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指》 第1章 [现代情感] 《鹦鹉指》作者:萧本洁【完结】 本书简介: 云秀生来就是鹦鹉指,小指头指尖钩曲畸形,是命不好的标志。 八十年代的埠村,她育有五女,婆媳关系恶劣,家庭衰败,而领养的男婴,成为家庭爆发的导火线。 云秀在男权内斗、婆媳嫌怨,子女嫌弃的悲惨婚姻里自渡:“手持麻绳去吊颈,自想自解自宽心” 最终云秀的鹦鹉指,由钩曲畸形到完全变直,她也在这段生命里得到释然心安。 第一章 春里姐姐妹妹转茶岭 这个男婴抱来埠村的那天,那是一九八四年,赵书记和赵家族上上下下的目光追随一辆银白色小轿车驶向远处,这是一辆征天客车,是整个埠村乃至整个市区第一辆小轿车。开车的是他的儿子赵荣芝,同行的有他的妻子凌老太和村上两位代表。 赵书记名赵家沅,有六个兄弟,家族中排行第二,家字排行:家湛、家沅、家湿、家涭、家滨、家洝。兄弟们都男丁兴旺,唯独赵书记独子,膝下无孙,可他深明大义,如今现代社会生男生女都一样,可赵家当家的是他的妻子凌映云,现任埠村的妇女主任。 凌老太一生强势,唯不肯落后于人,被人耻笑。自赵荣芝生下第一个女儿她便开始担忧,直到如今第三个女儿,她便按耐不住到处搜谋信息,终寻得麻山岭土坡村一户罗姓人家,孩子已半岁,双方已说定时辰,今日去接回。 银白色小轿车飞驶而下,发出响亮一笛。这声鸣笛使得赵荣芝老婆陈云秀心里一惊,她心里很清楚当车驶离时,这一世的更苦日子要来了。她站在赵姥爷和赵姥姥官帽椅后面,紧靠着大门,当汽笛声一响她又往后退了几步钻进大门角落里,她尽量躲开其他的人眼睛。 八十岁裹着小脚的赵姥姥回转头看了看陈云秀,和她的名字一样,一个娟好静秀的女人。只见她着一身江青服,时兴的短烫发,薄留海,一双羞涩可怜的三角眼,适中身材。 赵姥姥待她轻怜疼惜,轻脚走到她身边,口将言而嗫嚅,仅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摸了摸她的肩骨头。云秀感受到心底里最柔软的琴弦,一下子被拉响了,眼泪如同弹珠落下来,滚烫的落在手心。 她越发低下头拼命的看着双手,仔细瞧小指头是畸形的,小指弯曲向内侧生长,指尖钩曲活像鹦鹉嘴。眼泪蒙蔽了她的双眼,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不由想起早些年算命先生说:“这副弯指头就是苦命相。”眼下日子越来越难熬,她越发明白生不出儿子的事实就是命中注定,一切都得以应验了。她越想着越拼命的掰着小指头,仿佛要把它掰直。 赵姥姥忙握住她的双手细声说道:“不要总盯着手看,越看越不吉利。”幽咽使泪水充满了整个喉咙,在哭出声音之前她埋头走出了大宅,刚转出围墙背,忽身后传来她大女儿赵本华呵斥一声:“咩!”这是埠村旧时喊母亲的称呼,现在都按新时管叫“妈妈”。 本华生在七十年代故按旧时称呼,以后出生的孩子都随着她称呼,这称呼一旦叫成了,再改就跟换娘一样别扭。本华见母亲拾头走不理她,又尖声喊:“你往哪里去?又是去大姨娘家,情肯不要去,莫讨打。”她连孩子的话都不敢驳,闷头走出大宅。 大宅是全村最大的一栋红砖瓦房,独户独院,坐南朝北,坐落在比邻屋高出七八米的坡上,屋顶是三角形状,两边矮层。院子东边葡萄树、柿子树中间围着的一口深井,院子西边是池塘、竹林、转屋角即是山岭,山岭的树林高出房屋十几米,有的低树垂在瓦片里。 庭院四周砌有围墙,槽门呈八字形内嵌花墙洞,宅门、槽门、下坡道是一条笔直的路,道路左侧长满了美人蕉,枝叶硕大,眼下正开着红艳艳花朵,右侧围着一亩地的菜园。她下坡走,隔着一条宽厚的泥土路便看到一片稻田。 埠整个村庄,在一片以稻田为中心偌大的椭圆形里,四周是低山,房子紧挨着建在林缘处,人们隔田相望。从远处看,整个大宅嵌在浓绿里,隐约闪着金黄色的光,几乎每个经过大宅的人都纷纷投入羡煞的眼神,可陈云秀根本不愿多看一眼,没有人明白她生活在这个家里的苦楚。 她往东边走,从大宅到大姨娘家的百米距离,她越走越慢回想着生活在这里的所有时光:结婚七年先后生下三个女儿,孩子多,负担重,凌老太总逼着续香火,而丈夫赵荣芝总唯唯否否,心里却奉承“年轻吃父母,年老靠儿女”的真理。虽是受过教育,开着车,派头有模有样,终究是个虚囊草包。 当她看见大姨娘正立在门前田里插苗时,悲伤的情绪即刻止住了,她立即脱鞋下田。大姨娘与陈云秀是同胞姊妹,叫陈云陶,较她先嫁来埠村,一个长得同她面目相像的中年女人,身材粗犷,头戴草帽,比起她的粗犷云秀显得温暾阴柔。大姨娘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插了两分田了。 她转身拍腿大叫:“啊呀,秀妹啊,你不声不响来帮我插禾。”大姨娘声音豪放,如一道燥雷,可云秀却没动,仍闷声插秧。大姨娘见她脸色阴沉,想是心里有气,轻脚走向她问道: “我听到爆竹响,他们果真去接了。” “去了,估摸这会接到了。”云秀这才直起腰眼睛茫然凝视着半空。 “你说你也是,凌老太问你要不要领养这个孩子,你为什么同意?” 第2章 “我根本没吱声,在这个屋场凌老太一手遮天,我胆敢讲一句,只有经骂经打的份,事已至此,我何求苦受,随他娘俩一根筋。” “这第三个孩子都还这么小,凌老太是认定你生不出孙儿来。你就应该自己生,领养的孩子究竟是隔心隔肚皮的,你能放心,听说那边还是双胞胎?” “可不是,那边生的全是男娃,还能怎样?怪也只能怪自己这个命。”云秀说完两只阴凄凄的眼睛望向远方。 这边凌老太与荣芝到麻山岭土坡村时,罗家人正立在屋梁歪倒的土屋门口,房顶露出偌大缺口,将屋内照得透白,空无一物。凌老太手捧布匹和红包笑盈盈走过去,眼睛里闪烁着乌亮光芒,一会瞅瞅躺在摇篮里那个,一会瞅瞅罗婶子怀里这个,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凌老太一直张开嘴巴笑,哈喇子都掉出来了。 罗婶子紧抱着孩子,身上在发抖,脸色却平和,贴着孩子的脸蛋轻声说道:“你跟婆婆走!从此以后,你就是‘糠箩里跳到米箩里’好好享福去!” 凌老太手持红色大斗风衣盖在孩子身上,顺着罗婶子的手接过孩子,她一激动眼睛湿润了,宽慰道:“你们尽管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他。” 临走时,赵荣芝紧握罗大哥的手说道:“咱们以后就是明兄弟,将来就像兄弟间来往,孩子固然还是你们的孩子。” 凌老太和荣芝坐回车里,车子翻了土岭,越过土坡,回到一脉平川的埠村,在一片椭圆形的稻田里穿梭。 2 车子很快就到家了,一声长鞭炮迎着车缓缓上坡来。哔哩哔哩一阵响,车子在庭院落定。第一个下车的是抱着孩子的凌老太。 她着一身笔挺的人民装,齐耳短发、整齐的刘海、睁圆眼、朝天鼻、人中深长,谁也想不到她短发里藏着一对大耳朵,她的耳朵上齐眼,下齐额骨,肥大耳垂,倘若不捞开她的头发是看不见的。矮小身材使她下车困难,众人上前接孩子时,她也不放手,靠众人搀扶下了车。 众人纷纷掀开大斗风衣,看完孩子便退下去,客套说着好。她抱着孩子坐在门口,双眼凝视着孩子,好似刚从她肚子里取出来似的着迷。 赵荣芝把车子开到葡萄树底下便下车来,这些年他是开私家车出租为生。刚一下车就打了响亮的喷嚏他有慢性鼻炎,鼻孔粗大,鼻梁高耸,浓眉如帚,头发乌黑发亮,中等身材,着一身笔直的衬衣西裤。 他下车时神态是得意的,脸上容光焕发,几乎整个家族的兄弟都来了,他在众兄弟面前总是挂着微笑,尤其当他们带着羡煞的眼神投向车子时,冲他殷切喊“赵经理”时,他喜不自禁。 众兄弟喊他“赵经理”时一半是眼红一半是讽刺,他们知道荣芝是怎样从开拖拉机、中四轮、直到今天的征天客车,心里暗讽:“没有凌老太你赵荣芝算个啥,年轻吃父母!”也怪不得他们想,凌老太自己也说“一根藤上就你这一粒芝麻,不重你,重谁?” 众兄弟讽刺他,他都知道。但荣芝不在乎,他一生求的是人的尊重,无论虚实全然得意当下,他可是埠村唯一拥有独户独院的大宅子,第一辆小轿车,第一台电视机,见过世面气派的人,这是他一生的荣耀。 拥有这些使他心高气傲,他得意的用手扫了下头发,一面前宅后院的呼喊云秀,当众人齐指向村东时,他那宽厚的嘴立即聋拉下来,咬紧牙关,眼中闪动着可怕的光芒,挽起胳膊出门了。 荣芝越走越气,到底如凌老太所说这个女人的确有几分愚痴,如今看来既愚痴又疯癫,蛮干不得巧,心实不得决。 云秀还在田里插禾苗,在温润的泥水里,她觉得这比她躺在男人身边要温暖得多,仿佛她忘记了所有事,忘记了赵家、甚至忘记了自己,但她越忘记,心里就像装了块大石头越沉,随时要跌落田里。 当荣芝站在田岸上的时候,她根本没发觉,直到听见他的骂声:“你是病得不轻,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么大的事究竟跟你无关似的。” 云秀的脸从田里转向地面,瞪了他一眼,这已经是她对丈夫做出的最大反抗。荣芝那青筋爆裂、呲牙咧嘴的脸简直比狗还恶,可心中战栗一点儿也没表现在她脸上,依旧机械似的继续插禾苗,并且越来越迅速。 荣芝恨不得跳进田里抽她,可他怕弄脏了自己衣裳和皮鞋,他捡起一堆石子砸过去,溅了她一脸的泥麻子,云秀直起腰冷冷的瞪着他,默默的起身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她刚走到槽门口看见凌老太抱着孩子,脚步立即停住了。一看见凌老太她内心开始煎熬,说不清的热火,连她亲生的两个女儿本华、本红一边一个站在凌老太身后,脸上的泥麻子干透了贴在脸上又痛又痒,连着她的心也揪人的痛。 她实在不想迈进去,但望着身后那个禽兽不如的家伙,她意气渐渐勇猛,脚步愈跨愈大,脚步声也愈走愈响,气冲冲进门了。 说那孩子也奇怪,刚抱进门他就醒了,不哭不闹,睁着大圆眼睛不断望着四门一栋的高门大屋。清油樟木屋顶,两面石灰白与绿色石英晶体相间的墙壁,正面墙一分为二,一半是樟木板,一半是石墙,左右两道小门,左边是人形窄的穿堂入后院,右边是三阶梯而后上阁楼。上堂的金黄斑纹八仙桌,日头金光一照,整个屋里金辉光泽。 众人不断在他身边转,他根本没瞧一眼,当云秀粗重的脚步踏进去时,他哇了一声就哭了。凌老太一见了她,满身满泥,撩衣敛袖,死气沉沉,莫名的邪火袭来,在众人面前只好忍了下去。 第3章 众人纷纷笑道:“秀妹,指定是想你抱啊。”云秀停了片刻,把脸转向孩子,接着蛮力张开满是泥土的双手去抱。凌老太脸色立马变了,迅速踱步躲开。云秀意气走时,望着凌老太身后的那对孩子,她亲生的孩子一见了她白眼猛地翻起,云秀走到哪里,白眼追在哪里。 “一对白眼狼,竟站在凌老太的背后。”云秀穿堂后骂道。她先去花园里桂树下提桶,而后去独栋一厅的厨房填满热水,把水桶提到后院板梯间浴室里。 至傍晚,众人都已散去,云秀还久伫在浴室里,常年如同暗室的浴室,她反而得到片刻的安宁,没有别的地方比这更安静的了。她脑子里不断浮现那个睁着大圆眼睛冲他哭的孩子,现在还一直在哭。 她有些恼火,脸上的泥麻子揭下来扯肉般的痛,她漫不经心的洗着,心里边打鼓,明知是已注定的事,避无可避。最后她无奈地往裸身上倒下半桶水,一阵蒸腾的水汽包围着,她咳了几声,把胸中的块垒一并咳了出去。 云秀走出浴室,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主意,她直接躺在床上,即使她害怕得难受。她一面希望没人发觉她的存在,一面又希望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尽快杀过来,因为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更令人煎熬。 她一面想着,屋里传来一阵阵撞裂声和凌老太破口大骂声,随即是迈着大步粗重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她脑子里有无数蜂不断盘旋,嗡嗡得要裂开似的,当荣芝站在门口时,云秀依旧没动弹连眼睛都没睁。 半响荣芝大吼道:“你是作什么名堂,不带你就出去,出了这个门就无关你的事了。”云秀震住了,直接竖起身子,眼睛里带着冷酷之色,大步流星走出房。 云秀走进凌老太房里,凌老太仍是不落手看着孩子,房里摆着澡盆,注满了水,她正要抱着孩子解衣洗澡,脸色黑沉。当云秀从她手里抱过孩子时,那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张开,她在一旁当看客,眼睛紧紧盯着孩子。 云秀双手麻利灵巧,轻脱衣裳,三两下一个肉疙瘩孩身露了出来,当她将孩子的左手举起来时,臂膀上显出诺大黑紫肿块,反吓不轻,脸色顿起疑,颤巍巍喊:“哎呀!不得了!”又翻身细查整个身体,但见: 头颅脑顶天庭凸,眉目口鼻面颊方; 颐角牙关目珠凶,胸前乳膀肋反张; 肩胛肘腕断掌纹,腿豚脚臂皮肤深。 云秀细瞧着孩子的脸,长相显老成,怎么看都像一个男人面目。凌老太也俯下身子,强搬着孩子的手臂细瞧,下手摸了摸孩子就哭起来,不动时便停住了口,忍不住心里发颤, 自在肚里踌躇:“罗婶子倒没说孩子皮囊有残疾。”未免心灰意冷,又不好声张,忍着气轻声念:“既已来,也没退之理。”她怒眼朝云秀射出几万道恶光,恨恨地喊道:“还不洗冷着了!” 云秀听出凌老太恼怒之气,心里也是气恨,自己小声嘀咕:“好哇,到处寻,竟找个疲癃残疾,天都要反你!” 孩子在水里洗个遍,还没等穿衣服又开始哇哇大哭,声音大似擂鼓。云秀措手不迭的穿上衣服后抱在身上一阵扶摇,脚上又踏又跳,嘴里又哄又唱,孩子仍是挣劲嚎哭。 云秀低头时不觉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分明是大人的神色,圆睁眼时讨债似要吃人般冷峻,闭眼时他像个小老头,突出的脑壳门,皱纹头,眉头紧锁,一副恶相。凌老太也跟着背后转,见孩子哭,更是露出一对锋目,能盯人早已身上被盯了数百下。 云秀知道他是饿,当着别的男人露出乳头已是羞,再给他吃更是恶人心。心里难以把持,哭声步步紧逼,也使得她无法,不得已扯下奶子任由他吃。 黏腻口一触,她便身上发紧,连打几个寒噤,只听孩子闭着眼吃奶发出‘吧唧吧唧’声,又嗦又吸犹如猪仔刁食。再疑想他臂膀上黑紫肿块,令她无法忍受的是小老头对她撒娇的别捏以及像男人一样的吸允她的乳头是何等的不情愿,心底难忍,只闭着气心上颤摇伴蛮着喂完,真是隔心隔肚皮寒血寒骨头啊! 3 赵书记和儿子赵荣芝正在房里商议宴客事宜,忽有叩门之声,本华本红争着去,一个抽门闩,一个打开门,孩子们争喊道:“四爷!”随后规规矩矩迎他进门。四爷面目威严,额阔顶平,头上凸起几个包,两耳硕大,能文能武,又学了些书符咒水的法术,是个全才。他那不紧不慢的步伐,透着他的威严和气势。 荣芝听见,忙起身迎进房间,四爷进房朗声喊:“二哥。”赵书记回头答应。两人坐在长凳上,垂着光溜溜的头,嘟嘟囔囔一个嘴里念,一个纸上写,两颗光溜溜的头在亮光下闪着金光。 半响,两人已将孩子的名字拟定,荣芝热烈呼喊凌老太道:“咩,快来。”赵书记用毛笔将名字写在族谱上,写的是极其秀雅流利的小楷,一面也尖声呼喊:“凌映云,老四把名字定了。”只见凌老太作碎步跑,笑崁崁来了,她倾着身子去瞧,在字丘里如睁眼瞎子,赵书记指在哪里,她才定睛住,跟着赵书记一指一念: “赵荣芝儿一九八三年癸亥八月初四辰时生,赵本逵,已未火,癸亥,甲辰,戊辰。” 四爷面对凌老太,点头道:“‘本’子辈一个“逵”字,意为他日后四通八达,你看看他额宽面阔,不一般啊!酒席日子也定了,就是三日后三月初五日。” 第4章 凌老太抚掌大笑,欲走时又转身说道:“老四,正恰你在这,请你化一碗符水,赵本逵他头一天来这里,难免人地生疏,你化符水保他一夜到天光。” “好,你去起碗水来。”四爷说完,凌老太便取来递给他。只见四爷手持一碗水,手指沾水在孩子面前上下左右一点,嘴里喃喃呢呢念几句詈子,一踏脚,抿满一口,喷洒他全身。 云秀在一旁含笑说道:“四叔,你真个是,捉得鬼,化得符,捏得青筋,涂得脓包,上知天,下知地,当得半个仙道,看你头顶几个包就不是常人,因太聪明——多顶出几个小脑,还讲聪明于常人不是。” 四爷听了登时不言语,嘴里应着,闷嘴笑了一声。凌老太一听,细声念道:“这个颠婆子不会讲话竟说痴呆话。”朝她吼一嗓子:“你站远些去。”接着故拿起扫帚扫地,偏在云秀脚下扫,扫着扫着在她脚上一气扳,将她赶了出去。 次日,凌老太口袋里装着一帖寄名符,这是她交代赵书记写的,她要先去埠镇傩神庙,把赵本逵寄给菩萨做儿子。自从凌老太知道他手臂上那诺大黑紫肿块,她就明白这个孩子和别个孩子不同,将来难于养,所以她要借助神灵庇佑。 古往今来,埠镇民间傩艺术盛行,傩庙众多,傩神‘又称将军,即唐、葛周三元大将军,古有五里一将军,十里一傩神的说法’埠镇的傩影响很广,横扫邪魔,为民除害,埠镇盛产煤矿,有的煤矿年年都要请傩云扫荡井的邪气。 傩神庙坐落埠镇中心,此时傩神庙也充当村委会办公室,赵书记和凌老太也常驻在傩神庙工作。赵书记是埠村村委书记兼财会能写能算,到了傩神姥爷生日之际,几乎各家各户都要请赵书记写疏文,求子、求读、求生、求病愈,赵书记按各家祈求疏文上写求子得子、求读得名、求谋遂意、安身立命……求神拜佛这事赵书记一向抱有客观态度,既不反观也不是推崇,信则有,不信则无。凌老太任埠村妇女主任,却崇仰信奉非常,荣芝次之。 凌老太把寄名符贴在傩神底座墙壁上,双手交迭跪在傩神面前默念道:“神光普照——与日月合其德、与四时合其序、南极增福寿、北斗注长根,易养成人、根其稳固。”嘟嘟囔囔诵了几遍。拜完傩神,她便去镇上采购宴席物资。 头两日,总是看见凌老太担着箩出去,左一箩右一箩坐着孩子,回来时满满当当两箩肉。宴席请了掌厨师傅,在花园里临时搭了棚,建了黄泥灶。凌老太将阁楼上七张桌凳,几箩筐碗碟抬了下来,吩咐云秀好生洗净。凌老太一人掌管采购、采管、内外杂、执宾、执收、总是客一来,无论她在哪里总是起身去迎,无论谁进门看见这些筹备食材,物料稳妥,合族上下、左右邻里无不称叹,凌老太总是听了喜不自禁,越发的干劲。 当凌老太再次回厨房见到云秀时,她的脸立即耷拉下来,喊道:“你是‘三角木—碰一下动一下’就是石头也学灵活了。手脚带快些,不知眼眨眉毛跳,都到什么时候了,明天就是正席酒。” 云秀既不作声,也不应答,只是如痴如蠢,装聋作哑,直眉楞眼杵在原地或是拿着眼睛瞪着某处,这是凌老太最恨的。 凌老太断定她是阴戾脾气,嘴里不说,心理焉坏,如果说没生儿子是第一宗罪,那不声不气阴戾脾气就是第二宗罪,凌老太对她越来越不满意,所以当凌老太一次次看见她默不作声低头时,凌老太那狂妄的,理所应当的气焰推掌于她,让她默默经受着吧。 云秀既不作声,也不应答,是因为害怕。凌老太站在她身旁时像一扇巨大的黑影罩住她,恐惧感和拘束感钳住她的心脏,在胸口凝住,而后像绳索勒住她的喉颈,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既不作声,也不应答,是她本能的、阴沉的争抗。她有满肚屈辱怨气,凌老太当家做主,在这个家里一手遮天,荣芝更是一味懞直,连她两个大女儿也跟她,越是在这个家有恃豪强,不把她当人眼。然而虽然她老实软弱,内心却有傲血的骨气,她既听着做着,休想让她张口说什么,有时候凌老太惩罚她,让她做牛做马,她宁愿身体承受千斤的重量,也不愿服软于凌老太叫她一声娘。自嫁来赵家,凌老太像个恶魔待她刻薄,但她时刻谨记她的身份,她是凌老太的小媳妇,任凌老太说什么,她从不正面争口。百忍家风思祖德,时刻保持对她尊敬和忍耐是她既老实又善良的本分。 云秀发了一回呆,俯仰之间,她往院外瞥见一眼,瞄准门外美人蕉旁,眼神停在一个身穿青布衣,肩上担着竹箩筐,脚步却轻盈的老太太身上,那激动的情绪流窜整个身体,心里疾呼:‘娘来了!’有那么一会,她的灵魂飞到了母亲身边,呐喊:“娘,我能不能跟你走,做回你的姑娘。” 凌老太耳尖,听见那箩筐里鸡翅冲窜的声音,立即冲出门外迎上去,亲热大喊:“亲家,今您来了。”声音里全是慈和,眼睛却望向箩筐里琳琅满目的东西。 陈母回道:“我提早一天来看看有什么帮忙,云秀呢?”凌老太向后院努嘴,一手接住了扁担,随即递给了一碗热茶。陈母穿堂走进后院,她的眼神似一道光,温和的照在云秀身上,“咩”云秀喊了一声,显现出的是刚强之气,一点儿没有方才的低压沉郁。 凌老太回到房里把陈家礼品在赵书记面前清点出来,赵书记随即拿着礼薄写着:喜酒一瓶,德禽两只,麟铃两颗,贺仪一封,锦襁两副,绣鞋五双。凌老太收拾了礼单,复进厨房,见了云秀,又把刚才她娘家送的大礼通通忘记,趁陈母在,一心要把云秀的罪证一股脑说出来。 第5章 凌老太笑道:“赵荣芝与陈云秀两人还是蚩蚩蠢蠢,家里一应大小事全要我去张罗,总是这样下去,轮到他们当家时,不晓得什么场面,脑壳不灵活。”凌老太又指着院里说:“你看看她洗的衣裳,吊番薯片似的挂在丝上,我的衣是从来不敢给她洗,莫洗坏衣裳。再看看她的房间犹如打烂扇牌样,抻不开脚,世上就没有见过这么邋遢的人,村上都寻不出第二个,不晓得从前在娘屋是不是同样。她又有一身汗骚狐臭味,总是腋下里剅一下,鼻子里吸一下,鼻涕一擤,身上一摸,啧啧……”凌老太口讲指画,一面说一面做样子给陈母看,笑道:“你是她娘,总该不会也是这般。”一时大笑起来。 陈母是老实巴交人,只是默默无言,心里知道:凌老太那尖酸刻薄的嘴越说,越显出女儿云秀在这个家的难处,她知道凌老太秉性强霸,在老实人面前越显得恶意。 云秀一听凌老太这般, 让她蒙羞低入尘埃,心里作悲:“在赵家凡事,我总是在爹娘面前藏怒宿怨,从来不讲。从前你打也好,骂也好,嫌也好,总是摸一摸就算了,你是长辈,我总不会撑翅跟你斗。如今我娘来还要跟着我受你的狠,贬娘贬女骂,没有天理!”愤怒的气在喉咙里暴跳,忽然听见小女儿的哭声,就在这时,她冲着地面‘哼哈’一声,站起身快脚踏步走去,回到房里,孩子便止了哭。 这是云秀的第三个女儿赵本君,才一岁半便显出了刚劲敏锐的性格,任谁也治不服的野性。近日因染了风寒,云秀要先给孩子喂汤药,这孩子闭紧牙关,怎么也送不进去,药汁从嘴里冒出,流进衣领,她回手一巴掌,打得孩子扶在地上,右手持勺狠劲挖进她喉咙,“洼”了一声她全呕了出来。云秀忍着气,嘴里不说一句话,下蛮力对孩子捏鼻子、挖嘴巴、灌喉咙,对荣芝、对凌老太对这个家的怨恨全撒在孩子身上。本君不哭,眼睛盯着母亲看,身上又尿了一滩,云秀越发怒气对她又狠掐狠捏,只见她仍不哭,连喊也不喊一声,小手使劲抓着自己大腿掐着,忽一声尖锐啼哭吓得她一哆嗦。 “赵本逵醒了。”凌老太忙丢开手跑进房,陈母也跟了来,只见前门房里,有一张红木摇篮,这是一张四围红漆镶边的摇床,框架上雕刻着花鸟图,摇床是云秀生第一个孩子时陈母送来的。正如云秀嘴里长念:“此摇篮如娘胎,此乃一睡,必到天光。” 赵本逵早已竖起身子,扶着摇床大哭。凌老太拿起红棉斗篷抱起孩子,对陈母念道:“你看看她懵懂样,还不来喂奶。”陈母伸手要抱,凌老太一挥将她撇到一边。 云秀听见哭声,不动身,反赌气说:“随他哭去,哭翻天哭翻地我都不去。”凌老太朝里屋大喊:“喂奶啊!”这声音明显是在骂。经不住一哭一喊,云秀下楼了。 喂奶的时候,云秀尽量避开那像小老头的脸,以及像男人吸允她乳头的嘴巴,但在母亲面前却是别扭,始终不是自己的孩子啊。陈母看着那孩子犹如猪崽叼食,使全身力气吃,还没等“留点给君妹”的话说出,那双乳犹如布袋干瘪垂下来。 待没人时,陈母哀声道:“你用身体喂养他,将来他未必奉养你。他会知道是谁把他带来,终究还是要回到原本的地方,这是一场不利你的战,势必会付出一生,却得来一场空。”接着指着云秀的肚子又说:“他不是你的路,你的路在自己肚子里。皮里生的皮里热,皮里不生冷似铁!”说着叹着气去厨房捞米汤喂君妹。 这一整天陈母就坐在大厅里照看赵本逵,她一会是喜悦,一会是愁苦,她喜悦是对生命本有的慈爱,可当她看见自己的女儿像狗一样劳作,小心翼翼揩拭凌老太唾液时,对这个生命反生了憎恨,是罪恶之首。在陈母面前,凌老太变本加厉的苛言云秀,没有生男娃的事实是凌老太毫无违心的缘由啊。陈母在这里待上一天,心里竟比得上一世的煎熬,她难以想象女儿在这个家里的苦楚。 待晚上夜深人定后,云秀才进房来睡,陈母将她的被子掖了掖,说道:“秀妹啊……你家婆对你这么厉害,你从不说,难怪你房里抻不开脚,线上丝丝柳柳,妹啊心里苦啊,生活苦得且过,心里苦苦死人,这是一个地狱啊!好好的老实心善女儿,在这个家里磨得心上残疾,在这个家不算家,是一层一层大枷。”说着伤心落泪,又哭道:“女啊!当年不该让你嫁过来。” “莫怪,就按当年三四个人给我说媒,偏偏都是同一个人。可见...没有乱来!”云秀哽咽了,又接着说:“今生注定要在这个屋场!” 夜已深,隐隐约约听见两娘女呜呜咽咽声。 4 次日早晨,霜浓露重,菜园栅栏布满了白色霜晶。七点多钟,雾霜散去,天空放着晴光。按家族群尊敬宗习俗,无论大小事,先请长辈赵姥爷和赵姥姥吃早饭,赵姥爷有六个儿子,吃轮赡,这个月轮在赵大爷家。整个埠村并不大,几百口人,竟一半是赵家族,占了大半个公社。 赵大爷家位置是赵家族起始的地方,埠村偌大椭圆形边缘中心,一个白面金字的老屋,上面用金字写着“忠——公用”坐南朝北,以白面金字的老屋为中央,左边是五爷、六爷的家,右边及屋后依次是大爷、三爷后生砌的群屋,一屋高出一屋,五个错综层叠直到山顶。老屋的正对面是四爷家,坐北朝南,隔着椭圆形稻田建在坡岸上。 第6章 独赵书记在村东边,他是怎样在一没钱、二没地情况下把房子建在离老宅百米独户独林的高处,这些功劳都归于凌老太。一日,凌老太指着埠村一块地皮说道“这块地能否能到,是上好屋场。”“你是做梦!”被赵书记一口驳回。 至此,凌老太不听不信,养猪养塘,换林换土得来屋场,在当时有鱼有肉是好活,帮忙做工的只管饭,人们争相来帮忙造房子。自此赵书记服软她,让她当家做主。这事凌老太有优越感,荣芝也有优越感。 荣芝正迈着矫健步伐,春风得意的面庞对着椭圆形稻田,朝北面喊“四叔”连喊了三声,然后转身朝白面金字的赵老屋走去,两老已经在门口坐了一会儿,一旁陪坐着有大爷、三爷、五爷,六爷他们的眼睛集体望着田垄里郁郁葱葱的风光,面上洋着相同的笑脸。见荣芝来,众爷便搀起二老,荣芝一一问好。 五爷搀住赵姥爷走在前面,只见赵姥爷头戴毡帽,身穿青色袍,夹里长袄罗汉结,外套长裳袍子齐,外罩黑粘毛马褂,登着毛靴。面阔口方,下唇肥厚,眼泡皮肿大,脚外八字,柱着一只金黄色的拐杖,像只蛤蟆。 荣芝搀住赵姥姥紧跟其后,只见赵姥姥围着黑色围裙,矮身细骨,面色金滑,一双标准的五尺小脚,轻盈的小脚着一双尖口布鞋,拄着拐踱步。荣芝逗笑说:“婆婆,你进步哩,能走赢公公了。”走到赵姥爷身后,只听“呱”的一声,荣芝笑道:“看,公公踩到一只蛤蟆。”众人颤着身体打默笑。赵姥姥赶超他走在前面,细声说:“他就是一只老蛤蟆,不端样。” 眼见四爷已经站立在刚刚荣芝喊他的路口,恭恭敬敬的守着二老,打恭作揖相迎。 田垄两边早有后生在除草施肥,众兄弟见了荣芝喜葱葱笑,便不忿意喊道:“荣芝,得了一子,面上做神气哟,到底还是要“崽子”!”赵姥姥在众多子孙中独宠荣芝一人,听众人耻笑,便说道:“‘牛大的力气不如芝麻大的福气’你们这些兄弟,使劲做哪一个能当得了赵荣芝的命。”众人听了赵姥姥的话都低头暗笑,拼命干活。 “荣芝,四叔给孩子取的“逵”字,家里意见如何?”赵姥爷问道。 “没得说,赵书记凌主任满意的很!” “正是那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神囧神有力,那日拿“逵”在菩萨面前卜卦,上上签,意为将来必定四通八达,志在四方!”四爷说道。 “你四叔是军人,又是文人,通神灵,懂巫术,他取的名字错不了。荣芝,不要怕,不怕他今后忘养弃走。”荣芝听着这话,他的手在发抖,仿佛自己做着至高至上的事。他们迎着太阳初升的方向,荣芝扶着老人的手,仿佛扶住了一尊佛光。 从白面金字的赵老屋走到赵书记家,百米的距离竟走了半个时辰,前来参加酒席的有:赵书记早年任埠镇煤矿矿长的十几个同事,现任埠村委书记各部门同事十几人,凌老太任埠村妇女主任,几个妇联组员也来了。荣芝读工农中专的几位同学,本族几十人,凌老太陈云秀娘家各十几人,还有邻舍八间都来了。十人一围桌,坐满十二桌。屋前屋后都站着人,用红纸压着的鸡蛋篮子、果子、毛巾布匹堆满了凌老太的房间。 赵老屋五爷媳妇来了,声音如同鸭子,身形矮挫,言语傲慢,众人都唤她“五矮子”。凌老太素来与五矮子不合,凌老太转身回屋不想见她,一想到五矮子在白面金字的老屋面前冲她得意的喊:“你们一屋屄,我们一屋卵,哈哈!”这一骂骂了两代人,凌老太生下四女已是自恨,偏儿媳又生下都是女,更是恨上加恨。因为这个,凌老太决心领一只“卵”回家。 正气恨时,屋外又传来大抜似的嗓音,凌老太忙三两步跨出门迎上去,这是左邻周家媳妇罗少珍,正是领来孩子的亲姑姑。罗少珍跳眼一望这场面,对凌老太说:“你看看,遇到这么好的人家真是他的福气。凌主任,我们老罗家要感谢你!”凌老太鼻头一酸,眼睛火辣辣的,一面推她进门去。 影像的人来了,凌老太将赵本逵放在坐笸里,三姐妹左右围拢着他,四姐弟在槽门口的四季柏树旁,众人围着都来看他们影像,只听那罗少珍喊道:“这么一看,倒像是嫡亲的同胞姊妹,一个个天方大脸,亲得不得了。”众人皆笑。 酒席办完后,凌老太知道从此养育赵本逵受埠整个村里人监督,甚至连供养着那片天空,菩灵也都监督她。因此她小心翼翼,时时在意埠村人的眼光,唯不肯赵本逵受半点委屈,恐受人贬议。 云秀带了一个月后,心里始终不是滋味。一日,凌老太在房里唱:“宝宝肉,心肝肺,当得饱,醒得气。”她抱着孩子一边摇一边唱,嘴里骂:“你这个癫子娘还不下楼接你去。”一晃眼门外像是站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再细瞧才看清是云秀牵着小女儿本君。 凌老太霸强与天大的脾气,却治不服这个嗒焉的媳妇喊她一声娘,这令她极为愤怒,骂道:“你难道是阴司鬼?这样不声不气站着门口,你喊不得我一声,吓得我一弹起。” “休想我喊你,这一世我都不会喊你,宁挑千斤担,不服软喊你一声娘!”云秀心里骂道,一面怒气填胸,一指甲一指甲掐牵着的小手,连续不断迅速猛烈,她以为掐的是凌老太呢? 凌老太脸色皱黑,一面要把赵本逵送到她手上,云秀后退几步说道:“我抱不得了,我身上有孕。”说着踏步就走。 第7章 凌老太一听忿然作色,大骂道:“肏你婊子养的,绝代种,屙血屙痢兮,哼,你命里无子,天生是奴才命!” 云秀气得咬牙切齿,又把牵着的小手狠掐强捏,她并无知觉,她忍着气要跟凌老太说的话,全部愤怒在孩子手上。本君喊了一声,她才慌了神使劲摸着,云秀抱着孩子,亲吻孩子脸庞的同时,一面狠掐着孩子的大腿,她亲吻的力量使劲在手指上,一面亲一面掐,那孩子习以为常,仍是一声不吭,承受着这种复杂的亲密。 凌老太在房里仍厉声叫嚣,认定云秀是与她作对,以不想带孩子为由怀孕。此后赵本逵便由凌老太一手一脚带,为了治他手臂上黑紫肿块,抱着他走两天两夜见隐山神医,后来他的毛病越来越多,脑壳门常常被扎密密麻麻的针,胸前也是。总之凌老太为了他的病走过万水千山,荆棘载途,这么说不足为过。凌老太一门心思在这个孩子身上,家里三餐、下田种地、养猪养鱼的事都由云秀一人劳作。那些孩子无人看管,任他们在泥巴里翻滚,雨水里打闹。 一日,怀孕的云秀在田埂上看见一棵枇杷苗,她带回家种在院子一角。次年生下一女,又是一个女儿的事实,让她越来越失望,家里所有人都失望,连她前面三个女儿也怪她、恼她,甚至连她刚生下的女儿也没人待见。 云秀不在的时候,自己在围栏里哭了睡,睡了哭,无人去管,常常口涎屎尿汗淋身,坐在围栏里玩屎尿,更无人敢拢身,都捂着鼻等云秀回来。 5 一九九零年,云秀的第五个孩子也五周岁了。赵书记拿着族谱想了很久,名字始终没想出,家里有华红君逵,赵老屋有兰竹凤芬燕鲤琼……,既不能重名,又不能时旧,一时想不出来一个字,过了许久竟忘了,?又没上户口是个黑户,家族上下,左邻右舍,只要认识她的人都叫她“毛毛”。这是埠村人对刚出世的婴儿的统称,她现在五岁了还是毛毛,大都是贬义了。 毛毛是五个孩子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钝,说话总是嗯嗯呃呃,一句话说不完整,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又有点脾气,骨瘦如柴。说是巧,毛毛性格和云秀一模一样,连同云秀的鹦鹉指她也遗传下来,而她那又长又尖的指甲弯曲得的更厉害,指尖钩曲活像鹦鹉嘴。 赵荣芝在大宅后面又盖了一栋三层新式阁楼,新楼地基高出六个台阶。老宅与新楼中间有相隔六七尺宽的花园,花园里原有的桂树砍掉了,一角放着十几盆兰花、仙人掌、指甲花、等等。左边仍是独栋厨房,右边是一堵相连的低墙,墙凿出一个后门,矮小的后门过去是厕所、畜栏。低墙外露出后山,隆起高高山丘,山丘里许多参天大树,形成一片浓密的绿屏。 正是傍晚十分,夕阳西下的暮光从林木间照射在厨房的墙壁上,映射在厨房里云秀的身上,她的脸被映得通红,连投映在墙壁上的肚子也显得大几倍,她又怀孕了,五个月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像样。 她穿一件黄蓝菱形格呢子,底下是棉裤,胸前围着一条灰黑色套头围巾,这是裹着小脚的赵姥姥轮赡时唯一不带走的东西,她一直围系着。 她用饭勺从蒸腾的米饭里掏出一颗鸡蛋要给毛毛吃,今天是毛毛的生日,要不是中午她翻了日历,她也根本想不起来,在赵家无论谁过生日都会得到祝福和寿礼的,唯独毛毛外,五年来谁都没有记起过她的生日。当滚烫的鸡蛋反复在她手心里跳跃时,心里的酸楚涌上心头,只要一想到毛毛,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在这个家里像只老鼠人人喊打。 云秀端着米汤穿堂进入大厅,大厅靠墙是一张祥云纹带抽屉的供案,上面摆放着赵姥爷与赵姥姥的石墨刻相,还有鸡脖子酒壶和十几个杯子,上方是毛主席图像,正中央挂着老式摆钟,供案底下是供奉的土地公公。大厅右边是六足高盆架,带晾架矮几上面坐放着木饭桶。 云秀刚把汤放在八仙桌上时,时钟“哐”响亮一声,樟木屋顶跟着震裂一声,声音虽已习常,但不知不觉的响亮仍吓得云秀一个踉跄,赵书记抬起头望了挂钟一眼,又伏案睡觉。 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只见毛毛飞扑进屋,后面赵本逵手持树杈追着要打。云秀恨眼望着他,赵本逵今年七岁,浑身如生铁打成,全身皆是利器: 人身最上为脑顶,下颌颈骨牙齿尖;手指肘腋皆要害,脚胫脚盘脚底上;肝胆肺腑天生成,五官善恶自分明。 其中古怪刁钻与《西游记》里写的‘闲时沿墙抛瓦,闷来壁上扳钉,冷天向火折窗棂,夏日拖门拦径。’如出一辙。 “哪里跑!”一声将云秀回转神来,赵本逵已追进大门将毛毛逼近墙角,只见他铁头摇晃,两拳举握,断掌一出,下手如铁柱,一拳将毛毛打在地上。 毛毛见他双睛突出,两眼血红,吓得钻进大门旮旯里埋头缩成一团,赵本逵一脚踏住她的背脊,两手作拳在她身上擂。 云秀在八仙桌上做手脚不迭,一叠音大喊:“打伤哩!”说着几步横跨在赵本逵面前问:“你作什么打她?你这般重手重脚,她禁得你打?” “你哪只眼看见了?我只指头碰一下,她自倒了。”赵本逵见云秀急急奔来护她,怒不可揭又飞去一脚,云秀劝拦不赢,眼睁睁看毛毛身上又添一脚,心里又气又恨,慌忙将毛毛拎起,狠瞪了一眼那个如少爷王的孩子。嘴里轻念:“哪个不晓得你,蛇形手,斗脚疯,浑身如生铁打成,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经不起你的拳打脚踢。”说着把毛毛牵走,自又去忙。 第8章 “你再出来试一下,一棍子射死你。”赵本逵大叫。 “嫌不死的家伙,喊你进去不进去,惹得哥哥发气,自己寻讨打,还哭我就一巴掌戽死你,一个巴子打成一个瞎子,跟你娘老子一个样,障人眼目!” 云秀听见凌老太骂,气得反手一拎将毛毛拉起来往里走,毛毛反僵直身体赖地不肯,云秀气不打一处来,连打带骂拎着就走,嘴里骂着: “要有血有志,有他在地方你就不要去,哪里来的痴蠢,偏要去挨打,看他来了有多远离多远,只有亏吃!” 凌老太“嗤”一声笑,云秀望着凌老太久久不回神,毛毛又从她手里溜走,蜷缩一团蹲在大门角落里,她总喜待在这个角落里。当云秀露出那雪白的鸡蛋给她瞧时,她才乖乖的跟着走,走到厨房才把鸡蛋给她,又在她耳边轻声道:“在这里吃,不要出去点眼现世。”毛毛乖乖坐在厨房矮凳上吃。 云秀望着这个干巴巴的孩子,头发犹如马鬃毛似的又粗又长,指甲盖里全是黑泥土,她承认毛毛的面貌一点也不讨喜,甚至是惹人嫌的。可她心里独对她怜惜,像怜惜自己一样可怜她。 她坐在孩子一旁,将孩子的手与自己的手并排在一起,仔细瞧着两只一模一样的小指头,像两只鹦鹉嘴阴沉的闭着。她一会傻笑,用指甲轻柔的在孩子手指上按下一排排月牙,似温柔的抚摸。一会暴怒起来,咬着槽牙狠掐强捏出深印,看着鹦鹉指,又让她想起那个算命先生的话:“这副弯指头就是苦命相。”显然这个孩子就在苦难中,而且将来如同她一样的命运,不禁鼻尖一股酸意。 她开始自言自语:“作孽,一身糙肉,黄皮寡瘦,怀你的时候吃擦菜,在这个家里,不是朝打暮骂,就是胡打海摔,有哪个把你当人的。早知道送走才是,留在这里和我受苦受难。”她抓着毛毛的鹦鹉指,慢慢将它往相反的方向弯折,最终掰直。她一放手,又变成了鹦鹉指,她越发疯要把她指头掰直掰直…… 毛毛早已习惯母亲这样的动作,除了感受到弯曲的指头被掰直时神经一瞬间痛感外,她把这当成强烈又轻柔的爱抚。毛毛无心像往常一样禄着她的指头,她拼命抵抗拉回自己的手,一个劲啃着鸡蛋,如蚕吃桑叶一星半点地啃。 云秀突然下意识低下头看着肚子,又大又圆的肚子根本不是生男孩的预兆,她一想到又要生女孩脑袋嗡嗡作响,感受到五年前的今天因产后大出血濒临死亡的冰冷。于是赶紧双手合十默念菩萨保佑,故作淡然问毛毛:“娘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毛毛脱口而出。 “啪”了一声,云秀整个手掌盖在她脸色,毛毛没有哭,扶着脸颊望着母亲那双比她更惊恐更阴郁的眼神,这与其他人打骂她时眼珠子爆出来,满脸憎恶的神色是不同的,于是她很快就明白母亲是无意的。当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时,便觉得那是多余的安抚了,而且母亲身上那浓重的塑料厂里塑胶味以及汗骚狐臭味使她受不了,她挣脱开老老实实坐在地上吃鸡蛋壳。 6 傍晚的云彩瞬息万变,凌老太正举着一把点燃的焚香供奉菩萨,整个屋里香烟缭绕。赵本逵刚在山岭里拔了一棵柚子树苗种在院内,种完用沙子填了填。 赵书记坐在长椅上目光紧盯着赵本逵,当他把沙子扬起来散在地上时,赵书记摆手摇头道:“丢不得。”赵本逵一身反骨偏要扬洒高处,赵书记又高声叫道: “呀,呀,呀,玩什么不好偏要玩沙子。你就是生情古怪,喜欢生事。停不停下来,弄得到处都是,沙子还有作用的!你当耳边风么,没听到我就拿棍子打你,正当的玩一玩,偏要撒种谷似的扬得到处都是!” 赵书记一句比一句更大声,赵本逵一次比一次扬更高,扬起来洒向天空,洒向槽门外的草丛里。见从外面归来的牲畜,排着进笼的鸡,列着队的鸭群,一竹棍打散,打得鸭子飞到围墙上,鸡上屋顶,两只长脖子大鹅,看他扑来,更是腾翅飞向椭圆形田里,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赵书记怒不可遏 ,心中五味杂陈,一面支起竹棍从椅上站起来,坐了一整天麻筋酥骨,螺旋腿走起来趔趔趄趄像刚学走路的婴孩,走到赵本逵身边,拿着竹棍去打。 赵本逵脸上无一星半点怕惧,嘴里反打呼哨,像猴子一样到处蹦跳,打左躲右,打右闪左,反围着赵书记打圈,从齿缝里咝咝地吹出口哨,见赵书记因打不到而气得咬牙切齿,他反扬扬自得而窃笑不已,仍前前后后的逗惹,惹得赵书记气得满脸通红。 凌老太只瞅着赵本逵嘻嘻的笑,见赵书记气不过正要拿棍射向他,忙上前抢走赵书记手中的棍,哭笑不得说道:“你跟孩子较什么劲。” “整个埠镇有哪一个不认识我赵书记,从幼到老无一不深敬的。偏生这个鬼崽子目中无人,都是你惯坏的,你难逃责任,看日后不是张狂闯祸的角色。从前的孩子都是规规矩矩的,哪一个像他这般踢天弄井,天生的牛心古怪,没有名堂,整个赵家族都没见过这样的种根!” 赵书记说的确属实,他在埠镇深受尊重,只得归一事,任埠镇煤矿矿长时期,那些清苦捡煤的,贫困偷煤的,他每每通融,总是念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任是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对他躬身拘礼的,都深记他一辈子。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是老懵懂,嘴巴没个遮掩!”凌老太骂道。 第9章 凌老太赵书记在院里你一句我一句争吵,赵本逵早已猴在槽门围墙上。他站在黄冈石上看到坡底下一群男人簇拥起来,立即嘴里响着一个呼哨,大喊道:“来捉人了啊。” 厨房的云秀听到围裙来不及解,披上一件军棉衣就走,三步两步从后门出,转屋角而去,沿着屋沟走到屋后,藏在隔屋三十公分的黄泥地窖里。 计生队从前院已进来了,这已是他们第三次来。这次队伍更大,连埠村有头有脸的人、四邻八舍也像看戏一样围拢来。 计生队其中一人名叫周九川,是计划生育的老党员,也是赵荣芝共大中专的同学。周九川中年秃顶,鼻子上架着钢丝眼镜,一副龅牙瓢出嘴边,肚子圆成猪八戒。前两次来做了思想工作,这次带了一帮年轻人势必要动真格的了。 见了赵书记凌主任,周九川低眉顺眼向他们问好,凌老太登时放下脸来,手持蔑竹做手杖在地上打,大喊:“出走了,不在家里。” 周九川看凌老太脸色变了,也不顾二老面皮,当着众伙的面说道:“二老说出走不在家,据我们得知她藏在屋后山地窖里,这是国家大事,人命关天的大事,她若不主动走出来,我们就有法子搜捉她。”屋外群众争相呼应着,接着周九川又走近赵书记身旁软和的说:“赵书记,凌主任,你们可是老党员了,如今退了休,还是领导,这是关国家大事,你们家已经超生了,这个无论如何也不能生下来的呀。” 凌老太清楚已经不是五年前送两只鹅就能了的事,于是闭口无言。周九川对赵书记敬重细声说道:“赵书记你也知道这个理,我们总顾你面子的,可你看周围邻居都看在眼里,我们也是难办的呀。既我们肯,国家不肯,地方不肯,这次断定生不了。” 赵书记点头如捣蒜,早年为这些事挨批评、受处分、罚款、扣工钱,把他的脸都丢尽了,他无心关心这些事,心灰意冷的埋下头去。 周九川见二老不作声当默许了,对着众人说道:“这次来我们肯定是要人的,我们带人来就是把屋后的山翻了也要把人找出来。”说完他的脸立即闪现英雄壮举的光芒,右手扬了两圈,当他们喊起来的时候,围墙外迅速来了不少人。 天渐渐暗下来,像一块黑布一样蒙住了天地。云秀仍躲在地窖里,她仿佛听到有人摸索着上山的声音,当远处一道道白光向窖口闪动时,她着慌起身了。 这时荣芝上山也赶来了,三两步追上周九川,一面喊叫:“川子,你可是我兄弟,先前你可是保证让我尽管生。” “兄弟,我喊你一声兄弟,我佩服你兄弟!你们家从七十年代生到九十年代,你四处打听去这个年代谁还生着孩子玩,将来指定有你罪受的。往后时代要养活孩子,你要扒几层皮,出几身黑汗。我们知道她躲在黄泥窖里,你拦也没用,动粗后面警车跟着,你识相点!”周九川说完将荣芝推开。 此时荣芝心里冷冰冰的,眼睛直直的望着窖口,他看见有几柱白光来回朝窖里扫射,忽有人高喊没有,周九川愤恨的转向荣芝,荣芝原本心理在咒骂这个蠢婆娘不知变通,一听见没有竟笑起来,直起背杆喊:“不在里面,老早就离开家,不知道去哪里。” 说着几人走到窖口,周九川向窖口左侧走了两步,卡住肚子又被拉了回来,他看了看前面屋沟是黄泥水坑,深浅不一,路口狭窄,有茂林垂落,满目荆棘,量死她也是过不去的。 谁知云秀想也没想,抱住肚子,就是从这里逃走的。那肚里孩子像听着她指令般,一会儿向左突,一会儿向右挣,她逆时针绕着屋沟爬了半圈,匍匐钻进菜园里,在两块长方形种满大白菜的过道里掩着。眼下大白菜正密密实实低垂着,如同蒲扇,她躺了下来,以地为席,以叶为被。 三月的夜还是阴冷的寒气,可在结实而严密的菜叶底下是温和的,白菜的叶香,土壤的清香,让她的身体慢慢缓和下来,一动不动用眼睛望向大宅。 大宅正门口一盏千瓦的大灯照透了庭院,庭院里乌泱泱全是人,灯底下那几个孩子,三个大的躲在墙角落,毛毛哭得全身哆嗦,凌老太牵着赵本逵立在门口,显出两条细长的两道背影。 在黑暗的地方看光亮处显得一切是如此的清晰,有几个人还在山里悉悉索索,光源不断摸索黑暗的山林。鸟雀叫不停,从一个树上落另一个树,野猫子嚎叫,猫头鹰也跟着哭泣,整个山林闹聒聒。 后来又听见周九川大喊:“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庙,躲着初一躲不了十五,我们会天天来的,大家走着瞧!”人们纷纷散开了,大灯关了,漆着守护神的红色大门合起来,威严着呢。 菜园由土砖篱笆围着,篱笆外有比人高的紫荆花掩护着,从坡上至坡底那群人从她身边离开,竟无人发觉。周围都安静下来,云秀仍旧躲在原处,她不再注目大宅,平整着身子看天空,满天的星星,游动的飞船,而月亮也从黑云里探出来发出银色光辉洒下来。原来的黑处渐渐变得充满神秘色彩的空间,能看到寒气雾流弥漫下来,及闪着黄绿色光的飞虫。 菜园里布种四时蔬菜,她经常用手刨土,赤脚踩泥,累了坐在土上休息。她熟悉泥土的味道,泥土温润,暖而香,在这片土壤上待的时间比屋里长,俗话说‘种地三年亲似母’从前她维护了菜地,现在菜地反掩护了她,她笑着起身来,而后轻脚从后门进了屋。 第10章 一见到荣芝自己先笑个不住:“哈哈,他们从我眼前走都不晓得。” “榆木脑壳终于开了窍,算你聪明一回。”荣芝笑道。 凌老太听见声音,灯也不敢开走到楼上,果真看见云秀也抿嘴发笑,指着肚子说道:“要是你这肚子这次还不争气,就真是‘自家掘坑自家埋’。”又轻喊:“荣芝,你让她收拾几身衣裳,即刻就走,去你沙坡乡姑婆屋里躲几个月,那里深山野坡,好躲。”荣芝连夜将云秀带到沙坡乡,一直躲到生产完。 五个月后入秋的第一天,云秀躺在担架里被计划生育办周九川等人抬进了大宅院里,她刚做完结扎手术。他们停止脚步是因为凌老太堵在门口,手握拳叉在腰上,冲大伙人喊:“没经过我结扎的,从哪里抬来的抬回哪里去,我们赵家不要!休想再踏进!” 红漆大门一半关一半闭着,赵书记出来立在关将军前面,简直合体了。荣芝站在凌老太右手边,当所有人狠狠瞪着他时,他反而退了两步,随即被人冲上来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哐”声像一张铁板砸过来,只觉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眼神痴呆。打人的是大姨娘,陈云秀的同胞大姐陈云陶,她还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窝囊狗!”她指着荣芝的鼻子大骂道。一语未了,被凌老太抓着头发从后面撂倒地上,嘴里大喊:“你敢动我们赵家的人,要你的狗命!”孩子被紧怀着哇哇大哭,凌老太依旧不放手,众人都上前劝才把他们分开,一并将孩子抱走。 “云秀嫁给你这样的窝囊狗简直生不如死啊!在这个家做牛做马,今是这样的下场。一个人起早趟黑服侍一家人,给你生了五个孩子,现在说不要了,你们这么做就是丧尽天良,老天爷也有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你会没有好下场……”大姨娘坐在地上几乎撕心裂肺的嚎叫。 凌老太面如锅底,冷眼不看她,扬声道:“在我屋场撒泼,你怕么撑破了胆,趁早离了去,从哪里抬来的送到哪里去。” 周九川等人抬着担架,要进进不了,想放不能放,众人几叠声呼喊:“赵书记。”此时赵书记成了门神,眼神迷离,一副阴厉的面孔示人,一动不动。 云秀刚生完又做完手术,下身动不得,又欠不起身,只得抬起脖颈喊:“大姐,你不要求她,我命已注定,生死由我。”说完心内惧涅,闷着声一心求死,脸色由白转青,骤变青紫色,两眼半睁半闭,继而牙关紧闭,两手像倒爪勾痉挛着,已失去意识,竟无人发觉。 当云秀被担架抬着穿过埠村时,赵姥姥就跟了来,她走得慢刚到,见云秀这般忙俯身抱住她,拇指按其人中,一面颤巍巍喊起来:“哎呀呀,人都闭死啦!还不快进屋!”赵书记凌老太看祖宗来了,即刻止住声向前迎,这才看到云秀青紫脖子,寡白的脸。赵姥姥拿搓针向她人中刺去,又满脸满身在她身上摩挲,嘴里呼喊道:“秀妹啊,秀啊,回来了!”这才回血过来,众人才散去。 云秀魂已回,一睁眼看到赵姥姥便大哭起来,一面用头砸架子床杆,赵姥姥握住床栏杆,摸着她的脸低沉的说道:“‘性急匆匆惹祸端,但凡为事要心宽,他将言语生嗔怒,我把情怀做喜欢,流有闲非聋两耳,任凭巧舌道千般。’人生就是一个“忍”字。好死不如赖活,你那么多孩子,你得替他们着想。凌老太对你是格外生枝了,你不要跟她斗,她十四岁就当我的儿媳妇,倘若她要跟谁斗,心眼心劲多着嘞,你人老实斗不过她的。” 云秀的眼泪像小流似的止不住,赵姥姥拿鸡蛋汤喂她,又说道:“还有赵本逵这个孩子你应该视同己出,好歹他也姓赵不是,算下也来赵家八年了,再过几年懂事了他就不再蛮横你的,再辛苦几年,会好起来。” 赵姥姥在房里守着云秀半天才走,走时又怜惜的说道:“你就是身子骨大,生男孩得像我矮矮实实的。”出门前她朝摇篮里望了一眼,白白胖胖的姑娘,取名为赵本唯。 赵本唯很健康,白皙的皮肤肥嘟嘟身体,唯独背上有一块黑色的胎记,那是凌老太和荣芝在庙里求的灵药,云秀在肚皮上整整敷了十个月。凌老太听见云秀仍哭哭啼啼,隔着墙骂道:“好好的成天家号丧,哭得屋里乌烟瘴气,死还没到时候哩。”云秀捂住嘴巴,把头藏在被子里无止尽哆嗦。 7 又过了两个春秋,一日赵姥爷和赵姥姥被四爷请走时,不到两岁本唯两脚打垮拦在门槛上,赵姥爷见状,也假意用拄扙敲开她的手,她抢过姥爷手里的拄扙,反扬起来嘴里也喊要打。 赵书记、四爷、荣芝呵斥一声:“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包天,敢打姥爷!”说着都笑个不住,赵姥爷在她屁股上轻拍了一下,她反一滚,从台阶坡上滚到门前,刚水泥的庭院,滚出两个凹,凌老太骂道:“这样一个烈货,地上烈出两个洞。” 云秀送走了赵姥爷和赵姥姥,像失去守护佛似的,一下子感觉身后透着凉气。她刚迈进大门,看见凌老太转身回房将木门“哐啷”一声打的响亮,几乎将她魂魄吓走。她胆战心惊往里走,朝花园里那堆换洗衣服走去,塞满两个大桶担起扁担出门了。走出门外,吸新吐故,顿时一阵鲜活的气息直扑来,解救了她桎梏的魂魄。 槽门口左侧的虞美人已经高出人头,绽放着大红色花朵,如喷火蒸霞一般。右边紫荆树篱笆墙,有几百株紫红花、蓝色喇叭花纠缠盘扭着,将菜园围得严严实实的。云秀对着园子拍了一掌,一阵阵鸟儿惊觉飞起来,她扒开枝条往里瞧,菜园亮灿灿结满果实。 第11章 下了坡她往西走在一条勒石黄土大道上,脸上带着春光映然的笑容,笑得邻里大爷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大道两边皆是邻舍,第一户是赵家大宅脚下的李家三兄弟,两列平行房屋。第二户是开口式三合院的周家,坐南朝北的三户,皆有高墙围,右边是坐东朝西的尹家。左边的房子一户紧挨一户一直延伸着,右边的高围墙戛然而止,眼下就是一望无垠的椭圆形稻田。 云秀停在周家门口,转角下沟,这是一条半米宽的泉水沟,她平常在这里洗衣服。上流是水坝,沟里有泉眼滚滚出,一群鸭子窜进她的脚下冲进稻田里吃压舌草,她笑着移移脚蹲在地上干起活。正洗着,只听岸上一人大喊道:“秀妹,好一担衣服哪,照这么洗要洗到日落吧。”云秀抬头看去正是罗少珍,赵本逵的亲姑姑。又有几个看着云秀来,都拿着碗围在岸上看。 “大口之家就是这样。”云秀笑笑。 “难怪埠村人都说你干活一人抵得上几个人,几个男人都不如你,做事动作迅速、麻利、老稳,喊你秀妹不对,要喊你‘秀牯’。”在埠村男的喊‘牯’女的喊‘妹’,罗少珍说着又尖笑几声。 “反为是!你们做的事拢总都不及我片鳞半爪,人又老实、实心眼、任劳任怨。” “秀牯,赵本逵哪里去了?” 云秀早料到她三两句不离赵本逵,心里想:“你既那么重视他,何不把他领回你们罗家去。”一面又问:“罗少珍,罗家那边到底是几个男孩?” “跟你一样生了五个,你生了五个妹儿,她生了五个崽牯,这人都是命里注定的了。” “荣芝在家,孩子们都在家里。”云秀听了心里越发堵,阴沉说道。 “我说呢,礼拜天都没见下来玩。他爸爸在家,孩子们如受了关押。”罗少珍说完转回家去。 云秀也不说话了,动作迅速得像只麻雀似的,她要抓紧完成。因为她接下来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等着她去做,刚出门时侧屋的猪在龙吟般的惨叫,看菜地时发现杂草高得下不去脚,她要去菜地摘菜清除杂草,要去土里割番薯藤剁碎喂猪食。“差不多就算了”在她脑海里盘踞,剩下几件在水里一漂,拢总一起拧干丢在桶里,顺着水流飘走一粒扣子,她也懒理,“哼哈”一声,她就起身往家走。 云秀这样的态度毛毛偏不差毫里的遗传了。“差不多就算了”同时盘旋在毛毛的心里,今天轮到毛毛扫地,她总是左一撇扫把,又一撇扫把,“差不多得了”就把扫把一放要走。 三姐本君监督她,她眼睛有铁,最受不得她浮皮潦草,叫她重扫。毛毛有痴性又有点憨倔,有懒性又有点顽劣,拿起扫帚看见哪里有灰,哪里有屑就点扫几下,仍是撩几扫帚就要走。 “重新扫!”本君又喊道,毛毛阴沉着,认定姐姐是故意挑刺,又不得不拿起扫帚撩了几下,喊道:“我不扫了!”说着便走。 “你敢!你走一步试一试。”一个响掌打在毛毛嘴巴上,毛毛大哭。 “还哭!越哭越要打!”?又一巴掌刮在脸上。 本君天生一副不肯服输傲气脸,她自己从不肯服软服哭,也见不得别人哭。见毛毛这样懦弱蠢物,没有半点志气,动不动就哭,那懦弱的哭声更让她没法忍,像是惹到她的厉害处,因此越打越厉害。她上前揪起毛毛的臂膀,狠地用指甲一捏一掐,毛毛哭声大起来,她仍揪着不放,手指如扭着电视抜片,一哭一频道、一尖哭二频道、又一烈哭三频道、嘴里仍说:“还哭不哭!” 毛毛手臂像是被拧断了,肉离了骨,挑筋般撕裂颤抖着,毛毛看着姐姐心平气静,像是拧了一只猫狗,哭声又连绵起伏。本君听见哭声不止,发疯的打她,把她打到墙角黑旮旯,打到她一声不吭才止住。 毛毛强忍着痛,痛感伸向骨头里,痛到全身打哆嗦,火烧火燎,没一会儿就满地打滚,那痛感贴着冰冷的地板,慢慢使她冷却了。 云秀刚走上坡就听到毛毛哭声,一时脚步起飞,一面走一面骂道:“哪个打她,只我一转背,就要往死里打她。” 赵本逵在水井旁朝云秀吼道:“我在这里,你不要又冤枉我。” 云秀听了松了半口气,到院里把桶一丢,进门瞧见毛毛躺在地上,已止住了哭,看着旁边脸上仍带着怒色的本君,云秀问道: “你是作什么打她,偏生好意思,还是当姐姐的,你忍让妹妹作不得?别个不打时,你们一个个都争着打她。” “她不是我的妹妹,从来不承认她,哪个我都不认,世上只有我自己。”本君说着哼了一声,脸上仍是鄙夷一切的神色。云秀倒吸一口凉气,将毛毛提起来。 这时荣芝下楼,一身笔挺西装西裤,朝着凌老太喊道:“咩,我出门,去赵老屋里。”凌老太在房里应了一声。 荣芝刚出至院外,孩子们看着父亲一走,全都撒欢起来,静厥的宅子像炸了似的。 “看你爸爸一走就起涌,去院里把衣服晾一晾,我已洗了,晾一晾总可以吧?华华,红红?”云秀说。 “你是话定喊我做么?喊我做,我就先把桶撂倒,衣服往垃圾堆扔,请你冇洗一样,照旧去洗二道,还喊不喊。”本华端起脸凶道。 云秀看着本华,说话龇牙咧嘴的样子和她爸爸一个样,心里寒了一截,又听二女儿本红说:“喊我做,我就把衣服撕烂,撕成一柳一柳,请你们一个个冇得穿。”说着两姊妹笑作一团。 第12章 “去扯小笋。”一时两人起哄,六个孩子一齐去了。 云秀心里压着火,哪里还有时间晾衣服,不拧不抻,随便一搭在丝线上,又是水淋又是褶皱,地上流出一条泥水。凌老太看在眼里骂道:“马虎皮子,马虎得鬼死。” 孩子们转山后经过小池,他们趴在小池边看了一会鱼,池里有饲养的鲶鱼、金鱼、王八龟、一群群鲶鱼张着嘴巴浮在水面。从鱼池爬上山坡入竹林,脚下是一条落叶踩成的路,地上堆积了厚的竹叶,踩上去软绵绵的。 赵本逵早以爬坡上了竹林的小树屋,这是他的地盘,为防止别家人再自私砍伐竹林,派他看守。只见他脚跨两竹之间,又荡又摇,嘴里起吼,顿时天震地骇,噪雀凄声直射天,落叶梭梭如雨落,野鸡逃窜,爬兽跳了出来。 一路爬坡,山岭里是一脉平川的茶岭,棵棵秃溜,早有一群孩子在茶岭里玩。太阳露出脸来,茶树葱郁,茶花遍地,云蒸霞蔚,折下一束束金光,洒落在茶花树里,光彩陆离。花朵散发着馥郁的香气,风微微吹来,清香扑鼻。 毛毛盯着一朵茶花渐渐的绽放开花瓣,顺手折一段芒萁茎做吸管,伏在茶花上吮吸,有蜜汁沁舌。忽听有人高喊:“剥皮卵,剥皮卵!”所有眼睛朝着树顶看,好大一片包着皮茶萢,似剥不剥,似红非红,红白红白,皮薄肉清。赵本逵一个纵跳猴在树顶摘下便塞进嘴里。 从茶林里钻出来,再进数步,是一块野草坡,站在坡顶上可以俯视到整个埠镇,对面也有一座低山,两山之间又是诺大长方形稻田。由东至西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在中间分隔开来,来来往往的车辆穿行着,直至西面就是埠镇,高高低低的白面围墙。六个孩子在野草坪里抜小笋,不一会抜满一篮,忽听凌老太高喊本华,众姊妹见大姐一走,也下山了。 毛毛下山时手里藏着一块茶萢,冲进厨房对母亲说:“咩,你看,剥皮卵!”说着小心翼翼的藏在兜里。云秀羞涩的抿嘴一笑,承不住“哈哈”又笑出了声,一面拎着潲水去喂猪。 只见她头顶茅草,面上如风火雷公,穿个青靛蓝大袍子,一双大赤脚,拎桶进了猪栏。那猪群原饿得猪拱猪,只觉一身青靛衣飘了来,脚上无声音,又没看见头,反被吓得纵跳躲在角落,直到听见云秀“噜噜”几声,这才槽里吃。 凌老太见云秀那般模样站在猪栏门口,牵着本华喊道:“你看看你娘这样装式,你要跟她么?喂潲水都会吓死猪!”有只猪前蹄攀在猪栏上,朝着凌老太正咧着嘴笑。云秀听见了,气得在猪脸上一敲,敲了下去。本华大喊一声:“不要。”说着一面走一面回头看云秀,眼不回睛。 凌老太去埠镇赶集,一手牵一个本华、本逵,本红则跟在后面。本君深知凌老太那里没有她的位置,不求也不羡,独毛毛痴痴地望着他们,整个上午她就一直坐在阶矶上盯着天边的云彩幻动,时而看母亲像燕子似得飞来飞去。 中午,云秀仍厨房菜园忙碌,她要在凌老太回来之前,在大钟十二点响之前把饭菜端进大堂八仙桌上。当她看到凌老太回来所有孩子围着她大笑,喊他们做事时一动不动时,她胸口一阵阵刺痛 ,又恨恨地走进厨房。 最后她“欻拉一声”把南瓜倒进油锅里,倒半盆水盖上锅。接着走向花池担着两桶水便向外走,长时间浸泡在花池里的雨水已经变绿。当她担起扁担穿堂入厅时大喊一声:“吃饭啊。”孩子们像猴子一样腾跃翻滚出来。 凌老太盛好两碗饭,一手一碗端着正要上桌,见云秀迈着大步,枣红色塑料大桶在她左右晃荡,腌臢臭水淋洒下来,走得越急,哩哩啦啦洒出一条浊黄发臭的绿水,污浊秽气难闻。一时眼里出火,竖起眼睛骂道:“这前世没做过人,化势足,别人吃饭,她淋菜,不分时候,装模作样好看,又痴又癫。” 云秀听了耳热眼跳,心仿佛被刺穿,桶里的绿水因愤怒的脚步而洒得越厉害,经凌老太房门口竟狂洒一片。 本华和凌老太想的一样,瞅着云秀目不转睛的发狠,越看越是倒胃口,心里恨:“婆婆说的一点也没错,喊她上桌偏不坐,喊她吃饭偏要做,越不受尊重。随她做牛也好,做马也好,瞧不上看她一眼。”又生气的喊道:“咩,吃饭!” 云秀既不声也不答,脚底的怒气越发沉重,一步步踏出大门,嘴里嗤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哼,吃饭!不去淋菜,吃屎都没人屙。”凌老太那嫌恶的眼神一直追着云秀的背影到菜地里,仰着脸,朝屋外吐了一口痰。 一家子均坐上桌吃饭,赵书记和凌老太坐在八仙桌上席。凌老太敲着右手边盛好的米饭,示意本逵坐在她旁边,她眼睛仍看向园里,说道:“自己痴蠢,还要做痴蠢的样子给别人看,个不是十足的榆木脑壳。看看你们癫婆子娘,把她当人不做人,偏要做下等人,一辈子都嫌,嫌不完。” 孩子们听多了凌老太的话,他们只管吃饭,似乎对云秀嫌弃也是习惯。 赵书记见凌老太一个劲往赵本逵碗里添菜,正色说道:“饭儿盛好,菜儿夹好,他是祖宗么?就是祖宗来了也不见你这样,到底你的心就是不平整,一家大小一视同仁为是,你就单把他溺宠这般厉害,不像话。” 凌老太说:“吃你的饭,喜欢劳闲神。” 饭桌上像个战场,孩子们不听不看不说话,每个孩子都狼吞口咽,没有哪个孩子看一眼菜地里的母亲。 第13章 云秀一到菜园,她那激动的情绪就止住了。中午的太阳如火焰,将土地炙烤成焦土,每一颗菜无精打采焉着。云秀清楚若现在不浇灌,等到太阳落下之前这些花儿会全部调落。 正淋着,嗬,一枝茎須正努力攀附在离它很远的立子上,明天早晨它就会像其他的根須一样缠绕着的,日日强壮,它们会开出浓郁的花朵,结出果实垂挂。眼前顽强的一枝茎須突然幻化成那些孩子的面孔,他们全部好吃懒做,没有一个孩子听从她,无论喊哪一个帮忙,他们全部表现装聋作哑。 假使哪一个来她身边帮忙,总是耷焉站着不动,或是发脾气跺脚要走。她宁愿把重担全背在肩上,也不愿空喊,有血有肉的躯体比不上一枝求生长的茎須呢,对这样的孩子是爱不起来的。 在太阳底下烤炽着,每一寸肌肤沁出汗珠,然后像下雨似的滴落。她开始憎恨孩子,包括每一个她亲生的孩子,有时候她认为这些孩子才是充满罪恶的,每多一个罪孽便增添一分,孩子带给她的是无穷无尽的罪孽感。每睁开眼看见那群孩子,他们每一个身体里都藏着猛兽,好高骛远,好吃懒作的一副空囊里,一会菩萨心肠懦弱,一会野兽般的凶暴,他们全演化跟随了他们的父亲,全部。 8 云秀回到厨房把南瓜盛了两海碗,端在八仙桌上。望着孩子们的吃相,一个个吃得额头冒珠子汗,辣得嘴巴吹哨子响。她半笑半恼小声说:“真是古话‘懒家伙吃饭时出汗,干活时打颤’说得好,不差毫厘。全随了他们的父亲,一屋懒鬼。” 正瞅着发呆时,她看见赵本逵正用暴眼珠恶狠狠的盯着毛毛,毛毛拿筷子还不利索,夹的菜上挂汤淋了一桌,赵本逵那鬼火眼蹬得更圆了。只见他竖起身子,筷子狠敲在毛毛的手指上,打翻了她饭碗,骂道:“我望你很久了,吃饭掸头掸脑,嗒口嗒嘴,嫌不死你。” “呀,你是胆大,雷公都不打吃饭人。”赵书记尖声喊。 “要打死,嫌不死的东西,送了去不就好哩!留在这个屋里障眼!”凌老太朝她白眼,这些孩子里偏毛毛一模一样随了她娘的样儿,比一只蚂蚁,一棵草还要可恶。 “你是说哪个?你就名堂多,哪个嫌不死?在我眼里都是一视同仁。”赵书记说道。 毛毛听了爷爷公道话,委屈的哭了出来,赵本逵见她哭,反手拿筷子指她脸上,学她“啮啮”的哭声,用筷子在她眼睛,鼻子,嘴巴上画着羞她。她感受到委屈和痛苦被人扭曲和羞辱,无法克制的怒火像沸水似的爆跳,抄起筷子使劲摔在八仙桌上,大哭道:“不吃了。”筷子弹起高处又落在地面。 凌老太骂道:“不吃的好啊!还巴不得!” 赵书记也嚷道:“还有脾气了,这么扔太不像话。” 有那么一会这些酷烈的动作使她的眼前漆黑一片,而后又现出所有人惊异的眼光。她脑袋忽闪忽闪地跑回了新楼,把门打得响亮,反锁了自己。她心中突突的响,浑身哆哆嗦嗦,最后全身软绵无力躺在地上。 云秀不声不响捡起筷子,当她将毛毛的碗里填满菜时,凌老太趁势将所有菜碗往赵本逵面前靠,抄起有肉的海碗直接盖在他的碗里,其他人见落下的空碗,迅速一人一碗清空,人多的缘故,使得原本不作兴的菜因为挣抢变得有滋有味。 孩子们露出圆滚滚像蛤蟆的肚皮,朝门口大树底下走,像蛤蟆似的呱呱叫,真正的蛤蟆听了纷纷发出讥讽的叫声纵跳远处。 云秀端着饭趴在窗边瞧毛毛,用极温柔的音调喊:“满女”她是理解女儿的,她的反抗正是自己的反抗,甚至还强烈。她厌倦了老实呆滞的样子,厌倦了低头哭的样子,她的反抗让云秀高兴。毛毛听到母亲声音里是欢快的,当母亲苦口婆心让她吃饭时,她就乖乖的吃。 云秀早已把凌老太那张狰狞的脸记在心里,若是再面对面吃饭简直是要她的命,所以她早就不在乎这口吃的了。等到云秀下楼吃饭时,孩子们全部坐在凌老太房间看电视。八仙桌上的碗七倒八歪,横七竖八的筷子,汤碗里欹斜的勺子,残渣饭粒到处都是,桌子底下一片。 云秀不动声色用一桌的残羹剩饭搅拌一份杂烩,她习惯性坐在阶矶上吃,发出一声:“啊,仙味。” 老猫从外面回来了,它昂昂自若大摇大摆进入大厅,前爪撑地身体呈一字伸张后翻滚一下,接着两脚趴在八仙桌腿用爪子猛烈刨着木屑,三两下纵跳在桌子上望了望光溜溜的碗,而后完美抛落,眯着眼喊:“喵。冇!”凌老太敲了敲猫食盆,猫踱步慢慢走去,见了盆里肥大的肉,它发出夸张的嘶叫声将肉吞下肚,用舌头舔着整张脸,嗅了嗅青菜,接着拱起身子哆嗦一阵,然后昂昂自若走出大宅。 云秀看着这只老猫,在凌老太眼里她还不如一只猫呢,在这个家里她还不如一只猫呢,多可恨啊!猫已纵跳菜园篱笆上,她的目光越过庭院,注视着菜园,经过浇灌有的叶子正在微风中坚韧有力的向她挥手呢,多可爱啊! 这时荣芝正路过家取东西,看见地上污泥满地,一进屋便骂:“这些个泥脚印,屋前屋后都是,像什么样,邋遢得鬼死。”一进厨灶又大喊着:“这个油锅子,里一层层油痂,外一层层灰痂,像什么样,马虎得鬼死!” 云秀忙丢下碗便去拖地,擦净地上的泥,又听见黑锅,丢下拖把又火急火燎去洗,她的心因着急而满闷烦躁。忽一声啼哭,她又赶过去瞧,原来是小女儿本唯醒了,一时扒开衣服喂奶。本唯在她怀里吃着,奶头叼出老长,又狠劲咬了一口,“哎……哟……喂”云秀几迭声呐喊,盖住凌老太和荣芝对她的喋喋不休。 第14章 下午孩子们各自玩着,突然听到钥匙丁零当啷的响声,孩子们很快的集合在凌老太房间里,他们从来不放过钥匙响的机会,就连刚发过脾气的毛毛也来了。他们目不转睛望着靠着墙头的衣柜,这是一张红褐漆花鸟图方角柜,衣柜宽五尺、七尺高,内分上下两层,中间隔两个抽屉,红褐色两扇门,外描对称荷花雁图,正中间挂着钉鼻钮铜锁,开锁边缘被磨出秃黄木屑。凌老太的衣柜里除了顶层的棉絮,一件衣服都没有,竟是好吃的。 凌老太回身看着那群顽皮的孩子,像防贼似的背着他们。她手上拎着那串钥匙,在几十片大小不同的钥匙里不停的翻找和尝试开启柜门,孩子们急不可耐地等待她将她那衣柜“砰”地一声打开,房间里迅速散开浓厚的香味。每个人都往前走了几步,凌老太猛烈的回头发出像赶畜生似的嗤嗤声。 起初她仅仅只打开一条缝,自己探头向里瞧,一只手在里面摸搜着,一边扭过头回看那般孩子,他们一动不动站着原地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柜门又轻轻打开了半扇,凌老太将身体紧贴左门,把脑袋全埋进衣柜里掏出一瓶辣椒酱。当她正关门时,赵本逵上前冲刺便抢,抢出一把糖果。趁凌老太装作要打他,其他三个冲上去把门打的全开,看见什么抄起就跑,左边的那扇门哐啦一声砸到墙壁上,右边那扇门悬着晃荡。 剩下毛毛,鬼使神差她不是上前去抢,也不是离开而是朝衣柜门越走越近,一个劲往里瞧陈列的物品,上层各种瓶灌冰糖、饼干、豆子、冻米糖、枣子、下层是方便面、皮蛋、花生,糖果被扯开袋散落开来,看起来极其诱人,她一面想像跟姐姐们冲上去抢,一面慌张想逃,正犹豫不决被凌老太抓住头发,像敲木鱼似的往头顶上狠狠敲了几下。 毛毛哭着离开了房间朝母亲走去,云秀冲她喊道:“就你老实!你也去抢嘛!”听到这话,毛毛像是得到安慰似的停止了哭,看姐姐们吃她们的战利品。在赵家,不为自己去争抢是得不到任何同情,越老实越受欺负,小的也不例外。她蹲在地上用一种遥不可及的眼光看着,使姐姐们的姿态更加高大而无法靠近。她们三个脾气粗大,动作迅速凶猛,她全吃过苦头。 家里六个孩子,本华14岁、本红13岁、本君10岁、毛毛7岁,孩子们个个都遗传了荣芝浓密的黑头发和宽厚的鼻子。本华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红色背带裙和红漆皮鞋。她眉如半月,圆润脸庞如满月之光,目光有神,笑时两颊嵌着深深的酒窝,扎着高马尾,两绺长发垂胸,气势非凡。她从小由凌老太带大,见的世面也多,跟凌老太去四山五岳朝圣,又与赵书记公干游列各省,心气高,见识广,性格里也有凌老太的凶悍,家里无人敢惹。 本红长鹅蛋脸、玉羽眉、丹凤眼。她傲慢,行为习惯穿着效仿大姐,从早到晚跟着她屁股后转。常年留着尖指甲,她毛躁,无事喜撩,只要谁惹烦她,便两眼一闭扑上去一通疯抓,就跟发怒的野猫似得发出咆哮声。 本君标准的鹅蛋脸,唯独她樱桃小嘴,单眼皮。性格敏锐沉毅的本君,她深知凌老太那里没有她的位置,而母亲对她不遑顾及,渐渐她形成完全独立的个性,不指望任何人关怀,但一旦有人对她的欺压,她便表现出霸道强势的一面,没人动怒她时,她整个面貌是温婉可人的,樱桃小嘴是她可人的标志。 看着三姐毛毛浑身又开始疼,就在今天早晨她就挨了一顿狠打。本红、本君她们两穿着相同的棕红色卫衣,胸前是一条鳄鱼刺绣,白衬衫圆衣领露出颈边,底下是褐色灯芯绒裤子和皮鞋。所有衣裤标签着上海制造,家里还有许多家具是上海牌,这在埠的村庄里是罕见的,这些都是从前赵书记作为老干部派出去公干带回来的。 突然一强音,使发愣的毛毛一惊,只听她们冲她大笑,合唱道:“猴子面、蔑几脚、丝瓜颈、摇脑壳。”毛毛低头看自己,她的脸和其他孩子不同,任人一看仿佛她是捡来的野种,一身破洞灰衣裤,邋遢拖在地上。 下午的太阳正对着花园,抵挡了坐在石阶上的毛毛视线,她跳下石阶身体挨着墙壁慢慢磨过去,墙壁长满绿色苔藓,软绵绵的。她站在离她们几步距离的时停下,一面若无其事的用手指抠着绿苔藓,一面眼蚀蚀望着她们吃。 本君吃得太急把中饭呕出来鼓满一嘴巴,她嚼了一嘴渣子,顺着喉管又慢慢咽下肚,其他人避之不及,她嘻笑着反嚼得更响。本红盯着她发愣,不觉手发软,花生米掉在地上,翻滚到毛毛的脚边,毛毛迅速拾进嘴巴,还没嚼即被她一把撬开嘴,伸手掏了去。 吃完果子,三人一齐往大厅走,赵本逵早已在凌老太房里坐着看电视,三个姐姐一涌而入,毛毛前脚刚一迈,凌老太将门一关,喊道:“你不要进来。” 云秀刚提桶出门,听到凌老太这般说,只恶狠狠把毛毛牵到门口,怒色说道:“凌老太房里你就是不要进去,总是讨这个嫌那个厌,几个人混到一起只有经打、经骂的份,何苦去寻斗受狠。” 毛毛总是听着,哪里受得住,她还是个孩子,更何况凌老太房里有电视,有沙发,有蜜香,钥匙一响魂魄就要倒,电视一放心里便作痒,打骂嫌,随她去。待云秀钻进园里,她又摸墙侧眼哈在凌老太房门口,在细缝里瞧。 不一会,只见本君、本逵两人站在电视前,你拧一频道,她拧一频道争抢。再望一眼她们扭股绳似的纠缠在一起,携着腿,挟着手打起来了。突然门一开本华、本红从房里先走出来,门敞开着,毛毛立在门槛上瞧,凌老太手架在本君身上已将两人劝开,一面骂道: 第15章 “打不死嫌不死的家伙,跟老弟斗。” “我就是打不死嫌不死的人。”本君喊道。 “有本事你也不要进我的房。” “我就是要进,想进就进。”本君说着走到凌老太门槛处一进一出几个蹦跳,悻悻走开。 凌老太又气又恨,忍着气反抓着毛毛的头扽了几下。所有孩子都怕凌老太,唯独本君不怕她,凌老太欺软怕硬的,对强势的本君她总一再收敛情绪,然后把积累几分的怒火全发泄在毛毛身上。吃够敲墨鱼的疼,毛毛用哭声呼喊母亲,凌老太对她的哭声反叫好:“哭得好!”因为她深知每一次的打都转嫁云秀的身上,云秀才是嫌恶之首,所以打得好,哭得好。 “这是又哪个打了她,总是往死里打她,把她不当人算。”云秀在屋外大喊,接着几个箭步冲刺到屋内。 “我打的!”凌老太吼道。 “你-更-不-该打她,大-人-有大量,况且她天生老实巴交,碍着你们什么了。”云秀对着凌老太瞠目结舌,慌张看了半久,话也结结巴巴。 “她站在我门房,障了我的眼,我就打得!要打死,死远些哭,不要哭邪我的房门。”凌老太反手将房门一关。 云秀气极拉着毛毛的手愤愤往外走,一面骂:“轻骨头!偏生你这所没有志没有血,喊你不要站在她房门口,不听只有经打的份!”一直将她拉到槽门口面对着菜园,走进园里时她又大喊道:“你站在我眼面前不要动,看哪个敢打!” 赵本逵一个人在庭院里玩,毛毛站在槽门口远远望着,如果说姐姐们的都是厉害角色,相对她们的苦头哥哥让她防不胜防,令她惊惧。他正在玩一只老鼠,把老鼠抓进小笼里,用根绳子掉起来放进池塘,放下去又提起来,就这么反复看老鼠濒死的瞬间,乐此不疲。 赵本逵听见云秀大喊“哪个哪打”,顿时又激起一阵疯笑。他自幼对云秀不仅没有半点尊重,反扯皮弄筋捉弄她。他知道要使云秀立马出现他的眼前,唯一的要做的就是使毛毛哭。他故躲在槽门口花墙洞背面,与毛毛一墙之隔,嘴里发出老鼠“嘶嘶”声音挑逗她,细声说:“给你吃个花生米。” 毛毛愚蠢张嘴“啊”承接时,不料被他一记重锤,顷刻间舌头爆破流血。赵本逵看着毛毛向天屏气发作,走到她面前指着她的嘴巴大喊:“一、二、三、哭!”顿时哭声应然响起……然后他静待云秀出现,他大笑不止,这令他感到癫狂。 果真云秀火急火燎奔过来,一声不吭站在他们中间,左一努眼,只见毛毛下嘴唇隆肿,一条见肉的裂痕,张嘴一哭,满口血浆喷出。右一努眼,狠盯着赵本逵那癫笑的嘴脸,当云秀眼里闪着愤恨之火一动不动盯住他而又无法惩罚他时,他呲牙咧嘴的笑得满地打滚。云秀伫立原地久久的望着他,气得心痒难忍,心里的火热烈燃烧着。 “咩!”毛毛只轻声一喊,云秀顿时一个巴掌拂面,打得毛毛晕头转向。 云秀骂道:“还有势子喊我!看他来就要跑远些,还站在那不动,世间怎见你这般愚的人!” 云秀凶狠的脸又转向赵本逵,骂道:“你究竟是什么变的,到底是人变的还是鬼变的,时不时打几下,你这个涎皮狗,迟早要收拾你!馕糠的夯货!” “你站远些!晓得他断掌手脚,不分轻重的。”一面怜惜转向毛毛喊,气冲冲又把毛毛拉得远远的,然后回到菜园里。她正在插立子,给豇豆、丝瓜等蔓生作物做立架,被削得尖尖的细杉篙插进泥土里,她每摽一根便抬起头望向毛毛,用双眼守护她。她直起腰来望着,因为她看见赵本逵正一步步向她靠近,嘴巴里说着什么。 赵本逵轻脚向毛毛移去,细声说:“来告诉你件事。”一边抛着蛊惑的眉眼,他双手卷起话筒要对着她耳朵时,菜园里传来尖锐的叫喊“走远些”,云秀的提醒让她回忆这是假已与她交头细语,实际上是凑到她耳膜对她大声吼叫的把戏。她连退了几步,看着园里的母亲安心也低下头干活。 赵本逵又说:“这次是认真的,骗你是猪狗。”毛毛愚痴把头挨过去,那巨大的吼声,仿佛天地都在颤抖。毛毛的身体如风中摇摆的树叶,摇了一阵,瘫在地上,不辨方向,恍惚她看见母亲冲过来,用厌恨的眼神看着她,骂道:“你这个愚眼空心人,喊不信,话不张,这么喊不要理他,偏要去讨打,可怜可恨!”然后像拎狗似的把她提起来。 回转身却见赵本逵在她面前札手舞脚,他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云秀的底线,云秀气得嗓子干辣无音,单用鼻子吐气,如一只怒牛,手中的棍子不知觉竖起。赵本逵以为云秀拿棍要打,立即拖着阴阳怪气的音调喊凌老太“婆……”,凌老太那闪着狼狐的眼珠从窗口射出来,叫道:“你站着别动,她不敢动你。”云秀向窗眼望去,暗中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赵本逵听了凌老太的话,接着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挑衅。云秀拿棍使劲在水泥地上一摽,骂道:“猪猡,生着兽相的猪猡。”牵着毛毛,气冲冲正要往园走。只见赵本逵又冲上来要扯毛毛,云秀拦挡不住,反被他旋一槌打在肚上,云秀捂着肚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发颤:“那一身铜铁的劲啊,真是皮里生的皮里热,皮里不生冷似铁。”心里在滴血……仍站起身继续干活。 傍晚,凌老太因交待本华去周家送东西,其他孩子也都跟着去了,又在周家院子里和众孩子玩抓石子、打盒子、跳格子。本华见天要黑,大喊:“回家去,爸爸要回来了。”四人应着跟着往回家走。 第16章 本华一声令:“一、二、三,谁跑最后就关门。”五个人齐跑。毛毛一面跑,一面回头看天色犹如幽蓝的幕布沉下来,身后的荆棘处漆黑一片,连路边开着的白花似怒张的白眼珠子,咧嘴叫,她越跑,身后似有一束呼啸的黑影在追着她,专吃最后的那个人。 她一抬头,姐姐们已经跑进家里。她恐惧嘶喊着,竭尽全力跑向那扇即将合拢的大门,“后面有鬼。”赵本逵朝她叫了一声,她猛一转头,那鬼张开巨大黑翅膀飞来,黑鬼来了。“啪”一声门关了,她不敢哭,只全身力气使劲推门,恐惧感占据整个心门,身体颤栗不止,她扒着门上无声挣扎,最后蜷曲门口一动不动,犹如鬼打了。 黑沉的夜空,无数只蝙蝠飞着,鬼影儿也飘来飘去。屋内的孩子们一个个如鬼嚎叫,赵书记见状推开孩子将门打开,骂道:“发孽不知轻重,把她关在门外作什么,赵老屋就有孩子关门外吓死的。” 门“啪”一声开了,毛毛连滚带爬,爬到大门角落,头低入地身体抱作一团,半天吱不出一声。她听见姐姐哥哥在笑,那大笑使她好些,赶走了她身上那不干不净的鬼,加上母亲在她门庭间焚香一扫,菩萨一念,让她回到人间,魂魄也渐渐回来,紧接着摄人心破的哀号哭声,一声接着一声,哭得樟木屋顶嗡嗡似的号叫。 “好好的成天家号丧,你爸爸就在回的路上,他是笑面虎,‘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你沾惹不得,他听不得哭闹声,莫又引起他的火线,扰得家里不得安宁。”凌老太骂道。 “还哭,哭屎巴!要是连累我挨了讽打,我就收拾你。”本华听着恼火,其他孩子也跟着你一句他一句的警她。 “你还哭不是,再哭剁你几下,你这痴子,还不牵起走,在这障眼目。”凌老太又骂道。 云秀牵起毛毛轻声念道:“满女回来了,满女回来了,快些停下,你爸爸回来了都要经打。”一会儿,只听一声响亮的喷嚏声从坡底下传来,孩子们的身体跟着也抽动了一下,毛毛哭声骤然停止,云秀牵着她穿堂而去,大宅里顿时阴静下来。 孩子们听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是一个响亮的喷嚏,接连三四下。荣芝走进屋里,孩子们肃立一旁盯着父亲脸看,只见他满面含笑,眉梢里尽是喜色,孩子们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渐渐的才敢在他面前撒拳掌,一步步试出了父亲今天有好脾气。 孩子们互相打了个呼哨暗语,本华、本红抱住父亲的手,嚷道:“爸爸,讨些零花钱。”本君、本逵前后头顶住父亲,也嚷道:“爸爸,我也要零花钱。”一直顶到他坐到高凳上。凌老太出来嘻嘻作笑,喊道:“缠着你爸爸做什?要摸摸他的口袋鼓不鼓。” 大的不敢,最小的本唯早已坐到他的怀里,将钱夹掏出来。荣芝“嗤”一声,夺了钱夹,脸色略微肃了一些,孩子们不敢动了,紧盯着他的钱夹渐渐打开,一人分了两角钱,拿了钱的孩子们又是掌声,又是蹦跳,直纵齐樟木屋顶。凌老太趁兴取了果子,知道荣芝最喜煎炒果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晚上,毛毛的梦里就能看清楚黑鬼的面目和飞奔着黑翅膀,每次她踢腿醒来,哭喊闹一顿,又是捉鬼、喝符水、算命、云秀在她耳边说:“有三个菩萨跟着你,你不要怕。” 本章已完结 第二章 夏季稻田争斗淹池塘 毛毛自从上次受惊后,像是更加愚钝了,总是一人拖着腮坐在地上。云秀见她这样,从藤架上摘了一个葫芦递给她,右围墙与菜园间有一条窄巷子,搭了拱形藤架,她这才看到藤架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葫芦,也有各色小花小果。 云秀正站在高凳上摘顶端的豆荚。忽“叮咚”车铃声从她身后响起,毛毛看去,是右邻易家公正推车走来。这坡上除了赵家还有易家两兄弟易绍钦,易绍平。推车的是易绍平,今四十岁上下年纪,比荣芝大几岁。 云秀趔趄了几下,从凳上跳下来,她的脸颊绯红,羞涩问:“绍平叔,你推着自行车去哪里?” 毛毛也早站起来肃立一侧,规规矩矩的喊:“易家公!” 他似乎对这样称呼勉为其难,脸上露出羞涩,又含笑对云秀说:“我往埠镇去。”见凌老太从里屋出来,又说:“凌主任,村上党支部派发的两张电影票,我帮你带来了。”说着上前递给凌老太,电影票刚落手里即被孩子抢了去。 凌老太热情道:“绍平叔,进屋坐一坐,劳望你送来。”易家公早已骑车走了。 毛毛看着易家公骑去的背影,心里有一个多年的疑惑,忍不住问:“咩,易家公和爸爸一般大,我们为什么要喊他公公,你和爸爸喊他叔叔,连凌老太也喊他叔叔。” “赵家和易家是亲家,这你不晓得?你小姑姑嫁的是易家公的大侄子,这样矮了一个字辈,这样喊来的。” “我哪里晓得,我连小姑姑拢总才见了两回。” 正说着,屋内传来姐姐们为电影票而争抢的声音,凌老太也懒理松手让她们做主去。这日下午,毛毛听见姐姐们在房间欢声笑语,穿戴很久才从房里走出来,只见大姐本华头戴蝴蝶发簪,穿着白圆领衬衫,背带大红裙子,脚底仍是红皮鞋。本红、本君依旧穿着同样的鳄鱼刺绣卫衣,也都换了皮鞋。三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勾肩搭背出了门。 赵本逵躲在槽门口的四季柏树旁,见她们来即蹿出并递出一张篾旧的五毛钱,几人相视一笑,他也加入了她们的退伍。毛毛见他们走心里已经猜着他们一伙是去看电影。 第17章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脚不知觉的跟了上去。大姐看了她一眼,面黄黑瘦,乱蓬蓬的头发如冬茅,鼻下那黄绿鼻涕来回滚动,她用手指在鼻子眼里剅一下再伸进嘴巴里吮一下,衣领上、衣袖上到处都是。 大姐有洁癖,后退几步,耐着性子好生和气的对她说:“你不去,你守屋。” 毛毛不听,刚跟到坡底下的紫荆花旁时就被赵本逵发现了,他手抓一把石子丢向她。二姐本红两眼一闭,扑上去一通疯抓,就跟发怒的野猫似得发出嘶喊咆哮声,一面喊:“一只冬茅老鼠,死回去,再不回去,我要楸起你这一头冬茅扽死你。”接着几人围着她一个踢一个打一个揪,毛毛既没有哭也没有后退,只是用手挡着脸,任凭她们怎么样。大姐跑起来,他们便跟着跑了。 从槽门口到周家门口有许多躲避的地方,她藏在草堆里,转屋角,可走到大道除了宽厚的路和两边一马平川的稻田,几乎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她小心翼翼的离她们几米的距离走着,偶尔看她们凶猛的回头,她们越走越快,她也跟着跑起来。从家里到镇里的电影院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可她却是第一次来,往常她都留看守家门或跟着母亲去土里田里。 一路跟到虎桥,她对踩在脚下那高高的圆拱石桥很好奇,底下是一条长河,有很多鱼虾游来游去。她朝水面看感觉一阵眩晕,抬起头找她们四个,在河的上游处挨着稻田有一条小路,四个黑呦呦脑袋在高出人头的杂草丛里游动,而且越来越迅速,若不是站在高处,根本不能发觉。 当她走进看不见前方且密不透风的草莽里时,她就明白这是她们为了甩开她的伎俩。她一边奔跑一边似于尖叫的哭起来,顾不得手脚被杂草割出血,那潮湿冰冷的青蛙在她脚踝里窜。她几乎是闭着眼睛在奔跑了,眼前不仅要找姐姐们,更要离开这个既看不到前方又看不到后面,如同困在密室里令她窒息。她在绿丛里跑,远远的只看见那簇拥拨动的草丛和不断被惊起的飞鹭。 毛毛拼劲全身力量跑出草丛,她双脚瘫软跪在地上,跪在敞亮的天空下哭了好一阵。她环顾四周,前方是一排白色建筑物,看不到一个人,姐姐们已不知去向,她再一次无助地哭喊起来,她一遍遍回头看身后的草丛,比起前方的路草丛更像地狱般可怕。她起身往前走,穿过白色建筑胡同竟是一条宽的柏油马路,人来人往,这就是以埠为名的小镇。 柏油马路的对面有一群人纷纷向前,簇拥着院门口,楼顶上写着“电影院”三个大字。从柏油马路到电影院的百米椭圆形的大道上,队伍占了半条道,在清一色藏蓝色布衣里,大姐的红裙子和红鞋,以及二姐三姐胸前两条鳄鱼刺绣能轻易辨别出来。毛毛朝姐姐们飞奔过去,除了赵本逵外姐姐们的眼神变得温和,大姐紧紧牵住她的手,这让她受宠若惊。 电影院大铁门仅开了独行一道窄门,大姐带着赵本逵进去后又把票塞给了本君,本红则带着毛毛进去,五个人顺利进了电影院中。电影还未放,孩子们围着担着扁担卖果子的人,大姐给了她五毛钱,那人拿纸叠成斗笠状,抓两把瓜子包成一包,一人一包递给孩子们。 五个孩子并排坐着,吃瓜子,本君又把中午饭呕出来鼓满一嘴巴,本华、本红看了,推开让她离远些,她反而笑起来,挨着她们嚼得响亮。赵本逵在凳子靠背和坐板间盘旋攀登,片刻不停,跳到凳子上失衡,板子竖起来,掉进洞口里,众人将他扶起来,他这才老老实实坐着看电影。 在埠以外二十多里的城区,属于江南丘陵地区,山地、丘陵、盆地错综分布,地貌较为复杂。整个城区有煤、铁、石灰石、瓷土等自然丰富的资源,因此煤矿、铁矿、瓷厂数不胜数。荣芝就为这些准备来探明的商人带路,车以汗马之劳穿梭在煤土之间,银白色的车迎着晨光去,载着墨黑回。当埠村大部分男人当篾片,进炭棚挖煤时,唯独荣芝坐在小轿车里,驾着他的优越感在路上穿梭。 正是下午,荣芝驱正驱车往一处叫五里塘的地方载煤主,越往山里走天越阴暗,五里塘陷在高坡里,周围散落零星人家,不见一个人影。他那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肯定要出事了,因为头顶上那块乌云整个下午像跟着他走似的,时而阴暗一阵让他误以为天黑,他下意识到一定是菩萨在警醒他,强烈的要出事的心让他紧张。 突然赫然一声,七八个混混从山里钻出来拦住了他的车,起初他吓得要连哭带嚎,但那强大的正义感和男子气概使他从车里沉稳走出来,怒道:“这是要做什么,这么做是要违法坐牢的。”一语未了,只见吧吧的石子向他咂来,接着那刀光一闪,身不由己,早已抱着头蹲在地上。 那领头冲他喊:“站起来,值钱的交出来!”接着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几个混混也围上来对他拳打脚踢。他听见自己带着孩子般哭腔声从嘴里喊出来,连续不断的大声疾呼凌老太:“咩……咩。”另外几个的全钻进他的车子,把他所有的钱和物品搜罗出来,接着这些人开始集体向他围移,嘴里发出淫乱的口哨声:“扒光了他的衣服!”一声令下,他们手脚并用,连同宽阔的四角内裤一并被扒下。 荣芝被这般混混嘲笑和蹂躏,他只是低头,双手护住命根保命。那领头人一身喊:“撤!”混混们拿走财物,时不时用邪恶的眼睛看他。直到他们脑袋远得剩豆粒时荣芝才钻进车里,幸好天黑得早,他用抹布盖遮住他赤裸的身体,但一路上咬牙切齿的愤怒以及渴望歼灭那群混混一层高过一层。车子开得极快,很快冲上家里那笔直的坡道。 第18章 已近黄昏,孩子们看完电影在回来的路上,还趴着桥上看鱼虾。大姐走前头冲他们喊:“天墨黑了,爸爸回来前没回到家,皮都会落!” 孩子们迅速跟着往回家赶。刚走进庭院,天边的燕子也飞回来了,叽叽喳喳在五颗乌黑的脑袋上旋转然后笔直的飞入门内,孩子们的眼睛略过立在门槛上的人追随着燕子落在樟木屋顶的鸟窠里,那几只雏燕正张着嘴巴扑哧着身子争抢着。 很快孩子们发现门槛上的父亲,他们胆战心惊紧挨着门另一侧进了屋,每一个都与父亲冷冽的眼光对望过。待所有人都进来后,荣芝后退一步,展开双臂将两扇门猛烈的合拢着,像打钹似的“咣”一声,将孩子们唬得钻进墙角去了。 紧接着他动作迅速将把大门紧闭,扣上门栓,屋里顿时暗下来了。孩子们的眼睛发出青光,瞠目伸舌,他们极力注目着父亲从角落里抽起的竹条,狠狠的抽打地板上,击起一层层飞尘缠绕翻滚,一直到门顶窗斜射的暮光里。 “胆大包天啊,哪个偷了这夹克里的钱,啊!”荣芝突然的吼叫声,唬得孩子们身体一个挨着一个,全部神经质猛烈颤抖。 天空似在旋转,大地似在跳动,两只燕子在樟木屋顶急躁飞旋,在怒吼中扑扇翅膀东撞西撞上窜下跳,最后在雏燕的头顶飞了一圈,惨烈一声尖叫,急速穿堂向后门冲飞出去,它们用同情的眼睛回望着屋里的那两窝孩子,害怕屋顶上那窝孩子震落下来,害怕屋角落那窝孩子瘫倒下去,同样的软塌塌,同样的寒颤不止。 2 赵书记坐在鸟巢底下的交椅上,严肃的望着孩子们。孩子们心里有了底,只有本华转头看向赵本逵,于是荣芝、赵书记、凌老太纷纷投向赵本逵,他背着他们的眼睛正在抠着墙洞。荣芝正要冲过去被凌老太挡住了前面,说道:“钱是我拿给孩子的,要打,打我……” “以后教育孩子的事你少管!我心中清楚的很,肯定是他,没有别人!”荣芝对凌老太的把戏早已腻了,直接把凌老太推向了房间,凌老太不肯反瞪着他,这几乎把荣芝的怒火燃起来,直接把赵本逵从角落里拉了出来喊道:“哪只手拿的,最好老老实实伸出来。” 