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踏雪琐忆十轮伏影刀》 第1章 《飞鸿踏雪琐忆十轮伏影刀》作者:相荷明玉【cp完结】 文案: 胡马踏胡茅,秋风远秋郊。 平生长恨事,告与手中刀。 标签:武侠 第一章 阿 塞外一天冷似一天,天色也暗得越发早。天边一只孤鹰飞掠而过,淡淡的影子在地上一点,就和水波一样消弭了。张芝对着二本薄书急得焦头烂额。今天教书的杨先生出门办事,不用背《诗》,他祖父张稷就拿了两本刀谱,叫他全背下来。 这两本刀谱不知藏了多少年,书页里尽是粉屑尘埃,一摸就是一手的灰。一本记了十式刀法,一本记了十二式步法,图画心诀都完好无缺,唯独封面一个字也没有。张芝明知道自己背不下来,又不得不坐在这里应付,心里焦躁烦闷,将两本书到处摆弄。无意间就将封面对着光,看见里面隐约有些笔画,写着“三忘刀法”。 三忘又是哪三忘?为什么要忘?张芝想不明白,也不敢去问祖父,将书“啪”一声摊开在院中桌上,凝神挥弄手中木刀。院里一棵细矮杉树被秋风并刀风激得枯枝乱颤,簌簌落下几片干瘪的叶子。 练了一刻,他母亲拉珍从屋里小跑过来,一边喊道:“儿,喝点儿再练!“她手上端了银壶,有一绺细细的白烟从壶口散出来。张芝接来就往嘴里灌,拉珍忙连声劝他:"烫,烫,慢点儿。" 张芝一口酥油茶还没吞进肚里,就听见背后张稷凉凉地说:“要是我可没心思喝茶。 拉珍发怒道:“大冷天的,喝点热茶暖暖,有什么不行?” 张稷与她素来不合,自然又反唇相讥:“汉人生来要做英雄,吐蕃男子则个个软蛋,连点风也受不住。”张芝一半是汉一半是蕃,听他们吵吵嚷嚷,谁也帮不了,只得当没听见地挥刀。 到得夜里,张稷查他功课。张芝练会了一半的刀法,步法半点没记住,在门外罚跪。夜里虫蛾侵。袭,张芝一面摇头摆手地驱赶虫子,一面念叨叨地背脚下方位。忽然背后一亮,拉珍从屋里溜出来,笑道:“这么难背?” 张芝正背得头昏脑胀,连忙点头。拉珍又问:"刀法难,还是步子难?" 张芝随口道:"这步法虽有口诀可背,但变化太多,背口诀我也难以记住。而刀法全是动作,我已记了一半了。” “这便好办,”拉珍听了一拍手,"正巧我也不认得汉字,绝不会偷你家武功,你将刀谱借我一晚上,明天我保准那老头子刁难不了你。"张芝半信半疑,把步法那一本拿给她,又换了刀法默记。翌日清早,拉珍敲门进来,眼眶揉得红红的,手中拿了一件张芝的汉人外袍,道:“你瞧。"张芝接过来翻看,正觉不出变化,拉珍扯过左袖,把那面料斜斜迎着光:“我在这儿绣了字,对着光就能看见。” 他仔细一看,果然袖上用同色丝线绣了口诀,对光时方能看见丝线凸出,顿时大喜过望。 平时张芝起床,先要在院子里练挥刀两百下才许去做别的。而张稷往往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像鹰盯着猎物一样。到张芝练完了,他也不评价,稍微点头就算过了。今天张芝拿着木刀走进院子,张稷却不在院里。 这两百下挥刀若没有张稷的计数,是一刀都不能算的。张芝怕一会又被抽背刀谱,干脆拿刀比划起来。正练得通体舒畅,突然听见背后一声暴喝,吓得他险些握不住刀柄。张稷白发糟乱,鼻孔翕张,怒道:“谁许你练这个?” 张芝还从未见过祖父如此暴怒的模样,抖抖索索地说:“昨、昨日。" "昨日许你练,今日许你练了?"张稷挥手将他手里木刀打落,又扬手照他脸上打了一记耳光,道:“姓杨的呢,滚去找他念书!” "杨先生昨天出门了,今日还回不来,”张芝脸上发烫,想必是肿了。他怨怕交加,仍旧不敢和张稷顶嘴。张稷听了却微微一愣,喃喃道:“出门了?” 张芝低下头答:“是。” 一双粗糙苍老的手摸上他脸颊,在方才打肿的指痕上揉了揉。他抬头看去,张稷已经平静下来板着脸道:"算了,你继续练刀罢。" 才挥了两下,张稷道:“练练昨天学的。” 张芝心想:方才不是你骂人么?他没有收招,双手仍将木刀高举起来,泄愤一样重重劈在地上,劈完了才练起昨天的招式。祖父像个雕塑似的,不声不响。有些时候张芝明知道自己练错了,张稷也并不出言指点或是责骂,弄得他心里惴惴。 张稷年事已高,看了一会便熬不住,回屋歇息。他不曾叫张芝停下来,张芝就在院子里胡乱比划,日光就像引风吹火一样渐渐亮了。又练了些许时辰,院子外边传来马嘶车响的声音。