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与梨花同梦》 恰与梨花同梦 第1节 书名: 恰与梨花同梦 作者: 尤四姐 简介: 姑苏城内有小富之家,乱世中谨小慎微,全族平安。 熬过三年战乱,天下大定,家主反倒惴惴不安起来—— 当初求婚不成的人,登基做皇帝了。 每日早八点准时更新。 排雷:传统古言,有尊卑,无人人平等,不喜勿入。 梨园设定:云韶寺宫人贱籍,搊弹家平民,前头人佩鱼袋。 内容标签:轻松 he 主角视角辜苏月权珩 一句话简介:拒婚后,该男子登基称帝了。 立意:人间值得,未来可期。 第01章 “不成不成,齐大非偶。”辜祈年摆手不迭,脸上带着尴尬的笑,余光暼了大门好几眼,实在忍不住想赶客了。 作为媒婆,首要一条就是善于忽略对方昭然若揭的拒绝,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辜翁,哪里齐大非偶了?您看,贵府家境殷实,权家出身显赫,您家小娘子貌美如花,权家郎君那也是一表人才。如此般配的姻缘,就算把姑苏城翻个个儿也找不着,您就不要妄自菲薄了。您放心,人家既然托我上门提亲,必定是不重门第,只重德行。辜翁的好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人家仰重您,指明了要求娶您家千金。结了这门亲,于您家来说是锦上添花,权家郎君追随武都侯南征北战,手上领着两万精兵呐。将来建功立业,前途不可限量。”媒婆舌灿莲花,咽了口唾沫又道,“若是封侯拜相,那小娘子就是一品的诰命,娘家还不跟着沾光?兄弟子侄凭借这条路入朝为官,也是一句话的事儿,辜翁您是生意人,这笔账定能算得过来。” 可辜祈年越听越不耐烦,太平盛世领兵打仗,尚且要担心安危,何况这群雄逐鹿抢天下的年代!万一功没建成,半道上死了怎么办? 辜家在这姑苏城里艰难维持着,已经费尽力气了,可不想沾染兵祸。再说那权家名头上显赫,其实是个空架子,吴王的七世孙还带拐弯。如今看上了辜家,说是来提亲,实则想靠姻亲筹措军饷。这种赔人又赔钱的买卖,断乎不能做。 不过生意场上的积年,最要紧一条就是圆融,辜祈年抚着膝头问:“听说大军已经攻破庐阳郡了,人还在军中打仗,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说合亲事了?” 媒婆“嗐”了声,“男大当婚,军中的人不着急,家里人不能不急。权家郎君是长房长子,十五岁参军,如今已经二十三了。这个年纪,早该是孩子满地走,可他却连个亲事都没定,权夫人实在愁得睡不着。婚姻大事,终归是父母做主,权夫人得知您家女郎正待字闺中,一下就撞进心缝里来,托我千万把这门亲事保成,等前头安定下来,就招郎君回来成亲。” 然后儿子在外打仗,留下媳妇侍奉公婆,权夫人这把算盘打得漂亮。 辜祈年的推诿,这回是不带掩饰了,“我家苏月还小,刚满十五,年纪属实不相配。” “差八岁,那才是天作之合。男人大些知道疼人,且他又是行伍出身,顾家得很呢。” 媒婆的不依不饶,让辜祈年心头猫抓一样。那句齐大非偶,只差没有索性说明白,根本不是自谦,是指权家高攀了。 然而还得忍,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那些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亡命徒,谁知道会不会忽然杀个回马枪。 他叹着气摇头,“世道乱,一家人在一起最要紧,谈婚论嫁的事儿,容后再说吧。” 媒婆仍旧执着,“小娘子及笄了,辜翁总不能留她一辈子。” 辜祈年的好耐心已经用尽了,沉默了片刻才凉声道:“我辜家的女儿,嫁人不看年纪,看机缘。这烽火乱世,在哪儿都不及在父母跟前自在,媒妈妈也为人母,必定能体谅我的难处。所以这婚事不必再议了,也请转告权夫人,辜家无福,多谢厚爱。” 话说得再委婉,只要不答应,梁子就已经结下了。 三年后的今天,辜祈年再想起当日的情景,不得不说忧惧参半。谁能想到被拒了婚的权家郎君,现如今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了! 要说后不后悔……如果当初应下了婚事,辜家就出皇后了,满门荣耀确实不假,但并不足以令他后悔。这种事本就是撞运气,权珩由副将取武都侯而代之是运气,苏月当不上皇后,也未必不是运气。 唯一让人不安的,是担心权家会记仇。毕竟皇亲国戚们今早举家搬往上都,车队经过了辜家门前,也不知权夫人是否大人大量,早把这事儿忘了。 辜祈年半躺在躺椅里,有种魂魄将要离体的感觉。一家老少都在屋里坐着,看着他的样子,简直像临终送别。 屋子里静谧无声,针掉下来都能听见动静。渐渐地,脚步声由远及近,众人纷纷转头望过去,是派出去刺探军情的二郎回来了。 “怎么样?”辜夫人急急追问,“权家还有人在吗?老宅子总要留个人看守吧!” 二郎摇了摇头,“走得干干净净,哪还有人。眼下正是大肆封赏的时候,都怕去晚了喝不着汤,老宅子放在那里又不会跑了,看它做什么。” 众人都有些失望,原本想着要是有人留下,打听打听权家是否对拒婚那事不满,也好求个心安。如今人去楼空,可就没什么指望了。 二郎的媳妇绞着手绢长吁短叹,“早知如此,当初应下了多好。咱们家三年战乱都平安度过了,可别等新朝建立,反倒招来祸端……” 她的抱怨,引得辜祈年板起了脸,“怎么?你这是在怪我?” 二郎媳妇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周全,“阿爹,媳妇不是这个意思……媳妇不敢。” 辜祈年愠怒地调开了视线,“我只求家宅平安,保得住每一个孩子,从不想攀龙附凤,拿你们的性命开玩笑。我想着,人家都已经当上皇帝了,难道还会因这种小事耿耿于怀吗?况且当年提亲,未必只说合我们一家,拒婚的必定大有人在,否则婚事也不会搁置下来,至今未娶。权家要记仇,那得记多少家?恨得过来吗?再说咱们只为自保,又没犯天条,就算要论罪,从何说起呀?”说着说着,居然把自己说服了,拍着躺椅的扶手,换了个轻松的语调,“杞人忧天、杞人忧天了……咱们在家心惊胆战,说不定人家正忙于国家大事,哪里想得起我们来。” 一家人愁云惨雾了半天,这种自我开解还是有用的。辜夫人抚胸舒了口气,“我就说,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咱们府邸建在这条路上,人家出姑苏,必经咱家门前,也不全是为了给下马威。权家大郎得了天下,权夫人不就是太后了吗,堂堂的太后,不能如此小肚鸡肠……姑苏离上都千余里,难道他们还能路远迢迢为难我们不成。” 思忖再三,大家暂且都放心了。家主一句“是祸躲不过”,对这场不确定会不会发生的无妄之灾作了总结。 全家人都散了,坐在人堆里的苏月这才站起身。 要说这孩子,长得确实好,辜家一门都是平常容色,只有她,像天上不慎走失的星辰落入凡间,连他们夫妻都想不明白,怎么生出了这么个齐整的女儿。 就是那种耀眼的美貌,还有坚韧的、拔地而起的生命力,让她在一群孩子里格外引人注目。她是女孩里的头一个,因此让辜祈年夫妇产生了错觉,一度以为生女儿,长相肯定错不了。结果后面的苏云差了几分,再到苏雪,辜夫人简直像用光了道行,彻底再而衰,三而竭了。 事已至此,对父母来说虽然亲生的都一样,但漂亮的孩子总会更得厚爱。正因为视若珍宝,将来的郎子不必大富大贵,但命长,对苏月好,那是最起码的条件。 三年前马背上征战的权家大郎,显然不合乎这个标准。 辜祈年冲女儿压了压手,又转头看向夫人,“我还有话要说。” 母女俩留了下来。 苏月从始至终没有吭声,但她心里有主张,这时方对父亲道:“阿爹,全家担惊受怕,都是因为我。我刚才想了想,实在不行,让我去上都吧,就算让人笑话趋炎附势,也比祸及全家好。” 辜夫人一听,当即就否决了,“说什么胡话,你自小长在姑苏,连城门都没出过,这上千里的路,说去就能去?就算到了上都,又没亲友投靠,难道去叩宫门,说要求见皇帝不成!” 辜祈年也摇头,“孩子意气,这话说说就罢了,别当真。原本拒婚就是我的主意,是我不想让辜家和那些枭雄扯上关系,更怕权家的对头上门寻衅,咱们小门小户,经不得那个磋磨。现在权家夺了天下,当初没押注,咱们也不想分那利市——不押注,终归不犯王法吧!这件事别再琢磨了,人家没来算旧账,咱们倒先把自己吓死了。依我的意思,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这些年到处打仗,阖家只求保命,现在天下太平了,苏月的婚事也该议一议了。” 辜夫人其实并不着急把女儿嫁出去,“太平也不过两三个月,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吧?万一权家心下不服,非要挣回这个面子,苏月要是嫁了人,那可连半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 “那怎么办?为着有这件事,我辜家的女儿不嫁了,等着他们来挣面子?”辜祈年恼火得很,大声发泄了两句。但深知道这担忧不无道理,于是想了个折中的主意,“东城谢家有位郎君,识文断字,人品高洁,我留意他许久了。城里有时疫,他设立医庐救治百姓,妇孺们吃不上饭,他舍米舍面不求回报,我打听过了,据说他是王谢后人,出身很有根底。回头咱们托人说合,倘或能成,不必大张旗鼓过礼,一切从简,先把婚事定下来。等再过半年,后宫嫔妃置办起来,朝纲也稳固了,到时候咱们再办婚仪,保管太平无事。” 辜夫人听了,便不再执拗了,“先见见人吧,样貌身段总得相配得过。前两天隔壁那妇人多嘴,操心起咱们家的事来,说苏月留到这个年纪不好寻人家,气得我险些撅翻她。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又有闲心嚼舌了,我家女儿养在自己家里,吃她家米了?要她挑眼!” 夫妇两个护起短来不分伯仲,辜祈年想起那妇人就很反感,“少与她来往,一张吹火嘴,生就是个搬弄是非的人。” 苏月在一旁望着父母,从一个话题岔出去十万八千里,向来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打上房退出来时,外面已经黑透了,雪倒是停下来,一轮明月拢着薄薄的光晕,停在东边的房顶上。 苏云和苏雪在外面等了她很久,好容易等到,忙招呼她上后廊,推开槛窗引她看。 他们一家虽然住在城内,但屋后有一片不小的田地。这几年战火纷飞,总担心会断粮,因此入冬种下麦子,到了第二年夏就有收成了。 平时看麦苗,无非是绿油油的很喜人,但今天再看,叶尖破雪而出,在月光下蔓延伸展向远处,虽然清冷,却能给人带来希望。 “这天下有人做主了,以后不会再打仗吧?”苏雪惆怅地问。 苏云说对,“这几日正加厚城墙,护城河也往深了挖,只要把城造得更坚固,就没人打得进来了。“ “所以新皇帝是个好皇帝吧?”苏雪扭头看长姐,“差一点儿就成了咱们的姐夫。” 说起这个,苏月就头疼,“这件事让全家愁了好几天,可不能拿来开玩笑,往后不许再提了。”一面又笑着提议,“府学那里的食店不知还开着吗,明天去看看,我请你们吃恬乳花酪。” 两个妹妹立刻振奋起来,“说定了,一早就去。” 可还没等苏月点头,外面忽然传来砰砰的捶门声,隔了两进的院子,都能清晰地听见。 先前战乱的时候,姑苏城受过重创,那时候满城兵荒马乱,全家躲在地窖里,连大气都不敢出。恐怖的经历至今让人心有余悸,这种无礼的砸门,来的自然也是不速之客。 苏月不放心,让妹妹们回房,自己赶到前院查看。果然不出所料,来者不善。 两个本地衙役,领着个红衣皂靴的人站在门上,响亮的喉咙笔直地扩散:“新朝初建,百废待兴,太常寺奉命重建梨园,采选二十岁下未婚的良家女充内敬坊。贵府上小娘子恰好在名册内,请府里赶紧为小娘子筹备起来,奉使今晚就要把人带走,天亮启程,赶回上都复命。” 第02章 无异于晴天霹雳,辜祈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梨园?内敬坊?我家女郎养在深闺,怎么就选入梨园了?” 所谓的梨园,是太常寺辖下的乐舞机构,除了内敬坊,还有吹鼓署和太乐署。说得好听是朝廷正经的衙门,说得难听,就是寻常百姓口中的戏班子。 辜祈年是商贾出身,战乱之前质库开到了襄阳郡,也算见过世面。前朝的梨园,到了将要亡国的时候,败落得不成样子,几乎成了皇帝消遣的玩物。尤其是内敬坊,里头女子按才貌分为四等,不管是第一等的前头人,还是第四等的杂妇,进去了就不能再回家了。有流落出去的,也是被分赏给了王侯将相,运气好的做妾侍,运气不好的被抛弃,混迹在秦楼楚馆,靠卖艺为生。 所以听见这个消息,辜家的天都塌了。辜夫人没了主张,惊慌失措地拽着丈夫,直问怎么办。 好在辜家在城里也算有些脸面,衙役还愿意和他们说上几句话,掖着手道:“这是朝廷下发的政令,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大梁才立国,祭祀庆典都用得上乐舞,正是缺人的当口,自然要从民间选取。这回采选的是乐工,下次再来,就是选宫人了,比起伺候人吃喝拉撒的差事,乐工可强多了。” 辜祈年忙道:“闺阁里的孩子,恐怕不能胜任乐工的差事。” 衙役说:“选的就是闺阁里的女郎。城内富户小吏之家教养得好,琴棋书画多少都会一些,乐器上手起来也容易。” 看来教得好,反而惹祸了。 你要说孩子什么都不会,那构不成理由,最低等的杂妇也缺人。辜祈年只得另想办法,拽过衙役打商量:“城里不是正加固城防吗,从盘门到古赤门这一线的官费,由我辜家承担了。求通守为我斡旋斡旋,看能不能以钱抵人,把我小女的名字从册子上划去?” 这话正好被奉使听见,他闻言一笑,“现如今不缺钱,只缺人,员外就算把家底掏空,也于事无补。除非有人能顶了这名额,政令规定一家出一个,员外要是舍不得这位女郎,换另一位家眷也可以,年纪不过二十就成。” 这么一来,让辜祈年夫妇进退两难了。 得知了消息的家里人都赶过来,大郎是父亲得力的帮手,上前赔了笑脸道:“奉使办差辛苦,听说明早就要启程?我这里给奉使预备一辆大车,回去的路上也免于骑马劳顿。” 当然舒适是最浅显的表示,换辆大车,里面必定装满孝敬。 本以为能让对方动容,可惜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奉使正起了脸色,对辜祈年道:“员外不必费心了,新朝初建,朝野上下这时候法度最是严明,说句实话,就算员外有这个心,下官也没这个胆。我来了有阵子了,后头还有几家要传令,实在耽搁不起,就请尽快收拾妥当,不要为难下官了。” 这么说来,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辜夫人哀声央告:“求求奉使了,通融通融吧。这些年战火纷飞,好不容易才过上太平的日子,怎么忍心骨肉分离啊!” 奉使话都说尽了,脸上浮起了厌烦的神色,“入梨园是为新朝效力,下官适才说了,夫人要是实在舍不得这位,另选别的女郎也使得。” 这时苏云和苏雪也来了,挨在阿姐身边,畏畏缩缩动弹不得。 苏月向来有担当,绝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牺牲妹妹们。 全家人举棋不定,她却下定了决心,从暗处走出来,一直走到那位奉使面前,俯身行了个礼道:“不敢为难奉使,我随奉使去。” 恰与梨花同梦 第2节 她一现身,就是一道惊艳的光,负责领人的奉使立刻就能理解辜家夫妇的不舍了。毕竟养出这样的女儿是一场意外,这辈子有过一回,就不会再有下一回了。 “小娘子将来,定会有大造化。”奉使很满意,转头安抚辜家夫妇,“梨园是个雅致去处,与琴瑟为伍,也不埋没了女郎的风骨。” 辜夫人束手无策,看着苏月出来领命,诚如身上活活剜下了一块肉,早就泣不成声了。 “奉使大人,能否再让孩子留一晚,明早我亲送她与奉使汇合,成吗?”辜祈年知道这结果无法改变了,双手合什再三乞求,“消息来得太突然,万请奉使通融,赏我们时间好生筹备。” 可惜人家并不打算破例,“姑苏城内选入名册的有三十八人,若是三十八家都想留到天亮,那我这差事就办不成了。”说罢略沉吟了下,“这样吧,念在员外战时救济百姓的功劳上,下官半个时辰后再来。员外该筹备的筹备,有什么话也趁机交代,好好道个别。下次再见,就不那么容易了。” 话像冷水泼在众人心头,奉使说完,带着衙役离开了。 “我这就去找梁县丞,请他想想办法。”大郎说着就要往外走。 辜祈年抬了抬手,“别去了,这是朝廷发布的政令,谁敢在这个时候卖人情。”一面说,一面凄恻地望着苏月,脑子里一忽儿蹦出很多念头,恨不得让她这就收拾细软,连夜逃出姑苏去。 可是转念一想,辜家全族四十余口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放走了一个,上面必定会问罪,那么乱世中好不容易保全的人口,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内敬坊的名册上少了一个名字,发配充军的名单上就得多出几十个,孰轻孰重,作为家主,不得不仔细掂量。 “苏月,”老父亲语调有些哽咽,“阿爹无能……” 这句话说出口,全家都跟着哭起来。 苏云年少冒失,蹦出来逞英雄,“阿姐,我替你去。” 可苏月却失笑,“你连琵琶和箜篌都分不清,去了怎么办,天天挨捶吗?名册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既然点了我的名,当然由我自己去,不用别人替我。” 苏雪擦着眼泪问:“那阿姐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每日给你打扫屋子,担保阿姐回家干干净净的。” 然而这归期,谁又说得上来呢。 除了不谙世事的苏雪,大家都心知肚明。苏月虽难过,但事到临头也没有办法。她不是那种遇事慌不择路的人,哭哭啼啼得上路,就此认命也得上路,所以来劝慰父母,“阿爹不用自责,百姓是蝼蚁,从来做不了自己的主。其实应选也没什么,只要进了梨园,就再也不必担心权家记仇了,依我说一了百了,也挺好的。” 辜夫人道:“这可比记仇厉害多了,一入内敬坊,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这是实话,宫人也许还有放归的一日,内敬坊却截然相反。乐工是年纪越长,技艺越精湛,除非你老得拨不动弦儿了,到时候给你几两银子,再打发你出去。前朝许多老乐工,离开梨园就活不下去,冻死在道旁,饿死在荒庙的比比皆是,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总之不敢去想,想多了怕是这刻就要跳井。 苏月心里也没底,但她不能退缩,嘴上还得说得坦然,“各人有各人的机缘,说不定我入了内敬坊,将来能成为伯牙子期那样千古留名的大家呢。退一万步,就算老了,被赶出来,我回到姑苏,不还有家里人在等着我吗。到时候给碗饭吃,想必不是难事。” 她越是云淡风轻,大家心里越是惨然。 可事已至此,实在是没有退路了,辜夫人定了定神,转头吩咐两个儿媳:“去收拾包袱吧,多带两件御寒的衣物。还有随身的细软也尽量多预备,手里有钱,心里才不慌张。” 儿媳们领了命,忙进内院操持去了。 辜夫人又回身支派女使:“把我屋里那件猞猁狲的斗篷取来。那件最御寒,寻常我都舍不得穿……”一面捧了捧苏月的脸颊,忍着泪道,“好孩子,你且去,忍耐上一阵子,容我们再想办法。” 别看辜夫人平时不怎么拿主意,但到了紧要关头,很有当家主母的杀伐决断。 她这么一说,倒让辜祈年回过神来,连声说对,“别着急,阿爹一定托人把你接出来,放心吧。” 无论如何,这已经是莫大的寄托了。家里有人惦念着,即便是在里面受些苦,也还有指望。 苏月笑着点点头,接过了阿嫂递来的包袱。 奉使接人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的巷道上了。从各处接出来的女孩子,最后会在城西的闾门上汇合,等到天一亮,就踏上前往上都的漫漫长路。 有别于其他门户的痛断肝肠,辜家送别女儿的时候反倒止住了泪,仿佛只是送孩子走亲戚一样,切切地叮嘱着:“在外一定要保重,不能莽撞,不能贪凉,记住了吗?” 苏月说是,“天寒地冻的,大家都回去吧。” 老父又恋恋不舍凝望再三,“记着阿爹的话,且耐下性子来,总会有骨肉团聚的一天。” 苏月应了,方才登上马车。可车窗是钉死的,再想推窗看爹娘,已经不能够了。 辜家上下站在门前送别,辜夫人等着再看女儿一眼,却直到马车驶离,也没能等到苏月最后道一声别,当即便泪如雨下,“她是不是怨怪爹娘没用,保不住她,不肯再相见了?” 辜祈年咽下酸楚,强撑着精神道:“不见的好……多看一眼,多一分不舍。” 辜夫人目送马车走远,惶然就要去追赶,喃喃道:“我的苏月……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叫我怎么舍得……” 辜祈年忙拽住她,连声安慰着:“等水路一通,我就去上都想办法。大不了多使些银子,到处托人,太常寺那么大的衙门,总有漏洞能钻,到时候把人弄出来也不是难事。” 好在……好在辜家还有些余钱,还能周旋得开。辜夫人勉强止住哭,看引路的灯光缩减成拳头大的一点,渐渐消失不见了。 “婆母,回去吧。” 两个儿媳上来搀扶,辜夫人失魂落魄收回视线,慢慢挪了挪步子。 这时却听见街口传来一阵哭声,伴着匆促的脚步,几个人影跌跌撞撞到了门前。 仔细一看,是辜家三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阿兄阿嫂,不得了了,我家苏意被太常寺的人带走,充内敬坊去了。这可怎么办,到了那种地方,哪还有命活着回来……” 这简直是戳人痛肋,因为怕妻子发愁,辜祈年压根不敢往坏处想,好不容易敷衍住了,天知道他三弟从天而降,口没遮拦地胡说了一气。 他皱眉不迭,低低道:“别说了。” 三房全没领会他的意思,也没细想半夜三更,长房一家子为什么站在门外,只管没头苍蝇般吵嚷:“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说?上京眼下全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好好的女郎送到梨园供那些人取乐,还能落着好处?” 辜祈年眼看妻子白了脸,不由气得朝三房大声呵斥:“我让你别说了!” 三房看他置身事外,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咧开嘴哭喊:“阿兄,你不能见死不救,苏意是你嫡亲的侄女,你可是看着她长起来的呀。” 这一晚上的惊涛骇浪,都是强压下来的,临了三房这通纠缠,彻底让辜祈年发作了。 他火气上涌,嗓门也畸高,暴跳如雷道:“你家苏意去了,我家苏月也去了。难道你烂了眼睛,看不出来吗!” 第03章 从姑苏到上都,风雪连着一程又一程。 在家的时候,吃穿都有人照应,就算最艰难的年月,身边至少还有一两个女使。如今呢,离开家,再也不是深闺中的娇女郎了,没有伺候的人,吃穿住行都得靠自己。 因为新朝甫立,一度被弃用的上都需要重建,水路暂且只作官用,用来运送粮食和茶盐。官船不载人,她们只能走陆路,这一行千余里,靠两个轮子滚碾出来,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太常寺急需乐工,所给的时间并不充裕,几乎是日夜兼程。有时候不凑巧,赶不上驿站,只能在野外过夜。 十一月的天气,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火堆供人取暖,女孩子们只能挤在一起。负责伙食的杂役趁着夜色还未降临,逐一分发饼子,至多再给你一碗热汤。姑苏城里征集出来的女郎们,基本都有不错的出身,大家茫然坐在雪地里,茫然地对望,都是一脸愁苦的模样。 手背被寒风吹得生疼,扣着陶碗的手指冻僵了,不小心一抖,热汤泼了满身。擦拭来不及了,很快渗进袄裙里,很快又结了冰。苏月看那个女孩怔怔发呆,最后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很奇怪,走了好几天,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仿佛情绪被封存住了,谁也不敢打破看不见的屏障。但压抑得太久,早晚会失控,只需要一个契机,心底的委屈和怨恨就会倾泻而出,那个女孩的哭声,成功引出了成片的啜泣。 “我不去上都,我要回家。” 气冲了头,就有些不管不顾了。那个女孩冲着队伍里的士曹参军大喊:“就算是死,我也要回家!” 一旦有人带头,群情不免激奋,以为法不责众,只要反抗的人够多,就有回到姑苏的希望。 看四周纷纷有人起身,苏意自然也受了鼓舞。正要跟着附和,却被边上的苏月一把拽住了。 离开姑苏的头一天,苏月就从人堆里发现了这个堂妹。虽然早前长房和三房并不算亲厚,但在这样孤绝的情况下,能遇见一个亲人,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 不过苏意年纪小,行事还有些莽撞,见苏月拽她,纳罕地望了族姐一眼,心里未必不觉得她胆小怕事。 苏月没言声,只是望向那个士曹参军。行伍出身的人,没有那么好的脾气来安抚女郎们。 他听见这两句话,满脸阴沉地走向那女孩,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声,震惊了所有人,也打醒了所有人。 “要入梨园,首要一条就是守规矩。”士曹参军一字一句地说,目光像蛇,吐着凉信扫向所有人,“老子不管你们姓甚名谁,路上只要敢出乱子,老子就打得你们找不着北。别以为自己是富户小吏家的女郎,就给老子装腔作势,现如今你们只有一个身份,良家子!何为良家子?平民家的女儿就叫良家子。但凡上得台面的,也不来充内敬坊了,别自视甚高,给老子添麻烦。这一路安安稳稳到了上都,往后你们想见我也见不着,彼此忍耐些,免得自讨苦吃。要回家的话也别再说了,既然已经应选,死也回不去了。” 不留情面的话像刀子,扎得人千疮百孔。 苏意心有余悸,忐忑地望了望苏月。苏月端起茶汤,默默朝她递了过去。 给过下马威后,队伍里果然再也没人吭声了,挨了打的女郎也只能悄悄抹泪。 众人和着西北风,勉强填饱了肚子,返回车上后苏意问苏月:“ 阿姐,太常寺征我们入梨园,是奉了朝廷的命令。那个士曹随意打骂,不怕朝廷怪罪吗?” 一辆车里挤了四个人,三双眼睛都直勾勾地望着她。 苏月叹了口气,“没人在意我们的死活,说是良家子,其实入了内敬坊,等同贱籍。大梁刚立国,从各处采选民女充入梨园,单是姑苏就有三十八人,加上别处的,少说也得上千。这么多的人,死了几个算得了什么。也别指望尸首能回家,就地找个地方埋了,谁会送你回姑苏!” 话说到这里,大家终于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只身在外,性命要靠自己保全,活路要靠自己挣。你要是闹脾气犯犟,士曹的鞭子会毫不容情地落下来,打花了脸,连做搊弹家的机会都没有了,直接去做最下等的杂妇人,干着最微贱的活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苏意泄了气,抱着阿姐的手臂,枕在她肩头。前路茫茫,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抓住苏月,也算有了依靠。 车队穿过风雪,继续前行,所经一路上见闻不少,才知道姑苏比起外面的州府,已经算太平盛世了。 大战之后,饿殍遍野,到处都是背井离乡的灾民。尤其这样的时节,大雪封山,斗骨严寒,头上连块遮挡的瓦片也没有,走了一路,一路上到处都是倒卧。 女孩子们先前还因采选情绪低落, 但在见到那些惨况后,反倒逐渐平静下来了。 连日下雪,路很不好走,这一千里,走了二十多天才抵达。 不过越接近上都,民生越好,这国家如伤后重愈,杀伐渐渐平息,元气自然就恢复过来了。 车队顺利到了太常寺前,奉使领着三十八名良家女复命,一行人乘着暮色被送进梨园,齐齐站在衙门前的场地上接受审阅。 太常寺最大的官儿是卿,底下还有少卿和梨园使。少卿过了目,沉默着点点头,梨园使是直接经手的官员,对新人的挑选更仔细,打量再三感慨:“姑苏果然人杰地灵,我看这些女郎的容色,比之其他州府强了许多。” 少卿掖着手淡淡一笑,“江南出美人,姑苏又是龙潜之地,好山好水养人,选出来的自然都是翘楚。”嘴里说着,视线漫不经心从苏月脸上划过。 “只是不知道通音律的有多少。”梨园使扭头问奉使,“征选的时候问明白了吗?” 奉使胸有成竹,“江南闺阁里讲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些女郎都是有一技之长的,送入云韶寺或银台院都使得。” 云韶寺、银台院及宜春院,是内敬坊三院。宜春院住的是前头人,那是品貌最为出众的一群女乐工,佩鱼袋,有品阶,常在皇帝面前演奏。云韶寺住的是宫人,才貌逊于前头人,擅歌舞,属贱隶。最后的银台院,住的是搊弹家,她们这些从民间征选来的女乐工,大多会收入其中。 梨园使心下很满意,对少卿道:“接下来几场宴乐正缺人手,我这里都快周转不开了,这些乐工来的正是时候。只不过要尽快安排习学,宜春院的内人教一日就能上场,唯有这搊弹家,没有个把月,调理不出来。” 少卿的办法简单直接,“时间不够,那就日夜加紧排练,除了吃饭,手上的乐器别放下。先应付过正月十五,等开了春,再好好歇息。” 梨园使说是,两个人低头商议着,往官衙正堂去了。 大家听见这番话,心头直打鼓,但也不容她们发呆,很快太乐令就来了,把她们带进内敬坊,先查验她们的功底,再酌情分派去处。 苏意紧紧握着苏月的手,小声哀求:“阿姐,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我一个人落了单,怕会被人欺负。” 先前从姑苏出发,半道上发现彼此,苏意哭着要和她在一起,苏月使了些银子,才换得她和自己同乘一辆马车。阿妹依赖她,她也不能放任她不管,便应了声好,把她推到自己前面,让她先去挑选乐器。 搊弹家所用的,无非是琵琶、五弦及箜篌。苏意的琴技并不好,一把箜篌弹得将将过关,被分入了银台院。 轮到苏月了,太乐令一见她就寄予厚望,特意叮嘱了一声,“好好弹,前头人还未满员,只要弹得好,就让你入宜春院。” 苏月微低了低头,接过琵琶。 关于这位族姐的技艺,苏意是知道的。早前过年,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苏月常会弹上一曲助兴。那时战乱还未起,她也就十三四岁吧,弹的那个曲子如行云流水,家里哪个不夸赞她。现在要应选了,凭她的能力,必定会选入宜春院,因此她还没抬手,苏意就先灰了心。 可谁能想到,她这回的弹奏,简直像初学不久。本来看好她的太乐令一下子大失所望,拧着眉头咬着唇,盯了她半晌。最后沉重地叹口气,命典簿登记造册,“辜苏月,入银台院,小和春。” 恰与梨花同梦 第3节 苏月向太乐令褔了福身,退回苏意身旁。银台院分好几处院落,有小和春、山耶云耶,还有花满市。恰好苏意也被安排在小和春,这下离得很近,可以相互照应了。 可这苏意不知是不是缺心眼,纳罕地蹦出一句:“阿姐这两年技艺生疏了,怎么弹成这样?” 苏月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没应她的话。 前头人的选拔相较而言要严苛得多,才貌必须经得起考验。姑苏来的三十八人里,最后只有一位姓朱的女郎入选,余下的都被领进了银台院,由园内宰分派住处。 园内宰是专管内敬坊教化的,上了点年纪的妇人,看上去凶巴巴,很不好相处。那双眼睛望向人时,即刻能让你遍体生寒,说话也并不轻声细语,嗓门里夹带着砖石瓦块,迎面呼啸而来:“入我内敬坊的门,就是我内敬坊的乐人,从今日起专心习学雅乐,承办一切宫廷王宅大宴助兴事宜。诸位初来乍到,有些丑话须得说在前头,乐工凭本事吃饭,最忌搬弄是非,兴风作浪。这梨园内,共收编乐工舞者一千两百七十二人,其中内敬坊五百零八人,全是年轻女郎,年岁不过二十。小娘子们有小脾气,拌嘴闹别扭是常事,不让我知道则罢,要是闹到我跟前来,我不管谁对谁错,一律按同罪论处。” 话说完,冷冷的视线扫向众人,仿佛要从那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的反抗和不满。 确定众人都服管,这才又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内敬坊的刑罚很多,禁食杖责都不算什么,更厉害的诸如蹲锁、幽闭、水滴刑等,前朝有不少人领教过。不过眼下新朝初建,百废待兴,我愿意开个好头,与大家和睦共处。我尽心教你们规矩,你们尽力学好技艺,他日平步青云飞上枝头,自然会感念我的好处。” 众人齐齐说是,从内宰的字里行间也分辨明白了,她们这些人最好的出路,就是依附权贵。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内宰命底下的司乐和掌乐引她们进小和春,按序给她们指派屋子。一间通常住四个人,地方还算宽敞,至少走动的时候不必侧身。 连日舟车劳顿,实在让人精疲力尽。内宰发话明早才开始演练,大家各自放下包袱,收拾铺盖,本以为可以早点歇下的,谁知刚坐定,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吆喝声,司乐急匆匆挨个儿敲门,“手上的活计放一放,姑苏新入选的搊弹家都出来,宫中派遣内官,来核实身份了。” 第04章 说起宫里核实身份,苏月没来由地心头一跳。别人都是坦坦荡荡,自己却有些踟蹰,仿佛做了亏心事般。 其实也是先前全家担忧,才重又引出了拒婚那件事,否则她早就忘了这茬了。现在再想起,她还是觉得阿爹杞人忧天了,事儿过去了三年,人家未必还记得。毕竟提亲也好,拒婚也好,都是两家大人的决定,他们连面都不曾见过。自己也是被家里人影响了,猛不丁听见宫里来人,居然跟着哆嗦了一下。 “阿姐,快走。”苏意见她延捱,扬手招呼她。 苏月应了,打起精神从屋里出来,同行的三十七人在院子里列好了队,等着内官来查验。 宫里出来的人,自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气度。那内官大约三十来岁光景,一张容长脸,五官很柔和,连说话的语调也是和风细雨的,笑着说:“苏杭的乐工,和别处来的不一样,陛下尤其看重。女郎们离家千里,来到这上都,想必一时难以适应,我是内侍省总领侍监盛望,虽是个微末之人,但长在上都,各处也说得上几句话。女郎们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必忌讳,直言无妨。” 他是一副家常的口吻,但大家分得清真心和客套的区别。内侍省里发号施令的人,怎么能来管这些鸡毛蒜皮,人家随口一说,你千万不能当真,不满的话一出口,就把内敬坊的官员们得罪了。 所以大家都是三缄其口,这位侍监等待片刻,没有等来任何反应,看她们个个低着头,复又一笑,“都是闺阁里的女郎,没有离开过家,难免会有些畏缩。”边说边吩咐陪同前来的梨园使,“她们是龙潜之地的人,吩咐底下人,要格外关照。” 梨园使道是,“侍监放心,早就叮嘱过了。” 侍监点了点头,接过典乐呈敬上来的名册,悠着步子开始逐一核对,“李镜夷,功德坊李镝之女。司道珠,曲和桥司有光之女。辜苏月……升平街辜祈年之女……” 也不知是不是多心了,苏月听见他读到自己的名字时,语速分明缓了缓。然后那双皂靴便停在她面前,赞许道:“姑苏月……好别致的名字,且人如其名,果然不一般。” 苏月伏了伏身,“侍监过奖了,我是平庸之辈,枉担父母的厚爱,唯恐折辱了这个名字。” 侍监微摆了下手里的名册,“小娘子何必妄自菲薄,明月早晚会有高悬的一天,到时候还愁辜负父母的期望?”说罢笑吟吟驻足片刻,这才负着手,检验剩下的女郎去了。 三十七人,一一都查问完毕,侍监对梨园使道:“我看这些小娘子都有慧根,仔细调理,将来是内敬坊的中流砥柱。眼看要过年了,这是大梁立国后头一个重大的吉庆日,从小年夜开始,燕乐歌舞要安排至元宵节,陛下款待功臣良将,还有皇亲国戚、外邦使节等,每一场都要费心安排。姑苏是龙潜之地,姑苏来的乐工若是能演奏吴地乐曲,必定能讨个好口采,你这梨园使,平步青云就从这上头来了。” 这么大个饼子扣下来,梨园使当然极力想张嘴接住,但空有野望,捉襟见肘也是没法儿。 “侍监您圣明,这梨园既然落到我手里,将雅乐发扬光大,亦是卑职的愿望。只是眼看就要到年下了,这些女郎刚入梨园,乐器还没上手,能耐斤两也没摸透,只剩二十来日了,恐怕仓促行事,到时候要出乱子。” 侍监闻言一笑,“顾使办事太稳当了,真真滴水不漏。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以你梨园使的手段,莫说二十日,就算十日,你也有法子让她们登台。” 梨园使满脸讪讪,“盛监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搊弹家弥月不成,还是用前头人的好。这回的姑苏乐工里,有一位入选了宜春院,抬举起来容易得多。” 侍监却一哂,“孤木难成林,仅凭一人之力,再好的技艺也勾不出贵人们的思乡之情。” 这下梨园使没办法了,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卑职尽力而为吧,倘或实在调理不出来,到时候还请盛监替我周全。” 侍监只是笑了笑,转头又打量了那些搊弹家一眼,“女郎们既然来了上都,就尽全力为自己挣一个好前程吧,也不白受了与父母兄弟离别之苦。” 众人道是,恭顺地行礼,待梨园使把人送出银台院,园内宰又见缝插针地训上了话,“内官的主张,大家都听见了?时间紧迫,不容你们歇着了。先前顾使只打算让你们候补,没想到这就要挑大梁,既然如此愈发要警醒,今晚早早歇下,明早四更起身,五更点卯。梨园里规矩重,说一不二,要是有谁误了时辰,什么都不必说了,即刻降为杂妇,去学那些胡乐散乐、杂技百戏去吧。”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敢含糊。以前战乱,人只要能活着就行了,还讲什么规矩体统。现在进了梨园,才发现这里等级森严,前头人、搊弹家、杂妇人,就像越不过的高山,品秩降下去了,再想爬上来就难了。 所以就算有反骨的,这刻也得拍碎了。赶紧回直房收拾收拾躺下,免得督奉向上禀报,给自己寻不自在。 所谓的督奉,就是在内敬坊日久的老人儿,老人带新人,帮助她们更快适应。苏月这间分到的督奉名叫符采,年纪比她们大一些,为人很热心,不像别的直房那么严苛,四更天就开始呼喝。 苏意在家时父母溺爱,小脾气很有一些,爱抱怨。听见外面吵嚷,拧着眉头说:“等时候长一些,我们也是老人儿,这么不留情面做什么!” 符采早就收拾好了,靠在门边吃核桃仁,一面道:“园内宰吩咐过,新人要是犯错,我们这些导人同罪。她们着急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谁也不愿意无端被降罪,本来活着就不容易。” 苏月上下都整理停当了,回身问:“督奉是哪一年入梨园的?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有失当之处,还请督奉提点。” 符采道:“好说。往后咱们住一间屋子,不用管我叫督奉,显得生分。我比你们年长,就叫我阿姐吧!我是太清二年入梨园的,前朝幽帝一不顺心就改元,改来改去我都算不清年月了。反正我是十四岁采选进来的,至今已有八年了。” 年纪最小的邝筝忙道:“阿姐进来八年,必定摸透了园里的章程。你想家吗?想回家吗?” 三个人都怔怔望着她,符采沉默了片刻笑起来,“进了梨园,哪还有出去的一日。除非有达官贵人看上你,想办法买通太常寺的人,把你带出去。至于我,我是不打算出去了,能混一日是一日吧!我的老家在巴东郡,头几年那里接连遭受天灾,到了豪强并起的年月,仗又打得比别处凶,我的父母家人说不定早就死了,就算回去也找不到家了,还出去干什么。” 她这么一说,大家不免有些难过。苏意问:“家里人就没来找过你吗?” 符采摇了摇头,“梨园有个白云亲舍,是专用来会亲的。那里一年到头门窗紧闭,从没有接待过访客,你们要是不信,大可去问问。” 也就是说女儿进了梨园,家里基本已经放弃了,无力回天,只好当做没有生养过。这样看来,乐工实在算是最可怜的一群人了,安慰自己曲乐高雅,不同于端茶倒水伺候人,但说到底,乐人其实更低一等,低得让至亲的家人都羞于启齿,低得宁愿扔在梨园自生自灭。 也许实话过于伤人,大家脸上都有愁色。符采见她们这样,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换了个轻快的语调道:“不过我们做乐工的,俸禄比一般宫人多多了,每月有二两八钱。要是能进宜春院,拔尖的有五两之巨……天爷,这么多钱,怎么用得完!听说她们会攒起来,放到质库里钱生钱。将来取出来置办房产田地,等暮年放出去的时候,就有栖身之所了。” 这里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当当的打磬声,符采忙招呼:“快快,都上大乐堂点卯去。” 大家忙抱起自己的乐器,匆匆赶往前院。因昨晚进上都,天已经快黑了,下车的时候被驱策着进了一处高大的门楼,只看见四面高墙并起,并不知道梨园所在的位置,是紫微宫内的圆璧城。 到了今天进太乐署大乐堂,穿过一条宽坦的墁砖直道,借着晨曦向南张望,才看见远处巍峨连绵的宫殿群。 率领着队伍的太乐丞慢条斯理告诉她们:“圆璧城由青龙直道一分为二,东隔城是吹鼓署和太乐署所在,西隔城属内敬坊。我们这儿和禁内之间,隔着玄武城和曜仪城,那两座隔城加起来,都没有我们的地方大。所以宫中很看重梨园,不管是国宴还是王侯府上家宴,都少不了梨园的乐工。” 苏月抱着琵琶又朝南望了一眼,只觉宫阙高入云天,在深蓝的夜幕上描绘出墨黑的阴影,细看让人恐惧。 前面的太乐署里倒是灯火通明,宽阔的门廊上竖立着五根合抱粗的红漆抱柱,直棂门洞开着,里面挂着成排的灯笼。先到的乐工在调弦,叮叮咚咚一片杂乱的弦音,但却听不见一句闲谈,一声咳嗽。据说那些已经就坐的曼妙身影是宜春院的前头人,正预备除夕大宴的演出。果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单只是坐在那里,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随着太乐令手势起落,乐声响起来,是宫廷燕月《景云河清歌》。前调悠扬婉转,后曲庄严磅礴,那声浪仿佛是有形的,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势不可当的力量。 苏月看见苏意脸上艳羡的神情,她总是间歇性地精神振作,拽着她的袖子说:“阿姐,我将来也要成为那样的乐人。” 目标很明确,志向也很远大,但这些憧憬在被领进乐室不久,很快又熄灭了。苏意的根基弱,从压弦的手势开始,一路需要指点。太乐师越是盯着她,她越心慌,越是纠正她越迷茫。好不容易支撑到晚上,回来一头栽在床褥间,痛哭流涕起来。 苏月只得劝她,“以前咱们在家是弹着玩的,现在要合这里的规矩,难免手忙脚乱。” 可苏意并不听她的劝,“那太乐师怎么不去指正阿姐,光来挑我的刺?” 符采和她们一同排演,旁观了一整天,早就看出端倪了,“因为你阿姐的技艺远在你之上。”复又问苏月,“你是为了照应这个阿妹,刻意留在银台院的?” 内行人面前就不用刻意隐瞒了,苏月笑了笑道:“银台院没什么不好,同乡全在这里,乡音听着亲切。” 符采叹了口气,“等日子一久,你就明白其中利害了。” 话音方落,听见外面隐约传来吵嚷,出去打水的邝筝进来,缩着脖子说:“我看见典乐手里提着老粗的擀面杖,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朝对面直房去了。” 符采却满脸怅然,“又出事了……你们别出声,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第05章 天已经黑了,能出什么事儿呢,但这巨大的圆璧城,本来就封存着很多秘密。她们刚进来,对一切都很好奇,加之符采不像别的督奉一样,让她们这不许问,那不许管,反倒带头要领她们去看看。于是趴在床上的苏意也一骨碌儿爬起来,蹑着手脚,跟在符采身后潜出了直房。 小和春说是银台院的一处院落,其实占地很大,院内一排连着一排的翘角屋子,要是没人引领,夜里很容易迷路。 符采在内敬坊许多年,早就摸熟了这里的一砖一瓦,从哪里绕过去不会被发现,挨在哪个屋角能纵观全局,她都知道。 循着声,穿过两道小巷,终于找到那间屋舍。符采熟门熟路地示意她们藏好,自己拉着苏月,探头朝屋里观望。 屋子没关门,一个女乐被几名傅姆按在两尺宽的条凳上,任凭她怎么哭喊,那些人脸上不见半点动容。 麻绳从不迟到,左缠右绕,很快把手脚紧紧绑缚起来,那乐工再也挣扎不了了,只能哀声央求:“王典乐,求求你,放我一条活路吧。” 背对着门扉的典乐语气阴沉,“你不是新来的,园里的规矩你不知道吗?就因为你们不自爱,害得我手上常要沾血,我得吃多少斋,念多少佛,才能赎清这罪孽!” 苏月隐约听出了原委,惊讶地望向符采。 符采沉重地眨动一下眼睛,大约见得太多,已经麻木了,面色也像那些傅姆一样,没有半点波澜。 再朝屋里看去,符采的嗓音在耳边幽幽响起:“不关门,是怕困住阴灵……” 符采的话像注解,更加让人确信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只不过手段比苏月想象的更可怕,邝筝提及的擀面杖,这个时候终于登场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傅姆抓住两端,把套在中间的那截木墩子抵在乐工的小腹上,然后来回滚动、滚动……只听那个乐工惨叫连连,声量越来越弱,最后昏死过去了。 苏月惊得目瞪口呆,“会出人命的!” 苏意和邝筝都给吓傻了,怔忡地望着符采,说不出话来。 符采撇唇苦笑了下,“怀了私孩子,本来就犯天条。要是能打下来,这件事就揭过了,打不下来一尸两命,也没人会追究。”行刑的过程看见了,不能久留,她猫着腰摆手,“走吧。” 苏月还愣在那里,想看那乐工能不能醒过来,符采没给她这个机会,悄悄把她拽了回去。 回到直房后,她还是想不明白,“就算孩子不能留,为什么不找医官?明明可以用药的。” 符采淡淡应道:“用了药,还能算是刑罚吗?” 这是无可辩驳的理由,乐工犯了错,那些管事的女官们一定会拿出手段来惩处。人教人,总也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了。与其长篇大论向她们描述内敬坊的黑暗,倒不如让她们亲眼得见。 符采吁了口气道:“梨园的规矩是铁打的,半点不能触犯。乐工抛头露面,有些会被权贵们瞧上,内敬坊不强留人,但在脱籍之前,首要一条就是不能怀上私孩子。这里全是年轻女郎,一个破了例,后面就管不住了,因此上头管束起来,都是下死手的。我领你们看,是想让你们知道利害,将来别被那些舌灿莲花的男人给骗了。我们圈在这笼子里,等闲飞不出去,要是摊上个不守信的男人,闯了祸再也找不见了,所有苦难都得女孩儿们来受,何苦呢。” 真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大家听完连连点头。 苏月还在担心那个乐工,“她出了那么多的血,能止住吗?” 符采垂着眼睛道:“傅姆会预备一盆草木灰垫在她身下,余下的就听天由命了。到明日再去看,活着抬回直房将养,要是死了,破草席一卷,埋到城西的乱葬岗,这件事就了结了。” 邝筝年纪小,见过这些,魂儿都吓掉了一半,“人命真是卑如草芥……” “所以我惜命,毕竟活到新朝不容易。”符采靠着床架子,散淡地说起了往事,“你们身在江南,不知道我们的苦难。前朝覆灭之前,幽帝和皇亲国戚都疯了,他们拨弦,让乐工们光脚绕着狩猎场跑。跑得快的,赏酒一杯,跑得慢的,赏箭一支。反正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技艺未必最好,但一定是跑得最快的。” 人人以为梨园乐工打扮得光鲜,陪着贵人们享乐就成了,却不知道光鲜背后隐藏了多少辛酸。 不过符采很快重又浮起了笑,换了个轻快的语调说:“好在改朝换代了,听闻新帝通音律,也不难为乐工。上回登基大典,前头人全去奏乐了,也没见谁给扣下,不让回来。” 苏意一听,顿时两眼放光,拿手肘顶了顶苏月,“阿姐,他竟然通音律……” 这话引得符采诧异,称新帝为“他”,乍听不由让人怀疑,是不是同乡之外另有渊源。 苏月吓了一跳,唯恐苏意说漏了嘴。这事现如今看来是个笑谈,但要是传扬出去,未必不会引出新麻烦。所以她慌忙补救,轻喝了苏意一声,“要称陛下!什么他呀他的,在屋里信口胡诌还尤可,要是被外人听见了,论你个不恭的罪过,会被拖出去打板子的。” 苏意经不得吓唬,慌忙捂住了嘴。 苏月冲符采笑了笑,“当今陛下是姑苏人,没准儿街市上曾见过,因此并不觉得陌生。” 符采调转视线扫了苏意一眼,“陛下和咱们隔着十八重天呢,谨记不可妄议,也别胡乱攀附。” 苏意讪讪说是,心下有些不满,斜眼瞥了瞥苏月。 恰与梨花同梦 第4节 苏月只觉头疼,堂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平时来往不多,脾气秉性也不甚了解。以前说她任性,因为各在各家,感触不深,也不值得关注。现在难兄难弟在一处,不管她,怕她惹事,管着她,她又不耐烦,实在让人苦恼。 碍于直房里有旁人,不便说话,只好等到第二天晌午吃饭的时候,找准机会和她单独商谈。 苏月拉她在无人的角落,压声叮嘱她:“我们出门在外,不像在家里,一言一行都要谨慎。” 苏意很不痛快,“我哪里又做错了,让阿姐特意找我训话?” 苏月被她回了个倒噎气,勉强平住心绪才道:“我只是同你提个醒,你心里有数就好。譬如家事,不要和人说起……” “阿姐是怕我告诉别人,你家早前拒过陛下的婚?”苏意一针见血,说完见她张口结舌,不由淡笑了声,“是阿姐拒了权家,又不是权家拒了阿姐,照我看来并不丢人。” 苏月虽然是个重感情的人,但并不表示她会惯着这个骄纵的堂妹。苏意刚说完,她就冷了眉眼,“我告诫过你了,你要是不听劝,逞口舌之快,将来惹了祸事不要牵连我,记住了?” 苏意怔了下,有些畏惧,但傲性驱使她不低头。气咻咻听完了,气咻咻转身就走,边走边嘀咕:“枉你是做阿姐的,到了外面不说疼我,反倒欺负我……” 苏月看她嘟嘟囔囔走远,只能望着她的背影兴叹。 那厢大乐还在排演,经过太乐师的严厉指正,大家终于摸着了些门道。苏意挨骂少了,也结交了朋友,不常粘着苏月了。有时候和人私谈,视线总是不经意朝她这边瞟过来,边说还掩嘴囫囵笑。看得符采一脑门子官司,冲苏月发牢骚:“你这阿妹,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苏月抱着琵琶,勾了下弦,铮然一声清响,“阿妹长大了,遇见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由她吧。” 符采远远打量苏意一眼,“我怎么觉得她在拿你说笑?” 苏月叹了口气,她们究竟在说什么,自己也管不了,只希望苏意记得她的嘱咐,别提无关紧要的前尘旧事就好。 中晌腾出来吃饭的时间并不长,至多两刻钟罢了,放下筷子,即刻又得拿起乐器。多人合奏的雅乐,要想奏得好,难度可想而知。通常是曲调一起,万千气象,越到后面越疲软,渐渐泄光了气。 太乐令和园内宰站在一旁,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满脸的惆怅。等到最后一曲收尾,发话让众人散了,内宰唤了苏月一声,“辜娘子,你留下。” 苏月说是,看着左右都退尽,自己俯首等候示下。 太乐令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那日内宰就同我说过,姑苏乐工中,应该入选宜春院的不止一位。我留意了你半日,你的琴技远在她们之上,虽然和前头人比起来略有逊色,但半个月时间的调理,足够登大雅之堂了。” 苏月迟疑地望了望园内宰,园内宰道:“佟令的意思是,要调你入宜春院。你入园当天,一把琵琶弹得锯木头一样,我还未问你欺上的罪过呢。眼下人手紧缺,就先不惩处你了,你收拾起来搬到宜春院去,明日跟着前头人一起练,别在小乐室浪费时间了。” “择五个人,要江南的。”太乐令道,“那日内侍省侍监下令,用姑苏乐工奏吴曲,梨园使定了《西湖雅韵》,今天看来是凑不起来了。我看挑选五个人奏《白纻曲》,以尺八为主,琵琶笙箫为辅,再佐以软舞。虽然不及大乐气势磅礴,但保留了江南的婉约,进可登大殿,退可入帐幄……”说到高兴处,用力击了下掌,“就这么办吧,我去和顾使商议,把乐单定下来。” 太乐令说完就负着手走了,内宰对苏月倒还算和颜悦色,“别为了姐妹情谊,断送前程。进了这地方,就要想尽办法往上爬,露脸的机会不是时时都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上面发了话,不是在和你打商量,只是例行通知罢了。苏月只得领命,回去把消息告诉了苏意。 苏意一时难以接受,起先板着脸不说话,到最后忍不住了,涩然道:“阿姐果然有本事,这就要搬到宜春院去了。那儿全是前头人,列队都是站首尾的,不愁见不着陛下。” 起先苏月还有些不放心,怕她一个人在银台院落了单,没有依靠。现在听她这几句话,才知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 取了块银子,她悄悄塞进符采手里,“我领命搬出去,没办法照应苏意了,还要偏劳阿姐,替我看顾她。” 符采推辞不迭,“原本就住一间屋子,谈不上偏劳。你要是给我钱,那就是看不起我了,难道我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没有银子就不办事了吗?” 她实在不肯收,苏月便再三向她道谢,十二万分领她这个情。 待再回身的时候,又好言宽慰苏意,“只是不在一个院儿里住,平时还能见面的。” 苏意负气坐在床上,扭过头不听她的。苏月看了她半晌,到底横下心,转身出去了。 宜春院在西隔城左翼,临近方诸门的地方,从小和春过去,得走上一程子。 苏月刚来内敬坊,没有四处走动过,路径也不熟,内宰派了个傅姆引导她,挑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穿夹道过小巷,一直把她送到了大院外。 “娘子,前面就是宜春院,回头有掌乐给你安排下处……”傅姆正交代,忽然顿住了,话没说完就低头后退了两步。 苏月有些纳罕,顺着她先前的视线望过去,见院门里站着个身穿公服的人,年岁大约二十七八,剑眉薄唇,微微眯着眼,颇有春风化雨的气韵。她想起来了,是头一天入德猷门,拜见过的太常寺少卿。 抬手一摆,傅姆很快退下了,少卿方才冲她一笑,“小娘子有技艺,不该埋没在银台院,还是调入宜春院更相宜。先前我代寺卿检点太乐署,恰巧路过这里,远远看见小娘子过来,便停下步子,同你打个招呼。” 第06章 一个并没有太多交集的人,忽然向你表亲近,这对孤身在外的女郎来说不是好事。 苏月生就一副机敏的性子,符采的话也谨记在心上,因此面对这位少卿时心存戒备,谨慎地俯身朝他行了个礼,“见过大人。” 对面的人仰起了唇,“不必客气,我姓白,白溪石,女郎唤我白少卿就是了。其实大乐堂里练曲,官署中的官员常会在镜台上观望,我曾留意过辜娘子,也知道凭你的 技艺,不该埋没在银台院,因此知会内宰,找机会向太乐令举荐你,把你从搊弹家里调了出来。” 苏月这才明白过来,“蒙少卿提携,卑下谢过了。” 白溪石颔首,“辜娘子是可造之材,正因为你可堪重用,才让人有施为的余地。娘子不必谢我,该庆幸自己弹得一手好琵琶,让你在乐工中鹤立鸡群。” 其实苏月不太擅长交际,尤其是和陌生的男子,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和苏意有了分歧之后,她确实想过要走自己该走的路,但对于是否立刻调入宜春院,没有太多的执念。早前留在银台院,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一直记得阿爹的话,说会来上都接她。相较于受人瞩目的前头人,埋没在搊弹家里更容易抽身。 然而局势一直在变化,她想家,也患得患失,不敢确定家里人是否真的能把她接出去。如果不能,她要不要为自己挣一挣?她是不服输的脾气,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试试往上攀登吧。前头人能见到搊弹家见不到的人,有了人脉,机会便也相应增多了。 所以还是得感谢这位少卿,无事献殷勤要提防,口头上的客套话也不能少。 苏月道:“我出身微寒,家里人请乐师教授声乐,不过是为去一去身上的庸常罢了。宜春院里都是技艺高超的乐官,凭我的本事,不知能不能立足。万一令少卿失望,那我怕是要羞愧欲死了,实在对不起少卿的栽培。” 白溪石倒是一副笃定的样子,“我这双眼睛,看人从不会出错。只要小娘子尽力而为,必定能在前头人中脱颖而出,前途不可限量。” 苏月抿唇笑了笑,“多谢少卿,卑下一定不负少卿期望。” 白溪石露出一点满意的神情,那双眼睛也如流水一样,流淌过她的面庞。眼梢瞥见见院内的掌乐来接人了,回身吩咐:“替女郎找个清静的住处。院内吵嚷,恐怕静不下心来,除夕大筵就在眼前,别耽误了登台的安排。” 掌乐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太常寺少卿是梨园使的顶头上司,这么大的官职压下来,岂能含糊对待。 “少卿放心,卑职省得。”掌乐朝苏月比手,“辜娘子,请随我来吧。” 苏月复向白溪石行了礼,这才跟着掌乐进了宜春院。 梨园里等级划分严明,住处自然也要与身份相匹配。早前一直听说宜春院,她以为同在西隔城里,应当和银台院差不多,但当进了院内,才知道两者有天壤之别。 宜春院的房舍,大概是最趋近于宫内殿阁的建筑,廊庑上有墁砖铺地,檐下横梁密密匝匝布满金绿彩绘。偶尔有前头人经过,一身锦衣,回眸缱绻,原来宜春院和银台院是两个世界,难怪内敬坊的乐工们,把成为前头人当成了一辈子奋斗的目标。 掌乐在前引路,回头看了她一眼,“辜娘子和白少卿,以前就认得?” 苏月摇了摇头,“我刚来上都,只在入园的那天见过少卿。” 掌乐“哦”了声,“少卿特意关照,我还以为你们是故交。”说着含糊一笑,绕过太乐碑亭,往前面的小院子指了指,“那里清静些,直房比别处少。每间三个人,住的大多是宜春院里拔尖的乐官。对了,你们姑苏刚入选的那位女郎,也在这个院里。同乡离得近了,也好互相照顾,辜娘子看这里好不好?” 苏月仰头看了看院门上的小匾,上头写着“枕上溪”三个字。有个地方容身就不错了,难道还能挑拣吗,便朝掌乐伏了伏身,“很好,多谢掌乐。” 掌乐这才悠着步子领她进月洞门,“你那同乡,屋里正好有空位。”说罢喊起来,“春潮!春潮!出来接人!”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松着半边鬓发的人探出脑袋,连面孔也看不清,只管朝苏月招手,“来,进来。” 苏月向掌乐道了谢,跟着迈进屋子,进门就看见那位同乡提着吊子,站在铜盆边上。 苏月隐约记得她的名字,叫朱颜在,个头不高,长得白净温柔。她一见到苏月就满脸欣喜,“你也来了?这下好了,更热闹了。” 那个叫春潮的,这才拂开遮挡住脸颊的头发,露出一张明艳的脸,笑着说:“失礼得很,我正要洗头,掌乐就把你送来了。” 苏月说不碍的,“我也是临时接了调令,冒冒失失闯进园子。” 颜在让她坐,自己提着铜茶吊给春潮浇头发。春潮的头发厚实,洗起来费工夫,苏月刚要铺排自己的床榻,就听见她招呼,“快、快,把皂角膏递给我。” 苏月只好把桌上的竹盒递过去,春潮抓了把膏子,搓出薄薄的一层沫子,边搓边道:“这阵子忙得摸不着耳朵,连洗头都得挑夜里……小娘子怎么称呼?和颜在是同乡?” 苏月说是,“我也是姑苏人,姓辜,阿姐就叫我苏月吧。” 她在回答春潮的时候,看见颜在努力举着铜茶吊,举得两手直哆嗦。 颜在是细胳膊细腿,典型江南美人的长相,凌空悬着的时候久了,有些坚持不住。 她见状,把边上的小杌子搬过来,示意颜在站上去。原本想接手的,但又怕莽撞了,反倒惹人不高兴。新人刚来,总得想办法笼络老人儿。人家正在讨巧,你中途截了胡,反倒落人埋怨。 颜在感激地朝她望了眼,说实话春潮不好伺候,自己被她呼来喝去使唤,只好吃哑巴亏。当初一同来上都的人里,只有自己一个进了宜春院,其中孤单可想而知。现在终于来了个同乡,也算是有了伴,因此颜在很欢喜,连自己的妆匣都要和苏月的放在一起,且热络地招呼她,有什么要用的,尽管自取。 苏月含笑应了,但绝不当真去碰人家的东西。第二天收拾停当进大乐堂,太乐丞照着上面的吩咐,从前头人中挑选出五个,另辟出乐室让她们排演《白纻曲》。受命前来引导她们的,也是擅长江南曲调的乐师。 苏月和颜在是新来的,略费些工夫,但也只消大半日,就已经掌握要领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后来乐师盯得不紧了,常是练半日歇半日,捧着热茶感慨:“教习诸位小娘子,才算是真正省心。不像头几日在银台院,显些要了我的命,怎么教都教不会。看看,我鬓边新长了几根白发,都是被她们给气的。” 这些来自江南的女郎,全是平和温婉的脾性,自矜自重,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乐师这么说,她们也只是笑笑,“谁都有刚入门的时候,等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 预备登台前虽然需要苦练,但比起在银台院的时候,已经轻松得多了,不必从早到晚抱着乐器不放手。五个人得了闲,就在廊子上坐着攀谈。前朝就入宜春院的那几位,说起家乡总有前世今生之感。一位最年长的,名叫梅引的乐官唏嘘:“我离家整整五年,连做梦,都梦不见家乡的样子了。” 大家都有些惆怅,再过几年,新人也会变成她们今天的模样。 苏月和颜在还能向她们描绘江南的变化,其实战乱过后,到处一片狼藉。若说好,只有远山远水还在记忆里,却也因近处的残垣断壁,显得有些破败和凄凉了。 说话间,不防门外忽然进来一位女郎,一双飞扬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眼波袅袅,很有亦嗔亦怨的风味。 进门便问苏月,“你就是新来的姑苏乐工?” 苏月站起身说是,“不知娘子有何指教。” 那位女郎浮起笑,笑意里带着几分傲慢,随口问她:“你与白少卿相熟吗?听说你是他从银台院抽调出来的,昨晚他还亲自在院门上等候你,有这回事吗?” 这么一来,大家都看向苏月,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辩解道:“我和白少卿并不相熟,也是入了宜春院,才得知是受了少卿提携。” 那位女郎一哂,“既然以前不相熟,那往后也不必太相熟,免得过于亲近,引出不必要的误会。” 人家发完话,不等她应承就转身出去了,同坐的云罗告诉苏月:“她叫刘善质,是宜春院最红的前头人,技艺实在是高超,对白少卿也实在是一往情深。但凡有人和白少卿走得近,她就不高兴,上赶着来兴师问罪。” 苏月了然了,“那往后要提防些,别惹她恼火。” “倒也不是怕惹她恼火,”一旁的楚容压声说,“不过离白少卿远些是对的。他年轻,长得又俊,常在梨园内走动,和宜春院好几个前头人都有纠葛。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渐渐没人说起了,近来又同刘善质打得火热。好些人劝善质,让她不要受人蒙骗,她却总觉得自己和以前那些乐工不一样,白少卿是真心喜欢她的。” 自视甚高的人一头扎进感情里,总是莫名自信,自以为独一无二。苦口婆心规劝没有用,总要经历一些事,才能看清人的本性。 苏月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觉日子过得飞快,眼看就要除夕了,心也高高悬起来。 以前在家取乐,就算曲调谬之千里也没人计较,如今要去受那些权贵的检阅,只怕错了一个音,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那几天,她的琵琶几乎没离身,只差睡觉也抱在怀里,连做梦都在拨弦。到了腊月二十九,内造局送乐工当日要穿的礼衣进来,都是细作的浮光锦,上面覆着洁白的玉纱,举手投足光彩动摇,水波粼粼。 衣裳很珍贵,穿上也很美,但十二月的气候,贴身简直凉彻肌骨。 大家上身试了试,忍不住倒吸凉气。登台的乐人都要穿得轻薄,穿出春夏的轻快韵致,总不能一抬胳膊鼓鼓囊囊,这样显得笨重不好看。 “大殿里有温炉,进去就暖和了。”太乐丞努力打消大家的顾虑,“今年上头还拨了炭下来,候场的帐子里也有火盆,保管冻不着你们。” 可是从圆璧城到前面的乾阳殿,有很长一段路,好在大家都备有斗篷,尚可以御寒。 于是年三十一早,就集结起来准备出发了。今天天气阴沉,厚重的云层像个晦暗的锅盔,严实地扣在穹顶上。乐工们列着队伍走在夹城里,冷风从脖颈处往里灌,怀里抱着的乐器,也变成了冷硬的大冰锥。 咬着牙,裙裾翩翩,脚踝像被刀割一样。初入禁廷的好奇,已经被无处不在的寒冷涤荡得所剩无几了。 苏月觉得自己的眼皮都被冻僵了,麻木得几乎抬不起来。等入了重润门,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嗓音想起,才艰难地抬了抬头。 内侍省侍监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向内比手,“帐幄设在文成殿后,时辰还没到,先进去候着吧。”正巧看见了苏月,便来同她打招呼,“辜娘子,我记得你。头一回亮相,拿出看家的本事来,是明月还是铜镜,就看今朝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5节 第07章 几乎所有人眼中的出头之日,就是在大宴上被达官显贵看上,然后收作侍妾,运气好一点的做续弦夫人。 这种现状对苏月来说,其实有些无奈,要是仔细回头想想,这世界怎么不是个充满了调侃意味的寓言故事呢。权家大郎还是个微末的副将时,她们家婉拒了人家的求婚,如今人家当上皇帝了,她却被迫成为他的乐工,整日被人催促着,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他手下的官员相中,去做个仰人鼻息的玩物。 其实她只想回家罢了,爹娘打算为她说合一位品行高洁的读书人,她觉得挺好的,这样的郎子才适合她。可惜现在连这个愿望都不能达成了,进了内敬坊,她的命运好像也已经注定了。 侍监这么说,她唯有俯身应承,“只求不出错,不辜负侍监的重望。” 侍监语气温和,含笑道:“外头冷,女郎快跟他们进帐幄吧。” 苏月行过礼,随梨园使入了文成门。 放眼看,这里虽是乾阳殿的副殿,但殿宇高大,人站在底下,渺小如蝼蚁一般。前朝的时候,宫城就以雄伟闻名于世,听说每个主要的宫室,都对应了天上紫微垣的方位,所以这座皇宫又叫紫微宫,其煌赫的程度,很对得起这个名字。 一阵寒风吹来,欣赏宫殿的兴致完全被浇灭了,她还是更在乎搭建在广场上的帐幄。 赶紧钻进去,地方挺大,能容纳好几十人。四角又燃烧着火盆,大家紧挨着坐下,确实比外面暖和多了。 只是手脚依旧冰凉,一旁的颜在偏头问她:“冷么?” 苏月说好多了,“先前冻得我脸上没知觉了。” 不远处的炉子上放着铜茶吊,正咕咚咕咚煮着热茶,可谁也不敢上前倒一杯,害怕回头上场不便,惹出大祸。 大家搓搓手,又跺跺脚,台上有多得体,台下就有多窘迫。 猛听见西边传来低沉的鼓声,众人都为之一振,应当是新帝临朝,百官恭迎了。 辞岁有一套繁复的流程,譬如敬神、赏对联、封笔等。待逐样都完成了,才到皇帝宴请王公大臣的环节。 美酒佳肴自然要佐以歌舞,梨园子弟这时候就粉墨登场了,先是一场气势磅礴的法曲《望瀛》,然后是歌舞大曲《秦王破阵乐》。 苏月在大乐堂里排演时,听太乐署的乐工演奏,并不觉得这些曲目有多庄严,毕竟嬉笑打闹也是常事。然而一旦正经登场,那就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象,宏大、神圣、凛然。还有云韶寺的宫人们,云髻花垂,玉步徐移,舞动起来极有风骨,不卑不亢。原来不管多低微的人,身上都有闪亮不容忽视的力量,也让苏月重新振作起来,自己整日与琵琶为伍,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 仔细听着动静,前面的曲目将近尾声时,太乐丞从门上进来,招呼下两首曲目的乐工预备登场。 “《庆善乐》压轴,《白纻曲》压场。”太乐丞拽过梅引问,“都预备好了吗?舞者呢?” 梅引说预备好了,把人都集结起来。 白纻舞是独舞,用的自然是最拔尖的舞者,其轻盈柔美,真是非笔墨能形容的。因此这首曲子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舞者吸引,苏月自觉出现在新帝面前的尴尬也可以得到缓解,只要老老实实低着头,就可以苟且偷安。 “走走走……”太乐丞急急忙忙驱赶她们,把她们领进乾阳殿后候演的帐幄里。 这地方就不如文成殿那里暖和了,据说凉些能保证清醒,免得上场后头昏脑胀。 也许是因为紧张吧,果然也感觉不到冷,心头攒着一团火,忙于调弦,等着梨园使的召唤。 《庆善乐》奏到半程时,苏月她们就跟随梨园使,入了乾阳殿后殿。隔着一道厚重的帘幔,能听见外面觥筹交错的声响。 跟随新帝出生入死的武将们,早已经封侯拜相了,然而长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们粗豪爽朗的性格。他们对雅乐并不了解,也没打算追捧,最大的兴趣就是看乐工和舞者姿色如何。 太乐署的乐工都是男人,压根没什么好看的,勉强守了半天规矩的武将们开始推杯换盏,粗大的嗓门可以穿破乐阵,大喇喇地说:“敬陛下,愿陛下江山永固,万年吉昌。” 皇帝不能像他们一样,乐声掩盖住了他的嗓音。 大乐在武将们的吹嘘和感慨里奏完了,太岳署的乐工退出来,就轮到她们上场了。梅引打头,余下的人尾随,进入大殿之前还有些胆怯,却在走出那道帷幕后,心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临阵脱逃是不能够的,那就不要辜负这段时间的辛苦,把这个差事好好办成吧。 五个人从容入座,年轻女郎手执乐器的模样优雅曼妙。她们从江南来,朝堂上的臣僚们也都知道新帝是姑苏人,乐工要演奏吴越曲目,再吵嚷就不合时宜了,因此不同于前,大殿上彻底安静了下来。 曲调起,先由梅引的尺八独奏,徐徐揭开了江南的水墨画卷,然后琵琶五弦加入,水乡的迤逦,便绘声绘色呈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舞者水袖飞扬,歌声在乐声中穿行,“阖庐宫中夜挝鼓,宫树乌啼月未午。玉缸提来酒如乳,白衣成向君前舞……” 懂得音律的人一旦沉浸其中,外界的纷扰就无法影响你了。苏月垂着眼,专心弹奏她的琵琶,玉指勾抹间,短暂忘记了身在何处。 这《白纻曲》,她小时候奏过,吴越之地的名曲,可以抚慰思乡情切的旅人。曲调婉转,让她想起战火连天的春日,关起门来在院子里晒书的父母,也能想起月色无垠下,穿破积雪顽强挺身的麦苗。 江南小曲相较那些大型的燕乐,实在不算长,但全情投入后,人曲几乎要合一。不得不说,这次是最能静下心来演奏的一次,起码练曲的时候,没有其他曲目的干扰。 想来她们的弹奏很合新帝的脾胃吧,一曲奏罢,殿上鸦雀无声。后来听见有人慢慢鼓起掌来,仿佛石子投进池塘,激发出一串涟漪,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大殿上很快回荡起了隆隆的掌声。 侍监盛望带着愉悦的口吻传话:“陛下有令,凡今日登台的乐工,人人有赏。尤其这《白纻曲》深得圣心,看得出乐工与舞者技艺精湛,非同凡响。着令梨园,节后的大宴上,吴越曲目不可少,陛下愿与众臣工共赏,还望不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乐工们演出的时候,太常寺卿和梨园使都在一旁候着。到底排演的时间太短,掌事的官员们都捏着一颗心,等到曲目全部演奏完,那颗心才堪堪落回肚子里。 圣上发了话,梨园使忙高高揖起手,长长拜伏下去,一声“臣领命”,应得铿锵有力。 总之是皆大欢喜,无端被充入梨园的不平,在头一次演出获得成功后,好像也平复了不少。 大殿上的乐工福身行过礼,却行退回候演的帐幄里,苏月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解下缠绕在手腕上的缚带,冲着望过来的颜在笑了笑。 “听说龙光门外有条巷子,里头一家连着一家,全是做小食的商铺。咱们这回办妥了差事,太乐令应当会准许我们出宫门了吧?”颜在满怀憧憬地说,“明天是正旦,宫里反倒不设宴,说是要让臣僚和家人们团聚过节。咱们得闲,出去吃点好吃的吧!” 苏月说好,“回头问过掌乐,要是应准了,我请你吃烤胡饼。” 两下里很高兴,抱起乐器正要退回文成殿,太乐令却出声叫住了苏月,“辜娘子,你且留步。” 颜在纳罕地望向苏月,可惜自己没办法留下陪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随众人走了。 苏月茫然站在那里,迟疑问:“佟令,可有什么吩咐吗?” 太乐令摇了摇头,“不知道,顾使让我传话,你照做就是了。” 苏月没辙,既然走不了,只得在这帐幄里枯等。 梨园的乐工们,眼下都退回圆璧城了,这候演的帐子也就没人再来了。她抱着琵琶,站在空空的帐中,听不见外面有人声,仿佛自己被遗弃在了异世里,四周围静得可怕。 回身看,炉子里的炭火燃烧了很久,表面攒了一层炭灰,只有些微的红光透出来,在盆中乍明乍灭。 帐子很大,没了人气之后感觉更冷了。苏月凑到炭盆前,一手拿通条敲掉炭上的浮灰,热量好像升高了一些。可她心里依旧忐忑,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留下她一个人,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好不容易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在帐外又顿住了。隔了半晌,才见一只修长的手探进来,掀起了门上垂帘。 苏月望过去,这是个年纪约摸二十五六的男子,一身玄色的衣袍,身量很高大。但高大,并不显得憨笨,反倒身形匀称,体态潇洒。 再看那张面孔,鼻梁挺拔,眉骨清晰,分明是英朗的长相,眼睛却是水润的。望着你的时候,无遮无挡地透出直白,仿佛是旧相识,今天找来重逢了。 可是苏月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他。这宫里皇亲国戚太多了,春潮曾说过,她们的第一次亮相尤为重要,能不能被人相中,立竿见影便会有说法。果然这说法来得很快,本以为最出风头的是舞者,没想到窝在后面的人,竟然也没能逃过这场筛选。 如今这局面,只有见机行事了。推测将要发生的事,提前在脑子里预演一遍,免得人家表明来意,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不过这人看样子似乎并不着急,只是静静打量她,略顿了会儿才问:“辜娘子入上都快一个月了吧,对这里的一切,可还习惯吗?” 如果说不习惯,能不能放她回家?当然这些腹诽的话只能埋在肚子里,总不能犯孩子气,莽撞地试探陌生人的底线。 因此她谦卑地伏了伏身,“上都是繁华之地,天子脚下,起先虽有些难以适应,但日子一长,慢慢也就习惯了。” 她说得圆融,对方却不以为然,“姑苏是鱼米之乡,这些年虽有战乱,但相较其他州府,百姓已经算是安逸的了。据说贵府是姑苏城中的富户,每每城中大乱,家主都能设法保全全族,实在是不易啊。原本战后古城重建,日子渐渐也安稳了,结果这时朝中下令征调乐工,强行把你带到这上都来,小娘子心里应当很有怨言吧?” 苏月说不敢,“天下百姓都是大梁子民,卑下是女流之辈,不能兴国安邦,只好献艺,略为梨园尽些绵力。” 对方听她说完,显然不信这话出自她真心,“新帝贪图享乐才征调乐人,你难道从未这样想过?” 苏月心下惊讶,不由抬了抬眼,“贵人……何出此言啊?” 对方灼灼望着她问:“若非如此,小娘子先前怎么不去瞧瞧龙椅上的人长得什么模样?是不好奇,还是不想放在眼里?” 苏月心头直打鼓,看来他由头至尾都盯着自己啊。不把新帝放在眼里,可是一顶她承受不起的大帽子,忙说不敢,“乐工微贱,不敢随意窥探天颜。再者入紫微宫前,内宰就教过禁中的规矩,卑下一言一行都需谨慎,不敢惹下祸事,牵连梨园。” 对面的人微扬了扬长眉,倒没有继续为难,“娘子这番话无可指摘,可见贵府上教导得很好。辜翁是极谨慎的人,小娘子得了真传,果然青出于蓝。” 苏月听他提起父亲,心里忽然生出了妄念,试探着问:“贵人认得家父吗?贵人曾经去过姑苏?” 他心平气和地对插着袖子,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去过姑苏,对令尊的声望早有耳闻。”复又问她,“小娘子想家吗?我能为小娘子做些什么吗?” 苏月抱着琵琶,双眼晶亮。 虽然她知道,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提出请求很无礼,但她实在不想错失回家的机会。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贵人能否助我出梨园,让我回姑苏去?” 这个问题,对方应当早有预料吧,既然肯给她机会,就说明至少还有几分希望。 结果她等来的答案,十分让她沮丧。 “不能。” 苏月无可奈何,不明白既然拒绝得如此干脆,又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帮忙。 对方似乎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慢条斯理道:“我今日,是特地来看看小娘子的,想印证一下,辜家女郎是否如家母说的一样好。”他仰起唇,冲她淡淡笑了笑,“还不曾向小娘子介绍我自己,我姓权,权珩。生于姑苏,现如今,是这大梁王朝的开国皇帝。” 第08章 这个自我介绍,真是妙得很,也惊悚得很啊。 苏月听见自己的心蹦得隆隆作响,要不是膝盖够硬,她简直要毫无尊严地跪下来了。 谁能想到,开国的皇帝会跑到候演的帐幄里来,就为了见一见那个曾经拒绝他的人。应当是男人的尊严使然吧,就算不做皇帝,也一定要亲眼过过目,究竟传说中的辜家女郎有多特别,才会让她父亲毫不犹豫拒绝这门婚事。 现在见到了,心结应当也解开了。一个成了皇帝,一个沦为乐工,高下立判,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吧! 苏月想起之前在家的时候,阿爹那份如坐针毡,全家跟着一起团团转。如今自己既然见着了正主,就不要辜负了好机会,尽量消除隔阂,大事化小吧。 于是放下琵琶,她十分诚恳且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卑下辜苏月,拜见陛下。先前太乐丞命我在这里等候,并未告知陛下驾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陛下恕罪。陛下,关于那件事,请容卑下向您解释……” “哪件事?” 他不等她说完,中途截断了她的话,记仇的心简直昭然若揭,语气讥嘲,然后又作恍然大悟状,“哦,你说的,想必是贵府拒婚那件事吧!” 苏月咽了口唾沫,说正是,“其实男婚女嫁,本就是互相考量,不管是高高抬举还是遗憾错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当年媒人登门,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家父疼爱卑下,不愿意在那个年月嫁女,也是人之常情啊。” 皇帝细细忖度了她的话,倒也认同,“那时朕征战四方,稍有疏忽就性命不保,令尊不答应,朕也能够体谅。不过,贵府上有些做法,很令朕不解,这门亲事不成便罢了,令尊急急忙忙关了城里的质库,把钱财分给族人,又刻意宣扬家中没有余粮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误会权家登门提亲,是为了日后好打秋风吗?” 苏月不免讪讪,说起那件事,阿爹的做法确实欠妥,在权家看来,侮辱性不可谓不强。 但她还是要狡辩的,“陛下也说了,辜家是城中富户,树大招风。那时候豪强并起,陛下又在前方征战,姑苏城里涌入许多逃荒的灾民,家父施面施粥反遭人惦记,质库也被人破门洗劫了。所以家父惶恐,那种年月有钱不是好事,还是散尽钱财能够保平安……”说着忽然顿下来,迟疑道,“宣扬家中没有余粮,是借着质库被抢的名头,没有对外说把钱分给族人了呀,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别开了脸,拒绝回答。 其实还是因为太后对遭拒不满,暗中派人打探了内情。在太后看来自己最得意的儿子要迎娶辜家的女儿,辜家实在没有理由推诿,可谁知辜家那个家主一点情面也没留,只差把巴掌拍到权家脸上。太后觉得自己受了辱,加上不甘心,自然悄悄打听。她家散尽金银,缘由昭然若揭,好在三年没有把女儿嫁出去,太后的不满才稍稍平息。 反正从兴致勃勃打算提亲开始,太后就把一切写在了家书里。起先说辜家门第清白家教好,必定十拿九稳,任凭他怎么反对,太后自有她的道理,训导他立业成家两不误,才是大丈夫。他拗不过,只得任由太后操持,没想到时隔一个月,又收到太后家书,连篇累牍地讲述了热脸贴冷屁股的全部经过。最后痛心疾首质问,辜家说齐大非偶,到底这所谓的“齐”,是指权家还是辜家? 反正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过不去这个坎。他从起先的浑不在意,渐渐也受了太后影响,开始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现在见到真人了,不知今时今日,他们是否会懊悔当初的决定? 本想暗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不曾想这位女郎先给自家找了台阶下。 恰与梨花同梦 第6节 “烽火连天,全家实在不忍心分离。当初太后为陛下提亲,应当不止卑下一家,东家不应西家应……” 她这是打算钻个法不责众的空子,暗示拒婚的不止辜家,否则他也不会至今未娶。 皇帝很遗憾地告知她:“这三年,太后只向贵府提过亲,无奈天不遂人愿,最终铩羽而归了。” 又是一个让人魂不附体的消息,苏月脑子里嗡嗡作响,震惊后质疑,质疑后结巴,“怎……怎会如此啊……” 皇帝哂笑了声,“太后说朕没有混出名堂,难免被人厌弃。还是等有了功名,登门求娶才有底气。” 结果这一混,当上了皇帝,对辜家而言实在是晴天霹雳。 更让苏月感到灰心的,是权家居然只向辜家提了亲。这就意味着只有辜家一家得罪了他们,这份独一无二的欺君罔上,让她终于开始理解阿爹,为什么愁得寝食难安了。 那么眼下他专程来见她,就是为了亲眼见证她的落魄,为了证明辜家没眼光吗? 苏月对这种所谓的荣辱,看得并不重,她善于自我安慰,想取笑就取笑吧,取笑完了,就可以让她回梨园了吧? “这是上天作弄,辜家这样的门庭,高攀不上陛下。”她诚挚地说,“如今两家更是云泥之别,卑下及家父深感羞愧,悔不当初。卑下如今能做的,就是日夜祈祷国运昌盛,陛下万寿无疆。日后的排演中必然尽心尽力,拿出全部技艺报效陛下。前尘往事不可追,陛下隆恩浩荡,就宽宥辜家一门的有眼无珠吧。” 如此放低了姿态,皇帝也有雅量,自然不会再和她斤斤计较。 “看来小娘子在梨园如鱼得水,打算用琴技赎罪。”他淡然望着她道,“你与朕也算同乡,可千万不要勉强,若有为难之处就说出来,朕不会袖手旁观的。” 苏月欠了欠身,“并没有为难之处,能为陛下献艺,是卑下的福气。”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惨然,果真位高权重的人得罪不起, 他们会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给你找最适合的小鞋穿。 先前不知道他的身份,她求他助她回姑苏,他不是断然拒绝了吗。现在又来老调重弹,她要是再上当,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她已经死心了,皇帝便安心了。不过看她脸色发青,想必她此刻冷得厉害吧。 偏头望了望火盆,盆里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只剩浅白的灰烬。她身上披着一件猞猁狲的斗篷,底下是轻如云雾的礼衣。猞猁狲的皮毛在苏杭足够御寒,但在上都却差远了。 “把斗篷解了。”他忽然说,神情冷漠。 苏月纳罕地抬抬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又重复了一句,“朕让你把斗篷解了。” 可是孤男寡女,解斗篷做什么? 一些不好的预感,从脑子里的每个边角涌了出来,虽说眼前这人已经贵为皇帝了,但他是行伍出身,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苏月的长嫂是扬州人,她以前曾听阿嫂说过,前朝驻守扬州的军队军纪涣散。当兵的最爱逛青楼,过后又不肯付钱,因此在扬州人眼里,那些兵痞才是江南最大的祸患。 苏月捂住了领上的系带,“我虽沦为乐工,但我是好人家的姑娘……” 皇帝拧起了眉,“这和你是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有关系吗?” 苏月讶然,做了皇帝的人,眼界就是不一样,居然能说出没关系的话来,简直令人咋舌。 她迟迟没有反应,对方的耐心也快用光了,“朕实在想不明白,你们辜家人究竟有多自命不凡,才觉得世上的人都心怀不轨,时刻想打你们的主意?” 苏月被他一番嘲讽,竟真有些自我怀疑了,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但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有哪个好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求第一次见面的女郎解衣裳。 “卑下恕难从命。”她说。 可惜人家并未理会她的拒绝。 在皇帝看来,他还是白丁的时候遭到拒婚也就算了,如今当了皇帝,还有人对他说不,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只捂住领口的手,被他满脸鄙夷地拽了下来,只需轻轻一抽绳结,那件斗篷就落在地上了。然后抬手解下领上金扣,顺手把自己的斗篷扔给她,“上都不像姑苏,冬日里要冷得多。朕这件是新做的,今日头一回上身,你穿上这件,一路上就冻不死了。” 苏月托着这件厚厚的斗篷,茫然不知所措,“这……这……” “这什么?”皇帝道,“朕是一国之君,大人大量。想必你充入梨园的时候,辜翁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但朕偏要你活着,向你父亲证明,朕既然能统天御宇,就不会公报私仇,刻意刁难。” 这番见解,属实令苏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不给她斗篷,就算公报私仇? 可她不敢问出口,自己刚才的反应已经十分小人之心了。她唯有深深向他拜服,“陛下爱民如子,这份气魄和胸襟,令卑下望尘莫及。卑下刚才又现眼了,请陛下将此事忘了,就当不曾发生过吧。” 皇帝凉笑,“朕与你们辜家人打交道,看来要学会不停遗忘才行了。”边说边抬了抬下颌,“穿上。” 苏月忙说是,扬手把斗篷披在自己身上。 皇帝身量高大,斗篷的下摆拖在地上足有一尺长,但他却刻意忽略了,睁着眼睛说瞎话,“正合适。”顿了顿复又问,“暖和吗?” 苏月已经不知道这合适二字究竟作何解了,也不想费心琢磨,只是老实地回答:“暖和。” 好在他总算决定高抬贵手了,“暖和就好。与小娘子共处良久,相谈甚欢,今日是除夕,梨园想必也设有晚宴,朕就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 苏月如蒙大赦,躬身道:“卑下预先恭贺陛下新禧,那卑下就先告退了。”说着提起斗篷,却行退出了帐幄。 帐中的皇帝扯了下唇角,原本以为太后有些夸大其词,不过一次失败的提亲而已,怎么令人三年不得释怀。但今天看来,确实事出有因,这位辜家女郎看似谦卑,骨子里却是有傲性的。 她看着你时,眼里的水色不是粼粼的波光,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锋利剑芒,明明小小的女孩,竟也让人不敢侵犯。且她很漂亮,是万千出色的前头人中,一眼就能被发现的那种美。可见姑苏确实人杰地灵,能孕育出这样光芒万丈的女郎。 正畅想时,帐门忽然又被打了起来,还是她,尴尬地说:“东西落下了……” 皇帝往边上让了让,看她左手夹住猞猁狲斗篷,右手抱起琵琶,临走不忘再呵呵腰,往宫门上去了。 腾不出手来的苏月,到这时才明白人心险恶。御用的斗篷确实比自己带来的暖和,但没办法裹紧,冷风自然灌得更多。 一路往北走,抱着琵琶的手几乎冻得没了知觉,边走暗中边庆幸,还是阿爹有先见之明,拒了他家的婚。如今看来这人果真不怎么样,小人得志,借故明赏暗罚。 从少府内监夹道到陶光园长廊,足有三百多丈远,每一步都让她生无可恋。还好她机灵,干脆把猞猁狲斗篷系在身前,如此一来身子和手都挡住了,居然甚是温暖。 至于垂委在地的御赐之物,实在是顾不上了。她就这么毫无愧色地,在守门内侍惊讶的注视下,迈进了圆璧南门。 第09章 运气还不错,返回直房,房里空无一人,颜在和春潮都出去了,就没人会追问这件玄狐斗篷的来历了。 把琵琶放在架子上,才有余地脱下斗篷查验。还好,夹道每天有人清扫,除了沾上些灰,并没有损坏皮毛。 可是这烫手的山芋,实在让她感觉不好处置。先前皇帝把它扔过来,说了是借还是赏吗?不过转念想想,已经被她玷污了,应当不会再要回去了吧!这样的话,等得了空,把它改短一些,寒冬腊月里用来御寒正好。至于自己带出来那件,是阿娘平时舍不得穿的,好好保存着,万一再也回不去了,起码可以留个念想。 小心翼翼拍拂干净,把两件斗篷叠起来,心想着等天晴了,再捧出去清理晾晒。 这时听见门外传来傅姆的声音,吊着嗓子问:“辜娘子是不是回来了?” 苏月忙把斗篷收进柜子里,扬声应了个是,一面打开门道:“刚回来,正预备换衣裳呢。” 傅姆道:“小娘子快些,餐松饮涧那里设了庆功宴,眼看要开席了,只差小娘子一个。” 苏月道好,“姆姆先去,我收拾好了就过去。” 傅姆转身走了,苏月赶忙替换下身上的礼衣,摘了头上簪环,随意绾了个发髻,就赶往梨园设宴的大院了。 因为是最后一个到,已经落了座的众人都朝她望过来。她登完了台就被指名留下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家都有这个共识,反正她肯定是被权贵相中了,至于将来是会赏个名分,还是供人消遣做外室,那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颜在和春潮朝她招手,她们给她留了座位,招呼她入席。 苏月坐下后,颜在便迫不及待问她:“是谁把你留下了?没有对你不规矩吧?” 苏月笑着说没有,打算含糊应付过去,但大家对究竟是谁点了她的卯,都很好奇。 春潮旁敲侧击,“官儿大不大?” 一桌十个人,个个都眼巴巴看着她。 还好上头不满她们交头接耳,主持今晚筵席的梨园使举起了杯,“值此佳节,大家欢聚一堂,虽然不能与家人团圆,但梨园子弟个个都胜似亲人,大家围坐在一起,也不孤单。这个这个……今日的差事当得很好,陛下有令赏赐所有乐工,该分发的钱,诸位都已经领到了,这是大家精诚合作得来的回报。来年务要更加勤勉,再创些流传千古的好曲目,方不辜负这大好的年华。” 这是官派的演讲,大家听听就行了。梨园使在这里慷慨激昂罢了,还要赶回去吃年夜饭呢,因此大家知情识趣地向梨园使道新禧,再满饮一杯酒,梨园使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今天的菜色很不错,毕竟过年,伙房预备了十几个新菜,早就购置好的红颜酒,也可以让大家敞开了喝。 不过苏月面临的问题是绕不过去的,那些等待答案的同僚们抓心挠肝,“说呀,说出来,大家替你参谋参谋。” 苏月没辙,只能现编个说法,“大家别乱猜了,是有位贵人在姑苏做过官,恰好认得我父亲,见我进了梨园很意外,因此留我下来问话。” 这么一说,破坏了大家的绮思,原先等着出谋划策的前头人们顿时偃旗息鼓了,但又觉得不甘心,合理怀疑她没说真话。可惜发生在乾阳殿后的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想说,谁也不能强迫她。 于是大家好心地提点她,“在座的,大多都是混迹梨园多年的老人儿,即便自己没有经历过,听总是听过的。你们新来的道行太浅,容易被人哄骗,万一有事可不能藏着掖着,说出来大家商量,都是难兄难弟,横是不会坑你的。” 苏月连声说好,“我知道诸位阿姐关心我,要是真遇见什么,一定会如实告知的。” 春潮倒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转而催促大家吃喝,“再不动筷子,酒菜可要凉了。” 于是大家热闹地碰起了杯,不管有什么疑惑,都暂且撂下了。 苏月喝了几杯,因酒量不行败下阵来,空杯子放在眼前,忽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人。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吃团圆饭,饭桌上有没有人提起她。 偏头看看一旁的颜在,她撑着脑袋,满脸的寂寥,喃喃说:“我想家了,这上都,真是多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梨园的乐工们,人人都有相同的愁绪。只是因为天长日久,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心底里的血泪便和着这红颜酒,囫囵吞进肚子里,转头又去说笑取乐了。 苏月问颜在,家里有些什么人,颜在说:“我阿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是阿娘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的。前阵子接了征令,我阿娘当时便昏死过去,可又有什么办法,再不情愿,也不能违抗朝廷的政令。好在家里还有两位阿兄,我阿娘跟前有兄嫂照顾,我倒也不担心。就是想家,刚来的时候总哭,又不敢让人看见,怕挨骂。” 苏月探过去握了握她的手,“我们比掖庭的宫人还好些,家里能得优待,譬如做生意的,税赋每年减免三成,也算不错了。” 可不是,苦的人更苦。乐工虽然行动受限,没有放归的日子,但至少不必伺候人,不用被主子呼来喝去。 苏月举起小杯,对颜在道:“朱娘子,我敬你?” 颜在重新笑起来,和她轻轻碰了碰杯,“辜娘子新禧呀。” 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还有个同乡能和你喝一杯,一起想念家乡,已经是很好的安慰了。 荷包里装着新得的赏赐,坐在满桌佳肴前酒足饭饱,明天还没有演习,对内敬坊的乐工们来说,实在是神仙一样的好日子。这场宴席持续到将近戌正,大家都有些困倦了,才终于说散了,各自回去休息。 苏月随春潮和颜在一同起身,将要走到门前的时候,没想到被刘善质拦住了去路,刘善质凉声道:“辜娘子且慢,我有两句话要同你说。” 离场的众人从身边走过,像静默的流水一样。苏月迟疑地站定脚,春潮和颜在不放心她,便也留下了。 刘善质是来者不善,因她们先前不同桌,只能远远看着苏月。好不容易忍到宴会结束,忙上来问话,想必又是和白少卿有关吧! 果不其然,刘善质道:“辜娘子先前没与我们一起回圆璧城,恕我冒昧,请问娘子留下见了谁?” 春潮的性子泼辣,属于对谁都不买账的那种。在直房里可以欺压同寝,但到了外面,是绝对要维护自己人的。 她把眉头一皱,接过了话茬,“你这岂止是冒昧,简直是冒犯。人家留下见了什么人,有什么道理告诉你?” 刘善质一向瞧不上春潮,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依旧逼问苏月:“请辜娘子为我答疑解惑。” 苏月只得把先前编造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可她显然并不相信,“娘子没说真话吧!” 苏月说真的,“千真万确,我欺骗娘子做什么呢。” 刘善质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主张,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没回梨园,白少卿也不见了踪影,我若怀疑你留下是与白少卿见面,这样猜测不算过分吧!” 苏月忙否认,“没有的事,刘娘子千万不要误会。我见的,是一位姑苏来的故人,和白少卿没有半点关系。” 恰与梨花同梦 第7节 可惜任凭她怎么解释,刘善质都油盐不进,“那白少卿去哪儿了?我找了半天,怎么找不见他?” “那你去问白少卿啊,盯着苏月干什么?”春潮简直听不下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找不到他,是因为人家刻意躲着你,不想见你啊?” 这话刺痛了刘善质,她终于正眼瞧春潮了,“贺娘子,我正同辜娘子说话,和你有什么相干?” 春潮压根不给她留面子,“那也得看辜娘子愿不愿意和你说话。你瞧不出来,人家不耐烦应付你吗?你整天白少卿长白少卿短,难道人人都和你一样?不是我说你,喜欢上一个人就发癫,换了我是白少卿也受不了你。是,白少卿是太常寺第二把交椅,但他放到官场上不过是个四品官,区区四品,能在乾阳殿后留人,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私会女郎?” 这下说得刘善质语窒,她身边的同伴便来指责春潮,“你的话也太难听了……” “你别插嘴,”春潮冲对方一扬袖子,“又和你什么相干,你蹦出来做什么!真要是为她好,就劝着她点儿,那个白少卿心里若有她,早就接她出内敬坊了,还用她天天牵肠挂肚,防着你防着他?” 这种真话,自欺欺人的人最是听不得,刘善质面红耳赤,“我们的事,你知道什么!” 春潮说:“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疑神疑鬼,宜春院个个都是你的情敌。白少卿只要多看谁一眼,你就能和人拼命。不是我说你,这么不让你放心的男人,你巴结他干什么?我给你出个主意吧,别想着白少卿了,我们的梨园使顾大人也不错,上年夫人刚过世,连孩子都是现成的。” 春潮的嘴太厉害,简直让人招架不住。刘善质气得跺脚,“你说的是人话吗,顾使都五十了!” “五十有什么关系,男人五十一枝花,我看配你这个花痴很相宜。”春潮说完,忙拽着苏月和颜在跑了。 身后传来刘善质的尖叫,让人觉得可气又可怜。 苏月回头看了眼,见她失魂落魄被人搀走了,不由叹息,“这白少卿害人不浅啊。” 春潮“唔”了声,“手底下管着好几百女乐工,男人面对这样的诱惑,很少有立身不歪的。”说完又问她,“留你的人,当真不是白少卿吧?” 苏月说自然,“我同他又不熟,他留我干什么!” 春潮说那就好,“别害我帮错了人,自打嘴巴。” 颜在在一旁艳羡地夸赞她:“阿姐,你的口才真好。我瞧那位刘娘子被你说得哑口无言,先前见她气势汹汹,还以为苏月要被她欺负了呢。” 春潮放声一笑,“我们屋里的人,岂是她能欺负的。我和她同年进梨园,别人都捧着她,说她宜春院第一,我可见过她背着人哭鼻子的样子,在我面前就别装模作样了。不过看她被人玩弄还死心塌地,又觉得她傻得很,她的琴技要有一半能分给脑子,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这里边走边闲谈,到了院门上,正要进去,恰逢南边紫微宫里放焰火。绚丽的色彩窜上半空,映得驻足观望的人脸上流光溢彩。苏月凝神看着,多年战乱,与焰火阔别已久,再次见到,才觉得太平日子又回来了,盛世似乎也在不远了。 可她心里的太平,没能持续太久,转眼就见苏意朝她快步走来,拽着她问:“阿姐,你真的见到做官的姑苏同乡了吗?他认得大伯父,能不能替咱们斡旋斡旋?” 春潮和颜在见状,知道不方便旁听,便先回直房去了。 苏月了解苏意的脾气,没法同她说真话,只好敷衍着:“人家是新官上任,咱们不方便麻烦人家。” “可这是大事啊,不试试怎么知道办不成呢?”苏意急切地问,“阿姐,难道你不想回家吗?还是留恋宜春院风光的日子?” 苏月有些生气,“宜春院里的日子,你觉得风光吗?” “怎么不风光,”苏意嘟囔着,“你都上乾阳殿,在满朝文武面前露脸了……” “别胡说了。”苏月出言呵斥,但又不忍心让她太过失望,只道,“你先别急,回姑苏的事儿,再慢慢想办法。” 可苏意心里有气,在她想来这位阿姐登了高枝,离她越来越远了。说不定还做着重新当皇后的梦,所以才不愿意回家。 她气哼哼转身便走,苏月看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曾想到了第二天中晌,一个消息忽然在内敬坊炸开了。 苏月和颜在路过碑亭时,听见有人在议论:“……原来辜娘子家曾经拒过陛下的婚,难怪平时看她心高气傲得很,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这回可好,自食其果,给发配到内敬坊,做人下人来啦……” 第10章 苏月呆站在那里,忘了挪步。 大年初一,老底就被人揭了,这种滋味真不好受。尤其这个揭她老底的人,还是自己的妹妹,那份失望和怨恨,真是让人无法描述。 同行的颜在也目瞪口呆,诧异地问苏月:“真有这事?你家拒过陛下的婚?” 这声问出口,碑亭里的人齐齐回头,都拿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是个从天而降的异类。 苏月心里乱,没顾得上回答颜在,只是拽着她转身便走,绕到别处去了。可是今日休沐,一路上总会不停遇到熟人,这种事对大家来说都是奇闻,谁也没想到,原来身边有个曾经差点当上皇后的人。 颜在实在太好奇了,追着她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你同我说说吧。” 苏月丧气道:“三年前权家登门求亲,我阿爹不愿意兵荒马乱的年月嫁女,所以婉拒了。当时哪能想到,说合的那个人日后会做皇帝。” 颜在很替她惋惜,“哎呀,那时候要是应下了,你如今可就是万人之上了,哪里会同我们一样,留在这内敬坊供人取乐。” 苏月讪笑了下,“这不是没造化吗。我原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福泽不够,当不成人上人,也没什么可懊悔。” 颜在问:“你当真不懊悔?你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啊。” 苏月摆了下手,“就算应下这门亲事,我也未必能当皇后。说不定婚后操劳过度,没等大梁建立,就撒手人寰了呢。” 颜在是个单纯的人,居然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也是,追封的皇后,当着也没什么意思,对吧?” 只不过苏月自己能过这道坎儿,旁人好像过不去,什么闲言碎语都有,有为她抱憾的,也有嘲笑她家有眼无珠的。 “想必当初嫌弃人家家世不够显赫,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你们说,她要是常在宫中宴饮上露面,陛下会不会想起这段恩怨?” 苏月不明白,只是拒个婚,怎么就发展成恩怨了。 真的算恩怨吗?所以那人才特地把她留下,旧事重提了一番?看来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因为自己是拒绝的一方,才理所当然以为只是小事一桩。 因此买卖不成,仁义也就不在了,她晦气地想。本来这件事无人知晓的,却没想到最后竟然被自己人背叛了。 她越想越气恼,一定要去责问苏意,便去小和春找到了她。 苏意显然有些心虚,支支吾吾迎接她,“阿姐怎么来了……” 苏月反问她,“我为什么来,你不知道吗?” 苏意见躲不过,只好不打自招了,摊着手道:“昨日阿姐不答应去求那位故交,我就有些生气嘛,回来抱怨了两句,不知怎么宣扬出去了。” “不知怎么?”苏月气道,“你和哪些人说了,你就那么信得过她们吗?我告诫过你很多次,以前的旧事不要再提起了,我们身在梨园,说出去一点好处都没有,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苏意不肯认错服软,她最让人气恼的不是嘴不严,是那种死不悔改的倔强。她甚至摆出了一副不以为然的嘴脸,扭过脖子说:“阿姐未免小题大做了,就算被人知道,又不会少一块肉,值得你这么急赤白脸的吗?” 苏月彻底对她失望了,“被人议论瞩目的不是你,所以你轻描淡写,不当一回事。我们虽不是嫡亲的姐妹,可也是同祖同宗,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受人耻笑,你就那么高兴?” 苏意忙否认,“我从未这么想过,阿姐不要冤枉我。” 苏月冷笑了声,“这件事,在你看来是拿捏我的法宝,我要是不顺你的意,你就用这个办法报复我。这下好了,法宝没了,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苏意呆了呆,被她这么一说,才发现真的得罪透了她,没有退路了。 可再转念想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来不及了。自己当时是为泄愤,脑子一热,办事不计后果而已,其实没有想得那么深,也没打算刻意坑害她。 归根结底,不就是她不肯低头求人的缘故吗。她在宜春院做着前头人,出尽了风头,扔下她还在银台院做?弹家,这是她当阿姐的道理吗?这会儿跑来怨怪她,怎么不想想事出有因,她自己也有责任。 反正苏意觉得自己没错,气头上话赶话,脱口道:“阿姐是来和我撇清关系的,你早就想这么做了,何必借题发挥。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这么说,阿姐总算满意了吧!” 苏月被她气得不轻,再和她多说一句,都担心自己会厥过去。 原本离家千里,姐妹两个应该相依为命的,可是苏意人大心大,慢慢已经和她不亲了。想来是有了自己的圈子,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了,她虽然很失望,却也拿她没办法,狠下心肠道:“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就离开了小和春,一路上眼睛发酸只想哭。但半路上遇见符采和邝筝,她还是勉强笑着,同她们打了个招呼。 等她走远,邝筝转头冲符采抱怨:“苏意真不像话,陈年旧事拿来消遣,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 符采淡笑了声,“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不利己,能损人就行了。” 那厢苏月回到直房,见春潮和颜在预备了小茶点,正坐在桌旁等她。 春潮神色如常,指了指对面让她坐,“今日是正旦,咱们吃点儿小食闲谈闲谈。其实有些事,不必放在心上,人活于世,总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就算是至亲,也有好坏之分。” 苏月叹息,接过颜在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垂头丧气道:“一起来上都的,没想到会越走越远。” 春潮一哂,“父母子女都不能相伴一世,何况姐妹。来,尝尝这花折鹅糕,刚出笼就被我抢着一盘,带回来与二位娘子共享。” 三个人以茶代酒碰了碰杯,苏月心里的郁塞也慢慢散了。春潮说得很对,自小就不亲近的人,不能强求人家和你一条心。自己难以启齿的旧事只有这一桩,既然被她说破了,往后也就坦荡了。 颜在兴致勃勃告诉她:“我昨日问过太乐丞了,说正旦日可以放我们出园,不过得五人同行。咱们这里三个,加上云罗和楚容,正好凑满五人。回头去门上记了名,擦黑出去看灯,留着肚子敞开了吃美食。” 女孩子对逛街总是很有热情,苏月立刻应了,“正好,我要出去买些针线用具。” 颜在说没问题,“太乐丞说了,只要赶在亥时之前回来,不误了时辰就行。” 春潮其实没什么兴致,百无聊赖地说:“冷得很,不想出去喝西北风。” 可是经不得她们央求,好娘子好阿姐说了一大通,并且信誓旦旦保证不让她喝西北风,请她吃好吃的,她这才装模作样长叹,“看在你们叫我一声阿姐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吧。” 然后快快收拾起来,换上最好看的衣裳,插上了精美的头花。今天是开年第一天,即便身在内敬坊,也要有一番新气象。 等到打扮妥当赶往龙光门,到了门上才知道,原来只有宜春院和云韶寺的人能出入,银台院来的,全都被打回了。 “一样卑贱,偏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春潮讥嘲道,“第一卑贱和第二卑贱,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余下四个人尴尬地对视了下,看得太透彻,对自己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好在龙光门外的街市很不错,三年战乱民不聊生,但太平日子又重现时,大家还是拿出全部的热情来迎接佳节。据说花灯是宫中提早预备的,商户们那些积压的货物也能重见天日了,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五光十色的光影下穿行,对比起三个月前,简直恍如隔世。 女郎们出行,大多是冲着小吃,像衣裳和胭脂水粉之类的,梨园里都有供给,用不着她们自己采买。有时候路过卖香囊的小摊,被各色花香吸引,买一个合心意的挂在腰上,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 春潮挑了个木樨花香的,低着头把玩,“小部的院墙外,有两棵几丈高的花树,每年木樨花开了,前头人都会托那些孩子采摘,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 所谓的小部,就是小部音声,在东隔城靠近圆璧门的地方划出了一个院落,专以安置那些十五岁以下的少年。那些孩子共有三十人,天资聪颖,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长大就是吹鼓署和太乐署的中流砥柱。不过战乱的时候流失了一些,后来梨园的官员四处选拔,又重新组建起来着力培养。因内敬坊在西隔城,不常能见到他们,但花开的时节托他们摘花,一托一个准。 春潮其实很喜欢这个香囊,但大多时候就爱口是心非,嘴上嫌弃,手里却拽得紧紧的。 正要往腰上挂,动作却忽然停顿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人像被冻住了一样。 苏月发现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灯火阑珊处有个年轻的男子,正携女眷同游。两个人应当是夫妻吧,举止看上去很亲密,男人不时低头说笑,女子钦慕地仰望,真是一幅温情的画卷。 终于那男人不经意抬了抬眼,目光正好和春潮相撞。神情微怔了下,但也只是须臾,就错身而过了。 春潮有些失落,低头发出一声凉笑。 苏月轻声问:“阿姐,你认得那个人?” 春潮倒也不讳言,“认得啊,前朝的翰林院编纂,画得一手好画,口才也了得。”见苏月欲语还休,知道她要问什么,笑道,“你很好奇我和他的纠葛?嗐,前头人里,有几个没有辉煌的情史,我也有啊。第一次登台就遇见了他,被他骗得团团转,他说好了要来娶我的,置办了聘礼修葺了府邸,结果新妇不是我。人家娶了中书舍人的女儿,嫌我身份太卑微,从此和我一刀两断了。” 苏月不平,“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春潮道,“无媒无聘,不算数,男人也是要攀高枝的。他不来见我,我便死心了,再也没去找过他。因为我害怕……怕从他嘴里说出难听的话来,怕连最后的一点好印象,也荡然无存了。” 所以如春潮一样洒脱的女郎,也有不为人知的辛酸啊。 苏月神情黯然,春潮反倒笑起来,“怎么了?觉得我很可怜?像我这种被人戏弄过的,尚且能在宜春院昂首挺胸地活着,你可是拒过陛下求亲的人啊,怎么不够你神气活现,目空一切?” 苏月失笑,“说得也是……” 可话刚出口,忽然感觉芒刺在背,好像有人正盯着她。 她胆战心惊回了回头,结果这一眼,吓得差点惊叫出声,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人正阴沉着一张脸站在她身后,好高大的身量,像山一样,彻底把她罩在了他的阴影之下。 恰与梨花同梦 第8节 第11章 见过新帝的人少之又少,之前虽有庆典,但皇帝身处高位,且乐工们不能随意瞻仰天颜,因此直到今天,也没人能说得上来,新帝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归根结底还是矜持自重,不像前朝的幽帝,但凡看上一个乐工,就迫不及待把人留下。新朝建立至今,梨园还没有一个前头人或宫人,单独受命入过紫微宫。因此即便皇帝站在她们面前,她们也只是新奇地看着,不知这人忽然出现有什么目的,是不是看她们是梨园的人,预备当街调戏。 苏月原本想见礼的,被他一个眼神阻止了。他冲她笑了笑,“真巧,在这里遇见辜娘子。梨园很是开明啊,准许你们正旦日,可以出宫游玩。” 刚预备替苏月出头的春潮见状,竖起的尖刺放了下来,偏头问她:“你们认识?” 苏月顶着他皮笑肉不笑的压力,讪讪对春潮道:“认识,是姑苏的同乡。” 颜在听见是同乡,立刻来了兴致,“郎君是姑苏哪里的?说不定宅邸离得很近呐。” 皇帝恍若未闻,视线没有离开苏月的脸。 苏月只得替他回答,“据说是云桥的,离你们潘家巷有段路。” 颜在略感失望,但能见到同乡还是很值得欢喜的。看对方的模样,好像和苏月有点渊源,便问苏月:“除夕那日留下你的,不会就是这位大人吧?” 苏月支支吾吾,“是……是嗳。” 同行的楚容道:“既然是熟人,可要交谈几句?我们要去前面的扁食摊子吃些东西,先行一步,你过会儿再来与我们汇合吧。” 女郎们很能体谅人,先前她说是她父亲的旧相识,还以为是位上了点年纪的官员。如今见到真人,没想到这么年轻俊朗,只要年轻俊朗,就有无限的可能,应当给人家留出空儿,说不定真能搭救苏月离开梨园。 她们笑着走开了,只剩下苏月,在对方的注视下,心底直发毛。 “没想到在这里都能遇见陛下。”她硬着头皮攀谈,“今天是正旦,我以为您要大宴功臣,或者召亲故入宫呢。” 皇帝没有答话,扬了扬手。左右侍从领命,很快散入了人群里,他这才不紧不慢道:“昨日已经宴请过臣僚了,今天是人家一家团圆的日子,何必打扰。小娘子以为朕每天都盘算着设宴庆功,不用体察民情,关心百姓疾苦吗?” “不不不……”苏月忙道,“卑下不是这个意思。卑下只是觉得市井中鱼龙混杂,陛下万金之躯驾临,有些危险罢了。” 他哂笑了下,“不以身赴险,怎么能听见你们在背后取笑朕呢。” 苏月眼前一黑,知道这次的误会更大了,大到她的积极解释,恐怕也没有作用了。但话虽如此,她也绝不敢默认,怕他会数罪并罚,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因此鼓足了勇气向他解释:“这件事,并不是卑下宣扬出去的。昨日陛下留我说话,回去之后大家都追问我,我只好编造出我阿爹的旧相识问话,勉强搪塞过去。可我有个堂妹,是同我一起入梨园的,想让我托付那位旧相识,助我们回姑苏去。我自然不能答应,她误会我贪慕虚荣,忍不住和要好的同僚抱怨了两句,结果人心隔肚皮,就此走漏了风声……”她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十分惨切地表示,“如今整个内敬坊都知道这件事了,不过陛下放心,人人都笑我有眼无珠,不会折损陛下英名的,卑下敢保证。” 可惜还是引来了他的讥嘲,“是吗?刚才那个乐工的话,朕可听得清清楚楚,把拒过朕的婚,当成了可以炫耀的资本。你又是怎么说的?‘也是’,朕没有冤枉你吧?” 所以还撇得清吗?苏月艰难地辩解:“这段话是有前因的,她同情我被人耻笑,好心宽慰我罢了。并不是陛下想的那样,我厚颜无耻,以此为荣。” 她对自己很下得去手,把他从未想过的词,一股脑儿强加在了自己身上。 起先甫一听她们的对话,确实让他很不快,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说出去有损帝王威仪。但听了她的狡辩,倒也合情合理,尤其得知她日子不好过,之前的震怒就烟消云散了。 不过也不能错过恫吓她的好机会,皇帝冷着脸道:“朕的不如意,十之八九都是你们辜家造成的。朕此刻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借故杀了你,那么你我之间的纠葛,就能彻底了断了。” 苏月说万万不能,“如果陛下只是为泄愤,在消息还未传扬出去之前杀了卑下,或许能解陛下心头之恨。但现在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卑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人人都会疑心陛下小肚鸡肠,到时候那些曾经耻笑过我的人,都会转过头来同情我,陛下的英明也会因此毁于一旦,请陛下三思。” “所以现在朕反倒受你辖制了?这件事宣扬开来,究竟谁才是得益者,还用得着分辩吗?” 苏月掖着两手,愁眉道:“卑下只是就事论事,面对生死,陛下总得让我有个乞命的机会。” 皇帝微顿了片刻,那深沉的眼眸中有流光一闪,须臾隐没了,似乎深思熟虑了一番,“娘子说的有几分道理,朕也觉得杀了你不合适,朕刚登基,不能因这种小事留下骂名。” 苏月趁机说是,“其实还有一个成全陛下美誉的办法,就是放卑下回姑苏,让卑下如常婚嫁。这样才显得我主宽宏大量,对弘扬大梁仁政之风,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皇帝听她说完,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苏月见状心念大动,以为自己真的把他说服了。按捺住喜悦,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也认同卑下?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灯火描绘的那张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只差一点儿就皆大欢喜了,可那精致的口唇里吐露出来的话,却如淬过了冰雪,“朕劝小娘子,别作痴心妄想。” 苏月大失所望,果然人进了梨园,就再也脱不了身了。 “其实内敬坊里已经有传闻了,说卑下拒婚有罪,才给发配进梨园的。您看,人言可畏,再传下去,终会对陛下的清誉造成损害……”她讷讷道。 皇帝其实对这些谣言并不十分在意,“朕站在这个位置上,还怕人议论么?大梁方立国,各处都要用人,你是大梁的子民,为新朝效力,本就是天经地义。况且你说过,要用琴技来回报朕,怎么,除夕那日才登了一回台,这就打算功成身退,解甲归田了?朕看你不该留在内敬坊弹琵琶,还是让他们调你去吹鼓署吧,毕竟你打退堂鼓的技艺,比弹琵琶强多了。” 苏月呆滞地望着他,发现这位皇帝陛下损人很有一套,那口才,简直与春潮不相上下。 “我这也不是打退堂鼓啊,是为陛下着想……”她还想继续争取,但见他不屑地看着自己,知道这件事成不了,就不再打这个主意了。 扭头看看四周,还是说些应景的话吧,“今晚的花灯真好看,内造的就是不一样,是吧陛下?” 这话题岔真生硬,皇帝倒也包涵了,放眼四顾,喃喃自语着:“朕要这天下再无兵戈,百姓蓄积有余,从此可放心夜不闭户。就像今晚,没有人慌张失措,也没有人流离失所。涌入上都的灾民,年前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至少有饭可吃,有衣可穿。等到节后,再将那些被前朝皇族抢占的田地分派下去,灾民就能生根,再也不用像浮萍一样,四处飘荡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有坚毅的光,是帝王的雄心壮志,发愿要改变着糟烂的世道。苏月头一次对他有了肃然起敬的感觉,毫不迟疑地逢迎:“陛下有雄才大略,卑下相信,假以时日定会重现盛世的。” 她说得铿锵有力,神情也很庄严,皇帝扭头看她,唇角慢慢浮起一点笑意,“你这女郎,似乎也不是朕设想中的那样短视浅薄。今日正旦,不能开杀戒,你固然可恨,但朕还是大人大量,决定饶你一命。你去吧,去与你的同伴汇合吧,闲话家常的时候要谨慎,细想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再信口雌黄,下回朕可不会再放过你了。” 苏月连连欠身,感激陛下的大恩大德。临要走时,脚下又顿了顿,忍不住重又申辩了一遍,“那件事,真不是我宣扬出去的……” 皇帝漠然看着她,眼神犀利,苏月知道不能再啰嗦了,讪讪伏伏身,赶忙识趣地告退了。 等赶往那个扁食摊子的时候,同行的四个人正人手一碗馎饦。见她来了,忙招呼摊主再上一碗,一面问她:“商谈完了?这位郎君现任什么官职?多大的年纪?真是相貌堂堂,好生俊俏啊。” 苏月惨然想,她们要是得知他的身份,更该为她惋惜了。因为自保,错过了良人,尤其这良人还这么有出息,长得这么好。不过自己两次和他接触下来,愈发觉得阿爹有先见之明,自己还是更喜欢温文尔雅的人。武将出身的并不适合她,要不是怵他的身份,恐怕早就和他吵起来了。 至于她们的提问,让她实在觉得不好回答,随意编造一个身份,早晚是会穿帮的,常在大殿上演奏的乐工,哪有由头至尾不认得皇帝的。可要是直说,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她只好敷衍:“官儿做得很大,日后咱们登台常会见到他,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年纪么,过完年二十七了……多稳重的年纪!” 云罗说:“稳重好啊,稳重才能做大官。不过年纪摆在这里,想必家中早就妻妾成群了,先前我们还在揣测,他能不能助你离开梨园呢。” 苏月干笑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别想那事了,想多了脑子疼。” 她们不解,追问为什么,“你同他提过了吗?” 苏月握着勺子说提过了,“他让我报效大梁,留在梨园贡献技艺。看来我日后注定要成为大乐师了,也罢,遵从天意吧。” 大家听完,不免觉得这人不近人情,所谓的旧相识,在落难的时候一文不值。 苏月已然碰了钉子,再多说恐怕勾得她更伤心,便心照不宣停止了这个话题,转而向她推举桌上的小菜,“尝尝这个紫龙糕,好吃。还有这盐花鱼屑,配上馎饦,滋味美得很呢。” 很快,半路上遇见的人,被大家忘到脚后跟去了。街市上各种小摊很多,卖什么的都有,大家把需要采买的东西都买全了,尽兴地畅游了长街,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方挑着小灯返回圆璧城。 初一至初四,禁内没有宴饮,但乐工们得从初二起,开始排演初五夜里的宫筵。 苏月被编入了大型的燕乐队伍,随一众老资历的前头人演奏《一戎大定乐》。其中有一段琵琶独奏,不知什么缘故,上头交给了她。 她有些惶恐,推辞不迭,太乐丞却对她很有信心,压声规劝她:“这种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宜春院琵琶乐人多的是,你要是极力婉拒,没人说你自谦,只会觉得你能力不足。” 这种激将法百试百灵,谁也不想籍籍无名一辈子,苏月便咬咬牙应下了。好在她习学的能力很强,照例是太乐师教授两遍,她可以做到了熟于心。剩下的就是苦练,两天琵琶不离手,到了晚间,心里已经有底了。 不过初三半夜起就开始下大雪,下了一天也不见有缓,簇新的礼衣又送来了。除夕那天受冻的经验让她不堪回首,于是夜里翻出了那件玄狐的斗篷,下定决心裁剪起来。 裁掉一尺,披在身上比对一下,长度正合适。那天买回来的针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缝合斗篷的下摆很简单,密密一排针脚轧过去,面子和里子相合,就可以了。 颜在探头看,“哪来这么长的斗篷,裁掉了怪可惜的。” 苏月乐呵呵披上转了一圈,“用料大方就是好,一裹圆,这回再也不怕进风了。” 第12章 什么来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暖。 上都的气候和江南比起来,确实要冷得多。江南虽也下雪,但下得少,时候也不长,超过五日,就已经很了不得了。上都呢,刚晴了两日,转天又发作起来。从她们入梨园至今,见到太阳的机会屈指可数,简直让人怀疑,这地方是否真的宜居。 不过听说严寒之后的春日很美,可以与江南一较高下,所以冷后也算是有指望吧,熬过了这段时间,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初五很快就到了,迎财神的好日子,家家户户都指望着财神爷降临。因此交了子时,城里就开始回荡起炮竹声,断断续续地,直到五更才消停。 梨园的人因为要预备登台,很早就都起身了。梳洗打扮过后到大乐堂集合,那时天还没亮。 今天的曲目大多是法曲,唯一的一场大型燕乐,是小部音声献演。苏月早就听说他们在东隔城排练,只是从没见过。但今天他们也搬到大乐堂来了,清一色的白衣少年,头上用赤色的发带束着发,就像雪地里的红梅,挥洒出一种轻快飘逸的美。 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五岁,但演奏时的老练,能让人忘了他们的年纪。 大家聚在一起看,颜在忍不住感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哪天要是来个大合演,小部音声也毫不逊色。你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练得这么好的技艺?” 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近,她说这话的时候,被坐在边沿的小乐工听见了。恰好一曲奏罢,那个小乐工转头看过来,一张绝美的脸,美得雌雄莫辩,冲着颜在一笑,“我入梨园六年了,论资历,恐怕比阿姐还老些。” 颜在顿时很尴尬,一旁的苏月却看着她直发笑。她更不好意思了,拿手肘杵了杵苏月,“哎呀,有什么可笑的。” 也不和人家分辩,拽着苏月往大堂另一头去了。 还和除夕一样,用晨食的时候,梨园使照例要训一回话,无非是演出很要紧,出不得半点差池。 大家喏喏应是,不敢懈怠。临出门前各自调好了弦儿,查验过万无一失,这才列队走进玄武门。 一路往南,细雪纷飞,因怀抱乐器撑不了伞,大家都是扣着风帽前行的。 苏月改好的那件斗篷,这时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原本尺寸就大,帽兜做得很深,盘好的发髻被罩在底下,宽坦坦地,居然还有盈余。 不过这回的筵宴设在了大业殿,今天宴请的主要是前朝归顺的元老,及新任的皇亲国戚们。临时的帐幄设在东边的庄敬殿,因此得先去那里等候,时辰差不多了,再移到备场的大帐里去。 登台之前,各人有各人要忙的,整理衣冠,重新抿发,这是必要的流程。 苏月把琵琶放在一旁,就着铜镜把垂落的一缕发重新绕上去,等整理妥当了,跟随队伍在帐门前候命。 每一回登场前,都是一样地心情忐忑,尤其这一次,得知座上宾里有一半是权家人,便开始暗暗祝祷,但愿没人认得她,但愿太后没有见过她。 一阵冷风吹进来,从半悬的帐门下席卷脚面,不由打了个哆嗦。一手抱住琵琶,一手压住弦,移进大殿一侧的帷幔后,更要管住自己的手和乐器,不能发出半点杂音。 终于前面的曲目完成了,乐工们鱼贯退出来,轮到他们上场。气势雄伟的大定曲,共由三十六人组成,三十六人中只有她一把琵琶,这重担压在肩上,实在倍觉沉重。 落座,乐起,雄浑的编钟和鼓声,奏出了万马奔腾的壮阔气象。一串激荡的乐章之后,琵琶的独奏便脱颖而出,或低吟或呐喊,遮弦、拂弦全在指尖之上。 只是不知怎么,苏月上手时,就觉得这琵琶有些古怪,和她平时调的音色不一样。她心头惴惴,因为不安,弹奏的时候也格外小心。 然而预感这东西,不得不说是真准,在她轮指的时候,忽然“铮”地一声锐响,子弦和中弦居然一齐断了。 这下全场哗然,听客们朝她看过来,乐工们则暗呼不妙,料想这回要坏事了。 苏月心头大跳,内层的中衣几乎被冷汗浸湿了。明明她在出梨园前,曾经仔细检查过四根弦的,为什么偏偏这个当口断裂,且断的是一弦和二弦,连补救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这场大定乐,由此戛然而止,承上启下的环节没了,继续若无其事地奏下去,会被认作欺君,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梨园使这会儿已经吓得三魂飞了两魂半,慌忙跑出来跪地磕头,“臣死罪、臣死罪……” 乐工们如数全跪倒了,大殿上一时静谧无声,那种寂静,简直令人窒息。 太常寺卿作为梨园顶头的官员,这回也脱不了干系,慌忙上前告罪:“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不敢扰了陛下过节的雅兴,让这些乐工继续奏乐吧。余下的交给臣处置,臣一定重新整顿梨园,严惩不贷。” 要是照着巫傩之说,大定乐上断弦不是好兆头,触犯了禁忌,皇帝必定雷霆震怒,所有乐工都要受牵连。 然而出乎众人预料,九龙椅上的人一派淡然,完全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支颐道:“接着奏吧,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慌张。” 所以皇帝陛下的仁慈形象,瞬间在所有乐工心中拔高了几丈。要是换作前朝,他们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别想活命。没想到新朝治下,出现这样重大的失误,在陛下口中却不是大事,实在令人意外。 恰与梨花同梦 第9节 乐工们感激涕零,战战兢兢把断了的曲目续上。至于苏月,四根弦断了两根,琵琶是弹不成了,被太乐丞带回了待演的帐幄里。 等着上场的小部都在,内宰和太乐丞也在,大家愕然看着他们回来。 太乐丞痛心疾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过多少遍了,让你们临出门前仔细检查自己的乐器,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苏月低头看着手里的乐器,喃喃道:“这不是我的琵琶。” “什么?”太乐丞和内宰怔了下,“不是你的琵琶?你自己从圆璧城抱进来的,怎么不是你的琵琶?” 苏月道:“就算是自己抱的,也不是一刻不离手。我们先前整理衣冠时,琵琶就放在一旁,若是有人诚心替换,多的是机会。” 内宰显然很不喜欢她的辩解,“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陷害你?你与谁结了深仇大怨,要在这么重大的场合要你的命?” 这时同场的乐工都回来了,内宰指着那些人道:“你看看,他们之中哪个陷害了你?这首曲目里,你的琵琶是独奏,全场找不出第二把来,谁会趁乱换了你的琵琶,让你在大殿上捅那么大的娄子?” 春潮虽然刚到场,但三言两语间已经听出了端倪,横插一嘴道:“这场没有琵琶,前面退场后面赶场的,少说也有十来把,这话可说不清。” 太乐丞气呼呼说好,“既然如此,回去之后便一把一把查验,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换了你的乐器。” 这声令下,但凡大定乐前后场次弹琵琶的乐工,不得准许都不能擅自离开了。 大家自然有微词,回到圆璧城后,聚集在大乐堂里窃窃私议:“她一个人出了错,凭什么把我们都扣下?看来今日弹琵琶的犯了天条,不该和皇后娘娘用一样的乐器。” 苏月听她们冷嘲热讽,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这十二个乐工里,有半数她都不相熟,照理不会坑害她,但余下的六个都是熟面孔,其中就有刘善质。 春潮和颜在都跟来了,春潮道:“少废话,常年使用的乐器,拿到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回头要是查验出来有人使坏,请佟令先发个话,会如何处置此人。” 太乐令震怒非常,一张脸拉了八丈长,“要不是陛下宽仁,今天命都交代在这里了。梨园的人虽不显贵,但品行绝不可低劣,暗中使这样的坏,其罪当诛!若找出这个人,我自然向寺卿回禀,从重处置,以儆效尤。” 太乐令表了这个态,众人俱是一凛,这要是摊上了事儿,后果不堪设想。 但也有人不满,不屑道:“我看哪有人使坏,分明是辜娘子为引起陛下注意,诚心弄出这场意外来。她早前险些和陛下结亲,如今懊悔了,想再续前缘也不一定。” 杀人诛心的话,说出来总是很容易。苏月没理会那个乐工,对太乐令道:“早年的私事,不该拿到现在来取笑。我的琵琶整日不离手,只要送到我手上,不用弹,就知道是不是我的。” 太乐令划拉了一下衣袖,“你去查验,只要揪出这个人,此事就与你无关了。” 那十二个乐工便抱着琵琶站成一排,等着她来辨认。 不是这把……也不是这把……她逐一看过来,看到刘善质手里这把时,她甚至没有去触碰,便抬起眼,直直地望向她。 刘善质的眼睫,快速地眨动了两下,刻意回避了她的目光。 苏月回身问太乐令:“佟令先前说,会如何处置此人?” 太乐令道:“罪都犯到陛下面前去了,下狱、入教坊充营妓,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说起这种话来,冷酷得不带半点迟疑。苏月又望了望刘善质,见她脸色隐隐发白,到了嘴边的话重又咽了回去,回身对太乐令道:“卑下没有找见自己的那把琵琶,请佟令责罚。” 然而春潮和颜在都看得明明白白,苏月的那把琴,必定就在刘善质手上。这些人里,也只有刘善质鬼迷心窍,总觉得苏月要同她抢白少卿,她有足够的动机陷害苏月。 可苏月还是心太软,其实只要她指证,就能让刘善质吃不了兜着走。结果她临时改了主意,看来是没想至人于死地。 但梨园有梨园的规矩,即便上头没有下令惩治,进了圆璧城,也有城内自己的一套赏罚。演奏大乐时出现了重大失误,罚俸之外,是要关进幽室的。 顾名思义,这幽室可不是好地方,窗户拿厚纸糊得严严实实,见不着人不说,一天只有一餐饭。通常会被关上三日,当然要是认错态度不好,五日七日也是有可能的。出来之后收缴鱼符,也许再也没有登台的机会了,有的还会降等子,直接罚去做杂妇,习学那些倡优伶人才学的杂乐。 折腾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原点,太乐令不耐烦道:“那就别耽误工夫了。”转头吩咐内宰,“叫人来,送她去栖鸦馆。” 内宰领命,扬手叫人,春潮忙不迭求情,“佟令,陛下先前发了话,说不是什么大事,更没说日后不许她再登台。况且她和陛下有些渊源,万一陛下哪天想起她,找不见人了,佟令怕是不好交代。” 这倒是个问题,须得仔细斟酌,没有十足的把握,的确不好处置。 太乐令略沉默了片刻,反问春潮:“本令说了,不许她日后登台吗?你胡乱揣测些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春潮虽然挨了数落,但苏月的前程算是保住了,忙和苏月重申一遍:“你可听明白了,佟令说只关你几日,忍一忍,很快就能放出来了。” 苏月抿唇一笑,算是心照不宣了。 内宰唤来傅姆把她送进栖鸦馆,那是个荒芜的院落,砖缝中的枯草足有膝盖高,在寒风吹拂下簌簌颤抖着。和内敬坊其他地方比起来,这里简直像战后被遗弃的民宅,并且院子轮不着你闲逛,你只能被关进其中一间禁足。 傅母打开了锁,推门进去的时候,乘着天光能看见里面有一张床,角落里摆着一只恭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等合上门,天一下子仿佛黑了,屋子里光线昏暗,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周围。 探手摸了摸床板,薄而潮湿的被褥,这里没有炭盆,更没有热水。她只能裹紧身上的斗篷,蜷缩在床角,想起远在姑苏的家人和高床软枕,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这种幽室,对身体的伤害不大,但能摧毁人的精神。她开始专心感知时间,时间汤汤而过,不消多久,她就迷失在其中了。 看光线穿透越来越弱,她想应当真的天黑了。这时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就有人笃笃扣击门框,她惨然抱着膝头说:“姆姆拿回去吧,我不想吃。” 外面安静下来,她以为人走了,怅然叹了口气。 不想转瞬又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不吃不喝,置生死于度外了?” 第13章 苏月精神顿时一振,忙直起腰问:“谁?” 门外的人哼笑了声,“看来辜娘子交友广阔,就算被关了幽室,也有不少故交来探望啊。” 如此阴阳怪气,几乎可以断定是何许人也了。 其实他刚出声,她就猜到是他了,只是不敢相信,堂堂的皇帝陛下会这么闲,居然跑来看她的笑话。 当然,说他是来看笑话的,也许有些白目了,毕竟人家政务如山,特地从禁内赶来,总得有个由头,不会单单是来嘲笑的。 她忙起身相迎,“卑下隔着门,没法给陛下见礼,请陛下恕罪。天黑了吧,陛下这时来,所为何事啊?” 门外的人说:“来看看大定乐上断了琴弦的人,现在心中作何想。” 说起这个,不免有些憋闷,她气馁道:“还能作何想,无非羞愧欲死罢了。但卑下要是说,这次出错是着了别人的道,陛下会不会觉得我又在诡辩,在给自己找借口?” 皇帝“嗯”了声,“怎么说‘又’啊,难道你也认为自己事出有因太多次,已经快要不灵验了?” 苏月说不是,“每次我遭殃,好像都是别人加诸于我的,解释了太多回,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皇帝叹道:“难得你不忘自省,但朕还是愿意听一听,辜娘子究竟有什么苦衷。” 苏月丧气地说:“我的琵琶被人换了,四根弦一下子断了两根,实在很荒唐。” 这倒是个新奇的说法,皇帝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其中缘由说出来,更觉得倒霉了,“爱慕白少卿的乐工,误会我与少卿纠缠不清,所以成心使绊子,让我在大定乐上出纰漏。” 门外的人忽然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么你与白溪石,究竟有没有纠葛?” “自然没有。”苏月说,“我只见过白少卿两回,但因为是他提拔我入宜春院的,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起了误会。” “既然你是被陷害的,为什么不说出来,请太乐令为你主持公道?”门外的人问,“是找不到证据,无法自证吗?” 苏月摇了摇头,“我的乐器,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我同太乐令说了,也找到我的琵琶了,可要指认她的时候,我又下不得狠心了。因为太乐令说,抓住始作俑者,要将她下狱、充营妓,一个女郎但凡走到那一步,一辈子就彻底毁了。我想了想,反正我的过错,陛下已经赦免了,梨园总不能把我发配了吧!倒不如我来承担罪责,毕竟下幽室,比那两条路好走多了。” 皇帝听她说完,不由赞许:“没想到,你的心肠不算坏。” 这是什么评价,直接说心肠好不行吗?非要说“不算坏”。 然而皇帝的话,谁敢反驳呢,她只得应承,“陛下谬赞了,卑下愧不敢当。” 门外的皇帝笑了笑,“不过善心有余,谋断不足,你大可要求白溪石出面解决这件事,至少让自己免于下幽室。至于那个乐工,白少卿自然保她周全,你也不必担心。” 苏月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我是真没想到,该请白少卿来断案……不过陛下怎么知道白少卿一定会保她?这阵子白少卿正躲着她呢。” 皇帝道:“保她不是为她,是为白少卿自己。他是太常寺官员,和乐工不明不白,传出去会影响仕途。再说这也是助人看清真相的好机会,两情相悦保得心甘情愿,如果一厢情愿,就算保下也是怨声载道,那个乐工就该清醒过来,及时抽身了。” 苏月恍然大悟,“陛下说得对,我当时只知道计较利害得失,没想去惊动白少卿,害得自己被关进这里来,果然是失策了。” 皇帝说不打紧,“多吃几次亏,以后就知道如何应对了。” 苏月黑了脸,“一次不够,还要多吃几次……下次要是运气不佳,小命就糊里糊涂弄丢了。”说完才想起来,诚挚地向他道了谢,“我能活命,多亏陛下宽宏大量。陛下对我有再造之恩,卑下日后一定不敢忘了陛下的恩德。” 门外的皇帝听了,心情有几分舒畅,话也应得坦然,“朕是看在和你有渊源的份上。那个消息不是传扬出去了吗,朕要是借机杀了你,有损朕的清誉。” 苏月忙说是,“退一万步,卑下与您也算同乡。虽然如今天下都是您的,但您的根在姑苏,终归和旁人不一样。” 皇帝低下头,微挑了下唇角,“故土难离,故人难弃,就算登上了至尊的宝座,也难改这个脾性。” 话说完,才发现似乎很容易引发歧义。 果然,苏月提出了不同的意见,“陛下,我们只是同乡,不算故人。” 她撇清得快,引得他恼羞成怒,“朕说了故人是你吗?你往自己身上揽什么?” 苏月迟疑道:“您这个时候隔着门和卑下说了半天话,卑下忽然就自以为是起来……对不起,卑下错了。” 皇帝被她截住了话头,不免因失言感到难堪,咬着牙气恼道:“朕发现,你是一点都不怕朕啊。” 苏月忙说不,“卑下畏惧天威凛凛,绝不敢藐视陛下。” 不过说句实话,她对这位皇帝陛下,居然真的够不上害怕。 别人眼中他是开国皇帝,文韬武略垂治天下,而她对他的认知,还停留在权家大郎上。她一直觉得彼此是平等的,平等到阿爹回绝过他家的提亲。可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至今都无法做到仰望他。 皇帝生来敏锐,她在敷衍他的时候,他心里早就不自在地拧了好几个结。各种揣测齐涌上心头,他甚至怀疑门内人在偷偷耻笑他,便问:“你是不是正洋洋自得?是不是正眉飞色舞?” 苏月咧嘴笑着,还要说没有,“若是陛下能看见我,必然觉得我心口如一,说的都是真话。” 原本瞎话说得很有底气,也很坦然,这幽室虽然让她痛苦,但此时却成了最好的屏障。她本以为自己被关在门内万无一失的,可没想到, 门上忽然传来了开锁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两扇直棂门就被推开了。那个高大的身影披着夜色,从门外迈进来,“女郎既然如此有诚意,那朕就如你所愿,进来看看吧。” 苏月目瞪口呆,“您有钥匙?那为什么隔着门说了这么久?” 皇帝道:“朕怕你不好意思,顾全你的脸面,但没想到你见朕的心情如此急切,再不开门,就太辜负你的期望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提起一个提篮放在桌上,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摸出一支蜡烛,吹起火折子,把它点燃了。 屋里亮起来,照清了苏月错愕的脸,“陛下行事真是非比寻常,实在令卑下意外……” 他说不用意外,“朕是皇帝,办事的章程要是能被你猜透,那朕就应当反省了。”说着把提篮往前推了推,“里面有木柴,你自己想个办法点起来,可以驱寒。记着窗户开一道缝,别把自己毒死了。” 苏月看着这些木材,陷入了沉思,“陛下,这里的窗户都是钉死的,开不了窗。” 皇帝显然疏忽了,尴尬地摸了下鼻子,“那门就不锁了,你别声张,悄悄掩上就是了。朕没给你带吃的,过会儿有人送来,食盒里备了糕点,就算一天只送一顿,也饿不着你。”顿了顿又问,“你要热茶么?朕也可以安排人送来。” 苏月看他逐样吩咐,终于忍不住提出了困扰自己良久的问题:“陛下何不发句话,干脆把我放出去算了。” 皇帝斜眼乜了乜她,“朕不插手梨园事务。你的罪是太乐丞定的,朕从中阻挠,日后还让他如何服众?” 当然这是冠冕堂皇的说法,暗地里也有他的计较。当初辜家拒婚,宣扬出去已经颜面扫地了,现在再上赶着赦免她,岂不是让人误会他余情未了,折辱帝王的尊严吗? 所以她应该老老实实照着太乐令的命令,在这杂院关满三天,这期间略给些关照是小事,反正这里偏僻,没人看得见。 不过他乜斜她的当口,又发现了一桩了不得的事,“朕的斗篷,你特意穿进来的?” 恰与梨花同梦 第10节 苏月说是啊,“这玄狐的皮毛,比我那件猞猁狲的暖和多了。” 皇帝接着上下打量她,最后把视线落在她脚上,凝眉道:“不单穿进来,还把它剪短了?” 苏月不自在地提动了一下斗篷,当时她动剪子的时候确实犹豫过,但最终没能经得起诱惑,改成了适合自己的尺寸。 “陛下就说,我改得好不好吧。”她硬着头皮道,“我还给它包了边,和原先的针脚一模一样。” 然后他看她的视线变得迟迟的,“谁答应让你修改了?” “不能改吗?”苏月道,“陛下把它赏了卑下,自然要改得更实穿,才不辜负陛下的美意啊。” “朕说过赏你吗?”他开始费力回忆当天的情景。 苏月笃定地说:“赏了。直接扔给卑下,就是卑下的了。” 她嘴上义正辞严,背上又开始冒汗,他好像真的没有把“赏”字说出口过,但是眼下不必在意这些细节了,木已成舟,就这样吧。 她适时讨好地说:“再多柴火,也不及这件斗篷暖和。要不是有陛下的恩赏护佑,卑下关进这里半日,已经被活活冻死了。” 原本还在冥思苦想的皇帝,听她说到这里便不再追究了,掖着袖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罢了,也算物尽其用。” 苏月抿唇笑了笑,四下看了一圈,为难道:“这里太过简陋,想请陛下坐,竟也找不到地方……” 皇帝知道她的小九九,“你在暗示朕,该走了是吗?” 苏月说哪能呢,“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孤寂得很,陛下能来同我说说话,实在求之不得。只不过这里不洁净,不是陛下该来的地方,所以还是请陛下尽早回銮吧,免得沾染了浊气,有损龙体。” 皇帝想了想说也好,“来了半日,是该回去了。”转过身正要出门,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回头告诉她,“太后认出你了。” 苏月心头一趔趄,强颜欢笑着:“早前在姑苏,原来太后就见过卑下啊……” 要是没有见过,也不会非辜家不可了。 太后有一回路过升平街,无意间看见一名年轻女郎从门内经过,一下子撞进心坎里来,这才决意替儿子提亲的。辜苏月的长相让人很难忘,就算时间久远记忆模糊了,但只要再见,立刻便会认出来,谁让那美貌无遮无挡呢。 其实要说为他挑选,倒不如说是太后自己喜欢。娶儿媳么,就得是婆母相上的,日后共处才能一团和气,有点小龃龉也能担待。 先前的大殿上,弹琵琶的乐工崩断了弦,太后原本正愠怒,一下子看见她的脸,顿时忘了发火。 十分意外地望向皇帝,皇帝淡然把手搭在圈椅扶手上,指尖缓缓抚触着虎骨的约指,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太后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端起桌上的茶,慢条斯理喝了两口。 想必太后相信,她的儿子心里早有成算,否则辜家的女儿不会出现在上都。人进了梨园,那更有趣了,定是当年惨遭退亲的人,在想方设法出气。 时至今日,太后是再也不怕儿子被欺负、被轻视了,所以那事她懒得去管,只是照旧催促他,立了国得迎娶皇后,得花点力气,把紫微宫偌大的掖庭填满。 掖庭还无主呢,怎么能随意往里头填人。他口头应着,朝中事务压得他疲累,只想走出内廷散散心。但不知怎么,走着走着走到这里来,看啊,这不是巧了吗! 如今他来看她落魄的模样,随意又提了提太后。果不其然,她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惊慌,看得他一哂,得意地调转开视线,负着手缓步踱远了。 第14章 反正事到如今,就听天由命吧!至少苏月是乐观的,三次接触皇帝,切切实实能看出来,他虽然嘴下不留情,但举止宏雅,很有风度,绝不是个阴晴不定的暴君。 儿子是如此,少不了母亲的好教诲,所以她也不担心太后会找她的不自在。就算还会因那件事耿耿于怀,只要照着先前对皇帝的解释再说一遍,想必太后也能宽宥的。 门扉半掩,果然没有合上,这是多大的恩典啊,就如铁桶上凿出一个口子,让她能够得见天光。 回身再看看,蜡烛发出温暖的光。她从没觉得这么寻常的物件,有一天对她来说会如此难能可贵。还有这柴禾……柴禾就算了,屋里地方小,闹得不好就把自己烧死了。 后来的饭食,也真如皇帝说的那样,虽不丰盛,但量大。其余两顿的糕点也预备好了,所以这幽禁除了冷一点,没有火烤,倒也不算太过难熬。 等到了第四天晌午,终于有傅姆来放她出去了。一推门,还有些惊讶,“这三天,横是没锁上?” 苏月笑了笑,“不是,是昨日送过饭忘关了。姆姆别说出去,小事一桩,免得连累了送饭的仆妇。” 傅姆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说什么,领着她出了栖鸦馆。 回到内敬坊,向太乐令复命,苏月老老实实认了错,“卑下学艺不精,有负佟令的希望,险些拖累了同僚,都是我一个人的过错。佟令赏我反省三日,我已经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从今日起必定戒骄戒躁,全心习学。求佟令再给卑下一次机会,让卑下弥补错漏,改过自新。” 这番话说得很真诚,太乐令听罢点了点头,“如此最好。那这次就不收缴你的鱼符了,且看你以后的表现,要是再出错,神仙也保不了你,记住了吗?” 苏月说是,又行了个礼,这才返回枕上溪。 回到直房时,春潮和颜在都出去排演了,只有一把琵琶横置在桌上。 断了的弦已经续上了,她抱起来,轮指弹了一段。即便三天过去了,最初的感觉还是没有变,这把琵琶依旧是陌生的。 这件事总得有个了断,不能平白吃了哑巴亏。她擦洗过后换了衣裳,这才带上琵琶赶往大乐堂。 正是午间休息的时候,乐工们三三两两聚在廊子上,她径直走到刘善质面前道:“刘娘子,请借一步说话。”复又提醒了一句,“带上你的乐器。” 刘善质没有说话,她身边的人却抱不平,“怎的,关了几日,关出天王老子来了?” 苏月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只对刘善质道:“我在小凉亭后等你。” 她转身走了,听见刘善质勉强遮掩,“我去看看,看她耍什么花样……” 不一会儿人来了,语调里带了几分心虚,“辜娘子,有什么话,非得到这儿来说?” 苏月道:“人多的地方说了,我怕你脸上挂不住。”语毕把手上的琵琶递过去,“乐器有灵性,会认主,它在我这里不自在,也请娘子把我的琵琶还给我。” 刘善质白了脸,“你在胡说什么……” 可话刚说完,苏月便把琵琶放在一旁,一把夺过了刘善质手里的那把。 拂弦,用惯了的乐器,怎么使都透着舒畅。她伴着弦乐缓声道:“那天没有戳穿你,是怕你受重罚。我这把琵琶除了音色略有不同,琴轴上月不小心磕了一下,留下了针尖粗细的一处划痕,要我指给你看吗?还有这把琵琶的弦怎么调,音色才最佳,要我告诉你吗?” 刘善质见状,知道不必再抵赖了,长出了一口气问:“辜娘子要什么?是钱财?乐谱?还是……人?” 苏月直皱眉,“钱财我没处使,也不想做流芳千古的乐师。至于人,我若是真想抢,不在乎刘娘子是否愿意拱手相让。我什么也不要,只想取回我的琵琶罢了。” 刘善质有些意外,“就这么简单?害你在台上出错的确实是我,你明明知道我是罪魁祸首,你怎么不在太乐令面前揭穿我?” 苏月看了她一眼,“下狱、充营妓,刘娘子选哪一样?” 刚才还百思不得其解的人,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苏月低下头,抚了抚琵琶的背板道:“我不想同你为那种莫须有的事,闹得两败俱伤。我今日再与娘子说一遍,我和白少卿不相熟,连话都没说过两句,请娘子不要捕风捉影。” 刘善质到这时似乎才相信她,“辜娘子说的都是真话?” 苏月已经懒得再和她啰嗦了,一个满脑子情爱的糊涂虫,你永远和她说不出头绪。 她抱着琵琶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听见刘善质脱口而出,“节后的几场大乐,为什么你场场被安排在最重要的位置,你知道吗?都是白少卿为你安排的,他要捧你!” 可苏月并不因此暗喜,反倒满心的不快,“我还得谢谢他让我担那么重的责,让我连滥竽充数的机会都没有。” 也许内敬坊的所有乐工,都有出人头地的愿望,被高高捧起,多了许多露脸的机会,能讨得权贵们的喜欢,那么便有更多的机会离开梨园了。苏月虽然也想回家,但她的情况比较复杂,并不是谁相上了,就能把她带出去的。 所以白少卿安排她担任大乐中的要职,对她来说是额外的负累。她并不因此感激他,反倒觉得这份关照来得莫名其妙,难怪会引得刘善质误会。 不过过多解释没有必要,她也没有停下步子,只听见刘善质又在身后喊了声:“我欠你一份人情,日后定当报答。” 苏月没理会她,忙着和春潮她们报平安去了。 春潮和颜在知道她回来了,正站在大乐堂前的廊庑上等她。看见她走来,颜在忙上前迎接,仔细打量了她两眼,“关进幽室三天,没见你变得憔悴,精神反倒很好。” 苏月笑了笑,心道这三天无事可做,除了吃就是睡,诚如疗养去了。 春潮看了眼她怀里的琵琶,“换回来了?” 苏月说是,“换回来了。还是自己的好,抱着安心。” 春潮没说什么,只是微点了点头。 前朝遗留下来的乐工,其实都是苦人儿,命运已经够颠沛了,落得太乐令说的那个下场,未免可怜。因此苏月这么做,即便厉害如春潮,心里也是赞同她的。以德报怨看似吃亏,实则是积德,反正没有引发太严重的后果,放人一条生路,不求害人的那个人感激涕零,自己求个心安就是了。 目下苏月归了队,因为有劣迹,元宵节那日的大演她是没资格了。太乐丞从别的前头人里挑选了一个顶替她,然后对插着两袖,踱着四方步来安排她,“十四日晚间,汉阳长公主府上有家宴,驸马的老娘过七十岁生辰,请梨园子弟献演。元宵节那天排好的乐工不能动,银台院里点了三四十人过去,只怕排场还不够。所以我同上面商量了下,再从宜春院里抽调十人凑数,这阵子要观你后效,你就随她们一道去吧,历练历练,还能得些赏钱,也是个肥差。” 梨园的人借出去本就是常事,苏月也愿意上外面走动走动,因此爽快地俯身领了命。 太乐丞又道:“刘善质也一同去。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但既然在一个院子里任职,还是尽早消除隔阂为好。” 所以那天的内情,主事的官员其实已经洞悉了,不过苏月愿意大事化小,刘善质又是梨园的老人儿,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过了。 晚上回到直房,颜在还同她开玩笑,“进了人家府邸可要小心,别被驸马看上。” 苏月打了她一下,“又在胡说!” 春潮仰在枕上发笑,“这种事不新鲜,梨园的人说得好听叫乐师,说得不好听就叫乐妓。那些达官贵人们,打心底里看不起我们,前朝时候我们不知道吃了多少暗亏,但愿新朝少些这样的烂事吧!” “乐妓?”颜在气愤不已,“我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女郎,怎么就成‘妓’了?” 春潮压了压手,“我说得浅显些,助你们尽快看清自己的处境。”话又说回来,“反正去了人家府上,千万要机灵点儿。眼下满上都都是战功赫赫的王公,咱们谁也得罪不起。” 苏月道好,谨记在心了。接下来几日如常排演公主府要用的曲目,毕竟是去私宅,不像上大殿那么紧张,她竟然品出了一点悠闲的滋味。 梅引和颜在她们又在练习江南古曲,她得了空便在一边旁听,手指不能拨弦,只好隔空练习指法。正琢磨门道,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回头看,是白溪石,正站在亭台下的石阶上,仰头望着她。 苏月忙从鹅颈椅上站起身,向他见了个礼,“少卿来巡园吗?” 白溪石颔首,日光从他头顶洒下来,真是一派儒雅的气象。他说:“前几日奉命去陪都公干,昨日刚回来。听说小娘子初五宴上出了岔子,被太乐令处置了?” 