赵本逵反剪手靠在背后,他的倔就如头颅似的,坚实的很。荣芝立即感受到他反抗力量,抓起右手直接抽向他,但那只如泥鳅的手总能在瞬间溜走,总打空,荣芝每空鞭一次便增加一分怒火,直接一鞭打在他手臂上。 赵本逵受了一鞭,抬起头颅,眼里闪动着寒光,刹那间荣芝仿佛看到那群混混的邪恶的眼睛。他发癫般疯狂抽打在他全身上下,竹条就像弹簧似得缠绕他的手臂、大腿、胸膛、他像狗一样的嚎叫,上蹿下跳,恰凌老太从房里出来,赵本逵直接蹦跳到凌老太手臂里,凌老太就这么双手兜住将他抱进房间里,大喊道:“好了,好了,打也打了。” 这一次荣芝没有把凌老太放在眼里,硬把他从凌老太身上扯下来,怒吼道:“每次教训他你都捞闲事,不分轻重的包庇,纵容他!从小就偷东西,长大得了!你去吧,去包庇纵容成贼吧!他这么胆大、目中无人跟你脱不了干系!” “这事你就不要掺和,正当教育从小就要严格要求,正直才是为人本质。”赵书记也厉声说道。 “什么时候你们管过他,动不动就不知轻重的打他,打吧,打得好,最好一个个都打死!”凌老太护本逵没有得计,听赵书记也这般说愤怒不已,说着顺脚将一旁的方凳踢翻。 荣芝的脸上挂着比之前更可怕的光芒,横扫着屋里的每个人,生推硬拽将赵本逵拉到供案下土地公公面前,赵本逵眼睛仍不离凌老太,一遍遍哀叫:“婆、婆。” 凌老太反厉声喝道:“喊我有何作用,要打死!”她说这话时,眼睛里看的是其他四个孩子。 荣芝不顾凌老太发野,只狠狠地盯着赵本逵,大吼道:“哪只手偷的!”怒吼的声音震得樟木屋顶吧啦吧啦的响,连同阁楼上火速奔窜的老鼠,四面八方,不辨方向。赵本逵深知凌老太无望,便老老实实的伸出了右手,荣芝将他的手抓住,换了一把竹尺,向他手心连打了十下,口内骂道:“打断你的手,看你日后还敢不敢偷。” 赵本逵被连续抽打,手心的爆裂,火烧烙肉般的痛感,终于难忍发出求饶的哀嚎:“不偷了,不偷了。”慢慢跪在地上。 凌老太看在眼里,又把方才踢倒的方凳撩起来踢飞至屋中央。赵书记猛地望了她一眼,骂道:“你是撞见鬼了么。” 凌老太的行为使荣芝的怒火爆发到最高点,持续的怒火使得他发癫发狂的地步。他一转头锁住其他四个孩子,他们全挤在角落发出哀嚎声,每拉出去一个,哀嚎声就响亮一次。 第一个是本华,当荣芝用手拽她时,她愤恨地挣脱开,自己笔直站在供案前,还没等荣芝开口她就喊道:“他偷的东西,凭什么我们一起挨打。”一语未完,竹鞭猛烈抽在她身上,她围着八仙桌转圈,荣芝跟着追,一边追一边喊:“今天不治你的漏,你就不知天高地厚,有样学样无样学世上,留着你尽是带坏的样。” “你有样?我们都是学你的!”本华大叫。 荣芝停住,鼓睛爆眼,高举八仙桌的长凳悲壮的投向对面,本华一闪,投在墙壁上跌落下来。本华望着身后那张跌落下来长凳,墙壁上吧啦吧啦的白色石灰落下来,她脑袋里反复回响一个声音:“再晚一步就砸在我身上,再晚一步就砸在我身上哩。”她拍了拍自己胸膛,望着父亲那张魔鬼的脸她恶心想吐,她没有再跑,静默等待父亲的处置。 第19章 终于本华跪地哭喊时,荣芝的脸才转向第二个孩子本红,他已经没有力气配合孩子们抵抗的前戏,竹条直接抽打在她紧抓墙檐手指上,她纹丝不动,反而抓得更紧了,整个身体仿佛被墙体吸附住似的,紧紧趴在上面,挨完打,哭着站在大姐本华边上。 荣芝眼珠子在下一个孩子身上滚动时,本君自己站了出来,脸色像平时一样冷静沉稳,内心却煎熬痛苦,对父亲惩罚的方式,她仅仅是配合,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无法规避的家规。她噙着眼泪忍到最后,没有哭出声来。 一吼之间,一只雏鸟从鸟窠跌落下来,在地上扑哧扑哧打扑棱,跌跌撞撞走,嘴里哀鸣不断,两只大燕在大门副窗口盯着,看鸟儿跌落,在门口急速盘旋,叫的人九回肠。赵书记将跌落的雏鸟捡起,扶高梯仍送回鸟窠。 角落里剩下毛毛,软绵的身体挤在墙角,她眼睁睁看着姐姐们一个个拉出去,持续的鞭打声、嘶吼声、惨叫声、每拉出去一个,她的精神被折磨一次,精神和肉体正处在崩塌边缘,已无法支撑自己直立。荣芝还没打,只把手一牵,她吱溜一下便瘫在地上。?当她被父亲误以为赖着地上抵抗时,强大的自尊心她倔强站起来,可又被父亲狠狠的鞭打了下去,她颤颤巍巍又站了起来,又狠狠的打倒跪地。她已经明白父亲根本不会在乎她是不是假装赖在地上,而现在她无法忍受鞭打在身体上那爆裂灼烫感,疼痛使她撕歇斯底里喊着母亲:“咩、咩!” 云秀听到,她正端着海碗从厨房穿堂出来,冷漠的将海碗摆在八仙桌上,高喊:“吃饭!”她甚至连瞧也没瞧孩子们一眼,孩子们可笑、可耻的冲她翻着白眼。可那又怎样,她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今天白天她一个人在田里对付了四亩稻田的杂草,回到家里用最后一点力气做饭,劳筋苦骨,没一刻得安闲。 她心里不断的怒骂那禽兽不如的家伙有精力毒打孩子却不来帮帮她,对荣芝两面虎的性情她了如指掌,既不会干扰他教育孩子也不要指望她出去看一眼。她怜惜孩子们,而对自己无法掌控的局面感到无可奈何。所以孩子们鬼叫连天也好,哀嚎也罢,她选择冷淡对应:连自己都无法拯救的人是拯救不了孩子们的。 荣芝啈声:“烧根香!”于是云秀老老实实去了。 荣芝啈声:“去跪好!”于是毛毛老老实实去了。 毛毛向四个不断啜泣着的乌黑脑袋走去,孩子们整齐的呈一字排着跪在土地公公面前。焚香不断的忽暗忽明,像是菩萨的眼睛漫不经心望着孩子们。 赵书记、凌老太、荣芝已坐八仙桌上吃饭,赵书记面北、凌老太面东、荣芝面西,他们一言不发只顾吃饭。荣芝饮着烈酒,他低头一看,对着五颗乌黑的后脑勺喊道:“跪到焚香灭了为止,起来写好保证书。” 他的声音像一道惊雷,每个孩子又抖动着,而荣芝也在抖动着身体,他那张刚刚对孩子们正言厉色恐怖的脸突然变得顽皮贼骨,对着凌老太默笑,而后是阴笑止不住的身体震颤。看到一个个孩子最终屈服于自己的掌心中,如获得成就般令他着魔陶醉,凌老太怒眼怼他,起身不理,把大厅中央的方凳又踢了回去。 孩子们跪着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前四个跪在竹杂扫帚上,毛毛跪在搓衣板上,膝盖一层层凹凸青红紫色,跪得要作呕了。云秀在房里急得团团转,心里想着这些孩子,但最放不下毛毛,她才七岁,经不住这样的惩罚,大的管不了,至少把小的救回来,这么强烈的想着,脚步开始迈了下去。她担心那禽兽不如的家伙喝了烈酒发癫打她,又担心凌老太那狠毒眼光,可脚一步没停,冲进去抓住跪在最外边的毛毛喊:“起来!回去睡觉。”腿粘合着搓衣板,云秀拎住她连人带板拎走了。荣芝大发慈悲装聋作哑,其他孩子那仇恨的眼神,不仅云秀感到阴冷,毛毛也感到了冰冷。 夜已静,凌老太的眼睛跟随着荣芝,见他摇摆着身子回到新楼,其他三个孩子眼巴巴望着凌老太抱住赵本逵回了房间。大姐说道:“跟我一起吹。”最后一节的焚香一闪一闪,亮着火红的金光,直到最后灰烬跌落地面。突然本华坚定的对着两个妹妹说:“等我毕业就要离开这个家!” 焚香的气味,倔强的血液静静的在黑夜里流淌。 次日,太阳刚露头来,金黄色的光从腰门木杆间透过来,仿佛给木杆鑲了一道道金黄边儿。云秀在厨房里做早餐,她不断倒勺着窝里的绿豆粥,炉灶屋顶上方有一道方形口盖着琉璃瓦片,红澄澄的光束洒下来,笼罩着她,金黄色的仙气在她身上萦绕。 大厅里,赵书记一大早拿着扫帚扫地,他有一个习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这是他一生信奉。他扫地的规矩是从下扫向上,从外扫向内,把屋里的晦气聚集着扫光,全新的气息填补进来。这是他每天必需的工作也是唯一的工作,剩下的时间里他就整日摸着他那光溜溜的脑袋和那半瘸着的腿。 他的腿是遭到日军逮捕残害的,幸而摔进洞里捡了一条性命。正扫着,他腿骨头里猛烈抽动了一下,从前那苦难岁月浮现眼前,使他警醒。看着每个房间都紧闭着,孩子们仍在睡觉。他开始念起来:“你们这般年轻人怎么能睡得着,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是睡不着的。我们年轻的时候天没光亮推着车去三十五里外的地方卖煤炭换取一升米为生,还要趁天黑赶回来,路上遇见日本鬼子,被捉去当挑夫,我这条腿就是生生被日本鬼子打瘸的!我们年轻的时候为了生活整天冒着死的危险,看看你们现在,一个个窝在被窝里享天子福。” 第20章 追溯悲壮的过去他一遍遍敲击着自己,甚至他还想敲醒瞌睡中的孩子们。他无法想象在这么大好和平年光中,太阳洒着金黄色的光辉,一切能动的鲜活的动物在地面上撒欢,可孩子们仍然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他往门口望了一眼,那金黄色的光束追着他的腿进了屋里。突然他又厉声道:“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太阳都进门了。你们这群不知把握光辉的孩子,迟早就会害死自己。” 门内纹丝不动,孩子们对他那刺刺不休、反复的炸裂声已经达到厌恶的极点。他们一个个捂住脑袋,耳朵里塞满了棉花,一个个赌气睁眼躺在床上。他开始大发雷霆的怒吼,敲打房门,骂道:“屋前那对比你们小得多的孩子,李译、李柚两兄妹已经晨读一上午了,你们还在睡觉,起来了没,起来了没有。” 半响,屋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这屋有两扇门,却是打通的套间,前房睡着本华和本红,后房是赵本逵。第一个开门的是本华,门向东,金辉的太阳光照射在红漆的木门上,一开门,她变成红彤彤的金发女孩,可无精打采的脸上明显带着愤怒。接着出来的是本红、本逵,本君与毛毛也从新楼下来了。 凌老太从樟木阁楼下来,手里拿着一把冒着烟雾的焚香,她正要作揖拜菩萨,那烟雾萦绕填满整个屋子,孩子们在弥漫着焚香的屋里咳着,那咳使他们浑身又疼痛起来。 大宅里乌烟瘴气,他们集体来到院子里,本华、本红望着那颗葡萄树发呆。当家里还只有他们两姐妹时,就有这棵葡萄树了,他们喜爱这棵粗大弯曲的老树藤,有的延漫伸进参天里的杉树上,有的攀爬围墙上。眼下葡萄红绿透亮,一串串皮薄如蝉翼,可全部挂在高高的杉树上,她们垂涎望着,嘴里嚼着嫩青酸涩的葡萄叶和卷须,那绿豆般大小苦涩青葡萄也不放过。 赵本逵高举着梯子架在杉树上,右手边备着一条长竹杆,凌老太眼尖瞧见,三两步上前紧扶着高梯,大喊道:“短命鬼仔,摔下来就如摔冬瓜似得稀巴烂。” 本华喊:“小心你那狯子手,别把好好的树折腾死。我会跟你拼命的!” 刚起来的荣芝站在大门口望着孩子们,眼前的场景让他心中腾起邪火:凌老太紧扶梯仰着脖子望赵本逵,那杉树底下,四个孩子不断低头拾捡零散的葡萄往嘴里塞。对孩子们那激烈的尖叫声、扯皮的嬉笑声、死声淘气的争抢使他生出恶火,一刻无法忍受这些懒、只会偷嘴吃的孩子。 原本以为经过昨天晚上的鞭策,他们应该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桌前读书写字,或者帮助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看来孩子们对他的折筓之杖并未起作用,只过了一晚上,他们全部恢复原来的模样。 当所有人的目光正望着赵本逵即将够到那串最大最红的葡萄时,一条碗口大的长竹竿猛打过来,大家转头看,却是父亲,只见他几近乎发癫发魔持续猛烈的拍打整个树藤,大喊:“让你们摘!让你们摘!” 凌老太骂道:“短命鬼,要是打到孩子跌下来,不得了啊……”吓得已经松开梯子的本逵,背向梯,三两下像猴子似的攀跳下来。 嘎然一声厉响,那最高处的藤枝从树上落下来,沉甸甸的扑向孩子们。一颗颗葡萄噼里啪啦像下冰雹似的跌落在他们身上,一阵阵寒颤不止。青绿色的汁液流出来,仿佛在哭泣,孩子们也是哭泣……他们全部冷冽,悍然,坚韧的看着父亲,表现最强烈的本华,脸色青白,反挑衅道:“好哇!有本事就把整个树砍了。” 荣芝赫然大怒,眼睛在孩子们身上滚动着,对孩子们的眼神他已经到了见微知著的地步,正因为他知道,所以要像拔树一样连根拔起,要把孩子们倨傲,顽劣的根通通铲除。他丢了手中的长竹,就在父亲遄返往取工具时,本华就开始后悔了,这十几年的老树藤将葬于她一时与父亲打诨中。她开始头脑热起来,对自己盲目无知而愧汗,眼睁睁看着父亲左手屠刀右手羊角锄,那跨着大步近乎跑的脚步声,喘着粗气的鼻息声,像一头奔过来的野兽。 孩子们肃立一侧,一个个噤若寒蝉,睖睁着眼睛望着父亲,起先他挥着屠刀砍在葡萄伸展的每一个枝节上,使每条藤断离开,他每挥一刀,嘴里即喊:“哼哈,哼哈,不晓得我的厉害,一个个浮皮望性的种!”接着抓起羊角锄以两眼跟不上的速度锄在树根部,三两下就把手臂粗的老树根从地底下出拔出来,荣芝举在空中,像是完成一件令他又壮烈的事,得意的望了他们一眼,却不知孩子们的内心是怎样的孤独、惨怛、恚恨…… 凌老太镇定的看完荣芝干净利落的砍掉葡萄树,对唯一的儿子所作所为已经惊闻未惊,她脑袋里不断闪现出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对他纵容包庇的事,上小学时把学校的木楼点着火烧了;报复老师在他门口拉稀让他踏一脚的屎;去共大读中专时,半农半读,担着尿桶在半路上打破;吃红皮糖衣药丸时,非得鼓出一嘴巴血,最后一个目的‘送回家’。凌老太摇了摇头,对他是讲不完的。 这时屋内传来一声大喊:“吃粥啊!”孩子们一个个跑进屋。 饭桌上,每个人低头不语,即使磕碰着瓷碗发出的声音都使他们觉得罪孽深重。 荣芝对本华喊:“给你妹妹盛粥。” 本华瞄了一眼坐在旁边晃着腿的小妹,原本她可以为妹妹做这一切,但想起父亲那狰狞砍葡萄树的脸,反抗他的热血一刻也不能止,她肚里有火,嘴里的话犹如子弹上膛瞬间炸出去,说道:“她折手折脚了吗,不盛!” 第21章 荣芝脸色随即又闪现出那凶猛的暴眼珠和紧咬的下唇,问道:“你盛不盛?” 本华也不吃了,回转身要走,嘴里仍说道:“就不盛,气死你。” 荣芝彻底怒了,使他震怒的是本华像只无法驯服的野兽,而荣芝却像一只急于使整个森林归驯于他的猛虎,当被踩在猛虎脚下的野兽微微挣揣时,他就紧紧压制她、压制她!荣芝见本华当真离桌,将手边的粥盆只顺手往地上一掷,哐啷一声,泼洒一地,绿豆粥伏在金色光芒里显得格外晶莹剔透,迎合着每一双双惊恐的眼珠。 赵书记怒道:“你是撞了鬼么,好好的糟蹋一盆粥。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孩子们全部弃碗离桌,哭的哭,叫的叫,骂的骂,登时屋内乱作一团。孩子们看见父亲转身回了厨房,正六神无主时,只见他手持菜刀砍入厅,大喊:“把你们一个个全杀了。” 凌老太拦不住,头几个孩子看势撒腿就跑,唯独本君却镇定的很,当荣芝拿刀经过大厅时,她却行若无事,正拿起扫帚扫地上的豆粥。 毛毛来不及合上另一只拖鞋也跟着跑起来。夜晚生长的露珠还没退,亮晶晶一地,一碰便洒了一身,毛毛没穿鞋的那只脚就跟踏入水里似的,杂草花粉沾满她衣裤,忽然一只冰凉黏腻的癞蛤蟆从草莽里窜跳她的脚背上,她强忍着尖叫,一面跑一面狠踢出去,没什么比那把刀更可怕的了。 荣芝追着本华嚷道:“往哪里跑,一个个全杀光,养些白眼狼干什么!”本华跑出槽门朝窄巷走,被藤蔓伴了脚身体一蹶,倒在易家公门前,荣芝正要发作时,早已被易家两兄弟拦住,夺下刀来。 本华迅速爬起来又跑,赵本逵躲在两屋角沟,正吓得浑身颤抖,荣芝瞧见了,骂道:“你给我出来,每天就知道打游戏,跟下边的人胡混,看今天怎么收拾你。”荣芝又把刀夺去,提刀砍去。 “你杀了我们,你就等着吃牢饭。”赵本逵一边跑一边喊,然后逃之夭夭。本红跑的方向不同,该是跑去白面金字的老宅找姥姥或者更远点的姑姑家了。 那晚孩子们相继回来,等着挨打罚跪。恰今是周日,每到周日村里的老少幼得闲的都来看电视,电视机搬到大厅供案上,长凳方凳矮凳在厅中央摆放着,聚拢一屋,众人一边看电视,一边看五个乌黑脑袋跪成一排,只听易绍钦笑道:“跪一排,个真是比电视还好看。”登时屋内笑成一团。 那一晚毛毛清楚看见大姐脸上那麻木的,坚韧想要逃离的脸,她厌倦了父母随时上演离婚的闹剧,厌倦婆媳之间那嫌怨的关系,厌倦和弟弟妹妹被父亲打成一团,当着邻里和亲戚的面跪成一排,受够了,受够了!她是最大的一个,承受着巨大精神压力。每天闭上眼睛就能听见赵书记那无止境的唠叨,看见凌老太阴晴不缺的脸,看见父亲那猛兽般残暴的脸,以及母亲冰冷置之不理的脸。无论在哪一个影子里,她感受到的是无穷无尽的悲怮。 这个家使她难以喘息,她扭头望着妹妹时,突然听见本红说:“大姐,你毕业走了我也跟着你走”! 3 展眼已到了农忙时节,赵荣芝也停工在家务农,而他却是个四体不勤的,家庭劳作全然不管。偶尔跟云秀一起下田,他总拔草,拔的都是不碍事的草,云秀让他挑扁担,他拔草;让他施肥,他拔草;让他拔田里的草,他偏站在田岸上拔草;让他拔园里的草,他偏拔园外的草。一起下田时,他总是站在田里和人闲扯,路上无论遇见谁都要长篇大论一番,把劳动量全部推给云秀。 早些年凌老太当家,农忙期间雇有帮工,五块一天包食,门口有排着队伍的篾片。在当年,一桌大鱼大肉好酒才是篾片喜爱,凌老太又好客,总是好酒好肉招待,宁愿自己人勒紧肚皮也要让客人吃饱吃好。如今,赵书记和凌老太齐齐退休,家里人口多,负担重,请不起帮工,况田地多,赵家除了超生黑户两个孩子外,都分有田地,足足四亩一。 种田要塘,在诺大的椭圆形稻田中央,有一条长长的溪流贯穿整个埠村,从东流向西,河流的上端是陈倒塘水库。赵家那四亩一,有途经柳树塘的六分,高笋塘的八分与六分,菱角塘的一亩一,直到下游的八分,其余就是靠大路的两分田。 这日,赵家大大小小都参加农忙,只留凌老太忙厨,毛毛看家。吃了早饭,孩子们随着大人大阔步往椭圆形稻田里走,身上都背着农具:禾缚禾篮禾担杆、羊头鹳嘴铁锄头,犁头犁壁并犁箭,山锄铁耙田镰刀。 发白的太阳,一点风也没有,一切生物都被蒸腾着,成群的麻雀鸟沿着阶矶走,时不时飞进谷里啄食,被躺在一旁的猫看见,锋利的爪子扑上去,鸟雀和稻谷一齐飞出去了。这时毛毛便赶猫,猫伸伸爪子犀利望着鸟雀不紧不慢的啄飞出去的谷子,被一旁炸裂的黄豆吓飞了。 毛毛不仅看家,还要把稻谷摊在门口院子里晒,凌老太教她用九齿耙翻稻谷,说:“耙谷要像写字样一笔一笔。”毛毛耙完又爬上新楼翻耙,站在全村最高处看,每家的楼顶上、院子里都是金黄,都有鸟雀在飞,望着一层一层的金黄,她坐着发了一回呆。 忽挂钟响起,又听见凌老太的衣柜迸裂响声, 她飞快跑下楼,趴在凌老太的窗口看,她正把红澄澄的橘子粉往壶里倒,一阵凉森森甜丝丝的香味飘来,旁边又有一锅冰镇过的绿豆粥坐在菜篮里,盖着湿毛巾。 第22章 半响,凌老太将毛毛叫到身边,把军壶挂在她身上,又把小锅递给她,打发她送去给赵书记,命她先走,凌老太把门锁上,也出门了。 毛毛远远看见母亲在田里割稻谷,她不敢停步,凌老太也正向这边走来。 云秀正不动声色的弯腰,砍割,稻苗齐刷刷被她牢牢握在手中,直到手中达到一捆的数量将尾部缠住打结,接着有条不紊的叠放在高篮里,再接着割另一捆稻谷,弯腰,砍割,打结。 她冷眼瞄着荣芝,他在田里不紧不慢的拔草,像一只闲鸟,时而飞来骑在她脖子上,时而又飞到田岸对着她叽叽喳喳不停叫唤。在田里他把自己当成看客,他只负责协调孩子们,旁观监督这里的人们。 当云秀旁边两个高篮垒不下时,她高声喊:“荣芝,你担去禾坪打谷吧。” 荣芝夸张笑道:“做不得,做不了,我这个每天坐车子的腰,担不起来!”他仰着脖子望天,时而琢一颗丰盈的稻谷,咯咯笑个不住。 云秀冷眼又瞄了一下,一面肩扛着扁担在两篮间蹲下来,轻声骂道:“楞死尸,楞在这儿,一点忙都帮不了。”她“嘿”了一声在两高篮间站起来,齐她身高的稻谷在稳健步伐中晃悠着,在田埂走时远远看着犹如勾肩抱背的三个人。 埠村的每个小组都有一片宽大的禾坪做打谷场,每家每户被分得一块地,一边收割一边打谷子,远远望着,是一块巨大的白馒头。 毛毛朝打谷场走去,越走越近,声音越来越响,打谷机响,风车摇声、拍打声、翻耙声、叫喊声、热火朝天。只见赵书记浑身蛮力在打谷,咬紧他下垂的厚唇,一上一下,那谷粒满地都是,打完稻草向高处一扔,被扔的稻苗越积越高。 毛毛把碗和壶递给赵书记,然后在很高稻堆里打滚,踩在柔韧的稻堆上拼命的跳跃,跳在空中时,她放远望去,整个埠村一片丰收的景象,忙碌非凡。 她看见母亲担着高篮渐渐走近了。翻滚下来时她被稻苗压着,所幸躲着,等母亲一现自己就从稻堆里炸出来,云秀没理毛毛,把高篮在赵书记身边一放便要走。 “你又割又担,荣芝做什么?”赵书记问。 “他当请客,他会担?喊他担就说腰痛,肩痛,你看他站在田里装样子,啧啧……喊他做事不如请自己的膝盖骨。” “当真是懒式装,若以前要批判。” 毛毛见母亲要走,缠住要她做个哨子。只见她盲抓了一根稻草,取短节,一拢一拉,吹一口,口哨便做好了。她坐在清香的稻堆里,吹着口哨,望着母亲背影发呆。 云秀又回到田里,眼见荣芝一动不动立在田里,那些孩子在他背后也慢慢的挨。云秀看着气不打一处,一边走一边说:“你们都是磬子姑娘,这么干不行的,总站着有用,都看着我是怎么割的:腰要弓、蹬用劲、手抓牢、心要平,‘抢收如救火’手脚要快。” 孩子们冷冷的望着母亲,只见她精、准、快、两脚一迈下田,稳住马步,下腰两手一抓,下手准而有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对母亲像头牛一样的拼命劳作极为不屑,他们全都心不在焉,不耐烦的喊:“学着种田干什么,将来我们又不种田。做得多没人会感激的,都做了别人就指望你,像你那样。” 云秀无可奈何,孩子们全部学着他们父亲的样,只有在他们父亲眼睛下才表现卖力,仅仅做着样子,而稻谷原封不动立在田里。 云秀对这群人早已恨透,每望一眼她们,便又集一身的力量投入砍割,她明白要指望她们那四亩田不知到何年马月,收割不趁早下新苗的时间就晚了,俗话‘谷子早种三天好,迟了三天就成草’对这一点他们谁都不在乎。 云秀从头到脚被粉尘缠绕,与稻谷一同生长各种虫类:黄蜂蝉子狗嫲蛇,蜘蛛结网捕螟螣,蟾蜍螳螂草莽跃。与各种各样的毒咬痛蜇的动物一起,她的肉体时而被蜇咬肿大,但在炽灼的烈焰中这些痛感微乎齐微。 她强大的意念全部投入砍割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金黄的稻苗被砍割时滋滋的声音,那充满力量的节奏感使她向前冲,那爆发行动力使心底里发出激烈而刺激的快感。劳动给她带来的某些成就感盖过她生的孩子,巨大的劳动量没有击垮她反而在劳动里磨砺着她的意志。 当凌老太那独特的声音呼喊时,她从自己的世界里窜出来。荣芝像孩子们一样在凌老太面前唱哀调,抱怨道:“这个天气热毒,不晒杀人。”然后像孩子们一样爬上岸围拢着凌老太大口吃喝。 云秀已经到了一见凌老太就忐忑不安的地步,当凌老太那充满疑狐的眼睛投向她,她的心脏在胸膛里,不时因愤怒和痛苦而暴跳出来。滚滚热浪包围她,吸入鼻子嘴巴里,犹如火中焚烧,烧灼她的思想和血液,这比干活的累与被蜇肿的痛要痛苦得多,反而把原有的痛感袭来,令她万蚁噬心。火爆的力量蛮力挥舞手中的镰刀挥泻心中猛增的怒火,直到凌老太离开才逐渐平静下来。 经过几日的奋战,孩子们庆祝四亩一分田全部割完而欢欣雀跃,在池塘里翻滚,这是荣芝允许的。赵书记拿汽车轮胎当泳圈,让毛毛坐在圈上,他站在塘里掌舵。赵本逵猛踢一脚,毛毛跌在水中,赵书记一边捞一边骂:“你就揣歪捏怪,天生喜惹祸端的家伙。”赵本逵又一个蒙扎子沉下水。 第23章 荣芝却是多变的,上一秒他还与孩子们嬉笑打闹,当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停叫唤时,他便扯着喉咙喊:“都上来,回家!”孩子们一意未尽的上岸,三姐妹抱着球一样的胸脯朝家里奔去。 凌老太已在八仙桌上备了一大桌好菜好肉,一家子都坐上桌吃饭,云秀让毛毛坐在桌上,自己站在她后面,一家子庆笑,其乐融融。 正吃着,赵本逵两眼暴睛盯着毛毛,指使道:“快去给弄碗饭来。”毛毛起身去盛饭,给哥哥一碗,自己也添了一碗。 赵本逵见状骂道:“你看看你的饭碗,装得个蓬天界地。你在家什么都不干,还吃那么多,没田没地,你就是个吃黑食的。” 本君递给他一个冷眼,骂道:“你不也是吃黑食,你以为你有田地。” 荣芝正喝着小酒,像是听了个小曲,笑个不住。毛毛委屈意气丢下饭碗便要走,云秀忙拦住她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你别听他的,你吃我的。”毛毛这才乖乖吃饭。 吃完饭,按凌老太指示,毛毛来到厨房洗碗。厨房里经过一天暴晒像炉灶里的煤炭一样,一靠近滚滚热浪袭来,微黄的灯罩下,蚊腾象舞,灶口敞开着,煤炭烧得明黄,水在热水罐里暴跳,灶面上数不清的锅碗瓢盆。 进去后她先揿下水阀,水管里嗡嗡一阵响,接着哗啦哗啦的井水涌到水缸,将井水注满一缸瓮。这口井,四季满泉,冬暖夏凉,甘冽清甜,站在水缸旁,方有一丝丝凉气。 她开始漫不经心的洗着,当屋外嬉闹的声音时不时传入她耳边时,她开始阴沉的愤怒,用一个瓷碗扣着另一个瓷碗叠上去发出的极大声响回击凌老太,回击嬉笑的所有人。 凌老太听见,站在穿堂处喊道:“你作死不是,要是砸碎个碗,你就等着受打灾。” 毛毛意气烦乱,又有许多蚊子紧缠着她的腿咬,两条腿被蚊子咬得稀烂,她左右手蛮力抢抓,鲜血直流,勺一瓢井水浇下去,冷冽沁骨。最后她把碗叠放碗柜里,收拾好灶面,换了煤球,注满热水罐,迅速逃离厨房。 在烈阳里干活理所应当享受着人伺候,这是极不公平的,她渴望能受到尊重,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去烈阳里干活。 毛毛正穿堂向外走,只见屋内已关了灯,一家子都坐在院里乘凉。以大门中央为线,左右两边各坐一排。左边是三姐妹,嬉笑着用手画天上的星座。右边是赵书记、凌老太、荣芝。赵书记眯着眼唱京调,亢音高唱,自得其乐。赵本逵则坐在矮凳上,头蜷在凌老太怀里,凌老太不断用手摩挲他的身体,另一手拿蒲扇煽风赶蚊。小女儿本唯则骑马儿坐在荣芝脚上。看着他们,毛毛刚刚阴沉的脸立又变得温顺,老老实实搬了个凳子挨着姐姐们坐着。 星月交辉,风清气爽,几乎就象在日光下那样,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每个人脸上都显得舒心惬意。月色照耀她所能见到的一切地方,近处的菜园,远处的稻田。 微风袭来,屋后的竹林发出清脆的声音,山林中百鸟争鸣,草丛处又有各种虫鸣声,蛙声由近至远响彻整个埠村。 忽一个巨大翅膀从大家头顶一掠过去,轻轻的落在西边的高树上,在月光下能看清它的样子,只听荣芝大叫:“看,这猫头鹰又飞来了,迟早要被我抓到。” 猫头鹰在树上发出几声低沉的咕咕声,接着斑鸠鸟唧唧咕咕的叫起来,本唯听到叫声,即刻骑马儿上下晃荡起来,荣芝高声唱道:“唧唧咕咕,油煎豆腐,豆腐好恰,就是冇得满满恰。”她急着扑打父亲说:“有我恰,有我恰。”惹得荣芝大笑起来,又有几只萤火虫飞到她身边,将她吸引去追。 众姊妹正围着听赵书记讲古,讲当年被日本鬼子捉了去,掉进深沟里没死反倒捡了个绝世珍宝回来,孩子们听了哇哇的叫起来,都围着赵书记问是什么。 “是一个老砚台,砚台是长方体揭盖式的、色如碧云、声如金石。正面是俏雕玉石梅鹤鹿图,鹤鹿同春,梅竹双喜,刻画精细,形态逼真。揭开盖,砚池有条分界弧线,顶端凹槽里雕刻一条活灵的小鱼,你们姥爷用过一次,他研磨时墨汁流进凹槽里,那条小鱼似活灵活现游起来。姥爷当时目瞪口呆并叮嘱好生收藏!”荣芝说。 凌老太在一旁喊道:“还起什么作用!被你爸爸打烂了。” “为何要打烂。”孩子们异口同声的问。 “为显摆啊。那日,你爸爸带着赵老屋兄弟来看,我看势也躲不过便拿出给他们看,个个赞口不绝。当时有一人说‘不过是普通的石头做的砚台,地方砚石品种,收藏价值是有,砚底又没有署名不值钱。’你爸爸得意说‘这是块奇砚,一刮不烂,二砸不烂,不信你们等着看。’你爸爸也是个愚拙的,手持镰刀上去刮证明给他们看,众叔伯笑他,他性急匆匆说着拿斧头便要砸,众人争去劝时,已被他劈下一斧,背面裂了一道口。众人争相离开,他也跟着走了。我又糊上了,倒有人上门收,两万没卖,仍在柜里放着。”凌老太说着又斜眼望了一眼荣芝,只见他喜葱葱笑起,站起身来逗哏又耍起把戏,做瘸模癫样给大家看。 孩子们都不看他,他们宁愿父亲一本正经,不要在这里耍把戏。凌老太指着大圆的月亮盘子讲起嫦娥玉兔故事,听着听着月亮里现出一棵老树,旁边有个拿着斧子的吴刚。 赵本逵坐在板凳上,头蜷窝在凌老太怀里睡觉,突然坡底下有人喊他:“赵本逵!”他一筋斗弹起身来,起身拿鞋和电筒。毛毛也要跟着去,赵本逵说:“你帮我提桶来。” 第24章 荣芝呵斥道:“明天还得去田地里干活,起不来我就给你拎起来。” 毛毛跟在哥哥背后下了坡,从坡底下看大宅,那棵柚子树在月影下壮得比屋还高,前前后后的树木将房屋紧密地裹挟在内,叶子在月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家人们一半在树底下,一半在银白色的夜空,淌洋、淌洋。 两人跟着大伙儿朝椭圆形稻田里走去,整个田野间许多的星星点点在动,那是人们提着明灯照泥鳅,萤火虫也在飞,远远望去整个田野就像有无数盏游动的灯,显得如此的神秘瑟瑟。 回来后,只见大家正搬着凳子回屋,荣芝对孩子们说:“稻谷已割完,明天分两组,一组拔禾苗,一组插禾。”毛毛急于想得到所有人对她的尊重,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去烈阳下干活,也说:“我也要去。”没人听她说话,她跑上楼跟母亲说。 云秀正坐在床沿边擦油,两只手涂了茶油戴上厚手套,身体的痛苦使她说不上一句话了,一天的劳动量使她痛不堪言,皮肤暴跳,动一下身体颤抖得厉害。 “你以为好玩,你看看我这身,流一身血、脱一层皮、掉一身肉、痛得呜呼哀哉……”说完她躺在床上,把那一整天弯曲的身体贴着床睡下来,心里止不住的悲叹:“呜呼哀哉啊……,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哟!” 4 次日一大早,只有毛毛激动不已,她被姐姐们拉到房里穿衣打扮,本华穿方领蝴蝶刺绣的粉色裙子,本红穿黄色碎花裙子,本君穿波点上衣与短裤,姐姐们给毛毛穿白色上衣和枣红色喇叭裤,长衣塞进高腰裤里。毛毛很神气,她对姐姐给她的打扮很满意。刚走出房时被赵本逵冷眼骂道:“这是去作秀吧。”她不理,迫不及待要走出门外。 她们穿过争相怒放的虞美人,拂过篱笆一带紫荆花下了坡,埠村的道路现在全是呈直线运输稻谷的土车辙印。 孩子们穿着衣鲜明亮的衣服跟在父母后面,女孩们集体带着宽沿太阳帽,帽沿都有一朵花,她们神气闲散的走在大路上,仿佛她们不是去田里而是集体旅游一般。 经过几户人家眼下便是一片稻田,一大早整个埠村热闹非凡,轰隆隆机器声,人声鼎沸,连动物也欢腾起来,但见: 家鹅子鸭大线鸡,凫鸭雉鸡鹧鸪飞; 牛马猪羊道上跑,家猫家犬捉鼠戏。 接着走,便是一马平川的金色,银色,黑色,绿色。金的是稻谷,银的是鱼塘,黑的是犁地,绿的是秧苗,一扎一扎的绿央央的稻苗被丢在池塘里,鱼儿咬嚼,上下窜动。有人在池塘里游泳摸蛤螺,翻着白肚皮咕噜一声又孟扎子沉下去了。 五十米笔直的大道两旁隔着半亩田就是一口池塘,正是‘半亩方塘半亩田’一金一银分眭列亩。整个埠村百亩地,赵家族竟占了埠村的一半多,也就是说整个埠村超过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他们的长辈。无论经过的路人,河里的人,稻田里的人,孩子们都整齐的喊着各长辈。 “五朵金花!”忽一声高喊将众人叫醒,田里耕作的、水里摸田螺河蚌的、井边打水的、田渠挑禾的,众人纷纷抬起头望过去。 立在田里的人听到这一惊呼,所谓是‘耕者忘其耕,锄者忘其锄’纷纷抬头看着这群如蝴蝶般的孩子,发出啧啧赞叹声;打井水的人听到这一惊呼,一时失了手,钩落、桶倾、没入井中,眼睛仍望着;水底的听见这一惊呼,急浮出水面,鼻里呛了水,咳嗽不已,眼还不忘观之;挑禾的忘其挑,误其道,失足跌了沟。 此时欢呼声不断,掌声雷起,欢腾的声音不断埠村上空沸腾,把整个地方笼罩在欢乐的气氛中。 得了赞扬的荣芝也越发神气,走路生风。走到白面金字的老屋前,赵大爷家三个儿子赵危芝、全芝、岂芝正在门前耕作,见了荣芝大模大样走来,况自小就是这般清高,不把众兄弟放在眼底,见他如今也轮到下田耕作,都纷纷取笑道:“荣芝,这五个女儿能换一座金山,你倒还亲自耕田。” 荣芝面上笑,心里又暗自发野气。又有赵危芝老婆名叫田焕竹,见凌老太紧着眉,先喊道:“二姆,你这一窝金花,好福气!” 凌老太鼻里嗤了一声,回道:“哼!金花银花将来都是赔钱花,既有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 众人听了都讥笑不止,荣芝不理,越发置气往前走,远远看着赵姥姥门口乘凉,立在大道上大喊:“婆婆。” 往前走,忽荣芝停住大喊:“云秀,快来快来,踩住了一只蛤蟆。”云秀愚痴的凑上去,刚到他屁股后面,呱呱响了两声,孩子们对父亲这种小把势早已厌恶,她们打心里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为这低俗无耻的行为疯笑不止。 本华脱离人群走在最前面,只见迎面走来两人,一个脸上架着眼镜书生意气的,一个幽默风流倜傥的男子,他们就像风一样飘过来,装进女孩们的心里。 本华对父亲说:“这是我两个同学,他们来帮忙的。” 荣芝笑得合不拢嘴,迎道:“好好好,那就辛苦你们了。” 云秀面上笑,嘴里自言自语:“慵懒袋,尽打差主意。古话讲‘播差谷种莳差秧,打差主意嫁差郞’不想想别人为什么来帮你,得了小便宜塌大场,将来有亏吃!你今日迎他,日后就不好撵他,他进过一次门,日后总想进门。没血没志,哪里就到了要人帮忙的地步!”说着不理荣芝,自己转分岔路往连绵不断的稻田走去。 第25章 池塘岸边上有两个小孩玩地上的蚂蟥,拿火烧,蚂蟥蜷曲着打圈圈,毛毛最害怕蚂蟥,紧跟在母亲臂弯处走。田岸上有人打稻谷,稻谷飞溅射在她身上,刺得皮肤阵阵发痒,吓得她一边跑一边叫,以为是蚂蟥被棍子撬起飞溅她身上。 大道路拐进羊肠田径,再步行数十步,荣芝带着本华、本红与两个男同学停在六分稻田,孩子们跟着母亲继续往前走,弯弯曲曲直到八分田,挨着一条长溪流,两岸边种了一排柳树,故称“柳树塘”。 柳树塘旁溪上架着木桥,上游高处是凌老太承包多年的高笋塘,下游比田洼还要低得多深塘,水洞深且急流,经桥直泄,声音大,形成瀑花。 忽有一男一女,男的掖裤,女的挠头,做手脚不迭从高笋塘钻出来,云秀含笑说:“起个早做事!”羞得那两人慌脚走开了。 赵本逵见有人进高笋塘,几个蹦跳钻进高笋林,毛毛也跟上去瞧,只见里面有个笋洞,上有高笋杆遮天,下有高笋杆踩地,厚如地毯,层层叠叠被踩出一条长洞,宽阔平整且不湿脚,可以在里面练打,难怪赵本逵天天要来守高笋塘。 钻出高笋林,转弯沿着田岸边走,一条田沟不断涌出碧清的水,能看见小虾鱼和嵌在泥沙里的田贝壳,还有黝黑的蚂蝗,浑圆而肥厚的身体不断伸长缩短,毛毛向母亲扯娇道:“咩,有蚂蝗。”云秀不耐烦的骂道:“你以为好玩,早说你不要跟来。” 第一个下田的是云秀,头戴草帽,汗巾从草帽里抽出来搭着脸部两边,她挽起裤脚漏出褐黄的腿脖子,踏进田里就如同长在泥里似的,分不出哪是脚来。 毛毛挽起裤脚还在田岸边跃跃欲试时,被赵本逵一脚踢进去了,刚穿的白衣服溅了满身泥点子,随即老老实实的向母亲走过去。赤脚下田,水齐大腿深,毛毛脑子里想得都是蚂蝗。 她学着母亲抜禾苗,用手伸进泥里,挨着苗根抜起来,捆着一扎扎的丢到一旁。混黄的泥水里,蚂蝗随时钻肉吸血,而且背后赵本逵两只野兽般的眼睛时刻盯着她,在他眼皮底下,只得俯仰由人,做好一个快速挪脚,有一点隐痛她就要把脚伸出水面,摸一摸,看一看,引得赵本逵怒火,向她丢泥。 这一整天她都在盼着凌老太提着篮子和水壶走过来,远远的她便看见凌老太稳健的脚步走在田垄上,飘着阵阵的香味走来。 每个人都围上去,坐在田岸上,大口喝着橘子水,喝甜而滑的八宝粥,偶尔吹来阵阵凉风,真是饱足。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赤脚,皱巴的厉害,发白的厉害。在田里一整天,她又迫切想回到家里去,因为时刻害怕蚂蝗的心使她急躁不安,在赵本逵眼皮底下又紧张难受,她一刻也不想在田里待着,又无法耐着性子一步步紧跟着母亲,一点点磨。 下午日沉时,她正专注的把一扎扎禾苗放在高篮里,双脚已在泥里半久。半响,一阵刺痛的感觉,伸脚一看,她眼睁睁看着蚂蝗正钻进拇趾里,还剩一个尾巴在外头,顿时整个心被钳住了,脑袋响亮的沉翁。她不声不响的把腿搭在田岸上,抓住黑色尾巴往外拉,那蚂蟥一刺激全钻进去了,冰凉黏腻的蚂蝗完全钻进肉里了……仿佛她整个世界都被蚂蝗怔住了。 她闷着一口气,仍不声不响,迅速按住脚趾根部顺着蚂蝗钻肉的路线往外挤,蛮劲、死劲、活劲全部使在这个脚趾上……果然,她看见了一点点黑色黏腻的东西,她加快手上动作,那黏腻的蚂蝗悬垂出来,她猛力一拔,狠劲一丢,发出一阵持续寒心人的尖叫声。 凄厉的声音猛烈的回响在云秀耳旁,云秀回头看她,只见毛毛惨白的脸,紧闭双眼,攒紧拳头,身体像飓风摇叶般大摆,嘴里大喊道:“蚂蝗钻进肉里了。” “快用打火机烤出来,要是钻进肚子里要出人命。”云秀说着急忙向她走去。 “我把它挤出来了。”毛毛指着脚趾上的血,大哭着。 “那就没事了,喊你不要跟来,你倒以为好玩。”云秀又折回了脚。 “我不干了。” “不干就不干了,早说过不要来打把势,快回家去。” 毛毛得了母亲的话正要走,回转身,却看见赵本逵瞪大眼睛指着骂道:“又来装模作样。”随即泥团丢来,溅起一身泥水。 毛毛不看他,自顾往岸上走,赵本逵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往泥水按,一松手,她猛地一抬头,露出满脸泥水丑陋而恐怖的头颅,仍反抗挣脱上了岸。 赵本逵盻瞪着,手指着她脚底板喊道:“你敢,你再走一步试试。”毛毛看见他的面孔已变了样,瞳孔瞪大,那红丝一条条从白眼球里裂开,既而眼睛发红,火红火红,毛毛内心恐惧仍大跨步在田埂上走。 赵本逵见她走,一团泥巴飞过来堵住她的耳朵,这比刮一耳朵还要响亮,接着一团又一团泥巴飞过来,像子弹一样射在她身上,那冲击的力量使她身体摇晃起来。毛毛心里越害怕走得越快,她心里明白,宁愿受点看得见的皮肉疼,也不愿将腿再放在泥田里,那两团泥巴如火焰般燃烧她,让她内心坚定,离开这里。 这么想着毛毛加快脚步跑起来,回头看他正上岸追来,额上青筋爆起,狺狺狂吠。毛毛吓得两腿发软,正拐了大弯跑在大道上,跑太快头禁不住往地面钻,她感到背后凉气逼人,余光中那爪子一直齐着她肩膀要抓她。 第26章 田坝上母亲也火速追来,大声喊道:“快些跑。”她一溜神,被本逵抓住了她漂移的头发。 赵本逵直接拽着她的头发往田里走,嘴里喊:“看你死哪里去,最好老老实实呆在田里。”毛毛蛮力挣脱了,两绺头发落在他手里,飞出去飘在赶来的云秀脸上。 赵本逵见她又要跑,一脚把她踹入身后的池塘,毛毛虽然掉入鱼塘边,但足以淹没她,她?毕直的欹立池塘只有那一僳粗长浓密的乌发漂在水面,像一把禾苗。 云秀看着女儿落水那双腿离地在空中迈一字飞过来,趴在池塘边,提起那束头发直接把她从水里拔出来,像拔稻苗似的,露出毛毛干瘪、细弱的身体。 云秀一面看着一直咳嗽低鸣且寒颤不止的毛毛,一面指着还在幸灾乐祸的赵本逵骂道:“这到底是人肏出来的?比猪、狗、鞭毛都不如。” 云秀怒不可揭,伸手要打过去。挥掌前,她眼睛漆黑半秒,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像犯罪般的恐惧感,又不得不打,而后一个响掌狠狠打在赵本逵脸上,霎时她脑袋如晴天霹雳闪着白光,因为她看见凌老太正冲过来,赵本逵看见凌老太来,立刻转作委屈,阴阳怪调跑向她哭哀起来:“婆婆,她打我……” “你不要动!好大的狗胆,这次我们亲眼所见。”凌老太大喊道。 云秀被怔住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着凌老太手持扁担,赵书记肩扛着锄头,两张脸面红耳赤、双目如炬,在夕阳光中发出可怕的红光。 她不知道怎样的惩罚在等着她,尽管对方眼中燃烧着歼灭她的怒火,同时她心底又有个执怮的声音:“大庭广众下,倒想看凌老太能对我怎样。”云秀坚定的站在那里,他们一步两步来了…… 刚一近身,凌老太举起扁担打在她身上,骂道:“你这个绝代种,婊子养的绝代种。”赵书记抡起锄头棍往她大腿猛一捶,使她双脚跪地,接着丢了锄换了扁担,像打稻谷似的打在她身上,嘴里发出哼哈的声音,打得她往土里钻。 凌老太不解怒火,抡起拳头,就眼眶际眉捎只一拳,随后将她压在地上,使其中食指呈勾型状,直接戳向她眼珠子,一遍遍厉声喊道:“戳瞎你的狗眼,戳瞎你的狗眼,我的人也敢动!” 凌老太那如刀尖的手指不依不饶在云秀的眼眶里挖,那力量使她眼前发黑,眼珠子在爆裂,即将迸出来似的。 她害怕了,她已经感受到凌老太用脚踹,用拳头擂,挖眼珠的厉害,没想到凌老太要动真格的要治她于死地,没想到赵书记平日斯文一脉、褒善贬恶、竟与凌老太合起伙对她下死手,并且对她的嫌恶也到了致她于死地的程度。极大的恐惧使她紧闭双眼蜷曲身体抱紧脑袋,不让凌老太把眼珠子抠出来成了她仅有的反抗。 凌老太见她眯紧,紧握拳头往她的眼颧骨锤,声嘶力竭道:“你给我睁开来,睁—出—来。” 此时正是傍晚,埠村人都归家,整个道上清冷,只毛毛发着寒颤哭喊着,又见母亲被打,已精神恍惚,恍惚间她看见一个人影飘来。原来是裹着小脚的赵姥姥像神一样出现了,她愤怒的用拐杖敲打地面,颤巍巍说道:“非要闹出人命,一定要治死她!”这才停止了这场灾祸。 凌老太停下来拿眼找赵本逵,才知他早已不见了,凌老太心里发慌往家赶,她担心赵本逵受打离走了。自赵本逵抱养来,她每每小心翼翼,唯恐受人贬议。 一席人往家里走去,夕阳呈红紫色了,火烧夕阳照映池塘,火红一片,如一池火塘。 5 赵荣芝送了客,正和本华、本红在屋前收谷子,只听凌老太一边骂一边爬上坡,后面云秀弓腰拄着扁担一瘸一拐,见她脸上眼窝里的青伤,已知毕是挨了一顿毒打。 凌老太走到槽门口,一见荣芝便破口大骂道:“早就说了她不是个好货!孩子喊她娘,她是当娘的样么,今天让我亲眼捉到她的毒手,在田里拎着赵本逵,如拎一只狗,打得人家遍地哀声叫,要不是我去了,还不晓得打成怎样痴呆,留着她总是害人!” “她就是愚痴,全怪她!”赵书记也喊道 “讲话凭良心,做人凭心地,以大恶细,这么讲大话不怕遭天谴。”云秀扶着扁担说话,身体难已直立,浑身精疲力尽,又受了剥肤之痛,他们力敌千均,把她压入尘埃里。 凌老太见荣芝不动,大喊道:“赵本逵都跑了还不整治她,不治她天地难容。”一时屋里屋外都在咒骂着云秀。 荣芝听见赵本逵离走,忽然变得恼火起来,心里莫名有几分怯色,他有和凌老太一样畏惧的东西,唯恐受人贬议,顿时也觉得云秀可恨,眼里闪着可怕的光。 正发作向云秀走去时,毛毛拦在他面前,只见她浑身湿淋体若筛糠,结结巴巴呐喊道:“哥哥-把-我-踢-进-池塘-里……”当下众人七言八语,争吵不已,没人听她说话,也没人看她一眼,没人知道她被踢进池塘里差点死掉的事,她心里透明,自己如是浸了一只狗,谁管死活!如今换是一副死尸,才能给母亲换来一句公道话,此时毛毛巴不得自己死了呢! 她看见父亲从她身边走过去,如同发怒的猛兽,加上凌老太趁势加油点火,使他暴烈,使他发癫,使他立即冲出去抓起母亲的头发狠狠的撂倒在地。 就在父亲的拳头下,她看见凌老太微张着嘴巴,扬起那蠢蠢欲动的拳头,父亲挥一拳她也跟着挥一拳。毛毛看见母亲又受打,那揪心般疼痛引向全身,她趔趔趄趄向母亲走去,对着父亲哭喊:“是哥哥把我踢进……池塘里……” 第27章 姐姐们一个个死眉瞪眼,她一遍遍喊,恐惧像身上的寒冷包围她的灵魂,继而全身如冰块一样,她全身颤抖倒下去,向母亲身边爬去。 云秀见毛毛爬来,赶忙将她抱紧,仰面朝天,向天明鉴,哭道:“不要怕,天晓得!上天会记住他们的德行,他们恶毒的嘴脸。”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忽有人在坡底下喊:“赵本逵在对面的陈倒塘水库。” 一听是陈倒塘水库,凌老太头顶犹如响了一个焦雷,呼天喊地道:“该死万年啊……找不回孩子,我就同他一起去死!”说着用怒光扫了屋里的孩子们,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简直是要吃人。 荣芝这才缓过神,知道又是赵本逵闹出来的事,因此发狠地骂道:“他今天要是没死,我就给他弄死。”随即匆匆往对面的水库赶去,凌老太紧跟其后。 陈倒塘水库,位于埠村最高岭处,大得望不到边,深不见底,几乎每年夏天都死过人,老人们常说里面有河童,水浸鬼专在水底下扯人腿。水库四周是林木,少有的几户人家都孤苦令仃,他们的后辈都死在这水库里,每到夏天岸边上总有一堆堆火烧的黑物、纸钱。 而通往那条道上有棵上百年的老树,长得千奇百怪,高处升到天上,树底下有无底洞,老人说这颗树有妖气,会收人,倘若有人路过被它施了法术,收住灵魂,此人必抱病不起。 凌老太和荣芝正阴着腿跑来,凌老太不敢看妖树,怕惊醒它,又怕吓伤自己,冷汗顺着脊背流,她不停口内念佛:“上有玉皇缴顶盖、下有傩神结弟兄、左边又有孙行者、右边又有观世音、四个将军当前走;紫薇大帝获吾身,邪魔天鬼化灭虫,人来有路,鬼到去踪!还请列位菩萨保佑我家赵本逵平平安安……。” “不要在这里念,菩萨不会保佑无用物。”荣芝反感骂道,索性跑得更快些,离她远点。 荣芝站在坝上,一眼看到转角坝边上,一群孩子黑黑脑袋在水里上下涌动,走近些看,水面上漂着一个黑色汽车内胎,他心一沉定,断定赵本逵就在这里,突一个脑袋从黑色圈里冒出来,就是赵本逵。 荣芝不作声,捡起石头扔过去,赵本逵正玩得趣,忽被数个小石子击在身上,又听见坝上凌老太惊天动地喊他,回音荡漾,赵本逵这才看见岸上的父亲,惊慌失措,举起双手要上岸。 荣芝对他喊:“你上来试试,上来我就打死你。” 眼见本逵正游着岸边来,荣芝又一石子打过去,正中他肩甲骨,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手持一条长棍打在水面,击起一丈高,吓得旁边的孩子都游上岸赤着身跑了。 赵本逵知道要挨打,射一双沕子就游到了水中央,伸出水面后又向对岸游去。荣芝手持木棍绕着岸边跑起来。这边凌老太见一个孩子便拉着问赵本逵在哪里,众人齐齐都指着水中央处,又看见荣芝跑着追,凌老太哭嚎似的喊道:“短命鬼,你今天是要害死他。” 荣芝见凌老太绕另一面追本逵,内心转了大计,转身回了家。 只见荣芝回到家一直躲在槽门护墙后面窥伺着,手持绳索时不时朝花墙洞望一眼。等了半久,赵本逵这才战战兢兢爬上坡来,正攀着墙往里探,只当他头颅一现,荣芝立即将绳索套住了他的头颅,然后像牵羊一样的牵着他走,嘴里发出羊叫‘咩’声。将他绑在庭院那巨大而高得伸天的大樟木树上,树干倾斜而上,他浑身上下绳捆索绑斜欹树干里,像是‘巨大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横竖都是死了。 起先赵本逵像被钉住身体的蚂蚁,只有四肢和头颅还在不停的挣踹,但他看见父亲手持镰刀飞镖过来时,身体立即就僵直了,那亮铮铮的刀尖掠过他的眼睛射在斑驳的树干上数秒,又落在他的脚边,只见他浑身筛糠似的乱抖一阵,接着裤腿里湿沾一片,他竟无知觉。 极度的恐惧使他嘴里发出的呼喊凌老太的声音也变了,从原先的“婆”变成“婆咩、婆咩。” 他喊叫的时候,荣芝大步流星迈向他,连脚步声也恐怖,骂道:“家里每个人都因你一个人遭殃,一只死老鼠坏了一锅粥,你倒好,直接跑去水里滚,滚出个什么好歹来,将来又挂在别人头上。这些年家里好吃好喝伺候着,何时亏待过你,不知好歹的东西,短板子、少阎王……”荣芝越说越恼火,想着凌老太平日护他使他猖狂的脸,又想着云秀还躺在床上受着棍棒之苦,手里的竹条也跟着左右漂移,抽打在他僵直的身体上。 赵本逵呼天唤地叫痛,凌老太这才趔趄赶来,荣芝一看凌老太来了,更是如火上浇油一般,那竹条越发下去又快又狠,打得他鬼叫连连! 凌老太冲过去直接扑在赵本逵身上,双手紧怀着他大喊:“不能这么打孩子啊,他可是别人家的孩子。天老爷在看着呀,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呀。” 自从赵本逵被领养到赵家,整个赵家族甚至整个埠村对这个事实保持着秘密一般,竟没有一个人在赵本逵面前透露风声。而今天凌老太自己将这秘密公布于众,四面八方都发出惊呼声,赵本逵虽然第一次听见这话,但他像早就知道的样子,脸上仍是冷清的。 除了毛毛其他孩子们也早就知道,毛毛像是得到一个惊人的秘密似的,对自己的身世也不禁怀疑起来。 忽然凌老太对荣芝大骂道:“你就这么眼里没他,看他不起,这么折磨他,磨得孩子在你面前没有一星半点骨气?。你这么肏骂他,往死里打他,你有什么好处!打得人狼嚎鬼叫,他死了,你们一个个都得死!”说着眼睛不断扫射着在旁的孩子。 第28章 赵荣芝这口恶气还没出就被凌老太制止了,这焦躁挠他心,扯他筋骨,心里千百次想着怎么对付赵本逵,手里的鞭子还在不停的颤抖,他瞪着充血的眼睛还在喊,咬着牙望着赵本逵,仿佛因为没打够更恼恨似的,此时想继续也是不可能了。 凌老太鬼哭狼嚎的呼喊,就在同一时间里,院子里聚集了好多邻居,围随的人都睁大眼珠看着,像监官裁判……他们叹息着、窃窃私语、争论着、此呼彼应。 忽一人提高嗓门大声疾呼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换作是我,生十个也不带走一个,简直作孽!” 荣芝转身看去,正是赵本逵的亲姑姑罗少珍,只听她鼻子里一嗤,半响又说道:“简直作孽!”荣芝拿眼瞟她,知道是说给他听,他攥紧拳头,但在四邻八舍面前他克制了怒火,加上凌老太唬天跳地的喊只能作罢。 天已墨黑,荣芝阴沉着脸歇了气,这时凌老太猝然转身,把赵本逵从树上松了邦,拉着他的手咆哮道:“走,我们一起去死!” 赵本逵一听是去死,僵着身体挣脱凌老太的手,直接瘫倒在地赖着不走,凌老太拖着他喊:“这个家里容不下你,不死也得死啊!今天我们就死给他看!”说着神号鬼哭,拾头打滚,翻天作地闹起来。 “凌主任,你担心身体啊,家里的小事不要作大劲,伤了身体就不好了。”众人围随过来劝凌老太,可她不肯作罢,聚集的民众有神奇的力量,像上天神明的眼光。 凌老太信奉着神一样对待民众雪亮的双眼,她死不可怕,可怕被人指点,她要以死证明自己这颗好心。接着双膝跪地、双手扶地、抬头望天、即发誓愿,抱着本逵两个人跪在地面上痛哭,声声哀鸣,那惨怛的样子让周围所有人感染得纷纷落泪。 当云秀颠颠撞撞的身影在凌老太面前闪现时,她扑上去,在她身上疾风暴雨般的抡过,嘴里喊:“都是你害的,绝代种,害人精。”说着便身上大汗淋漓,两腿瞪直,口吐白沫,闭死过去。 众人将她扶往,抬至屋内,掐人中,醒来后仍疯言疯语,半人半鬼。荣芝心里受怕,想着妖树,定是撞上了‘煞犯’,在埠村,很多人都信佛,崇敬鬼神、轻重病痛、凡事不顺、认为都是邪煞鬼魅作怪。 荣芝驱车去请巫师驱煞,赶鬼驱邪、祛病囊灾。请来的巫师作法后凌老太才安稳着睡下去,众人方散去。以后偶然听见凌老太与她女儿对话:“不闹厉害,他不知怕处。” 这一闹,闹得通宵达旦。云秀回到房里担惊受怕,身体又疼痛不已,她把脚放在床上,只见腿上一片青紫,大得整块膏药贴不完,拿镜一瞧,眼颧骨浮肿显麻子点。 那天晚上,毛毛一直做着蚂蟥的梦,以后她的梦里总脚板隐约的痛,几只蚂蟥在脚趾里,一半钻进肉,一半悬出来,整个梦里她都在隐忍着、寒着心拔蚂蟥,发出寒颤人的叫声,冷冰冰的醒来。 而云秀的梦里则是凌老太勾着指尖挖她的眼睛,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想起这一幕,她的心冷冰冰的滴血。 6 过了两日,荣芝对云秀说:“法事也做了,医生也请了,凌老太怎是躺着不知人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是要去请四叔来看一看。”说着往外走,不到十分钟又折返回来了,脸上带着怒色,云秀问道:“怎又折回来了?” “刚走到周家门口,罗少珍立在门口,我走一步她啐一口。我上前问‘罗少珍,你到底怎个化势,走一步啐一口’她反指着我鼻子骂‘你自己不晓得嘛,前日若不是两老拦着,我们家本逵不是让你吊树上打死哩!你反是打死也不哀心,不是自己腚里生出来的崽,想打想骂,随你的心,你就没有王法,晓得不!’我也指着她鼻子骂‘你罗少珍,是啥个角色,指着我鼻子上骂,我屋场的事你总闲言碎语,在我面前吼吼叫,你竟是嘴巴发痒。’我举起手摔了她一巴掌。” 云秀听了吓一跳,心里想:“怎能打人呢?”一时自己又小声嘀咕:“这罗少珍,就是嘴巴生贱,是要经打。总是有一波冇一波骟,在埠村到处讲只有两老对赵本逵好,我们两个对他坏,哪里有好有坏,几个孩子都是一样吃,反是他,还常开小灶,真是还要做成怎样?”半晌,她又问道:“你打了她,她还不更要记恨我们。” “管她一条筋,在我面前做神气,请她冇得好屁眼屙屎,往后只要见她上门,我就是一顿讽。偏生她每日见不到赵本逵就失了魂似的,她要是还要管,只有一个法子,让她牵起走,随他去罗家也好,看他离开我们家会不会更好!” 云秀正要说话时,忽一个重影在她眼前一晃,吓得她犹如见了鬼一般。两人定睛看去,只见是凌老太立在他们面前,横眉怒视叫道:“哪个敢牵走!” 云秀小声自言自语:“哼!好了身子也要躺着装病,好人装病人,病人装死人!装得真好看,偏生一听赵本逵要走就激起你的活欲!” 荣芝看了,好气不气说道:“自然醒了,不用请了。” 云秀整个脸颧骨仍紫黑一片,眼窝里显麻子点,沾碰不得,总是有东西遮住了眼睛,忽暗忽明,只一睁眼,肿高的脸颧骨就在眼里,让她又看见凌老太那张恶脸,眼珠子如瞎了一样,漆黑一片。 凌老太自从站起来后,脾气越来越大,看云秀的脸也越来越恶,而云秀心里对她也是恨到骨里,她照样走出去,而且要抬头挺胸走出去,她要让埠村的人看看凌老太的恶行。此后她更加迷恋的待在土里,田里,是希望远离面对凌老太时那种挥之不去的愤怒,持续不断的煎熬。 第29章 凌老太卧床养了一阵,已全好。一日清早,凌老太在阁楼里拿香炉,在大宅前设香案台,摆祭品。荣芝问道:“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你摆香案做什么?” “赵本逵今日满十周岁,我敬一敬菩萨。”凌老太手持一把焚香,在空中一扬,灭了火,说着双手供奉插上焚香,在香案前跪伏,头放在交迭的手上,默念道:“今处埠村大塘境福主仰山祠下居住:求吉信士……傩神姥爷、天老菩萨、观音大仙、土地公公、各路大神,今天是我孙赵本逵十周岁,保佑他四季平安;佑信士,合家男女老少,人兴财旺;耕丰读秀;老安少怀;百事亨通为此具疏,百拜叩首一九九三年八月四日上呈!” 凌老太跪在菩萨面前,满脑念着都是赵本逵。养育这个孩子受埠的整个村里人监督,甚至连供奉着那片天空,菩灵也都监督,上有天眼,下有地眼,从抱来那天开始,她就清楚的很,要对他负责,对天,对地,对看得见他的所有人负责。 一想到这,她双眼发红,一心盼着他长大成人,开支散叶,给赵家留了后死也瞑目了,不枉她做这一世好人。她起身又拜了三拜,轻声唤着本逵像她这样拜菩萨,烧纸钱。 吃了早饭,姐姐们早已出门。那黄狗在槽门口叫个不停,毛毛跑出门外,看见一个面容清瘦、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身后跟着赵本逵,又一晃,那赵本逵立在阶檐下,怎是两个本逵,正揉眼细瞧时,凌老太拉着本逵迎了上去,两个孩子站在一处,真真如同照镜一般。 凌老太说道:“啊呀!罗婶子,轻率不来的稀客,快进家里来。” 原来那妇人便是赵本逵的生母,手里牵着的便是那同胞兄弟罗牯。罗婶子眼睛含泪两手招本逵唤着:“来,来呀,给婶婶看看。”一把拉住他抱入怀内,赵本逵怕羞挣脱了身,站在凌老太身边。 凌老太赶紧迎进家里,罗婶子眼睛盯着本逵瞧,只见他穿了墨绿色棉纶运动衣,墨黑色跑步钉子鞋。而赵本逵眼睛则盯着胞兄瞧,罗牯穿着整洁人民装布衣长裤,白边黑布鞋,两人虽五官相像,然身高却相差很多,本逵较他高出半个头。 因为都是第一次相见,两人都腼腆,两兄弟四目相对时都低头抿嘴,脸上露出同样小酒窝,笑容温和。毛毛在一旁看着,这与平时龇牙咧嘴的哥哥简直判若两人。 罗婶子的突然来,既没有预先捎信,就连邻舍罗少珍也不见打招呼,让凌老太着慌了。她进房泡茶时瞧着罗婶子脸色始终是微笑善良,却看不清来意,凌老太着慌了,她怕罗婶子要把赵本逵带走,总之凌老太平生第一次着了慌。 她孥嘴巴让荣芝随她进了房,手拿着钱交代荣芝:“你去镇上买几个菜,猪脚、鸡爪、大肠、草鱼、再买几斤炒米果子,回来时请四叔来,就说罗家来人了。还有请赵全芝来炒两个菜,他是厨师,又是村书记,会讲话。路上看见你二姐赵明慧叫她来吃饭,就这些,快些脚步,快!快!”凌老太说一句,荣芝应一句,出门了。 凌老太又进厨房吩咐云秀备菜,务必十海碗菜。 凌老太出来看到罗婶子总直勾勾盯着赵本逵,她忙会意赵本逵说道:“快去,去喊干娘。” 罗婶子上前牵住了他,拉他站在自己怀里,挪了衣袖直到手臂处,大惊道:“哟,我记得他小时候手臂上有个黑紫肿块,现在净都没有了。” “我如猴子婆,两三岁开始就背着他走,挨家挨户问哪里有治他头上的青筋,背到大冲,恰路上遇着一位仙老公子,用针扎法,扎额头、面颊上、手指上、断断续续一年,头额上的青筋没有了,手上的包块也消失了。” “多亏你照望他,日日夜夜操持劳碌,把他养这么大!” 凌老太听罗婶子声音沙哑低沉哽咽,也泪眼朦胧,一字一泪说道:“六个半月来,他母亲带了一个月后怀孕了,后来我一手一脚带他,手上包块好了又得小儿鸡胸,后来又是仙老公子送来药,内服药汤,外敷鸡胸,药吃进了很多。”两人说着越发亲热,又有四爷、赵全芝、赵明慧等来了陪客。 荣芝在八仙桌上安了圆桌,摆了十张椅子,云秀将十大碗已端上桌,挑羹碗盏已摆齐,赵书记招呼大家坐席。 赵书记和四爷上座,左围赵荣芝、赵全芝、赵明慧、右围凌老太、罗婶子、罗牯和赵本逵,毛毛见大家都坐下,还有一席空着,她也一屁股坐下了。 毛毛一上桌看着一桌围的菜,每一碗丰盈满溢,红烧肉油亮发光。她一伸筷夹肉,刚夹起被腿上一强脚震落了,低头一看,桌子底下凌老太的腿支在她面前,毛毛收回筷子看了凌老太一眼,她净是摇头,腿上又踢一脚来,毛毛扒着光饭,看大人吃饭,听大人说话。 只见四爷面目慈严,说:“生子不易,养更非常,自赵本逵来我们赵家,家庭上下竭尽全力,操碎心肠。我们赵本逵啊,跑步跑得快,在学校经常参赛,拿奖牌,他父亲准备在体育培养他,一能身强体健,品行端正,二能发挥特长,日后会有出息的。” 罗婶子连连点头,一会看看凌老太,一会瞧瞧赵本逵。凌老太也只是拼命点头,请罗婶子吃菜。 “赵本逵聪明的很,就是玩性重,若是把玩游戏的精神用在学习上,那才是!”赵书记也说道。 “他从小治病就花销不小,吃的补药补品,就是其他五个加起来都没他一人多,从小背他背伤了,肩胛骨至于今摸摸还是痛!”赵荣芝说着转背,反手摸了摸背脊里,频频逗哏,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第30章 凌老太喜极而泣,笑出哈喇子,笑出眼泪。正心甜意洽时,突然赵书记转了语腔,说道:“脑壳灵、眼睛尖、手脚快、竟不用正当。偷米、偷钱、打架、耍游戏、每天就干这些名堂,净是挨打的角色。”赵书记说着起劲,凌老太伸长脚在桌下踢他。 一旁赵荣芝也转了腔道:“一点儿也没说错,当着你的面我也这样讲,养育子女,重在教养,家教需严,挨冻受饿,当然不当,挨打受骂,理所当然!正当教育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过分溺爱放纵,他越不知天高地厚。” “还是打不得。”罗婶子的脸凝住了,凝固在极度尴尬中。 “吃菜、吃菜!”凌老太见没一个顺着她的意,连吼了几声。 一时桌上肃静,恰这时云秀穿堂进来,微笑道:“世上就没见过这么调皮的孩子,那性气还是随你们罗家人。”凌老太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拳打死她。罗婶子气得脸灰溜溜,饭也吃不下,起身退席。 饭后,罗家婶子拉着凌老太的手又说了一回话,临走时说:“凌主任,赵本逵还要你照望他,我先走了。” 凌老太两手叠在罗婶子手上,含着热泪说道:“空慢唎啊,来一趟没好生招呼你,不要见责,赵本逵在这,你放心,有我在,不得让他挨打。” 第三章 秋月姊弟游戏被捉拿 到了九月,云秀脸颧骨还是紫黑,眼窝里仍有麻子斑点,除了早晚田里土里忙,她照样骑车去瓷厂上班。 这日正午十二点,云秀从工厂回来,只见大门口左右两边整齐排列着六个方凳,左边是凌老太,赵书记,右边是孩子们。他们在门口享着凉风闲聊,老狗和老猫也趴在地上伸着懒腰。 当云秀的单车叮叮当当爬上坡时,没人正眼看她一眼,但饥肠辘辘的肚子使他们欢迎她,他们期待熟食快些端上桌。云秀看着气不打一处,一群人单指望她一个人,当单车推到他们身边时,心中的怒火使她不断敲响车铃,让铃声敲醒这些懒惰的灵魂吧。 然而云秀备完菜并不急,先将花池的蓄水注满两桶,肩挑扁担,手里还夹着一个小篮。路过他们中间时,愤怒的绿水从桶里溢出来,顿时将她们打散,一个个起身望着她摇晃的身体发怒呆。 凌老太趁势往久躺的老猫身上一踢,骂道:“走远着,障眼。”老猫因突然猛烈一踢,迅速纵跳起来嘶哑叫“喵”,用它那玻璃球似的大眼珠藐视她。待云秀走远,凌老太指着骂道:“看你们这癫婆子娘,不着急做饭,反先担着尿桶淋菜,哪来的痴蠢,做张做势。” “哼,又没到将老的暮年,现在就松肩撂担,翘脚等食,一家子都指望我一个人。如今什么时节,还想着当太上老君享天子福么!”云秀担着桶自言自语,一面进入园里,按她的规矩,摘完菜再淋上一瓢水。 云秀摘完菜飞脚跑进厨房,本华、本红后脚也跟了来,他们开始露出急不可耐的神色,一个呼哀,一个跺脚,骂道:“好了没有啊!偏生你就痴,几碗饭菜迟迟不见上桌,让我等到几时?” “等着有吃?这么大的姑娘,芽孢都长齐全了,自己炒不得。” “不会。”两人异口同声回道。 “不会?!炒菜没法,油煎火?,都是懒式装!” “哼,喊我炒宁肯不吃。” 云秀心里一团火,见二人还要上前争口,一勺油下去霹雳巴拉的油爆声把她们击退了。 一时,凌老太也进来,云秀虽背对她,脚步声和喘息声早已让她辨清是谁,只要一嗅出身边有凌老太的气息,她那狂躁的,怒不可抵的情绪冲出她的胸膛,挠心抓肝。 凌老太背对着云秀在碗柜里取碗,把手中的碗一个扣一个发出尖锐的怒声,这一声一声像是扣在云秀的心底。 云秀一时慌了神,手上的铁铲打滑,顺着手边的一叠菜碗溜出射向灶上,“咣啷”一雷响,凌老太愤恨走出去,往地上吐了一口怒痰。 荣芝刚进屋,听见厨房响,急脚往里走,恰撞上凌老太,凌老太凑着他的耳边道:“荣芝,你听听,她总是不忿得,砸锅打灶的。”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这一咣啷一声响。”荣芝咬着牙骂道。 “手滑碗溜了。哼!有哪一个帮的,一桌碗,一灶盆,有哪一个帮的,早上的碗还没洗。” 荣芝听出凌老太有意造谣,又听出云秀要他洗碗摸灶的意思,几步冲出走入大厅喊:“这些奢懒好吃的鬼崽子,今天轮到哪个洗碗的。”话还没说完,本华、本红先吃完撩手跑了。 荣芝只是送客路过家里取东西,饭也没吃便走了。当云秀把最后一碗菜放在桌上,他们早已扑在桌上吃起来,一见了他们这饿相,顿时被嗔火燃烧起来,发狠的诅咒:“饿狼鬼,吃吧,快吃吧!让食物堵塞你的喉咙,腐烂你的胸膛,噎死你,涨死你。” 待她一转身,竟看到凌老太嘴角露出难以捉摸的奸笑。云秀心里叫苦不迭,意不忿迅速转身,脚步带风,几个箭步穿堂入花园,拾阶而上新楼。 新楼是一字型户型,正门而入是两间堂屋,中间隔着月洞门,月洞门圆拱上贴着黄绿赭石色相间的瓷片。只东西两间房,东边这间房是本君住着,西边这间是云秀荣芝和两个孩子,房间宽敞明亮,房内有两张床,家具与凌老太房间的相同,一个红褐漆花鸟图方角柜,一张带抽屉大书案,书案上放着一对彩绘双鸟窑变瓶,一对五彩狮子雄鸡,一台新式半导体收音机。 第31章 回到房里她的脸色顿时凝住了,只见地上狼藉一片,衣服遍地都是,方角柜也被撬开虚掩着,明显有人动过。想着刚刚凌老太脸上所显现的那种诡秘的神态,她突然惊觉,急不可耐伸手向方角柜最隐秘的暗格里掏,暗格已空,两瓶当归精不见了,急得她嘴里颤哀脚下跌足。 云秀深知是凌老太干的,凌老太总是趁她不在家时在她房里乱翻乱掷,看见什么搜刮到自己房里,她一贯委屈,又无可奈何,心里叫苦不迭。 这些年平日瓷厂的工钱被凌老太缴去也罢,她又调唆荣芝不给一分钱,只每月给卫生纸用钱,攒了半年的卫生纸钱买了两瓶当归精。其他尚且可忍耐,偏偏是这两瓶当归精,这原是中秋节回娘家看望病重的母亲的,如今也被缴了去,想着病重的母亲,又想着平日省卫生纸钱的惨状,她气得浑身乱颤大喊道:“哪个白日鬼,掱子手偷走我的东西。” 凌老太听见云秀喊,笑道:“在我屋场,哪一样不是我的东西,你藏也没有用,总会到我手里。” 此时云秀摊在地上,嚎啕大哭,心内愈忍愈痛,痛往她骨子里钻,此时只恨自己不能与凌老太拼命了。 次日早晨天未亮,云秀在凌老太窗前轻喊了一声:“爹爹,我回娘家了。”云秀依然不肯喊凌老太一声娘,只听凌老太回了一句:“你只管去,休想拿赵家半点东西。” 云秀的娘家离埠村十里外的陈子塘。从前她总是用箩担着孩子去娘家,今天独自出门,因为脸颧骨青伤还在,她要走没人的山路。 她总是一边走一边想,想她还是姑娘时的样子,想她在娘家的每件事,想她的父母兄弟姊妹,蒙蒙亮的早晨里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往手心搓。 翻过五指山,天已清亮,她看见一处瀑水直泻入池中,泉水池是直径约十米的圆池,以伞型古树为圆点,古树茂密,繁枝低垂水池中,水池四周雾气腾腾,宛如仙境。人们在古树底下,在一脉伸出池的繁枝旁闲坐、打衣服。接着她又翻过一高坡,一片平川田地,而后走到偌大的赵里塘水坝上,陈子塘便到了。 赵里塘水库干涸只剩一丘丘的水潭,潭里密集的人群都在水里摸鱼、虾、蛤、龟。她站在高处看他们嬉戏热闹,站了很久,眼睛对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发呆,她浑身发抖,听见自己的牙齿打颤。 那背影突然转向她大声呼唤:“秀妹啊,女儿啊,你先回家去,我抓鱼给你吃!”说话的便是陈父,是本乡镇陈子塘的村委委员,故都尊喊他“陈委员”,陈委员平和恬淡,为人厚实,说话有些结舌,一家子都是老实本分人。 陈委员有四女两子,家女云字排行:云陶、云焕、云秀、云志,后为两兄弟陈礼意、陈礼模。陈云陶和陈云秀嫁入埠村,自从陈母知道云秀在赵家的情况,心里总抑忿不得暗气暗愧,越发使得病情扩张,现只苦挨过活着,心中对云秀难以割舍。 云秀对着父亲一直点头,眼泪如雨般洒落,陈委员手比划着示意她家去,云秀这才动身往水坝下游走,水坝底下的家越来越清晰,她心内越发火热,回到这个家里她才是一个火热的人。 她加快步伐往家走,沿着低山,一条山路由上而下建一排人家,最底下的那户便是。老远,她看见母亲立在围墙内井水边,这是陈家的后门,云秀一面呼喊她,一面低着头进屋。 陈老太追着她鼻青眼紫的脸来到屋里,靠近她,两手端着她的脸颊细瞧,那密密麻麻呈紫黑色的斑点一直伸向眼窝里,“嗳呀”了一声,陈母吓得楞在原地,通身麻木。 云秀轻推了母亲的手,把脸撇到暗处,轻声说:“我不小心撞到桌角。” “女啊,眼睛看得见么?”陈母哭出了声,两手又搬着云秀的脸问。 “看得见。”云秀忍辱道。 “女啊,陈家虽没有什么,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陈家要和赵家评理去!” 一语未完,云秀一路含着的馋水,像吐血一样湓了出去,整个脸面眼水馋水鼻水稀里哗啦,接着扯直脖子鹅公般叫了几声后,又咆哮哭喊起来。 “你怎么不捎信回来,在赵家凡事都藏瞒着,偏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放心不下你呀,只怕你哪天自己扛不住了,我又不在,又找哪一个去?” “给你买的两瓶当归精被她缴了去。” “不要,不要,我们不要!让她去吃独食,赵家那样下死手打你,没王法啊!女啊,你要忍住这口气,爹娘没在你身边,叫我们如何放心你。” 陈委员正提着一桶鱼回来,听见母女俩哭,又见了女儿这可怜惨状,悔恨直刺入他的心窝。他一世老实人,从未和谁红过眼,平日说话有些结舌更不惯打骂,心里暗自作悲。他不说一句话,手中的烟斗发颤,不断往烟斗里加塞烟丝,吐出浓浓的烟雾,不一会,他将自己锁在着烟雾里,夹杂着他的咳嗽声,眼睛里浑浊一片,不安和不忿堆积眼角,那双哀怨的眼神里藏着悔恨不迭。 云秀两个弟弟见姐姐这样,一个单手捶手心,握拳透爪,一个面埋墙壁,双手捶墙,家里一阵阴沉,愁云惨雾的样子。 云秀见状,自己打起精神站起来,捏鼻刮嘴,举手一扬,把馋水鼻水丢出去,振作起身说道:“爹娘,你们放心,我自己会过好生活。”说着在家里帮厨帮工,早早吃了晚饭才回赵家。 第32章 陈家依然待她如女儿水,可她却要收干眼泪又继续回到赵家煎熬。 3.2 云秀回到埠村时,天已黑了,门口无一人,她阴悄悄摸入大宅。凌老太眼尖瞧见了,见她总是出入无间,一无来言,二无去语,这最是让她恼火的,顿时拉下老脸,啐口骂道:“贼不像贼,倒像是扫门星。” 云秀当没听到,径直走进新楼。当她将手提包打开,只见包里多了一个袜子,袜子里装了胶带,层层叠叠,再打开是一叠篾旧的钞票,一时眼泪乱滚,自己许久独坐在房内发悲。 直到她听见厨房传来响声,她知道凌老太打瓮墩盆,实际上是呼喊她去帮厨。按赵家的规矩,过节头一天晚上要备好菜,今天她们还要熬夜准备过节的两大桌菜。凌老太也不喊,见云秀迟迟不来,尖酸的嘴骂起来,云秀脚上踟蹰了半久,下楼了。 凌老太见云秀来,脸色渐渐回转。此时她忙着备菜,没有云秀帮厨,她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这一点她清楚,故一脸慈和,动作轻柔坚定,说话也和气,轻说:“先把浸透的笋切好,腊大肠洗净。” 云秀自然听出她的巧伪,仍不肯理她,想着她挖自己的眼珠时,想着身上受一锤一棒时,在凌老太面前张嘴说话变成极其痛苦的事,她肚子里缠绕一团恶气,嘴上想张不能张,继而好气不气地回道:“晓得!”那一声充满暴怒和怨气喊出来,她又觉得自己失了道德似的,当凌老太再与她说话时,她便强忍得自己冷静下来,规规矩矩的声气,又和气一些了。 待菜全部备齐已半夜了,这时荣芝才回,一进厨看见婆媳和洽,这难有的氛围最得他的心,看云秀越发的忍耐可亲,凌老太也慈和可敬,一时喜在眉梢,喜葱葱说道:“哎呀呀!哪个屋场在置办好生活啊!”凌老太也喜色回道:“赵家屋场。”云秀不理他,见了荣芝又火恨似的,转身回楼去。 云秀洗完澡进房,她挨着荣芝躺下,满心的依偎着荣芝,握着他那双大手,吸他身上那重鼻的油皴味,荣芝没有睡着正等着她,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云秀心里有多恨此时缠着有多深,她实在不明白白天那么恨他,到晚上依那么紧,而现在被他压在被窝里干这事。 少时,云秀禁不住“哎哟喂”一声,?毛毛睡梦中被母亲这一声惊醒来,刚想喊,竟又听见父亲笑嘻嘻的声音,紧接听见母亲说“那些人怎么在床上翻滚呢”,那床时不时发出细微的摇曳声,以及他们呼吸急促声,毛毛全部听见。她知道父母在干什么,她天生敏觉,只要一看大人的眼色,声气便能猜出几分,再加上埠村这类行为夸大、张狂、在孩子面前嘴上从不遮掩,行为也开放,多数半大孩子都懂得,毛毛只得装睡。 次日,正是中秋节,凌老太的女儿要回来过节,她有四个女儿,分别是赵颖慧、赵明慧、赵敏慧、赵志慧,老大对她有恨,最小又嫁得远,都没怎么回来。 今天回来两个,一个同村的二女儿赵明慧,一个离镇较远的三女儿赵敏慧。曾听说‘旧社会有种老女人,面对年轻的女人,只要不是自己亲生的,就要想法设法给她罪受。’ 而凌老太却是比这种老女人更狠,连亲生的也不放过,在她眼里,女人就是水,养活闺女他家人,迟早是泼出去的水,趁亲生女儿成为别家人前,她发狠的指使掌控她们,为这个家、为兄弟卖命。凌老太生了四个女儿,没一个与她亲近的,只每逢年过节才回来,嫁出去的女儿再回来便是客,凌老太最重客套,回来了仍是分外客气。 外面一辆大卡车轰轰响,停在坡底下,接着下来三五人,凌老太早已迎上去,凌老太看着女儿赵敏慧较从前越发富态了,只见她面若银盘,浓眉大眼,面带傲气,尤其闭嘴时努嘴时显出的皱纹嘴跟凌老太一模一样,旁边是她丈夫张德佑,则温存和气。三个孩子下车便扑到凌老太怀里,争相喊:“外婆,外婆。”凌老太左怀右抱乐得喜泪夺眶而出,见三个孩子一个个生得斯文清秀,圆头圆脸,大眼睛忽闪忽闪,怎不叫人欢喜。 一行人正爬坡上来,赵敏慧先盯着园里的菜,叫好道:“好一园菜,长得葱葱郁郁。” “只怕你不要,这比不得你家,你住的是大楼,吃的是买菜,我们是吃惯了蔬菜饭儿。今天家去时,你看着什么菜尽管说,你也别进园,叫你哥嫂去摘,莫沾脏了你双手,泥巴西西。”凌老太说。 “张德佑今年又买了一辆新卡车。这几年新旧拢总数十辆,除了张德佑和他亲兄弟各开一辆,还请了数十个师傅轮流开,请人不容易,三酒四饭五点心,蔬菜都要批发,这园里的菜,除日常家里吃的,其余都可以摘去,我用卡车拖。”凌老太听着女儿的话眼睛不由看向张德佑,这样的大家大业,连影子也变得深敬起来。 云秀正躬身在菜地里除草,紫荆篱笆墙挡住了,他们没瞧见。云秀听见他们说话,她低声啐道:“呸!又打我菜园的主意,次次薅去半园子菜,连种根都不放过,还没一句好气好话,只占得便宜的角色。”云秀心里怨屈,凌老太四个女儿个个盛气凌人,不把她放眼里,还添苦添难。 见他们已爬上坡,她也伸直腰背站起来,赵敏慧见了大喊道:“嫂嫂,你在园子里,刚刚没瞧见你,你那一身膘肉藏着好哦!” “赵敏慧,张德佑来了,一早上正等着你们,快进门。”又见那三个孩子也争先叫她,她大笑应着,赞道:“好儿好女,啊呀!个不得了的样貌,比一比你们家的,我们都是些野孩子。” 第33章 赵家姊妹见姑姑进门,齐整的站在大门左右两边相迎,见人就叫人,孩子们见了面都嬉笑逗趣。唯独毛毛躲在大门旮旯里,凌老太讽她道:“快喊‘三姑姑’一只脏狗子,痴起痴起,人都不会叫。” “这么大了,还是毛毛!取名字了没有?上学了没有?”赵敏慧问。 “讲她莫笑坏肚皮,去年上学前就上了户口,赵书记给她取名‘赵本沫’。你猜怎么,自开学起她拢总上了两天,不肯去读书,还是她娘拿着羊牯簕赶了去的,后来进了学堂又出来,跟着李萍两个躲在学堂后茶林里。今年留班又读一年级,总是迟长哩,‘老沫子,老末子’名字取得好!” “哪个‘沫’字,和我们家张沫同一个字?”赵敏慧指着她儿子问。 “咳,赵书记总想着不要和赵老屋底下的重名重字,将所有名字对照一遍,没想还是重了。”凌老太双手在空中拍了一掌。 赵敏慧虽有不情意,也没法说,转头往门旮旯里一瞧,嘿嘿笑说:“这只黑麻雀,又黑又瘦。”说着伸长胳膊去扯她,一面又喊:“来,来,让我好生瞧瞧这只麻雀鸟儿,真真和麻雀一样,黄皮寡瘦!”毛毛蛮力挣脱她的手,越往大门缝里钻,惹得赵敏慧笑不可仰,一面唤道:“蕙子,晴子,沫子你们看看门门旮旯里的毛毛。”她们两姊妹争占着门槛的位置往门缝里瞧。 从白往黑处瞧不见,但从黑往亮处瞧,却清晰明了。毛毛也瞧,这是她迄今为止见过最美的孩子。张沫比毛毛还小半岁却高出一个头,眼睛突大,但那眼珠青翠明亮,闪烁着神秘光芒, 不像本逵那突兀凶样儿,显出几分温善。张蕙大一点心气也高。张晴肌肤胜雪,脖颈上蕾丝圆领子,背带白裙,光听她那娇声嫩语的声气,无不叫人怜惜喜欢,大人听了添疼惜,孩子听了也要让三分,她们一蹦一跳叫“麻雀鸟、麻雀鸟”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此时院外也传来一阵大笑声,一面问:“哪里的麻雀鸟!我也来瞧瞧。”说话的是凌老太第二个女儿赵明慧,嫁的是凌老太老庚李家,身后跟着她四个女儿李雁、李汐、李萍、李水,都随着娘的长相,个个生得人容长脸,高挑身材,一双双仙鹤长腿。 赵敏慧朝门缝里指了指,赵明慧笑说:“我说哪里来的麻雀鸟,说的是毛毛呀!”说着闷着嘴笑,那四个孩子一听是毛毛,便齐声唱道:“猴子面、蔑几脚、丝瓜颈、摇脑壳。”后又有一句“龅牙齿、槌子手、狗蚤婆,摸癞痢壳。”屋里的孩子听着也跟着附和唱起来,众人笑得屁滚尿流。 毛毛见了李萍,她心里就有悔恨,李萍自己不肯读书,便唆使她也不去读书,陪着她在学校外茶林里躲了一年。 毛毛见姑姑们来,起初她只是怕羞,她总感到他们盛气凌人,以及她们身上透着遥不可及的光芒,越使她自卑到尘埃,她胆小如鼠,钻到角落不敢出来见人。后来见他们趴在地上像调戏一只洞中老鼠似的,她内心复杂,恐惧感与自尊心不断叠增,她像一只躲藏的老鼠被人发现后急于逃离去,溜出来狠狠的瞟了一眼屋里的那群人,一个人躲在门外。 云秀刚从厨房出来,赵明慧见了笑道:“秀妹,你那头上像是顶着茅稻草,这是做了坏事么?”说完笑得浑身颤抖。 云秀脸上仍见笑,说:“刚进了猪栏喂猪草,当是蜘蛛网。”一面又客套送茶送果,转身大跨步走出院,啐口道:“呸!生得好!你也生得一窝都是女,笑我就是笑自己。老货也跟着笑啊,五矮子说的是,你自己生养一屋女,连你的女儿生的竟都是女,可见天没绝我,大家都一般。”转出围墙冷不防踩在毛毛身上,没好气说:“你躲在这,蹲在地上干什么,来了那么多姐姐不跟着一起玩。”毛毛拿棍子在地上画画。这时屋内又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两人冷眼望了一眼,异常凄凉。 十三个孩子中,竟十一个女孩,仅赵本逵和张沫两个男牯。小的三岁大的十六岁,中间几个都是相差半岁至一岁的,凑到一块好不热闹,大的打牌,小的玩寻摒躲摒的游戏。整个上午只有那个虎头虎脸的沫子弟弟来瞧毛毛,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柔和而又温暖,她喜欢这个沫子弟弟。 下午大人摘菜的摘菜,打牌的打牌,孩子们打趣,热闹一片。毛毛在院外拨弄指甲花,敷在指甲上润色,忽听见沫子弟弟说:“本逵哥哥要玩伴过家家的游戏,让我来叫你。”毛毛一听,知道这斯又要玩起这把戏。埠村所有孩童都喜欢背着大人玩这游戏,像大人一样入洞房的游戏。在大人面前是羞耻,在同伙面前这是游戏,他们矛盾于身处游戏不知羞耻却害怕被大人发现后败露羞耻,不管屋里屋外,次次毛毛替他放哨。 毛毛挑了一上午蚂蚁洞,看天边的云霞,已冷落一天,听见张沫喊,自然也跟去了。大人都在大宅里打麻将,她随跟在张沫后面,穿过花园,走向一条深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而后转角上二楼。 他们选定了楼上第二个房间,无人住上了锁。这是凌老太堆放杂物,里面有赵姥姥的樟木箱子,箱子挂着大蝴蝶铜锁,有一张挂着白色帷帐架子床,床上叠放干净的被子。 他们从房门上面的副窗口爬进去,赵本逵和李萍睡在里面,她站在角落看见赵本逵压在比他还长的身体上,厚实的被子蒙盖着,被子中间由于身体的扭动时而翘起一条缝口,她清楚看到两个赤裸的身体摩擦着,顿时耳红面赤,依稀感受到两个身体摩擦的快感,这快感刺激她站了起来,很淡然的说:“下一个轮到我哩。”?那床轻摇静止后,他们合衣下床,李萍跳窗出去了。 第34章 轮到毛毛和张沫,赵本逵坐在床边,手指弯成喇叭形状,手指一张一合假装吹喇叭,毛毛脸遮红盖头,张沫踩着床板发出嘎吱响声,将盖头掀去,两人正脱衣时,赵本逵突然跳下床喊:“快跑,婆婆来了。” 只听楼上一阵脚步响,门外又有凌老太拿钥匙开门的声响。赵本逵三两下爬上门窗,当门“嘭”一声打开时,赵本逵从虎口纵身一跳,从他们背后溜走了,张沫挤出门口也溜了。 剩下只有毛毛,大人们进来时她刚提起裤子从床上跳下来,她低头也要冲出门口,脑袋被凌老太敲木鱼似的敲了一阵,嘴里骂:“不知死丑,没骨没血的东西,在这里搞!” 毛毛羞愧难当,被大人抓个现形羞耻心使他尽快逃离,争着要出去?,但门被她们挡得死死的,把她满心口的羞耻也挡得死死的。 她发蛮力在两个强臂间挣扎,被三姑狠抓头发大骂道:“不知廉耻,一身狗蚤色婆兮兮,惹得人一身骚。”毛毛仍挣脱要逃,三姑又使劲一拽,她听见耳后头发拉吧拉吧的拔起,也不知觉痛,仍然拼命挣揣向前跑,她知道肮脏,尤其被大人抓住后的肮脏,脏到心底里。 此后她的梦里时常出现张沫以及三姑伸长爪子来抓她。 3.3 中秋节过后,荣芝答应孩子们交学费却不兑现,一清早,趁着父亲发动车子前,孩子们集体围着他哭。他们清楚只有哭才起作用。本红哭得最大声,因为大姐一直用腿踢她,让她再哭大声些。 本君虽倔强,对交学费的事没别的法子,也一边哭一边说:“拿钱来!” “钳眉毛,把我生辰八字拿去。”荣芝闷气说,他甚至想笑。 “拿来!”本君原不懂生辰八字是什么,但看父亲低着头神经质癫笑,知道又是他的糊弄话,忍不住又大喊一声:“班上只有我没交学费,只有我一个人没新书。” 赵本逵一开始还跟在凌老太的身边,拧着一股皮糖似的,走到哪跟到哪,凌老太在他耳边喊:“你还不快去,等下分不到你头上哩。”听了凌老太的指示,他一个弹弓射了来,跟着姐姐们巴巴的守着。毛毛跟在姐姐们后面也咿咿呀呀……凌老太从阁楼下来,大喊:“一大清早的哭哭啼啼,惊动了地方神,哭邪了倒好?” 孩子们哭声此叠彼伏,荣芝头昏脑涨,他有慈心,看不惯别人哭。他深知那堆孩子心高气傲,现在全这么跟在后面,他哭笑不得。孩子多,负担重,一个人负担十几口的生活已艰难,学杂费又越来越贵,更是难上加难,眼看今年又增了一个,他既有些钱,也不够给全,所以故意迁延。 忽云秀走出来对她们大喊一声“吃饭”,那堆孩子一个个眼灌的白邓邓,她清楚孩子们怪她不帮他们,对她们的事置之不理。她没法管,在瓷厂搓丸子十块钱一天,工钱一分不剩全上交给凌老太,她心理苦。 荣芝坐在八仙桌吃早饭,他瞥了一眼站成一排的孩子们,他们不吃饭集体守着他,他忍不住将脸盖在海碗里笑,吃了饭起身要走。孩子们见父亲站起来,一个抱脚,一个抱腰,荣芝笑道:“上厕所也跟着么?”他往厕所走,乘不其意从后门溜了,孩子们落了空,各自上学去,下坡后分开走了。 本华初三、本红初二向埠西走去,本君五年级、赵本逵三年级向埠东走。毛毛跟在哥哥姐姐后面,赵本逵朝她喊:“老毛毛,走快些,降班生,八岁了还读一年级。”本君撇了一眼赵本逵,骂道:“她有名字,你这样叫,去学校别人也会跟着这样叫,你不嫌丢人,以后叫她‘赵本沫’”听到名字的毛毛突然振作起来。 她跟着姐姐后面穿进山坡,山坡有一条小路,路过几户人家,穿进一片茶籽林,爬上黄土高坡,便看见一面红砖高墙,这是学校后围墙。沿着围墙往正门进,学校在山顶上,正门高出马路几十米,有一条高陡直行式的石板阶,数百梯,零零落落的学生往上爬,有个人拉着一头牛来。 本君进了教室,她现在五年级学习紧需考学,她一进教室就早读,刚坐下,同桌便轻轻将新书移到她眼前。本君不仅学习好,然仍与家里表现一样,无论男女面前表现争强好胜,恃其意气而不肯屈于人下,不好便骂,不肯便打,因此不仅同桌对她深敬着,班里无论男女都不是她的对手。 正读着书,老师进来直接走到她面前狠敲桌子说:“今天只是又没有,班里只有你没交,别拖了班上的后腿,明天再不交,就得挨打了。” 本君听着,一想到曾经有老师揪起学生的耳朵丢出窗户的事,心中害怕。她看了一眼那聚集的眼光,烈性一起,大声读起书,读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唬得那些眼珠子乱滚。 教室又恢复诵读的声音,本君读着眼睛湿润哑了口,那酸味从鼻腔滚到喉咙,吞到肚里,牙齿在慢慢打颤,她强忍住,止住那情不自禁的颤抖,坚决不让别人看笑话,渐渐使自己平静。 忽窗外操场上传来一声喊“赵本沫”这一声在她心里惊住,偷偷摸眼泪时她看见妹妹在操场里捡灯笼花,她耻笑那个不懂事的妹妹,什么时候还有这个心情。 这呼喊声也让本沫惊住,在家里都是喊她‘毛毛’自上学后每每听到同学喊她名字,她像是有身份的人一样,开始更神气了。此后无论家里还是学校管她叫‘赵本沫’她才答应。 喊她的是同班同学,开学这些天已经交了朋友。一个穿着花裙子却光着头的女孩,一个全身苍白,头部、腿部如同蛇皮的女孩,两人被说成:一个鬼附身,一个蛇附身,他们三个一起手牵着手在操场上捡花。 第35章 前后两栋教学楼中间圆一圈操场,操场高出一层楼,几棵高大的灯笼树占了操场的一部分,树高五六米,整齐排列操场外围,树上棕红色果实,飘飘洒洒落了一片红色,有三个高大男孩走过来,在她们捡的花堆里跳来跳去,一会扬洒,一会撕烂,看她们回教室,一脚横踏着门槛拦住她们。恰赵本逵看到,拎着那三人喊道:“他是我老妹,以后绕开她。”本沫看着哥哥,倒心中有些洋溢。 走进教室坐回座位上,同桌尹涓也来了,她也是埠村的,两人从小一处玩到大,她比毛毛小两岁,她没姐妹,只有一个哥哥,待她如亲姐妹一般。而在本沫心里,她也比亲生姊妹还要亲,也是缘分,竟等着她长大,迟长也要与她同窗。现在等到尹涓上学,又分到一个班,以后便同窗同坐,同来同往,愈加亲密,刚坐下两人两手就紧牵在一起。 铃声一响班主任赖老师便走进来,这是一个年轻又温和的老师,她曾夸赞本沫字迹工整清晰、在本沫心里总以为老师额外喜欢她一样。 然今日一进来便大喊道:“没交学费的都站起来。”稀拉站起了五个孩子,赖老师接着说:“一年级六个班在比赛,我们班落后很多。”老师不同往日慈面仁心,变成严厉恐怖,她手拿戒尺每走近一个便狠敲了两下。 本沫的眼睛看着同学摊直手掌站着,她浑身发抖,把手藏在桌子里迟迟不伸,一个劲掰着小指头,仿佛要将她掰直,此时她在乎的不是挨打,而是小指头的秘密被人发现,年龄越大,指尖钩曲得越发厉害,伸出去短了一半,像少了一个。 她在思考怎样伸出去让人不知觉,当老师身影一现,她弯曲五指伸出手臂,“摊开来”唬得她一跳,摊开了!尺子狠劲打在五指上,打直了!恰被扭头的前桌男同学瞧见了,嘲笑说道:“嘻嘻,手指像鹦鹉嘴一样!”说着要掰她的手指瞧。 本沫紧握双拳,心里又是恼羞,又是委屈,眼睛含泪,站在那一动不动,老师喊她坐下她也不动,尹涓见她站着不动,用手轻轻的拉她的手劝她坐下,她仍执怮不肯站着听了一整节课。 尹涓拉着她的手像钳子似得愈夹愈紧,仿佛要握住她心里去,这力量只有母亲那她才感受到。她了解尹涓的厚重,想用劲保护她,守护她。 下课有人打趣嘲讽本沫,尹涓争辩道:“那是自尊心在受伤。”本沫听了又悄悄的落泪。本沫天生情性多变、古怪之气,然尹涓虽小,却最温柔和气,最了解她,即便放学本沫站着她也守着,待全校走了两人才走。 第二天早上,当荣芝小心翼翼从猪栏门口探出头来,只见五个孩子手持竹竿横卧槽门,守在门口。荣芝看了哭笑不得,他们脸上横肉兮兮,个个一身烈气,都是一副准备拼命的装势,他们眼睛集体望着从猪栏门口走出来的父亲,被孩子们识破了,荣芝笑得全身颤抖。 孩子们看见父亲笑,一窝蜂围上去,本华、本红两个抱住左右手,本君、本逵前后头顶住,荣芝撑不住大喊:“娘老子,快出来看看。”凌老太出来见了也撑不住笑,孩子们看见他们娘俩接耳进了房,大概心里有底了。 半响,见凌老太手持钞票从房里出来,孩子们像野狗似的扑过去,上前便要抢,凌老太板着脸握紧拳头抡过去,像赶狗一样凶猛。 赵书记一旁喊:“要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 孩子们排着队,从老大本华开始分发,每发一个便飞走一个,本沫拉长脖子像狗守骨头似的,眼神既有哀怜又满是期待,扭头又看到一个个射失飞走,嘴里一路的滴涎,眼见凌老太手中的钞票越来越少,轮到赵本逵,他急喊道:“两百一十七。” “你爸爸就拿这么些钱给我。”凌老太反复添手指数着。 “两百一十七!少了五十!”赵本逵瞪着火眼又猴到凌老太怀里喊,凌老太左右摸着口袋搜出五十递给了他,叫他快走。 本沫那哀怜的眼珠子转了转,心下疑:“轮到我就没有了。”紧接着果真听到凌老太喊:“没了,没了。”她把裤袋翻转露出白袋子拍了又拍,作势要回房间,本沫疯了一样滚在地上哭,屋里只剩下她了,像幼狗被丢弃般干嗷。每次只剩自己没有,没有人能明白这为何让她死去活来的感受。 凌老太在房里骂道:“死狗样!哭死都没有,迟点交做不得。” 云秀在花园里洗衣,一听见凌老太骂她死狗,心里窝着火,又看见孩子在地上滚,更是火上加火。她怒气填胸一步进屋,拎起孩子就走,像拔萝卜一样,拎起来腿离地半米,嘴里似骂喊道:“走,去大姨家借。” 此时的本沫,虽哭还没停止,但心里高兴的要命。她早知道母亲有,但她的钱得万不得已时才拿出来。