张芝丢下木刀跑出去看,只见家里小厮正搀着一个面白体宽的男人从马车上下来。 “爹!”张芝迎上去叫道。 张留已许多个月没有回家,在西域风沙之中竟也没有消瘦。如今他比在中原做童生那会儿发福了两圈,越来越有商人模样。见着张芝,他也不过略微点头,径自往屋里走。张芝追了两步,觉得父亲没有搭理他的样子,心里又是疑惑又是委屈,闷闷不乐地捡起木刀。 “儿啊,为什么不进去见父亲?”拉珍匆匆地小跑出来,手指尖兀自挂着水珠。 “哦,”张芝不忍拂她的兴,跟着她回屋去了。 第2章 这一整天杨先生都没回来,张芝记事以来还是头一次过这样游手好闲的日子。拉珍穿了一条五彩邦典,比往常的那条鲜亮。她前前后后地忙活,每次路过无所事事的张芝就眯起眼睛冲他笑一下,有时手里拿着刚炸的果子、薄饼,悄悄地喂给他吃。 第二天张芝早早爬起来,叶芽似的一轮新月还高高挂在枝稍。张稷又没醒,张芝害怕他祖父昨天暴怒的样子,只拿着木刀乱舞一气。他仿着记忆中见过那些吐蕃武士的模样,出一刀就“嗬”地喊一声,出了一身大汗。他舞得兴起,旁边传来哼笑声,他才发现张留带回来的小厮就站在旁边。这小厮穿着下人的衣服,并不起眼。张芝如今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个陌生面孔。他以为这人找不着房间,好心问道:“你迷路了么?” "老爷让我叫你过去,”小厮没有回他的话,反倒很好笑似的瞧了他一眼。偏偏他眼里含冰,笑起来阴森森的,看了使人背后发凉。张芝不想和他说话,跟着小厮进了他父亲的屋子,照例问过安。 房间里点了两盏昏暗的灯,各种暗影都格外大和深。其中轮廓最大的影子就是张留本人,远远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见到张芝衣衫湿透,不满道:“又学那些没用的东西。” 张芝腹诽:这也不是我自己要学的。面上还是诺诺地点了头。 “练了些甚么,都使来看看,”张留又说。 张芝有些诧异。他父亲自小经脉阻塞,一点儿武也练不了,对他的进展从来都毫无兴趣。他生怕父亲也拿刀谱考他,干脆假作什么招式都没练过,扬起双手作了个持刀的动作,朝前狠劈。 旁边那个不甚规矩的下人又嗤笑了一声。张留皱着眉头,瞧了那下人一眼,转回来问:“只练了这个?" “是,”张芝说。 “你练刀练了多久了?”张留又问。 张芝五岁开始练挥刀,练到如今十二岁,正是七年。他如实答了,张留又看了一眼旁边下人,叹了口气,道:“功课呢,可曾落下了?” “没有,除这两日杨先生出门去了,别的时间天天在念书,”张芝回答。 “学到什么了,”张留问他。 张芝站在底下,悄悄瞥了一眼张留的神情。张留神色恹恹,额上出了点点薄汗,嘴唇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张芝觉得他心不在焉,于是简单答道:“学到《诗》了。” "《诗》有三百首,”张留道,“一首都不会背吗?” “会背,”张芝连忙道,“学到《荡》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张留好像很疲惫,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叹道。 张芝等了一会,父亲没有别的话说,他只好硬着头皮背起来。杨先生不在的日子里他一个字也没有看,《荡》讲过的已经模糊了些,没讲过的忘得更多。他凭着一点残存的记忆,磕磕绊绊地总算是背完了。 “嗯,”张芝背完好一会儿,张留终于点了头,又问,“句读释义,全都教了?” “学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杨先生就走了,”张芝说。 张留沉吟道:"那我与你讲剩下的罢。”过了半晌,他仍垂着眼睛不说话。张芝试探着提醒道: “小大近丧?” "是了,"张留说,"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鬼方,鬼方就是这里,风沙没完没了,土地什么都种不出来。"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女人叫喊。