始作俑者就是你,这种话毕竟不好说出口,苏月只得含糊应了。 白溪石沉吟片刻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大致知道了,今日特地来找小娘子,就是为向小娘子致歉的。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给小娘子带去了那么多麻烦,还请小娘子见谅。” 苏月并不打算和他有太多接触,口头上支应着,“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再重提了。况且和少卿没有太大关系,少卿不必向我致歉。”说罢笑了笑,便打算进亭台里面去了。 “辜娘子……”白溪石又叫住了她,愁眉道,“这件事一出,娘子想必对我深有误会了,我想辩解,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有些事,不是我心下反感就能撇清的,人不寻事,事却要寻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苏月停住了步子,绞尽脑汁道:“我刚入梨园,屡屡受少卿栽培,心里一直很感激少卿。公事之外的那些琐碎,也请少卿不要放在心上,清者自清么,日久见人心……”然后就卡住了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白溪石见她笨嘴拙舌,反倒笑了,“也是,清者自清,小娘子说的很是。” 苏月复又向他行了个礼,“卑下还有排演,先行告退了。” 白溪石点了点头,看她抱着琵琶,快步走开了。 关于去公主私宅这个差事,苏月还是十分期待的。汉阳长公主并不是皇帝胞姐,应当是关系较为亲近的堂姐,立国之后分封族亲,这位堂姐便也得了长公主的封号。 长公主是外嫁女,听说嫁到了余杭,离姑苏远,想必不知道辜家拒婚那件事。因此苏月很是安心,只等走出宫门,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十四日一早,来接人的车马就停在了德猷门外,苏月随众人鱼贯登上马车,一路向南进发。大约穿过了三条街市,马车停在一个面朝直道的大宅子前,看这宅子很气派,足占了半个里坊,门前老大两对石狮子,龇牙咧嘴,嘴里衔着红绸扎成的花。 府里的司马出来迎接,对领队的太乐丞道:“后堂辟出了乐室,请随我来吧。” 长公主府上对应邀的乐工很客气,各色茶点招待着,但上场之前大家仍是不敢随意吃喝的,至多是烤烤火,喝上半杯茶。 因为来得早,宾客还没到,大家闲坐的时候,司马打起了门帘,引身后的人进来。 进门的女子约摸三十来岁光景,生得很端庄,打扮也不甚华贵,通过司马之口得知,她就是汉阳长公主。 恰与梨花同梦 第11节 长公主的脾气很温和,含笑道:“今日有劳各位了,到我府上奏乐。还请尽力而为,事后必定有赏。” 众人俯首应是,心下不免嘀咕,这位长公主一点没有皇亲国戚的派头,新官上任毫不浮躁,真是难能可贵。 然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还在后头,长公主从乐室出去不多久,就听见对面廊子上传来不高不低的说话声,语气很不好,隐约说什么“今日宴客,也不拾掇拾掇。怎么,要让宾客们看看,你在婆家受了欺辱”云云。 大家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推窗朝外看,见长公主正低头聆训,对面站着个穿绫罗的老妇人,一脸嫌恶的模样。看来平时就是这样管教儿媳的,即便儿媳成了大梁的长公主,也照旧积重难返。 第15章 大家面面相觑,忙关上了窗户。 然而那老妇人中气很足,嗓门响亮,说话的内容也还是传进乐室里来。起先是不满族中远房的亲戚没有下帖子,后又对长公主不加掩饰地挑剔,“嘱咐你的事,一样也办不好……不过你水涨船高,我也说不得你了。以前在余杭,你可不是这副模样,做人不能忘本……” 说得屋里坐着的众人直伸舌,人家如今贵为长公主,都要受她这顿喧排,要是换作以前,恐怕日子更难熬吧! “这里不是长公主府邸吗?”有人小声嘀咕,“婆母反客为主,犯不犯律法?” 也许在驸马母亲的眼里,长公主是嫁到她们家的,既进了他家的门,不论荣誉还是赏赐所得的房产田地,都应当归夫家所有。所以住进了这长公主府,全然没有寄人篱下的不便,长公主再怎么了不起,也还是他家的儿媳。 一位早前曾经到庆国公府上出演的宫人,道出了其中原委,“据说长公主成婚十年没有生育,因此驸马的母亲才百般挑剔,每每给小鞋穿。” 大家不以为意,“不能生育又怎么样,阖家的荣华富贵全仗着长公主,还如以前一样欺负人,恐怕不合适了吧!” “民间不知轻重的老妇,不都是这样么。婆母挑剔儿媳是天经地义,管你身份何等尊贵。” 有人撇嘴,“怕也只有这位,生得这样张狂。” 太乐丞听到这时才迟迟出言阻止,“行了,怎么议论起主家长短来了。不许再说了,都住嘴。” 乐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大家闲来无事,拨弦调校音色,长长短短的乐声,把外面的动静掩盖住了。 今日长公主府上的宴饮有两场,中晌简单些,来的都是族中的亲眷,用小调和歌舞助个兴就行了。到了晚宴是重头,到时候得用雅乐,场面宏大挣足脸面,才彰显皇亲国戚的威风和特权。 因为有了先前的小故事,大家登场的时候尤其关注那位皇婆母。这老太太是个好面子,讲排场的人,想必在余杭是寻常人家,一朝翻身,扬眉吐气,那份迫不及待要向众人展示的心,简直溢于言表。 然而这么爱显摆,却忘了饮水思源,长公主坐在她的下首,尊卑全都乱了。她高谈阔论时,每每引来鄙夷的目光,她自动转化,理解成了别人对她的艳羡。 “我这儿媳,还是孝敬我的。我说刚到上都,家里乱糟糟的,就不办寿宴了吧,可她偏不答应,自作主张给大家下了帖子,劳动亲友们大节下赶来,实在叫我不好意思得很啊。” 权家赴宴的都没说话,极力捧场的是驸马葛家的族亲。 原本新帝即位,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但就是仗着长公主这层关系,硬生生全挤进了上都。 葛家人要巴结皇婆母,自然顺着她的心意说,“您老就是好福气,三郎孝顺,长公主殿下又爱戴。如今恰逢大寿,为您庆生是儿女的孝道,快些领情就是了,推辞什么,是怕短了钱场,还是怕短了人场?” 皇婆母果然很受用,“也是,平常持家辛苦,难得享乐一回,不犯王法。” 这时小调起,宫人扬扇唱起来:“尊家生辰好风烟,柳暖花春二月天,去岁亲前捧寿杯,今日万里献诰授。” 唱词唱得皇婆母心花怒放,也不等长公主出声,极尽豪迈地发了话,“有赏!” 权家的正经皇亲们看不惯她得意,暗里鄙薄地调开了视线,弄得长公主很有些尴尬。 葛驸马倒还好,比他母亲懂得审时度势,只是不好多言,一径劝他母亲:“阿娘,您多吃点……多喝两杯吧。” 可惜中晌的曲目结束后,梨园的人都退回了乐室,后面宴会上又发生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长公主府的寿宴,菜色很丰盛,大家在乐室用过了饭,下半晌可以休息休息,预备晚间的曲目。 只是梨园的乐工,在贵人眼里果真是可以调笑的玩物。一个不知什么来历的男子钻了进来,吵吵嚷嚷的,要点几个宫人,给他跳《霓裳羽衣曲》。 好在有太乐丞在,身上有品阶的官员,说话也有底气,致了歉道:“对不住,梨园这次是承长公主殿下的令,来府上奏乐助兴的,恕不另接差事,还请贵客见谅。” 那人还不依,“请来不就是奏给宾客赏看的吗,我不是宾客?为什么不接待?” 太乐丞笑了笑,“梨园有规矩,十人之上方为宾,十人之下仅为客,只有客没有宾,梨园子弟不得诏命,可以婉拒。”边说边朝外比了比手,“贵客请回吧,晚间有大乐,到时候管叫贵客欣赏个够。请、请……” 胡搅蛮缠的人被劝走了,乐室里总算安静下来。但供乐工活动的地方不多,硬生生坐上半天,其实也很难熬。 终于到了晚宴举行的时候,众人照着贺表上的顺序轮番登场。一场大型的雅乐,耗时很长,等前面的曲目都奏完,已经将近亥正了。 这时酒酣耳热,便有人开始借着酒劲撒酒疯。还是下半晌来过的那个男子,一手举着酒杯,跌跌撞撞上前来,抓住苏月的手腕道:“这位乐师,陪我喝一杯。” 苏月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被拽住了又挣不脱,慌乱道:“贵客,卑下不会喝酒……” 可那人不依,“怎么?给脸不要脸?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喝!” 通常这种情况是没人会来阻止的,对方只要求喝一杯,已经是最低限度的滋扰了。 苏月骑虎难下,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递到面前的酒杯被人接了过去,是刘善质,巧笑倩兮对那人道:“贵客,她确实不会饮酒,这杯我代她喝了,请。” 苏月有些意外,愕然看向她。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让她不必惊慌。 刘善质是那种明艳的美人,鲜少有男人不喜欢。她上来解围,对方的面子也成全了,便笑着说:“你代她喝也可以,不过一杯不成,得连饮三杯。” 刘善质说好,三杯对历练惯了的乐工不算什么,说喝就喝了。 在场的那些男客起哄,大声叫好。权家的长辈看不过眼,对长公主道:“今日是葛老夫人的寿宴,老人家做寿图个庄重,为难那些乐工,别折损了你长公主的脸面。” 结果这话被皇婆母听见了,那个借酒盖脸的正是她的侄孙,当即就不高兴了,“今日大喜,何必计较这点子鸡毛蒜皮。区区的乐工罢了,又不是什么金贵人,几杯酒喝不坏的。”边说边打量起来,目光在台上的女郎们身上巡视,“都是些色艺双馨的女子,连我看了都喜欢。莫说是喝酒,要依着我的意思,留下侍奉正钦也够得上。” 这话刚说完,就听“砰”地一声,彭王妃把手里的杯子重重摔在了酒桌上。 “你是老糊涂了,被阎王爷抠了脑子,今晚过后就要死了吗?”彭王妃骂道,“满嘴不三不四,我忍了你半日,你愈发得意起来了。你有今天,是借着谁的势,你还分辩得清吗?你们葛家从上到下一串窝囊废,为官做宰不行,调戏起女郎来堪称行家。你身为长辈不去喝止,反倒助长邪风,白活了七十!” 这一骂,骂得所有人都呆住了。另一桌的彭王忙赶来,直问怎么了,要劝阻,被彭王妃扬手隔开了,“别拦着我,我今日就要说,把肚子里憋了十年的腌臜气,痛痛快快发泄出来。这老东西作威作福这么多年,我女儿受了她多少气,数也数不清。原以为大梁立国了,她受封了长公主,总能直起腰杆子来了,不想这恶婆婆照旧骑在她头上,公然要选乐工来伺候她儿子,还有没有王法?” 葛家人见状,吓得一个都不敢出声,驸马忙来劝解:“岳母大人,我母亲多喝了两杯……” “你住嘴!用不着你来装好人,你们母子是一丘之貉,合起伙来给我女儿气受,别以为我不知道。”彭王妃边说,手指边指向皇婆母的面门,“你说,你何时回余杭去?这长公主府是陛下赏赐给汉阳长公主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在这里当家做主起来。” 皇婆母虽然凶悍,但碍于亲家已经封王,还是有几分怵的。 不过理不直,气也得壮,“我随儿子儿媳居住,何错之有?亲家莫不是高升了,要教女儿忤逆长辈吧!” 彭王妃哼笑了声,“锦衣玉食地供奉着,哪里忤逆了你?要不是我家深受皇恩,你还在余杭养蚕呢,哪有今日!上月接了请帖,我原本是不想来的,但念在一家子亲戚的份上,还是赏了你这个脸。今天整整一天,我看着你耀武扬威里外作妖,强忍着没同你计较,不想你越来越放肆,长公主府的主你要作,圆璧城里的人也任你挑,再过不久,恐怕陛下也不在你眼里了。如此我就进宫回明太后,请太后做主,看看如何处置你们葛家吧。” 由始至终,汉阳长公主一句话都没说,脸上木噔噔地。直到彭王妃说到这里,她才终于清醒过来,转头对葛家老夫人道:“婆母,今天的寿宴,全当儿媳尽孝了。明天一早你就收拾东西,我命人送你回余杭老家。你要是放心不下正钦,可以带着他和他的小妾儿女们一起回去。从今日起,我不再替你葛家的族亲讨官,我的封邑也不再用来养活你们了。” 长公主这番话说得决绝,旁观了半天的乐工们,简直忍不住要大呼痛快了。 有时候碍于地位显赫,反倒瞻前顾后,不敢外扬家丑。今天长公主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表了态,虽说十有八九是早就和母亲作好打算的,但看那位皇婆母先前对她的态度,别说撵他们回老家,就算爆打一顿,都是应该的。 葛老夫人惊愕不已,“这么一大家子人……你要赶我们走?正钦可是你丈夫。” 彭王妃一哂,“只要我女儿愿意,也可以不是。” 驸马顿时慌起来,“闻鸢,我们做了十年的夫妻……” “这十年间你也和别人做夫妻,半点没闲着。”长公主道,“你我之间,情分不多,全靠我娘家的周济维持着。以前我总觉得被休弃了,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没有你们,我会活得更好,不必再看婆母的脸色,也不用再操心别人生的孩子,一个人自由自在,乐得逍遥。” 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葛老夫人知道,葛家这驸马的殊荣是留不住了。反正脸皮撕了半张,也不在乎把剩下半张也撕了,她重新扬了扬脖子,皮笑肉不笑道:“殿下可别忘了,你不能生养,妾室生的孩子都管你叫嫡母,不是如自己生的一样吗?教导好了,他们将来都会孝敬你的,哪里亏待了你?” 长公主瞥了她一眼,“于我来说,妾室生的和外面路边上花子生的,没什么两样。只要愿意唤我一声母亲,就有荣华富贵可享,还怕没人孝敬我?”长公主道,“趁着我还年轻,且过几天舒心的日子,等老了,有封地、有食邑、有奴仆……婆母不如多操心你们一家往后的生计,至于我,就不劳你费心了。” 反正这场内战,看得大家身心舒畅,只不过乐工们毕竟是外人,久留不得。 回过神来的家令忙进来,把她们都领了出去,嘴里念叨着:“孙丞先带乐师 们回梨园,一应费用和赏金,我明日派人送到。”顿了顿又特意叮嘱,“先前的见闻,不要透露出去,这是公主府的家务事,还是免于议论为好。” 其实这种吩咐不过是走个过场,在场那么多宾客,根本瞒不住。不过太乐丞还是连连应承,乘着夜色,带领众人返回了梨园。 后来听说葛驸马不愿意和离,长公主也没有相逼。彭王把葛家人全都清扫出了上都,一个未在朝中任职的驸马,何去何从根本没人关心。照着春潮的话说,他不愿意和离也由他,只要脖子够硬,顶得动绿帽子就行。 苏月想,吃够了婚姻的苦,未必会急于再找男人吧!不过长公主和前尘旧事作了了断,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第16章 不过那天刘善质的拔刀相助,苏月记在了心上。等得了机会,她当面向她道了谢,“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一时慌张,不知道如何是好。多谢你,紧要关头替我挡了酒,让我免于在那样的场合出丑。” 刘善质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糊应着,“不必客气。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不过三杯酒而已,不算什么。” 苏月以前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尤其她一门心思执着于白少卿,即便人人都说她是宜春院第一,她也没敢向她讨教过琴艺。后来又出了换琵琶那件事,彼此间的矛盾更深了,要是没有长公主府挡酒那件事,苏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她打交道。 然而就是紧要关头的挺身而出,让她重新对她有了认识。或许她也是个有侠义心肠的人,撇开感情方面的一根筋,也是个可堪结交的人吧! “以前的事,就此两清了。”苏月道,“往后我愿与娘子和洽共处,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敌要好。” 刘善质自打上回受了她的恩情,对她也有了改观。只是心里怯懦,怕她瞧不上自己,才不敢轻易向她示好。这回她主动接近自己,实在是意外之喜。其实女孩子之间建立友谊并不难,就算有些纠葛,解开了,说和好也就和好了。 “那件事,原本后果很严重,哪里是三杯酒能抵消的。我还是欠着辜娘子的情,留待以后慢慢报答吧。”她说着,抬起了眼,几次欲语还休,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苏月知道她要说什么,自己先道破了,“我和白少卿,当真没有什么,请娘子相信我。” 刘善质叹了口气,惨然道:“我也明白,是我捕风捉影了,仿佛找个人怨恨,就能给自己交代似的。” “娘子当面问过少卿吗?”苏月想了想道,“前几日我在园里遇见过他,据说是去陪都公干,没在上都,你找不见他,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可他如今回来了,也还是没有见我。”刘善质苦笑了下道,“是我缠人,缠得太紧了吗,他怕我了……我只是心里没底,患得患失。他是朝廷官员,我不过是个伎乐,我配不上他。” 所以爱让人卑微啊,如果不爱,自己就是三只眼的马王爷。 苏月见她痛苦迷惘,也找不到说辞来安慰她,只道:“你们是在梨园相识的,他早前没有嫌弃你,现在也不能因此挑剔你。或许就是公务忙,或者家中有事,顾不上了。” 刘善质调转视线望向她,“可他进来巡园,见了你,却没有时间见我,实在让人伤心。” 言罢略顿了下,又对苏月道,“我的话,兴许会让你反感,但我还是要说,他对你,颇为上心。” 苏月愣了下,“少卿的确提拔过我,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想是你误会太深了。” “梨园那么多前头人,你初来乍到,他为什么只提拔你?”刘善质道,“他不是那种急不可待的男子,既然栽培你,就说明对你另眼相看了。” 明明知道人家有异心,她也没有骂上两句,这让苏月很不解,“那你还念着他?” 刘善质陷入沉默,良久才道:“与其说念着他,不如说我对离开这里,始终有执念。我们前朝的旧人,都是签了身契的,如果没人助你,这辈子只能熬到死。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他,他说过,要带我出去的。况且我心里也确实喜欢他,早前海誓山盟,言犹在耳,他应当不会骗我的。” 所以那么多的痴情女子不到黄河心不死,苏月也没法过多劝解,只好含糊安慰两句,就同她别过了。 时间缓慢地流淌,出了正月,天一里一里暖和起来,上都内外终于染上了一层春色。冬日排演在大乐堂,点着火盆才不至于冻僵手,到了春天,太乐丞下令挪到夹城中间的那片空地上,乐场很简易,四周拿行帐围起来,内敬坊、太乐署和吹鼓署的人,都可以来这里共演。因为地方够大,连小部也露面了,一群孩子吱吱喳喳地套近乎,围着她们叫阿姐,日子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颜在很喜欢孩子,望着他们感慨不已:“看见他们,就想起家里的侄儿了。” 苏月调侃她:“你才多大年纪,家里的侄儿和你一边高了?” 颜在直咂嘴,“我就是这么一说嘛。” 反正想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发她的乡愁。 然后引发乡愁的机簧靠近了,初四排演那天见过的绝色少年走到她们面前,扬着一张明媚的脸问她们:“春暖花开了,阿姐可要摘花?” 之前听春潮说起过,小部的围墙外有两棵很大的桂花树,每年前头人都会托那些小乐工帮着摘桂花。 恰与梨花同梦 第12节 苏月问:“这个时节,木樨开了吗?” 少年说:“桂花到了秋日,香气才最浓郁。春日有春日的香花,譬如茉莉,还有白兰花。”他说着,目光调转向颜在,专注地望着她,“阿姐,你同我以前认识的人长得有几分像,看见你,就觉得格外亲切。” 颜在是个单纯的人,听了很高兴,“那日后得了机会,一定要见见她。” 那少年没有接话,笑了笑道:“等花开得盛了,我给阿姐们摘花。”那笑容,简直艳色动流光,复又对颜在道,“我是孤儿,没有姓氏,阿姐以后就叫我青崖吧。” 这么出众的少年,竟然没有家人,忽然让人理解,为什么他对身边的过客都念念不忘了。 颜在很同情他,自然多了几分亲近之心,欣然说好,“过两日宜春院里做春饼,我们自己下厨,等我做成了,送几个给你尝尝呀。” 一来二去的,渐渐熟络了,回到直房,颜在还沉溺于青崖的美色无法自拔,“世上竟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小郎君,简直比姑娘还标致啊。” 春潮闻言偏头问:“谁?青崖?” 苏月说是啊,“还说要帮我们摘花呢,长得好,脾气也温和,别不是个小神仙吧!” 春潮却打破了她的幻想,“在这梨园,长得好不是什么好事。小部的那些孩子,入园的时候大多只有十一二岁,当年青崖就是其中最出挑的一个。有一回登台被增王看上,带回了私宅,过了十来日才送回来,回来的时候小命只剩半条,险些死了。那时候城里乱得很,没有大夫,靠内丞胡乱抓的几剂药,勉强挺了过来。所以说么,活到新朝的乐工,个个经历过苦难,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有一长串的故事能讲给你们听。” 苏月和颜在面面相觑,很为背后的隐情震惊。 春潮摆弄着笸箩里做了一半的荷包,重新穿上了针线,一面道:“可能因为有过可怕的经历,青崖其实不大好相处,小部的人不怎么愿意和他打交道,他时常孤零零一个人。” 颜在说怎么会呢,“我看他为人爽朗得很,没觉得不好相处啊。想必是因为那件旧事,周遭的人对他有成见吧,虽说都苦,但他苦过了头,也让人忌惮。” 春潮曼应着:“这话有些道理。没法合群,所以他宁愿和内敬坊的人打交道。内敬坊里全是女郎,女郎的心肠软,都会谦让着他。”说完又去调侃颜在,“你可仔细,别因怜生爱,被那小郎君拐去了。” 颜在红了脸,“我大他好几岁,还能被个孩子骗了吗?” 春潮偏头道:“人家可不是孩子了,他已经年满十五,过阵子应当会调往太乐署的。不是有句话说了,女大三,抱金砖,你要想亲近他,往后有的是时候。” 然后就笑闹起来,针线当然也做不成了,追着扭成一团,这直房太小,简直腾挪不开。 不过颜在心地好,对青崖也确实关照,因为挪到了行帐乐场上的缘故,见面的次数很多,她时常会给青崖带些好吃的,也算是孤寂的人世间,些微给那少年带去了一丝温暖。 梨园岁月呢,譬如市井间做生意,也有淡季与旺季之分。过年前后是最忙碌的,节后那两个月相对清闲一些,连城中王侯将相府上的宴饮也稀松了。 不过到了上巳节,就又不得闲了,宫里不设宫筵,城里的公主、国夫人府上,有接连不断的春宴。 内敬坊里接了令,开始给众人排班,苏月这回给拨到了鲁国夫人府上,奉命席间奏细乐,给宾客助兴。 所谓的鲁国夫人,是太后的侄女,丈夫在庐江之战中战死了,因此分封的时候授了个国夫人的衔儿。她和皇帝是表姐弟,同在姑苏城里长大,幼年的时候走得很近,彼此关系一直很不错。据说这位国夫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和几位长公主一样,都是说得上话的人。不过鲁国夫人的性情,相较长公主们更豪放,在闺阁里的时候就离经叛道,如今受封了国夫人,也不改英雄本色。 果然一到她府上就能感受出来,她家没有专门辟乐室,而是把乐工安排在了后廊上。后廊上风光好,天气也好,鲁国夫人闲庭信步而来,摇着手里的团扇说:“困在屋子里,多憋闷得慌。你们将来要做万世流芳的大乐师,不能束缚了天性,缺了春花秋月的滋养。就在这里吧,走走看看,晒晒太阳。过会儿上场可要好好奏乐,我有贵客,知道么?” 大家忙说是,俯身朝她行了礼。 鲁国夫人抬抬手,视线却停在了苏月脸上,“辜娘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锤炼,苏月已经可以很坦然了,伏身道是,“卑下辜苏月,为夫人效力。” 鲁国夫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家丞来回禀,说贵客到了,她忙“噢”了声,匆匆往前院迎接去了。 主家一走,大家就很松散了,可以喝喝茶,放眼四下观望。 春日的国夫人府上处处花香,全是照着女郎的喜好布置的,有堆成兔子状的假山,也有搭成巨大帐篷的紫藤架。 一同来的云罗说真好,挨在苏月耳边小声道:“一个人过,既不用孝顺公婆,又不用侍奉丈夫,把日子过得像花儿一样,多让人羡慕啊。” 苏月拍着膝头下定了决心,“从现在起好生攒钱,等能离开梨园了,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建屋子,也建成这模样。” 正喁喁低语,看见对面廊庑上,几名婢女簇拥着一位华服的女郎走过。那女郎长得很漂亮,杏眼桃腮,身姿曼妙,只是脸色不好,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步子迈得极小,几乎是蹉着脚底往前走。婢女性急催促了一声,她先是讶然发怔,然后就抬手抹泪,那份委屈呼之欲出,八成是被强买到府里来的。 苏月很纳闷,鲁国夫人的丈夫不是过世了吗,又没有男人,强买女郎做什么? “想必是为今日的贵客预备的。”云罗道,“为了笼络身居要职的官员,好些公主私宅里,都会安排年轻貌美的女郎随席侍奉。” 满腹的狐疑等待印证,不多会儿开席了,乐工被请上场,苏月抱着琵琶落座后,忍不住好奇,微抬了抬眼。 不想这一瞥,发现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席面上首坐着的人,看上去十分眼熟。 云罗低低“咦”了声,“这不是正旦夜里出游,遇见的那位郎君吗?” 第17章 可不是吗,难怪鲁国夫人再三说宴请的是贵人,果然这位客人尊贵到家了。 坐在上首的人,这时自然也看见了她,视线从她脸上划过,微微停留了片刻,便又和同座的人说笑去了。 皇帝驾临,原本是件大事,但这次出宫似乎仅仅是赴一场私宴,内外连戍守的人都很少。君臣同席,除了鲁国夫人,还有一位年轻的男子,看样子是个武将,身形健硕,皮肤也不似养尊处优的白净,泛着健康的,蜜色的光泽。 “听说难驯。”武将的苦恼全在脸上,“养了三个月,还动不动寻死觅活,烦人得很。” 皇帝垂着眼,慢吞吞抿了口酒,说出来的话戳人心肺,“既然养不熟,还留着干什么?” “杀了?”武将惊诧,“那可是我从白绫上放下来的,专程给您预备的呀。” 皇帝说:“不要,你要是喜欢,自己留着就是了,不必拿我作幌子。” 至于后面说了什么,就再也听不真切了。领乐的五弦响起,悠扬的乐声开始萦绕厅堂,把他们的对话全都掩盖了。 不过人员的往来,还是能窥见一二的。先前哭哭啼啼的女郎,这时候换了一身打扮,被女使簇拥着送了进来。 不过见了人,不行礼也不搭话,倨傲地别过脸,以示不屑。 鲁国夫人见状站起身,嗓音隐约穿透了乐声,“宝成公主,这三个月我对你不薄吧?我不求你回报我,也请你别害了我。今日这场合你耍起脾气来,难道是想要我的命吗?” 然后就见那女郎正了正身子,勉为其难地向上行了个礼。 不过鲁国夫人称她为公主,又看她满身反骨的样子,大致能猜出来,必定是前朝的公主无疑了。 每每改朝换代,女子都是最苦难的,尤其帝王家的女儿,但凡有些姿色的都成了战利品。 这位公主想必也是这样,从先前的只言片语里能听出来,强留住性命,就是为了敬献给皇帝。只不过因为身份特殊,不能放在宫里,于是就让鲁国夫人接到府里养着。等养得忘了仇恨,养得惜命了,再成就一段佳话,这是攻城略地的将领战后,最热衷的一桩买卖。 新帝和前朝公主……苏月脑子里一瞬构建出了个完整的故事,那必是爱恨交织,波澜壮阔啊! 只可惜公主桀骜,皇帝也没什么兴致,这个开局不太好。如果一见面,皇帝的目光就能紧紧跟随,再来个欲罢不能,那凄美的一场邂逅,就有了雏形了。 然而不能再琢磨了,细乐正奏着,要是出了纰漏,又得下幽室,那地方去多了不好,鱼符真的会被收缴。 于是不得不集中精神,专注在手里的乐器上。等一曲奏完,中场略作休息,苏月再次有意无意地一瞥席面上,这次巧得很,视线直撅撅与皇帝对上了。 也许是对未知事物过于渴求的眼神,引发了皇帝的注意,她看见他缓缓抬起手,手指朝她轻钩了下。苏月太阳穴蓦地一跳,忙低下头,但愿他就此作罢,不要召见她。 无奈皇帝的示下,轻易糊弄不过去,鲁国夫人早就心领神会了,转头吩咐一旁的女使过去传话。 不一会儿人到了面前,那女使轻声道:“贵人传见,请乐师随我来吧。” 苏月没办法,只得起身到了席前,鲁国夫人显然还有些吃不准,轻声问皇帝:“陛下知道这位娘子的来历吗?” 皇帝脸色冷淡,不就是那个曾经让他颜面扫地,被手下人嘲笑了好一阵子的罪魁祸首吗。 见他不答,鲁国夫人就明白了,忙比了比手,“辜娘子请坐吧。” 苏月谢了座,谨慎又本分地挨在一旁。席上这位年轻的将军,好奇的打量了她两眼,“梨园果然卧虎藏龙啊,这位女郎以前没见过,是新近才入园的吧?” 鲁国夫人怕他唐突,忙代苏月答了话,“你刚回来,梨园从各州郡征集了好些乐工,你不知道。这位娘子是姑苏人氏……”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将军就接了口,“哦,龙潜之地来的。怎么称呼?” 苏月微俯了俯身,“卑下姓辜。” “辜娘子……”他慢慢颔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来,双眼顿时睁大了,“辜娘子?” 对面的皇帝有些不耐烦,蹙眉道:“原破岩,你的话太多了。” 陛下都已经表示不满了,原破岩知道自己该识趣地把注意力从这位女郎身上移开了。但再想给皇帝和前朝公主拉线,又不太合适,只好自顾自喝酒,干涩地没话找话,问鲁国夫人:“阿姐,这酒好喝,是自家酿的吗?” 鲁国夫人此时也觉得骑虎难下,谁能想到梨园派来的乐师里有她。有她倒没什么,不料陛下又点了她的卯,这下该怎么办呢?三足鼎立,各有立场,实在让人左右为难……要不还是继续喝酒吧。 “我请了封地的酿酒师,入府精酿的。你要是爱喝,回头让人装两坛带回去吧。”鲁国夫人边说边招呼苏月,“辜娘子,你也尝尝。” 苏月道是,低头抿了一口。心下还是好奇事态的发展,眼梢的余光能瞥见那位前朝公主,她依旧拧着脖子,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 这时皇帝忽然发了话,“幽帝昏庸,民不聊生,朕取而代之是顺应天命,四海之望,实归于朕,公主最好接受现状,别再生无谓的念头了。原将军救你,是不忍见你红颜枯骨,若你实在不领情,要殉国是你的气节,你尽可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这话一出,那位宝成公主眼里反倒露出了犹疑的神色,迟迟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探过杯子,和原破岩碰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无奈,“早知道今日你约朕,是为了这件事,朕绝不会赴宴。天下美人多得是,何必在枕边放刀,朕没有这份迎难而上的决心,你的好意算是白费了。” 那厢细乐还在缓缓奏着,原破岩讪讪摸了摸额头,“是臣糊涂了。” 一旁的苏月听着,虽然新帝和前朝公主的故事就此中断很可惜,但不得不说皇帝很清醒,没有因成功而狂妄自大。 他们的对话,最终也引发了宝成公主的不满,她站起身道:“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低贱的歌姬粉头,还是任人宰割的俘虏?为了折辱我,甚至刻意命乐妓同席,真是杀人诛心,刀刀见血。” 这下鲁国夫人慌了,不安地觑了觑皇帝。 苏月发现自己坐在这里确实不合适,忙躬着身子打算起身,被皇帝一个眼神制止了。 皇帝的好耐性,并非人人有资格享受。他放下手中酒盏,凉声道:“送公主回去。她要死,只许成全,不许拦着。” 一声令下,边上侍立的人领命上前,却被宝成公主扬手格开了。 也许因为前三个月,鲁国夫人捧着哄着的缘故,这位前朝公主的脾气发得很尽兴,与故国共存亡的决心也一直很坚定。然而有朝一日,她的死活忽然变得不重要了,她反而有些无所适从,开始犹豫该不该葬送这青春年华了。 故国不再,她到现在才真切地感受到。其实前朝时期,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对丢失的家国也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只是理所当然地恨那个篡夺了江山的贼而已。现在这贼人出现了,手起刀落,冷酷无情,似乎这才合乎一位帝王的标准。她也开始动摇了,难道前朝覆灭是天意?这个人的取而代之,也是命里注定的吗? 退意像潮水,一旦兴起就决堤。宝成公主终于服软了,垂首道:“恳请陛下,再容我一段时间。高家的江山败落了,我也成了飘零的落叶,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请陛下见谅。” 这是她第一次敞开心扉说话,鲁国夫人不由有些惊喜,忙偏头看了原破岩一眼。 原破岩瞅瞅皇帝,这回没敢多嘴。 至于皇帝呢,对她的话没有任何表示,也懒于应付,抬手一摆,就把人打发了。 等人走之后,他才刻意发问:“她说再容她一段时间,是什么意思?” 鲁国夫人道:“容她时间回心转意呀,回心转意了,就愿意从此侍奉陛下了。” 皇帝听后一哂,“愿意侍奉朕?朕为什么非要她侍奉不可?” 原破岩很有他的见解,正了正身子道:“此事关系重大。陛下夺了高家的江山,虽然是承天受命,但总有些前朝遗老百般不服,背后嘀咕正统。这位宝成公主就如一把钥匙,进可打开陛下一统寰宇的前路,退可锁住遗老们的口舌。试想陛下连前朝的公主都收入帐下了,实在是实至名归,还有谁敢不服?” 皇帝若有所思,“后宫至今空空,填进个把无关紧要的人,能够堵住悠悠众口,倒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原破岩说是啊,“陛下先前说,不愿在枕边放刀,其实是多虑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算给她兵器,她也不敢下手。再说宫中处处都有眼睛盯着她,她哪有造次的机会。” 皇帝似乎被说动了,扬眉问原破岩:“充盈后宫是其次,驯服烈马才令将军快意,你是这个意思吗?” 恰与梨花同梦 第13节 苏月忙望向原破岩,等着他的回答,结果原破岩这回犹豫了,眨巴着眼睛瞧了瞧这位好奇的女郎,忽然调转话风问她:“辜娘子,你怎么不吃菜?” 然后三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她,苏月顿时讪讪,“卑下奉召,不是来吃菜的吧……”说完回过神来,忙起身执壶斟酒,“卑下侍奉贵人们,或是贵人们想听什么曲子,卑下可以为贵人们独奏。卑下会琵琶,还会笛子,贵人们爱听《扬州慢》么?卑下给贵人们吹一曲吧。” 她正想找乐器,皇帝却说不必了,“让你来,是为旁听。你看这位宝成公主桀骜得很,朕以为她三贞九烈,会执拗到底,不想中途要变节。你们都是年轻的女郎,她的心思,想必你能体谅,依你之见,她的话可信吗?” 这个难题让她来解答,分明是想难为她啊。 苏月老实地说:“虽然都是女郎,但心思未必都相通。公主是公主,卑下是乐工,乐工只知道拨弦,不懂公主的家国大义,所以陛下的问题,卑下回答不了。” 皇帝蹙眉瞥了瞥她,“你没听懂朕话里的重点,朕说的是变节。” 变节?他有意提点,别不是暗藏隐喻吧!苏月只得小心翼翼回答:“卑下觉得这不是变节,是审时度势。上吊上了一半被放下来,不论谁,都不敢再来第二回 吧。既然不想死,那就得认命,前朝已经不在了,无节可守,作为前朝的公主,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本也无可厚非。” 皇帝眼里浮起了嘲弄的神色,“照你的意思,可以放心将人收入掖庭吗?” 苏月忙不迭摆手,“卑下可没这么说。” 万一这宝成公主哪天想不开了,真给他来上一刀,那自己岂不是招至无妄之灾,要去填那个血窟窿吗? 总之她是个骑墙的行家,左摇右摆,哪头都没打算沾边。皇帝到底还是有自己的主张,转头对原破岩道:“这个人,朕不会留,你若是对她有意,朕劝你也死了这条心。” 原破岩讶然问:“陛下难道真打算杀了她?” 皇帝垂眼转动手里的琥珀杯,曼声道:“朕不会杀她,留着她,将来自有用处。” 至于什么用处,当然不是闲杂人等能旁听的了。 皇帝又看了苏月一眼,“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真打算留下喝两杯?” 苏月如蒙大赦,忙俯身说是,却行退回了队伍里。 后来弦月缓缓地奏,座上宾客饮酒畅谈,气氛很融洽。宝成公主的出现,像断了引线的炮竹,没能炸出一点儿火花来,转头就被抛诸脑后了。 这场宴饮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等到最后一支曲目奏完,乐工们鱼贯退出厅堂,照旧退到后廊上,预备收拾乐器,返回梨园。 这时鲁国夫人赶来,笑着说:“乐师们技艺精湛,这场家宴能办得圆满,多亏了诸位助阵。”边说边吩咐家丞,“给各位预备好赏银,不许有遗漏。” 苏月随众人俯身致谢,直起身时,手腕被鲁国夫人一把拽住了。 鲁国夫人笑得意味深长,“我与娘子一见如故,先前席上就想结交娘子,苦于没有机会。娘子让她们先收拾着,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同娘子细说分辩。” 第18章 苏月自然不好拒绝,便道了声是,随鲁国夫人去了前面的小厅里。 小厅内外没有第三个人,鲁国夫人这才放开她,轻声道:“辜娘子,陛下这会儿在东边的厢房里换衣裳,娘子可要过去,侍奉陛下更衣?” 苏月吓了一跳,“陛下更衣,自有近身侍奉的内侍。卑下是乐工,不是宫女,让卑下去侍奉,于礼不合,卑下不能去。” 鲁国夫人简直要觉得她死脑筋了,“难道娘子打算一辈子埋没在梨园里?那地方专事供人取乐,你就不想往上爬一爬,不再做任人消遣的乐工?” 苏月自然是希望离开梨园的,但就此跑去给皇帝更衣,自己实在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鲁国夫人见她不说话,料想她还是没有理清其中利害关系。 “你知道梨园是什么去处吗?早前新朝初建,朝廷对文武百官的约束甚严,这才没人敢打梨园子弟的主意。可是日久年深会变成什么样,谁又说得准呢。譬如王公们的府邸设私宴,点前头人和宫人作陪,三杯黄汤下肚,言语轻薄,手脚不老实的大有人在,要是遇上了,你打算如何应对?”鲁国夫人说着,轻叹了口气,“你家早前拒过陛下的婚,这件事我是知道的,真可谓一着走错,满盘皆输,倘或那时候应允了,你现在又是何等身份,怎么会没入梨园,做什么低贱的乐工。不过运气再不济,也有柳暗花明的时候,现在就有一个好机会放在你面前,你何不趁机抓紧,救自己一把?” 苏月犹豫了下,“夫人的意思,是让我巴结陛下,自荐枕席?” 鲁国夫人有些尴尬,干笑道:“也不能说是自荐枕席,不过是让陛下记住你,重新给你一个机会,回到原先的位置上。”边说边向东张望了一眼,压声道,“陛下至今还未册立皇后,你知道吧?朝中文武百官都卯足了劲儿,想把家里的姐妹女儿往前送呢。你原本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就此错过了,怎么甘心!退一步说,即便不能当皇后,当个贵妃昭仪也是好的,不比窝在梨园有出息?” 苏月讪讪对鲁国夫人道:“正因为家下拒过这门婚,卑下再往前凑,实在觉得没脸。宫中有太后,掖庭将来也会充入很多妃嫔,到时候又拿这个来取笑卑下,卑下一辈子活在此间,太难受了。” “那就使出浑身解数,当上皇后。”鲁国夫人道,“没准儿你们之间本就有姻缘,走了几步弯路怕什么,重新续上就是了。” 苏月越听越惶恐,摆手不迭,“不敢不敢,卑下是小门小户出身,三年前已然不敢高攀,三年后更是不作此非分之想。” 鲁国夫人怒其不争,“那你就等着,等过阵子有人相上你,讨你做小妾,做外室吧!” 可能觉得这个恫吓还不够唬人,顿了顿又加上两句,“尤其那人未必是年轻郎君,说不定是个上了年纪的,须发皆白,浑身老人味。家里还有个悍妇,眼里不揉沙。到时候养在家里受磋磨,养在外头挨打,你仔细想想,你那细胳膊细腿,扛得住几下吧!” 如此想来,哪怕是做个有品阶的妾,也比伺候老头强多了。 苏月终于被说动了,下定决心道:“卑下想好了,就依夫人的意思行事。” 鲁国夫人顿时一喜,“这就对了,听人劝吃饱饭,我定不会害了你的。” 当然,鲁国夫人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丈夫没了,这辈子的依靠也就没着落了,再嫁未必能觅得良人,还不如好好巴结陛下。但陛下是男子,男子要做大事,总不能鸡毛蒜皮都去和他讨主意,亲戚要走得长久,就得同后宫中的人搭上关系。所以原破岩把宝成公主放在她府上,她尽心尽力地扶植了,可惜这条路眼看走不通,那就赶紧调转枪头,另外想办法。 老天助她,这不就有个现成的机会送到眼前了吗。看陛下的样子,早知道有辜家娘子这号人,旧恨也没那么恨,实则还有些旧情难忘的意思。只不过被拒过婚,下不了这个面子,但只要辜娘子悔不当初,痛改前非一番,不图皇后,挣个宠妃很有希望。如此一来,自己在后宫也算有了倚仗,将来子侄辈要谋个前程,也好有人替她吹枕边风。 这厢立刻积极地安排她去侍君,苏月虽打算试一试,但万一不成,也得给自己谋条后路。 于是央告鲁国夫人:“卑下听从夫人的安排,但也想求夫人救卑下于水火。若是陛下不接纳我,夫人能否助我和阿妹离开梨园,让我们返回姑苏老家?” 鲁国夫人略思忖了下,颔首说好,“如果陛下临幸了你,又不打算接你入掖庭,那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们姐妹接出梨园,另奉上盘缠,送你们回姑苏。” 一言为定,条件谈妥之后,就到了她孤注一掷的时候了。 鲁国夫人直把她送到厢房外,朝里头指了指,示意她进去。 苏月一路上给自己鼓劲儿,也有豁出去的打算。其实脸面这种东西,在逆境之中 一点都不重要,若是不靠自己争取,恐怕十年二十年,都走不出梨园去。 所以她半点都没有迟疑,推门便迈了进去。行动之快,甚至没让鲁国夫人有机会回避。 门扉洞开,门内的皇帝诧异地回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迈进来,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你做什么?”他疑惑地打量她,顺便摆了摆手,把正替他整理衣冠的内侍遣了出去。 苏月是抱着目的来的,但这种事真要拿到台面上来说,又怎么说得出口呢。 犹豫了良久,她才支吾道:“陛下,您的衣裳换完了吗?卑下再替您换一回吧!” 皇帝说不必,“已经换好了,为什么还要再换?” 可她的视线却落在他的交领上,“卑下上次被关进幽室,是陛下来探望,给我送了蜡烛和木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卑下就想替您换衣裳。” 皇帝拿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你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想报答朕,就要给朕换衣裳?”见她虎视眈眈,居然有些心惊,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衣领,正色道,“朕已经换好了,不打算再换,辜娘子的好意心领了,你出去吧。” 苏月说不行,“我现在不能出去……我与陛下说说话吧。” 皇帝看了看这紧闭的门窗,“你要和朕在这里说话?孤男寡女的,合适吗?” 苏月说再合适不过,其实她就是想拖延些时间,要是能骗过鲁国夫人,让她误会自己和皇帝发生了什么,那是不是就能借助她的力量,顺利离开梨园了? 可她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何许人。打她一进门,皇帝就料到了她和鲁国夫人之间有约定。那些小心思上不得台面,但不得不说很有趣,也勾出了他的好奇心,不知道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于是退后两步,他在榻上坐了下来。月洞窗上糊着玉纸,这种纸坚韧厚实,能阻隔大部分日光,因此这窗牖就像一轮模糊的月,在昏暗的室内发出微光。 他在月前坐着,玄色绣夔纹的袍服,衬得面目清白分明,像敦煌壁画上庄严的神祇。微微抬起头,视线在她脸上盘桓,淡声问她:“你想说什么?说鲁国夫人刚才吩咐了你什么?还是说说你暗中的筹谋,打算趁朕不备,陷害朕?” 苏月忙说没有,“我怎么能做那种丧良心的事,陷害陛下呢。我只是觉得鲜少与陛下有见面的机会,今日在鲁国夫人府上遇见,实属意外,心里高兴,所以想和陛下畅谈两句而已。” 皇帝无奈地抱起了胸,“谈吧,谈什么?” 她冥思苦想良久,最后憋出一句:“太后好么?从姑苏到上都,相隔上千里路,上都的气候和江南大不同,太后能习惯吧?” 还敢提太后,那天她在大宴上出了洋相之后,太后就留意她了,曾经泄愤般同他说过,“把辜家女郎调进宫里来吧,放在我跟前,让我好好调理调理,问问她家为什么看不上我家。” 三年前的旧恨,太后还是放在心上了,但弄进宫来调理,未免有些小题大做。皇帝没有答应,只道梨园的日子也不好过,放在那里受些教训也一样,就这样搪塞过去了。 现在她问起太后,这不是往枪头上撞吗?皇帝漠然道:“太后很好,精神健硕,胃口也好。不过偶尔想起以前的人和事,琢磨不透,想不明白,也有生闷气的时候。” 又在上眼药啊,苏月暗暗思量。天下都已经尽在其手了,还为那点小事耿耿于怀,未免显得不大气了。 此路不通,就换一条路走。她又微笑着问皇帝:“新朝刚建立,陛下一定很辛苦吧!我看您怎么好像比上次清减了些,一定要仔细保养,不能太过劳累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皇帝偏头瞥她,“朕确实政务如山,压得喘不上气来,所以今日才会应鲁国夫人邀请,到这府上来散散心。不想这么巧,遇见了辜娘子,娘子看上去精神倒不错,比上次关在幽室的时候强多了。” 一番痛快的揭伤疤,揭完了,才忽然回味起她先前的话,迟迟问:“你说长久不见,甚是想念朕?你想朕做什么?” 苏月呆怔在那里,脑子好像不太够用了,“我说想念您了吗?没有吧!” 皇帝却言之凿凿,“当然说了,朕一国之君,难道还会冤枉你吗?” 可她是真觉得自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一句一句往回推,“我说鲜少有机会见陛下,今日在夫人府上相遇,很意外……” “也很欢喜。”皇帝替她把话补全了,又不解地追问,“你欢喜什么?朕和你又没什么交情,谈不上喜欢吧!” 所以这种常见的客套,作为皇帝是会当真的?并且他的话,怎么听上去那么别扭呢,苏月尽力想更正他,“不是喜欢,是欢喜。您是天下共主,卑下仰望您,犹如仰望日月,欢喜一点不是应当的吗。” “欢喜和喜欢不一样?”皇帝甚是不快,“哪里不一样?朕觉得一样。” “怎么能一样?”她说,“欢喜是高兴,喜欢是爱慕,两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明明是两回事。” 说到最后,有些心力交瘁,不知道他是有意胡搅蛮缠报复她,还是少年就入军中,读书少,当真弄不清这两个字一颠一倒的含义。 她是不是心存鄙夷了?皇帝乜斜着她,仅仅如此而已,她就受不了了? “仰望这个字眼里,是不是也包涵了些许爱慕?”他倨傲地抬了抬下颌,“难道因为朕荣登九五,你转变了心意,打算趋炎附势,妄图攀附朕了?” 苏月愣在当场,心道做皇帝的,就是和常人不一样啊,一个人自圆其说,也能演绎出好大一场戏。现在看来,还是没有对三年前的事释怀,越是登上高位,越想不明白自家究竟哪里不好,求亲路上铩羽而归,导致现在还是光棍一条。 说起光棍一条,也实在让人纳罕,苏月自动忽略了他的自以为是,掖着手问:“陛下,您为什么至今没娶啊?” 皇帝一哼,“皇后母仪天下,人选岂是随意能拟定的。须得经过多重筛选,选家世好,品貌高,德行出众的女郎,方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 苏月道:“大梁立国快半年了,半年还没选出来吗?” “选后是个好契机,朝中多方势力暗中较量,谁与谁勾结,谁又居功自傲,可以趁这个机会看个透彻。”皇帝喃喃道,忽然发现同她说不上那些,又一副冷淡的模样,“这是国家大事,不是你该过问的,朕什么时候立后,也和你不相干。不过有一点可以向你透露,备选的女郎很多,全看朕的取舍……辜娘子,机会不常有,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别再作痴心妄想了。” “是是是……”苏月说,“卑下明白。陛下把话说透彻了,卑下也就安心了。” 皇帝面沉似水,“那你先前进来,想对朕做什么?上来就要脱朕的衣裳?” 这才算言归正传了,估算一下时间,这么老半晌,鲁国夫人那里应当交代得过去了。苏月便笑眯眯道:“卑下原本想伺候您更衣的,可惜搭不上手,那就算了。陛下,您起身吧,我们一同出去,卑下给您开门。” 皇帝蹙起了眉,“你进来半刻还没到,这么快就出去,于朕的名声不利。” 苏月说怎么就不利了呢,“收拾好了,不得出去见人吗。” 皇帝没那么轻易让她如愿,别开脸道:“朕不想出去,等歇够了一个时辰再说。” 苏月开始游说,“您不是政务如山吗,在人家府上歇一个时辰,那得耽搁多少大事,令臣僚们何等心急如焚啊。还是走吧……”她边说边引领他,“来,卑下扶您出去。” 她说着,当真上来搀扶,搀得皇帝晕头转向,矜持地受用起了这忽来的优待。 门打开了,鲁国夫人就在不远处的门廊上,亲眼看着他们并肩迈出来。皇帝正想说话,苏月一个踅身,轻俏地在他腿边蹲了下来,扬着一双雪白的臂膀攀上他的腰,一面温和地说:“陛下的玉带钩偏了,卑下替您整理好。” 鲁国夫人见状,不由顿住了步子。 皇帝忌惮地垂眼问苏月:“这是三十六计中的哪一计?” 恰与梨花同梦 第14节 苏月心想哪一计?名声都不要了,算是同归于尽吧。 第19章 不过口头上不能这么回答, 苏月仰脸笑了笑,“陛下别误会,卑下是实心侍奉陛下的, 和三十六计中的哪一计都没有关系, 真的。” 皇帝带着狐疑的目光审视了她一眼, 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见鲁国夫人缓缓走来, 和声道:“今日多谢阿姐款待,叨扰了半日, 朕应当回宫了。那位宝成公主, 暂且依旧安置在你府上,等过段日子,朕自有安排。” 鲁国夫人忙道是, “陛下席间的口谕, 妾都记下了, 以后不得政命,不会再让她见外人, 请陛下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举步往门上去,门外早就有禁军拱卫的车辇在台阶前恭候。原破岩押刀在一旁随侍, 待皇帝登了辇, 抬手一挥, 法驾队伍行动起来,浩浩荡荡往街市另一头去了。 鲁国夫人这才回身看苏月,“陛下竟没有给示下, 怎么安顿娘子?” 苏月难堪地说是啊,“卑下是江南小户出身, 今时今日,再也入不得陛下法眼了。那么夫人,先前您答应卑下的话,还愿实行吗?” 鲁国夫人毕竟也不傻,疑惑地审视了她良久,“陛下当真临幸你了吗?” 这个问题实在不怎么好回答,其实在进入厢房之前,苏月是有准备的,万一皇帝多喝两杯乱了性,她豁出去也就这一回,不成功便成仁吧。但事情的进展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奇怪得很,两下里见了面,居然心思纯净,连半点邪念也没有,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但她心里的目标很坚定,想回姑苏,想与家人团聚。虽然这种栽赃的事不体面,但她没有其他的路能走了,不好意思正面回答,就旁敲侧击,“夫人若能助卑下离开梨园,夫人的恩德我记在心上。若是改变了心意,那卑下也不敢强求,之好谢过夫人的恩赏,这就回梨园去了。” 鲁国夫人这会儿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要说什么事儿都没有,两个人毕竟共处一室好一会儿,但要说发生了什么,看陛下的样子又不太像。一个没有娶妻的年轻男子,对服侍过自己的女郎总会另眼相看,可他先前登车,连头都没回一下,细说起来,实在不合常理。 她又调转视线望向这位辜娘子,她低着头,神情晦涩难辨。鲁国夫人忽然有些同情她了,平心而论,帝王筹谋深不可测,自己虽然和陛下自小认识,但他十三岁就入军中,跟着武都侯南征北战,没有城府和心机,哪能走到今天。 譬如刚立国那阵子,有传闻说武都侯的死与他有关,朝中刮过一阵腥风血雨,陛下重用司隶校尉严办了这件案子,最后以几个臣僚的人头落地收场。还有那些有功,但又不愿臣服的将领,也都削减兵权,外派到各处去了。名义上是委以重任,戍守边疆,但到了驻地能活多久,还由他们说了算吗? 所以你觉得陛下如表面看上去那样一派和风细雨,那就错了。一个执掌天下的人,谁又弄得清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尤其辜家曾经得罪过他,临幸后又弃之一旁,也不是不可能啊。 思及此,鲁国夫人终于作了决定,“我答应过的事,向来不会轻易反悔。若你果真侍奉了陛下,陛下却不愿给你个交代,我一定信守承诺,送你回姑苏去。不过这件事,并非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定夺的,万一陛下还在考虑如何安置你,我抢在前头把你放走了,恐怕陛下会责怪我。莫如再等等,一个月后看陛下的安排。如果他就此作罢,再也想不起你来,那我就兑现对你的承诺,让你们姐妹出梨园,回到家乡和亲人团聚。” 苏月喜出望外,这样的好事,就这么不偏不倚落到她头上了?虽然不能立刻办成,但等上一个月不是问题,至少每天睁开眼都有希望。 “多谢夫人。”苏月向她长拜下去,“如此,就以一月为期,卑下敬待夫人的恩典。” 鲁国夫人点了点头,“梨园的人已经走了,我派遣家人,护送你回去吧。” 唤来仆从备车,目送她走出大门,这时身旁的傅姆才问:“夫人果真要接她出梨园?万一她诓骗了夫人,岂不是着了她的道?” 鲁国夫人缓缓吸了口气,“这件事我没法求证,但太后可以。太后正因掖庭空空而着急,得知了这个消息,必定会去询问陛下。询问过后无非两个结果,确有其事,不会让人流落在外,倘或根本没有这回事,那我也不算违背承诺。届时不了了之,难道她还能登门来质问我吗?” 这么一梳理,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了。鲁国夫人最首要的目标是把人送进宫,至于将来得不得宠,是赌一把的事儿,能成无本万利,不能成,横竖也不损失什么。 接下来耐着性子等了五日,五日下来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就有些坐不住了,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入安福殿拜见了太后。 太后彼时正看宫人翻晒坐卧的用具,几个八重锦的绣墩成排摆在台阶前,鲁国夫人想入大殿还得绕行。 “姑母。”鲁国夫人向上行礼,“好几日没来看您了,今日特地进来,向您请安。” 太后掖手一笑,“知道你忙,听说你家里办了个酒坊,鲁国夫人家的玉泉酒,在上都城中很是出名呢。” 鲁国夫人“嗐”了声,“本来是闹着玩的,上都的酒太烈,喝不惯,这才自家想辙酿酒。没想到送了几坛出去,挣了个好名声,要不是姑母滴酒不沾,我今日也打算带些进来孝敬您呢。” 太后说不必了,“前几日用暮食,我一时兴起喝了半杯,夜里浑身起了红疹子,三日才彻底消退。这下子是不敢再沾染了,弄得那个模样,万一有人谒见,不好露面。” 鲁国夫人说是,“索性不喝,也就不惦记了。”一面搀着太后入殿坐定,这才道,“姑母,我今日来,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向姑母回禀。” 太后看了她一眼,“别又是给乔家的人讨封,朝中官员的任命我管不了,也不能乱了规矩。” 鲁国夫人说不是,“乔郎死了,替他侄儿讨个官,已经很对得起乔家了,还能讨个没完吗,我来是为陛下……” 太后听她提起陛下,偏过头道:“这几日朝中有要事,我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见到他了。你为他的事而来?他能有什么事?” 鲁国夫人正了正身子,小声道:“私事。五日前我不是宴请陛下和原将军,来我府里饮酒吗,席间下帖子请了梨园的乐师随席助兴,不想乐师里正有辜家女郎……就是姑苏城里,辜祈年家的小娘子。当时陛下召她入席,我看着就不一般,后来陛下去换衣裳,和辜家女郎同处一室,少说也有一刻钟工夫……姑母您说,这两个人可是发生了什么?陛下正值青春年华,美人在前,能无动于衷吗?” 太后听得连肩背都挺直了,“真的?召见了辜家的女儿?” 鲁国夫人说千真万确,“这种事,岂可拿来玩笑!姑母,倘或陛下临幸了人家,就算以前提亲闹得不愉快,也得给人一个交代。若是宫里不便处置,我来替陛下分忧也成,总不能让好好的女孩儿落个无名无分,折辱了帝王家的颜面。再说若果真临幸了,万一怀上子嗣,那怎么办?” 说起子嗣,太后捂住了胸口,“天爷,关乎社稷!” 鲁国夫人说可不是,“所以我等了好几日,想看看陛下有何安排,谁料宫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心里着急,这才进来求见姑母,请姑母定夺。” 可是太后又有些迟疑了,“若当真侍了寝,陛下不会不闻不问的……” “想是心里不痛快,还为三年前的事恼火呢。”鲁国夫人自然尽力替苏月打圆场,“姑母,辜家拒婚,那也是辜祈年不识抬举,和女郎无关。早前两个人是没见过面,要是见过,就凭咱们陛下的人品样貌,辜家女郎必定满口答应,哪还管什么父母之命!” 太后对儿子还是很有信心的,颔首道那是定然,“不过陛下心里是什么打算,暂且也摸不清,我须得问过他,看看他预备怎么安置那女郎,我才好替他把事办圆满。” 鲁国夫人点头不迭,“那姑母尽快打探,日子过起来快得很,别等身子有了反应再捞人,有损名声。” 太后心里有数,当晚就赶到了徽猷殿。只是新朝刚建立,皇帝有处理不尽的政务,这一等,等到将近亥时,才见他从外面回来。 他带着满身的疲惫,进门向太后行了个礼,“一时脱不开身,让阿娘久等了。” 太后说不碍的,“朝政要紧,我今日也是闲着无聊,到处走走,忽然想起好几日没见你了,特地来瞧瞧你。”边说边含笑打量他,“珩儿,你身边要是有个知冷热的人伴着,阿娘也就不必事事操心了。” 同样的边鼓不知敲过了多少次,几乎是一开口,皇帝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宫人奉上茶,他亲手接了放到太后面前,耐着性子道:“前几年四处征战,耽误了年纪,阿娘担心我的婚事,也在情理之中。但如今不一样了,我的婚事是国家大事,得从长计议,暂且急不得。” 然而太后想抱孙子的心,谁也阻挡不了。不能说得太直白,可以欲扬先抑地表达,于是叹息道:“是不急,挑选皇后要慎之又慎,但后宫嫔妃先收上几个,不是易如反掌嘛。你年纪不小了,功建了,业也立了,要是子嗣有着落,那就更好了。你瞧三郎,胸无大志,他那王妃八月里就要生老四了,儿子多了不用愁,天塌下来,还有四个儿子顶着呢……”边说边招手,“你来,坐到阿娘身边来,阿娘有几句话要问你。” 不管在朝堂上多威严的人,到了母亲面前,也只能做个乖顺的儿子。皇帝只得提袍在太后身旁坐下,“近日朝中正商议迁都……”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朝政大事我不懂,我要说的也不是迁都的事。我只问你,你前几日是不是临幸了辜家女郎?” 皇帝闻言,显见地怔愣了下,“是鲁国夫人进宫回禀的?” 太后说:“甭管是谁回禀的,只要有这回事就行了。虽说辜家可恶,照理该一生不用才是,但你若是当真幸了人家,就得有个妥善安置的办法,总不能让人把孩子生在梨园吧。” 皇帝听得发笑,八字还没一撇,这下竟连孩子都有了。 但太后步步紧逼,他只得尽力解释:“儿没有幸她,不过是在鲁国夫人府上遇见,她又被刻意安排进来,替儿更衣罢了。” 太后大失所望,“没有吗?那奉儿怎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皇帝笑了笑,和声对母亲道:“阿娘,以前在姑苏,亲戚们串门走动很随意,但往后尊卑有别,阿娘贵为太后,要渐渐立起威仪来了。有些话,听过不必放在心上,儿办事有分寸,哪里要劳动母后操心。天下方才大定,朝中政务巨万,朕忙那些都忙不过来,怎么会在鲁国夫人府上,做出那等荒唐事。” 他越说,太后越灰心,泄气地抚额说罢,“没有便没有吧,我也知道你持重,不会乱了章程。但我还是要问你一句,那辜家女郎既然入了上都,你又见过她两回了,依你之见那姑娘怎么样?以前他辜家瞧不上咱们,现如今你把她收入掖庭,他家还要感念祖上积了德呢,你想过要挽回颜面吗?” 可皇帝却很坦然,人在梨园,飞不出他的五指山,说起这个话题,简直举重若轻。 “朕的颜面,不必靠把人收入囊中来挽回。那些小情小爱于朕来说不值一提,只有大梁社稷稳定,才是目下的重中之重。在朕看来,那位辜家女郎和寻常乐工没什么分别,今非昔比,咱们既登了高位,就要有容人的雅量,别再为多年前的旧事耿耿于怀了。” 太后听完这番话,不由得反思自己的执拗,长舒了口气笑道:“我糊涂了,气性太大,说起辜家就像按了机簧,确实不应当。等到了四月里有采选,届时那么多的女郎可供挑选,还惦记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既然你没把那个辜家女郎放在心上,那这事以后就不再提了,你只管好好忙你的朝政就是了。”说罢起身离了座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皇帝说是,“儿送母后。” 太后说不必,“你也忙了一整天了,早些休息吧,保重身子要紧。” 左右上前搀扶,太后悠着步子离开了。守在门外的盛望这才入内,掖着两手问:“陛下当真不借这个机会,把辜家娘子接入掖庭吗?” 皇帝脸上神色淡漠,“她嘴上不敢高攀,背后的那些小动作,朕看得一清二楚。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她想侍君就侍君,她想拒婚就拒婚,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盛望道是,“那可要关照梨园一声?毕竟乐工受邀去王公府上的机会颇多,万一遇了事就不好了。” 皇帝随口道:“吩咐掌事的看顾她,这件事不要走漏了风声,更不能让她本人知道,免得她骄矜,又在朕面前扮清高。” 盛望心领神会,“一切依着陛下的吩咐行事。”略顿了下,就该提及朝中大事了,敛神回禀,“司隶校尉查明了,寿春侯不得上命,在秦田征用百姓为卒,强占民田,蓄养庄奴无数。桩桩件件都有据可查,请陛下裁夺。” 皇帝沉默下来,眉眼逐渐变得森冷,抚着圈椅的扶手感叹:“昔日并肩作战的部下,却在论功行赏之后离心离德,所以才有历朝皇帝诛杀功臣的先例,看来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大梁开国将领共有十二人,余下的十一人都看着韩盎呢,依侍监之见,朕该如何处置?” 这种国家大事,断乎不能说错半句话。盛望能坐上侍监的位置,自然深谙揣摩上意的门道。陛下铁腕压制朝堂时,可不像对待私事那么和软,自己跟随他半年,看得透帝王巩固政权的决心,便小心翼翼道:“十二大将虽有汗马功劳,但陛下御极之后并未亏待他们。韩盎拜大将军、寿春侯,已是无上的荣耀,他却不知感恩,日渐骄横,长此以往,未必没有不臣之嫌。奴婢以为,立国之道在于治,或者此番正是杀鸡儆猴的好时机,大可细细列出韩盎罪状,交由平章政事承办。” 皇帝笑起来,“平章政事是韩盎的姐夫,侍监这招杀人诛心,恐怕令俞庭昭为难啊。” 盛望从皇帝眼中读出了赞同,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俯首道:“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谁是谁的姐夫,谁又是谁的小舅子,如此勾勾绕绕,将来必成祸患。陛下要建万世不朽之基业,首要便是归拢权力,打断他们的联系。将寿春侯交由平章政事处置,既可检验宰辅的忠心,也可令他们彼此之间生嫌隙。若宰辅不忠,则一石二鸟,恰好借由此事整顿朝堂,肃清乾坤。” 皇帝望向他,食指笃笃扣击着扶手,一面嗟叹:“侍监有如此见解,令朕欣慰。只不过这一石二鸟,阵仗未免大了些,朕眼下还有用得上俞庭昭的地方,若是将他们二人一同收拾了,难免引得朝野侧目,朕不能背上个过河拆桥的骂名。”说着沉吟了下,“这样,韩盎交由你去处置,事要办得磊落漂亮,要堵得住悠悠众口,侍监可能办到?” 盛望怔住了,“陛下,臣只是内侍……” 皇帝道:“你是天子近臣,仗着这个身份,行事无人敢置喙,只管放开手去办就是了。” 可这个差事,无异于烫手的山芋。陛下说要办得磊落漂亮,言外之意既要证据确凿,又要避免和诛杀功臣沾上关系。这就很考验办事的能力了,但若是做得好,就此成为陛下膀臂,也是指日可待。 诱惑不可谓不大,新朝刚建立,正是最易挣功勋的时候,但凡有机会,谁也不想错过。盛望终还是斗胆领了命,“请陛下放心,奴婢一定尽力而为,绝不让朝堂上起半点流言。” 皇帝唇角勾出了一丝浅笑,“侍监办事,朕向来放心。”说罢摆摆手,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盛望见状,俯首行了个礼,却行退到殿外,忙于张罗承办的差事去了。 相较于定寿春侯的罪,眼下更要紧的是安排好梨园里的辜娘子。其实他也闹不清,明明直接把人弄进掖庭,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陛下偏要兜那么大的圈子,硬铮铮表现得浑不在意。大概是因为辜娘子没有真心后悔,而陛下又着力较劲的缘故吧! 反正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此陛下才不会失了脸面。第二日盛望见了太乐丞,委婉地表示要他格外看顾辜娘子,并未说明是陛下的口谕。 结果太乐丞机灵,不等他说完就恍然大悟,“明白明白……这是上意,卑职无不从命。” 盛望不由蹙眉,“我何时说过,这是上意?” 太乐丞道:“梨园里都传遍了,当年陛下向辜家求亲,辜家家主不允……”忽然发现言多必失,忙又讪讪笑了笑,“总之侍监就放心吧,卑职定会仔细留意,绝不让辜娘子出纰漏的。” 既然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也没什么可遮掩,盛望再三告诫他:“这事儿不能让辜娘子知道,记住了?” 太乐丞连连说是,“卑职嘴严得很,泄露出去一个字,侍监来摘卑职的脑袋。” 盛望方才满意,转头又压声问:“我让你预备的人,可预备好了?” 太乐丞说是,“前头人里挑了几个出挑的,回头送到侍监府上。都是老人儿,心里明白得很。前朝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都经历了,如今不过是陪客,运气好的就此留下,不比一辈子窝在梨园强么。” 如此就好,盛望在太乐丞肩上拍了拍,对他办事的能力表示赞许。 大梁建立半年,一切都在向好,表面的清正看得见,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阴影从来没有消散过。 譬如梨园,就有一阴一阳两面,新征调来的乐工是正经乐工,而前朝遗留下来的老人儿,却并不只是乐工那么简单。官员们喜欢有才情的女郎,嫌青楼的脏,教坊的贱,那么内敬坊的乐师就是最好的选择。这些女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曾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多年调理下来已经极通人情世故了,因此奏乐之外也作他用,深得那些王侯将相的喜欢。 当然,朝廷有明令,不得逼迫乐工,使其沦为私娼。但政令是政令,以前的惯例私底下并没有改变,照旧还是有人用乐工为自己铺路,凭此拉拢朝廷要员。 盛望在前朝时期,任内侍省常侍,因打开宫门迎接义军有功,新帝提拔他当上了侍监。人往高处走,新朝的王公们是必要结交的,梨园的前头人便又派上了用场。他甚至同太乐丞打趣:“什么时候能令那些新人听话,孙丞才算真正有了道行。” 太乐丞略一怔,旋即发笑,“眼下风声紧,各处都是新官上任,谁也不敢造次。等时候一长,兴头过了,内敬坊还是内敬坊,变不成瑶池。” 两下里又闲话了几句,方才散了。太乐丞摇着袖子返回青龙直道上的乐场,吩咐掌乐和典乐,过两天威远将军府上有宴饮,要从银台院点二十个?弹家过去助兴。 不过?弹家的琴艺,应付外行人足够,万一遇上通音律的贵妇们,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因此还是需要宜春院的前头人撑场面。 掌乐站在场边发话:“枕上溪的人……” 太乐丞一听忙阻止,“怎的宜春院只有枕上溪能派遣了?换换换……赶紧换一拨人。” 掌乐只得道是,调转视线朝远处看了一眼,“知闲观的,预 备起来。” 恰与梨花同梦 第15节 直到人选都定下了,颜在才松了口气,喃喃说:“我最怕去人家府邸,上回到益国公府上,宴请的是一帮武将,那些人眼睛都泛绿光,唬人得很……”说了半晌,发现苏月正神游太虚,便拿手肘顶了顶她,“你这两天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苏月方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心急得很嘛,整天都在琢磨那件事。见颜在还在眼巴巴看着她,她老实地回答:“我想家,想回姑苏。” 颜在顿时也惆怅起来,“我也是。最近我老是梦见家里人,梦见我阿娘站在屋外等我。咱们的人生,怎么如此艰难呢,打仗的时候盼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了,自己又被充了梨园。”说罢问她,“我快受不住了,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苏月茫然思索了良久,“算命的说我命好。” 颜在噎了下,所以这人生,全靠一句吉祥话支撑到现在,细想起来不可谓不悲哀啊。 不过眼下不是感慨的时候,再过十来天就是月望日了,清明过后的头一次满月叫做送晦,从前朝起就有庆贺的惯例。到了那天宫中有大宴,设燕乐和百戏,乐工们承办的差事很多,每天有数不完的排演,要从晨间一直排到下半晌。 因为演习多,银台院的搊弹家也一并移到这里来。有时能看到苏意,可她存心回避,见了苏月,脑袋说转便转过去了。 苏月很失望,也不去过多关注她,但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横穿了整个乐场到她面前,期期艾艾地说:“阿姐,你当真生我的气了吗?这么长时间不理我,我在银台院孤寂得很,心里想你又不敢来找你……阿姐,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往后再也不敢了,求阿姐原谅我吧。我在上都只有阿姐一个亲人,你疏远了我,那我将来要是遇见事儿,就真的没人可依靠了。” 苏月不由蹙眉,“敢情你是怕遇上难处,才想起有我这个阿姐?” 苏意红着脸支吾,“阿姐如今对我有成见了,我说什么都是错,所以才不敢来见你,怕你骂我。” 至于为什么今天不怕骂了呢,终究还是事出有因。 身在内敬坊,只要不是实在上不得台面的乐工,都有被分派到王公大臣们的府邸奏乐的机会,苏意前两日就去了茂侯府上。那茂侯今年四十来岁,仗着父辈对权家有恩,受封了侯爵,归根结底不过是个得了势的色鬼,看见成裙的搊弹家就移不开眼睛。苏意的容貌,在银台院也算是出挑的,因此茂侯一眼就相中了她,在大宴将要散场的时候一把搂住了她,努着臭烘烘的嘴,贴在她腮边问,小娘子想不想飞黄腾达。 苏意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领队的典乐不敢得罪茂侯,装作没看见,她实在挣不脱,现成的阿姐又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侯爷……侯爷……卑下蒲柳之姿,不敢入贵人的眼。”她结结巴巴说,“我我……我有位堂姐,那才是天人之姿,当初陛下向她求婚都被拒之门外……凭侯爷的身份,只有她配侍奉侯爷。” 茂侯一听,两眼放光,连陛下的婚都曾拒过,那是何等的美貌,非得见识一下不可了。 “如今人在哪里?”茂侯问,“和陛下还有往来吗?” 苏意说没有,“人在宜春院,正因为得罪了陛下,才充作乐工的。她家在姑苏城是有名的富户,家境殷实,琴技好,人又生得貌美……和卑下天壤之别,侯爷见过就知道了。” 这下茂侯果然对她不感兴趣了,开始抓耳挠腮地惦记起了苏月。苏意虽然借此脱身,万分庆幸,但过后一思量,又觉得十分愧对苏月,才有了今天的壮胆搭话。 苏月呢,对这个堂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她长在三房,三房阖家都是那样的脾性,没有事到临头,等闲见不着人影。然而哪天他们要是靦着脸凑上来,就说明有事要发生了,她看着苏意那张脸,一瞬间冒出了许多不好的预感,又追问了一遍,“你遇见什么事了?最好现在说出来,不要隐瞒。” 苏意这回口风紧得很,她知道一旦说了实话,苏月必定饶不了她。万一茂侯见不到苏月转头又惦记自己,那这几天的担惊受怕就白挨了。 倒不如隐瞒到底,万一生米煮成熟饭,苏月回不来了,两下里就不用再见面了。等时候长了,苏月的气消了,再慢慢论一论姐妹情谊,说不定还能凭借她在外疏通,把自己救出梨园。 这番算盘打下来,心念愈发坚定了,她一副怪委屈的模样,嗫嚅道:“我在银台院能遇见什么事,银台院都是不起眼的搊弹家,又不像前头人,个个光彩夺目,时刻被人惦记。” 这时太乐令踱着方步来巡园,途径苏月面前时顿住了步子,“茂侯府上设宴,点名要你们院里的人。你预备预备,赶明晚的场子,千万不要贻误了。” 苏意一听,顿时心头直蹦跶,再也不敢多逗留了,匆匆忙忙赶回搊弹家那边去了。 苏月哪里知道里头的内情,因为之前去公主夫人们的府邸,一切都算顺利,便也没有往别处想。第二天如常准备,到了将要入夜前,侯府上派了马车来接人,连同太乐丞,一行六人赶往新昌苑。进入宅邸之后也没有什么异样,侯府上设了个小宴,宴请十来位官员,点了除夕那晚的《白纻曲》,说要忆一忆江南。 早就已经精熟的曲子,弹奏起来并不费力,但不知为什么,今天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大概因为席上没有女客的缘故,男客的目光每每盘桓,恍惚要穿透皮肤一样。 苏月压下心头的不适,把经历专注在弦上。那位茂侯的嗓门很大,热络地劝酒,张扬地笑谈,雅乐没有让这场宴饮变得更高雅,反倒愈发显得乱哄哄了。 对于乐工们来说,为这类人奏曲是一种折磨,总算等到曲目全部奏完,大家起身行礼退场时,茂侯忽然发了话,“乐师们奏了半天,辛苦了,请赏脸入席,陪将军们喝两杯吧。” 大家站定了脚面面相觑,这种事老乐工见过不少,但新朝建立后入园的新乐工,从没有入席陪男客的先例。 太乐丞见状忙斡旋,“都是些年轻的女郎,不知分寸,不善饮酒,唯恐扫了贵客的雅兴,还望见谅。” 茂侯并不买太乐丞的账,借着醉意拂袖,“少给老子装样。你们这些梨园的小官儿,不就是给人做牵头的吗,这会儿装起正经来了。” 同桌的一位官员劝解,“既然不便,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结果茂侯直说“你别管”,走到苏月面前上下打量,笑道:“果真闻名不如见面。你那阿妹说,你比她美上千倍万辈,本侯还不信。如今见到了真佛,果真有目中无人的本钱,很合本侯的心意。” 嘴里说着,伸手就上来抱人,调笑道:“好好的人才,埋没在梨园可惜了。” 苏月被他强抱,又惊又急,同来的乐工们也乱作了一团。 太乐丞吓得舌根都麻了,连忙上来救人,“使不得……侯爷使不得……” 可他的力量在茂侯面前微不足道,不过被一推,就推了老大的趔趄。 苏月脱身不得,慌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可能因为她的惊恐呼喊,引发了旁观者的恻隐之心,一个年轻人上前两步,把她从茂侯的禁锢下解救了出来,偏身把她护在身后,拱手对茂侯道:“请侯爷自矜身份,别因一时纵情,引来御史弹劾。” 不知是因为言辞有震慑力,还是因为虎口夺人用力过大,茂侯吃了一惊,当即怔住了。太乐丞这时蹒跚着上前,凑在茂侯耳边说了一番话,说得茂侯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真的?” 太乐丞点头不迭,“请侯爷高抬贵手,让卑职带乐工们回去复命吧。” 苏月惊魂未定,到这时才抬眼看身前的人。这是个英伟的男子,瞧身量应当是武将,没有过于精致的五官,但眉眼间透出清正之气,挡在你面前,能够遮蔽狂风暴雨。 很稀奇,长到这么大,除了阿爹,鲜少有第二个人能给她这样的感觉。因为离得近,隐约能闻见他身上柏木的气息,不甚香,但能安定人的情绪。 而茂侯呢,之前的气焰也萎顿了,只是狠狠看了苏月两眼,不甘不愿地让出了一条路。 颜在忙拽着她的肘弯离开,走了一程回头望,茂侯心里的怨恨无处发泄,居然和那位将军大吵起来,拔了剑就要当场比试。 “赶紧走、赶紧走。”颜在心惊肉跳道。 一行人慌忙出了门,七手八脚爬上车,苏月却有些担心,“人家替我出头,我就这么跑了,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太乐丞在车外接话,“不碍的,他是宣威将军裴忌,就算十个茂侯也打不过他,放心吧。” 眼下最为要紧的是保全自己,太乐丞也顾不上和侯府结算银钱了,匆匆催促赶车的,逃也似的返回了圆璧城。 回头想想,着实是好险啊,那个茂侯直接托人寻了太乐令,点名要辜娘子到府里奏乐,其实早就打了觊觎的主意。自己不过是个丞,既不能违抗上司的令,也不能随意泄露陛下暗中保人的真相,最后自己成了汤饼里的馅料,差一点就被炖糊了。 好在抓住机会和茂侯言明了,那茂侯纵是个色中饿鬼,也不敢再打辜娘子的主意。只是他心里有怨气,和裴忌那样的人物打起来。想当年江都之战,那位裴将军一人领三百将士力克敌军八千,都不带一点擦伤的。但愿裴将军揍他的时候手下留情,否则那么个吃祖荫的家伙,怕是够不上人家一拳。 不过话又说回来,太乐丞摇头,“最不厚道就数你那堂妹,就这么把你卖了。这次是运气好,有裴将军替你出头,要是没有他,凭我一人之力,怕是拦不住茂侯。” 苏月颓然靠着车围子喃喃:“难怪昨日莫名跑来见我,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我们堂姐妹以前虽然来往不多,但离家千里,我不求她和我一心,起码不要害我,结果到最后,就落得这样收场。看来以后果然不用再牵挂她了,这样也好,我独善其身,行事也方便。” 颜在说是啊,“这世道,各人保得住自己就很好了。我不为别人操心,自己落了难,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救我。这么一想就舒坦多了,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何况一个不亲厚的堂妹。” 苏意是不足挂齿了,苏月心里倒十万分惦记那位裴将军,只是碍于自己被困梨园,很难有机会出去,否则一定要当面向人家道谢。 春潮听说了前因后果,只管笑话她,“人家英雄救美,你就此喜欢上人家,也是人之常情啊。” 苏月忙说没有的事,“我感激人家,哪里就喜欢了。” 春潮说:“喜欢有什么,喜欢又不犯王法。我们宜春院的小娘子,都是拿得出手的,看上他难道还辱没了他吗?再说那位宣威将军我知道,家中没有妻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儿郎啊。” 颜在见苏月欲言又止,知道她好奇,便帮着追问:“裴将军看上去得有二十五了,这么大的年纪还没娶妻,是家里的缘故,还是他自己的缘故?” 春潮说:“没有妻房,又不是说他没娶过。早前也曾有过一位夫人的,新朝建立之前病故了。我前几日去巴陵公府上,公爷夫人是他姑母,正张罗替他说合亲事呢。”言罢直朝苏月眨眼睛,“先夫人没有留下孩子,和头婚没什么两样。毕竟人品好,官职高的男子不多,如果能搭上这艘船,管他以前有没有人乘过,如今船上只你一人就行了。” 苏月赧然摆手,“快别说了,越说越不着边际。” “哪里不着边际了?”春潮道,“心里喜欢,就去试试。我们这些人困守在这里一辈子,要是谈情说爱之余能自救,不也是一桩幸事吗。我同你们说,后日就是月望日了,西夹城里有筵宴,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裴将军肯定在列。到时候我们要入仪鸾殿奏乐,仪鸾殿在九洲之上,四周围全是水,还愁裴将军飞了?到时候你只要去堵他,拿出小娘子的万千风采,一下子俘获他的心。不说修成正果,痛痛快快地相爱一场,也算不枉此生。” 苏月被他说动了,红着脸道:“那我就试试?” 春潮说当然,“不去试试,你都不知道自己多招人喜欢。” 身边有个善于给你鼓劲儿的朋友,人生自会变得积极向上。以前苏月一直觉得男子多读书,少舞刀弄剑,才能培养出上佳的德行。这次遇见了裴将军,这个认知逐渐被打破了,其实只要品格好,一身正气,就算是个武将,也有可亲可爱的一面。 只是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梨园,人家会不会看不起她,还有早前拒了权家的婚,但愿也不要因此让人忌惮。 当然,去见人家一面,并非带着那么明确的目的,即便没有希望,客气地道一声谢,还是应该的。 第20章 于是开始殷切地期盼月望日, 平常不爱涂脂抹粉的女郎,这回也学着往自己脸上施粉了。薄薄盖上一层,再擦上胭脂和口脂, 顿时变了一番气象。太乐丞抱着曲目表经过时, 不经意瞥了她一眼, 讶然顿住了步子,“咦, 辜娘子今日气色真好,比以前更漂亮了。” 苏月腼腆地俯了俯身, “回头要预备登台, 仔细拾掇好自己,才不扫了贵人们的兴。” 太乐丞连连点头,“说得很是、说得很是。哎呀, 终究还是为了在陛下跟前露脸吧!这就对了, 你同陛下原本就有渊源, 陛下也留意过你,不抓住这个好机会, 岂不是傻了吗。” 苏月不能反驳,那就微笑着默认吧。反正辜家拒婚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就算有人动辄提起, 她也不当一回事了。 这时恰好侍监从阊阖重门上出来, 太乐丞一见到他,忙上前行礼。 盛望的目光,从列队静待的乐工们身上掠过, 转头对太乐丞道:“仪鸾殿里正接见外邦使节,筵还没开, 得再等上两炷香。告诉乐工们,今日打起精神来,有外人在,愈发要彰显我大梁威势,好好让那些蛮子看看,什么是大国风范。” 太乐丞道是,“要奏演的曲目,排练了不下百遍,必定出不了岔子。”边说边朝前面比了比手,“顾使和佟令在那头议事,卑职送侍监过去,有什么话,再仔细交代吧。” 他们佯佯走开了,乐工们则抱着乐器,在重门内的一处小场地上等候。西夹城是皇家园囿,园子里水脉丰盈,站在堤岸上往西看,好大一片池子,根本看不见对岸。 那就是九洲,大池上蜿蜒建了九座殿宇,其中最大的是仪鸾殿,专用作春日大宴的举办。仪鸾殿的南边有个琉璃亭池,听春潮说,那小池子集了大池的精华,池水清澈见底,常年有泉眼奔突。关于那池子还有个别名,叫姻缘池。早年间寿阳公主在池边结识驸马,谱写出了一段佳话,后来就有传说,说有情人站在姻缘池边上,池中会出现双泉眼,对着泉眼许愿,能保一世恩爱不疑,白头到老。 “想个办法把裴将军约到那里说话。”春潮帮她出主意,“万一老天爷给你们做媒,遇上泉眼突现,这事儿就成了一大半,不用你惦记裴将军,裴将军自己都会对你示好的。” 颜在诧异,“这么灵验?” 春潮说不是灵验,“是传闻深入人心,渐渐能左右人的想法罢了。” 颜在便扭头极尽怂恿:“那一定得去。难得有机会上西夹城来,下回再想遇见裴将军,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今日一举拿下,你的好日子就在后头了。” 苏月深吸了口气,横下一条心说好,“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把人诓过去。” 计划制定妥当,接下来就静待好时机了。太乐丞那头招呼起来,到了入城的时候,乐工们忙列好队,鱼贯登上了九洲的长廊。 九洲南北由千步廊贯穿,众人顺着水榭进入仪鸾殿,按序在重席上坐定。款待外邦使节用的都是法乐,奏《大罗天曲》和《赤白桃李花》。苏月怀抱着乐器,悄悄拿余光留意臣僚的座次,可惜不能正眼瞧,瞄了半天,也没能找到那位裴将军。 开演的时候到了,编钟率先敲起来,暂且顾不上去找人,只能等这一曲奏完,趁着休息的间隙再想办法。 苏月对于音律,确实是喜欢的,只要弹起琵琶,便什么都忘了。沉溺其间时,唯能感觉琴弦在指尖拨动,悦耳的弦音缓缓流淌,把这春暖花开的时节,渲染得那么令人愉悦。 只是她不知道,她专注的样子,别有一种端庄凛然的美。 上首的人通音律,听得出乐曲中包涵的丰沛情感。那琵琶音像一支穿云的箭,皇帝能很清晰地将它从众多音色中提炼出来,更能通过每一节的韵律,精准揣度出弹奏者现在的心情——轻松的、欢快的,充满了遐想和希望。 唇角慢慢勾起来,冗长的会晤及无边无际的谋算,让人感觉疲累,能从曲中品味出些小欢乐,对他来说是种放松。 当然,更让他心情畅快的,是内侍侍监带回来的消息。据说辜娘子今日为见他,精心将那张美丽的面孔描画了一番,果真明艳耀眼。如果说她素面的时候是梅花、是玉兰,那么稍加妆点后就是国色天香的牡丹,越看越令人惊艳,越看越让人心生喜欢。 唯一可惜的,是人生充满了变数,原本好好的姻缘,被她那个短视的父亲葬送了。否则这刻她应当正坐在他身边,接受百官的朝贺,在御案遮挡的背后,夫妇早就十指紧扣了。 现如今呢,还有没有机会挽回一切,真有些不好说。他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她要是诚心悔改,主动向他表示好感,他倒也愿意纡尊降贵,原谅她这一回的。 那厢的苏月自然不知道皇帝在琢磨什么,全情奏完了一曲,终于盼来了中场暂歇。然而这大殿实在太宽广了,不去放眼寻找,根本无法确定那位裴将军在不在席上。于是犹豫再三,还是壮起了胆,朝着臣僚们的座次看过去…… 头一排是德高望重的三公三师,还有红眉毛绿眼睛的远客。接下来是些王公大员们,她甚至在里头发现了茂侯,甚是晦气,忙调开了视线。 再往后细数,忽然在其中发现了那个身影,他也正静静朝这里望着。 苏月心头顿时一跳,暗想他定是记得她的。那天在茂侯府上,虽然没能说上一句话,但她的长相他一定看清了。今天再见,没有那么多的干扰了,等到宴后想个办法去与他搭话,他必定不会推诿的吧! 心里无端开出一朵花,细小的花蕊,在春日艳阳下摇曳款摆,因为见到了救她危难的人,而窃窃地欢喜。演奏第二首曲子的时候到底有些心不在焉了,她知道有人正看着她,脸颊上的隐烫停留在颧骨,不肯消散,她得努力静下心来,才能保证顺利完成曲目,不在中途出洋相。 只是这支《赤白桃李花》怎么恁地长,长得看不见收尾似的。隔了好久才盼来梅引的羌笛声,一串如泣如诉的独奏,把雨中的落英描绘出来,三月江南的烟雨凄迷,也极尽完美地呈现在了那些远道而来的使节面前。 恰与梨花同梦 第16节 听客们纷纷赞叹梨园乐师的技艺,苏月的欣喜在于总算能退场了。因为晚间还要登台,前头人都在避风台候演,那地方的窗牖正对着仪鸾殿的殿门,只要有人进出,都可以清楚地看见。 庄静地坐在条凳上,不时朝那边探望一眼,宴席很快就要散了,久坐的王公大臣们需要走动松散筋骨,裴将军也定会出来的。 就在她等得心焦时,有人走到了她面前,公服上朱红的色彩顿时填满了她的视线,她抬头望了望,来人是白溪石,和声对她道:“娘子的技艺愈发精进了,有几次我路过大乐场,都能听见娘子独自练曲,今日登台,果真尽善尽美。” 苏月只得站起身,向他褔了福,“少卿过奖了。我的技艺不敢和前辈们相提并论,只怕拖了大家的后腿,才不得不苦练罢了。” 白溪石颔首,略顿了顿道:“过两日我府里有一场家宴,要款待老家来的族亲们,到时候还请娘子过府献艺,就算我以权谋私了吧。” 他眼里带着笑,说得很轻松洒脱,但对于苏月来说并不是一桩好事,不远处的刘善质正听着看着,不知道会不会又引得她误会。可是要推辞,找不到推辞的由头,总不能说那日会生病,没法登台吧。 “既是家宴,想必用上三五个人就够了,哪里谈得上以权谋私。”她嘴上应着,朝窗外一瞥,忽然看见了裴忌的身影。这头应付白溪石时愈发敷衍了,只得拉扯上刘善质,“我这几日正跟刘娘子习学《春莺啭》,少卿要是不嫌弃,到那日我们就用这个曲目吧。我同刘娘子一起去,两个人也好就伴。” 白溪石是沉得住气的,微笑不减,如常应了声好。 这厢又闲话了两句,人才缓步走开,刘善质轻叹了口气,落寞地对苏月说:“其实你不必提我,他想邀约的只有你罢了。” 苏月哪有时间同她为了白溪石而粘缠,握了握刘善质的手道:“少卿要是只邀约我,那我断乎不能去啊,不合梨园的规矩。你别为这事烦恼,到时候白家族亲都在,你去露一露脸,混个脸熟也好。或者,你也能借机看清一些事,对你没有坏处的。”说罢匆忙站起身向太乐丞告了个假,借着如厕的名头,从避风台溜了出来。 千步廊很长,大池里一处又一处堆积起了人造的假山石,绕过去,勉强可以避人耳目。顺着水榭往前,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在湖心亭对站着闲谈,其中一人就是裴忌。大概是入了眼的缘故,苏月看他侧身站着,那身姿劲松一样挺拔,愈发撞进心坎里来了。 战场上历练过无数次的人,机敏是与生俱来的,听见一点轻微的脚步声便转头望过来。苏月迎上他的目光,心头直打突,但仍是从容地上前行了个礼,“卑下辜苏月,见过两位大人。” 裴忌身旁的男子不明所以,“梨园的乐师,特地来见裴将军的?”一面疑惑地望了望裴忌。 结果乐师不说话,裴忌也只是淡然笑了笑,他立时就明白了,打着哈哈说:“我想起来了,军中有些要务,得讨上将军一个示下。哎呀,耽搁不得,我这就去了,少陪少陪。”说罢一步三回头地回避了。 没有了第三个人,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苏月不是那种扭捏的女郎,也不会等着对方想方设法找话题,自己便先说明了来意,“不知将军还记不记得卑下,卑下是茂侯府上登台的乐工。那日事发突然,多谢将军伸援手,才令卑下全身而退。只是当时乱得很,匆匆返回了梨园,什么都没顾上,今日好不容易见了将军,一定要来向将军道个谢。” 裴忌是那种谦和的君子,并不因为是武将,而显得粗鄙莽撞。 美丽的女郎专程来向他致谢,倒闹得他不大好意思了,忙拱手还了一礼,“不过是举手之劳,女郎不必放在心上。” 苏月道:“卑下走时,看见茂侯与将军起了争执,也不知后来怎么样。卑下是微末之人,连累将军开罪了茂侯,都是卑下的过失。” 裴忌听罢摆了摆手,“小娘子不必因这种事介怀,裴某性子耿直,看不上茂侯仗权欺人罢了。若说得罪,也并不怕得罪,裴某在朝堂上立足,靠的是血战沙场。他当他的王侯,我练我的刀枪,话不投机,减免往来就是了,对裴某来说,没有半点妨碍。” 他是有底气的,茂侯凭借祖荫,他身上实实在在背着军功,两者并不在一个层面上,因此也不怕茂侯给他使绊子。 他的爽直,让苏月松了口气,头一回有好感的人,果然如设想的一样刚正,可见自己的眼光着实是不错。 不过接下来又该说些什么呢,舍不得说完这两句便告辞,搜肠刮肚地思忖着,“我身在梨园,没有什么可报答将军,日后将军府上若是有宴饮,就点我的卯吧,我一定尽心为将军助兴。” 裴忌的笑容里,透出淡淡的孤寂来,“我是个沉闷的人,常年在军中,家里也鲜少宴客,想是不会劳烦小娘子了。不过小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将来若有机会,再拜请小娘子吧。” 苏月怅然颔首,人家府上不宴客,自己又不能随意出梨园,下次要想见面,就得看缘分了。 心里暗暗思量,抬眼便迟迟地,恰巧他也望向她,视线一交汇,彼此又赧然笑了。 “小娘子是姑苏人?”他问。 苏月说是,“将军怎么知道?”祈求上苍保佑,他不要说听过那件陈年旧事,也别说知道她和皇帝有渊源。 好在他的回答很让人放心,“我在姑苏驻过两年兵,听得出你话里的姑苏口音。” 说起姑苏口音,那是袅袅的,最美的吴侬软语啊,即便是吵架,也别有一番温软的意境。 苏月笑道:“可惜离开了姑苏,只能说官话,否则在梨园里是异类,难免被人嘲笑口音过于甜腻,不够庄重了。” 裴忌却不这样认为,“这与庄不庄重有什么关系?姑苏的方言有趣,我那时晒得黑,送菜的人说我‘墨墨黑、黑赤赤’。我的副将扭伤了脚踝,从城里请了个大夫,大夫直叹气,说他看医太晚,‘脚馒头肿得老老高’,想起来便觉得好笑。” 说到这里,顿觉乡音亲切,彼此间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 苏月兴致勃勃同他说:“姑苏话生动,爱用叠字,像笔笔直、尖噱噱,我说官话的时候,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替代。还有脚节头、眼乌珠,不小心脱口而出,也只有同乡才听得明白,会心一笑。” 反正就是相谈甚欢,她从他的话里渐渐能够分辨出,他并没有因为她身在梨园,就此看轻她,甚至对她离开家乡表示同情,“上都的风俗和气候都与姑苏不同,就连吃口上,一时也难以适应吧?” 苏月说是啊,“我们那里偏甜口些,上都吃得辛辣。刚来那会儿的确万般不习惯,不过时候长了,渐渐觉得加些辣子也好,一到吃饭的时候就精神,冬日里也不怕冷了。” 这样家常的谈话,像阔别多时的老友,先前担心的无话可说,也都迎刃而解了。有时说得高兴,坦然地对望,他的眉眼渐次刻进心里来,苏月生出一点小小的渴望,若是能经常见上一见,聊一聊他在姑苏的见闻,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啊。 只不过在宫中的会面,没有办法维持太久,不多会儿就有人来传话,说外邦使节明日要引商队进城,请裴将军前去商讨,如何安排城中的驻防事宜。 裴忌应了声,不能再停留,垂眼对她道:“裴某有要务承办,就此别过了。” 苏月抿唇笑了笑,“盼再有机缘,能拜会将军。” 他点了点头,转身跟随引路的内侍疾步去了,苏月目送他走远,待人转过长廊不见了,方才恋恋不舍地返回避风台。 一坐定,春潮和颜在就挪过来,“见得怎么样?说上话了吗?” 苏月压制不住仰起的唇角,眉眼弯弯道:“说上了,好得很呐。” 颜在比她还高兴,拍着巴掌问:“说定了吗,约在琉璃亭池再见一面?” 苏月这才想起来,“我忘了……再说这话也无从谈起,我要是紧追不舍,人家会不会觉得我太冶荡,忽然看不起我了?” 春潮和颜在听了,忍不住发笑,“ 太冶荡,书上的词儿都用上了。” 苏月红着脸正了正身子,小声道:“反正我觉得这人很不错,人品端正,也风趣健谈。以前曾在姑苏驻守过,要是那时结识了他,那该多好。” 这里正说着,门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内侍打扮的人,站在槛前询问:“哪一位是辜娘子?” 苏月茫然站起身应承:“我是。不知中贵人有什么吩咐?” 那位内侍向外比了比手,“有人托我转禀,请小娘子借一步说话。” 苏月便跟他到了外面的廊庑上。 本以为最坏不过太后传见,这个坎儿应当早晚是要过一过的,厚着脸皮认罪挨数落,只要不往心里去就行了,没想到内侍的话更让她如坠深渊。 胖脸的内侍笑眯眯地告诉她:“让奴婢传话的是陛下,陛下约小娘子大宴过后,在琉璃亭池相见,有几个想不明白的问题,请小娘子当面为陛下解答。” 第21章 祸从天降, 匪夷所思,苏月愣在那里,忘了应该怎么答话。 春潮她们一径让她约裴将军在那个池子边上相见, 自己没找到机会邀约, 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平地一声雷, 炸得她眼冒金星,她终还是要往琉璃亭池去一趟的, 只不过见面的人不是裴忌,变成了权珩。 这是为什么?今天登台, 并未出错, 上回鲁国夫人府上也没有得罪他,难道自己和鲁国夫人私底下的协商,被他知道了, 又要来找她的麻烦, 给她小鞋穿? 所以皇帝果真是皇帝啊, 懂得如何让人六神不安,直白的传令后, 她就得战战兢兢直到赴约。为什么不能仁慈一点呢,哪怕谎称是裴将军相邀,起码让她笑着赴死啊。 心头惆怅, 只差没有当场叹出声来, 内侍当然看出了她的颓丧, 旋即体贴地告知她:“陛下说了,如果小娘子就此心情低落,难以登台奏曲, 向梨园使告假缺席,也是可以的。不过琉璃池之约一定要赴, 陛下在那里等着您,无论如何,说好了不见不散。” 内侍说完,漂亮地行了个礼,扬长而去了,剩下苏月望向仪鸾殿方向,端的是愁肠百结。 最痛苦不过这件事还不能告诉春潮她们,至于为什么不能告诉,她也说不上来,可能是怕她们笑话吧! 所以这桩倒霉事只有自己默默承受,默默消化,下半晌的精神头当然也显见地不好了。颜在察觉了,问她怎么回事,她胡乱搪塞着,说自己头疼。 晚宴如期而至,不服输的苏月为了显示自己没有被影响,还是照常登了台。 御座上的人垂眼俯视,上一场奏演她左顾右盼,起先以为她只是好奇外邦使节的长相,却没想到原来是在找人。视线和人家对上了,便腼腆地红了脸,再不敢细看了。皇帝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坐在那里,一眼就能看见,她却从来不正眼瞧他。而裴忌,仅仅是有过一面之缘,翻遍了人海也要找到他。所以这女郎究竟长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活生生丢了西瓜捡芝麻。来上都半年了,胃口就不能练得大一点吗? 越想越失望,晚间的雅乐似乎也糟烂得很,让人听得烦闷。 整整一个时辰的煎熬,他得端坐在那里,四平八稳彰显帝王的气度。但若是盯着一个人,能让她感觉到痛的话,她这刻八成已经血肉模糊了。 总算,这场令人无聊的大宴结束了,梨园的乐工按序行过礼,潮水一般退出了仪鸾殿。他心里是不着急的,既然命人传过了话,料想她不敢违抗…… 但万一违抗了呢?总不能追到梨园去吧! 他暗暗握住了拳,脸上还是一派笑意,曼声道:“今夜明月千里,但愿这清辉能将前朝遗留的污秽涤荡干净,还百姓以安定,赐朕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外邦诸国在大梁立国之初,便遣使节出使过,第二次复入我中原,远道而来,四方馆当尽地主之谊,替朕尽心款待。大梁与各国互通商贸,陆路及海上的通道都要尽早打开,着令尚书省督促市舶司征榷、抽解,依律发给公凭,不得贻误。” 尚书省官员们俯首领命,皇帝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这才撑着扶手站起身,操着温存的口吻叮咛:“时候不早了,今日的筵宴就到这里吧,回去好生歇息,别耽误了明日的公务。” 众臣工道是,长揖下去恭送圣驾。 皇帝从容下了御座,又在内侍的侍奉下端方地迈出仪鸾殿。甫一出门,凉风扑面而来,脑子也瞬间清醒了。心里还记挂着赴姻缘池之约,便屏退左右,独自往南边渐台方向去了。 那厢奏演散场后的苏月回不去,眼睁睁看着同伴们跟随太乐丞返回圆璧城,自己只能站在千步廊上干着急。 接下来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推测不出来,也不敢胡思乱想。但愿皇帝陛下能高抬贵手,别太为难她,她的人生刚有了一点追求和希望,还想兴兴头头走下去,盼着如愿以偿,盼着终得圆满呢。 只不过想起那位陛下,确实很让人困惑,都已经做上皇帝了,为什么还是一副小肚鸡肠的模样。不时从天而降,吓唬人之余也给她带来不少麻烦。今天约在琉璃亭池,不知又想暗示什么,难道他也知道那个池子的传说,要借着典故敲打她? 灰心丧气,在池子边上垂袖徘徊,亭里悬挂的灯笼投射出光,照得小池明澈如镜面一样。 百无聊赖的时候探头往下看,九洲的大池固然壮丽,但欠缺了纤巧和精致。这碧波粼粼的琉璃池却美轮美奂,要是换了白天赏看,必定能望进池底去。水波下有鱼虾,也有藻荇吧,不同于阿爹精心妆点的鱼缸,少了人为的雕琢,更有天然的、鬼斧神工的美感。 水面微漾,倒映出一个倩丽的身影,苏月看见鬓角有发丝垂落下来,抬手将它抿到了耳后。 正整理,边上忽然冒出个身影,吓得她惊叫起来。定睛一看是皇帝,显然他也受了惊吓,板着脸道:“你干什么?鸡猫子鬼叫!” 苏月抚胸不迭,“这是卑下的错吗?圣驾驾临前,不该遣人开道,提前知会卑下吗?” 皇帝说用不着,“朕是乘着晚风闲庭信步,走到哪里算哪里。再说小娘子不是大人物,用得着提前通禀吗?” 好吧,言之有理,苏月无奈低头,“卑下错了,不该受惊,下次不敢了。” 这是明着告罪,暗里讥讽,以为他听不出来吗?不过他有涵养,不会同她计较,且刚才她对水梳妆的样子很好看,惊扰圣驾的小罪,也可以相抵得过了。 当然,小罪可恕,大罪还是要惩戒的。他这一路上想了很多由头,仔细斟酌着话该从何说起。 负起手,他缓缓在水廊上踱步,灯笼的光泼洒向他,那面目阴晴参半,“鲁国夫人前几日进宫面见了太后,太后漏夜赶来责问朕,有了孩子怎么办。” 苏月有点发懵,“什么孩子?”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朕与你的孩子,要是生在梨园,对朕的名声不好,你也得不到妥善的照料。太后的意思是,应当把你接入掖庭待产。” 一个响雷,结结实实在苏月头顶炸开了花,“我怎么有孩子了?什么时候的事?” 皇帝捺了下唇角,“朕也不知道哪来的谣传,说怀上就怀上了。”一面好整以暇问她,“是你放出去的消息吗?” 苏月说绝对没有,“卑下草芥一般的人,怎么能如此诬陷陛下呢。” 当然,刻意在鲁国夫人面前渲染两者有染,这是无法抵赖的。不过这件事对他没有妨碍,至多是自己名声受点损,咬咬牙也就过去了,能回家最要紧。 皇帝呢,当然是不相信她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哼笑道:“朕发现你这人嘴上卑微,行为却很乖张。你那天跑进朕更衣的地方,上来就要脱朕的衣裳,朕没冤枉你吧?你分明是蓄意制造朕临幸你的假象,好以此蒙蔽太后和鲁国夫人,达到入宫伴驾的目的,是吗?” 苏月呆愣当场,说实话,她为了免于给老年官员当小妾,确实在他和那些老臣之间作过衡量,结论自然是宁愿进宫,也不愿意被人家的原配夫人追着打。但谁又能料到,她怀抱必死之心进去之后,彼此间居然连半点暧昧都没有产生。原本以为他遣退了身边侍奉的内侍,至少会对她萌发一点非分之想,结果他纯直得令她惊讶,欢喜喜欢胡言乱语了一通,两个人就一前一后从厢房里出来了。 就这么出来了……在鲁国夫人不解的目光下,经由她刻意的扭曲,才些微让人嗅出一点不寻常。结果他坦然出门登车,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当时她就有失败的预感,鲁国夫人那头能不能蒙混过关,得看运气了。 果然运气不怎么好,那位夫人也不是吃素的,问到太后面前去了,太后再去向他求证,这事还能成吗? 苏月忽略了他伴驾的谬论,小心翼翼追问:“陛下是怎么回答太后的?真要接卑下进宫待产吗?” 皇帝说可笑,“朕与你清清白白,你进宫待的哪门子产?” 要是换作先前,她可能还会觉得微微遗憾,筹谋的事鸡飞蛋打了,鲁国夫人那头的指望也没了。但现在她的想法却发生了转变,她觉得一切未必不是更好的安排,她遇见了裴将军,也许有另一番际遇,再也不会怨怪人生没有小惊喜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17节 心放回肚子里,她轻舒了口气,笑道:“误会……一场误会,解释清楚后,不会有损陛下清誉的。这事就当笑谈,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卑下很能体谅太后的心境,太后也是关心陛下,为陛下的后嗣着想。” 皇帝诧异地望向她,“你笑什么?竟还体谅上太后了?” 于是笑容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苏月说是,“卑下逾越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皇帝重重哼了一声,“你每每都说不敢,放肆的事却一件没少干。辜苏月,你是不是因为朕向你家求亲被拒过,就敢傲慢地轻视朕?出了那么多不合常理的事,你一笑而过,劝朕看开些,这就完了?” 那还想怎么样? 苏月心道,这不是没有对他的名誉造成实质的侵害吗,不笑难道还哭吗? 不过这话不敢说出口,只得真诚地劝慰他:“卑下以后,不会做那些让人误会的事了,下次见到鲁国夫人,一定好好向她解释此事,陛下就看我的吧。” 可皇帝心里的郁结始终无法解开,那件事不过是个导火索,他真正要引出的,是接下来这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朕和你的传闻,不清不楚日久,朕也已经习惯了,但朕习惯,并不表示朝野习惯。朕问你,作为乐工,私下会见朝廷要员,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目光如炬,字字句句义正辞严,“宣威将军乃我大梁的战将,赫赫战功朝野共睹。他是极清正的人,自夫人过世之后,没有半句关于他的蜚短流长,你趁着大宴间隙在这九洲之上私会他,这种事传出去,不顾人言可畏了?” 苏月怔忡地抬起眼,“陛下怎么知道我见过裴将军?” 皇帝觉得她简直明知故问,“朕是一国之君,处处遍布耳目,别说你们见过面,就连说过什么都知道。”言罢鄙夷地一哂,“竟同一个外乡人谈论起苏白来,朕看你是没话找话,戳气得很。” 苏月“啊”了声,“陛下也会苏白,我竟忘了。” 如今是讨论苏白的时候吗?皇帝蹙眉看了她一眼,“朕告诫你,不要玷污裴将军名声,朕对他寄予了厚望,明白么?” 这下苏月觉得他当真是在使绊子了,派人偷听他们的谈话也就算了,还刻意贬低她,便弱声反驳:“卑下虽是乐工,但也是良家子出身,冰清玉洁的一个人,谈不上玷污了裴将军吧!” 她的不满在于皇帝要阻断她和裴忌的联系,而皇帝关注的重点,一下子落到了那句“冰清玉洁”上。 这个词,听来真有种说不上的感觉,他当然知道她冰清玉洁,可她亲口自证,不免让他略感心慌,连手心都微微出了汗。 所以刚才强硬的态度些微有了点软化,“朕是说……他以前娶过亲,你好好的女郎,不要同他纠缠。” 可他先前明明还说裴将军是国家栋梁,怎么转头又暗示人家是鳏夫,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啊。 苏月很想告诉他,自己并不在意裴将军的那些坎坷,她单单是敬重他的为人,仰慕他的品行罢了。然而眼前这人无端阻止,自己也不敢硬着头皮莽撞,便稍稍作了一点解释:“裴将军对卑下有恩,那日卑下在茂侯府上遇见了难事,是裴将军挺身而出救了卑下。卑下感念他,今日见了面,自然要向他道一声谢。” 皇帝这才满意,淡淡“嗯”了声,“知恩图报,道一声谢也是应当的。”说完略顿了片刻,居高临下问她,“朕的问题,小娘子还没回答,你一度处心积虑,是不是想进宫伴驾?若是想,倒也不必藏着掖着,人么,都有趋炎附势的本性,朕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朕身为一国之君,总要给人悔过的机会。” 他说得冠冕堂皇,说完很有耐心地等着她感激涕零,然而苏月却心怀戒备地看着他,不合时宜地蹦出了一个问题:“陛下,您从未放下过那件事吧!卑下原本在姑苏好好的,吃穿不愁,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因何缘故接了朝廷的征调令,被押送进了梨园?是因为上都离姑苏千里之遥,不便于陛下挽回颜面,因此陛下借征调之由惩治辜家,是么?” 皇帝听她说完,顿时冷了眉眼,“辜娘子,你该庆幸朕宽宏大量,否则以你对朕如此大不敬,杀你十次都够了。朝堂上每日有多少要务,你知道么?朕究竟是何等清闲,才会刻意和你辜家过不去,让你们骨肉分离?”不过心虚之处还是有的,他别开脸又道,“梨园新乐工的名单,确实会提前送进宫让朕过目,为的是扩充掖庭,将乐工转为宫人。朕在名单里看见你的名字了,一切只是巧合,怪只怪天意如此,你怨不得朕。” 苏月心里的疑惑被解开了,心道老天爷真是不公啊。 细细打量眼前这人,他长得英俊,无可选择的时候随王伴驾,也不是太为难的事。问题现在遇见了裴忌,心思就繁杂起来,他的那个问题,她就不怎么愿意回答了。 她不说话,皇帝暗道很好,再一次拒绝了他。这回不是她父亲的主张,就是她自己的意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辜家的人,究竟长了颗什么样的脑袋,荣华富贵摆在面前,宁愿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究竟是对权势没有欲望,还是真的看不上他这个人? 不过说来也怪,被拒绝了,他虽有些无奈,但并不生气,难道是遭拒遭出惯性来了,居然觉得她这样反应没什么错。这女郎,即便是离开了父母也还是铁骨铮铮,他就欣赏她这一点,要是一身媚骨巴结上来,他反倒觉得不珍贵了。 “咕咚”一声,不知哪里发出了一声轻响,然后听见水声潺潺,恍在耳旁。 借着天上的月光,两个人偏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琉璃亭池的水面上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连绵不断,直漾到岸边来。 “那是什么?”苏月轻声问,月色下的水面起了波澜,把倒映的灯光都撕碎了,看着有些可怕。 皇帝拽了她一把,“靠水那么近,不怕掉下去吗?” 苏月便听话地退到他身后,半点没有想要勤王护驾的意思。 那个传说,彼此早前都听过,但这小池的泉眼闭合了六七年,到如今只是一方来历莫名的清池罢了,谁也不会把传说当真。可今天就是这么古怪,池水荡漾起来……荡漾起来……脚下的水榭好像也在跟着震颤。 苏月骇然说:“该不是要地动吧!昨晚半夜里,我听见骡马的叫声了。” 皇帝没理会她,双眼紧紧盯着水面。 随着接连两声“咕咚”,池水中央突然涌出一尺来高的雪浪,转眼池子上就弥漫起了云雾。两个人面面相觑,感慨这么玄妙的事,竟被自己遇上了。 苏月是个一根筋,不住惊叹造化的神奇,“哎呀,出泉眼了,快看!” 而皇帝思考的,却是要不要对着泉眼许愿—— 就算仅有一眼,有总比没有强。 第22章 “你听过这池子的传说吗?”皇帝问她。 苏月这回学聪明了, 绝不能承认听说过,就装糊涂,敷衍了事, 免得他又想出什么新招式来对付她。 “没有, ”她连看都不去看他, 只顾望着翻滚的泉眼东拉西扯,“陛下, 您说这是不是天降祥瑞?堵了多年的泉眼又活起来了,说明陛下神功圣化, 敏妙自然。大梁在陛下的护佑下, 必定国祚稳固,国运昌盛啊。” 虽然这些奉承拍马的话很顺耳,但皇帝眼下要听的不是这个。 “辜娘子, 朕问的是琉璃池的传说, 你在这里一口一个祥瑞, 难道是在糊弄朕吗?” “卑下哪儿敢呢。”苏月道,“是真的没有听说过什么传说。只知道这方池子里有泉眼, 等闲看不见,要是能遇上,那就说明运气奇好。” 她这么说, 皇帝就放心了, 夷然道:“魏朝寿阳公主和驸马羽化登仙前, 传说就是在琉璃亭池边相遇的。那时池中忽现泉眼,二人一见钟情,后世传闻, 但凡有情的男女站在池边,泉眼就会显现。若对着泉眼许愿, 能保一世恩爱,不离不弃。” 他言之凿凿,苏月则在庆幸,还好自己早就从春潮那里听来了准确的细节,否则就被他忽悠了。 泉眼显现确实有几分说头,但不是单眼泉,是双眼才灵验。单眼奔突,不算两情相悦,充其量是单相思罢了。都单相思了,还有什么可许愿的。 然而皇帝还在着力诱拐她,“你说消失多年的泉眼忽然重现,而池边只有朕和你,这其中是不是蕴含了某种预兆?” 苏月想了想道:“当年太后向辜家提亲,卑下与陛下也曾近在咫尺,说明多少有些缘分。可惜后来亲事没成,有缘无分,所以这泉眼虽然出现了,但忽高忽低,断断续续,确实算是一种预兆。” 皇帝蹙起眉,复仔细看了看泉眼,“哪里断断续续了,朕看平稳得很。” “再平稳也只有一眼。”苏月单纯地笑了笑,“一眼孤单,要是有两眼多好。天天咕咚咕咚翻涌,扭头就能看见同伴,那才热闹。” 然后皇帝就不说话了,分明从她的话里察觉出,她是知道双眼泉的典故的。 自己同她费了半天口舌,结果她就这么笑吟吟看你胡扯。他从未感觉如此难堪过,眼神不由闪烁,清了清嗓子,把视线调转向了别处。 苏月望望天上的月亮,适时提醒他:“陛下,时候不早了。” 皇帝说怎么,“你困了?” 苏月说没有,“卑下是怕您辛劳一天,乏累了。要不您回去歇息吧,卑下也该向太乐令复命了。” 皇帝听后失望,悄然回头又看了看池子,心里有些烦闷,怨怪为什么不来双泉,只蹦出一股,简直现眼。 今天这场相见,似乎什么目的都没有达成,反倒弄明白了一点,她再一次婉拒了他的美意,嘴上说着有眼无珠,其实从未后悔推辞这门亲事。所以他身边人的这个位置,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即便他已经君临天下了,在她眼中他还是那个遭拒的权家大郎。 固有的印象形成了,似乎就难以打破了,很奇怪,自己在面对她时,也摆不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就如平常的相亲,家世人才考量一番,成不成的,慢慢再议吧。 抬了抬手,远处候命的内侍疾步上前来,俯身道:“听陛下的指派。” 皇帝淡声吩咐:“辜娘子要回梨园,夜深了,挑灯仔细护送。” 内侍道是,错眼发现池子里泉眼涌现,分明惊讶了下。但也不敢多嘴,小心翼翼比着手引领,轻声道:“请娘子随奴婢来。” 苏月向皇帝欠了欠身,才跟着内侍往长廊另一头去了。 专事伺候人的,闷葫芦不招人待见,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内侍引她走在夹道里,回头笑道:“池子里冒泉眼啦,小娘子,这可是个好兆头啊。” 苏月含糊应了声,“今天是月望,池子出了清泉,预示大梁物阜民康。” 内侍“嗐”了声,“那是经国的大道理,奴婢说的是辜娘子身上的好预兆。反正往后娘子要是有什么事儿,或是有什么话要奴婢通传,只管来找奴婢就是了。奴婢叫国用,是陛下身边的内侍班领,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奴婢都在徽猷殿值守,找奴婢不用拐弯,保管眨眼话就递到陛下跟前。”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话需要他传达,但人家既然献殷勤,不能不领人家这个情。苏月向他道了谢,“届时还要麻烦班领。” “好说、好说,只怕娘子不来麻烦呢。”谈笑着把人送到了圆璧南门前,国用顿住了步子,“奴婢就不进梨园了,免得招来旁人非议,对小娘子不好。小娘子能自己入内么?可要传个傅姆护送?” 苏月说不必,“梨园内外我都相熟,班领请回吧,我自己能入园。” 国用道好,揖了揖手,退回陶光园长廊上了。 苏月拜别了他,独自返回枕上溪,进门的时候春潮和颜在正要歇下,见她回来忙问:“这回又是谁留你,别不是陛下吧!” 后知后觉的颜在,到这会儿才有了新发现,“我今日不留神朝御座上看了一眼,虽有些远,看不真切,但御座上的人很眼熟,像正旦日夜里遇见的那位郎君。” 春潮挑着眉毛,调转视线上下审视苏月,“你看颜在都瞧出来了,还扯谎说是你父亲的故交。不过倒也不算瞒得彻底,确实是姑苏的故人,一点不假。” 颜在捂嘴惊叹:“果然是吗?这是余情未了啊,苏月你有福了。” 苏月有点笑不出来,就知道这事早晚会被识破,哪有乐工不认得皇帝的道理。至于有没有福,这个说不好,她抚着额头在桌旁坐了下来,“陛下没定我不识抬举的罪,但我在他跟前时心虚得很,总觉得他要和我过不去。像今日,我见了裴将军的事被他知道了,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少见裴将军,裴将军是国之栋梁,不叫我带累人家的名声。” 颜在顿感失望,“那你与裴将军没希望了?” 春潮仰身躺在床上,琢磨了半天摇头唏嘘:“还是放不下男人的面子啊,你曾拒过他家的婚,要是和裴将军有了首尾,皇帝陛下的脸面就没了,不得事先来警告你一番吗。” 颜在道:“那怎么办?要是遇见了好的,这辈子也不能嫁人了?” 春潮怜悯地看看苏月,“权贵得罪不起,尤其你得罪的还是天下第一贵。我看就别想着裴将军了,进宫当娘娘吧,这才是正途。锦衣玉食,不比那些小情小爱实惠?” 苏月当然不是死心眼,她也懂得斟酌利害,不过终归心有不甘,“我更喜欢裴将军。裴将军忠厚诚恳,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要论过日子这么务实的话题,那裴将军肯定比皇帝强。皇帝有三宫六院,一不高兴诛你九族,古来就有伴君如伴虎的说法。况且以苏月的出身,如今是再也不能做正宫娘娘了,混个小小的嫔妃当当,不如争取和裴将军举案齐眉。 反正就是人有执念么,惦记起了一个人的好,没被拒绝没被辜负,很难从这个怪圈里出来。 苏月也不着急,“再等等,说不定过阵子会有新的机遇。”一面又叮嘱她们,“陛下召见我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免得引出麻烦,妨碍我肖想裴将军。” 春潮和颜在都无话可说了,敢情这就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父母不看好的婚姻,时隔多年也不因人家的发迹而发生改变。但自己喜欢的人就不一样了,心心念念,不忍相忘,即便困难重重,也毫不气馁地想继续试试。 好在春潮和颜在是能谨守秘密的人,青龙直道的大乐场上时时有排演,也从来没从她们口中,宣扬出半点关于苏月的闲言碎语。 乐工们练乐器,并不拘泥于单件,苏月渐渐学会了箜篌、筚篥,还有双云锣。有时候大家聚在一起,颜在找来青崖击鼓,他们能组成一个热闹的小乐团,激昂地奏《大罗音》、《破阵曲》。那种快乐,是以乐会友的快乐,常会引来乐工们围观。苏月偶尔也会在人群中发现苏意,见她眼神楚楚,自己便先移开了目光。 反正茂侯府上的那次吃亏,就当是给姐妹之情做了了断,质问甚至打骂都没有用,她想祸害你,照旧会想尽办法,除非你一气儿把她弄死了。如今就是敬而远之吧,苏月很庆幸年前当机立断入了宜春院,要是再同她厮混在银台院,不知又要受她多少坑害。而苏意呢,想来也觉得羞愧无趣,后来就不常看见了,也好。 乐器在手里盘弄,大家奏得高兴了,扬着笑脸对望。苏月发现个怪现象,每每都能看见青崖的目光在颜在身上徘徊萦绕,带着点凄楚,又带着点向往。 散场后她就同颜在开玩笑,“青崖的眼珠子都快长在你身上了。” 颜在听了回头望望,小声对她说:“青崖那孩子孤寂得很,你亲近他一些,他就拿你当救命稻草了。” 青崖的命途坎坷,又因为生得太好,多少会受些排挤。苏月叹了口气,好在她们的小圈子愿意容纳青崖,有什么吃的玩的,常会带着他。只是他仍旧最黏颜在一个,大家开玩笑,让他认颜在做干姐姐,他却摇摇头,说现在这样就很好。 也是,有缘不必生在一家,常聚一聚,就很快乐了。 宫中近来没有大宴,接下去就等端午正日子。这期间城里勋贵之家的宴饮倒不少,园里的乐工会轮番安排出去助演,白少卿开设家宴的日子,转眼也到了。 这天通共有六个前头人一同前往,刘善质和苏月坐在一起,暗自看了她好几眼,屡屡欲言又止。 苏月转头冲她笑了笑,“咱们到了白府上,娘子有什么话,找个机会当面和他说吧。” 刘善质垂下眼,眼神黯淡,“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再见我,他总让我别胡思乱想。” 恰与梨花同梦 第18节 苏月忍不住唏嘘,这种敷衍是最不花力气的,与其让人不要胡思乱想,不如直接把人接出去。不过碍于是人家的私事,她一个外人不便插嘴,唯有垂下脑袋擦拭自己的琵琶。 刘善质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切切道:“辜娘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求你帮忙。” 这个不情之请,想必又是一桩棘手的买卖啊。她不想答应,但见刘善质憔悴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了下道:“不知我能为娘子做些什么?” 刘善质道:“帮我试试他……”见苏月大惊,忙又道,“不是让娘子刻意引诱他。他今日邀你,必定会找机会同你说话,娘子只要言语间透露急于离开梨园的意思,看他怎么回答你就行了。” 苏月纳罕地问她:“你当初就是因这句话栽进去的?” 刘善质哀致地点头,“越是出挑的前头人,前朝时候越是遭罪。我受够了内敬坊的日子,只想离开这里,他答应替我找出身契,借着离园就医的名头,把我救出去的。” 然后承诺只是承诺,说过就忘了,目的一旦达到,就开始避而不见,连个交代都没有。可惜刘善质这点上没有春潮洒脱,春潮一旦发现有变,首先是脱身自保,而刘善质显然不死心,还有指望,归根结底是太过相信白少卿对她的感情。 苏月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但她心软,经不得刘善质哀求。斟酌一番后道:“若白少卿当真来找我,我顺口一提倒也不难。但若是试探过后不如娘子所愿,娘子从此能振作起来,别再自苦了吗?” 她说能,那双眼睛渐渐沉寂下来,“若不是图情,我早就出去了,何必苦苦等他。” 苏月说好,“我只帮娘子这一回,过后你们怎么样,不和我相干。” 就此说定了,到了白府上 ,各自抱着乐器,进了早就预备好的茶室内。 刘善质脸上始终带着一点惆怅,席间雅乐照常演奏,但苏月能听出她琴音里的迷惘。白家的那些族亲面上客气,暗里是瞧不起乐工的,还因他们听腻了雅乐,非在中场的时候要求她们换胡乐。 大家没办法,只得照着他们的喜好换曲目。事后白溪石来致歉,说族亲不懂梨园的章程,请她们海涵。一面又客套地招呼:“女郎们不是外人,不必拘在小小的茶室里,可以到处走走看看。” 树挪死人挪活啊,苏月趁机站起身,赧然笑道:“我坐了半日,确实累了,还请少卿包涵我的失礼。” 白溪石说哪里,“晚间宴饮还早得很,大家随意就是了。” 于是苏月就依照和刘善质的约定,将行动的范围圈定在假山附近。没消多久,白溪石安排完了亲友们,果然来寻她说话了。 他还是很客气,言语也谨慎恭敬,“今日劳烦辜娘子了,好不容易清闲,又被我请到家里来。” 日光洒在年轻女郎如帛的皮肤上,那肌理剔透莹亮。她说少卿客气了,“您执掌梨园,我们身为园中人,能为少卿效力,是我们的荣耀。” 白溪石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我听过一个传闻,说娘子与陛下曾有牵扯,原本是不敢劳动娘子的。” 苏月尴尬地“嗳”了声,“到了婚嫁的年纪,寻常提亲议婚而已。这原本是件小事,无端被宣扬了起来,令我很羞惭。如今婚事不成,人又进了梨园,只能感慨世事无常吧。” 白溪石恍然,顿了顿问:“小娘子与陛下,没有再往来吗?” 苏月料他和众臣一起进退,应当不知道太多内情,便笑道:“当年提亲是太后的主张,我与陛下连面都不曾见过,又何谈往来呢。” 听者逐渐舒展开了眉目,嗟叹着:“这门婚事,终究是可惜了。我听说辜娘子是姑苏富户出身,在家亦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你这样的女郎,原本不该进梨园的,可惜天意弄人,到了这地界,想必心气都被磨灭了。新朝的梨园虽相较前朝略有收敛,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始终有鬼魅噬人啊。” 苏月顺势接过了他的话头,“我也知道,可是没有办法……”她拧眉苦笑着,“既来之则安之,只好仔细研习琴技,等着有朝一日朝廷大赦,放我们回去吧。” 白溪石却一笑,“乐工不是囚徒,就算大赦天下,放归的也只是上了年纪的老乐工罢了,若想出去,得靠自己另想办法。” 这是要露出獠牙了吗,不知假山后的刘善质听见没有。 苏月垂首喃喃:“我在上都没有亲故,也没人为我斡旋,要想离开梨园,恐怕很难。” 白溪石沉默下来,半晌忽然道:“小娘子哪天若想离开,知会我一声就是了。” 苏月心头雀跃起来,假作诧异地抬起眼,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打量这站在假山阴影下的男子,面孔瘦削,脸色泛出青白,真像戏文里的奸雄模样。 “少卿能助我出去?” 白溪石的语调平和,缓声道:“新朝征集的乐工都是良家子,只要梨园弃用,就能回乡。小娘子和刘娘子走得很近,想必从她口中听说过很多不利于我的话,我今日要告诉小娘子,她有病,病得很重,小娘子切勿轻信她。我与她的渊源说来话长,前朝覆灭之前,我从一个参军手里救下她,从此她就到处宣扬我与她有私情,害得我声名狼藉,婚事作罢。年前我已经自请调离太常寺了,在这期间有意避开她,但怕她寻死觅活,又不敢彻底疏远她。好在调令不日就要下发了,恰巧前几日接了一封昔日同窗的书信,信中提及娘子,说令尊正到处托人,想把娘子接出梨园。我反正是要离开太常寺了,离开之前打算行件好事,也算完成了同窗的托付吧。” 第23章 两个人的口中, 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他言之凿凿,竟让苏月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不过不得不说, 这人很高明, 三言两语就牵动人心, 甚至让她忍不住急切,忘了他和刘善质的纠葛, 一心关注起自己的事来。 “我阿爹当真在托人救我吗?” 她记得离家前,阿爹和阿娘说过, 一定会想办法把她救出梨园, 会想办法带她回家的。如果白溪石是在诓骗她,那么这条路走对了,确实让她辨不清真伪, 脑子在怀疑他, 可心却在祈求, 一切都是真的。 淡淡的笑意浮上他的唇角,“小娘子是信不过白某, 还是信不过令尊?父母疼惜爱女,盼着骨肉团聚,这种事难道还有假?” 苏月的手在袖笼下紧握起来, 努力平住心绪问他:“信里只提及我么?我还有一位堂妹在银台院, 我阿爹可曾问起她?” 白溪石略顿片刻, 随即“哦”了声,“确实说起了,既然要接, 必定一同想办法。” 可就是这句话,让苏月悬起的心又落了回去。她听出来了, 白溪石在说谎,当初的刘善质就是因此上钩的吧! 三年战乱,辜家全族平安是不假,但除了阿爹的关照和筹谋,更多的是靠运气。阿爹是生意人,生意人最善于权衡轻重,对利害作出取舍。从梨园救人不是易事,开口便要救两个,对方大有可能想都不想便拒绝了。 所以她阿爹必定是先捞她,剩下那个再想办法。白溪石误会了家主对两全其美的执着,她一发问,他就想当然了。原先她只是觉得这人留恋花丛,好色罢了,现在看来竟是个不择手段的恶徒,梨园里的乐工,不知被他祸害了多少吧! 只是还不能戳穿他,就算戳穿也没有用,至多让他另寻目标罢了。苏月叹了口气,“幸好家里人不曾放弃我,能得少卿相助,我们骨肉团聚有望了。” 白溪石依旧给她喂定心丸,“小娘子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不过新朝方立,各部看得都紧,需要一段时间斡旋,你且放宽心,不要着急。” 苏月点了点头,“有少卿伸援手,我知道这事必定能成,多久我都等得。不过我与少卿并无深交,得少卿这样相助,实在不知该怎么报答少卿啊。” 白溪石却是一派君子风范,笑道:“我不用娘子报答,只要娘子不听信谣言,曲解白某为人就好。” 苏月说是,“我早前确实听过些风言风语,但今日得见少卿的高风亮节,才知道误会少卿了。少卿刚才提起刘娘子,我常听她念叨想离开梨园,少卿既然有善心,何不想个办法让她离开上都算了。” 白溪石苦笑,“小娘子低估她了,她不只想离开梨园,更想纠缠我。若是没有了梨园的管束,我何以摆脱她?到时候就不是来我府里奏乐了,只怕整个白家都会因她鸡飞狗跳的。” 苏月听了他的话,简直觉得这人臭不可闻。自己已经助刘善质看清了,她到底能否醒悟,就看她自己的了。 至于眼前这人,她连多一句都不想同他说,便寻了借口道:“晚间的曲目有变动,我得回去同大家一起筹备,就先别过少卿了。” 白溪石说好,目光却有几分留恋,“下回再见娘子时,希望娘子不要太过疏离。心里有什么话,也可以向白某坦言,只要白某力所能及,一定替娘子达成。” 苏月连连点头,“多谢少卿,多谢少卿。” 终于别过了,她绕了圈子返回茶室,久等刘善质没回来,又绕了个圈子赶到了假山后。 到那里一看,刘善质呆呆的,坐在一块青石上直愣神。苏月上前唤她,“刘娘子,先前的话你都听到了?我是不是挖得太狠,把他的肠子挖出来了?” 刘善质调转视线摇头,“那脏烂的下水,就该掷进臭水沟里。我以前真是瞎了眼,对这种人动情,被他占了便宜,还让他在背后这么编排。竟说我有病……我有病?我看有病的是他才对!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不肯替我找出身契,原来是怕我行动自由了,缠住他不放。他是朝廷命官,我是乐妓,我要是出现在他府上,会害得他丢尽脸面。” 实情的确伤人心,苏月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问:“往后呢?你不会再留恋了吧?” 刘善质站起身,紧绷的肩背缓缓松懈下来,长出一口气道:“不会了,我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做。总之多谢你,辜娘子,多谢你助我迷途知返。先前听你们对话,我还替你捏了把汗呢,真怕你信以为真,走了我的老路。” 说起这个,苏月不由嗒然,“我确实险些被他骗了,他把我阿爹抬出来,让我下不了决心怀疑他。这人真是善于洞察人心啊,他会编造最适合你的说辞,你若是动摇了,就落入他的圈套了。” 刘善质说是,“他刚才的那番话,也不全是假的。前朝末年,我们这些人屡屡受人欺凌,我险些被一个参军掳走,的确是他救了我。其后他对我诸多照顾,我看他可堪依托,就一头栽进去了。他说要光明正大娶我的,如今却说我坏了他的姻缘,果真是非曲直,全凭一张嘴颠倒。” 苏月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他拿我阿爹来骗我,不怕被识破吗?” “他不图长久,只争朝夕罢了。接下来他等着你去主动讨好他,然后他会以各种借口搪塞你,让你心急如焚,不得不向他敬献自己。”刘善质悲哀地冲她笑了笑,“他不敢和你有长久的纠葛,毕竟怕不小心得罪了陛下。他只想骗色,你吃了亏,又不敢声张,这件事慢慢就隐入烟尘里,和以前那些乐工们一样了。” 苏月看着她,蹙眉问:“你知道以前那些乐工的事,怎么还不引以为戒呢?” 刘善质道:“因为心存侥幸。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满心都向着他,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些不好的传闻,全是别人在构陷他。” 现在明白了,却是在伤透了心之后。 苏月很同情她,握了握她的手道:“如今你什么都明白了,不对他抱有希望,他就伤不了你分毫。” 刘善质颔首,眼里的阴霾在阳光下渐渐消散了,“世上男子大多不可信,女子不动情,就没有软肋,这个道理,我到今日才悟透。从进白府起,我心里一直很难受,眼巴巴地盼着他来找我,现在这个指望没有了,反倒轻松多了,大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这种感觉切切实实地延续到了晚宴结束,她们如常退场,如常准备返回梨园。要是换作以前,刘善质不再见一见白少卿,断乎不能罢休,但这回她却不动声色,甚至没有回望。 苏月看着平静的她,不知她心里作何想。自己不便去打搅,一路无话回到圆璧城,在枕上溪的院门上,遇见了刚从筵宴上回来的颜在。 颜在脸色不大好,见到众人,只是淡淡扯了下唇角。 等进了直房,她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苏月看出来了,凑过去问:“你怎么了?遇见什么事了吗?” 春潮受太乐丞的差遣外出了,屋里只有她们两个,颜在望了望她,气馁道:“我今日去平遥君府上,又遇见了上回那个左翊卫将军。他非拉我入席,灌了我两杯酒,席间动手动脚,说要带我回去。” 这是身在梨园最怕遇见的事,虽然朝廷明令禁止,不得狎侮乐师,但那些自恃有功的官员们并不严格遵守。有时还口无遮拦地说大话,“真要把人扛回家,上头还能怪罪不成!不过是弹曲的小娘儿,老子浴血沙场才换来她们吃香的喝辣的,给老子解解乏怎么了”。 苏月心惊肉跳,“后来怎么脱身的?你没有被他……” 颜在说没有,“掌乐说了一车好话才保下我的,可我看那人不会罢休,他说下回要下帖请我单独去他府上弹奏。”边说边捧住了脸,泫然欲泣道,“那时我该怎么办呢,真要是点了我的卯,我也没法子不去啊……” 总之就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 更让人担忧的是春潮一夜未归,苏月和颜在跟着一夜没睡好,上大乐场的时候人有些恍惚,青崖连叫了好几声,她们都没听到。 青崖追问缘由,听后见怪不怪,“没回来,那就是被留下了,以后也未必会回来了。” 梨园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内敬坊的乐工是不能夜不归宿的。如果有官员决定留,就必须要给梨园交代,否则不论多晚都得把人送回来。 苏月和颜在茫然对望,春潮这就算脱离内敬坊了吗? 青崖背着手,望向潇潇的长天,“等那位官员替她撕毁身契吧。内敬坊除名之后就能离开了,不过是做夫人还是做家妓,就看人家的安排了。” 苏月问:“她自己能做选择吗?不入人家的府邸成不成?” 青崖道:“除非人家答应,否则费力把人弄出去干什么?不过大可徐徐图之,等到新鲜劲过了,可以自请离开。但前朝入梨园的乐工们,早就无家可归了,到了外面要吃饭要穿衣,什么都得花钱,想自力更生,恐怕不是易事。” 这么听下来,还是为春潮捏了一把汗。她是有主张的女郎,性子也要强,不知怎么能够说服自己,屈就于那些色欲熏心的官员。 两个人在青龙直道上练了半日,傍晚下值回去,见春潮已经回来了,正从食盒里搬菜,招呼她们坐,“别吃伙房的暮食了,我从碎玉轩带了好东西回来。看,龙须炙、千金碎香饼子,还有交加鸭脂,都是店家最拿手的。” 苏月和颜在迟迟看着她,“春潮,你可是把自己卖了,给我们添菜?” 春潮愣了下,随即笑起来,“我也不至于这么廉价,就值几个菜钱。你们坐,坐下听我说。”边说边给她们布菜,慢悠悠道,“阿姐我啊,出息了。我在雅宴上结识了少府监,使出十八般手段笼络住了他。今早他派人去找了梨园使,不日我就能离开这里了。” 颜在惆怅地问:“你是去给人做夫人,还是做小妾?” “他家有夫人,还凶得很呢。”春潮不以为意道。 苏月和颜在面面相觑,“那你怎么办?” 春潮道:“我就是看中他家有个凶悍的夫人,才有意亲近他的。他不敢把人往家领,我就能抽身了。少府监司织、司染,我这些年正好攒了点钱,可以借着这条路做些小买卖。譬如蚕茧、苎麻,还有各色染料,只要他稍稍关照,喝口汤总是不在话下的。” 听得对面的两个人哗然,她的志向竟在于此? 不可否认,皮相做了交易,但身在这样的处境,别无选择。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那些权贵看上,大多时候女郎们身不由己,尤其前朝遗留下来的乐工们,能尽力争取离开的并不多。春潮不贪图去做什么夫人爱妾,她的路就比别人宽坦一些。 “我不回老家,还在城里。”春潮说,“回去也不指望能相夫教子了。等我想办法开个铺子,你们日后能找到我。城里要是有落魄的老乐工,我也好帮人一把……吃了那么多苦,别白来世上一遭,以后我要活出人样来了。” 这番话说得苏月和颜在振奋,两个人端起了碗,“我们以茶代酒,敬阿姐一杯。祝愿阿姐前程似锦,在这上都城里闯出一片天地。” 春潮说好,痛快地和她们碰了碰碗,“各自珍重,咱们将来在坦途上再相见。” 第二日一早,春潮果真走了,苏月和颜在坐在她的床上,两个人脑袋靠着脑袋,思绪万千。 “以她的泼辣能干,不会吃亏的。”苏月喃喃道,“外面的世界多大啊,一猛子扎进去,游都游不到边。” 恰与梨花同梦 第19节 颜在自言自语,“他日会有好姻缘的,她那么漂亮,走到哪里都发光。” 苏月想,姻缘这种东西是锦上添花,要是她能自食其力,没有姻缘也挺好的。 后来日子慢悠悠地过,再有半个月就端午了。端午节宴上的曲目众多,虽然谱子烂熟于心,也还是不敢懈怠。大家坐在一起排演,一天循环练上三五遍,这都是家常便饭。 这日正奏得热闹,太乐丞摇着袖子过来,众人以为有什么示下,手上纷纷停住了。 太乐丞摆动桧扇,“没什么事,接着奏。”说话间走到颜在面前,低头道,“朱娘子,左翊卫将军下了帖子,邀你今晚去府上助兴。” 颜在顿时白了脸,“只邀我一个人吗?” 太乐丞说是啊,“只邀你一人,预备预备,入夜前有马车来接你。” 太乐丞说完,转身要走,颜在霍地站起身道:“孙丞,一人受邀,恐怕不合规矩。我今日身上不舒服,去不了,请孙丞代为回禀,替我告罪吧。” 太乐丞听了她的话,慢慢转回身来,“你不能赴约,让本丞替你告罪,这也不是道理啊。有些府邸偏爱清雅的独奏,一两人应邀常有,没有合不合规矩一说。” 颜在只得哀求:“孙丞,我当真去不了……” 太乐丞没有应承她,“若去不了,自己向左翊卫将军赔罪吧。”说完又摇着袖子走了。 苏月一直偏头看着,但乐声不停,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等到一曲奏完,大家去后廊上休息,这时才得了机会询问她。 颜在面如死灰,撑着身子道:“左翊卫将军给梨园下了帖子,让我今晚一个人去他府上……这一去凶多吉少,我这回恐怕脱不了身了。” 苏月替她着急,“和孙丞说过情由吗,说你不能去。” 颜在丧气道:“说了,没用。” 一旁的青崖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苏月见颜在惊慌,咬了咬牙道:“我陪你去。有两个人在,他总不能把你怎么样的。紧要关头咱们可以狐假虎威,把陛下搬出来,说不定能震慑住他。” 可不等颜在答话,青崖便幽幽接了口,“那个左翊卫将军,是叛了前朝投奔本朝的,为人凶诈得很,兴头上谁也拦不住他。你们两人一起去,不过是多一个人赴险,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 “那怎么办?”苏月想了想对颜在道,“咱们去求佟令,死马当活马医吧。” 青崖道:“佟令根本不管这些,梨园里人手的调遣,由孙丞一个人说了算。” 这下路断了个干净,苏月无计可施时,想到了紫微城里那个人,求谁都不如求他有用。然而圆璧城和禁内之间还隔着曜仪城和玄武城,要想穿过那两座城,得有宫中的手令。传话、申领,再送到圆璧南门上,一圈下来天早就黑透了,哪还来得及。 颜在已经放弃了,“该是一劫,逃不掉的……” 她低头朝直房走去,苏月忙去追她,她到了屋里也不说话,木木地梳妆,往发髻上插花。 苏月看她那模样,抱起自己的琵琶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等到了那里,咱们再见机行事吧。“ 颜在说不必,“明知是羊入虎口,我不能害了你。”说罢拎起桌上的月琴,就着门外的晚霞,走进了一片昏黄里。 渐渐到了龙光门上,她朝戍守的黄门伏了伏身,“内敬坊朱颜在,应左翊卫将军府邀约出城。” 结果黄门呆了呆,“你是朱娘子?那先前出城的是哪个?” 颜在茫然看苏月,忙去摸腰上,才发现自己的鱼符不见了。 第24章 “坏了。”颜在喃喃, 忙向那黄门求证,“先前出去的人,长得什么模样?” 黄门拿手比了比, “比小娘子高了半头, 十分窈窕的身段。不过没瞧见脸, 脸上拿轻纱蒙着呢,手里有小娘子的鱼符, 宫门外又有将军府的马车候着,我便没有多问, 把人放出门了。” 可是放错了人, 这是了不得的大事。黄门的嗓音里带上了惶恐的音调,“那人不是朱娘子,是不是借着娘子的名头, 欲图逃离梨园?”说到这里, 顿时慌乱, “我这就知会守城的禁军,立刻把人逮起来。” 可动静要是闹大了, 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抹平的了,不单青崖要受重罚,连颜在也会被贬。 苏月忙出言阻止, “人是从中贵人手上出城的, 要是宣扬起来, 中贵人难免受牵连。中贵人放心,人走不失,一定会回来的。届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掩盖过去, 大家都平安,中贵人想是不是?” 黄门思忖了下, 这才作罢,摇头喟叹:“你们内敬坊真是各色人都有,敢是又挣露脸的机会呢,小娘子晚了一步,名额被人顶替了。” 颜在魂不守舍,只顾怔忡着。苏月见状拽了她,同那黄门支应了两句,把她拖回宜春院了。 进了屋子关定门,颜在才回过神来,惨然对苏月道:“定是青崖,他知道我不愿意去,自己乔装成我的样子,替我去了。” 苏月也没想到,这少年竟会有这么大的主意,不声不响地代了颜在。 颜在越想越着急,“他怎么能替我啊,那个左翊卫将军居心不良,一看他是男子,万一恼羞成怒,青崖就活不成了!” 正因为是男子,才愈发让人感到悲凉。 苏月心头沉重,这刻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青崖的苦难她们都听说过,那该是多大的伤疤,即便表面愈合,内里也是溃烂的。如今又血淋淋地被撕开,让人在这伤口上践踏…… 听他的描述,应当对那个左翊卫将军有几分了解,且有把握自己能替了颜在,才只身前往将军府的。至于再多的细节,哪里敢去推测,苏月看颜在大哭,想必她心里也明白,但这个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等着一切发生。 “我怎么对得起青崖……”颜在两眼肿得像桃儿,仰在枕上自言自语,“就算把自己碾碎了,恐怕也报答不了他了。” 尤其内敬坊在西隔城,太乐署在东隔城,青崖从小部调入太乐署后,平时见面一般都在大乐场,要想知道他何时回来,只能等明天。 颜在的胸口压上了石头,夜里是睡不着了,点灯熬油坐了一夜。第二天拽着苏月头一个赶到大乐场,那时候太阳刚升了尺来高,她们就这么直着两眼,看着每一个人从大门上进来,可惜直到排演开始,也没见到青崖。 她们只好去问太乐署的乐工,青崖今天怎么没来。太乐署里与他同个直房的人说:“他昨夜回来得晚,不知做什么去了。回来后就睡下了,早晨说起不来,和典乐告了半天假,下半晌应当会来排演的。” 颜在惶然看向苏月,嘴唇翕动了两下,没能把怀疑他受伤的话说出来,因为说不出口。 苏月明白她的意思,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东隔城对于内敬坊的人来说是禁地,梨园杜绝男女乐工互相串门子,因此她们只能等,等下半晌青崖现身。好在午时过后果然看见青崖从门上进来,神色倒是如常的,看见她们展颜一笑,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颜在急急走过去,拽住他问:“青崖,谁叫你替我的?” 青崖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把袖袋里的鱼符掏出来还给她,“阿姐也太马虎了,自己的东西丢了也不知道。” 这哪里是她丢了,分明是他摸去的呀。 颜在再要说什么,被他先截了话头,安抚式地对她说:“以后那人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我以前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也算说得上两句话……” 颜在并不听他敷衍,逼着他追问:“那种人不容易搪塞,你拿什么作了交换?” 青崖窒了窒,很快又含糊一笑,“我有什么可交换的,不过是他想听什么,我奏什么罢了。阿姐别胡思乱想,这事解决了,不是皆大欢喜吗。我是举手之劳,又不费什么力气……你放心,你没欠我什么,我不会逼你报答我的。你照旧弹你的月琴,每日还是高高兴兴的,只要让我看见你还愿意笑,我就很知足了。” 颜在捂住脸,泪如雨下,青崖尴尬地怔住了,束手无策道:“为什么要哭呢……别哭了……”一面央求苏月,“阿姐,你帮我劝劝她。” 苏月只得尽力安抚颜在,“好了,你哭得厉害,让青崖慌张了。这事暂且过去了,先不去想它,有什么后话,等冷静了两日再说吧。” 晚间回到直房,颜在愧怍地对苏月道:“我好像变得很怕见到青崖,譬如欠了很多钱还不上,害怕见到债主一样。我知道自己这样很自私,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回避,好像一旦保住了自己,就开始忘恩负义,忘了先前自己有多狼狈,有多惊惶。” 大约这就是人性的通病吧,没有解决的办法。若这恩惠能用金钱衡量,至少还有个确切的数目,最怕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看见那人就感觉自己背着一座大山。对方越是再三重申不要你报答,你越是无地自容,最后除了逃避,别无他法。 颜在又悲戚地哭起来,苏月没计奈何,伸手揽了揽她,“青崖重义气,却也不是平白为你牺牲的。正是因为你先前待他好,拿他当亲人一样看待,他才会在这种关头挺身而出。你听我说,这件事往后不要再提了,你心里明白就好。咱们身在内敬坊,着实没有太多机会报答他,无非一如既往善待他。我明白你的为难,但若是你就此疏远他,那他未免太可怜了,你也于心不忍,是么?” 颜在听了她的话,渐次平复下来,叹息着说对,“我只是一时没了主张,到底我的良心也不容许我那样做。那以后,就还如从前一样……天长日久地弥补,总有还清的一天。” 话虽这样说,后来颜在对青崖,却也不像之前那样从容了。善待之中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两个人反倒变得生疏起来。 青崖看着她时,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悲戚,有一回堵住了颜在的去路追问:“阿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对我总是一副同情的模样?我好好的,没有断手断脚,你究竟为什么刻意待我好?” 颜在闪躲着说没有,“是你多心了。” 青崖那张美丽的脸,瞬间变得死灰一样,退后两步道:“我明白了,只要见到我,你就觉得自己亏欠了我。看来我不该留在梨园,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放心,今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你只管放开心胸,好好地活着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颜在慌忙追赶,急切地想解释:“青崖,你误会我了……” 可他走得很快,转眼便消失在宫门上。颜在望着浩浩的东隔城欲哭无泪,自此果然没再见到青崖,多番打听之后才知道,他被越王选中,收编入乐府,专事编写曲谱去了。 颜在很愧疚,总觉得是自己逼走了他,苏月却觉得这样也好,在太乐署抛头露面,对青崖那样的容色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乐府里的岁月相对要简单一些,面对的人也是固定那几个,并且乐府不像梨园那么森严,不在宫城之内,有更多的自由。但凡有些能耐的乐师,都更向往乐府,青崖能去那里,反倒是逃出生天了。 不过近来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实在令人心力交瘁。待时间慢慢抚平,再看日子,端午就在眼前了。 端午大典还在西夹城举行,九洲之上有竞渡,那天乐工们抱着乐器进阊阖重门,放眼就能看见湖面上停着好大的四条龙舟。 大梁是年轻的王朝,朝中任职的官员们,大多是跟着皇帝打过江山的。一旦逢上这样的庆典,看那些禁军和内侍们竞渡,哪有自己亲自上阵爽快。 于是王侯将相们都换上了劲装,一个个裹起了袖笼,束腰上阵。宴会还没起,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击鼓的乐工,好大的两面鼓,就摆在停靠的码头上。等上首一声令下,乐工手里抡起粗壮的鼓槌,“咚”地一声,提醒参与的众人各就各位。 苏月混迹在乐工的队伍里,今天过节,规矩也松散了,谁也不能阻止大梁子民观竞。衣着翩跹的前头人们,仗着人多势众,占据了堤岸的一侧。颜在拽着苏月往前挤了挤,待看清了参竞人的面孔,颜在顿时哗然:“陛下今日也登场啊。” 苏月踮足看,果然看见那人出现在渡口,一身鲜亮的赤色衣袍,肩头顶着耀眼的行龙。他没戴金冠,拿一根玉带束着发,但那轩昂的气度却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让人万般不能忽视。 皇帝参加竞渡,这项竞技还能讲求公平么,苏月暗暗 心想。视线也从那人身上挪开了,积极地在人群中寻找,试图找到裴忌的身影。 忽然相邻的龙船上,一个手里提着桨的背影映入眼帘,那身姿看上去有几分相熟,应当就是裴将军吧!苏月两眼盯住他,只管等着他转身,终于他回身坐下了,偏着头同后面的人搭了句话,果然是他。端午明媚的日光洒在他脸上,即便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面貌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儒将啊。 不知是不是感知有人在看自己,他朝岸上望了一眼,隔得那么远,也还是与人群中的苏月接上了视线。 苏月抿唇微笑,抬起手,悄悄朝他挥了下。几乎是同一时刻,冷箭嗖嗖向她射来,她胆战心惊看了眼皇帝,见他果真冷脸乜着自己。这下举起的手也不敢轻易放下了,尴尬地调转方向,又干干朝皇帝摆动了几下。 可惜人家不吃她这套,没好气地移开视线,提袍在龙舟上安坐下来。 鼓声开始大作,所有人手里都紧握船桨,等着主持竞渡的左仆射发号施令。左仆射手里那面旗帜破空挥舞,四艘龙舟便如离弦之箭般激射出去。因为皇帝参战,臣僚们略有忌惮不假,但开国的将领们也有不服输的精神,一时四舟齐头并进,划开的水波像翻卷的浪,重重撞击向堤岸,溅起了一片水花。 岸上的人在加油鼓劲,声潮一阵比一阵高,嘈杂地交融在一起,这时候不讲什么尊卑,观竞的快乐是相通的。 皇帝所在的那艘龙船也不是时刻保持第一,苏月看见裴忌的那艘追上来了,船头与船头的差距只在半尺左右,随着每一次的划桨,交替占据领先的位置。 九洲南北三百余丈,赛程过半时,大家都追着龙船跑。等追到终点的时候,胜负也决出了,终究是皇帝的那艘龙船得胜了。 得胜之后仿佛很有得意的本钱,苏月看见他登上渡口,舒展着眉目在人群中搜寻她。找到了,轻蔑地一哂,摘下手腕上的束带,随手扔给了一旁的内侍。 所有人都在赞叹陛下神威,输了的人也心服口服,可苏月却觉得他占了身份上的便宜。毕竟谁敢明目张胆战胜皇帝呢,要是实打实地较量,裴忌未必赢不了他。 当然,陛下还是大度的,参加竞渡的官员人人都有赏,也算皆大欢喜。接下来便是应景的其他游戏,每位女郎都分发到了一根五色丝,今日可以毫无顾忌地,赠送给自己欣赏的人。 苏月托着这根五色丝,心想这又是皇帝陛下的自娱自乐,在场的官员都是陪衬,谁也不会比他收得更多吧! 那厢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射角黍的比试又开始了,颜在兴致勃勃,拉着她说:“看看去,裴将军的箭术定然很了得。” 苏月跟她挤进人堆里,结果又遇上皇帝登场。不可否认,他拉满弓的样子透出难以描绘的英武,那玉立长身,简直如天神降临一般。 颜在忍不住凑在她耳边感慨:“陛下真是英俊不凡呐,当初你要是嫁了他,生的孩子八成好看得不像话。” 听得苏月直想翻白眼,谁要嫁给他,她眼里只有一个裴将军而已啊。 手里的五色丝紧紧攥着,视线不由投向裴忌,他正接过侍者送来的杯盏喝水,那一仰头,滚动的喉结看得苏月小鹿乱撞。 忽来的一声喝彩吓了她一跳,转头才发现皇帝连射了十箭,每箭都中的。果然马背上打下江山的帝王货真价实,不过小试身手,便让人看出了引领千军万马的英雄风范。 英雄回身看了看她,然后视线下移,落在她手中的五色丝上,暗示她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下挽回他以前被退亲的颜面。 然而苏月不想,僵硬地调转目光看向别处,把手背到了身后。 皇帝的气恼可想而知,至于怎么气恼法,苏月没看见。等到裴忌上场的时候,她才重新望向场上,顶着皇帝辛辣的目光,欣赏裴忌一个个射落角黍,不敢拍巴掌,只是笑得眉眼弯弯。 皇帝有涵养,不悦并未做在脸上,只是如常笑着同裴忌打趣,“这十个角黍是你射落的,回头定要把它们都吃了,别辜负这手好箭法。” 恰与梨花同梦 第20节 纯粹的小人之心啊,他自己也射了十个,难道他也要把这十个角黍全吃了吗? 但裴忌仍是俯身谢恩,应对得从容,苏月攥着五色丝的手也蠢蠢欲动,十万分地想寻个机会赠给他。 然而不能,自己这种情况,还是低调些为好,便把丝线塞进了袖袋里。当然皇帝收到的五色丝是最多的,身边的内侍手里满满攥了一把,毕竟没有娶亲的陛下,是这大梁王朝最珍贵的光棍汉,每位女郎都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而他,就是那通天的阶梯,能助人一步登顶。 皇帝身边的内侍班领国用呢,此时甚为心焦,掖着两手,朝苏月眼色乱飞。 苏月骑虎难下,知道敷衍不过去了,自己再装傻充愣,过后只会换来皇帝的恶意报复。 好可惜,这五色丝她是想送给裴忌的啊……如今被强逼着送给皇帝,非但不能成就佳话,还会换来别人的耻笑。对苏月来说丢脸是其次,浪费了这么好的告白机会才让人难过。但也没有办法,纠结再三,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袖袋里掏出五色丝,匀了两口气,才躬身送到国用面前。 不用回望,就知道旁观者在窃窃私议,反正那件陈年旧事已经在梨园传遍了,再被笑话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唯独不敢看裴忌,这样的举动在他眼里,无异于是向皇帝示好了吧……越想越觉得心酸,恶皇帝毁人姻缘,原本今天她可以和裴将军更进一步的。 国用终于松了口气,托起两手承接过来,复又退回陛下身边,恭敬地敬献上去。 之前收来的,都只得微微一颔首,便归入了五色丝大军里。但这回陛下垂眼一顾,没作任何表示,只是展眉号令众臣工:“时辰差不多了,诸位随朕入席吧。” 众人俯身,拱手道了声是。 皇帝趁这间隙,从国用手里接过了那根五色丝,垂手一掩,很快掩进了袖底。 第25章 还是在仪鸾殿设宴, 但这次是过端午,刚经历过激昂的竞渡,不像月望日宴请外邦使节那样庄重, 大殿的门扉洞开着, 梨园乐工也从坐部改成了立部。 何谓立部呢, 就是站立奏乐,人数多, 乐声也宏大,一场至少三十人以上, 就在殿前的空地上弹奏。 这回不再是清幽的雅乐了, 得符合热闹的节日气氛,换成了西域的曲目。像西凉的《于阗佛曲》,龟兹的《善善摩尼》, 还有康国的《贺兰钵鼻始》等。当然立部的门面大乐也不能少, 一曲《贺太平》, 奏出了中原王朝的鼎盛气象,再伴以云韶寺宫人的群舞, 把这仲春的欢快热烈,推向了最顶端。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明明如此愉悦的氛围下, 坐在上首的君王忽然提及了朝政。先前还笑意盈盈的面孔, 此时变得冷酷肃穆起来, 那声线如利剑,划开了表面的一团和气,“寿春侯在秦田的所作所为, 朕都知悉了,人一得势便猖狂, 诸多行径固然为朕不齿,然更令朕心痛的,是朝中官员阿党比周,相互勾结袒护。你们只记得与他并肩作战的交情,却忘了与朕一同出生入死的情义,这大梁是朕倚仗你们,一寸一寸打下来的,如何到了与民生息的时候,却发生了侵扰百姓,为非作歹的恶行?” 此话一出,已然心惊胆战的百官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跪倒了一片。 “朕倚仗你们”,这是何等令人骇然的话,在座的众人就算长了十个脑袋,也经不起皇帝如此敲打。还有那句阿党比周,朝中多少与韩盎有故交的将领,都囊括在这四字之中,若是皇帝有心借题发挥,那么半数开国的功臣都要受牵连。 立国之初被斩杀的那几人,坟头草还没长起来,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谁也不敢自恃功高,不拿皇帝的警告当回事。 殿中满朝文武匍匐在地,殿外奏乐的乐工发现了,立时也放下乐器就地跪倒。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先前还与众人同乐的皇帝,究竟因何发作。更明白了一个道理,看上去再和气的君王也是天一般的存在,打个喷嚏,对他们这些蝼蚁来说,都是一场危及性命的狂风暴雨。 