果真走到大姨家围墙边时,母亲弯腰从袜子里掏出一叠钱塞给她,反复叮嘱:“回去就说是借大姨娘的。”她点头答应。她早知道规矩:让父亲知道借债的底,将来还钱又回了母亲的口袋。 恰大姨娘出来问道:“这是做什么。” “姐姐,凌老太一分钱不愿用在这个孩子身上,别人要她双手奉上,偏生自己的人就嫌弃这般,连学费单她不给。我谎说来借你的,若让荣芝知道我身上有钱,早被他们刮干净了。”云秀说话时一直拉着本沫的手,一生气忍不住在小指上一阵捏掐,再双手摊开一看,密密麻麻小月牙印,连她自己也看笑了,又对大姨娘说道:“你看看她这双手竟和我的一模一样,小手指头弯得好看,活像鹦鹉嘴,也是个作孽苦命的。”说着将两只手并排在大姨娘眼前,比对着给她看。 第36章 大姨娘用手摩挲几下,极其认真的说道:“哎呀,一双好手,这双手长得好。”本沫迅速抽开手,羞得藏在背后。 云秀自从知道和她有一模一样的鹦鹉指便认定这个孩子的命必定和她一样的苦,其他的女儿都白白胖胖,小手指又白又直,唯独她长得又黑又矮又瘦,听姐姐这般说却不肯信,又笑说:“是么?我是不肯信,将来定是跟我一样苦命!” 大姨娘又接着一句:“日后你看哦。” 这话本沫却一直深记着,高高兴兴去学校。 3.4 本沫坚信这是一双好手,因为这双手能写一副漂亮的字。她正坐在课桌上写字,左手按本,右手持笔,一笔一画遒劲有力,她全身心的投入写字中,看着那笔下的字生花,如画般着迷。 忽赖老师停在她桌边,拿起她的本子举得高台上,给同学们展示,说:“写字如同内心,写出好字要有耐心。” 同学们的眼睛如同一道光围随着她,那光热烈,使她心口爆跳,脸上作烧,羞怯低下头,双腿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把桌子抖得窸窸窣窣响,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肯定的眼光,仿佛那光溢入身体,让她看见明亮。那光使她变得自信,变得胆大。在家里,她弱如鼠,在学校,她强如虎,学优当干部、能歌善舞、性格转外向开朗,没有凌老太的管束,她自由自在极了。 一日,赖老师正描述学校组织野游参观公园时,一想到家里她本能的丧着脸,压在阴暗的课本里,脑里不断浮现母亲从袜子里掏出钱的一幕,她希望母亲再从袜子里掏出钱来。 回到家里,她在院里水井旁找到了母亲,母亲刚从地里拔了一箩筐白萝卜堆放在池子里,只见她脚上穿着胶鞋,手袖、裤子全都沾满黄泥巴,汗水滚流。她坐在矮凳上抱着萝卜在池子里来回搓泥,搓得白胖胖,洗出晶晶亮。每洗一个便高兴得啧啧称奇道:“唉呀呀,不得了,肯定卖得好。” 本沫手持压手柄主动帮她压井水,待填满一池水时她挨着母亲蹲着地上,轻说:“咩,学校里组织去野游。”见母亲不做声,只顾洗着白萝卜,她继续说:“每个人交三十块钱。” 一听到钱,云秀脸色即刻变了,激动对她说:“这个家里是不允许你有这个想法,想也别想,尽早离开这别碍手碍脚。” 她心里一沉,池子旁不断蹦跳的绿青蛙,有只跳在她脚背上,她伸直腿把它踢飞出去,恰踢到枇杷树底下。她看着与她同长的枇杷树,矮得齐膝,叶子如盖,似一把洋伞。眼睛又掠到哥哥赵本逵那棵柚子树上,高出围墙,已长成一棵树。 有一会,她的眼睛楞直如一只呆鸟,屋里凌老太破口大骂声,姐姐们无休止争吵声,还有一条狗一样嗅着她,尽管他在做很多缺德事,仍然不忘对付她。一回头,赵本逵正鼓眼努睛,冲她喊:“你楞在那作什么,去牵羊。”她也灰溜溜的跑了。 夜里,一晚上本沫想的都是老师形容的长脖子白天鹅,绿丛林里野炊、合影,渴望如黑沉长夜,绵绵不绝。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母亲起床卖菜,随即跳下床跟上去。外面还是黑压压的天,打开门迷雾滚腾,云秀担着高篮出了门,命她把门关好。 本沫轻轻的合上门,见母亲已经走到仙雾里不见影,她呲溜进去抓住母亲的衣角,呼吸之间喝了一口浓雾,止不住的咳嗽。云秀骂道:“喊你不要跟来,雾气熏天的!” 她继续跟着母亲身后走,墨黑的氛围里总有一些看不见的恐惧袭来,害怕使她过度敏感,瞻前顾后。经过大道旁那口井处,想着往日听六爷说起‘先前井里淹过一妇女,常常半夜井边梳头发,她站在那,头发垂累下来,长到脚底’她盯着那口井,直到井在她身后时,她猛地回头,依稀见那长长头发如瀑布,她不断回头,回头,怕那黑爪子从身后抓她,浓雾里四面八方抓她。 她直冲冲的跑到母亲前头,碰到高篮直打圈,前面池塘一阵猛烈翻滚,吓得刚惊破的魂再一次奔向母亲,又撞到高篮直打圈,云秀对她吼了一句:“碍手碍脚,叫你不要跟来。” 她吓得冷汗不止,依稀看见前面重影晃动厉害,喘喝声,似有无的脚步声,吓得她直接跳到母亲的脚背上,哭喊:“咩咩、有鬼。”云秀腿如重铅,一步难移,开始恼火了,一伸腿将她踢飞了出去。 再走几步,突然云秀开口喊:“谢桂叔、咏兰婶,你们二老今这样早。” 本沫虽看不清人,但从声音能辨出他们是谁,从小也从别人嘴里知道他们许多事:他们有一个儿子,以卖豆腐为营生,埠村人都唤他“谢虎”。一次因堵空家产,一气之下赶走妻子并一双儿女,逐二老住柴房,二老虽苦,仍执意将孙子带在身边同住柴房。众人当他只是一时之气,不多时日仍与父母和好,或接回妻女。然不到一年,他竟另娶妻,且又生下一儿。每每看着他骑车从二老身旁经过时,他那冷面冷气,仍用含笑的脸面和人打招呼,简直让人心寒,孩子见了都要冷眼,更何况大人。自此,二老为养孙吃穿用度,上学书用,靠种菜卖菜为生。 云秀叹道:“谢桂叔、咏兰婶,吃得硬苦,这年老仍要发狠卖菜。” “那世里造来的孽,如今老了仍当牛做马。还不知要吃苦到几时,到死之前能缓口轻松气么,怕是没那个命。”二老说。 “想的你们二老,再看我家的,人不知命,我这样做,还贬我,往外赶。”说着又想到凌老太那嘴脸,肩上的担子似是更沉了,一身刚骨往前走,说道:“我先走了。” 第37章 到集市时,天空已是清亮的绿光,许多人在马路的两边摆好了菜,待云秀全部收拾好,天已亮开了,这时才看到刚刚那二老来到。云秀用麻袋在旁边替他们占了一铺位,待他们来才把压着的砖块拿开,一面帮他们把菜叠放整齐。二老泪谢完,便守着铺头,本沫才看清他们的脸,无论五官、样貌、精神仿佛他们是同一个人,神情木然且无奈。 赶集地在埠镇十字街,一条由东到西,一条从南到北,十字街集中了埠镇繁华,有金店、油铺、南货店、文具店等一个挨一个店铺开了门,摆摊的有大筐大筐的鱼,各种时蔬和水果,街上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徘徊着。 没人来的时候,本沫又在母亲耳边轻声说道:“班里每个人都去。” 云秀没好气道:“他们去是他们的事,我们家庭情况你是清楚。” 她跟着母亲一上午,总冷清的站着,看着母亲不断忙活自己手里的事,整个上午,云秀没看她一眼,她清楚女儿的心思,那又怎样,她不能冒险把家里闹得底翻天。 回到家后她仍跟着母亲,对自己打定主意的事,即没有用也要软磨硬泡到底,一整天她看着母亲从早到晚都在厨房和菜园里打转,母亲的冷漠是她不想帮助她的原因。 下午云秀在新楼穿堂里修整一床被子,她蹲在墙角冷冰冰的望着母亲,心理赌气想:“休想给你穿针引线。” 果真听见母亲喊:“来帮我穿针线。”云秀看她阴着脸既不应也不答,大喊道:“好哇,更是没有拿。” 一听母亲这般说,她嘴里“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踢蹬着双腿狠命搓地,来来回回…… 云秀没理她,棉絮盖了一层红色织锦四凤图案被单,四周包着白边合叠,方方正正待缝合起来,云秀坐在地上,一针一线来回穿插,脸上总扬起苦笑不得的表情,对这个孩子既是可笑、又可恨、像极了自己。 本沫对母亲的冷漠已经恼火,又听她“更是没有”这样说,必然是有却不给她,她开始用头撞墙,一撞一声响,一响一闷声,回音缭绕在整个穿堂回响。 这样一来她明显感受到母亲乱作一团,针刺在手心,“哎哟喂”发出一阵惨厉、颤巍巍哀声,她看见母亲眉苦脸焦,从手心里挤出一粒血珠。 她内心惶恐不安却没有停止头撞墙,那持续不断的闷响声刺在云秀心里,云秀发怒了,面色变得凶猛起来,猛烈大喊一声,如轰雷掣电般,吓得本沫大哭起来。一想到去野游的事彻底没戏,她扯开喉咙哭得更大声。 连续不断的哭声折磨得云秀头皮发麻发胀,她怒气冲冲三两步迈向本沫,把她的身体提举半高又狠命一放,怒喊道:“还哭不哭。”本沫戛然停止了,眼睛发黑,两眼冒金星,霎那间,她仿佛看到凌老太对她时那般凶狠凶残,以及像凌老太恐怖的头颅,随即默默离开了。 云秀哀怨的眼神望着毛毛走出门外,又冷漠地忙着她手里的活,星眼迷离穿插在棉絮里。 星期一早晨,就在本沫背着书包转出围墙时,突然有人往她手里塞东西,她回头一看是母亲,再低头一看手心里塞的三十块钱,她的手紧了紧,对母亲的心也紧了紧,但母亲脸上依然是冷漠,又添了些不安的神色。 本沫三两步一蹦跳去了学校,把钱交给了赖老师,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而赵本逵更是神不知鬼不觉却知晓了,将此事告诉了凌老太。 放学回家本沫刚走到坡底下便听见凌老太骂:“好大的狗胆,有钱去野马啊!钱全交给我!”接着大宅里里外外的东西像撞见鬼似的瘫在地上,碎的碎,响的响。 本沫躲在杉树后不敢回,她深知罪孽深重,害了母亲。她立在坡底下,站的那块地杂竹杂树,有一群群细小黑蚊在傍晚时蚊腾象舞,她穿着短衣裤,只要人定数秒就叮肉吸血,咬一口又痛又麻,肿起鹅包。 从细竹缝里瞧,她看见凌老太扬着木棒打母亲,从里屋追出了庭院,打至跌倒地,手粗的木棒正朝母亲的背打下去,这时她的身体不知觉已从遮障物里移了出来。 凌老太扭头看见停住了手,虎视鹰瞵看着她,本沫立在坡底下凝定不动,也望着凌老太,内心有千万般恐惧,比千万只黑蚊还要恐惧,黑蚊只吸血,凌老太那眼睛里分明有杀气。 凌老太用手指向她:“你有本事不要上来,今天就剥了你的皮,打断你的脚,我站着不动,看你僵到几时。” 正当两人僵持时,荣芝走路回来了,看见本沫站在树底下,头肿面肿,满身血痂,手脚上一摸,颤巍巍喊道:“哎呀呀,这一身包,站在杉树底下干什么,回去!”牵着她往坡上走时,她不敢动,荣芝一抬头,望见凌老太立在槽门口,一眼便知道了。 凌老太看见荣芝回来,收敛转身回屋,本沫这才跟着父亲爬上坡,此时云秀也早已爬起朝后门进去了。荣芝进屋见到云秀,两个人都闷闷的,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心里都明明白白:“闹不赢她!随她去!” 次日清晨,本沫依然跟在母亲身后卖菜,她们是在等赖老师退钱,赖老师的丈夫是埠镇中学的教师,分配在学校宿舍里住。埠镇中学在埠镇中心,埠镇十字街的西边最高处,一个笔陡的高坡,一条柏油马路由上而下,便是集市。 云秀和本沫盯着高处看,恰今晨有点小雨,当日出的阳光折射到西边,因而出现一道彩虹。此时赖老师从高坡下来,只见她乘着七色虹光,金辉的发丝,温和的脸庞,一身轻巧身段,一步步走来。 第38章 云秀拉着本沫迎上去叫住老师,本沫随即退到一旁看赖老师与母亲谈话,当她们同时回头用可怜的眼光看她时,让她一直强忍的心破碎,嚎啕大哭,大街人潮人涌,极大的自尊心又使她哑了口。老师走后,云秀拉着她的手,在南货店里买了两个大柿饼,塞在她的手心里,这是母亲第一次买东西给她吃,尽管柿饼很甜,但吃下去总是酸腻的。 回到家,她看见凌老太和赵本逵,他们眼中闪着得意的光芒,器满意得,视人犹芥。她那阴沉酷烈隐忍藏在心底,时刻准备以阴毒火辣的眼神回击他们,让他们下地狱。回到房间,又一次叫人难以理解的痛苦饮泣着。 农历十月初六是云秀生日,像往年一样,她打算谁都不请,但附近的大姨娘务必要来,娘家姊妹知道大姐去,便都来了。一整天凌老太面色冷沉,寡言寡言,见云秀娘家的姊妹、兄弟也是如此,即便中午吃饭也有脸色。 下午云秀趁天黑前热了菜,再晚兄弟恐要走夜路。一时客围了一桌,荣芝一边招呼客人坐下吃饭,一面热脸喊凌老太:“娘老子,吃饭啊!” 凌老太赌气回道:“不吃,肚子还撑饱。”整个下午她都坐在门口竹凳上,手持篾竹杆子,见鸡打鸡,见狗打狗,把那一群鸡鸭打飞落了到处都是。那狗一进门,凌老太一杆子狠丢在狗肚上,那狗嗷嗷乱叫直窜进了屋,凌老太捡杆直追,见狗躲在八仙桌底下,也不管是人是狗一顿乱敲,嘴里骂道:“黄眼狗,死出去,嫌死不知信。”狗又窜了出门,凌老太一杆子又猛地丢了出去,打得狗叫连连。 陈家人早已明白,深知凌老太秉性,只顾云秀的面,随了她去造法。云秀又添了一个擦菜,一碗呛炒辣椒,一上桌,几副筷子围随着大喊:“这就是好菜。”一时语笑喧阗。 凌老太最喜辣椒,单闻着味就来瘾,偏没得吃,惹得堵着气的凌老太怒火中烧,随即发作起来:只见她发疯魔一般,直起身捋袖揎拳,三两步踏进屋,双手在桌前一摊掀起那张八仙桌,一时杯盆皆落,人仰桌翻,吓得一个个目瞪口呆。只听凌老太喊:“没有我吃啊,好大狗胆,都休想吃!” “你撞了鬼不是。”荣芝吓得不轻,夺口大骂。 “你就是鬼晓得么,赵明慧也是你亲姊妹,家里坐席,你不叫她,你就是个冒失鬼!”凌老太理直气壮,反指着荣芝的脸骂。 荣芝有话无从出口,忍了百忍,又见陈家人纷纷摆手走出大门,荣芝又气又愧,不好去追劝,又见云秀这榆木疙瘩一动不动立着,指着鼻子骂道:“楞死尸,还不去送下。” 云秀原是见凌老太这般发威动怒,一时魂魄失守,荣芝喊她时,吓破的魂才来。她跑到门口,大姨娘对她说:“妹啊,作孽!嫁到这样的人家,快回去,送什么。”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又追上了弟弟陈礼意,气得原本结舌的嘴直了,气咻咻说道:“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冇——得!”嘴角上的唾沫星儿狠劲一抹,用一双可怜的眼神望了又望,手摆了又摆,哆嗦骑车去了。 第四章 冬寒瑞雪飘庆团圆年 十一月初十是凌老太六十岁寿辰,宾朋满座,凌老太一整天都围着厨灶,招呼客人,待亲友渐渐散回,直到晚上她才得空看看赵姥爷,此时赵姥爷卧床八天已经气若游丝。 凌老太腰酸腿疼,早早睡了。赵书记因这些天日夜轮守也支撑不住早早躺下,脚底下睡的是本沫,因家里客多不够睡,这些天睡在赵书记的脚底下。 赵书记刚躺下,顺手一摸发现她如冷棍的双脚时,说道:“小孩子,屁眼里三把火,总是缺什么,脚冻骨。”接着十分怜惜的把她的脚伸直,双手紧握着她的脚,将她如冷棱的双脚怀入胸口,直到她的脚慢慢变得暖和,本沫虽然半梦半醒,她感到整个身体暖意融融,本沫将这温暖记在心底。 待到次日凌晨时,赵书记站在凌老太床边将她摇醒,道:“爹刚落气了!”凌老太一惊爬起来,本沫隐隐约约也听到前房里悲怮之声,也赶忙起床。 只见大门敞开,院前的灯泡换成百瓦大灯,左右大灯照如白昼,乱哄哄人来人往。此时赵家族六子十四孙都已到齐,自赵姥爷卧床已来,除子孙轮流陪护外,埠村几个组委员已在他床前守了七天七夜了。全村人敬他四世之祖辈,德高鸿儒博学,在埠村凡红白喜事、礼文、书信等乡党应酬皆是他援笔代写的,因此深受埠村人敬重。 本沫走进前房,只见赵姥爷已净身穿了寿衣,脚朝门移在地面木板上,她并不害怕,只觉赵姥爷如同睡觉般安详。后房里,合族人已围坐一团商议料理后事宜,只听人说道:“执事者各执其事,致哀者各尽其孝,采购保管其事,尽孝者无不参与,断不能私藏占已有。”说了一席话,又决议了墓地之事宜。待早上做完法事,将赵姥爷过仙桥后移至棺材,将灵柩停放在中堂内,按埠乡习俗,停棺七日,追思七天七夜。 大门上白幅已贴,两边门前对联: 历三朝观四代 饱经沧桑 含辛茹苦 晚景康宁乐绵长 六子悲全家哀 肝肠寸断 天意悲情 挥泪难报养育恩 大厅搭设了灵堂,两旁五音师,锣鼓班子,孝子穿麻衣草鞋,女人髻子及鬓帖,男人手巾戴梁冠,都肃静站在孝堂。 忽法事大喊:“请五音师准备九腔大礼台堂‘鼓初擂、舍初鸣、试大筒、试小乐,试清音’人生在世,最难量,生离死别古之常,‘日为梭、月为箭,催人白发为银像,堂前不见亲人召,满堂儿孙空挂念,请五音师乐奏,金亚鸣、礼鸣!”紧接着再听:“孝子就位,皆就位,请诸香案前跪、皆拜跪、初上香、献财帛;二拜,诸灵柩前跪、偕跪、初奠礼、初献爵,初奏奠酒词,行初绕棺礼,鸣金开道,奏大乐。”接着子孙皆围着棺材行绕棺礼,孩子们在大堂的一侧听九腔大礼,整个赵家族本字辈有近二十多个孩子,孩子们也都不上学了,兴奋异常。 第39章 到了第五日,正听着法事念五日祭文,所有人等着上菜吃饭时,忽一阵言语,人们纷纷转头看路上,又有人大喊道:“凌主任,是你大女赵颖慧和小女赵志慧从外市回来了,准备长鞭炮。”凌老太泪眼婆娑,倚在大门张望。 本沫从花岗石洞口瞧姑姑们,他们从埠村东面走来,言笑晏晏,待转上坡时,一挂鞭炮声急响,惊得她们顿时跪地,哭丧声也传来。她们走三步,一磕头,走三步,一磕头,一直跪入厅,跪到了赵姥爷的灵堂前,一见了棺材,更是扶棺大哭,看得宾客纷纷滚下眼泪,一时众人来劝,拖进了凌老太房里方才止住。 后面走进来的是赵颖慧丈夫文志潇以及赵志慧丈夫易泷甚。易泷甚是易家公侄子,因煤矿局外派就业因此长住外市,他自幼擅长乐器,把二胡和圆管都带了来,与鼓乐班一起奏乐。 这几日清晨,凌老太安排本沫给姑姑们着手净巾,她规规矩矩递给姑姑们,她总感到卑微不敢直视她们,两个远嫁的姑姑竟比家里姑姑还要高声大气,心气与凌老太如出一辙,更遥不可及。 大姑赵颖慧,即是精致的凌老太。齐耳短发、刘海烫了卷,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四方,加上年轻,显得更精神。小姑姑赵志慧和中身材,全头卷发,越发洋气,她们不仅心气高,连埠村的母语也被她们转了精致腔调,越发不敢高攀。 她们喉咙嘶哑相互打趣,又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觎着本沫,笑道:“猴子面、篾几脚、丝瓜颈、摸癞痢壳!”说着用手在她头上一抹,本沫闷着不吱声,对从外地回来的姑姑只有下气怡声。忽音乐声一响,她们又扶棺哭丧起来,大人哭哭笑笑,小孩嘻嘻闹闹。 这晚饭后,陈云秀给众人倒茶,她见了新客人倒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极其普通那双三角眼,见了男人便多了分羞涩,一羞涩三角眼皮变成半圆的轮月,嘴唇泛起一丝微笑,这是她作为打招呼的迷人微笑。 云秀笑道:“大姐夫,请喝茶。”文志潇从云秀手中接过茶,看她这般羞涩迷人的微笑,时时常笑,又像燕子一般勤快,心里喜欢。 然埠村有个坏风,嬉闹时不分大小,没个正形,男女皆秽言秽语,互相打趣,挨肩搭背、抚脸、摸屁股、言行举止皆在平常之外,大人不自重,孩子也学了样钻竹席。半夜时,云秀和众人在花池里围着箩筐、大盆洗碗,正撅起屁股抬箩筐,恰文志潇从后面经过,见众人嬉笑打趣,也趁人不备将她屁股一摸。云秀转身看时,文志潇已笑嘻嘻跑入大厅,云秀当是玩笑并不在意。 六日,按习俗出殡前一天傍晚烧灵屋。烧冥屋是在禾坪地,组上凡有人过世都在这里烧冥屋,从赵家到禾坪地,埠村整条道路浩浩荡荡白漫漫披麻戴孝的赵家子孙围着椭圆形稻田走。归来时只见门前大道、坡道、院里院外,摆满了圆桌,数百席,邻里乡党均已就坐,热闹非常。 正吃着丧宴酒时,只见一人爬坡上来,众人喊道:“石太矮子来了!” 石太矮子年纪四十上下,面色如石,矮如少童,故都喊他‘石太矮子’,他原住在埠村对面深山里,因读书无功发书魔,现上无亲下无子,专靠打春锣讨生活。众人都知道石太矮子是来要饭的,但对他极为尊重,因为他的春锣深受众人喜欢。 他开始整理腰部用红绸系的小鼓和小锣,一面敲一面锣,到了院里嘴里先起了哀调,开始哭唱: 呜呼嗟腆形之不再。 颂懿德以无文爰,作俚句以诔之曰; 一自伝人归洞天,挥毫落纸尽难言; 绕膝儿孙声帐帐,傍古亲友泪涟涟; 千秋事业生前著,万古声名殁后传; 聊伸案酒炙鸡奠,惟冀尊灵达九泉; 他哭声凄凉,肝肠寸断令人动容,凌老太赶忙带领他一旁宴席。 当晚下了一夜雪,屋外积了鞋厚的雪,大门新增了白幅,阶檐边一排排白花圈立着,白汪汪穿麻戴孝的子子孙孙待立雪中,更显发白。送殡队伍纸幡飘飘已围着椭圆形稻田半圈,到了埠村对岸,这边还有从家里出来的。 扶棺抬棺在雪天里尤其吃力,粘泥打滑,行到北边时皆是黄泥上坡路,道路又窄,抬棺更是难上加难,好几个脚底打滑的壮汉落下去,扶棺的子孙头顶,腰柱,才稳住了棺材跌颤,那五音师急喊:“务保子孙,后裔荣昌。” 行至四爷门前时,四爷领自家后辈在棺前齐跪,只听四爷高喊:“痛惟我父,亲逝不回,岵山空望,椿树长催,愿天抱恨,抢地街哀,庶几式食,灵其归来。” 大殡行至白面金字的老屋,已停半刻,大爷、三爷、五爷、六爷及后辈齐齐长跪,大喊:“男等罪人,痛抱亲逝,一棺长闭,返魂无计,式途庶几,慰我后裔,莫报深恩,空流血泪。”一行缓缓行路,最终回到赵书记屋后,葬在屋后山岭里。 赵姥爷去世后已有半月之余,大雪也陆陆续续下了半月,足足一尺高,屋檐垂沿下来的冰柱子也有半米长,如同给整个屋子围了玻璃帘子。 已到冬至,云秀像往常一样,早起开了门,只见花园白亮一片,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漆黑的天,灿白的地,朔风凛冽,如冰天雪窖般。 她走进厨房,那独栋一厅,东南面各一大窗,西面一哑口,北面有虎口,屋顶是凸出的琉璃瓦,皆无封口,四面通透的灌风侵肌裂骨。炉灶里煤球灰暗,老猫窝在煤风口,她一边扒走老猫,骂:“冇用花猫钻灶孔。”一面重新填了煤球,大锅加水下米搅,待米稍软时沥水捞起放入木桶,接着将木桶坐入铁锅内蒸,蒸汽围绕,浑身热起来。 第40章 只听鸡鸣狗吠,云秀进大宅先打开大门,又一阵北风刺骨,寒噤不止。天已清亮,大雪已停,腰门一开地上泛着白光,雪光刺眼。 云秀脚上穿着雨靴,一步一脚印走进雪地,雪没至膝盖,那狗、猫在砎矶上徘徊一阵,看云秀走入雪地也跟着来,她笑着扭头看,老猫钻在深雪里出不来,不停翻滚身体退回家里。 云秀走进园里,蔬菜被大雪覆盖,深得摸不到棱角,放眼望去,椭圆形稻田犹如铺盖巨大白毯,已分不清田垄,惟余莽莽。 她走到园里抜了两颗白菜,冷手冷脚转身往家走时,看着眼前的大宅,在白雪皑皑中灿金般闪耀,大宅西侧大雪盖在山岭,竹梢承雪而不动,高处树枝被厚雪紧压着,承不住,嘎然一声厉响,折断了,霎时积雪崩塌落入屋顶上。 云秀低头之间想,若不是凌老太对她节外生枝,这个家她依恋的不仅是孩子,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这屋场里里外外全是她的痕迹。她站在腰门处,啐了一口滚烫的浓痰。 凌老太刚起身,一听那霉晦的在她房门前啐痰,走出去烈咳了几声回呛云秀,云秀听到心里又愁着脸闷着气,只身穿进后门,一阵猛烈寒风袭来,灌懵了她,吹得昏头转向。 4.2 刚看挂钟,孩子们该起床了,云秀高声喊:“落雪了哦。”一时各屋乒乓作响,一阵欢呼雀跃。 她先上楼进了房里,将那双如冷棍的手伸进孩子被窝里暖了暖手,接着不声不响往本沫背上一摸,即刻她从被子里跳起来,惹得云秀哈哈大笑。她又将小女儿抱起来,将脸贴着小女儿肚皮噗里噗通的吐气,本唯一个劲尖叫甩动着,犹如抱着的鲤鱼,兜不住,跌在床上。本沫见妹妹被抱走拽住她的腿不松,云秀伸手向她胳肢窝内两肋乱摸,笑道:“还不起床,下雪了,上学要迟到了。”本沫这才放了手。 云秀抱着小女儿穿衣服,在她身后是一张闲置小床,床上堆放了一年四季的衣服。云秀从那堆衣服里翻了五件衣服给本沫,除了里面的内衣,全是毛衣,里里外外有洞的,毛硬的,短的,长的,脚上是一双补了又补的雨靴。 本沫刚出新楼,一阵冷冽的寒风,吹进她的毛衣洞里,吹得她浑身打着哆嗦。楼上一阵脚步声,只见凌老太手正拿着军大衣和军帽从二楼下来,看见本沫缩头缩脑立在她眼前,随手就是几个暴栗,打得她钻进衣领。本沫伸出脑袋,瞟了凌老太一眼,那眼珠里闪着冷酷之色。 云秀给每个孩子准备了午餐盒饭,吕饭盒子里面是白米饭、擦菜、鸡蛋、腊肉。吃完早饭后,荣芝站在雪中喊:“都准备好了没有,出门了!”他总是在下暴雨、或雪天、或是打雷刮风天亲自送孩子们去学校。 赵本逵穿着厚棉袄子、黑棉裤、军靴、临出发时凌老太又给他套上军大衣和军帽,给他备了棉鞋,交代他到学校换上,又把她手里的烘笼给他。那件绿军衣长袄遮住他的膝盖,羊羔底子军帽,捂着他耳脖严严实实。 本沫看着他,觉得自己身上愈发冷,寒风不断灌进毛衣,猛烈地寒噤。凌老太眼望着赵本逵下了坡,一时眼睛里又噙着泪,她相信看见赵本逵的左邻右舍,佑着的上天菩灵都能给她作证,为她作一世好人作证。 一路上,荣芝走一步,踏一深印,稳住脚后,大喊:“一步一个脚印,跟着来。”他们排着队跟着父亲脚印里,遇到深坑,一个个抱着前进。赵本逵一直摇着那烘笼乐此不疲。本华、本红往西走,那一条穿梭于椭圆形稻田的大路,已经有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们沿着脚印慢慢走着,池塘里有厚冰,有大人带着孩子滑冰滑雪,整个椭圆形稻田里已被冰雪封住。 本沫汲着一双满口补丁胶鞋,还没走到学校,脚下黏腻的又湿又冷,回到学校又不敢脱鞋,袜子湿又是补丁破洞,她看见同学拿着炉子烤脚,有的在角落里人挤人取暖。 整个上午,本沫在座位上不敢动,早上父亲给她吃了一块宝塔糖,已经是第三节课了,屁股里总有东西在爬似的,痒酥酥的,她时不时夹紧屁股,但那东西愈是往外钻,有东西正在屁檐挣脱,悬出。 同学们听课正入神,本沫不声不响手伸进裤子摸到那肥腻而卷动的一截东西,她不知道是什么。课堂里鸦雀无声,可她心里在大喊,脸火烧,头皮发麻,眼望四周,手又伸进裤里,捏着那肥腻的一截从屁股里慢慢的往外拉,像抽棉线似的,全部抽了出来,恶心的一扔,原来是一条白而肥的蛔虫,还在角落蜷动,她拼劲一踩,踩得粉碎,踩得爆屎浆。 忽一阵捏鼻捂嘴的声音,旁人都在问是谁在放屁,本沫也捂着口鼻,身体颤抖,时不时眼睛觎着墙角处那屎浆的湿痕,捏过蛔虫的手颤着,一直颤着。 直到下午放学,本沫仍木若呆鸡似的,回到家一字不说,自己埋头往烤火房走。忽听见有特别的声音,她走进一看,原来外婆来了,姐姐们在跟她说话,一家子都围坐在烤火房里,赵书记、凌老太坐在最里面。 本沫拿了一个矮凳坐在外婆身边,这才把一整天冷冻的脚拿出来,把脚向火炉抻直,脚上冒着气,火一烤,这双脚发麻发痛,脚筋也一阵阵的疼,正要疼的叫时,外婆早已将她的脚怀在手心里。 陈母见她这双脚,完全不像一个孩子的脚,皱得脱形,两个大拇指因挤压而歪曲着。她看着外婆,这个眉慈间闪着光的老人,每看一眼外婆,外婆的眼睛便望过来,那温柔的黄光里,抚过她心中的委屈,即便是母亲眼中也从没寻过的温暖。 第41章 这时,忽门口一阵口哨响起,赵本逵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团铁雪球往火池扔,顿时乌灰肆起,火池里刺啦刺啦的声响。赵书记叱喝一声,提着火钳要打他,被一旁外婆拦住了,外婆见他又与姊妹争凳坐,自己先站了起来往外走。 赵本逵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凌老太把他拧起来喊:“热滚的凳子坐,当心病来惹。”陈母听着心里一揪一揪的疼,咳着颤颤地走出了烤火房。 陈母心底明白,凌老太这般强势,老实的云秀是一辈子也抵挡不了的,她清楚女儿要吃一辈子亏,这一世走来,‘看穿世事金能语,看透人情冷透心’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女儿遭一世罪孽,怎不让人心痛,想着自己不禁幽咽起来。 云秀仍在灶台上忙着,她心里又气又急,这一整天凌老太没让荣芝买菜,平时来半个客人都会买菜,担豆腐的人来,每日都会买,唯独自己母亲来就不买了。一时她又明白凌老太阴毒的算计,寒心酸鼻,忍不住幽咽。听见母亲来灶房,捏了一下鼻子,又迎了上去笑,见母亲咳嗽露着暗沉的脸,毕定是凌老太对她毒口了。 此时两人心中一团怨气,一个想看母亲吃上一口好饭,却遭了一肚冤气,凌老太的狠毒便是让云秀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娘如同她一般的受折磨。一个想看女儿闲下来说会话,可她一整天屁股挨不到凳子,凌老太的狠毒便是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过着牛马生活,见她来,往死里逼她。她们忍受着巨大痛苦,话也说不出,四目相对时,同情、凄苦全在眼睛里,云秀能做的是,低垂着背受母亲沉重一击。 次日早晨,荣芝向云秀喊道:“秀牯,陈委员来了。” 本沫一听外公来了,连忙起身,不知为何她比母亲还要慌张,几步跑出大厅去迎外公,只见他行步虚怯怯,瘦弱伶仃,一步一晃进了大宅,云秀本沫恭恭敬敬将他请进屋里坐。此时凌老太也起身走出房,两亲家各自称呼应答,皆是冷冷清清的。 “爹爹,你去房烤烤火么,火已经生起来了。”云秀问。 “不…必…麻…烦,我接你娘去你大姐家吃早饭。” 陈委员说话结舌越发严重,不知是冷的还是心内紧张,不止话颤手也抖。本沫看在眼里,不知怎的她总小心翼翼看着外公,看着他金黄的脸,褶皱的笑纹,花白的头发,她总感到外公有些拘谨,行为动作拘着,不能舒展。此刻她紧围着他,生怕冷落着外公。 不得不说凌老太说得准,本沫无论脾性,长相,连口齿也随陈家人,而她真的与别个姊妹不同,心里对外婆外公的感情尤其深重。 “你去找张纸儿来。”陈委员一贯诚拙老实,说话柔慈,即使在小人面前他也是这般诚恳。本沫一听外公的要求,知道他要做纸烟,此刻她正等着为外公做点事,她迅速跑去房里,迅速折回,快得如同鸟儿,只听自己的心如同敲门似得响亮。 她小心翼翼拿了好几张,献上自己认为的最好的纸,递到外公手里,轻问:“外公,够不够!”陈委员点了点头,她才放心下来,仍旧坐在一旁陪着,怀着热枕的心望着他。 只见他把纸放在腿上,在领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袋,再取出黄亮黄亮的烟丝放在书纸上,双手卷搓成卷烟状,放在嘴上,睡液粘合,火柴在地上一擦,点燃烟,他一口气吸进嘴里,徐徐喷出蓝紫色的烟雾。看着外公淡然的抽上烟,她心里如外公抽着烟一样坦然松软。 恰凌老太端着一盆洗脸水,往陈委员身边走来,径直站在砎矶上,手里捧着一盆水,一尺水翻腾做一丈泼,直泼到院外去了,嘴里随着泼水发出“呲嘿”一声,接着咳嗽扬音,皆是浑噩之气,连本沫也听出来了,心里骂道:“我外公才来,你这是要赶客么!”她在凌老太身后狠狠瞪着,两眼燃烧着憎恨的火焰,一转头,见母亲扶着外婆也走了来,眼中也燃着火似的,怒视着凌老太的后背一动不动。 她又看了看外公,只见他手中燃过的烟灰弹到地上粉碎了,似乎也听见他的心掉在地上滴落粉碎的声音。陈委员缓缓站起来说道:“走吧,我们走!” 云秀转头对本沫说道:“满女,你去灶里看着火,我送下外公外婆。”云秀的声音坚硬,眼里闪着泪光,本沫应着,眼里也闪着泪光。 云秀挽着陈母的胳膊已下坡,这时陈母回头望着那栋大宅,走一步一回头,迟迟吾行,想着自己这病,料着此去这一世不能再来了,又看了看身旁的女儿,不由心里悲叹:“这是个囚笼,囚住她一世,凌老太是枷锁,缚住了她这一身筋骨,可怜我的女儿!” 云秀默默的摸着眼泪,见母亲走一步一回头,低回不已,这些日原本病重的身体又添了咳症,她必是想到这一世已不能再来! 她将陈母送走,回到家后自己在房内大哭一场,让母亲亲眼看见自己在这个家遭罪,这是她痛苦的缘由,她一面哭,一面心里骂凌老太,不得好死! 4.3 已到年尾,这日,本沫放学回到家中,满屋子飘着油炸果子的香味,她把书包一撂跑进厨房。 只见凌老太神情专注,两手将木架内糖滋滋、油亮亮的冻米糖反复按压,接着用擀杖滚平,取去木架,用利刀切数条,接着“嚯嚯嚯”的一阵清亮悦耳的声音,凌老太显然是切割的斫轮老手,每片果子均切成两厘米厚正方形。她一面切,一面眼望四方,掌控灶屋两个油锅,云秀帮她打下手,窝里下了番薯片麻片,一旁又做着猫耳、麻圆、麻花。 第42章 “油温时轻放下去,待浮数秒轻捞起。”凌老太轻声对云秀说。 云秀见金黄的鱼丸子浮起,轻声问:“这样可以了吧?” 凌老太上前凑去她身边瞧,说道:“可以了,捞起来。”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异常和气,喜得本沫也站过去瞧,刚凑到锅边,云秀厉声对她喊:“走远些,油爆出来溅身不得了。”她后退两步,凑着身看凌老太,凌老太又对她发叱道:“站远些,挡着光了。” 本沫又后退几步挨着墙壁站着看,看他们齐心合力,一齐噼噼啪啪,嚯嚯嚯,如鞭炮,一想到将要过年她兴奋起来。 这时赵荣芝闻着香味进来了,刚出油锅的番薯片拿了就吃。本沫凑过去,嚷道:“我也要!” 荣芝掰了一星点角边给她,说道:“去、去、去,刚出锅的,吃不得!” “油锅里炸的,你吃了屁眼出火,请你有进冇得出。”云秀对毛毛大喊。 “只知嘴里吃,脑子要想事,离过年还有几天。”凌老太说道。 “我晓得,我清楚的很,心理都有数,不得耽误!”荣芝听凌老太念叨,拿脚走开。 外头响哨一片,赵本逵也走进来了,又捏嘴吹响哨:“哟西,做年果子了!” “快去房里写字。”凌老太冲他笑,手掌大的一块冻米糖递给他。 “我也要。”本沫低声嚷着。 “就你眼浅!吃这些,一样的!”凌老太指着案板上零星米粒说。 本沫便守着案板上零星碎米,乐此不疲的拾往嘴里送,地板上的也捡。忽“哼哈”双声咆哮声,唬得她弹地而起,一抬头,凌老太和母亲四只眼睛瞪着。 凌老太骂道:“你这个讨嫌的狗,死在这里捡,障眼碍脚,死远些!” 云秀将她拎起来,小声在她耳边骂道:“老货把你当狗唆,个所没骨没血,你还在地上捡,不知眼眨的东西,站起来!”吓得她连滚带爬出去了。 凌老太把所有的年果子码在糖缸里,扛进她房锁在衣柜里,等着过年。 大年二十四,连绵的雪断断续续的,地上的雪厚积结冰,屋檐四周冰棱垂尖。凌老太站在大门口一上午望穿了眼,直到中午她才等到大女儿赵颖慧一家的到来。 赵颖慧的三个孩子,两男一女,男的斯文腼腆,女的娇柔大方。凌老太把高大的孩子搂入怀中,不由又大笑,笑中带泪,一手拉着女儿赵颖慧,一手拉着女婿文志潇。 又来了三个孩子,使得原本大家庭变得格外热闹,白天孩子们在院里打雪仗,滑雪坡,滚雪球,乐此不疲。闲时跟着大人上山,岭上有野猪与兔子,只能看到形影,抓不到。屋后的祖姥爷的坟头已经变成白馒头。 云秀见了文志潇来了,仍脸上泛着羞涩,用迷人微笑打招呼。文志潇因上次见面,心里早盼着再次来,见云秀依然脸红羞涩,嘴角含着情似得,自己也闷着发笑,两人你来我往,越发情不自已。 这些天里,云秀走到哪里,总感到文志潇时不时跟着她,让她羞中带娇,脸上无故生了姿色。一日晨早,西边的亮光从高树间撒下来,鸟儿叽叽喳喳,本沫在花园里蹲在地上挑弄指甲花,云秀正在厨房擦摸炉灶、锅具,忽西面有一声比鸟儿还亮的呼哨声,云秀抬头起,望见文志潇立在西面高坡上,只露出一个头,两相对望,云秀便走出去了,这一切本沫全看在眼里。 傍晚,云秀正在连轴做晚餐。所有人都在烤火房里吃果子,闲聊,笑声不断。文志潇闲来无事看云秀做菜,厨房灯泡被油烟熏得灰黑,状如烂梨吊着,闪着微弱昏黄的光芒, 两人暗自嘻笑,云秀正坐在矮凳上剐瓜皮,文志潇见她坐定了,不知不觉从她背后走来,靠其背、压其身、双手紧紧按了一下她的肩膀,云秀又惊又慌,一回头文志潇便呵呵退回了烤火房。 这时,荣芝刚从外面回来,见云秀还在灶上忙,烈声喊:“天都墨黑了,饭还没备齐,家里有客,这么不量事!” 若说云秀天生有些愚拙,这便是了,满心里还沉寂在刚刚文志潇按其肩的一瞬间,见了荣芝,反嘴上不紧,身上发跳,竟半痴笑说道:“刚刚文志潇在我肩膀上按了一下,你说这是不是来撩我?” 赵荣芝是个烈性如火的人,听见云秀这般愚痴,不知藏瞒,反如实告诉他,倒撩起了他心中野火,一股气从肚里冲进头顶,一时疯魔发作,看见手边的菜刀,便抄起刀掯在云秀的脖子上,大喊道:“你讲清楚,他是不是真个撩你?”荣芝声如雷管,在灶房里引爆。 云秀知道荣芝向来没个正行,喜装腔逗哏,正抱怨这个笑面虎发懵佯癫要杀人,因此任他刀架脖子自己硬挺挺站着,嘴角反是笑。 荣芝见云秀若无其事不知惧怕,换了刀背,用刀尖挨着她的脖子,烈声又喊:“他是不是真的撩你?”喉咙里又滚动着那极其恐怖像野兽般的声音,云秀这才明白这绝非玩笑,“啊”了一声,刀尖又刺向她,她感到脖子发凉,一阵丝丝血腥味,唬得云秀骨软筋麻,顿时哑了口,挣扎不动了。 一时间,赵书记、凌老太、赵颖慧、文志潇都走进厨房,赵书记见状骂道:“把刀放下,你这虚囊草包,拿刀敢杀谁。” 荣芝当着大家的面,又问道:“你讲,文志潇到底撩你了没有!” “没——有”云秀嗯嗯呃呃结舌道,答得支支吾吾,暧昧不清。 第43章 “讲定了没有,到底撩了没有。”荣芝将刀又紧了紧,龇牙咧嘴,牙齿在嘴里磨得发响。 凌老太气急败坏,又看了女儿女婿紫胀的脸,这一闹不仅丢了文志潇的名声,又丢了赵颖慧一家的和睦,这比要了云秀的人头更厉害,此时她恨不得荣芝一刀下去砍了她。凌老太忍耐着好声好气的劝荣芝:“你要相信文志潇啊,一家子人都围在烤火房里,他都没出去过,她是在诓人!她是什么人你不清楚,赵老屋都喊她‘秀牯癫子’,你能信癫子的话?” “把刀放下,疯狗样,这是做什么名堂,他们一家都在这,做这一出样子好看么?”赵书记大喊。 文志潇噤口不言站立一侧,心里想:“荣芝这般不是疯癫,云秀这般不是魔疯,真真是癫子魔气是一家,一点也错不了。”对云秀的那点风月之感也早已忘了云霄外,此时只有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想着自己先走了出去。 赵颖慧直瞪瞪的瞅了荣芝半天,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她心理知道:弟弟是一块烂泥,弟嫂更是淤泥,烂泥扶不上墙掉下来反沾一身淤泥,一个比一个愚痴,只知窝里斗屋里闹的家伙,真真是一对活冤孽。想当年都是孩子时,凌老太重男轻女,一心偏倚他,家里重活、脏活都由众姐妹包揽。他整日好吃懒做,家里重金培养他,他做无物,别人家没有的他都有,他想要的,家里一应满足、参军、读书、开车尽是我们做姐妹的下死尽卖苦力支持他,如今还不知足,还望别人思量他,没有人性!一只阴懦黄眼狗! 荣芝对大姐赵颖慧也有气,这十几年来,家里生孩子也好,父母生病也罢,不闻不问,半点人情不顾,眼里没有他这个弟弟,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十年才回一次,对这个家没有一星半点贡献。孩子小时,就指望着放家里带,现在就撒手不管不顾,对姊妹兄弟没有半点同情,没有人性!黄眼狗! 荣芝心里思了半久,仍不顾凌老太,赵书记,更恶狠的盯着云秀咆哮道:“你讲不讲,到底撩了没有?” 云秀听到令人胆寒的咆哮声,知道荣芝当真发懵癫了。云秀清楚越是合家大小围随他越豪强有恃,担心他失去理智当真杀她,连声回道:“撩了!” “撩了几次,当大家的面讲清楚?”荣芝趁势逼道。 “一次、两次、三次!”云秀心里一片乱麻,嘴里乱喊。 “哼,什么亲戚姊妹,不要也罢!”荣芝这才满意放下刀,愤愤走出去。 凌老太看荣芝出去,所有人也离了厨房,她横眉怒眼盯着云秀,又提起刀,在案板上狠劲剁了数下,次次响亮,接着持刀向云秀走去,那刀向地一掷,锵……镗朗朗,咂在云秀脚下,吓得云秀伫立墙角发痴愣,云秀撇下脸看地时,凌老太呲了过去,一拳打在太阳穴,骂道:“你是弟媳,这些话你能说出口,你这个榆木脑袋啊,就算你姐夫真的撩你,死也不能出声啊,你就是扫把星、害人精、好好的家全败在你身上了,你这个贱骨头,绝代婊子!”凌老太说完气愤走了出去。 刚回到房门口,只见赵颖慧及一家大小早已收拾行李正往外走,凌老太追了上去,问道:“颖慧,你这是回家还是去你二妹家。” 赵颖慧气愤道:“我们回家去。”凌老太一边拉着她的手提包,一边也跟着她走,孩子们也跟着走。先去了赵明慧家紧跟着送去埠镇,连夜坐车回去了,以后两家再无往来。 此时云秀从厨房出来,屋内空无一人,一想到刚刚发生的事还未缓过神来,心内空无一物,屋檐垂尖的冰棱滴滴答答,犹如落雨般,云秀穿过去,一粒冰水落入后脖颈,犹如荣芝拿刀割脖般冷冽、刺心。 猛地一回头,头顶上那冰棱像极了一把把冷箭,围住了老宅,冻住着寒冷,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层层缠绕着她冰冷的躯壳。天已成墨蓝色,那冷箭也变成了冷峻的幽蓝,连大宅也顿时暗然生灰。 这一回头,刚刚所发生的事,这些年所发生的事,一霎时影像纷乱,心里顿时心灰意冷,她迈着沉重的脚一步一步走向黑处。 4.4 天已黑,赵书记、凌老太、荣芝与孩子们回到家。荣芝见案上无米,桌上无菜,立即慌了,扯开喉咙前屋后院呼喊云秀,皆无人声。 凌老太也慌了,按常理,无论发生什么,云秀总会按时摆好饭菜,单看一眼桌子冷清样,她心里顿生起疑:“这癫婆怕是离家出走了。”正想时,荣芝趔趄来报:“云秀离走了。”这话在她心头一击,她料准了。 “不得了,这天黑地冻的,莫是去寻死。”凌老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颤巍巍喊道,荣芝忽然心惊肉跳起来,觉得云秀是因为气愤去寻短见了,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喊道:“咩,去哪里寻?”赵书记也火急火燎拿灯要去寻。 “先莫急。”凌老太大喊道,她一贯是遇事不怕事,有胆量有魄力的老女人。只见她站起身,先让荣芝把院前的灯泡换成百瓦大灯,大灯一亮,她便敞开喉咙在大灯下哭丧似得大喊大叫:“云秀啊!你在哪里啊!你快回来啊!一没和谁对口,二没人打骂,就这样一走了之啊!凭空离走啊!这天寒地冻哪里寻你去。”果真有灵,仅凭着凌老太在着大灯底下震天似的哭喊,火速围拢一群人,左邻李家,周家,右邻易家两兄弟,纷纷来问:“秀牯离走了?” 第44章 “一没和谁对口,二没人打骂她,就这样一走了之啊!凭空离走啊!”凌老太见人就喊,依旧是鬼哭狼嚎一般,当着众人的面,她对荣芝说道:“你去赵老屋找找,喊上你众兄弟一起去底下寻。”又交代赵书记道:“满塘满堰的,你去陈倒塘水库看看。” 赵书记应着,手持着一巨大的渔网,又有几个老邻居自告奋勇一并去了水库,寒冬路湿滑,脚立不稳,他打滑摔滚一跤,依旧爬起来用大灯照水面,用渔网捞。 四邻八舍的妇孺集聚到院子里,一听是云秀离走了,纷纷呼喊起来,还有几个含着泪哭起来。 右邻易绍钦老婆杨淑云,比云秀大一轮,素来与云秀交好,她深知云秀不易,只因她也生了六个孩子,但命不绝她,最后一个她生的是男孩且当家做主。听见众人喊,她一步一哭哀喊道:“不必听谁说,云秀是怎样的人,要说整个埠村哪个最可怜,必是云秀;哪个最女人最难,必是云秀;论劳动力,她比得上一头牛;论力气,比得上几个男人;论忍性,比池塘里塘鱼还要能忍。这样的一个好人,怎就凭空离走了!”她不听凌老太说自己又哭着到处去寻,嘴里大喊:“秀牯,秀牯,你在哪里?我来找你。”一时,埠村的人家家户户,有人出人,有力出力,自相去寻找。 这边荣芝早已到赵老屋,没敢惊动赵姥姥,只去了赵危芝、岂芝、全芝家,众兄弟一听即刻跟着往埠镇走,各家嫂子也出来寻。 又有赵危芝的老婆田焕竹与赵全芝老婆邬桂兰,两个正提着大灯朝椭圆形稻田里走去。此时,一碧数顷,上下晶莹,天上星光点点、明月风清;地上波光粼粼、映雪如银。两人一面说一面向大溪走去。 只听田焕竹说:“凌老太待云秀有些格外生枝,云秀这样的竟留不住。总是看见她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无论风吹雨打,黑天墨地在田里做,除了芒种收割帮的,打农药、除草、放水、四亩田全靠她一个人,作孽一个人湿身黑汗在田里摸爬滚打,没一个送饭递水的。” “这样还不算,她还要拖着身体回家做一家十口的饭,衣服用高桶挑着洗,挎笼提镰割猪草,一亩园菜种、锄、浇、全指着她,凌老太不管她死活。凝想她这样的人,我们做的总不及她片鳞半爪,她就是铁打的人。”邬桂兰说。 “这还是小事,难就难在还要受打受气。凌老太时不时就讽打她,脸上那紫黑麻子点,两个月才消尽,身上那紫淤至于今还有,经受凌老太常打常骂还要受家里小崽子的气。她家头三个大的女孩没一个听她的,赵本逵又不认她,还要顾两个小的。定是家里发生什么过不去的事,断不能在这年关里不忍一忍。” “她这样的人世上少有。她为人行事,埠村哪个不是看在眼里,怜在心里的,若不是云秀担着家里一切事务,他赵荣芝一人难撑起十口之家。倘若她有个什么好歹,请赵荣芝收不了场,一家子这大摊子,再有钱未必有人敢来,况且现在赵荣芝开车早已不景气,家里已显萧条,请不起篾片,交不起书用,蹦跶不了几日了,再出个什么事,还要嚼凌老太的棺材本。” “说的是,放着云秀这样老实心善人,不知珍惜,总会有他哭的时候,赵荣芝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两个人越说怜悯心越盛,纷纷落泪。 一面绕着大溪边走去,忽电筒一照,溪里有一浮布,两个人不禁哭喊:“秀牯啊……秀牯,你怎想不开,多忍几年就过去了。”一边捞一边喊,才发现是一件腐衣,两人起身又去找。 此时整个埠村的人竟皆知,都有一颗明镜心,有自发找的,每家每户亮起大灯,提着手电灯在自家附近找,田里、土里、沟里、河里、每到一个地方便想起云秀劳作的情形,无不动容的,不知云秀此时身在何处。 原来云秀走向黑处,不知不觉已走进山岭里,当月光照下来,山间明亮起来,但那空寂如同灰白玻璃似的地方,冷凄凄的,山里有新坟,有野猫,时不时发出厉声的惨叫,大灯她看见,凌老太的鬼哭狼嚎她也听见,她清楚凌老太的心肠,置气的越走越远。此时迈进野林处,脚底下时不时有绵软的东西,或是冬蛇、野兔、她不敢迟疑,快脚向远处走去。 凌老太也不待在家里,她的姊妹都来了,这样的氛围底下她显出了菩萨一般的心肠,鼻息声声凄苦,嘴里时时长叹,说只要云秀回来什么都依她的话,她也要出去找,显出她的诚意来。 她先到右邻易绍平和蔡汀兰家,她深知云秀与蔡汀兰有过节,无论如何不会躲在这家。又来到易绍钦和杨淑云家,只见里间的狗狂吠不止,不免让她起疑,她深知云秀素来与杨淑云交好,两个人虽相差十几岁,总是干活一处,洗晒一处,背地里藏着秘密,凌老太一面想一面去敲门:“淑云,开开门。”杨淑云听见,急着忙去后房里取灯时,眼前的一幕,吓得她冷不丁一个趔趄,颤巍巍又朝大门喊:“凌主任,里间有狗,莫走近。” 原来杨淑云在后房里竟看到云秀躲在里面,浑身发痢疾似的打颤,她含泪将云秀抱住说:“秀牯,这是何苦,你要去哪里?” “我走投无路了!淑云婶婶,凌老太恶毒,荣芝要杀我,她也要杀我,我只是舍不得几个孩子,尤其是最小的两个,若不是有这几个绊脚的,早不在这世上受苦了。” “秀牯啊,埠村的人都了解,你难啊,你看看,埠时的人一听是你离走,家家户户亮起灯来,生怕你一个人在黑天黑地里受怕受冷,都想引你到亮处来,你何苦想不开。”杨淑云劝慰道,门外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细声说:“凌老太听见狗叫,她比狗还灵,总是又折返回来了,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第45章 一时杨淑云开门说道: “凌主任,我刚刚穿冬衣,你进来么?”凌老太把头探进屋内,只听老狗朝着后山的方向又叫起来,凌老太心溜尖知晓了,她坚信淑云和云秀是一伙,只缓缓的说道:“不进去了,我去别处看看。”待凌老太一走,淑云溜进后房,早不见云秀踪影,心里又止不住的叹悲。 凌老太不敢停住脚步,提着灯,一路向东到了大姨娘家,见人就喊:“一没和谁对口,二没人打骂她,就这样一走了之啊!凭空离走啊!”她预感着云秀就在这,但大姨娘立在门前一口咬定不在。 正当两人僵持时,陈家表嫂来了,素来与凌老太有些老交情,见了她的老朋友,着急感使她失声痛哭,以及找不到云秀无法向陈家交差的压迫感,她趔趄一脚差点半跪在她面前,陈家表嫂伸手去扶,颤颤喊道:“怪不得你啊!不要寻她了,随她去吧,你这样的好心思的婆婆,她看不见,随她的心吧,不要寻她了,我们陈家怪不得你。” 凌老太做尽戏法,就是为了得这句话,越发泪眼婆娑,摸着胸脯喊:“陈家表嫂,有你这句话,我的心才好些,一听见她离走,心里像针扎了似的,一时又胆战心惊,我一个独子,一个媳妇,哪有不着急的。”与陈家表嫂诉了几句后,她辞了众人,转身回家去等。回到家见了赵书记、荣芝说道:“不找了,随她生也好,死也好!”此时众人像是散了场似得,所有人心领会神,各自回家去了。 陈云秀像是天生的打过游击队的士兵,躲身的高手,又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先是藏在屋后山林,又绕着山林躲进杨淑云家,只等凌老太一走,她又走深林野路绕到大姨娘家,她听见赵家敲锣打鼓似的寻她,可她越发意气,越走越远。当她听见凌老太哭时,凌老太这般假仁假义假心劲,猫哭耗子似的样儿只有她看得明白。凌老太真是擅长做样子,尤其是对天对地对埠村的人,所以她越是不肯出来。 大姨娘见凌老太走了,这才来找云秀,只见她浑身湿漉漉的,顺手拿了一床被子将她裹住,一面说:“你就是躲在这不要回去,吓一吓他们也是好的,让他们知道知道,离开你赵家有这么松爽?妹啊,你就是弱,忒老实,让他们一家子欺。你在赵家这所做牛做马,他们到头来有一个认你的么,你不要怕,有什么想法,去组上村上,有埠村人为你作证,哪个都不敢拿你怎样。” “‘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云秀嘴巴发出极其冷漠的一句,她面色紫绀,浑身寒战,牙齿咯得发响。大姨娘的还在不断扯棉絮似的说着,她已听不见了,满心满耳里都是赵家,此刻她才明白她已经种在那里,这个家越难她越不能走,她越发难以割舍的酸楚。 忽大宅那边又传来孩子一声声惨叫,云秀颤巍巍站起来:“哎呀,这是赵本沫在挨打吧!”一面不顾大姨娘的阻拦,像失心疯似得往家里走。 云秀心里系着孩子在菜园里又躲了一会,只待深夜,自己若无其事的走进家门,冲着荣芝说道:“我肚子饿,老荣弄碗面吃。”荣芝怔怔的看着,眼神像被驯服过的狗似得哀色,转身去做面条。 凌老太看着这愚妇,骂道:“赵家这么哭翻天,齐举儿去找你,你倒心硬躲起来,怎么不去寻死,假心假意装死不活要离走来害人,死了就好!” 云秀听见这话,脖子像勒着吊颈绳似的令她窒息,一面又难免安慰自己:“既回,做死做活过下去。”泪水又滚瓜似得流下来,默默回房。 凌老太说:“荣芝,你去赵老屋走一趟,告诉大家她回来了。”荣芝应着出门了。 一路上,看见李家、周家还亮着灯,便走近窗子底下喊:“云秀回来了,劳望你们了。”一面走,只听见鼓掌声一屋连着一屋。 到了赵老屋,原来合家族不放心,众兄弟还聚在赵全芝家,见荣芝来得了这个消息,更是手舞足蹈,连连欢呼。赵危芝老婆田焕竹从凳上跳起来,拍着大腿喊:“我就说她断不得在这年关不忍一忍,秀牯心肠好忍下了,再忍几年就好了!” 荣芝往回走经过老屋时,忽窗子底下传来细微的呼喊声叫他,见是赵姥姥,荣芝才哭出声,喊:“婆婆……” 赵姥姥隔着窗子细声说:“荣芝,云秀回来了,回来就好!菩萨灵,说她一定会回来!云秀回来了不要打,不要骂,她回来就是你的福气,是整个赵家族的福气。云秀这样的,你打着灯笼再难找去,再有第二次,我都不认你,快回去,明日过年了。” 4.5 大年三十,赵家上下灯火辉煌,按赵家的规矩:易门神、换桃符、榜新联、大红纸条贴鸡栖猪舍,设香案台、摆祭品、拜祖先、拜神灵。 年前凌老太已带领合家大小搬箱倒柜、翻桌移凳、拆被卸帐、清理杂物及扫房顶。孩子们洗净邋遢着新衣,每个孩子都规规矩矩的,不说秽语、不讪皮讪脸,全都围着凌老太,凌老太让做什么便做什么,而凌老太这一天像是换了骨似的,言语温厚,声音低沉且慈和。 上午赵书记、赵荣芝带着孩子们去山上拜坟,合族人也都来拜坟,来到赵家屋后山岭,每一个爬过高坡的都不忘朝赵家厨房里望一眼,见云秀就大喊一声,那声音里藏着喜悦和深重,云秀每每高声回应,心间流着滚烫的热血。 云秀一整天围在厨灶里,直到傍晚,焖炖时云秀见凌老太赵书记不在烤火房,自己也进来烤手。只见本华、本红、本君、本沫四个孩子围着里面,她进来高声叫道:“歇得好!都翘起脚儿在这里!”又见火池里一团火星,骂道:“哎呀呀,火指甲都黑了!这些懒皮子,连火也不会烧,只差饭帮你们吃了。”一面说一面抱着一堆柴木丢进火里。 第46章 “要用我这双手去拿?难道你不知道一到冬天我们的手指都是冻疮,肿如包子。”本华本红说着举着冻疮的手给她看。 “哼!拿不得!偏我的手不肿,都是歇懒哩,都是懒病!”云秀嘴里嗤了一声响,接着往火池吹一口,顿时烟灰滚滚,一个个埋头捂脸,火一起,烟熏火燎,孩子们尖声不断,云秀用火钳压着火,待火势压下来便蹲在地上,双手伸进火里去撩火。 “当心烧了手。”本沫忙将她的手从火里抜出来。 “哪里有直觉,冻麻了呀!”云秀说着摊开手给她看,本沫将她的手握住低头瞧,只见她双手色如紫红,形如柴棍,似握寒冰,凉透心底。 “你们这些女儿没一个思量我的,晓得凌老太这样厉害对我,我在这个家犹如下人,没一个来帮的。”云秀撇开手,说着眼泪落下来。 “哪个要你做下人,是你自己要去做下人,喊你吃饭不吃,喊你不做偏要做,不想做不去做就是,全是你自己找的,你自己对婆婆有偏见,不听你讲,一讲就哭,哭得个好看!”赵本华突然疾声厉色,对着云秀大吼,说完两人甩手走了。 这时,柴火红焰腾腾直冲向屋顶,火沟里又一阵阵霹雳吧啦的爆起,火星四溅,震得云秀也惊了一跳,连连起身后退,呵斥道:“都是跟你爸爸一样,‘爆竹脾气-一点就爆’要不就是阴着焖着,等你去瞧,炸你一身!” 本君见母亲哭也愤愤走了,唯只有本沫在身边。这些孩子里只有本沫听她说话,对她关切。她和其他孩子不同,心思重,知道母亲的难处,她能感受到母亲那内心深处的绝望,甚至还能感受母亲内心那可怕的,无人能助的孤独悲切。而云秀对本沫的偏爱,是与自己相同的鹦鹉指,同命相连,同忧相救,她们相爱相惜,互相了解。 云秀不由得拉着本沫的鹦鹉指捏,让她知觉疼,是那种被关爱的疼;她也捏着母亲的鹦鹉指捏,让她知觉疼,是那种被心疼的爱。 半响,云秀叹了一声说道:“你姐姐都是喜听凌老太,不听我说。你晓得她有多厉害,挑唆你爸爸不拿一分钱给我,一个月就是给我几块钱卫生纸钱,我都省着不用。” “那你用什么?”本沫问。 “用手指头!用烂布!”云秀似是尖叫喊。 听到烂布,本沫不由想到平日总看见铁丝上吊着一根根黑旧毛巾,现在仍如冷棍吊着外面,听见母亲这语,难以想象又是怎样的苦刑。 只听她又说:“你外婆病得厉害,我省着钱买两瓶当归精给她,被老货缴了去。那老货用手作拳捶我眼睛,要挖我的眼珠子,这般厉害!” 云秀说着,一霎时影像纷呈,痛苦使她身体猛烈颤抖。她毫不掩饰在孩子面前哭,起初涕零如雨到大声哭喊起来,幸而屋外震耳的爆竹声不断响着,掩盖着她那悲凄的哭喊声。本沫心思沉重,低头不敢看她,每每听这些眼睛里便会生出泪花随之跳跃,怕被母亲看见便借鹦鹉指勾出那粒泪珠。 云秀渐渐哭声低了,鼻子猛烈抽了几下,捏一条鼻涕猛地丢进火池,滋滋啦啦的一阵响,发出久久一声哀叹。接着说道:“我的苦就是讲不完,你外婆命苦……还不知道能撑到几时。” 本沫越来越难受,眼泪堵得满鼻满喉,连耳朵堵得死死的,幽咽使她难以呼吸,她依然一动不动,强忍着不能在母亲面前哭出声来,她没有办法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的低头,泪水愈积愈多,便捂着嘴跑出去哭起来。 本沫出来看见凌老太正准备祭拜家神、祭祖先,她擦干眼泪,洗净手去帮忙。大宅门口已设香案台、点三烛、摆三牲、斟三酒,凌老太和孩子们在一旁进香、化财纸,先赵书记、凌老太行三跪九叩礼,在香案前跪伏,头放在交迭的手上,默念许久。 待凌老太跪退,她在本沫耳边说道:“你去叫你娘拜一拜。”本沫拉着母亲出来,只见母亲跪在地上半久,起身时又泪流满面,悄悄退回厨房。 拜完神,凌老太已从阁楼取出火锅炉子,这是一个铜火锅,只过年才取下来用。凌老太擦干洗净往炉芯里添木碳,将熬好的鸡汤做底味,不断在四周加放食物,整个屋子弥漫着火锅的清香味。 接着云秀把做了一整天的十大海碗菜全部摆放圆桌,有蒸腊肉、冬笋炒腊驴肉、扣肉、鸡汤火锅、扣糯、大鱼等……待菜备齐,孩子们将挑羹碗盏摆齐,荣芝先朝厨房大喊一声云秀,云秀换了衣方坐下,十人十凳,十碗十筷,所有人皆不动筷,先齐齐看向赵书记,等待他餐前发言。 只听赵书记说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们一家团团圆圆,十人十口,十全十美,希望我们家越过越好,共享幸福年!”一时,孩子们见大人动筷后,才畅快淋漓吃起来,屋外响炮雷鸣不断,屋里欢声笑语不断,桌前炭火通明,鸡汤翻滚,全家上下和睦洋洋。 团圆饭后,荣芝早已和孩子们在庭院里摆放着各色爆竹,一霎时,飞天十响的爆竹声响彻天空,紧接着是飞出一个满天星,众人皆仰面看天,云秀比孩子们还要尽兴,夜空中烟花缤纷着炸开时也跟着叫上两声,空气里散满幽微的火药味。 放完爆竹都到烤火房里,凌老太早已在方桌上摆放着八角果盒,另一盆当地‘老三片’即红薯片、麻片、冻米糖片,一碟“盐果子”即腌制的豆角、刀豆、辣椒、苦瓜、茄子、紫苏叶等。凌老太发完压岁钱,接着一家子看电视,搓麻将,其乐融融。 第47章 这晚只有云秀早早的睡下,一年到底只有今天身体是一团太和之气,不像往常总有一股气流窜,五脏六腑总有哪里堵着,叫人无法安宁。她躺在床上闭着眼时看到的竟是地里蔬菜在发光。 大年初一,按赵家族一贯的规矩,按辈分依次给长辈拜年。早上赵书记荣芝带着六个孩子去赵老屋先给赵姥姥拜年。 到了白面金字的老屋,大爷、三爷,四爷、五爷,六爷携着子孙都到齐。此时赵姥姥已坐高堂供桌边,由长子赵家湛为首,下则是家沅、家湿、家涭、家滨、家洝依次排列。紧着是以长孙赵危芝为首,下则岂芝、全芝、荣芝等十四弟兄。再则是以长曾孙赵危芝之儿赵本诗为首,依次下排着肖本逵等二十五个孩子。一呼声,众人一齐跪下,将五尺大厅,塞得满满。 待叩头施礼完,赵姥姥招呼众人吃果子,几十个孩子穿得崭新大红衣围坐一团,起先都是规规矩矩,待走时,一人一把抢抓。本沫离家时口袋里放了一个红色塑料袋,每到一户人家将抢抓的年果子放在里面,藏着大衣袋里。从白面金字老屋出来,那一条坳上排列着一条长龙,来来往往都是赵家族的人。 与大爷、三爷,四爷、五爷,六爷拜年时,长辈见了她,还是轻声唤她“毛毛、沫几”她不怪意,这么多子孙后代难能记下名字,难免忘记,但他们脸上慈善,和蔼近人,声调里洋溢着温暖,都是对后代的爱。赵老屋后一屋高出一屋,五个错综层叠,直到拜到山顶大伯赵危芝家。 他们爬到山顶,本沫刚进门,忽一声粗大嗓音叫道:“毛毛,猫崽!”她转头看去这是焕竹姆在喊她,听了她那一声叫,竟比打骂还要令人羞耻。她愤怒至极,比凌老太更要狠的是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那尖锐刺耳的声调显然是在调戏一只猫,还在不停的叫道:“毛毛、猫猫、黄皮刮瘦,真像只猫子,哈哈!” 这一声声使得大人小孩都齐齐的盯着她看,有的笑,连比她小的孩子都对着她露出讥讽的眼神,她阴沉的脸低到尘埃。忽又一声叫:“猫子!”她剜了一眼,露出一双猫眼,见是她儿子赵本诗又收起恶光。 她儿子赵本诗,人如其名,自带古韵,说也奇,赵老屋男多女少,合族中加起来的女孩不足荣芝一人生的女孩多,在众多男孩里都与赵本逵年龄相当,独赵本诗有才有貌。赵本诗看见本沫眼底露出阴沉色,立马转唤她:“本沫。”从那以后他只叫她名字,而且眼睛有温柔的光。 本沫见她们这么讽,年也不拜了,自己一个人赌气回家去。往她门前一过,那坳上四户人家,大大小小伸出脖子喊“毛毛、猫子”她像过街老鼠,匆匆逃窜。这是她不愿往赵老屋去的原因,只怕见了焕竹姆,她龇牙咧嘴的叫声,一年比一年更大声,几乎到了成年。 她一个人赌气回到家,刚到家门口,只见邻家一个六岁女孩玲妹站在自家院里,她是杨淑云外甥女,她娘家妹妹超生放这里代养的。见本沫回来,她也讥笑喊:“猫子!”顿时本沫瞪圆她的猫眼,跐溜一下撺到她面前,在一声猫吼中,已抡起尖利的猫爪在她脸上一气撕,玲妹哭着回家去了。 至晚上,本沫手提着半袋年果子对母亲说:“咩,你看年果子,我再去抢抓些,等去外婆家时,给外婆吃!” “偏生这么多孩子就你一个人记得外婆!自己不舍得吃,年年要给外婆,有一颗良心!”云秀见本沫要走,她忙唤道:“今天淑云婆婆说你将她家玲妹的脸抓了几柳皮,是你么?” “哼,从今往后,喊我猫子,我就当猫子,抓花她的脸,她就晓得我的厉害。”云秀听了哑然失笑,说:“你就这所忍不得,今天大年初一打骂不得,难怪淑云婆婆有气,她说今天是初一不计较,日后不要这样打,她就不讲客气。”本沫没有说话,将整袋果子给母亲,自己悻悻走开了。 陈云秀拿着这袋年果子,心里念着陈母,浑身一阵阵绞痛…… 第五章 陈母逝魂魄影随云秀 正月初八清晨,凌老太被一声喊醒,这声音是从窗根底下传来,只听云秀喊道:“爹,我走了,请你们照看这几个孩子,我娘病重了。”云秀说完提挽着包袱正走,凌老太骂道:“我竟提前警你,不要惹一身病回来为好。” 原来云秀去找大姨娘时才得知陈母因病日益严重,大姨娘早几日已回娘家了。回家的路上云秀一路走一路哭,一想到母亲阳数已尽,心如刀割。到了陈子塘已是上午,一进家门便冲进房,只见陈母面色灰白,眼眶凹陷,脸已瘦得脱形,肚子却胀大的。云秀身体发软跪在地上哭个不住。陈母听见她来扎挣坐起来,大姨娘将其扶起倚着床头,陈母拉着云秀的手让她坐着身旁,一面说道: “秀妹啊,我这个劳什子病,不晓得会不会惹人,你是个苦命的人,再要惹病回去,我就是死也不能迷目啊!” “咩,你病成这样了,我要来服侍你,即便是死也不相干。”云秀哭道。 “这些天,你在赵家有没有受委屈,凌老太有没有打骂你?”陈母凑到云秀的脸上瞧,在她身体上下摩挲着。 “嗐!莫管这些劳什事,你身体要紧!”云秀回到娘家,早已将赵家忘净,一提起愤怒就袭来。说完也在陈母身上摩挲,问:“咩,身上哪里痛么,我帮你按一按。” 陈母摇摇头,说道:“秀妹啊,你就是太老实了,逗人欺负,这样的人家公公婆婆不把你当人,我这一走,只怕是她会对你越厉害,欺负你没有娘的人,她要再厉害对你,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她。”说着‘哇’了一声吐了一盆血。 第48章 云秀吓得又跪在地上,大姨娘一脚把她踢到一旁,叱呵道:“娘提不得赵家那老货,一提她病就发作,总是她一问,我从来是闭口不谈。哼!倒是来添病,几次都是因为你,病越来越狠的,娘要是因为你有个好歹,你难逃责任!”云秀又急又愧,早已被陈小舅拖了出去,云秀赖在门口,掩着嘴长哀起来。 云秀回娘家服侍陈母这些天,恰荣芝开夜车不在家。一到晚上,本沫、本唯两个小的独自在房不肯睡,姐姐们都把门紧锁不让她们进,无奈她带着妹妹去了凌老太房里。 本唯要跟赵书记睡,早已钻进赵书记被子里,只本沫冷丁丁站着,身体挨门,眼睛四处望着这个房间,虽然凌老太嫌她,但她总想往这里钻。 凌老太房间两张床,一张黑皮沙发,一张大书案,书桌玻璃底下压着密密麻麻的照片,墙上也挂着一些。一个木架上叠放着黑色樟木笼箱与明黄色樟木箱子,打开笼,花盈盈,打开箱,花泱泱,到处散发着蜜香,整个房间错落有致,齐齐整整。 这和云秀的房间极致反差,云秀和凌老太有一对一模一样的书案笼箱大高橱,可打开柜子都是苦涩。 凌老太正在脚上擦药,剪鸡眼,本沫立在门边那么久,她连眼皮子也没抬。屋外刮雪风,簌簌打着玻璃窗,赵书记抱着本唯打哈哈:“黄头发、揪揪扎,好吃奢懒走人家。”没人注意本沫,她开始站得脚打跪,身体冷得发颤,上牙打着下牙响,赵书记竖起头一看,惊道: “沫几,你站在那里作什么,快躺在婆婆那里去,天寒地冻的,着凉了?” “不要睡我床上,一身狗蚤色婆兮兮的人,嫌不死,去困狗窠!”凌老太这才抬头看她,一见她眼里就有火。 “沫几睡你床铺上一样的,你让她上床去!”赵书记急喊。本沫冷丁丁站着,没有凌老太的允许,她一动也不敢动。赵书记见凌老太脾气执拗,又喊道:“你就格外生枝。沫几,你睡我脚底下,我哪个都不会嫌弃。”本沫依旧没敢动,只是拿眼瞧着凌老太。 “一张床怎能睡三个人?你睡我脚下,挨墙旮旯里,不要动,听得么!”本沫既不答也不应,如云秀一般不声不气的性子,莫名邪火袭来,伸手要来打,骂道:“你是鬼掩了颈么!” 惊得赵书记又劝和道:“快去,婆婆让你睡她床上。” 本沫钻进凌老太床在另一头躺下,床上软且暖,凌老太一生最勤,全使在床铺上,底下垫洁白如雪的棉絮,被子软如绒毛。这与母亲的床铺不同,被子硬如浆糊棉絮黄且硬,底下垫的是稻秆子。 在冬天里,她手脚一贯冰冷,尤其是她的双脚,即使在这软绵的被子里,她的腿仍如冷棍。因此她睡觉时总习惯全身蜷曲着,或双脚拱起来放在屁股底下。 这时她想到了赵姥姥和赵书记,赵姥姥来时,她经常被安排给老人暖脚,可实际上无论是赵姥姥还是赵书记,当他们发现她如冷楞的双脚时,总是十分怜惜的把她的脚伸直,双手紧握着她的脚怀入胸口直到暖和,她感激他们。 本沫躺下去只觉身下软绵绵的,不时左右转辗,她仍然把脚拱起放在屁股下,把手插进裤裆里,被子拱起,露出风眼,凌老太骂道:“羾来羾去,脚伸直来,再拱起打折你的,嫌不死的东西!”接着蛮力把她的腿一拉,只觉手里摸了一只只枫树球一般,再一摸一脚似荆棘,刺人!凌老太觉得瘆人,几叠声又骂道:“嫌不死的东西。”接着狠踢了两脚,将她踢在墙壁上。凌老太见了她就想打,这回就在脚底下,任踢任骂随了她。 整个晚上本沫觉得冷冰冰的,墙壁冷冰冰的,凌老太身上冷冰冰的,透着彻骨的阴冷,想动不能,转辗不得,只能闭眼挨着墙一动不动,心中不时因凌老太而颤抖,因她时不时仍踢一脚过来。 整个晚上她贴住墙壁里,墙壁里如铁锈的气味弥漫着……凌老太虽霸蛮,但在赵书记面前却肯伏低,赵书记待她也一贯听命,凌老太总是刚睡下,便命他开灯,或拿药油,一晚三四次,赵书记也是耐烦的。直到鸡鸣声响起时,凌老太拿被一掀,见了她啐口骂道:“不知死丑,手摸着垮里。”此后几日她便独自睡在楼上。 又经几日,陈母已茶饭不想,但凡有人在跟前,她便说:“我们陈家的人,一家人都好,儿女孝顺、善良、孙子孙女乖巧。”说着便睡,睡梦中又喊:“云秀啊,秀妹啊,你快来,快来看我这蚊帐上那密密麻麻的蚂蚁,快打趴走。”云秀一听母亲胡话,眼圈儿又红了。 最后那晚陈母苦挨着对云秀说:“秀啊,你来,你去请叔伯在菩萨面前求神问卜,请菩萨将我这口气收走吧!”一句话将满屋里的人哀哭起来。求神问卜当晚,陈小舅见陈母挣扎闭眼,立即抱着将她怀在胸膛,直到陈母跌了最后一口气,云秀哀嚎扑上去也紧怀陈母,恨不得跟母亲一同去死,顿时房里哭声摇山振岳。 这时在埠村赵家里也传来一声声哀嚎,原来是凌老太在梦里呜哩哇啦,口里乱叫乱喊,哀嚎不断。赵书记喊她数十次也不见醒,便起床将她摇醒。 凌老太惊醒来一身冷汗淋漓,吓得不轻,说道:“我只觉是有人掩我颈,压我胸,我在梦里左右挣扎想醒醒不来,大喊大叫,你没听见?” 赵书记缓缓道:“不要把手放在胸上,这是鬼压床了!”忽门外有人叩门,荣芝下楼来,只听那人报丧道:“陈母走了,请节哀。” 第49章 凌老太一听,心里不禁发颤:“怕不是这个鬼压了我?”她冷汗淋漓,阴脚走到神杠前焚香敬佛,又在菩萨面前喊了几百个“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拜完才入睡。 次日,荣芝从学校里接本沫去陈子塘外婆家,不知为何,仅接了她一人,原来本华、本红、本君临近升学考试都不能请长假,赵本逵因凌老太迷信不肯他去。 到了陈子塘,整个乡里沉浸在一片哀鼓唢呐里,哭声震耳。本沫来到外婆家见了母亲,早已扑上去哭个不停,又从书包里拿出红色塑料袋,举到头顶说道:“咩,我带了年果子给外婆。” 云秀声音嘶哑与众姨娘说道:“这些孩子里,只她有良心,每年攒的年果子,自己舍不得吃,要留着孝敬她外婆。” 众姨娘看着她回道:“说是说,这个孩子这样寡瘦,良心却是足的。” 云秀一想到赵家,恨意袭来,狠狠说道:“在赵家朝打暮骂,哪个都嫌弃她,跟我一个苦命,作孽!”说着抱着孩子痛哭。 按当地习俗,过‘头七’即下葬。云秀看见长棺落葬,她闷着声,心里竟沸腾起来,几个人正抛土埋棺。当所有人拾头跪地时,只有陈小舅抬头看着云秀。自娘病起,云秀日夜守在床边,是服侍最久的一个,看娘落气,只云秀一个哭声最大,可这会却没有哭声,断不是要做傻事,再看时,云秀已闷声竖起身来,任两个强臂都拉不住她,只见她朝棺材几个箭步而后纵跳下去。说时迟那时快,陈小舅竟抱住了她,云秀仍是挣扎,嘴里才发出哑音:“娘老子,不要走!我要跟你去死!”说完眼睛流出血来。 陈小舅听到无比震撼,瞬间有拔山扛鼎之力,将重达两百斤云秀,抗在肩上直往山下跑,此时姐姐在他心中重千金,心里想:“我这个苦命的姐姐,母亲既是看到你如此认她,也算是了了一世情。”此时围拢上来不少人,众人看见云秀要跳下去陪葬,让送亲的人无不撼动,更是哭得地动山摇。 当荣芝回来说与凌老太听时,凌老太讽道:“作死,冲到人死那口气,病定惹得不轻,等着瞧,将来就有她哭的时候,不顾大人小孩去作死!” 又过两日云秀才回到埠村赵家,回家时带了一个包裹,是一套旧青衣青裤,这是陈母生前最常穿的一套衣服,有药气,还有云秀形容的‘香气’。抱着衣裤,犹如抱着娘,陈母死前后哭了数十日,回到家无论白天黑夜抱着衣裤哭,瘦了一身肉。 一日夜里,夜深人静时,大厅里不时发出瓷盆落地之声,又有风影脚步声,凌老太一惊醒忽觉蚊帐里有东西,猛地伸手去抓,明明抓住,开灯一看,不是枕头,即是它物。隐约又听楼上云秀“咩……咩”的喊,声调哀怨,一声声叫得断心肠。那黑影飞速窜到云秀床边,一声叹息:“‘流尽眼中血,洒我身上衣,’让我怎忍得离你。” 云秀照旧去田里,在烈阳里,忽头顶飘着一片乌云,临在她身边为她遮阳。云秀仿若从前,轻唤:“咩”想到母亲已逝,一头栽到土里哀嚎:“咩,如今你困在土里,我已是一个无娘的人!”哭得俯仰难抬,头不住往地上磕,她起身洗脚,掉入深潭,在水里几个翻滚,脚下似有抬举,竟然毕直的欹立水中,攀土抓草爬上岸,捡回一条命。 又一日凌晨五点,在大姨家住,因嘴巴红肿痛得一夜难眠,于是起身要回家,一条路怎么也没有头,竟失了方向,洼地不知深浅,踩进一个水坑深至脚脖,一阵强风吹来推着她走,直到她清醒走进家门。 5.2 到五月,云秀便生病了,起初是身体发软,口里寡淡,食之无味。最后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像熔炉底下那煨着的渐明渐暗火光,不定什么时候熔炉冷却,火光熄止。 她煨着最后生命那点光,用那点力气照旧忙碌家里一应事物。看着这个家越发使她疲惫不堪,花园里换洗衣物成丘,灶厨里碗筷成山,纵使十只手也不够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没有尽头,这使她绝望! 屋里屋外孩子调闹不停,使得原本经苦痛的身体,再添心烦,更是苦不堪言。即使累得头晕脑胀,手发颤,脚打跪,也无人来看一眼,一想到这群冷血的白眼狼,自言自语: “做死做活,我就是做到死也不会有人眨一眼皮。只要一天不倒下,就得做一天,就是死了,魂还得做。” 她仍朝那堆衣服走去,照旧洗衣,她一抬头,那冷汗竟如水般滴落,滴滴答答落一地,手肘一扒,如雨一瓢,心里悲绝:“哎!前世里造了来的业,让我困在这样的屋场,今生今世做牛马!” 渐渐她一听到荣芝进门她就火冒三丈,不在时心里念他,在时心里恨他,荣芝不能容她抱怨一句,说一句驳她十句,激得她乱颤。亦不能听孩子的嬉笑哭闹,听一声,挠得心乱如麻,更不必说凌老太的魔掌时不时将她击垮。 一日她刚做完晚饭后走出厅,像往日那样叫了一声“吃饭”,她已明显感到身体惧疺,连说话的力气已不似先前。当她走出厅看到所有孩子围着凌老太癫笑,喊他们吃饭一动不动时,仿佛她身上的血也在叫,那叫声刺得她全身作痛,最后在她胸口凝作一团,拖着身体摇摇晃晃走进房。 天已黑,墨蓝的天空已成一幅幽暗的壁画。本沫刚走出门,恰屋檐沟一滴水落下来砸在她头上,一阵清醒,摸了摸脸,润滑着发梢。 第50章 忽楼上传来“哎哟”一声,她火速跑上楼,只见母亲一手捂肚,一手?爬近橱柜前,从柜里摸出一件青衣怀在胸前,抱着衣服疼得打滚,口内喊娘,本沫心乱如麻,冲出月洞门大喊:“爸爸!”这尖锐特有的恐惧声,异于常音,让荣芝一听就趔趄赶来。 荣芝见云秀疼得嘴里乱嚷,鬼叫连连,急上前抱着她,一时全家人都来了,扶着云秀下楼,荣芝开车直奔医院去了。这边凌老太心里颤动,她担心云秀一走了之,把生活的巨担压在自己身上。 云秀进医院即被推入手术室,大约过去数小时,荣芝便接到医生下发的危症书,医生见他扶脚跪地,又在地板上乱滚,嘴里乱嚷乱叫,难免劝慰他:“我们已经通知院长,报告了病人状况,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也是巧,院长已收拾行李准备出差的,横竖看她的造化。”荣芝这才起来,拾头作揖。 不到一刻院长便赶来了,那院长一进手术室,把缝的刀口又打开,翻肠搅肚,见一个海碗口大的脓包,直刺穿了下去,脓血直飙,七个小时的手术,横竖都是劫便看天数了。 手术室外陈家姊妹都赶来了,大姨娘见了赵荣芝上前便打,骂道:“云秀一人对付四亩田,一人对付一家十口,种田下地、喂猪养塘、田里爬、水里滚、一日三餐竟是她一人。在赵家她当真是做牛做马啊,她这样一个身体要强的人,竟真的倒下了,陈云秀若是有个好歹,我们陈家斗争到底。” 荣芝低头承受,这些刚刚独坐时全已反思,又想到家里上下对她浅薄,心里愧对。眼下他想的是:“眼前孩子都太小了,家里如何少得了她。” 众人挨到凌晨,手术室门才打开,只见院长疲惫走出来说道:“真是万幸啊,这么久还可以坚持下去,算是奇迹了。”荣芝谢天谢地谢医生,云秀脱了险,肚上挂着脓血包,无止境滴着。 云秀生病,最苦的是最小的两个孩子,本唯离了父母整日整夜的哭,给她喂饭不吃吐出来,给她洗澡放在水盆硬是钻出来,家里无人能管,由她哭去。 而本沫也不洗澡,心里只惦记母亲,更努力读书了。她独自坐在房里写字,只当她往书案上一坐,双脚垂悬,便引来蚊子叮咬。她自幼肌肤对蚊子敏感,叮一口皮肤便红肿起来,瘙痒无比,她蛮劲抢抓,如同刮皮一般,只听见那咝咝响声,一道一血痕,愈抓愈痒,痒得痛快,抓得鲜血直流,摸了一脸,如同鬼形,血腥味传来,摊开十指举到眼前,猛地发现满指甲的血肉,腥臭难闻。有时候挠痒使她能感受到身体淋漓尽致的快感,是她不计后果疯抓缘由。 这日天刚蒙蒙亮,本沫早已没有了睡意,换上衣服偷听着车子响声,等到父亲不注意自己先偷偷钻进了车里。这是她头一次坐在这辆车里,从前安排一起坐车去外婆家时,因为邻里搭车又被赶了下来。 到医院已大亮,她从凳子下爬出来,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拍手叫好,荣芝这才发现她,笑问道:“你几时在车里的。” 本沫看见父亲笑,才大声回道:“我来看娘!”荣芝心里知道,并没有责备孩子,反对她慈怀心,停车后将她抱下车,又买东西给她吃,领着她到云秀病房里。 本沫一见了母亲,哭着冲到母亲怀里,她抬头看了看母亲似变了样,怀里的大肚子像泄气皮球扁了。云秀自病后心里一直挂着孩子,也抱着孩子哭起来。在母亲身边时间总是这么快,下午荣芝带她回家时,本沫顺手将一块佛玉递给了母亲,云秀说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不要和他们斗,按时吃饭、洗澡、听见没!”她只是一个劲的拼命点头,然后随父亲回家。 荣芝把本沫送到家后又返回医院。当她踏进大门,凌老太正迎面而来,顺手抄起竹条就往她身上抽,嘴里骂道:“有本事就别落屋,走一天也不见人影,犹如野马一样,你去哪里了?” 本沫站着不动,任竹条儿打在腿上,那阴沉的怒火压在心底,生气的看着凌老太。她一生气便皱起眉,一皱眉挤出死鱼似的三角眼,凌老太看着那瞪出的死鱼眼珠,跟云秀一模一样,竖起两指想要将她戳瞎,仍不解其恨,抡起拳头狠敲她,就像打云秀一样。 突然本沫瞪大双眼大叫道:“我去看我娘了。”凌老太停了一下,竹条惯性在空中摆动着,还没停止便又狠狠的要来打,她一把抓住竹条,狠地一放,冲回了楼上。 凌老太愣了下,大喊:“胆大泼天!真的是毛深皮厚,包管腿上的筋打折。有本事晚上别吃饭,我就不信制不了你,准是你娘教的。”晚上她始终还是吃了,哭累了,饿了,爬起来抓冷饭团吃,边吃着又流出了眼泪。 本沫深知这个家谁都嫌弃她,除了赵书记,往后只要在家,她就跟着赵书记,赵书记做什么她跟着做什么。这日她看见肖书记正手持稻草把子,点燃即灭,然后举着冒着浓烟的稻草把子进了猪栏屋,在墙龛、旮旯里、在黑暗各处晃,让聚蚊飞散。接着手持一个网眼极细小的渔网,像捕鱼似的用网兜。 不一会赵书记走出门外喊:“都在网里了。” 本沫凑上去瞧,只见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蚊。晚上吃饭时,赵书记对着本逵、本沫说:“周日我得去开党员会议,你们两个去放羊。” 本沫看了看哥哥赵本逵,紧张和恐惧占据了她的心,母亲在家的时候,赵本逵打她,她都没有胆量还手,通常站在原地,狠狠的瞪他,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顶多小声骂他句难听的话。现在身边少了母亲,她怯弱得像只哀狗。 第51章 周日,一大早她惦记爷爷让她放羊的事,于是往羊圈走,羊圈在猪栏屋里,猪栏屋无窗,即使大晴天,木门一关,里面漆黑一片,要想放羊,先要打开木门。 她摸着黑走进了猪栏屋,已是夏季,正是蚊虫多的时候,尤其隔着厕所,养着牲畜的猪栏屋,一进入,聚蚊成雷,全在身上滚动着,她不敢停!一听人声,老鼠虫蚁在暗陬处四处蹿涌,鸡鸭鹅叫、猪拱猪、羊斗羊、一齐嗥鸣,她不敢停! 她吊着心走到木门便着急了,木门横插了三根圆木,像铁桶似的焊牢了。刚站稳,脚上就有东西在跳,每抽出一根圆木她就停顿半久,隐约她就感觉密密麻麻的东西在腿上缠绕乱蹦。她全身忍耐着迫不及待地将木门一开,随即成千上万的蚊子飞出来,撞在她脸上身上。 她疯狂地冲出门外,往脚下一看,几十个跳蚤一个接一个蹦跳,她脑袋紧绷,每根神经都牵动抽搐起来。起初她闷着声,头顶嗡声极响,心与物一色,乱如麻,用左手去捏,那跳蚤纵至手臂,即刻满臂鸡皮疙瘩,接着用右手扒,跳蚤纵至身上,她猛地感觉身子一抖,寒颤不止,顿时,脚下,身上如火燎一般。 她如癫如狂两手不断在身上拍打,又一疾跑,狂呼,发疯似的冲进井旁的小池,拿一块硬如瓜络的抹布在手脚上使劲擦抹,擦得通体发红,发痛,而后使双手双脚浸入井水中,凉浸浸!腿不由在池中发抖,她将腿伸出来看,哪块奇痒哪块皮就掉,只要她抓住了,狠抓不放,来回刨数十次,强劲猛力直到皮破肉烂,方才止住,不一会儿,她要经住灼热的痛感,感受肌肤爆跳,持久滚烫。 正经着疼时,赵本逵骂道:“你作死么,羊跑出去了,吃了菜园的菜,你就等着死吧。” 她从池子里跳出来,牵着母羊跟在赵本逵身旁时,她听到无论是李家,还是周家,他们喊赵本逵时犹如喊自家孩子一般亲切、脸色洋溢着亲笑,而赵本逵在他们面前所表现得温厚和平,聪敏有礼。 赵本逵是个幸运的人,凌老太抽屉里有一本人情礼薄,在埠村人情世故里,左右邻里,上下亲人,一家不落。凌老太深受地方人尊重,赵本逵自然也受地方人爱护。反而,本沫在埠村确是遭人讨厌的人,与凌老太一样。 从家里到大路上李家、周家屋前总是站着一些人,只要看见本沫,他们打齐儿喊:“毛毛、猫崽子。”她们的每一声喊无不在驱赶一只老鼠似的,让她心中做慌,脚底打滑。她侧目而视,这些人神态里厌恶感,似挑逗一个猫狗,她们的笑很猖狂,似追着她笑,让她急迫地越跑越快。 赵本逵那几只羊正放养在椭圆形的田野里,母羊见了小羊才停住,停在小羊旁低头啮草,本沫把羊钻头打到泥堆里就完成任务了。 赵本逵放羊后去了赵老屋,如果地方上的人待他是客气,那在赵老屋待他是亲呢,合族人都把他当成凌老太唯一长孙看待,喊得比自家孩子还要亲,看得比自家孩子还要重。本沫到田里发现本逵早不见人影,她暗自喜悦,终于逃脱了他的五指山,自己跑去朋友尹涓家。 自上学后,本沫交友遍布全村,最好的只有尹涓。尹涓知道赵家家规严格,她从不敢去赵家,总是盼着本沫来家留宿。几次本沫为了守约,主动洗碗扫地,跟着母亲屁股后面转,等母亲开口求父亲同意后,她便冲出去牵着躲在围墙后的尹涓,两人牵着手疯狂的奔跑。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即使是回家,一条路上,总是你送我,我送你,久不能分。 埠村一屋高出一屋,到处都是坡,尹涓家呈‘之’字型坡山顶上。这山顶上住着四户人家,靠东边是尹涓家,靠西边是赵本诗家,而且她断定哥哥赵本逵就在那里。 她站在坡道处喊尹涓,这是一条黄土碎石路坡道,坡道左右两边由下而上皆是高耸的杉树。尹涓在屋里应得响亮,她哥哥较她先站在屋门口,见了本沫,便讥笑:“毛毛,猫崽子。”尹涓听了,比她还要置气的,一面把本沫拉在身后,一面对着她哥哥大声叱呵:“她不是有名字,由着你这样满嘴浑话。”说着将她拉进了房间。 她只往凳上一坐,尹涓就紧盯着她的腿瞧:“啊!你的脚上凹凸红紫。怎么回事?” 本沫这才想起来痒拼命的狂抓,一面说:“刚放羊被跳蚤咬的。” 尹涓拿来一瓶底下沉淀着蒜头的雄黄酒,接着上下晃了几下成橘红色,说:“闭上眼睛,我帮你涂药。”说着直接倒在她的腿上,撒了一地,她仿佛听见呲了一声,咬紧牙关,承受伤疤上撒盐的痛苦。这一整天她与尹涓待在一起,她们一起写字,一起疯玩。 直到下午,突然屋外传来喊叫声:“毛瘪!鞭毛!”她身体一抖,敏锐的听出是哥哥赵本逵的声音,连尹涓也吓得钻进桌子底下,她火速跑了出门外也喊:“什么事,我在学习。”说着将书举给他看。 “别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你以为我不知道,赶紧给我死回去。”说着露出血红眼睛,迅速冲了来拎起她的后颈掉起来,她甩动一下,跌落在地上,本逵看她扑在地上不动,直接拉着她的腿,横拖倒拽将她拖下坡去,任身体在石子底下磨出血来。 她哭喊了一声,石子飞进她的喉咙,打在额头上,此时委屈得哽咽难鸣,喘不上气了。从坡上拖到坡下,只见坡底下有几户人家围坐一起,正眼睁睁看着她。她挣扎竖起头,用颤抖的,怯懦的声音请求道:“求你了,我自己走,别人都看着。” 第52章 赵本逵停下来喊道:“识相点,老实跟我回去!” 本沫站起来,她听着哭喊声从喉管里冒出来,只一声又哑了口,捂住嘴巴,忍耻从那一堆人前走过,赵本逵走在后面催着她,一步一推,像押犯人似得。前面是一条静无人烟的深巷,她放开大嘴,一步一声,哭入巷内,恰一只老鹰在空中划过,尖厉叫声及拖长的吠声如烈焰划向天空,迎着她哭喊的节奏叫着,她停住脚抬头一看,这只老鹰的叫让她想到死亡。 “快走”赵本逵又狠推了她肩膀,走一步推一步到家门口,她却不走了。赵本逵早已没了耐性,拎起她后领生拽活拖,刚好锁住她喉管,被勒得眼睛翻白,有那么一阵呼吸衰竭,直到院里他才松手,一松手,她张大嘴巴好一阵没有声音,一口气上来,然后 “啊”了一声,抓着她的喉管,又像哭又像呕,又像说又像吐,哽咽难抬。 待缓过气来她站起身像要跟谁评理一样,大喊:“他扯紧我的衣服,勒紧了我的喉管,透-气-不-得,我-要-死-了!” 赵本逵目眦尽裂指着她,一面激将道:“打的就是你,打的就是你,就是你!”她被这种委屈和愤怒的感觉压着,到了极点。她哭得越来越大声,在地上打滚。 “情肯死在外面就好,还有势子扯气拖经!”凌老太一步一骂从里屋走出来,见了本沫更是眼里出火,骂道:“你作死么,是谁死了么。再哭试试,我顺手一只阳巴子,反手一只阴巴子,扇死你!” 本沫顿时哑了口,只能哭着进了房里,脸朝下用枕头捂着哭,哭着想着捣枕捶床直到深夜,枕巾湿了,褥子也湿了,站起来朝着镜子看一眼惨状的脸,在无尽的仇恨中睡去。 次日早上,腰门被凌老太无故踢了一脚,撞在墙上发出震裂的响声。窗外电线杆上站着一排排麻雀,他们明显在吵架,声音如同凌老太那般刁钻刺耳,令人烦躁。吃早饭时凌老太喊:“等下要去打米粉。”一下桌,顶上两个姐姐都拉着手出门了,凌老太深知叫不动本君,提着一袋米放在赵本逵脚边。 “就我一人去?”赵本逵喊道。 “你同哥哥去打米粉,等着用,好生打翻了要你的狗命!”凌老太指着本沫喊道。 “我不去。”本沫声音不大,说这个“不”字时,她脑门前一阵阵闪着白光,这是她第一次反抗凌老太,她深知凌老太饶不了她,但对刚才的志气她热血沸腾。她不去是因为昨天的覆盆之冤还生着闷气,其次是她怕死了去打米粉的那条路,那条路孤魂野鬼、哑巴、东妹、恶狗、土匪无论碰着哪一个都会吓得半死,尤其与哥哥赵本逵去,他总是把她扔在半路上。 凌老太一听不去,扬起手臂左手一掌右手一拳,骂道:“狗胆包天!你再试试说一遍,若牙缝里再说半个‘不’字,我戳烂你的瘪嘴,翅膀都没硬竟敢在我面前想飞,你还嫩得很,晓不晓得!” 本沫挨了打倒是不哭,就这么瞪大眼睛看着凌老太,凌老太瞧见了,那眼色里分明有比她母亲还要嫌厌的东西,一腔火即刻发作起来,举起手两指弯曲呈尖勾状,如锥子一样钻她脑袋,非把头压低,腿压跪才罢休。 大喊:“在我手里,还不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晓不晓得!”说完拎着她耳朵直接扔出门外,本沫含着泪乖乖的跟着赵本逵后面。 去打米粉的路要经过冷背岭,?冷背岭是山的背面,像个山寨子一样,如名字一样阴森森、冷沉沉,无论什么时候走那里总感到背后凉气逼人。 冷背岭是呈“几”字形坡道,从易家公屋后翻过山,爬到山顶平步数米便是九十度的陡坡,坡上坡下住着几间姓冷的人家,皆是茅檐土壁。坡上住着个哑巴,专躲在不起眼的地方,看有人来就钻出来,扑上去张牙舞爪,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声音,有的孩子被吓得直立原地,嚎啕大哭,也有胆大的孩子,冲他吼几声,他就示弱退回家去。 她跟在赵本逵身后,眼睛扫描着哑巴出现的地方,墙根下,树底下,草丛里,坟地里。两人正猜想着哑巴今天不在家时,突然从天上飞下一只猫,恰落在赵本逵脑袋上,他顿时震住了,脸色煞白、四肢僵硬、眼睛向上死死的盯着头顶,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这呼喊在山林里不断回旋,使人毛森骨立。 猫抓住他的头发,如同骑在他的脑袋上,尾巴停伏在他后背,也发出惨烈的叫声。赵本逵还在恐惧的喘着气,他不断的摇着头、上窜下跳想将猫甩下,可猫拼命的拽住他的头发,仍死死的站在头顶上。 他迅速跑起来,一边发出怒吼声,猫不断的扭动身子猛烈的跳入草丛里,甩落一身毛。他停住脚步回转身看,哑巴竟站在自家瓦屋上,手里拧捏着一只小猫,龇牙咧嘴的发出嗷嗷叫声。她原以为赵本逵该拾起石头向哑巴砸去,或者像狗一样冲他嘶吼几声,此时赵本逵面如土色,踉跄走了几步,迅跑转为疾飞了。 本沫跟在其后,回头望了哑巴一眼,他正冲他们抚掌大笑,望着赵本逵的背影她心里也在抚掌大笑。正当她低头捂嘴笑时,草从里钻出一个面披长发鬼,吓得她脚底一个趔趄,嘴里长号,射矢般狂奔,她一面跑一面向后瞧,女鬼掀开面露出诡异的笑容,接着大笑声响彻山谷。 本沫知道她就是东妹,她有精神病,常年把头发扎右脑顶上,长发齐腰,走一步跳一步,头发布满脸庞,扫来扫去,白天当魔女,晚上当女鬼来吓人。赵本逵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叫,她也跟着后面一边跑一边叫。 第53章 一路跑到了打米厂,几户人家端着面盆正排队。赵本逵在和他朋友“喔喔”打闹说笑,“喔喔”有大舌头,讲话口齿不清,声音浑厚,相貌倒老实,他们大概在做什么游戏,等她打完米粉装入棉袋里,他们还在那玩。 喊他回家他反怒吼道:“喊什么,我在这玩,你自己回去就是!” 本沫装作没听见一直站在原地等他,低着头左脚踩着右脚。赵本逵见她不走冲过来就拳打脚踢,她习惯竖起手来挡着脸,脚下仍旧不动。他捡起石头,向她扔几颗,她便向前走几步。赵本逵急眼了,抄起一根路荆追其狠抽她腿上,就这么一直将她赶到九十度陡坡上。 本沫站在坡上冲他喊:“你要是不回去,我就把这袋米粉扔在路上。”说着作势把米粉扔在路中间,自己往前走了十步。 “有胆你就扔,我量死你!”赵本逵说着跑开了。 赵本逵果真没再回头看一眼,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周围姓冷的人家都紧闭家门,顿时她感到阴冷,再回头望着那袋米粉,静悄悄的立在那,倒引来几只麻雀。她气冲冲又捡起了米粉,这么狠绝的丢掉她一次都没干成。 到了坡顶上时,冷汗开始冒出来,她小心翼翼走着,到转坡时她便不动了,她站在原地不敢向前是因为眼前这条狗,‘狗在自己的大街上,唯我独尊地称狮子’它像大爷似得坐在转弯处,目光平静像人一样打量她。