那个沉默了许久的下人咧开嘴,哂道:“鬼叫。”张留不为所动,如同没有听见一样。 只有张芝愣了一会,突然听出是拉珍在叫,立刻要拉开门出去。他手还没触到门,张留在他身后喝道:“住手!” 不消得张芝动手,那门自己拉开了。外面拉珍衣衫染血,神色几近癫狂,两眼中怒意好像急流一样涌将出来。 "你比狐狸还要懦弱、阴险、下贱,”她一只手抓住张芝手臂,一只手握着曳地的长发,用蕃语冲张留喊道。 第二章 尼 "他留下来还能活,和你走必死无疑,"张留同样用吐蕃话说。 拉珍的手就像铁箍一样,紧紧地锁着张芝的手腕,生怕被他挣开。张芝却像一只被抓了后颈皮的幼猫,十分乖顺,在她手里一动也不动。他觉得脸上有一股干燥的热意,并不像拉珍身上传来的,于是微微探头看了一眼,不禁大叫起来。张留房门之外的厅堂、走道,零零星星地窜着火苗。火舌舔舐着堆在角落的粮食和肉干,很快将它们吞噬了,变得旺盛而且暴烈。外面火焰之中站着一道持刀的身影。拉珍紧紧抱了抱张芝,一丝犹豫也没有,就将他往火里推去。 火中冒出的黑烟迷了张芝双眼,他还没感觉到疼痛和烫伤,又被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泪眼朦胧里,他看见祖父白发披散,脸上肩上俱是焦黑的烟尘,带着他一路往外奔跑。火势起得极快,石砌的墙上被燎出许多黑色的痕迹,过往一切飞快地化为灰烬。张芝跑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他伸手想扶着墙站稳,却被滚烫的墙壁烫得痛叫。张稷听见了,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使劲扯了他一把,继续往前跑去。 他们奔出房屋,房梁上突然跃下一个黑衣杀手,朝张稷背心刺去,张芝脑海一片空白,只会 "啊”地惊叫。张稷察觉到劲风,就像背后生眼一样,拽着张芝往旁边让开,不知怎么便绕到敌人身侧,伸刀划开了他的脖子。 第3章 那人身形软软倒下,张芝还是第一次见到惨死的人,脑袋就像被棍子敲了一样,突然贯通清明起来。他在张稷手里挣扎,要回到火里去。 但张稷不为所动,拉着张芝奔出院门。张芝一面跑,一面回头看。昔日的家已经烧成火海,天空一角映着熊熊火光,呈现出明丽温暖的橙红色,另一边仍是清澈寒冷的暗蓝。 跑起来的张稷健步如飞,比起吐蕃最强的武士也不遑多让。张芝竟跟不上他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追着。他不知要往哪里去,迷茫地跟在张稷身后,被灌进喉咙的寒风吸干了他肺里的水分。他跑得两腿酸软,心里又十分绝望,觉得还不如被追兵抓住杀了。又奋力支撑了几十尺,他鼓起勇气同张稷说:“慢..慢一点...." 张稷回头瞪眼道:“废物。” 张芝发了狠,一句话也不再说,咬牙追着。以前张留嫌恶吐蕃人,因此他们离群索居,附近几乎只有一片荒野,连一座藏身的碉楼都没有。又跑出数里,张芝已经眼前发黑,几乎就要晕倒。张稷俯下身子,将他负在背上。 "没有人追来,祖父,"张芝觉得身下的躯体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心里十分不安。 “等你看见他们,你早就死了,”张稷气喘吁吁,不忘冷笑道。 但张稷终究是累了,加之身上背了一个人,速度慢了许多。 天幕暗沉如铁,平如旷原,唯独一只鹰在云层底下盘绕,偶尔长长地凄唳一声。张芝想起一些传说故事,道:“或许是只哨鹰。” "是也没有用,”张稷道,“我也不能将它打下来。再说些无用的话,我就把你丢下不管了。” 入夜,祖孙二人总算赶到一座小山脚下。张芝听说过这山,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走了六七十里了。张稷将他放下,长刀劈了根树枝下来,柱在手里。 “跟着我走,”张稷率先踏上上山的小路,又嘱咐他,“当心被蛇咬了。” 这是个阴天,天空无月无星,几乎一丝光亮也没有。这样的天气使他们的踪迹难以被察觉,其实倒是件好事。张稷似能暗中视物,在树根顽石之间穿行,毫不磕绊。