了自己! 心魔发出惊恐的惨叫,意图阻止! 黎昭大惊失色,突然意识到师兄是要与心魔同归于尽,他高喊道:“住手!” 瞳术消失,人群重新开始四散奔逃,刚刚迈出过于酸软的步伐,尖叫声堵在所有人的喉间呼之欲出,映雪刀距离徐风盛的脖颈仅有一寸。黎昭又惊又怒的神情被定格在了这一刻。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一瞬间之后,一道更为强势霸道的剑气自他后方飞来,与此同时,黎昭被一股力道抓住了后腰,强行带离了原地。 那蛮横跋扈的剑气一如流星,彻底击中了徐风盛,他胸口一阵凹陷,整个人往后倒去,口中呕出了一大滩鲜血。 手中的映雪刀也飞出了数米之远。 所有人都耳畔都传来了金羽相击的清脆声响,无数道目光齐齐看向来者,心中惊呼出一个名字。 白解尘。 这三个字在世间修行之人心中的分量不言而喻。 当今天下第一人,距离飞升仅一步之遥。 不同于其他宗门之主,自二十年前的魇灾之后,白解尘深居简出,几乎不会出现在人前,甚至还有传言他早已飞升仙界。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若换作是旁人展露如此神通,人群中早就有人惊呼出声,可眼下出现的是白解尘。 强大威势之下,所有人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 徐风盛单膝跪地,生死不明。 刚才被击伤的尸罗堂众人终于有了喘息的时机,每个人咬破了舌尖,吐出一口精血喷在了无咎锏上,通体玄铁的锏身嗡嗡作响,召唤出一道道金光符文盘旋在徐风盛周身,最后化为一副玄黑镣铐,困住了他的四肢。 入魔者终于被擒,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第98章 孟津河径直走向白解尘,正欲商讨此事,刚一开口就见到白宗主像是完全没看见他,突然转身走向方才被他强行带离的那位修士。 那位修士面色苍白,脸上还有一道血痕,看样子是被吓得不轻。 黎昭犹疑未觉地望着徐风盛,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才感受到脸颊上泛起的痛痒以及灵魂的抽痛。 刚才那道瞳术消耗了他几乎全部的力量。 他抬起手正欲擦去血迹时,余光瞥见白解尘正向他走来。 他抿住嘴唇,目光从惊疑转向紧张,眼睁睁看着白解尘愈发靠近,白宗主的周身恍若还带着强劲的护身灵力,让在场众人都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 他太强大了,在白解尘向自己走来的短短几瞬,黎昭居然起不了半分抵抗的念头。 白解尘走到黎昭身旁,修长的眉峰微微皱起,指尖抚过他脸上的一道血痕: “受伤了?” 语气中尽是怜惜。 第41章 夜探 黎昭心跳如雷, 耳畔几乎都能听到血液奔涌的响动。 琥珀色的眼瞳泛起迷茫,视线里模糊一片,只余下白解尘清晰的身影。 脸颊上还停留着手指的余温, 混着又热又辣的刺痛,让黎昭从一瞬间的迷离中清醒。 心中那莫名的悸动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从心底泛起的怀疑。 白解尘认出他的身份了? 方才的情况过于紧急,黎昭不确定自己是否收敛了金瞳。 黎昭眨了下眼, 稍稍偏过脸,故意闪避白解尘的目光, 说道:“没有。” 那处伤痕, 在灵力的抚慰之下, 肌肤焕然一新。 冷淡的态度像是在诉说着某种不满,白解尘不经意地看向不远处那半跪着的人影,他垂下眼眸,盖住了眼底泛起的强烈杀意。 “白宗主。” 有人忍不住喊他。 白解尘冷声道:“何事?” 此时, 他也终于舍得转过身,理会一下孟津河。 谁都能看出, 白宗主此时心情极差, 没人敢去触霉头。 幸好孟津河丝毫不会读空气,公事公办道:“白宗主,请你召集仙盟众部商议风雷主之事。” 尸罗堂独立于仙盟之外, 应天宗与风雷谷同属仙盟成员,由白解尘召集, 最为适合不过。 白解尘听罢, 面无表情,说道:“无需商议,杀了便是。” 此言一出, 原本静寂的人群顿时响起一片低语声。 弑亲乃是重罪中的重罪,更何况徐风盛是当众弑父,可好歹也是曾经的风雷谷主,白解尘竟然直接下了杀令。 迟钝如孟津河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同白解尘并无深交,可也知晓白宗主一向是心思缜密,少言寡语,说出的每一个字犹如千金,可刚才那句话听来,语气急迫不说,似乎还隐隐带一丝无端的迁怒。 孟津河思来想去都不知道白解尘话语里的怒火因何而来。 听到白解尘那句杀令,黎昭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替徐风盛申辩,他刚刚张开嘴唇,视线撞进了白解尘漆黑的双眸。 白解尘原来一直在看他。 有那么一瞬间,魇魔的直觉告诉他,为了徐风盛性命,千万不要说话。 黎昭乖乖闭上嘴巴。 或许是某人的沉默适时取悦了白解尘,他不再理会被擒住的徐风盛,转身离开。 众人根本不敢站在这位天下无敌的白宗主面前,自动为他分开了道路,白解尘目不斜视,走了几步后,脚步一顿,稍稍偏头,眼神如刀锋般锐利,说道:“跟上。” 黎昭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亦步亦趋地跟在了白解尘的身后。 他们一同回到了应天宗的灵舟之上,一路上黎昭没有看见任何应天宗的弟子,仿佛偌大的灵舟只剩他们两人。 直到此时,黎昭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白解尘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他一直暗中监视着他们? 也不知道为何,黎昭联想到了从前在学宫课堂的时候,站在窗外默默注视着他们的夫子。 那白解尘到底有没有认出他? 应该是没有吧,不然魇魔早就被他一剑杀了。 还是那座华美得惊人的寝宫,黎昭还曾经在此处睡了一觉。 “坐下。” 白宗主的话语也饱含着磅礴的灵力,黎昭膝盖一软,啪叽一下坐在了软垫上。 他低垂着脑袋,不知白解尘此番单独召见是为了何事,想起之前被迫吃掉一整碗的青金难得,他的牙齿就泛着酸。 白解尘站在他面前,黎昭的视线只能窥见他绣着金羽的雪白衣袍,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裸露的后颈上,说道: “林照之,你现在修为几何?” 黎昭微微一愣,心想怎么白解尘突然关心起自己的修为了? 他规规矩矩地回答道:“经脉尽断,金丹半碎,没什么修为。” 白解尘像是气愤又像是后怕,声音犹如冷厉的冰刀:“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黎昭没办法回答,他心里非常不服气。 暗暗想道,那是你没看见我刚才威风凛凛的样子。 再说了,如果是在幻境里,谁能赢还不一定。 不提及幻境还好,黎昭一想起上次在喜神的幻境里,白解尘对自己做的事情,脸颊一下红了起来。 幸好他是低着头,不至于让白解尘看见。 第99章 黎昭一直沉默地低着头,搭在双腿上的手攥得很紧,根本没有理会眼前的白宗主。 他也不曾发现,自己的耳朵也红得滴血。 白解尘尽收眼底,他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两人距离不近,黎昭的鼻间却萦绕着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清香。 在想什么呢? 黎昭说道:“我,我不服气。” 他确实是不服气,说得也是实话。 白解尘轻笑一声,觉得他此刻的欲盖弥彰的表情愈发有趣。 “你知道吗?”他的目光一寸寸描绘着黎昭的脸庞,将他任何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自从无忧城归来,你好像故意在躲着我。” 听见无忧城三个字,黎昭雪白的耳垂都红透了,逞强道:“我没有。” 他像是证明自己似的,偏过脑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白解尘,脸颊都因为气愤,微微鼓起,像是一颗汁水饱满的水蜜桃。 白解尘垂下眼帘,意有所指,“可每次你都会偷看我的脸。” 黎昭抿紧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 白解尘极有耐心地解释:“你的每道视线,我都能感应到。” 他的话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旖旎。 黎昭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线条优美的嘴唇,随后又想起白解尘的话语,硬生生地挪开了视线。 白解尘偏不放过他:“你又看了。” 黎昭呼吸都快停止了,脸红得快要变成一盒胭脂,嘴唇翕动了几下,嗫嚅道:“我,没有看你。” 这几个字犹犹豫豫,同之前的斩钉截铁全然不同。 “那就好,”白解尘大发慈悲地给掌心的猎物喘息的时间,突然话锋一转,“在无忧城我斩了一尊念神。” 黎昭刚松懈的神情又顿时紧张,干巴巴地说道:“白宗主威武。” “念神会制造幻境,”白解尘说道,“念神的幻境强大,任何人都会被卷入其中。” 他的眼眸又看向黎昭,说道:“我还以为,在那念神梦境中,对你做了什么。” 黎昭脸皮滚烫,他能感受到连带着脖颈也一并泛起了热气,眼神飘忽了半晌,才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说道:“怎么会呢,再说,再说念神一死,世间再无念神相关。” “原来这样,如此简单的道理,我倒是忘了,”白解尘声音极轻,似是感慨,随后说道,“你竟也还记得此事。” 他整句话似乎意有所指,让黎昭的尾椎骨都炸起一片酥麻,呼吸都不太顺畅。 之前他曾经笃定白解尘不会想起有关喜神的一切,可现在,黎昭居然有点犹豫,为了彻底打消白解尘的念头,他装作若无其事,说道:“这是常识,就连稚童小儿都会知晓。” 白解尘点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黎昭的说辞。 提及念神,黎昭不禁想及那作祟的财神,他期期艾艾,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他脸上神色,白解尘说道:“你是在想徐风盛入魔之事?” 黎昭说道:“是。” 白解尘说道:“他入魔,是因沾染了斩神的因果。” 黎昭眉眼一跳,随即恍然大悟,之前白解尘提过,他杀过念神,或许从方才的征兆中,察觉出了异样。 “可,你怎么没有沾染因果?”黎昭下意识地问道。 这话一说出口,像是关切,白解尘面上不露喜色,语气却隐约带着一丝高傲,说道:“我与他不同。” 黎昭干笑了一声,作思考状,说道:“也不知是何种念神,在此作祟。” 白解尘说道:“很快就会知晓。” 他递出一册案卷。 这是一份关于筹术大会的卷宗,记载着上一届筹术大会的举办详情,几乎有一半的记载消失无踪。 “徐风盛斩去的念神并不是无名之神,且与此地休憩相关,”白解尘说道,“世间念神,各地经学堂都有记载,消息很快会传来。” 黎昭之前心里想着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见到白解尘,可现在他一出现,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不得不说,有白解尘在此,黎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黎昭此前的忐忑不安,在两人的对视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解尘望着黎昭,目光轻扫,说道:“手。” 黎昭还思考了一下,左手还是右手,最后他伸出了带有魇咒的左手,放在了白宗主的掌心。 之前白解尘镌刻的护身符咒被他尽数驱散出去,黎昭早想好了说辞,就说是宗主的护身符救了自己一命后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白解尘的掌心很温暖,或许是因为刚才的险境,这一次白宗主画得十分缓慢,黎昭能感受到一股非同寻常的灵力覆盖住了他施展的魇咒,他那刺痛不已的灵魂都被这道磅礴的灵力抚平了。 符箓完毕后,白宗主细心地替他挽好袖角,看似无意地询问:“魇咒重现,你遇见那只魇灾了?” 黎昭早有准备,显得很慌乱地摇头,说道:“没有。” 他正要说出准备好的说辞,又听到白解尘惋惜道:“可惜。” 可惜什么? 黎昭适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问道:“为什么可惜?” 白解尘说道:“本座是可惜没能亲手抓住他,好好审问。” 最后那四个字听得黎昭脸皮一热。 此情此景,他同“好好审问”四个字也差不了多少,就在刚刚,他不就被“好好审问”了吗? 第100章 若是被抓住,怕不是要削去一层皮。 “对对对,白宗主英明神武,”黎昭狠起来连自己都诅咒,“以后定会抓住那只可恶的魇灾。” 白解尘看了他一眼,过了片刻,唇角一抿,似乎在强忍着笑意。 黎昭知道他在笑自己,一时间有点摸不到头脑,说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白解尘别过脸,嘴角微微翘起,最终低笑出声。 他笑得短暂而含蓄,等黎昭再次抬眼看向白解尘时,那双眼眸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仅仅是一点微末的笑意藏在他的眼底,但也足够融化冰雪。 自再次相遇以来,黎昭看见白解尘除了面无表情,就是讥笑冷笑,从未露出这般纯粹的笑容。 黎昭的心好似被小猫挠了一下。 白解尘伸手抚过黎昭的发丝,这代表亲昵的动作,他做得尤为熟练,像是有过无数次,语气出奇的柔和:“其他事情我来处理。” 黎昭一时间迷惑:“其他事情?” 白解尘说道:“你所担忧之事,我会处理。” 通往内殿的帷幔一层层掀起,露出了寝殿最私密的豪华床榻,黎昭之前睡过的地方。 “你现在需要休息。” 白解尘的意思是赶黎昭去睡觉。 黎昭暗道糟糕,走到那大得惊人的床榻旁,突然说道:“白宗主,我身上脏——” 话音刚落,就被施了一道净身术。 幔帐纷纷垂下,殿顶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光,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安神香。 若不是黎昭心里打着小算盘,他是不能拒绝在这里睡上一觉。 魇魔是最喜欢在温暖的巢穴里睡觉了,更何况他身体负荷施展了魇术,是十分需要一场充足的睡眠。 他偷偷摸摸地朝着白解尘的方向看,软云幔帐重重叠叠,朦朦胧胧中见到一汪明月般的影子。 白解尘竟然在外面守着他。 黎昭深吸一口气,静悄悄地趴在床上,闭眼假寐,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黎昭几乎是要迷迷蒙蒙地睡去,脸上吹拂来细微的熏风。 带着暖意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随后黎昭听到了细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声响。 等了许久许久,黎昭微微睁开眼,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幔帐外果然没有了白解尘的身影。 筹术大会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用白解尘通知仙盟,仙盟也会率领众部前来,黎昭等的就是这一刻。 欣喜之色在黎昭脸上一闪而过,而后凝固在了脸上。 他终于知晓方才假寐时,听到的细微声响是什么! 白解尘居然将整艘灵舟都下了一道固若金汤的禁制! 至于吗? 黎昭心念一转,又回到了那张大得惊人的床榻上,掀开了松软的被褥,见到白玉床上一角藏着一道墨色的魇咒。 此乃魇魔的习性,在自认为不安全的地方,留下一道印迹,以备不时之需。 这道魇咒还是他之前留下的。 魇咒的命令是破。 指尖萦绕着青烟般的黑雾,点在魇咒上,偌大的灵舟表面闪过一道水波般的纹路,又重新归于寂静。 纵使是白宗主留下的禁制,魇魔也有办法破出一道小小的口子。 黎昭从灵舟上偷偷溜出,像一片无人问津的枯叶,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果然如他所料,天空悬停着来着各个宗门、形状各异的灵舟,他还见到了一艘类似玉笛的灵舟,一向与世无争的徵羽院也被惊动,罕见地来到了南凉界。 徐风盛一定是被尸罗堂关押起来,此时仙盟众人应是在商议如何处置这位走火入魔的风雷主。 黎昭能肯定,师兄是被财神蛊惑,才会杀死堕神,导致走火入魔。 世间念神不偏不倚,不应当主动作恶。 一定是有幕后黑手在操纵一切。 黎昭还不确定白解尘对魇魔的态度,不能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 他需要去寻另一个重要的线索。 徐如霆的尸体。 夜幕深沉,原本热闹的筹术大会发生剧变,会场上冷冷清清,连一道人影也未曾见到。 他在会场后方的庭院内到处找寻,想要找到来自北垣风雷谷的人修,可经历过刚才的风波之后,风雷谷的人修似乎销声匿迹,他找寻了许久都未有结果。 “站住!” 突然,一道冰冷坚硬的铁棍抵在了黎昭的后颈上,有人问道:“你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见到那声音,黎昭就知晓是谁。 尸罗堂的台首,孟津河。 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慢慢转过身,说道:“台首请见谅,我是风雷谷的人修。” 孟津河站在月光之下,愈发显得脸色苍白,眼下的淤青浓得像是故意添上的墨汁。 他身量颀长,一如手中的无咎锏,黑漆漆、瘦条条。 尸罗堂的修炼法门特殊,经常以极大的代价来获取异于常人的力量,所以加入尸罗堂的人往往是舍弃了飞升的念想。 孟津河这眼下的两道淤青是他的象征,从前应天宗的弟子们都纷纷猜测,能当上尸罗堂台首,他应是舍弃了睡觉这一美好的代价。 他比常人略大的眼瞳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黎昭,随后点头,说道:“哦。” 黎昭面上不显,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旁人或许不知道孟津河到底付出了何种代价,但黎昭早就发觉,尸罗堂的台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脸盲。 第101章 只要是孟津河单独在场,黎昭就说自己是白解尘,恐怕他都会相信。 “你为何深夜在此?”孟津河说道。 黎昭早就想好了对策,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孟津河,随后幽幽地长叹一口气,说道:“请台首见谅,在下是想去祭奠,前任风雷主。” 孟津河轻嗯了一声,虽然是极致压抑,但落在黎昭耳朵里,还是听出了几分讶异。 黎昭掩去嘴角的笑容,心里想道,这徐如霆果然是人缘极差。 他心中感到一阵无限的畅快,面上还要装得凄凄切切,抹着不存在的眼泪,说道:“徐老爷真的是可怜啊,在下幼时曾经受过他的诸多照拂,现在他死了,我也想探望一番,以好表达感激之情。” 孟津河一边听着,不由得跟着点头,说道:“你能知恩图报,是个好人。” 黎昭知晓他最爱听这样的故事,趁热打铁道:“在下人微言轻,若是等徐老爷的尸身运回了风雷谷,那我此生是再无祭拜的机会,只求台首能圆我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孟津河感动得几乎都要落下泪来,可他还是强行保持着台首的威严,故意别过脸,冷声道:“好,那你跟我来。” 黎昭跟在孟津河的后方,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处招待客人的厅堂。 一代风雷主的尸身居然就这样被摆在了厅堂之上,只留下几根照明作用的蜡烛,权当祭奠之物。 孟津河说道:“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 黎昭:“……” 他一向对红白喜事嗤之以鼻,修仙之人死后魂归地府,也算是得以往生,并不需要哭哭啼啼。 可看见徐如霆这般凄惨,黎昭不禁感慨道,幸好魇魔死后尸体就归于天地,万一他还留下尸体,就会被摆在这里,那也怪吓人的。 他刚向那具尸体走近一步,就听到身后传来锵得声响,那冰冷无情的无咎锏又搭在了他的脖颈处。 锏身往后拽了一下,孟津河冷声道:“我早就看你不对劲,既然是祭奠,为何不带东西?” 黎昭顺势往后退了几步,暗道不妙,他转过身,眼珠子一转,换上了一副笑脸,说道:“多写台首提醒,你不说我都忘记了!” 在孟津河犹疑的目光中,黎昭从怀里拿出了一沓厚厚的试题。 孟津河的棺材脸上难得泛起了一丝困惑。 黎昭:“台首有所不知,徐老爷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算术。” 孟津河:“……啊?” 黎昭有充分的证据,说道:“在下听闻风雷主的术数也非常厉害,这就是龙生龙,凤生凤的道理!” 孟津河:“……哦。” 他缓缓收回无咎锏,说道:“你烧好就走,不要停留。” 黎昭忙不迭地点头,去取放置在尸体旁的蜡烛。 他走得缓慢,目光一寸一寸地停留在徐如霆的尸身上。 当时他从财神幻境出来,就察觉到了异状。 风雷谷的刀法大开大合,讲究一个干净利落。 徐风盛握刀的姿势分明是劈刀的动作,可是刀尖却插入了徐如霆的心脏。 若是按照他以往的习惯,那一刀定会砍去徐如霆的头颅,何必又要刺入徐如霆的心脏。 入魔者哪种杀法不是杀,何必给他留下全尸。 徐如霆又是怎么会甘愿被徐风盛杀死的?他好歹也是灵窍期的修士,仅比徐风盛低一个境界。 如果想知晓在徐如霆死前发生之事,最好的办法便是搜魂。 天下间没有比魇魔更擅长搜魂的术士了。 黎昭慢悠悠地拿起蜡烛,脚步不经意地靠近徐如霆,微微挡住孟津河的视线,想办法找机会触碰一下徐如霆的天灵盖。 他的余光仔细观察着尸体,突然瞥见,那被贯穿的心口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黎昭眼角一跳,正欲伸手去取。 突然,双目紧闭的徐如霆睁开了双眼! 一只冰冷僵硬的手,犹如铁骨钢筋,狠狠地捏住了黎昭的手腕! 徐如霆的心口破了一个碗大的洞,贯穿了整个身体,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会没命,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徐如霆竟然还活着! 灵窍期修士的手劲极大,黎昭顿感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尚且来不及思考为何徐如霆会突然诈尸,但眼下情形怕是危急得不能再危急了! “小心!” 他身后的孟津反应很快,手持无咎锏,刺向徐如霆。 徐如霆青白的脸上闪过一道诡异的笑意,另一只手疾如闪电,正抓向黎昭的心口。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黎昭左手上那道银色符箓骤然发亮,银光熠熠,照得在场两人都睁不开眼。 与此同时,一道流星般的剑光瞬息之间从天外飞来,裹挟着无上灵力,蛮横霸道地贯穿屋顶的瓦砾,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黎昭面前。 黎昭那只被钳制的手,原本提不起半分半毫的力气,可在符箓亮起的那一瞬间,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贯彻他的手腕,宛若有人正覆在手背上,用强劲有力的手指慢慢地帮助他张开了掌心。 眼前光明尽褪,一柄微凉的剑柄握在了他的掌心,银色如水般的剑刃泛起冰冷的寒光。 剑锋之利,扑面而来。 剑名应召。 黎昭琥珀色的双眼倒映在剑身之上,犹如水面上飘落的两片金灿灿的枫叶。 第102章 神剑在手,黎昭心灵福至,行云流水般,持剑的手一翻转,反手抵住了徐如霆的手。 徐如霆面无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紫光,他也感受到黎昭手上的神兵,强行想要撤去攻势。 可剑锋的锐气依旧割破了他的手指。 黎昭眉角微挑。 徐如霆没有流血。 诸多变化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等到孟津河的无咎锏来到,徐如霆就犹如鬼魅般,避开他的攻势,不言不语,轻飘飘的,如同一道并不存在的阴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嗯?” 孟津河再也无法维持他的棺材脸,双眼瞪得极大,眼下的淤青都淡了几分。 他先是看向徐如霆消失的方向,又看向黎昭手中的剑,等到认出是应召剑后,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人是不认得,剑他认得很清楚。 “你是白解尘?”孟津河恍若在梦中,“不对,你不是风雷谷的人吗?” 黎昭不想做任何解释:“……你就当我是吧。”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剑,眼神一暗。 就是这把剑插入他的心脏,至今他还记得,那冰冷刺骨的剧痛。 一想到这一点,他立即想要丢开这威名赫赫的神兵。 他随手一甩,那应召剑马上紧紧地贴了上来,剑柄不住地往他的掌心钻着,像一只想要讨好主人的狗狗。 黎昭:“……”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应召剑! 神剑都有剑魂,黎昭的鸦九由于主人身死剑毁,可剑魂依旧被他保留着,所以能用魇气凝结出鸦九的剑魂。 他还记得当初应召的剑魂非常高冷,有时候被他摸一下,剑身都在颤抖。 怎么现在变成了这幅不值钱的样子! 应召剑通体散发着逼人的寒光,它不管不顾地蹦蹦跳跳,剑芒所到之处,所有物品都被划出一道道口子,就连衣物都不例外。 黎昭瞟了一眼孟津河被割开几道口子的衣服,犹豫了一瞬,联想到尸罗堂一贯的做派,终于握住了应召剑的剑柄。 孟津河心疼地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一直敢怒不敢言,看见“白解尘”制服了那柄作乱的神剑,不由得松了口气。 衣服缝缝补补,还能穿,就不跟白宗主讨钱了。 “你们在干什么!” 厅堂之外传来一道声若洪钟的怒吼。 一道矮矮胖胖的人影走来,黎昭认出是那个徐高德,他身后跟着一群人,都是仙盟宗派的高层,应该是察觉到此处动静才匆匆赶来。 二十年过去,黎昭还认出了几个熟面孔。 “嗯?”徐高德看着空无一物的厅堂,质问着厅堂之中的两人,“我大哥的尸体呢?” 黎昭说道:“诈尸了,逃跑了。” “什么?” “诈尸?徐谷主没死吗?” “不会吧,我们都亲眼所见,他的心脏被贯穿了啊。” “心脏贯穿也不一定是死了,孤陋寡闻了吧!” 这事诡谲非凡,仙盟领袖们也是议论纷纷,神情各异,所幸各个都是见过世面的修士,不至于慌乱。 “孟台首,”有人说道,“之前你为徐谷主验尸,他可死透了?” 孟津河凭借着那把琴,认出了说话那人是徵羽院的琴修,说道:“我能证明,徐谷主是死绝了。” “两位,”徐高德面色不虞,说道,“请注意你们的言辞,我们风雷谷虽出了此等丑事,但也不能被随意嗤笑!” “反正就是死得不能再死了,”黎昭特别擅长添油加醋,“我说过,他是诈尸了,突然跑走啦。” 徐高德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紫芒,说道:“诈尸,你能确定?” 黎昭点点头。 徐高德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面上有自得之色,说道:“那我便知晓了,诈尸的元凶是何人。” 此言一出,众人的脸上倒是闪过惊讶之色。 徐高德原是风雷谷的旁支,之前资质普通,倒是到了晚年,突飞猛进,也快要摸到灵窍期的边缘,所以他在风雷谷中才有一席之地。 只是各个仙盟的掌权者哪个不是少年天才,见到徐高德同他们平起平坐,面上不显,心底却是不太愿意,现在听到他突然说出找到凶手,倒是刮目相看。 孟津河说道:“是谁?” 徐高德使唤着徐主管,说道:“你去把那只魇魔押上来。” 听到魇魔二字,黎昭猛然抬眸,见到风雷谷的人修们托着一道血淋淋的人影。 那人身材高大,雪肤金眸,微卷的短发及肩。 居然是阿雪。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钉上了暗金锁链,行走都异常艰难,可他的一双眼眸凶悍得似野兽,即使伤痕累累,也不敢轻视。 黎昭见到他身受暗金枷锁,身受雷刑的模样,心中气愤难当,情绪激荡之下,差点要显露出本相。 黎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告诉自己要冷静。 只有冷静,才能救阿雪。 阿雪冰冷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个人身上扫过,见到黎昭时,他的眼眸闪烁了一瞬,不做任何停留。 徐高德踹了阿雪一脚,迫使他跪下。 阿雪踉跄了一下,金瞳闪过野兽般的凶光,顿时站得笔直。 “呸,魇魔都是倔骨头,”徐高德啐了一口,“这魇魔偷偷混入筹术大会,不巧被我发觉,正擒住了他,然后就发生了我大哥诈尸的事情,一定是这头魇魔搞得鬼!” 第103章 听他胡乱攀扯,阿雪冷笑了一声。 徐高德握住了腰间的雷索,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要教训阿雪。 黎昭适时出声,说道:“照你所言,魇魔为何要让徐如霆诈尸?” 徐高德闻言一顿,随即高声道:“一定是为了洗脱徐风盛的嫌疑!” 这话有点道理,可还是漏洞百出,孟津河问道:“魇魔为什么要帮助徐风盛?” 徐高德双眼亮了一瞬,随即他又是皱紧黑白相间的眉头,沉默了许久,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仰天感叹道:“家丑不可外扬,既然台首问了,在下也不好不说。” “诸位也知晓我风雷谷屹立北垣数千载,掌握了北垣十八道灵脉,”徐高德负手而立,说道,“可是大家并不知晓,我们北垣的灵脉早就枯竭!”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就连黎昭都侧目而视。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徐高德是故意引出这个话题。 “可是,天下一半的灵石都出自北垣,二当家,你不会搞错了吧?”人群中有人说道。 这句二当家异常刺耳,徐高德冷哼一声,说道:“没有错,你们所用的灵石都是来自北垣。” “而且,不仅仅来自于北垣,”徐高德停顿了一瞬,抛出了惊天秘密,“更是来自于比北垣更北的地方!你们所用的灵石,都是采自于暗渊的灵脉!” 这个秘密犹如威力巨大的雷符,炸得在场所有人都面无人色。 黎昭更是心头颤动。 他知道暗渊有灵脉,魇魔并不依靠灵气修炼,无人在意这些对于人修而言珍贵异常的灵脉。 可是,他在暗渊生活了许多年,从未见过有风雷谷人修的踪迹。 他们又是怎么拿到暗渊的灵石,亦或是,徐高德在撒谎? 风雷谷中有人坐不住了,徐主管瑟瑟发抖,小声地为徐风盛辩解:“二当家,此事跟风雷主毫无干系啊,暗渊从二十年前被封,无人能进入,风雷主是完全不知此事!” 徐高德轻蔑了看了眼徐主管,说道:“那你可知,前阵子暗渊的封印被破,逃出的正是那只魇灾,徐风盛跟魇灾勾结,正欲破除暗渊的封印,复兴暗渊!那时候魇魔重现人间,生灵涂炭,我等众人都要成为魇魔的食物了!” “是吗?” 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自众人后方传来。 白解尘缓缓走来,雪色金纹曳裾逶迤在地,晃得众人目眩神迷,心神俱骇。 他眉眼冷峻,轻轻扫过众人,说道:“本座怎么还不知,那魇灾重返人间了呢?” 第42章 自爆 黎昭直往孟津河身后躲, 这完全是徒劳,他手里还攥着白解尘的佩剑,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白解尘的目光看向他, 点漆般的眼眸犹如墨玉。 孟津河夹在两人中间,异常不自在,转头看着黎昭,低声道:“白宗主, 你怎么往我后面躲?” 黎昭:“……” 总有一天,孟津河会死在他的脸盲症上。 黎昭深吸一口气, 缓缓挪步出来, 慢吞吞地走到白解尘面前。 他垂着脑袋, 心里想着怎么应付过去,思考了半晌,终于有了对策。 黎昭面色一肃,右手一转, 极为漂亮的动作双手捧剑,说道:“多谢宗主救命。” 出逃之事按下不提, 先夸一下剑, 总没错。 之前他一直把应召剑藏在身后,现在物归原主,所有人都看到了黎昭手中的名剑应召。 应召也感受到了众人注视的目光, 剑刃吞吐着寒芒,照得满堂银光。 白解尘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愠色, 说道:“若是喜欢, 送你。” 黎昭微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白解尘一顿,说道:“你若不喜欢, 随意处置。” 黎昭捧着剑,进退两难。 他确实不喜欢应召剑,可当着仙盟众人的面拒绝,也不知应召剑会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于是说道:“好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风中一阵凌乱。 他们是听不懂话了吗?什么是“好吧”,送出去的可是神剑应召! 白宗主的态度,随意得像是送出路边的一颗小石子,这名弟子的态度更是透出几分嫌弃。 这位少年是谁? 是白宗主的道侣吗? 怎么之前从未见过? 所有人都在沉默,被送出的应召剑倒是兴高采烈,见黎昭不理会它,剑身一闪一闪,差点要晃瞎眼。 黎昭不得不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收下了应召剑。 白解尘转身看向徐高德,此时此刻,他似乎才注意到这人,说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徐高德脸色难看至极。 他才不信白解尘没听清自己说什么,但让他当着白解尘的面再说一次,给他一百条命都不敢。 “我,我没说什么。”徐高德低声道,恶狠狠地瞪着魇魔,把怒气全撒在他身上,“这只魇魔混入内场,一定是有惊天阴谋。” 孟津河认出徵羽院的琴修后,想到了一个主意,说道:“无妨,我们可以问这只魇魔,他为何到此。” 他转向那名徵羽院的琴修,说道:“你可会心音?” 那名琴修一身蓝纱长衫,面容平和,像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听到孟津河有所求,点点头,说道:“会。” 徵羽院同其他门派不同,修琴入道,天赋除外还需要至洁至善之人才可聆听琴心,与琴共鸣,所以修士们对徵羽院的琴修们礼遇有加。 第104章 这位徵羽院的琴修名叫齐礼,他对着魇魔微微颔首,拨弄了几下琴弦。 空中浮现出几缕淡色的透明灵丝,自琴弦上延伸至了阿雪的心口。 “此乃我徵羽院的秘技‘心音’,他是否说谎,我都能作证。”齐礼说道。 心口是魇魔最脆弱的位置,忽然被安置上这莫名其妙的心弦,阿雪撑着残破的身子,剧烈咳嗽了数声,哑声道:“放开。” 齐礼并不气恼,温声道:“我不会害你,如今能救你的,也只有心音了。” 阿雪犹疑不决,金眸看了谢韫许久,随即不经意扫向黎昭。 黎昭对他轻轻点头。 阿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来到这里,是听说有人制作了很厉害的傀儡,我是为乐愁城主而来。” 其他人都知道无忧城的事,但听到乐愁的名字,都不由得感到十分陌生。 阿雪缓缓伸手捂住了胸口,那里正装着乐愁的灵魂,唯一庆幸的是,装有乐愁的魂瓶没有被发现。 谢韫侧耳聆听心弦传递来的音符,说道:“他没说谎,这只魇魔同徐谷主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魇魔最狡猾了,不要听他骗了!” “对啊,一只魇魔混入人修中,肯定是图谋不轨!” “还是严刑逼供有效果!” “……” 众人对魇魔成见极深,特别是仙盟众人,他们的亲眷几乎都受过魇魔的荼毒,听到谢韫为魇魔作证,顿时群情激奋。 这几句话,同样也落入了黎昭的耳朵里。 一字一句犹如利剑,戳在他的心脏中。 应召剑跟随着主人的心虚起伏,嗡嗡作响,发出阵阵清吟。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带着安抚意味的轻轻握住。 应召剑顿时安静。 随后,那只手悄然离开。 白解尘站在黎昭的身旁,两人距离极近,他的袖袍逶迤在地,所以方才的动作无人发现。 黎昭目不斜视,心里暗想,什么时候把这侍奉二主的破剑给丢了。 “诸位是在质疑我谢韫,还是在质疑我徵羽院的‘心弦’?”面对众人的质疑,齐礼脸色稍冷,骤然生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众人对于魇魔的议论稍息,徐高德又站了出来,说道:“即使徐风盛没有同魇魔勾结,他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有弑父之举,不可免其死罪!” 他三番两次要置徐风盛于死地,黎昭也看出不对劲,说道:“大家同样也看见,徐风盛是走火入魔后才做出弑父之举,其中定有蹊跷。” 徐高德早就看这名小弟子不顺眼,正要发怒,却感受到呼吸一滞。 白宗主站在他身旁,两人贴得极近。 徐高德顿时收敛,温声道:“小友有所不知,即使走火入魔,也是他咎由自取。” 黎昭哼笑一声,说道:“看来你是境界不到呀,合道期的修士道心稳固,不会轻易走火入魔,除非是有人蓄意陷害。” 他说话是一贯的夹枪带棒,泥人都要冒出三分火。 徐高德立即高声道:“哦?有人蓄意陷害,那请问是谁蓄意陷害?谁有那么大的能耐?” 黎昭眼眸微闪,刚想说出财神的猜想,一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一看便知是被下了禁言术。 始作俑者是谁不言而喻。 黎昭瞪着眼看向一旁的白解尘。 白解尘感受到了黎昭的怒目而视,淡声道:“本座能作证,他所言非虚。” 徐高德又哑火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白宗主对身侧之人的偏爱,再去招惹他,怕是存了死志。 徐高德忍住气,转身对着仙盟一众人说道:“那风雷谷之前跟魇魔勾结,祸害苍生的事情也一笔勾销?” 他这番话却是让黎昭心头一震。 突然明白为何白解尘给自己下了禁言术。 若徐高德所言非虚,世间接近一半的灵石都出自暗渊,那每颗灵石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魇气。 魇气对于魇魔而言,是滋补圣品,可对于寻常修士而言,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人修的意志,更别提被污染的灵石。 恐怕就是长久以来,魇气的污染,导致财神堕化。 如果他说出,是财神引诱着徐风盛入魔,那么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徐风盛咎由自取,是徐家所制造的罪孽。 那徐风盛才是真正的百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此处,黎昭不禁冷汗直冒,这幕后黑手居然算计到了这一步,简直是天衣无缝,找不出丝毫破绽。 很显然,白解尘也想到了这一层。 他偷偷看向白解尘,发现自己的禁言术又解了。 那幕后黑手陷害徐风盛的目的是什么? 黎昭眯起眼,看向前方滔滔不绝的徐高德。 很简单。 徐风盛一死,最受益的就是这位二当家,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在傀儡作乱的时候出现,一定是有预谋。 即使他不是幕后黑手,那跟幕后黑手也脱不了干系。 黎昭轻咳一声,说道:“既然二当家如此深明大义,那我想问,你是要如何处置风雷主?” 徐高德:“当然是以命抵命,血债血还了!” 黎昭噗呲一笑,拍手道:“紧接着你就接替风雷主的位置,怪不得这么着急。” 第105章 他的话也是说出了在座各位的心里话,只是仙盟诸位顾及身份,不愿意明说罢了。 徐高德见众人面色有异,愈发难堪,说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你发誓,不要风雷主的位置,我就向你道歉!”黎昭笑道。 徐高德从未见过如此牙尖嘴利之徒,气愤上头,口不择言:“我为什么不能要?” “因为现在前任谷主生死不明,还轮不到你,你不去调查,反而在这里大放厥词,要定徐风盛死罪,难道你是怕谁会暴露你的秘密,你要杀人灭口?” 黎昭口齿伶俐,话语清晰,一番话说得众人低头沉思,看向徐高德的神色中掺杂了几分怀疑。 徐高德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若让在平时,有人对他出言不逊,他早就一雷鞭抽去,可现在,他只能是往肚子里咽气。 黎昭狐假虎威了半晌,心情极佳,正当他得意之时,见到厅堂外来了几位尸罗堂的黑衣使,他们向孟津河禀报: “台首,我们寻到徐谷主的尸体了。” 孟津河顿感讶异,说道:“在何处寻得?” 黑衣使回道:“就在距离庭院不远的池塘边。”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我们试着用捆仙绳绑了,现在徐谷主的尸体就在外头。” 孟津河紧紧皱眉,说道:“怎么能如此鲁莽,你可知那是灵窍期的修士?” 那名黑衣使小声道:“是,属下知错了。” 徐如霆的尸体很快被呈上来,昔日鼎鼎大名的风雷主如今被众人围观尸身,实在是颜面尽失。 他紧闭双眼,脸色铁青,嘴角下撇,胸口出破裂了一道极深的口子,徐风盛的一刀彻底贯穿了他的身体。 他看起来,还是一副死透了的样子。 黎昭作为魂术高手,心里是想了几种诈尸的方法,除了夺舍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死者怀有极大的怨气,灵魂未灭,被囚在尸体之内。 若是这样的情形,照样也能搜魂。 孟津河经验丰富,他举起手中的无咎锏,在地上划了一道结界,隔开徐父与众人,说道:“你们且退后,我来再查看一下他的尸体。” “台首,”黑衣使同僚忍不住叫住他,“万一,徐谷主再诈尸怎么办?” 孟津河说道:“怕什么,不是白宗主在这里吗?” 他嘴上说着白宗主,眼睛望黎昭身上瞟。 黎昭尴尬地笑笑:“……这误会是解不掉了。” 白解尘好像也根本不想解释。 黎昭看着孟津河逐步接近,心头抚过一丝阴霾,想起之前在徐如霆伤口处见到的闪亮光影,上前一步喊道:“先看他的心脏!” 话音刚落,尸体腹中骤然亮起一道耀眼夺目的光亮! 瞬间,一股强劲无比的气浪涌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排山倒海的磅礴灵力! 金丹自爆! 众人的心间划过这道念头之后,周遭一切声音都归于寂静! 黎昭站得稍近,那股汹涌气浪袭来的时候,他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魇魔的本能第一时间告诉他。 完蛋了! 他甚至没有时间逃离! 黎昭的视线被强烈无比的白光彻底笼罩,面皮已然感受到了刺痛的滚热,就在他大脑发蒙的一瞬间,有人拽着他的臂膀,将他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轰!” 以那尸体为中心,仅仅是一瞬间,方圆一里之内,先是尘土瓦砾无声飞扬,紧接着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高山般的巨浪席卷了整个地界。 黎昭被笼在一处温暖的怀抱里,那人的手死死地扣住他的后颈,他的脸庞靠在温热的胸膛,隔着结实的肌肉,听到了砰砰砰的心跳声。 快得惊人。 气浪袭来,爆裂声响起,而他的世界像是沉寂一切,耳旁只能听到那人的心跳。 砰砰砰。 他感到了无比的安心。 黎昭茫然地抬起头,撞进一双寒星般的眼眸。 “你……” 他刚想说些什么,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第43章 吸血 黎昭的意识还未彻底清醒。 他虚弱的灵魂像是被禁锢在一具脆弱的躯壳里, 只能模模糊糊地察觉有人在大声尖叫,有人抱着他,还有人在摆弄着他的四肢。 他的灵魂如同一块柔软的面团, 任人捏扁挫圆。 快点醒来,要是醒不过来,就永远不能睁眼了。 强烈的意识让他睁开了双眼。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受,他的灵魂脱离了身体, 却能够看清周遭的景物。 之前遭受过金丹自爆,他的身体不能承受这道力量, 可魇魔的魂力让他“睁”开了双眼。 他好像正躺在一张床上, 身体根本无法动弹。 重重叠叠的帷幔闪耀着柔和星光, 数百颗夜明珠镶嵌在深色穹顶,洒下清光,将偌大的宫殿映照得如梦似幻,空气中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清新雪松香气。 见到似曾相识的布景, 黎昭心中突突直跳,有了一个荒唐的猜测:“这是, 白解尘的寝宫?” 下一秒, 他的猜测成真了。 “白宗主,我可是小孩子,需要充足的睡眠, 你深夜把我召过来,我长不高了怎么办?”稚嫩的童音在黎昭身侧响起。 小医仙薛烛正在他身上撒着星光般的药粉, 嘴里振振有词:“所谓术业有专攻, 这根本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啊。” 第106章 无论小医仙薛烛说了什么,白解尘都没有回应,他的双眸一直落在黎昭身上。 黎昭的灵魂接触到他专注的目光, 害怕得畏缩了一下。 小医仙撒了几罐药粉之后,见到黎昭的躯壳毫无成效,心里挫败至极,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不住地往白解尘身上瞟,说道:“白宗主,你身上的伤势要不也治疗一下,反正我来都来了,一次诊金也很贵的。” 对方沉默不语。 白解尘的半张脸都笼在了幔帐的阴影之中,愈发凸显了俊美清冷的苍白面容,紧致的下颌角处,沾染了一点暗色的血渍。 “不必,做好你分内的事。” 声音从黑暗中响起。 黎昭嗅到了一丝血腥味,若他的灵魂在附在身体里,必然会舔一舔嘴唇。 那是蕴含着饱满灵力的修士鲜血。 血从哪里来的? 魂体循着气味的方向看去。 白解尘的身体也尽数沉浸在阴影中,他吩咐小医仙的时候,习惯性地侧身,穹顶的夜明珠在他的身上洒落一点点微弱的银光。 银光勾勒出的,是半幅血肉模糊的身躯,鲜血渗出层层叠叠的衣袍,顺着衣角,无声地击打在白玉砖上。 白解尘恍若未觉身体的伤势,他漆黑的眼眸从未离开床上昏迷的黎昭,好像是完全察觉不到疼痛。 灵窍期修士金丹自爆的威力不容小觑。 黎昭根本避之不及。 白解尘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似乎来自于天生的本能,把他护在怀里,硬生生用□□扛住那股毁天灭地的爆炸。 他有无数种方法避免被波及,可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保护眼前人。 黎昭的灵魂被囚禁在不能动的躯壳内,见到那隐藏在阴影中的血肉之躯,生平第一次在魂体上感受到了心惊肉跳。 眼前的一切过于震惊,过于荒唐,以至于他偷偷醒来的灵魂,在心神俱震的一瞬间,又寂然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灵魂从之前的惊骇中恢复得差不多,与躯壳的契合度逐步相同后,听到了轻微的议论声。 “必须给他换身体了,他这副身体坚持不了多久。” “为什么不行,咳咳咳,好吧,那只能修补修补,等我想到合适的办法再说。” 修补? 什么意思? 黎昭还陷在昏迷中,眼皮似挂上了千钧,根本睁不开。 他迷迷糊糊地想,怎么一个金丹爆炸就抵挡不住。 刚刚听到来自外界的声音后,他的灵魂又要进入沉睡时,眉心骤然涌入一股磅礴的灵力。 那灵力精纯无比,自他的眉心奔涌到了四肢百骸,化为无数道涓涓细流,温暖又柔和,舒服得好似全身浸泡在温泉之中。 黎昭不可避免地贪恋这温暖的来源,他的灵魂驱动着身体内仅剩无几的力量,从灵力的源头不断地汲取。 那灵力强大得好像取之不尽,灵魂像是枯萎已久的根枝,死死地缠绕着用之不竭的水源。 黎昭前所未有的满足,简直比,吸血还要舒服。 * 魇魔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生物。 缺胳膊少腿在魇魔眼里都是皮外伤,只要泡在暗渊中过个成千上百年,重新出来就是一只全新的魇魔。 对魇魔有真正伤害的方式只有两种,第一是破心,第二是斩首。 同时,魇魔在身受重伤的时候,会采取自我防护的措施,例如变回幼兽的形态,或者是舍弃一切不需要的外物,仅仅保持存活的本能。 黎昭自从被白解尘从应天宗带走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模糊的记忆状态。 他伤势极重,青渊主在他身上灌注的血液尽数流失,身上带着暗金枷锁,那是限制他变回兽态的禁制,坚固异常,根本无法摘取。 所以等黎昭的意识稍稍清醒,白解尘已经将他远离了应天宗。 白家少君叛出师门,与魇魔卧底同流合污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仙盟,天下震惊,尸罗堂和应天宗都放出消息,势必要寻到二人,就地正法。 有人把这消息传到陇西白家,白家家主只说了一个字:“请。” 从此之后,没人再去找寻白解尘和黎昭,说是逃难,如果不是黎昭身体虚弱,那同游山玩水差不多。 一日,黎昭在溪边玩了水之后,身上锁链叮叮当当,他很想往溪里抓鱼,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白解尘,还是一步一步走在鹅卵石上,回到了那人身旁。 他也只敢玩一会,若是时间长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头栽进水里—— 之前白解尘就在水里找到了差点淹死的自己。 有了前车之鉴,黎昭十分克制自己的贪玩。 他走了几步也累了,正垂头丧气,发现白解尘身旁站了一个小矮子。 那个小矮子长得玉雪可爱,就是一双眼睛冒出了不符合年龄的,色眯眯。 黎昭的衣物浸湿了水,湿哒哒地挂在身上,将他纤瘦的躯体展露无疑,离开了应天宗,他也不用伪装,魇魔本相暴露,乌发雪肤,专门食人精魄的艳鬼都比不过他。 只是失血过多,让他的肌肤又多了一分目眩神迷的苍白。 小医仙薛烛几乎看痴了,周遭所有的景物都消失不见,偌大的天地之间,只余下眼前这道犹如幻觉的梦影。 他长大了嘴巴,双眼雾蒙蒙,完全露出了痴呆的傻态。 第107章 就在美人逐步靠近的时候,薛烛凛然感受到了一股杀意,硬是将他从无尽的幻想中扯回现实。 “人来了。”白解尘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底冰冷。 薛烛连忙收回视线,说道:“我给美人,哦不,给病人看看呢。” 黎昭刚才正打量着小矮子,见到他那只断手恢复如初,不由得感到好奇,说道:“你也不是人?” 薛烛很想同美人答话,但性命也要紧,简单介绍道:“我是药宗的小医仙,薛烛,特意到此——” 脖颈后一凉,薛烛适时改口:“是小神君把我抓来,替你医治的。” 黎昭挑起眉,走了几步,蹲下身,金眸探究地看着薛烛的脸,继而弯眼一笑,说道:“真的吗?” 美人当前,薛烛呼吸都快停止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道:“是,是,请我替你诊脉。” 指尖分出几缕灵丝,搭在魇魔纤细的手腕上。 薛烛是药宗圣手,医治过数不清的人修,给魇魔医治还是头一回。 灵丝搭在魇魔的手腕上,居然完全没有反应! 薛烛稚嫩的面孔顿时扭曲,显露出前所未有的震惊,他又缠绕上许许多多的灵丝,几乎要把黎昭的小臂都覆盖上一层灵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薛烛的脸上都冒出了点点汗珠,转头看向黎昭。 他想起美人短命,突然悲从中来,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掉下两滴豆大的眼泪,哽咽道:“没救了。” 白解尘紧紧皱眉。 黎昭:“……” 第一次看病的魇魔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 他轻哼一声,说道:“怎么会没救,连我自己都知道,我能活上成千上万年呢!” 薛烛双眼都瞪圆了,眼底全无此前的痴态,反而是满满的求知欲,急切地说道:“到底怎么能治,你可是连心脉都没有了啊!” 黎昭张口欲言,可不知为何,突然眼神闪躲,说道:“不告诉你。” 薛烛从来没医治过魇魔,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只重伤的魇魔,现在却跟他打起了哑谜,心中顿感悲愤交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打滚,甚至从地上的鹅卵石中摸索出了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抵在他细嫩的脖颈上,说道:“你不说,我就当场死在这里!” 魇魔的一双金瞳看着他,无动于衷。 人修的一双黑瞳看着他,同样无动于衷。 两人默契地看穿了薛烛的虚张声势。 薛烛轻咳一声,丢开那石片,说道:“不告诉就不告诉吧,我这招怎么对你没效果呢。” 小医仙没诊治好魇魔,诊金倒是一分不少,对黎昭欲言又止,最后被白解尘一个凌厉的眼神吓跑了。 黎昭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乐不可支。 这些时日他都同白解尘在一处,无聊透顶,见到有趣的陌生人,也是十分开心。 白解尘转过身来,面沉如水,仿佛刚刚被诊断为“没救了”的人是他。 他没有理会傻乐的黎昭,拾起落在地上的几杆枯枝,自顾自地生起火来,等火势平稳后,才抬起眼眸,对着黎昭说:“过来,烤火。” 天色半昏,他们在深谷之中,吹来了几丝凉风,黎昭衣服尽湿,也感到了几分寒凉,他乖巧听话地跑到火堆旁,蹲在白解尘身旁。 白解尘漆黑的眼底深处倒映出几缕流光,他盯着飘忽不定的火苗,过了半晌,说道:“有何办法医治?” 黎昭双手撑出一个圈,眯着一只眼睛在观察,心里还在假装火苗成精正在同他说话,听到白解尘的询问,他停下了丰富的内心戏,眉心蹙起。 向来没心没肺的魇魔有了烦恼。 他沉默了一瞬,金色的眼瞳在火光的映衬下,仿佛也在燃着两簇小火苗。 黎昭双眸直勾勾地盯着白解尘,这两簇小火苗也在白解尘的心里肆意燃烧,几乎有灼热的痛感。 魇魔开口说道:“你为什么救我呢?” 这个问题一直藏在黎昭的心里,这些时日他一直故意逃避着,仿佛很害怕会揭开问题的答案,直到今天,他才有契机问出来。 我为什么救你。 白解尘的视线突然从火堆转移到黎昭的脸上,双眼漆黑,瞳仁边缘都在跳跃颤抖,淡色的嘴唇紧抿了数下,像是强行忍耐着呼之欲出的话语。 答案显而易见。 是因为那个微不足道的天道誓言。 “你生气了!”黎昭突然凑近了,端详着他的脸,大声道,“你怎么又生气了!” 魇魔的骤然靠近,打断了白解尘纷扰的思绪,他胸闷气短,说道:“我没有。” 黎昭哼了一声,拿起一根枯枝挑挑拣拣,说道:“你就是生气了,别想瞒过我,你每次生气我都知道!” 他还嫌不够,转过脸,用手指着自己的金瞳,“他们都看不出来,但是本少主的眼睛看得很清楚!” 白解尘生气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绷紧下颌,让这张清冷出尘的面容愈发凛然高不可攀,但他开心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垂下眼眸,盖过眼中的喜色,像是不想让人见到他绽放的心思。 此时,白解尘就垂下了眼眸,别过脸,说道:“我没有生气。” 黎昭看着火光下的小神君,金瞳熠熠,心头涌现了截然不同的暖意。 如果他死了,以后就永远见不到白解尘了。 第108章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却像是久久停留了下来。 在尸罗堂的暗牢的时候,黎昭想到世界上没有人会为他流眼泪时,也是想过一死了之,但现在他突然不想死了。 “其实真的有办法,”黎昭望着火堆,说道,“去暗渊就行了。” 白解尘没有预料到如此简单,说道:“就这样?” 黎昭点头,说道:“我需要回到暗渊,依靠魇气的滋补,你的那些灵丹妙药都没用。” 白解尘在听到“灵丹妙药”四个字后,眼眸闪烁,说道:“没有其他的办法?” 黎昭停顿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了。” 去暗渊。 看似简单,可暗渊距离中洲路途遥远,一路上奔波劳碌,依照黎昭现在的身体状况,可能颠簸几下就没命了。 黎昭没空想这些。 今天的活动量有点过多,说了那三个字后,就双眼困倦,不一会儿就靠在白解尘的身上,深深睡去。 魇魔的每次睡眠都是在修复身体,黎昭伤势过重,一向是睡得深沉,但是今天的他格外不同,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吃到了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佳肴,令他的灵魂都战栗不已。 先是嘴唇尝到了一丝甜美的液体,随后他分开嘴唇,忍不住用舌头舔舐。 甘甜无比的琼浆玉液源源不断地入侵他的口腔,魇魔与生俱来的贪婪使得他追逐起那甜美的来源。 沉浸在睡梦中的黎昭紧紧抓住那鲜美的血肉,不顾一切地啃咬着。 魇魔存在野兽的本性,在此刻暴露无遗,血液中蕴含着至真至纯的灵力,他竭尽所能地渴望着。 灵力注入他的身体,让昏昏沉沉的黎昭有了一丝清明的意识,他模模糊糊地想到,自己这样又啃又咬,那个人会不会疼啊。 既然疼,那他就不吃了。 …… 黎昭睡了一个充盈无比的觉。 以往清醒,他都是哼哼唧唧半天,双眼惺忪,无论如何都唤不开眼,时常得挂在白解尘身上半天才清醒。 也不知昨晚是怎么睡的,今天他是起了一个大早,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他是睡在柔软的草地上,身上还盖着白解尘的衣服。 白解尘应该是从没料想过他今天会起早,所以出去给黎昭寻找草药亦或是吃食。 他现在比寻常的凡人还要孱弱,一日三餐少不得,还必须吃得精细。 晨雾淡淡,整个山谷都盖上了一层浅色的幻纱。 黎昭伸了个懒腰,在原地等着白解尘回来,投喂。 过了半晌,空中划破一道剑光,白解尘落在了山谷中,他手里拎着一个布囊。 这布囊显然是从附近的凡间集市上买来的,上方还印着蓝色碎花,同清冷高贵的小神君格格不入。 白解尘说道:“买了些物件,我们去暗渊。” 他见到清醒的黎昭时神色如常,一点也不意外。 黎昭察觉到不对劲,他抱着双膝,稍稍偏着脸,目光朝着白解尘的脸上扫去。 白解尘的脸色苍白,嘴唇都呈现出一股惨淡的青色,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收剑的时候,握剑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黎昭的心猛然下坠,他快步走上前,抓住了白解尘的那只手,掀开袖袍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手腕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暗色齿痕,斑驳刺眼的刻在黎昭的眼里,手腕内衬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周围惨不忍睹地留着齿痕,甚至有几道差点要啃咬掉肉块的痕迹。 不仅是手腕,就连整个宽大的手掌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若不是昨晚黎昭心存一丝理智,恐怕他会吞下白解尘的整只手掌。 “你。” 黎昭嘴唇翕动,一时竟然说不出任何话。 白解尘轻轻挣脱开他的手,一脸平静,说道:“走吧。” “等一下,”黎昭皱紧眉头,拦在了他面前,“你昨晚喂我血了!” 白解尘没有一丝被抓包的窘迫,坦荡承认:“是。” 他说得轻松,根本没有意识到昨晚的情况危急,还有被啃咬肉血的痛楚。 黎昭气头上涌,他很想生白解尘的气,但却偏偏提不起半分半毫的怒火,想要大声告诫他,魇魔非常危险,不能掉以轻心,可说出的话语却下意识放软了语气,像是哀求:“你知道吗?我不能喝血。” 白解尘点头,说道:“我知道,我是自愿的。” 黎昭望着他,满腔的怒火都化为了鼻间的酸意,他低声说道:“下次,你别喂我血,我怕。” 白解尘答应:“好。” 黎昭看着他手上的伤口,实在是恨不得长在自己的身子。白解尘所带的伤药之前都尽数糊在了自己身上,现在倒好,居然没有一瓶可以用来涂伤的膏药。 黎昭垂着脑袋,他看着自己脚上的暗金锁链,也不知转了几个心思,最后说道:“暗渊不是一个好地方,不去暗渊我也能恢复。” “我小时候受过伤,也一样熬过来了。” 白解尘皱眉,问道:“你小时候受过伤?” 黎昭嗯了一声,说道:“是啊,那时候魔角被割了,我被好多人救过呢!” 白解尘眉头皱得更紧了,重复道:“好多人救过?” “是啊,”黎昭不知道为何白解尘好像又生气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我还记得有一个人修,照顾了我很久很久,作为魇兽的时候,我记性不好,但是那个人修照顾我,我倒是一直记得。” 第109章 白解尘的心好像被轻轻剥开了一瓣,放入了一块温暖的炭火,轻声说道:“你还记得他?” 黎昭嘴角微翘,这次倒是发自内心的笑意,说道:“我一直都记得!” 白解尘现在的心跳得很快,他挣扎着,那句话在舌尖,差点要说出来。 “如果不是他把我困在应天宗,”黎昭金眸闪过一丝愤怒,“我早就回到暗渊,伤势也早就痊愈了,也不会到现在都受到拖累!” 白解尘闭上嘴巴。 黎昭像个胡搅蛮缠、不知好歹的魇魔,他心里还对那个抛弃自己人修有着怨气,对着白解尘尽数发泄阴暗的心思:“难道他不知道受伤的魇魔最好就是留在暗渊,他偏偏把我带回了应天宗,我留了个魔角给他,就是为了日后找他算账!” 白解尘眼底划过一道暗芒,说道:“那人不是徐风盛吗?” 黎昭连连摇头,说道:“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他,但后来觉得不对,本魇魔的第六感非常敏锐,肯定不是他!” 白解尘在心里暗道一声可惜。 黎昭的目光突然停留在白解尘的脸上,久久地注视,久到白解尘都感到一丝微妙的心虚。 “你也在应天宗,知道那个人是谁吗?”黎昭问道。 白解尘却不回答,握住魇魔的手腕,说道:“天色不早,启程吧。” 黎昭看着明晃晃的太阳,眨了眨眼,还想说着什么,被白解尘一路拖走了。 第44章 难言 他们两人还是被仙盟通缉的身份, 不好明目张胆出现在大众面前,所以一路走来都是留宿在凡间城镇,亦或是山野谷地之中。 有了去暗渊的计划, 白解尘购置了一架马车,以纸化形,裁了一匹纸马,用灵力驱动着, 驶向北垣的方向。 马车是从城镇上买的,不比修士的芥子空间, 拥挤不堪, 尽管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 还是不太舒适。 黎昭本来就身形纤细,现在更是瘦骨伶仃,他缩在车厢一角,没什么存在感。 白解尘在前方入定, 闭着双目,心思落在一旁静悄悄的魇魔身上。 黎昭有点异样。 换做平日里, 黎昭清醒的时候定是闲不住话, 小嘴叭叭直到说累了就会倒在绒毯上睡上一觉。 今天出奇的安静。 白解尘睁开眼,看向缩成一团的黎昭。 魇魔因为身体孱弱,原本丰润的脸颊都微微凹陷, 下颌尖巧,脸色白得透明, 艳绝的五官风姿不减, 反而多了几分清隽秀雅。 他是双手抱膝的姿势坐在角落里,纤细的手腕上嵌着暗金锁链,金玉交相辉映, 由于用力过度,雪白的手背上现出了淡淡的鸦青色经络,抓在膝盖上的指尖都在泛着白。 魇魔瞪着一双璀璨的金瞳,直勾勾地盯着白解尘,眼底金光明灭。 他似乎在强行压抑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 瞧见白解尘看向他,黎昭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随后抿着嘴巴,转头面对另一侧的角落。 白解尘:“怎么了?” 黎昭不敢看他,牙齿咬磨着下唇,努力地咽下止不住的涎液,过了半晌,才装作若无其事说道:“没事。” 魇魔这种魔物天生贪欲极重,昨晚他尝过了天下最甜美的滋味之后,就再也无法忘怀。 白解尘近在咫尺,黎昭不可避免地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灵气。 蕴含着精纯灵力的血液,正藏在人修的皮肤之下。 就好像在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摆放着一盘仍由享用的珍馐美味,黎昭几乎无法控制自己。 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尚且没有太大的反应,等到体内的灵力逐渐融入骨血之后,他才开始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饥饿与欲望。 白解尘微微俯身,靠近黎昭,目光关切,说道:“哪里不舒服?” 他一旦凑近,黎昭屏住了呼吸,金瞳颤抖,吐出的气息都不寻常的灼热。 魇魔的体温很低,呼吸也是冰凉。 他现在的状态不对劲。 “我没有不舒服,”黎昭喘了口气,蒙着水雾的眼睛扫了一眼白解尘,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扭过脑袋,“你,你离我远点。” 他挪动着身体,紧紧靠在木板上,干脆闭上了双眼。 白解尘眼神一暗,不动声色。 马车颠簸,黎昭整张脸都覆上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双颊泛起不正常的嫣红,金瞳溢满了水光。 他尽量地抱紧自己,手脚都在颤抖。 好难受,好饿。 他不该喝白解尘的血,还喝了那么多。 但是白解尘是自愿的,他再喝一点也没关系吧? 不行。 黎昭摇摇头。 万一他失控,把白解尘吃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个可能,黎昭瞬间清醒,恨不得让自己再落进水里一回,好让周身的火热冷静下来。 他死死咬住下唇,以抵制牙根泛起的痒意,眼眸微闪,必须想个办法,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吞掉白解尘。 到底什么办法,能缓解魇魔的饥渴? …… 白解尘坐姿挺拔,双眸微阖,不言不语,也猜到黎昭现在的异状跟昨晚的饮血有关。 之前魇兽曾经尝过他的血,一如往常,完全没有现在这般痛苦难耐的模样。 他知晓魇魔饮血的习性,昨晚刻意在精血中灌输了大量的灵力,对于魇魔而言是滋补的圣品。 第110章 但他为何会这样? 白解尘眉心微皱,想要再次查看黎昭的状况,却听到魇魔沙哑的、充满欲望的嗓音如梦似幻般幽幽传来: “白解尘,我们双修吧。” 话音刚落,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猛烈的惯性让黎昭一头撞向了前方的白解尘。 一触碰到人修的骨肉,魇魔微凉的身体变得滚烫,他的鼻尖充斥着渴望已久的气息,欲望的驱使下,黎昭本能抱住了眼前的人修,嘴唇下意识地轻轻啃咬着结实的背肌。 他的尖利的虎牙还未戳到皮肉,双手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握住,强行将他带离了欲望的来源。 黎昭茫然地抬眼。 白解尘的面部线条都因为他的那句话紧紧绷起,漆黑的眼眸轻颤,眼底有看不明的浪涌。 他每个字几乎都在停顿:“你在干什么?” 黎昭眨眨眼,纤长的睫毛上粘连着泪水,柔软的双唇再次吐出那番勾人的话语:“白解尘,我好难受,你帮帮我。” 金闪闪的眼睛几乎要挂在白解尘的脸上,眼里满是欲滴饥馋。 “黎昭。” 白解尘箍住他的手腕,近乎是隐忍着,说道:“血。” 他的身体软若无骨,一时无法支撑,几乎是依靠在人修的怀里,态度却异常坚决:“不行,我不能喝血。” 白解尘呼吸一滞,他很想扳过魇魔的肩膀,大吼着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话语,但终究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他说得缓慢:“喝血不行,双修可以?” 黎昭不知白解尘为什么反应剧烈,他急迫点头,说道:“为什么不行?” 在暗渊,双修是魇魔们互相补充能量的手段之一。 只有关系较好的魇魔才会双修,黎昭经常见到魇魔们在暗渊之中相互交换气息。 现在两人同处一座马车,关系又不坏,当然可以双修。 白解尘眼瞳漆黑,眼底绽放出一点暴戾的暗光。 黎昭忍不住依偎在他身上,他的身体很轻,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到处嗅着这具躯体内散发出灵气,声音黏糊得犹如蜜糖:“我不想吃你的血,只有双修这个办法了。” 他身体虚弱,呼吸也很微弱,吐出的气息像棉花糖般,充满了甜蜜的诱惑。 白解尘神色不定,再次扯开黏在身上的魇魔,扳过他的肩膀,漆黑的双眼撞进魇魔的金瞳,他有滔天的怒火但也只能喊一下魇魔的名字: “黎昭!” 黎昭满脑子都充斥着昏昏沉沉的欲望,他什么都看不清,犹如醉酒一般,双手拉着白解尘的衣襟渴望贴近,迷迷糊糊地应答:“嗯?” 魇魔的鼻音更像是呻吟,他双颊绯红,嘴唇上还印着深红的齿痕,他呼出的热气尽数喷洒在白解尘的脖颈。 白解尘微微一愣,双手的力道下意识松懈。 魇魔双眼都蒙上了模糊的水雾,他望着近在咫尺的肌肤,忍不住挺起腰,试图用嘴唇去触碰。 嘴唇即将感受到温热的肌肤时,他的下颌被死死箍住。 人修的手骨稍宽,骨节分明,一只手就能捂住魇魔的整张脸。 黎昭唔唔了几声,脸颊生疼,差点掉下眼泪。 白解尘眉目清冷,凛然不可侵犯,他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了作乱的魇魔。 犹如庙宇上的雕塑,高高在上的天神脚下踩着挣扎的小蛇,金刚怒目,法不留情。 白解尘的语气堪称残酷:“忍住。” 黎昭的呼吸急促,他下意识看向捂住自己的那只手。 光洁如玉的手背上布满触目惊心的齿痕。 混沌的大脑顿时一片清明。 他这是怎么了? 仅仅是喝过一次白解尘的血,就无法抑制,甚至还想咬破他的喉咙! 这跟其他茹毛饮血的魇魔有什么区别! 黎昭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他尽力让自己不去注意到白解尘身上的血味。 他好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轻轻扯开伤痕累累的手掌,低着头不敢看,小声说道:“你先不要理我。” 黎昭的双手双脚都软弱无力,几乎是爬到了车厢的角落,再次缩成小小一团。 接下来的时候,白解尘也没有再看他。 由于路上的突发情况,白解尘改变了原有的计划,就近找了一座城镇,带着黎昭住进了客栈。 黎昭饿得双眼发直,力气都用在抑制食欲上,只能抱着白解尘的手臂,借助着他的力量一瘸一拐地走进客栈。 同美味相处了大半天,他口干舌燥,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一进入私密的客房就到处寻找着能够止渴的水源。 桌上呈着一只茶壶,里头的茶水也不知放了多久。 黎昭重重喘息了数下,猛灌了好几口冰冷的茶水,他身体虚弱,冷水入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连连咳嗽了数声。 还是好热,好饿。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冰冷的水,而是另一种,甘醇温暖的液体。 他还想喝几口,手中的茶杯被人取走了。 黎昭耳朵都被蒙上了一层雾,听到白解尘的声音时,他下意识想要远离几步,双腿一软,滚到了小小的床榻上,瀑布般的长发似海藻般占据着整个床铺。 他现在的脸色惨白得不似活物,只有双颊还留着一抹褪不去的红晕,白玉般的眼帘低垂,仰面躺在床榻上,薄薄的胸膛微弱起伏。 第111章 好难受,好渴,好饿。 欲望驱动之下,魇魔的思维又占据了上风。 是白解尘擅自喂了他血,魇魔食髓知味,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 都怪白解尘,那人应该再补偿魇魔一次。 黎昭大脑发昏,根本不能完整思考,他惨淡的嘴唇微启,说道:“白解尘,双修就是……” 他的脑袋在硬硬的床板上左右转了转,发丝似水般垂落在地,做梦般痴语:“很简单的,我教你,我把灵力渡给你,你再把灵力渡给我。” 过了许久,白解尘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也只是喊他的名字。 “黎昭,你意识清醒吗?” 黎昭委屈极了,闷声道:“你好讨厌,还乱喊我的名字。” 床榻上的魇魔眼神迷离,金眸暗淡无光,惨白的嘴唇无意识翕动,洁白整齐的牙齿时不时咬着嘴唇,舌头不断舔舐着唇瓣上齿痕深处渗出的血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鲜血的渴望。 魇魔完全被欲望掌握,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只有神交的修士才能灵力互渡,这是比双修还要亲密的行为。 白解尘走近了床榻,俯下身,宽大的手掌扶住黎昭的后脑,触手一片竟然湿冷,几缕发丝缠绕在他白瓷般的肌肤上,眉心的红痣愈发浓郁。 他托起黎昭的脸庞,湿软的长发流淌过他的指间,逶迤在床榻上。 黎昭半开半阖着眼眸,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感受到有人拉扯着他的发丝,迫使他抬起脸。 “灵识,打开。” 黎昭混沌的意识不能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人的话语如同天神降下的旨意,他根本无法抗拒。 枯竭的灵台被灌入了一道磅礴浩荡的灵力,等待许久的干涸灵魂不禁战栗,舒服得喟叹了一声。 温暖的灵力充满了他的灵台,流淌向他的四肢百骸,滋补着残破不堪的经脉,魇魔贪婪的习性将这些无私灌注的灵力迅速占为己有。 …… 窗外,月上枝头。 从灵台输入灵力,也是一种极其亲密的行为,这代表着一位修士毫不保留地露出最脆弱的部位,也代表着另一位修士倾尽所能地给予所有。 黎昭受伤的躯体犹如一个无底洞,源源不断地从白解尘的体内汲取精纯的灵力,白解尘不得不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黎昭的灵台之中。 双方的神识相互感应,都能感知到对方传递而来的雀跃,但一方更为强大的神识似乎在故意躲着。 白解尘闭合着双眸,突然他的眉梢轻轻颤抖了一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微凉,蓦然睁开眼。 魇魔的脸上是一片餍足的表情,金瞳流离着淬光,映照着浓密的睫毛,末梢都在跳跃着金色的光点。 白解尘屏住了呼吸,他俊美清冷的脸庞也笼上了一层金辉,像是神明被镀上了金身,流落到了凡尘。 神明脚底踩着的那只小蛇变成了一条色彩鲜艳的巨蟒,缠绕在他的周身,细细密密的鳞片刺在肌肤上,从内到外都泛起一片颤栗的酥麻。 他不知道,原来魇魔在极致愉悦的时候,会是这般魅惑人心,美得不可方物。 黎昭还沉醉在灵力的滋养中,他半合着双眸,纤细的手指握住笼罩在脸上的那只有力强劲的手掌,几乎是虔诚的,本能的,用嘴唇轻轻触碰手掌上的伤疤。 这是不带任何旖思,单纯的,表达他的喜爱,甚至不算吻。 源源不断的灵力戛然而止。 黎昭骤然从沉迷中清醒,犹如大醉之人被浇了一盆冷水,迷茫地看着白解尘离开。 那道颀长的身影像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到客房中央的木桌旁,从桌上拾起那盏粗糙的瓷杯,不管不顾,仰头灌了一盏冷冰刺骨的茶水。 黎昭有些不好意思。 那茶杯,明明是他喝过的。 黎昭翻了个身,从沉睡中醒来。 “嗯?” 黎昭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放大的脸庞。 白解尘正面对着他,双眼紧闭,呼吸均匀悠长,竟也是在沉睡。 两人的头发纠缠在一处,也不知谁压到了谁的长发。 小神君沉睡的模样跟往日里非常不同,就好像雪峰融化,露出连绵的青峰,整张脸看上去,柔和温润了几许,但也是好看得让人无法逼视。 黎昭盯着白解尘看了半晌,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无声地啊了一下。 昨晚他缠着要同白解尘双修,自己非但没有渡过灵力给他,还像个无耻强盗,把他身上的灵力全部吸走。 