然后不动声色,慢悠悠站起来从她身边绕了一圈。 她开始想母亲曾说‘这样的狗大概不会咬人,慢慢的走就不碍事。’她边踱步着边回头看它,霎时狗叫起来,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追上来咬住她的裤脚,她歇斯底里的哭喊母亲,提起裤子拖着走几步,恶狗更发疯似的扑在她身上咬穿了米袋,漏出雪白的粉来。她也发疯了,捡石头扔它,迅速跑下坡,底下就安全了,老狗在坡顶上望着没再追下来,它清楚的下面不是它地盘了。 本沫疯癫跑地回家里又大哭起来,凌老太看着流出的米粉,一抬头一个响指,像敲木鱼似的。姐姐们看她哭听腻了,转身回屋里去。 留下她满身粉白泥拖浆,浑身筛糠若痴呆,心里想:“母亲要是真走了,我恐怕是活不下去的。” 5.3 凌老太似乎是见不得本沫闲着,总指使她做这个做那个,她不明白所有人都围着看电视,单使唤她,因此赌气一句不应。 凌老太骂道:“你是鬼掩颈了么,你若学着你娘不声不气的性,我就收拾你!”本沫不情不愿站在凌老太身旁,只听她说道:“你去阁楼里拿一捆佛香。” 她一听阁楼,先想到的是阁楼里放着的棺材,赵书记和凌老太的棺材早在十年前就做好,放在阁楼里,一个棺材一个鬼,阁楼里放着两副棺材,任谁听了无不吓得腿脚发软,任何时去也要吓个半死。 本沫知道违背不了她,只闷着声、忍着气朝阁楼上走,墙无副窗,黑漆麻乎,墙龛供奉了诸多菩萨,有观音、福神等都闪着星点红火,那门一开自动合上,更显森冷幽渺!屋顶瓦块间镶嵌的几片琉璃瓦,长年雨水泥积,发着青紫微光。 再行数步,轻瞄樟木吊顶里,小时因夜啼,母亲常吓唬她说阁楼里有老虎,又瞥了一眼瞧见两副棺材,又怕鬼又怕虎,心里又鬼鸣又有虎吼,早已吓得肤栗股栗,心颤魂飞。 忍着气手抓了一把佛香,三两步飞奔而下,嘴里发出一串寒颤人的吼叫,心里想着只要跨过那扇门,鬼就抓不到她。她急不可耐一推门,偏狠踢门不开,又听见门后面赵本逵的声音,知道是他掩着门。 刚一吼叫,整个阁楼里顿生起搵,忽闪忽闪那蓝紫星红点光儿像幽灵,整个楼道里响起诡异鸣叫声,连同火速奔窜的老鼠也发出凄厉声,本沫吓得魂飞魄散,哭也不得,喊也不得,只拼命用身板挤门,门仍被赵本逵死死顶住。 恰一只老鼠钻到脚底,一阵寒渗人冷颤,猛一抬头老猫那鬼火眼睛望着她,身后两只巨大而伸长的黑影儿。她全身使着死劲用脚猛踢,赵本逵一松手,她直接射飞了出去,滚到大厅门边,手里的佛香折的折、断的断。 凌老太大怒,抓起她的头发在地上一气扽,嘴里一遍遍喊道:“你给我去死,去死,去死!”两手疾风骤雨般在她身上抡拳。她一动不动,眼睛望着庭院那金灿灿的日头光,当凌老太尖声骂时,她听不到,向着日光匍匐前进。 那日之后本沫就一直愣头愣脑,或是蹲在墙角,或在蹲在门口,凌老太的钥匙响,她不动,赵本逵拿棍子打她,她也不动。有时她蹲在枇杷树旁,她看见赵本逵拿大镰刀在枇杷树上时不时砍一刀,砍一刀,最后竟变成断头的树。 云秀醒后一连五日,脓血不止,每日更换几包血袋。同病房嫂子对她说:“云秀嫂,我见你整日整夜脓血总滴,流不尽似的,经受这些看着作孽,我正要去给我孙子去庙里化符水,不如也帮你去问卜求神,算一挂?”云秀泪天泪地感激她。 不到半日,那嫂子直奔云秀床边,激动的说:“不得了!我当真在菩萨前算一挂,那仙婆道出有一个六十多岁穿青衣青裤的老人跟着你,你去田里她跟去田里,你去土里跟去土里,不管你在哪她都跟着。” “就是你娘了跟着你,没有错!”荣芝如同被敲醒般,拍腿大喊。 “这就灵了,那鬼以为跟着你为你好,反倒是害了你,你去写道文疏,烧她坟前告诉她!”那嫂子也拍着大腿说道。 第54章 云秀知是母亲做鬼也不放心要跟着她,眼泪止不住流。刚一说完,荣芝火急火燎便走了,一回到家,便说与凌老太、赵书记听。凌老太啐了一口,骂道:“作死!明知道几个姊妹都在外面凉着干啼湿哭的,就她一个出风头赖着不走,人刚落气就伏胸膛面前哭,邪气、病气全往人身上钻,现在落上了病根,留来害人!” 赵书记果真写了一道文疏恭灾厄殄灭,荣芝交托给陈小舅,让他好生去烧了。 陈母葬陈子塘茶山岭,陈小舅手携篮子来到坟前,碑顶压大金银纸,墓顶周围压放黄红银纸,先清理坟境,点香烛,墓前摆下熟碗三菜一饭,斟茶酒、烧冥币纸宝。想着躺在地下的母亲,又想着躺在病床上的姐姐,心里愁绪如麻,滴下眼泪。他先念着烧纸接亡魂文。 “ 亡亲大人: 三魂虽邈情必思返于家园,七魄云亡灵亦迴环乎故土。鸣呼痛母一梦难醒,千年易往,无贵无贱无短无长,同为枯骨,自西自东自南自北空有飘魂他乡流,期特迎亡亲之驾伏愿,灵君伴魄,童子引魂,路亦迢迢随鸾骖而至止,行矢缓缓跨鹤驭以归来。” 陈小舅念完文疏,以手掴坟墓喊道:“娘啊,你不要跟着姐姐了,她是个苦命人,你跟着她反倒害她,你要是想子女,拖梦来寻我!” 话说是灵验,烧完文疏第二日,那血袋便干干净净,一滴血影子都没有。又过了几日,云秀从医院回来,竟是两世为人了。 刚出院的云秀身体仍有几分柔弱,但一进赵家门,一看见凌老太,她那刚硬的强劲就出来了。云秀脚一落地,眼睛便落在本沫身上。 这时的本沫已经不成人样了,眼睛无光、精神涣散、瘦得皮包骨,蹲在地上不能动了,仿若痴呆。忽然感觉到一只温软如玉的手从她身后摸来,本沫抬头一看是母亲,心里咕咚一声:“咩,回来了!咩,你再不回来我就死了!”? 她感到母亲的手有着神奇力量,抚摸到哪里,哪里就富有神奇力量,她挣扎站起来,如刚出生的小羊羔被母羊舔舐后悠悠地站起来了。当母亲牵着她的手回新楼时,她的眼睛在跳动,双脚颠颠撞撞的跟着跑起来了。 重生般感觉使她眼睛含泪,看着母亲那坚韧的脸庞,左手提水桶,右手持澡盆,当她把本沫的衣服彻里至外脱下时,现出满背的疤瘌,脱下裤子,皮破肉烂不忍瞧,顿时五内交萦,眼泪坠落在澡盆里。 嘴里发狠的骂道:“老货,两个孩子不管不顾,又狠又毒,你不会有好报!”说话时她满脸狰狞,露出极其可怕的样子。 “不要让婆婆听见了。”本沫迅速捂着母亲的嘴巴。 “呸!鬼都不怕,我怕她?”云秀连连吐开她的手,越是大喊起来。一股热流袭来,她感受到身上有一股气乘着她,使她气壮胆粗,气昂昂把毛巾狠劲摔在盆里,嘴里喊道: “管他?是人是鬼,是辱是杀,通通都来,‘兵来将敌,水来土掩’我就不信她哒哒嘀!”说话时她远远的看着大宅里凌老太的背影,一时又吐了一口恶痰“呸”,凌老太听到了云秀挑衅的声气,随即将凳踢、把门摔。 云秀也听到了,她蛮劲把孩子一拉,将孩子的脑袋浸在水里,她蛮力浸了好几下,仿佛是摁的是凌老太的头颅,越压越低,动作又凶又猛。 本沫头脑发胀,眼睛发黑,头皮里那灼痛感难以经受,她细声喊:“咩!”云秀这才从那憎恶的情绪里出来,看这头发犹如鬃毛,又粗又硬又黑又长占满了澡盆。 她把头发捞起来,涂上肥皂,再细看水里,全部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她捉了一只手指里搓半久,两指甲一盖,爆出血浆,是一尸虱子!脚上一阵奇痒,顺手一捏,爆了屎浆,是一尸跳蚤!顷刻间,两臂汗毛直竖,头皮发麻,两腿又抖又跳,颤巍巍喊:“哎呀呀,又是虱子又是跳蚤。” 云秀拉本沫背向着自己,在她头上左翻右刨,每一头发上都密密麻麻地粘满白色小东西,虱子爬,跳蚤纵,一身冷颤,即刻感到自己头发上也麻酥酥,奇痒难忍,想挠不能,只一个劲的晃头。接着再翻只见她头上露出满脑的芥子、红的红、肿的肿,终于她忍不住了,在她头上连拍了几下,一阵狼嚎鬼叫:“你这是没洗澡么,一身虱子跳蚤?!” 接着她猛力拉小女儿来看,她头上也是同样密密麻麻的白色小东西,又似于哭喊的尖叫着:“作孽啊,一身烂肉,一脑疖子,难道屋里的人都是木桩子,楞死尸,两个孩子一个也不管!”云秀一吼一叫,声音炸裂在花园里。 凌老太惊住了,以前她从来没有这般目无中人地呼天喊地过,怕是鬼又缠上了。不由骂道:“这又是碰上鬼了,不跟鬼去计较。”随后蜷起自己的被子去洗。本君听了打了一个冷噤,浑身筛糠走远些,本红听了身体一苏,一会抢抓头皮。 云秀左手持梳,右手持剪,咔嚓咔嚓——把她的长发剪个精光,本沫用手一捞自己变成齐耳短发,没有比这更羞耻的了。她的身体在热滚水里烫过,头皮摸了茶油,脚上摸了药,消了一身毒。 头发没了,身上如少了一半似的,现在她感觉全身是轻,灼热感、刺痛感已经微乎其微,她呆若木鸡杵在角落里。 这时只见赵本逵手拿杂竹竿撩她头发,她忍不可忍,感到生命在挑拨。心里想:“我都成这样了,你还要置我。哼!我就不信,来个你死我活吧!”有一股气乘着她,像母亲一样气壮声粗,豁出去了。 第55章 只见她大跨步向赵本逵走去,嘴里大喊:“马肏兮!”接着爪牙并举向前进攻,伸手就向赵本逵胳膊上捏掐,她全身使着蛮劲,紧掐着不放,两眼紧闭、咬牙切齿、头一阵猛摇。 赵本逵只轻一掰,差点将她的手指掰断,指着她骂道:“马肏兮,马肏兮,再说一次试一试,你怕不是想死哩!” 正当赵本逵提起她的耳朵,她趁势咬住他的手臂,死不松口。赵本逵手臂上的痛来回滚动,引向全身暴躁起来,一鼓作气,臂膀鼓出两勒肌肉,把本沫弹了出去。她使了一身劲,赵本逵只轻一弹,把她弹飞了出去,这令他狂笑不止,大喊道:“猴子面、蔑几脚、丝瓜颈、摸癞痢壳;癫婆子癫、吃蔗根、吃完蔗根困棺材、棺材里面一扎鬼、吓得癫婆子一弹起。” 凌老太在一旁大喊:“无事莫嫽,人作乐有亏吃,狗作乐有屎吃,发孽不分轻重,惹一身虱子跳蚤你就晓得厉害。这个活冤业,我要来打死你。”说着做了个样子。 云秀一听到凌老太的声音,心间似有猛兽般,刹那间她就想呲过去抓起凌老太的皮毛,抓花她的脸。云秀只身去拉开本沫时,单枪直入冲凌老太恶狠狠的白了一眼,凌老太只当没看见,杂竹竿在地上狠敲不停。 5.4 这日吃饭的时候,云秀见本沫坐在八仙桌角上,连喊:“角上坐,嫌不落!”随即把孩子扶正坐在凳上,自己挨着孩子站在桌角。 荣芝低头吃饭,凝想越来越艰苦的生活令他抬不起头,猛地牙齿被咯到,这不经意的酸痛感使他火冒三丈,伸手嘴里一掏是一个石螺子,即刻向着云秀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厉声道:“这是白菜芯吃出石螺,看看你的马虎性子,‘吃东西毛稻草,生活过不好’合该你得病,再不改性子,有几条命由着你这样。我洗菜从来都是一棵棵洗净,洗头道、二道、三道。偏你总是洗菜就是在水里扽两下就炒,锅子不洗干净,又是筅把蔑又是锅咖。”说着恶狠狠盯了半久,啈声道:“这碗菜倒了!”云秀默默将菜倒了,荣芝还仍是骂,她听着不作声,哀色堆积在脸上。 凌老太面上似在发笑,顺势在一旁敲边鼓说道:“哪碗菜吃得?” 云秀怔怔地看着凌老太,只见凌老太一筷子插到菜碗底,翻了个底朝天,空筷舔嘴,来回数次。云秀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的生辉,那双眼睛瞪着的神色有发魔之形,忍无可忍吼道:“这是做什么?” “这都是什么菜,一没咽饭菜,二没辣椒菜,这碗津咸,这碗冰淡,如何下口!”凌老太伸筷敲碗一指一敲,敲得乒乓乒乓的响。 云秀恨得咬着牙帮子,心里想:“由生到熟,由冷到热,生的煮成熟的,冷的热成滚的,有哪一个伸手帮的,一屋子吃屎用现,老的吃了不纳福,小的吃了当孽王,还有一群白眼狼,竟没一个好的!”越想越气,又看着眼底下的本沫茶饭无心,盯着碗发呆,啈声:“快吃!”音调里全是怒火,如一声霹雷,吓得本沫滚溜到桌子底下,她感到头晕恶心,半天爬不起来。本唯吓得哭起来,凌老太手一抖,碗跌在桌上。本华、本红、本君果真朝她白眼对之,都弃桌离席端着碗去院外。 吃完饭云秀给本沫擦脸,把她的脸左右端详了一阵,也叫荣芝来看,问道:“你看她的脸是不是肿了。” 荣芝拖着她的腮仔细瞧,惊道:“呀,怕不是生病么。” 云秀听了连连吐唾,又听见一阵麻雀叫,大喊:“呸,不是,不是。” 荣芝也不出车了,急说:“走,现在去医院,这病可不能耽误。”云秀着急也跟着去了。 上午,通过各项检查后本沫果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医生说这病是身上的疤痕感染引起的,云秀听完眼圈红了。 回家的路上,本沫伏在父亲的背上,早已全身无力,平时硬撑的劲也没了,突然她觉得自己舒服极了,不必使蛮劲苦撑,而现在靠着父亲温厚的背上,她软绵绵像死人一样,父亲抬脚一步,她的脑袋掂一下,随它前面的路是什么。 一回到家,云秀开始哭喊:“作孽啊!我一回来孩子就病成这样,在这个屋里没人把她当人看!屋里上上下下都嫌她、骂她、打她!有哪一个重她的?冇一个,冇一个!孩子病了不知晓,这是当大人样,当瘪壳子脸!”说着又哭,哭了又骂:“作孽啊,她不敢病,没人向她,一病就是一个死字!作孽啊,一直拖着病等着娘回来!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的,‘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总有天晓得!” 本沫听到母亲的话,像是给自己讨了一个公道,浑身火烧火燎,总算有颗心为自己喊冤一句,也跟着大哭起来。 “凌主任,打麻将。”忽院外传来一声喊,原来是易绍平老婆蔡汀兰在喊。 “来咯!”凌老太瘾重,听见打麻将也懒理,匆匆走了。 “又是因为什么事在家里这样哭闹?”蔡汀兰问。 “总是鬼寻唎!从医院回来至于今每天都是这个样子,鬼喊鬼叫,不知碰了什么鬼!”凌老太恨恨道。 “凌主任,不要去接她的话,一身阴气惹了身难办,随它去!”蔡汀兰劝道。 “不听不理。不跟癫婆子一般见识,怕不是鬼阴魂不散总跟着,等一阵,恼发我的性子,我请她不好收场。在我面前起撑跳,还不是时候!” 第56章 待到下午五点,大宅里凳子与瓷盆无故被踢翻抢摔,云秀在厨房被震得乱颤,她知道是凌老太回来了。一听凌老太回来,她心里就作紧张,手边的碗一斜,吓得惊跳,一转脚碰了钢锅,哐啷声一响,身一歪,踉跄几步走出厨房,对本沫说道:“满女,更看不得凌老太,一听见她回来我就心里蹿火,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 她听见凌老太还在骂,看见牲畜骂牲畜,听着听着最后单指骂她,云秀又进厨翻炒,铁铲铁锅发出尖锐的擦擦声,如同挠自己的心,凌老太持续不断的高音无疑也在挠她的心,满屋淚气充斥她,厨房烟雾熏天,她下死劲啐了一声“呸”吐出一口恶痰。 凌老太骂道:“呸哟!牙告忿天哟!我要比你更拗烈,等我发作抄起长凳劈开两半,你就望着我发愣痴。”凌老太越骂越气,这些天总是输,她将自己霉运全怪在云秀身上。孩子们见了总是躲远开,连荣芝也听不得,站在墙脚不进门。 赵书记在一旁骂:“整日打麻将还不知足,好赌如命,赢了不作声,输了就要骂,有几个受得了你的脾气。最坏的是输了回来就打瓮墩盆,震云秀、磨荣芝、吓孩子、家里个个看你脸色,有事无事铁青着脸,你竟是每天拜佛的人,‘你求上帝保佑,可是你又要作恶’还不知清心养命菩萨会灵你?” 凌老太听进赵书记的话,立即止了声,进屋养气。 云秀因孩子病着,日夜守着身旁,这几日又见小女儿也这样茶饭不思,她心里先凝起来,果真本唯也病了,云秀彻底癫了,荣芝也开始发魔。 这天夜晚,两个孩子正在发高烧,犹如两坨煤球,通体滚烫。云秀是个粗苯人,对于发热,她只用粗苯法,她抱着一个腿夹着一个使孩子蒙头发汗,有时候管用,时候不管用,这次便是。孩子在被窝里蒙了许久还不见发汗,她心里着急,若不是荣芝回来,她会一直捂到天亮。 荣芝见状,骂道:“走开,死愚人!”接着抱起一个背起一个便往外跑,云秀扶着孩子也跟跑着。天幸埠村有个乡医又离得近,下坡隔着大道便是乡医江大夫家。 本沫听见父亲发出似于乞讨的声音,喊着:“江大夫、江大夫,请你开开门,孩子病了。”此后无论多晚荣芝总来回背着孩子去找大夫,邻居看着常说:“你爸爸就是好紧张,一丁点小毛病就不得了的样子。” 打针吃药,本沫是配合的,身体受过折磨,对药反是喜欢。而本唯不同,又小又倔,药进不去嘴。云秀不听不信,当胸搂住她,两脚一跨,将两腿挟住她的下半截,两手夹紧她的双手,脖颈一围,捏鼻灌药。 只见云秀面目黧黑,嘴巴一张一合,本唯一哭一咕噜,药已下肚。喝完药,云秀才松开她,只见她眼睛骨碌碌转,左一眼、右一眼、白眼相加,对着云秀啐了一脸“呸、呸、呸!” 云秀忍俊不住,跟别的孩子不同,她是真正的宝宝肉,心肝肺、当得饱、醒得气。她有一头黄的出奇的稀头发,白净圆脸,睫长眼大,像别人手里拿着的洋娃娃,捧着怕碎了,含着怕化了。 云秀笑嘻嘻指着她的脸说:“这个烈货,拗性,看啊,嘴巴都歪到脸上了。”说着用手指将她的嘴巴画到脸上。 本唯仍撅嘴赌气,?她噗嗤一笑,又说:“嘴巴还嘟高些,挂得尿桶了。” 本唯看母亲笑,怒气往云秀身上猛一捶?,挥手左一拳右一拳,云秀一面挡一面笑道:“哎哟,打起伤了!”说着起身反扑在她的脖子里亲了又亲,嗅了又嗅。 正走时,云秀顺手摸了摸本沫额头,仍烧着,顿时脸色也变了,如果孩子吃了药没有用,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看着孩子这样萎靡着,她不知何时是个头,不由心烦意乱?。 她绰起铁锹往园子干起活,云秀对待园内的植物胜过如何待她的孩子们。她起早贪黑的,只要得一点空,她就钻在园里,按她的规矩‘耕地没巧,粪要上饱’看见菜枯萎,她掏粪一勺,那伏在地上的枝叶顷刻变得昂首挺姿;看见细枝幼苗不肯长,她掏粪一勺,那细细的根须扎进肥沃土里,从此风雨无阻;看见病秧,她掏粪一勺,那藤蔓就攀爬,按她的方式开花结果。 她知道松土助空隙,知道施肥助壮实,知道拔草助长,无论何时,植物都按她的所赋予的方式成长,而它们也赠与她葱郁景象,这是孩子们所不能给她的。一回来,看见孩子仍病蔫着,她就想掏粪一勺! 本沫感觉浑身发软,站立难安,浑身难受,看见母亲来,她只轻声喊“咩”,云秀满脸焦苦,愤怒道:“喊我有什么作用,我有什么法子?” 见母亲对她不瞅不睬,她拖着身体去找父亲。恰荣芝正在隔壁与人闲聊,本沫挨着父亲坐在凳子上,一时她感到呼吸急促,双腿伸屈难耐,身体左右不是滚在地上。荣芝见状伸手摸她额头,唬得他双脚跳起来,大喊道:“了不得!”说着背起她就往江大夫家跑。 说是神奇,只要伏在父亲背上,她的病就好些,再吃一片江大夫的灵药,她便恢复正常。结账时,荣芝将裤袋翻了个底朝天,将所有钱都给大夫不说,还赊下了账。 回到家,荣芝奴颜婢色来到凌老太房里说:“咩,两个孩子都得了病,云秀病已花费所有,现在两个孩子还病着,我身上已身为分文,叫我怎么活?” 凌老太冷冷道:“你自己种的,自己去负责,我已为你花费不少,给你交个底,我手里就剩棺材本,你讨米也好,去卖血也好,棺材本不能动。” 第57章 荣芝见凌老太铁了心不管,戟指怒目,赌气道:“好哇,你不管,我去卖车!” 凌老太一听卖车,寒心鼻酸泄了一口气,心内想:“一不合你意就使性谤气,拿话堵我,讲重话唬我,做出这副样子给我看,这次看我管不管。”凌老太掐指一算,眼前还只是小窟窿,放远去想,这是一个无底洞。一想着只知道窝里横,不知上进的儿子,又想着愚媳,一痴一醒,生了一窝不争气的孩子,把好好的家都搞跨了。想当年是怎样从拖拉机、中四轮、到今天的征天客车,家庭是怎样的体面,想不到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眼看周边一家比一家风光,这个家反在倒退,现在连柴米油盐都是问题,车子卖了就卖了,看他日后靠什么过日子。 她忍着气,大喊:“没有!一分钱也没有!” 荣芝赌气出门了。云秀仍去上班,她换了一个瓷厂,心已定,一分也不给凌老太了。 本沫已经停学半个月了。这日,凌老太在院子里支了两桌麻将,声音嘈杂。她正在院子低头耷脑坐着,只闻着身上特有的病气、药味,时不时冲向鼻官,令她浑身发软。 突然她看见坡底下有一排队伍,前面还有一面红旗扬着,好生气派,一拐弯,这一队旗竟爬上了坡,她楞了神:“呀,这不是赖老师和同学们吗?呀,老师带着全班同学来看我!”她又是惊又是愧,恨此时自己不像病样子,心想着应该躺着才像样。 见老师已上坡来,她激动得全身发颤,浑身火烧,僵了好一会,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欹斜立在原处,连老师也没叫,只是呆呆挣挣显露出病样来。 她看向凌老太,心里呐喊:“我老师来了,你倒是起身啊,倒热茶热聊啊。”可凌老太看老师和同学们来,眼皮一动不动看麻将,老师问一句,她应一句,连起身也懒得。 本沫心里越发悲痛,装着病气缠身不能所动,时而给赖老师投向热情而惭愧的神色。同学们乌压压一片,有的跑到山里去了。尹涓走近本沫一直牵着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像钳子似得夹得愈来愈紧,仿佛要拉进她身体里变成她一部分,这样紧紧的牵系,感动得她落泪。临走时,她将自己用树叶花瓣在纸上拼出的手工送给老师和同学。 老师走后,可怜她又是怎样的凄惨,凌老太将她人生中最珍贵的时刻变成痛苦不堪,休养一月后她便能正常上学了。 第六章 荣芝落魄卖车颓丧志 凌老太料事如神,荣芝卖了车后,吃喝嫖赌用尽,已经身无分文的地步。每天仍衣着笔挺的出去,但他每日游荡,一早出去,傍晚再回来,要是关于埠村红白喜事,他第一个去帮忙。要是关乎公正的事,他倡头为埠村老党员争取福利,为民起义,别人不敢的,他见过世面,怕谁呢。 他烟酒越来越重,烟瘾来时变卖旧家私,阁楼里上好的蹦床拆了卖铁,上好的电盒拆下铜丝换钱,家里已经沦落到赊油赊盐的地步。他好酒如命,吃了就打人。以前他只是喝上几盅好入睡,现在他却是无所非为,想喝多少随了身,不倒下绝不丢杯。在别人家喝醉了被人抬回来,凳上坐不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一只下了开水的猪,浑身通红。赵书记凌老太看了摇头,孩子们也不敢看,怕着他冷不防起来一顿打。只有云秀,荣芝喝酒时骂她,醉酒中打她,现在醉死了还要她服侍。 荣芝这么葳蕤两月,心气已馁一半,又无一身技能,对做工毫无头绪,暗暗混恶下去,任人见了,依旧照“赵经理”叫着,全是讽刺了。他心里知道,仍孤傲且骨气十足,不禁自问:“我难道会萎老一世?年轻吃父母,年老靠儿女,我有五个女儿,日后有享不尽的福。” 云秀见他整日吃了饭出门,到了饭点回来,只好气跟他说:“你不下田也不下地,禾苗、菜地都不管,总这么懒手懒脚也不是事,你倒可以学别人进炭棚,挣一分是一分。” 赵书记一旁听得在理,也说:“从头做起,克勤克俭、不惰不旷、必有报酬,无愧赵家之风。你整日闲浪,好吃死懒,上有老,下有小,日子长了,身上的懒筋歇长了,将来想做事就难了,家里吃口多,孩子读书,还不想事,将来都去讨米。” 荣芝不听赵书记,专看着云秀,一口烈酒下肚,骂道:“你就是毒,要我去进炭棚,你不是指望我去死!‘少年进炭棚,老来背竹筒,病了赶你走,死了不如狗!’我这个身子骨,也不是干这行的料。” “你-你-总是想做大事,赚赚大-钱,总要出去做,难道钱会掉掉下-来。”云秀生气,说话也结结巴巴。 “怪就怪你,你这个扫把星,挨了你大姐那巴掌,至于今我总是走霉运,你这个病秧子,害我不浅,你离我远些,又是晦气、又是邪气,你娘屋里去一次病一次,警你少去,我提前话你,你总不知信,将来别管我休了你!” 云秀见他烈酒一口闷,不敢说话了,自言自语:“休了我,你去吃屎!” 凌老太听荣芝骂心里振奋起来,跐溜走出房门。荣芝一向心高气傲,唯独凌老太明白,知道荣芝秉性:没有攀高结贵的本事,下事又不愿去做。 她只往凳上一坐,好声好气跟他说:“你三妹夫有十几辆拉煤大卡车,你先与他跟车,等熟了你自己拉一辆!”荣芝听着不说话,凌老太又说:“跟着他,你总不会吃亏,工钱比别人高,做事又轻,吃高等,你要用什么,还不是跟你妹妹吱一声,万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去就行!” 第58章 荣芝不情不愿,心里忖度:“自己是老板,现在跟人打下手,再者亲戚间这么混,既脸上无光,还看人脸色,将来落个没好下场,既得罪人,又惹是非!”回道:“我宁肯进炭棚!”话音未完,三岁的本唯走到他面前喊:“爸爸,你情肯不要去,你明天要是去了,就炸死了。”荣芝听了不由背脊发凉,他迷信心里越发惶恐不安。 次日早晨,他耐磨在家迟迟不肯去,云秀催道:“再不去就迟了,再等上夜班的都走了。”说话时,山背后传来救护车哇呜哇呜的叫声,一时炭棚爆炸的新闻就在埠村传开了,有几个人站在赵家坡底下喊:“埠镇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两死五伤。” 一时家里大大小小都走出院外,凌老太立在紫荆篱笆问道:“什么时候。” “今日早晨。”那人回。 “作孽么,作孽么!”凌老太惊得拍着大腿大吼大叫。 赵书记、凌老太、陈云秀三人脸上同时现出愕然的神色,纷纷想到孩子那句“爸爸,你明天要是去了,就炸死了”三人齐齐看向荣芝,荣芝听了像挨了雷轰似的,站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嘴里不停念道:“偏偏是今日,偏偏是今日。” “呀,看式炭棚进不得。”云秀对荣芝说。 “你这扫把星,邪门到家了。今日我若去了,死的就是我,好在我命不该绝,这都是菩萨显灵通过孩子的口警醒我,捡回这条命。若是我去了,死的就是我。”荣芝又重复说了三遍,见了孩子,他仿佛看到一束光。凌老太进屋直接上阁楼,烧香供神,从此无人提炭棚。 中午荣芝照旧酒壶酒杯,自斟自饮,一来压惊二来盼后福。这时,本华拿着毕业证回来了,见父亲便大喊:“毕业了,我要出去打工。” “明天就去!”如牛负重的荣芝舒了一口气,心里想:“只算少了一个家里吃现的!” “明天就去!”本华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心里想:“总算逃离了他,逃离这个家!” “我也去!”本红从房里走出来,伸手挽着姐姐的手臂! “都去,明天就去!” 两人听了使劲鼓掌,她们对离开这个家欢欣雀跃,一刻也不想多待。只待明天,果真都去了! 两个姐姐走后,家里冷清了些。云秀的嗓门越来越大,喊一声方圆几十户人家都能听见,喊的都是本沫,音调里全是愤怒,只有本沫听得清楚:当她河东狮吼时;可能在说‘天黑了还不回来,凌老太又拿棍子打你去了’当她急促嘶哑喊时;可能在说‘快回来吃饭,好肉好菜全给他们抢去了。’或者本沫在她面前,她也大声喊,为了减少心中怒火或者是对凌老太的反抗。 这日凌老太从窗户看到荣芝醉酒回来,急忙将赵本逵从树上拔下来,拉他到书桌前,可他不知底细,偏偏和本沫玩得嘻嘻哈哈,笑得癫狂。凌老太云秀心里发慌,两人冲到房子里,凌老太反手一巴掌,云秀反手一巴掌,打的都是本沫,凌老太骂道:“这所不知眼眨眉毛跳!爸爸回来了,打就一条筋。” 两人都明白,与其荣芝动手,倒不如自己先把孩子教训了。 吃完饭,荣芝看云秀穿齐腿胶靴还在浇菜园,大喊:“夜都黑了,还在外面做,引蛇出洞,咬一口你就怕惧。” “我就淋完了,门口还有一担水你担来,我就收工。”云秀说。 荣芝果真担着屎尿桶,刚要进园里,那屎尿水一震洒在裤子上,又骚又臭,顿时气得发作,将尿桶往地上一掷,嘴里骂:“喊我担桶,哪个要种哪个去担,谁要做谁就去。” “这个化势,还是孩子气。”云秀忍不住发笑。 “?做你个屁坨精,喊我来做,做了不讨好,吃了不记得。”一边骂一边拿脚去踢桶。云秀转了脸色,朝地里念:“‘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步步歇’我每日做牛做马,你不晓得。”说着伸手去攀架上,一条菜花蛇缠手臂,恐得她猛摔手臂,菜花蛇飞了出去,如一张飞盘!她猛劲跳了几下,一条藏地洞的蛇卷住了她的一条腿,惊恐得弃靴连滚带爬逃回家。 正往家里走,只见本君抱着撩叶赤身从里屋跑出,云秀知道定是赵本逵又在她洗澡时羞辱唤她“矮冬瓜”料她洗澡时不敢出来,赵本逵见她追来,吓得连滚带爬逃下坡,见她停步,又在坡道唱道:“矮冬瓜,羞羞吔吔,三匹撩叶,上里扯扯,下里拨拨。。。”凡听见无不笑倒。 正是晚上闲暇时,凌老太起身正往房走,她仍钥匙不离身,几十片钥匙像个重坨挂在腰间,走路时铮铮响。赵本逵顺手一摸将钥匙拔下来。“来,茨菇子就有吃。”凌老太说着五指合笼攒起,作一紧拳敲去。 本沫一听有吃,脑袋往凌老太房里一伸,头顶吃了一顿爆栗。本沫怒气冲回新楼,一路拾阶而上,刚到月洞门正要开灯,忽“嘿嚓”黑暗里荡气回肠一声喊,顿时本沫失魂落魄的倒在地上哭起来,她亲眼看见父亲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笑得全身颤抖,本沫魂不附体,父亲拉她,她就跟着走,好似癫子拉着呆子。 荣芝先到灶前供上一碗清水,点燃三柱香,口中念:“没事不烧三炷香,上天言好事,请把魂还来。”荣芝又在上阁楼点香拜菩萨收魂,一面打躬作揖,一面喊:“满女回来了,满女回来了!” “怎么?”凌老太瞧见问道。 “被我吓到了,吓得不浅!”荣芝说着又哑然大笑。 第59章 “魔里魔气!怎样个化势,还是孩子气!以为还老大不小,不像样,火烧眉毛还不晓得!”凌老太骂道。 到了晚上,本沫嘴里大喊大叫,手脚乱打,一整晚不停的闹,荣芝云秀总不时起来念经。到了第二日,只见她身软疲倦,头发无故竖起,饭饮无思,眼珠子幽蓝楞直着,凌老太一看,惊得拍腿,连喊道:“该死啊,这不是‘小儿过家’吓去魂儿啊,你快请四叔来瞧,他能治。” “小儿过家,有这说法?”荣芝问。 “吓过头了,魂儿去了别家了。”凌老太说。 荣芝一听魂被吓走了,浑身冷汗,在房里乱转一圈,随后几个快脚去了。再回来时,携着四爷已来到房里看本沫。只见四爷从携带的古箱里拿镜一块,红裟白裟各数个,卵石三个,筛子一只,缝针七眼,所需物件一一摆在书桌上。 四爷先用卵石轻抚她的四肢,拿镜看眼,命荣芝用红裟缠住她的身体,接着四爷抓起她的手指,拿缝针狠地往指关节处刺去,刺一口,只见黑珠子血涌出,黏稠的。 云秀在一旁紧皱眉头,盯住女儿的脸瞧,依旧是楞直幽蓝的眼睛,身体一动不动,云秀急道:“四叔,这样拿针刺她都毫无知觉,这是什么说法?” 四爷缓缓说:“莫急!刺出来的是浑涎,那姜擦去,头一日每手指刺三口,次日两口,第三日刺针三口,另外百鸟不宿,黄老柴,路边荆,金银花藤,茶树寄生,四方消,用三丝茅捆绑加狗骨头洗浴药,连洗三天,包管就好了!”果真应验,当晚便好些了。 到了第三日,四爷必知道,孩子魂已回,指间刺针便是难上加难,自己老身骨未必吃得消,伤神劳心,自己也懒去了,索性让云秀去刺。果真只当云秀一进房现出针时,本沫犹如跳鼠似的乱叫乱跳。 云秀见孩子的魂已回,嘴边露出诡秘的笑,本沫见母亲咬着牙来捉她,哭得撕心裂肺,把房间的衣服扬洒一地,乱扔乱掷。云秀苦笑不得,伴蛮将她按捺住,第一口针下去,本沫犹如开水烫的猫跳到书案上,云秀身上一堆事,开始显出不耐烦了,骂道:“嘿,我哪有时间总服侍你。”一连几个吼声,本沫方才真正回家,她听出了母亲的难处,老老实实的配合着。 6.2 又过了几日,本沫已全好,这日晚上荣芝正抱着小女儿在新楼风扇底下乘凉,本沫也坐在旁边。忽浴室里传来“哗”一桶水淋下来的声音,接着“喀、咳、嗬”声振屋瓦的咳嗽声,紧跟一阵急促的小跑,本沫看见母亲只穿着底裤,胸前抱着衣服光溜溜跑进房里。 云秀回到房间叹了一口气,房间乱七八糟,连她自己也看不下去,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老鼠拱、蟑螂爬、木头柜里吱吱响。衣物只不过是老鼠、蟑螂的栖息地;衣柜、木橱只不过是虫蚁的咀嚼物;而床铺也只不过是她偏安一隅,该怎么收拾,她无计。整日孤孤恓恓田里土里忙完,到晚上才进来,房间只不过是她暂且托生的地方,过一日就一日罢了。 她穿过月洞门来到风扇底下,只见她赤条精光,只肩上披着长巾,一条三角裤衩,接着像男人一样坐在凳上。 荣芝看了她一眼,骂道:“赤膊赤胯,不知羞耻,不端样。” 云秀赤身裸体惯了, 早已习以为常,听见骂反扬起笑脸,吼道:“怕什么,又没有人。”接着用毛巾在擦拭全身。 荣芝在一旁与小女儿玩闹着,笑嘻嘻的说:“看看你们的娘,这德行。”接着将脚趾伸向云秀,由下至上,在她大腿上、肚子上、手臂上一顿夹捏,最后像手指一样夹住她的乳头,久不松开。 三岁的本唯看着笑,也伸手抓一奶子,云秀蹭到她嘴边说道:“要不要吃口奶。”本唯害羞退回了荣芝的怀里。 云秀风吹干了身体,穿上了衣服,见荣芝垂头塌翅,惝恍迷离,抱着孩子心里想着事,问:“今晚你坐这里乘凉倒是稀奇,既没有去打牌,又没有去赵老屋闲扯,定是兜里没钱了。我就知道,只有身无分文,你才消停,我还不清楚你,有钱就做无物,当大老板倾筐倒箧用尽,身上没有就犹如死狗一条,就像现在!”荣芝听着只是嘻嘻笑,一时脚板痒在凳子上来回磨蹭,一会鼻痒,搓鼻涕蹭在桌椅下。 荣芝回神来见本沫傻眉愣眼,云秀也扭头看了一眼,说:“她本来反应就慢, 被你这样吓越发痴呆了。” 荣芝在一旁嘻嘻作笑,说道:“她天生就性子慢,连出生也慢,那时去医院医生总说‘还有两天,还有两天’这样一天天等,总共推迟了一个月才生,在家没吃好养好,反在医院住一月出生时竟水灵灵的。连护士看了也夸赞‘这个孩子,我每日来瞧数遍,越看越有缘。你若家里孩子多,舍给我哥嫂吧!他是高干,住的是商品房,吃的是国家粮,只一个两人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孩子去他们家必有好福。’果真送了去不知如何?”本沫听了入神,仍不说话。 云秀看着荣芝眼内冒火,生气说:“我已松口答应了她,偏你不肯,作孽在这个家受苦,三灾八难。” “妇人愚浅,你道以为容易,我多半了解越是有权有势越不能稳定。再者他们当时年轻,若自己再生养了,恐怕没那么好事。哪个舍得送人,都是女儿,偏把她送走,我自己生养的讨米也带在身边。” 荣芝看她越发可怜想逗她一笑,于是站起身,背对着云秀急喊道:“秀牯,背脊里经不住的痒,给我挠下。”一面自己也反手伸向背脊搔,待云秀凑到他屁股处两手去搔时,“呱……呱”响屁不断。 第60章 荣芝自己先疯癫笑起来逗本沫,见孩子仍是不笑,又发狠地掯着云秀的脖子按在椅子上,对她喊道:“本沫,你来,快拿根绳把你娘绑起来。” 云秀怒道:“即刻拿刀来杀我眉毛不带皱一下,我就量死你。” 荣芝半癫喊:“你是说定了冒,啊!” 见两人发狠动粗,本沫渐渐缓了神,一边扶母亲起来,她没心思看父亲耍把戏,坚定说:“明天要交书杂费,已经拖到期末了,老师说再不交不让升学。” 荣芝面若死灰,表情严肃起来,他一回来赵书记凌老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重三道四念叨,他本想在这躲个清净,听孩子一说意懒心灰,哀叹道:“明天跟我一起去借。”说着只身回房。 次日荣芝果真去邻家借钱,荣芝已经沦落到借钱过日子,这是凌老太想到的。他低着头出门,出门往东边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而后就径直下坡,他心里还没主意去哪里借,整个埠村他能借的都借透了,一开始愿意借钱的人,无不是仗着赵书记在地方声望,再其次见荣芝沦落为落魄户,有的是施舍,有的是可怜,有的是讽刺。 此时荣芝哪里管得这些,生活要紧,孩子要紧。又一面喊本沫来,他说:“单我去人家未必肯借,你跟着我来,一会你看我暗示,我一踢你就哭。”本沫只顾点头。 两人沿着围墙笔直而下,停在拐弯处,这是与周家一墙之隔的谢家,开口式二合院住着两兄弟谢峰、谢桂。谢峰与妻子在埠镇开的是南货店,家里管事的是她妻子名唤昭兰嫂。 进了二合院,院里一棵柚子树占了大半空地,空无一人,见家门虚掩着,荣芝喊道:“谢峰叔。”仍无人回应。 忽听里面碗扣碗的声音,往里面走,才看见昭兰嫂在厨房捡拾。昭兰嫂见荣芝来,她就有气,这一月拢总要来十几回,烟酒油盐等赊了不少东西,总是赊了还,还了再赊,至于今还有没不上的,故连眼皮也不抬,故作忙碌不看他,冷冷说:“今日是来赊还是还,赊没有,还放下就可以。” 荣芝欠了欠身体,卑微低下头,说道:“昭兰嫂,今日来给孩子借书费,我近来手头紧,学校要的急,你看能否行个方便,帮帮忙?” “哎呀,你来迟了,你谢峰叔早上拿钱进货去了,我身上没钱,你别处借去。” 本沫一听没有,还没等父亲推敲,自己先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站在门边如狗似的乞怜。昭兰嫂这才看到孩子,似乎动了软心。 荣芝见状连忙说道:“十口之家,全落在我肩上,老的老,小的小,买不起油,连书用也交不起,有什么办法,若是有法子不会让你为难。”昭兰嫂见孩子低着头畏畏缩缩的站着,加上荣芝的落魄感,心生怜悯,忍不住掏出了钱,说:“今看着孩子的面,尽快还。”荣芝拿了钱称谢告了辞,此时本沫那低人一等的自卑感,渐渐将她的心智打压了下去。 从围墙转出来,只走出门口,荣芝脸上竟出现顽皮贼骨的发笑声,像失心疯似的,本沫虽止了哭,脸上仍悲切沉重,看见父亲这模样,愤怒难以言表。 只见荣芝一边笑一边说道:“嘿嘿!随她了,面子、里子、骨子、无非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落难之时必有落难之举。伟人尚且都有不得志不如愿的时候,更何况我们凡人。天下有两难‘登天难,求人更难’人间有两薄‘春饼薄,人情更薄’” 两人正沿着原路返回,恰迎面走来赵全芝、赵岂芝、赵夌芝等几个兄弟,赵岂芝一面假意喊“赵经理”讽他,一面问:“这是哪里来,这是哭哭滴滴又是借钱?” 荣芝不理仍走,赵全芝伴蛮掯着他的肩膀讽道:“还作神气么,现在落到这地步,看来现世不比从前了,还说不说‘牛大的力气不如芝麻大的福气’只不过是风光一时罢了,现在众兄弟就你最落魄,还没到时候,还有你头脑发昏发胀的时候。” 荣芝仍假笑不理会,忙命本沫去学校。见荣芝窝着火,拿脚各自走开。 晚上,荣芝踉跄着走回来,身上带着几分酒气,回到家见了赵书记便使着性子说道:“‘人怕落荡,铁怕落炉’都等着看我笑话,合族哪一个不是等着今日看我笑话。现在我去赵老屋,见我过路,都仰面朝天不理我,有的见我去还躲着,将大门一关,像提防贼似的。”荣芝越说越气,接着像凌老太一样打瓮墩盆,将屋里一应物件纷纷打烂。 凌老太见家里现状也有气,也骂道:“怪不得别人贬低你,好好的家被你败成这样,落得人人贬踩。” “哼!难道我会萎老一世,别叫我翻身,来日看。” 凌老太听到他仍有骨气,忙上前劝道:“眼下就有发财路,我前日和你三妹赵敏慧说了一嘴,你妹妹说你去就是,若是能吃苦,一年半载自己再买一辆车。有什么事,将来都由我担!” “既她这么说,我明日就去。”荣芝说着心里却想:“横竖我还有五个女儿,将来有了本钱,我迟早要翻身,日后靠子女我都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正过暑假,赵书记在大宅风扇底下乘凉,本沫时而帮赵书记捶背揉脚,困了睡在竹床上,赵书记也伏在凳上瞌睡,那挂钟响了三下,两人从凳上惊醒来。 这时八仙桌飞来几只饭蝇即刻激起了赵书记的兴趣,本沫见忙跳下来手持塑料瓶等待。赵书记正盯着一只饭蝇,两指追着蚊子走,待苍蝇一停,手迅速一捏,捏住了它的腿,大叫道:“捉住了!”本沫拿着塑料瓶把苍蝇关进去。不一会几只全抓住了。 第61章 忽屋外传来脚步声,本沫看去,见三姑姑满面急怒,带着凶悍之态,直冲冲走进屋内,踏在高凳上要去拆电扇,赵书记见她举止大变,拿长杆竟敲风扇,直呼:“你动这个老吊扇上干嘛,一不值钱,一碰一屋灰!” “我要拆了这个屋,你们养的好儿子,把我的家败个精光,他倒好,拍拍屁股就走人,走了和尚跑不了庙。”赵敏慧骂道。 “你好大狗胆,荣芝做的工钱分文未拿,你倒来坏你哥哥的名声。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要在这里撒泼。”赵书记也骂。 赵敏慧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会说丈夫张德佑要打她,一会说她要去死,疯疯癫癫冲了出去。原来自赵荣芝去妹夫张德佑家做长工,不到两年期间十辆大卡车全部败光,全因张德佑弟弟吸毒、抢劫、谋钱害命被关押了,且一世不得回来。如今无从怪处,现全怪责在赵荣芝身上。 这时赵本逵从埠镇回来,手上拿着一叠传单,一面大喊:“婆婆,埠镇姥姥家、舅公家每天有人发传单给他们,写的都是爸爸的事。” 赵书记一看撕个稀烂:“好个张德佑,他被亲弟弟陷害败了全部卡车,现在都怪在荣芝头上,这个破顶之灾让他一世不能做人。”赵书记眼瞅着凌老太,骂道:“怪你这个不经事的脑壳,让他去顶这个事,不事先查明,原来他们早已有破绽,只等赵荣芝去顶事,现在落得家里鸡犬不宁。” 赵书记失望透顶,想不到这个家走到这一步。举目望去,家家西式阁楼,户户瓷面红瓦,相行之下,赵家一点都没变,还是老式瓦屋,昔日村里唯一黑白电视早早退休换了彩电,而现在二十一寸彩电随处都有。如今孩子们还要去别人家看闭路电视,看了一两回也讨人嫌,固定时间一到立马紧闭窗门。 6.3 这日云秀上夜班,傍晚时本沫给她送饭,这是家瓷厂,厂房外晒了一层一层的瓷圆子。几百平的厂里都是中年女人,都是冲着两分钱一个的瓷圆子。本沫找到母亲递给她饭盒,她说:“先放着吧,我把这层搓完。”说着她手捉瓷泥,分开了八小块放在手掌里,两掌搓个来回,手法轻快果断,八个圆形瓷子便生了出来,就像魔法般神奇。 本沫当好玩也拿了一坨泥把玩,分了三小块怎么搓都是椭圆的,参差不齐的。这时走来一个领导,挨个检查瓷圆,对云秀喊道:“改了!现在改小了一圆号,你做大号没人要,是算不了工钱的,快都给我重做!”云秀点头,看着这十几层的瓷圆,脸都黑了。本沫在一旁看着难受,眼见饭也冷了一遍遍叫母亲吃,她骂道:“快回家去,站在这碍手碍脚。”本沫只好先走。 偏偏这天阴森森的,不见月亮,一颗星影子都没有。已是晚上八点半,云秀和埠村几个嫂子才从厂子里走出来。她身穿孔雀蓝制服和黑裤子,整个身体消失在黑夜里,隐隐只看见发黄的一张脸,踏脚板上来回两只脚,挨着右边一座糙黄的围墙骑着。 忽一条白狗横穿马路,恰转弯处一辆货车飞速开来,看见白狗乱窜,立即车盘转向右边,在那刹那,灯光影射,照在云秀脸上反金光,自行车与货车相撞旋转三百六十度,云秀被撞飞了起来。她飞起时只觉裹在一张偌大的黑布上,轻飘飘的。自行车被旋出大道落入深坑里,云秀躺在货车的另一侧不省人事。 赵书记正在洗澡,忽听见坡底下传来大喊声:“赵书记,快些去,云秀嫂被撞死了!” 赵书记听到立即着衣从屋里走出来问:“撞在哪里?什么车撞的?不得了!” 那人回道:“东边马路上,大卡车撞的。” 赵书记听了倒吸一口凉气,一边自说:“这不死也是残疾!”说着大步往外走,连凌老太也火急火燎去了。 一听母亲被撞,本沫竟大逆不道的在笑,盼望着发生些什么终于发生了。她不止一次幻想自己的母亲死后她怎样哭丧?,但当所有人都急冲冲,她就觉悟这是大事,开始恐惧的颤栗着,像只疯狗似得上下乱窜。 当凌老太快脚赶过去,正走到马路边,忽一辆车袭来闪着白光,将对岸那人照得煞白,凌老太看清那人正是儿媳陈云秀,而且她招手正向自己走来。 凌老太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嘴里自念:“阿弥陀佛,这究竟是人还是鬼,是鬼就不要跟着我,不是我害你。”凌老太心里害怕,左右不是,向后面赵书记急扑过去,凌老太一回头,云秀跟在后面追来,分明是飘过来的。凌老太吓得被石头绊了一脚,她踉跄着向前冲去,直扑到赵书记身上,紧抓着赵书记不放,一面用手指着后面,嘴里道:“有鬼,鬼来了。” 赵书记定睛看去,灰色薄雾里,仿若有人走来。赵书记正要问,只听云秀开口说道:“我没事,没撞到身,回家去。”凌老太这才缓和放松下来。 “你怎站起来了,还能走?”赵书记问。 “往哪里走,你怎擅自站起来,有好多被撞的当时没事,后来发作死了。再者是不是有后遗症还得去医院出证明,你这不晓事,跟我走,去找那司机麻烦。”荣芝赶来说道。 赵书记听得有理,随荣芝来到事发点,大卡车停在那仍还有人围着说话,落入深坑的自行车早被捞了上来,众人围着被撞得奇形怪状的自行车,又看着云秀完好无损,只当一门奇事。后来云秀住院观察了几天,又在医院做各项检查,果真一点皮外伤都没,司机乐意赔了辆新自行车。 第62章 这些天来来回回很多人来问,云秀左思右想,又想到过世的母亲,哭道:“娘老子啊,总是你又给我挡了一命,在天保我在地保我。”说着从柜里又拿出陈母的衣裤怀在胸口,呜噎哭起来。见荣芝回来,忙放回去止住哭,说:“明天七月十五我要回娘家烧新衣。” 荣芝道:“你要去烧新衣,我不拦着,只有一事,把柜子里你娘的衣服一并拿去烧了,你留着这身衣服总是害处多,总这么下去,她不像鬼,你不像人!”云秀只要回去看娘,她也答应了,趁屋里没人又把陈母衣裤拿了出来,怀在胸口,狠劲闻了又闻,久不放开。 烧新衣时,陈家合族亲友齐跪在祠堂里,只见祠堂中央堆放着:冥屋一栋、地基一所、财箱数只,各箱里装满了冥币,又有金银桶数只、冥奄数担、接着执事者念着焚新衣文,将全部焚烧,缕缕青烟飘了起来。 荣芝说:“你抱着衣服还等几时,还不快丢进烧了。”云秀抱衣犹如抱着母亲一般,如今又要把母亲送回到这青烟里,怎舍得,凭荣芝说什么仍抱着衣服不肯松手。 荣芝骂道:“这所发癫。”说着狠命夺了丢进了青烟里。云秀号天哭地叫起来,见衣裤化成一团黑烟升起来,她如疯癫般跟出去,只见那团烟雾显出了陈母笑庞,她向那团黑烟伸手又抓又抱,跟了数百步,骤然消失了。 荣芝心里叹道:“这个疯癫婆子,再不烧迟早会癫!” 吃了晚饭,陈家姊妹正支起桌要打麻将,陈小舅见荣芝要走,忙起身让坐:“姐夫,往哪走,正等着你打牌呢。”荣芝见大家热情,又有赌牌的瘾,也顺意坐下打牌。 陈小舅安排了荣芝,他便在云秀耳边细声说:“三姐你快去歇歇,今晚别走了,姐夫瘾重定要玩到天光去。”陈小舅怕她夜里思娘,拉着她往自己房里走,说:“三姐,你今晚住我房间。” “我偏要睡娘床上,再者我陪陪爹。”云秀说。 夜里云秀和陈委员,一人睡一床说了好多话,听见陈委员睡沉后,自己转了转身体,又将陈母病逝时想了一遍,唯望她夜里来,为了‘生而形与影相依,死而魂与梦相接’愿与母亲相见,她尽快入睡。 朦胧里仿若陈母坐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说道:“秀妹,你别怕,‘种恶因,必得恶果,恶人有恶报。’必遭阴谴,你善良有后福,只如今看见你在世上受苦受难叫我怎么舍得。” “都说恶有恶报,她哪里有什么恶报?她还活得好好的。”云秀说。 “还不到时候。到时叫她比死还要受折磨,长长久久的折磨她,一世难看!” “还等到什么时候,我头发都掉光了。”说着枕在陈母臂腕间,香沉沉的睡着。 前厅里陈家姊妹一心想整蛊荣芝,想着云秀在赵家受的苦,又想着荣芝落魄,每每荣芝赢了偏不结账,荣芝气道:“怎都不付账,难道偏我不能赢?” 陈云焕心里不忿,把钱一丢:“打发你,打发你这叫花子。”荣芝听见这等侮辱,钱也不捡,将牌桌狠地一摔,顿时地上霹雳巴拉一阵响。 云秀似听见,又不肯离母亲,拉着陈母道:“娘,我舍不得你走。” 陈母笑说道:“从此我离了你,再无牵挂。从此你离了我,无牵无挂……”说着飘然而去,云秀泪眼婆娑要去追。 偏这时荣芝大喊一声:“起来,回去!”云秀醒来时才觉自己抱着是枕头。 三更半夜两人朝埠村走去。一路上荣芝骂骂咧咧,骂道:“陈家姊妹没一个好的,个个不尊重我,这一世少来往,你也少去。”云秀气不过,自己小声嘀咕:“全依着你一个人的脾气,依你这样亲戚姊妹全得罪光。” 两人刚到家门口,只见凌老太房里灯通明,又听房内犹如斗骂声,凑上窗才知是凌老太在梦里大喊大叫,赵书记为喊醒她也鬼喊鬼叫。 荣芝道:“爹爹,开开门,娘这是做了什么噩梦?”云秀小声啐了一口道:“平时做了缺德事,总是鬼上身。” 凌老太还在梦魇中,胸口被一团黑气压着使她喘不上气,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凌老太在梦里自想:“这是梦,我要起来。”接着自己挣扎着竖起头起身来,嘴里呜呜大叫:“我要醒来,你究竟是什么鬼。”那团黑气又将她压住吼道:“这一世休想,鬼种在你身上了。”她已起身数次,仍离不了床,分明还在梦里。 赵书记开门回来见凌老太眯着眼皮还在撒呓挣,嘴巴紧咬嗷嗷直叫,四肢像被绑住在拼命挣揣。赵书记尖声喊了数次还没醒,当荣芝含着一口水喷在她脸上时,她像破了咒般惊醒来,一面喊:“哪个鬼跟着我,哪个鬼跟着我。”凌老太睁眼一看到云秀,?犹如再现梦魔,便知是哪个鬼了,吓得两眼乱滚,连喊:“鬼走开!”又起身在房门上竖一座符,镇一切邪祟符才歇住。 此后凌老太便一直这么病病歪歪,一日大腿上竟显出一块白斑,她竟毫无知觉,同年年底患上了白癜风。当白癜风在脸上显现时,一块块白斑布满脸上,经过长期治疗,原有的肌肤变成黑色,将她的脸变成骷颅形状,极其难看。 然而云秀身体一日比一日健壮,脾气也壮起来,先前只是与凌老太暗气暗斗,现在她也不怕凌老太了。 这日,本沫正在厨房帮母亲做饭,将切好的苦瓜用盐腌后抓出水分。忽凌老太走进来,她左眼瞧着母亲,只见母亲面目狰狞,浑身做劲,紧接着抢抓铁铲,将锅里辣椒哐哐哐一汽捣煸,捣得稀碎,仿佛要把锅底铲穿。她右眼瞧着凌老太,只见凌老太也满目狰狞,拉着老脸,玲珑眼突出双睛盯着碗柜,把一个空锅只一脚,“哐啷”一声踢到墙角去。本沫身体跟着器了起来,手软筋麻,一动不动。 第63章 她看见两人虽背着背,谁也不看谁,但仇恨潜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她夹在中间,感受到两人如发怒发威的猛兽在低沉咆哮,仿佛所有物品都在战栗着。云秀挥着铲子还在拼命捣,咬碎口中牙,越捣心中越怒,一阵强烈的辣椒味冲入鼻官,云秀仰面朝天猛烈的打了个喷嚏,接着一个接一个,最后啐了一口恶痰“呸啾”。 凌老太气冲冲地走出厨房,骂道:“呸啾,呸啾,我要戳烂你的瘪嘴。”一面穿堂入厅大骂道:“早死娘冇教导,哪日会路死路埋,怎么车子没把你撞死,不被轮胎压死,在我面前来障眼。” 云秀也怒气走出厨房,本沫也跟着来,两人上楼走进房,云秀听凌老太这般贬娘贬女骂,忍不下这口恶气,呸了一地回道:“哼,被车子这么一撞都没死,怕是死不成了,真是老天有眼!”声音震天,这间房又有回音不曾把房震破。 突然的吼声,惊得本沫从凳子上溜进大书案黑洞里。她已经对母亲这喉咙惊破了胆,她从黑洞里爬出来,又看了看母亲的脸,只见她满面狰狞,眼珠子在黄灯下发红光,也有几分强了。 云秀停下来咧着嘴竟笑起来,向本沫努眼,一面拿手指着窗外,张牙舞爪细声说道:“你就是老不死的,肏娘骂屄,吃了还不忿得,这么造口孽,你会有恶报,你这个老货,老婊子!?”说着竟笑出了声,渐渐笑得声音越来越大,本沫在一旁也微微暗笑。 这时荣芝进房来,惊得云秀笑也止住了,只见荣芝脸色冷凄凄的,对着云秀喊:“这么斗下去,究竟有意思么。赵本华今日打电话回来说体检得了病,要回家来治。你自己想想,你惹回来的病,害了自己,又来害下一代!”云秀一听,灰头灰脸一句也说不出来,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七章 三姊妹命不济嫁差郎 自从知道大姐本华要回来,孩子们得空就站在槽门口等。这日,本沫远远看见从东面走来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子,旁边又有一人拿行李的男人,送到坡底下一溜烟跑开了。 “大姐回来了,大姐回来了。”本沫一面大叫着,一面瞧着大姐,婷婷袅袅上坡,只见她一身精致大红裙子,白色腰带上闪着金黄的带扣,乌黑长发,高跟鞋,手提着大箱子款款而来。本沫看着入了迷,这一屏一息,一足一步无不透着高贵气质,在她眼里大姐是她见过最美的人。 本华是赵家辉煌期生养的,吃的好,穿的精致,坐小轿车上学,跟赵书记坐过飞机,去过大城市,跟凌老太到处朝圣,她的心气比她父亲还要高。她楞在原地看了许久,大姐早已被众人围随进了大宅里。 凌老太正和刘姨婆在房里说话,听见本华回来,两人走出房异口同声大喊。刘姨婆最喜欢的是本华,一见了她,再看了看其他几个,忍不住对着凌老太说道: “真是五朵金花啊!” “还金花银花呢,怕都是赔钱的货哟!” “咳!不该!”刘姨婆眼不离睛看着本华发笑,她没有女儿,生的都是儿子,原先和凌老太竟背地里想交换着养,曾有一个意愿:想本华做她的女儿,每每有人破事交换不成,因此只有心里羡煞,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赞道: “华华,今年十八岁了吧。长得好啊,娇皮嫩肉,身材有上有下,一张水灵灵的圆脸,这双眼睛像你爸爸,英气飒飒,脸上还有一对梅花洞,啧啧啧……华华越长越标致,叫人怎么不喜欢!”说完,眼睛又盯着本君,摸着她的六股辫子,赞道: “这是老三本君,你看这一头六股辫子,我一头抵不过她一股,倒是借来给我用一用。你看她面如桃瓣,樱桃小口,温温存存的讨人欢喜。” “姐姐,这就是末尾两个孩子?”刘姨婆问道。 “对,一个‘沫’一个‘唯’,你道好不好笑,原以为已到‘沫’ 了,又出来一个‘唯’ 巴,末尾遂了。” “华华,你看看你小妹妹,才六岁,长得跟你一个模样,一样的美人坯子。” 本华看去,本唯果真除了头发细而微黄,不仅长相连脾气也相像,接着打开箱子拿出一件花色公主裙给她,看着其他妹妹说道:“只一件,带不了那么多。” 大家津津乐道谈论着,本沫如同看戏,她朝小姨婆看去,恰小姨婆也朝她看,两人四目相对只微微一个笑。本沫不觉看了看自己,一身黑不溜秋,忍不住连自己都笑了。 原来本华身体并不大碍,吃了中草药修养了一个月全好了。荣芝正是落魄,受人贬低的时候,他把在外受的气全撒在孩子身上。见了本华骂道:“现在入不敷出,带回来的钱还不够治病的。” 本华听见父亲的话,愤怒之火燃起来,她把在外受的苦难全归罪于父亲身上,骂道:“我在外打工的钱不都寄给你了嘛,你这无情,说的是人话么。至于今我还记得你在电话里说的话‘我们都是你养大的,挣的钱都是你的,没有钱就死在外面吧。’你这无情无义的。原先我只觉得你只是性格暴躁,有些野蛮,现在看清了你就是冷血,冷性。”说话时她朝屋外看了一眼,接着假已愤怒收拾东西出门了。 本华回来后总行踪诡秘,总有一个男的站在坡底下,或躲在围墙背后,只要那男的一现,她就出门去了。 这日,荣芝正喝着酒,忽一个身影在围墙背,时不时跳起来看一眼。荣芝心知肚明,先悄悄走进凌老太房里,并细声说:“你们两老在里面听,不要出来。”接着走出房,照旧坐回桌喝酒。只当本华踏出房门,即刻被荣芝一声叱呵住: 第64章 “你去哪里,围墙背后站的是谁?你倒以为我不知道,自从回来后,两个偷偷摸摸混在一处,我全看在眼里。”本华怔住了,一时哑了口,荣芝接着说:“他是谁,家住哪里,我全摸查清楚了,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地方人眼为证,年纪轻轻不要贻人口实,将来叫你吃亏说不清。” “哼,你晓得为好,不要讨我再告诉你底细。”本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着就往外走。 “我事先告诉你,宁肯与他断了来往,不要跟我斗,倘若跟我斗没有好果子吃。我提前警你,他家住在偏僻麻竹山窖里,一旦你进去了,一辈子出不了山,请你有进无出!” “哼!我不止要和他来往,我还要和他结婚,气死你!”本华转身剜了他一眼,挑衅道。 “你出去试试,几时叫你死在我手里!”荣芝见她已走出大门,将手里杯子往地上一摔。 “难道我还受你管制。”本华说着头也不回走了。 荣芝此时烈酒烈火正燃烧着。他快脚来到凌老太房里,气狠狠地说:“娘老子你听到了么,我没有诓你吧,她回家后就是这个样。爹,你看看赵本华这家伙,出去就学坏了,不把我放在眼里,自作主张还挑战我底线,是时候给她个厉害,再不制她,恐怕闹翻天。” 赵书记点头如捣蒜,也说:“要管,要严格管,一无媒、二无熟,就这么不三不四跟人混,影响极不好,几次赵老屋的人拿我打趣‘是不是要当太爷了’丑死了,脸都丢尽了。她还不知毛深皮厚,多少人等着看笑话,这次断不得依她,这性质太坏!” 荣芝像得了令,脸色即刻转变了,说道:“哼,等她回来,狠狠治他一回。” 傍晚孩子们都在院里溜达,本沫刚从屋里踏出,一股似火的温度扑来,一下子感觉热燥燥的。她仰面看着天空,颜色一半橘红一半灰蓝,两只小鸟正朝西面飞去,前一只飞入橘红黄云里,即是明亮里摸了一点黑,后一只飞入珠灰云里,在那灰色调里几乎感受不到它飞行。不一会天空从东面飘来一丝一缕的黑烟,之后就一阵阵的飘过来,就像一块朦胧的黑纱掀开蔓延着,随即黑幕降临,天转为黑色。 她正要往屋里走,忽然一束金红的光辉直射而下,将红砖大宅照得血红。她被这光景惊住了,这束光单照在赵家,连坡底下也围着好些人看。 这时她看见大姐慢慢爬上坡来,走到那束光中将她也染成血红,刚走进腰门那光陡然消失,天黑得彻底。本沫跟着大姐走进家,恍惚间她看见父亲守在腰门处,眼睛里闪着冷漠可怕的光。只等所有人都进门后,接着她看见父亲像小时一样把大门猛地一关,将大姐横推倒拽压到新楼靠西边的房里。 孩子们不知什么事,都好奇向房里探了探,只见赵书记凌老太早坐在竹席上,脸色肃清的。云秀低头站在床边面对如同山丘般的一堆衣服,漫不经心的叠起来。忽荣芝举起竹条狠狠的抽打在床边,骂道:“脑壳里都是屎浆,什么时候了还叠衣服。”接着一竹条向门口打去,将孩子们一窝蜂赶走了,大吼道:“走,没你们的事,赶紧去睡。”云秀吓得垂手伫立,用一种警示的眼神望着跪在地上的本华。 本华无畏无惧,倔强的目光望着窗口,她只感受到凄冷,以至于她听不见父亲冲她喊话:“你明知底细还要来往,他们是山窖里种地的,你也要种地。” 她只冷冷的说:“打吧,打死就好,早就等着经受你的打灾。”话未说完,竹条猛烈抽在她身上。她面不改色使得荣芝癫性大发,打得越来越猛。 云秀哭着上前阻拦早已被凌老太按压至地,凌老太最兴趁虚中给她一顿打,像是蓄谋已久的。云秀的整个脑袋被压进脖子里,喘不上气来,她侧目望了一眼,荣芝正把本华的脑袋套进麻袋里,脚一踢,将她整个身体全装进入后束起。装入袋时,赵书记看着像是装进一只牲畜一样,只见他咬住肥大下嘴唇,唇口上露出深齿痕,竟站起来哼了一声。 蜷窝在麻袋里的本华起初蜷缩扭动着,像是一只巨大的蚕蛹,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当荣芝再次重复问:“到底还要不要来往?”只听麻袋里传出一声“除非把我打死”。 荣芝每打一下便增加力度,嘴上喊的比打在身上更声势浩大,他期待女儿因无法忍受而跪地求饶,而每每失望时荣芝厌恶她像厌恶一只非打死不可的牲畜。当他正要再打下去时,凌老太抓住了竹条,骂道:“打死也没有用。”接着和赵书记走出门。 云秀上前搂住麻袋,松开麻袋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一双恶狠狠的眼珠追随荣芝离开门外,仿佛痛恨要把整个生命归还于他。云秀见她已不能动,将她扶到床上,又拿药给她擦,本华骂道:“出去。”云秀也出去了。 不知过了几刻钟,忽房里传来清脆透亮的玻璃碎声萦绕着整个楼,把所有人震击住。云秀在反锁的门外急得直跺脚,哇哇的叫着:“华华,你别做傻事。” 这时凌老太大步流星上楼,右手持着一把大连刀,一路喊道:“屙血屙痢兮,害死人。”望着云秀这个障眼物在门边,斥呵道“混远去”随即稳熟的将镰刀在门锁处一上一下砍去,那铜锁在门扣里反复跳跃,最后“砰”了一声炸裂开,只见本华手上的血沿着床边滑落着,血流满地。 凌老太惊得拍大腿叫嚷着:“该死万年啊,该死万年啊,屙血屙痢兮来害我啊!”云秀早已哭倒在本华的床边,紧紧握住那只垂沿着滴血的手,用白布缠着。 第65章 当荣芝进来时,本华那紧闭着的双眼立即弹开了,用仇恨的目光投向他,似乎挑衅道:“不只是死么,死给你看。”荣芝接过她那燃烧似火的眼睛,眼光似两把刀,刺得荣芝即刻矮了一截,杀得他连连后退,他退到门外,幸而周围并没有别的孩子,他倚在门口骨软筋麻一屁股坐地上。本华送医后仍住在前门房,由凌老太守住。 孩子们对大姐为何惩罚心里是透亮的,孩子们抱坐一团,恐惧的旁听外面的狂风暴雨,外面的大声疾呼使得每个幼弱的心脏经受震击,震得身体麻木,所受的恐惧比大姐承受的一样多。 7.2 次日,终于等到天亮,本沫脸上还挂着昨夜的惶恐,洗脸时手还一直颤抖,当她看见大姐从她身边走过去时,她又一次无法控制身体摇摆起来。 眼前的大姐一夜间换了一个人,鼻青脸肿,佝偻残躯,头发乱耸,眼睛泥视着地板上,歪曲的身体有气无力的扭动,走一步晃一步,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她嘴里一直在嘀咕,没人听得清楚。 凌老太向本沫努嘴,示意让她跟过去,不旋踵间,大姐横着倒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本沫看着倒下的大姐早已吓得全身瘫软,左手抱头右手扯腿,一点力气也没有,搬不动,提不起,使出蛮劲,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哭着呼喊大姐,一面看大姐被大家合力抬在床上。本沫站起来样子如同大姐,行迈霏霏,中心摇摇。 忽外面一阵脚步响,“吱扭”是荣芝碾门的声音,凌老太忙唤他进门来。荣芝低眉耷眼坐在凌老太面前,凌老太的眼睛像是哭过,黑红黑红的,一口长气卸来,说道:“我总想着心里始终搁不下,我们板不过来的,这是在跟命斗,你斗不过她。细来想,你的姑姑啊,就是这样没了命,她也是自由恋爱一个姓谭的,赵家族上下生死不同意,最后落得相思病,全身瘫软无力,皮里出血。我在她床前细声喊‘谭牯来了’她便能立身坐起,一听他走了,她就昏迷闭死,任谁来睁不开眼。如今我看本华,整日昏昏沉沉,怕不要与你姑姑一样得了相思病。我想通了,困住她的身,困不住她的心,她的心早已在别处,你快答应他们两的婚事,应着她吧,终究是她自己的人生,以后也怪不得你,放手如放生!” 荣芝说:“她那几根筋骨,我早就放弃了,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不要挂我赵家的名声。” 晚上吃饭时,荣芝当着全家的面,对本华说道:“你要嫁给他,家里上下没有意见,只说一句,无婚宴,不请客,今后你自己的路自己走,是生是死自己去把握。” 本华听完恨恨的站起身来,瞪着他骂道:“你倒是斗到底啊!哼,不是跟我斗,看比谁硬,害了我,你总得不到好!”半响又说:“我不同意,谁说我要嫁了。”说着浑身刚硬朝房走去,将门哐啷一声打得响亮。 荣芝和凌老太两人木怔怔看着她摔门进房。本华进入房脸上露出诡怪的笑,她望着四面白墙,套房里间已被封住,放了一个木漆两扇门柜。四面白墙像在挤压她,呼吸困难,喘不上气,她掐着喉,“啊”发出一阵寒颤人的尖叫声,接着两眼一闭,倒在床上。 凌老太杵在门口,一会侧耳听,一会低头缝里瞧,急得团团转,嘴里念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两手一拍出门了,找人说媒去。有前一桩的事,说媒后被别人破事遭嫌弃,又不了了之。 本华自从与那人断了往来,在埠镇找了工作,自此后安分守已,规行矩步。一日,本沫在写字,忽然楼下传来热烈的嬉闹声,她走出去瞧,原来是大姐的两个同学,还曾农忙时帮家里割过稻谷,一家子对他们印象深刻,见他们来都十分热情。 这时,云秀正递茶水笑道:“呀,你是王晏华,你是张简,我都记得。”家里的女孩都看呆了眼, 两人都十分帅气,然性格却不同,王晏华风趣幽默,与孩子打成一片。张简则温存有礼,诚诚恳恳。 本沫盯着张简发呆,见了张简扬起莫名的憨笑,还未到跟前自己先飞红了脸, 莫名的紧张。她喜欢张简那非凡的气质,诚恳的脸庞,那眼镜底下富有魅力的眼眸又深藏着温柔。她羞涩喊:“张简哥哥。” 此后两人来得勤,荣芝见二人围着本华转,又是这样的年纪,心里也早已猜出几分,因有上次的事,不得不谨慎。 荣芝凡事喜先摸查,明白一方水土一方人的道理,问一下地方人便清楚。经他摸查,王晏华家离埠镇不远的光跃村,家里有二层小楼另一小货车,只他一个独子,自初中毕业后闲旷在家,本性好高骛远,平时除了与他父亲跟车,闲时也堵酒堵牌。 张简家离的远些,家里都是老老诚诚。自初中毕业后,考上重点高中,今又考上重点大学,为人老实本分,难得的好人品。待王晏华日日上门,荣芝越看越不顺眼,而本华次次看见父亲想撵不敢撵,她越是欢喜,反赌气与他打得火热。 这日,荣芝正从外回来,往前门房经过时,只听房里语笑喧哗,转头却见王晏华正四肢伏地,跪在地上做狗爬,嘴里喊:“你骑在我背上来。”本华被半推半就坐在他的背上,王晏华呼哨一声,说:“肉凳子好不好坐,专人专享,日后你一吹哨,肉凳子就来了。”本华被逗得欠身大笑,兴起时也不管不顾喊道:“驾。”凌老太在里面也捂嘴大笑。 第66章 荣芝看见这一幕心下乱颤,怒不可遏。嗔忿忿穿堂进入厨房,没好气对云秀说道:“这也太不像男人样,看不出他的骨血气,这时他可以任你当狗骑,日后他就会变狗,是人是狗分不清,这种人为目的没有原则,越失道德。不比张简,行的正,站得正,好得多!” “更看不惯凌老太,一群孩子在屋里,你也跟着敲边鼓、吹边号,坐在里面更是引火上线,大人没有大人样,越是不晓得深重。”云秀说。 “你是当娘的,你可以去喊,当面教。怪就怪你的愚痴脑壳,这些女随着你一个愚痴样。” 云秀苦笑不得,心里忍不住也骂:“怪就怪你自己,芽苞花儿时期你不教,反以小便宜是人都引上门。现在绽出花瓣来定了性,还会听你讲,晓得理也搬不动性了,迟了!”半响,她才说:“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对她我更是声不出口,她几时把我当作是她的娘,宁愿听野话,也不愿意听娘老子一句真话,你看凌老太在里面,我敢进去,她还不先压制我。随她一条筋,越喊她越腾翅高飞,她已定了性,要想磨转她,难!只有她自己反思,自己的命自己把握,嫁是一生一世的事,我做不了主!” 此后荣芝看王晏华来,他就气。看张简来,他就笑。本沫和父亲一样,害怕大姐选了连自己都瞧不起的人,总盼着张简来。然这日,本华知道父亲吃酒晚回,恰好她同学生日邀她玩,张简在家等到七点仍不见回来,便问本君和赵本逵:“你们知道你大姐在哪户人家吗?” 两人争相答道:“陈倒塘水坝岸上。” 张简又问:“谁带我去?”二人默不作声转身各自回房。 本沫轻轻走到张简旁边,嗯嗯呃呃的说:“我去,我-晓-得-路。”她明知陈倒塘水库有妖树、水鬼,但是陪张简哥哥去,她愿意。 刚天黑不久,连颗星影子都不见,阴森森,总感觉身后有脚步声,以及在黑暗里走还是改不了总朝后看的毛病,一看一个鬼形,一看一个趔趄,在张简前后左右转悠,又是怕又是冷汗,越是怕鬼越吓。 待要经过妖树时,她早已想过,经过时就紧闭双眼,疾趋而过。这么想着,恰月亮出来,到处撒着银白色的光。走到妖树底下,她一边拉着张简的衣角,脚仍走,不禁睁开眼睛由下而上仰视着树,只见这是一棵百年老树,古树斑驳,虬枝而上,直伸天端,犹如天梯。嶙峋的怪石堆在树底,树根部却有一个偌大的洞,有森森的鬼气,脚急走,心里默念着守护自己的三个菩萨,张简走在她前边,他就是她心中的光,两人爬上高坡,陈倒塘水库尽收眼底。 原来陈倒塘水库是天然湖泊,两面绿茂一面堤,月光照耀于碧波上,她看到天上飘动如湖水似的云层,此时一碧数顷,湖泊河汉水茫茫。 本沫兴奋说:“和大海一样啊!” 张简笑道:“这可不能和大海比,大海大得多,你现在只能感受大海,你先闭上眼睛想象一下这就是大海,用手框景,然后睁开眼睛,坐着临近水面处眯着双缝望去,便能感受大海。走,以后你会知道的。” 张简着急让她快走,两人沿坡而上,便看到一户人家,附近到处杂草丛生,间杂许多荆棘树。她站在门口大喊姐姐,喊了数几声大姐才走出来,本华见了张简羞得低下头,三人自顾又往回走。 本沫看见大姐和张简哥哥肩并肩走着,仿佛是珠联璧合的一对,此时月亮更明,那紫白色的光打在他们脸上,她看见大姐见了张简哥哥明显换了一副娇姿,与他一语一笑间,腮上还会显出浅浅的梨涡,她羞涩的咬着嘴唇,那梨窝愈抿愈深,久久的留在脸上,喜溢眉梢,这是她对王晏华所没有的。 本沫心里不再感觉一丝害怕,她手拿电筒故意走在他们前面,忍不住凝想着他们的肩是否靠在一起,手是否牵着手,心里一遍遍呐喊着: 姐姐忘了过去吧 跟张简哥哥相爱吧, 我愿化作泥浆 被你们踩在脚下 黏住你们双足双唇, 紧拥在夜里。 我那美丽动人的大姐, 这是你值得拥有最好的爱情。 待走到家坡底下时,她故意蹲下提鞋让他们先走。眼睛不由望向他们,此时:头顶一轮明月,月亮走,他们走;天上云追月,地下风吹花;本华身着白纱裙,两坡由下至上,紫荆花,红色的虞美人,多么美妙绝伦。这时,张简回身喊道:“快进屋去。” 本沫一个小跑进了院里。本华刚走到槽门口,这时被张简反手一牵拉到围墙背后。本沫在花墙洞里清晰看见他们抱在一起,低头一看,他们的影子躺在地上,你拥着我,我拥着你,激烈的拥吻着。本沫心里热烈起来,内心欢欣,为这两颗热烈的心。 三人关系仍扑朔迷离,直到张简去上大学期间,王晏华趁热追击,加上家里的压力,使得本华有些动摇。夜里本华想着张简和王晏华两个人,她爱张简,她深知父亲也喜欢他,单这一点,她不能选。再者他考上了大学,既不想高攀也不耽误人家。其二,论长相王晏华长相平平,自己总在他之上,论讲话,他更是卑不足道,恨不得跪在地上伏低做牛做马,当狗骑。将来也总是他邪皮赖脸跟着的份。其三,他既能马上结婚,也了了她迫不及待离家的心愿。她决心嫁给王晏华。 第67章 赵荣芝得知虽失望,但眼下他自己落魄也没有主意,任由她自己做主。仍撇下那句话“你要嫁给他,家里上下没有意见,只说一句,无婚宴,不请客,今后你自己的路自己走,是生是死自己去把握。” 凌老太知道荣芝诸事不管,距婚期越来越近,她整日愁云,总是朝西边山林里看,每看一眼,那参天大树跟着瑟瑟发抖,果然砍了两棵大树,请人做了一堂嫁妆,但见:高橱大柜并衣箱、花箱细柜书橱备;桌椅梳箱脚盆桶、衣架水盆矮凳子。 7.3 订婚那日下午,又是因为扫地,本沫被三姐本君一个巴掌一个台阶打到了新屋二楼,一条深长的走廊里有一排四间大小相同的房间。云秀和赵姥姥正在第四间房门口挑拣茶子。 本沫止了哭走进第三间房里,现在她和姐姐本君住在这里,因陈谷堆积在无人的二楼常年被老鼠吃,荣芝才下定把粮仓搬到一楼。 刚进房,只见大姐和新姐夫王晏华竟躺在她们的床上,五斗橱上放着电视机。孩子们看电视一动不动,而他们睡在被子里也一动不动。 本沫倚在门口时不时盯着他们,她好奇大白天躲在被窝里背向电视干什么,她想象他们下体交在一起。接下来如她想象的一样,起初他们一动不动的躺着,只有下肢微微挣着,被子中央时不时突鼓起来。其他人都盯着电视,只有她发现了,当王晏华从大姐身上撤下时,被子里显出四条腿,两个身体清晰明了,这时她更断定自己想的没错,他们就是交织的。 她越想越感到羞耻,脸上飞红,扭头转向长廊里的赵姥姥和母亲,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和洽非常,只听赵姥姥说: “今年茶籽颗颗大粒,油光亮色,这十几箩筐榨油了得。” “我深林野岭,一个人荆棘里爬,驴狗一样背回来。我这样做,榨的茶籽油凌老太过年即送去给她女儿,我自己种的东西,要用要吃还要经过她意愿,想自己留一滴谈都别谈。嘿,要用要吃要送人都可以,她嘴里不积阴德,只把我不当人算数。”云秀说着眼泪婆娑。 赵姥姥忙伏在她背上细声劝道:“你千万要忍气,凌老太这一世到底会有坏下场,我是没眼看见了,但是我闭眼能预着,你这一世到老会好起来,好人会有好报的。她今后再怎么对你,你就是要忍气,勿同人争,要同命争。” “我晓得,她这一世不得好……”说着泪如雨下,哭道:“我这一世多亏遇见了你,人老心不老,我这一世总是你护着我,没有你,就没有我。对你我没有别的报答,你来了,只有好生做好每顿饭。”说着摸着眼泪快步下楼去了。 婚礼早晨,瓢泼大雨,本华只穿一件红狐大衣裙,头上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头顶只戴一个金钗,她已怀孕数月在房里坐床。 忽听见门外一阵自行车铃声响,本沫看见张简哥哥骑着自行车身披雨衣、没戴雨帽,一个令箭冲进屋里,从雨衣里拿出一个巨型布偶,布偶裹着一层透明薄膜,未曾湿,他自己却淋得如二狗楞。雨水在脸庞流下来,取下眼镜、露出迷齐眼,一股阴柔之气!本沫拿毛巾给他,他只摆手,双手在脸上一抹,一身硬气逼人,一旁本沫看着脸红心跳。 荣芝让他换衣服,他只摆手,又一令箭骑车直冲雨里,冲进瓢泼大雨中,好一个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好一场滂沱大雨,萧萧风声,一面是凄凉悱恻,一面是深情怒吼,雨斜打在他身上,犹如万箭穿心,他亦迎上,淋漓尽致得痛快。 荣芝朝他背影看了许久,久久一声长叹,说道:“真是一代情种,可惜了,造化弄人,家里女儿多着呢,随你挑啊。”本沫也朝他的背影看了许久,实在想不明白,大姐和张简哥哥出去的,转身却要嫁给王晏华。 家里没有办酒席,置备的一堂嫁妆早早送去了王家,上午王家把本华接走,此后本华彻底离了赵家。 荣芝脸上没有一丝不舍,他现在急得团团转,他一会要送本君去赶火车。本君刚过了年还不满十五岁,书读得最好,却发挥失常错失了命运,按赵家规矩:没考上一律去打工。她今日要拿着大姐的身份证出去找本红。 荣芝眼红同村人,出去打工的女孩都往家里寄钱,家家户户盖起新楼,临走时,本沫把自己积攒二十块压岁钱给了姐姐,她从旧书里翻钱,这些钱全被虫子咬破了洞,密密麻麻。 荣芝送完回到家,云秀问道:“火车挤不挤,怎么上车的。” “差点儿去不成,你可不知道,过年后的火车情形,火车站乌泱泱全是人,有票难上车,我让本君爬到我肩膀从窗口钻进去,她落入车厢人堆里,我看见她站在车里走,踩在人头上,肩上,像是踩稻垛似的。”荣芝说着不由笑出了声,接着说:“又一个老人家大声喊‘有人在上面啊,让女孩下来,可怜的孩子啊。’我看见众人扶她下来,送到老人家旁边坐下了。” “好哇,又消停了一件大事。嫁的嫁了,打工的去打工了,年也过了,你接下来做什么?” “我做什么,有人出去工作还要难为我做什么,现今有几个女为我卖命,还轮不到我发慌,有事做事,无事歇天。” 大姐出嫁已半年了,一日本沫与妹妹本唯想着去看看大姐,先前与父母来过两次,心里记下了路。她们两个往西面沿着埠镇柏油马路走,脚下的柏油马路晴久了被暴晒变软,沾了一鞋,马路显出梅花洞,路过的车辆颠颠顿顿。 第68章 走半个小时到光跃村,柏油马路转为泥沙路,松散如粉,车一过扬起一阵尘土,满身满脸。转上一道长坡,直到山顶是一家小学,学校门口一栋二层楼便是王晏华家。 还在坡腰上时,本沫便站着不敢动了,她看见大姐正从屋里出来,先是一惊,而后形色严厉,尤其是她的眼睛,越来越像凌老太凶悍毕露的形象,骂道:“你这每天野马似的,带着妹妹来这里也不知道拾掇一身,看看你什么样?头几乌,面几黑,赤手赤脚,还穿一身短衣短裤,不羞不臊。牯不像牯,妹不像妹,倒像是无爹无娘的野人,野人比你还要晓得遮掩,不晓得眼皮深浅,来这里丢人现眼的。” 本沫见大姐这样骂,站在外面一动不动,自出嫁以后她那副尖酸刻薄骂人的嘴越发可怕,正不知所措时,大姐转身说道:“还不快进来。” 刚进大门,恰王家婆从里屋走出来,问道: “这是两个妹妹?什么名字?多大了?” “是,本沫和本唯,一个十三岁,一个八岁。”本华说。 “差了五岁,我看着差不多高,还以为一般大呢?”她一直怀疑的打量着她们,笑道:“华华,这小的长得水灵灵的,模样像你。”接着目光转到本沫身上,盯着她的腿瞧,叹道:“哎呀,这双脚,这是夏蚊咬的,整条腿前前后后无一块好皮,红一块黑一块,残疤迹迹,啧啧!”再要看时,早已被大姐拉走了。 进房后大姐又骂:“我就说你连野人都不如,这一手一脚的残疤,裸在外面,别个不是像看猴一样。”说着将衣服重新给她换了,两人跟着大姐赶集仍回来。 云秀看着荣芝这副混沌样,心里恨,又不能说,家里凡事一个人扛着。荣芝做些零工,零售,直到次年端午。 正是端阳节,云秀一整天心神不宁,因赵姥姥身体有恙,她一整天悬着心,又一屋子客人,不得空下去看一眼。到傍晚,云秀悄悄在本沫耳边说:“你下午看看姥姥好些没,听讲因过节多吃了个粽子。”本沫应着下去了。 赵姥姥遗孀多年,仍吃轮饭,到底与先前不同了,这些年不知她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难,她虽有六子十四孙,均为女人当家做主,有嫌弃不给吃的,不肯住的,骂的,讽的,唯有她自个儿知道。 凌老太待她是个例外,她待外人都有一副热心肠。虽然凌老太待她好,比别个媳妇都要好,但自从知道云秀,她打心里明白,凌老太的好只是做给别人看,让世人夸赞,多少带些虚假把式。而云秀,她只不过是凌老太底下的小媳妇,待她不过一个“真”字,一片赤子真心、良心。 本沫走到白面金字的老屋门口,隐隐约约听见有一阵人声,她走进大堂后转右站在赵姥姥房门口望去,黝黑的长廊里,乌泱泱站着一堆人。 只见其中一位姆姆,生得体肥面阔,语声高亢,有些傻里傻气,人都称‘锉姆’。只听她高声喊:“江大夫,她就是中午多吃了一个粽子,婆婆是噎着了么?”江大夫不答,又看见他与几位爷背着人低声说话,一时摆了摆手出来了。一时屋里,男的阴沉,女的阴哭。 本沫手脚发软站在原地,又看见那微光处赵姥姥躺在床上撮空理线,嘴巴张开,像是要说话。锉姆问道: “婆婆,你要说什么,我听着。” “云......秀。”赵姥姥道。 “婆婆,你是喊二姆?凌映云?”锉姆只听到“云”一字,只当是喊凌老太。 “云—秀。”赵姥姥摆了摆手,将“秀”字拖出长音。 “婆婆,你在等云秀么,赵荣芝老婆陈云秀么?” “嗯。”赵姥姥鼻里响亮一声应道。 “她没得空,二姆让她在家看孩子,二姆在来的路上了。”一语未完,赵姥姥闭着眼,一口气退了……顿时房里大放悲声。 本沫狂奔到家,见了母亲,脚底发软跪在地上喊:“咩,姥姥死了。”云秀一听,一屁股摊在地上,嚎啕大哭。 晚上,赵书记回来取钱办丧事,喊了半天凌老太不见人影,荣芝身无分文,两个只能坐着干着急。待荣芝要出门找时,凌老太正走进家,还没等赵书记问,她先说道: “没有我怎个搞法,你们两个总没有我办事利索,都是面皮子软,不肯张口的。我先去陈云秀瓷厂,顺着她老板家去,先预支了五百块工资,好说歹说,人死为大的份,当真给了我现钱。我再去村长家说明缘由,你原先在村上做了几十年,我张口他不得不照顾,村上也有所表示。” “你这卖头卖脸的,这所好意思,世人都逃不过你的算计。”赵书记道。 “我是不再怕的,就是讨个利来!” 赵书记思母含悲,难以形容的悲切,不去理会,荣芝也灰头上楼去,云秀便问:“凌老太这是去哪里,让你这样找。” “去你瓷厂预支了五百块钱回来。”荣芝说。 云秀一听激动起来,矮凳一翘,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喊道:“哪个听过婆婆死了要支取孙媳妇的工资办丧的,说不出的理由,偏生只有她那脑壳,歪主意算尽搜刮剥削我的心血。哼!说是说,婆婆待我一世恩情,用在她身上我值命,有骨就在外说清楚,用的是我的血汗钱。”这时她又想起赵姥姥曾对她说的话‘你千万要忍气,凌老太这一世到底会有坏下场,我是没眼看见了,我闭眼能预着,你这一世到老会好起来,好人会有好报的。她今后再怎么对你,你就是要忍气,勿同人争,要同命争!’想着忍了又忍,不提了。 第69章 凌老太当没听见,从不把云秀放在眼里,这时连回一句也多余的,她满心里想着丧事,盘算着赵老屋的事。 赵姥姥过世的消息传给了本红,她早不想在外待着了,耐着性子陪妹妹本君。如今见妹妹已适应且调离去分厂,现在又听赵姥姥过世,回家越发心切,几日后回到家参加了赵姥姥的葬礼。 7.4 赵本红回到埠村后学了一门美容美发手艺,在埠镇开店,赵书记替她题了六个字作为招牌,时不时狂歌劲舞使家里热闹起来。 自本红回来后,张简一放假就来家里,两人联系密切,孩子们开玩笑说:“做不成大姐夫,做二姐夫也成啊!”荣芝在他身上有遗憾,想着他不会再来,而现在证明他还有希望,还有希望成为他的岳父。 张简陪着说了一会,然后对本红说:“出去走走么?”全家人听见这话举着手赞同。本沫这才看着二姐本红的脸,羞涩的鹅蛋脸面,长发中分,身姿曼妙,跟在张简身后俏丽娇媚。 次日晚上,本红正对镜练习盘发,本沫常常给姐姐当发型模特,几十个发夹在她头皮里穿刺,时不时发出哀叫。她明显感到姐姐今日手法僵硬,心情还不爽,忍不住问: “昨天你和张简哥哥去哪里?” “去见你大姐,他自己一人不好去,只不过是叫上我一起去王晏华家来掩人耳目。”本红不耐烦说。 “张简哥哥喜欢你吗?你喜欢他吗?” “喜欢有什么用,他妈喜欢大姐不喜欢我,说大姐人甜嘴巴也甜。你这头鬃毛、屄毛、没法辫!”说着双手在她头上一搅,发夹子一汽抜,痛得她作鬼叫,出来找娘。 又过了半年,这日,本沫闲得无事在姐姐房里,先是穿她的高跟鞋来来回回走,再翻翻她的衣柜试试她的衣服。最后盯着书柜上的画发呆,这书柜原是姥姥先前留下放在楼上,今却搬到房里了。 这是一张退光黑漆书柜,面板是黑漆金画,勾勒一幅松竹双鹤图。她看得入神,伸手去摸,不料面板自己掉下来,只见里面上下两格藏着很多旧书,两暗格里面藏着一大叠信件,全是姐姐与张简的书信。一看见张简哥哥的名字,她好奇一一打开来看。这才知道两人只是兄妹之谊,信上写的是关于这半年来她结交的男友以及恐重蹈覆辙大姐的路感到迷茫无助,得知这惊人秘密使她浑身发抖。忽听见院外车铃声响,屋外又有人说话,她赶忙将信件放回原处,慌慌张张出去了。只见二姐本红吹着口哨、拔着响指回来,行为心性有些流里流气。 父亲在园外扯草,见本红回来问:“你昨天去哪里了?” “昨天一整天待在店里啊!” 本红冷冷道。 “还好意思说谎,人家易家婆好意去你店里剪头发,你倒好,大白天的把门关上,你干什么去了!” “不怎是有事。” “好哇,你不说我也能查到,让我查到没那么好事。”荣芝骂着恨恨的看她进房。 一日傍晚,本红坐着一个男子的摩托车回来,荣芝起初不知底细,还以为是像张简那般的人,待他相当客气留下来坐。本红反而把他带进房去,也没关门料到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进来,关了门反倒令家人怀疑。 只听荣芝喊道:“红红,你出来。”一语未完,只听见跐溜一声,像是从什么地方摔下来似地,出来时只见她用手挠着凌乱的头发。荣芝看了,急着拉她到大门角落细声说道:“不管是同学还是朋友,怎么可以带他进房里,孤男寡女的坐在里面像什么话。” 里面的王尔红也听见了,立在门槛上左右不是,说道:“叔,我先走了。” 次日,荣芝晚上还没回家,王尔红又来了,一直待到开饭未走,赵书记招待王尔红吃饭,只顺嘴问句喝不喝酒,没想到王尔红自己去供案上取酒壶和杯子,赵书记也喝了一杯,看着其乐融融,王尔红立即松懈下来,挽起袖子主动要给赵书记斟酒,赵书记顺着壶嘴一直向上瞄到他手臂上刻着“忍”子,便拿手堵住了杯口,说道:“我只能喝一杯。” 王尔红觉察才把衣袖向下挪遮掩。凌老太也看到了,顿时饭桌上阴静。云秀却不知觉,反热情夹菜招待说道:“小王,来,吃菜!”凌老太反了一道白光,恨不得一拳打死。 晚饭后,王尔红看荣芝回来立即起身走,摩托声骑到坡底下就消失了。荣芝绑着脸一声不吭,赵书记看王尔红一走,即刻发问:“他指不定是哪个道上的流氓,他手臂上刻着“忍”字,你跟这样的人做同学,尽早断了来往。” “你爷爷看得准,他就是流氓,我今天就是摸查王尔红,他的家在埠镇麻里村,从小父母离婚无人管制,每天在埠镇上结伙打绰约,这不是流氓?你的店门有一时没一时关门都是跟着他出去了,我全了解清楚了!”荣芝说。 “哎呀,麻里是埠镇朝西面最后一个村,就是走路来埠镇也要两小时。”凌老太喊道。 赵书记吓得脸也变青了,强调:“受他的绰约到处混,你跟他混在一起就会变坏。” 半晌,荣芝大喊:“你究竟和她什么关系。”本红深知瞒不过父亲,低头不说话,荣芝早已猜出了,吼道:“流氓就是流氓,是没有血性的,行为习惯都不正常,你将来跟他在一起就是离婚的下场,今后就是生下的孩子也会成流氓,种根种根,‘一篼有病,篼篼有病’你自己拿稳主意。” 第70章 “哎呀……情肯不要跟他来往,你可要想清楚哇!你大姐可是一个活例子,现在每天都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难道你也要这样么?快些跟他断了,你爸爸会打人!”云秀也围着来劝,本红白了她一眼,吓得云秀不敢说话了。 “你要是说定要跟流氓,你就尽快离开这个屋场,你爸爸不打,我都要打,共产党家里怎可以出个流氓,世人耻笑!”赵书记骂道。 “流氓,流氓,刻个字就是流氓,你就是老懵懂!”赵书记听本红这反骨话,脸也变了,咬紧牙打了她一巴掌,骂道:“你是犯了失心疯嘛,敢这样跟你爷爷说话?” 赵书记对孩子们爱护,从小到大他只教育不动手,这是她第一次见爷爷这么发脾气,她捧着腮冲出去。 “红红,跟他断了,他连个屋场都没有。”云秀在后面大喊。 “已经是他的人,怎个断法!哼,没屋场都要比在这个屋强,随我死也好生也好,今后不要管我!”说着跑向黑处。 荣芝见状,气得一脚踢在腰门上,腰门“蹦”地一声掉了,怒喊:“好啊,有胆你就走,我就舍得这坨血肉,从此你不是赵家的人。” 这话震得她索索直抖,又气又愧,正左右不是,这时坡底下传来响亮摩托车笛声,像是等着她似的,原来王尔红离开后并没有走,躲在外面伺机而动。本红听了这声响,一腔热血涌上心头,她早就想这么干,脚步越发笃定,头也不回飞到王尔红身边。只听猛烈的车响犹如一阵阵雷霆,轰鸣声在空中激荡,给赵家带来强烈的震撼。 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一阵疾风,一阵自由,晚上的天空是自由的,她的心中是自由的,无论前面坐着什么样的男人,无论是流氓、癞痢、爱与不爱不重要,只要是人,带她领过自由的味道,这就是值得付出所有。无论是本华、本红都是如此,只管自由里一坐,任人对她怎样,让她离了这个家去往自由的地方! 凄楚的月挂在天空,荣芝整夜未眠,惦挂着女儿何时能回来,然本红骨气的很,果真没再回来。荣芝把她的店也收回来,退了房租,把那块牌匾作为柴火烧了。 只云秀到处打听,打电话给本君,本君才告诉她:“咩,你不要担心,二姐和王尔红私奔后身无分文,还是我寄生活费给他们,现在去了外市小姑家,在她家夜宵摊子上做帮厨。你别告诉爸爸,他们若是想通了就会回去。” 展眼又到冬至,寒气逼人,外面已很少人来往,家家户户都待在烤火房里,囱里冒出炊烟 ,氤氲升腾的炊烟,萦绕在家家户户屋顶,飘渺得如同烟雨,又似云雾,笼罩着整个埠村。黄狗在屋外叫个不住,凌老太对本沫喊:“还不出去看看,若是叫花子挖半碗米打发走了。” 本沫走出去,推开腰门一看,不是别人竟是二姐本红。只见她肚大如箩,剪了分头短发,难怪连狗都不识了。她身披浅灰色棉袄,颈间一条豹纹围巾,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提着一袋礼品,一看是送给凌老太的。 本沫惊喊道:“红姐!”忙上前去扶她进门,她却不肯依,走了几步站在墙角处。那狗还没认清仍不停叫唤,赵书记也走出来往外瞧,一看是本红,冷冷的盯着她的肚子厉声骂道:“现在尝到苦头了吧!不是有骨气不回这个家门么,你给我走!”说着欲拿大高苕帚来赶。 凌老太刚走出来,见了本红这样难免有些怜悯心,本华、本红两姐妹从小她带得多,待她们有些偏爱之心。见状忙上前拉赵书记,推他进烤火房去,一面骂道:“你这也是狗咬坏的,狗叫你也跟着叫。还不快进去,好生烤你的火,在这叫煞!要你来管,她有她的父母管,我们两老求个清净。” 本红深知罪孽深重,原想家人会为肚子里的孩子而宽恕自己,听完更不敢进门,只得在角落里哭泣,凌老太也不肯再出来。 本沫只得冷手冷脚陪着姐姐在外面站着,她天生愚口,不知怎么劝解姐姐,仍不声不吭垂手站着,时不时赶狗。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她看见母亲从花架处骑车飙蹿而来,她的脚不知觉向母亲走去,忙喊:“咩,姐姐回来了。” 云秀见了本红,将车一扔,赶忙上去扶:“怎么不进门。”本红冷目望了一眼,云秀便知道,啐道:“偏生他们什么都要管,管天管地管真宽,已经是这田地了。现世你自己是生是活都顾不上,你还去顾别个脸面,不是自讨苦吃。这个家你离也离开这么久,在外也经苦那么多,什么都一撇两净,至于今你只有自己忍气,选了这条路,没有别法,咬苦走下去。你爸爸早说过,只要你肯回来,他不会计较。至于两老,管他们筋疼,不要理会!” 本红从来一身傲骨,听见母亲这些话,竟是绝处中一道热光,从前总觉得母亲愚痴,从不肯听她半句话,如今句句说在她心坎里,心里深敬,不由滴下热泪。云秀含泪推她进门,见她仍赌气僵持不肯动,像是动粗似的大声叱呵道:“进门!”