殿外的人不明所以,但殿内的人能清清楚楚听见皇帝的诏命,“寿春侯韩盎侵夺民田,苞苴时有,傲睨不能容人,今暴诏其罪,交刑部彻查,御史台督办。朕也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韩盎的罪行是内侍省总领侍监向朕禀报的,朕已查明两者有私怨,朕绝不包纵宦官干政,败坏朝纲。盛望有数宗罪,祸国、乱政、浮靡、进谗,且罔顾朝廷政令私调乐工,迫其为娼,每一项都够得上死罪,朕已将他投入大狱,择日枭首。”待处置完了那两个人,皇帝才又长叹了一声,“自朕登基以来,每常感念上苍,天降良臣于朕,盼诸臣工恪心笃诚,竭力辅弼朝政。这大梁的江山,还需你我君臣一心,全力匡正。切不要被富贵权柄迷了眼,让朕痛心,让天下百姓失望。” 这番话说完,哪里有人敢反驳。帝王心术如此,一举处置了韩盎,又借机铲除了盛望。这盛望看似受器重,但在前朝时就弄权,不过因大开宫门迎义军入紫微宫,才以此投靠了新朝。 背叛旧主是为不忠,这种不忠的人能背弃前朝,当然也能随时为别人再次打开宫门。皇帝刚登基时,能用的人手不多,全盘接下了前朝的旧人,等到国祚稳固之后,疑人不用是常识。原先让盛望查处韩盎就是一场试探,他若是推辞,说明他还算安分,结果很可惜,他满口应下了,那么此人就留不得了。 前朝的弊病,不能在本朝重演,幽帝若是不重用宦官,高氏王朝也不会那么快覆灭。所以那些曾经尝到过甜头的阉人要愈加提防,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须根除。盛望太过急于建功,忘了身为内官的忌讳,恰巧让皇帝有了由头一箭双雕,而在今天的端午大宴上宣布,也有警示众臣的作用。 不过威慑不必过甚,点到即止就够了。皇帝复又换了个和煦的神情,抬手道:“都平身吧,朕扫了大家的兴,自罚一杯。” 他端起桌上的金盏,仰头饮尽了,复又让众人入座,下令乐工们继续奏乐。 殿外轻快的曲调再次回荡在九洲之上,气氛看似又回到了之前,但百官心底的恐惧没有消散,即便是笑着,也笑得很紧张,很勉强。 好不容易等到《贺太平》奏完,下个曲目是小部的《婆伽儿》和云韶寺的剑舞,立部的人都退下场,退到了避风台上。 大家刚坐定,就听见太乐令张皇失措的声音传进来,“孙丞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想是受了盛望的牵连。此事不会波及我吧……我可从未参与他们的勾当……” 另一个声音宽慰他,“若是名单里有你,早就把你带走了。佟令不必慌张,先接了孙丞的差事,安抚住乐工们。后头还有两场,别出岔子,就是保全自己了。” 屋里的众人心惊肉跳,不多会儿见太乐令进来,这回粗重的眉毛耷拉得更厉害了,连抬眼都有些费力。 老资历的乐师追问:“佟令,孙丞还回得来吗?” 太乐令本想粉饰太平,最后被自己的丧气打败了,慢慢摇头,“就算能保住命,也回不了梨园。还好我同他不对付,否则这回定会跟着他一起见阎王。” 至于统管梨园的梨园使,作为顶头上司脱不了干系,太乐丞前脚被带走,后脚他就受了传唤。照着大理寺办事的章程,不把人像炒豆子一样翻炒个皮开肉绽,是结不了案的。这阵子梨园的重担就要压在太乐令一个人身上了,好在他平时也不凌辱乐工们,要是这会儿有人告他一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诸位,今日五毒大凶,务必当心。”太乐令朝众人拱拱手,“可别出乱子,平安回到圆璧城,千万千万。” 颜在惨然望了望苏月,由衷地说:“你还是别同陛下对着干了,你能活到今天,全靠人家手下留情。一个裴将军算得了什么,保住性命才最要紧。下回见了他,好声好气做小伏低,可要记着我的话。” 所以初五那天她的琵琶断弦,皇帝赦免所有人的好风评,因今天当殿的这通杀鸡儆猴,终于还是败光了。是谁说陛下人很好,好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不发威的时候确实满身可亲可敬的君子风范,但也不能因此就忘了,他是尸山血海里摸爬出来的开国皇帝。 铁血的帝王,真会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和善吗? 苏月默默和颜在交换了下眼色,“他没把我们辜家满门抄斩,已经算是天大的好运气了,是吧?” 颜在点了点头,“知足吧。” 苏月咽了口唾沫,心下不由难过,她可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啊,裴将军对她有恩,不能以身相许,难道就这样轻轻揭过了吗? 然而没办法,这风口浪尖上,还是老实些为好。且再等等,等到朝中局势稳定一些了,再见机行事吧。 这时掌乐又在外面招呼:“快,百戏过后还有一场,奏《芝栖》的上殿外候演。” 苏月一行人忙抱起乐器,提起裙裾,急匆匆赶到了仪鸾殿外。 殿前那片场地上,剑舞收尾之后的宫人行礼如仪,从两边的石阶上退下来,候演的已经预备好,只等击节声一起,便鱼贯入殿登台。 《芝栖》是高丽曲子,相较先前的激盎轻快,算是较为雅致的曲目,归于坐部。殿门两侧设了围屏,有轻纱帐幔作点缀,身姿曼妙的前头人落了座,伽倻琴一响,帐前的宫人便挥动起手里的扇子,俯仰之间,惊鸿乍起。 苏月透过舞者翩跹的衣裙,偶尔能瞥见上首的皇帝,震慑过朝堂的那张脸,到现在还显得眉目森然。而下首的臣僚们,这场大宴可说是食不知味,连赏乐观舞都没了兴致,一个个泥塑木雕般,哪里是过节,简直像在检阅大军。 终于熬过了漫长的燕乐,众人都如释重负,总算可以稍稍轻松片刻了。乐工们按序退了场,重又躲回避风台,苏月进门见颜在正盘弄手里的五色丝,坐过去问:“你没送出去吗?留着做什么?” 颜在把五色丝绕在指尖,仿佛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又没有心悦的人,胡乱送出去,万一招来祸端就不好了。” 苏月道:“送不出去就送陛下嘛,送他准没错。” 颜在并未留意先前的那些细节,笑着拿肘杵了杵苏月,“我本以为你会送给裴将军的,没想到最后还是送了陛下。” 苏月仰天长叹,心道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我要是再不老实交出去,能被国用盯出两个窟窿来。有时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根五色丝而已,皇帝要靠此挽回颜面,给他就是了。 端午的下半晌,文武百官不必困守在大殿上,人好像慢慢又都活了过来。百戏杂耍在九洲巨大的平台上献演,一场连着一场,直到晚宴开始之前才会结束。池子上仍旧有竞渡,还架起了高高的秋千架子,伎乐在湖面上凌空飞荡,每个人都能找到感兴趣的表演,忘了先前的忧惧,驻足停留片刻。 不过梨园的乐工们行动范围是受限的,只有千步廊这一片能供他们走动。用过了午饭,苏月和几个同伴在廊上消食,彼此笑闹调侃着,远远看见对面的曲步廊上有几名官员走过。苏月定睛看,中间的人脚下微顿,偏头朝她望过来,即便隔得好远也能看清,是裴将军无疑。 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那目光像阳春三月的水,跳跃出一片闪动的金芒。距离远,不便说话,只是抿唇朝她笑了下,这一笑让苏月感慨万千,他好像并没有因她把五色丝送给皇帝,而对她敬而远之。都是活在强权下的人,都有身不由己的难处,裴将军那么温和的人,怎么能不体谅她呢。 边上有人在打探,“嗳,那位高挑的大人好相貌,他是谁?” 颜在说:“宣威将军。” 还有人遗憾不已,“要是早看见他,把五色丝送给他多好……” 说起五色丝,可就有一番说头了,梅引问:“你们留意刘娘子了吗?猜猜她把五色丝赠给了谁?” 大家茫然摇头,先前人太多,连刘善质的人影都没看到,更别说看见她送五色丝了。 梅引卖关子大喘气,“我同你们说,你们肯定想不到,以为她送了白少卿,是不是?” 云罗道:“快说吧,不是给白少卿,还能给谁?若是赠给陛下,那也不稀奇了。” “不是陛下,”梅引压声说,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放出了惊人的答案,“是太常寺卿冯大人,你们惊也不惊?” 果然是惊,惊掉了下巴。那位太常寺卿今年四十多了吧,虽然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当也是一表人才,但年纪摆在那里,再过两年可就该知天命了。 唯一的一点好,大概就是夫人已经过世了,梅引道:“冯大人倒是个长情的男子,夫人常年卧床,前朝那会儿上都乱得很,据说有贼人闯进府里,夫人受惊吓而死,至今已经三四年了。冯大人没有续弦,很多人替他说合,他都推说年纪大了,不愿再娶。刘娘子向他示好,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和白少卿散了伙,不图情,图前程了?” 她们百般猜测,议论纷纷,苏月却明白刘善质的想法。她对白溪石有恨,既然和他没有缘分,那就索性攀附比他品阶更高的官员去。太常寺卿是少卿的顶头上司,若这件事能成,那么对于白溪石来说就是莫大的重压,刘善质是奔着不让他好过去的。她是最拔尖的前头人,若果真刻意讨好,天底下怕是没几个男人能顶得住。 反正女郎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小道消息,胡吹海侃间也不觉得烦闷。 苏月听她们嬉笑,自己转身背靠着栏杆,专心感受湖面上吹拂来的凉风。避风台的屋子建得很高,堪堪投下一个阴凉处,能供她们躲避日光。端午的日头已经很厉害了,晒在脸上热辣辣地,似乎有了初夏的意境。她开始想念姑苏的夏日,菱角、莲藕、鸡头米,还有各色的香瓜……相较之下上都有些寡淡,得等到夏末才有葡萄和樱桃,果然离家多久都不习惯,没有一天不在想家啊。 叹口气,可气刚出了一半,就见不远处的国用掖着两手,正微笑望着她。 那半口气不得不囫囵咽了回去,拿眼神询问国用,是不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国用白胖的脸上笑意在扩大,稳重如守庙老僧般,高深地点了点头。 死期将至,她暗暗想,那人又来给她添堵了。但已然如此,逃避不是办法,便硬着头皮上前拱手,“班领带了陛下的口谕么?还请班领明示。” 国用龇了龇牙花,“陛下的口谕,奴婢带不了,娘子莫如跟着奴婢去,亲聆陛下的训话吧。” 天爷,还要训话?苏月迟疑地问国用:“卑下今日没做错什么吧?陛下要惩戒卑下吗?卑下有些中暑,能不去吗?” 国用慢慢挑起了一道眉,上下端详她,“娘子好好的,哪里中暑了?再说陛下不曾放话要惩治娘子,娘子不用害怕,只管跟着奴婢来就是了。” 他们这里说话,旁观的人都站在苏月身后,大家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 她回身看了看,颜在悄悄翕动嘴唇叮嘱她:“记着我的话。” 她点了点头,压住衣裙跟在国用身后,在千步廊上弯弯绕绕左右穿行,走了半晌才在一座凉亭里见到那人。 皇帝陛下换了身衣裳,紫鼠的乌金缎上束了金银带,从背后看上去宽肩窄腰,着实是好身板。还有那磊落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能看见纤长的脖颈和匀停的耳廓,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毫无武将的莽气。 苏月还记得阿爹当年和一位守城的将领认了把兄弟,那位干伯父的脖子同脸一样粗,看上去有些骇人。阿爹说脖子粗壮,敌人拗不断,命硬得很呢。可苏月却听过一句话,这种长相的人,不是富户就是伙夫。好在皇帝陛下不是这等模样,否则自己怕是连一句话都不想同他多说了。 只是这人装得很,还有意背对着她,等国用上前禀报,他才慢回娇眼,迟迟转过身来。 苏月俯身行了个礼,“陛下长生无极。” 皇帝默然打量她,抬手摆了摆,将左右侍立的人都屏退了,这才问她:“朕震怒,吓着你了?” 苏月说是,“天威凛凛,卑下惶恐至极。” 皇帝一哂,“惶恐就好,朕还担心你不够敬畏,总是眼里没朕呢。”说罢换了个较为平和的语气又道,“朕不是冲你,你用不着惶恐。治理江山当用雷霆手段,你一个女郎,是不会明白的。” 苏月暗松了口气,讨乖道:“卑下懂得陛下的不易,臣子如铜镜,须得时时拂拭,才能令他们不蒙尘。” 这番见解倒是令人惊喜,皇帝的唇角慢慢仰起来,“原来你也不是只知道拨弦,朕以前小看你了。” 得到皇帝陛下的夸赞,苏月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以为就此安全了。可是没想到,他的小肚鸡肠再一次发挥了威力,调转视线问她:“内侍分发了五色丝,令女郎赠给自己欣赏的人,为什么你没有主动赠给朕?当时朕已经再三向你暗示了,你全作没看见,是不将朕放在眼里吗?朕问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那根五色丝,难道你另有要赠的人?那人是谁?是裴忌么?” 苏月觉得舌根有些发麻,很想告诉她,她是真的想赠给裴忌啊。但颜在的话又在她耳边回荡,让她识时务,不要惹恼了他。毕竟他手握生杀,开国皇帝佛魔一线,一不高兴把她就地正法了,那就后悔莫及了。 于是她只得堆出笑,扭捏之间竟有几分风流韵致,绞着手指道:“我是想赠给陛下的,但那时人多眼杂,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我还是要脸的,请陛下担待女郎的矜持吧。” 第26章 这是肺腑之言吗?看上去不太像。 皇帝仔细打量了她两眼, “什么叫你也要脸?给朕送五色丝,难道是件很丢脸的事吗?” 苏月心道这分明就是明知故问,如果不是想借此挽回颜面, 他非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五色丝干什么?不就是不平于当年被拒婚, 嘴上说得大方, 其实时刻都在暗中计较吗。现在面子挽回了一大半,应当高兴了, 结果得了便宜又装模作样起来,真是实打实透着虚伪。 然而蝼蚁的不平, 又有谁会在乎, 她心里的不情愿,当然也不能说出口,只好尽量挑些中听的来说, 摆出一副诚恳的样子道:“我与陛下的纠葛, 早已人尽皆知了, 就算我再想向您表达仰慕,也得忌惮人言可畏啊。我这人是否贪恋权势, 陛下是知道的,这一送就从正直的女郎,变成了谄媚逢迎的小人。我爱面子, 实在做不出来, 陛下圣明烛照, 肯定能明白我的难处,是吧?” 这番解释恳切至极,恳切得皇帝都要怀疑她说的是真话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21节 “你是不是贪恋权势, 朕并不知道。”他有些为难地说,“朕与你不相熟, 人性复杂,今日不贪,不表示明日也不贪。再说贪恋权势并不是坏事,有贪慕才有进取,朕记得早就同你说过了。” “是。”苏月的气势顿时又矮了好几头,“反正就是卑下心怀鬼胎,心中有愧。卑下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子,偶尔也想在旁人面前装高洁。毕竟错失良机捶胸顿足,要是再卑躬屈膝地献媚,会被人瞧不起的。” 皇帝听罢,舒展开了眉目,“倒也不是那么不起眼,小娘子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琵琶弹得很好,个头也不怎么高。” 苏月噎住了,他这又是在取笑她吗?什么叫个头不高?她是赶不上他顶天立地,但在女郎中也不算矮。 看来这天聊不下去了,苏月愁眉笑着,平了半天气,还是决定原谅他的无礼,耐着性子问:“那么陛下专程传召卑下,只为五色丝的事吗?” 皇帝反问她:“朕想召见你,需得有理有据?” 苏月眨了眨眼,败下阵来,“不敢,卑下是随口一问。其实下半晌无事,卑下可以陪陛下说说话。” 皇帝满意了,这才转身指了指窗外,“琉璃亭池的泉眼有变,起先一个,现在变成一双了,你说这是不是个好预兆?” 苏月抚掌说:“那是自然啊。想来陛下的姻缘到了,不日就要迎娶皇后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池子里冒出双眼泉水,是为庆贺陛下觅得佳偶啊。” 皇帝冷眼垂视她,“朕要迎娶皇后了,你似乎很高兴。” 苏月差点忍不住笑出来,“普天同庆啊陛下,您决定何时成婚?” 皇帝对她厌弃不已,“催朕立后是太后和臣僚的事,辜娘子就不必掺合了吧。还有,你不觉得与朕谈起婚嫁的话题时,有几分尴尬吗?” 苏月心说并没有,她是真心希望他能走出阴霾,找寻自己的幸福。可她不确定这话能不能说,于是只好讪讪微笑了。 皇帝别开了脸,淡声道:“四月采选,各地送了不少美人入上都,你知道吗?” 苏月说是,“卑下听说过,可惜人在梨园,没有机会得见。但既然是要入掖庭的女郎,必定个个有倾国倾城的容貌,陛下身边有了虔心侍奉的人,太后也可放心了。” 皇帝说起这个,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意思,“太后挑了十二名收入安福殿内,说是调理妥帖后,再送到御前来。” 苏月暗忖着,那这名号不好定,人虽留下了,却不知该算作嫔妃还是宫人。 皇帝是军务和朝中大事处理惯了,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一心只图实用,“都说那些女郎容貌出众,但据朕看来,不过是中人之姿,言过其实了。新朝百废待兴,宫中也需要人手,朕觉得这十二人更该做女官,挑聪明伶俐的送进皇后宫中,日后再慢慢指派差事,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苏月听得感慨,果真是做皇帝的人,想得真长远。皇后连影子都没有,女官倒先准备好了。 “还是得听太后的意思。”她含笑道,“太后眼光独到,会将一切妥善安排的。” 这是忙里偷闲也要顺便夸奖自己一下啊,太后是眼光独到,否则也不会经过人家门前,就决定向人家下聘。至于那十二位女郎,全仗太后竭力筛选,矮子里头拔高子,挑得可说十分辛苦。 太后当时很灰心,曾问过他,到底要不要把辜家女郎弄进掖庭来,毕竟选来选去还是觉得一眼入心的最好。而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一国之君强抢民女,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然而想靠她自愿……她是完全没有这个打算。他们父女仿佛共用了一个脑袋,父亲不看好这门亲事,女儿便坚决照着父亲的意思行事。且都是十头牛拉不回来的脾性,辜祈年曾让太后头疼,现在辜苏月也一样令他头疼。 “你过来。”皇帝决定借用一下身份的便利强人所难。 苏月戒备地看着他,“陛下有什么示下?” “放心,光天化日,朕不会对你不利的。”皇帝边说边抽出袖子里的那根五色丝,扬了扬手,“给朕系在手腕上。” 苏月不敢多琢磨,忙应了声是,双手把丝带承接过来,比划着长短,计较怎么系才妥当。 就在她预备上手的当口,忽然见皇帝把袖子翻卷起来,卷得有点过,袖口直接撸到肩头,露出了精壮的臂膀。 苏月呆滞片刻,心道这是刻意向她展示男子汉气魄吗?不可否认,线条确实漂亮,但如此不遮不掩,多少有点过分了,她毕竟是女孩子啊! 她又看了两眼,然后才显出一点鄙薄之色,想起来该避嫌。 皇帝一直留意她的表情,本以为她会欣赏他强健的体格,不说拜服,至少会腼腆地满意吧,结果并没有。她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五色丝,另六个指头翘得老高,似乎是为了防止和他过多接触。他便有些恼火了,这是什么意思?她看 裴忌喝水都能看得小脸酡红,怎么见到他裸露的臂膀,竟一点都不觉得心猿意马? 于是拉长了脸,捏着调门咳嗽了一下,因离得太近,吓了她一跳。 后知后觉的苏月,终于发现了他的不满,硬着头皮在他手腕上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小心翼翼把他卷到肩头的袖子拽了下来,“天气虽暖和了,但湖上风大……陛下要小心着凉啊。” 皇帝没有说话,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定定望着她,微微一眯,她心头就“咯噔”一下。 “陛下甚是健硕。”她识趣地说,“到底是战场历练出来的,羸弱书生比不了。” 头顶上的人哼了一声,勉强算是接受了。 抬手看看,皇帝觉得这花花绿绿的丝线扣在手腕上,颇有一种反差式的美感。他等了良久,想等来她的好奇,至少问一问这五色丝是谁赠的,可她却眼观鼻鼻观心,彻底安于现状了。 他不由叹息,“辜娘子,你对这世上的不解之事,是否从来没有半分好奇?你不想知道这根丝线是谁的吗?” 苏月道:“五色丝长得一模一样,哪里分得清是谁的。戴上不就是为了辟邪吗,功效到了就行了。” 皇帝的两道剑眉压得更低了,沉默着凝视她半晌,忽然扬声唤国用,“去找彩线来。辜娘子觉得这五色丝过于寻常,要现编长命缕,敬献与朕。“ 苏月呆住了,“我何时这样说过?” 国用是最称职的内侍,并不在乎女郎怎么反驳,只要是陛下下的令,照着承办就是了。 很快,五彩的丝线被送到了面前,一缕一缕在金漆托盘里放得整整齐齐。国用说:“小娘子,您要的彩线送来了。您只管编,要是不够,奴婢再替您预备。” 苏月垂眼看着,心道他们主仆是专门设计捉弄她啊。这些够她编一下午了,还嫌不够,那往后不要做乐工,上暴室投身织作算了。 皇帝踅身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了下来,好声好气道:“编吧,朕下半晌有空,就在这里监督你。” 苏月惨然说:“陛下,卑下不会编,卑下从来没有编过长命缕。” 皇帝很惊讶,“你不是女郎吗,还有女郎不会编长命缕?” 苏月尴尬地笑了笑,“往年过端午,都是家中仆婢替我们准备的,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 皇帝直拧眉,暗中腹诽太后只重容貌,没想到她竟连这么简单的女红都不会。要是早知道她连长命缕都不会编……算了,只要生得美,会不会女红无伤大雅,反正杂务有人做,那双纤纤玉手能保养,就尽量保养吧! 反正想要她亲手做的东西有点难,皇帝退而求其次,“编发总会吧,就照着编发的手法编,很简单的。” 苏月只得勉为其难上手,各抽出一根丝线合成一股,又发现无处能栓绳结,顺手朝皇帝递了递,“替我拽着。” 皇帝也没端架子,依言拽住了绳头,然后看她勾起细细的小指,咬牙切齿地开始摆弄这些丝线。令人欣慰的是她确实没撒谎,编了一程才发现缺少筹划,编得不太好看。 皇帝提了一点意见,“是不是太细了?若每个颜色用六根,编成之后可以更显眼些。” 苏月抬了抬眼,“为什么非得用六根?” “因为吉利。”皇帝嫌弃地说,“不要什么都问为什么,要勇于尝试,知道么?” 这下只能放弃重来了,苏月偏身又在托盘里清数,各数出六根,照例塞进皇帝手里。 外面艳阳大盛,凉亭内丽影双双,远观诚如一幅画吧! 她不说话的时候,真是可喜可爱。皇帝静静凝视她,浓长的眼睫在颧骨上投下一排稠密的阴影,她有纤巧的眉形、玲珑的鼻子,还有丰盈的口唇。最难得是那头如云的乌发,皮肤剔透如樱桃毕罗般……难怪太后一眼便看上了,现在想来她就算是个寡妇,太后也会毫不犹豫替他聘回来吧! 可惜美人如花,与他错身而过。他忍不住感慨:“若当初辜翁应下这门婚事,我们的孩子应当已经会走路了。” 苏月手上顿了顿,正色道:“陛下,我是清白的女儿家,您这么说,未免唐突了。” 皇帝受她指责,发现自己确实很失礼,只好怏怏闭上了嘴。 这长命缕编起来和五色丝差不多,只是工艺应当更复杂,但一切难题到了辜娘子手里,都可以尽量简单化。她编辫子,编得得心应手,皇帝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差了点意思,视线在她发髻上搜寻,发现了一支累丝菱花掩鬓,“朕觉得,可以往上面加点东西点缀一下。” 苏月心道这人好麻烦,嘴里却曼应着:“加什么呀……没什么可加的。” 皇帝从她鬓边摘下了那只掩鬓,三两下就把簪身撅折了,“用这个,上面有孔洞,正好能穿进去。” 苏月愕然看着断落的簪身喃喃:“ 陛下,这是登台分发的首饰,晚间还要还回去的啊。” 那枚掩鬓托在掌心,皇帝的聪明劲儿一下子就蒸发了,“不是你的?” 苏月道:“登台的乐工须得着装统一,从礼衣到头面首饰,都是内宰提前替我们预备的。等用完了还回去,下回还得供别的乐工使用呢。” 这下子算是损坏公物了,后果很严重。皇帝思忖片刻,难堪地想了个办法,“这样吧,下令将今日的用度全赏给乐工,你就不用再归还了。” 且掩鬓一般成对佩戴,一个编入长命缕,另一个她自己留下,寓意可说非常好了。 苏月却高兴不起来,别人能得全套,她的头面无端缺了一样,实在可惜。但事已至此,撅断的簪子接不回去了,只好编进彩线里。 渺起一目穿线,好不容易穿透了那朵菱花,再长长编上一段,最后收尾打个结,托在手里一看,居然十分特别。 “来,我给陛下戴上。”她招呼着,“男左女右,伸左手。” 皇帝纳罕,“先前那一根,你怎么给朕戴在右手上?” 苏月的解释十分合情理,“晚宴上您还要举杯呢,万一露出来,未免有些不庄重。” 不庄重?分明是她不想让裴忌发现,头上的首饰跑到他手腕上去了。 皇帝凉笑一声,伸出了右手,“朕不忌讳,朕就要戴右手,你不用考虑那么多,依着吩咐行事吧。” 苏月没办法,只好依言替他绑在右手,预判他又要掀袖子,赶忙提前一步压住了,笑着说:“只需露出腕子,卑下可以绑得很结实,不用撩衣袖了。” 三言两语间大功告成,皇帝仔细审视,十分满意,摘下腰上的香囊抛给她,“赏你了。” 苏月手忙脚乱接住,恭敬地呵腰,“多谢陛下恩赏。” 皇帝偏头一瞥,见她活像托着烫手的山芋,笑容慢慢浮上他的脸颊,“怎么不挂上?要朕帮你吗?” “不不不……”她忙摆手,“卑下可以自己挂。” 二龙戏珠的金丝绣,真是扎眼得很啊。今日的礼衣没有腰带,只有束胸,这人要帮她挂,可见用心险恶,令人不齿。 转身牵在胸口的绸带上,她又谨慎地追问了一句:“登台的时候,卑下可以摘下它吗?” 皇帝的视线在那香囊上一盘桓,因位置比较尴尬,很快别开了脸,“御赐之物,是想戴就戴,想摘就摘的吗?上回朕的那件斗篷被你随意剪了,朕还没有问你的罪呢。” 苏月知道这个话题可以不必再议了,便识趣地回禀:“陛下,我来了半日,好像该回去了。” 每次她借故要走,都会引得他不喜欢,“辜娘子很忙,比朕还要忙。” 苏月说不是,“卑下晚间要登台,得回去听从太乐令的调遣。” 身上有职务,倒也莫可奈何,皇帝还是体恤人的,没有多说什么,抬手摆了下。 苏月连连谢恩,正预备告退,退了两步又站定脚,指指盘中的丝线道:“陛下,我能把这个带走吗?” 皇帝知道她的小九九,怕不是打算再编一根赠给裴忌吧。遂没好气地说:“你倒是贼不走空,来都来了,要不磕个头再退下?” 这下她不敢再打主意了,丝线不要了,头也没磕,趁他没有继续刁难,忙退到了凉亭外。 还是外面的世界舒爽,湖风扑面,天高云淡。苏月松懈下肩背,长出了一口气,但低头看见胸前挂着的香囊,顿时又觉得很为难。这东西绣着龙,是御用的物件,就这么回去,必定被追着调侃。 可她不敢摘,怕那个小心眼的人寻她晦气,中晌刚处置了开国的功臣,不在乎多处置一个她。 好在她有急智,躲到背人的地方,把香囊塞进了抹胸里。因为有丘壑,表面看来一点都不突兀,这下可算两全其美了,忙整理衣衫抚抚鬓发,快步赶回了避风台。 第27章 进门就听颜在追问:“怎么样, 陛下为难你了吗?” 苏月说没有,“只是召过去闲话家常了几句,陛下说四月里各州郡敬献了女郎, 太后留下十二人调理, 将来要送进掖庭侍奉他呢。” 恰与梨花同梦 第22节 颜在的反应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失望, “后宫中有美人了,陛下是不是就把前尘往事放下了?”边说边叹息, “我原本还指望你当皇后,好好改变梨园乐工的命运呢。” 苏月忙捂她的嘴, “快别胡说, 被人听见了闹笑话。” 颜在扒下她的手,还是十分看好她,真诚地说:“没关系, 当不成皇后可以当贵妃, 只要能吹上枕头风, 记着一定替梨园子弟谋划谋划。” 苏月被她闹得没办法,信口应承, “好好好,我记下了。将来梨园也像国子监一样,乐工须考核选拔才能入园, 且入园有年限, 到了年纪可以自行决定离开还是留下。乐工不陪人饮酒, 不供人取乐,谁敢打乐工的主意杖责四十,这样总行了吧?” 颜在想了想, “再加一条,俸禄调高, 出类拔萃者能升迁,有官做。” 苏月失笑,“成啊,只要我能惑主,这些不都是小事一桩吗。” 颜在满含期望地望着她,仿佛她已经戴上了凤冠。然而再一看,不由“咦”了声,“你的掩鬓怎么不见了?” 这个问题就有点难回答了,苏月抿着鬓角支吾,“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不见了,也不知掉在哪里了。” 缺了一边,但愿登台的时候无人发现吧。后来大家遵从太乐令的指示调好了弦,闲坐在廊下等待晚宴开始,这时中晌分派在神仙宫,为内外命妇奏乐的云罗进来了,带来一个消息,说见到汉阳长公主了。 大家还记得那回公主府上发生的种种,一听便忙打探,不知那位长公主近况怎么样。 云罗说:“显见地丰腴了,精神也很好。你们在仪鸾殿奏乐,没见到神仙宫里人来人往,太后借故召见了少府丞,说是有话吩咐,实则是引荐给汉阳长公主的。我还听人说起了葛驸马和皇婆母,说他们不肯离开上都,被彭王捆绑起来扔出了城。结果他们没眼色,仍旧带着葛家人在城内盘桓,陛下知道长公主受的委屈,要杀葛家母子泄愤,长公主心善求了情,最后打断了他们的腿,拿哨子船装着,运回余杭了。” 众人都觉得解恨,也庆幸长公主能有个好结果,但苏月的注意力全在哨子船上。 她追问云罗:“江南到上都的航运通了么?” 云罗说通了,“刚立国那会儿只许漕船通行,二月里商船也让走了,我上次去排岸司督察府上奏曲,听他们席间说的。” 就像连日阴雨过后,乍然见到了一缕阳光,苏月听了这个消息鼻子直发酸,心里隐约有预感,也许阿爹真的来上都了。 她一直记得阿爹的话,说会来救她的,但年前水路不通,穿州过府需要繁杂的手续,万一闹得不好便惹官非,即便再心急也得忍耐。年后就不一样了,一切恢复正常,从苏杭到上都不用路证,乘船就能通行。 阿爹肯定来上都了,即便还未入城,也一定在赶来的路上。她只需再忍耐一段时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真能回姑苏。当然,是在权家大郎不作梗的情况下。 想起那个人,她又开始发愁,作为帝王很凶悍,作为被拒的提亲者又心有不甘。当权力遇上了委屈,他就张狂了,极尽所能地恐吓她,又为了面子,时不时想把她诱骗进宫。 然而这诱骗还不直说,他要你自己领悟,哭着喊着非他不可。这是何等的幼稚啊,别不是军中呆久了,没和女郎打过交道,他开天辟地就知道她一个,所以决定拿她小试牛刀吧! 总之不敢细想,怕夜里睡不好觉,被噩梦惊醒。自己现在好像什么都做不了,抹胸里还夹着他的香囊呢……唉,简直不像话,这倒霉的孽缘。 不过阿爹若真能来,定会替她想办法的,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她须得沉住气,别叫人看出端倪,晚宴上还是如常演奏,怕皇帝用眼神杀她,她愣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好在夜里的表演,以吹鼓署的大乐为主,内敬坊只有两曲雅乐,奏《兰陵王》和《苏幕遮》。奏完等待大宴结束,到时候清点了人头,就可以跟随太乐令回圆璧城了。 初五日,娥眉月,九洲之上夜色昏昏,但有数之不尽的灯笼,把蜿蜒的千步廊点缀得湖上玉带一样。 女郎们抱着乐器候在阊阖门前,只等殿内的乐工来同她们汇合。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太乐令的身影,倒等来一名内侍,冲着苏月说:“小娘子,有位贵人要见你,请娘子随我来吧。” 那内侍不多言,转身在前面带路,苏月只好跟上去,疑心是不是太后终于要召见了,胆战心惊地打探,“请问中贵人,是谁要见我?” 内侍道:“我也是受了小兄弟的托付,只让我带路,并不知道是谁约见娘子。” 看来不是太后了,绕了这么多弯子,难道是裴将军?想起午间远远的对望,不由暗暗雀跃。今日连一句话都没说上,自己遗憾,难道他也遗憾吗? 心里思量着,这夜似乎也多情起来。内侍退下后,她孤身站在亭子内等待,开始预备说辞,见了人家,该以怎样不俗的谈吐作为开场白。 还没打算好,便听见有脚步声走近,她含笑转身迎接,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一下子拉长了脸,“陛下没有国家大事要忙吗,怎么又召见卑下了?” 皇帝深深感觉到她的不待见,伤心多少有一些,但不妨碍他给她上眼药,“你以为你等的是谁?除了朕,还有人敢在宫中约见你?”顿了顿话锋一转,遗憾地说,“朕给你带来个可靠的消息,郑国公给裴忌做媒了,说合的是本家的侄女。裴忌似乎也有结亲的意思,约了过几日要登门拜访,小娘子是不是恍如遭受了晴天霹雳呀?” 苏月果然已经呆住了,虽说自己是单相思,但得知人家在议亲,还是很有些难过的。 皇帝见她神色黯然,好心地开解她:“朕能体谅你的心情,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开些就好了。朕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本就不合适,大可不必因他护过你一次,就莫名其妙芳心暗许。人家娶过亲,你也不至于屈就成这样,要去给人做填房……” 苏月越听越悲伤,“陛下知道这话不好听,不能不说吗?” “忠言逆耳,”皇帝说,“有时候就是需要当头棒喝,才能把人从漩涡中拽出来。唉,你的不快朕也经历过,同样有伤心的过往,才能知己知彼,有话直说。” 苏月抬眼看看他,“我怎么觉得陛下不是好心安慰,是来看我笑话的?” 皇帝说哪能呢,“朕是一国之君,政务如山,每日都要忙到子时前后才能安置,没这个闲心看你笑话。百忙之中抽空来见你,是看在同乡一场的份上,人生过客何必留恋,散了就散了,节哀吧。” 苏月嗫嚅了下,很想把这话照原样奉还他,但见他一双眼睛发着真诚的光,便没好意思挤兑他。 活长到这么大,头一次喜欢一个人,可惜没有好结果,遗憾不能说没有,但抽身也不像想象中那么艰难。她只是觉得哪里弄错了,竟然会和眼前人谈论自己的秘密,害得她连辛酸泪都不能流半滴。 皇帝奉劝了半天,裴忌的事说完了,就该来提出自己的困惑了,掖着两手询问:“辜娘子,朕说过登台的时候不能摘香囊,你好像没有听朕的话。这是为何呢,是朕的威严不够吗?你看朕好心好意来告知你裴将军的消息,你却如此慢待朕,多少让朕觉得有些失望啊。” 苏月望着他,觉得他今日真的得意坏了。以前一直对她憋着火,总算看到她吃瘪,他浑身都透着高兴,还不忘点个题,提醒他们“同样伤心过”。 同样个鬼,这两件事根本不能混为一谈。苏月道:“我养了一盆花,今天出门的时候忘了浇。” 皇帝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别顾左右而言他。” 有些话,积攒在心里不好,该说的时候还是得说出来,苏月道:“陛下有没有想过,您老是召见我,会影响我的姻缘,谁也没长十个脑袋,敢招惹得罪过陛下的女郎。要不往后,咱们就不私下见面了吧,卑下知道拒婚这事伤您至深,但人要往前看,您将来会遇见如花美眷,比卑下更适合陛下。”言罢见他沉默,她决定顺杆爬,“那就这么说定了?卑下还要赶去与同伴会合,就此别过陛下了。” 她自以为是一番,居然真的要走,但皇帝的语调幽幽,透出一股骇人的震慑,“朕该怎么做,用不着你来教导。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那个香囊哪里去了,是藏起来了,还是扔了?” 反正两下里都不怎么高兴,这场谈话走进了死胡同。苏月因裴将军心情低落,皇帝又咄咄逼人,她咬着牙从抹胸里把香囊抠出来,解下丝带朝他扔了过去,“送出去的东西紧盯着不放,既然舍不得,还你就是了。” 皇帝慌忙接住,看她气咻咻转身就走,心里的惊讶难以平复。 香囊上还残存着她的体温,掌心没热,耳根子却热起来——她把它保存得真好,货真价实的贴身珍藏啊! 所有的不快,因此烟消云散了。他看着她的背影,脚下踟蹰,国用适时闪现,手里托着灯笼的挑杆,无声地向上举了举。 皇帝意会了,接过挑杆跟上去,嘴里说着:“朕送你一程。” 苏月走得很快,那纤丽的身影一闪便进了阊阖门。 南北的巷道悠长,到了晚间两道宫门之间一般是不通行的,因此也没有灯。今日是初五,月光晦暗,只有稀薄的星辉照亮,连脚下墁砖的缝隙都看不清楚。不过那盏灯笼不多时便在身侧摇摆了,甩又甩不脱,她不想领情,直撅撅道:“卑下可以自己回去,不用陛下相送。” 可那人浑不在意,“与帝王相处有个要诀,赏你的你不能推辞,没赏你的你不能讨要,记住了吗?” 苏月心道规矩那么多,烦人得很,就不能不相处吗? 然而那灯笼就像鬼魅,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苏月终于忍不住了,站定脚回身问他:“陛下,您是不是爱慕我?要是,您就直说,不要这么吓唬人,卑下胆子小,经不得吓唬。” 皇帝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直接到他居然不知如何作答。 关于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自己,是不是受太后影响太深,潜移默化地认为没得到的人最好,所以见了她便中意她。他也没打算自欺欺人,目前来说他确实是欣赏她的,毕竟她长得漂亮,琴技好,性格也不差,作为妻子的人选,可说十分合乎标准。但也仅仅是合适而已,就像将遇良才……他一向很惜才,对她另眼相看也是正常的。 真话显然很难说出口,毕竟还要脸。当初托人登门提亲,可被毫不犹豫地退回来了,再觉得她好,不免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嫌疑。 于是他一哂,“朕富有天下,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爱慕你做什么。朕只是觉得乡音亲切,你的心眼也不多,朕见过太多勾心斗角,乏累了,和你说话不用动脑子,如此而已啊。” 短短的一段话,做到了神憎鬼厌,这不是在赞扬她,分明是在嘲讽她。 苏月气恼地看了他半天,可能把他看得心虚了,他僵硬地调开了视线。不过他能这样解释,对她来说也算如释重负,便抬了抬手,指着前面的玄武门说:“陛下,我就快到了,您不必再相送,回去吧。” 皇帝云淡风轻,“朕也不是刻意送你,消食之余恰好陪你走一程罢了。你不用忌惮朕,走你的路,朕能送到哪里便送到哪里。” 既然如此,苏月也坦然了,边走边问:“刚才那个香囊,陛下果然打算收回去了?” 皇帝垂眼瞥了瞥她,“不是你扔还给朕的吗?” 话虽这样说,但贴身放置过,她扔回去那一瞬间就已经后悔了。好在这位陛下心思还算单纯,没有误会她,否则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开始盘算,该怎么委婉地把香囊讨要回来,正打算开口,那个香囊却递到了她面前,高高在上的皇帝说:“朕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轻易收回。你要是不把它留下,那朕就要留下你的脑袋了。” 这不是天干物燥恰逢甘霖吗,苏月忙接过来,恳切地俯身道:“卑下先前糊涂了,后悔不已。多谢陛下恩赏,我一定好生保存御赐之物,绝不轻慢它。” 说话间到了玄武门前,她抿唇笑了笑,“卑下回去了,陛下的食消完了,也快些荣返吧。” 皇帝淡淡点了下头,没有说话,目送她提起裙裾轻快地迈进高大的门槛。她身上一直保留着少女气韵,那玲珑的肩背只覆着一层薄削的重莲绫,一扭身一回眸,脆弱又温情。 负在身后那只接触过香囊的手,怅然握了起来,忽然有些后悔刚才的回答,如果厚着脸皮说是,不知她会不会答应跟他入掖庭…… 那厢苏月回到枕上溪,把裴将军议婚的消息告诉颜在,两个人惆怅了一番,无计可施,这事也就过去了。 朝廷发落了内侍侍监,和他私下有往来的太乐丞也被发配了,梨园里经历了一系列变动,得到个新的恩赏,明令禁止任何人逼迫乐工。即便是官员府邸的私宴,主家与宾客也不得狎玩,凡受乐工检举者,丢官罢爵还是小事,论罪入狱,朝廷查办起来也毫不手软。 颜在因这道政令难过了好久,“要是恩旨能早一些下发,青崖就不会因我受辱了。不知他现在好不好,我想见他一面,可惜见不着。” 苏月安慰她,“他在乐府编曲,那里的乐师都不知道他的过去,他反倒比在太乐署更好。再等一阵子,等有了机会,想办法去看看他。只要他还在上都城里,山水总有相逢的时候。” 这里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廊外热闹起来,有人高声宣扬:“白云亲舍有客到,不知是谁家的亲人来探望了。” 这是天大的消息,早就听说过白云亲舍闲置了十几年,从来没有接待过乐工的家人。世道乱,被征集的门户只能当做没有生过这个女儿,谁也不会跋涉千里赶到上都来。 人人都知道自己不得家人惦念了,人人却又都盼着来客是自己的至亲。一众女郎眼巴巴朝门外张望,多希望被点名的是自己,哪怕只是见一面,也能慰藉思乡之情。 院门上,内宰摇着鹅毛扇进来了,起先责骂仆妇:“墙根的草长得脚脖子高,你们六个眼睛都没看见?”骂完后转头扔了句话,“辜娘子,令尊在白云亲舍等候,你收拾收拾,过去见见亲人吧。” 苏月顿时振奋,欢喜得差点叫出声来,“颜在……颜在……我阿爹来了!” 颜在心里虽失落,但也替她高兴,“快去,别让你阿爹等急了。” 苏月顾不上整理,慌忙跑下台阶,风一样旋出了宜春院。 西北角靠近方诸门的地方有个小院,就是白云亲舍的所在,只是过去有些远,她一路跑得气喘吁吁,中途不得不停下休息了两回,才终于跑进那处院落。 听见脚步声,站在厅堂里的人回身望过来,还没说话就先笑了。 苏月却抽泣起来,越抽泣越难自抑,最后放声大哭:“阿爹,我不是在做梦吧,您真的来看我了。” 第28章 她是个心软的孩子, 要是换作不懂事的,脱口一定会哭喊,阿爹终于来接我了。可她却不是这么说, 只说阿爹来看我了, 因为知道要把人弄出梨园不容易, 她虽想出去,却也担心阿爹为难。 时隔半年多, 再看见离家多时的孩子,辜祈年打心底里泛起一阵酸楚, 远远向女儿伸出了手。 苏月跑过来, 跪在父亲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腿,哭道:“女儿在上都这些日子, 每日都想念爹娘, 想念阿兄和阿妹。” 辜祈年连连点头, “知道……都知道。家里人也时刻惦念你,尤其你阿娘, 你走后病了一场,险些丢掉半条命。好在天气暖和,渐渐好起来了, 原本她要跟着一道来的, 被我劝住了, 实在怕长途跋涉,她的身子受不住。”边说边把女儿掺起来,老父亲也红了眼眶, 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勉强笑道, “瞧着又长高了些,比离家的时候更稳重了。” 苏月说是,“女儿在外学了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想起以前在家的时候任性,实在觉得惭愧。”说罢搀扶父亲在圈椅里坐下,抹了眼泪问,“阿爹,我娘的病气都散了吧?怪我,这一走害她又病一场,她原本身子就不好,如今又要操心我……” 她说着,声线扭曲,还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强忍的样子,看得辜祈年心疼不已。 “这事又不能怨你,不是你自己想离家的,都是形势所迫。你放心,你娘已经痊愈了,在家等着你的消息呢。家里一切都好,家人平安,铺子也重新开起来了,没有什么不足。”他说着,不舍地伸手抚了抚孩子的脸颊,“唯一牵挂的就是你,怕你在梨园受委屈,怕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折辱你。” 前朝时期说起梨园,在百姓心里诚如教坊一样,进去的女郎都清白不了。苏月怕父亲担心,忙道:“应邀去官员府邸,难免会遇见些无赖的人,但几次都化险为夷了,我有贵人相助,没出什么纰漏。如今朝中有明令了,不许逼迫乐工陪酒卖笑,阿爹放心,我好好的,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就算如此,这地方也不能待下去,正经良家的女郎,何必抛头露面供人消遣。”辜祈年压声道,“阿爹这回入京,把襄阳郡的铺子盘出去了,多预备些钱财,回头好行事。” 苏月到这时才敢正视这个问题,渴求地问:“使了银钱,真能出去吗?” 辜祈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虽说三年战乱,上都以前的故交都找不见踪迹了,但我心里知道该往哪里使劲,用银子开路总没错。不过得费些手脚,你要沉住气,别着急。” 苏月忽然想起了白溪石,便问父亲:“阿爹知道太常寺少卿吗?您有没有托过人,搭上少卿这条路?” 恰与梨花同梦 第23节 辜祈年说没有,“我前日刚入上都,把与梨园有关的衙门都寻访了一遍,知道有这个人,但还未摸着门道攀交他。你说的少卿,能不能帮上忙?若能,我便去拜访他。” 这下子问明白了,果然白溪石先前是诓她的,苏月遂把前后经过告诉了父亲,斟酌道:“他既然说出了口,当真找上门,说不定能逼得他骑虎难下。咱们在上都没有亲故,就算想使银钱也不知该往哪里送,莫如找他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万一能成,不也是意外之喜吗。” 辜祈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且去试试,成不成的看运气吧。”话说到这里,才想起来打探最要紧的那件事,“你在陛下面前献演过么?他可曾留意过你?” 苏月讪讪道:“常现眼,现眼了不知多少回,陛下已经认得我了。” 辜祈年如临大敌,“君子不念旧恶,他既然做了皇帝,总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小女郎吧?” 苏月当然也知道君子不念旧恶,但他是不是君子,这事就难说了 。 “反正敲打过我好几回,要是往后能不见他,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辜祈年摇头叹息,“看来当初婉拒了他家的求婚,这事办得对。我们与权家不是一路人,无论如何攀不成亲戚。”顿了顿又问,“苏意好不好?她与你在一处吗?” 说起苏意,她的脸色就黯淡,“这位阿妹坑害我好几回,她被人轻薄,情急之下就拿我顶缸,引那个色鬼专点我的卯,气得我恨不能打死她。” 辜祈年是绝对疼爱女儿的,一听这话火冒三丈,“没血性的东西,同她那对贼父母一样。我原本还惦念着她,想好了把你们俩一块儿救出去的,没想到她竟是个白眼狼。既然如此就别管她的死活了,让她阿爹自己来救她。你那三叔也是个神人,知道我要来上都,不说送些钱走门道,连面都没露,只打发家仆给我传话,说一定把苏意带回去……他只当苏意是走亲戚,能捎带着接回家的。” 所以苏意养得这样一副性情不是意外,全是父母没有教导好。不过父女团聚,不愿意去提那些败兴的人和事,复又坐在一起说了会儿家常,辜祈年就急着要去办正事了。 “别急,耐住性子,等阿爹的好消息。”他又安抚了女儿两句,便从白云亲舍退了出来。 站在宫门外举目四顾,家人抱着马鞭上前询问:“主君,咱们接下来上哪儿去?” 辜祈年道:“打听太常寺白少卿家住哪个里坊,车上预备厚礼,送不送见机行事。” 实在是因为做了多年的生意,虽然并不看好与那位白少卿的会面,那种人既然不择手段,想来也不怕被戳穿。不过就如苏月说的,死马当活马医,眼下新朝刚建立,各个衙门铁桶一样,他来了两天转悠了两天,颇觉难以打开口子。或者去白家碰碰运气,要是用钱能办事,那多塞一些也无妨。 然而设想得不错,找到白家门上,连人都没见着。门房推说家主不在家,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辜祈年说:“在下可以等。少卿总有回家的时候,我在门外候着,不会打搅贵府上的。” 门房脸色却不佳,“员外还是先回去吧,我们少卿很忙,不单要过问太常寺的公务,还要主持陪都郊社乐台的营建,常是几天几夜不回家,你守在这里不是办法。” 辜祈年便退而求其次,想求见老夫人,门房拧着眉道:“我们老夫人不问俗务好几年,员外非要强人所难吗?” 然后门里出来三个家丁,赶鸭子般冲他一顿驱逐。辜祈年踉踉跄跄从台阶上倒退下来,险些撞上街头打马经过的年轻将军。 “哎呀,对不住。”辜祈年连连致歉,“初来上都,人生地不熟,冲撞了将军,还请海涵。” 骑在马上的人有英朗的眉眼,勒住马缰道:“听口音,阁下是苏杭人氏吧?” 辜祈年忙说是,“将军难道也是苏杭来的?” 马上的人笑了笑,“在苏杭驻过几年军而已。”说着朝门内望了望,“来寻白少卿么?他不在家?” 辜祈年垂首叹了口气,“少卿不愿相见,如今是求告无门啊。”说罢又来打探,“将军可认识白少卿?能否为在下引荐引荐?辜某在上都无亲无故,要办成一桩事实在难如登天。若将军能襄助,大恩大德,辜某定然涌泉相报。” 那将军听他说完,迟疑地问:“阁下姓辜?可认得辜苏月,辜娘子?” 辜祈年“啊”了声,“辜苏月正是小女,将军知道我家女郎?请问将军如何称呼?” 对方向他拱了拱手,“在下裴忌,曾与小娘子有过一面之缘。辜翁这次来上都,是专程来探望小娘子的么?” 辜祈年得知他是裴忌,当即郑重还了一礼,“原来是裴将军,小女先前曾提及裴将军,对将军的恩德感激至深。不瞒将军,在下此来,是为把女郎接出梨园的。她是全家的掌上珠,这一入上都,家中都乱了套,她母亲思念成疾,连梦话里念的都是她。唉,如今不是孩子离不开我们,是我们离不开她啊,因此我不远千里赶入京师,纵要花费些银钱也是有预备的。只是找不到门道,无人引荐见不着太常寺的官员,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边说边向裴忌作揖,“裴将军,今日能得见将军,想是我小女有福。求将军为我指条明路,将军的恩典,辜某人没齿难忘。” 辜家拒了陛下的婚,这件事不是秘密,早就已经人尽皆知了。今日见到这位拒婚的家主,虽然极力求告,但形容却是不卑不亢的。只是要把人接出梨园,想办成恐怕困难重重,这浑水不好蹚。 裴忌犹豫了片刻,见他满眼托赖地望着自己,到底还是咬牙应承下来,想了想道:“辜翁求见白少卿,不如直去见太常寺卿,也免得走弯路。我与冯大人虽没有私交,但同朝为官,登门求见倒是不难。不过我只为辜翁引荐,后面的事,就全靠辜翁自己了。” 辜祈年说是,“裴将军肯为我引荐,已是辜家莫大的造化了,余下的事不敢劳烦将军,辜某自与冯大人商量就是了。” 裴忌颔首,“今日冯大人应当在衙门,人多眼杂,恐怕不好说话。等明日去他府上吧,我先与他约好,到时候陪同辜翁一起登门。” 辜祈年连连道谢,“将军是我辜家的贵人,多谢将军了。” 裴忌笑道:“不必客气。”抬起马鞭指了指长街尽头的府邸,“鄙宅就在那里,辜翁若是得空,就去家中坐坐吧。” 辜祈年摆手道:“不敢叨扰。将军请自便,辜某回去预备预备,明日求见冯大人,不能失了礼数。” 反正这回是有希望了,辜祈年回到下榻的驿站,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安稳。等到第二日,摸准了散朝的时辰,在裴府外等候。等了一阵子,见裴忌回来了,赶忙迎上前见了个礼。 裴忌也没二话,拔转马头领他往冯府方向去。到了门前下马递上名刺,门房客气地引他们入内,冯抱真早就在厅堂等候了,见了人便拱起手热闹寒暄,裴大将军驾临,蓬荜生辉了。 裴忌笑着与他闲谈,说平时军务繁忙,没有时间登门拜会,约好了过几日设个酒局,大家热闹热闹。客套话说了一圈,方才转到辜祈年身上,对冯抱真道:“我受人之托,为辜翁引荐。如今人已送到了,我还有公务要忙,就先告辞了。” 冯抱真和辜祈年拱手把人送了出去,待回身时,冯抱真才朝辜祈年比了比手,“辜翁请坐。” 辜祈年俯身谢坐,待要说话,冯抱真先截住了他的话头,抚着膝盖道:“裴将军昨日已经大致同我说明了,辜翁的心情我能理解,毕竟女郎是家中珍宝,作为父母,哪个也舍不得爱女离家千里,送入这规矩森严的梨园中来。只是辜翁这次的所求,恐怕要失望了,如今新朝方立,各衙门都在着力整顿,梨园又承庆贺大典的要务,人手原本就紧缺。辜娘子是宜春院顶尖的乐师,实在太过显眼,若缺了她,一眼便能看出来。况且……下官说句实话,贵府上与陛下之间的渊源颇深,小娘子未必不曾引得太后与陛下注意。倘或我贸然把人放出去,上头要责问起来,我区区一个太常寺卿,恐怕承担不起啊。” 辜祈年听他说完,心顿时往下沉了沉,斟酌复斟酌后低头说是,“我也知道这不情之请强人所难,但求大人体谅在下为人父的难处。三年战乱,家中人相依为命才熬过来,哪里舍得好日子就在眼前,却闹得骨肉分离,不得相见。”边说边将手边带来的东西搁在茶案上,切切道,“这点小意思,是我孝敬大人的。大人别误会,辜某并非向大人行贿,不过是孩子在梨园,仰赖大人照应,对大人的酬谢罢了。冯大人,今日我来求见,实则并未抱着一定能得偿所愿的目的,若大人能相帮,辜某自是感激不尽,但若实在令大人为难,那也只能怪我们父女缘浅,不敢怨天尤人。” 冯抱真自然要推辞,“辜翁这是做什么,冯某岂是那等无功受禄的人。” 辜祈年万般不愿收回,再三道:“若是小女不能出梨园,还请大人日后继续看顾,也算我尽了做父亲的责任,心中能得片刻安稳吧。” 说着起身告退,冯抱真想阻拦,他只顾急急往外去了。 各自心里都明白,这礼若收下了,这件事就有五成机会,要是退回,那可就连半点指望也没有了。 冯抱真回头看了看案上的锦盒,垂手揭开了盖子,红缎围拱着一尊好大的赤金释迦牟尼佛像,单看手笔,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拒绝。 辜祈年是生意人,懂得送礼就要送到极致的道理,只要下足本钱,铁板也能撬出口子。然而这件事委实难办,冯抱真看着这尊金佛,仍是犹豫不决,这时从堂后走出个女郎来,轻声道:“大人,就帮帮辜家父女吧。” 冯抱真抬眼看她,女郎艳丽的脸上流露出哀色,“只有身在梨园的人,才知道那地方的日子有多难熬。我每日想的都是离开那里,可惜没有辜翁那样的好父亲,能替我着力斡旋。” 冯抱真叹了口气,“我知道辜娘子同你有些交情,但这件事棘手得很……” 女郎眨动眼眸,上前搂住了他的臂膀,“大人能救我,定也有办法助他们父女一臂之力。退出梨园有很多法子,王侯将相看上后讨要出去是一种,还有一种,就是得了重病,需要移到外面静养。前一种法子行不通,咱们就用第二种,只要大人点头,这件事不难办成的,对么?” 冯抱真无奈地望着她,“你倒是应了名字,善质,果真心善至极了。” 刘善质捺着唇角一笑,“多种些善因,将来会得善果。我得遇大人,不就是累世积下的功德吗。” 冯抱真到底还是被她说动了,思忖良久道:“这事冒险,但若是上头不核查,倒也可以一试。” 刘善质道:“宫中采女骤然多起来,想必陛下也没那闲心留意她。大人尽早安排起来吧,就算不成,至少对辜家家主有了交代,也没有辜负裴将军的信任。” 所以枕头风是真有用,即便冯抱真清正,面对身边人的哀求,最后也还是松了口。 主意定下了,第二天命人给辜祈年传话,说办成需要时间,请辜翁耐下性子稍作等待。刘善质则回到枕上溪找苏月,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一通叮嘱,让她看准时机装病。 苏月听了她的话,一把抱住了她,“刘娘子,多谢你替我周全,我日后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刘善质红着脸拍了拍她的脊背,“你我之间,不说这个。若是能离开这里,有一线希望也要尝试,不过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装病的技艺,是否如你的琴技一样高超。” 这个苏月信心十足,拍着胸口道:“我能行。小时候不想上家学,装病骗我阿娘,一骗一个准,我阿娘从来不曾怀疑我。” 刘善质说那就好,“寻个妥善的由头,到时候内宰和梨园使都会来查看,就算有心帮你蒙混,你也得装得像样才行。” 苏月心里有主张,这场病不能悄悄得,务求顺理成章。于是她开始等待下雨,端午过后雨水显见地多起来,恰逢一日雷声大作,她等待的好时机终于到了。从大乐场赶回直房的时候,有意比别人慢了半炷香,毫无疑外被淋成了落汤鸡。 颜在逢人就绘声绘色地描述,辜娘子有多狼狈,有多可笑。然后在所有人的笑声里,苏月一病不起,病得连郎中来看都连连摇头,吩咐内宰准备后事吧。 第29章 内宰叹息不已, “好不容易出了个拔尖的乐师,没想到天命不永。” 颜在哭天抢地,蹲在苏月的床前大放悲声:“苏月啊, 你还这么年轻, 怎么就病成这副模样了。大家瞧, 她脸红得如煮熟的虾子,这几日高烧不退, 就算是个神仙,也经不住如此来势汹汹的病症啊。” 围观的乐工们看着床上的人, 都很为她伤心, 不过也有人提出了一些建议,“眼下天气热,给她盖三床被子, 恐怕对病情不利。” 颜在顿时语窒, 支吾道:“不盖这么多层, 她又喊冷。”边说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不尽力捂着, 哪能让她面红耳赤,为了堵住所有人的嘴,拼一拼还是值得的。 梨园使和内宰商议:“病成这样, 病气会扩散么?内敬坊这么多人, 要是不加扼制, 恐怕酿成大祸。” 内宰说:“挪出去吧,天热,料是时疫。” 颜在点头不迭, 垂袖不动声色替她擦了汗,一面道:“她忽冷忽热, 别不是疟疾。我们平时交情深,倒也不怕她过了病气给我,可枕上溪的人都是要承接大宴的,倘或全军覆没,怎么向上头交代啊。” 一听是疟疾,众人吓得都退到了门外。颜在一见她们这模样,顿时又干嚎起来,“苏月啊,不是大家不想留你,实在是留不住。为了大家的安危,你就依着内宰的意思,上外面养病去吧。只要善加调理,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再入梨园,续上我们姐妹的缘分……哎哟,我的屋子就剩我一个了,往后我孤单了,找谁去说心里话呀。” 她声泪俱下,被窝里的苏月汗颜不已,原本以为自己装病装得好,却没想到颜在才是唱作俱佳的好手。她成功把所有人都吓出去了,也给梨园使和内宰创造了有利条件。 但总有人对一切存疑,小声对园内宰道:“前几日她父亲才来看过她,怎么说病忽然就病了,这事过于巧合了吧!” “想是见了家人最后一面,未了的心愿了结了……”内宰喃喃说,忽然回过神来,把眼一横道,“病得都不成人样了,难道还有假?你是觉得我眼瞎,还是顾使眼瞎?一日日的,疑心你疑心他,琴技磨练了没有,可做到一个音都不差?” 这下没人敢多嘴了,忙福福身,回自己的直房去了。 内宰隔着窗户往里面传话,“朱娘子,替她收拾收拾,回头医局会派杂役进来抬人的。” 颜在扬声应了声是,阖上窗,又关上了门。 回身来拽苏月,她欢天喜地道:“成了!成了!” 装死的苏月这才掀开被子,掖着满头大汗喘气,“他们要是再不走,我就要中暑了。” 颜在替她擦汗,笑着说:“只要能出去,受这点苦算得了什么。你快知足吧,忍过了今日,就能逃出生天了。” 苏月抻了抻自己的衣裳,“我身上起红疹了,想是捂出痱子来了,痒得很。” 颜在便去绞凉手巾来给她擦拭,一面给她扇风,问她好些了没有。 苏月看着她,很觉得舍不得,“我就这么走了,撇下你,实在有些不仗义。” 颜在勉强笑了笑,“如今可不是讲义气的时候,能走一个是一个。你有好阿爹,我将来说不定也会有好机缘,放心吧,我一定能想办法出去的,到时候去升平街找你,再去十泉里大吃大喝一番。” 颜在很懂得安慰人,说的话暖人心肝。苏月想了想,把积攒的赏赐和首饰全搬到她面前,“这些我都给你留下,日后兴许能派上用场。” 颜在说不必,“你在外也有用度。” 苏月含笑说:“我家是开质库的,还能短了钱财吗。我出去就有钱了,又有阿爹护着,用不着这些。你不同,要想办事就得有花销,能多一文是一文。” 颜在便不再推辞了,把匣子揽了过来,笑嘻嘻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等日后我找个有出息的郎子,再还你这份情。” 苏月握了握她的手说好,复转身收拾包袱,其实没什么可带的,衣裳都是内敬坊分发的,唯一要带走的,就是阿娘那件猞猁狲的斗篷。可是随意一瞥,又发现了另一件,赤黑油亮的皮毛,一下让她想起了皇帝那张脸。 本想留给颜在的,但细想了想,御赐的东西转赠,对她对自己都不好,只得叠起来,一同包进了包袱里。 好了,接下来只等医局派人来抬她了,她环视了一圈,就当最后的告别吧,然后无牵无挂地躺回了床上。 不多会儿医局的杂役来了,把她搬上了担架,颜在想得很周到,拿一条薄衾给她兜头盖住,一面说着:“病成这样,见不得风,小心为上。” 虽然要忍着炎热,但一想起阿爹在外面等着自己,苏月就觉得欢喜。且龙光门外就是护城河,穿过长桥到达对岸,仅仅一百余丈而已,出去了,就是另一段人生。 耐住性子,笔直地躺着,杂役抬着她在巷道里穿行,因为有梨园使的手令,一路上并没有人拦截,也没有人要求检验她的病容。也许是因为抵达龙光门了,杂役抬行的速度慢了几分,渐渐停住了步子,苏月的心也高高悬了起来。 本以为会有问询,让杂役出示手令,然而并没有。她被盖着脸不能扭头看,只觉担架微微颠簸了下,似乎是被接了手。她心下便揣测,难道医局到了,要送进疫所了吗? 恰与梨花同梦 第24节 正迟疑,担架又如常行动起来,但这回走了很久,总也走不到头。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别不是被运到了别处,让人给转卖了吧! 可惜还是不能动,怕露了馅儿功亏一篑。好不容易总算停下了,她也被人从担架搬到了床上,心里不禁雀跃,就要见到阿爹了,就要回姑苏和家人团聚了。这半年的离奇经历虽然不堪回首,但还是要向命运心存感激啊,毕竟这是生活的淬炼,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嘛,多年后回想起来,也算是个不俗的谈资。 正当她大度地与苦难和解的时候,恍惚听见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声音,那声音说:“辜娘子寒热发得厉害,怕冷。来人,搬五床被子给她盖上,再取汤婆来,塞进她被窝里。” 如果人能随意选择生死,她情愿这刻就死了,因为实在不明白,一个人的命竟然能苦成这样。 什么该死的感激,她要全数收回了,想骂天骂地,这权家大郎是她命里的克星,在她即将得见天光的时候,他又把太阳给盖上了! 如今他还要坑死她,给她加被子,往她被窝里塞汤婆。不就是被拒绝过一次吗,到底要怎么报复才肯罢休? 而看戏的人,还在等她自己露马脚。被褥送来了,汤婆也就绪了,内侍手里捧着,在榻前一字排开,皇帝又追加了一句,“小娘子,你还不醒,朕就要命人伺候你了。”边说边揭开了盖住她脸的薄衾,不无遗憾道,“脸色这么难看,看来真的病入膏肓了。” 苏月暗里咒骂了他千万遍,自己不知倒了什么霉,这辈子才和此人有了交集。 希望就在眼前,忽然被打碎了,谁能知道有多令人崩溃。她已经生无可恋了,绝望地想不管了,爱谁谁吧。 皇帝耐心等了会儿,见她没有“苏醒”的打算,慢悠悠问:“令尊也在上都吧?” 只这一句,榻上的人不得不死而复生,微微掀起一点眼皮,气若游丝道:“我阿爹是来游玩的,明日就回去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垂眼看她,“生死一线啊,娘子能活过来真不容易,要是再晚一步,朕就要召见太医来给你扎针了。”略顿了顿道,“刚来没几日,怎么就要走?可以多留些时日,朕派人专程接待,领他游山玩水,体验上都的风土人情。” 苏月说不必了,“家里还有铺子要照看,我阿爹就是来瞧我一眼,瞧完了就回去。” 皇帝僵硬地扯了下唇角,“这一瞧,瞧得娘子失了神魂,原本好好的,忽然大病一场,令尊知道了一定很忧心。不过你不必着急,朕已经派人给他传话了,梨园医局的大夫医术不精湛,太医院中高手云集,定能治好小娘子的病。你什么都不用考虑,安心让太医为你诊治,令尊要是果真忙,朕差人先送他回姑苏。毕竟生意要紧,赚钱也是大事,有了钱,才好在上都行事,你说是么?” 苏月这回终于死心了,原来阿爹什么时候来上都的,怎么攀交的太常寺卿,他都知道。但他隐而不发,就这么静静看着你们瞎忙一通,到最后才从天而降,让一切筹谋打了水漂,可说是残忍至极,杀人于无形。 要不是忌惮他的身份,她真想和他拼了,这个用心险恶的人,朝堂上玩弄手段就算了,和女郎也斗智斗勇,还有半点风度可言吗?然而她不敢造次,这回牵扯了太多人,就算计划失败了,也不能坑害刘善质他们。 所以她只能继续佯装,虚弱道:“陛下所言句句都对,一切听陛下安排。唉,原本我是病得不行了,但不知怎么,一见陛下就好了许多,想是死不了了。” “看来朕是你的药引子。”皇帝好整以暇抱起了胸,“还未痊愈吗?” “那必然,没有那么快。”她颤巍巍抬手擦了擦汗,“得慢慢调养,恢复元气。” 皇帝说好,“其实朕还是很想关心你的,苦于你一直不生病,没有机会垂询你。这次正好,天赐良机,你看这不是巧了吗,想睡觉有人送枕头,朕与你还是有些缘分的。” 可不是吗,屎一样的缘分,沾上了甩都甩不掉。 苏月略平复了一下心情道:“陛下,我是真的大病了一场,医局的大夫没有诊错,大人们因见我要死了,怕我扩散病气,才决定把我运送出去的……他们都是为着内敬坊几百乐师考虑,请陛下嘉奖他们。” “还要嘉奖?”皇帝哼笑了声,“朕不问他们不查的罪责已经很好了,要嘉奖,一人奖二十笞杖吗?” 谈判是有一定技巧的,你心中的价位在这里,但与对方商谈时,就得开出离谱的条件,如此你要达到自己的预期,就会简单很多。苏月看阿爹谈生意也学到了一些皮毛,听皇帝这么说,顺势道:“那就无功无过,不要嘉奖了吧。” 转瞬又难过起来,阿爹为她奔走,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到最后功败垂成,这刻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皇帝看她神色变化多端,讨嫌地问:“娘子愁眉不展,别不是还冷吧,朕让人给你加两床被褥……” 苏月忙说不,“卑下不冷了,卑下已经好起来了。” 皇帝便不说话了,弯下腰,仔细看了她半晌,“你脸上起了好些红疹,是上焦过热,长痱子了吗?” 苏月一惊,苟延残喘般伸出手,“铜镜……快,让我看看。” 内侍捧了镜子过来,果然看清脸上星星点点,像长了麻子一样。 她一下瘫软,喃喃道:“扩散了……我命休矣。” 皇帝好心地安慰她:“不会的,朕让人给你熬黄连汤,这汤能泻火,喝下去就会消退的。” 苏月心想你不整死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既然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了,有些话不如挑明,便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袍,挣扎道:“我有话,要单独与陛下说。” 几乎不用皇帝下令,候在一旁的国用就忙摆手,把殿内的人全遣了出去。 这大殿一下变得空空荡荡,静谧无声,半晌才听皇帝道:“好了,没有外人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再作最后一次努力,苏月咬牙想,拽住他的手没有松开,“陛下,卑下有肺腑之言。“ 一站一躺,他的燕服被她拽得往下坠,只好无奈地摸了摸榻沿,“你想让朕坐下?” 坐不坐下都是次要的,苏月直白道:“求您高抬贵手,放我回姑苏。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好吗,您要卑下怎么做才能解气呢,要不我洗个澡,向您献身吧,献完了就让我回家,成吗?” 也就是说,她宁愿莫名其妙侍一回寝,换来后半辈子的自由,是这个意思? 皇帝一哂,“你把朕当什么人了,朕是那种只要女郎身子的人吗?朕真是不明白,上都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总念着姑苏呢?” 苏月说:“您不想念姑苏,是因为您举家都搬到上都来了。我和您不一样,姑苏有我的亲人,还有我的家。” 想家很大程度上是想念家里的人啊,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皇帝道:“把辜家全族迁进上都不就行了。不过你这人,出息确实不大,就算回到姑苏,你日后也是要出阁的。那时候怎么办,想家想爹娘,婚姻也不算数了吗?” 苏月道:“卑下可以找个同城的郎子,想家了随时可以回家。” 果然……真是个妥善的解决办法。皇帝嘲讽道:“你这郎子一生屈就于小地方,出息肯定也不大。” 其实不管大不大,最要紧的是她想回家。她甚至向皇帝表明了决心,“如果陛下觉得卑下嫁人不妥,卑下可以一辈子不嫁。只要能让我和家里人在一起,不管陛下有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 皇帝怅然看着她,“真没见过你这么恋家的人。你一根筋的样子虽然很招人烦恼,但也有些许可取之处,只要和你成为一家人,永远都不用担心你会跑了。” 苏月由不得支起身子,“那陛下可是答应了?” 皇帝说没有,“你病得有些糊涂了,朕传太医来给你治病吧。” 所以一切的尝试,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了,苏月砸回枕头上,喃喃说:“既然如此,让我回梨园吧。” 皇帝道:“急什么,先养病,养好后何去何从,朕自有安排。” 可这又是什么地方呢,苏月转动眼珠四下打量,高深的殿宇,珍贵的家什布置,还有沉沉垂委的金丝绒帐幔。 通常男子把人劫到一个地方,必定是存着金屋藏娇的目的,她戒备地望着眼前人问:“陛下把我弄进寝宫了?寝宫里私藏女郎,陛下是要我做不见天日的玩物吗?” 皇帝看她的目光简直充满鄙夷,“你脑子里整日装的都是什么男盗女娼,谁说朕把你藏进寝宫了!这里是玄清殿后佛堂,东面是太后的安福殿,北面是命妇朝堂。朕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若是闹出动静来,头一个惊动的就是太后。你不想太后与你算旧账吧,那就老老实实窝在这里,不要声张。” 苏月惊愕地望着他,只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你到底要做什么?既不要我献身,又不让我回家,拿佛祖和太后镇压我,是何居心啊?” 皇帝眯着眼睛,从那深沉的渊底漾出一层浮光,“朕做这开国皇帝很辛苦,朝中的旧部要压制,前朝的老臣要安抚,不得不动用铁腕诛杀清缴,不令臣僚功高盖主野心膨胀,不令皇亲国戚仗势行凶。可朕只有一双眼睛两只手,要将偌大的朝堂盘弄在股掌之间,就需扶植亲信,借力打力,不停地算计。算计让人心力交瘁,你深有体会吧?所以朕得给自己找些消遣,你若是回姑苏了,朕的消遣就没了,朕舍不得。” 苏月张口结舌,“陛下拿我做消遣?还不是因为那点旧怨,不依不饶。” 皇帝说是啊,“毕竟朕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人如此下过朕的面子。不过娘子对朕来说还是特别的,愿意献身的女郎常有,像你这样不屈不挠的不常有。朕决定了,先治好你,再把你举荐给太后。她宫中有十二位女官,你人缘好,进了安福殿定能交到新朋友,朕一点都不为你担心,真的。” 第30章 真的? 他担不担心, 对她来说有任何妨碍吗? 老天爷,她已经不知道人生还有多少坎坷在等着她了。真是谢主隆恩,要把她举荐给太后, 自己捉弄完了, 还不忘孝敬一下老母亲。太后憋了三年多, 入京都特意从辜家门前经过,这要是落到她手里, 自己不知是否还有好日子过。 苏月惨然说:“卑下有个大胆的妄想,可以不去安福殿, 直接上御前伺候吗?” 皇帝朝她笑了笑, “一个连长命缕都不会编的女郎,朕觉得你应当没有这本事,能够留在朕身边。” 没有本事可以学啊, 苏月道:“其实端茶递水我也会, 我还会研墨铺床、更衣擦身。总之上面怎么吩咐, 卑 下就怎么做,一定做到陛下满意为止……顺便问一下, 宫人在宫中服役是有年限的吧?等我年满二十五,可以回家吗?” 回家回家,三句不离这个宗旨, 十分令人不快。 皇帝道:“也有二十五回不去的, 留在宫中当傅姆, 教导新入宫的宫人,侍奉完皇帝侍奉皇子,侍奉得好, 能荫庇儿女。” 可是都回不去了,哪来的儿女让她荫庇。她又生出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那陛下会为宫人指婚吗,找个合适的人结成夫妻,才能荫庇子孙啊。” 皇帝板着脸看她,“你能不能想些实际的东西,为何不是想献身,就是想嫁人?” 为什么,他不知道吗?苏月惆怅地说:“我自小没有离开过爹娘,幼时断奶送到外祖母家,我阿娘想我想得睡不着觉,第二日就把我接回去了,我实在不忍与爹娘分离。” 皇帝心道果真是捧在掌心养大的孩子,真是吃不得一点苦。不过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断奶失败了?你又喝上了?” 苏月有点不好意思,“倒也没有。我阿娘抹了辣椒,我吃了苦头,后来就死也不肯吃了。” 皇帝叹息,“果真和你打交道,伤你八百,得自损一千。”顿了顿问她,“听说你装病的本事,自幼就颇能唬弄令堂?” 苏月讶然,“这话是我私下和颜在说的,您怎么会知道?” 皇帝说:“隔墙有耳,有些话不能随意说,祸从口出的道理千万要记住,尤其是身在宫内。” 所以一切尽在他掌握,苏月觉得自己就是个蚂蚱,跳不出他的笊篱。 黯然神伤,她两眼呆滞地望着殿顶道:“我阿娘心思不复杂,蒙骗她很容易。” 皇帝怜悯她的单纯,“你没想过她早就识破你了,只是疼爱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么一说,苏月更难过了,“想阿娘,想见她。” 皇帝没理会她的喋喋不休,“你说令堂心思不复杂,朕看你才是真简单。她装不知道,居然能瞒你十几年,你是一点也不往深了想啊。” 他坐得这么近,还一句句直戳人心,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不过是去太后宫还是去御前,这件事需要仔细分辩,她试图再与他打商量,“我在梨园学的琴技,荒废了很可惜……” 皇帝横了她一眼,“是舍不下白少卿,还是觉得留在那里仍有机会因病内退?” 然后她就语窒了,发现哪个原因都对她不利,“那卑下还是侍奉陛下好了。” 皇帝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你想侍奉朕?徽猷殿内外女官不多,且都是核定永远不能离宫的,你决定了,要来朕身边伺候?” 果然她犹豫了,支支吾吾道:“容我再想想。” “还是去太后身边吧。”皇帝游说,“那里都是要做女官的人,且眼下还没定名号,你要能讨得太后欢心,太后放恩典让你出去,那你就能光明正大回姑苏,再不用藏着掖着了。” 这也算富贵险中求,她思量再三艰难地作了决定,“那好,我上安福殿侍奉太后去。” 皇帝点了点头,毕竟做御前女官起点太低,太后宫里挑选的人,都是日后为扩充掖庭的。他这是公然替她插队,她不知感恩还与他讨价还价半天,要不是看她端午给他做过长命缕,他连理都懒得理她。 一切安排妥当了,他偏身问她:“现在痊愈了吗?” 苏月因碍于脸上起了红疹,狼狈模样不敢让太后看见,立刻闭上了眼,“没有、没有,头晕头疼。” 皇帝也不揭穿她,调转视线望向床榻一角的包袱。她出逃的全部家当都在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虽说翻人包袱不太好,但又架不住好奇,便悄悄伸手扯了下。 可惜头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些微露出一角,只是看不真切,索性寻了个由头正色问她:“梨园可有人趁机让你往外带信件?朝中正严查官商勾结,朕看你畏畏缩缩,不免有些怀疑你啊。” 说起官商勾结,苏月势必要撇清的,谁让她家就是“商”呢。 她说绝没有,“陛下不信可以搜我的身。” 皇帝表示倒也不必如此上纲上线,“检查一下随身携带的东西就行了。” 然后俯仰无愧地解开了她的包袱,打眼一看,只有两件斗篷,其中一件还是他赏的。这下就算想寻她的不自在,也拉不下这个脸了,心里有些高兴,但要尽力按捺住,淡声道:“在梨园呆了大半年,一点家当都不曾积攒下,那些下帖子邀你们的勋贵府邸竟这么小气,不给赏银吗?” 苏月说不是,“钱财乃是身外物嘛,我已经要死了,还在乎那个做什么。我最看重的无非是这两件斗篷,一件是我阿娘珍爱的,另一件是御赐,不管到哪里我都得带着,这是感念母亲的疼爱,感念陛下的天恩浩荡。” 恰与梨花同梦 第25节 话说得自然极尽周全,总不能说那件黑狐斗篷是不便送给颜在,不得已才带上的。而皇帝听了,心里是熨帖的,独独把他送的东西随身携带,说明这人还算懂得尺长寸短,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木讷。 所以原本可能会加诸于她身上的刁难,决定中途撤销,太医不必召见了,黄连汤也不必预备了。 站起身,皇帝悠闲地在殿内转了两圈,“什么时候疹子退了,就什么时候去拜见太后吧。到时要不要朕陪你一起去?太后要是向你撒气,朕说不定还能保你。” 苏月忙说不用,既然想争取有朝一日回家,就不能同皇帝产生太多联系。她是个干一行爱一行的人,在梨园的时候能做好乐师,在安福殿也能做好宫女。 只是有个请求,她硬着头皮央告皇帝,“陛下,我阿爹回姑苏前,我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皇帝扭身瞥她,“你不是病得起不来了吗,难道要让令尊入宫?” 关于这个问题,苏月绝对能屈能伸,毫不犹豫地翻身坐了起来,“陛下您看,卑下好了。” 皇帝一哂,“亏你躺着和朕说了半天话,朕这皇帝,对你也算是够仁慈了,否则你这样的人,早就送到北市车裂去了。” 说起车裂,不由让人心口发紧,苏月来上都短短半年,有一次上大军府上赴尝禘1典礼时经过北市,恰好遇上有人正行车裂之刑。那时人声鼎沸,街头巷尾全是赶去观刑的百姓,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据说受刑的是通敌的将领,被下属告发了,押送上都明正典刑。 “不过这车裂之刑,还是有些残忍啊。”苏月道,“将来陛下会取消这种刑罚吧?” 皇帝不以为意,“乱世当用重典,娘子何故觉得朕会取消这种刑罚?” “陛下不也说了吗,乱世才用重典。大梁社稷日趋稳定,不再是乱世了,禁用酷刑是早晚的事。”她说罢,复又追加了句,“陛下毕竟是心软的陛下,我一早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好人。” 这话说得皇帝身心舒畅,只是她不懂得,他只有在面对她时,才显得仁慈无害。 “你的谏言,朕会让御史记下,稍加斟酌后再实行。” 这算是在为她积攒好声望,治理国家也需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如果这白脸能安抚君王,让国家向好,那么出身问题就不是问题,反而会被很多人视为救命稻草。 苏月听说她的话会被御史记录,很有些意外,“卑下也能提谏言?我以为只有当官了才有说话的资格。” 皇帝一哼,乜着她道:“你没当官,话也没少说。你在朕身边,任何一句良言都是谏言,都可以被记录在册,成为你的功德。不过朕对你也有个建议,等见了你父亲,可以据实提一提朕,说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对你怎么样,这阵子有没有受朕欺压等等。” 苏月连连应是,“陛下放心,只要见了家君,卑下一定据实向家君回禀,并且捶胸顿足懊悔一番,当初不该拒绝这门亲事。” 如此甚好,皇帝垂下眼,轻拂了下衣襟上的褶皱,“朕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你父亲要回姑苏,下次相见怕得隔上一阵子,不让你们父女话别,你会怨怪朕。这样吧,让国用带你出宫,约个地方请你父亲出来会面,你看怎么样?” 苏月点头如捣蒜,“好好好,都依陛下的意思办。” 皇帝算了算时间,“那就明日吧。明日是黄道吉日,宜会见亲友。”说完负着手踱出去了。 苏月带笑目送他,等他走远,才抬手搓了搓僵硬的脸。 功败垂成,她到这时才敢灰心地长叹出声。如果没有他从中作梗,自己这会儿已经同阿爹团聚,登上回乡的船了。可谁知命运如此不公,万般筹谋轻而易举就被他打破了,如今乐师变宫人,谈不上是更好还是更坏,怕阿爹担心,也只有往好处说了。 于是焦急中迎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殿门前等候,等到将近巳时才见国用从外面进来。 国用连连作揖,“让娘子久等了。陛下方散朝,我那头得伺候停当了,才好来接娘子。”边说边比手,“马车在宫门外候着,娘子随我来。昨日已然派人出去拜访了令尊,约好了会见的地点,回头娘子见了令尊好生道别,别留遗憾。” 这话说的,仿佛她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不过也是,此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团聚,向阿爹交代的每一句话都像遗言。 国用见她闷声不吭,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怎么了?可是对安排有什么异议吗?” 苏月说没有,“只是感慨良多,不知从何说起。” 国用表示明白她的心情,但依旧坚定地带她一路向北,穿过陶光园,抵达了玄武门。 苏月惊诧,“从哪儿出宫?走青龙直道吗?” 国用说:“东西南门是王公大臣出入专用的,宫中的人要出去,都得走青龙直道,这是规矩。” 当然规矩原本可以很灵活,但陛下发了令,指定辜娘子必须徒步穿过圆璧城,他一个小小的内侍班领,当然得依陛下的命令行事。 “请吧。”国用虾着腰道,“娘子对这条路最为熟悉,走了不下几十回了。” 苏月心道确实熟悉,但梨园乐工排演都在青龙直道两旁,她这要是一走,脸不是没处搁了吗。昨天还要死要活,今天就神奇地痊愈了,装病的事实大白于天下,这该如何是好? 然而没计奈何,想见阿爹就得经得住锤炼,于是提裙迈进了门槛。 引路的国用还在开解她:“这不是太医院医术精湛吗,治好了娘子的顽疾,娘子不用想太多,自己自在就好。” 但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自在呢,让她在众目睽睽下走过,这不比车裂她好多少。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穿过圆璧南门,便看见高高支起的行帐,乐工们在帐后吹拉弹唱,高高低低的弦乐声不住回荡。可发现她从直道上经过,所有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眼睛都望向她,这世界,一瞬安静得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响,以及颜在惊讶的呼喊:“苏月,你怎么……大安了……可喜可贺……” 苏月惨然向她发笑,“嗳,就……说好就好了,遇上了神医。” 不能逗留,也没法解释更多,她很快穿过直道,往龙光门上去了。 呆怔了许久的太乐令终于瘫软下来,还好边上有人,七手八脚把他架住了。 那厢登上了马车的苏月急急赶去与父亲相见,国用找的地方很僻静,从茶寮的大门一进去,便是错落分布的草庐茶舍。苏月顺着国用的引领穿过蜿蜒的小径,远远便看见阿爹在庐内旋磨转圈,想必等得很焦急。 她扬声唤阿爹,身旁的国用也站住了脚,不再继续相送了。 辜祈年看见女儿,满肚子话忽然说不出来了,最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没想到……竟是如此收场。” 所有的挣扎,都在他人的掌心里,皇权大如天,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苏月这回也放弃了,坦然道:“想必我就是留在上都的命,阿爹别为我操心了。我装病的事虽败露,陛下也没有惩治我,说要把我送到太后宫中侍奉,往后不用再做乐工,不用供人取乐了。” “可端茶递水,何尝不是另一种惩处呢。”辜祈年痛心道,“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上都又是弹曲又是伺候人,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尤其还要到太后跟前……难保太后不因旧事为难你。” 苏月唯有尽力安抚父亲,“做宫人比做乐工好,乐工资历越老越出不去,宫人却有盼头。只要我讨得太后的欢心,太后一高兴,说不定就让我回家了。” 辜祈年欲语还休,左右看了一圈,确定外面没人才轻声对她道:“这母子俩心眼都不大,太后记着当年的过结,恐怕不好相与。”说得多了,心里愈发没底了,“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非要把人置于死地才肯罢休吗?” 苏月答应皇帝的那些漂亮话,这时在父亲面前全忘了,“阿爹看人果然准,当初没应下这门婚事,就是有先见之明。” 辜祈年心疼女儿,追问:“那人对你,没有毛手毛脚,存心轻贱吧?” 苏月摇摇头,“那倒没有,若说私德,陛下还是十分君子的。只是有时候总和我过不去,小肚鸡肠,行为也乖张……总之不是良配,若是当年应了这门婚事,我肯定活不长。” 听得辜祈年直唏嘘,庆幸不已,“还好还好,多活了好几年。”转头再看女儿,愁眉道,“你阿娘还等着我接你回家呢,这事办不成,她该多失望啊。” 可惜无能为力,冯抱真都已经把金佛还回来了,唯恐再沾染上他们,上都之路可说是全断。如今苏月又入了内廷,这下更不好斡旋了,总不能行贿行到太后头上去。父女两个垂头丧气,相顾无言,梨园还有个白云亲舍能探望,掖庭中会亲的地方又在哪里,还能有机会相见吗? 不过苏月懂得宽父亲的怀,“等我在宫中混熟了,可以往家写信,给爹娘报平安。” 事已至此,辜祈年点了点头,“罢,万事不要只看眼前,眼光要放得长远些,一切都会有转圜的。”说着复又笑笑,“至少你人好好的,没有消瘦,还长了个儿。” 苏月说是,“儿女终有离开爹娘的一日,阿爹就当我来上都闯荡了,不用时时挂心我。” 话虽这样说,伴君如伴虎,这岂是寻常的闯荡啊。辜祈年不便表现出伤怀来,怕惹得女儿更不舍,便道:“阿爹的生意慢慢再往北做,到时候走动的机会多了,只要入上都,便来探望你。” 后来又说了些体己话,看见国用远远探了探头,苏月知道时候差不多了,这是催她回去了。无奈只得道别,叮嘱阿爹路上千万小心,身上带着值钱的东西,出门在外不安全。 辜祈年说放心,“阿爹走远道,身边都会带上三四个好身手的护院,出不了差错的。你去吧,万事谨慎,须知道什么都是身外物,保命最要紧,记住阿爹的话。” 苏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辜祈年站在茶庐里,一时百感交集,颓然跌坐了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台阶前的日光里移来一个身影,挡住了大片天光。 辜祈年抬眼一顾,见一个高挑清隽的男子出现在庐前,一双孤傲的眼睛直望过来,虽带着一点笑意,但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慑人心。 他忙站起身,谨慎地拱了拱手,“这位郎君面生得很,是来找在下的么?” 第31章 那人张口应答, 好清贵的嗓音,淡漠却又充满力量,“阁下可是辜翁?” “是, 在下辜祈年, 不知郎君高姓大名?”他边说边往庐内引, “请郎君入内说话,坐下饮一杯茶吧。” 那人也不推辞, 提了袍子迈进来,袍底的金丝龙纹绣乍然一现, 像雷霆闪电一样劈在辜祈年的眉心。他顿时明白过来, 这是大人物找上门来了,曾经拒过婚的人终究要同他见上一面,只是不知为了炫耀而来, 还是为寻仇而来。 心里惴惴不安, 鬓角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想过辜家会惨遭报复,但从未想过皇帝会纡尊降贵, 特地赶来见他。 无论如何,先放低姿态总没错,也不用等人亮明身份了, 忙退后两步跪地泥首, 扣着青砖道:“卑下辜祈年, 恭祝陛下长生无极。” 皇帝回身笑起来,“朕才说了一句话,就被辜翁识破了, 可见辜翁果然慧眼如炬,能断阴阳啊。” 然而这句话里, 怎么听都充满了调侃的意味,辜祈年战战兢兢道:“卑下不过是个钻营的商户,目光短浅,不敢承陛下谬赞。” 皇帝还是有风度的,亲自上手虚扶了一把,“辜翁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辜祈年撑着膝头站起身,退到一旁站定,因摸不准皇帝的用意,不敢贸然出声,只俯首静静等待皇帝发话。 皇帝的语调很温和,“朕曾听家母提起过辜翁,早就想见辜翁一面,可惜总不得机会。早前是因战事吃紧,后来又忙于立国,连姑苏老家都不曾回过。”说罢又问,“不曾登门拜访过辜翁,辜翁不会因此怪罪朕吧?” 辜祈年脑子发懵,差点又跪下来,心道婚事都不成了,还登门拜访做什么?自己是宁愿一辈子都不与权家打交道,他走他的阳关道就行了。如今竟特意问一声,会不会怪罪……谁敢怪罪,不被诛九族就不错了。 “不、不……”他忐忑道,“陛下折煞卑下了。卑下不过是微贱的商户,怎敢劳动陛下驾临。今日陛下垂询,已是卑下不敢设想的恩典,卑下心中惶恐,甚是为以前的有眼无珠懊悔……陛下若要怪罪,就请责罚卑下一人,与家人无尤。尤其我家女郎,她只是个听话的孩子,父亲如何决定,她便怎么遵循……” 说到最后,又要跪下,还是皇帝先一步拦阻了,笑道:“辜翁言重了,原本婚嫁之事就该听从父母之命,太后喜欢贵府上女郎,派人登门求亲,贵府上自然也要多作考量,为女郎的婚姻大事把关。朕料想,辜翁是因没有见过朕,且又忌惮武夫粗鲁,不敢托付女郎。今日朕正好闲来无事,特地来见辜翁一面,也好为自己正名,免得辜翁对朕成见太深,伤了同乡的情义。” 所以这是为了维持同乡之情,才赶来让他刮目相看?他知道这只是个委婉的说法,心里只管惴惴,皇帝陛下的胜负心未免太强了些。 “辜翁请坐。”对面的人道,“站着说话不便,左右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辜祈年哪里敢坐,掖着手道:“圣驾面前,岂有卑下落座的道理。陛下有话尽可训示,卑下无不从命。” 皇帝便也没有强求,自己踅身坐下来,略顿了片刻问:“辜翁不日就要回姑苏了么?” 辜祈年说是,“家中还有生意,一大摊子事等着卑下回去料理。卑下打算明日就启程,尽早返回姑苏,免得家里人担心。” 皇帝慢慢颔首,“山高路远,辜翁路上多珍重。” 辜祈年说是,其实心头盘桓的话,一直没敢说出口,但眼下境况已然这样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遂壮了壮胆,向座上的人长揖下去,“卑下知道陛下宽宏,今日来见卑下,并未降罪于卑下,实在令卑下感激涕零。然卑下斗胆,还有个不情之请,陛下与小女有过些接触,想来知道她说话耿直,没什么心眼,若有得罪陛下之处,求陛下圣恩浩荡,宽宥于她。卑下只是商户,苦于不能报效陛下,如今姑苏城仍在营建,卑下愿略尽棉力,助朝廷充足粮草,加固城防。只求……小女在宫中能得庇佑,若是犯下罪过,请陛下留她性命,除此之外,卑下就别无他求了。” 听完他这番话,皇帝倒有些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混不吝的辜苏月看来从小是在蜜罐子里养大的,所以才这样眷恋父母。一脚踏进了名利场,也没有想着往上爬,一心要回家找爹娘。 辜祈年呢,是捏着心向上祈求的,毕竟得罪过人家,那点钱财对皇帝来说算得了什么,哪天下令抄了辜家,钱照样不都充公吗。 皇帝沉默良久,没有说话,时间越长,他就越提心吊胆,不知自己的莽撞,会不会招来额外的灾祸。 等了半晌,终于听见皇帝微叹,“辜翁的拳拳爱女之心,朕都知道了,姑苏的城防,朝廷已经拨款下去,用度并不短缺,不必辜翁破费了。至于小娘子在上都的一切,辜翁不必担心,她虽然耿直,但天质自然,只要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朕自然保她周全。” 辜祈年闻言大喜,连连拱手,“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皇帝依旧是和颜悦色的样子,到这时才言明来意,“朕十三岁入军中,后来鲜少回乡,对辜府上的生意不甚了解,只听说辜翁是开质库的。不知辜翁在城中有几处铺子?若是举家搬到上都来,是否难以收拢家业?” 辜祈年吃了一惊,“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笑了笑,“小娘子对家人很牵挂,朕看她伤心,也有些于心不忍。朕想着,在上都城中赐你们府邸和铺面,你们来后照旧能做老本行,如此既不伤筋动骨,家人也能团聚,辜翁意下如何?” 辜祈年简直要以为自己听错了,惶然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皇帝。 皇帝说怎么,“辜翁觉得为难吗?若是为难,朕也不能强求。” 辜祈年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仪了,忙低下头道:“陛下如此厚爱,令卑下如坠梦中……卑下生于微末,对新朝毫无寸功,怎敢生此非分之想。” 皇帝便不说话了,过了会儿才道:“朕听过辜翁义举,战乱的年月里开仓放粮,振济灾民,仅凭这点,朝廷就应当嘉奖。” 恰与梨花同梦 第26节 辜祈年迷惘了,果然是因为这个缘故吗?还是背后另有隐情?苏月先前对他的评价可不高,说他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所以这等好事落到头上,让他难以置信。 再小心翼翼觑觑天颜,这位陛下的人才样貌倒是无可挑剔,单说长相,与苏月相配得过…… 皇帝舒展着眉目问:“今日相见,不知辜翁对朕的印象可有改观?” 辜祈年忙道:“自然、自然。不瞒陛下,早前媒人登门,卑下确实心有忌惮。我们辜家世代都是做生意的,没有出过武将,也没有人在外打仗。升斗小民眼皮子浅,只求三饱一倒,哪里敢让女儿涉这个险。如今陛下大业已成,卑下才惊觉错过了怎样的好姻缘,但木已成舟,悔之晚矣,怪只怪没有缘分。故陛下的恩赏,辜家受之有愧,虽想与小女团聚,但也深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所以苏月的一根筋不是没来由的,是彻底承袭了她父亲。这位辜员外看似句句诚恳谦卑,行事之执拗,让人咬牙。他不肯低头,也并不后悔拒婚,没有联姻,顶多不去沾权家的光,一切都是有理有据有分寸的。 皇帝脸上的笑容终于逐渐消退了,站起身道:“辜翁不愿受赏,难道更愿受罚?” 辜祈年又慌了,“这这这……那那……卑下还是谢主隆恩吧!” 口风改得很快,辜家人懂得审时度势,这点很不错。 皇帝道:“这就对了,上都的生意不会比姑苏差,有朝廷扶植,辜翁不必担忧。若是想通了,就尽快启程回去安排吧,举家早日来上都,也好让小娘子安心。” 辜祈年连声说是,皇帝便不再与他多言了,负手走出了茶庐。 长揖恭送,得亏是腰杆子没有僵硬,能够深深伏拜下去。等他再直起身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刚才的种种简直像做梦,能保住项上人头,还能得府邸铺面,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为何会作这样的安排,他心里还是有些底的。皇帝一人得道,权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入了上都,个个也都获了封诰,但这仅限于皇亲国戚。恩赏辜氏举家入京,所谓何来,不用怀疑,必是看上了苏月。 没想到,这丫头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这个命运,先前还一口一个不是良配,人家这头相准了,有什么办法! “唉,”辜祈年叹息,“这可怎么好,正妻不肯做,这回怕是要做妾了……” 候在庐外的家仆这时进来,呵着腰请示下,“主君,这就回去吗?” 辜祈年定了定神道:“等我写封家书,请信使加急发回去,姑苏的产业得尽快处置了……驿站的东西赶紧收拾好,即刻雇船出发。” 所以辜家父女各忙各的,老父亲着急回去搬家,苏月则作好了准备,要上太后宫中入职去了。 鼓足勇气走到安福门,待要迈步,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毕竟当年直接得罪的是太后,相较于皇帝,太后对辜家的成见应当深得多吧。 于是一直在宫门外转悠,磨磨蹭蹭不敢进去。安福殿的内侍班领远远看了很久,没计奈何,只好亲自出去迎接。 “女郎是哪个宫的?在这儿徘徊不去,是等人么?” 这已经算是装得极尽不知情了,但搭话过于客气,显得有些刻意。按常理应当大声呵斥,不许胡乱溜达,让闲杂人等滚回职上去。然而这是陛下授意送进来的人,背后靠山太强大,因此宁愿假得稳妥,也不能真得涉险,这可是保命的良方。 苏月方才“哦”了声,“卑下正要进去,给太后请安呢。只是不知应当怎么通禀,所以进退维谷,不敢贸然进门。” 内侍班领一听,笑道:“这有何难啊,小娘子随我来,我引娘子去面见太后。” 这下子想退缩也不能够了,苏月只好硬着头皮迈进了安福门。 前面的班领殷勤比手,“从宫门到正殿,一路上没有遮挡,这么大的日头,别晒着了娘子。娘子随我来,走回廊有遮蔽,太后在后殿歇着呢,回头我给你通传,请娘子稍待片刻。” 苏月忙向他道谢,“劳烦中贵人了。” “嗐,客气。”那班领道,“我姓范,叫范骁,娘子若有什么差遣,只管告知我就是了。” 说话间到了后廊上,范骁请她等待,自己趋身入殿内回禀。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要装样子,忙回身问:“小娘子怎么称呼来着?” 苏月俯了俯身,“卑下辜苏月,姑苏升平街人氏。请班领代为转达,辜氏来向太后谢罪,另叩请太后安康。” 范骁颔首,举步入了殿内,不多会儿又退出来,一脸为难地说:“太后说不见,请小娘子回去。” “啊?”苏月茫然,“太后不肯见卑下吗?”彷徨只有一瞬,很快她就看开了,“既然太后不愿相见,那卑下也不敢叨扰,这就告退了,多谢班领。” 她说着转身要走,范骁慌忙拦住了她的退路,尴尬道:“小娘子既要见太后,总得有些耐心,那可是太后,不是苏州街的街坊。太后眼下正歇午觉,娘子何不等到太后起身,那时我再替娘子通传,不也显得娘子有诚意吗。” 这下想走又被拦阻了,她只得老老实实听从安排。 其实太后不见,正中她下怀,她打算就此去见皇帝,向皇帝说明安福殿不肯收留她,就有理由自请回梨园了。可惜掌事的内监太会办事,她走不脱,这闭门羹是不吃也得吃,也许这样能让太后心里舒坦些吧! 低下头,掖手退到一旁站着,立夏过后天气越来越热,树顶隐隐有知了鸣唱。这安福宫内外绿树成荫,人在廊庑底下,倒也不觉得热。只是不时有宫人经过,起先是一两个,后来是三五个,苏月渐渐觉得自己成了立在那里的靶子,被太后宫里的人来回看了个遍。 有悄声的议论随风飘来,“她就是辜家的女郎?不是充了梨园吗,怎么上这儿来了?” “梨园那种地方岂可长留,乐工都是供人消遣的,只要有一线机会,自然要往上爬。” “她和陛下……今时不同往日,所以太后不愿见她……” 苏月听她们窃窃私议,实在觉得丢脸得很,心里当然也愈发怨恨权大,他就是存心坑她。得知别人这么取笑她,他八成高兴坏了,算是痛快报复了一场,可以抚慰他曾经的憋屈了。 罢,折损了人家的脸面,总是 要还的,被人议论就议论了,反正也不会少块肉。苏月很善于开解自己,不多时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那厢挨在窗后的人看了半晌,纳罕道:“她怎么还不哭?” 傅姆也在探看,啧啧道:“是位四平八稳的女郎,不小家子气,不因别人的议论惊慌失措。可见您的眼光就是好,从人家家门外远远看一眼,一下就瞧上了。” 太后说那是,“我瞧见她,她也瞧见了我,冲我笑了笑,我立时就认定了,这位女郎将来定是我的儿媳。可惜她父亲招人恨,竟还嫌弃我们家,我家好歹也是吴王之后,配他一个商户难道高攀他了?” 还是不能释怀啊,傅姆笑着开解,“如今人不是来了吗,等着您召见呢,您还晾着人家?” 太后道:“上赶着不是买卖,就是要给她些教训,让她知道今非昔比……”说着回头问,“珍珠,她来了多会儿?” 傅姆算了算,“得有一盏茶了。” “啊,一盏茶了……”太后思忖再三,“怪热的,不会中暑吧!算了,让她进来,被人笑话了半天,也差不多了。”一面又吩咐,“等等,把十二侍也给我传来,让她知道掖庭中不缺她一个,陛下如今有许多女郎可供挑选。” 傅姆道是,领命承办去了。 很快十二侍从后门入殿,苏月也被传了进来。太后坐在上首,神色淡漠,看着她俯身行礼,寒声道:“辜娘子今日怎么想起上我这里来了?难道在梨园过得不甚顺心吗?” 这算给了下马威,太后自觉已经很严厉了,严厉得小女郎不知如何是好。 苏月呢,抱定了一个宗旨,嘴甜一些总不会错的,便俯身道:“梨园在太后的护佑下,早已不是前朝时候能比拟的了。卑下在梨园过得尚好,只是一直惦记着该来向太后请安。前几日叩谒了陛下,向陛下央求再三,陛下才准许卑下进来拜见太后。” 太后淡淡一哂,“你要见老身,所为何事啊?” 然而要说所为何事,天就要聊死了。苏月又不好说自己是被皇帝发配来安福殿的,搜肠刮肚道:“卑下从姑苏远赴上京,与家人离别,一直觉得很孤寂。上回陛下整顿梨园,卑下便向陛下恳请入太后宫中,平时还能吹弹些吴地的小调,给太后解闷,潦慰思乡之情。”边说边怯怯地抬了抬眼,“太后恕卑下斗胆,不知为什么,卑下一见太后便觉得亲切,愈发坚定了要在太后身边侍奉的心。” 这番话说得人牙酸,一字排开的十二侍听了,脸上千奇百怪,什么神情的都有。 太后却喜怒不形于色,抚着扶手沉吟:“原来是想入安福殿侍奉……”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十二侍,“可我身边已经有了这些女官,恐怕再没有差事指派给娘子了。” 苏月面对这样的刁难,很有迎难而上的决心,温情的江南女郎,语调里也带着柔婉的韵致,细声道:“卑下什么都做得,洒扫擦洗,跑腿传信,只要太后有吩咐,没有卑下做不了的活计。” 就是这种向上的生命力,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女郎,这不行那不行。所以即便时隔三年,受了被拒婚的委屈,回过头来,还是觉得当初的眼光不错啊。 太后心下立刻又称意了,脸上浮现的是勉为其难,无奈地叹了口气,扭头吩咐傅姆:“既然如此,珍珠,命人安顿好她。这下十二侍变成十三侍了,诸位要想受封,可得更加精进些了哟。” 第32章 众人俯首道是, 十二侍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路该怎么走,只有苏月还迷茫着,她是进来做宫人的, 怎么最后不明不白加入了她们, 十二侍就这么变成十三侍了? 想向太后陈一下情, 道明自己的来意,然而向上觑觑, 忽然又没了底气。三年前已经拒过婚了,三年后再来一回, 她不怀疑太后会就此重新记恨上她, 对她来个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 满意地审视一下众女郎,太后觉得心已经放回了肚子里, 再也不用为掖庭空空而发愁了。这些女郎将来是紫微城的中流砥柱, 绵延子嗣就靠她们了, 好饭不怕晚,虽然皇帝婚事一直未成, 但成起来花开数朵,也不耽误什么。 先前的十二侍,太后曾一一了解过家世, 第十三位姗姗来迟, 底细她也一清二楚, 但不能厚此薄彼,也要走个过场才好。 “让她们先退下吧。”太后吩咐傅姆,又偏头另外发了话, “辜娘子留步,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苏月道是, 恭顺地站在一旁,待十二侍都从殿里退出去,才听见太后发问:“你今年多大了?若是没记错,应当十九了吧!” 苏月呵了呵腰,“回太后,卑下三月里年满十九,年岁渐长,但有力气,可以承办宫中的各种差事。” 所以还得是江南的姑娘啊,享得了福,吃得起苦。尤其像那等商户人家的孩子,自小懂得持家,就算照着现在的眼光来看,也合乎儿媳的各种标准。 不过太后一直有些想不通,“你是去年才入上都的,来时也十八了,家里一直没有为你定亲吗?” 苏月心道倒是想定来着,阿爹不是看上了街尾那位王谢出身的读书人吗,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派人说合,自己就给征入梨园了。 但实情不可说,那些旁支末节只会岔出更多的是非来,因此乖顺道:“家里确实一直没有给我定亲。早前战乱,一家人只图不分离,家君说了,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家里也不嫌弃。” 太后哼笑了声,“你父亲也真是古怪的人,哪有为人父母阻断孩子姻缘的。他愿意留你,却不问问你愿不愿意做一辈子老姑娘。” 苏月答得很委婉,“那时兵荒马乱,不敢设想会有如今的安稳日子。父母之爱很简单,无非把儿女留在身边,拿命来护恃。” 她说这番话,让太后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好前程被葬送了,换作一般贪慕虚荣的女郎,只要把责任推给爹娘,就能撇清自己表明立场,讨上最廉价的好。可她不一样,她仍旧处处为父母周全,没有半句怨怪父母的意思,太后顿时觉得这女郎有孝心,美丽随和之外又添了一宗好处。 不过对于辜祈年,太后仍不能轻易原谅,不明白这么市侩的商人,怎么生出了如此重情义的女儿。 “我原先以为你早有了好姻缘,令尊拒了我们家的婚,合该是我们配不上你家。” 苏月忙说不敢,“太后误会了,后来也有几家登门提亲,家君照例一一婉拒了。并非我们对婚事挑肥拣瘦,实在是爹娘舍不得外嫁女儿,也怕我憨蠢,到了夫家惹公婆不快。” 如此说来,太后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一半,便笑吟吟问她:“你如今也见到陛下了,觉得他怎么样?” 苏月真诚道:“陛下宽仁,伟岸,有雄才大略,乃是人中之龙,非凡品可比拟。” 太后又舒称了几分,倚着扶手再接再厉,“若现在再让你选,你可还愿意听从父母之命,错过这门好姻缘?” 所以说,太后和皇帝母子是真的有执念,不论出个子丑寅卯,过不去自己心里这关。 苏月这人虽然也善骑墙,但只要提及父母,态度一向鲜明。太后的问话,她也直言不讳地回答了,“父母对我有养育之恩,我的婚事,理应要听从父母之命,没有越过爹娘,自己做主的道理。” 这下太后又气不打一处来了,也就是说皇帝再好,她也不眼热,还是要遵从父母之命。这女郎什么都好,就是愚孝不好,这么大的人,竟没有一点自己的主张,真是白长了一张聪明面孔。 太后终于没心力和她纠缠了,乏累地抬起手摆了摆,“下去吧,闹得我头疼。” 苏月行了个礼,从后殿退出来,外面已经有宫人在等着了,见她露面便上前引领,“请小娘子随我来。” 采选进来的女郎们,在太后宫中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她们每人都有一间单独的屋子,不单是为住得舒心,也为皇帝哪天来了兴致,好到屋里坐坐。 苏月当然也给分派到了一间,在靠近陶光园长廊的围房里。十二侍按着选拔的先后顺序入住,最优者最靠近外沿,像她这种中途送进来凑数的,则被安排住进了尾房。 因为她那尴尬的特殊经历,她的到来,引发了十二位前辈迥异的态度,有人无关痛痒,有人百般厌弃。 当然,她们都是有名有姓的望族出身,难听的话不会放在嘴上说,只是拉帮结派经营她们的小圈子,不怎么愿意和她接近。也许在她们看来,她是商贾人家的女儿,本就和官宦人家的女郎不沾边,因此苏月理所应当地被孤立了,初来乍到询问一句话,都未见得有人愿意理你。 虽说她并不指望能融入她们,但那么明显地被无视,还是让她感到有些伤心。她开始怀念在枕上溪的日子,想念颜在和云罗她们。自己与这安福殿格格不入,这些尊贵的女郎将来会是宠后宠妃,自己在她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于是她开始积极地结交殿里侍奉的宫人们,及到傍晚时分,已经和几个内人内侍相处得很愉快了。 偏殿里的摆设要变动,她主动过去帮忙,大家都有些惶恐,摆手推辞,“这种粗活儿,哪里是娘子能干的。” 苏月很坦然,笑道:“我闲不住,在家时也常帮着搬货,你们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不必客气。” 大家见她这么说,只好挑些省力的活计让她动手。可一旦忙起来,都有些顾不上,渐渐她就帮着抬桌子扛椅子,哪里需要她就往哪里去了。 有张香案要换地方,她和一个小内侍两人合作,打算从殿内移到殿外。 可是倒退着迈门槛的时候,到底还是力气不济,脚下没站稳,仰天就要倒下去。 恰在这时,有人从天而降,一手揽住她,一手接住了香案的横档,在她惊魂未定的当口,嫌弃的语调从上方飘下来,“你是不是看见朕来了,有意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引起朕的注意?” 左右的宫人吓得瑟缩,哗啦跪倒了一大片,苏月还在考虑,自己是不是也得照着宫里的规矩行事。 恰与梨花同梦 第27节 可说起吸引他的注意,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吃这么大的亏,明明是受他迫害才进安福殿的,现在反倒成为他的笑柄了。 遂挣扎着从他臂弯脱离,脑门上一瞬长满反骨。可惜硬气没能持续一弹指,她就败下阵来,老老实实行了个礼,复又扮出笑脸,“陛下救了卑下一命呐。” 皇帝没理她,蹙眉四下打量了一遍,责问赶来的范骁,“是谁让她做这些粗活的?” 范骁吓得结巴,“并、并、并……并没有人让娘子做这些……” 苏月也很有担当,“陛下,是我自己想找些活儿干,自愿帮忙的。” 皇帝一点都不领她的情,“一双弹琴的手,放下琵琶来搬东西了?” 苏月心道弹琴也不是自愿的,原本那些乐器是用来怡情的,当雅好变成了差事,其实和搬东西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目下人多,这种时候说话得留意,一不小心就会传进太后耳朵里。于是她又扮出无害的笑脸,忙于替范骁开脱,“班领让我跟着十二侍一块儿练字画画,我觉得这样甚无聊,就出来了。今日搬东西活动一下筋骨,明日我还要学厨艺,给太后煲姑苏的莲白汤呢。” 皇帝听了她的话,眉眼逐渐平和下来,一旁的范骁终于从惊惶中脱了身,冲苏月投去感激的目光,果然小娘子一句话,赛过旁人千言万语啊。 皇帝决定不再追究了,不过仍是要吩咐:“这些重活累活不该你一个女郎做,往后再不要插手了,免得被你爹娘知道,误会朕欺压你。” 苏月并不知道他见过了阿爹,忙着俯首帖耳,诺诺称是。 “你这人,好像不爱听人劝。”皇帝颇为恨铁不成钢,“让你写字画画是为陶冶你的情操,握笔总比抱琵琶省力吧……” 他预备去给太后请安,转过身边走边数落。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上来,顿时又有些不悦,回头道:“辜娘子,你是半点眼色也没有,朕要去见太后,你不恭送朕?” 苏月忙向他褔了福,“卑下恭送陛下。” 皇帝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是送朕到太后殿前,不是在这里送别朕,还不跟上!” 没办法,她只得迈着小步,哒哒跟在他身后。 安福宫中游廊蜿蜒悠长,晚间都挂上了灯笼,照得这夜也有几分柔软。皇帝听着身后的动静,心里是安定的,随意问了她一句:“来了半日,觉得这里怎么样?” 苏月没有吭声,因为不知从何说起。 前面的人等了良久不见她回应,又不高兴了,“朕说话,你不能不理朕,就算没话找话,也得答上两句,知道吗?” 既然如此,就不用太客气了吧!苏月忍不住嘀咕:“你不是说,我到了这里会交上新朋友的吗,可来了半日,谁也不理我。” 皇帝闻言讶然,“谁也不理你,为什么?定是你人品不好,被人看透了。” 苏月气得拿眼横他,“我人品不好?梨园里全是我的朋友,他们从不说我人品不好。我仔细思量了,还是因为安排有误,我是来做宫人的,怎么给安排进十二侍里去了?人家以为我是来抢饭碗的,自然厌烦我。” 皇帝顿住步子,静静看着她,半晌道:“那怎么办?朕让人吩咐那些女郎,不许她们排挤你。” 苏月捺了下唇角,低下头小声道:“不用,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帮忙。”复又试探着讨主意,“陛下,要不我还是回梨园吧,从此一定安分守己,精进技艺,报效陛下。” 皇帝沉默了良久,在她以为他当真在认真考虑时,无情地扔了一句:“不行。” 她失望至极,又不能争辩,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 皇帝知道她不高兴,负着手边踱边道:“梨园有什么好,被人消遣,被人轻薄,被人逼着饮酒,被人逼着强抱,这才过了几日,就全忘了。旁人不都说朕是为报复你,才把你送入梨园的吗,为了打破这个传言,朕非得把你从梨园捞出来,再另行安排。” 这一安排,十二侍变成了十三侍,她实在想不明白他要干什么。问他是不是爱慕自己,他极力不承认,却强行把她塞进了扩充掖庭的队伍里。这么一来,回家真的还有望吗?她已经不愿意想得那么长远了。 不过对于她无法融入十二侍这件事,皇帝给她出了个不错的主意,“这世界弱肉强食,你知道吧?别人排挤你,你也可以针对她。寻你衅的,令你不痛快的人,想办法把她逐出掖庭就是了。从此眼不见,身心舒畅,一劳永逸,不是很好吗。” 苏月关注的重点永远和他不一样,不合时宜地问:“陛下,您没有看我不顺眼吗?为什么不把我逐出去,也身心舒畅一下?” 皇帝被她问得张口结舌,憋了半天道:“你出不去,朕方能身心舒畅。以后这个问题不要再问了,免得自讨没趣。” 他凶巴巴,苏月便不敢多言了,把他送到大殿前,微微俯了俯身,见他提袍迈进去,才颤巍巍直起身来。 范骁适时冒出头,小声道:“差一点儿我就挨板子了,多谢娘子替我斡旋,保得这老骨头不散架。不过娘子,往后可不兴再干那些粗活儿了,宫里自有做杂役的人,何劳娘子动手。” 苏月点了点头,“对不住了,班领,是我不懂规矩,险些连累了你。” 范骁摆手,“这都是小事,不知者不怪罪么。娘子听我说,一般廊前的那十二位,通常只陪着太后说话解闷,了不起送个茶水,就已经算很尽心了。小娘子往后也这样,要自矜身份,好好保养自己,把皮肉养得嫩嫩的。” 苏月疑惑道:“养得嫩嫩的,做什么?” 范骁说:“侍君呀。今晚陛下来了,你回廊前直房看,女郎们可歇不好了,一个个都在院子里徘徊呢。” 苏月咋舌不已,满院的女郎都等着那个人,果然这就是皇帝的快乐,不用自己等人,永远被人期待着。 “那陛下有没有青眼哪位女郎,我好巴结逢迎。”她忽然想起了鲁国夫人府上那位宝成公主,连有国仇家恨的,也都被他的权势驯服了。男子要想受欢迎,还是得黄袍加身啊。 范骁说没有,“陛下来去匆匆,没有正眼瞧过那些女郎。想是不合脾胃吧,也或者没有机会熟悉,等日后分封了,慢慢就熟络起来了。” 所以真是个嘴坏矫情又难搞的人,这么多漂亮的女郎,也不知他在挑剔什么。 出来这半天,十二侍全在院里候着,自己未免有些特立独行了,这样不太好。便同范骁说了声,赶紧回去了。 廊前的长直房是个不小的院落,也有自己的名字,叫“好望山”。范骁描述得没错,那些女郎大部分都在院中消磨时光,有的观花,有的喂鱼,还有坐在秋千上闲谈的。个个都不像在等人,但一听院门上有动静,个个却都慌忙转头张望。 当然一见是她,脸上都有失望之色,有人阴阳怪气,“这个时候,辜娘子怎么往前殿去了?莫不是知道陛下要来,特意上赶着露脸吧。” 苏月脾气不错,但也分得清是真有敌意,还是女郎之间单纯的不对付。自己和皇帝那没开始就结束的婚约,她们必定也都知道,为了免于被她们拿来取笑,不如自己先说破,便道:“我与陛下见过好几回了,加上又有些渊源,哪里用得着上赶着露脸,陛下早就记得我了。” 如此的招人恨,引得那些女郎嗤鼻不已。好听话花钱也买不来,难听话却是声声入耳,“当年既然眼高于顶,如今腰杆子挺到最后,才算有气节。” 苏月发笑,“我没气节,真有气节,也不会上这儿来了。大家都一样,都想做人上人,想出人头地又不丢脸,陛下说过,欣赏有野心的女郎。” 越说越不招人待见了,那些女郎直咬牙,“我们与辜娘子并不一样,哪一位不是官宦望族出身。” “这是取笑我出身商贾吗?”苏月眨着眼睛道,“英雄不问出处,当年我这商贾之女,可并未受太后与陛下鄙薄,看来女郎们的眼光比太后高多了。” 她伶牙俐齿,完全一副不肯吃亏的样子,实在让人可气。 有人重申:“此一时彼一时……” 苏月道:“此一时我站在这里,与诸位宦官之后平起平坐,老天爷就是如此不公。”然后见她们面目扭曲,她才后知后觉“哎呀”了声,“说得太快,嘴打滑了,不是宦官之后,是官宦之后,真是对不住了。” 反正是横下一条心了,既然不打算融入她们,就做那个不受欺负的刺儿头吧!和皇帝博弈几次,别的没学会,嘴皮子倒是练得很溜,这也算小有收获,人生如此不畅快,不能再让自己更憋屈了。 院内唇枪舌战,互不相让,院外站在阴影处的人摆了下手,示意回去。 国用压声问:“不用进去给小娘子撑腰吗?她们人多势众,别把娘子吃喽。” 皇帝闲适地说不必,“如此有大将之风,谁要想吃她,得长两副牙。” 第33章 皇帝对于苏月舌战群雄的能力很有把握, 苏月也没想到,这些官家女郎们吵起架来,实在不怎么厉害。 她们最大的能耐就是轻视她, 拿高高在上的神情眼神鄙视她, “辜娘子, 逞口舌之快有什么了不起,若真厉害, 就重新当上皇后,把我们这些人踩在脚底下。” 苏月道:“你这是什么怪瘾儿, 要我把你们踩在脚下?踩你们有钱赚吗?你们大可以去当皇后, 当上皇后之后许我些银钱,远远打发我就是了。” 然后她们便发笑,“凭什么给你钱, 凭什么打发你?你不是喜欢留在掖庭吗, 掖庭处处需要人手, 多你一个,不过多一副筷子, 也没什么。” 苏月的回击便有些猖狂了,笑着说:“真要让我留下,可不止添双筷子这么简单。到底是留我还是打发我, 还是再仔细斟酌斟酌吧。” 有几个斗鸡一样的, 冲她横眉怒眼, 恨不得咬她一口。她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把她们气得干瞪眼。 终于还是有人出来做了和事佬,一个鹅蛋脸, 眉眼精细的女郎两头劝解,“就算不打不相识吧, 日后还要在一处习学呢,都少说两句。时候不早了,可要回去歇息?明早还要跟内宰习学礼仪,睡晚了起不来。”一面扯扯苏月的袖子,“辜娘子,算了,回卧房去吧。” 也许是因为吵了半天没占上风的缘故,那些女郎有些意兴阑珊了,没费什么口舌,甩袖回去了。 围观的那些人也都散了,只剩打圆场的女郎一个,苏月方才来同她打招呼,“让娘子见笑了。” 那女郎很随和,直说没什么,“先前听娘子同她们争执,我还怕你落了下乘呢。好在娘子口齿伶俐,没被她们占便宜,想必以后她们也不会贸然和你过不去了。”边说边介绍自己,“我叫程舒意,归州人。小时候身体总不好,算命的说我与父母相冲,就给送到汉阳外祖母家养着了。今年应选才入上都,不似她们早前都相熟,我在这安福宫里也没什么朋友。如今娘子来了,正好就个伴,做什么也不用独来独往了,我心里很欢喜呐。” 人家热络,苏月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便微伏了伏身,“蒙娘子不弃。我叫辜苏月,来历大家都知道,就不与娘子赘述了。” “确实有耳闻,”程舒意道,“你一来,就听温萃到处宣扬……温萃就是先前同你起争执的女郎,她祖父是尚书令,仗着身后有人,在院里很霸道,那些爱奉承拍马的,也都围着她转。” 苏月朝她们各自回去的方向望了望,“那位温娘子,住的是第二间房?” 程舒意说是啊,“头一间是大讷言家的女郎,上党居氏,闺名叫晗谨。当初太后采选十二侍的时候,她是头一个被挑中的,所以这里的排序并不以家里官职高低为标准,都是依着太后的眼光。” 苏月了然,不过说起头间房的女郎,刚才站在那里看了会儿,不多时就回去了,看样子很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神韵风度。 程舒意知道她对居晗谨好奇,关于那居娘子的评价,也甚是一般,“她不好结交,为人很清高,谁也看不上。想来是因为住着头间房,将来分封必然能得个上佳的封号,皇后没准儿也是她,所以她懒得与他人为伍,也懒于应付人情世故。” 苏月对这院里要紧的人物有了大致的了解,余下那些人便没什么可打探的了。复又向程舒意道了谢,“我来廊前半日,只有程娘子愿意与我说话,我心里感念娘子。不过时候不早了,不能再耽误娘子了,娘子请回吧,明日我再与娘子说话。” 程舒意说好,同她道了别就回去了。苏月目送她,看着她走进第三间房,这才转身返回自己的卧房。 虽说入职的第一日,开局就不顺利,但并不妨碍苏月感慨居住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以前在内敬坊,屋子也算干净整洁,却缺了一些女郎居所的温暖,床铺桌椅,一切都是必须。而这里,竟然有精美的摆设和柔软的帐幔,无端变成十三侍的惆怅,瞬间因此退散了一大半。 高床软枕躺上去,魂魄简直要出窍,自从入了上都,就没痛快地睡过好觉。搬到这里来,不说能睡到日上三竿,至少不会半夜听见出演回来的乐工脚步错综,也不会听见呕吐和咳嗽的声音了。 只是这半年来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到了五更就自然醒。因为不知道宫内宰召集她们的时间,醒了也不敢睡,起身洗漱后就在窗前静坐。 有时小人之心还是有用的,她透过支起的窗户,看见那些女郎蹑手蹑脚走出院子,唯恐惊醒了她。心下不免觉得可笑,还好她起得早,集合的时候没有单落下她一个。 至于宫内宰对这些女郎们的教导,无外乎琴棋书画,礼仪女红。苏月很庆幸爹娘对她的培养,不因小门小户出身,就放任她不管。女郎应当拿手的技艺,她不说精通,也绝不比人差。尤其是声乐这一项,她的技艺拔尖,即便拿的是银字笙,她也照样可以吹得宛转悠扬。 宫内宰自然对她大加赞扬,一点不因她和皇帝的过结故意为难她。这半天下来,所有人的斤两也大致摸透了,出身显赫的女郎们论功底都不差,但那位头间房的居娘子,确实是要比一般人更优异。 只不过她孤僻,也没人去打搅她,其实这样很不错,乐得清静。苏月新近的烦恼,就是那位程娘子过于热情,常来她屋里一坐半日,还非要拽她去她的三间房串门。 苏月推辞不过,去了两回,后来就着力找借口,能不去便不去了。 那日大家在配殿里制香,苏月往沉香木上铺茉莉花,层层堆叠互相熏染。制到最后要拿蜡封住坛口,去取火的时候正遇上居晗谨,苏月便将手里的蜡烛让给了她。 居晗谨抬眼望她,倒也没有推辞,把蜡烛接了过来。只是一交错的工夫,轻声说了句“程舒意和温萃交好”,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苏月心里明白了,转身回到案前,见程舒意正盯着自己。想是没料到视线会相接,一时转变不过来,那眼神还是恶狠狠的。但那位程娘子变脸的功夫不差,很快又仰脸冲她微笑,悄悄比了下手,表示午间一同用饭呀。 苏月抿唇回了个笑,心道这些女郎年纪不大,心眼是真不少。还没等到受封就勾心斗角,若是有朝一日入主掖庭,不闹个你死我活八成不能消停。 只是她暂时还看不透,程舒意这么费力接近她,到底要干什么。敌不动我不动,人家不露獠牙,你也不能平白得罪人家,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仔细提防着就是了。 但人要害你,着实是防不胜防。 心字香熏染了七天,要开启瓦罐重新更换茉莉,大家正给自己的罐子揭封时,见程舒意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进来,焦急地说:“糟了,太后赏我的碧玺手串不见了。” 大家闻言抬起头,十二侍筛选入安福殿的时候,太后给每人都赏了一盘手串,各色材料的都有,人人都不相同。程舒意得的那串是碧玺,整个院里找不出第二串来,这回喊不见了,苏月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没准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然,那些女郎义愤填膺,“咱们清清白白的院子,竟出了贼?这几日谁进过程娘子的屋子,此人的嫌疑必是最大的。” “太后赏赐之物,无缘无故丢失了,应当回禀太后,好好侦办。” 于是屁点大的事惊动了太后,太后被搬出来,坐在殿上升堂。捉贼捉赃,那就每个人的屋子都查验一遍,翻找出赃物来,才好定罪。 众人在殿上等着,谁也不许走动,派遣出去的傅姆带着人搜查,很快就把东西找出来了,一口气送到太后面前,压声回禀:“在辜娘子枕下找到的。” 一瞬所有眼睛都望过去,有人开始抱不平,“辜娘子这样做,未免太让人伤心了。阖院谁不知道,程娘子对你最好,你但凡有良心,都不该把脏手伸向程娘子。” 程舒意则是一副委屈的神情,也不说话,只是拧过身暗暗擦泪。 恰与梨花同梦 第28节 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人会辩解“不是我,我没有”,然后极力自证,为自己洗脱罪名。但很可惜,空口无凭都是徒劳,只会越描越黑,没有人会相信你。 殿上的旁观者们也是这样,带着看好戏的心境,打算欣赏一下这商户女的狼狈,等着她到处哭诉,到处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然而等了半天,居然没能从她脸上发现半点紧张和急切。 太后有些好奇,“辜娘 子,你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吗?” 苏月道:“这是我与程娘子之间的约定,不能随意泄露。” 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程舒意都忘了哭,怔怔道:“我与你有什么约定?怪我认人不清,错看了你。” 苏月一脸为难,“程娘子是生我的气了吗?你交代我的事,我仔细斟酌再三,觉得这样做不好,实在下不得这个决心啊。” 她的话,让故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偷窃的事排到了第二位,大家更好奇程舒意究竟交代了她什么。 太后撑住了额头,“不要打哑谜了,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吧。” 苏月又看了程舒意一眼,这才下定决心道:“太后问话,卑下不敢不从,其实这盘手串,是昨日程娘子亲手交给卑下的。因卑下出身低微,进了好望山,很受温娘子为首的几位女郎排挤。程娘子向卑下示好,说她也早就看不惯温娘子的恶行,但苦于温娘子出身显贵,只能忍耐。昨日她来,把这手串交给卑下,支使卑下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塞进温娘子房里,到时候她再宣扬起来,说自己丢了东西,如此就能嫁祸温娘子,把她逐出安福宫了。” 这番话说完,程舒意傻了眼,“我何时这样同你说过?你一派胡言,分明是早就想好了说辞,应对东窗事发。” 苏月扣着十指,无奈地说:“我虽然出身商户,但家中世代本分经营,自问品行还是经得起推敲的。留在好望山的娘子们,将来都有远大的前程,不能因这点私怨就坑害别人一辈子,这是我为人的操守。我知道程娘子面上与温娘子交好,其实心里一直很忌惮,毕竟二三之分,还是大有不同的。但我没想到,我不肯听从安排,让程娘子如此怀恨在心。也或者程娘子早就想好了计策,我若干,可以坏了温娘子名声,我若不干,那倒霉事就落到我头上。届时将我撵出掖庭,去了大家的眼中钉,反正成不成都不吃亏,这就是程娘子近日费尽心机拉拢我,谋划出来的妙计。” 昧着良心一通胡说,既然人家无情,那就休怪她无义了。并且她觉得自己这阵子好像长出了脑子,能漂亮地自圆其说,定是和皇帝斗智斗勇得到的善果。 而她的胡言乱语,也得到了温萃的响应,半吊子的姐妹情哪里经得住撺掇,温萃对程舒意的恨就不用藏着掖着了,要不是有太后在场,非得跳起来扯头发不可。 苏月往后站了站,等着温萃发挥,温萃怒不可遏,“程娘子,我与你没有仇怨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程舒意百口莫辩,张惶地向太后求告:“辜娘子歪曲事实,把黑的说成白的,我是苦主,反倒遭她构陷了。求太后明鉴,不要被她的巧言令色迷惑,她几次三番来我房中,定是早就觊觎了。” 苏月道:“我只是出身低些,并不傻。你让我拿这手串诬陷温娘子时,我就觉得不妥,太后的赏赐人人都认得,温娘子得有多贪,才会偷这条碧玺手串!” 太后经她一说,这才想起来问傅姆:“我是不是忘了赏她物件了?人人都有,我也不能厚此薄彼啊。你去,去我的匣子里挑一串,就选那串珍珠。” 傅姆说是,领命进了内寝。殿上的人都有些发懵,事态的发展,怎么好像与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很快傅姆出来了,双手承托着送到苏月手上,“小娘子,赶紧谢恩吧。” 众人一看,这珍珠又大又亮,实在想不明白她怎么就因祸得福了。那么偷盗的事还有说法吗?从房里搜出了赃物,就这么含含糊糊揭过了? 苏月不管她们眼风如刀,托着珠串俯身下去,“谢太后明断,谢太后恩赏。” 太后摆了下手,调转视线吩咐范骁:“把程夫人请进宫来,让她把女儿带回去吧。我们大梁后宫的女子,首要一条就是品行高洁,留下你们,是要随王伴驾的,若是哪天在陛下身上也打起了鬼主意,那就不是悄悄带回去,而是要诛灭九族了。” 程舒意听了,当即大哭起来,跪下连连磕头,“求太后开恩,我不能回去,若是回去了,哪里还有脸面对家里人……” 太后蹙眉,“早知如此,就不该生歪心思。好在你是女郎,没脸面对家人,还可以远嫁。” 程舒意在殿上呜咽不止,太后肯定不耐烦听,左右见状,忙上前把人拽出去了。 有了这番处置,剩下的女郎们都心有戚戚,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听太后的嗓音在殿中回荡:“先前辜娘子说,是哪个拉帮结派,容不得人?” 温萃和她的跟班们当即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应声。 当然太后不会大肆牵连,但必要的警告还是需要的,便拿眼一瞥,沉声道:“你们这些女郎,是我一个个挑选出来的,愿你们和睦共处,将来就算不能留在掖庭,挣个好名声,多个朋友也多条路。老身看人,一不注重门第,二不注重家私钱财,能入安福宫的,必都是合我脾胃的。不过我兴许眼光有不到之处,要是哪个觉得不妥,院中有你看不惯的人,不妨直接来同我说,到时候两者留其一,也不是不可。” 这话说的,但凡是个人都能听出来,这是警告,不是打商量。一众女郎忙长揖下去,“听太后的教诲。” 太后撑身站起来,板着脸道:“为了这点事,竟闹到我面前来,看来宫内宰给你们布置的课业还不够重。”边说边吩咐范骁,“把要学的尽快都安排起来,实在无可教了,就让她们背书抄经,总之找些事做。” 范骁道是,给傅姆递眼色,让她赶紧把太后搀进去休息,自己把十二位女郎领出了前殿。 平时趾高气扬的官女子们,这回都铩羽了,范骁见无人开口说话,掖着手问:“没有哪位娘子想抱怨吧?既不出声,那我就说两句?往日各位仗着出身好,很有些傲性,这点小毛病都是能担待的,太后也并不过问。但诸如这种栽赃嫁祸的事,可不是女郎们之间拌嘴斗气,搁到公堂上,是触犯刑律的,非同儿戏。今日有程娘子做前车之鉴,想必诸位都看明白了,往后就都安分守己吧,等到陛下大封后宫,也就熬出头了。” 众人听他训话,以前还有人爱反驳几句,今天却只剩唯唯诺诺了。 送走了范骁,她们才返回院内,苏月正准备回房,听温萃叫住了她。 温娘子还是不改往日雄风,拿捏着调门道:“辜娘子,你八成以为糊弄住了我,拉我入局,好混淆太后的视听。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在拿我当枪使,想将这把火引到我身上。” 苏月淡淡看着她,心道这位温娘子有点脑子,但不多,可见太后确实不以出身和家财为重。 “然后呢?娘子难道不高兴吗?” 温萃冷笑了下,漂亮的小脸蛋上露出老谋深算的神情,靠在她耳边道:“告诉你,程娘子的安排我早就知道,之所以不戳穿你,不过想借你的手先除掉她罢了。” 也就是说,有朝一日她还是会想办法对付她? 苏月想起了太后先前的话,两者留其一啊,顿时对回家重燃了信心,激动地告诉温萃:“温娘子,我看不惯你,你等着,我这就去和太后说。” 第34章 温萃吓得尖叫, “辜苏月,你疯了吗!” 也许在所有人看来,她这个商贾之女确实脑筋不正常, 为了和人斗气, 不惜两败俱伤。但苏月自己却明白, 与其等着温萃再来找麻烦,不如当机立断。 太后不是说了吗, 择其一留下,如果温萃被遣退, 自己可以避免很多麻烦。当然, 她更希望的是自己被撵出宫,这样她就能兵不血刃地回姑苏,和家人团聚了。 可是她豁得出去, 温萃豁不出去, 眼见她要走, 慌忙一把拖住了她。 苏月说怎么,“温娘子打算先行一步?你去同太后说, 看我不顺眼也可以。” 温萃觉得她简直就是在发癫,“你知道这么做,会引发什么后果吗?太后正在气头上, 若是再去麻烦她, 会挨板子的!” 苏月说:“我不怕挨板子, 我就怕有人总想着暗地里对付我。温娘子,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去同太后说, 就说我构陷程娘子,让程娘子回来, 把我赶出宫。” 温萃呸了声,“你当我是傻子,让我去触这个霉头。” 苏月审视她良久,失望道:“我看出来了,你色厉内荏,除了会拉帮结派,半点骨气也没有。” 温萃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嘲讽过,当即气得举手要打人,还好苏月动作敏捷,弯腰从她手底逃脱了。 快步赶往后殿,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冒险,说不定真会如温萃说的挨板子,但比起回家,这点惩戒根本不算什么。总之就是拼一下,好歹有一半的可能。自己火上浇油必定惹得太后不快,温萃又是尚书令家的千金,太后没有留她,驱逐温萃的道理。 越想成算越大,一颗心高高悬起来,要不是有根线牵着,简直要飞出去了。她想念江南的山水,姑苏的园林,还有升平街上那个按着宅基尽可能建造房舍的家。 外人看辜宅,这里加建一间,那里又加建一间,宅邸的形状很奇怪,但这都是阿爹的功勋。前朝的姑苏官员还算是个好官,为了鼓励富户救济灾民,每施上一月米面,就奖励宅基拓宽三尺。 于是建到最后,辜宅就像只没长脚的鸡,苏月的闺房就在鸡头上。看吧,命格早就定好的,她宁做鸡头不做牛后。掖庭中出类拔萃的女郎太多了,还是让她回姑苏,继续做她的商户女吧! 满怀希望而来,到了后殿外站定,请门前负责通禀的内侍向内传话,说辜苏月又来求见了。 不多时里面发话让进去,她平了平心绪迈进殿内,如常向上行了一礼,单刀直入对太后道:“您的话,卑下句句都记在心里。先前您说,若是院中有看不惯的人,可以直来向您陈情。太后,我同温娘子有龃龉,相处很是不快,也看不惯她的言行。所以来向太后回禀,请太后在卑下与温娘子之间裁度,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 反正她很有把握,也看出了太后对她一根筋的震惊。太后说:“我知道你受人排挤,且又离乡背井来到上都,诸事颇为不顺心。但人既走到了这一步,要学会退让,总不能半点亏也不吃。” 苏月表示很为难,“卑下脾气耿直,不知圆融,与温娘子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实在难以与她共处。其实细想想,也许并不是温娘子有心排挤我,是我不该挤进她们之中。我没来的时候十二侍都好好的,我一来,就出了这么多事,可见都是卑下不好啊。” 太后缓缓颔首,“还好,你懂得自省。” 苏月心里暗暗高兴,看来太后权衡之后,终于要作出决定了。遂恭顺地掏出了先前赏赐的那条珠串,托在掌心里,打算原路奉还,却不想太后看都没看她一眼,转头吩咐傅姆:“预备好赏赐,让温家来人,把温娘子领回去。” 傅姆说是,毫不意外的样子。这厢的苏月呆愣当场,实在弄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被遣出宫的不是自己。 太后到这时才瞥了她一眼,“怎么,辜娘子很失望?” 苏月僵硬地摇摇头,手里的珠串有些灼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太后自有她的主张,曼声道:“其实那个温娘子,我也仔细考量了很久,性情乖张,爱欺压人,确实不该留在宫中。加之这段时间外朝对温家父子有诸多非议,这时让温娘子出宫,恰好表明了后宫的立场,对朝中那些有女郎在掖庭的官员,也是个警醒。” 苏月不懂那些大道理,她只知道自己回家的梦又一次破碎了,明明算准的事,竟然会出现如此重大的失误。 那现在自己怎么办?排挤走了温萃,往后自己岂不是更加稳如泰山了?而那位皇帝陛下八成又得意坏了,以为自己遵循他的吩咐,开始追求“身心舒畅”了。 太后颇为慈祥地冲她笑了笑,“辜娘子,事情处置完了,你还不回去,等着领赏吗?” 苏月这下再不敢耽搁了,慌忙行礼告退。回到廊前围房的时候,遇见太后那里派来的傅姆,正督促温萃收拾东西。 温萃回身看到她,这刻再也没有了原先的凌厉,只是怔怔道:“辜苏月,你真乃神人,拒了陛下的婚,他们照旧拿你当宝贝。” 若是按照常理,新朝伊建,帝王家应当多多巩固与世家望族的联系才对。所以辜苏月去面见太后,她的傲气上来了,不屑于跟去,因为她有信心,不会败给这样一位出身微贱的女郎。然而谁能想到,太后的选择竟如此离奇,赏了她一些绸缎首饰,就这么打发她回去了。 她不服,追问傅姆为什么,傅姆道:“入选十二侍,不过是一只脚踏入了掖庭,最后留与不留,还要经过多重筛选。小娘子不是第一个被退回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能在宫中受封,外面自有合适的姻缘,早早回去,不耽误议亲也好。” 温萃无话可说了,当权者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她入选过十二侍,至少曾经得到过太后的肯定,就算最后没有修成正果,比之上来就落选的,总要体面得多。 温萃万般遗憾地迈出了好望山,她的离开彻底成就了苏月,从此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惹不起的狠角色,哪天她要是又发疯看不惯你,照着温萃的前车之鉴,你就要倒大霉了。 所以从那日起,再也没人来找过苏月的麻烦,那些串通一气排挤她的女郎们因为失去主心骨,变成了一盘散沙。大家忌惮她,都不怎么敢接近她,苏月对她们也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彼此相安无事就可以了。 不过苏月倒是格外留意起了居晗谨,主动表亲近,找了个机会专程向她致了谢,若没有她的提点,自己也不会处处提防程舒意。 居晗谨还是淡淡的,“辜娘子客气了,不过是随口一言,不必放在心上。”可说罢又不禁笑起来,“娘子很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让人刮目相看。” 苏月才明白过来,想必是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惊着了温文尔雅的女郎。 她有些不好意思,“哪里是天不怕地不怕,分明是逼到了绝路,不得不挣一挣罢了。” “娘子不担心太后选择温娘子吗?”居晗谨道,“还是你原本就有打算,希望太后放你出宫?” 可见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省力,苏月舒展开了眉目,叹道:“被居娘子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原本是盘算着自己出去呢,没想到最后竟把温娘子挤走了,真是罪过。” “那你为何想出去?”居晗谨同她并肩坐在廊子上,背后有风吹来,吹起了云锦的画帛,凌空轻拂着。她偏过头问苏月,“在宫里不好吗?既然留下,必有前程,太后还是看重你的。” 风吹得发丝凌乱,苏月抬手绕到耳后,没有什么深沉的想法,只说:“我就是想家,想回姑苏去。” 居晗谨低下头叹了口气,“还是想念家里的人啊……刚离家是这样,时候久了就好了。” 苏月听她说话,语气温柔,声声入心。别人都说她倨傲,自己同她走得近了点,才发现她只是怕麻烦别人。这样的女郎多么可亲可爱,如果能与她交上朋友,将来她当了皇后,是不是可以满足她这点小小的心愿? 这么一思量,她决定哪里跌倒哪里站起来,立刻往居晗谨身边挪了挪,试探着问:“居娘子,你可曾见过陛下?” 居晗谨道:“见过两回,都是在安福殿里。” “你觉得陛下怎么样?”苏月的语气充满希望,简直同太后如出一辙。 居晗谨迟迟看了她一眼,“陛下英朗,有雄才大略。” 苏月抚掌说:“是吧,尤其年轻,不是那种上了年纪的君王,就算随王伴驾也不为难。”言罢又问,“有没有与陛下单独见过面?说上过话没有?” 居晗谨摇摇头,“陛下似乎不好女色……”话说出口,才发现有歧义,忙又补充了句,“我的意思是,陛下好像瞧不上十二侍,就算太后刻意将人放在他面前,他也从来没有多看一眼。” 皇帝陛下会装模作样,这点苏月是深有体会的,于是着力游说着:“想是要保持君王威仪,毕竟刚开国,眼睛在女郎身上打转不好。居娘子,我会一点相人术,看你面如满月,必有富贵命格,何不找个机会攀交陛下?这安福宫里有这么多女郎,你得想办法在陛下跟前露脸,他才能记住你。” 居晗谨疑惑地望着她,“辜娘子,你自己为何不想爬上去?既然来了安福宫,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苏月道:“进安福宫不是我的本意,都是阴差阳错。我如今只想家里的爹娘……居娘子,要是我想办法助你见上陛下,你日后有了大出息,能不能遂了我的心愿,让我回家?” 居晗谨沉默下来,见她灼灼望着自己,吸了口气说好,“你若能助我面见陛下,我一定尽我所能报答你。” “好好好,容我谋划谋划。”苏月欢喜不已,着力握了握她的手,“苟富贵,勿相忘。” 加入了十二侍,最大的一点好处是行动还算自由,掖庭内大业殿以北的这片可以容她们走动,皇帝的寝宫徽猷殿在安福殿以东,只要在崇光门上候着,耐住性子,起码能见到国用。 恰与梨花同梦 第29节 苏月规划好了一切,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在南北夹道里徘徊着,试图守株待兔。可惜等了半日,也没见到徽猷殿内有人进出,她只好托人向内传话,说想求见班领一面。 总算运气不错,国用在徽猷殿,不多时就抱着拂尘快步出来,笑着说:“小娘子怎么来了?可是来求见陛下的?” 苏月说不是,“恰巧经过这里,想着来看看班领。” 国用受宠若惊,“小娘子来看我,那怎么敢当。我知道,还是来瞧陛下的,不过陛下不在掖庭,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连夜里都睡在乾阳殿呢。” 苏月“哦”了声,“竟这么忙吗?” 国用说是啊,“前朝的法度要废弃,新政颁布之前得经过多番商讨。还有国家的营田要重新划分,返乡的流民要安顿,朝中的各项冲突得平定……哎呀,立国可不是土财主家造个房,陛下担心那些臣僚不周到,总不免事必躬亲,哪有不劳心的。不过小娘子若想面圣,也不是难事,今晚陛下要回徽猷殿,回来歇一晚,换身衣裳……”说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娘子来么?” 苏月心道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忙说来,“陛下近来辛苦,我回去熬个汤,给陛下送来。” 国用一听,“那敢情好,小娘子熬的汤,不比海参鱼肚滋补吗,陛下定然喜欢。” 苏月连连点头,“那我这就回去预备,劳烦班领替我传个话。” 国用说好,又再三叮嘱,“说定了,可得来啊,我等着娘子。” 苏月嘴里应着,匆匆回去了。 好望山内有专门的小厨房,本就是用来给十二侍锻炼厨艺的,只是食材选择不多,苏月便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做了一碗鱼羊鲜。 居晗谨在边上替她打下手添柴,不住感慨:“没想到辜娘子厨艺如此了得。” 苏月讪讪道:“我就会这一道菜,每年过年都靠它露一手,家里人都吃腻了。” 但是仅凭这一手,足以敲开徽猷殿的殿门,回头提着食盒过去,实在师出有名。 苏月对居晗谨道:“过会儿娘子随我一起去,总之一定要见到陛下,若这次不成,那我们明日再去。” 居晗谨道:“下次还有新菜色吗?” 苏月迷茫了下,“连吃两次,应当不会腻的。” 总之盼望一次成功,她信心十足地将汤装好,小心翼翼放进食盒里。这时天色已然不早了,收拾停当后便同居晗谨一起,赶到了崇光门上。 国用一直在门上候着,心里还在嘀咕,怕辜娘子不赴约,无法对陛下交代。好不容易看见有人影上了巷道,国用觉得一下子云开雾散了,忙出来迎接,笑道:“看来这汤颇为耗费火候,让娘子忙了大半日。来来,快些送进去吧,别把陛下饿坏了。” 苏月有些意外,“天都黑了,陛下还没用饭吗?” 国用心道您的汤不来,陛下他不肯用饭啊。但这个问题只能意会,不能胡说,便找了个听上去很有道理的说头,“陛下太忙了,忙得顾不上用饭。况且要是用过了饭,岂不是品不出小娘子的汤之鲜美吗,还是没用的好。” 苏月也不去关心那些细节,只管招呼居晗谨,让她随自己一起进门。但走了几步,她就顿住了脚,尴尬地对国用道:“班领,我肚子忽然有些疼,怕是要失礼了。让居娘子替我送去吧,我过会儿再来。”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唯恐国用叫住她。 对于十二侍,皇帝身边的人都明白,那是太后为陛下预备扩充后宫所用的,来谒见也不便阻拦。国用“嗳”了两声,没能挽留住她,最后无可奈何,只得把剩下这位带进了徽猷殿。 苏月还在为自己的聪慧沾沾自喜,给自己编织了一帆风顺的美梦,等着居晗谨面圣后被提拔,然后助自己早日离开掖庭。横竖她心里觉得十分稳妥,居娘子生得貌美,又有才情,是个男子都会喜欢她。自己不用操心别的,等着她回来,告知好消息就行了。 因此她放心去用了暮食,然后心情愉悦地回到房里,慢悠悠开始收拾屋子。收拾到抽屉里的鱼袋时想起了颜在,不知她在梨园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不过梨园经过了好大的整顿,如今已经脱胎换骨了,那些前朝的乐工们若想自请离开,一层层呈禀上去,等着上头核准就可以还乡。不过好些因为自身原因回不去了,新规也能保障她们不再受人欺凌,只是新乐工要脱离梨园,尚且还需要时日。她也想好了,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能走出这紫微城,定要替颜在想想办法。 这里正琢磨,忽然听见门上传来轻轻的扣击声,她精神顿时一振,料定是居晗谨回来了,忙兴冲冲过去开门。 然而笑容还没从脸上消退,眼睛先看到了皇帝慈眉善目的脸。他低下头,十分平易近人的模样,和声道:“辜娘子,听说你肚子疼,疼了半日也没见再回徽猷殿,朕以为你晕过去了,所以不放心,特地来看看你是否还活着。” 第35章 大概受惯了刺激, 苏月已经体会不到以前的恐惧了,她甚至觉得皇帝陛下来找她麻烦才是正常的。如果刻意的一番推举,他还能做到不动如山, 那陛下是真的长进了, 心胸也真正开阔了。 可惜对他期望过高, 他还是如期而至,找到了门上。苏月的第一反应不是忙着向他解释, 而是朝外看了看,“您这一来, 是不是惊动了不少人?” 皇帝蹙眉打量她, 觉得自己的眉心恐怕要因她长皱纹了,“你关心的是这个?” 苏月说是啊,“这地方可不是寻常地方, 住着十二侍。您知道大家每日的希望是什么吗, 就是等您大驾光临啊。”说罢朝头间房的方向探看, “居娘子回来了吗?” 皇帝说回来了,“同朕一起回来的。”顿了顿问她, “你就让朕站在门外说话?” 苏月这才想起让到一边,向内比了比手,“陛下请进吧。” 皇帝迈进来, 这玲珑的闺房瞬间就变得有些逼仄了。四下看看, “屋子小了点, 不过还算雅致。小些聚气,子嗣健旺。” 苏月无奈地再次提醒他:“我是待字闺中的女郎,暂且不会有子嗣的。陛下对孩子似乎很有执念, 还是赶紧生一个吧,也算了却了心愿。” 皇帝缄默不语, 两眼就这么睥睨着她。 她说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 皇帝缓缓抬高了视线,“这件事朕也正在考虑。” 那赶巧了,苏月趁热打铁,“陛下,您见到居娘子了吧?您对她可有好感?是不是觉得她很不错?” 皇帝扯了下唇角,转开身在桌前坐了下来。 苏月有眼力劲,赶紧沏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再接再厉打探,“您漏夜赶来,不会是来向卑下道谢的吧!不用谢,我也觉得居娘子极好,是十二侍中第一好,这才迫不及待把她引荐给陛下的。譬如朝廷开放科举,贡士须得有机会殿试,才能选拔出前三甲,陛下也应当多给女郎们机会才是。我是陛下安插在安福宫的第三只眼,我先替陛下考察她们的品行,居娘子可谓首屈一指,所以先推举了她。等过两日我再给您举荐两个好的,不着急,您可以慢慢挑选。” 皇帝简直被她气笑了,“朕什么时候任命你为第三只眼了,你竟还替朕选上妃了。” 苏月笑了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于套近乎,但这也是在极力谋划,为自己谋福利啊。 于是决定忽略他话中的讥嘲,十分贴心地说:“陛下,我们还是来聊聊居娘子吧,您还没说见过她后,感觉如何呢。” 皇帝静下心来想了想,“谈吐得体,进退有度,有好教养。” 这下子撞进苏月心缝里来,抚掌道:“我就说吧,我的眼光不会错的。那陛下可要回禀太后,好让太后心中有数?” 皇帝眼神复杂地看了她良久,忽而一笑道:“朕回头就寻个机会,说说朕心中的想法。不过有一说一,辜娘子确实深得朕心,很为朕着想。朕见过居娘子之后,真是感慨良多,思绪万千啊。” 苏月言之凿凿,“定是喜欢的感觉啊。” 皇帝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确实喜欢得紧。朕被拒婚之后,还是第一次觉得一位女郎不错,依朕之见,居娘子比阁下强多了。” 女孩子总不愿意听到自己不如人,他这么说,是否会引出她的不快来,他很想试一试。 结果苏月全无攀比之心,由衷地说那是自然,“居娘子出身显贵,人品可靠,且又长得好看,实在是伴驾的上佳人选。” 结果皇帝只顾朝她冷笑,看得她心下打激灵,“您这么错牙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满意,还是要找茬?” 皇帝说哪能呢,“辜娘子心里惦记的全是朕,费那么大的心力炖汤,让她借花献佛,朕不能不念你的好处。不过朕还是有些好奇,权家提亲之后,你家不是没有应过别家吗,朕要是娶亲了,你心里不会难过吗?” 苏月觉得这才哪儿到哪儿,为了让他安心册立居娘子,她真是把所有贴心的话都搬了出来,“卑下不会难过,只会为陛下高兴。陛下今非昔比,如今是一国之君,早日册立皇后,是国之要务。卑下愿意看陛下有佳人在侧,如此也算将功补过,陛下当真不用担心我,当年您家只向我家提了亲,而我家婉拒的,少说也有三四家,并不会因曾经的提亲者要娶亲了,而有任何不快。” 所以是见惯了风浪,虱多不痒。皇帝凉凉一哂,“你这不是在安慰朕,分明是在向朕炫耀。” 苏月说绝不能,“卑下别无他想,一心为您高兴。” 皇帝颔首,“那你就再高兴两日吧。现在来谈谈你的事迹,听说你来安福宫十来日,接连撵走了两位女郎,若是再留一段时日,这院里恐怕要没人了。” 苏月认为这件事可以解释一下,掖着手道:“不是卑下要撵她们走,是她们要害卑下。一个诬陷我偷东西,一个又勾连他人百般欺辱我。我将这件事回禀了太后,是太后决定让她们回去的,不是我的主张。”顿了顿问,“陛下生气吗?我把这里闹得鸡犬不宁了,您会责罚我吗?” 皇帝说:“朕不会责罚你, 反倒要夸赞你做得好,不去纵容恶行,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朕说过,要身心舒畅。” 果然这个词不会缺席,她早就料到了。反正只要不惹他恼火,他怎么说都可以啊。 于是含笑往前推了推杯盏,“陛下喝茶。” 皇帝伸出手指,扣住了杯耳,杯口贴上嘴唇,又迟疑地移开了,“你没往杯子里下毒吧?” 苏月摆手不迭,“不敢不敢,卑下还想活命呢。再说先前送过去的鱼羊鲜也是我做的,我若想下毒,也不等到现在了。” 皇帝这才放心抿了一口,“那道汤做得还不错。” 苏月露出了一个甜笑,“陛下若是喜欢,我下回还给您做。”提起茶壶,又给杯中添了一点,边添边打探,“陛下,我听说前朝的老乐工能归家了,那新朝的新乐工呢,何时有恩典?” 皇帝道:“去年才刚征选,今年就想回去?朕已经给了梨园足够的优待,要得更多,就得寸进尺了。不过乐工和宫人在职的年限,朕前几日与尚书省也有提及,古往今来的王朝若不是为开源节流,鲜少会放她们出宫,朕思量再三,新朝应当根除这些弊病,人虽要用,但不能用上一辈子。朕打算定个八年之期,不管几岁应选,役满八年都放出去,让她们与家人团聚。” 苏月脑子转得飞快,她们这批入选的人,大多是十七八的年纪,如果八年放出去,那时已经二十六了,虽还不耽误婚嫁,但这八年也着实难熬啊。 “何不定个五年呢,我觉得五年正好。”她笑眯眯道,“五行为五,金木水火土,圆满齐备。” 皇帝凉笑了声,“一巴掌也是五,你还觉得五是个吉利数吗?” 苏月没计奈何,试探道:“那六年呢?六总是不折不扣的吉利数了吧!” 皇帝一脸漠然,“梨园的乐工,十年都未必调理出一个好的。尝禘、食飨、王师大献都要人,仁政是一回事,无人可用就是另一回事了。” 苏月有些泄气,“那七年呢?七年回家都已经是老女了。” 皇帝拿眼梢瞥了瞥她,“容朕考虑一下。” 苏月原本不抱希望了,忽然听他这样说,顿时大感意外,“当真可以考虑一下?” 皇帝说:“朕这个人,还是很有同情心的,梨园子弟的辛苦通过你,都看在了眼里。不过新朝刚建立,太多的当务之急要去办,朕也须分出个轻重缓急。今日听你陈情,这七年之期就当是你的谏言吧,记录在册,回去朕再与宰辅商议。” 苏月搓起了手,“又算我的谏言啊?若长此以往,卑下是不是可以争取个言官当当?” 皇帝说你想得挺美,“三言两语就想做言官,怎么对得起那些饱读诗书却没能中举的学子。不过你可以尝试当个女官,离朕近,所有意见都可直达天听,不错吧?” 苏月斟酌了下道:“确实不错。卑下从民间来,又入了梨园,那些腌臜的人和事见了很多,足可以与陛下说上一夜。我要向陛下谏言,把那些欺负过我们的权贵都就地正法,譬如那个左翊卫将军、茂侯,还有白溪石。” 皇帝道:“私德不修,朕早晚会寻由头开革他们,只不过不是现在,须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还有。”她拖过杌子坐到他对面,“我心里记挂着一个人,陛下可能帮帮他?” “谁?又是裴忌?”皇帝冷了眉眼,“不过是派他出巡,又不是去杀头,这你也要来求情?” 苏月说不是,“卑下记挂的,是早前小部的那位小郎君,青崖。这青崖啊,真是说来话长,我从未见过这样情深义重的孩子,可越是重情义,越是苦难深重。陛下,您提拔提拔他吧,他是小部最拔尖的乐师,精通音律,各色乐器都会弹奏,如今人在乐府,也不知怎么样了。您给他个小官做做,反正也不占朝堂上的名额,别让他再受人欺负就行了。” 皇帝越听,眉毛拱得越高,“你这是在对朕许愿?官都能随意讨?” 也许是有些僭越了吧,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机会不常有,不得紧紧抓住吗。 “您对卑下来说,比老天爷都管用。”苏月谄媚道,“卑下求老天爷,老天爷未必愿意理睬卑下,但卑下求您,万一不成还能打个商量。” 这话听得皇帝龙颜大悦,唇角忍不住要仰起来,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压下。 “空口白话的许愿,你对老天爷也这么无礼?” 苏月说那倒不是,“去庙里不得添些香火吗。有时候许愿,得往池子里丢钱币……”说着忙起身,到匣子里一通翻找,找到一枚铜钱送到他面前,“我求陛下办事,每求一回就给您一枚钱,这样您便可以有求必应了。” 皇帝嫌弃地从她指尖拔出了这枚钱,“求朕办事,竟这么便宜?朕收了你的钱,攒够多少能反过来要求你?” 苏月说十次吧,“十次可以兑换一次。” 皇帝说凭什么,“凭你是女郎?这哪是你在求朕,分明是朕在求你啊。” “那您干不干?”苏月道,“您是天子,办事多容易。而卑下这样的蝼蚁,须得粉身碎骨才能报效您一次,能一样吗?” 这算法……好像也有道理。 皇帝被她一顿忽悠,心想算了,堂堂的帝王还能与她斤斤计较吗,便把这枚钱币收进了袖袋,然后又朝她伸出了手。 恰与梨花同梦 第30节 苏月道:“干什么?还要涨价?” 