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夸道:"这山生得不错。” "阿玛拉说,这座山是阿尼玛卿山的子孙,"张芝两眼一抹黑,紧紧跟着张稷,生怕一不留神就跟丢了。 张稷哂道:"我说这山藏得住人,你是什么意思?"张芝轻轻抓着他衣带后面,低声说道:"没什么。" 他们害怕被发现,晚上不敢生火或是点火把。在暗中真给张稷找到了一处石洞。张稷先进去探了探,伸手将张芝也拉进洞里来。这洞穴长在山壁上,离地面有七八尺高,就不必担心里面会有许多毒虫盘踞。张稷在洞里摸索出一片干燥的地面,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地上,让张芝躺在上面,自己守在山洞口,如此歇了一夜。 张芝鲜有睡到天光大亮才起的时候,一觉起来,除了腰腿酸痛,精神却并不疲惫。两人在山里搜罗一番,循着水声找到了一条小溪。如今正是枯水的季节,溪流只剩下一掬粗细。张芝渴得难耐,跪在溪边捧水来喝,恨不得把脸也埋进水中。 "洗洗脸罢,"张稷站在上游,蹲下身子将衣袖浸湿了。 张芝身上完好无缺,只不过脸上沾了不少烟灰。张稷则狼狈得多,发须则都已被烧成焦黑一团,里衣在肩膀处裂了长长一条,底下的伤口仍在丝丝渗血。张芝见之心惊,张稷却浑不当回事,面色自若地用湿透的袖子擦拭伤口。 以前拉珍和张芝讲英雄故事,许多武士拿山上的草药止血。但深秋万物凋零,这石山上除了几棵树木,光秃秃地只剩下一片枯干的黄草。张芝拢出一堆枯叶枯枝,在怀里摸出两粒他揣着玩的火石来。这东西昨天赶路时受了怀里汗水的潮气,打了半天才将枯叶点着。等火燃尽了,张芝伸手去扒地上的黑灰,给张稷敷在肩上。 张稷默不作声,身体一动不动地僵着,似乎很不习惯。待他敷完,张稷忙不迭地站起身,撕了一条衣摆给自己包好。 趁张稷包扎的空档,张芝跑到树下,摇下许多发青的硬果,用衣服捞着捧了回来。张稷拣了一颗,齿尖咬下小小一口。他皱起眉头,语气反而如释重负似的,嘲道:“这东西吃不了。” 张芝辩解:“树上就只有青的,一颗红的也没有。这种果子根本不能熟。” “你想毒死我,”张稷不管不顾,十分蛮横地说。 不顾张芝如何辩论,张稷态度强硬地把他赶回了山洞。张芝不肯一个人留在洞里,他便把刀抛给张芝,道:"这是我以前的佩刀,你若能拿着它把刀法练会了,我就让你出来,"又得意道,"你能拿得动就不错了。" 张芝才十二岁,手掌还未完全长开,堪堪握住刀柄就觉得虎口发酸。他在洞里将刀出鞘,只见这刀通体漆黑,一股寒气迎面扑来,上面刻了几个篆字。张芝连隶楷都尚认不全,遑论篆书了,只得问:“这字写的是什么?” 张稷嘲道:"汉字都不会念么?"然而张芝当真不问了,他又忍不住道:"这是‘十轮伏影,我张家第一等的刀法,自然要配天下第一等的宝刀。” 张稷看着他练挥刀,让他恍惚中有种回到了家里院子的感觉。事到如今,再是迟钝的人也应该明白,他家的各种异状和变故似乎都从这刀法而起,而且还远远不能终止。张芝心里愤恨无从宣泄,举起刀狠狠往下一劈,却失了准头,劈在洞中岩石之上。他怕毁了张稷宝刀,又惹他不快,连忙去看张稷脸色。结果张稷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而这刀锋刃与石头相击,上面竟然一丝缺口也没有,岩石反被斫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子。 第4章 傍晚时分,张稷提着一串死兔子走进山洞里。张芝已经饿了两天,连忙问:"这是哪里来的!" 张稷没好气地说:“看不出来么?打的!” 趁太阳没有落山,张芝跑到河边生了火,挑了四只兔子,剥了皮串在火上面烤。秋天兔子膘肥体壮,烤熟了以后滋滋地冒油,香气颜色都十分诱人。张芝将两只分给祖父,张稷却摆手不要,道: “你留着吃吧。” 张芝忧心他身体,还待再劝,张稷就冷下脸,说道:“听不懂人话。” 等天色暗下来,张芝熄了火,舀起溪水来将岸上痕迹冲刷干净,又找了片宽大的叶子把兔子包好,默然走回山洞里。天黑以后无事可干,张芝十分自觉地躺在自己那片空地上。山间的夜晚很有些异动,远远地传过来一声似泣似嗥的声音。张稷在洞口旁边慢慢躺下,没话找话:“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么?” “是猴子,”张芝道,"猴子和罗刹在泽当生了六只小猴,就是我们的祖先。" 