本红越羞愧难当,脚仍不肯动。 云秀又软和说道:“这冷天冷地,在这冷风口站着,你不顾自己,难道也不顾肚子里的孩子。”一面又看向本沫喊:“你这冷清的还站着,还不快扶你姐姐进屋。”两人一人一边搀着她进屋去了。云秀一面走,一面又笑说:“肯定是儿子,这溜尖的肚子,准信走不脱的。” 待坐定,云秀又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红着眼睛说:“我们打了结婚证,不准备办婚宴,我们家没面子,他们家也没钱。”云秀收拾房子,手忙脚乱去准备饭菜,让本沫好生服侍着。 第71章 待到傍晚,荣芝回来见到前门房里的本红,两人相对看了一眼,都没说话。荣芝虽面上冷清,实则心里知道女儿的难处,他清楚家里这些女儿不到走投无路不会回来。见了女儿这样,慈软之心涌出,只在门口停了半刻,仍踱步到厨房,对云秀说道: “前门房里冷,生个火炉子,饮食上多花心思,猪肝养肝,猪腰养肾,问她还缺什么?”云秀知道荣芝心底软,又想到女儿在外受的苦,心里干噎,说不出话来,嗯了两声一一应着。 荣芝在厨房走了几圈,又说道:“既如此,让王尔红也进门,别躲在外面。” “你几时看见王尔红了。”云秀抬起头问。 “我刚上坡时,老远看见王尔红躲在杉树下,总是盯着屋子瞧,看见我来又躲远了,我也装作没看见回来了。你去告诉本红,让王尔红进门来,别总躲在屋外,让人见了笑话。” 云秀听后,忙丢下手中的活将话告诉本红,两人站在窗子前嚼耳,果真看见坡底下王尔红时不时伸出脖子来看,本红一扬手,他便走上坡来。 云秀满脸笑容站在门口去迎,这时她才看清王尔红的脸,方形脸、菱角眼、确实有些痞气,但说话声气中带着几分温厚,为人也真实本分,这一回来,较从前又显出些谦卑与规矩。云秀老实巴交的人,从不肯为难人,无论是谁,心里从没有半点瞧不起都是尊重如礼相待的,王尔红即便是流氓,见了云秀这样的好人,无不深敬的,他上前便拉着云秀的手一声声喊娘,似有一阵强风吹来让他跪伏在云秀脚下。恰赵书记、凌老太、荣芝出来看见,这一幕无不让人心软。云秀赶忙将他拉起,将她引进房里。他冷手冷脚在炉子前,一会儿冷得发颤,一会儿笑得发傻。 此后两人暂住在家里。凌老太和赵书记除了餐桌上一同吃饭,对他们爱答不理,也不看王尔红。王尔红白天出去,晚上才来家里住。 这日本沫在后间套房里睡,半夜忽前门房传来他们吭叽吭叽的说话声,床摇晃嘎吱响声,以及围帐铃响。忽下起雨来,雨打在厨房铁皮上叮当叮当,屋后竹林淅淅沥沥,忽然狂风大作,后山里大树如万马奔腾,一时感觉屋外一切物件都在游走,发出怒响。半响只听本红发出一声微弱又凄冷怪声,紧接着“哎哟”一声,她那幽冷的哀嚎声,同窗外风雨声搅在一起,显得凄冷清亮,此时风势如狂,感觉树与树在剧烈摇摆,发出鬼一样的哀嚎。 王晏华细声喊:“怎么了!”又无声了。 半响听见凌老太房里说话声:“王尔红这么搞,不知名堂。” 赵书记应道:“流氓就是流氓样,他会知深浅,随她们去,是死是活管不了,眯上眼睛睡觉,事先提醒过,会有亏吃。” 那一夜,本沫在夜里听着屋外那呼啸的大风,如海上的大浪一阵一阵的推摇。 次日清早,本红的尖叫声把大人聚在了前房里,孩子们在屋外门缝瞧,只见她左手托肚右手撑墙,那裤腿处有血。凌老太脸黑如炭对她喊:“年纪轻轻,不知深浅的搞,这时同房不知死活,现在好了,就是死字挂背上了。”云秀的脸焦如蜡染,即刻带她去医院。 当云秀扶着本红回来,刚进家门时,凌老太对着地板大喊道:“污泥脏水,站脏了这地,靠脏了这门。”朝云秀和本红站那地,手里捧着那一盆水,一尺水翻腾做一丈泼,猛泼了一地水,随即发狠的扫,嘴里仍骂道:“乌油暗黑的一道门,乌油暗黑的一块地儿。”两人暗气暗恼进房了。 本沫将姐姐扶在床上躺着,见母亲进厨,她也跟上去轻声问道:“咩,姐姐肚子里孩子没有了么?” 云秀紧皱着眉头哀叹道:“作孽,孩子都成形了,还是个男孩。我一辈子都生养不出一个男孩,可惜无缘。” 不久,本红在市区找了工作,便与王尔红搬离了赵家,在市区偏僻处租了一套房,荣芝也帮着添了几样家具,入伙当日,自家人吃了个便饭就当女儿嫁了,本红从此也离了赵家。 7.5 本君在外工作已有两年多,然她勤敏好学,边工作边学习竟一年之内从普工转为文工,每次打电话回来都气宇轩昂。然这日她打电话时,荣芝听她声调异于常音,问:“君君,你怎是累了还是生病了,说话有气无力的?” 本君说:“这些天上班没精神,全身无力,走路失衡,脚底麻木,已半月了。”赵荣芝听了如头顶响一道焦雷,顿时自己也脚底麻木,一发手软,听筒掉了下来。 一旁云秀忙捡起来听,本君又说道:“全身发软,饭也吃不下。”云秀听了便知是什么病,因此也浑身僵住,半日说不出结来。早已被荣芝抢去了话筒,荣芝知道这病是急症不禁拖,况已半月严重到这地步,再撑下去必死无疑。急说:“君君你现在就辞职,你在那等着我,我明天去接你,就这样!” 荣芝挂了电话后,正是万分烦恼愤怒,见了云秀又怨气满腹,将身上披着的外套一个劲照摔在云秀脸上,大骂道:“你惹回来的病,害了一个又一个,你这一身邪气,阴魂不散的邪气。”云秀垂头丧气,任凭荣芝打骂。 凌老太看着云秀被骂,心里着实爽快,鼻里嗤了一声,恨道:“那时不听劝,现在尝到苦果。哼!还没到时候,还有你苦受。” 两日后,荣芝果真将本君接了回来,细心调养两月,每日喝中药,洗药浴,两月后已将一身毒洗尽,身体也日渐全好,恢复她本来面色,本君今十八岁,一袭蓝裙立于厅上,温柔可人。 第72章 荣芝看着她,说道:“你这样看起来才像样,凝想刚接你回来时,面目全非已不成人样,连火星李仙医也说‘若晚回来一日,都迟了’这样惊险!” 云秀也仰头望天双手合十,默念:“劳望菩萨保佑。”至本君全好后,云秀仍每日熬中药给她吃,直到年底。 二零零一年春节大年初一晚上,云秀朝屋外望了一眼,大笑说:“张简来了,荣芝,张简来了。”荣芝两步并一步下楼来,赵书记凌老太也从烤火房走出来,孩子们也纷纷跳出来,全家人围着张简。只见他已长成大人模样,越发意气、面容英俊、气质非凡。 荣芝将他引进房,一家人陪着他看电视、吃果子。荣芝见了张简这样的大学生,越替自己不值,替头两个大女儿不值,也恨她们不争气。 恰本君给他添茶,荣芝开玩笑说道:“张简,你看看本君如何?”张简笑道:“都是好模样。”只见本君当真似的,娇羞一笑,低着头故意堆麻将。 张简没看她,双目紧盯着最小的妹妹不松眼,一时将赵本唯拉在怀里,把她举到半空,说道:“我第一来你家时,你才三岁,那时我就抱着你,你看你现在就成大姑娘了,只有你越长越像你大姐。”本君听到这话,像是置气一般跑开了。 本沫从小就喜欢这个哥哥,现在正处青春期,不免也有遐想,故拿着书本请教他,突然她意气风发对张简说:“迟早有一天我会将整个埠村写下来。”她说得很大声,但没人听她说话,张简也是淡淡的笑了笑。 现在本君也大了,在家也没什么可干,然而她并没有学着头两个姐姐,既没朋友也杜门不出,荣芝深知她不会自动挑人,张简也没有对她有意思,难得有这么省心的女儿,便暗自下决心找个好人家,在她身上挣回一口气。 那日早上,凌老太唤着本君:“君君,你收拾一下,穿件鲜艳的衣服,同我赶场去。”本君有些迟疑,从小到大凌老太从未喊过她,想着姐姐都嫁了让她去提东西,于是换了衣服跟着凌老太到埠镇,凌老太交代她在舅公爷的铺子里等着她。 一时凌老太携着一个后生来,身材高大,眉目清秀,手里提着赶场买的重货。本君并不放心上,只当是这人好心帮忙提东西的,两人相对看了一眼,本君礼貌会意笑了笑。 要说本君常年寡言罕笑,内外兼刚强,从不服软于谁,更不肯与人笑,这一笑,樱桃小嘴温婉动人,两支六股辫子放在胸前,一身蓝裙子凸显她那骄人的身材。那后生见她笑,越发痴呆的盯着她看,只觉她身上清秀不凡,仪态端庄,眉宇之间羞怯感和坚韧感交织,樱唇微绽,让人为之倾倒。本君见他这般看,羞得红晕了脸。 凌老太只顾着与一个老婶子聊,他们你一言她一语都看向本君,只听那老婶子拍着后生,向凌老太说: “张君,今年二十七岁,家在樟抱枫树脚下,离埠镇不远,他为人老实、人高马大,家里做装修的,条件是不可多得,就是老了些。” “不算老,大点知道心疼人。”凌老太说。 “这么一看,他们两个站在一处,一高一矮,倒像是樟抱枫那棵百年夫妻树,张君像秀欣挺拔的樟树,本君像齐腰的枫树,命中注定要结为夫妻的。果真结成夫妻,他抱着她,岂不是活生生的‘樟抱枫’。” 那老婶子用手将两人一比对,不由笑出了声,张君一直盯着本君看,一时入了迷,走不动了。听了老婶子这样笑,本君再晚熟也早已明白过来。张君再看她时,便收起了那笑意,冷面冷嘴起来。又说了一会话,凌老太仍带着本君回家来。 回到家,本君大怒道:“也不事先告诉我,害我还朝他笑了一嘴,丢人!” “提前告诉你会去?只一笑,你就紧张到如此,还要嫁人呢,羞耻什么。” “我不嫁人。”本君听见嫁人,又是羞又是气,说着赌气回房,本君嘴上说不嫁,到底心里明白,由不得自己,现如今家里不可能长待,上面有样,退学时跟着退学,打工时跟着打工,现在也要跟着嫁人。 当日晚上,张君果真骑着摩托车来了,问候长辈后和荣芝请示带本君出去,荣芝早盼着来,岂有不同意的,大喊:“君君,张君在外面等,你同他出去。”不多时,本君从前门房里走出来,樱桃小嘴抹了口红,穿上高跟鞋,即便是穿上高跟鞋还不及张君肩部,两个妹妹躲在一旁讥笑,云秀也笑个不住,赶忙上前去扶,送到张君摩托车旁,笑道:“张君,我们家君君从未出门过,你带她出去好生照顾着。” 荣芝说:“哎呀,哪个后生不知道的。” 云秀仍扶着上车,一面教她:“手扶稳,可以抱着他的腰,或捏紧他的衣裳,别路上荡摇掉下去了。” 本君不服谁,不抱腰,不捏衣,自己反手紧抓着保险杠,张君只是笑了笑:“走了。”才下了坡,摩托车一颠簸,所有人看着她软了身伏在张君身上都捧腹大笑。 等到本君回来时已是晚上,赵家听到摩托车声响,忙开灯开门,张君辞了长辈后骑车回家去了。本君下了车便怯羞地小跑到房间里,站在衣柜门镜前,手不断抚弄着胸前那条银色项链,端正在胸脯上。一时,赵家大大小小围进房内,凌老太急说道:“是不是成了。” 她不说话仍只顾着盯着项链发呆,凌老太急说:“你倒是说话,有什么不满意地方尽管说。” 第73章 本君听见家人这样问,自今天白天与张君相亲,张君来家里见长辈,同意带她出去,就是同意许身给这个男人,这一切就已成为定局,她对家里的安排均接受。此时她觉得婚姻不过是一场赌局,她把这一切全交给命运,遇到什么人跟什么人。仍冷嘴说:“我有什么好说的。” 荣芝身披褂子下楼来,听见本君这样说,笑说:“我说什么来着,她保准满意。” 不出半年,开始谈婚论嫁了,荣芝也顺了一口心意,家里风光的办了酒席。 灰蒙蒙的雨季,那是本沫第一次眼见姐姐穿着婚纱出嫁。她提前请假回家来,到家时,只见院里支起了尼龙薄布,她旋视一周几十桌酒席,将大院里、大厅中、新楼里,房里摆得满满当当,整个屋子都是人。 她急不可耐到处找姐姐。只见她坐在前门房里,她已怀孕数月,穿着白色西式圆领婚纱,盘着新娘头,头上戴着一个银色的皇冠,裙子很长一直用手托着两边,颈上又换了一条金项链,脸上画了妆容,美丽动人。本沫呆呆望着她,她也只是静静坐着,也不笑,生怕弄坏妆容。 半响凌老太、本华、本红都走进房里,本沫赶忙退在一旁,这时鞭炮连绵不断响起,本君知道接亲的人来了,到了该走的时辰了。突然她慌张站起来,走了几步,使劲拽着本沫的手问道:“娘在哪里?”她明显感到姐姐手在发抖。 两人走出房找母亲,只见云秀像个司厨,身上系着围裙,只顾擦抹桌子,见本君手挽着纱裙从房里出来,她眼睛克制自己不望一眼,手上动作越来越迅速,毫无感情极力不看她。本君不说话,放开本沫搀扶的手,站在两桌间隙空处,痴痴地望了片刻,突然向着母亲鞠了一躬,几乎是一躬到地,久久不起身。云秀仍不看她,只是更用劲擦桌子。 姊妹都在一旁围绕着,见她鞠躬都感动得落泪,连凌老太也呜咽起来,众人红着眼圈忙劝道:“别哭了,新娘哭花了脸可不好!”此时,爆竹声又响起,本华、本红忙上前搀着她走出家门,及到阶矶时,本君忍不住又回头望着母亲,一步一泪,至到车里才止住。 本沫目送着姐姐离去,面对围墙偷偷摸眼泪,兜着眼泪鼻涎冲进房里,恰见到母亲正隔着窗户向外望,也眼泪鼻涎流了一桌,见她进来,忙掩了脸拖着腮出去了。这时鞭炮声又响起了…… 待三朝回门,只见本君自己回来了,问她也不吱声,只闷声赌气。凌老太说:“张君斯文一派,难道跟王晏华一样打人?”这时张君骑车爬坡速来,凌老太急着上前问:“你是怎么她了,你打她了?” “婆婆,她打的我,你看我的脸,被她指甲撕抓一柳皮,打完她自己又哭回家。”张君说着伸出手举在凌老太面前,凌老太这才细瞧着,只见张君手臂上几道如许来深的血痕,脸上也有两条印痕,渗出血痂。 “赵本君从小是同道理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打你,到底你是骂她了。” “婆婆啊,我就是让她去厨房拿了一个勺子。” “桌上这么多人,单喊我去拿勺,可见你就是指使我,不重我,把我当下人。”本君尖声喊道,怒气渐渐止了。 “张君,这就是你不对,你怎能指使她。”一面向张君努嘴,笑得身体颤颤发抖。本君听了评理,不理张君,冷冷地往楼上走。 本沫正在楼上写字,忽门嘎吱一声响,只听本君走进来说:“好歹也是后第一次回娘家,你也不迎道迎道。”本沫回头望去,只见姐姐面嫩樱唇,较从前更显得柔和,依然朴素着装。 “读高中了,作业多得很。”本沫说。 “是哦,果真要考大学。我就不服,论学习我比你好得多,爸爸偏让你上高中,我十五岁不到就出去打工,如今早早就嫁人,这一世就这么糟蹋完了。”说着往日那倔强的脸庞露出无可耐何的神色。 “你像是被迫结婚的。” “这有什么,不就是结婚然后生孩子么!你以为我想这么早嫁,在我们这样的家里,哪个不是被迫结婚的,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告诉你,今后你结婚就知道,男人就是一条狗!” 此刻本沫脑里想到了一个画面,槽门口总看见狗婆摇尾,狗牯扒背,她两眼一闭羞得去想。说:“你这么说,好像不情愿嫁给姐夫似地。” “也不是,他是好人,要不是那天去婚检,仍查出我这病,他反先安慰我说不用怕,让我放心也不会告诉他家人,既安慰了我又打消我的顾虑,单这点我就当全心全意跟着他。” “你不是吃药好了么,怎么又查出来?” “火星李仙医说这是自娘胎里所带来的一股热毒,断不了根。只要保养好和正常人无异,但体检仍有。” “你真傻,就因为姐夫说这句你就心甘情愿跟着他,哪个会在乎这个东西。” “你可真想得天真,哪个愿意和有病的人结婚,底下那个李阿姨不也是吗,得了病,还被家人赶出来了,现实就是酷烈,所以我就认定他这一点。” “这么严重啊!”她心里一沉,心里想自己千万别染上病。 一时云秀进房,大笑说:“君君,你回来了,你公婆待你怎样?” “那是没得说,我说张君,他们也帮着我说,我打张君,他们也向着我。他们没有女儿,领养一个大舌头女儿,才八岁。”本君脸上露出得意之形。 第74章 云秀因头两个女儿嫁去受委屈,听见本君这般说,不由拍腿叫好:“这还差不多,遇着好人家、好公婆,这一世才有活路,才能安稳,不像我,小媳妇都做残了。”云秀停了半刻紧说道:“张君怎么样?” “张君更是,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敢在我大声说话,依着我的性,难道会让男人欺负去。” “哈哈,你不要打骂,张君还是老实,又忍又担责,从此你也要改了自己的气性,嫁人要有嫁人样,‘上敬公婆、中敬丈夫、下安子女’。” “我晓得,我有分寸,我都是正当的烈,他们都服我。你不知道,原来张君奇懒,做事不愿下苦力,家里做装修的,他爸爸做泥工,他弟弟水电工,只他不肯去做。家里他是长兄,从小惯坏了,宁肯在家歇着,他父母拿他没有办法。进门后我就当着他爸妈的面,告诉他‘明天我去埠镇找工作,我找到你也要跟着爸爸去做事’张君笑着答应。果真第二日我看见政府旁边闭路电视站招人,电脑打字、办公软件我全会,这一试就应聘上了,回来张君也乖乖去了。从此张家人都服我,也是我嫁来旺他们家的,不然两个歇在家里像什么?” “那才是正当的!” “明天开始我去埠镇上班,他们家离埠镇远些,今后我还回来吃午饭。他们家还有一个老叔单身汉,跟着一起吃饭,一家七口,不比我们家轻松。从前在你身边,从来不做事的,现在嫁了离了你,凡是都要自己做。自我嫁过去,除了做饭,洗衣、扫除、洗碗样样我都做,现在跟你一样,天光担着高桶去河里洗衣裳。自我嫁过去,上帮着公婆中辅助丈夫下安得小姑子。我没点能耐,难道他们会待我这样?” “做得用,做得用,硬是要离了娘才肯长进。” “不知怎的,我回来见了你,身上就发软,不想做事。回到他们家,身上才有劲,发狠做事。” “你们这些做女儿的,在娘身边就松散,在别人面前就不得去做。你歇着,不要你做,马上吃饭。” 7.6 饭后一家子站在屋外目送本君回家后,恰荣芝穿出花架走来,老远听见他一阵响亮的喷嚏声。荣芝的鼻炎越来越严重了,去医院治过,凌老太也找过偏方,挖蚯蚓撒盐化成水给他喝,总不能根治。 他越走越近时,那鼻子简直就像发动机,一次比一次剧烈,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又擤鼻涕,两指摁揉着鼻子,捏着鼻涕直接摸在槽门墙,地沿上,到处蹭出一道长长的湿痕。众人看了皆踱步躲远。 走到家他即大笑,喜葱葱说道:“好事!好运!三个女儿一嫁我就转运来了。” 赵书记问道:“什么事情让你这样?” 荣芝眼角眉梢荡开了笑意,说道:“我中标了,我要去修路,政府的大工程。埠镇两个村,一个是本华嫁的光跃村,一个是本君嫁的樟抱枫村。这两条路今天招标,我中标了。” “修路是好事,这地级政办事规矩绝不会侵你蒙骗你,再者修路是为民为后办实事,修福修善的好事,符合共产党办事的方针‘办实事、做好事、落到实处、为人民服务。’”赵书记说道。 荣芝笑了笑,拿眼看凌老太,凌老太知道又是诓骗她的棺材本,登时将脸放下来,嘴突起怒色道:“要我拿钱没有。” 荣芝又看向赵书记,赵书记对凌老太喊:“这是好事、荣誉、你要支持。这一次他也欺瞒蒙骗不到你,只要是真实工程,我也亲自下地守路、拔算盘。再者赵本逵如今退学在家,正好跟着荣芝修路锻炼,一家齐心同力把路修好。” 凌老太听了,心里暗想:“自从赵本逵初中毕业旷闲在家,无一技之长,时不时与荣芝做小工或是与王尔红一起跑摩托出租,都不是正经之路,眼下跟着荣芝锻炼锻炼也是好的。” 荣芝见凌老太低眉低眼,若有所思,一举一动深知有戏。故说道:“我再不会骗你的,政府办事按时按质,断不会拖欠,说清是半年一结,就是到年底我就能连本带利全还给你,你只需帮我前期开工的材料钱,剩的我全部自己搞定。” 凌老太强撑的手臂渐渐放松下来,默默往房里走去,荣芝跟在后面,见凌老太迟疑,便抽起他那发动机,不断在她房间里洒鼻水。凌老太扛不住磨,翘起嘴巴,手里摔动着那串钥匙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听见钥匙响,孩子们也窜了进去,荣芝在凌老太身后,扯长脖子,跟孩子一样等待她将那衣柜“砰”地一声打开,凌老太一边在柜子里数着钱,一边用身体提防袭击。哪怕听见孩子发出一点声响,她就嗤嗤乱叫,荣芝见状忙挡住孩子前面又开始抽动他的鼻子,他每抽动一次孩子们便后退一步。荣芝兜着手接住凌老太的钱,数一张放一张,鼻水来不及处理,流出来落进嘴里,走出房门又掉了一地。凌老太将门一关,刚失了钱财,断不能再失了果子。 钱的事有了着落,签下合同,分配任务,赵书记帮他做结算工作、看地,赵本逵帮他打下手,还请了埠村人做工。工地上人人喊他赵经理,他乐不思蜀。 荣芝向来做事捏轻怕重,自从卖了车子后,做过零售、塑料厂、砖厂,主意算尽,总是顾头不顾尾,耳根子又软,每每与人合伙均是人财两空,不是败了就是无限拖期,总之只有他吃亏的份。近两年专做防水工程,他做工程,请人当小工,自己专做监工当老板,面子上好听,做一日歇一周或干一单歇数月,混口饭吃。 第75章 如今接了政府工程,又是修路这样的善事,从此一心一意在这条路上,摒弃从前好吃懒做、浮皮潦草的性。从此发奋朝夕不倦,又有来来往往的民众监督,他越发干劲,把一辈子攒的力气竭尽全力都使在修这条路上。 一日正值中午,太阳炙烤着大地,地面热气腾腾,金光如火蛇乱舞,多看几眼能把眼睛灼伤。正吃着饭,本沫坐在父亲对面,只几周不见父亲,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从前父亲总是衣冠楚楚,现在蓬头垢面、不衫不履,只见他满目黧黑、眼皮肿胀,满身肌肤黑红黑红,樟木屋顶那吊扇呼呼转动,吹出一丝丝热风,只觉父亲后背有块轻纱跟着扇动,她好奇绕着他身后走去,只见他的整个背部斑驳一片,红一块黑一块,红的蜕皮灼伤,黑的晒如炭,那轻纱是整片脱落的皮,正随风翻飞!她惊愕道: “呀,爸爸,你的背一层皮刮起来了!痛不痛!” “痛哦!又痒又痛似火烧,晚上睡觉困不得,只得依着身侧着。”他伸手向后背轻点了点,哀痛道:“摸不得,摸一下火辣辣刺痛!出馊汗、黑汗、盐汗,肉蔓处积一层盐沙,腌得肉痛,苦啊!”他的两指停在背上,本沫顺着他的手指瞧,只见他手指爆裂,形如枯枝。不由从心里感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般肯苦肯劳,定是认定的,他就负责到底,正是‘修路本堂皇,宽宏不较量,途成通大道,德显吐祥光。’” 修路历三季,已到了冬天。屋外寒风冷溯,云秀一面唤本沫:“你去门口瞧瞧你爸爸回来了么,天黑等着他吃饭。这么天寒地冻的,不知时候!” 本沫应着出去,将腰门一推,那冷风将门吹得战响。屋外寒霜雾重,朦胧中只见坡底下走来一人,走路一跛一拐,满身污泥湿淋,两手摊在胸前,只顾低头走路。本沫看这情形,知道在这年底下来的,不是癫子就是魔乞,她有些害怕欲关上腰门,只听那人呜呼哀哉: “疼、疼、疼。”像是父亲的声音,待走近认清时,果真是父亲,他一回到院便大喊:“哎呀呀……血肉模糊了。”本沫跑过去一看,只见捧着一手血,吓得她连连后退。 凌老太从房里冲出来,将白纱布缠住他的手,一面眼睛怒瞪本沫喊道:“还不去打盆水来,让你爸爸好生洗洗,你这迟眉钝眼的!”本沫听了,发软的腿连跪带爬去了。 一进厨房她便告诉母亲:“咩,爸爸回来了,一身湿,一手血。”云秀嘴里大叫:“哎呀呀……”哀声走到荣芝身边,凌老太在帮他消毒,擦拭上药,云秀仍哎呀呀的哀叹:“这是怎么了?” “好不容易请到了卡车,挖石机倒坏了,不能浪费了卡车钱,我们三个徒手装车,这个点能回来算是极好。”说着望了一眼挂钟,大圆的脸里显示九点,接着哒哒的响声不断……“我还得去工地守夜,今晚要通心夜作,拉了一卡车材料,别半夜给人偷了去,你拿几件厚衣服给我。”荣芝吃了饭便出去了。 冷冽的天,尤其夜里,风声尖锐,如同鬼魅一般,他这么胆小的人睡在路上,忍耐寒风与黑暗里恐怖的一切,难以想象他天天餐风露宿的苦楚。 这日夜里,饭刚吃到一半停电了,荣芝喝了很多酒,脸黑红的,满面光华气欲狂。云秀拿着火柴把沼气灯点燃,顿时发出白光,还夹杂出猪屎味,猛然间,荣芝站起身顺手将供案上的公文包摆在桌上,亮出厚厚的一叠叠百元钞票,总共三万元。孩子们见了呱呱叫,凌老太急不可待喊道:“都是我的棺材本,都要还给我,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急什么,还有大款项没收到,指定少不了你。”荣芝叫嚣道。 “还很重!”云秀拿起来掂了掂,荣芝半醉半醒,一面把钱又装袋里。 “你现在不还,摆在这里现世?”凌老太又问。 “你不要吵,赵老屋没一个是认可我的,我今日偏要让他们见见世面,堵了那些平日看我不起的嘴眼。”荣芝说着提着公文包要去老赵屋,云秀拦住,说道:“哎呀,天黑人醉的去显世。”荣芝不肯仍走,云秀只得跟在后面,怕荣芝喝醉了慷慨,一人发一打。 到了赵老屋,当着众兄弟的面,荣芝说:“岂芝,全芝,你说说你荣芝哥是打浑約的吗?我荣芝做到大事业。”说着把袋里的钱一叠叠摆在桌上,左手一叠送给岂芝,右手一叠送给全芝,云秀又一一接回来。叔伯兄弟见了无不点头的,就连平日冷漠的也另眼看待。这一日晚上荣芝回到家,心里舒舒坦坦。 这一年,赵家六个孩子重新聚在一起过大年,合家团圆,何等热闹。六个孩子坐在前门房里,像小时一样烤火、吃果子、喝茶、看电视,一家十口围在房里说笑。 只听赵本逵说道:“大姐,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挨打么?经常是跪搓板,膝盖骨都跪伤了。” 本华看了一眼父亲,厉声说道:“放到现在试试,我们六个人合起来跟他拼了,看谁厉害。” 荣芝在一旁磕着瓜子,也笑出了声。赵本逵见本沫总是笑,讽道:“你莫笑,你挨打的次数少,总是刚跪着时,老娘就来救驾拎着走了,爸爸睁一眼闭一眼混过去了,苦了我们四个,足足跪到香灭。有一次捉迷藏,君姐躲在衣柜里,手指头卡在门缝里,我一拉门,那五个手指皮拢了一下就掉了,如蝉蜕蛇解,皮破血流,啧啧啧,忒吓人!爸爸抄起家伙就打,最后又几个陪着罚跪。” 第76章 几个人都看向本君,云秀笑说:“说本君,我就想笑,不记因为什么事,我赌气说不要她了,当晚果真走失了,屋里屋外的找。你管她怎样?她躲在门口菜园叶子底下,发现她的时候竟睡着了。后来我问她‘找你的时候那样大喊你,你听不见,忍住气不出来’她说‘听见啦!就是不出来’这样的烈货。” 本唯突然说:“我记得有件事……”还没说自己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一家子看着她笑,先被她样子惹笑了。只听她说:“有次我和本沫玩躲摒游戏,她躲在花园石阶和走廊的转角壁里,我正脱了裤子撒尿,她恰伸起脖子仰着脸往上探,微张开的嘴巴恰接-住-我-的-尿……”说着捧着肚子大笑特笑,笑得从凳子上溜下来在地上打滚,众人也无不笑倒…… 第八章 本沫情痴想病魔缠身 正月里,本沫正去尹涓家拜年,她怀着忐忑的心往坡上走,刚进大厅便看见大爷家焕竹姆与几个老婶子和尹涓母亲在里间说话。一见了焕竹姆,本沫心怯退了几步,正转身要回时,只听焕竹姆说道:“你们家尹涓争气,我当初劝她发狠学,让别个去羡煞。果真只初三一年的功夫她考上了市一中,那毛毛只有垫底的份,他们家没一个读书好的,赵荣芝赚了钱就作神气到处宣。” 本沫听了心里恨:“好啊,同祖同族,你倒从中作梗,这样贬低自己人。”她心里懊悔不该来,正要往门外走时,突然被尹涓叫住:“本沫,你来了,来了也不喊我,进来啊。” 她的心又悬住了,正踟蹰时,只听里面传来:“毛毛,你还敢来!你有什么用,同起同坐,人家振飞变凤凰,你还是麻雀鸟,从此就不是一路人了啊,当真是老‘沫’!”接着传来一声声可怕的讥笑,她赌气往外奔,一直冲到坡底下,尹涓在后面追来,两人站在两岸浓荫石子路上。 “你跑下来干什么?”尹涓紧紧抓住本沫,牵着她的手往家走,见她不动又说:“总是你一生气就要跑走,我还记得初三那晚,一拿到试卷,你就从宿舍跑出去,天黑地冻,你跑到宿舍坡底下坐着,我跑下来找你,问数次你又不答,多少次我想问你‘看着我考得比你好,你也生气,看着我跟别人玩得好,你也生气,你想怎么样?我懂你我才来,不知道你的谁又会来找你呢?’你现在就跟那天一模一样。” 她刚刚忐忑之心不敢来就是不肯提起初三,初三这一年偏又和尹涓同班同桌,上夜课又同寝同食,偏尹涓考上市一中,而她连高中都没考上 。本沫仍一动不动,只低头看地,脚下一遍遍踩石子,眼泪沉重的落在石子上,坚韧而有力。 尹涓看她难过样子,左右为难,只抓着她的手不放,一遍遍嚷她上去。她仍不肯动,她心中有气,不仅是那些说她的人,连尹涓也让她气。她越发不肯看尹涓,虽然尹涓在她面前并没露出神气,命运待她太不公在她心中燃烧起妒忌,她想哭:“你怎么丢下我飞奔前程,现在我成了废物,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了。”她抬头瞧,尹涓比她小两岁,却长出仙鹤长腿,清秀的脸庞,连那发丝也令人妒忌。而她再看看自己,短粗的腿没长高一寸,已在她面前矮了一截,将来不仅身高、思想、地位,人生都要矮一截,这使她无地所容。 “我回家了!”本沫说。 “今天晚上来我家睡吗?”尹涓又轻问。 “我晚上再来吧!”本沫低头冷冷说完飞快跑了,尹涓仍在她背后喊:“你晚上一定要来,说话算话!”本沫有点不愿再进她家了,她这么说有点儿敷衍,心底里打定主意不去了。 等到晚上,该不该去她家留宿这事,以前从不肯尹涓失望的劲已经没有儿时那么强烈,她不去强争取,她打心里认为自己没那么重要,她脑子里不时还响着焕竹姆的话,从此以后不是一路人,她在重点中学有新朋友,新生活,正想着,忽院外有人喊她。 “尹涓在围墙后面做猫叫喊你,喊得好听哦,轻声细语,总是也怕凌老太那老货。”云秀半笑半说,见她不言语,走到她面前又说道:“尹涓在门口等你,今天晚上你又去她家睡,宁肯不去,与她站一起惹外人笑,贻人口实。越大越要懂事,还要从前那样,有什么意思?” “尹涓不会笑我!”本沫说。 “反为是!只有她重情义。” “咩,我到底去不去!”本沫唉声叹气问。 “哎呀,你想去就去,你的心早飞出去了。” 本沫陡然心跳起来,一箭飞出去,牵着尹涓的手往下跑,两人手一牵,两颗心又如从前亲密如初。回到尹涓家,两人一起洗澡,一起睡觉,躺下时,本沫突然说道:“有那么一天,我们两都飞到远处一起作伴,一起生活,一起睡觉。” “你可真是,我又不是男的。”尹涓笑说。 “不是男的就不能这么想。我问你,初三时我焕竹姆当真这样说。” “嗯,每次她一来总劝我发狠读,初三怎样的重要。你知道原先我的学习和你没法比,不知怎的初三那年像是突然有了目标,越学越上劲,越学越有趣味。不说这事了,你现在怎样?”尹涓突然把她抱得很紧,她也抱着尹涓。 “下学期我要转学,回到埠镇读高中。”两人深深浅浅又聊到半夜。 开学时,本沫在凌老太和赵书记的陪同下办理转学手续,从市区民办普高转入埠镇中学读高中。凌老太一路骂:“读瘪壳子书,读书有什么用,不要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别指望我拿出一个子来。”她抬头望着凌老太这张花面虎,白癜风已布满了凌老太全脸,脸一处瓷白,一处褐黑,看着瘆人。她拉着赵书记的手,赵书记还是老样子,眼睛被肿泡的眼皮挤压着,简直看不见眼珠了,由于腿关节损伤,罗圈腿越来越严重,走到学校就开始吃力了。 第77章 到了班级,凌老太只往门口一站,便引起了一阵哗然,前排的同学吓得捂嘴、有的附耳低语、本沫低着头也羞愧难当,心里叹:“花面虎,出来丢人。”紧接着后排男生一阵阴阳怪气且用手指点着,起初本沫觉得丢脸,但听见他们这般反往前一步站在凌老太前面护起来,自尊心和自强心使她抬起头颅,正面直视他们,一面用手将凌老太揽在自己身后,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看凌老太,只觉她眼神闪躲、胁肩低眉,与赵书记说话时低低切切,这副样子使她震惊,她看到凌老太那无辜的眼神,显得慈祥了。 忽有个男生从里面走出来眼睛紧盯本沫说:“真是白里透红。”她对自己的样貌并不知觉。原来本沫较小时变样了,正是十八岁发育的年纪,不仅长胖了些,还有花一般红润的脸盘,牙齿重新排序,整齐如贝,头发重新长长,扎着马尾,笑时眼睛似两条弯弯的月牙,唇边也常藏笑意,但嘴唇厚,回家的路上,凌老太在学校受了气,一看她便眼里冒火,骂道:“这么厚的嘴皮子,好吃懒做的相,不知道像你娘老子家的谁!” 回到家,凌老太看见云秀在菜地里,也眼里出火,骂道:“读瘪面、读厘书、让我去经苦受。什么时候,在土里装模作样,作样子给别人看。” 云秀一听,心里起澎,对着土自言自语:“花面虎、跎子背,如今这副面目就是现世现报。上天有眼,昧良心做多了缺心事,死不足惜!老到这田地,还掐尖要强,节外生枝。哼!总是面要越花,背要越跎,你就晓得收心!”望着这一跛一跎的两个人爬上坡来,云秀禁不住白眼翻了又翻,脸上露出难以寻味的一笑,又自说道:“一个跛怪,一个跎精,跛跎成形,一对怪精!”一面说,一面嗤了一声又笑了。 凌老太一进院,赵敏慧哭啼啼迎了上去,一边喊娘一边说:“红山中学不收张沫,说他在学校打架要求退学。你们去跟埠镇中学黄校长再去说一说,让他跟着本沫去读书,他暂时也住在这里。”赵书记凌老太一听,看在孩子的份上,以往的事一概不提,只管读书大事。 今年也十八岁的张沫,瘦窄脸、卧蚕眉、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卧蚕丰盈,长相清秀,却夹杂着男人粗粝野性,浑身散发捉摸不透而难得的魅力,有胆有谋,有勇有柔。连赵书记不住摸着他的头说:“你看起来斯斯文文,怎会跟去打架,总是别人冤枉你。” 赵敏慧大喊道:“没有人冤枉他,他不是一次两次。”张沫听不得他母亲这般说,独自走出了凌老太房。 张沫朝腰门走去,正低头拧门,恰外面本沫正要进去,一扇门打开,两人四目相对,张沫眼里有惊、有魅、有情,本沫眼里也有惊、有魅、有情。相看数秒,本沫不觉脸红心跳,直冲进门穿堂上楼,远远看着他们一齐四人出门了。 本沫回房写字,连写的字如鬼画符一般,心里装的都是刚刚看到的那对眼睛,她仍常常梦见他,数几年没见张沫,常常从父亲那知道关于他很多事情:他曾一个人攀火车,钻进火车头与列车长同食同住。他有情有义,两家矛盾纠缠时,他独自提着油送来,说‘我不管别人,我只凭自己的心’。自从他家里亏空后他也跟着松懈,不读书,常与人勇斗,家里只他一个独子都待他宽厚,她母亲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敢深管,且张沫现在已成人,谁的话也不肯听,今落到被开除的地步。一想到他浑身又颤抖一下。 整个上午她没有出门,直到吃饭时才下楼,还没见到张沫,自己先默笑起来。果真见他时,又难以形容的羞怯,总是露出让人难以捉摸不透的情思,天然一段笑貌,全随了她母亲陈云秀模样,见人眼眉就生情。如今面对的是梦里的张沫,那笑更不受控制,止也止不住,咬紧牙关也无用,嘴角、眼角不由得含笑,像流水般溢出来,她极力克制自己不被人看见。 吃了饭,赵敏慧便说:“张沫,你跟她一起去上学。”而后又叮嘱本沫好生看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正是大中午,艳阳蓝天,稻苗在细风中低垂着,在一片清绿光芒中变幻闪烁,大路上不见一个人影 ,独他们两,道路两旁一人一边,各自低头走路。 本沫察觉他总不说话,像是有意回避,又极其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也在埠村所有孩子身上,现在孩子们都大了,大家都极力划清男女有别的界限,见了也如陌生人。 她时不时用余光瞟一眼,在穿过埠村的全部时间里她总是笑,神经质听不见声的长久的笑,最后连她自己看不下去,狠地在自己手上一捏,内心骂道:“中疯魔了么?”渐渐她收起了那癫疯的笑,脸上冷静,心里澎湃:“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我们一起伴过洞房,自古就有亲上加亲的联姻,为何我们不行?”她感到自己又发魔,头猛地一摇,低头只管走。 这些天出门,总是她走后张沫才慢悠悠跟在后面,一条路上,总是一头一尾。要不就是同时间下课回来,道路两旁一左一右。 一日上夜课回来的路上,从学校出来一条陡坡的柏油马路上,两岸的灯光将柏油路面照得水雾蒙蒙,熙熙攘攘的学生如流水一般顺流而下。大量的灯光聚集小镇,只过了十字路口,学生从埠镇中央发散各条小道小路小桥,到处都是游走的灯,在墨黑里闪烁。 到了虎桥才看见张沫,她几步飞脚跟上去,前路一盏灯都没有,这时她又想起大姐从前说曾夜里看见一对情侣在桥上吃螺,不觉脸红心跳。 第78章 她开始臆想各种可能,前路到处是爬坡的滑路,只要脚在石子间下滑倒,当他用手拉她,她就会紧抓他的手不放,然后趁机表明自己的心意。再往前走着,身前身后都是池塘,只要她一忍心掉下去,当他用双手来捞她,她定靠在他肩上紧抱他不分开。过了池塘经过前面的深巷处,只要出现一蛇一蛙,她故惊吓跳在他身上,紧拥着与他亲吻。电筒光映射他的俊朗脸庞,他走一步,她跟一步,一步一深情。他往前面走,她付出一身力量追随,然而,这么想着家就到了,两人一路始终一句话未说,本沫一路听见自己持续跳跃的心。 只不过几日,便有女生向她打听张沫,问:“张沫是你姑姑的儿子?”她点头应道,抬头望一眼,那女孩高挑身材,肤白貌美,衣着穿戴极其时髦,相形之下,自己又成了蠢物。因此她对张沫也收起了那无端的笑意。只过了半月,张沫就随家人搬迁到市区上学了。 8.2 自从张沫走后,本沫因此情绪低落,吃不下饭,渐渐的开始是发现自己有气无力,上腹饱胀、反酸烧心。这日她刚吃晚饭,吃了几口屁眼作紧胀,转身去东司。这东司是由三块宽竹板架在屎坑上的蹲厕,每块竹板由七八条篾竹长钉固定,陈旧老朽,一脚踩上去松松垮垮,摇摇欲坠。 她小心翼翼一脚一边踩稳,一边担心踩搭了,一边担心溅一屁股屎尿。蹲厕旁就是牲畜围场,羊时不时挣跳骚动,耳朵煽着蚊子,那眼神似看非看的望向她,不时喷鼻咧嘴,似乎在嘲笑:“好愚蠢的人,大半夜的陪着厕里蹲。”鸭鹅不断伸缩脖子叫,猪时而也发出嘶鸣声,老鼠从洞里钻出来肆无忌惮的走,她轻轻地叱了几声,起初老鼠有些怕,时不时回看她,后来直来直往,简直不理她了。 那橘黄灯泡被蜘蛛丝一层一层笼罩,蹲在厕所太久了,骨软筋酥,厕板摇摇欲坠,蛆虫在往她脚边爬,屎坑里在冒泡,她敏感的神经持续着,想要拉出来就更困难了。 从东司出来,听见母亲唤她洗澡。现在她长大也同母亲一样在板梯间洗澡,里面墨黑,每次进去总前瞻后顾,先看看黑洞里有没有鬼,看看后面有没有鬼手摸屁股,忽一蹲下,一坨东西从屁眼里悬出来,又没掉下来,如一只黏连的鬼手。从小到大她不会轻易惊呼,她那阴沉的性格,总是隐忍不言,第一次来月经也是如此。 她颤惧着用手摸了一把是一坨肉,小时经常问母亲‘孩子从哪里出来’母亲几次不是说腋下、便是肚脐眼、或腚眼屙出来的,她自小断定是从腚眼屙出来的。心里乱想:“我肯定没法生孩子了。”感到是一件惊天的大事,恐惧感终于忍无可忍尖叫“啊”一声,云秀慌脚来看,说:“不要紧,用手轻推进去就好。”凌老太听见叫声又没说什么事,站在穿堂处骂道:“鬼掩颈不是,声不得?!” 本沫回到房里,思想着近来的身体变化,自从三姐跟她说得病的要害后,她时时想起这事,回想大姐得病是十八岁,三姐得病正好是十八岁,今年她也刚满十八岁,这些潜意识在脑子翻腾着。她开始臆想自己也得病了,而且是和姐姐们一样的病。接着几天她便感冒,感冒药,胃药,死命吃也不管用。云秀烦心倦目,对荣芝说:“总是吃药也不见好,不知是什么鬼。” “吃的药不对症。”本沫单听父亲这一句,总认为父亲比母亲心思缜密,有一颗体贴心。 这日中午放学路上,她头晕目眩像被施了魔咒一样挥之不去的云雾,眼睛看不清楚东西,看什么都像在强光下被刺痛得张不开眼,眼睛似睁非睁,昏昏沉沉走回家。 她一回来就坐在大院里,也不知道发没发烧,只感觉眼睛里被火灼着,浑身抖,眼神像病入膏肓的鸡,定了点,身子像斜的影子似地随时要一头栽下去。 云秀刚下班回来,去菜园里摘完菜转进屋时,被凌老太叫声停住了脚,只听她讽道:“哦!门口院里有一只瘟鸡。”云秀便知说的是本沫,又见凌老太在一旁抱棍当看客,露出毒眼,发出耻笑,顿时将她逼得发疯发癫起来,以至于接下来的动作,像是逼迫指使她一样。只见她几步奔向本沫,一双魔掌推去,将额头一摸。本沫见母亲一身怒气,摸额头的力量似要推倒一柱墙,她差点被推倒,跌了半道站着打晃儿,那询问的语气似爆炸声,让她感到恶心想吐。 凌老太如愿看完这一切,云秀的一言一行让她忍俊不禁,以满意的笑收场了,接着手持杂竹竿在地上敲了几下,如是鼓掌。晚上,她听到父母在争吵,只听父亲大喊:“明天带她去市里做下全身检查。” 次日,荣芝果真带本沫去了医院做各项检查。整个上午云秀一直在担心,厨房菜地来来回回的走,一条路踩出了黄泥,泥中带浆,踩个稀烂。望着门口那对,一个低头睡觉如睡狮,一个抬头望天如望天狮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她从凌老太身边经过,虽谁也不看谁,但那愤怒的火一直看见。凌老太如麻绳牵系着她,她出去,心里的绳就松了,她回来,心里的绳就紧了,在她心里这个屋场就是囚牢,去处行监坐守,一举一动都在凌老太的眼里,这才是她生活里难以捉摸的苦。 云秀在园里摘菜,忽一股饭焦的气味传来,她慌脚跑进屋,一着急烫了手,一提锅,米成黑疙瘩。嘴里大喊:“哦吼,锅子烧了!”定睛看了半久,接着又发狠说道: 第79章 “哼!人挪活,树挪死,一上午如树桩子似的,会挪一挪,动一动。看着锅子烧了也不管,一个直眉愣眼,一个睡眼惺忪,犹如一动生痛,装死不死!” “烧得好,就是要磨她心血,断她筋骨。一时厨房,烧了锅子,天一半地一半,一时菜土,浇一半留一半。左转右转,这是有心做事的样?犹如骨头生贱,装痴做疯。” 云秀听到凌老太的话,把窝囊气一并又还了回来,只在心里堵,肚里沉,浑身上下痛苦。这时荣芝回来,又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看见云秀走出来,心里气恨,将检验单照她身上一扔,骂道:“害人害己,害了自己又来害下一代,害一个又一个。” 凌老太会意一笑,说道:“哼哈!晓得,我早就晓得有大亏吃!” 这时,本沫像一个迷醉的人,不看行人,不看路,跌跌撞撞地沿着埠村大道往家走,她半闭着眼慢慢地爬上坡,当她听到父亲说话的声音时猛地清醒过来,眼睛猛地睁开了,荣芝扭头看见她,立即堵住了声,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无辜。单看父亲转身时那双又怜又恨的眼睛,她就明白了。结果很显然,她得了病,像姐姐们一样的病,此刻她的心好痛,想在地上打滚。 次日,云秀即按她的经验熬出一锅中药来,端到本沫面前,说道:“喝药,你只管拼命喝,不管什么病菌、热毒都冲出来。”本沫一看这满盆药-阿胶搪瓷盆,有些夸张,苦味熏鼻,她从来只听信母亲,说什么她都听,这些年也亲眼见母亲姐姐也是这样喝。一想到李仙医说吃了药立马就好,于是手一拍,眼一闭喝了一口,顿时苦到嘴巴里,喉咙里、胃里、差点又反胃吐了出来。 云秀等在一旁见她只抿了一口,看着着急,震耳欲聋喊一声,接着端起盆伴蛮挂在她嘴上,她一眯眼咕噜半盆就下肚了,张开嘴口朝地面,一嘴巴的流涎,顿时她觉得精神抖擞,立竿见影的疗效。她对母亲喊:“我好像好了。”“这么喝就会好的。” 上学她用凉茶饮料瓶装去学校喝,一上午两瓶,最苦恼是要去厕所,上到半截课就忍不住,有时一整节课都在憋尿,盼到下课就着急往外走。刚出门,看见左右长廊站满了男同学,一看见女同学出去就吹响哨,咳嗽扬声,左腿拦右腿挡,她生怕被拦,怕被急出尿来,出去次数多了,人家还以为要讨这种情趣。 这日,她穿白色衫牛仔马甲和牛仔裤,仍是姐姐穿剩的,脚上一双坡跟皮鞋长了半码,每走一步脚跟就往下掉。她轻手轻脚下至一楼西侧独栋厕所。她蹲了半刻,肚子疼痛难忍,抱着肚子刚走出厕所,恰一男同学从男厕出来看见。 他叫李东,中等个,细瘦脸,原来是笔友,对她有些同学之外的情谊。见她捂着肚子,满脸寡白,欲叫住问时,她又跑进去蹲在灰暗的隔厕,肚子尖锐的疼,冷汗淋漓,手恨不得抓进泥墙里,强烈的眩晕袭来,她看到整个房顶在旋转。 她疼得呻吟起来,被两个女同学从厕所里拉出来,两腿发软,跌倒在厕所门口。 原来李东见她进去就在门口等着,见她跌倒迅速蹲在她面前,背着便向校门口冲去,后面也跟了几个同学。此刻她虽然晕晕沉沉但还有意识,李东背她跑在那条大道上时,她拼命踮着的鞋掉了下来,斜视后方,被同学拾起了,身后的教学楼里各楼层都聚集成堆的人,正指着她的方向议论起来。李东这样跳跃着走,她的肚子更疼了,昏迷过去。 不知何时,她感觉脸痛,像是被针反复的挑刺,微抬眼眸才发现是母亲的手,母亲正用手满脸摩挲她,在床前哀哀欲绝。 云秀搓揉了半久仍不见半点血色,又往她人中掐了掐,见孩子仍不动,感到更可怕了,又想到这孩子从小朝打暮骂,在唾沫中长大,受狠受贬,同她一样的苦身苦命,心中万分痛楚,忍不住放声哭喊:“前世里造了来的业,这世里得这样的冤孽病,在这受苦受难。老天爷,睁开眼睛看一看,到底要我怎么做,我受苦受难还不止,还要她也经受。” 本沫听母亲这么喊,又羞又愧,装晕过去。 8.3 她从医院被接回家时,赵书记和凌老太在腰门口站着,眼睛盯着她看,当她经过他们时,被赵书记一把抱住,向上举了举说道:“真是跟燕子一样轻了,越养越抽抽儿!”神色藏着些许无奈,又说道:“生老病死,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本沫听了这句,心下一沉,从未有过的沉重感,在此前她还没想到真正死亡,这一次冷静而严峻地思考生命,甚至悟出生命或者其他更深重的事情,才肯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死的事实。 这时凌老太向她走了几步,一面说:“我不肯信,我来量一量。”说着一只手拦腰挎住她,也上下掂了掂,妹妹本唯见她回来,也过来想抱她,被凌老太掯着肩拦住,骂道:“别冲到她的口气,你也想惹病上身?!” 她走进房里,赵书记的话仍在她耳边缠绕,灵魂受到死亡威吓,一刻也不能安宁。起初她坐卧难安漫不经心的翻看书,但每一个字朦胧而漂浮。她放下书,已是半夜了。躺下时她又开始思考身体的变化,思想控制着她的病情并随着她的臆想越厉害了,她开始慢慢的说服自己静卧下来,可是愈是黑暗那臆想的病魔愈是神秘的袭来,她全身极度恐惧着,手臂时而麻木,时而滚烫暴跳。由于精神恐惧所产生的沉郁气结全聚集在肚里,使她整个躯体难受着,她睁开眼睛,打开灯看时钟显示零点,她开始强逼自己入睡,用思想运行着她刚吃下去的药丸。 第80章 那恐惧的力量让她在睡梦里突睁大双眼,突然想到比现在更严重的病使得她无法睡意了,凌晨三点,她又打开灯,顺手从枕下拿日记本和笔,一边写:“愿意失去十八岁的生命换回高考的成功。”整个晚上她都在冥思苦索和忧郁中度过。 此后几日,早起时头晕且昏,眼中似醋,肋下疼胀、精神倦怠、一躺下肋骨凸显出来,一触酸软痛感,越摸越疼,不禁自问:“难道是和凌老太一样得了骨质增生症。”闭眼时感到身体不由自主一直落下去 ,并急速掉入深渊里,她猛地明白,如果不清醒过来,她就一直掉下去,直到死去。 突然她猛地睁开眼睛,径直站起来,冲出房对父亲大喊:“爸爸,我要去医院。”接着将自己身体所受的痛苦一一说了出来。荣芝仅抬头瞧瞧她说:“中午我吃完饭要去问账,修的路还要返工,爷爷带你去医院。”吃完饭赵书记果真带着去了。 医生将她形容的症状一一查看完,对着赵书记笑道:“这孩子怕是得了幻想症,思虑过度,眼睛没问题,肋骨也正常,她说胃疼,我问胃在哪里,她指着腹部,劝她不要乱想偏想,这么小的孩子不要得了神经质。”回到家赵书记将这话告诉家人,强调道:“医生说她的病全是想出来的。”一家子苦笑不得。 本沫在房里正要喝药,三姐本君进来,一进房就呕吐起来,她怀孕更闻不得这味道,骂道:“我看了你的日记,日记本没收了,不准你再写,你现在的思想就跟魔鬼附上身没两样。我现在一一给你解释。”接着说:“第一,你屁眼里就是长了个肉痔,生孩子不是腚眼出来,是月经出血的地方出来。第二,肋骨下不会得骨质增生。第三,你的病与我、大姐一样,大姐根本没有发病,我是因环境影响,皆日夜颠倒上班熬出来的。我现在知道,你的病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这病只不过是我们自娘胎里所带来的一股热毒,死不了!我和大姐吃了药便全好了,偏到你这就满脑子想,日日夜夜胡思,病越迁延不愈,小病小灾就要死要活,病不可怕,可怕是你的心,发心魔似的胡猜乱想,你是有病,得了神经脑膜炎,读厘书,读蠢书!”说完承不住冲出去大吐起来。 本沫被骂醒来,听了姐姐这样说,难言之隐以及深远的疑虑全解开了,像是把她从泥潭里拖举起来,自此不再沉溺下去,身体也渐渐好转起来。 这日,云秀正拾阶上新楼,西面那樟木树越发高耸,一阵凉风吹来,像携手跳摇摆舞。云秀停了停说:“啊……好一阵凉风。”笑着走进屋,隔着月洞门她看见本沫躺在竹床上午休,屋顶上吊扇吹得直响,她笑着走向她。 云秀两手撑着竹床盯着本沫的脸看了半久,看着女儿病容倦意已经褪去,脸颊已显出肉色来,她满心喜悦,不由倾下身,在她脸上轻吻了吻,而后笑着走开了。 本沫隐隐约约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向她走来,只觉母亲的影子盖下来,身上一阵暖莹莹的。母亲的眼光似一面明镜,晃着她。当母亲向她脸上一吻时,她被惊醒了,被惊得一动不敢动,心里惊呼:“我这张那从小讨人嫌的脸儿,你却肯低头轻吻。”她羞愧的不敢睁眼,从前她看见妹妹总是被父母一顿亲,那是多么自然。她从不敢奢望父母对她这样做,她本能的认为这也是自然的。见母亲走远,她才起来,心内又惊又喜,向着桌前,挥笔写下一首诗,竟发表了。 离高考越来越近,荣芝参加家长会了解她成绩后垂头丧气,恰老师是他老友,便与他提议:“何不让她学美术,按往年旧例就有美术专长生考上大学的。”此时荣芝盼她成才心切,合族兄弟都有孩子考上大学,唯他六个孩子没有一个,早被人暗里耻笑。听了老师提议表示赞同,说给本沫听时,她脑海里一直浮现的情景是初中黑板报比赛时,她在黑板上左边画了一条龙,右边画了一条凤,老师指着那只凤凰说道:“黑板上的那只凤凰迟早要飞上天翱翔。” 原来她自幼能写,跟着赵书记写小楷毛笔字,更善于画画,学校版画、板报,都由她负责。果真半年的美术集训,确表现出几分灵巧,竟与学两三年的美术生水平相齐,也是难能可贵了。每每从画室带回来的作品全贴在墙上,赵书记总是一一细看,赵书记善书写,六个孩子中独她能写能画,更加喜欢,也引来他的兄弟都来看。 已到深冬,赵书记携众兄弟回到赵家,本沫见众爷爷来,忙起身迎,递上热茶,五爷望着她唤道:“沫几。”五爷那慈软的眼里以及亲昵的声气里,无不透露着五爷一世的慈怀。四爷一边接茶一边朝她点头,四爷待晚辈仁慈和善,众爷齐声客气:“这个孩子越大越懂事。” 赵书记听众人夸,忙引众兄弟看她的画,说道:“你们看我这孙女,能写能画,是个角色啊!”羞得她滚到赵书记怀里扯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推着众爷往烤火房里走去。当她端茶递果子时,只听四爷说:“墙上那些画我们看了,这个孩子却是有耐性,赵家族里算是一个。”激动得她两腿发软,不停颤抖。 “你给爷爷们读读你写的诗。”赵书记说道,她颤着腿果真去拿了,深情的在篝火旁朗诵,手中的纸啊,池中火啊,以及众爷眼中光啊,都在热烈的照耀她,这使她激动得将哭出来,全身激烈颤抖。 待念完,只听四爷说道:“这么看啊,赵家族有出身的算她一个,一诗一句、一字一响、又写又画,有才能。”众爷止不住颠头播脑。得到这些称赞,本沫强使停止身上继续打摆子,她内心明白的很,这些全是糊弄老人,她知道自己无一本事,所有这些表象也不值得一提。她这么做,只想得到爷爷们认可,认可这个从生到现在不被人看起的孩子。众爷爷吃了饭回去了。 第81章 夜里,赵书记问:“荣芝这所夜仍不见回来,又怕走夜路,怕么又是被蛇伴住了脚。”凌老太也着急,欲让赵书记拿电筒去坡底下找,忽外面有人喊:“赵书记,荣芝被人打了,快去!” “到底因什么打架。”赵书记问。 “年底了,今日荣芝与我们几个拿合同去光跃村索欠薪,路修好了,不仅不认账,竟还有人把所剩材料拉到自家修门路。荣芝气不忿上前去理论,反倒被那几家人暴打了一顿,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人答。 “有理有凭证,这所没王法,我要写状文去法院告。”赵书记急匆匆赶去。 正说着,老远看见荣芝在椭圆形田垄往前跑,后面一群流氓追着他,也有跟他一起干活的人追讨他要工钱,乌泱泱后面追来好多人。荣芝摔在地上,有几个流氓上前几脚,劈头盖脸便打,而后被四人抬起手脚举得半高,就地往池塘里扔,几人才悻悻离去。 赵书记走到跟前时,荣芝已被人从池塘里捞上来,此时黑天黑地,天寒地冻,只见一个混沌之物躺在地上,犹如泥狗,浑身肿胀,满脸伤痕,只一口气浮在心口,赵书记借了一板车盖上棉衣,众人拖回家去。 此时荣芝心死了一半,一直不顺的心结缠在心里,遇事难事,从前与朋友合伙办砖厂、瓷厂,烂账至断交,现如今接政府工程修马路,也烂账不认,连村民也欺占他的材料,他倒在地上时已死心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过下去,修马路又拖欠了请工人的钱,整个埠村有些力气的男人都跟在他手下做事,连赵家族的兄弟也是,如今政府拖欠,自己身无分文,嘴上又对不了现,他也变成名副其实的“赵扯子”。 年底天天有人上门讨债,有人搬桌子、摔椅子,总之就差上房揭瓦了,连除夕夜也不放过。凌老太正在设香案准备拜神,看到十几个人转上坡来,赵书记见众人进门,说:“今天大年三十都回去过年,不要闹,荣芝也出去了。” 这些人都等着钱过年的催命鬼,哪里有好声气,先是前屋后屋山岭搜一遍,又在大堂里坐了半久,凌老太赵书记只是陪坐着,满脸丧气,一言不发。赵书记一边思忖:“如今什么世道,五十、六十年代世道那么艰难,家里照旧风光,从不欠人欠事,荣芝却是无用,专做些无用功。”凌老太也在心里念:“养儿养个败家儿,跌面失德,想往年,自己当家时,大年三十都是合家欢乐,杀鸡拜神、贴新换旧,如今他们当家,不像样。” 片刻有人坐不住了,朝赵书记大喊:“要是不出来,今天谁都别过大年。” 赵书记劝道:“事情我都了解,政府抵赖,我已经写了状文去法院,我们也是没法子,要是不嫌弃都留下来吃饭。” 等不到荣芝,那些人临走时泄愤把祭祀的桌子掀翻了,赵书记愕然立起,脸上跨成一副阎王脸,凌老太一声声哀,也义愤不已。孩子们躲在楼上没敢下来,云秀仍在厨房来来往往准备年夜饭,对讨债的人表现冷冷清清,仿佛与她无关,事实上她也是这么想的。 孩子们知道讨债的人走了才敢出来,本沫憋着一泡尿往厕所冲去,只听见牛栏里淅淅索索的声音,走近一看,惊喊:“爸爸!” 荣芝忙将她的嘴掩住:“嘘,讨债的人走了没?”本沫点点头,荣芝又细声说道:“你去把大门关了,插好门闩。”本沫应着去了。 荣芝才从牛栏里钻出来转进大厅,对着凌老太突然喜葱葱笑,而后阴笑止不住的身体乱颤,一家人偷偷摸摸过了年。直到现在赵荣芝修路的账,一项都追不回来,凌老太不仅没有收回老本,反还替荣芝还债,此后凌老太对荣芝失望透顶。 连埠村人人都讽刺:“赵家发善心,免费给人修马路。” 8.4 “病好了发狠读书,你看看我这双手!不争气这一世没出路,你看那老货待我多恶,你这样病,她还嫌。”云秀天天都要给本沫敲一次警钟。 她怀着愧意走向神台,手持卦杯,给自己算一卦,细声念:“‘打大卦,撞造化’考得上顺卦,考不上逆卦。”上天实诚,果然都是逆卦。她没考上大学,自主进了美术学院。却说赵荣芝又到低谷,赵家又到了水火之中,而本沫毅然决然地一个人背着行囊到了省城读书。 荣芝去了一趟学校,临走时给了她一半学费,一月生活费,还有一张银行卡,叮嘱她剩下的学费他回去再想办法,让她安心读书。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是坐第二天凌晨的火车,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守着候车室里。此后她发狠学,学的又是擅长的。 一日开班会商议庆校文艺汇演节目,刚一提出,便有人大喊:“同意赵本沫跳孔雀舞的举手。”接着全班都举手高声呼应,本沫知道他们嫌事繁而推诿她一人负责,她也乐得,她天性洒脱,动时大胆包身肯表现自己,静时尔雅温文隐藏起来。 接着班主任发了几张贫困助学金申请单下来,起初她碍于脸面,一番挣扎后上交了申请等待投票时,同学们见她勤学善舞,且年年拿奖学金,劝道:“赵本沫,总不能样样都得,再看看你长得也不像贫困的人啊,总得让点机会留给别人,体谅他们才是啊!”顿时哄堂大笑,渐渐都散去。 她被众人这样一搅顿时发起病来,身体里发出一道的声音:“好想晕倒。”看着班里还有人在,她倒头栽在地板上,倒在姚岚脚边。 第82章 姚岚是同寝室友,两人十分投缘,虽是北方人,然个子相貌都相当。姚岚看见她晕倒,吓得喊起救命来,那一声尖锐的呼喊,差点将她喊醒。忽有一人冲来将她扶起,轻唤她的名字,本沫轻抬眼眸,不是别人,正是王岩明,心中一惊,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多少次她幻想着被喜欢的人背起,而这一次她梦想成真了。 王岩明北方人,个高得以本沫视角看就像依着一棵树。王岩明背起她就往医务室跑去,他的脚步特别熟悉,让她想到父亲急中带稳的步伐,她靠着他那宽厚的背幻想着像进了梦乡一样。 傍晚,姚岚来接她回宿舍,见了本沫,喜的先推了推她,说:“你知道谁背你进的医务室吗?”本沫知道却摇头。她又说:“王岩明,你的梦中情人,这下你偷着乐吧。” “我真不知道,再说他是班长,是谁也会这么做的啊。”本沫拼命的咬住舌根不笑出声来。 “这倒也是,你要不跟他表白吧。” “从没想过的事。” “你真傻,跟他表白总比你这么日夜相思强,一了百了是不是?” 两人正通往寝室路上走,经过一条河,有个人每天倚在栏杆上拍正落下去的夕阳。正说着,迎面走来五人,身穿球衣,额戴发带,身材高大,个个意气风发。 正中间正是王岩明,单眼皮,眼型细长,眼角充满伶俐痞气,浓眉阔鼻,嘴唇藏着憨厚感。那夕阳的余晖照在他们的脸上,空气中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在王岩明身上,双眸间有张简的斯文温厚,又有张沫那扑朔迷离的魅力,更难得他一身阳刚之气,自信阳光,富有同情心,王岩明像一道光,使她的眼睛发亮。 本沫一见了他,身体作紧张,一股绵软之气萦绕胸口,脚底发软,心口迷乱,一时她紧张的抓住姚岚的手,眼睛忍不住又迷醉的望向他,将爱意都通过眼睛传达出来,她自然深情的眼光,羞涩且坚定认真,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 而王岩明也看着她,不看她的身材打扮,光看她那双发光的眼睛,与别个不同,笑时眉眼弯弯,笑意隐隐间藏着万种情思。两人痴望着插肩而过,只转过背,姚岚在她身上一敲:“我都快忍不住了,你这个样没人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偏不说,我替你着急,这么看着一年了你还能沉住气,跟他表白总比你这么日夜相思强,一了百了是不是?” 本沫长长呼了一口气,这一年间,多少次她默默看着他,教室、画室、球场。听了姚岚这么说,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皮粗肉糙,一身素衣遮臂护拔,细细瘦瘦,质似薄柳。她觉得全身上下唯独只有眼睛才配得上与这个梦想中男子,当王岩明的眼睛也看她时,这份感觉好比谈恋爱一样神秘。 对感情她清楚的很,几乎她看上的人,都喜欢玉软花柔的女子,她看不上的人又偏偏锲而不舍卷土而来,所以这些事情想想可以,不必刻意要求。她总是隐藏着自己的感情,对喜欢的从心底、眼睛里流露出来,止于口,止于卑微。?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她祈求通过一次次的眼神传达感情,这比直截了当表白更接近她内敛的爱情观。本沫笑了笑,半晌说:“他不会喜欢我的,这样偷偷的挺好的。”说着拉着她的手进了寝室。 ?寝室里左边是公用的衣柜和六张书桌,右边是三张上下铺,中间上铺的床位是本沫的,两人爬上床坐在看电视机。姚岚问道:“你说你,今天吓死我了,好端端的怎就晕倒。”本沫听她这样问,沉默了好一会,从前她总是独来独往,凡是都藏瞒着,不肯轻易透露自己一丝一毫,自从遇到姚岚,两人天南地北聚到一处,又十分合得来,因此心中对她有依赖,此刻友谊高于一切,振奋的勇气打开心灵,要把自己全部都告诉她。 她鼓足勇气将藏在睡铺下的检验单给她看,然后将从前自己怎么病的全告诉她,又笑道:“那日体检,我原知道结果,看着大家灿烂笑脸,只有我心神不定,骨颤肉惊,厉害程度犹像是眼见摔下去又没扶住的孩子,生死都靠天安排了。” 此时姚岚不听她说话了,脸色显出异样,接着三步并一步跨入自己床铺,而后逐渐疏远了,随后两天她总一抬头就看见宿舍其他几位莫名看她,吃饭刻意拉开距离甚至坐四人桌,留她一人坐在别处,他们结伴出去又回来,不再跟她说一句话。打开衣柜空落落的只有她几件素色的衣服,她把衣服拿出来放在箱子里,于是衣柜里又满满当当的衣服。她习惯了受冷落,并不理会,加上从前姐姐的话,算是提前打了心里疫苗,最坏也就如此了。原来打开的心窗又匆匆关上,未免徒增悲伤。 夜深人静时,她独自一人在洗漱间,只觉月光如镜,照在墙壁,一时又想着母亲,低头看了看小指头,这鹦鹉指依然弯曲,想着命运悲愁,一时无可释闷,不由对着这月光跳起孔雀舞来。 这孔雀舞,像鹦鹉指一样,自来生成,音乐起便会舞,自在心间自编自舞,闭目时动作也熟练了。只见她的双臂在月光中柔动起伏,手臂、手腕到指间柔软刚韧,每个关节弯曲而后舒展开。这舞独特在于手臂舞动,而弯曲的鹦鹉指配合着起伏动作,反增添了些轻盈灵动,想不到钩曲鹦鹉指却突出了它最迷人的美感。月光将轻盈的舞姿印在墙上,此时心中百感交集,所受的冷漠一一消散。 一日,本沫独在寝室画图,忽听见有人叩门,本沫听出是王岩明,心下如鼓,见自己一身裸肩吊带棉睡衣,迅速拿外套披着。王岩明敲门而入,只见他身穿白色上衣土黄色短裤,看没别的人在,随即递给她一张汇演通知单,说:“我可以坐下来吗。”没等她回答,他已经坐着靠门边的床铺上,本沫见了他就紧张,更何况与他独处,一时左右不是,她努力克制自己,颤颤地站立在他对面。 第83章 王岩明说:“赵本沫,我觉得很多事情说出来会好些。坦白说我一年前就知道你对我的心思。你是个好女孩,但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好男生。” “谁告诉你的,姚岚?!”她激动问。 “这事不用人告诉,我们班里人人都知道。这种事大家当面说清楚会比较好,我们班北方人比南方人多,北方人性格直爽,南方人腼腆含蓄,总是喜欢藏在心里,我们北方人都喜欢把事情说开。” “你不用放心上,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样挺好,每个人都有自己思考的方式,这件事情从它滋生滋长到现在我从没想过要主动告诉你,它只是内心深处的感情,属于我自己的感情。” “我倒无所谓,我能玩得起,但你学习成绩那么好,还要参加英语考试,我不想耽误你学习。”王岩明看她这样冷清的站着,隔着很远,上前将她的手臂一拉,说:“不要老站着,来!坐在我旁边。” “不用了。”她激动挣脱他的手,几乎是使着蛮力挣脱出去的,强大的冲击力使她后退几步,撞到衣柜上。 本沫听见王岩明说她好,又上前拉她,以为是喜欢她,于是搬来凳子与他面对面坐着,腿抖得更加厉害了。她很害怕,害怕自己这蠢物如何配坐在他身边,她从没有过真正的爱情,但见到王岩明,她就明白,他那迷人的身貌会有许多漂亮女孩喜欢,再者王岩明这般肯与她说话,任何其他的动作已经多余了,她唯愿远远的看着他。 本沫突然激动地说:“其实我只是希望自己这么静静想,悄悄的看着你,写些关于你的日记,都是自己的心理感受。或者毕业那天我会亲手送给你,我就是这么想的。” “现在能给我看吗?”王岩明站起身。 “当然不行,虽然我愿意但还是以后再说吧。不过我有东西给你,如果你想了解我的话,你可以先看我的日记。”说话时放着凳杆上的双腿在剧烈地上下打摆。 接着她转身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厚重的蠢物,她小心翼翼用毛巾包裹着,从前在家里她见凌老太都是用毛巾裹着珍贵物品,这把这蠢物视为珍宝。原来本沫从小到大写日记,自有一心意,希望有一天遇到喜欢的人给他,在她认为一时的喜欢并不足以了解全部,日记本交给他,才能算真正的知根知底。 她小心翼翼说道:“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一本日记本,你可以选择看也可以选择不看。”她重重的放在他手里,仿佛一生最重要的东西给他了。她低下卑微的头心下想:“日记给了你,里面记录了我从小到大的一切,你懂我了,从此你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王岩明拿着下楼了,留着她一人楞在原地,一时感觉脚底抖得似飘起来,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甚至疼痛起来。她使着力气爬上床钻进被子,捂着头,听见牙齿猛烈的发响,全身如火烧。她没有想什么结果,想着这样面对面谈话的一幕,已经是莫大的感喟。从前她总活在幻想中,自己自编自导的梦境里,缘来缘灭,无知无觉,而王岩明真实的走进了她,第一次被喜欢的人所知晓,超越眼睛、心思、从嘴里说明白来,这是多么可贵啊!她仿佛谈了一场恋爱!到后来她才明白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展眼国庆节,会场已经坐满千余人,她的独舞自预选筛选不下五六次,又有从小到大的舞台经历,她并不慌,只这一次有满心期待的人。各系各班到场名额有限,她不能肯定王岩明在场,往下瞧了瞧,乌泱泱的一片,忽有人伸手向她示意,她瞧过去,果真是王岩明等五人。 她自如向舞台走去,只听箫声空灵悠远,瞬时心静魂安,弦乐时缓时急,她开始舞动起来。演出对她而言应该是一种享受,享受舞台上一个人的驰骋,音乐出来便舒张开翅膀跳起来婉转的飞,每一次都是心的超越,或像是囚笼里的飞雀渴望一次飞翔,一种本能的释放。音乐停了,她停了下来,台下沸腾的欢呼、尖锐的呐喊、口哨、掌声、阵阵回响。有那么一会,她的眼睛在王岩明身上滚动着,狂热的魂早已飞奔到王岩明身边与他热烈的相拥相吻,那无法克制的感情久久在心口回荡。 这些天兴奋过头总有些不详的预感,而且越来越强烈。每每这样的经验告诉她有事发生,“乐极生悲”凌老太的话也在她耳边时刻警醒着她。这日,画室里沉闷极了,周围的吵骂声、同学嬉笑转调的声,阵阵传来,她竟生起闷气来。忽电话响了,我一看是大姐本华,立刻跑出去接听。 “本沫,一个月前妈病复发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病,能活下去也只能靠疗养生存了。”大姐的声音一下沉了下去,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把电话挂断后,悲从中来同时她又责备不已,天知道昨晚她还打电话给父亲要生活费,他只字不提关于母亲的病,原来母亲早已进入医院,家中或许又清锅冷灶、砸锅卖铁的地步。室友的冷漠与母亲的病重让她更加投入学习,课余、节假时也兼职做家教。 展眼已到户外写生课程,这是一处典型的客家围龙屋古建筑群,同学们用速写、水彩或油画刻画着建筑、或人或物。她故使一个人在黑沉沉有趣的夜里转来转去,围龙屋幽谧氛围中,想要与王岩明相遇,每一个转角都是她怯羞的所盼。在旅店,同学们在谈论着诛仙,谢阿妮拿着笔在纸画着,算谁与谁会配对成功。 第84章 本沫凑过去细声问她:“要是有人说我很好,只是不想耽误我学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委婉的拒绝啊!” 她幡然醒悟,即刻跑出去,几乎与王岩明撞个满怀。她低声严肃的对他说:“我有话跟你说。”两人走到天台上,上面几乎没人上来过,地上长满了青苔,墨绿色的像给地板格外染上一道颜色,天台上是可以数星星的,亮光光洒满一地,要是真能踩在半复古的瓦片上两个人依偎着看星星又是多少夜里的幻想呢?尽管天都已经黑了,但月亮投的倩影能清晰看清王岩明的脸,他依旧那么淳厚,眼睛发亮,宽大的额头,鼻梁到嘴唇、下颚线条分明完美,在月光下一半白一半黑,白得纯粹,黑得刚正。 “我已经明白你上次跟我说的话。”她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说话也特别清楚。王岩明没有听明白。她又说:“上次你说不想耽误我学习的话,我明白了什么意思。” 王岩明难为情的笑了笑,两脚踩着青苔,不知所措。本沫看了他一眼,她又猛烈激动起来,说:“相遇本身就是礼物,你不用计较太多,也许等我们毕业后可能不再见面,其实能认识你,我已经学到很多。不管将来和谁谈恋爱的同时,一定也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过得幸福。”她知道自己又开始语无伦次了。 王岩明听到本沫这些话,有些愧意。他总是看到她身上异于人那份独特,说了一声:“谢谢!”他沉默了一会,接着从身后拿出日记本说道:“这本我没看,竟然厚得像一本书。我想它对你很重要,可惜我不是那个重要的人。”说完他的脸上又露出愧意,为此有点儿感到遗憾。王岩明身边从不缺漂亮的女孩,但她那种朴素的,独一无二的那份认真,他是第一次见,他喜欢她那迷人看自己的眼睛,但也仅此而已。 本沫平静说:“我正要拿走。”说完揣着这厚重的蠢物下了天台,走出旅馆。 她又故使一个人在黑沉沉有趣的夜里转来转去,缓解她心中柔弱忧郁。半月塘里的水比白天更平静了,少了很多游客,少了学生作画,少了居民的吆喝,倒安静了,寂寞了水里的虾鱼,浮在水面上吐出小泡儿,被月亮照得银白一串,仿佛真的想用手捞起来的冲动。月亮果真掉进水里了,那一道清清白白的思念系在水中。 沿着弯曲的小道往回走,一个人站在青石拱桥上立一会,桥墩上绕着彩色亮灯,周围的湖水也亮开了,一道隔一道的颜色,像倾倒的颜料盘。恰时她看到不远处王岩明和校花在另一侧岸边挂同心锁,他们双手合十,又牵手离去。这一切她早已知道的,只是明明知道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偏偏还固执的喜欢。 一周的写生结束,仍回学校。这是一辆绿火车,这辆车是隔着每个小站都会停的,慢极了。这一站上来的是背着婴儿的妇女,后面还跟着三个孩子,离她不太远的位置坐下来。大的看起来还算整齐,最底下的均一团脏,非常孩子气的孩子,三人为一块饼争抢,相互踢蹶。这一哭闹吵醒了熟睡的婴儿,妇女拉开衣服躲在角落喂奶,看着婴儿的脸她微微笑了一下,而后又陷入无尽的被生活磨透悲苦中。望着窗外的山水,轻盈的飘过,眼前出现的尽是母亲的样子,心里无数次呼喊母亲,每一次心里的对话忍不住落泪。终于到校了,回归学习状态,准备考试,准备回家。 回家前,夜里怎么也睡不着,想着家里的样子,想着母亲的样子,到凌晨才惚惚的睡,迷迷糊糊中似听见有人唱歌:“日光光,月光光,有人身似棺材壳。”凌老太隔着围墙在高声朗诵,云秀隔着围墙在园里摘菜,知道凌老太是唱给她听,顿时她感到生命软弱,浑身发软瘫坐在泥土里,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奉养半世的人,竟毒烈的咒她去死,这比疾病更折磨她。她顺着心意躺在泥上软弱质倒下去,闭上眼时,死去的娘似飞来迎她,她的魂魄追随飘然而去时,只听凌老太大笑道:“看吧,看谁笑到最后吧!”云秀万分挣扎又将飞远的魂魄拉回来,猛地睁开眼睛大喊:“决不能饶恕她……”本沫也猛地睁开眼睛醒了,正是“眼想心思梦里惊,无人知我此时情。” 本沫拖着行李一个人缓缓地向前走,恰王岩明迎面走来,本沫匆匆看了他一眼仍往前走,突然王岩明竟停在她前面叫住她,眼里怀着歉意并且伸出他那宽厚的手。本沫很明显知道他想以握手作告别,可她冷冷的看着王岩明,眼睛里没有一丝光芒,似乎还有些恨意。本沫心内明白,已经到了最后时刻,此一别今后恐难再见,从此再无可能,既然不可能,不伸手去握便保留了自己最后的体面。她已不需要他一丝一毫的温暖,停留半刻后,她说:“不用了。”说完毅然决然转身离去了。 第九章 本沫眼想心思梦里惊 “日光光,月光光,有人身似棺材壳。”凌老太隔着围墙在高声朗诵,云秀隔着围墙在园里摘菜,知道凌老太是唱给她听,顿时她感到生命软弱,浑身发软瘫坐在泥土里,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奉养半世的人,竟毒烈的咒她去死,这比疾病更折磨她。她顺着心意躺在泥上软弱质倒下去,闭上眼时,死去的娘似飞来迎她,她的魂魄追随飘然而去时,只听凌老太大笑道:“看吧,看谁笑到最后吧!”云秀万分挣扎又将飞远的魂魄拉回来,猛地睁开眼睛大喊:“决不能饶恕她……”本沫也猛地睁开眼睛醒了,正是“眼想心思梦里惊,无人知我此时情。”她已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将昨晚的梦境又想了一遍。 第85章 本沫回到家时已是下午,穿过窄巷转进槽门口时,云秀从阶矶上扑过来迎到她身边,本沫楞怔怔看见母亲跑过来,较先前已是两副模样。只见她黄干黑瘦、头发稀疏秀顶,两袖空空,以前穿着加宽的衣服还能显出肚子两边的赘肉,现在跑上几步衣服是跟着风摇摆的,弱不胜衣的样子。 她迎上来笑道:“满女!”两手伸来要接背包,本沫一松手,袋子从她手里径直落下地上,本沫心下一沉:“母亲竟软弱到如此。”两人慌的争去拾,低头时她竟发现相同的四只手,四只弯曲的鹦鹉指,她拿着母亲的手瞧,只见她的手色如蜡黄,形如枯枝,再抬眼看她的脸,面如蜡纸,三角形的眼皮也陷下去了。 两人共提着袋进了屋,凌老太倚在门边,一手拿黄瓜擦抹脸,白癜风的脸黑一块,白一块,白处膈应人,黑处显阴沉气色,见本沫喊她,只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理,朝房里走去。赵书记仍伏在八仙桌,手软头低,闭眉合眼瞌睡,听到本沫唤他才缓缓抬起来,朦胧着醒眼。便问:“你是华华、红红还是君君?” “她是赵本沫。你是眼睛蒙了!”凌老太骂道。 “哈,我这老懵懂了,认不出来。” “七老八十,七颠八倒,你这老东西还没老到时候,有人病到这程度都没死,死还轮不到你!”凌老太皱纹嘴一紧,如同麻绳。 云秀的心一紧,待穿堂转身便悄悄咬牙含恨骂:“哼,这老货,走到哪里,都要经受她的贬。偏生我一世奴才命,牵住了我一世的筋骨,逃不脱她的掌心,如今‘朽麻绳熬断铁链条’!” 两人穿堂进入花园,本沫看见妹妹也迎上来帮提东西,细瞧着她,本唯有一头黄得出奇的稀头发,睫长眼大,皮肤白皙,朝气蓬勃,本沫喜的在她脸上一拧说道:“十五岁的大妹子,越长越漂亮,水灵水气!” 走上楼,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入鼻官,胃里冒出苦涩来。回到自己房里,母亲简单帮她收拾,一张床,一张写字台。 傍晚刚下完雨,地上还是湿润的,电缆上的雨滴像珍珠链子,晶莹剔透印着光的银白,发亮的绿。墙头上的芦苇草被雨水压垂了,门前哥哥种的柚子树高大壮实结满了柚子,沉甸甸的压弯枝头。 她站在那棵与自己同生长的枇杷树下,很难想象这棵树已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雨,现在的枇杷树是从断头处新发的新枝,凭着顽强不屈的信念,终于长成了树的样子,但比起柚子树仍显得矮小,一直长在没有阳光的墙角里,也有野生藤蔓在树枝上缠绕着,从没开花结果。一转头,撞破了蜘蛛网,天渐渐暗下来,本沫回到房里。 晚上,云秀收拾后进房来,看本沫写字便挨着她坐下。一手抓起一大把衣服粗略的叠起,说道:“满女,你没有看出我瘦了吗?” 本沫做哑装呆不敢看她,依旧低头写字,说:“是,是瘦了点。” “只瘦一点?你看我的衣服。”云秀说着站起来摇晃自己宽大的袖口,像唱戏服,本沫忍着伤感也写不下字了,停下笔望着母亲问她缘由,她唉声叹气,缓缓道:“我大病一场,现在还吃着药,你爸说不让你知道,怕分了心。现在好很多了,上天有眼保佑了我,只是害了你外公,把他的命折送了去,可怜的老人家命就这么没了。”云秀忍不住哭起来,又拿手指向窗外,骂道:“最毒还是那两个老不死的!”她声音并不大,眼睛里的亮黄灯光能看出火似的愤恨…… “到底怎么又得病了。”本沫刚问,只听门嘎吱一声响,荣芝一面进房一面说:“那日若不是我,你妈就没了。”本沫看着父亲,父亲身材面貌没变,单是添了很多皱纹,眼角都是荷叶褶。只听他说道: “那日我睡着了,忽被一声声呼哀惊醒来,原来是你娘咈咈的呻吟着哭。我开灯一瞧,吓得我一弹跳,只见她头目肿大,肚子胀似球,两手牵着一块头巾围在额上,咬牙喊疼。我惊得跳下床,问她‘你做什么’她哀叹‘我头疼得不能睡,敷一敷明日就好。’我骂道‘你究竟是怎样的痴人,不知病轻重,这么厉害还经着痛、榨着闷,快些去医院,赶快…赶快,我打急救车。’ 我看她厉害之形,早听人说过,这病一旦转恶就是年月不保,去医院也是闯命,救护车来之前我先去村东告诉你大姨娘,恰你外公也在,你外公一听当场就昏死了,待缓转过来又走来家里。” “你外公来时,我正要被抬进救护车,只觉他两手在我身上摩挲,又哭又喊‘妹啊,女啊’我这时已病魔缠身,头肿得隆高,头疼愈裂,早已辨不清谁,但你外公一叫我就知道是他,知道是你外公在喊,此时有心无力都不能够了。”云秀说到这撑不住又哭了几声。 “爸爸你又是操着心了。”本沫说。 “不是愁啊,一到医院,病危书都下了两三回,吓得腿脚酸软,哭哀哀,战兢兢,跟着受,全是我一个人承受!又是担心你娘一个人在医院,又要承担医药费,借也借不到,账又收不回,急得发跳。凭良心讲,当真这次若不是你外公,我也是走投无路,你娘也没救法。第三日早,天刚发亮,我在凌老太房里磨了很久,我问凌老太‘云秀大病住院,我身上已身无分文,到处借钱不到,我同你借借。’她狂口骂‘我几时还有钱,都给你拿去败死了,棺材本也不剩几块,我们二老还得生活,到时候哪个可怜我们呐!’我一听怒气往外走,心里想着你娘躺在医院等着我救命,手里还没形影。 第86章 正是万分烦愁焦躁时,你外公从围墙壁转出来,起初吓得我踉跄,见了他,犹如老乞,头面污泥,发缠蛛丝,满身满泥,黑色的布鞋也裹一脚烂泥。我轻问他几句,他便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透明袋——一大叠钱放在我手上,说‘荣芝,你快去医院,云秀劳烦你好生去治,我也帮不上什么,这钱你拿着去给她救命。’我当时又急又愧,推搡几回接着了。你外公送了钱又走了,乱跄乱跌……我至今不肯信,天还没亮透他就走到了埠村,凝想到底他是几时从家出门的,这样黑天墨地,这二十里路,在路上怎样的摸爬滚打,一身污泥,后来又去了哪里……”说完凌老太一声喊,荣芝应着下去了。 云秀听着又哭出了声,接着说:“那日你外公沿着原来的路,走山路去了你外婆的墓地,在你外婆墓前哭了一场,原本就体弱,这一急又急病了,再者路上这样来回又得了伤寒,至此病卧不起。舅舅守在他身边,他就躺着,舅舅干活去,他就挣扎起来,拿出未打印完的冥纸钱干起活来,打印好一叠叠放在防老笼里,藏在不起眼的角落。总是想到自己后路,自己给自己以备防老。”云秀身体颤了颤,接着说道: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你外公在家病了一个月,我出院你爸爸才跟我说,我就不管不顾要去看他。到了赵里塘水坝,你大姨娘见我来便拦住我说‘秀妹,你来这干什么,爹现今身上不好躺着,见了你恐又发病,爹要是因为你有个好歹,你难逃责任!娘因你而病加重早死,爹再因你病死,说不过去啊!’我一听跪在地上哭喊‘爹几天没吃东西了,我再不来不是人,我爬也要爬去。’ 你外公听见我来,身体直挺挺下了床,踉踉跄跄的拖着一张椅子直接坐在门口等,表情也清楚了。他拿着那根长长的烟杆,在墙角边上敲出杂碎来,手指往烟筒里抠了抠,顺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自制的烟草,哆嗦的抽出烟丝装进烟筒里,点着烟吸一口,烟雾徐徐喷出,接着咳嗽几声,倒吐出些痰来,轻松了嗓子,熏红了眼睛,流下了快要干枯的泪水,倒也能看清东西。几个姨娘见了连忙要拉他回去,舅舅也出来责骂,他誓死不肯!我走到他面前,众人都怔怔看着,你外公却自己站起身向我走来,步伐稳健,犹如健好的人。 晚上你外公吃了不少东西,也说了很多话,其实是回光返照,躺在床上后便浑身绵软,我还不知觉,说‘爹,听荣芝说你把钱都给了我,逢年过节我给你的钱你都不要,现在又要你给我钱治病,怎能行?’他含着泪说‘秀妹,只要你的身体好比什么强,我无碍事,有口饭吃就行了。秀妹啊,只有你命苦,嫁这样的人家,公婆待你不是人,现如今有什么好说,咬苦把孩子带大。那日我在你娘坟前许愿:若是你这次能闯过鬼门关,就是陪上我的老命也是值得,你娘灵,保佑你活过来了,我今日死也瞑目!说到底,陈家人一辈子老实、忠诚,我一世没有红过脸、得罪过人,只有一件,你公婆那样待你,我一世郁结在心不得解,现在到死才敢说出来,他们这样的恶人,想必是生生世世活在世上,我们这样的老实人竟先下了葬,没有世道!你娘走了,今我再一走,今后保你的只有你的兄弟。’你外公抓住我的手,说完死在你大舅怀里。”云秀说着捂着胸口,本沫听完低着头也泪流不止,见父亲和妹妹进来又不好哭,忙擦干眼泪。 荣芝是顶天立地大男人,事来不畏事,天生一副好心肠,有比凌老太还慈软的善心,有比云秀还仔细的思量心,他万般的不好却肯不惜代价救云秀。他待云秀不薄,虽然在他眼里云秀愚痴、不通人情,但他知道作为丈夫的责任。 荣芝进来说道:“子女多有何用,你娘自住院起,你三个姐姐赵本华、本红、本君只不过来病房转了一圈,三个女婿每人送了一百块看病钱,你想想有作用么?还不是一切都靠我,全靠我一个人服侍。靠我我也难,没钱没力,徒增了几分失望劲,白遭一世心,有什么用处?” “你是诓话,三个姐姐一听娘大病都躲在一处哭,商量怎么筹钱,只你没看见就说冤话,她们个个都困难,哪里是没有心。大姐在埠镇上在一家建材店里做销售,顾两个孩子学杂费,白天做销售,晚上还和王晏华跟车跑夜车。三姐在闭路站当全杂工、文秘、财会、守站、一人维持一家三口生活。二姐本红更是,嫁给那样的流氓,连个家都没有!”本唯说完愤怒离房,荣芝也觉无趣,跟着走了。 9.2 云秀情绪渐渐回转来,对本沫说:“你小舅舅最近上吐下泻,嘴里溃烂不得食,两个月还不见好,他还想拖日子,前日去医院又没查到大问题,这几日姊妹才劝动他去外市大医院检查,明天就去!你跟爸爸也去,你去检查眼睛。”原来自小时本沫的右眼被妹妹刺一笔,越长大越模糊重影,听见母亲这样说,她点头答应。 “说是奇怪,昨日晚上做梦竟梦见舅舅。他一身笔挺白衬衫、蓝裤子,笑着向我走来,握着我的手左看右看,说道‘这一双好手’。旁边又一个人不知是谁竟拨喇的抡开两爪捉他,看不清是谁,让我吓醒了!你小舅从来待我最好,看我最重,知道我嫁这样的人家受苦受迫,只要我去,他总是喊他婆娘‘艳妹,身上有多少钱?’艳妹问干什么,他说‘全拿出来给三姐’只见他一手抄包,抓一拳头,全放在我手里,零零总总五十多元。”云秀说着摊开手抓握着,想着笑出了声,一时又哭道:“倘若你舅舅又因病有什么好歹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本沫见母亲捂着胸口走出了房。 第87章 夜声人定,本沫仍躺在床上苦思,这时妹妹本唯进房睡觉,便问她:“外公去世时,你有去吗?” “去了,姐姐们也都去了。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出殡的头天晚上,老娘还生我气?” “为什么?” “当时刚好大舅的儿子陈敬从外市回来,刚到门前便将背包一丢,从大门外一直跪行到灵堂前,扶棺大哭。老娘在一旁剜了我一眼,又止不住哭道‘怎么就你不哭,真是没良心冷血样,你看哥哥。’” “你为什么不哭?” “之后我跟妈解释,我不是对外公没感情,小时跟外公暖过脚,外公过年给我压岁钱,我都记得,但偏偏我就哭不出来,或者我觉得他跟外婆去也是好的结果,事情过了那么久了,还问这么多,睡觉!” 本唯转过身背向着她,下意识本沫掀开她的上衣看她的胎记。渐渐长大,那块黑色胎记竟铺满了大半个背部,颜色也随时更换。夏季时,犹如一缕青烟飘过,淡淡的青晕;而冬季清冷时就如同泼墨画儿,呈紫晕色;尤其生病身体不适时,便呈紫黑色。而她本应营养添足的人,偏偏身体各种异样,常抽筋,竟有一次过马路,在马路中间抽筋走不动,还好人家刹车灵。父亲给他吃钙药,偏身体不受,吃进喉管倒吐出来,吞到肚子也要呕出来。又流鼻血,一边和大家说笑闹着,一边鼻血就哗啦流下来,沾碰不得,母亲常烧自己的头发做单方给她喝,也不管用。 “现在是什么颜色?”本唯突然转过身问。 “看不清什么颜色,挺好,没事。”本沫说。 “你能写能画样样都会,偏偏我什么都不会,我这么笨肯定跟这个胎记有关,那草药肯定厉害的很,这么一直敷在我的身上,还好没在我脸上,要不然我干脆去死!”本唯坐起来骂道,接着又直挺挺躺下去,半晌只听她发出深重的打鼾声。本沫怎么也睡不着,妹妹的睡姿还是如此,颠倒着睡,比树还重的两条腿压在她的身上,透不过气,她小时候更厉害,不知怎么滚到床底下了。 次日,本沫依旧还是伤感,她想再与母亲谈点什么,可她在厨房手里总有离不开的活,忽从厨房里传来她声音:“小姨娘的女儿伊婷和你同岁,还比你小几个月,初中没毕业就在市里打工卖卤菜,偏让老板儿子看上,嫁得风光不止连带娘家也发家了。你外公葬礼她请了支西乐队,又是重金礼薄,年轻本事高竟显风光。偏生他们养一个女就享福享命,我养五个抵不上他们一个。人家竟是连初中都没读完,可见注定好命!” 本沫一听,先前几分傲慢劲消失了,能在可敬的外公死后尽孝,是她想做而无法做的,单这点她就服了。只一会儿,那傲慢的骨气又流窜她的身体,冲出胸膛呐喊:“做什么神气!了不得!”记得小时候本沫因怕去田里,她常常躲在小姨娘家,她和伊婷两个同吃同睡,每一次想起来,就不由自主想着离她家不远的那口井,常年生长的透明小虾。最后一次因什么而两人赌气,只记得她说:“以后你再也不要到我们家来了。”本沫意气冲天的说:“好,我发誓再也不会来。”从此我果真再也没有去,一晃八年,本沫不敢见,没本事是她最凝重的。 本沫听见父亲在外喊她,云秀忙唤:“爸爸带你去看眼睛,舅舅他们来了。”说着急匆匆牵着她走到村口,本沫见众姨娘与陈小舅、舅母都聚在一起,老远陈小舅便迎过来,握着母亲的手说道:“好一双好手!” 云秀忙打岔阻止他,说道:“啊呀,还一双好手!你没看着这一世劳苦。你莫急,好生去看病。” 本沫这才走到陈小舅跟前,喊道:“舅舅。”他后退一步,笑得摇头摆尾,像个孩子羞怯地藏在云秀背后,似是不好意思人喊他舅舅。 说着一行人坐上车出发了。在车上,本沫听见陈小舅提议:“先去世界之窗看一看,一生一世未出过远门,我们也去看一看。”说着嘻嘻的笑了两声,本沫满面含笑看向陈小舅,而他却羞怯的躲闪开,哪怕是小孩的眼睛,他那过分老实的面相里藏着可怜可敬,他虽是长辈,却愿意走在后面,若有所思,若有所意。 待到下午,荣芝带本沫看完眼科正往内科看陈小舅情况,两人一路上说话,荣芝说道:“我就说,就是右眼近视了些,没有你想的那样,自幼喜多疑。” “我就是怕去医院,要爸爸陪着才敢去。” “这有什么好怕,几姊妹从小到大,哪个不适就要找爸爸,爸爸不在呢,你找哪个去?当年你娘动手术,病危单都下过几次,去年发病又是病危单,人要有胆破,遇事不怕事,就一个检查就吓得半死,这还不得了!了不能!人生还要承受得多少啊!今后你身体有问题自己去医院,身体是拖不起的。” 荣芝想着这些年担的责任,自己不由感叹起来,正说着来到院门口,只见舅娘倚着墙在哭,荣芝早己接过检验单放手上细瞧,只见他浑身乱颤,嘴里呼哀:“啊……呀,该死万年哩!”接着举目四望,两眼茫茫。本沫还在“舅娘、舅娘”的乱叫,也说不出别的话。半晌,荣芝说:“快收起,你不要哭了,一会见了他当作没事人样,承住气,我去问问医生。” “没有用了!肚大如球时我就让他来医院,他总说是啤酒肚,拖着照旧在毒日头底下做工,再一晒,肚子又收了回去,在家里已经发作痛了,仍拖着。刚刚医生说了,他气门上还长了肿瘤,动一下就死!如今只有向着他死啊。”舅娘哭道。 第88章 正当几人纷争时,陈小舅来了,几人惊疑望着他,舅娘是最沉不住气的人,天生有几分呆意。单看她那神魂颤倒之形,以及边哭边发出哧溜哧溜的抽泣声,陈小舅便知了,将包夺在手里一顿掏摸,两三下搜出了这检验书,他盯着看了半久,脚不由往后退了几步,而后笑了两声,说道: “我这条命已经没了,没办法了,我还是回家待着,能活多久算多久,把钱留给孩子们。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发病的头一次,我就知道肯定是和我娘一样是不治之症,我服待了我娘,这病最后的情形,我现在一一在受,我不怕,我和我娘在一起,像是又陪着她一样。”