然后…… 他拉着白解尘手要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解尘没有推开自己,两个人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黎昭又无声地啊了一声,偷偷掀开被褥看了一眼,轻轻地松了口气。 人修的手脚都还在。 看来昨晚他的意识还清醒,没有做出过分的行为。 黎昭从未见过白解尘睡觉时的模样,这一路赶来,他是随时随地倒头就睡,白解尘作为修士,需要休憩时打坐入定即可,还通常都是在黎昭昏迷的时候。 他身上的血脉是来自于青渊主与宝珠夫人,如今青渊主的血脉流尽了,他也再无属于魇魔的力量,若是要靠灵力修补,那需要的是犹如浩瀚星海般的灵力。 昨晚索取无度,该不会是把他身上灵力抽空了吧? 第112章 黎昭连呼吸都放轻了,偷偷伸出双指,轻轻放置在白解尘的眉心,想要探查。 他刚有动作,白解尘睁开了双眼。 自从金丹练成之后,他从未真正的入睡过,对睡醒的感觉竟有一丝陌生。 眼中的迷茫之色瞬息而过,一双眼眸恢复了深沉平静,他听到了一声清亮的叫唤。 “白解尘。” 黎昭正托着脸,侧躺在身侧,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魇魔吸足了灵力,好似水墨被涂上了鲜艳的颜料,整张脸都呈现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的手指缠绕着发丝,也不知玩弄的是谁的头发,说出的话语犹如洪水猛兽:“怎么样?我就说双修也是有用的,以后你就不用喂我血啦!” 两人一路逃亡,但从未像现在这般胡乱躺在一张床上,发鬓厮磨,不成体统。 黎昭纤长白皙的手指缠绕着漆黑光滑的发丝,映在白解尘的眼底,像是火烧般灼热。 魇魔满足了食欲,看见什么都牙痒痒,他甚至还用嘴唇碰了碰那缕发丝,似乎还想尝尝味道。 漆黑的发丝浸在殷红的双唇之中,白解尘眼眸一颤,移开了视线,解释道:“昨晚那不是双修。” 黎昭啊了一声,点头说道:“你说得对。” 昨晚他都没有渡灵力给白解尘,自然不算是双修。 白解尘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弥漫起一丝说不清明白的失落。昨晚那场单方面的神交,是称不上双修,但也是仅限于最亲密的伴侣之间才会有的行为。 他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解释。 突然,一双手轻轻捧住了白解尘的脸。 黎昭的掌心都是微凉的,像是上等的温润玉石,手指纤长色泽莹润,奉着白解尘这张清冷若仙的脸庞,犹如浑然天成的玉雕。 还未等白解尘反应过来,黎昭俯身上前,同样柔软冰凉的双唇贴在他光洁的眉心。 魇魔的体温偏低,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就连灵气都是带着一丝凉意。 精纯冰凉的灵力进入他的身体,却似在他的四肢百骸胡乱点起了火。 过了片刻,白解尘才轻轻推开黎昭。 黎昭的金瞳中满是困惑,说道:“怎么了?” 他的发丝尽数落在了白解尘身上,有几缕发丝还落到了脖颈处,似一条条捣乱的长蛇调皮地吐着蛇信,舔着他的肌肤。 白解尘的眼眸沉得犹如一泉幽潭,动作却十分温柔,将他的发丝别在耳朵,轻声说道:“你自己用,我不需要。” 黎昭心虚地眨眨眼。 刚刚他灵力渡入的时候,就察觉到,白解尘体内的灵力早就恢复,他那可怜的一点点灵力,简直就像是一滴水掉入汪洋大海,毫无作用。 昨晚灌注的灵力只够维持他的身体不再虚弱,要是想要恢复到全盛时期,还需要回到暗渊,缓慢滋补。 黎昭遗憾地叫唤道:“你说的嘛,昨晚不算双修。” 白解尘呼吸一滞,他实在是听不得从黎昭口中说出的那两个字。 “我,”他想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再次重申,“昨晚那不是双修。” 黎昭只当他这人对双修的要求十分严格。 想来也是,小神君做什么事情都是一丝不苟,思虑周全,若是办不到,那就是说明还未完成。 黎昭用力点点头,说道:“那等我身体恢复了再双修!” 白解尘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窘迫,他自己竟也像个古板的老学究一样,说道:“那两个字,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黎昭同样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两人收拾好了行李,一起下楼,偌大的客栈空无一人,就连在柜台上的掌柜和小二都消失无踪。 那位客栈掌柜,黎昭还有印象,昨天他看见自己病歪歪的样子,还关心地问白解尘是不是需要找大夫。 一夜之间,所有人像是人间蒸发了般。 白解尘注意到了客栈一处不寻常的角落,指尖聚起一点灵力,朝着那处挥去。 灵力瞬间绽放为一道璀璨的烟花,星星点点的灵力颗粒落在那人的身上,显露出了一道人影。 那人见行踪暴露,不得不撕去了伪装。 来人居然是孟津河。 他一身黑衣劲装,手持无咎锏,眼下淤青浓郁,脸色苍白,即使是埋伏在角落被揪出来,他也是面不改色,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双比常人略大一点的眼瞳瞄了眼黎昭,随即看向了白解尘,不露痕迹地暗自点头。 作为尸罗堂的一员,追寻两人的行踪来到此处,也不例外。 黎昭倒是松了口气,原来是尸罗堂的人把整个客栈的人遣走了,那说明其他人相安无事。 两人自逃亡以来,不知遭遇了多少追兵,大多数都是被白解尘赶走。 黎昭只有在一旁拍手叫好的份。 如今他修为恢复了一点点,忍不住想要展示。 魇魔宛如一朵柔软且危险的黑云,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手上的暗金枷锁表面滑过一丝丝流光,不像是惩戒的刑具,更像是增强法力的灵器。 “曹师兄,好久不见!”黎昭笑嘻嘻地打招呼。 只是一句话,就让孟津河气血上涌,现在两人是水火不容的对手,他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再次纠正这只魇魔。 对一只魇魔,尸罗堂的黑衣使只有杀戮,没有其他。 第113章 “黎昭身为魇魔,潜入应天宗,图谋不轨,”孟津河冷漠无情地念着判词,“白解尘打伤仙门师长,劫走魇魔,执迷不悟……” “要打就打,那么多废话!” 黎昭摆摆手,谈话间,鸦九剑已然握在手中。 那柄剑通体漆黑,只有剑尖有一缕鲜艳如血的红点。 鸦九剑许久感应到主人的招呼,正在兴奋地嗡嗡作响。 孟津河见到鸦九剑,瞪圆了双眼,他下意识地看向黎昭的脸,说道:“你,你不是受伤了?” 黎昭的脸上浮现出一股狡黠的笑容,金瞳熠熠,他后退一步,更加靠近身后人,微微扬起下颌,略带骄傲地说道:“因为我——” 在他身后的白解尘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妙,他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就听到黎昭清亮悦耳的声音响起。 “我跟白解尘双修了啊。” 由于整个大厅空旷无人,这嘹亮清透的声音还带着余韵,不断地在二人耳边回荡着—— “双修了啊。” “了啊。” “啊。” 孟津河的神情呆滞了。 白解尘抚住了额角。 第一时间反应竟然是,幸好来的是孟津河,而不是别人。 黎昭还以为孟津河是被自己的灵力恢复而感到震惊,他手腕翻转,剑尖自指孟津河,笑道:“来战。” 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以增加斗志:“快来,我现在充满了力量!” 这话落在两人的耳朵里,又是各自不同的意思。 孟津河从来苍白的脸腾得一下窜得通红,尸罗堂的黑衣使头一次不敢面对魇魔。 他心慌的避开了视线。 白解尘生怕他再些什么虎狼之词,喝道:“黎昭!” 黎昭扭头看了他一眼,不满道:“你怎么老是喊我名字,昨天晚上也是。” 白解尘向来是有手段将魇魔制得服服帖帖,听到这话后,他竟无言以对,还是再一次喊了他的名字:“黎昭!” 过了片刻,白解尘才缓缓说道:“不要说了。” 黎昭还想反驳几句,就听到轰的一声。 客栈的大门被撞破了。 孟津河逃之夭夭,早已没了踪影。 第45章 禁室 再次有意识, 黎昭已经可以睁开双眼。 他许久没有过如此充实的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再也没有之前沉疴病榻的孱弱之状。 等到视线逐渐清晰, 他在床边见到了一位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魇魔。 阿雪正襟危坐在一旁,腰背挺直,面目严肃, 不敢有丝毫怠慢。 见到黎昭醒来,他露出实实在在的欣喜, 长长地松了口气, 魇魔向佛祖祈祷:“阿弥陀佛, 你总算醒了。” 黎昭眨眨眼,说道:“我在做梦吗?” 阿雪:“你没有。” 他想要起身,见到阿雪端坐在一旁,没有任何要帮助他的意思, 只能艰难地用手肘撑住上半身,幸好阿雪眼疾手快在他身后放了一个背枕。 黎昭半靠在床上, 抬头打量着殿内的装设, 说道:“这是,白解尘的寝殿?” 不怪他神经兮兮,毕竟, 两只魇魔堂而皇之出现在应天宗主的寝宫之内,简直是危言耸听。 阿雪暗暗翻了个白眼, 说道:“你不是在做梦, 你可以捏捏你自己。” 魇魔当然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黎昭说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雪简述了那天发生的事。 徐如霆的尸体突然金丹自爆,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幸好白宗主在□□护住黎昭的同时, 施展了无上阵法,才免去修仙界的一场浩劫。 “啧啧,”阿雪的金瞳不住地往黎昭脸上瞄,“你都没看见,当时白解尘抱着你的样子,全身都是血,眼神恐怖得要杀人,幸好我们散得快,不然真怕躲过金丹,躲不过他的剑。” 黎昭脑中掠过白解尘沾染鲜血的身影,眼眸一闪,刻意转移了话题,说道:“那徐高德呢?他怎么样了?” 阿雪幸灾乐祸地说道:“那家伙被炸死了,哈哈哈。” 被炸死? 眼前这只弱小的魇魔都没被炸死,那名人修却被炸死,显然是要杀人灭口。 至于为什么杀人灭口,黎昭眼眸微眯,肯定是徐高德露出了马脚。 那么可以说明,徐如霆的金丹自爆,同徐高德的死亡,可以联系在一起。 可是,黎昭还有一点没有想明白。 既然白解尘在场,那位幕后黑手为什么要让徐如霆的金丹自爆,如果不是自己在场,凭借白解尘的强大修为,他可以完全察觉出徐高德的端倪。 难道这场金丹自爆还有其他目的? 那个人隐藏在暗处,就像是无忧城的布偶戏,在幕布后操纵着一切。 此等深沉的心机,让黎昭不寒而栗。 他看向阿雪,神情严肃,说道:“你为什么来筹术大会?” 阿雪没好气地说道:“不是说过了吗,乐愁的魂魄需要时间的滋养,我也要替他准备合适的躯壳,早就听闻筹术大会上有最新的傀儡出现,我就想趁机拿一个研究一下……” 黎昭的目光逐渐转为不赞同。 “我这不是没拿到嘛!”阿雪故意扯高了音量,“后来发现那些傀儡都是被缠丝控制的人修,我就没什么兴趣了,刚要离开就被风雷谷的人抓住了。” 第114章 “等等,”黎昭皱起眉心,“你没伪装?怎么这么轻易地被风雷谷的人发现?” 阿雪冷哼一声,说道:“我自然是伪装了,还用上傀儡术的画皮,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抓住了!” 魇魔的幻术无双,再加上阿雪的变化之术,可以说是天衣无缝,除非…… 黎昭说道:“除非有人认出你。” “怎么可能?”阿雪惊呼。 黎昭说道:“你还记得秋塘居士吗?” “你是不是脑子被轰傻了,”阿雪忍不住暴露本性,“我当然知道,他被杀了!” “蠢货,”黎昭也毫不犹豫地回怼,“秋塘居士根本没死。” 阿雪惊得几乎要破音:“什么?他不是被杀了吗?” 黎昭欣赏般地看着阿雪抓狂,说道:“当时傀儡作乱,可以留下秋塘居士的性命盘问,却被杀了,连尸体都没留下,而后你就被揪出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作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魇魔,阿雪此时此刻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认出了我?” 黎昭点点头,说道:“是的,并且,真正的秋塘居士,就在刚才的那堆人里面。” 阿雪害怕得一抖。 眼前明明有一个死而复生的灵魂,但一想到那原本死去的秋塘居士悄然复活,在人群后方操纵着这一切,竟然感到空前的恐惧。 他惴惴不安道:“你们人修也太可怕了。” “喂,”黎昭紧紧皱眉,“骂人不要把我也骂进去。” “忘记了,”阿雪轻咳一声,说道:“你现在的样子跟魇魔完全不一样。”他打量着黎昭,不怀好意地说道:“像一个正儿八经的仙门弟子。” 这句话让魇族少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道:“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两人互相斗嘴了几句之后,黎昭眉毛一挑,想到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身上有灵犀照骨镜吧?” 阿雪点点头,正要拿出镜子,又听到黎昭说:“快借我一下,我要跟师兄联系。” 他按回了镜子,说道:“我没有。” 黎昭面无表情:“我刚刚看见了。” 阿雪继续否认:“不,你没有。” 黎昭冷笑一声,双手抱胸,说道:“你别忘记了,你在应天宗,只要我喊一声,你的小命就没了。” 阿雪暗道,我要是“助纣为虐”,我的小命才是真的没了。 他力量不及魇族少主,可存活的年岁比黎昭长上许多,自诩看得通透,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徐风盛?” 关心? 他确实是关心徐风盛,毕竟他是被冤枉,还被迫杀死了,父亲。 黎昭垂下头,掩过眼底浮起的雾意,搭在裘被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轻拢。 他也杀了青渊主,那时候自己也是神智不清,几乎是同师兄一样的遭遇。 魇魔之间没有寻常的父子之情,可毕竟那是他的父亲。 他每次想起,心脏都会不自觉的抽痛。 阿雪见他这幅低头不语的模样,忍不住轻啧一声,自言自语道:“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上一只魇魔。” 他这句话,好像不仅是在说黎昭,还是说给怀中那一缕无知无觉的魂魄。 过了半晌,黎昭才重新抬起脸,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说道:“我需要了解真相,当年的暗渊之变,绝对不是偶然。” 阿雪望着床榻上,大病初愈的人修,从他平静如水的清隽面容上,隐约见到了另一道身影。 魇魔雪肤乌发,眉心的血痕耀眼夺目,高傲地扬起下颌,金瞳中透出令人臣服的力量。 现在,他们是世间仅有的两只魇魔,他们共同生于暗渊,身上凝结着同源的精魂,他们是可以彼此信任的存在。 阿雪沉默了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从怀里取出自己的灵犀照骨镜,说道:“你用吧,我在一旁护法。” 黎昭接过照骨镜。 镜中倒映出不同于人修的另一副面孔。 他许久没见到自己魇魔的本相,不由多看了一眼。 阿雪在一旁催促:“长得很美了,快点,时间宝贵。” 黎昭不理解为什么阿雪像是火烧屁股一样着急,他的掌心凝结起一道漆黑的魇印,按在了镜面上,通过那同根同源的魔角,在大千世界中寻找着属于魇魔的气息。 霎那间,他的意识被卷入浩瀚无边的虚无空间中,寻找了许久许久,一股强劲的吸力向他袭来。 黎昭大脑轰然一声,附身在了另一面照骨镜上。 当时的灵犀照骨镜是徐风盛带着,他被押入尸罗堂的暗牢之中,身上的物件应该也会被妥善保管。 尸罗堂的暗牢,黎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现在是以魂体的形式存在,虽然不能距离镜子太远,但好歹有一定的活动空间。 等他找到师兄,一定要询问清楚心中的疑虑。 黎昭敲定了计划,屏住了呼吸,魂体一点点冒出来。 若是外人看来,定会在空气中,见到一道几近透明的、模糊的气团,若是不故意查找,是发现不了轻微的空间扭曲。 魂体的双脚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黎昭观察起周围的环境,不由得惊讶出声。 “咦?” 他所在的地方,并不是记忆中的尸罗堂暗牢,而是一间布置得极其雅致的房间。 第115章 地板与墙壁都由细细密密的青玉竹制成,这种竹子数量稀少,只生长在高山灵气浓郁之处,多用于灵器制作,仅仅一株已是价值千金,而这个房间的主人居然用青玉竹制造了整个房间! 黎昭用魂体站在房间之内都感受到浓郁清新的灵力,若是化为实体,光脚踩上去,必定是触脚生凉,清爽舒适。 房间内所有的摆设都独具匠心,多是用珍贵草木制作,没有金银之色的庸俗,更显高雅,而在这满室灵韵之外,黎昭发现所有的门窗都是紧闭着,月纱外是一片朦胧的亮白,他处在禁闭的房间之内,隐约感到一丝不寻常的压抑。 他找寻着镜子的所在。 目光锁定向一侧的墙壁,满墙千年榕木的藤蔓缠绕天然而成的博古架,上方陈列着些许奇怪的器具,有木梳、香膏盒、熏香炉,看起来像是闺阁小姐们才用的精巧物件。 黎昭凑近去看,以他的身高,能见到一本稍显陈旧的手抄册子。 磁青的封皮上有着光滑的摩挲痕迹,卷端上著着力透纸背一行字,从黎昭的角度去看,只能识出开端的两个字——魇魔。 魇魔什么?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黎昭伸出手,想要取出那本薄薄的书册,一探究竟。 就在此时,他身后响起了一道细微的、如同裂帛般的灵力冲击声音。 有人进来了! 黎昭的魂体反应极快,似一阵清风,瞬息间躲在了博古架一侧的阴影之中。 他惊魂未定,偷偷探出头,想要看看来者何人,透明的魂体同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打了个照面。 白解尘站在博古架前。 他的面容俊美无俦,肌肤泛起的苍白更显出冰雪之姿,身披金边雪袍,头戴银冠,轩然若天上仙人。 点漆般的双眼夜中寒星,似乎轻易地看穿了黎昭的把戏。 第46章 发现 藏在阴影里的黎昭像一团在水底的阴湿水草, 透明的魂体无声地尖叫发颤。 白解尘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这间贵得要死的房间是他的居所? 黎昭生前去过白解尘在悬浮峰的寝居,还不小心被关在了笼子里…… 他眼皮一颤,在角落里发现了那只精巧别致的暗金牢笼, 笼身上的铭文暗淡无光,上方的禁制早被解除。 魂体是没有呼吸的,可面对近在迟尺的白解尘,黎昭还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白解尘没有发现这间禁闭居所里的不速之客, 他站在博山柜旁,漆黑的眼眸看向被阴影覆盖的一角, 随后微微皱起眉头。 角落里倒着一枚沾染着血污的同心结, 外圈的丝线散落着细细密密的毛边, 粗糙不堪,送人也会被嫌弃。 同这间高贵雅致的青竹居所格格不入。 应是魂体飘过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它掉在了地上。 黎昭认出来, 那是他曾经送给白解尘的“剑穗”。 白解尘的整张脸都沉浸在阴影中,只显露出挺拔俊秀的玉白色鼻峰, 看不清他此刻的脸上是何种表情。 他俯下身, 拾起那枚同心结。 骨节分明的手触碰到了黎昭的魂体,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 一股融融的暖流自脚尖一直传递到整个魂体,轰得一声在他的脑际炸开。 黎昭的魂体抖得如同筛子, 紧紧捂住嘴巴,以免发出任何声音。 白宗主近在咫尺, 纵使是弯腰的动作, 也是腰板挺直,赏心悦目,从上方看去, 肩宽腰窄尽收眼底,裾袍交叠在地,像是一抔积雪。 同心结躺在掌心,白解尘垂眸望着,许是他在这二十年里,想念了无数次,每每想起都是心如刀割,痛不欲生,以至于现在的脸上是一片遮掩般的麻木。 这间禁屋,只有白解尘能进来。 更不存在什么风,会吹落放置在博古架上的同心结。 白解尘甚至没有怀疑为什么同心结会无缘无故掉在地上。 他的眼眸像是无意间扫过角落的阴影,什么都没发现。 那枚劣质的同心结被他珍之又重地放在了一只玉盒里。 黎昭在隐秘的角落里,若是他此刻有心跳,定会震得整个房间都在晃摇。 自己送他的同心结,专门为魇魔设置的暗金囚笼,还有那遥远记忆中的细心照拂…… 心中生出了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 当初照顾自己的那名人修是白解尘。 在魇魔最虚弱、最幼小的岁月里,一直陪伴他,照顾他的是白解尘。 黎昭的记忆模糊远去,可是被细心呵护的感觉还残留在心底,每次都像是珍宝般,回味着被照拂被满足的温暖与幸福。 当年他被关在笼子里的那一刻,白解尘就知晓了魇魔的身份。他一直关注着魇魔在应天宗内生活、学习、玩闹,从未将他视为异类。 灵犀照骨镜也是白解尘送给自己的,所以黎昭认错人之后,白解尘会同自己生分远离,会同自己发生龃龉,直到魇魔的身份暴露。 白解尘受尽天下人的冷眼也要带着他前往旁人避之不及的暗渊。 若不是,刺向心口的那一剑,黎昭差点会以为,白解尘对他是真心…… 无数复杂的问题充斥着他的大脑,几乎令他无法思考。 不能再想了。 过于激动的情绪会暴露魂体。 他必须冷静旁观。 看着白解尘收好同心结,随后指尖捏过法诀,博山架上浮动起水波般的灵力纹路,一枚古朴小巧的镜子悬浮在空中。 第116章 黎昭惊惧不已,眼睁睁看着白解尘取走了镜子。 镜子传来一股不可抵挡的吸力。 他的魂体不受控制地被吸引,无声无息地粘在了白解尘身上,像是八爪鱼般,双手双脚不要命地缠住了这位天下无敌的白宗主。 救命,救命,救命。 黎昭不敢抬头去看,甚至不敢去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过了片刻,无事发生。 白解尘完全没有察觉身上粘了一个魂魄,打开了禁制,随手撕扯开了空间界限。 黎昭也顺势,脱离了那间密不透风的禁室。 白解尘修炼已至臻境,稍微靠近一点都能感知到他体内蕴含的无穷灵力,若是修为稍低的修士定会战战兢兢。 黎昭的魂体贴在他身上,无处不在的灵力颗粒直钻入他的灵魂深处。 吃过白解尘的血,灵台灌注过灵力,他的魂体还记得当初那股强烈的满足感,不顾死活的趴在他宽阔的肩背上,贪婪着灵力。 今日的白宗主束起长发,脑后发辫交织没入银冠内,露出结实修长的脖颈。 黎昭的鼻尖正对着他白皙光滑的肌肤,仿佛闻到了熟悉的雪松香,脑中满是甘甜的血液滋味,还有让他灵魂战栗的磅礴力量。 许是迷晕了大脑,他鬼使神差地咬了下去。 魂体无形无色,咬下去也没什么实质作用,却让黎昭吓得魂体炸成了一朵烟花。 他在干什么?找死吗? 黎昭彻底清醒,不敢造次,安安静静地趴在白解尘的背上。 他是不敢通过镜子回到阿雪那里了,只能祈祷阿雪什么时候把自己的魂唤回去。 白解尘从禁室中出来,瞬息间出现在应天宗的主殿之外。 高耸殿门打开,他跨步走入,殿内等待的众人齐齐回头。 黎昭从他背后探头看去,瞬间头皮发麻,暗道怎么这么倒霉! 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仙盟的仙首们汇聚一堂,空旷华美的大殿之内,仙气缭绕,各色法器华光流溢。 白解尘缓缓进入主殿,自带强大气场,所有灵器宝光一黯,避开了来者的锋芒。 在场的仙首都是雄踞一方的大能修士,但是在绝对实力面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噤声,目光追随着这位年轻的应天宗主。 白解尘目不斜视地走向大殿主位,早已习惯他人流露出的形形色色的目光。 黎昭,一只小小的魇魔,孤苦无依的魂体,瑟瑟发抖地趴在白宗主的背后,同样接受着各大仙首们的注视。 他从来没感觉到从殿门走到主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白解尘一挥袖袍,端坐在主位之上。 黎昭怕被压到,一溜烟地往上窜,想要坐在肩膀上,他刚攀到白解尘的肩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吸力。 他恰好落在了白解尘的怀里。 在众多仙首大能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坐在了应天宗主的大腿上。 黎昭大脑都宕机了。 他的魂体像面条般抖动,灵魂发出无声的尖叫。 灵犀照骨镜被妥帖放置在白解尘的怀中,魂体不可避免地被吸引,他好死不死,被吸到了白解尘的怀里。 如果不是在这样社死的场合,黎昭是会极端贪恋现在的状态。 丹田是人修灵力汇聚所在,充盈的灵力萦绕在他周围,背后又是熟悉的灵犀照骨镜,黎昭好像被放入一个温暖安全的巢穴,再也不怕外界的风雨。 但他希望,他的巢穴是有盖的。 众人的目光如同狂风骤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脸上。 太丢脸了。 黎昭揪住白解尘的衣襟,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当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 “白宗主。” 有人率先出声。 左首座的是重华宫主贺今朝,他是一名面容俊秀的年轻人,身披星月紫衣,总是一副笑盈盈的面容。 仙盟之中,重华宫是特殊的存在,他们是代表人间帝王在仙盟的声音。 虽说修仙之人不能沾染凡尘俗世,但斩妖除魔,赈灾救民,事事都关系着天下苍生,于是历朝历代的皇族都会派族中贵胄入重华宫修行。 贺今朝刚唤了一声白宗主,就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 众人:“……” 贺今朝轻咳一声,说道:“不好意思,昨天才睡了二个时辰,眼下都有黑眼圈了。” 他眼周的肌肤紧致白皙,看不出任何分别。 对于他左侧的孟津河不由得侧目,眼光里暗含着羡慕,随后不露痕迹地扫了眼他身后的金斧,暗自点了一下头。 风雷谷曾经的三位领袖死的死,囚的囚,谷中人心惶惶,也只有徐主管前来,他修为低微,站在一众大能之中,渺小得不起眼。 另外谢韫和薛烛都在,上演着一如既往的戏码。 “白宗主,你喊,”贺今朝顶着白宗主的目光克制了第二个哈欠,“我们来,有要事吗?” 白解尘目光凌厉,犹如一柄冰作的利刃,从每一个人的心头掠过,薄唇轻启,一字一句蕴含着冷意:“风雷谷主徐风盛走火入魔当众弑亲,现被关在尸罗堂暗牢。” “当晚,徐如霆尸身无故失踪后,离奇出现,金丹自爆,伤及数百位修士,此事蹊跷,但我已有线索,还请各位一观。” 白解尘命人呈上关键物件。 清徽端着通体由暗金打造的金盘,上方放置着一缕白色丝线,原本应是华光流转,但丝线内掺杂着点点暗色血斑。 第117章 令人望之生畏,隐感不详。 孟津河率先皱起墨般的长眉,说道:“缠丝?” 白解尘说道:“是琅玉缠丝。” 此言一出,众仙首都是目露惊讶,就连埋在白解尘怀里的黎昭也转过脸。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金盘中的白色丝线。 琅玉所做的缠丝可以操纵人心,是禁忌中的禁忌,不仅使用者会被永久驱逐修界,甚至连制作者都是同罪而治。 白解尘手中的琅玉缠丝从何未来? “徐如霆金丹自爆,是被琅玉缠丝操纵。”白解尘的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各异的神色,说道,“始作俑者是谁,不言而喻。” 始作俑者。 黎昭眉头一跳,自然是此时被关押在暗牢里的徐风盛。 仙首们也听出了白解尘的话外之音。 贺今朝是一贯懒散的性子,仙盟成员之中,就他最不担事,重新打了个哈欠之后,默不作声。 孟津河想通了其中关联,但真相过于残忍离奇,有过同窗之谊的他无法说出口。 见到众人默然无语,白解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严酷得如同一名无情的刽子手: “徐风盛,当众弑亲,操纵尸体引爆金丹,欲要伤及数百条性命,罪大恶极。” 白解尘停顿一瞬,轻轻吐出两个字:“当诛。” 此言一出,偌大的衡玉殿死寂一片。 纵使徐风盛罪行累累,但也有走火入魔的缘故,要他死,未免过于严苛。 但判罪的人是白解尘,他向来专断独行,很难改变主意。 黎昭瞪大了眼睛。 他不禁仰头看着白解尘。 应天宗主神情冷漠,眼底封着寒霜,犹如冰雪雕琢而成的神像,紧抿的嘴唇透出一股冰冷锋利的弧度。 过了半晌,才有人发言,是一向沉默寡言的谢韫。 徵羽院一向是与世无争,可也有几名琴修卷入其中,谢韫不得不出面参与仙盟议会。 “白宗主,”谢韫一身青衫,气质温润如玉,抱着一把古朴的玉琴,“风雷主与我们同窗多年,他是何种人,我们都清楚,此事全因他走火入魔而起,死罪未免太过严厉。” 他与徐风盛一向有私交,出面说情也不为过。 白解尘默不作声。 其他人等也纷纷开口,他们都同徐风盛多多少交往过,知他为人正直,最为北垣之主,统治有方,念及功劳,也当免去死罪。 有些仙首想要反对,但想到之前众人谈及徐风盛的昔日功绩,也停止了心思。 冤家宜解不宜结,倘若徐风盛能从暗牢里出来,那也可以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贺今朝又是打了个哈欠,抹去眼角的泪花,说道:“我跟徐风盛不熟,就事论事,找到他走火入魔的原因才是关键。” 黎昭暗自点头,这位两仪门主看着不着调,但也说到了重点。 白解尘位于主座,仍由他们为徐风盛求情,一言不发,神情淡淡,丝毫看不出他内心所思所想。 黎昭依靠在他的怀中,耳旁就是白宗主平稳的心跳声,一丝波动也没有。 众人的议论声稍霁,见到白解尘一直没有表态,渐渐消去声息。 大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看来,风雷主人缘颇佳。”白解尘的视线环顾,嗤笑一声,随即说道,“既然如此,按照仙盟规矩,徐风盛免于死罪,关押在尸罗堂,等来日再行审问。”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闪过一丝惊讶。 他们都没想到,白解尘居然被他们说动了! 这可真是载入仙盟史册的新纪录! 孟津河甚至搓了搓眼睛,随即发现,今天位于衡玉殿主座的“白宗主”没携带佩剑。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目光犹疑地看向位于首座的紫檀木椅,思考了半晌,暗自点了点头。 白解尘没有再理会各种惊异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赶客: “清徽,送客。” 高耸的殿门渐渐闭合,就在即将关闭的时候,孟津河突然停在了殿前,高声问道:“白宗主,这枚琅玉缠丝的制作者是谁?” 白解尘眼眸一闪,转身离去。 殿门彻底关闭。 大殿之内的白玉也在散发着幽幽莹光,方才还齐聚一堂的衡玉殿,如今只剩下白解尘一人,还有一道孤魂陪伴着他。 白解尘站起身,缓步走向内殿。 黎昭顺势重新趴在了他的背上,默默祈祷他什么时候回到寝殿,自己就可以顺势回到身体之内。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白解尘在紧闭的寝殿门口驻足了片刻,转向一条星旋回廊,来到了他的书殿。 应天宗主的书房也偌大无比,没有寝殿中重重叠叠的坠地幔帐,而是穹顶高耸,无数繁复符箓镌刻在白玉墙体内,显得庄重神秘,令人心生敬畏。 大殿之内静谧无声。 白解尘走到案桌旁,垂眸看向桌上之物。 黎昭也探出头,见到那物品时,差点惊呼出声。 竟然也是一枚琅玉缠丝。 与白解尘拿出的琅玉缠丝不同,这枚缠丝表面光滑如新,仙气弥漫,仔细看去,半透明的白色丝线上流淌过极其微小的紫色电芒。 熟悉风雷之术的黎昭看得出来,这琅玉缠丝上镌刻着徐风盛的匠师印迹。 第118章 那之前,白解尘展示的琅玉缠丝从何而来? 黎昭迷迷蒙蒙的大脑被一道利剑划开,顿时拨云见雾。 那琅玉缠丝上沾染的血迹,是白解尘之前从喜神的身上取走的缠丝。 当初他用这枚琅玉缠丝跟师兄交换自己,说了一些云里雾里的话语,现在细细想来,不难猜出,喜神身上的琅玉缠丝是徐如霆制作的! 既然是徐如霆制作的缠丝,那么是不可能操纵自己的尸体金丹自爆。 黎昭瞬间想通了一切。 徐如霆的身上确实种下了琅玉缠丝,只不过不是喜神身上的那枚,而是刻有风雷主印迹的那一枚缠丝。 他失踪了二十载,突然出现,本就疑云重重,恐怕从他现身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只被人操纵的傀儡。 操纵之人恐怕就是那名“秋塘居士”。 徐风盛弑父,也有琅玉缠丝的功劳,徐如霆体内的琅玉缠丝本就是徐风盛制作的,他走火入魔,心生杀意,徐父根本无从抵抗。 那天晚上自己去探查尸体,秋塘居士怕他察觉,先用了诈尸一招,不曾料到刺杀失败。 他又操纵着徐如霆的尸体远离,之后假意让尸体被尸罗堂的弟子找到,打算用金丹自爆的招数,将自己灭口。 无论金丹自爆炸死了几个人,最后大家都会发现残留的琅玉缠丝,也会察觉到这枚琅玉缠丝的匠师为何人。 种种线索都指向了徐风盛,一旦这枚琅玉缠丝被发现,徐风盛必死无疑。 白解尘居然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想通了关窍,及时取走了琅玉缠丝。 今天的仙盟议会,他拿出喜神的琅玉缠丝,是为了故意展示给那位所谓的秋塘居士。 “秋塘居士”费尽心机,就是想要徐风盛的性命,在白解尘呈出缠丝的一瞬间,谁提出徐风盛死,谁就是真正的“秋塘居士”。 在场众人没有一人提议徐风盛死罪,那是因为“秋塘居士”也察觉到了白解尘的意图,聪明谨慎如他,不会暴露自己。 这一招,完全保住了徐风盛的性命,仙盟之中也再无异议。 并且,白解尘是在当众警告那位“秋塘居士”,自己完全掌握了他的秘密,倘若日后他再想取徐风盛的性命,必定会有暴露的风险。 那天晚上,白解尘姗姗来迟,恐怕就是去取徐风盛手中的琅玉缠丝,以及他的灵犀照骨镜。 “秋塘居士”心思深沉,算无遗策,白解尘也不遑多让。 黎昭趴在白解尘的背上,望着那支沾染着雷电颗粒的缠丝,上方还沾染着几点血肉。 他可以搜魂。 在徐如霆临死前,一定有残留的灵魂意识附着在血肉之上。 他伸出手,一段记忆涌入了脑海。 * “咳咳咳咳。” 黎昭发出了咳嗽声。 自己正躺在一张劣质的硬木板床上,双手双脚都感到了一阵寒凉。 黎昭无法动弹,只能跟随着附身之人的视线看去。 这是一间破旧的农家小屋,屋檐上挂满了蛛网,窗纸破了几个大洞,寒冷的北风吹入屋内,让床上的人打了个寒颤。 喉间泛起一丝腥甜,肿痛痒麻,吸入几口冷风后,喉间稍稍舒适了一会,寒风入肺,“他”又咳嗽起来。 黎昭现在听出来,咳嗽之人是一位小孩。 “奇怪。” 黎昭暗暗想道:“这若是徐风盛制作的缠丝,按理来说应当会是徐风盛的记忆,怎么会是个小孩?” 他原本以为小孩就是徐风盛,可这屋内的陈设让黎昭打消了这个念头。 徐风盛自小生活在风雷谷,是一呼百应的少谷主,必不会居住在如此破败的房屋之内。 小孩持续的咳嗽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黎昭的视线内出现了一位中年男子,他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说道:“小武,你还好吗?” “爹爹,”小武说道,“我,我觉得还可以。” 小孩不让家中大人担心,但黎昭能感觉到他的皮肤滚烫,怕是发起了高烧。 中年男子看着床上的病儿,勉强扬起笑脸,说道:“不要怕,他们说,镇上来了一个仙人,阿爹已经打通了路子,向他求一颗灵药,你很快就会好的。” 小武咳嗽了数声,嗓子沙哑道:“阿爹,那仙人的灵药,是不是很贵,小武不要。” 提到贵这个字眼,中年男子目光闪烁,却故作轻松,说道:“小武,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阿爹会想办法。” 中年男子捻了捻被子,笑道:“你娘也要回家了,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你姥姥家玩。” 说完,中年男子出门了,他走的时候,偷偷从门缝里取走了一只沉甸甸的包裹。 他动作迅速,却被小武全都看在了眼里。 小武稚嫩的声音在黎昭的心里响起:“阿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去换药了,小武真没用。” 这应该是小武的心声。 到此为止,黎昭所看到的记忆是一名被病痛折磨的苦难家庭,同缠丝、风雷谷等完全不相干。 那这段记忆怎么会存在于缠丝之中? 正当黎昭思索的时候,男人回来了。 比起走时候的满脸愁容,现在的男人却是喜气洋洋,他手上的包裹不见了,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灵石,对着床榻上的小武说道:“娃,你看,爹买到药了!” 第119章 小武看着他手中那块微微发光的时候,眼中也豁然绽起光亮,说道:“阿爹,这个,真的有用吗?” “当然有用了!”男人高兴异常,说道,“那神仙说了,只要放在你的枕头下面,日日夜夜枕着,保证药到病除。” 黎昭不禁叹气。 这分明就是一块最低等劣质的下等灵石,其中蕴含的灵气微末,怎么能对这孩子的病起作用呢? 那个所谓的仙人,实在是该死!不仅谋财,还害命! 小武和男人都心怀着希望,特别是小武,他每天晚上都要取出这枚灵石仔细端详,心中有无限的畅想。 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也让黎昭的视线不得不凑近观看,他瞧着那枚灵石,突然心中漫起一丝不安,他还想靠近看时,小武已经把灵石宝贝似的装入了怀里。 一连过了几日,小武的身体状况愈发差劲,高烧不退,即使在昏昏沉沉中,他还是不忘取出那枚灵石,许着不切实际的愿望。 “如果我也能当仙人该多好,”小武的声音在黎昭心中响起,“仙人那么神气,阿爹阿娘也不用受苦了。” 他再次凑近看那枚灵石。 灵石内蕴含的灵气荡然无存,若是仔细看的话,竟是有一缕弥漫着不安、危险的黑雾在灵石内游走! 黎昭顿时明白那是什么! 是魇气! 这枚灵石,是来自暗渊的灵石! 此时此刻,他附身在一具高烧的孩童躯体里,居然也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凉。 他隐约感觉到,缠丝中的这段记忆,并不是徐风盛,而是那位叫做小武的孩子! 小武就是秋塘居士! 黎昭很想知道这位小武的相貌,他的灵魂在小武的身体内挣扎扭动,可这只是一段记忆,他根本无法驱使记忆做些什么。 小武抱着灵石,默念了几句之后,中年男子也风尘仆仆地回到家,短短几日,他脸上的刻痕多了好几道,显然孩子的久病不起,还有仙人的刻意欺骗都让他精疲力竭。 即使如此,他还是对着床上的小武笑道:“小武,你娘明天回来了,高兴不?” 小武听到娘亲回来,从未有过的欣喜情绪笼罩了黎昭,他听到小武说道:“高兴,小武要早早好起来!” 父子俩一并躺在简陋的床铺上,男人怕孩子冻着,把他紧紧地圈在怀里。 直到半夜,男子和小武都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咚咚咚。” 敲门之人很有耐心,像是既有礼貌。 但是在夜深人静时分,敲门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中年男人有些不耐烦,捂住了小武的耳朵,说道:“谁啊,都睡了!” 敲门之人好像没听到屋内的不满,继续礼貌且有节奏地敲门。 “咚咚咚。” 男人终于受不了,忍着寒风抱怨道:“谁啊,大半夜扰人清梦!” 小武也好奇地转过身,看向房门的位置。 男人拔下门栓,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吼道:“谁——”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中。 门外站着一个黑影。 那人身材高大魁梧,皮肤雪白,一双金瞳在黑夜中如同野兽的眼眸,冰冷无情,他的眉心有一道浓郁的血痕,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屋内的男人与孩子。 处在小武记忆里的黎昭见到那个身影,差一点不能思考,他想要尖叫,想要奔跑,但灵魂就是禁锢在了记忆里,根本无法逃脱。 “青渊主。” 在黎昭说出他名字的一瞬间,大脑轰得一声,从这段光怪陆离的记忆回到了现实。 他双手抱住白解尘的脖颈,正惊魂未定地望着白解尘的双眸。 他正垂眸望着案桌上的两枚琅玉缠丝,并未发现黎昭。 黎昭抵抗着他胸前灵犀照骨镜的吸力,重新趴到了背上。 他满脑子都是刚才的记忆。 小武就是秋塘居士? 他小时候缠绵病榻,父亲倾家荡产为他购得了一枚最低等的灵石,没想到这灵石是从暗渊里出来的,不仅无法治疗小武,反而加重了他的病情。 那么青渊主又是怎么到小武家中? 是因为那枚灵石吗? 不对,从暗渊中运出的灵石不知凡几,青渊主不会一颗一颗地寻找。 那么他到底为什么会到一间乡村小院? 黎昭想不通自己父亲的行径,但是他可以肯定一点。 秋塘居士执意杀死徐风盛,侮辱徐如霆尸体,炸死徐高德,是一场对于风雷谷的猛烈报复。 徐家为了维持风雷谷的荣耀,从暗渊采取灵石,无数沾染着魇气的灵石流入了世间,也不知有多少凡人、修士因此受害。 想到此处,黎昭不由得一声叹息,这世间的纷纷扰扰,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 希望有一日,他能抓住秋塘居士,还师兄清白。 第47章 喜欢 白解尘收起了缠丝, 重新燃起博山炉中焚尽的熏香,解下束发的银冠,放在镜柜上。 与黎昭微卷的长发不同, 白解尘的发丝垂坠笔直,如同最上等的绸缎,散在雪袍之上。 他穿过书殿,走过曲折回廊, 黎昭的耳旁隐约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周遭的温度缓慢上升, 眼前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水雾, 滋润的灵力颗粒无孔不入地钻入黎昭的魂体。 黎昭僵住了。 他趴在白解尘的身上, 无法阻挡地看着他,走入了一座华美无比的汤泉宫殿。 第120章 殿内金碧辉煌,穹顶极高,上方描绘着各色仙人鸟兽, 比之凡间帝王之家的宫殿还要奢靡。 大殿中央是一池喷涌而出的灵泉,蒸腾而起的雾气迅速挡住了黎昭的视线。 黎昭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 他对白解尘的生活习性有些了解。 白宗主一向不喜欢在身上带东西, 佩剑也不带。 应召剑束之高阁, 有需要的时候再从千里之外召来,剑光瞬息而至,从未误事。 但两人逃亡的时候, 形势所迫,白解尘身上总是带着一个包裹, 里面装着黎昭的各种零碎物件, 刚开始还是一个小布袋,到了后来就变成了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 黎昭甚至会在里面翻到他最喜欢的枕头。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白宗主的寝宫什么东西都放得下, 不至于沐浴也要带着灵犀照骨镜。 他眼睁睁看着白宗主的手放在了腰封上。 手指修长,洁白无瑕,紧致光滑的皮肤下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那只手斩杀过无数妖魔鬼怪,当然也可以用来解开腰封。 黎昭停止的大脑吱呀转动了一下。 要是解开腰封,那镜子岂不是会掉下,落入水中。 他不确定,魂体掉进灵泉内是否会溺水。但是倘若镜子掉下去,那他也可以趁机通过镜子回去。 黎昭内心纠结,也不知是希望镜子掉下去,还是不要掉下去好。 显然,白解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停在腰封上的手一顿,随后伸向自己的胸口,取出了那枚灵犀照骨镜。 白解尘望着镜子,黎昭如同正被他掌握在手上,被逼着同他对视。 如绸缎般的发丝落在他的脸颊两侧,愈发凸显他的俊美无双,氤氲的灵雾犹如云绕在青峰白水之间。 黎昭被他如此注视,明知白解尘不会发现魂体,可还是抑制不住地发抖。 不是害怕的发抖,而是带着一丝不可明说的喜悦。 黎昭归结于是白解尘灵力太强的缘故。 之前隔着躯壳,他对白解尘的灵力没有太明显的反应,但用魂体来接触,实在是无法抵挡。 白解尘抚去镜面上的水雾,黎昭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摸了一遍,随后他将镜子放在了灵泉边的玉石上。 背过身,解下了腰封。 黎昭不敢看,此时若魂体有颜色,他一定是通红通红的。 他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捂着眼,飘到了镜子上方。 准备开启镜术,黎昭想要确认一下,白解尘是否有注意到这里。 他回头望了一眼。 灵泉没过了白解尘劲瘦有力的腰身,线条分明的腹肌在水雾中若隐若现,水珠从紧致光滑的肌肤上滚落,流淌过那张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脸庞,随后停留在了凹凸不平的伤疤上。 黎昭眼皮轻颤。 白解尘的半个身体都覆盖着斑驳不堪的鲜红疤痕,像是有人极其厌恶这具完美无缺的身体,硬生生用刀剑刮去血肉,刻意要让身体的主人痛不欲生。 黎昭知道,那是用肉身抵挡金丹自爆后留下的伤痕,背后只怕会是一片深可见骨的伤口。 合道期的修士□□强悍,寻常皮肉伤用灵力就可以愈合,只有来自修士临死前的金丹自爆才能真正伤害到他。 只能等伤口上残留的灵力慢慢散去,才可一点点愈合。 黎昭望着那道力量与伤痕并存的身影,心绪激荡,大脑嗡嗡作响,忽然见到白解尘若有察觉般,朝着自己这边遥遥一看。 水波荡漾。 黎昭脸上一红,迅速钻入了灵犀照骨镜之内。 * 阿雪等得有些心急。 这位魇族少主离魂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他不敢贸然唤回黎昭的魂体,一是怕打扰到他的行动,二是因为这位魇族少主的魂体十分强悍,生怕召回的时候会让躯壳感到不适应。 怎么还没回来? 阿雪想起黎昭之前的话语,那枚镜子应该是在尸罗堂,被妥善保管,不至于会耽搁到现在。 该不会是遇到麻烦了? 那也不会。 真遇到麻烦,他通过镜子回来就是,何必久留。 阿雪等得心焦,正欲急召回黎昭的魂魄,从他的镜子中冲出了一道粉红色的魂体,呲溜一下钻入了床榻上的躯壳。 孱弱的人修浑身一颤,睁开了双眼。 黎昭撑起上半身,下意识地抹去脸上的水珠,谁知摸到了脸皮上一阵滚烫。 不用照镜子,他此刻的脸颊定是粉红一片。 阿雪望着他一脸春意盎然的模样,轻啧一声,心情十分复杂。 肯定是见了那风雷主,两人说了会话之后,才这般含羞带怯。 他轻咳一声,眼底泛起沉沉的死气,说道:“少主。” 魇魔从未有如此正式称呼过黎昭。 少主耳朵一震,立即正色,凛然道:“何事?” 阿雪开口欲言,又害怕得四处观望了一圈,最后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 “……” 黎昭没听清。 阿雪鼓起勇气,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说道:“徐风盛跟白解尘,你到底喜欢谁啊?” 黎昭:“啊?” 这话太匪夷所思,以至于他听到的时候,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飘走了。 阿雪却自顾自说了起来:“我是觉得白宗主比较好,修为高,对你又是百般怜惜,他杀你一定有隐情,再说了,你不是也没死?” 第121章 他说的离奇之中带有那么一点道理,黎昭竟然无言以对。 阿雪继续说道:“ “风雷主修为差了一点,但也说不准走火入魔之后会怎么样,不过你对他十分在意,宁愿冒着风险也要去看他,可是我们现在还在应天宗之内,你做这种事也要考虑一下白宗主的感受。” 黎昭刚想解释,脑中闪过灵泉之中那具布满伤痕的身体,又闭上了嘴。 阿雪最终总结道:“不过还是要取决于你的喜欢,少主,你到底中意谁?” 他第一反应是阿雪出息了,居然还挑挑拣拣上了? 第二反应是,阿雪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黎昭脸上的热意褪得一干二净,双手抱胸,腰板挺直,居高临下地看着阿雪,心里咕噜咕噜冒起坏水。 他冷笑着,斩钉截铁:“我都不喜欢。” 阿雪音调上扬地嗯了一声,惊讶道:“还有高手?” “因为,”黎昭眼里闪着狡黠,坏坏一笑,说道:“我看,你也挺好的。” 阿雪:“……” 黎昭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目瞪口呆模样,学着他的话语:“你虽然修为低微,他们两人一根指头都能碾死你,但谁让你是魇魔呢,我们同根同源,天下间再也没有比你更合适本少主的魇魔了!” 知道他是在开玩笑,阿雪双眼中的死气更重了,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是要我死。” 黎昭蹬鼻子上脸,发出恶魔般的怪笑,道:“放心,若有人要杀你,我定护你周全——” 欢乐的笑声戛然而止 两人顿时觉得殿中溢起肃杀之意,空气压抑几乎无法呼吸,两人的后方有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正注视着他们。 寝殿的大门不知何时开了,白解尘站在不远处。 他的脸沉浸在阴影中,看不清丝毫神色。 阿雪瞬间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白宗主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不管听进去多少,就凭现在两人靠得稍近的距离,恐怕自己就会血溅应天宗。 他迅速挪着腿后退,牙齿轻颤,连话都说不出来。 黎昭也是呆若木鸡,他下意识地瞄向阿雪。 阿雪别过身去,一副不管你死活的样子。 过了许久,白解尘的脸才从阴影中显露出来,他刚沐浴完毕,头发仅在末梢束了一根鲛绡缠纱,下方挂着细碎的金羽,碎光闪耀。 脸上肌肤还沁着水雾,柔和了锋利的线条,可他眼中的深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阿雪立即化成了魇兽形态,变作一缕黑雾,快速地溜了出去。 他逃得飞快,仿佛下一秒就要死了。 独留黎昭一个人面对白宗主。 白解尘走在玉砖上,悄然无声,他缓缓来到黎昭面前,一言不发。 黎昭抓住被盖,心脏砰砰直跳,眼前不禁闪过他灵泉中的模样。 他咕噜一下,吞了口水。 像白解尘这样的修士,是不需要睡眠的,这一床舒服温暖的被褥都是为他准备的。 白解尘目光扫过床尾被单的微妙动静,是黎昭紧张地缩起了腿。 “魇魔,”白解尘重新注视着他的脸,突然问道,“是为何物?” 这个问题他之前问过一回。 黎昭不明所以,只能乖乖回答:“魇魔,来自于暗渊,是魇气所生。” 白解尘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半晌,说道:“继续。” 黎昭绞尽脑汁:“魇魔生性残忍,诡计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继续。” “他们茹毛饮血,喜好玩弄人心,简直是罪大恶极,我与魇魔不共戴天!” 黎昭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白解尘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情,黑沉沉的眼眸凝视了黎昭半晌,才说道:“还有一点。” 黎昭作佩服状,朗声道:“请宗主指点。” “魇魔,天生断情绝爱,没心没肺,恶劣至极。” 白解尘语气没有半分波动,似在阐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喜欢上魇魔,此生定会痛不欲生,永远不能得偿所愿,”他停顿了片刻,宛如轻叹般低语,“但终究是有憾无悔。” 黎昭在静静聆听。 过了半晌,他才琢磨回味来,原是白解尘误会自己喜欢阿雪。 可是,不用明说,当初在无忧城谁都能看出,阿雪与乐愁两人有猫腻。 谁说喜欢上魇魔会痛不欲生!会没有结果!都是谣言! 黎昭想起乐愁的现状,脑中张牙舞爪的魇魔小人顿时没了声息。 他心里不服气,反驳道:“阿雪有喜欢的人啊。” “是啊。” 白解尘眼底浮起嘲意,过了良久,缓缓吐出一声模糊的冷笑,说道:“更何况这个魇魔还喜欢着别人,你岂不是此生此世永远都得不到所爱之人的回应?” 黎昭被他说得晕头转向,今天怎么一个两人都不正常。 有件事,他还是需要澄清一下,说道:“但是我不喜欢阿雪!” 魇魔天生慕强,他怎么会喜欢阿雪! 白解尘垂眸望着他的双唇,眼底聚起暗光,似乎很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黎昭有意为魇魔正名: “更何况,阿雪跟无忧城主也是互相喜欢,阿雪出生入死,只是为了给乐愁找到一具合适的傀儡躯壳,怎么能说魇魔冷漠无情呢!“ 第122章 他小嘴叭叭说了一大串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应天宗主的床榻上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立即止住了话头。 白解尘望着他,眼底的那点暗光逐渐散去,说道:“我知道。” 黎昭见说服了白宗主,也跟着点头,说道:“所以魇魔不都是坏人。” 白解尘几乎是接近无声地叹息,他伸出手,指尖停留在脸颊的上方,最终是虚虚地划过替黎昭抚去垂在肩上的发丝。 “近日你就在此处休养,不会有人打扰,休息吧。” 黎昭躺下的时候,小腿一伸突然硌到了一个冰冷的物件,而那东西宛如活物,被他碰到了也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咻得一下窜出了被窝。 一柄剑,慌慌张张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剑鞘镌刻着精美复杂的深奥符文,金羽纹饰镶边,剑柄用万年玉精所至,洁白的玉石表面能窥见充盈流转的灵气。 黎昭和白解尘的面色都有些不好看。 因为这柄剑,他们再熟悉不过。 居然是应召剑。 应召剑见到白解尘的一瞬间,又咻得一下钻进了被窝,松软的羽被抖动了数下,最后玉白色的剑柄偷偷钻出了被窝,安静地躺在黎昭身侧。 要说这场景实在是尴尬又诡异,若是将应召剑变作一个人,还能编纂出一则刺激惊险的狗血话本,但是应召剑只是把剑啊! 黎昭顿时有些尴尬,干笑了几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出现在这里。” 听到黎昭的呼唤,应召剑亲密地贴了上来,冰冷的剑身碰到黎昭的一点点肌肤,像从前那样兴奋地颤抖。 黎昭突然想起,这段时日他从未见过白解尘使用过应召剑,白解尘修为惊天,灵力精纯而强悍,是可以任意凝聚成气剑,但修士们都更喜欢有武器的辅佐。 更何况,应召是一把所向无敌的神兵。 难道是神剑寂寞无主,所以来找自己解闷? 但是他实在对这柄神兵利器,没什么兴趣。 应召剑魂也感应到了黎昭内心的冷淡,它先是后退几寸,剑身一斜,像是不可置信,随后自顾自缓且慢地转了一圈,表达剑身的精美,最后锵地一声,剑刃出鞘,寒芒四射。 若不是顾及黎昭还躺在床榻上,应召剑恐怕先要劈开这座华美无比的宫殿助助兴。 所以它只能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展示着花哨华丽的招式,破空之声嗡嗡作响,轻柔的幔帐都被剑锋无形地削去,顿时整个殿内纱云腾天,玉屑飞溅,噼里啪啦一通乱响。 由于此情此景过于匪夷所思,黎昭一时间看傻了。 白解尘注意到黎昭的神情有点不对劲,说道:“我将它封印。” 应召剑听到,立即停止了招式,剑身咻地一下飞至黎昭面前,坚硬无比的剑刃一弯,做出了跪求的姿势。 黎昭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柄剑许久,默默将脸埋进了臂弯,随后,肩膀轻轻地颤抖。 白解尘从未见他做出脆弱姿态,向来沉着冷静的心一片慌乱,他想要安慰黎昭,手刚要触碰到他轻颤的肩膀时硬生生停住。 一声抑制不住的闷笑自少年的臂弯中传出,回荡在一片狼藉的寝殿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 黎昭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自重生以来,他还未如此开怀地笑过,就好像抛去了所有负担,彻彻底底轻松了一回。 第48章 金枪不倒 “上回我们说到, 风雷主爱而不得,因爱生恨后,走火入魔, 竟然当众弑父,你们可知当时那徐如霆说了句什么话,才让风雷主血性大发,挥刀向父吗?” “不知!” “师兄, 快点说!” “别卖关子啊!师兄!” “那徐如霆左手捏风,右手轰雷, 脚踩七星步, 走到风雷主的面前, 怒喝了一句……” 清徽唾沫星子横飞,坐在一处石垛之上,完全忘记上次受到的惩戒,底下一众应天宗弟子皆是听得目眩神迷。 黎昭刚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 可一连几日都是翻来覆去差不多的内容,同从前的话本并无半分新意, 也逐渐失了兴趣。 作为魇魔, 阿雪身体非常强烈拒绝那些仙门弟子,那耳朵却一直朝着清徽的方向,脸色忽而一惊, 忽而一乍,时而做沉思状。 “少主, ”阿雪挪近几步, 小声说道,“这入魔后,待遇就是不一样, 怎么讲了好几天都是徐风盛入魔的内容。” 黎昭见怪不怪地说道:“……入魔可是时髦单品,不入魔都不好意思写进话本里!” 筹术大会的异变是震惊了仙盟各个门派,各种说辞众说风云,昔日威名赫赫的风雷谷如今也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所在。 不过这倒是给话本界带来了丰富的创作内容,一时间市面出了数十本与风雷主相关的奇情话本,曾经仙盟有放话过,说是以入魔者为主角的话本小说需要完全取缔,不然会影响大众对入魔者的印象,降低对入魔者的警惕。 此话一出,那位提出议案的仙盟长老被喷了个狗血人头—— 人民喜闻乐见,你算老几之外。 另外,凡是亲身经历过徐风盛入魔的人修,都不会忘记那天几乎是死亡濒临的恐惧。 筹术大会发生之后,甚至有人建议让这位仙盟长老去尸罗堂的暗牢与风雷主作陪,看他是对入魔者心存侥幸,还是会被吓得屁滚尿流。 第123章 “不过,”阿雪伸了个懒腰,坐没坐相地瘫在树干上,眼睛斜斜瞥着那群年轻的应天宗弟子们,说道,“让两个魇魔领队去什么仙盟大比,真的是旷世奇闻。” 仙盟大比召开在即,白解尘让黎昭替代他出席。 黎昭现在的身份,既不是应天宗的弟子,也不是风雷谷的门客,按理来说,是根本没有替代应天宗主一说,可所有人都默认了,他有这个资格。 “能出来玩当然好,”黎昭心情愉悦,也学着阿雪,像一根软骨头般半躺在树桩上,“难道你想待在应天宗?” 阿雪连连摇头。 “两位仙长。” 清徽刚刚满足完个人强烈的输出欲望,摸了摸嘴角沾染的口水,走过来各自作揖,殷勤道:“两位可是渴了,需要清徽去打水吗?” 黎昭和阿雪都自诩长辈,是不好意思后辈伺候,阿雪还特意给清徽留了位置,示意他坐下,看着意犹未尽的神情,似乎还像继续讨教。 “清徽。”阿雪一张嘴,黎昭率先抢断,随意挑起了个话头:“这次仙盟大比白宗主不亲往?” 清徽的脸上显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后又变得正经严肃,说道:“诸位有所不知,我们宗主是从来不参加仙盟大比,连重华山都未曾踏足过。” 黎昭不由得挑起一边的眉毛,心里暗道:“从前白解尘也从未参加过仙盟大比,我还以为他是在应劫,所以不愿来,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一次都没有过?”阿雪惊讶道,“为什么?” 清徽心存敬畏,谈起白解尘也是存了十分的敬重,说道:“那在下也有所不知,或许跟重华宫有过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黎昭隐约察觉到,白解尘与重华宫之间有着秘密。 此次参加仙盟大比的应天宗弟加上黎昭等,一共有十人,皆是未结丹的年轻弟子,宗门为了历练他们,特意没有配备出行灵舟,希望弟子们可以一路前行到中州的重华宫,锻炼一下意志。 现在已经走了大半路程,弟子们都是意识坚定,从未说过条件艰苦,只不过黎昭和阿雪有点懈怠。 一只是千年魇魔,一把老骨头,一个是不到二十的魇魔,一把懒骨头,生怕走着走着就散架了。 一行人来到一间村落,清徽极为懂事地提议,让众人先休息片刻再出发。 每个村庄内都有供奉神仙的庙祠,他们也无需叨扰普通村民,顺着香火气就来到了一间修葺完善的神祠,好巧不巧,居然是供奉百花将军的神祠。 世间有无数念神,百花将军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位,与其他念神不同,百花将军是唯一一位由凡人化成的念神,也是司掌兵器杀戮的念神。 最初百花将军是被称为武神,据传说有一次仙人下凡,见武神肃杀之气太重,特意赐下花冠,所以武神也渐渐被传为了百花将军。 谈及百花将军,黎昭还同他有渊源,当年在重华山召开仙盟大比,他获得魁首,并得到了百花将军赐剑。 几人进入百花将军神祠之内,香火旺盛,供桌上的水果瓜菜新鲜水灵,看样子是刚摘下来。 神龛之上屹立着百花将军的神像,百花将军身形高大威猛,脸上罩着一个狰狞恐怖的修罗面具,头顶却是戴着一顶插满鲜花的头冠,身披金银铠甲,左手握长剑,右手握大刀,身后则是有一圈无数兵器铸造而成的兵器□□,上方涂了一层金灿灿的粉末,使得这具游神雕像金光四射,一眼看去只觉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令人不敢直视。 百花将军执掌杀戮,仙门弟子口袋里多多少少都有几道百花将军符箓,如今见到了百花将军的神像,有几人已然开始对着神像祝祷,祈愿自己在仙盟大比中获得好名次。 黎昭和阿雪则是赶紧找了张太师椅坐下,整顿一下吱呀作响的骨头关节。 正心安理得地喝着清徽沏的茶时,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大爷颤颤巍巍地走入神祠之中,不等黎昭和阿雪开口,其他弟子犹如饿狼见了肉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 “你就是村长大人吧?是不是哪里遇鬼了?” “那家小儿撞邪?” “半夜遇到红衣女?” 老大爷被吵嚷得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好不容易从叽里呱啦的争吵声中缓过劲来,忽地一声怒吼,大声道:“什么乱七八糟,大爷我向将军求‘金枪不倒’的!” 金枪不到到底是什么意思,弟子们倒是明白,他们顿时脸上一红,连连后退几步,面面相觑。 那些正在祝祷的弟子们整齐划一,后退数步,生怕同“金枪不倒”扯上关系。 黎昭噗地一声,笑得在椅子上打滚。 百花将军还有“金枪不倒”的功效,怪不得香火旺盛。 老大爷的脸皮比年轻弟子还要厚上几分,他虔诚烧香,神情比那些小弟子还要敬畏尊敬许多,恭恭敬敬地插上香火后,又是怒目而视那些弟子,一挥袖,吼道:“还有!大爷我有这么老吗!” 阿雪看热闹不嫌事大,翘着大拇指,说道:“不老不老,大哥金枪不倒!” 众弟子面皮都红透了,尤其是几个方才祈祷过的弟子更是羞得想要钻到地下去。 顿时,神祠之内安静万分,只余袅袅青烟,伴着钟声。 等到第二位花白胡子老头来的时候,弟子们倒是看都不敢看了,抬头的抬头,看地的看地,算卦的算卦,就是没人理一下那位白胡子老头。 第124章 白胡子老头欲言又止,左瞧瞧,右看看,最后忍不住高声道:“有人吗?” 其中一名弟子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道:“大爷,你要拜就拜吧,就当我们不存在。” 白胡子老头一敲拐杖,挺直腰板,说道:“我是村长!” 下山游历,路遇一位白胡子村长老头,再派发一些捉妖任务,是许多仙门弟子心目中的愿望,“我是村长”这四个字一出,那些仙门弟子都会纷纷围上来。 但偏偏这次,四字真言不管用了。 说出这句话后,眼前这群仙门弟子们仍是毫无反应。 他重重一击拐杖,说道:“你们哪个宗门的?宗主叫什么?仙长是哪位?我要找你们仙长聊聊!成何体统!真是世风日下!” 黎昭终于舍得从太师椅上爬起来,说道:“请问村子里发生了何事?” 其余弟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白胡子村长见有人搭理,也不过多计较,将近期村中发生的怪事说了一通。 原是村民们的祖坟近日被刨了个干净,无论男女老少,都是被撬棺毁尸,惨不忍睹,偏偏寻不到凶手,村长在神祠中等候了许久,今日终于等来了休憩的仙门弟子们。 有人求助,仙门弟子跟随着村长一路行至郊外,期间清徽倒是一直若有所思的状态,引得黎昭询问有何不妥。 清徽从沉思中缓过神来,说道:“师兄有所不知,在下近日在撰写《论行驶类灵器在实践修仙中的用途》一文,遇到此情此景深有感悟,灵舟确实是便利出行,不过也减少了我等仙门弟子行走天下的时间,长久以往定是有害而无一弊,等在下回应天宗,定会将方才的案例事无巨细地描述下来……” 听到他提及“事无巨细”的描述,其余仙门弟子的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红。 谈话间,几人来到了郊外,果真见到满地棺材,一些无人认领的尸体暴露在外,居然都是被剥了皮,红白黄花一片,有些甚至生了蛆。 几名弟子见了连连作呕,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黎昭说道:“其他有人收殓的尸体也这样?” 村长说道:“皆是如此,这几具尸体等仙家们检验完,我等也会将他们安葬了。” 黎昭和阿雪靠近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围着尸体走了一圈后,已经有结论。 阿雪笃定道:“是画皮鬼干的。” 画皮鬼是一种罕见且弱小的鬼怪,往往喜欢在人皮上作画,再化成死者的样貌,趁其亲属不备,掏心掏肺。 但一般画皮鬼盗取人皮,也是偷偷摸摸,哪有这样大张旗鼓,反而带着挑衅的意味。 黎昭向村长问道:“近日村中可有人被挖心?” 村长摇头:“没有,除了此时,村内相安无事。” 阿雪问道:“有没有许久不见的亲人死而复生?” 村长大吃一惊,说道:“有此事还得了?” 黎昭和阿雪对视一眼,皆是感到不解。 这画皮鬼到底所为何事? 清徽此时凑了上来,苍蝇搓手般,说道:“那有没有穷书生偶遇美貌女子,那女子偏生要嫁给穷书生?” 村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道:“老头子我听到这故事的时候,我才八岁!一介书生一穷二白,只会些酸臭文章,哪有美貌女子主动嫁给你?我们村口都贴着告示呢!容易被鬼骗的十个小故事,连稚童小儿都要背诵!” 终于有人吐槽清辉品味老旧,黎昭听得浑身舒畅,暗暗点头。 清徽黯然一退,一转脸倒像个没事人般,问道:“林师兄,既然是画皮鬼这样不成器的玩意,不如留给我们几名弟子练练手?” “不成器。” 阿雪在一旁冷笑出声,他的指尖捻着一团碎肉,一缕缕凝成实质的鬼气森然上涌,衬得他眉宇间泛起一丝煞气。 “这可不是普通的画皮鬼。” 第49章 鬼王画皮 被扒皮的尸体残留着画皮鬼留下的气味, 魇魔生于暗渊,对这类气息尤为敏感。 阿雪稍微一嗅就能感受到鬼气中蕴含的可怕力量。 他做了简单的伪装,掩去了魇魔的金瞳, 可较于常人更加邪气的五官,衬着森然阴冷的神情,让在场之人的心头也泛起丝丝凉意。 白胡子村长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大声嚷嚷道:“我当了二十年的村长, 年年都被评上无事乡村,怎么会摊上这事!” 村长所言不假, 此村气氛祥和, 阡陌交通, 鸡犬相闻,安宁平静,确实不像是魑魅魍魉聚集之地。 人生怨,怨生鬼。 地域不宁, 才会多生邪祟。 应天宗弟子们义愤填膺,当即答应要替村长揪出扰乱的画皮鬼。 黎昭和阿雪相视一眼, 也就随他们去。 阿雪循着气息, 带领着众人来到了一处密林,极目所见,郁郁葱葱, 也不见丝毫阴霾。 “在这里就断了,”阿雪说道, “那画皮鬼就在附近。” 听闻到画皮鬼在附件, 众弟子摩拳擦掌,他们都是年少俊才,恨不得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等一下, 你们看,那是什么!”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密林深处滚出袅袅浓雾,霎时间笼罩了众人,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出现在浓雾尽头,步履蹒跚地朝着众人走来。 弟子们一言不发,各自唤出灵宝之后,屏息等待着那道不详身影的靠近。 第125章 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道灰影飘忽不定地走了几步之后,脚步一滑,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四周妖雾依旧是浓得化不开。 “师弟们小心,”清徽满脸警觉,握紧手中剑,“可能是陷阱!” 众弟子纷纷点头,丝毫不敢怠慢。 过了片刻,密林深处又出现了一道同样影影绰绰的灰影,安静的,不发出任何声音的,一蹦一跳朝着众人无声靠近。 清徽暗道:“终于显形了。” 那身影愈发接近众人,他跳到了之前那道身影倒下的地方,突然脚下一绊,压在了那人身上了,再起不能。 原本警惕的众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清徽。 清辉依旧是一脸肃穆,说道:“陷阱,一定是陷阱。” 等待片刻,密林深处又出现了第三道身影,那身影怪异非常,浑然像是个倒立的人,正用着双手飞快朝着众人前进,双腿倒插天空,果真是诡异非常。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清辉大吼道:“列阵!” 话音刚落,那影子撞到了前方的两道身影,像是被撞得头晕眼花,原地转了几圈后,软趴趴地倒下。 黎昭和阿雪用默然的目光看着清徽。 清辉轻咳一声,说道:“警惕点总没错。” 再等下去,恐怕一年都走不到重华山,黎昭迈着长腿往前走去,嘱咐道:“阿雪,你留在这里。” 待黎昭走近,也终于看清接连摔倒的蠢货到底是什么。 这是三个人皮制作而成的“画皮”,应当是画皮鬼制作出来,给一些需要画皮的妖怪当作伪装的人皮。 但是,这三块人皮上的画作,实在是太难看了! 第一个和第二个画皮已然是均无仅有、看不出任何性别的丑陋,那第三个画皮简直连生理构造都改变了,哪有正常人类的头,长在[哔]的位置! 黎昭只看了一眼,就捂住了眼睛。 等到远离了那三具惊世骇俗的画皮之作,他才敢张开眼睛,呼出一口气。 “好险。” 黎昭心有余悸地望着那三具尸体,心里想道:“这画皮鬼怎么回事?没经过培训就出来当画皮鬼?有没有职业道德?” 密林深处又走出第四具身影,从模模糊糊的轮廓来看,初具人形,黎昭还好心地踢开了那些挡路的画皮,原地等着第四具画皮靠近。 第四具画皮鬼涂着土色,手执一个半圆纸钱,脸上红红绿绿一片,七歪八扭地走着,等走到黎昭面前,那张看不出任何五官的面容骤然激动起来。 强烈的熟悉感让黎昭眯起了眼,他凑近那只画皮鬼的面孔,歪着头看了一会。 画皮鬼的眼睛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黎昭的耳朵里瞬间灌进了叽里呱啦的声音,吵吵嚷嚷,似乎只要在这画皮鬼面前说上半个字,第二天就会有以他为主角的泼天狗血话本出现在宗门山脚下。 “……李梦鱼?” 画皮鬼的身影骤然摇晃数下,可它完全不能控制,在黎昭身旁转了一圈后,自顾自地走回了密林深处。 天衍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眼看那形似李梦雨的画皮鬼要逐渐消失在浓雾之中,黎昭脱魂而出,随意附身了一具画皮人皮,刚要迈开步子跟着李梦鱼,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是这具画皮!” 算了,救人要紧。 黎昭强忍住能让他无端联想的特殊视角,迈着八字步,追上了愈走愈远的李梦鱼。 作为天衍公子,李梦鱼的天赋在于演算,修为可谓是稀松平常,金丹都是用灵丹妙药堆上去的,是比不过旁人。 平时他都将大家的劝导当作耳旁风,如今竟是连画皮鬼都能将他戏耍,简直是应天宗的耻辱! 紧紧跟在李梦鱼身后,两人朝着迷雾深处走去,不多时,浓雾尽散,一座清新雅致的高亭竹楼出现黎昭面前。 一阵风吹过,竹檐上铃铛叮叮作响,竹楼旁的池水泛起涟漪,丝毫看不出是画皮鬼的老巢。 画皮一步一步地走上阶梯,竹门无声自开。 竹楼之内布置也极为精雅,比不上白解尘的那间青玉竹苑的浑然天成,自然雅趣,但也是别出心裁,独有风韵。 别出心裁在,高耸的屋顶上放挂了一列列正在风干的人皮,独有风韵在,房间内到处都能见到青面獠牙的小鬼。 “这一笔勾勒,鬼斧神工,生动流畅,可谓是千古一笔!” “笔墨一绝,情趣天成,凌冽如风,真乃千古绝唱!” “好画,好画!” 一众小鬼拍手叫好,口中谄媚至极,几乎用尽了鬼生所学。 珠帘之下,有一位青衣鬼正站在案桌旁,他面色冷白,眉眼间隐隐流露出阴郁之气,正在一张人皮上作画。 黎昭好奇地看了一眼,像是被辣椒水喷了眼睛。 看来这就是那位画皮鬼,也如阿雪所料,这鬼并不是简单的画皮鬼。 划分鬼的实力,一般以衣服作为参考,由黑、白、红、青为等级,青衣鬼是鬼中最强大的存在,凡是青衣都可被尊称为鬼王。 看来李梦鱼惹到了一个难缠的对象。 鬼王见到有两具画皮鬼回来,继续挥洒颜料,头也不抬,说道:“嗯,看来本王的画作又有卑微的凡人拿去收藏了。” 众小鬼听闻,又是一阵欢呼雀跃,直呼大王厉害。 第126章 “呸!” 突然有一道声音从高挂的屋檐上传来。 李梦鱼同那些人皮倒挂在房梁之上,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丑死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画得这么烂的画师,本公子屁股插个笔随便扭扭都比你强!” 他声量很大,嚷叫得小鬼齐齐噤声,倒吸一口冷气。 黎昭:“……” 都说谢韫会骂,李梦鱼也是毫不逊色,他是真的生气了。 正在挥毫的鬼王突然停笔,伸手一抓,听到李梦鱼一声惨叫,他的身躯轻飘飘犹如风筝般落在了鬼王的手中。 鬼王青白色的手指扳起他的下颌,说道:“呵,你是第一个敢如此对我的人类。” 李梦鱼吓得脸色一白,知道自己方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眼下冷静些许,又懊悔自己的冲动。 他刚刚被画了皮,附着了一缕魂魄在那画皮上,现在画皮回来,他也清醒了。 完了,该不会要被扒皮了吧? 李梦鱼瑟瑟发抖。 鬼王面色冷淡,一言不发地拎起了他,见他放在了案桌上,递上一支笔,说道:“本王不信。” 李梦鱼:“?” 鬼王:“你说,你插在屁股里都画得比我好,本王不信,你画给我看。” 李梦鱼的脸色犹如被雷劈了一般,呆在原地,嘴巴长得老大。 鬼王神色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见半晌李梦鱼还没有动作,又往前递了递笔,面无表情地说道:“画给本王看。” 李梦鱼的脸都青了,欲言又止。 “噗!”黎昭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梦鱼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哈!” 他附身的人皮如同充了气一般,四肢都在飞舞抖动。 听到自己的名字,李梦鱼也不管是谁了,大叫道:“快快,救救救救!” 鬼王眉目一冷,顿时鬼气森森,朝着黎昭所附身的画皮抓来。 黎昭附着画皮,抽身一躲,想避开鬼王尖利的爪牙,可这具画皮的身体构造过于匪夷所思,位于[哔]位置的脑袋破了一道口子。 他的脑袋显露了一部分,就在[哔]位置。 黎昭是宁愿自己死了。 魇魔瞬间破壳而出,本相暴露,狠狠握住了鬼王的手腕,金眸微眯,怒意上涌,说道:“李梦鱼说得没错!你画得,画得烂死了! 鬼王被接连打击,大脑一片空白,向来坚定的意志产生了质疑,下意识看向一直支持自己的小鬼们。 小鬼们皆是一脸呆滞地望着那只金眸雪肤的魇魔,眼中尽是惊艳,全然忘记了自家鬼王。 鬼王眼眸微颤,毫无血色的双唇翕动,全然漆黑的眼眶映出黎昭的脸庞,他猛然挣脱,后退几步,上上下下打量着黎昭。 有对比才有伤害,鬼王看了半晌,最后恨声道:“可恶,画不出来。” 这鬼王,真的很爱画画。 可惜他不懂,有时候天赋比努力更重要。 黎昭轻咳一声,突然心生怜悯,转移了话题:“那些村子里的人皮可都是你扒的?” 鬼王负手而立,很骄傲地回答:“正是。” 黎昭奇怪道:“你剥那么多人皮干什么?” 鬼王苍白的双颊泛起一丝隐约的红晕,说道:“本王的决策,无需旁人质疑。” 李梦鱼从魇魔复活的惊骇中反应过来,感到有人撑腰后,立即挺起腰板,大声叫嚷道:“都是他扒皮的,那些人皮给你画了,人都白死了!” 鬼王连番遭受打击,身形摇晃,差点都站不住了。 