对面的人说:“以前的事就不计较了,从今日起亲兄弟明算账。青崖这件事,朕替你办,还有一件,你要将梨园子弟在职年限缩短一年,付钱。” 苏月一琢磨,很是合算,忙又回去翻找出一枚放到他手上,“钱货两讫,君无戏言。” 皇帝傲慢地调转开视线,把这枚铜钱也收了起来。 可惜时候不早了,虽然不想离开,但久留对女郎的名声不好。于是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袍,“朕该回去了,今日不虚此行,与娘子相谈甚欢。” 苏月卑躬屈膝送他到门前,没有忘记最要紧的叮嘱,“陛下,明日记着向太后呈禀啊,就说居娘子很合圣意,可以让她成为掖庭受封第一人。” 皇帝一哼,“不要教朕怎么做,朕自有主张。” 苏月连连说是,将人送到槛外,又切切道:“青崖的事就托付陛下了,卑下等着您的好消息。” 皇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还愿吧。”说罢负起手,大步流星往院门上去了。 还要还愿吗?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接连办成三件事,功德不可谓不大。有时候也会感慨,认得大人物就是好,仿佛有人托底,多难办成的事只要求到他门上,都可以放心无虞。人之机缘实在是玄妙得很,没想到拒婚竟还拒出了人脉,将来一定要向子孙炫耀,祖母我呀,早年可是与陛下有些交情的。 越想心里越踏实,放心回去睡觉了,只等明日安福殿传出话来,将居娘子迁出好望山,另外安排宫室。苏月甚至想好了,自请去给她做女官,定要抱住这条大腿不放。 然而等了一上午,一点消息也没有,反倒在下半晌的时候等来了居晗谨。 “居娘子,先别着急……”苏月以为她是为受封的事来找自己,忙于安抚她。 可居晗谨没有说话,向她叉起手,恭敬地长揖了下去。 这下让苏月迷惘了,赶紧上前搀扶她,“娘子这是做什么?” 居晗谨直起身,目光楚楚地望住她,轻声道:“多谢娘子为我筹谋,让我有机会面见陛下。娘子对我一片真心,但我……实则是辜负娘子了。” 苏月愈发不解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居晗谨道:“我昨晚面见陛下,向他自请出宫了。我在家中,其实早就有了意中人,可惜宫里采选,不得不来应选。本想应付过去再图后计的,谁知偏偏被太后选中,带进了安福宫。我想了许多办法,想离开这里,可我不敢,害怕给家里招来祸端,连累父亲。后来见你进来,我忽然觉得看见了希望,你家早年拒过陛下的婚,你不也好好的么。我就想着去见陛下一面,若陛下能放恩典,我就能回去,与心上人团聚了。” 苏月听完,脑中嗡嗡作响,很有些后怕,皇帝昨晚居然没有收拾自己。 居晗谨见她不说话,红着脸直道对不住,“我没有别的办法,欺骗了娘子,还望你原谅。” 苏月心想太后这运气真是没话说了,但凡一眼看上的,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婉拒了美意。皇帝的婚姻好像真的有些难,即便登上了帝位,姻缘也没有任何改善。 但有情人成眷属还是值得高兴的,苏月叹了口气问她:“太后答应放你出去了吗?” 居晗谨说是,“我已经辞过太后了。我身无长物,实在没有什么可感谢娘子的……”边说边从头上摘下了一支花簪,“这个赠与娘子,请娘子收下,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苏月想推辞,她却执意送她,亲自替她簪在了发髻上。复又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今日一别,后会有期。盼娘子前程似锦,一生圆满。” 于是苏月就这么眼巴巴地送走了她,忽然觉得这人世真是凉透了。她进来短短几天,头三间房的人竟然全离开了,一时也有些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福将还是灾星了。 太后也很惆怅,召见了她,沉默地看了她良久。 苏月站在那里,如芒刺在背,小心翼翼说:“太后,要不卑下给您捶捶腿吧。” 太后长叹一声,默许了。 她提裙登上脚踏,在太后腿边坐了下来,一下下慢慢地抡拳,轻重还是很得宜的。 太后说:“辜娘子,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苏月说绝不是,“卑下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太后撑住了下巴,喃喃说:“十二侍,如今就剩下九位了,老身寄予厚望的全走了,真是时也运也。” 苏月试图安慰她,“好歹还剩九位,卑下觉得这九位娘子个个很好,定会有人能堪重任的。” 太后的目光调转过来,幽幽道:“你把自己算漏了,不是九位,是十位。其实陛下对你还是另眼相看的,昨晚又上你房里去了,坐了得有两炷香,辜娘子不怕人言可畏吗?” 人言可畏这种事,苏月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十分豁达地说:“卑下不怕,卑下只怕有损陛下清誉。” 太后尴尬地闭上了嘴。 可不是,被人拒了婚,还靦着脸往人家跟前凑,一坐半天纯聊天。太后也不知道儿子长大了,怎么长成这样,他是一点都不知道应当怎么对女郎下手啊。 如今人家女郎坦然得很,对他也没什么意思,看得太后直发愁,到底要怎么办,才能让这两人先给她生出个皇孙来。 “老身想抱孙子……”太后长吁短叹,“抱个孙子怎么就这么难!” 苏月没敢搭话,这种事,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这厢正捶腿,捶得好好的,太后身边的傅姆从外面进来,轻声道:“徽猷殿宣见了太医,不知出什么事了。” 太后一惊,“天都黑了,这时候传太医,必不是请平安脉,难道陛下不豫?”边说边看向苏月,“你还在这儿坐着?还不赶紧去看看!” 第36章 虽然苏月也不知道陛下传太医和她有什么关系, 但太后既然这样发令,想必有她的道理。 忙站起身应个是,就匆匆往外走, 刚走了几步又被太后叫住了, 太后偏头吩咐傅姆:“派个人陪她过去, 得了消息回来禀报我。”复对苏月道,“辜娘子, 你报效朝廷的机会到了,陛下若有不豫, 你就留在那里照顾他, 等陛下大安了再回来不迟。” 苏月迟疑了下,“卑下不太会照顾人,陛下跟前应当有贴身侍奉的内侍……” 话一说完, 迎来太后冷冷的凝视, 傅姆忙上来打圆场, “娘子就不要推脱了,多个人照应, 太后也放心些。” 苏月知道这会儿还是老实听话的好,惹得太后不高兴了,后果很严重。 想明白了立刻调转口风, “请太后放心, 卑下会好生侍奉陛下的, 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再回来请太后的示下。”说罢行了个礼,识趣地退了出去。 这厢陪着一起去的不是旁人, 范骁直把她送进了徽猷门。 站在殿前等候,恰好里间有人出来, 忙一把拽住了打探:“陛下何故传召太医?” 出来的是皇帝贴身的近侍淮州,见是太后宫里人,便直言告知了,“陛下今日出城,中了暑气,且赶上旧伤发作,疼得厉害,让太医来扎针止疼呢。” 苏月听了,不免有些吃惊,果真刀剑无眼,即便是皇帝,身上也带着陈年旧疾。 范骁忙又问:“那暑气可压制住了?” 淮州说渐渐平缓下来了,“只是有些虚弱,身上还发烫呢。范班领回去别吓着太后,太医说不碍,过了今夜,明日就会好起来的。” 范骁点了点头,复又对苏月道:“娘子可听见了?还是有几分凶险的,今晚上得仔细看顾才行。你进去吧,问陛下一声安,看看眼下境况怎么样。你是受太后委派驻扎在徽猷殿的,可要尽忠职守,不可辜负太后的期望啊。” 简直说得像上战场,千叮咛万嘱咐,但求马革裹尸还。 反正到了这里,没有回头路了,苏月便应了声是,“班领回去复命吧,这儿有我呢。”然后朝着淮州欠了欠身,“劳烦中贵人替我通传赵班领,卑下辜氏,来向陛下问安。” 皇帝身边的人,哪有没听说过姑苏辜娘子的,根本用不着通传,比手道:“娘子不必等,只管随奴婢来就是了。” 苏月跟着淮州进了大殿,皇帝的寝宫大得杳杳,穿过幽深的前殿,绕过巨大的屏风,方看见国用和几位内侍正侍立在榻前。 发现她来了,国用忙来迎接,轻声道:“可是太后不放心,派小娘子过来探望的?” 苏月说是,“陛下怎么样了?” 国用压着嗓门说好些了,“只是还有些不舒服,太医吩咐晚间不能关窗,要让凉风进来,冲淡身上的暑气才好。” 苏月问:“旧伤呢?疼止住了么?” 国用掖着手说:“略止住了几分,但这旧伤又和暑气相冲,中暑要风凉,旧伤要保暖,所以只能开着窗,命人用热手巾捂伤处,回头再拿艾灸灸着,以求两全其美。”边说边往榻前引,“娘子过去看看吧。” 苏月跟着引领上前查看,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帐,见皇帝躺在那里,颧骨上还有余热未消,看上去像发烧了一样。再往下看……他是精着上身的,那宽肩窄腰,那壁垒分明的胸腹,真是养眼又骇人啊。 为什么说骇人呢,还是因为身上的伤,就像一块洁白的缎子被利刃割开又缝上,从左胸到右腹,一条伤疤足有尺来长。 女郎看见男子裸身的羞臊,已经赶不上她的震惊了,这伤还不是最重的,因为巾帕覆盖在了肩胛处,他们说的旧伤,应当是指那个地方吧! 跪在榻前的内侍将凉下来的手巾取走,很快又换上了新的。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苏月看见底下的伤疤,大概只有两指宽,颜色发乌,十分狰狞的模样。 国用道:“就是那处旧伤,偶尔发作起来,很是折磨人。” 苏月本想追问,但这个时候窃窃私语,恐怕会扰得他歇不好,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回去了。 本想表示一下慰问,意思意思就行了,结果国用真是善于物尽其用,居然示意榻前换手巾的内侍退下,把这个光荣的任务让给了她。 苏月傻了眼,她几时干过这种活!其实难倒是不难,不方便之处在于自己是女郎,这么对着个赤身的男子,有点下不去手啊。 但女郎的矜持,最后还是在大家委以重任的眼神下,化为了一缕烟尘。她只得替了那个内侍,在脚踏上跽坐了下来。 而躺在这里的人,终于感知到她的到来,半睁开眼,从那一线天光里看了看她。可能因为害羞,试图抓薄衾遮挡,被苏月眼疾手快拦住了。 “您身上的暑气还没消,得继续发散。”然后脑子里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脱口道,“卑下也想关心陛下,这回您病了,卑下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简直是小人之心,报复的意图昭然若揭,说完果然引来了皇帝的瞪视。 国用不愧是御前班领,知道什么时候该护驾,什么时候该消失,忙摆手把闲杂人等遣退了,趋身道:“小娘子,太医已经准备好艾绒了,过会儿点了送进来,一切就劳烦娘子了。” 苏月翕动了下嘴唇,很想说自己不行,但国用不给她机会,很快人就跑了。 唉,可怎么办呢,玉体横陈,看又不行,不看又不行。苏月其实是毫无邪念的,无非感慨一下他的身材不错。想着他的旧伤不能吹风,便抽出自己的手绢,展开替他盖上了。 轻薄的一层云绫落在胸前,几乎感觉不出分量,但风吹不到皮肉,可以蓄住温暖。 皇帝先前的怒目,重又变得有些无力了,缓慢地眨动眼睛,因为不适,额上隐隐有细密的汗。 苏月卷起袖子替他掖了掖,“陛下,您到底是热,还是发虚汗?” 帝王的凌厉已经不见了,他说不知道,嗓音有些嘶哑。 她喃喃自语起来,“大人物出去巡视,不是应当有车辇可坐,有华盖能遮挡的吗,您怎么生生把自己晒得中了暑气?”见他答不动,自己替他找了原因,“定是为了彰显帝王的平易近人,没有乘车,步行出城了。” 皇帝有气无力地纠正,“朕巡查了郊社场地的营建,还检阅了上都戍卫。” 整整四个时辰,穿着甲胄跑了一大圈,这种活计,比练兵更累。 这时国用把点了艾绒的银丝灸筒送进来,仔细叮嘱苏月:“娘子千万时时留意,不能降得太低,以免烫着陛下。”见她蹲在脚踏上,腾空举着手,动作看上去累得慌,复又贴心地建议,“娘子莫如上榻吧,垂手悬灸可以省些力气。” 苏月大惊,忙说不必,国用明白她的顾忌,不遗余力地开导着:“这只是陛下暂歇的榻,晚间睡觉的床在后寝,小娘子躲进帐中,也免得受蚊虫叮咬啊。”边说边朝窗户指了指,“窗开着呢,外面刚熏过蚊子,所以很消停。等夜深一些,蚊虫又全跑出来,到时候小娘子忙着打蚊子,噼啪乱响,会吵得陛下睡不好觉的。” 如此这般游说,苏月仔细斟酌了下,似乎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应了。但还是要叮嘱国用:“门也不能关,陛下的名声要紧。” 躺在那里的人听了,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陛下的名声不重要,她的名声才重要。 国用自然连连应承,“奴婢等都在外面候着,陛下若扬声,奴婢等即刻就能进来。”说着上前撑起一臂,供她搭手借力。 苏月朝皇帝欠欠身,轻声道:“请陛下恕卑下无礼。” 皇帝闭上了眼,能感觉到床榻轻轻的震动。不知为什么,身上的伤痛似乎不太明显了,混沌的脑子也逐渐明澈起来。 艾绒燃烧的温度,源源通过细密的银网传递,女郎办事果然仔细。那一小片皮肤受热很均匀,皇帝自觉从未如此熨帖过。 悄悄又掀起眼皮,想看看她的神情,才发现她紧盯着他肩胛上的那个伤疤,研究了很久很久,研究得极为仔细。 武将身上带伤,那是再寻常不过的,男人看来是荣耀,但在女郎面前显露就很自惭形秽了,毕竟坏了品相,也不知她会怎么想。 恰与梨花同梦 第31节 费力地抬起手,试图遮掩,但手举到半道上,被她隔开了,“病不避医啊,陛下不要不好意思。”她嘴里说着,愈发低头打量,“这一处伤得很重吧,与其他的伤口都不一样,瘆人得很。” 其实他身上的伤痕不少,深深浅浅大大小小,若是细数,总得有四五处。自己直挺挺躺在她面前,而她低头琢磨着,很有一种仵作验尸的感觉。他觉得不好意思,又无处可躲,只觉热气从背后窜上来,晕染了下颌和耳根子。 定定神,他稳住声气道:“两年前,宕渠之战,中了敌军埋伏。那个将领的刀尖上喂了毒,刺得又深,朕那次,险些折在那里。” 所以打天下果然凶险,难怪阿爹断然拒绝了,再三同家里人说,女儿寻郎子可以平庸,但寿命必须得长。像他这样出生入死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没命,阿爹舍不得女儿做寡妇。 苏月轻轻叹息,“陛下当年,吃了许多苦啊。” 皇帝微牵了下唇角,“吃点苦,换来国泰民安,很值得。” 这话也是,前朝时期民不聊生,据说有些地方都已经人吃人了。推翻暴政重新立国,让这中原大地重新安定下来,才算是九死一生获得的回报。苏月虽是女郎,却也懂得其中大义。 她又点点底下那道大疤,“这是哪次的大战?” 皇帝说:“平凉。遇见个身手了得的,朕想生擒他,被他伤了。不过如今他正替朕戍守东莱郡,这一刀也算没白挨。” 所以他的身体,就像一幅中原的山河图啊,惊天动地的大战,总会留下一点痕迹。正心窝还有一处,她复又点点,“这里呢?” “浙阳。”他说,“敌将用矛,还好朕有护心镜。” 她顺着他胸廓的肌理搜寻,“那这……”话说了半句,尴尬地住了口,意识到这地方不是大战的痕迹,是天然就有的。 皇帝也察觉了,最终还是挣扎着拽过了巾被,把自己盖了起来。 一旦有遮挡,好像就有了底气,他不悦道:“让你来照顾朕,你把朕里外看了个遍,简直混账。” 苏月听他说话中气渐足,也不理会他的责怪,欢喜地说:“陛下好多了,能骂人了。” 皇帝负气,没有理睬她,免得她得了势,自说自话决定回安福殿复命。 其实良宵夜永,自有一种玄妙意境。她缓缓转动手腕替他悬灸,一顶方帐,隔出内外两个世界,他能看见近在咫尺的她,也能透过窗牖,看见天上高悬的月。 “旧伤复发,来势汹汹。”他又阖上眼呻吟,“疼。” 一个男人喊疼,八成是真疼,苏月还是很同情他的,等到灸筒里的艾绒都烧完了,又问了句:“陛下要再来一筒吗?” 皇帝掀了掀眼皮,“灸得过多,阳气不会过盛吗?”目光在她脸上一转,泄气地说算了。 “那卑下给您扇凉。”她下榻将灸筒放好,复抽了一把团扇回来,一下下给他扇着,“陛下您睡吧,再重的病症,好好睡一觉都会有改善的。卑下给您打扇子,您要是凉了,就同卑下说。” 她言行正常的时候,果然没那么讨人气。皇帝听她温柔的语调,心想她若是一直这样,那该多好。 窗外虫袤的叫声鼎沸,炎夏是真的要来了。夜一点点加深了,人心也逐渐柔软,江山在手的人不免感慨,就算做了皇帝,晚间所求的,好像也只有一张榻,一个可心的人啊。 苏月呢,安静下来便困意如潮,又不能当着皇帝的面打呵欠,只好强忍着,忍出了两眼泪花。 皇帝看见她发红的眼圈,很有些意外,“你哭了?哭什么,朕又没有大碍,明日就好了。” 苏月的瞌睡一下醒了大半,“卑下没哭,您看错了。” 尽管她否认,皇帝还是我行我素地感动着,这是她第一次和父亲的认知发生了分歧,都是为了他啊! 为了嘉奖她的忠心,皇帝随口将一个好消息告诉了她,“你托朕的事,朕今日已经吩咐下去了。乐府里缺个乐监,正好可以提拔青崖。” 这下苏月睡意全无了,急忙追问:“做了官,就不是奴籍了吧?小部里的孩子,大多是前朝犯官的后人,青崖就是因全族获罪充入梨园的,又因为长得好,人人都欺负他。” 皇帝说自然,“哪有奴籍做官的道理,既然赏了他官职,他以后就能挺直腰杆做人了。” 苏月抚掌不迭,但又不清楚乐府的官职等级,便挨过来问他:“乐监是几品官?大不大?” “不大,未入流。”皇帝为了端架子,不耐烦道,“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官做得太大,不能服众。乐监大约就像梨园的园内宰,虽然没品级,但足以自保。将来他要想往上爬,得靠他自己的本事,朕只送一次官,送多了,那官场便乱了章程了。” 苏月说够了够了,赶紧讨好地为他打扇子,由衷道:“我等大梁子民得遇陛下这样的圣主明君,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昨日卑下说什么来着,陛下有求必应,比老天爷灵验,您看卑下没说错吧!” 皇帝嗤笑,这一笑牵动了肩胛的伤口,眉心立刻拧起了结,艰难地抬手捂了捂,“少废话,赶紧还愿吧。” 所以说风度这东西,皇帝陛下永远都是匮乏的。苏月疑惑道:“卑下在这里伺候了您半日,相抵不过吗?” 皇帝说:“这么算有什么意思,你在宫中不也有俸禄吗,朕又不白让你伺候。” 如此一来就词穷了,她犹豫着说:“以庙里还愿举例,通常是送些香烛贡品,烧化些纸钱就行了……陛下可以裁夺着提要求,不能要得太多,若是过头了,就扣除一枚铜钱。” 简直相看两相厌,皇帝道:“你怎么如此斤斤计较?” 苏月笑了笑,“陛下,咱们彼此彼此啊。” 皇帝没有理她,压着薄衾坐起身,“朕要穿衣裳,你替朕取来。” 苏月忙撩了纱帐蹦下床榻,到折屏后取来寝衣送到他面前。 然后呢?皇帝无言地望着她。 苏月意会了,展开衣裳替他披上,皇帝沉默着把手臂穿进衣袖,垂眼看她上前替他搭好交领,忽而问她:“辜娘子,你与朕如今相处成这样,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月手上微顿了下,“卑下想说,有点尴尬。不过风水轮流转,您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卑下微贱,侍奉您也是应当的。其实前朝末年,幽帝在江南广征良家子,卑下已经被带入了县衙,要不是武都侯在江都起兵,奉使慌了手脚顾不上,我早就充入掖庭了。幽帝那样的人,哪能像陛下如此以礼相待,我不从命,不是早就死了吗,这么一想,我还是得感激陛下。” 皇帝的脑子倒是转得很快,“朕又帮了你一回,给钱吧。” 苏月咂了咂嘴,“怎么又要给钱,您帮的不是我一个,这钱不该我一个人付,我不认账。” 她要耍赖,钱也不能硬掏,只好作罢。 皇帝掖了掖领口,正色更正她,“往后不要总说自己微贱,就算是商户出身,你也从不低人一等。” 这话竟说得苏月有几分感动,这位陛下不存心找茬的时候,还是可以结交的。 不过眼下夜很深了,看样子他也大安了,苏月便道:“陛下好生歇息,卑下先回去,向太后报平安吧。” 然而这人再一次不上道,神色漠然地躺回了枕上,“朕体内的暑气还没退散,你报的哪门子平安。”边说边捡起团扇,默默递给了她。 苏月没计奈何,只好举扇慢摇,一面看窗外的夜色,喃喃说:“今晚月亮多明亮,让我想起在家的时候,这么热的天,阿爹在后面的楼顶上铺一层草席,大家或躺或坐,都在草席上乘凉。我爱躺着,可那屋顶晒了一天有些热,躺上去还灼我的脊梁……” 皇帝知道她又想家了,自己安排辜家举家迁入上都,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她在那儿忆苦思甜,他便咬紧牙关不说话。 苏月一个人自言自语,见他不开腔,纳罕地转头看他,“陛下睡着了?” 皇帝闭着眼道:“哪里睡得着,朕还在惦记你拿什么还愿呢。” 怎么又提这个,原本好好的,一提这个就不怎么开心了。 苏月想了想道:“这样吧,卑下给您打一夜扇子,这算很有诚意了吧!” 皇帝却并不满足,试着同她打商量,“要不 你先躺下,躺下我们再详谈?” 第37章 苏月手里的扇子已经忘了扇动, 怔怔道:“陛下,您可不能得寸进尺啊,再这样, 卑下就要喊人了。” 这是作为女郎最后的底线, 并不因为人家身份高贵, 就任人摆布。 皇帝不太理解她的执拗,“你在朕帐中坐了半晌, 坐着和躺下,有很大分别吗?” 苏月说自然, “坐着是侍疾, 躺下就成侍寝了,能是一样的吗?” 说起侍寝这个词儿,不免让皇帝心猿意马, 作为一个从来没有攀交过女郎的汉子, 对此还是有些向往的。 然而他也懂得廉耻, 更不会借着身份的便利欺压她,因此她的话, 还是引发出了他一点微弱的不满。 “朕的后宫确实空虚,但朕也不是任谁都能将就的。准你躺下,是体谅你, 让你体验一下龙榻的感觉。先前不是你在暗示朕, 说什么躺下不躺下吗, 难道朕会错意了?” 苏月觉得很冤枉,“我何时说过想躺下?” 皇帝道:“夏夜乘凉,你在席垫上躺倒, 热浪灼你的脊梁,这不是你说的吗?” 这话……她好像确实说过, 但与暗示没有任何关系。反正面对他时,她再也不会怀疑自己表达有误了,鲁国夫人府上领教过他歪曲事实的手段,现在他想故技重施,她可以做到不动如山。 “龙榻硬邦邦的,我坐了半日,深有体会,躺下会硌得我骨头疼,就谢过陛下美意了。”她笑了笑,答得还是很委婉。 皇帝心道女郎家高床软枕睡惯了,嫌弃他的床榻……拿手拍了拍,明明很好,哪里硬了! “你的睡榻很软?盛夏也铺软垫吗?” 苏月说:“女郎的床自然又香又软,早前没有战乱的时候,阿娘用丝绒弹成薄薄的垫褥,垫在凉席下面,每晚睡前女使都会熏上一遍香。后来天下大乱,就讲究不起来了,前年冬日太冷,我们在地窖里躲避匪祸,都拿出来裹在身上。丝绒受了潮,变得又冷又沉,后来再晒干,也没有先前柔软了。” 这是江南富户的日常生活,有女儿的人家尽可能娇养,不是他一个儿郎有福气体会的。但这种描述,让他生出一点渴望,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感受一下她的快乐。 只是这个想法好猖狂,不敢细想,细想便想入非非,怕会做在脸上。 至于还愿,若说要睡她的床,恐怕她会冒出弑君的冲动,还是不提为好。他退而求其次,决定不再刻意难为她了,上道地说:“后日你再给朕做一回鱼羊鲜吧,中晌要吃,直送进乾阳殿里来,成吗?” 这个要求实在很容易满足,苏月说成啊,“卑下别的不行,这个最拿手,您想吃几回都可以。” 皇帝轻轻牵了下唇角,“这菜色,很有姑苏的味道,朕一旦觉得乏累了,就想念小时候的安逸。” 苏月纳罕地问:“您不是很早就从军了吗,在姑苏的年月应当不长吧!” 皇帝瞥了她一眼,“朕又不是生下来就从军,在姑苏长到十三岁,才跟着高祖皇帝投身军营。” 所谓的高祖皇帝,指的是他父亲,权家是武将世家,他父亲当初曾是上一任武都侯的副将,一场大战中为救上宪,丢了性命。然而即便著有功勋,也未必能得善待,他跟着下任武都侯南征北战时,渐渐发现大权只有握在自己手上,才不用靠着那一丝微弱的人情立足。所以后来有了权家军,有了大梁,有了开国皇帝。 只是以前的辛酸,早就不想对人诉说了,偶尔提及前事也是轻轻揭过,不可深究。 皇帝思绪万千的时候,苏月又有了新的揣测,“十三岁前都在姑苏,那我是不是曾经见过您?” 皇帝那股没来由的自信又发作了,“想必没有,若是见过,你肯定记得朕。” 苏月忍不住想撇唇,难道他就那么特别,值得她过目难忘? “江南出美人,也出才俊。”她耿直地说,手里的扇子早就撂在了一旁,“像我们升平街那一片,有两家的儿郎格外鲜焕,我阿娘还是其中一个的干娘。” 她这是什么意思?暗中嘲讽他不如那两个小子?正经男子,谁会用上鲜焕这个词,可见定是脂粉气十足,长得像个娘娘腔。 他不由支着脑袋撑起了身子,凉笑道:“原来娘子还有义兄,在家时来往很多吗?离家的时候可曾专程道别?” 苏月道:“有干亲,来往自然多,战乱中两家互相扶持,扛过了艰难的年月。不过我被征集入梨园,当晚就要离家,走得很匆忙,来不及与亲友道别。” 皇帝“哦”了声,心道还好,若是留了充足的时间,没准还要依依惜别一番。 略顿了片刻,他又不经意地打探,“你那义兄叫什么名字?万一日后入了仕途,朕也好关照。” 苏月不疑有他,直言道:“他家姓王,王维舟,确实打算考科举来着。我自小就听大人说他读书好,要不是后来打仗,他大约已经中了生员了。” 皇帝缓缓点头,“维州……御前有个内侍,叫淮州。” 苏月怀疑他在影射人家,颇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皇帝笑了笑,尴尬地摇起了扇子,“……真巧。” 苏月见他有力气胡诹,料想他已经没有大碍了,便再次提出,“卑下可以回去了吗?” 恰与梨花同梦 第32节 皇帝道:“朕内热未散,万一后半夜又发作起来,太后责问,朕怕你不好交代。” 还是走不脱,苏月很想叹气,最后还是勉强忍住了。 其实她心里是有数的,这权家大郎对她有意思。虽然几次三番嘴硬否认,但行动上能看出来,堂堂的皇帝陛下只有情窦初开了,才会想方设法和你过不去,试图引起你的注意。 但感情这种事,很难用身份地位来交换。开国皇帝的确令人敬仰,然而除了敬仰,对她来说好像也没有其他了。 走不了,只好继续胡侃,“我没见过您,那您一定见过我。”八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这才让他母亲来求亲的。 岂料皇帝说没有,“姑苏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尤其两家距离不算太远,当年朕与同伴策马走遍了姑苏的大街小巷,却从来没有见过你,真是奇怪。” 也许是因为早前机缘没到,不必急着遇见,后来在紫微城相逢,才是最好的时机。此时他大权在握,她也长成了大姑娘,不早不晚刚刚好,才有利于感情的发展。 唯一遗憾的是目下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当然彼此也有相谈甚欢的时候,除了谈不到一块儿去,其他都挺好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皇帝并不困倦,苏月却要抬不起眼皮来了。她坐在榻上,调整了几回姿势,要不是有强大的毅力,简直要觉得躺下来也不错了。 “快要亥时了吧!”她朦胧着两眼说,“您巡视了一天,想必也累了,莫如早些睡吧。” 自从大战开启,直到今天,皇帝都没能在子时之前入睡过。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习惯,亥时对他来说尚早,但他知道女郎受不了,便老实地躺回枕上,闭了眼道:“是有些困了,你也回去吧。” 苏月一喜,“陛下不用我伺候了吗?” 皇帝“嗯”了声,“朕怕自己这胳膊,打不了一夜扇。” 他说完这话,苏月才发现那把团扇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手里,这半天都是他在给她扇风,顿时惭愧万分,忙要去接,他却说不必了,“你走吧,整夜留在朕这里,外人会说闲话的。” 陛下忽来的体谅,不得不说令人有几分感动。苏月感激之余决定不能抗旨,忙从榻上下来,仔细掖好纱帐后向他行礼,“卑下告退了。” 皇帝闭着眼,没有再看她,故作冷漠了一番。 苏月却行从后殿退出来,发现国用他们并不在。嘴上说就在外面听命,原来都是糊弄人的。 等穿过了中殿,才看见他们正聚在一起喝茶,浓得如药汁一般的茶汤一口灌下去,还没来得及品咂,赶紧放下杯盏上前迎讶。国用问:“娘子怎的出来了?陛下大安了吗?” 苏月说是,“陛下困乏了,发话让我回去。接下来劳烦班领了,我这就回安福殿,向太后复命。” 国用茫然“哦”了两声,一直把她送到殿外,尤不放心,谨慎地又追问了一句,“是陛下亲口下令,让小娘子回去的吧?” 苏月失笑,“自然,否则卑下也不敢不辞而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国用听罢方才放心,招了个小内侍来,让他送辜娘子回安福宫。 苏月跟着挑灯的内侍走在巷道里,半夜下来,确实是很疲乏了。无奈还不能立刻回好望山,得上后殿呈禀皇帝现状。到了门前见长御正好迈出来,长御是太后跟前的女官班领,通共有两位,一位白天当班,一位晚上值夜。苏月便上前向她褔了福,把皇帝的情况告知长御,请她代为向太后禀报,等一切交代妥当,才从殿里出来,回到自己的卧房。 仰在床上,一时又有些睡不着,忽然感慨这人生很悲凉。 先前阿爹来,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只差一步,她就能回家了,可惜功亏一篑,满盘皆输。接下来她的希望又在哪里呢,从了权大郎,自此就真的变成笼中鸟,飞不出去了,她的人生不该这样。可是想出去,脚下又无路可走,越想越丧气,丧气到最后睡着了,满肚子的苦闷才作罢。 而好望山的日子,确实令她不太舒心。之前居娘子在时,还会与她做个伴,后来人一走,她就彻底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余下的九位女郎忌惮她,远着她,和安福殿里的女官内侍结交,他们又怕皇帝怪罪,不敢让她帮任何忙。她就这么游手好闲着,应付完了宫内宰的课业就无事可做了,反倒很期待明天给皇帝做鱼羊鲜,送食盒的时候还能去乾阳殿转一圈。 若说这紫微城,着实是大。前朝高家穷奢极欲,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才将这宫掖建造得美轮美奂。结果也没享用上几年,就被人取而代之了,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王朝,细想起来,也没意思得很啊。 气派的宫殿,从北到南走上一程,得耗费三炷香时间。好在眼下天气热,不担心菜会发凉,入乾阳门前她还揭开盖子捂了捂汤盅,盅壁很暖和,不会影响口感。 那厢淮州见她进来,忙赶来迎接,接过食盒把她领进偏殿里,压声道:“陛下正与御史台的大人们说话,小娘子且在这里歇一歇,稍待。” 苏月颔首,想了想问:“陛下的旧伤,后来没有再发作吧?” 淮州说是,“这回复发过,料想总能安稳到入冬。奴婢家乡有种续筋草,据说能令皮肉再生,我托了人帮着踅摸,赶在入秋之前带入上都,到时候给陛下连熏七日,就能根治了。” 苏月听他这样说,笑道:“中贵人很是尽心啊,还替陛下预备这些偏方。” 淮州笑了笑,“奴婢虽是草芥一样的人,却也懂得知恩图报。娘子不知道,奴婢原本是前朝侍奉掖庭的,宫门被破之前,幽帝命我们自尽,那些不敢违抗的果真都跟着死了,我是躲进狗洞里,才捡了一条性命。后来义军攻入宫城,我以为自己不得活了,没想到陛下不曾杀我,把我留在乾阳殿侍奉,还赏了银钱,给我爹娘治病。我们这样的人,在贵人面前一向如猪狗,哪里得过善待。陛下把我当人看,我就想好了,这辈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陛下的大恩。” 所以这宫里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经历和故事。皇帝之前给她的印象,除了刚开始的一点敬畏,剩下就是无聊和幼稚,但听淮州这样说,才知道他有雷霆手段,也有菩萨心肠。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女郎相处,一旦开了蒙,大概就是个正常人了吧。 淮州复又引她坐,“娘子歇歇脚,奴婢让人送香饮来。”说罢便闪身出去了。 苏月一个人独自坐在偏殿里,隐约能听见隔壁谈话的内容,起先是国家大事,军务海运等。后来也不知哪位忧国忧民的大人提出了满朝文武困扰已久的问题,表示陛下您的年纪不小了,立国也有大半年了,十二侍召入掖庭,有没有后话?该封后封后,该封妃封妃,不管怎么样,后嗣为重哇。 皇帝听进去了,语调很平常,“朕不急,诸位大人很急吗?” 诸位大人当然很急,女郎们或多或少都与自己沾了几分亲,官场上官运要亨通,与内廷有照应是密不可分的。 苏月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遂伸长了耳朵,想听听皇帝如何应付。 皇帝的回答可说标本兼治,“朕等得,诸位臣工也要有些耐心才好。朕知道社稷稳定,皇嗣为重,但朕不像以往的帝王,一心要将国祚留在大宗。朕若无后,大可过继族亲,或是诸位臣工家中有贤能者也可举荐,只要有利于大梁,皇位在不在权家,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下谁还敢说话?你要有异议,你家儿子想当皇帝吗? 议事厅里的官员们,这回是结结实实被堵住了嘴,紧张得大气不敢喘。苏月听了半日,再也没听见任何人吱声。 最后还是皇帝缓和了局面,朗声道:“开个玩笑,诸位不必如此紧张嘛。朕还没老,三十岁之前定会有后的,眼下重中之重是治理好天下,让百姓丰衣足食,国库也须先充盈起来才好。朕的私事不是不办,是容后再议,诸位若还有不明白的,朕可以再作解释,解释到诸位明白为止。” 如此贴心,如此平易近人,怎能不让所有臣僚感动得六月里直哆嗦。 大家由衷地说陛下以大局为重,果真圣主明君,儒雅地奉承了一通,就铩羽而归了。 淮州上门前探看,见御史台的那些官员们垂头丧气退出正殿,往宫门上去了,忙进来提起食盒,招呼苏月,“陛下得空,娘子随奴婢来吧。” 苏月进了前殿,一眼看见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正凝眉翻看奏疏,他今日穿流黄绣团龙的袍服,领缘上的青骊云纹镶滚衬得眉目朗朗,不对她说话的时候,果真一派帝王的持重风范。 然而一抬眼,味道就有些变,“朕的人生大事,令臣工们牵肠挂肚,你在隔壁可曾听见?” 苏月识趣地说:“卑下什么都没听见,卑下一心都在鱼羊鲜上……陛下,要不还是趁热喝吧。” 食盒里的盅被小心翼翼搬出来,送到了皇帝面前,苏月呈上汤匙,看他一口一口喝得优雅,似乎并未沾染军中胡吃海喝的粗鄙之气。 他吃东西的时候无暇说话,苏月便静静站着,神思有些恍惚。 皇帝见她沉寂,精神也和平常不大一样,不由放下了手里的勺子,迟疑问:“你可是还没用饭?想吃什么,朕让膳房做来。” 苏月摇摇头,“安福宫用饭早,内宰教授好课业,小厨房就放饭了。” “那你怎么不高兴?”他仔细打量她两眼,“是不高兴见到朕吗?” 苏月说不是,“并未不高兴,能够出来走走,卑下还是很高兴的。” 她的喜与不喜,大多时候很分明,并不需要费心甄别。皇帝虽然不擅长与女郎相处,但对于情绪的微妙变化,把控还是很精准的。他从她眼里看不见光了,当初她在梨园的时候固然是想家,却似乎没有这么不快乐。 他只好试探着打听,“你在安福殿中,受人欺负了吗?太后对你不好,刻意刁难你了?” 苏月说没有,“太后对卑下很好,还赠了卑下一条珠串呢。”说着掀起袖子让他看,那温润的珠光,在腕间莹莹发亮。 皇帝看清了,那是太后由来珍藏的,曾经对他说过,将来下聘的时候要用来赠给儿媳,如今送给她,说明太后最满意的仍旧是她。 那她究竟何故郁郁寡欢?是真的讨厌他,还是不喜欢这高入云天的宫墙? 皇帝陛下心头忽然沉重,连胃口也骤然全无了。 第38章 应该怎么做, 才能让女郎高兴,这个问题对于皇帝来说很难,不是想不到, 其实是办不到。 他知道自己此时要是发话让她回姑苏, 她必定立时两眼放光, 神采飞扬,但这事没法实行, 一则辜家眼下应当已经在赶往上都的途中了,自己还得努力坚守这个秘密。二则近在眼前的人, 下不了狠心松手, 毕竟当年太后言之凿凿辜家女郎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心里也是这样认定的。就像给打上了一个戳,要想更改不容易, 外面可有裴忌还有什么义兄, 闹得不好被人捷足先登, 到时候找谁哭去。 所以得硬下心肠,假装没瞧见。他低头重又喝了口汤, 但愈发食不知味了,只好让人把盅撤下去。 苏月这才发觉他好像没喝几口,纳罕地问:“不好喝么?卑下来前尝过的, 和那天做的一样。” 原来是尝过的, 这算不算两人同喝了一盏汤?皇帝有些不好意思, 支吾敷衍着,“想是天热……朕忙了半日头昏脑胀,心里攒着一捧火……不能再喝了。” 想了想, 从案后走出来,在她面前踱过来又踱过去, 每经过一回就瞥她一眼,看得苏月心底直发毛。 终于他憋出一句话来,“你入安福殿有段日子了,朕看你过得不错,好像丰腴了。” 丰腴了?说人发胖,用词倒是很含蓄。但这也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今早穿衣裳,系上裙带的时候发现比平常多绕了一圈,明明腰细了半寸,他却说她胖了。 然而怎么否认呢,说自己在安福殿过得不顺心吗?始终没能交到朋友,这件事说出来不体面,还是不要向这死对头坦露了,免得他又借机嘲笑。 于是她粉饰太平,故作轻松地说:“可不是,进来之后总是闲着,再也不必辛苦练曲了。人一安逸就长胖,全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皇帝抿了抿唇,头一回觉得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她脸上笑着,但言不由衷的样子里,总让他觉得透着伤感。 也许是因为前天夜里照顾了他半夜,让她觉得很麻烦,所以不耐烦他吗?一旦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成形,就算自己身为皇帝,也觉得十分羞惭。 他又从她面前走过,迟迟道:“困在安福宫,是不是让你觉得很无趣?朕念在你这两日有功的份上,明日准你随驾,观郊社大典。” 所谓的郊社,是祭拜神明的一种庆典,并不特指祭天地,很多时候诸如军队出征,或是预备营造动土,都是需要敬告神明的。 苏月知道这种大典,更知道这是梨园子弟承接的差事,运气好的话,能见到梨园里的那些旧友。 这下果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顿时雪亮,“真的?卑下也能去吗?” 这种郊社的庆典,一般没有后宫之人参与,但要是换个身份随侍,那么问题就不大了。 皇帝见她高兴起来,暗暗松了口气,不过帝王威仪不可废,清了清嗓子负起手道:“你竟敢质疑朕?朕说你能去,你就能去,到时候换上女官的袍服掩人耳目就成。遇见了难事多动脑子,每日愁眉苦脸人会发傻的,朕看你有了病变的征兆,你自己可要小心。”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看在他还算够义气的份上,苏月便没有和他争辩。 不过这位陛下好像永远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居然又来同她分斤掰两,“身上带钱了吗?” 苏月捂紧了钱袋,“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您邀卑下一同前往,让卑下扮成女官侍奉您,怎么还反过来要钱?” 所以是明月照沟渠啊,皇帝有些不平,但想想还是算了。她被困在宫里怪可怜的,偶尔让让她,也是自己的君子风度。 得到一次出宫的机会,且又不用付钱,真是皆大欢喜。苏月兴冲冲回去了,踏入好望山的院门,就见那些女郎们照旧躲避瘟神一样躲避她。她以前是不怎么愿意理睬她们的,但今天有些忍不住,干脆站定了脚,笑着说:“我刚从乾阳殿回来,陛下向我打听女郎们的消息呢。你们不要躲着我,莫如和我交好,我向陛下举荐你们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立刻作鸟兽散。因为上一个被她举荐的居娘子已经出宫了,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谁敢! 苏月看着空空的庭院,不由意兴阑珊,这些女郎们真是奇怪,胆子那么小,却又一个个都想做人上人。自己是心情好,才想着逗逗她们,这日子可真是闲出蛆来,若没有明天的安排,她八成又要回去睡觉了。 不过好望山也有章程,每天傍晚都得上安福殿听令,以防太后有示下。平时大多都是傅姆出来传个话,就让她们回去了,但今天单独叫住了苏月,把她带进殿里,送了套女官的袍服给她。 太后摇着沉香木扇,从内寝慢慢踱出来,偏头道:“陛下说明日要带你去郊社,寻常女郎是不便去那种场合的,你明白吧?” 苏月说是,“卑下跟着去侍奉陛下,想是那日陛下不豫,觉得卑下照顾得尚可吧。” 说起这个,太后就犯头疼,天底下怎么会有那样的呆子!据国用说,当时人都已经进了帐中,孤男寡女共处一榻,论理什么都该发生了,可他居然再一次错过了好时机,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 “为什么呀!”太后简直觉得自己要被他气中风了,白天他来,母子两面对面坐着,太后愁肠百结,“你是男子,她是女郎,她就在你榻上,你怎么……怎么……” 话不太好说,世上也没有做母亲的,教儿子怎么对女郎下手的。 后来太后开始反思,从身到心对他作了一番剖析,以防他不知其中缘故,让人给他送了一套图册。然后转念想想又情有可原,毕竟他是他爹的亲儿子,这副模样,和高祖当年一样。 武将人家要娶媳妇,着实是有些难,他父亲略比他好些,二十五岁娶亲,但也是笨嘴拙舌,不会讨女郎喜欢。还记得成婚的当夜,他竟然抱了两本新兵名册上床,气得她一脚将他踹翻,现在想来大郎是得了他父亲的真传。难怪当上皇帝之后,竟连一个找上门的相好都没有,他这几年真是全心全意只顾造反,除了这个什么都没干。 傻儿子指望不上,太后决定还是从女郎这头使劲儿,便着力诱劝着,“三年前你阿爹说齐大非偶,三年后不会再有这个困扰了。辜娘子,陛下对你还是有几分好的,否则也不会特意带你去郊社。我想着,你们这些女郎收在我这里,不就是为着日后扩充掖庭吗,对旁人,老身还要继续考量,但你是知根知底,可说放心非常。这回你跟着陛下去了,就不要再回安福殿了,留在陛下身边吧,免得日日走动麻烦。你放心,我们权家从来不欺人,不会亏待了你,该给的名分自然会给你,至于能爬到什么位置,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这算是又一次的撮合,已经屹立在万万人之上的太后,可以说是稳操胜券,心想着这回总成了吧,朝夕相处,还不能把他们凑成一双? 恰与梨花同梦 第33节 苏月讪讪,其实就算是三年之后,权家大郎也未必能入阿爹的眼。 她只好再同太后打商量,诚心诚意地说:“卑下还是更喜欢侍奉您老人家。” 太后觉得很慰心,“老身知道你有孝心,但人生大事要紧,还得先紧着陛下。”说罢回过味来,又拉长了脸,“难道你不愿意?” 苏月忙说不敢,“卑下只是自惭形秽,我是小城商户女,这样的出身,实在不配伴在陛下身边啊。” 有这顾虑是正常的,说明女郎很有大局观,太后便温存地开解:“英雄不问出处么,后世的君王定会注重门第,但陛下是开国之君,大梁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你不用如此灰心。” 苏月张了张口,发现反驳无效,只好怏怏闭上了嘴。 太后则为她鼓劲,“去吧去吧,到了陛下身边好生侍奉,拿出手段来。” 苏月只好哑然抱着袍服回了卧房,第二日一大清早赶往徽猷殿,立在殿前廊庑上等候。等了不多时,就见皇帝穿戴整齐,从正殿里迈了出来。 今日有大典,他穿着衮冕,因身量高大,很有煊煌的帝王气度。苏月见他肃容看向自己,忙低头向边上退让了两步,国用把挑着香炉的挑干送到她手里,朝她使使眼色,示意她随着一众宫人在前面开路。好在随行的人不少,她混迹在队伍里,只要依着旁边的人行事,就不会出错。 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过端门,顺着铜驼街一路往南,从紫微城到郊社的场地有很长的一段路,御道两边早就围起了黄栌的行障,看不见半点街景,只听见齐整的脚步,和马蹄清脆的踏地声响。 郊社的场地设在建春门外,甫一出城门,就是更大的一番排场,早有穿着朱衣的缇骑,铁桶一样把守住了四方。 苏月还是第一次,由头至尾目睹皇帝凌驾于万物之上。行郊社之礼时,闲杂人等须得退到禁区之外,但可以远观大礼的流程。只见半跪的司天台神官在台上引领,满朝文武匍匐在地,只有他,手执笏板站在神台最高处。这是人与天相距最近的时候,也只有这回,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是人间帝王。 反正就是不要开口,睥睨天下的人,会令不少女郎心生向往。苏月挑着熏香炉,心里只管胡思乱想,如果头一回见他是在这样场合下,说不定她真会懊悔当初拒了权家的提亲呢。可惜这人长了一张嘴,脾气很讨人嫌,如今太后又做主要把她彻底送到御前…… 想起这个她就眼前发黑,只觉前路茫茫,天要亡我了。 不过有风迎面而来,带来了乐声,那是立部的大音法曲,专作祭祀所用的。她喜滋滋地想,回头等仪式完结,就可以钻进帷帐里头,去找一找熟人了。这阵子被关在安福宫,她才知道相较于掖庭,她更喜欢梨园的生活。也许早前的梨园是个无底的深渊,但如今不是有了改善吗,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奏乐,可比和好望山的贵女们大眼瞪小眼强多了。 只是仪式冗长,持续了得有半个时辰才结束。皇帝从神台上走下来,御前净道的人要上前接引,一直将人接进行在大帐中。 苏月心里有了指望,可以十分耐心地等待,等皇帝再次望向她时,那灿烂的笑意就冲他绽放了。 御座上的人显然怔了怔,辜娘子的美色可真是耀人眼啊。当她这样全心全意向你展露温情时,就算见惯了风浪的人,心头也会不由自主打颤。 皇帝眉目轻转,今日祭祀顺利,回来又看见她对自己笑,他觉得来年必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抬起手,轻轻招了下,把她招到自己面前来。她欢天喜地听令,那双眼睛四外冒着真诚,由衷地说:“陛下先前在神台上的样子,实在令卑下崇敬不已。” 他听了,唇角就要压不住了,“真的?” 苏月说真的,“我虽没见过您在军中的样子,但却可以设想出您站于阵前,指挥千军万马的雄姿。” 她好会说话……皇帝耳根子隐隐发烫,虽然他知道她这么活泛所为何来,但见她高兴,自己便也跟着高兴了。 “辜娘子想必有所求。”他的手指无意识抠着书案的边缘,既受用于她的做小伏低,又要显得沉着,“朕从你的字里行间,窥出了别有用意。” 既然如此,索性直言相告吧。苏月说:“卑下想向您告个假,去会一会以前的朋友。”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其实带她来,本意也是为这个。只不过明明很善意的初衷,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不怎么中听了,“上回你可是装病才离开梨园的,这次去见故人,怕得厚着脸皮吧!” 果不其然,灿烂的笑意僵在脸上,她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败给陛下,我不觉得丢脸。” 好吧,眼看又要生气,皇帝识趣地别开了脸,“想去就去吧,免得过后对朕怀恨在心。” 苏月已经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忙端庄地伏伏身,赶往了待演的帷帐。 国用看着她走远,掖着手道:“辜娘子想是寂寞坏了,好望山 里的女郎都忌惮她,不同她玩。前日奴婢上安福殿送香品,看见娘子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鹅颈椅上,那些女郎凑成一堆,独留她一个,实在落寞。” 皇帝的心往下沉了沉,“猛虎都是形单影只的,何须狼一群狗一伙。” 国用说是,“陛下对小娘子寄予厚望,只是小娘子还不曾领悟罢了。”顿了顿道,“太后打发人来问,陛下可曾翻阅过画册……” 皇帝哼笑,“太后难道觉得朕不懂男女之事,要靠画册子才能行事?”毕竟这话过于私密,今日的场合不便多说,遂蹙眉横了国用一眼,“你好没眼色,再多嘴,就罚到伙房运泔水去。” 国用诺诺称是,皇帝蹙着眉,烦闷地合上了书页。 有些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唯一缺的,不就是那个人吗。自己有一副认死理的性子,甚至在没有见过辜家娘子的情况下,就已经对信上那个名字心向往之了。然后终于等到乾阳殿后相见,小娘子且美且娇,眼神楚楚,身段纤柔,比他以前见过的女郎都要好看。他怕麻烦,政务又忙,有现成的做什么还要舍近求远,认准她就对了。 那厢苏月兴致勃勃赶到候演的大帐里,果然见到了梅引和颜在她们。 女郎们重逢,抱在一起蹦跳,颜在说:“苏月你活得好好的,我一直担心你,怕你在掖庭里受苦呢。” 梅引则嗟叹:“你们唱了好大一出戏啊,我那时真以为你要病死了。” 左右都是耳朵,有些话不好说,苏月便含糊其辞,“是真的快病死了,没想到命大,遇见了一个好太医,一下子把我治好了。” 颜在在一旁附和,“宫中果然卧虎藏龙。”心里自然明白,那个好太医是陛下,用的神药是强权,到了鬼门关也能把你拽回来。 那些九死一生的事就不去谈了,大家坐在一起叙旧,说说梨园中发生的鸡毛蒜皮,比死气沉沉的好望山有趣多了。 正聊得热闹的时候,见太乐令和内宰走到了帐外,太乐令火冒三丈,“……我的吩咐,你究竟听进去多少?富余的人呢,预备了没有?” 内宰支吾着:“今日有好几家行禘礼,人手不够分派,好不容易才匀出去的……” 太乐令简直恨不得抽打她,咬着槽牙狠狠指点,“你这内宰做到头了,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干什么吃的?就算推了外面的邀约,也得先紧着这头,这是郊社!郊社你懂不懂!” 气咻咻转身进帐,忽然看见苏月,蓦地蹦了下,“啊,辜娘子!” 苏月忙俯了俯身,“顾使,袁内宰,许久不见,向二位问安了。” 内宰和太乐令面面相觑,当初他们听了太常卿的吩咐,跟着一同做戏,险些没出乱子。这位女郎再次出现,不由令人有些尴尬,活像一个大巴掌拍到了脸上。 只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问题亟待解决,太乐令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把什么都抛开了,急急道:“辜娘子,有个乐师忽然晕厥,上不了场了。过会儿的大乐要奏《清和令》,这曲子你熟,能否请你救个急,勉为其难再登一回场?” 其实再与大家一起献演,对苏月来说是件愉快的事,况且不过举手之劳,于是连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这头商量妥当,赶紧换上衣裙,挽起了头发。一众乐人登台坐定,上首的皇帝也终于从人堆里发现了她。 苏月有些心虚,但已然先斩后奏,顾不得其他了。静下心来抡指拨弦,即便是时隔多日疏于练习了,那些音节她依旧可以精准地把握,分毫不差。 五丈开外的人,轻轻在桌下拢起了拳,他能听出琵琶声中的欢快,也能看见她奏到激昂处,眼里重燃的光。 先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自从入了掖庭,人就变得黯淡了。他以为不再整日与琵琶为伍,会让她过得轻松些,却没想到她熠熠生辉的时刻,仍是在台上。 第39章 大乐奏得澎拜, 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在跳动。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得那么仔细了,自从苏月进了安福宫,梨园的各种乐曲都让他失去了兴致。以前每每期待梨园子弟登场, 原来只是为了期待她。 皇帝由来知道一个道理, 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位置, 尤其这个位置无可替代,不可或缺的时候, 站对了地方,才是自己应当经营的人生。 外面日光耀眼, 帷幕下乐声如潮, 他缓缓舒了口气,牵起衣袖,向众臣工举起了酒杯。 苏月偶尔也有抬起眼望向他的时候, 毕竟有些心虚, 不知自己贸然出现在乐工之中, 会不会引得陛下震怒。 还好,他神色淡淡地, 在面对臣僚的时候,十分擅于控制自己的情绪。眼神划过来又划过去,丝毫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于是她就苟且偷安着, 顺利地奏完了一曲《清和令》, 所幸今日并不以雅乐为主, 余下的都是太乐署的曲目,她只要登这一次台足矣。 下场之后估算一下时间,人家君臣同乐, 席间还要商议国家大事,一场筵席没有那么快结束, 她还可以在候演的帐幄里磨蹭一会儿,同颜在腻在一起。 好友相逢,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们坐在角落里,苏月开始向她抱怨自己有多倒霉。 “颜在,我这一辈子,可能要烂在掖庭了。”她不无悲伤地说,“别人出去那么容易,我说破了嘴皮子,想尽了办法也难达成,可见是完了。” 颜在也很同情她,“可能你生来就和我们不同,你是会有大出息的人。我上回听掌乐说,朝廷正合议乐工在职的年限,我们不用关一辈子了,熬上几年就能出去。天爷,多高兴,我还有见到阿娘和阿兄的机会,真是做梦也没想到。陛下是大大的仁君,是开天辟地最好的皇帝,苏月,你就为梨园上千乐工好好报效他吧,他值得。” 苏月心道真是好姐妹,就这么把她送出去做人情了。 “只是不知道要几年。”颜在惆怅地喃喃,“也许得十年,或者二十年……若是二十年,那时我都三十八了,回去还来得及嫁人吗。怕是要给人做填房了,进门就有人管我叫婆母,也算一劳永逸。” 苏月失笑,“你倒想得开,后路都预备好了。” 颜在说是啊,“只要心里有底,熬上二十年也没什么,三十八岁还年轻。” “用不着熬二十年。”作为一个有可靠消息来源的人,必须向好友透露一点事关切身利益的内幕。苏月小声道,“只要七年就能回去。” 颜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险些喊出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待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方才凑过去问她:“你怎么知道是七年?陛下同你说的吗?” 苏月点了点头,心道从八年谈成七年,还费了她不少口舌呢。好在有成效,虽然只缩短一年,但对于梨园里苦苦盼着回家的乐工们来说,七年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 不过这桩事除外,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苏月拽着她问:“青崖可曾回来找过你?” 颜在说没有,“他在乐府,想必也举步维艰吧!那地方都是有才情的编曲人,也不知他能不能胜任,会不会受人欺负。” 这就有些奇怪了,皇帝不是说,已经提拔他当上乐监了吗。他行动能得自由,怎么还是没有回来向颜在报平安。 颜在见她脸上神色变换,试探着问:“难道你在掖庭见过青崖吗?”说罢五雷轰顶,什么人才会出现在掖庭?思及此,手脚直要哆嗦,“青崖变成宦官了?他又被人坑害了?” 她说风就是雨,几乎要哭出来,吓得苏月忙安抚,“没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说罢将前因后果告诉她,“陛下总不会骗我的,事要是没办成,也没脸得我一枚铜钱。” 颜在的惊讶,很快从青崖转移到了他们身上,这么大岁数的两个人,竟会达成如此幼稚的共识?不过只要有成效,可以视作彼此间的小情趣。总之她万分感激苏月,大大地抱了她一下,“你是我的好姐妹,自己都身陷囹圄了,还想着替青崖讨官,替我报恩。” 苏月有些不好意思,“你我之间还说这个做什么。我知道你舍不得青崖,我心里也敬佩他,原本只是试着向陛下提了提,没想到他答应了,这是青崖的福气到了。他一直没来找你,想必是怕你见到他,就想起那件事。毕竟是不好的经历,他也不想忆起。” 颜在沉默良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只要他好好的,不想见我便不见吧,两处安好就行了。” 苏月点了点头,本想同她说,回去再托付国用,让他派个人出去打探打探的。不想话还没出口,外面来人传话,说陛下召小娘子回去。 苏月站起身,讪讪说糟了,“聊了半日,竟把差事给忘了。” 虽然她的差事没有具体名目,大概就是奉命戳在皇帝眼窝子里吧。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要戳,就得戳得漂亮。忙同颜在道别,和共事过的乐工们挥挥手,匆匆赶回了皇帝的行在。 下半晌郊社还有一些特定的活动,除了送帝神,并不需要皇帝亲自到场,因此也有了闲暇,能和苏月说上话。 那个没有请示下,擅作主张的人,这回还算有觉悟,见了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没等他开口,自己就先认错了。 “陛下若想罚我,那就罚吧。”她认命地说,“我知道御前有一套章程,自说自话更换了女官的袍服,跟着乐工们登台奏乐,实在是藐视天威,自寻死路。” 认罪态度很诚恳,皇帝本来没打算责怪她,但见她悔恨不已,当然也得捧捧场。 “所以你这样的人,真不适合成为御前女官。太后同朕说过她的主张,朕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你难堪重任。”他边说,边嫌弃地打量她,“一登台,眼角的褶子里全是笑,整天弹琵琶,有那么让你高兴吗?” 这人真是一时不戳她肺管子都难受。苏月剜了他一眼,“昨日说我胖,今日又说我眼角有褶子,不必陛下提醒,卑下也知道自己人老珠黄。” 以退为进,让他无路可走,这下他总该无话可说了。 本以为他会辩白一下,毕竟当面说人家坏话,多少会有些尴尬,可谁知他非要剑走偏锋,十分认同她的话,抚膝长叹着:“你与朕年纪都不小了,岁月如梭啊,四年前朕正年轻,你正年少……一眨眼你都十九了。”说着无奈地笑了笑。 这一笑是什么意思?提醒她和他一样老? 苏月道:“陛下这些年南征北战,不知道苏杭如今的风气,有父母疼爱的女郎,大多留到二十才婚嫁。而郎君们则不一样,十五六岁就定亲了,要是一切顺利,三十岁能抱孙子……陛下今年贵庚?我记得比我大八岁?果真岁月不饶人。”说罢也冲他遗憾地笑了笑。 就这么互相伤害,两个人乌眼鸡似的耽耽对视,边上侍立的国用觉得冷风嗖嗖,直往领口里灌。要不是有强大的定力,简直一刻都没法多呆,恨不能立时找个由头避出去。 然而这么闹下去,恐怕要耽误说正事了,国用忙来打圆场,温声道:“小娘子,陛下召您回来,是有要紧话要对您说哩。”一面背过皇帝,冲着苏月挤眉弄眼,“陛下时时都为小娘子着想,小娘子可要静心体会陛下的好处,何不温存些,听听陛下要说什么?” 苏月见国用暗示不断,思忖着难道皇帝转变了性子吗?不过这种欲扬先抑的手法,那人确实用过好几回,这回又要说些什么好话,真是鬼知道。 人么,有好处可贪图,横眉冷眼也立刻能变成巧笑嫣然。 苏月莞尔,轻柔地唤了声陛下,“您有什么要紧话,只管对卑下说吧。太后昨日发了令,让卑下到您跟前来伺候,您若是想升我做一等的女官,卑下也是愿意接受的。” 恰与梨花同梦 第34节 皇帝一哂,只去考虑女官的品级,却从来没考虑过做内命妇,这女郎的心肠是有些狠。自己这么待她,她要是一点都感觉不出来,他是不相信的。可那层窗户纸,她就是不肯捅破,宁愿这么周旋着,等着他分封后宫,她再借机巴结上谁,另辟蹊径出宫去。 看来这女郎是留不住了…… 皇帝咬了咬牙,从御座后走出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说心里话,你愿不愿意留在掖庭,侍奉太后,侍奉朕?” 苏月心道侍奉你个鬼,当初两家门第相当,阿爹还看不上你家呢。如今水涨船高做了皇帝,一会儿让她进梨园,一会儿又让她做女官,仗势欺人,可把他得意坏了。 今日既然诚心诚意要她说心里话,那她就不客气了,遂交扣起十指老实招供:“卑下实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勉强办差是可以的,但要侍奉得好,还需长久的磨砺。” 很好,委婉地表明了自己不适合伺候人。皇帝问:“侍奉朕,和在梨园做乐师,哪个更让你欢喜?” 这些问题越听越关乎生死啊,苏月心头隐隐蹦跶,抬眼觑了觑他,“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寒声道:“回答朕的问题,想好了回答,事关重大。” 那就不要口是心非了,苏月吸了口气道:“梨园早前脏污,我十分厌弃那里,但后来陛下着力整顿大有成效,如今的梨园,已经是乐工们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卑下在入掖庭之前,也不喜欢整日拨弦,每个头等乐工必须精熟五十首大曲,我才学了四十一首,心里觉得很烦闷,想着进了安福宫也好,每天练字做女红,不用磨炼琴技。但今日一个乐工病了,太乐令让我救急,我抱着琵琶一登台,忽然浑身有劲……所以相较端茶送水,我好像更喜欢弹奏,也喜欢与熟人在一起,不必总担心别人在背后冲我翻白眼,也不用强行同那些贵女共处一个屋檐下。我本就是商户女,和名门望族的女郎不一样,陛下为什么非要把我送到她们中间去。我不愿意巴结她们,她们也看不起我,我每日都不开心,我不喜欢留在那里。” 这番剖白,彻底让皇帝窒住了,他并不知道她的怨气这么深,他只是想为她将来登上后位铺出一条路,让一切变得合情合理而已。 缓缓颔首,他叹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过得不高兴,朕也看出来了。先前见你登台,你的乐声很欢快,朕就知道这掖庭暂且还留不住你。所以朕忽然做了个决定,你猜是什么?” 你猜,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危机重重。 苏月戒备地看着他,“卑下不敢猜。” 皇帝温和地鼓励她,“大胆猜一猜,猜猜又不要钱。” 那她的胃口可就大起来了,吸了口气道:“陛下决定放恩典,让卑下回姑苏了?” 皇帝的眉果然慢慢挑起来,可见她又异想天开了。 算了,实在猜不着,君心难测,这人行事不按常理,天晓得他又会蹦出什么古怪的念头来折腾她。 她不肯猜,皇帝便也不勉强了,负起手得意地说:“朕决定,让你回梨园去。” 苏月吃了一惊,“让我重回梨园,就这么简单?” “并不简单。”他淡淡笑了下,“朕虽然有心整顿梨园,但无法洞察那里的一切,只能通过太常寺官员稍作了解。王朝新立,朕的话暂且有用,但天长日久,下有对策,难保梨园不会再次被人把控,变回权贵玩乐的淫窝。你不是厌恶梨园的黑暗吗,你可想重新营造它,与乐府携手,创造更多的名曲流传于世,让它在大梁大放光彩,让它成为天下乐人都向往的圣地?” 忽来的壮志凌云,让苏月有些傻眼,但见他眉宇间有坚定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是在打趣,忙怔怔点了点头。 高大的身形复又踱开了,他在帐前菱形的光带边缘徘徊,缓声道:“朕想做个明君,但政务繁杂,太多地方无法顾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梨园对朕来说太过渺小,如果没有你,朕可能永远不会去留心它,那些梨园子弟会永生永世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直到弹不动弦,直到死。蒙在鼓里的时候可以不闻不问,知道了内情,就不能置若罔闻,但朕抽不出空,无暇顾及,而你关心乐工的安危,关心梨园日后是长成一棵树,还是枯成一堆烂草,那么你就有责任去看顾它,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这番话说完,苏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那个天天跟她耍心眼,使绊子的人吗?今日之前的他,是靠拳头得了天下的权家大郎,被她阿爹嫌弃得连名字都不肯提起的赳赳武夫;今日的他,却是有抱负、有宏愿,雄才大略,慈悲救世的真君王。 她两眼灼灼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那双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感激。 皇帝垂眼凝视她,浓长的眼睫覆盖下来,自有温情的味道,曼声说:“辜苏月,朕把梨园托付给你,从今往后,由你来定夺梨园的荣辱。梨园使这个职务一直悬空,你去吧,去做梨园使,做朕安插在梨园的眼睛。” 这从天而降的幸运,简直砸得苏月晕头转向,她结结巴巴道:“我不单能回梨园,还能做梨园使?可我是女郎,女郎怎么做官,从来没有先例。” 皇帝说:“先例从你这里开。园内宰是女子,典乐、掌乐等都是女子,梨园使为什么不能?梨园的女乐师原本就比男乐师多,让男子来统管这些女郎,难免有诸多隐患。但若是换成你,朕是不担心你会亏待那些乐师的。朕只有一点要求,没事不许总往太乐署跑,那地方全是男子,有什么差遣,让太乐令去承办就是了。” 这点小要求,简直不算要求。 苏月眨巴一下眼睛,只觉眼眶发酸,颤声道:“陛下……真没想到,您是这么圣明的陛下。” 受了夸奖,这人有些小得意,装出一副惆怅的口吻长叹:“朕这回可算是滥用职权了,回去还得和御史台的人据理力争,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那卑下给您捏捏肩,再捶捶腿。”她谄媚地说,“您是卑下的伯乐,您放心吧,我一定把梨园经营好,拿出我十二分的手段来。” 赶紧拉着他坐下,那双小巧的手,隔着衮服在他肩头的金龙上拿捏,隔靴搔痒一般。 皇帝晕陶陶地,但神色依旧庄重,闭上眼道:“你得令尊传承,朕相信你能经营好梨园。不过你的梨园使有权,但没有品阶,底下的那帮人听你派遣,你可以随心吩咐他们。除此之外,朕要告诫你一句话,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金刚手段不可或缺,若被人用人情捆住了手脚,将来就不好行事了。” 苏月说是,两手卖力地从他肩头一路捏下来,捏到了小臂上。 “陛下对我委以重任,我竟不知用什么来回报陛下。”她激动地说,“陛下犹如卑下的再生父母……” 皇帝掀了掀眼皮,“朕只想让你感激朕的知遇之恩,不想做你的父母。另外朕还有一件事,要命你承办。” 苏月立刻拔尖了耳朵,“请陛下吩咐。” 他微微偏过头,靠近她耳边道:“新朝方建一年,根基并不稳固,表面上卑躬屈膝的臣属,许多背着朕结党营私,钻谋窃据。梨园子弟平时受邀,前往各个府邸奏演,朕要你吩咐他们收集证据,若有风吹草动便报予朕知道。这大梁天下,不单是朕的天下,也是你的天下,是千千万万大梁子民的天下。朕的这点要求,对你来说应当不为难吧?” 苏月说当然,“一点都不为难,陛下就看我们的吧。” 座上的人轻挑了下唇角,复又仰回躺椅里合上了眼,“送过帝神后,朕会召见太常寺官员,让你堂堂正正担任职务,没人敢为难你。你执掌了梨园,往后定会很忙,但要记住一点,朕若召见,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要来见朕,听明白了吗?” 苏月说明白,脸上挂着甜笑,一路从小臂捏到了手腕。 这一捏不要紧,有个硬邦邦的物件,隔着袖笼也能摸见。 她正要再探究,皇帝忽然抽回了手,色厉内荏地说:“朕赏你梨园,你趁机把朕上下都摸了个遍,再这样下去,朕可要叫人了!” 第40章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她还没上手呢,怎么就把他上下都摸遍了? 苏月茫然道:“卑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摸见个硬物, 想看看是什么。” 皇帝脸色不大自在, “什么硬物, 哪里有硬物……你可不要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一旁的国用尴尬地看了他们一眼, 心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实在是太没眼色了。难怪陛下常说要罚他去倒泔水, 如今自己反思反思, 也觉得活该。 赶忙退出去吧,实在多留一刻都是罪过。要不是眼下天太热,不能放下门帘, 他甚至想替陛下创造出一个全世界只剩彼此的有利条件。 国用就这么不声不响走了, 不一会儿连打扇子的内侍也走了, 苏月纳罕地问皇帝,“我可是说错了话, 怎么人都走光了?” 皇帝心里什么都明白,故作镇定道:“郊社有许多事要忙,他们出去查看进行到了哪一步, 回来好禀报朕。” 苏月“哦”了声, 重又低头看向他的衣袖。刚才摸见的东西, 要论形状,似乎很像上回折断的那只掩鬓。如果是,那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端午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竟然还把那东西带在身上。 所以这位陛下虽然大多时候很讨人嫌, 但在某些细微处,又让人觉得憨直可笑,也许这就是从军多年留下的病症吧。 她心里的揣测,很大程度体现在了脸上,皇帝觉得有些难堪,不动声色卷住袖子,把手藏到了身后,“你一个女郎,整日探究男子身上的物件做什么!多少次了,你对朕又摸又看,这是你作为臣下对待君王的道理吗?” 苏月见势不妙,赶紧致歉,“每一次都是事出有因,卑下从未想过冒犯陛下,真的。” 确实,大多时候是被动接受,他达到了栽赃的目的,也不便继续深究,免得给自己挖坑。 于是原谅她了,虽然语调里带着些不情不愿的成分,“这是朕的护身符,不能让闲杂人等看见。但你若是想知道,朕可以让你摸一摸。” 苏月说算了,“卑下不想知道了,卑下想回梨园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颜在。” 皇帝又不太高兴,“朕放了恩典,你又中途拒绝,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在藐视天威,挑衅朕吗?” 苏月暗道胡搅蛮缠又开始了,真是个鬼见愁啊。男人的心思怎么这么难猜,前一刻还风和日丽,下一刻就又狂风暴雨了。 算了,快些从善如流,按照他的意思办。连声说谢主隆恩,伸手想去够他,可他又矫情起来,要求她先捂住眼睛,不许偷看。 苏月没办法,一手盖在眼皮上,另一只手艰难地划拉了两下,“陛下,快让我摸摸吧。” 皇帝低头看着这只手,剔透的皮肤下,青紫色的脉络清晰可见,指尖一点嫣红,比染了寇丹更好看。这是健康有活力的女郎,不敢设想这柔荑游走在皮肤上,会是怎样的感觉……不敢多琢磨了,只觉颈下隐隐发烫,热量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苏月等了等,不见他送上门,只好自己去探寻。 东摸摸,西摸摸,从胸口一直摸到了大腿。 皇帝“嘶”地一声,“你往哪里摸!” 苏月忙说对不住,“卑下找不见您的手……” 皇帝闻言,轻轻笑起来,“不是在这里嘛。” 然后手来了,她触到他的手心,挪开一点,打算往上游移,结果触一下,遇见他的指尖,再触一下,又遇见他的指尖。如此反复好几次,最后她的手反倒被他紧紧握住了,这人还歪曲事实,恶人先告状,“你想牵朕的手就早说,何必耍这些小心机,以为朕看不破你。” 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是脑子搭错了筋,才和他玩什么摸护身符的游戏。 她气咻咻把手从眼睛上移开,“哪个要牵你……” 可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泛红的脸,他在努力保持心绪平稳,但眉眼间的窘态藏不住。不过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依旧不减,明明是他抓着她,却能做到正义凛然,“朕是正经人,小娘子这样对朕,令朕深感不快,大失所望。” 苏月无言地望着他,手被他紧紧握在掌心,好像没有要松开的打算。 这个人,实在经常让她感觉头疼,一把年纪竟然如此做作,如此无聊。到底是什么原因,先前让她产生了他是一代明君的错觉?这种间歇性的经天纬地,就不能持续时间长一点吗? 不过他的手干燥有力,且长得很好看,这也是她勉强能够接受的原因。如果手指肥圆,满掌手汗,她怕是一刻都忍不了,就算冒着欺君的罪过,也会一把甩开他。 转动脑筋之余,她又生出了新的彷徨,难道梨园使的职务,要靠某些不可言说的事来交换?遂小心翼翼道:“卑下很感激陛下的提拔,但卑下卖艺不卖身。” 皇帝厌弃地横她一眼,“粗鄙!这种话,怎么能从良家妇女口中说出来。” “那您现在能放开卑下了吗?”苏月道,“卑下深受皇恩,就要当梨园使了,若陛下不与卑下保持距离,会被曲解成权色交易,更会让人耻笑卑下利用裙带关系,笼络陛下。” 这裙带关系说得真好,皇帝第一次知道,这个词儿还能这么用。至于权色交易……存粹是杞人忧天,他只是公然偏爱她,否则怎么会把梨园送给她,接下来还得准备迎接言官们的口诛笔伐。 虽然不情不愿,但他还是放开了她,正色道:“你我君臣,确实要保留体面,下次万不能再这样了,请辜娘子自重。” 苏月无言以对,现在他就算说雪是黑色的,她也绝不会反驳了。 皇帝则是快乐的,他终于牵到了她的手,今天带她来郊社,可说是来对了。 后来照着事先的计划,将冯抱真找来,宣布了梨园人事的新调整,最后笑着又添了一句:“依冯卿之见,朕这样的安排出格吗?” 冯抱真是知道其中缘故的,上回那件事败露,吓得他半个月没睡好,已经作好了贬职的准备。不曾想陛下没有追究,其中大概不乏女郎的周全。如今陛下要她做梨园使,不就是让皇后来管梨园吗,只要看透了这一点,还有什么不认同的。 于是深深长揖下去,谨慎道:“陛下深谋远虑,是梨园子弟的福分。其实臣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男子管理梨园多有不便,若是遇上那些重色的恶徒,那乐师们就万劫不复了。但女郎出任梨园使,早前没有先例,臣想着举荐官员一事,还是需要有人率先提出的,臣回去就具本上奏,明日交陛下御览。” 皇帝的唇角浮起了浅笑,“冯卿有怜贫惜弱的心,也算为朕分忧了。如此这件事就议定了,明日召见尚书省官员,合议定能通过。朕办事,喜欢讲求个名正言顺,昭告过了百官,日后梨园使行使职权才能畅行无阻。” 冯抱真连连说是,“臣自会尽力协助辜娘子,匡正风气,令梨园蒸蒸日上。” 皇帝颔首,“那朕就放心了。”一面偏头看了苏月一眼,“往后若是遇上什么事,来不及找朕,就去求教冯大人。不可冒冒失失,擅作主张,知道吗?” 苏月说是,春风得意的笑脸,真是怎么看怎么舒称。 皇帝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来了,这件事办得可算一举两得,既能让她重新高兴起来,又能彻底留她在紫微城内。早前梨园是圈住她的囚笼,她每时每刻都想逃出去,人心留不住,一切都是枉然。如今把梨园交给了她,她要忙于经营,便再也不会想着回家了。他的人生,他所拥有的一切,要让她慢慢地参与进来。虽然他不善于对女郎甜言蜜语,但时日久了,通过桩桩件件小事,她一定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可惜自认为的万无一失,后来却招来太后痛心疾首的仰天长叹。 太后说:“大郎,我的儿,为娘都已经把人送到你身边了,明明就差那么一点儿,你怎么又把人放回 梨园了?这天底下,真有你这么不开窍的男子吗?你那坐在牌位上的阿爹,都要被你气得活过来了!” 皇帝被母亲这样责怪,不免尴尬又心虚,“儿知道阿娘的心思,但这几日我见她总是闷闷不乐,一登台却又光芒万丈,我就知道她应当留在梨园,做出一番事业来。” 太后都快愁死了,“女郎总要嫁人的,你封她做贵妃,做皇后,让她站在你身边受人朝拜,她照样也能光芒万丈。难道只有去管理梨园,才能让她高兴吗?你们生两个孩子,让她天天有事可做,你再好好宠爱她,闲来带着她上各处走走逛逛,她还能想去弹琵琶吗?”越说越头疼,揉着胸口说,“你看三郎,他整日闲着,他那王妃也跟着他吃了睡、睡了吃,两口子白胖得一模一样,满脸夫妻相。你可好,你治大国,她治小园,你们俩各忙各的,我何时才能抱上孙子,何时!” 皇帝受了训斥,毕恭毕敬地站着,但仍是抱定原先的主张,没有任何动摇。 “儿以为,她应当先做自己,再来做我的皇后。她年纪也不小了,就算掌管梨园,又能掌管多久呢。辜家全族正在迁往上都,等父母家人一到,必定会催促她成婚。到时候再让她寻个接班人,那时她整顿梨园的心事也了了,有几十年时光陪着我,养育孩子,何必着急。” 太后觉得他太想当然,“辜家那老头难缠,他就像只母鸡,张开双翅把儿女都护在羽翼底下,只要女儿说一句不想嫁人,你看他会不会逼她。你如今把人放出去容易,要想收回来可难,你非要让她去管梨园,那也行,恭喜你将来会有一位皇后,另有一位梨园使,一个内城一个外城,倒也热闹。” 恰与梨花同梦 第35节 皇帝并不担心,笃定道:“我看准的人,绝不会让她飞出手掌心。” 太后无奈地望了他半晌,知道改变不了他的心意,便道:“你要让她一展抱负,我不拦着你,但后嗣的大事得先解决。无论如何,从那九位娘子中挑选几位,封赏位份,这就放进掖庭吧。” 提起这个,皇帝神色肃穆起来,“我正要同阿娘说,好望山那几位女郎,还是做女官更合适。掖庭中不需要那些眼高于顶,无德不贤的嫔妃,她们自恃名门出身,处处排挤他人,权家前朝时期也曾败落,她们眼里只怕照样没有朕。还是分派到各处当值的好,别白费力气调理她们了。” 俨然是与辜家娘子同仇敌忾了,辜娘子告个状,他便打算散尽后宫,这下可完了。 太后惶然,“一个不留?” 皇帝说是,“一个不留。原本还想让她们将来入长秋宫做长御,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 太后不由嗟叹:“你这人,真是个一根筋啊。古往今来哪有皇帝只认一位女郎的,尤其那女郎还没同你有首尾,你就打算散尽后宫,等着她来爱慕你……天爷,我脑仁儿突突地跳。”太后悲惨地伸出手,“珍珠,快给我拿药来,吃了让我赶紧躺下。” 傅姆忙依着吩咐上来侍奉,但也趁机规劝了两句,“院儿里那些女郎,您早前不是一个都没看上吗。既看不上,又何必强迫陛下接纳。奴婢也觉得那些女郎之中,只有居娘子能上得了台盘。” 太后吸了口气,调头看傅姆,“那个居娘子不是被他放出去了吗,你还替他说话。” 皇帝的头又低了三分,“都是我的错,请阿娘息怒。我与她的事,容我自己想办法,阿娘只管安心颐养吧。儿保证,立春之前会给阿娘一个说法,若是娶不到她,儿就另外册立皇后,一日都不会拖延,请阿娘放心。” 太后开始盘算,立春还有半年时间,半年……过起来应当很快吧! “你也听见了,这可是他自己下的保。”太后对傅姆道,“你替我看着黄历,延误一日,老身就坐在乾阳殿大殿上不走了。” 傅姆笑着说是,“金口玉言,还怕陛下诓骗您不成。” 皇帝陪着笑脸,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了太后。 从安福殿出来,外面月光如银,洒得满地都是。一盏羊角灯在前面引路,回到徽猷殿的这一路,好像有些漫长。 隐隐感到后悔了,他负着手缓步踱着,喃喃道:“太后的话,其实不无道理。朕的眼光若是没有放得那么长远,现在回到殿里,就能看见她在门前迎接朕。” 国用说可不呢,“您这是舍近求远,得不偿失。”说罢发现陛下刀子般的眼风扫向自己,顿时一噤,立刻又转变了说法,“可是,陛下忍痛割爱,却是成全了辜娘子,也为将来高高抬举她,铺好了基石。一时不能相守,比起恩爱几十年算得了什么,娘子若能将梨园发扬光大,足令天下文人颂扬,令天下乐师感恩戴德。这是多好的积攒声望的途径啊,陛下您真是圣明。” 皇帝的侧脸却仍旧落寞,“好虽好,朕还要继续孤寂着,等到她有事求朕,才能再见她一面。” 国用想了想,积极出谋划策,“内敬坊坐落在圆璧城内西夹城,从陶光园长廊往西走,顺着宝城门内巷道一直往北,就是方诸门。小娘子如今掌管了梨园,必定会挪出原来的直房,住进方诸门内官舍……陛下可以开通一条捷径,专供娘子觐见所用,免去了层层通禀的麻烦,就算半夜里,也能立时见到陛下。” 那么反之呢,陛下想见她,不也是轻而易举吗。 所以一个上佳的提议,果然能够拨开云雾,让一切变得简单合理。皇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一路多安置几处灯亭,每晚点亮,别让她摸黑进宫。” 国用忙道是,“到时候奴婢安排人,专程负责这一路的灯火。” 皇帝抬头望向天上的月,深深吁了口气。虽然暂时不能日夜厮守,但小别胜新婚么,说不定她反倒因距离远了,就此牵挂起他了。这两日先忍一忍,营造将她抛诸脑后的假象,万一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觉得他不可或缺,也许就会幡然悔悟,以后夜夜都会走上那条通道了。 宫里人想得咧嘴直笑,宫外的苏月回到梨园后如鱼得水,看着这曾经令她苦恼的地方,激发出了无限的壮志。 一定要将这梨园改头换面,把它变成天下乐工都向往的圣地。曾经和颜在打趣的那些话,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变成现实,两个人趴在桌上,连夜起草了许多条款,桩桩件件都是对乐工们有利的。 她向颜在描绘愿景的时候,颜在眼里闪动着景仰的星光,“我们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舒心吧!” 是啊,乐工们有了自己选择的权力,可以断然拒绝邀约,不会再被强逼着,去应付那些恼人的权贵。权贵们在乐工的心里,自然也有了衡量的标准,若是坏了名声,再也没人愿意应邀,那么府里的宴饮只有找民间的戏班,那可是很跌面子的一件事。 仔细说来,乐工们也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求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就行了。苏月在仔细的筹划里,等来了皇帝的任令,梨园里的乐工们得知消息都沸腾起来,谁也没想到苏月竟成了梨园使。一个商户女,一个拒过陛下婚的女郎,本以为霉运加身,岂知峰回路转,一下子成了梨园的主人。 苏月呢,生于商贾之家,安抚乐工们很有一套,语重心长道:“我与大家一样从民间来,都是吃过苦的,深知道大家心里的委屈。陛下宽仁,怜恤梨园子弟,让我接掌了梨园,我日后就是大家的喉舌,能替大家喊冤,不会再让苦难掩盖在华服之下了。只是我没有根基,无人协助,还要请大家多多相帮。咱们一同努力,营建出个梨园盛世来,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们不是乐妓,更不是卖笑的女郎。我们是乐师,和那些靠着读书走上仕途的学子一样,值得善待与尊重。梨园不再是仅供人消遣的所在,我们有技艺,梨园也有门槛。” 这番话说得大家振奋,乐工们鼓起了掌,笑着起哄:“日后咱们就跟着辜使干,辜使有肉吃,我们就能喝汤。” 所以苏月的任职很顺利,因为出身民间,凝结人心也没有那么难。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然而人生没有一帆风顺,她正与新任的太乐丞翻看勋贵之家的请帖时,远远看见苏意朝她走来。 苏意两只眼睛红红的,还没到她跟前就哭起来,呜呜咽咽说:“阿姐,我遇上大事了,不知如何是好,求你救救我吧。” 第41章 苏月一点都不想搭理她, 调开视线对太乐丞道:“劳烦杨丞,把安排好的人手列个名单,送来让我过目。” 太乐丞说是, 因知道苏意是她堂妹, 料想姐妹之间有话要说, 便行个礼,识趣地回避了。 苏意一脸晦气的模样, 可怜巴巴地嗫嚅:“阿姐,我在上都只有你一个至亲啊。我知道先前的所作所为让人不齿, 但求你看在姐妹一场的情分上, 救我这一回……你若不救我,我只好去死了。” 苏月满肚子气,“这话你好意思说, 我却不好意思听。你几时拿我当至亲对待了, 给我使绊子, 给我挖坑,要不是我运气好, 现在恐怕已经尸骨无存了。今日你来找我,又想怎么害我?是打算毁我的名声,还是打算毁我的名节?辜苏意, 我告诉你, 现在你就算死了, 我也不会可怜你。我忙得很,你赶紧给我滚,免得我叫来仆妇, 把你叉出去。” 苏意脸色煞白,哭着说:“阿姐果然水涨船高, 不再认我这个阿妹了。我先前办了糊涂事,对不起阿姐,这次若不是走投无路,也厚不起这个脸皮来求你。阿姐,之前的仇怨先放一放,你听我把话说完,成吗?” 苏月垂手收拾起案上的名册,淡声道:“如今梨园已经不像从前了,没有人逼着你去人家府上献艺,你还有什么可愁的?若是想让我放你回去,那就免开尊口吧,园内有园内的规矩,我若是因你一人开了这个口子,余下的人就不好约束了。” 苏意忙说不是,“我并不是想求阿姐放我回去,阿姐有阿姐的难处,我也知道。况且我如今……还怎么回去呢……我回不去了……”说着绝望地捂住了脸。 她又惺惺作态,想勾起她的同情,要是再上她的当,那就是自己足够愚蠢了。 苏月不想同她粘缠,转身便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苏意尖叫:“我怀了身孕,阿姐若不帮我,那我这就去跳井,绝不让阿姐为难。” 苏月听了,脑中“嗡”地一声响,不可置信地回头,“你说什么?你又在骗我?” 苏意颤声哭起来,人也抖得风中的树叶一样,“我这个月没来月事,这几日直反酸水,什么都吃不下……我不敢看大夫,可我心里知道,必然是闯了大祸。阿姐,你还记得我们初入内敬坊的时候,符采带着我们去看典乐给人堕胎么?乐工是不许怀私孩子的,一旦被人发现,就是那样的下场。阿姐如今成了梨园使,我却弄得那班田地,阿姐就算不为我,也为自己想想……” 然后便换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拿自己来威胁我,你简直该死!”苏月怒不可遏,又狠狠抽了她一巴掌,“这一下,是为你不自爱!我们辜家世代清白,从没有在室女出过这样的纰漏,你不光害了自己,还玷污了辜家所有女郎的名声,你拿什么来偿还!你这害群之马,羞不羞人,还有脸上我跟前求告。就该让典乐狠狠处置你,你与人私通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天!” 然而恨归恨,出了这样的事,又能怎么办。果真把事情闹大了,必然会连累自己。 所以有这么个累赘在身边,实在是她命里的劫数,一次又一次地给她带来麻烦,恐怕只有想办法把她弄出梨园,彻底远离她,才能让自己得到安宁了。 “那个人是谁?”苏月恨声问,“可是太乐署的乐师?” 苏意咬着唇,摇了摇头。 ?弹家接触男子的机会不多,除了太乐署的人,就是那些邀约下帖的勋贵男子。 “难道是去了人家府邸,被人欺负了?” 可她缄口不答,愈发让苏月恨之入骨,“你今日来找我,不会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吧?你被谁害了,须得找那个人算账,你紧闭着嘴巴不招供,那就让典乐用擀面杖伺候你,让你长长记性吧。” 眼见她发火,苏意知道瞒不住,低头支吾着:“那人阿姐也认得,是……是白少卿。” 这下更是五雷轰顶,苏月扬手又要抽她,见她吓得缩起脖子紧闭上眼,到底这巴掌没能落下来。 白溪石那个畜生,真该千刀万剐,梨园里多少女郎都被他祸害了。先前还来哄骗她,大约左等右等等不到她卑躬屈膝上门哀求,所以同样的招数又使在了苏意身上。苏意是个没脑子的糊涂虫,哪里经得住哄骗,恐怕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被他得逞了。 如今那人已经不任少卿了,刘善质跟了冯抱真后,冯抱真自然着手对付他。他骗奸乐工的事,不能拿出来作为罪证,也没有哪个女郎会去指证他,因此便以办事不力为由,把他贬到了廪牺署。 所谓的廪牺署,是太常寺辖下的官署,只不过与太乐无关,掌管供应祭祀时所用的粮食和牲口。白溪石风光是不再了,但也没办法彻底夺他的官爵,只能在冯抱真的能力范围内,远远地发配。 本以为他彻底远离了梨园,天下就太平了,谁知竟又留下这么个恶心人的病灶。苏月看着这不成器的堂妹,几乎要被她气得晕厥过去,她平时那股机灵劲儿,如今是全没了,恍如一滩烂泥,只等堂姐来给她擦屁股,若是擦不干净,就要蹭得到处都是。 现在怎么办?苏月问她:“你与白溪石是两情相悦?” 苏意脸上浮起了红晕,当初她和白少卿走到一起,一是看他长得俊俏,二也是贪图他的身份。毕竟自己在梨园无依无靠,有个做官的看顾她,自然比别人得利。眼下白少卿虽然不再掌管梨园了,但他身上仍有官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还是指望他能把自己接出去,总比在这儿硬熬七年强。 于是义无反顾地点了点头,“我倾慕他,否则也不会与他有肌肤之亲。现在又怀上了他的骨肉,请阿姐替我想办法,让我长久同他在一起吧。” 苏月听她说完,不由冷笑,“官员看上了乐工,有的是手段把你接出去,何须我来想办法?” 苏意果然脸色尴尬起来,却还嘴硬,“他不是调往别处了吗,我想见他也见不着。再这么下去肚子捂不住了,我总得先自救,保住这条命要紧。” 苏月被她气了半晌,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寒声道:“我有两条路让你选,一是安排大夫为你打胎,悄没声地解决这件事,你继续留在银台院,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还有一条路,让白溪石上报太常寺,正大光明把你接出去,做妻还是做妾,看你自己的本事,你选哪一条?” 苏意想都没想,急切道:“自然是第二条。我好好的女郎,总不能不明不白受这样的委屈。” 也好,两个祸患凑成一对,也算为民除害。苏月道:“既然选定了路,日后不要后悔。我传医官来给你诊治,先确定是否当真怀了身孕,你再把来龙去脉写下来,白纸黑字摁好手印。” 苏意有些迟疑,“写下来做什么?” 苏月道:“若是他不肯认账,那这事就得报官。报官得有状纸,难道凭你空口白话指认吗?” 当然,要这供状的最大用途,还是为了防止她将来反咬一口。三房全家都不怎么上道,苏意往后过得顺遂还好,若是过得不顺遂,那她定会落三叔夫妇埋怨,有了这个物证,也好堵他们的嘴。 苏意这会儿一心要解决自己的难题,自然不会想太多,赶忙点头答应了,追着问苏月:“阿姐何时去找白少卿?” 苏月不耐地蹙眉,“且不忙,等你诊过了脉再说。” 苏意却催促不止,“阿姐,这可不是小事,我连一刻都等不及了。” 苏月厌恶地抬眼看她,自己是倒了血霉才与她一同进梨园,要是能选,一辈子都不认得她才好,省得总被她气得血不归心,寿命都缩短好几年。 “现在知道着急了,早前胡来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那个白溪石,他是怎样的为人,你知不知道?宜春院的前头人,个个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骗不了前头人,就去银台院物色。而你,就这么直愣愣上了别人的套,被人弄成这副模样。” 苏月恨铁不成钢,苏意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偏过身小声嘀咕:“还不是因为在上都孤苦伶仃……但凡阿姐能多关心我,我也不会遇见个对我好的,就把什么都给人家……” “又是我的错?”苏月叱道,“你自己对我做了些什么,还要我提醒你吗?” 苏意吓得避让不迭,忙来讨饶,“阿姐,我错了,每一步都走错了。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家里人不在上都,没有人为我做主,好在你当上了梨园使,还能为我主持公道。阿姐,我现在只有指望你了,求阿姐为我周全。” 反正苏月也看明白了,与她说得再多也是多费口舌,想办法快些把她送给白溪石才是正经。 于是让人召来医官替她把脉,原本还心存希望,盼着她没有怀上身孕,结果事与愿违,非但坐了胎,还坐得十分结实。 医官尴尬不已,知道梨园的女郎有了身子,前途未卜。见梨园使和她不像外人,便小心地出了个主意,“卑下有药,可以解娘子的燃眉之急,若是需要,这就能取来。” 苏月抬眼看苏意,她并不应答,就知道她是执意要留了。 无可奈何,她转头吩咐医官:“她怀了身孕,我需要凭据,请大夫将她的诊断写下来,防着日后要用。” 医官连连说好,症候、日期、孕期都写得明明白白,写完交到了苏月手上。 苏月把物证都留好,方才打发苏意,“回你的直房去,嘴上把门,别泄露出去。这可不是光彩的事,白溪石若不要你,你死路一条,记住了吗?” 苏意委屈巴巴地点头,揉着衣角走了。 接下来就该去会一会白溪石了,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同这个人打交道了,没想到他又搭上了苏意,害她不得不强忍着恶心,前去同他交涉。 自己一人前往是决计不行的,颜在也是女郎,这种污糟的事,还是不要让她掺和进来为好。想来想去,不知该找谁陪同,自己才刚接手梨园,堂妹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宣扬出去脸面都没了,往后还怎么驭下。 绞尽脑汁之际,想起了宫里那人,这个念头蹦得太突兀,突兀得让自己发笑,难道还能让堂堂的皇帝陛下跟她去办这种事吗。 赶紧把这个念头甩掉,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召来了太乐丞,把事情的经过同他说了。 太乐丞原本就在太常寺供职,对白少卿的那点事早有耳闻,听了也不惊讶,“禽兽不如的东西,合该骟了,送进宫做内侍去。”待咒骂完,才发现自己过于激忿了,讪讪向苏月拱了拱手,“那个……下官这就去备车,护送大娘子前往廪牺署。” 梨园里的人,这些天慢慢转变了称呼,之前一板一眼唤她“辜使”,很有些距离感,后来还是决定叫她娘子,这样显得亲切。不过为了区分园里的女乐工,在娘子前面加了个“大”,这“大”可有说头,照着颜在的解释,你就是梨园中顶天立地的存在,是能为小娘子们撑起一片天的人。如此寄予厚望的重任落在肩上,不时时刻刻与陛下互通有无,没法给大家谋福利。 苏月嗒然,看来人脉就得不遗余力地利用,有个大人物做靠山,这种滋味还是不错的。 这厢登上了太乐丞预备好的马车,驱车赶往廪牺署,那地方距离梨园有段路程,顺着泄城渠往南,得跑上两炷香时间。上都的官署排列很有规律,譬如太常寺、司农寺、鸿胪寺挨得很近,山头靠着山头。接下来的左御卫府、左屯卫府等,也是一个官衙连着一个官衙。 说起左御卫府,就让她想起那个恶人,逼着颜在应邀,最后欺负了青崖。 她探头问太乐丞:“左翊卫将军可是在这里当值?” 恰与梨花同梦 第36节 太乐丞转头看了看门楼上的牌匾,“左翊卫将军掌营兵,左御卫府掌宿卫,两码事,并不在这里当值。” 朝中的那些官职和衙署,苏月是弄不清的,听上去差不多,但职能完全不一样。正要缩回身子时,忽然看见一个身影从武卫府大门上走出来,这下顿时精神一震,让太乐丞慢些赶车,自己则从窗口探出去,笑着招呼了一声:“裴将军。” 裴忌回首望过来,一张明媚的笑脸撞入眼帘,弯弯的眉眼,让这刺目的暖阳也和软了三分。 两个人没有见过几回面,却很奇怪,总有一种故人相逢的感觉。裴忌仰起了唇,“辜娘子出城吗?往哪里去?” 太乐丞把车停下了,苏月扒着窗口道:“我上廪牺署寻人,不想半路上遇见了将军。上回那事,多谢将军,我阿爹离京前见过我一面,说曾得将军相助,十分感激将军。” 裴忌心下了然,但这事不便详说,只能含糊应对,“举手之劳罢了,且也没帮上什么忙……还未恭喜娘子,当上了梨园使。” 苏月不由感慨,暗道他也留意着自己的境况吗?这个人,真是天然地让她有好感啊,明明是武将,却优雅又知礼,多好的郎君! “裴将军听说我的事了?”她赧然道,“女郎做了梨园使,恐怕难以胜任。” 裴忌却没有半点轻慢,“梨园中有许多女官,梨园使一职,为什么不能由女郎担任呢。不过御史台对此各执一词,陛下为了实行,很费了一番功夫,闹得朝野人人皆知了。” 苏月脑子里浮现出权家大郎据理力争的模样,想必那噎死人的口才,又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因此仅仅只隔了一天而已,就将这件事落实了。 “陛下给我机会,让我把梨园变成我心里的样子。”她含笑说,“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裴忌点了点头,“下次大典,就能见到梨园的新改变了,盼着那一日,娘子让大家刮目相看。” 苏月说好,其实最想追问的问题堵在心口,不上不下。今天这样的机会不常有,错过了又要惦记很久,到底还是壮起胆子打探,“我听陛下说将军定亲了,不知婚期定在几时?到时候我要随礼,讨杯喜酒喝。” 裴忌笑了笑,“九月十二。届时我给娘子下帖子,恭候娘子莅临。” 心直往下沉,一团郁气升上来,冲得她两眼酸涩。虽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却还是忍不住难过啊。 但她有什么道理难过呢,不能失态,只好保持微笑,“一定一定。我还有事要忙,就先别过将军了。”说罢拍了拍车围子,示意太乐丞赶车。 马车行动起来,她坐正身子,并未看见窗外的人眼神黯了黯。姻缘向来难以琢磨,不讲究先来后到,时机对了,双赢了,摆上喜酒交拜天地,一切发展起来又快又容易。 苏月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心情低落了一路。直到太乐丞停住车,说廪牺署到了,她才重新振作起来,打帘下了马车。 抬眼看,官署门楣上那三个大字经受了岁月的洗礼,有些斑驳了。这是太常寺底下最寻常的衙门,整天和五谷猪羊为伍,因此白溪石也褪尽了光鲜的外壳,穿着余白的公服,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地。 第42章 她的忽然出现, 想必让白溪石深感意外了。那张脸上短暂出现了怔愣,很快又恢复如常,甚至露出了一点笑意, 将手里的册子交给底下的丞, 自己向她拱了拱手, “辜娘子……哦,如今不该称辜娘子了, 应当称梨园使大人。今日不知刮了什么风,将大人吹来了?” 苏月很嫌恶他故作轻松的样子, 但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你得比他更会装样才行。 四下看了看,她怅然道:“这地方,哪是少卿该来的。以前掌管太乐, 与琴瑟为伴, 如今却要整天对着那些羊头牛肉, 真是辱没了少卿啊。” 白溪石脸上笑容不减,输人不输阵, 他知道她今日找上门,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在她还未说明来意前,仍要虚与委蛇, 仍要强撑着面子。 “都是为朝廷效命, 哪有什么辱没不辱没的说法。廪牺署原本也是太常寺辖下的衙门, 我不过换了个地方当值罢了,怎么竟让娘子怜惜起我来了。”他边说边回身向内比了比手,“天气炎热, 娘子请上官衙内坐坐吧。” 苏月也不推辞,提着裙裾迈进了门槛。 皇帝陛下对她的关照, 可说是极尽用心了。梨园使向来是男子担任,有现成的公服,绯衣银带,幞头上加金博山。然而这一套行头,不适合女郎穿着,于是便量身替她另做了合乎女郎标准的冠服。 仍旧同样的衣色和腰带,只是腰下换上了裥裙,梨园原本的徽识梅花凤鸟,也变成了刺金袖襕,覆盖住了肩头和背心。还有男子的幞头,女郎戴起来不柔美,便将博山取下来,做成了发髻上的挑心。如此既有为官的威严,又不失女郎的婉约,加之她本来就生得端庄艳丽,这样一来凸显了介乎男女之间的凛凛美感,比以前更耐人寻味了。 白溪石心下还是有些惆怅,如今彻底知道了她和皇帝的首尾,但也不妨碍失之交臂的遗憾。 衙役送茶汤上来,他殷勤地招呼:“廪牺署不及太乐署风光,但用度却是最好的。这是今春送进上都的顾渚紫笋,娘子尝一尝。衙门虽与牲粢打交道,但茶汤是纯净的,还请娘子不要嫌弃。” 苏月并没有去碰那盏茶,淡声道:“白令客气了,我今日登门拜访,不是为喝茶来的。” 白溪石点了点头,“我前阵子忙于在陪都公干,回来听家人说起,有位姓辜的员外曾经登门求见过,想来就是令尊吧!唉,实在是太不凑巧了,我不知令尊来了上都,家人无状,也没有好生款待,实在失礼得很。” 苏月笑了笑,没去戳穿他的谎话。毕竟接下来她还指望他把苏意弄走,只要能尽快打发这个堂妹,留他几分薄面也不是问题。 “家君来上都谈生意,得知我一向受白令照应,特意登门想道一声谢。可惜白令不在家,扑了个空,甚是遗憾,只好等日后有机会,再去拜会白令了。”她含笑说完,顿了顿道,“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且不去谈,还是来商量关乎白令切身的要事吧。”一面说着,一面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太乐丞,由他奉到了白溪石手里。 白溪石迟疑地望望她,嘴上笑应着,“娘子如此郑重其事,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可是这份坦然的笑,在展开那张纸后,终于彻底凝固在了脸上。医官写下的这些字,仿佛让他辨认起来很吃力似的,两眼直直地盯着,半晌都没有移开。 苏月按捺住了心绪,很有耐性地询问他:“白令打算怎么办?我料你总不会说此事与你无关,又是苏意发了疯,将这件事栽赃在你身上吧!” 其实对于白溪石来说,玩弄梨园乐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很多女郎吃了亏也不会声张,他更不会落下把柄,让人来秋后算账。可这次竟是如此倒霉,没有处理干净,原本已经是天大的纰漏,结果又逢辜苏月当上了梨园使,顿时变得雪上加霜了。 他开始思量,怎么才能从这麻烦里挣脱出来,当然首先不能惹恼了她们,怕她们闹个鱼死网破,便极力安抚她的情绪,和声道:“辜娘子,我对苏意是真心实意的……” 苏月没有给他说“但是”的机会,“既然是真心实意,男未婚女未嫁,这事并不难办。白令,我们虽入了 梨园,却不是贱籍,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若是有人胆敢始乱终弃,那么朝廷的法度,自会替我们做主的。” 白溪石赶忙敷衍:“娘子这是哪里话,我岂是那样的人!只不过如今被贬到了廪牺署,这时向官衙上书,恐怕不是好时机。” 苏月一哂,“那何时才是白令认为的好时机?白令须得给我一个时限,我才好回去给苏意交代。” 白溪石道:“我自己做下的事,绝不推诿,我也绝不会对苏意不闻不问,定是要明媒正娶她的。但眼下还得再缓一缓,保住官职是首要的,否则娶了她,就得让她陪我一起吃苦,我于心不忍。所以请娘子代为转告,让她再给我些时间……” 苏月不和他啰嗦,直言问:“多长时间?她等得,她肚子里的孩子等不得。” 白溪石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他的想法,“这个孩子,暂且不能留。来的时机不对,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苏月凉笑起来,“其实这些都好解决,白令不用烦恼。我去同冯大人说,就说你们两情相悦,要结成连理,想必冯大人不会阻挠的。至于你的官职,娶亲又不是什么罪过,难道冯大人还能为难你吗?退一万步,冯大人若当真同你过不去,要削你的职,我便去面见陛下,一定保下你。如此后顾无忧了,白令还有什么难处?我这做阿姐的,定要让苏意名正言顺,毕竟她是我们姐妹中第一个出阁的,不能不开个好头,白令以为呢?” 这下子是把路堵死了,他还想推脱,人家有的是办法四两拨千斤。原本只是一场偷欢,他从没想过要论及婚嫁,这回顶在了杠头上,着实令人苦恼。 要是照着世俗的算盘去打,眼前这女郎将来肯定是陛下的枕边人,娶了她的族妹,自己也算半个皇亲国戚。然而之前积累下的龃龉太多,不管是自己还是苏意,恐怕都为她所厌恶,那这门亲戚将来还能走动吗?若不走动,他娶苏意干什么? 然而想要从困境中挣脱出来,显然很难。她随身带着医官开据的病案,分明是有备而来,加上她和刘善质交好,今天是必要讨个说法的。倘或不遂她的心意,一状告到陛下面前,对他必定更为不利…… 思量再三,实在搪塞不过去,只得松了口,“既然娘子都替我们打算好了,我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不过婚事太匆忙,只怕来不及预备。” 苏月道:“白令有一个月时间筹备,苏意的双亲一月之内应当能够赶到上都。至于婚仪,大操大办是办,化繁为简也是办,只要心意到了,苏意应当能够体谅你的。”说罢淡淡牵了下唇角,“要紧一宗,苏意留在梨园不合适了,你想个法子把她带回家吧。先安顿好她,其余的事,你们自己慢慢商议。是尽快成婚,还是大着肚子拜堂,由你们自己说了算。” 白溪石望向她,以前那个温柔可人的小女郎不见了,如今真是执掌了梨园,连说话也变得不容情面起来。 他叹了口气,“辜娘子放心,这事我会妥善处置的。其实结识苏意,也是因为娘子,当初听说她是你阿妹,才有意照拂她,一来二去生了情愫,走到今天这步……”边说边摇头,万分遗憾的模样。 苏月听得恼恨,若不是因为苏意这个祸头子,这种人她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到临了还要被他恶心一把,真恨不得狠狠啐他两口,乾阳殿里那个人虽然嘴坏又小气,但相较于白溪石,简直是神仙一样的存在。果真人是不能拿来比较的,因为有这个贱人的烘托,权大竟也有惊为天人的一天,被他知道了,怕是要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了。 “你与苏意很相配。”苏月站起身道,“你两个能凑成一对,真是天作之合,还请白令珍惜这段缘分。我今日专程走这一趟,只为这一件事,白令既然应准了,那我就回去等太常寺的文书送到梨园了。但愿白令不要让我等太久,我性子急,若是等得不耐烦了,恐怕会先白令一步找到冯大人,届时弄巧成拙,会对白令不利的。” 她说完这番话,不等白溪石应答,转身走出了廪牺署的大门。 夕阳西斜,更衬得官衙正堂阴湿晦暗,苏月鄙薄地拂了下衣摆,快步登上马车,放下了垂帘。 等赶回圆璧城,见苏意正在官舍门前徘徊,一发现她,就着急忙慌上前询问结果。 苏月说已经谈妥了,“让他尽快想法子,把你接出去。” 苏意如释重负,笑着牵住了苏月的袖子,“谢谢阿姐,紧要关头还是阿姐心疼我,舍不得我在银台院受苦。” 苏月对她可说嫌弃至极,也衷心为能够送走这座瘟神,而感到神清气爽。 “回去等着吧。”她收回衣袖说,“这两日就不让太乐丞给你安排差事了,只等白溪石那头的进展。若他虚与委蛇,拖着不办,那咱们就上衙门递状纸,他不让你生孩子,你就让他身败名裂。” 这话对苏意来说中听极了,连忙点头,表示阿姐说得对。 “回去吧、回去吧。”苏月心力交瘁,“天色不早了,该用暮食了。” 苏意便应了,心满意足地回银台院了。 从日落到天黑,还有一小段时间,苏月回到自己的直房里,谢天谢地,终于能够松口气了。 当上了梨园使,虽然不用受人差遣处处跟着献演,但老本行也不能丢。她搬过琵琶抱在怀里,抡指拨起了弦。 八月十五的中秋宴上,她还得带领一众乐工登台,排演一出以前不曾有人奏过的《天狩乐》,因此琴技得多加锤炼,确保到了那日不会出错。 想起那出《天狩乐》,心潮就澎湃,四部联合的大乐,足有一百二十人之众。加上健舞与软舞配合,可说是空前绝后的盛况,她已经迫不及待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梨园的变化,要让满朝文武领略华夏正声的磅礴与壮阔了。 脑子里尽是详尽的描绘,从乐工的站位到舞者的出场,还有许多需要调整的地方。想得越多,手里的弦乐奏得越欢快,不知不觉夜都深了。 正醉心声乐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门臼转动的声响,她有些不高兴,料想又是苏意来了。气恼地回头打算教训她,不想定睛一看,来人竟是权家大郎。 他穿着纯黑的燕服,真是从头黑到脚,除了脸和手是白色的,通身没有半点杂色。当然,面色其实也不豫,站在她身后,活像一片巨大的黄梅天。也不说话,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她,看得她背脊直发凉,忙放下琵琶站起身,朝他行了个礼,“陛下来了?” 皇帝乜了她半晌,发出一声冷哼,“辜娘子如今忙得很,连着好几日都不见踪影,朕只好亲自来看看,你究竟还想不想得起朕。” 苏月这种时候是不怎么在乎面子的,真切道:“自然想得起,每日都要想陛下好几次,不论何时何地。”边说边搬了杌子请他坐,忙着给他面前的杯子斟上了茶。 皇帝还算赏脸,狠狠一撩袍子坐了下来,又狠狠举起杯子呷了一口。 不过她的那句话,到底让黄梅天裂开了一道缝,从缝隙里透出了一线天光,夹带着热辣滚烫的烈阳。虽然他知道,她肯定又在欺君,但就算是假话,听上去也让人通体舒泰。 待要笑,不能笑,皇帝的脸色又沉寂了三分,决定再敲打她一下,“不知感恩的人,朕从来不看好,你今日能坐上梨园使的位置,究竟是谁出了力,你心里可要有数。朕一个日理万机的皇帝,和御史台那帮人唇枪舌战了半天,才给你争取来的机会,你懂吧?” 苏月点头如捣蒜,“很是懂、很是懂,陛下辛苦了。” “还有太后,朕挨了太后的数落,说朕太过纵容你。本来定准了要让你上御前侍奉的,结果一下子又把你放回了梨园……太后百思不得其解,担心朕要孤独终老……”他调转眼眸瞥了瞥她,“你知道这话,对朕的伤害有多深吗?朕为了成全你的志向,经受了朝臣的反对,太后的责骂,这份忍辱负重,若不说,恐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苏月低垂着脑袋说:“我知道啊,我今日遇见裴将军了,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让我对陛下肃然起敬,感激涕零。” 这下皇帝的唇抿得愈发紧了,他知道她见过裴忌,还说了好几句话。本以为她会有些心虚,不敢提及,不曾想她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口,丝毫不在乎旁人的感受。 他的沉默,让苏月有些不安,讪讪抬头看了他一眼,“陛下怎么不说话?” 皇帝道:“你想让朕说什么?朕的辛苦,你得通过裴将军之口才得知,让朕深感失望。” 苏月揉捏着衣角道:“也不是非得通过裴将军之口,是恰好说起……” “朕是你们恰好提及的谈资?”他抬起了眉,“可笑!” 这就是个浑身长刺的刺猬,怎么翻滚都能扎你一下。亏她先前还觉得他惊为天人,如今看来,和白溪石的讨厌程度不相上下。 “陛下,您有点不讲理。”她壮着胆子说,“不提您,您怨我忘恩负义,提起您,您又觉得我拿您当谈资,那您要我怎么办?” 皇帝语窒了,犹豫了片刻才道:“你入职有两日了,为何不进来向朕回禀近况,还要朕特地赶来责问你?” 反正就是计划又一次失败了,本想晾着她,没想到自己最后竟被她晾了。原先想好的七日不见,他忍到第四日,忍无可忍,还是决定纡尊降贵,来找她的不痛快。 苏月有自己的一番说辞,“正是因为刚就职,忙得脱不开身,且也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不好意思进宫面圣。以前的梨园使,难道也是两日一回禀吗?我以为没有大事,不必劳烦陛下……” 皇帝说:“简直混账,你和以前的梨园使一样吗?你是朕亲自任命的,朕对你寄予厚望,你不知道吗?” 又被寄予厚望了,以前他对裴将军也寄予厚望,那么九去一进一,自己也算和裴将军产生了一点联系。 她抿唇笑起来,她越笑,皇帝越不自在,“你在美什么?朕告诉你,朝中的职务你只能做到梨园使,再没有升迁的机会了,明白吗?” 苏月点头不迭,“明白、明白。卑下只要能够把梨园翻天覆地整改一番,就已经很高兴了。”语毕偏头打量他,好奇地问,“陛下,您穿着夜行衣来找我,不会是翻墙进来的吧!” 他脸上又挂不住了,“朕怎么会翻墙,朕开辟了专门的通道,用以避人耳目。朕同你说,你做了梨园使,梨园乐工有千把人,随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纰漏,让你措手不及,无法应对。这时这条通道便有了用武之地,你可以长驱直入找到朕,随时求助于朕,让朕为你解决难题,可是很方便?” 他说到最后很有些骄傲,苏月呆呆望着他,说感动是真感动,这人虽然极不讨喜,但他的心意如日月昭昭,半点不掺杂质。 “还是陛下想得周到。”她伤感地说,“上回左翊卫将军逼颜在单独去给她奏曲,我就想进宫求您,可惜隔着两座城,层层通传,来不及。” 恰与梨花同梦 第37节 他笑了笑,“所以啊,开了这么个通道,你若有事找朕,就不怕耽误时机了。不过要备好铜钱,这个很要紧,千万别忘了。”说着朝外指了指,“你随朕来,朕带你认认路。” 苏月忙掖着两手,跟在他身后出了官舍。 七拐八扭的通道十分隐蔽,拐了不知几个弯,终于到了一扇小门前,皇帝将手里的钥匙交给她,“平时要落锁,不到要用之时,不能开启。” 苏月点点头,捏着钥匙上前开门。门扉一推开,便看见一条笔直的巷道出现在眼前,每十步便有一个小灯亭,将这漆黑的夜,划出了一道闪闪发光的口子。 她心头颤了颤,回身看了他一眼。 一身黑衣的皇帝志得意满,负着手道:“看朕干什么?灯油钱从你俸禄中扣除,有一日算一日,不赊不欠。” 第43章 真是个不经夸的人, 还没等她把好话说出口,他就已经把她的嘴堵上了。 苏月很不服气,“怎么还要每日扣?我又不是每日去见您, 一晚上得浪费多少灯油, 我的俸禄就那么一点, 我不干。” 皇帝鄙夷地瞥了瞥她,“你太斤斤计较了, 灯油能烧掉几个钱,就把你烧穷了?这巷道里的灯必须每晚都点, 因为没有值守的人, 你若是半夜要找朕,谁给你点亮?” 苏月道:“我做什么要半夜去找您?我不能白天去吗?” 皇帝咂了咂嘴,“事发突然啊, 半夜出的才是真岔子, 所以要急匆匆找朕。” 她却并不认同, “哪来那么多的岔子,就算有, 我如今不是以前的小乐工了,自己能把一切解决好。” 皇帝凉笑,“真的吗?这上都王侯将相云集, 随便扔快砖都能砸死好几个。强权之下, 你这小小的梨园使可不够瞧, 没有朕给你撑腰,谁会将你放在眼里?” 那倒是实话,权贵们的霸道猖狂她不是没见识过。这上都现在到处都是有军功、有特权的人, 真要遇上点什么,没有他出面, 事情恐怕真的无法平息。 既然如此,何不想个折中的办法呢。 “陛下,您身上有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赠一个给我吧。”她阿谀地说,“若是遇上了解决不了的事,也好让我救个急,先应付过去。” 皇帝一哂,“证明身份的东西?传国玉玺你要不要?” 又来噎人了,他就学不会好好与人说话! 她悻悻然,不吭声了,皇帝自然也有他的考虑。 把便利都给她预备好,岂不是断绝了她去找自己的可能吗。他每日处置朝政虽然很忙,但也期待着她能去看望自己,给这日复一日的沉重增添一点惊喜。尤其深夜……他非常欢迎她的光顾。像那日坐在龙榻上,躲在帐中聊天,现在想来也回味无穷啊。 不过碍于面子,不能把想法都说出来,免得她恃宠而骄,笃定他非她不可。 “反正就是……你来,朕妥善给你解决。那些莽夫可都粗野得很,何必你一个女郎去应付。有朕,你躲在朕身后坐享其成,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苏月转过头,又望了望灯火通明的巷道,火光跳动的每一下都让她感觉肉疼──那可都是钱啊! 要说出息,这人真是不大,这么吝啬,不愧是商贾世家出身。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巷道如此安排,他是很满意的。但她抠门,舍不得灯油钱,那么只好另想办法,安抚住她。 “梨园使的俸禄,每月是六两银子,另加五斗米。朕想了想,你是女郎,每月花销比男子多,要用胭脂水粉,还要添些头面首饰。”他仔细斟酌了下,最后打定主意,“这样吧,多给你添上二两,不算公账,算少府支出,你看怎么样?” 少府与大府不同,是皇帝的私人财库,那么这笔钱就算皇帝个人对她的补贴了。虽说名目是用来添妆,其实是补贴灯油钱,这人果然除了嘴硬,其他地方还是软的,只是又闹得苏月有点不好意思,“这么一来,我的俸禄都赶上太常寺卿了,恐怕不大好吧!” 皇帝道:“好不好,朕说了算,你无需考虑那么多。这下巷道每夜点灯也不要紧了,一路灯火夜夜为你而亮,辜娘子,你是不是感到很幸运?” 苏月连声应承,“得遇陛下,实在是卑下无尚的荣幸啊。” 皇帝有些解气地想,当初不曾答应他家的求亲,如今后悔了吧!早知道他是这么好的郎子,应当哭着喊着要嫁给他才对。 不过人之际遇,也是应时而变的,可能因为求而不得,他才会花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如果得来太容易,也许就会忽略她的感受,忘了夫妻情分也是需要维护的了。 什么都懂的陛下,大多时候爱在心头口难开。他是行伍出身,铁血男儿怎么能把爱与不爱挂在嘴上,又不是整日讨好人的小白脸。所以为了杜绝因爱卑微,他得强挣面子,即便处处为她着想,也要显得孤高独秀,毫不在意。 当然,想化解他的强势易如反掌,只要她说两句软乎话,他就算退到了悬崖边上,也还能再让半步。于是犹犹豫豫,掏啊挖地,从蹀躞带上解下个牛皮袋,又从牛皮袋里倒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朝她手上递了递。 苏月不明所以,迟迟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皇帝别开了脸,蹙眉道:“你不是要朕身上携带的东西吗,给了你,你又明知故问。” 苏月闻言,小心翼翼把这玲珑小匣打开,里面卧着一方指甲盖大小的玉章,翻过来看,上面刻着“至正”二字。 皇帝说:“这是朕的闲章,平时作书画落款所用,虽然不能和玉玺相提并论,但朝中文武百官都知道这方印的来历,你带在身上,也诚如护身符一样。”说完不忘又叮嘱一声,“善加利用,不要拿它狐假虎威,打着朕的名头为非作歹。” 苏月满心欢喜,低头嘟囔:“我何时为非作歹过……不过这小印真好,有了它,就再也不怕那些欺人的权贵了。” 其实单凭她和皇帝陛下的渊源,上都已经没有几个人敢去招惹她了,可即便如此,她不在眼皮子底下,皇帝还是觉得不甚安全。多给她一点倚仗,她才能更好地保护身边的人,这不单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更多梨园子弟。 皇帝思忖一番,觉得连大义都兼顾了,实在好得很。今日从南到北固然花费了一些时间,但见过她,清扫了一下裴忌在她脑子里留下的印象,他的目标圆满完成了,已经很令自己满意了。 不过犹不死心,还得再追问一句,“你觉得朕与裴将军,哪个更好?” 这个问题问出来丢人,但困扰了他很久,有机会还是要打探明白的。 苏月则显得有些茫然,“陛下与裴将军不一样,很难分出谁好谁坏。在我心里,你们都很好,裴将军正直,陛下大度,都是卑下最尊敬的人。” 可他又不是滋味了,“朕怎么觉得正直比大度评价更高?你在捧他踩朕,以为朕听不出来?” 这人的小肚鸡肠,真是彻底发挥到了极致,苏月无奈地说:“那我换个词儿?陛下宏雅,光明磊落,谁要说陛下不好,我头一个不答应。” 这才像话,皇帝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也就不同她计较了。不过打蛇要打在七寸上,重要的事须得再重申一遍,帮她加深印象,“裴忌这人还是不错的,能征善战,深得朕心。听说十月里就要成亲了,到时候朕要随一份大礼,祝贺他们夫妇百年好合。” 苏月觉得这人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被他勾出了绵绵的伤感。 “不说这个了。”她转开身,在巷道上来回踱步,这可是她的巷道啊,走在上面很有安全感,边走边问他,“您知道我今日忙了些什么吗?我去见了白溪石,因为我那不成器的堂妹被他给骗了。我本想禀报太常寺卿查办他,可又不能不去顾及阿妹,只好捏着鼻子和他交涉。” 皇帝对她身边发生的事,大致还是有些了解的,“冯抱真让他做了廪牺署的令,太过心慈手软了,应当收集罪证送到朕面前来,朕可以让他有更多下降的可能。如今这件事却难办了,若是把他一贬到底,你那堂妹过得不好,将来势必要麻烦你。” “所以说只有自认倒霉。”苏月抚了抚额头道,“若非上都没有至亲在,我才不去管他们的闲事。” 皇帝随口曼应,“再等等,过几日就有了。” 苏月没听真切,偏头追问:“您说什么?” 皇帝怔了下,心道好险,差一点就说漏嘴了。辜家全族已经到了襄阳,至多再过十来日就要入上都了,这个秘密保守到了现在,倘或中途被她识破,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于是东拉西扯补救,“女郎要出阁,家里人不是得到场吗。她自有双亲,以后不用你去过问……你瞧瞧路上这墁砖怎么样,要是觉得不称脚,朕让人换成青石板。” 苏月说不必了,“这么大的挑费,又要我来承担,我没钱。” 皇帝十分鄙夷,“朕几时也没让你吃过亏,你还做这抠搜样,讨厌得很。” 苏月道:“这不是刚立国吗,能省则省,好好的巷道,翻改它做什么。不过这里真僻静,仿佛不在梨园,不在宫中。让卑下想起了家附近的那条小巷子,临着河,常有人在河边点福灯。别的地方都是黑洞洞的,只有那条小巷敞亮,一眼望得到头。我最爱带着妹妹们上那里夜游,穿过小巷,前面就是十泉里,满大街都是各色软糕和香糖果子……”说得垂涎欲滴,眯着眼睛畅想着,“唉,真好。” 皇帝开始考虑,要不要在上都建一条姑苏街,就照着十泉里的样子复刻。免得她想完了家人又想老家,实在不行,照着辜宅建个一模一样的府邸也可以。 不过从她的话里,他隐约品砸出了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感觉。就是将要交心,还差一点儿的那种程度,譬如一会儿“卑下”一会儿“我”,世上哪有人面对皇帝如此从容。总之在他眼里,她不是普通的女郎,而在她眼里,他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皇帝。 这就是即将成为夫妻的前兆啊,不用讲什么尊卑,也不用战战兢兢,相处融洽就好。 皇帝贪恋地看着她来回走动的身影,没见她之前还有些不高兴,怪她半道上遇见裴忌,专门停下来搭讪。见了她之后,又觉得这种小事何足挂齿,裴忌都要成亲了,她也定然死心了。世上没有第二个男子比自己更适合她,她要拯救乐工,他把梨园送给她。她想家人,他把辜氏全族迁到上都来。像他这样大权在握又用心的汉子,就算打着灯笼也难找吧! 横竖皇帝心情不错,“明日让国用给你送软糕和香糖果子来,想吃还不容易。今天时候不早了,朕来瞧过你,见你一切都好就放心了。殿里还有好些政务亟待处置,巷道朕独行,不必相送,你回去吧。” 他说完,一个人踏上了回宫的路。黝黑高大的身形在两旁林立的灯亭中穿行,看上去不可一世,却又透出一丝孤寂。 苏月站在那里目送他,他走了一程回头看,发现她并未离开,便抬袖回了回手,“不要对朕依依不舍,要是实在不舍,朕也可以留下。” 吓得她转身便走,砰地一声关好门,飞快落上了锁。 等回到官舍,她才有空仔细思量,门是从她这边锁上的,皇帝陛下下次要想从天而降,可真得翻墙了。 手上的小匣子紧紧握了半晌,终于松开手掌,把它放在了书案上。揭开盖子俯身打量,那枚闲章通体翠绿,很是喜人的模样。翻转过来看,“至正”二字用的是小篆,至正……和权大这人不甚相配,果然还是放在她身上更合适。 遂重新盖好盖子,找出自己的小荷包把它装上,救命稻草就是它了,以后定要随身珍藏。 第二日照常排演中秋的曲目,宫廷燕乐有十部,除了清商伎和国伎这些传统的伎乐之外,又添了天竺伎和安国伎。前朝遗留下来的声乐几近凋零,新朝重立后,像一副日趋寡淡的画作上,重又增添了绚丽的色彩,变得饱满宏大,熠熠生辉。以前大曲主要以演奏为主,现在乐工们有自己的主意,散序用器乐,中序以歌唱,曲破化舞蹈,把有限的时长,横向狠狠地填充丰满了。 于是现在的大曲,再不是初建国那会儿单纯的表演方式了,更具神韵,更有精气。照着苏月的说法,咱们不为取悦王侯将相,只是一心把梨园做强。要令梨园变成天下乐人向往的圣地,首先就要令它空前绝后,光焰万丈。 大家坐在一起小试牛刀,信心十足。颜在击着拍板说:“中秋大宴之后,咱们择个日子,在端门之外摆开阵仗。梨园的创新要让世人都知道,要吸引那些想要一展抱负的乐人加入我们。”边说边快活地扯动苏月的衣袖,“到时候咱们梨园就能像国子监一样,须得通过考核方能入园。以后就再也没人看不起我们了,我们可是梨园的头一批乐师,是后来者仰之弥高的老前辈啊。” 开心的笑声还没尽兴抒发,就被进来的仆妇打断了。仆妇说:“朱娘子,有客到访。” 之前被权贵随意点卯的恐惧还没有消散,乍然听见有人找,顿时吓得颜在一激灵。 “什么人找我?我忙得很,没有时间相见。” 仆妇道:“是个熟面孔,以前也是咱们梨园的人。” 苏月听了,偏头对颜在道:“会不会是青崖来找你了?你可要出去看看?” 颜在反倒更犹豫了,迟迟问仆妇:“来的是男还是女?长得什么模样?” 仆妇道:“是位郎君,俊得很呐。” 仆妇与小部的人不相熟,只负责枕上溪这一片的洒扫和通传。既然说俊得很,想必就是青崖无疑了。 苏月道:“去见一见吧,这么久了,你不也时常惦念他吗。” 正因为分开太久,颜在心里生出些怯懦来。但转念再想想,早前青崖对她有大恩,因为不愿直面这份亏欠就避而不见,实在不近人情。于是只得站起身,喃喃着:“那我去见他一见……不知他好不好……”边说边挪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小乐堂。 一路向北,官中接待勋贵之家邀帖的地方叫南风谷,精美的小厅间间分明,各有姓名,用以接待不一样的贵客。 颜在被引入了“草木本心”,走到门上就看见坐在茶台前煎茶的人,还是记忆里的眉眼如电,还是一如既往的绝色震心。不过几个月未见,好像变得愈发沉稳了,淡淡朝她望过来,很有一种清贵公子出尘入世的感觉。 “阿姐。”他和声唤她,“来坐下,茶快煎好了。” 颜在呆呆“哦”了声,跣足踩上重席。他温存地替她铺好了坐垫,又在邢窑盏中替她添了茶汤,含笑道:“尝一尝,我近来修身养性,跟着一位茶师学煎茶,今日来看你,正好让你试试我的手艺。” 颜在说好,有些僵硬地端起茶盏,在他的注视下抿了一口。 他问:“如何?”缓慢眨动眼睫,纤长的睫毛像羽扇,拂得人坐立难安。 其实颜在不擅品茶,她也喝不出茶的好坏,只觉香虽香,但有点苦,又有点咸。可她不能扫兴,只能说好,“色如积雪,齿颊生香。” 可青崖却失笑,“我刚才神游太虚,不小心多放了点盐,阿姐肯定品出来了。可你不说破,一味地粉饰太平……还像以前一样。” 颜在顿觉汗颜,自己确实很懦弱,不敢触碰的真相,以为永远不提及,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心慌意乱下,她忙岔开了话题,“青崖,你在乐府过得好不好?没有人欺负你吧?” 青崖垂着眼,缓缓收拢桌上的茶器,一面道:“起先难以融入,时候长了就熟悉起来了。前阵子上面忽然下令,让我当乐府乐监,这委任来得不合常理,我想定是辜娘子保举我,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了。” 颜在说是啊,“苏月也不放心你,央了陛下提拔你,况且你有真才实学,定能在乐府有一番作为。日后梨园还要与乐府联手,将大曲推向鼎盛,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帮忙。” 青崖轻轻捺了下唇角,“只有为着同一个目标,你才能与我一心。可我不想留在乐府了,我想回梨园,回到太乐署……”他眼里浮动着楚楚的光,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猫狗,哀声问,“阿姐,我可以回来吗?可以吗?” 恰与梨花同梦 第38节 第44章 颜在觉得很莫名, “你如今在乐府不好吗?已经当上了乐监,将来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男子要以前程为重,如果中途回到梨园, 岂不是枉废了苏月的良苦用心, 又让自己变得一文 不名了吗?” 可她不明白, 不是每个男子都有野心,都想扬名立万。然而他的没野心, 是不是会让她失望呢……他不敢说,害怕换来她鄙夷的目光, 更害怕被她看不起。 “我……只是觉得孤寂。”他低下头小声说, “我十来岁便被充入小部,这些年已经习惯了梨园的日子。” 颜在知道他恋旧,但她觉得放弃乐府的前程, 回到太乐署再度沦为普通乐工, 实在太可惜了。 “音声部的人, 想谋得一个官职不容易,通常都要科考, 再加上通音律,才能被委派到乐府去。你能当上乐监,是苏月央求陛下才为你谋得的, 她那时候自己多艰难, 也没有忘记你, 你若是辜负了她的好意,还有面目回来见她吗?”颜在好言劝慰他,“乐府也好, 梨园也好,都是供职的地方, 时候呆得久了,没有什么分别。尤其乐府,人员不像梨园那么多,差事也轻省,对于你这样的小郎君,再合适不过。” 青崖听了她最后那句话,连连苦笑起来,她一直拿他当孩子,殊不知他虽然只活了十五岁,这颗心却已经垂垂老矣了。 很可怕吧,少年的躯壳里,装着一颗腐朽的心,像个鹤发童颜的怪物。他想回来,也不是喜欢梨园的生活,只为眷恋一个人罢了。 她真的不知道吗?还是根本不想知道?从他那次替了她,她的心绪分明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用她说,他都看得出来。 而颜在呢,只是希望他能远离那些对他知根知底的人,去一个对他没有那么大恶意的地方,让一切重新开始。 也或者,多少夹带了一点私心,他每日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的负罪感日渐加深。只要他有一点情绪的波动,哪怕只是皱一下眉,也会让她惴惴不安。她盼着他能越爬越高,高得足以弥补他心里的缺失,这样自己好像可以略感安慰,不用每次见到他,都提醒自己亏欠了他太多。 各有各的心思,都在隐而不发。颜在见他沉寂下来,觉得自己就像个狠心的长辈,逼他离开家乡,逼他出去闯荡一样。 正有些自责时,没想到他忽然蹦出了一句话,“替你那一回,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也不会以此作为要挟,强迫你还我的情,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就像一个好不容易结起的伤疤,被一下子撕开了,颜在顿时脸色发白,无地自容。他的话,让她看清自己心里的丑恶,丑恶得令人发指,却还在冠冕堂皇,故作伪善。 “其实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他慢慢说,收回她的茶盏,把杯子连同剩余的茶汤,一齐丢进了釜中,“所以我即便行动自由,也下不了决心回梨园探望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让你变得如此厌恶我?” 颜在说没有,“我从来没有厌恶过你,我一直感激你,但我无以为报,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你就加倍对我客套,让我知难而退。”青崖笑了笑,“如今连我想回来,你也一味地推脱,美其名曰对我好。” 那邢窑的小盏色白轻薄,在釜中轻轻翻滚着,偶尔碰上釜壁,发出一声暗响。 颜在看着这只被浸泡的茶盏,忽然没有了辩驳的力气,“你若是想回来,那就回来吧。” 可青崖又改了主意,摇头道:“罢了,还是不回来了。乐府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往,我也不用顶着别人辛辣的目光,装得铜墙铁壁一般。阿姐,其实那些受过的苦,从来没有让我感到后悔,我护住了我关心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说完略顿了片刻,方才重又续上,“我姓嬴,前朝时期,我的祖父因劝谏触怒了幽帝,赢氏满门入罪,全家几乎被杀了个干净。只有我和两位阿姐因年纪小留了一命,她们充了教坊,我被送进了梨园。她们在教坊受了多少委屈,我不敢去打听,但我知道一定生不如死,我要把她们救出来。有一回我登台,被增王看上了,反正逃不开这个命,我就和增王做了个交易,以命相酬,用自己换她们。” 这些血泪史,他说起来很平静,但听得颜在后脊发冷,如坠深渊。 他并不抬眼看她,封存的记忆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但今天他想倾诉,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听,自顾自道:“增王不是人,或者说,前朝那些权贵都不是人,他用尽下作的办法折磨我,我料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竟然活了下来。好在他还算守信,把我两位阿姐放了,我以为她们也能活的,没想到一个疯了,一个病了……病了的那个不久就死了,她死后没有人照顾疯子,我那疯姐姐,寒冬腊月里落了水,也没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深深叹了口气,“死了也好,活在世上只有痛苦的话,还活着做什么呢。她们一死,我反倒觉得轻松了,从此无牵无挂,过一日算一日。但我遇见了你,你的眉眼其实和我阿姐并不像,就是忽然之间的一种感觉,让我觉得可亲。左翊卫将军要你单独赴约,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保护你。他是前朝的降将,我知道他的喜好,我会取悦人,只要我好生服侍他,他高兴了,你就安全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颜在泪如雨下,捂住脸哭道:“别说了,青崖……”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颜在,我像块破布,早就千疮百孔了,多一两处脏污,算不了什么。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难过,也不要觉得自己亏欠了我,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不要刻意疏远我,我就很高兴了。不过我知道,新朝的乐工都是良家子,和我们这些前朝的贱籍不一样,我想接近你,都唯恐玷污了你,你与我保持距离,也是应当的。” 这番话说完,他像耗尽了力气,挣扎着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来了半日,喋喋不休半日,你一定听累了。梨园近来变革,想必忙得很,你也快些回去吧。” 可待要转身,颜在却拉住了他的手,含泪道:“青崖,我没有看不起你,只会因你救了我,而心存感激。可我从来没有欠人这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怕你感受不到我的心意,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好,怕不小心慢待了你,越担心越害怕,所以不敢见你。” 青崖闻言,唇角清浅地抿出一点笑意,低头看她牵住自己的那只手,迟疑道:“阿姐,我脏得很,你不要碰我。” 此话一出,颜在哭得更大声了,“我从不觉得你脏,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你只是命运多舛,那又不是你的错,你小小年纪,不该活得自暴自弃,忘了以前的事,从今往后重新开始吧。” 青崖看她满脸是泪,叹息着替她擦了擦,“好了,别哭了,我知道脚下的路该怎么走。只不过有时厌倦了,想找个人说说真心话……我没有朋友,只能想到你。若是你觉得我过于粘缠了,就告诉我,不要委屈自己。还有,我不小了,我经历的事,比别人一辈子经历的都多,你可不要小看我。” 颜在方才止住哭,难堪地掖掖泪,“我哪里小看你了……那你还回梨园吗?若是想回,我去同苏月说,让她帮帮你。” 青崖却摇了摇头,“我仔细思量了你的话,你说得很对,在乐府固然孤单,却能挣出个前程来。这机会是辜娘子替我谋来的,我不能不知长进,让她失望。我在乐府,会一步一步往上爬,你们把梨园经营得那么好,乐府也不能落于人后。” 颜在终于舒展开了眉,勉强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青崖,你是声乐奇才,说不定将来能够青史留名。” 青崖道:“我不指望青史留名,只要你永远记得我就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还带着淡淡的忧伤,就那么垂眼看着她,星辉都被遮盖了。颜在才猛然发现,他原来长得那么高,只是太清瘦,总有单薄之感。 他说要回去了,“今日正好出门办事,经过德猷门的时候,忽然想来看看你。现在人见过了,心也落回去了,该回乐府复命了。” 颜在说好,送他到门前,复又叮嘱他:“你要多吃一些,一顿两碗饭,不能饿着自己。” 他仰唇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会好生照顾自己的,你放心。”但迈出门槛,心下又有些不舍,踟蹰着回身问,“你还会应邀去各个府邸献演吗?你会遇上很多人,你会不会喜欢上谁,再也想不起我了?“ 颜在觉得他有时候很好笑,一再说自己不小了,可时不时的孩子气,仍旧让人哭笑不得。 “将来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这个问题,我现在就能答复你,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你。” 青崖听了,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嘴里喃喃应着好,倒退着步子,往院门上去了。 颜在送别他后回到宜春院,大家仍在加紧排演新曲目,她便重抱起了月琴。等到排演结束,各自散了,她才与苏月坐在一起,说起了会见青崖的经过。 “我总觉得他有些怪,性情忽冷忽热,让我无从下手。” 苏月说:“这还不明白吗,他心里喜欢你,又怕你看不起他,不敢说出口而已。” 颜在很惊讶,“有这样的事?怎么会呢……” 苏月看着廊外流云飞卷,“哎呀,好像要下雨了……”对于好友的迟钝,她实在是五体投地,“若非喜欢你,怎么会舍出性命保护你?自己吃了大亏,又不求你回报,还怕你见了他不自在,一个人躲到乐府去了,可不是用心良苦吗。” 颜在听了,两眼发直,“可我素来拿他当阿弟看待啊……” 这就是有没有缘分的问题了,细说起来两个人差了三岁,女郎总希望找一个比自己大些,成熟稳重可堪依靠的男子。年纪比自己小的,虽说蛮有意思,但过起日子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当然,她所谓的比自己大的男子里,不包括权家大郎。因为不管他在朝堂上如何呼风唤雨,私下相处时,成熟稳重这个词从来和他不沾边。看见他,她大多时候觉得太阳穴发紧,五内俱焚。 不过自己虽然没有太多经验,但还是要劝颜在一句,“若你没这个心思,还是设法让他知道吧,但要小心一些,别太伤他的心。” 嘴里刚说完,外面响起了雷声,闷鼓一样的震动,贴着地面滚滚而过,眨眼大雨就倾盆而下了。 青崖遗留下来的各种猜想,没有困扰她俩太久,很快就按下不提了。苏月这阵子挺忙的,除了和大家一起练习大曲,检验曲谱,也要查看各个府邸送来的邀帖。以前不知道,只说梨园征调了那么多的乐工,人数是不是太多了,然而自己当了家,才知道一个庞大的王朝要运作,方方面面都离不开礼乐。 宫廷中大型的庆典不算,王侯将相府上的婚丧嫁娶也是要务。她不过随手一翻,册子上登载的一日邀约,就有二十五家之众。还有那些忽来的拜帖,中晌这家要会客,晚间那家有宴饮,要想把这盘棋下活,实在需要统筹调度的能力。 搓搓脸,她开始清点宜春院前头人的人数,这部分乐师得留下半数,以备不时之需。 正在提笔勾选的当口,看见一个人影从外面跑进来,身上被淋得稀湿,站在那里,脚边很快滴出了个小水塘。见了她,就咧着嘴哭,脸上也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阿姐,一点消息也没有,三日了,还有多少个三日能消磨?”苏意怨声载道,“你那日究竟是怎么和他商谈的,你不是说他一定会把我接出去的吗,如今人呢?” 苏月乌云罩顶,“他若是个正常人,肯定会把你接出去,但要是他不正常,我就没有办法了。再说这才三日,你且等一等,今日下这么大的雨,等到明日再说不成吗?” 苏意说不成,“不过是往太常寺递个手书说明情由,哪里那么难办,要花那么多时间。” 苏月恼火地合上了册子,“所以你便来责问我,是我让他不守信,是我让你不自爱的吗?” 苏意被她说得脸红,但那股胡搅蛮缠的劲儿一点没减弱,转过身嘟囔:“反正我是你阿妹,我丢脸便是你丢脸……” 苏月脾气上来了,起身作势去拽她,“来来来,你上外面宣扬去,就说你怀了身孕,要丢我的脸,让大家来评评理。” 这下她又不敢了,扎刹着脚步甩开她,小声嗫嚅着:“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着急……” 苏月被她气得脑仁儿疼,咬牙唾骂她:“看看你这个鬼样子,我若是三叔,非打死你不可!今日打雷,我不出门,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 苏意又不情愿,“阿姐出门不是有马车吗。” 苏月狠狠白了她一眼,“我着力撮合你们,怕被雷劈。你还杵在这里啰嗦,还不给我滚回银台院去!” 苏意没办法,又哭哭啼啼回去了。到了第二日,苏月正预备出门的时候,符采慌里慌张来找她,压声道:“阿姐,苏意躺在床上直打滚儿,身下流了好多血,怕是要出事了。” 苏月心想完了,这破事,刚开始又结束了。 赶忙让人传医官给苏意诊断,医官说滑胎了,吃点药止血养身子吧。 苏意面如死灰,捂住眼睛说:“好了……他不要我了……” 苏月十分恼火,站在她床前道:“你放心,你就算是死了,我也让他把你的牌位娶回去。” 苏意呆滞了下,心想这算是安慰吗?再要说话,见苏月阴沉着脸往外就走,看样子是找白溪石算账去了。 梨园之外的龙光门上有缇骑把守,这些人平时作看守梨园之用,梨园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乐师,紧要关头想用人,还是得打缇骑的主意。 不过要启用缇骑,需要卫府专门的手令,一圈下来耗时耗力,十分麻烦。苏月已然决定为非作歹了,便径直找到副尉,同他打商量,要向他借几个人使使。 副尉很为难,挠着头皮说:“大娘子,不是末将不肯借,调动缇骑是大事,就算只动用两个人,也得等上头发话。” 苏月遂将荷包摘下来,交到了副尉手上,“这个押在你这里,若出了纰漏,由我来承担。” 副尉一头雾水,托着手掌道:“大娘子,末将一身正气,不受贿赂。您押什么都不顶用,这是军国大事,不由末将说了算。”边说边纳闷地打量,“不过……这是什么?” 苏月伸手打开小匣的盖子,把那枚章子仰天放倒,“陛下的印章,不知能不能凭这个向副尉借人。” 副尉顿时吓得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来,“不敢不敢……请大娘子快把圣物收回去,末将这就点兵,听大娘子调遣。” 很快,十个人高马大的缇骑站在了苏月面前,个个压着腰刀,个个身披铠甲。 副尉问:“大娘子,这些够不够?不够末将再点十人,任凭大娘子差遣。” 苏月说够了,对付一个白溪石,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 于是缇骑开路,护卫她前往廪牺署。距离她上门交涉已经过了四日,她打听过了,太常寺到现在都没有接到白溪石的上书,看来他是打定主意用“拖”字诀了。 副尉受她调遣,策马跟在她的輂车边上,抖着马缰朝卷篷下看了眼,见她神色肃穆,满脸不悦,心下有些打突。 其实直到现在,也还是不清楚他们这些人跟去,要承办什么差事。副尉犹豫良久,忍不住打听了一句,“大娘子,过会儿末将等如何为大娘子效力?” 苏月已经能看见邻牺署的门楣了,双手紧握成拳,咬着槽牙道:“看见白溪石,给我往死里揍。” 第45章 和贱人打交道, 让她明白一个道理,要是能直接动手,就不要多费口舌。 副尉显然吃了一惊, “啊?大娘子说的, 是早前的太常寺白少卿?” 苏月说对, “就是他。我与他有私怨,今日一定要让他受些教训。”说着看了副尉一眼, “怎么,揍人的事, 缇骑不干吗?” 校尉忙说哪能呢, “缇骑戍卫紫微城,虽说是陛下的私人禁卫,平时还讲求些体面, 可一旦受命, 上刀山下火海都是小事, 更别说揍人了。”横肉满脸的五官,努力挤出了和善的笑, “尤其末将知道,大娘子与陛下是自己人,陛下的禁卫, 不就是大娘子的禁卫吗。您放心, 日后有差遣, 压根不用出示陛下私印,末将等只要认准大娘子这个人,准错不了。” 苏月头一回体验到了特权的快乐, 难怪天下人都想做皇帝,做了皇帝就是好, 只要一声令下,就有人为你肝脑涂地。自己拐着几个弯呢,都能沾上这样的光,好像这上都,也没有初来时候这么让人难以适应了。 反正就是典型的没良心,要是让乾阳殿里那人知道,选郎子嫌弃他不够成熟稳重,利用起他的权力来得心应手,肯定会阴阳怪气嘲讽她一通。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她一心只想找白溪石讨公道,苏意就算再不成器,女郎莫名其妙怀了孩子,得不到应有的关心和照应,就是这个闯祸的男子该死。 因此马车到了廪牺署门前,她从车上下来直接闯入了官署。白溪石这时正与手下商议公务,见她带着一帮缇骑冲进衙门,不由有些慌张。 “辜娘子怎么来了?” 苏月没有应他,对副尉使了个眼色,一众缇骑如老鹰捉小鸡一样,抓住白溪石的衣领拖到院子里,然后摆开阵仗一通狠揍,揍得白溪石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廪牺署的属官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上前劝阻,毕竟打人的是缇骑,就算不问情由,也一定师出有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上司挨完揍后,壮着胆子过去搀扶。白令给打得找不着北了,站也站不住,顺势就要往下出溜。左右得用力架住,才能避免他瘫倒在地。 苏月看着这面目全非的伪君子,终于觉得出了口恶气,这回不单是为苏意,更是为了刘善质,和一众被他欺骗过的女郎。和这种人打交道,就得先狠狠捶上一顿,捶掉他身上的油滑,他才能老老实实和你说话。 恰与梨花同梦 第39节 “白令可是觉得我很好糊弄?我领教过你的巧言令色,上次也同你说过,你要是不守信用,我定会收拾你。三日了,你递交太常寺的文书在哪里,为什么半点踪迹也没有?苏意等了你三日,日日心事重重,今早出门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没了,你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白溪石那肿成了一道缝的眼睛,在听说苏意小产之后,猛然睁大了一分,连咳带喘地说:“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忙,一时没抽出空送过去……文书我已经写好了,真的。” 苏月哼了声,“你不是忙,你是下不了决心,想再拖延一阵子,看看我们有什么办法能对付你。这下好了,如你所愿,你还犹豫吗?白令,做人要懂得审时度势,你都给贬到廪牺署来了,再也没有欺凌乐工的机会了,仍旧不收心,难道等着冯大人给你官复原职吗?你看看,我们原本可都是老实纯良的女郎,被你逼到这个份上,都是你的错。如今你到底打算怎么选,是宁死也不愿意给苏意一个说法吗?既然这样,那我就把你扭送到大都府去,告你个□□乐工的罪,让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一旁的缇骑们到这时才明白其中缘故,副尉叫嚣起来,“好个牲口,竟这么不要脸!大娘子要是早说,咱们不拆掉他几根骨头,便宜了他。您说吧,要不要让他后悔来了世上一遭,若要,我们现在就把他变成母的。也别去大都府了,直接把他扔进蛮子营,让他拿后半截来赎罪吧。” 这个好主意,成功把白溪石吓傻了,他声嘶力竭说不,“辜娘子,我错了,我不该三心二意,不该拖延时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改过,一定八抬大轿迎娶苏意,给她一个正经的名分。” 苏月听完笑了,“看来不挨一回揍,你就闹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白令,我是个得势便猖狂的人,不单现在看着你,日后也会看着你。你要是对苏意再做出任何不公的事来,我还让人打你,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白溪石已经不想再反抗了,颓然点头,唯唯诺诺地说:“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就好,苏月便不再和他啰嗦了,转身走出了廪牺署的大门。 副尉啧啧,“这样的人,还要来做什么,嫁个贩夫走卒都比嫁这种人强。” 苏月叹了口气,“愿打愿挨,我也做不了主。” 副尉沉重地点了点脑袋,提醒她眼下有要紧的问题亟待解决,“今日教训了渣滓,虽然很解气,但大娘子别忘了他是朝廷命官,身上还有品阶。在还未定罪的情况下,我们滥用私刑揍了他,要是被人参到陛下面前,恐怕陛下不知内情,会误会了大娘子。与其让人背后上奏,不如主动向陛下说明情由。我等是不值一提的人,只要陛下这回不怪罪,往后我们听从大娘子差遣,哪怕理不直,气也壮。” 这个道理苏月是明白的,白溪石原先是四品的少卿,被扔到廪牺署做了令,官降一级,却也降得有限。他们这群人气势汹汹赶到官衙,二话不说狠狠把他揍了一顿,未必不会激发出御史的兴趣,明日早朝弹劾她一通。自己破格做了梨园使,毕竟有权无名,上不了朝堂,无法为自己申辩。要是提前去面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明白,那么就算闹上朝堂,皇帝陛下也会为她开脱的。 打定了主意就实行,苏月道:“副尉说得很是,等我把手上的事处置好,便即刻入宫面见陛下。” 马车急急赶回圆璧城,回去先见了苏意,对那个躺在床上心灰意冷的人说:“已经和他商定了,他会尽快向太常寺递文书的。” 苏意惨然望着她,“有孩子作为底气,他尚且推脱,这回连孩子都没了,他真能答应吗?” 苏月道:“他若是不答应,我过两日再去找他。到时候你就别指望和他有结果了,这人不想娶你,你强嫁也没有意思。” 苏意仰在枕上,目光空洞地点了点头,“我有时候想,是不是自己过于强求了,害人害己。” 苏月心道这只是你偶尔的清醒,等过了一炷香时间,你就又发癔症了。 果然料得没错,甚至还没用上一炷香,苏意就已经想开了,“大概这就是我的劫数吧,老天注定的姻缘,没有半分退路。” 苏月忍不住撇嘴,老天爷得有多闲,才来管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自己是没有办法,才被逼着掺合进来,要是能够,这个堂妹她都不想要了,赶快收拾起来,把她扔出去吧。 “总之你先养身子。”她糟心地别开了脸。 肚子还没显的时候,遮掩遮掩没人知道她怀了孩子,结果现在一小产,纸还包得住火吗?这个苏意,总有本事让一切一败涂地,自己是不能再面对她了,多看一眼,都有被气晕过去的可能。 转身走出小和春,看看时辰,她该去领罪了。穿过长廊的时候,闻见隐约飘来的烤饼香气,知道厨上又有新饼子出炉,便去包上一份带着。礼多人不怪,空手认错有被骂的可能,拿吃的堵住他的嘴,他就顾不上了。 回到官舍,七拐八弯找到那道小门,钥匙她是随身携带的,倒出来就能开门。迈上巷道后,回身再把门插上,这南北笔直的路,两侧虽有高墙壁立,但走在里头不担心中途遇上人盘问,实在省心省力。 只不过盛夏炎炎,日头照在身上发烫,她得尽量挨着西边的墙根儿走,才能走在阴凉底下。等南北直道走至尽头,左转进入陶光园后夹道,往南一转就是徽猷殿了。 她从小宫门上突兀地蹦出来,吓了值守的内侍一跳,两眼怔怔地望着她。 她温和地笑了笑,“中贵人,吃饭了么?” 内侍又怔怔点头,“娘子吃了吗?” 苏月说吃了,掖着手道:“我来向陛下问安,走得匆忙,还没通禀……陛下在徽猷殿吗?” 宫中办差的都是人精,他们深知道这位娘子与陛下的渊源,哪个也不能为难她,忙道:“今日安西大都护应召入京,陛下恐怕正忙政事。要不娘子直去乾阳殿吧,奴婢找人送娘子过去。” 苏月道好,跟着去了乾阳殿。那地方是皇帝专用以务政的地方,比之后面的徽猷殿要庄严许多。上回来时,是淮州在廊上接应,这回多出了许多生面孔,看上去都是颇有品级的内监,站在那里冷眉冷眼,像庙里的四大天王。 好在再威严的人,也讲人情,看见她身上的公服,那些大内侍便知道她的来历了,领头那个上前来行礼如仪,“娘子安好,卑下万里,是乾阳殿内侍总管。娘子可是来求见陛下的?陛下这会儿正忙,且在偏殿稍待片刻,等……” 话还没说完,就见两个禁卫拖拽着一个身着铠甲的人从大殿里出来,那人一脸激愤,高声申辩着:“陛下,臣对陛下赤胆忠贞,苍天可见……” 可惜没有机会多言,很快便被强行押走了,紧接着传来杯盏砸碎的声响,“哐”地一声,吓得廊上的内侍脸色发白,纷纷垂手退到了一旁。 苏月心头也直蹦跶,平时的权大看上去极好说话,让她忘了他是皇帝。乾阳殿是他驾驭天下的场所,自己到这儿求见,是不是来错了?早知道就该夜里去徽猷殿,人越少,越好商谈。怪自己太心急,正撞上他大发雷霆的时候,这下子可完了,别不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吧! 她胡思乱想,侍立的内侍也不敢出声,只是一味向她比手,把她引入了偏殿。 苏月拘谨地坐下,膝头上放着油纸包,炉饼的热量源源烘灼着皮肉,好像也感觉不到烫了。隔壁大殿里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地传来,全是要紧的国家大事。她虽听不太懂,但知道皇帝正与臣工力争,要不顾礼法,打破那些千百年来的痼疾。 一个王朝,有不畏强权不惧生死的臣子,才是盛世的象征。皇帝震怒之下,又有人丢官罢爵了,但这回不需要人动手,一个两鬓已有霜色的朱衣大臣脱帽跣足,大步流星从殿里走出来,连头都没回一下,昂首挺胸往宫门上去了。 苏月抚抚胸,心想吵得不可开交啊,自己就别往枪头上撞了吧!于是站起身,对边上的大内侍道:“万总管,我也没有太过要紧的事,陛下正忙,我就不叨扰了,下次再来好了。” 可她要走,万里却不让,“娘子前来谒见,自有御前的人进去通传。陛下已经知道娘子到访了,您来了又走,不与陛下请安,卑下等不好交代。” 没有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又坐回去,两眼茫然望向殿外潇潇的天,心惊胆战等待召见。 正殿里君臣的博弈持续了很久,苏月觉得每一刻都极其漫长。她自小是在温软的环境里长大,阿爹鲜少有发脾气的时候,听见权大严厉的口吻与嗓门,她就觉得自己死了半截。 现在细想想,得罪过太后和皇帝,居然还能无惊无险活到现在,何尝不是老天眷顾。若是照着常理,开国的皇帝哪有时间与你温情小意,逮住了扔上床临幸,然后又丢到一旁弃如敝履。一个没有足够手段笼络君王的笨丫头,必定凄凄惨惨度过余生,哪能穿上定制的公服执掌梨园,在这煌煌的紫微城中任意来去。 手指扣着油纸包上的细麻绳,简直忍不住要向天参拜,感谢自己一切安好,家 人在姑苏也都安好。正唏嘘的当口,见正殿里有人出来,官员们沉默着,低头走过了廊庑。 苏月打直脊背,料想皇帝陛下快要召见她了。可是等了良久,隔壁一点动静都没有,连国用和淮州都未出现。 她不由彷徨,迟迟望向万里,万里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悄悄上正殿外看了一眼,回来后默然摇头,让她继续等着。 