说完他双手蒙着脸,浑身抽搐起来,在地上打滚喊疼,手用劲抓肚子。几名医生忙将他稳住,他躺在病床上已晕厥,脸上已经失去了抽搐,在微颤中流失了思想,阙静。 听从陈小舅的意愿回家去,在车上,他恳切的看着荣芝说道:“三姐夫,我这一世没求过人,我的病你一定要瞒住三姐,我是知道她的,心里要强,怕她撑不起你捡回这点命。”说着又庄重地看了看本沫,心里的话不容他再说一遍,本沫早已拼命点头,那泪水像撒豆一样。 先到了外婆家,供案上摆着外婆、外公的遗像,本沫时不时望着他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外公外婆的眼睛总是看着她,两对苍凉哀伤的眼神,往房里瞧陈小舅,也是如此,本沫心里一颤:“多么可怕的命运。”她几乎哭出了声,幽咽使她走出大门。 屋外明镜蓝天,温和的光洒在地上如此的惬意,外面园子里外公种的烟叶正是浓绿,偶尔树上一片残碎的黄叶落下来,正好落在浓绿里,显得如此的凄凉。她似乎想象陈小舅就像那片落叶,千疮百孔的落下来,而一切都寂静的,仿佛他没有存在过,像黄叶一样落了就落了,旁边的浓绿还是一样的热烈,仿佛他和任何都无干系,想着想着更是难过,叹息一声,落在心里。不由得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屋子,眼泪竟又如雨洒落,心里又作苦悲:“我不能告诉母亲,我且这样,更何况是母亲呢,何以要见她悲惨形状,家破人亡啊!她的生命已经超出她所承受之重!” 回到埠村已是傍晚,本沫的心沉重得如同舅娘,脸上也有几分呆意,老远看见母亲立在门口张望,见了他们回来迫不及待跑来,问道:“荣芝,我老弟陈礼意检查出来了吗?有没有问题?” “就是肺结核,静养一段时间就好。”荣芝淡淡道,他单只是显出身体的疲惫,其他无异样。 “这就好,总是一听他病我就心神不宁,饭也吃不下。”云秀拍手叫起来。 本沫看着母亲甚至说不出话来,阴气很重上楼了。晚上睡觉前,云秀又走进房对她说:“回来你总是阴着不说话,不知道你心里藏着什么事。你明天去送些菜去给你二姐,作孽!跟王尔红这样的男人,吃穿用度,一概潦草,还要淘苦淘气。”本沫应着。 9.3 次日早晨,云秀轻唤本沫让她先往前走,本沫问:“作贼样子,怕什么?” 云秀细声说:“不让凌老太看见,总是又变鬼。”云秀见她走远,自己手提着一大袋菜转出围墙,眼瞻着园里又有几棵大红椒,丢下袋往园里去摘。 凌老太眼尖瞄准了她,骂道:“摘我园里的菜,送去给她的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总是拿我屋场的东西送去给别人。呜吼!呸吼!哪个鬼手摘我的菜,我打,我打。”说着手持竹杆直射入园里。 云秀见状提袋就跑,下坡转弯处,一个急后眼,看见二老一个持棍一个握砖,扎手舞脚,沸天震地向她奔来。她一边跑一边回望,一气跑到村东口,身后乱棍乱石向她镖来,那石头有的是断砖,有的是鸡卵石,个个劲猛,无不把她砸死不作休的样子。她一面跑一面想这老货竟狠毒到飞起来,再一回头,只见一人两手两脚躁跳起来,犹如一个巨大的褐色大兔子,猛瞧才知,不是凌老太,竟是赵书记,心里惊呼:“哎呀!人狠起来都忘记自己是瘸子脚了,好一对恶魔!恶鬼!” 本沫己走到马路边等,忍不住往后瞧,不一会,只见云秀上气不接下气手提菜扑来。她忙问:“那么久?怕是你不来了。” “快走快走,差点儿几个石头砸死了。” “哪个?” “哪个?那两个老东西。赵书记跑起来如脱兔,跳纵一丈高!” “哪个跑得你赢。” “跑赢我了,我就不在世上了。” “积个阴德。为这点菜,她不肯不摘是,连是我回去也要经打经骂。” “凭什么不摘,我自己种的不肯,世上没有这样的理,偏要摘!” “你这样回去没事?不怕她又打你?” “我不怕,我先去大姨娘家躲一闪会,等你爸爸回来,他们就没法对付我了。见了你姐告诉她凡事要忍耐,不要对着来。”本沫应着上了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塞满了人,她被挤在车门口处,一只脚站在车上,一开车门被弹了出去。下车时路过闹区,正好路过伊婷家那个卤店,方方正正一个小红屋,听说像这样的小红屋他们有几十家。里面通红一片,橱窗口挂着油光光的卤鸭,盘子里各种各样的卤品。本沫凑近小窗口,伊婷以为是顾客问道:“请问你需要点什么。”看不作声,便把脑袋从橱窗口钻出来瞧,问:“怎么会是你?”说着笑坎坎走出来了。 第89章 只见她比以前胖多了,脸庞圆润,一簇光照在她肤如凝脂的脸上,散发出一种安逸富态的气质,身穿一件宽大白色制服,衣服右边挂着胸排“内堂总经理”。两人寒颤了几句,又有来往的客人,匆匆告别了。本沫转身走后才收起尴尬情绪,拘谨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废然而叹,见了面倒嫌自己愈来愈不成器,俯仰之间,又忽然更喜欢自己的生活,心里叹:“每种人生都有不同的际遇。” 转进一条乌泥路,右边一大片区域被钢铁厂占据了。附近的路全是钢铁厂的废气、废水、煤灰、炮火、浓烟,迎面传来高炉机器轰鸣夹杂着“咝丝”的蒸汽声,时不时天上一阵急响,犹如战火一般,乌黑的烟囱像一些粗大的木桩,耸立在工厂上空,远远望去显得阴森恐怖。路上来往的几个人,个个衣服被烟熏得乌黑,脸上也黑乎乎的,只露出血红的眼睛和惨白的嘴皮。 忽后面喇叭一声响,她回头看却是李东,只见他骑着摩托车,也着一身牛仔衣裤,头戴黑色头盔,本沫问道:“你不去上班?” “我就在这上班。”他指了指旁边的钢铁厂。 “还不去,别迟了。”本沫有意回避他,只一个劲往前走。 “我请假了,看见你我难道还上班?你上车,这里路不好走。” 李东涎着脸笑,她不说话,听见他话里话外有些不老实了,像是有气只管往前走。这几年来,李东每日一个电话,每次回来必接送,若不是李东是她的笔友,若不是他曾背过她,若不是他知道她的病,只因为李东知道得太多,在他面前毫无秘密,却是有几分精神依赖,电话里她们可以无话不谈,但见了面,本沫却冷冷淡淡,有意与他保持距离。 李东从不表明心意,老实人的性格大多如此,他不说,她也从来不当回事。李东看本沫有些生气,他太懂她了,一言一语就能悟出她的心思,软着声音说道:“我送了你这段路就去上班,我又不去你姐姐家。”本沫听了才坐在他车上,行至石桥边她下车后,李东也识趣的走了。 桥底下是蜿蜒的火车道,她攀在桥上看正有运煤的火车缓缓的穿入洞内。沿着桥岸边一条羊肠小径走,一色红砖群墙,走到底便是本红租住的房子。桥下面依旧来来往往的火车,火车一过,房子也跟着震颤,如坐舟中,几秒后,又恢复了平静。 本沫往房里瞧了瞧,里面空无一人,家里乱得很,床上、沙发上积压着各个季节的衣服,毛毯一头掉在地上,枕头也到处都是,柜头镜子前化妆品、药品、混合堆着,还有一盒年货,透明盖内渗透着水珠,暖气在房间里吱吱作响,三两只袜子贴在上面,闻着恶臭。 她出来往屋后瞧,恰本红提着刚洗完的两桶衣服从后院转出来,见了本沫便说:“你来了,本来叫你姐夫接你的,他还没回。你自己来的?肯定又是李东送你来的。” “我没让他送。”本沫急说。 “你又不跟他好,又要跟他聊天见面,你以为世上会有真知己,他嘴里不说,所做的都是对你有图,我是过来人,我晓得。” “李东就仗着高中曾背过我几次想我做他女朋友,不知为何,我看不上他,他背过我,我感谢他,现在他缠着我,反倒是我的不对?我说过只能是朋友关系,别的不可能。” “不可能就不要往来,话有用,要行为上决断!总是你一回来就接你,任谁看见都不好。” “我根本没让他接。”她急得满脸通红,高声说。 “讲清楚为好,他是老实心诚的男人,一颗心总栓在你的身上,别到头来耽误了别人,全怪在你身上。” 正说着,王尔红骑着摩托车直接开到家里来,前面载着他儿子王棕,两人笑成同一副脸,王尔红笑道:“本沫来了,这么快,想着买完菜接你去,本唯呢?没来?” 本沫说:“她成日往同学家跑,爸妈管不到她。” 本红见了王尔红即刻就变脸了,满脸怒容,双眼喷火,将最后几件衣服不抻不晾直接甩在竹杆上,然后一身烈气往厨房走去,将王尔红买来的菜撩在一边,骂道:“谁让你买卤鸭,都说吃了不好还买,买生食自己煮不更好嘛!” “买来了就吃!啰嗦什么。”王尔红也露出不耐烦气色,闷声说道。 本红一听,登时放下脸,五指一弯像是钩爪锯牙,伸向王尔红的脖子便够上去要抓他,五指一个来回,王尔红一侧脖子上五条鲜红的血印。她猛力抓得一时爽,笑得满脸生花,王尔红脖子上的火辣辣疼尚且忍着,见她又上手来抓,反手一撇将她的手撩到一边。本红一向霸强,见王尔红没有先前那般容忍,这口气哪里忍得,骂道:“呀,还不肯了,我今天偏要抓花你的脸。”说着两手十指纵跳他身上往死里抓他,满头满脸满臂。 “不分轻重的,早就受够你的。”王尔红恨恨地说。 “哎呀,抓不得你的脸了,你就是偷人。不让我抓就是不爱我,不在乎我!”本红怒气愈甚抓得愈利害,扯耳朵,扇脸。 “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双鹰爪子、鬼爪子,高兴一通抓,不高兴又是一通抓,摸着就狠掐,躺着就死捏,你生的劲全使在手上,不懂你的在乎。”王尔红凶道。 本沫听见他们吵闹,低着头不敢看。本沫深知了解二姐本红,从小时她就受过姐姐的狠掐死捏,知道其中滋味,无事就喜撩,手脚不分轻重,无论喜怒哀乐,全在爪子上使劲,但知道她手上道理: 第90章 喜时无忧狠一抓,解安;怒时无奈狠一抓,解恨;哀时无依狠一抓,解悲;乐时无故狠一抓,解畅。 抓人疼得筋骨连心,痛得叫不出声,只能闷着散气。果真她看见王尔红闷声往外走,匆匆看了一眼本沫,眼神里满是哀怨,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继而像个孩子嘤嘤啼哭几声,开车走了。 这时她反对王尔红心生怜悯,怒视姐姐一眼,而本红扭头却说:“他是装的,你以为他可怜,他就是外面偷人。”本沫不好说话,吃了饭便回去了。 从市里回埠村的公交车上,簇拥上来的人将她往车厢后挤,忽后面有一尖锐的声音喊她,这声音使她全身不由自主瑟缩,下意识抬起手臂护住头,她怯怯往最后一排看,果真是哥哥赵本逵。哥哥自修完路便与同乡外出打工,已几年未见。 只见他较从前不同了,他的脸像女人摸过胭脂般细腻光滑、身材修长、下颚削尖、从前凸鼓的眼珠也变得柔和些,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头发长的一截遮住了半只眼睛,他时不时的用手捞起来,露出比从前更长的仙指甲,双腿间放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背袋。赵本逵伸出手来拉她,说道:“来,坐我腿上。”此时的本沫又惊又喜,哪里顾得上别的,拉她坐便坐,倒不显尴尬,反而一副得意的表情,两人一路说笑。 下车走到将近家门口时,赵本逵突然停住说:“你待会先进屋,我要给婆婆一个惊喜。”本沫不肯走,原想与哥哥进屋躲过一劫。 赵本逵见她像小时那样迟步,便掯着她的肩将她推进院里,她蹑手蹑脚正要躲起来,却望见凌老太正从里屋出来,凌老太见了她,一腔火发作起来,骂道:“你是没笼头的野马!作死,家里是长满了刺装不下你是不是!老大不小,还读些死书,别人家的孩子哪个像你啊,个个都赚大钱去了,你还……” 话未完,只听院外“呜吼”一声,这声音使凌老太不由得转向门口,只见赵本逵从围墙外纵跳出来,大喊:“婆婆。”凌老太突然眼中闪动亮光,两手一拍,脚上踢踏,一步步迎上去,嘴里喊:“喔,真是赵本逵,我的孙子回来了。”两人越走越近,赵本逵竟一把将凌老太抱起,久久不放开,凌老太由笑声转为了哭腔。 赵书记听到‘本逵’二字即放声大叫起来,双手向上举也投向他的怀抱,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回来了好啊!回来就好,好小子,身体真结实!” 本沫立在一旁看了半天,心里想:“怎么高兴得抱起来了。”在赵家从没有见过拥抱的亲密举止,可看他们抱赵本逵的样子那样自然,到底有着特殊的感情。她又想到自己,到现在为止,她都不曾碰凌老太一手指头,更何况是抱呢? 想着自己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往厨房走去,一面对母亲大喊道:“咩,哥哥回来了!”云秀仍忙着自己的活,知道这会下去也轮不到说话的份,但心里乐得哼起歌调来,一时厨房里就响起悠长的歌声。 荣芝听见赵本逵回来也从楼上走来,见了赵本逵笑道:“逵牯,回来啦!怎没学着鸭牯带个婆娘回来,也省去婆婆给你说媒了。” 凌老太提起赵本逵的东西往自己房里走去,回转身说:“嘿!外面带回来的有何用,那鸭牯带回来那媳妇,不是过了两年日子,现在要被赶走了。莫积德!不要!外面天远地远的人日子过不安稳,还是要埠村的知根知底的人儿。你不要着急,凭你这样的标致人,不看屋面也看人面!” 云秀临时又加了一个菜,端着菜穿堂出来大喊道:“逵牯,吃饭哦。”赵本逵笑了笑,轻唤一声:“咩!”两人相看一眼,这招呼声像刚刚从田里回来似的,本沫忍不住心里想:“哪里寡淡到如此!” 直到夜里,赵本逵上楼悄悄走到云秀身边,将她拉回房偷偷将钱塞进她的口袋,细声在她耳边说:“咩,这是三百块钱,你留着自己用,不要告诉爸爸。” “好,你还去打工吗?这些年辛苦了。”云秀笑着接住了。 “不去了,打工这几年该做的都做够了,不想再去。其实我昨天就回来了,是罗家的大哥在火车站接的我,在他那歇了一晚。” 云秀心里咯噔一下,眼底带着一缕诧异,自在心里抱怨:“好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反倒先回了罗家!”回转神又露出和色来,说道:“哦,你干爹干娘身体都好吗?去年我生病,他们都来看我。” “听罗大哥说干爹患了重病,大哥也是来告诉我这事,过些日子去家里看看。” 云秀点头如捣蒜,赵本逵又说了几句话,被凌老太喊下去了。待赵本逵一转身,云秀揣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到荣芝身边,细声说:“荣芝,赵本逵原来昨日就回来了,竟先回了罗家,可见他心里到底觉得罗家才是最亲的!” “如今大了,又是他自己寻去的,我们也不好拦,人心海底针,你能知道他哪一句是真,他只要在赵家待着,就算是他的心,其他的事,他那样人高马大的能管得住。”荣芝缓缓说。 “说的是!我就是心里不自在,这个家把他养大,二十多年过去,如今他们又白得了。”云秀沉下脸来,眼色冷厉。 本沫在一旁听见了,心里想的如母亲一样:“生家养家,再怎样,心里要有个尺度!哪个家是主,哪个家是次,哪个是亲,哪个是疏,亲疏有度,来往分明,岂胡搅一团!”她对哥哥虽比以往要好些,心始终明白到底不是亲的,到底从小受过他的恶狠,她的心对他保持着界线,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91章 过了几日,赵本逵对本沫说:“跟我一起去罗家,你去不去!”本沫嘴里的“去”字刚出口,眼睛不由得望向凌老太,声音越来越低,“去”字扭转掉到地上。只听凌老太说道:“去了别人家就是客,要懂礼,嘴巴要甜,人要勤快!”于是受宠若惊的本沫第一次坐上哥哥的车去做客,坐在他摩托上身体僵硬极了。 罗家是在偏远的山里,山坳里只有他们一户人家,已新建了一层白色平顶房。新屋是挨着一条新建的高速公路,因为还没有通路,很是寂静。到罗家她才发现赵本逵跟罗家是那么的熟络,仿佛是刚从田地里回来吃饭的家人,不客套,不矫作,反而罗母见本沫第一次来硬是要去买菜,她跟着赵本逵进了房先见了罗父。 罗父是一个身材瘦干的老人了,一个月前他被查出是绝症,身上显出红点,整片片的蔓延到手臂上,脖子上,如今无药可医,他自己清楚仍和健好人似的干活,有说有笑显得很精神。 正吃着饭,只听一辆摩托车从外飞驰进门来,是一个相貌和本逵相似的人,本沫知道便是赵本逵的同胞兄弟了,心里嘀咕:“已不大相像了。” 看起来他像十年后的赵本逵,更显矮小了,眼睛深深的凹进去,鼻子也塌着,额头上很深的抬头纹,以前还记得他的脸上的那点小酒窝,现在也悄然不见了。虽是同胞兄弟,如今相差甚远,一个稚气反了童,一个风霜似积古,一个洒洒潇潇,一个怯怯羞羞。 赵本逵起身笑说:“罗牯回来了,吃饭没等你。”两人相视一笑,他仍是一句不说,那薄薄的脸露出笑,好似平静的水面被石溅的水晕,一层层笑纹向两边漾开,像木刻似的很深。见了本沫,只拿眼怯羞望着,而后不好意思低下头。 饭后,大家在房里看电视,罗母和赵本逵坐在床上,本沫合并着脚规矩坐在竹凳上。她们还用的是老旧电视机,像是回到儿童时,好一阵静默,正看着无聊时她突然回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她便浑身呆住,定是看傻了。 只见罗母侧卧着,赵本逵则蜷卧罗母的怀里,如母奶儿一般。她用极深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们,心里凝:“怎么高兴得躺在怀里了。”她难于置信,从前他这么蜷卧在凌老太身边,这能理解,如今这样算什么呢?她脑里不断出现“怎么高兴得躺在一起了”又是羞耻又是气愤,心底几乎是在呐喊:“生母养母,界线分明,养为大,当亲的是养你的人,生次之,当疏之。”她还在盯住他们,直到他们的眼神齐齐看向她,眼里闪着“有何大惊小怪的”惊呼,她眼睛才扇动着回了神。 现在由她变得难违情了,她一动不动望着电视,电视里犹如黑白雪花屏闪动,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只觉房里所有的物件在眼前漂浮着,闪着白光泛泛地游走。忽门外罗父传来一声:“赵本逵,我们上山顶去。”她抢先走了出去。 罗父正提着袋子站在门口,见赵本逵、本沫来,说道:“我听人说甲鱼壳对你娘的病有益。我总东寻西找谋了这些,这些甲鱼壳都带回去给她,虽然这些年很少往来,你们家一点一滴我们都清楚,为了你们,你那娘受了千苦万苦。赵本逵你要记着:你父母待你如亲生无异,两老待你比亲生更亲!你去了他们家总是我们亏欠了,尤其是你娘受疾病折磨,大家庭折磨,活着这一世,也是我罗家偿还不清的。我能做的也就是爬到山顶去采几棵草药,减轻些她身体苦痛,如今我也是近坟场的人,这样我将来自己去了,我也好过些,走吧,去山顶!”罗父的这番话让本沫竟感动涕泪,此翻种种,也是无话可说了。 回家时已是傍晚,天越走越夜,轻风簌簌,飘飘洒洒的盖在他们身上。在疾驰的摩托车上,本沫想:从小到大她始终相信她与哥哥之间是有界限,水火不容的界限,有那么一些年,她知道他是恶魔,上天派来安排在她身边的魔鬼,这一世也不可能与他亲近。如她此刻始终保持轻抓他的衣角,不肯轻易敷在他背上,扎挣着脑袋竖起来。 车速越来越快,风刮脸,抖衣颤腿,如不抓紧,她就会飞起来,果真听哥哥大喊道:“抓紧了啊,要飞了,呜吼!”一声从本逵嘴里喊出来,他那癫狂野腔,让她重回到从前,腿吓得乱颤,接着本沫两手向前一围抱,将他死死的抱住,只贴在身上,心也贴近了,坐在他的车便想着他的好,才肯承认他是哥哥,把原有所受的罪孽一一和解,加上罗父那样诚恳的,原来种种的不能释怀的凝雾也烟消云散了。 本沫不止一次的望着赵本逵的肩膀发傻,心开始偏向他为他思考:原本简单的人生变得如此错综复杂,他有一对亲生父亲和一对养父母,两个从心里疼他的母亲,两个表面上深沉的父亲,真正和他在一起生活的确是两个老人,将来还会有岳父岳母,将来在接受爱的同时,肩膀上定会承受着相同的责任,每一种爱都是责任。我开始理解哥哥打工回来后的第一天回来的是这个家,原本仅有这一个家而已,我同样理解他躺在亲生母亲的怀里,哪怕是那么一小会,这才是人性本能。 骨血原来父母生,生长却缘养父母,哪一边都是重要啊! 9.4 回到赵家,只见一群男男女女的学生,本唯一一介绍,其中一个叫王业唯的,本沫多看了两眼,前两年就听妹妹提起他,见了人便觉得这厮不是老实人。两人见家里也住不下又出去,一个去赵老屋,一个去尹涓家。 第92章 晚上荣芝特许学生们睡在新楼。明明有两张床,三男两女不分性别都挤在一张床上,王业唯故意挨着本唯,一群人助攻挤着他们,几人打打闹闹,没有分寸。到了半夜都睡着了,王业唯始终醒着,虽身体不敢动,嘴却忍不住亲吻她。本唯是个天真烂漫的,这湿哒哒的舌头超过了她承受的范围,她拼命挣挫起来,径直起身出门,又不敢打扰大人,一个人跑到楼顶上,王业唯跟在后面。此时天空明亮如昼,两个人在天空下看星星。 凌老太起夜听到,回房对赵书记说:“半夜三更楼上还有脚步响。” “这一群学生睡在一屋打打闹闹,这太不像话。”赵书记说。 “不是一回两回,会有亏吃,由他们爹娘去教,我们眯着眼困觉。” 次日上午,本唯将同学们送走王业唯又与她回到家里来,本唯回来便问:“咩,爸爸身上有钱么?” “卵子就有!他一身清水,你看他嗒焉在家,你就晓得,他身上要是有钱早就飞出去了。”云秀顿时眼底冒火,尖声说。 本唯一听,脸即刻黑了,几步奔向荣芝,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野肏种肏出来的!不去赚钱,每日杵在屋里,我要用钱一分钱没有,还要去娘老子面前讨,婊子个走狗!” 荣芝正拿着博彩书埋头研究,听见骂声,他已经咬起下唇露出一排棕色獠牙,恶狠狠抬起头剜了她一眼,当他发现是本唯,看着小女儿雪白敷嫩,粉嫩得捏出水来,娇嗔满面,更显出她那可爱动人。荣芝回嗔作喜,笑嘻嘻说:“嘿嘿!有钱,怎么会没钱,等今天晚上爸爸买马,一旦中奖……”说着将自己的脸向她凑去,一面拿胡子在她脸上蹭,小声说:“满女儿,满女要钱我就是拼了命都要给。” 云秀从厨房出来见他这般,苦笑不得,骂道:“这样的人,贱骨头!” 本唯不理父亲,转身跟着云秀到厨房磨转,云秀因看见院里站着一个人像是等她,便问:“你送了同学去,他又跟了来?我就晓得,他总是其中一个,别个都是来摭掩护的,我眼光如镜子一样。他是谁?” 本唯站在那儿默笑,又想到昨晚,像是揭开了她的烂疮,满面怒色骂道:“我同学王业唯,少管闲事,我都没往那想,偏你就乱想。” “每日上学你都是坐他的摩托车回家的?这是他蛊惑你的第一步。你宁肯走路,也不要坐别人的车,别人的车你一旦坐了就下不来,你就是他的人,为他想。” 本沫在一旁也劝道:“老娘说的话在理,你要听!你无端端坐别人的车,你和他之间就不单纯了。” “哼!姐姐们说的没错,你和老娘一样愚痴人,要我走路?我走一天一夜去。一个愿送,一个愿坐,碍着什么事,不坐白不坐,坐了还想坐,我反正是一步路都不想走,我和他之间单纯得很。”本唯仍强嘴拗舌。 “你不要乱来,芽妹花期,花苞都没有发齐全就男男女女乱混,现在你不想不乱,等你又想又乱时就迟了!” 本唯听见母亲这般咒她,心里极大怨愤,说:“我吃饭的钱都不够,我哪里有钱坐车。” 忽听见外面父亲喊:“王业唯,你来帮我一下。”本唯也走过去看,王业唯起初站在院里也不敢轻易动,听见赵父喊他帮忙,忙跑过去下死劲搬东西,将一桶桶防水材料搬到阶矶下。待搬完,却有一人慌手慌脚跑来,见了荣芝在他耳边细语了一阵,说:“光跃村领导一换,修路欠薪的事一概不负责。”荣芝一听,即刻迈着大步扬长而去。 那王业唯见大人走了,开始在本唯身边围转。云秀看着他总贴在本唯背后,走一步跟一步。待本唯到厨房且旁无人时,云秀便笑着问:“你这是背后贴一块狗皮膏药?” “你嘴里说什么。”她不知其意反问。 “我是说‘狗皮膏药贴上来了’。”云秀上下打量她,又问道:“你这是一身新衣服么,这又是王业唯买给你的,这是他蛊惑你第二步。我提前警你,不要受别人的东西,你受了今后牵缠不清,拿一样缠一次,拿一身缠一世,你会讲不清,理不清,最后像一张狗皮膏药贴紧你,想摆摆不脱,想离离不开,接着对你有所图摆布你。到第三步时,凭他平时怎样对你包容忍让,到了节骨眼他就压制你,让你动弹不得,最后你只能跟他了。” “呣?为一身衣服我就跟着他,不可能?!” “你总不相信我的话,你们这些女儿没一个相信,不是只有走旧路,来日看!”本唯置气的走出厨房,恰王业唯在楼顶上往下看,朝她喊了一声,她也跟着去了,尽管云秀在背后说:“顺道你把楼顶上的番薯片凉晒开。”她也装作没听见埋头登梯。 两人在楼顶上晾晒完,王业唯胆大一个撑跳爬到天台上,天台面积小且四处无栏河。本唯劝他下来,他不听反唆使本唯将她也拉上去,两个人坐着天台上看风景,环顾四周,皆是低山、矮屋。屋后的山林野草横生枝节茂密 ,荆棘满山,异常索莫,早已无路。 突然王业唯拉着她躺在地上,高高的大树伸向天空如帷幔遮挡,对着天,对着树,两人竟抱在一起。当王业唯对她对手动脚时,凭她怎样的抓、掐、咬、挣抗仍被他死死的压制,她又不敢动弹,深恐一动他们就要掉下深渊,即使扯下她的外裤也是任由他摆布,王业唯得了趁早已回家去了。 第93章 事后,她躲在房里摸了摸,裤子上留下一滩既黏且腥的东西,她不知道是什么,一时羞耻感袭来躲在房洗裤子。她一面洗突然想起母亲说的话“他会像狗皮膏药贴紧你,让你离不脱身”如今让王业唯轻易得恃,自己心里百般难受,不禁想:“难道我今后要嫁给他。”正想着只见母亲走进来,她全身火烧似的,眼睛跟着母亲骨碌碌转,左一眼、右一眼、白眼相加,心里恨:“都不是好东西,今后我要果真糊涂嫁了,跟你们脱不了干系。” 晚上,众姊妹都回到赵家,吃完饭皆围着凌老太、赵书记说话,本红儿子王棕骑马儿坐在腰门上来回摇晃,发出咯吱的响声,赵书记在一旁看着骂道:“小心门给摇坏了,要是摔下来就摔成狗样了。” 本红听见怨气满腹,又见本沫没眼力见的凑身拨弄她手腕上的首饰,顿时一腔火发作起来,狠地刮了她一掌。本沫摸着脸不知所以呆立在原地,又记起王棕还是婴孩时,她抱在怀里未稳掉在地上,随即被她狠地刮了一掌,但那时候的打她心服口服,似乎不被打一顿自己也觉得过不去。可这次又为何这么冲动,她缓缓又浮现刚刚的场景,原来本红手腕处竟藏着一条疤痕,用首饰掩着,被发现所以才挨的打。 本沫几步跑进厨房对母亲说:“咩,我看红姐手腕上好似一条疤,跟你肚子上一样蜈蚣疤。” 云秀眼底薄薄的悲凉浮漫出来,叹道:“早说了跟着王尔红淘苦淘气。若不是大姐,早就死了,也许这就是人说的‘姊妹连心’。天幸使你大姐当日当时经过她家,见她电话不接门不开,你大姐没走将门撞开硬闯了进去。见她躺在地上,地面一片红,牙邦紧了,身子也僵了。哎,石太矮子讲‘捡回了一条命’若不是你大姐,偏还只能是你大姐,换作别个都救不活她。送至医院时,因失血过多急需血源,她又是稀罕的熊猫血型,天幸你大姐也是!你大姐输血给的她,当时哪怕是差一分一秒都救不活她,当真是命不该绝。”说着听见门外荣芝回来的声音,她端着菜走出去。 云秀见荣芝一副着了火的神色,见人就骂,仍摆好酒菜让他吃,然后好声好气地问:“你这是讨债回来了,有影么?” “有影?去到光跃村见到村书记,不仅不认我从前修路的账,反来威胁我,说‘我劝你不要闹,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着你女儿着想,赵本华竞选当地妇联主任,你这样闹,她有机会么,别不知好歹,识趣带人走,再闹下去赵本华妇联主任准没戏!’我一听心里凉了一截,一想到赵本华嫁给王晏华,嫁到光跃村,在他家门口修路时,那王晏华见了我从来招呼不打,从没递过一口水喝,更别说吃饭,这一家子薄情寡义的,我发狠的回他‘你敢要挟我,你要是不认这个账,别到时候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这么闹,赵本华她夫家不会来找你麻烦。” “来就来,我怕他,即刻就来我也不怕!”荣芝说着又闷声饮了一杯酒。 正说着,只见屋外果真来了三人,王晏华、王家公、赵本华来家里讨说法来了。三人皆满面急怒,行为夸浮,王晏华刚下车便跨进家门,指着荣芝骂道:“你当真是要害死我们家呀,什么东西!”荣芝看他们来也心里有底,仍面不改色,只顾着自斟自饮。 王家公见荣芝这样骨气,怒着气,在屋内挪转了一圈,将手边的圈椅打翻砸在地上,骂着:“你就是见不得我们家好!你不知道为了赵本华竞选妇联主任的事,我们家不惜血本,你是当瞎了眼,我警你日后别踏上我们光跃村。” 一旁凌老太赵书记怔怔的望着,一个紧眉锁口,一个愣眼巴睁,赵书记从不肯与人争斗,仍和颜说色对王晏华说道:“两亲之间这般闹,难道就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这不像话!你爸爸要账有理有据,没顾上你们这层关联是他欠妥。王晏华你带着你爸爸快些走,一上门就闹,砸东西,在以前不是匪就是流氓,要挨批斗,你若顾着还有些情面,快些走。” 凌老太一世最恨来家里闹事者,顾着赵本华,又不好对王家发火,一腔怒火正无处发,听赵书记这样说狠地在他身上一拍,大骂道:“要你这老东西张口说话了么!七老八十,还管什么名堂,人人都顾着自己,哪个顾你的面皮。”也没好气的拿凳一摔,手持竹棍在地上敲,拿眼瞟着赵本华。 原来赵本华为竞选村妇联主任,这些年一旦村里有什么,她自发的宣传、协助、组织活动,这期间做了多少义工义事,只在这节骨眼上自己的亲生父亲横插来阻,岂有不气的。从小她就气恨父亲,此时更是怒火夹心,再者赵本华生来霸强,又是在夫家人面前急于讨个说法,越使她不能忍气,三两步跑在荣芝面前,见他不说话,只自顾左一杯右一杯喝酒,心头火焰腾腾涌上来。她恨得紧咬双唇,见八仙桌角的手机,顺手将手机狠的摔在地上,打得粉碎,骂道:“摔烂你的!你真是越活越糊涂,听信人家谣言,真是害人害己。” 众姊妹看着都横眉怒目,愤愤不平。王晏华看势连忙喊赵本华走,王家公一面上车一面回头看,跳起来骂道:“一屋女将来都是离婚的下场!”说完扬长而去。凌老太心下一沉,心里记下这话,此后这句话像是魔咒,时不时浮现出来警醒着赵家女儿们。 此时荣芝闷着气喝了一壶酒,头既晕且沉,加上三人这般闹,浑身烈火,仿佛身体被燃烧得支离破碎。他正悔恨不已,悔恨当年生下了她,悔恨当年让她嫁给了这条狗,悔恨当年卖命的修那条路。他看不下去,手机摔碎了就碎了,他无心再看一眼。 第94章 正当一家人怒怔地看着车远去时,忽身后“咣当”的一声,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只见荣芝倒在地上昏死了。凌老太忿天忿地,瞪着云秀:“还不快扶上去,醉死了。”几人将荣芝扶到床上。 众姊妹你一言她一语说话,本君先说:“只有一个父亲,失去什么也不该这么骂。” “只有这么一个父亲,给她骂到气晕过去,无情的人家!”本红说。 “你们个个都不说话,哪怕是姐姐站出来说一句,依着我的性,我肯定上前理论和他们斗到底。又想想大姐还在王家,你不知道王晏华这厮,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对大姐又踢又踹,我亲眼见过的!”本唯说。 几人还在议论,只本沫沉默寡言,眼珠子不动守着父亲,浑身上下癫颤,她是最怯弱的却有一股阴烈气,独自守着父亲醒来,说道:“爸爸,为王晏华一家子生气不值得,那些人不值得忍让,将来只管过好自己的生活,不必害怕失去什么, 你那么多女儿, 少一个,横竖还有我们,不必看任何人脸色。” “有什么意思,只有是向前看。你大姐在王晏华面前没骨没血,有一次,王晏华疑她在外面有人,闹到要离婚的地步,王晏华两脚踏在她身上,她跪在地上任他当狗骑,我当时又仿佛看到王晏华当年装狗让她骑的样子,那时他有多下气今后就有多嚣张,我早猜准了,早当年我就看到他的本质,现在全算准了。我总是警劝你们底下两个睁大眼珠看清楚,日后姓王的一律不要。” 本唯听到这一句,心里有鬼,悄无声息离开了。 “王家对我们家诅咒‘一屋女将来都是离婚的下场’日后你们都要争口气,不要下了人家的咒。”凌老太说。 本红听到这一句,心里有鬼,也悄无声息离开了。 9.5 这日晚上本红上楼来,一进来房间里有一阵霉味,她往房顶看去,房子像老姑娘整日哭泣,落在墙壁上形成渍痕斑驳,黑暗里如发怒的巫婆,慎得慌。 她进房见本沫在书案上写字,也挨着她坐下,手里拿着一叠纸,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你读书多帮我写一张离婚协议书。” “怎到离婚的地步?大姐那样难,凌老太压着不肯离,赵家族从没有离婚的人,你可不要开先河。”本沫惊得站起来说。 “王尔红要同我离婚,他在外面有女人,他连孩子都不要,现在根本不回家。自结婚以来,他仍不顾家庭,烟酒嫖赌,纵有几个钱随手就花光。一次因赌博被关押,是我省吃俭用拿钱将他赎回来,我吃了三个月方便面。” “你手上的瘢痕是怎么回事?” “王尔红要同我离婚,这些年我明白迟早有这一天,心里不服气,一心要撕烂他,骂道‘你有什么资格提出来’说着抓他的脸,用脚踢他,那时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拷牢我手脚使我动弹不得,另一手锁着我的喉管,恶气喊‘你以为我还会忍嘛!想死我就让你死,我已经受够你了!’说着将我往地上一放,见他决意要走,我赌气拿出一把刀往手上割下去,冲他喊‘我死给你看’他已走远。到那刻,我才看清他的真面目。王尔红这样的人,连狗都不如,纵我这样跟他,为他众叛亲离,抛家舍命,到头来他依然是冷血性,嫁这样的流氓,行为习惯都不正常,与他生活的这六年,打斗不止,家不像家,日子不像日子,全让爸爸说中了。” 本沫听完激动得全身紧绷发癫疯,竟忍不住大叫一声,本红忙掩住她的口,说道:“你不要出声让人知道了。王尔红独身,上无家族背景,下无父母拘束,他要离既是要离的,现在离婚连地方、人物都没处去控诉,只有是吃哑巴亏。” “我写,我即刻就写。”本沫含着泪说。 “我这一生被完完全全的毁了,这事你千万别跟家里人说,先前我不顾一切,家人反对,亲戚的眼光跟他私奔,现在落成这步路只有自生自灭!”本红说完出去了。 夜里听见挂钟响了三声,本沫正起床,她习惯性闭着眼起夜,恍惚走到厕所,恐惧感使她睁开了眼睛,看看黑夜里是否溜来些什么鬼影子,死去的外婆、外公想了一遍。 她要睁大眼睛看清楚黑处的东西,隐约看见有个黑影子在角落处,身体弯曲着抱着双腿,光着脚丫,低着头头发散落下来,表情呆滞像电影里的落魄冤鬼,惊怖异常。 她吓得直冲父母的房里,喊他们出来看,可当她指的那块地时已经不见了,只是湿了一地,更让她惊梀不已。云秀骂道:“自惊自怪,快些去睡。”她又下楼看看王棕,将他的被子掖了掖,却见姐姐露出一只脚来,脚底很脏。她这时明白了,刚刚看到的鬼影其实是姐姐蹲在地上哭,这时难过便化成了憎恨,是对男人无情的憎恨。 次日本红仍回来,这三年她将孩子放在家里带,只周末才回来,近来却天天回来,荣芝虽有疑心也不多问。至晚上,荣芝仍与本沫、本唯坐在楼上说话,只听板梯间传来咳嗽几声,接着大家的眼睛盯着窗外,一个披着厚衣赤裸的身体穿过,本唯见了骂道:“啧啧,令人作呕,一把年纪不知羞耻。”云秀仍笑着回房里穿衣。 正吹着头发,突然她“哎呀”一声,惊得三人一齐冲进房里。荣芝正要骂时,却看到了她手里的离婚书,只听他鼻子里嗤了一声,冷冷地说道:“这是迟早的事,我早已料到了。” 第95章 话未完,只见本红进门来,狠地将离婚书夺在手里,也恨恨地说:“要你们管!” “不管,你们都这样还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要闹到离婚!”云秀急说。 “还用闹嘛,早知道你们会到此下场,当初死活不听,以为父母会害死你么?现在落在这下场,都只怪你自己,都是些瞎了眼的。”荣芝骂道,说着摔门下楼了。赵本华一五一十告诉了云秀,说完都哭起来。一时,只听楼下传来凌老太的大骂声:“哼!果真应了他人的诅咒‘将来一屋女都是离婚的下场’屙血屙痢兮的,都是无用物!” 云秀听了全身发颤,这一世的悲又袭来,又看着女儿这般痛苦,心里也跟着受。 本红在楼上待到半夜,人都睡了她才下楼。刚走进房,那月光照在玻璃窗栏杆上投射进来,走一步,两条白色银光追着射在她胸膛上,像两打轻柔的刀,刺得她隐隐作痛。直到她躺下来,那歪斜的白光也跟着躺下,她钻进被子,如身上压着数根利刀,厚重而转眠不动,如她的心厚重而转眠不动。 次日,本红仍早起上班,正出门时,赵书记一面扫地一面低头说:“哼,早知道他们没什么好下场,现在可好,让她尝尝苦果也好。” 凌老太也骂道:“我说吧,日子过不长的,眼下就是哭的日子咯。” 她不理仍走,走到槽门口,孩子总哭着要跟去,扯住她的衣角不放,挂在她腿上,走一步跟一步。她大喊叫母亲牵走,待云秀伴蛮拉住孩子,孩子见本红走远,遂是水洼也要进去打滚,双腿乱蹬,哇哇大哭。 凌老太透过窗口骂道:“死在眼前,还不自知……哭啊,还不到时候,往后有你狠哭的时候。” 一段时日后,荣芝陪着本红去法院办理离婚,孩子判给王尔红,哪知孩子跟了他不到一月,不是忘记去幼儿园接回家就是受伤,无奈本红又将他领回赵家带。王尔红答应每月给五百块生活费,往往也不兑现,离婚后不久又娶妻生子。 赵本逵自从回来仍每日往赵老屋与众兄弟打牌,见赵老屋的兄弟个个都讨了婆娘,他回来与凌老太商量也讨一个,凌老太应着。果真应了凌老太那句‘不看屋面看人面’只说一次媒,那个女方便看上了赵本逵,两人开始往来。 定婚那天,双方家长及亲友都来了,原来女方是在离埠镇不远的朱塘里,新嫂子名叫朱倪,虽与本沫同岁,然长相老成,圆脸壮腿,更显得矮胖,尤其那大而凸的青蛙眼,竟与赵本逵一模一样,若不笑,看着怕人。这么一看,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了”。 本沫见了新嫂子心里总想和她说几句,然她身边总围着人,趁她一个人时,本沫亲昵的挽着她往院里井边走去,想着新嫂子今后嫁来赵家生活,本沫急切想将赵家的事情说给朱倪听。先讲到母亲,将她在这个家如何辛苦说了一遍,再将凌老太与她几十年的婆媳矛盾说出,希望她能认清这原生矛盾,将来辨清且对母亲体谅。 朱倪说:“我晓得,我心里有底,知道怎么做的。”正说着,屋里传来一声喊“吃饭”,赵本逵见本沫挽着朱倪说长短,犹如长辈交代晚辈,笑道:“你嫂子比你还小半岁,你这样越了规矩。”一席人都笑了。 下午,凌老太带着赵本逵、朱倪去外市大女儿家,一则赵颖慧邀她去看新家,再者她的白癜风需要用药复诊,年年治仍疯长不愈,二则凌老太想带朱倪给她看看。 送走他们,云秀早早准备晚饭,她对本沫说:“你吃了饭,去送饭给你三姐吃。你三姐也是受苦,她丈夫张君心高气傲,不愿进厂又不愿学他父亲兄弟当泥工,却有烟、酒、赌的瘾,即使张君整日在家里,她也认他,不强逼他进厂,也不舍他外出打工。一家四口靠着她那点工资不够用,经常借我的私房钱过活,总是借了又还,还了又借。近来雨雪不断到处倒树压断了电缆,她掌管的闭路站投诉不断,今天值班守站都没时间回来吃饭。”本沫吃完便出门送饭。 现在是腊冬,空气里能闻到湿润的清香,地上还很湿,软泥上的青荇,池塘里的残荷,椭圆形稻田一览无余,薄冰覆盖着田野,萧瑟而宁静。脚下的路,雪和泥混在一起,如稀粥、如浆糊,鞋子上一堆堆黄泥加厚了脚跟,很是难走,一步三摇才来到街上。 她打掉鞋上的泥土,一口气上了姐姐公司六楼,这里的窗外就是整个街道的中央,俯视下方街道两旁的路灯显得朦胧而迷离。 晚上她留下来过夜,躺在床上,正对面是窗台,连窗帘都没有,天色淡淡的透着雾光。忽本君问:“你是不是也谈恋爱了,我劝你不要乱谈,本唯一个,总是和男同学一起,让男的跟了想脱离都难。姐姐都是过来人吃了亏,一个个嫁的凄凉,全是一手好牌打成稀烂,嫁错了就是一生一世,婚姻就是一场赌博,我没输没赢一切靠自己。”说着转过身睡了,本沫关了灯,窗外竟有一大明月。次日早晨她被太阳光刺醒来,睁开眼竟是一轮火红的太阳,镶满了整个窗口,她起床便往家里走。 偏走到半路便呼风大雪,李东在路上撑着伞将她截住偏要送她到家里,她不看他眼睛,扭头就走,本沫对埠村的眼光时时在意,刻刻谨慎,从不敢与人往来,尤其是当着父亲的面,深恐随了姐姐的路,令人耻笑。 李东却追来,伞紧紧的贴住她的头,说:“小心感冒。” 第96章 她狠地将伞一夺,冷淡说:“我拿着伞你自己回去吧。” 李东却不肯松手,轻声说:“你就忍心我冒着雪。”这一句,简直让她暴跳如雷,仿佛体内现出几只猫子,伸出爪子就向他抓去,她抬头见李东竟对着她傻笑,反伸着脖子让她打。他的脸上分明显出 “打是爱、骂是亲”这几个字。她停下来,脸上的火气承不住了,挣脱了他的伞往前走,只觉他的伞死皮赖脸跟着,直到家门口屋檐下,好在寒冷大暴雪,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她进屋时对李东说:“你别进门。”说着飞奔跑到楼上换衣服。 云秀看在眼里,对本沫说:“我看李东倚在门口忍忍缩缩,他可真是,你让他站着他就站着,也太老实了。雪渗透他一身湿,天冷雪冷,你还不喊他去烤一烤火,我喊他,他只应着,脚上不敢动。” “随他去,反正不要进门。”本沫冷冷道。一会她忍着气又走到屋檐下对他说:“你现在回家去吧!” 李东一边摇头一边嘴里“哼嗯”一声,本沫听到这似于扯娇的声气在心里发蹿,那嫌劲又从心底里开了花,开出一朵绝劲的花,恶着声说:“随你的便。” 不知过了多久,当云秀走出门口时看见李东仍站着,大喊道:“嘿,这个懵牯,进来呀!天冷地冷下暴雪,你站在屋檐下再站着要病了,快进来!”说着将李东推了进去,他的眼睛一直勾勾看着本沫,又阴又喜,本沫眼睛也看着他,又阴又恶。 正要说他时,只听厨房传来一声:“呜吼,灯泡炸了。没法搞,黑天黑地摸瞎子呀。” 李东急忙走去说道:“阿姨,我来修,我就是学电工的,在钢铁厂做电工。”李东不止把这一根电丝线换了,连同烤火房里所有的老化的电线全换了。他身上湿哒哒,眼镜上的雾气还在,眼睛却时不时望向本沫,脸上现出一股闷骚气。此刻本沫脸上挂着一股强烈不安感,焦急和烦躁在她心里交缠,好在父亲回来之前他识趣的走了。 腊月二十四,赵颖慧送凌老太回到家来,赵颖慧也留在赵家过年,距离她上次回来已过去十二年。本沫见大姑仍是从前模样,不仅精神健朗,较从前更温和,心气也低。一家子围在房间炉子说话,本沫看见父亲鼻息声声凄苦,嘴里时时长叹,与大姑诉苦道:“姐姐,我是声不出口,这些年家里十口人,就是吃饭都是困难,那几年,云秀病紧跟几个女儿病,家里是贫病交加,难上加难。云秀几次下病危书,亲戚姊妹有哪一个扶助的,没有,竟是我一人担!爹娘呀年纪大,总是小病住院,有哪一个子女来帮,都是我一个人担!”说着不禁掉下眼泪,一时讲不出话。 本沫在一旁看着,时而酸心,时而尴尬,她也听不下去了,走出转进厨房,对母亲说:“咩,我看见爸爸在大姑面前掉眼泪。” “他是掉屄尿,当真是得了他娘的真传,做得出,有一出演一出,一年四季,季季四变天。你在她面前哭,有用?她会同情思量你,她们一窝都是粗硬寡情的,她是凌老太锄掉的草,嫁出去就断一世,最是冷血无情的,在她们面前哭不是打自己嘴,更是逗人笑话。” 本沫听了又无话,复又进房烤火,见父亲已走,几姊妹围着大姑说话,她也凑在一旁听。 只听大姑说道:“你爸爸是负担太重,一时见了亲姐,难得放松自己,一下就碰到内心了。你们可能也会怪姑姑,这么多年不回来。我也有自己苦衷,当初你姑爷要娶我,你们的婆婆把我关在黑屋,唯见了钱才能放人,你姑爷卖了苦力,借了血债,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好在你姑爷心地好,为人厚实,不枉我这些年跟着他,没受苦。这事没较劲怪她,而后她又执意领来赵本逵,要不是你婆婆浑沌,把外人当至亲,把亲人当奴狗,于亲人一个都不要,让我们寒了心,不至于现在我们一个个不想回来。当初一百块钱当作卖了我吧。”说着摸了摸眼泪鼻涕。又说: “赵本逵定婚之后,凌老太说要带一个妹儿来,我当是你们姊妹其中一个,哪知道是朱倪,不知怎的,我看他们两怎么看怎么个别扭,怎么都热不起来。我见你们怎么个亲热,你瞧瞧你们一个个多好,这是血液里的亲热。不管隔多久,血缘不会诓人,有血缘热心肠,无血缘冷冰霜,看见赵本逵这一世的悔恨袭来,为这个,我躲了一世。” 赵颖慧过了年便回去了,一家子热热闹闹过完年。 9.6 这几日,云秀心里因记挂弟弟陈礼意而昼思夜想,卧不安席。一提起回娘家看他,荣芝总是各种理由阻止她,总说等他忙完一阵与她一起去,如今元宵已过,年也不曾拜,她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正悲愁时,突然荣芝的电话响起,且电话那头明显有悲戚的哭声。 “荣芝姐夫,陈礼意怕是不行了,你带三姐来看他最后一眼。” “好!”荣定应道。 “这是燕妹的声音吧!”云秀一旁听见问。 “快些走,去看为你弟,陈礼意得了绝症,他不行了。” 云秀一听浑身发软,脚上如铅,一步走不动,荣芝将她抱在车上,只见她脸色如死。刚下车,云秀趔趄地跑着,一直用手指着房,像哑巴了一样嘴里嗯嗯呃呃,及到门口,见了弟弟陈礼意半躺在床上,一身形如骷髅,寡黄青紫的脸与母亲死前一模一样。此时一房人皆给她让路。 第97章 她即刻双膝跪地,从房门口一直跪行到他的床边抱头痛哭,仍见他的脸上苦劲中带些笑意,轻说道:“三姐,你来了。” “赵荣芝绝代鬼,早不死爹娘的畜生!害我不浅!竟瞒我到今日!”云秀大哭。 “姐姐莫怪!我早晚都要去的,我的心最是放不下你,你也是如此,告诉了你,你又白消愁一月,你的筋骨经不起呀!” “经不起的痛么?”云秀凑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脸。 “从前我告诉娘,如果想亲人就来找我,不要寻三姐,她一生命苦,这次应当是娘孤身寂寞要我去陪她,你不要哭,好生活着。”陈礼意咬着牙在云秀耳边说,说完一手将云秀推开,喊道:“姐姐,你快出去,别再染病了。” 云秀瘫在地上痛苦万分,只得跪爬出去在房门口巴巴的望着他。只见他嘴里发出一道叫娘“咩” 声,手上的狗尾巴草被他紧紧的抓住,这是一种在死亡世界里自我保护,孤魂怕被野鬼饿狼叼了去。 最后“咩”一句长音,他挺直坐了起来又缓缓落了下去,云秀眼睁睁看着弟弟落气,又跪行着一步步爬了进来,她双手抚摸着弟弟的脸,还有温度,一行滚烫眼泪滑下耳后。 荣芝在门外,听见房内传来一声抢天呼地咆哮长啼,突然像掉进深井窟窿消失了,他等了半刻,更长更尖锐的哭喊并没有发出,他急忙走进看,云秀也死了,昏死了。 此刻昏迷中的云秀便看见弟弟陈礼意:“他一身笔挺白衬衫、蓝裤子走来,握着她手左看看右看看‘这一双好手’说完他身后竟拨喇的抡开两爪捉他,他不得不走,一面回头喊‘姐姐,我去了’说着仍是露出旧日轻轻的笑脸。她拼命睁大双眼,这时她看清了,是两个小鬼架在他肩上,携着他走!”这边陈家两个婶子正在云秀人中一顿乱针,云秀看着弟弟那可怜的身影飞远了,札手舞脚的冲鬼魂喊:“不要捉他走,不要捉他走。”醒来又是抢天哭地。 待办完丧事,云秀回到埠村时,身上已哭瘦了一身肉,拖着空壳的身体回来后,她就变了,再也提不起精神。 一日清晨起来,她晕乎乎往尿桶里吐了一口,再一瞧:“呀!一桶血。”她经期早已退了,起初她害怕得全身发抖,但她忍住不吭声,像是认命了似的慢慢冷静下来,从全身颤抖到冷静数分钟里,她想着: “活这一世人,多大意思没有,生生死死只不过照着这个模式过法。最亲最好的人都走了,即便是现在走,还有什么可留恋的,留在人间与恶鬼相伴,不如去阴间寻亲人。” 想着父母老弟又流下几滴可怜的泪水,继而摊开两掌,盯着鹦鹉指又自言自语: “我这一世人就是不得了的苦,伴风搭雨、寒耕热耘、事做全了,累也累伤了。生养六个子女,做牛马、做奴狗、有哪一个是真心实意待的。两老公婆,想到他们的恶,即便是现在躺在棺材里也要睁大眼睛望他们,死不瞑目啊!气受狠了,得一世,苦了一辈子,至于今得一天算一天。” 这么想着身体软绵下去,恰荣芝嘴里吐噜起身要吐痰,她快脚提捅出去了。 只听荣芝骂道:“看着我要吐痰,还提桶走!” 她有些恶气,还因为荣芝,她嘴里低沉地嘟噜:“早不死爹娘的畜生,害我一生一世。” 此后云秀照旧每日天光吐血,明明吐下鲜红血,骗自己只当苏木水。她不在乎了,命值什么呢,现在对死没什么好慌张了,她反急着怎还不到死辰。 这日荣芝起得比她早,“啊呀”一声将云秀惊醒来,一见了桶她便知了,忙起身要提桶毁迹。 “这桶血,你吐的?”荣芝大吼道。 “不就是死,早就不要这点命了!”云秀冷冷地说道。 “穿衣服!即刻去医院。你是想和你娘你弟一样去死,想死还不是时候,还轮不到你作主,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我负责任到底!我只听医嘱,其他人不听!” 听到荣芝这般说,云秀忍着哭,忍受着极大的委屈,嗓子里发出一声悲鸣。即刻她就明白,她忍着荣芝,就像忍着生命一样;她顺从生命,就像顺从荣芝一样;荣芝是她最后生命里那点温暖和安全,也是她的命!而荣芝始终拿捏住云秀,让她走她就低着头走。 去了半日,两人从医院回来,本沫见问:“咩,你和爸爸一大早去哪里?” 荣芝满脸怒色,说道:“去医院,你娘每日早上吐一桶血,自己还阴着不说,自己凝神凝鬼,心里装不下一点事。医生检查报告也说‘并不是旧疾复发,单是早晨吐痰似的吐一口血,检查不出大问题,依或是肝上血,或是急攻上火吐血,一时还解释不清,自己多观察,日常吃睡没问题,构不成生命危险。’你娘就是这般的蠢啊!”说着也懒理,拿脚各自走开。 本沫脸上浮出些可怕的神色,呆呆地望着母亲。云秀见本沫这般看她,把脸转向外面看天,随手提篮子去园里摘菜,本沫跟在其后。 片刻,只听凌老太隔着墙唱:“日光光,月光光,有人身似棺材壳。”云秀听到凌老太唱歌咒她去死,愤怒的将篮子砸在地上,转身往家里走。 本沫一听这句好似耳熟,便想起先前做的那个梦,梦的最后……未卜先知的警觉使她震惊,她飞奔跟上母亲。 只见母亲进房便软弱坐在地上,她极其慌张守在母亲身旁,问道:“咩,你身上有不舒服么?” 第98章 云秀摇摇头,眼泪交叠落下来,身体攀扶着床尾角,突然一阵难忍的惧痛袭来,她一只手紧捂肚子右侧,渐渐地全身倒地。本沫惊慌失措跪地,俯下身轻声问道:“痛得厉害吗?” 云秀似浑身麻木,缓缓说:“前世造孽!早去早好!我胸前如火烧,又热又痒,如上万只蚂蚁嚼,难以经受啊!” 本沫吓得紧缩一团,悲痛、恐惧一下子将她控制了,她明白母亲再次复发便是生命大限的来临,死神来了,死神要来了。 她的心瞬间被恐惧和绝望撕裂,趔趄奔向屋外,脑子里“生命大限”炸裂的字眼将她的头震得东倒西歪,她站在槽门口撕心裂肺的呼喊:“爸爸!”只有两个字,她知道这尖锐的恐惧声,异于常音的求救声,父亲一听就要趔趄爬来。此时她不知是梦还是现实,脑里混沌一片。 忽一道炸裂声在她耳边响:“你喊你爸爸作什么,犹如死了人一样。” 听到凌老太这一吼声,她才知不是梦,忙颤颤说:“我娘身体不好了。” 凌老太鼻子里嗤了一声,讽道:“哼,她在里面唱歌。” 本沫细听,果真厨房传来悠长的歌声:“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哼!唱哦!有你哭的时候。”凌老太声音很大,云秀唱着听着,想到了她的娘家,想到父母亲还有可怜的弟弟,唱着唱着心魂飞了回到陈家,可陈家再没有人了。 她一边哭一边唱,声音越来越低,由唱变成了哼哼,泣不成声时,丢下铲,走出了厨房。 本沫恰入花园,看见母亲眼睛发红,擤鼻抹泪眼,大跨步上楼,她也跟了过去。她见母亲坐在床上哭,突然发出哀鸣似的尖叫声,说道: “你外婆到死都记挂我,担心我在世上受苦受难。你外公要不是因为我这劳什子病,也不会死那么早,到死也放心不下我。你舅舅到死也不让我靠近他,怕这劳什子病再惹上我,添苦添难。作孽啊!可见世上不公,世上这样的好人却死得快。如今明了,人死一坨泥!可怜你苦命的外婆早就成了泥,那恶毒的老货却好好活着,都说恶有恶报,哪里有什么报应?” “时候不到。”本沫义愤填胸地说道。 “还等到什么时候,我头发都白了。” 云秀说完仍去厨房。本沫则回房里,整个下午她都在房里写字。她的书桌正对着窗口,一抬头就看到老宅屋顶上青灰色的瓦片,西侧的大树一片片黄叶落在青瓦上,一群鸟来回踱步低头啄食,时而左右张望发出清脆的叫声,紧接着花园里传来狗叫声和父亲的来回碎步声,后来竟听见似将死的呻吟,或者哀鸣声。 她迅速走出门外,竟吓到失魂落魄,只见父亲用肩扛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厨房铁窗栏上,狗被栓住了脖子吊在中间,正痛苦哀嚎着。 她无法想象父亲凶残凶暴的行径,吓得浑身哆嗦,拼命的喊父亲住手,可他装作没听见,毅然使着蛮劲将狗活活勒死,在放下绳子的那一刻狗虽然没有了气但还叫了最后一声,发麻,发颤的一声,延伸进了她心里。 她冲进房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心里极大的震撼,她浑身又颤抖不已,扑在桌上想: 这些年自家养的狗,不是被毒死,或被活活勒死。她无法相信父亲的残忍,究竟也是一条生命,怎么能坚持手中的绳子,第一次萌生的念头是尽早离开这个家独立生活,害怕有一天还要看到这样的残忍。 正想着,听见大姨娘喊凌老太的声音,待大姨娘穿堂进花园,凌老太骂道:“你这个畜生,作死了,怎么能咬别人,看今天就是你的下场。” 她还在骂那条狗,狗都已经死了,凌老太暗地还在记仇,她一直忌讳当年大姨娘打了荣芝一巴掌。 大姨娘进来见本沫哭,问道:“这是怎么哭了?” “狗死了,她就天生有神经,狗死了也要哭一场。”本红说道。 本沫看见大姨娘走进了母亲房里,不一会儿,她听见母亲也发出如同将死的呻吟声、哀鸣声。 这几日,本沫总听见埠村传来打锣哀鼓声,问了赵书记才得知谢家两老人去世了。 她自小就知道他们两老—谢桂叔、咏兰婶,被亲儿赶去柴房住靠卖菜养活孙儿的两老。如今八十仍卖菜,既这样的雪天,谢桂叔仍去田里干活,突发脑溢血倒在泥里,可怜天寒地冻,又路上无人,不知过了多久,荣芝恰经过埠村椭圆形稻田时才发现他,喊人来合力将他抬回家便死了。咏兰婶原本多年积忧成疾,耳目昏眩且精神失常,这样仍每日跟着谢桂叔旁,只今日没跟去,见谢桂叔死,她悄不声进柴房喝了毒药,跟着去了。 可怜二老独自抚养大的孙儿,如今成了孤儿,蝌蚪是他的名,即是他的命,也像蝌蚪一样,一边长大,一边找妈妈。 老远本沫看见母亲悲悲戚戚走进家里,可想她必定去二老灵堂前哭了一场,见她回到房里又哭了起来。 本沫忙问:“你又哭什么?” “我哭你舅舅。二老虽苦命人,死得可怜,但总归活了一世命。一想到你舅舅,可怜他还是后生,没活半世命,不该啊,什么苦都比不上家破人亡悲惨啊!” 过了年,本沫决意出去打工实习,李东依然送她,车开始动了,他的脚步跟着动了,仿佛扶着车在走,愈来愈快时,只觉两条飞鹤长腿在街边奔跑。而本沫的心也开始动了,她在期盼着,期盼未来的一切。 第99章 第十章 石太矮子春锣这伤事 二零一零年本沫回到埠村,是因为哥哥赵本逵结婚。她回去不仅是因为哥哥结婚,更思念母亲,出发前她迫不及待给母亲打电话,说:“咩,我昨晚做了个梦。”话刚到嘴边,想到这个梦她又嗯嗯呃呃不说。 “梦见什么?你定是又梦见我死了!” “你怎么晓得,我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本沫听见母亲猜出忍不住发笑。 “真个是,最受不了你的脾气,讲话总是说半句留半句,让人去猜,猜对了就讨了你的心,你就笑,猜错了你就冷面,赌气不说话。难怪!梦死得生,死里逃生!我昨天差点命被上天收走了,牙帮子都紧了,若不是你大姨娘离得近,时不时来看看我,一来撞见我瘫在地上不省人事,两手扳开我的牙齿,用一碗糖水灌下肚,这才醒来。她不放心,在家又熬了一碗肉汤给我喝,一直陪到你爸爸回来她才走。总归讲我真是命大,不晓得死了多少回了。”云秀挂了电话并叮嘱她车上安全。 下午刚下大巴车,见到同学李东,他大概又在车站等了几个小时,自高中后,他仍像小时笔友一般与她书信往来,有手机后,早晚发短信问候,不曾断过。见了李东她冷静的站在原地,眼睛看远处等人。 片刻,只见尹涓来了,身后站着一位风流倜傥与她相匹配的男子,见了面她便介绍:“我男朋友童礼涛。” 本沫微微一笑,近距离看他们两,一个潇洒英俊,温润君子,一个苗条淑女,袅袅婷婷,好似一对俏佳人。她低头思忖:“又被比下去了。”心里自轻自贱似的阴郁起来。 只觉李东往前走了一步,尹涓又伸手指向他示意她介绍,她极其无奈地说:“我高中同学李东。”相形之下,顿觉自己身边站着的是蠢物,自己也是蠢物,更使自己陷入尘埃。 偶然一瞥来往的车,她急不可耐说道:“回埠村的车来了,我走了。”待走时,尹涓往她手心里塞了一个银项链作为生日礼物,从小到大每年生日她们会互相赠送礼物,一直持续到现在。 在回埠村的车上,她表现极其冷酷,不曾看李东一眼,她把对尹涓的妒意以及羞惭的生气通通撒在李东身上,李东也不敢说话,本沫无暇顾及,自顾自地看窗外。 突然只觉手上盖着一物,转头看,是李东的手,黏乎乎、汗津津冰冷的手极像一条虫子或者其他可憎的软体动物,迅速激发了她愤怒,提起他手背上的皮丢在别处,眼睛仍望着窗外。过一会,那黏腻湿哒哒的手又盖在她的手上,把它捏走,它又爬来,如此反复,她觉得可恨可憎得很,她忙将手一抖落,让他的手自由垂体跌下去。 此时李东反两手抓着她不放,憎恨心几乎到了嗓子眼,内心癫狂使出猫爪子,揪他的肉,扯他的皮。只听李东说:“我不会放手的。”她要起身坐在别处,他仍死命拉住她。在公车上亦不好大喊,只能作罢,但她心底已下定了决定。 下车时本沫就说:“我们还是不要联系了,我姐姐说得对,世上不存在男女知己朋友。我们还继续联系只怕你越来越误会我。” 李东眼底闪着失落,急说道:“我保重不像刚刚那样,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到家时,她照旧让李东回去,她知道,她可以交朋友,但她心里有铁律: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哪一个都不算。 回到家,只见赵书记坐在门口低垂着头、双眼闭着、嘴里似哼着小调。本沫走到他面前喊他,他才缓缓抬起头睁开眼,打起老精神,定睛看了一会大喊道:“呀,本沫,回来正好,越来越好!”赵书记年老齿落,满面都是荷叶褶,虽瘦骨却身体强硬。她握住赵书记的手,激动得颤抖,两人说了一席话。 恰凌老太从后院穿堂出来,只见她腰驼屈背低头缓步,半面酱紫半面黑,看着膈应人!本沫见了凌老太仍像儿时那样紧着心,心内仍有惧色,慌忙迎向前喊:“婆婆。” 凌老太应着响亮,抬起头先露出笑色,也定睛泪眼看着她,说道:“华华、红红、君君……哦,不是,是沫几,阿呀……你看我老懵懂了,哈哈!” 忽大院一阵脚步响,她回转身看见母亲正挎着菜篮,双袖拂起,摇摆着走进门来。本沫一面唤着母亲一面眼睛看向凌老太。 只见她的脸登时拢拉下来,嘴巴向下别,狰狞丑脸,白癜风在日光下显出,满身斑驳,犹如忿火忽律。 接着厉声道:“把宴席准备好啊,我的腰是动不得。活到半百还是蠢虫,脑壳还不晓事!”说着愤愤往外走,云秀朝地上应了一声忿忿往里走,两人相背而行。 本沫看向母亲,只见她怨仇侧目,嘴里哑形哑语,努嘴弄眉。两人穿堂转入花园后,云秀凑到本沫耳边细声道:“真想一拳头打过去,把凌老太的背打直了。”说着作拳手势伸将出去,两人目光对视,接着又止不住大笑起来。 “刚刚见我回来,婆婆眼中含着泪似的。”本沫说。 “她是鳄鱼流泪假惺惺,她对你会有好意?” “凌老太的背坨似一张弓了,老成这样还嘴巴要强。” “不死还哼!她那嘴巴就是一把毒箭,随时发射怨毒来,哼!她还没到时候,总是要腰弯到地上,到那时看她还强不强,呸!”说着转脸看着本沫,笑道:“呀,满女,女大十八变,你竟转变了,越变越美丽。” 第100章 婚礼的早晨,本华、本红、本君、本沫、本唯五姐姊关上门先打扮起来,院子里人多得似鱼鳞一般,只五姐妹齐齐往门口站立在阶檐下,所有目光便吸引过来。 只见五人皆身穿中式红色旗袍,依次站成一排,第一个大姐本华三十二岁,复古低盘发,绾着流苏款檀木发簪,项上戴着珍珠链子,身上穿着镂金菱形红色旗袍,一双吊稍眼、两弯柳叶吊稍眉,一举一动间充满女人韵味,有着大气之美。 第二个本红,三十一岁,复古卷发披肩,贴合刘海绾着镶钻细蝶发饰,着一身绿底提花织锦旗袍裙,一双丹凤眼,玉羽眉,一言一动百媚生。 第三个本君,二十六岁,复古双盘发髻,柔亮的黑发,斜刘海,戴华胜,配耳铛,一身刺绣红色立领旗袍,樱桃小嘴温婉可人,一颦一笑中独合了她那温柔娇俏。 第四个本沫,二十三岁,着一身无袖刺绣鱼尾裙,绣花蕾丝领,钉珠如点点星光点缀其间,唯独她短发长裙。一双迷离眼,笑起来显出月牙形,温柔婉约,尽显优雅。 第五个本唯,十八岁,清纯披发,齐膝中式裙,钉珠流苏低圆领,领口、袖口皆镶钉珠,出落亭亭玉立,不染纤尘。 忽一人大喊:“呀,五朵金花!”屋里屋外早已聚集了成堆的人,四面八方都发出惊呼声,他们啧啧赞叹着、拍手叫好着、争相大叫、此呼彼应。 刘姨婆站在她们前面走一圈,赞道:“五张俊美的脸,分不清大小了,沫几,你竟转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变得气质了。” 接着新郎赵本逵登场也大声喊:“走,接新人去。”只见他往中间一站,五姊妹左右两边携着他,众人齐说:“哎呀,这是大阵仗啊,好神气!” 他们齐声齐步走起来,人群皆向两边移动,眼光皆在六个人身上,一条道掀开了口,六人齐整向外走去。 待上了车,赵本逵说:“去抢戏呀,你们一个个穿的比新娘都要隆重,新娘子要被比下去了。” “你晓得就好,早就告诉你不要随便找个。总是想不通你什么货色都要,比本君还要矮墩,又黑又胖,眼睛比你还突兀,一看就是厉害的角色,只怕你会降不住她,只有吃亏的份。朱倪不务工,连赵家也不来,我看出来了,她就是奢懒好吃的货,这两年在自己家当新人,看今日接回来怎样过日子。连你这几年也变成五大三粗,像野汉似的,如今看你们是:野汉懒妇,愚到一坨!”大姐说。 “说的是,比你们一个个都烈!有什么法子,当初着急,总想着长得丑点放家里也踏实,如今还有什么好说,孩子都两岁了。”赵本逵说。 “哼!这孩子跟你一模一样,不要照相。”本华斜睨了孩子一眼,再斜睨了本逵一眼犹如他犯了罪一般。又说:“婆婆千言万语就是说她好,总是说‘好歹人家生了个儿子,给赵家延了后,她有功劳。总比那些生不出的强,比其他万个都要好。’看来有了这个小崽子,从此她就有靠山。” “她看见我们就躲,不晓得是怕我们还是眼里没有我们。”本君说道。 “就是叫她看着我们就怕,从此不怕她吃住你。”本华也应道。 “哼,弱卵一个,我听老娘讲有次她不肯你上床,不肯进房,你在门外挠了一整晚。”本红盯着赵本逵发笑。 “嗯,亏你就相信娘这夸嘴,我没有骨气了吗?我去挠门,我不撬烂她的门就是好的,我也不作劲,不肯就不肯,那事我没瘾,对我起不上作用,她烈她的,我困我的。”赵本逵反驳道。 本红笑了几声,一时见本沫喝了一口水,呛了一声又吐了一裙兜,说:“是人都有瘾。你看她就水多,上面喝不尽,下面流不尽。”几人争相伸手要去打她,骂道:“老痞子,爸爸是老痞子,你也是老痞子。”一车人你一言我一语,接亲往返回来了。 中午正席,整个院子里摆满了十五桌。在埠村,按理说姨娘姑舅亲戚里舅为大,礼席中当安排在大厅中间,凌老太竟安排在院中。 院子里座无虚席,唯姨舅中缺了口,本沫挨着小姨娘坐着,赵家六个孩子唯独她长得像娘,自然也和姨娘们亲近。她看了一圈大姨娘、二姨娘、小姨娘、陈大舅、她们的脸看起来皆有母亲的影子,多么亲切。 看着陈大舅,不禁想到死去的陈小舅,眼眶泛红,泪水涌下来,她低下头怕别人看见。这时小姨娘极秘密似的切切的在她耳边问:“哪个是赵本逵的孪生兄弟。” 她指了指,小姨娘定睛看去,说道:“他的手好似癫痫一样,手脚发颤抖。” “疲窿残疾。娘肚子时天生就弱,胎里病,治不好。赵本逵来时皮囊也有残疾,他有造化,遇着这个家,长得更是比谁家孩子都要健壮。”大姨娘说道。 “作孽我在这个家,苦与难让我一个受尽,他们这些人享太子福。哎呀,围转一上午,脚肚子都是酸痛的。”云秀说着走来。 本沫见母亲来,忙起身让坐,姨娘们也劝她坐,云秀摇头仍站着说道:“有现在有饭吃,还迟得很,再者我现在也吃不下。” 大姨娘叹道:“合该你就是劳苦命。” 云秀眼睛看向陈大舅,小声说道:“陈礼模,你不要这所愚牯,又送礼送钱做这些人情,赵家总是不领情,伊我看……” 还未说完,被陈大舅打住,说:“三姐,你不要闲管,我自有做法,娘亲舅大,我看着孩子的面。” 第101章 云秀越过去,走到陈大舅面前,看着他说话,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多像死去的弟弟,那三角眼越发挤着,眼泪就落下来,她用手扒拉着眼泪,又忍不住扑在大姨娘身上哭。 “你这是干什么,快别哭了。”大姨娘忙劝道。 “两个老弟长得一模一样,今天看到陈礼模,就像看到陈礼意一样,作孽我的老弟,四十岁就走了。” “你还哭不够,哭瘦了一身肉,让别人看着像什么,快收了眼泪。”大姨娘反手抱住她,也陪着落泪。 “头一年讲都不能讲,总是一想起眼涕就落下来,如今也想开了,我就是哭死他也不能知道。”云秀竖起头,围裙往脸上一兜,说着进去了。 这边正热闹着吃酒席,只见一人爬坡上来,众人喊道“石太矮子来了”,众人齐齐望向他,却没一人起身,连孩子也不敢靠近。 这时石太矮子已六十上下,而他较从前越发破烂不堪,只见他面如炭石,形如侏儒,一身烂鹑衣,浑身带水又拖泥。他开始整理在腰部用红绸系一面直经约十五厘米的小鼓和小锣,一面敲一面锣,到了院里嘴里开始唱: “一对夫妻似鸳鸯,二家乾坤结成双、三多红叶高堂上、四方贵客坐满堂、五福陪客堂前转,六合支子喜洋洋、七子团圆今月下、八山下凡增福寿、二人双双寿命长、九天牛郎渡织女、十分善色贺华堂……” 音如锣鼓响满堂,十八弯腔调声声明。众人喊他接着唱,只听他: 一双花烛照华堂,贺喜新娘好嫁妆; 左边拢起金狮子,右边倍起象牙床; 象牙床上鸳鸯枕,鸳鸯枕上结成双; 夫妻成双百年定,早生贵子跳龙门; 生下贵子把书攻,十七入岁典翰林。 一时众人大笑,说:“消息迟了,他们是先生养再结婚,儿子都两三岁了,再生养就罚款了。” 石太矮子眼睛闪躲,说:“嘿嗯,意思到位,不为不可,不为不可。”凌老太忙上前,领他到靠边的八仙桌上,他独享一桌,一酒一食,自饮自斟。 正新人敬酒期间,只见两叔在锅底上摸了一把,将两手擦黑,趁荣芝不备,将他的脸蹭了两面黑,颈上挂着两面牌,胸前背后两面写着“扒灰有功”,将他推到新人中间手敲一个脸盆,趁势将云秀拉出来,让她手挥竹条跟在其后,打在地上,绕着客人走一圈,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更有闹事者,一边抓住荣芝,一边拉着新人把脸凑到一块去方肯罢休。 本沫觉得这些把戏索然无味,不知为何她喜看石太矮子,觉得他像穿了一件隐形道衣,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众人皆闹,唯独他自饮自斟,神情态若,好似神仙!他轻抬头,眼睛像是看着本沫,眉飞色舞说话,皆带春锣腔调,只听他唱道: 嘻嘻奇嘻; 夫倡妇随好一对仙子,郎才女貌两相宜; 只见他笑嘻嘻,新郎有赞,新娘有奇; 新郎提起一枝南竹笋,新娘扇开两块西瓜皮; 十七八岁正当时,哪一个不想,哪一个不知世间上只有这一伤事好; 正是后生家所为。 不知怎的,她突然扭头向张沫望去,心内想:“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假扮结婚的事吗?”想着羞臊感袭来,面红耳赤,又看着碗里发呆:“中了魔,你这是想些什么,你这样不是比石太矮子还要疯癫,他只是痴疯在外表,你早已内心疯魔了。” 她匆匆吃完饭下桌了。 10.2 下午,本沫取了包果子对母亲说:“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去尹涓家一趟,给她送包果子也顺便聊聊。” “情肯不要去,每次回来都要往人家里去,不要贻人口实,又去招人闲言碎语,说你主动去巴结人。”云秀说道。 “哎呀,你管人家怎么说去,我和尹涓从小玩到大,她不计较这些就行了。我会在吃饭前回来。”说着朝坡底下去了。 刚下坡便听见屋脚下李家两老喊道:“毛毛、猫崽回来啦!”眼里带着鄙夷神色,这也难怪,想着李家那对兄妹,真是人生坦途,哥哥李译考上北方大学,毕业后找个本地女孩结婚定居了,妹妹李柚更是重点中学、重点高中、重点大学,毕业后考了当地公务员,成了响当当的人物,真是值得鼓掌的人生。 本沫仍默不作声沿着笔直的路往下走。总有几人闲聚在道路上,远远地看见她们交头接耳议论,怪声怪气的大笑,一面等她来。 这时本沫更加紧张了,这条路,她仍有些怕,回来这么久不肯出门,就是怕遇见她们。她们个个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她走近,她怯怯的走过去,礼貌微笑的望了她们一眼。 怪眼睛像是黏在她身上,说不出来难受滋味,加上她们左一声毛毛,右一声猫崽儿,让她心里炸了毛似的,心里想:“我二十多岁,你们还喊我毛毛……我有名字哩。” 忽一人说道:“这不是赵家老五吗?毛毛回来啦,在外打工一月几钱?听你爸说……”话未完被另一人打断,说道:“她爸爸是赵扯子,满口竟是谎话!哪里比得李家李柚,公务员铁饭碗。”说着一席人又大笑。 其中罗少珍是笑得最凶的那个人,她张着嘴,露出满口獠牙,那鼻子里发出的笑让她从头直冷到脚跟,从前以为这些人笑她全是因为她的名字,如今晓得了,她们简直像待蠢物、傻子一般,她们显出傲睨一世的脸,看她的笑话。 第102章 罗少珍笑道:“又是去尹涓家,如今怎么比得……如今人家找个男朋友,跟李柚一样公务员!这谁比得……” 起初她还只是故作冷静,听到这句,她的眼光便凶狠起来,满脸紫胀通红,脚步也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重,似乎要把脚底下的石子踢飞溅在他们脸上。心里急说:“快走,快走,只要转了弯就好了。”她一激动跑了起来。 她几乎是飞奔到尹涓家,这几年,尹涓大学毕业后也去南方打工,如今在家开了网店又和高中同学谈恋爱,眼见要谈婚论嫁。 刚到坡底下,狗叫得厉害,她怕狗见生人扑过来咬,站在她们底下喊:“尹涓,快出来,这狗不认人。” 尹涓却不出来,只在屋里喊:“没事,它不咬人,直接进来就行。” 这时她父亲出来把狗弄一边去,应了她后一副黑脸进里屋。她知道他父亲从小就厌她,更何况最近他和荣芝因田里通沟放水打过架。 她紧张得发抖,太久没来这里了,直冲进尹涓的房间。尹涓见她进来很冷淡的上下打量一番,而后埋头对着电脑,说道:“你随便坐啊,我看有没有客户。” “客户多吗?”本沫站在一旁轻问。 “还行,有客户交易还得去邮局兑美元,烦得很!”尹涓冷冷的说完又继续盯着屏幕。 本沫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怪味,总感到与从前不同,她环顾四周,轻说:“我不太懂,听起来挺好的,你们家还是原先的感觉,挺好的。” “还是老样子,我妈说要装修下让我哥结婚体面点。”尹涓仍眼不离电脑屏幕。 这么一问一答,她尴尬拘束起来。忽嘎吱一声门响了,是尹涓爷爷进来,笑道:“毛毛回来了,在外面一月几钱啊?我们家尹涓在家开了网店,交了个公务员男朋友。” 这时她看见尹涓低下头去,快挨着键盘了,一个劲的喊她爷爷出去。转头又对本沫说:“别听我爷爷瞎说,他还没入编,我只是胡乱说的。”接着假装不看她,像是专门对电脑说一样,冷冷道:“不过我觉得在家的稳定,永远比在外面三心二意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尹涓脸上有些傲睨的神色,比当时考上一中还神气,而且冷语冰人,令她恍惚,心里咯噔一下:“好一个三心二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把我的活法当成三心二意,你知道在外多么不易,怎么连你贬低我,看轻我。” 尹涓说完仍假装研究电脑,嘴角微微扬起,若然不屑一顾不肯再说话,她深知本沫还有些逃避现实的心理。她闭着嘴,她低着头,谁也不看谁。 本沫还沉寂在‘三心二意’这话中,这话的重量像是有人猛地打了她一锤似的,自尊心也打在地上,怎么也无法收场,她阴凄凄的盯在地上发呆,心里却有所思: 这些年,在外打工的三年,工作并不如意,能力和外在一样欠缺,三年来工作转换勤快,不仅工作上感情上,她没有准确的目标和发展,总是飘来飘去!所以尹涓以‘三心二意’总结极为贴切!现在看来,尹涓是最了解她的。她后知后觉,自己没活明白反被尹涓‘三心二意’总结了,突然她的心猛烈跳动,又愤怒起来,此刻她的心开始对尹涓产生芥蒂,心底赌气:“我们还能算朋友吗?” 尹涓一直盯着电脑,本沫站在旁边数分钟,两颗心震颤着,可谁也不肯说句话。 本沫呆在原地,一面看着尹涓冷冷的,心里越发悲切,立马就坐不住了,她气冲冲的跑了出去,回头望着他们的房屋——儿时庇佑的地方,变得陌生了。 她呲溜一下差点滑一跤,让她又想起曾经被哥哥生拖硬拽身子磨出血的坡道,砂洛还在,两年前还能在同个被窝里谈天的友情,现在变得冷心冷面,想着这些,眼泪如同下雨般跌落,砸在脚上。 她哭着跑回家里,正吃晚饭,她坐在凳子上,饭越吃越糊,她照旧吃,照旧夹菜,不知道吃进去什么,眼睛忽暗忽明,眼泪流进喉咙里,咀嚼着饭粒无法吞咽。 转眼过了一周,这日正是端午节,在埠村,一年三节都给老人送节礼,示意爱戴和孝道,这是规矩。 工作后,每次回来凌老太对本沫像变了个人似地。早上本沫来到凌老太房里,将几盒红药油递给她,凌老太激动得接住,她真是演戏高手啊,汪着眼泪时下眼睑血红一条弧线冒出来,像噙着血。 本沫又从身后拿出五张钞票往她手里一放,她那噙着血的眼睛再一次深情凝望她,接着摸索着钥匙,那串熟悉的铁铅相撞的叮铃声响起来,随即让衣柜“砰”地一声打开,她把衣柜全开对着她,说:“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本沫顿时心理翻腾着,许多情节在脑子里涌动,无论何时将它打开都是可贵的,哪怕里面空无一物,总渴望被打开看看。凌老太见她不动,热情的拿果子,一个劲让她吃,两人坐下来闲聊。 凌老太说道:“我能亲眼看着你哥哥结婚生子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如今赵家开枝散叶了。” “劳望你奈烦将他养大。”本沫顺着凌老太也说。 “可不是,半岁起我一手一脚,日夜颠倒,问医求伸保佑他成人。”说到这,凌老太那噙着血的眼睛又望着她,叠着四指说道:“如今四代人!千辛万苦,不枉我做一世好人。” 凌老太又说:“话说赵本逵老婆朱倪这样算好的,不说别的,朱倪争气生下一儿,就是天来大事。‘娶妇不要穿金戴银,只要见事手勤’朱倪房里捡得熨四八帖,做事有摆布,单这一点朱倪比你娘强,再者她口齿伶俐,常时声叫声应,问一答十,连不是你娘那三角木 ‘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一世懵懂人。” 第103章 凌老太说到云秀眼底似浮出一道亮光,极密切切的低头说道:“讲你娘讲不尽,你怎不知,有一日我看她从鸭饲里捉只鸭出来,用绿色蛇皮袋遮掩着,她跑到你大姨家后空手回来,偏我在花墙洞全看见了。我告诉你爸,她怒气又捉了回来,回来问呀,你猜她怎么说‘先放你大姨娘家,养一阵在送去给你大舅家’你说好笑不好笑!”凌老太笑出了声。 本沫也笑笑不说话,心里骂道:“老货,一天到晚监视我娘老子,逃不出你的法眼。” 凌老太又说:“再一日,你大姨娘手提一黑包进门来。她进门就喊‘秀牯、秀牯’上了楼,两个人讲讲笑笑,她送你大姨娘到围墙壁,两个人你拉我扯,我上楼去看黑包里是一件军色衣服。我告诉你爸爸,她才说真话,她竟买了她姐姐的旧衣服。” 本沫心里默念:“老货,你就是造事端,芝麻小事在你眼里就变了,把我娘束缚住。若不是我大姨娘,亲生姊妹知根知底,哪个能体恤她的苦,换作别个,吐出苦莲人家未必听、未必懂!” 凌老太见她不说话,又转了声调,低落道:“你听听你娘老子这为人,至如今都不喊我一声娘,仍不懂人情世故。”说着越发激动,含着眼泪又说:“反正我和你爷爷也是快要进坟墓的人了,不去计较。” 本沫心中骂道:“老货,你倒是去死啊,到现在还不死,不死没天理!”转念心平时,看着凌老太抹眼泪的样子,一时心里发软,自己也眼泪婆娑,用手摩挲她的背,劝道:“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的。” 凌老太的话她听着,但她始终心中有底:“你这个老东西,即使你说再多,我总不会偏离母亲相信你。” 忽门外听见一阵脚步声,两人才缓缓起身,只见三个姐姐进门来,正排着队进房间送礼。本沫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转身看了一眼,只见凌老太端坐着,背着光,满身乌黑,好似庙里的泥塑,正受众人来供奉。 本沫刚跨出门,却见母亲立在穿堂处正孥睛看着她。她笑着走过去,云秀仍白眼相加,半嗔半喜问道:“你拿了多少给凌老太?” 她用手指竖起一字,云秀疑道:“一百,我信你个鬼!”本沫“噗嗤”一声笑了。 两人转入花园,云秀恨恨道:“哼!随你拿一千也好,一万也罢,我总不管。她是‘棺材伸出手来——死也要钱’。你们这些女儿,没一个有骨气的,都是把‘妖魔当菩萨去供-善恶不分’晓得恶婆婆这样对付娘老子,还拿钱供奉她,换作是别人一分钱不给!” 云秀越说越面红耳赤,面目开始难看,脚上又踢又踏,扬口“呸”向天,眉眼也冷了几分,骂道:“你更是!总不记一记小时她是怎样嫌你打你的,连房门都不肯进,如今还反过来去孝敬他,不是十足的蠢物。” “都是为了你,给了她钱总会对你好些。” 云秀听了脸色渐渐好转些,缓缓又说:“蠢痴,痴蠢,我对她一清二楚!总是有一时半会的好,只转了背就变颜变色,一本还原对人,她脾气就是天生长得,不要想她会有好转变。” 正要走,只见本华穿堂杀出来,指着云秀的脸骂道:“她一把年纪,还能用几年,你就是心胸狭窄,眼红眼浅,看不得你。” 云秀听了,心里万马奔腾,令她发疯,要理没有理,要争无法争,心里一团恶气,只忍着气狠狠的白了她一眼,脚上踏步往外走,离了这些白眼狼。 云秀快脚往外走,本华也快脚跟着,骂道:“一骂你就走,这个家总是不和气,三天一扯,五天一闹,就是你斤斤计较,你再不转变,屋越搞越垮,癫婆子蠢婆子样,骂你不死!” 云秀快脚经过门口时,她扭颈向后看,凌老太隔着窗龇牙咧嘴在笑,笑给她看,而本华仍追来戳着她的背脊骨骂,云秀感受到胸前背后如火焚烧着,犹如葬了火海似的。 10.3 下午云秀仍自顾自的在厨灶里忙着,这时荣芝跑进屋内,一步一声骂入厨房,对着云秀大喊:“你又是自作主意去娘家送礼,你那叔叔合其伙从中作梗迫害我,让我拿不到工程款,你倒还给他送生日礼!” 云秀嘴角微微一笑不理他,自言自语:“偷偷的跑过去还是被他发现了,总是逃不过他的魔掌。” 一时孩子们也围随来到厨房,荣芝见状越得恃,指着云秀鼻子又骂:“为什么背着我跑去送礼!”说着将灶台上的抹布狠丢在云秀身上。 抹布这一扔,她明明要严肃发气,只看了荣芝一眼,偏偏撇嘴又露出笑,她咬住嘴,发狠说了半句,下半句绷不住又露出笑。 云秀知道荣芝烈性恣情,越做劲与他对着来,他越有恃豪强,自叹:“让他闹一下,也闹不出名堂,让他撒了泼,出了气不提就完了。”她咬紧嘴唇,收起了笑意。 本华、本红、本君侧眼看着她们的母亲,不明白对着父亲的臭骂她反笑扯扯,心生憎恨,因此眼里没有好颜色。 只有本沫明白母亲一向以懦弱息人息事,她笑是不理会,是收敛的表情,好让这事骂骂过去就算了。这一扔,却扔在本沫心上,她迅速把抹布从母亲身上拿开,狠狠地丢在地上,冲父亲大喊:“她是她娘家养大的。” 这句话竟让她自己震惊,定也感动云秀泪水潸然。只见云秀那低垂的头抬起来,与她对了一个热眼,向四周瞪一眼,头又垂将下去自言:“这群白眼光,竟和她们的父亲一样,全无良心。” 第104章 此时本沫一身烈气,说完她激动的正要走出厨房,夕阳热烈的光正对着厨房,投在副窗口在空中形成数条光柱,堵在门口,那强烈的光柱射向她,射穿了她的眼睛,她低下头躲过光束出了门,回头一望,那金红色的光柱像铁笼似的囚住母亲。 而且众姊妹仍围着她,她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犹如三头恶狼,一个骂道:“不要只顾娘家,要看清人情。这一世你心里只有娘家,总是大姨娘一唆使,你就摇着尾巴跟去了,一年到头舍不得买衣服,却愿意买大姨娘的旧衣服,你像是没有子女的人。” 又一人骂:“你自做自主送鸭给舅舅,偷偷摸摸反先放在大姨娘家,你这不转弯的小心思,你有没有想过,最后到底是你送的还是大姨娘送的,一世懵懂人!” 云秀一听这是凌老太背后嚼的舌,暗气暗恼。 众姊妹这席话又撩起了荣芝的野火,越听越遏制不住胸中的怒火,恶声恶气地骂道:“我要和你离婚,你这样不思量,没法同你过下去,誓死不娶陈家女,陈家没有一个好女子!” 云秀仍直挺挺如痴如痖,站在原地扯衣揩泪。众姊妹都知道父亲开始说魔怔话,唯本沫当了真,听到这话像是发病了,眼花耳热,趔趄又站回厨房门口。 她遮挡住那烈阳,巨大的影子落在她们每一个身上,燃烧的怒火早已在她们每一个身上焦灼,她那强劲的心越盛,她说出的话像喷火一般,哭着大喊:“你们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说娘老子。”本沫说完便拉着母亲就走,眼泪夺眶而出。 众姊妹的眼睛聚在本沫身上,本华霸道的、本红倔气的、本君强硬的、一道道厉光射出,怔怔地看着她拉着母亲转楼上走,她们追出来也到楼梯口。 本君说道:“呀,没想到从小到大一向老实,沉默寡言的本沫,现在却是越大越发偏执。” 本华眼内出火,骂道:“真的是枉长白大,分不清是非!你是天生跟娘老子一个气性,一样脑壳不转弯,十足的懵货!阴司鬼!我没资格说她,我还要骂她,讽她!” 两人不管不顾正走,忽身后传来一声喊:“你就是活懵了,越活越蠢,你比婆婆还不如,头脑还不如她清醒。” 云秀气怔怔的停住了脚步,扭头往下看,正是小女儿本唯,见她声势凶狠,旁边又有凌老太尖言冷语帮扶,知道又是她在撺掇。 云秀一生最痛恨的是自己的女儿站在凌老太一处,拿她和凌老太相比。她死死的瞪着本唯,只觉她那白眼珠子比她姐姐们更要可恶,她痛苦失神,面部肌肉紧绷,咬牙自言自语:“连最小的孩子竟然也听信凌老太来讽我,从小一个被窝里养大养成人,搓泥丸供她读书,如今几句话就被凌老太引走了。” 在本唯身后,穿堂暗处,她看到凌老太那恶脸上显出得意的笑。一时,云秀也厉声高喊道:“走!我们走!” 荣芝正自顾喝着烈酒,当本沫拉着母亲经过大厅正要往外走时,忽听父亲说:“今后你的钱全交给我!你的钱全是我的,不要放你娘身上。” 这一句将她停住了脚,她心内一惊,大喊道:“我的钱不是全给你了!”说完她感到自己全身麻木了,心里不由想: “这些年父亲主动打电话,只三件事:第一保重身体,有没有按时检查身体。第二交友谨慎,不要随便跟男的出去。第三最近接工程投资新项目在筹款,汇钱给他。清楚记得寄钱时,她揣着激动的心跑去邮局,带着对父亲的敬重心以及那刻无上的春晖寸草心,如此反复数次,情怀不灭。这些年虽然工作,却经常身无分文,常只要父亲一个急电,她便把大半年的钱全部寄给他,倾筐倒箧。” 本沫不是一个看钱重的人,听到父亲这句,似乎寒了心,她的心说不出来的难受,低头看着地上发呆。云秀摸了摸她的鹦鹉指,又狠地掐了一下,那疼痛使她返了神,云秀在她耳边说道: “满女,不要听信你爸爸。你的钱不要存在爸爸那里,雀儿飞过,还有个影儿,给了他就真连影子都没有,放在我这,鸟都啄不到!” 凌老太也蹭过来说:“你去把你娘手里的钱交给我保管,好不让你爸闹事打她。” 本沫扭头剜了凌老太一眼,心里怒道:“我不是你嘴里喊的华华、红红、君君,……我是你从小嫌到大的毛毛,你这个花面虎,他们看不清楚你的真面目,难道我不清楚,我比我娘还要清楚,棺材里伸手要钱的。” 她只轻白了她一眼,心里的恨又涌来:“别以为我送你几块钱心里就有你,不是为着我娘这一世栽到你的手里,还看着爷爷的面,对你只有恨,不要以为我从此忘了,我比我娘老子心里还透亮着,这一世休想得我的好,还敢厚颜无耻与我提钱。” 她肚子窝着火,也随着母亲一模一样的声气,喊道:“走,我们走!” 凌老太在后面仍骂:“哎呀,这阴倔脾气!这几姊妹,偏就她长得跟她娘一个模子,连秉性也同,我看你脑子只有一般,日后你不是像娘老子一样,生活如擦菜缸里的烂擦菜,脑壳不转弯,阴司鬼。哼!‘天山顶上一棵草——有你不多,无你不少’!” 本沫拉着母亲已走远,这时妹妹本唯也跟了来,众姊妹也走了,只剩下百爪挠心的父亲,她不住往后瞧,猜想等他喝醉后定是怎样的痛苦。 回到市区,本沫看母亲仍魂不守舍的样子,定是在想着父亲,总是听她嘴里念:“我们这样一走,你爸爸不知道怎样了。” 第105章 忽本沫电话响起,果真是父亲打来的,只听他醉醺醺说:“你们这么的走,让我很伤心。我要告诉你,我还是要和你母亲离婚。”任她怎么回他都铁了心。 “你不要接他电话了,他总是喝醉了。”本唯见她坐立不安劝道。 “嘿,爸爸的电话要接!”云秀说。 “爸爸这般骂你,你偏生受得气,像骂鸡一般骂了这半天不吱一声,现在又要接他电话,你总是一天不挨爸爸村你几句,你浑身不自在。既然出来了,你就收心将他忘光,你要有骨气,爸爸这般恶骂你不体谅你,你对他也要硬心,不要理他。”本唯骂道。云秀听着仍拿电话去接,电话那头骂,她这头怀着心笑。 这时,忽门外传来敲门声,本唯争去开门,说道:“这是我同学王业唯。” “你肯定不要和他往来了,要是让爸爸知道了没法收场,爸爸自从知道你和王业唯这些年走得近,他已经心底明白,你和他之间肯定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本沫极力劝道。 “你不讲,爸爸不会晓得。”本唯笑道。 “他又来干什么,黑天墨地的还要出去。” “不出去,他只是送东西给我。” 只见王业唯身上背个麻袋走进来,说道:“阿姨,这是我家自家种的药柚子,对身体极好。”本沫看着他,倒像女婿送节礼的地步。 那王业唯见了本沫,满脸陪笑道:“姐姐回来了,我给你看看你妹妹的杰作。”说着撸袖,只见两臂膀上全是新旧的结咖、咬印、抓痕、宛如花臂。 本唯骂道:“你是秀伤吧,还看越要打。”说着两指伸到他的胸膛里,咬齿狠劲抓,仿佛要伸进去挖他的心,掏他肺。那王业唯敞着胸膛去承她的力量,脸上仍是嬉笑自若,还反过来问:“唯唯,手打痛了吗?” 这一问,本唯手脚并用疾风骤雨一般在他身上擂打,笑得愈烈,打得更重,王业唯仍只管让她打,回转头看本沫,仍笑说:“姐姐你看看,他平日就是这般待我的。” 本沫在妹妹脸上,只看到刁蛮和野恨,如同当年大姐一样,无法自拔和苦海写在脸上,她那无缘无故宣泄,这即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悔恨。 云秀赶忙来拦,问:“你这是无缘无故打他做什么?王业唯还是好气性,被你打毛稻草一般,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忍让你,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人。” 本唯脸上似乎显出神气得意的劲来,恨恨地说:“这算什么,还有更厉害的。” 本红的孩子王棕已经六岁,见了王业唯比见了亲生父亲还要亲热,爬到他身上蹦跳,嚷着要出去玩。王业唯说:“唯唯,走,打骂都完了,出去走走。” 本唯扭头看本沫,说:“姐姐去我才去。”扭不过孩子,三人带着孩子去了广场。 本沫独自闲坐着,王业唯陪着孩子玩后便挨着坐过来,说道:“姐姐,你不知道我待本唯有多好,你也看到了,她打也好,骂也好,我是不还手的,她要穿要用的我也想办法给她,最后一年她说要贷款交学费,我自己不交,先给了她。” 本沫听着自叹:“竟到了这样的地步,怕是这一世断不了了,又一个走了旧路。”又问道:“你们的关系,你家里知道吗?” “早在中学时就知道了,本唯考上大学他们更是喜欢,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有什么好吃的叫她去吃。姐姐,我和本唯的路我已经想好了,我现在在钢铁厂上班,钢铁厂明年在外市有分厂,离本唯也近。只等明年她毕业,我就想办法让她进厂,进了钢铁厂自然就是铁饭碗,多少人想进想不去,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本沫问。 “钢厂有一条规定,凡夫妻关系可以进,到时我先办一张结婚证,这也不怕,反正我们早晚是会结婚的。” 本沫心下一沉,自想:“哎,脑壳灵,谋划得寸进尺,野性大,将来一步步沦为他所用。”玩了一会,大家都回去了。 当晚,云秀心里挂念荣芝,一晚不曾合眼,次日早上,云秀拉着本沫说道:“满女,你好生回去工作,路上小心,我回去了。” 