抽气声四起,小鬼们出声劝慰:“小公子,你行行好,别说出真相!” “要不是上一任画皮鬼死了,我们鬼王在外面混得好好的,也不至于来这里当画皮鬼啊!” “公子你看,我们鬼王多有担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鬼王!” 小鬼们你一言我一语,倒是说出了鬼王画皮的来历。 上一任画皮鬼收养了还是小鬼的鬼王,奈何鬼王实在没有天赋,画皮鬼就让他出门闯荡,不料小鬼实在是争气,硬是从无衣小鬼混到了青衣鬼王。 鬼王也是时常回来探望画皮鬼,可是有一日画皮鬼消失不见,仅留下这间竹楼还有一屋子的画皮工具。 鬼王遍寻无果,于是就留在竹楼等画皮鬼归来,顺便也接管一下画皮鬼的生意。 没料到生意越来越差,直到无人问津。 那些画皮鬼,是他刻意做起来,拿出去招揽生意所用。 能招揽个鬼生意! 李梦鱼还想嘲讽几句鬼王的画技,可见他神色黯然,也识趣地闭上嘴。 黎昭倒是奇怪李梦鱼,说道:“你为何到此?” 李梦鱼想要摇自己的那把扇子,却不料掌心空空,他顺势搓了搓手,玩笑道:“想换张脸玩玩,我可是这里的常客。” “哎。” 鬼王从伤感的情绪中抽离,长叹一口气后,说道:“本王这里还留有画皮鬼的一册副卷。” 他从案桌上拾起一卷画册,仰着头递给李梦鱼。 黎昭此时才发现,那画册一直放在案桌之上,原是那鬼王作临摹之用。 鬼王说道:“此乃我师父制作过的所有画皮,都在这上面了,你若想要,本王可以剪下来给你。” 李梦鱼翻阅着画皮鬼留下的画册。 黎昭只能说,不愧是画皮鬼,仅仅是几笔勾勒,人物的面容栩栩如生,跃然于纸上,李梦鱼翻阅着,犹如在掀开一颗颗人头,实在是诡异又敬佩。 第127章 突然,李梦鱼手停了下来。 他手中的画册已然翻到了中间,一张清雅俊秀的面容出现在两人眼前。 “林照之!”李梦鱼惊呼,“怎么会是他!” 说起这个名字,李梦鱼还下意识看向黎昭,眼中有说不清的复杂心思。 黎昭的大脑宛如被重重一击,他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升起—— 他缓缓说道:“我知道,是谁杀死了画皮鬼。” 第50章 仙盟大比 鬼王一听, 猛然上前,沉声道:“谁?” 黎昭说道:“秋塘居士。” 李梦鱼倒是第一次听说此人姓名,说道:“没听说过。” 黎昭翻开前面几页, 看着几张颇为熟悉的面孔,说道:“这些人都是我在风雷谷见到的门客。” 李梦鱼更是听得一头雾水,说道:“风雷谷混进了画皮?哪个画皮鬼能挡住北垣的朔风?” 鬼王在一旁找存在感:“我。” 李梦鱼和黎昭都没理他。 黎昭说道:“除了画皮,还有一个东西, 需要人的脸皮。” 李梦鱼想起近日发生的大事,惊呼道:“傀儡?” “正是, ”黎昭眼神一冷, “恐怕风雷谷早就成了傀儡谷。” 就连他这具身体, 也是一具傀儡。 魇魔魂体强悍,冲破封印之后,恰好在北垣上遇到了三具傀儡,于是趁机钻入了其中一具傀儡, 以躲避即将到来的朔风。 谁能架空风雷谷? 恐怕只能是跟风雷谷有深仇大恨的秋塘居士了。 秋塘居士为何要杀画皮鬼? 以秋塘居士阴狠毒辣的作风,一定是画皮鬼发现了他的秘密。 黎昭继续翻查着这册画卷, 一直到最后, 都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鬼王左看右看,还是没人理他,顿时发丝飞舞, 青袍猎猎作响,鬼气森然, 怒声道:“谁是秋塘居士?” 他一直冷风飕飕, 吹得黎昭和李梦鱼面皮僵硬,灌得满嘴都是风。 直到鬼王停了神通,黎昭才开口:“我不知道。” 鬼王再次发丝飞舞, 青袍猎猎作响,沉声道:“我一定要他血债血还!” 李梦鱼看不下去了,捏着眉心,说道:“你累不累。” 屋内人皮散落一地,小鬼们都被吹得张牙舞爪。 鬼王冷哼一声恢复原状。 他负手而立,看向窗外举目远眺,说道:“那人阴险狠毒,你们定需要一位实力强劲、足智多谋、风华正茂的高手,不巧,本王愿意浪费一点微不足道的时间和精力,跟随你们调查。” 李梦鱼抢声道:“那也太好了!有鬼王的加入,我们定会如鱼得水,揪出杀死画皮鬼的真凶!” 黎昭:“?” 怎么答应得这么快? 李梦鱼拉过他,低声道:“你可是去重华山?” 黎昭一挑眉,没有作答。 李梦鱼知道他猜对了,小声兴奋道:“我就知道你要去找百花将军,我也要去,鬼王执意跟随,你若不答应,倒也麻烦。” 黎昭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李梦鱼是怕鬼王难缠,索性先答应他,然后再带鬼王上重华山。 重华山是百花将军栖身之所,杀戮之神,百鬼皆寂,纵然是鬼王,也对抗不了百花将军的煞气。 鬼王愈发得意,说道:“既然你们极力要求,本王也不好拒绝。” 李梦鱼轻咳一声,说道:“只是大王你的形象过于惹眼,我怕一路带着你,会过于引人注目。” 鬼王嘴角弯得跟鱼钩差不多了,连连点头。 李梦雨取出一个泥娃娃,说道:“此乃鬼垚娃娃,是沉阴之土制作,最适合滋阴润魂,只需再鬼垚娃娃后写上名字,鬼王大人就能随我们一同前往了。” 鬼的名字是每只鬼的秘密,关系到鬼生前的诸多秘密,寻常鬼是不会将名字托付给旁人。 青衣鬼王取过那只泥娃娃,在背后龙飞凤舞地刻上了自己的大名。 泥娃娃浑身散发出一阵青光,鬼王钻进了鬼垚娃娃的体内。 李梦鱼捏住了鬼垚娃娃的耳朵,立即蹦跶起来,嘴里劈里啪啦地说道:“嘿嘿,让你把本公子我倒吊起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黎昭在一旁看得分明,说道:“真阴险呀,李梦鱼。” 李梦鱼总算是遇到了倾诉对象,叽里呱啦地吐槽了一堆这可恶的鬼王,特别是他将自己画得丑陋万分,更是愤愤不平。 他尽数发泄完了自己的情绪,狭长的狐狸眼一转,回归了老本行,神秘莫测地说道:“师弟,师兄就知道你没死。” 黎昭说道:“是吗?” 李梦鱼心中有无数话语倾述,最后挑了一个最要紧的,他指着画皮鬼画册上最后一张脸:“师弟,不瞒你说,白解尘这个负心汉,他杀了你之后,才过二十年就找了个相好,不仅赐剑还共居寝殿,现在全仙盟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了!” 黎昭轻咳一声,说道:“这样啊。” 他眉眼平静,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李梦鱼小心翼翼观察这黎昭的神情,生怕他伤心,现在一颗心落下,深感欣慰:“不愧是我的好师弟,我还以为你对白解尘旧情难忘呢!” 黎昭也不知怎么回答。 他这次答应前往仙盟大比也是想要稍微避开白解尘。 鬼王要跟随他们,其他小鬼留着无所事事,黎昭让他们把人皮都洗干净,再低调点,挨家挨户地送回去。 第128章 解决完画皮鬼后,黎昭领着李梦鱼回到了密林,他的那具傀儡身躯还躺在地上。 人修脸色苍白,死得很安详。 李梦鱼啊了一声,急急跑上前,观察了一番后,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师弟,你,你杀的?” 他一转身,魇魔不见踪影。 地上死得很安详的人修慢慢坐起身体,刚要打招呼。 李梦鱼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 李梦鱼本来是打算独身一人去重华山,现在正好混进了应天宗弟子之中。 他去仙盟大比,不用说就是凑热闹。 他们一行人走了数天,总算到了重华山。 遥遥一望,群峰重峦叠嶂。 刚一踏入重华山地界,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那是空气中蕴含的凛然杀意,犹如一根根无形的透明尖刺,戳着周身的肌肤。 百花将军掌管杀戮,他真身所栖,释放出的强大念力笼罩了整个重华山界。 阿雪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说道:“这地方好吓人。” 被藏在鬼垚娃娃中的鬼王也深有体会。 所以每届仙盟大比都在重华山召开,一是重华山地处中洲,来往便利,二是有百花将军坐镇,众仙门弟子的兵器几乎都成了凡铁,更有利于比试出真正的仙盟魁首。 “传说很久以前,还有个仙门前辈去祭拜百花将军,原地飞升,”李梦鱼摇着扇子,“什么时候也去祭拜一下百花将军的真身?” 其他弟子听了,面色古怪,都是敬谢不敏。 李梦鱼用手肘碰了碰黎昭,说道:“你总要去吧,让百花将军再给你一把剑。” 昔日黎昭还是个骄傲少年,对什么名剑魁首十分狂热,得到鸦九后兴奋得满山乱跑,如今死了一次,倒是渐渐散失了乐趣,随即摇摇头说道:“算了。” 没有兴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看见百花将军时,总觉得似曾相识。 仍记得那年仙盟大比,黎昭正巧轮空,他独自一人站在试剑台,白白获得了魁首之名。 众人对他不服。 少年横空出世,没有任何世家背景,在众人窃窃私语中,黎昭负手而立,一手持剑,笑道:“仙盟大比,不过尔尔。” 此言一出,激起千层浪。 众多世家宗门自觉面上无光,派出各家弟子轮番对战。 黎昭战无不胜,战无可战。 当时的仙盟盟主正欲赐剑,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人群之中。 众人都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人间杀神,降临世间。 百花将军身着鳞甲,面戴修罗,一步一步走向黎昭。 在众目睽睽之下,百花将军当膝下跪,牵起黎昭的手,放在了覆着鳞甲的心口处。 黎昭心念一动,竟是从百花将军的心口缓慢、坚定地抽出了一把旷世神兵。 此剑通体漆黑,只有剑尖留有一点红斑,像是百花将军残留在剑刃上的一丝血痕。 隶属往届仙盟大比,从未有过百花将军赐剑的经历,也未曾有人见过百花将军的真身现世。 黎昭一剑成名,成为了仙盟炙手可热的天才少年。 此番经历,换作任何一人都会刻骨铭心,记一辈子,可黎昭死过一回,这些惊世骇俗的往事,就像是隔了一层纱,模糊而遥远。 不过,他确实应该去祭拜百花将军,顺便告罪一声,鸦九剑已毁。 谈话间,众人来到了重华山脚,仙盟大比是真正的盛会,许许多多的年轻弟子络绎不绝。 “哎,李仙长,”清徽问道,“他们是在干什么?” 他所问的是,不远处的平台上,居然立着一尊石雕人像。 那人像一手持剑,另一只手负在身后,微微扬起下颌,表情张扬,十分讨打。 人像的脖子上挂满了花圈,平举的剑刃上放着一列由小到大、排列整齐的新鲜红果,锋利的剑尖还插着一枚最大的红果。 人像周围的地上对着一圈琳琅满目的食物,五花八门,黎昭甚至还见到了北垣特产灵兔干。 黎昭也引起了注意。 让他惊异的是,这尊人像的面容,跟自己有那么三分相似,观察的功夫,还时不时有人在石像的头顶放水果。 随后对着石像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 李梦鱼哈哈一笑,挤眉弄眼道:“这就是我们仙盟大比的吉祥物咯。” 黎昭:“……吉祥物?” 李梦鱼笑道:“正是,现在参加仙盟大比都不拜百花将军,而是向这尊‘小神’祝祷。” 黎昭面无表情:“祝祷什么?” 李梦鱼笑得更夸张,说道:“当然是,诅咒对手,每逢比赛拉稀闹肚,祝愿自己,不战而胜回回轮空,哈哈啊哈哈。” 黎昭:“……” 李梦鱼说道:“那你还没看到,有些弟子比赛前还要演一场百花赐剑,据说胜率确实会高些。” 黎昭轻哼了一声,走到石阶上,遇到了两位拦路的重华宫小弟子。 那两名小弟子手持玉如意,拦住了黎昭,稍稍一鞠躬,说道:“请仙师们仔细阅读一旁告知,若有违禁品,请放在此处。” 两人拉开了一个乾坤带,顿时鬼哭狼嚎,阴风四起。 石阶山体旁雕凿得光滑可见的石壁,上方书写着—— 第129章 【仙盟大比入场守则】 【1、仙盟大比不欢迎鬼修、邪修、妖魔鬼怪、魇魔(被划去)等非人类生物进入。】 【2、比赛途中禁止使用附灵宝器,若有发现,一律取消仙盟大比资格。】 【3、请勿对任何事物、人泛起强烈杀意,百花将军会一直注视着你。】 …… 【流月族人请自行远离此地。】 黎昭对照着读了一遍,刻意看了眼被划去的魇魔,自觉没有任何问题,向前走了几步。 突然,两位弟子手中的玉如意,泛起了诡异的鲜红。 第51章 祈怜公主 “小心!” 两位重华宫弟子拔出长剑, 一脸警惕地瞪着黎昭。 阿雪早先一步过了那两道玉如意,此时站在台阶上,满脸疑惑地望着黎昭。 他这只魇魔可是安全通过, 怎么黎昭不行? “两位,两位小友,”李梦鱼急忙上前,拿出了手中的鬼垚娃娃, 展示给两位重华宫弟子,“都是误会, 都是这娃娃搞的!” 鬼垚娃娃封印了鬼王, 想必会散发着鬼气。 两位弟子将信将疑, 其中一名弟子说道:“这位师兄,请再走一遍。” 他的剑尖还指着黎昭。 黎昭又一次经过两道玉如意,无事发生。 李梦鱼陪着笑脸,说道:“那这娃娃?” 守山弟子拉开乾坤袋, 说:“那你丢这里吧。” 李梦鱼毫无留恋地把鬼垚娃娃丢了进去。 黎昭在一旁瞧得分明,那鬼垚娃娃背上分明没有名字。 等李梦鱼走近, 黎昭慢悠悠地说道:“怎么不将那鬼王放进去?” 李梦鱼知道瞒不过黎昭, 说道:“谁知道他们会把鬼垚娃娃放什么地方,我听说这些物件,私底下都会偷偷拿去鬼市卖了, 万一那鬼王从鬼市里出来,找我算账怎么办。” 众弟子拾级而上, 相互闲聊, 对即将到来的仙盟大比兴奋无比。 重华宫是历届仙盟大比的举办会场,也是民间皇家修建的行宫别院,比之应天宗而言, 多了几分厚重华贵。 一路走来,弟子们看得目不转睛。 他们再如何修炼,也都是从凡尘中来,如今他们拾级而上,逐步将那高贵华美的皇家别院踩在脚下,心中不免起了一股别样的冲动。 所谓的人间帝王,也不过如此。 百花将军的真身位于山腰处的神祠之中,黎昭朝山顶走,遥遥望见一间嵌在崖壁之内的巨大庙宇,一眼望之虽然庞大华美到无以复加,可依旧感受到强烈的萧瑟气息。 漆黑的庙门正对着他们。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杀意,鼻间充斥着不安、带有几分铁锈的腥味,耳畔隐约能听到百花将军的怒吼。 其他弟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只想离开此处。 黎昭却看见百花将军神祠周围有一圈明黄色的围栏,不由得感到好奇,说道:“那是什么?” 李梦鱼回答:“这还不简单,皇家游神呗,民间又要打仗咯。” 游神乃是民间自发的祭祀活动,向其他人传颂念神的功德,以吸纳更多的信徒眷属,有时还会搭上戏台子,上演几则关于念神与百姓的动人故事。 黎昭下山游历的时候也曾见过,当时还争着去看戏台,只是没见到皇家游神。 听李梦鱼的说辞,应当是国家之间又起战争,皇家希望士兵们得到百花将军的祝福,所以特派皇室前来祝祷。 “我倒是很好奇,”黎昭说道,“如果另一个国家也来祝祷,那百花将军会帮谁?” 李梦鱼说道:“当然是大周朝。” 黎昭问道:“为何?” 李梦鱼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地说道:“因为百花将军可是大周朝的将军。” 大多数世人只知晓百花将军是凡人成神,竟不知他的来历。 清徽赞叹道:“天衍公子,你知道的可真多啊。” 李梦鱼最喜有人捧哏,听到清徽应答,更是得意忘形,说道:“那是,百花将军的事情,我可谓是滚瓜烂熟。” “你看,神祠之中有人出来!”清徽指着山腰间的平台,说道。 两人望着山腰处的百花神祠,果真从神祠之中走出了一位宫装女子。 李梦鱼突然停下了话头,定定地望着那位女子。 黎昭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他们所隔甚远,看不清女子的样貌,但见她体态婀娜,风姿出众,应当是位世间罕有的美人。 李梦鱼像是被勾了魂般,急急忙忙地说道:“师弟,帮我看一下这个鬼!” 说完,他不等黎昭答应,把鬼垚娃娃塞进了黎昭的手中,头也不回地跑到一条通向神祠地岔路。 沉寂许久的鬼垚娃娃突然张口,鬼王的声音自娃娃口中吐出:“丑死了!丑死了!” 黎昭直接捏住了鬼王的嘴巴,说道:“闭嘴。” 泥娃娃的嘴巴捏成了扁扁的鸭子嘴。 鬼垚娃娃对黎昭怒目而视,一团团黑气自娃娃周身升起,充满了怨念。 黎昭对阿雪和清徽嘱咐了几句,跟上了李梦鱼。 李梦鱼脚步飞快,时不时抬头看着那名宫装女子。 那名宫装女子出了神祠之后,也是站在原地,虽没有四处张望,但似乎也是在等人。 两人像是约定好了一般。 此番此景,鬼王尽数看在眼里,他奋力地扯开鸭子嘴,大喊道:“看什么看,在看把你们眼睛都挖了!” 第130章 黎昭把泥娃娃的嘴巴捏了个包子揪揪。 天衍世家的传承并不是由血脉亲缘所系,而是师徒传承,都是由上一任的天衍寻到命中既定的徒弟。 所以李梦鱼的从前,无人知晓,黎昭同他是多年损友,也不曾听他提起过从前往事。 他怎么会认识皇室成员? 等黎昭跟随着李梦鱼到了神祠旁,两人已经进入了这座不知年岁的巨大神祠之中。 鬼王更是怒火中烧,两团幽火几乎是化为实质,浮在鬼垚娃娃的脸上。 那名女子应是皇室极为重要的亲眷,周围许多戍守,大多都是具有浅薄法力的凡人。 谨慎起见,黎昭没有动用瞳术,他以飞快的身法,从侍卫们视角死角处,偷偷进入了神祠。 近乎傍晚,神祠之内只有飘忽烛火,安静异常。 黎昭屏住了呼吸。 神祠之内细碎的谈话声尽数传入了黎昭的耳中。 先是几位老婆婆的谈话声:“公主,近些年的脾气越来越好了,我刚刚打碎了一个花樽,居然只是说了我几句。” “都说人美心善,公主变美了,也就善良了。” “嘘,你们不要命了,敢置喙公主?” “……” 黎昭挑起眉,那位宫装女子居然是皇朝的公主。 难道李梦鱼想当驸马? 他隐匿着身形,继续往前走去,隐约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一间房屋中响起。 循声而去,透过纸窗,见到两个影子。 两个影子正紧紧地抱在一起。 黎昭心里啊了一声,原来李梦鱼真的是来当皇朝驸马爷的。 那就属于听墙角的行为来,黎昭转身就走,而他腰间系着的鬼王突然张开了包子揪揪,大吼道:“不许贴贴!” 这声音中气十足,一声吼出,回荡在空旷无人的神祠之内。 “何人在此!” “保护公主!” 黎昭大吃一惊,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正想着如何藏匿,突然后方大门一开,他被人揪着衣领,拉了进去。 屋内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布置得犹如仙宫,地上铺着华丽绒毯,黎昭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李梦鱼正跟那位宫装女子站在一处,正是他拖着黎昭进入房间。 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门外响起了士兵的脚步声,有人敲着门,是一位嬷嬷的声音: “公主,公主。” 嬷嬷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那位宫装女子移步上前,隔着门,说道:“吴嬷嬷,深夜带着卫兵来此,所谓何事?” 她是皇朝贵女,自是不便见外男。 两人隔着门对话了几句后,那位嬷嬷就领着士兵们走开了。 公主一直守在门旁,直到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缓缓松了一口气,转身对着黎昭微微颔首,说道:“仙长好,我是祈怜公主。” 此时,黎昭才看清她的面貌,称得上花容月貌,烛光一照更是明艳动人。 她眉目柔和,表现得却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李梦鱼还拉着黎昭的领子,直到现在才松开,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么来了。” 黎昭还未回答,鬼王开始咿呀乱叫:“孤男寡女——” 他的整个脸都被黎昭捏扁了。 祈怜公主面容还带着些许苍白,也在为刚才的动静担忧,她望了一样李梦鱼后,像是确定了什么,对着黎昭说道:“仙长怕是误会了,我请梦鱼到此是为了解决一件难事。” 鬼王被捏扁了,还在碎碎念:“什么事还要深夜会见,不成体统,世风日下……” 祈怜公主还以为是黎昭说话,她没有丝毫不悦,说道:“并不是仙长想的那般,我深夜相邀李梦鱼,全因那事,只在夜晚发生。” 黎昭说道:“何事?” 她望了眼李梦鱼,继续说道:“我邀请天衍公子来此,只为驱除梦中的女鬼。” 系在黎昭腰侧的鬼王发出一声模糊的冷笑,隐约能听到什么,凡人女子就是无用之类的酸话。 黎昭听到女鬼的说辞,已然有几分不信,说道:“公主,请问在重华宫之内,可有被女鬼惊扰?” 祈怜公主脸色有点不自然,也察觉到了言语中的漏洞,说道:“有武神镇守,怎会有邪祟?” 黎昭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看向李梦鱼。 “看我干吗?”李梦鱼神情慌张,往日伶俐的口齿也消失不见,“我,我是算了,真的有女鬼!” 黎昭看向祈怜公主的眉宇间,果然有一团黑气,像是被冤魂缠绕许久的模样。 但黑气之中掺杂着一丝金光,应是皇室的龙神在庇护着邪祟。 在重华宫内,百花将军的神祠之中,身为皇朝公主,祈怜公主应当是高枕无忧,纵有邪祟,也不敢靠近。 李梦鱼前来捉鬼的说辞,怕是个借口。 黎昭看透了李梦鱼的心思。 “到底是何种梦魇?”黎昭有心询问。 公主顿了顿,说道:“那女鬼只出现我的梦中,她长得十分年轻,跟我差不多的年岁,每夜都会入我梦中,每当我看见她时,女鬼就在窗棂外恶狠狠地盯着我。” 想起女鬼的样貌,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心有余悸地说道:“她的眼神非常恐怖,就好像饿了很久的人看见了一盘肉食,恶狠狠的,泛着凶光,双手伸进窗户,一直想要抓住我。” 第131章 “我每次梦见女鬼就会惊醒,转头就看见宫殿中的扇窗就开着,这场景同梦里发生的一模一样,我明明记得,就寝时让吴嬷嬷关上窗户了。” 祈怜公主口齿清晰,一言一语倾诉而来,恍若让人身临其境。 就在此处,窗户突然咚了一声。 有人站在窗外! 所有人回头看去。 窗缝之中,露出了一张扭曲至极的鬼脸。 第52章 月上重华 那张扭曲丑陋的人脸正站在窗外, 一双阴冷狠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祈怜公主,继而发出一声模糊的冷笑。 祈怜公主脸上血色尽褪,她正要尖叫出声, 嘴巴竟被身后的李梦鱼紧紧捂住。 李梦鱼的反应迅速,公主的尖叫未曾出口,房外的士兵没有被惊动。 那鬼面只出现了极短的一瞬间,再看去, 窗缝处阴暗一片,短暂得像是众人的错觉。 但黎昭能肯定, 那不是错觉。 “我出去寻, 你们待在此处。” 黎昭打开了房间, 一脚踏入安静得不正常的神祠。 百花将军的神祠大得惊人,是在半山腰开凿出一个极大的空间,再搭建了这么一座祠堂,除了皇家游神之外, 神祠之内的其他房间终年无人居住。 可也太安静了。 空荡荡的回廊深处漆黑一团,犹如无尽的深渊, 飘忽着隐秘的幽影。 在那鬼脸出现之前, 黎昭还能听到士兵的踏步声,宫女的交谈声,但他出来之后, 所有声音都不见了。 房间重重叠叠,灯火昏暗, 那股无穷无尽且微末的刺痛无孔不入。 什么人都没有。 原本的宫女、侍卫全部消失不见, 神祠之内干净得仿佛方才的私语声只是一场诡异的幻觉。 黎昭心中一惊,暗道:“中计了!” 很简单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急忙跑回到祈怜公主的房间之内,如他所料, 房间内空空如也。 李梦鱼和公主失踪了。 黎昭腰间的鬼王又有力气嘶吼:“可耻!居然私奔了!” 他发出这般大的动静,也没有士兵前来问询。 鬼王的怒火又牵引到黎昭身上,叫道:“都怪你,中计了!这么简单的计谋居然也看不出来,本王真是看错了你!” 黎昭没有理会鬼王,而是伸出手,五指依照着某种规律晃动。 他的指间逐渐汇聚起一丝丝飘渺的黑雾,黑雾逐渐凝实,幻化成了两只翩跹的蝴蝶。 梦蝶术。 蝴蝶飞至黎昭的耳旁,停在他的肩膀上。 隐约的声音传来。 鬼王竖起耳朵。 声音戛然而止。 黎昭正听得十分入神,时不时点点头。 鬼王:“……” 泥娃娃周身缠绕着怨气,像是小蝙蝠般,拉扯着鬼王飞来黎昭面前。 泥娃娃双手合十,粘成了两个小圆球。 “魔王大人!本王,本王,”鬼王狠狠心,说道,“本王错了,快点,快点让我听听!” 黎昭嘻嘻一笑,说道:“两个小情侣夜话而已,没什么好听的。” 鬼王更是火急火燎,火冒三丈,可惜身形被克制,急得泥点乱飞,先是怒骂他们不知廉耻,又担忧李梦鱼的安危,又是央求黎昭去把两个私奔的小情侣追回来。 黎昭一直在聆听梦蝶的动静,像是被说动了,抓住泥娃娃,嘴里还不饶人,说道:“听他们的情话有什么意思,亲自去看看,才有意思。” 鬼王气得咿呀乱叫,泥人都矮了一截。 梦蝶具有追踪功能。 黎昭带着鬼王,走出了百花神祠,转身朝着重华山下走去。 其实刚才他也听得不真切,梦蝶传来的声音被念神的力量干扰得厉害,现在距离近了,声音倒是逐渐清晰。 “小鱼,”公主气喘吁吁,声音说不出的慌乱,“她追上来了吗?” 李梦鱼也在喘气,语气笃定,说道:“没有。” 这是一个好消息,可公主并没有放松,声音里更是夹带了哭腔:“小鱼,我们还是回去吧,大不了一死,我不能拖累你。” “不行!”李梦鱼厉声道,“你不知道,那个东西的恐怖,若真正到了祭神之日,不止是你死那么简单!无论如何,都要跑出重华山!” 李梦鱼向来都是嘻嘻哈哈,黎昭从未听过他如此严厉的语气,就连那位公主也被惊吓到了,她沉默了良久,说道:“好,我听你的,我们走。” 窸窸窣窣的踏草声传来,突然,梦蝶中传出了一声惊呼! “她追上来了!” 两只梦蝶似乎也承受不住公主言语中的恐惧,蝶翼微微颤。 李梦鱼再也没有说话,从梦蝶中传出的声音仅有草丛的窸窣声,以及灵力轻微的运转声。 黎昭加快了步伐。 他距离两人不远了,梦蝶的声音愈发清晰。 突然,深夜的密林之中,响起一声极其惨烈的尖叫声。 “小鱼!” 黎昭脚步未停,驻足在他肩膀的一只梦蝶崩裂成了碎片。 他再也不管百花将军的念力威胁,化作一团黑雾,飞向前方。 鬼垚娃娃也怒吼一声,怨气化为小蝙蝠,拉着泥娃娃跟着黎昭。 李梦鱼和公主跑下了重华山,正在山脚下的密林中,黎昭寻到联通的梦蝶时,杂草丛中只留下了李梦鱼一个人。 第132章 他的身前停着一只半透明的梦蝶,蝶翼幻化出的结界表面细纹遍布,只需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李梦鱼的双手无助绝望敲击着梦蝶所化的结界,脸上满是泪水,布满血丝的双眼溢满极短的愤怒与憎恨。 他从未如此怨恨自己,怨恨自己,不学无术,修为平平,谁都保护不了,遇到危机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发生。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笼罩着这位天衍之子。 他的双手锤在结界上,虎口崩裂,溅出一道道血迹,最终梦蝶碎裂,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粒。 惯性让李梦鱼往前踉跄了几步,他好不容易止住了身形,却没有停下脚步,他径直走向黎昭,脸上还挂着泪痕,双眼泛着强烈的怒火,冲着黎昭,沉默有力地挥出一拳。 他像是浑然忘记了自己是个修士,只凭着拳脚功夫发泄着愤怒。 黎昭毫不费力地捏住了他的拳头,朝着他脸上挥了一拳。 李梦鱼浑身一颤,说道:“你打我?” 黎昭冷声道:“怎么?不能打?清醒一点。” 正在赶来的鬼王被这一幕吓得停在了半空。 李梦鱼被脸上的疼痛唤醒了,他恍若隔世般望着黎昭,双眼里逐渐凝聚起亮光,身体不住地颤抖,哽咽道:“我真是个废物,她,她是为了保护我才被她带走的。” 黎昭冷冷地望着他。 “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要救我!”李梦鱼吼叫道。 “你如果一直疯癫无状,你真的就是个废物,”黎昭不留情面,指尖还停留着一只梦蝶,“你的姐姐,没死。” “姐姐?”鬼王乱叫道,“什么姐姐?” 李梦鱼此时也不管黎昭如何发现,他呆呆地看着那只梦蝶,说道:“没死,姐姐没死,太好了。” 黎昭面无表情地说道:“带走你姐姐的东西,并没有杀意。” 李梦鱼骤然激动,说道:“怎么会没有杀意,她一直想杀了我,杀了阿姐!” 黎昭看着他疯癫无状,耐心逐渐耗尽。 李梦鱼忽然停了下来,通红的双眼看向黎昭,神经质般说道:“走啊,走,怎么不去找阿姐,黎昭,快去找她,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黎昭指尖的蝴蝶仍在飞舞,蝶翼飘出梦幻般的碎点,预示着相连的另一只梦蝶并没有危险。 “李梦鱼,”黎昭喊着他的名字,眼中泛起丝丝缕缕的金芒,“你是流月族人。” 金瞳的光亮映照在李梦鱼的脸庞上,他双眼中的疯狂与绝望褪去了一分,像是恢复了些许的理智,恍惚了片刻,呢喃道:“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黎昭是在进入重华宫的时候,就生出了这个想法。 在一行人中阿雪是魇魔的消息,只有黎昭知道。 在通过那道玉如意的时候,警示的红光并不是针对黎昭,也并非针对鬼垚娃娃,而是因为身为流月族人的李梦鱼违反了守则。 他前往画皮鬼的居所,恐怕就是为了让他装进鬼垚娃娃之内,试图凭借鬼垚娃娃的借口进入重华宫。 正巧遇到了黎昭。 李梦鱼无法确认鬼垚娃娃是否能蒙混过关,索性利用了黎昭的魇魔身份。 黎昭可记得,当时他们是一齐进入重华宫,玉如意有反应,黎昭也只会认为是自己的过错,李梦鱼就可以神鬼不觉地进入重华宫,再用鬼垚娃娃来迷惑他们。 传说流月族人每个都是美貌异常,身负上古巫术,最擅血咒。这样的种族原本是可以闻名天下,却不知是何原因,人丁稀少,逐渐消失在了岁月长河之中,久而久之,就连流月族是否存在,都成了未解之谜。 当然,这样神秘美丽的种族也成为了各大话本故事的创作源泉,黎昭了解到流月族也是在一本话本小说中。 黎昭说道:“早就怀疑了。” 同时,他也想到了,那位祈怜公主跟李梦鱼的关系。 流月族人只有两种情况能够逃避玉如意的检验。一是像李梦鱼这样,带一只魇魔进来,让魇魔帮忙作弊。二是混入皇家游神队伍,自然是无人会去检验,谁都不回想到皇朝公主是流月族人。 李梦鱼深吸一口气,说道:“不错,我就是流月族人。” 黎昭微微一愣。 见黎昭神色有异,李梦鱼忽然冷笑一声,说道:“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不是传说中的美貌?” 黎昭摇摇头,说道:“没有,我只是好奇,流月族跟重华宫有什么关系。” “流月族跟重华宫无关,”李梦鱼的声音中饱满着恨意,“而是跟百花将军有关系,我们之间,有着无穷无尽的血海深仇!” 黎昭:“仇恨?” 百花将军,一尊念神,跟流月族有什么仇怨? 黎昭还想问,就被李梦鱼抢断了,说道:“师弟,这是我族中的秘密,不便告知。” 听他喊自己师弟,黎昭就明白,李梦鱼总算恢复了理智,说道:“所以,你来见祈怜公主,并不是为了那个所谓的女鬼,而是想要带她逃离重华宫?” 李梦鱼说道:“是的,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那女鬼居然会出现在此地!” 提及女鬼,李梦鱼仅剩的耐心全然耗尽,对着黎昭再次央求道:“我是利用了你,是我的错,但我真的没办法了,师弟,我只有一个姐姐,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第133章 黎昭心中还有诸多疑问,他想问个明白,说道:“为何你的姐姐会成为皇朝公主?” 李梦鱼面色一僵,脸上又浮现出那股强烈的怨恨,说道:“师弟,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不愿让你知晓。”他几乎是祈求地向黎昭问询:“好吗?” 天下最难说的就是苦衷二字,黎昭望着他的双眼,心里想着,若是自己向李梦鱼这般哀求隐瞒着秘密,应当是此生此世不愿再回想的事情。 黎昭点点头,说道:“好,我们去找你的阿姐。” 梦蝶在前方引路,翩然的蝶翼象征着他姐姐脆弱又存在的生命,李梦鱼彻底冷静下来,说道:“黎昭,你这个梦蝶,准不准,我姐姐会不会有事?” 言语中多了几分唠叨。 现在的黎昭听到他的絮絮叨叨,竟觉得一丝轻松说道:“不会有事。” 梦蝶晃晃悠悠停在了一处隐秘的山洞前,稍作停留之后,径直飞入漆黑无光的山洞之中。 黎昭和李梦鱼脚步一顿。 他们是在百花将军的栖身之地,眼前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幽黑洞穴,还有那个诡异的鬼脸,似乎一切都在预示着危险。 李梦鱼率先踏出了一步,他表现得无比坚毅,紧跟在梦蝶后方。 他的全身都笼罩在了阴影之内,仿佛正在被眼前这座神秘的高山吞噬,正欲往前走时,听到身后黎昭问道: “李梦鱼,是什么东西,在追着你们?” 哪怕是要面对危险,黎昭也想知道敌人是谁。 黎昭的声音传入洞穴之内,李梦鱼的身影像是被冻住了般,僵硬无比,而后他微微佝偻着脊背,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至极的抽气声犹如野兽的敌后,他像是陷入了一场巨大绝望的梦魇。 他的脸深深埋入了双手,声音痛苦得犹如哀鸣。 “别问了,别问了,”李梦鱼沉浸在噩梦中,完全无法自拔,他再也不能支撑,双膝跪在粗粝的石面上,捂住自己的脸,哀求道,“求求你,求你别问了。” 黎昭紧皱眉头,急忙上前抓住了李梦鱼的手腕,想要拉起他。 不经意间,黎昭看见了李梦鱼极力想要隐藏的脸庞。 巨大的恐惧迅速笼罩了黎昭。 黎昭看见了,同那窗逢中见到的一模一样的扭曲、恐怖面孔。 第53章 无头东宫 “不要看, 不要看!这不是我的脸!这是我的脸!” 李梦鱼死死捂住面孔,眼中尽是恐惧,他又陷入了一场不可自拔的绝望梦魇。 幽深的洞穴回荡着他惨烈的哀嚎, 似乎唤醒了什么极为可怕的怪物,最深处似乎传来了隐隐不安的声响。 黎昭一步上前,捂住了李梦鱼,冷声喝道:“闭嘴。” 李梦鱼惊魂未定地喘息着, 眼中的泪水肆意纵横,耳旁的冷声呵斥让他恍惚间从梦魇中脱离。 掌心触摸到的肌肤凹凸不平, 他知道, 这是自己极力掩盖的可怕秘密, 画皮失效了,他也从世人敬仰的天衍公子变成了丑陋不堪的怪物。 黎昭只是惊讶了一瞬,再次看向李梦鱼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的手掌也落满了李梦鱼的眼泪,经由夜风一吹, 冰冷而湿凉。 “没事了。” 黎昭的手渐渐松开,落在了李梦鱼的肩膀上, 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 “你的姐姐,还在等你。” 李梦鱼低垂着脑袋,深深地将脸埋进了黑暗中, 他颤抖的声音轻轻传来:“你,不害怕?” 黎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说道:“你若去过暗渊, 就知道这不算什么。” “……” 李梦鱼确实被逗笑了一瞬。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他的师弟是一只不择不扣的魇魔。 “起来吧。” 黎昭拍拍他的肩膀。 李梦鱼仍低垂着头,不敢让黎昭看清自己的真面目。 黎昭也识趣地没有再询问。 两人都是修士, 进入幽深昏暗的洞穴,勉勉强强能够视物,他们所踏入的并不是天然形成的洞穴,岩壁上都能见到工具雕琢的刮痕,应当是经过先民们日积月累的开凿,才开拓出了这么一道曲折蜿蜒的隧道。 可是,为何要开凿这条隧道? 洞穴之内干燥安静,仿佛只有他们两人在静静前行。 “你跟公主逃出神祠的时候,有看见那些侍从和宫女吗?”黎昭想了想,挑了一个比较平和的问题。 李梦鱼思考了一瞬,摇摇头,说道:“当时我们逃得很着急,没有注意,你现在问起来,我倒是想起,一路上好像没遇见士兵和那些宫女……” 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在他们的前方,洞穴的深处,一声微弱的呻吟自黑暗中响起。 “救,救命。” 李梦鱼正要冲上去,被黎昭的一个眼神制止了。 黎昭挡在他的前面,找寻着出声者的位置。 “救命,救救我。”一名老妇从洞穴的阴影中缓缓爬出。 李梦鱼认得,这正是伺候公主的吴嬷嬷。 吴嬷嬷的脸上全是鲜血,表情惶恐至极,见到黎昭和李梦鱼,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颤声道:“仙人,仙人,求求你们救救公主,有个怪人,把公主抓走了!” “抓到哪里去了?”李梦鱼迫不及待地问询,脚步忍不住上前。 黎昭挡在了他身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位吴嬷嬷,随后缓缓走近吴嬷嬷,换作一副和善的笑脸,扶起了她颤抖的臂弯,笑道:“不要担心,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第134章 吴嬷嬷满脸恐惧,她的眼睛一会看看李梦鱼,一会看看黎昭,吓得全身颤抖,过了半晌,才说道:“老奴,老奴是在神祠里,听到脚步声,才去查看,发现公主跑出了神祠,老奴担心,就和士兵们去追她,没想到追丢了,在森林里迷路了。” 李梦鱼在听到“公主跑出神祠”的时候,心头一跳,小声说道:“是‘公主’引你们走的。” 他这话说得奇怪,分明是他同自己的姐姐一起逃走,怎么又会多出一名公主? 黎昭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吴嬷嬷。 吴嬷嬷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找了很久,突然看见有一个,满脸疤痕的怪人抓住公主,跑进了山洞,我们就追了进来,刚刚走到这里,老奴就听到前方的惨叫,后来,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黎昭眼眸微眯,说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吴嬷嬷连声道:“千真万确,老奴不敢在仙家面前撒谎。” 黎昭眼神渐冷,一手扣住吴嬷嬷的命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脸,伸手一掀,她的脸皮竟然被掀了下来。 在面具之下,是一张同李梦鱼一眼,恐怖扭曲、布满斑驳疤痕的面孔。 “怎么会!”李梦鱼踉踉跄跄后退数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吴嬷嬷脸上的那张脸,“你,怎么也被扒了脸皮,不,不可能。” 黎昭看着那位吴嬷嬷,质问道:“祈怜公主在哪里?” 吴嬷嬷被揭穿了秘密,丝毫没有慌乱,她颤抖的身体此刻平稳得如同磐石,分明被黎昭抓住,瞪着的却是李梦鱼,她的眼中满是怨毒的恨意,尖声道:“你这个叛徒,你居然助纣为虐,我怎么没杀了你!” 这声音出奇地年轻,竟像一个妙龄女子。 李梦鱼呼吸了数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呢喃道:“错了,一切都错了!我错的离谱,你们更是错得离谱!” 少女也被李梦鱼的反应惊到了,说道:“你说什么?” 李梦鱼像是做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梦,说道:“她不是公主,她不是那个公主,她是我的阿姐,我的阿姐!你们抓错人了,我也怕错人了!这里是重华宫,公主怎么可能追来!我大错特错!” 他逐渐歇斯底里,双目赤红,在茫然的黑暗中不知所措,又哭又笑道:“完了,你们都死了,阿姐,阿姐怎么办,她也死了,都死了,哈哈哈都死了!” 黎昭实在忍无可忍,一道魇气直接灌入了他的灵台。 李梦鱼的双眼顿时清明,他使劲地晃了晃脑袋,不禁打了个寒颤,说道:“师弟,下次要叫醒我,能不能不要用这招,太,冷了。” “你的情绪很不对劲,”黎昭皱眉道,“或许这个地方,你不应该来。” 全身仿佛被浸在冰水李的李梦鱼深吸一口气,苦笑道:“你是对的,我确实不该来,只要待在这里,我就感觉不像自己了。” 他的血脉里,涌动着一股崩腾愤怒的火焰,再也无法维持理智。 李梦鱼的状况岌岌可危,黎昭不打算纠缠,而是对着那位面目可憎的少女说道:“你们确实抓错了人,那位不是祈怜公主,而是李梦鱼的姐姐,真正的祈怜公主,应该是被你们杀了。” 说道最后四个字的时候,黎昭转身看向李梦鱼。 李梦鱼痛苦地闭上了眼。 那是他不愿再提及的噩梦。 流月族,一个充满着神秘传说的种族,而身为流月族人的李梦鱼与姐姐却从来不这么认为。 他们父母早逝,姐弟二人不得不相依为命,他们竭力隐瞒着流月族人的身份,可惊人的美貌就像如影随形的诅咒,他们根本无法摆脱。 最终,是一位叫做祈怜公主的贵人买下了他们。 她生得极为美貌,声音也温柔动听。 那时的李梦鱼还松了一口气,没有注意到公主看待他们的眼神,那是一种可怕的眼神,充满了扭曲的嫉妒与占有欲。 姐弟二人被养在深宫,整日无所事事,公主不经常召见他们,召见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的脸,像是在观赏两樽美丽的花瓶。 李梦鱼还以为,他们总算是遇到了一位好主人,他们姐弟会尽心竭力地侍奉公主。 直到有一天,他被带到了一间弥漫着血腥味的暗室,在公主贪婪而嫉妒的眼神中,她亲自活生生地割下了他的脸皮。 李梦鱼疼得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他的脸上缠满了绷带,阿姐的眼睛都哭肿了。 而公主正微笑着,抚摸着一张全新的、美丽的脸,用极尽温柔的语气,称赞李梦鱼真是好福气,她很少见到能在剥皮中活下来的流月族人。 公主十分满意自己的脸,可过了几日,她又看腻了。 这张脸皮对她而言不太合适,因为能在发缝处见到细微的痕迹,她需要重新换一张脸。 一天晚上,公主召见了李梦鱼的阿姐。 这一次的换皮很成功,公主摸着完美无暇的肌肤,脱下了身上奴仆的血衣,换上了高贵的宫装,再命令侍从,将暗室内那具被刮花脸皮的尸体丢到乱葬岗去。 这世间从此消失了一对可怜的姐弟,多了一位天衍公子。 “皇朝的公主有龙神庇护,所以那公主死后化作怨灵,一直纠缠着你的姐姐,”黎昭说道,“但在皇宫之内她无法真正伤害到你,直到祈怜公主开始游神,之前同样被剥去脸皮的流月族人听到消息准备复仇,他们替换了那些侍从,而你们却把流月族人当成了公主的怨灵。” 第135章 李梦鱼沉默了许久,才自嘲般的笑了一声。 公主死的时候也是被刮去了脸皮,李梦鱼和他阿姐惊慌失措之下,下意识将那布满疤痕的面孔当作了公主。 在神祠之中,窗缝外的那张怪脸,其实就是其中一位被剥皮的流月族人,他偷听到了公主的谈话内容,故意搞出动静,假意吓跑公主。 随后,流月族人尽数去追赶祈怜公主与李梦鱼,所以神祠之内空无一人。 这一切,就像是个可笑又离奇的巧合。 一旁的流月族少女也逐渐明白过来,她大声惊呼道:“不好,那我们一定要去救你的阿姐!” 李梦鱼急道:“你们要对阿姐做什么!” 少女突然回头一笑,脸上的伤疤扭曲得如同一条条泡发的蚯蚓,在昏暗的光线中,像是在缓缓蠕动的恶毒诅咒,她轻声说道:“流月族人的用处,自然是血咒了!”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石块陡然崩裂,在场三人直直坠落。 黑暗之中坠落的气流吹得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黎昭松开了那位月族少女的手,说道:“秋塘居士,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 第54章 天魔三问 “呵。” 月族少女的声音陡然一变, 化作低沉暗哑的男音:“被你发现了。” 在声音转化一瞬间,几缕黯淡的金光自黑暗中袭来。 危险! 破空声接踵而至,是一枚枚暗金所制的精巧锁扣, 瞄准了魇魔的四肢。 黎昭避开了迎面而来的暗器。 少女的身形在昏暗的虚空中逐渐变换为一位男子,他的脸上还罩着那遍布疤痕的面具,身上的衣物已然化作了黑袍,风灌入他的袖袍, 猎猎作响,犹如蝙蝠的巨大翅膀。 两人终于落在了一处结实的岩地之上。 黎昭抬头望去, 只能看见几团模糊的轮廓, 似乎有个庞然大物隐藏在黑暗之中。 秋塘居士就站在不远处, 双手负在身后,像一道飘忽不定的阴影,时时刻刻谋算着惊天阴谋。 被毁容的流月族人,能够恢复面容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画皮鬼。 黎昭之前潜入神祠的时候, 那些士兵宫女都刻意隐藏在黑暗中,未曾露出相貌, 黎昭还庆幸自己没被发觉, 现在看来,都是秋塘居士有意为之。 画皮鬼制作了最后一张人皮就被秋塘居士杀害,黎昭记得,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女人面庞。 那张女人面庞,就是出现在唯一的幸存者, 吴嬷嬷的脸上。 所以, 从一开始,黎昭认出了秋塘居士。 黎昭望着他,说道:“你把李梦鱼他们传到哪里去了?” 秋塘居士轻笑一声, 说道:“我为什么回答你?” 黎昭说道;“你既然把我带到这里,一定是有所预谋,所以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秋塘居士沉默了许久,随后哈哈一笑,缓慢的拍掌声在空旷的洞穴中回荡。 “啪啪啪。” 以往视为鼓励的掌声,在秋塘居士的手上,鼓出了一番别样的滋味。 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赞赏。 “聪明,”秋塘居士用手指抚了抚自己的脸,说道,“靠这一点,那我可以告诉你,他暂时不会死。” 黎昭说道:“流月族人的血咒到底是什么?” 秋塘居士遥遥地望着他,人皮面具的背后,是一双漆黑的眼眸,透出些许的怜悯,像是在赞叹那些英勇赴死的族人,又像是可怜眼前的魇魔,缓缓说道:“当然是为你报仇了。” 报仇? 黎昭心头一震。 秋塘居士的回答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黎昭还恍惚了一瞬间。 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恨意又被秋塘居士的一句话翻了出来,在胸膛中肆意汹涌。 他是死了,死在白解尘的剑下,或许是这段时日,白解尘的无微不至,让黎昭几乎忘记了他们之间还隔着血海深仇。 秋塘居士距离黎昭还有一段距离。 洞穴之中昏暗无比,可是他仍是看出了黎昭表情的变化。 魇魔永远都是记仇的生物,他们不会忘记仇恨,只需要轻轻地一撩拨,就会让年轻的魇魔重新认识到他真正的仇人是谁。 他心满意足地轻笑,说道:“黎昭,想不到连你自己也忘记了仇恨,那位白宗主真是厉害。” 黎昭在沉默,在思考。 仍谁都能看出,魇魔心中的恨意。 秋塘居士眯起眼,手指不自觉地摩挲。 过了许久,黎昭紧绷的肩膀才慢慢松懈,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说道:“我原以为秋塘居士是一位心狠手辣、心思缜密的大人物。” “没想到,我很失望,”黎昭也学着他的语气,宛若叹息般说道,“你可知道,你刚才的话语像什么吗?像是一个挑拨离间的深宫怨妇,那张吴嬷嬷的面孔,真的十分适合你。” 很显然,黎昭的话语彻底激起了秋塘居士的怒火。 秋塘居士突然无法维持之前的淡然,黑袍轻颤,脸上的疤痕都在愤怒的微微蠕动,漆黑的双眼几乎要淌出恶毒的汁水。 这般愤怒的情绪只存在一瞬间,秋塘居士猛然想起,魇魔这是在试探。 试探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失声一笑,轻叹道:“真是难缠的对手,你和白解尘,若非不得已,我实在是不想面对。” 黎昭立即说道:“那我倒是可以大发慈悲放你一马,把李梦鱼和他姐姐还给我。” 第136章 秋塘居士摇摇头,说道:“不行,我说过,我要为你报仇,他们是计划中的一环。” 又是报仇。 黎昭莫名其妙:“我的仇,与你何干?” 秋塘居士不回答了,他不想陷入黎昭的圈套。 他的身份能隐藏到现在,步步为营,谋算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能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你不好奇,我会怎样为你报仇吗?”秋塘居士说道。 “不好奇,”黎昭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平静地诉说一个事实,“因为你杀不死白解尘。” 秋塘居士刻意用了隐藏修为的法门,但黎昭依旧能感知到,他的修为不强。 “之前我也以为我杀不死徐风盛,”秋塘居士低头抚平了黑袍上的褶皱,装作无意地说道,“他现在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黎昭眼皮一跳,说道:“你是想故技重施?” 徐风盛被财神蛊惑入魔,那秋塘居士处心积虑,将流月族人引入百花将军的神祠…… 是为了让百花将军杀死白解尘? 这个念头一冒起,就被黎昭压下。 念神不偏不倚,只有堕神才能被驱使,可百花将军身为杀戮之神,谁能够驱使他? 更何况,倘若一开始秋塘居士就能够驱使百花将军,那他为何又要操纵财神去引诱徐风盛入魔? 但他面对的是秋塘居士,一个他所遇到过的,最可怕的对手。 他的可怕并不在于强大的修为,而是隐藏在背后的手段。 黎昭必须时时刻刻小心,不要落入他的陷阱。 “故技重施?”秋塘居士摊开双手,说道,“黎昭,你也太高看我了,我自诩没有这个能力能够使唤这尊杀神。” “我只是,”他顿了顿,说道,“可以让他杀死这个地方的所有人!” 黎昭的眼眸瞬间冷了下来。 若是百花将军失控屠杀世人,白解尘一定会出手。 李梦鱼曾经提到过,百花将军与流月族之间有深仇大恨,之前他以为又是话本上胡诌的片段,但看见李梦鱼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姐姐离开重华宫来看,恐怕他所言非虚。 秋塘居士集齐那么多流月族人,是为了,激起百花将军的怒火? “这不可能,”黎昭说道,“念神并不是人,他们没有七情六欲。” 秋塘居士轻笑道:“当年百花将军只为你赐剑,这还不够吗?” 黎昭只觉得自己又遇到了一个疯子,他忍无可忍,说道:“就凭当初百花将军为我赐剑,你就断定他还存有七情六欲,所以你费尽心思集齐了流月族人,杀死他们进行血祭,只是为了激怒百花将军,好让他杀死这片地界的所有人?” 秋塘居士静静聆听着,待到黎昭说完之后,评价道:“差不多,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 黎昭说怒道:“错在哪里?” 秋塘居士笑道:“那些流月族人是自愿赴死,他们知晓了我的计划都十分支持我,他们恨不得百花将军永远消失,恐怕过不了多久,李梦鱼和她的姐姐也会明白我的苦心。” 黎昭眼瞳轻颤。 秋塘居士从来不亲自下场。 喜神之死,是因为乐愁和阿雪的一念之差导致喜神堕落,最终被斩于白解尘的剑下。 徐风盛入魔,是因为风雷谷咎由自取,导致财神堕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又利用流月族人同百花将军的仇恨,让流月族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死,若计划成功,那杀死所有人的是百花将军,同秋塘居士本人毫不相干。 这个人的心机和手段,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果然是周密的计划,”黎昭说道,“那你为什么又要把我带到这里?” 秋塘居士笑道:“黎昭,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黎昭一时气短。 这话,他刚刚也回敬过秋塘居士,又被秋塘居士踢了回来。 秋塘居士轻快一笑,似乎也在为扳回一城而感到愉悦。 他说道:“不如先让我们放下一些成见,来好好逛这座神祠,或许可以解答你的一些疑问。” 说话间,他从黑袍中取出了一盏长明灯。 灯火如豆,辉煌明亮,映照出了一间巨大空旷的洞厅,举目望之,大大小小的石像密密麻麻地伫立在石壁之上,乍一看,宛若真人,就连黎昭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仔细看去,每一尊石像雕刻的都是百花将军,但略有不同,有些百花将军的头上并无花冠,似乎没有花冠的石像线条更为模糊,年代更为久远。 而在他们面前,则立着一尊可以称作是顶天立地的巨大石像,黎昭抬头望去,他们方才所待的地方居然只是百花将军的一只手掌,手掌中心破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洞口,秋塘居士和黎昭正是从那只小孔中降落下来的。 “如何?”秋塘居士说道,“真可谓是鬼斧神工,凡人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明明那么弱小,却又热衷于争斗,为了互相厮杀,可以创造连我们都赞叹的‘神迹’。” 黎昭在一旁声音很冷:“别忘了,我们也是凡人。” 秋塘居士笑道:“你不是。” 这话像是在骂人。 黎昭抿紧了嘴唇,忍住气,过了半晌,才说道:“就这些?” 秋塘居士说道:“随我来。” 他们正位于神祠的低处,沿着石壁有一圈圈往上的石阶,由于年代过于久远,石阶之间都融化成了一片,踩上去还有一些危险。 第137章 但是再危险也没有眼前的秋塘居士危险,黎昭沉住气,跟在他的后方。 刚才他试探过了,眼前的秋塘居士又是傀儡。 石壁上还绘着一些壁画,岩彩描绘,鲜艳如旧,比起那些模糊的石像,更显突出。 秋塘居士像个寻常的夫子提问道:“你可知,百花将军最有名的一副经变画是什么?” 黎昭不假思索地回答:“神仙赐花。” 这几乎是每个人修都会知晓的典故,传说武神自身杀戮太重,引起天上一位心善之神的怜悯,他特意下凡,为武神赐花,原本的一朵小花逐渐演变成了花冠,从此武神之名也变为了百花将军。 秋塘居士却说道:“世人真是喜欢断章取义。” 他停在了一处凸出的石岩上,举起手中的长明灯,说道:“所谓的‘神仙赐花’也只是这副壁画的其中一面罢了。” 呈现在黎昭面前的,是一面色彩斑斓的巨大壁画,壁画极长,几乎快要延展到洞窟的顶端,历经千万年,鲜艳如昨。 一些念神庙宇中都会画上同念神相关的故事壁画,描述着念神如何福泽人间,亦或是念神在什么情况下现出真身,与凡人有诸多奇妙的互动。 秋塘居士特意让他观赏的壁画,一定与众不同。 黎昭看向壁画的左侧,石壁上用古文字写着四个古老的铭文《天魔三问》。 天魔三问,就是这副经变画的名字。 作为魇族少主,黎昭自觉他们魇族是天底下最强劲的种族,也是修士最强劲的敌人,除此之外再无比他们更厉害的妖魔鬼怪了。 而民间所传的天魔,大多是指强大到一定程度的妖魔。 所以在看到天魔两个字的时候,黎昭的心中是有轻视。 第一幅壁画描绘的是天魔的诞生,传说天魔是诞生于一片混沌,在一池黑水中冒出了一具四肢健全的黑影,黑影逐渐幻化成了一位黑衣少年的模样。 在黎昭的印象中,民间壁画里的妖魔鬼怪大多数都是画得挺妖魔鬼怪,还未见过颇具人形的天魔,不由得感到好奇,愈发凑近观看。 少年面目的岩彩悠长的岁月中已然模糊,但依旧能看出他俊美不凡的长相。 黎昭眉心一皱,竟隐约感到了一丝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他继续往下看。 天魔降生,天地震动,霎时间天灾遍地,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 百姓祈求苍天,救苦救难,天门打开,降下一位羽衣神仙。 神仙手持长剑,身后电闪雷鸣,正欲对天魔施展神罚,天魔脸上无悲无喜,向神仙询问道:“我有何罪?” 神仙:“天魔,于天理不容。” 听他回答,天魔却是谦卑恭顺,躬身问道:“生我者乃天地,我何罪之有?” 神仙沉思片刻,答道:“天地一清一浊,你乃恶念所生,生无慈悲之心,天魔不除,天地必会遭劫。” 天魔听后哈哈大笑,说道:“还请神仙听我三问。” 黎昭看到此处,觉得十分有趣,刚要开口,看了一旁的秋塘居士,就闭上了嘴巴。 反倒是秋塘居士主动开口道:“这天魔说得十分有道理。” 黎昭没有应答,开始看天魔三问的第一问,心里啊了一声,是见到了熟人。 天魔带着神仙来到了一户寻常的农夫人家,是一对夫妻正在拜堂,旁边站着一位凤冠霞帔的红衣女子,头上盖着红布,正是喜神。 天魔说道:“这是喜神祝福之下的一对新人,神仙你看如何?” 神仙答道:“幸福美满。” 画面一转,那位农夫正狠狠地踹向女子的肚子,一旁摇篮上的婴儿哇哇大哭,身旁的老妇人不闻不问。 女子捂住肚子,躲在角落里任由丈夫拳打脚踢,最后等丈夫消气了,她抹去眼泪,颤颤巍巍地起身,先是给摇篮上哇哇大哭的婴儿哺乳。 婴儿吃饱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交给老妇人,她转身进入了厨房。 在她进入厨房的时候,老妇人面目狰狞,将那婴儿沉入了井里。 “那老汉与老妇人向喜神祈祷,能得到一位贤妻,可这位女子嫁入夫家之后,因生出女婴,遭受夫家冷眼,受尽虐待,她身无一技之长,全赖夫家养活,不敢和离,最后她的亲生女儿被沉入井中,女子日夜嚎哭,最终郁郁而终,那农夫和老妇人却觉得那女子死得其所,第二年又迎娶了一位好生养的妻子。” 农夫再次跟新娘拜堂,喜神娘娘再次出现在新人的喜堂,为两位新人送上祝福。 天魔对着神仙说道:“那女子的怨恨痛苦日日夜夜在我脑中响起,我又何有慈悲之心呢?” 神仙沉默不语。 画面又是一转,天魔和神仙来到了一户贫穷人家之中。 男子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他带着一位独子艰难生存,一日他遇到了一位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小姐见他面貌英俊,不管他家境贫寒,欲嫁他为妻。为了哄骗过家中老爷,千金小姐要求男子置办一身行头。 男子为难不已,最后竟将与前妻的孩子卖于人贩,获得钱财后置购一身新衣,去见那千金小姐时,千金小姐轻声一笑,说道:“爱郎,奴家早已为你备好新衣。” 原来是千金小姐不容那孩子,寻了个借口让男子除掉。 男子入赘富豪家中,日渐飞黄腾达。 第138章 财神时时照拂,男子给财神塑金身,立祠堂,财神庙宇开遍民间。 十年后,男子俨然成为了一方乡绅巨富,也沾染上了留恋花丛的陋习,某日他在青楼里遇到一位面貌姣好的男妓,同他春风一度之后,赫然发现那男妓手上的胎记同十年前被卖走的孩子一模一样。 男子震惊之余,派人打听那位男妓的来历,果然与他所料。 富豪生怕丑事败露,随机准备了一瓶毒药,哄骗着那男妓喝下。 “那男妓还以为富豪是前来赎身,特意备了一身新衣,却不料送他上路的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天魔转身问神仙,“你觉得此人结局如何?” 神仙早已看透他的命盘,说道:“儿孙满堂,富贵长寿。” 天魔说道:“那富豪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口吐鲜血,最后关头他说出了真相,落得一身轻松,那名男妓死前都无法瞑目,他的怨恨至今未消,声声质问在我心间,我又如何有慈悲胸怀呢?“ 神仙转身欲走,天魔上前拉住了他。 看到这里,黎昭心想,这天魔还真的十分唐突,怎么能随意拉扯神仙,他又转念想到,既然都是天魔,那自然是野生野长,也没什么人伦纲常了。 两人来到了第三问。 画面当中的正是百花将军,同游神雕像不一样的是,百花将军是一位面目模糊的少年郎,他身披黑甲面戴修罗,站在尸山血海之中。 天魔指着那位少年将军,说道:“成人时,屠国灭族,手上鲜血无数,成神时,庇护一方,死于他手中之人盈千累万,为何天要降罪与我?” 神仙第一次回答了天魔的问题:“杀人者,非兵也。” 天魔似笑非笑,说道:“请神仙一听,他心中怨恨。” 神仙走向少年将军,长袖一展,伸手抚向少年将军的心口。 聆听心音之后,神仙轻声一叹,手中凝起一朵白花,赐予将军。 少年将军单膝跪地。 神仙将那朵白花戴在了少年将军的鬓边。 壁画到此为止。 第55章 流月血咒 “没了?” 黎昭望着壁画中单膝跪下的少年将军, 仿佛一篇看得正上头的话本,忽然没有了下卷,急得心痒难耐, 抓耳挠腮。 秋塘居士轻笑一声,说道:“不止如此,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举起手中的长明灯。 艳红的火苗几乎要贴在石壁上,火焰的高温灼烧着壁画之中的少年将军。 经过一段时间的灼烧后, 画面起了变化。 少年将军的身上出现了无数道血淋淋的伤口,密密麻麻, 伴随着火苗的晃动宛如活物呼吸般微微蠕动, 像是一条条鲜艳的靴蛭吸饱了鲜血在欢愉地舞动。 一股寒意自尾椎蔓延至黎昭的大脑, 轰然炸开。 这是什么?是来自流月族的诅咒? 秋塘居士移开了手中的长明灯,温度稍减,壁画上的将军逐渐恢复了正常。他再将长明灯移到单膝跪地,头戴神花的白花将军身上, 炙烤了许久,百花将军的画像没有丝毫变化。 “念神的力量会附身在每一尊雕像, 每一幅神像中, 更何况这幅画在神祠中的《天魔三问》,你所见到的就是百花将军当时身上的诅咒,羽衣神仙赐予的白花减轻了百花将军的痛苦, ”秋塘居士收回长明灯,说道, “我曾经找遍古籍, 才从一个大周皇帝的墓穴中寻到了一份珍贵异常的材料,是说当年正是百花将军率兵灭了流月全族,而流月族的一名大巫师对他下了一则恶毒无比的血咒。” 他看向黎昭, 灯火映照着他漆黑的眼珠,流露出少许的自得之色,“正巧,我也寻到了血咒。” 黎昭听他娓娓道来,毛骨悚然的同时,心底竟升起隐隐的佩服,他居然能从一副壁画从推断出如此惊天的秘密,简直是天方夜谭,可秋塘居士偏偏做到了。 他平复心绪,说道:“所以你集齐流月族人,同样要用血咒激怒他。” 秋塘居士点头道:“不错,流月族人最擅长血咒,但血咒施展的条件十分苛刻,需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付出性命,我费尽心机,也才找到了十个。” 黎昭不禁骂道:“卑鄙。” 秋塘居士面不改色,笑道:“无所谓,血咒马上要开始了,我们也要离开这里。” 他随意掐了一个手决,禁锢着黎昭双手双脚的暗金枷锁微微一颤,想要控制魇魔。 黎昭却稳稳当当站在他的身侧,岿然不动。 暗金对魇魔无效! 秋塘居士眼中闪过惊讶,他察觉到有诈,反应迅速,脚步一点,正欲往后飘去。 一丝丝阴冷的鬼气自他身后袭来,秋塘居士闪避不及,鬼王啥时化为青衣鬼影,抓住了秋塘居士的脖颈,怒道:“就是你杀死了我师父!” 秋塘居士扭曲、布满疤痕的面容仅闪过一丝惊慌之色,心思急转,随后恢复了平静,定定地望着黎昭,说道:“你不是黎昭。” “黎昭”扯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同样疤痕遍布丑陋不堪的面孔。 “李梦鱼,果然是你!”秋塘居士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他的名字,甚至带了些许气急败坏。 李梦鱼耸了耸肩,笑道:“在那石块掉落的一瞬间,我们就互换了身份。” 秋塘居士身体一僵,瞬间联想到,当时黎昭好像是松开了一下他的手,难道那时候,李梦鱼就替代了黎昭? 第139章 李梦鱼说道:“你杀了画皮鬼,但万万没想到,他留下了一副画卷,记录着每个画皮者的脸皮。” 秋塘居士眼眸微闪,冷笑道:“原来如此。” 风雷谷混入傀儡,所有傀儡的脸皮他都是依托画皮鬼所制,那“林照之”的脸也在其中。 李梦鱼带上了画册上“林照之”的脸皮,黎昭则趁机留在原地,乱石落下,心思缜密如秋塘居士也未曾料到短短一瞬间,黎昭竟想出了换人的方法。 他看向李梦鱼的身后,说道:“那刚才跟我对话的人是黎昭,你们是依靠梦蝶来交流。” 一只幽黑透明的蝴蝶停在李梦鱼的肩膀上。 李梦鱼心中得意至极,说道:“要骗过你,定是做戏做全套。” 秋塘居士神色不明,定定地注视着渺小的梦蝶许久,忽然感慨般地一笑,说道:“你真的很聪明。” 他仰起头,遥遥望着静默古老的百花将军神像,呢喃道:“可惜,我还是更胜一筹。” 李梦鱼一直关注着秋塘居士的一举一动,他先前听过黎昭的吩咐,不能听信他的任何话语,但眼前的秋塘居士如此淡定,他的心中逐渐弥漫起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突然,秋塘居士抽出了一枚锋利的短刃,挥向了自己的脖颈,霎那间,喷涌的鲜血倾斜而出,飞溅在无数尊百花将军的石像上。 他身影摇晃,脚步踉跄,随后倒在了石台上。 此番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李梦鱼都来不及反应,等到秋塘居士倒地后才猛然惊醒,茫然道:“自杀了?” 鬼王脸色凝重,伸手想要掀开他的面具,可触碰到的却是真实冰冷的皮肤! “糟了,”鬼王说道,“他不是‘秋塘居士’!” 与此同时,魇术所凝成的梦蝶骤然碎裂! * 在梦蝶破碎的一瞬间,李梦鱼的话语也最终传到了黎昭的耳朵里—— “黎昭!秋塘居士不在这里!” 停在黎昭肩头上的梦蝶随之碎裂。 黎昭睁开眼,并不感到意外。以秋塘居士的狡猾,怕是不会那么容易暴露。 他们身处在一个空旷的洞窟之内,应当是百花将军的神像内部,不远处的平台上站着几名流月族人,正在空地上描绘着血咒阵法的雏形。 阵法的凹槽正等待着鲜血的灌注,黎昭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血咒的形状诡异至极,他瞄了一眼,就察觉到他们所描绘的血咒,是一种极其阴毒、恐怖的诅咒。 仅仅是查看的一瞬间,黎昭恍若都能听到血咒中痛苦尖利的嚎叫,那是恶毒至深的怨念,在诅咒着那人——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夜夜受凌迟之苦。” “永生永世,日日夜夜!” 繁复玄妙的血咒宛如化作了一处翻涌沸腾的血池,无数冤魂在其中凄厉哀嚎。 黎昭似乎也被那血咒中的强烈怨恨所影响,眼底泛起一层薄薄的血雾。 不行!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立即移开视线。难道这就是流月族人诅咒百花将军的内容? “放开我,我不是真正的公主!”祈怜公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是你们的恩人,我杀了真正的公主,她用了我的脸皮!” “求求放过我!我真的不是公主!” 祈怜公主,也是李梦鱼的姐姐,华美的宫装沾满了污泥和枯叶,脸色惨白,不过好歹安然无恙,甚至还有力气大声叫嚷。 黎昭轻轻咳嗽了数声,试图引起公主的注意。 祈怜公主立即发现了黎昭的踪迹,出声喊道:“弟弟!” 黎昭看向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祈怜公主像是等不及,急忙站起着,提着裙摆走过来。 几位看守她的流月族并未出声阻止。 “你怎么在这里?”公主看着黎昭。 黎昭脸色却不是很好看,轻声道:“你来的时候这里有几个人?” 祈怜公主微微一愣,说道:“好像,是八个人。” 她和李梦鱼是最后两位流月族人,再加上秋塘居士搜集的八名流月族人,正好凑成十个血咒的祭品。 但此时此刻,黎昭发现此地多了一个人。 除去李梦鱼和祈怜公主,此地应该有八位流月族人,但不知从何处起,莫名出现了第九位流月族人。 多出的那个人是谁? 公主见黎昭久久没有反应,不由得担忧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黎昭恍若回神,看向公主的双眼,说道:“你这么没问李梦鱼的状况?” 祈怜公主一笑,说道:“你能来,说明李梦鱼肯定没事。” 黎昭说道:“你对我很信任。” 祈怜公主笑道:“你是李梦鱼的朋友,我自然对你信任。” 见到祈怜公主,黎昭也算完成了任务,他站起身,说道:“我带你出去。” 公主却摇头,说道:“我不出去了,我要留在这里。” 黎昭竟感到了一丝荒谬,说道:“什么?” 公主低下头,小声说道:“若是梦鱼在这里,也会跟我一样的选择。” 黎昭冷声道:“那可不一定,他马上答应了我的计划。” “他会的,”公主眼中泪光闪动,说道:“你看到了那个血咒?” 黎昭说道:“看到了。” 公主眼中尽是悲伤,说道:“那诅咒一直伴随着百花将军,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血咒同样也影响着我们整个流月族。我们流月族几乎人人都活不过三十岁,我的父母也是因为早早逝世,我们才会流离失所,被卖给了那些王公贵族,所有流月族人的命运都被诅咒了!我们不是贵族的玩物,就是那些尊者的奴隶,我不想让我们的族人再受到这样的痛苦!” 第140章 “我必须要杀死百花将军!我必须要杀死它!” 她说到最后,眼神亮得惊人,迸发出别样的光芒。 她的坚定让黎昭的拧紧眉毛,斩钉截铁地说道:“那方法不可能成功!” 公主不为所动,她执拗地说道:“我不管方法,只要能杀死百花将军,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黎昭不想同她纠结,说道:“我要去破坏血祭。” 公主神色一惊,急忙站起身,抓住黎昭的手臂,说道:“不能去!” 她出手的瞬间,却被黎昭反手制住,五指紧紧扣住了脉门。 黎昭望着她。 公主依旧是那副美丽高贵的面容,即使鬓发散乱却不掩花容玉貌。 黎昭却没有任何怜香惜玉,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缓缓说道:“你怎么那么喜欢女装啊,秋塘居士?” “你在说什么!快点放开我!”公主还要挣扎,继而看见黎昭的五指尖冒出丝丝缕缕的黑雾,正欲入侵她的经脉。 黎昭的眼中闪过丝丝缕缕的金芒,是在警告被擒住脉门的秋塘居士不要轻举妄动。 公主顿时停止了动作,脸上的惊慌尽褪,取而代之是面无表情的镇定。 秋塘居士说道:“你怎么怀疑到我?” 黎昭笑道:“破绽太多了,你一听到我不马上问我李梦鱼的情况,还哭着闹着要成为祭品,实在是丢人。” 他故意挑起刺来,就连秋塘居士都受不住,忍住怒火,喊着他的名字:“黎昭。” 黎昭捏了捏他的脉门,笑道:“该住嘴的是你!最重要的一点,你自己难道闻不到吗?你的脸皮,很臭!” 姐姐是不舍得伤害李梦鱼的脸皮,她一定是小心翼翼地割去那张不能再用的脸皮,贴身保存,没想到最后关头落在了秋塘居士的手中。 秋塘居士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中流转着暗光。 这是一双充满着阴谋诡异的眼睛,与祈怜公主截然不同。 黎昭凑近了秋塘居士,眯起眼,说道:“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他伸手,摸到了脸缝处的接口,彻底撕开了秋塘居士的面具。 祈怜公主的脸皮掉落在地上,露出了真正的秋塘居士的脸庞。 黎昭震惊得无以复加,说道: “怎么是你!” 第56章 秋塘居士 面具之下, 是一张清新雅致到了极点的美人面。 他面如冠玉,眉如远黛,嘴角天生含笑, 在这昏暗诡异的血腥洞穴,见到他一眼,犹如清风拂面,令人眼前一亮。 谢韫! 黎昭在心里曾经设想过秋塘居士究竟是谁, 他阴狠毒辣、心机深沉,藏匿在众人身后, 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阴谋家。 可是无论如何, 黎昭从未将秋塘居士和谢韫联系在一起! 徵羽院的掌院, 天下闻名的第一琴修,居然是秋塘居士?! 黎昭望着他,瞳孔都在微微颤抖,他实在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甚至伸出手想要查看,这幅面孔之下是不是还藏着一副面具。 谢韫的脸皮只是秋塘居士的恶作剧, 真正的秋塘居士另有其人。 很可惜, 他的指尖只触碰到一片滑腻温热的肌肤。 感受到黎昭抚摸自己的脸,谢韫忽地笑了一声。 比起他的震惊,谢韫似乎镇定了许久, 像是早就预料到会被掀开面具的一天,甚至平静寻常地问好:“是我, 黎昭, 好久不见。” 黎昭的掌心都渗出了冷汗,他有无数的话语想要质问,大脑嗡嗡作响, 茫然问询:“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害徐风盛?” 他还处在发懵的状态,说出的话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听到。 “你们不是同修吗?” 听到黎昭的问话,谢韫忽然低下头发出一阵阵闷笑,他青丝如瀑,犹如上好的绸缎般,随着身体的轻颤,发丝在黑暗中闪着银河般的光泽。 闷闷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洞穴之内。 “同修?”谢韫笑道,“你不是看见了我的记忆吗?那是我故意让你看见的。” 黎昭的心猛地空了一块。 谢韫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小武,他久病不治,父亲散尽家财,为他购得了一块被污染的灵石。 小武的病一直未有见效,更是在一个深夜,小武父子两人等来了青渊主。 青渊主深夜来访,就是代表着厄运与死亡。 谢韫一瞬不瞬地观察着黎昭脸上的表情,没有了面具的遮盖,他这张清俊雅致的美人面孔隐隐浮现出一股奇异的狰狞。 “都是那些灵石,它们蕴含着最恶毒的诅咒,引起了一场席卷全乡的瘟疫,你知道瘟疫代表着什么吗?我们所有人都逃不过瘟疫,全村的人接二连三地死去,连安葬都没有地方。” 谢韫的声音很冷静,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却染黎昭感受到了深深藏在平静之下的憎恨。 “为了防止瘟疫的蔓延,他们要把我们全部烧死在村里,我的父亲抱着重病的我逃出了村子,他自己却身染瘟疫死在了路上,我连他的尸首都不能安葬,你知道我心中的恨意吗?” 黎昭沉默了。 “我报复风雷谷不是天经地义?” “我有何错?” 谢韫微微抬起下颌,眼底聚起暗光。 他在质问黎昭。 黎昭抿紧了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141章 风雷谷为了维持荣耀,与暗渊做起交易,流出的灵石害死了谢韫一家,他报复也是合情合理。 倘若自己是谢韫,恐怕会报复得更加惨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黎昭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遐想。 不行! 他的大脑宛如被一击重锤砸下,突然惊醒。 他不能被秋塘居士所蛊惑。 黎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说道:“在徐如霆身上的缠丝,是你的琴弦做的,对吗?” 谢韫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说道:“我的琴弦正是琅玉所制。“ 黎昭的脸色逐渐苍白。 当年他在花灯节上遇到谢韫,难道真是偶然吗? 从他一开始在花船上解救谢韫,再到谢韫上门兴师问罪,再让徐风盛主动要求修补琴弦。 徐风盛修补过的琴弦带上了他的印记,随即谢韫又在无忧城获得了缠丝的做法。 就此,他彻底完成了陷害徐风盛的第一步。 谢韫的一言一行都充满了算计,自己连同徐风盛都是主动踏入他编织的圈套之内。 除此之外,他还藏着什么惊天阴谋! 黎昭死死抓住谢韫,他的指尖深深嵌入谢韫的肌肤之中,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起来。 谢韫望着黎昭逐渐变化的神色,甚至有些兴奋,嘴角微微翘起。 他似乎很享受着自己给他人带来的痛苦,或者是欣赏着自己所创造的悲剧。 手腕上的痛楚也显得微乎其微。 黎昭在极力压制着愤怒,说道:“师兄一直将你视作朋友,你却用缠丝陷害他,你还让他杀死徐如霆!” 他的手腕被黎昭抓得鲜血淋漓,暗色的血线顺着洁白的肌肤落在地上。 谢韫眼中的笑意不减,他微微挺身,凑近了黎昭,漆黑的眼瞳倒映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谢韫盯着黎昭的面孔,看了许久,才他低声说道:“徐如霆对你用刑,他死不足惜,我都是为了你。” 黎昭闻言,大脑一片空白,竟然是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谢韫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为了我? 杀死徐如霆? 谢韫低低地轻笑,说道:“怎么,不相信?看来你真的把我忘记了。” 忘记。 忘记什么? 黎昭屏住了呼吸,他记得,谢韫那天找上尧天学宫,问他的第一句话。 “你还记得我吗?” 黎昭起初还以为他是在问那天在花船上的事。 可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谢韫望着他,青丝滑落他的肩膀堆叠在地上,那张漂亮清雅的脸庞犹如黑夜中盛开的清幽昙花,却散发着致命的气息,似乎轻轻触碰,就会染上不可救药的剧毒。 谢韫缓缓说道:“你真的不记得了?那日,你从应天宗上逃下来,我还替你盖了一件衣服。” 黎昭眼瞳一缩,说道:“是你?” 谢韫笑得很含蓄,点头道:“是我。” 黎昭茫然道:“可是,你明明很讨厌我。” 那个人确实很讨厌他。 当年魇魔趁着徐风盛出走,它逃出了小院,受伤的魇魔本能想要回到暗渊。 魇魔幼崽大脑并不能正常的思考,它浑然不知外界的危险公然出现在应天宗,被巡逻的应天宗弟子发现,遭遇了围攻。 性命攸关,它吞了几位应天宗弟子后,被徐风盛强行扯开了嘴巴。 徐风盛指尖的鲜血渗入了嘴里,鲜血的味道让魇魔感到了害怕,它趁着兵荒马乱逃离了现场,留在了魔角后就慌忙地朝着应天宗山脚跑去。 魇魔还未成跑远就幻化成了人形,静谧的密林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位不着片缕的少年。 赤脚踩在石阶之上,粗粝的砂石摩擦着他的肌肤,黎昭茫然地停下了脚步。 当时魇魔的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全身赤裸的他感到了与生俱来的羞耻心。 