苏月偏头盯着案上的线香,整支都烧完了,又过一会儿,才见国用从门上进来。 她心有戚戚,压声道:“班领,要不我回去吧,今日不宜面圣。” 国用眨了眨眼,“黄历上写着诸事大吉呢,娘子快随我来吧……油纸包儿里装的什么?别忘了带上。” 苏月只得咬牙跟国用进了正殿,正殿幽深,两侧立着一对祥云香筒,正缓缓散发稀薄的烟雾。皇帝坐在案后,垂眼肃容翻看奏疏,就算听见脚步声,也没有抬一下眼。 苏月瞅瞅国用,不知如何是好。 国用右手藏在左袖底下,挤眉弄眼朝上指了指。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吸口气壮起胆,亮嗓唤了声“陛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发声的缘故,她拿捏语调出了点偏差,那一声听上去像猫叫似的,居然有股娇嗔的味道。 皇帝翻奏疏的手顿了顿,终于慢慢抬起眼。然后视线往下一转,落在她手上,启唇问:“带的什么?是吃的吗?” 这个问题问得妙,把一切不安都化解了。苏月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自己懂得人情世故,小小的一个伴手礼,能帮她捡回半条老命。 忙说是,蹀躞着小步上前,把油纸包提溜起来晃了晃,“刚出炉的云头饼,卑下来时想着给您带一些。不过好像时候太长了,已经不怎么暖和了……” 皇帝把案上摊得到处都是的奏疏往边上推了推,腾出地方让她摆放,蹙着眉嘀咕:“骂了半日,肚子都饿了。” 苏月说正好充饥,展开油纸包,把饼子送到他身前。内侍预备的饮子也送来了,同来的糕点没有了用武之地,又给悄悄撤了下去。 他低着头慢慢地吃,看上去还是气鼓鼓地。苏月便把饮子往前推了推,“喝口茶,别噎着。” 皇帝看看她,复又叹了口气。 苏月道:“您今日气大发了,卑下站在这里有些害怕,要不我先回去吧。” 能在陛下气头上添柴火,根本就是恃宠而娇啊。边上侍立的人额头冒汗,眼皮直蹦跶,不想陛下似乎早就习惯了,反倒安抚了她一句,“帝王威严用以震慑臣工,和你没什么关系,你有什么可怕的。” 苏月试探着问:“那您为何隔了那么久才召见卑下?卑下以为您不想见我,恨我来得不是时候。” 对于皇帝来说,她哪时出现都是好时机,就没有不好一说。 一个饼子吃完了,他抿了两口茶,这时也有心情挤兑她了,没好气地说:“立时召见你,火气还没散,你来必定没好事,难道上赶着挨骂?” 所以陛下真是太为她考虑了,苏月竟有些感动。心情不好自己消化,天底下哪来这样的有道明君! 于是谄媚地笑了笑,“今日发生了一些小事,迫不及待想与陛下分享一下。”边说边又取了个饼子送上前,“再来一个吗?” 皇帝摇了摇头,“梨园的饼真难吃,朕咽不下去了。” 苏月忙道:“那下回卑下亲手给您烤,杨花参饼,夹一寸厚的肉馅儿,成吗?” 皇帝便有点高兴了,“果然还是辜娘子深得朕心。” 真的,陛下说出这番话,两掖站班的内侍都快哭了,庆幸还好有辜娘子,否则他们这些人不知要提心吊胆多久,出点什么差错,兴许脑袋就搬家了。 知情识趣的国用搬来了杌子,“陛下,小娘子先前崴了脚,赏她坐下吧。” 苏月诧异地回头,换来国用小眼乱眨。 反正这话不论真假,皇帝没有不准的,只是嫌弃地打量她,“平地走路都能崴脚……哪块砖绊了你,朕让人把它碾平。” 苏月提着袍子坐下来,摆手说没有,“就是天热,脚下糊涂了。” 皇帝的挑剔更明显了,“哪里是脚下糊涂,朕看你是脑子糊涂。”嘴里说着,要去查看她的脚踝,“哪只脚扭伤了,要不要传御医?” 正经的女郎,哪能随便让男子看脚。苏月往后缩了缩,“早就不疼了。”忽然心血来潮问他,“陛下,是不是因为您家只向我家提过亲,所以您才待我特别好啊?” 皇帝也没多想,随口应了句,“愿得一人心,免得老相亲。朕也没有多喜欢你,只是怕麻烦,如此而已。” 第46章 苏月听了, 觉得这人真是讨厌得紧。你可以感受到他的真心,但你休想从他口中听到好听话。他就爱执着地嘴硬,装腔作势, 反正怎么让人讨厌怎么来。 难怪太后总是长吁短叹, 要不是因为他当上了皇帝, 这辈子打光棍是毋庸置疑了。苏月翕动着嘴唇,无声地唾弃了他一遍, 好在自己没有喜欢上他,他再怎么讨人嫌, 也不能伤她半点心。 可他又觉得不对劲了, 侧目审视她,“你嘟嘟囔囔,是不是在说朕坏话?” 苏月说没有, “智者不入爱河, 陛下如此清醒, 颇有君王风范。” 他护住了颜面,内心却开始蠢蠢欲动, “那你呢?你对朕,是不是有些喜欢?” 一旁侍立的人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心道天爷, 这是他们能听的吗?可惜耳朵关不上, 辜娘子的回答, 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她说:“卑下对陛下只有崇敬,别无其他。” 皇帝的眉毛压下来几分,“就这样?朕对你这么好, 只换来你的崇敬?” 怎么,自己对人家没几分喜欢, 却想换她的“一人心”,世上的好事全被他占了。 苏月还记得自己此来的要务,也不管他的百思不得其解,强行收拢了他的注意力,“陛下,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吧!我今日带人把白溪石打了,特意进来,和您告罪。” 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把白溪石给打了。” 苏月讪讪说是啊,“打得挺惨的,鼻青脸肿,眼睛都睁不开了。” 皇帝错愕地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月感觉不太妙,离开杌子站了起来,“卑下还是站着回话吧……我知道他是朝廷命官,不能随意殴打,但他实在太恶劣,不打他,难解我心头之恨。” 皇帝简直恨铁不成钢,在苏月以为他要痛斥她之际,气闷地说:“打人不打脸,打脸会留下罪证,这点你不知道吗?要解气,须得往看不见的地方使劲,让他受内伤,有苦说不出才好。是谁帮你下的手,如此外行?” 边上的国用呆滞地觑觑苏月,先前还担心陛下会不高兴,没想到又多虑了,这个走向,才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苏月的嘴不够严,很快就把同伙供了出来,“是龙光门上的缇骑,我拿着您给的章子调兵遣将,把他们说动了。” 皇帝扶住额,“朕就知道,这枚印章迟早会惹出祸端来。” 恰与梨花同梦 第40节 苏月下意识捂住了荷包,“送了人的东西可不能再要回去,陛下金口玉言,最忌出尔反尔。” 皇帝冷冷凝视她,“朕就想问问,为何你的胆子这么大,连缇骑都敢调动。他们是朕的禁卫,你不知道吗?” 苏月支吾道:“所以我才动用了那枚章子,否则没有帮手,打不了他。副尉也说了,说卑下和您是自己人,帮我诚如听了陛下的令,我觉得他说得挺好的。” 皇帝斟酌了下,也就不那么生气了,“确实很有见解,可见动过脑子了。不过脑子虽有,经验却奇差,缇骑竟不知道打人的诀窍,实在令朕大失所望。” 苏月忙替他们辩解,“是卑下要他们揍脸的,谁让他仗着皮囊骗人。” 皇帝不由叹息,“一时解气,明日就有言官弹劾你了,你等着吧。” 苏月的气焰顿时矮了几分,“陛下会保我的吧?” 皇帝白了她一眼,“朕不保你,你就该撤职查办了。” 有他这句话,苏月就放心了,重又坐回杌子上道:“卑下这么干是事出有因,前几日他答应即刻向太常寺递交文书的,结果说话不算话。苏意等得着急,今早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没了。换了谁能忍受这奇耻大辱,我不收拾他,还等什么?” 原来是真的事出有因,皇帝听后觉得她办得对,甚至还打轻了。 “你确实需要人手,以备不时之需,朕什么都想到了,怎么偏偏漏了这个。朕问你,那几个缇骑用起来可顺手?若是不顺手,朕从南边给你调几个好的过去。” 苏月受宠若惊,“这怎么好意思,就这几个,卑下已经十分满意了。” 听得国用无话可说,彻底宾服了。 瞧见没有,这就是肆无忌惮的偏爱。先前对付臣僚的雷霆手段,在见到辜娘子之后荡然无存,什么都可以包庇,什么都可以周全,连她要打人,都要先替她准备好人手。 可明明那么喜欢,嘴上却又不服软。作为太后安插在御前的耳报神,国用已经开始发愁该怎么向太后回禀,送到嘴边的情话,又一次被陛下搞砸了。 苏月呢,自己的事圆满解决后,就有闲心同他打探先前的变故了,“陛下刚才为什么生了好大的气?一个被查办,一个摘了乌纱,御史台的人今晚八成睡不好觉了。” 皇帝沉默片刻,抬眼瞥了下国用。国用如梦初醒,忙两手一招,把侍立的人都遣出去了。 没有外人在场,话说起来就不必顾忌了,皇帝道:“朕要整顿军务,几大都护府拥兵自重,朝廷鞭长莫及,若有异动,难以辖制。先前的安西大都护,是朕的心腹,联起手来演一出戏,是为打开口子,让朕能安插亲信入北庭蒙池,检验一下几大都护的忠心。” 苏月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问:“戏好演,如何收场呢,陛下自己又想通了,很没面子吧。” 皇帝乜了乜她,“所以你立功的机会又来了,朕会让人记录在册,梨园使冒死谏言,保下了安西大都护。” 苏月啊了声,“又涨功德了……” 皇帝说:“朕总得有个台阶下,待各大都护府都安插上了可堪信任的人,就可以收网放人了。” 苏月点了点头,“那光脚走出去的那位大人呢?他也是陛下的苦肉计吗?” 皇帝提起那人,脸色就不豫,“文臣死谏,武将死战,此乃国之大幸。但若是有个日日以反你为己任,不问是否利国利民,以为只要令君王不快,就能彰显忠贞的臣僚在,那这朝堂就做不到君臣一心。毕竟总会有几个糊涂虫被鼓动,跟着一起叫嚣,三人成虎,其势不可挡。但你若问他们有何高见,没有高见,与众人相悖就是风骨。这样的人留着,除了添堵一无是处,早早辞官,反而是他的保命之道,朕绝不相留。” 苏月顿感遗憾,原本以为自己又可以记上一笔,到最后不说功高盖主,至少也是不可多得的忠良。但现在那位一身反骨的大人把皇帝陛下得罪透了,重返朝堂是不可能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给他些赏赐,让他回乡养老吧,也好彰显陛下宽宏大量,不念旧恶。” 皇帝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辜娘子真是位仁厚的女郎啊,回头让人记上一笔,就按着你的谏言,给他些优恤。” 今天又是满载而归的一天,自己的麻烦化解了,还攒下不少功德,长此以往,怕要配享太庙。 越想越高兴,她松快地说:“过几日就是中秋了,梨园排演了不同于以往的曲目和舞蹈,到时候一定让陛下刮目相看。好了,卑下要告退了,八月十五再见。” 她福福身就要走,皇帝不悦道:“朕还没发话呢,你当这乾阳殿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朕问你,你打人的这件事,就算处置妥当了?” 苏月心道果然是高估他的心胸了,今天又找他走了后门,他岂能平白放过这个攒钱的好机会。自己已经有两枚铜钱落进他手里了,十枚攒起来很快,攒满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太敢想。 她不想掏,可不掏好像又不行,下次再有事相求,肯定不灵验了。 犹犹豫豫翻出一枚,紧紧捏在指尖,她说:“白溪石那件事,不能怪我……” 她给得十分不情愿,以至于皇帝要拔那枚钱,还得费九牛二虎之力。 “不怪你,你把人揍得满脸花?有何冤屈大可告到大都府,或是具表上奏,不能滥用私刑。”皇帝咬着牙,终于把那枚钱拔了出来,发狠地握进手里,“朕告诉你,这是你们的私怨,私怨动用公器是重罪。你在朕面前公私不分,朕都包涵了,可你不知感恩,那就是错上加错,要被削职,关回好望山的,知道吗?” 苏月不敢再反抗了,垂头丧气说:“卑下知罪了。” 皇帝哼了声,“知罪就好,明明可以钱货两讫,何必欠朕人情。这世上人情可是最难还的,望小娘子谨记在心。” 苏月唯唯诺诺,看着他抽开抽屉,当着她的面把铜钱投进了锦盒里,然后转头冲她笑了笑,“还差七枚,朕就可以向你提要求了。” 不知为什么,苏月觉得他的目光隐隐透出一种如饥似渴的味道,每一次瞧她,都是一副淫心欲动的样子。 她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地想捂领口。再定睛看他,其实是自己想多了,那目光分明充满不遮不掩的促狭和算计。她有些讪讪,临走前又再三向他重申:“得是光明正大的要求啊,不能违背女郎的意愿,更不能作非分之想。” 皇帝朝她一哂,“欠了一屁股债,到了还债的时候还想约法三章,天下竟有这样的稀奇事。” 苏月没理睬他,乘着夕阳,顺着来时的路,重又回到了梨园。 果真直接动手,事半功倍,磨磨蹭蹭的白溪石,当日就让人把文书送到了太常寺。官员要迎娶梨园乐工,还是有一定优待的,只要乐工本人答应,基本没有办不成的。 于是第二日,白溪石就亲自来接苏意了,身体还很虚弱的苏意原本很高兴,但一见到情郎鼻塌嘴歪的样子,顿时就激愤起来,“怎的弄成了这样?”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委,回头怨怪苏月,“阿姐下手也太狠了,险些把人打死。” 苏月蹙眉,“不打成这样,你以为他会来接你?你要是改了主意,只要一句话,他立刻调头就走,你信么?”不过这瘟神是一定要想办法送走的,于是又转变了话风,好言好语道,“伤了点皮肉而已,回去养一养就好了。你且跟他去吧,催促他快些准备婚事,再往姑苏家里送封信。三叔和阿婶知道你给自己找了个做官的郎子,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苏意听后便不再抱怨了,小心翼翼登上马车。还算有良心,临走的时候透过花窗同她道别,“阿姐,我走了。” 苏月点头不迭,“在人家家中,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盼你们和乐美满,早日成婚。” 扬手挥动,边挥边感慨,终于,终于甩掉这个累赘了。自己在上都确实只有这么一个至亲,但这位至亲有也诚如没有。现在脱离梨园跟了白溪石,白溪石好歹还有官职在身,抛却人品不谈,已经是上佳的姻缘了。 这厢的事情办好了,接下来只需操心梨园的事务。有时一些高门显贵家中有宴请,会点名要苏月一同前往,并不为让她登台,只是单纯想结交她,谁让她在陛下跟前面子如此之大。 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无法禁止,她和权家大郎捆绑日深,甚至听见个小道消息,说陛下至今不立皇后,不选妃嫔,都是为了她。苏月有时候想,自己这辈子怕是完了,就算想嫁别人,也没人敢娶她。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她如今只有一个念想,先把梨园经营好,今年年下想个办法回一趟姑苏,见一见阔别已久的家人。 前景还是美好的,至少如今的梨园已经很让人满意了。没有了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乐工们也能得见天光,就算去私宅献演,也不再感觉为难了。 苏月作为梨园使,不像太乐丞那样,经常需要跟着前头人的队伍跑。邀约很多,她也不是家家都去,只有推脱不过时才充当押队的重任,陪同乐工们一同前往。 这日代侯的儿子娶亲,前一日收到了代侯夫人的请帖,侯夫人亲自登门拜访,拉着苏月的手说:“咱们早前,可都是姑苏的同乡啊。我家住在城北,是权家族亲,陛下得唤我们侯爷一声堂叔。当初我们与太后来往多,太后托付的媒妈妈,还是我替她请来的呢。” 苏月只能干笑,不知该说什么好。代侯夫人也不需要她多言,一再相邀,“家中有喜事,可一定得来啊。太后与陛下在宫中,不便走动,娘子莅临,也是我们的荣耀。” 仿佛在这些人眼里,她和宫中的人就是一家,只要她到,也挣足面子了。 无论如何推脱不得,苏月只好接下邀约,又开始发愁,专程来下帖,不需要随礼吧!上都每日宴请那么多,自己的俸禄哪够随礼,了不起到时弹上一曲作为敬贺,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于是当日依约前往,她的出席,让乐工们得到了空前的恩赏。以前至多一人一贯大钱,这次却各自得了二两银子,拿小小的红布兜装着,由侯夫人亲自送到手上。 侯夫人说:“如今梨园不同了,瞧着辜娘子,我们也不能慢待乐师们。这大热的天,乐师们辛苦,拿着钱买茶喝,等将来孙儿落地,还要请乐师们来贺百日呢。” 得了重赏,礼乐演奏自然更卖力,代侯府在梨园应邀的名单上,名次往前提了好几档。 不过喜宴上也出了点意外,新人拜天地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闯出个年轻的女郎,打扮很光鲜,眼神却懵懂呆滞,在礼堂上乱转。 观礼的宾客窃窃私议,家主慌忙让人把她带下去,后来才知道那是代侯家的女儿,据说以前很正常,前阵子不知怎么疯了。代侯夫妇已经尽可能把她藏起来,免于在外人面前出现,可今天人多事杂,下人看管不力让她跑出来,好好的喜宴被搅乱了。代侯夫妇的情绪有些低落,但仍是勉力打起精神,殷勤地招呼应邀的宾客们。 可惜世上总不乏伪善的好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不遗余力地揭人伤疤。她们执拗地将代侯夫人拽到一旁,一副掏心挖肺的样子,压声道:“四娘的病症,怎么到如今还是不见好转?照理说上都有最好的医官,合该减轻些了才是。” 代侯夫人很尴尬,显然不想谈及这件事,硬挤出笑容道:“其实已经好多了,不过今日热闹,她想出来看看罢了。” 有人长叹,“好好的女郎,弄成这样,定要抓住那个罪魁祸首。” 代侯夫人的脸色就不太好了,又不能得罪宾客,按捺住了解释:“她是娘胎里带的症候,她生母娘家也有这样的亲戚。” 可那些人压根不信,“你也不必遮掩,咱们都是自己人,难道还笑话你们不成。分明是去庙里还愿,遇见了歹人,哪里出的事,回来人给糟践成了什么样,我们都知道。” 代侯夫人急起来,“没有的事,都是讹传,千万不能轻信。” 劝慰的人还在劝慰,“且再忍忍,总有天亮的时候。报到大都府,让府尹彻查,还四娘一个公道。” 代侯夫人辩解不及,几乎要哭了,“你们何故非说四娘遭人侵犯了?孩子不过是病了,只是病了而已,并未受人凌辱,她是清白的。” 可那些人反倒对她生出了埋怨,阴阳怪气道:“做父母的,一味保全脸面,让孩子打落牙齿和血吞,怎么对得起她一声爹娘。今日二郎成婚,再看看四娘,这辈子都葬送了,你不能因她不是你生的,就不拿她放在心上。唉,孩子多可怜,连父母都不为她主持公道,她还有什么指望。” 代侯夫人百口莫辩,站在那里欲哭无泪。正义之士对她进行了一番抨击,发泄了她们心中的不满,然后摇着脑袋,愤慨地转身走开了。 代侯夫人眼圈发红,浑身打颤,平息了半天转头看见苏月,哽声道:“我家孩子是真的病了,没有被人凌辱,可任我们怎么解释,都没有人相信。她们说,若果真清白,就找太医院的御医来验身。孩子已经病成这样,还要受这等侮辱,我们做错了什么要给孩子验身,来向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自证清白!” 苏月旁听了半天,也深感无力,“自证后会有新的传闻,说贵府上买通了御医,想堵悠悠众口。人之执念极难扭转,尤其是恶念,越想凸显自己过得好,越要夸大别人的苦难。” 代侯夫人听了,低头长叹了口气,待平稳住心绪,才发现这件糟心事占据了太多时间,忙重新振作起来招呼苏月,“我太失礼了,让娘子闲站了半日。娘子快随我入席吧,东院里都是权家人,我引娘子,见见族亲们。” 第47章 苏月连忙摆手说不必, “我还要看管乐工们,抽不出身,今日就不见了。等来日……来日有机会, 再一一拜会贵人们。” 她嘴里说着, 就想脱身, 却被代侯夫人一把拽住了,“娘子不必自谦, 都是家里的亲眷,又不是外人。你如今不是掌管着梨园吗, 大家府中有宴饮, 都得麻烦你呢。不为旁的,就为着你是梨园使,先混个脸熟, 往后办起事来也好回旋。小娘子, 人脉可是很要紧的哟, 在这上都城中要走得长远,都得靠亲朋照应。见见又不吃亏, 何故要推脱呢,什么都别说了,快随我来吧。” 毕竟代侯夫人身上承担着重任, 操办喜事之前进宫面见太后, 太后特意叮嘱了, 抓住机会,一定要将辜娘子引荐给家里的族亲们。 当朝的太后不是个守旧的人,她并不在乎辜家曾经拒过他家的婚。此一时彼一时, 当权力达到了顶峰,仍旧对这位女郎不离不弃, 这就叫念旧,叫心念如一。 况且女郎已经被提拔做了梨园使,名副其实的皇后备选,族中的人若不相识,往后大水冲了龙王庙怎么办? 当然,其中内情是不能说的,脸面还得顾全顾全。所以一切都归为代侯夫人的主张,是她太会审时度势,太懂得和未来的皇后打好交道了。 苏月没有办法,到底被强拽着去了东院。皇亲国戚云集的场所,与那些臣僚远亲的席面不一样,这里清幽雅致,没有高声的喧哗。虽说权家人发迹前都不显赫,但很奇怪,就是有种天然的优雅在身上,仿佛是为了权倾天下而生的。 代侯夫人笑着向众人引荐,“这位是新晋的梨园使,咱们姑苏的同乡,升平街辜员外家的女郎,大家可都认得?今日被我请来,率领乐师为二郎的婚宴奏乐,眼下正得闲,带她与大家见见面。” 大名鼎鼎的辜家女郎,虽然很多人不曾见过她,但她的名声早就在外了。因为一眼能看清她的前程,所以众人对她都格外热络。 皇帝的两位姑母拽着她,又喜又爱直打量,笑着夸赞:“好俊的女郎,穿上这身公服,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娘子离了家乡,在上都一切都好?若有哪里为难的,只管来找我们,都是自己人,可不要羞于开口。” 苏月很不自在,陌生的客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只能硬着头皮虚与委蛇。 这时鲁国夫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上前同她打招呼,拉她入席落坐,亲亲热热地说:“辜娘子,好久不见,这一向可好啊?” 见到她,那股尴尬劲儿直冲天灵盖,苏月愈发局促不安,厚着脸皮回话,“托夫人的福,这阵子很好。原还想去您府上请安呢,可惜总也抽不出来空,还请见谅。” 鲁国夫人轻摇了下团扇,“我才该向娘子致歉,原先答应娘子的事,到底没有办成,娘子不会因此怪罪我吧?” 苏月红了脸,鲁国夫人因那件事去找过太后,太后一盘问皇帝,小伎俩就穿帮了。自己偷奸耍滑在前,怎么还能指望别人信守承诺呢。鲁国夫人后来没了消息,就是最好的回应,现在再提起这件事,让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苏月为那件事,很真挚地向她致了欠,“我骗了夫人,还请夫人体谅我急于归家的心。” 鲁国夫人没想到她这么直率,甚是意外地牵了她的手,“自然、自然。娘子离家千里,想念父母亲人,本就情有可原,我怎么能够不体谅呢。好在如今陛下将梨园交由娘子料理,乐师们不再受人欺压,娘子也能自由行动了,时候一久,自然能适应上都的生活。” 苏月说是,“全赖陛下成全,卑下定会潜心报效陛下,不辜负陛下厚望。” 鲁国夫人狡黠地眨眨眼,偏过头轻声在她耳边说:“要报效陛下,潜心经营梨园是一项,另一项更要紧,把以前断了的姻缘再续上,就是对陛下最大的回报了。” 苏月不由干笑,“夫人打趣了,卑下微末,不敢作他想。”边说边端起杯子朝她举了举,“卑下敬夫人一杯吧,多谢夫人对我的关照。” 既然举杯,当然不能只敬鲁国夫人,在座的诸位都要意思意思。她目光游走,手里的杯盏屡屡轻抬,这东院里因为都是权家人,并不遵循男女不同桌的规矩。大家都是散坐,通共也就五六桌人,用一杯酒就能同所有人建立良好的关系。 不过很意外,在座的都是姑苏人,一圈看下来,居然一个都没见过。尤其其中有位年轻的郎君,约摸二十出头的样子,双眸温润,如月亮落入了深泉。他向她望过来,目光专注而和善,只是脸色相较别人显得苍白,身形也单薄。所有人面前都放着酒爵,只有他手里握的是茶盏,可见身体不大好,连酒都喝不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41节 苏月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个重色的人,看见漂亮的郎君会移不开眼。尤其这种病弱的贵公子,无端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人想一探究竟。 可惜视线在人家身上停留太久怕失礼,她只好强行移开,待和大家共饮了一杯,才又忍不住朝他望过去。 这时他已经坐正了身子,正与同桌的人说话,侧脸看上去同样优异,大概感觉到有人看他,慢慢转过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体弱的缘故,眨动眼睛的速度好像都比平常人慢一些,略一顿,轻轻浮起一个笑,那唇角的弧度似曾相识,竟和权大一模一样。 一旁的鲁国夫人见他们互望,偏头问:“小娘子可认得他?他是齐王,陛下的胞弟。” 苏月吃了一惊,因为早前没有考虑过权家,对他家的境况和人口并不了解。 “我以为太后只生了陛下一个,没想到陛下还有同胞兄弟。” 鲁国夫人道:“不怪你不知道,齐王身体弱,一直在家静养,很少在人多的场合露面。这回也是碍于和新郎官交好,才破例来喝喜酒的。早前陛下心疼他,想接他在宫中居住,他说于理不合婉拒了,如今自己一人住在恭敬坊的王府里。” “怎么是一个人?没有成家吗?”苏月好奇地问。 鲁国夫人道:“大夫给他诊治过,说他的身子不宜娶亲,这也是没法儿。齐王不能娶亲,陛下这些年南征北战,又耽误了亲事,太后至今没有抱上孙子,难怪要着急。” 苏月终于能够理解太后的难处了。两个儿子一个体弱,另一个虽然身强体壮,但对待女郎缺根筋。两下里都没娶上亲,可不要对着好望山的女郎们直发愁吗。 “太后可还有别的儿女?”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苏月终于对他家产生了一点兴趣。 鲁国夫人诧异道:“小娘子担任梨园使前,不是曾入选过好望山吗,怎的还与陛下相识不深的样子。太后生了两儿一女,顶小的女儿幼年病故了,只有陛 下与齐王长大成人。前阵子立国,陛下追封了长公主,若那位妹妹还活着,应当与你差不多年纪。” 所以太后才对找儿媳这件事如此孜孜不倦,大约也是为了安慰自己失去女儿的痛苦吧。 这里正说话,那厢新郎官进来敬酒了,外面起哄,强给他灌酒,东院里都是自己人,每桌只消敬上一杯,大家并不强求他。苏月倒很喜欢权家这种骨肉至亲,真心以待的感觉,和自家有点像。就是尽量周全,不忍让新郎官新婚夜弄得酩酊大醉,一怕慢待新妇,二也怕伤身。 新郎来这桌举杯了,嘴里敬谢不止,阿叔阿婶、阿兄阿姐叫了一圈。叫到苏月的时候,发现这位并不相熟,一时噎住了。 大家便笑着引荐,“这是梨园使大人,来贺你新婚之喜。” 这么一说,新郎官立刻了然,十分郑重地单敬了她一杯,“承蒙厚爱,多谢多谢。” 苏月实则很尴尬,这不亲不故的,已经被权家人认了个遍。如此骑虎难下,将来不嫁进权家,好像会在上都寸步难行。 赶紧逃吧,贺过了人家新婚,已然尽了心意了,苏月向同桌的皇亲国戚们致歉,“乐工们还在奏演,我若不在边上坐镇,实在有些不放心。卑下就此告退了,请贵人们见谅。” 她有要务在身,自然不便强留,大家表示理解,直说差事要紧,放她离开了。 苏月临走向众人伏伏身,目光扫过齐王时,他那种谦和温软的笑意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水墨,以惊人之势晕染。苏月从东院退出来的时候还在想,要是权大能像他一样,何愁彼此不能和平共处啊。明明是一母所生,为什么阿弟如此守礼温柔,而阿兄的嘴却像淬了毒,怼谁谁死。 唉,感慨良多,感慨不过来,索性不去想了。婚宴后来进行得很顺利,洞房闹过了,无非就是吃吃喝喝,聚在一起闲谈海侃。 徐国公来与苏月攀谈,“过几日家中有宴饮,到时候还请娘子多多关照。” 苏月说好,“必定命太乐丞为国公挑选上佳的乐师,请国公放心。” 反正今日彻底与上都的权贵们打了一通交道,人也差不多认全了,所有人表面都很谦卑,当然也有看不惯女子掌管梨园的。 一名官员不知是什么来历,大约是言官那一类吧,借着大义给她上眼药,“娘子深受皇恩,越得宠信,肩上责任越重大。自己坦荡之余,也须良言劝谏陛下。” 苏月笑了笑,“陛下独断乾坤,朝中臣僚各司其职,管好梨园就是我最大的责任。劝谏是御史与言官的差事,若被我干了,那大人干什么?” 两句话堵住了对方的嘴,后来就无人再来自讨没趣了。 这场婚宴持续的时间较长,总得到亥正前后才能结束,苏月在前院徘徊了很久,酒肉的气味冲人,就想避开这里,躲到清净的地方去。好在她的马车在巷道里停着,既然眼下没什么事,可以回车上坐一会儿,等待宴席散场。 于是顺着抄手游廊入跨院,那地方先前用以安置乐工,随墙就有一扇小门,可以直通府外。循着来时的路往外走,将要出门的时候,看见廊上站了三个人,是闯入礼堂的那位四娘子,正拽住齐王的衣袖不放。 边上的傅姆一再致歉:“对不住大王了,奴婢实在拦不住娘子……早前也不这样啊,想是今日人多,惊了我们娘子……” 齐王说不碍的,好言安抚女郎,“洛儿,你还没用饭吧?今日的婚宴上,有一道含缘饼极好吃,让她们给你备上,送进你房里好么?” 头脑不清楚的人,做什么都极执拗,手上拽得愈发紧了,颠三倒四地说:“阿兄,你今日成婚……我的蝉蚕香倒进鱼缸里,没有了。” 傅姆愁眉苦脸解释,“小娘子不让捞,缸里的鱼都给熏死了,鱼一死,小娘子又哭了半晌。” 齐王明白了,对四娘说:“阿兄明日让人再给你送几尾鱼来,还有一大盒蝉蚕香,好不好?” 四娘这才慢慢松开手,“明日一早吗?” 齐王说是,“一睁眼就能看到。” 四娘子又开始向他比划,说鱼饿了,要吃食,她把香掰断了喂鱼,鱼吃了就能透体生香。 这位齐王可能是苏月见过的,最有耐心的男子了,他的语调里没有半分不耐烦,尽力宽慰着,“阿兄知道洛儿是一片好心,不是有意的。缸里的鱼有它们专吃的口粮,下回若觉得它们饿了,让人取鱼食来,再不喂蝉蚕香了,好不好?” 四娘子方才委屈地点头,又磨蹭了会儿,才被傅姆拉走了。 齐王看着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回身见不远处的苏月正望着自己,便腼腆地笑了笑,“辜娘子要出府吗?” 一种女郎面对年轻郎君的羞涩,隐约爬上了苏月心头,她嗳了声,“正想出去,遇见了大王与四娘子。” 齐王转头朝四娘离开的方向望了眼,“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与她阿兄交好,与她往来也多。以前在姑苏的时候,每常聚在一起,但不知什么缘故,她忽然病了,浑浑噩噩认不得人,只记得父母阿兄,还有我。” 苏月点了点头,“我听代侯夫人提过些许,再寻好大夫吧,说不定能治好。” 齐王记着她要出府,也不多言了,往边上让了让,牵袖向外比手。 苏月欠欠身,提袍从门上出去,外面的巷道里今日也掌着灯,府前府后一片通明。 回头一顾,他跟在身后出来了,见她疑惑,莞尔道:“我也正要回去呢。夜深了,娘子要在车上等候吗?一个人恐怕不便,我叫个人出来陪同吧。” 苏月说不必,“上都太平,夜不闭户,夜色这么好,有人陪同反倒不自在。” 齐王听了,垂眼看她,简直像在认亲,仔细打量她两眼,又慢慢笑了。 “我们两家险些结亲。我听阿娘说起过,要为阿兄向贵府上下聘,如果当初贵府上应允了,我今日要唤娘子一声阿嫂呢。” 苏月忙摆手,“大王说笑,以前的事,不去提他了。” “想来以后还有许多机会,能再见娘子。”他和声道,“我叫权弈,博弈的弈,娘子直呼我的名字就是了。” 他的吐字和语调如春风化雨,也许是因为身体不好,中气弱,减轻了年轻男子的气盛昂扬。听他说话也好,与他相处也好,都透出一股舒心的感觉来。 但苏月还是尊礼说不敢,掖着手道:“时候不早,卑下就不耽误大王了,大王请回吧。” 齐王颔首,退后两步向她拱拱手。家令上前来搀扶,他转身朝王府的马车走去,衣袂带起一片药香。 苏月目送他登车离开,心下不住嗟叹,世上竟有这么美好的男子,权珩的柔情,八成全长到他身上去了。不过也不能因此挑剔皇帝陛下,头上长角才能做帝王,要是太过柔软,早被朝堂上那些厉害的官员给吃了。 回身登上马车,她在车厢里打了会儿盹,过半个时辰再进去,正好赶上喜宴散场。 代侯夫妇向他们致谢,亲自把乐工们送出府门。以前梨园子弟何尝有过这样的好境遇,大家抱着乐器还礼,回去的路上都喜滋滋地,愉快地对苏月说:“多亏了大娘子,我们如今活出人样了。” 袖里的红布囊掏出来查看,啧啧惊叹:“代侯家真大方,多些这样的邀约,将来出去的时候能攒下不少呢。” 总之今日圆满,大家也别出了一点苗头,跟着辜娘子一同出演,必定能得不少恩赏。苏月一时间成了大家哄抢的红人,太乐丞领队已经不吃香了,辜娘子出马才能保证盆满钵满。 人一旦被哄抬,就有些飘飘然。苏月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些价值,至少梨园中的一切都在向好,她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然而这种快乐,并没能持续太久,这日正和太乐令等人商议中秋大宴的安排,门上有人进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槛前的日光。 大家转头看,发现是个锦衣的内监,太乐令等人没有见过他,但苏月却认得,是乾阳殿的内侍总管万里。 来的是万里,不是国用,这让她有些忐忑,站起身道:“万总管来了,可是陛下有吩咐?” 万里倒还是一副平和面貌,呵腰道:“陛下召见梨园使娘子,有些事要询问娘子,请娘子即刻随卑下入乾阳殿吧。” 第48章 太乐令等人都有些惶然, 脚下踟蹰着,把她送到门前。 苏月心里虽也没底,但仍旧安抚他们, “你们忙你们的, 我去去就回, 不会出什么事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忐忑。万里来传令, 走的是青龙直道,不是她的专属巷道, 可见这回不是权家大郎来找茬, 是大梁皇帝正式召见。 她一路走,一路仔细思量,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引得他震怒了。这一向她都谨守本分, 从未做过任何违律乱纪的事啊。难道是前几日应邀去代侯府上没有表现好, 权家的族亲们状告到了皇帝面前,他打算和她秋后算账了吗? 唉, 果真这俸禄不好挣,拿人的手短,她开始担心皇帝会听信谗言, 削她的梨园使之职了。 扭头看看万里, 她打算从他入手, 打听些消息,便忡忡唤了声万总管,“陛下为何会派您前来?如此郑重其事, 难道是我犯了大错吗?” 对于这位小娘子,御前的总管深知她的分量, 很想同她交底,但乾阳殿有乾阳殿的规矩,他也只能稍稍透露一二,先稳一稳她的心绪,“娘子稍安勿躁,陛下定不会为难娘子的。不过您如今掌管梨园,虽不在朝,却惹人侧目,难免会被针对、被弹劾……” 苏月惊了,“有人弹劾我?为什么弹劾我?” 万里支吾了下,为难道:“卑下不便向娘子透露太多,否则坏了御前的规矩,卑下承担不起这罪责。” 苏月没有办法,人家都这么说了,总不能强逼人家。反正已经进了玄武门,没有退缩的余地了,不管是好是坏,先面过圣再说吧。 于是快步赶到乾阳殿,进门见皇帝坐在御座上,两掖站着三位臣僚,其中一人,就是那天在代侯府上找她不痛快的。 三堂会审的架势摆开了,想必没什么好事,毕竟她这样的境况,是没有资格在正式场合入殿参拜的。 皇帝呢,面色很凝重,抬眼看看她,眼神无情无绪,仿佛和她不熟似的。 苏月不敢含糊,忙上前行礼,“卑下辜苏月,叩请陛下圣安。” 皇帝没有理她,调转视线看向底下站立的人,“陈御史,人来了,梨园的失当之处,你亲口与梨园使说吧。” 那位陈御史果真毫不客气,转身对苏月道:“辜娘子掌管梨园,陈某坐镇御史台,娘子为弘扬礼乐,和谐内外,而陈某肩负纠察官员错漏,肃正朝廷纲纪的重任。先与娘子致个歉,陈某是秉公办事,与娘子并无私怨。陈某弹劾的是,梨园乐工仗着陛下垂怜坐抬身价,狂妄自大。梨园本是为承担国家庆典,及朝中官员私宅祭祀婚丧设立的,如何现在竟出现了所谓的大宅谱,按着放赏数额的高低,设定了赴演的门槛。出价高者,优先排选,出价低者无人肯赴宴,如此一来大大加重了设宴的成本,许多府邸为了脸面,硬着头皮提高放赏数额,赴演乐工多者,一次邀约的挑费就在四五十两之巨,赶得上三品官员半年的俸禄。请问辜娘子,这大梁的梨园如今可是被当成了买卖在经营?若是,只要娘子一句话,陈某再不多言,立时拜别陛下,回家等着降罪受罚。” 苏月听完了他的话,顿时羞愧难当。其实她并非完全不知情,早就听乐工们私下议论,说这家赏钱多,那家抠门。原本觉得乐工辛苦,那些下帖的门第给些赏钱也不为过,却没想到事态慢慢发展,变得不受她控制了。 尤其御史台斥责梨园成了盈利的工具,暗指她把生意场上那些手段搬到了梨园,不就是在讥嘲她商贾出身吗。她心里难过,又理屈词穷,只得向皇帝揖手,闷声道:“卑下管束不力,令园中风气败坏,邪念滋生,甘愿受罚,请陛下降罪。” 皇帝必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这点御史台早就有预料,陈御史便赶在皇帝之前发了声,“请陛下切勿徇私。大梁方建立,纲纪是否严明,全看今朝。臣等知道,辜娘子与陛下颇有渊源,陛下也是因此前情,才破例将梨园交由一名女子来掌管。可臣以为,一国之君偏私偏爱应当只在内闱,公然将私情带至朝堂上,有公私不分之嫌。请陛下收回辜娘子梨园使一职,另委派素有历练的太常寺官员担任,如此才能拨乱反正。辜娘子这么长时间的游戏,想来也足够了,还是回到掖庭内,做些女郎该做的事吧。” 果然言官的嘴,是杀人于无形的刀,句句都能剔到人骨头上,能将你的心剜个洞。 苏月先前的内疚,因他的这番话变成了怒火,愤懑道:“陈御史饱读诗书,原来就是为了在朝堂上贬低女子吗?什么叫拨乱反正?乐工抬高赏银固然有错,但这梨园难道不是靠着半数女子支撑起来的吗?陛下任命我为梨园使,我自问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月余令曲目增添十三,恢复声诗、变文、古琴乐,我哪一桩是在游戏,陛下又何时公私不分了,还请陈御史赐教。” 皇帝的目光划过了陈御史的面门,慢悠悠一笑,“看来陈大人对朕颇有微词啊,大梁立国之初就有国策,朝中官员的任命一不看师从,二不看门第,向来是良才善用,能者居之。上次查办盛望,牵扯出了梨园中的肮脏交易,朕便打定主意要改变现状,不令这些乐工们再受人欺辱,沦为权贵的玩物。朕问你们,什么人深知道乐人之苦?是太常寺那些坐在官衙中的官员吗?”他缓缓摇头,“不是,是同样身处水深火热中的乐工。乐人掌管梨园和乐府,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懂得什么是管色谱,什么是六十调,懂得如何将音声发扬光大,而非仅作取悦权贵的靡靡之音。” 一番慷慨陈词,御史台的官员们被说得面面相觑,难以反驳。皇帝顿了顿又道:“在朝廷为官,最忌知小礼而无大义,梨园中有不正之风,下令严加整改就是了,如何牵扯出那么多闲言,又是公私不分,又是贬损女子?或许是朕浅见了,朕以为如今的梨园,比之开国之时强盛了许多,梨园使功不可没。然乐工们心浮气躁,唯利是图,亦是梨园使的罪过。朕素来赏罚分明,今日的事辜大人难辞其咎,就罚半年俸禄,责令纠正吧。” 金口玉言下,御史台的人彻底被压制住了。陛下虽然光明正大徇私,但言辞有大格局。格局一大,就占了有利形势,你若再不依不饶,那就真成了知小礼而无大义了。 苏月见那几人没有异议,方才俯身领命,“卑下知错,甘愿受罚。” 而皇帝适时纠正了她,“辜大人既然担任梨园使,就是朝廷命官。从今往后不要再自称卑下了,要自称臣,记住了吗?” 御史台的人顿时傻了眼,这算是弄巧成拙了吗?原先辜娘子管理梨园只有实权没有品阶,这么颠来倒去一番,竟成了“朝廷命官”。要是继续弹劾下去,明日怕不是要登上朝堂,参加朝会了吧! 陈御史等三人悻悻然,苏月的鼻子直发酸,也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只觉酸甜苦辣都搅合在一起,堵得人心口生疼。 皇帝长舒一口气,复又换了个温和的语调,“辜大人掌管梨园方满一月,定会有许多不足,小惩大诫,慢慢改正,诸位应当放开心胸给她些余地,容她成长。今日的事,就到此为止吧,朕已做出了裁决,就不再多议了。朝廷既要扶植梨园讴歌盛世,也要仰赖诸位直陈时弊。朕盼朝堂内外一团和气,若因梨园使是女郎,就断言她不能胜任,朕觉得这是成见,不该从我大梁御史台的官员们口中说出来。” 陈御史等人也懂得审时度势,到了这种时候,就不要继续不依不饶叫板了,遂转变了话风道:“臣等过于急切了,言辞激愤无礼,请陛下恕罪。” 当然原则是要坚守的,只向陛下认错,绝不向女郎低头。三位御史台官员俯身长揖下去,没有多看苏月一眼,却行退出了大殿。 恰与梨花同梦 第42节 皇帝见人都散了,方才转头望向苏月,“朕记得曾经告诫过你,不要意气用事,被人情绑缚住手脚,你只求维护乐工的尊严,却忘了同时应当善加约束他们。人的贪欲就是如此,得陇望蜀,好了伤疤忘了疼,弄得如今规矩大乱,份内的职责也讲求价高者得。他们贪财,你就遭殃,被人一状告到朕跟前来,要不是有朕托底,你这梨园使可当不成了。” 苏月也有她的不平,“御史台那帮人只为权贵鸣不平,当初乐工们遭受欺凌时,怎么不见他们站出来,为乐工们讨个公道?现在大义凛然,百般斥责乐工们,分明就是拜高踩低,我没有眼睛瞧他们!” 皇帝直蹙眉,“你这是强词夺理,咱们就事论事,不该一桩归一桩吗?失德的王公大臣朕会惩处,梨园子弟坐地起价,难道不是你的错?你身为梨园使,只知得益不知尽责,你还同朕闹起脾气来?” 苏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用力咬着唇转过身,不再面对他了。那纤瘦的肩膀和身腰支撑着板正的公服,看上去有些悲凉凄惨。 皇帝怔忡望着她的背影,她低着头,用沉默对抗他。他心烦意乱,气闷道:“御史台弹劾你,朕不得不将你召来,当面解决此事。朕不是已经向着你了吗,那些话你都没听见吗,还要朕怎么样?” 可她仍旧不应,正在他恼火的时候,忽然见她肩头耸动,抽搭起来。他一时慌了神,骇然望向一旁的万里,万里比他更惶恐,二话不说竟行礼退下了。 这下御座是坐不成了,要重振帝王威仪的计划再一次宣告失败,忙下来劝慰,“唉,你哭什么……朕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苏月自小是蜜罐子里长大的,就算进了梨园,也没有人对她疾言厉色过。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但这次御史台的弹劾,将她强拽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这里没有人体谅她还年轻,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在一步步摸索,言官们只想对她的经验就事论事,对她身为女子管理梨园百般讥嘲,然后直剌剌地将他们的轻蔑,扔在她脸上。 她越想越伤心,眼泪越流越多,终于放声大哭,哭声瞬间充斥了整个乾阳殿。 皇帝这辈子没有应付过嚎啕的女郎,忽来的变故让他手忙脚乱。他围着她团团转,急道:“别哭了……别哭了吧!朕不是帮着你回敬了那些言官吗,他们口不择言,朕也很恼火……你为什么要哭?是哭他们欺负你,还是哭朕没有保护好你?” 他卷着袖子要来替她擦泪,被她仰头避开了。她原本就生得白净,这一哭鼻尖泛红,一双眼睛蓄满了泪,简直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立刻开始反省,一定是自己做错了,朝堂上日日直面风雨,早就让他习以为常,可她是女郎,怎么能让她经受那些言官的口诛笔伐。所以他一开始就不该召见她,直接替她挡煞就是了。大热的天,让她赶到乾阳殿来做什么呢,夜里自己去官舍找她,同她晓以利害,这事不就轻轻揭过了吗。 他立刻退了百步,“罢,以后再有人弹劾你,朕不会传召你了。朕只是觉得应当让你懂得官场上的利害,权力是柄双刃剑,你不能只享受它带来的便利,不去正视纵权的后果。好了,别哭了,算朕求你。这事传到太后耳朵里,又要怪朕不会讨女郎欢心……朕已经很努力了。” 他要来替她抹脸,她把他的手推开了,往后退了两步直犯倔,“男女授受不亲,你别想趁我失态,就对我动手动脚。” 皇帝说天地良心,“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 然而她又要咧嘴,他脑子一热,脱口道:“好了好了,到朕怀里来吧,朕抱一抱,就能疗愈你的伤心了。” 这是灵丹妙药,立刻让苏月止住了哭。她鄙夷地侧目乜他,“陛下趁人之危的手段可说炉火纯青,把我传来看清外人的险恶,再趁机对我施以援手,让我对你感激涕零。时机一旦成熟就想轻薄我,以为我不会反抗,是不是?” 皇帝一脸无辜,“这是什么话,朕何时这样想过!” 嘴上否认,心底里却对她万分宾服,为什么他的小心思轻而易举就被她识破了,他先前确实是这么谋划的。只是没想到那些人太过猖狂,对待女郎没有半分君子风度,狠狠伤了她的自尊。他这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极尽周全,张开双臂,等着她投怀送抱。 不是说女郎脆弱的时候,会急于寻找安慰吗,为什么她没有? 皇帝有些失望,果真女子太自强了,对男人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苏月和他关注的重点,从来不在一个层面上。他还在遗憾她不够脆弱,她却在思量下次应当怎么应对弹劾。 她有她的主张,执拗地说,“我偏要直面弹劾。有错我自会认罚,但我若是没错,也不能让人平白构陷我。” 听得皇帝很欣慰,不是个怕事的女郎,初见母仪天下的风范了。 于是微笑着颔首,“也好,不挨骂长不大,多被弹劾几次,就知道世道险恶了。” 可这也不是安慰人的好话,苏月气恼地说:“原先我在姑苏,世道也不算太险恶,如今一脚踏入上都,看见的都是丑恶。” 皇帝些微不悦,“怎么都是丑恶,朕对你还不够好吗?太后对你还不够关爱吗?就算上都是个泥潭,朕也是绕城的清泉,你怎么只念旧恶不知感恩。今日要不是朕,你早就被他们生吞活剥了,知不知道!” 苏月被他一通数落,气焰终于矮了几分,窝窝囊囊道:“卑下被气冲了头,口不择言了。虽然卑下也不知道您算不算清泉,但对卑下来说您宽仁护短,确实是卑下的靠山。” 皇帝又更正她一遍,“说了别自称卑下,如此自降身份,拉低了朕的眼光。” 一句话里包涵了陛下百转千回的心思,那份欲语还休,甚至看她的目光都带着轻轻的幽怨,惊得苏月慌忙调开了视线。 “你为何不看朕?”皇帝又不满,“你以为今日吃了亏,实则是赚了,往后朝堂内外,谁敢不认你是朝廷命官?” 话虽这样说,但苏月回想起来就心痛欲死,“我被罚了半年俸禄,前几日才刚拿第一回 月俸,马上就倒欠朝廷四十两……快别说了,说得我心如刀绞,不想活了。” 罚俸半年而已,真的有这么严重吗?皇帝说:“你也是苏州富户出身,四十两就要死要活,你的命未免太不值钱了。”想了想,大手一挥,“你的俸禄,少府照旧逐月发放,别死了,好好活着吧。” 苏月这才略感舒心,舒心之后就有闲情来检讨自己的过失了,便绞着手指说:“臣没能约束好乐工,遗漏了梨园的规章,都是臣的错。请陛下放心,等我回去,一定着力整顿此事,给陛下和朝廷一个交代。” 皇帝说好,“有错不怕,只要受教改进,你依旧是称职的梨园使。朕对你寄予厚望,以前这样说,现在也还是这样说。他们觉得女郎治理不了梨园,朕半分也不认同,朕觉得你可以,并且可以治理得极好。因为就算你不行,还有朕,朕在后面替你托着,你什么都不用怕。” 这是暖心的安慰,虽然还是一样不中听,但至少给了她莫大的底气。 皇帝见她舒展开了眉眼,自己也很欢喜,轻松地问她:“前几日去代侯府上喝喜酒了?场面热闹么?可见到权家的族亲?” 苏月点头,“代侯夫人引我见了许多人,我与鲁国夫人坐一桌。”说着想起了权弈,追捧式地说,“我还见到了齐王,齐王真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男子了。他那么温柔,那么知礼,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像春日的甘霖。还有他的身形与举手投足,看上去道骨仙风,真是天上有地下无。”边说边打量了面前的人两眼,嘀咕起来,“据说陛下与他是一母的同胞,你们怎么一点也不像,多奇怪啊…… 吃自己兄弟的醋,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但皇帝就是吃了,且吃得一点不隐藏。 “你有没有想过,道骨仙风是因为太瘦?”他拉着脸道,“哪天吃胖了,他就仙不起来了。再者朕劝你自重,和阿兄议过亲,眼睛不能多看小郎一眼。兄弟两个你都爱,会挨天打雷劈的。” 第49章 简直太过分了, 她究竟是什么眼神,竟觉得病弱的男子有仙气。若是去问权弈,他也不希望自己得阿嫂这样的评价吧。 苏月则认为他脸皮厚得惊人, 什么兄弟两个她都爱, 她明明一个也没爱, 怎么就和爱扯上了关系。还有与阿兄议过亲,就不能看阿弟, 这是哪里来的破规矩?他竟还说齐王是“小郎”,小郎是什么, 小叔子啊。自己和他的婚事又没成, 齐王算哪门子的小叔子! 他该不会以为只要媒人上过门,就算私定终身了吧?不过以权大对婚姻的理解来说,还真有这种可能。 “陛下, 您究竟打算吃我多少回豆腐, 才能觉得回了本?”她翻着眼说, “我是好好的闺阁女郎……” 皇帝听得笑了,“什么闺阁女郎, 闺阁女郎能出来做官?你是朕亲封的梨园使,由古至今第一位任梨园使的女郎。你收下了朕这么大个梨园,难道不是对朕有意?若换了一般人要送你金银, 你收是不收?” 敢情梨园成了他的聘礼?他事先也没说明啊。 苏月为难地辩解, “账不是这么算的, 陛下。梨园交到我手上,我辛苦操持,挣您的月俸, 没有将梨园据为己有,也没有不劳而获, 每日呕心沥血,是在为您奔忙啊。早前不是您说的,要扶植梨园,但政务太多忙不过来,让我给您帮忙吗。明明是您托我办事,如今怎么倒打一耙,我累死累活还要受言官弹劾,天底下哪有这么憋屈的聘礼!” 皇帝虎了脸,“也就是说,你还是对朕无意?辜娘子,你可不要欺人太甚。” “这怎么还牵扯上欺人了呢。”苏月蹙起眉,笑得很无奈,“臣只是觉得颇为冤枉而已。” 皇帝沉默着凝视她半晌,忽然叫了声国用,“备笔墨。” 国用忙从廊上进来,铺开宣纸,往砚台上舀水研磨。 苏月迟疑地跟过去,“您要做什么?” 皇帝提笔道:“先前陈御史不是问你,可是把梨园当做买卖经营,朕要告诉他,他说对了。等朕写个文书,从今往后梨园就是你的,国宴祭祀要用礼乐,须得向你付钱,王公大臣府上婚丧嫁娶要用乐工,也得给你付钱,这样你就无话可说了。” 国用呆滞地抬眼看看苏月,苏月吓得头皮都麻了,慌忙上前阻止,“您再多写一个字,臣就给您跪下了。” 皇帝自然知道这种事不可行,就算彼此再要好,梨园也不能归到私账上。可他就是要坐实谣言,自己以梨园为聘下了定,她既然接受就不能三心二意,这是做人基本的操守。 “你还觉得权弈道骨仙风,惊为天人吗?”他转头问她,“兔子不吃窝边草,你知道自己 做错了吗?” 世上竟有这种人,蛮不讲理地打断别人的臆想,她夸了齐王一句,就成了他口中的吃窝边草。 可他两眼灼灼,问得十分认真,她竟有些不知怎么反抗,延捱了半晌道:“我错了,我再不觉得齐王比陛下好看了。” 皇帝的脸拉得更长了,“你还这样觉得过?” 苏月支吾:“我的眼睛骗不了人,可不就是这么觉得……”见他气不打一处来,很担心他会伤身,忙压了压手,“好好好,陛下与齐王都美。我那日是第一次见齐王,很新鲜罢了。” 皇帝怅然颔首,“朕懂了,你见朕太多,不新鲜了,所以觉得别人更好,你这个喜新厌旧的人!” 多严重的指控啊,不过虽然让他伤心,却好像是事实。 苏月难堪地咧嘴,“多见几次就不新鲜了……中秋的大宴上,齐王应当会现身吧?我听鲁国夫人说他身子太弱,不能娶亲,好可惜啊。” 皇帝固然一心捍卫自己的地位,但对于这位阿弟,还是十分疼爱的,“他自小身体不好,别人琢磨吃什么好菜,他只能考虑吃什么药。这些年朕在外征战,每常听说哪里有神医,就想尽办法把人找到,送回姑苏去。可惜看了很多大夫,没法根治他的病,都说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娶亲这等伤元气的大事他干不了,所以太后将希望寄于朕一身,权家血脉的延续都得靠朕,你知道吧?” 苏月迟迟应着,“陛下能者多劳。” 话倒是挺会说,但无论怎么旁敲侧击她都装傻充愣。刚才明明那么好的时机,她只要答一句对他有意,他明日就可以在朝堂上宣布,准备迎娶皇后了。可惜她就像个实心的大鼓,怎么敲都没有回声,他不由感到气馁,答应太后立春之前娶亲的,这个承诺不知能不能兑现。 眼眸一转,“辜娘子,你可是二月里的生辰?”他好声好气打探。 苏月说可不,“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呀。” “那你明年二月就年满二十了,照着姑苏嫁女的习惯,不宜再蹉跎了,是么?” 其实辜家人对女儿成不成婚这件事,向来没有什么执念,遇见好的嫁了,遇不见好的常养闺中,也是小事一桩。主要辜家上一辈的两位老姑母,婚后都很不幸,大姑母嫁了富商,娘家家底不如人,被婆家看不起。二姑母的郎子隔灶饭香,爱与别人的妻子不清不楚,连好友房里的人都勾搭。二姑母临盆那日,他被人捉了奸,寒冬腊月扒光了绑在院子里,差人回家要钱赎身。二姑母受了刺激大血崩,虽然后来救活了,但月子里的病医不好,熬到二十八岁还是死了。 有那么凄惨的先例,阿爹便与阿娘说,别人家的女儿娶进门,自家能尽心善待,自己的女儿送到人家,好与不好都由人家说了算,心里终归不踏实。所以要找个离得近,讲理的读书人,退一万步,这读书人要是不上道,娘家出马还能揍他。倘或嫁给了武将,她那几位哥哥不够人家一指头,仔细掂量过拳脚手段毫无胜算,所以权家派来的媒妈妈一登门,阿爹的脑袋就摇成了拨浪鼓。 现在他又来刺探消息,梨园刚上手,何谈儿女私情! “不是说过么,我的婚事自己不能做主,得问过阿爹阿娘。”她尽可能地拖延糊弄,“等什么时候我得了空,回姑苏一趟,看看阿爹阿娘怎么说,再回来告诉陛下。” 她满以为自己很高明,却不知道这个借口用不了几日了。辜家全族已经到了上都城外七十里,至多还有两日就进城了。 皇帝心里大笑三声,自觉胜利就在眼前,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但眼下还得按捺,遂故作深沉地点点头,“说得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娘子是个守旧的人,和朕一样。” 苏月看向他,总觉得和风细雨的外表下,藏着深不可测的阴险狡诈。可她不敢往深了探究,也不敢追问,天晓得他会蹦出什么惊人的点子来。 反正今日被弹劾一事,也算圆满解决了。她受了御史台官员的挤兑,但罚俸并未真正实行,伤害并不大。 “那臣这就回梨园了。”苏月道,“我要回去重拟章程,彻底根治这个毛病。乐工虽苦,也要自爱,不能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言官拿住了把柄,以此贬低我们。” 皇帝也不相留,“去吧,朕等着看你整顿的结果。对了,你的那条巷道,朕让人加了半边顶棚,如此暑天晒不着,雨天淋不着,走起来越发顺畅,你想见朕时可以说走就走。” 苏月听了,百感交集。平心而论,皇帝陛下是真的尽心了,可是他的身份,却比当年的权家大郎更令辜家人畏惧啊。 帝王的恩宠能维持多久,很难说。彼此相识不过半年,兴头上花好稻好,心都能掏出来,过上几年扪心自问,又后悔自己瞎了眼。她明白一个道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与其将来被丢在一旁,不如做陛下心头的朱砂痣吧。一面占尽便利,一面自由自在,不比困守掖庭生孩子强多了。 祖传做生意的头脑,清醒且能明确分辨赚赔,苏月嘴里道着谢,预备退出乾阳殿。 皇帝含笑,“朕送你到门上。” 心里可说是高兴坏了,对过两日局势的惊天逆转充满期待。 苏月见他眉眼里都是舒称,实在不明白他到底在欢喜什么。他要送,不能拒绝,便跟在他身旁迈出了乾阳殿,在他黏腻的目光下辞别,只想脱身。 “朕真是不忍与你分开。”他忽然说,“要不然你别住在梨园官舍了,朕每日派小轿过去抬你吧。” 苏月说:“陛下,君臣之间是不兴这样的。” 就知道她不会答应,这人一副铁石心肠。皇帝只得作罢,又问:“外面日头这么大,你不曾打伞吗?” 万里来传话,她料想出大事了,心慌意乱什么都顾不上,还打什么伞。便摇摇头,“我耐晒,扛得住,陛下不必担心。” 皇帝左右的人都极有眼色,话音方落,淮州就送来了一把油纸伞,“娘子路上撑吧,油纸底下垫了深绸,能挡雨也能遮阳,是陛下下令为您特制的。” 苏月讶然接过来,“陛下有心了。” 皇帝云淡风轻,“你在圆璧城办事,难免要外出,这伞轻便易携带,可以伴你每个艳阳高照,和狂风暴雨的日子。” 苏月听了,把伞撑开,见柳青的伞面上画了一枝雨过梨花,地上还有打落的零星花瓣。更玄妙的是花枝上端有落款,标注着做成的时日,及一枚鲜亮的朱砂印章。仔细看,落印是“政通”二字,政通是当下的年号,她就明白了,这画作必定是皇帝陛下的手笔,难怪他一副心高气傲的模样,也不说破,等着她来夸赞。 “陛下还擅丹青?”她这回倒是实心实意佩服他的,惊叹他的笔触这样精细,能将梨花的柔美刻画得淋漓尽致。 皇帝谦虚地微笑,“朕文韬武略,虽然靠双拳打下江山,琴棋书画却也稍通。这画是朕为你一人所作,世上没有第二把了,你要珍惜知道么,别枉费了朕的心意。” 苏月连连说好,“我竟有些舍不得用它,这么大的日头,别把它晒坏了。”说着当真把伞合起来,紧紧搂进了怀里。 皇帝一看,心火燎原,四外冒热气。她这么做,会让他浮想联翩,自己的精神附着在了那把伞上,她搂的哪是伞,分明是他啊! 恰与梨花同梦 第43节 细密的汗渗出鬓角,忽然觉得好热,这七月的天气果真不可小觑。 忙乱中拉出手绢来擦拭,云绫在眼前飘来荡去,眼尖的苏月一下就认出来,这不是自己丢了的那块吗? 先前一直想不起来丢在哪里了,现在一见才记起来,那回他病了,自己去徽猷殿照应,怕撤开热手巾后伤处受凉,她把自己的手绢盖在他胸口上了。后来不翼而飞,她也忘了,到这会儿才知道被他藏了起来,要不是今日他露馅,怕是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抬手想去够,那只手在他面前划拉,皇帝很疑惑,“你做什么?” 苏月指了指,“这手绢是我的……” 他不由一怔,“你的手绢……怎么会在朕这里?” 真是个好问题,苏月道:“反正肯定是我的,别问为什么。要是细究,定是您昧下的。” 面对她的笃定,皇帝恼羞成怒,“朕已经觉得很不好意思了,你还要说得如此直接,难道是想让朕惭愧吗?” 苏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想把手绢要回来是不可能了,他喜欢就留着吧。 无奈地收回手,“我回去了哟。” 皇帝把手绢塞进袖子里,接过她的伞,打开又再递回去,“物尽其用如知人善任,不闲置,就是最好的尊重。” 有时候想想,他确实是个很神奇的人,一面如少年般执拗热血,一面又有帝王壮阔的心胸。时不时耸人听闻,又时不时令人精神振奋。 苏月握住伞柄,退后两步伏伏身,方才顺着台阶下去。这一路没敢回头,知道他一定在目送他,因为两掖侍立的内监仍旧保持着垂首的姿势,这是皇帝在场时必须保有的敬畏。 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感到烦闷,他把自己弄得那么纯情做什么,快要奔三十的人了,一点都不决断。可是他的不决断,又好像只对自己,这阵子听说安西府的都护已经被放回去了,可见他的计划顺利实行了。他在政务上雷厉风行,对待她时粘缠了点,也不算太讨厌。 向北走,走到陶光园前时,苏月没有犹豫就转身登上了长廊。长廊尽头连着她的专用巷道,她要去看看顶棚做成了什么样。从门上远眺,西边半侧果真建起了廊道,成排抱柱根根直立,上面加了出檐,将这巷道分割出了阴阳两面,以后往来确实会方便许多。 唇角慢慢仰起来,头顶有遮挡,脚边有灯火,一切都刚好。忽略了那人的狂妄无聊,细微处的用心还是很令人感动的…… 不太妙,感动得太多,就不觉得他不是良配了。赶紧甩甩脑袋告诫自己,一定要做让他求而不得的女郎。 方诸门外还落着锁,走到尽头也进不了圆璧城,于是她重新折返通过玄武门,仍旧走青龙直道。手上的伞,撑出了一片阴凉,连阵阵蝉鸣也离她很远似的,这就是有人擎天的感觉啊。 只是回到梨园,心情就变得沉重了,把管事的人都叫到面前,御史台弹劾的内容向他们转述了一遍,最后问:“诸位可有什么高见?” 太乐令长叹,“我就知道,过于宽待必会引发内乱。不是说大娘子不该善待他们,实在是不加约束,势必有人趁机作乱。” 太乐丞道:“卑职传令下去,自今日起所有乐工都须服从分派,还如以前一样。” 苏月问:“若果真在那些府邸遭受了不公,又该怎么办?” 太乐令道:“朝廷不是颁布了政令吗,若有亵玩乐工着,轻则丢官罢爵,重则下狱流放,还有什么可怕的?” 可苏月自己做过乐工,知道界定的艰难,“逼着你喝一杯,算不算亵玩?单独传见要你奏曲,两眼在你身上巡视,算不算亵玩?”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主张了。 苏月沉吟良久道:“设立巡检吧,派遣到各个府邸的乐工万一被轻慢,立时就能回禀巡检,记录在案。每家赴邀的乐工少则三五,多者一二十,总不见得人人被欺凌。受了委屈的下次可以免于应邀,一切如常的须得服从调遣,陛下早前和我说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是我疏忽了。从今往后还是得有章程,若想人敬你,先得自尊自重。乐工们都是吃朝廷俸禄的,主家有赏是意外之财,倘或变成恶意的索取,那就对不起陛下的宽宥和栽培了。” 众人合计了下,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梨园每天都有一二十个邀约,每一处都派官员押队,实则是不现实的。如果设了巡检,定时走遍这些门第,遇上不公把经过说清楚,事后再行核实。梨园之中唯有受辱是头一等的大事,因赏钱少便借故推脱,一经发现要受重责,以前那些处罚的手段,至今仍旧令人闻风丧胆。 这厢议准了,照着规章实行下去,接下来果然再也没人合起伙来挑肥拣瘦了。苏月开始预备全心应付过两天的中秋大宴,《霓裳羽衣曲》曲破那段,从男部里挑选了十六人跳软舞。身姿柔软的儿郎们穿着轻如烟霞的缭绫翩翩起舞,聚在一起旁观的前头人看得花枝乱颤,指指点点这个健美,那个舒展。 颜在抱着胸发表意见,“这缭绫太素,看上去有些寡淡,莫如在鬓边簪一枝蜀葵吧,又大又红又奔放。” 女郎摆弄起男子来,也是很有想法的。苏月觑觑她,以前谨小慎微的朱娘子如今两眼放光,蓬勃的想象力都快顶破天灵盖了。 正当她打算同大家商议一下,该给舞者身上加些什么配饰的时候,见国用从外面进来。边走边朝场上探看,笑着说:“娘子正忙呐?” 苏月拱了拱手,“班领来了,陛下有吩咐吗?” 国用说没什么吩咐,“让奴婢来接娘子而已。” “接我?上哪儿去?”她嘴里问着,手里的曲谱已经递给了颜在。 国用掖着两手,笑得神秘莫测,“娘子莫问,跟奴婢走准错不了,到了那里自见分晓。” 第50章 苏月不明就里, 但还是跟随国用走了。原以为皇帝召见她,应当往南去,没想到被领着一路向北, 到了龙光门上。 穿过深深的门洞, 便见外面停着一辆马车, 她愈发迷糊了,难道是要出宫, 到城内去逛逛? 她没有上车,走到窗前撩了下窗帘, 果然见里面坐着一个人, 便道:“陛下,我忙得很呢,要是出去吃喝玩乐, 我就婉拒了。” 所以女郎有事业, 实则也不是多值得快乐的一件事, 因为很容易遭到冷落。而且她的胆子真的很大,连皇帝陛下亲自驾临她都能推辞, 下回要是派人传话,恐怕她就要抗旨不遵了吧! “上来。”皇帝寒声道,“朕在你眼里, 难道是只会吃喝玩乐的人吗?朕来找你, 必定是有要事, 就算没有要事,你也不能不奉陪。” 话都这么说了,看来打不了一点商量, 苏月只得在国用的搀扶下登上车,提着裙裾嘀咕:“我忙了一整日, 怕身上的汗味熏着陛下。” 皇帝道:“朕不嫌弃你,再说你御前失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朕若是同你计较,不光你,你们整个辜家都要被你连累。”说着又很好心地提点她,“日后可要小心行事了,毕竟有家有口,不能冒冒失失,心里只想着自己。” 苏月觉得这人怪得很,又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威胁她。远在姑苏的家人还要被他利用,实在是没天理。 她不答话,皇帝敏锐地觉察了她的腹诽,也不生气,豁达地笑了笑。 苏月朝外面看,马车笃笃穿街过巷,也不知要去哪里。在梨园的这些日子,她倒也经常外出,但上都实在太大了,很多地方她都没去过,也不大认得路。 扭回身问:“陛下,莫非您要带我去齐王宅,与齐王会面吗?” 苏月有时候也很佩服自己的脑筋转变之快,毕竟和他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越是剑走偏锋,越符合他的作风。 可惜猜错了,皇帝凉笑,“有想法很好,但不能异想天开。权弈平时需要静养,我带你去打搅他,这是我身为阿兄该做的事吗?” 猜不着,苏月便放弃了。无聊地转过头张望,马车穿梭在里坊之间,前面就是最大的集市。落日余晖照亮了半边城池,上都的夜市就要开场了。如今天气热,白天街市上几乎没什么人,都等太阳落了山才出门。 早前她刚来上都的时候,民生还没恢复,大街小巷蔓溢着一种苦中作乐的味道。现在再看,人们脸上的神情变得从容了,可见一个安定的王朝能让百姓脱胎换骨。这大多时候很让人讨厌的权家大郎,恍惚让她感受到了什么叫与有荣焉。 “南市和北市,还要大加发展。”他对她描绘起了将来的规划,“洛阳城营建好后,朕打算迁都关中,到时候建一个更大的梨园,让你呼风唤雨。” 阔建梨园当然让人欢喜,但迁都可不是小事。苏月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太过劳民伤财,不解地问:“这里不好吗?前朝定都在这里,造了这么大的紫微城,花费的钱财不计其数,做什么白放着不用呢?” 皇帝却有他的道理,“洛阳安逸,朕也知道,但此间不是长治久安之地。田土贫瘠,四面受敌,若是诸侯有异动,城池很难固守。朝堂上为迁都的事争执了很久,新都选址定不下来,朕心里却有主张。” 苏月是小女郎,这辈子走过的地方,除了姑苏就是上都。不知道关中在哪里,更不知道所谓的关中有什么殊胜之处,满脸迷茫地望着他。 他便前倾着身子,向她仔细描述,“关中沃野千里,左有崤函,右有陇蜀,阻三面而守,独留一面东制诸侯,如此京师稳如泰山,国家有了根基,才不会像前朝一样随波逐流。朕知道迁都耗费巨万,营建一座宫城会掏空国库,但朕并不认为这是朕的一时兴起,反倒是建立万世基业的长远举措,能保我大梁后世子孙不受外敌来犯。朝堂上有人反对,提起动用国库就瞻前顾后,万般不赞同,朕其实也犹豫过,不知究竟该不该执意这么做。迁都与乱世再起,究竟孰轻孰重,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苏月心道陛下您可真是高看我,和我讨论起国家大事来。没有接触过政事的女郎,只有一个最直接的看法,“百姓历经了三年动荡,再也经不起烽烟了,陛下若想好了此举能保国家安定,那就去做。只不过大梁方建国,元气还未恢复,千万不要在此时让百姓受徭役之苦。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陛下可自行定夺。” 皇帝听了她的话很高兴,“你若赞同朕,朕就没有顾虑了。你放心,立国三年不兴土木,这是早就想好的。回去朕就让尚书省记录在册,梨园使规劝朕轻徭役,容百姓休养生息……朕发现你这人心中有大局,且事事以百姓为先,不来做朕的皇后,实在太可惜了。” 最后这句话是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就这么把心事说漏了嘴。 惊惶地看看她,不知她会作何反应,她果然也怔住了,抿着唇半晌没有说话。 苏月并不愚钝,就比如他一再让人把她的话记录在册,如此良苦用心,她哪能不知道他的想法。可是在掖庭的那些日子,回忆起来还是感觉憋闷得很,现在能够为梨园乐工能做些实事了,为什么又要被那个头衔困住手脚? 当上皇后,也许对很多女郎来说是最高的目标,对她来说却不是。 不过气氛属实是很尴尬,她偏头朝外看了一眼,忽然发现了街边的小摊,顿时“唉呀”了声,“恬乳花酪,自从离开姑苏就没再吃过。”边说边招呼国用,“班领停一停,让我下车。” 国用忙勒住马缰,回身道:“何须娘子下车,卑下买来就是了。” 国用去了,很快就举着两只装着花酪的竹筒回来,十分娴熟地取出银针验过毒,送到了车内人的手上。 皇帝拿手托着,暗道这国用是老糊涂了吗,还给他买了一盏。这种甜食只有女郎喜欢,他是堂堂的一国之君,躲在车里吃这个,怕会被她取笑一辈子。 苏月想的却远没有他多,挖了一匙填进嘴里。这花酪拿冰湃过,入口即化,让她想起了姑苏的年月。 “吃呀,做什么不吃?”她催促他,“这可是拿钱买的,化了多浪费,别和钱过不去。” 皇帝没办法,低头尝了一口,不得不说,女郎喜欢的东西果真挺好吃。这就是遇见了不一样的人,体验另一种不一样的人生。他要掺合进她的小别致、小情调里,并且愈发对她的丝棉褥子心生向往了。 马车还在往前赶,天色也渐渐暗下来,苏月随口问了句,“咱们去哪个里坊?” 外面赶车的国用回话,“永丰坊,就在南市前面,马上就到了。” 苏月不疑有他,一心还在她的花酪上。吃得差不多时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和边上的人这么相熟了,当着他的面舔唇舔勺子,居然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似乎女郎的端庄典雅只有在别人面前才需要伪装,和他这么不见外,不知是因为太放松,还是因为完全不在乎他的看法。 摸摸前额,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想的。不经意朝外瞥了一眼,见前面有所大宅子,宅邸门前站了很多人,碍于天色昏沉,看不太真,但那隐约的身形,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眼熟呢…… 她忽然被拿捏住了全部精神,心头不由大跳起来,总觉得那些身影像自己的亲人。 手里的花酪已经顾不上了,她探出身子,急急朝外张望。马车越走越近,终于看清了,她不敢置信地回身看他,见他含着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就知道这一定是他的手笔,他把她的全族都接到上都来了。 “陛下。”她颤声道,“你怎么这么好……” 皇帝以为她为表感激,不说狠狠亲他,投怀送抱一下不为过吧。他也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她暴风雨般的狂喜,结果是他想太多了。她把竹筒塞进他手里,迫不及待跳下车,忙于和她的家人们团聚去了。 那厢苏月又哭又笑,抱住母亲不肯松手,“阿娘……阿娘,我每日都在想您。您快掐我一下,让我知道不是在做梦。” 辜夫人抹着眼泪发笑,“傻孩子,怎么还是这糊涂模样!不用掐了,不是在做梦,我们当真来上都了。” 商贾之家的孩子,很重视生意,苏月问:“咱们家那些铺子可怎么办?” 辜祈年道:“全盘出去了。虽亏了些,好在亏得不多,并不为难。” 后顾无忧,终于放心了。苏月仔细看看母亲,紧紧靠在辜夫人肩头嘟囔:“我原想今年年尾设法回去看您的,不想你们竟到上都来了。”一面抬眼问父亲,“阿爹回去就着手操办这件事了么,来得好快。” 辜祈年说是啊,“陛下那日见了我,说怕你在上都孤寂,因此恩赏了宅子和铺面,让我们都迁到上都来。”边说边嗟叹,“如此大恩大德,不知应当怎么报答才好……” 虽然并未明说拿这些来聘苏月,但大家心中都有数,哪里来莫名其妙的恩典。既然接受了,拿人的手短,这事大致也就敲定了。 苏月倒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与家人团聚了,怎么都成,至于会引发什么后果,以后再说吧。 复又快快活活和兄弟姐妹们叙旧,向族人亲眷们行礼。心里感慨皇帝办事的能力,辜家迁来的不仅是自己一家,连较为亲近的堂叔们也一同来了,往后还有什么道理想家。 三叔一家人这时往前挤,追着苏月问:“苏意眼下怎么样,她没有随你一同来吗?” 众人朝马车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马车内还坐着个人,一时纳罕,总不见得是苏意吧! 车内的皇帝见辜家人都朝这里望过来,心里顿感紧张。还记得权家提亲被拒,自己这回出现,即便带着荣耀回来,也还是担心会被继续挑剔。所以苏月下车,他没好意思跟上,如今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背上不由起了一层薄汗,犹豫再三,才迟迟从车上下来。 苏月抽空回应,“苏意已经不在梨园了。她与廪牺署令两情相悦,被白令接出去了。” “什么?”三婶怪叫,“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就这么被人接走了?” 这时候没人在意三房的不平,辜家所有人都趋步上前,看清了手里握着两截竹管的人,辜祈年肃容振袖长揖下去,“辜氏一门,恭请皇帝陛下长生无极。” 众人拜伏,神情庄重,举止恭敬。皇帝说免礼,把手里的竹筒交给国用,这才浮起弘雅的笑意,上前与辜祈年攀谈,“辜翁一路上可还顺利?没有遇见哪个州府有人刁难吧?” 原本一大家子迁徙,只要不是逃难,总会遇见各种各样的麻烦。但这回却是万万分地顺利,连家主预备好上下打点的银钱,也没有花掉分毫。 辜祈年说,“每到一处,都有当地县丞接应,替我们安排好吃住。卑下知道,定是陛下的恩典,让我们一路畅行无阻。” 皇帝点了点头,“路上顺遂就好。脚程比朕预期的快了半个月,赶在中秋之前入上都,正好一家过个团圆节。” 他平易近人,半点没有皇帝的架子,由不得让辜夫人多看了几眼。 恰与梨花同梦 第44节 早前家主回来说见了陛下,倒也夸赞过样貌周正,辜夫人脑子里便浮现出一个膀大腰圆,长着浓眉大眼络腮胡的国字脸。如今见到了真人,他穿着玄色的上衣,下着朱红的长裳,一条饕餮纹的宽腰带束出细腰,虽然身量那么高大,却半点不显得粗笨,就是个大了一圈的儒雅读书人模样。 真真惊异,当初来提亲的权家大郎,竟然长得这样?身条那么好,眉眼也好看,这么一打量,和苏月很是相配啊。 “快别站在外头说话了,多失礼!”辜夫人扯扯丈夫的衣袖,“迎陛下进去坐呀。” 辜祈年忙哦了声,笑道:“糊涂了,一见着孩子,便什么都顾不上了。”边说边比手,“陛下快请进。蒙陛下费心,我们一来事事都是现成的,不用自己动半点手,有陛下看顾着,在上都立足便不是难事了。” 皇帝在辜家人面前还是知礼内敛的,和煦道:“铺面上的事,朕已经命人吩咐武侯多加照应了。辜翁开的是质库,难免会遇上形形色色的人,天子脚下法度虽严明,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让南北市的武侯铺护持,比吩咐大都府强。” 辜祈年连连说是,大人物哪能时刻关注这些鸡毛蒜皮,直接管理街市的武侯才是最为实用的。皇帝的寸步体谅本已令人很感动,没想到落脚之后被告知,全族五户人家都分派了府邸和铺面。但凡是姓辜的都能分一杯羹,这份大礼砸下来,横是什么都别说了。 皇帝被众星拱月一般,推到了上座坐定,众人都显得拘谨而谨慎,个个掖着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难堪地交换了眼色,都干干笑了。 皇帝舒展眉目,温声道:“前事不再提了,大家不要见外,与朕寻常相处吧。”说着招呼苏月,“小娘子现在的境况,不与家里人说说么?” 正忙于和妹妹阿嫂唧唧哝哝说话的苏月被点了卯,方才骄傲地告诉父母,“阿爹阿娘,陛下把梨园交给我了。从今往后梨园子弟再不会受人欺负,被召入梨园,也不是灭顶之灾了。” 这等忽来的消息,让全家人震惊不已,“苏月可是当上女官了?苍天,祖坟上冒青烟,家里竟有人走仕途了。” 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三房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点灯熬油熬到苏月离开皇帝视线,三婶才拽她到一旁,语调里颇有责备的意思,“你当上了梨园使,按理是能做主的,怎么放任阿妹被人接走了?苏意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你是做阿姐的,合该替我们看顾她才是啊。” 他们不知情由,有这疑虑不足为怪。眼下全族都在,这种家丑宣扬得人尽皆知不太好,苏月是想替他们保全颜面的,便道:“苏意和那位白令生死相许了,央告我成全她,我也不便阻止。好在白府就在淳风坊,离这里不算太远,明日阿叔和阿婶可以去看看她,见到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听得三房两口子直愣神,要发作又忌惮皇帝在场,压声道:“她有爹娘,这种大事不用听父母之命吗?你虽是阿姐,却也不能作这么大的主,看着阿妹无名无分去了人家府上,你还说不便阻止?” 苏月仍在安抚他们,“已经拟定了要成婚,正好二位来了,明日可以与白家仔细商议。” 那厢已经组了茶局,阿嫂招呼他们来 坐,苏月想去却脱不了身,被三婶拽住手臂,兴师问罪般晃动,“这就要成婚了?成什么婚,谁答应了?” 众人都朝他们看过来,不知进退的三房夫妻脑子一热,觉得这是家务事,若是皇帝要过问,也可以让皇帝陛下来评评理。 苏月的好耐性已经用完了,无奈道:“苏意的脾气,阿叔和阿婶难道不知道吗?必定是有因有果,我才容她被人接走的。” 三叔大约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话了,三婶却不依不饶,“她是个一根筋,所以才要你做阿姐的多多照拂……她是什么时候被接走的?不成,我等不了,即刻就要把她接回来,你若不能带我们去,就找个人给我们带路吧。” 苏月被他们弄得不胜其烦,“明日再去吧,白天更好说话。” 可三婶不肯罢休,心里未尝不存着嫉妒。苏月光宗耀祖跟了皇帝,而自家女儿还未成婚就住进人家府里,这不是苏月这个做阿姐的看顾不力吗,甚至说得更恶劣些,分明就是有意坑害了苏意。 “你为何不告知实情呢。”皇帝看不过眼了,站起身道,“都是自家人,不会有人存心笑话的。况且要筹办婚事,大家也该知情。” 苏月被他这么一说,努力守住秘密的信念顿时土崩瓦解,也不管三叔夫妇怎么想了,直撅撅道:“苏意和白溪石暗通款曲,怀了私孩子,白溪石推诿搪塞,又害得她滑了胎。我本想劝她放弃,干脆去大都府告白溪石一状,可苏意还是执意要嫁他,我也没办法,只好逼白溪石向衙门递交了文书,把苏意接回去养身子了。” 第51章 这不就是自取其辱吗, 别人要替他们周全脸面,他们偏不领情。这下把老底都揭穿了,三房夫妇如遭雷击, 愕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 三婶终于迸发出哭声,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怎么不替我们打死她!老天爷, 阖家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亏我一路上都在惦念她, 没想到她这么不争气, 早知如此就不该生下她。” 众人都讪讪,刚到上都就迎来这么个好消息,实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还是皇帝会劝人, “郎子是四品官, 嫁了倒也不算辱没。再说患难见真情么, 日后定会恩爱的。” 苏月笑得尴尬,心道可不是患难见真情, 白溪石都被她打得满脸花了,不情不愿地答应娶苏意,若是能恩爱, 必定是怕再次挨打。 众人看三房下不来台, 便也尽力劝慰, “陛下说得很是,只要婚后能好好过日子,婚前有些坎坷也不算什么了。明日去郎子家好生商议昏礼事宜, 早些把婚期定准了,自家也好操办。” 三婶哭得打噎, 捂着脸说:“我还有什么脸……都好好的,只我家现世报出了这样的纰漏……” 苏意的长兄,在族中排行老六,也是个猛头猛脑的人。拧着眉斥责母亲,“别哭了,搬到上都是高兴的事,哭成这样不嫌晦气?苏意是要嫁人,不是死了,收尸也没你这么嚎的。” 辜祈年见体统全无,尴尬地向皇帝致歉,“家里乱了章程,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倒很大度,“家家都有家务事,在朕看来寻常不过,辜翁不必周全。” 苏月的母亲早就见惯了三房的鸡飞狗跳,他们家出点什么奇人异事都是正常的,因此注意力全不在他们身上,只顾招呼皇帝,陛下喝茶,陛下吃点心。 苏月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忍耐再三才道:“时候不早了,阿叔阿婶们连日奔波,必定累了,都回各自府里歇息吧。这阵子梨园有事要忙,我抽不出空来,等得了闲再去拜访。到时候大家好生聚一聚,我领了月俸,请大家吃席。” 辜家的人,除了三房之外,都是知情识趣的。人家父母儿女要团聚,所有人都戳在这里,毕竟不方便。于是纷纷辞别,去认自己的府邸了。 待人一走,辜夫人才对皇帝道:“我家三房的甚是疙瘩,陛下纡尊驾临,他们失态至此,我们也很难为情。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除了他家,余下的人都很好,也感念陛下的恩典,都说要供长生牌位替陛下祈福呢。” 皇帝笑着说:“好意心领了,家里供着这个,实在有些吓人。朕只盼能解了娘子的思乡之情,让她潜心为朕管理梨园,就别无所求了。” 可是皇帝为了找人给他办差,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又送房子又送铺面吗?大家其实心知肚明,但没有得到苏月的首肯,家里人断乎不会随意应允什么。所以到最后也只是打打马虎眼,要紧的态一个都没表,在一片热热闹闹款待大人物的恭敬态度中,皇帝陛下亲临寒舍这一活动,就接近尾声了。 待要出门,全家都来相送,苏月因有职务在身还得返回梨园,最小的苏雪探身说:“阿姐,你的屋子已经预备好了,照着以前的卧房布置的,往后每日我还给你打扫。” 年少的苏雪,没有什么能为阿姐做的,认准了打扫屋子这个差事不放松,谁也不能和她抢。 苏月抿唇一笑,还是自家的阿妹,怎么看都比别人讨喜。 苏云问:“阿姐每日能回家住吗?” 这个问题事关重大,皇帝也调转视线望向她,提心吊胆等着她回答。 苏月犹豫了下,没有给确切的答复,含含糊糊道:“再说吧。反正现在离得近,我想回来的时候就能回来。”复又对母亲撒娇,“我想吃阿娘做的香翠鹑羹,等我下次回来,阿娘为我下厨吧。” 辜夫人说好,抬手抚了抚她的脸,依依不舍道:“原本还担心你瘦了呢,不想气色看上去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苏月笑得爽朗,“我在梨园如鱼得水,每日有自己想做的事要去做,再不是脑袋空空的了。如今家里人又都来了上都,我没有遗憾了,心里一高兴,可不红光满面吗。” 说得父母都笑了,心里那根悬着的丝线也渐渐松泛,没有什么比过得自在更要紧的了。 辜祈年郑重朝皇帝拱起手,“陛下对辜家有再生之恩,小女能得陛下看顾,辜某心中的感激无以言表,请受辜某一拜。” 这一拜自然没能实行,皇帝忙抬手架住了。让老泰山对自己叩拜,除非是不想娶人家女儿了。 他笑得和颜悦色,“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辜翁千万不要客气。姑苏虽然富庶,终归是小地方,辜翁的生意要做大,还是来上都更有前景。” 辜祈年连连说是,把人送到马车前,目送皇帝与苏月坐进了车舆内。 国用甩着马鞭,驾马朝巷子那头去了,辜夫人收不回视线,喃喃说:“深更半夜,男女同乘,恐怕于礼不合啊……” 辜祈年叹了口气,“这事难办,往后就看苏月自己的了。不过我瞧她,好像也不反感那权珩。” 辜夫人说:“要死,直呼人家的名字,日后脱口而出,擎等着杀头吧。” 辜祈年笑了笑,“这不是背着人么。”复又叮嘱站在身后的儿女们,“你们可得留神,小心祸从口出。” 一窝老实孩子,都讪讪应了。 马车已经走到巷口,就要拐弯了,辜夫人惆怅不已,“怎么觉得女儿像回门似的,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要跟着郎子回家了。” 那厢坐在马车里的皇帝直觑苏月,“你日后不会天天回家住吧。” 苏月说怎么了,“回家住不是应该的吗,朝中的官员下了职都回家。” 皇帝说:“你与朝中官员不同,梨园上千号人,时刻会有要紧事,你若不在圆璧城坐镇,他们就没有主心骨了。况且……”他别扭地说,“朕还专程给你开辟了一条通道,防止你夜间要见朕。这要是回家住了,这条巷道岂不是荒废了吗。朕让你全族入京,可不是为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苏月明白他的小心思,皇帝陛下的用心良苦,她感受到了,自然不能做个过河拆桥的人。 作势想了想,“您说得对,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我再回家住一晚。” 皇帝一听,差点同她打商量,能不能在隔壁为他也准备一间。他要是忙完了政务,也有兴致体察一下民情的。但这个唐突的要求最终没能问出口,就算她答应了,辜家人看他上赶着,愈发觉得这皇帝没威势了。 而现在,他更计较的是另一件事,“朕安排辜家全族移居上都,你还不曾发表过看法。辜娘子,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苏月知道他要听什么,鉴于他平时尽可能戳她的肺管子,自己也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她托住了腮,长吁短叹,“以前是我一个人背井离乡,现在全家都背井离乡了……我们辜家在姑苏成立家业四十几年,一朝放弃了所有,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我对不起爹娘啊。” 皇帝深感气愤,憋屈了半晌道:“朕一直觉得你家这姓不多见,也不知该如何向人介绍。但朕今日悟了,辜负的辜,用在你身上正好。” 苏月不认同,“这又是何必呢,就说古辛辜嘛,介绍起来哪里难了。” 皇帝便抿起唇,别过脸不说话了。 临近中秋,街市两旁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灯火照亮他的眉眼,满脸写着“朕不高兴”。 苏月知道他不经逗,动作比脑子转动得更快,在他膝上拍了一下,“其实我还是很感激陛下的,您又送房产又送铺面,辜家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啊。” 这回他竟然破天荒地说了句中听的话,“朕觉得你值得。” 苏月心里有点高兴,矫情地追问了句:“为何呀?” 要是照着正常的流程,现在就到了奉承拍马,极度讴歌的时候。比如说你长得好看呀,性格好啊,办事能力强之类,无论逮住哪一样说,都能让人心花怒放。 然而嘴硬的皇帝陛下偏不,他想了很久,想出一个自认为不伤帝王颜面的答案,“朕看够了文武百官对朕卑躬屈膝,听够了王侯将相对朕歌功颂德,朕需要逆耳忠言,需要一个经常能激发朕斗志的人存在,那个人就是你。” 苏月脸上隐隐的笑意,终于转变成了僵硬的尴尬,“臣就像一支醒神的银针,在陛下昏沉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时候,能一梭子扎醒您,是这个意思吗?” 皇帝仔细斟酌了下,“反正朕昏昏欲睡的时候想起你,精神就亢奋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苏月叹了口气,心想不知造了什么孽,拒婚都没能杜绝这段孽缘。为什么这权大长了这么一张嘴呢,如果他能像裴忌或者权弈一样知礼,也不至于孤身到今天了。 可正当她感慨万千的时候,却发现他探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她悚然一惊,“干什么?孤男寡女,陛下要轻薄我?” 皇帝说:“你多虑了,朕岂是这样的人。”然后端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唇边抿出一点腼腆的笑,“就这样,显得亲近。” 苏月想抽手,但在他凛凛的目光下,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所以刚才拍了拍,让她后悔不已,陛下非但没有怪罪她的莽撞,反倒兀自受用起来。她的手放在他膝头,只觉一阵阵的热量从掌心源源向上,顶出了她一脑门子汗。 姿势别扭,两个人是对座,并不是并肩,因此这个动作显得分外刻意。 苏月摁了良久想收手,对面的人忽然开了口,“你对朕好奇吗?若是好奇,朕可以赏你个恩典,让你随意探究。” 外面赶车的国用听见了,脸皱得如重压一整夜的麻布,暗道陛下好大方,竟然发出这样的邀约。虽然自己是个内监,没有体会过男女之间的情愫,但这么聊天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如果辜娘子答应,那两人真是绝配,如此步调一致,定能恩爱到老。 精神正常的苏月,看他扭扭捏捏故作镇定,以为自己听错了。 “随意探究是什么意思?”她问,“好奇哪里,便可以摸哪里?” 皇帝难以启齿,但沉默就是默认,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月从他眼中发现了鼓励的光。 “我其实……没有那么好奇。”她慢慢抽回手,丑话说在前头,“陛下也别指望我像您一样大方,女郎的娇躯寸土寸金,绝不供人随意打探。” 外面的国用吁了口气,心想果然被拒绝了,不过辜娘子这话听上去,同样也说不出的怪诞。 皇帝为了拾掇尊严,发出了无情的嘲笑,“朕关爱臣子,在你眼中却如此龌龊。”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亏得慌,便旁敲侧击起来,“朕把辜家满门接到上都,一一将他们安顿好,可耗费了不少力气。” 苏月心知肚明,这回不用他暗示了,心甘情愿掏出一枚铜钱放到他手上,郑重其事道,“这是臣的回报,请陛下笑纳。” 皇帝紧紧握住这枚钱,像握住了自己的幸福。耗资巨万换来一个铜子儿,这笔账算不明白了,就这样吧。 “朕与太后,有个立春之约。”他状似无意地说,“朕有些担心,怕自己来不及兑现承诺。” 说完等着她好奇心发作,来追问约定的内容,没想到她更注重解决方法,“来不及兑现就赔罪,陛下让太后失望不是一次两次了,想必太后已经习惯了。” 皇帝无语凝噎,用力叹了口气。可苏月心里明白,他与太后的约定,必定关乎他的婚姻大事,大梁王朝的后继子孙。她实则是不想谈及这个问题的,但他叹气叹得这么明显,自己也不能太不赏脸,无奈之下硬起头皮问:“立春之约,约定了什么?” 恰与梨花同梦 第45节 出乎意料,他没有趁机向她暗示,低头拂了拂袍裾,淡声道:“没什么,朕与太后私下里的谈话,不足为外人道。你在梨园使的位置上好好干,一人忙不过来,多挑几个得力的人襄助,让她们替你分忧。” 他没有趁机相逼,又让苏月感动了一回。皇帝陛下的心智好像逐渐成熟了,面对女郎时再不是没有章法乱拳出击了,学会了迂回婉转。 “今日的恩典……”她犹豫地问,“臣是不是只能以身相许?可是臣刚接手梨园,还没做出成绩来呢。” 皇帝摆摆手,“不要觉得亏欠了朕,动辄以身相许,辜大人岂能这么不值钱。朕就想让你安心,别再让那些人觉得朕公报私仇,朕的胸襟宽广得很。” 他做了太多的事,这个传闻早就不攻自破了,到如今反倒拿这个来宽解她,苏月忽然从辛辣中,品出了些微一丝甘甜。 马车往圆璧城方向进发,穿过护城河,停在了龙光门前。她从车上下来,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今日多谢陛下,臣进去了,就此拜别陛下。” 皇帝踟蹰片刻,冒出了个新点子,“要不朕去官舍坐坐?朕可以从巷道离开,悄悄返回徽猷殿。” “可是这个时辰,乐工们还未歇下,您一进圆璧城就会被人发现,对臣不利。”她笑了笑,“后日就是中秋节了,陛下等着那日臣与众多乐师一同亮相吧,到时候一定令陛下刮目相看。” 她是意气风发的小女郎,满身都是蓬勃朝气,一心扑在梨园。反观自己,想得有点多,实在是惭愧啊。于是皇帝破天荒没说扫兴的话,甚至鼓励她:“你的琵琶弹得好,专攻这项足以令人折服,千万不要献舞。” 苏月没想太多,笑道:“隔行如隔山,我不敢莽撞。不过陛下为什么这么说?我和颜在确实曾经跃跃欲试来着。” 皇帝分析得有鼻子有眼,“舞者对身段要求高,须得俯仰有节,翩跹未已。而弹琵琶的臂展没什么门槛,只要够得着弦……”他话还没说完,她转身就走,弄得他很迷茫,“嗳,不是你问朕的吗?” 一旁的国用眨巴着小眼,脸上堆满无奈的笑。见皇帝不明就里望向自己,忙道:“娘子必定想起什么要诀来了,着急回去实行,以求在中秋宴上惊艳亮相。” 中秋节,果然是所有人期待的佳节啊。 梨园要安排大宴上的歌舞曲目,等着当日受君臣检阅,刚安定下来的辜家人,也极为重视抵达上都后的头一个节日。 从姑苏到洛阳,拖家带口走了两个月,这一程虽有地方官员处处照应,但水路之后换陆路,陆路之后又换水路,舟车劳顿很是令人疲乏。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一家人得好好过个节,知道苏月节下最忙回不来,那就预备好她爱吃的东西,辜家夫妇专程送过去,让她与梨园中的同伴们分食。 能与女儿再相逢,且想见就能见,对于辜家夫妇来说是不敢设想的幸事。千叮咛万嘱咐,明日要是能抽出空,尽力回家一趟。 待事情办好,又上南北两市查看了店铺的置办。既然搬到了上都,就不限于只开办质库了,辜祈年结识了一个贩卖药材的朋友,打算在北市开个伤药铺试试。人前脚刚到,后脚定好的药材也运来了,直忙到下半晌,夫妇两个才返回永丰坊。 结果还没进门,就见三房急赤白脸赶来,辜颂年一开口,全是对苏月的指责,“合议婚事,郎子给打得乌眉灶眼,眉弓上到现在还发青,胸肋大喘气就生疼。伤了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要是有个长短,叫苏意怎么办?” 辜祈年夫妇没有理睬他们,吩咐把采买的东西搬进去,自己没事人般进门了。 三房夫妇交换了下眼色,气不打一处来,追进去又道:“阿兄不吭声,这事就没个商议的余地了,都是自家人,也要为我们想想。” 辜夫人回头道:“这事我们听苏月说了,因白郎子不肯担责,苏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那也是为着苏意,总不能眼看阿妹被人欺辱。” 三夫人道:“人伤了,婚事只怕也要延误,不也害了苏意吗。” 辜祈年的火气已经蓬蓬冒上来了,“伤了就治,治不好就不嫁,非嫁不可就预备守寡,有什么难办的。” 这话把人撅个倒仰,眼看三房目瞪口呆,辜夫人还得做和事佬,“好好说话么,还没议出个长短就大呼小叫。”顿了顿问三房,“你们说要商议,商议什么?” 三夫人不便说话,拿肘捅了捅丈夫,辜颂年理直气壮道:“郎子原先是太常寺的少卿,官职体面得很,后来被上司排挤,贬到廪牺署去了,羊头狗肉的,苏意嫁了也丢人。要不与苏月说说,让她想办法与陛下讨个人情……” 辜祈年冷笑道:“你家郎子因在梨园糟蹋乐工,才被太常寺卿调职,自家吃定了这摊屎,又嫌什么臭?还有你那好女儿,辜家女郎的名声都被她败完了,你们怎么有脸来讨官?若是不想一家子都被踢出族谱,就给我消停些,否则即刻回姑苏去。”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了一个大字,“滚!” 第52章 被阿兄一吼, 三房夫妇都有些慌,面面相觑地嘟囔:“这是做什么……都是至亲的骨肉,见我们落了难, 就这么埋汰人……” 辜祈年压根不听他们说什么, 大步流星穿过了庭院。 三房夫妇还是不死心, 不敢再去触怒长兄,期期艾艾地唤阿嫂, “这事难道不能打个商量吗,苏意再不成器, 终归是自家的孩子, 总不能看着她抬不起头来。” 辜夫人平时身体不好,也鲜少有动怒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她脾气好, 因此三房夫妇就调转枪头盯准了她。 辜夫人还是十分温和的, 毕竟刚到上都, 一家人和睦最要紧,便心平气和道:“哪里就抬不起头来了, 苏意的郎子不是个四品官吗。早前咱们在姑苏,为官做宰的人家可不屑与我们结亲,如今到了上都水涨船高, 怎么反而叫起屈来?” 三夫人支吾了下, 难堪道:“好好的少卿被贬到办理祭品的衙门, 不是明摆着受人排挤了吗。我们见过了郎子,他也同我们说得清清楚楚,那些关于他的不实传言, 从来没有证据,都是受了个别人的诬陷, 才把他害得声名狼藉。阿嫂合该见见他,真是好端端的人才样貌,哪里像苏月说的那么不堪。” 辜夫人敬谢不敏,“你们会亲,我就不凑热闹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亲戚们也不会过问,日子是他们小夫妻关起门来过,过得舒心就行了。” 三夫人说:“正是不能舒心么,郎子的名声不清不楚,这婚成得多窝囊。要是能官复原职,也算是正了名。” 辜夫人发笑,“你们如今的心气是越来越高了,官场上的事,也是说干涉就干涉的。” 辜颂年道:“这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吗,你们苏月将来随王伴驾,自己有了出息就不管堂妹,说出去也不好听。” 这话终于触了辜夫人的逆鳞,她立时拉下了脸,寒声道:“苏月何时说要随王伴驾了?我们自家的事,自家都不知道,你们要是敢胡乱宣扬,我可饶不了你们。”说着从袖子里抽出苏意的供状,鄙薄地扔到了他们面前,“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瞧着都脸红。自己不尊重,硬让别人抬举,还有这样强逼人的?我家本也有为难之处,你们跟着来上都,福你们享了,人情我们欠着,也算仁至义尽了。若再贪得无厌,往后大可不必来往,苏意的昏礼我们也不参加,你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他们这里还在说话,听见了内容的辜祈年举着戒尺,从前厅追了出来,横眉怒眼道:“一家子丧良心的东西,不想着如何立足,如何自强,整天弄这些歪门邪道。阿爹阿娘虽不在了,还有我,今日就让我这做兄长的狠狠教训你!” 说着扬起戒尺抽打上去,啪地一声,放炮仗一样,打得辜颂年直蹦起来,“我都多大年纪了,你还打我!” 辜祈年道:“就算长到一百岁,不长进就该打。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苏意半个字,她早前在梨园怎么害的苏月,我还没与你们算账。若是非要自讨没趣,这门亲戚往后就断了,你家儿女的事,再不与我们相干。” 辜颂年没有了还口之力,被打得满院乱窜。三夫人惊惶地缩在一旁,直等到大伯撒够了气,才敢上前阻拦阻拦。 其实三房一向对大房心存畏惧,但由来这么胡搅蛮缠过来的,以为到了今时今日还和以前一样。可他们忽略了一点,大房夫妇什么都能忍,唯独牵扯上了苏月这块心头肉,是半丝半缕也忍不得。以前不过是打打秋风,为了三瓜俩枣闹上一闹,钱自然就来了。这回闹得过分,讨起官来,一顿竹笋烤肉加深印象,一切念想就此断了,就再也不敢胡乱惦记了。 “别打了……”辜夫人掖手站在一旁只动嘴,“三郎知道错了。” 辜颂年想溜,又被拦住了去路,打得没计奈何只得认错,“阿兄……哎哟,阿兄,往后我再也不敢这样了,求阿兄手下留情。” 辜祈年打得手酸,方才撂下戒尺,“苏月是女郎,打白溪石得叫上缇骑,我这阿爹却不一样。你要是再敢寻死,我就打你个皮开肉绽,打完了叫人押你回姑苏,从今往后族中人人对你们避如蛇蝎,我看你们怎么办!” 辜颂年这回算是彻底老实了,臊眉耷眼嘀咕:“这么大气性,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以后我再不提苏意还不行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还有旁的儿女要操心,不能为她一个,弄得族中人都不来往。” 辜祈年没好气地一哼,“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可见还未彻底昏聩。”然后板着脸往边上一站,示意他们可以滚蛋了。 三房终于垂头丧气离开了,辜夫人这才道:“一点情面也不留,可是不太好啊?” “哪里不好?”辜祈年道,“别说苏月帮不了他家这个忙,就算能帮,也断不可帮。他们家的污糟事一出接一出,今天帮完了还有明天,谁耐烦和他们纠缠一辈子。早前我是极不愿意带他们一同入上京的,要不是他们日夜守在门外,早就半夜里悄悄搬家了。” 那倒是,辜夫人想起那时,实在又气又好笑。家里的铺面和房产要处置,难以暗中进行,被他们得知了,他们卖房卖得比他们还快。然后一家一当全装上马车,就这么眼巴巴地守在巷子里,主君晚间出门办事,猛不丁见三郎跳出来叫阿兄,险些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在他们寸步不离的监视下,只得不情不愿带上他们。 其实心里早有预备,日后少不了麻烦,但没想到麻烦来得如此之快。苏意大了,要出阁是理所应当,然而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找了个郎子,乍然听苏月说起,实在把人吓得不轻。 反正三房就是这样了,没什么可多想的,辜夫人愁的是自家的事。 “明日苏月能回来吗?要是回来,陛下会不会跟着一块儿来?” 辜祈年看着檐外的长天,也有些发愁,“咱们收了房子和铺面,诚如把女儿给卖了,我浑身上下都透着难受。这两日细想了想,要不然把手上的钱财全拿出来吧,房子和商铺权当咱们买下来的,这样也不必受制于人,你看怎么样?” 辜夫人思前想后,很是为难,“光是咱们一家好办,这不是全族都来了吗,咱们这点钱财哪里够使。再说你有钱也没处送,难道还能装了箱子运进宫去吗?敢堆到人家面前,不怕人家砍了你的脑袋?” 就是说前怕狼后怕虎啊,辜祈年惆怅地瞅瞅妻子,长叹了口气。天降横财是好事,但若是降得太厉害,也让人发愁。 转头四下打量,他又问夫人,“你不觉得这宅子太大了吗?占了半个永丰坊,怕不是和王侯的宅院一样,咱们什么身份,能住这等宅院?” 辜夫人说是,“那咱们就住半边吧,东面的院子辟出来,万一哪天陛下来了不肯走,也好有地方安置。” 辜祈年挠了挠头,“不曾谈婚论嫁,不便相留吧。” “你是死脑筋么,都这样了,还啰唣什么。”辜夫人道,“苏月的卧房安排在最西边,当间隔着我们所有人的屋子,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怕什么。” 辜祈年立刻顿悟了,“这个安排很是妙,既不得罪人,也能保全苏月。” 那是自然,都是累积经验想出来的好办法。 当初她与苏月的阿爹定下亲事,因她家住钱塘,苏月的阿爹每次来送节礼,都被父母留住在家里。渐渐熟络,渐渐两情相悦,不要怀疑一个谦谦君子背着外人时有多不要脸,“想你想得睡不着”,时有发生。所以为了同样的闹剧不在女儿身上重演,作为过来人的阿娘必须防患于未然。杜绝晚间防备最弱的时候,被某些心怀叵测的人趁虚而入。 夫人一副笃定的样子,看得辜祈年有些尴尬,也不好意思再说别的了,一切按照夫人的意思行事就对了。 永丰坊里忙着布置院落,梨园之中也正紧锣密鼓地预备迎接中秋大宴。 这是开国后的头一个中秋,是继正旦之后最盛大的一场宴会。梨园各部都精心准备了表演的节目,不单有大乐法曲,更有歌舞和百戏杂技。 不过这次的庆典不在西夹城中举办,而是搬到了圆璧城以东的含嘉城内。那是个更有文化气韵的所在,各大藏书馆都设立在那里,就连翰林院选拔官员,都是在那里举行的。 照着皇帝的说法,中秋所有的欢愉都是梨园子弟提供的,他们不再是任人取乐的玩物,他们是日后推动礼乐的中流砥柱,理应受到重视。含嘉城是选拔翰林的地方,将来也是梨园选拔一等乐师的地方。 人有了进取心,才能推动自身技艺更精进,苏月打算每年立春和霜降这日,对梨园子弟进行考 核,晋升一二等者,由大府增发相应的俸禄。乐工的地位不断抬升,虽然有点费钱,但皇帝觉得很好,是利在千秋的举措。因此即便尚书省合议时有诸多争执,最后他还是力排众议,确保了苏月计划的顺利实行。 不过梨园使此人,得寸进尺是铁打的事实,趁着大演开场之前,进来回禀的这一小段时间,又向他提出了个维护乐工权益的好主意。 当然,并非直撅撅空口白话,她还是很讲策略的。接过了宫人送来的点心盘,像个人形架子般躬身承托着,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轻声细语道:“陛下,请用果子。” 皇帝戒备地看着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次她八成又有什么馊主意,要让他豁出去为她完成了。 犹犹豫豫的手,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来,“朕不饿,不吃。” 苏月赧然笑了笑,“吃不吃臣都要谏言的,陛下还是先垫垫肚子,听臣慢慢回禀吧。” 皇帝算是对她无话可说了,“你每次见朕,只能谈论梨园吗,就不能说些私事,比方家里准备设宴款待朕之类的?” 苏月略心虚了下,居然发现真的没人想到过这一宗。 无论如何,这个问题得搪塞过去,便随机应变道:“家君同臣说过想宴请陛下,但臣觉得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毕竟陛下的安全为上,臣得确保万无一失,才能邀陛下驾临。”言罢又堆起一个笑,“陛下,还是听听臣要禀报什么吧。” 皇帝别开了脸,“今日中秋,朕要过节,什么都不想听。” 看来赔笑脸没用了,讲点实际的吧。于是双手承托着事先准备好的铜钱,小心翼翼送到他面前,“这个谏言很要紧,万望陛下成全。” 铜钱都出马了,一切也不是那么难商量。 皇帝云淡风轻地捏起了那枚钱,“辜大人,这是第五枚了。朕发现凑齐十枚好像不是什么难事,反而是你,特权可要省着点用啊。” 苏月则认为十枚之后又是一个新的周期,他也没说只替她办十件事。大不了他集满十枚,自己满足他一个愿望,还愿之后一切再从头开始,周而复始,可以生生不息。 不过事实还是得阐明一下的,“请陛下明鉴,臣从来不曾谋过私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乐工们请命啊。” 那倒是事实,皇帝牵了下唇角,看在铜钱的份上放了软话,“说吧,这回又要求什么?” 苏月恭敬地说:“朝廷不是放了恩典吗,恩准前朝的乐工返回故里,可是真正回去的人寥寥无几,不单是因为战乱过后家中没人了,更是因为回去之后没有生计。陛下是仁君,既然能网开一面,为什么不能授人以渔?给还乡的乐工们一些倚仗吧,譬如让当地官衙给予优待,做生意谋生的减免税负,凭借技艺立足的有优先献演的机会,陛下看这样可好?” 皇帝蹙眉叹了口气,“你的心是好的,但却想得不长远,乐工们抬价拿乔的事才过去多久,你全忘了?朕知道经历了前朝的老乐工苦,可民间靠杂乐糊口的艺人就不苦吗?乐工还乡后事事有优待,难免有霸市的隐患,到时候你我鞭长莫及,官府又不敢上报,吃饱一人饿死了十人,朕问你,怎么办?” 苏月怔住了,细想之下大觉羞愧,“我只关心乐工的生计,忘了兼顾民间乐人的利益了。” 皇帝轻摆了下手,“你原本就只需关心梨园子弟的疾苦,梨园之外有朕,朕替你想到就是了。”略沉吟了片刻才又道,“让州县府衙扶持,减免税负可行,公务需要礼乐时,也可以优先以乐工为重,但民间的婚丧嫁娶,须得容许百姓自行选择。朕相信若价钱公道,技艺超群,自然能有一席之地。朕可以给予优恤,但不能搅乱当地的行市,所以这枚铜钱,朕还能留下吗?” 正常谈论政务时的权大,实在很有帝王威仪。他想的远比苏月多得多,让她自惭形秽,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 他朝她递出了铜钱,一双眼睛紧紧望着她,苏月最终伸手推了回去,“还是留下吧。陛下说得很对,事事都要讲章程,我也不能求得太多太过分。您答应减免税负,单这项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他们回去若是要开办乐学,比起别人会轻松许多,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皇帝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心安理得收回铜钱,庆幸地说:“还好你讲理,朕没有看错人。” 苏月嘟囔着瞥了下他,“我一向有大局观,陛下可别……看人低。” 皇帝惊诧,“你又在偷着骂朕?” 人嘛,定会有脑子跟不上嘴的时候。脱口而出,来不及补救,赶紧想个别的办法周全吧,苏月忙靦脸笑道:“节后我要回去与家人吃团圆饭,您可要一道去?” 皇帝终于熨帖了,团圆饭啊,叫上他,意味着什么? 庄重的陛下恨不能立刻雀跃着答应,但还在为面子作最后的挣扎,抬高下巴道:“你求朕一块儿去?朕还得考虑一下……” 恰与梨花同梦 第46节 苏月点点头,“考虑吧,那臣就先告退了。外面还有一大堆事要忙,陛下过会儿就看我们的吧,如果觉得不错,一定要叫个好啊。” 她急匆匆说完就出去了,殿中的人来不及最终表态,很有些担忧,担心她误会他不答应,就此放弃了。 那厢文武大臣都入殿敬拜,太后领着命妇们也到场了,众人纷纷在自己的座次上落了座,好戏就要开场了。 德阳殿前的广场上架起了好大的天幕,梨园女郎对美的追求已臻极致,提前在舞台中央用七彩的石头铺好莲花纹,供胡旋舞者腾挪旋转,展示技艺。 一百二十人的舞乐史无前例,令人震惊赞叹,这次所用的曲乐也是头一回听到,一段大曲一段小调,有江南的婉约,也有塞北的雄壮。也许不通音律的人只能听出好不好听,热不热闹,但对皇帝来说,能够清晰分辨出五旦七调和十二律。 搁在膝上的手几次想抬起来相击,都因后面有更意想不到的乐律而作罢。心潮澎湃,目光追随着坐在角落里抡指拂弦的女郎。这场大曲盛宴是她领头操办的,但她并不执着于让自己出风头,反倒掩盖锋芒,把机会让给了其他乐师。 这得是多高尚的情操啊,皇帝心想,符合国母的一切标准。而临座的太后,也定是这样认为的。 “好曲,好舞……”太后与几位王妃偏头说话,“早前梨园一板一眼的,奏的那个法曲,我听着都想睡觉。如今再看,嗳,那孩子真有两把刷子。陛下头前和我说起,我还觉得她管不了偌大的梨园,不想今日真刀真枪,才发现没人比她更合适了,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都知道太后对辜娘子怎么看怎么喜欢,简直巴不得昭告天下,都来看看这准儿媳是不是德才兼备,足令天下女子景仰。 外命妇们其实也曾动过把娘家女郎送进宫的念头,无奈前有十二侍做榜样,这事儿现在成不了。或者再过一阵子吧,等陛下和太后兴头过了,天底下还有不设三宫六院的皇帝? 反正大家现在只盼着赶紧把名分定下来,了了太后的心愿,于是闲谈之间同太后提起,“辜家一族入上京了,就住在南市永丰坊。听说府邸和商铺都是陛下赏赐的,可是打算聘皇后了?您怎么半点不同我们透露?” 太后困在掖庭,消息不怎么灵通,这事皇帝居然没同她说起过。难怪上回言之凿凿下保,明年立春之前会有说法,敢情把人家全族都弄到上都来了,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照理说上赶着不是买卖,身居高位面子为重,然而太后并未觉得儿子此举不值钱。在她看来男子为了娶妻,厚着脸皮不计前嫌,那是旷达的表现。 老母亲觉得很欣慰,语调里充满愉快,抚掌说:“人都来上都了,好得很!珍珠,安排下去,中秋一过找个机会,老身要亲自会会辜家夫妇。” 第53章 皇帝不知道母亲的打算, 他的全身心都在苏月身上。等大曲奏到激昂处,他领头鼓起了掌,满朝文武见状, 便也放开了胆魄, 跟着一同叫好。 并不是察言观色, 投陛下所好,确实是这次的乐舞让人刮目相看。自打梨园换了掌权的人, 就像垂垂老矣的朽木焕发了新的生机,充满了朝气蓬勃的生命力。不管是乐工也好, 舞伎也好, 他们脸上洋溢着自信,有光的人到哪里都闪耀。再不是谨小慎微,畏首畏尾, 即便是面对着大梁最显赫的权贵, 他们也觉得自己是人, 有站起来的勇气了。 只是大宴时间长,中途会变换各种舞乐, 有创新,必会有人诟病。 就像霓裳羽衣舞,以往都是女性舞伎出演, 这次全都换成了男子。他们穿着轻柔绚丽的舞衣, 点缀在肩袖的丝带随着动作在空中翻飞, 刚柔并济,俯仰进退。 美则美矣,却引发了很多重臣的不满。臣僚们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羞愤神情, 纷纷斥责有伤风化,仿佛舞台上翩翩起舞的不是舞者, 而是他们。 这就是男人的傲慢,在他们眼中,男舞者只能跳坚毅充满力量的舞蹈,像这种兼具柔美的,有取悦人的嫌疑。 堂堂男子汉,怎么能搔首弄姿供人取乐,又不是女郎! 所以陈御史慷慨陈词的时候又到了,他忿然说:“男子乃国之脊梁,当有阳刚之美,宁折不弯的精神。如今梨园改革,弄得男儿做娇柔之状,一个个穿着女子的服装,打扮得花枝招展,哪里还有半分男子的雄壮!” 皇帝觉得他们的不平很莫名,“这些舞者都是梨园子弟,梨园本就是为曲乐歌舞而生的。在朕看来,曲舞本无雅俗之分,是优是劣全在观赏者的心境。你们看健舞和踏歌毫无波动,看软舞便怨声载道,这又是何必呢。” 御史台的人自有他们的说辞,“男跳健舞,女跳软舞,这本就是约定俗成的。现在弄得男女不分,男子作小女儿状,岂非阴阳颠倒,章程全乱了吗。且又是在太后与陛下面前献演,臣等觉得甚为不妥,应当立刻叫停才是。” 他们上纲上线,言辞犀利,这些言官除了扫兴,一般没有太大的作用。 皇帝百无聊赖地撑住了脸颊,“今日过节,不是郊社祭祀,也不是王师大献,不过娱乐娱乐而已。朕若是兴起,请几位大人为朕舞上一曲,难道诸位就抗旨不遵了?所以啊,只要高兴,何必计较那许多。不信你们看看诸位王妃夫人们,她们哪个不是兴致勃勃?女眷们尚且有这气量,诸位为官做宰却小肚鸡肠,急欲扼杀大家的快乐,回去之后被夫人们讥嘲,可就得不偿失了。” 皇帝语调轻松,大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众多正义愤填膺的重臣们,这时才发现了自家夫人脸上的快乐,恨铁不成钢之余,也大为讪讪。 皇帝一哂,转头问太后:“母后觉得歌舞曲目怎么样?男子跳的霓裳羽衣,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太后早就听到御史台那些人倒胃口的言论了,懒得与他们长篇大论,皇帝这样询问,她就直言不讳了,“好看,老身爱看。” 哪条律法上规定,男舞者不能取悦看客?女郎就该跳那些阴柔的舞蹈,男子必要跺脚抡拳,像康居人那样耍刀跳火圈? 太后作为命妇们的代表,六个字堵住了悠悠众口。 说起刀,霓裳羽衣舞后还有更令人震惊的节目。战鼓擂响,上来了十个戎装的女郎,这些女郎束着利落的高髻,手里握着长剑。明明都有美丽洁白的面孔,眼神却如手中的剑一样,凛凛生出寒光。她们的动作经过了精密的编排,和舞曲相得益彰,每一次剑锋划过,都在向满朝文武展现她们的决心。 皇帝很欣慰,就像老父看着蹒跚学步的孩子,一点点长成了天下女郎的脊梁。苏月对今日的献演胜券在握,果真成绩不俗,足够她得意忘形十天半个月了。 一向矜持自重的贵妇们,看到激动处也忍不住拍手叫好,由衷地对太后说:“鲜少能看到这么振奋人心的健舞,尤其舞者都是女郎。” 太后自然也高兴,十分捧场地说:“女郎当自强。大梁和前朝不一样,那个不拿人当人的王朝注定短命,咱们大梁是有人味儿的。乐工和舞伎难道不是人么,前朝折磨他们,本朝要让他们活出人样。” 大家纷纷称道,坐在鲁国夫人边上的女郎却十分难堪。 鲁国夫人察觉了,偏头笑了笑,“公主别多心,不是冲你,否则陛下就不会发令让你一同赴宴了。我看你这阵子无聊得很,是该出来走走,开阔一下心胸了。” 宝成公主没有应她,目光依依望向了上首的皇帝。 自上回一别,就没再见过他。本以为自己回心转意了,作为男子一定求之不得,结果等了半年,一点消息也没有,看来人家是真的对她不感兴趣。 一个没有根的女郎,比那些曾经让她看不起的乐妓,能高贵多少呢。鲁国夫人和她非亲非故,把她养在府里是等着待价而沽的。结果她没有实现半点价值,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那府上逗留多久,是不是某一天会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所以皇帝就像救命稻草,她迫切盼望他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赴宴之前鲁国夫人说过,陛下忽然想起你,定是好事不是坏事,让她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可大宴进程过半,好像仍是没有任何改变,她不由怀疑,自己可能仅仅是皇帝彰显容人雅量的工具吧。让鲁国夫人带她出席,也只是为了告诉那些投靠新朝的官员,前朝的宝成公主都活得好好的,只要他们忠心,皇帝陛下绝不会亏待他们。 暗自叹口气,她怏怏低下了头,总觉前路茫茫,不知归处。那个先前在鲁国夫人府上弹曲,很让她看不上的乐妓摇身一变,被皇帝扶植成了梨园使,她实在有些想不明白,当今陛下究竟是怎样的眼光和癖好。自己有高贵的出身,相貌也不差,可他却凶神恶煞丝毫不知怜香惜玉,难道他对待那个乐妓也是如此吗?那又怎么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梨园送给了她? 正在思绪纷乱的时候,忽然听见鲁国夫人唤她。她茫然抬起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她不明就里,顿时有些心慌。 鲁国夫人小声提点她,“陛下为你赐婚了。” 赐婚?她吃了一惊,赐给谁了? 只见上首的皇帝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淡声道:“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大将军曾随朕南征北战,劳苦功高。朕不忍见你形单影只,特给你指个佳偶,往后时时有人照应,朕在宫里也放心了。” 宝成公主循着皇帝的视线望过去,见头一排食案后,站着一个三十来岁长相严厉的男子。虽说神情谦卑,口中称谢,但那眉眼让人畏惧──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不明白怎么莫名其妙被指给了那个毫不相干的人。 但果真毫不相干吗?皇帝不这么认为、长揖谢恩的大将军李再思不这么认为,满朝文武也不这么认为。 大将军李再思,功高盖世是不假,但此人居功自傲,曾经酒后放出狂言,若没有他,就没有权家的天下,没有这大梁王朝。 话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很大度,不过笑了笑,没有认真计较。但当时不计较,不表示不往心里去。李再思旧部众多,对他死心塌地的将士不少,没有天大的罪证想去收拾他,必定会动摇军心。 所以皇帝将宝成公主送到他身边,意在告诉他,往后可要老实些了,娶了这么一位前朝公主,随时可以定你个谋逆的重罪。也仅仅是凭借这么一个简单的举措,拿捏生死的大权便牢牢握在了皇帝手上,毕竟九龙椅不好坐,要想坐得稳当,须得挖空心思,用尽手段。 鲁国夫人心下有些失望,自己收留这位前朝公主大半年,最后没能派上她想要的用场。不过把人养得不错,想来也有些功劳,便暗暗推了宝成公主一把,“陛下赐婚,赶紧上前谢恩。” 宝成公主满心不情愿,早前扬言寻死,可惜后来又不敢了。既然想活,别人怎么安排你,你只有依令行事。 李再思从食案后走出来,两眼冷冷看着她。宝成公主提心吊胆,不敢设想这所谓的婚姻,以后会是什么走向。眼下最要紧的是叩谢天恩,容不得她犹豫了,只好遵着鲁国夫人的指示走到这位陌生的男子身旁,并肩向皇帝肃拜了下去。 御座上的人露出轻浅的笑意,“大将军对社稷有功,大婚事宜,让少府帮着操办吧。宝成公主虽是前朝的人,但出身高贵,年少无辜,望大将军好生爱护,不要辜负了朕的成人之美。” 李再思自然有一套说辞向皇帝感恩戴德,虽然这婚姻很大程度上是源自政治上的碾压,但好在这位前朝公主长得不错,大将军心中的不平,在看见公主容色之后,也稍稍得到了一点平复。 好了,皇帝随手办完了事,又专心看他的歌舞和苏月去了。 一场大曲大约耗时一个半时辰,接下来是各色百戏杂技。今年的百戏也推陈出新,多了许多以前不曾看过的内容,惊险有之、逗人发笑有之,发人深省也有之。可以看出梨园中人尽了心,这个以前被人瞧不起的小小衙门,从今往后也是响当当的铜豌豆了。 迫不及待想见一见幕后的功臣,好好夸她两句。皇帝视线游移,顺着退场的通道望过去,隐约能看见她侧身站在帷幕之后,正一本正经与底下人说话。说到高兴处,绽开一个笑,这笑容能传染人,皇帝的唇角也不自觉仰起来,只是可惜,她都不朝他看一眼。 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太后嗟叹,完喽,辜苏月长进了他心缝儿里。女郎威风凛凛昂着脑袋,脚插大地,成长得又快又嚣张。太后甚至不怀疑,皇帝的胸腔里若是装不下了,也能让肝脾肺肾往边上挤一挤。 “娶回来吧。”太后偏过头说,“为娘瞧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别想旁的位份,就当皇后,不当皇后不成。” 皇帝无言地看看母亲,心道他也想娶她回家,但梨园刚有起色,让她放下一切回掖庭当皇后,恐怕有些强人所难。所以这事暂且不着急,不是离立春还有好几个月吗,慢慢来。等她把要办的事都办完了,再凭借他的魅力,哄骗她致仕放权吧。 他觉得自己的长远计划还是很可行的,她应当会对他心存感激。复又朝通道看一眼,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心不在焉地坐了片刻,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可以吩咐众臣工自由活动了。 正想开口,见她换回了公服快步朝他走来,涣散的精神一下子又收拢,忙坐正身子,端起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结果苏月没有忙着同他说话,先去向太后请了安,含笑问:“今日的歌舞,不知合不合太后的脾胃?” 太后说很好,“我先前还和几位阿婶说呢,说娘子很有些本事,率领梨园子弟挣脱了桎梏,创造出这些好曲目。” 旁边的王妃和侯夫人等听在耳里,太后的一句“几位阿婶”,奠定了辜娘子是自己人的基础。莫说这回确实干得漂亮,就算不那么漂亮,也没有不夸赞的道理。 成王妃说:“我喜欢那首江南道。哎呀,听着就想起江南三月,细雨纷飞的日子。” 那位能吃能生的三王妃也来了,三王与皇帝是堂兄弟,曾以举家之力资助过军饷,因此立国之后破格封了二字王。一次正确的选择,对人生有多重要,不必细说了。反正如今临淄王夫妇过得最快活,王妃养得又白又胖,毫不顾忌地说:“我就与阿婶不同,我喜欢霓裳羽衣舞。那些小郎君生得好俊俏,看上一眼,浑身舒畅。我家三郎也曾有好看的时候……不行,回去要苛扣他的用度了,明日一早赶他起来爬山。” 大家都笑,这对夫妻是最实在的,不会过多掩饰,也不费那个心讨别人的喜欢。他们心思很纯良,三郎从小到大都是老实孩子,没想到后来娶了亲,新妇和他一模一样,可以算得上是大梁第一自在闲人了。 苏月在那边和命妇们说话,好像已经把某人给忘了。说到高兴处,宫人搬来了杌子,让她坐在太后身旁。 皇帝很无奈,放下了手里的杯盏。 国用见状开解:“娘子与太后及王妃们处得好,这可是幸事啊。” 皇帝脸上淡淡地,半晌轻道了声,“可是朕也有话要对她说……” 好在她还算有良心,终于朝他看过来了,唇边带着笑,眼里有星光。 只消一眼,他又觉得没什么不满了。自己同她说话的机会多得是,先让她在族中建立起良好的关系,也是极为重要的。 女子聚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过了好半晌她才辞过众人,到他跟前复命。 “陛下都看见了吧?”她欢欢喜喜地问,“现在的梨园,是不是比以前精进了不少?” 谁说不是呢,皇帝的溢美之词差点脱口而出,但在紧要关头还是把持住了,比较含蓄地说:“确实精进,但精进得不多。朕觉得还有继续长进的可能,你要沉下心来,别迷失在花言巧语里。” 苏月已经学会不要太拿他的话当真了,自信满满地说:“太后和王妃夫人们都说喜欢,尤其霓裳羽衣舞,很投大家所好。” 提起这个,皇帝就暗叹,她在这里得意,不知道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掀起过轩然大波。 不过这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看她很高兴,皇帝勉为其难“嗯”了声,“有创新,朕也觉得不错。但朕更喜欢那曲剑舞,让所有人看见了梨园女郎的锋芒。朕现在很是佩服自己的远见卓识,把梨园交给了你。你可以成为所有伎乐的底气,让那些曾经被人轻贱的女子,也像你一样光芒万丈。” 咦,真是难得听他说一句人话。苏月挺了挺胸膛,笑着说:“不瞒陛下,我也佩服我自己,当然更佩服那些替我出谋划策的女郎们。以前老派的官员当道,埋没了那么多人才,陛下,我接手之后才知道,原来梨园中卧虎藏龙,是个不逊于朝堂的好地方。” 她说起事业就眉飞色舞,皇帝其实很想问一问,他们的婚事要不要提上日程。 只是这话有点难以出口,辜家刚在上都安顿下来,他现在有想法,会不会让她觉得他挟恩求报? 犹豫良久,他才不经意地打探:“大宴要持续到晚间,今日你恐怕很忙,回不去了。打算何时回去呀?当值期间可不能随意走动,告假得报朕知道。” 苏月有她妥善的安排,“我与阿爹阿娘说好了,等大宴结束就回去。到家不过亥正,还能一同赏会儿月,也不会耽误明日的公务。” 皇帝惊诧,“半夜回去,太辛苦了吧!朕觉得你可以明日下午回去,晚间和家里人一同用饭。” 至于为什么要安排在明日下午呢,因为他上半晌还要接见一下市舶司官员,商议开通海运的事。下半晌没那么忙,可以抽出时间,跟她一起回家。 苏月哪里知道他的小九九,“今日是中秋,过了今日,节都过完了,会留下遗憾。” “其实十六的月亮也很圆。”皇帝极力游说,“团圆饭设在十六,朕觉得寓意更好。” 苏月沉默下来,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的建议,他觉得她应该会采纳的,谁知她最后还是否决了,“臣不这样觉得,臣就要十五与家人团聚。” 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人,气得皇帝闭上了嘴。 苏月想,他根本无法体会自己急于回家的心,儿郎在外闯荡,鲜少会想家,女郎则不一样,那种绵绵的哀思萦绕在心头,会难过得吃不下睡不着。好不容易家里人都来了,她却因为忙于应付中秋大宴回不去。到了晚间下职后,时间都是自己的了,既便是在爹娘身边住一晚,也让她心满意足。 反正她决定好的事,就算皇帝陛下也管不着。宴饮期间她尽职尽责安排好一切,宴饮一结束,她的心早就飞回去了。带领一众乐工和舞伎们回到圆璧城,宫中发放的赏钱也到了,把这个任务交给太乐令,自己便回到官舍换了身衣裳。 早就预备好的马车停在方诸门外,离官舍也就十几丈远。她挑着灯笼出城门,高高兴兴登上马车,没想到一打垂帘,猛看见车内有个巨大的黑影。 恰与梨花同梦 第47节 这忽来的冲击吓得她惊叫起来,往后一仰差点摔下去。好在里面的人眼疾手快,长臂一伸揽住了她,兀自嘟囔不止,“有那么惊讶吗?你告诉朕宴后要回家,不就是给朕暗示,让朕在这里等你吗?” 第54章 真是好不要脸, 苏月惊魂未定,十分生气,“我什么时候暗示了?为了避免你从天而降, 我都已经让马车停在方诸门上了, 怎么还是被你找到了!” 一气之下把真话说出来了, 皇帝觉得很失望,“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人, 求朕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说家中设了宴,邀请朕一起回去吃团圆饭。” 苏月噎了下, 想起来这话确实是她说的, 但她所谓的设宴,并不是今天晚上。 “三更半夜回去,不过是吃两个螃蟹, 吃两个月饼。宴请陛下得好酒好菜摆满, 你现在跟我回去, 家里什么都没预备,岂不是打我爹娘一个措手不及吗?” 而皇帝很和蔼, 笑眯眯道:“朕不嫌弃。”说着把臂一收,将她圈进了车舆里,“宫筵已经吃得够够的了, 就算你家清粥小菜, 朕也甘之如饴。反正朕要同你一起回去, 辜大人,说过的话必须算话,若是朕也像你一样出尔反尔, 那这天下可就要大乱了。” 苏月被他弄得无话可说,怨怼地狠狠看着他。 她带来的小灯笼就在车舆内放着, 照出她不甚高兴的脸。皇帝是擅于自我麻痹的,提过那盏灯笼呼地一吹,灯灭了,世界就又美好了。 “走吧。”皇帝朝外吩咐了一声,吩咐得十分坦荡。 而苏月还在纠结,大晚上带着男人回家,让阿爹阿娘怎么想? “我今晚不回圆璧城了。”她觉得有必要事先同他说明,“你吃过了月饼,得自己回家,我不送你。” 皇帝说没关系,“朕一个大男人,还怕走丢了吗。” 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大宴一整日,您就不累吗?这么晚了还随我奔波,臣于心不忍啊。要不然让车兜个圈子,送您到永泰门上吧。” “啰嗦。”皇帝道,“你把朕当三岁的孩子,转一圈又送回去?朕十三岁征战沙场,一日奔袭三百里不在话下,看了整天歌舞就累了,那也太不中用了。” 苏月直发愁,原本以为自己能松快松快了,没想到还是摆脱不了他。 叹了口气,她把双肘撑在膝盖上,捧住了自己的脸。 那个黑影倒是浑不在意,语调轻快地说:“朕跟你回去是为你好,你把梨园整顿得这么出色,不想听朕大力夸赞你吗?” 苏月说:“我可以自己告诉爹娘,我今日做得有多好,连太后都夸奖我了。” “无人作证,就是自吹自擂。”皇帝好心地提醒她,“这话从朕口中说出来才可信。朕不辞辛劳特地赶到你家夸你,你不知感激就算了,还百般推脱,真以为朕不会生气?” 然而虽然身在黑暗中,他还是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嗤”,这分明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一怒之下道:“朕只是想和你独处一会儿,你如此不屑,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话一出,彼此都沉默了,皇帝心想还好,没有灯,她看不见他的窘态。苏月也有同样的庆幸,她脸红的样子,好在没被他看见。 当然,沉默得越久,难堪越不容易纾解,必须想办法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于是皇帝换了种夸赞的途径,“你的身子真软。” 苏月五雷轰顶,连脚趾头都烫起来,“你在胡说什么,哪里软了!” 皇帝却 绘声绘色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感触,“朕觉得到处都很软,尤其是腰,朕刚才搂了一把,分外玄妙。” 请问殴打皇帝,会不会被满门抄斩?如果不会,她真的打算奋起把他压在身下痛揍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占了便宜还拿来说,他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而她不敢生他的气吧! “不许再说了!”苏月气咻咻道,“烂在肚子里,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我爹娘。” 皇帝被她喝叱,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输人不输阵,凉笑道:“辜娘子,你这是在命令朕吗?” 官大一级压死人,苏月的气焰顿时萎靡了,“也不是命令,只是觉得这种话被阿爹阿娘听见了不好,容易引发误会。” 皇帝便安抚她,“这是你我之间的私情,什么都拿出来说,朕又不是傻子。” 苏月感觉额上渗出了汗,中秋都过了,不知为什么天还那么热,热得人心慌意乱,热得人头昏脑胀。 她开始期盼马车赶得再快一些,早点到家,请他略坐一会儿,就可以打发他回宫了。说实话,这么大的人物出行,身边一个近侍都没带,她很怕万一出事,好不容易安稳的天下又要陷入水深火热,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咱们的马车后面,有人尾随吗?”她小声问。 皇帝打起窗上的帘子朝后看了一眼,“没人,你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苏月说不是,“臣是问有没有人在暗处护卫陛下。您深更半夜外出,臣担不起这个责任,坐在车里也提心吊胆,怕您涉险,怕您不安全。” 皇帝听完,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感动,原来她还是关心他的。她不是那种擅于温柔小意的女郎,她的一言一行坦坦荡荡,半点不掺假。正是因为这样,这种呼之欲出的牵挂才震撼人心,才显得他是特别的。 黑暗中的皇帝眼睫轻颤,稳住嗓音安抚她,“你的心意,朕明白了。放心,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处处有朕的暗卫,别说难得出宫一次,就算以后每日跟你回家,也是小事一桩。” 听得苏月眼前金花乱窜,这下可好,彻底完了。 唉,她捂住了脸,人生多少还是有些艰难的。 皇帝见她不说话,追问怎么了,“感动了吗?” 苏月心想感动的点在哪里?感动他像牛皮糖一样粘住了她吗? 不过转念再一想,自己还是应该心存感激的,毕竟家人千里迢迢迁到上都来,都是因他的恩典。连她现在要回的家也是他赏赐的,不能过河拆桥,不要他登门。 总之一忽儿一个念想,马车在她高低起伏的心绪里,笃笃穿过了街道。这一路因中秋张灯结彩,她的注意力又被夜市的繁华吸引了,暂时把那点小小的为难忘光了。 一条大街穿南市而过,到了尽头拐个弯就是永丰坊。家里仍旧保留着在姑苏时候的习惯,每到中秋就用花灯点亮大门两掖,人还没走近,便能看见门楣上巨大的匾额。 因她早就让人传话,说今晚要回来,大门到这时都没关。远远看见阿爹的身影在门前转了一圈,大概闹不清她回来的路径,探身往坊道那头张望。苏月催促赶车的快一些,车刚挺稳就打帘喊了声阿爹。 辜祈年一听忙回身,吩咐仆妇:“去报夫人,说娘子回来了……”结果话刚说完,看见女儿身后跟着个人,忙又追加了一句,“让全家都出来相迎,陛下驾临了。” 仆妇应个是,匆匆进去传话,辜祈年则上前迎接,堆笑道:“这么晚了,陛下还送苏月回来,实在是有心了。” 皇帝睁着眼睛说瞎话,“娘子邀朕回来吃团圆饭。” 苏月这时肠子都悔青了,后悔自己先前不该为了讨好他而信口雌黄。 这下把她阿爹惊住了,好在辜员外见多识广,有八风不动的定力,居然顺势接下了话头,“正是、正是,女郎早就与我们说过了,要宴请陛下。只是唯恐粗茶淡饭,慢待了陛下,陛下若不嫌弃,就请入席吧。” 苏月很意外,“这个时辰了,还没用饭,别不是在等我吧?” 她身上的特质,一大半都是传承自她父亲,姜到底是老的辣,辜祈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殷勤地引皇帝进门,抽空应她:“哪里是等你,分明是在等陛下。” 这时全家人都迎出来,恭敬地向皇帝行过礼。辜夫人招呼女使赶紧预备,一面拉住了苏月的手,小声问她今日可是累坏了。 苏月神采飞扬,告诉母亲:“累虽累了点,但心里很高兴。阿娘,我们筹备了一个多月的曲目大获成功,连陛下都忍不住要亲自登门拜访,感谢阿爹阿娘为朝廷生下我这栋梁之材。” 旁听的皇帝诧异地看向她,结果换来她厚脸皮的微笑,“是吧,陛下?” 他只得应承,对辜家夫妇说:“以前梨园凄风苦雨,一盘散沙,乐工们受人欺凌,是穿着华服的行尸走肉。现在娘子接掌了梨园,梨园里的人都活过来了,都是娘子的功劳。朕要感激辜翁与夫人,教出了这么好的女郎,朕振兴梨园全靠她。她是大梁舞乐的中流砥柱,与朝中贤臣一样,都是朕倚重的臣子。” 这番评价可把辜家夫妇惊坏了,辜祈年忙摆手,“哪里敢当,哪里敢当!她能为梨园效力,是陛下给予优待,破格栽培了她。咱们感激陛下照拂还来不及,女郎怎么受得起陛下如此夸赞。” 苏月说:“阿爹,这是陛下的真心话。”转头看看皇帝,“ 陛下,您快说呀” 皇帝点头不迭,“确实是真心话。” 辜家夫妇对望了一眼,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情,好像也不用太自谦。况且作为父母,从来都为女儿骄傲,小时候头一回懂得准确表达如厕的意思,爹娘欢天喜地告诉了家里所有人。头回学会用筷子,爹娘每顿饭都夸她,整整夸了半个月。如今年轻的女郎,已经能张罗梨园的事务了,那可是一千多人的衙门啊,怎么反倒不能骄傲了? 辜祈年夫妇立马心安理得接受了,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客气地招呼,“快快,陛下请入座吧。” 中秋的家宴安排在庭院里,方便一面用饭,一面赏月。结果皇帝坐下了,一家人却掖着两手站在一旁,毕竟没有招待过这样的人物,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皇帝见状,温声道:“朕冒昧登门,扰了大家过节的好兴致,那就是朕的罪过了。如今是在家中,不是在朝堂,也没有半个外人,大家都坐吧,总不能让朕一人吃这一桌佳肴。”边说边起身比手,“辜翁,夫人……” 辜祈年俯身谢了坐,这才招呼众人,“依陛下的吩咐,都坐,都坐。” 大家这才松散下来,依次落座。 皇帝在除了苏月之外的人面前,言行还是十分正常的,谦和道:“今日宫里设大宴,朕已经用过饭了,辜翁盛情相邀,朕不能推辞,就来凑个趣,先敬全家人一杯吧。” 大家还没来得及举箸,忙又举杯站起身。辜祈年双手捏着杯盏,杯沿一压再压,“陛下对辜家有恩,合该我等敬陛下才对。” 于是一杯酒,你敬我来我敬你,看得苏月直叹气。早就说了不让他来,一来弄得全家战战兢兢,再看天上的月亮,似乎都变成三角的了。只盼他喝完两杯就回宫吧,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她原本还有很多心里话要和家人说,这下子说不成了。 好在边上还有两位阿妹和三位阿嫂,女郎们私下里团聚,苏云给苏月斟上了桂花酿,小声道:“阿姐,咱们干一杯。” 六位女郎碰了杯,一饮而尽,苏月咂咂嘴问:“是从姑苏带来的吧?不像上都的酒,怎么喝都差点意思……” 眼角不经意瞥了皇帝的方向一眼,见他虽然在同阿爹阿兄们说话,然而眼风还是犀利且精准地瞄向了她。 苏月不得已,只好执壶过来,“陛下,这是家乡的桂花酿,极好上口,您也喝一杯吧。” 反正就是你尝试过的东西,不能落下我,皇帝饮过了她们的酒,心情很不错,和辜家的男人们热闹地聊起了以前在姑苏的见闻,也着力打听起姑苏的现状。哪些举措利国利民,哪些弊政要重新改革,他都用心记在了脑子里。 苏雪那厢问苏月:“阿姐今晚住在家里吧?院子里开了好多山茶,我剪了几支插瓶,搁在阿姐窗前了。” 苏月朝她拱拱手,“多谢阿妹,每日把我的屋子打理得那么好,不管我何时回来,屋里都是香香的。” 阿嫂发笑,“可不是,小阿妹一日能上你屋里打扫八百回。” 苏雪赧然说:“我闲着无事可做,就喜欢替阿姐打扫屋子。” 苏月家姐妹三个,是三种不一样的脾气,苏雪是最典型的江南闺秀,养花呀,做女红呀、摆弄些精巧的小东西等,都是她喜欢的。苏月呢,由来受阿爹熏陶,很多时候阿爹谈生意都特意带上她。阿爹说将来就算出阁,也要开设自己的店铺,不吃婆家米面,不受婆家的闲气。至于苏云,性子有点像儿郎,自小就皮,很有主张。虽然她不爱女红,也不爱做生意,但她弹得一手好箜篌,对声乐有她自己的见解。所以当初奉使来征集乐工时,她是真心实意想替阿姐去的。 她就挨着苏月坐,先前一直沉默,忽然开口对苏月说:“阿姐,我想入梨园。” 她的声音并不大,满以为只有阿姐听见,没想到饭桌上忽然安静了。大家齐齐朝她看过来,阿娘分明有些慌,“你说什么呢,怎么忽然生出这个念头来?” 苏云倒很坦然,“我喜欢弹奏,想让技艺被更多人看见。我们这些女郎,长到这个年纪除了等着嫁人,没有旁的指望。我又不想嫁人,那么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跟着阿姐进梨园,有什么不好?” 全家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皇帝唇边倒是噙着淡淡的笑意,平静地望向苏月。 苏月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如今的梨园再不是以前的梨园了,陆续有乐人寻来,自愿入园。可入园毕竟有一定的章程,她也怕好好的姐妹之情,弄到最后不欢而散。 于是丑话说在前头,“梨园中有考核,是做前头人还是搊弹家,得看自己的本事。还有一桩最要紧,入园须得满七年才能回家,七年时间可不短,你要仔细想明白。” 苏云很执拗,“七年就七年,我不怕。” 苏月迟疑地看了看爹娘,“园中的乐师,是不能随意离开圆璧城的,也不能随意回家……” 这时皇帝发了话,“规矩虽定死了,但也有回旋的余地。既然是阿妹,不用说什么前头人、搊弹家了,让她跟在你身边,帮你处置那些梨园事务就行了。” 这可是明晃晃的裙带关系啊,苏月说:“不成吧……园中那么多老资历的乐工都看着,我的阿妹一来就越过了次序,会被人说闲话的。” 皇帝并不在意那些,爱屋及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园中那些掌乐、典乐也不是从乐工中提拔的,瞻前顾后难成大事,这件事朕准了,不用再议了。” 对辜家人来说,这又是一个天大的恩惠。辜祈年夫妇原本还想让苏云多加考虑,可苏云却站起身,郑重地朝皇帝叉起了手,“多谢陛下。不过卑下不走捷径,愿意经由考核入园,若考不中,来年再试。” 苏月呆滞地看向皇帝,他徇私得如此顺滑,难道是在刻意讨好爹娘吗? 而皇帝陛下自有他的主张,苏月需要早点培养接班人。这梨园使又不能长久担任下去,等到必须卸肩的时候,有人在底下接着,她放权不也容易吗。横竖肥水不流外人田,阿妹还能继续帮她完成她想达到的目标,她就可以了无遗憾地回掖庭当皇后了。 又是皆大欢喜,一切真可谓妙透了。皇帝一高兴,还多喝了两杯,一径地夸赞辜夫人厨艺好,居然嘴甜哄得辜夫人心花怒放。 苏月顿觉鄙夷,和她说话就爱捅她肺管子,面对别人的时候明明很正常。抬头望望,月上中天,饭吃得差不多了,陛下也该荣返了。 家里的仆妇撤下碗盏,大家起身离席,苏月对皇帝道:“臣让人套车,送陛下回宫吧。” 皇帝说好,转身却趔趄了下,尴尬地扶额一笑,“朕好像贪杯了,有些头晕呢。” 苏月心道天菩萨,他又演上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48节 果然很快就获得了辜家夫妇的响应,辜祈年道:“头晕可不便赶路啊。” 辜夫人连连点头,“可不是。若蒙陛下不弃,今晚就留宿在寒舍吧。院子是现成的,早已收拾好了,这就可以带陛下过去。” 皇帝笑得迟迟,“那怎么好意思,可是太过叨扰了啊?” 辜夫人摆手道:“陛下千万别说叨扰,我们只恐接驾不力。” 嘴上这么说,心里简直大呼自己未雨绸缪得好。看吧,男子的心思真是猜也猜得到,十四刚布置好院子,十五晚间可不就来了。连家主都向她投来敬佩的目光,若没有她事先的安排,今晚就慌了手脚了。 好在有备无患,辜祈年牵袖比手,“请陛下随我来,卑下领陛下去瞧瞧您的下榻之处。” 皇帝临走看了苏月一眼,虽然领他认屋子这件差事由她父亲代劳了,但已然发展到了同一屋檐下,他总能找到机会去她的香闺看看的。 跟着岳丈往东边走,穿过跨院,前面豁然开朗,是个收拾得很精美的院落。院子里早就预备了侍奉的人,一个个毕恭毕敬站着,不过这些人用不上,很快国用便引领内侍赶来,连皇帝起坐的用具也一应带来了。 辜祈年呆呆看着宫里的人到处查看布置,干笑道:“卑下还以为陛下是一人前来的呢……好在这院子大,陛下与中贵人们可以住得自在。” 皇帝这会儿也不掩饰了,真挚道:“朕的心意,辜翁定然明白吧?” 辜祈年说明白,“所以专门腾出院子,以备迎接陛下。” 皇帝心里很舒称,辜家人务实又有心,连行在都给他准备下了,看来是认准他这个郎子了。 正想说两句感激的话,辜祈年快他一步介绍上了,“这是东院,陛下今夜就在此处屈就。女郎住在西院,离得有些远,怕不好照应,陛下若是有什么差遣,尽管让人知会大郎、二郎、三郎、卑下……总之知会谁都可以,卑下等竭诚侍奉陛下。” 第55章 后来皇帝才知道, 原来老岳丈把家里的男丁都罗列了一遍,并不是随意说说的。 他的这个院子坐落在整个宅邸的最东边,从那里出来, 想抵达苏月的闺房, 其中相隔着所有人的卧房。 皇帝陛下表示, 自己每每批阅奏疏到子时,今日时候还早, 有点睡不着,打算边赏月边散步。结果他途径第一个庭院的时候, 辜家大郎出来了, 笑着朝他拱手,“这么晚了,陛下还不就寝吗?” 皇帝神情很坦荡, “朕让人安排下这个宅子, 却一直没来过内院, 难得有机会,四处看看。” 大郎很殷勤, “卑下陪陛下一程吧,正好向陛下介绍介绍。” 皇帝忙说不必,“消消食而已, 不必相陪。” 辜家大郎听了, 深深朝他作了一揖, 退回去了。 皇帝暗暗松口气,再往前,结果辜家二郎又从院门上出来, 恭敬地拱起手,“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心说好似鬼打墙, 堂堂的一国之君,居然在辜府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只得放稳心态,平和地解释:“消消食,不必相陪。” 辜二郎好像有些不解,但还是温存地道了句,“时候很晚了,陛下早些安置吧。”说完也退回了自己的院子。 皇帝看着这关卡重重的大宅,不由感到惆怅,转头问国用,“在他们眼中,朕是不是有点古怪?半夜不睡觉,到处乱溜达。” 国用掖着手道:“都是过来人,辜家的郎君们一定能体谅陛下的。陛下龙马精神,正值盛年,又没娶亲,辜娘子就在不远之处,夜里睡不着很正常。” 皇帝蹙起眉,“他们当真能体谅?” 国用说是,“大家都年轻过,他们不光应当体谅,更应当深感荣耀。” 皇帝点了点头,举步再要往前,不知怎么又有些踌躇了。 “前面会不会是三郎的院子?”他心里没有底。 国用往廊道尽头看了眼,歪着脑袋说:“这处宅邸也是奇怪,院落像女郎脖子上的璎珞,靠游廊穿起来。” 皇帝心想真是太难了,当初攻打上都都没这么难。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再往前探一探吧,遂鼓起勇气又走一程。果不其然,老远就看见了在廊上徘徊的三郎,三郎说真巧,“陛下也被蚊子咬得睡不着?” 皇帝的笑容这回真有些挂不住了,巨大的挫败感瞬间笼罩住他。他想好了,以后若是万人之上太久,过于狂妄了,就到辜家来走一遭,保管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 “八月里的蚊子,还是这么恼人。”他皱着眉说,“朕闲逛半日,正要回去,你也早些睡吧。” 他转身原路返回,陪在一旁的国用问:“陛下就此放弃了?” 皇帝的侧脸看上去很不快乐,冷声道:“朕再往前走,就该遇上辜员外了。” 那倒是,为了避免更大的尴尬,还是知难而退吧。毕竟熟悉地形用过了,消食用过了,蚊子多也用过了,接下来总不能说梦游吧! 往回走,每一步都走得不情不愿,皇帝气恼道:“他们像防贼一样防着朕,有点过分了。” 国用心道人家八成也没想到,防备居然起了效果。若是陛下没想夜会女郎,就不会觉得人家过分,国用是擅长反思的,所以才能在陛下跟前长期服侍。 当然实话总是不太好听,还是得方方面面周全。国用想了想道:“其实陛下不该着恼,反倒该为女郎高兴。辜家上下是当真爱重女郎,越是层层阻碍,越表示家里人全心保护着女郎。要是换了寻常人家,哪会一个东院一个西院,着力分开二位,撮合您二位还来不及呢。” 皇帝听他这么说,心里的不平霎时烟消云散了。毕竟都是为着苏月,自己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但要说辜家对女儿的保护,着实让人深有感触,从他进门到现在,辜家夫妇对他提及苏月时都是称呼女郎,从来没有叫过她的闺名。这是父母对女儿的尊重,在外姓男子面前刻意规避,即便对方是皇帝,也毫无例外。 国用怕陛下仍旧不悦,想方设法岔开话题,“奴婢听说江南人家对待女儿,那是全大梁首屈一指。奴婢没去过江南,果真是这样吗?” 皇帝笑了笑,“十里红妆嫁女郎,你听说过吗?” 国用颔首说是,“嫁妆绵延十里,奴婢是听过的,只是觉得有些不可信,那得是多大的排场啊!” 皇帝说是真有其事,“朕年少的时候曾经见过。富户人家把女儿一生所需的用度都备齐了,钱财、家什、绸缎、仆从、车马,甚至是将来入土所用的棺椁,都一并送去了夫家。此生不用夫家一针一线,一生不必伏低做小,这是娘家给予的底气,朕将来嫁女,也定要这样。” 好家伙,陛下想得果然长远。国用心下也惊叹,“既然如此,还嫁人做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吃穿用度都不需夫家插手,专去给人家生孩子,岂不是亏得慌?” 皇帝笑道:“哪里亏?生不生孩子在女郎,既然决定生,那就不是为男人生,是为自己。若在夫家过得不好,可以连嫁妆带孩子一同领回娘家,娘家绝不会有怨言。这点江南的父母做得极好,所以江南的女郎有凛凛风骨,让人过目难忘。” 国用不住点头,“若是辜娘子出阁,料辜员外也定是如此。” 皇帝倒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妥,皇后照样需要底气,且从来不是皇帝的附庸。他的皇后,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伟女子,用不着一生唯唯诺诺,听丈夫的安排。 不过“将来”的事想得很多,再放眼看当下,发现依旧任重而道远。 这一夜留宿,对皇帝来说没有任何进展,所以第二日要会见市舶司官员,他下令把人召到了永丰坊,完全没有要回宫的打算。 东院里官员来去,庄严一如乾阳殿,东院之外的辜家人聚在一起,眼巴巴朝东边望着。 辜祈年对插着袖子自言自语,“陛下该不是打算,把朝廷搬到咱们家来吧……” 这个猜测很大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至少偶尔成为宫外的临时朝廷,操作起来并不难。 辜祈年说完,大家又把视线转向了苏月,苏雪问:“阿姐,他以后就是咱们的姐夫了吧?” 苏月头皮发麻,讪讪道:“别瞎说,我可没答应。” 苏云道:“这模样,你不答应有用吗?” 大家都感慨冥冥中自有定数,四年前阿爹回绝了人家,谁知四年后转个圈又回来了。仿佛辜家就是要与权家结亲的,这是命,认吧。 大郎说:“昨晚我在院外见到陛下了,他说到处逛逛。三更半夜到处逛逛……嘿!” 二郎说我也见到了,“他说消食,吃多了。” 三郎表示远远发现他从廊上过来,自己先发制人拦住了他的去路,“我要是不拦截,他就要经过爹娘的院子了。” 辜祈年瞅瞅这自以为是的蠢儿子,骂了句孽障。 三郎觉得很冤枉,“我不是遵着阿娘的吩咐行事吗。” 辜夫人说戆胚,“你就不会软乎些,假装巧遇。冷不丁蹦出来拦人,也不怕给家里招祸。” 三郎脾气直爽,愣眼道:“你们装模作样,难道他就看不出来吗?” 气得三嫂捶他,“我说让他在院子里猫着,他直撅撅拦在半路上,说他又不听,这犟驴多可气!” 辜祈年说算了算了,“好在人家气量大,反正比他母亲气量大。” 话音方落,外面有人传话进来,说安福宫差人来拜访,求见主君。 辜祈年回头问苏月:“安福宫是什么?” 苏月耷拉着眉眼说:“太后的寝宫。” 辜家夫妇暗道一声乖乖,八成是太后听见风吹草动了。这会儿派人来,不会是来申斥的吧!可人已然到了,不能不见,只好吩咐请进厅堂,自己马上就过去。 苏月陪同爹娘一块儿赶到前厅,还没进门就看见范骁抱着拂尘,站在厅堂正中央。 她上前叫了声班领,“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范骁笑着说:“还能是什么风,定然是东风呀。”边说边向她身边的夫妇行礼,“二位是辜员外及夫人么?卑下是宫中的内侍班领,在太后跟前当差。太后命卑下来问员外及夫人好,另明日一早,入掖庭觐见。” 辜祈年夫妇忙领命,虽然不知道太后打的什么主意,既然让去,那就一定得去。 早前权家求亲,托了媒人前来,太后并未出面,两家人也从来没见过面。现在要当面锣对面鼓了,这种难堪又忐忑的心境,真是不大好描述啊。 送走了范骁,苏月安抚爹娘,“太后其实很和善,我在安福殿那段日子,太后对我很好,不曾为难过我。” 辜祈年摸了摸后脖子,“陛下瞧得起你,太后看着陛下的情面也不会为难你。可咱们就不一样了,说不定会给个下马威一雪前耻……谁知道呢。” 苏月也不放心,想了想道:“明日我陪阿爹阿娘一起入宫,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好照应。” 辜祈年叹息着点点头,其实自打要入上都,他就做好了准备,总免不得要见一见太后的。以前自家还能理直气壮拒绝,然而到了今时今日,这恩典是不谢也得谢了。 那厢皇帝召见市舶司官员,一上午公务办得差不多了,东院里的人才陆续退出来。见辜家人都呆滞地在前院站着,纷纷拱手行过礼方辞出门。 隔了一会儿,皇帝也从院里出来了,见了众人自嘲地说,“酒量不济,昨日喝得多了,有些闹头,将要天亮才睡着。后来起不来,只好让人把官员传到这里来……不曾打搅大家吧?” 对于这种明知故问,谁又敢老实地点头。辜祈年说:“没有没有,宅子刚入住,还恐阳气不足呢。这样才好,陛下与诸位大人给这宅邸壮了声势,不愁住着吉屋,运道不蒸蒸日上。”边说边比手,“陛下移驾花厅吧,卑下命人预备下了饭食,这会儿已经到饭点了。” 皇帝也不推辞,进了花厅和辜家人围坐,笑着说:“朕在宫中,一应起居都太讲章程,帝王的威严是有了,却短了人间烟火气。所以朕爱上这里走走,没拿自己当外人,但又怕大家忌惮朕,弄得吃饭都不自在。” 辜家人嘴上自然一千一万个乐意,“能款待陛下,这是多大的荣耀,别人求都求不来,咱们怎么能如此不识抬举。只要陛下喜欢,只管常来,爱吃什么菜也只管说,家里有姑苏带来的厨子,可以请陛下回味姑苏风味。” 皇帝听后很欢喜,偏头看了苏月一眼,“朕也想常来啊,就怕娘子不答应。” 苏月正吃她的鱼鲊,猛听见点了自己的名,不得不抬起头来。 还能说什么?说你烦人得很,我确实一点不想带你回家?但作为一个好臣子,她得表现得忠君事主,便放下筷子微笑答话,“家君和家母都应准了,臣无不从命。陛下若想吃民间的饭食了,就请莅临寒舍,宴席会有的,屋子也是现成的,只要陛下高兴就好。” 皇帝心满意足了,含笑道:“辜翁一家待人至诚,让朕有宾至如归之感。” 苏月嘴角抽了抽,已经完全被他的厚脸皮打败了。看来以后想摆脱他更难了,到时候吵着闹着是你家大人让朕驾临的,可不是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了吗。 唉,皇权倾轧,蝼蚁生计艰难。苏月低头扒了口饭,又郁塞地喝了两碗汤。 等到酒足饭饱,撤下饭菜再上清茶,阿爹把他珍藏的雨前龙井拿出来招待他,茶局散后皇帝才恋恋不舍站起来,表示自己该回宫了。 “辜大人,梨园不能没人坐镇。”他和风细雨地说,“回去么?正好送朕一程。” 苏月说是,偏头让人预备车马。 皇帝虽是武将出身,又政务如山,但在他愿意用心的地方,真可谓细致入微。临要走的时候,在苏云面前顿住了脚,和声对她说:“这几日先筹备筹备,霜降那天梨园在含嘉城有考核,到时候去试试身手。只要能通过,朕的委任状马上就到,不用担心你阿姐不提拔你,有朕在,一切都不算事,知道么?” 苏云呆呆点头,实在想不到,那个曾经如此不入阿爹眼的权家大郎,竟是个这样的翩翩君子。 恰与梨花同梦 第49节 在她感激的目光里,皇帝与苏月出门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苏云就唏嘘,“大姑父不过是个府尹,眼睛就长在头顶上,陛下可是皇帝啊,居然如此和蔼可亲。”忙去问爹娘,“阿姐什么时候嫁给他?我觉得这门亲事很好,什么都别说了,我赞成。” 辜祈年夫妇对望了望,人心果然容易收买,别说苏云了,现在全家还有哪个不同意这门婚事? 辜夫人问:“你呢?” 辜祈年有些汗颜,“我是生意人,重利。我现在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但若要让我家女郎做妾……恕难苟同。” 作为一家之主,还是讲原则的。 那厢坐在马车里的人还在长吁短叹,路才走了一半,听他叹了五六次,苏月到底忍不住了,“有话就直说,您这么叹,车顶棚都快掀翻了。” 皇帝幽怨地剜了她一眼,“朕昨晚想去见你,一路上遇见了你大兄、二兄、三兄。