坐车时她不放心又打电话问母亲,却传来父亲的声音,只听他说:“你娘总是说一个人拔了四亩草,不是我跟在后面,拔挨着禾苗杂草根子,总是过两日风雨一吹又生长起来,满田啊,她总是看到表面的,她哪里有我细致,做事马虎的很,总是浮皮潦草做了样,急躁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嘻嘻大笑起来,已在田里和好了,本沫听得恼火,想不通父亲那样随意演变,她那样担心,两人却在田里癫疯。 她坐在大巴车上正昏昏欲睡,忽一阵电话响,将她惊醒来,见又是父亲,只听他说:“你伯伯说现在大学生也不吃香了,要考军官还有用,我考虑:一是参军是好事,二个让她离开身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你们都是作为姐姐,一人出两万块让你妹妹本唯毕业去参军,我找了关系,十几万拿到这个名额,你的意见呢?” “爸爸,我听你的,自己亲生妹妹有何不可,年底我能存下两万,我没意见,姐姐们是什么意见的。”本沫说。 “好,好,我现在正问她们,就这样说,你挂了电话吧。” 本沫没挂,她要听一听。只听父亲说:“你们都听见了,本沫头一个赞同,你们自己表态吧。为了你妹妹的前程十几万算什么?你们发表建议。” 第106章 话刚落,便听见大姐尖声喊:“她愿意!她心里只有你,你要什么,她都给。你竟拿她的天真、老实、无止尽地利用她、剥削她。快停住你这夸嘴,可怜可怜在外的女儿吧,你竟打主意拿她的血汗钱投在另一个女儿身上,这对她不公平,她老实心实,不敢反驳你,一切听你做为父亲的话,无论好的坏的一切都听从,哪怕是她的命,不是你一声气么!先前我们打工的钱,用了就用了,现在又在利用她,作孽她一个人在外面,生生死死有谁知道,为着这几块钱全付出在你身上。” 接着又传来二姐本红的声音,说:“爸爸啊,你是有一出想一出,有钱我也身不由己,更何况我没钱。” 霎时又传来呜呜的声音,像在哭,说:“我也没钱,有哪一个知道我的苦,我身上两块钱,和张君一分为二。姊妹是亲,只能在精神上鼓励,要想投资钱谈也别谈,帮她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世上人都是自私的。” 本沫听出了是三姐本君,她了解从小到大六个孩子中数她最坚强,今日如此,想必是生活中受尽了苦难,不免悲涕泪落,又想着此刻的妹妹本唯,她心思单纯还体谅不到世态炎凉。 沉默半刻,忽本红说道:“她有心思当兵,她心思全在王业唯身上,我们家拼命投资她,她的心早就是别家人了。” 偏这时远处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在坡底下响鸣笛。本红大喊道:“你听听坡底下那人便是王业唯!你看看她是有心思读书参军的人,半三不四,早就跟王业唯搞在一块了。摩托车是她专车,专接专送,每个周末摩托车一响她就走了。” 一时,父亲啈声:“跪下!”只听双膝“扑通”跪地声,接着问道:“你和王业唯到底什么关系?” “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嘛!”本唯声音仍酷烈。接着杂声一片,众姊妹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说她。 一个说:“有钱就有感情,你拿镜子看看你自己,好好的一张天仙脸,非要找麻子脸,真的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贫贱夫妻百事哀,嫁个没钱的,连生的骨气都没有了,你看看我。” 另一个说:“你自己看看你的脸,开始显麻子点了,跟了王业唯以后,总是愁眉苦脸,一点从前的朝气都没有了,自己拿镜子照一照,别执迷不悟!一骂你动不动就两粒屄尿滴下来,像是我们都冤枉你了,你现在只是掉眼泪,不要等到为时已晚,到那时你就真只有哭的份。到最后欲哭无泪,想死无能,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恶烈!” 此时,本沫听在心里,姐姐们肺腑之言她全理解,全是她们摸爬滚打的残酷体验。想着赵家的女儿一个个还没吐放蓓蕾,就被鼠啮蠹蚀;还没度过朝露一样晶莹的青春,就受到罡风的吹打;从此浑浑噩噩,她们不甘心啊,她们充满愤怒的声调里也是对自己的惋惜,无尽的悔恨啊! 忽本唯大喊一声:“你们开口闭口都是钱,你以为我愿意,他在我需要的时候帮过我,送东西,交学费,总是人情在,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是天仙也好,鲜花也好,早就不是我自己了,没人可救!” “哼,早就有这一出,你们当父母的还蒙在鼓里。总是芽花期儿就是不正当关系,我早就讲过男男女女一窝,只有吃亏的份!这几年,又跟着她娘老子在市区住,更是如没笼头的野马一般。”凌老太犹如唱哀歌,一腔一调像是早等着这刻挖苦讽刺。 本沫早等着她出来,心里骂道:“好个老货,在这里引风吹火,维不攞出我娘,你就不为人了么?” 母亲的声音像是伏在听筒边,低低切切轻说:“好哇,老货总是什么都引到我身上来。”咬得后牙槽嘎嘣响。 又听见父亲鼻子里“哧”几声,以及本唯滴滴答答的抽涕声,只听父亲的声调也转化了,骂道:“怪就怪你娘,木鱼脑袋,让两个人厮混在一起,你有大责任!” “你这是鬼眼望着我干什么,是我让他们俩在一起么!”母亲大喊,似乎声音被震破了,好一阵没有声。 最后听见父亲似乎长叹一声,厉声说道:“你一定要听!自己拿主意!如今我是听见姓王的就打颤抖, 一个赵本华,一个王晏华;一个赵本红,一个王尔红;一个赵本唯,一个王业唯;一个萝卜一个洞,一个名字一个响!” 他从嘴里说出来的话,自己也吓一跳,怕是命中注定了!颤巍巍说:“哎呀!睁大眼珠看看前面的活例子,嫁一个离一个,你嫁了就会死在王字背上!既这样,你也别想去参军了,我还想着改造你,现在没什么好说,毕业你去a海找你姐姐。”说着狂风骤雨一般,将什么劈断落地。 “快走,莫打死了。”母亲低声说。接着一阵疾跑声音,紧接着摩托车疾驰而飞。 “你当真还跟他,不听教,我就舍得这坨肉,就当屙血了。”父亲喊道。 第十一章 初见张家围如桃花源 本沫坐着的大巴在一条沿海大道穿梭,尽管她来a海几年,每每见到大海仍心飞跃,海的辽阔、海的颜色、海的声音、海风里充斥着淡淡咸水味,忆想从前在埠村幻想大海,如今大海在眼前,亦是了却的梦。 道路滨海而建,大多数的房子建在海边半山腰上。a海这些年变化很大,到处飘着售楼大字,“x万首付供公寓楼,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她还不曾为自己打算,也不敢想,无论是父母还是姐姐没人告诉她怎么计划自己的路,他们首当想的是找个怎样的男人,再成一个怎样的家。 第107章 赵家姊妹在感情方面都遇人不淑,因此本沫交友极其谨慎,在感情方面总归保守,在外面几年连个合适对象都没有。 本沫下车先回了原住处,这是旧同事燕子姐给她住的房子。燕子姐是一个嫁给台商富有女人,住在海边顶级寓所,她是本沫在这唯一的朋友,年纪和大姐相仿,也像姐姐那样照顾她。 这是一栋老旧房子,只两间房,一间出租,一间极小的给本沫住,房间虽然小,一米床挨着一个漂亮的拱门窗户,窗外远眺便是一片大海,她极其喜欢,把这里整理的干干净净。 这两年里,燕子姐时常约她出来,让她长见识,让她与自己身边未婚有房男人见面,她似乎有自己的想法,难道房子就是为人标准吗?她还不那么认同,燕子姐也不强求,她是一个一边现实一边清醒,如同她婚姻里那些矛盾和忍耐。燕子姐一面不想她受生活的苦,一面又不想她受婚姻的苦。后来本沫才明白,她这两种苦都要受着。 像所有人一样,朝九晚五的生活里,早上她坐公交车去八公里外的郊区上班,下班再坐车回来,但她觉得很幸运,可以回到那个温暖的靠窗的房间里,吹一吹海风,暂且忘却那些枯燥生活。 一日上班时,父亲打来电话,她走出办公室接听,父亲说道:“本沫,上次说你妹妹参军的事,姐姐们的意见都是不同意,因为王业唯那鄙赖,被他诱骗这些年,他们两个怕是断不了,现在参军也没戏了,只有是让她明年毕业去找你。” “说的是。” “爸爸今日打电话还有一事,前几日接了个防水工程,急需资金周转,上午要结材料费用,你现在得空帮我汇五千元,我在银行等着,十点之前急着用。”她连连应着。 本沫的内心翻起似海浪高,那颗心猛烈跳动起来,即使在她请假坐车去邮局时,取钱时、汇钱时、她那颗猛烈跳动的心始终没有平静下来,一连串的动作她只感到自己麻木的,浑身颤抖不已,她像做一件神圣庄严的事,听父亲的话,将他奉为使命一般。 从邮局出来,她翻了身上仅剩一块钱和一张公交卡,不知想到什么,她浑身又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不容她考虑,她坐上公交车回住所,收拾打叠一切生活用具,辞了燕子姐,燕子姐仍说随时来的话。 当晚申请住在公司宿舍,这样一来一日三餐解决了。以后她跟其他人一样,过着枯燥而乏味的生活,她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是如何,只感到待在这里比原来更差了。 这是一片工业园,整个园区都是一栋栋低房,来来往往都是身穿制服的人。再向园区里走数十分钟,便看见一个低房前写着几块牌匾,其中一块牌匾写着“xxx有限公司”这就是本沫的工厂,她从事设计工作。 工厂有两栋工业大楼相对着,中间隔着十米花池,靠马路是一线生产工厂和普工宿舍,靠里是的五层楼,一层是的办公室、二层是男生宿舍、三层是食堂、四层是女生宿舍,四室一厅,一人一间,与公司销售、人事、财会住在一起。 自搬来宿舍起,本沫便与先前朋友不大往来,在宿舍,她是后来搬来的,故也不如其他三人亲密。她表面上活跃开朗,不十分和得来时也寡言寡语,行为谨慎、处处留心,怡然独立,块然独处。 这日老板为庆祝参展成功请全体员工聚餐,老板大声说道:“今天是全羊席,大家尽兴吃。”一听羊肉,本沫便想到在埠村从小到大凌老太一惯说‘你不能吃,牛羊肉发性食物’因此她一口不沾,单喝了几口啤酒就迷迷糊糊发晕起来,辞了众人要先回去。 她颤悠悠站起身,扶着墙,墙壁好像软绵物,自己站不住趔趄向后倒,有几个男同事来扶自告奋勇要送她,被老板一声喝退,一面将手扶住她一面唤:“张埠,你去送她。”在他眼里张埠是个老实稳重人,别的都不可靠,而本沫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这个人她说不上来的好奇,一则是名字,她是从埠村出来的,没从见过有人以“埠”字为名,这似乎是个谜一般,二则是像读书时本沫身边常跟着几个男性朋友,但唯独他不跟着,似乎看到了他傲骨的志气,也激起了本沫对他的好奇心。 再者大家都是同一时期进厂的大学生,唯独他丝毫没有刚毕业人的焦虑和空泛,他内敛而谨慎,说话做事少年老诚。 他在公司他负责技术工程。虽工作不与他一处,曾共同布展时,她就发现他有一双大手,老板安排他的事干好,他就找别的事,别人需要什么还没开口他就送来,公司上下都喜欢,她看在眼里,确定他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人。 说是巧,他埋头苦干时竟有几分像自己的母亲,她很快就断定,它有一双好手,是个好人,所以当她听见老板让张埠送她时,嘴角不禁笑起来。 张埠应着走来,本沫望过去,只见他适中身高、宽肩阔背、剑眉眼、挺鼻如峰、脸颊两边微微泛红,却有张小嘴,他的性格就跟他的脸一样,沉稳而带着稚嫩。 说是巧,这嘴竟与三姐本君樱桃小嘴有点相像,性格里的严肃、行为上的严谨也如同一辙,越看越显得亲和。张埠越走越近,本沫佯装更醉了,见他扶着时更是浑身瘫软,走也不走了。 张埠见状两掌撑在她背后,手握腋下托举她,像挟持着她走,为使她直挺挺的站着,头不向后倒,他的手使着蛮劲,这蛮劲的力量使她即使晕乎乎也感到两腋下发疼,硬生生的别捏。 第108章 走到一半时,本沫假使自己迷糊,故意倒在他宽而厚实的肩膀上,但很快她的头就立起来,他的汗浸透全身感到黏糊糊、加上工作一天后的汗味夹杂在他的臂弯处,充斥着她的鼻腔,那气味令她发醒。就这样一路被他挟持到工厂门口,她假意走不动坐下来休息,张埠也挨着坐下来,两人说了些话。 张埠主动问:“平时你都做什么。” “搬来宿舍后很少出去走,在宿舍画画,写点东西。” “这却是你的不同处,有次在邮局见到你了。” “是,给家里汇点钱,你也是汇钱?” “刚毕业工资也不多每个月汇五百块给父母,这点我们还蛮相像的。”张埠说着又看向她,见她仍只是笑,说:“你怎么那么爱笑,为什么我每次见你都是笑,见每个人你都是笑,自己一个人时又表现沉静。” 又说:“你是不是活得过于拘束,从不肯在人面前表现真实的一面,你好像一直掩藏着内心,没一个人真正了解你,你看似在笑,其实内心孤寂,没有真正快乐过!总是为别人考虑不能做自己,这样活着只是你的表面,你明白吗?” 本沫吃了一惊,惊凝看着他,这一席话像是击中她的心,她性情古怪,没人能真正走进她的心,张埠像是揭开她的真面目,她下意识自想:“哼,难道在你眼中我是一个虚伪的假面。”此刻他觉得张埠的话格外刺耳,这人不仅不解风情还煞风景。 本沫那样性格原本听见这尖锐刺耳话即刻发怒走开,但张埠那样不肯在她面前阿谀奉承她越是喜欢,嘴里说要上楼,却不动身反而心内思考:“到底自己如何每每小心翼翼,卑微的,隐忍的。”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头藏在暗黑里,心内怯怯,一时心里承不住而身体微微颤抖,脑袋里反复回忆在埠村的那个自己,在赵家她是一块老泥砖,自生来起捏成形状丢进四四方方的砖模子里,中规中矩,压成模具,最后按上大手印,性格,脾气,骨性,这是赵家的人。 在赵家“无规矩不成方圆”更能深刻的记得小时候,当她拿筷子没达标时,手被敲成红紫时;当走出大门,身体被藤条抽打的时; 也许是从那时开始她善于去读懂人心,当看着凌老太心情善好时,会分给她一块糖吃,看着她抽打时的眼神,似乎也能看到疼的程度,儿时那么深刻,她如此记忆! 原来一直都只是在维护自己,她生来便有的卑微感,使她一直隐藏着自己,她善于表现自己又极力隐藏起来。她靠着墙壁淡淡忧伤,想着这些年她一直小心翼翼对人,她束缚着自己就像在埠村一样。 她渐渐地低下头,脸色骤白,头脑发昏,一头栽了下去,幸得张埠紧扶住了她,她知道这是太过于紧张导致低血糖,也许是张埠的尽情实话,被人看穿后那种虚弱无力感,她的情绪落入低谷。此刻她的内心燃烧起来,眼泪止不住流淌下来。 他们两坐在台阶上不知过了多久,一条漆黑的路上开始有同事从他们身边经过,并且夹杂着混乱的口哨声,那起哄声无疑是在怂恿他们,他们飞红了脸,拿脚各自走开。 一段时间后,几乎同时间,宿舍其他三人成双成对的谈恋爱,一时好像所有人都在撮合她和张埠,而且就在今天早上张埠郑重向她表白,她心里想:“我虽然对你有些好感,但并没到让你做男朋友的地步。”她不答应也不回绝。 她心底还在捍卫着择偶的底线,她明白张埠不是自己的理想人选,她喜欢像王岩明那样高大爽朗的样子,或是像张简哥哥那样风流倜傥的样子。而张埠显得呆板,与她一样循规蹈矩、毫无情趣的人。但在现实里一切像在周围人准允之下,她与他漫不经心交往起来。 赵家的女儿谈恋爱时都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本沫也有,现在她看起来有点像太公钓鱼,钓上来又想放掉,她尽管静悄悄的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只等他上钩,而又放掉,如此反复,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是她的常态。 直到年底,二姐本红的一通电话,才使她要把张埠抓在手里,不肯再放。那日红姐说:“我想在县里买套房子,我已经看好了,你借两万块给姐姐,当是姐姐离婚那么多年的补偿。”本沫觉得是好事,她不仅心里最重父母,凡是家人她都愿意,她的心里只有家人,连自己都不肯装下。 半年拢总两万块飞走后,她又身无分文,当张埠请她吃饭她就去,然后每天、每天、他成了她的饭票。后来当张埠上楼敲她宿舍门时,她就开门了,起先只在大厅里,后来连房也进了。 这日,张埠第一次进房来,房间有一张铁床挂着一帘淡黄色的细帐,映入眼帘是一张老旧五斗橱,橱壁被她当作画板,一幅墨绿底纹金黄的树,五斗橱那面墙挂满了油画、素描、速写。张埠看着画,发出一声赞叹:“艺术家……” 橙黄色的窗帘,水泥地上铺了一层橙黄木纹地贴纸,原本朴素的房间被她布置得温暖,两人席地而坐,一起听歌说话,以后他便常常上楼。 一日周末晚上,本沫低血糖晕乎乎待在宿舍,忽听见张埠敲门,她起身给他开门后直接躺在床上,说道:“你随便坐坐,我有点低血糖躺一会。” 张埠把门关好后坐在地上,隔着淡黄色的软帐紧紧看着她,一会隔着软帐拉着她的手,像郎中看病一样。 第109章 他那宽大的肩膀像一副门,把风挡得死死的,她感到闷热,又有些羞,看张埠那深情样貌,也故意低下含羞脸让她看起来更优美。房间里的灯永远是夕阳西下时那一缕橙光,把房间衬托得暖色调,给人以安心温慰。 她仍睡觉,张埠坐下地上把玩她的手指,说:“我最喜欢就是你的手指,软而细长。”说着用双唇珉住她的无名指,她遍体酥麻,稀薄的刺激感延伸到骨子里。 她继续一动不动假意睡,他都知道,半笑问道:“你在睡觉吗?眼睛还在动。”她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张埠一直在盯着她看,使她越发难受,拿被子盖住了身体。她故侧过身子挨着蚊帐靠近他,离他的脸很近,张埠仍无知觉,继续郎中看病的姿势,他也没有想对她做什么的意思,只是呆呆的看着,这反使本沫着急, 她知道张埠为人老实本分,没想在这事上也惊人的愚痴,不禁在心中想:“蠢物,我已经闭上了眼挨你那么近,你只要鼓起勇气凑上一寸就能吻到我,实在是蠢物。” 半响本沫才说:“要不你先下去,时间也不早了。”他思考半天,才冒出“好”字,便走出房。 不到半刻他又折回来敲门,本沫起身看了时间凌晨一点,给他开了门照旧躺下,宿舍的其他人都出去约会了。他把门合上,灯熄了,仍坐在地上看着她,本沫心内想笑:“守在这五个小时还没想明白做点什么?” 房子周围或近或远的灯光,他看着她,突然眼睛发亮,表情僵硬,心跳如鼓,两人眼睛对视,突然他说:“我想吻你。”接着竖起身子,把帐一掀,吻了下去。 她的意想里张埠应该是蜻蜓点水般吻下立马飞跑的人,没想到他的吻真挚热情,一发不可收拾,两人持续亲吻着,只觉嘴里香津甜蜜,此时她分不清是低血糖还是激烈的吻使她产生的眩晕感,她软绵的身体被张埠抱在怀里,已然忘乎天地。很久之后突然听见有人打开门的声音,待人进房后,他提着鞋子跑下楼了,本沫起身又看了时钟显示凌晨三点。 张埠回到宿舍后又发来消息:“下次我可以要你吗?”这消息直到次日午休时间本沫才看到,她半笑半呆仅回了一个“好”字,然不到一分钟,张埠出现在她宿舍里。 两人心领神会,张埠站在墨绿色五斗橱旁,把衣服脱个精光,本沫也脱精光坐在床上,她抬起头看向张埠,只见那白晃晃的如南竹笋似的,走一步上下晃动,刚劲有力,她眼直直看着,一步两步朝她来了。 这时她想起石太矮子的春锣段子: 嘻嘻奇嘻 夫倡妇随好一对仙子,郎才女貌两相宜; 只见他笑嘻嘻,新郎有赞,新娘有奇; 新郎提起一枝南竹笋,新娘扇开两块西瓜皮; 十七八岁正当时,哪一个不想,哪一个不知世间上只有这一伤事好; 正是后生家所为。 果真他坐在床上如挺起一枝南竹笋,她扒开脚扇开两块西瓜皮,两人脸上皆楞怔住。原来两个人天生愚痴,二十七八岁还不知道这伤事,一个羞一个怕,一个硬塞拼劲要钻,一个硬堵拼劲后退,一个有愧,一个有疑,她却只感到冷冰的痛感,脸上明显生出天大的疑问: “世上竟还有这伤事,奇丑无比!还说哪一个不知世间上只有这一伤事好!” 白亮亮的光照在床前,徒增多少尴尬,又开始疑心起来:“莫不是自己有问题,难道自己不是正常的女人?”内心反生了愧疚之感。 张埠看着她脸上痛苦的神色停了下来,两人光着身子抱了一会,张埠安慰道:“可能我们还不是时候。”他下楼了。 年关逼近,本沫因身无分文留在宿舍,放假时,张埠问:“你既回不去,不如你跟我一起回家,看看客家人过年的氛围。” 她心里想:“虽是男女朋友,但并没到见家长的地步。”而嘴里却一再强调说:“去归去,不许你跟家人提我们的关系。” 11.2 十几小时的大巴车到达了张埠老家—张家围,此时是凌晨四点,刚一落地,一片银色的光洒在她的身上,洒在桥上,洒在田间,洒在不远处村庄里。 她定是傻了,天上星光点点,明月芦花;地上波光粼粼,映月如画。她一身银亮像是穿越时空,要是时光倒流,换个季节,恰是这样的夜色,她正和家人在一起,听大人讲故事。 童年那些美妙的时光竟再次让她感受到,看着天空仿佛自己已身处在奇异世界,把她的思绪又带回了二十年以前的埠村,仿佛回到埠村,回到了童年那份天真,顿时她感到莫名的快乐,轻快的奔跑起来。 越往里走越雾气腾腾,道路两旁田野分畦列亩,无数稻朵晶莹透亮。再行数步,有一池塘,在月光下如银亮镜子,里面也怀着一个月亮,无数的星星在欢唱,池边流萤来去,草莽处蟋蟀嘒嘒作声。 她不尽遐思:也是这样银亮的夜晚,稻田里泥水肥沃,听着无数虫蛙的鸣声,跟着哥哥去田间照泥鳅,远远望过去,整个田野间许多的星星点点在动,要是萤火虫出来,整个田野就像一盏游动的灯,如此神秘瑟瑟。突然水中翻滚一声,她被惊醒了来。 穿过田间,隐隐露出一带白色房子,整个村庄映入眼帘,听见脚步响声,宁静的村庄被打破,鸡鸭鹅叫声、狗吠声、此起彼伏,响彻天地。村子前有一口井,井口雾气缭绕,犹如一股仙气,仿佛身临其境漫步在桃花源。 第110章 再转进很深的巷子,老鼠虫子都在暗陬处,一听人声便蹿,不远处定有猪圈,能听见极深的喘息声。转出巷子他的家就到了,一栋两层小楼,进门后张埠父母热情洋溢,顾着深夜,各自歇息。 次日早上,本沫梳洗完走出房,看见张埠的父母齐齐站着客厅正等着她,一个体态丰雍,笑容可掬,正是张埠的母亲,都叫她“阿杏嫂”。 一个弱体瘦伶仃,言笑自若,正是张埠的父亲,秉性恬淡,好助为善,都尊喊“隧公”,两人相差十几岁,身形也相差甚远。 本沫躬身控背,微笑着向他们问好,两人随即递给她两个红包作为见面礼,阿杏嫂上前双手兜着她的脸笑说道:“长得漂亮。”随后发出咯咯大笑声。 这大笑声让她想到自己的母亲,心里自想:“张埠的母亲与自己母亲年纪相仿,言语风貌也相同,那丰雍体态也与从前的母亲一样。” 正凝想时,隧公亲为捧茶正递给她,她身体一颤慌忙躬身接住,眼睛不由望向他,心内想:“张埠父亲近七十,白发苍颜看起来竟比自家爷爷还老。”但‘风骨正、尊严存’正是这点,让她感到他身上异于常人的气质,矜平躁释,言笑不苟,明目间闪着慈祥的光芒。 一同吃过早餐,她便奔向门外,心里想着昨晚那个梦境,想出门探个究竟。 在明亮的天光下,一剂清新袭过来,迅速包围她,她狠狠的吸了一口,犹如饮了仙露生命重新焕发一般。 出门四顾一望,自己竟在一个四面八方皆是崇山峻岭的地方,整个村庄像装在深绿盒子里,于是变得更畅快了,她幸步而行,张埠也跟了来。 张家围从村口直到山里有一条一米多宽的主干道和半米宽的沟渠,沟水是从山涧里流下来的清泉,一路一水,两侧屋舍俨然,家家户户门迎沟渠,村人沿沟洗衣、洗菜。 恰一群白色羊群涌上路,她上下一看,天上蓝天白云飘,地上羊群如白云飘。她却惊讶,这里动物家禽遍地:猪走地、牛卧田、鸡群散地啄食、鸭子环池理羽、鸳鸯交颈水中眠、雁鹅高飞半天腾。 就在不远处她又看到那口井,她凑着脑袋往下望,水至清,能看清楚几只金鱼在游,她试图找有没有透明虾子,被张埠呵斥一声:“井水深,慎跌。” 一路又往回走,看见隧公在挖地,只见他马褂笠帽并赤脚,皮肤晒得黝黑有力,双掌揉搓土地,抱着泥土如抱着孩子一样深情,赤脚踩地,每一步都是对大地的感激之吻,他的形象在她眼里越发高大。忽身后传来一声喊,往后瞧,阿杏嫂正在田埂上赶鸭子。 到了张家围,这一切像是命运的指引一样,冥冥之中在暗示她,今生注定要回到埠村。她爱埠村,正如现在看到的一切场景,竟也是奇,张埠的名字里有‘埠’,就连他生长的山里也像极了‘埠村’,她看着张埠异常兴奋,此时像埠村的张家围比张埠更令她着迷。 待到晚上,她觉得张埠可敬可爱些,似乎回到张家围,更感受到他作为男人的气概。她躺下暗黄的灯光下,张埠坐在床边,俯下身子看她,脸对脸,从前他们都不肯过分看对方,似乎今天两人矜持感羞涩感都没有了,只管更深重的对望着,她眼里的张埠更加笃定了,他轻声说:“今日,我父亲便说,你是三个媳妇中最温顺和善的,他们都认定你,我也认定你。你眼睛真美,再笑一笑。” 本沫不说话,微微带笑,此刻她才敢承认他们感情严肃真挚,完全不掺假的事实恋情,张埠的表情里也让她感受到这点,两人热烈的抱在一起。 张埠深沉的在她耳边说:“自上次后,我知道这事在你心里很重要,需要有个见证。今天见了我的父母,从此你知道我的一切,这样我们才算真正的夫妻,今晚我要你。” 话一落,张埠吻在她额上、脸上、嘴上,见了父母,好像所有事情都顺理成章,连这伤事也顺理成章了。他欲火焚身、刚劲有力,她恍若飞燕游龙,两人五指行走,只觉棉被、被单像纸糊似的,在他们激烈中纷纷裂开。 当张埠掀开被,只见一块手掌大的红印,她比张埠还高兴,这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她绵软伏在张埠肩膀上,两人又紧紧抱在一起。而后,张埠重新换了被子,整夜只听见星星地叫唤。 腊月二十九早晨本沫被一条信息惊醒来,起来一看竟是李东,话里说:“我不忍你一个人在外过年,我决定今天乘车去a海找你。” 本沫这回是真正的痴了,不得已马上收拾东西,对张埠说:“今天有亲人来,我现在必须回a海,你留下,我自己走。” 张埠见她如此慌张,也不好劝,无可奈何的说道:“我跟你一起走。”到了a海,先与燕子姐说明情况,屋里的租客也早回老家,先让李东暂住这里。 大年三十上午远远看见李东走来,他依然没变,小眼睛,身形瘦,举止文质彬彬,腼腆含糊,见了面自觉深情要抱向她,她反身后退。 一起回到房内,李东从包里拿出东西,说:“我带来了腊肉,我们一起过年!”她问:“你带腊肉出来过年你家人同意?”李东说:“我妈只是笑笑,大概她都知道。”李东说着自己羞红了脸。 两人一起蒸煮吃了饭,本沫心里想着张埠,想着张埠为了她,独自一个人在宿舍过大年,她就不忍,故假意与李东说自己要出去一趟。来到张埠身边,两人见面便抱在一起,痴儿呆女,哪一个不想,哪一个不知,两人便沉醉在世间上这一伤好事里。 第111章 只事后,她又想起李东千里迢迢到a海陪她过年,心中也不自在了,又回到李东身边。打开门见李东在房内独自看电视等她,眼睛凄凉,但她根本没有软意,不说话便进自己房间反锁了门。 屋里屋外悄无人息,本沫在房里看手机,突然被敲门声惊跳下来,她打开门,只见李东手持三本书递给她,说:“这是我写的三本日记本,特意带来给你看看。” 本沫听了,心里想:“难道你是学我一样写日记表深情吗?不仅愚痴且更可厌!”伸手接时,她极其冷漠的、几乎是毫无在乎。 这时她想起从前将日记本热情的交付给王岩明时,王岩明冷漠的、几乎是毫无在乎的脸与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她看着眼前的李东,仿佛又看到曾经的自己,与李东此时一模一样,羞辱着他就像羞辱着自己一样! 她怀恨将门一关又坐回床上,漫不经心将日记本打开,只见他写着:“本沫,轻轻地将你唤醒,今天下雪了,雪厚至膝盖,我望着雪,心中只想到你。” 再翻一本,写着:“我想你在耳边上说‘我愿意娶你,我不会介意你的病。’”她将本一合,逐渐失去耐心。 原来本沫对李东没有感情上的情思,这些年她维持着朋友关系,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朋友,李东自小与她知根知底,知道关于她一切事情,关于家庭、亲人、疾病、甚至感情,在她心里他与亲人无异。 到底李东心底仍不放弃,才会有今日来此一搏:大年三十手提腊肉把人望,亲手赠情书,字字深情,句句真诚,千里情,千日情,再铁石心肠也应感激涕零,情定一生。想着这些,她心里又惭愧不已,终究还是误了他。 此刻李东在外面守着,惟愿她从房里走出来,而她满心里还惦记着张埠,看着日记本一片朦胧,最后竟睡着了。 本沫一晚上没开门出来,李东一晚上没睡。次日,李东冷冷地说:“我要回家了。” “好!”本沫嘴里那句“我们依然是朋友”这话她没敢说,但“好”字很柔和,多少带着愧疚。 “你把日记本还我吧!” “我还没看!能不能留一本给我?”她知道日记本的深重,双手捧在手里。 “没有这个必要。”他猛地将日记本一夺,说着往外走。 当李东走出门,已下了两梯,她倚在门口叫住了他,只觉他回头时,表情僵硬得变了样,一夜之间变得冷酷无情,甚至有恨一般,她觉得李东可怜,自己可恨,心里沉甸甸的而不知如何弥补,顿时产生了一种由衷的遗憾,她伸出一只手,打算握手代表内心真诚的谦意,她那慌乱眼神里也告诉他这一层意思。 “没必要了。”李东冷冷的说完便走。 在这时,她又想起了王岩明,同样一模一样的场景,多么熟悉的手,多么熟悉的眼神,多么熟悉的绝决,多么讽刺,意与自己一模一样。她感到可恶,让她又重现当时的情景,做了一个损阴坏德的人。 11.3 年后像是一个分水岭,有离职返乡的,有订婚买房的,有同居的,所有人纷纷搬离宿舍,当张埠提出同居时,她也同意了。 张埠问:“我现在没有房子,你……” 话未完,本沫说:“你的心就是一套房子。” 而此时本沫也有话问他:“如果我身体有病,你会要我吗?”张埠不假思考说:“都在一起了,问这个有意思吗?” 本沫满意的笑了,她的身体早已稳定的,关于从前的疾病,在她心里又像是天大的秘密,一方面对他是否知情表示不屑一顾,另一方面又极力的隐藏。然而张埠这样说,她内心更坚定他是个好人。 同居后,自从张埠把她介绍给他家人后,他就把她当成另一半,开始显出他的性格破绽。一日,正是周末,本沫对张埠说:“我今天去趟朋友燕子姐家,和以前同事约好聚一聚。” 她转头看向张埠,想听到他应一声,只觉张埠阴沉得仿佛变了人样,变得阴森、恐惧,这是本沫一生最痛恨的黑脸,仿佛看到了昔日凌老太那张诡异而阴沉厉害的脸。 他并不说话,那脸色让她立马读出了他的内心:“你敢去试一试。”本沫一动不动,有那么一会儿她怔住了,她始终拿捏不住他,他骨子里有倔,有令人恐惧的东西。她总感到张埠身体里藏着残暴,他那犀利的眼神不是残暴吗,那阴沉的脸不是残暴吗! 本沫果真没去,她选择留在这里,隐忍着自己的感受,尊重这个男人。她感到一股强大的阴沉气在堵着她,满心里全是对张埠的不满和疑惑。当张埠对她说话时,她愤怒的沉默不语,张埠是个铁血铮铮的汉子不肯服软,故也不再说话,并且阴沉的脸更恐怖了。 待到晚上,他们始终一句话不说,各自做自己的事,可本沫这一整天,不管做什么,心中总知觉堵在心里的那个似铁的东西,令她无比沉重。 燕子姐发来信息:“他果真不允许你出来?我知道你,若是跟着一个开朗的你就比他还放得开,若是跟着像张埠那样沉默不语的,你会比他还沉默,若这样迟早离开,你也用不着天天抑郁了。” “我没得选。” “为什么?” “连他这么老实的我都搞不定,我怎么去找别个……他脾气差些,对我的感情是稳定,他会一直很稳定待人。” “哎,你就是太认真了。我一向相信你的眼光,最好如你想的这样。”燕子姐说。 第112章 本沫像受了魔怔,自从跟了他,她就认了死理,虽然她知道张埠的心眼里有大男子主义,古怪阴沉,但她明白在外找个安全可靠的人不容易,找到知根知底的靠谱的人更难。 燕子姐的话,她虽明白,然心里却又执拗:知根知底的好人是如此,很难想像遇到其他人的复杂。从此她彻底从那搬离了燕子姐,也断了唯一朋友的去处,变成了一个孤岛。 深夜里,她挨着墙躺在床上,离张埠很远,他们始终不肯说话,像深山空洞。一整天,本沫一直在等张埠的安慰,最后等来的却是他的鼾声。 他此刻的鼾声像是她心中的炭火,若隐若现、愈来愈响、她被折磨得燃烧灰烬,她痛苦的将胸膛贴着墙,四肢也贴在墙上,如同穿进了墙壁里,闻着墙壁如同铁锈般,冰冷绝望。 她清晰明白自己已掉入深渊,逃不掉的深渊才是此刻她最大折磨,不和的现实与断不了的现实深深的折磨,她犹豫不决,心里愚钝,没有主意,她像一个阴气很重的魂儿,不肯离去。 她不肯离去的主要原因是,张埠有些可贵的品质,正直,任劳任怨,是个铁血铮铮的汉子。他那古怪脾气有时候并不如他所愿,像身体上天生的一块丑陋的黑斑–这本来是天生的缺陷,并不是他自己的过失。起初看不见,但日子一长,他那黑斑就显现出来,一点点恶癖遮盖他那可贵的品质。 本沫受不住他那点怪癖,又了解他难得的品质,竟对他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如此,她就变得无法抽离,愈来愈痛苦。 张埠性格里阴懦与她性格里儒软相同,都是空虚的,谁也没有改变现状,两人相互忍耐着,此后两人时好时坏,本沫尚且还能忍着,她恳切的告诉自己:“张埠不是自己的归宿,自己的内心才是。”自从有这种想法后她便告诉自己最坏也不过如此了。 入秋的一日早晨,她突然主动开口对张埠说话:“我妹妹要来a海找工作。” 张埠抬起头,充满疑狐的眼睛盯住她说:“到底你有没有对你家人提起过我,他们知道有我这个人吗?现在才想到提你的妹妹来。” 张埠这几句话问住她了,她对父母只字不提关于自己的生活与感情,她觉得还不是时候,关于张埠的一切,她还藏着掖着,这就是她的古怪之处。 张埠待她全心全意,彼此信任,两人走到这一步,但她心思里总藏着一些不可触摸的神秘之处,总看不透她心里真正想的事,这也是令张埠劳神的地方。 而本沫隐秘这一切,要让张埠走进赵家,连她自己也没有主意,她曾记得父亲说找男朋友的准则:家庭背景不要太富或太穷,太富被人看不起,太穷事业得不到支持,忠厚正直,有稳定工作,有创造高质量生活的能力。 她不知道张埠是否符合父亲说的,张埠的情况,她始终心里没底,加上那些令她陷入痛苦的深渊时,她就更没心了。若不是今天收到妹妹要来a海,她会一直保持沉默下去。 “我只告诉你一句,你妹妹来肯定会影响我们的感情的。”张埠看她不说话,临走时又向她丢来一句。只觉张埠的话更冷酷无情还有些小肚鸡肠。 次日张埠和本沫一起去车站接了妹妹,本唯见到张埠早已明白,问是谁,她含笑回道:“这是我的室友。” “男朋友就是男朋友,什么室友,你这个阴司鬼——倒阴着聪明,我是不想点破你。”本唯说。 本沫“噗嗤”笑出了声,两人手拉手,亲密无间。一路上张埠一句不说,一笑不笑跟在后面,送到住处自己便回公司了。 本唯站在楼底下望了一眼,密密麻麻的窗户,走上楼,只见一排排小房间一眼望不到底,像一个幽山深洞。 一开门,她便大喊:“啊呀,这里拢总只有十几平米,家里的猪栏都比这大,出来几年了,无一扇门,找个男朋友,一没钱二没房,没有本事还一副阴脾气,话无一句,笑无一色,就这么跟着,到底像什么!住这样的地方,还比不上埠村猪栏屋。”她叹了一口气,心里难受,又说:“看着又作孽,这些年竟是这样过,连牲畜都不如!” 本沫看着妹妹来,万事都看她脸色,总是一味陪笑。晚上她和妹妹睡床上,张埠睡地铺,自从本唯来了后,她的心只有妹妹,两人手挽着手,心贴着心,满嘴家乡话,常常说说笑笑,如此一来,躺在地上的张埠变成了一个笑话。 一日,张埠哥哥邀请两姊妹去家里吃饭。本唯说:“我们这样去张埠哥哥家不像样吧?作什么去?” “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再者张埠再三交代了,去就是。”本沫说。 “他家几个?” “他们兄弟四个,二哥和四妹都在这个城市,只他二哥离的近。他二哥张顺,在本地读书,娶的是同班同学冯竹,现在是妇幼医院的技师,可有脾气哩!他们常常打架,我们经常到了门口听见屋内打斗,又原路回去了,你见了她会吓了一跳!” “谁?难道见不得人吗?” “你看了就知道。” 到了一栋电梯房,门铃一响,开门的正是张顺老婆冯竹,她微笑着喊道:“埠牯,你们来了,进门来。” 本唯站在进户门暗处看去,只见冯竹衣着朴素,人容长脸,左右眼睛泪点处各有一颗黑痣,像一直噙着一颗血珠,鼻塌嘴歪。 本唯突然扯住本沫的衣服,捂着嘴巴轻声说:“吓了一跳,真个是嘴巴都拗到脸上了。” 第113章 此刻她们同时想到从前母亲常骂道“这个烈货!拗肉!看啊,嘴巴都拗到脸上了!”却是有些夸嘴,哪里有拗到脸上的嘴巴,现在她们亲眼见了,两人情不自已打抿笑,两人相对望一眼,那默笑就疯癫不止,两人对掐才止住。 走进房内,虽是新房却与出租房无异,繁乱无章,她们的脸像白墙似得毫无热情,但张顺是与张埠性格截然相反的人,他热情的走上前,嘘寒问暖,请坐斟茶。 一席人坐桌吃饭时,冯竹全程冷面冷情的,但并不是阴沉肃清的脸,而是有股儿要强的似斗非斗的劲,张顺问她一句,她就睁圆着眼睛回答。 只听张顺怒着脸对着她说:“你是不是不想他们来,不想他们来,我即刻让他们走。” “你听听你哥哥什么话,那样的拗脾气,他们家全是这样拗脾气!”冯竹左右不是,那怒目圆睁的脸又忍了下去,埋头吃饭,不看张顺。 张顺开始显出来一家之主的姿态来,招呼两姊妹吃菜,对本唯说道:“你看他们两是不是都是闷骚型,两个人谈恋爱似是而非,你们家知道他们的事吗?” “还不是时候吧。”本唯勉强笑道。 “不婚不分的,两年多了,还不是时候,越拖着越难稳定!” 张顺怪声怪气说话,本唯不自在起来,又看了看张埠,越看越不顺眼,总感到这个男人有股阴旮旯里的气味,越看越阴森。原来他是天生的怪脾气,对着亲哥哥也一字不说,一笑不笑,一副活死人装,这更令她感到恼火,真要结婚,她第一个不同意。 正不知说什么好时,只听冯竹说:“人家天仙似的脸,要貌有貌,要才有才,为什么偏要嫁到你家,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连孩子都不可能带。” 此时,本唯想说顾着面不敢说的话全被她说了去,两姐妹看向冯嫂子,突然对她好生敬重些。 “你们家拿什么提结婚,她妹没骂你就是好的。偏你亲生妹妹找个穷酸人,你和你爸就拿刀赶走,就是自私自利!”冯竹又说。 “能比吗,那人又穷又恶混,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弟是硕士,是学霸,在我们张家围算最靓仔,他们郎才女貌,正配!”张顺说。 “啊!别提张家围,你们猜我初次去张家围连一间房都没有,我借宿在别人家,可想而知我当时的境况。”冯竹激动的从凳子上跳起来。 “那是以前,现在不同了。我们不是一样这么过来的,房子今后会有的,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们!若不是我娘家出十万首付,能有这个家吗?还在这装模作样摆脸子,你们一家人就是欺人太甚,身无分文结婚买房生孩子,还高高在上在我面前要自尊。在我面前当强,我不是好惹的!” “现在我不是在供这个房吗?好了,今天你是横竖都不对,这饭别吃了,张埠你带她们走吧。” 只走出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一个重物砸在了墙壁上,紧接着是一连串的破碎声和散落声。 一路往回走,本沫越走越慢,她有点儿害怕,他们现在的生活,也许就是自己今后,再者她对张埠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浑噩劲。 加上妹妹在她耳边敲警钟似的不断说:“你自己想清楚,他们那样的人家,人情薄面,我一口饭没吃被轰出来了,这竟是奇事!” 本沫心里藏着事情,突然停下脚步说道:“张埠这个人也是自私,你知道自从你来后他说过多少寡情薄面的话吗?你来第一日晚上,他说‘走吧,去请你妹妹吃饭,完成你想要的形式。’你去面试,我希望他没上班的妹妹陪你去一趟,他说‘不想让我妹去趟这浑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今天你同学陪你去面试,你们一起回到住处,他却说‘不经我允许就把陌生人带回家,不尊重,没礼貌。’” “啊呀呀!这也太离格了,简直不是人。若是王业唯敢说这话,嘴巴打烂他的,偏生你忍得,你看看他那阴司鬼的脸面,我就眼里出火!还等什么,早分早解脱。”两人一面说一面走了回来。 张埠早到了正在收拾房子,他在哥哥那受了晦气,路上又听本沫两姐妹一路嘀咕,憋气窝火回来又见房里乱七八糟,他一向讲究归整清洁,顿时火气腾腾,见了本沫怒说:“家里那么乱,你们竟都不收拾的吗!” “你是说我妹妹吗?妹妹在家时,谁不待她公主般,她说东无人往西,你唬了她,那就等于唬了我们一家,比唬我还要厉害!”本沫喊道。 本唯一路上听了姐姐的话已是一腔烈火,因在外又顾着他们的关系,故忍了又忍。一进门听到张埠这般话,又见姐姐站出来发狠,她已忍无可忍,直冲向前吼道: “张埠,你是以为我们好欺负吧!你是哪根葱,欺负到我们赵家人头上,我们赵家人从来不示弱的,你好运遇着我姐,老实巴交忍着你,可我不是我姐,你惹上我就没那么容易,你自己撒泡尿照一照镜子,自己什么货色,竟在我们面前谈尊严,还要指使摆布我们听你的。 我姐瞎了眼找了你,钱没有,吃住穿一概潦草,在这里混日子。若是我,你这种人我是瞧不上眼的,表面上一派斯文,内心里自私自利,趁早离开我姐,她要才有才能,要貌有笑貌,偏跟了你之后,越是狐疑不断,越软弱,连笑色都没有了。 我是服了我姐,看上你这阴怪人,每日<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似的脸面不说话。我就说句实话,在这待一日,比得上我从前拢总忍的还要多,作孽我姐姐,竟忍了你两年了,我心里凝一凝你,我都要呕血!呸!”本唯声音宏大,三两句吼得张埠楞在原地。 第114章 张埠转向本沫说道:“你是嫁给我,还是嫁给你妹,总是向着她。我早说过你妹妹来肯定会影响我们的感情的。” 本沫本性随了母亲,连吵架也不会,话到了嘴边说不出来,站在妹妹身后,形容十分弱小。 本唯又骂道:“哼!你们两个有感情吗?我看着你们两个谈恋爱不像谈恋爱,两个人相互闷着不吱声,表现得过分矜持、拘谨、甚至胆怯,只不过凑合一起混日子。我了解我姐,我跟你说句实话,她从小就是阴司鬼,你阴她会比你更阴,好不容易出去那几年开朗活泼些,偏生又遇到你,把她又带回去了,你们这样下去,不会有好下场,趁早你们两个分手吧!” 阴司鬼,此时本沫阴沉站在角落就是了,眉梢之外都向下,怛然失色。当她听到这个令她既熟悉又憎恨的词时,她把这一切全怪罪于张埠,一切都清晰了,自从离开埠村,她就想忘记凌老太以及自己先前的面目,可张埠,让她又重新回来了。 本沫总感到一个事情,她一直在忍着这个男人,就像忍着自己,忍着命运一样,她一面想要远离他,一面极力维持和他关系。从前她不知道失去他自己会怎样,如今有妹妹在,还怕鬼么!如今既有妹妹作伴,自己做尼姑也愿。 妹妹对他吼的几句,竟把对他一切忍耐、怨愤全吼出去了,心里全舒坦了!有妹妹在,她也为人自主一回,当断则断,早就想这么做了。 只见她一步跨在妹妹前面,大声说:“走,收拾东西,我们走!”她一激动,猛的才发现自己好久没这般骨气过,妹妹来了,她的骨气回来了。 她看了看那面令她绝望的墙,早想离开这面墙,这面墙折磨她低入尘埃里。这些日子,跟着张埠的这些日日夜夜,总是枕着黑暗,靠着墙壁沉闷的呼吸,以及那些折磨人的空气里,整夜面对着墙壁上的灰暗余光,刺向她因痛苦而失眠的夜晚。如今妹妹来解救她,她就要跟妹妹走。 再看了看张埠,本唯朝她吼的那几嗓子,似乎精神受到打击或失去尊严,他像嗒焉的柳条杆,垂丧的站在那里,露出极其可怜的神态,低垂的头一动不动,连本唯看了也感到可怜。 当她们走出门口时,本沫看见妹妹脸上显出些愧疚和不安,她紧抓着妹妹的手坚定的说:“不要怕!” 这时,张埠开始动了,她挡在妹妹面前,怕他做出伤害妹妹的举动,没想到张埠却说:“你们住着,我出去!”整个晚上他就在外面游荡。 离开张埠,她像解除魔咒一般,摆脱了命运纠缠的困惑。本唯来的时候期盼着姐姐能拯救她,改变她无法摆脱的命运,如此她们相依为命。 11.4 姊妹俩果真在不远处另找了一处租房。现在她一门心思在妹妹身上,只为能留住她,爱着妹妹,像母亲一样,端水递饭,唯不肯见她脸色半点不满和怒色。 开始妹妹也耐着性子待着,只过了一月,她就承受不住了,由嬉笑变的沉默寡言,整日心不在焉,看什么都不顺眼,而且她现在也不肯跟本沫说话了。每天拿着手机,分明在和王业唯联系着,又在她面前极力隐藏,本沫早已清楚,她的心早已飞走了。 这日周末,两姊妹在房里,忽本唯的电话里传来一声吼“你跟着你姐姐究竟有什么意思?跟着我,只会让你吃香喝辣,衣食无忧,快回来!”王业唯的吼声充斥了整个房间,本唯想捂也不能了。 原来本唯听了父母的话来到a海,一心要远离王业唯,但她越是挣扎,王业唯像黏住她的魂魄似的,即使她来到a海,她的心无时不刻不被他牵引。加上这里的一切工作、生活与她想的相背离,她原想的是高楼大厦写字楼和高级公寓,以及立刻能改变现状步入正轨的生活。 她本是想逃离自己的烂摊子,又看到姐姐比自己还要糟糕,早已心灰意冷,她失望透顶,一股让她无法逃脱的罪孽又袭来,悲苦交加,当王业唯让她走时,她又挣扎得尖叫起来。 本沫听到王业唯的话,自言自语道:“你明明知道在外打拼多不容易,你竟敢诋毁我。这厮说话猖狂啊!”她光是心间愤怒,多少次她心里悲愤的话冲到脑顶,但她忍了,有什么好说的,一切现实摆在面前,由妹妹自己去定夺吧。 听见妹妹在哭,仿佛听到自己也在哭,她愧疚不已,妹妹只身来投奔她,可却给不了她好的未来,窝在这儿让她受苦。 片刻,她问道:“你又在跟王业唯联系。” “你不是一样,还在和张埠联系,只我一走,巴不得又和他厮混在一起。” “我哪里联系了,他只不过拿个炉子给我们?” “这不是一样。”本唯冷峻的眼睛向下看,竟看到她对着墙在画画,嘴里冷嗤:“你竟还有心思在这画画,不花心思改变现状,反沉住气画画,你就是逃避现实。” 本沫凝住了,简直问住了她生命意义一般,她不知道要做什么,无论之前在宿舍,还是跟着张埠时,当她感到生命灰暗无助时总会画画,总觉得只要她在画就不算是虚度了。 她停下笔看了看这幅画,半米素描卡纸上画的梅花孔雀图,孔雀眼睛呆视无神、低头缩颈、两翅下垂、羽毛松乱、拱起背、背上的羽毛累赘似的托在地上,孔雀翎上的晕目也有气无力的,孔雀单脚站立努力托举着全身力量,眼睛依然看着前方,三根冠毛坚定着一动不动。 第115章 原本是一副色彩鲜明的工笔画,她却要改成明暗素描,更突出了她此刻那无力托举的感觉,她没法拯救妹妹,此刻连妹妹也不懂她,更像是她在拼劲的托举自己。 她们两个就那样在出租房里,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可到夜里,她们各自伤怀,谁也拯救不了谁的事实摆在面前。 一日,本唯回来将碗一摔,说道:“哎呀,受不了了,我们一起回家,你在这到底不像个人样,住的吃的哪一样忍得了的,我们一起辞职一起回家吧!” 本沫点了点头,说:“好,画也画完了,一起回去。”既妹妹这般说,她也下定不再这么萎靡下去,回家堂堂正正做人,做个稳定的人。 走之前她与张埠道别:“我们两个不合适,你还去找个合适的,我太倔强了,你是好人,应该得到好的对待。”张埠似乎对她有些依恋,但依然帮她收拾东西,她带走了全部的画。 两人回到埠村,家里都高兴,放了包先走进凌老太房里,凌老太接下供奉,更是欢喜。几人正在房里说话,凌老太极秘切切的说道:“你们两个回来正好,给你们看看传家之宝。” 本沫为之一动,儿时听过却不曾见过,她急不可耐地等待那衣柜“砰”地一声打开。只见凌老太在暗格处取出一物,径直走到书案上,小心翼翼将一层层布展开,传家之宝显世出来: 原来是一方古董砚台,砚台是长方体、揭盖式的,砚台正上方雕刻一枝梅花,绽放玉乳色花蕾,花枝中央站立着一只丹顶鹤,鹤身也呈玉乳色,右下角一只鹿踏在草坪上,扭头望梅。 刻画精细,形态逼真,揭开盖,顶端凹槽中央雕刻一条活灵小鱼。又想起父亲说“祖老姥用过一次,他研磨时墨汁流进凹槽里,那条小鱼就活灵活现游起来。” 两姐妹看着好生着迷,凌老太说道:“今后指着你们俩询一寻,哪里有合适的买主,卖了给你哥建栋房子,我想清楚了,放着总是不抵,拿出来造世为强。” 本沫自想:“这古董自爷爷小时得到,如今上百年,经几代人,怎能拿金钱衡量。”因问:“婆婆,你要卖多少?” 凌老太说:“九十年代有人拿两万来问,我没答复,如今不知道价市,所以找你们去问问,你们见过世面的。我的心里一直想着给你哥哥建房子,砚台理所应当用在他身上,也不枉这一世好人做到底,谋一世,藏一世,总是要用到大处来。” 这时听见门外有车响声,凌老太作手脚不迭将其放回原处,本沫向望外,只见是大姐本华,她一面走一面说:“本沫,你去找张简哥哥,我与他通了电话,他还没结婚,一个女朋友都没有,你倒不如嫁给张简哥哥,他可是高级工程师,嫁给他你不亏。” “亏他要看得上你才行。”凌老太说。 本沫心里高兴得要命,早盼着这一天,如今大姐那么说,心里的期待增加几分,嘴里却说:“大那么多!” “七八岁正好合适。”本华说。 赵书记见她有意留在埠村开广告店,也劝道:“无论如何你还是得出去谋生路,留在埠村开店也是个小作坊,没有出路。” 一周后,本沫背着包一路往北,一则找工作,二则找张简哥哥,这些年张简大学毕业后进厂做开发研究。 原来本华早已和张简通过电话,到了北方z城,下车后,便看到张简哥哥来接。见了他还和从前那般亲切,但脸却与从前有些变化,只见他方脸侧分头,面阔浓眉留有须,先前脸上的痤疮变成了凹陷瘢痕,只有眼睛还与从前一样,仍透出迷离的眼神,较从前更像大人了。她笑着向张简走去,两人相见寒暄几句,并肩往家里走。 到了住处,只见一间一字型套房,进门是厨房,中间小厅,最里间是房间,房间里女人衣服散落,本沫看见这样情景早已心知肚明,自想:“为何不肯告诉大姐你谈女朋友的事,难道你对她还有难言之隐。” 突然张简说道:“今晚你和你嫂子住,我住地上。”本沫不说话,心里想着事。 一时进来一人,本沫转头望去,只见她长挑身材,鸭蛋脸面,四肢纤细,手如柔荑,脸却暗淡无光,也有如张简脸上类似凹陷瘢痕,也戴着眼镜,那透来的眼光有几分烈性,盯着本沫看,本沫不知所措僵住了。 张简说:“这是我的女朋友,辛莲,叫嫂子!”本沫喊了一声。只见张简凑到辛莲的耳边低声细语一番,挽着她的臂弯走进房里关了门,只听见里面细微的争声,一时本沫不知如何是好,如坐针毡。 片刻,张简哥哥从里面出来说:“走,我们两去买菜。”本沫争先从房里走出来,如释重负,一路上两人都有些尴尬。 片晌之后,张简说:“今后嫁人,只一件,不要找外地人,不要像我一样生活一团糟。外地人性情、脾气、总归有不合之处,将来结婚生子两处奔波,更是苦上加苦。”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姐你谈了女朋友。”本沫问。 “有什么好说,说了我心里失望,她也失望,不如不说!”买菜时,他仍说:“辛莲比我小六岁,北方人,大学毕业英语八级,她现在从事翻译工作,和我一起也不容易,凡事我得哄让她。” “张简哥哥,你还喜欢大姐吗?”本沫突然想到小时候,激动地问道。 “早已时过境迁,这是小时的事了。先前家里总说要按着你大姐的模样找,我天南地北找了一圈,才明白世上只有你一个大姐,错过了就是一世。再后来找来找去找个最平常的,岁月弄人,哪里有事事如意,我瞒着她是不想她失望。” 第116章 两人买菜回来,正做饭时,张简对辛莲说:“赵父一身浑然之气,却生了五个多情多义的女儿,且个个自力更生,积极向上。” 辛莲说:“那便是赵家的福气,子女好即是福。” 一起吃过饭又到外面走了走,晚上睡觉时,张简抱着席被说:“本沫,委屈你睡地铺。” 本沫笑道:“正好,更好了。”看到张简脸上难为情,她一把将他推进房里,自己径直走向洗漱台,当她打开水阀门时,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包围她,那水刺得脸又痛又痒,这气味让她感到绝望,心里愤愤不平,她不是气张简瞒着大姐自己有女朋友,而是他的生活如水管里的水一样发出浓烈刺鼻味。 正洗着,隔着门她听见他们俩在吵,张简总一味哄她。这时她恍若明白,原来每一个都是在自己生活里苦忍。 次日按原计划找工作,应聘到工作后,她只看了一眼,她就决定了要回去找张埠。望了一眼大世界,兜兜转转,终究逃不掉的命运。 兜兜转转又回到a海,张埠便是她在外面世界唯一的可靠,而这次,她也大胆地告诉父亲,一切都交给父亲。 本沫想开了,既然又回到这里,一切都交给命运吧! 第十二章 本沫不想爹娘想地方 本沫又回到a海,与她妹妹说的一样,她又和张埠在一起了。她已想开了,既然又回到这里,一切都交给命运吧。 这日她和妹妹通电话,说:“我跟爸爸说了张埠的事情,横竖让爸爸去做定夺,只要爸爸一句不同意,我便是死了这个心,从此回去,再不愿在外漂了。” “说的是,总这么下去不是事!”本唯也应道。 “爸爸定了下周去张家围,我们一起去。” 待国庆假期,她先回家与父母一起,而张埠前去张家围迎接。一路上,荣芝和本唯一律要求云秀:“你最不会说话,最容易坏事。” “我不讲话,我就笑笑。”云秀道。 下火车,张埠忙抢上来从荣芝手里接行李,荣芝感受到他宽大的手掌间那沉稳的力量,见张埠平头正脸,着一件白衬衫,藏蓝色西裤,不仅外表干净整洁,而且貌厚神情、举止真诚、儒雅稳重。 两人见了都欢喜笑起来,就连本唯也低声说道:“这还差不多像个人,本来就能做到人模人样,偏要作死挨我骂。”几人转了两趟城县汽车,最后坐三轮车才到张家围。 一路上,本沫有些心惊胆战,第一她不知道父亲对张埠的态度,第二她不知道父亲对张家围的态度,虽路途远,车旅劳碌,但从他的脸上没显出一丝的烦赖,倒时不时嘴里赞道: “呀,看看那树,呀,看看那水,大溪向东流的好地方。” 据记载:“张家围属山地丘陵地区之小块平原,东西长而南北稍狭,南北两面屹然对峙,奇峰峻岭,山峦起伏,环山绿绿水遥遥,大溪如银流,直贯而东。” 赵荣芝早些年走南闯北,竟也啧啧称奇。这里和埠村不同,张家围方圆十多里形成了椭圆天然盆地,是一片四面被高山环抱着椭圆形的小镇。来到这里,除了本唯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着同样的光。 张埠的父母隧公和阿杏嫂早已站在村口来迎。隧公走向荣芝,深沉的握住他的手,凝重的望着,那细小的眼睛里有泪花,沉声道:“好辛苦,难为你们亲为来这里,今天先休息休息,明天带你们好好认识这个地方。” 荣芝看到隧公这般深沉怎能不动容,他有慈悲心、同理心,如此自己也分外庄重起来。 隧公领着大家穿进羊肠小巷,先让众人往里走,自己紧跟其后,本沫走在最后,她紧拉着隧公的臂膀示意他往前走。 隧公也拉着她的手低言细语道:“先前你来的那次,我心底既高兴又担心,这里深山偏僻,你这样好的孩子若自做主嫁来这里,为难了你,如今你父母来了,我心底里也宽心,让他们看看,从此也了了你的心事。” 隧公说的客家话里夹杂着普通话,意思分明,她理解透彻。这么说来,隧公竟比儿子张埠还深得人心,他常不说话,但见了本沫,他就愿意说话。 次日,隧公作为领队带着两家人,行出羊肠小巷,走出西侧门,即看见从山顶顺流而下的溪沟,门前溪水暴涨,溪水碧青,沿着稻田,灌溉田野,沿着房屋,清洗衣物。 恰有一行妇女经过溪沟,她们均携羊角锄,肩挑竹篮,面带笑容,大伙儿阔步而行。云秀望着来往的人都淳朴勤劳,人们皆服耕,不像埠村早已弃耕抛荒,她也是一个服耕劳作的人,见了此形怎能不动容,不由也惊叹:“真是好地方!” 走至村口,隧公便停下来,指着村口一个白面青瓦的大宅说道:“这是我们本家族的围龙屋大祠堂,围龙屋前半部为半月形池塘,祠堂门口长方形空地,叫禾坪,是居民活动或晾晒的场所,后半部为两栋两横楼阁。我们往前走,去看看张家围起始的地方。” 说着引众人走,一路上各种树木,荷樟枫杉及槐檀,栗柚柿桔与梗楠,也有各种花类,银桂桃红菊花黄,绣球牡丹映海棠,处处都有惊叹声! 一行人一直徒步走到大桥,穿过大桥往柏油马路上走,隧公仍在前导引,众人跟随他,再行数百步,隧公伸手指向隔着溪流的对岸,激动地说道: “看那里,那里就是张家围起始的地方,有几百年的历史了。那时整个镇只有这个围龙屋城堡,就是张家围,以姓式张而得名。张家围城堡外围设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城堡北面有溪河、东、西、南面皆有护城池,构成船形围屋,远眺城堡像个浮在水面的大船,那时方圆十多里一马平川,良田千顷。” 第117章 本沫在溪边站定用手框景,忽略周围新建的白色大屋,仅框景于张家围城堡,果真城堡犹如坐在溪里的大船,潺潺流水,且溪里能看到清影,景致都倒影在澄碧的大溪中,随着溪水铺纹浮动,并水中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再眯着眼睛看,大船似乎在游动,他们沿着大溪走,大船也跟着游走! 他们穿过大桥朝张家围越走越近,城墙上刻着:“群山环抱一洞天,古堡船形浮水间;鲤跃龙门双汇处,象狮把口似桃源。” 这是先前堡内的文人所赞,本沫看着‘桃源’二字,先前的所思所想竟与之相同,当她第一次来时心中便有这词,如今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们从东门走进去,隧公像是滔滔不绝的解说者,荣芝像考察员,他一向对建筑很考究,防火防窃一个说得恳切,一个听得真深。 本沫激动不已,她的脚像是走不动,总是一个人向着一处发呆,或是檐上的一棵树,或是巷中的石狮。这里不亚于当年的写生取景地,甚至比先前更令她着迷。既有元末古巷,又有明代檐式的四合院建筑和清代防火山墙式建筑。屋形前低后高,自成阶梯形,层层叠叠,有盘龙之状。明明是早已废旧的老屋,可她脑子里得一重大珍宝似的,心内到处能感应到当时那些惟妙惟肖的生活动态,仿佛她要挖掘这里的一切秘密,多么令人匪夷所思! 当她追上他们,一行十几人正仰着头望着祠堂前竖立的五条桅杆石,桅杆石造型古朴雕刻精致,至今保存完好。 隧公又说道:“过去对教育重视,凡考得贡生以上功名者,则在祠堂前立桅杆石以示标榜,因此张家围文风兴盛。” 荣芝握着隧公的手,赞道:“真是人杰地灵、人才辈出的好地方!”话毕仍紧握着。 走出张家围城堡,阿杏嫂则提前回去做饭,其他人跟着隧公走到山里,山脚下是一片稻田,正如隧公说的“千顷绣分田上下”。此时本沫心内畅快,脸上有些得意之色,转头问妹妹: “这里如何。” “你们三个都疯魔了,这样的山旮旯里还说是好地方。”本唯冷笑一声,说完圆睁怪眼,对着云秀连瞅了三下,云秀看本唯这般冷眼色,也高声道:“这样的景色还不是好地方,啊……呀,横竖我不劳神,你爸爸做主。”云秀嘴里低声咕噜半久,望向荣芝。 “不要浅眼见世!这风水宝地出人才,能养人,断不能目光短浅看眼底下鸡皮蒜毛,将来定是能支撑起来。”荣芝说着低头沉思,虽是穷山僻壤,与先前例子不同,张埠高学历,忠实心诚,刚毅木讷,与其他女婿无法比,待人接物差一些,也是各地风俗不同。 本唯听了心内羞恼激射,大喊道:“好哇,既你这样说,我有什么好反驳,姐姐你自己想清楚!”说着直冲冲跑下山去。 再转入羊肠小巷时,隧公停下脚步,缓缓说:“新建的围龙屋大祠堂后面两栋两横,形成这样穿堂小巷,现在人口多,民家有钱都做大屋,两栋两横小楼阁便空置起来,养家禽,圈猪栏。” 待说完,本唯便捂紧口鼻,疾趋而过。穿出巷在云秀耳边说:“啧啧!这巷路仅可走一人,两人走都要侧身,门前无路尚能忍,一进巷遍地鸡鸭屎下不去脚,门前就是猪栏屋,更是臭气熏天,进进出出,这是人呆的地方,这不是与牲畜住一起。呸!我凝一凝都要呕血!” 本唯自小娇惯养的人,家里从小都对她百依百顺,见她脸上带着怒色,都也不敢与她犟。进门时恰是中饭,阿杏嫂已经备好饭菜。本唯刚闻了恶臭味,又见这围桌的饭菜,皆是黑黄绿色,屋外隐约的臭气又袭来,早已撑不住掩口进房。 本沫见状追过去,只见她眼睛通红,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落下来,低着头说道:“我是作孽你,这样的穷山偏僻的地方,若是真嫁了来,日子怎么过。” 本沫也红了眼圈,不断在她身上摩挲安慰她,忍耻道:“到了这一步,各人自有各人命。”好说歹说才劝她出来,一家人围坐一圆桌。 只见桌上四个菜,炖猪脚,焖鸡,煎鱼,皆是巴掌大的肉块,这与埠村的精细小炒大不同,且无辣椒,荣芝看着本唯不动筷,满面陪笑道: “这饭菜正合我的胃口,哪怕是长住我也吃得惯。猪脚焖炆入绵,米酱煎鱼焙炙肉气香,什么调料不放,本真本味,咸淡相当。”本唯愤怒不理。 饭后,隧公和荣芝闲聊,荣芝将他早年光辉岁月说了一遍。阿杏嫂却拿出张埠读书时所获得的全部奖牌证书,一一夸赞,又对着云秀说道:“两个人在一起几年了,又不结婚又不分手。”云秀半懂不懂只笑不说话,阿杏嫂只瞅着她嘻嘻的笑,不知如何形容,也无趣的走开了。 本沫围过来一一细看,原来张埠不仅能干,更能学,尤其擅长数学,而本沫自小数学不好,不免多了几分喜欢,只心里想:“这样对下一代也是极好的。”又待了一日才走。 对于婚事双方虽然定下来,然而她内心依然矛盾,父亲同意,她不满意,若父亲不同意,她亦不满意。此刻她仍像从前那样,别人推一推,她便向上蹿一蹿。 二零一一年大年初三,赵书记的生日,有凌老太在生日办得十分热闹,吃了饭都散去了,又是正月里,有赌牌的,也有走访亲友拜年的。 下午自家人围坐在房里打麻将,凌老太对本华问道:“往年张简都来拜年,今年却没来。” 第118章 本沫心里却想:“他非亲非故,年年都给你送钱,竟好意思总盼他来。” 本华看了一圈众姊妹,都嫁得不尽人意,又对小妹本唯说:“家里就剩你一个了,不如你嫁给张简哥哥。” “大姐,你不要发癫。”本唯冷嗤了一声,大喊道。 “你喜欢张简哥哥吗?”本沫对张简有女朋友的事谁也不曾提,假意在一旁也轻声问妹妹。 “就是你左一个张简哥哥,右一个张简哥哥,喊得个亲热。一不亲二不熟,他又不是亲哥哥,他就是大姐的同学,偏生你就一直喊这些年。我凭什么喜欢他,他凭什么喜欢我,你才喜欢他吧!一听到见到他就神魂颠倒,偏生你就这所迷他!” 本沫被怼得软钉子一愣一愣杵着原地,半晌只听走进两个人,正是张简和他女朋友辛莲。所有人都不打牌了,凌老太早已迎上去,携住辛莲的手细细打量。张简向大人介绍一番,荣芝看在眼里,早已把他当成半个儿子,如今只要他好,选不选无关系,只要还来往家里坐坐他也知足了,也不枉当年彼此的惦念。 本沫见过辛莲并不意外,其他姊妹见了仍是陪笑,神情都惊呆住了,尤其是本华不尴不尬的低下头去。凌老太仍不离手盯着辛莲看。 云秀闻声出来,在本沫耳边小声说道:“她的手敷皮白嫩,真是一双好命手,但这张脸,如糟萝卜皮似的,怎么看也不像二十多岁的姑娘。”本沫听着又看向张简,他的脸上痤疮瘢痕处也藏着些灰暗之色,但配她还有余了。 云秀拉着辛莲进烤火房吃果子,待他们进去,本唯愤然说:“张简哥哥,大姐说让我嫁给你呢。” “你大姐,她是发魔!”张简说。 “她早走火入魔了,魔得不清!她不止让我嫁给你,还想让本沫嫁给你,所以她才屁颠屁颠的去北方找你,你不知道吗?” 张简听了身体一楞才恍然大悟,用愧疚的眼神看向本沫,看了半久,一时也说不出一句话,本沫被张简的眼光照得浑身发热,有那么一阵,感觉自己当真生气了,露出阴沉的脸色,连手里的麻将子嘀哒哒发出细微的愤慨。 她回看了一眼张简,眼神忧郁像是说:“现在你知道了吧,所有人都在抛弃我。”好一阵,本沫的眼神带着怒意,而她敏感的以为张简对她的样子深为理解。此后,张简退出了赵家,从此没有再来。 张简前脚刚走,只见张沫进院来,也带进一个女人来,只见她高挑身材,身形消瘦,脸上也如辛莲那样糟萝卜皮似的,怎么看也不像二十多岁的姑娘。 本红笑道:“张沫,这是你老婆啊!” 他应了一声,眼睛却看着本沫,问道:“我听说你已有男朋友。” 不知怎么本沫听见他这样问,仿佛听到内心的嘲笑声,她心里突突直响,手里握着的牌挣脱跳出来,把牌砸个稀烂,她索性扑倒牌,站起来嚷道:“不打了。”一时像是谁掩着她的脖颈似的,她有些透不上气,一汽走出院子,望着菜园发呆。 余光看见一人走来说:“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没变。”一慌神,她竟看到张沫站在她右边,像是梦,这么多年张沫仍是她的梦,他总是轻柔走到她的梦里,陪她度过痛苦夜晚。 她激动得连站也站不稳了,她认真看着他,张沫亦如从前浑身散发捉摸不透而难得的魅力,开始有着男人的样貌、身材消瘦、尽管相貌不及当年,但匹配他老婆还有余。有那么几年她却是害怕他结婚,本沫深情望着他,细声问:“你好像瘦多了?” “嗯,整日开夜车又抽烟,有时间来我们家坐坐。”张沫回也望着她,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珠子快凸出来似地。 “我不好意思。”本沫腼腆地发笑。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张沫总感到她说话古怪处。 本沫想到小时候又低头羞涩笑起来,心里叹道:“我小时候是怎样的,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他们并排同肩站了一会,意味深长地看着菜园,一时他问:“你怎么不说话。” 一句敲醒了本沫,顷刻间她想到和张埠在一起时不说话的自己,是张埠禁锢着她,捆住了她。突然她想把这些年为什么不说话全告诉他,转头看着他老婆也走过来了,一副猜疑的黑脸,像极了阻碍她梦里的那些妖魔鬼怪。一瞬间冷清几秒,梦已然破碎。 她转头进了屋,越走越清醒,她似乎明白世上本是没有理想的,张沫不是也找一个不尽如意的,连张简哥哥也不是找一个不尽如意的女人,到底生活就是这样,哪里有十全十美的。这算是给她自己一个答案,重新又回到自己那糟糕的世界里。 12.2 次年八月征得双方家长意见,本沫和张埠两人在a海领证,不知为何,离领证日期越近他就越憎恨他,她的愤怒是以后她的生命与她所期待的爱情及命运都无关了,而且越来越远,她把这一切全怪张埠身上。 一直到去登记签字的时候,两人还在公交车上互相赌气着。她堵着气来到民政局,命运将她往前推,推到签字台上,他们正在宣读婚书,签上字就代表一生一世了。领证时他哥哥张顺捧着鲜花送给本沫,在张顺的见证下他们拍了结婚照。 领证后一起吃中饭,张顺叫上了在附近妇幼医院的妻子冯竹,菜已上齐,冯竹才来,她大笑着走进来,说:“恭喜恭喜,我来迟了。”径直走到张顺跟前,狠地在他身上一拍,骂道: 第119章 “到底还是成了张家人,眼下这样的环境,张家又一分不花娶到了媳妇,这不是又便宜你们张家了。既人家这样付出倒贴,最后仍得不到好下场,像我一样!这就是嫁给你们张家的悲哀!” 冯竹的不愤正说到本沫的心底,她的悔恨也正是本沫此时的悔恨,她正是为这个不值,在这样的情况下将自己送出去。 张顺见本沫一言不发,他那如刀子似的眼神看向冯竹,恨道:“你是来吃饭还是来砸场子的。” 冯竹不理,转头举起一杯酒对着新人一饮而尽,又说:“埠牯,恭喜你,总算结婚了。” 四人热闹庆祝时,本沫一时失了警惕,对冯竹说:“嫂子,我们婚检的报告恰在你们医院。”话刚落她便意识到自己太高兴忘记时刻防备,不该把自己的身体状况将人知道。 冯竹即说:“我替你们取。”慌得本沫酒醒了,慌忙从凳上跳起来,忙说:“报告我们自己取。” 冯竹看到她那异于往常的慌张,与不肯人知道她的底细异样,令人可疑,恰恰驱使她的好奇心。 当晚,张埠正与本沫商议回埠村和张家围结婚事宜,突然被电话声惊了一跳,她听出是张埠的哥哥张顺,且声气口吻异于往常,电话那头声音极响,大喊道:“你和一个损阴坏德的人结婚,你知道吗?我早就知道她会嫁给你肯定有企图,原来她有病。” 张顺的声音极大,这嘶吼之势传到本沫的耳边,她气得全身发抖,从椅子上站起来退到楼梯墙角,心里呐喊道:“她知道了,他们全部知道了,就在新婚晚上。” 本沫从小性格敏感孤僻,即使身体状况也将作为秘密保护着,连张埠都不肯让他知道,这个秘密在身体深处像种子一颗层层包裹住,随时间越来越凝固,越是神圣不可欺犯。然而就在今天新婚晚上他们正在用冰冷尖锐的刀凶残曝光,然后用暴言亵渎羞辱她,咒骂她。刹那间,她明白了,秘密曝光的时候就是失去他们的时候。 只听电话里又传来:“你知道她有病吗?” 她盯着张埠那小嘴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 张埠软弱的声气明显有对哥哥的愧疚之意,而对失魂落魄的本沫不瞧一眼。张埠和他的哥哥的对话中,每个字都像恶毒的箭射在她的胸口,触碰到了她敏感中最为厉害的痛处,而张埠的眼神,使她陷入了孤助无援的境地,垮了似的哭起来。 她用哆嗦的手给父亲打电话:“爸……爸,他们一家知道我……的病,说我是……。” “他们是夸诞!你不要哭,他们不清楚不了解,这病只不过是你自娘胎里所带来的一股热毒,不碍事。”荣芝听到女儿哭劝道。 即使父亲一再安慰她,她依然心里空虚,挂了电话后她又打给同病相怜的三姐本君,哭道:“君……姐,他们一家知道我……的病,说我是……。” “我以为天大的事呢?你要知道我们的病根本不算病,原先我也藏着掖着,还说你姐夫是天大的好人就嫁给他,事实上是我们自卑把自己看低了。你要有志气,他们侮辱你,看轻你,你越要反他们,不要懦弱逗人欺!要是张埠也这么认为他就是可耻,猪狗不如,他什么条件凭什么嫌怪你,你就是烈,他让你不好过,你就让他们一家不好过,哭什么!打起精神来!” 父亲和姐姐的话让她好受些,但她仍感到害怕,接着她给在埠村所有的亲人打了电话,在呼喊中,哭诉中,祈求用他们深厚的亲情填满精神的空缺,忍耻告诉自己就算失去他们一家仍然有爱。然而并不起作用,她莫明其妙狂躁,像失去灵魂般,久久还停留在感情和身体被亵渎的时间里。 “难道非要把这一丁点小事破坏我们兄弟间感情,你这么神经兮兮,哭着打电话回家,弄我们张家每个人欺负你似的。”张埠的话让她惊醒来,她张开嘴瞠目结舌 看着张埠,就这样持续了有半分钟之久,心内呐喊: “我是你刚结婚的妻子,你哥嫂做错事侵犯我的隐私,还大喊大叫讨说法,要向他们赔礼。你不替我说话,反而偏向你哥诋毁我,可见你心中你哥才是重要的,是啊,我才是外人啊!” 她心里已表达不出此刻的荒谬感,她身体发冷,阵阵痉挛,不仅是他说话的内容,还有他从一而终的冷漠。 她已经明白张埠到达了她所承受的底线。从前她知道他们性格不合、兴趣不合、生活习惯不合,但没有到达底线,而今天张埠已经超出了她良心、情感到达了她对人认知的底线,可惜迟了,就在结婚的当天晚上,此时此刻离他已经迟了。 这种大错特错的醒悟在她的内心燃炸开,没法逃的事实压制着她,她已经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偏偏是在她领结婚证后看见他可怕的面目,一种想逃无处逃,想辩没法辩,思想和身体都在斗争,她想到了儿时那痛苦的记忆,黑夜里那恶魔张开无影的翅膀扑向她,此时他像被符咒逮住了一样,蹲在原地,不时流露出一种痴呆的恍惚。 可怕的话在她嘴唇上跳跃出来:“我已失去他!” 直到晚上张埠不动声色已躺在床上,而她还在原地苦苦思考着,像以往的矛盾时还在思想关于张埠的可贵品质,正直,任劳任怨,是个铁血铮铮的汉子。几次只要想到这里,她的心里的恨总软弱三分,总选择原谅和忘却。 无奈她也躺在床上,尽管她此刻难过的要命,她假意反复起身的动作想唤醒他,只要现在他肯抱紧她,让她听见他的心,她就服软偏向爱情。可张埠似乎比她还气,仍合着眼死死的沉睡,身体一动不动。每站起来从他僵硬的身边经过时,他的样子使她觉得羞耻,自己作践啊! 第120章 本沫看着巨大的身躯躺着那,他那酷烈置之不理冷漠的样子,每看一眼,使她原本愤怒的心变成更加抓狂。她贴着墙感受着这折磨死人的夜晚,她还在做着反复起床的伎俩唤醒他,因为她清楚的知道,一旦她所忍受的时间一过,她就会封住自己,像铜墙铁壁一样坚硬。 时间在转动,当忍受的时间一过,她坚韧站起来,开始排斥他,要在他排斥之前先排斥他。她不想再贴着墙壁,也不想同他一处呼吸,也决不能让这个男人占了上风,在她之上,她一遍遍敲醒自己有血有肉的身躯,让自己清醒! 她开始抑制不住的极大怒恨,对自己的灵魂大喊:“你给我出去,滚出去!” 她果真看见自己肉体走出房门,心底无声呐喊:“今后各走一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她逃离这片苦海,径直上了楼。 来到阁楼杂货间,里面只有一张午休的躺椅,让其靠窗,心里念:“再来点风吧,透一透我这满溢充血的身体吧!” 她把自己裹在躺椅上,这时,她感受到了从前大姐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她想喊却不能。又想到二姐生命边缘的冷冰,她没想过自残,此刻她像掉进了深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忍不住哭了起来。 张埠听到她走出房上了楼,他爬上楼朝着蜷曲在角落的本沫喊:“只不过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你就跑到楼上住,撒气给我看!你总是这副样子,说你一句,你就往心里去,堵着气,阴着脸,做怪给我看!” 一听无关紧要,她就气得浑身发抖,还没等她思考回复,只听张埠又说道:“难怪你爸爸同意了,这么着急你嫁,哪知是你身体有问题,结婚也是你逼的。” 张埠一字一句,打得她遍体鳞伤,即是有口,也不能言语了。心里呐喊:“自始至终我还是一颗赞新的心,我的魂魄是自由的,将来无论言语,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 张埠最恨的是本沫总不说话,他不知原由也懒理原由,丧气下楼了,骂道:“哼,真是无理取闹的人,这么作谁要管你,管你虫咬、蚊蛰、蜘蛛爬,自己去经受吧!” 本沫身体蜷曲得越发紧了,五脏六腑挤成一团,嘴里发出如鬼一样的低鸣声。阁楼的空气里那陈旧腐味,让人喘不上气,一只蚊子飞来,她反手一个响掌,打在脸上,血喷了一手心,这血自然是自己身上的,她捏住蚊子仍在挣扎的四肢,将它的四肢一根根拔去。 越来越多的蚊子聚在她身上,四肢咬得肿胀,浑身如火中烧又奇痒难忍,坐卧不安,大约一个钟后,她就经受不住,蚊子让人失去理智,散失人性!? 她跑下楼,依旧脸朝墙睡下,身子紧贴着墙壁躺在他的身边。沉默,像一片云海横在他们中间,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越来越沉重。不一会儿,她就听见这个男人的打鼾声,这是对她极大的讽刺,她要狠狠记住今天晚上。 本沫因从小不受人喜欢,现在嫁给张埠仍不受重视,她一直寻找爱,渴望被爱,然而命运捉弄,在新婚之夜才看清张埠为人,一纸婚姻书,一生囚牢笼,绝她后路,还没经历就困在里面了,此后她将自己锁入牢笼。 她昏昏沉沉以为一切只是梦,在梦里仍对自己说:“嘿!不怕,正是你离开他的时候,你还有选择。”梦一醒,她哭出了声,没有选择了,她又一次垮了似的哭起来。 清晨光透进房,本沫缓缓起床,她感到浑身疲软,一步一步向外移,走出去竟撞在门框上,她内心空无一物,体会到内心无爱的滋味,痛到难以呼吸比生病时软弱无力更可怕,那滋味在悄悄的凿她心,原来没有爱会死人。 张埠在客厅偷眼晙着,在一旁看她的一举一动。接着若无其事地问道:“你今天吃什么?”张埠只字不提昨天的发生的事,阴逡逡看着她,这让她感到痛苦,于是闷声不响从他身边走过。 张埠问一句,她越感到愤怒、绝望,对他的怒气流窜整个身体,甚至有一股气卡住她的喉管,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当张埠再问时,她便狠地置之不理了,从此她像一个哑巴,如凌老太嘴里说的‘鬼掩颈’不声不气! 而张埠也是个倔头强脑的铁汉子,傲慢自大的,从不肯在女人面前低头,一时拿捏不住令他恼火,便不肯再问也不看她一眼,因此摆出一副阴冷的气色来。 只见张埠尖钩眉,眉头紧锁,嗔怪眼神皆冷面无情,平日脸颊两道?潮红变成两道?暗沉聋拉着,他的嘴唇紧绷如一条缝,这张铁青脸就成了阴森小鬼,好是恐怖! 而本沫偏也是傲头傲脑,见他这样阴着,故也摆出一副阴沉怪色,她要露出比他更黑更阴的脸,自在心里恨:“做鬼吓人,谁不会,看谁阴到骨子里,阴到地狱里去吧!” 一时她眼眸阴郁着,倒八字眉,眼皮聋拉,死鱼眼珠向下看,这张阴沉脸就成了阴森小鬼。这样看来他们两个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又阴又硬,此时两颗坚硬的心都在颤抖,两人眼尾一齐耷拉,两个阴森鬼,你吓我,我吓你! 一直到他离开房,本沫没有看他一眼,以后几天她像行尸走肉一般,抓心挠肝痛苦。一见了他,一股闷热涌来,堵在心门,心跳如鼓,心中缭乱。 她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他,他像游离在她身边的透明物,她强使自己不跟他说一话,不看他一眼,暗自在心里赌气。 第121章 可是内心无爱的滋味仍然在悄悄的凿她心,尤其躺在床上时不时心里一阵绞痛,整个晚上辗转难眠,惚惚在梦中: 本沫仿若走在埠村,在夜色中一眼看到张沫 。张沫拍着她的肩膀问道:“怎么是你?很巧。”说着牵紧她的手放在衣袖里轻声说:“别让他们看见。”接着凑到她耳边细语:“嘿,告诉你,我的心如你一样。”他们紧握着双手走到一个转角暗黑处,确定旁无一人时,张沫将她抱住,本沫被怀抱着浑身发软,越是像抓住救命绳一般,拼命往他身体里钻,把对他多年眠思梦想,全部传递给他,许久她浑身酥软蹲在地上,“走,有人来了。”一声呼喊把自己喊醒了,梦醒后她却笑了。 早晨起来时她的神态里有活劲,有希望,仿佛她是一个有爱的人。但见了张埠冷脸,又使他绝望到谷底。 一日晚上,本沫被张埠搅醒了,他用大手正摸着她的肚子以及大腿,令她痛苦的是,明明她想要和解,可她置气地将他手推开,不一会儿大手又袭来,这跟他那张冷漠黑脸比较,显得多么热情。 无论这双手在哪抚摸,本沫心中还有气,提不起一丁点兴致,心里只有烦怒,冷喝道:“不要弄我,我不想。” 张埠仍用手摩挲,软和说:“怎么了,还生气,又没什么事!”接着将她搂在怀里。 他穿着一件蓝白运动短袖,是本沫最讨厌的衣服,她的脸被那冰冷的拉链条封住,那铁锈的味道使她冰冷,即使抱着中间像隔着一道很远很远的距离。她固执的又翻转身去,但此刻,她感到越拒绝,那痛苦感越加剧。 这些天自我折磨中她明白:行为与情绪能控制,但心却不能。无论强使自己怎样视而不见,心里却像面镜子一样照见他,夜深人静时心隐隐的越发难受。 这时当张埠赤着身再抱住她时,她便脱下衣主动抱住他,心贴着心时,她才恍悟:“身体再强劲,心却可怜,无论过往,无论好坏,快抱紧我吧,抱一抱我这颗可怜的心吧。” 本沫紧贴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声,张埠有一张冷嘴,心却还是热的,而且抱紧她时仍像从前一样怦然心跳,本沫再有心结,也渐渐打开,顿时心里那片阴雨般的愁闷渐渐敞亮开,才感到心中无事,晴亮一片,原来只有心才能治愈心。 本沫也热烈抱紧他,她需要爱,没有爱使她全身痛苦,刺痛心灵,刺痛肉体,想抱住一切有温度的东西填补这个可怕的感受,她需要更多爱忘记心中那些不能解决的问题。 而张埠却以为是她需要他,嗦了一下,将她的裤子扒下来,可她的心又停住了:“还没到脱的时候呀,我并不想那伤事,只想要你的心。”此刻她明白,为了使关系好转,这伤事非做不可,可她脑子里不断闪现这段时间对他的憎恶,只觉冰冷毛腻的木棍在下体来回抽动,躺着心里异常的平静,她认为这伤事毫无意义,心里仍是一片空虚,以至于接下来他骑在她身上也觉得无聊透顶,她双手狠劲捂脸,羞得看他。 最后他猛烈的抽动一下,然后从她身上爬起来,本沫突然冷冰冰地说:“为什么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这么来的。”张埠没有说话,觉得无聊透顶! 第二天一起来仍没有和好,心里闷积的越加厉害,他似一面墙,挡住她的身体,呼吸之间阻她血脉,刺她的心脏,让她肚里填石。只面对面看了一眼,他的眼里分明是哀狗的眼神! 而她明白她只要低头向他屈服,做个乖乖听话的小女人,可倔强的头颅一声不吭,休想!宁愿身体承受千万次折磨! 这时她想到了母亲,母亲只要低声叫凌老太一声娘,凌老太就会待她好一些,可她倔强的头颅一声不吭,休想!宁愿承受压住她身上千万斤重担! 张埠已经感受到这个女人如此倔强,软硬不吃,他捉摸不透,也左右为难,见她仍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终于怒吼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那点不满意,我这样好的人,烟酒不沾,我整日脑里想着是如何生活,我只想踏实过日子,不是你这样胡思乱想。” 吼的那声,让她惊一跳,这是他一次大声叱喝,有那么一阵她仿佛听到父亲那暴烈声,当父亲大喊一句,母亲就低头跟着他走。当她听见张埠大声斥责时,她虽不会低头,但也不再强劲,她总能感觉出他心底里藏着一头猛兽,果真被她激出来了。 她比他先出门了,刚走出小区电话响了,是父亲的电话,他说:“你现在去上班的路上,你上午得空寄八千块钱汇到爸爸账号上,爸爸今天进材料急需要钱,工程的材料钱拖欠不得,你上午一定给我打过来。爸爸急用!” 本沫应着,在她心中父亲的话就是圣旨,她总以一种顺意父亲满足自己对父亲对赵家的忠诚,她一再表忠诚,沉寂在这种自我忠诚中获得快乐。 本沫挂了电话,心激动得跳起来,这时,她想到从前汇钱后啃馒头的惨状,几次都是张埠慷慨解囊,请她吃饭,这些她竟都忘了,现在还和他置气。 忽电话又响起了,是三姐本君,她激动说:“爸爸打电话给你汇钱你不要理他,他不守信用!他三月前跟我说‘养这么多没一个能帮上我的,你要是不帮我,工程怎么落实下去。’我看着难受,以我的名义去借我叔伯的高利贷。我一再三叮嘱一个月后还清,别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可爸爸从来都是寡信轻诺,三个月了还不还,我急着整月睡不好,拿着你和娘的钱瞒着父亲把钱凑上才把高利贷还清。今天他又找你借钱,他只借不还,把女儿当奴才,供着他自己一家老小,不管我们做女儿的苦,你现在既已结婚,在a海又无房,你凡事要先考虑自己,别老想着爸爸,他跟凌老太一样,再多钱也添不了他的粪窟!” 第122章 一席话正说到本沫心里的苦,听三姐哭,她更是哭得哽咽难抬,话也说不出,本君挂电话前,仍说:“不要再听信爸爸,他不守信用。” 挂了电话,母亲的电话接踵而来,大喊:“爸爸要是打电话向你借钱,千万不要给他!你爸口袋没有,他就说重话唬我,拿话堵我,逼着我给他。如今我的口袋也没有了,她就向各个女儿面前要,去讨!你不晓得他,每日游手好闲,赌钱买马,酒烟不离身又赌又嫖,没血性。”又说:“满女,你听我的!你就是不借他就完了,不要蠢痴,痴蠢!他身上没有还会消停两天,有钱了更是长了翅膀飞不见踪影!自己的钱自己存着,如今你是有家庭的人,要顾自己!” 本沫听着,心里发出疾呼:“钱,我哪里还有钱存,要是没有张埠,我早就饿死了!”想到张埠时她心里显出惭愧之形,接着她迈着脚步朝银行走去,像朝圣般一步步迈向父亲! 本沫将身上的钱全给父亲寄去,此刻她又身无分文,到了晚上见到张埠她那要强的心气顿时没了,在张埠面前佯装假笑。整个晚上她都在他身边晃着,她想主动与张埠和好,可张埠像是知晓,不肯轻易接近她,故意冷冷的,等到了夜里,她躺在床上依旧没有等到他热情。 她心里自言自语:“好一个没情趣的人。哼,我去梦里寻沫子弟弟去。” 12.3 展眼到了婚期,本沫回到埠村,原来她打算单请自家姐妹举行简易婚礼。回来才得知父亲在埠镇上订了十几围桌酒席,按传统婚礼办席,先前设计的结婚物料一一不能用,不由失望。再一看新郎灰容土貌,这样大办更是自家打脸,百事不得意。 张埠的大哥张诚与小妹张篱也来埠村参加婚礼,办完婚礼接亲回张家围。父兄与众姊妹、姐夫,以及堂叔赵岂芝,四辆车一席十二人同往张家围。 六姊妹除了妹妹本唯不去,自上次去过张家围她始终不满,她知道姐姐们对张家围还不知情,此去将会比她还要强烈,因此推诿不肯去。 本沫心里也早有预知,担心众姊妹去不习惯,早与张埠在张家围附近定了温泉酒店,好不让她们受累,一再强调此去大家只管放松,万事不要操心,姐姐们也是高兴应着。 从埠村到张家围六百公里路程,到达已是晚上,匆匆在家吃了一口饭便安排到住宿。原来与张埠定的酒店却被阿杏嫂换成了民宿,还是上下铺铁床。 张埠见家里安排得竟不像样,自己也过意不去。连荣芝也轻声对张埠说:“这来的都是请客,你们送过来就不管不顾,这乃是待客之礼?这又有姐夫又有叔叔面上也过不去呀。”张埠深知厉害关系,恐一门亲事毁了,趁家族兄弟都在,便请众兄弟一起来尽力招待。张家众弟兄来到民宿一看,狠拍了张埠肩膀,命他另找个住处。 荣芝见合族兄弟都陪着来了,难以为情说:“我们竟已来了,也不是来享福,竟是一个晚上不睡也是能挨过去。”张家兄弟也百般过意不去,为拉进两家感情,定要拉着赵家人一同宵夜吃酒,荣芝情面难却与众人去了。 按张家围婚俗,接亲时辰定为次日凌晨寅时。挨到凌晨三点,三姊妹早已围着本沫梳妆打扮。大姐帮其擦脂抹粉时,身体时不时发一阵寒颤,说道:“这一晚我都未合过眼,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一身包,起身找又找不到,呜呼哀哉!” 二姐帮其盘发,浑身也经不住的瘙痒,一个劲狠命跺脚,说:“我原本这几天过敏,包裹一身仍全身发痒。” 三姐一面替她配饰品,也时不时抓挠,说:“难道你还敢脱衣服,张君要我合衣而睡,这地方不干不净,不知道什么人睡过的。” 本沫原本坐着不敢动,听见姐姐们为了她遭罪,又气又愧,早知如此让自己经受这些,结婚委屈这样,一时像发疯魔一般,将头猛地扭到一边,发狠地说:“不化妆盘发了,婚也不结了!” 大姐忙扭转她的脸劝道:“你这脑子里一团浆糊,走到这一步,这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莫动,别误了时辰。” 本沫禁不住红了眼圈,心里也明白,此时赌气使性,恐两家为难,伴蛮耐着性子妆发。本沫对结婚流程无一了解,因此忍了百忍,看他们究竟如何造法。 待一切穿戴整齐后,送亲的均在外等着,姐姐们搀着本沫上了车。行至张家围,将车停在村口,连盏灯都未见,只有张埠一人立在围龙屋祠堂门口,只见他神情紧张,见了本沫,抓着她的手便走,其余人在身后跟着。 本沫满心凝虑:“这么慌脚鸡似的干什么,倒像去作贼。”心里想着当地风俗习惯,忍者不说。 穿进巷内,只听见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吠声若豹;近处鸡鸭鹅声声叫,鸣如响炮;猪也吼叫起来,声音穿透整个山涧。新屋里空无一人,只一个圆桌上摆满贡品,新人在地上跪拜三次。 起身后,张埠又紧牵着她大步流星向围龙屋祠堂走去。恰迎着一阵北风,北风狂啸的声音响笛一样穿透他们的耳膜,此时六畜兴业,相互啼鸣。 送亲的也心存凝虑:“急脚鬼似的干什么,倒像是刚偷来的媳妇,趁天黑悄无声息拜堂。”众人不知其中含义,都看张埠神情紧张,故以为是当地浓重仪式,人情礼节都在后面,只顾跟来,一路上听见滴滴答答的整齐碎步声。 第123章 张埠领着本沫前往大祠堂,不走正门却从西角门进入,大祠堂仍空无一人,但见:祠堂龛内放祖牌,基桌金炉锡烛台,三牲果碗堂前摆,漆桌前边挂桌帏。本沫感到肃穆,故不敢怠慢,连拜了三拜。 张埠站起来,对着众人说道:“礼成!” 送亲的心里更加疑惑:“新人跪地自顾拜堂,这就完了,我们从几百公里来,就空对这两桌贡品,这媳妇难得是你偷来的?”混是不解,一时大家浑身泄了劲,都回了屋,可见有人了。 送亲的人全是云里雾里,经过一夜未眠,又早起拜堂,总算看到几个张家人,可他们人来人往,个个脸上无光,各干各的,就连长辈也是铁面无情似的,竟无一个待客的。 那里虽四季温和,偏这天早晨冷风肆掠,灌得人通体麻木,全体冷冻在屋外,要茶没茶,要吃没吃,要坐没地坐,六个男人光站在门口,你看我,我看你,皆焦眉苦脸。荣芝一面向堂弟陪话,一面又下气跟女婿陪笑,自己心里也是百般不是滋味。 在埠乡送亲的人是上客,无论吃住,总是上等招待的礼,这哪像结婚,一栋冷清的屋!天大的笑话!无茶无坐这是嫌客,老死不相往来的待客,这是其一。其二在埠村,半夜迎亲这是下等嫁,见不得光,形式规矩皆在埠乡的常规之外。若不是天远地远,断不能受这等羞辱,皆看在亲妹亲侄女的份上,把这事完成了。 