黎昭立即蜷缩起身体,躲在了茂盛的大树之下,用堆叠得厚厚的落叶试图掩盖着自己的身体。 干枯的落叶窸窸窣窣,碎屑和落叶还有泥土铺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他惊慌失措之下,不曾发觉有人靠近。 等到头顶落下一件沁着松香的衣裳,黎昭才下意识地抬头,隔着薄薄的衣服,他看见了一道模糊青色身影。 那人身影颀长,背着一把古琴。 人修笑着说:“小朋友,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语气温和,听在惊慌失措的黎昭而中,犹如暖风吹拂过心尖。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善意。 黎昭懵懵懂懂地抓住了衣服,低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脸上发热,羞愤难当,握紧了衣襟,再次抬起眼,想要说声谢。 金瞳熠熠生辉,他的视线逐渐清晰。 等到他彻底看清那名人修的脸庞时,忽然一怔。 黎昭从他的眼里见到了深深的厌恶与憎恨。 或许是那人眼底强烈的情感让黎昭再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那点残留在体内的鲜血一下子荡然无存,他又化作了魇兽的形态。 危险的本能让它急忙跑进了密林深处,期间它停下脚步还回头张望,那名人修一直没有追上来。 魇魔一直想要朝着暗渊的方向行走,一路上它吞噬了不少意图不轨的妖兽,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等到可以随意化作人形后,黎昭却是改变了主意。 第142章 他实在不想回到暗渊,索性变成了人形,潜入了应天宗。 那个人修的脸,一直存在于朦胧于清晰之间,若不是谢韫一次又一次地提醒,黎昭几乎是要忘记他的面貌。 可现在,他能肯定,那位人修就是谢韫。 黎昭紧紧皱眉,肯定道:“你当时,非常讨厌我。” 谢韫笑了笑,说道:“我若讨厌你,我不会为你精心谋划了那么久。” “够了,”黎昭冷声道,“你分明是为了自己,无论如何,你都会杀死徐如霆。” 谢韫此时的脸庞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意,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窘迫,他轻轻叹气,说道:“既然你不信,那我会让你相信。” 黎昭顿时心里弥漫起强烈的不安,冷声道:“我不需要。” 谢韫看向四周的流月族人。 那些流月族人自从谢韫被抓住以来,就一直站在原地,没有谢韫的命令,他们不敢有任何动作。 等到谢韫的目光流转而来,一个流月族人抓起一名倒在地上的流月族人,将匕首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黎昭一眼看出,那是李梦鱼的姐姐。 她的嘴巴被封,所以一直没有声响。 黎昭高声道:“住手!” 他凝聚了一柄漆黑的匕首,同样横在谢韫的脖颈。 谢韫微微一挑眉,说道:“你不是很想抓我吗?” 黎昭的手一顿。 谢韫笑道:“若我死了,所有的真相都无从查起,你真的想杀死我吗?” 黎昭的眼神逐渐暗沉,但他的手丝毫没有松懈。 他久久凝视着谢韫,忽然开口说道:“你也是流月族人。” 谢韫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一双眼眸静静地看着黎昭,眼底跳跃着些许的雀跃。 黎昭说道:“李梦鱼走了,你却来了。” 血祭的人数还是没有变化,依旧是十个人。 谢韫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所以,你更不能杀我,我一死,他们定会随我而死,李梦鱼的姐姐也会成为血祭的一员,你不是就中了我的谋划?” 声音轻得只有黎昭能听到,笃定的语气像是算准了黎昭的每一步。 黎昭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明白谢韫说的是事实。 谢韫得寸进尺,笑道:“你必须救我。” 分明是他布局,到头来却要黎昭救他。 这个人在暗黑中精心布置着一张邪恶的大网,以自身为诱饵,等着猎物缓慢接近。 黎昭沉默了许久,魇气凝聚成的刀刃不紧不慢地抵在谢韫的脖颈,毫不犹豫割出一道血痕。 第57章 百花将军 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 谢韫眼底涌起狂风暴雨般的怒意,电光火石之间,召唤出了灵力凝聚成的琴丝。 细细密密的琴丝瞬息间钻入脖颈血肉之间的缝隙, 绷紧了丝弦,硬生生挡住了黑刃的入侵。 两股不同力量交替摩擦,凝成实体的灵力相击,甚至传出了刺耳的兵刃摩擦声。 与此同时, 祈怜公主的周身猛然迸发出一道半透明的结界,无数梦蝶交织而成的结界瞬间将那名持刀威胁的半月族人轰开了数米。 “快走!” 隐藏在黎昭手心的梦蝶悄然飞出, 护在祈怜公主的身后。 祈怜公主当机立断, 知道待在此地只是累赘, 借着梦蝶的掩护,跑向另一处的甬道。 突然,黎昭手上的黑刃感受到了一股强烈无比的威压,那是杀戮之神的警告。 黑刃嗡嗡作响, 再也抵挡不住那股来自于地底深处的凝视,化作一团黑雾。 压在脖颈上的力道骤然消失, 谢韫后退了数步, 他的一只手捂住了血流不止的脖颈,暗色的血迅速染红了衣襟。 谢韫望着他,一双眼眸深沉得骇人, 映衬着失血苍白的肌肤,整个人犹如来自深渊血池的恶鬼。 他的声音由于脖颈处的伤口而变得极轻, 说出的语气却充满了极端的愤怒与不可置信。 “你想杀我。” 仿佛, 黎昭想杀他,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自从谢韫出现以来,黎昭就陷入一种琢磨不透, 飘忽不定的境地。 他完全不理解谢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若他是当初给自己披上衣服的人修,黎昭能肯定,他定是恨极了自己。 若他是当年在花船上救走的徵羽院弟子,那谢韫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算友好。 黎昭与谢韫,在各自的生命中,像是飞鸟掠过一池平静的湖泊,偶尔交集,也是只是轻轻点了两圈涟漪。 谢韫却对他有着怪异且浓烈的情感,那件记忆中披在他身上沾染着松香的青衫瞬间变得湿冷阴寒,让黎昭直心底冒出一阵难捱的恶寒。 黎昭冷眼望着他,说道:“杀你又如何。” 谢韫没有因为黎昭的态度而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他依旧是捂住自己脖颈的伤口,灵力抚慰之下,肌肤恢复如初。 他缓缓松开手,掌心沾染着黏腻的鲜血。 谢韫低头望了一眼,一想到是黎昭所赐,极端的怒火也无从发散。 他轻叹一声,目光瞥向黎昭的身后,眼底闪烁着暗光,说道:“你想救那些人。” 他语气平静,却饱含着恶意。 剩下的八位流月族人手中举着匕首,他们看向谢韫的眼神充满着信任,同时割颈自刎,脖颈处流出的鲜血涌入了镌刻的血咒之中。 第143章 黎昭根本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那几位流月族人死去,转身看向谢韫,怒道:“你是故意的!” 谢韫不以为然,笑道:“错了,他们都是自愿的。” 地面上镌刻的诡异恶毒的血咒似乎正在贪婪地吸收着血液,鲜血霎那间几乎要溢满了整个血阵,但粘稠的血液距离填满血阵只差了一点点。 谢韫功败垂成,却丝毫没有慌乱,轻叹道:“可惜。” 黎昭是破坏了他的计划,但是感到了无比恶心。 谢韫收回视线,看向黎昭,平静而遗憾说道:“这次杀不死白解尘,只能下次了。” 黎昭感到前所未有的荒谬,说道:“你在做梦!” 难道经过此事之后,谢韫还能当他的徵羽掌院? 难道还能像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谢韫双眸似乎完全洞悉了黎昭的想法,他微微一笑,嘴角翘起的弧度像是在隐藏着一个极其可怕的秘密。 “黎昭。” 他的语气郑重其事,态度认真地告诫,“若我死了,你会后悔。” 黎昭站在原地,紧紧皱眉,他不知该不该就这样放走谢韫。 他可以跟着谢韫,直到他离开重华地界,再杀死谢韫,或者是抓住他,揭开秋塘居士的真面目,向公众昭示他的所作所为。 但黎昭总有种隐隐预感,无论何种选择,都好像会落入谢韫的圈套。 谢韫说完那句话后,恢复了琴修的优雅气韵,他对着黎昭微微一躬身,正欲转身离去。 突然,他的眼底倒映出了一道浓稠的血色。 黎昭身后,原本沉寂的血咒正翻涌着无声的血浪,扑向黎昭。 血咒中翻滚着无数张诡异的鬼脸,猩红的双眼正狠毒地盯着黎昭,正无声无息地靠近黎昭,张开粘稠腥臭的血掌,欲将猎物悄然吞没。 眼看血浪距离他仅有一寸的距离,即将要淹没黎昭,谢韫眉心一皱,无数道灵力凝聚而成的琴丝缠住了黎昭的四肢,琴丝猛然紧绷,强行将他带离了原地。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 血浪扑在地上,血花飞溅,却丝毫没有收敛,宛如活物般伸出血色触手,寻找着猎物的气息。 黎昭被琴丝甩到了一旁的石壁上,他刚站稳脚跟,血咒又找到了他的踪迹,再次涌动着血浪,飞快向他涌来。 “谢韫!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黎昭扯开谢韫的琴丝,脚步点在石壁上,再一次避开了血浪。 仅仅过了几息,原本未成的阵法中涌出了源源不断的鲜血,不多时浸满了整个祭坛。 谢韫的脸色终于变了,说道:“就是当年流月族人给百花将军的血咒。” 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 血咒好像是生效了,这原本是意外之喜,但谢韫并不希望血咒针对的是黎昭。 黎昭艰难地躲开血浪的攻击,他只要稍稍靠近那股粘稠的血液就会自心底涌起一股不安和烦躁。 血咒有一种恐怖无形的力量,在蛊惑着黎昭,劝导他奉献出自己的灵魂。 谢韫直勾勾地盯着黎昭,眼见他险之又险避开血咒的侵蚀,无可奈何地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目光不再犹豫。 他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谢韫微微提高了音量:“黎昭。” 每次听到谢韫喊自己的名字,黎昭都会感到一阵不适,他不得不抽出心神,转头看向谢韫。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谢韫伸出手,结实修长的小臂上刻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喷溅的出,属于流月族人的血液顿时吸引了血咒的主意。 血浪的势头停顿了片刻。 就在此时,谢韫喝道:“快走。” 黎昭身形一顿,毫不犹豫地跑向不远处的甬道。 他跑得很快,出口距离他仅有几米的距离,黎昭的心头一动,像是感应到了一股莫名的召唤。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血浪完全吞没了谢韫的身影,偌大的洞穴地面上,殷红粘稠的血池不再翻涌,而是静静地铺在平坦的石台上,像一池平静的红色湖泊。 突然,黎昭所在的脚下地面剧烈晃动了一下,头顶落下了窸窸窣窣的碎石。 一股强烈、令人窒息的杀意,自黎昭的脚底升起,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一直窜入他的大脑,紧接着轰然炸开。 黎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血咒好像是成功了。 仿佛要验证黎昭的猜想,原本平静的血湖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盛满整个地面的血水一点一滴地渗入岩石之中,瞬息间,原本粘稠厚重的血池消失不见,漆黑的石面留下了一道庞大阴晦的巨型血阵。 整个神祠摇晃得愈发激烈,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石落下,镌刻着血咒的地面崩裂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每一处裂缝都透出惊人的杀意。 仅仅是踩在石面上,黎昭的双脚都好似被钉在了原地,杀意似乎幻化成了无形透明的利剑,贯穿了身体,让他根本无法逃离。 碎石崩裂,地动山摇,整个天地都在摇晃。 但黎昭却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那是锁链相击的声响,清脆而微弱,落在黎昭的耳旁,犹如惊天雷响。 他曾经听过这道与众不同的锁链碰撞声。 那是在万众瞩目之下,人群簇拥之下,他率先听到了这微弱的金属撞击声,当年还是仙盟大比魁首的黎昭有所感应,他踮起脚尖,视线望穿人群,落在了人山人海之外,那道孤独而强大的身影。 第144章 那时候的黎昭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肆意而张扬,仿佛百花将军也是为他庆贺而来。 这一次,他又听到了同样的锁链撞击声。 空气中尽是弥漫的尘土与浓厚、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锁链声越来越靠近。 黎昭的裸露在外的肌肤起了一层颤栗,细微却不容忽的刺痛在提醒着黎昭,有一个强大无比的存在,正在向他靠近。 片刻后,锁链碰撞的声音戛然而止,地面突然不再摇晃,空气中的尘埃也被这骇人的杀意定在原地。 血咒的中央出现了一道朦胧的人影。 世人都将百花将军的雕像塑造得威武高大,身型魁梧,体格庞大,脸上的修罗面具更是狰狞恐怖,令人心生畏惧。比之凶悍的外形,百花将军头顶的花冠却是另一种风格,极尽繁琐与夸张,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搭配在同一神像上,几乎有种可笑的滑稽。 但凡是见过百花将军真身的人,都不会将眼前的念神,同那夸张的神像联系在一起。 百花将军的真身就如同那副壁画中描绘得一般,贴身的鳞甲恰好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单是站在原地,就是一柄顶天立地的利剑。 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银色面具,质地轻薄紧贴着他的五官,依稀可见挺拔笔直的鼻峰与线条流畅的下颌,脑后扎着利落的马尾,漆黑的发丝垂坠在肩膀上。 百花将军的背后也并不存在武器□□,他如同一位再寻常不同的凡人将军,仅仅是身披银甲,甚至没有携带将军应有的武器。 在百花将军出现的一霎那,他脚下的血咒像是被唤醒了般,迅速缩成了一枚印章般的大小,犹如一只恶毒的吸血虫,攀着笔直的小腿,爬上了他的鳞甲,眨眼间钻入了他的手臂上。 自他从尘埃中出现,百花将军一直保持着静默的姿态,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声音,直到那枚血咒没入他的手臂,百花将军才有了些许的动静。 他浑身猛然一颤,伸手捂住了血咒所在之处,银质面具上泛起不详的血光。 血光同样映红了百花将军的眼睛,原本漆黑的双眼迅速弥漫上了血丝。 与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对视,黎昭的心不由得揪成一团。 这糟糕的感受是与生俱来,并非是恐惧或者是害怕,他像是不自觉、下意识为百花将军担心。 他上前一步,丝毫不顾危险,轻声说道:“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百花将军的双眼在看向他的一瞬间,血色减淡了一分,露出了清明纯色的漆黑眼瞳。 黎昭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停留在百花将军的手臂上,血咒正像一只扭曲邪恶的寄生虫,不断侵蚀着他的护甲,表面冒起一缕缕刺鼻的黑烟。 黎昭是想起,之前在无忧城,白解尘曾经斩断过喜神的双手,若是血咒停留在百花将军的手臂上,他或许可以故技重施,斩去被血咒污染的位置。 ……只是百花将军是人间杀神,他不能像白解尘那样,蛮横霸道地削去百花将军的手臂,所以只能试图说服百花将军。 虽然黎昭不信谢韫的说辞,但事到如今,他宁愿相信,百花将军可能是留存着一丝末微的人类情感。 “我要替你削去血咒,”黎昭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缓和,“所以,等会,我砍去你手臂的时候,你能不杀我吗?” 说出这个无礼的请求之后,百花将军维持着捂住手臂的姿势,一动不动。 但黎昭就是觉得百花将军同意了。 黎昭的掌心再一次凝聚出一柄漆黑的刀刃,但是这刀刃在见到百花将军的一瞬间,再一次化为一团烟雾。 黎昭:“……” 他有点尴尬。 百花将军藏在面具后的双眼漆黑平静,像是一尊真正的,没有任何思想的念神。 黎昭望着不远处散落在地上的几枚匕首,一想到匕首上沾染着流月族人的血,更是不能用了。 他最后没有办法,自顾自说了一句:“得罪。” 魇魔本相破除,他闭上眼,催动着同他炼化为一体的鸦九剑魂。 一柄通体漆黑,剑尖沾染着一点红血的鸦九剑出现在了黎昭的掌心。 用百花将军所赐的剑,去斩百花将军的手臂,这实在是恶劣至极的行为。 但黎昭实在是没有办法,所幸,鸦九剑魂认出了赐剑者,发出一阵清吟。 百花将军微微偏了一下脸庞,他想要去注意鸦九剑魂,可身为念神,他不该存在属于人类的好奇心。 黎昭注意到了百花将军细微的动静,还以为他是在害怕,说道:“我的剑很快。” 说完之后,他不由得暗自一笑。 怎么又在自言自语了?念神根本不会有反应。 他握住鸦九,剑刃轻轻抵在百花将军的小臂之上,漆黑光滑的剑刃倒映出了泛着诡异血光的诅咒。 黎昭屏住了呼吸。 这一剑,到底要不要砍下去。 第58章 前尘1 流月国处于西北边陲, 原是沙漠中的一支流浪部落,在漫天黄沙中四处漂泊,终于在一名大巫的指引之下, 他们寻到了一处不断涌出洁净水源的灵泉。 围绕着灵泉,流月族人建立了繁华的城镇,流月族人赖以生存的灵泉也成为了禁忌之地。 流月族是上天眷顾的宠儿,他们的血液天生带着神秘的力量, 族中男女都以美貌著称,就连寿命都比寻常凡人要长上一倍。 第145章 现任流月国王与皇后生育有十几名出众的皇子公主, 他们都有着惊人的容貌, 善良的品格, 流月族人每每提及那些皇子公主们都是怀着无尽的崇拜与羡慕。 但是提及流月族最小的皇子,流月国民都是微微上挑眉毛,嘴角忍不住翘起,好像只要一想到那颗流月族最璀璨的明珠, 都会让人心情愉悦,忘记所有烦恼。 小皇子名为昭, 寓意着日月光辉都会照耀在这位集万千宠爱的小皇子身上。 皇子昭此前十六年的时光都是无忧无虑, 他每日尽情地玩乐放纵,骑着来自北域的骏马,飞驰在经过灵泉滋润的草地上。 流月国民都感恩于流月先祖的壮举, 国境之内的草原水源都归于皇室所有。 皇子昭骑在马背上,呼啸的风掠过他的耳旁, 他修长显瘦的小腿在马腹上一夹, 脸上扬起笑意。 阳光照在他那张动人心魄的脸上,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 马驹飞驰过正在低头吃草的小羊旁,皇子昭一弯腰, 摸了一把圆鼓鼓的小羊脑袋。 小羊抬起圆圆的眼眸,懵懂地望着不远处的马驹。 皇子昭转身看着那只小羊,笑道:“谁家的小羊,跑到这里,快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 小羊羔没有理会,继续低头吃草。 皇子昭骑着马,靠近了小羊,还想看看小羊的屁股。 牧民会在自家羊的尾部毛发上染上颜料,以作区分,他想要知道这只贪吃的小羊是那位牧民豢养的。 小羊再次抬起了脑袋,这次它明显流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情,细细短短的四肢往前走了几步,用还未长角的脑袋一顶。 皇子昭往后一仰,笑道:“脾气还挺大,算啦,你继续吃吧。” 马驹也被勾起了馋意,它扭头望着小皇子。 皇子昭笑道:“大馋丫头,你也吃。” 红珠也吃了几口鲜嫩的绿草。 皇子昭梳理着红珠顺柔光滑的鬓毛,不由得哼起流月族的小调。 突然,身下的马驹身体一颤,像是踩中了什么猎兽的陷阱。 皇子昭一瞬间差点要被颠簸得下了马,所幸他熟悉马性,关键时刻双腿夹住了马身,手紧紧握住了缰绳。 “怎么了?红珠!” 皇子昭被震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还以为它是踩中了猎人的陷阱,不得不伏低身形,借着视线的余光看着红珠的四肢。 马蹄上并没有看见伤口。 红珠却还是发了狂般,在漫无目的地狂奔,口中呼出团团热气,眼珠瞪得浑圆,完全不知疲惫。 皇子昭从未遇到过如此情形,红珠是他从小马驹的时候就开始训养,他明白,红珠身上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变化。 他细细回想,脑中闪过一道红影,想起红珠刚才吃下草料,那些娇嫩的鲜草上不太一样,上面有着鲜红的圆点。 那些草被叫做血骷髅,只生长在灵泉边界,无论是人或牲畜,吃下之后就会发狂颠乱,无药可救! 皇子昭暗暗心惊,怎么在流月国内也出现了血骷髅!? 周身的绿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黄沙的枯草,他不由得开始担忧,若是红珠跑到了荒漠之中,那就糟糕了。 皇子昭狠下心,挥出一段缰绳,圈住马驹的脖子,拉紧了缰绳。 红珠愈发癫狂无状,试图要甩下背上的人。 皇子昭掌心的肌肤都被勒出了无数血痕,剧烈摇晃之下,无数次几乎要跌下马背。 突然,远处而来一道迅疾的破空之声。 一道箭镞射中了红珠! 红珠发出一声悲鸣,眼中流出两道血泪,口鼻出喷出一团团血沫。 一切都过于迅速,皇子昭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到他见到马颈处颤抖的尾羽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红珠!” 他急忙挣脱脚上的马具,不料皮索早就缠在了一处。 糟了。 皇子昭眼看要被压在马下,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腰。 他年纪尚小,骨架身形属于少年独有青涩纤细,那双手掌恰好圈住了他的腰,稳稳当当地将他举在半空。 皇子昭眼睁睁看着红珠倒下,那枚箭矢的尾羽染红了暗色的血液。 尾羽的样式他从未在流月族中见过。 身后那人将他放下,一言未发。 皇子昭有些生气,他紧紧皱眉,并不愉快地回头,想看看是谁射杀了他的爱驹。 那人身形很高,皇子昭只够到他的下巴,眼底撞进一片雕着精致纹饰的贴身软甲,鼻间还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皇子昭只能后退了一步,再抬起头,看着那人的脸。 他微微一愣。 没想到救他的人长得一副极其年轻的面容,或者是说,年轻又英俊的面容。 他眼神透出非同一般的冰冷,漆黑得犹如大漠上的夜空,在看向皇子昭时,眼底聚起一点微末的光亮。 皇子昭原本是想兴师问罪,但见到这位年纪相同,却气质迥然不同的少年时,他居然从心底生出了一股畏惧。 即便如此,他仍是色厉内荏,逞强道:“是你杀了红珠?” 陌生人没有回答,转身就走。 他身姿挺拔,小腿笔直又修长,身上的软甲倒映着月光,像是月牙泉上的粼粼波光。 皇子昭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后方还聚着一群人,他们皆是身穿铠甲,骑着高头大马,静默且肃穆地望着此处。 第146章 明明是银色的铠甲,皇子昭却看到了一片压抑深沉的乌云,正在一点点笼罩着这片广袤无际的草原。 在流月国内,遇到一队全副武装而陌生的外乡人,皇子昭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皇子昭想起前些时日,父王总把自己关在王宫里,愁眉不展,他想要替父亲分忧,却被哥哥姐姐赶出了宫殿。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跟父王近日的愁事有关吗? 皇子昭快步追上那个陌生人,说道:“等一下!” 陌生少年停下脚步,眉眼微挑。 皇子昭第一次跟外乡人搭话,说道:“你虽然杀了我的红珠,但你也救了我,我是流月国的皇子昭,你是什么人,我要赏赐你。” 他鼓起勇气,音量也不由得提高,不远处的银甲人也听到了。 那群人隐约传来了笑声,听在皇子昭的耳里,就像是乌云中落下了雨点,浇在皇子昭的头顶。 陌生少年遥遥望了一眼他们。 只需一眼,那群人顿时噤声。 皇子昭见他同自己年龄相仿,却是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气,长得又比自己还要高挑,心底是羡慕又不服气。 他完全藏不住心事,看向陌生少年的眼神熠熠生辉,等着他回答。 陌生少年终于开口了:“不用。” 他的声音低沉动听至极,只是说了两个字,落在皇子昭的耳朵里,却像两颗烧的发烫的鹅卵石。 说完之后,他不再理会小皇子。 皇子昭更加不服气了。 不用是什么意思?是不用赏赐,还是不用知晓他的名字。 皇子昭追上他的脚步,说道:“你要去哪里?我可以给你带路,天黑了,你们会迷路的。” 陌生少年脚步一顿,一双漆黑的眼眸深深地看着黎昭,眼底涌过他看不懂的暗流,再次说道:“不用。” 接连被拒绝了两次,皇子昭也皱起了眉头,哼了一声,也学着他的样子,转身就走。 他故意迈着大步,作出怒气冲冲的模样,走到红珠的尸体旁,拔出了那枚箭,深且长的伤口并没有血。 皇子昭的心也开始下沉。 他现在能确定,是红珠误食了血骷髅,但是血骷髅怎么会长在放牧的草地上? 若是有家畜误食,那牧民们岂不是要遭殃? 皇子昭手里握着那枚箭,打算带着物证回到流月国禀告父王。 在见到那位陌生少年后,皇子昭觉得自己也应该长大了,起码要像那名少年般高大强壮。 他自小生长在荒漠和草原,即使没有了红珠马,也能依靠天上的星星找到回家的路。 等到他精疲力尽地回到流月王宫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皇子昭的脚底都磨出了水泡,嘴唇干裂,整个人渴得快要冒烟了,深受宠爱的小皇子从未受过如此的磨难。 往常这时候,王宫内的宫女侍卫见到他这般可怜狼狈的模样,早就围上来嘘寒问暖,但今天的流月王宫却安静得异常。 华美的宫殿之内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就算是找到了一名宫女,她也是匆匆跑过,根本没有理会皇子昭。 “姐姐!你去哪里?” 皇子昭看着她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模样,愈发困惑。 他舔了舔嘴唇,准备直接去找父王问个明白。 皇子昭来到父王的宫殿外,殿门还站着两名他的师父。 他们都是父王的结拜兄弟,是最忠诚的护卫,还是教他骑马武功的师父。 终于见到熟悉的面孔,皇子昭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进去,就被拦下了。 “阿昭,你父王要见贵客,请回吧。”波吞师父的脸上有着极深的疲惫。 皇子昭望着他的神色,关切道:“什么贵客?师父你怎么了?” 波吞师父抿紧嘴唇,眉心印着愁苦的刻痕,他不愿多言,劝道:“你回去吧。” 皇子昭还带着那枚沾血的箭,他这次来并不是找父王讨赏撒娇,而是有要事禀告。 他挺起胸膛,说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父王说。” 波吞师父依旧是坚定地拦住了他,并且对另一人嘱咐道:“把他带回宫,不要让他出来。” 皇子昭察觉到了异样,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父王怎么了!” 他一步上前,正要推门,突然听到了殿内传来了父王熟悉的声音,流露出来的语气却是诚惶诚恐。 “白将军,这道圣旨我们流月族人真的恕难从命,请您向大周皇帝回话,我们愿意奉上族中一半的金银财宝!” “这,这简直是要了我们全族的性命,白将军,求求你,真的不行!” 皇子昭听到了扑通一声闷响,父王竟是跪在了地上! 是谁在逼迫父王? 他顿时热血上涌,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拦着的侍卫,冲进了殿门。 流月国王正跪在地上,他身着名贵的丝绸,头戴着黄金王冠,这些代表着流月族的高贵财富,象征着皇室先祖的荣耀。 但就是在他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居然在流月皇宫之内跪在了另一个人的面前。 那个人,正是昨晚见到的陌生少年。 皇子昭的突然撞入让两人的目光转向了他。 “阿昭!你怎么在这里!”流月国王脸色煞白,居然也忘了起身。 皇子昭满心都是父王,他急步上前,刚想要拉起自己的父亲,却被国王扯住了衣袖。 第147章 流月国王往下一拽,命令道:“快跪下,不得无礼。” 皇子昭推开父王的手,强行将他拉起,对着那名陌生少年怒目而视,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欺负我父王?” 他长得漂亮,生起气来也是明媚生动,睫毛浓密纤长,映衬着眼底的怒火像是两团羽毛在燃烧。 自皇子昭出现以来,少年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冰冷深邃的眼眸对上皇子昭,在他质问自己的时候,眼眸微微一闪。 白骁像是看见了一个很有趣的小玩意。 流月国王心惊肉跳,把这位最小的皇子护身后,挡住了白骁称得上露骨的视线。 他害怕那名少年身后所代表的强大力量,可身为人父,他还是将自己的孩子护在羽翼之下。 白骁说道:“半年之后,我会再来。” 流月国王脑门上全是冷汗,他的双腿打着哆嗦,颤声道:“半年?” 白骁转身离开。 他依旧是走得缓慢而优雅,银靴在金丝编织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流月国王却像是见到了流月族传说中最可怕的恶魔,他脸色惨白,一言未发。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流月宫之后,流月国王才恍然回过神,他转身扳住皇子昭的肩膀,说道:“你见过他?” 向来温文尔雅的国王此时双眼通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皇子昭。 皇子昭被父王这副面孔惊在原地,肩膀更是被父亲抓得生疼,心里准备的一大堆话也消失无踪,只能支支吾吾地说道:“我的马发狂,遇到了他,我不知道他是谁!” 流月国王看着他许久,眼底的慈爱与不舍逐渐化为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无奈。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殿外的侍卫高声道:“来人!” 皇子昭最熟悉、最信任的波吞师父进来,他的神情惶恐不安,担忧的目光落在皇子昭身上。 他在殿外听到了皇子昭质问大周朝的使者。 “奉我的命令,”流月国王睁开眼,冷声道,“皇子昭不敬大周使者,软禁于他的宫殿,没有我的命令,谁都别想放他出来!” 第59章 前尘2 皇子昭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囚犯, 被波吞师父紧紧箍住臂弯,强硬狼狈地拖拽着,前往他的寝殿。 一路上, 皇子昭从一开始的震惊愤怒逐渐转化为了冷静,他心里明白父王不由分说地将他囚禁,一定是跟那个所谓的白将军有关系。 他望着身旁最亲近的师父,放软了语调, 求饶道:“师父,我知道自己错了。” 波吞师父紧抿嘴唇, 脚步一停, 眼底泛起挣扎, 看着昔日最宠爱的徒儿,过了半晌才硬声道:“你没错,谁也不能欺负我们国家的月亮。” 短短的一句话,皇子昭的眼圈不禁一热, 流月国一向以月亮为天神,他的父王就是流月内的月亮。 皇子昭问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父王会害怕他?” “他叫白骁, 是大周皇帝的一条狗, ”波吞师父冷笑道,“别看他年纪轻,十二岁就上场杀敌, 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他是奉大周皇帝的命令, 要我们……” 波吞师父的眼中映出皇子昭的脸庞,似有不忍,话锋一转, 说道:“要我们进贡一些金银珠宝。” 皇子昭心有不忿,说道:“凭什么要我们进贡珠宝?” 波吞师父长叹一声,他摸了摸皇子昭柔顺的长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说道:“你父王只是一时在气头上,说不定过几天就把你放出来了。” 皇子昭从未被关过禁闭,但他也知道自己这次确实闯了大祸,父王生气也是理所当然,波吞师父把他送回了寝殿之后,殿门就被落了锁。 一开始他还想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们会来看他,可流月国王明确下过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探望,他就百无聊赖地待在寝殿里,谁知,这一关就是整整半年。 这期间他哭过闹过,甚至还扬言要撞墙自尽,流月国王一直不予理会,直到有一天,例行前来送饭菜的宫女姐姐没有来。 皇子昭捂着饿扁的肚子躺在床上,心里想着该不会自己就这样被父王遗忘,最后凄凄惨惨地饿死在寝殿之中。 一想到会饿得皮包骨头,最后死在床上,皇子昭又生出了力气,他再一次敲着紧锁的殿门,大喊道:“有人吗?我要饿死了!” 忽然,他听到了一些模糊的声音。 “这里还有人!” “这地方是皇族的寝宫,难道小皇子藏在这里?” “哪里在响?” 他们说话的口音腔调完全不同,皇子昭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他紧紧绷住脚尖,慢慢俯下身,生怕有人隔着琉璃窗见到他的身影。 谁在外面? 皇子昭趴在地上,侧耳倾听,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兵甲和武器的碰撞声。 这些都预示着,流月皇宫内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父王他们怎么了? 皇子昭心中着急,但也知晓不能冲动,他偷偷拿起放在案桌上的黄金花瓶,弯着腰,贴在了殿门旁的立柱上。 他屏住了呼吸,侧耳聆听,一声声开门的声响随之响起,伴着士兵们的叫嚷声,他们真的是在寻找自己!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皇子昭能清楚地听到,有两个个士兵在寻找他。 一想到即将要展开的计划,皇子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第148章 “哐当!” 门锁落地的声音响起,其中一位士兵说:“嗯?这殿门落了锁,里面肯定有人!” 另一个士兵一边推门,一边回头说道:“我倒希望是什么宝贝,人我们可藏不——” 他的脑袋被沉甸甸的花瓶狠狠砸中,与此同时,皇子昭抽出了他腰身上的宝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身后士兵的咽喉。 一番动作一气呵成,两位士兵连呼求都未曾发出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皇子昭第一次杀人,他却没有时间害怕,迅速脱去了一名士兵身上的盔甲,穿在了自己的身上,又将两名士兵的尸体拖回寝殿内藏好。 他心急如焚,处理好一切后,紧紧握住陌生的长剑,忍住跑步的冲动,学者那些士兵的步伐朝着殿外走去。 此时已然是流月国的冬天,寒风瑟瑟,日光映照下都是冰冷的白色,皇子昭低着头,不愿让其他人见到自己的模样,沉默地贴着流月皇宫的墙沿行走。 他见到了许许多多族人的尸体,在群狼环伺之下,皇子昭竭力掩盖着自己愤怒的神情,悄无声息地跟在一队士兵的最末,朝着宫外的方向走去。 逐渐,他听到了族中亲人的呼救和陌生士兵的呵斥声。 这一队士兵巡逻完毕,来到流月皇宫的前殿,准备复命。 前殿的空地之上,跪着一众身披锦缎的流月族人,他们并没有被捆绑,面对佩戴刀剑的士兵,手无寸铁的流月皇族们都是蜷缩聚在一处,皆是披头散发,再也没有往日的高贵优雅。 皇子昭看着她姐姐头上一处不起眼的金蝶被一名士兵连同着发丝一起拽下,姐姐痛得直掉眼泪,那名士兵轻浮地摸了一下姐姐的脸颊。 姐姐不敢有任何反抗,害怕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这一幕看得皇子昭气血上涌,他紧紧握住剑柄,愤怒的目光看向为首的那名将军。 他的银甲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上方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面容隐藏在盔甲之下,只能见到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冷厉的下颌。 银甲将军的正前方,跪着自己的父王。 流月国王半年没见,已然大变模样,他脸色青白,身形消瘦,穿着轻薄单衣寒风吹拂之下,简直像一具行走的骷髅。 他双目赤红,指着那名银甲将军,神情癫狂犹如恶鬼:“白骁!你杀了我那么多族人!不会让你得逞的!别想着将我们绑回大周!休想!” 银甲将军不曾理会胡言乱语的流月国王,只是眼眸轻扫那名不守规矩的士兵。 很快,他就被拖了下去。 流月国王眼睛红得几近淌出血泪,瘦削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宽大的衣衫犹如翻飞的羽翼,他盯着银甲将军许久许久,忽然站起身,从衣袖中拔出了一把短刃,他站起身的一瞬间,被俘虏的流月族人们纷纷从袖中抽出了短刃,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般。 流月族人平日里以能歌善舞、柔弱不堪的样貌示人,不曾想到他们居然都自备了武器。 雪白的刀刃反射着冬日的寒阳,冒出一丝丝森冷的戾气。 士兵们立即反应过来,训练有素地抽出手中的兵刃,同手持短刃的流月族人对峙着。 银甲将军做了个手势,示意士兵们不要轻举妄动。 即使流月族人有了武器,他们也是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没有同这些士兵对抗的能力。 流月国王也明白这一点,他抽出短刃之后,竟把那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他高昂着头颅,深深凹陷的脸颊笼下一片阴影。 “我们就算死了,也不愿成为你们的奴隶!”流月国王恨声道。 其他流月族人也是沉默着,做出了同样的动作,齐齐将短刃对准了他们脆弱纤细的脖颈。 银甲将军面对一群寻死的流月族人,冷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漆黑的眼眸泛起淡淡的嘲讽,说道:“死?是最容易的事情。” 他的声音犹如冬日的冰泉,动听至极,让人不寒而栗。 流月国王的眼神坚毅无比,握着短刃的手丝毫没有颤抖,就在那锋利的刀刃要划破咽喉的一瞬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出现在了流月族人面前。 皇子昭还穿着不合身的士兵服装,他横冲直撞,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冲到流月国王面前,大喊道:“父王!不要做傻事!” 流月国王眼瞳一缩,颤声道:“阿昭,你怎么来了!” 皇子昭立即被士兵压在地上,他发丝散乱,脸上也沾染了尘土,即使如此,他的双眼像是燃了火般,灼亮得刺眼,冲着流月族人大喊道:“父王,你要自杀!为什么不拿起武器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他奋力挣扎,盛怒之下,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居然甩开了压制他的士兵,像离弦的弓箭,朝着为首的那名将军飞去。 皇子昭只凭着瞬间涌上大脑的热血,高高举起藏在袖中的箭矢,刺向那名银甲将军。 箭镞上还沾染着血骷髅的毒药,只需划破伤口,那人定是药石罔顾。 皇子昭还未碰到那名将军的银甲,他的下颌就被狠狠掐住。 两人的视线相交,皇子昭见到了那位将军的脸庞,竟然是半年前的那位白将军。 他眼中满是愤怒的泪水,过于震惊之下,眼泪夺眶而出,泪水一滴滴落在那人的手背上。 他手中的箭矢也被士兵夺下。 第149章 希望破灭,皇子昭像一只被掐住脖颈的天鹅,只能喘着粗气,纤瘦的胸脯起起伏伏,在敌人的手掌下苟延残喘。 他的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却还是透出森冷的恨意,就像是被磨砺出的剑锋。 失去了最后的武器,他还想用牙齿咬下敌人的一块肉。 流月国王看着自己最后的骨肉,眼底豁然绽放出异样的光芒,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昭儿!” 皇子昭浑身一颤,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族人。 流月国王的声音凄厉嘶哑,像是在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竭力喊道: “你要记住今天的一切!记住我们流月族的祖训!” 他率先割破了自己的咽喉,鲜血犹如喷泉般高高喷溅,又如同血雨般洒在脸上。 流月国王却笑了,笑得诡异又癫狂,五官扭曲到了极致,他望着皇子昭,眼里尽是猩红,用嗬嗬的气音说出了最后的遗言—— “父王会在地狱看着你!”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流月族人丝毫没有犹豫,举起手中的短刃,割破了自己的咽喉。 他们歪着脖子,仍由伤口的鲜血飞溅,无数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皇子昭,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会在地狱看着你!” “我会在地狱看着你!” “我会在地狱看着你!” 第60章 前尘3 皇子昭见过牧民们宰杀羔羊。 他们会用最锋利的刀切掉羔羊的气管, 仍由鲜血喷涌,那些羔羊倒在地上,独留一只眼睛, 半睁半闭地望着天空,鲜血浸入草地消失无踪,只有蝇蚊循着血腥味,趴在羊羔毫无知觉的眼珠之上。 皇子昭的族人们就如同一只只死去的羔羊, 他们圆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脖颈处流淌出的鲜血在地砖上蜿蜒流转, 仿佛一条条剧毒的血蛇绕向周围的人群。 大周朝的士兵们从未见过如此惨烈诡异的场景, 刚才还对流月族人相貌津津乐道的士兵们,在下一秒就对从他们美丽躯壳中流淌出的鲜血避之不及。 皇子昭的泪水一滴滴砸在那名银甲将军的手上,禁锢着他的那只手掌骤然松开。 他全身发软,跪坐在地上, 他茫然地望着气绝身亡的族人们,像是被吓傻了只顾着落泪。 皇子昭过于绝望, 过于悲伤, 完全忘记了逃跑。 “大人,”副将上前一步,低声道, “陛下的命令是带回流月族人,现在该如何是好?” 白骁的虎口还残留着隐隐的疼痛, 听到副将的话语, 他微微侧身,拢起掌心的伤口,说道:“流月已灭, 即日起派人驻兵。” 副将看了眼小皇子,犹豫道:“那他,是否要斩草除根?” 白骁沉默了一瞬,说道:“不必多此一举,放他走。” 副将低头应声。 士兵们搬运着流月亡者的尸体,他们忍不住去看那名漂亮得惊人的小皇子。 得到了释放命令的皇子昭仍像是一尊精美雕像般跪坐在原地,他的眼泪早已流干,就连看着自己的流月族人被拿去掩埋都是无动于衷。 除了皇子昭自己,无人知晓,在流月族人失去生命的一瞬间,一道恶毒强大的血咒正突破他的肌肤,悄然绽放在他的小臂内侧。 * 白将军班师回朝,他年少成名又是外戚,此番一举攻破盘踞西北的各个势力,不免引起了一些人的忌惮。 大周皇帝的书案上堆满了弹劾他的折子,不外乎是弹劾他过于残忍,不顾天子名声,居然敢屠尽流月全族。 皇帝随手翻了几个折子,都是类似的内容,他兴趣缺缺地勾了几笔朱批,听到近侍前来禀报,说是白将军一入京就马不停蹄来向皇帝请安。 皇帝心里冷笑。 他还不知道这位少年将军的脾气,向来是目中无人、高傲自大,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他这位大周皇帝。 若不是他骁勇善战,也不知大周朝会损失多少国土,又有多少边界势力来犯。 皇帝丢下几个奏折,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对着近侍说道:“宣他进来。” 白骁一身黑衣,腰间佩有天子赐剑,自殿门外款款而来。 他今日未穿铠甲,那身上那股遮挡不住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白将军战功赫赫,天子特许见面不跪,可佩剑入殿,白骁遵守得十分彻底。 皇帝面色不虞,率先发难,说道:“爱卿,有人参你,说你不顾朕的命令,屠尽流月全族,可真有此事?” 流月皇族天生美貌,如今国破家亡,皇帝还想布下恩泽,好好呵护他们,眼下他的愿望落了空。 这分明是污蔑,白骁脸上神色不变,也不辩驳,淡声道:“他们宁死不从,罪该万死。” 皇帝冷笑道:“他们罪该万死?我看白将军也是许久没有在京城,就连欺君之罪都忘记是什么样了!来人!把他带上来!” 近侍得令,对着幕帘后的两位太监一使眼色。 两名太监拖拽着一位少年,走入殿中。 那名少年只是披了一件红纱,软烟般的布料勾勒出少年青涩纤细的身形,纤腰系着金色腰封,盈盈只有一握,过于透明的薄纱映衬出雪白的肌肤,对比两侧衣着整齐、一丝不苟的太监,像是一朵自淤泥中开出的红莲,轻浮而撩人。 他赤着双足踩在玄黑地砖上,纤瘦脚踝上的鸦青经络若隐若现,透出美玉般的质感。 第150章 少年脸色苍白,眼中还含着屈辱的泪光,在看见白将军的一瞬间,那双眼睛亮得几乎要燃起烈焰。 皇帝纵使见惯了美人,在见到这位流月族最负盛名的小皇子时,也不禁目眩神迷。 跟在三人身后的正是那名副将,他躬身说道:“陛下,臣有要事禀告。” 皇帝根本舍不得将目光从皇子昭身上移开,言简意赅:“说。” 副将指着白骁,大声控诉道:“白将军欺君罔上,不顾陛下命令,屠尽流月族人,却又特意留了这位小皇子的性命,隐瞒不报,还请陛下定夺!” 这位副将跟随白骁多年,一直兢兢业业,忠心耿耿,殊不知何时转变了性子。 皇帝亲眼看着自己导演的一场大戏,心情愉悦至极,他歪歪斜斜地倚靠在龙椅上,饶有兴趣向问道:“白将军,朕给你辩驳的机会,朕问你,这个美人叫什么名字?” 白骁随口说:“林昭。” 流月皇族会在十八岁之后冠以姓氏,整个流月族里并没有林姓,白骁的回答完全是胡说八道。 副将也抢声道:“陛下,他分明是流月族的皇子昭,微臣能作证!” 皇帝手指摩挲着手腕间的碧玉珠,嘴角含笑,眼珠时不时在两位将军的身上流转,一言未发。 大殿之内,沉默得可怕,白骁分明是站在龙椅之下,可他神情淡然,对今日皇帝的发难了如指掌。 “我不叫林昭!” 沉寂许久的皇子昭突然对着龙椅上的皇帝大声道。 “我是流月族的皇子昭,这个人是在说谎!大周的皇帝,他在骗你!” 他指着正是白骁。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他一边笑,一边抚掌,说道:“真是有性格的美人,你的个性和相貌,朕实在是喜欢!” 白骁也终于舍得分出一丝眼神给皇子昭,只是那双眼睛过于漆黑,过于深邃,皇子昭几乎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皇子昭攥紧了拳头,想起与此人之间的深仇大恨,恨不得咬碎了牙齿。 皇帝笑够了,又重新依靠在龙椅上,百无聊赖地甩着手中的碧玉珠,过了半晌,他看向白骁,说道:“爱卿,你这次灭流月,荡漠北,实在是战功赫赫,你要朕赏赐你什么?” “大将军?黄金万两?还是异姓王?”皇帝掰着指头,最后不由得叹息道,“除了朕的江山,其他的你要什么,朕都可答允。” 此言一出,皇子昭和副将都是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 他们各怀鬼胎,目的出奇一致,都是想要白骁不得好死,从未料到皇帝根本不在乎白骁是否隐瞒,是否欺君! 皇帝的允诺简直是把功名利禄摆在白骁面前,仍由他挑选。 白骁漆黑的眼珠先是定定地望着皇帝,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却透出一丝不满。 皇帝微微颔首,玩笑似的说道:“除了朕的江山,什么要求都可以。” 白骁沉默许久,最后看向一旁的皇子昭,说道:“他。” 皇帝再一次哈哈大笑,说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就连我们的白将军都不可免俗。” 白骁没有接话。 皇帝摇头感叹了几句,随后站起身,嘴角勾起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装作随意指着呆若木鸡的两人,说道:“好了,都留给你了。” 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入偏殿,其余几名内侍也跟着皇帝离开了。 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三个人。 白骁转身望着他们,缓缓抽出腰间的配剑,泛着寒意的剑刃照痛了皇子昭的双眸。 皇子昭脸色刹那间惨白无比。 他原以为能证实白骁的欺君之罪,可眼下,自己怕是命不久矣。 白骁一剑刺穿了副将的心脏,干净利落结束了叛徒的性命。 副将目眦欲裂,口中涌出一股股鲜血,身体软软倒在了地上,瞬间染红了青石砖。 皇子昭被藏在行军队伍之中颠簸流离了一路,又被带到皇宫之内换上这身衣不蔽体的轻浮纱衣,神经紧绷作了一处,等见到这可恶的副将身死时,内心又是畅快又是愤恨,只觉得他死得太容易了。 剑锋的雪光映在了皇子昭的脸上,粘稠的血液顺着剑尖滴下。 皇子昭,全身一颤,抬眸看向白骁。 “从今日起,你就叫林昭,明白了吗?”白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强行给他换了名字。 林昭眼底涌起滔天的恨意,紧抿嘴唇,用沉默来表达抗拒。 * 白将军从皇宫回来,还带回了一个美人,消息不胫而走,仆人们早就整理好了房间与热水。 白骁命退了全部的仆从,给他丢了一件崭新的衣袍,冷声道:“先把这身衣服换了。” 在穿上这身纱衣的时候,林昭就恨不得立即将它撕碎,他没有任何犹豫,迅速脱下那层柔软的纱衣,正要换上新衣时,突然看见了手臂上的血咒。 他是流月族的皇族,只需一眼就能知晓上方咒文的含义。 一路上,他都趁着四下无人之际,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着手臂上的血咒,每每回想,他的脑海中都是族人临死之前的模样。 他们都在地狱看着自己! 血咒生效需要两个途径,一是血脉亲缘,第二就是…… 林昭脸上血色尽褪,他的双唇颤抖,肌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激起一片战栗。 第151章 父王早有预他会被进献给大周皇帝。 林昭站在屏风之后,阳光透过,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身量颀长,宽肩窄腰,即使是在自己的府邸之中,也是绷紧了肌肉,像一只时时刻刻蓄势待发的豹子。 白骁正背对着他。 崭新的衣袍滑落在地上,连同雪白柔软的里衣交叠在他的脚背上。 林昭屏住了呼吸,走出了屏风。 他的双足踩在柔软洁白的绒毯之上,像是草原上最纯洁无害的小羊,无声地走向自己的猎物。 他是在挣扎,双手攥得很紧,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刀山火海上。 数日前,他还是流月族的小皇子,都是眼前这个人,害得他国破家亡。 自己还要用这般屈辱的方式复仇。 林昭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白将军,赤裸的胸膛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肌肤的温热,以及那处肌肉的一瞬间紧绷。 “将军,”他闭上眼,不愿意再看,自暴自弃地说道,“让我来服侍你吧。” 白骁缓缓转身,眼底滑过幽光,说道:“你懂什么是服侍吗?” 林昭知道自己此刻是多么狼狈,他全身赤裸□□,面前的人却是衣冠楚楚,甚至高高在上地询问他如何服侍。 他垂下头,哑声道:“懂的。” 白骁站在他面前,好整以暇,等着他来侍奉。 林昭缓缓伸出手,他的指尖都透着花瓣般的粉白,颤抖地搭在腰封上,拽了几次都解不下。 白骁灼热的呼吸顿时洒在他的手背上。 林昭咬住下唇,能感受到对方同样炽热的目光在看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握住了那条银云暗纹的腰封,指背贴到了白骁紧致结实的腹肌。 白骁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林昭惶恐地抬起眼,生怕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白骁的双眼黑得似墨,深处又亮起了光,盯着眼前落魄的流月皇子。 他的掌心滚烫,惊得林昭缩回手,眼眶里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啪嗒一声落在了白骁的手背上。 极致的屈辱与愤怒涌上心头,林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眼泪迅速模糊了视线。 他连遭变故还没有彻彻底底地大哭一场,就在这抛弃自尊的最后一刻,林昭挤压已久的悲愤与委屈瞬间爆发。 他垂着脸,纤瘦的双肩颤抖,泪水一点点打湿了脚背。 过了片刻,他的身上就罩了一件白色的里衣。 林昭微微一愣,抬起一片湿亮的脸庞。 白骁说道:“里衣。” 林昭眼睛一眨,泪水又落在衣襟上,他的眼圈鼻尖都是可怜的红色,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白骁算不上温柔地替他穿好了里衣,说道:“你连衣服都不会穿?” 第61章 前尘4 林昭才反应过来, 从白骁手中抢走了衣物,慌忙套上。 大周的衣物繁琐,他心跳得厉害, 手指都在剧烈颤抖,连拉带拽,才勉强穿好衣服。 衣服是按照白骁的尺寸制作,穿在林昭身上过于松垮, 肃穆死板的藏青色衬托着白皙的肌肤,强烈的对比之下, 眼圈和鼻尖的粉色显得尤为惹眼。 白骁别过脸, 说道:“明日你随我去校场。” 言毕他不再理会林昭, 转身离去,就像前几次的相遇一般,白骁甚至不愿意多看他几眼。 等门合上之后,林昭才呜咽出声,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小臂,殊不知刚才在他靠近白骁的时候, 那血咒是如何尖利地叫嚣着, 要他为流月族人报仇,要让白骁与他的亲族们,永生永世受到流月族人的诅咒。 手臂泛起针扎般的灼热痛觉, 林昭跪倒在柔软的绒毯上,痛苦蔓延到了全身, 像是在自我惩罚, 又像是在自我麻痹。 绒毯上现出了一道道洇湿的泪痕,压抑到极点的啜泣声犹如困兽最后的低吼。 “父王,我好没用, 连这一点事情都做不好,我好笨……” 连日来的奔波疲惫让林昭精疲力竭,他低声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间诉说了无数句不着边际的胡话,最终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随着白骁前校场。 昨晚迷迷糊糊睡去,不知是那个好心的仆从将他抱上了床,不然他估计就要在地上睡上一夜。 林昭不知道白骁为何要将他带在身边,一路走来,他接收到无数异样的目光。 白骁年少成名,为人冷漠,从来没听说过他耽于美色,昨天他向皇帝讨赏一个美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仅过了一夜就众人皆知,到底是谁有如此大的能量,不言而喻。 皇帝向来喜好玩弄心术,昨日他在殿中说得那番话,倘若白骁信了,那日后他若有丝毫行差踏错,那皇帝一定会以此为借口治罪。 其实白骁并无选择,更何况林昭也是皇帝的一次刻意的告诫,叮嘱他下次不要再忤逆皇帝的命令。 林昭对于帝王心术全无兴趣,他恨不得皇帝下旨立即杀了白骁,或者是白骁起兵宫变,砍下狗皇帝的头颅。 无论何种情况,他都是乐见其成。 不出征的时日,白骁每天会来到校场观察士兵演练,今天也不例外,士兵们十分忌惮他的脾性,都在认真操练,不敢松懈。 此时,新提拔上来的副将战战兢兢地向白骁汇报,说是有来自西南的紧急军务。 白骁来校场从来不带仆从,他回头看着林昭,命令道:“你就站在此处,不要乱跑。” 第152章 林昭不情愿地点头。 等到白骁身影消失,林昭终于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在大周的校场,无论如何都无法在白骁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可他独自一人站在此处,那些人不再顾忌,那些异样的目光逐渐变得露骨。 林昭被看得如芒在背,他最终忍不住,朝着一些僻静的角落走去。 他逃避着众人,终于寻到一处偏僻的马厩,准备在此地消磨时间。 “叛徒!” 突然,一块石子不偏不倚地丢在他的腿上,落下一道灰印。 那石头砸得他小腿生疼,林昭倒吸一口冷气,抬眼看去。 在他不远处,站着一群人。 他们并不是校场的士兵,无论男女都生得貌美至极,身上仅仅披着一件堪能蔽体的单衣,露出柔软而纤细的四肢,他们看着林昭的眼神,皆是充满了愤怒与憎恨。 他们聚在一处,用这般的目光看着林昭,林昭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流月灭族的那一天。 “叛徒!” 一位少年不过瘾,再捡起地上的石头,丢向林昭。 这一次,石头砸中他的脸。 林昭根本没有闪避,他如同痴傻了般,呆呆地望着他们。 那位少年也发现了林昭的异样,他眼底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叫骂道:“贪生怕死的叛徒!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林昭嘴唇翕动,说道:“你们,也是流月族人?” 少年勃然大怒,不顾其他人的阻拦,跑到林昭面前,伸出手就抓住了他的衣领,怒声道:“怎么?我是流月人,丢你的脸了,你跟我们有什么不同!你还敢来这里!你怎么不去死!” 他一伸手,宽大的袖袍滑落,纤细白皙的小臂上布满了暧昧的痕迹,落在林昭的眼中,犹如扎针般刺眼。 林昭的眼神彻底激怒了少年。 那少年狠狠地把林昭推到地上,抡起拳头想要打他。 其他流月族人知晓这位小皇子虽然也是禁脔,可毕竟同他们不一样,纷纷上前阻拦。 “算了,阿狸,我们好不容易出来放风,不要为他浪费时间。” “我当初也是被稀罕得不行,还不是玩腻了被丢到这里,什么皇子,图个新鲜罢了。” “那些个皇子公主,也不知死在哪个王爷的床上,我们好歹也活下来了。” “……” 他们拦住了少年,却没人理会倒在泥坑中的林昭。 阿狸也冷静下来,恨声道:“装什么清高,呸!” 此处的吵闹惊动了驻守的士兵,他们见到这番情形,不由得嗤笑出声,一名士兵更是搂住了阿狸的纤腰,调笑道:“小阿狸,还这么有力气,昨天哥哥没好好疼你吗?” 这话落在林昭耳中,就好像狠狠打了他一个沉闷的耳光。 阿狸眼里恨意更盛,脸上强颜欢笑道:“哥哥说笑了。” 几位士兵拉拉扯扯,带着那群流月族人回到了一处营帐。 过了许久,林昭浑身的血液才渐渐回暖,他的耳畔隐约听到了一些不可细想的调笑声,其中还夹杂着几声高亢的尖叫。 代表着欢愉的尖叫声听在林昭的耳中,犹如杜鹃啼血,时时刻刻要戳破他的耳膜。 林昭第一次想要彻底逃避,最好能马上离开这个世界,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双脚再也没有力气,一头栽倒在了马厩的杂草堆里。 他闭上眼,紧紧捂住手上的血咒,来自地狱的低语声悉悉索索萦绕在他的周围。 “报仇,昭儿,你一定要报仇!” “我们都在地狱等着你!等着你!” “报仇,什么方法都行,让他们血债血还!” 林昭蜷缩成了一团,眼前不断划过亲族临死前的双眼,耳旁又响起那些流月族人的讥讽话语,他上一秒在滚烫的油锅中翻涌,下一秒就直直坠入冰窖,从心底泛出刀割般的痛楚,连带着血咒的灼热,让他的视线一阵阵发黑。 直到天色晦暗,白骁才在马厩的角落里找到了林昭。 只是过了几个时辰,他就瘦了一圈,双颊微微凹陷,衬得一双眼睛愈发黑亮,就这样在昏暗的角落里,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就连白骁站在他面前,林昭都没有丝毫反应。 白骁伸手,想要扶起林昭。 那人的靠近让林昭全身一抖,双眼的水雾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恨意。 他看着白骁,几乎要咬碎了牙齿,冷声道:“你让我到这里,是为了羞辱我?你干脆杀了我!” 白骁呼吸一滞,骨节分明的手掌停在半空。 他向来话少,只是因为不喜同旁人过多交流,可面对林昭,白骁心里纵有千言万语,都被那双恨意滔天的眼眸浇灭了。 过了半晌,白骁才说道:“回去吧。” 林昭狠狠地喘着粗气,血咒会自发地提醒,他真正应该诅咒的人是谁,殷红的血纹浮现在他手臂内侧,鲜艳得犹如刚刚用血刀刻下的痕迹。 他紧紧捂住手臂,手指用力到指尖都泛着白,试图用疼痛盖过另一层疼痛。 此时此刻林昭任何轻微的动作都逃不过白骁的眼睛,他早就见过林昭欲盖弥彰的小动作—— 特别是每当他靠近林昭的时候。 白骁立即抓住了林昭的手腕,反手一翻,白皙肌肤上的鲜红咒印映在他的眼底。 他动作疾如闪电,林昭猝不及防被发现了秘密,脸色又白了几分。 第153章 白骁说道:“这是什么?” 他眼眸是一片纯黑,那道红色的符咒映在他的眼底,像是正在微微蠕动的红色细虫。 “放手,”林昭稍一挣脱,白骁就松开了手,他抚平袖袍,冷声道,“纹身,流月族人用梦鸽血制的。” 白骁又问道:“平日为何没看到?” “梦鸽生性不羁,宁死不屈,在它们最激愤的时候死去的血,能够千年不消,万年不散。”林昭话锋一转,他盯着白骁,每一个字都像是浸着血与火—— “你能见到它,是因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 自从那天林昭对着白骁大吼大叫之后,他被强行带回了将军府,林昭原以为自己会受到惩罚,可未曾料到那西南的军务实在紧急,白骁一丢下他就去处理军中事宜,整日早出晚归,像是彻底忘记了林昭的存在。 林昭一连几日都没见过白骁,他不愿意出门,只待在院落里。 直到有一天,小院外像是来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将军府的管事对他的谄媚之词,越过高耸的院墙,落在了林昭耳朵里。 “夏公公,一路辛苦了,我们将军还在校场,小的立即去寻!” “站住,”那人的声音怪异,像是故意掐着嗓子,“我来不是为了白将军。” 管事不知所以,小心翼翼道:“那是为了谁?” 夏公公轻咳一声,说道:“奉陛下口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跪拜在地,夏公公故意扬起头,享受了一番威风后,才缓缓地说道:“奉陛下口谕,朕甚是想念小林公子,即刻派人请进宫!” 林公子自然就是将军前些日子带回来的美人,听到当朝皇帝大费周章,不惜惊动将军府也要请林公子去做客,仆从们更是心惊肉跳。 管事抹去脸上的冷汗,陪着笑脸,说道:“夏公公,这怕是不太好吧,无论如何小的都要去告知一声将军。” 夏公公厉声道:“呔!好大的胆子,你们也要忤逆君上?” 他一个大帽子扣下来,仆从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宫里人带走了林昭 第62章 前尘5 林昭再一次进入巍峨的大周皇宫。 他跟在夏公公身后, 面容平静,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料。 血咒隐藏在皮肤之下,正在不安地涌动, 窸窸窣窣的细语又在林昭的耳旁响起,吐出恶毒的气音。 “太好了,昭儿,那皇帝早就看中了你, 我们报仇的机会来了!” “我们养了你十几年,也应该为流月出一份力, 你的身体你的脸, 从来不属于你自己。” “让大周皇族, 血债血还!” 林昭大脑宛若针扎,痛得闷哼一声,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脸上尽是津津冷汗。 前方的夏公公随之扭头看他, 神情轻蔑,低声道:“林公子, 奴才是个阉人, 何必抛媚眼给瞎子看?” 林昭望着他,眼底冒出森然的恨意。 夏公公被他看得心头一紧,整理了一下袖袍, 对着紧闭的殿门高声道:“陛下,林公子带到了。” 未听到里头传来任何声响, 殿门缓缓打开, 一股甜腻的香味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凝成了实质。 林昭被夏公公一推,脚下踉跄, 差点要被地上厚厚的地毯绊倒。 分明是白天,殿内却是昏暗不明,红烛幔帐,晃得林昭眼睛生疼。 他垂下头,盖过了眼中的惶恐与不安。 “没想到你穿青色也很好看。” 皇帝慢条斯理的声音自幔帐后响起,他一手挑起帘幔,目光细细打量着朝思暮想的小皇子。 几日不见,林昭形销骨立,纤细得像一片柳叶。 丰盈莹润的皮肉削薄了一道,贴在瘦削的双颊,衬得肌肤愈发平滑紧致,像一层玲珑剔透的寒冰,仍谁看了都会忍不住伸手,想要好好抚慰一番。 皇帝微微皱眉,眼底尽是疼惜,埋怨道:“那个武夫,实在不会怜香惜玉,你瘦得让朕心疼。” 林昭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能尽量挺直腰背,不愿意让皇帝发现自己害怕得颤抖的身体。 皇帝靠近了他,黄袍上的团龙张牙舞爪,伴随着那股浓郁甜腻的香气滚滚而来,几乎要淹没了林昭。 “朕还挺欣赏你的,”皇帝像是在观赏一盏精美易碎的琉璃花樽,“听说你族人自杀的时候,你还冲了出来要刺杀白骁,真是勇气可嘉,若你真的杀了白骁,恐怕朕真的要封你当大将军。” 林昭猛然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皇帝轻轻一笑,说道:“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白骁是太后的族亲,太后一族势重,我那时候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从小就比不过他,当了皇帝之后,最喜欢的东西还要送给他,真的是憋屈。” 皇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林昭脸上,眼底渐渐浮现出痴迷的神色,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林昭的脸颊,触感比想象中还要让人留恋,说道:“朕有许多流月族的侍妾,你是他们之中最漂亮的。” 林昭惊恐地后退数步,被皇帝紧紧扯住了袖袍,将他扯近。 “反应这么大?”皇帝低声笑道,“白骁没碰过你?” 他说得露骨,眼中的欲望毫不掩饰,林昭脸色霎时煞白,终于忍不族流露出屈辱的神情。 他整个人像是被硬生生地割成了两半,他不愿意接受预想之中的悲惨命运,但血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现在就是复仇的最佳时机。 第154章 皇帝见他犹如惊弓之鸟,抖得厉害,不由得轻啧一声,说道:“白骁定是弄疼了你,你放心,朕会很温柔。” 他伸手要去抚林昭的衣襟。 就在此时,夏公公尖利的叫声在殿外响起:“白将军!白将军!陛下在,在——” 殿门被狠狠踹开,来人全身弥漫着森冷的杀意,盔甲衬着冰冷的寒光,跨步迈入糜烂奢华的寝殿之中。 殿内浮动的甜腻芬芳也被来人的肃杀之气残消殆尽,偌大的寝殿犹如盘旋过凛冽的冬雪风暴。 白骁目不斜视走进,眼神丝毫都未分给林昭,他站在大殿之中,丝毫没有臣子闯入君王寝殿的惶恐,他目光深沉,言语倨傲,缓缓说道:“内室入宫,实属不敬,请陛下让臣带他回去。” 皇帝被他那浸着寒冰与鲜血的眼神一看,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消散了,只剩下深深的畏惧。 他是在千次万次厮杀中历练出的杀神,身上沾染无数人的性命,盔甲接缝处不知藏了多少鲜血,目之所及皆是尸山血海,气势逼人远非一个羽翼未丰的帝王所能匹敌。 皇帝强行按下心头的恐惧,笑得勉强:“朕只是安抚一下林公子而已,一个流月人背井离乡……” 白骁懒得听他说辞,踏步上前,盔甲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握住了林昭的手腕。 眼下的林昭只想远离这间宫殿,白骁的手就像是溺水之人的浮木,即便是上方布满了毒鼠虫蚁,他也不得不攀上去。 白骁常年在外带兵打仗,性格孤僻,但对皇帝也能维持表面上的恭敬,今日行径完全是以下犯上,判个死罪都不为过。 他却不以为意,带着林昭回到了府里。 府中的管事见到林昭全须全尾回来,不禁松了口气,见到自家将军身上抑制不住的杀意,也明白了几分。 他往林昭的房中送了几件衣物和热水后,指使着其他下人一齐退了出去,留下林昭独自面对白骁。 自从皇宫回来之后,他身上就一阵冷一阵热,像是生了怪病,林昭坐在床沿边缘,脸色苍白,手脚还在不自觉地发抖。 仅有两人的私密空间,白骁才仔细瞧着林昭。 几日不见这人愈发憔悴,他是故意避开不想让人伤心,可偏偏事与愿违。 一路上白骁想了无数次说辞,等到两人相处,落在嘴边却是一句简洁而有力的话语:“若皇帝再召,你无需理会。” 林昭神色恹恹,听到白骁的话语,他才有了一点反应,死寂般的眼眸微闪了一下,冷笑道:“哈,为什么?你不是皇帝最忠诚的走狗吗?” 皇帝本人刚刚就被白骁吓得手足无措,到了林昭口中,大将军就成了皇帝的走狗,就连皇帝自己都不敢如此肖想。 白骁正在脱去身上铠甲,闻言手指一顿,将那沉重的铠甲丢在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他年纪同林昭差不多,只是穿上铠甲之后弥漫出的杀气使得他看上去沉稳许多。 此时的白骁褪去铠甲,露出洁白的内衬,衣襟交叠之上,是一张年轻俊美到晃神的脸庞。 他转头看向林昭,眉心紧皱,俨然是生气了。 白骁只是脱去了罩甲,裙甲和曳裾还系在紧实精瘦的腰腹上,他一步一步走到林昭面前,甲片碰撞出危险的韵律。 “皇子昭,”白骁说道,“留在我身边我还能留你性命,以后不要再说走狗之类的言语。” 他停顿了一瞬,沉声道:“我会生气。” 之前林昭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才口不择言,现在他是冷静了些许,身上忽冷忽热的怪毛病突然加重,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的热意,身体却冷得像是浸入了冰窖。 他的手紧紧箍住床沿,压抑着体内的冷热交加,光洁的额头渐渐布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双颊腾起两团暧昧的红晕。 白骁站在林昭面前,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能感受到眼前人散发出的不正常的热意,他如雪般冰冷的肌肤也被热意消融,若是触碰一下就能化为融融的春水。 林昭的皮肤上都快要燃起火焰,但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像是凝结了冰霜,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族人的低语,手臂上的血咒立即化为不可抵挡的剧烈疼痛,顺着血液遍布全身。 他身体一软,失控般往前倒去,白骁恰好扶住了他,动作说不出的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一堆快要融化的雪。 林昭脸色苍白无比,只有双颊绯红一片,他眼里透着恨,奋力挣脱那只箍着他的手掌,颤声道:“放开我!” 白骁神色冷峻,把他推到了床上。 林昭就像脱水的鱼,内心分明知晓无法回到水中,还要无助地挣扎,双脚不断地蹬着,想要逃离即将到来的可怕梦魇。 白骁的一只手抵住了他的肩膀,轻轻一摁就轻而易举地制服住了他。 林昭眼底涌起深深的绝望,却见到白骁扯过一旁的被褥,将他全身捂了个严实,紧接着隔着被褥,抱住了他。 他身形高大,手臂修长,正好把林昭抱在怀里。 林昭刚开始还有力气叫嚷挣扎,过了片刻之后,他就被折磨得意识模糊,苍白的脸庞湿冷一片,嘴角还粘着几缕湿发,饶是如此,他嘴里还嘟囔着让白骁滚开之类的话语。 只是骂了几句白骁之后,林昭茫然地停了下来,双眼无神地望着纱帐,眼泪无意识地从眼角滑落,低声呢喃着: 第155章 “父王,母后,我好想你们,好想你们,什么时候你们能来接昭儿回家……” “哥哥,姐姐,你们在哪里?快点接昭儿回家吧,我再也不跟你们吵架了……” “我想回家……” 他含糊不清地念了几句后,消停了一会,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梗着脖子,嘴里又是说着让白骁滚开,白骁不得好死之类的胡话。 这一次,白骁果真放开了他,温暖的怀抱一松开,空气钻入被褥,林昭又感到了冷,他的意识清醒了一瞬,看着白骁转身离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白骁重新抱住了他,以为林昭还迷糊着,茶杯递到唇边,解释道:“水。” 林昭被捂住了一身汗,正渴得厉害,他也不管是谁拿来的水,低头像是小鸟般啄了几口。 他又是喝水又是哭喊,几番来来回回折腾,体内的热意终于消退,等到意识回笼,林昭恍若被雷劈了一般,想起刚才他在白骁面前做了多少丢脸的事情,甚至到现在还是被抱着的姿势。 纵使是隔着被褥,也是让人害怕的亲近,林昭不安地动弹了一下。 白骁有力的臂弯下意识钳制住怀中人,闷声道:“别动。” 短短两个字带着隐忍轻颤的尾音,事到如今,白骁居然有些庆幸自己穿着半身的软甲。 林昭被抱得差点喘不过气,他抿了抿嘴唇,说道:“我有事,你能不能出去。” 他折腾了白骁半晌,现在倒是冷言冷语,仿佛之前可怜兮兮的小皇子只是一个苍白的假象。 白骁倒是愈发抱紧了他,低头望着怀里的小皇子,挑眉道:“你现在什么事都办不了。” 这一抱让林昭嘴唇都在发抖,他忍住恼人的羞愤,小声道:“我,我要小解。” 他声音很轻,白骁没听清,皱眉道:“什么?” 林昭脸憋得通红,怀疑白骁是故意的,他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大吼道:“我要小解!我要尿尿!你听懂了吗!” 第63章 前尘6 林昭眼圈都红了, 怒冲冲地瞪着白骁,琉璃般的眼瞳闪着别样的火彩,脸上又是羞愤又是恼怒, 同刚才冷漠疏离的神情判若两人。 白骁低头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模糊的笑意,只是这微弱的闪光在他眼中瞬息而逝,林昭还未看清就隐去了。 他松开手, 还维持着半身盔甲的姿态,就这样走出了房间。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 林昭才缓缓钻出了被窝, 实在不愿意在仇人面前流露出软弱。 他现在全身发软, 只能勉强撑起手肘,一点一点艰难地挪下床,一个不小心滚在了地上,幸好床榻旁铺着厚厚的绒毯, 才不至于摔得生疼。 林昭喘了一口气想要再爬起来,却实在没有力气, 这样保持着伏身的姿势, 他不由得将整张脸都埋在手臂之中,鼻间再一次忍不住地泛酸,隐隐传出啜泣声。 对不起, 父王,我办不到, 真的办不到。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孩童, 在皇帝和白骁的眼中,林昭都看到了名为欲望的暗火。 流月族人的美貌似乎可以轻易勾起他们最原始的欲望,让流月族的复仇可以轻而易举—— 但林昭真的办不到。 他撑起身体, 像是泄愤般狠狠地锤了几下地板,手上的疼痛在提醒着他,一定有其他方式可以复仇,一定会有的。 皇子昭是流月族最优秀的皇子,他能驯服草原上最刚烈的野马,他能射杀高空之上的雄鹰,他可以找到机会杀死白骁,杀死大周皇帝。 现在林昭需要的是,好好的活着,努力的活着。 那日在皇宫之内冲撞了帝王,白骁并没有受到任何责罚,但不代表皇帝是彻底原谅了他,原本是要在京中休息几日的军队在一道圣旨的命令下,改变了出发的时日,白骁没有反应也没有赞同,领过命令之后,回到府中准备出发的事宜。 他这次选择带上了林昭。 等到出发那日,全军列队,白骁牵着他的战马,那是一匹高大健壮的异域骏马,毛发犹如水墨般顺滑,通体漆黑找不出一丝杂毛,矫健修长的四肢迈着高贵矜持的步伐。 