你家上下都对朕心存防备,令堂将朕的院子安排得离你十万八千里,难道是怕朕图谋不轨吗?” 苏月说没有的事,“您不往歪处想,一点毛病也没有,可您要是当真图谋不轨,就一定觉得自己被针对了。”说着笑了笑,“别往心里去。” 他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朕不过想去看看你,怎么就图谋不轨了?” 苏月心道留你脸面,你还偏豁出去了,便转过身子正色望着他道:“咱们是一 同吃的饭,才分开一小会儿您又要见臣,半夜三更,您见我要干嘛?” 皇帝支吾了下,倒也理直气壮,“朕跟你回家,就是想多看你两眼,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朕是坦荡的君子,你细想想,几次夜访你,何时有过出格的行径,何时让你为难过吗?” 这个倒真没有,他还知道逗留得太久对她名声不好,每每说完了话,就自发告辞了。可以前是这样,现在很难说,毕竟人的心境是会随时间转变的。 苏月也有一股执拗的劲儿,把脸往前递了递,“您既然如此想看臣,那您就看吧。我每日长得一模一样,又不是一天一个嘴脸,总看不觉得腻味吗?” 她把脸杵得太近,黑白分明的眼眸笔直地望着他,害他有些心慌,难堪地往后仰了仰,“好了好了,朕看完了,你坐好吧。” 可她却不依不饶,“再多看两眼吧,看个够,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他的后脑勺已经抵在车围子上,再也无法后退了。避让不是帝王的风格,勉力定住心神道:“你别逼朕看,朕看……你的脸好大。” 她错牙笑着,“越大看得越明白,记得越清楚。陛下,除了脸大,还有别的吗?” 皇帝的心已经快要沸腾了,她真的一点忧患意识也没有,不拿他当男人吗? 他的十指紧紧扣住了身下的坐垫,扣得甲盖泛白,那身形也摇摇欲坠,艰难地逸出四个字,“还很……好看。” 苏月说:“我知道自己好看,陛下贪图我的美色,所以每日都想见我。” “也不能这么说……”他已经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拂在他唇瓣上,躲不开,避不掉,耳中嗡鸣,心跳如雷……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昏过去了,她竟还如此猖狂,得理不饶人。 “辜大人……辜大娘子,你坐回去吧,朕要喘不上来气了。” 不知为什么,苏月觉得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很有趣。看惯了他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偶尔一副弱小的姿态示人,竟还有些惹人怜爱呢。 “臣也没堵住您的口鼻啊,怎么就喘不上气了。”她还在笑,笑容里全是促狭和嚣张。 结果话刚说完,马车忽然颠簸了下,她那个半站着探身的姿势无处借力,猛地往前一磕,嘴不偏不倚和他撞上了。甚至在她发懵的当口,恍惚听见他一声闷哼,那声音充满奇幻诡谲的味道,带着点痛苦,又带着点销魂…… 等她回过神来收回嘴,才发现自己手下多了个物件,原来慌乱中的一撑,摁在他腿根上了。 第56章 五雷轰顶, 心想这下可完了,玷污了人家的贞洁,怕是要彻底对他负责了。 悚然缩手, 这回喘不上来气的人变成了她。她撤后身子, 惊恐地观察他的神情, 他仰头靠着车围,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 裸露在领外的脖颈白洁修长,喉结轻轻地蠕动, 连眼神都不灵活了。 “陛…… 陛下……”她颤声说, “误会……巧合,纯属巧合……臣不是有心的。” 他极慢地、极慢地调整了姿势,一副被人凌辱后灰心欲死的模样, 苦笑道:“朕还有什么可说的?古往今来, 有哪个臣子敢对皇帝这样!” 苏月这时候真的后悔极了, 她不应该得寸进尺,导致乐极生悲。自己是脑子出了问题吗, 居然想倒反天罡,想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这下玩得过了头,嘴亲上了, 手也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她已经不太敢回想了, 脑子里充斥着一个声音, 这是一场噩梦,都是假的,忘了!快忘了吧! 可那个受害者, 以一种近乎崩溃的神情望着她,让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光靠自我开解是没有用的, 并且该被抚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你是男子,没关系的。”她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在安抚他,还是在为自己脱罪,总之她厚颜说,“男子胸襟要开阔,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好吧?” 皇帝沉默着,就那么看着她,无言的抗争,想让她回头再想想,自己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苏月彻底败下阵来,“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是女郎,照理来说吃亏的是我……” “你还吃亏了?”皇帝惨然道,“是朕让你亲朕,是朕让你摸……” 吓得苏月慌忙捂住他的嘴,“别说了,隔墙有耳,不宜宣扬啊陛下。” 这个时候居然还在顾及面子,真是个虚伪的人。 皇帝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扒下她的手问;“你还敢捂朕的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苏月摊了摊手,“已经发生了,后悔来不及了。” 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让他气愤不已,“你竟还这样,难道你不觉得羞惭,没想过要赎罪吗?” 苏月当然羞惭,羞惭之外也觉得很伤心,女郎的头一次亲嘴,就这么不明不白没有了。她甚至还没有品咂出滋味,在震惊和恐慌中草草了事,只隐约记得对方的嘴很软,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硬。 而皇帝呢,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 尊严所剩无几了,在他还没有作好准备采取主动的时候,先被她强吻了。吻了也就算了,她还对他的不便之处进行了侵袭,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来势汹汹,丝毫没有给他避让的机会。他当时正应付她的嘴,谁能想到一个疏忽成了她的掌中之物……他很为当时的状态感到羞愧,原来他是个没什么定力的人,在她把脸送到他面前,强迫他看的时候,他就已经骇变了。 吓着她了吗?看她的表情晦涩难言,应当正在纳闷吧! 千万不要讨论,让他留点脸,求求了。但转念又一想,可以不必对事情的本质过多涉及,但由此引发的恶果,还是不能忽视的。 然而思绪混乱,女郎香软的唇瓣再次突出重围,覆盖住了他的一切念想。他与她曾经近距离接触过几次,每次都是止乎礼,从没有过亲密的行径。可就在刚才,她主动亲了他,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令人狂喜。唯一遗憾是时间维持太短,如果能再长一些,那该多好…… 视线轻颤,他忍不住又朝她望过去,不知是不是眼神过于炽热,她居然戒备地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不许乱看,也不许瞎想!”她恫吓了两句,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铜钱塞进他的手里,“以此作为了断,这事两清,就这么说定了。” 可他并不接受,头一次觉得不是什么都能用铜钱来结算的,把钱重又塞回了她手里,“这事没完。” 苏月头疼起来,“那你想怎么样,总不能让我还回去吧!” 这话说完,彼此都红了脸。这段时间已经混得很熟的两个人,忽然觉得又被强行拉开了距离,一切变得玄之又玄。明明想靠近,却有无形的高墙横亘在彼此之间,本该突飞猛进的感情,也因这场意外陡然停滞了。 苏月觑了觑他,犹豫着仍旧把铜钱放进了他手里,“我对不起你,这钱你先收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行吗?” 就像一个闯了大祸的男人,对一切无能为力,只剩口头上的承诺。眼神坚毅地表示自己不会赖账,暂时只是赊一赊,以后再一并偿还。 皇帝低头看看手里的铜钱,自己的第一次,就这么被她用一枚铜钱买断了,多少有些过分便宜了。但还能怎么办呢,他想亲回来,可又不敢说出口,无可奈何下只能接受她的建议。心想再忍一忍吧,等到十枚铜钱集满,一切便不由她说了算了。 后来一路无话,巨大的尴尬碾压着两人,在沉默中回到了圆璧城。皇帝陛下甚至没有要求走她的专属通道,让马车把她送到方诸门上,自己老实地返回丽景门了。 苏月在方诸门前呆站着,目送马车去远,在无边的悔恨里,怏怏回到了官舍。 不能让自己闲下来,得努力找些事做,忙起来就能把先前发生的事抛到了脑后了。如果偶尔想起,那就尽力麻痹自己,劝说自己这不算什么大事,都是成年的男女,不小心出点差池,实在正常得很。 然而心里这关还是难过,她夜里居然梦见了皇帝,见他握着拳把手送到她面前,在她的满心疑惑下展开五指,得意地对她说:“六枚了,辜娘子,你准备好了吗?” 她当时满心戒备,总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差一点就要掉下去了。这十枚铜钱凑满后要兑现的承诺,必定比醒时的自欺欺人要刁钻得多。 梦里她终于壮起胆问:“有朝一日十枚集满,你要我做什么?” 皇帝高深地笑了笑,“也没什么,朕要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求朕娶你。” 简直是噩耗,一下子把她吓醒了。醒后心里还在扑腾,后怕地想,这事他真干得出来,不会一梦成真吧! 抬手抹了抹,一脑门子冷汗,吓得好一会儿才又睡着。后来睡得也不安稳,第二天起来头昏脑胀,忙于处置手上的差事,险些连爹娘要入掖庭的事都忘了。 好在猛然记起来,赶紧看更漏,刚到辰时,这会儿人应当已经候在宫门上了。今天前朝有朝会,皇帝赶不回来,能不见当然最好别见,出了昨天的乱子,现在心虚的劲儿还没过,她实在需要冷静冷静,再考虑以后拿什么面目面对他。 把亟待解决的事交代了太乐令,她匆匆赶往西太阳门,刚到那里就遇上掖庭内侍出来接应,看见她热络地招呼:“赶巧,娘子也来了?” 苏月拱拱手,携爹娘一同前往安福宫。阿爹和阿娘是头一回入禁中,紫微城高大的建筑远观已觉宏伟,身处其中更会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 他们有些拘谨,愈发觉得今天太后必定来者不善。进了安福殿正殿,恰好见一位女官捧着香盒走过,错眼见了苏月,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然后转头通传里间:“姆姆,辜娘子来了。” 辜家三人朝着东偏殿的方向叉手静待,不一会儿就见殿内走出三个人来。苏月起先一惊,以为皇帝也来了,但定睛一看却是齐王。他穿一身影青的衣裳,人还是淡淡地,如松烟入墨。见到她,脸上带着轻浅的笑,微微颔首致意。八月十五的大宴他没有参加,想来是身上不豫吧,今天再见好像仍有几分羸弱,但并不让人觉得病气森森,反倒没有侵略性,恬淡如一汪春水般。 好精致的人儿啊,虽然不合时宜,苏月脑子里还是冒出这么个词儿来。没有别的想法,仅仅只是叹服,他与他那戳气的阿兄,为什么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太后呢,不像上回苏月进安福宫,特意给下马威。孩子可以戏弄戏弄,两家大人见面须得很正式,很庄重。笑着说上两句温存的话,“员外与夫人节前就到上都了,可惜宫中有大宴,抽不出时间来相见。因此节后匆匆命人过府相邀,不知是否冒昧,还望员外与夫人不要见怪。” 辜祈年与夫人受宠若惊,没想到境遇比他们来前设想得好太多,好得仿佛之前从来没有龃龉,好得就如两家会亲,要商定婚事一般。 忙深深行礼,辜祈年说:“不敢不敢,原本该是我们进宫拜见太后的,但因初到上都,不知怎么通禀,居然延捱到了太后召见我们。” 场面上的话来去,这是必须的流程。太后比手招呼大家落座,一面询问辜夫人:“才到上都,一切都习惯么?若有为难的地方只管说,我让底下人承办。” 辜夫人俯首道:“多谢太后,我们一家得您与陛下照应,一切都是现成的,比在姑苏时候更齐全,岂有为难之处啊。只是合族这一来,实在让朝廷破费了,草芥一般的商户,何以敢当贵人们如此恩待……”说着便要起身行礼,被太后阻拦了。 太后意在交好,万分亲热地牵住了辜夫人的手,温和道:“且不说身份地位,咱们同是姑苏人。早前两家虽不是街坊,却也住得甚近,我每常上十泉里去,都要经过你家府门前。莫说咱们亲近,就算是寻常的同乡来了,不也得照应么。夫人别说这么见外的话,否则往后倒不好处了,你说是不是?” 天爷,三言两语间绑定了两家的关系,简直与皇帝在朝堂上化解言官弹劾的手段如出一辙。 苏月没敢吭声,而辜家夫妇则有些尴尬,又是亲近,又是不见外,真可谓太后肚里能撑船。为了儿子的婚事,以前曾经再不受用,如今也当没有发生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辜夫人最是知情识趣,谦卑地说是,“太后这心田,让卑下不知说什么好。陛下大放恩典,我们一家上下连要致谢,都无从谢起了。” 太后笑道:“谢什么,当初权家的族亲纷纷迁往上都,不也是朝廷给与优恤安排的吗。咱们诚如自家人一样,陛下与你们也不生分。听说十五留宿在贵府上了?难怪第二日二郎进来,邀他上我这里用饭,宫人竟说他昨夜起就不在宫中了。” 太后是随口一说,但这一随口,不知不觉中就坐实了两家牵扯不清的关系。 反正她也不着急,因为知道今天的事必成无疑。既说起二郎,不免要引荐引荐,比了比身边人道:“这是我的幼子,陛下封了齐王,不过一向不太出门,你们想是没有见过。” 两下里站起身互相行礼,齐王对太后道:“那日在代侯府上,我曾有幸见过辜娘子。听说中秋大宴,梨园的曲目精彩异常,可惜我没有眼福,遗憾得很呢。” 太后笑呵呵说:“不碍的,中秋过后还有立冬,还有正旦,有的是机会观演,不急在一时。”嘴上说着,心里顶关切的是立春,便试探着问苏月,“陛下可与你说过立春的安排?” 苏月想起他确实含含糊糊提过,但具体是什么安排,却并未向她透露。 “陛下说与您有个立春之约,可臣问他,他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太后大呼倒灶,这儿子过于没出息,比他父亲更胆小。但凡他拿出平定天下的一成功力出来,媳妇早就有了,连孩子都该有了。可他却好,还在不急不慢地周旋,不知究竟有什么可磨蹭的。你要说他脸皮薄,他也知道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实则脑子半点不笨,就是嘴笨。你若说他脸皮厚,他对待喜欢的女郎那种瞻前顾后,真是狗见了都摇头。 太后觉得这件事不能这么耗下去了,再耗天该冷了。儿子不中用,还是得为娘的出马,辜家夫妇既然来了,今日就索性把话说破吧! 于是太后直言不讳,对辜家夫妇道:“别瞧我们陛下英雄盖世,遇上了女郎,半点也不会说话。但他愿意办实事,他若对你好,光顾着掏心挖肺,有时候这种性子吃亏得很,因不善言辞,难以赢得女郎的芳心。员外,夫人,四年前咱们家曾向贵府上提亲,贵府上没有给我们再争取的机会,说实话,我很有些伤心。对于女郎,我是打心底里喜欢,不怕你们笑话,当初明知亲事不成了,我也还是远远看女郎在府门前舍米舍面,心里不知多懊丧。贵府上有贵府上的考虑,兵荒马乱舍不得女郎外嫁是人之常情,可如今天下太平了,又男未婚女未嫁,我想再问一句,我家大郎可还有机会向贵府上提亲?” 其实早就知道今日召见,太后是怀着怎样的目的,但话真正说出口,还是很令辜家人惊愕。 没有皇权威逼,也不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太后依旧以平等虔诚的态度来商讨儿女的婚事,倒弄得辜家夫妇十分惭愧了。 辜祈年讪讪道:“卑下当年有眼无珠,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今日太后说这番话,愈发显得卑下鼠目寸光了。” 辜夫人望了望丈夫,在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方才对太后剖心,“卑下也与太后说句实话吧,我家虽是世代经商,但并非贪慕权贵的门第,家中孩子都是我们心头的肉,从来没有想过让她们登梯上高,去够不该够的果子。上年陛下御宇,我们心中惶恐,但也并未后悔把女郎留在身边。后来她被强征进梨园,我们有怨言,也曾深深感慨过世道艰难,然到如今才明白,这是孩子命中注定的际遇,她终究是要离开爹娘的。陛下丰厚的赏赐,让我们日夜难安,总觉受之有愧。今日又蒙太后召见,您这一番肺腑之言,叫我们何以克当啊。” 太后拍了拍辜夫人的手,笑着说:“咱们都是实诚人,不拐弯抹角说事,心思敞亮。陛下对娘子的偏爱有目共睹,他一步一步为娘子垒好了基石,还请员外及夫人看见他的良苦用心。” 辜祈年点头不迭,“看得见,卑下等都看得清清楚楚。太后今日特意召见我们,着实是抬举了,这事只需吩咐一声而已,哪里用得着亲自费心。” 恰与梨花同梦 第50节 所以说辜祈年到底是生意场上的积年,他不会明打明地追问,是要让苏月当皇后还是当妃嫔。话语间以退为进,就是在逼太后表态,会给苏月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太后心里自然明白,笑道:“规规矩矩地聘正妻,岂是吩咐一声能了事的,就算我答应,朝中那些掌管着宗族事务的官员们也不能答应。我与陛下早就商定了,四年前是如此,四年后依然如此。我们是实心要结亲的,也用不着媒人牵线搭桥了,就由我厚着脸皮亲自与员外夫人说吧。”言罢又望向苏月,“娘子的意思呢?你在我眼中,可不是一般的女郎啊,父母之命固然要遵,但你自己的想法也尤为重要。” 苏月听他们说了半天,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现在太后点了她的名,敷衍是敷衍不过去的,只是一时有些彷徨,难道这朱砂痣要当不成了? 细想权大这个人……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当然知道他的好,就算他嘴欠,她也觉得可以包涵。嫁给他,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自己假装挣扎两下而已,说认命也已经认命了,总比盲婚哑嫁强。 可是梨园怎么办?那么大的梨园,她好不容易和大家一起支撑起来的梨园,还没真正做出成绩,就不让她干了吗? 她迟迟望了望太后,太后和齐王都看着她,让她脸颊隐隐发烫。 定神一思量,自己也不是扭捏的小女郎,现在正是能说话的时候,若是放弃了,就只剩等着宫里来抬人了。 于是下了决心,起身向太后长揖下去,“臣与陛下常来常往,虽没有说破,但臣心里知道,将来必要依附陛下的。若得阿爹阿娘应允,臣愿与陛下共偕白首,只是目前臣的心思全在梨园,恐怕不能立时放下一切待嫁。请太后与陛下再行商议,臣若想延后婚期,不知能否有回旋的余地?若不能,就请陛下再觅佳偶,臣尽心为陛下打理梨园,以此回报陛下的恩德吧。” 第57章 太后觉得有点泄气, 答应嫁了,但婚期得延后,那么立春之约难以实行, 而她实现抱孙的愿望, 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太后甚是苦恼, 试着再向她打探,“婚期安排在明年春, 你看行不行?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你物色好信得过的接班人, 就算你身居掖庭, 也能让梨园照着你的规划更加完善,这样不是一举两得么,你说呢?” 与太后讨价还价, 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 就算人家看重你, 你若是恃宠而骄,也极易触发对方的不满。但这也不是她非要拿乔, 实在是相较于婚姻,她觉得自己的志向和愿景更为重要。她要亲手改变梨园,要看着梨园一点点壮大, 就像种下一株苗, 她要亲手浇水, 亲眼看它开花,而不是坐在深深的宫殿里,等着外面的人来向她描述, 这花开成了什么样,是红色的还是紫色的。 说得太强硬, 唯恐伤了太后的心,她想了想问:“臣婚后,还能走出掖庭去圆璧城吗?还能见那些乐工和舞伎吗?若是能,一切听凭太后安排,臣无不从命。” 这下太后为难了,“一国之母,势必要坐镇中宫,统管掖庭。就算没有梨园的公务可操持,掖庭中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少,照旧会让你忙得闲不下来的。” 苏月笑了笑,“掖庭是过日子,振兴梨园是功在社稷的大事。臣有野心,想把那个没人看好的衙门,变成天下乐师的乐土,把我们大梁的音声传播到外邦去,传播到西域去。” 太后听她说完,眼神透出一股怆然,心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都是有追求的人,都有宁折不弯的脊梁。 辜家夫妇心下则有些担忧,这些当权者与你协商前很有耐心,你要是不能如她的愿,还能对你有好脸色吗? 思及此,辜家夫妇也站了起来,却咬紧牙关没去制止女儿。苏月自小就有主意,作为爹娘,他们不想因一场婚姻,把她变成第二个唯唯诺诺的大姑母。 太后看他们一家三口都站着,实在感到头大,明明一切说得好好的,怎么就是婚期定不下来呢。 就不能给大郎一个名分吗?太后悲哀地想,为了这个名分,愁煞他们母子了。 如果气性强些,一跺脚说这媳妇不要也罢,当下是可以痛快痛快,但痛快过后呢?皇帝他不是不长进吗! 所以这事还得再行协商,太后压了压手,“怎么都站着?唉呀,坐下坐下。婚期的事儿,回头让陛下再与你商议,你们俩拟定一个好时节,到时候让司天台的人再排算日子就行了。我想着,要不咱们遵民间的习俗,先把五礼过了吧,这么也算有凭有据,”转头问辜夫人,“夫人的意思呢?” 辜夫人当然要做和事佬,赶忙点头附和,“太后说得很是,毕竟年纪都不小了,婚事定下了,我们做父母的也了了一桩心事。” 太后抚掌,“那就这么说定了,人的想法应时而变,说不定过两日自己想通了,也未可知啊。”语毕竟把自己也劝动了,一切好像又豁然开朗了。 “对对对。”辜祈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见太后没有动怒,暗自庆幸不已,一面拿眼神示意苏月见好就收,别再有什么异议了。 总算婚事敲定,还不是用威逼利诱,完全是两家心平气和商谈的结果。太后觉得四年前自己丢失的面子寻回来了,亲家对她没有怨言,也不会在背后指摘她。越想越高兴,看看苏月,人家养到这么大的女郎,终于是自己家的了,忙拉过来好生在怀里抱了一下,欣慰道:“我惦记了那么久的女郎,可算要做我家媳妇了。” 与其说这门婚事是皇帝一往情深的回报,莫如说是太后从未打消的执念。她就是这么奇怪的人,途经人家门前一眼相中,就算排除万难也要把人娶到手。这下儿子欢喜,自己也欢喜,至于究竟什么时候能举行大婚仪式,这个放到后头再议,当下先高兴够了再想其他。 殿里的人纷纷祝贺,傅姆笑着拱手,“恭喜太后,心里总念着辜家女郎,今日总算圆满了,可要高兴坏了。” 太后说可不是,这才想起自己这头商量妥当了,最要紧的人还蒙在鼓里呢。 忙吩咐范骁:“快差人到乾阳殿看看去,前头的朝会散了没有。若陛下没在召见臣僚,把他请到这儿来。” 范骁应是,也不用差遣旁人了,自己撒丫子就往外朝跑。 先前太后预备向辜家夫妇提婚事时,齐王就借故出去了,等到这会儿才又进殿,一进门就听到太后告诉他好消息,说亲事定准了,等到过完礼,就是一家人了。 齐王郑重向苏月作了一揖,“上回还曾遗憾,差一点就该称呼娘子为阿嫂,如今这事定下了,先恭贺娘子吧!” 苏月欠身还了一礼,太后喜气洋洋地,只待皇帝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结果不赶巧,范骁回来禀报,说朝会已然结束了,但司天监的地动仪出了异象,西南方金龙衔着的金球掉进□□嘴里了。消息禀报到陛下面前,陛下责令尚书省严阵以待,预备好了随时赶赴西南的巡查使,自己又上司天监亲自查看去了。 所以做皇帝辛苦,每天有各种政务排着队等他处置,可不像大戏里唱的那样,有事俱本上奏,无事卷帘退朝。 辜家夫妇见状向太后揖手,“既然陛下正忙公务,卑下等就先告退了。家中还要预备预备,过礼不是小事,族中的亲戚都要知会起来,若太后定准了好日子,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了。” 太后也不强留,一面说好,一面让人把预备好的赏赐搬出来,送去辜家的马车里。自己则亲自送下台阶,客套话说了许许多,笑道:“我是等不及了,今日就让人排算日子,若是赶得及,这个月便过礼吧。” 辜家夫妇无不从命,再三行过礼,仍旧从西太阳门退出了掖庭。 这一路上,辜夫人总在观察苏月的神色,好容易等到边上没人了,悄悄问她:“你先前应下,可是自愿的?” 爹娘总担心她受委屈,担心她畏惧强权,不得不低头认命。连阿爹都忧心忡忡地,仿佛她只要露出一点难色,一家人就准备好和她一起愁云惨雾了。 苏月见他们这样,反倒笑起来,“我岂是那种委曲求全的人啊,如果心里厌恶他,绝不会松口答应的。其实我来上都大半年,见识了不少男子,相较于他们,权家大郎居然是其中最好的。说出来怕阿爹和阿娘不信,他除了不太会讨女郎欢心,余下不管品行也好,胸襟也好,谋略也好,都是上上乘。” 她寻常可不怎么爱夸人,能把那人夸得像花,可见是真的不为难。 辜祈年松了口气,“我总是担心,怕你因咱家得了人家太多,还不清了,才甘愿自己填这个窟窿的。” 苏月在爹娘面前并不搪塞,坦然道:“起先我也觉得无以为报,可后来想明白了,我往后可得每天面对他那张脸,作为对我的补偿,善待我的家人,不是应该的吗。” 辜夫人的担忧到这时才彻底化解,牵住苏月的手问:“你可喜欢他?阿娘还是盼着你能嫁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不因这样那样的骑虎难下,将就一辈子。” 苏月想了想道:“好像有些许喜欢,但相处日久,感情慢慢积累,说不定将来我会很喜欢他呢。” 辜夫人终于舒展开了眉,打趣和丈夫抱怨:“这孩子,说起话来半点没有女郎的矜持,可是学坏了?” 辜祈年眼中的女儿,反正就是万般都好,“这叫爽朗,你不懂。梨园那么多的人,她要在里头办事,可不得有话直说吗。弯弯绕绕的,底下人费思量,耽误多少工夫!况且是同爹娘交底,扭捏作态,不是我们辜家女郎的风范。” 阿爹把一切替她辩解得明明白白,苏月就不用反思,究竟是不是与权大斗嘴太多的缘故了。 爹娘今日的一场觐见,把她的终身大事定下了,其实定下也好,就像浮萍有了根,她既然没有打定主意终身不嫁,权家大郎还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这人嘴坏些,心肠却很好,心思也细腻,与他相处这么久,从来不觉得厌倦。刚才商定婚事的时候她也思量,为什么心里还有些犹豫……大概是犹豫他的身份,将来的掖庭会扩充起来,到时候色衰而爱弛,连想找他斗嘴,他恐怕也不耐烦应付你。 这就是婚姻的未卜之处,民间夫妻有没有第三人或许还可商讨,帝后之间中途加入的人,必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就好比两片琉璃,紧贴在一起时可以肝胆相照,中间隔上一层纱,朦胧些,再隔上一层,影影绰绰。当纱越来越厚,就再也看不见对方了,天长日久,记忆模糊,那个人也就彻底消失了。 唉,所以她还是怕啊。想得太多不好,但又怎么能去不想,辜娘子偶尔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女郎。 忧愁不能吐露,也不想给爹娘招来烦恼,但阿爹总与她步调一致,她没开口,阿爹倒发愁了,“聘了皇后,后头就大开方便之门了吧,上都许多名门望族,都等着往宫里送人呢。” 辜夫人见势不妙,忙打断了他,“杞人忧天,你就是这样毛病,又来了!” 辜祈年觉得很冤枉,“我哪次忧错了,你倒是……” 话没说完,就被强行拽走了,辜夫人嘟囔道:“别啰嗦了,快回去吧。回家预备预备,明日苏意出阁,早就下了帖子请你,你好意思光去吃席,不提前搭把手?” 夫妇俩坐进车舆内,临走打起窗帘问:“明日三叔府上的婚宴,你去是不去?” 苏月说不去,“我都把人家新郎官打了,人家心里不知怎么怨我呢,我还去干什么,会招人白眼的。” 对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转过头来反咬你一口是常事。她不想去,爹娘也不逼她,辜夫人道:“我替你致个歉吧,就说你公务忙,抽不出空来。三郎家要是阴阳怪气,我也不在那儿呆,立时就回家。” 后来又吩咐了两句,辜家夫妇才离开。苏月回到梨园,没头没脑的事务太多,要开始筹备立冬的祭祀大乐了。乐府送来三首新谱的曲子,大家聚在一起,让银台院的乐工们试奏。曲子自然都是好曲,不过有零星地方需要改调,意见是可以提的,但得在谱曲人同意的情况下进行。因此那两首先退回去,剩下那曲却是起承转合,细致入微,仔细一问,才知道是青崖的手笔。 说起青崖,颜在不免要追问,“近来怎么没见嬴大人?往常都是他送乐谱,这两回却没再见到他。” 乐丞说:“嬴大人近来身体很不好,昨日还咳血了。手上的差事办不了,托付我替了他。”说着又去问载谱的文书,“都抄录下来了吗?若没有旁的吩咐,我这就回去了,让乐匠修改妥当了再送来。” 乐府的人走了,颜在惴惴难安,问苏月:“你听见了吗,他说青崖病了,咳血了……那可怎么办?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他自己,病了也无人照顾,我实在放心不下。” 对于青崖,苏月自然极为同情,略思忖了下道:“你若不放心,就去看看吧。我今日还有事要忙,恐怕不能陪你,明日行吗?明日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一早就同你去乐府。” 颜在却有些等不及,心焦道:“这种病症,怕是夜里发作得更厉害。今日我先去,你且忙你的,不用惦记那边。等我回来再把情况告知你,若是需要好的大夫,恐怕又要麻烦你,去向陛下借位御医。” 苏月说好,也实在是撂不下手上的差事,便让太乐丞取了出门的牌子交给颜在,“有什么需要,打发人回来传话。” 颜在点了点头,急急出门去了,苏月便把这件事抛下了。 临近年尾,梨园确实太忙,下月除了冬至祭祀,还有外邦派遣的乐人来大梁交流声乐。这种机会对梨园来说很要紧,势必得拿出看家的本事,展现中原大国的风范。定曲、筛选人员,苏月忙到很晚才回官舍,一路上只觉头重脚轻,两眼发花,只想快些倒在床上睡死过去,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可走到官舍门前,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觉得一切没那么简单,门内不会有人正等着她吧! 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推门,门吱扭一声开了,里面黑洞洞地,就着月光看,从桌前到床上,幸好空空如也。 她犹不放心,走到衣柜前打开门,左左右右仔细搜寻了一遍。看完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边合门边自言自语:“又不是灰尘,怎么能藏在里头找不到……” 结果话音方落,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莫不是在找朕?” 苏月吓得惊叫,毛发都竖起来,没头没脑捶了他好几下,“忽然蹦出来,要吓死我吗!” 他挨了打,揉揉胸口,嘴里嘟囔着:“脚步声那么大都没听见,可见你脑子里想的全是朕。结果朕来了,你又不高兴,女郎都像你这么奇怪吗?” 苏月蹙眉看着他,很生气吗?倒也并不。只是觉得这人一如既往讨嫌,至少等她坐下来再出现,也不会让她受如此大的惊吓。 当然,惊吓完冷静下来,回忆又像潮水一样迎面拍打,让她感觉极度尴尬。缓解尴尬的办法就是故作镇定,把一切都忘了,便没事人般比了比手,“陛下请坐。” 两两对坐,连蜡烛都没点,借着外面的月光,能看见对方黑黢黢的轮廓。 苏月尽量让话题轻松些,随口问了句:“陛下从哪条路来?走的青龙直道吗?” 皇帝说不是,“走你的巷道。”知道她要问锁着门怎么进来,不等她开口,直截了当告诉她,“翻墙。” 苏月半张着嘴,“宫墙那么高,有四个我这么高,你徒手翻过来,我怎么不大信呢?” 他一哂,“谁说徒手?朕随身带了把梯子,再加上好身手,翻过宫墙易如反掌。” 苏月再一次震惊了,果然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皇帝陛下是懂得变通的,世上没有难以解决的问题,只要放得下身段,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但这次他来,不是和她讨论怎么翻墙的,黑暗中他的语调沉冷,“听说今日太后向令尊和令堂提亲了,这件事定下了,是吗?” 苏月脸上发烫,回答得十分沉着体面,“确有其事。家君和家慈觉得有可商谈的余地,已经应下了。太后说先过五礼,再论其他。” 皇帝“哦”了声,“不是娘子亲口应下的?” 苏月不由腹诽,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当时都被太后当面追问了,还有回避的可能吗?他把一切都打探明白了,再来明知故问,完全是为增强自信。自己是个实诚人,做过的事也不抵赖,爽朗地应道:“是我亲口应下的,怎么样吧。” 用最拽的语气,说着最色厉内荏的话,皇帝觉得她简直可爱透了。 “你说你早就将朕当成可以依靠终身的对象,早就心悦朕了,那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对朕说过?”黑暗隐藏了他咧开的嘴,和微微湿润的眼眶。有种高兴叫喜极而泣,皇帝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边缘,就要忍不住了。 苏月再次迷茫了,回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迟疑道:“我没说心悦你啊,这是你自己的臆想,还是太后告诉你的?” 他有点苦恼,“你这人,端的是会扫兴。都已经答应亲事了,心悦一下又能怎么样,非弄得这么一清二楚吗?” 苏月感觉自己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了,论理是他家提亲,自己答应,为什么现在有种被倒打一耙的感觉?难道就因为当时他不在场吗? “不是我喜欢一清二楚,我只是觉得一桩归一桩,不能歪曲事实。” 于是他使出了杀手锏,“你亲了朕,这是事实吧?你还摸了朕,这也是事实吧?” 苏月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正在搜肠刮肚想招数的时候,忽然见那团黑影朝她袭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飞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羞涩地告诉她:“朕也心悦你,其实你不是单相思,不要不好意思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51节 第58章 这个不要脸的人, 居然趁她不备,做出这种事来! 苏月气得直咬牙,一把捂住了嘴, 声音从指缝中传出来, “你怎么又亲我!” 对面的人很无辜, “什么叫又亲你?上回是你亲的朕,辜娘子。这回朕为了安慰你, 让你不要太过羞臊,才回亲了你一下, 你可不要不知足。” 话虽这样说, 黑暗中还是红了脸。 他们这算确定关系了吧?亲来亲去,还有任何理由否认吗?他到这时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中晌太后派人过来通禀, 说辜家答应求婚了, 他一时愣在那里, 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辜家夫妇奉召入掖庭,本以为只是太后善意的会面, 打好关系而已,不想老母亲竟是如此雷厉风行的人,头一次见面, 就快刀斩乱麻敲定了此事。是上天眷顾他吧, 本来还在为昨日马车里的种种感到难堪, 结果转过天来,他与她变成名正言顺的了。那么被她亲也好,被她摸也罢, 都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即刻献身, 他都不带半点犹豫的。 同理作为婚姻的另一方,她也一定觉得自己是属于他的,些微的亲密举动,是促进感情的良方。 皇帝自我开解过后,很快把她的不满归为了害羞。女郎脸皮薄,娇嗔抱怨两句太正常了,并且他也很为自己的机灵感到骄傲,居然能在光线如此不明朗的情况下,精准找到她的嘴唇,就像倦鸟归巢。 反正那唇瓣和他记忆里的一样,又香又软,隐隐还带着点甜。美中不足在于没敢过多逗留,害怕她又捶他。毕竟婚事只是口头上说定,大礼没过,婚书也没交换,他纵然再爱不释手,也不能太放肆。 不过回味再三,心花怒放,他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觉得心都要蹦出来了。 朦胧中看见她站起身,似乎是要点灯吧!他有点不自在,出言阻止,“暗处呆得太久,适应不得太亮的光。你我就这样说话,有夜色掩护,朕的胆子才能大些。” 苏月起先还有点恼他,听他这么坦率,不高兴的劲儿就消散了。原来他也需要夜色壮胆,刚好她也一样。 她支吾了下,“内敬坊的排演刚结束,官舍内外有人来往……我不是想点灯,是想关门。” 早说啊,话音方落,他飞快起身关上门,又很快坐回来,沉声道:“好了,这下你可以对朕为所欲为了。” 这人自以为是的毛病,这辈子怕是治不好了。苏月早就习惯了,竟然不觉得有什么失当。 遥想当初,他在徽猷殿里犯病,她受命去照看他,当时为表清白,开窗不算还开门。现在呢,短短三个月罢了,说话得关起门来,不单是因为他夜访被人发现了不好,更是为了防止他做出刚才那样的蠢事,不小心落了别人的眼。 其实太后说得没错,人的心思会随际遇改变。她还记得前几天自己打定了主意,要做此人得不到的女郎,谁知才过了几天,亲事都定下了。 定下了,倒也不后悔,人要懂得审时度势么。人家非让你做皇后,你以死相争,也太不知好歹了。 只是说好的先过五礼,他是否也没有异议呢?丑话说在前头,比现上花轿,现扎耳朵眼儿好。 于是问他,“婚期的事,太后与你说了吗?我没想立时成亲,我还有许多想法没有实行,陛下等得吗?” 他倒是很开明,“朕已经等了四年,不在乎多等一阵子。你先去做你想做的事,朕与太后也说过,让你先做自己,再来做朕的皇后。” 他这么大度,苏月反倒愧疚了,“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陛下对我,好像太宽容了。” 皇帝听得发笑,“朕这人,难得宽容,把仅有的宽容留给枕边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张嘴就是枕边人,这近乎套得令人费解。苏月别扭地提醒他,“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就算了,出去不能同别人说起。” 皇帝问为什么,“难道朕向着谁,需要偷偷摸摸吗?” 他是根蜡烛,不点不亮。苏月道:“还没成亲,不能说成亲后才能说的话。君子当发乎情止乎礼,你就算再爱慕我,也不能明目张胆把偏爱做在脸上,您可是大梁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啊。” 啊,爱慕她。他这才想起来,两个人每每为究竟是谁爱慕谁,而绞尽脑汁构陷对方。但到了此刻,他忽然觉得所谓的面子已经不太重要了。被拒婚后仍旧放不下的从来都是他,就算他多次死不承认,事实也如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啊。 不挣扎了,他认命地说:“言之有理,朕爱慕你。” 这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表白,让苏月有点回不过神来。震惊之后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她何尝不知道他喜欢自己,不过从来不肯承认,他就是根阴沉木做成的棒槌。 无人得见处,她的唇角悄悄仰了起来,“那说定了哟,婚期再议。” 他“嗯”了声,很有男人一语定乾坤的魄力。 毕竟来前,太后已经同他谈过这事了,太后语重心长说:“阿娘上了岁数,不知还能再活几年。有生之年娘想看见你们拜堂成亲,开枝散叶,珩儿,你能答应为娘吗?” 他素来孝顺,安抚太后,“您无病无灾,定能长命百岁的。太医院近来新募了几名好太医,明日让他们轮流为阿娘诊脉。” 太后有点苦恼,“我说的是这个吗?我在说你们成亲的事,你同我扯什么太医啊?” 他当然知道母亲的意思,掖着两手,正色道:“前阵子朝中也有臣僚催促儿早立皇后,朕许诺过他们,三十岁前定会生儿育女的。阿娘莫急,儿今年二十七,还有三年……” 把太后气得头昏眼花,原来立春之约是敷衍老母亲的,他和那些大臣另有章程,一下子又延后三年,找谁说理去? 太后说:“权珩,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但你爹是你亲爹。下回上太庙祭拜他,多磕两个头,就说你继承了他的衣钵,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太后可说气得够呛,本来打算让他和苏月好生商量,必要的时候再使些小手段的,结果他半点也不着急,甚至又给自己放宽了年限。 所以必须给他下最后通牒,“明年惊蛰之前,你须得给我一个说法。我已经多宽限了你一个月,你若是再拖延,这掖庭我也不住了,搬到太庙去,日日哭你那死去的阿爹。” 皇帝只得赔笑答应,先敷衍过当下,后面的事可以再作打算。通常来说母亲都是极好打商量的,且太后也不是那么守旧的人,就算自己不擅哄骗女郎的顽疾随了高祖,永不言败的精神,不也深得太后的真传吗。 总之很欢喜,订婚之外无大事,再也不必担心苏月两眼炯炯,一只看裴忌,一只看权弈了。 “太后定好了日子,本月二十八过大礼,到时候朕亲自去。”背光而坐的皇帝,回忆起往事很有些唏嘘,“还记得你向朕讨章子那回吗?朕那时候想,干脆把凤印提前给你算了,何必弯弯绕绕兜圈子。” 这就是心里喜欢一个人,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她。那凤印其实不是皇后至宝,而是他确认身份,用来托付自己的重器啊。 即将名花有主的皇帝,这回说话好像长进些了,至少没再捅人肺管子。苏月聊感欣慰,下半晌忙碌致使身心俱疲,原本回到官舍就睡的计划被他打乱了,也没让她窝火生气。 她甚至和颜悦色地同他打趣,摸摸自己的脸道:“怪我过分美丽,就算再怎么推诿,也还是让人念念不忘,所以陛下才对我格外好。” 结果他自作聪明地追加了一句,“朕对你好,不是因为你长得美,而是敝帚自珍啊。” 听得苏月一口气上不来,这个人,果真是没救了。 “我这样的女郎,哪里‘敝’了?你再惹我不高兴……”她气咻咻说,“太后说要我当儿媳,可没说一定当大儿媳。” “什么?”他惊诧,“你果然还惦记二郎!” 真是个人身牛头的家伙,苏月不想给他好脸色了,寒声道:“陛下告退吧,我要睡觉了。” 他蹙眉道:“没我的觉你也睡不明白,别睡了,再说会儿话吧。” “说你打算怎么气死我吗?”她恫吓道,“二十八才下定,还有好几日光景,我有余地反悔,你知道吧?” “别别……”他立刻服了软,放低姿态说,“朕不想再节外生枝了,朕年纪不小了,想找个好归宿,余生有人心疼。早前朝中臣僚催婚,朕说三十岁前定会生子,总不能当真等到那时候。你知道外面成婚早的,三十岁孙子都会爬了,朕还孑然一身,太不像话了。毕竟大梁江山要传承,拼死拼活打下的天下拱手让人,你舍得?” 这番话真诚中透着反思,又好像没到病入膏肓的阶段。反正余生还有生不完的气,这次就往后顺延吧。 探出手摸摸索索,她问他:“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水喝。” 外面的月光透亮,穿过窗纸照进来,照在她青白的手上。那手纤柔匀称,正要从茶盘中取杯子,中途被他抓住了。他什么话都没说,握紧她不放,两条臂膀横亘在桌面上,像断了的鹊桥,重又接上了。 苏月心头砰砰直跳,彼此间的关系突飞猛进,好像昨天还在互相嫌弃,怎么今天就非卿不可了。再细思量,又有会心的微笑,自从他们头一回相见,他把自己的斗篷送给了她,就注定这场相逢不平常。嫌弃归嫌弃,嫌弃中夹带着一点喜欢,感情才不显得单调。 “你的官舍,好像有些冷清。”皇帝自觉时机成熟了,提出了非分的要求,“要不要搬到徽猷殿去住?不是和朕住一起,你住东边,朕住西边。天要凉了,一个人清锅冷灶多寂寥,夜里没人说话,还缺人伺候。朕已经命国用给你物色好了三位长御,给她们取了简单好记的新名字,你不想去见见吗?” 心思又细腻上了,不过居心有点叵测,苏月说不好,“梨园里事多,万一半夜找我找不见,麻烦得很。再说婚期都没定,我是不会上当的,陛下就别白费心机了。”说着要抽手,抽了两下没成功,只得耐住性子又问,“那些长御是哪儿找来的呀?我认得吗?” 皇帝知道她担心什么,“不是好望山的女侍,你不喜欢的那些女郎都给分派到了别处,想回去的也都放回去了。这三人是宫里有些资历的女官,朕让国用潜心考验了月余,不管是人品才学,还是办事的手段,都是宫人中的佼佼者,服侍你正合适。” 苏月抬眼看了看对面朦胧的脸庞,“月余前就开始物色长御了,陛下真是势在必得啊。” 皇帝笑了笑,“谁说不是呢,像朕这么体贴入微的郎子,上哪里去找?朕敢断言,就算任你挑选,你也挑不出第二个来。朕年富力强,有个不错的好身板,哪怕忙到半夜也不忘抽空想你,足见朕用心良苦。” 说起好身板,就想起他上回病倒的样子。苏月问:“那个旧伤,后来可曾复发过?” 皇帝说没有,“淮州踅摸的土方子很管用,朕觉得病灶边缘的僵块慢慢缩小了,摁上去也不怎么痛了……你要看么?朕脱了衣裳给你看。” 他说着真要宽衣解带,吓得苏月忙揪住了他的衣襟,“不用不用,没再发作就好。” 她似乎很尴尬,皇帝低头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前看过,以后也会常看。” 苏月又忍不住想打他了,“虽然婚事议准了,但我还不曾嫁给你呢,你再这么不见外,下回可别跟我回家了。” 这个后果很严重,不去岳丈家,郎子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只得悻悻掖好了交领,还不忘叮嘱她一句:“若是哪天想关心朕了,不要讳言,只管同朕说,朕随时可以放你参观。” 真是大方,大方得让人无话可说,苏月叹息着拱手,“多谢陛下。” 皇帝总能从细微处发现问题,和蔼地说:“往后别叫陛下了,显得多生分,朕还是喜欢家常一些。” 家常的称呼?要多家常?苏月问:“叫名字么?权珩?权大?还是至正?” 他说:“朕的名字不能随便叫,连名带姓,让朕想起那个缺德的武都侯。小字也不能叫,你又不是我阿爹。还有权大……这是什么称呼,难道朕是杀猪的吗?” 所以看见了吧,这人有多麻烦,什么都不能叫,那到底该怎么称呼他? “你说吧。”苏月如今连“您”都不愿意说了,心下觉得权大最顺口。 那人支支吾吾,终于仗着她看不清他的脸,提出一个骇人听闻的建议,“叫爱郎吧。” 苏月险些崴倒,晚间吃的饭几乎都要吐出来了,惊悚地说不,“我死都不会这么叫的,你不想让我活命了,我知道,你想害死我。” 他很委屈,“好些人都是这么称呼的,为什么到你这里就不行?” 苏月说我绝不,“我还要脸,还要在这世上活下去,你敢这么坑害我,我与你不共戴天!” 罢了罢了,都不共戴天,还怎么生儿育女。 他是个善于退让的人,叹息道:“听你的意思吧,你觉得怎么称呼才显得既庄重,又不疏远?” 苏月说:“就唤大郎,让我想起四年前被我阿爹婉拒的那位郎君,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却连媳妇都讨不上。” 还好没点灯,看不见对面那人阴沉的脸,只听他抱怨:“辜苏月,朕发现你当真很猖狂,老提以前的事做什么,朕现在当皇帝了。” “好好好。”她安抚不迭,“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了。那就叫大郎吧,很是庄重,也很亲切。” 皇帝嘟嘟囔囔,“太后才这么唤朕……” “陛下。”她好心地提供了参考。 果然他很快就作出了选择,“还是叫大郎吧。” 苏月转过身,翘起兰花指一指窗外,“更深露重啊大郎,回宫去吧,带上你的梯子。” 他愈发迟迟了,以前分别就有说不出的留恋,这回要定亲了,更加留恋得理直气壮。 “苏月……”他叫得很缠绵,“朕再坐一会儿。” 苏月浑身鸡皮疙瘩乱窜,“耽搁得太晚有损龙体康健,回去吧,批一会儿奏疏,再让国用给你煮碗参汤。” 几乎是连拖带骗地,把他弄到了门前,还不敢立时开门,怕官舍外有人经过,遇见了不好看。 她探出脑袋,左右观望,确定没人了才把他拽出来。他甚为不解,“你贼头贼脑干什么,朕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半夜三更从房里出来个男子,凭你是谁都不成体统。况且这里是西隔城,内敬坊的所在,里外全是女郎。”上下打量了他一通,“自重!” 皇帝没办法,被她押送到了小门前,两手扒住门扉问:“你何时来看朕?朕这两日有些忙,朝中有议案,西南又有地动,恐怕没有时间过来。” 苏月想了想道:“我这两日也忙,等手上的事一放下,立时就去瞧你。好了,别站在这里了,快回去吧,我要锁门了。” 他无可奈何,惆怅地叹了口气,脑子一抽就是一个想法,“那朕再亲亲你吧。” 恰与梨花同梦 第52节 结果显而易见,苏月推了他一把,在他恋恋不舍的凝视下,反手锁上了门。 耳朵贴在门板上听,想看他有没有离开,却是半天没听见声响,她知道,他还站在那里。 “走吧。”她又催促,“你不走,我可走了。” 门外的人徘徊了片刻,这才慢慢离开。苏月听着脚步声去远,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英明神武万人敬仰的皇帝陛下,想娶亲的时候也和常人一样粘缠。 人送走了,她终于可以洗洗睡了。今天太忙碌,骨头要散架,所以一挨着床板就睡着了。 等到第二日,又要预备霜降那日的乐工选拔,呈报上来的名册里,苏云的名字赫然在目。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三十八人,这是梨园设立以来,头一回有乐师主动想入园。可见梨园的名声终于变得正向,再也不会有人将它与前朝的教坊相提并论了。 大家聚在一起商讨考核的曲目,苏月转头问园内宰:“朱娘子回来了吗?” 内宰说没有,“通行的令牌还没还回来,护送的人也不曾见到。” 苏月便没放在心上,想必青崖病得严重,颜在暂且撂不下吧。 可是等到将要傍晚,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忽然有些不安了。心里一直悬着,也集中不了精神再忙别的,便让人套好马车,急急赶往了乐府。 第59章 乐府与梨园虽然同属太常寺, 但因为职能不同,官衙所在的位置也相隔较远。 沿着护城河一路往南,经过道道官署, 须得走上两炷香时间, 才能抵达协律坊。苏月之前没有来过这里, 到了乐府大门前,放眼看, 占地比圆璧城小了一大半。还是因为乐府以谱曲为主,各色乐师并不作表演之用, 都是专用作试曲的。从上到下人数总共大约只有百来人, 但府衙的规格很高,光是门楼排场,就比梨园要高出许多。 当然乐府的规矩也森严, 门上有专人把守, 见了来人便拦阻, 要名刺,让自报家门。 苏月拱了拱手, “梨园辜苏月,前来拜会乐监嬴大人。” 梨园使辜大娘子的名气,如今还有人不知道吗?守门的一听, 棺材板似的脸立刻绽开了热情的笑, 点头哈腰招呼, “原来是大娘子来了,恕卑下无礼了,实在是规矩如山, 请大娘子见谅。”边说边双手奉还了名牌,“大娘子快请进, 卑下立刻叫人给大娘子引路。” 苏月道了谢,正要打探有没有人来探望过青崖,这守门的一嗓子吼起来:“虾儿!虾儿!”吓了苏月一跳。 可能意识到喊得太大声了,守门的尴尬一笑,“地方大,引人总是跑得见不着影子,只能靠喊。” 苏月说不碍的,一面又问:“我们梨园可曾来过一位朱娘子?现在人还在吗?” 守门的回想了下,摇头道:“梨园这两日并未有人来访,也没有姓朱的娘子。”说罢又一笑,“卑下只守白日的班,天擦黑了就换人,兴许是卑下没遇上吧!” 这时叫虾儿的少年一纵一跳从巷道里跑来,到了跟前叉手行礼。守门的便吩咐:“梨园大娘子来探访乐监,你快领着去吧。” 虾儿应了声,比手引她顺着巷道往北。乐府官员的官舍在东北角的长房,因正是下职的当口,往来的属官不少,纷纷对她侧目不已。 当然其中也有认识她的,比如那天的府乐丞,一见她就揖手,“这个时辰,大娘子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公务吗?” 苏月说不是,“我来瞧瞧乐监,听说他病了。” 乐丞便上前接应,摆手把虾儿遣退了,自己亲自引她上了游廊,边走边道:“乐监就住在前头第一间房,今日刚看过大夫,病症据说好多了。” 青崖的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苏月乘着落日余晖往内看,房里的布置简单素净,一目了然。青崖披着一件罩衣,正强撑身子坐在桌前倒茶,那张精美绝伦的侧脸,看上去苍白而清瘦。 他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一见是她,十分意外,忙放下手里的茶壶,歪歪斜斜站起身,“阿姐怎么来了?” 这屋子并不大,屋里有几个人一眼便看得见,除了青崖之外别无他人。苏月有了不好的预感,匆匆道:“听说你病了,我们都很担心。我昨日没抽出空,颜在先来瞧你了,她人呢?怎么没见她?” 青崖一头雾水,“什么时候来的?我并未见过她啊。” 苏月心头顿时大跳起来,“昨日这个时候离开梨园,说好了来看你的,我等她到傍晚,不见她回去才来找她的。你当真没有见过她?她真的不曾来过?” 青崖说没有,面色更加苍白了,颤声说:“我这几日身体是不好,但却没有糊涂,有没有人来过我一清二楚。颜在阿姐没有来过,若不信就问乐府的门人。这里没有后门,进出全从前头走,她要是来了,门房和引路的都会知道,” 这下真是慌了手脚,从昨天到现在,整整十二个时辰,颜在就这么莫名其妙不见了,连带那个赶车护送的仆妇也消失了。 苏月心知不妙,定是出事了,青崖比她更惶恐,撑着病体往外走,用尽力气唤虾儿,“你快去问问昨日当值的人,有没有见过梨园来的小娘子。” 虾儿说是,撒腿跑了出去,不多会儿就折返回话,十分肯定地说没有,“前日到现在,没见梨园来过人。” 苏月心急如焚,转身边走边道,“我去召集人手,把上都翻个个儿也要找 到她。” 青崖跌跌撞撞跟上来,“我与阿姐一同去。” 他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找人了。 苏月只得先宽慰他,“你留在这里,把病养好,我得了消息就差人告诉你。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找到她,实在不行就报官,各坊院都有武侯铺,一处处问过去,总会有人见过她。” 青崖摇摇欲坠,脚下踉跄了几步,苏月忙一把搀扶住他,把他交给了乐丞,自己才疾步往乐府大门上去了。 颜在丢了,这个消息在梨园炸开了锅,乐工不能出去寻找,只能困守在园内死等。苏月去寻了缇骑,请副尉想办法张罗人手,甚至连皇帝的司隶校尉都动用了,可找了一夜,一点消息也没有。 苏月这一夜哪里睡得着,脑子里不知浮现出多少不好的念头来。颜在是和她一起入梨园的,在上都又没有亲故,更是鲜少与外人打交道。她生来腼腆,胆子小,只有梨园一个容身之处,能去哪里呢。最怕最怕就是遇见了歹人,真要是这样,那可如何是好! 苏月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时间一点点流逝,始终毫无进展。照理说缇骑全城出动,司隶府也在排查,就算她化成了一根针,落进了砖缝里,也定能把她找出来的。但就是那么奇怪,居然没有一个人见过她,仿佛她是一滴水,就这么凭空蒸发了。 苏月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梨园等到次日下午,实在等不及了,又往乾阳殿去了一趟。可惜皇帝正与尚书省议政,要派遣使节出使外邦,殿里说得热火朝天,她只好在西边配殿里等着。 坐不住,便在夹角的游廊上游走,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后来没了力气,在台阶上坐下来,脑子里乱糟糟地,满心装的都是颜在。 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一个身影站在她身后,夕阳一照,把影子拉得老长。他说:“你别着急,只要人还在上都,就一定能找到。若是挖地三尺还是没有消息,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人离开上都了,二是……” 他本来是想客观与她阐述事实的,可话还没说完,就迎来她楚楚的目光,他只好识趣地转变了话风,“……二是人被藏起来了,说不定正好吃好喝地受招待呢。” 这样苍白的安慰,起不到任何效果。苏月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非常不讨喜,但若是越久没找到人,那么这个可能性实则越大。 她抱着膝头把脸埋进了肘弯里,带着哭腔说:“都怪我,要是那天我陪她一起去就好了。多个人在身边,出了事也好有商量。” 皇帝觉得她不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又不会未卜先知,她也不是孩子,人人有事要忙,谁也不能寸步不离陪着谁。” 话虽如此,苏月还是很难过,“她自小父亲就过世了,是她母亲独自把她抚养长大的。原本被征入梨园,已经很让她母亲不舍了,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皇帝叹了口气,“朕吩咐下去,让京师周围的驻军抽调出一部分人手,把上都之外方圆五十里也一并搜查了,这样行不行?” 她终于抬起头来,捺了下唇角说:“多谢你,不因她只是个小小的乐工,便放任不管。” 皇帝垂眼瞥了瞥她,“你应当感激你自己,在朕面前这么有脸面,又是缇骑又是驻军的,为你寻找朋友。” 大帽子扣上来,就得警觉了。苏月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十枚铜钱集满,可能就是她放弃现在的一切,老老实实回归掖庭的时候了。于是戒备地问他:“不要钱吧?我可是空着手来的。” 结果换来人家一声嗤笑,“事有轻重缓急,朕也不是只谈钱,不讲人情的人。” 有他亲自下令扩大搜寻的范围,希望便又增加了好几成。也许再等一等,马上就会有消息了。 苏月垂头丧气回去了,又等了两日,还是毫无进展。颜在已经失踪四天五夜了,时候拖延得越长,希望越渺茫。有时候她甚至感到恐惧,害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害怕颜在遇到了不测。 姑苏的同乡们坐在一起,大家都很迷惘,各种可能都猜了一遍,最后楚容蹦出个念头来,“那个曾经看上颜在的左翊卫将军,可曾好好盘查过?” 正满心愁绪的众人闻言,顿时眼前一亮。云罗说对,“怎么把那人给忘了!那个左翊卫将军不是前朝归降的旧臣吗,前朝的权贵有多丧心病狂,我们是知道的。既然看上了颜在,必定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她。高门大户守卫森严,只要他们想藏人,外面就算找翻了天也别想找到,何不让人去他府上搜查,说不定就是他把颜在扣下了。” 但梅引却不大认同,“一个左翊卫将军,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吗?如今的梨园和以前不同了,朝廷有明文规定,狎亵乐工者轻则下狱,重则杀头。为了满足私欲,连命和前途都不要了?” 可是哪还有别的办法,该动用的人动用了,该想的辙也都想遍了,只差把上都掀翻了。 苏月沉吟片刻道:“揣测虽没什么依据,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万一颜在当真落进了他手里,去得晚了,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所以想到便去试一试,苏月去龙光门上找了副尉,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 “事关重大,我知道不能胡乱搜查官员宅邸,但我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请副尉替我想想办法。”她说着,下了决心,“事后左翊卫将军必定弹劾我,我也做好了受罚的准备,一切后果由我承担,请副尉放心前往。” 有她这句话,副尉的胆子如牛一样大,梆梆拍了拍胸前的护心甲,“交给卑职,卑职这就去点兵。其实大娘子不用担心,量那个毛脸贼不敢声张。大娘子手上若有把柄,只管弹压他,听说这阵子朝廷正暗查那些渎职的旧朝武将,他未必没听见风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会在这个当口出头冒尖的,除非他想在陛下面前露露脸。” 这番分析,其实在苏月听来并不一定靠谱,但她急于找到颜在,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 所以就如副尉说的,即刻点兵,很快就赶到了左翊卫将军的府邸。事先也查探过,他在上都没有别业,要藏人定然只在此处。苏月便坐在外面的马车里静待消息,一群如狼似虎的缇骑冲进去,把将军府的女眷吓得吱哇乱叫,吵成一团。 有人在大喊:“了不得,抄家了!主君……主君……” 缇骑是不论死活的,领了命只管向着目标进发。将军府虽然也有护院,但缇骑是皇帝亲军,没有人敢阻拦。他们查找了府中每一间屋子,连路过的狗都不免挨一脚。 左翊卫将军无法呵止他们的恶行,铁青着脸出来见苏月。苏月是第一次与他会面,难怪副尉说他是毛脸贼,他的下半张脸,几乎被青色的胡髭覆盖了。到她面前怒气冲冲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带人来搜查我的府邸!老子横扫襄阳,迎接陛下大军的时候,你还在姑苏染指甲呢。如今靠着陛下宠爱,犯到老子头上来,真当老子好欺负吗?” 苏月从车舆内走了出来,冷声道:“将军,你是谁的老子?梨园中有乐工无故失踪,原本就在满城搜寻。将军和那个失踪的乐工曾有渊源,我若上报大都府,一样是要传将军问话的。我顾及将军颜面暗中查办,你却不领情,要是早知将军如此不识好歹,我就不费这番苦心了。” 左翊卫将军被她说得发懵,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你不必唬我,这上都的官宦门户,哪一家设宴没有传过梨园乐工?这叫什么有渊源!仅凭这个就带人来我家搜查,请问别家也是如此吗?” 苏月道:“别家并不如此,我只搜将军府。” 左翊卫将军顿时暴跳如雷,“姓辜的,你可别欺人太甚。人家怕你,巴结你,老子却从未将你放在眼里。” 苏月并不怵他,犀利的眼风如刀,恨不能将他凌迟了,“走失的乐工姓朱,姑苏人。四个月前将军曾下帖邀她一人来府上弹奏,太乐署乐工青崖怕她只身前往多有不便,自己顶替她赴约,夜半子时才回梨园。官员府邸传召乐工是寻常,但发生了什么,也是有迹可循的,还不够资格劳烦将军吗?我若是你,反倒应该大开方便之门,迎接缇骑随意搜查。若搜出人,认罪伏法,若搜不出人,正好自证清白。而不是像你这样口出狂言,张口闭口要做我的老子。” 这下左翊卫将军无话可说了,毕竟他对青崖所做的一切,翻起旧账来也不简单。事情闹得太大,对自己定无半点好处。 于是便立在一旁,冷着脸任凭缇骑前院后院翻找了一遍,可惜缇骑搜查半天一无所获,空着两手出来了。 副尉向苏月复命,“回大娘子,都找遍了,不曾找到。” 苏月再次失望了,颜在就像一滴水,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了。她再也想不到该去哪里找她,接下来好像除了大海捞针,真的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左翊卫将军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可要搜仔细了,别有遗漏之处。” 苏月转过视线一扫他,“若有遗漏,下次再来。”然后在他愤恨的注视下重又登上了马车。 回去的途中才想起来,自己忙了这几日,倒忘了去问问青崖那头有没有什么消息,便让赶车的把她送到了乐府。 再见青崖,他大病初愈,气息还有些弱,一见到她就连咳带喘地追问消息。 苏月告诉他一无所获,他像被抽掉了魂魄似的,垂着袖子喃喃自语,“能去哪里……能去哪里呢……她与人无仇无怨,应当不会有人存心和她过不去的。都怪我,生什么病!若不是为了来看我,她也不会丢了。” 苏月叹了口气,“你不要因此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青崖眼中隐隐有泪光,惨然对她说:“阿姐,我心悦她,你是知道的。” 苏月微怔了下,沉默着点点头。 “会不会……回姑苏了?”青崖犹豫地说,“找遍大街小巷都找不到她,也许她已经离开上都了。” 苏月却觉得没有这种可能,“颜在不是冒失的人,乐工出逃,会罪及全家的。她家里还有母亲和阿兄,为了家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青崖背靠着抱柱,低下头,眼泪顺着鼻尖滴落,“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找不回来了么……” 苏月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让他稍安勿躁,说再想想办法。 回去的路上,心里堵得很,也不想乘车了,打算自己一个人走上一程。 从乐府到梨园,中间隔着一个北市,她顺着街道慢慢前行,试图从颜在经过的路径,找出她失踪的原因。 四下张望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侧影,仍旧一副爽朗的模样,正笑着和人说话,是许久不见的春潮。恰巧转身,恰巧也看见她,“咦”了声笑道:“这是谁?不是我们的梨园使大人吗!” 久别的老熟人再聚首,快乐可以短暂冲淡心头的阴霾。春潮热络地请她去自己的店铺里坐坐,一进门就忙着招呼伙计,泡上好的香茶来。 两个人在窗前的茶案前坐定,苏月打量了一圈,店里摆着各色染料和布匹,还有没有织成的纻麻,看来她果真照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走得很稳当。 春潮大手一挥,“你看,我想开的铺子开起来了,后面染房所用的人手,好几个都是早前从梨园病退的。”一面又笑着打趣,“不过咱们姐妹中,还数你顶有出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一错眼,梨园这盘棋都被你下活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53节 说罢又来打听,问园里的故人好不好,颜在好不好。提起颜在,苏月就揪心,把前后经过都同她说了一遍,撑住脸道:“只差一寸寸翻找了,不知她到底在哪里,现在安不安全。” 春潮听她细说,半晌都没有开口,听到最后方迟迟看了她一眼,“到处都找过了,该怀疑的人也盘查了,但是还有一人,你有没有想过仔细摸排他的行踪?” 苏月迷茫了,“你说的是谁?” 春潮说:“青崖。” 第60章 “青崖?”苏月觉得不可思议, “他哪有什么可疑之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春潮低头给她添上一杯茶,边斟边道:“最不可疑的人, 恰恰是最值得怀疑的。你想, 颜在那样乖顺的小女郎, 从来不与人结仇怨,梨园到乐府通共不过两炷香时间, 什么人能掐着这段时间掳走她?从筹谋到实行,再到藏匿, 是临时起意能办成的吗?” 话虽有道理, 但苏月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青崖要把颜在藏起来。 “青崖是个可怜人,他一心对颜在, 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可春潮却有她的见解, “越是可怜, 才越急于得到他想得到的关爱。他不是喜欢颜在吗,颜在可喜欢他?” 苏月摇了摇头, “颜在拿他当阿弟看待,” 春潮说:“这不就结了。他爱慕颜在,颜在却不喜欢他, 对他这样自小没入梨园, 尝够了人间疾苦的人来说, 是灭顶之灾。他的身世很苦,你们应当听说过吧?” 苏月说是,“据说前朝时期灭族了, 只剩他和两位阿姐,那两位阿姐也先后过世了。” 春潮脸上浮起一片怅惘, “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独自活在世上,苦难的遭遇人尽皆知,喜欢的人又不喜欢自己……他没有疯,已经算坚强的了。” 苏月终于渐渐相信了,“他想独占颜在?” 春潮“嗯”了声,“大抵就是如此吧。因为感情得不到回报,再加上羞愧自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藏起来。说不定藏得够久,颜在就会喜欢上他,他所求的,不就是颜在心里有他吗。” 苏月听她分析完,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果真遗漏了不少细节。 青崖不是很喜欢颜在吗,按常理就算拖着病体也会赶到梨园来,可是并没有。这么长时间,只派虾儿来问过两回,剩下的时间一直在乐府等消息。颜在失踪,生死未卜,他竟能这样沉着,还是那个冒名顶替,代颜在赴约的人吗? 苏月不由叹了口气,“我太相信他了,从没想过他会掳走颜在。” 春潮说话向来一针见血,淡淡一哂道:“前朝活下来的老乐工,有几个不是千疮百孔?吃了太多的苦,这里……”她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多少有点异于常人,我以为你知道。” 苏月方才承认自己想得太简单了,甚至大都府询问,哪些人平时与颜在有往来,哪些人有可疑,她居然都下意识忽略了青崖。 撑身站起来,她无奈地说:“真没想到,接下来该查的是青崖。今日多谢阿姐给我指点迷津,我先回去了,颜在一日不见,我一日寝食难安,一定要找到她。” 春潮说好,送她到门外,左右看了一圈,“你是一个人走来的吗?我让人套车送你回去吧。” 苏月摆了下手,“这两日头昏脑胀的,想独自走走。这里离圆璧城不远,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春潮便再三叮嘱她路上小心,颜在一丢,仿佛大白天路上也不安全了。 苏月冲她回了回袖子,自己顺着街道返回梨园。一路上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可疑,因此一到龙光门上就寻来了副尉,“替我派人守在乐府之外,盯紧乐府监,看看他是否独自离开协律坊,去了哪里。” 副尉立刻聪明地领悟了,“监守自盗!”然后挑了两个机灵的,立时把人派了出去。 苏月这几日真的累坏了,梨园的事也顾不上,一心都在找颜在。对于春潮的猜测,她心里可说是五味杂陈,既希望是青崖带走了颜在,又希望不是他。如果颜在在他身边,至少性命无虞,但自己也着实被他狠狠愚弄了一番,以前所有的同情和好感,也都扔进沟渠里了。 缇骑盯人需要时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照常处理园内事物。接下来两日,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青崖并无异动,颜在也是照常没有半点消息。 她仔细思量了下,打算再试一次,若青崖是无辜的,自己也就不会再怀疑他了。 于是她又去了乐府一趟,青崖还是照常焦急地追问有没有进展,她悲伤地摇摇头,告诉他:“这段时间大都府和缇骑花费了太多精力,城外的驻军把方圆五十里搜遍了,还是没有发现颜在的踪迹。投入的人力太多,看不见希望,朝廷决定停止搜寻了。” 青崖怔愣了下,“为什么?因为乐人微贱,不值得吗?”说完苦笑了下,“朝廷不找了,我自己找,就算找到天边,我也一定要找到她。” 苏月看着他的脸,试图从他的眼梢眉间甄别出哪怕一丝的破绽,然而并没有。他依旧单纯热血,她开始犹豫,也许春潮的判断是错的。青崖仍旧是那个表里如一的少年,自己对他的怀疑,似乎可以到此为止了。 然而犹豫归犹豫,副尉派出去的人并未马上撤回来。结果第三日擦黑的当口忽然有了动静,缇骑回禀说青崖独自一人离开了乐府,往东城白羊道去了。 “卑职跟到一处小院,亲眼看他进去的,可等了许久也没见他出来,便翻墙进去查看,发现屋里点着灯,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人平白无故地不见了。” 副尉不信,“他又不是精怪,会隐身术,难道还能飞了不成!一定还在宅子里,你看真周了吗,确定他没有离开?” 缇骑说看得真真的,“卑职这双眼睛,是百步穿杨的眼睛,您还信不过我?” 副尉扭头望向苏月,笃定道:“大娘子,缇骑训练有素,绝不会看错的。他们说在,人就一定还在。” 苏月问:“有人继续蹲守吗?” 缇骑说有,“卑职一人先回来禀报,另一人等不到我折返,断不会离开的。” 苏月遂对副尉道:“劳烦带我去一趟。若是运气好,说不定人就困在那个小院里。” 副尉应了声是,很快点了一队人马赶往那个院落,先派人把外面把守起来,余下几人进去查探。结果就如报信的所说,这处小院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一根燃烧过半的蜡烛,从一边缺口处源源滚下烛泪,把烛台中间的小碗都积满了。 缇骑毕竟不是一般的衙役,发现不寻常,自然要四下搜寻。放轻手脚查看每一处,桌下柜中,甚至是神龛之后都找遍了,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卧房里忽然传来了消息,赶到那里一看,床后的隔板已经被卸了下来,打起的帐幔后出现一个密道,里头有台阶,能供单人通过。 副尉忙上前打探,把脑袋伸进去细听。密道里隐约有回声传来,虽听不真切说了什么,但可以确认,底下肯定有人。 苏月心里着急,提裙要下去,被副尉拦住了。副尉拍拍胸口表示由他开路,苏月便跟在他身后进了密道。 进来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这地方很有些年头了,并不是草草挖出来的。整条通道由木料支撑填塞,板正洁净,连土星子都不见一粒,可知当年耗费了不少心思和钱财营建,如果没猜错,肯定是嬴家的旧业。 远处的哭声起先含含糊糊难以分辩,走得越近才终于听明白,确实是颜在。她哀求着:“青崖,青崖你说话呀……你放我回去吧,我回去之后绝不说是你扣下我的,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行吗?” 青崖沉默了很久,沉默得颜在几乎绝望了,方才慢慢开口,“我说过了,不会让你回去的。梨园走失一个乐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苏月阿姐就算再牵挂你,找寻的时候久了,朝廷见没有进展,已经结案收兵了。你且在这里等上一阵子,等风头过了,我带你回姑苏去。你不是想家人,想见你阿娘和阿兄吗,不用再等五年了,脚程快的话,一个月就能到家,这样好不好?” 已然到了门外的苏月和副使交换了下眼色,副使卯起来就要冲进去,被苏月拦阻了。 其实她想听一听颜在的想法,如果颜在被他说动了,真想回姑苏去,那么她也愿意网开一面。但青崖的做法着实令人愤怒,一意孤行把人掳走,难道就是他所谓的爱慕吗? 还好颜在是清醒的,她说不,“我就算再想回家,也绝不做临阵脱逃的懦夫。五年就五年,我等得,我要堂堂正正回家见亲人,不要像过街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你以为你在帮我,其实是在害我。青崖,你不是答应我,要在乐府做出一番事业的吗,为什么忽然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番话令青崖烦躁不已,“我依着你的吩咐去做了,乐府送到梨园的曲目,有半数是我谱的曲,可那又怎么样!我心不在焉,我感觉不到悲喜,我每日都忧心忡忡,不知什么时候你会喜欢上别人,被别的官员接出梨园,去做别人的夫人!” “所以你就装病骗我?”颜在呜呜咽咽地哭,“亏我那么担心你,听说你病了,一刻都不敢耽搁,急忙去看你。” 青崖大概已经魔怔了,他有他自己的道理,执拗地说:“得知我病了,你就赶来看我,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心里有我吗?颜在,求你相信我,我可以好好照顾你,绝不让你受委屈。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铺子做生意,我这些年攒了些钱,用来做本金足够了。或是我们开个乐学,教那些民间的孩子奏乐谱曲,给梨园培养乐师根苗,这样行不行?” 他的愿景只是和她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把她安排在其中,一向温顺恬静的颜在终于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我不愿意!我要回梨园,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地方呆下去了。” 苏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转头示意副尉破门而入。那道木门经不起狠踹,副尉高大的身形率先挤进密室,压着刀说:“毛还没长全,就学人掳女郎,你爹娘是这么教你的?好小子,这几日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不把你剁成十八块,难解兄弟们心头之恨。”说着一把抓住青崖的衣襟,老鹰拎小鸡一样,把人拖了出去。 颜在惶惶然站着,从副尉身后发现了苏月,顿时大哭起来,“你找到我了!我一直在担心,怕你找不见我,就再也不管我了。” 苏月艰难地同她打趣,“哪能呢,必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一面替她捋了捋头发,轻声问,“青崖没有伤害你吧?他对你动粗了吗?” 颜在摇头说没有,“起先我被带到这里来,并不知道是谁指使的,每日有人给我送吃的,送完了就走,什么都打探不出来。直到今日他现身,我才知道竟是被他劫持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早前他明明对我有恩的,我总在发愁如何回报他,结果佛也是他,魔也是他。你要是来得晚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颜在惊惶不已,苏月只得尽力安慰她,“虚惊一场,幸亏春潮出主意,让我留意青崖,否则只怕我永远不会怀疑他。就连他日后说要离开上都,也会以为他是心灰意冷,愈发同情他。” 所以原本好端端的,怎么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这种扭曲的情感,难道就是佛经中说的由爱生怖吗。 无论如何,人能找到就好。苏月牵着颜在的手,顺着狭窄的密道返回地面上,外面院子里已经燃起了许多火把。缇骑因连日搜查无果,很不痛快,终于逮住了罪魁祸首,简直要将青崖生吞活剥了。 青崖白着脸,神色却不卑不亢。在他看来自己是为着心里的信仰,唯一后悔的,只是伤了颜在的心,惹她哭了。 还有苏月,他在面对她时羞愧万分,低头道:“阿姐,我辜负了你的栽培,让你失望了。你骂我吧,打我吧,一切都是我该受的。” 苏月看着这张年轻的脸,既觉得他可恨,又觉得他可怜。 “你不该愚弄我,让朝廷派出那么多人到处搜寻,生生耗费了六天时间。我的失望是其次,你想过颜在的感受吗?你以为把她藏起来,她就是你的了,到最后闹成这样,你打算如何收场?” 青崖翕动了下嘴唇,目光楚楚望向颜在,“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其实恨我也好,这样就不会忘记我了。颜在,我没有坏心思,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听说近来常有达官显贵点你献演,尤其随侯府上,三日一请,五日一邀……我越想越害怕,继续坐以待毙,你就真的变成别人的了。” 颜在知道他误会了,无奈道:“人家府上有喜事啊,接连有人做寿,为远客接风,且受邀的也不止我一个,怎么就认定人家瞧上我了?” 青崖找不到话来辩解,因为无论说什么都不合理。心里更明白,一切都是他没有根据的揣测,但他就是担心,辗转反侧无法纾解。 也许颜在是他的解药,只有她能把他从痛苦里拯救出来,他这样想着,便这样去做了。结果好像又错了,反而把人越推越远。如果苏月没有找到他们,或者他还有一丝希望,可惜终究是找到了,颜在有了退路,再不可能喜欢上他了,只会愈发地厌恶他。 副尉瞅瞅这少年的脸,男生女相真讨厌,便对苏月道:“别同他啰嗦了,这小子现在装可怜,就是想博女郎们的同情。照我说直接送到大都府去,发配到行宫田庄上抡锄头,他定是病也好了,心思也纯净了,再不想着男男女女那些事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苏月,这件事若当真宣扬起来,青崖就彻底毁了。他是有错,但他也很苦,这种卤水里浸泡过的人生,延捱到当下已经需要莫大的勇气,叫人怎么忍心,让他的后半生更加不见天日。 但究竟追不追究,还得看颜在的意思,毕竟受害者是她。今晚上没有惊官动府,来的都是龙光门上的缇骑,想悄悄掩过去也不是难事。 苏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颜在,等她一个表示。颜在虽然怨怪青崖,但心里并不真的恨他。便小声对苏月道:“这件事不要让外人知道,行吗?青崖年纪还小,不能因一时糊涂,糟蹋了一生。” 苏月转头打量青崖,他听了颜在的话,浑身颤抖着恸哭起来,“我不要你可怜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当成男人看待,就连我做错了事,你也觉得我没有伏法的资格。” 副尉听不过去了,瞪眼说:“不识好歹的东西,要不是大娘子在,我早就揍你这娘娘腔了。我问你,那个赶车的仆妇呢,是不是被你杀了?” 青崖缓了很久,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后才道:“我许了她些钱财,让她离开上都了。” 苏月松了口气,转头提醒颜在:“你刚才的话,可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若这次轻饶了他,未见得没有下次。你不怕他不死心,故技重施吗?” 颜在从最先的悲伤惶恐里挣脱出来,已经可以冷静地正视这件事了,语调坚定地说:“我想好了,如果再有下次,不要惊动任何人,就当我逃了,把我从乐官名册上划去吧。” 话说到这样程度,就不用再议了,苏月转身对副尉道:“今晚的事,请副尉不要对外宣扬。就算我徇私吧,他年纪还小,一时冲动做错了事,若是交给大都府,不单身上的官职要罢免,人也会下大狱,我实在于心不忍。” 副尉早把自己这队人马看成了未来皇后的禁卫,只要大娘子发个话,没有不遵从的。 于是一使眼色,命左右看押青崖的人撤开,又发了话,“回去之后都不许乱说,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听见没有?”众人领了命,他方对苏月拱拱手,“娘子们可要和他道个别?卑职等在外等候。” 人都撤出去了,苏月也让到了一旁,容颜在和他说话。 颜在说:“我被关的这几日,惊动了那么多人找我,你这回的祸着实是闯大了。苏月愿意放你一马,终究是看 着我们往日的交情,即便到现在,我们也相信你本性纯良,没有歹心。但今日过后,我怕是不能再像往日一样对你了,今后请你多加珍重,回到乐府之后潜心谱曲,多创出些上佳的曲目,流传后世吧。” 她说完转身走了,青崖脸上透出一种濒死般的绝望,颤动着嘴唇想唤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出不了声了。 回去的路上,苏月小心翼翼察言观色,颜在像一汪沉淀的死水,没有半丝波澜。大约是察觉了苏月的担忧,勉强笑了笑,“我不要紧,好好的呢,你不用担心。” 苏月方才颔首,“回去后就说被那个仆妇劫持了,关在城外废弃的茅屋里,缇骑来得及时,才没有被倒卖。若不这样说,恐怕坏了你的名节,将来就不好自处了。” 颜在听后牵住她的手,愧怍道:“我总让你担心,自己从未为你做过什么,反倒一次又一次麻烦你。” 苏月在她手上拍了拍,“咱们是一起从姑苏来的,我也要让你全须全尾地回姑苏去。这次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就当还了他曾经解你危难的情吧。” 颜在没有说话,其实她知道,那份恩情是无论如何都还不清的。对青崖的厌恨也慢慢化为了一缕惆怅,人越冷静,越是感到无边的凄凉。 好在有惊无险,苏月庆幸一切都过去了,却没想到后面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自己。 第二日一早,洗漱过后赶往大乐堂,刚到门上就迎来两个公服上绣蟒纹的缇骑。 他们大步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传令:“乾阳殿中早朝,陛下宣召梨园使入朝应讯。请娘子暂缓手上公务,跟卑职等走一趟。” 第61章 恰与梨花同梦 第54节 乾阳殿她去过好几次, 上回万里来传话,是因为陈御史等人弹劾她。当时虽算公事公办,但在场的只有皇帝和御史台官员, 阵仗还不算太大。这次却不一样, 正上着朝, 满朝文武都在场,宣她过去必定是遇见了更大的弹劾, 皇帝骑虎难下,不得不当朝给出交代。 所为何事, 她心里是明白的, 十有八九因为颜在失踪那件事。至于究竟是哪方面出了岔子,无外乎动用了朝廷的人手、搜查了左翊卫将军府邸,最后人找回来了, 没有给出一个明晰的来龙去脉, 朝堂上的官员们心中不快, 要督促皇帝,对她严加约束。 轻舒了口气, 她把手里的曲谱交给颜在,“我去去就回来。” 颜在却把曲谱又转交给了一旁的梅引,对苏月道:“我随你一起去, 若是要论罪, 由我一力承担。” 苏月失笑, “你承担什么?你是苦主,再大的罪过也轮不到你头上。你只管督促他们练曲吧,有什么话, 等我回来再说。” 她脸上一派轻松,安抚她们两句才出门, 但赶往乾阳殿的这一程,心情很是沉重。因为知道这回不是两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也不是发发脾气,掉两滴眼泪就能解决的了。既然闹上了朝堂,必是难以姑息的大事,否则以权大护短的脾气,不可能当众召见她。她也做好了准备迎接风雨,既然是自己做下的事,不会回避那些王侯将相们的针对。 举步迈入乾阳门,朝会时的乾阳殿与平时不同,内外都站着带刀的缇骑,十步一个,钉子般矗立在御道左右。 她顺着官员行走的直道上前,早有万里在殿外等候着。见她来了,快步上前迎接,压声道:“不管过会儿如何腥风血雨,娘子只管澄清经过,认错就是了,切记切记。” 苏月犹疑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跟他进了大殿。 深广的殿宇两掖,站满了冠服俨然的文臣武将。梨园献演时,苏月曾见过他们每一个人,然而走上朝堂,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顿时让她感受到了另一种忐忑和慌张。 她看到弹劾她的人了,这回不是御史台的言官,是武将。且人数众多,足有七八人,不是站着回禀,而是跪在了御阶前。听见脚步声传来,回头看她的眼神充满鄙夷和愤恨,若不是身处朝堂上,恐怕要把她拆吃入腹了。 武将……想必是搜查左翊卫将军的府邸,引发了众怒。这些人难道是他的部下吗,都来为他叫屈请命?苏月暂且弄不清原委,也不敢造次,便遵着礼节恭恭敬敬上前长揖,叩谒了坐在龙椅上的人。 上首的皇帝蹙着眉,出言询问:“辜大人,诸位将军弹劾你没有手令,擅自搜查了左翊卫将军的府邸。你为何这么做?与他有私怨吗?” 苏月说没有,“臣与将军并无私怨,搜查将军府邸也是为洗清将军嫌疑。梨园中有一乐师外出,遭人掳劫六日未归,臣呈报了大都府,京城上下四处搜索,但凡有嫌疑的都要接受盘查,不限于左翊卫将军。” 她的话,立刻换来了反驳,“一派胡言!为何不搜查别家,偏偏只搜将军府?” 苏月平心静气道:“因为早在朝廷颁布恩恤梨园的政令前,左翊卫将军曾看上该名乐工,点她独自前往府上奏曲。该乐师不曾赴约,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如今乐师失踪,遵着惯例,与其有过交集的人都有嫌疑,都应该查访。” 可是她的解释,不能平息这些武将的怒火。他们向上拱手,“臣等归顺朝廷,是因敬仰陛下,坚信陛下不会因亲疏刻意慢待臣等。臣等也曾为陛下出生入死,可换来的却是无尽的羞辱,一名女子竟能公然践踏降臣的尊严,臣等若是坐视不理,接下来还有容身之地吗?这朝堂上,七成是陛下钦点的官员,剩下三成沿用旧臣,我等莽夫不值一提,但今日受辱的是武将,明日就轮到贤德著称的文官了。难道要等前朝官员尽数受辱,陛下才能为臣等主持公道吗?还是此举本就是陛下授意,意在压制降臣,扶植新臣?” 话越说越无礼,平章政事出言喝止,“心中抱屈,大可就事论事,胡乱揣测一气,连陛下都牵扯上了,这是要以下犯上吗?” 皇帝并不动怒,只是淡淡看着跪地的武将们,那目光里没有恫吓,却有不易察觉的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吵嚷着鸣不平的那些人终归有些犯怵,气焰略低了几分,但仍是不依不饶,“女子为官已是乱了纲常,如今竟带领缇骑搜查官员府邸,实在令臣等大为不解。” 苏月掖手道:“左翊卫将军可在?他若有不平,我可以与他当面对峙。” 叫屈的那些人冷哼了一声,“受此奇耻大辱,早就一病不起了,还能上朝与娘子对峙?” 他们从来没有承认她是命官,就连称呼也依旧是“娘子”,而不是“大人”。 苏月本想与他们理论的,但想起万里的话,还是勉强按捺住了。况且要是细究,难免要把青崖的遭遇说出来,也许这是最好的,堵住悠悠众口的办法,但要把别人的痛处撕扯开,暴露在这些没有人性的权贵面前,她还是觉得于心不忍。 但这场弹劾,着实是来势汹汹,起先还只是武将们同仇敌忾,渐渐地,发展成了新朝和旧臣的矛盾。这些前朝官员早就不满于朝廷对他们的压制,心里憋着一团火,苦于找不到发泄的途径。这回发生了这件事,立刻正中下怀,有了充足的理由来小题大做。 苏月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做错了,冲动起来不计后果,又给皇帝带来了麻烦。她甚至不敢抬眼看他,垂首道:“臣寻人心切,忙中出错,请陛下恕罪。从今往后自当戒骄戒躁,谨慎行事,陛下若要降罪,臣俯首领罪,甘愿受罚。” 上首的皇帝有些苦恼,朝堂上有一小半的臣属是前朝归顺的,这些人中不乏有建树的能臣,武将虽然骄奢淫逸,却也着实有军功。这些人的去留筛选需要慢慢进行,不能一蹴而就,现在忽然闹得群情激奋,就算是皇帝也感觉到了棘手。 怎么处罚苏月,罚俸吗?已经使过的手段,至今她的官册上还有四个月的亏空,再累加,御史台势必又要跳出来说话。但除了罚俸,还有什么是最不伤筋动骨的? 他想了又想,抚着龙椅的扶手道:“从今往后,梨园使不得再调遣缇骑,回梨园禁足一月,面壁思过去吧。” 可惜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判罚,并不能服众。 那些武将没有站起身,纷纷取下了头上的乌纱帽,“请陛下罢免辜娘子梨园使之职,匡正梨园风气。” 而那些站在一旁的前朝文官们,此时也都纷纷附和了,“请陛下罢免辜娘子梨园使之职,匡正梨园风气。” 皇帝被架在了火上,进退维谷。思忖再三只得稍作妥协,“此事朕还要严查,辜大人暂且待职,梨园事物交太常寺代掌,过后再行决议。” 等待结果的武将们仍是不满意,“梨园使指挥缇骑搜查将军府,可算越权?梨园的职责是专司礼乐,什么时候变成了办案的衙门?大梁律对官员越权的处罚,写得明明白白,官各有辨,非其官事勿敢为,若有犯,罢官、杖责、禁锢,缺一不可。” 皇帝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梨园有乐师失踪,梨园使带领缇骑四处寻访是朕准许的。如此看来并非梨园使越权,是朕失当了,朕看诸位大人不是要梨园使认罪受罚,而是要朕下罪己诏吧。” 此话一出,后果很严重,满朝文武立刻向上长揖,“臣等不敢,臣等死罪。” 可苏月知道,再这样拉扯下去,只会令皇帝更为难。遂上前两步叩拜下去,“臣擅用缇骑,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情愿领受杖责。” 皇帝无言地望着她,心里涌起巨大的无力感,谁说皇帝能够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当这些臣僚合起伙来向你施压,你得顾全大局,得以稳固朝纲为重。 但杖责她,怎么做得到呢。他犹豫良久,无法痛下决心,尚书省的官员也劝他以大局为重,拱着手,殷切地望着他。 被逼到最后,他长叹了一声,“本月二十八,是朕向梨园使提亲的日子。原本龙光门上的缇骑,将来都是小君的护卫,不想提前调用,竟激发了满朝文武如此大的反应,看来是朕错漏了。既然是朕之过,那杖责不该是梨园使领受,应当是朕。”他站起身,摘下了通天冠,“官员越权,杖责二十,这二十由朕领受,满朝文武都可督刑。” 这话终于吓到了朝堂上的文臣武将,皇帝领笞杖,这是亘古未有的事,人君受罚,那作为臣子岂不是该死了? 借机试图闹一闹,引起朝廷重视的前朝武将们,这下是真的傻了眼。水花是扑腾起来了,也彻底得罪了皇帝陛下,往后只要有半分风吹草动,想获恩赦恐怕是不能够了。 尚书省和御史台的官员见状,自然要化解朝堂上的剑拔弩张,急忙调转了话风,“陛下是我大梁的天子,万不该如此。” 皇帝说:“天子犯错,与庶民同罪,这罚朕甘愿领。不过今日之事也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宠爱过甚易引发祸端,朕是个不擅用情的人,连此一人都管束不好,将来妃嫔众多,恐怕会引发更大的乱子。” 陛下是懂得反思的,反思得那些指望他立后之后,再纳几个宠妃的三公九卿们没了指望,这矛盾转眼又转变成了新旧两派的矛盾。最后只能由太师出面调停,梨园使停职作为惩处就罢了,棍棒相加累及君王是为大不敬,满朝文武也无人敢督刑,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垂下手,指尖抚触过通天冠上的二十四梁,沉声道:“果然不罚了吗?朕欲领罪,可不是闹着玩的,是实心实意知错了,请诸位臣工督促。” 太傅忙道:“陛下切莫折煞臣等,错在梨园使,受罚的却是陛下,本就于理不合。臣仗着年纪大,要说上一句公道话,梨园使固然有错,但多次在陛下面前谏言,轻徭役、废酷刑、安养百姓,如今这笞杖却要打到她身上,着实有些讽刺了。依臣之见,暂且将功抵过了吧,若再犯,严惩不贷,诸位可有异议?” 那些咄咄逼人的武将们不再吭声了,于是最后的定夺,是暂免了苏月的梨园使之职,禁足在梨园官舍不得外出。今日的朝堂上,似乎对她的惩处才是最大的议题,议完了就该散朝了,文武大臣依序都退出了乾阳殿。 苏月还在那里跪着,木登登地,也闹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直到皇帝上来搀扶她,她才踉跄着站起来,心里委屈,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只是看他一眼,眼泪就滚滚落了下来。 皇帝叹息不止,“又没打你,你哭个什么呢。梨园使当不成了,还能当朕的皇后,官儿不是更大吗,还不够你得意的?” 越说她越是啜泣,“我就想当梨园使,我想做出些名堂来。这乾阳殿和我有仇,每回来,都没什么好事,上回挨骂,这回又是挨骂……我以后都不想来了,不过……可能也来不了了。” 她悲悲戚戚,没有放声大哭,但就是这样隐忍的委屈,更让他觉得心疼。 “好了。”他胡乱替她抹了两把脸,“这阵子不是很忙吗,正好休息两日,等风头过了,朕让你官复原职。” 可这样的官复原职不得那些官员的认可,就真的彻底沦为她和他之间的游戏了,就算继续执掌梨园,恐怕也不能服众。 抬抬眼,她裹着泪说:“多谢你刚才袒护我,但我觉得你是皇帝,不能代我受刑,连说都不该说,有损君威。” 皇帝说:“你还挑眼起朕来。朕知道不好,可又不能看着你挨打。你知道殿外那些掌刑的缇骑打人有多疼吗?他们不会装样子,是实打实地打,五杖下去能把人打死。朕要是不护着你,今日你就回不了家了,朕娶亲这件事,岂不是又没着落了?” 什么时候都惦记娶亲,也只有他了。 苏月低头掖了掖眼泪,“我昨晚半夜找到颜在了,她是被青崖劫走的,原本今日想着来告诉你的,不想一早就被传上朝堂了。”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深爱便想独占,朕理解他。” 怎么还理解上了?苏月纳罕地望望他,“我与颜在都觉得他是一时糊涂,不忍心追究,所以刚才没有提及他。可前朝的那些将领气势汹汹,我又觉得很对不起你,让你高坐庙堂,骑虎难下。” 皇帝笑了笑,“知道心疼朕了,朕很欣慰。” 似乎多严重的事,到了他口中威势就削弱成了零星一点。她还是内疚的,枯着眉道:“你原本好好做着皇帝,人生一帆风顺,若是没有认识我,就不会增添那么多的烦恼了。” 皇帝安慰人的手法向来与众不同,他说:“正因为一帆风顺,朕想吃吃爱情的苦,不行么?” 苏月忘了哭,纳闷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垂头丧气地说:“我要回去禁足了,就此别过陛下。” 她拖着乏累的步子往回走,皇帝叫了她一声,“明日就要过大礼了,你禁了足,这礼还怎么过?”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慢慢朝殿门上去了。 皇帝没有得到她的答复,顿时有些迷惘,心里自然记恨上了那些武将。原本那些人平时就有诸多恶习,他不过是念着刚开国,不便立时打压。如今变本加厉了,沆瀣一气向他施压,最后竟害得他过不了礼,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那厢苏月惨淡地返回梨园,万里一直送她到官舍,和声开解她,“朝堂上暗潮汹涌,向来如此,娘子不要往心里去。陛下并未收回您的官职,禁足几日后自会解禁的,暂且压下不提是为您好,请娘子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苏月叹息着朝他欠了欠身,“劳烦总管了,我心里都明白。” 万里虽然很为难,但还是得依照章程,命人封住了直房的门。 万里一走,颜在她们就赶来了,站在窗口追问究竟怎么了,苏月说,“前朝的官员弹劾我搜查了左翊卫将军府,险些把我革职。梨园的事务交还太常寺暂管,我被禁足了,不知要关多久。” 颜在听了,顿时哭起来,“都是为了我,把你害成这样。我不能看你被关在这里,如何能替你脱罪,你告诉我,我去想办法。” 苏月摇摇头,“前朝那些官员,借着这件事向朝廷施压呢,想什么办法都没有用。我这阵子怪忙的,正好趁机好好睡两日,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接下来含嘉城选拔乐工,及冬至祭天事宜,我恐怕赶不上了,就请你们费费心,替我担待了吧。” 她简直像交代后事,弄得大家一片惨淡。女郎能当上梨园使,是超出世俗范围的壮举,朝中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们不知多看不过眼。终于这回被他们弹压下来了,乐工们好不容易挺起的脊梁,无形中又被打弯了。太常寺一旦接手,不消多久梨园又会故态复萌,先前的豪情壮志还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也许是天气逐渐变冷的缘故吧,苏月被禁了足,梨园中的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浓雾,昂扬的激情一下子消退了,大家看上去都恹恹地。 掖庭中也一样,因苏月受了惩处,第二日的过礼事宜只得延后,气得太后破口大骂,“好不容易定下的亲事,就被那几个臭秋八给耽误了。前朝那些降将高官厚禄受用着,真当自己是有功之臣,忘了当初明明是无路可走转投门下的,朝廷宽恤给与优待,他们倒成了太上皇了!” 皇帝安抚太后,“这笔账记下,日后慢慢清算,眼下不能过礼,不知又要拖到几时。” 定日子还是重中之重,太后急急把司天监的人叫来重排,说一月之后上上大吉,比今日更吉。唯一不好的是要等,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了。 太后便差珍珠傅姆亲去辜家致了歉,辜家也正因女郎的遭遇烦心,还谈什么过不过礼。往后顺延一个月也好,总归把眼前的麻烦事解决了,才好安安心心地定亲。 朝堂上的皇帝倒是沉得住气的,照旧如常处置公务。这日正商议杂税的减免,忽然听见几重宫门外,传来了咚咚的鼓声。 满朝文武顿时意外,都知道是有人在击登闻鼓。端门之外的登闻鼓,是吏民向皇帝伸冤最直接的途径,可以扣击,但越诉后果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那面大鼓设在鼓台上,一向是形同虚设,却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人擂响了。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陈条,放眼望向御道。 乾阳门上不久便出现了奏事官的身影,压着帽子,跑得脚下生烟,急急往大殿上来了。 第62章 奏事官入殿后行礼禀报, “端门之外,乐府监叩阍上书,为梨园使讼辩。” 朝堂上的百官都向上望去, 人人知道陛下与梨园使的关系, 这回来了个为梨园使申辩的人, 陛下恐怕没有不召见的道理吧! 然而入殿叩阍,是如此简单就能面见君王的吗?民间越级的控诉尚且要遭杖刑, 更别提未入流的小吏面圣申冤了。众人都想看一看陛下是如何处置的,便直直望着上首, 等待陛下的裁断。 皇帝轻蹙了下眉, “面圣之前先受杖责,依照律法行事,把人带到武安殿前行刑。” 但奏事官又带了击鼓人的陈情来, “乐府监有所求, 入殿之前受刑, 唯恐破坏证据,待面圣之后, 甘愿领罚。” 皇帝自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青崖的遭遇,他早就从苏月口中得知一二了, 因此便应了声准, 命奏事官把人带上大殿。 少年郎美貌耀眼, 走到哪里都如一道光。他穿着乐府特有的锦绣公服,头上的幞头是墨青的绸缎做成,愈发衬出了雪白的面孔, 精致的眉眼。 走上前,他拱手行礼, “卑下嬴青崖,叩谒皇帝陛下。” 朝堂上的官员们斜了斜眼,眼里带着不遮不掩的轻蔑。这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成见,讥嘲以色侍人的玩物,都长着这么一副不正经的模样。 王侯将相们私下亵玩时,可以饶有兴致,但与他一同站在大殿上,却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以他为中心的方圆一丈之内寸草不生,仿佛和他站得近一点,都会沾染上他身上的低贱。 青崖呢,并不在意那些官员的反应,他来自有他的目的。他知道小吏击登闻鼓会是怎样悲惨的下场,反正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别人的眼光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皇帝也是第一次留意这少年郎,很佩服他的义气和胆量。但朝堂上晤对的时间有限,得抓住一切机会,用最简短的话,澄清最多的事实。便出言问他:“你击鼓鸣冤所为何事,如实道来。” 青崖说:“卑下为梨园使辜大人鸣冤,辜大人夜查将军府,并非无的放矢,辜大人高义,为保全卑下隐瞒前情,但卑下不能对辜大人所受冤屈视若无睹。左翊卫将军彭雍曾垂涎乐师朱娘子,要求朱娘子夜间独自赴宴。朱娘子年少,不敢前往,卑下与朱娘子交好,便自作主张顶替了她。朝中的大人们以为朱娘子未曾赴约,彭将军轻轻揭过宽宏大量,其实都错了。彭将军没有追究,不过是因卑下舍身,与彭将军做了交易。” 恰与梨花同梦 第55节 朝堂上的官员们半是好奇,半是质疑,“信口雌黄诬陷朝廷命官,其罪当诛。” 青崖凉笑了下,“可惜彭将军不在朝堂,否则卑下倒很愿意与将军核对一番,他在我这残破身躯上留下的痕迹。”说罢向上作揖,“请陛下恕卑下大不敬之罪。”一面解开鸾带,脱下了身上的衣裳。 那精美的华服一层层扔在脚下,像蛇蜕去了外皮。到最后他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才发现本该如他的脸庞一样完美的躯体,竟是一副令人骇然的惨况。深深浅浅的瘢痕遍布每一处,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几块好皮肉。恐怖狰狞的新伤叠加着旧伤,再看他完美无瑕的脸,忽然让人觉得恐惧,仿佛脑袋和身体属于不同的两个人,用了什么妖魔的手段,才强行拼凑在一起的。 “这处是用烛签、这处是用钩刀……”他低着头,像局外人一样,向朝堂上的君臣介绍自己身上的伤,“卑下的大腿内侧,还有铁浮屠烙下的印记,若有人不信,取彭将军的兵器来比对,一比便知。” 上首的皇帝看出了恻隐之心,摆手道:“穿上吧,朕和诸位大人都看见了。” 青崖俯俯身,从容不迫地重新把衣裳都穿了回去。 这些原本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来说诚如死过一回般。但他已然不在乎了,耻辱和痛苦这些年如影随形,他早就学会了咬牙消化。反正已经是烂命一条,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不知如此自证,够不够?”他双眼灼灼扫视朝堂上的众人,“辜大人是否有充足的证据,怀疑彭将军会对朱娘子不利?”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皇帝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咬牙道:“朕的朝堂上,竟窝藏着此等禽兽不如的畜生,可见朕这皇帝当得不称职。着令,罢免彭雍左翊卫将军之职,交大理寺彻查,与他有同等恶行的人,一个不许放过。我大梁立国不单注重官员办事的能力,更注重操守品行,容这等丧心病狂之徒继续立足庙堂,是朕与诸位臣工之耻,是大梁王朝之耻!” 青崖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有凉风吹过,高悬的心徐徐落了下来。 终于,一步一步,计划好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愿望实现了。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事先没有惊动皇帝,就算击了登闻鼓,也没有机会走上乾阳殿。颜在也好,苏月也罢,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做出那样的事,为什么……因为他爱慕颜在是真的,担心她被人抢走是真的,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也是真的,但除此之外,他还有更深层的,不为人知的私心。 改朝换代,国仇与他无关,但他有家恨。当年彭雍及他的党羽曾对嬴家诸多迫害,本以为前朝覆灭,他们会跟着尸骨无存,却没想到这帮人见风使舵,到了新朝照旧风生水起。 他不甘心,恨恶人没有报应,这些年如同困兽般技穷,始终无法报仇。到最后认清了,以自己的能力撼动不了降将集团,所以他谋划藏匿颜在,利用苏月牵扯上彭雍,进而促使皇帝痛下决心……固然处心积虑,愧对那些关心他的人,但要问是否后悔,并不后悔。他尽力了,下了阴曹地府,可以笑着去见爹娘和阿姐了。 一切因他而起,现在一切也该由他来平息。轻舒一口气,他复又向上拱手,“敢问陛下,梨园使是否能得赦免?” 皇帝调转目光,望向了左侧的宰辅与尚书省官员,“朕亦不知该不该赦免梨园使,还请诸位大人赐教。” 宰相俞庭昭与众人交换了眼色,举着笏板恭顺地回禀,“梨园使此举虽冒进,但确实事出有因。既然如此,请陛下赦免其罪,为梨园使正名。” 青崖听完这番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卑下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越诉叩阍,甘愿自领杖责。愿陛下千秋万代,金瓯永固,卑下纵然身死,亦感激陛下成全之恩。” 他行过礼,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殿外去了。国法严明,皇帝也不能破例,只好暗中示意万里,知会行刑的缇骑手下留情。 朝堂上作下的决定,很快就传到了梨园,国用专门跑了一趟,解除苏月的禁令,另把重新过礼的时间告知她,笑道:“这下总算平安无事了,奴婢已命人去府上报信了,让辜翁及夫人尽早放心。” 苏月不知道外面发生的种种,自己被关在官舍里好几天,除了改曲就是睡觉,忽然听说解了禁,还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又明目张胆徇私了吗?话到了御史台的嘴里,恐怕不太好听。” 国用说不是,“这是朝堂上议准的事,是宰相亲口上奏陛下的。”但要说原因,着实不忍说出口,因此含含糊糊,试图搪塞。 苏月还是听出端倪来了,不住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上次朝会,那些文臣武将恨不能把我踩进泥里,这回忽然转变,定是有内情。究竟是什么原因,请班领告诉我,你若不说,我只有去问陛下了。” 国用没办法,只得据实告知她,“就是那位青崖小郎君……他击登闻鼓告御状,当着满朝文武把衣裳脱了,浑身伤痕累累,这才让那些官员们改了口。陛下已经下令严惩彭雍了,但吏民越诉击登闻鼓触犯律法,不免要受杖责。缇骑在武安殿前行刑,下手尽量轻了,监刑官打一下数三下,至多挨了二十板子吧。不过到底还是伤了身,最后走不得路,让人抬回乐府了。” 恰好这时颜在进门,前因后果都听在耳里。苏月抬眼望过去,见她白着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心里的震动自然也大,有时觉得青崖这人充满了悲剧色彩,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极致的,如飞蛾扑火,刹那绽放逼人的华彩。 “这孩子……”苏月深深叹息,“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国用道:“娘子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命太医过去诊治了,若身底子好,将养几日就会痊愈的。” 但他的身底子并不好,病态病容是骗不了人的,苏月看在眼里,不知怎么总有隐约的忧心,怕他活不长,怕他哪天忽然就死了。 只是这话不能说,太不吉利。国用走后,她无言地望望颜在,颜在一直怔忡着,回不过神来。 隔了良久才听她喃喃:“ 果真出了事,到底不能坐视不理。我还得去瞧瞧他,现在就去。” 苏月抓过斗篷披上,一面道:“我同你一起去。他击登闻鼓鸣冤是为了替我脱罪,无论如何我也得去看看他 。” 事到如今,谁是谁非不用再说了,就算一切因他而起,他以这种悲壮的方式自证,也让人彻根彻底地心疼。 命人预备马车,两个人急急赶往协律坊,到了官舍前,正好遇见几位乐府官员,正陪同太医迈出门槛。 苏月上前询问青崖的伤情,太医说:“乐监原本就带着病症,如今病中又添新伤,很是不利啊。须得仔细调理,若运势好能调理过来,运势不好,恐怕有性命之虞,要早作准备。” 这话让人措手不及,颜在惊惶道:“他还年轻,早前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病症。求太医救救他吧,用上好的药,若需额外的用度我有,不必省钱,只求能医好他就行。” 太医道:“已经用了上好的药,陛下派我来,可不就是为了治好他吗。可药再好,也得看他的身子能否经受得住,倘或年轻能扛住,也就顺利保全性命了。” 总之没说一定会死,那就是还有希望。待进去看望,见他趴在床上,面如金纸,气色实在是很不好,当下心头便一惊。 大概是听见脚步声了,他迟迟睁开眼望了望,哑声说:“你们来了……来看我……” 颜在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你好好养着,我哪儿都不去了,留下来照顾你。” 可他却艰难地摇头,“不要,你回去。” “是怕我看见你的伤处?”沉重的话不敢说,颜在刻意换了个轻快的语调,“我阿兄连生了两个儿子,从小都是我帮着换尿布的。屁股谁还没有呢,小郎君不必害羞。” 青崖听了,终于笑出来,尖尖的小虎牙,透着一股少年人青涩的羞怯。他仍是眷恋颜在的,既然她说要留下,他便没有再推辞。 苏月上前来看望他,轻声说:“你不该去击登闻鼓的,击鼓触犯律法,你不知道么?” 青崖启了启唇,本想把实情告诉她们,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就当他自私吧,陈年旧事不要再回味了,自作自受才是他最好的下场。于是轻喘了口气道:“我自己闯下的祸,连累了阿姐,我羞于为人。梨园不能回到太常寺手里,阿姐你得继续做梨园使,保护好梨园的乐工们。” 苏月鼻子一阵发酸,又怕在他面前失态,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颜在对苏月道:“我得告几日假,等他好些了再回去,恐怕会耽误霜降日的乐工选拔。” 苏月说不要紧,“人手多得很,你只管安心留下吧。若是缺什么,就派人回去传话,我即刻给你送来。” 颜在说好,便在青崖病榻前坐下来,和声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喝点水。 他们缓声说着话,青崖就算没有气力,也尽量地与颜在搭讪,仿佛怕停顿一会儿,颜在就走开了。 苏月心里有些难过,同颜在打了声招呼,让青崖好好将养着,便独自回圆璧城了。 一时官舍内只余他们两个人,青崖隔一会儿就睁开眼看看颜在,人在眼前,心里就说不出地熨帖,甚至笑道:“早知道病得要死了,就能留下你,我该早些病的。” 颜在很怕听到他说丧气话,“年纪轻轻,什么死不死的。陛下跟前的班领去解苏月的禁时,向她透露过,陛下命人手下留情了,五十杖只打了小一半,你的伤情不算太重,死不了的,放心吧。” 人走到末路,其实对自己的命运看得很透彻,能再活几日,心里是明白的。可她这么安慰自己,不能让她伤心,他顺着她的话头“嗯”了声,“我受刑的时候,自己数着数呢,一共挨了十七板子。打得也不算重,否则我不能活着回来,也见不到你了。” 颜在看着他的脸,心里的悲戚无法言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地照顾他。 那十七板子虽然没往死里打,但落到身上是实打实的。后来替他换药,见皮肉表面没有破开,皮下却蓄着一汪浑浊的水。就像头一年的柿子没来得及采摘,到了第二年春不至于霉烂,但里面早就腐朽了,变质了,不敢上手去触碰。 如今的青崖就是这样,除了笞杖的伤,她也发现了一些陈年的瘢痕,不必去仔问,就知道是多年之前留下的。 颜在眼里裹着泪,换药的时候手在颤抖,好在青崖看不见,只是轻轻吸着气,说疼。 “好了好了……”她尽力安抚他,“一日比一日有起色,再过两天就痊愈了。” 可是后来青崖连疼都不怎么喊了,人很快地消瘦下来,问颜在:“我能仰卧么?总这么趴着,我看不见你的脸。” 颜在就和仆妇合力,把他翻转过来,他躺定后一笑,“总算能喘上气了。我这两日胸口憋闷得很,脖子也快僵了……颜在,我身上一点都不疼了,可能真的好起来了。” 颜在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他说不疼了,她就真的以为他向好了。欢欢喜喜说:“我让伙房给你炖个肘花汤,吃了好补身子。” 青崖没有拒绝,她说吃这吃那的时候,自己也确实馋了。心想着填饱肚子有了力气,说不定真的能和命运挣一挣。 外面的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窗口有光斜照,正好打在他的书案上。他曼声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说自己是家中最小的儿郎,是爹娘盼了许久的老来子。 “族中所有亲眷都有儿子,只我爹娘没有,在族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他们都说我阿爹为人太刚直,以前办的案子杀人无数,伤了阴骘才绝后,说得我阿娘大哭了一场。后来夜里做梦,梦见神人送了她一把笛子,不久后就怀上了我。”他浮起一个无奈地笑,“我就是那把笛子,命中早就注定我将来要传扬音声的。可惜我入的是前朝的梨园,如果晚上几年,那该多好。” 已经造成的伤害无法避免,颜在尽力开解他,“以前的事,咱们不去想了,好不好?记着高兴的,把不好的都忘了,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青崖缓缓转动眼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两排阴影,点头说好,“不去想了。不过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两位阿姐来看我了,她们有说有笑的,并不凄苦,应当在那边过得很好。可是她们来看我,是不是要接我走?一家人去那边团聚,其实也挺好的。” 颜在心里直打鼓,忙阻止了他的念头,“我们老家说身体欠佳,火气不旺的时候,会梦见已经过世的亲人。等到身体养好了,阴气近不了身了,就再也梦不见了。”边说边退下自己手上的镯子,戴到他的手腕上,“用金压一压,金子能辟邪,不信今晚再试试,定是梦不见了。” 他抬手发笑,“我又不是女郎,还戴这个。” 颜在说:“借给你,等你病好了,一定要还给我。” 他慢慢点头,“到时候加倍还你,我要给你买首饰,买很多很多的首饰。” 颜在脸上笑着,心却忍不住下坠落,总觉得预兆不太好,今天的青崖,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后来肘花汤炖好了,送到他面前,他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了。煎好的药也不愿意再喝,微喘着说:“我咽不下去,嗓子里有东西堵住了。” 颜在很害怕,让人请太医过来看,太医看后神色难辨,却说脉相平稳,一切安好,睡一觉就会有起色的。 等到把人送到门外,太医才回身同她说:“要留神,不大好。” 颜在愣了愣,半晌才点头,让虾儿送太医出官舍。 站在落日余晖下,她心乱如麻,头一件就是让人回圆璧城给苏月报信,请她尽快过来一起拿主意。 苏月赶来的时候,再叫青崖,他已经不再回应了。呼吸声变得很沉重,又深又长。 两个人相顾无言,唯有垂泪。乐府的乐丞等人得知消息后,也在左右陪同着,到了将近半夜,青崖已近弥留,气也是进少出多,有时杳杳地,好像随时都会断了。 颜在哭不可遏,还记得第一次见他,他白衣红绶坐在小部的乐童中间,回眸一笑惊为天人。这才过了大半年而已,忽然变成了这样,让人难以接受。 乐丞看情况不太对劲,回身对她们说:“娘子暂避吧,这里有我们照应。” 可颜在和苏月谁都没想走,木木地站在那里,无措地迎接即将扑面而来的现实。 床前站立的人弓腰探了又探,最终拽起被褥,盖住了青崖的脸,一切都结束了。他的生命短暂而浓艳,就像一株方外的花,用尽力气开过一夏,盛放时十里闻香,凋谢时迅捷安静。离开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第63章 颜在转头问苏月:“青崖真的死了吗?” 苏月心头堵得慌, 沉默良久,方点了点头。 颜在哭起来,“都怪我, 如果他没有遇见我, 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我是他命里的劫数, 是他的催命符……我怎么对得起他……” 她哭得气哽,几乎要厥过去, 苏月只得搀住她,把她带进了前面的厅堂里。 入夜后的天气, 已经很有些凉意了, 颜在歪在圈椅里,还在喃喃自语,“如果左翊卫将军点卯, 我自己去了, 是不是就不会发生现在的种种了, 青崖也不会死……” 苏月掖了眼泪安慰她,“他想保护你, 就算现在再问他,后不后悔这样做,他一定说不后悔, 你又何必太自责呢。” 颜在听完, 复挣扎着站起来, “他的后事怎么办?他没有亲人,恐怕没人为他操办。” 她要往外走,苏月忙拽住了她, “乐府的官员过世,衙门会一力操持的。你放心, 我托付过府令和乐丞,由他们安排人更衣小殓。我们等停了灵再过去,免得给他们添乱。” 协律坊有专门用作停灵的地方,这点和梨园不一样。梨园因在宫城中,乐工离世须得拉到外面的安乐堂去。乐府的规制比梨园高,那些早与家乡亲人断绝了联系的乐师和乐官,由衙门出资予以善后,因此倒是不用把人运走,整理好后抬到灵堂就行了。 那厢杂役进来,禀报已经收拾妥当了,她们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过去,进了小小的灵堂,人已经放在箦床上,乐丞询问贵重的物件可要摘下来,颜在明白,说的是她那个随身戴了很多年的镯子。 摇摇头,她说:“让他带走吧,陪他最后一程。” 派出去置办棺椁的人很快回来了,这里一切从简,就算是停灵,也不像寻常人家能停上好多天。基本是头一日走的,第二日下半晌就发送,毕竟衙门里人员众多,不能大操大办坏了规矩,往后不好驭下。 棺木一到,就要预备大殓了,颜在还有些不敢置信,“不再等等吗?万一他只是一时昏厥了呢?” 恰与梨花同梦 第56节 乐丞说不会,“小殓的时候让人仔细勘验过,心窝凉了,手脚也发僵了。人死不能复生,娘子节哀吧。” 两个人听了,又狠狠哭了一场,直到盖棺钉钉,才终于接受这个现实,那个曾经无比鲜活的生命,如今已经不在了。 原本协律坊内是不能诵经的,但因苏月在,府令破例请来两个和尚超度他。 颜在跪在火盆前烧化纸钱,喋喋说着,“青崖,你找见家里人了吗?一定要找到他们,和家里人团聚啊。所有的苦,今生都吃完了,剩下的都是欢喜。来生你会托生在一个好人家,一辈子吃穿不愁,福禄双全。你还会有一段好姻缘,长命百岁,活到儿孙满堂……” 一切美好的祈愿,今生不能实现,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到了第二日发送,嬴家的祖坟又不知在哪里。前朝时期一团乱麻,他们全家获罪,亲人大抵都在乱葬岗吧。只得让人看过风水,点了个吉穴葬下,盼他转世投胎,不要再像今生这样凄苦了。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返回圆璧城,一路上颜在虚弱地靠着苏月,人还有些浑浑噩噩地,“青崖就这么死了,真像做了一场噩梦,醒不过来……” 苏月抚了抚她的肩头,“吃了太多的苦,平时看着挺好,其实早就油尽灯枯了。我想,他活在世上也许只能感觉到痛苦,死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是很多机缘巧合凑成了这个结果,好像人人都不清白,我们所有人,对他的死都有责任。” 善良的人习惯自我反省,不善的人事事理所当然。果真有错么,其实谈不上,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越想越觉得他的人生过于凄凉。 可日子还得继续,青崖引发的这场风波,在一片锥心之痛里,逐渐地消散了。 苏月继续忙于梨园的事物,霜降这日,一大清早在含嘉城安置好了场地,等着报名的乐人前来应试。 手上有人员名单,逐一轮番考核,检验他们识谱弹曲的能力。这些人中有琴技上佳的,也有滥竽充数的,半天下来只挑出了七人,其中就有苏云。 只不过临要结束时,仓东门上传话进来,说还有许多没赶上报名的,问能不能给个应试的机会。然而没有核对过身份,随意招募会乱了章程。犹豫间派人去询问来历,结果发现半数是风月场上的女郎。 乐官们都有些发懵,不知怎么会吸引了这些女郎。有人觉得她们可能是真的爱音声,也有人觉得她们是急于摆脱现下身处的环境。毕竟一入梨园,娼户就自动消除了,相较之下梨园更体面,又有俸禄,这才一窝蜂地涌进来。 太乐令有他的考虑,“并非我瞧不上这些女郎,实在是风月场上有诸多不好的习性,恐怕会带坏梨园的风气。以前乐工们人人自危,唯恐受达官显贵狎辱,若是引入了那些女郎,她们借着乐工的名头主动卖弄风情、兜售皮肉,届时该怎么办?况且梨园如今并不缺人手,还是稳妥为上,别再招惹麻烦了。” 苏月也觉得言之有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将来时机成熟了,再作尝试吧。 所以今日从民间招募所得的,最后核定是七人,七人都编入了银台院。苏月没想立时让苏云做前头人,还是觉得她的技艺需要磨砺,等练上三个月再作调度不迟。结果皇帝的委任是来得真快,他坚定地兑现了他的承诺,一道口谕,让苏云当上了巡查使。 这个职务对苏云来说相当不错,既入了梨园,又能随时回家。所谓的入园年限简直形同虚设,还有什么道理不踏踏实实地干,将来接过阿姐的衣钵? 晚间姐妹俩在官舍说话,苏月仔细向她交代巡查的路径和时间,这时虚掩的门轻轻被推开了,苏月知道,必是那个人来了。 果然,苏云扭头一看,立时站了起来,恭敬地叉手行礼,“陛下。” 苏月只得跟着作揖,“这么晚了,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舒展着眉目道:“朕忙完了手上的政务,想起好几日没见辜大人了,特来看看。”一面和蔼地问苏云,“巡查使的差事,二娘子觉得怎么样?” 苏云说极好,“卑下借着陛下的光,刚入园就有官做,卑下一定用心办差,绝不辜负陛下的希望。” 皇帝说好,“女郎有志向,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说完才提及他最关心的问题,问苏月,“梨园官舍众多,你们不会挤在一间屋子里吧?” 苏月咧嘴,苏云孺子可教,马上就意会了,忙说没有,“我有自己的官舍,离阿姐还有些远,不会无缘无故打搅阿姐,也不会听见任何风吹草动,请陛下放心。” 皇帝很满意,愈发器重苏云了。辜家那兄弟三人,论识时务、有眼色,加在一起都不及苏云,看来自己的眼光没出错,她实在是继任梨园使的好根苗。 而苏云呢,把握时机把自己的知情识趣发挥到了最佳,掖着手说:“阿姐该交代的都交代妥当了,我就先回去了。要是有不明白,明日再向阿姐讨教。”说完迅速离开了。 苏月看着苏云走远的身影感慨:“阿妹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目送,“朕也觉得她很懂事。” 苏月方才想起问他,“陛下漏夜找我,可有要事?” “有。”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张请柬递给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去不去?” 苏月迟迟接过来,纳罕地嘀咕:“给我的请柬,怎么在你那里?” 皇帝心道防止你贸然赴约,我命人在宫门上拦截的。虽然自己与她的婚事几乎半订了,但不是出了禁足那件事吗,又给延后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他还得紧紧看住她,以防她生出歪心思,临时反悔。有时候想想,自己这皇帝在她面前做得真憋屈,半点没感受到统天御宇的快乐,反倒小心翼翼唯恐她再次拒婚。就像滑胎,有了第一次或许会有第二次,得仔细呵护着,杜绝一切畸变的可能。 但面子还是得维护的,他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朕五日一次召见驻军武将,今日裴将军来觐见,亲手交给朕的。他也听说了朕要向你家提亲的事,觉得你我已是自己人,交给朕就等于交给你……你看裴将军多知礼,朕决定以后继续重用他。” 苏月拱起了眉,展开请柬仔细查看,“这是裴将军亲笔吗,字迹很是清秀啊。”边说边瞥了对面的皇帝一眼,故意拉长声调,“字如其人,难得难得。” 皇帝面沉似水,“朕觉得你很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唯独不会发现朕的。朕想当初也是金戈铁马征战四方的战神,一手好字,比他强多了。且朕擅丹青,通音律,等有空还打算研习一下药学。这么一个无可挑剔的好郎子在你面前站着,我若是你,早就紧紧抱住不撒手了,还有这闲心夸赞别的男子!” 苏月听了他的控诉,无奈地冲他笑了笑。 他又不乐意了,“你这笑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认同?” 苏月说没有,“我觉得陛下说得对。” 如此敷衍,令他生气,“你嘴上说对,暗中腹诽,朕看得明明白白。” 她头疼起来,“你怎的如此难哄?见缝插针夸一下别人,不是起码的礼数吗,难道让我捧着人家的请柬,絮絮叨叨说‘这字写得虽好,还是不及我家大郎。我家大郎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成个亲又怎么样,不去’?” 啊,她说“我家大郎”,这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才是沁人心脾,令人神往的啊! 他果然抿唇笑起来,志得意满呼之欲出,先前的些微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潇洒地一拂袍子坐下来,他随口追问一句,“裴府相邀,你去是不去?” 苏月说去啊,“人家请帖都送来了,不去岂不是太拿乔了。” 可皇帝并不希望她去,毕竟自己不便驾临,她一个人赴宴,万一遇上了不稳妥的人和事,那该如何是好? 他不说话,苏月便察觉他又在不痛快了,转头觑了觑他,“陛下觉得我不该赴宴?” “倒也不是。”他一手在桌上迷茫地画着圈,“朕只是在想,该以什么方式陪你去。朕这身份,随意参加臣子的婚宴不好,打乱了人家的婚仪不说,满朝文武那么多人,将来谁家娶亲朕都得参加,否则就是厚此薄彼,岂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苏月说那就别陪,“我自己去,吃个席便回来,用不了多少工夫的。”顿了顿又感慨,“这裴将军果然与一般官员不同,他家办喜事,竟然没有邀约梨园助兴,怕是满上都独一份的高朗了,清流啊!” 皇帝散淡地接了口,“可能是舍不得赏钱吧。不是说诸多门户放赏仍是很可观吗,他节俭,想减免花销而已。” 反正他就是针对人家,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苏月说要独自前往,那是断然不能够的,他想了想道:“那日朕陪你一起去,朕不进门,在马车里等着你。你吃个半饱,赶紧出来,朕可以带你上夜市逛逛,采买一些你喜欢的小东西。” 苏月犹豫不决,“那怎么行,我在里头吃席,你在外面饿肚子,简直是欺君。再说一场宴席少说得半个时辰,我中途离席,恐怕不大好。” 皇帝说有什么不好,“就说梨园中忽然有急事要处置,随意找个借口便辞出来了,这还用朕教你?”见她神情松动,知道这事谈妥了,转而又来问她,“裴忌要成亲了,你心里可觉得惆怅?” 苏月这才发现,自己手拿着裴忌的婚宴请帖,情绪竟连半点波动都没有。满心全在盘算时间,到了那日该怎么安排梨园事务,怎么抽出空闲来赴宴。 不过见他一副窥探秘辛的模样,就决定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于是抬手撑住了脸颊,幽怨地叹息,“惆怅,忧伤,心如刀绞。”然后调转视线望向他,试图从他脸上窥出一点悲愤和忧伤来。 谁知皇帝陛下这回却很淡定,裴忌都要成亲了,不足为惧。他爽朗地说:“朕就不像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世上美人千千万,并非每一个都必须为朕所有,找到那个最适合自己的,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苏月发现这人虽然身处高位,但却不曾摆脱姑苏大郎的笃实本质。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经营好自己的国家,尽力扫清前朝遗留的弊政,就是他全部的追求了。 总之不管将来如何变化,目下确实很纯质。她紧抿的唇微微仰起来,不动声色长出了一口气。 “说定了,朕在马车你等着你啊。”他又追加了一句,“要快些出来,别让朕等急了。” 苏月说知道了,“饮过了新郎官敬的酒,立时就辞出来。你的来意都说完了吗,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可是每回临要走,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说:“天刚黑,你又困了?不过也不算坏毛病,这种习惯可以延续到婚后,朕喜欢。” 这人就是满脑子狂蜂浪蝶,但真要实施,又止步不前了。苏月不理会他的嘴上厉害,摸着额头说:“这阵子发生好多事,我身累心也累。你听说了么,青崖死了。“ 他点了点头,“朕已经命人手下留情了,可惜还是出了岔子。” 苏月叹了口气,“若没有那十七板子,兴许他不会即刻就死。他原本患着病,外伤加重了病势,实在是缓不过来了,人说没就没了。” 皇帝沉默良久才道:“朕有些内疚,他的死,有一半是朕促成的。但规矩就是规矩,朕可以让人掌刑时从轻,却不能将这条律法废除,你能体谅么?” 苏月颔首,“百姓诉讼有州府郡县衙门,若不能断,还可以上告大都府、大理寺。动辄在端门外击登闻鼓,要是没有律法约束,将来那些偷鸡摸狗、邻里对骂都能闹上朝堂,你就不是皇帝,成县官了。” 所以有个讲道理知轻重的妻子,对男人来说很重要。不过青崖确实可惜了,那是个有风骨的少年,不因眼下的安逸就放弃前恨。其中内情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借由他打开了根除前朝将领的口子,也算有功社稷。只是他下的这盘棋,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皇帝原想告诉苏月,转念再思量,人都不在了,还是为青崖保留最后的体面吧! “朕早前只知道前朝的乐工受尽欺凌,却没想到竟会那样凄惨。他当着满朝文武脱下衣裳时,朕也狠吃了一惊。”他转头看她神色,见她眉间有悲伤,轻声问,“你很难过吧?” 苏月“嗯”了声,“当然很难过。我原本希望他越来越好,过安稳的日子,疗愈以前那些痛苦的。你不知道,他真的很有才华,他创的几首曲子,上回用来与外邦乐官交流,人家听后大为震撼,誊抄在乐卷上带回去了,还问能否请他出使传播呢。可惜他当场就回绝了,说不愿意离开上都,细想还是因为舍不下颜在,越惦念越钻牛角尖,最后把自己害了。” 皇帝唏嘘之余,朝她挪了挪身子,“朕看你心力交瘁,可要找个怀抱靠一靠?” 苏月顿时警觉,往后挪了半尺,“不用,谢谢。” “还是要的。”他又靠过去一些,“朕知道你心善,曾经如此看重的阿弟,就这么没了,你的心情必定很沉重。” 说沉重,怎么能不沉重呢。就在她略一疏忽时,发现他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肩。她本想开口拒绝的,酝酿措辞的间隙,他的另一只手攀上来,不由分说把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肩上。 “你看这样多好。”他说,“你遇见不高兴的事,可以向朕诉说,除了生死,朕都能为你解决。你可以对朕哭,对朕撒娇,对朕发泄,朕是男子,朕撑得住,真的。” 她本来一门心思打算抗拒的,听他这么说,便不想挣扎了。 他的衣领间有好闻的松柏香,经由体温晕染,愈发醇厚温暖。她的肩背都放松下来,仔细叮嘱:“你的身上也有旧伤,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生病。” 皇帝此刻感动非常,感动他的小女郎终于光明正大地关心他了,便低下头贴着她的额发,紧紧搂住了她。 这算是第一回 正式的搂抱,靠得太近,苏月还是有些紧张的,小声说:“我好几天没洗头了,不会熏着你吧?” 他说没有,“朕嫌弃自己,也不能嫌弃你。女郎,你的头发有种放烂了的佛手味道,又醇又正,提神醒脑。” 第64章 苏月平静地推开了他, “好了,我要打水洗头了,你可以走了。” 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讪讪试图弥补, “要不然……朕替你洗头吧。朕的手法不错, 洗完了还负责擦干。你看如今天气愈发冷了,你晚间洗头会着凉的, 朕实在不忍看你病倒啊。” 她怨怼地瞪着他,眼神直冒火星子, “谢谢陛下的好意, 用不着。我现在可是盘着发髻的,要是解开,那味道就不光是烂佛手的味道了, 会把您活活熏死的。为了陛下的龙体安康, 您还是快回去吧, 在我这里呆得太久,会染上味道的。回头御史弹劾起来, 臣百口莫辩,这样就不好了。” 她说的全是赌气的话,一生气就赶他走, 他要是乖乖听话, 这个梁子岂不是结定了吗。 有问题不能留过夜, 必须当场解决,这是皇帝处理感情的宗旨。于是?着脸问:“嗳,你怎么不唤朕大郎?” 她错牙一笑, “说正经事呢,唤什么大郎。” 他的脑子倒是转得很快, “那我们说说不正经的事吧,你唤朕大郎,好么?” 苏月觉得这人实在太不懂女郎了,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看来是时候该教他一些常识了。 于是正了正脸色,两手横放在桌面上,如同老师教授学生一样对他说:“你知道怎么讨女郎欢心吗?有时候做得再好,也不如说得好。你要挑我喜欢听的说,要在我想到之前,先设身处地站在我的立场考虑。虽说我的头发确实有味儿,但我能自谦,你不能认同。你应当说女郎的发香,像常开的茉莉花,让人一闻忘俗,再闻倾心,明白吗?” 皇帝分明理解得有点费劲,“朕可是个实诚人啊,不太习惯说违心的话。” 苏月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在朝堂上,是怎么与那些臣僚虚与委蛇的?你为了架空拥兵自重的武将,花了多少心思,我就不值得你花心思?不值得你说两句好听的哄骗哄骗吗?” 他想了很久,“那些被朕哄骗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朕舍不得你步他们的后尘。过日子为什么不能踏踏实实的呢,有话实说多好,朕在你面前从不掩饰,你看见的朕,是最真实的朕。” 说得苏月叹气,忽来一阵莫名的伤感,“你今日在我面前直撅撅像根通条,来日遇见了更喜欢的女郎,会不会变得温情小意,无师自通?” 他沉默了片刻,不解地问她,“你觉得朕是那种无师自通的人?” 这个反问问得很好,苏月居然真的陷入了沉思,开始考虑以他的情智,究竟有没有这个可能。 想了半天,才发现被他带跑偏了,“我们现在商讨的,不是通不通的问题。” “遇见别的女郎吗?”他问。 恰与梨花同梦 第57节 苏月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生怕被他看出来,其实自己对将来的婚姻 存在很大的疑虑,她虽然没有感觉自己如何深爱他,但想到他抱着别的女郎说甜言蜜语,心里就不舒服── 同样是女郎,她为什么就没有那种待遇! 皇帝呢,紧要关头并不迟钝。他确实不会说好听话,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很实在,“朕十三岁从军,你知道军中有多乱吗?秦楼楚馆遍地,前朝重兵驻地还设有营妓,只要你愿意,每日可以换不同的人侍奉,朕若是不自爱,还用得着太后操心后继无人?我们权家早前虽不显贵,但却有好家风,不许朝三暮四,不许在女人堆里打转。所以你遇见朕,是你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朕洁身自好,至今清白。你去问问,世上有几个男子二十七岁未经人事,尤其朕还是皇帝,你敢不说一声难能可贵?” 苏月红了脸,“童男子了不起,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你未经人事,我也守身如玉啊,我又没占你便宜。” 直爽的话,到底让彼此都不好意思了。隔了会儿才听他说:“朕的心里只认定你,不会再有别的女郎了。皇帝跟前永远不缺人,宝成公主和十二侍之外,朕也见过不少女郎,眉目传情的,投怀送抱的,早就数不清了。朕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朕记着你的名字呢,辜苏月,被朕惦记上,你就跑不掉了。哪怕你嫁了人,朕也会把你抢过来,谁让你一早就写在了太后的家书上。” 苏月不由嗟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般人都是一见钟情后念念不忘,很少有像他这样,看见个名字就死心塌地的,真是个怪胎。 “太后的家书,到了你口中怎么像生死簿。阎王要我三更死,不会留我到五更。”她嘴上嫌弃,心里还是欢喜的。他说没有别的女郎,但愿三年五年后的今天,他还能这么坚定吧! “不是生死簿,是朕单方面的婚书。”他说得理直气壮,并且追问,“你现在可以唤朕大郎了么?” 其实他偶尔也是会说情话的,假以时日,说不定能调理得很好。 鉴于他如此执着,她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好吧,唤你大郎。时候不早了,大郎快回去吧。国用在巷道等了许久,天越来越冷了,会把他冻坏的。” 他没有办法,只好蹉着步子挪到门前,“你不送送你的大郎么?” 一心想洗头的苏月打算拆头,又架不住他纠缠,万般无奈跟出来,比了比手道:“走吧,我送我的大郎出小门。” 可他又顿住了脚,体贴地说:“算了,送到这里就行了。你穿得单薄,回头与朕难舍难分,万一着了凉,朕会心疼的。” 苏月看着他自作多情,自我感动,心道与这样的人过日子也挺好,用不着你费心,只要一个眼神,他就已经把自己溶化了。 难舍难分的还是他,他一步三回头地叮嘱:“明日的婚宴,说好了一起去,时辰到了朕来接你。” 苏月说好,“走吧走吧。” “别穿公服,朕让人准备好看的衣裳,明日给你送来。” 苏月又点头,“好好好,走吧。” “你同朕挥挥手。”他含着笑,殷切地望着她。 苏月抬手朝他挥了挥,起先觉得他粘缠,现在却有种说不出的玄妙感觉了。 他心满意足,这才转身走向那道小门,衣袂轻轻一翻飞,人就不见了。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站在那里想了想,才发现他的好意压根不能当真,这门打开了,不是还得由她关上吗。结果赶过去一看,才发现门锁已经锁上了,小门上不知何时按了个机簧,门缝变得可以伸缩。只要有钥匙,从缝里探手就能顺利开门,来去无忧。 这可好,从今往后连梯子都不用带了,果然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她吁了口气,回到官舍让人打水来,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居然这么把他的话当回事,明明已经很累了,却还惦记着要洗头。 定是女郎的自尊心作祟,再者明日要去喝喜酒,收拾干净也是应该的。这么一想便摆脱了他的阴影,踏踏实实女为悦己者容了。 等到第二日,他果真派人送了两身衣裳来,你永远不必担心他的审美,配色绝对高雅,款式也是当下时兴的。并且送衣裳的正是他一早为她物色的三位长御,名字也如他说的一样好记,分别叫窈娘、秋娘、泰娘。 窈娘长得很玲珑,善于绾发,仔细给她绾了个望仙髻,苏月觉得个头仿佛都给拔高了。 可是站在镜前打量,实在太张扬,“我不过是去吃个饭,打扮成这样不合适。还是拆了吧,随意绾个园髻就可以了。” 三位长御都有些遗憾,但她既然发话,总要遵着她的意思来办。 窈娘说:“梳个朝云近香髻好么?不显张扬,又有年轻女郎的灵动。”边说边取两支羊脂茉莉的小簪子比划了下,“拿这个簪在一旁,您就是宾客中最娇俏的女郎。” 苏月听得发笑,“我又不是去与女客比美。” 不过她们爱捣鼓,她也就不推辞了。依着她们的意思装扮上,这回顺眼多了,既不喧宾夺主,也有喝喜酒的款儿。 泰娘说:“奴婢们这次就不回去了,陛下说让我们留下侍奉娘子。娘子身边连一个近侍都没有,万一有什么差遣,也免得上外面找人。” 可苏月还是推辞了,“这里是官舍,有专做杂务的仆妇。我一向是这么过来的,早就习惯了,忽然呼奴引婢的,别人瞧着也不好看。” 长御们不好强留,临走的时候行礼如仪,笑着说:“奴婢们在长秋宫等着娘子,娘子可要早些来啊。” 苏月颊边发烫,赧然笑着,点了点头。 离去赴宴还有一个时辰,趁着间隙赶往大乐堂。那边正检点太乐署乐师的技艺,近来公主国夫人的府邸都点名要男乐师,因此得尽早选拔技艺高超的,以作备用。 刚迈进门,就听见一阵激昂的琵琶声,那节奏与指法,不用分辨就知道是高手。 围成一圈的女郎们见她来了,赶忙拽她就近看,一看之下很令苏月惊诧,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留着络腮胡的乐师怀里抱着琵琶,抡指弹奏举重若轻,女郎们抱在怀里很有些大的琵琶,对他来说简直像根针似的。那行云流水的演奏,放松的神情,仿佛弹奏的不是乐器,是折柳轻摇,尽显随性旷达。 青罗啧啧,“他让我想起天上的一位故人。” 大家惊异地看向她。 “南天门的魔礼海啊。”青罗两手一比,“不像吗?”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如此眼熟。 苏月偏头问颜在,“这不是新募的吧,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颜在说:“以前梨园的规矩死板,乐师须得品貌端正,头光面滑。这种长相入不得大雅之堂的,只能在太乐署做杂役,没有登台的机会。如今规矩变了,只要有真本事的,都不用藏着掖着,他可不就崭露头角了。” 苏月听完,由衷庆幸,梨园也好,乐府也罢,都应当由具备真才实学的人挑大梁。这么好的乐师被埋没了,那才是梨园的损失,且这位弹曲的功底真不是三言两语能概括的,粗中有细,动静皆宜,用最平静粗犷的面貌,弹奏出最温柔缱绻的曲调。巨大的反差引发人盎然的兴致,说不定能成为梨园最炙手可热的乐师呢。 “推举他。”苏月对太乐令道,“说辞我都想好了,梨园中的瑰宝,后院中的扫地僧,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太乐令听得一愣一愣地,梨园使大人的策划一向在他的认知之外,他不需要懂太多,照着吩咐实行就是了。 可惜苏月逗留不得太久,眼看太阳要落山了,她得赶赴裴忌的婚宴了。便嘱咐她们接着挑选,自己提着裙裾往龙光门上去了。 来得刚好,她迈出门楼时,皇帝的马车也到了。淮州上来搀扶她,把她送进车舆,里面的人正襟危坐着,今日换了身普通打扮,冥色的袍服,领口袖缘遍布织金的雷纹,没有了皇帝陛下的摄人威势,像个家底丰厚的有钱人。 他看见苏月,眼眸顿时一亮,“朕选的衣裳就是好看,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 苏月懒得同他计较,落座后满意地抻了抻衣角。虽然这人心思缜密,有意和她穿得像一家,但她真的很喜欢这身骨缥加青白玉的衣裙,素净又端庄。 而皇帝呢,欣赏她就如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心下不住感慨,他的女郎,今日怕是要把新妇都比下去了。骄傲固然是骄傲,但又有些不放心,拿手指捅了她一下,“回头人多眼杂,你不能随意与年轻未婚的男子搭讪,免得传出谣言,对你的皇后之路不利,知道么?” 苏月斜了他一眼,“你若不放心,就随我一起进去。” 皇帝说不行,“朕还是不进去了,免得掀起轩然大波,抢了新郎官的风头。” 他说到高兴处,哈哈了两声,拍着膝头眉飞色舞。苏月心想朝堂上的三公九卿们八成没见过这样的他,看他高坐龙椅时一派人君风范,到了私底下就这副模样。 心里鄙夷着,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呵欠,这两日睡得晚,人一静下来就有些犯困。 边上的人察觉了,偏头问:“你可要小憩一会儿?朕给你当枕头,您想怎么睡都可以。” 反正他的话不能往邪路上想,否则时刻都要怀疑他心怀不轨。她也不与他见外,嘀咕着:“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容我靠一会儿吧,到了你叫我。” 他说好,乖顺地递上了自己的肩膀。 苏月偎上去,闭着眼说:“我洗过头了,你若再说我像烂了的佛手,我就要翻脸了。” “你今日是香的。”他已经学会了多温存少说话,往她面前送了送胳膊,“借给你搂着。要搂得紧一点儿,否则摔下去朕可不管。” 苏月眼皮子打架,脑子也不怎么灵便,就依着他的话,搂紧了他的胳膊。 美人在肩的皇帝陛下,这时笑得志得意满。那条被拽过去的胳膊撑也撑得欢喜,已经想好了三日不换衣裳,留住她的体香了。 虽然他们之间除了转瞬的亲吻,没有其他更亲密的举动,但这样的循序渐进,才是他心中最满意的发展方式。一切刚好,她的困倦,他昨日刚练的臂膀,无一不在证明他们是天作之合。他甚至能感觉到她一呼一吸间起伏的胸膛,如此凹凸有致,勾起了他的心猿意马,让他浑身发烫。 小心翼翼垂眼看看,看见她浓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女郎长得真是好看。 无关世俗的男欢女爱,仅仅只是欣慰。他轻叹了口气,早前没想过娶亲竟然那么难,好在不日就要修成正果了,他心爱的女郎,这刻正枕在他肩上。 可惜她不是假寐,靠着如此伟岸的男子,她居然真的睡着了。几次脑袋要滑下去,都被他揽了回来,到最后不得不固定住,因路途有些远,赶到裴府时撤下手,她的脑门居然被他压红了。 他看着她的额头,言辞闪烁,“过会儿再进去,时候还早。” 苏月说:“我还得送礼金,登账,去晚了人家收摊了可怎么办?” 皇帝说不要紧,“朕正好也要随礼,让淮州进去。你那份朕一起写上,反正咱们是一家,就不要分彼此了。” 苏月有些扭捏,“那怎么成呢,你是你,我是我。” 他两眼盯着她的脑门,感受不到女郎的腼腆,满心想的都是红印什么时候能消散。 苏月察觉了不对劲,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掏出小铜镜一看,脑门上的粉都蹭掉了,还有一块寸来宽的红痕。当即泄了气,鼓着腮帮子说:“怎么弄的……你用多大的劲儿推我的脑袋,是不是趁我睡着了报复我?” 他说没有,“是你睡得太沉,直要往下滑。朕能怎么办,自然要托住你啊。” 苏月叹了口气,还好随身带着粉盒,拿出来照着脑门拍打几下,再抬脸让他看,“盖住了吗?看上去淡些没有?” 粉一盖,似乎不那么鲜明了。他捏着她的下巴,就着夕下的日光查看,“要不还是别去了吧,咱们上街市逛逛去。城中有好吃的酒楼,席面不比喜宴差。” 但苏月觉得人家专程下了请帖,不去不合适,“车都停在人家巷道里了,不露一下面,显得我拿乔。” 然而想从他手下挣脱,发现挣脱不了,他捏着她的下巴,深深的眼眸望进她心里去。这时候的权大是深情的,英俊的,像个熟谙运用魅力的男子,连眨动一下眼睫都令人着迷。 两个人都气息咻咻,两个人都心慌意乱,他低下头,先闭上了眼,把唇贴在她唇上…… 这次维持的时间很长,长得仿佛跨越了宇宙洪荒。轻轻地触碰,犹觉得不够,分开一下,重又贴上,每一次都能更深入一点,每次都能感觉到魂魄溃散。 “苏月,我好喜欢你。”他捧住了她的脸,眼里抹上一层蜜色,“越来越喜欢,越来越……” 她笑起来,两手圈住他的腰,嗡哝着说:“我该进去了。” 他重新吻住她的唇,虽然还没参透更深的奥义,但也觉得这样已经心满意足,这就是爱呀。 正打算继续研习,外面忽然传来淮州的声音,压着嗓门道:“娘子,齐王的车驾到了,问娘子是否要一同入内。” 被打断了,皇帝有点不高兴,“朕发现二郎近来好像大安了,到处喝喜酒,他是不是也想娶亲了?” 苏月好不容易抢回嘴,忙着给自己补上口脂,抽空道:“身子好了就能娶亲了,陛下替他好生留意吧。” 皇帝说:“朕觉得梨园的女郎就不错,长得好看,还有手艺。” 他这是自己尝到了甜头,打算造福阿弟啊。苏月嗤笑了声,这会儿是真得进去了,起身提了裙裾准备下车。身后的人又不舍地拽了她一下,“快去快回,记住朕还在车里等着你。” 苏月说知道了,平稳住心绪,整顿神色打帘下车。大郎柔情起来实在让人吃不消,他像个勾魂的男狐狸,隐隐让她感觉腿脚发软,落地的时候恍惚踩在了棉花上。 而站在裴府门前的权家二郎,则是一泓让人神清气爽的清泉。他穿着白洁的袍服,唇边噙着笑,并没有刻意套近乎,待她走近,仍是寻常唤了声辜大人。 第65章 苏月拱手还了一礼, “真巧,在这里遇见大王了。你与裴将军是旧相识吗?” “当初我们从姑苏入上都,是裴将军护送的。”齐王说着, 调转视线朝巷道上停驻的马车望了眼, “娘子是一个人来的么?阿兄莫不是在车里吧!” 苏月忙说没有, “我一个人来的,陛下怕我孤单, 让淮州送我来吃席。早知道大王也要赴宴,与大王结个伴不就好了。” 齐王笑了笑, “娘子不日要与陛下订亲, 就不要唤我大王了,叫我权弈或是二郎都可以。”边说边比了比手,请她先行。 裴家招呼宾客的管事, 很快从门内迎了出来, 热络地说:“唉呀, 大王与梨园使大人来了,快快请进。” 齐王偏头望向正堂, “我们来得可是时候?新郎官还不曾亲迎吧?” 恰与梨花同梦 第58节 管事说没有,“正预备呢,这就要出门了。” 话音方落, 就见七八个傧相簇拥着裴忌从里间出来, 平时都是劲装甲胄的武将, 穿上了鲜亮的礼服,看上去像换了个人似的。 苏月含笑望向新郎官,他身陷乱糟糟的人群, 显得局促又忙乱。视线好不容易突围,看见她的时候微顿了下, 很快便浮起一个笑,上前拱手来见礼,“大王,辜娘子。” 齐王还个礼,“恭喜将军觅得佳偶。” 苏月也拱拱手,“恭祝将军百年好合。我就等着将军迎新娘子回来,一睹新人的风采了。” 裴忌的笑容一向是矜持的,听她这样说,抿唇点了点头。 一旁的傧相比他还着急,匆匆催促着,“新郎官该出门了,别误了好时辰。” 外面早就预备好的炮竹点起来,砰地一声直上九霄。几人七手八脚替他绑上大红绸,然后又一窝蜂地把他拽出门,送上了马背。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往长街那头去了,苏月随众人目送队伍走远,些微惆怅了下,她曾经心动过的郎君,今日成亲了。