张稷翻了个身,狠道:“你自己是猴子就算了,休带上我。”想了想,说:“这是山鬼。” “什么是山鬼?”张芝问。 "山里的一种女人精怪,骑着虎豹,"张稷思索着,"许多读书人受不住她们引诱,就被吸干精魄死了。” 张芝在脑海里一点点描摹着山鬼的图画,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父亲,没有答话。张稷又说:"如摹果我死了,你不要受她们诱惑。" 今天晚上张稷破例说了很多废话,使得张芝心里隐隐约约地不安难过。他觉得自己应当宽慰一下了祖父,于是道:“这座山是阿尼玛卿的子孙,会护佑万物的。" "阿尼玛卿是什么东西,能有这种本事,"张稷不屑。 张芝并不气恼,轻声解释:"阿尼玛卿是祖先的灵魂。"“那你叫他们护佑你去,”张稷说,“我丢下你不管了。” 这几日与张稷朝夕相处,张芝已经逐渐摸清他的脾性;知道他表面凶狠,实则不会真的丢下自己离开。他顺着张稷,说:"那也无妨,我并不是读书人。山鬼根本不会来引诱我。" 这句话叫张稷很是受用,他压着嗓子“嗬嗬”地笑,声音非常嘶哑。 第三章 瑪 或许阿尼玛卿当真垂怜他们。张芝半梦半醒间听见空中雷声滚动,等醒来一看,山里下了难得的大雨。天地仿佛成了一架机杼,被棉线般的雨连结在一起。雨水落在山石上,又相互编织、融合,嵌进土地的每一寸缝隙。张稷满意道:“这样一来,他们牵狗也找不着我们了。” 下午张稷照例出去觅食,张芝留在山洞里练刀法。昨天一顿折腾以后,他肩臂和手腕都更加有力,单手执刀也能勉力运转。待他照着记忆练完一套刀法,雨势已小得只剩淅淅沥沥的残滴,天色看着也不早了,张稷却还没有回来。 张芝等得肚饿,吃了半只昨天的兔子,又把吃剩的一半重新包好。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山洞外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又害怕又心焦,将刀收进鞘里,绑在背上,自己爬出洞口。山路上的石子淋了雨,又湿又滑;一路上所见动的响的,不过雨打树叶、鸟过枝梢,就连一丝人迹也没有。张芝不敢快跑,只能慢慢沿着昨天的溪流走。下过一日暴雨,水流变得浑浊湍急,还挟裹了不少枯枝败叶。走到溪流源头,张稷仍旧不见踪影。这源头是一处细小的泉眼,拢在一圈嶙峋怪石之下,没有接到多少雨水。张芝捧了些水喝,隐隐觉得张稷就在附近了。万物生长都需仰仗水的滋润,野兔野雉、跑的飞的,在这座山里只能围绕着这条溪流生存。张稷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倘若前几天来杀他们的人也在山里,他一喊,无异于自寻死路。张芝想着,仍旧将心一横,喊道:“阿波拉!” 这声音在周遭回响。张芝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他想到张稷不大听得懂吐蕃话,又喊:“祖父!” 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张芝越发急了,如果天彻底黑下来,休说找人,他连走回山洞的路都看不清。他攀上泉眼的石头,极目望去,终于在底下石缝里瞥见一片小小衣料。张芝慌忙翻下石头,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那里正是两块巨石相遮之处,极为隐蔽。张稷就躺在中间,面色苍白,两眼紧紧闭着,衣衫被血浸透了。张芝跑过去,只觉祖父身体触手冰冷,全然不似个活人。 "祖父!"张芝靠在他身上,侧脸看着山顶的悬崖。短短几天之内,他的亲人过往,通通湮灭在了。 一场火里,如今他彻底一无所有。但他偏又不觉得十分悲伤,只静静想着不如从山上跳下来,一了百决心已下,张芝也不怕了,仍旧靠在他祖父躯体上。不知什么时候天彻底黑了,这种黑暗反而如同一种倚仗,填平了山崖,承托了勇气。只是他昨日睡得久,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亏得山夜安静,张芝躺着躺着,忽然觉得身下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惊得跳起来,跪在张稷身着边,迭声唤道:"祖父,祖父!"