林昭跟在白骁身后,时不时瞄着那匹骏马,被它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自从到京城以来,林昭一直是神色恹恹,从未表现出对任何事情感兴趣的神情,这倒是第一次。 白骁拢起缰绳,早就注意到林昭眼底的雀跃,说道:“它叫墨玉,来自大宛,据说还有一丝妖兽的血脉。” 林昭看得心驰神往,也接上话,说道:“原来有妖兽血脉,怪不得比寻常马儿都要高大。” 说完之后,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红珠,还有那诡异的,蔓延到流月国内的血骷髅。 大周军队占领了流月国的土地,那他们是不是也发现了血骷髅,若是他们不知道血骷髅的习性,偷偷吃下几颗就好了。 他身在大周军中,满脑子想的却是他们如何吃下血骷髅,如何暴毙,只是白骁没有读心的能力,若是他有,恐怕第一时间就要把自己斩于剑下。 白骁伸手抚了抚玉墨油光水滑的皮毛,见到林昭神情变幻莫测,手掌一顿,说道:“你也有。” 林昭从幻想中及时抽离,说道:“什么?” 白骁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林昭的后方,说道:“来了。” 林昭转身,见到将军府的管事牵着一匹毛色棕红的骏马,它的体型比起墨玉不遑多让,只是四肢更为修长,款款走来犹如一株耀眼夺目的红珊瑚。 第156章 他立即被吸引了全部的心神,眼底滑过不可置信,可又怀疑白骁说的话是捉弄于他。 林昭有些犹疑不决,他忍不住转头看着白骁。 白骁微微颔首。 红马来到林昭身旁,它的眼瞳带着浅浅的金棕色,看向一旁管事的时候,露出了明显不屑的神情。 管事将缰绳牵到林昭手中,眼神在白骁和林昭的脸上流转,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小声说了一句:“林公子,这匹马可是我们将军半年前费了许多心思——” 白骁不赞同的目光扫来,管事吞下了他的后半句话。 林昭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他牵起缰绳,对着红马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管事陪笑道:“还未取名呢,请林公子赏脸取个名字。” 林昭打从心底生出的欢喜,但一想到惨死的红珠,心头犹如烈火般的喜悦瞬间浇灭了,立即冷声道:“不想取名字。” 管事两边都没讨好,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悻悻地走开了。 白骁知晓林昭是在赌气,说道:“你唤它绿云即可。” 林昭怀疑自己听错了,说道:“绿云?它明明是红色——” 绿云听到自己的名字,打了个长长的响鼻,马蹄不住地原地踏步,迫不及待地邀请林昭上马。 林昭对白骁,对大周皇帝恨之入骨,但对马儿实在是恨不起来,他鼓着脸,还是踏上了马镫。 两人骑着马,一路走到了城外。 此行是去西南镇压叛乱的部族,军队是从京城出发一路向西,城门的大军整顿完毕,白骁正欲出发,却听到后方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嚷—— “白将军,请留步,请留步!” 林昭见到那位讨人厌的夏公公正驾着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赶来,他来得急切,马车却稳稳当当,里头显然载着重物。 军队面前来了代表大内的太监,白骁也不好立即走人,他面色不虞地望着马车,说道:“夏公公,陛下有何吩咐?” 夏公公脸上堆笑,下了马车,对着白骁点头哈腰,态度恭顺至极,说道:“白将军,陛下说了,你忘了几个极为重要的人。” 白骁闻言一顿,攥着缰绳的手骤然握紧,对马车之内装着的东西隐隐有所预料。 夏公公掀开马车的门帘,尖声催促道:“快点下来,还要奴家一个一个请你们下来吗!” 马车内人影绰绰,直到夏公公再次催促,一个人影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 待见到那人时,林昭死死咬住了下唇。 那位流月少年阿狸穿着一身轻薄纱衣,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是林昭能看见他垂在身侧手掐得很紧,几乎都能见到掌心的血迹。 从马车上陆续下来十余位流月族人,皆是轻纱薄衣,有些流月族人的身上甚至还有清晰可见的鞭痕。 夏公公笑道:“白将军,这些美人可都是陛下的恩泽,也都是你麾下战士的老相好,怎么能将他们赶出军营,京城里不安全,万一磕着碰着,您的战士可就心疼了。” 白骁的面色前所未有的阴沉。 他的军队纪律严明,京城中的校场却不是他能掌控,那些犯事的士兵已被军法处置,滞留在军中的流月族人也被他连夜送走安置,可他低估了皇帝的愚蠢。 白骁能明显感受到身旁之人正在强行压抑着怒火,他心里前所未有的烦躁,望着那群遍体鳞伤的流月族人,冷声道:“既然如此,多谢陛下好意。” 夏公公完成了差事,得意至极,还想着皇帝的叮嘱,说道:“陛下还说了,这些贱奴身体娇贵,必要好好操练,这马车奴婢就带回去了。” 他驾着马车,迫不及待地回皇宫复命。 在出发前上演了这么一出闹剧,差点延误行军时间,白骁面沉如水,一言未发,骑着马行至了军队前方,做出了一个出发的手势。 军队无声前进。 那些流月族人只能跟在军队后方,他们身上都有伤,走得缓慢,可队伍最后方还有皇宫派来的监军太监,他们只能相互搀扶着,勉强跟上队伍。 连续走了半日,一名流月族人终于承受不住,差点晕倒。 阿狸扶住了他,心急如焚地冲着身后的监军喊道:“大人,大人,他晕倒了,我们能不能歇息片刻?” “休息?”其中一名监军尖声冷笑道,“本官都没休息,哪里轮得到你们这群贱奴休息,反了天了!” 阿狸气得脸色煞白,他性格倔强,也是被这群太监打得最多的,身上到处还带着伤,怒气上头,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 “怎么了?” 林昭骑着绿云,故意调慢了步调,落在了队伍的后方,听到流月族人传来的动静,立即骑着马逆行到队伍最后。 他今天穿着一身暗纹黑衫配着青玉腰封,骑着威风凛凛的骏马走来,同阿狸一比,简直是要将他们低贱到了尘埃里。 阿狸瞪着他,愈发愤怒,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不要脸的贱货,你来干什么!” 林昭这段时日成长了许多,对任何人的目光都能做到淡然处之,可被阿狸一骂,顿时眼圈泛红,低声道:“我是想来帮你们……” 阿狸高声道:“不需要你假惺惺,滚!” 其他流月族人见到林昭,也是怒目而视,他们好不容易逃离了魔掌,又不知为何还是被抓了起来,如今落了个这般凄惨的下场,对比这贪生怕死的皇子昭,他们内心愈发愤恨。 第157章 林昭从怀中取出一瓶金疮药,丢给阿狸,说道:“你不喜欢我,但药还是拿着吧。” 阿狸厌恶林昭,也明白此时他们需要的就是金疮药,接过那药瓶,没好气地说:“滚吧,我们不想看见你。” 林昭抿紧嘴唇,心情无比低落。 他骑着马沿着队伍前进,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不由得伸手抚摸着绿云修长的脖颈,脑中想起了白骁给他赠马时的眼神。 那是林昭刻意忽略,不去回想的眼神,如今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白骁的目光中透着些许的紧张和期待,就好像他给阿狸送药时一样,生怕他拒绝,又希望他能接受。 林昭闭上眼,坚决抹去了从心头浮起的一点点感激之情。 那是他欠你的,他杀了红珠,是要还给你一匹马,他逼死了流月族人,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尽数抛开了纷乱的杂念,深吸一口气,加快了骑马速度。 白骁却是在前方等他,见到林昭神情黯然,他心里好似有一团火,自胸膛内滚出,落在嘴边又悄然熄灭。 皇子昭对他恨之入骨,无论说什么都会徒惹伤心,又何必让他再难过。 行军至日落,军队安营扎寨,林昭心里还担忧着阿狸他们的伤势,趁着其他人忙碌的时候,他偷偷在找寻着阿狸的踪迹。 直到天黑,林昭才在一处僻静的角落找到流月族人的营帐,周围并无士兵把守,只有几宫里来的监军,他们正喝得酩酊大醉,醉眼朦胧。 林昭避开了他们的视线,终于趁着他们不注意,潜入了营帐。 十几名流月族人正互相偎依着,正值入秋,天气寒凉,更不要说入夜时分,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衫,漫漫长夜也只能靠着抱团取暖的方式渡过。 阿狸已经发起了高烧,他全身滚烫,还有心思开玩笑,说道:“发烧有什么关系,正好给你们暖暖。” 说着,他搂住了一名流月族人。 那名流月族人却是忧心忡忡,说道:“阿狸,这不是闹着玩的,高烧会要了你的命。” 阿狸有气无力第说道:“那最好把我的命要去,早就不想活了。” 那名流月族人还想安慰几句,但想起这一生受到的屈辱与折磨,也泫然落泪。 林昭潜入营帐时,恰好听到了阿狸发烧的事情,说道:“我带你去看军医。” 阿狸见到他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娇贵皇子派头,实在是气恼至极,开口就骂:“怎么,姓白的把你玩爽了,现在来我们这里找乐子了?” 纵使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更不要说是林昭,他脸色煞白,声音都气得发抖,说道:“非要我随父王他们一样死了,你们才舒服,是吗?” “不然呢!”阿狸眼圈淬着火,说道,“流月皇族都是铁骨铮铮的好儿郎,就你恬不知耻的苟活,奴颜婢膝的样子我看了都害臊!” 林昭心里有万般苦楚都无法说出口,他久久凝视着阿狸,忽然冷笑一声,说道:“你们也不是想死吗?” 阿狸对他怒目而视。 林昭从袖中拿出一枚匕首,眼神扫过一圈流月族人,高声道:“只要你们其中一人自我了解,我就随你而去,如何?” 此言一出,流月族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无人回应。 林昭等了半晌,看向阿狸,说道:“你也不愿意死?为什么恨不得又要置我于死地?” 阿狸嘴唇动了动,经不起激将,上前一步,说道:“我愿意死,匕首给我!” 林昭嘴角勾起一抹讥笑,说道:“你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阿狸像是个点燃了的炮仗,怒道:“你说什么!” 林昭握住匕首,望着阿狸的眼神森然凌厉,说道:“那几个太监就在帐外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你手中有武器,心里却只想着自我了结,不是草包是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流月族人的眼神一变,就连阿狸也是大惊失色,说道:“你,你想干什么?” 林昭没有应答,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用匕首划开了营帐,大步走向那些睡眼朦胧的太监们。 那些太监都是皇帝的走狗,每次随军都是趁机到四处搜刮民脂民膏,也是吃得膘肥体壮,见到林昭前来,一名尚且清醒太监先是笑道:“美人,快来陪——” 剩下的就是嗬嗬的气音。 林昭干净利落地划过他的脖颈,用手堵住了那道伤口,以免血溅到了他的衣服上。 紧接着,他又杀死了剩下的太监。 这是他第二次杀人,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害怕,他转身看向营帐之中目瞪口呆的流月族人们,说道:“还不快跑?” 阿狸没想到林昭竟然如此胆大,支支吾吾地说:“你,你怎么敢杀他们?你怎么办?” 林昭面无表情地说道:“分明是你们杀的,为何赖在我头上。” 他快步上前,递上了那枚染血的匕首,说道:“你的罪证拿好,快走。” 阿狸取过匕首,才反应过来,说道:“你早就想这么做了?” 林昭点头默认。 “那你为什么不先杀死他们,再放我们走?”阿狸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非要说个分明。 林昭忽然一笑,笑里透着明晃晃的狡黠,说道:“因为你是一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阿狸什么气都生不出来了,他握紧了匕首,说道:“以后我不再是了,我会带着他们好好活下去。” 第158章 林昭眼眸闪动,说道:“嗯,好好活着。” 时间紧迫,阿狸立即跟其他族人商讨好了逃跑的路线,他们一群人身体孱弱,不能走远,先是计划躲在附近的深山中,等风头过去再出来。 林昭却摇头,说道:“不行,他们一定会料到你们不能走远,会在漫山遍野地寻找你们。” “那怎么办?”一名族人忍不住担忧。 “必须走远,拼了命也要走得远远的,”林昭的声音中透出破釜沉舟的决心,“记住,你们是最后一支流月族人了,这不是追逐,是生死存亡的决心。” 阿狸也明白了林昭的意思,沉声道:“必要的时候,我们会自我舍弃。” 其他流月族人齐齐点头,眼里有着坚定决绝的意志。 临走前,阿狸回头看了一眼林昭,忍不住跑回到他身旁,说道:“你还没有赐姓吧。” 林昭沉默地点点头。 流月族年满十八之后才由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赐予姓氏,现在国破家亡,他是不会再有姓名了。 阿狸说道:“以后我就是流月族的族长了,我姓黎,以后我们流月族都姓黎!” 林昭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摆脱进退两难的困境,这段时日他也学会了言不由衷,故作轻松地说道:“好,那我也姓黎。” 阿狸挥挥手,说道:“走了。” 林昭也要挥手,却不料被阿狸突然冲上来,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头。 阿狸嘻嘻一笑,说道:“后会有期,小朋友。” 说完,他转身飞快地追着流月族人远去。 林昭站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才缓缓转过身,心里想着如何应付后续的状况,他刚一抬眸,瞬间全身如坠冰窟。 白骁站在树影之下,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第64章 前尘7 林昭全身血液逆流, 齐齐冲向了大脑,耳边鼓膜嗡嗡作响。 白骁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他待了多久,到底看见了什么…… 月光朦胧,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监军太监的尸体,鲜血混着泥沙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血腥味,任谁看了都明白此地曾经发生过一场杀戮。 林昭强行让自己冷静, 说道:“我是来送药的,他们好像杀了监军逃跑了。” 白骁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他的脸庞尽数笼在阴影之下, 只余下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眸。 又是这个眼神! 林昭不禁想起了那日在皇宫中, 白骁也是如此望着自己,像是洞穿了所有的秘密 他攥紧了拳头,脚步往后一挪,竟然生出了逃跑的念头, 但下一秒他立即否决,在白骁面前逃跑, 简直是天方夜谭。 白骁从树影中踱步而出, 他的目光轻扫了一眼那群肥肠满脑太监的尸体,微微抬起下颌,漆黑锋利的眼眸直直盯着林昭, 说道:“你用我的匕首杀死了他们。” 林昭心中一沉,没想到白骁居然能从尸体的伤口推断出作案的工具, 那自己算是罪加一等了。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承认:“是。” 白骁走到为首的太监旁, 略一抬脚,不偏不倚地踩在那张丑陋的脸上,往上一扯, 观察着那处深可见骨的伤口,眯起了眼,眼尾划出锋利的弧度,说道:“一刀毙命,流月族人身体孱弱,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用我的匕首杀人,很容易牵连到你,此事还欠考虑。” 林昭一时语塞。 原以为白骁会兴师问罪,起码会质问他为什么放走那些流月族人,可他没有多说一句,反而在意林昭所犯的纰漏。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理直气壮地说:“下次我就知道了。” 白骁抱着双臂,微微俯身观察者一名太监的伤口,他脚尖来回转动着太监的脑袋,听到林昭的言语,脚下一顿,转身对着树丛中吹了一声哨。 树影摇晃,一匹高大到并非凡物的黑马缓缓走来,月光透过交叠的树叶,一丝一缕犹如流动的水,描绘出墨玉流畅矫健的身型。 它走出树林,在白骁的身旁站定。 白骁已然是比寻常人高挑,墨玉却比他还要高大,若不是它的眼中有着超乎寻常的温顺,恐怕所有人都要以为这是一只变异的妖兽。 白骁拍拍墨玉的脖颈,说道:“吃。” 墨玉打了个响鼻,慢慢垂下丰满修长的马颈,双膝跪地,马尾膨胀凝结成条条尾鞭,泛着妖异的暗红色,身上的毛发也映衬了月光的倒影,白色的虎纹若隐若现,竟是演化成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妖兽。 林昭惊呼出声:“鹿蜀!” 鹿蜀是一种上古异兽,往往生长在危险万分的西南大山中,就连修士都很少见到,更不要说是寻常的凡人。 白骁见他脸上的惊讶之色,嘴角不自觉地翘起,说道:“它身有鹿蜀的血脉而已。” 墨玉张开血盆大口,毫不费力地吞下了几具尸体,吃饱后,乖乖地回到了白骁身旁,它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不明显的血迹,又化作了那只非同寻常的高头大马。 林昭看得心头狂跳,他竟不知白骁居然能驯服此等异兽,对白骁的真实身份也起了诸多疑云,他迟疑道:“那我的绿云,该不会也是……” 白骁忍住笑意,说道:“你那匹是来自大宛,并无异兽血脉。” 林昭暗暗松了口气,又瞄了几眼那匹黑色骏马,心里倒是想着,白骁有着等异兽为坐骑,那日后要杀他的话,必定先是避开墨玉。 第159章 白骁命着墨玉来回奔跑了数回,将地上的血迹分散到各个角落,又将此处的营帐破坏得不成样子,制造了一出妖兽袭击,众人生死不明的假象。 他确实是心思缜密,领着林昭巡查一番,没有任何纰漏后,才唤着墨玉回到众人的营地。 林昭跟在白骁身旁,一路上都是欲言又止,一会看看白骁的侧颜,一会又回头瞧瞧墨玉。 他的小心思尽数写在脸上,若是想不明白,恐怕一晚上都不得安寝。 白骁停下脚步,看向林昭,说道:“你想问什么?” 夜色之下,他的眉眼异常柔和,没有平日里的冷厉肃杀,仿佛都要同月光融在一处。 林昭惶恐不安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下来,说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放走了流月族人,还杀了监军,每件都是要杀头的大罪,白骁居然还刻意帮他隐瞒,林昭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我本不愿将你的族人留在军中,可他们在京城更加危险,本想等到远离京城后再放了他们,”说到此处,白骁停顿片刻,“那些监军本就是累赘,杀了也就杀了。” 月色将林昭的脸庞映得素白明净,他的眉型生得极美,修长流畅,眉尾浅浅淡淡隐入鬓角,像是宣纸上的兰花枝叶,而现在这双漂亮的眉毛正微微皱起,比寻常人还要漆黑的眼眸透出些许疑惑。 白骁所说的理由不无道理,可林昭却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丝道理之外的模糊意味。 纵容。 林昭只能想到这两个字,白骁是在纵容自己。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眼里的稀里糊涂显然让白骁感到了一丝不明不白的愉悦,说道:“明日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处理。” 第二天一早是巡逻的士兵发现监军连同那些流月族人消失不见,营帐也是一片狼藉,最后有人发现了泥地上的异兽脚印。 世间并不太平,深山老林之中时常有妖兽横行,那些人定是被妖兽拖进了森林当作了口粮。 白骁将这道消息传回皇宫之后,命令全军立即整顿出发。 大周皇城位于中州之地,他们前往西南,需要途径诸多地界,一路人林昭也见到了不同的自然风光,只可惜身在军中,不获自由,他也只能骑在马上远远观望。 白骁行军速度极快,不多时就到了黄粱界,白骁神情也逐渐转为严肃,对军队下达了命令之后,他还特意叮嘱了林昭一句:“一路上不要多看。” 林昭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等到慢慢走入黄梁界,他才意识到白骁为什么如此嘱咐自己。 他们军队人数众多,声势浩大,沿着官道缓缓前进,但比他们人数更多是一群群面黄肌瘦的灾民,他们站在官道两旁,麻木地望着缓缓行来的军队,直到他们见到那装满粮草的车舆时,干枯的眼底骤然爆发出贪婪的光彩。 灾民们饥肠辘辘,长久的时日滴水未进,身体虚弱不堪,面对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毫无抗争之力,但他们人数众多,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粮草。 护着粮草的士兵早就得了指令,手持钢枪,紧紧守护着运粮的车马。 双方都是沉默无言。 形形色色的灾民们的眼神麻木而贪婪,没有力气叫嚷,也没有勇气上前抢夺粮草,他们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那些士兵们,渴望着有谁能抢到一份粮食。 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士兵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掌心已然渗出了冷汗,一滴滴汗珠自鬓角缓缓流下,钻入沉重的盔甲。 双方之间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慢慢积压,若有一道平衡被打破,那将会发生不可预料的灾难。 就在此时,一位饿得神志不清的妇人突然扑到了运送粮草的队伍之中,她一动作,成千上百的灾民们突然开始蠢蠢欲动,许许多多的灾民们不禁朝着运粮车的方位靠近。 一名士兵当机立断,举起手中的长矛刺向那位妇人。 那名妇人惨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手脚抽搐,鲜血横流。 士兵抽回长矛,不忍心再看那名惨死的妇人,重新回到了队伍之中。 杀鸡儆猴的道理谁都明白,灾民们不敢上前,却将目光瞄准了那名尚有气息的妇人,也不知是谁先起了头,说了一句:“肉!” 这个字犹如最恶毒的咒语,唤醒了灾民们内心最可怕的欲望,他们哄然一上,纷纷抢夺着那名鲜血淋漓的妇人。 等到士兵们反应过来,上前驱赶那些灾民时,那位妇人已然不知所踪。 大饥大荒之年,易人相食,这般耸人听闻的事情时常发生,士兵们目露不忍,但军纪严明,他们只能面色惨白地看着那群欢呼雀跃的灾民们纷纷走远。 林昭站在队伍前方,眼睁睁第望着那位妇人消失在了人群之中,手脚一阵阵发冷,他脸色惨白,转身看着白骁,颤声道:“他们要吃了她?!” 白骁说道:“是。” 他脸上的表情是司空见惯的冷漠,只是冷漠之中似乎夹杂了其他的东西。 林昭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过了良久才说道:“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因为无用,”白骁却不愿同他多言,转移了话题,说道:“你无法预料这群灾民若是失控,会干出什么事情。” 林昭屏住了呼吸,一想到那位妇女的下场,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160章 他骑在马背上,却觉得那些人的目光犹如针扎般戳着他的脊背,不由得问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灾民?” 白骁闻言,却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牵着缰遥遥望着远方,腰背挺直,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流月国常年水草丰盛,你是不会懂的。” 他骑着墨玉,稍稍加快了速度,走在了队伍的前方。 林昭看着他逐渐远去的挺拔背影,实在是疑惑不解。 从他记事起,流月国就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家,人民安居乐业,从西域而来的名贵丝绸在流月国内随处可见,就连护城河内都能偶尔见到一些人不小心掉落的黄金,再加上流月族人天生的美貌,流月这个国家在一些民众的心中,几乎是成了神话般的存在。 在流月国内确实不存在饥饿灾荒,似乎就连上天都特别眷顾流月国。 但林昭知道,白骁一定有事情瞒着他。 第65章 前尘8 他们途径的地界饥荒严重, 百姓流离失所,灾民遍地,士兵们也都是大周子民, 见到同胞的苦难,实是于心不忍。 白骁身为主将,时刻关注着全军的状况,知晓再走下去恐怕会多生事端, 所以等到了黄粱都城后,他就召集了附近城镇的官员, 一同商讨赈灾事宜。 林昭随着军队一同驻扎在城外。 等到入夜, 林昭却迟迟没有入睡, 他还想着白日见到的情形,灾民们麻木空洞的眼神,那名妇人最后的挣扎,以及白骁意有所指的言语, 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荡。 他心绪不宁,辗转反侧, 正当又一次翻过身时, 突然瞥见营帐外站着一道怪异的黑影。 黑影又瘦又长,正透过一道被割开的裂口,一只漆黑的眼睛正死死瞪着他。 林昭心中猛地一跳, 喝道:“谁!”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帐外一阵骚动, 一名巡逻的士兵惊慌失措地喊道:“有人劫粮!是那群灾民!” 顿时, 火光四起,埋伏在田野周围的灾民们冲入大营,目露凶光, 见到一名未穿盔甲的士兵,竟然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狠狠撕咬着他身上的肉块。 与此同时,林昭所在的营帐也被几名灾民撕开,他们全身上下像是湿透了,衣角都在滴着水,双眼流露出彻骨的贪婪,看着林昭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块鲜美的肥肉。 “就是他!” 灾民们一拥而上,不约而同露出森白的牙齿,眼里仅存的理智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最原始的兽性。 林昭抽出防身的佩剑,望着那一双双几乎要食人血肉的眼睛,手臂都在微微颤抖,他居然下不了手,堪堪避开一名扑来的灾民,说道:“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灾民们眼中只有憎恨,他们人多势众,纵使林昭再闪避,也被抓住了双脚双手,他们张开嘴,牙齿森然,竟然就要活生生地咬下林昭的肉。 林昭奋力挣扎,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墨玉冲进了营帐内,它身上的鬓毛犹如漆黑的火焰,变幻了鹿蜀的兽形,巨大的马蹄踹开了几名灾民,马尾延展出一道道漆黑的鞭绳,卷起林昭将他丢在了马背上。 营帐外有无数暴乱的灾民,士兵们正与他们拼杀在一处,墨玉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撞开了一条道路,驮着林昭狂奔,直到进入了一片密林之内。 土地干涸缺水,原本繁茂的森林也变得干枯稀疏,树叶飘落,露出光秃秃的枝桠,树皮被饥饿的灾民们硬生生扣下,露出惨白的树干,像一只只空白的眼球,默默地注视着这片森林的不速之客。 林昭从惊慌未定中逐渐恢复,他抓住了墨玉的鬓毛,说道:“白骁在哪里?” 墨玉慢慢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打了个响鼻。 林昭听不懂它的意思,但也明白墨玉是奉了白骁的命令来救自己。 他望着周身的枯林,心中冒出无数个疑问,为什么灾民要来找自己? 林昭大脑中纷乱四起,总有种不详的预感,他在枯林里漫无目的地行走,过了良久,才听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墨玉激动地扬起前蹄,驮着林昭转变了方向。 月光惨淡,照得枯林之内只有黑灰两色,树枝扭曲狰狞地伸向天空,而在这影影绰绰的密林深处,走来了一道人影。 白骁骑着绿云,正是来寻他。 他身披银甲,倒映着月光,身形挺拔,面目俊朗,款款而来,犹如天兵下凡。 林昭抓紧了墨玉的鬓毛,心里有千言万语,思来想去,却不知如何开口。 白骁上前,目光从上而下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说道:“还好吗?” 林昭点点头,说道:“还好。”停顿了片刻,说道:“那些灾民怎么样了?” 白骁眉眼间似有疲倦,回道:“我赶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跑了。” 林昭犹豫了半晌,才问道:“那些灾民好像是冲着我来?为什么?” 白骁眼中流露出回避的神色,正欲开口,又听到林昭说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实情,而不是像个傻子被你骗来骗去,若我在灾民手中死去,那我岂不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眼中有着强烈坚定的意志。 面对这般灼热的目光,白骁所有的掩饰都被烧得一干二净,他思索了良久,才说出了真相:“是因为你们流月族。” 林昭心头一震,他隐约预料到的答案成为了真实,说道:“为什么?” 第161章 “你们的先祖之所以能够建立流月之国,全然依赖着大漠深处的灵泉,但是灵泉也是大周两道大河的源头,”白骁说道,“你们先祖施展秘术截断了源泉,大河枯竭,土地失水,数百年来大周境内时常发生灾荒,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大周历代君王都与流月国主交涉,他们拒不承认灾祸的源头是那道灵泉。” 林昭宛如听了一个荒唐至极的笑话,矢口否认道:“不可能!” 是他们的先祖在茫茫大漠中寻找水源,感动了上天,是天神赐下水源,他们才能够建立富饶安详的流月国!这是每一个流月族人小时候听到的故事,代代相传,不会有假!他一定在说谎! 白骁早就预料到林昭的反应,他的眼神愈发严厉,冷声道:“你知道灵泉边的血骷髅,到底是什么?” 血骷髅? 林昭脸色霎时惨白,不可置信地说道:“你怎么知道血骷髅?” 白骁抬起锋芒四射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是饥荒中不欲被吃掉的百姓们,他们投入河中死后形成的冤魂,沿着水源逆流而上,凝聚在灵泉边,生长出的毒物!” 毒物。 林昭身形摇摇欲坠,手心渗出湿冷的汗水,滑腻非常,几乎快要握不住缰绳, 血骷髅,是大周百姓的冤魂凝结,怪不得它们会越长越密,一直蔓延到了流月国境内。 此时此刻,林昭只觉得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和蔼可亲的父王,他无忧无虑的前半生,流月族人引以为傲的财富,都是建立在无数百姓苦痛之上! 他原以为大周是觊觎流月国的富庶,嫉妒流月国的安乐,才派兵攻打,甚至逼死了自己的全族,可事到如今,他的认知全然颠倒,是流月族人数百年来的自私自利,害死了大周数以万计的百姓,是他们咎由自取,是他们罪有应得! 太可笑了!太荒谬了! 林昭全身都在发冷,牙齿轻轻打颤,整个人根本无法完整的思考,他瞪着白骁,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找到一些能够证明他说谎的证据。 一定是白骁在说谎!他在骗自己! 林昭的目光犹如实质,扫遍了白骁脸上的每一寸肌肤,白骁知晓他内心的动摇和震惊,继续要说出的缘由止在了唇边,只余下一声叹息。 林昭被他的一声叹息惊得全身一颤,他像是疯魔了般,大吼道:“你说谎!” 他不管不顾地扑到了白骁的身上,白骁没有防备,居然被他推倒了,两人齐齐从马背上掉落,滚在了枯叶堆叠的腐烂泥地中。 林昭一翻身,压制住了这位凶悍可怕的白将军,狠狠揪住白骁冰冷的甲片,大声吼道:“你在说谎!你在骗我!你快说,你是在骗我!快说啊!” 他是在凶狠的质问,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可是眼泪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一滴滴掉落在白骁的脸庞上,分明是冰冷的泪滴,却烫得惊人。 白骁并没有反抗,他仍由林昭质问嘶吼,头盔都掉在了一旁,发丝凌乱,月光描绘出轮廓深邃的眉眼,漆黑的瞳孔中透出了深深的怜惜与无奈。 他伸出手,一点点抹去林昭眼角的泪水,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摸在林昭柔软的肌肤上极为轻柔,像是擦拭着一盏本就破碎不堪的瓷器。 林昭浑身一颤,他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白骁。 他眼周一圈尽是通红,脸色却惨淡得可怕,察觉到是白骁帮他擦掉眼泪,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意,死死盯着白骁,恨声道:“别以为我会轻易相信,无论如何是你逼死了我的家人!” 白骁被他的话语彻底击中,突然神色一凛,长臂一展搂住了林昭,紧紧将他抱住,往旁边一滚。 两人的身体压碎了干枯的树叶,沙沙细响中,林昭听到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 两人抬头看去。 在他们的不远处,站着一名身着青衣的女子,正微笑着看着他们。 青衣女子的皮肤惨白,漆黑的瞳孔溢满了整个眼眶,嘴角诡异地翘起弯出不详的弧度,她明明没有张开嘴巴,但两人依旧听到了从她喉间发出的咯咯怪响。 更让林昭心惊的是,她全身像是浸了水般湿漉漉的,滑腻腻的黑发披在身上,发梢还在淌着水。 周遭都是干涸的赤地,此地又是深山老林,她怎么会全身湿透,出现在这里?! 林昭望着她身上的青衣,从记忆深处突然跳出一个不详的名字—— “旱魃!” 白骁沉声道。 世人都以为旱魃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形象,但真正见过旱魃的人都知道,旱魃的形态有许多种,而身披青衣的旱魃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种。 她不仅能制造灾害,还能分裂出无数旱魃,当一个地区出现青衣旱魃时,就意味生灵涂炭,惨绝人寰。 流月族原本就生活在大漠,深受旱魃的困扰,在同旱魃的抗争中四处迁移,最终在灵泉边定下了居所。关于旱魃的记录也一直流传在族中的书籍中,林昭从小就爱看鬼怪奇志,所以他才认出眼前的女人正是旱魃中最可怕的青衣旱魃。 白骁站起身,不露痕迹地挡在林昭身前,说道:“原来灾祸起端在这里。” 林昭惊道:“其他地方也有旱魃?” 白骁双目盯着旱魃,不敢有丝毫怠慢,口中说道:“正因如此,所以我刻意绕道,只是没想到恰好撞见了青衣旱魃。” 第162章 旱魃距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它显然并不急于行动,而是颇有兴致地看着林昭,开裂的苍白嘴唇绽开,伸出一根猩红细长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脸颊。 她对流月族人有着异常的渴望。 林昭看着她的脸,隐约觉得有些熟悉,脑中灵光一闪,说道:“是那个妇人,是她!” 旱魃伪装成妇人,藏在灾民之中,故意扑向运送粮草的军队,只是为了让那些灾民吃下自己的血肉,所以那些灾民都变成了她的奴隶! 白骁神情冷冽,眉眼间充斥着肃杀之气,同样也察觉到了旱魃的可怕意图,他身后的墨玉全然幻化成了异兽的形态,踱步上前,欲同主人一起作战。 他抬眸看了一眼墨玉,用眼神示意它待在此地。 墨玉同他心意相通,马蹄踩了踩地面,回到了林昭身旁。 再也没有后顾之忧,白骁缓缓抽出佩剑。 他的剑是世间凶名赫赫的杀器,每道细碎的划痕上都浸满了敌人的鲜血,剑一出鞘,不止旱魃,就连林昭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煞气。 凶煞之气对于鬼怪而言犹如烈火炙烤,旱魃承受不住强烈的煞气,周身顿时腾起氤氲的雾气,脸上的皮肤尽褪,显露出一道道鲜红的肌理。 她的面目变得狰狞扭曲竭力地痛苦哀嚎,怒不可遏地朝着白骁扑去。 白骁只是一介凡人,但不畏的勇气使他面对旱魃也丝毫不落下风,他挥剑迎向旱魃。 旱魃的手指坚硬如铁,狠狠抓住了白骁的剑。 白骁的双手坚如磐石,势大力沉地往下一劈,旱魃的掌心霎时冒出一股股难闻刺鼻的黑烟。 一人一鬼竟然斗得难解难分。 林昭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抓住墨玉的鬓毛,说道:“你不去帮忙吗?” 说出这句话后,林昭却是微微一愣,惊觉自己怎么如此关心白骁的生死,无论如何他都是逼死自己亲族的仇人,自己应该恨不得他死才是。 不过,林昭转念一想,白骁若死了,旱魃定会杀了自己,所以他并不是担忧白骁的生死,而是为自己考虑。 他内心纠结,墨玉也是左右为难,它顾及着主人的命令,但又想去帮忙,往前一步,又后退两步。 最终,墨玉还是不能放任主人独自面对旱魃,它长长低鸣一声,冲着那只旱魃跑去。 就在墨玉离开的一瞬间,另一只潜伏在密林暗处的旱魃伺机而动,扑向了林昭。 白骁在同旱魃交战的同时,一直留意着林昭的安危,在看见从黑暗中窜出的旱魃时,瞳孔霎时紧缩,他距离林昭还有一段距离,墨玉根本也无法顾及身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手腕一转,以极强的力道掷出剑刃。 破空之声疾来,犹如飒沓流星,直直刺向那只偷袭的旱魃。 所有状况都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等到林昭察觉到危险,转头一看,那只旱魃的心口已然插着一柄尚在颤抖的利剑。 旱魃哀叫着,化为一滩腥臭难闻的黑水。 正在同白骁交缠的青衣旱魃见状,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咽喉中发出咯咯的怪笑,利爪挥向白骁。 白骁反应迅速,腰腹用力往后一倒,急急避开了旱魃漆黑的利爪,与此同时,墨玉也奔腾而来,它一头撞向了青衣旱魃。 青衣旱魃口中吐出冰冷红腻的舌头,圈住了墨玉,眼里闪着愤恨的光芒,手中浸满毒汁的黑甲骤然延展,朝着白骁再挥出一爪。 白骁避无可避,眼看要被那利爪刺入胸膛的时候,一柄雪白的剑刃突然刺出了旱魃的心口。 旱魃哀嚎着,极不甘愿又无可奈何地化作了一滩黑水。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显露出了她身后,一张苍白漂亮的面孔。 林昭惊魂未定,他的胸膛因为剧烈奔跑而在上下起伏,但是握剑的手无比坚定。 白骁直直地望着他,眼底迸发出强烈的光芒。 两人的视线碰撞在一处,却又不约而同地移开。 林昭仍在喘息,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躲开白骁的眼睛,但是躲就躲了,索性低头看着地上的一滩黑水,说了一句废话:“应该是死了吧。” 过了片刻,他才听见白骁的声音:“对,死了。” 短短几个字就连尾音都在颤抖,不像是沉稳可靠的白骁。 林昭抬起头,霍然睁大了双眼。 白骁胸前有一道明显的裂痕,一股股漆黑的血水奔涌而出,很快就浸染了他的盔甲。 他中毒了。 旱魃的指甲是世间最阴狠的毒物,一旦被沾染上,毒液会先融化中毒之人的内脏,随后是血肉,凡是中毒之人,都会由内而外地化作一滩恶臭的血水,只留下肮脏的皮囊。 林昭眼中满是震惊,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害怕,颤声道:“什么时候受的伤?” 白骁捂住胸口,刻意隐瞒:“不知道。” 旱魃的剧毒让这位身经百战的战神也承受不住苦痛,交谈间,他的脸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饶是如此,他依旧站得挺拔,不愿让林昭看见半分他的苦楚。 林昭对旱魃毒液的厉害心知肚明,他本应该高兴,高兴自己的仇人终于会死,但他的心却在隐隐抽动,一股强烈的酸胀充斥着胸膛,他不由得握紧了剑柄。 白骁正在以一种极为留恋的目光望着他,在见到林昭细微的动作时,他忽然别开了脸,说道:“你一直想杀了我,是吗?” 第163章 林昭呼吸一滞,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骁看着一堆干枯卷曲的落叶,沉声道:“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说得对,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杀了白骁,就趁现在,反正他是要死的,与其死得痛苦,不如干净利落地杀了他。 林昭握剑的手都在颤抖,小臂上的血咒也在随之沸腾。 白骁垂下眼眸,想要再叮嘱些关于军中的事务,但一想到林昭对自己,对大周的恨意,也不由得觉得可笑。 他在幻想些什么?即使告知了两国之间的血海深仇,他也是做出了逼死皇子昭全族的罪魁祸首,皇子昭恨他入骨,又怎么会为他,为大周考虑? 等了许久,白骁终于听到了细微的动静,他犹如被宣判死刑般转过脸,只见林昭缓缓地举起了剑,剑尖正对着他的心口。 死亡即将来到,白骁还是忍不住想要亲眼看着他如何杀死自己,起码在死的时候能记住,林昭当时是什么表情。 月光映照在林昭的脸上,他精致秀美的面庞没有一丝一毫复仇的快意,浅色的眼眸正盯着自己的剑尖,眼中摇摆不定的神色逐渐坚定,手腕一转,劈开了白骁盔甲的锁扣。 哐当! 沉重的盔甲落在了地上,旱魃的毒汁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漆黑的血水染湿了他的里衣,即便如此,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水。 林昭神色阴沉,语气中透露出不耐,命令道:“坐下。” 白骁未明白林昭的意图,他站在原地,说道:“你——” 林昭耗尽了耐心,他抓住白将军结实的臂膀,强行把他按在了一根树干下,瞪着他,语气凶巴巴:“就算你现在死了,也不是我杀的。” 白骁大脑晕乎乎的,旱魃的毒药似乎也影响了他的思维,居然有些不明白林昭的话语是什么意思,茫然道:“那怎么才算?” 林昭蹲下身,正在撕开他的里衣,听到白骁好像是在明知故问,也有点气急败坏,说道:“反正,你要死在我手上!” 白骁倒是琢磨出些许深意,他盯着林昭,迟疑道:“但是,我中毒了。” 林昭停下动作,冷声道:“你别管!” 他是铁了心不想让白骁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撕下了他衣襟上的一缕布条,不容拒绝地盖住了他的双眼,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死结。 白骁的视线顿时陷入了黑暗,他身中剧毒,四肢无力,对林昭这霸道的行径做不出任何抵抗。 林昭低头观察着白骁的伤口,旱魃的毒汁正在侵蚀着他的身体,伤口边缘的血肉都呈现着糜烂的深色。 流月族的先祖们同旱魃争斗了数千年,早就不再惧怕它的毒汁,反而流月族人的血液中带着解毒的天然功效。 林昭望着那道狰狞的伤口,下定了决心,牙齿咬住下唇很很用力碾磨,直到尝到腥甜的味道。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想要检查着那布条是否稳固。 白骁蒙住了双眼,布料的阴影笼罩之下,挺拔俊俏的鼻梁愈发显眼,由于疼痛而在微微紧绷的下颌线流畅紧致,泛白的双唇也透出了些许柔软的线条,分明是中了毒,但白骁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林昭的视线从那张俊美深邃的脸上移开,心里暗道:“死到临头了还傻乐。” 他收敛了全部的杂念,再次恶狠狠地说道:“不要动!” 白骁点点头,他结实的胸膛上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正随着呼吸微微颤抖,月光映下,像是抹了一层细微的星光。 林昭闭上眼,视死如归般,用染血的双唇轻轻贴上了那道绽开的伤口。 双唇刚触碰到皮肤,白骁就像是溺水之人般,彻彻底底屏住了呼吸。 黑暗的视线让身体每寸肌肤的触感都异常敏锐,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嘴唇是多么柔软,带着湿润的水汽,贴在伤口上,这一刻,他浑然忘记了疼痛。 林昭吸了一口含着毒液的血水,忍住不适,吐在了地上。 他抹去嘴上的血液,转头继续观察伤口的状况,却感到一股不容忽视的视线直直戳在他的脸上。 白骁明明是蒙住了双眼,林昭却能感觉他,他在看着自己。 “看什么看!”林昭呵斥道。 白骁的喉结动了一下,一时间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说道:“我看不见。” 他的语气中透出了一股无辜。 林昭也知道白骁看不见,但是他心里就肯定白骁看得十分清楚。 这个想法过于无理取闹,连林昭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他清空了思绪,再次伏下身,吸了第二口毒血,他唇上的血液也融入了白骁的伤口中,解毒的功效发挥,流出的血水仅仅夹带着几缕深色的毒汁。 林昭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他不禁舔了一下血水,想要看看继续流出的血水颜色是否正常。 不料白骁浑身一颤,伤口再次流出血,跟原先的毒血混作了一处。 林昭有些不高兴,说道:“你动什么?” 白骁呼吸都缓慢了些许,声音都在隐忍着痛苦,破天荒地说出了前所未有的三个字:“对不起。” 这三个字让林昭脸上一热,只是又觉得白骁还是能看见自己。 他一不做二不休,伸出一只手盖在了白骁的眼部,再次俯下身,嘴唇贴上伤口。 第164章 这样的姿势相当于整个人都贴在了白骁的身上,白骁的呼吸都有些错乱,温热的鼻息胡乱喷洒在林昭的脖颈间,吮吸感愈发明显,白骁差点以为自己的灵魂也要被抽走了。 他的大脑也是混沌一片,不由得说出了心里话:“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说话的时候,胸膛也在微微震动,林昭吮吸的动作突然一顿,像是被戳中了秘密,心里恼怒至极,故意咬了一下他伤口。 白骁痛得闷哼出声。 “闭嘴!”林昭恶狠狠地说道,“别忘了,你现在的性命在我手上!” 第66章 前尘9 经过三次的解毒之后, 白骁伤口流淌出的鲜血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性命已经是保住了。 昔日凶名远播的白将军此时半倚在树旁,脸上蒙着一缕破破烂烂的布条, 衣襟也被蛮横地撕破,露出沾染着献血的胸膛,怎么看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林昭总能感受到他炙热的视线正看着自己,他不愿意摘下白骁蒙眼的布条, 或者是说,他不想面对白骁。 眼前这位虚弱无力的白将军对于林昭而言犹如洪水猛兽, 他不禁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林昭心里想着, 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不小心踩到了几片卷曲的枯叶。 细微的动静根本逃不过白骁的耳朵,他偏过着脸,说道:“你要走了?”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但林昭就是听出了一丝隐约的紧张, 轻咳一声,说道:“你的毒解了, 可以摘下布条了。” 白骁松了松手指, 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说道:“我的手抬不起来。” 旱魃的毒性凶残,短时间内不会恢复, 林昭停在原地,迟疑了片刻, 才上前几步, 再一次蹲下身,伸手替他解开布条。 白骁蒙着眼,黑暗中的听觉和嗅觉都异常灵敏, 他能感受到被一股带着湿润的清新气息包裹住,垂在身侧的掌心触碰到了一缕冰凉柔顺的发丝,他不动声色地拢紧了手心,带着缱绻意味的轻轻缠绕。 林昭之前为了保险起见,将蒙眼的布条特意打了个死结,缠得又极紧,的手指扯了几次都无果,不禁有些着急。 对方慌乱的气息和动作,犹如温润的雨点般落在白骁的脸上,他嘴角微翘,出于好心地询问:“怎么了?” 林昭一番努力之下终于扯松了绳结,没好气地说道:“没事。” 蒙眼的布条松松垮垮落下。 林昭同他的距离前所未有的靠近,白骁深邃俊美的五官轮廓第一次如此清晰呈现在他眼前,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去。 毒素的影响让白骁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的模糊,过了片刻才逐渐清晰,他抓住了林昭的手腕,说道:“小心。” 林昭的脸庞在月光下白得几近透明,形状姣好的嘴唇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同时也浸染了下巴,顺着修长的脖颈,滴落在衣襟上。 这般的情形,若是旁人看见,定会以为林昭是一个食人心肝的绝美艳鬼,吃的人正是凶名远播的白将军。 白骁望着他,眼底绽放出别样的暗芒。 某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嘴唇上,林昭忍不住抽回手,擦了一下嘴唇,却不料碰到了嘴唇上的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受伤了?”白骁的神情紧张了一瞬。 林昭不愿告诉他真相,冷声道:“没有。” 自从白骁中毒之后,林昭对他的态度堪称粗鲁,像是在压抑着一团无名的怒火,可听在白骁的耳朵中犹如仙乐般悦耳,就算林昭恶狠狠地骂上几句,恐怕他也是甘之如饴。 所以这点冷淡的态度并未击退白骁,反而使他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白骁站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衣物,说道:“我们回去吧。” 一个地区出现两只旱魃,非同小可,未免多生事端,白骁还有许多事项需要叮嘱。 林昭冷着脸,一言不发。 他没有回答,白骁就当是默认了。 绿云在发现旱魃的时候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墨玉一只马。 它的马颈被旱魃的舌头缠绕了一圈,附近的毛发都被腐蚀得一干二净,还能看见鲜血淋漓的皮肉,索性林昭及时赶到,它才没有殒命。 墨玉对林昭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主动走到林昭的身旁,屈下双膝,诚意地邀请林昭上马。 林昭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白骁,说道:“你先。” 白骁走上前,伸手环住了林昭的腰,就像是第一次见面那般,将他稳稳当当地举起,放在了马背上。 林昭吓了一跳,说道:“你怎么还有力气!” 他根本来不及计较,白骁已经坐在了他的后方,双手牵住缰绳,也同时环住了他,结实温暖的胸膛贴在他的后背。 林昭突然浑身僵硬,他听到身后的白骁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说道:“走吧。” 墨玉驮着两个人也毫不费力,凭着记忆中的出口走去。 两人同骑一匹马,夜色沉静,一丝微风也没有,在马背上的两人也犹如此时的夜景,寂静无声。 一晚的时间,林昭经历了连番的变故。 先是知道了流月国的真相,随即是遇到了旱魃,两人齐心协力斩杀妖魔,又遇上白骁中毒,桩桩件件都是惊险万分。 此时突然安静祥和下来,林昭也是放空了思绪,他想要暂时做回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皇子,什么都不要想,什么不要做。 第165章 两人之间只剩下均匀而有力的马蹄声,林昭的眼皮逐渐沉重,他的脑袋一点一点,愈发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之间有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身体。 林昭彻底昏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极长,醒来的时候,就像是从一场冗长可怕的噩梦中惊醒,林昭猛地从床上坐起。 独属于流月国的明亮阳光透过鎏金雕花窗棂洒在白玉砖面,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花雨。 皇子昭眯起眼睛,还未适应这过于强烈的光线。 他还是流月国最快乐的小皇子,深受父王宠爱和百姓爱戴,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残忍的事实,就算一场虚幻的梦境。 皇子昭鼓起勇气,打开了那道一直紧锁的大门,他来到了流月国的禁地——灵泉。 他之前来过这里,那是他还年幼的时候,因为强烈的好奇心跟在了父王的身后,偷偷潜入了禁地,甚至还掬了一手清澈的灵泉水。 在他的记忆里,灵泉是一片美丽的湖泊,周围是一片茂盛的草地,鼻间还能闻到雨后特有的青草芳香。 但现在的灵泉变得干涸浑浊,铺天盖地的血骷髅开满了整个草原,连同着夕阳,在皇子昭面前犹如展开了一道无边无际的血幕。 皇子昭感到了一丝强烈的不安,他漫无目的地往前奔跑,终于在灵泉边缘见到了自己的父王。 “父王!”皇子像是从前那样,挥着手,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羊来到了父亲身边。 流月国王突然转过身,面孔仍是林昭熟悉的模样,可是那双眼睛猩红得像是在淌血。 他脸上的表情是林昭最可怕、最熟悉的表情—— 那是代表着癫狂、执拗的狞狰,是父王临死前的神情。 “你这个废物!”流月国王走到他的面前,双手狠狠扯过他的衣领,大声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白骁!是他逼死了你的父王,逼死了你的族人!” 林昭浑身一颤,像是被揭开了故意隐藏的秘密,慌乱地解释道:“他不是死在我手里,我……” “住口!”流月国王蛮横打断了林昭,咬牙切齿道,“你是在救他!” 救他! 林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下坠。 他为什么要救白骁,甚至还为他吸出毒血,用自己的血替他解毒,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林昭疯狂地否认,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父王的束缚,跑到了灵泉边指着漫山遍野的血骷髅,试图想要同自己的父王讲道理:“是我们的先祖截断了灵泉,才导致大周的百姓遭受饥荒!” 林昭第一次用这样的态度对待父亲,他双眸直勾勾地瞪着父王,全身血液沸腾,眼底像是要淬出火。 流月国王听得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笑得愈发狂乱,说道:“那灵泉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是流月族的先祖找到了它,它就属于流月,别国之人的生死存亡关我什么事!” 他的语气过于坦荡,以至于林昭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又错了。 流月国王一步一步走向林昭,他穿着金线交织的华美靴子,踩在血骷髅上,凝结着惨死百姓的冤魂发出痛苦的哀嚎,他踏在无数人的性命之上,来到了林昭面前。 “昭儿,你在大周待的时日久了,大周人阴险狡猾,诡计多端,你被他们骗了,”父王用往常循循善诱的语气,温声道,“如果我们让出灵泉,那让我们流月族人该居住在何处?跟从前一样到处流浪吗?大周的百姓受苦,难道你忍心我们的族人受苦吗?” 林昭的双眼流露出痛苦与迷茫,灾民和族人的面孔在他眼前相互交替,最终化为了一个个流月族人,他们一点一点地围住了林昭,异口同声地说道:“为我们报仇,我们在地狱看着你!” “我们在地狱看着你!” “不!” 林昭惶然惊醒,光洁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林昭。”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林昭惊魂未定,迷茫地寻找声音的方向,挡住视线的迷雾逐渐清晰,烛火摇曳处,他见到了一个人。 白骁。 名字像一道恶毒的咒语让林昭的大脑轰然炸开,他根本没有任何意识,身体被莫名的执念操纵着,直直扑向那个人,双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颈,不断地用力,用力。 手背上青筋暴起,林昭的眼底漫起了血雾,小臂都在微微发着颤,他用力极了,指甲深深扣入那个人的脖颈,指尖泛白,沾染着一丝血迹。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好像还是杀不死他。 白骁用嘶哑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昭。” 那是母亲为他取的名字,寓意着最耀眼的太阳。 等林昭的意识回笼,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又酸又胀,伴随着强烈的疼痛,他喘着粗气,茫然无措地看着白骁。 他的脖颈赫然印着五个淤青的指印,目之所及的肌肤是一种并不健康的胀红色。 白骁也在喘气,几近死亡的窒息让他极其渴望着氧气。 两人如同濒临死亡的困兽,相互凝视着,想要从对方的眼里寻找到能活下去的希望。 “你梦魇了,”白骁平复着自己的气息,分明是他受到伤害,却反过来替林昭说话,“神志不清才会这样。” 他停顿了片刻,安慰道:“不要怕。” 林昭恢复了平静,他缓缓坐起身子,维持着一种平淡的漠然,只有眼底深深的疲惫才能看得出,他是累到了极点,根本不想对外界有任何的反应。 第166章 白骁给他的身后放了一个软枕,说道:“或是旱魃的毒性未消,你才会梦魇。” 旱魃的毒液从未听说过有梦魇的效果,他如此说,是为了掩盖一个不愿提及的真相。 林昭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地转过脸,漆黑的眼珠子看着他。 白骁的状况比林昭还要糟糕许多,他的脸庞褪去了胀红,呈现出一种病入膏肓的惨白,使得他的五官犹如玉雕般轮廓分明。 他今日并未穿盔甲,而是一件月色常服,看上去倒像是个俊美的书生。 林昭说道:“你刚才为什么不阻止我?” 白骁的神情僵硬了一瞬,他沉默的转身,逃避了林昭的问题,而后端来一碗浓稠的苦药,说道:“喝下它会舒服一些。” 瓷碗边缘还在滴水,应是不知林昭何时清醒,又担心药冷了,才把瓷碗放在热水里一直温着。 苦药的味道终于唤醒了林昭,他眼眸逐渐聚起亮光,并没有伸手去接过药碗,而是看向白骁瘦削的脸庞,目光顺着他的下颌线缓缓下移,停留在了脖颈处清晰的指痕。 刚才他为什么不推开自己? 林昭很清楚,他刚从昏迷中清醒,全身都没有力气,即便是他醒得突然,袭击得突然,白骁也不会仍由他掐住脖颈,彻彻底底地放弃挣扎。 他从白骁的眼里看到了释然与痛苦,那不是将死之人应有的眼神,被自己杀死,白骁可以愤怒可以憎恨,就是不能有释然和痛苦。 他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宁愿中毒也要救下自己?为什么要纵容他放走流月族人?为什么要在皇宫中将他带走? 一直以来的疑惑让林昭心中隐隐有了一个荒谬的答案。 他不想再去猜想,不想再思考,他需要对方的回答。 “白骁,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67章 前尘10 白骁从未想过林昭会如此直白的质问自己,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林昭的眼瞳的颜色浅淡,阳光的映照下犹如玲珑剔透的琥珀,但此时此刻的双眼, 以一种极其冷静平静的目光看着他。 白骁也回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是的,我喜欢你。” 他的语气与往常并无差别,没有任何波动, 只有白骁自己心里知道,他是如何压抑克制自己, 又无可奈何地顺从了本心, 承认对皇子昭的感情。 听到白骁的告白, 林昭的神色如常,苍白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他是咬紧了牙关,几乎要渗出血水, 才让自己的声音不在发抖,再次问道:“什么时候?” 白骁握紧了手中盛满药汁的瓷碗, 尽力维持着冷静, 说道:“一年前。” 一年前,他奉命前往流月国,给予流月国王最后的警告, 在途径草原的时候见到了正在危机中的小皇子,白骁一眼就看出那匹马是吃下了血骷髅才导致的发狂, 原想是带走被血骷髅污染的马匹, 顺手救下那位少年,后来皇子昭自报家门后,白骁对他并未在意。 在白骁的眼中, 流月族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无耻之辈,而流月皇族的光辉都是建立在大周百姓的苦难之上,他更是厌恶至极。 直到在流月皇宫中,皇子昭挡在国王前面,他脸上的神采深深吸引了白骁,自流月国回来,白骁竟时常想起那位小皇子。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平日里不屑一顾的情爱竟会困扰得他辗转难眠,他主动请缨前往流月,是想要带回皇子昭,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却没想到流月皇族竟然会以死明志。 白骁与林昭之间隔着国仇家恨,此生此世只会是一辈子的仇敌,白骁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本心。 他说出自己的心意后,望着林昭的眼神,再也无法掩饰。 林昭所有冷静的表情被彻底打碎,脸上的每一寸细小的肌肉都在抽动,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丝讥讽至极的笑容,说道:“你喜欢我,所以半年后,你就率领着士兵,逼死了全族?”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此事是林昭心中永远不可避开的伤痛,也是戳在白骁心头的一根尖刺,眼下林昭提及,白骁不想被他误会,说道:“我不想逼死你的族人,我们的原意是要为流月族人安置一个新的住所——” “够了!”林昭打断理他的辩驳,他站起身,眼底是无尽的怒火,质问着,“白骁,你骗骗自己可以,不要用这可笑的借口蒙骗我,我问你,即使我们流月族到了大周境内,大周的百姓会放过我们?” 白骁抿紧了嘴唇,几乎是默认了林昭心中的想法。 大周境内百姓对流月国恨之入骨,无论是何种境地,流月族只会遭遇灭顶之灾,比起死,恐怕还有数不尽的,比死还要可怕的折磨在等着他们。 林昭的眼底参杂着强烈的恨意,他恨不得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心里却涌起说不清道不清的思绪,像一团乱麻堵住了他的心窍。 他恨白骁,恨他逼死了流月全族,但同时,他又对自己生气,生气自己居然心软没有趁人之危杀死白骁。 他为什么下不去手,为什么又要替他解毒,为什么在白骁回答的时候,他竟然产生了一丝期待! 矛盾的愤怒和强烈的仇恨交织着,犹如滚烫的烈酒灌入他的喉舌,使他胸中涌动着无尽的烈火,林昭脸色霎时惨白,喉间冒出一股腥甜,硬生生呕出了一口暗色的血液。 第167章 “林昭!” 白骁瞳孔紧缩,刚要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昭,就被林昭冷声呵斥:“站住!” 他的身体僵在原地,说道:“不管怎样,先把药喝了。” 林昭的眼神像是浸过寒潭般冰冷,死死盯着眼前的仇人,一字一顿地说道:“白骁,你让我恶心。” 你让我恶心。 白骁神色变了。 他常年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过无数回,数回身受重伤几乎是性命垂危,但他从未现在这般,感到如此的痛彻心扉,像是有人在他的心上狠狠地剜下一块肉来。 “林昭,”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带着哀求,“不要说了。” 他一向是冷漠坚毅,从未流露出过脆弱的神情,但林昭短短的一句话,白骁彻底伤心了。 见到他破碎伤心的神情,林昭也不知为何心中涌起无数的快意,用极尽声嘶力竭的语气,对着白骁尽情地发泄,也像是要把自己骂醒。 “白骁,你真是个虚伪的小人,你嘴上说着喜欢我却还是要逼死我的族人,你自以为情深似海,一路上惺惺作态,你现在说喜欢我,是想要我对你感恩戴德?” “林昭,我不是这个意思,”白骁怕他继续说下去,脸色愈发苍白,说道,“如果你不问我,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林昭的眼睛忽然闪过一阵微光,呼吸都急促了几许,他死死咬紧牙关,从齿缝里飘出一声冷笑,说道:“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 白骁凝视着他,眼中的情意分毫毕现,说道:“人都是有私心的,我想让你知道。” 他想要林昭知道自己的情意,明明知道不可能,就像是飞蛾扑从,纵使粉身碎骨,他还是想要让林昭明白。 这句话让林昭彻底爆发,他指着门外,冷声道:“滚。” 白骁恍若未闻,他端着那碗苦涩的汤药,说道:“药冷了,我去再呈一碗给你。” 林昭一把上前,夺过他手中的药碗,狠狠地丢在地上。 顿时,瓷片飞溅,甚至划破了两人的手指。 “不用了,”林昭冷冷地望着他,“我不想再看见你。” 说完,他再也不看白骁的神情,径直朝着门外走去。 白骁带他回到了黄粱都城,住在了城主的府邸中,由于多年饥荒的缘故,府邸的陈设都很陈旧,林昭心情烦乱,也无暇顾及周遭景致,只是在杂乱的院落里胡乱行走,逮着人便问出口在何处。 他不想再看见白骁,眼下能做的就是去找阿狸,此时此刻的他,只想回到自己的族人身边,再也不想理会其他事情。 林昭身无一物,也没有骑马,凭着一腔茫然的愤怒离开了白骁,也知晓寻找到阿狸的希望渺茫,但无论如何,林昭都不想回去面对白骁。 凭借着两条腿他走出了几里路,之前昏迷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到了夜里,林昭已经精疲力竭,那股胸中的愤懑之气也随着身体的疲惫而消散殆尽,他的眼皮沉重,差点要晕过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林昭。” 林昭转身看向,毫不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白骁骑着墨玉,站在不远处呼唤着他,神情平静,似乎两人从未发生过激烈的冲突。 林昭背对着他,许久没有回应,白骁下了马,走到身后几步的距离,说道:“回去吧。” “不,”林昭闭上眼,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我要去找我的族人,然后,再向你们复仇。” 这话简直是天方夜谭,流月族现在只有寥寥数人,大周朝幅员辽阔,国富民强,无论如何流月族人都掀不起半分波澜。 白骁却极为认真地说:“你可以去寻你的族人,为流月族复仇,但是你先要养好身体,再找他们。” 林昭沉默了,心里明白白骁说得极对,现在到处都在闹饥荒,他若被旁人看出一丝虚弱,恐怕当晚就会被灾民们吃了。 一想到自己的惨状,林昭不禁打了个寒颤,饶是如此,他还是硬声道:“不用你管。” 白骁几乎都能想象到此时林昭的神情,一定是恼怒中带着几分害怕,他此时此刻最想要见到的就是心上人的脸庞,甚至说道:“你同我回去,还能伺机杀了我。” 他诉说了深藏的爱意,得到了预料之中的厌恶与唾弃,他就像是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再也没有可以失去了,竟然以自身性命为诱饵,引导林昭回到他的身边。 林昭终于转身过,冷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是真的会杀了你。” 白骁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在开玩笑,说道:“我对你从不说谎。” 林昭从来没想过喜欢一个人竟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避开了白骁过于灼热的目光,望着过道两旁一望无际的田野,这一片原本是肥沃的土壤,如今却变得贫瘠荒芜。 明月月当空,星垂平野,映照出的是死亡与饥饿。 而这一切,都是他的族人造成的。 “我不能跟你回去,”林昭望着远方,将盲目疮痍尽收眼底,“我的国家是害死了数以万计的大周百姓,可他们终究是我的族人,我的亲人。你喜欢我,我若跟你回去,我要如何面对他们。” 白骁说道:“之前你如何面对他们,以后也是如此,只要问心无愧,他们的冤魂若是要索命,只朝着我一人便可。” “不。”林昭垂下眼眸,摇了摇头,他看着脚下的土地,言语中有无比坚定的决心,“我要去找我的族人,告诉他们真相,再一同商议以后的流月国该何去何从,或许我们会找到一个没有人去过的地方重新开始,或许是夺回故土,与你们大周交战……” 第168章 林昭迟疑了片刻,重新抬起眼眸,第一次用不参杂任何感情的眼神看着白骁,平静道:“但是,我不会再见你了。” “休想!” 之前林昭说了无数伤人的话语,都不及这一句,白骁立即上前一步,他的脸庞沉浸在了月光的阴影中,眼中透出疯狂的执拗,沉声道:“我会追你到天涯海角。” 第68章 前尘11 他的神情犹如濒死的困兽, 痴心妄想地想要等着林昭来解救他。 林昭没有愤怒,没有憎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白骁, 看着白骁眼中的光亮尽数熄灭,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只是他离开了几步之后,手臂上蛰伏许久的血咒突然绽放出一股炸裂般的痛苦, 林昭甚至来不及任何反应,就像是被人狠狠击中了脑袋, 全身一软, 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 又回到了熟悉的黄粱城内,全身困乏不堪,就连睁开眼都费了一番力气。 “林公子,你醒了!” 有人在他旁边守着, 见林昭醒来,他惊喜地喊道。 林昭转头一看, 发现竟然是白骁府邸里的管事, 他居然从京城赶到了黄粱城内。 管事堆出个笑脸,看着林昭惨白的脸色也不敢说他到底昏迷了多久,只是笑道:“林公子看见我是不是很意外, 其实在下也是得到我们将军的指示赶来的,你知道不, 出大事啦!” 他惊慌的语气让林昭立即转移了注意力, 连声问道:“怎么了?” 管事长叹一口气,说道:“林公子,你不知道, 现在城外聚集了很多的旱魃,现在将军正在紧急操练士兵,以等来日消灭旱魃,就连皇帝小儿也下了命令,先处理好此地的旱魃再往前行,所以我们将军不是故意不来看你,他实在是忙的很……” 他说了几句之后忍不住将话题拐到了白骁身上,林昭忍不住问道:“士兵怎么能去对抗旱魃?这不是找死吗?” 他同白骁都面对过旱魃,知晓这鬼物的威力。 管事得意一笑,像是故意提及这茬,高声道:“我们将军认识一些仙门中人,现在正在城外布防。” 林昭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白骁居然同仙门也有渊源,随即他想到白骁有一匹异兽墨玉,寻常凡夫俗子是不会得到灵兽青睐,他有仙家血脉也就不足为怪了。 管事继续说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将军原是一个修仙大族的公子,他自小因为遭遇妖兽狂潮同家人分离,他的亲生父母也死在妖兽潮中,是当今太后的家族收养了他,将军十几岁的时候修仙大族的亲人来寻过将军,我们将军念及养育之恩,选择做了凡人。” “不愿做神仙,选择做凡人?”林昭说道,“为什么?” 管事轻咳一声,说道:“这事小的怎么知晓,或许公子可以亲自去问我家将军。” 林昭嘴唇张了张,说道:“算了,不感兴趣。” 管事见他神情恹恹,心里又有点着急,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道:“林公子,听说那些仙人们腾云驾雾,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在我们的城墙上就能看到!” 这个提议对于林昭而言有莫大的兴趣,试问哪一个少年对神仙志怪不感兴趣,他立即下了床,收拾了一下自己,跟着管事去到城墙上。 城外仍是一片贫瘠的焦土,但在一望无际的云层之上,果真能隐约见到几名羽衣修士的身影,他们脚踏飞剑,化为流光穿梭在云层之间,天空中时不时闪过流光溢彩的奇特亮晕,映在林昭的眼底,犹如炸开的一道道烟花。 他看得入了迷,根本没有注意到白骁来到了他的身旁。 白骁站在他身后半晌,本不愿打扰林昭的兴致,但见他浑然忘我,忍不住出声提醒:“你怎么出来了?” 林昭恍若回神,转头看着白骁,两人视线接触,一时间都有些不自然。 “我想看看,”林昭慌忙转过脸,朝着天空看去,“他们好厉害。” “近期你想走也不行了,”白骁在他身后说话,“布阵之后,修士们要等旱魃自投罗网,所以在消灭旱魃之前,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他的语气平稳,但林昭就是听出了幸灾乐祸的意味,他再次转过头,不悦地说道:“你怎么这么高兴?” 白骁说道:“我高兴吗?没有吧。” 他嘴上说着不高兴,嘴角还是微微翘起,眼里也有着光彩。 林昭不再理会他,专心致志地望着天空,看了许久,不由得心驰神往,喃喃道:“他们跟我们一样,之前都是凡人?” “是的,”白骁站在他身旁,同他一起看着天上的修士,“修士引气入体,修得大道,自此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一番话惹得林昭愈发向往,见修士们在云层中穿梭,不由得问道:“他们不能兴云布雨吗?一旦有雨,旱魃也就自然消失了。” 旱魃多出现于旱灾之地,也有说法是饿死的人化作的冤魂,一旦旱灾消失,旱魃也就随之消散。 白骁略带惊讶地望了一眼林昭,说道:“修士能呼风唤雨,但他们一般不会这么做。” 林昭奇道:“为何?” 白骁解释道:“世间所有都是天地所化,修士本就是逆天而行,对于凡间的雨雪风霜是不能干预,但处理旱魃或者是作乱的水鬼,这对于修士而言,是莫大的功德。” 林昭听得眉心紧皱,不由得说道:“既然不能改变天时命运,跟凡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169章 他这话算是大逆不道,若是寻常修士听去定会勃然大怒,可白骁也不是仙门中人,他也无所谓林昭说什么了。 “哈哈哈,说的不错,说的不错!” 一道爽朗的笑声在两人的后方响起,他们二人竟然毫无发觉,林昭转头一看,发现是一名年轻的道士,他一身青色羽衣,头戴玉冠,相貌儒雅随和,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 他这装束一看就是仙门众人,白骁上前一步行礼道:“青云真人。” 青云真人一挥袖袍,说道:“喊什么真人,生分了,喊我白叔叔就行。” 白叔叔这三个字,白骁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还是说道:“真人说笑了。” 林昭在白骁身后,正偷偷打量着这位修士,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仙门中人,方才的布阵之人中,这位青云真人是最显眼的领导者,应当是他修为最高。 