不过倒也没有太多的遗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么,她的缘分不在裴忌这里,一早就定准了权家大郎。 转头再看前来赴宴的宾客,发现有一大半都是脸熟的。上都的官员们讲究场面上好看,遇见红白事,基本都会到场。苏月甚至从人群里看见了皇帝的老友原破岩,他常年受派驻扎在离上都最近的军事要冲,鲜少回上都。这次大概是专程受邀回来喝喜酒,也没忘记自己的人生大事,正围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团团转。 招呼贵客的婢女端着喜饼逐一分发,用绣着囍字的红布兜子装着。苏月接了一对,仔细挂在了腰带上。 齐王四下张望,“平时不得见的熟人,一遇喜事都来赴宴了。” 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光照在他脸上,清透皎洁,病容全无。苏月说:“你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陛下先前还说呢,身体大安了,该考虑婚事了。” 齐王听后一笑,“阿兄还没成婚,哪里轮得着我。今年春,陛下替我找了个好御医,调理了半年光景,身体确实好多了。只是成婚的事,暂且不去想,等日后请兄嫂替我物色吧。” 这里正说着话,被女郎撂下的原破岩终于落了单,目光四处搜寻,忽然发现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打招呼,“辜娘子,你到底没能挣脱陛下的魔掌。” 苏月讪讪,齐王笑着捶了他一下,“被阿兄听见,剥了你的皮!” 两个人别过她,笑闹着,拉拉扯扯去找其他相熟的朋友了。 苏月低头摸了摸腰带上的喜饼,发现还有余温,便悄悄出门,回到了车上。 车里的皇帝蹙眉看她倒出饼子,分了他一个,“你怕朕会饿死?” 她说:“不是怕你饿死,是想让你沾沾喜气。我用银针测过,没毒。”说着与他撞了撞,“干饼。” 皇帝有些嫌弃,“什么喜气,二婚,娶续弦夫人。” 苏月觉得这人真是会扫兴,“二婚怎么了,娶回来好好过日子,那也是喜事一桩。” 皇帝捏着饼咬了一口,抽空说:“朕看见裴忌了,他穿红色的衣裳不好看。” 苏月对他表示鄙夷,“吃着人家的东西,说着人家的坏话,陛下你人品不怎么样。” 他咂了下嘴,“这怎么能算坏话呢,朕是有感而发。” 苏月没理他,着力分析起了手里的饼子,“这是上都的老婆饼么?江南都发龙凤饼,才棋子那么大。” 皇帝钻研了片刻,“ 应当不是老婆饼,是子孙饼。你没看见吗,上面雕的都是兔子。” 苏月不明白,“雕着兔子为什么是子孙饼?” 皇帝是有经验的,“兔子能生,子子孙孙无穷尽。今天刚生下一窝,肚子里还怀着一窝,所以乡间很多人家都养兔子,出笼快,能换钱。” 苏月觉得他可能又在胡扯,不过这饼子的味道还是不错的,里头夹着豆沙馅儿,吃起来蜜甜。等吃完了,她扑了扑手说:“我得进去了,你等着我,有好吃的再给你送来。” 皇帝看她的目光忽然多了几分崇敬,“朕就像个四肢不勤的人,靠你四处踅摸,给朕找口吃的。” 苏月眨眨眼,“很有甘苦与共的味道吧?” 他只差赌咒发誓了,“朕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总算她是有良心的,轻声说:“你已经对我很好了。”说罢又望他一眼,方才提裙下车。 留下皇帝一人靠着车围子激动不已,她不是捂不热的石头,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返回裴府内的苏月,这回遇见了鲁国夫人,鲁国夫人热络地把她拉到一旁说话,着力遗憾他们过礼没能如期进行,“太后气得厉害,把那些前朝的降将臭骂了一顿。原本东西都已经筹备好了,结果又要延后一个月,可不把老人家气坏了。” “事出突然,没想到惹上了麻烦。”她其实不太愿意再回忆那件事,因为里头牵扯了青崖,至今都在后悔,要是没有去搜查左翊卫将军府,也许青崖就不会那么早死了。 鲁国夫人见她神情淡淡的,便换了个话头,“过两日我府里有一场宴饮,请的都是城中贵妇,打算挑几个男乐师助兴,太乐署可有好人选?” 苏月同她说起了那个魔礼海,着实一通夸赞,“男乐师也好,女乐师也好,样貌不重要,重要的是技艺。我也是头一回见到那样的乐师,明明好大的乐器,在他手里像孩子的玩物。他弹奏不讲究什么姿势体态,弹琵琶如同弹棉花,就是那种不拘世俗的样子,看上去分外洒脱。” 鲁国夫人立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点他的卯,我倒要看看有多稀奇。” 说话间听外面吵嚷起来,很快炮竹连天,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大家忙出去看,新妇被搀出花轿,一身喜庆的礼服,以团扇遮面。看身形很是窈窕,翩翩的步履迈过转毡,引入正堂。堂上坐着裴家的父母,想必等这日已经等了很久,即便是迎娶续弦夫人,礼数上也极尽周全。 宾客们呢,最期待的就是新妇子撤扇,拜过了堂,女眷们都跟着进了新房。苏月也挤在人群里张望,熬过了漫长的吉祥唱词,终于等来新妇露出真容。呀,真是位文静端庄的女郎,羞涩地红着脸,美目一婉转,眼里都是她的新郎。 大家一径夸赞,将军好福气,娶得了如花美眷。苏月也很替他们高兴,不过新房里太多人,恐怕会引得新妇不自在,便识趣地退出来,盘算着时候差不多了,外面应当要开席了。 打算先去挑个位置坐定,首辅夫人见到她,忙起身热略地招呼:“辜娘子,我们这儿还有座,快来。” 苏月实则和她们不太相熟,在座的人里唯独认出了宝成公主。这是她婚后头一次露面,人人都对未来的皇后笑脸相迎的时候,她却垂着眼,慢慢拿手绢擦拭面前的酒杯和银箸。 首辅夫人相邀,不能推辞,苏月落座前先同众人致了歉,“梨园中还有要务亟待处置,怕是喝过了新郎官敬酒就得回去。提前离席多有不恭,还请诸位夫人见谅。” 大家都说不碍的,“女子一生困守在后宅,独独娘子能立一番事业,为我们女子争了光,我们还能因这种小事见怪吗。” 也有人感慨,“大娘子是有福之人,得陛下虔心护佑。听说上回彭雍那帮人裹挟陛下,逼迫陛下当庭杖责娘子,陛下竟要替娘子领罪。我家主君回来说起,着实把我惊呆了,陛下这样的人物,能如此护佑女郎,多难得!陛下对满朝文武来说是傲视天下的君王,对女郎来说,却是体贴入微的好郎子啊。” 苏月还能说什么呢,皇帝陛下的偏爱有目共睹,自己再自谦,倒显得虚伪了。 众人都在啧啧叹服,对面的宝成公主却浮起了凉笑,放下手里的空酒盏,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裴府也算高门大户,用的银杯上竟有黑点,怎么擦都擦不掉。” 这话一出口,都听得出是在指桑骂槐,大家一时沉寂下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缓解尴尬。 苏月知道这位公主素来看不起自己,她有公主的傲性,她骄傲她的,本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自己呢,并不是个攻击性强的人,也不太愿意揭人伤疤,但这种莫名的恶意不能苟同,便低头看了下杯盏,顺口应道:“银杯不是很好么,砸不坏,捶不烂,不像精瓷的杯子,一失手就碎了。” 这下宝成公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所谓的碎不碎,不就是在隐射她国破家亡吗。于是哼笑一声,“银杯放在御案上,分明不值一提,却也身价倍增,真是时也运也。” 苏月奇异道:“银杯怎么不值一提了,明明很值钱呀。公主以用银杯为耻,那将军宅中,用的必是金杯吧?” 三言两语彻底堵住了宝成公主的嘴,这商户女口齿伶俐,根本就是在揭人的短。 李再思娶她,本就是做填房,正室夫人死后,后院还有四五个妾室,三儿一女。虽说丈夫对她不错,但家务事那么繁杂,能好到哪里去。如今还要被嘲笑金杯握在了莽夫手里,宝成公主半点便宜没占着,自然越想越气。 边上的人含糊笑着,正好见婢女端着菜色从廊子上过来,总算有了岔开话题的机会,迎接大人物般兴高采烈,“上菜了、上菜了……” 大家忙端起酒杯互敬,不多时新郎官来了,一桌一桌地道谢,感激诸位莅临。 苏月随众人站起身,手里举着杯盏,恭祝他新婚之喜。裴忌敬过众人又向她举举杯,就算曾有遗憾,也掩入烟尘里,查找不见了。 傧相陪着新郎官又走向下一桌,苏月便放下杯子同在座的告罪,“实在是衙门中有要务,不能等到席散。我先行一步了,诸位夫人慢饮。” 礼数周全后从裴府退出来,回到车前时打帘往里看,车里的人正倚着车围子,借由一盏小小的灯笼看曲谱。察觉动静眉目一转,憋闷道:“怎么这么久,朕都快睡着了。” 苏月登上车辇说:“我也没让你跟来啊,害得我席都没吃完。”一面提裙坐下,偏头好奇地同他打探,“你可是欠了宝成公主风流债?早前她养在鲁国夫人府上,你到底和她有过多少来往?” 要是换了旁人,必定茫然否认,说自己与宝成公主不相熟,谈不上来往。但权家大郎的回答永远直达要害,三言两语就能消除她的困惑,“别怀疑自己,朕对女郎的手段,只有你忍得了。那个宝成公主矫揉造作,朕两句就能把她气死,她还有命撑到今天?” 多么强有力的证明,立刻让苏月打消了疑虑。看来是宝成公主不知全貌,盲目的心仪他,自己也实在想不明白,家国都被他灭了,她怎么还能对这仇人有好感。难道是这位公主舍小家成大义?还是承认了他后来者的身份?看来不光自己曾经很看好亡国公主和新君的故事,就连宝成公主自己也看多了画本子,差点弄假成真了。 皇帝毕竟是警觉的,留神观察她的神色,“这厮对你不敬?” 苏月说:“厮什么厮,人家是女郎。也不是对我不敬,就是有些看不上我罢了。毕竟她是公主,出身尊贵,要是换作前朝,我这种商户女得跪在她脚边回话,抬一抬头都是死罪。” 边上的人舒了口气,“好在朕推翻了他们高家,否则你在她眼中是商户女,朕也无非是个臭兵痞。不过这位公主到很有意思,自己都混成了糊家雀,怎么有闲心看不起人?要不是朕把她指给李再思,她早就沦落进花街柳巷了,鲁国夫人可不会养她一辈子,一旦撵她出门,她能去哪里。” 苏月惆怅地抚抚膝头,“想来还是怨你给她指了这门婚,那个李再思大她好几岁,有儿有女的,家里还有妾室。” 皇帝发笑,“你当朕是月老,还要给她指个身份尊贵的青年才俊?这种人倒是有,朕就是现成的,只怕你舍不得。” 又来了,自打答应了他家的求亲,这人的极度自信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她满脸不以为然,皇帝只好难堪地清了清嗓子,“朕办事,不求别人圆满,只求有利于江山社稷。容她活着,就是要她成为拴住李再思的绳索,你是不知道朝中动向,自打李再思娶了她,可比之前消停多了。若要朝纲稳固,必得约束好这些猛兽,否则他们就会生疑,既然你能做皇帝 ,我为什么不能。” 说得也是啊,哪里来那么多的面面俱到。人做不到十分,有个七八分行走于世,已属上上乘了。 马车在街道上缓行,王侯将相居住的里坊一般都很清净,须得走上一程才到南北市。 越临近街市,外面越热闹,路上张灯结彩光线明亮,透过窗上的珍珠纱,映照进车舆内来。 苏月掀起窗帘的一角,探身朝外看,纤纤的脖颈线条娇弱又美好。她这个人啊,清朗朗的身形无可挑剔,这种不经意间流露的美,让身边的人不由垂涎三尺。 “你饿么?”她忽然想起来,回头问他。 他慌忙收回视线,“先前吃了兔子饼,不算太饿。” “那咱们寻见阿爹的铺子,瞧了一眼再去找吃的,好么?” 她说好么的时候,俏生生的音调上扬,皇帝便迫不及待点头,“好,你说怎么就怎么。” 她抿唇笑了笑,吩咐淮州找济世堂,阿爹新开的药铺据说生意兴隆,应当很容易找到。如今市面上倒卖假药的不少,百姓认定了国丈要顾念名声,暂且会老实做生意,因此就算天再晚,也有络绎往来的客人。 淮州把车停在了幌子底下,上来打开车门,苏月老远便看见阿爹还在铺子里,跳下车唤了一声。 辜祈年忙回头,讶然道:“这么晚了,怎么上这儿来了?”忽然发现皇帝陛下跟在身后,惹得老岳丈一阵忙乱,又是备茶又是备点心,客客气气地把人迎进了门。 苏月四下看了看,药柜林立,药香四溢,随口应道:“我去赴了一场喜宴,正好路过北市,来看看咱们家新开的铺子。阿爹怎么这会儿还没回家,店里不是有人守着吗。” 辜祈年道:“今日有批货要送来,我得亲自过目才放心。一耽搁就拖延到现在,忙得饭都没顾上吃呢。” 皇帝一听,发现讨巧的机会来了,“正好咱们也没吃,朕让人在潘楼定个席面,请辜翁赏光。” 辜祈年纳罕,“不是说去赴宴了吗?” 苏月不能说自己是受了皇帝的连累,只得搪塞,“没吃饱。” 这时后院的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进来,说回禀老爷,瑶柱粥炖好了。 辜祈年欢喜地一抚掌,“正好,在店里对付着吃一口算了。过日子要节俭,何必出去花那冤枉钱。潘楼的酒席价钱可贵,几个菜色,够咱们一家吃两天。” 他们父女说着就动手张罗,皇帝是很有眼力劲的,帮着布了碗筷。心想他们彻底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虽没过礼,他也是辜家认定的毛脚女婿。 因天凉了,晚间得生炉子,炉子边上摆了个小桌,三人就围着小桌坐定,一碗粥,两个小菜,吃出了家常的味道。 饭后他们要离开,苏月还惦记去夜市上逛逛,辜祈年让等等,从柜台里提溜了一包陈皮出来,“这是上好的百年红柑,千金难求,我好不容易踅摸来的。带回去给太后,这个时节燥湿化痰最相宜。”说着塞进苏月手里,“仔细提着,明日亲自给太后送去。” 这是老父亲在教女儿为人处世,不能因人家抬举你,你就心安理得兀自受用。适时回报一下孝心,婆媳之间才能相处得更融洽。 苏月说是,抱着纸包出门,别过了阿爹,把陈皮放进车辇里。 放眼朝远处看,这夜市灯火通明,做小买卖的商贩在街边上烙饼蒸点心,白雾缭绕,迷迷滂滂地。 她自顾自往前走,想去找找卖小物件的摊子,可走了一程,才发现边上的人不见了。 赶忙回头寻找,见他站在那里,满脸写着不高兴。她只得重新退回来,“又怎么了?怎么站住了?” 他说:“这么大的雾气,你不怕朕走丢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59节 苏月看着矫情的他,不知他又要出什么馊主意。 他见她不知领会,痛心疾首,“你居然还要考虑?朕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当然是牵住朕的手啊!” 第66章 这个男人她不想要了, 谁要谁带走吧。长得人高马大,脾气这么别扭麻烦,要不是看他是皇帝, 她早就痛殴他了。 苏月嘟嘟囔囔, 上前牵住了他, “你是女郎吗?朗朗乾坤,怕自己走丢了?我有时候真的很可怜自己, 为什么遇见你。以前阿爹说不要嫁武将,武将粗野, 现在看来阿爹说对了一半, 武将并非个个粗野,还有你这样的异类。” 她喋喋不休抱怨,在他看来完全就是甜蜜的负担, 自动忽略了她的长篇大论, 仅用一招就克敌制胜, “朕也喜欢你。” 搞得苏月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牵住了她的手, 他愉悦地摇动一下,“不用太感动,你若是喜欢听, 朕以后每日都说给你听。” 苏月泄了气, “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他笑了笑, “你若是想唱歌给朕听,朕也十分欢迎。” 苏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两个人相处的调性, 从第一次见面就定下了。她至今还记得他介绍自己的那番话,当时以为他是个自负深邃的人, 结果高估了他。自负是真的自负,深邃是半点没有,有时候会被他气得死去活来,有时候却又感动于他的执着和真诚。 算了,就是这个命吧,她决定向命运妥协了。权大唯一的一点好处是不开口的时候,人才样貌十分拿得出手,姑苏老家有个习俗,阿妹冬至日要给阿兄们买寒帽,她不知该选什么样式,让他戴上,可以提供不错的参考。 然而这参考,有时候也会混淆视听,这人戴什么都好看,摊主就借着他夸夸其谈,“小娘子看,狐裘轻暖,里子加金丝绒,戴上既保暖又贵气。”见对方站直了身体像座小山,立刻又追加了一句,“还显高。” 对镜自照的人,沉迷于自己的英俊相貌无法自拔,不替苏月挑刺讨价还价,反倒帮着人家说话,“做工确实很好,戴上很暖和,你阿兄应当会喜欢的,别犹豫了,买吧。” 苏月给他使眼色,“帽圈看上去不太正,还是再挑挑吧。” 他抬手调整了下,“很正,是我没戴好。” 气得苏月打了他两下,“你闭上嘴,不许说话了。” 皇帝摸了摸鼻子,果真缄口不言了,对面的摊主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看来家里还是女郎做主啊。 谈到最后,终于用两顶的价钱买下了三顶,皇帝因此对苏月满怀敬佩之情。麻利地付了钱,然后眼巴巴看着她,等她替自己也挑一顶。 可惜她丝毫没有这个觉悟,举步就要走,他只得拽了下她的衣袖,“试了半天,没我的份么?” 苏月说:“这是阿妹买给阿兄过冬的。”忽然想起他也曾有过阿妹,只是不在人世了,恐怕还没来得及戴过阿妹置办的暖帽。心下有些可怜他,又对他刚才的没眼色怀恨在心,随手扯过一个虎头帽扣在他脑袋上,“你戴这个正合适!” 真是个调皮的女郎,皇帝并不生气,取下帽子仔细查验了一番,“再给我挑一个,这个留下,给第一个孩子。” 苏月简直无话可说,亲事还没定,他就已经开始考虑生孩子了,可见这人满脑子不洁的狂想。 他见她不应承,奇道:“怎么了?未知男女,索性再给女儿买一个?” 对面的摊主两眼发光,没想到意外做成这么大的生意,忙道:“郎君挑吧,还是老价钱,花两顶的价钱,给您仨。” 苏月说不对啊,“两小一大,不该这么算。” 摊主掖着手微笑,“虎头帽绣工繁复,不比大人的省时省料。两顶小的是正价,大的那顶才是饶头。” 这么一说就明白了,苏月爽快地拍了板,“成交。” 离开帽摊以后,他还在为这个算法纠结,“为什么两顶小的是正价,而朕却是饶头?” 这还不明白吗,他是锦上添花。 苏月暗笑着安抚他,“你没听那摊主说,孩子的帽子做工繁复,贵就贵在耗时上。” 他这才怏怏作罢,手里掂着小帽子打量再三,喃喃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皇帝陛下现阶段的目标就是订亲娶亲,再生两个孩子,仿佛只要完成了这些,人生便没有任何遗憾了。 苏月转头看他,他唇边噙着浅笑的样子,很有一种温情的静好。她先前觉得他与齐王各长各的,其实这时细看,他们兄弟的眉眼很像。唯一的不同是齐王柔软,而他锋芒毕现,若论哪种好看,她还是更喜欢后者啊。 这回她主动牵住了他的手,上都是大梁繁华之地,哪怕天气转凉了,晚间的街市上还是有熙攘的人群。他们在各种小摊间徘徊,买头花,买耳坠子,都不名贵,但都很喜欢。 “你不是爱吃姑苏的香糖果子么,朕带你去买。” 他引她走上一条临河的小径,河边的栅栏上挂着小灯,一路都是亮堂堂的,让她想起老宅后那条常走的小路。 顺着堤岸一路向前,越走越有似成相识的感觉。她的注意力都被前方吸引了,总觉有个未知世界在等着她。她猜想不出来,他口中的香糖果子有什么殊胜之处,需要特意走那么远的路去买。可她不觉得厌烦,一直这样走到地老天荒,好像也很有意思。 终于,到了那条小径的尽头,迈出路口,眼前的一切让她忽然湿了眼眶。 这是十泉里啊,和姑苏一模一样的十泉里。头一家是香饮铺子,第二家卖各色扇子。再往前,卖泥人的、卖文房的、卖香料的、卖果子的……每一家的门头都复刻了姑苏的店面,连街边高高竖立的桅杆,上面挂着的两串白纱灯都与姑苏别无二致。 她心头澎湃,感激地望向他,“这得费多大的力气啊,全家搬来了,十泉里也搬来了。” “你不是很怀念十泉里吗,这回再也不用惦记姑苏了,踏踏实实在上都过日子吧。”他说得轻描淡写,“朕也不知道能再为你做些什么,只要你看到这些心里高兴,那朕的心思就没白费,朕也很欣慰。” 女郎一感动,事情忽然就变得好办了。她踮起脚,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颈,齉着鼻子说:“大郎,你怎么这么好!我这辈子,必是再也遇不见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 这忽来的温存让他受宠若惊,忙紧紧回抱她,得意道:“那是当然。你曾说做得好不如说得好,可见女郎你还是太年轻啊。看看现在,究竟哪样更好?每日只会甜言蜜语,这种人最是无用,朕这等郎子才是真材实料。你想吃什么姑苏特产,想玩什么江南小物,这里都有。不过这些都是真商贩,不是朕让人假扮的,就算朕想采买,也得花钱。” 采买花钱都是应当的,最愁就是想花钱,找不到带着家乡味的物件。苏月在这上都的十泉里游走了许久,买了很多零碎的小玩意儿,吃的用的装了一大包。到最后心满意足了,欢欢喜喜对他说回去要告诉姑苏的同乡,等梨园放值的日子,让她们一同来逛逛,潦慰思乡之情。 只是这一游玩,游到了夜半。街市上的行人慢慢变少了,苏月才惊觉时候太晚,该返回梨园了。 两个人坐进车辇里,各自翻看所得的物件,苏月拿着头花在发髻间比划,皇帝则看着膝头的一对虎头帽,看出了满脸慈祥。 苏月搔首弄姿显摆,“快看,我好不好看?” 皇帝随口应着,“好看,偶尔戴些俗艳的绒花,心情舒畅。” 苏月置若罔闻,反正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蹦出一句气人的话,气得久了,习惯了,话听半句准错不了。 不过他盯着那两顶帽子发呆,些微令她感受到了重压。她说:“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孩子来。你是不是上了年纪,很羡慕人家做阿爹啊?” 皇帝说当然,“朕快三十了,前半生戎马,后半生要享福,有老妻作伴,儿孙绕膝。” 他的话刚说完,车就颠了下,两个人挪了挪身子坐稳,苏月说:“莫急,孩子总会有的。陛下建立大梁,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你恩泽天下,将来的福气大着呢。” 皇帝的手攀上来握住了她,缠绵地问:“真的?” 苏月“嗯”了声,“真的。” 这时车又颠一下,把皇帝头上的暖帽都震歪了。 他叹了口气,朝外说:“淮州,别挑不平整的地方走了,朕与大娘子闲坐说话,什么都没干。” 外面赶车的淮州闷闷应了声是,遗憾判断失误了。 这个立功的小诀窍还是国用传授他的,若是察觉车内谈话有了暧昧的倾向,尽量让马车颠簸起来。一颠簸,说不定就亲上了,再不济娘子坐不稳,陛下也能上手抱住她。国用就是靠着缜密的心思把握住天降的好运气,成功让陛下升他当了徽猷殿总管。既然班领的职务空出来了,淮州也打算尝试一下,万一颠到了妙处,升职就指日可待了。 苏月则叹息着扶住了额,心想做皇帝果然是幸福啊,有人急他之所急,凑热闹的多了,各种奇怪的意外也就多了,发生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皇帝陛下多少还有些不自信,亲事没定,婚期也没定,生孩子更是遥遥无期。所以他迫切希望她对他予以肯定,坐过去一些问:“苏月,你对朕的感情不会变吧?” 苏月眨巴了下眼,没有应他。 他更不放心了,“你还是喜欢朕的吧?” 女郎觉得他有点烦,“若有变动,我会提前通知你的。” 这下他心里没底了,抱怨起来,“朕觉得一向是朕对你喜欢更多,你呢,常在敷衍朕,真心换不来真心。” 苏月蹙着眉发笑,“你日后会不会每日都要问我一遍,喜不喜欢你?喜欢是要放在心里的,不能总说出来。” “可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他握着两只虎头帽,忧愁地看着她。 苏月被他闹得没办法了,无奈道:“我不是亲过你了吗,亲过就是喜欢你呀。难道你以为我俩是亲过嘴的好朋友吗,你再啰唣,我可不想搭理你了。” 这话倒是没惊着皇帝,惊着了外面的淮州,淮州被口水呛了,不合时宜地咳嗽起来。也许以他为数不多的感情阅历看来,这对帝后的相处是超脱物外的,朝堂上负重前行的陛下,回到家后能得到很多情感的慰藉,这也是人生中的大欢喜吧。 反正皇帝陛下总算是高兴了,小心地把虎头帽卷起来,边卷边说:“朕得收好它们,兴许明年冬就用得上了。” 走一步看十步说的就是他,刚正式亲过一回嘴,他就想好孩子该怎么过冬了。 苏月叹了口气,无助地望向窗外,开始思考大着肚子能不能管理梨园这个问题。还好内有颜在梅引她们,外还有苏云,婚姻和事业都不耽误,其实有第三条捷径。 那么接下来,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就是太后了,她得好生讨这位婆母的喜欢,于是第二天拎上了阿爹给的陈皮,专程往安福宫跑了一趟。 那厢太后抱着礼单每日看一遍,每看一遍就往上添点东西,及到今日,又整整扩写了两张纸。 权弈坐在窗口的日光下,正慢条斯理盘弄他的工夫茶,待一煎成,给母亲舀了一盏,笑道:“阿娘是打算举全国之力,给阿嫂下聘么。先喝茶吧,喝过了再看不迟。” 太后笑着把礼单交给了傅母,偏身道:“先操持你阿兄,再操持你的。我啊,如今是没有后顾之忧了,他的婚事落准了,你的身子又痊愈了,真是老天开眼,想是你阿爹在天上保佑着咱们一家呢。” 权弈牵着袖子,往太后杯盏里添茶,一面道:“我一向得阿兄护佑,才无惊无险活到今日。以前不能为阿兄分忧,如今身上好了,也该为朝廷做些实事了。阿兄把核准官员任免的大权交给了我,还有上都内外驻军,也一并让我管辖了。” 太后说很好,“你读了那么多书,也有报效的决心,阿兄信任你,你可得全力以赴,别让你阿兄失望。” 母子正絮絮说着话,外面有人通传,说辜娘子来了。 太后“哎呀”了声,“快把人请进来。”等人一到跟前,便朝她伸出了手,“今日梨园不忙?怎么惦记进来瞧我了?” 苏月行了礼,牵住了太后的手,笑着说:“昨日上北市铺子里去了一趟,家君得了上好的陈皮,让我拿进来给太后尝尝。”一面向权弈颔首,“大王也在呢。” 权弈起身拱手,“刚散朝,想着进来瞧瞧阿娘,正巧又遇上了娘子。” 太后招呼,“别站着说话了,快坐下喝茶。”一面接过纸包小心打开,自然要对亲家的好意大大领情,“一两陈皮一两金啊,这样上好的东西很难得,替我谢谢你父亲。” 彼此闲坐说话,谈及了过礼事宜,太后说:“就在眼前了,事儿一办完,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只是仍盼你们早日成亲,别听大郎说不着急,其实他心里乱着呢,只是不好意思催你。” 苏月赧然点了点头,“我省得,请太后放心。” 如此还有什么担忧呢,女郎一句话,赛过大郎十句。不过这个儿子仍是太后全部的骄傲,她慢慢说起他小时候的事,感慨着:“我家的两个孩子,自小读书就比别人强。大郎十一岁那年四书五经都读遍了,若是不去投军,想来定会考取功名。可有一回他从学里回来,看见一个大肚子的妇人倒在路旁亟待生产,官衙中的人从路上经过,竟没有一人停下伸援手,那时他就打定主意要从军,不多时就投奔了武都侯。”太后尽力为儿子周全着,“正因十三岁便参军,军中都是粗放的男子,不擅讨女郎欢心,但心意是实实在在的。” 苏月想起昨晚的十泉里,对权大再多的挑剔也足以忽略了,含笑道:“我与陛下相处日久,慢慢了解了他的为人。我只是担心,梨园中不时有些意外发生,动辄还会闹上朝堂,唯恐太后因这个对我有成见,前几日都不敢来见您。” 太后失笑,“朝堂上形势诡谲,你看见一,人家早就三生万物了。既然想把梨园经营好,就不能怕事,自己行端坐正,有什么不敢见人的。” 所以大郎的豁达,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自母亲啊。早年间未知全貌而拒亲,到现在终于隐隐有了悔意。 后来又陪太后坐了好一阵,才从安福宫出来,一路与权弈同行,这位小郎是个静水深流的人,闲散地与她聊起乐理,“我曾有个想法,想入乐府做乐师,可惜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了。家里有几首谱好的曲子,白放着可惜,改日得空请娘子过目,为我雅正。” 以乐会友是梨园人最爱的事,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苏月欣然应了,走到归义门上,方才与他拱手道别。 日子过得很快,立冬过后便是小雪,二十八日转眼就到。 除却苏意那桩不叫人看好的婚事,苏月定亲才是这辈女郎中的头一件喜事。因此一早家里就预备起来,弄得像大婚似的,院子内外张灯结彩,家里的族亲们五更天就到了,殷切地盼着朝廷主持过礼的官员前来宣读太后懿旨。 未来的皇后,众星拱月,这种境遇苏意没有享受过,远远站着,心里不免有些发酸。 “果真夫贵妻荣,这话我今日才算明白。”她撇着唇道,“我那时成亲都没有这样排场,细想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们堂姐妹一共有六人,大房是苏月姐妹三个,三房是苏意另加一个不值一提的庶妹,余下是二房的苏柳。苏柳闷葫芦一样的人,平时没什么大主意,一般充当倾听者。苏意有什么抱怨,一股脑儿倒进她脑子里,她也没有多大反应。 不过今天倒是破天荒地发表了一下见解,“长姐嫁的是陛下,你做什么要强比?强比不是自讨没趣?” 恰与梨花同梦 第60节 苏意一听便炸毛,压声道:“说起这个我就恼火,长姐只顾自己荣华富贵,当初却那样坑害我。明知道全家都要来上都,她怎么不告诉我?我一个人在梨园,又不得她照应,自然得想办法找个人依靠,病急乱投医才找了现在的郎子,若早知道能有今日,我还会嫁给姓白的吗?如今连苏云都进梨园做官了,果真我这个堂妹不是至亲骨肉,受的那些罪,全都是她害我的!” 第67章 苏柳讶然, 但又因不会说话,不知该怎么指责她,只道:“你这么说, 不太好吧!” 苏意抱定了这个主张, 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亏。起先不与她们来往时, 不咸不淡的日子没有比较,一切倒还好。今天看见了苏月订亲的排场, 让她打心底里泛起酸味来。 都是姓辜的,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她也不是羡慕苏月嫁了皇帝, 就是觉得同是一家子姐妹, 族中人截然不同的态度,实在让人伤心。 “原来自家人,也不免捧高踩低。”她凉笑道, “人人都说苏月是姐妹们的榜样, 你们是没瞧见她使小心眼, 没领教过她的手段。” 结果这番痛快的发泄,很不巧一字不差全落进了苏云耳朵里。 苏云一把拽过苏意, 脸上堆着笑,咬着后槽牙道:“阿姐你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这是通牒, 不是邀请, 不等苏意答应, 苏云就强行把她拖到了后廊上。 这时三夫人过来,四处找女儿,问苏柳:“你可见了你三妹妹?” 苏柳老实地摇摇头, “先前和我说了两句话,就上外面去了……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那厢苏云一把逮住了苏意的衣领, 手指头几乎戳到她面门上,“今日是长姐订亲的日子,辜苏意,你要是让她今日不高兴,我让你一整年不高兴,听明白了吗?” 苏意挣不开她,气得大骂:“你疯了不成,动手动脚!别以为你们攀了高枝,就来欺负人,我不吃你们这一套。” 苏云说呸,唾沫星子直喷到她脸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亏不亏心?你不就是嫉妒么,白的说成黑的,连自己都快相信了吧。你可别忘了,你娘家所得的赏赐都因长姐而来,否则你们三房算个什么!你当初偷奸养汉,为嫁姓白的,私孩子都弄出来了,长姐怎么害的你,她是给你脱裙子了,还是绑着你和人私通了?自己不要脸,如今厚着脸皮反咬一口,我要不是看今日不宜揍人,非把你的牛黄狗宝掏出来不可。” 苏意被她一顿臭骂,顿时胀红了脸,“我又不曾冤枉她,举家来上都的消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云抓着她的衣襟用力晃了晃,“我看看能不能把你脑子里的水晃出来。陛下是等我们安顿好了,才让长姐知道全族来了上都,这是给长姐惊喜,懂不懂!你哪里等得及,两个月前不就和人勾搭上了吗,还有脸埋怨,别叫我替你害臊了。” 苏意被她撕扯得明明白白,不由恼羞成怒,“你做什么总提孩子,我落了这个短处,就要被你们笑话一辈子?” “要不怎么?难道夸你光宗耀祖?”苏云又着力警告了她一番,“你今日最好给我消停些,坏了陛下过礼,你们全家都得完蛋。等过了今日,你有什么不痛快尽管来找我,到时候我再赏你大耳刮子,保管让你找不着北。” 苏云说完,狠狠推了她一把,苏意倒退了两步才站稳身子。再看,苏云已经走远了,气得她直咬牙。正愤恨难平时,身后幽幽冒出个声音,又吓了她一大跳。 回头才发现是苏雪,苏雪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细声说:“阿姐,姐夫是不是在太常寺做官?廪牺署是专管祭祀用品的,那太常寺有没有专管掏大粪的衙门?你若是得罪了陛下,陛下不杀你,让姐夫做掏粪令,那可怎么办?所以你还是少说两句吧,要是连累姐夫贬官,回去小心他打你。” 苏雪说完,甩着指间的红线走开了,剩下苏意呆站在那里,又羞又愤迸出了两眼泪花。 可是还能怎么样,如今堂姐妹之间云泥之别,或者说打从一出生,就是云泥之别。她对这位堂姐素来存着嫉妒,有的人就是天生好命,投胎在大房,家境殷实,一落地就受尽宠爱。出身好也罢了,长得还是所有姐妹中最漂亮的,如今更好,郎子是皇帝,她早就赢到根上了。自己的不平还有什么意思,到头来自弹自唱,自己消遣自己罢了。 总之在苏月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场小小的风波平息了。苏意再出现时分明识趣了不少,但苏云两眼还是如鹰隼一般紧紧盯住了她。 她尽力避开苏云辛辣的目光,在不安中见证了宫中隆重冗长的订婚大礼。太后的懿旨上说苏月“秉德柔嘉,持躬淑慎,可以辅弼皇帝”。连商贾出身的大伯都顺带受封了吴国公,大伯母也成了国公夫人,可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苏意最后实在是受不了苏云的恐吓了,私下里找到她说:“我服了还不成吗?你盯我一整天,打算把我盯出两个窟窿来?” 苏云哼笑了声,“你最好是真服,否则就不是两个窟窿了,是三刀六洞。” 苏意怪叫,“你还要杀我?” 苏云道:“相差不远的嫉妒叫争强好胜,相差太远的嫉妒叫不自量力。你究竟是哪一样,你自己细品。” 苏意灰了心,发现确实没什么可比了,反倒开始盘算人情留一线,将来说不定能给自己的儿孙谋个好前程。 那厢苏月与皇帝交换了婚书,这婚书上盖着皇帝的玺印,帛书托在手里沉甸甸地。对面的人这会儿还有些恍惚,自己何尝不是呢。这么吵吵闹闹,后半辈子就栓在了一起,现在想来还觉得不可思议,这门婚事拖延了四年,最后还是结成了。 族中的亲眷们都来道喜,宰相和尚书作为皇帝过礼的赞官,自然也极力颂扬这门婚事。其实照着常理,皇帝迎娶商户女实在门不当户不对,但过程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早已让满朝文武老实了。 高龄二十七的陛下,能尽快成婚就尽快成婚吧,是个女的就行。犹记得宰相当初给陛下保过媒,说合的是太师的孙女,头一回见面人家为表敬意,说“今日真高兴,得见陛下”,结果皇帝陛下说“你高兴得太早了”,于是太师的孙女哭着告诉家里人,这门亲事准成不了。 也不知辜家女郎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才熬到今天。就冲着这份恒心,不当皇后老天都看不过去。 所以有情人终成眷属吧,他俩该凑成一对。并且宰相看着他们深情对望,眼里完全没有勉强,实在觉得这是件很神奇的事。 作为礼官,宰相趁着开席之前找到了国丈,深情并茂地催促了一番,“婚书上没写大婚的日子,却也要请国公多多上心,早定佳期。毕竟陛下与大娘子都到了年纪,大梁什么都不缺,就缺几位皇子。皇子多了江山稳,这个我不说,国公爷也明白。” 辜祈年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这事我们自会留意的,快开席了,相国请吧。” 人前矜持的皇帝陛下,还需端稳地应付场面上的一切,就像小小的孩子兜里装满了糖果,此时世上没人比他更富有。他可以从容不迫面面俱到,即便不去时刻盯着苏月,也不担心她会对别的男子产生兴趣。她是他的未婚妻,名正言顺的,有婚书为证。得了这层保障,就没有什么可发愁了,要是她再敢三心二意,他就把婚书内容誊抄下来,贴在她脑门上。 所以一场订婚筵,吃出了大婚的喜气,辜家下了好大的本儿操办,诚是不辜负院中堆满的聘礼。 等到筵后,订婚庆典的两个重要人物才单独说上话,皇帝握住苏月的手说:“自今日起,朕就是你的人了,辜娘子,你高不高兴?” 苏月细细品鉴了一番当下的心情,高兴是真有些高兴的,没想到转了一大圈,这个飞黄腾达后的汉子还在原地等着她,算是天定的姻缘了吧! 只是她不大好意思说出口,还有些扭捏。皇帝很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她越是害羞,他就越是张狂。 “朕打算向你阿爹提个要求,东边的院子朕不想住,朕要住到西边去。” 苏月说你别太过分,“那是我阿娘专程为你准备的,地方大,屋子多,适合你前呼后拥的排场。” 可他不领情,“朕也可以减免排场,下次独自前来。院子这么大,一个人住会害怕,你若愿意搬来陪朕……” 狐狸尾巴说话间就露出来了,苏月冲他 笑了笑,“你想得美。” “所以朕打算搬到西边去,地方小些也不打紧,只要离你不那么远。”他说起这个仍觉惆怅,“令尊和令堂太拿朕当外人了,今日让淮州查探了一遍才知道,朕与你之间不单隔着你阿兄和爹娘,还隔着苏云和苏雪。朕是这样让人信不过的人吗?朕堂堂的皇帝,难道会对你不利?” 利不利不知道,反正没安好心是肯定的,否则怎么特意让人查探。 苏月倒是很能体谅他,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喜欢上女郎就心猿意马,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小小安慰了他一下,“爹娘未必是防你,说不定是防我。陛下这样洁身自好的君子留宿我家,万一被我玷污了清白,对大家都不好。” 未婚的夫妻,说话有点不拘小节,虽没有实战经验,但不妨碍夸夸其谈。 皇帝早就在坑底等着她了,激动地说:“朕不怕。请问朕今晚能住你家吗?你何时来玷污朕?” 苏月看了眼糟心的他,“我能胡说,你不能当真。” 可他粘缠起来,左右觑觑无人,小声说:“让朕抱抱你好么?朕好不容易聘回来的女郎啊!” 苏月红了脸,“不成吧……” 他说可以的,小心翼翼揽住了她。 苏月并没有拒绝,她好像越来越习惯他身上的气味了。他不用龙涎,永远是松柏淡淡的木香,如同清晨走过树林,地上长满了青苔,日光穿过松枝,松塔脆生生跌在焦黄的落叶上。 抬起手,她覆上他宽阔的脊背,心里只觉安定,她的人生,终于走到了谈婚论嫁这步。如果那时没有忽逢梨园的征令,她是不是已经嫁给了长街尽头的王谢后人?也或者婚事没成,这时正站在高柜之后,查验那些典当的首饰衣物。 不过这种时候想避人耳目抱上一抱,其实有些涉险,果然没消多久就听见苏雪呼啸而来,夹带着几个侄儿的笑闹,“阿姐,东华楼送了两盒荔枝雪……” 脚下走得快,冲出月洞门时看见了不该看的场景,苏雪慌忙刹住脚,笨拙地转身驱赶孩子们,“走走走,大姑不在这里……” 可是孩子们不好糊弄,早就从她胳膊底下窥见了,大喊着:“大姑与陛下姑父抱在一起,我昨日看见我爹娘也抱在一起……”结果不出所料,换来老大两个爆栗子。 苏雪赶鸡似的把孩子们都赶走了,苏月觉得很尴尬,搓着脸道:“此处不宜久留,走吧。” 皇帝说:“可以去你的闺房坐坐。” 然而没能等来苏月的答复,倒是等来了国用。国用掖着手在对面廊上传话:“陛下,司隶校尉有要事回禀。” 皇帝面色一冷,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笑着抱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朕都不得清净,这帮人是朕的克星。”复垂眼望她,“那朕先忙手上的事去,等忙完了再来与你磋商?” 苏月点了点头,“政事要紧,快去吧。” 他说好,转过身时隐匿了笑,眼中风雷隐隐,提袍快步往游廊那头去了。 苏月只知道朝中政务繁杂,有些急事是臣僚不能定夺的,非得他自己过问,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可后来他却没有再回来,晚间大家等了很久,只等来御前内侍传话,说陛下太忙,抽不出空来,请诸位不必等候了。 辜祈年便张罗大家落座,“咱家蒙受圣宠,原本过礼事宜,宫中派人来办就是了,没想到陛下亲临,多长脸!既然陛下有事要忙,那咱们就遵圣旨,该吃吃该喝喝。”边说边摇袖,“白天怕失态,晚间定要多喝两杯。来、来,我敬大家,今日多谢诸位族亲帮忙,否则我们可忙不过来。” 大家举杯回敬,二婶打趣:“往后咱们与阿兄说话可得小心分寸了,如今人家是国丈,陛下亲封的吴国公。升斗小民面见国公爷,得躬着身子说话,否则治一个不恭敬的罪过,要上板子受刑的。” 说得辜祈年连连摆手,“见笑了、见笑了。” 辜夫人更关心女儿的去留,问苏月:“今晚住在家里么?好容易回来一趟。” 苏月说不成,“再过几日就是冬至了,有祭天大典,乐工每日都要排演到很晚,不能出一点岔子,我人不在,还是不大放心。”见阿娘有些失望,又笑着安抚,“等忙过冬至,我一准在家住上十天。” 辜夫人失笑,“谁信你!回头又要筹备除夕和正旦的宴饮,差事一桩接着一桩,哪里得闲。” 那倒是,自打自己张罗起了梨园,一天十二个时辰总不够用。但忙虽忙,却找到了活着的价值,大梁音声可以自成一体,她还计划着要收录一本曲谱,将来流传后世呢。所以趁着年轻,趁她还有忙碌的余地,痛快忙个底朝天。将来有的是时候赋闲,万不能浪费现在的好光阴。 当然,今晚着急要回圆璧城,还是因为记挂权大。以他那副恨不得长在她身上的劲儿,晚间不出现,总让她感到忐忑。 于是晚宴过后就辞过爹娘,返回梨园了。梨园中的乐工们都知道她今日定亲,乍见她回来,大家都上来行礼,吵吵嚷嚷说拜见皇后殿下。 颜在还记得早前苏意掀了她的老底,有阵子她在梨园受尽嘲讽。如今正是报仇雪恨的好时机,便拔着嗓门说:“上年是谁取笑,张口闭口管她叫皇后?敢是嘴开了光,一说一个准。” 那些曾经调侃过她的人,早就掩在人堆里,再也不出那个头了。早前拉帮结派欺生,到如今想起来后悔莫急,最后被人讥嘲两句,好像也是活该。 苏月的脾气不喜张扬,只管招呼她们,“我带了些果子回来,大家尝尝。”一面抽空查问了今天乐程的安排,便放心回官舍了。 坐在屋子里,终归有些定不下神,梳洗过后换了身衣裳,翻找出钥匙,打开了巷道上的小门。 果然这巷道仍是灯火通明,跳动的火光十步一盏,和天上的星月相映成趣。自己鲜少运用这条通道,上次走过,怕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主动去找他,大多也是因着公务上的问题,好像从没有出于私情。今日是定亲的日子,难得主动一回,也算破天荒了。 快步走,宫掖深广,从南到北需要耗费一番工夫。上了陶光园长廊,可以直达徽猷殿,她进了宫门到殿前,一眼就见国用和淮州正抱着拂尘,站在槛外闲聊天。 国用眼尖发现了她,立刻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躬肩缩脖上来迎接,结结巴巴说:“娘娘娘……娘子,您怎么来了?” 苏月见他这样,疑惑地朝殿内看了一眼,“陛下今日这么忙,我来看看他。他人呢?可在徽猷殿?” 国用说是,“在……在殿中。不过娘子不宜入内。” 边上的淮州看看国用,似乎领会了什么,点头不迭,“对,娘子不宜入内。” 这下苏月愈发不解了,“为什么?这么晚了,难道还在接见臣工?” 国用摇头,“不不不,陛下是独自一人,真的独自一人。” “那怎么不能见我?” 国用愈发支吾了,眼神闪烁着赔笑,“先前陛下说,今晚要早些入睡……奴婢料想陛下睡着了……要不娘子且等一等,奴婢进去为娘子传话。” 他们想尽办法搪塞,苏月顿时一股无名火起,断然说不必,“殿里怕是不止他一人。他每日都要忙到子时,现在才刚亥正,睡得着么?”说着就要闯进去一探究竟。 这下国用更慌了,忙拦住了她的去路,“奴婢说错了,陛下正在沐浴,娘子不便入内。还请娘子在偏殿稍待,容奴婢进去瞧瞧,等瞧准了,再来回娘子。” 这种明晃晃的遮掩,大概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他们越是阻止,她越要闯进去,心里愤愤不平,今日才刚定亲,这人晚上借故不露面,跟前伺候的人又一副心虚的样子,定是其中有鬼。 “让开。”她板着脸,呵斥张开臂膀横亘在她面前的国用和淮州。 国用咬牙摇头,淮州也跟着连连摇头。 “让开。”她又重申了一句,“再不让开,我可要生气了。” 这下国用没办法了,犹犹豫豫往边上让了让,嘴里嗫嚅着:“这是娘子强要进去,奴婢是一千一万个不答应的,若陛下怪罪……” “由我一力承担。”她气咻咻道,格开了国用,大步往殿内去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61节 第68章 国用看着她疾步往殿内去了, 满脸的忧心忡忡转化成了无边的窃喜。 起先还对他的做法不明所以的淮州,这回算是彻底服了,竖起大拇指说:“总管随机应变, 这份眼力劲儿, 让人望尘莫及。您不当总管, 谁当总管!” 国用笑着问他,“你也看出我在诓大娘子了?” 淮州点头如捣蒜, “越是讳莫如深,大娘子越是着急上火, 决意进去查看陛下身边有没有人。”不过说着说着, 又迟疑了,“陛下不是正沐浴么……” 国用说是啊,“我不是说了吗, 陛下正沐浴。” 淮州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等整理了下思绪才明白, “您就是想让大娘子闯进去啊?” 国用抱着拂尘叹息,“你不知道, 想助陛下一臂之力有多难。这二位与寻常男女的相处之道不一样,就得来点出其不意,才能成其好事。” 淮州简直对国用佩服得五体投地, “今日之后, 陛下势必更加器重大总管。” 国用笑了笑, “急陛下之所急,是我们做内侍毕生的宗旨。你还年轻,多学着点儿, 将来处处用得上。” 他们这头谈得风生水起,那厢闯进后殿的人, 心情可说是十分不佳。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走了这一程,只有前殿和后殿之间的通道上站着两名内侍,不见其余侍奉的人。她心里的警觉立刻便拔高了千丈,难道那人自觉亲事已定,再也不打算伪装了?所谓的除她之外再没有旁人,也都是骗她的,婚书到手就迫不及待原形毕露,说不定内寝藏着娇滴滴的小娘子,正做什么颠鸾倒凤的破事。 越想越生气,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他有半分不轨,绝不忍气吞声。她要解除婚约,把婚书当面扔在他脸上,明日就和爹娘一起回姑苏,这辈子再也不来上都了。 反正脑内排演出了好大一场戏,冲进外寝找了一圈,没找见人,愈发牙根痒痒——好啊,果然在内寝! 于是又匆匆赶入内寝,里里外外搜寻一遍,还是没见踪影。看来这人玩得很花,是谁说他纯洁无瑕?以前真是低估了他! 这时隐约听见西边的小寝内传来动静,皇帝素来是住东寝的,上回还曾慷慨邀约她搬过来。虽说徽猷殿后殿她也是第一回 来,但凭借女郎的直觉,相信一定不简单,看来是西寝内藏着人,用来婚前小试身手。 思及此,怒发冲冠,白天刚订婚,夜里就美人在怀?她赶到门前侧耳细听,听见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响动,还有缠绵拖曳的脚步声。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门内的人手里抓着亵裤,一条腿还没来得及穿进去,遭逢如此骤变,已经完全傻了眼。门外气焰嚣张的人也呆住了,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两声尖叫冲破徽猷殿后殿,翻滚的洪流一样传导进檐下站立的人耳朵里。 淮州瞪大了眼,“总管,可要进去看看,好像出事了……” 国用说没事,“你现在进去,就等着挨陛下的骂吧。” 所以这么大的变故,没有引发任何人的好奇心,后殿之内依旧静悄悄地,只有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 皇帝终于反应过来,慌乱中拽过帛巾遮羞,半穿的亵裤也滑落在了脚边。 苏月捂住眼睛的手裂开了好几道缝,从指缝间看着那人的窘态,虽然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还是要尽力挽回颜面,抢占先机恶人先告状:“你沐浴,怎么没人侍奉?这么大个皇帝,自己擦身穿衣!” 皇帝觉得很冤枉,“为什么非得要人伺候,朕自己不会洗?” 苏月无力反驳,支吾着说:“你不能怪我,我是着了国用的道,他故意含糊其辞,把我诓骗来的。” 惊魂未定的皇帝问:“他说了什么,惹得你横冲直撞?” 苏月忽然发现这个问题其实更不好回答,国用实则什么都没说,他甚至告诉她陛下正在沐浴,是自己不信邪冲进来试图捉奸,怨不了别人。 皇帝掩着帛巾,尽力侧身站着,姿势看上去狼狈又怪异。并且刚才她从天而降,他记得自己的裤子刚穿了一半,也不知有没有被她看见不该看的东西。虽然自己不排斥和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但应该是在他有所准备的时候,每次都那么猝不及防,实在让他感到些许难以招架。 她还在看着他,不会是因为他身材太好,让她移不开视线吧!他虽受用,还是不得不提醒她,“朕要更衣了,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苏月臊眉耷眼“哦”了声,伸手关上了西寝的门。 直到此时,她才想起来该羞惭,不由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猜忌令人疯狂啊,刚才那一冲动,把权大看光了,错愕之余大受震撼,男子的体格,果然与女郎不一样。 后来再出门见人的权大,明显有些不自在了,眼神闪躲着,嘴里还在嘀咕:“这是你给朕的订婚惊喜么,多谢你,朕真的惊到了。” 苏月闷着头说:“对不住,我好像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朕躲在后殿临幸别的女郎?”他义愤填膺指控了一番,说完才意识到一个问题,眼波欲滴地望着她问,“你想一人独占朕,对么?女郎,原来你对朕的感情那么深,以前没看出来,今天总算明白了。你放心,朕绝不负你,这徽猷殿随你来去自由,若是有需要,朕沐浴的时候连门都可以不关。” 感动么?确实有些感动,陛下好坦然。 苏月本想周全两句的,没等她开口,他就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十分热情地请她去东寝坐坐。 “朕的内寝,一向没有人来,除了那些御前伺候的,你是第一个。”他给她指引,“内寝收集了朕的藏品,譬如攻打各州郡的布兵图镶成的屏风,当年用过的箭羽也制成了板画,供在了高案上。还有御榻内围的床板,用朕在崖海边上收集的彩贝做成,你要看看么?” 他就像个吸人魂魄的妖怪,致力于施展他的美男计,引她走向床榻,参观他的爱物小玩意。 还好苏月定力够,坚决地婉拒了,“不就是螺钿么,把螺壳敲得稀碎,再一片片镶起来,很费眼睛。以前我自己也做过,镶了两个杯子,送给我阿舅做寿礼了。” 皇帝发现此路不通,想了想道:“那看看朕的卧具?你不是嫌弃朕的床榻吗,这回你再摸摸,硬不硬。” 他穿着寝衣,说这番话的时候两眼莫名放光,苏月机智地摇头,“我不想摸,硬不硬都和我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今日我们不是定亲了吗,将来朕的床榻就是你的床榻,你还能不睡吗?”他笑得温和,“要不,上去躺躺试试?” 这下干脆不打算遮掩了?苏月婉拒不迭,“不了不了,日后有机会再试吧!” 然后他就怅然若失了,“你竟一点都不好奇,朕还想让你看看里面的布置呢。”边说边打起了垂落的帐幔。 这下苏月看清了,这人把那天买来的虎头帽分别挂在了床头和床尾。抬眼一看,生儿,垂眼一看,育女,连眨眼都不耽误幻想,陛下算是把时间运用得明明白白了。 “如何?”他问。 苏月迟迟调转视线,“你想让我夸你吗?” 他说倒也不是,“不过是想让你看见朕的决心罢了。朕是一门心思与你过的,待你我暮年闲坐庭院,赏看春花冬雪,曾经戴着虎头帽的太子长大成人了,可以为朕监国,你说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极其舒心适意?” 苏月细想了想,“确实。” 他交扣着两手,眸底微光缱绻,“那咱们就得逐步解决问题了,先得有个儿子。” 她沉默了良久,忽然问:“若是我生不出儿子呢?” 皇帝怔了下,“为何?朕没有宜男之相?” 她听了险些笑出来,“这可说不准,万一生的都是女儿,那怎么办?” 国家后继无人,是一桩动摇社稷的大事啊,到时候皇帝陛下还想得起来春花冬雪吗?与他春花冬雪的,还会是她吗? 结果出乎意料,这点不顺心,在皇帝看来全是自寻烦恼。 “朝中有大儒,足以将公主教导得很好。皇太女也可以监国,不耽误我们上了年纪晒太阳。”他爽朗地说完了,见她又要质疑,抢先一步截住了她的话,“不许说生不出孩子!我权珩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罚我断子绝孙?” 她只好怏怏闭上了嘴,其实这些话纯属是找茬,大梁不单属于皇帝,更承载着所有百姓的生死存亡。国家要安定,紫微城中就不能有内乱,养育两三个后继之人,也在她的计划之中。且想起要与这人一起闲看落花,倒着实很令她期待,当然,年老时他要是能不再气她,那就更好了。 她浮起清浅的笑,笑意蔓延进眼睛里,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儿子会有的,女儿也会有的。老天爷见陛下勤政爱民,怎么能不格外眷顾你呢。” 这话说得眼前人荡漾,牵起她的手道:“何时能有?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晚就洞房吧,朕都已经准备好了。” 苏月说不成,“定亲和大婚可不一样,没听过定完了亲,当晚就洞房的。” “但朕是个不拘一格的皇帝,办事雷厉风行,从来不死板。”他微笑着游说,“你也应该是一位不拘一格的皇后,世俗的繁文缛节何必理会,这样才与朕最相配。” 谁说这人嘴笨?打起小算盘来,算盘珠子明明能蹦到别人脸上。 苏月恍然大悟,“你嘴里说着婚期可以再议,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主张,想用这个逼我就范,对么?” 皇帝一时情热,脱口道:“你若不愿意,谁能逼你就范?别说洞房了,就算怀上了孩子,你不肯入掖庭,朕不也拿你没办法吗。” 然后换来她了然的微笑,也许还有点害羞,那一低头的模样,符合他对妙龄女郎所有的想象。 他离她愈发近了,悄悄搂上她的腰,“来么?朕都洗好了。” 结果可想而知,换来她一记重捶,“陛下请自重!我就说国用怎么鬼鬼祟祟的,定是受了你的支使,引我进来羊入虎口。” 他揉着胳膊辩解,“朕又不是神仙,事先并不知道你会来,怎么和国用串通?是你自己信不过朕,以为朕在内寝鬼混,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来。你吓着朕了,朕还没与你算账,你竟好意思反咬一口?” 自知理亏的苏月只好给他揉了揉,“是我疑神疑鬼,下次不会了。”一面识相地往后退了两步,“你今日这么忙,我担心是朝中发生了变故,所以赶来看看。既然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快些上床捂着,别着凉。我走了……走了啊。” 他心头的惆怅厚重如天顶的云团,洗得香香的也没什么用,留不住她。叹了口气,他说你且等等,“朕送你回去。” 苏月忙说不用,“一来一回多费工夫,我自己回去就成了。” 皇帝看了看她,其实那个问题一直横在他心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口。现在她要走了,再不问就来不及了,遂壮起胆打探:“那个……你看见了么?” 苏月连连摇头,“没有,没看见。” “朕还没说是什么。” “什么都没看见。”她强颜欢笑,“我来得快,你捂得也快,就算看见,也只看见一点边角,真的。” 那人终于被她说懵了,一点边角是什么意思?边角……她管那个叫边角? 苏月趁着他发懵的当口飞快出去了,这地方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脸就要烧起来了。 急急迈出大殿,迎头遇上了嗒然微笑的国用和淮州。国用说:“大娘子这就要走啊?您看,奴婢就说您不宜入内,陛下正沐浴吧。” 苏月看着他,沉重地说:“总管真是陛下的好臣子,难怪陛下器重你。” 淮州有点惶恐,暗暗拽了下国用的袖子。 国用咽了口唾沫,赔笑道:“那个……大娘子,奴婢送您回圆璧城吧。夜深了,一个人行路寂寞。” 苏月说不用,“巷道里点着灯,我想一个人静静,不必跟着。”说罢提着裙裾,快步往宫门上去了。 淮州目送她走远,转头问国用:“大娘子不会记恨您吧?” 国用说怎么会呢,“大娘子最是明事理,知道我这都是为了牵线搭桥。” 可惜陛下在处置个人情感方面,手段还是薄弱了些,都喊成那样了,也没能把人留下。国用又不免有些怅惘,太后交代的差事实在很难完成,主要陛下脸皮过薄。要是再豁出去一些,生米煮成熟饭,还愁婚期定不下来吗,明年立春都该有好消息了。 那厢苏月返回官舍,还在庆幸跑得够快。自己确实把那人给看光了,他非要讨个公道,属实不好交代。不过有些账,倒也不必算得那么明白,既然都已经定亲了,被她看一下又不会损失什么,那么小气,难道一辈子都不给看了吗! 反正拉扯了那么久,私事办得差不多了,对苏月来说尘埃落定,接下来只管忙碌冬至大典。冬至祭天地、祭祖宗,除了朝廷的公务,还要预备私宅尝缔。预留的人员要腾出来,剩下便是检阅大曲音声,其中有一首曲子单单看谱就震心,查找来历,却没人说得清楚。 太乐令云里雾里,“清早发现放在我书案上,我以为是乐府送来的,顺手就夹在录本里了。” 闹不清出处,倒也没关系,先安排人试奏。编钟起始,后有正鼓击齐、埙篪排箫,雄浑的排场,颇有五代前蜀的遗风。 既然确实是首好曲,那就得找到谱曲人,否则不能贸然推出。于是查问是谁把曲谱送到官署的,问了一圈才知道,是齐王专程托人送进来的。 苏月方想起来,他早前和她说过,有几首曲子想让她过目,她听过就忘了。今天曲谱送到面前,一试之下大为惊叹,果然权家兄弟都不是等闲之辈,权弈大约因为身弱的缘故,对琴棋书画的钻研,比之一般人更深彻。 颜在不明所以,“齐王是谁?” 苏月说:“陛下的胞弟。以前身子不好,鲜少在庆典上露面,我也是上回去代侯府才结识他的。咱们要用这曲子,得先经他首肯,我这就命人去相邀,让他听过合奏,看看可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派出去的人赶往齐王宅,回来后带了齐王的话,说今日很忙,还有些公务要处置,来不及赶到梨园了。等明日再看,若是得闲,一定过来一趟。 后来直到第二日下半晌,人才姗姗来迟。弘雅英俊的男子,举手投足一派清贵气象,加上乐理高雅,又会多种乐器,立时就引发了园中女郎们的好感。 当然,出身显赫却平易近人,也是他大受欢迎的重要原因。这曲清商大曲中有些细节需要修改,他亲自抱着月琴坐在乐人中间与大家商讨,要不要加入胡笳,要不要改调。 苏月见颜在一直呆呆看着他,以为她大约是有些一见钟情的意味,笑着说:“齐王是方正齐楚的君子,我头一回见他,觉得他比陛下强多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62节 颜在眼底却蒙上一层水光,偏头对苏月道:“看见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苏月的笑意顿时隐去了,心里明白她说的是谁,“青崖?” 颜在的唇角抽搐了两下,复又无奈地浮出苦笑,“面貌并不相像,只是感觉像罢了。青崖若是有齐王这样的身份地位,那该多好,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也不会让人百般羞辱。” 苏月叹息着,轻拍了下她的手,“兴许他已经羽化登仙了,来人间历一次劫,又回天上述职去了。” 颜在点了点头,“我前日还梦见他呢,清明踏青,穿着锦绣的缭绫站在花树底下,看上去还和生前一样。” 说到这里愈发唏嘘,因背着人交谈,乐池里有人唤她们,她们也不曾听见。 太乐令只得提高了声量,“大娘子,你看怎么样?” 苏月和颜在这才转回头,见大家都眼巴巴看着她们,苏月忙点头,“甚好、甚好,就依着大王的意思修整吧。” 齐王的视线如叶间金芒,洒落在颜在身上。不知是不是颜在眉眼间残存的哀伤,让他感到困惑和好奇,他的唇角带着善意的笑,就那么探究地望着她。 颜在只觉尴尬,想来自己是失态了,忙同苏月打了声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第69章 颜在走后, 大乐又试奏了两遍,才最终定准下来。。 乐师散场,齐王也站起身同苏月攀谈, 笑着说:“不入流的曲子, 没想到能入阿嫂的眼。昨日你派人来我府里传话, 我还有些受宠若惊呢。” 苏月摆了摆手,“大王自谦了, 这样的曲子,可得是在乐府磨砺了多年的乐师, 才能谱写出来的。大王乐理造诣颇深, 往后若是有新的曲目,一定要让我们开开眼。梨园近来在建乐册,收录本朝上好的曲目, 如果能得大王襄助, 那这曲谱就更充实了。” 齐王听了朝她拱手, “只要阿嫂瞧得上,我没有不出力的道理。” 苏月被他一口一个阿嫂, 叫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我与陛下尚未完婚,大王还是用官称吧, 我也自在些。” 齐王不由一笑, “已经过了礼, 总是大半个阿嫂了,不过你既然不自在,那就跟着他们称呼大娘子吧。”说罢朝大乐堂门外望了眼, “先前那位娘子,好像很面善, 不知以前见过没有。” 苏月“哦”了声,“朱娘子也是姑苏人,说不定早前曾在路上见过,所以觉得面善。” 齐王慢慢点头,脸上又流露出困惑的神情,“我在奏曲的时候,见她总看着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就在想,是不是哪里得罪过她,为什么她见了我就想哭。” 苏月心说不大妙,这点情绪的变化,竟被他看出来了。可见这位郎君的心思很细腻,和青崖真有几分像。但他这么问,自己也不好回答,闹得不好就唐突他了。便含糊地应了句,“你弹曲的样子,让她想起一位故人了……没什么,乐人总是多愁善感些,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齐王没有再追问,这首清商大曲敲定之后,就预备告辞了。 苏月放下了手里的乐册,“我送你出园。” 齐王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叫个人给我引路就行了。以前不得机会,没有来过梨园,我想上太乐署去一趟,府里缺两位乐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请回家去供职。” 太乐署在东夹城,里头全是男乐师,女子过去确实不便。苏月遂唤来了乐正,让他为齐王引路。 齐王行礼别过了她,就跟着乐正出门了。这圆璧城说大确实大,占地差不多抵半个禁内,从西到东走上一程,得花不少时间。领路的乐正一处处介绍,这里是乐场,那里是官署,连园中的伙房和乐工直房也没有遗漏。 从一处写着“扶摇东方”的院落前经过,恰好见到了刚才那位女郎。女郎圆圆的脸,看上去单纯青涩,他不由 顿住步子,向她拱了拱手,“朱娘子。” 颜在很有些意外,忙向他还了个礼,“大王。” 再直起身时,就近看也还是觉得他与青崖很像,也许因为同样的眉目清朗,也或者因为同样的神情气韵。自己对青崖诸多亏欠,今生来不及偿还,见到与他有几分神似的人,就难掩惆怅。 可这位毕竟不是普通人,万万不能混淆。于是匆匆抬了抬眼,又赶紧垂下,谨慎地让到了一旁。 齐王却没有举步离开,反倒是打发乐正:“我在此间逛逛,你先退下吧。” 乐正道是,依言回避了,他方才来与颜在搭讪,“我先前问大娘子,你为何那样看着我,大娘子说你忆起了故人,那位故人现在在哪里?娘子见不到他了吗?” 颜在勉强笑了笑,“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确实再难见到。” 齐王缓缓颔首,顿了顿道:“前阵子梨园走失了一位乐师,大娘子四处寻找,仓促间搜查左翊卫将军府,得罪了一干前朝降将,被人弹劾上朝堂。后来有位少年击登闻鼓鸣冤,他口中曾提起过一位朱娘子,那位朱娘子,想必就是你吧?” 那件事确实闹得很大,大得朝野皆知,实在没有否认的必要。颜在便俯了俯身,“正是卑下。” 齐王眼波流转,“那么你口中的故人,是嬴青崖?” 这番直白的问话,惊出了颜在一身冷汗。她心里明白,青崖所受的那些罪,在权贵眼中都是污点,他们只会嫌恶蔑视,鲜少有人能理解同情。自己看见齐王便想到青崖,对齐王来说必是莫大的侮辱,竟拿他与乐工相提并论,接下来怕是要勃然大怒了。 可出乎她的意料,他并未动怒,反倒语带唏嘘,“他击鼓那日,我也在朝堂上,亲眼看着他自证,亲眼看他把累累伤痕袒露在所有人面前。他是个可怜人,明明有无双的人才样貌,却因经历了前朝,被那些禽兽轻贱,弄得残破不堪。听说他已经不在了,所以你心里惦念他,看见我便想起了他?” 颜在忐忑地退后两步,深深朝他揖拜下去,“请大王恕卑下大不敬之罪。” 齐王一笑,“这算什么大不敬。人有神似么,勾起了你对故人的怀念,也算缘分。” 这么好说话的王侯,倒是超出了颜在的认知。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迟疑道:“大王不觉得受辱了么?” “为何受辱?”他问,“我听说他是声乐奇才,所谱的曲目在乐府中无人能及。只是可惜,这么年轻就不在了,要是能挺过这一关,他日必定前途无量。” 颜在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腔子里,垂首道:“彩云易散琉璃脆,想是这人世留不住他。” “还是那顿笞杖打得太重了,他的身子受不住。”齐王说罢,复又好奇地追问她,“他是你的心上人么?” 颜在摇了摇头,“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尽他的恩情。” 齐王叹了口气,“能这样豁出命去保护一个人,说明这人值得。小娘子也不必太伤怀,心里记着他的好,他就不枉来了人间一遭。” 他的话,让人感到温暖。明明那么显赫的人,却有一颗异常柔软的心,能触及人内心最深处的伤痛,甚至能与你感同身受。 颜在还未从感慨中脱身出来,他复又道了句:“既然觉得我与他相像,日后就不要见外,若遇见难以解决的事,就来找我吧。”说完抿唇笑了笑,转身朝东夹城方向去了。 这场谈话,倒像一场奇遇,难怪苏月曾夸过齐王君子,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只不过人家的客套,她也不会去当真。自己身在梨园,平时遇不上什么事,就算有些小小的不顺,还有苏月在前头挡着,不用她为难。她只需尽心地排演,顺利带领乐工们承办好冬至大典就行了。 日子过得很快,冬至转眼即至。祭天在圜丘举行,大典进行的过程中以吹鼓署的法乐为主,皇帝领着满朝文武在天地坛上跪拜敬香,法螺吹奏的声响,仿佛是从地心传来的,弥漫着无边的雄浑与庄严。 这种时候,后台是最紧张的,要预备接下来的曲目,丝毫不能出错。苏月清点登台的人员,颜在作为她得力的助手,自然忙得团团转。等到接下来的大曲都安排妥当,乐工也都送出去了,两个人才得闲背靠着砖墙,稍稍休息上一会儿。 冬至日的太阳照在身上,如果没有风,还是很温暖的。 苏月眯着眼说:“我前日呈报了太常寺,打算给你谋个乐正的衔儿。日后是役满回姑苏,还是留在梨园逐步升迁,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颜在讶然,“我也有官做?” 苏月笑道:“梨园里的小吏有俸禄,可惜算不得官,须得升到太乐丞那样的品级,也才□□品而已。咱们在园里忙的这些不为做官,只为让乐工们活得舒心一些,出了事,有人能为他们扛一扛。你还记得吗,我们早前刚进圆璧城的时候领受规矩,老资历的告诉我们,巴结上那些官员,只要他们向梨园递交文书,就能从梨园出去。如今再看人员名册,发现已经半年不曾有人离开了,可见梨园改制还是很有成效的。” 颜在说是,“我记得最后一个出去的,是刘娘子。” 说起刘善质,苏月兴致盎然地告诉她:“我前日在太常寺衙门见到她了,她来给冯大人送饭,挺着老大的肚子,快要生了。” 颜在讶然,“要生了?时间过起来真快!” 苏月说可不是,“冯大人重情义,没有因她是乐人出身,让她做妾室,正经聘为正室夫人了。只是碍于她有了身孕,没有大操大办,只在族中办了婚宴,认了族亲就算礼成了。” 颜在嗟叹,“见她有个好结局,我也替她高兴。早前和那个白溪石纠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罢才想起来,忙捂住嘴赔礼,“我险些忘了,白溪石如今是你妹婿,我说这个,不合时宜了。” 苏月一嗤,“你也调侃我?不过白溪石要外放苏杭做督造了,料想苏意也会跟着一起去。” 颜在马上就明白了,“明升暗降,还特地派遣到苏杭,分明是怕苏意不跟着去啊。看来苏意又得罪你了?” 苏月思忖了下说没有,“我上次见她,是在过礼那日。满屋子族亲,连话都没说上。” “那就是陛下记仇。”颜在言之凿凿,“想是怕这个堂妹又给你添麻烦,远远打发出去,大家省心。” 这么一说是大有可能的。皇帝陛下未雨绸缪,只要让他觉得碍眼,早晚能把你撇出去十万八千里。 两个人正喁喁说话,那厢有人唤:“大娘子,大娘子,来一下……” 苏月连忙赶去处置了,颜在也得帮着?弹家搬运布置场地的毡布。只是一次搬得有点多了,中途手酸得紧,赶场相距远,放又放不下。正为难的时候,忽觉胳膊上一轻,偏头看,居然是齐王。 他依旧带着温软的笑,替她分担了大半,随口问:“梨园没有配备杂役么,这种粗活怎么要你们干?” 颜在道:“乐工转场时间紧迫,没有那么多杂役随行,素来是我们自己搬运的。大王快把毡布放回来吧,卑下自己能行。” 然而他并未听从,转过身,迎着日光漫行。玄黑绣金银纹的祭服衬出了清俊的好相貌,那皮肤通透,比女郎更显细致。 身处高位,却半点不带上位者的傲慢,他淡声道:“大祭结束了,我正好闲着无事可做,替你送一程吧。用不着诚惶诚恐,两年前我也还是姑苏权家的病殃子,谈不上尊贵,与你是一样的。” 颜在见状也不好再推辞,低头跟在他身后。齐王倒不是个沉闷的人,不紧不慢地与她讨论乐理,复又笑着说:“我前几日还与大娘子提过,要是不做亲王,想入乐府谱曲。可惜如今被身份所累,完不成这远大的志向了,好在阿嫂执掌着梨园,还可以厚着脸皮托付,请梨园乐师们把曲子弹奏出来。” 颜在倒是实心夸赞他那首清商大曲的,“大王的曲子作得很好,起先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大家就已经赞不绝口了。” 齐王笑得腼腆,“那时身子不好,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用这个打发时间。现在入朝为官了,政事纷扰,渐渐就放下了。”说罢又问她,“你离家有一年了吧,想家么?” 颜在说想啊,“怎么能不惦念家里的至亲。我阿娘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阿兄经营着两个食铺,整日忙忙碌碌,怕也顾不上照应她。” “日后有机会,可以让他们像辜家那样迁入上都。”他随口说了句。 颜在一怔,本欲转头看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齐王大概也意识到了,脱口而出的话会引来歧义,便沉默下来,沉默了一路。 直到交付了手上的毡布,两个人从帐中退出来,走到门外不经意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赧然笑了。 他转头望向天际,喃喃道:“去年这个时节,早就大雪满天了,今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同为江南人,很能理解这种期盼,颜在问:“大王喜欢雪?” 他说是啊,“江南下雪不及上都多,就算下了,好像也鲜少能积起来。” 颜在想起了青崖,自己是喜欢下雪的,但青崖却很讨厌。他曾经同她说过,嬴家满门获罪,就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全家人被牲畜一样押出府邸,不用进大理寺,更不用经过审问,十岁以上的男子全部都得杀头。他当时未满十岁。凄惨地活了下来,只是雪地上泼洒的血迹,深深刻进了他的记忆里,以至于一到下雪天他就感到恐惧。自己听了他的话,自然不便再说喜欢雪了,怕一不小心,勾起他的伤心往事。 齐王见她不说话,偏过头问她:“女郎也爱下雪么?” 颜在这时方点了点头,“对,我喜欢下雪,雪天爱游湖,也爱跟着阿兄去寺庙进香。” 很高兴彼此有相同的爱好,齐王说:“那等到初雪的日子,我下帖邀娘子出游吧。早前我身上不好,遇见雪天也不敢外出,如今痊愈了,可以趁着好时节,出去走走看看。” 一个只见过两回面的男子,说下雪的日子要邀你游玩,多少有些不寻常。颜在原本该拒绝的,但碍于人家的身份,且他好像也没有恶意,还是含糊地答应了。 事后和苏月说起,苏月笑得意味深长,搂住颜在的肩道:“齐王莫不是对你有意思吧,否则怎么不邀别人,只邀你?” 颜在飞红了脸,推搡着她道:“别胡说,招人笑话。” 苏月揶揄她,“哪里胡说了,他又没定亲,病体痊愈了,可不得张罗一个可心的女郎吗。上回陛下还说呢,梨园的女郎就很好,长得好看,还有手艺,没想到他们兄弟俩想到一块儿去了。颜在,要是齐王果真对你有意,你不要轻易错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若是咱们能做妯娌,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说得颜在无地自容,“八字还没一撇,你怎么想得如此长远。” 但齐王着实对她颇为殷勤,有时顺道来梨园,谈曲论调之余,都会寻机会和她独处。今日带个曲谱孤本,明日再带一副弹琴用的银甲,来来往往,从一些曲乐用品,逐渐转化成了女郎私人的小物,譬如一支簪子,一盒胭脂。 终于等来了初雪的日子,齐王也如约来相邀,请颜在出去踏雪寻梅。 颜在还有些犹豫,苏月看得出来,其实她对齐王也有意,便一径怂恿她,“想去就去吧!今日园中没有差事,大家都闲来赏雪呢,人家特意来请,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颜在听了,最后还是决意赴约了。苏月送她到门上,看她坐进马车里,目送她离开后,才转身返回园内。 下雪的日子,还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啊。她拢着袖子站在檐下仰望,雪片纷飞,从天顶洒落,冷虽冷,但下雪的快乐足以弥补这点不足了。 苏云从廊上过来,今天没有外派赴私宴的差事,因此她也不必在外面巡查,高高兴兴对苏月说:“阿姐,咱们回家吧。阿嫂让人传话进来,说阿爹的旧友送了两只现打的獐子,已经剥了皮,预备烤着吃呢。” 恰与梨花同梦 第63节 苏月说好,姐妹俩正要出门,掖庭派人来传话,说太后请大娘子进宫,围炉喝茶。 没办法,计划被打乱了,苏云只得一个人回去。苏月换了身衣裳,就应邀赶往了太后的安福宫。 刚到宫门上,恰巧遇见了匆匆前来的权大,他审视了她两眼,“你的脸怎么煞白?是天冷冻的,还是想朕想的?” 苏月讥嘲,“想你做什么?今冬的头一场雪,也没见你念着我。你一个定了亲的人,还不如阿弟有眼色,齐王一早就约颜在出去踏雪了,你呢,就会问我为何煞白,告诉你,是伤心伤的!” 这番控诉,果然令他心虚不已,“朕忙了一上午,几回想让人去请你,都抽不出空来。好不容易忙完,太后让人传话,说把你请来了,这不就快马加鞭赶来与你汇合了吗。”说着张开自己宽大的斗篷,像只母鸡似的把她护在腋下,低头笑了笑道,“朕已经忙完政务了,奏疏也看完了,可以陪你到明早,你高兴吗?” 当然用不着苏月回答,他心里早就认定她会高兴了,不顾她的反对,裹携着她进了安福殿。 太后那里早架起了火,肉也有,酒也有,原本说要喝茶的,因为人多热闹,临时决定喝两杯了。 烤肉的手艺,从过军的男子都有。皇帝卷起袖子张罗,忙得顾不上自己,也来不及供应太后和苏月。 所幸苏月还是疼他的,筷下留情省出两块给他,否则他连肉星子都尝不着,肚子已经唱起空城计了。 “这个铁网子太小。”太后挑剔不已,“半天才烤几块,还不够塞牙缝的。” 苏月探手斟酒,一面落井下石地冲他微笑,皇帝只得认命地点头,“让人做个双倍大的,明天就要!” 正忙着翻烤,外面传话入殿,说鲁国夫人来了。太后发话说有请,结果传话的人还没出去,鲁国夫人自己就进来了。 进来两眼含着泪,直接扑在了太后膝头,哭得梨花带雨,“姑母,您要为我做主哇!” 第70章 苏月和皇帝面面相觑, 不知道鲁国夫人唱的是哪出。但一向好面子的人,这回竟哭着进来,八成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太后也被她吓得不轻, 一家人正好好吃烤肉呢, 忽然来了个哭哭啼啼的, 把她的食欲都彻底吓没了。 因是自己的侄女,不能苛责, 忙搀扶了一把问:“怎么了,哭得天塌了一样。赶紧起来, 陛下和大娘子都在, 你这么不成体统,不怕御前失仪啊?” 鲁国夫人这才止住泪,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 委委屈屈地福了福身, “陛下, 大娘子,我一时情急, 还望见谅。不过……都是自己人……”她越说越难过,捂住了脸呜咽,“自家人面前我也不避讳, 心里难过, 自然要哭出来。” 皇帝难堪地望望苏月, 表示权家人一般不这样,这位是外戚,太后也难管。 苏月因和鲁国夫人接触过几回, 见她这么委屈,不免要劝慰两句。招人送了绣墩来, 请她先坐定,一面给她递了热茶汤,温声道:“有什么话慢慢说,这么一哭,可要惊着太后了。” 都劝她别哭,出场的电闪雷鸣算是做全了,鲁国夫人这才拿手绢擦了擦脸,见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太后蹙眉叹了口气,“大雪天不在家吃肉,跑到我这儿哭来了。现在哭完了,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坐在绣墩上的鲁国夫人正了正身子,说事也讲究策略,看看太后又看看皇帝,嘟囔道:“我家那死鬼过身已经三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孤身一人,姑母和陛下是知道的。我一个弱女子,支撑起家业不容易,我也有孤单寂寞,要人关心疼爱的时候。” 明白了,是为情所困。皇帝原本以为她遇见了什么难事,哭得眼睛肿如桃,到最后发现是为这个,无聊地调转开视线,举着夹子给自己烤肉吃去了。 鲁国夫人很难过,“陛下,我这事不足挂齿,您懒得听吗?” 皇帝说没有,“朕还没顾得上吃,你们聊你们的。” 呜呜咽咽的鲁国夫人于是又对准了太后,“我寡妇失业的,多不容易,别人不知道,姑母知道。别看我平时爽朗,其实心里的苦,说也说不完。” 皇帝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嘴,“阿姐上年不是相上了鸿胪寺卿吗,人家预备下聘,你又不愿意了。” 结果换来鲁国夫人的反驳,“女郎找郎子又不是抓猪崽,随便哪个都行,我当然要勘察此人的作风品行。” 皇帝说:“鸿胪寺卿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 鲁国夫人有点词穷,但还是有她的一套说法,“我这人不羁,喜欢自由。那个汪霁云管得太宽,连我穿什么衣裳都要管,这日子没法过。” 太后愁眉苦脸道:“那你这回又看上谁了?我可告诉你,若是有家有口的,你吵着闹着要嫁,诚是自取其辱。我是不会做那种拆散人家夫妻的恶事的,你若打这个主意,就免开尊口。” 鲁国夫人被这母子俩一通打岔,连自己要说什么都险些忘了。但是一看见苏月的脸,立马又回忆起来,掖着手绢抽抽搭搭,“我在姑母眼里,是那种抢人汉子的人吗!我这回看上的人没有家小,独自一人在上都。” 太后想不明白,“那还有什么可哭的,难道人家没相上你,你打算求陛下赐婚?” 鲁国夫人说不是,“我都多大年纪了,还赐什么婚。不是我说,我见过的男子也不少,想嫁人还不简单吗。这回遇见的本也是郎有情来妾有意,谁知忽然横插进来一个人,把好事给搅和了,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一定要找您主持公道。” 太后觉得她简直是小题大做,“你是什么人呐,抢回来不就行了。” 说起这个鲁国夫人更悲伤了,“还不是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抢不过吗!” 这下对面的三人都迷惑了,她已经是国夫人了,挖墙脚的居然比她品阶更高,这可是怪了。 太后好奇地追问:“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我要是寿命不长,哪里听得完。” 只见绣墩上的人唇角向左一捺,又向右一捺,“我是陛下亲封的鲁国夫人,她是陛下亲封的汉阳长公主。” 这话再一次惊呆了所有人,苏月知道那位长公主,自己头一回上私宅出演,去的就是汉阳长公主府。可那位长公主是个文静内敛的人啊,在葛家受了十几年窝囊气,照理来说眼光不会同鲁国夫人一样。 可鲁国夫人是实打实地抢不过她,憋闷地说:“我知道汉阳长公主地位高、脾气好、擅持家,可我也有好处啊……” 话没说完就受到了皇帝的迎面痛击,“什么好?胃口好?” 所有人都沉默了,苏月在遗憾中找到了些许安慰,终于知道原来他并不是只对自己口出狂言,对家里人也一样。 太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说话么?这是你表姐!” 皇帝老实了,低头又吃他的鹿肉去了。 鲁国夫人咧嘴,“陛下到底向着权家人,我是个外人,不能和宗亲相提并论。” 太后道:“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你也不是外人,否则敢上我这里来哭?可这件事我帮不上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是我侄女,她是高祖的侄女,你们要争就各凭本事,谁抢赢了算谁的。”顿了顿又问,“说了半日,那位才俊究竟是谁,惹得你们争风吃醋闹成这样。” 鲁国夫人瞅了苏月一眼,“要说也怪大娘子,若没有向我推举那人,也就惹不出这些忧愁了。” 一直旁听的苏月被点了名,不明所以,“我推举的?哪一个?” 鲁国夫人说:“喏,不就是裴忌成亲那日,你同我说的那位举重若轻的乐师。” 苏月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醍醐?” 举重若轻的乐师名字就叫醍醐,苏月确实很佩服他的琴技,但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身板样貌,居然能得贵妇们的青睐,甚至让鲁国夫人不顾体面,到太后跟前来哭诉。 这算是喜好特别,品味刁钻吗?苏月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了。 太后和皇帝朝她看过来,太后估猜,“这位乐师,想必品貌绝佳吧!” 皇帝则龙颜不悦,太乐署里居然有这样一个危险的尤物存在,她从来没有同他说起过。并且她悄悄把人介绍给了鲁国夫人,可见她还是有事瞒着他,保不定她也对那个乐师动过心。 面对皇帝怨怼的目光,苏月没办法了,如实地描述了一番,“就是……身长九尺,膀大腰圆,黑黑的方脸,满脸络腮胡。” 皇帝听完这番话,对鲁国夫人肃然起敬,决定不再掺和这个话题了。 太后试图委婉,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委婉起来,对这糟心的侄女说:“要不找个太医,看看眼睛吧。” 鲁国夫人怔了下,“何必以貌取人,他的琴技和为人都是一等一的。” 太后道:“那你欣赏他的琴技和为人就行了,何必非得据为己有呢。” 鲁国夫人气涌如山,“我要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也不会走投无路来找姑母了。”说着向皇帝哭诉,“陛下,我的乔郎可是打庐江的时候战死的。” 皇帝疑惑道:“为了嘉奖乔延年,你要朕替你把瓜强扭下来?” 有些事能做,但经不得说,说出来就会很尴尬。鲁国夫人此行注定得不到任何襄助,悲悲戚戚地回去了,她走后太后还在嘀咕,“八成是眼神出了毛病,琴技和为人很重要吗?难道不是长得俊俏,才是头等大事?” 所以说太后是全大梁女子的表率,说出了大多数女郎的心声。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但长得不好看,很容易摔碗。 边上的皇帝终于放下筷子掖了掖嘴,想起自己还得在女郎面前保持风采,冲看过来的苏月淡淡微笑,“朕吃饱了。” 然而苏月接下来又面临了新的困扰,梨园最近确实在推举醍醐,但大家都是看重他的技艺,致力于让上都的官宦门第明白,梨园如今不重色相,重的是能力。结果这可好,还没安排上几次出演,竟让两位贵妇发生了抢夺。忽来的一切让她始料未及,看来日后推不推举,要三思而行了。 太后是闹不清现在的年轻人,拍着膝头嘀咕:“她们吵吵闹闹的,不会出事吧?” 苏月发愁得很,“以前女乐师与官员两情相悦,官员递交文书就可以了。现在风水轮流转,是不是公主夫人们递交文书,也能把男乐师带出去?” 皇帝说应当,“一视同仁么,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论男女乐工都一样。” 太后方才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转头问苏月:“二郎近来是不是总往梨园跑?他可是瞧上了哪个乐工?” 苏月看了看皇帝,权弈的动向,太后尚且不知道,自己随意泄露了,是不是不太好。 皇帝见状接了话,“二郎谱的曲子送到梨园制成大乐了,上次冬至大典上还曾用过。来往得多了,与一个前头人相处甚欢,今日邀人家女郎出游看雪去了。” 太后一听赶忙刺探:“是什么样的女郎?人才怎么样?” 苏月说:“人才样貌很好,当初三十多人从姑苏来,她是头一个选作前头人的。如今处处帮衬我,再忙再累从不抱怨,是我顶要好的朋友。” 如此太后就放心了,“只要样貌好,品行正,二郎若是喜欢,我不管。不过他的身子,还是得小心啊,毕竟才复原……”更多的话老母亲不便细说,清清嗓子,端起了茶盏。 皇帝安抚母亲,“二郎自有分寸,阿娘不必担心。”边说边朝外面看,喃喃道,“雪下得愈发稠密了。” 太后是识趣的老太太,适时放了话,“在江南的时候可遇不上这么大的雪,你们上外面玩去吧,小心别着凉。” 两个人起身行礼,退出了安福殿。迈出殿门的时候,有雪沫子翻卷着弥漫到廊上,风一吹凉凉的,却也是满心欢喜,像过节般快乐。 皇帝朝她伸出手,“去西隔城转一圈吧,看看那两个泉眼冻住没有。” 苏月说好,把手放进他温暖的掌心,跟他穿过阊阖重门,登上了九洲的水廊。 雪刚下不太久,木廊子被浸湿了,还未能堆积起来。两个人撑着伞,慢慢行走在湖面上,天地茫茫,细雪在空中翻飞,近处的水榭和远处的殿宇复道,都被晕染得如诗如画一般。 他一直沉默着,苏月便仰头瞧他,见他正睨着眼南北展望。她能从他眼中看见坚毅的光,有属于帝王的雄心和宏愿,不与她谈情说爱时的权大还是很正经的,很有人君风范。 但他是真的不能开口,一开口高大的形象就崩塌了,发现她在看他,语调难掩得意,“看傻了吧,忽然发现朕是如此英俊伟岸的男子。” 苏月撇着唇,调开了视线。 她用态度表达鄙夷,他不屈地低头问她:“你不觉得高兴么?故地重游,回味一下朕与你曾经的种种,多让人感怀啊!早前朕对你一往情深,你对朕爱答不理,要不是朕想尽办法纠缠你,你我之间早就缘尽了。” 苏月“哦”了声,“你终于承认了,是你先对我有意的。” 皇帝笑了笑,“如今你不是后来者居上了吗。” 苏月没去反驳他,总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琉璃池的泉眼就是预兆。起先一眼,后来变作两眼,上天注定他们有缘,不因身份地位相隔万里,就断了姻缘。 脚下慢行,渐渐到了琉璃池前,向下俯瞰就是翻滚的清泉。苏月到今天才仔细看清,那是一大一小两个泉眼,大的水流激昂,小的略显文静孱弱,但相距不远,俨然双生。 她抿唇笑起来,细雪飞进眼里,也浑不在意。 可边上的人自言自语,“……早前刚掏挖的时候,水流比现在大多了。” 她愕然回头看他,他终于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尴尬地摸摸鼻子转开了。 苏月追上去问:“你先前说什么?这泉眼是你命人掏挖出来的?” 皇帝见躲不开,只好讪讪承认了,“朕觉得这池子有意和朕过不去,要出泉眼,一下子出一双多好,它偏偏只出一个,这不是表明朕在单相思吗。朕是个不服输的人,为了让你我成双,这泉眼也必须是一双,就让人下去查看,给它凿了个相邻的孔。所以说万事不能死板,要懂得变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只要创造得好,一样可以逆天改命。” 把苏月听得五体投地,“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第二眼泉是你掏出来的。” 皇帝赶忙制止她,“别往外说,这天意可是朕拿到尚书省官员面前吹嘘过的。聘你做皇后,光靠积攒的那些功绩不够,还得有上天的授意。你不知道那些官员多固执,但有了这个说法,事情就好办多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64节 所以还有什么可诟病呢,就算泉眼是他后天挖出来的,也是值得感恩的。 “你要做朕的开国皇后,要一步步走稳,将来与朕在权 力之巅相互依靠。”风雪中的委以重任,听上去格外庄严。 苏月虽然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能如他说的那样,但立个志愿,和他一起让这曾经满目疮痍的国家变得越来越好,义不容辞。 于是紧紧握一握他的手,“我是学步的孩子,现在只会爬,但有朝一日我会走,而且一定能走得很好。” 他庄重地点点头,“朕最喜欢培养孩子,你可以慢慢来,但……朕什么时候能抱上真孩子?” 果然这个问题从不缺席,相较于婚礼的仪式,陛下更注重的是实质性的进展。只要有了进展,那大婚还远吗? 苏月的豪情壮志倏忽消散了,支支吾吾搪塞,“急不得,看机缘。”一面东拉西扯,“哎呀,冷得很。湖面上没遮没挡的,风都灌进领口了,走吧走吧,咱们去别处看看。” 去哪里呢,皇帝想想,“朕带你去南宫。” 所谓的南宫,是大梁机要官署聚集的地方。乾阳门外有个大宫门,叫永泰门,永泰门至端门之间官署林立,各种翊卫府监都设置在那里。有时皇帝接见臣僚不在乾阳殿,也在南宫,他带她来这里,是有意让她接触王朝的中枢,让她看一看这庞大的国家,究竟是如何运转的。 皇帝像个耐心的老师,一处处带她认识,这里是殿内省,那里是尚书省,还有卫尉寺和大理寺,都依着御道而建。今日下雪,职还是要当的,官署内的官员们依旧在忙碌,回身时诧然见皇帝驾临,忙肃容长揖了下去。 皇帝神情淡然,摆手道:“不必照应,只管忙你们的。” 他有他的任务,低声给苏月介绍,什么官署是承办什么差事的。譬如一道地方上的奏疏要经过几个衙门,受多少检阅,才能送到皇帝的御案上。皇帝御批的政令,又要通过尚书省和秘书省几轮修整,才能真正下发实行。 执掌着梨园的脑子,一时弄不清那么多流程,皇帝看她努力铭记的样子,笑得十分慈祥,“很麻烦吧?” 她颔首,“确实不简单,但我会一一记下的。” 他方才带着她返回永泰门内,边走边道:“国家政务,都在那些机要衙门的掌握中,须得好生把控,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官衙设在紫微城内,并不独立分置出去,也是为了一旦有变,能够全力控制所有官员。” 苏月想得并不深远,“如今朝野上下不是很太平么,官员各司其职,没有人偷奸耍滑。” 皇帝隔上许久才“嗯”了声,“未雨绸缪么,这是朕的风格。事情到了眼前再想补救,可就来不及了。” 这时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在天地间回旋,远处庄严的乾阳殿,也被勾勒出了一道精美的白边。皇帝走在她身前,忽然顿住步子说:“朕背你走一程吧,上来。” 苏月犹豫了下,“不太好吧!” 然后这人二话不说绕到她身后,高大的身躯碾压下来,“那你背朕。” 苏月险些被他压趴,气咻咻挣脱出来,“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挨了她两下,含笑看着她,“还是朕来背你吧,朕力气大。” 苏月便不再拒绝了,奋力一跃蹦到他背上,一手撑着伞,一手搂住他的脖子。 贴在他鬓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量,女郎心头涌动着脉脉温情,娇声问:“大郎,你会背着我,走到地老天荒吧?” 皇帝陛下想了想,“下雪的时候可以背你,暑天就算了,太热。” 她不大明白,“为什么下雪天才背我,怕我滑倒么?” 他倒没想隐瞒,爽快地说不是,“朕手冷,不想撑伞。” 第71章 又在讨打, 可惜苏月腾不出手来,一气之下啮住他的耳朵,重重咬了一下。 他惊叫, “啊, 你是属狗的吗?” 她犹不解恨, 把那只搂脖子的手,塞进了他交领里。 “你这个棒槌, 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想骗我撑伞。”她磨牙霍霍道, “要不是怕你明日上朝被臣工窥出端倪, 我非把你的耳朵咬破不可。” 可是皇帝陛下已经酥倒了半边,颤声说:“辜苏月,你这样会引发恶果, 朕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凡事三思而后行。” 她却在他胸口抓了一把, “亏我还感动了,要与你地老天荒地走下去, 谁知你只是想坑我替你撑伞。” 其实气恼的并不是他哄她撑伞,这半日没带内侍,只有他们两人, 一路都是他举着伞的。她只是恼他总不让她痛快, 明明气氛很好, 可以显得万般恩爱,结果这人就是转着圈地讨嫌,实在该骂。 然而自己一时冲动下了口, 好像做得有点顾头不顾尾了。等她冷静一下醒过味来,这人已经似被按了机簧, 快步走进乾阳殿中了。 “都退下。”他沉声下令,没有放下她,直直向后殿走去。 万里一见这番情景,二话不说飞快挥手,把人都遣了出去。 乾阳殿作为皇帝务政的场所,前殿接见文武百官,后殿作日常起居所用。也就是说他的寝殿并不只有徽猷殿,这里也是随时想歇便能歇的。 苏月骑虎难下,眼睁睁看见重重帐幔倒退着,自己已经直达后殿。这时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了,赶忙讨饶,“我错了,我再也不咬你了,下次出门我给你打伞,再请你上我家吃席……别别别,你快放下我吧。” 他却毫不退让,错牙道:“你对朕多番折辱,这份仇不能就这么算了。辜苏月,相处至今,朕有没有做过轻薄你的事?你呢,亲过朕,摸过朕,把朕看个精光,今日你还舔朕!” 苏月说冤枉,“前面几项我都认了,确实是我做下的,但我没有舔过你……” “舔了,就在刚才。”他决意让她百口莫辩,这女郎屡屡勾得他火起,今日他已经忍无可忍,打算和她算总账了。 一鼓作气把她背进内寝,扔在了龙榻上,他扯下身上的斗篷往边上一抛,就打算饿虎扑羊。 她吓得大叫:“权珩,别以为你是皇帝我就怕你,你敢胡来,我可和你拼了!” 他说拼吧,“朕豁出去了!”蛮横地一扑,把她压在了身下。 女郎的身体,比他想象的更香更软,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真实发生了,脑子里顿时一团乱麻,乱过之后就空白了。 苏月还在使劲推他,“可以逐样讨要,不能数罪并罚。我我我……我要叫人了!” “叫人?殿外全是朕的人,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他抬起迷蒙的眼,又笑着问她:“你想好了,让朕逐样讨要吗?头一件就算了,早就两清了,那从第二件开始算起……”边说边扬了扬手,“朕该摸你哪里呢……” 她立刻抱住了胸,“不行。” 他“嗯”了声,“怎么不行,你出尔反尔。” 她只好耍赖,“你再想想别的。” 他沉吟了片刻,“那这个先略过,再说下一项。”淫邪的视线上下端详她,“朕当时可是受了天大的屈辱,现在轮到你了,脱吧。” 苏月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欠了一屁股债,多到已经还不清了。 “要不然……我给你一文钱?”她小心翼翼说,“拿钱抵消成不成?” 他摇了摇头,“就算集满了十枚钱,朕也不能强迫你做什么了。而且你的种种恶行,岂是一枚钱能相抵得过的,起码得两枚。” 苏月说不行,“马车里那回我给过你钱,你不能重收一回。” 他专注地凝视她,居高临下的身形像只随时准备狩猎的豹子,“你若非要用钱解决,也不是不行。你撞破朕沐浴那回收你一枚钱,今天你咬朕那一口,朕必须咬回来。” 苏月头皮发麻,但也没有办法,偏过脑袋递上了耳朵,“没想到你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既然如此,咬吧。” 她视死如归,却不知那玲珑的耳廓和光洁的脖颈,会令他血气上涌,心猿意马。 俯下身子,他凑近她,能感觉到她的紧张,甚至人都在轻颤。他不由发笑,她一定以为他不知情趣,真会狠狠咬她一口,这女郎如此小人之心,实在低估了他的智慧。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鬓边,苏月咬住牙,准备迎接他的报复。可是等了等,没有等来他的两排牙,等来的却是嘴唇温柔的轻触,他开疆拓土,从她的耳垂到颈项,最后终于蔓延到了她唇瓣上。 好在,吃完肉后都净过口,不然可尴尬了……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与她若即若离,耳语般说:“罚你亲朕,只要亲得好,前账一笔勾销。” 这个买卖倒是做得,反正是逃不开这一吻的。苏月时常觉得,自己对爱的悟性比他高多了,与其让他蛮干,不如自己占据主导,至少确保自己是快乐的。 像条主动上钩的鱼,她追了上去,但到后来究竟是谁在吻谁,已经分不清了。他的舌尖轻叩她齿门的时候,她稀里糊涂迎接,然后兵荒马乱,世界颠倒撕扯,谁也没想到体验如此新奇,原来亲吻还能这样。混乱的气息、炎热的触感、神魂交融。尝试永远不够,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在探索的路上。 不过苏月还保有最后的理智,发生的场合不太对劲,自己身处危险境地,不能掉以轻心。一面享受一面警惕,发髻散乱了,衣襟扯开了,还好她悬崖勒马,最后保住了清白。 “说好咬一口的。”她下决心推开了他,“这下连本带利都讨回去了,铜钱可没有了哦。” 他勉强从激荡中重组了魂魄,崴在一旁抱屈,“你把人家亲成这样,事后又赖账,朕的心都要碎了。” 苏月闻言过去查看,不得不说,皇帝陛下伤亡惨重,嘴唇怎么磕破了? 她悚然问:“这是我干的?” 他有气无力斜了她一眼,“不是你,难道是朕自己?”话又说回来,他仍是不胜欢喜的,直起身子飞快在她唇上又啄了下,“可是朕甘之如饴,你还想对朕怎么样,朕都不会反抗的,只要你高兴。” 两个人面对着面,都有雨后明亮的眼眸,有颧骨上散不去的余热。她抬起手,在他唇峰上轻触了下,“别想入非非了,想些正经的,明日视朝,会被他们看出来吗?” 他倒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会以为朕上火了,只会觉得朕可怜。”说着一手覆上她纤细的腰肢,暧昧地说,“要不你今晚别回梨园了,留下让朕伺候你吧。” 她说不成,“我还有远大的志向,不能因儿女私情半途而废。” 他有些失望,“那你说,朕和梨园,哪个更重要?” 她想了想道:“你很重要,梨园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我得陛下宠爱,梨园里的乐工也能沾上陛下的光,梨园一旦缺少庇佑,不消三个月又会变得像从前一样。我不是危言耸听,就说颜在失踪那件事,大都府参与调查,几日没有进展,为什么?如果彻底无人施压,走失一个乐工还不及权贵家丢失一只碗,他们可能连搜寻的人都不会派遣出去,你我心知肚明吧?” 这是不可否认的,皇帝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所以啊,我得护持梨园更久一些,等到有人能够妥善的接掌它了,才能放心撒手。陛下英明神武,尚且会灯下黑,我若是回归掖庭,整日围着丈夫孩子打转,就算再有心,也顾念不上。”她倚在他怀里,扭头问他,“你可还记得青崖?他击鼓后被送回乐府,我去探望过他,他同我说,梨园不能落进别人手里,要我好生保护乐工们,我答应他了。” 皇帝不由惆怅,“这下可好,故人的托付不能辜负,对吧?” 她龇牙笑了笑,温声同他打商量,“再给我一段时间,等我把一切安排好。《音声六十四部》修订完成,我就老老实实陪在你身边,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成吗?” 皇帝惊诧,“真的?算数?” 苏月说算数啊,“我说话向来算数,答应你的事,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办到的。” 可是他又觉得遥遥无期看不到尽头,“六十四部,你如今收集了多少部?不会比朕集满十枚铜钱还漫长吧?” 苏月安慰他,“快了,已经收录了二十九部,至多两年,定能完成。” 他一听两年,两眼一黑,“多想一觉睡下去,睁开眼就是两年之后。” 她抚抚他的脸,“就算要等两年,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么。与你又搂又抱的,哪个未婚妻能像我这样,照顾你所有的喜怒哀乐?” 他无奈地说,“看来朕还得谢谢你。” 苏月大度地摆手,“别客气。” 他无话可说了,郁郁地看着她。最后把她强压下来,不顾伤情又狠狠痛吻,那双不老实的手趁机乱摸,可惜被她打了回去。 不过有一说一,这种幸福的日子,对一个打了二十七年光棍的汉子来说,已经是不敢设想的了。他喜欢的女郎就在他怀里,即便不能如他所愿,做些神秘又羞人的事,但纵是隔靴搔痒,滋味也够他品咂再三了。 朕能等,他告诉自己。反正亲事都定了,还怕她跑到天上去吗。 苏月呢,与他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这是个难能可贵的好郎子。他除了不太会说话,剩下几乎都是优点。他情绪稳定,懂得尊重女郎的决定,虽说对她常有一些狂野的想法,但在她看来不是问题,毕竟自己也是受用的。 意志越来越薄弱,底线能守一日是一日吧。所以皇帝试图留她住下,她犹豫再三没有答应。 那人不情不愿送她回了官舍,又蹉跎到很晚才返回禁内。等他走后,苏月才想起来还有些要务没完成,去找颜在商量,发现颜在竟还没回来。 看看案上的更漏,这时差不多将要亥正了,迟迟未归,今晚不会不回来了吧!天太冷,不能死等,她便回了官舍,第二天一早赶到大乐堂,还好人在,正抱着月琴调弦。 这事先按下不提,先忙完手上的差事,等到两首大曲下来,也将近中晌了,这时苏月才寻到机会同她说话。 恰与梨花同梦 第65节 两个人躲在背人的地方喝茶,苏月探头打探,“昨日与齐王相处得很融洽么,那么晚才回来。” 颜在在苏月面前从不避讳,红着脸点了点头,“很是融洽。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男子,事事都能为我着想,我心里有些喜欢他。” 苏月当然乐见其成,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昨日我上太后宫中去,太后也问起你了。太后说只要品貌好,齐王喜欢就成,旁的不管。你们若是真的两情相悦,那这事没有阻碍。”说着真心实意地拉住颜在的手,兴高采烈说,“咱们能在一家,那可太好了。” 颜在不好意思了,扭捏道:“哪能那么容易就定准,又不是小事。” 苏月问:“你们昨日都玩了些什么?上南山寺拜菩萨去了吗?” 颜在逐一同她细数,“先上齐王府邸去了一趟,他说要带我认认他的宅子。后来游湖赏雪,确实去了南山寺看梅花。” 苏月抚掌,“这不就是在向你示好么,都去认宅子了,后又去寺庙定情,齐王比陛下机灵多了。” 可颜在的眉眼间还是有几分惘然,“他是王侯,我不过是个乐工。我与你不一样,你与陛下是有前情的,陛下认定你并不意外,但齐王难道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么,为什么会同我纠缠?” 苏月觉得她妄自菲薄了,搂着她的肩道:“你是个好女郎呀,性情温顺,人又善良。当初我家拒了陛下的婚,这事一泄露出去,人人都笑话我,只有你拿我当朋友,处处护着我。” 颜在赧然笑了,“陈年旧事还提他做什么。姑苏来的同乡里,只有咱们俩进了宜春院,我自然和你一心,难道还帮着外人排挤你吗?” 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她和颜在是进了梨园才慢慢熟络的,而那个自小认识,同姓同宗的苏意,还不及颜在一个外人。 总之她要是能和齐王有结果,对于苏月来说是一桩好事。父母在身边,好朋友不分离,人生便没有遗憾了。 后来颜在与齐王也确实来往得越来越多,经常受邀出去相聚。有时候说起齐王,她脸上尽是温情和动容,苏月就知道,这回定是有谱了。 只是定亲这件事,总也等不到齐王那头的消息。苏月让颜在催催齐王,颜在是个有些自卑的女郎,她不敢去问,含含糊糊说:“不着急,我还想在梨园做出些成绩来呢。” 但颜在每回出游,总要拖到天黑才回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显见也愈发深了。苏月便问皇帝:“齐王以前可曾结交过女郎?他光是约颜在,又不给个交代,这样可是不太好啊?” 皇帝在案前画他的两个黄鹂鸣翠柳,左一笔,右一笔,然后告诉她,“这个是你,这个是朕。” “唉呀。”苏月愁眉,“我同你说正经的呢。”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二郎身子一向不好,上哪里结交女郎去。他们认识才不久,一个多月罢了,急什么,咱们认识了五年才定亲呢。” 苏月忍不住要讥嘲他,“可不是,见过名字就算认识了。” 怎么不算呢,他想。并且他对阿弟的情史很有把握,权弈以前没人,朱颜在是第一个。 苏月操心得就多,毕竟权大的单纯,未必能照原样复刻到权二身上,她了解权大,半点也不了解权二。 时间在她的忧心中流淌,转眼到了年下。每到过年的时节,梨园就格外忙碌,要预备除夕的庆典,接下来又有初五日和元宵节。再加上城中诸多官邸要请人,人员安排出去的太多,光是苏云一个人定时巡查,恐怕还不够。 正想着自己可以走中晌的一班,更能确保乐工们在外不受委屈,这日颜在来找她,腼腆地说:“齐王想邀陛下与你,明日游鹿鸣湖,你可能抽出时间来?” 苏月了然了,促狭地问她:“游湖?有什么说法么?” 颜在绞着手指道:“我们的事,想当面回禀陛下。你这头由我相邀,陛下那头他去说,若是能应准,明日就请赏光,正好这阵子太忙,趁此机会出去松散松散。” 这么说来是好事,只不过定的时间不太合适,眼下真的很忙。她算了又算,有些为难,“非要定在明日吗?” 颜在也迟迟地,“他说若是进展顺利,年后就想过礼。” 终归是人生大事,请到门上很难推辞,苏月笑道:“这事陛下早就知情了,其实就算私下说一声,陛下也定会降旨赐婚的。”忖了忖复又道,“看陛下能不能抽出空闲,若是他能,我当然是要作陪的。” 颜在欢欢喜喜说好,小女郎的婚事能够尘埃落定,实在很不容易。毕竟她孤身在上都,没有母亲和阿兄做主,梨园乐工本就微贱,郎子又位高权重,一切进行到这里,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苏月这厢等着皇帝的消息,及到傍晚时分,淮州赶来传话,说陛下明日邀大娘子一起游湖,请娘子早做准备。 苏月应了,这阵子两个人都忙,就如民间百姓过日子,到了年尾全是事儿,见面的次数也少了许多。难得受邀出去游湖,百忙之中也得抽出空来。于是连夜安排好第二日的日程,安慰自己,偷闲蒙混一日,就算让自己休沐了。 次日打扮好,同颜在一起赶往鹿鸣湖畔,那兄弟俩早就到了,正在码头上查看舫船。见了各自的女郎,都露出了温和的笑,天地间雪还没化,老远伸出手来接应,问冷不冷,忙着给女郎搓搓耳朵。 苏月仰头问他:“政务都推后了么?” 皇帝“嗯”了声,“这么要紧的事,必得排在前头。”一面古怪地打量她,“你晨食吃了小孩?嘴唇怎么这个颜色?” 苏月说你不懂,“这是当下最时兴的檀红,色重味香,一盒要二十两银子。大阿嫂的娘家阿兄做胭脂生意,特地给我们姐妹谋来的,你不夸好看还挑剔,真是没眼光。” 皇帝讪笑,发现自己确实不懂女郎的喜好。照他的审美,红红的就很好看,这种红中带黑的属实怪异,乍看像中毒了一样。 第72章 一行人登上舫船, 天气还是阴沉的,鹿鸣湖两岸积雪厚重,但船舱内供着温炉, 已经很暖和了。 齐王比手请大家坐, 对皇帝道:“今日请阿兄和大娘子所为何事, 我昨日已经同阿兄说过了。原本我的亲事倒也不必劳师动众,但我心里爱重朱娘子, 必要在正式的场合下,请阿兄与大娘子为我作个见证。” 皇帝颔首, “朕很欣慰, 阿弟长大了,也要娶妻生子了。以前你身子弱,朕只希望你早些大安, 阿爹过世之前还在同朕念叨, 说二郎体弱, 要朕一定护佑阿弟,让你平安长大成人。” 兄弟俩的对话, 字字句句都是对过去的缅怀,齐王说是,“阿兄每到一处, 听说有良医就为臣弟觅来, 这些年若没有阿兄, 我早就不在了。与其说兄弟君臣,阿兄对我来说,其实更是亦父亦师。在我心里, 阿兄是世上最重要的人,我纵死, 也会守护阿兄,回报阿兄的。” 皇帝听他说罢,眼里有浮光轻闪,很快垂下眼笑了笑,“今天是喜日子,说那些做什么。还是好好商议你们的婚事吧,打算怎么操办。” 齐王转头看了颜在一眼,脸上弥漫着轻浅的喜欢,款款说:“我没想过今生还能娶亲,是阿兄的恩典,阿爹的保佑,让我病势痊愈,又遇见了朱娘子。既然缘分来了,不能辜负上苍的美意,我与朱娘子算是知音,既是两心相知,也有同样的喜好,便想长相厮守,一生不离不弃。”说着调过视线望向皇帝,拱手道,“正因她身在梨园,我更要注重这门婚事,我要高高抬举她,绝不让人小看她。所以肯请皇兄为臣弟赐婚,臣弟要风光把她迎娶进门,让她做我的王妃,一辈子疼爱她。” 这番话说得颜在落泪,她从未想到自己会遇见这样的姻缘。原本以为只是权贵的一时兴起,却没想到他当了真,发愿要娶她。 皇帝自然是要成全他的,当即便道:“朕应准了,回去便下旨命秘书省拟诏,等你们成婚时,亲自为你们证婚。” 齐王忙携颜在肃拜下去,“叩谢陛下。” 左右上前把人搀扶起来,苏月笑着向颜在拱手,“朱娘子,恭喜你呀。” 颜在红着脸,笑靥如花,退到她身旁坐下,紧紧握住了苏月的手。 皇帝舒展着长眉,切切叮嘱阿弟:“既然要定亲,咱们自家决定不算数,要早日知会亲家。到时候也把朱家人迁到上都来吧,免了思亲之苦,才能一心过日子。” 齐王说是,含笑望向颜在,“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也曾同她说过,只是那时候相交不深,不敢太莽撞。现在婚事定下来了,我打算差人往姑苏去报信,年前想是来不及了,年后再慢慢张罗。” 苏月拿肩头顶顶颜在,戏谑道:“人家说了这么多,你呢?心里是怎么想的?” 颜在赧然道:“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是微末之人,能得大王如此厚待,心里感念大王。若说回报,我又能如何回报呢,不过真心以待,日后尽心侍奉大王吧。” 大家都很欢喜,苏月端起杯子招呼:“什么都别说了,咱们满饮此杯,庆贺这桩喜事吧!” 众人便一同举杯,愉快地碰了碰。将要过年了,百忙之中能够商定一桩喜事,实在没有辜负这好时光啊。 舫船在湖光山色间行走,远处也偶见小舟来去,隐隐约约有乐声飘过来,奏的是梨园新进刚出的江南调。 齐王出了个主意,“大家都喜欢音声,我记得阿兄擅吹笛,也会弹琵琶,莫如咱们来考考耳力,看咱们兄弟与梨园的大乐师们,究竟有几多差距。” 皇帝也饶有兴致,“你想如何比?” 齐王道:“咱们分成两队,阿兄阿嫂一队,我与朱娘子一队。以屏风遮挡,让内外侍立的都来猜,奏乐的究竟是二者中的哪一个。猜对了有赏,猜错了罚酒,这个主意如何?” 苏月啧啧,“说是一队,分明是拿我们当对手啊。”笑着对颜在道,“看来大王不服咱们的琴技,我就不信他们成天握笔的,能与我们不相上下。机会难得,今日咱们狠杀他们一回。” 于是一拍即合,一方折叠的屏风挡出了两个世界。屏风后的人执起乐器,屏风外一干人竖起了耳朵。 苏月和皇帝率先来,她朝他看了一眼,这时的陛下分外肃穆,面色都是沉寂的。她还在暗笑他如临大敌,他抡指奏起了《十面埋伏》,一阵滚滚的喧嚣,那手法和声势瞬间让她笑不出来了。她以前只知道他通乐理,但没想到他实操竟也在行,满轮半拂,杀伐决断,一场你死我活的凶战,绘声绘色铺陈在了所有人面前。 屏风外的人开始下注,国用说:“这定是大娘子。我听过大娘子在梨园内独奏,就是这样的指法。” 淮州和几个御前的内侍不认同,“如此强劲有力,定是陛下啊。” 外面猜测纷纷,皇帝奏完,冲她笑了笑,把琵琶转交给了她。 相较于他的指法,苏月的划拂和扫拂更多,更擅长用刹弦来描绘刀枪迸鸣的场景。一时让所有人迷茫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奏法,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刀光剑影。谁也说不准究竟谁先谁后,归根结底就是胡蒙,对错全凭运气。 等屏风撤下,两个人又重新弹上了一段,这下结果就很分明了,有人得赏有人罚酒。颜在日日和苏月在一起,当然不会听错,齐王则铩羽而归,无奈被那些内侍灌了一大杯。 接下来轮到他和颜在了,两人起身坐进了屏风之后。 颜在等着他先奏,却没想到他把月琴交给了她,凑在她耳边说:“同一首曲子,请娘子先后用两种手法演奏。” 颜在迟疑了,“我一个人奏么?” 齐王含笑点了点头,目中寒辉点点,“娘子定能做到吧?” 乐工一人有多种指法,这是基本功,倒并不为难。颜在心下虽然疑惑,也还是应下了,奏的是《君子饮酒吟》,为了感念皇帝陛下的成全,对兄友弟恭极力颂扬了一番。 舫船上的船舱,前后都设了门,以便随时出舱赏看两岸的风景。门楣上虽有帘幔垂挂,但偶尔被风吹起,也还是带来了舱外的凉意,拂得人鬓边生寒。 颜在是个实心的女郎,一心只想奏好曲目,想混淆外面人的判断。正奏得尽兴,身旁的人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起身离开了。 她大惑不解,但手上拨弦未停,第一曲近了尾声,略顿片刻,换种指法又奏响了第二曲。 齐王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她奏到“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的时候,他回来重新落了座。她也没有多想,料他或者是去如厕了,这种事也不好追问,仍是兢兢业业把整首曲子奏完了。 等到大家下过注,屏风被撤开了,齐王手里的月琴,奏的是起始的那一曲。他有极佳的模仿能力,就算是内行,也听不出两者有任何差距。 这回皇帝和苏月都猜错了,众人轰笑,催促着陛下和大娘子快喝。 待齐王和颜在坐回来,苏月还在纳闷,“你们俩的指法竟然那么像……” 皇帝并不起疑,“所以人家有缘。能结成连理,必是有共通之处。” 苏月便开始考虑自己和他,好像没有共通,只有互补。他矫情粘人,她有好脾气可以惯着他。 反正一场盛宴,让所有人酣畅淋漓,内侍们都散了,宴后预备了甜乳酥酪,端端用金盏装着,一人一盏搁在了面前。 皇帝还是对甜食不感兴趣,“女郎的吃食,朕不喜欢。” 齐王却说:“要结成夫妻,先得吃到一块儿去,阿兄就勉为其难吧。”一面拿起金匙,朝他递了过去。 皇帝拗不过,只好浅尝了一口,似乎味道不错,就把整盏酥酪吃完了。 等餐食都撤下去,大家闲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雪景,苏月吹了冷风打了个喷嚏,皇帝忙给她递上了手巾。 天还是阴沉的, 说不定下半晌会接着下雪,大家商讨着,过会儿上岸找四匹马来,沿着河堤走上一程,往郊外去。 正说着,苏月不经意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面色忽然大变,两手扣住了脖子,眼里都是惊恐的光。 她心头狂跳,霍地站了起来,“陛下怎么了?” 话刚说完,皇帝就倒下了,脸色红得几乎拧出血,连眼里也布满了血丝。 这下众人乱成了一团,齐王大喊:“阿兄……快找御医来,快呀!” 可是今日游船,又怎么会随身带着御医呢。国用跳到甲板上疾呼:“靠岸!快靠岸!” 苏月人已经木了,看齐王解开他的领扣,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跪在边上使劲给他扇风,仿佛空气流通得更快,能全部输送进他肺里似的。 可他的症候看上去很严重,胀红的脸忽然又变得惨白,气息霎时也微弱了。苏月大哭,觉得天都要塌了,抱着他陛下大郎一顿乱喊,然而没有用,他不会应她了,人已经一派死寂,魂魄离体只是时间问题一般。 外面在喧闹,因为舫船离码头很远,要靠岸并不容易。水岸边上尽是芦苇水草,船离岸两丈远,就怎么都撑不过去了。 御前的内侍没有犹豫,几个人拽过缆绳跳下水,死命往岸边拖拽。终于舫船靠岸架起了跳板,岸上随扈的缇骑也赶来了,不知哪里弄出个大夫,立刻把人送上了船。 大夫哆哆嗦嗦取针松开他的咽喉,一面探脉搏,在所有人惊慌的注视下说出了可怕的诊断,“不大好,症候来得如此急,应当是中毒了。” 可船上所用的人都是掖庭内派遣出来的啊,尤其饮食这项,都是平时侍奉御膳的人员,不可能有人会给皇帝下毒。事已至此,最要紧的是先救命,缇骑张罗起来,七手八脚把皇帝抬出了船舱。 恰与梨花同梦 第66节 齐王回头吩咐带队的校尉:“船上的物件不许移动,查出陛下中的是什么毒。人也一个不得放走,全都羁押起来,命大理寺严审。” 校尉道是,抬手一挥,两掖的缇骑四散开,把整艘舫船都控制了起来。 其它的暂且顾不上了,大家护着皇帝返回宫城。宫内的御医早就严阵以待,一见到人,便急急跟进了殿内。 太后那头也听闻消息了,慌张地赶来查看,语不成调地追问:“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我的大郎怎么了?” 齐王扶住母亲,颤声道:“都是我的错,若今日没有邀约阿兄,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太后推开了他,急忙就要入内,苏月上前搀住她,劝道:“太医们正在诊治,让我们在外头等着。您别急,施救还算及时,不会出事的。” 可是嘴里说着,眼泪却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她不敢想象没有权大的日子会怎么样,以前总嫌弃他,到了今时今日,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深爱他。 太后看她泣不成声,反倒冷静下来了,紧紧握住她的手安慰:“不要紧的,他吉人天相,那么多次死里逃生都挺过来了……小时候我让人给他算过命,他大富大贵,能活到八十……不要紧的,太医一定能治好他的。” 乾阳殿内一片惨淡,齐王满脸悲伤地站在一旁,他身后的颜在却探究地望向他,心里的疑问呼之欲出。但她知道兹事体大,不单是不该问,连想都不该去想,只好咬住牙,把一切都咽进了肚子里。 等了许久,久到苏月几乎坚持不住了,后殿的太医才出来。她紧紧盯着这些人,他们个个脸上表情颓丧,经太后追问,推举出一个话事人答话,拱着手道:“臣等查验了症状,陛下呕吐、抽搐、喉紧、气短,若没有料错,应当是中了钩吻的毒。这种毒阴狠,只要出手,便是冲着置人死地来的,陛下能否经受得住……得看接下来两日的情况。若上苍保佑,定能否极泰来,请太后切勿慌张。” 若上苍保佑?这就是把命交给天意了? 太后浑身哆嗦,厉声道:“把你们招进太医院,不是让你们听天由命的。老身要你们同阎王爷抢人,即便只有一分希望,也要给我把陛下抢回来。” 几位太医忙道是,纷纷忙碌起来。后寝的廊子上架起了药炉,冲天的药味,霎时弥漫了整个乾阳殿内外。 大家进去看人,苏月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不敢面对,却要逼着自己去看,只见那人躺在那里面如金纸,气息杳杳地,好像随时都会续不上。 太后忍不住呜咽,切切地唤着:“大郎,我的儿,你可听见阿娘叫你?你睁开眼看看娘吧,为娘急得肠子都要断了,我的儿!” 傅姆见状勉力劝解,“太医医术高超,一定会治好陛下的。这时候您不能哭,您是主心骨,若您一乱,朝野上下就全乱了,这可是攸关社稷的大事,您快定定神吧。” 太后哽咽难止,“这时候叫我怎么能不乱!”转头责问齐王,“就要过年了,处处吃紧,你们怎么想到这时候去游船的?” 齐王自然把一切都扛在了自己肩上,“这事与娘子们无关,是儿失算了。我昨日与阿兄约好,今日商谈订亲事宜,打算一切说定了,就去回禀阿娘。可没想到竟然会出这么大的纰漏,我悔之晚矣,要是早知道这样,绝不会邀阿兄出宫的。” 太后捶胸顿足,“宫中不能相商吗,何必大冷的天跑到水上去!如今怎么好!怎么好!” 他们怨天尤人,苏月却顾不上,趴在榻沿上轻声说:“陛下,你醒醒啊。你还没把大梁建成你喜欢的样子呢,你不能躺下。” 可惜说什么都没用,他口眼紧闭,没有半点反应。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把额头抵在他手臂上,哭声传导进了被褥里。 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她现在只剩后悔,没有和他更多相处,没有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人总是这样,等到要失去了,才意识到平凡的种种有多可贵。但来不及了,挽回不了,她除了尽心照顾他,别无他法。 太后当然也要寸步不离守着儿子,但终归上了点年纪体弱,急得太久了,心血就快熬干了。 苏月见她脸色很不好,擦了泪过来劝说,“这里有我守着,太后回去歇息吧。” 太后木木地摇头,“回去了也是牵肠挂肚,哪里歇得好。叫人在外寝安置个小榻,我在那儿歇歇脚就成了。” 这时得知了消息的官员们都来了,乱糟糟要入内寝。苏月忙道:“不能让他们进来,不能让他们看见陛下的现状。要稳住人心,才能不令朝野动荡。” 太后被她一提点,立刻回过神来,匆忙向外吩咐:“拦住他们,老身出去见他们。” 齐王见状,过去搀扶母亲入前殿接见臣工。太后缓了两口气,才从帷幔后走出来,此时脸上的悲色已经敛尽了,平住声气道:“你们都来了?太医已经为陛下诊治过了,是有些凶险,但尚且能控制病势,性命倒是无虞的。只不过临近年关,朝中诸事繁杂,陛下没有心力主持,还请宰辅带领诸位安抚众臣,平稳朝局。” 宰相连连说是,“太后放心,有臣等在,朝局定是乱不了的。不过陛下的境况究竟如何,臣等忧心忡忡,难以安心啊。” 太后疲乏道:“吃了药,睡下了。大娘子在里面服侍,太医也寸步不离地守着,定能挺过去的。” 尚书令掖手咬牙,“此事必要严查到底,这朗朗乾坤下,竟有毒害天子的事发生,容这等祸患存于世,还有什么天理正道可言!” 臣僚们义愤填膺,誓要拿住幕后黑手,这时万里带着大理寺卿疾步进来,大理寺卿向太后回禀:“臣奉命严查了船上众人,审问至一名船工时有了发现。此人曾在大将军李再思府上做过护院,上月莫名离开李府,进了船坊。卑职询问他为何离开将军府,他一会儿说受将军慢待,一会儿又说家中老母要人照应,总之驴头不对马嘴,十分可疑。” 大将军李再思手握重兵,居功自傲,屡屡受御史台弹劾,陛下防他,将前朝公主指婚给他,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这是朝野人尽皆知的。如今陛下被人毒害,他的护院又出现在舫船上,嫌疑实在巨大,请过了命,就可以盘查了。 齐王当机立断,下令大理寺卿:“立刻命人捉拿李再思,此事是否与他有关,严审之后自有论断。” 大理寺卿得了令,撒腿便去承办了。 齐王又对太后道:“李再思手中有兵权,捉拿了他,唯恐会引发那些旧部叛乱。儿已将戍守京畿的大军调至城外,若有异动,也好及时平叛。” 太后脑子里一团糟,长子不省人事,小儿子自然是最可信任的,也不问其它,烦躁地点了点头。 第73章 众臣工交换了下眼色, 虽然有些异议,但此时也不敢声张。 陛下无子,忽然遭逢骤变, 一切当然得听太后与齐王的安排。还记得早前陛下同众臣打趣, 说帝位未见得一定要留在权家, 这不过是以退为进的策略罢了。果真出了乱子,江山还得掌握在大宗,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兄终弟及是伦常, 谁敢置喙? 而齐王呢, 似乎也做好了准备,要为兄长挑起大梁了。他以前病恹恹的,只知道有他这个人存在, 谁也没拿他当回事。后来疾病痊愈, 入朝参与了政务, 迅速崭露头角,崛起之快, 令人震惊。 如今陛下忽然被毒害,悬案的矛头指向李再思,但最大的获益者是齐王。齐王趁着这个时机, 把二十里开外的驻军都调到城外, 说得好听是防止有变, 说得不好听,不就是兵临城下么。 太后作为妇道人家,并不过问政事, 朝中的官员们却立时窥出了端倪。斧声烛影的故事人人听过,但真到了这种时候, 谁又敢站出来多说一句。 宰相只得暂且安抚太后,“请太后保重金体,臣等祈盼陛下化险为夷,莫让这好不容易振兴的国家,重新陷入水深火热中。” 太后一下子像老了十岁,沉重地迈动步子,边挪步边道:“会好起来的,大家不必担心。这几日陛下无法临朝,朝政请宰辅与尚书省通力承办,若有不能决断的,与齐王商议。” 众臣道是,俯首退出了前殿,太后方才一步步走进后寝,看见卧在床榻上的儿子,哭得几乎倒不上气来。 “哪里有错漏呢……我着人算过的,他的磨难都过去了。”太后自言自语着,忽然醒过味来,“我去给高祖上香,去问问他是怎么做人阿爹的。儿子被人害了,他就眼睁睁看着,光知道吃贡品,这个没用的老东西!” 说到做到,果真去兴师问罪了,也许除了这个办法,她再也想不出别的手段了。她要去责骂丈夫,更要去求他保佑。他们历经艰辛,才把这世道从阿鼻地狱中拯救出来的儿子,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苏月则跪坐在脚踏上,双腿已经麻木没有知觉了。 她只知道紧紧盯住他,怕一个错眼,他就从眼前飞走。药来了,她亲自喂他,他咽不下去,她就一点点地揉动他的喉咙,帮助他吞咽。 左手巾帕,右手勺子,一面喂一面擦。可他咽下去的药少得可怜,她忍不住悲泣出声,“大郎,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颜在红着眼上前劝慰,“太医一定能治好陛下的。” 齐王把查出的线索告知她,“大理寺找到了可疑之人,是李再思府里的护院。朝廷合议后,下令缉捕李再思,一定会对阿兄有个交代的。” 苏月惨笑,“有个交代……怎么交代……” 齐王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满面愁容地望着她,良久内疚地说:“阿嫂,你怨我吧,都是我的错,我宁愿躺在这里的人是我。” 苏月摇了摇头,怪谁都没用,她只知守在权珩身边,平时都是他给她撑腰,现在轮到她来保护他了。 “大王送颜在回去吧。”她勉强振作了精神道,“时候不早了,想来她也累了。” 颜在不放心,“我不走,就在这里陪着你,若是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苏月说不用,“这么多人守着呢,太医也在,你留下无非苦熬,还是回梨园吧。这几日我顾不上那里了,你同苏云她们合力,别让园中生什么事端。” 颜在没办法,犹豫再三,才恋恋不舍地去了。 一迈出前殿,扑面而来的寒流,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浑浑噩噩的脑子一下清明,有些事身处其中看不明白,一旦退后,好像什么都明晰起来了。 身旁的人亦步亦趋护送她,嗓音难掩乏累,“今日吓着你了,对不住。” 藏在袖内的手用力紧握,颜在平稳心绪道:“别说这些,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如今陛下遇险,朝中定是一团乱麻,一切还要仰赖你……我只担心你的身子,你千万要保重,不能连你也病倒了。” 有些事,好像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不去捅破,就能相安无事。 齐王暗松了口气,上前拥住她,温声道:“放心,我自会保重的。今日原本想让阿兄为我们见证,不料遭逢骤变,我忙于应对,也顾不上你了。咱们的婚事,因这事略有耽误,但你不用担心,过后还是会照着计划如常进行的。”说罢低头吻了吻她。“颜在,不论将来是平庸一生,还是重任在肩,你是我唯一深爱的人,懂么?” 颜在点点头,把脸贴在他颈窝,“二郎,我们定能平平安安到老的,对么?” 他说是,用力揽了揽她。 这阵子感情突飞猛进,彼此间的关系已经密不可分了,她很聪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明白。他看得很透彻,嫉妒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若有机会,谁不想成为那个被好友羡慕的人。 牵着她的手,齐王送她到圆璧门上,目光还是依依地,“进去吧,什么都别想,好生歇一歇。” 颜在道好,走了两步又回首问他:“你呢?是守在宫中,还是回家?” 他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大抵是要留在宫里的,以防有变。再者国事要人主持,就算不在掖庭,也在南宫。” 颜在心里有了底,朝他挥挥手,“我进去了,你快回去吧。” 他目送她走远,方才踅身返回乾阳殿。 走进内寝再看,苏月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跪坐在龙榻前。脚步声也没有令她回头,她一遍又一遍摩挲着皇帝的手,仿佛害怕他凉下来,害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丝动静。 齐王站了片刻,叹息着退出去了,苏月低头对榻上的人说:“你想不想凑满十枚钱?你还缺几枚,我给你填上好么,只求你快点醒过来。权珩,你不能丢下我,在我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你的时候,忽然把我撇下,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可他仍是没有反应,她泄了气,哽咽道:“你醒醒……你不是想要孩子么,只要你醒过来,我给你生,生几个都成,好么?” 可惜说了无数诱哄的话,还是没能唤回他。 国用进来规劝,“大娘子,您守了好几个时辰了,歇一歇,进点东西吧。这里有奴婢,奴婢不错眼珠地看着,不会出岔子的。” 苏月摇头,“我不累,也不饿。” 国用束手无策,哀声道:“怎么能不累不饿呢,您又不是铁打的,您也得缓一缓啊。如今外头乱,大将军给逮起来了,齐王唯恐他的旧部作乱,把整个上都都围住了……” 苏月一听,顿觉意外,“把上都围住了?守军各有驻地,外廓空虚,又该怎么办?” 国用耷拉着眉眼摇摇头,“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想来齐王自有安排吧。” 可苏月还是觉得不对劲,她同权大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耳濡目染下,对国家的运转和布兵多少是有些了解的。这个时候不令大军严守驻地,反而私自调动,把京城困在网中,这是要勤王,还是要造反? 可印象中的齐王,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苏月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他大概没有料到,自己一心扶植的阿弟,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开始铺路。她只觉心寒,兄弟之情原来不堪一击,帝王家表面金玉,内里像个大筛子,只要有一点孔洞,都心急火燎试图往权力的最核心钻。他人还在呢,怎见得他不能被救回来?齐王这么做,不怕伤了阿兄的心吗? 她满心凄惶,却对一切无能为力,现在只有寄希望于那些太医了。太医为他诊治时,都会请她暂时回避,她一个人站在廊子上,看着浓云密布的天顶直发呆。以后的事不敢去想,现在只剩懊恼,早知道会这样,四年前她就该嫁给他。 太医来来往往奔走,她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进展,也不敢多问,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两个太医经过,边走边嘀咕:“又吐了一回……” 苏月忙拦住了他们,“是不是把毒都吐出来,毒性就能缓解了?” 太医为难地摇摇头。“从毒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时辰了,五脏六腑该吸附的都吸附完了,现在呕吐,也只是中毒的症状罢了。” 她紧绷的肩背垮下来,人忽然没了力气,无措地靠着抱柱,捂住了脸。 这一夜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她守在他床前,再抬眼时,才发现窗外已经亮起来了。 齐王来探望,看见阿兄没有任何起色,大哭了一场。外朝还有政务要处置,他又匆匆离开了。太后从太庙回来,因跪了一夜,人摇摇欲坠,苏月极力劝她去歇着,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安福殿。 又过了会儿,颜在也来了,拿眼神询问她陛下好些没有,苏月叹息着,摇了摇头。 颜在犹豫片刻,伸手拽了下她的衣袖,“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苏月“嗯”了声,“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颜在左右看了一圈,确认过了内寝没有外人。这番话要说出来,天晓得需要多大的决心。她昨晚想了一晚上,究竟是该瞒,还是该据实相告。出于私心,大部分人应当都会选择捍卫自己的爱情。你所托付的人,能带你走上光辉的前路,你还有什么可彷徨。 但她与苏月的感情不同,是凌驾于爱情之上的友谊。若把权弈和苏月摆在一起让她选择,她定会选择苏月,不因别的,就因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时,只有苏月不肯放弃。 恰与梨花同梦 第67节 咬了咬牙,她没有再犹豫,“大理寺说李将军是幕后主使,我却觉得谋害陛下的,另有其人。” 苏月惊异地回头,“你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颜在便将屏风后发生的种种告诉了她,“我起先以为他是有意捉弄大家,让你们分辨不出来,可后来渐渐发现,似乎不是这么简单。他离开的那段时间,站班的人全都进舱内听曲了,船舷两掖没有人,他的行踪只有他自己知道。陛下中毒这件事,我也不敢肯定就是他做下的,但我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不能让你蒙在鼓里。” 苏月惊得魂不附体,这样看来,齐王的嫌疑确实很大。难怪事后的种种行为令人费解,如果他没有那么心急火燎,她可能永远不会怀疑他。 只是颜在能把一切告诉她,让她五味杂陈。她起身握住了她的手,“你若是隐瞒了,对你只有好处,你想过么?” 颜在却笑了,“我又不傻,我昨晚翻来覆去都想透了,他与我有这段情,未必不是他事先计划好的。知情者只有我,等风头过去了,他将我灭口了怎么办?所以我这是自救,你不必觉得我高风亮节,我也有私欲。” 苏月知道她是在宽解自己,惨然道:“可就算咱们知道了内情,也未必能扳倒他。” 确实太难了,没有直接的证据,皇帝也没有后继者,无论怎么算,江山都会落进权弈手里。可她不甘心,难道权珩的冤屈就算了吗?他若是丢了性命,就让他白白地死了吗? 苏月横下了一条心,“他活着一日,我就守他一日。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不能让人爬到他头上,谋夺他拿命挣来的一切。” 颜在点点头,又有些彷徨,“如果……我是说如果,没能留住陛下,你不怕得罪齐王吗?” 苏月笑了笑,“他要是想除掉我,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不会放过我。我如今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让满朝文武都知道我和他不对付,我才有活命的机会。” 颜在一向只处置梨园的琐事,并不懂政治上的博弈,对苏月的决定也唯有好奇,不知道她接下来怎么打算。于是站在一旁,看她召见了缇骑校尉,命他调动城内缇骑,把守住十二道城门—— 齐王的兵最多只能盘踞在城外,若是入城,就是谋逆重罪。但不能杜绝他会安排人在城内活动,暗中勾连文臣武将,巩固自己的地位。 接下来又传见司隶校尉,命他参与大理寺的审问,着重盘查斗曲这段时间内,膳司所有人员的行踪,连走了几步路都要交代清楚。 余下的一件大事,想实行恐怕有困难。权珩岌岌可危,官员们大抵都会考虑自己的官途,要不要为个垂死之人,得罪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新君。 苏月也是没有办法,破釜沉舟试一试吧,写了封书信,让国用亲自送往裴忌府上,请他调遣亲军,将南宫牢牢守住。因为她记得很清楚,初雪那日权珩同她说过,大梁的命脉在南宫,控制住南宫,就能减少□□成的变故。朝中的政要在,那么人心聚拢,皇帝无虞。若是皇帝没有了……改朝换代也与她无关了,她能做的都尽力做到,对得起权珩了。 不过这些行动都得师出有名,所以安排妥当之后去见了太后,跳过了一切有关齐王的疑点,只说是为了稳住朝局。 太后对儿子是没有偏私的,但凡为大郎好,能安定社稷,绝不会有二话。 她只是心疼苏月,哭着说:“好孩子,难为你,才刚订亲,就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 苏月这时彻底认可了这位婆母,伸手抱住她说:“阿娘,若儿有福气,一辈子孝敬您。” 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然而没有太多时间容她多愁善感,她还要继续守着权珩,杜绝任何僭越的可能发生。 对于写给裴忌的信,她心里终归是没底的,不敢确定他是否会响应。自己结交的武将太少,除了他,实在想不到别人了。如今死马当活马医,能不能保得南宫的官员忠心不二,就看天意吧。 好在!好在! 一直在外面查探消息的淮州回来禀报,“裴将军的人马已经抵达宫城外了,南宫七道宫门给围得铁桶一般,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苏月大喜,想了想道:“命人仔细安排饮食,就说奉太后之命,请诸位大人这两日暂留宫中。陛下病势稳定之后,便会召见宰辅和尚书令的。” 淮州道是,领命承办去了。苏月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回到内寝人都有些恍惚了。摸索着坐回床榻前,伏在床沿上说:“我不知能按住这些人多久,等他们回过神来,又会有怎样的轩然大波。所以你要快些好起来,我一颗弹琴奏曲的脑袋,哪有能耐操控朝局。我想保护你,可是太难太难了,没有你,我寸步难行。” 不知是不是她看岔了,他的眉心似乎轻蹙了下。 她顿时一惊,忙直起身查看,可是看了很久,他依旧一派沉寂。她不由失望地跌坐下来,每一刻内心都在经受煎熬。但若问会不会犹豫彷徨,并没有。她盼着他能醒转,也相信他一定能醒转。她不想让他醒来后,面对的是臣僚倒戈,大权旁落,所以要尽她所能维持住现在的一切。 可想而知,裴忌的人马控制住了南宫的通道,这令齐王十分不满。只是不便表露出来,进入内寝借着探望阿兄,同苏月谈及了这件事。 “朝中局势复杂,不是大娘子能应对的。你命裴忌控制住了南宫,等同软禁臣僚。那些人眼下怨声载道,我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安抚住他们。” “那就辛苦大王了。”苏月淡然道:“我也是奉了太后之命,请大王见谅。毕竟我与大王一心,你为弹压李再思旧部叛乱,我也得防止人心思变。” 齐王看向她,那双眼睛泠泠泛着寒光,苏月终于可以确定,自己以前确实看错了他。 现在他应当很记恨她,勉强压下了怒火,忽然又浮起了一点稀薄的笑意,“大娘子离后位仅一步之遥,我明白大娘子心里的委屈。但变故来得太快,令人始料未及,我也如你一样悲痛。阿兄爱重你,我也从未拿你当外人。我虚长你几岁,只要你愿意,我日后自会拿你当阿妹一样……” 苏月截断了他的话,“大王说笑了,我是陛下的未婚妻,你只管认我作阿嫂就是了。” 她丝毫不领情,也没有退让的打算,齐王凝视她良久,最后咬着后槽牙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及到傍晚时分,太后也过来了,三个人坐下商议外朝事宜。齐王还是那番话,要求裴忌撤兵,缇骑在城内巡视搞得人心惶惶,宫中官员个个如坐针毡,让苏月不要插手朝廷大事。 苏月垂下了眼,坚定道:“陛下还活着,大梁还未改天换日。若陛下大行,其后的一切便不与我相干了,自然交由大王定夺。” 太后见他们针锋相对,两边说的都在理,一时不知如何定夺。恰在这时,国用惊慌失措跑进来通禀,说陛下不好了。 苏月顿觉重锤击中了脑子,这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起身快步冲进了内寝。 第74章 内寝之中, 刚刚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内侍们匆忙打扫,却仍是有沾血的巾帕,落了所有人的眼。 太后顿时大哭起来, “我的儿……我的儿……大郎啊……” 他的枕边有大滩血迹, 没来得及清理。苏月一下子失了力气, 人几乎崴下去,好在被左右的人搀住了。 勉强定住神, 她推开内侍,跌跌撞撞跑过去问太医, “陛下怎么样了?” 太医们面露难色, 支支吾吾道:“臣等无能。适才陛下口吐鲜血,臣等翻看陛下后背,背心发黑, 说明钩吻的毒已经穿透脏腑, 扩散至肌理了。臣等用尽了毕生所学, 实在难以清除陛下体内的淤毒。”说着纷纷跪倒在地,“请太后恕罪。” 太后一口气上不来, 直挺挺倒了下去,众人一阵慌乱,苏月两头顾不及, 大哭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齐王安排人把太后抬到了外寝的小榻上, 红着两眼对苏月道:“今晚看来凶险得很,且仔细看顾着吧。等到明日,把宰相和尚书令等传进乾阳殿, 是好是歹,不能再继续隐瞒了。” 苏月知道,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她抬起眼看向他,他脸上有悲痛,却无论如何都分辩不清,他究竟是不是打心底里舍不得这位阿兄。 是什么让他面目全非呢,他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打过一场仗。他从未尝过刀□□穿皮肉的滋味,也从不知道箭矢擦着头皮而过的恐慌。他什么都没有付出,他只是等着阿兄为他遍寻名医,坐在遮风避雨的屋子里,端起女使为他熬制的汤药。他有什么道理在尘埃落定后取阿兄而代之,难道果真命该如此,权珩舍身忘死,而权弈坐享其成吗? 她不想再探究了,也不想过问什么朝政大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失魂落魄地坐回了脚踏上。 齐王见状,略站了会儿,复又退出了后寝。他还有很多事要安排,拿捏住满朝文武,再去见一见裴忌,最后还得命人预备大行皇帝的后事。 苏月守在权珩的床榻前,诱哄的话说过了,威胁的话也说过了,都是无用。如今只有静静地趴伏着,能与他多相处一时是一时吧。 国用极力劝解着:“大娘子,太后急倒了,您千万要保重身子。陛下若是有知,定不愿意看见您为他肝肠寸断的。” 苏月苦笑,“不愿意也没用,我早就稀碎,碎成了一团。我现在只想,下辈子不要再见到他,他做皇帝也好,做乞丐也罢,都不要来找我了。” 国用愁了眉,“大娘子,陛下听见您的话,该多伤心啊。” 苏月垂眼看看他,“他躺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我有多难过,他哪里能体会。我都求他了,求他回来,他也不理我。既然如此 ……我也不想纠缠他了……罢了。” 话虽这样说,眼泪却不住流淌下来,说的都是气话,其实他也知道。她就是失望极了,怨极了,不知该如何纾解心里的苦闷。太医已经宣布了他的命运,也许今晚是自己与他相处的最后一晚,回想起前事,那么多的可笑与无奈,都像一场梦,他留给她的,不过是无尽的痛苦和追忆而已。 国用深深叹息,正想再安慰她,一个叫善本的内侍快步进来了。他也是御前的人,只不过平时淹没在人堆里不起眼,但此时却带着司隶校尉的密信,一直送到了苏月手里。 苏月展开看,信上写得明明白白,陛下用过的那盏甜乳酥酪里,查出了钩吻毒。大理寺严办了所有膳司人员,上层的船舱中演奏曲目时,下层正预备宴后的点心和甜饮。从酥酪出蒸笼到端上托盘,由专人负责,不假他人之手,呈上御桌前也会经受银针的检验,一切如常才能往御前运送。 然而,就是这运送的过程,出现了一点不寻常。从下层进入上层,须得通过二十二级向上的台阶,出口并不宽大,仅能容一人通过。御前是有规定的,呈敬时必定是陛下在先,臣子在后,送膳的人鱼贯而行,在出口处恰好遇见了齐王。 齐王并未立刻让开,偏头问送的是什么。 司膳站在两级台阶之下,俯首回禀是甜乳酥酪。 酥酪这种东西,先蒸后冻,凉了才能凝结如豆腐一般。所以这道甜饮不用层层保温,只盖镂空菱花金盖,越有凉风流通,风味越是上佳。 大理寺再三确认过,齐王当时并未走近,相隔至少有一丈远,且他不会武艺,不可能动手脚。盘问那些送膳的人,也都说不出他有哪里可疑。 苏月翻开了密函的后一页,但越往下看,眉头蹙得越紧,最后狠狠咬住了牙。 其实她一直希望这件事和齐王无关,她愿意看他们兄友弟恭,顾念贫寒时相依为命的情义,但却没想到,终究亲情敌不过皇权的诱惑。 合上信件,她垂首在桌旁坐了下来,如今面临着巨大的考验,究竟是该把一切抖露出来,还是该装作不知情,让真相消失在重重迷雾里。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权珩的病情不乐观,太医说也许就在今晚,自己若是懂得审时度势,为家人考虑,就该当做没有接到过这封信,忽略那日发生的种种。可是权珩怎么办?她的大郎怎么办?出生入死多年,最后换来这样的结果,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了最信任的阿弟手上,他做错了什么,要承受如此大的冤屈! 一旁的国用见她魂不守舍,捏着心唤了声大娘子,“您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苏月摇了摇头,眼里黯淡的光逐渐重燃,撑着桌角站起身问:“裴忌的人马还在吗?齐王走了多时,想必已经同他晓以利害了。” 国用很振奋,说在,“奴婢问过万里,他说南宫外仍有金吾卫驻守,并无退却的迹象。太后没有下令,裴将军定会坚守到最后,大娘子放心。” 苏月暗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案上的更漏。已经子时了,天一亮,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举步重新回到床榻前,仔细看着他,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脑子里。复又抬手抚抚他的脸,轻声道:“大郎,我不会让你蒙冤的,放心。” 可喜的是,后半夜没有发生她最害怕的事,但齐王已经等不及了,辰时前后把臣僚都召集进了乾阳殿。 他们在前殿窃窃私议,苏月从后殿走出来,众人立刻怔怔望向她,她扫视了一圈,视线落在角落里的官员身上,哂笑道:“礼赞官都来了……” 只等皇帝一咽气,就昭告天下吗? 臣僚们脸上神情晦暗,宰相问:“大娘子,圣驾怎么样了?” 苏月没有回答,只是偏头吩咐淮州:“去把太后搀出来。” 已然要请太后出面了,必定是有变啊,众人在一片凄惶中望向前后殿之间的通道,等着太后接见众臣,交代接下来的安排。 然而太后不会对还有一口气在的儿子,说出任何一句不利的话。面对众人,铁青着脸问:“陛下无恙,你们不在衙门务政,都跑到乾阳殿来做什么?难道还要卧病在床的陛下,给你们一个交代不成?” 众人觑了觑齐王,陛下的病情,他都已经据实告知了,昨晚病危,剩下的只是延捱时间而已。 齐王过去搀扶母亲,轻声道:“还是早作打算……” 苏月接过了他的话头,“依大王之见,应当作什么打算?” 齐王面色不豫,对于这个屡屡与他唱反调的人,已经逐渐失去耐心了。 这时众人却见苏月在太后面前跪了下来,拱手道:“陛下若有闪失,料臣也不能活命。臣求太后保全臣的家人,如此臣心里有话,才敢如实说出来。” 太后被她这一举动弄得发懵,忙伸手把她扶起来,“这是怎么话说的,如何还牵扯上了家人?” 苏月坚定地望住太后,“求太后答应臣。” 太后点头不迭,“自然自然。” 她这才转身又向众臣拱手,“也请诸位大人,为我作个见证。” 众臣忙振袖,肃容还了一礼。 朝殿外看,殿外的官道上走来两个人,是大理寺卿与司隶校尉。苏月舒了口气,娓娓对众人道:“陛下遭人毒害,我命司隶校尉协助大理寺查案,大理寺审问了档头和司膳,却一无所获。人人都是遵着御前的规矩行事,且从制作到查验,每一道步骤都有三人在场,膳司中的人绝无机会下手。如此唯一的可能,就是运送的过程中出了纰漏,但再三盘问司膳,都说一切如常……”她说着,目光调转向了权弈,“唯一的意外,是中途遇见了齐王。” 这番话,引得所有人都望向齐王,连太后也大惑不解。 而齐王给出的解释很合理,“我离席如厕,恰巧遇上,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陛下遭逢大难,我知道辜娘子悲痛,但不能因此就胡乱猜忌,质疑我与陛下的兄弟之情。” 苏月说对,“如厕不奇怪,但大王记错了时间,并非是离席。那个时候甲板上所有人都在船舱内,大王此时应当正和朱娘子坐在屏风后奏曲,而你,却出现在了下层通往上层的必经通道上。” 众臣这回连议论都没有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掖手而立,等着接下来,更多的内幕被发掘。 齐王呢,自然是气愤的,眉眼间布满了严霜。因为从未想到这样一个无用的女郎,居然揪住了这件事不肯罢休。 “奏曲有先后,我奏的是前曲,朱娘子奏后曲时,我暂且离开,难道这便成为辜娘子将矛头直指向我的证据了吗?” 恰与梨花同梦 第68节 臣僚们也在思忖这个问题,两边都有理,苏月接下来的话,一下拨开了迷雾,“如果两段曲子,都是出自朱娘子之手呢?” 众人哗然,似乎真相就在不远的前方了。 齐王恨声问:“这是辜娘子的猜测,还是朱娘子的证供?” 这场撕扯注定要两败俱伤,能不提及颜在,就让她在这件事里隐身吧,于是苏月一口咬定,“大王的记性不太好,你们奏完落座,我就曾质疑过你们的指法过于相像。那时陛下还为你打圆场,说你们以乐定情,必有共通之处。且大王已经预备迎娶朱娘子了,她的证供,并不重要。” 齐王失笑,“也就是说,一切全是你的臆想?下毒总得有机会,你们大可审问司膳,我可曾接近过她们。” 这就轮到大理寺卿和司隶校尉登场了,大理寺卿道:“回禀太后,臣仔细盘查过,大王确实不曾与司膳有过任何接触。” 太后此时脑子一团乱麻,长子不省人事,幼子又被质疑,她木木地站着,早就没了主张。 接下来司隶校尉打开了随身的匣子,取出一撮头发和一块木板,放在了面前的小案上。 众人不解,探身过去查看,齐王脚下没动,眼神微闪了闪。 司隶校尉条理清晰地向众人解释,“头发和木板上,都查验出了残余的钩吻。诸位大人定然想不通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但只要卑职一说出处,诸位便明白了。头发,是司膳的头发,木板,是通道上方的顶板……”边说边向众人展示,“这木板表面有一层极淡的痕迹,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若翻转过来,诸位便一目了然了。” 众人忙跟随他的指引查看,才发现这块板子上有个细小的孔洞,板子的反面凿出了一道筷子粗细的凹槽,凹槽内还残存着淡褐色的粉末。 司隶校尉比了比手,“这就是钩吻。司膳见了齐王,自然不会上前,必要站定行礼,齐王多站一会儿,毒液滴入金盏的机会就多增加一分。当然,这种事很难万无一失,所以才会从司膳的头发上查验出零星的钩吻,但只要有一滴滴入盏内,就足以取人性命。事后哪怕舫船被扣,随着槽内毒液风干,孔洞被堵塞,若不去留心勘察,就没人会发现。整套的安排可谓天衣无缝,险些把我们都骗过了。” 太后听到最后,几乎要崩溃了,颤声质问齐王:“这是真的么?果真是你做下的?为什么,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从来不曾亏待你啊!” 齐王自然是不会承认的,咬牙冷笑,“你们三人成虎,看来是非要将罪名强加在我头上了。我知道,陛下遇险,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权家大宗如数被铲除,在场的列位,个个都能称王。尤其是南宫之外的裴忌,早前阿兄就曾与我抱怨过,说辜娘子爱慕裴将军,并不属意自己,如今看来是真的。”顿了顿,又厉声质问苏月,“你命裴忌围守宫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再佐以这些雕虫小技,试图混淆视听,将我们兄弟一网打尽,其实就是为了扶植裴忌吧!辜娘子,你可真是好心机,好手段,不单陛下错看了你,连太后也错看了你。” 他反咬一口,把自己变成了受害者,苏月道:“大王何必避重就轻,整件案子里,只有一个人饱受冤屈,那就是陛下。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调遣驻军兵临城下,你有什么资格与陛下相提并论!” 此时庄严的乾阳殿,变成了一块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人人有私欲,人人都在掂量孰轻孰重。好在这些臣僚们大多是清正刚直的,宰相向太后拱手,“臣等追随陛下多年,亲眼见证陛下历经磨难,创下这万世基业。臣等为陛下马首是瞻,纵万死,也要报效陛下。而今君受难,臣等若不为君申冤,枉为臣子。请太后下懿旨,严惩弑君的恶徒,太后不单是圣母,更是千千万万大梁百姓的国母!” 然而齐王是成竹在胸的,睥睨着众臣道:“就凭这几人妖言惑众,你们便要逼太后降服我。难道真以为裴忌的三千兵马是正义之师,不会挟天子令诸侯,胁迫你们俯首称臣?” 他擅长攻击人心的薄弱点,这大梁王朝就像盘中的肥肉一样,丰美却无主。手握兵权者得天下,但并不是在齐王和裴忌之间做选择,而是裴忌的三千金吾卫,对于盘桓在城外的羽林卫大军来说,根本不堪一击。 这也是陛下失算,过于重亲情,把京畿大军交给了从未打过仗的阿弟。齐王对兵权的运用不在守卫京师安全,全都用在了谋求私利上。 苏月望向太后,到了这样地步,她要做的一切都做到了,问心无愧。至于太后是选择扶植小儿子,还是大义灭亲,全看太后的意思,已经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太后两眼盯着齐王,忽然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这是你出生至今,我第一次打你。