张稷不再有动静。他急得几乎哭出来,喊道:"阿波拉!"父这次张稷才有些反应,身体真真切切地挣了一下。张芝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了一样。 张稷虽还活着,若是在这湿滑阴冷的地方过上一夜,多半也和死人没有两样了。张芝歇了一会,搬起张稷身体,摸索着往回走。他虽还只有十二岁,身量却已长得很高。而且张稷衰老后身体萎缩了不少,张芝能勉强背得动他。这座山多是怪石与沙砾,积水干得甚快,因此道路已经不太泥泞。张芝听着水声,走一会歇一会,竟然也没有迷路。离开溪流的一小段路没了水声指引,这才难走起来。张芝只得先把张稷放在路边,自己摔了一跤,将回去的路记熟了,才又重新带上张稷,半拖半背地把他托进山洞。深秋寒凉的天气,叫他急出了一身热汗。 第5章 睡过一晚上,张稷活着的响动大了一点,却开始发烧,脚踝肿胀如碗,也不知道是好是坏。雨水将树枝树叶都打湿了,生不起火来。张芝把张稷里外上衣脱了,替他包扎肩上的伤口。那伤口里已经没有血丝,不比之前那样触目惊心,被水泡得发白,边缘渗出点点黄色的脓液。 仅剩的一只半烤兔子还不够张芝一个人吃的。他展开张稷衣服一抖,里边哗啦啦地掉出来一大堆青果,正是前日他摘回来,被张稷训斥的那种果子。张芝别无他法,没动剩下的烤兔,只拣了一只生的将皮剥了。张稷这把刀当真锋锐无匹,几乎不消他自己用力,轻轻一拉,兔皮就从中整整齐齐裂开。 宝刀啊宝刀,张芝想,以前你一定行侠仗义,百无敌手,如今只能做这样的事情。他挑出一条兔肉,送进嘴里。生肉又腥又臊,咬在嘴里既软且滑,还有一股淡淡腐臭味,就同一条长长的蠕虫一样。张芝吃了一口,险些吐出来。等他好不容易吃完一整只生兔,已经食欲全无,胃里阵阵翻涌。他摇摇张稷,张稷将眼睁开一条缝,总算是醒了。 “阿波拉,”张芝把烤熟的兔子摆在他脑袋旁边,撕下一点肉丝喂给他吃。 "阿波拉是什么?"张稷勉力把他的手挥开。 "祖父,"张芝改口道。张稷这才张嘴把肉丝咽了,道:"你给我找点水。" 张芝忙不迭地跑出去找水。再回到山洞里,张稷已经把半只兔子吃光,只剩嚼不烂的骨头吐在了地上。他精神很差,吃完了就侧躺着,将破洞的衣服紧紧地裏在身上。看他回来,张稷也不动弹,道:“剩下一只是你的。” "我吃过了,"张芝看着他,还从来没觉得祖父这么老过。即使在昨天他以为张稷死了,那时的他也比现在看来要健壮。他想了想,又说:"这一只半是前天烤的,我吃了两只今天烤的。" “小兔崽子,”张稷虚弱地咒骂,但也没再去动剩下一整只兔子。 昨天张稷从山路上滑下来,摔折了一只脚。张芝不会治这种伤筋动骨的损伤,却十分殷勤,跑里跑外地给他的脚踝缠了树枝布条。 “没什么事情干,你就去练刀法,"张稷躺在地上动不了,觉得十分屈辱。 张芝“哦”了一声,捡起长刀,一招一式地比划起来。张稷闭着眼睛,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张芝故意问他:“祖父,我这招练不好。” “是不好,”张稷眼睛也未睁。 “这是哪一招?”张芝想要刁难他,又问。"第三招,魂销欲死,”张稷缓缓地说。 张芝啧啧称奇,弯下腰去仔细瞧,想知道张稷是不是偷偷眯着眼看他。张稷像赶苍蝇蚊子似的在空中招手,把他赶开,说:"我听风声就听得出来,"顿了顿又费力说道,"你每一着都劈歪了,因为你心不精诚,气力更是不够。我让你天天挥刀,就为的这个。” "魂销欲死是什么意思?"张芝却问。 张稷勃然大怒,可没有气力训斥他,只好说:"你一刀劈下,敌人魂飞魄散,快要死了。这便是魂销欲死。" 虽然张芝念书连半桶水也算不上,也能觉出张稷在骗他;就和他父亲张留骗他鬼方是“这个鬼地方”一样。他们二人虽然性情上大相径庭,在细处却很有父子的默契。 第四章 卿 张稷的高烧几天都没有退,张芝只叫他静养着,自己每天啃野果充饥。这日张芝醒来就见到张稷坐在地上,脸色比之前好看许多。他凑上去摸张稷额头,已经不再烫了,于是喜道:“祖父,你好了!” 伤脚上缠的破布枝条被张稷全拆下来,远远地扔出去。