修士五感敏锐,任何人的窥视都能引起他的注意,在林昭看向他的一瞬间,青云真人早就注意到躲在自家贤侄身后的小家伙,他刚刚挪去目光,突然神色一变,看不见他任何动作,就见到青云真人一把抓住了林昭的手臂,惊呼道:“哇,天生仙骨!” 林昭避之不及,刚要挣脱,又听到那修士突然哭丧着脸,叫嚷道:“好可惜,好可惜,你命不久矣!” 此言一出,就听到白骁厉声道:“世叔!” 青云真人分明是一位神通广大的修士,但偏偏被白骁这一声呵斥吓得连连后退,他双手摆着,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本真人口无遮拦惯了,不好意思。” 白骁在一旁拆台:“你二百岁了。” 青云真人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不知道吗?二百岁,在我们修士里面,我也算是小孩子。” 林昭和白骁:“……” 管事:“……” 三个人的头顶飞过嘎嘎嘎的乌鸦。 青云真人被三个人怀疑的目光看得发毛,忍不住跳着脚,说道:“我分明就是小孩子,不理你们了,走了!” 他化作一道剑光消失不见。 那道剑光恍若惊鸿一瞥,可林昭的目光还是一直追逐着剑光消失在了云层之中。 白骁担忧他顾及青云真人的话语,出声安慰道:“抱歉,我世叔神神叨叨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这里风大,不如回去休息。” 林昭此时有了关注的事情,也觉得身体疲惫,说道:“我还想看看。” 白骁深深地望着他,嘴唇翕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好,我还要处理其他事务,不要待太久了。” 他转身下了城墙,正准备回到自己的营帐,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在黄粱城内,唯有一个人这么对他,白骁转过身,说道:“世叔。” 他眼底闪过挣扎,似乎有什么话想问。 青云真人歪着脑袋看着他,忽然嘻嘻一笑,说道:“贤侄,那个人是你的谁?道侣?哦不对,在凡间咋说来着,妻子?夫人?内人?家妻?” 他对人间夫妻的称谓倒是熟悉,白骁忍不住打断了他,说道:“都不是。” 青云真人长长地噫了一声,说道:“都不是啊,那我关心什么,走了走了!” 他一挥手中的拂尘,转身就要走。 白骁喊道:“等一下,世叔。” 青云真人早就预料到他会叫住自己,拂尘化作了一个戒尺,轻轻地拍在白骁的脑门上,笑嘻嘻地说道:“哈哈,原来你小子暗恋人家。” 白骁躲开戒尺,抿紧了嘴唇,算是默认了。 青云真人见他神色认真,也收起了玩笑,正色道:“找个地方谈谈吧。” 白骁将他带到了自己平日处理军务的房间内,避开了众人,给青云真人沏了一杯茶后,说道:“世叔,阿昭他身上到底怎么了?” 方才青云真人的反应给予白骁强烈的不祥之感,自从那天林昭昏迷之后,他一直沉睡不醒,起初还以为是旱魃毒素的影响,后来喂了不知多少解毒药汁都未曾见效,直到林昭隐隐有了苏醒的反应,白骁才稍稍安下心。 青云真人面色凝重,说道:“他中了血咒。” 白骁立即联想到林昭手臂上的血印,说道:“他是流月族人。” 青云真人的表情愈发严肃,沉声道:“在下一直对流月族有所耳闻,他们体质特殊,在族内流转着以血为媒的咒术,但我从来没听闻在自己族人身上下这么恶毒的咒语。” 白骁紧张道:“恶毒?” 青云真人点点头,说道:“咒术咒语都是大同小异,我一眼就看出那上方咒语的意思是生生世世不得超生之类的诅咒,倘若是血脉相连之人,那诅咒的效果最为明显,但他是流月族人,诅咒对他并不生效,但长久以往,若不是及时咒语转移给其他人,这诅咒就是虫子,他就像是提供养分的树木,过不了就会变成虫子掏空养分,变成一具空壳,眼下看他的情形,恐怕活不过十日。” 白骁不由得握紧了座椅的扶手。 他如何不知道林昭身体的状况,自从流月国归来,林昭的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人也消瘦了不少,但他不知道,居然是诅咒作祟,还是林昭的族亲给他下的咒语。 看来那日他们全族自杀,并非是以死明志,而是以自身的血液为媒,给皇子昭下了一道恶毒无比的的咒语。 白骁皱眉道:“那被诅咒之人知道此事吗?” 第170章 “若他是流月族人,定会知晓此事,”说到此处,青云真人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可怜啊,到底犯了什么事,他会被亲族诅咒至此。” 他感慨完,忽然察觉到又口无遮拦了,小心翼翼地看向白骁的脸色。 白骁端坐在一旁,脸上没有半分的表情,只是眼底涌起狂风巨浪,手中一用力,不由得捏碎了木质扶手,顿时木屑纷飞,尖利的木刺深深地扎入掌心,流淌出一缕缕鲜血。 他知道了。 他全都知道了。 如果不是自己前往流月国,如果不是自己看向皇子昭的眼神让流月国王看出了端倪,皇子昭也不会故意被关在宫中,不会那么凑巧,在自己率兵围剿的那一天,他从行宫中冲出,目睹亲族死亡,被族人下了诅咒。 就是这道诅咒不断驱使着林昭杀死自己,倘若林昭不杀死自己,那他的性命也会日益消亡。 都是他害了林昭。 一时间,白骁竟不知道要怨谁,要恨谁,要找何人报仇! 想及此时,白骁的心又痛又酸,在这一刻,他无比想要见到林昭,亲眼看看他,甚至伸手摸摸他,想要验证他是否还在自己的身边。 青云真人被他双眼通红的模样吓到了,若不是他的世侄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凡人,他还要以为白骁走火入魔了,开口嚷道:“世侄,世侄!” 白骁回过神来,茫然望着掌心的尖刺,说道:“有什么办法救他?” 青云真人挠挠头,又抓抓自己的肩膀,过了半晌,才说道:“除非是他把诅咒渡给别人,但眼下他身体虚弱,诅咒又深埋他的血液里,一旦渡给他人,只怕是双方都要死。” 白骁冷静道:“还有别的方法。” 青云真人噫了一声,说道:“你怎么知道?” 白骁说道:“你的神情告诉我的。” 青云真人不好意思再卖关子,说道:“最后这个方法很凶险,也只是我的猜想,既然血咒是以血为媒,那不如换掉他的全身血脉,这样一来,诅咒就会随着血液流走,但是……” 白骁说道:“有何难言之处?” 青云真人咽了口唾沫,讪讪道:“只是被换血的那位,必须是一名活人,还同样会背负着诅咒,那人不是流月族人,只怕要背负着诅咒一辈子了。” 说完,他的眼睛不住地望白骁身上瞄去,见他的神情,心里轻叹一声,又忍不住劝说道:“世侄,不要做傻事啊。” 第69章 凡尘12 林昭十分清楚他的身体状况, 这些时日耳旁的细语声轻了不少,但并不是血咒消退的缘故,而是他的身体的虚弱, 承载不起血咒的力量。 前段时间他还会在城墙上看着仙门弟子腾云驾雾,直到身体受不住才慢吞吞地回到屋内,最近他走几步台阶就累得气喘吁吁,引得众人侧目, 现在索性连门都不出了。 林昭开着窗户,望着天空。 他并不是畅想着自己能同那些神通广大的仙人般遨游天际, 只是在数着日子, 在想自己还剩下多少时日能活。 若是旱魃迟迟不除, 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他的族人了。 将死之日,林昭甚至还有闲心想起白骁,他曾经对白骁说过一些豪言壮语,发誓要带着流月族人夺回故土, 现在看来就像是痴人说梦。 他轻轻叹了口气,回到了房间的正中央, 那里摆放着一个简陋的案桌, 上方放置着笔墨纸砚,是林昭向管事讨来的。 虽然命不久矣,但林昭还是想写一封信给阿狸, 起码让他知道关于流月国的真相,若是回到故土, 一定要小心漫山遍野的血骷髅。 他许久没有拿起笔, 一时之间还有些滞涩,就连狼毫上的墨点洇湿了宣纸都未曾察觉。 直到落笔时,林昭才真正意识到, 他是真的要死了。 没有不舍,没有遗憾,也没有任何悲伤,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坦然接受了死亡的命运。 林昭执笔悬在空中,久久停留,直到看见门外徘徊的一道身影。 是白骁,他来干什么? 林昭放下笔,打开了房门。 他一连几日都没看见白骁,打开门的时候,两人忽然相见,眼底都泛起隐约的惊喜。 林昭立即紧紧皱眉,装作不高兴的模样,说道:“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白骁说道:“给你送药。” 他的手中端着一碗浓稠的苦药。 林昭身体不好,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管事是每天给他送些补药,林昭也不好拒绝,今天换作了白骁。 林昭扫了一眼那汤药的颜色,同以往有些不同,神情略有迟疑。 白骁端着药,却像是持着一柄剑,气势汹汹地堵在林昭的门口,说道:“怎么?不请我进去?” 林昭心里想着反正要死了,也不同他计较,默默让开。 白骁将汤药放在房屋中央的案桌上,说道:“你给谁写信?” 那宣纸上连个开头都没有,只有几点墨汁,白骁能看出是信也是不容易。 “给我的族人,”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若无其事,说道,“你能帮我转交给他们吗?” 白骁正背对着他,听到林昭的话语中的深意,挺拔修长的背影骤然紧绷了一瞬,过了许久,才缓声道:“你亲手交给他们,不是更好?” 林昭心里暗叹,怕是没有机会交给阿狸他们了。 第171章 他甚至抽空想了一瞬,如果自己死后,白骁会不会帮他送信呢? 在林昭的心里,人死了,世间对他的记忆会逐渐消磨殆尽,记忆不在了,那记忆中承载的爱也会随之消失。 那白骁不一定会为他送信 白骁听到身后许久未有声响,他转过身,就见一双漆黑的眼瞳正望着他。 沉疴病色难以遮掩林昭的风采,他面色苍白,愈发显得五官秀美清丽,只是眼底浮起的沉沉暮气预示着他已然从心底开始接纳死亡。 白骁避开视线,不愿再看见他眼中的死意,而是走到窗边,打开了那半掩的窗扇,让微风涌进,试图驱散屋内沉重的气息,说道:“有旧相识来寻你。” 林昭微微瞪眼,说道:“旧相识?”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什么旧相识会翻窗来? 白骁取出短笛,吹了一道清朗的哨声。 过了片刻,一团团白色小点自天际飞来,不多时,林昭也看清了白色团子的真面目,不由得惊喜道:“梦鸽!” 梦鸽是流月族最喜好豢养的鸟宠,刚强忠贞,略通人性,也是世间最好的信鸽。 一群毛团子叽叽喳喳地停在了窗沿上,它们全身通体洁白如雪,嫣红的鸟喙上嵌着几点金斑,犹如红宝石般的圆眼正好奇地看着屋内的两人。 林昭许久未见梦鸽,他跑到窗户旁,伸手狠狠地摸了几下它们柔软的羽毛,说道:“你是从何处寻来的梦鸽?” 白骁说道:“青云真人寻来的。” “正好可以让它们送信,”林昭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突然笑意一凝,对着白骁说道,“那个,我能用它们送信吗?”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白骁是为了送信才找来梦鸽,现在想来却是本末倒置,分明是梦鸽在先,他写信在后,要让梦鸽送信,先要取得白骁的同意。 白骁自是答应。 林昭转身回到案桌旁,一提笔,心中有许多话要与阿狸说,但写出来也只是寥寥数语,言简意赅,也未提及自己时日无多的事情。 晾干了墨迹,林昭卷好宣纸,选了一只最肥硕的梦鸽,放在它的喙前,梦鸽吱吱叫了一声,将信吞进了它的嗉囊中。 梦鸽鼓起蓬松的羽毛,正在向林昭表明它的决心。 林昭不由开始担忧说道:“它会不会半路上被抓……” 梦鸽能日行千里,但它是要寻找其他流月族人,路途遥远不说,总会落地觅食,梦鸽的羽毛和血液都是可贵的珍宝,被人抓住的概率极大。 白骁说道:“不难,只要带上我的通令 ,大周境内无人敢动它。” 通令往往是在纸张上写一道命令,盖上独有印章,谕示着上位者的密令。 寻常纸张极其折损,不便梦鸽送信,白骁干脆撕下袖袍的一角,他今日穿的是素绫长衫,绫布也能当纸张书写。 白骁提起笔,心中满是一人的名字,待到笔尖收起,才发觉自己写下了什么——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字迹清俊飘逸,映在素色暗绫上,犹如雪中梅枝,昭示着凌霜傲雪的不朽情爱。 他写下的字迹异常灼眼,白骁抿紧嘴唇,以此为通令怕是不妥,但他的私心又希望能有人看见,最好是公之于众,让天下所有人都知晓。 如此想着,他取出自己的金印,坚定不移地印在了绫布的最下方。 林昭自他身后探出一个脑袋,也瞄见了绫布上的字迹,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变得飘忽不定。 他神情有异,白骁有些紧张,一向沉稳自持的他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连声问道:“怎么了?有何不妥?” 淡淡的红晕自林昭的耳垂顿时蔓延至脸颊,他支支吾吾了一会,最后不情不愿地承认道:“我不识字。” 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异常的羞愤,脸上的红晕更甚。 白骁暗暗松了一口气,又为自己方才的莽撞失声一笑。 那笑声几乎是要钻入他的耳朵,林昭还以为是在嘲笑自己,立即辩驳道:“你们的大周字我只是认得不多。 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大字不识歪着脑袋,仔细凑近观看,才发现上面还有两个字,他是认得的,分别是“流”与“月”,好奇道:“这道通令是什么意思?” 他问得坦荡,眼底是一片纯粹的赤诚。 几日前,白骁刚刚当着林昭的面,彻彻底底坦白对他的情意,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却不好意思向林昭解释其中含义。 白骁递过绫布,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说道:“只是一道命令而已,并无意义。” 林昭取过绫布仔仔细细绑在了梦鸽的爪上,露出了盖有白骁印章的一角。 梦鸽长鸣一声,扑闪着洁白的羽翼,先飞回青云真人的居所,再由他转移至城外。 林昭趴在窗沿上,直到梦鸽的身影消失不见,他回到屋内,见到白骁又端起那碗汤药,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那通令,你能多写几个吗?” 白骁铁了心要喂林昭汤药,但偏偏无法拒绝这个请求,无奈地放下瓷碗,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句又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林昭本是拖延喝药,随意扯了个借口,现在见白骁写得十分专注,可脸上的神情却说不出的落寞,他内心不解,说道:“这道命令,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172章 白骁笔下一停,说道:“终有一天,你会知道。” 林昭心里却想着,他都快死了,没有人临死前还会想着多学一种文字,嘴上却说道:“我才不想学你们的字呢!” 这句话像是激怒了白骁,他放下笔,抬起双眸,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眼底涌动着呼之欲出的情意。 林昭被他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脑中掠过前几天他质问白骁时的情形,顿时脸上一热,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主动说道:“药都凉了,我去喝药。” 他端起那碗看上去就很苦的汤药,一口饮尽。 温热的药汁落入腹中,林昭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晕晕乎乎地说道:“这药,好上头。” 他踉跄了几步,身体一软,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随即不省人事。 白骁将林昭小心翼翼地扶到了床上,青云真人也悄然出现在屋中。 他望了眼一片狼藉的案桌,一页页宣纸上都写满了情思,又是长叹一声,说道:“世侄,你可要想清楚,他身上的血咒恶毒无比,你今生今世都要受到诅咒之苦。” 白骁久久凝视着林昭的脸庞,说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想明白了。” 青云真人听得“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八个人,感慨道:“我不如你。” 他修为高深,掉换两个凡人的血脉易如反掌,纵使林昭体内的血液充斥着恶毒诅咒,他也是强行制服,最后灌入了白骁体内。 抽血换血的痛楚尚且能够忍受,当林昭体内鲜血灌入的一霎那,白骁的耳旁骤然响起一声声陌生阴毒的叫唤——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夜夜受凌迟之苦。”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夜夜受凌迟之苦。” “嘻嘻嘻,你终于落在我手中了!” “你逃不过!你逃不过!” 白骁被吵扰得额上青筋暴起,双眼漫起不详的红光,他死死捂住胀痛的太阳穴,冷声喝道:“闭嘴!” 他结实紧致的小臂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诡异的血咒。 他身上煞气凝重,怒喝之下,那些冤魂的呓语戛然而止,血咒也隐入皮肤之下。 白骁的眼神清明了一瞬,看见了青云真人脸上担忧的神色。 “世侄,我现在倒是有些后悔答应你的馊主意,”他重重跺了一脚,“我怎么老是不长记性!” 白骁捂住仍在隐隐作痛的额角,闭着眼,说道:“真人不用为我担忧,他们的诅咒也不过如此。” 他是凡人,也是战士,终将会经历生老病死,说不定何时就战死在沙场上,血咒的内容对于他而言,犹如一个不痛不痒的玩笑。 青云真人担忧神色未减,说道:“说他们以全族性命下的咒语,不会那么简单。” 白骁缓缓睁开眼,说道:“无所谓了,林昭的状况如何?” 青云真人深感挫败,说道:“他换了血,是脱离了诅咒,但是他身体还是很虚弱,也活不了几年。” 纵使付出了巨大代价,还是落得两败俱伤,白骁却没有半分沮丧,他的表情很冷静,自有掌握全局的沉稳,缓声道:“他的根骨如何?” 青云真人微微一愣,说道:“你是想……” 白骁说道:“我早有此意。” 青云真人实话实话:“奇佳,可以说是不世之才,只是流月一族的血液诡秘不易修仙,若是换上你的血,那再无忧患……” 床上的林昭奄奄一息,病入膏肓,换掉全身血液后,惨白的脸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白骁凝视着床榻上的林昭,过了许久许久,才轻声道:“他不属于这里。” 第70章 前尘13 林昭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 自从血咒侵蚀了他的身体, 每次入睡他都会梦见自己的族人,亦或是站在血骷髅之上的父王,他们恶毒地盯着林昭, 诅咒着他不得好死,诅咒着杀害流月族的凶手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可是,今天他睡得特别安稳,往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林昭忍不住瞎想,自己是不是到了回光返照的地步才会精神焕发。 少年的羽睫颤了颤, 从沉睡中悠悠转醒, 刚一睁开眼, 就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正紧紧贴着自己。 是青云真人! 他正坐在一尊矮凳上,敲着二郎腿,兴致勃勃地看着林昭。 林昭吓得差点从床上弹起, 他毫无准备地大叫了一声,往后退去, 直到背部抵上了一处冰冷的木墙才恍然回神, 他好像不在黄粱城内。 他所躺的是用百年金丝楠而制的雕花木床,轻纱帷幔层层叠叠垂下,隐约能见到点点微末的星光, 而在青云真人身后是一座座摆满了奇珍古玩的博古架,林昭身为流月国的皇子, 他所见的奇珍古玩不在少数, 可只是略扫一眼都能看出那些物件皆非凡品。 更让林昭惊异的是窗外的景致,一朵朵白云瞬息掠过,他们居然是在天上! 青云真人看见他脸上的神色, 忍不住抚掌大笑:“哈哈哈,原来你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有趣有趣!” 林昭再怎么迟钝,也明白此事于青云真人有关,问道:“你把我带来的?” 青云真人却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刻意抚平了全无褶皱的道袍,正色道:“认识这么久,小友还不知道贫道身份。” 他一手幻化出一道拂尘,微微俯身,执礼道:“在下乃应天宗的客座长老,灵窍期修士,本名白青云,世人都称我青云真人。” 第173章 灵窍期修士在整个修真界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可对面的林昭却毫无反应,只是警惕地瞪着这个青云真人。 青云真人轻咳一声,提醒道:“灵窍期修士誒,距离合道期仅有一步之遥,再往上就是飞升了,你不表示一下?” 林昭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青云真人知晓眼前这位小家伙对修真界一无所知,他叹了口气,说道:“好吧,那本真人来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我要把你带到这里,很简单,那个白骁,把你卖给我了!” 这三个人宛如五雷轰顶,听得林昭大脑都转不过弯来,喃喃道:“卖给你?他怎么会把我卖给你!” 青云真人抬起他的细胳膊,像是集市上选西瓜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眯眯地说道:“当然了,本真人早就看出你骨骼惊奇,是修仙的好苗子,就从白骁的手中买下了你!” 他三番两次提及白骁,总算是拉回了林昭的理智,他立即紧紧皱眉,说道:“你在撒谎。” “果真骗不了你,”青云真人被戳穿了谎言,一点也不害臊,用手指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说道,“好吧,白骁卖你是假,是本真人看你骨骼惊奇,是块修仙的好苗子,不忍明珠蒙尘,所以把你强行带走了!” 林昭没有言语,他像是被青云真人这不着边际的话语气到了,过了半晌,冷声道:“你又在撒谎。” 正在张牙舞爪的青云真人顿时愣在了原地,心内想道:“我是完全按照白骁那小子交代的,怎么被识破了!”他嘴上仍旧逞强道:“千真万确,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林昭抿紧了嘴唇,说道:“我命不久矣,是注定无法踏上仙途,你选错人了。” 青云真人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他的手看似轻柔却用一股无法拒绝的力道拎起了林昭的手腕,指着上方的血咒,说道:“你是说这个?” 林昭的目光也聚焦在了那枚血咒上,诧异得挑起眉梢。 今日的血咒异常鲜艳,血咒与肌肤的边缘肿胀不堪,宛若昨日才被镌刻诅咒,只是再也没有往日的疼痛。 青云真人刻意用手指戳了戳血咒,再次不屑地笑道:“小小血咒也在此放肆,我告诉你,在本真人的威压之下,任何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 他还摊开了林昭的手掌,胡乱看了眼他的掌纹,大声嚷嚷道:“你这命哪里短了,我看这命长着呢!” 在青云真人戳自己血咒的时候,林昭本能想要收手却无可奈何,等到青云真人的手指真正落在手臂上的时候,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反而是一股微微刺痛的酸麻。 就如同青云真人所言,血咒好像真的被压制住了。 林昭已然沉寂的眼底忽然冒出一丝光亮,说道:“血咒,真的被压制住了?” 青云真人见他眼底的死气正慢慢褪去,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嘴上仍大大咧咧地说道:“那是,本真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还搞不定小小的血咒?” 林昭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头晕眼花,嘴角忍不住弯起,说道:“真的?” 青云真人连连点头,说道:“真的。” 他只想林昭快点相信他的说辞,连番的哄骗撒谎,使得一名灵窍期修士也不由汗流浃背。 “小子,”青云真人趁热打铁道,“你可知道,你命不久矣,只能依靠着修仙一途才能勉强续命,我本不想带走你,可经不住,嗯,经不住你根骨的诱惑,实在是不忍心你一个人流落凡间,所以才将你带回宗门,从此之后,你就了却凡尘,好好修炼。” 林昭仔仔细细地听着青云真人的每一句话,待听到“了却凡尘”四个字,眼前闪过一道人影,他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手悄悄抚上自己的胸口,触摸到了不同于衣料的质感。 他偷偷藏了一张那写满诗句的纸张,就是不知何意。 青云真人还在滔滔不绝:“我们修士最主要的就是不沾染凡尘,一旦沾染,来日飞升就有大麻烦——” “不行,”林昭摇摇头,说道,“我不能跟你去。” 青云真人瞪圆了眼睛,说道:“为什么?” 林昭面色平静,缓声道:“我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我要去找我的族人。” 青云真人很想敲敲他这颗榆木脑袋,又硬生生停下了手,说道:“就凭你这个小身板,你都找不到你的族人,就死在半路上了!” 林昭忍住气,说道:“若是修行者必须了却凡尘,我不愿去。” 青云真人不由得抚向额角,忍了又忍,忽然一拍大腿,说道:“你是不是想要报仇?” 林昭微微一愣,下意识抚向了手臂上的血咒,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血咒似乎已经完全被压制了。 “我,”林昭张了张嘴,说道,“我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复仇。” 自从得知了流月国的真相,他一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同时也因为他的犹豫,血咒也在加剧地蚕食着他的生命。 流月族截取灵泉,引得大周百姓数百年的旱灾,百姓死亡无数,他们被大周人报复也是理所应当,但许多族人都是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许多人也死在了大周军队的刀枪之下,更何况他的亲人们为了复仇,献出了自己的性命…… 诸多因果缠成了再也理不清的业,有时候林昭甚至庆幸自己时日无多,可以让自己不再受到内心的折。 第174章 现在血咒被压制,他又开始迷茫,竟不知下一步应当如何去做。 青云真人不再嘻嘻哈哈,而是面容一肃,正色道:“林昭,你可知流月族人的悲剧源于何处?” 林昭迟疑道:“是截取了灵泉?” “非也,非也,”青云真人摇摇头,说道,“流月先祖是为躲避蛰伏在西北荒漠上的旱魃们,不得不四处漂泊,直到他们寻到了灵泉,发现此处旱魃根本无法靠近,在灵泉周围逐渐群聚成一只小小的部落,后来部落的人越来越多,水源稀缺,流月先祖们才生出截断灵泉的念头。” 林昭一时语塞,他竟不知灾祸的源头,其实只是旱魃而已,在青云真人这般的修士手中,那些旱魃却根本不值一提。 青云真人见他面色有异,心里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白骁料事如神,挥着拂尘,说道:“凭你的资质,只需几年,无论大周皇帝还是那个白骁,都只不过是海里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颗尘埃,与你有着天壤之别。” 林昭眼眸一闪,攥紧了身侧的手。 青云真人畅想着林昭未来的无限风光,没有注意他怅然若失的神色,摇头晃脑道:“那时候,什么旱魃,水鬼,根本不值一提,就连你的族人,都能在你的庇护之下流转百世!你想想,你会成为流月族人心目中的守护神,你会成为百姓心中的神仙,千年万年都能听到他们为你的念诵声,比起这些,所谓的复仇,不会显得太渺小吗?” 林昭渐渐听得入神,眼前仿佛徐徐展开了一册画卷,那将是他波澜壮阔的人生,是写着他名字的浩瀚篇章,心不由得跳动,说道:“我真的能做到吗?” 青云真人笑道:“心中有念,世事皆许。” * 大周三年,流月国灭,困扰大周百姓数百年的旱灾灭于白骁将军的铁骑之下,世间又过了数载,历经数百年的饥荒似乎也渐渐消失在大周百姓们的记忆中,而在民间逐渐流传起是一位慈悲仙人的传说。 他们不知仙人的姓名,也很少有人能够加到仙人的容貌,但百姓们都知晓,凡是有天灾作乱,慈悲仙人定会率领着一众弟子前往赈灾,有时就连人祸,慈悲仙人也会插手。 据说一次,那位大周最尊贵的皇帝陛下,鬼迷心窍,要抓捕全天下的流月族人,当晚慈悲仙人降临皇宫,一剑斩去了半阙宫殿,吓得皇帝整整三年闭门不出。 人们谈及慈悲仙人之余,也在议论着那位屡建战功的白骁将军,只是那位将军的故事过于血腥,过于骇人听闻,百姓们还是更倾向于聆听慈悲仙人的故事。 只是他们不知道,慈悲仙人的故事多是以灾难为开头,前一日他们还讲过慈悲仙人斩妖魔的故事,却不料大河决堤泛滥,毫不留情地冲向了尚在沉睡中的百姓们。 待到黎昭赶到黄粱界时,混着泥浆的河流已然吞没了许多房舍,更有一些父母逃生无望情急之下将婴孩放置在木盆上。 此时狭窄的河道口一泻汪洋,堆起滔天怒浪,水声汹汹,伴随着孩童的嘤嘤啼哭,听得直叫人肝肠寸断。 黎昭无需多看便知又是人祸,他不愿耗费时间去揪出大河决堤的罪魁祸首,而是对着一众应天宗弟子冷静地发出一道道命令。 先救老弱妇孺,再救抱着浮木的幸存者,另外一半弟子跟随自己前往查看决堤情况,另外还要小心混迹于灾患中的水鬼,它们最喜欢扮作溺水之人陷害他人性命。 短短十年间,黎昭已然成为了应天宗最年轻的首座,众弟子亦对他心服口服,而在这群弟子中,敬佩者有之,倾慕者更甚,黎昭向来是无视,无观,无感。 在他刚刚修炼的前几年,身旁时常聚着一群不知所谓的追求者,被黎昭提着剑,一一打服之后,那群人再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至于偷偷观察的目光,黎昭不想管,也管不了。 等到第十年,他成为了灵窍期修士,旁人见到他都得尊称为一声真人,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修士纵使再神通广大,救助凡人也需要耗费心神与精力,等到第三日,救灾终于进入尾声,应天宗的灵舟也出现在众人上空。 百姓们见状,无不跪地拜谢天上的神迹。 黎昭却不在灵舟之上,他此时正唤来黄粱城主,命他清点每家每户,不需在死伤人数上动手脚,另外也告知了大河决堤的缘由,正是偷工减料所致。 十年光阴,黄粱城主也是老了几许,他战战兢兢地站在仙人身前,也不敢抬头看,只是低头回话,也未曾发觉眼前的仙人正是十年前那位国破家亡的林昭。 黎昭见到曾经的故人,没有半分叙旧的念头,他平淡地说了一些灾后事项,随即察觉到灵舟的禁制正在微微收拢。 这是在催促自己回去的信号。 他不再多言,化作一道剑光,落在了灵舟之上。 正在跪拜的百姓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慈悲仙人,他们的念诵声愈发响亮几乎直达天听。 黎昭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他背对着众人,轻轻挥了一下袖袍,数百名跪拜的百姓只觉得一股柔和的清风吹来,他们被扶起了身子。 正在跪拜的百姓们面面相觑,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师兄,”一名应天宗弟子踏步上前,说道,“时辰已到,是否归宗。” 他看向黎昭的眼神里是熟悉的崇拜与爱慕,方才黎昭一踏上灵舟,其余弟子已然是蠢蠢欲动,只有这位运气好拔得头筹,也借着说话的由头,偷偷瞄着这位应天宗首座的面容,被惊得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都红了一分。 第175章 虽是朝夕相处的师兄弟,可这位应天宗首座一向是独来独往,说他冷漠也不尽然,旁人若是有困难,黎师兄一定是相帮,可再要更进一步的亲近,黎昭总是温和笑笑,而后淡漠疏离地表示,他一心大道,无意于此。 所以能够同黎昭说上几句话,已是不可多得的亲近。 诸事已毕,黎昭没有停留的理由,他正欲点头,又听到那弟子忽然说道:“师兄,有个凡人一直看着你!” 与此同时,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落在了黎昭的身上。 向来冷静自持的黎昭忽然浑身僵硬,那是曾经无助的岁月中时常伴随着他的目光,他应该是十分熟悉怀念,却因为漫长的岁月,这道目光又显得无比陌生。 一时间,黎昭竟有些恍惚,好像那目光他产生的幻觉,可修士怎么会出现这不切实际的幻觉? 第71章 凡尘14 “师兄!” 应天宗弟子从未在向来冷淡的黎昭脸上见到如此的神情, 那如冰雪雕琢而成的面容上透出前所未有的犹豫与挣扎。 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天生的好容貌,一向不喜欢旁人多看他,那凡人放肆的目光一定是亵渎了师兄! 应天宗弟子如此一想, 他视线又一次越过黎昭的背影,带着警告的意味瞪向地上的那位凡人。 那人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一身风尘仆仆,应是从极遥远的地方赶来, 待察觉到另一道并不友善的目光时,他缓缓移开了双眸, 迎接上了那道目光。 应天宗弟子被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一瞧, 心头也不由得一凉, 他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还是个普通的凡人吗?为何身上有如此重的煞气? 他逃避般躲开了目光,朝着身旁的黎昭开口道:“师兄,那凡人一直看着你。” 黎昭一言未发,在阳光之下琥珀般的眼眸微微闪动, 他像是被魔怔了般,愣在原地, 耳旁只有嗡嗡鸣响, 最后只听到了两个字,凡人。 “不是!” 黎昭差点要脱口而出,那人并不是一个凡人, 他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他还是守护一方的领袖, 他还是, 还是一个很好的人。 可是无论是大将军,还是好人,都与如今的黎昭天差地别, 就如同青云真人所说的,这时的他,无论是皇帝还是将军,对于黎昭而言,就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大漠中的一粒尘埃。 微末到几乎看不见。 直到其他应天宗弟子也察觉到黎昭的异样,连声询问:“师兄,发生何事?” “师兄!” 黎昭猛地惊醒,立即恢复了应天宗首座的清冷姿态,彷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众人的幻觉。 他轻轻地扫了一眼弟子们,淡声道:“你们先回去,我还要留在此地发放护身符。” 此言一出,其余弟子都有些傻眼,这位应天宗首座除了济世救灾之外,就是整日埋头苦修,今天是怎么了?甚至还有空闲为百姓们制作护身符 黎昭一意孤行,弟子们也无法劝阻,他们启动着灵舟,缓缓开离了黄粱界。 * 日近黄昏,残阳如血,一处简陋的木棚下,端坐着一道翩然若仙鹤的身影,黎昭忙碌了一整天,为每一位前来的受灾百姓绘制了护身符,他所带的符纸也所剩不多,幸好朱砂倒是在芥子空间中储存了不少。 纵使是灵窍期的修士,耗费心血制作了数以百计的护身符,黎昭也不免感到一丝疲倦,他放下笔,趁着四下无人,忍不住转了转自己酸胀的手腕。 修仙的时日,除了青云真人,他一向不同旁人亲近,也甚少做出示弱的举动,眼下在这荒无人烟的乡道上,黎昭倒是可以随意一些。 他又伸了个懒腰,着案桌上的最后几沓符纸,又是出了神。 等了一日,那人没有出现,黎昭一丝隐约的失落。 突然,他眼前的符纸被笼上了一层阴影。 黎昭心有所感,缓缓抬起脸。 两人都未曾想到还有见面的时日,黎昭的眼睛都微微睁大,显露出了与冷冰冰的应天宗首座全然不同的神情。 十年光阴并没有在白骁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他的身型更为高大,脸部轮廓愈发深邃,眼睛与嘴唇的线条弧度是恰到好处的俊美,透出一股不可直视的锐利之气。 他今日未穿武装,而是穿着一身寻常的墨色箭袖长袍,站在黎昭的小木桌前,犹如乌云压境,给予人无限的压迫感。 “不是灾民,也能讨得一枚护身符吗?”白骁说道,与杀伐果断的将军身份不同,他的声音出奇地富有磁性,低沉动听。 黎昭隐藏在心底的紧张也因为白骁的这句话化为无形,他顿了顿,说道:“可以。” 他取过一张空白的符纸,笔沾朱砂,认认真真地写了一道符箓,折成了一枚小巧精致的护身符。 黎昭拿着那枚符箓,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递给白骁。 白骁沉默地伸出手,摊开了掌心。 他的手掌较常人略宽,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由于常年习武,指腹还带着一层薄茧。 黎昭松开了手,那枚小巧的护身符落在了他的掌心,白骁当着黎昭的面,缓缓合拢了五指。 “多谢,”白骁说道,“仙人相赠。” 黎昭眼看那枚护身符被他握在掌心,心脏也不自觉地揪紧,面色仍是一片平静,说道:“无妨。” 两人的视线又一次碰在一处。 第176章 白骁漆黑的眼底映出了黎昭清晰的面容。 眼前的青年一身羽衣,面若冷玉,眼眉间宛若缠绕着仙山云雾,浊世凡人多看一眼都似乎会惊扰到天人的安宁。 白骁近乎贪婪地描绘着黎昭的样貌,这十年间,他比常人还要关注黎昭的行踪,同时也尽量让自己不要再去打扰他的生活,自从他让青云真人带走黎昭的那一天起,白骁就明白仙凡有别,他们二人之间再无任何交集。 但他还是失控了,在得知黎昭出现在黄粱城时,白骁还是赶来了,他一路风霜雨雪,不为其他,只是单纯为了看一眼黎昭。 他们能谈上话,已然是意外之喜。 白骁对那道附身符珍重异常,虚虚拢着,根本不敢用力,粗糙的符纸紧紧贴着肌肤,似乎在提醒着他,足够了,不要再贪心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逐渐转为平静,对着黎昭说道:“水患已除,我先走了。” 黎昭沉默了一瞬,说道:“路上珍重。” 白骁转身离去,墨玉马从一旁的田野里缓缓跟上,他沿着乡道一路走去,墨玉却频频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黎昭。 黎昭对着墨玉挥了挥手。 墨玉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响鼻,加快了脚步走在了白骁的前方。 黎昭望着一人一马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嘴角浮起一丝释然的笑意。 他也想过如果跟白骁见面会是怎样一副光景,结果到头来,还是半生不熟的两个人。 * 白骁走得极远,直到看不见那间简陋的小木棚,才重新骑上墨玉,他再一次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 空中划过一道璀璨的剑光,气贯长虹,犹如流星般消失在天际。 “他走了,”白骁拍了拍身下的墨玉,“我们也走吧。” 墨玉长鸣一声,驮着白骁朝着官道驶去。 这些时日,中洲地界内有山匪扰人,此等小事原是不用惊动白骁,可大周皇帝却执意要求白骁前去镇压,还只让他带五千精兵。 明眼人都看出是皇帝故意刁难白骁,他本人却不太在意,反正大周现在河清海晏,四处亦无战事。 他领着精兵前往剿匪山头,同时也听闻了黄粱界受灾的消息,他占着墨玉脚程快,硬是跑了一天一夜才赶到黄粱界,如今要沿着原路返回,同赶路的精兵们会合。 墨玉在管道上急速飞驰,突然脚下似绊了什么极其坚硬的钢绳,四肢一软,整只马往前倒去。 白骁反应快速,立即脱身下马,定睛一看,墨玉的脚上正缠了四枚小巧玲珑的暗金枷锁,它愤怒地踹着蹄子,想要现出原形,却又碍于禁制。 与此同时,四周的密林之中,跑出了无数士兵,他们皆是身披重甲,手持钢枪,训练有素,就连脚步声都是整齐划一。 他们沉默地将白骁围在了中央,竟是提前埋伏! 白骁认出了这些人,冷声道:“天子近卫?” “不错!” 一道阴冷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士兵们默契十足地让开一条路,正值壮年的大周皇帝从兵甲中踱步而出,他身披明黄龙袍,面容阴骘,一双漆黑的双眸正死死盯着被包围的白骁。 大周皇帝高声道:“白将军,你多年来图谋不轨,意图皇位,又窜通流月族刺杀朕,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皇帝再怎么说得冠冕堂皇,白骁心中也只有一句“狡兔死,走狗烹”。 事已至此,他也懒得辩驳,原来从下旨剿匪起,大周皇帝就在此地布下了天罗地网,看这架势,皇帝今日必要取得自己的性命。 森林里埋伏着不知凡几的士兵,白骁并非神人,他能做到以一敌百,但凡人终有力竭一日,面对乌泱泱的重甲士兵,白骁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 帝王的猜忌,将临的死亡,对于白骁而已犹如过眼云烟,他脸上一片云淡风轻,将手缓缓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说道:“一起上吧。” 大周皇帝怒不可遏,一声令下,兵甲的碰撞声锵锵作响,无数士兵犹如潮水般涌向了白骁。 白骁手持长剑,格挡住了前方数名士兵的长枪,重重一抛,数名士兵飞了出去,他无暇顾及,持剑又挡住了侧方的士兵。 鏖战之下,白骁身上划破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如注,染得他身上的黑衣都透着不详的血腥。 士兵们见他如此强悍,皆是心生惧意,直到一名士兵忽然惊呼出声,指着白骁的脸庞,说道:“他脸上的伤口,怎么愈合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白骁,皆是心神俱震! 白骁的眉骨本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可就在那名士兵惊叫之时,那伤口处的血肉宛如活物般缓缓蠕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愈合了! 尚在他面前的士兵犹如见到了来自地狱的恶鬼,纷纷指着白骁,叫嚷道:“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白骁却置若罔闻,无尽的杀戮让他正喘着粗气,漆黑的眼底漫起了一层浓厚的血雾,耳旁正响起数年来一直不绝如缕的低喃声,那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下一秒,震耳欲聋!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夜夜受凌迟之苦。”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夜夜受凌迟之苦。”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夜夜受凌迟之苦。” 耳膜被尖锐的嘶吼声叫嚷得刺痛不断,他抬起满是猩红的双眼,面前的士兵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个个流月族人! 第177章 他们还保持着死不瞑目的面容,苍白的嘴唇裂开恶劣的弧度,咯咯地怪笑着,异口同声道—— “你还是落在了我们手里!” “怎么样?血咒的滋味,很美妙吧!” “它会让你生不如死,死不如生!” 白骁的眼角暴起蛛网般的青筋,他怒喝一声,砍去了最前方的那名流月族人。 流月族人的脑袋轰然落地,紧接着,他又重新长出了一个脑袋。 白骁又一次干净利落地砍去。 他面前的流月族人多得数不胜数,白骁陷入了一场毫无知觉的单方面屠杀,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他体内的血肉像是怪物般填补着他的伤口,士兵们早已没有了斗志,他们四散奔逃,可还是逃不过白骁的剑。 白骁砍去了一个又一个流月族人的脑袋,直到他的眼前只剩下一名流月族人。 那人头戴皇冠,身着黄袍,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双唇开开合合,似乎在祈求着什么,仔细听去,还能听到大周皇帝害怕得发抖的哭声:“白,白骁,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别杀我,别杀我!只要别杀我,我答应你什么都可以都可以!” 白骁想,这人应该是流月国王。 白骁沉默地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拎起那人的衣领,通红的双眼见到的只是一张被鲜血糊了脸的面容。 他手上的剑顿了顿,白骁突然想问他一个问题,可是要问什么,白骁的眼前闪过一个人的脸,他还想再回忆一下,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白骁最终放下了那人。 大周皇帝吓得四肢发软,他根本不敢再看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景象,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此地。 白骁的剑都砍钝了,他的衣袍都吸饱了鲜血,周身上下却没有一丝伤痕。 他丢开了那柄不能再用的剑,一步一踉跄地往前走着。 深色的锦靴踩在浸满鲜血的泥土里,他面无表情地跨过一具具尸体,冰冷的甲片碰撞作一处,轻微的叮铃声似乎唤醒了一丝白骁的意识。 他的眼底现出一点点清明,见到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位于山林中的百姓们深受匪患之苦,他们早就发现了同敌人奋战的白骁,待到他杀光了那群全副武装的匪患们,百姓才敢下山,他们指着浑身浴血的白骁,眼中充满了崇拜与恐惧,争相奔告着—— “是白将军消灭了山匪!白将军是不死之身!” “白将军是不死之身!” “我亲眼看见了,白将军是不死之身!” “我们要为白将军立庙祈福!” 从此,世间便多了一间供奉将军的庙宇,传说这位将军拥有不死之身,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连皇帝陛下都听闻过这位将军的威名,供奉将军的庙宇犹如雨后春笋般冒起,一时香火鼎盛,信徒络绎不绝,短短时间内遍布了整个大周皇朝。 岁月匆匆流转,人们也忘记了那位将军姓甚名谁,只知道这位将军善武利兵,凡是经由祂祝祷过的兵器都异常强悍,凡是经由他赐福过的士兵比从前更加骁勇善战,百姓们也更加习惯称呼祂为武神。 自从那日水患后,黎昭隐约察觉到了天道感召,他回到了宗门内摒弃了诸多事务,静心闭关修炼,山中无岁月,再次出山时,依旧是秋风萧瑟,却不知人间换了几许。 他名义上的师尊是青云真人,但是这位师尊常常云游天下,以往的时日黎昭见过他的次数寥寥可数,如今他境界突破,青云真人也不知所踪,黎昭内心的喜悦也无处分享。 除了青云真人外,黎昭也没有可以倾诉,即便是有,那人怕也成了一抔黄土。 他自修炼以来,心境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素日里都是平静冷淡,也只有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尚在凡人时的神态。 黎昭望着洞府外的茫茫云海,刚刚突破境界的喜悦也被一股莫名的愁绪冲淡了,他轻叹一声,转身又回到了冷冷清清的洞府之中。 又是过了数载,黎昭距离飞升也仅有一步之遥,他几乎能够感知到,一抬头就可以触碰到那飘渺的天门,可还想伸手去触碰,却又有一道不容拒绝的阻力将他隔在了凡尘。 黎昭本人倒是无所谓,他对飞升并无执念,只遵循顺其自然,也逐渐明白了青云真人为何纵情山水,不念修仙。 可如此心态竟是急坏了宗门内的长老们,千年来都未见过凡人飞升,如今黎昭距离飞升也只差那么一点点,如何不叫人心急,长老们商讨了许久,最终请了天衍老人出山,请他占卜算卦,黎昭为何迟迟不能飞升。 天衍老人也是无可奉告,若是人人都能算得何时飞升,那天门岂不是要被踏破了,他被问烦了,就胡乱说了一通:“你们看他整日待在宗门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有什么机缘飞升!” 就这样,堂堂一介大能修者,被宗门长老们齐齐赶出了应天宗。 黎昭倒是求之不得,若是再待在宗门内,恐怕自己还未飞升,那群白胡子长老就要被急出心魔来。 他一个人下了山,一路上游山玩水,顺便斩妖除魔,倒比在宗门里自在逍遥。 直到一日,他游历到了重华山,正值仙盟大会,热闹非凡,黎昭也起了一丝凑热闹的心态,假扮成了一名普通弟子,混入了报名队伍之中。 他的同行之人是一个重华宫的小弟子,他生性活泼,见到黎昭独身一人,忍不住同他交谈。 第178章 “小林道友,明日就是大比了,你紧张不?” 黎昭是来凑热闹的,实话实说道:“不紧张。” 那位小弟子羡慕极了,说道:“你心态倒是轻松,我是不一样了,我要获得好名次才能进内门。”他又叹了口气,“没办法,我只能去向武神祝祷了。” 黎昭在游历途中也听闻过这位武神的威名,知晓祂的念力强悍,不由得起了兴趣,说道:“祝祷有用?” 小弟子偷偷附耳,小声道:“当然有用了,道友你还不知道吧,仙盟大比是禁止在兵器上动手脚的,但许多师兄师姐们都另有办法求得武神的祝祷。” 他表情神秘,勾起了黎昭的好奇心,故意说道:“真的?我倒是不信。” 小弟子骄傲地哼了一声,说道:“小友是看扁了我,我这就带你去看看。” 武神的真身在重华宫,黎昭是听说过的,但仙盟大比召开,武神祠也被禁止入内,看这名小弟子的神态,恐怕真的是有方法获得武神的祝祷。 小弟子有意向黎昭摆弄,他二话不说,领着黎昭来到了山脚下,在茂密的森林中走走停停,终于寻到了一处深邃的洞穴。 刚到洞穴的洞口,黎昭的皮肤都感到了一点点刺痛,像是空气中遍布着锋利的尖针,正在刺破他的肌肤,但那股刺痛也只维持了一秒,随即竟化作了一阵清风,轻轻吹拂过,柔和而温暖,像是有人正在抚摸着他的脸颊。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黎昭微微一愣,却见那小弟子哎哟一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抱怨道:“真疼。” 他转头对着黎昭勉强一笑,说道:“这是武神的念力,是不是很强。” 黎昭没有回答。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深邃的洞穴,不多时就到了一处极为空旷的石厅内,石壁上已隐约有了几处开凿的神像。 黎昭认出是武神的雕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武神的样貌,同他想象的差不多,身披盔甲,脸盖面具,手持兵器,倒也是威风凛凛。 他的眼睛扫过石像的盔甲,竟是停在了那处,心里想着,盔甲不应雕得如此粗糙。 他看得久了,一旁的小弟子催促道:“武神的真身,在里面呢。” 黎昭的思绪被拉扯回现实,他跟着小弟子来到了一处往下的隧道,越靠近武神,空气中的杀意都凝结成了实质,小弟子是抱着莫大的勇气,才不让自己掉头就走。 他们最终来到了位于地底的一处简陋的石室,走过一处转角,黎昭终于见到了武神的真身。 这位人间杀神,果然如同石像雕塑的那般,只不过身型更为高挑,身披玄黑盔甲,脸上覆着银制面具,身旁却没有佩剑。 起初黎昭还以为他是站在石壁上,靠近观看时,才发生竟时一道道锁链穿过了武神的肩膀,硬生生将祂扣留在石室之内! 今天是黎昭第一次见到武神,但在看见祂的一瞬间,黎昭也不知怎么了,整颗心都揪成了一团,撕扯般的疼痛自他的心口逐渐蔓延。 “为何要将他囚禁?”黎昭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发颤。 小弟子走近了武神,习以为常地说:“祂走了,我们怎么祝祷?“ 说完,他取出了一柄匕首,来到了武神旁,从祂的手臂上割下了一块肉,在他割下肉的一瞬间,武神竟是出奇的沉默,就连身体都没有颤抖一下,仿佛那块肉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随后,小弟子从容不迫地吃了下武神的血肉,咀嚼了几番之后,喉咙一滚,吞了下去。 黎昭愣在原地,眼见小弟子咽下了血肉,不禁浑身发冷,喃喃道:“你割祂的肉,不疼吗?” 小弟子像是听了个笑话,哈哈大笑道:“道友说笑了,念神怎么会疼呢,你看,祂什么反应都没有。” 武神伫立在阴影之中,漆黑的盔甲同黑暗融为一体。 念神的肉身是人间念想汇聚,不能以寻常血肉之躯对待,方才那名小弟子割下肉的部位重新生长出了血肉,同之前并无半分区别。 这是所有人共同知晓的,心照不宣的秘密,只要吞下武神的血肉,就能变得更强,不止他们如此,在囚禁武神之前,一些百姓也会偷偷割下武神的血肉,暗自吞食。 分明知道那弟子所言不虚,黎昭却有一种被业火焚考的灼痛,他不知为何会为仅仅是初次见面的武神如此悲痛。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武神面前,望向那面具之后的眼睛。 武神的眼睛漆黑无比,像两颗被砂纸粗粗磨砺过的墨玉,没有反射一丝一毫的光芒。 那是死物的眼睛。 在这一刻,黎昭莫名想起了早已遗忘在记忆中的那只死去的羊羔,它望向天空时的眼神,同祂一模一样。 黎昭缓缓伸出手,仿佛被魔障了般,竟想要去掀开武神的面具。 察觉到黎昭的动作,小弟子突然大喊道:“你疯了吗!不能看到念神的脸!” 被困在石室中的武神霍然抬起银制面具,一股极为强悍、霸道的力量汹涌而出,整个重华山脉都为之一颤! 祂在警告眼前无知的凡人,不要轻举妄动。 黎昭也被突如其来的磅礴杀意震得灵台清明,他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用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惊魂未定的情绪,盯着眼前的武神。 武神依旧如同来之前的那样,静默无声,仿佛先前的愤怒只是黎昭的错觉。 第179章 但黎昭依旧读懂了武神的心思,祂让自己赶紧离开,再也不要踏入重华宫一步。 …… 经历了武神之怒,黎昭再也没有游历的心情,他回到了应天宗,每每入定时,他总是想起那个被囚在石室中的武神,可每当想起时,武神的念想总会化为一柄锋利的无形的剑,强行斩断了他与武神之间的联系。 久而久之,那个名字也从他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与此同时,天衍老人也传来消息—— 他在人间的机缘已了,择日便可飞升。 第72章 问心有愧 这一剑, 到底要不要砍下去。 黎昭握住鸦九,犹豫未决。 他向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偏偏他的对手是深不可测的秋塘居士。 方才血咒消失的时候, 他也不见踪影,可黎昭总能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正在暗处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百花将军站在他的面前,沉默不语, 也无任何反应,犹如一尊沉默千年万年的石像, 仿佛黎昭对他进行任何伤害, 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黎昭抬起眼, 再次看着百花将军,想要询问他的意见。 百花将军脸上的银制面具正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红光,血咒依旧在影响着他。 黎昭的视线缓缓从他的脸上移开,突然他浅色的瞳孔一缩, 见到了别在百花将军耳旁的那只花朵…… 他通过梦蝶的视角,也同样看见了壁画, 他记得, 这枚花朵是那位羽衣神仙所赠,是一朵洁白的小花,可是此时此刻, 在百花将军耳旁的那只花朵,竟然变成了鲜血般的红色! 那抹红浓艳得惊人, 仿佛下一秒就会滴下犹如毒液般的血点。 危险! 强烈的预警让黎昭心头一惊, 急急后退了几步。 就在他的鸦九离开百花将军的一瞬间,一缕洁白圣洁的丝线从瞬息而至,直直没入了百花将军的心脏。 百花将军浑身一颤, 周身汹涌的杀意竟在一瞬间被抚平了。 但这并不是令人愉快的好消息。 黎昭缓缓转过身,果然看见了谢韫,这位诡计多端的秋塘居士,全身浴血,正负手站在黎昭的身后。 他的长发被浑浊的血液粘连得肮脏不堪,美丽清雅的脸上尽是血污,嘴角微翘,双眼却散发着诡异的、兴奋的光芒,盯着百花将军。 在看见秋塘居士的一瞬间,黎昭明白了一切! 用血咒激怒百花将军,并不是谢韫的计划,这方法过于冒险,过于不受掌控,谢韫真正的后手就是那枚缠丝! 现于世间的缠丝,表面上看仅有两枚,一个是徐如霆当年在无忧愁用琅玉仿造而成,另一枚则是谢韫手中用琴弦制作的缠丝,可这些都是仿冒品! 真正的缠丝,是神仙赠予喜神的那枚,能够驱使念神的仙器,就在谢韫的手中! 黎昭的眼神逐渐凌厉,他看着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谢韫,冷声道:“是你调换了念神的缠丝,换成了徐如霆打造的那枚赝品。” 谢韫乃是凡人之躯,他早就忘记了喜神的记忆,听到黎昭平白无故的指控,无辜第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在说什么?” 黎昭不由得一时气结。 他化名为秋塘居士,早早潜伏在无忧城中,恐怕当年徐如霆仿制琅玉缠丝的时候,他也在场,同样也学习了琅玉缠丝的制作,在魇祸之后,趁机偷袭了徐如霆,再在他身上埋入那枚琴弦所制作的缠丝。 想及此处,黎昭也不禁心里感叹道:“谢韫此人的心机深沉,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谢韫察觉到黎昭的神色,也明白他心里又在腹诽自己,随即轻叹道:“你定在说我的坏话,罢了罢了,我也不想争辩什么。” 他轻轻一挥手,站在黎昭身后的百花将军缓缓往前迈了一步。 祂身上的玄色盔甲都在微微颤抖,像是极不情愿被谢韫所控,可神仙的缠丝对他的控制无懈可击,纵使不愿意,也无可奈何。 黎昭手中紧紧攥着鸦九,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百花将军离去,目光不由得瞄向祂的后颈。 念神只要斩去了头颅,祂就是会被彻底杀死,但是百花将军是世间杀意凝结而成,身披盔甲,要在他未察觉的情况下斩去头颅,都属于天方夜谭。 或许是察觉到了黎昭的意图,谢韫出声警告:“黎昭,我劝你不要自寻死路。” 黎昭的视线越过百花将军,看向谢韫,不由得挑起眉毛,说道:“哦?我看你现在就是在自寻死路。” 谢韫的修为再高深,毕竟也是一介凡人,他掌握着仙器已然是强弩之末,再加上控制一尊强悍无比的念神,对于谢韫而言,也并非易事。 百花将军往前走了几步路的光景,他的脸上冷汗津津,同污浊的血液混在一处,显得狼狈不堪。 听到黎昭的调抗,他闷哼一声,随即笑道:“莫急,我这就让祂去杀了白解尘。” 黎昭听得心头火起,正欲同谢韫好好理论一番,突然眼睛一亮,高声笑道:“谢韫,你的死期已到。” 在狭窄的洞口处,响起了脚步声,一群人正赶来,为首的那人正是李梦鱼。 他的脸上带着一个滑稽可笑的面具,一看便知是青衣鬼王的手笔,他正气势汹汹地走在前方,金缕衣,泥金扇,一身珠光宝气,明晃晃地昭示了他天衍公子的身份。 在他的身后,跟着的则是一众仙盟首领,重华宫的宫主贺今朝也在此列。 第180章 他们在看见谢韫这副狼狈不堪的样貌时,皆是心里一惊。 作为徵羽院的掌院,谢韫与世无争,清高自傲的性情众人皆知,如今见他全身血污,状如厉鬼,都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贺宫主!”李梦鱼指着谢韫,大声道,“此人狼子野心,要驱使百花将军消灭重华宫境内的所有生灵,你看此番情景,可见我所言非虚!” 贺今朝轻咳一声,说道:“喊我贺某名字就行,这宫主二字就免了。”他看了眼身旁的祈怜公主,小声道:“真正的公主在这里呢。” 他就是这般的个性,纵使天塌下来,嘴皮子还需要先耍耍,李梦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道:“贺宫主,认真点!” 被众人瞩目的谢韫,此时的状态却不够好,他的眼神充斥着阴毒与算计,直勾勾地瞪着李梦鱼,但那阴骘的眼神只维持了数秒,谢韫就收敛了心神,重新做回了温文尔雅的徵羽院掌院。 他并未携带自己的焦凤,只能垂手而立,曼声细语道:“诸位,恐怕天衍公子对我有意见,在下来到此处,只是为了安抚入魔的百花将军而已。”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百花将军,见他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血气,皆是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又见谢韫的指尖轻点,一抹氤氲着华光的白色丝线隐约连接着百花将军的心脏,似乎是在克制着祂。 琴修是所有修士中最受欢迎的群体,他们都是心灵纯洁之人,许多入魔的修士都要寻求琴修的帮助,眼下的情形倒是跟谢韫所说的有些相像。 李梦鱼时刻关注着众人的神色,谢韫的巧舌如簧他今日也见识了,怒道:“是你逼迫我的族人,逼他们自杀来完成你的血祭,你还在此惺惺作态,枉费我从前看错了你!” 谢韫神色沉静,眉梢都未曾动一下,轻笑道:“你的族人都是自愿赴死,同我何干,若说真的逼死族人,方才在《天魔三问》的壁画前,逼死族人的正是你自己,怎么还能算在我的头上?” 他所言的正是那位被当作替身的流月族人,李梦鱼听得热血上涌,顿时又感到无可奈何,他虽既不愿意承担,但也知晓谢韫所言非虚。 李梦鱼一时语塞,其余众人也是纷纷窃窃私语,眼见谢韫即将翻盘,黎昭却出声道:“看来谢掌院是问心无愧了?” 在众人面前谢韫仍需维持着正人君子的模样,他微微一笑,正色道:“正是。” 黎昭赞叹似般抚掌,说道:“既然如此,那掌院也正好自证一番,听说只有真正心灵纯净之人才能唤出心音,不知今日在场的众人可否一观呢?” 此言一出,谢韫的脸色竟有些变了,他自己也起了动摇之心,直勾勾地盯着黎昭,沉声道:“自然可以,但聆听心音者,必须自愿。” 黎昭嘻嘻一笑,说道:“那好。” 他往后退了一步,朝着神色各异的仙盟首脑们一挥手,说道:“请问有谁敢让谢掌院聆听心音?” 聆听心音是需要琴修用修练出来的琴丝缠绕心脏,犹如神医悬丝诊脉般,相当于把修士的性命交付与琴修手上,若是聆听心音的琴修心存歹念,那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听闻,一时间竟无人应答,他们看向谢韫的眼神,也充满了质疑。 虽说谢韫能言善道,混淆视听,但他现在的可怖模样,以及李梦鱼的指控,多多少少都影响了众人对他的看法。 谢韫还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被冷落,他原是天之骄子,天性骄傲,眼下却成为旁人避之不及的污秽所在,他不由得脸色一沉。 黎昭见状,仍嫌不够,还要在他的心上狠狠地刮刀子,慢悠悠地说道:“纵使你自己问心无愧,也无人敢信你,谢掌院,我劝你不要自己骗自己了!”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黎昭的掌心缓缓飞出一只半透明的黑色蝴蝶,正是梦蝶。 梦蝶扑闪着薄薄的翅膀,上下纷飞间,一点点璀璨的星光落下,蝶翼间竟传出了两个人的声音! “是你陷害了徐风盛,他不是你同修吗?” “那段记忆,是我让你故意发现的。” “在徐如霆身上的缠丝,是你的琴弦做的,对吗?” “我的琴弦正是琅玉所制。“ 梦蝶可以作为两人对话时的连接,亦可以储存两人的对话,黎昭现在放出的,正是之前两人交谈时的对话! 任何证据都比不上本人亲自露馅,谢韫也未料到黎昭留有后手,也未想到他居然将两人的对话也记录了下来! 短短的对话虽不能证明所有的指控,但也是坐实了两件事,其一,徐风盛是被人陷害,其二,谢韫也制作了琅玉缠丝。 “这位谢掌院不仅杀死了徐如霆,还制作了琅玉缠丝嫁祸徐风盛,制造了筹术大会的惨案,”黎昭看向谢韫,一字一顿道,“我可没污蔑你吧,谢韫!” 谢韫闭言不答,阴冷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贺今朝如同吃了个大瓜,一脸兴致勃勃的神情,眼下见证据确凿,他也有了底气,对着谢韫嚷道:“谢掌院,尸罗堂的人马上要到了,正好可以跟风雷主换换牢房。” 有时候黎昭也不得不承认,贺宫主是有手段的,他一番言语之下,谢韫彻底被激怒,眼底都漫起一丝血雾,怒道:“我要杀了你们!” 他的心绪控制着百花将军,在盛怒之下,百花将军周身的血光弥漫,一股透骨冰冷的杀意从他的身上蔓延至整个重华山。 第181章 百花将军伸出手,绕到了身后,五指插入了后颈微微凸起的骨骼处,带着从容不迫的锋芒气势,缓缓地,从脊柱里抽出了一把剑。 锋利的剑刃刮划过骨骼的咯咯声响起,所有人都是心神俱震,眼睁睁地看着百花将军从身体内抽出了他自己的兵刃。 黎昭见状,暗道:“不好!” 他手中迅速凝聚起了鸦九剑,在背对众人的地方,魇魔本相现出,他心里完全没有顾及到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但在此时刺蛾科,黎昭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阻止祂! 百花将军手持一柄漆黑的剑,祂的眼睛隐藏在面具之下,看不起任何神色,但祂能清晰地感受到所有人的恐惧,真的是懦弱的对。 祂举起了黑剑,在所有人惊惧不已的目光中,黑剑一闪,伴随着点点星光,一块血肉模糊的碎肉掉在了地上。 百花将军割去了自己的心脏! 纵使是念神,心脏也是极为脆弱的所在,百花将军的心口血流如注,祂痛得单膝跪地,苍白的手死死捂住了伤口。 谢韫在被惹怒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不妙,他同缠丝的联系似乎断了短短一瞬,然而就是这短短一瞬,居然让百花将军挣脱缠丝的束缚!更让谢韫始料未及的是,百花将军竟然敢剜去自己的心脏! 缠丝连同着心脏一共掉在了地上,下一秒,被百花将军尽数碾成了齑粉! 缠丝本就是束缚念神的仙器,一旦消失,同样被压制的血咒占了上风,百花将军玄色的盔甲上流转着一缕缕诡异的红光,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来自亘古的,永恒的低语声——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夜夜受凌迟之苦。”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夜夜受凌迟之苦。” 血咒的牵引,让百花将军下意识地寻找流月族人,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双眼泛起不详的血雾,祂手持着黑剑,一步步走向谢韫。 谢韫站在不远处,脸上的血污已然被冷汗冲刷得一干二净,清雅俊美的五官展露无疑,可往日超然脱俗的谢掌院,此时此刻多多少少有些狼狈。 上一秒他还掌握着世间最强大念神,下一秒他就要被无尽的杀气碾得粉碎。 谢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死亡的本能带来的,在生命即将结束的瞬间,他朝着黎昭突然一笑。 这一笑如沐春风,但是让黎昭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谢韫从容地笑着,说道:“黎昭,你不救你的哥哥吗?” 濒临死亡,谢韫的每个字却说得异常清晰,一字不拉落入黎昭的耳朵,可是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哥哥? 谢韫是在说谁? 百花将军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谢韫仿佛都能闻到杀神身上传来的血腥味,他的脸上毫无惧色,甚至微微扬起下颌,轻声道:“我们的母亲,宝珠夫人在哪里,你不想知道吗?当初你走火入魔,竟然连自己的母亲都……” 他没有说下去,好整以暇地闭上眼,迎接着死亡。 黎昭却再也等不住了,眼见百花将军的黑剑即将劈下,与黑剑同根同源的鸦九剑挡在了谢韫的前方。 一股强悍、蛮横的剑气喷洒在谢韫的脸上,他白玉般完美无暇的肌肤被割出了一道道细小的血痕,即便如此,他却缓缓地睁开眼,漆黑的眼睛盯着黎昭,露出了一个极为瘆人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会就救我。” 分明死到临头,他仍是尽在掌握。 黎昭死死抵住百花将军的剑,一时吃力,咬牙切齿地说道:“宝珠夫人在哪里?” 谢韫微笑不语,说道:“你帮我,我就告诉你。” 黎昭咬着牙,没有答应。 原本深埋在百花将军体内的血咒被全新的血咒牵引而出,此时此刻,他的眼底尽是猩红,眼前流月族人的血脉又在告诉祂—— “杀了他们,杀了流月族人,只要他们消失,血咒就不复存在。” 百花将军向来坚如磐石的手,竟然颤抖起来,他是人间武神,但面对生生世世的仇敌,他犹豫了。 亦或是,他要逃避。 百花将军看着黎昭。 黎昭从祂猩红的双眼中,似乎看见了一点挣扎,或许还有其他的情愫,但黎昭来不及细想。 他的虎口都崩出了血痕,原本就是傀儡的身躯根本抵挡不住来自念神的力量,一丝裂纹在他的掌心出现,瞬间蔓延至了整个手臂。 谢韫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他又气又怒,说道:“你这个臭脾气,究竟像谁!” 他话音一落,无数道琴丝自他的指尖涌出,瞬息间缠绕住了那只镌刻着血咒的手臂,与此同时,黎昭似乎也感知到了谢韫的计划,几乎是同一瞬间,鸦九剑往后一扯,以鬼魅般的角度挥向了百花将军的手臂。 “锵!” 鸦九剑斩断了琴丝,以千钧之势,同样斩下了百花将军的手臂。 断臂落地的霎那间,血咒骤然爆炸,一道道以血凝成的,裹挟着无尽杀意的血箭犹如雨点般袭向众人。 黎昭同谢韫离得最近,对于血咒凝成的血箭根本避之不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黎昭被一股力道不容拒绝地拉扯,一只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将他护在了身后。 面具之下的双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毫无机质的眼眸在看向黎昭时骤然透出了一点微末的光亮,像是在看一位遥远的故人。 第182章 黎昭的心莫名其妙跳得飞快,鬼使神差般,慢慢伸出手,掀开了百花将军脸上的面具。 第73章 谢韫 手指刚刚触碰到那副冰冷的面具, 黎昭的指尖传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伴随着令人不安的血腥味,一切的一切都在警告着黎昭, 不要有多余的好奇心。 与此同时,黎昭清晰地听到了百花将军对他说话了。 “不。” 念神只存在微末的自我意识,按照常理而言,祂们是不会说话, 即便是交流也是凭借着意识,但黎昭就是很清晰地听到了那两个字, 甚至还隐隐有着熟悉的错觉。 他望向百花将军那面具下的眼睛。 那双犹如墨石的眼眸似乎就在方才的一瞬间, 被打磨成了漂亮的黑水晶, 正在注视着黎昭。 “你……”黎昭低声说道,“你到底是谁?” 百花将军并没有回答,他松开了护住黎昭的手,身上的鳞甲簌簌作响, 转身看向谢韫。 这位昔日的徵羽院掌院全然不复以往的风采,青衣沾满了粘腻的血污, 如瀑的长发被血浸成一络络, 清丽的面容也被掩盖在了血红之下,只留下一隐藏着阴谋诡计的眼睛,正平静地望着黎昭。 黎昭心中顿时生出无数疑惑, 但他知道,如今并不是询问的时刻—— 以谢韫的心机, 他并不会乖乖回答。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 贺今朝命人将谢韫先关押到重华宫的地牢,再召集仙盟再行商议如何处置。 谢韫看似也放弃了抵抗,他从容地伸出双手, 看着双手绑上了捆仙绳,再临走之际,他还是回头望了一眼黎昭,轻声说道:“弟弟,再会。” 黎昭没好气地别过脸,故意不去看他。 谢韫发出一声轻笑,仍由重华宫的弟子们带走。 贺今朝望着他远处的背影,一脸愁容,他最爱耍滑偷懒,如今摊上了大事,也容不得他懈怠,走到黎昭面前,换上了一副和善的笑脸,说道:“你是应天宗的弟子?叫做林照之?能否告知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黎昭刚要开口,耳旁却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声响,犹如行走在冰面上的人听到脚底下深厚冰层碎裂的声音,他顿时暗道不妙。 李梦鱼迅速察觉到了异样,他一步向前,突然目眦尽裂,大喊道:“黎昭!” 在众目睽睽之下,黎昭的面容骤然现出一道道细细密密的冰裂碎纹,过了片刻之后,他的全身都化作了雪花般的碎片,一枚小巧玲珑的漆黑镜子也从半空中悄然掉落。 黎昭在那副傀儡躯壳摇摇欲坠之际,迅速将自己的灵魂藏在了灵犀照骨镜中,紧接着他就听到了李梦鱼嗷嗷的哭喊声,以及乱七八糟的嘈杂声,伴随着剧烈的晃动,让黎昭的灵魂忍不住在镜子里呕了几声,竟硬生生被晃晕了过去。 等到他睁开眼时,见到明晃晃的光亮时,黎昭还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想要遮挡眼前过于刺眼的阳光,可是手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了。 他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笑容,眼前覆盖上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替他挡住了光亮。 黎昭闻到了熟悉的雪松香味,他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触碰在那人的掌心,像是在故意挠着他的掌心。 “新的身体,还不容易适应。”白解尘的声音在他的耳侧响起。 黎昭闭上眼,嘴角却缓缓翘起。 等他适应了新的身体,才缓缓抬起手,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了白解尘的手背,轻轻移开了那只手,转过脑袋,眯起眼睛看着床边人。 白解尘在他的身旁,素来淡漠的双眼透露出深深的关切,明明才几日不见,黎昭却觉得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 或许是黎昭过于灼热的目光让白解尘略感意外,冷清俊美的脸庞闪过一丝惊讶,说道:“怎么了?” 黎昭却摇摇头,说道:“我是奇怪,你怎么来了?” 他们两人所在的居室金碧辉煌,布置得奢靡金贵,一看便知是重华宫的手笔。 白解尘身居高位多年,听黎昭这句话仿佛重华宫是什么龙潭虎穴,他立即回道:“我为何不能来?” 黎昭抿嘴一笑,故意说道:“我是听闻,白宗主向来不会踏足重华宫,我还以为你是打不过那个贺宫主,吓得不敢来呢。” 白解尘修为天下无双,就连十个贺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也分明知晓黎昭是在使激将法,可还是忍不住吃味,说道:“此话是贺今朝对你说的?” 倘若黎昭说是,恐怕贺宫主今日可就要遭逢生平大难,他这张嘴又要闯祸了。 黎昭轻咳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嗡嗡道:“我胡乱说的。” 浅色的眼瞳中盈满了笑意。 他还不知自己这副身体的容貌同从前并无二致,如今言笑晏晏,看在白解尘的眼中宛如时光倒回,他的神情也恍惚了一瞬,说道:“我不愿来,是因为每次靠近,都会与那位念神同心同感。” 同心同感? 黎昭奇道:“什么意思?” 白解说道:“我会感受到念神的感受,他既是我,我既是他。” 黎昭一想到百花将军全身布满血咒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说道:“那是什么感觉?” 白解尘沉默一瞬,轻声道:“希望你此生永远不会感受到。” 黎昭自认为他是了解白解尘,但今时今日,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位神秘莫测的白宗主。 