不为别的,只为你变成了谋害阿兄的疑凶,你罪该万死。” 仅仅只是疑凶,苏月听完便明白了,到了紧要关头,太后还是会以大局为重。 她叹了口气,这也无可厚非,本就没有第二个选择。皇位不能旁落,否则将是一场浩劫,百姓会再一次流离失所,上都的整个权家,也会转瞬灰飞烟灭。 齐王挨了母亲一巴掌,脸上浮起了指痕,但心却落回了肚子里,低头说是,“儿罪该万死。” 朝堂上的众人,都是一副兵败如山的样子,苏月心里却十分感激这些坚守正义的忠臣,裴忌、大理寺卿、司隶校尉,还有声讨齐王的那些人。 可情势如此,凭她的能力终归无法扭转。她看见齐王的视线划过她的脸,眼神阴狠,如毒蛇一般。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后也是一样。总不能只接受权珩给予的优恤和荣耀,不承担大树倒塌时,带来的灭顶之灾。 自己在前殿蹉跎了太久,已经很不耐烦了,现在只想回到后殿去,守在他身边。于是转身想原路返回,可霎时她又怔住了,只觉血气一下涌进了脑子,耳中隆隆全是心跳的声音。 她看见了什么?看见权珩没事人一样,悠着步子从后寝的通道上走来。他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病容病态,身板挺得直直的,一双温柔的眼睛,脸上挂着松散的笑意。 经过她面前时,唇角仰起来,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那手掌是温暖的,是血脉丰沛,是活着的。 她忘了哭也忘了笑,只管呆呆地盯着他。 他轻声说:“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我吧。” 错身而过,他在所有臣僚惊异的注视下走上朝堂,煊煌的帝王之气,如天神再临。 太后泪眼婆娑,惊愕过后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大郎,我的儿,你好了……你都好了吗?” 他轻拍太后的后背,温声道:“儿不孝,让阿娘担心了。” 此时的齐王早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瞪大了一双眼,骇然望着他。 皇帝的身量,比他高出许多,走到他面前,低头好奇地问他:“怎么不接着说了?朕听你分析局势,安抚臣僚,一字一句有模有样,可听了半天,始终没听见你打算如何安排朕的后事。阿弟,你会为朕风光大办吗?还是会以粗糠塞住朕的嘴,防止朕向阎王爷告状?” 第75章 “阿兄……”齐王喃喃, 心头狂跳,但仍要尽力平稳住心绪,装出惊喜交加的样子来, “你醒了, 太医医好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他还在惺惺作态, 但皇帝却冷冷抬起手,冷冷扇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 皮肉相击的声响在大殿上回荡,习武之人下手有多重, 大家都知道。这一巴掌甩得齐王口角溢血, 踉跄几步险些栽倒,怔忡的官员们这时才回过神来,原来不是做梦, 陛下真的回来了。忙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山呼万岁的声浪恨不能击穿殿顶, 直达天听。 皇帝发话让他们平身,但两眼仍未离开齐王, 冷笑道:“很失望吧,没能毒死朕。朕站在这里,毁了你的帝王梦, 可是二郎, 你应当明白一个道理, 不是每个姓权的,都有能力做皇帝。” 齐王的手在袖中瑟瑟颤抖,他知道大势已去, 但还在奢望能够蒙混过关,皇帝会念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大事化小。 “阿兄想是误会臣弟了。”他艰难地咬住了槽牙, “还是阿兄怨我没有尽到护卫之责?” 皇帝一笑,“朕记得你在舫船上对朕说过一句话,你会守护好阿兄,其实这话只说了半句,你想说的,是会守护好阿兄的江山吧!” 齐王额角青筋隐现,闷声道:“阿兄如此疑心我,我就算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了。” 皇帝慢慢颔首,“你确实不用说,你心里想的,早就已经做出来了。太医一散布朕毒发的消息,你就迫不及待把朕交给你的羽林卫调遣到城外,不过是为抢占先机,杜绝有人快你一步攻城。可惜这些驻军不能入城,否则南宫之外,现在应该都是你的人,就算朕安然无恙,你也照样能让朕去见阎王。”他说着,脸上浮起了失望和遗憾,“你就那么想取代朕么?没有想过得位不正必招祸端,大娘子既然查清了你的罪证,今日就算你登上帝位,明日便会有人揭竿而起推翻你。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能坐稳龙椅,号令群臣?” 勉力支撑着齐王的那点骄傲,在他的诛心之词里终于彻底崩塌了,他垂下袖子道:“你早就怀疑我了,所以给我兵权,让我掌控官员任免。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引我上钩,让我露出马脚。” 皇帝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道:“你把金匙递给朕之前,朕还在希望是自己多疑,原破岩提醒朕的那些话,都是他的酒后胡言。可你对朕下手了,丝毫没有犹豫,朕真是心寒,曾经那么爱护的阿弟,居然处心积虑想置朕于死地。” 齐王泄了气,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辩白的。有些话憋在心里太多年,腐烂了、发臭了,找不到机会宣泄。今天既然败露,他也没想过还能活命,索性就把这脓疮挑破了吧。 重新挺直脊梁,他说得很平静,“你知道被人看不起的滋味么?想过有你这样一位阿兄,会衬得我这个病秧子更加无能么?我没有忘记过那些人对我的议论,他们说二郎真是好福气,纵然一身的病,也有一位好阿兄帮扶。可我这一身的病,是我自己愿意得的吗?为什么你能金戈铁马征战沙场,而我只能足不出户,日日与药罐子为伍?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同你说过,想去军中看看,你是怎么回答我的?马蹄迅捷,扬起的风都能掀翻我,这句话我一直记到今日。别人轻视我就算了,原来阿兄也一样瞧不起我。” 皇帝听了他的控诉,委实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让他记恨到今天。 太后又气又恨,大骂道:“丧良心的东西,就算无意间的话伤过你的心,阿兄对你的好,还不足以抵消这点小龃龉吗?” 母亲的痛斥,让他愈发绝望。所有人都觉得玩笑话不算什么,没有必要小题大做,那是从来没有人设身处地,站在一个体弱多病的人的立场上看待问题。 他的世界只有这么大,春天不能出去踏青,冬天不能出去踏雪,每天闻着令人作呕的药味,连做梦都在一碗一碗灌药。但凡有一件事发生,就会堆积在心里,没日没夜地重演。 他改变不了现状,悲伤失望,痛恨自己之余,便迁怒最亲近的人。身强体壮的阿兄是他的对照,他对阿兄的感情太复杂了,有依赖有羡慕,当然也有嫉妒。 后来年纪一点点大了,他活过了弱冠,身体也终于慢慢好起来,就像一个被囚禁了二十年的囚徒,一旦自由便爆发出很多欲望。他贪婪地汲取以前从未拥有过的一切,不论是青草甘露,还是世人的尊重和仰望。他亲眼看见阿兄站上无人之巅,接受众生的三跪九叩,他渐渐开始品尝到权力的滋味……那滋味太美妙,胜过世间的一切。 于是野心开始无节制地膨胀,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阿兄后继无人,一旦发生意外,阿娘必定保他继承皇位。这个念头大逆不道,但形成之后就无法泯灭。他等待时机,创造时机,皇帝出游,所用的人必定都是御前的人,人员上动不了脑筋,但舫船是他安排的,提前布置好一切,只要时间算得准,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本以为天衣无缝,谁料居然被辜苏月给拆穿了。更可恨的是自己费尽心机,原来从未跳出阿兄的五指山。就像个丑角,翻转腾挪自以为高明,殊不知头顶上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对兄长的恨意也更深,狠狠看着皇帝问:“既然早就察觉了,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皇帝答得很简单,“因为朕和你不一样,朕从未想过要杀自己的同胞兄弟。” 齐王声嘶力竭,“又是为了区别于我!你情深义重,而我是乱臣贼子,无耻小人!” 他发疯,不顾死活,太后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上末路,只好来求皇帝,“二郎病了这些年,脑筋早就和常人不一样了。我知道他犯了死罪,可他毕竟是你阿弟,你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吧!” 毒害皇帝,谋朝篡位,桩桩件件都是死罪。皇帝转过头望向在场的臣僚,“诸位以为,朕该如何裁决?” 宰相和尚书省官员异口同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太后哪里舍得,哭道:“天爷,难道我只配有一个儿子吗?我上了年纪,只想子孙都平平安安的,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苏月一直站在太后身边,见她悲痛欲绝忙搀扶住,对皇帝道:“兹事体大,陛下也不必立时发落,总要再命大理寺彻查,才能定罪。” 拖字诀,永远是最好的办法。其实她也知道他不忍心当真处死权弈,这个时候若有人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那么后面的事,就可以酌情再定夺了。 皇帝叹了口气,“大娘子说得是,朕在气头上,不宜裁决。着令大理寺将人关押进北司狱,查明同谋后再行论处。” 大理寺卿拱手道是,很快遣来缇骑,把权弈押解出了乾阳殿。 皇帝这时方定下心来,怆然道:“大梁开国至今一切向好,却没想到出了这样一件事。朕也自省,可是朕做得不够好,若没有刻意纵容,他也许走不到这一步。是朕滋养了他的野心,朕也有错。不过经此变故,朕看见了众臣工的忠心,更看清了大娘子临危不惧,足堪执掌凤印。” 所以这是一场有计划的稽考,考验的不光是齐王的野心,更是满朝文武的忠心。众人嘴上高呼陛下圣明时,谁的后背没有隐隐生寒,不庆幸自己还算聪明,坚持到了最后。 至于这位大娘子呢,陛下给了她证明自己的机会,经此一战,再也不会有人敢质疑她的能力,贬低她的出身。从今往后她就是大梁王朝的小君,铁骨铮铮的,能与陛下并肩而立的正宫皇后。 皇帝偏头吩咐万里:“传令裴忌,让他撤兵吧。他的忠勇朕记下了,等朝局大定再行封赏。原破岩这刻应当已经接掌了城外的驻军,命人快马传话,把驻军遣回驻地,暂且令守营大将统管军务。” 万里领命去承办了,皇帝方对众臣道:“这几日弄得人心惶惶,大家都辛苦了。回去好生预备过年吧,耽误的政事,年后的大朝会上再行商议。” 众臣齐声说是,复又长长行礼,鱼贯退出了乾阳殿。 大殿内外没有外人了,皇帝上前搀住了太后,愧怍道:“阿娘,儿这几日让阿娘伤心了,但请阿娘体谅儿,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也为二郎的所作所为伤心。” 太后掖着泪眼道:“你早看出他有不臣之心,为什么从来没有与我说起过?你若是说了,我还能敲打敲打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皇帝摇头,“阿娘低估了他的野心,他入朝任职后,致力于拉拢人心,一日都没有懈怠。我也希望是自己多心了,所以想试他一试,他再怎么胡闹我都可以不与他计较,但他最后竟要毒杀我……若不是我早有防备,这刻恐怕真的已经死了。” 太后不由掩面大哭,“这个混账的糊涂虫,做个富贵闲人有什么不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恶事来!” 齐王的失败不止在于钻进了兄长的圈套,更在于自身能力的不足。他把权力更迭想得太简单,政治的诡谲远在他的认知之上。这些门道靠无数次生死一线磨砺出来,不是坐在书案后纸上谈兵,就能轻易弄明白的。 而太后的焦急,在儿子面前不必遮掩,她追问皇帝:“大郎,你会如何处置二郎?真的会处死他吗?” 皇帝对一切早就作了无数次的设想,他能不能狠下心来杀了权弈。如果遵国法,权弈必死无疑,但他终究不是个狠心的兄长。当初遍寻名医才保住了他的小命,怎么忍心亲手再把他送下黄泉。 “我可以让他不死,但他不能再留在上都了。这辈子须得活在有人看守的地方,不能随意行动,更不能结交任何朝廷官员。”他说罢顿了顿,又问太后,“我这样安排,阿娘能接受吗?” 太后不是个只知闹腾,不知顾全大局的人,在她看来小儿子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她只有一个要求,“别去严寒之地,他的身子经不住。去一个有花有草,冬日有雪也有暖阳的地方。” 皇帝点了点头,“阿娘放心。” 太后长叹了口气,“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复又无奈地看了看他,“你为考验他的野心,把所有人都骗了。苏月险些被你吓死,赶紧好生安抚她吧,别让她又捶你。” 太后说罢,由傅姆搀扶着返回安福殿了,没看见皇帝的耳朵被人拧着,直接拖回了内寝。 苏月红着两眼虎视眈眈,“你今日有血光之灾,因为我要打死你!” 皇帝这回连讨饶都没有,好歹从她手下逃脱,揉着耳朵说:“我好不容易活过来,你还要打死我。真的死了,你不心疼吗?” 苏月大哭,“我不心疼,我被你坑得够够的,我都预备要去死了,还管你!” 可他知道,她又在说气话。她在乾阳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权弈所做的一切都抖露出来,已然是作好了必死的准备。若是打算给自己留有余地,就不会在明知没有退路的情况下,去得罪最有可能继位的人。 她大泪滂沱,皇帝心疼地抱住了她,“我现在很感激阿娘,早早为我物色好了你。你如此情深义重,在我还未察觉时,原来已经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了。” 这种关头还在自鸣得意,苏月推开他,狠狠踢了他一脚。 他吸了口凉气,单腿直蹦跶,“我知道你怨我,我应当事先和你通个气,就不会让你白流那么多眼泪了。可我想试试你处理危机的手段,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被人害了,你能不能保护自己。” 苏月气道:“这下你验出结果来了,我非但不能保护自己,还可能坑害全家,让他们陪我一起殒命。” “所以我才觉得你难能可贵,你一心要为我申冤,我没有看错你。”他厚着脸皮纠缠她,“你知道找到一个能够托付性命的妻子,有多难么?人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没有,你非但没飞,还打算在我的坟头上筑巢,这份情义我拿一生来回报你。”然后郑重其事对她说,“辜娘子,朕答应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位女郎,不设后宫,不与人私通,朕守着你过一辈子,你就看着吧。” 他信誓旦旦的爱意向来来得突兀又诡异,苏月忘了哭,怔怔问他:“真的?” 恰与梨花同梦 第69节 “真的。”他说,“你一个小女郎,有那样的胆色为我申冤,就算朝堂上的三公九卿都未必能做到。你喜欢梨园,我成全你,你在我危难的时候能不顾一切保护我,你是最好的女郎,世上没有人能取代你。” 苏月委屈又欣慰,“算你有良心。” “不过我有个意见。”他委婉地说,“下次喂药,能不能别揉我的喉结?” 她纳闷地看着他。 他苦闷比划了一下,“那药太苦了,我不想咽下去。可你揉我的喉结……你揉我的喉结做什么,你让我骑虎难下知道吗?” 苏月说:“揉了很有用,你不是咽下去了吗。” 他崩溃地说:“当然得咽,我不咽你还揉,再揉我就要笑出来了!” 苏月目瞪口呆,设想一下他要是真忍不住笑了,那场面该有多尴尬。 摸了摸额头,她对他五体投地,“你真乃神人,能一动不动躺那么久,你的腰不酸吗?” 皇帝说酸啊,“所以太医一来就让你回避,我好活动一下筋骨,再吃点东西。” 苏月气恼不已,“也就是说,太医和国用他们都知道你安然无恙,你唯独骗了太后和我?” 他讪讪摸了摸鼻子,“戏要做全,我怕你们不够悲痛,瞒不过权弈。” 好好好,真是煞费苦心。苏月握着拳头道:“太后听说你病危,急得晕厥过去了,要是真把她急出个三长两短来,你就是不孝不悌。” 他也老实认了罪,不过还是让她放心,“事发之前我命人给她请过脉,太后的身底子很好。且我不是一下就死,太后有时间慢慢接受,不至于太过伤身。” 苏月简直无话可说,唾弃道:“你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我以后怕是降服不了你。你让开,我要回梨园了。” 这回他没有退让,“你对我 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上了。” 不太妙啊,苏月飞快回忆自己说过些什么,无非是求他醒过来,醒来了这样那样……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吧? “你那……不是装的吗,不要太在意我的一时情急。”她眼神闪躲着,“人一着急容易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 他十分落寞,“我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对我掏心挖肺,我如今健在,你又不稀罕我了。” 苏月听罢细想了想,这几日心浮在浪尖上,被他弄得忽上忽下。活到今天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这几天在脑子里仔细思忖了一遍。那时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是他没有后嗣,让人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如果他后继有人,如果他不是身后空空,想必就不会发生齐王篡位的事了。 释然了,她的目光柔软下来,顺服地靠进他怀里,“大郎,明日就过年了,我今晚不回去了。” 幸福来得有点突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没敢回应。 她举起两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我不回去了,你听见没有,怎么还不笑!” 高兴到了极点,只剩心头澎湃,哪里发得出声来。他勉强挤出了两声哈哈,“你的意思是……” 还能是什么意思,她把脸紧紧贴在他温热的脖颈上,嘟囔着:“别问了,我这两日不想和你分开,梨园的事也不想管了。” 也许今年,会是大梁史上最冷清的一个新年,没有大宴和歌舞,也没有万人空巷的梨园汇演,但对苏月来说却是踏实温暖,最尘埃落定的一个新年。 人只有经历过失去,才懂得要去珍惜。她失而复得,捧住他的脸再三地打量,最后在他额头用力嘬了口,叮嘱他:“我已经盖过章了,今后不得我的允许,不许诈死,更不许真死。” 他用力点了点头,忙吩咐国用:“把内寝的寝具全换了,换成大红色。” 这个人的想法有时候很贫瘠,一说换成大红色,就知道他打算“被翻红浪”了。 国用满脸喜气洋洋,应了声“得嘞”,“奴婢把徽猷殿的也一并换了,再挂两顶芙蓉帐。” 苏月没有阻止他们主仆的一唱一和,就这样吧,她想,她嫁给了爱情,已经是世上最幸福的女郎了。 第76章 不过今天是除夕, 等到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她才想起来,应该给家里报个平安了。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裴忌的三千金吾卫把南宫团团围住, 里头的官员都回不去, 家眷们乱作一团,辜家自然也得了消息。 短短三天时间而已, 诚如过了半辈子,辜家的天都塌了半边。辜祈年夫妇急得团团转, 这一下该是多大的牵扯, 简直不敢去想。他们并不担心到手的爵位和优恤重新被剥夺,他们只是担心孩子的安危。皇帝也好,苏月也好, 谁都不要出意外, 千万要平平安安地。 在家探不到消息, 辜家的男子便分成四个方位,日夜守在宫门之外。然而硬守了许久, 始终没有任何进展,辜祈年随身携带的佛像时不时还得掏出来,连作揖带祝祷, 声泪俱下地祈求, “佛祖……佛祖啊, 我辜家为乡亲修桥铺路,年年也都出资修缮庙宇,弟子不求显贵, 只求儿女平安,长命百岁。” 也不知是不是佛祖显圣, 端门上的金吾卫好像有动静了。这些武将们集结起来,开始有序撤退,辜祈年见状赶紧上前追问情况,“军爷,怎么都撤了?南宫不守了吗?掖庭内怎么样了?” 金吾卫撤守,无非是两种可能,一是齐王完全掌控了时局,金吾卫被接掌了,奉命退兵。二就是陛下的情况有了好转,也许已经醒过来,稳定住了朝纲。 他心里默念了千万遍,只盼是第二种可能,但又架不住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追着询问金吾卫的时候,背上的中衣都湿透了。 金吾卫无权向他透露内情,只道:“国公别再守着了,回去等消息吧。” 辜祈年语无伦次,“回去……哦,回去……我怎么回去,不能回去。” 很快,金吾卫大批撤退了,回身看,城内的缇骑也从各个角落汇总,押着腰刀返回府衙了。他呆站在那里,像北风中的一棵树,彻底没了主张。 这时守在西太阳门上的大郎气喘吁吁跑来,边跑边喊:“阿爹!阿爹!” 辜祈年忙迎上去,“怎么样?探着消息了吗?” 大郎说:“没探着宫中的消息,但我亲眼看见齐王和大理寺卿一同离开。他们一走,金吾卫就撤兵了,阿爹您说,陛下是不是大安了?” 辜祈年也吃不准,但以他为数不多的政治头脑分析,如果齐王得了势,定会扎根宫中,钳子也拔不出他来。然而如此紧要关头他却出宫了,前脚一走,后脚南宫就解禁,看来其中大有玄机。 反正守在这里没什么用了,辜祈年忙招呼大郎,“把他们都叫回来,回家再让苏云想办法探听消息。” 于是父子四人匆匆赶回家,进门一看,院子里堆了许多节礼,承办差事的内侍正向发呆的辜夫人行礼,“夫人,快命人搬进去吧。” 辜家父子怔怔迈进门,内侍听见脚步声回头,见四个人灰头土脸地,束发也散落着,看样子像流民,就知道必是在外坚守了好几日。 忙拱起手长揖,“国公爷,奴婢奉命来给贵府上送赏赐。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先向公爷和夫人道一声新禧。” 辜祈年顾不上什么礼不礼,急切追问,“我就想知道,陛下身上的毒是否解了,我家女郎好不好,人在哪里。” 内侍含笑安抚,“公爷别着急,陛下安然无恙,大娘子与陛下在一起。正是怕公爷和夫人担心,才打发奴婢回来报平安的,宫中今日要预备除夕宴,等到明日初一,陛下就与大娘子一同回来,再补上一顿团圆饭。” 辜夫人听他说完,方才松了口气,双手合什朝天长拜,“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有惊无险,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内侍堆着笑,说放心吧,“都好着呢。府上这两日忧心,想必什么都顾不上,如今事情过去了,快预备起来,过个吉祥年吧。” 辜祈年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一面招呼他进厅堂,免不了要给些好利市。 内侍推辞,“奴婢还要回去复命,就不耽搁了。” 这时辜家的儿媳已经包了银包儿出来,再三地劝说收下,内侍才笑着谢了赏,带着黄门回去了。 经历了一场浩劫,大家都有死里逃生的庆幸,辜祈年长出了一口气,“好了,都过去了,别琢磨太多,准备辞旧迎新吧。” 儿女们都去忙了,夫妇两个站在檐下对望了一眼,到这刻都心有余悸。 这时阴了多日的天气,终于慢慢放晴了,有阳光刺破云层,云下尽是耀眼的韵脚。 辜夫人问丈夫:“出事那几日,你担心咱家会跟着倒霉吧?” “那是自然。”辜祈年道,“心里惧怕,但也没有办法。咱们家不过是姑苏一介商户,今天的荣耀,都是人家给的。受用之时当饮水思源,古来多少门户因出了一位皇后光宗耀祖,改朝换代的时候跟着灭族,也没什么可懊悔。” 辜夫人打趣,“你如今是要修道了,忽然大彻大悟起来。” 辜祈年忖了忖,又讪笑,“不过这个买卖对我家来说不合算,还没品出滋味就遭连坐,那也太冤了。” 当然这是夫妻间的玩笑话,政权上的博弈哪来的公平可言,不都是各凭运气吗。好在没出纰漏,皇帝女婿平安,女儿也跟着平安。只要平安,其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至于宫中呢,虽然刚经历过一场变故,但适逢年下,还是得好好过节。 按着小时候的习惯,除夕要收拾好自己。吃年夜饭前梳洗妥当,换上新衣,等到天擦黑的时候在院子燃起火堆,把旧年穿过的鞋子扔进去烧了,这叫除旧迹,可以把走过的穷途斩断。 皇帝和苏月赶到安福殿,陪着太后吃年夜饭,太后的心情还是很低落,勉强打起精神支应他们,“上年不好的事,都让它过去吧,以后就都是坦途了。你们会把这国家经营得越来越好,将来我去见了高祖皇帝,也能痛快向他夸奖你们了。” 皇帝给母亲布菜,叹息道:“阿娘这样,让儿很是自责。是不是儿不该让大理寺把二郎带走,应当让他有机会,同阿娘吃完这顿年夜饭。” 苏月心下蹦了蹦,她是真有些惧怕,实在不想再见到权弈了。 太后面色肃穆,心里未必不动荡,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面对着他,我怕是愈发吃不下去了。其实我应当高兴的,我的大郎还活着,二郎也保住了性命,我没有失去任何一个儿子,还有什么不知足。以前我啊,只知道享儿子的福,你出息了,我做个衣食无忧的老封君就好,从未想过要去担什么责任,更不懂站于山巅,也要经受罡风刺骨。现在明白了,天底下哪有光享福不担责的,我要是那么不讲理,怕是老天爷都看不惯我。”边说边举起了筷子,“来吃,什么都别想,过了今日,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二郎不过是不能回京,我若身子好能走动,时不时还可以过去骂他两句,他活着就行。” 苏月见太后这样,到底也觉得难过,温声道:“阿娘,我们明日回家去,您同我们一道去吧。陛下在东边建了个十泉里,我陪您去采买,带您去散散心。” 太后果然重新展开了笑,对皇帝道:“你瞧你这一折腾,倒让我们娘俩更贴心了。她管我叫阿娘,我这哪是聘了个儿媳,诚是多了个女儿啊。明日何时动身,打发人来知会我,我今晚可得早些睡。这几日弄的心力交瘁,再不好好补觉,明日脸色不好,不能见亲家。” 气氛终于活跃起来,堆积的阴霾也逐渐消散了,没有歌舞升平,仅仅是一餐简单的辞岁饭,欠缺排场,但生动温馨。 吃罢饭出来,正赶上城内心急的人家放焰火,砰地一声蹦上半空,又急赤白脸地绽开,在黑黑的夜幕上喷洒出一串五颜六色的火花。 皇帝探手过来,紧紧握住她,“辜大人,这是咱们一起过的头一个新年,往后岁岁年年都是如此。” 苏月暗笑,经历了一场变故,他好像开窍了,懂得怎么说话了。每常蹦出一句来,也能让她感觉到平凡的快乐。 宫中没有大宴群臣,但过节还是得有过节的样子。乾阳门外早就架好了焰火大阵,等到辞岁的钟声响起来,内侍们便一同上前点火。 轰隆隆的动静,即便离了六七丈远,依旧觉得震耳欲聋。震动过后便见接连的焰火冲上夜空,仿佛得了号令,城中的家家户户也紧随其后,满城都是四散的金芒,还有风中隐约传来的欢呼声。 皇帝望着这一切,斑斓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自言自语着,“朕起兵之前曾有个梦想,想在除夕的夜里看见万家灯火,普天同庆。经历了这些年,终于做到了,我为大梁百姓奋战过,不枉此生。” 苏月说是,“大梁百姓都会感激你的,你瞧那些焰火,不是奉承和讨好,是真心实意的追随。” 皇帝偏头问她:“你怎么知道?” 苏月说:“要是忌惮你的淫威,就没有那些先紫微城一步燃放的人家了。大梁开明,虽说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不公,但我相信以后定会越来越好的,谁让这国家有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呢。” 他顿时来了兴致,“我发现你说话变得愈发中听了。” 苏月冲他笑了笑,两个人相处日久,有些习惯在慢慢靠拢,这本身就很神奇。 而陛下的脑子此时空前活跃,他牵肠挂肚的是更为要紧的一件事。 呵出一口气,立刻吐气成云,他搓了搓手道:“天真冷啊,我们还是进去吧。” 焰火还没放完,她不想挪步,“接着看呀,后面还有一个焰皇。” 身边的人说:“焰皇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朕这个人皇。”说完连哄带拽地,把她拉进了后殿。 好在后殿有窗,虽然是北向的,但城北百姓燃放焰火的劲头,不比南城的差。 大床就靠在窗台前,苏月洗漱过后爬上去,芙蓉帐的四面垂帘高绾,窗半开,她倚着床围,不耽误看外面的光景。 看着看着,看出了满心唏嘘,前朝末年百姓生计艰难,再加上多年战乱,她记得从十二岁以后,就没再体会过这种后顾无忧的热闹。那些焰火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让她一面惊诧于惊人的美貌,一面又庆幸彼此都健在。前两天的惊心动魄已经不想回忆了,如果那时真有个闪失,现在的自己又该是怎样的处境呢? 她侧着头,伏在自己的臂弯上,不经意回了回眸,发现那人已经收拾好了自己,上床上出了登基的气势。 苏月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他穿着竹青的长袍,因为身材高大,更显干练利落。他也从来不乏小心机,交领没有扣紧,微微袒露着,从喉结往下直到心窝,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凹痕,这是胸肌练得健硕才形成的美男沟啊。 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觊觎已久。自从上次撞破他沐浴,某些疑惑就越来越强烈,只等时机成熟,要再亲自求证一下。 皇帝热情澎湃,今晚的夜是最绚丽的夜,他倾身过来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漫天焰火,为你我见证。” 恰与梨花同梦 第70节 苏月难掩期待,“你要开着窗户脱光吗?” 这个问题……有点刁钻。他为难地说:“不太好吧,我怕着凉。” 也对,龙体康健是头等大事,苏月便关上了窗,“好了,脱吧。” 皇帝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这种事,应该男人先脱吗?” 关于这个问题,并没有确切的答案,执着于让他脱光,不过是苏月想再打量他一番。 皇帝呢,朝思暮想的女郎就在面前,他反而无从下手了。 进来之前,他躲在西寝进行过深彻的研习,他不是个狂妄自大的人,不懂的地方就按着书上说的一步一步来,得讲求策略。上来便脱个精光,这种庸俗无趣的事他可不能干。 甚至他提出的建议,一度让苏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问:“能不能先把灯灭了?” 苏月看过不少话本,第一次听说男子要求灭灯的。不过既然他不自在,那就灭了吧,看不见对方的脸,没羞没臊的事才能放心大胆去做。 点了点头,她答应了,看他急忙蹦下床,吹灭了案上的蜡烛。 内寝也不是全黑的,远处有守夜的灯笼,还有城中接连不断的炮竹和焰火。她能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移过来,上床紧贴她坐下,寝衣太薄,他的身子热烘烘地,把她的颧骨都染红了。 她有些紧张,掌心生汗,东拉西扯着:“为什么要吹灯呀?” 他支吾了下,“我身上有伤痕,怕你厌烦。” 苏月说:“我早就见过了,现在遮掩也来不及了。” “这么久,你早就忘光了。”他胡乱搪塞,“反正男人的心思你不懂。” 不就是品相欠佳,刻意在背光的地方验货么。虽然有蒙混的嫌疑,但这也是因为他在意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苏月倒是能够体谅的。 看不见,摸一摸也成,她伸出手,毫不客气覆在了他胸肌上。 真可谓……好大。到底是从过军的,摸上去比看上去更彪悍。那双不安分的手不能闲着,借着黑暗到处游走,她听见他忽高忽低地倒吸凉气,心道如此不经摸吗,堂堂的儿郎,摸几下像溺水一样。 可当他礼尚往来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妙了,他显然比她更有兴致,摸得也更仔细。 她想躲,想反对,没来得及张嘴就被他堵上了。然后那手到处点火,从肩头到后背,最后心衣什么时候耷拉在了腰间,她都没有察觉。 头昏脑涨间,火热的皮肤贴上来,精壮的胸膛隐隐带着一层薄汗。苏月觉得支撑不动眼皮了,那朦胧的轮廓也早就看不清了,只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手,他的口唇。 她在一片混沌中想,这人果然有计划有章程,他们俩看的不会是同一本避火图吧,为什么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她都能猜到? 不过他偶尔也有出其不意的小聪明,常能引发她的小惊喜。 因为年岁到了,她过年都二十了,早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夫妻敦伦是人之常情,不用害羞,可以勇敢大胆地追求快乐。笨拙的、傻乎乎的大郎,是她快乐的源泉,她喜欢他亲她,喜欢他摸她,所到之处悸栗栗,像服过了麻沸散。只是有的地方还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想婉拒一下,可惊讶地发现,说出口的,都是缠绵的吟叹。 差不多了,她觉得时机正妙,他也觉得她准备好了。他的五指穿过她的指缝,分开她的腿,轻声说“忍住”。 苏月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托付终身,就在这须臾之间。 她能感觉到陛下驾临,很懂礼貌地轻叩山门,无人应答便打算不请自入。结果刚挤了一点身,泰山崩塌,有什么飞流直下……她还没来得及询问,他就屈辱地呜咽出声了。 她吓了一跳,支身问他怎么了。 他跪在她腿间,已经伤心到混乱了,“不该是这样的……万万不该啊……” 苏月明白过来,尴尬地安慰他:“书上说寻常童男子第一次都是这样,你已经十分出类拔萃了,别难过,我不会笑话你的。” 他沮丧地抬眼,“我是寻常人吗,我是皇帝啊!” 苏月说:“皇帝又怎么样,这时候又没有千军万马。你是孤军奋战,而且不是囫囵个儿,考验的仅是下半截罢了。” 皇帝忘了伤心,“你这是在安慰我?” 苏月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让他将就听,就当是安慰了。 不过领兵作战的人,最不缺失的就是不服输的精神。他重新振作起来,一面诱哄她,“再试一回,这回定能一举成功。” 苏月的那本书上写得很仔细,说这种事对男子事关重大。若几次三番都不行,到最后情绪会崩溃,开始怀疑自己,长此以往,慢慢就变成天阉了。 所以她也很紧张,很不放心,在他卷土重来时忍着剧痛,为他的每一寸攻城略地深感担忧。但这痛楚好像越来越无法忽视了,到最后她彻底怀疑自己变成了一颗山楂,已经被他刺穿了。 男子的本能是爱探索未知,他低头吻她紧蹙的眉心,魂魄悬在头顶上,“苏月,成功了……”边说边埋头苦干。 他已经很小心,很克制了,她还是不能适应。一痛她就想架腰,一架腰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然后后背时不时被她狠掐,整个过程可说充满艰辛,皇帝陛下几乎是蹑手蹑脚完成了人生大事。 忙完后绝不能滚到一旁休息,须得照顾她的情绪,把她搂在怀里好生安抚,“你看我行的,而且定会越来越行,你不用担心……你还疼么,怎么缩着?来呀心肝妙人儿,我有一双好手,我给你揉揉。” 第77章 苏月头皮发麻, 看来他除了避火图,还看过别的。早说乱七八糟的书不能看,看多了害人, 把老实巴交的大郎调理成了情场老手。 她推了他一把, “你走开, 腻人得慌。” 食髓知味的皇帝,到了今时今日哪能说放弃就放弃。 他反倒抱得愈发紧, 密集的吻落在她额头鼻梁。苏月嫌弃了他一阵子,慢慢就甘之如饴了。从今日起, 她的人生迎来了巨大的转折, 这就算是有夫之妇了。虽然还未正式成亲,但她不是个守旧的人,并不在意一场仪式。 至于他自告奋勇要给她揉揉, 定是没安好心, 所以自动忽略他的话, 只是手脚并用攀附着他,像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 霸占他, 她趾高气扬下旨:“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今早说过的话,要牢牢记在心上, 不得更改。” 他说是, “不设后宫, 不与人私通,我记住了。”边说边腻歪,“苏月, 你怎么这么好!你这么香这么软,你是我唯一的女郎, 我恨不能死在你身上。” 苏月气不打一处来,“又在胡说,不许胡说!” 他笑了,使劲与她蹭了蹭,“我要把我身上的气味,全留在你身上。” 两个人裹着一条被子,被窝里热浪滚滚,总觉得到处都是汗。 苏月连声喊:“哎呀,别蹭了,脏死了!”像落水的人,想探出被窝逃命,眨眼又被他捞回去,他直把她往怀里摁,让她别着凉。 苏月说不成了,“我热得慌。” 这句话令他立刻顿悟,“定是火没泄完,我有办法。” 他的办法就是拿自己当药引子,极尽可能地引诱她。 她不肯配合,但没能坚持多久还是屈服了。算了,刚上手,自己也觉得很新奇。对方这个人就像一件有趣的玩具,自己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乍然得到,爱不释手。虽说确实有点疼,但那是种很玄妙的感觉,并不仅仅只是疼,混乱悸动,□□,各种滋味轮番登场,构建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喜欢他的一切,他的人,他的气味,甚至是他坚定的力量。最初的剧痛过后,似乎一切都好起来了,正当她想松口气时,他扣住她的腰,癫狂地胡来了两下。 这回又要遭报应了,她连揍他好几下,“你这不懂怜香惜玉的田舍汉!” 他躲不开只好闭上眼,看不见等于没挨打。让苏月想起小时候同他们兄妹玩在一起的那个孩子,马夫家的独苗,养得皮糙肉厚,又黑又壮。和他们一起去掏墙缝里的蜂洞,掰开芦苇拿薄片贴着泥洞边缘探进去,搅得里头的蜜蜂不得安宁。蜜蜂急了,冲出来叮咬他,他眯起眼硬扛,继续掏挖洞里剩下的蜜蜂。等到把蜂都装进了小罐子里,他才捂着额头上肿起来的大包,龇牙咧嘴说好疼呀…… 诶,不对,这种时候竟神游太虚,是对陛下的极端不尊重。可她一旦静下心来感受……就觉得骨头要散架了,魂儿也要飞走了。她不想叫出声,因为不好意思,怕外面的人听见,所以呜呜咽咽,全闷在了口鼻里。 然而浪越抛越高的时候,到底还是没忍住,她“啊”了声,那一瞬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没想到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可她越羞耻,他就越受鼓舞,聪明人从来不需要别人手把手地教,师傅领进门,剩下的全靠自己的悟性。 总之梅开二度,花形饱满,开得极好。陛下一雪前耻,彻底兑现了他的“越来越行”。 苏月觉得羞于见人,拿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他见状想把她抠出来,边抠边劝说,“别把自己闷死,再不出来,我可要给你渡气了。” 就这么吵吵闹闹,新旧交接的一晚糊里糊涂过去了,她没听他守岁的哄骗,但这一夜好像也没怎么闲着。等醒来的时候,又遇上了更大的尴尬,实在有些想不明白,怎么做到至今密不可分的。 更可怕的是,他好像也醒了,隐隐有了抬头的迹象。她顿时如六月水边晒晕的草虾,看着半死不活,一旦想抓它,邦地一声就弹开了。 这迅捷的动作,让彼此都倒吸了口凉气,皇帝说:“辜大人,你好孟浪。” 苏月唾弃他,“这个时候想起来叫我辜大人了。” 他笑着说:“不叫辜大人,难道叫心肝?我是不要紧的,只要你愿意。” 苏月没敢接话,怕他一时兴起,会强迫她管他叫“爱郎”。因为这人脸皮奇厚,这种事真能干出来,过会儿到了家也不知收敛,让阿爹阿娘牙酸还是小事,给妹妹们做了不好的榜样,那就是大事了。 不过开过荤的陛下,如今是真的太粘缠了,她想下床,又被他逮了回来,腻在她身上说:“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不耽误晌午到家吃饭。” 苏月说不成,“太后还等着我们呢。” 皇帝说放心吧,“太后是多知情识趣的老太太啊,她知道什么对大梁最重要。” 苏月伸腿试图把他蹬开,嘟嘟囔囔问:“什么最重要?” 本以为他会说皇嗣最重要,结果并没有。他抱住她亲了又亲,“我与你感情深厚最重要,帝后和谐,国之大幸。而且我的皇后可不是普通女郎,她是在我遇见不测时,仍会选择站在我身边的奇女子!” 他的话里满满都是骄傲,仿佛打下江山不够他显摆的,最大的成功,是找到了她这样的妻子。 这么一来,再着急的事都可以缓和着办了。 苏月无奈地躺回他怀里,仰头问他,“如果我没有让裴忌调遣金吾卫守住南宫,没有当着满朝文武和权弈叫板,而是退求自保,你会怎么样?” 他想了想道:“也不能怪你,生死存亡的大事,首先自保没有错。” “然后呢?”她又问。 “然后……”他喃喃道,“然后我就继续独自负重前行,紧要关头也不指望你了。你一个年轻女郎,管好梨园已经很难得了,我不能硬让你像个身经百战的男子一样,与朝堂上的险恶人心殊死搏斗。” 苏月听完长叹,“你对我的要求真低,我以为你会另选皇后。” 他爽朗一笑,“那不能,皇后人选岂能随意更改。再换一个,别说朝堂了,连梨园都管不好,肯定不如你。朕要娶的是皇后,又不是太师,不能吹毛求疵,太把自己当回事。” 苏月又被他感动了,搂住他的脖子说:“大郎,你嘴笨我也认了,只要你真诚,说出来的话就很动听。” 皇帝惊喜,“真的?那你说,我除了嘴笨,其他地方可是都很强?强到让你死心塌地喜欢?” 又来了,经不得夸,太会举一反三,太会给自己挣脸了。 不过细想想,这话也不假,除了第一次丢盔弃甲,后来确实十分能干。她从他身上居然体验到了极度的快乐,这个新手,手段已经不容小觑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不知从何夸起,实在样样都好啊。 他等不来她开口,着急地摇了她好几下,“你怎么不吭声?女郎你说话呀!” 她被他漾成了一汪春水,只好红着脸应他,“你强得很,我早就对你死心塌地了。” 瞧瞧这腼腆的小模样,分明已经爱入骨髓。他的信心空前庞大,神气活现地说:“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没有一件做不好。娘子你跟我算是跟对人了,我是武将出身,极善排兵布阵,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万里江山。还有,我身强体壮,精力充沛,能长途奔袭八个时辰不下马……” 还没说完被她接连捶了两下,“你又在隐喻什么?一会儿不挨打,你的皮就痒痒了。” 可是这小拳头,捶出来的都是蜜,他决定再好好向她展示一遍,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开疆拓土的。 苏月被他缠得没办法,一径推他,“你是驴吗,就不能歇一歇!” 他无耻地说:“我就是驴,你认命吧。” 然后内寝再一次地动山摇,站在廊道上的国用掏掏耳朵,欣慰地笑了。 昨晚上他就已经向太后呈禀了乾阳殿中的情况,太后当时还没从齐王的变故中脱身出来,结果一听这个消息,什么都忘了,“圆房了?” 国用说是啊,“陛下和大娘子终于修成正果了,可惜还未成亲,就差一点儿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71节 太后大手一挥,“成不成亲有什么要紧,天底下还有人敢不认她的身份吗。苏月是个好孩子,我的眼光果然没错,就是这种执拗的性子,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敢想敢干,一切以大局为重。” 国用掖着袖子感慨,“奴婢以前常听说江南美人温婉,性情极好,没想到也有大娘子这样果决的女郎。” 太后笑了笑,“果决也是历练出来的,人总要慢慢成长。等她长成一棵大树,她就能够保护梨园子弟,保护天下苍生了。” 国用回来后,同淮州说起太后的那些话,淮州唏嘘,“太后真是一位上好的婆婆妈,要是遇上不明事理的,齐王那事过后就记恨上大娘子了。” 国用颔首,“有福之女,入吉庆之家。后宫安定,国家自然也跟着强盛。” 不过陛下还是很令人叹服的,这没日没夜一通操劳,出门赴宴的时候依旧精神奕奕,眼下连黑眼圈都找不到半个。 两个人搀扶太后登车 赶往永丰坊,皇帝的法驾出行,声势很浩大,道路两侧挤满了想一睹帝后风采的百姓。车辇的帘幔半卷,依稀露出车内人的真容,法驾经过便有人议论,陛下真是相貌堂堂啊。还有皇后,定是用珍珠喂养出来的江南女郎,怎么生得如此好看。 然而本该享受夸奖的皇帝,此时却在人群里发现了裴忌。他抬了抬下巴,“他身边的女子,是他的夫人?” 苏月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是呢。那天洞房里撤扇乱糟糟的,看不真切。今日再见,看样貌就是位擅持家的夫人啊。” 皇帝抚着膝头话里有话,“裴忌倒是很听你的,甘于冒那么大的风险,率领金吾卫镇守南宫。” 他的醋意被一旁的太后嗅见了,实在很看不上他,“早上吃了酸豆角?那味儿从你的天灵盖上冒出来了!臣僚对你忠心耿耿,你不庆幸还捣鬼,我看你是闲的。” 皇帝讪讪闭上了嘴,苏月要说的话全被太后说了,幸灾乐祸地冲他笑了笑,一面搂住太后的胳膊道:“阿娘,我家从姑苏带了厨子,做的一手上好的家常菜。我早上让人传话回去了,让他们多添几个拿手的,今日我与您喝两杯。” 太后乐呵呵说好,一面在她手上拍了拍,“明年这个时节,咱们车上总要多出一个人来了,到时候更热闹。” 苏月抿唇笑着,倒也没觉得害臊。人生走到了这个阶段,一切应当发生的都顺顺利利发生吧,一切都是顶好的安排。 很快进了永丰坊,门前早就聚满了人,车还没到,老远就听见三郎高亢的呼声:“来了来了!” 大家列队在槛外站好,车一停稳就肃拜下去,迎接太后与皇帝大驾。 场面上礼不可废,文章做足后,剩下的就是骨肉亲情。辜祈年夫妇再三打量皇帝,切切问:“一切都好?”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一切都好,请岳父岳母放心。” 辜夫人眼里溢出泪来,忙掖了掖道:“这就好。”一面过去招呼亲家,“太后莅临寒舍,我们好大的荣耀。快快,里面请,这么冷的天,太后不曾冻着吧?” 太后说没有,牵住辜夫人的手道:“宫里人口少,找不见过年的味道,所以就跟着孩子们一道来了,但愿不曾给你们添麻烦。” 辜祈年忙道:“哪里的话,您是请不来的贵客,今早一接了消息,内子高兴坏了,急急忙忙收拾起暖阁,把炭盆都点上了……以往她可抠门得很,我从外头回来冻得筛糠,她只管叫我喝热水。” 大家都笑,这就是平常门户的勤俭持家,虽有抱怨,但话语里全是家常的温暖。 待进了门,辜家的妯娌们便引着太后说话去了,男人自有他们的乐子,皇帝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苏月和姐妹们挪到花亭里去,因早早吩咐苏云把颜在请来,因此颜在也同她们在一起。 苏月先问过梨园的境况,颜在道:“都好着呢。除夕的差事取消了,起先都有些无措,今日恢复了各大府邸的邀约,人又都活过来了。” 苏云说可不是,“下半晌我就得跑一圈,接下来几日怪忙的。初五宫里的大宴也要办,太乐令已经拟定了曲目,等阿姐回去查看。”顿了顿又问,“阿姐还回梨园吗?不会就此留在掖庭了吧?” 苏月说不会,“我的头等大事还没办完,怎么能不回去。” 她的头等大事是《音声六十四部》,她就是一门心思,想编成一部能流传后世的乐谱。朝代更迭,什么都会消亡,只有曲乐不会。千百年后的人得了这本乐谱,可以通过音声再现大梁当时的辉煌,这不是顶有意义的一件事吗。 她们总说梨园里的事,弄得苏雪很无聊,招呼苏柳和三房那个不起眼的黄毛苏情,说上后厨看看去,有什么好吃的能运过来。 苏云知道阿姐和颜在有话要说,站起身跟着一同去了。花厅里只留下苏月和颜在,苏月担心她,探过去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问:“你还好吗?这次的事又伤了你,我实在于心不忍。” 颜在却看得很淡,“人要长大,总得受些教训。出了这事我才知道,自己再不是姑苏来的小丫头了,我是你身边的人,我也须谨慎处事,不给你带去灾殃。” 她永远是那个胆小但温柔的女郎,苏月叹息不已,“那你与齐王……” 颜在说:“都结束了,不去想他。人活于世,哪个不走弯路,就当做了一场好梦,梦醒了,你还要同自己较真吗?” 她没有钻牛角尖,这让苏月很欣慰,复又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若是想回姑苏,我让人送你回去。” 颜在缓缓摇头,“我不回去,我也要在梨园做出一番事业来。现在回去,无外乎嫁人一条路,我被齐王哄骗的时候,确实想过要去相夫教子,但一朝清醒才发现,我该自己立世为人,不该等着谁来成就我。” 所以她现在是想明白了,确立了自己想走的路,可是太清醒,也让人心疼。 苏月抱了抱她,温声道:“仰赖别人成就自己,并不可耻。我们身处这样的世道,能一步步挣出来,天时地利要有,人和也不能少。如果以后遇见真正能成就你的人,不要放弃,你是极好的女郎,你有权力去喜欢任何你想喜欢的人。” 颜在听了她的话,眼里重又恢复了光彩。这才是最知心的好朋友,永远站在你的立场,永远赞同你的每个主张。 “只是我同他……亲近过。”她又低下头道,“我着实是后悔,糊里糊涂把自己交代了。” 苏月其实早料到了,要是没到这种牵扯不清的地步,权弈也不敢贸然行事。他以为有了这层关系,就紧紧拴住了颜在,颜在会计较自己的得失,世上哪有不想自己当皇后的女郎。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她们之间的友谊,诱惑再大,人心没有腐烂,柔弱的小女郎也有自己坚守的底线。 不过吃了好大的亏,悔之晚矣,对女孩子来说伤害很深。苏月便尽力安慰她,“这事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觉得失了贞洁,天就塌了。梨园中很多女郎都经历过不好的事,像刘娘子,还有春潮,她们的过去很凄惨,可她们现在都好好的,她们都走出来了,你也一样。” 颜在点点头,慢慢长出了一口气,“以后我不会再轻易受人哄骗了,只管帮你处置梨园中的事物,其他的不去想了。” 苏月这时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陛下同我商量,究竟该怎么嘉奖你。我想着你要是打算回家,就容你回去和家里人团聚,若是不想回去,可以在内敬坊设个内令,由你专管坊内的女乐师,品阶在内宰之上。” 这委任来得太突然,上回说的乐正就让她受宠若惊了,这回更是吃惊不小,“内令?我……我哪有这个能耐!” 苏月说你有,“这阵子我们一同管理梨园,你的能力我知道。万一遇见不好处置的事,还有我呢,我能帮你一同解决。早前我们进内敬坊,内宰凶悍得很,乐工们看见她都吓得抱头鼠窜。以后有了你,你比内宰和善,乐工们遇见委屈的事可以同你交心,这样多好!况且你也知道,我不能长久留在梨园,终有一天要回到掖庭的,到时候得有人接我的班。你和苏云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等到你们能把梨园支撑起来时我再放手,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欣然接受吧。颜在不免和她打趣,“不怕有人说你任人唯亲么?” 苏月淡淡一哂,“我这是任人唯贤。且朝中有人好做官,搁在哪朝哪代都一样。” 第78章 这里正说着话, 外面苏雪姐妹端了各色果子进来。苏月忙站起身接应,一样一样在桌上铺排好,一面叮嘱:“就快用饭了, 可不能吃得太饱, 要留着肚子吃好菜呀。” 苏情把手边的糖奶果子推过去, 细声道:“朱娘子和长姐尝尝这个,好吃得紧呢。” 苏月和颜在都领情地尝了, 虽说这糖奶果子吃口其实也一般,但为了捧场, 自然要好好赞同一番。 对于这位鲜少露面的阿妹, 苏月有关她的记忆并不多。早前因为有苏意的缘故,苏情被她死死压制着,说她是妾室生的, 没有资格在公开的场合出现。三叔夫妇也就称了苏意的心, 长期把苏情藏在家里, 不让她见人。现如今苏意跟着白溪石去苏杭了,家里没有了霸王, 可能三婶忽然意识到,该让这个不起眼的庶女在苏月面前晃晃了,这才带她参加了今日的家宴, 也好提醒苏月, 将来还有这位阿妹要帮衬。 苏月向来有些可怜苏情, 因为苏情的样貌和一般女郎有些不一样,她的头发和眼珠子的颜色都偏浅,三婶和苏意提起她时, 异口同声都管她叫妖怪。 也正因为如此,苏情十分自卑, 只要谁多看她一眼,她就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苏月知道她的病根儿,因此并不过多地关注她,只是吃着果子随口问她,苏意在南边好不好,有没有写信回来。 苏情道:“大娘前日接到阿姐的来信,大娘与阿爹说话的时候,我不小心听见的,说阿姐和姐夫总吵架,姐夫还打阿姐来着。阿姐说要回上都,姐夫不许,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把刀拍在桌上,姐夫说她要是敢走,就宰了她。” 大家面面相觑,一开始要死要活强嫁,结果现在落得这样地步,也算恶人自有恶人磨。 苏月捏个果子递给苏情,“你近来在忙些什么?年后天气暖和起来了,得空也出来多走走。” 苏情犹豫地笑着,摇了摇头。 苏月问为什么,“苏意出嫁了,家里只有你这个女郎,阿婶总不至于对你太苛责。” 苏情小声道:“我这样……还是算了。” 颜在听了半日,明白苏情为什么怯懦了,转头对苏月笑道:“我一见到五娘子,就觉得她像西域女郎。若是好好打扮上,足可艳压群芳。” 这话让苏情吃了一惊,红着脸摆手,“不不不,朱娘子过奖了。我确实长得怪异,娘子不用安慰我。” 颜在说不是安慰,“是打心底里这样认为。大梁建立后,常有外邦派遣的商队入上都,与梨园以乐会友。商队里的女郎们有金色的头发,琥珀一样的眼睛,头上戴着绚丽的珠饰,或吹拉弹唱,或翩翩起舞,别提多好看了。” 苏情虽然艳羡,但一切离她太远太远,不过是笑谈罢了,听过就算了。 苏柳却上了心,冲苏情道:“我想起来了,你有个拿手的绝活,能连着旋转一炷香。常人要是这样,早就天旋地转又晕又吐了,你却能自如地走动,没事人一样。” 这话立刻勾起了颜在的兴趣,激动地拽苏月的袖子,“胡旋!胡旋啊!” 可不是,天生的胡旋舞者,颜在是吃哪行饭操哪样心,发现天赋异禀的人选,什么都顾不上了。苏月却不得不慎重考虑,苏情生在三房,三房那对夫妻可不是随意能敷衍的。无人谋求时,苏情像草芥子一样,有人谋求,必定立刻奇货可居。到时候他们会同你细数,有多疼爱苏情,在她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你要是想把人带走培养,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你不但得保证苏情将来有大出息,起码像苏云一样,还得保证家里也能跟着沾光,族中大房数一,他们得数二。 所以苏月不便开口,即便面对所有人殷切的目光,她也仍旧不肯下决断。 苏雪道:“阿姐,我也见过五姐跳舞,转起来像陀螺似的,我都怕她把地上凿个窟窿眼儿。” 可大家有心成全没有用,得苏情自己愿意。 苏月问她:“你的意思呢?喜欢跳舞吗?” 苏情呆呆的,从未想过自己会迎来大转折。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许只有一次,就像迷雾中的人乍然清醒,她急急地吸了两口气,但说出来的话仍旧嗫嚅:“我喜欢,可我怕别人拿我当妖怪……” 颜在说不会,“眼界开阔了,会见到很多与你长相相似的人,到那个时候,你再也不会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苏情终于慢慢振作起来,也是作了好大的努力,才转头对苏月道:“长姐,我想试一试。” 苏月就是要等到她自己亲口说出来,才会决定要不要帮她,复又问了她一句,“想明白了吗?若是进了梨园,你还得受许多调理,舞师很严厉,你会吃很多苦,可不及在家自在啊。” 苏情说我不怕,“我阿娘早就过世了,家里的境况阿姐们都知道,其实我在不在家,对于阿爹和大娘来说无关紧要。前阵子阿爹结交了一个姑苏同乡,那人说家里有个内侄到了娶亲的年纪,阿爹高兴起来就同人家说,要把我嫁给他家。人家并未答应,阿爹还上赶着,好像我是个累赘,他们一心就想处置了我。所以我若是能离开那个家,就是阿姐们救了我的命,我一辈子记着阿姐的恩情。” 大家听了她的话,都听出了几分怅然。没有母亲的小女郎,能够坚持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今年十五岁,正好及笄,三房夫妇一向慢待她,也不可能给她准备什么嫁妆,只要有门户愿意娶,给点聘礼说嫁就嫁了。至于以后过得怎么样,苏意也不过如此,苏情就算苦成黄连,于那对父母来说也是应当的,谁让她长得古怪。 思及此,苏月到底动摇了,不过自己与她相处不多,只知道有这个堂妹罢了。思忖一番后方对她道:“三婶那头我去想办法,但首要一条,得你自己有主张。我也不晦言,苏意早前让我焦头烂额,我不怕助益自己的姐妹,只怕最后落得一身埋怨。你要是打定主意入梨园,就得遵梨园里的规矩,为人要清白正直,再苦再累七年不能回家,你能做到吗?” 苏情说能,“我自愿入梨园,不是受了谁的怂恿,更不是受了谁的胁迫。我可以立下字据,请在场的诸位阿姐阿妹为我做个见证。” 有她这句话,苏月便可以放心去办了。 这时女使来传话,说筵席摆好了,请娘子们入席。一群人忙起身赶往饭厅,今日热闹,摆了四张大桌,连宫中跟来的内侍傅母们,也单独开了一席。 苏月在太后身边坐下,很是尽心地诸多照应。权弈那件事之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须得挑起更多的担子了。大到朝局,小到内庭,她要做得面面俱到才行。这个家里人口虽多,但正经只有三个人,三个人一个也不能少,太后作为家长,对儿女们来说十分重要。 而太后呢,出来一趟散了心,不再那么郁塞了,脸上也有了笑意。大家碰了杯,高高兴兴尝一尝姑苏的雪花酿,虽说风味是个大方向,但每家每户的手艺还是不一样的。 太后对辜家的味道大加赞赏,“我是滴酒不沾的,要喝只能喝兑了水的。不过这雪花酿是例外,我还能喝上两杯,不怕起疹子。” 辜夫人道:“苏月差人回来知会过了,我们预先温过一回,这酒一温,酒气就散了,等放凉了再端上来,保管太后可以放心饮上三五杯。” 太后顿时更觉窝心了,对辜夫人道:“我要谢谢你,生了这样一位好女郎,养到这么大给了我家,我诚是捡了现成的宝贝了。” 辜夫人忙说太后过奖了,“我家何德何能,有这样的福气结定这门亲。都说女婿如半子,陛下带给我们的荣耀,又岂止是半子。” 反正两亲家乐得互相吹捧,气氛和乐融融。苏月回头看了眼邻桌的皇帝,他正与阿爹阿兄他们说笑,发觉她看过来,朝她举了下杯。 两个人遥遥对饮,这个举动在老父亲看来十分欣慰。女儿这皇后当得没有战战兢兢,也没有委曲求全,酒过三巡后,老泰山终于对女婿说了句真心话,“我如今着实后悔当初的浅见了,陛下是位好郎子,我把女郎托付给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能得岳父的认可,这是郎子最大的荣光。皇帝郑重向他敬酒,“您老果然慧眼如炬。” 不过还有一件事,在他心里憋了好久,时至今日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悄声对老岳丈道:“朕的下榻之处,能搬到西边去么?” 辜祈年嘴里含着的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被他这一问,险些呛着。 皇帝忙替他捶了捶背,真诚地说:“肺腑之言,不敢欺瞒岳父。” 果然是个实在人啊,辜祈年心道。听说昨晚苏月留宿在掖庭了,如今只欠大婚……但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放心。”老岳父压声道,“西边还有个闲置的院子,是留给你们婚后用的。早在过五礼时,苏月的阿娘就着人布置起来了,一向闲置着,苏雪常去打扫。” 皇帝不胜欢喜,忙朝他拱手,“多谢岳父大人。” 恰与梨花同梦 第72节 辜祈年笑了笑,“来来,喝酒。” 皇帝一高兴,敬了众人一杯。 等到宴后,大家都挪出去饮茶,苏月和苏云才找到三婶好好说上话。 苏云开门见山,“阿婶,苏情想入梨园拜师学舞。” 三夫人被她说懵了,“入梨园?她怎么忽然想入梨园了?” 苏月说:“她有学舞的天赋,云韶寺近来正组建一批舞者,寻常云韶寺宫人都是贱籍,唯有这批舞者是良家子。苏情喜欢跳舞,专程同我说了,我觉得很不错,所以特来请阿婶的示下。” 她说请示下,这怎么敢当。三夫人虽有些惶恐,但家里孩子的主,总还是做得的。 于是支支吾吾敷衍,“你阿叔正打算给她议亲呢……” 苏月颔首,“我听说了,是姑苏的同乡。但我觉得,阿叔阿婶且不用这么着急,全家刚从姑苏来,又把苏情嫁回姑苏去,让那些远亲们见笑,还以为在上都混不下去了呢。再说江南女郎陪嫁多,若给少了,亲家背后编排,脸上也不光鲜。我有个浅见,莫如让苏情挣出个前程来,不成就罢了,但万一成器,家里不也跟着沾光吗。” 三夫人对这庶女,从来是鼻子眼儿看待的。 “她?”三夫人失笑,“我是不指望她能成大器的,能找个好夫家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苏云白眼翻上了天,“阿婶何必看不起人,王侯将相脑门上,也没写着成器两个大字。” 三夫人见她们要恼火,忙“唉呀”了声,“你们平时那么忙,理她作甚,由她去吧。” 苏月知道,这对夫妇看不见好处是不会撒手的,便道:“梨园子弟家中能得优待,三叔如今不是也有铺面吗,税负能减免许多,有什么不好。再者让她跟着前头人赴私宴,多了在人前露脸的机会,万一遇上了正缘,那可都是高门大户,不比嫁回姑苏强?” 如此一列举,三夫人有点动摇了,原本就不耐烦养着,离开家能减轻他们的负担,非留着她做什么! 不过利益还能再争取一些,谁让眼前人是皇后呢。 三夫人堆起了笑,“阿妹们借着你的光,总是错不了的。可我心里也发愁,要是真如你所言,她能嫁入高门大户……那高门大户岂是那么好立足的,陪嫁定然少不了。” 苏月对这嘴脸可说是厌恶至极,但为了帮苏情从那个家脱离出来,只好放话,“真到了那个时候,不足的陪嫁我替她补齐。” 三夫人得了这个承诺,自然没有二话,这黄毛的庶女有人替她操心,她高兴还来不及。遂爽快道:“你一心为阿妹着想,我还能拦着吗。既如此,你们今日就把她带走吧。” 苏月说好,顿了顿又对三夫人道:“苏情进了梨园,一切都要按着梨园的规矩办,中途没法回家,更不能由得家里物色婆家,这个规矩您知道吧?” 三夫人说:“知道知道。家中就算有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让她只管在梨园呆着吧,好好学技艺要紧。” 人这就算扔出去了,扔出去了概不回收,这是三夫人的宗旨。 苏月到底放心了,笑着对三夫人道:“苏情在园中,一切由我们姐妹照应,不会给家里添什么麻烦的。我阿娘她们都在西厅里抹纸牌呢,阿婶也去吧,我们姐妹自己聚聚。” 三夫人喜滋滋地走了,待她走远,苏情才从屋角走出来,心下悲戚于轻易就被那个所谓的家遗弃了,转念一想,欢喜更大于失望。只是她不会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激,一径对苏月和苏云行礼,坚定地说:“多谢二位阿姐,我一定争气。” 争气就好,人活一辈子,你可以不够成功,但你一定得争气。 苏月和煦道:“家里想必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用回去了。入了梨园,吃穿用度都有,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同我们说。” 一切安顿好了,剩下的便是聚在一起饮茶晒太阳。无聊时在台阶上放置一只双二壶,大家执箭投壶,半天时光等闲也就度过了。 及到晚上再开宴,算是正经的一顿团圆饭,照着除夕的规制又来了一遍。宴后颜在对苏月说:“多谢你们今日邀了我,我可算过上了一个像样的年。等开了春,我该写封家书回去了,就说我在上都一切都好,还当上了官,请阿娘等着我衣锦还乡的那一天。” 所以一切都在向好,每个人都满怀希望。客散的时候全家送出门,热热闹闹地一一拱手道别。 门外的巷子里,东一处西一处聚集着几个孩子,放那种小小的,指节一般粗细的小炮竹。拿线香点燃引线,先是滴溜溜旋转,转到最后“啪”地一声炸开,引得孩子们捂住耳朵四下逃窜。 太后看了半晌,含笑收回视线,冲预备跟着一同回宫的两人说:“好容易回来一次,住下吧。初四才有大朝会,还能玩上两日。” 苏月有些迟疑,“还是一同回宫吧。我原说要陪您上十泉里去的,马车绕行,正好可以经过。” 太后说不必了,“法驾老大的声势,行动起来也不方便。等到了元宵节,咱们寻常打扮出去逛,那样才能玩得尽兴。” 太后既然发了话,他们便不再坚持了,送她与珍珠傅姆登上车,看着乘辇缓缓去远,大家方返回门内。 这下只剩自家人了,众人大眼瞪小眼,对皇帝的就寝问题讳莫如深。 三兄弟摸着脑袋,还在彷徨今晚是不是要设关卡,辜祈年咳嗽了声,“时候不早了,忙了一整日,都回去歇着吧。” 兄妹几个一哄而散,回自己的卧房去了。苏月转身也待离开,走了几步才发现权大跟在她身后,她奇道:“你的院子在东边,走错方向了。” 早就和岳父达成共识的人说:“今晚我住西院。” 苏月有点心虚,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没人听见才道:“这是在我家,你我不便明目张胆。” 他听得发笑,“家里人什么都知道,你就不必掩耳盗铃了。我先前与岳父大人商讨过,是岳父大人让我住西院的。” 苏月顿感困窘,“你八成又在诓我,我阿爹怎么会答应你!” 他骄傲地挺了挺胸,“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提要求。” 苏月无可奈何,只好闷着头往西边去。将要抵达自己的院子时,见国用挑着小灯在三岔路上候着,快步上前殷勤地往南指引,“陛下,大娘子,屋子暖起来了,被褥也熏好了,移驾吧。” 苏月身不由己,被拽进了南边的院子。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这里,早听说过阿娘给他们预备了大婚用的院落,进正屋一看,满目鲜红耀眼,布置和权大的品味正相合。 他很高兴,转了两圈说:“虽然亲迎还得再等等,但不耽误我先做新郎官。你瞧多喜庆,多好看!” 苏月没理他,忙于查看苏云带回来的巡查名录,独自在桌前坐下了。他见她对他爱搭不理,自己老老实实先去洗了澡,洗完了回来,穿着宽袒的寝衣坐在摇椅里,很有耐心地等她。 女郎沐浴耗时很长,不知她打算洗出什么花来。他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忍不住在浴室门外徘徊,几次想闯进去,紧要关头还是忍住了。 终有等到水声停止,有脚步声传来,他忙不迭坐回摇椅上摆好姿势,一手支颐,面露难色。 苏月见他装模作样,奇道:“怎么还不回床上去?” 他说腿麻,“起不来了。” 又在搞什么花样,摇椅她从小就坐,从没听说坐这个还能腿麻。看来又在撒娇,要她过去拉他,她无奈地朝他伸出手,可惜没能拽起他,反倒被他拽过去了。 他捞起她的腿,让她面对面坐上身,垂眼一看,裙下的腿像白玉雕成的,分列两侧,看得人血脉偾张。 他仰起脸,在她颈间亲了下,“大娘子,往后你别弹琵琶了,弹我吧,就用你的腿。” 苏月被他硌得坐立难安,“又在胡说……用腿怎么弹……” 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贴在她耳边说怎么不能,“不能用来拨弦,可以用来调轴啊。” 第79章 用来调轴……这人如今是开了智, 一下子变得又聪明又淫邪。 屋子里燃着温炉,一室如春,衣裳单薄好行事, 看看对方, 都是等待采摘的娇花啊。 他牵过她的手, 放在弦轴上,微微一调就春心荡漾。苏月终归还是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让他就着灯火看见自己红了脸,便偎在他颈边, 把他拨弄成了手上的琵琶。 他气喘吁吁, 但仍带委屈,“现在想起我来了……你一整日和阿妹们在一起,都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 苏月并不承认, “怎么没有好好看你, 席间离得那么远, 我还敬你酒了呢。” 他的身子绷成了一张弓,调到激动处, 狠狠把她的手包进掌心,“我看你十次,你看我一次……你说, 是不是得到了, 你就不珍惜了?” 苏月否认, “胡说,我这不正在珍惜你么。” 他气馁不已,“都是哄我的。你眼里装了很多, 并非时时刻刻都有我,还有你的爹娘兄妹, 还有你家的狗。” 他又开始无理取闹了,苏月惩罚式地捏了他一下,引得他倒吸凉气。她磨牙霍霍道:“我眼里装得再多,也只对你这样。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再抱怨我可要下死手了。” 他一下失了力气,瘫在摇椅里任人宰割,嘴硬的毛病已经彻底向下扩散了。 “以后你要自省,越是人多的地方,你越要只看我一人。”他闭着眼蹙着眉,难耐地挺了挺身,“还有裴忌,我得继续提防着他……这人虽已成亲,但威胁仍在……明知九死一生,他居然不顾自身安危,任你调遣……有可疑。” 苏月对他大为唾弃,“小人之心。” 他一面抽气一面狡辩,“今日法驾经过,他朝车舆内张望,一定是想见你。” 苏月不知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夫人就在他身边。” 皇帝说你不懂,“夫人用来过日子,求而不得的女郎藏在心里,久而久之能磨成珍珠。” “他是蚌吗,还磨珍珠!”苏月抬腿就要起身,“这轴我不调了,手酸。” 可是一抬股,有凉风穿过,下面的人得意地说:“女郎,你好像很热,把我的腿都坐湿了。” 苏月顿时捂住了脸,“不许说!” 皇帝扯她的手,愈发嘴欠了,“捂脸做什么,刚调过轴的。” 所以这人真是坏到根上了,就算捶他几下都不解气。但苏月心里明白,玩笑可以开,绝不能让他对裴忌生出嫌隙。毕竟帝王心术,谁知道今日的撒娇抱怨,来日会不会化作割破咽喉的利刃。所以要在他刚有起势的时候压制住,不管是哄骗还是恐吓,非断了他的念想不可。 挪了挪身子,与他靠近,她捏着他的下巴说:“心里琢磨得太久,假的就变成真的了。今日太后是怎么说你的,臣子对你忠心耿耿,你可不要伤了臣子的心。他调兵遣将不是为我,是为忠君之事。你以 后再拿他和我打趣,就别想上我的绣床了,记住没有?” 她有好手段,款款摇曳,他的三魂七魄都要飞出去了。 “记住了……记住了……”他扣住了她的腰,“办正事吧。” 可她不想让他如愿,总觉得这人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就说齐王那事,他居然能坚守秘密,半点没有向她透露。骗了她这么多眼泪,还让她自愿同他生孩子,一箭三雕全在他的算盘内……怎见得他今天能瞒天过海,明天不能釜底抽薪? “我信不过你。”她撑起了身子,“将来你会不会借故除掉裴忌?” 他说不会,“吃醋是私情,公私不分,朕还当什么皇帝。只要他安分守己,不居功自傲,我还是容得下他的,并且会重用他。”他被她钓得像蹦上岸的鱼,再不来,就要脱水窒息了。核心急切地上移,但约法三章也不能忽略,用力把她往下拽了拽,“只要你答应我,不私下见他,不和他眉来眼去,我保他平安活到死,儿孙还能承袭官职。” 这个许诺还是很上道的,只不过要求有点讨人厌。她气道:“说的什么鬼话,我何时与他眉来眼去了。” “你们还暗通书信!” 男人蛮不讲理起来,可算是无药可医。 苏月道:“我那时搬救兵,不写书信难道直接见面?唉呀失策,早知如此真该见一见,说不定这一见你就装不下去了,我也不用白流那么多眼泪。” “不许见!”他已兵临城下,那双眼眸像水底的黑曜石,前一刻强势,后一刻又放软了语气,“坐吧,坐下说话。” 她说不坐,“我喜欢这么说话。” 他简直有些生无可恋,“我使尽了浑身解数,你不觉得腿软吗?是我不能让你着迷,还是弦轴不合你的心意?” 其实那弦轴,实在是根上好的弦轴,从大树上长出来的强壮分枝,结实趁手,棱角分明。 他很有技巧地撩拨,一次又一次,像羽毛拂过水面。她的身子是有些发软了,欲沉不沉,就快撑不住了。 在理智还占据着脑子时,她在他鼻尖轻捏了下,“金口玉言,承诺过的事不能赖账。” 他“嗯”了声,奋力一拽她,两个人异口同声惊呼。他闯进了全新的世界,而苏月却懊恼不已,拧着眉直顺气,“我的伤口八成又裂开了。” 他吓得不敢动了,探手道:“我摸摸。” 还没触及就被她拽了回来,“别乱摸。” 很快她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初出茅庐实在不该胡乱尝试。弦轴在灵魂深处绞动,那种疼是难以形容的疼,要把她的肠子搅乱,把她的肚子捅出个窟窿来。 她哀哀地说:“当不得,我要回床上去。” 恰与梨花同梦 第73节 这个要求很简单,他端起她,说走就走。只是这一路也不容易,她只有艰难地勾住他的脖子,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滑下去。 终于躺回了他最喜欢的赤红被褥间,他爱看她雪白的身躯和鲜艳的锦衾交相辉映。还有她的欲拒还迎,她的媚眼如丝,天底下哪有比她更可爱的女郎! 他须得轻一点,不能太孟浪。往后还有那么漫长的几十年,千万要好生爱惜,不让她受一点伤。 所以鲁男子不鲁莽,他不是只图自己快活就一味蛮干。因为他的体贴和柔情缱绻,苏月能跟上他,然后心摇神晃不知天地为何物,欢愉过后恨不得抱住对方大哭一场。 多少深沉的爱意,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出口,他只管吻她,一遍又一遍喃喃“我的女郎”。 苏月搂住他的脖子回吻他,“我的郎君。” 被满腔爱意浸泡着的人,忽然有了新感悟,“你以后就叫我郎君吧,我爱听。” 苏月说为什么,“大郎多亲切啊。” 他说不好,“我躺在那儿的时候,你一喊大郎,我就怕你让我吃药。” 她无声地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快乐非常。 他气恼,“你还笑?不许笑!” 她说这人真霸道,“是你自己诈死,可怨不得我。这是你骗我的报应,我如今还后悔呢,早知道不该揉喉结,该捏着你的鼻子往下灌。” 怒目相向,最后化作了臀上的一掐,“你今晚怕是不想睡了。” 她立刻服了软,“好了,不笑了,睡觉。” 对于武将出身,精力充沛的皇帝陛下来说,把时间花在睡觉上,是对活着的亵渎。她闭上了眼,他便不屈地扒拉她,硬把她的眼皮扒开,讨好地说:“时候还早,睡什么觉。别睡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听。” 苏月说不,胡乱拍开了他的手,“半夜三更不睡觉,讲什么笑话。” 于是他提出了一个比笑话更提神醒脑的问题,“那你说,明早该如何面对令尊和令堂?” 苏月顿时一惊,立刻瞪大了眼。对哦,自己怎么糊里糊涂跟他进了这个院子,就这么光明正大住在一起了……这下全家怎么看她?明早见了面,该有多尴尬! 恼羞成怒,气哼哼地瞪他,“都怪你,住在东院不是好好的吗,做什么忽然搬到这里来。这是为大婚准备的院子,你怎么自说自话住进来了?” 皇帝无辜地说:“是你阿爹答应我的。” “阿爹答应我和你一起住这里了吗?” 皇帝回忆了下,遗憾地说:“好像没有。” 苏月打了他两下,抱住脑袋哀嚎,“我这回可被你坑惨了。” 虽说她与他经历了一些风雨,发展成现在这样合情合理,但毕竟是在父母身边,终究还是让人觉得难为情。 皇帝懂得女郎的难处,安慰道:“不要紧,明日我与岳父岳母说开,就说是我急不可待,把你骗上床的。” 被他那张嘴一解释,白的也变成黑的了。苏月为了防患于未然,勒令他到时候不许说话,一切让她自己应对。皇帝欣然答应了,感慨娶了个有担当的妻子就是好,自己什么都不用发愁,只管享受婚姻的美好就是了。 所以第二天走出院子见到全家人,皇帝是很坦然的,苏月却犹如三堂会审。全家人都知道他们昨晚同住了,吃早饭的时候坐在一起,辜夫人尽力调节气氛,想让场面活跃起来,但活跃中还是透出淡淡的尴尬。只要话题一停顿,尴尬就无限放大,这顿早饭真可谓吃得食不知味。 苏月最后到底忍不住了,放下筷子道:“首先,我们这样是错的,请没有成婚的阿妹们不要效仿。再者……我想同大家说一说心里话。” 众人便也放下筷子,洗耳恭听。 苏月作势清了下嗓子,方才真诚地对大家说:“年前出的那件事,我想了又想,归根结底终归是陛下无子的缘故。其实我与他年纪都不小了,确实应当早些有个孩子,这不光是为私情,更是为社稷稳定,杜绝旁人谋夺皇位的可能。” 皇帝听着大感安慰,暗里高呼说得好,作为一国之后,就是得有这种场面上慷慨陈词的能力。 全家人也都能够理解她的决定。早前的那场动荡,险些没把大家吓死,但凡有利于国家,谁都不会有二话。 苏月见大家都认同,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引发一点骚乱,她沉吟了下道:“孩子要生,梨园要管,所以我打算先生孩子,以后有空再大婚。” 这下把包括皇帝在内的众人都惊呆了,皇帝结结巴巴道:“先生孩子再大婚?朕……没听明白。” 苏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不要这么惊讶,这确实是我能干出来的事。成婚不就是为了繁衍子嗣吗,我半点没耽误,经过不重要,结果才最重要,陛下你说是吧?” 皇帝呆呆点头,“不过……” 她没给他反对的机会,“我是女郎,我都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您是皇帝,更要看得开。” 辜祈年怔愣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嗓子,“也就是说,万一有了喜,你还要继续留在梨园?” 苏月说是啊,“怀着孩子又不是什么都干不了,我问过袁内宰,她说整日躺在床上养胎,孩子太大生起来艰难。反倒是多多走动,别太当回事,将来临盆可以少受一些罪。” 大嫂蹦出来应了句,“说得对……”说完发现大家都看向自己,忙老实闭上了嘴。 皇帝笑得很凄惨,“这样不太好吧,弄得朕很不负责任似的。” 苏月安抚他,“人人都知道是谁的孩子,我不觉得委屈。” 这是她委不委屈的问题吗?明明是他的名分始终没有着落的问题!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借了种,她利用完他,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说法。虽然她这么决定全都是为了他,但人心总是不足,他不光想要孩子,更想时时刻刻能见到她。 苏月还不算迟钝,终于发现了他的犹豫,调转视线问他:“陛下觉得这样安排不好?” 直撅撅把问题扔到他脸上,他可悲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勇气说不好,“朕……没什么意见。” 她浮起了一个微笑,“陛下不愧是我看上的郎子,襟怀澄澈,度量奇大。”几句话说得皇帝挺直了腰板。 至于辜夫人呢,觉得这个决定实在太好了,“女郎生孩子,最不放心的就是做娘的。若是苏月不回掖庭,交由我来照顾,我定会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诸事都不用陛下操心。” 皇帝无奈地看看苏月,转而对辜夫人堆起了笑,“有岳母大人照应,朕就不用发愁了。” 这事就算商定了?算是吧…… 反正辜家人都很高兴,没有一入宫门深似海,想见女儿一面也不必通过层层回禀。他们是姑苏的小门小户,嫁女不想嫁得太远,最好街头街尾,一天能来回好几趟,便于照应。原本苏月要嫁进宫里,他们是很有些不舍的,也作好了日后越走越稀松的准备。谁知冷不丁蹦出了另一种可能,着实令所有人心花怒放,除了皇帝。 然而毛脚女婿还得强颜欢笑,笑着笑着唇角就不由往下耷拉,等到人散了的时候,他才悲戚地望着苏月道:“你毫无忧患意识,不能日日在一起,万一感情淡了怎么办?” 苏月的表情很严肃,“没有亲迎之前正好测一测,若是反悔,彼此都来得及。” 这下吓得他不敢说话了,不明白都这样了,怎么还能反悔。 他只好自己开解自己,所幸他有先见之明,开辟了一条专属通道,从南到北通行很方便,把梨园官舍当成她的长秋宫就行了。这么一想,好像一切都不成问题了,何必庸人自扰呢,痛快享受耳鬓厮磨的绝妙时光不好吗? 开春了,万物复苏了,他的爱情反正也修成正果了。 另外娶妻还有一宗好处,就是在岳丈家的时光令他很开心。苏月的三位阿兄都不是莽撞的人,喜好也很无趣,二兄刚到上都就发现坊院内有条小河,水质好,鱼虾多,专程买了两桶鱼苗放生。 放生是为了积德吗?并不是,是为了再钓上来。 皇帝来了他们家,他们很严谨地为他准备了一根钓竿一个桶,带着他一起坐在西北风里钓鱼。起先皇帝并不喜欢这种无聊的活动,但随着接连两日的培养,他居然有点上瘾了。在外面忙上三个时辰,最后提着桶里的四五尾鱼回来,那通炫耀,比攻下了城池还要高兴。 苏月看着他那模样,不怀疑将来哪天要是钓到大鱼,会拎上朝堂向众臣工显摆一番。 “不可玩物丧志啊。”她叮嘱他。 皇帝说放心。处理朝政大事时他是英明的帝王,忙完了政事偶尔来岳丈家走走,和大小舅子相约垂钓,也是一桩雅事。 不过初四有大朝会,初五宫里要宴饮,因此他们只能在家住上两晚,初三夜里得各自返回,去忙前几日耽误下的公事。 苏月回到梨园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了,查看过太乐令送来的曲目册子,确定一切可行后,便去云韶寺看望了苏情。 颜在把苏情安排得很好,寻了几个知根知底的舞者同她一间直房住着,有事可以照应,也没有人会欺负她。苏月进门的时候一见她,就确定把她带进梨园这个决定作对了。她穿着云韶寺统一的着装,发髻不像以前半散,而是绾成高高的髻。一张脸大大方方地坦露着,没有畏缩,也没有仓惶,精神显见地振作了不少。 一错眼,发现苏月来了,她忙迎上前,欢欢喜喜说,“阿姐,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苏月笑着颔首,“舞师带你入场了吗?可教授你一些基本功?” 说起这个,边上的同寝马上接了口,惊异地说:“大娘子,她一来舞师就检阅过了,臂展身量都合乎标准,又测了她旋舞的时长。天爷,足足转了三盏茶工夫,把边上的人都惊呆了。” 所以她天生适合吃这碗饭,苏月道:“总算没有埋没才华,我也很欣慰。”复叮嘱她,“日后还要好生学,光会胡旋远远不够,中原舞乐之外还有高丽、天竺、龟兹、文康。既然决定走这条路,就要立志做到最好。” 苏情满怀信心说是,“我绝不辜负阿姐的期望。” 苏月又问她食宿上可还习惯,苏情说:“比之在家的时候好多了。起码这里用不着提心吊胆,也不担心阿爹心情不好,摔了筷子就骂人。” 苏月听后唯感唏嘘,退出云韶寺的时候同颜在说:“我自小家里和睦,没想到堂妹过着那样的日子。” 颜在道:“这样的人家可多呢,好些女郎没有出路,只好默默受着。到了年纪盼出阁,运气好的嫁个好郎子,运气不好的,不过换个地方继续受罪。唉,女郎一辈子多沉重,以前说梨园是火坑,现如今反而成了乐土,都是你的功德。” 苏月发笑,“是我们大家的功德,每个人都帮着敲木鱼了。” 两个人正说着,下了长廊,发现前路上出现了一个好大的身影,只见他交扣着两手转圈,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 苏月和颜在交换了下眼色,走近才看清那张潦草的脸。 苏月问:“醍醐,你在这里做什么?可是有话要说?” 第80章 醍醐的脸上挤出了一点笑, “大娘子,卑下确实是来麻烦大娘子的。” 关于他的事,苏月上回在太后宫里见到鲁国夫人, 已经大致了解了。后来因不便过问人家的私事, 没有过多探究, 他那头也一直安安静静地,从未发生过什么。今天忽然找上门, 想必还是那个缘故吧,自己不能主动询问, 得等他自己来说。 苏月点了点头, “什么事,但说无妨。” 醍醐仍是有些犹豫,否则也不会在那里茫然转圈了。但这件事他想了好几日, 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遂吸了口气道:“大娘子, 我想离开梨园,请大娘子成全。” 苏月在意料之中, 颜在却很意外,“怎么忽然想起要走了?上回排查前朝遗留的乐工,曾一一询问过你们的意思, 当时你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啊, 这回忽然改了主意, 总得有个说法吧。” 醍醐那张黑红的脸膛上浮起了困窘之意,内情怎么好意思说呢,尤其是面对着两位女郎。于是含含糊糊道:“就是因一些私事实在纠缠不清, 不得不作个决断。卑下打算离开上都,回老家做小买卖去。” 苏月问:“不再弹琴了吗?” 醍醐摇了摇头, “我一个大老粗,本不该做这种精细活计。别人看我像看猴戏,太过招人瞩目,早晚会引出麻烦。” 颜在还蒙在鼓里,苏月心里却明白,这是哪个都不选啊,宁愿回老家,也不在上都谋求富贵。 看来汉阳长公主和鲁国夫人的争端,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也没分出个高下来。醍醐是个明白人,与其夹在权贵中间进退维谷,不如远远离开,保得后半辈子太平。 只是她不免惜才,怅然道:“这么好的琴技,就此放弃了实在可惜。” 醍醐却爽朗一笑,“不可惜,将来茶余饭后给乡亲们弹弹曲,十里八乡谁家要是做红白事,我还能挣些出场的小钱儿,也是个不错的进项。” 苏月见他这么说,终究不能再强留了,便道:“你若是下定了决心要走,那就走吧。向太乐令回禀一声,把俸禄结清,就可以离开圆璧城了。” 醍醐拱起手,深深向她长揖下去,“多谢大娘子了。后日汉阳长公主府上有一场吹弹雅乐,卑下这一走,恐怕乱了园中的安排。大娘子放心,我已托了同寝的好友代我,不会出乱子的。卑下这阵子在园中蒙受大娘子抬举,还没能报效大娘子,半道上打了退堂鼓,实在愧对大娘子。” 苏月笑了笑,“鼎盛的时候选择隐退,必定有不得不走的原因。我不会勉强你,一切你自己做决定,只要是无悔的,就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办吧。” 醍醐振袖长拜,直起身时再没有迟疑,转身朝远处去了。 颜在望着他的背影叹息,“这么好的乐师去经商,埋没了天赋。”转头又问苏月,“你怎么不挽留他?说不定再劝一劝,他就又想通了呢。” 苏月道:“他有不得已的难言之隐,能够一走了之,我反倒觉得他有骨气。” 颜在诧然,“怎么还牵扯上了骨气?” 苏月便把初雪那天见了鲁国夫人的经过告诉她,听得颜在啧啧称奇,“咱们只看见他技艺精湛,技艺之外,必定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啊。不过他是两个都不喜欢吗,为什么一个都不选?” 恰与梨花同梦 第74节 苏月道:“汉阳长公主和鲁国夫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要是夹在她们中间,对谁都不好。所以说他是个聪明人,不去搅浑这潭水,不给自己惹事。只要他一走,两位命妇也能冰释前嫌,不是谁都不得罪吗。” 颜在懊恼不已,“她们抢人,害咱们损失了一员大将。” 损失了也没有办法,好在醍醐走前推举了他的朋友,那位熟知他的指法习惯,紧要关头顶上,倒也能顺利应付过去。 初五转眼即至,大宴近在眼前。 经过了年前的动荡,那些文臣武将显见地收敛了不少。御史不再没事找事了,曾经与齐王有过往来的人也心惊胆战,只要皇帝陛下的视线轻扫过去,就足以令他们闻风丧胆。 毕竟经过了几天沉淀,这件事引发的轩然大波,已经开始蔓延整个朝堂。皇帝纵容齐王作乱,并不只为铲除这个隐患,还有更深的安排。开国之初人心浮动,朝廷格局却已定,逐个击破太费周章,但只要让这盘棋活起来,就能摆布成皇帝希望的模样。 今天在场的众臣,都是经过了检验,福大命大的。那些对皇帝来说再无必要容忍的,此时都在牢狱里,等着经受大理寺卿和司隶校尉彻查。所以今日的气氛应当说是和谐至极,大家尽心尽力地演出了过年的热闹,和尘埃落定后的坦然。 苏月呢,则带领梨园子弟分作两班,一班在大业殿侍奉君臣,一班在庄敬殿里讨太后和贵妇们的喜欢。 她得两头跑,确定大业殿里的法曲演奏顺利后,又急忙赶往庄敬殿查看雅乐的推进。 太后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坚强向上的,绝不显露出半点残余的忧伤,照例是该吃吃该喝喝。听过了雅乐还要点上一支康居舞,领头往台上抛钱,一时把红毡抛得像庙里的许愿池一样。 苏月过殿里照应,她见了她,招呼她坐到身边歇息,“两头跑多累得慌,那头交给底下人吧,你在这儿吃过了饭再过去。” 苏月笑着说是,“我就是等着开席,来陪您用饭的。”边说边看了一圈,但凡有品级的命妇都在,连汉阳长公主也在,唯独不见长公主的对家,便好奇地问太后,“怎么没见鲁国夫人,她今日没来赴宴么?” 太后脑门子直突突,扶额道:“别提了,宴前接了她一封书信,说上青州去了,让我不必挂念她。” 太后这番话引得汉阳长公主抬眼,想必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她良久,总算有人问出来,给她答疑解惑了。 苏月不知道鲁国夫人和青州有什么渊源,“还未出正月,走亲戚去了?” 太后脸上木噔噔地,“说是投奔她的志向去了,要跟着那个醍醐种地做买卖,开酒馆,开客栈。” 其实太后的这番话,也是有意说给汉阳长公主听的,毕竟都混到了吃穿不愁的地步,何必为个毛脸男人争得头破血流。上都繁华之地,什么才俊没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个傻子一根筋千里追随,没跟去的就踏实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再不济找个样貌上佳的,养养小白脸也行啊。 汉阳长公主那厢呢,听到她们说话的内容,惆怅过后到底释然了。虽然很遗憾,但若问自己能不能像鲁国夫人一样不管不顾,答案是决计做不到。 其实先前的种种,回想起来很可笑,当初她嫁到葛家,郎子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以至于自己吃了许多苦。现在自己重获自由了,有机会再选一次,下意识就想区别于姓葛的,区别越大越好。 恰好那日父母府中宴请,她过去帮着张罗,刚到门前,遇上了梨园乐师进场。 梨园随行的行头不少,有的乐师整场下来得换几样乐器,那些大大小小的匣子都得自己搬运。女乐师们力气小,搬得也少,但人群中混进了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肩上挂着两个琴匣,手里拎着两个大箱子。那时她以为他是梨园跟来的杂役,直到他抱着乐器登台,那么粗犷的人竟弹得一手好琵琶,她震惊半天回不过神来,从此就留意他了。 有力气,也有情调,这是汉阳长公主对醍醐的评价。本以为这种喜好很罕见,却没想到鲁国夫人也对他青眼有加,发展到最后,两下里就暗暗较劲起来。 若说醍醐心里属意谁,她也说不上来,原本输赢悬而未决,随着醍醐的离开,也许就此不了了之了。可她没想到,鲁国夫人居然放下上都的一切,追赶他去了,可见还是鲁国夫人更胜一筹,自己也算输得心服口服,那就祝福他们往后一切顺利吧。 彭王妃这头呢,因为女儿这场畸恋,可说是心力交瘁。今天总算看见了转机,忙问她:“你阿舅上回替你说合的人,可要见一见?人在将作处任大监,差事轻省,脾气又和善。据你阿舅说,家里头整间屋子都摆着亲手做的各种舟楫,那个小船桨,才半截手指头那么长……” 本以为她又要推辞,毕竟提了几次,最后她几乎要与父母翻脸了。 彭王妃小心翼翼查看女儿的脸色,不想这次并未从她脸上发现不耐烦。 汉阳长公主转头看向母亲,平心静气道:“阿娘,这些年您为我操碎了心,我对不起您。阿舅说的那个人可以见一见,我想能耐下性子做那些小玩意儿的,定不是个坏人。” 彭王妃暗呼阿弥陀佛,简直高兴坏了,连连点头,“回头我就让人传话给你阿舅,好不好的,见过了再说。” 隐约听到她们谈话内容的苏月与太后,悄悄交换了下眼色。 这样挺好的,各自都按照自己的心迹,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吧,不用哭哭啼啼,也不用怨声载道。勇敢的人只管大步往前迈,追求安稳的人转身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不是皆大欢喜吗。 只是苏月仍从太后的一低眉间,发现了不易察觉的哀伤。 初五日,大家都在迎财神,而她的小儿子,此刻正关在大理寺的牢狱里。犯下弥天大罪该受罚,糟心的是他病了多年,但凡受罚必定性命攸关。她忍了又忍,这些天自己没有探过监,也没有派人去看望他,实在是这孽障令她心情复杂,就算见了面,大概除了骂也还是骂。 但若说不记挂,怎么可能呢,终究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是自己的至亲骨肉啊。可因为他的荒唐,母亲惦念儿子也成了罪过,太后如今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应当怎么办了。 苏月见状,轻声道:“陛下没有下令,大理寺不会苛待他的。我今日派人给他送了些御寒的衣物过去,里头应当也有暖炉,不会冻着的。” 太后听了她的话,愁云惨雾间泄出了一点日光,在食案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快意恩仇固然是爽利的人生,但仁慈豁达,才是作为一国之母必备的情操。 男人就像雨后水洼里舀上来的一碗水,别指望他清澈见底,婚后是第二次投胎,女人往水里加什么,决定他是污还是浊。你加明矾,他沉淀沉淀,慢慢就纯净了,你若滴落两滴墨,他马上能让你明白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大郎有贤妻辅佐,这个国家错不了。自己已经上了年纪,不管是政务还是宫务都力不从心,既然后继有人,太后便想好了,可以痛快地放开手了。 所以今日的大宴,除却权弈落马的遗憾,其他一切如常。曲乐照演,推杯换盏,皇帝牢牢稳坐皇位,依旧是臣僚和百姓的心之所向。 直等到大宴结束,皇帝在空空的大殿上站了一会儿,方才乘着夜色去了北司狱一趟。 说是大狱,其实与真正关押囚犯的牢房不一样,皇帝没有下令褫夺齐王封号前,权弈仍能活得有体面。 然而内心的煎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短短几日而已,皇帝再见到他时,他已经瘦了一大圈。 兄弟俩见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两两对站。 权弈虽然常年体弱,脾气其实很倔强,到了此时更要在皇帝面前挺直脊梁,脸上满是无畏之色,率先发了声:“阿兄是来赐死我的吗?” 皇帝的目光像冰锥,“要你死还不简单,犯不着让朕亲自跑一趟。朕是来看看你病了没有,倘或半死不活了,外面有现成的御医,扎一针就能让你还阳。” 权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送来的大夫,一次又一次把我从鬼门关拽回来,其实我早就不耐烦了。干脆让我早点死,反倒是成全了我。” 皇帝一哂,“以前没看出来,你是个烂心烂肺的东西,你想死不要紧,但你没有想过阿娘。当初小阿妹夭折,阿娘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半年才缓过来,你要是再一死,我怕她的身子扛不住,会被你拖累。” 权弈的失望终于落到了实处,“所以你替我遍寻名医,都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 皇帝道:“朕若说是出于兄弟之情,更会被你气死,所以就算在阿娘的头上吧。” 他那异于常人的思维,常会令权弈语塞,直到今天还是一样。 这几日权弈被关押在这里,脑子没有停转,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露了马脚,被他察觉了。他自问一直谨慎行事,且武将出身的人不是都很马虎吗,怎么桩桩件件都被他防住了。 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释,索性去追问他:“你是何时怀疑我的?” 皇帝瞥了他一眼,目光所及是铺天盖地的碾压,“替你看病的大夫是朕搜罗来的,你的病情什么时候有起色,什么时候痊愈,朕都知道。” 权弈的身子不由晃了晃,“看来我一直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也没有信任过我。” 皇帝说:“你的脑子是豆腐渣做的吗?朕那是关心你,难道你以为朕在监视你?你三年前身子就已经调理好了,可你一直装病,朕以为你享受这种有人疼爱的感觉,便没有戳穿你。后来大梁建立,你的病就好了,受封爵位入朝参政,朕以为你会是朕的好帮手,能替朕分忧,没想到你日日比朕还忙,忙着拉拢文臣武将,忙着到处与人攀交。朕问你,忙了那么久可有成效?最后任你调遣的,不还是朕送到你手上的京畿驻军吗。” 这些话像巴掌拍在权弈的脸上,把他最后的一点尊严都拍碎了。 是啊,忙了很久收效甚微,因为他没有战功,也不能服众,所有与他交好的人,还是看在阿兄的份上。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并不气馁,反正从未想过和这些人交心,等他接手了大梁江山,他们只要向他俯首称臣就好。结果连这点自我安慰到最后也消亡了,他从来没有跳出阿兄的五指山,他的篡权,是他一个人的忙乱,细想起来真是讽刺。 他退后两步,背靠在木栅上,无力地说:“你顺水推舟,拿我试验满朝文武 的忠心,那些让你看不惯的人,也趁着这次一网打尽了吧?” 皇帝说是啊,“所以你也算有功,朕不杀你,给你找了个好地方颐养天年。” 权弈恼火,“我才二十三岁,你管这叫颐养天年?” 皇帝道:“你要是不喜欢这个词,那就换换,叫圈禁怎么样?” 说得权弈再次张口结舌。 皇帝没兴致同他纠缠了,调开视线道:“闯下了滔天大祸,就别再指望心里舒坦。朕在谯郡给你划了一块地,你上那里老实呆着去吧,这辈子不得特赦,不许离开半步。” 权弈咬牙苦笑,“你一直在计划迁都,只要都城迁往关中,就能彻底让阿娘撇下我,是么?” 皇帝没有否认,“你欲图谋反前要是有这脑子,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 权弈实在受够了他的字字诛心,握拳道:“你能不能改改你说话的方式,每一句都像一把刀,把人扎得体无完肤。我为何会走到今天,阿兄你功不可没!” 皇帝蹙眉道:“胡说,别为自己的贪婪找借口。朕以前对你够好了,说话小心翼翼,唯恐刺伤你的自尊,军中的事从来不在你面前提起。可你不知足,阿兄打下江山,你安心受用就是了,结果你却想尝尝打江山的滋味。这一打,彻底把自己打进牢里了吧!” 权弈觉得心口生疼,实在是支撑不住了,颓然道:“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皇帝说好,转身便往外,但走了几步却听见他又唤了声阿兄,“能让我见见朱娘子吗?” 皇帝回了回头,“你利用了人家,还想见人家,难道想挨她的骂?” 权弈垂首道:“我就是想见她,想为我的所作所为,当面向她致歉。” 皇帝拧眉讥嘲,“你打算向她致歉,却从未想过向朕致歉,你可真是朕的好阿弟。你诡计多端,朕看你是想哄骗她,让她陪你一起去谯郡吧。” 权弈的复杂心情,终于在他一桶接一桶的冷水浇淋下,彻底荡然无存了。 “阿兄,你上辈子肯定是只鸭子。” 皇帝语窒,担心再多说几句会对骂起来,趁着彼此还有理智,体面地一别两宽吧。于是负起手往甬道尽头走去,边走边扔下一句,“朕会替你把话传到的,人家是否愿意赴约,看人家的心情,你可别在背后咒骂人家。” 第81章 无论如何, 再不成器,那也是自己的阿弟。虽然他一门心思想杀自己,知道他都是徒劳时, 皇帝还是有那份好心情, 来满足他离京前最后一个要求的。 回到紫微城, 他没有入掖庭,直接去了梨园官舍。那时苏月正要休息, 见窗纸上有个人影划过,然后在门前站定, 就知道是权大来了。 “大郎啊?”她喊了声。 门外的人说:“在。” 她叹了口气, 起身打开门,他裹着一身风霜进来,挨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她穿得单薄, 麻溜钻进了被窝里, 忽闪着两眼问, “可是想我想得睡不着,漏夜来看我?” 他赧然笑了笑, “今日人多事忙,没能好好同你说上话,甚是想念。先前我去见了二郎, 他托我带句话, 我原想不着急, 明日再说不迟,但又因想你,干脆直接赶到官舍来了。”边说边把手探进她的被窝, “夜里好冷啊,快替我捂捂。” 这不过是他的借口, 那双手明明是温暖的。进了被窝也没闲着,哪里暖和往哪里钻,弄得她心烦意乱。 她忙着驱赶他,一面问:“他让你带什么话?八成与颜在有关吧!” 他“嗯”了声,“说想见见她,要当面向她致歉。” 苏月听得凉笑,“当面致歉?他刻意接近颜在,一步一步都是算计。这个时候要见人家,可是觉得颜在心善好说话,能哄得她心疼他,回头不离不弃陪着他?” 皇帝啧啧嗟叹,“你看我们真是心意相通,想到一起去了。” 可想归想,毕竟他们之间有过那么一段,究竟是见还是不见,得颜在自己做决定。 苏月道:“今天太晚了,人都歇下了,明日我再转达。” 皇帝连连点头,别人的事忙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可以操心一下自己了。 回身走出门,朝外唤了声来人,国用立刻带着内侍赶来,把他的洗漱用具都送进了隔壁。 还有热水,国用堆着笑脸道:“都已经预备好了,陛下移驾吧。奴婢想着,两间屋子不相通,沐浴过后还得从外面绕行,那多冷得慌。明日等大娘子上值去了,奴婢就派人把两间屋子打通,如此起坐方便些,也免得受寒。” 他们在外面说话,苏月都听见了。她这才发现官舍的一排直房被清空了,之前还住了两三个女官,难怪今晚没见她们的屋子亮灯,原来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全都搬走了。 皇帝陛下是打算把行在搬到这里来吗?这也太不成体统,影响太坏了。 于是等他洗完进门,一眼就看见了正襟危坐的人。苏月满脸严肃地对他说:“这是内敬坊,里外全是女郎。你一个男子,留宿这里不相宜。” 他说:“那怎么办,我们总得住在一起。你算算,初三入夜前回宫,初四又没能见面,我们已经分开两晚了,你不觉得这样慢待我吗?” 两晚就让他满腹牢骚,早知道他碰不得,她就不去招惹他了。 恰与梨花同梦 第75节 “毕竟没有成亲,还是得有所顾忌。”苏月好言好语对他道,“咱们得背着人,你这样,太明目张胆了。” 可他有他的道理,“你不是打算梨园生育两不误吗,若是不让人知道我们有来往,怎么证明孩子是我的?” 苏月被他一番有理有据的说辞弄得哑口无言,只得一面往内侧挪动,一面试图纠正他的想法,“你用不着刻意证明,因为不会有人敢怀疑。我是觉得处处都有规矩,你若是常来常往,会败坏园内的风气。” 他一听不服气,“我怎么会坏了园内风气呢,我只是想与自己的女郎团聚,又没有什么坏心思。为了不给其他人造成不便,另外给女官们安排了官舍,且我每次来都走西夹道,路上连一个人都不会遇到,所谓的败坏风气,坏从何来?再说乐工们不知道他们的梨园使大人是皇后吗?皇后怎么能不与皇帝来往,难道他们想与朕抢人?如此简直大逆不道,欺君罔上!” 好吧,苏月觉得可以不用理论了,因为完全理论不过他。他要来看她,其实自己心里是喜欢的,但出于女郎的矜持,她还是觉得最好能掩人耳目一下。 当然,其他人都被遣走了,这一处官舍已经成了她个人的院落了,院内藏娇好像也没什么。 思及此,心胸一下子开阔了,一把将他拽了进来,“我同你说,看见你一本正经坐在御座上的样子,我就想亵渎你。白天人多眼杂,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着实是心痒难搔啊。原本你不来也就罢了,可你送上门,那就别后悔羊入虎口。” 他惊喜地“啊”了声,“女郎,你真想亵渎我吗?来来来……”边说边在被窝中忙碌,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脱下来的寝衣随手抛出去,端端正正地躺着,闭上眼道,“上菜了,皇后殿下请享用吧。” 她果然不客气,身披被褥跨了上来,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亲了一遍。 皇帝很受用,尽心尽力指引她:“要学会开疆拓土,往下一点……嗳,再往下一点……” 苏月起先还听他指派,后来发现有诈,就不想搭理他了。她只喜欢偎在他热乎乎的胸膛,枕着那健硕的胸肌,再摸一摸美男沟,但这点动作,对于皇帝来说显然不够。 “这个时候不适宜太过温情,使劲颠鸾倒凤啊女郎。”可惜他的催促好像没有太大作用,他等了等,忍无可忍,翻身道,“还是我来吧,看我的力气和手段。” 那个终止在他胸膛的吻,经由他接手向下蔓延。苏月起先还不好意思,后来便坦然了,越羞耻越激荡。 只是她又有点不放心,在他辛苦耕耘的时候问他:“学了这么多手段,会用在别的女郎身上吗?” 他含含糊糊道:“小门上的钥匙,不是交给你了吗……” 苏月被他颠得脑子不好用了,“什么钥匙?” “那把钥匙……只能开你这扇门……” 可能因为不满她胡思乱想,他给了她重重一击,这下她果然专心起来,再也不说那些煞风景的话了。 又是一夜忙碌,及到第二天,他还得早早回南边去,免得园中开始有人走动,撞上了不好看。苏月则觉得腰酸背痛,担心这么下去会肾亏,开始盘算着,得想办法开点药好好养护一下了。 累虽累,还是得起身,梳洗打扮好赶往大乐堂,颜在已经在督促搊弹家们练习新曲了。 待到一曲奏完,苏月拽了下她的衣袖,两个人让到背人的地方,苏月才把权弈的话带到,问她:“你会去见他吗?” 颜在摇了摇头,“还有什么可见的,打从一开始就不真心,现在见了说什么?说他心里其实是喜欢我的,这么做是为了彼此的将来吗?苏月,他和陛下不一样。陛下是靠着手里的刀枪打下的江山,有底气,能娶心里钦慕的女郎,满朝文武无人敢置喙。他呢,他没有战功,没有底气,要稳固朝纲只能靠联姻,把重臣的姐妹女儿纳入后宫,凭借姻亲织出大网。到了那个时候,我一个商户女又该何去何从?反正我看得很明白,落魄之时想着我,飞黄腾达后未见得。我有空去见他,不如教小部的孩子们弹月琴,这样还有意义些呢。” 她这么说,苏月就放心了,舒了口气道:“我起先还有些担心,怕你心肠软,果真去了。既然打定主意不见,那就不必放在心上了。陛下说把他关在北司狱中,本也是为拖延时间,出了正月,就把他送到谯郡去。” 颜在点了点头,“陛下待他已经极尽宽宏了,我本以为他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竟还能捡回一条命。” 再多关于他的话,已经不想说了,恰好那边有杂妇找内令,她忙应了声,急于处置别的事去了。 苏月看她走远,脚步匆匆,行动干练,再不是以前那个踮脚伺候春潮洗头的女郎了。经历一些事,慢慢学着长大,这是每个人必经的阶段。总算现在风雨过去了,短暂迷失后重新归队,仍旧可以大步流星继续向前进发。 接下来的每一日,着实是很忙,元宵节之前宴饮不断,派出去的乐工们也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事。就说苏云那里,每日定时巡查,设宴的主家都知道梨园的规矩,不可对乐师不恭,但架不住总会有些不三不四的亲友。那些亲友从老家来,从外埠来,认知仍旧停留在前朝,以为乐师舞伎都是下九流,不免言行轻薄。 苏云巡视到一家时,见云韶寺的一个宫人正躲在门外哭。细问情由之后求见了主家,请主家交人,当即就把人押走,送到大都府定罪量刑去了。 一场又一场雷厉风行的整治,收效巨大。大家都开玩笑,说梨园是皇后娘娘修行的道场,道行修成了,道场也河清海晏了。 但人与人各不相同,保得住外面的权贵不敢轻贱梨园子弟,保不住梨园内部有纷争。毕竟上千号人呢,人多了,各种问题势必也多。譬如不合了、争风吃醋了、小偷小摸了……大大小小的事总也忙不完。好在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也多,颜在之外还有梅引和楚容她们,苏月有时候也能忙里偷闲,去慰问慰问她的大郎。 天将暖不暖的时候,两个人坐在门前晒脚,一人一把躺椅,一人一本书。至于为什么晒脚,皇帝陛下说树枯根先竭,人老足先衰。人的五脏六腑投射在脚下,晒一晒舒筋活络,最重要的一点,毕竟晒脸是会黑的。 平时他研习医书,今天捧的却是一本《经天纬地治家之道》,看得极其投入,半天连一句话都没絮叨。 苏月觉得有点奇怪,拿脚钩了他一下,“这书写得很好吗?” 他“唔”了声,眼睛都舍不得移开,“极好……情景交融,大开大合。” 治家能治出情景交融来,未免太过诡异了。 于是她好奇地探过去,“让我看看。” 他忙捂住了,“你自己的看完了吗,怎么来看我的?” 这下苏月可以确定其中有诈了,不顾他反对抢过来翻阅,好啊,“鹰视须深,乃掀脚而细观……上下扪摸,纵横把握”。 再合上看看书名,她奇道:“原来治家之道竟是这样的吗?” 皇帝眼神闪烁,“这也是治家的一部分,不能因为他偏门,就不拿他当回事。且这可是名家之作,我这人向来虚心受教,技多不压身,多多习学总没有坏处的。”边说边又抢了回去,笑道,“女郎不适合看这个,还是看你的《搜神记》吧。” 苏月嫌弃地打量了他一眼,“好好的,看这种书。兴发而动,那是身体有残缺的人才干的事。”说着视线下移,探究地停在一处观察了良久,“莫非你……” 他立刻牵过袖子遮掩,“现在是大白天,我不能将你怎么样,等到了夜里,你就知道我的游刃有余了。” 边上人美目一婉转,没有与他辩驳。这段时间他付出了很多,若不因年老体衰生育有碍,应当有小小的种子生根发芽了吧! 快来一个孩子,长得像自己也像他,多有意思! 苏月闲适地闭上眼,把书盖在了自己脸上。太阳晒得脚上热烘烘,空气里还有果子熏殿的香气。她从官舍过来的时候,看见宫墙顶上长出了青草嫩芽,春天来了,时间过得好快呀。 皇帝陛下的想法,还是因看了不好的书,而变得有点复杂。他懊恼道:“白天不该看,应该留在晚上,可以边看边验证。苏月……”他偏头温柔地召唤,“大娘子……皇后……” “大娘子。”陛下的话还没说完,淮州站在殿外回禀,“李再思的夫人在宫门上叩谒,求见大娘子。” 苏月取下书,和皇帝对望了一眼,“宝成公主?她来找我干什么?” 皇帝道:“权弈把李再思当作替罪羊,至今人还关押在刑部大狱中呢。” 苏月迟疑了下,“没想过放了他?” 皇帝说没想过,“我早就想收拾他了,人关在里面正遂了心意。也不用费心审问定罪,把他关到死就是了。” 苏月知道他有他的考量,但也忍不住唏嘘,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到个人头上,是怎样一座背负不起的大山。 宝成公主向来和她不对付,上回在裴忌的迎亲宴上,还对她阴阳怪气呢。今天定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她,好在没有点名求见权大,否则事办不成,还得哭着回家。 苏月应了淮州一声,“把她带到命妇朝堂吧。” 大梁的紫微城中,设有专门接见命妇的地方,皇帝视朝五日一次,皇后听取内外命妇奏请是半月一次。不过苏月还未正式登皇后位,这个差事是能免则免,只有那种亟待解决的大事,或是人求见到了门上,才会发话见一见。 她起身要走,发现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偏头道:“人家只想见我,你也要一道去吗?” 皇帝说是啊,“我站在边上旁听,免得你回来转述。” 苏月说这怎么成,“人家没说要见你,你一出现,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既然答应见,就不要刁难人家,你且等着我,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可皇帝忧心忡忡,“离她远一点,不要靠得太近,以防她恼羞成怒刺杀你。” 正想下令命人护卫,国用道:“陛下,让长御跟着就是了。窈娘的身手比缇骑还好呢,您怎么忘了。” 苏月是头一回听说窈娘居然会武艺,印象里那是个身条玲珑,会梳头的女郎,和舞刀弄枪完全不沾边。自己平时不常招她们侍奉,但她们只要得知她进了掖庭,都会赶来听示下。 很快窈娘就到了面前,跟随她一起进了命妇朝堂。因为有皇帝的吩咐,窈娘两眼一直炯炯盯着宝成公主,错身的时候下意识分隔彼此,连宝成公主落座,她都比手让她坐远一点。 宝成公主有些尴尬,毕竟自己一向对她有敌意,这回求到了人家门上,多少有些舍不下面子。但转念再一想,就要家破人亡了,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便硬着头皮向她行礼,“我冒昧前来,请大娘子恕罪。” 苏月说无妨,“夫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宝成公主定了定神,方才小心翼翼说出口。 “我此来,是为我家将军。”她惨然道,“我家将军是腊月二十八被刑部带走的,说他有支使家仆,毒害陛下的嫌疑,苍天可见,我家将军是冤枉的。后来齐王败露,这件案子已经大白于天下了,这可是陛下亲断的啊!我本以为将军不日就能回家,可如今已经过去月余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无处申辩,去刑部求问,刑部的官员避而不见,去央告将军的故交,所有人也是避之唯恐不及……我家将军的事已是无人问津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来求大娘子,为我们夫妇做主。” 她边说,边察言观色,见上首的人始终没什么反应,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我以前不知轻重,唐突过大娘子,大娘子若要责怪,打我骂我都可以。可我家将军,当初曾为陛下出生入死,立下过微薄的战功啊。只是武夫粗鄙不知进退,也曾得意忘形居功自傲,但他从来不曾做过背弃陛下,动摇社稷的事,请陛下明鉴。我是女流之辈,我没法向陛下陈情,却知道大娘子是女中丈夫,有力挽狂澜的手段。大娘子,求您替我们将军说说情吧,只要放将军出狱,我们愿意解甲归田,从此不问兵事,只求让我们夫妇团聚,能够携手到老……”她说到最后捂住了脸,眼泪顺着指缝流淌,呜咽道,“我经历过国破家亡,早已举目无亲了。好容易有个疼我爱我的人,我不能眼看他冤死狱中,我想救他出来。” 她说着便跪下了,匍匐在地连连磕头,“求大娘子施恩,您也是有心爱之人的,您定能明白我的心意。” 说实在话,她为李再思辩解的那几句,并没能打动苏月。开国将领得意忘形居功自傲,就够他喝上一壶的了。可她说起自己的境况,到底触发了苏月的同情,女郎孤身一人立世,实在是很苦,若真能救她苦厄,也算积德行善了。 于是她离了座,亲手把人搀扶起来,温声道:“夫人别着急,你的话,我会据实呈禀陛下的。陛下究竟如何定夺,还需依照刑部呈交的状纸再行考量,我能做的只是尽力周全,但愿不负夫人所托吧。” 宝成公主仰起脸,满面的泪痕,颤声道:“大娘子,多谢您不计前嫌,您的恩典我永世不忘。” 苏月笑了笑,“不谈什么恩典,李将军若罪不至此,我料陛下也会法外开恩的。”说罢吩咐窈娘,“送李夫人出宫去吧,不多时宫门就要落锁了。” 宝成公主千恩万谢去了,苏月从命妇朝堂出来,迈出门槛就看见靠在门边的皇帝,他偏头问她:“那个李再思,你觉得该不该放?这件事我也一直在考虑,若不放,我心里踏实,若放了,我担心他会作乱。” 苏月道:“我没有别的可说,只有一句话,过载者沉其舟,欲胜者杀其身。请皇帝陛下自行定夺。” 皇帝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上年朝堂过于动荡了,我也知道。早前阿爹常有一句话挂在嘴上,他说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大梁已经到了需要怀柔的时候了,朕得挣个贤名,不能让他们诟病朕过河拆桥,诛杀功臣。”说罢转头吩咐万里,“下令刑部放人,李再思官复原职。且看他日后的表现,若有异动,再除不迟。” 第82章 李再思走出了刑部大牢, 也就是说齐王谋反一案,到了彻底了结的时候了。 朝堂之上,皇帝把他的想法与众臣工说了, 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 就是骨肉亲情割舍不断。不会要齐王的命, 但此生圈禁是不能逃脱的,问众臣可有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呢, 宰相说:“陛下是仁君,纵是天家, 也有寻常人的怜恤与不舍。齐王是久病疯魔, 且手上并无实权,一切尽在陛下掌握之中。陛下怜他,将他圈禁在谯郡, 臣等认为并无不妥。要紧一宗太后上了年纪, 留下齐王, 也是为宽慰太后,不令太后过于悲伤罢了。” 所以这件事就算议准了, 权弈不能在上都逗留,政令一颁布,就得动身前往谯郡。 他走的这天, 天高云淡, 没有牢车也没有押解的人员, 只有两名平时贴身侍奉的家仆,护送他走出了建春门。 城外已是草木萌发的时节了,远山远水覆盖上了一层绿, 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他站在宽坦的道路上四顾,身上朴素的袍服被春风吹得轻漾。他的野心和前程都没有了, 但远离了名利场,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至少这暖阳和青草,都是属于他的。 只是有些遗憾,他的所作所为令至亲深感失望,即便要远行,也没有人来送别他。 算了,还指望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转身接过仆从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往郊野去。走了一程,看见道旁停着一辆车辇,车舆前垂挂的帘子打了起来,走近看,车内坐着太后。 他勒住马缰,一瞬羞愧自责涌上心头,下马后在太后的车驾前跪了下来。 “阿娘,儿不孝。”他以头抢地,悲声道,“儿鬼迷心窍,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伤了阿娘的心,都是儿的错。” 太后眼里蓄着泪,强忍着没有落下来,平住心绪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你自己的良心,对不起一直疼爱你的阿兄。我想过大梁建立之初,定会有很多纷争,会有人谋夺他的皇位,但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二郎,你可能是真的病得太久,病得忘了很多事,但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十三岁那年冬突发急症,你阿兄那时驻扎在会稽,顶风冒雪跑了一整夜,把当时军中最好的大夫带回来给你瞧病,才救回了你的小命。结果你身体逐年好转,却眼红他拿命拼来的江山,你何德何能,怎么会生出这样愚蠢的野心!早前你经常进宫,在我耳边不时吹风,我就有所怀疑,可我不敢往那上头想,我以为是我多心,只一遍一遍让你好生报效你阿兄,可惜你根本没往心里去。如今好了,试过了,灰头土脸,又何必呢。今日我来送你,是为母子之情,并不因为心疼你。你去了谯郡之后,望你痛改前非,用余生来忏悔罪行吧。” 跪在车前的人,此时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感触,就那么弓着身子,半晌没有起身。 隔了许久才听他说:“请阿娘替儿带话给阿兄,二郎错了,今生对不起阿兄,来世做牛做马,偿还阿兄。” 太后深深叹了口气,“起来吧。我料你阿兄早就释怀了,否则也不会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才宣读对你的裁决。他还在担心你身子受不住,不能顶着严寒赶路,而你……你呀你……” 太后奋力冲他指了指,恨铁不成钢。权弈也因她的话忽然泪流满面,哽声道:“我万死,对不起阿兄。” 可是迟来的忏悔有什么用呢,有些感情受过伤,就很难复原了。 太后还是叮嘱了他两句,“相距虽不远,你也得走上三日。启程吧,路上遇见驿站,尽早投宿,别等天黑。” 权弈泣不成声,只是不愿勾得阿娘伤心,忙转过身重新跨马,匆匆道一声:“娘,儿走了。”就策马奔向了远方。 太后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不知是不是吹了风的缘故,只觉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有些发热了。但这片愁云惨雾没能持续太久,迈入安福宫大门的那刻,彻底得到了根治。 恰与梨花同梦 第76节 范骁老远就跑来迎接,欢天喜地回禀了一个好消息:“太医院今日给大娘子请平安脉,诊出大娘子有喜了。” 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什么了?” 范骁说有喜了,“怀上了身孕,您就要当皇祖母了!” 太后说“啊”,慌忙抓住傅姆,“珍珠,他说什么?苏月有喜了?” 傅姆说可不,“您没听错,是说大娘子有喜了。” 太后高兴得迸出了两眼泪花,双手合什拜了又拜,“老天爷,好事说来就来。高祖爷,你听见没有,咱们权家有后了,你那傻儿子要当爹了!”说罢忙问范骁,“人呢?这会儿在哪里?” 范骁说:“太医是上梨园请的脉,没听说大娘子回掖庭。国用打发人来报信,说陛下已经赶往圆璧城了。” 太后说不成,“我也得去看看。” 于是一行人又急忙赶往梨园,进了官署见他们有说有笑的,苏月真不是个娇气的女郎,面前摆着乐谱,手上还在安弦。 太后却心疼得紧,“如今是双身子了,怎么还在忙这个呀?” 苏月赶紧起身扶太后坐下,笑道:“消息传得好快,您都听说了。” 太后说可不是,“这么要紧的好信儿,可给你家里传话?” 苏月被太后一问才想起来,赧然道:“我竟忘了,也不着急,得空再说吧。” 太后说:“那哪儿行,快打发人回去报信。”一面看向傻儿子,“你就这么傻站着,什么都顾不上了?” 皇帝呢,后继有人固然高兴,但也有他说不出的哀伤。太医特地吩咐,坐胎期间忌房事,什么都不能干。这对于刚尝到甜头的人来说,不算太好的消息。接下来他又得寡淡地活着……沾上荤腥也才两个月,没想到自己老当益壮,一下就让她怀上了。 有什么办法,笑吧,不笑还能哭吗? 太后看着他,奇道:“你怎么笑得这么难看?脸僵了吗?” 他的心情,也算是无人在意了。只好把唇角仰得愈发高,搪塞着:“儿不光是高兴,还伴有骄傲。” 太后并不在意他,眼里只有儿媳,抱怨道:“你这孩子也怪粗心的,怎么有了身孕都不知道,还是太医请平安脉才请出来的。” 苏月笑着说:“我委实没什么感觉,能吃能睡,万没想到居然有了。” 太后问:“月事缺了席,你也不知道?” 苏月笑得腼腆,“我糊里糊涂,不记日子。每回来前有预兆,那时留心就是了。” 太后摇头,“也算是兵来将挡。那接下来怎么处置?我看还是回宫中养胎吧,不能太过操劳,坐稳了胎,往后孩子才结实。” 不等苏月回答,皇帝就接了话,“她是操心的命,哪里闲得住。要是让她躺在掖庭,她怕是要急出病来,不如继续留在梨园主持大局,多多歇着就是了。” 太后听得直叹气,“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只管来糊弄我吧。” 年轻人的想法,太后有时候确实闹不清。她能做的就是尽力多关照,每日让人变着花样炖些滋补汤送来,日日打听一下苏月的境况。 苏月呢,从小身底子好,即便是怀了身孕,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妨碍。别人会孕吐,会嗜睡,这些症候她一样都没有,反倒是胃口变得很好,太后每回差珍珠傅姆送来的汤,她都痛痛快快喝完了。 看得傅姆欢喜,“这孩子,将来必定是个大个儿,长得壮壮的,像座小山。” 苏月笑道:“万一是个小女郎,长得像山可不妙。” 傅姆说不会,“我看人怀孕的身形,一看一个准,必是小皇子无疑。” 反正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都好,她都喜欢。 不过自打她有孕之后,园内的事物确实管得少了,颜在他们分担了大半,几乎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她操心。她每日就是去督察大乐堂练曲,专心收集她的《音声六十四部》,整理前朝遗留 下来的乐谱,再把它们重新汇总,古曲今用。 她在梨园很安定,皇帝就得费神了,来来回回地赶场,游走在内庭与梨园之间。 晚间他留宿,他们像寻常夫妻那样,没有历代帝后的排场,什么床榻之外、寝室之外,跪上几个值夜的内侍或宫女。苏月要喝水,要起夜,都是权大尽心照顾。有时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白天公务忙碌,夜里怎么能让他再伺候自己。 可是每当她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就把眼一横,“我的妻儿我不心疼,谁心疼?我可告诉你,我儿从坐胎起,就得知道有我这个阿爹,等他再长大些,我还要讲笑话给他听。” 他老说讲笑话,仿佛他是个笑话篓子,满肚子的风趣没余地展露。 苏月决定给他一个机会表现,“你讲一个,孩子能听见。” 皇帝就开始眉飞色舞,“说有只猴子死了,见了阎王,央求投胎做人。阎王说‘要做人,须得脱去身上的毛发’,结果夜叉刚给它拔了一根,它就痛不可当,阎王耻笑,‘你一毛不拔,如何做人’?”他说完,自己乐不可支,还要问她,“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苏月果然笑了,但不是被他逗笑的,是被这个笑话冷笑的。 “你以后在臣子面前,可别说这种笑话,人家会以为你意有所指,以为你在存心敲打。”边说边唉呀了声,“我腰上酸得很,快给我捏两下。” 他尽心地侍奉,边捏边询问,问手法怎么样,力道得不得当。 苏月闭着眼睛“嗯”了声,一手覆在他的手上轻抚,“这阵子让你两头奔忙,辛苦你了。” 他说不辛苦,“我每日能见到你,就很高兴了。看着这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来回奔忙也甘之如饴。还有最要紧的,我得让你知道我没有胡来,夜夜陪在你身边,你不也放心么。” 这话倒是说进了苏月心坎里,她确实也有过担心,自己这么快就怀上了,肉还没吃上几口的大郎又要改吃素,由奢入俭难,不知他内心会不会骚动不安。 结果他不辞辛苦,这么一来就打消了她的疑虑,她心里一欢喜,勾着他的脖子拽向自己。 大郎如今长心眼了,没敢像以前一样压满怀,两臂小心地撑住,给肚子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一径念叨着,“不可孟浪,不可孟浪啊……” 不过那份心猿意马还是没能把持住,问苏月:“三个月满了没有?我觉得太医有些小题大做,头三个月不能同房,等他诊出脉相来的时候,不都已经两个月了吗。这两个月你我无所顾忌,该干的都没少干,也没见孩子怎么样。” 苏月存心逗他,“太医的意思,莫不是诊出后三个月吧!” 皇帝说绝对不可能,“我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哪个太医这么说,拉出去砍了,定是庸医!” 苏月笑他急色,这阵子陛下忍得辛苦,算算时间,孩子约摸有四个月了,或者……也许……小心些…… 陛下依言行事了,虽然要顾及的方面有很多,但温情缱绻,彼此也甚是得趣。 事后皇帝自觉表现还可以,趁着她心情不错的时候,与她打商量,“这阵子还能留在这里,等到要待产的时候,可一定得回掖庭,总不能把孩子生在梨园,你说是不是?” 苏月自然也有考量,安抚道放心,“我心里有数,不可能让你高枕无忧,我一个人偷着生孩子。” 说起这个,他就开始发愁,“听说产子很是艰难啊,会疼得死去活来,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苏月说可不么,“没有一个孩子是白得的,女子得受多大的罪,你们男人哪里知道。”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也会教导孩子,将来孝顺阿娘。” 苏月偏头瞧他,孔武的身型,肉皮上深深浅浅的伤痕,再配上这愁容满面的脸……看上去实在有点好笑。 她嗤地一声栽倒在被褥间,他觉得很莫名,“你笑什么?” 苏月含含糊糊应他,“没什么、没什么……我是高兴。丈夫疼爱,儿女孝顺,我这一辈子尽是来享福的。” 他说对,“你上辈子积德行善,这辈子遇见了我。这辈子你把梨园子弟都拖出了火坑,又是好大的功德,下辈子还遇见我。” 苏月惊诧,“天爷,我也没做错什么呀。” 他一听可不干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好吗?哪里不好?” 自信心大受打击,这可不是小事。苏月忙改了口风,“我逗你呢,这么好的郎子,怎能轻易放过。下辈子你若是娶了别人,我不得哭死吗。”手脚并用巴结住他,“不成,你是我的,我绝不把你拱手让人。” 如此他才高兴起来,得意地说:“你尝过了我,还能另选他人?你这么机灵,又不傻。” 是吧,这话虽然过于自负,但到底也算大实话。 苏月偎在他怀里,后来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春暖花开,他们两个带着好多孩子,在郊野放风筝。她那时十分惊讶,怎么会有这么多,数来数去,男男女女,数也数不清。醒来之后还在大喘气,这辈子不会真的生那么多吧,这要生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皇帝则安慰她,定是子孙绵延,无穷无尽的意思,“大梁少说也得存续三百年,这是吉兆啊!” 如此悬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苏月又与他重申了一遍,“我不生那么多。” 皇帝点头,“你说几个就几个,哪天觉得够了,咱们就封肚。” 不过怀上了孩子,苏月分明觉得身边的人都很担忧,爹娘隔三差五就要来看她一次,叮嘱她千万不能累着,千万不能不当一回事。 她嘴上答应,该忙的事一样都没有落下,其实只要身体承受得住,倒也不必如此如临大敌。她自己知道小心,等到生产的日子差不多时,她的音声六十四部已经收集了四十三部。乐府又来了个极有天赋的乐师,曲调编得好,产出也高。她回到掖庭的时候很放心,反正自己的目标有希望完成,可不是随意的凑合,务必取其精华,流传后世也不磕碜。 说回待产的这段时间,倒是很清闲,很松散。皇帝处理公务或是上朝了,她就去太后宫里下棋种花。太后是个很有内秀的人,下得一手好棋,自己跟着她,棋术得到很大提升。还有花果树木的嫁接,太后说想试一试,能不能让梨树上长出橘子来。 这日太后又打起了海棠树的主意,“果子长得像林檎,把林檎的枝杆移植过来,我看可行。” 苏月说那就试试,让人去取刻刀。话音方落忽然发觉不太对劲,急忙唤阿娘,“我要生了。” 这下子鸡飞狗跳,还好太后镇定,说别慌,让人把她抬进早就准备好的产房,一面命人去给皇帝报信。 皇帝彼时正视朝,听宣抚使回禀岭南的情况。万里上前小声通传,他一下子乱了方寸,急得站起又坐下,把一众臣僚弄得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反正这朝会定是继续不下去了,他在众人不解的凝视中站起身,按捺住激动的情绪下令:“不曾奏禀的政务具本递交,由门下省与尚书省代为处置。皇后要生了,朕暂且顾不上这些……散朝。” 众臣预备领命的时候,皇帝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余下就是生男生女的问题,皇帝在产房外提心吊胆,臣工们聚在归义门外等消息。 宰相说:“定能一举得男。” 尚书令问:“宰辅怎么知道?” 宰相深沉道:“陛下同我提及,前日做了个梦,梦见以前安葬过的路边小童对他说,要来做他的儿子。” 众人感慨良多,“想是要来报恩啊。” 当然也有人很没情趣,“胎梦不是应当女子做吗,陛下是男子,男子梦的准不准?” 宰相翻了个白眼,“为何不准,那可是真龙天子!” 只不过生头胎,时间着实熬得漫长,从早晨一直熬到将近傍晚。宰相腰疼得有些站不住了,正想找个地方坐下,忽然听见门内有人边跑边喊“生了、生了”。 众人立刻迎上前,急急追问:“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内侍笑着告诉众人:“是位皇子,哭声洪亮,小身板很是结实,足有七斤八两。” 第83章 终章 众臣工都松了口气, 这可不单单是生了个孩子这么简单,关乎大梁国祚,更关乎社稷稳定啊。 而产房内呢, 老来得子的皇帝蹲在苏月榻前, 额头杵着被褥,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辛苦了半日的苏月终于慢慢缓过来了,偏头叫了声大郎, “你怎么了?” 皇帝半晌才抬起头,红红的一双眼, 颤声说:“我对不起你。” 苏月怔了下, 复又失笑,“对不起什么?孩子有一半是我的,也不全是为你生的。” 他说知道, “我那一半, 也让我觉得对不起你。” 苏月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脸, 自己生孩子,自己没觉得不平, 他怎么还委屈上了。 太后和阿爹阿娘,抱着孩子看了又看,太后抹泪不止, “我们权家有后了呢, 这么好的小子, 多结实!” 恰与梨花同梦 第77节 一高兴送来给苏月再看看,苏月瞧着这张陌生的小脸,看了半天也没分辩出他长得像谁。 反正现在丑点不要紧, 据说会越养越好看的。眼下首要一点是名字,做阿爹的已经纠结了好几个月, 直到她要生了,也没见他作出决断。 苏月问:“想好没有,叫什么?” 皇帝方才下了决心,“我想过要他雄才伟略,要他统天御宇,可在你苦苦生他的时候,我只想让老天保佑你们母子平安。这孩子就叫权佑吧,小字清诲。” 苏月喃喃念着这名字,问他:“出处呢?” 皇帝道:“承前王之清诲,曰天道之无亲。澄得一以作鉴,恒辅善而佑仁。等他满月的那日,我打算改年号恒仁,用以庆贺孩子的出生。” 苏月嗟叹:“没想到你颇为用心,连年号都想好了。” 他伏在她枕边轻轻“嗯”了声,“苏月,你还疼么?你先前喊成那样,我在外面心都要碎了。” 他说着红了眼眶,看得出是当真心疼她。 若说身上疼不疼,那是肯定的呀,这么大个肉团生出来,是简单的事吗。可这份苦,好像吃得并不懊悔,她生孩子的时候,满心都是希望,是有奔头的。她就想同这在她肚子里住了九个月的孩子见一面,想看他长得什么模样,眉眼更像谁。 太后和阿娘抱着他来给她看,她累得头昏眼花,已经看不明白了。据说眉眼像权大,鼻子和嘴像她,这么一拼凑,应该丑不到哪里去。 不过她实在睁不开眼了,只觉一辈子积攒的力气都用光了,轻声对他说:“我有些累,想睡一会儿,你别走,要守着我啊。” 她从被子底下探出手,向他摆动了一下。他立刻把她的手包进掌心里,温声道:“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保管一睁开眼,立刻就看见我。” 她微微点了下头,昏昏然,睡了很久。及到后半夜醒来,见他还在床前坐着,一手握着她的,一手翻阅门下省送来的奏疏。 如此这般,心里是安定的。苏月没有说话,唇角慢慢仰了起来。 他不时会抬眼看看她,忽然发现她醒了,忙问:“饿了吧?阿娘给你准备了露浆鱼羹,你吃过了接着睡,过两日就恢复元气了。” 苏月问:“清诲呢?乳娘抱走了吗?” 皇帝说是,“就在西寝。怕有动静闹得你睡不好,阿娘和岳母大人都在那儿看顾着呢。” 苏月哦了声,支起身子想坐,边上的傅姆说不能动,“且仰着用膳吧,等伤处长好了才能坐起身。” 苏月只好侧着身子,等皇帝喂她。这人哆哆嗦嗦的,手法不娴熟,但已经在尽他所能习学了。 好不容易喂完,又伺候她擦牙净口,苏月道:“你也累坏了吧?晚间不用守着我,去外寝睡吧。” 他说不,“我让他们搬小榻进来,你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苏月说不用,“有这么多人伺候呢,泰娘她们都在,用不上你。” 他仍是摇头,“女郎刚生产完,身上的阳气最弱。有我在这里坐镇,能斩妖除魔。” 苏月失笑,“你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 他却言之凿凿,“以前攻下上郡后,入城安抚百姓,在医馆听见那些妇人说的。” 所以他就记下了,那时候便在想着将来娶了辜苏月,要这么保护她吧! 唉,真是个纯良又一根筋的汉子啊。 苏月便没有推辞,容他在床前设了便榻。果真他听来的民俗有些说头,她恍惚间做了噩梦,梦见有很多黑乎乎的人影追赶她。她吓得逃窜,但跑不快,紧要关头一只身披金甲的大鸟从天而降,紧紧把她护在羽翼下。黑影退散了,她感激地抬头,发现这大鸟长了大郎的脸,这一看不要紧,彻底把她吓清醒了。 总之一夜醒了睡,睡不多会儿又醒,出了很多汗,把被褥都浸湿了。阿娘说这是人太虚,生个孩子,把力气全生空了,得慢慢进补,再一点点补回来。 不过她的月子做得极好,什么都不用操心,人养得白嫩,几乎能掐出水来。所以她开始跃跃欲试了,孩子虽有乳母,但她自己也想亲自喂养,可每次都嘬得生疼,以至于看见那张小嘴开合,心里就有点怕。 但是小小的权佑,实在长得太好看,太可爱了。糯米做成的娃娃,戴着早就预备好的虎头帽,简直男生女相。他想喝奶了不吵也不闹,撅着小嘴作势吮吸。棉软的小嘴,嫣红的小舌头,卷起来嘬着,一下下撞进人心坎里。 苏月为了多看一会儿,也不着急喂他,趴在摇篮边上啧啧:“快看我儿,他多有意思,多可人疼呀!” 皇帝从外面进来,见儿子这么多暗示,做娘的无动于衷,当即心疼不已,“你再不喂,朕就要下奶了。” 好在左右见他一到,全都退出去了,要不然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定会惊着众人的。 苏月嫌弃他,“慈父多败儿,刚吃了不多时,他一撅嘴就喂,岂不是乱了规矩吗。” 皇帝道:“乱什么规矩,饭还不是想吃就吃吗。再说这么小的孩子,你让他守什么规矩。”边说边俯身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摇晃,“阿娘不心疼,阿爹可心疼得慌啊。” 苏月无奈地叹息,转身上一边看她的曲谱去了。 皇帝抱着孩子在地心转圈,复又告诉她,“我今日与两省商议过了,清诲满月那日册封太子,大赦天下。” 苏月迟疑了下,“他才这么点大,就册封太子,是不是太早了?” 他说不早,“他是嫡长,皇位早晚是他的,早些定下了省心。”说着垂眼打量孩子,轻声细语道,“阿爹就盼着我儿赶快长大监国,阿爹就能放心和阿娘闲坐庭院了。算算时候,我再等十六年,十六岁想来已经历练得差不多了,足可独当一面。” 总之他怎么决定都好,苏月横竖是不会反对的。 那么接下来得谈谈更要紧的事了,皇帝说:“你看,儿子都生了,莫如把我也笑纳了吧,预备成婚怎么样?” 苏月想了想,还是摇头,“再等我一阵子。” “可是……”他失望地说,“我们不是有儿子了吗?” 苏月狠下心道:“我答应先生孩子,是为了让你后继有人,先安臣僚们的心,可没说一生孩子,就要围着孩子打转。清诲不是有你和阿娘吗,我阿爹和阿娘也常来探望,跟前还有那么多伺候的人,不会亏待他的。” 他惨然又不屈,“孩子要阿娘,我也要娘子啊。” “那要是成了婚,我还能去梨园吗?梨园中可有四五百男乐师,皇后缠绵梨园,你不在乎,众臣不质疑吗?”她笑了笑,“‘大娘子’受的约束,可比‘皇后’小多了。况且我有孕期间,太乐令和内令他们把梨园管理得很好,我想着再扶植一段时间,兴许就能抽身了。” 他又燃起了希望,“真的?说话算话?” 她说算话呀,“其实我也想过,不回梨园去了,若是园中有事,再让他们回禀我。可是我又怕,怕自己一心扑在清诲身上,以前立下的志向就都不算数了。到最后不想过问园中事物、不关心新曲的编演、不想改革,也不再执着于《音声六十四部》,彻底变成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庸常妇人……想想真可怕。” 她说这些的时候,眉头紧拧起来,看得出也很彷徨。没有理想的人不懂她的忧心,更不懂得惰性的可怕。要做成一件事,就得心无旁骛,你若想兼顾,最后可能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半途而废。 皇帝叹了口气,“罢,我就挂靠在儿子身上,你总不见得去父留子吧。” 两个人约定好,等权佑三个月大时,苏月再回梨园,忙她没有完成的事。 就是断奶对她来说不容易,孩子倒是有乳母继续喂养,自己却得使劲憋回去。有时候很后悔,何必自讨苦吃呢,但再一想,这也是人生必经的阶段,尝试过,什么都没落下,就没有遗憾了。 好在她是个定下目标,就坚定不移向前进发的人。等再回到梨园,各部原先的曲风大刀阔斧进行了改革,很多小调流传进民间,让前朝时期一度贫瘠的礼乐,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忙虽忙,和孩子的相处倒也并未减少,清诲还小的时候,她几乎隔日就往徽猷殿跑。等到他八个月时,皇帝便带他去官舍,一干伺候的人全带上,官舍内僻出专门的地方,既可就近看孩子,又不耽误他们两个人团聚。 苏月有时修编曲目,会钻进牛角尖出不来,所幸有个精通音律的郎子,在一旁陪她和弦奏乐,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他有他的见解,忽然的神来一笔,会开辟出她从未想过的明路,让打结的脑子豁然开朗。 她高兴了,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印上密密麻麻的口脂,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前阵子得了一个孤本,上面有十八首上古遗音。这些曲子已经试奏过了一遍,只要稍加修正,就可以拿来用。” 皇帝惊喜不已,“那你的《音声六十四部》有望编成了?” 她点了点头,“忽然多出这些曲子,比之前预计的时间,起码提前两年。” 皇帝几乎要感动流泪,上苍没有负他,他挖空心思从四处搜罗来的古曲谱,还得以不经意的形式送到她手上,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 可是他不说,男子汉不能什么都放在口头上,要沉得住气,才显得有深度,厚重可靠。 苏月那双眼睛停留在他脸上,微微含着笑,缓声说:“这两个月我慢慢放了手,发现就算我不在,她们也有很多好点子,能保证梨园曲目常演常新。” 皇帝的眼眸骤然明亮,不敢相信好预兆来了,只是沉着地点点头。 苏月又说:“我这两日泛酸水,吃不下东西了。” 他一听急了,“没有召见太医吗?为什么,可是吃坏了肚子?” 她摇了摇头,“肚子没有坏,好着呢。这胎和怀清诲时不一样,若是没料错,应当是个小女郎。” 权大彻底呆住了,颤抖的手在她肚子上摸了好几下,“小女郎……里面有个小女郎啊,我有女儿了?” 苏月说是啊,崴过身子枕在他腿上,“你说的,将来要十里红妆嫁女郎,我怎么能不满足你这老阿爹的希望。” 他欢喜不已,搓着手道:“小女郎,一定和你一样聪慧,一样漂亮。” 这个孩子来得也确实是时候,生清诲那会儿她要忙的事没有忙完,也不能确定梨园交到小姐妹手上,她们能不能完全胜任。所以这大半年来她一直在观察,一直在试探,等到确认接班人都调理出来了,她总算能够功成身退了。毕竟这回不能不给权大交代了,这种事有一就行了,不能有二有三。 所以她告诉他,“我要回掖庭,当你的皇后了。” 听得皇帝直愣神,“你是认真的,没同我开玩笑吧?” 苏月说认真,“我是个见好就收的人,总让你这么没名没分的,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听完了她这番话,他仰头无声地笑起来,那模样真有些瘆人,最后大喊一声:“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多少个日日夜夜,既当爹又当妈,要说皇帝陛下确实不容易。苏月心里很感激他,也只有他,能有这么大的肚量,放任她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她的《音声六十四部》,如今只剩三四首没有编录,这个不着急,可以等乐府交出新的曲目,再慢慢挑选。还有今年的霜降日,含嘉城选拔乐工,大批的应试者蜂拥而入。她那时站在廊上看着,内心感慨良多,庆幸终于彻底扭转了梨园在世人眼中的固有印象。 如今的梨园之于爱乐者,就像太学之于读书人,不需要强行征用,便能吸引乐师们自愿加入。有了新人,会带来更多新的理解和创造,她知道,即便她不在,梨园也会越来越辉煌。自己与颜在早前的笑谈成真了,现在回忆起来,恍如做梦一样。 主意打定了,心里的大石头也落地了。皇帝回去准备大婚事宜,苏月把剩下的零星事物处置妥当,她在圆璧城内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四下望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草一木,都到了告别的时候。大家站在廊下送别她,明明仍在一座宫城内,心情却莫名有些沉重。 苏月见众人都耷拉着眉眼,不由笑起来,“我又升官了,你们不为我高兴吗,怎么都愁眉苦脸的?” 云罗说:“虽是升官了,但离我们大家也越来越远了。你做了皇后,往后想见一面都难,诚如朋友远行,怎么能不伤怀。” 苏月便安抚大家,“朝中有庆典时我都在,你们要找我也并不难。梨园终究是要托付你们的,我不在,你们反倒可以放开手脚大胆施为。咱们都振作起来,各奔前程吧。” 是呀,轰轰烈烈地各奔前程。虽然开局并不理想,每个人都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痛苦哀伤,但如今脚下的路变得越来越宽坦,小人物也可以有大前程了。 从方诸门出来,皇帝在她的专属巷道里等着她。两个人牵着手南行,又是快入冬的时节了,挨着廊道外的那一溜走,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地。 皇帝转头看她,手上握得紧紧的,“女郎,你以后夜夜会同我睡在一起,再也不会抛下我了吧?” 苏月讥嘲:“满脑子光想着一起睡觉?” 他“嗯”了声,“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日夜和你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苏月发笑,快到而立之年的人了,依旧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过去没有遇见我的日子,你是怎么过的?”她笑着说,“没人陪你吃饭,没人陪你睡觉,你孤零零的,甚是可怜。” 他迎着日光,慢慢眯起了眼,“可不就是很可怜吗。但我知道,等我功成名就时,一定能让家书上的那位女郎陪我到终老。果然,多年的积淀,就是为了等待与你重逢啊。” 苏月很感动,“大郎,你愈发会谈情说爱了。” 他暧昧地冲她眨眨眼,“所以你知道了吧,我是厚积而薄发,定能一辈子让你幸福。” 惹得她揍了他两下,这人不说些不正经的话,好像一天就过得不美满似的。 不过若论心迹,苏月还是很喜欢他对她永远一副眼馋肚饱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魅力无穷。这场迟来的大婚,虽然颠覆了所有人对婚嫁的认知,但于她来说不早不晚正好。不该是婚姻催赶着她,是她觉得自己需要婚姻时,才去选择完成它。 辜家呢,嫁女是照着姑苏的老习惯来的。 亲迎当天,辜祈年最后一次清点陪嫁的抬礼,足足二百零八抬,把跟在屁股后头的三房都看傻了。 辜颂年说:“阿兄,你是打算把家底搬空了,送女儿出嫁?” 辜祈年斜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家。” 恰与梨花同梦 第78节 “不是……”辜颂年道,“她嫁的是皇帝,又不是小门小户,还要靠娘家接济过日子吗?” 对于这种两眼只盯着脚尖的人,和他多解释一句都是浪费唾沫。辜祈年转身走开了,三房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跟在后面啰啰嗦嗦,说他打肿脸充胖子。 辜祈年嫌他多嘴,回头瞪了他一眼,“让你帮忙,不是让你提意见的。你呀,活了五十多,活在狗身上了,正因为嫁的是帝王家,才愈发不能被人看扁,懂不懂!我家虽是商户出身,但女儿就得有娘家给的底气,不管她嫁皇帝还是寻常百姓,这些嫁妆一早就给她预备下了,少一抬都不成。” 辜颂年被骂得讪讪摸鼻子,和妻子数落长兄好大喜功,石头往山上搬。 三夫人也不耐烦他,“别人家的事,就你话多!有这闲心,不如操心操心自家女儿,苏意又滑胎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有苏情,上回我在街市上看见她,打扮得妖精似的,见了我也不打招呼,你说气人不气人!” 辜颂年无能为力,最后劝妻子,“儿孙自有儿孙福,过好你的浪日子就是了。” 嘴里刚说完,抬嫁妆的杠夫进来了,一对对很快站好了位置,看样子年轻力壮,不像家里的家仆。再仔细一打量,穿的是官靴,原来都是官家调遣过来的禁军啊。 辜颂年忙扯了扯妻子,“陛下来亲迎了。” 夫妇俩前脚跑出小院,后脚一抬抬的嫁妆鱼贯而出,把他们冲到了一旁。等到他们赶至大门外时,浩荡的队伍早就走出去半里远了,只有身旁的陪嫁接连往外运送,好像总也走不完似的。 那厢坐在金根车里的苏月挺了挺腰,早知道大婚不是件省力的事,明明礼节已经尽可能缩减了,也还是让她腰酸背痛。 皇后入主掖庭,原本有一套专门的流程,从端门穿过南宫,接受百官朝拜后,还要入乾阳殿受礼,有冗长的封后大典要进行。但太后同主持大典的宰相和尚书等人知会过了,说皇后身上不便,一切化繁就简。宣读了封后诏书,交托了凤印和金册,受封就算完成了吧。 臣僚们是能够体谅的,太后怎么吩咐怎么承办就是了。毕竟陛下娶个亲是真不容易,太子都能站了,陛下才好不容易争取到自己应得的名分。 早前朝堂上言官曾催促,劝说陛下不可始乱终弃,梨园使育有皇太子,陛下应当对梨园使有交代。那时陛下满脸惆怅,无奈地对言官们表示,让他们去劝梨园使,一时让所有人嗒然了。 所以大礼能成就行,不要在乎那些细节。毕竟当初陛下为了证明皇太子是梨园使所生,只好把婚书掏出来作为凭证,细想一下,简直心酸。为了顾全皇后的凤体,能省的步骤通通省略掉,挑重要的几句话念完了,就把帝后送进洞房吧。 好在皇帝不必像普通新郎官那样,揭完了盖头还得出去应付宾客。宫中的婚宴由三公九卿们代为周全,他可以留在洞房里照顾他的皇后。 苏月坐在床上翻看她的金册和凤印,然后取出皇帝给她的那枚小印章,并排放在了一起。 坐在一旁的皇帝垂眼看,“你我定情的东西并不多,结果你居然还漏了一样。” 苏月说没有啊,“这枚小印不是在吗,我时刻带在身上。” “还有那个香囊呢?就是你塞在胸脯里的那个。” 苏月直翻眼,“这个还要翻小账吗,眼下又不是端午。” 可他却从袖袋里掏出了五色丝和簪花编成的手串,放到她面前说:“有关你的东西,我都是随身携带,哪像你这么没良心!”复又取出那七枚铜钱,往前推了推,“看来我永远集不满十枚了,有些遗憾,但也不要紧,反正我的愿望已经实 现了。” 苏月打量这些铜钱,用红色的丝线穿着,收纳得井井有条。 她笑着问他,“你的愿望,就是娶我为妻吗?” 他说是啊,“娶你,生几个孩子,扶植儿子成器,风光把女儿嫁出去。然后我们一起活到白发苍苍,等我很老的时候,你还在我身旁,我就觉得这辈子没有遗憾了。” 一早就说过,他不会说好听的不要紧,真诚最为打动人心。 她婚前想好的,不能在新婚夜掉眼泪,一定要笑着。可听到他的话,她的鼻子就发酸,“女儿还在肚子里,你就预备送她出阁了,想得真长远。” 他很是得意,“因为早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已经把这辈子规划好了。不过我得先给你一个下马威,这女郎和她全家都看不上我,我得拿出帝王的威严来,让她知道什么叫君心如铁,深不可测。我要对她强取豪夺,先夺她的身,再夺她的心。接下来让她爱我彻骨,再冷落她,让她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再复宠,再冷落,再移情别恋,让她知道我不是非她不可。” 苏月起先的感动化作了一蓬烟,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没想到你的想法这么多,够梨园八月十五编成一场燕乐大曲了。然后呢?” 这个然后问得很好,他的嚣张气焰一下熄灭了,尴尬道:“然后没有成功,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见你冷,我就想脱下身上的斗篷给你,看见你冻得脸色发白,我就忍不住心疼。” 又来了,又开始煽情! 苏月吸了吸鼻子,垂眼嘟囔:“可见我是个多招人喜欢的女郎,别说你,升平街上的少年郎君都倾慕我。” 多少人钦慕她都构不成威胁,只能证明他足够优秀,脱颖而出了。 当然他也很愿意听她吹捧,打算给她一个机会,“那你第一次见到我,心里怎么想?想过就此向我示好,依附我,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吗?” 苏月回忆了下,托腮道:“我看见一个故作深沉的大个子走进帐中,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开国皇帝的时候,那股小人得志真是跃然纸上。那时我飞快瞄了他一眼,瞄前还曾胆战心惊,瞄后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皇帝问为什么,“你也对我一见钟情了?” 苏月尴尬地笑了笑,“倒也不是,我瞄见他的鞋底刻意加厚了半分,鬓角抹了头油,眉梢有描过的痕迹,要是没料错,脸上还擦过一点粉。” 她说完,身旁的人就崩溃了,“辜苏月,你辱我!” 苏月吓了一跳,忙靠过去搂住他的脑袋安抚,“好了好了,虽然你娇柔造作,但还是郎艳独绝。你是我见过最俊俏的男子,尤其你的嘴长得好看,天生适合亲吻。” 说亲就亲,撅起来,响亮地对嘬了一下。 这时听见廊上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说下雪了。苏月忙趿上软鞋下床,推开窗看,红墙碧瓦的远景,衬出大片大片飞坠的雪花。 她还记得离开姑苏前,阿妹引她看后院的麦田,月下的麦苗刺破积雪,绵延向远方。那时看见的不光是麦苗,还有希望。 而今也是下雪的日子,自己扒在窗台前,身边还有个和她一样姿势,并肩看雪的人。人生路漫漫,忽然就不寂寞了。因为有了带给她更多希望的郎子,即便大雪纷飞,也感觉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