他盯着脚皱眉:“还是动不了。" “不妨事,”张芝说,“教教我怎么捕兔子罢。” 这几天他天天吃野果,只觉自己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野果腐烂的味道,嗓子眼里也被果子的酸汁烧得难受。他以为张稷有些猎户的手段,能教他编个陷阱。结果张稷道:"你捡几粒石头站在高处,见着兔子跑动就照它眼睛打。" 张芝目瞪口呆,张稷看他这副样子,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又道:"手劲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 太重了让它听见风声,太轻了它死不掉。” 打兔子的技巧学不来,野果还是要采的。张芝不知摔了多少跤,练得了爬树攀岩的本事。在山路上飞奔,就像只小猴一样。他卷起袖子免叫树皮把布料磨烂,双脚夹着树干一蹬,就攀住了低处的枝桠。再如走阶梯一样层层向上,不多时就爬到树梢。往下俯瞰,果然有些草丛在轻轻颤动,想必就是些兔和啮鼠在啃食枯草。只恨他学不会以石代箭的猎法,只能白白看着。 就在这时,天上俯冲下来一道黑影,正正落在方才颤动的草丛上。那黑影两只翅膀扑腾几下,低下头在草里啄着什么,原来是只鹰。张芝大喜,手里扣了一把果子,朝鹰的方向扔去,叱道:"走!走!"一边翻身跳下大树。他怕鹰将兔子抓稳了飞走,急急忙忙跑过去。忽然耳边听到两声犬吠,底下传来隐隐人声。他心里一凛,伏在巨石后面,朝下望去。张芝自小眼力很好,兼之相隔不太远,隐约能看清来人的面目。这人牵一条黄狗,眉眼有些眼熟,偏偏张芝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为靠近一点,往下走了几步,蹲在岩壁中央凸出来的石头上看,突然明白过来——这不就是父亲身边的小厮么!张芝站直身子,就要朝他们呼叫挥手,心里又觉得不对。 第6章 上次见到这人时,他还穿着一件下人的衣衫。如今上下穿的都是漆黑的劲装。张芝顿时浑身发冷。当时从房梁上跃下来要杀他们的刺客,似乎穿的也正是这样一套装束。他趁那黄狗还在左闻右嗅,赶紧又攀回巨石背面藏起来。 那狗在底下汪汪地吠叫,他心脏狂跳,贴在石头上深深吸气。等那狗终于不叫了,张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正好对上那人的目光。明明离得远,五官都不过一团色块,他却觉得那人眼睛里杀气横人生,好像一把逼在眼前的刀。 他也不清楚那人究竟有没有看见他,不敢托大,一路弯着身子狂奔回去。张稷端坐在地上,看他惊慌失措,问道:“做什么这么急急忙忙的?" 张芝喘道:“他……他们来了!”“他们看到你了?"张稷挑眉问。 张芝慌忙点头,说道:“只有一个人,带着一只狗。” 张稷听了,闭上眼睛,不再发问。过了一会,张芝忍不住问道:"祖父,我们怎么办?" “等死,”张稷道。 “他们只有一个人,”张芝大声争辩。 张稷斜了一眼,说:“你叫得再大声些,就死得更早些,”又道,“他既敢单枪匹马地来找我,必定是这群人里武功最强的一个。我现在动弹不得,当然没什么好说的。" 张芝不死心,问:“那祖父若是没有受伤,能打得过他么?” 张稷冷哼道:“这点微末武功,在我三忘刀法面前还不够看的。” 两人相对无言。张芝想到要死,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几天之前他已觉得死了也没甚么不好,但就这么轻易死去,又不甘心。张稷看他板着脸,道:“你若想活命,倒也有个办法。只不过能不能成,还得看你自己。” 张芝抬起头,连忙问:“什么办法?” 张稷叫他附耳过来,道:"虽说你学得差劲,但我这三忘刀法乃是天下第一的刀法。倘若能出其不意,或许能一举把他杀了。” 过不多时,外面传来狗吠之声。那狗爬不上来,只能在底下狂叫不止。张芝躲在洞壁侧面,屏息凝气,一动也不敢动。张稷则低头坐在中央。那黑衣人左手在洞口轻轻一撑,借力跳上,右手则在面门一扣,接住了一颗飞来的果核。 “多日不见了,”那人笑道,“怪我招待不周,让张老前辈屈居在这小小洞里。” 张稷一声不吭,手指连弹,又打出三枚果核。