第183章 那时他参加仙盟大比,百花将军向他赐剑,黎昭分明从祂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神采,那时黎昭还以为是他的错觉,现在想来,并非错觉,而是他真正看见了白解尘。 当时,他一定是偷偷躲在重华宫的某个角落里看着自己得了魁首。 黎昭心里一想,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在望向白解尘脸庞的一瞬,笑意停在了脸上。 那时自己回到应天宗,想找白解尘一同祝贺,回想起那时他的神色,宛若大病初愈一般,百花将军身负血咒,白解尘若与他通信同感,岂不是也会一样的痛苦。 想到这里,黎昭急急忙忙掀开被子,跳下了床,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随时,”白解尘说道,“但走之前,你应该会想见一个人。” * 谢韫端坐在暗牢中的蒲团之上,即便身处囹圄,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狼狈。 他长发如瀑,垂在身侧,愈发显得面如冠玉,清雅温和,他双眼微合,修长的指尖在空中轻点,每弹拨一处,空气中宛若真的响起动听的琴音。 过了半晌,谢韫才停下演奏,嘴角微微翘起。 他的心音并没有消失,他的道心一如明镜般清澈亮洁,他仍旧是天道的眷顾者。 “你还有心思弹琴?”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牢房之外响起,谢韫缓缓睁开眼,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黎昭。 是真正的黎昭,并不是那张他曾经亲手贴上去的画皮。 谢韫往他的身后看了一眼,说道:“怎么是你一个人来?” “除了我,你还希望谁来?” 谢韫低头一笑,随后拨弄着并不存在的琴弦,说道:“仙盟以白解尘为尊,仙盟要处置我,白解尘怎会不来?” 黎昭冷笑道:“我是担心你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白宗主一怒之下,取了你的性命。” 谢韫的手停在了半空,笑道:“看来你还是不希望我死。” 黎昭忍住怒气,说道:“我娘亲在哪里?” “莫要说得那么生分,”谢韫摇头道,“那也是我的娘亲。” 事到如今,黎昭仍不相信谢韫同自己是兄弟,但他的长相同宝珠夫人实在是相似,以至于当初在花船上见到时,黎昭一时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那时的他也未想到,一时口快的结果竟是如此。 谢韫收起了抚琴的把戏,双手平放在双膝上,腰板挺直,说道:“今天我心情好,除了宝珠夫人在何处,我都可以告诉你。” 得不到母亲的去处,黎昭本想转身而去,但听到谢韫的言语,他依旧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说道:“你真的是‘小武’?” “儿时的乳名,”谢韫叹道,“我父亲大字不识,他说等我长大了再找教书先生给我取个好名字,可惜,这心愿他是不能达成了。” 黎昭想起那段记忆中的男人与病童,还有深夜到访的青渊主,喉间不住地发涩,说道:“是青渊主杀了你的父亲?” 提及青渊主,一向神态自若的谢韫神色一变,随即恢复了平静,淡声道:“没有。” 在那个噩梦般的晚上,青渊主的突然到访让一对脆弱的凡人父子吓破了胆,但青渊主并没有杀死他们。 在谢韫模糊的记忆中,那位凶名远播的魔王,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父子二人,看着父子二人在黑暗寒冷中瑟瑟发抖,过了良久,他才低沉沉说了一句:“杀了你们,恐怕她再也不会原谅我,算了。” 留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青渊主就彻底消失在了黑夜中。 谢韫的父亲被一阵惊吓后,竟也发起了高烧,彼时村里也闹起了瘟疫,身患重病的父子二人被不明不白地赶出了村子。 “瘟疫让附近的人都成片成片的死去,”谢韫冷漠地述说着过往,“我和父亲遇到前来救灾的仙门弟子,他们见我资质尚佳,很想带走我,但那时,我的父亲正身染重病,我不愿离他而去。” 黎昭听到他不愿离去时,也忍不住动容,说道:“然后呢?” 谢韫沉静的脸庞突然抽搐了一瞬,说道:“死了。” 黎昭啊了一声,说道:“怎么会?” “他自杀了,”谢韫说道,“我的父亲听到了我与他们的对话,认为自己是个累赘,耽误了我的仙途,所以自杀了。” 黎昭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在他听到谢韫儿时的遭遇时,第一时间是想安慰他,但一想到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却实在开不了口。 所以他一言不发地望着谢韫。 “是不是很可笑,”谢韫嘴角微微扬起讽刺的笑容,“青渊主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我的父亲却是愚蠢而自以为是,葬送了自己并不重要的性命。” 黎昭涩声道:“你的父亲只希望你能活下去。” “闭嘴!”谢韫冷声打断了他,“你没有资格评论我的父亲。” 若是旁人冷声呵斥,黎昭定会讨回去,可刚刚知晓了谢韫的往事,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来到应天宗之后,刚开始也同那些所谓的仙门弟子一样,一入仙门,就要避免沾染红尘,”谢韫说道,“在徵羽院更是如此,摒弃凡尘,摒弃杂念,我也以为我忘却了所有,直到那一日,我在宗门内遇见了你。” 黎昭微微一怔,说道:“我?” 谢韫定定地看着他,认真道:“你同母亲也很相似。” 第184章 彼时的谢韫确实暂且放下了父亲的死亡,母亲的失踪,他天赋极高,又善于琴道,徵羽院将他视作下一任的琴宗大师。 那日,他正行在应天宗的后山小径上,准备去向徐风盛当面道谢,并取回自己的琴弦,恰逢春光正盛,他驻足欣赏,听到了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响动。 谢韫抬眸看去,不料见到了一名浑身。赤。裸的少年,正在小心翼翼地用树叶遮盖着自己的身体。 那少年正垂着头,看不清面目,只是四肢纤细,肌肤雪白,若不是在应天宗内,谢韫还以为自己遇见了刚化成人形的山野精怪。 他心里也知晓那名少年的窘迫与难堪,便脱下自己的外衫,轻轻走到少年身旁,刻意别过脸,替他罩上衣衫。 一位少年不着片缕,出现在应天宗之内,定是有他的苦衷,谢韫起初还以为他被一些品行恶劣的宗门弟子欺负,出声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那位少年慌忙地穿好了衣服,抬起了脸,一双璀璨的金眸撞入谢韫的眼底。 谢韫脸色骤然一变,仿佛见到了一张极为荒谬的面容。 眼前的少年美得惊人,尚且稚嫩的五官给予他一种雌雄莫辨的美貌,而这份带着一丝女性的柔美,明晃晃地向谢韫展示了一个事实。 他的母亲还活着,甚至跟一只魇魔苟合,生下了一个污秽不堪的杂种! 那是谢韫毫不掩饰的,内心的第一想法,他维持了十几年的善良与温和,在见到少年的一瞬间,被撕得粉碎,他想起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那个魔鬼般的男人的突然到访。 所有的一切,他都想通了。 是他心目中最慈爱的母亲,背叛了他,背叛了他的父亲,才引来了青渊主,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 谢韫望着昭示着母亲背叛的那张脸,他流露出了此生最强烈的恨意。 那名少年似乎也受到了惊吓,金色的眼眸满是害怕,当着他的面化作了一只魇兽,迅速消失在了谢韫的视线之中。 谢韫站在原地,神色前所未有的阴沉,满眼的春光犹如风霜刀刃,刺得他痛不欲生,过了良久,谢韫忽然一笑,笑声中尽是嘲弄。 一名山村野夫的孩子,试图得道成仙,还妄想忘记过去,他还是太过天真了。 他的父亲辛辛苦苦积攒的银两被所谓的修士尽数骗去,青渊主只是来轻蔑地看了一眼他母亲遗落在凡间的两个累赘,就逼得他们远走他乡,仙家弟子们的只言片语就使得他的父亲自杀。 凡人的命运对于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而言如同蝼蚁,踩死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谢韫坚如磐石的道心在这一刻悄然崩碎又缓缓凝聚,从怀着取出了一枚灰扑扑的灵石,它的品质低劣,仅存有一丝轻微的灵气,早在十几年前就消耗殆尽。 谢韫却始终保留着它。 他握紧了灵石,眼睛缓缓朝着仙山之上看去,是时候要去取琴弦了。 第74章 宝珠夫人 “我试着问徐风盛, 这枚失色的灵石,他是否识得,”谢韫轻笑一声, 说道,“那时我甚至希望他不认得上方的印记,可是徐风盛还是告诉我,这枚灵石出自风雷谷。” 黎昭听罢, 久久不能言语。 他想的并不是谢韫的所作所为,而是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宝珠夫人不喜欢自己。 他的娘亲原来还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她完全可以过着平凡安乐的日子, 却因为青渊主的一己私欲, 让她与骨肉分离,又困在恰三春十数年。 从黎昭记事起,宝珠夫人永远是一副淡淡的神色,脸上从未欣喜也未有过悲伤, 她从来没有替自己做过任何衣服,但黎昭时常会看见深夜她的房间亮着灯, 母亲正仔仔细细地缝制一件衣衫。 黎昭按捺不住好奇心, 一日趁着宝珠夫人不在,偷偷潜入她的房间,发现她将那些衣物藏在了床底的柜子里。 他取出来看, 发现都是一些男孩的衣衫,有大有小, 针脚细密, 做工精细,比他身上穿的还要精美。 黎昭还以为那是娘亲给自己做的,心里高兴, 立即寻了一件合身的衣物穿上,恰好那时宝珠夫人回来了,她见到黎昭身上的衣物,勃然大怒,唇色煞白,她命令黎昭脱下那件衣服,又取出剪刀,当着黎昭的面,将那些衣物尽数绞碎。 布条在黎昭面前一缕缕落下,年岁尚小的他神色惶恐,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怒了母亲。 现在想来,那些衣物是宝珠夫人做给她真正的孩子。 真相往往残酷得让人绝望。 黎昭紧紧咬住下唇,他望着身陷囹圄的谢韫,同样是母亲的孩子,他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母亲的爱,但黎昭对他没有任何的嫉妒,而是充满了无奈。 明明是血缘亲族,却好像隔着数不尽的仇怨,注定是无法成为真正的兄弟。 虽说宝珠夫人对黎昭十分冷淡,但她始终是黎昭的母亲,每每思及宝珠夫人,黎昭的心就是会软会痛,如今听到事情的真相,他心绪实在难平,闷声道:“后来,你有没有见过母亲,她没有你想的那样不堪,她其实是被青渊主强行掳走,也一直在想你们。” 谢韫脸上的笑意一凝,他从容的伪装被这句话完全击碎了,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目光看着黎昭,像是在看一只失去庇佑、湿漉漉的小雏鸟。 “关于宝珠夫人,我一句也不会说,”谢韫收敛了脸上奇怪的神色,又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不迫,“你也知道,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凭此脱困。” 第185章 黎昭明知道他是不会回答,心里还是忍不住的失望,说道:“无论如何,我都想娘亲能见到你,她如果见到你还活着,她一定会很高兴。” 他的话语落在谢韫耳中,听出了情真意切,谢韫差点要在自己弟弟的言语中败下阵来,他忍住了差点脱口出的话语,淡声道:“好了,今日的你问我答的游戏结束,你也该走了。” 黎昭此时也没有了回嘴的气性,也知晓谢韫的个性说一不二,他紧紧皱眉,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谢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黎昭,你是我的弟弟,我的亲人,我并不讨厌你。” 黎昭脚步一顿,没有回答,迅速离开了暗牢。 * 走出暗牢后,黎昭望着阳光,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恍惚感。 在这个世界上他居然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哥哥,但这位哥哥又偏偏是谢韫,他并不是一个被血缘亲情冲昏头脑的人,也知晓谢韫的所作所为不可原谅,可是哥哥的这层身份,让黎昭对他的感情十分复杂。 不过黎昭也是有收获,他不断地提及宝珠夫人,从谢韫的反应来看,他确实是知道宝珠夫人在哪里。 只要宝珠夫人还活着,黎昭就有信心找到她,至于找到之后如何相处,那就等找到之后再说了。 他是一个性情豁达之人,想通了之后,心思也活络起来,走在山间小径上,伸了个懒腰,碰巧见到李梦鱼迎面而来。 天衍公子恢复了往日的风姿,还恢复了他往日的那张脸,但黎昭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似乎眼睛歪了几寸,眉毛短了半截,鼻子又长了几分,五官这东西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被如此编排一番,同从前的李梦鱼判若两人的同时又夹杂着几分相似。 李梦鱼也觉得这副面孔十分丢脸,他用扇子挡着脸,一路鬼鬼祟祟又好奇地到处闲逛,见到黎昭的时候,那双大小不一的狐狸眼骤然一亮。 “黎昭,黎昭!”李梦鱼冲着他挥手,他收拢了扇子,跑到了黎昭面前,一双眼睛差点要挂在他的脸上。 黎昭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正要问自己这张脸沾了什么灰时,听到别在李梦鱼腰间的那只鬼垚娃娃突然大叫起来:“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李梦鱼低声喝道:“闭嘴。” 他毫不犹豫地捏住了泥娃娃的嘴巴,鬼王怒气冲冲地瞪着黎昭。 李梦鱼又拍了一掌,抬头看着黎昭,脸上笑意未消,说道:“想不到你也是流月人,简直是,太神奇了!” 流月族人身负血咒的反噬,理应而言不会有惊人的天赋,可黎昭的血液中还有一部分源自于青渊主,强大的魇魔是天生恶念的集合体,血咒的影响也可以忽略不计,倒是成全了黎昭。 黎昭说道:“其实我也是刚刚才知晓。”他顿了顿,说道,“谢韫同我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我们的母亲是流月族人。” 李梦鱼瞪圆了双眼,说道:“真的假的?我还以为谢韫是胡说的,你真的是他弟弟?他为什么不跟你相认?” 此事情况复杂,黎昭只是简略地告知李梦鱼,李梦鱼听得一愣一愣,连手上的折扇都差点掉在地上。 “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世事无常,许多事无法强求,他却一定要将错误归咎于一些人的身上,想法过于偏激。”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黎昭身处局中,两次三番差点要被谢韫带偏,李梦鱼这番话倒是点醒了他,笑道:“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我还有些不适应。” 李梦鱼哼了一声,挺起胸膛,说道:“你可小看我了,我是什么人,天衍传人,天下间什么事我不知道,只是我这个人较为内敛,才不外露罢了。” 他重新眉飞色舞,两人宛若又回到了当初损友的时期,都是相视一笑。 “别杵这儿了,”李梦鱼拉着黎昭的手臂,说道,“我姐姐一直念叨着想要见你,走走走,一起去见我的姐姐。” 祈怜公主的身份没有暴露,重华宫内部也都忙得焦头烂额,单独给她安置了一间僻静的院落之后,也无暇顾及,这些天李梦鱼是经常去探望祈怜公主。 在见到黎昭时,祈怜公主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双瞳看向李梦鱼,似乎是在询问这位公子是何人。 李梦鱼抢着答道:“姐姐,他叫黎昭。” 黎姓是流月族的象征,祈怜公主一点就通,对着黎昭就行了一个大礼,说道:“恩公。” 黎昭浑身不自在,连忙扶起祈怜公主,说道:“喊我黎昭就行。” 李梦鱼在一旁抱着双臂,说道:“你就让我姐姐拜吧,她不行这个礼,每天都睡不着。” 祈怜公主瞪了李梦鱼一眼,天然血脉的压制让李梦鱼顿时噤声,公主对着黎昭行礼道:“恩公莫怪,小鱼向来口无遮拦。” 黎昭心想若论口无遮拦,他自诩第二,无人敢排第一,可面对祈怜公主,他似乎也隐约受到了血脉压制,乖乖点头称是。 李梦鱼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 祈怜公主说道:“还未向恩公告知姓名,小女名为梦鹿,我们姐弟二人原本也是随黎姓,父母双亡后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才改成了李。” 屋内共有三位流月族人,李梦鱼被画歪了五官先不提,祈怜公主仔细看来,同宝珠夫人也有几分相似,也同黎昭和谢韫略有一丝相像,都是皮肤白皙,瞳色清浅。 第186章 黎昭从小生活在暗渊,也从来不知道宝珠夫人的身体,她也从未提及,如今他听闻了宝珠夫人的过往,正巧两位流月族人在此,于是问道:“那中洲之地可否有流月族人聚集的村庄?” 祈怜公主立即道:“自然是有的,流月族本就式微,若不能相互扶持,那也无法留存至今。” 她思索一番,随后点明了几处流月族人的居所,说道:“这些地方也只是我从前所记忆,如今如何,倒也不知了。” 黎昭一一记下,倒是想起谢韫曾说过,他的家乡遭受过瘟疫,问道:“那这几处可有经历过瘟疫?” 祈怜公主皱起柳眉,陷入了沉思,一旁的李梦鱼却是跳了起来,拉着姐姐的衣袖,说道:“阿姐,你记得,之前我们二人逃难的时候,曾去过一处流月族地,但是赶到的时候,全村人都不见了,你还有印象吗?” 祈怜公主缓缓点头,说道:“是的,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们还住了一段时间,但晚上时常发生怪事,我和小鱼不敢停留,就搬出了那处村庄,后来打听了才知晓,是瘟疫所致。” 黎昭能确定,那地方正是宝珠夫人曾经生活过的村子,他确定了详细方位后就拜别了姐弟二人,准备前往找寻宝珠夫人的踪迹。 临走之际,李梦鱼却拉住了他,先是四处观望一番,随后又不住地瞄着黎昭的脸,小声道:“黎昭,你跟白解尘相认了?” 此言一出,黎昭霎时炸开,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脸,惊道:“这是我的脸?!” 李梦鱼拍了一下脑门,懊恼道:“一看就知道你不经常换脸,切记,我们这样的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 “……” 黎昭之前跟白解尘都是心照不宣地隐瞒着相互的身份,如今无论如何也是隐瞒不下去了。 他一时间也不想走了,脚步一挪,说道:“我想留这吃,吃饭。” 李梦鱼对黎昭相识多年,知晓他的脾性,明白他心里一直有根刺,那便是当初白解尘在暗渊杀他的事实,倘若不说开,终究无法同白解尘在一起。 他没好气地说道:“是不是还想留这里睡觉?” 黎昭双眼发亮,点头道:“你真是我的至交好友!” 眼看黎昭要往屋子里钻,李梦鱼急忙扯住他,大喊道:“喂,黎昭谁跟你是好朋友!” 黎昭转过身,故意说道:“是吗?那我要告诉你姐姐,你忘恩负义!” 李梦鱼差点要背过气来,他急得直跺脚,眼睛先是看了看黎昭,转头看看紧闭的房门,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算了,死就死吧。”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紧张,拉着黎昭蹲在了一棵树下,在两人的身旁施展了数道隐蔽气息的禁制,随后面色一肃,望着一脸茫然的黎昭,说道:“黎昭,我觉得那天发生的事,我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第75章 二十年前 暗渊一直是修真界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存在, 它独居于天地一角,低垂的乌云边际倒映着暗渊的猩红,厚厚的云层之内时时刻刻闪过密集的闪电, 诡异的天象向众人昭示着此地的不详与危险。 暗渊之内除了魇魔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生物,这群似人非人的诡谲生物一向是修真界的劲敌,他们有着人类的外貌, 却比人类更加阴险狡猾残忍。 纵使有北垣相隔,人类修士同魇魔也爆发出无数次惨烈的战争, 然而近千年来, 北边的魇魔与人类修士摩擦不断, 但从未真正爆发过你死我活的争斗。 中洲的百姓们也渐渐淡忘了对魇魔的恐惧,但北垣的风雷谷从未松懈,听雷峰之上,一位徐家弟子正驻守在瞭望台上, 注视着北垣之北的暗渊天空。 自从几年前暗渊出现了异动,风雷主就增派了许多人手在北垣巡逻, 时常会遇到从暗渊出来的魇魔, 遭遇了几次恶战后,风雷谷的弟子们也隐隐得出了结论,魇魔从暗渊出动, 是出来寻找一件极为重要的物件。 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近些时日都在调查暗渊之中到底丢失了什么物件, 直到前阵子应天宗传出的惊天秘闻—— 一只魇魔混入了应天宗之内, 还顺带拐跑了白家少君! 那只魇魔身受重伤,若不能回到暗渊,定会死在半途, 论起时间,那魇魔潜入应天宗与暗渊发生异变,恰好在同一时间,风雷谷的高层也推论出,这只魇魔潜入应天宗,定是有天大的阴谋! 风雷主坚决不能让魇魔回到暗渊,他布下了数道命令,如此一来,北垣四处埋设了更多的暗哨。 凛冽的朔风呼啸而来,伴随着细碎的雪粒,像一颗颗小石子砸在脸面上,那名弟子并不愉快地皱起眉头,鼻翼翕动,从冰冷的空气中突然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与此同时,在北垣的尽头,骤然炸起一声惊雷! 那雷声宛若裹挟着天地之间的盛怒,响彻辽阔无垠的北垣,所有人听到这道并不属于世间的惊天怒雷,皆是心神俱骇。 风雷谷上方的疾风隼也被远处的雷声所震,哀叫着直直下垂,犹如落叶般簌簌落下,砸在坚硬的石块上,修为较低的弟子们被一雷之威震得晕厥过去。 然而,这道威力巨大的雷声只是前奏,滚滚雷声的边缘还在人们耳旁隐隐作痛,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恐怖的雷声,一声声巨雷犹如汪洋上的巨大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乎要将所有海面上的小船卷入深海。 第187章 在暗渊从未发生过如此异象,身为风雷主的徐如霆赶到了听雷峰之上,他眼中紫芒暴涨,向来严厉的脸庞在惊雷之威之下,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惊骇于恐惧。 那是天罚异象! 关于暗渊的记载可以追溯到万年之前,在浩如烟海的案卷中,仅存在一条关于这诡异天象的记录,旧时天下战火纷争,百姓苦不堪言,祸不单行,也是同一时间,暗渊中出现了一只天魔。 天魔降生,引来天罚。 暗渊之上的诡异天象,不就是引来的天罚吗? 徐如霆面色凝重,再次极目远眺,在暗渊与雪原的交界处,无数细小黑点犹如蚂蚁般涌来,他眼中顿时紫芒大盛,那是从暗渊里逃离的,数以千计的魇魔! 他猜测的没错,暗渊之中果然出现了一只恐怖的天魔! 他脸色一沉,对着呆若木鸡的徐家弟子喝道:“快去点燃风雷台!通知仙盟!天魔出世!” 茫茫北垣之中,沿着星罗棋布的城镇,依次亮起一道道贯彻天际的光柱,犹如古时的烽火台,向天下人做出了最严厉的警告—— 天魔出世!人间将会迎来一场巨大浩劫! 在北垣发出警告的片刻时间内,中洲、陇西、西凉各界响应,霎那间,广袤大地之上,涌出无数流光剑影,一如流星般划过天空,疾驶向北垣。 魇魔惊慌失措地逃出暗渊,迎头对上了前来救援的人类修士,一场惨烈的厮杀在北垣上展开,多益于风雷谷的机警应对,早有准备的人类修士渐渐占据了上风。 最后一只魇魔苟延残喘之际,他的金眸中尽是憎恨,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诡笑,朝着一众人类修士嘲讽道:“一群废物,你们只敢来杀我,怎么无人敢进入暗渊?去杀那只魇灾!” 此言一出,徐如霆脸色一变,身后的众修士被他言中,皆是惴惴不安。 “天魔出世,引来天罚。” 这只是卷宗中的记载,过了这么久,他们从未见到暗渊之上出现什么神仙,难道,那只是前人的胡乱之语? 徐如霆不愿这只魇魔动摇修士们的信心,他一刀砍下了魇魔的头颅,对着众人说道:“我要去一趟暗渊,仔细查看状况。” “父亲!”从应天宗赶来支援的徐风盛忍不住出声,“那地方十分危险,请让孩儿同您一起前去!” “胡闹!”徐如霆不留任何情面驳回了徐风盛的请求,说道,“我走之后,你要接管好风雷谷,继续在北垣上巡查是否有遗漏的魇魔。” 风雷主所言甚是,徐风盛不情愿,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父亲,充满了不安与不舍,但也只能答应。 “风雷主。” 一道清朗悦耳的声音从徐风盛身后响起,谢韫抱着琴,白玉般的面容上也沾染了几抹血迹,他虽貌若好女,但方才一连斩杀了数只魇魔,就连徐如霆也另眼相看。 “何事?”徐如霆难得应答。 谢韫上前行了一礼,望着暗渊之上的滚滚惊雷,说道:“在下略精通天音之术,若风雷主要前往暗渊,谢某可在旁协助一二。” 琴修的最高境界便是修炼天音之处,琴音可直达天听,时常可缓解雷劫之危,他的提议,徐如霆倒是应允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茫茫雪原之上,雪上的足迹渐走渐远,风雪吹过,彻底掩盖了他们的行踪。 * 蛛网般的暗色河流遍布整个玄黑皲裂的暗渊,鲜红的粘稠液体蕴含着令人不安的诡谲气息,岩壁之上的洞窟敞开黑漆漆的洞口,宛如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正凝视着暗渊的不速之客。 李梦鱼艰难地行进在暗渊之内,他是第一次踏足这片禁忌之地,虽说已经看不见那些魇魔的踪迹,但暗渊的危名如雷贯耳,他还是双腿抖如筛糠,每走一步都要停下休息片刻,脚边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暗渊之水,也不知沾染上一点之后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他不敢想象。 暗渊的异变惊动了整个修真界,李梦鱼作为天衍传人,他本应当坐镇后方,演算天卦,但在异变骤然消失之后,他也不得不担忧起两个人的性命。 虽然那人是魇魔间谍,但李梦鱼也将黎昭认作了朋友,而被黎昭拐走的白解尘…… 李梦鱼也不知道小神君是不是把自己当朋友。 他想着,脚下一滑,差点掉进暗渊里,李梦鱼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再一次取出了堪舆。 天衍世家与陇西白家素有渊源,他五指轻点,在堪舆上画出一道玄秘的咒术,喝到:“急急如律令!寻!” 李梦鱼开始屏息等待。 暗渊之中,他们身负的灵力被隐隐压制,之前的堪舆就频频失效,他打算试最后一次。 堪舆上灵光明灭,最后不堪重负地冒出一股青烟,迸裂成一块块碎石。 在堪舆碎裂的最后一刻,李梦鱼终于看见了一个模糊的指向,事不宜迟,他朝着堪舆所示的方向跑去。 他循着隐秘的气息,渐渐走到了一处与暗渊截然不同的所在。 这是一处与周围地势都要稍低的山谷,谷中绿意安然,水雾缭绕,在山谷的最深处笼罩着一片烟霞般的桃花,落英缤纷之中,能见到一处院落。 李梦鱼从未听说过暗渊之中竟然存在着犹如世外桃源般的山谷,他沿着山间小道逐步靠近了院落。 院门大开着,李梦鱼小心翼翼探进脑袋,庭院内空无一人,只是原本泥泞地面满目狼藉,血迹遍地。 第188章 之前他在暗渊之中,对诡谲之地早有心理准备,是警惕中夹杂着害怕,然而眼前的这座院落,无论是散落的衣架,坍塌的鸡舍,处处都在诉说着院落主人的安乐生活,如今却是血迹斑斑,安静中透露出说不出的诡异。 在李梦鱼看来,这座平凡的院落竟比暗渊还要恐怖。 可堪舆显示,白解尘似乎就在此地。 他咽了口唾沫,轻声唤道:“有人吗?” 无人应答。 李梦鱼壮了壮胆子,他跨步走进了院落之内,先是看向左侧的一间屋舍,里面布置简陋,空无一人。 他依次地寻找,最后停在了最后一间屋舍,他伸出手,抵在了门板上,静静地推开了房门。 李梦鱼脸色一喜,白解尘果真在此处,不仅他在此,就连黎昭也在。 他们二人在应天宗内就不太避嫌,眼下在暗渊之中,更是明目张胆地亲近! 这位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小神君垂着头颅,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跪坐在地上,洁白的衣角被浸染得污秽不堪,而在他的怀里正是黎昭。 魇魔绛红色的衣袍垂落在地,与白衣混作一处,艳得如同鲜血。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抱着,完全没有看见悄然来访的李梦鱼。 李梦鱼暗暗翻了个白眼,轻咳一声,正要开口打扰两位旁若无人的亲近时,突然瞳孔紧缩,他猛然上前一步,大惊失色喊道:“黎昭!” 第76章 罪命枷锁 等到李梦鱼凑近了才发现, 黎昭胸口处被血染湿了一大片,心脏的位置被深深贯穿了一道伤口。 在李梦鱼记忆中的黎昭是一抹艳丽无双的亮色,但此时躺在白解尘怀中的黎昭, 脸色透出一股灰败的青色,独属于魇魔的金瞳半睁半合,但属于生命的光芒消散殆尽。 李梦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他呆滞地挪动着眼珠, 霍然瞥见了一旁的应召剑。 剑身上沾染着一缕缕鲜血。 白解尘此人向来爱洁,他的剑身向来不会落下血迹。 一个可怕荒谬的念头在他的心中升起。 “白, 白解尘, ”李梦鱼感受到自己喉咙艰难地颤动, 几乎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黎昭,他……” 剩下的话语截在喉间,他看见了白解尘的眼睛。 那是一双平静的眼睛, 瞳孔漆黑,深不见底, 但是被他如此平静的看着, 李梦鱼的全身却像是浸入了亘古的寒潭。 在诡异危险的暗渊,在桃花源般的山谷之中,白解尘的怀里还有一具尸体,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 除非, 白解尘疯了。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 李梦鱼只觉得白解尘的眼底正翻涌着一股股疯狂的暗流,而在白解尘的背后,李梦鱼仿佛见无数道漆黑的罪命枷锁, 那一道道禁锢着前世仇人灵魂的锁链正疯狂无序地纠缠、拉扯。 李梦鱼心中慌忙,不得不让自己冷静,疯狂咽着唾沫,硬着头皮说道:“白解尘,黎昭死了,是你杀的?” 这句话让白解尘冷静的外壳破出了一道裂缝,他的手死死箍紧了怀中毫无知觉的黎昭,清冷俊美的脸庞却没有丝毫的变化,薄唇轻启,承认道:“我是为了救他。” 开什么玩笑!? 李梦鱼愈发觉得白解尘是走火入魔了! 他明明承认杀了黎昭,为何又要说是救他? 李梦鱼仿佛完全不认识眼前的小神君,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迅速席卷了他,导致双腿也软了几分。 他向来是胆小避险,不愿付出任何性命,可也不知道为何,李梦鱼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白解尘,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白解尘的瞳孔骤然收紧,盯着李梦鱼,眼底的怒意几乎要将眼前这个言语无状的人撕个粉碎,他的冷静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一股执拗的疯狂,他再一次重复着方才的话语:“我是为了救他。” 救黎昭。 或许是白解尘言语中的决心,让李梦鱼心中的荒谬渐渐消失,暗渊这片地方,能够让人十足的发疯,就好像现在,李梦鱼甚至开始试图理解白解尘。 魇灾降世,暗渊所有的生物都被吞噬殆尽,北垣上那些逃窜的魇魔也是满脸恐惧,像是看见了生平最可怕的魔鬼。 李梦鱼丝毫没有怀疑暗渊出现了魇灾,他从暗渊之上的诡异天象就能窥见一二。 天衍世家藏书众多,他还是与天道最紧密之人,在踏足暗渊的那一刻起,李梦雨就察觉到头顶雷云中蕴含的杀意。 那杀意是对着暗渊中的不祥之物。 然而,就在李梦鱼找寻白解尘与黎昭踪迹的时候,那始终贯彻在暗渊天空的劫云居然渐渐消失了! 整个暗渊,除了他之外,再无活物。 这只能说明一个情况,魇灾消失了。 黎昭就是魇灾。 一旦联想到这个可能,李梦雨狠狠地吞了口唾沫,他心慌乱跳又口干舌燥,代表着他正陷入一个难以置信的可怕现实中。 “黎昭是魇灾,雷劫之后,他会魂飞魄散。” 李梦鱼小心翼翼地说着自己的推测,“所以你要在雷劫落下之前,杀了他。” 白解尘抱着黎昭,分明是一个活人,一个死人,他们却安静得如同一尊密不可分的石像,在听见李梦鱼的话语后,白解尘的眼眸微颤了一下。 他再次抱紧了黎昭逐渐冷冰的尸体,将嘴唇贴在他的耳垂,低声说道:“黎昭,很快,我就会找到你。” 第189章 从前,白解尘以为前世今生是软弱之人的慰藉,今生无法圆满,来生亦是苦果。 但此时此刻,他居然开始祈祷来生,他祈祷能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到黎昭的转世。 他一定能找到。 黎昭是魇魔的混血,他的身体不会消散,他有属于人类的灵魂,他能够轮回转世。 这是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 白解尘的脸上闪过一丝焦虑。 焦虑在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脆弱面具上又迸裂开一道口子,他几乎维持不住冷静。 为什么? 为什么罪命枷锁没有出现? 他一直深恶痛绝的罪命枷锁,为什么没有出现? 他是不是做错了?他是不是真的杀死了黎昭? 一旦想到这个可能,白解尘的双眼霎时漫起血雾,无数道代表着前世罪孽的罪命枷锁骤然显现,贯穿着他身上的骨肉,吮吸着他的鲜血。 罪命枷锁上的冤魂在他的耳旁咯咯直笑,呢喃细语差点让白解尘走火入魔! “嘻嘻嘻,你找不到他了吧?你杀了他,你真的杀了他!” “愚蠢的家伙,哈哈哈,你居然亲手杀了你的爱人,哈哈哈哈!” “活该!活该!活该!” …… 在看见罪命枷锁的那一瞬间,李梦鱼立即知晓了白解尘的计划! 黎昭成为天魔,他注定会被天道摧毁!雷劫之下,魂飞魄散,大罗金仙也无法救助! 白解尘必须要杀了黎昭,他杀了黎昭,就代表在他的身上多了一道罪命枷锁,若黎昭转世投胎,白解尘也能通过命盘演算,推断出黎昭的转世…… 李梦鱼作为天衍传人,一向信奉顺其自然,灵魂转世之后,就代表前世的一切都一笔勾销,转世之人根本不能同前世之人混为一谈! 白解尘此人外表冷静淡漠,可内心却无比坚定,他所认定的真理无法改变,同样,他所认定的人,谁也不能夺走。 过于复杂的信息充盈着李梦鱼的脑袋,他是世间最熟悉罪命枷锁的修士之一,在得知白解尘的想法后,他的心里也冒出了一点微末的希望。 如果能成功,那就只需要等待,修士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们完全可以等到黎昭。 李梦鱼浸凉的血液也逐渐有了温度,他带着期盼,望向了沉睡的黎昭。 * 李梦鱼一眨不眨地看着黎昭,脑中不断地回想着那天他死去的模样,忽然就说不出下去了。 自重生以来,黎昭经历了许多,听着那段往事,仿佛在听着别人的故事,说道:“然后呢?” 李梦鱼仔细地观察着黎昭的神色,见他眼中甚至出现了好奇的神采,不由得抚额道:“你还真的是没心没肺。” 黎昭无所谓地耸肩,说道:“反正我还活着,说明白解尘肯定是成功了。” “不,你错了。”李梦鱼叹了口气,说道,“罪命枷锁没有出现。” 黎昭诧异地瞪大双眼,说道:“没有出现?为什么?” 李梦鱼抿紧了嘴唇,一旦回想起那日的情形,他就下意识地颤抖,那是出自本能的害怕。 他和白解尘都意识到罪命枷锁没有出现时,黎昭的尸体正在一点点的湮灭,如同那些寻常的死去的魇魔一般。 然而,白解尘苦苦等待的那道罪命枷锁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黎昭的身体彻底消失在白解尘的怀里,他视作唯一希望的罪命枷锁没有出现。 “我在一旁看着,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要死了,”李梦鱼心有余悸地说,“幸好白解尘留着一丝理智,他对我说:‘我要留着你性命,等黎昭回来。’说完之后,他就开始在暗渊里寻找魇魔……” 黎昭沉默了。 他知道,暗渊中会无限生长出魇魔。 李梦鱼嘴里又苦又涩,干巴巴地说道:“我害怕他做出什么事情,我就偷偷跟在他身后……” 他看见白解尘行走在暗渊之中,粘稠的暗色河水沾染着他的衣角,白解尘根本没有在意,他像是完全失去灵魂的空壳,在暗渊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抓住一只刚刚诞生的魇魔。 白解尘只是看了一眼魇魔,随后就杀了它。 他又开始找寻下一只魇魔,发现不是黎昭后,再次杀了它。 李梦鱼胆战心惊地跟在白解尘的身后,眼看他杀了无数的魇魔,白解尘身上的罪命枷锁愈发鬼魅,他看似清醒冷静,但谁都能知道,白解尘已然被心魔占据,若不能阻止,恐怕日后这世间要出现一个无比可怕的魔尊。 直到第七天,李梦鱼彻底的绝望了,七天之后,孤魂会彻底魂飞魄散,白解尘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会破灭。 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梦鱼手中的卜卦都碎裂得不成样子,这七天时间,他也在不断地演算黎昭的转世,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代表虚空的无。 到了第七天的夜晚,暗渊从未出现过一只新生的魇魔,那李梦鱼知道,等到天亮,白解尘会彻底走火入魔。 在绝望的时刻,李梦鱼遇见了白解尘。 这位昔日的小神君还是一如既往的矜贵清冷,面容俊美,但李梦鱼依旧看得出,他的体内翻涌着源源不断的魔息,同坠魔已无分别。 白解尘不再去斩杀暗渊中的魇魔,在最后的期限内,他似乎恢复了一丝理智。 他来到李梦鱼面前,猩红的双眼像是在看他,又好像在望着远方:“我前世罪孽深重,今生命负枷锁。” 第190章 李梦鱼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只能顺着白解尘的话语往下说:“我们问天道,确实如此,前世所欠的性命,今世要来偿还。” 白解尘听罢,忽然一笑,这抹笑容透出一股奇异的狰狞,他看向了黑云翻涌的天空,似乎看破了这层云障,看到了天道的真面目。 第77章 相认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通了什么, ”李梦鱼回想起暗渊中并不愉快的记忆,“然后白解尘就封印了整个暗渊,说实话,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修为居然达到了那么恐怖的地步……”他倒吸一口冷气,既害怕于白解尘的疯狂,又崇拜于他的强大,呢喃道, “强大到几乎不像是人间所有。” 李梦鱼没有理由说谎,黎昭第一次得知了当年在暗渊的真相。 他向来脸皮薄, 有时候也会钻牛角尖, 在白解尘杀死他的那一瞬间, 黎昭临死之际,对白解尘只剩下了滔天的恨意。 自从重生之后,他经历了许多,仇恨如同覆在心头的乌云, 在白解尘一次次的呵护中逐渐散去,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 终于云破仇散, 心间顿时洒下了温暖和煦的阳光。 黎昭也直视了自己的内心,其实在他的心底深处,他也不相信白解尘真正会杀了自己, 只是之前的他不愿意相信罢了。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黎昭的整颗心都轻盈了几许, 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一抹隐隐的笑意, 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有隐情。” 李梦鱼看着黎昭露出的“傻笑”,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十分识趣地说道:“走了走了, 这事你就埋在心里,不要跟任何人说。” 黎昭笑着点头答应,说道:“你还不信任我吗?” 李梦鱼露出明显质疑的神色,看着黎昭转身离去的背影,脚步透露出十足的雀跃,不由得心中感慨万分,竟有种孩子终于长大了的错觉,说道:“儿大不中留咯,话说,真正算起来,我还是他们的媒人,到时候他们结契,白解尘会不会给我很多钱啊……” 挂在李梦鱼腰间的鬼王突然一惊,吼道:“……你哪里来那么大的孩子,跟谁生的!?” * 黎昭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快,他行在山间小径上,脑中仅有一个念头—— 想要去见白解尘,他很确定,他现在十分想见到白解尘。 他生就一副少年面孔,身材高挑挺拔,小腿修长笔直,足尖轻巧地踏在一级级石阶上,宛如山间灵活的小鹿。 石阶尽头显露出一座华美的寝殿,那是重华宫专门为白解尘准备的临时居所,金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黎昭愈发加快了脚步。 他能肯定,白解尘一定是在原处等他。 就在黎昭踏上最后一级石阶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了。 刚开始的兴奋愉悦逐渐消散,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二十年前,在暗渊的白解尘,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错杀了自己之后,白解尘在暗渊中寻了七天,在最后一天的时候,他是否绝望到无以复加。 当初,白解尘封印了暗渊,黎昭的灵魂也被禁锢在了暗渊之中,那是一个黑得可怕的地方,黎昭的灵魂孤零零地浸泡在暗渊之中,天地俱静,只能听见粘稠河水的细碎流淌声。 在刚刚冲破封印的时候,黎昭满心都是复仇的欲望,完全忘记了,那封印恰好能让他的残魂在暗渊中得以滋润。 也幸好,他的灵魂仅仅过了二十年就恢复了生机。 如果他的灵魂要滋养一百年,一千年,甚至根本是一个无可估量的数字,那白解尘又当如何自处? 若将他换做是白解尘,黎昭怕是一年都无法等待。 他放缓了脚步,逐步走进了偌大的寝殿之中,殿内空无一人,殿外分明是晴空万里,殿内却弥漫着一股无处说的凄凉。 黎昭刻意隐蔽了气息,他猫着腰,偷偷地走到了后殿,正是他之前疗养的居所。 如同黎昭所料,白解尘没有离开,他正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之中,背对着黎昭,负手而立。 白宗主今日穿得是属于应天宗主的衣袍,宽袖长衫,雪袍洁白无瑕,犹如皑皑雪山威仪不可侵犯,但黎昭却偏偏看出几分寂寥。 黎昭屏住了呼吸,轻轻抬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白宗主的身后。 他的鼻间萦绕着独有的松雪熏香,清新冷冽,距离天下无敌的白宗主十分近。 换作是旁人,悄无声息地凑到白解尘身后,恐怕是自寻死路,但黎昭的隐蔽身法特殊,白解尘似乎根本没有发觉。 意识到计谋得逞,黎昭的嘴角微微翘起,缓缓伸出双手,踮起脚尖,迅速地捂住了白解尘的眼睛,俯在他的耳旁,轻声道:“猜猜我是谁?” 他一旦心情愉悦,声音格外动听,言语之间像是夹着蜜糖。 白解尘被人突然“袭击”,没有丝毫慌乱,他以极其微弱的幅度垂下头颅,似乎是想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贼敢偷袭天下第一。 黎昭紧紧捂住,分明被手掌盖住了双眼,但他却明显能感受到白解尘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掌心的肌肤柔软,黎昭能感受到白解尘高挺笔直的鼻梁,像是在抚摸着一尊完美的雕塑,而鼻梁之下,线条弧度优美的嘴唇略带着几分淡色,让人轻易联想到清晨的寒露。 能肆无忌惮地凑近白解尘,胆大包天地遮住他的双眼,恶作剧般地让他猜谁是始作俑者。 第191章 答案不言而喻。 白解尘显然出神了一瞬,他向来是洞悉人心,但他却猜不到那人的心思。 他很想脱口而出那人的名字,话至唇边却变成:“不知道。” 黎昭有些诧异地瞪圆了眼睛,说道:“不知道?” 白解尘微微点头,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说道:“阁下修为深不可测,我闻所未闻,所以不知道。” 黎昭明知他是在胡说八道,心中却是洋洋得意,若是变成魇兽形态,恐怕身后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 他的鼻间轻哼一声,说道:“不错,本少主就是修为深不可测。” 略带骄傲的语气让他的尾音微微扬起,像一道小钩子轻轻扯着白解尘的心。 黎昭敏感的手心能感受到白解尘浓密纤长的睫毛在掌心捣乱,白解尘的剑法冷冽锋利,他的睫毛也同剑法般,又硬又刺,惹得那处的肌肤一阵酥麻。 他下意识要缩回手,可是,在下一秒,白解尘的手就覆在了黎昭的手背上。 黎昭的指骨纤长,泛着莹润的瓷白色,漂亮得犹如一株空谷幽兰,而白解尘的掌心稍宽,骨节分明,肌肤之下能窥见蕴含着无穷灵气的青色经络。 两只截然不同的手交叠相握,两颗心也滚成了一团。 他们之前分明握过无数次的手,但从来没像现在这次,肌肤相贴处都激起一片颤栗。 白解尘修长的手指嵌入黎昭的五指间,仍保持着被遮住眼睛的姿势,他轻声唤了一个名字:“黎昭。” 黎昭的心跳得飞快,他应得也很快,说道:“我在。” 白解尘终于听到了回应,过去的二十年,每过一天就如同在身上活生生刮下一片血肉,时至今日他已然成了一具森森白骨,可是在黎昭一声简单的“我在”中,他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黎昭的手被白解尘轻轻握住,他牵着黎昭的手,缓缓放下。 两人的视线相触,宛若隔了千山万水,如今又重逢在一起。 白解尘握住他的手,一刻也不想放开,两人就坐在了床榻上,肩靠着肩,像是回到了年少时,在尧天学宫彻夜相谈时的情形。 黎昭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任何头绪,他的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在暗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白解尘早已猜到,他向来不喜欢旁人谈论自己,淡声道:“李梦鱼告诉你的?” 之前明明答应了李梦鱼不许出卖他,但无论如何,黎昭都会觉得白解尘迟早会知道,他支支吾吾了半晌,说道:“不是。” “若他只对你说,也就罢了。”白解尘望着两人一直交握的手,大发慈悲了一回。 黎昭轻咳一声,迅速转移了话题,说道:“白解尘,在暗渊之事,我还有一事不明。” 白解尘抬起眼眸。 黎昭思索了一番,说道:“我想知道,为什么罪命枷锁,在你的身上失效了?” 暗渊是白解尘最不愿提及的回忆,是他二十年痛不欲生的源泉,每每回想起在暗渊中寻找黎昭时的绝望,他几乎都要走火入魔。 听到黎昭提及暗渊,白解尘眼中顿时泛起一丝寒意,但在触碰到黎昭视线的一瞬间,那抹危险的气息顿时烟消云散。 黎昭还以为他要耍花招,迅速握紧了白解尘的手,就着握手的姿势,抬起他的手,在两人之间晃了晃,说道:“你不许说谎。” 白解尘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黎昭的面容,一次又一次地确定他还活着,沉声道:“我对你不会有任何秘密。” 黎昭笑着说:“好。” 明确感知到黎昭掌心的温度,白解尘才有了十足的安全感,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说道:“在幽都的忘川中,我曾经看过我的前世。” 忘川? 黎昭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及忘川,他记得那时白解尘渡过忘川,得知了前世记忆后,他被忘川的冤魂侵扰,差点走火入魔,幸好黎昭及时将他拖拽出了暗渊。 现在白解尘突然提起前世,黎昭心念一动,说道:“你的前世是百花将军?” 白解尘同百花将军同心同感,他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同念神有此番联系,然而百花将军是凡人成神,若说白解尘是百花将军的转世,那也合理。 “不是。” 白解尘否认了黎昭的猜测。 “我在忘川看见的前世记忆中,我不是百花将军,而是一只‘十恶不赦’的天魔。” 第78章 下凡 在天魔诞生的那一刻起, 位于九天之上的白玉京隐隐感应到了三界的平衡出现了一丝偏移。 天魔诞生于暗渊,白玉京判断天魔乃是世间恶念汇聚而成,既然是恶念汇聚也应当属于司正所管辖的范围, 斩杀天魔的重任就落在了司正的肩上。 说起这位司正,却是白玉京的一个异类。 仙界的神仙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分为两大派别, 一是由天地灵气所化,二是从人间历练飞升而来。 天地灵气所化的称之为神, 人间飞升而来称之为仙。神原是白玉京的主人, 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 随着人间飞升而来的仙数目逐渐增多,神也渐渐失去了话语权。 加之仙者们发现,天地灵气所化的神,总带着那么一丝呆气, 完全不是红尘中打滚过的修士的对手,久而久之, 白玉京也分作了两派。 在司正飞升的那天, 众仙在天门上等候,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连见惯美人的仙人们都忍不住流露出惊艳之色, 众仙们还以为他会是个风流俊俏的人物,可不料这位司正外表看着俊美无暇, 可内里却是个冷心冷清的性子, 更加喜欢同呆头呆脑的神们处在一块。 第192章 见识过几次清冷仙人的手段后,众仙们就把司正一职派给了他。 司正作为天界三司之一,地位崇高, 也是个忙碌的差事,可这位新上任的司正处理那些凡间念神琐事,居然是信手拈来,人世间的怨念也少了几分。 此次凡间天魔作乱,无论如何,都应当司正去处理。 司正结果天召后,完美无暇的面容并无任何变化,他像往日那般下了凡,稍作遮掩,化为了从前还是凡人的模样,来到了天魔诞生之地—— 暗渊。 天上的神仙踏足这边肮脏之地时,他向来平静和缓的眉梢微微皱起,他是人间历练而来的修士,对于暗渊不可谓不熟悉,可眼下血红的暗渊之中看不见一只魇魔。 此番异象,让他对即将要面对的天魔感到了一丝棘手。 他的指尖点出一只白色梦蝶,驱使着让它替自己寻找天魔所在。 灵力所化的纯洁蝶翼在不毛之地翩翩飞舞,却将司正领到了一处暗渊之中的低谷,此处不同于其他地方,一片绿意盎然之中窥见一点落英缤纷,与暗沉恐怖的暗渊格格不入。 司正第一次对天魔产生了好奇,心里暗道:“小魔头,倒是会找地方。” 他毫不费力地寻见了天魔。 天魔与他想象中的不同,并非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反而生得俊美非凡,称得上一句世间罕有的美男子。在天魔诞生之初,白玉京就得到感召,距离司正到来为止,天魔才诞生了三天不到,所以眉宇之间还带着一丝少年气。 若不是天魔的身份,司正定不会将他与灭世魔头联系做一处,反而更像是个英武少年,亦或是年轻书生。 司正望着天魔的面孔,向来波澜不惊的双眸微微一闪,流露出罕见的惊讶与怀念,眼前这只天魔像极了他的一位故人。 可惜司正飞升已久,红尘往事犹如镜花水月,他一时间也不想拨开那层尘封已久的记忆。 天魔见到来人,与生俱来的危机感让他意识到了来者不善,他双手抱臂,面部不虞,说道:“你是天上的神仙?派来杀我的?” 司正一向是懒得废话,可或许是那张过于熟悉的脸庞让他犹豫了片刻,最后默认了天魔的说法。 如同流传的壁画那般,天魔领着司正见了三个念神,与此同时,问出了三个问题。 在见到沉溺的女婴,自尽而亡的妇女时,喜神一直伫立在一旁,脸上的红盖布渐渐显露出两团洇湿的泪痕,祂青白的手指在红嫁衣的映衬下,显得狰狞无比,在青筋暴起的一瞬间,那股缠绕在喜神身上的怨念被天魔全无意识的吸收殆尽。 眨眼间,喜神又恢复了从前沉默不语的安静模样。 司正在一旁看得分明,在他听到天魔的质问时,竟是不能回答。 二人又行至了一位乡绅所在之处,亲眼看着乡绅毒杀男妓,在天魔询问乡绅日后结局时,司正眉眼一片肃穆,冷声回答了天魔的问题:“儿孙满堂,富贵长寿。” 天魔倒是第一次在司正的眼底见到了愤怒,这正是他乐于见到的,于是稍稍挑眉,趁着司正不注意偷偷掷出一道魇气,没入了那名惨死男妓的身体内,过了片刻,男妓缓缓地起身,双眼泛白,脸上遍布血痕,早已化作了厉鬼。 司正早就识破了他的小心思,抬起浅色的眼眸,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天魔。 神仙的目光如同他的人般,清冽犹如泉水般洒在天魔的身上。 他轻咳一声,别过头去,毫无负担地说道:“他心愿如此,我也无法啊。” 司正不说,心里也不愿看见那位满心恶毒的乡绅过上幸福美满的一生,但他是无法说出口,在见到天魔的小动作时,司正破天荒地没有出手阻止。 而一直伫立在一旁,金光闪闪的财神身上附着的一缕怨气,也随着男妓的复仇而消失不见。 天魔丝毫没有注意到财神的变化,让他更在意的天上来的神仙,那位口口声声说要杀他的神仙,如今看上去,好像忘记了他的使命,乖乖地跟在自己的身后,愿意看看这人世间无聊的小故事。 他诞生于混沌,所有的体验都来自于世间念神,脑中心中一直听闻的是祂们的怨怒憎恨,然而在面对司正时,天魔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了雀跃。 可是这抹雀跃刚刚冒出头,就被体内奔涌而来的恶念蚕食殆尽。 天魔领着司正来到了第三尊念神面前。 那是人世间最强大的念神,世人称之为武神。 “据说他是凡人所化的念神,”天魔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所以人间发动的战事都与祂息息相关,又有多少人会因他而死呢?” 天魔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武神的影子,他的脑海中徐徐展开了一副人间炼狱的长卷。 “有无数名死在敌国兵刃之下的士兵,战乱纷起,粮食短缺,商人囤积粮食,又会饿死多少百姓,作为丈夫被国家征召,被迫妻离子散,丈夫战死沙场,又逢乱世,失散的妻子会有怎样的结局……” “住口!” 正当天魔要说出所看见的悲惨结局时,向来淡漠疏离的司正居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天魔生平第一次被人无礼对待,周身的魇气不由自主地升腾而起,随即转念一想,天魔倒是琢磨出了几分司正言语中的深意。 他稍一挑眉,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被我说动了?所以才恼羞成怒。” 第193章 天魔用向来熟稔的挑衅目光看向司正,想要得到他的些许回应,却不料见到了司正微微颤抖的背影。 这位从天上而来的司正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体态挺拔,行走站立挑不出一丝错处,然而在见到武神的那一刻,他失态了。 司正他望着武神,脑中嗡嗡作响,完全听不到外界的任何纷扰。 他仿佛回到了遥远的从前,还是凡人的黎昭站在洞窟前,也是这般望着武神,可那时,他竟然没有看见,没有看见…… 黎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一步,目光从武神冰冷的银质面具缓缓下移,看见了武神脖颈处绑着一根细细的红绳,一枚淡黄色的符纸被仔仔细细地绑在了红绳之上,妥帖地放置在了武神坚硬的盔甲之后。 那是他做的护身符。 黎昭全然忘记了身后虎视眈眈的天魔,他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颤抖地伸手,触碰到了武神身上的盔甲。 他专司念神,只需轻轻触碰就能得知念神的一切过往。 黎昭的双眼霍然瞪大,一点清泪自他的眼眶中落下。 他看见了。 他全部看见了。 他看见尚是凡人的白骁,替他换了全身的血脉,是他向青云真人提了要求,带黎昭上山修行。 还是凡人的白骁风尘仆仆地赶来,只是为了看他一眼,看见白骁是如何被皇帝猜忌,是如何在流月族的诅咒之下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是如何阴差阳错成为了半死不活的念神! 黎昭也同样感受到了血咒带来的痛苦,那痛苦一直伴随着武神,从仅仅相触的指尖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那是多么残忍的痛苦,一片片血肉从他的身上割去又重新长成,再一次剜去再一次生成,活生生地将一个人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黎昭全身都在颤抖,他痛苦得咬紧了牙关,双眼怔怔地看着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同他记忆中一样,那是死物的眼睛! 不,白骁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不是死物,他拥有一双世间上最专注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黎昭总能感受到希望与温暖。 可是,黎昭竟记不起白骁的样子。 他再次往前踏了一步,目光描绘着面具之下的面容,试图想要回忆起白骁的面容。 岁月流淌,武神被磋磨得像一尊真正的念神,如同毫无知觉的雕像,仍由旁人为所欲为,就连那人要掀开自己的面具,武神都置若罔闻。 黎昭心绪不定,完全没有昔日司正肃穆严正的架势,他做了那么久的神仙,一时间,居然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任务。 在他身后的天魔俨然瞧见了司正的异样,他紧紧皱眉,越过司正的背影,看向对面的武神。 不得不说,在看见武神的那一瞬间,天魔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然而这点熟悉感顿时被嫉妒绞杀得片甲不留。 他不悦地加重了脚步声,走到了司正的身旁,双目直视前方,只是眼角的余光不由地瞥向司正的脸庞。 司正恍若玉雪般的面容并无半分变化,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天魔的错觉。 然而让天魔诧异的是,他在司正的掌心,见到了一朵洁白的小花。 第79章 因果 那朵花最终放在了武神的鬓角。 象征着血腥杀戮的武神带着这么一朵柔软纯洁的小花, 看在天魔的眼里,异常碍眼,他面色也变得不好看, 硬声道:“这是什么?” 天上神仙赠予的,谁都不会认为那是一朵寻常的花朵。 黎昭垂下眼眸,藏在袖袍中的手指仍在轻轻颤抖,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平静, 说道:“一丝善念。” “善念?” 天魔歪着脑袋,想起这两个从未在他脑海中出现的字眼, 说道, “那是什么?” 黎昭眉眼沉静如水, 看向天魔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平和,说道:“若你知晓何为善念,我不会杀你。” 天魔对神仙的说法嗤之以鼻,他生性强大骄傲, 从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里,若是旁人对他出言不逊, 天魔定会让他此生不能开口说第二个字。 可说出那句话的是黎昭, 天魔倒是起了一丝好奇,他时不时瞄向武神鬓角的白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神仙无聊的要求。 何为善念? 天魔先是抓到了喜神。 喜神的本体是一个害羞内向的小姑娘, 被天魔质问何为善念,她吓得瑟瑟发抖,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魔毫无耐心, 干脆读取了喜神的记忆。 在天魔看来,喜神为世间的无数痴男怨女带来了无尽的劫难与痛苦,但在他获取喜神记忆的一瞬间, 一股从未享受过的巨大喜悦席卷了他。 男女欢爱时的心动,初为人母的喜悦,合家团聚的幸福…… 喜神承载的喜乐安平犹如潮水般涌向天魔,可浪潮始终会褪去,天魔的心中只剩下了贫瘠的恶念。 喜神的记忆对于天魔而言就像是流星般瞬息而过,但天魔却记住了这与众不同的感受,他甚至想要伸出手抓住那股留不住的情绪,可摊开掌心时却是空空如也。 天魔离开了喜神,想要再次验证般,抓来了财神。 他记得之前询问神仙的时候,神仙对财神的反应最强烈,虽然他的强烈也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罢了。 同样的,预想中,百姓遭受利益摧残的痛苦记忆没有到来,反而财神的内心也是充满了喜悦。 第194章 五谷丰收,功名利禄,金银满贯,对于任何一位百姓而言都是最美好的愿望。 金银本身不存在着善恶,若真的要给予定义,那么金银的高尚留给了财神,金银的卑劣则落在了天魔的心中。 天魔眯起眼,最后走到了武神面前。 他对武神最为熟悉,对他的记忆毫无兴趣,真正让天魔好奇的是神仙留下的那朵白花。 天魔向来随心所欲,他从无知觉的武神鬓角摘下了那朵白花。 白花放在掌心的一霎那,天魔犹如被定身了般,轻声道:“原来他留给你的是这么珍贵的记忆。” 他望着武神覆盖着的银制面具,缓缓伸出了手。 哐当。 银制面具掉在坚硬的玄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天魔见到了武神的真面目,像是看见了此生不可置信的产物,震惊在天魔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 他仿佛停住了呼吸般,看着眼前的面容,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竟然是你。” * 黎昭留给天魔这一道堪称无解的难题后就一直故意躲避着天魔,最后干脆在暗渊中闲逛起来。 关于暗渊的来历世人从不知晓,黎昭也是担任了司正之后,才逐渐明白暗渊是为何物。 暗渊乃是天道专门开辟而来的一处禁地,与其说是河流,不如也可称之为念,与世间念神不同的是,暗渊汇聚的乃是全天下所有百姓产生的恶意。 恶意被暗渊尽数吸收后,留给世间百姓的念神,也只留下了无穷无尽的善念。 念神眷顾着百姓,百姓同样感谢着上苍,三界都得到了平衡,唯独在暗渊之中会诞生魇魔这般天性凶残的物种。 但比起堕神危害人间,区区魇魔的危害也不足挂齿。 起码,天道在权衡利弊之下,进行了最优的选择。 暗渊之中诞生的天魔,自然也是恶念汇聚而成,若要让天魔感受到善意,无异于天方夜谭,但黎昭心中有股莫名的幻想,总觉得那只天魔与其他的堕神不同。 到底为什么不同,黎昭却是说不出来。 黎昭给予天魔三天的期限让他感受善意,在最后一天,黎昭在恰三春欣赏着落英,听到了来自身后的脚步声。 天魔款款走开,面上无悲无喜,既没有悟道的喜悦,也没有失败的颓废。 等到黎昭转身,天魔才站定了脚步,说道:“原来神仙也会骗人。” 这句话不明不白,倒是让黎昭好笑,说道:“我怎么了?” 天魔随手一挥,两人周身的景象骤然一变,竟来到了沸腾翻涌的暗渊之中。 他的指尖沾染了暗渊之水,那粘稠的水珠在天魔的指尖存在了片刻后,伴随着尖利的哀嚎声化作了一缕袅袅黑烟。 天魔让黎昭看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指尖,质问道:“我诞生于暗渊,世间恶念所聚,本就不明白何为善意,你却让我参悟,你不是骗我,那还是什么?” 黎昭有些惊讶。 他让天魔参悟何为善意,却不料让他参透了自己从何而来。 黎昭也并非欺瞒,解释道:“你生于暗渊,但也心有不甘,说明你还残留着善念,天道慈悲,你若能早日参悟,我可向白玉京求情,饶你一命。” 天魔脸上的表情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反问道:“是吗?” 他转头抬起下颌,看向猩红的天空,冷笑道:“我生来从不作恶,它却要将我毁灭,何来慈悲?” 天道也感应到了天魔的挑衅,一道声势浩大的闪电铺天盖地而来,几乎划破了暗渊的天空。 惨白的光亮映照出了天魔俊美深邃的五官,他定定盯着黎昭,一字一句道:“更何况,你也是被祂捉弄的棋子,又有什么资格来审判我?” 天魔的出言不逊让黎昭收敛起了先前的温和,显露出了司正的威仪凛然,他的掌心逐渐显露出一柄锋利的神兵,顿时寒光弥漫。 他警告天魔:“莫要胡言乱语。” 头顶象征着天道的雷电肆虐盘旋,而在天魔的面前,代表着九天的司正大人,正准备审判他。 天魔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却丝毫没有慌乱,漆黑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黎昭的脸庞,在余光瞥见他手中的剑时,天魔忽然一笑,随后朝着黎昭丢去一个物件。 银光一闪而过,黎昭抓住了天魔抛来的东西,触手冰凉,镌刻的凹纹中还残留着凝结干涸的血渍,他一眼认出了那是什么! 他手中的正是武神的面具! 黎昭此生最不能看见的便是此物,他的手指不能控制地攥紧,冷声道:“你将他怎么了?” 天魔负手而立,微微抬起下颌,说道:“我替你看了他的脸。” 黎昭自从踏入仙途以来,一向是情绪平和,从未生过气,但在听到天魔的那句话后,他不禁勃然大怒,可汹涌的怒火在天魔的下一句话时,被彻底浇灭。 “你忘记了他的脸。” 天魔缓缓靠近黎昭,他俊美到带着几分凌厉邪气的面容在惨烈的电闪雷鸣中愈发耀眼。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是同一个人。” 黎昭猛然抬起眼眸,不可置信地望着靠近的人影。 他的浅色眼眸在雷电的映照之下,几近透明,完完全全倒映出了天魔的影子,同记忆中白骁的脸庞慢慢重合。 “你们……”黎昭嘴唇翕动,说道,“你们是同一个人?” 第195章 天魔完全无视了天空中犹如银龙狂舞的雷电,眼底浮起一抹嘲讽,冷声道:“武神诞生,世间各国争斗不断,杀戮促使生灵涂炭,世间的怨念恶意汇聚于暗渊,自他诞生之日起,我也在暗渊有了一丝魂魄,日积月累,他所引起的怨念越深,我的意识亦愈发清晰,最后暗渊再也无法承担恶意,诞生了我。” “他是因,我是果,我们就是一体。” “黎昭,”天魔第一次喊出了神仙的名字,“天道派你下来杀我,正是为了让你来解决你所引起的因,你所结的果。” 黎昭现在的脸色苍白无比。 在天魔说出他的由来,以及同白骁的关系时,黎昭已隐隐猜测到了一切,直到天魔赤。裸裸地将真相摊在了他的面前。 天道给他的任务是杀了天魔,消除他遗落在凡间的因果。 天魔必须要死,而引起天魔降世的念神白骁也必须要死。 握住剑柄的手在颤抖。 天道不偏不倚,它只是下了一个任务,让黎昭去解决自己引起的麻烦,只要杀了天魔与武神,黎昭回归白玉京的时候又会是功德加身,引得众仙羡艳。 多么轻松的历练,多么完美的解决方案。 可是,他偏偏不愿意。 是谁塑造了武神? 是那些愚昧无知的百姓,他们错将被诅咒的白骁当作了不死之身的神祇。 是流月族人,他们咎由自取,却还执迷不悟,自取灭亡。 是渴望力量的凡人修士,他们从武神的肉身割下无数片血肉,只是为了满足杀戮的欲望。 …… 分明不是白骁的错,为什么要给予他如此痛苦的折磨? 黎昭的道心动摇了。 他身上氤氲的仙气在道心动摇的一瞬间,骤然消去,黎昭彻彻底底恢复了原先的面貌,他手上的兵刃也霎那间化为了凡铁。 黎昭忽地轻笑一声,随手掷出了手中的仙剑。 九天之上的雷云感知到了仙人的自甘堕落,顿时,猩红的天空炸开一团团爆裂的雷光,将暗沉的天地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胆寒的恐怖威压。 天魔将天地异象瞧得分明,他走到了黎昭的身旁,同他并肩而立。 黎昭心里已然做了决定,他同天魔对视着,双方都看见了各自的决心。 天魔扬起下颌,冲着肆虐的雷云质问道: “若我是原罪,那诞生我的天与地,又该当何罪?” 第80章 冥冥之中 在天际一角, 无人在意的暗渊,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雷云愈发密集,响彻天际, 银色闪电倒映在翻涌的暗渊表面,犹如一片充满着杀意的剑域,在逐渐围剿着天魔与堕仙。 天魔只是恶念的化物。 他只获得了白骁的记忆,也是白骁的因果, 但他终究是一只刚刚诞生的天魔,对于反抗天道, 他是仅凭着一腔冰冷的愤怒。 在第一道雷罚落下之际, 天魔驱使着暗渊之浪, 以血成锋,直逼天际。 天道之威,在天魔的反击之下,顿时消散无形。 天魔冷笑道:“不过如此。” 黎昭站在一旁, 眼中亦闪过一丝惊讶,心道:“怪不得白玉京如此忌惮天魔。” 天魔的力量来自于暗渊, 暗渊积攒着成千上万年的恶念, 其中所诞生的天魔,力量不可估量。 正因如此,白玉京才派他来惩处天魔, 或者是说,难道他的飞升也是天道有意为之? 想及此处, 黎昭遍体冰凉, 他的脑中不断回想着当初在凡尘修炼时,明明已达飞升之境,却迟迟不得飞升, 却偏偏在重华宫见过武神一面之后,飞升机缘到此。 后来他又被点召为天界三司之一的司正,殊不知也是天道的安排? 黎昭愈发愤怒,他原以为自己冲破了流月族的枷锁,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摒弃了过往的自己,可回头看来,他仍是一个被操纵的木偶,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然而,在他愤怒到极致的时刻,黎昭又突然非常的冷静。 他明白,此时此刻,在暗渊,在天道的注视之下,他们二人的结局,永远不会摆脱被操纵的命运。 黎昭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地上拾起那柄凡铁般的神兵,一步一步走向了天魔的身后,在黎昭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他手中被赐福的神剑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寒芒,在天魔分神的一瞬间,他举起了剑,毫不犹豫地刺向了他的心口。 天魔从未想过黎昭会背叛他,待到心口传来一阵冰冷恶寒的凉意时,他不可置信地低头望着胸口处冒出的剑尖。 此时,暗渊上空的雷罚也停止了一瞬,似乎有一道肃穆的视线透过深厚的云层注释而来,透露出些许的欣慰。 黎昭双目直视天魔,轻声说道:“没有用的,我们终将会死。” 天魔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半分血色,在最初的震惊与失望过后,天魔的眼中流露出了些许的释然,苦笑了一声,说道:“我理解你的选择。” 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天魔,比凡人的身份还要卑微,还要不堪,黎昭杀了他,还能在白玉京当他的三界司正,这是最正确的决定。 黎昭刺向天魔时,他心中坚决,执剑的手没有半分犹豫,但在听到天魔的那句话时,他的手颤抖了一瞬。 “不。” 黎昭微微扬起下颌,浅色的眼眸中流转着微光,他回想起第一次乘坐着青云真人的灵舟,前往仙山时的场景。 第196章 “白骁,我欠了你许多,”黎昭竭力在抑制着语气,以极其平稳的语调说道,“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 他握紧了剑柄,以极慢的速度抽出天魔的心口,说道—— “现在,我只能还给你,自由。” 在他话语落下的瞬间,一道玄奥繁复的符箓铭文顺着仙剑的灌入了天魔的身体,在他的身后,诡异阴沉的暗渊上方,出现了一道虚空的暗门! 在暗门之后,能听到数以万计的往生魂魄在虚影中哀嚎,挣扎,最终被送往了轮回道中,而在暗门边缘亦萦绕着无数玄奥的金色咒文,与天魔身上的咒文不谋而合! 剑锋抽出的那一瞬间,天魔身上的无数金色咒文犹如锁链般将他拉扯进了轮回道中! 这一切发生得过于迅速,以至于天道都被黎昭的决定摆弄了一道,待到它降下天罚时,那道暗门已然关闭,仅剩下一缕雷电进入了暗门的缝隙之内。 最终,暗渊之中,仅仅留着黎昭一人。 他施展了逆天术法,强行开启了轮回之门,已然是仙法大损,更不用说,他是耗尽了一身仙骨,为十恶不赦的天魔强行转命,眼下他同一名凡人并无两异。 黎昭面如金纸,奄奄一息,他连站都站不稳,只能凭着手中的剑支撑着地面,才不至于让自己倒地。 饶是如此,他的嘴角却勾起一丝挑衅般的笑意,望着愤怒翻涌的雷云,说道:“你寻到他也无用,所谓的天道,不是最讲究公平二字吗?” 天空的雷云依旧肆虐。 它是让黎昭去消除天魔,黎昭以仙命为代价,让天魔轮回转世,人间也确实不存在天魔。 可是它感受到了黎昭对他的不屑与嘲弄,这让一向高高在上的天道愤怒异常。 黎昭以剑为仗,以艰难的步伐转过身,没有理会头顶的雷云。 他的身体虚弱至极,根本无法抵抗天道,若是此刻天际降下一道雷电,就可将他灰飞烟灭。 可他偏偏不想死在天道的手中。 没有仙骨的仙人踉踉跄跄地在暗渊中行走了几步,最终消失在了沉沉浮浮的暗渊之海中。 …… 黎昭犹如经历了一场虚幻的梦境,眼中闪烁不定,又后退了几步上下打量着白解尘,神情夸张,言语讶异道:“你的前世是天魔?我就是那个神仙?” 这段前尘往事对于白解尘而言,原是最不愿提及的过往,可想到其中存在着黎昭,就像是黑暗中见到了启明星,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笑意,说道:“正是。” 黎昭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他一直是以魇魔的身份自居,魇魔诞生于暗渊,从未有过轮回转世,所以在听闻自己是神仙转世的时候,他仍旧是觉得不可思议,于是说道:“你不会搞错了吧?我是魇魔,神仙怎么会成为魇魔?” 白解尘眼神一暗,说道:“没有错,正因如此,我才犯下了毕生不能原谅的错误。” 即使是错误挽回,黎昭又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可二十年前在暗渊发生的事,白解尘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黎昭起初听得云里雾里,他不住地望着白解尘懊悔痛苦的神情,心中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是命运枷锁的缘故。 当初白解尘为了救自己,要在天劫落下之前杀死他,才能被束缚上一根罪命枷锁,他想凭借着这道枷锁寻找到轮回转世的自己。 但白解尘等了七天,罪命枷锁仍是没有出现。 罪命枷锁代表着他的前世犯下的罪孽,正是流月族人附在白骁身上的诅咒,所谓天道至公,一命还一命。 可若是,前世的神仙杀死了天魔…… 黎昭倒吸一口冷气,说道:“所以,前世我杀了你,这一世你——” “所以,罪命枷锁没有出现。”白解尘不愿从黎昭的嘴里听到那两个字,干脆接过了他的话,只是这几个字被他说得犹如浸在冰泉中一般。 黎昭整个人都在发懵,他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与白解尘初见,那是在茫茫雪原之上,白解尘在寻找因果之人。 他那时受伤很重,但仍记得当时的情形,如今在得知前世缘由之后,模糊的记忆愈发清晰。 白解尘似乎也心有感应,他忽地抬起眼眸,眸光微动,说道:“那时的我,应当找的就是你。” 他是白解尘的第一位因果之人,亦是白解尘的最后一位因果之人。 前世的黎昭强行斩断了天魔与神仙之间的纽带,但冥冥之中,他们在阴差阳错之下却终成因果。 黎昭喃喃道:“我知道为什么,神仙会转世成了我。” 魇魔向来没有血脉亲族,也无轮回转世,他们都是从暗渊中诞生。 当初青渊主为了与宝珠夫人拥有属于两人的孩子,他取了宝珠夫人的血,同自己的血脉混合,以魇族的秘术强行从暗渊中孕育出一只特殊的魇魔。 宝珠夫人原是流月族人,她的血天生吸引着同为流月族的灵魂,在机缘巧合之下,黎昭诞生了。 所有的谜团,所有的迷雾都在这一刻拨云见日,黎昭分明重生过一回,但今时今日,他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活明白了。 