那人——接住,收进怀里,又道:“还有一位小友,怎么不出来见面?” “走了,”张稷冷声道,“还不去追?” “无妨,”那人害怕张稷有诈,仍旧不敢靠近,“左右是逃不掉的。”说话间他又接住一枚果核,反手打了回去。张稷双腿不能移动,被他正正打在胸口,喷出一口鲜血。 “我还道前辈有些后着,原来路也走不动了,"那黑衣人终于前进些许,手里扣住一枚铁镖,要结果了张稷性命。张稷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反应也没有,张芝却急得目眦欲裂。张稷方才与他商议好,这杀手若是中计,张稷佯装逃走,将他往洞里一步步引。若他全神贯注在张稷身上,看不见洞壁又情形,张芝便能趁机一跃而下,刺他要害。不想他十分谨慎,并不深入山洞。眼见得刺客手里暗器就要打出,张芝再顾不得许多,跳下石壁,挡在祖父面前,怒道:"贼人,冲我来就是!" 这人扮作张留小厮时见过张芝武功,知道他学的连皮毛也算不上。此时被他近身,也不着恼,单手屈成虎爪向他抓来。张芝不会躲开,眼睁睁看他手指伸近。 "走艮,第三式,"张稷的声音冷冷地在背后响起。张芝学艺不精,光记得住刀法,步法离融会贯通还远着呢。刀法的第三式便是“魂销欲死”,是他学过的,步法却不知道腿往哪儿跨。眼见就要被那黑衣人一把抓住,张芝就地一滚,竟侥幸躲开了。那人一抓不中,反叫他从胁下滚到身后,正待转身时,张稷抬手又掷三枚果核,叫道:“砍!” 张芝不及思考,连忙举起长刀,正是“魂销欲死”的最后一着。这一刻,七年来清晨的每一次挥刀构成了无穷的了悟,速度、准头和力量从这了悟之中汇入他现在的身体。张芝突然福至心灵,握紧刀柄,用尽浑身力气劈下。那人顿时被锋锐无匹的刀锋划开,从后脑到尾椎,分毫歪斜也没有,断断活不成了。张芝被鲜血淋了一头一脸,后怕得手脚冰凉,拖着长刀走回山洞里。 张稷靠在石壁上,招呼他过来。张芝觉得祖父浑身又变得滚热,就像一个炭炉一样烫,眼神也混沌不明。张芝邀功道:“外面的贼人死了。” 张稷好半天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张芝怕他睡着,绞尽脑汁地与他说话,道:“杨先生要是回来,该不会被他们抓去吧?” 张稷好半天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张芝怕他睡着,绞尽脑汁地与他说话,道:“杨先生要是回来,该不会被他们抓去吧?" 他祖父就像听到笑话,胸膛重重地起伏几下,道:“我只在想,我这三忘刀法,刀谱烧成灰了,你记不住,立刻就要失传了。” 张芝听不得这话,急道:"怎么会呢!日后祖父慢慢教我,总能记住的。" "你是没什么悟性,”张稷说,“可惜你爹生来经脉俱废,否则照他这样,三忘早已练成了。” “三忘是什么?”张芝忍不住问。 第7章 “你现在将我丢在这,自己跑了,这便是第一忘。” 祖父抱着他,抓起他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左右翻看,又在他的袖子上摸索磨蹭,不知找到了什么,忽然“嗬嗬”发笑。张芝顺着看去,眼里只看见外衣上几道暗红的痕迹。他想起来是拉珍抓着他的手时留下的。 血痕已经晕开、干涸,变暗,他看着忍不住心如刀绞,痛哭起来。张稷见他痛哭,罕见地没有训斥,反笑得越发畅快,一面笑,一面用嘶哑的嗓音叮嘱他:"明天你往东走,路上小心些。" 张芝哭得打嗝,纠正他:"我们往东边走。" 张稷摸着他的头发,道:“好罢,我们。" 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在祖父怀里睡去。醒来时洞里昏黑一片,四周只有光秃秃的石壁,张稷和他垫着的破外袍都不知所踪。张芝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叫道:“阿波拉!”没有人应答,他又叫:“祖父!” 周遭静悄悄的,一丝响动也没有,仿佛是一片死地。张芝走出山洞,原来天已经亮了,朝阳正向西方倾泻着光辉,天地相接之际有一层连绵的薄云,为晨光染成一条血练,不知降临在东方的哪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