可是,黎昭又忍不住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一晚,他成为魇灾的那一晚,那一晚的青渊主来看他。 那时的黎昭身受重伤,需要青渊主的救助,原以为那位冷酷无情的、名义上的父亲会将他置之不理。 第197章 但青渊主来了,逐渐清醒的黎昭蜷缩在他宽阔冰冷的胸怀中,犹如小时候那般。 青渊主金色的眼眸中透露着明显的不悦,语气严厉又不耐烦,说道:“要死了才知道回来?” 黎昭那时还生他的气,听到父亲冷酷的言语,根本察觉不到青渊主不善表达的父爱,他同样也是冷言冷语的应对,甚至冷嘲热讽道:“没了魔角又不是我的错。” 青渊主像是气极了,一言不发,冰冷的金色眼瞳犹如蟒蛇般扫视着黎昭全身上下的伤口,像是在打量那块皮肉好吃。 就在黎昭以为他要被当作青渊主的补品时,魔王大人铁青着脸,为他输送着自己蕴含着无穷无尽力量的珍贵血液。 普通魇魔只需要得到青渊主的一道血痕,已然可以横走暗渊,可治疗黎昭沉重的伤势,却需要用尽青渊主一半的血液。 他是青渊主以血脉换来的血肉,同样需要青渊主的精血来治疗。 在输血的一瞬间,黎昭的全身像是浸泡在了暖融融的温泉之中,他在父亲的怀抱里沉沉睡去,但他醒来的时候,却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他的衣袍浸满鲜血,血液流遍了整个小屋,脚下落着两只纯黑精美的魔角。 黎昭的母亲,青渊主的妻子,宝珠夫人正站在门外,满脸惊恐地望着他,颤声道:“黎昭,你把他吃了?” 第81章 承认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过于惨痛, 以至于青渊主的死亡以及他是如何屠杀魇族的记忆都被刻意遗忘。 如今诸事已明了,不堪的回忆也涌上心头,黎昭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 他的脑中不断闪过那晚的情形,呼吸也不禁急促了起来,耳旁突然嗡嗡作响,像是又回到了他肆虐屠戮的晚上。 杀了他们。 一定要全部杀了他们。 你的使命, 你的使命…… 黎昭痛苦地哀鸣一声,半跪在地, 双手死死抵住了自己鼓鼓跳动的太阳穴, 试图阻止那声音在他的心中产生的杀意。 “黎昭!” 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一道冰凉磅礴的灵力注入了他的灵台,霎那间扫荡了那股莫名而来的杀意。 黎昭浑身一颤,眼中泛起的血雾尽数散去, 在视线清明的一瞬间,他宛如溺水之人般抓住了白解尘的衣襟。 应天宗主所着的衣袍花纹繁复, 衣领整齐交叠, 修长结实的脖颈上方,白解尘那张俊美到至极的脸庞亦充满着担忧与怜惜。 黎昭却一下子将他的衣襟尽数揉乱,他的大脑昏昏沉沉, 无数对于他而言可怕到至极的猜测在心中激荡,以至于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他像是小时候那般, 紧紧抓住白解尘的衣襟, 将整颗脑袋埋在了他的怀里。 “白解尘,我害怕。” 黎昭闷闷的声音传出,他的鼻尖抵在白解尘宽阔的肩膀上, 压出了一道凹痕。 自他死后的二十年,白解尘一直在找寻着当年黎昭化为天魔的真相,已经寻到了一些线索,但那真相实在过于残忍,他是想着寻找一个适宜的机会告诉黎昭。 可是,黎昭终究是猜到了几分。 白解尘眉眼微动,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在黎昭的脖颈上。 两人许久没有敞开心扉拥抱在一处,黎昭几乎是依偎在了白解尘的怀里,他贪恋极了熟悉的味道,心中的不安与害怕在白解尘一次次的安抚之下,也逐渐平息。 黎昭紧绷的神经终于缓和下来,他缓缓地抬起脸,瞧着被自己抓皱的衣袍,脸上一红,心中暗道:“幸好没有哭鼻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想要伸手去抚平,手腕竟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抓住了。 “白……” 黎昭的话未说出口,剩下的话语被堵在了唇舌间。 突如其来的亲吻猝不及防,白解尘撕碎了以往的矜持与疏离,用最强势的态度汲取着黎昭的唇舌。 黎昭的大脑有过一瞬间的短暂空白,直到柔软的唇瓣被轻轻撕咬,缠绕的舌间竭力挑拨,他恍然回过神来,亲吻让他不知所措,却又理所应当。 他抬起了手,圈主了白解尘的脖颈,加深了亲吻。 此前在喜神的幻境中,两人也亲吻了一回,那时的黎昭还带着十足的恨意,白解尘也是心中悲苦,现在的他们却是完完全全了解彼此,融入彼此,唇齿相依,气息交融,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是这般的亲密无间。 黎昭和白解尘几乎都快沉溺在唇齿交缠的快乐中,浑然没有听到门外响起的脚步声,以及刻意忽略了再三响起的敲门声,直到某人的声音煞风景地闯入—— “喂,大白天的关什么门,白宗主在吗?我要进来了!”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仿佛就响在耳旁,黎昭猛地一惊,急忙推开了白解尘。 白解尘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他的脸色一如冰雪,可嘴唇上沾染着一层暧昧的水光,眼神深邃,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 黎昭脸上热得几乎要烫出雾气,他低着头连忙抹了抹嘴唇。 * 贺今朝是来找白解尘商议如何处置谢韫,他在门口驻足许久,又扯破了嗓子吼了数声,嘴里嘀咕道:“白宗主年纪轻轻,还耳背,不会吧?” 他正抓耳挠腮,想着是不是要推门进去的时候,听到了屋内传来两个字:“进来。” 第198章 虽是短短的两个字,贺今朝似乎听出了强烈的杀意,可转念一想,他又没有得罪过这位白宗主,这杀意怕也是错觉吧? 贺今朝甩了甩脑袋,推开了房门。 白解尘是重华宫的贵客,所居住的寝殿规格也是最高,白解尘正坐在大殿中央的案桌之上,手中握住一盏茶,而在他的身侧,则坐着一位少年模样的修士。 贺今朝一看那位少年的样貌,脚下一个踉跄,根本来不及收住力道,跌跌撞撞冲到了两人面前。 他指着黎昭,倒吸一口冷气,说道:“你,你……” 黎昭不明所以,同样用手指了指自己,说道:“我怎么了?” 贺今朝眼睛瞪得浑圆,他的余光又偷偷朝着白解尘看去,在看见白宗主的衣襟上有着明显的抓痕时,不禁咽了口唾沫。 黎昭自重生以来,也见过不少故人,从贺今朝脸上的神情也看出了几分端倪。 这位贺宫主好像认识自己,可是…… 黎昭紧紧皱起眉头,努力回想着他的相貌,怎么自己印象里完全没有他? 贺今朝此时的心中泛起惊涛骇浪,他殊不知这段时日关于白宗主的传言,据说他看上了一名风雷谷的小弟子,强行从风雷主手中抢走,又因为在筹术大会上风雷主入魔,那位小弟子对风雷主余情未了,所以白宗主才执意要处死风雷主。 如今白解尘的身旁却不见了那名小弟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却是,却是同二十年前那只魇灾长相相同的修士…… 贺今朝想起此前有名应天宗的弟子向重华宫求购一些并不常见的玉石宝物,现在细细想来,竟然都是制作傀儡的材料。 难道!难道? 贺今朝脸皮都红了起来,那是获得惊天秘闻时过于兴奋却又无从言说的表情,他望着黎昭的目光带着七分同情,三分悲凉,又硬生生被十足的八卦热忱代替。 他的目光过于炽热,突然听到身侧传来一道冷到骨子里的声音—— “贺今朝。” 那声音像把刀子,差点要戳瞎贺今朝的双眼。 贺今朝哇呀一声,揉搓着自己的眼皮子,冒冒失失说道:“屋里,屋里,怎么刮起那么大的风沙。” 黎昭噗嗤笑出了声。 白解尘面色不虞,冷声道:“贺宫主,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贺今朝努力眨着眼睛,试图往眼睛里注入两道灵力缓解痒痛,口中说道:“本是来商讨谢韫的事宜,但此事事关重大,不便有,有外人在场。” 他话锋一转,经不住害死猫的好奇心思,瞧着黎昭看去,说道:“这位是?” 黎昭也扭头看白解尘,心里想着以后要用什么身份。 白解尘回望着黎昭的双眼,平静地抛出了一个足以震撼修真界的名字:“黎昭。” 魇灾的名字落在了贺今朝的耳朵里,他先是下意识哦了一声,随即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惊异地嗯了一声,嘶声道:“黎,黎昭?” 白解尘脸上一片云淡风轻,朝着同样一脸惊讶的黎昭微微颔首,说道:“他是贺今朝,当初仙盟大比,他是你的手下败将。” 黎昭:“……啊?” 他歪着脑袋,瞧着面目都快扭曲起来的贺今朝。 当年仙盟大比,他是在台上接受了诸多仙门弟子的挑战,但那些人的面貌,黎昭却毫无影响。 他自己都不记得,怎么白解尘还记得那么清楚?! 还有,贺今朝好歹也是一宫之主,一位灵窍期的修士,怎么还拿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出来说道说道? 白解尘是这么计较的人吗? 贺今朝听到白解尘介绍自己,刚开始的那股震惊被强行压下,心里不服气,看着黎昭和白解尘两人都瞧着自己,嘴巴开开合合,最终嘟囔了一句:“好歹也是第二名,怎么能说是手下败将呢?” 黎昭见他反应,不禁哈哈一笑,说道:“不好意思,没认出你。” 贺今朝此刻心中五味杂陈,他知晓眼前这位容貌惊人的少年是不折不扣的二十年前的魇灾,但他对黎昭竟生不出一丝恐惧与害怕,也没有对魇魔的那股憎恨厌恶。 二十年前那位最年轻的仙门魁首在他心中留下了最耀眼,最夺目的身影,以至于每次深夜回想起,贺今朝都会默默捶着床板,心里暗暗较劲何时能追赶上那位魁首的步伐。 或许正是日积月累的心中较劲,他在看见重生的魇魔时,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生出的是欣喜。 而后,他就见识到黎昭那张惹祸的嘴巴。 “那个,”黎昭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掏出了贺今朝的影子,他一拍桌子,兴奋地说道,“我记起来了,你当时用的是一对银钩,对不对!?” 贺今朝眼角抽搐,说道:“……不是。” 黎昭泄气般地坐回去,双手交叉在胸前,皱紧眉头,努力回想着当年自己的手下败将用的是何种武器,完全忘记去多看一眼别在贺今朝腰间的一对金斧头。 白解尘则缓缓抬起手中的茶盏,品着早已凉透的仙茗,暗暗掩盖去了微微翘起的愉悦唇角。 他的嘴唇只是点了一下,最后放下茶盏,淡声道:“贺宫主,黎昭是我最亲密之人,你可以言无不尽。” 听见白解尘在外人面前袒露两人的关系,黎昭倒是有些害羞,嘴唇又忍不住上扬。 贺今朝被强行喂了一顿狗粮之后,强行压抑住上翻的白眼,说道:“今日到此,是商议如何处置谢韫。” 第199章 此言一出,黎昭不禁挺直了腰板,急迫地发问:“要怎么处置他?” 第82章 争吵 “谢韫之事, 情况复杂又缺少诸多证据,”贺今朝颇为苦恼地皱眉,“他好歹也是徵羽院的掌院, 尸罗堂的刑罚也不能用在,用在掌院身上……” 听他说了一番废话,黎昭也没了耐心,说道:“所以?” 贺今朝重重叹了口气, 说道:“所以,仙盟决定, 举行问天大醮。” 问天大醮是一个繁琐复杂的仪式, 主旨是诘问天道以获得天道的肯定, 需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了,以问天大醮来处置一名罪人,确实是有些过于兴师动众。 但黎昭却隐约明白了仙盟的用途。 谢韫行事缜密,留下的把柄仅仅是李梦鱼的指正, 李梦鱼又是天衍传人,仙盟也不愿意染上斩杀一名修士的因果, 索性请与天道最接近的天衍传人来举行问天大醮。 如此一来倒是两边都不用得罪。 只不过…… 黎昭与白解尘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的眼里见到了不赞同,在得知了前尘往事之后,他们对所谓的天道, 并无半分敬畏之心。 “谢韫他自己呢?”黎昭问道,“他可知道自己要经历问天大醮?” “谢韫本人是答应了, ”贺今朝支支吾吾地说道, “但是他也说过,有一件事,在他临死之前必须要去做。” 黎昭皱眉道:“何事?” “谢韫说, 他临死之前,想要去见一见自己的娘亲。” 话音刚落,黎昭忽然捏紧了拳头,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 他的娘亲,自然也是黎昭的娘亲,宝珠夫人。 之前谢韫无论如何都不愿说出宝珠夫人身在何方,如今死期降至,却又在黎昭面前惺惺作态,目的之一就是在提醒黎昭,倘若自己死了,他也永远见不到宝珠夫人。 这谢韫,实在是可恶! 黎昭的心绪不定全然流露在了脸上,对面的贺今朝疑惑不解,但白解尘如何不知,他极其自然地覆住黎昭的手,说道:“那是谢韫的陷阱。” 一听到白解尘的声音,黎昭心头的烦扰也被渐渐冲淡,只是冷声道:“他算计得好深。” 白解尘说道:“无妨,我应该知晓宝珠夫人在何处。” 黎昭的双眼霍然一亮,说道:“当真?” 白解尘微微颔首,说道:“我何时骗过你。” 黎昭最喜欢听到白解尘的诺言,似乎只要他承诺了,全天下就没有白解尘办不到的事,压在他心头的重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重重点头,说道:“我也相信你。” 贺今朝在一旁看着旁若无人的两个人,实在是没眼看,他轻咳一声,当了一次闪亮的电灯泡,提醒道:“两位,两位。” 他的对面投来两道并不愉悦的目光。 贺今朝硬着头皮也要说:“那谢韫此事,到底怎么办?” 黎昭心里明知留着谢韫始终是个祸害,但他对谢韫的感情十分复杂,在血缘上他们是兄弟,在揭露他身份之前,黎昭对谢韫还有几分欣赏,无论如何,他是说不出让谢韫去死这个决定的。 他抿紧了嘴唇,看向白解尘。 白解尘眼底闪过一丝嘲弄,说道:“不问苍生问鬼神,我们修行之人何时做出如此可笑的行径。” 贺今朝被说得脸上一热,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说道:“白宗主,说的也是。” “寻不到死罪的证据,”白解尘停顿了片刻,说道,“不妨去调查一下风雷谷,去看看谷中到底有几人,被谢韫做成了傀儡。” * 一叶翩然灵舟在云海茫茫中疾驶,碧蓝天空中划出一道模糊的白雾。 黎昭正依靠在船沿上,灵舟上有阵法,风云皆被隔绝在了法阵之外,但黎昭望着扑面而来的翻涌云海,总觉得有风吹在自己的脸上。 他不由得眯起了眼,惬意至极地伸了个懒腰,奇迹般的发觉自己晕船的破毛病完全消失了。 这倒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 几日前贺今朝来商议过谢韫之事后,白解尘也看出黎昭的心事,索性带着他前往某地寻找宝珠夫人。 当初白解尘封印暗渊时能笃定暗渊之内再无活物,也没有寻到宝珠夫人的踪迹,黎昭也以为宝珠夫人定会死在魇魔的暴乱中,可如今听到谢韫的说辞,恐怕宝珠夫人还在人世。 一想到宝珠夫人,黎昭脸上的悠然之意荡然无存,眉心微蹙,双眼望着云海反复,也愈发显得茫然。 “在想什么?”白解尘注意到了黎昭的失神,上前轻轻将他带离了船沿,“别站在这里。” 黎昭呼吸一滞,回过神来,脑中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时他同白解尘一起前往暗渊,在离霜城的时候,两人却爆发了争吵。 说是争吵,却是黎昭单方面的找茬。 那天,他先是心神不宁了一整天,等到夜晚,黎昭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白解尘几乎是无理取闹地争论,最后就连“我是利用你”这种理由都口不择言地说了出来。 他说出这些伤人话语的时候,是不敢去看白解尘,所以也忘记了那时候白解尘是怎样的神情。 那时的黎昭并不是真的要伤害白解尘,而是越临近暗渊,他也越发不安。 他老是想起那位尸骨无存的夫子,还有宝珠夫人淡漠残忍的神情,说出:“凡人,在暗渊是活不下去的。” 第200章 寻常人提及家乡,总是承载着温馨与笑声,但黎昭总是会惴惴不安,他是担心白解尘踏足暗渊之后,也会如同宝珠夫人所说的那般,在暗渊中遭遇不可估量的危险,以至于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所以,在最靠近暗渊的时刻,黎昭退缩了,他不愿意让白解尘进入暗渊,不愿意让他涉足危险之地。 可暗渊始终是他的家乡,他无法真正的向白解尘袒露内心的担忧,只能用幼稚的争吵去伤害白解尘。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黎昭怒气冲冲地离开,独留白解尘一个人在离霜城。 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两个争吵的少年都不会知晓,那一天之后,他们的人生会遭遇怎样的境遇。 “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白解尘伸手将黎昭鬓间的碎发整理在了耳后,“如果不想去,可以告诉我。” 黎昭摇摇头,说道:“没有。” 他沉默了一瞬,鼓起勇气,说道:“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跟你争吵。” 不明不白的一句话,白解尘却瞬间知道黎昭所指的是何事,他自然而然地握住黎昭的手,十指交握,说道:“我知道,你在害怕我进入暗渊。” 黎昭微微一愣,说道:“你知道?” “带你前往暗渊,我原以为那是天道誓约驱使我去做这件事,”白解尘认真道,“但在那一天晚上,我知晓了我的心意。” “看见你竭力假装愤怒,却无法掩饰害怕,我的心会隐隐作痛,会想知道你害怕的缘由,”白解尘似乎想起了那时的自己,哑声道,“ 甚至在你离开后,我跟随了你一路,看着你进入了暗渊。” 黎昭倒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他是说不出惊喜还是愤怒。 惊喜的是白解尘的心意一直未曾改变,愤怒的则是,他好像完全摸透了自己的脾性。 这对于善于伪装、善于玩弄人心的魇魔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黎昭哼了一声,说道:“堂堂一宗之主,也会玩跟踪的把戏,丢不丢人。” 白解尘失声一笑,说道:“那时候的我还不是。” 黎昭眉头一皱,还要抢回点口舌之争,又听到白解尘补上了一句:“况且,跟踪自己心爱之人,也不算丢人。” 这句话倒是让黎昭脸皮彻底热了起来,他想要装作生气,嘴角却无法抑制地上扬,只能用手捏了捏白解尘的掌心。 两人并肩看着无穷无尽的云海,过了许久,黎昭才说道:“其实,我刚才在想的不是这件事。” 白解尘适时没有出声,而是用温柔的目光看着黎昭。 黎昭轻叹一声,说道:“我一直在想着的是,宝珠夫人,她是我的母亲。” “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她的状况,”黎昭眼前宛如出现了宝珠夫人那美如兰花般的面孔,“她是被青渊主强行带来暗渊的凡人,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对我就一向冷淡,可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 魇魔没有家的概念,但黎昭在暗渊有个算得上温馨的家。 被血污弄脏的衣物宝珠夫人会为他清洗,会给他烧可口的饭菜,还会教他读书写字,她就像一尊空心的人偶,机械般地按照一位好母亲的形式,照顾着黎昭。 只是宝珠夫人的脸上从来没有笑容,直到黎昭逐渐长大,他的头顶生出了魔角,眼睛也逐渐转换成了魇魔独有的金色。 宝珠夫人对他的态度从冷淡转为了厌恶。 那时的黎昭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地方做错了,他小心翼翼地讨着母亲的欢心,多次为了母亲去忤逆青渊主,根本不敢做出任何让宝珠夫人为难的事情。 但是,他无论如何努力,宝珠夫人的眼神里总是充斥着憎恨。 之前的黎昭并不明白,现在的他知道了,自己的出生就是原罪,代表着宝珠夫人此生最大的羞辱。 她被迫远离了丈夫孩子,强行嫁给了一名恶魔,甚至还用非人的手段诞下了一名邪恶的混血。 同谢韫交谈之后,黎昭才一点点,一点点地明白,宝珠夫人为何会不喜欢自己。 “哎,”黎昭越想越泄气,他索性趴在了船沿上,双手在高空外胡乱摇晃着,自暴自弃,胡言乱语一通:“白解尘,我觉得当人一点都不好玩,魇魔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当云好,整天呆呆的在天上,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 他嚷了半晌,都没得到白解尘的反应,黎昭也觉得似乎有点幼稚,翻了个身,看着白解尘,打了个哈哈,说道:“你看,天气不错,什么时候去——” 黎昭还想说着什么,但白解尘的神色让他不由得一怔,剩下的话语也止在了舌尖。 白解尘定定望着他,眼底涌着说不出的温柔与怜惜,说道:“如果你想要当一朵云,我也会陪在你身边。” 第83章 二十年前的血夜 灵舟渐渐下降, 层层云海之中显露出连绵的群峰,山脉逶迤之中,几间屋舍点缀在半山之间, 夕阳西下,本是傍晚时分,零星的房舍却无半分炊烟,让人无端生出一分怪异。 黎昭从未到过此处, 可也隐隐感到眼熟,他细想一番, 忽然说道:“这地方, 是小武所在的村落?” 小武是谢韫的小名, 白解尘带他来到的地方,竟然是谢韫儿时居住过的村落! 白解尘说道:“暗渊被封之前,谢韫定是救出了宝珠夫人,她能去的地方也只有这里。” 第201章 灵舟停在半空, 黎昭同白解尘落在了山腰小径上,他们刚一落地, 皆是察觉到了异样。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似乎有些诡异。 繁茂的树林间应当有呦呦鸟鸣,山径两旁或许会有好奇的松鼠,傍晚的微风会吹来饭菜的香味。 但黎昭与白解尘两人什么都没有听见, 就连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 白解尘和黎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警惕。 “小心, 此地似乎有什么东西。”白解尘说道。 黎昭则是不言不语, 在浑身的不自在中,他还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两人皆被此地的静寂提起了万分的小心,缓慢地行走在山间小径上, 路过了一间间屋舍,能看出此地并无人居住,但所有的房屋内的陈设都是干净整洁,看不出丝毫荒废的迹象。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路,拐过了一处弯道,黎昭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是一处山间的平地,一间破落的草舍位于中央,外头围着一圈栅栏,晾衣架上晒着几件衣服,没有风,衣衫也纹丝不动,一滴滴水珠落在了石地上。 黎昭从未见过此间草舍,可他还是认出了。 他和宝珠夫人在恰三春的草舍,同眼前这间草舍竟无半分差别! 就在他驻足之际,房舍之中走出了一名妇人。 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不下一丝痕迹,依旧是美得惊人,荆钗布裙难掩国色,正是黎昭的娘亲,宝珠夫人。 她或许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正要出门查看,在看见院落外站着的黎昭与白解尘时,宝珠夫人的脸色霎时惨白无比,她的手死死攥着门沿,脸上又是惊恐又是震惊,浅色的眼瞳望着黎昭,颤声道:“黎昭,你,你没死?” 宝珠夫人的眼神绝对不是面对一位起死回生的孩儿应有的眼神,那眼神狠狠刺痛了黎昭的心,他沉默地点头,最后说了一句:“是的,我没死。” “太好了,”宝珠夫人脸上的惊恐与震惊并未消散,嘴角却勾起一道勉强的笑容,她沾满水珠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说道,“太好了,昭儿,你没死。” 她对着黎昭招招手,温柔地笑道:“来,让娘亲好好看看你。” 黎昭恍惚间宛如回到了小时候,他经常同魇族们争强斗狠,弄脏了衣物之后,站在院落门口,不敢回来,那时候的宝珠夫人虽极不情愿,但也是冲着他招招手。 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随即就被人握住了肩膀。 一道强横无比的剑气霍然横亘在了黎昭与宝珠夫人之间,犹如一道霸道的天堑,而在剑气释出的一瞬间,整个山峰连同着天空都似乎都跟着颤抖了一番。 黎昭突然回过神来,他敏锐的听觉以及魇魔独有的天性,迅速感知到了白解尘的那一道剑气的用意。 “此地有阵法。” 白解尘的声音在他的后方响起。 黎昭屏住了呼吸,低头看着脚尖的前一寸土地。 一点零星的,不易察觉的咒符在他脚尖颤抖着,尖叫着,最终在白解尘剑气的作用之下,不甘心地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黎昭同白解尘都精通于阵法,但此地的阵法不同于世间任何应有的法阵,同整个地界几乎混在了一处,若要用言语来形容,那便是浑然天成,天衣无缝! 若不是白解尘有所准备,黎昭怕早就中了阵法。 黎昭的脚尖下意识陷进了坚硬的石地中,他望着宝珠夫人的目光不再充满依赖,而是充斥着不可置信与愤怒,说道:“你骗我!” 他的反应让宝珠夫人瞬间变换了脸色,犹如空谷幽兰的美人面骤然显露出了狰狞憎恶的神情,眼神冰冷得如同面对一位不可饶恕的仇敌,可语气却异常温柔:“昭儿,你难道不想知道,二十年前的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黎昭来到此地正是为了探究原因,但他此时保持了非同寻常的冷静,淡声道:“我不想知道。” 宝珠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冷声道:“你长大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冲动。” 随即,她嘴角的笑意骤然消失,目光充满着留恋,在院落中缓缓踱步,抚摸着凉棚的木架,口中自言自语道:“你知道吗?我一直恨你,我从来没把你当成我的孩儿。” 她转过脸,瞧见了黎昭那竭力压抑的痛苦,心中一阵畅快,说道:“我每天都恨不得杀了那个恶魔,是他害死了我的丈夫,我的孩儿!” “我每天都盼着你们去死,可惜我只是个柔弱的妇人,我根本杀不死你们,我无法替我的夫君和孩儿报仇,”宝珠夫人嘴角的笑意愈发扩大,“你不知道吧?我本是流月族人,还是族中的巫女,在你小的时候,我就给你下了一道血咒。” 宝珠夫人的每一个字眼都像是无情的刀剑,狠狠地戳在黎昭的心口,直到听到了血咒,黎昭再也控制不住,大吼道:“不可能!你一个凡人,怎么会给我下咒!” “呵,”宝珠夫人发出一声嗤笑,说道,“你们魇魔都很厉害,寻常的咒语,你们定是不能察觉,但我不一样,我给你下的咒语,连你自己的灵魂都在认同。” 黎昭全身像是浸在最寒冷刺骨的冰泉之中,极度的愤怒悲伤之下,他却愈发冷静,说道:“是什么?” 宝珠夫人抚了抚鬓角的碎发,柔声道:“我下的血咒,就是一句话。” “昭儿,你一生一世都要保护着我。” 第202章 此言一出,黎昭的眼瞳骤然紧缩,宝珠夫人的血咒似乎真正地镌刻在了他的灵魂中,随着她念出这道犹如祝福般的诅咒,黎昭瞬间记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 那天晚上,他偎依在青渊主的怀抱中,魇魔的身体并不温暖,青渊主的身上常年萦绕着并不愉快的血腥味,但随着青渊主血液地逐渐流入,黎昭感受到了许久未曾体验的温暖。 那是他许久未曾体会过,亦或是不曾察觉到的父爱。 黎昭脸色苍白,双眼微合,像是睡着了般,根本没有感知到有人正在悄悄靠近。 宝珠夫人手中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悄声走近了正在疗伤的父子二人,她面对青渊主从未有过好脸色,此时手握匕首的她,面孔上更是浮现着诡异的兴奋。 她高高举起手,尖锐的刀尖正对着青渊主宽阔的肩膀。 宝珠夫人知晓心脏是魇魔的弱点,只要刺破魇魔的心脏,无论是青渊主还是寻常的魇魔都会灰飞烟灭。 在她的匕首即将要刺入的一瞬间,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轻而易举地抵住了匕首的刀锋。 青渊主冰冷的金瞳正看着眼前这位不自量力的凡人,嘴角依旧是不在意的笑容,他轻轻弹了弹匕首的刀刃,说道:“你在暗渊生活了那么久,难道不知道,仅凭一把匕首,杀不死我吗?” 宝珠夫人脸色惨白,充满着被戏弄的愤怒,她许久没有在青渊主面前展露过如此强烈的情绪,恨声道:“是啊!我知道杀不死你,我恨你,我每天都恨不得你去死!” 青渊主正欣赏着美人发怒,嘴角的笑意不减,直到宝珠夫人的眼神看向了床榻上的黎昭,她的牙缝中不断吐出一个个恶毒的字眼:“他还敢回来,他为什么不死在外面,为什么还要活着回来!” 提及黎昭,青渊主不禁变了脸色,他锋利的嘴唇紧抿,冷声道:“你恨我可以,但昭儿是无辜的。” 宝珠夫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冷笑一声,说道:“无辜?每次看到他,都是在提醒着我,是怎么屈辱地渡过这十几年!他是无辜的?他是你的血亲,他就是我的仇人!” 青渊主对宝珠夫人向来是纵容,甚至带着玩物般的戏弄,但此时此刻,他俨然生气了,金瞳的眼眸几近透明,说道:“凡人都说‘虎毒不食子’,你身为他的母亲,你却三番两次挑拨我与他的关系,若不是你执意离间,他又怎么会同我争吵?” 宝珠夫人嘲讽道:“是吗?拔下魔角的人,是你,不是我,害死他的人同样也是你。” 青渊主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魇魔,相反,他残忍血腥,暴虐好杀,面对宝珠夫人的一次次挑衅,已然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十几年的冷漠对于青渊主而言不值一提,但涉及到黎昭,青渊主被彻底挑起了怒火,他生平第一次在宝珠夫人面前抑制不住愤怒! 暗渊之主的愤怒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狭窄的木屋之中骤然卷起狂风,瞬间,强烈的血腥味溢满了整个空间。 面对青渊主的愤怒,宝珠夫人的脸上尽是恐惧,但在恐惧之中,她似乎还夹杂着几分旁人不理解的兴奋。 她全身都在兴奋地发着抖,对着青渊主的身后喊道:“昭儿,昭儿,快,救救娘亲!”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青渊主紧紧皱眉,魇魔的天性让他察觉到强烈的危机,但他竟无法分辨,那濒死的危机到底来源于何处! 就在此时,青渊主的背后突然一凉,一只血淋淋的手贯穿了他的身体,那沾染着粘稠鲜血的手指纤细修长,堪称最漂亮的艺术品,而在这只手的掌心,正握着一枚尚在跳动的心脏。 在青渊主的身后,黎昭面无表情,双眼空洞无神地睁着,不等青渊主任何反应,他死死攥着世间最强大的魇魔的心脏,一言不发地拽出了青渊主的身体。 青渊主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望着双眼弥漫着血雾的黎昭,苍白的双唇微微颤抖,正要说些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黎昭,当着他的面,吞下了魇魔的心脏。 不可一世的暗渊之主就这般死在了亲生孩儿的手中,创造这一幕的宝珠夫人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她想要笑,眼泪却不住地落下,她只能又哭又笑地,对着黎昭说道:“昭儿,杀了他们,杀了所有魇魔!青渊主死了,我们母子二人,在暗渊活不下去了!” “杀死所有人!杀死他们!” * 黎昭全部都记起来了,他害怕,恐惧,他记忆中零星的亲情都化作了报复的工具,他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宝珠夫人,牙齿都在微微颤抖,眼泪不争气掉出眼眶。 白解尘上前紧紧扣住黎昭的手,挡住了宝珠夫人的视线,将脆弱的黎昭护在了身后,面对宝珠夫人,他的眼中满是厌恶,冷声道:“你不配成为他的母亲。” 宝珠夫人面色不虞,上下打量着通身气度不凡的白解尘,冷笑道:“你又是谁?” 白解尘心高气傲,若不是对面是黎昭的母亲,恐怕此刻他会立即转身就走,但他握住的手正在颤抖,指尖掌心都冰凉得可怕。 黎昭的伤感完完全全传递到了白解尘的心尖,他不由得握紧了那只无助的手,像是在给悬在崖边的人强有力的支撑。 白解尘缓声道:“他死过一回,养育之恩也已还清,从此以后,黎昭与你再无瓜葛。” 第203章 这句话是对宝珠夫人所说,也是对黎昭所言。 此言一出,黎昭手指微动,沉默了一瞬,重新抬起清亮的双眸,说道:“宝珠夫人,你憎恨魇魔,也厌恶我,你报复了魇魔全族,从我死的那一天起,恩怨了结,我以后,再也不会喊你娘亲了。” 他这番话说得洒脱,眼神坚毅,语调没有丝毫颤抖,但白解尘却明白黎昭内心的勉强,恐怕再待下去,黎昭会更加伤心,索性低声道:“走吧。” 黎昭垂下脑袋,不露痕迹地点点头。 他们正欲转身离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昭儿!” 这三个字凄厉异常,黎昭不禁转过身,突然怔在了原地。 宝珠夫人的身上缠绕着一缕缕嫣红诡异的血线,自她的肌肤蔓延至地面,血线的表面上涌起一团团血块,像是一株株是吸血的藤曼正贪婪地汲取着宝珠夫人的血液。 与此同时,笼罩着整个群山的阵法突然启动,霎那间天旋地转,尘土飞扬,两人脚下的地面龟裂出一道道细细密密的纹路,彷佛有一只凶残无比的巨兽呼之欲出。 白解尘反应迅速,雪袍猎猎鼓动,两指一并,指尖散出无数半透明的剑气,聚集在空中,紧接着迅速朝着阵法中的纽节处飞去,强行压制住了正欲运行的阵法。 缠绕在宝珠夫人身上的血线正一点点没入脚下的大地,她脸上的狰狞尽褪,取而代之是痛苦的悲哀,美丽的眼眸中流淌下两道清泪,望着不远处的黎昭,抽泣道:“昭儿,昭儿,娘对不起你,娘亲没想到会害死你!” 黎昭的心被揪成了一团,他瞧得分明,缠在宝珠夫人身上的血线正是缠丝! 有人控制了宝珠夫人! 眼见缠丝即将消散,白解尘说道:“去吧,此地暂无危险。” 黎昭的脚步先是犹豫不决,在得到白解尘的肯定后,他跑到了宝珠夫人的身旁,抱住了她,将脑袋埋入了宝珠夫人的脖颈,喊了一声:“娘亲。” 被缠丝控制的心神逐渐回笼,宝珠夫人也哭泣着抱住黎昭,不住地摇头,泣不成声:“昭儿,对不起,娘亲不知道,不知道会害死你,我是被骗了,有人说,有人说,你能杀死那些魇魔,娘亲不知道这会害死你。” 她的手摸索着,捧住了黎昭的脸庞,望着同自己相似的脸庞,宝珠夫人的眼中尽是愧疚与痛苦,她轻柔着抚摸着黎昭的脸庞,说道:“让娘亲好好看看你,太好了,你还活着,你真的活着。” 黎昭的眼睛脸颊上尽是泪水,他点着头,胡乱地说着:“我还活着,我没死。” 宝珠夫人凝视着黎昭的脸庞,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憎恨,是厌恶他的,长久以来的恨意蒙蔽了她的内心,无法真正直视对黎昭的爱。 “黎昭,”宝珠夫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刚才那些话都不是我的想说的,有人,控制了为娘,你要小心,要小——” 她话未说完,眼瞳突然涣散,浅色的双眼瞪大着,望着蔚蓝的天空,眼底还残留着对孩儿的一丝担忧,在她雪白纤细的脖颈处,显露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黎昭望着那道血线,不可置信地缓缓抬起双眼,在那间屋舍之内,缓缓走出了一道青色的身影。 原本应在重华宫暗牢之内的谢韫,出现在了黎昭面前,他的指间,还缠绕着几缕嫣红的细线。 “不好意思,”谢韫浅笑道,“我不想让娘亲再伤心第二次。” 第84章 傀儡 谢韫的突然出现, 在黎昭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像他这般心思狡诈之人,束手就擒, 并非他的本能。 宝珠夫人仰头倒在黎昭的怀里,眼瞳中还倒映着黎昭的脸庞,只是她再也唤不出孩子的名字了。 黎昭紧紧抱着母亲逐渐冰凉的身体,双眼中汹涌着强烈的憎恨, 死死盯着眼前的谢韫。 他从来没有如此厌恶、憎恨过一个人。 黎昭轻柔至极地放下母亲的尸体,他站起身, 双眸直视着谢韫, 冷声道:“我要杀了你。” 谢韫装作害怕地后退一步, 目光越过黎昭,看向他身后的白解尘,说道:“你们两人要杀我,我当然只能慷慨赴死了。” “黎昭。” 白解尘没有理会谢韫, 他对着黎昭颔首,说道, “去吧。” 他的意思黎昭自然明白, 他要手刃仇人,白解尘不会插手。 黎昭的掌心凝出一柄漆黑的剑柄。 自重生以来,黎昭使用过好几次鸦九剑, 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杀气纵横。 鸦九剑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 墨色的剑身吞吐出氤氲的黑气, 锋利的剑刃发出兴奋的清吟。 黎昭的手攥得极紧,以至于指尖都在泛着青白,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谢韫望着黎昭逐步向自己走近, 眼底骤然绽开一抹兴奋的神采,说道:“黎昭,如今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奉天而行,你为何要杀我?” 事到如今,谢韫仍在狡辩,纵使是黎昭也气得面色发白,他盯着谢韫那张姣好的,同宝珠夫人一模一样的脸庞,骤然生出一股厌恶,冷声道:“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还有什么脸面说出这样的话语!” 谢韫平静的眉梢微微抽动,他浅色的眼瞳扫过倒在地上宝珠夫人的尸体,说道:“你可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语诓骗了,她最擅长用眼泪来哄骗他人。当年我找到她,同她谈起血咒之事,她可是丝毫没有想到会害死你。” 第204章 黎昭不为所动,说道:“始作俑者是你。” 谢韫轻叹道:“我虽然恨她,但对自己的弟弟却没有半分陷害之心,黎昭,我也不知道后果会如此严重,按照我的想法,你杀死青渊主,杀死暗渊的魇魔之后,你会成为新的暗渊之主,我可是为了你好。” 他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眸,看向黎昭身后的白解尘,似笑非笑地说道:“只可惜白宗主大义灭亲,亲手杀了你,我也不是为了你,费尽心思要去杀他。” “只可惜,你不领情。” 饶是黎昭认清了谢韫的个性,也不禁为他的巧舌如簧,口蜜腹剑感到由衷的佩服。 “谢韫,”黎昭的目光宛若洞悉万物,他的眼角眉梢皆是冰霜,说道,“你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我不会信你任何言语。” 谢韫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笑意,双手负在身后,抬头望着蔚蓝无际的天空,说道:“罪行?那我想要看看,如果全天下人是如何看待我?” 话音刚落,天空中静止的白云渐渐消散,显露出一座座巍峨华美的灵舟仙宫,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几乎布满了整个天空,代表着各个仙盟的旗帜在灵舟上方飞扬,伴随着云层的消散,无数剑光疾驶而过,一众修士遥遥站在高空,居高临下地望着凡山上的三人。 谢韫说道:“诸位可都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魇灾可是活生生站在你们面前,正是白宗主亲手将他复活!” 在众修士出现的一霎那,遍布在山间的阵法轰然启动,一缕缕灵力化为半透明的灵罩,犹如一鼎顶天立地的金钟,牢牢盖住了整个山峰。 黎昭同白解尘都认出,此乃诛天杀阵的真正样貌,能够启动如此规模的阵法,所耗费的灵力不可估量,同昔日在无忧城中布下的杀阵不可同日可语。 看来,此地也是谢韫特意布下的一个局。 谢韫所指的明明是黎昭,诛天杀阵所针对的却是白解尘。 身处在阵眼中央的白解尘神情未变,连眼皮都未曾抬头半分,而是同之前那般望着黎昭,说道:“继续。” 短短的两个字对于黎昭而言,犹如最坚实的后盾,他再也不想关心头顶围绕的,乌泱泱的修士们,专注地盯着谢韫,忽而一笑,说道:“我是魇灾,自然该干些,魇灾该干的事情!” 鸦九剑犹如一道鬼魅的幻影,疾飞至谢韫面前,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也迅速挡在了黎昭面前,那道身影的手中亦握住了一柄剑。 剑刃碰撞作一处。 黎昭的鸦九剑乃是百花将军亲赐,虽是剑魂所凝,但也是锋利异常,世间少有能同它对抗的兵刃。 可是就在黎昭看清那道人影的一瞬间,他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喝:“谢韫!” 手中的鸦九剑也不由得往后一收。 那道人影身穿一身简朴布裙,脸色苍白,脖颈处还横贯着一道细细的血痕,她的双眼惊恐地瞪圆,浅色的眼底深处倒映着黎昭愤怒至极的面容。 正是宝珠夫人!或者是说,宝珠夫人的尸体。 她生前被谢韫控制了心神,死后体内的缠丝没有消除,变成了同徐如霆般的傀儡! 宝珠夫人手中所执的乃是一柄普通的灵剑,黎昭下意识的收回剑刃,她顺势往下一劈,剑锋差点要刺破黎昭的肩膀。 可黎昭丝毫没有躲过灵剑的侥幸,他明知道眼前的宝珠夫人只是谢韫的傀儡,但只要他微微挪动着步伐,那傀儡就挡在了谢韫面前,就好像,就好像一位保护着自己孩子的母亲。 黎昭分明知晓这是谢韫狡猾的诡计,但他偏偏下不了手。 “小弟,”谢韫突然喊了一声从未有过的亲切称呼,“你知道吗?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村里的其他孩子欺负我,都是娘将我护在身后,不知道在暗渊,她是不是也这样护着你呢?” 黎昭的面色前所未有的阴沉,说道:“谢韫,你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谢韫轻笑一声,不以为地说道:“看来是没有了,不过也是,暗渊的那些魇魔个个凶残无比,我们这位胆小懦弱的母亲,怎么会为了你拼命呢?” 黎昭彻底被激怒了,他发狠般地朝着谢韫挥剑,谢韫有恃无恐,操纵着宝珠夫人的躯体,同黎昭对抗。 他乃是一名琴修,对于剑道远远比不上黎昭,每次黎昭要找到自己的破绽时,谢韫都用宝珠夫人的躯体抵挡,若黎昭不收手,他便会亲手砍去母亲的躯干。 一方面是强烈杀死谢韫的心,另一方面看着宝珠夫人被操纵的模样,他是又惊又怒,情绪激荡之下,黎昭差点要失控。 冷静。 黎昭喘着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向宝珠夫人身后,谢韫那张胜券在握的神情,他像是笃定了黎昭不敢伤害宝珠夫人一丝一毫,他控制着宝珠夫人的躯壳,何尝也不是在控制着黎昭的情绪。 黎昭偏偏不是被甘心控制的人。 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每次谢韫操纵着宝珠夫人,他的手指都会微微挪动。 说明,控制着宝珠夫人的缠丝延展于谢韫的手指,只要能斩断他们之间相连的缠丝,宝珠夫人就能脱离谢韫的控制。 可是缠丝一旦被种下,如同无形的连接,寻常人更是难以查找到丝线,更不要提操纵者是谢韫,世间意志最坚定的琴修。 除非能够扰乱他的心神。 第205章 黎昭握紧了手中的鸦九,再一次斜斜劈向谢韫。 这一次,他同谢韫的距离十分靠近,就连谢韫云淡风轻的脸庞上都流露出了一次惊慌,他的手指微动,急忙操纵着宝珠夫人当自己的挡箭牌。 但,黎昭的意图并不是杀他。 在谢韫看向他的一霎那,独属于魇魔的金瞳骤然绽放。 幻术! 谢韫周身的景象突然变幻。 头顶是遍布蜘蛛网的破落屋顶,彼时正下着雨,几处瓦片的缺口,一滴滴冰冷的雨点落在布满灰尘的房间之内。 昏暗的房间之中,一道看不清面目的人影正倒在角落之中,他痛苦不堪又虚弱无比,灰暗的双眸死死盯着一门之隔的房间,哑声道:“小武……小武……” 尚是孩童的小武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召唤,他的手心捧着一碗苦涩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房前。 这碗汤药正是他从仙长手中苦苦哀求而来。 那些仙长说,父亲病得有点严重,他们的汤药只能暂且缓解父亲的痛苦。 纵使如此,小武的眼里充满了希望,盛着汤药的碗壁烫得很,可小武甘之如饴,他甚至还幻想着,等父亲病好了,他可以同父亲去找寻母亲,届时他们一家三口能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 小武嘴角的笑意不断扩大,在推开房门的那一刻,他手中的瓷碗掉在了地上,瓷片溅射,滚烫的药汁霎那间变得冰冷无比。 他双腿双手发软,双眼茫然着望着悬挂在房梁中央的父亲,过了半晌才爆发出一道尖锐的嘶鸣,他连滚带爬地跑到父亲的身旁,抱住了已然僵硬的身体。 面对最亲近之人,武儿全然不顾什么尸体,什么瘟疫,什么怪病,仅有七八岁的孩童无助绝望地嚎啕大哭,哭喊着:“爹,你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为什么丢下武儿一个人!” 而在砖石砌成的墙壁上,父亲用咬破的手指,写满了一墙壁密密麻麻的血字—— “走。” …… “走!” 谢韫死死捂住他的脑袋,他瞪着双眼,眼白中尽是血丝,口中不住地低声吼道:“走!走!走!” “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眼前不断浮过一段段不忍再看的回忆,几欲要陷入疯狂,在强烈的刺激之下,谢韫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指,径直戳向自己的双目,竟是要将自己的眼睛硬生生地挖下来! 第85章 第二个暗渊 一声惨烈无比的惨叫, 谢韫竟是将自己的一双眼睛硬生生扣了下来。 他双目失明,看不见黎昭迷惑人心的金瞳,那在脑海中一遍遍反复的记忆霎那间也消失无踪。 谢韫陷入了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 终于也明白过来,自己居然被魇魔的小小伎俩骗得自挖双眼! 犹如白玉般的清丽脸庞上,眼窝处凹陷着血淋淋的眼皮,掌心里还攥着尚带着余温的眼球。 纵使是修为通天的修士, 骤然失去双眼,谢韫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 他怒不可遏, 面目愈发狰狞可怖, 他看不见黎昭的身影, 只能凭借着之前的记忆,几乎咬碎了牙齿,恨声道:“黎昭!你竟然如此对我!” 此时的黎昭早就斩断了宝珠夫人尸体内的缠丝,他对谢韫没有半分所谓的兄弟之情, 听闻谢韫仿佛毒蛇般的低语,黎昭也只是冷声道:“是吗?我只是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罢了。” 谢韫无数次地玩弄人心, 甚至用宝珠夫人的尸体来挑起黎昭最后的怒火,他此番作为也算是给了谢韫一个惨痛的教训。 谢韫喘着粗气,脸上鲜血淋漓, 全然不复之前胜券在握的模样,在极端的愤怒之后, 他突然平静了下来, 换上了那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冷淡神情,说道:“弟弟,你可是真的不好惹。” 他抬起凹陷的眼窝, 仿佛是见到了悬浮在半空的修士们,嘴角扬起极尽讥讽的笑容,说道:“那么,一切都结束吧。” 在谢韫变幻神情的那一刻,黎昭的心里早已涌起了不详的预感,他立即厉声道:“小心!” 话音刚落,诛天杀阵瞄准的目标突然改变了方向,盘旋在高空的无数气剑化为了密密麻麻的剑雨,不顾一切地劈向这座高耸的山峰。 与此同时,谢韫的眉心突然显现出一道圣洁无比的法印,以极短的时间蔓延至了周身肌肤,顺着他的躯体没入了脚下的土地。 在此方天地之间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巨大的石块崩裂,地面深深凹陷,繁茂的树木倒塌,尘土飞扬,霎那间,天崩地裂! 紧接着,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一幕发生了! 一缕缕漆黑的,充满着不详气息的氤氲雾气自地面的裂缝出喷涌而出,在诡异的雾气之后,一股股粘稠的,带着一丝丝诡红血光的液体犹如喷泉般,自地底涌出,顷刻间,布满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地界。 其他人或许未能反应过来,但黎昭却是熟悉无比,他同白解尘悬浮在空中,望着地面缓缓流淌的粘稠河流,脱口而出:“暗渊!暗渊怎么会在这里!” 白解尘沉声道:“第二个暗渊。” 黎昭瞬间想通了一切。 暗渊是世间恶念所生,青渊主穷尽一生来寻找第二个暗渊所在。 在上任风雷主的帮助之下,青渊主最终是成功了,他在一座无名的小山村寻找到了第二个暗渊。 第206章 世人所汇聚的恶念被掩埋在深山之下,这股恶念还不太强烈,所以不曾被世人察觉。 但青渊主最终却没有开启暗渊,而是将此事搁浅。 谢韫在意识到宝珠夫人是被青渊主掳去之后,他便开始着手报仇计划,顺着那枚被污染的灵石,他得知了风雷谷的暗自开凿暗渊之下的灵石,也知晓了徐如霆与青渊主之间的秘密合作。 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最初的村庄,也发现了昔日的家园之下,竟然是汇聚着世人恶念的可怕暗渊。 诛天杀阵,并不是针对白解尘,也不是针对黎昭,而是第一道攻击,亦是掩饰,只为了掩盖住谢韫的真正目的。 暗渊重现世间,秉承着斩妖除魔的众修士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到令人不安的魇气影响了所有人,原本静默的修士们终于爆发出惊恐的叫嚷声。 “怎么回事?暗渊!暗渊不是在北垣吗?” “定是这魇灾搞的鬼!!一定是他,还有白解尘,他们两人狼狈为奸!同流合污!” “我们都被骗了!快,快杀了他们!” 修士们站在暗渊之上,只是嘴里纷纷叫嚷,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出手。 “喂,你们还站这里干什么?还嫌死得不够快吗?” 一艘金碧辉煌的龙舟之上,贺今朝忍不住翻了十几个白眼,“无论是谁搞的鬼,我可从来没见过修士敢堂而皇之地站在暗渊之上,能不能给暗渊一点稍微有的尊重?” 贺今朝伸出小拇指,点了点指头。 暗渊对于修士而言,不亚于最厉害的毒药,魇气不仅能污染修士的心神,也能侵害他们的修为。 之前暗渊被封印了二十年,许多修士都忘记了暗渊的可怕,在贺今朝的提醒之下,他们恍若梦醒,纷纷召唤出自己的灵剑,正欲离去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斩钉截铁的命令—— “等等!” 正是方才众人口中十恶不赦的魇灾黎昭,以及与他同流合污的白解尘。 他们二人处在暗渊之上,神态自若,同狼狈不堪的众修士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之前纷纷叫骂的修士们见到两人姿态翩然,皆是换了一副面孔,对着白解尘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白宗主,又是对着黎昭套起了近乎。 “哎呀,这不是当年仙盟大比的魁首,在下当年还在人群中,给前辈鼓过掌!” “就是,当年我前往暗渊助阵,前辈打了我一掌,至今我还保留着那道手印!” “……” 黎昭越听越离谱,对着那人忽然一笑,说道:“现在呢?你还想不想留着第二道掌印?” 那人吓得紧紧闭上了嘴巴。 贺今朝是听闻了此地的动静才慌忙赶来,见到黎昭和白解尘,连忙说道:“发生了什么?” “说来话长,”黎昭紧皱眉头,不欲多言,而是言简意赅地下达着命令,“你让所有人都暂时离开此地,前往暗渊的边缘,途中还要救出被困的百姓,恐怕过不了多久,魇魔便会从暗渊中诞生,所有修士都要守住暗渊的边界,不要让任何一只魇魔越过边界!” 事关暗渊,没有人比黎昭更熟悉,贺今朝平日里嬉皮笑脸,眼下紧急时刻也是意外靠谱,他立即回到了众修士之中,开始吩咐诸多事宜。 黎昭所言非虚,就在贺今朝下达指令之际,暗渊之上已然浮现出影影绰绰的暗影,恐怕过不来多久,魇魔便会重现人间。 不同于北垣的暗渊,世间的第二个暗渊,根本没有人能预料到会诞生出何种魇魔。 况且,在第二个暗渊涌现人间的时候,始作俑者谢韫就完全消失了踪迹,以黎昭对他的了解,那个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原本聚集在山峰上空的修士们在贺今朝的指挥之下,井然有序地离开,化为一道道整理的剑光,消失在天际。 黎昭和白解尘却没有离开,他们极有默契地并肩而立,似乎在等待着某个人。 直到人群逐渐稀疏,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正欲离开,就被眼尖的黎昭抓住了肩膀。 “李梦鱼!”黎昭喊出了那人的名字,“见到我们,怎么不来叙叙旧?” 那人穿着一身寻常平凡的道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也长得同李梦鱼完全不同,可黎昭喊出“李梦鱼”三个字时,那人明显抖了一下。 “认,认错人了吧?”那人笑得畏畏缩缩,双腿也打着颤。 黎昭指了指他腰间的鬼垚娃娃,说道:“你还想耍赖?” 李梦鱼急忙捂住了腰间的泥娃娃,跺了跺脚,恨不得从天上掉下去,说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黎昭微微抬起下颌,神情严厉,质问道:“李梦鱼,你看看现在的大地,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此言一出,李梦鱼脸上的嬉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深深垂下脑袋,声音轻得犹如细蚊,说道:“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放了谢韫!”黎昭提高了音量。 李梦鱼手足无措,他不知如何回答黎昭的问题,偷偷抬眼飞快看了眼在他身旁的白解尘,差点要哭出声。 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许久后,李梦鱼支支吾吾地说道:“黎昭,我,我都是有苦衷的。” 黎昭明显不相信,神情愈发肃穆,说道:“什么苦衷?” “既然是苦衷,我,我不能说,”李梦鱼破罐子破摔,他干脆抬起脖颈,闭上双眼,说道,“你不信的话,杀了我都行。” 第207章 黎昭只当李梦鱼又开始犯浑,正打算再给他一记拳头,清醒清醒,却被白解尘抓住了手腕。 “流月族人自身体弱多病,穷尽一生都无法修炼,”他漆黑的眼瞳中透着洞察万物的机敏,“他却能在剥皮之后活下来,‘恰巧’拜在衍天老人门下。” “谢韫自小只是个身体孱弱的幼童,却能够在瘟疫之中活下来,也是‘恰巧’遇见了仙门弟子。” 白解尘抬起锋利的眉眼,目光在李梦鱼愈发惊慌的脸上久久停留,似乎透过他伪装的皮囊之下,见到了真正的幕后黑手,薄唇轻启道:“冥冥之中,只有那个东西,可以做到。” 李梦鱼像是白解尘看光了毕生所有道秘密,他脸色霎时苍白,脑门上冷汗津津,低声道:“不能说,不能说……” 若是其他人,恐怕是听不透白解尘言语中的机锋,可黎昭却洞若观火。 那双操纵人生的手掌,他如何不熟悉。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解尘冷笑道:“暗渊是世间百姓所有恶念的倾斜口,他们心中生出的苦难尽数被暗渊吸收,再加以念神蛊惑,从此以后他们只会感念上苍。” “如今暗渊被封,恶念无从驱散,天道只能驱使被他选中的使者,来替它办理此事。” “至于为什么选择了他们,”白解尘的目光在李梦鱼的脸上掠过,“自然是同我们有关。”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白解尘的结论,黎昭不禁冷笑一声,说道:“它倒是煞费苦心。” 李梦鱼听黎昭和白解尘两人相继大放厥词,实在是心有余悸,他面露难色,不由得捂住了耳朵,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黎昭对李梦鱼强烈的不满也在明白缘由之下烟消云散,他拍了拍李梦鱼的肩膀,装作凶狠道:“下不为例。” 李梦鱼浑身一颤,终于道出了事情:“黎昭,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干了那些事,后来我去问天道,才知道原来是它的安排……” 黎昭也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决此事,首先要找寻到谢韫。 就在此时,暗渊之上那道影影绰绰的人影终于凝固成了一个实体。 那人全身被包裹在漆黑的发丝之中,只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猩红的双眸流露出非人的残忍与冰冷。 在黎昭看清那人面目的一瞬间,他顿时惊呼出声,说道:“谢韫!” 二十年后,暗渊诞生的第一只魇魔竟然长得同谢韫一模一样的面孔! 或者是说,那只魇魔正是谢韫! 在暗渊喷涌的一瞬间,谢韫的灵魂与躯体早就与暗渊融为一体,最终形成了半人半魔的混血魇魔。 谢韫伸出结实修长的手臂,宛如大理石般的苍白肌肤上布满了暗色的细纹,他感受着,体会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种令人疯狂的力量与之前全然不同,他不再是懦弱无能的小武,也不是只能以温和面貌示人的琴修。 此时此刻,与暗渊融为一体的他,代表着真正的力量! 在黎昭喊出他名字的刹那,谢韫有所感应,他抬起猩红的眼眸,望着高空之中的人影,迅速锁定了黎昭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说道:“黎昭,我还要感谢你。” 他握紧了拳头,欣赏着皮肤之下蕴含的强大磅礴的力量,轻声道:“让我知道,变成天魔之后会被天道毁灭,我会仔细控制着力量,以免自己变得愚蠢贪婪,追求无穷无尽的力量。” 黎昭脸色骤然阴沉,冷声道:“做梦。” “真是没有礼貌,你应当来拜见暗渊真正的主人,”谢韫眯起眼,看向黎昭身侧的白解尘,盎然的杀意让他兴奋地舔了舔暗色的嘴唇,说道,“不过没有关系,天下第一人的血,很适合替我的王座添添色彩。” 在谢韫得知有白家少君这般人物存在的时候,他或多或少存在着嫉妒与不甘。 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天生仙骨,而自己只是一介凡人,忍受了旁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才走到了这一步。 可是,此时此刻,只有弱者才有的嫉妒与不甘都消散殆尽。 真正的强者,只适合用杀戮来对话。 谢韫的掌中凝结出一柄通体漆黑的长矛,掀起了滔天浪潮,裹挟着无数世间的恶意,冲向天空。 白解尘并未回应谢韫的挑衅,只是他手中的应召剑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幻化出一柄顶天立地的巨大剑影,从天而降。 “轰——”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碰撞做一处,瞬间掀起巨大气浪,就连在千里之外的修士都被这股世间罕有的力量刺得阵阵痛痒。 气浪散尽,应召剑锋深深嵌入暗渊之矛之中,边缘处蔓延出细细密密的纹理,仿佛只需再轻轻用力,谢韫掌中的武器便会化为齑粉。 谢韫猩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强烈的憎恨,又一次的打击使得他再也无法维持理智,怒道:“白解尘!凭什么,凭什么你的人生,活得这么自在!” 他的瞳孔紧缩成了一点红血,锁定了不远处的黎昭,“你三番两次坏我好事,又杀我亲弟弟,我一定会杀了你!” 白解尘早就洞悉了世间各异的目光,在成为天下第一的路途中,也看透了他人的嫉妒。 对于旁人的情绪,他向来是不予理会,可此时此刻,面对着谢韫,白解尘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嘲讽弧度,说道:“我同他三世轮回三生情缘,你一介凡人,有何置喙的余地?” 第208章 谢韫俨然未曾预料到白解尘的回呛,先是愣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了此生最强烈的怒火,眼中竟是要喷出火来,怒道:“这一世,你休想!” 顿时,暗渊掀起滔天巨浪,遮天蔽日,就连天空都映出了惨淡的暗红色。 黎昭目瞪口呆地看着白解尘与谢韫,忍不住扶额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李梦鱼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精彩,在黎昭身后兴奋低语:“黎昭,黎昭,我现在死了都愿意!” 就在黎昭要给李梦鱼一记重拳清醒清醒的时候,阴云密布的天空霎时炸开无数道闪电,一道人影呼啸而至,伴随着细细密密的电弧,落在了两人身前。 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徐风盛! 他的脸庞比之从前清瘦不少,眉宇间的高傲也沉淀下来,隐隐透出一丝捉摸不清的忧郁。 可无论如何,见到徐风盛,黎昭都是欣喜万分,说道:“徐师兄!你怎么来了!” 自从谢韫被擒,徐风盛也洗脱了冤屈,只是他刚从尸罗堂的暗牢中离开,浑身风尘仆仆,带着北垣常有的风霜。 “长话短说,”徐风盛沉声道,“北垣那边的暗渊封印也被破坏了,一定是谢韫的手笔!” 在徐风盛出现的刹那,黎昭的心里早有了不详的预感,听到北垣封印被破的消息,他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白解尘也来到了黎昭身旁,作为封印的主人,他也察觉到了万里之外的封印动静,说道:“恐怕同样也是它的手笔。” 这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徐风盛说道:“谁?” 白解尘淡声道:“此事,你少知为好。” 徐风盛倒是习惯了白解尘的语焉不详,可黎昭却还是听出了一股子“凡人少管”的言下之意。 他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说道:“看来我当年离开暗渊,也不是偶然。” “哈哈哈哈哈哈!” 听闻到徐风盛传来的消息,莫名的笑声响彻了整个暗渊,浪潮翻涌的暗渊之中,谢韫又逐渐凝结成了一道实影。 粘稠的暗渊之水侵蚀了他的下半身,黏滑湿润的触须犹如活物般蠕动,苍白结实的上半身布满了恐怖狰狞的血纹。 谢韫已然成了半人半魔的鬼样,他自己却浑然不知,猩红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三人,笑道:“白解尘,你再厉害也无法封印两个暗渊,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他一语道破了所有人心目中最不肯相信的事实,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谢韫。 原本汹涌的暗渊逐渐变得风平浪静,宛若暴风雨来前的平静,一场大战蓄势待发。 就在剑拔弩张的那一刻,黎昭突然说道—— “小武,你可知道,当年那一场莫名其妙的瘟疫,到底从何而来?” 第86章 决战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好端端的村子里会突然起了瘟疫?”黎昭高声问道。 谢蕴眼神闪烁了一瞬, 立即厉声道:“为何?都是此地污秽不堪,才会引起瘟疫肆虐!” 黎昭轻声一笑,说道:“是吗?按照你的说法, 此地深处掩埋着暗渊,那么千百年来应是寸草不生,疾病肆虐,为何又会出现人间烟火?” 谢蕴沉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自小体弱多病, 可你知晓,你到底得的什么病?瘟疫为何又不会感染到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偏偏在家破人亡之际, 你又会遇见仙门弟子?” 黎昭偏偏不正面回答谢蕴, 一字一句揭开了一个残酷的真相。 “你不觉得,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操纵着你的人生?” 谢蕴的身体被暗渊侵蚀,但他的神志却异常清醒,纵使恨极了黎昭,但他的一番话却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他也曾找寻过黎昭口中的诸多不明之处, 可最终的结果却是不了了之,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遮挡了所谓的真相。 可是, 那又如何? 他本就是被选中的幸运儿, 若不是天道眷顾,他又怎能踏上仙途,看见与过往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与你不同, ”谢蕴猩红的眼眸中露出彻骨的嘲弄,“我不在乎, 它操纵我的人生又如何?” 他缓缓抬起手掌, 伴随着他的动作,暗渊卷起冲天的浪潮,天空层层叠叠的阴云中闪过道道闪电。 “我已经成了暗渊的主人, 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从此以后人人都要畏惧我,都要敬佩我,”他眯起猩红的双眼,沉醉于未来的畅想,“这一切都是‘它’赐予我的。” 见到如此执迷不悟,黎昭心底涌起一股悲哀,他望着谢蕴被侵蚀的躯体,说道:“你看看现在的这幅鬼样子,谢蕴,你还记得从前的你,是什么样的吗?” 谢蕴闻言脸色一顿。 他身体的下半部分已然与暗渊融为一体,他完全被暗渊束缚,此生此世无法脱离,无法摆脱。 黎昭冷声道:“你若自己骗自己,那也可以。” 真相被揭开,谢蕴被彻底激怒,若说此前他还尚且留着几分兄弟血亲之情,如今他已然被欲望与杀戮全部控制,冰冷的血瞳里充斥着残忍与暴虐,盯着昔日的好友们,恨声道:“去死!!” 伴随着他尖利的怒吼声,暗渊之上模糊的黑雾终于化成了无数只魇魔。 与北垣不同的是,此地暗渊中的魇魔形态犹如丑陋,漆黑的躯体上遍布一颗颗大小不一的肉块,顶端还在流淌着恶臭的脓液,猩红的兽瞳里看不见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 第209章 它们是完完全全的可怕凶兽! 数以千计的魇魔在谢蕴的指示下,犹如潮水般涌向黎昭等人! 霎那间,激荡剑气与魇魔交织缠斗,魇魔消散后的氤氲黑雾顿时笼罩了整个暗渊。 刚刚诞生的魇魔力量尚未长成,面对白解尘黎昭等人,也只是为了消耗他们的力量,真正的杀招则是隐藏在幕后的谢蕴。 他拥有整个暗渊,源源不断的力量填补着他的空虚,阴冷的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倘若任何一个人只要有一丝松懈,底下的暗渊浪潮便会趁虚而入。 映雪刀斩下一只只魇魔的头颅,徐风盛忍不住流露出焦躁的神情,心中悬挂着北垣的暗渊,说道:“白解尘,黎昭,谢蕴是不是在调虎离山?” 比起此地,北垣的暗渊范围更为浩大,若是那处也催生出无穷无尽的魇魔,那将是一场不可估量的人间浩劫! 黎昭与白解尘对视一眼,对徐风盛点头道:“我们能撑住,你先去风雷谷!还有,把李梦鱼带上!” 不等黎昭与白解尘应答,徐风盛挥刀一震,喝退了周身涌来的魇魔,抓起瑟瑟发抖的李梦鱼,化身为一道耀眼电弧,消失在天际。 面对斩杀不尽的魇魔,黎昭与白解尘尚且游刃有余,可始终不是办法。 黎昭手中的鸦九斩退了一众魇魔,望着不断涌现的魇魔,说道:“白解尘,两地的暗渊……” 白解尘面色不变,说道:“无妨。” 他的存在给予黎昭无限的安全感,但黎昭却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安,说道:“同时封印两个暗渊,即使是曾经的司正,也无法办到。” 白解尘罕见地未曾回答黎昭的问题,只是漆黑的眼眸愈发深邃,眼底的微光闪烁,预示着他内心下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黎昭抿紧了嘴唇,看向白解尘。 白解尘也回望着他,说道:“换作是你,你会如何?” 黎昭沉声道:“无论如何,我都是同你一样的决定。” 两人谁都没有说出真正的答案,但从对方的双眼中都看出了同样的坚定与决绝。 “哈哈哈哈,白宗主果真是心系天下。” 谢蕴的身影依旧隐藏在翻涌的暗渊之中,阴狠的冷笑回荡在暗渊上空,“哈哈哈,想不到白解尘你一向自私自利,竟肯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己?我怎么不相信?” 白解尘手持应召,望着翻涌的暗渊,眼底终于泛起无尽的杀意,口中缓缓吐出四个字:“与你何关?” 他手中的神剑化为了一柄顶天立地的巨大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浩浩汤汤的暗渊之水。 霎那间,风云变色,天地皆暗。 凡是靠近神剑幻影的魇魔在接触到的一瞬间便化为齑粉,粘稠的暗渊之水被根本无法抵抗的磅礴神力彻底掀起滔天巨浪,竟是隐约露出了暗渊最深处的朦胧黑影! 谢蕴正藏在此处! 他猩红的眼瞳里满是震惊,面对这惊世骇俗的一剑根本无从抵抗,不甘愤怒的嘶吼声震彻天地之间—— “白解尘!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畸形的魔身一点点消散,星星点点的灰烬凝固成一缕缕黑烟,缓缓飘向天际。 而在那股即将消散的黑烟之中,隐约显露出一道闪烁着微光的洁白魂魄。 黎昭眼疾手快,指尖掐动法决,在黑雾即将消失的刹那,抓住了一缕脆弱的残魂。 残魂虚弱不堪,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白解尘一剑之威震慑天地,没有任何活物能够在他的剑意下生存,这一缕魂魄的残留让黎昭感到意外。 更让黎昭意外的是,残魂之上隐约缠绕着一枚圣洁的枷锁,或许正是这枚枷锁,恰好保护了谢蕴的魂魄。 黎昭眯起双眸,定睛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洁白枷锁之上,居然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睛,与黎昭恰好对视作了一处,无数双眼睛正在惊恐地开合着眼皮。 瞧见这一幕,黎昭差点要握不住残魂,幸好最后的理智让他停止了动作。 “或许每一颗‘棋子’的身上都附着这一道枷锁。”白解尘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已然泛起了毁掉残魂的念头。 “等等,”黎昭却有其他想法,他玩弄着脆弱的残魂,沉思道,“恐怕这世间还有许多被操纵的‘棋子’,我们可以顺着上面的气息去寻找他们。” 他们二人辜负了多少时光,才逐渐从泥沼中脱离,也不愿这世间还存在着被注定命运的人。 白解尘微不可察地点头,说道:“好。” 暗渊失去了主人,魇魔也彻底失控,他们都已见识过白解尘与黎昭的厉害,本能地逃离此地,朝着更远处的边界涌去,与此同时,暗渊的魔浪翻涌得愈发急迫,从地面深处涌出一股股残留的恶念,向着边缘无限延伸。 若不控制,后果不可估量。 “白解尘!” 黎昭唤着爱人的名字,他一步上前,吻上了对方的嘴唇。 两人唇齿相依,缠绵无限。 黎昭的唇角尝到了久违的苦涩,说道:“我不想把你丢下。” 白解尘只是沉默地抹去他眼角的泪水,每一个动作极尽温柔,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 封印两处暗渊,即使强如白解尘,也注定会陷入无限期的沉寂,他的灵力全部耗费在庞大的阵法之中,永生永世无法苏醒。 第210章 可这世间,也只有白解尘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 黎昭死死咬住嘴唇,经不住地想,他们是否又陷入了它布置的陷阱之中。 封印暗渊则是会面对永远的诀别,不封印暗渊,却是让它得偿所愿,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像一场笑话。 “祂来了。” 白解尘突然握紧了他的手,说道。 他向来波澜不惊的言语中流露出罕见的惊讶。 黎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是瞪圆了双眼,说道:“是祂!” 那人一身银甲,脸覆面具,正从暗渊的边缘踱步走来,祂身上显露出实质般的杀意,压缩着周身的空气,凡是靠近祂的魇魔都在一瞬间化成了烟雾。 而正在膨胀的暗渊似乎也在惧怕着来人,张牙舞爪的浪潮宛如活物般缓缓后退,一点一点缩回远处。 “武神,”黎昭喃喃道,“他恢复意识了?” 白解尘脸色苍白,缓声道:“不是。” 他与武神本就是一个人,是他强烈的情感吸引了镇压在重华山之下的武神,使得这具人间杀神来到了暗渊。 暗渊的诞生与武神息息相关,祂自身就是杀意,世间的恶念根本无法同他抗衡。 白解尘的脑海中顿时充满了各种声音,每次他靠近武神,来自流月族的诅咒总是如影随形。 可是,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听到这些声音。 “黎昭,”白解尘深深看着黎昭的双眼,轻声道,“记住我。” 黎昭浑身一颤,说道:“什么,什么意思?” 白解尘的身影在空中缓缓消散,而隐藏在面具之下的武神却渐渐睁开了双眼,模糊的五官也逐渐有了详实的面容。 人间,武神降临! 他的手中显露出一柄刻满血痕的巨剑,那是一场战争中凝结成的实质杀意。 武神并指一挥,那柄通天巨剑轰然一声,横亘在暗渊之上,暗渊不堪重负,浪涛相击,撕裂出挣扎的低吼。 他再次凝结出一柄长矛,压在了巨剑之上! …… 武神每次凝结出一件武器,他的身影便闪烁一瞬,世间的杀意亦消失一分,直到最后,他的身影摇摇欲坠,面具之下的双眼遥遥地望向远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化为了世间的最后一件武器,是一枚飞羽箭,犹如流星般,裹挟着熊熊火焰,落在了无数刀剑铸成的铁山之上! 霎那间,数以万计的武器皆化为了通红的铁水,自高处缓缓流淌,犹如岩浆般覆盖了方圆数百里的土地。 暗渊彻底封印! 第87章 结局 暗渊被永远埋在了铁山之下, 世间也少了一尊被遗忘的念神。 经历了暗渊之战后,黎昭魇灾的身份昭然若揭,但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来计较此事。 世间的恶念不会停止, 首先影响的便是纯洁的念神们,所幸黎昭前世执掌司正,对于衍生出恶意的念神也有诸多修正的办法。 他同白解尘两人一路寻找着魂灯所指示的灵魂,一路纠正产生恶意的念神, 比起从前的日子倒是更加逍遥快活。 一日,黎昭收到了来自阿雪的消息。 作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魇魔, 阿雪接受了仙盟的委派, 镇守在铁山周围, 防止此地的暗渊有所异动。 信鸽浑圆鲜红的眼眸好奇地望着黎昭,它的小爪上缠着一封信。 黎昭取下信件,看着阿雪狗爬似的字迹,不由得扶额, 眯起眼睛耗费了一番眼力之后,才明白信件的内容。 原是仙盟弟子们在铁山巡逻的时候, 发现了一个物件, 找寻了半天都无人应答,最后还是阿雪嗅到了上方熟悉的味道,特意寄还给物件的主人。 信件的末尾正卷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 黎昭取下那枚护身符, 借着窗外的阳光仔细查看。 符纸颜色泛黄老旧,上面的朱砂痕迹也略微暗淡, 看上去已然有些年头, 只是护身符的主人对它极其爱护,折痕如新,保存得十分完好。 黎昭是学过符咒的制作, 可是他从未画过任何护身符,但是当这枚护身符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黎昭就一眼认出,那是他亲手制作,亲手绘制的符咒。 这莫名的悸动使得黎昭的心怦怦直跳,他缓缓伸出手指,轻柔的,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枚护身符。 淡黄的符纸展开,在那道复杂精巧的咒文背后,却是写着一行诗句—— “愿我如星君如约,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句诗,早在很久之前,就要送给那个人。 可是,现在也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