这边赵本华、本红、本君三姐妹围着本沫坐床,进房一看,房间昏暗,巴掌大的房里只放下一床一柜一桌一凳,几人站在里面无法转身。三个姐姐准备铺床时,大姐拿出赞新的大红喜字结婚四件套,源远嫁,赵家姊妹买的是上等蚕丝四件套,并没有准备被芯。然而张家遵从男婚女嫁规矩,衣被归女方置办嫁妆,因此也没有准备。 本华左顾右沔,当她看到床上空无一物,柜里空无一物,一时心酸涌上来,含着泪说道:“若不是青天黑地,又没有市场,我就是现在就去买一床被子。这哪像结婚,一张冷清的床!天大的笑话!” 说着仍将四件套铺在床上,大红无芯被套摆在床上越看越凄凉,瘪壳套、瘪壳人、瘪壳心,着实可恨可气。大姐看本沫卑微可怜,然却生出极大的厌恶心,恨恨地剜了她一眼,没好声气的说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天已大亮,赵家人都是为送亲穿的新衣,兴兴头头的来,不到一晚全都成了乌眼鸡,浑身污秽不得劲。直到中午,人又热又累又困又饿,十几个人站在围龙屋半月形池塘边,对着水影愁悲。 本华的环望四周,只见群山黑压压的矗立着,昨晚天黑她没看清地貌,现在才恍醒,原来妹妹嫁到了山里,她不由得红了眼圈悄悄背过身看着水里。 渐渐又转身看着本沫,只见她气质脱俗,美目盼兮,却嫁来这样的野山里令人心痛,她的一对柔慈、惆怅的眼睛一直紧紧的盯着,那里面又饱含了泪水。她感到妹妹被卖似的,从此将她丢弃了。 忽然她满腔怒火,对着荣芝骂道:“瞎了麻搭眼,哪里不是人,非寻到这里。你定是中邪了,竟同意女儿嫁到山旮旯里,当初是怎样反对我们的,你究竟怎么想的,一座大山,从山里走出的人身上必有一座大山,你了解不得,人生地不熟,以后进来就出不去。” “你着急什么,她又不在这个山里生活,在大城市a海生活。”荣芝解释道。 “有什么用!一身穷气、旧时气、行为习惯、思想根深蒂固,即使去了大城市,不知变通还是榆木脑袋,将来一辈子去经苦受。” 本沫一听对极了,当真大姐最是透亮的,竟解了这些年跟着他的怨愤。心里想:“还用等将来吗?我一直在苦海,只是你们不知道,一提结婚,他一身硬气说没钱,想顺水推舟一分钱不花结婚。明眼人看他一脸正气,老实本分,实际上却有一身的怪气,说话行为皆在常规之外,这是最忍不下的一条。” 本华见妹妹委屈落泪,又说:“怪就怪爸爸,深知本沫老实不敢离人,让他去摸查地方,实际是让他定夺,把命运交给他,他反倒不晓事,就这样让人糊里糊涂嫁了。”本华一面说一面又忍不住咬住嘴唇,转头哭。 众人也无声看着赵荣芝,将这一切怪罪他身上。姐姐们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的同情心。本君一直紧拉着本沫的手,一遍遍看她,仿佛过了今天她就消失了一般,深重的说:“你看看你,要气质有气质,要相貌有相貌,眉目间隐然有大家闺秀的清奇。家里就你最老实,可惜啊,天意弄人,嫁到这种地方。” 忽一阵霹雳吧啦的长鞭炮响起,客已入席,迈过坪地,本沫被众人围随着站在围龙屋大祠堂前,但见:红伞高举盖头顶,金牌高照彩旗红,厅内遍钉金匾额,门前高挂大提笼。 接着迈过宽大的石门,走进大天井,即可看见大官厅,官厅有硕大的柱梁,梁间精雕细琢的瑞兽,各处尽是画栋雕梁,连地上踩的,皆是形状一致,色泽均同的天然小石砌成的图形与文字。 正堂有金雕的屏风,这与她一袭金色刺绣新中式红色旗袍颇为衬托,仿佛自身有着古典韵味,喜得早已将别的皆抛脑后。下堂皆是执事者忙碌,上堂、中堂及左右过道廊均摆满了桌子,满桌佳肴,但见:赤蟹龙虾大头蛤,牛肉烳绵炣芋仔;鹅捣肉丸参出汤,燕窝莲米炖猪脚。各色美食,珍馐百味。 第124章 满堂洋溢着欢乐和热情,张埠与本沫正敬酒,大伯娘、细叔婶、大姨丈、老舅母、幼妹娘按家族长辈依次敬酒。忽大伯站起来拿出一个红包,从包里掏出一块银元来,举着给众人看,正面是雕刻着‘大清银币”字样,反面雕刻着长须龙藤样,嘴里说道:“客家人把‘姻缘’作‘银元’祝福新人的原意。”随即递给了本沫。 敬了一圈酒,张埠本沫来到上堂,因祠堂宴客满席,隧公与张诚、张顺三兄弟和两嫂子坐在供桌旁,见新人来,张顺在隧公耳边说道:“阿爸,你看这大场面热闹么。”隧公面无表情,只管低头吃饭。 张顺又转向本沫说道:“你是我们本族中唯一一个明媒正娶的新娘。”一时她看见冯竹的脸登时酱紫色,忿忿不平。 吃饭时,本沫看隧公百般不自在,只有敬酒时才表现出和色来。从他们说话中才得知: 原来自从张罗结婚起隧公是百般不赞同办酒席。隧公有亲兄弟六个,都不在张家围住,皆各省流寓,如请客,单族中各亲兄弟请回来,费心劳神不说,舟车劳顿,劳心劳力皆是给人添麻烦。他偏又是一辈子从不肯麻烦人,一生清寡惯了的,如今这样特办大办都不是他为人之礼。再者,家里头两个儿子没办,他们这一辈十一个兄弟都没办过,单张埠这样更是不在常理。如不是孩子们百般劝,这边赵家也有送亲的,才肯作罢,如此他也诸事不管,他心里想得深远,张家和赵家两地两俗,皆不能两头满意,到头来只不过是两头灰心罢了。 吃完饭,赵家人便会意要走,本沫走向父亲问道:“中午的饭菜还吃得好么?” 荣芝笑道:“这样就很好,有礼席的样色,菜品也没得挑,用的都是好材料。” 本沫听了满面含笑,忽赵岂芝叔叔走到她的身边问道:“本沫,你要不要回家去?” 按埠乡风俗,婚礼当天回娘家这是要退货的意思。本沫再不懂人情世故也明白,因此听了面红紫胀,抬头又看着隧公张埠父子面如朱砂,不说一话,正不知所措时,又听父亲也这般问:“你想不想回家去?想回家就跟我们一起走!” 顿时一腔火涌上心来,连喊了两句:“不回去。”她心里既有千万个不愿意,如今嫁也嫁了,回去再去丢人反是耻。大家听不回去,只巴不得快些离开这里,说走就走,大步就走。 他们往前走,张埠兄弟安排两个车相送,送到高速路口,众人齐下了车,只见姐姐们哭的哭,愁的愁,一句也说不出来,拉着本沫的手掐了又掐,眼底含有深重意思:“苦命的妹妹,从此你就是苦也没处说去,在深山沟里生活,自己选择的,好自为之。” 本沫望着姐姐们,哀莫大于心死,看姐姐们转身上车时心里一悲叹:“姐姐们这次是当真丢下我了。”才感觉自己今后孤身一人,身后的大山齐压压的倒在心里,从此生死离别两茫茫,心间隐隐疼起来。 她站在原地似有所失,痴痴的望着车子开远了,张埠才缓缓拉着她说:“回去吧!”她听了像是雷惊地跳起来,面带怒色,向张埠剜了一眼,愤恨的回到车上。她把亲人所受的委屈和自己的忍辱全怪上张埠身上,回到家里房门一锁,将自己忍受的委屈羞耻感全哭出来! 送亲的车回到埠村,见了赵书记,凌老太,赵荣芝赵本逵把张家如何接待,如何送亲的,所有情形一一都说了个遍,又听三姊妹说:“鸡屎鸭屎下不去脚,门口就是猪栏屋。”经不住凌老太的嘴巴到处传:“哈哈,嫁到鸡屎猪圈里了。” 俗话说‘路上行人口似飞’只过了一晚,不仅邻里、赵老屋、整个埠乡哪一个不知道“嫁到鸡屎猪圈里”的本沫,当一个笑料,话柄!本沫一出世惹人笑,一笑到现在,一世悲一世难安,永世不得翻身。 12.4 本沫和张埠婚后仍好一阵歹一阵,像俩支流水,好时顺其自然合流,歹时顺其自然分流。好时只是表面,心底仍藏着隔阂,歹时除去表里的,还有心底的痕迹,她已经习惯了。 至年底放假前,荣芝对本沫说:“如今你嫁了就是张家人,你对张埠要尊重,他决定回哪里你就跟去哪里,一家人和和气气过年。” 本沫虽嫁了,埠村依然是她心中唯一的家,现在要跟他回张家围,她也情愿,俗话说‘不想爷娘想地方’张家围依然是她温柔的旧乡。 本沫回到张家围,便改了以往傲慢清冷之色,对张埠百般依赖,她很清楚,在这孤独异乡,张埠是唯一能靠的人,因此一言一行全听从张埠。 张埠却是有些大男子主义,见本沫对她依赖,更加显出男人气概,因此对本沫也百般柔情,照顾有加,两人走到哪里,两手牵到哪里。张埠时不时对她说:“若是回去我们会不会也像这般好。” 待到晚上,张埠全身散发狂野热情。因二楼未收拾好,他们暂住一楼,那床一动就像风中的竹林,不能静。一前一后住着两个老人,徒增多少尴尬,张埠凑到她的耳边说:“这床动静太大!”于是赤着身抱着她就走。 本沫忍羞轻问:“去哪里?”张埠轻说:“楼上!”说着抱着她往楼上走去。两个熊抱的裸体浑然一体,踩着楼梯,一上一下,越发激烈,此时两个孤独的灵魂为之一颤,想不到平日沉闷的张埠回到老家竟显气魄,她越喜欢,抓着着他强劲臂膀在他额上,头上,又抱又吻。 第125章 到了二楼,半响,张埠抢握着喊:“我去拿套。”本沫将他拉住,对他摇摇头,用手摩挲他的头,直到他的身体倾空。 她侧躺着床上,一呼一吸间忽觉右肋处一片清爽,如黑暗处一块银光持续忽闪着。她翻身融进他的怀里,躺在他温暖宽厚,坚实如山的怀里,枕着他的臂弯上,主动握着他的手摩挲,犹如一层细沙轻轻拂过,内心瘙痒难耐猛地在他脖上又吸又吻,这比方才更是激烈呢,恨不得扒下裤子再来一次。 次日清早,一夜骤凉,隧公阿杏嫂早已在院里杀鸡宰鸭扯毛。她起身接水洗漱,她刚一碰水,“啊”一声喊,紧接着全身打了个寒噤,双手已冻麻。 这里的冬天与埠村截然不同。埠村的冬天,井里的水是暖和的,而张家围的冬天,一夜入冬,自来水是从山涧的水罐里引来的,是冰化成的水,水少且冰,冰到骨头里再冻得皮肉疼,她连洗漱都不能了,别说洗衣服了。 张埠听见走来,她黏在他身上,猛地把冰手伸进他的胸膛里,痴痴笑起来。张埠给她倒热水,又把衣服拿去替她洗,这样她觉得理所应当的。 这时,阿杏嫂拿着满盆的鸡肉进厨房,本沫看见,她想去问问有什么帮忙的,但不知怎么开口,她杵在原地畏手畏脚不敢动,单用眼睛看着,她不明白,在阿杏嫂面前总显出一种异常强烈的紧张心情,害怕做错事、说错话极其复杂的心里。 阿杏嫂喊道:“去后房里拿个桶。” 听到指令她脚底迅速急走的同时脑袋也在转动,她听不懂客家话只能靠猜,那音调里像是勺,极其迅速地递给她一个勺。 阿杏嫂是个急躁之人,看她拿个勺气不打一处来,登时眉骨凸起,满面怒色,深肤色的脸似铁面无情,怒喊道:“不是!”她的声音很粗犷,拖着长音里明显有憎厌和嫌弃,本沫听到阿杏嫂这般吓得呆如木鸡,心里满是愧疚以及不知如何是好的忐忑之色。 阿杏嫂是脾气暴躁,做事雷厉风行,唯见不得她这般迟眉钝眼,因此心生恨意,斜眼看了她一眼,仍一副呆意,骂道:“这样蠢物,一语学不会,一话听不出。” 说完拿着盆忿忿往外走,向门口池子走去,见张埠在池边洗衣服,洗的都是女人的衣服,一时气不打一处来。高声说道:“总是见她手里拿手机,一屋不扫,一衣不洗,还要你这样的男人帮她去洗衣服,你往村里转一圈有哪个男人洗女人衣服的。” “平日也是如此,还是轻,动不动就阴着不说话。”张埠说。 “她要是不说话,你就甭理她!你和你二哥一样的弱骨气,非娶外面的女人,你二哥更是半夜被他老婆撵了出来,三更半夜打电话回来诉苦,你看看像不像男人。她自作主背着你二哥把孩子打了,如今我们指望不上她生孙子了。左邻右舍孙子七八个,我们家还没一个,你大哥二哥生的都是女孩,你爹心里百般过不去,总说‘实在不行买一个’依我看一个都不要,冷清回来再娶一个,看看张家围,这一片女的哪个会像这样。日夜要牵着手里,念在心里!” 张埠从小知道母亲的不易,阿杏嫂是地地道道的客家妇女,坚毅顽强,自力自强,她生下三儿一女,供孩子读书,家庭经济全靠她一人买卖为主,阿杏嫂说什么,张埠就听从。 张埠紧绷着脸,心里有所想,见本沫下楼,也不正眼看她了。整个上午,张埠跟在他妈背后,他妈做什么他做什么,把本沫忘得一干二净。本沫不知所以,只温存了一晚,又重新看到一副黑面孔,也心灰意冷,这里是张埠的地盘,又不好撒气。 年关逼近,张家的两个兄长、兄嫂和阿妹都回到家,这个家越发热闹,唯独她却不知喜色。一日见张埠站在门口,仍不管他的脸色朝他走去。本沫从前看姐姐们对待另一半,不好便骂,不听便打,因此半情半意握着他的臂膀使劲一咬,心里想:“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反把我一人丢一旁,一回来抛下我倒黏着娘。”越想咬着越起劲,越咬越重。 张埠经住半久全身一紧而后凸起手臂肌肉,用力一扯,反使她的牙齿受了疼。 他拧着眉,寒着脸说:“别总是不知轻重的咬,最受不了你这样不分轻重的手上掐嘴里咬。”说着向她投去鄙夷的一瞥。 本沫失了面反受冷讽,自在心里恨:“呸!这么个楞货,如今我下嫁给你,嫁到这个地方,想掐想打还要看我心情,你若伏地当牛做马还得看我意愿。好!你说不咬就不咬,今后只别求着我,离了你这个蠢物!” 正要走时,阿杏嫂的脸转了和色,问道:“上次来的只来两个姐夫,你二姐离婚了?” 本沫极力解释道:“阿妈,我姐姐离婚是因为男方有外遇,可不到半年那男方有车有房逍遥自在得很。” 阿杏嫂冷声道:“那就是你姐姐没有福气。” 本沫听了连连后退,一股荒谬之感压在她心口,令她一句话说不出来,这才知道张埠如何说话行为皆在常规之外,阿杏嫂便是源头啊!忍不住在心里冷讽:“今后我若是逍遥自在了,你就等着说你儿子没福气吧!”她冲出巷外,头也不回往外逃。 走在大路上,道路两旁,屋舍俨然,每家都有一畦菜地,佳蔬菜花,走在像‘埠村’的张家围,极其奇怪的是她的神态,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闲暇和放松。 从前每次回到埠村,当她走在大道上总害怕看见埠村的熟人,因此总是躲在家里,但此刻路上行人和溪沟里蹲着洗衣净菜的人,她想看就看,也可以完全不看,这里没有一个认识她的人,没一个轻蔑的眼神,她可以完全不顾及形象在大路上走来走去,优游自如。 第126章 忽扭头看见阿妹阿嫂们结伴出去,她从前就像这样一个人走来走去,现在她结婚了,依然独自一个人走来走去,似乎也是个笑话。 她独自行在路上,各色野花野果数不胜数。但见:苾菊葵花向太阳,炮仗花开挂满墙,轮船花艳不闻香,枣干龙眼甜如糖。 不知不觉已走到一处竹林,路两旁各一簇高而密的老竹,每一颗碗口粗大,直的高耸入云,路两旁矮的弯腰如拱门,风一打,老竹叮咚作响,幽幽瑟瑟,清脆醒耳。看到其景,早已把张埠忘至脑后,穿过竹林拱门之后便是一片田野,沿着溪沟到了山里,温度逐渐上升,感到微微热。 山里有一溪涧,水里映着山青绿貌。她沿着一条小石子漫的路,滩过水坝,往上游走,上游又变成是窄溪,溪里有大石,她踏在石上信步,石下源泉滚滚出,涧中流水自洋洋;溪里滩头浪混混,身后水滴响叮当。好不惬意! 她脸上浮出笑容,摊开两手淌水,水清且见底,石螺鱼虾近在眼处,两岸芦苇丛生,桃红柳树,鸟语花香。 她选定一石打坐,闭眼时,两腿双盘,双手扶膝,聆听着溪水嬉戏流,鸟儿追逐闹枝头。夕阳照在脸颊,身体渐渐暖和,她定坐半久,浑然不知一物。 这时她双眼缓慢打开一条缝,周围由青灰变墨绿,待眼眸全打开时,恰夕阳斜落,化清幽为耀眼的光芒,青赤乌白黄五色。漠然残阳,顿时淡淡的隐去色彩,又变成一片幽谷。 忽听山林处有一声音,像是隧公,她向山上望去,果真看见隧公,只见他穿着一身青蓝色素衣,光着脚板在山里田埂走来走去,他幽闲神态,超然如野鹤闲云。见他从山脚下坡,她早已在下山路口等他来,上前轻挽着他,两人说着话往家里走。 隧公说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你虽嫁了来,到这里始终人生地不熟,怕你不习惯。你大嫂是本地人,你二嫂已嫁来十几年了,对她们没什么担忧,她们已是习惯的了。而你不同,这与你家乡吃住、风俗习性一概不同,这里深山野坳里什么都没有,且不说吃住,单说与人相处,你语言不通是否能与大家相处融洽,无论哪一项都是艰难。” 本沫听着,泪水渐渐濡湿她的双眼,连张埠最亲密的人也不懂她,此时隧公说得如此深彻,一时一感,她紧紧的抓住隧公的胳膊像抓住唯一救命稻草一般。 隧公的话让似乎得到她的信任,渐渐地打开了她的心结,说道:“几个嫂子合住一屋,我心里始终和她们不十分和得来。” “各处一家,只不过过年合住一起,彼此性情不同,怎能强求?莫强求、莫强求,各自过好自己的小家为是。”隧公缓缓说。 说着说着竟走回家了,看见张埠气不打一处来,他像个陀螺似的围着阿杏嫂身边转,他妈做什么他做什么,跟着阿妹转,阿妹要什么他帮什么。 不知怎的,见了阿妹越使她浑身不自在,其一她心里总凝着,阿杏嫂和阿妹是一气的,见她们母女交头接耳自己先凝起来,心里必猜到她们背地里嚼了她多少舌根,数落了她多少不是。 其二,她有三个哥哥,每一个待她疼爱怜惜,尤其张埠,在阿妹回来之前,凡一应事物备齐,细致到安帘幔床帐,想她先想,凡是先替她着办,而对自己不冷不热,令人可悲。 其三,阿妹眼中总闪着‘哥哥较我来言,你永远是外人’的神气色,抑或还有‘姑子大似婆’的胆风,围坐时眼睛总闪着鄙夷的神色,比家婆还要摄人心,一家子家常取乐她虎着心眼笑得愈欢,俯仰之间将她耻笑。加上张埠冷面冷心,本沫早已也心灰意冷,可她现在算什么呢。 本沫赌气不吃不喝,张埠似乎是铁了心要制服她,仍对她不理不睬,他那时不时瞟一下的眼神里,仿佛在告诉她:“我懒理你,总是动不动就是这副坏脾气,受足你的忍,在家空对我就算了,如今回到大家庭还这副样子,我是誓死也不要管。嫁了来,定是围着家婆转,回到家懒手懒脚,当新人!没有这样的理!”张埠想得到她全能想到,想不到的她也能臆想出来。 阿杏嫂见本沫不下楼吃饭,亲为上楼来劝说,她原以为本沫想家乡,想父母,一面又说:“要是张埠说了什么,你也别置气,张埠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嫁了就要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和你爸就是这样过来的,这是铁定的规矩!”说着自己先哭了起来。 本沫见阿杏嫂这般说,她也不打算执拗到底,心中依然保持对父母、对这个家的尊重,她下楼挤出一副微笑的脸,让他们看到她是笑着来的。 所有人都在桌上吃饭,突然,冯竹对孩子大吼一声:“看着你在饭桌上吃我就难受,多吃点大蒜,消一消你肚子里的细菌。” 冯竹的话,她天生的敏感听懂了,像是受到侮辱一般,当张埠夹菜给她时,她狠地将碗一夺,端碗弃桌离开了,并且三两步上楼了。 “你究竟是怎么了?”张埠上楼问道。 “刚刚在饭桌上你难道没听出冯嫂子那厉害的嘴巴吗?” “我当是什么,别人说什么偏你都往自己身上胡搅,大过年的非要搅得失了和气,一点小事喜作劲!”张埠眼超超射向本沫,怒哼一声。 本沫看他一眼已是后怕,然后闭嘴噤声,又陷入一种自我折磨中。最后无论张埠再说什么,问什么,她使性做哑不句不说,一动不动。张埠见她这般又硬又冷,傲慢的脸上似乎还时不时露出对他轻蔑的眼光,这是他最痛恨的。 第127章 此后几日,张埠当真在母亲面前拿出不理她的骨气。这时她觉出张埠那点狠来,无论从他眼里、心里看见她多伤心,赌气出去也好,扯开喉咙喊他也好,他依然无动于衷,冷酷无情到没有人性的狠绝。他像极这山地间冰窖里的寒气,时不时刺入骨里,让你去感受他的冰、他的狠、他的绝。 转眼已到了大年三十,早上大伙儿先到大祠堂内,族中大小齐聚换门神、新桃符、榜新联、大祠堂内上堂、中堂、下堂,及各厅、各门、两栋两横各屋门皆一色朱红,焕然一新。家禽皆圈养饲里,各巷清扫整洁。 上午祠堂拜祖先,但见:三牲果碗堂前摆,鼓乐笙箫檐下吹;礼生读祝行三献,执事提壶酌九回。再一望整个村里家家户户都挂上大提灯笼,给丘陵里添了一抹红。 大年三十下午,张家围的气温再次骤降,这个家又陷入冷清样。她第一次体会到极冷的冬天,张家围的冬天没有雪,骤冷时比下雪天还冷的。 这里属于山坳里,四周高山把寒气包裹着,天边寒雾萦绕,到处灰蒙蒙,像下淅沥小雨那样洒着寒气。本沫独坐房子里,即使穿上棉服,牙齿咯咯作响,脚底如冷棍,身体冻得发痛,没有火炉,没有一切可以取暖的东西,她没法待,身体不合于群,话语不到一处,落落难合,加上张埠不理她,天寒地冻,透骨酸心,其苦万状。 最冷的还是人心,一家子十几个人,全是冷冷清清的面目。阿杏嫂常年面目黧黑,她有甲状腺肿大脖颈粗壮像头黑熊。隧公常年闷声不响,两人不多说一话,不多看一眼,表面上相敬如宾,实则夫妻关系寡淡,两人从不肯同吃同坐,同寝同语,一对话便是争口,一个厉声叫嚣,一个闷声砸房。 突然她想到自己和张埠之间,他从来烟不出火不进没一句暖语,生气时他先置气不理,更不用说安慰;生病时他不管不顾且可忍,更不用说挖苦。 她突然醒悟来,心里不由惊叹:这不就是隧公和阿杏嫂吗!而此时此刻自己与张埠的形影不也正是隧公和阿杏嫂吗!她望了一眼,仿佛看懂了他们一世,而她竟正在演绎着他们一世,怆矣其悲。 她跨步走出门,一阵阵冷冽的风刮来,将她推倒,犹如脸在挨刀子,浑身寒雾萦绕,不知觉已走进仙腾腾的山里,不见了。许久等她回转身找回路时,她像困住了,浑然不见一物,像踩在云端不知何处。 此时她想到埠村、想到母亲、一家人都围拢在烤火房的画面,在火炉旁,全家人聚集在一起比火炉还要温暖。想着竟真的看到火炉,她朝着火炉慢慢往前走,竟引她走出了仙雾,原来是一盏盏大年三十亮起来的灯笼。 她往回走,正穿巷进门,她看见张埠站在巷口,眼神透着阴鸷之气,骂道:“知道大年三十这样时节,你还走出去,你这样,还不如不回呢?”张埠那阴鸷的眼睛,堵狠的愠色,她全看在眼里,忿然不理他往前走。 阿杏嫂恰端着饭正走出阶矶,听见张埠说,顿时也端起她的黑熊脸,凶起她的老花眼,伸出两指在空中点了点,也骂道:“话不张,事不讲,总不声不气出去,不分时候!” 两人同声同气,其中尖酸也相当,本沫原有的怒气已化作冷漠,她脸上无半点颜色。转身进入门,大家已围坐在桌上吃饭,见她回来也让出了一个位子。 她净手坐在凳上,她想不通今天是大年三十,不仅人冷冷清清,连桌上的几碗菜也是冷冷清清。阿杏嫂有一习惯,无论荤素,无论隔夜,次日全倒在一起重新焖煮,越煮越咸,齁咸难以下口。 她照旧在桌旁放着一碗白开水,她夹起一菜先用白开水过一遍才吃,此刻她尝到的却是冷清,毫无感情的滋味。低头时嘴里又想埠村的油煎火?的辣味小炒,垂涎欲滴时,吞糜粥一口。 大年初一,本沫给在埠村的每个亲人电话拜年,每个人都开心祝笑,只有三姐本君回问她,本沫起初不说话,后问她一句,便哭个不停,本君已知晓了,说: “我虽然也是苦,但比起你来,我的苦不算,身边再不济还有亲人家人在,我只是少了几块钱。心上的苦比生活的苦更苦、更煎熬。呸,我凝想一下,肚里的酸水都要倒出来,至于今还记得在张家围吃的第一顿饭,还是客饭,这要是平常,吃什么?” 电话那头又传来她那酸水倒流正嚼着杂碎吞下肚的声音。本沫先最看不惯听不得这个声音,但现在犹觉得至真,现在姐姐的声音是最美好的声音。 “张埠回到家不理我!”她激动的哭出声。 “哼!若是我定要骑在他脖子上骂‘你让我难过一倍,我就让你难过百倍。’你就要和他去斗,他让你一个人不好过,你就让他全家不好过。他要当面骂,你就当面泼,掀烂桌子,请他望你发楞痴。你不要像妈一样忍,男人就是一条狗,越忍他越变癫狗。你姐夫胆敢在我面前发癫,我就当着他的娘爹面前刮他的皮,禄他的毛,请他皮毛脸面全无,往死里骂,他就晓得我的厉害,你姐夫至于今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本沫光听着气就解了一半,她似乎也感到没什么好怕的。手紧拳着再紧了紧,心里也意想着种种,意想中她似乎抓住了张埠的头颅,怒气掀翻他们的桌子,心中一涌:“去吧,和张埠斗到底。”挂了电话,她心中慢慢平静下来,又露出她本来的温顺面目。 第128章 本沫没有其他姐妹果敢,全盘的清算,她没那个魄力。仍心底稳住性子,忍着千言海底沉。终究她明白张家围再美,再有旧境,终究没有可敬可爱的亲人! 假期结束她怀着冷寂的心走了。离别时看着隧公那凄离的眼睛,与她女儿拥抱的场景,自己也留下眼泪,她也想拥抱这个孤零零地内心如大地一般的老人,始终她做不到矫揉造作,却往他手心里塞给了一封信,她认为他是能看懂的,以后每次回家看望父母,走时必给他写一封信。 回到a海已是晚上,本沫和张埠两人一前一后进房,换鞋时,突然张埠牵住她的手,软和说:“你干嘛老这样?” 她像被狗咬了一口似的,突然弹跳起来,离他远远的,她最憎恨就是他的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就在十几天前自己经历过他如寒冰般冷漠无情,让她至今想到不禁发冷颤,故不能忘。 张埠见她仍软硬不吃,终于惹恼他,大声吼道:“你总是这么不说话不理人,你究竟想干什么。”张埠说着脸上的潮红变成暗灰,变成阴森小鬼要即刻征服她。 张埠那一声吼她心里确实着慌了,她害怕他的眼睛,也害怕他脸上暗黑。慌乱时让她终于开口说道:“是你这个人态度,一回去就丢下我,围着你妈、围着你妹转,凡事先想着她们。” “合着你就想着我一天到晚守着你,伺候你,用神龛供着你,仰着你。吃饭还三催四请不下来,自己不像话,典型的秋后算账!可见你这个人多挟心,我回到家就是见帮见忙,你就想到如此,凡是多想点别人的好吧!” “我难道是要你不帮你妹妹吗?你难道忘记这些年我如何待你阿妹的,有什么吃的叫她来吃,穿的用的给她,即使资助她上夜校也无二话。” 本沫本想着解开心结,张埠反歪曲了她的本意,离自己的心越来越远,心里气恨,说着她堵气回房,片响她心里突然得了一句,冲出去喊道:“你竟然说我的心坏,总想着你的坏,还怎么过下去!你倒是想个不过的法子,一拍两散得了。” 张埠知道她一生气就说重话,软和说:“你看看你多偏激,说一句就激动,反着来!实话告诉你,过去的事和说过的话我通通都忘记了,不像你天天想着记着。” 这一句又敲击着她,自言自语道:“别人一点事没有,偏你想了半月,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第十三章 枇杷树被藤蔓缠四季 她越来越像一个孤岛,常常忍受被暴风雨侵袭后那种凄冷宁静,以后她将这凄冷宁静延续在她生活中,即使两人同处一室,也无话可说。与张埠越来越生分,有时候她拘谨沉默心里藏着自己也捉摸不透的感受。他在时多余了,这感受让她觉得他们不像夫妻,更像陌生人。 一个月后突如其来身体的痛苦缠绕她,她怀孕了。怀孕后,两人也收敛了各自的情绪,张埠包揽全部家务活,就连做饭他也尽量去做,可本沫一口吃不下。 清晨坐一个多小时车去公司上班,中午吃点面条,到晚上七八点才回到住处,这样来回不到两月,她就受不住了。 在这个租来的房子里,这是一套复式公寓,两室一厅加一个阁楼,是她同事便宜租给他们的。这个房子有个坏处,楼下就是公交总站,从早到晚车子发出的轰隆隆、嗡嗡的声响令她狂躁,每一点声音在心里再扩大,头在震荡,胸膛里也开始鸣叫,她没法平静。 一日,她苦撑着给母亲打电话说道:“咩,我吃不下东西。” “吃不下也得吃,肚子里有孩子更要进油盐味,你想吃什么?”云秀问。 “捞菜!”她脱口而出俩个字,不知什么时候这味道像记忆里封存许久的,现在突然冒出来。 “难怪你记得,怀孕就是吃味道,记忆中的味道。你跟我一样苦命,怀你的时候天天吃捞菜,老货还每天嫌厌瞪着我,连捞菜都不肯吃!这样毒!”云秀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实在不行回家歇一歇。” 挂了电话她痴痴的又发呆,张埠递给她水果,说:“要是挺不住就回家安胎。”听张埠说这话,心里暖和些,委屈得哭了出来。 接着他又冷言说一句:“要不你还是辞职吧!看着你这样,我也很累。” 本沫心里瞬间冷漠,起身朝房走去,恨道:“我不会一直在家安胎,我就是把年假一起休了。” 回到房内她又忍不住哭起来,楼下依然是车响声,嗡声极响,搅乱着她的心智,加上张埠每晚看电视的声响,让她苦不堪言,回家的决心更让她坚定,她要回到埠村去,回到母亲身边去。 一周后她请假回家,乘坐十二个小时大巴车回到埠村,云秀不在家,即使看到凌老太她也会激动得流下眼泪。说了一些话后,她转身去厕所时,裤子上的血迹吓得她一激灵。她慢慢走出来,用细小的声音告诉凌老太。 哥哥在一旁听见,伸出舌头,半日缩不回去,惊叹:“张埠知道可怎么办?没法交差啊!” 她知道哥哥赵本逵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这方面了如指掌,脸上写着凶多吉少了。她感到害怕,恰母亲回来,听到这话吓得手里的草篮跌落地上。 去医院时,本沫紧拉着母亲的手,勾住她的鹦鹉指,可母亲的鹦鹉指滑溜溜的,总在她手中滑落。 再去牵她时,云秀反手撇开,哀声道:“嘿,总摸着我的手干什么,我现在急得不行,总不要有什么问题。” 第129章 做检查的是原埠村江大夫的女儿江林,学医后分配到埠镇医院,云秀紧盯着江林,唯不肯见她脸上半点凝态。 江林笑道:“婶婶,你不要紧张,没什么问题,因长途颠簸加上营养跟不上有些先兆流产,这几天别动,连走路也不要,躺着把腿抬高。” “我还能回去上班吗?”本沫问。 “你现在是适孕年龄,工作随时有,生命却不能,这次事小,回去再颠簸不是玩笑,可不能大意了,既回来就安心养胎。”江林说。 云秀听没事拍大腿叫好,又对着本沫说:“没事就好!来的路上我也是这样想的,既回来就安心养胎,不要三心二意!” 临走时她又凑近江林耳边低语道:“你看出来是男还是女?”江林笑而不语,云秀携本沫回家了。 按医生意见她每日躺着床上,这些天她受到前所未有的待遇,除父母悉心照料外,几个姐姐轮流围着她转,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 尤其是大姐本华,自从去年她将妹妹送嫁到张家围后,对妹妹产生额外的怜惜。这次看妹妹回来养胎,她每日安排送新鲜水果和营养汤,竭力要把这些年对妹妹缺乏的关爱一一弥补。 本沫过惯了极简生活,对大姐过分的关爱,她就感到不能承受之重,甚至多余了。她对大姐自小就有距离感,虽没有二姐三姐那样亲密,总感到她身上有难以亲近之感,她是老大,底下小的对她仍保持尊重和距离感,这距离感并不是代表与她不亲密,相反是分量更重的。 半个月后,她已能正常活动。一日,她正坐在美式圆桌上看书,云秀拿着一朵花来到房里,笑道:“满女,你看我今年种的人参竟开花了,一棵只长一花,我摘了一朵给你。” 本沫忙接住细细瞧,人参花茎长、伞型状,五片花瓣纹理清晰,粉白渐变色,她顺手用彩铅笔将其画在速写本上。 云秀再进来时,人参花已刻画在纸上,她俯下身说:“满女,难怪从前大姨娘说你有一双好手,我还不肯信,果真你有一双好手,竟画得一模一样。” 本沫摊开手一看,小指仍短小指尖钩曲厉害,仍像鹦鹉嘴,不由丧气说:“是人都能画,没什么好了不得。” “这么说却不是,我这双手总不会画。”云秀说着从糖缸里取茶叶,先捧在她鼻上:“满女,你嗅一嗅,香得人死。” 本沫嗅了嗅,当真上头,这气味如同有烟瘾的人一闻就醉,一闻瘾就来,顿觉喉间溢蜜,嘴里跌涎,她凑到茶叶里狠命闻,大笑:“来,让我多闻一下,醒了困意,提了精神,治愈心灵。” “啊,仙味!”云秀喝了一口茶,一时又说:“这世间的香味,偏老货嘴里说是有股烧糊的焦味,难以下咽。不吃得好,求之不得。” 本沫顿时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又写又画,此后云秀天天给她带来各色花,她速写本上画着有:老来娇似鸡髻花、朝开不久木槿花、红如烈阳美人蕉、色彩斑驳马齿苋…… 现在是五月间,每日一画逐渐到户外写生,本沫正在阶檐下画门前这棵柚树,现在已是一棵高大挺拔的大树。算下来这棵柚子树有三十年了,算下来赵本逵来赵家已经三十年了,如今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凌老太心中的参天大树。 自从结婚后,他像埠村大部分男人守在家中服侍老人,协助父母、管束孩子、凡家庭的一切一概忍耐着。本沫远远看着哥哥从坡底下走上来,他身材魁梧、精力旺盛、眼睛闪烁着纯朴的光芒,身缠着腰带,手挥着铁锹,满身灰白,他现在承包了一个石灰厂。 待走近时,他俯下身看了看她的画夹子,赞道:“画得不虚。” 她夺过来好像不允许他夸赞一样,继续刻画着树干光滑的纹理,她移凳坐在柚子树底下,大树遮挡了阳光,一席风吹来树上的柚花像雪花般飘落,洒落在纸上将画掩盖,她并不着急掸去,而是让花与画融合在一起,她沉迷看了半久。 忽一阵细密的太阳雨,她坐在树底下,聆听淅淅小雨声,紧接着身后发黄晒焦的老叶随风翻滚,如疾步行走。她扭头看见凌老太在西边正将积扫成山的落叶焚烧,西南风吹来,烟雾缭绕包围整棵树,如雾朦胧,一静一动画下她心中诗情画卷。 她扭头视线转移在那棵枇杷树上,这棵树自有她时便有的,与她同生同长。现在枇杷树高出围墙,开枝散叶,积年累岁,终于长成大树。 当她画枇杷树时,观察到整棵树从根部到枝干全是密密麻麻的疤迹,它纹理多,本身枇杷树的肌理是粗糙的,这像极了她呀!幂幂之中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棵树,终究是粗糙的一生。 而且枇杷树上刀痕累累,母亲说赵本逵的儿子赵维良像他爸爸小时一般时不时拿刀砍一下。 正画着枝条树叶时,她发现枇杷树叶间竟垂着一条手臂长的丝瓜,细瞧它的枝干上竟缠着一根瓜藤,而且坚实难解。她顺着瓜藤看原来是从围墙背后引来的,她转出围墙背面看,那些野藤从地底下钻出沿墙往上爬,密密麻麻的细藤像无数的手向枇杷树伸去,最后会缠绕整棵树。 想到这,她大声叫住正经过的母亲,说:“咩,枇杷树上有丝瓜藤,会被缠死的。” “竟是野生的瓜藤,尽管缠,缠不死它,瓜藤命期不长,总会枯死在上面。”云秀脚步不停大喊道。 第130章 本沫灰心丧意地回到房内躺了下来。忽一声摩托声响,她知道三姐回来了。三姐本君在埠镇上班,每天中午都回家吃饭,就像放学回家一样,似乎她仍然是赵家的姑娘,她想进就进,想吃就吃,丝毫没有已出嫁女的规矩,这是凌老太痛恨的。 自从凌老太知道本沫辞职在家安胎歇长久,凌老太也还原了以前待她的模样。 “我来了,躺得好哦,今天怎么样?”本君走入房,用大喊声盖住凌老太赶鸡杂的声音。 本沫笑一笑没说话,她又说:“我看你似乎对张埠没感情一样,你像是一个没出嫁的人,回到家快两个月了你依然住得,若是我一天都住不得,我一天都离不开我老公。自从出嫁后我没住过家里,一天都没有,不止是我,大姐也从没住过。红姐住市区她是没办法,反正我就是摸黑路都要回去。” “我回到家就把他忘了,我从不依赖他。”自从回来她不敢多想张埠,与张埠的点点滴滴以及那些触及底线的冷漠让她痛苦,此刻在母亲身边温暖着,她尽量将那冷漠忘却。 “你这样想有时也是对,男人不能看重,看重了反把自己丢了。” “像你一样吧,你现在不就是把自己丢了,满心里都是老公儿子!”两人说说笑笑间,忽厨房传来一声“吃饭”,这声气似于怒吼。 接着云秀走进房,用细小的声音说道:“吃饭啊,今天有好菜。君君,你不要怕这老货,她不肯你吃你偏要吃!” “我怕她,吃爸爸的。这个朱倪不帮不做的,吃饭还要喊,嫁过来这么久还当新人。”本君说。 “没在屋里,回娘家了,三头两回娘家。哼!头一年还收敛,现在逐渐显露出她的刁蛮性子来。好吃懒做,吃饭用海碗零食不离身,吃了困困了吃,果真是人如其名,她名字取得好啊,朱倪是她的名,两个字倒过来读,就是她的身——‘泥猪’” 云秀说着大笑起来,一时像是想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怒道:“老的当仙仙,如今娶了少的也要当仙仙,两老一少每日翘起脚来等吃喝。俗话讲‘仙人指一指,凡人做到死’一点也没有错!我忍得气,失你个去,不做就好!” 话刚落,只见荣芝笑嘻嘻进来说道:“嘿,你不做不行又惹来骂,少的会说你没有大人心,不养人、不体贴思量包容下一代,留不住人!老的说你寡恩薄义,不奉老养小,暗室欺心!” 云秀啐了一口,叹道:“我是两面不是人,‘人难做,屎难吃’一点没错!”说着灰头灰脸下楼,一面又唤:“走,去吃饭。”都下楼了。 本沫走在后面,扭头看见那老猫竟蜷曲在窗台上,她一吼,脚一跺,手脚并用震吓它,想让它走开。老猫起初有些惊,缩了缩脖子,接着双眼瞪着,瞳孔放大,毛发竖立伴着嘴里一声嘶鸣,竟比她的声音还可怕,分明是挑衅的神色。依旧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眼睛里散发着诡异的光,瘆人!这分明是凌老太的眼色,似仇是恨,搅人魂吃人魄一般可怕。 她望了一阵,本沫心里一惊:“完了,这只猫成精了,跟了凌老太十几年成精了。”她吓得望风而逃,那猫看人走后又缩毛蜷身躺下。 下楼吃饭,有父亲和三姐在凌老太不敢使颜色,她坐在凌老太对面,荣芝看着凌老太有些恼火的气色,本君脸上也有些置气,他打算合合稀泥。 只听他笑道:“君君,我没请你吃饭,你倒没请自来哦。” “没请也要来。”本君干笑。 “要来,即使嫁了还是自己家,儿子女儿同吃,都是吃爸爸的。”荣芝笑嘻嘻又对着凌老太,喊:“凌主任,今日来家吃饭,要多吃碗饭吧!” “没有菜!”凌老太也半笑半恼说道。 “嘿,凌主任来了要多搞几碗。” “好哇,来吃啊!”凌老太终于破口笑出声。 荣芝两面周旋陪话,如此两边都受用,凌老太脸色缓和下来,荣芝时不时讲几句笑话,这样使一个家变得有讲有笑,这是最讨喜凌老太的。 云秀不懂其意,一句玩笑就当真,咬牙切齿向荣芝吼道:“一桌菜,还没菜,还要吃什么!”说话连嗔带怨,吼出来的声气又把原缓和的气氛搅乱了。 凌老太又显出那张焦黑脸,她最恨的是云秀那张不得人心的嘴巴,说话直来直去,从不在她身边讲一句软话,说一句亲,所以同做一屋人,不得一屋心。 忽一辆小轿车飞驰而来,是赵岂芝,荣芝看车子来,饭在喉管里就离桌了。 “你去哪里。”云秀问。 “莫问,出去做生意,在家里蹲有吃?我和岂芝合伙要开个鞋厂。” “你办什么也好,不要投一分钱,休想再从我拿出一分钱!”云秀一听到‘做生意’便浑身打颤。不怕他懒,不怕他馋,只怕他一本正经谈生意。 荣芝朝她嗤了几声走了,车子从上坡到院子一直揿着喇叭,那响亮的鸣笛声,比三十年前荣芝开车时还要神气,而荣芝喜色的、卑微的上了车。 “咩,我去上班了,今天要早些去值班。”本君吃完饭也要走。 “哼,走远着,这只嫌不死的黄狗,吃了就走!”凌老太嘴里说,腿上使劲狠踢八仙桌下的黄狗,顺手拿棍又打去,打得黄狗嗷嗷叫跳出去了。 本君听了,胃里又倒流鼓一嘴巴,一边呕一边嘴里嚼,呛道:“咩,我明天还回。” 第131章 云秀应得极其响亮,像是怼了凌老太一样,明显看到凌老太脸耷下来,眼珠子铜铃一般看着碗,她原本脸上的白癜风不是白,而是整片黑褐斑,似一张花猫脸。 父亲和姐姐一走,本沫像失了护身符似的,看了凌老太那张脸,她耳热眼跳,身心不安起来,桌上冷冷清清三个人,本沫胆怯到都不敢动筷子,只闷着吃干饭。 忽云秀大喊一声:“就你老实,夹菜拎呀拎,怕什么,你夹一筷,勺一勺,连怀孕都不见胖的,如吃猫子食一般!” 恰老猫走进厅来,它那大摇大摆、神气样子比人还要自然,不看别人,只朝凌老太走去,不断拱着身子叫唤,在她脚下绕来绕去求食。 凌老太只一脚将它撩开,讽道:“喵啊,你这老毛毛、老猫猫,连猫窠都没有,饭兜还搞不清在哪里?”凌老太起身端着碗朝墙角走,将自己的饭倒在猫盆里,敲了敲盆,老猫跟在其后吃了起来。 本沫听懂凌老太,连她也明白自己不过是吃黑食的,这个家多余的不速之客。她现在确实像是无家可归的人,如果不在娘家她能去哪呢? 她虽然对凌老太不满或怕或恨,却仍对她不失尊重,只得暗自卑微低头垂泪,豆粒的泪珠撒下桌底。她不断使头低下去贴着碗,眼泪已经从顺着脸鼻落在碗里,她感觉母亲在看着她,碗在手中打颤,她仍假装吃饭,一口一口把那泪水吞到肚里。 云秀瞪着三角眼发出怒火的黄光,狠盯着凌老太的后背,整个脸燃烧得火黄火黄的。而且她的嘴唇有点起劲凸起,像是要与凌老太争口,但看了看本沫那低垂的头,怕又生事反害了她,故忍了又忍。 两人相互望了一眼,各自想着对方,云秀想着本沫:“哎,作孽跟我在这样的家里,即使怀孕了也得不到半点怜惜,我这样拼命做得不到半点好。” 本沫想着母亲:“作孽在这样的家里,我作为女儿没本事赡养你,反倒让你为我受气,反过来连累你,害你遭罪。”此时两颗颤抖的心挨在一起,无尽的悲哀。 这时,大院传来一声可怕的大笑声,本沫抬起头看去,却是罗少珍。她是来喊凌老太打麻将的,她家专设麻将房,一过饭点她就挨家挨户聚集人。 本沫从小时起就害怕她的声音,见她来仍不失礼貌微笑示好。 罗少珍看着她大声说道:“毛毛,你嫁那地方住不惯吧,不然要回娘家安胎,我听说那里鸡屎鸭屎,人跟猪一个巷子住是不是?哈哈哈……”接着又响起她那可怕的大笑声,那笑声充满整个屋子搅起响亮的回声流,樟木屋顶发出震裂声吧啦吧啦也在乱响。 本沫撇了撇嘴,轻薄的笑了笑,她盯着罗少珍那前仰后合的大笑看了半久,那愤怒呐喊声将要从嗓子眼冒出来。 一旁凌老太敲边鼓也笑说:“哼哈!喷臭的!倒退二十年的地方!”说着捏鼻捂嘴,眉花眼笑。本沫终于忍无可忍含着泪夺碗筷穿堂进房了。 云秀说:“少珍,你不去隔壁喊,下面喊占席了。” 罗少珍对凌老太说:“婶婶,你慢慢走啊!”云秀看他们走后狠地在背后啐了一口。 云秀回到房见本沫独悲,低声问:“你又是在气吧。” 本沫强装着无事低头说:“冇!” “冇?一个人躲在房里哭阴个!凌老太的嘴死声活气没来由,你不要往心里去,想也是多余的,实在是吃饭不想看凌老太,今后你就独在楼上吃饭,吃自在的。” “不用,她会以为专给我开小灶,心里更妒恨我容不下我,更会到处说你媳妇女儿分别对待。”想着凌老太待母亲仍刻薄,又说:“咩,我们走吧,看着你这样我也难受。” “你就是心实。我是不要紧,你不要心里反虞我,如今只是你在这,方才忍了她半分,你要不在这,我会卵戳她个嘴!” 云秀说着喉咙里滚动一翻往外吐一口痰,接着又说:“走?走哪里!你大姐、三姐有家婆,不可能长住,你二姐在市区,吃买更不方便,哪里有自家一园菜好,新鲜的瓜菜都是现成的: 萝卜蒜子藠葱韭,茼蒿白菜芥兰头,南瓜苦瓜大冬瓜,番薯芋仔用篮张,一园菜当半亩田。 再者若去张家围你会更难熬,听不懂,吃住不惯,还没有一个心上人,你就是无路可走,不要想别事宽心待着。去哪里都不如待在娘边,世上有哪个人能这样悉心照顾你的,我这样一心一意照顾也是我们的缘份,不要想了,我下去收拾桌子。” 本沫应了一声又暗自掉眼泪,心里却在想:“原来母亲早替她想过了,早把她的路想明白了,无路可走啊,哪里还能去呢?” 她那么渴望回到家里与母亲同吃同住的生活。自从回来母亲一心扑在她身上,从前母亲一惯粗枝大条,在吃上一概潦草,可现在肯为她,调节有度,搭配有粗有细、精心细致,心里总觉得母亲待她深重之情与别个女儿不同。 13.2 午后她正在房里画一串金莹亮紫的葡萄,突然花园里传来极重的鼻息声,她知道是父亲回来了,她向窗外瞧了瞧,看见母亲在花园洗菜,父亲在一旁如鹰盯着猎物般盯住她。 “中午我就说过与人合伙不做,沾钱先投资不做,偏生赵岂芝一唆,你就逞雄,他聪明一分钱不投,你照说说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云秀骂道。 “开鞋厂!今天开了两条生产线,请了专业的制鞋师傅,我跟你讲不清,你不要问,拿钱就是!” 第132章 “我身上也没钱,我哪来的钱?”云秀尖声道。 “好哇,你是拿不拿!你不拿也行,看看日后会不会向着你,两老打骂你也好,鬼崽子讹你也好,我都不管。” 云秀听到荣芝堵狠逼她,心里开始发颤,但她忍住了,依旧不慌不乱洗菜。荣芝扭头朝窗户看了一眼,本沫心怯后退了一步,她不想看到父亲的眼睛,一旦看到父亲眼中的哀色无论何时她都会倾尽所有全给他,但她此时自身难保,肚里还有胎,她心怯退了又退,退到了圆桌前继续画画。 荣芝讨责问需云秀,实际上是作样强逼本沫给,这是他一惯的作风,本沫早已知道。此时荣芝没见本沫拿钱出来,计谋没得逞搅乱了他的计划,他开始上窜下跳,跳到赵书记凌老太面前,大喊:“家里没一个人支持我的,就连做女儿的都不支持我。” 本沫听到了,她的手在抖,笔在手中蹿跳了出去,她的心也似乎要突破胸膛跳出去,牙齿在跳得发响,整个身体情不自禁也在颤抖,继而脱离凳子跳了起来,这样处于痉挛经完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直到她脖颈的肌肉持续痛感。持续的紧张使他身体僵硬,膀胱在抖动,尿液情不自禁流下来。 她一步一步向外跑,并且三两步跨台阶上,六个台阶当三步下。云秀看她出来,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瞧她正飞跃的脚,两阶当成一阶踏了个空,跌在地上,幸而双手伏地,没摔到肚子,“哎呀”云秀在空中用手兜住,兜住了空气,叹出一声可怕的、令人惊愕的声响。 本沫不看她,直冲进大厅大喊:“爸爸,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们做女儿的苦,竟说做女儿的没有支持过你,你这么说就是无耻,这么多年,给你汇过多少钱,五个女儿哪一个没支持你的,凭良心吧!你还伸手向我娘要钱,她是养命钱!” 荣芝目光苍凉,一句话也没有说,仅抬起头显出更哀色的眼神,本沫顿时又痛到心底,脑子里不断闪出从小到大父亲的样子,为这个家、为六个孩子受尽了耻辱和委屈,她又在自责。 云秀大惊失色快步跟着她,眼睛盯着她的肚子,一面狠命拉着她往回走,本沫这才感到肚子紧如石,猝然间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云秀怀着怜悯心嘀咕嘀咕地说话,还带着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哀嚎道:“不要置气啊!我受着这些就是为了保住你,你反过来糟蹋自己。老天爷!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说着狠命拉她走。 本沫骂了父亲,她感到双膝发抖,迈着无力的步子往回走,仿佛每一步陷入极深的淤泥里,每走一步需要很大的力气。 回到房里,父亲那哀色的脸再一现,她一下子就受不住了,手伸向枕头底下的包,含泪说:“咩,你把银行卡给爸爸,我辞职后公司一次性退的工资,你给爸爸,密码他知道。” “你爸爸是没有心肝,你这是保命钱,怎么能要!”云秀狠地把她的手一折,折进枕头底下。 “给他,全给他,我的命都是他给的。” “我有,我有!”云秀咬着牙细声说。她很清楚荣芝,一旦他横下一条心想干什么事,就非得干成,赵岂芝在坡底下等他,拿不到钱他不会走。 接着她从樟木箱子里取出钱来,对本沫说:“我有,你留着你的,我拿给他,我就说你给的,他就有个急心,说是我的他不会还!”接着又凑她耳边细声说:“你爸爸就是像狗一样讨我的钱,东敲西逼,我的钱就这样被他一天天蔑光了。” 云秀走出门外,高喊一声,荣芝就像狗一样出现了。只听她大喊:“女儿给的,你要记住还给她,不像从前,一分钱都存着给你,你还过一分没有,还口口声声说子女没有支持你,你不是伤做女儿的心。她现在可是怀着身孕,你不顾他也要顾肚里的孩子,生死要还的!” 荣芝笑,一面说:“好啊,我心里有数。” 本沫轻轻地又站起来,他看见父亲像兔子一样跳出去了。不知何时,凌老太凑到她耳边说话:“本沫,你骂得好!从前你爸爸没有,就逼着我拿,现在又逼你娘,你们做女儿的就是骂醒他!” 她之前的颤抖还没止,听到这话情不自禁浑身又一阵一阵的冷颤,她没理凌老太自己进房了。 云秀再进来时,她闷着头躺在床上,他把对父亲的愤怒无解以及身上软弱之气全撒在母亲身上,开始数问不答,不吃也不喝,也不看母亲,像是和她赌气,阴沉的愤怒变成了敌意和缄默。 云秀知道她心里纠缠,更清楚她的性情:脾性阴晴不定,喜哀一霎之间,常无故作悲,有了心事更是绝不说一句话,闷着堵气!云秀看在眼里,用手摸了一下发红的眼睛,遂出门了。 不知什么时候三姐本君进房来,见姐姐来她也闷着声不看一眼,本君问道:“你这是哭什么。”她摇头说没事。 “没事?老娘全跟我说了。爸爸这性情一世没法转变,他不敢向我借钱的。自从上次做了高利贷给他,我数着日子过,他借了两万,一个月三百块利息钱,我急得发跳,吃不下、睡不着,回来见了他心不惊肉不跳,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急了他,他反到先跳起来!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从此之后,我就告诉爸爸‘今后,不要谈钱,谈钱我快脚走。’” 本沫听姐姐的话平复心中的委屈,终于开了口,语带哭腔道:“他还说做女儿的不支持他!” 第133章 “哼!你就为这个哭。他全无心肝,卖惨、受胁迫、我是受足了他的狠。几次他跑到我跟前哭穷,带着无辜的眼神,哪个女儿受得住这个。她不止跟我说过、跟大姐、二姐也说过,他一诉苦无一不给的,零用急用无底洞,永远不知足。” 她瞬间失声掩盖她即将哭出来的窘境,一会又说:“说到底爸爸就是自私,年轻靠父母,年老靠儿女。” 她俯下身帮本沫揉肚子,又说道:“你就是老实,就是嫁了还想着爸爸,谁的话都不听,他不会顾子女的,有多少也照用,将来你自己苦日子,可没人会向你。我就是例子,父母总不会陪你受苦。大后天我叔家骏工宴,你提前来我家歇几天,也散散心。” 正说着,忽花园里一阵脚步响声,大姐提着水果篮走进房,见本沫哭哭啼啼的,说:“这是作什么?怀着孕开开心心的,多吃水果,我隔壁水果店今天又批发新鲜水果,我送了来,怀孕期间忧愁既影响身体还影响孩子,别到时候孩子跟你一样愁眉苦脸。” 见母亲进门,又喊:“咩,这些水果你放好,水果、营养汤都要吃,过些天再买条鱼来。” 云秀一一应着,一面又向本沫轻声说:“姐姐说让你去她家歇几天,你说去我就陪你去,不去就不去,你凭心情。” “不如今天就走,先去大姐家歇一天,后天直接去君姐家。”大姐说。 本沫点了点头,云秀看见她脸色终于变好了,说道:“你们做姊妹来互相说说话,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总是一件小事藏着心里,想得稀烂,想得愁闷,你们来了就好!” 临走时,云秀又笑道:“满女,你去大姐家先住一日,我后日直接去三姐家,可不可以?” 本沫还没说话,大姐先怒道:“你是又哪般走不开!” 云秀笑道:“嘿!我只是放心不下几只乌鸡,本沫回时我就抓了十只乌鸡养,现在开始下鸟鸡蛋,人人都说乌鸡蛋做月子极好,我若不在,让他们白捡了去。” 本华剜了她一眼,骂道:“人重还是鸡重要,还这样心愚!”骂完继续直盯盯看她,云秀不敢抬头看,闷着往外走。 经得荣芝允许,本沫来到大姐家,自小时来过她婆家到今己近二十年了,想不到大姐嫁来王家坊二十年了,家里已从原来二层小楼变成了大洋楼,生了两个女儿,正是没生儿子的缘由让她也隐受着生活。 本沫待进门前,大姐早已叮嘱:“见了大人要大方些,声音喊大些,别扭扭捏捏像蚊子似的,他们不比自家人,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走到门口看见王家公、王家婆站着,她故强使自己声音洪亮喊他们。王家公点头示意,似是从鼻孔里应了一声, 王家婆也是低声笑笑,却都不正眼看她,将脖扭到一边。 大姐也恭恭敬敬喊家公家婆,声音温和,一点也没有在赵家时那风雷气性。她进家就去厨房准备晚饭,一切吃、烹煮皆先问二老的建议, 诸事唯唯不肯一人作主。 本沫因母亲没在身边显得更加卑怯,总是畏手畏脚,不敢离大姐一步,因此大姐做什么,她就在一旁帮厨。吃饭时,她宁肯少吃或不吃。 饭后,他们才去二楼起居室,只见里面辉煌一派,清一色欧式家具,房间亦有卫生间、衣帽间、阳台。 本沫问:“怎么不见姐夫回来。” 本华说:“他开长途货车,明天回来。” 次日傍晚王晏华才回,见了本沫也客气的寒暄了几句。 大姐听见王晏华回来便在他身上毛手毛脚,上下衣兜里乱掏,本沫当他们打情骂俏。 “有人在你也这样,不晓得收敛。”王晏华一面笑一面两手相抵不肯她搜捡。 本华掏出一个细小袋子举着给他看,问:“你避孕套哪里来的。好哇!我都结扎了,你还要避孕套。可见你外面有人,不止外面有人你还想外面生个野种,难怪你那么喜欢开夜车,副驾上几次跟坐着年轻女的,当我不晓事。” 王晏华上前去抢,一个懵拳打在她背脊骨上,拽拳飞脚将她打倒在地上,双手抻地双脚跪地似狗爬,王晏华顺势坐在她身上如骑狗一般。 本沫吃了一惊,吓得呆住,脑里不断现出儿时王晏华乞求大姐坐在他身上大当狗骑,也是这般,多么讽刺的一出。她起身想劝,见孩子惊吓哭又忙上前抱住孩子。 王晏华见形起身将本华横拖入房内,上了倒锁。只听房里两人在吵,大姐骂道:“瞎了眼竟嫁给你这样的濑狗。” “哼,我没说你,反先说起我来。是我背时娶了你,娶了赵家的人,你们赵家哪个有眼水,嫁的不是贫烂户就是流氓或呆汉,还有一个山里人,去年我原买一套体面的新衣帮送亲,回家时犹如逃荒,浑身臭痒不说还一身恶气,从长至今,哪受过这门子气,我就是去受了一遭罪,说出去我自先丢人,呸!只有你赵家人才遇着的奇事。” 本沫听到这里暗自气愤!只听王晏华又大骂:“如今看看只有我算抻敨,你还不知足挑我的不是。还有你那癫头癫脑的爸爸,不是破事就是烂事,不是忍了百忍,早挨打了。离婚,早离早脱身,早就不想和你们赵家有何瓜葛。” 本沫听到离婚头低了又低,自先心软了,耳旁回响凌老太的话“不要应了别人的诅咒,赵家女儿将来一个个都是离婚的下场”。房间里声音戛然而止,大姐的心气越来越小,一会听不见她半句话语,想必她定想着那咒语。 第134章 天已黑,本沫正拘手拘脚不知如何是好时,楼下传来三姐的喊声,如同救手一般,她慌忙站起来去迎。 本君见了本沫说道:“你快要收拾去我家,我正路过接你去。”她大声也是说给王家人听的。 本沫凑到本君耳边细声说:“大姐在房里,他们正吵哩,该怎么办?” 本君向她使眼色:“我知道,大姐让我来接你的,怕你跟着伤心,你不要管他们,一年四季竟是斗,有什么法子。” 从王家坊到樟抱枫村,两人走在路上,本沫难过的说:“大姐作孽,跟着王晏华这样的虚荣且无德行的人,跟着他近二十年竟把大姐当作狗骑。” “哼,还有你不晓得的,更厉害的在后头。王晏华狡诈他挣钱只作王家建屋用,大姐做工负责办买生活,孩子读书穿衣用度全靠她一人,把大姐榨干榨尽,到时王晏华只脚一踢将她扫地出门,她便身无分文且居无住所,二十年付出便是一场空,全让王家算计完了,女人都是命!” “不知这次究竟怎么样。凌老太肯定是让她忍气不要离,赵家已经离了一个,不可再离。” “凌老太虽老,她有她的法子,别看她现在这副样,她却是一把角色。想当年,我们赵家风声火起全靠她撑起来的,她持家人情客礼是一把理手,她有她的厉害在。” “我知道,就是她那厉害脾气,老娘一辈子在她面前受气,近四十年了, 两人总还是水火不容。” “凌老太那样厉害行事作风,是看不惯比她愚的人,偏又是她的媳妇,不甘心赵家败在她手里,所以她一辈子不肯放手,就是现在老了,凡事要经她的眼,过她的手,处处要施点法张来。我从前对娘也有些看法,如今清楚了,老娘虽有些蚩蚩蠢蠢,俗话说的好‘痴人有痴福’如若不是她这个痴性,早就枉死了,在这个家她总斗不过凌老太。” 走着走着,两人不由走到一条溪桥上。月亮渐渐变成圆月,远处坡道上樟抱枫树苍穹古树,在月色下樟抱枫的剪影分明,秀颀挺拔的樟树和苍翠的枫树紧密地缠绕在一起,樟树宛如巨大的手臂,将枫树紧紧地揽入怀抱,便是樟枫侣抱。果真是“枫生樟内人歌二仙,樟抱枫外天赐一景”树下的白色房子静谧着。 本君忽然指着溪下竹排处说道:“有一次,我不知与你姐夫因什么争口受了委屈,自己夜里出走,一路走一路想能去哪里,回埠村找娘?到头也受累受气,找姐姐?她们也是苦行憎,想了一圈竟无处可去。没有别法,为了争口气又不能返回去,只在这溪下坐到半夜,好在那日也像今天大月光,整个晚上独对着月影流眼泪,这就是生活,都有自己的苦要修,无人能替。好在你姐夫为人老诚实在,对我也好,困难时我口袋里两块钱,一人分一块过一天,你姐夫有骨,不肯借人一分。过了年让他出去打工,再不能让他歇日子。” 两人回到屋内,本君对她说:“来到姐姐家就当自家一样,我这里好,没有大人,自分家后家里我为大。” 本沫见姐姐回到家浑身如钢筋铁骨似的,厨房忙、客厅转、把地拖得锃亮,家具擦得不见灰落,一刻不得闲,堪比家里的娘。一会儿她便汗如撒豆,挥手如水一瓢,仍笑说:“女人啊,你只有把家庭收拾干净,自己打扮漂亮,男人才会喜欢。” 本沫笑笑不说话,心内却有话:“为什么偏要男人喜欢,难道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男人喜欢。什么时候你变成这般依赖人,偏生嫁给张君后连原有的刚强个性也藏了去,没有骨气。” 突然门嘎吱一声,张君走了进来,本君见了丈夫,嬉笑问道:“今天赚了还是输了。” 张君只笑笑不答,转身看见了本沫,仍是憨厚老诚笑笑,也说着把这里当自家样,不用拘谨。原来张君自结婚以来,在家中的日子为多,终日堵牌寻欢。先大家庭有个关渡,现在两兄弟分家,其弟精明细算,又吃苦蛮干,十年来积累与二老另新建楼房,把老宅留给他们两,这次就是来参加其弟的竣工宴。 至夜里本沫才看到姐姐收拾好回房睡觉,他家是套间房,张君和本君住里间主卧,本沫和孩子住外间,只隔着一墙一门。 本沫起身关灯时,往主卧瞧了一眼,她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他们,只见姐姐抱着张君,脸如红樱桃,样子娇小可人,两手两脚服服帖帖搭在张君身上,像似‘樟枫侣抱’。本沫结婚以来,从不肯舒舒服服把脚搭在张埠身上,光从这点看,她就明白,姐姐不仅心里和身体都是依恋人的。 早上起来就听见母亲的声音,见了母亲她犹如定心丸一般,拉着她的手便不愿松开,难得母亲轻松自在一日,两人手牵手,看看树,听听戏,到处走走。走到树底下,樟抱枫茂盛如蓬,把路遮蔽如阴。 云秀赞道:“我们也来捡些枫树球,这树端的是神树,除得猪毛风,定风去湿。” 恰二姐本红迎面走来,本沫忙上前挽着她的手,说:“你看君姐和张君像不像那棵树,现在数他们最恩爱。” “你以为张君是好个,早上来我这借了钱,他堵劲大,又要脸面,还说定要瞒着赵本君。”本红鼻子里冷嗤一声说道。 “昨天君姐还说是张君有骨气,不肯外借一分。”本沫凑到她耳边说。 “里外只瞒着你三姐一人。白天她去上班,张君成天混在牌桌上赌牌,偏你三姐也信他,家里家外一应家务都竭力去做,劳奴命。”说着看了看她肚子,问:“家里住得怎样?” 第135章 “回家总是让老娘受苦,她那样老实,婆婆欺、爸爸欺、连是朱倪也欺。” “老娘老实,老实鼻子红!表面上是老实人,心上早就阴强!”本红恨恨道。 竣工宴下午便回了埠村。回到家云秀大喊:“啊,出门一里不如屋里,去哪里都不如家里自在。” 本沫连连点头。 13.3 一日,荣芝与本华从法院回来,见了赵书记、凌老太,荣芝说:“王晏华这厮太嚣张,无良心,在法院将本华这二十年的付出一应不提,反杜撰些坏事,在众人面前揭她的短,坏她的名节,就是想一分钱不出离婚。” 他说着又瞄一眼本华,恶言厉色指责道:“你赵本华还僵持什么,当着这众人的面跪在他面前声声称不想离,你怎可以下跪,再有错,自己也要硬起身,你越离不开他,他越在你面前逞强,有恃无恐。按理按法,他提出离婚赔几十万都不过分,如今听听王家的良心,依我建议是宁肯一分不要也要离。” “王晏华这黄眼狗,当真不是好个,失了你,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我们宁肯一分不要也要离,上有天眼,下有地眼,他总会有后报。”凌老太也说。 “离了,我住哪里去?”本华低头擦泪,偶尔用热切的光芒看父亲,乞求父亲能说句安慰话。 “埠村家里住不得,还有兄弟。” 赵本华原本低下的头猛地抬起来,她的眼睛愣直的,就这么看着荣芝看半天,眼神由悲转怒。荣芝看见了,这和凌老太的眼神一样,像是今生欠了她一样,这是荣芝最恼火的,因此也没好气道:“从前你们一个个都不听信我,到头来又来求我,自己讨的生活自己受!”他的眼睛似闪烁着轻蔑的光芒,像是早等着这刻挖苦讽刺。 本华越听越令她心寒,此时父亲狠辣无情比王晏华还要令她心寒,心里的怨屈如洪涛似的一涌高过一涌。 正要辩时,只见本红、本唯骂骂咧咧走入家中,本唯大喊:“爸爸,红姐要和一个老男人领结婚证。” 荣芝刚刚的盛气还未消,听到此话,更是火上添油,骂道:“你是一婚自主、二婚随便,既没有得到我沟通认可,你就把你的身体和财产,全部委弃在一个到处为家,漂泊流浪的异乡人的身上,你到底对他了解多少。” “他不是流浪人,他是国家高铁桥梁的工程师。我看过他的简历,二年前买房子时,装修买家具他帮过我,若不是他,我到现在没法住进新屋,理应他当住,人活着总要报恩。”本红说。 本唯哑然一笑,大骂道:“报黑!几十岁还天真,满脑子混沌的人,想掰开你的脑壳瞧一瞧装的是什么浆糊,为这芝麻大的事就嫁给他,害自己一生一世,害一次又害一次。这个人我早就查过:北方人,连面胡子,四十岁老男人。在他本地公安局查不到他婚姻状态,但他四处漂泊说不定处处都有小老婆,偏你就作真跟他结婚,你图什么?跟他过日子,工程一结束,他一走,你还是单身一人,嫁外地人生活细节吃、穿、住、形为习惯哪一个都难磨合,你看看本沫,不是受若。” “迟了,已经领了。你还得能查询我,你自己是不是也打定主意和王业唯领结婚证。”本红也不忿骂道。 此话一出,成功的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在本唯身上,此时本红和那老男人领不领证对荣芝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心里想的是:本红早就脱离了这个家,有解决处事能力,自己选的路自己走,管不得那么多。但小女儿不同,还是他的心头肉,还有许许多多变化。 他望着本唯,眼里满是失望,问道:“当真?!” 本唯浑身瑟缩一下,眼神躲躲闪闪,仍大声说:“我和他领证结婚不是迟早的事,我已经二十三岁,过了法定结婚年龄。” 荣芝瞬间冒起火光,在桌上猛地一锤,骂道:“我说的话没一个听的,没一个听的,都朝着那血淋淋的路上挤,不出一年两年就来后悔。你看看你大姐,今天这样的下场。” “荣芝!”凌老太在房里唤了两声,荣芝怒气走进去,凌老太说:“早就跟你讲不听信,养活闺女他家人。家里缴她读完大学,她就成别家人,好事全让别家得尽了,自己吃哑巴亏!至于今还有什么讲得,你总犟不过她,只有磨她几块钱,现如今看看,哪户人是没有钱的施主,她执意要嫁,可以!先见彩礼钱!” “她们一个个视钱如粪土,一谈到彩礼钱就误认为我是个爱慕虚荣,卖女贼。前面四个女儿彩礼没收一分,都各自说了算,全白送。第一个求嫁,不兴提。第二个下嫁,没得提。第三个正嫁,不曾提。第四个远嫁,不忍提。第五个衒嫁,还有得提?等于五个女儿全白送。”说完仿佛被什么无形抽打似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凌老太说:“你就是硬不下心,哪家不笑你,愚痴把女儿一个个送出去。” 赵本逵在一旁抱着女儿,说:“我的女儿日后嫁人,没有一百万不嫁,我不做赔本生意。” 荣芝气愤走出去,硬下心对本唯说道:“结婚可以,按规矩先过铺程礼。” “笑话!前面四个姐姐有哪一个收彩礼钱的,偏生到了我这就要彩礼,你是存心刁难我,当真是想把我当东西卖出去。难道你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父亲?钱是命么。”本唯说。 荣芝听到这话怔怔地,突然他的眼睛里又爆发出无限的愤恨。众姊妹见父亲的脸气得发紫,四人围上去巴不得一人刮一掌,她们都是过来人,在这个事情上,她们都体会到一个父亲对子女最宽厚、仁慈的爱。 第136章 几人围着本唯,一个说:“爸爸都是为你好,我们意见也是一样,想一分彩礼不出讨媳妇,喊他别作梦。王业唯嘴巴甜,隐秘藏着极深的城府,这斯狡猾,竟用拐摸诱骗的手段蛊惑你,先眩惑你的心灵,再迷惑你的知觉,操控你的脑子,将来利用你,偏生你这样没有心眼,凡事都听从他,被他当狗使嗾。” 另一个又说:“现在社会不同,哪一个是随随便便结婚的,你去左邻右舍看看,李家珊妹子嫁个有钱人,人家送一辆车还有几十万的彩礼。周家娜妹子,人家送个店铺给她做生意,彩礼更是数不清,罗少珍为什么作神气,她有两个这样的女,现在就是这样的市场。” “她们嫁的都是老男人。你们一个个根本没有资格骂我,你看看你们几个,难道长得差了?嫁的一个不如一个。一个奢懒好色的,一个流氓,一个奢懒好赌的,一个山坳人。我总不解,张埠那样穷的山坳人,爸爸竟然都答应了,那时我就想王业唯普普通通比你们几个找的要强,论穷,穷不过张埠,论长相,丑不过连面胡子。” 她说完哭,哭着又说:“我们不总是有样学样,你们前面的样,不可能到那这就会翻天覆地变法,你们是麻雀,不可能我能变风凰,都是一窝的,逃不出命。”接着带着无辜的眼神道:“我也没有办法,分也分过,闹也闹过,总是在一起,我不跟他怎么办。” 荣芝骂道:“我总之还是一句话,先前跟姐姐们说过的话,自己选的路,今后不要怪父母。王业唯是有些歪心邪意,想偷偷摸摸领证也是他的主意,既你打定主意嫁他,你明天喊他上门来提亲,一步一步按规矩办!” 本唯忽然像终于结束十年战争一样感到双膝发软浑身震颤,她透过泪水看着家人深感惭愧,明明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此刻更像是父亲逼着她向前走一样。前所未有的痛苦感缠绕着她,最后她看清了,王业唯像个魔鬼在她心中变得又憎又恶! 次日,荣芝没让王业唯来提亲,自己先去了王家。回来时已是下午,云秀问道:“你今天当真去了王业唯家。” 荣芝正要和赵书记、凌老太汇报,说道:“当着王业唯父母的面,我说‘王业唯和赵本唯从小时就在一起,我来的意思是:结婚可以,我们赵家没有意见。今天我来有话当面提出来,第一不要彩礼,第二不要说媒人,我的条件是我的女儿赵本唯头两年的工资必须要交给赵家’他们家点头答应着。” 荣芝见赵书记、凌老太点头如捣蒜,又得意说:“为人要有胆破,先入为主,不要凡是让他人做主,才能转战。他们同意便罢,若是不同意自然得了我们的意。” 荣芝先发制人得了意,见谁都欢喜,对云秀笑貌有加,时不时在凌老太跟前嬉皮笑脸讨果子。走到新楼,见本沫在画画,笑嘻嘻说道:“哪个摘了洋辣椒花。一朵花儿一个果,摘了花朵结不成果。” “我摘给她画画。”云秀说。 “哦!这没得说!你还要什么花,爸爸去后山摘给你。”荣芝转身向云秀脸上一捏,又凑到本沫身旁笑。 云秀看他嬉皮笑脸,大喊:“你若闲着无事,倒去园里淋淋菜,总向着我一人。今天朱倪去园里摘菜,我喊她淋一淋,她竟反过来说‘哪个种的哪个淋,喊我淋我不吃就是,你听听这是人话。’” “家里的事,一旦你做全了,从此别人就都指望你,再喊他们不可能,合该我不做,一旦我去做了,就都向着我。” 本沫听着父亲的话,看着他的后背发呆:“这就解了,终于解了父亲这些年奇懒奇馋的谜底,他不亲口说出来,谁会想到呢?”嘴角浮起一种古怪的笑。 荣芝看本沫笑,越发起劲说道:“你娘老子做事不受尊重,就是这么回事,你总是田里土里做,人家更是看不起你,最后事做全了,成了生产队的驴——也无人来思量你,都讲你该做,该受。” “喊他们哪个会动一动?”云秀越发恼了,挤着三角眼怒骂道。 “你做惯了,哪个还会信你,依我的性宁肯园里不种,土里不锄不浇,鸡鸭不养,随它几根筋,什么都放手。” “哼,卵子一条筋,快夹着你的屄嘴离开这里。种地不锄不浇有吃?‘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混来混去混自己,乱话三千,我能信你?我不做吃什么?!” “你这样想,合该你就做一世,苦一世!你不做她们自然会做,你一走,老的做得饭,少的炒得菜,一老一少什么都做得。你一回来,她们就变鬼,都喊做不得。” 云秀忿气不理他,提着锄头出门了,趁云秀低头锄地时,荣芝又焉不悄儿溜了。本沫仍坐在画画,忽被一声尖哭惊住,是哥哥的女儿醒了。 她下楼走到园里对母亲喊:“咩,赵维一醒了。” “哎呀,积德,最不愿带人,古话讲‘宁挑千斤担,不抱肉疙瘩’人难带,屎难吃,肉疙瘩最是疙瘩,先前带你们六个带腻了,再不想带了,尤其是他们的孩子,没有自己一滴血缘,更是抱着不是滋味。”云秀将锄头一扔,嘴里骂骂咧咧。 “朱倪哪里去了?” “鬼晓得,人带一天不带一天,工做一天不做一天,竟打黄泥灶。再者家里没有一个管制她的,有凌老太在,她越是得寸进尺,赵本逵天生的野蛮脾气,在婆娘面前偏又硬不起来。在这个家里,除了你爸爸,她把谁放眼里?” 第137章 “哥哥从前那样强,真个制服不了她。” “婆娘婆娘,又是婆,又是娘,惯成祖宗婆。” 两人灰头丧意回房了。 13.4 一日清早,本沫被厨房里尖叫声惊吓住,连字也写不了了,她朝窗外看,只见朱倪青蛙眼似脱跳出来,声音如山响,对她儿子喊:“赵维良,你去捡鸡蛋,有几个捡几个,我就不信一屋人不能吃。” 孩子跑了出去,一会后屋柴房里又传来云秀的声音:“哪个让你捡的。” 朱倪在厨房骂:“我让他捡,孙子都不能吃,还藏着掖着,这是哪门子婆婆?” 朱倪见孩子空着手来来回回的跑越发恼了,大骂道:“赵维良,你就是去捡。惹我发气我就先把鸡笼门打烂,地上的鸡蛋,不肯捡我一脚踏烂,一通踩,全踩尽!再不依我就见鸡杀鸡,一通杀,全杀尽!”油在锅里暴跳,她等着鸡蛋来,正要发作时,赵维良跑来往油锅里砸了几个鸡蛋,也堵住了她的涙气。 朱倪厉声叫嚣一声声传进本沫耳里,她离朱倪最近,那炸裂声使她肚皮发紧,持续紧张让她身体也轻轻颤抖起来。她心里有气有恨,想不到朱倪竟是这般狠毒,不禁又替母亲感到可悲。 此时云秀正从柴房出来,朱倪的话还在她耳里回响,想不到她是这般狠毒角色。她一步一声哀叹着,刚走进大厅竟看见凌老太发笑,满脸得意的狞笑,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声气说道:“有鸡吃咯!” 手持竹竿边敲边笑,和着竹竿响声嘴里似自言自语:“要骂狠些,意得她这些女都依着她,要有这么个狠角色来治她,震死她,话撞死她!” 竹竿在地上愈敲愈响,看见云秀进屋来,更是在她脚后一汽打,敲着她魂跑起来。 恰朱倪端着碗喊凌老太吃面,语调刁声浪气,凌老太也笑迎迎回她,亲昵非常。两婆孙嫂,你撑她,她抬你,作势给云秀看,如此一来,组成两强霸,专治云秀一人。 云秀已看透,骂道:“哼,你笑?她当其意得有你这老货做靠山,仗恃起来,目中无人,如今她能这么厉害对我,日后她也会厉害对你,不要笑早!”云秀的嘴唇在愤怒的翕动着,她说话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来。 云秀走到新楼里,对本沫说:“满女,吓着了么!这小婊子就是这样厉害。人情世里,我一向老实心实上一点、下一点、犯而不校,可她这般欺人太甚,要不是你在这里养胎,怕受着气,断不能让她骑在我脖子上欺负,我要撕烂她的屄嘴,好!等爸爸回来治她漏!告诉爸爸他要打人,屋都要被掀翻。走,下楼吃饭去!” 本沫下楼经过厨房时朝朱倪后背冷不防的睕了一眼,在心底暗暗给她记下了一笔账。 朱倪坐在桌上吃,见本沫来,手轻移着一碗面轻声说道:“本沫,你吃这碗,我格外放了整颗蛋。”不知为何,她在本沫面前并未显出坏形,态度亲和还有些初始的好心,使得她对朱倪客气也不好,全部不算也不好,她至今保留着面上客气。 忽凌老太在房里说:“赵维良,你不要在床上跳,刚吃完饭,跳断了肠子悔不轻,规规矩矩看电视。”她看着曾孙子,这是赵家又一代后人,是她延续的香火。 见曾孙女来,那小手在她床上抓,一抓一油印,她怒色对她嗤嗤了两声,骂道:“出去!” 朱倪脸一放,起身走进去将女儿抱出来,大喊道:“你就是重男轻女,曾孙子在你房里你就笑,曾孙女在你放里你就嫌!”朱倪声如雷响,将凌老太怼得哑口无言。 本沫直呆呆看着朱倪,对她那炙热的口吻大为感叹,这个话在她心里积存了一世,至今都不敢说,如今朱倪竟脱口而出,像出了多年一口恶气,不知什么鬼让她凑到朱倪的耳边说:“你可知道,从前她就是这般对我的。” 朱倪说:“我早就晓得,你们都忍她,我可不怕她。” 本沫天生软弱,尤其在凌老太面前她就是弱质。听见这般斗,身上如跳嗦舞一般,震得桌子响。她大为震惊啊,往上数几十年,凌老太在赵家的地位,有哪个不服她的。 在赵家,凌老太就是权威,无一不深敬重的,哪怕对她有气有恨,亲生女儿孙女哪一个不是心底藏着不敢吱声的,尊重她像心里供着一尊神一样,如今家庭地位,被一个黄毛丫头轻易夺霸了,她竟心里难受复杂起来。 “我哪里是嫌!”凌老太不怒不嗔,竟是带着婉转的声气,心气低了又低,低眉的眼角也露出难为情的颜色。她对朱倪始终保持着耐心,一不记恨,二不怨愤,凡是想着孙子、曾孙、对孙嫂当忍就忍,对孩子得耐就耐,怕一时争了口,再惹上荣芝那一点就炸的性,弄得家里闹不安宁,这违背了她的意。 “好哇!你这老货,小婊子这样骂你都受得,平生我说一句,你倒会蹬鼻子怒眼的。好哇!要得,意得平时在她面前夸强说会,要有一个这样狠角色治你。只是我老实,做一辈子小媳妇,忍了你一世,惯了你一世。在你眼里,我忠厚老实戆,不如她刁巧伶俐奸!”云秀在一旁小声嘀咕,心里愤恨不已,她顺手一捏,手上用劲,心里顿时腾出一口仙气“啊……好不爽快。” 突然一声啼哭将她手抽离开,她这才发觉捏的是朱倪的女儿赵维一,云秀还是没改,一摸到细皮嫩肉的东西忍不住一阵掐捏就像婴儿摸到乳头忍不住揉捏起来,她脸上露出破绽,抿嘴一笑:“哎呀,不知不觉。”她将孩子揉了揉,孩子仍使命挣哭,见朱倪来问更是哭得犹如鬼叫,吓得云秀伫立一旁,一时左右不是,快脚走进厨房。 第138章 朱倪看到孩子手上指甲印,骂道:“鬼影手,对孩子时不时就拧她一下或掐她一下,不知轻重,大人没有大人样!” “哎呀,这双魔爪没忍住?,你当还是从前的女儿,如今不同了,她们的孩子是毛肉,沾惹不得。”云秀又气又愧,摊开手看了又看。 朱倪骂云秀,凌老太暗笑,她骂凌老太,云秀暗笑,只巴不得她骂得更狠些,闹得更狠些,朱倪得一步,进一步,走一步,近一步,以至于在这个家里说风就是雨,更有恃、得势。 赵本逵这才回来,喊朱倪,朱倪不应;喊凌老太,凌老太不应;喊云秀,云秀不应。他咧嘴一笑:“哟吼,怎么了,都不说话了。”本沫也懒理上楼了。 这晚,云秀洗澡后走进本沫房里,长吁短叹道:“满女,一想到今天白天凌老太和朱倪他们这一老一少这样强势,我心里就不好过,偏我天生软弱都把我强捏在手里。” “朱倪不是一般的烈,还做得出狠。在她心里对你有一点尊卑心么!” “如今的社会,哪里还有婆媳尊卑,娶进朱倪这样的媳妇,更是世上少有,自她入门以来,对她从没有偏心、坏心。她那如凌老太的凶恶性格,更像是恶婆婆,如今的婆不是婆,更像是奴才婆。从前熬成婆婆就能翻身做主人,如今我也是熬成婆的人,可凌老太还在,我还是小媳妇。” “凌老太在她面前还忍让三分。” “老货欺软怕硬啊!朱倪恃强倚宠,偏生我老实,这一世栽到老货手里,受一世欺受一世忍!哼!可见人不能弱啊,人弱越被人欺负。好啊!朱倪这般口气她都忍啊,小婊子可以,我也可以,我已经想好了,从明天开始,老货骂我一句,我就顶一句,与她斗到底!”说着忿气走出门,夜里与荣芝耳边又细说几遍。 次日早上,凌老太一大早从鸡笼里取蛋装入盆,掐指一数少了三个,她从大宅到厨房来来回回,嘴上骂骂咧咧,眼泛凶光,那杀气滚在云秀身上。 云秀感受到了,她没什么可怕的,心里念道:“时候到了,就在今天,要是老货胆敢诬陷我,绝不示弱。” 只当她走入厅,果真听到凌老太喊:“哪个鬼影手拿我的鸡蛋,竟是哪个绝代婊子,早死爹娘的偷的。” 云秀站定嘴里发出哀鸣:“哎……呀…… ”回转身盯住凌老太,一想到爹娘入土几十年还受着她的恶骂,想着陈家已家破人亡,她心中的恶恨袭来。 只见她三两步冲到凌老太门口,与凌老太面对面站着,接着竖起她的三角怒眼,脸上也显出几分烈,吼道:“我总没拿,你的房门至此未进,骂到我名上冇得好!” “哼,哪个骂你了?一没点名二没点姓,哪个应了就骂哪个。” “你还不是骂我,总是肏娘骂屄,指桑骂槐,你房里我从来不进一步脚,骂我没有天理。”这竟是云秀第一次面对着凌老太,积存一世的怨愤、忍辱在这一时释然出来,驾着凌老太,要与她较高下,凌老太说一句她顶一句。 这时,荣芝从外面走进来,才止了两人的争论。 忽花池里传来一声响: “咩,你这个红勺子,刚刚见你在屎尿桶里淋了菜,现在又放在清水桶里,这是吃水呀!” 云秀听到,立即眉头紧锁,竖起阴冷三角眼,露出凶猛面目,嘴凸起使劲,她楞怔半久没想到话,突然抢步到花园,盯着朱倪,咬牙切齿说道:“你是青眼看得鬼,张嘴就是唱,你哪只眼睛看见了,对下誓,我若拿了泼粪的勺子舀了清水,就不得好!” 朱倪仍声音如雷,大喊:“好哇,我亲眼所见,转身你就抵赖。犹如说了你就要了你的命一样,往死里争辩,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就是忘性大,头天用肥淋的菜,第二天就去摘菜。赵维良,日后你婆婆摘的菜你不要吃,莫吃坏肚肠,走!我们去外婆家!”说完带着两个孩子气冲冲走出门外。 荣芝刚回到家,不问原由也骂道:“老秀,你对你没法解,这所邋遢。” “你看见了!你看见了!做完得不到好,竟都不是好的。”云秀见了荣芝,那气更甚,声音更响。 “讲你一句你就作势打架斗殴一般,比喉咙,好!你口声大,我失你个实,不跟你争辩。”荣芝说着向院外走去。 先前云秀一嗅出身边有凌老太的气息,她就不自在,只当凌老太身影一现,她就浑身颤栗。现在当她看见凌老太进入厨灶,她那狂躁的,怒不可抵的情绪冲出她的胸膛,手里有刀就磨刀霍刀,手里有铁铲就刮锅打灶,发出刺人心刺耳的愤怒。 炒菜时,她黑心黑脸朝锅里骂:“随它炒出什么样?管他吃得吃不得。呸,忍得起我就不做,冇得她吃,吃了不讨好的。” 当她把菜放到八仙桌时,每一碗炒个烂糊黑焦,黑油锅咖顺着碗沿流在桌上。当老猫听见八仙桌落碗的声音,从壁角一个纵跳上桌,鼓睛爆眼看了看,“喵、喵”叫了几声而后转身愤然离桌。凌老太向桌边瞄了一眼,也望着菜嗟呀一声,如同她的猫一般喊:“冇,冇!” 赵书记见凌老太不上桌,连声喊:“凌主任,你不吃?” “吃不下,连猫狗都不吃。” “有的吃就吃一口,好吃就多吃几口,不好吃就少吃几口。”话刚说完,只见四爷已走进院子,喊道:“二哥,你不还不曾吃么?今日临时来了客,请你同我一起去喝一杯。” 第139章 “甚好!那还有什么好商量,你来请我是看得起我,我这就来。” 凌老太见赵书记被接走,赵本逵也跟着回朱倪娘家吃席,一家子都走光了,见没处发野只得又坐回八仙桌上吃饭。一围桌只有凌老太、云秀、本沫三人,凌老太又望着菜嗟呀一声,只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狠地一放,将碗一推就要起身。 云秀见她不忿之意,怒喊:“吃得就吃,吃不得自己去做,哼,讲吃不得!” 凌老太说:“我总没说吃不得。” 云秀听凌老太歇了声,心气一涨再涨骂道:“你就是老得一醬擦菜,你总是什么花式!清油桶里只装得清油,脾气死丑,‘秋日四季送殡脸—老耷拉着’做完讲没做得,吃完讲没吃得。” 本沫听她们争口,心里突突的难受,看着母亲这么强势说话吓人,又想到姐姐曾说“她老实,老实鼻子红,表面上是老实人,心上早就阴强” 她一边想捂着母亲的嘴巴:“婆婆只讲一句,你还总不休止发癫。”一面又想安慰凌老太:“别听我娘喊,不要跟她置气,她就是喉咙大!”这样左右为难,饭也吃不下,凌老太转身回房去了。 云秀看凌老太当真不吃,心里又觉心软,如同犯了法怠慢了老人,心里想凌老太少不得要去跟荣芝、她女儿、孙女、外孙女面前告状,想到这她更慌更恼了。 凌老太径直从房里出来,把门哐啷巨响,出门打牌去了。 云秀看她已走远,又在背后指着骂道:“看你还能叱咤多久?只有哐门的份,唬我,震我,吓得鬼死。老成一滩泥,还要骑在我头上,我可不是还是原先的小媳妇。”说着扒开两脚,一边吃一边笑:“啊!没有凌老太在家,这个屋子都阴静的,犹如屙一坨硬屎,好不自在,难得吃自在的,不吃更好,犹如臭一条鱼!”说着自己又笑了起来。 晚上,赵本逵一家四口回来时,凌老太犹如一只雄鸡,挓挲翅膀跟在赵本逵身后,腰背似挺了,加上赵本逵对她殷勤送菜送果,早乐开了花。 她朝云秀望了一眼,嘴里嘟囔:“不吃你的好,有的是吃,总不指望你的。” 只赵本逵一转身,云秀刚要伸手夹菜试吃,凌老太双手一捂抱着这些菜进房,一面说:“哼,有你吃,自己都吃不完。” 云秀嘴里也哼了一声:“好哇,你当初一,就别怪我当十五。” 收碗摸桌进厨房去了。 13.5 这日,云秀出门时在本沫耳边说:“凌老太总是做贼偷我的鸡蛋,你在房里经心,听到鸡叫你就去捡,不捡老货就去捡了。”本沫点头应着。 凌老太有两只老母鸡,与云秀的乌鸡相比。现在她已经能清晰地分辨:走出来神态高昂像老鹰似的,提着大嗓门‘咯-咯-啊’一步一叫的是凌老太的,性子如凌老太,好勇斗狠,能引吭高歌。 从柴房经过一个后房,迎来凌老太时它张开像鹰一样的翅膀飞奔过去,跟在凌老太身后,凌老太捡完鸡蛋在米缸里抓了一把米洒向它,声音嘎然而止。 而乌鸡走出来是“咯咯—咯”声音稍作停顿,一步一低头怯步,经过后房时声音就停止了,开始缩头缩脑左看右看观察着,时而低下头寻觅着。 乌鸡叫的时候凌老太就趁云秀在屋外的菜园里,或者三层楼屋顶上,或者霹雳扒拉的油锅边,她就进去捡鸡蛋。有时候云秀能在墙缝里看到凌老太握拳出来,恨得倒仰。 整个上午她把鸡鸣声挂在心上,片响,后房同时传来两种鸡叫声,本沫刚跨出门便看见凌老太也迈着略等于小跑步伐,两人同一时间来到后房,凌老太前扑的姿势吓得两只鸡缩着头蹲在地上投降。 见凌老太伸手,老母鸡起初蹲在地上,上前捉便像火箭般飞出去。而乌鸡看人来捉它就恨不得钻进土里,凌老太见乌鸡不动,直接踏在乌鸡背上踩过去,一个后踢将它撩走,骂:“走开,嫌死不知信。”旁边老母鸡刺溜跑过去猛啄慌逃的乌鸡,两鸡争斗飞出院外。 凌老太那句嫌厌话是说给本沫听的,那鬼瞳朝她望一眼,本沫便不敢动了,恰云秀跨着木桶进来,站在本沫面前说道:“你站着,我去捡。” 凌老太进笼一看原来是一只赖菢鸡,顺手将它抓了出来,骂道:“赖孵鸡娘生幌子——空头叫”赖菢鸡见凌老太举着扫帚打,它也怒眼挓挲翅膀当盾牌,前前后后奔跑,似乎要来场格斗。 凌老太双手去抓,一个华丽转身,鸡贼溜开了,凌老太脚底未稳,左右手划游看式要摔下去,凌老太眼瞄着云秀:“桶丢不得,还不来扶我!” 云秀此时心悬在那里,她有个狠心,心内想:“跌死吧!跌成两半吧,跌死了就好!”她果真没去扶,眼睁睁看她扑到鸡笼里,撑出去的手扭转在地上,只听“咔嚓”一声,折了。 “哎呀,该死万年,折断了手,还不快来扶我!”凌老太坐在地上嘴里呼哀,两人见了,一人一手将凌老太扶起。 此时云秀扶着凌老太,却时不时拿眼瞧本沫,嘴角露出耐人寻味的一笑,似心也在笑:“哼!你这老货,要摔死你!” 两人将凌老太扶到床上后喊来赵本逵,凌老太一见了本逵,嘴里哀声更惨了。自己将如何摔断手的过程讲了一遍,坐在床沿,低沉着呜呜哀鸣。赵本逵见状,二话不说正要开启摩托车要送她去医院。 第140章 恰朱倪下楼瞥了一眼,冲赵本逵喊话:“老头子都没回来,你这个做孙的起什么劲,还轮不到你管。”凌老太愁面耷嘴,皱纹嘴紧了又紧,把嘴巴扭弯了,阴逡逡看着赵本逵。 赵本逵不听不看朱倪,仍扶着凌老太去医院,心里想着:“自己是怎么来这个家里的?怎么由一个疲窿残疾变成上好人的,在这个家里,除了婆婆还有哪个心偏着我,我如今不管倒成了忘恩负义的人,左邻右舍眼睛看着天公地菩望着,怎能不管。” 赵本逵好生带凌老太去医院,荣芝回来也赶去医院,接骨擦药又一同回来。刚回来就听见孩子大哭,赵本逵上楼见朱倪躺在床上,问她也不理,原来朱倪说了狠心话,自己又来赌气。朱倪常一赌气,床上不肯,孩子不喂来治赵本逵,这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赵本逵抱着孩子,孩子饿得直打挺,抱也抱不住,将孩子放在朱倪身边,谁知朱倪心冷,仍是不动身,只管与赵本逵堵狠不理。孩子趴在她奶上,更是一手扒开,将孩子狠推滚下床,她照旧蒙脸装睡。赵本逵牙齿咬得碎响没有丝毫办法。云秀见状来抱孩子,那孩子狠命不离,哭得更厉害,云秀左右不是下楼告诉荣芝,而后抱着孩子匆匆离家找奶吃。 荣芝上楼来,朝朱倪大喊:“作什么名堂?孩子不带不喂,不带你就出去!” “我凭什么出去,当初只看人面嫁过来,瞎了眼,碰了你们一家恶人,没钱没屋,本事没有还死不要脸。”朱倪坐起来骂道。 荣芝像从前对付云秀那样震吓她,降服她,可朱倪大如铜鼓的声音让他明白,朱倪不是云秀,震不住她,反惊住了自己,竟遇到了对手,但荣芝是谁,遇强则强,硬的行不通便去理论,说道: “嫁过来五年,你做过一指甲事么?一屋不扫,就是拖地只拖自己房里,单我门前不拖。工不做家不顾,我总想着年轻人也不容易,你们自己赚钱顾好自己小家,大家庭不需要你们担责。这些年吃我的饭,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个不是我办买回来的,如今你还捧着我的饭碗,还不服我管,就敢这般,再过几年我还想捧你的饭碗,依看势我们都要饿死!” 荣芝看朱倪不说话,脸上仍有气盛,又说:“哪里有这么好事,当真把自己当菩萨供着,每日当仙仙,灶里园里土里,手不沾,脚不迈,一直忍着你,你反倒越有恃无恐,越要在这个家里叱咤为王,喊打喊杀,是哪个给你的胆量。我不在家公公婆婆要不要管,你还胆大,出口猖狂‘轮不到你们管’啊……” 朱倪站起来,向荣芝走了几步,似有几分挑衅:“我生养两个孩子!” 荣芝气得脸色发紫,指着朱倪骂道:“你当着大人面,敢这般讲话,野调无腔,没上没下!”说着在门上猛敲了几下,赵本逵已吓得乱跳。 而朱倪眉毛不动,眼皮也不眨一下,反自己抬起脸脖喊:“想打人打试试,以为我怕你!” 荣芝气得眼里已泛着白光,心想:“你抬起脸喊我打,不打还等秋后,不给你个厉害,下次越狂纵难制了。” 赵本逵见父亲已动了真气,心想:“晓得老头子这副脾气,不晓得收敛看人眼色,倒往大里闹,该打!” 朱倪话刚落,只见“啪、啪”左脸右脸各受了一巴掌。荣芝顺手一掌,本逵反手一掌,巧得同时打在朱倪脸上。朱倪端着脸,气得发抖,瞪着眼睛,手指赵本逵大喊:“赵本逵,你有种,你也敢打我,你等着,你们赵家没一个好的!” 这时楼下传来一声“吃饭”两人匆匆下楼,剩下朱倪仍端着脸怒着。? 正吃着晚饭,只见朱倪哥哥朱焕直冲进门,见赵本逵就要打。荣芝喝着烈酒起身抢先站在赵本逵面前,叱呵道:“哼!在我屋场喊打人,莫谈!”一面又把之前跟朱倪说的话照旧说了一遍,凭谁有理,朱焕一听灰头丧气,骑车去了。 赵本逵打了人,心下颤惧,如此遭烦一世,原本在这个家从小受各种糟心,又搭上这样强人更是添烦添堵,胸中仿佛有一团热火在燃烧,气喘不止。又回到楼上见朱倪还躺着,孩子已哭得哑了声,早已自捶胸百遍,恨不得倒下去,一了百了。 赵本逵没了主意,只嘴里喊:“求你了,喂喂孩子吧。” 朱倪听到,冷冷说:“早来求我不就好。”这才好了。 夜里,荣芝回到房对云秀厉声道:“你不是,一个鸡蛋总是捡,躲躲藏藏,见不得世面。老人家要吃当吃,不要去捡,别个人家买来给老人吃,偏你就做成这副样子,连同本沫一样,读过书的人也随着你的愚痴样,为了一个鸡蛋闹出多少口舌,眼皮子浅,贻人口实!”? “要买我当愿意买,这是特意散养的乌鸡给女儿坐月子。”云秀百般的解释,荣芝也不愿听,自去凌老太房里看望。 云秀心里委屈,忍不住小声骂:“寡婊子,一言惹出塌天祸,引火上身反让我遭一通骂。懒骨头生贱,吃现成的还要耍脾气。”见本沫来,她冷目看了一眼,冷声道:“你们这些做女儿的不是一个懒样,如今这样也不好说别人,娶这个货色更是又懒又烈,当强当世,凌老太总是活样告诉她,越强越好!” 本沫抱着肚子,突然一阵阵疼起来,每一次阵痛与母亲惊呼合在一起,一家人又紧张起来,匆匆往医院去。原来只是阵痛,并不是要生,因二姐本红离医院近,便暂住在二姐家。 第141章 那本红也是个命里无姻缘的,与连面胡子连柏登记后便同居,只不过几天两人逐渐显出差异。原来连柏不仅邋遢,头面不顾、牙口不漱、不分四季常一连十日不洗澡,况他多年常住工地,无拘无束、日夜颠倒、像个野人。刚开始本红还耐着性子磨转他,去了工地回来仍是如此,只不过两月他便回了北方,本红宁愿他不要再来,果真又离婚了。 本沫直到半月后羊水破住进医院,她正躺在待产室,每个姐姐从张开的腿里望了一眼绕到她的面前,难免有些难为情。 阵痛感袭来,她将两手插在头发里,一声不吭发狠地抓,疼得越烈,抓得越响,仿佛要把自己的头发拔尽。她侧目看见母亲趴在玻璃窗口,双手插兜,脚下抖劲看着她,时而又背过身去看窗外。此时母亲的冷漠与她下体撕裂一样疼,她不声不吭望着母亲,反抓着自己头发一气扽。 大姐看见她痛苦神色,先俯下身子,顺着她的手轻柔的握住,把她的手轻轻夺下,嘴里喊着教她如何放松,另一只手摩挲她的身子,一会推额头,一会揉脸,如此反复几次,她感到轻松也歇痛了。 突然大姐目光扫向母亲,骂道:“你这个当娘老子的,自己站在墙边,还有心思拷着脚在凳上闲坐,看着女儿难经受还无动于衷,难怪你木脑壳,一点思量心没有。” “我能做什么,生孩子屁股一屙就了,哪像你们这般繁杂。”云秀说。 大姐再要骂时,又看见本沫双手插进头发里猛抓,三姊妹一齐按住她的手,本君劝道:“你痛你就骂!不管是医生护士你肚里痛你就是骂,骂出来你就松爽了,我就是这样,不管医生、护士、你姐夫,但凡在我面前的都骂一通,哪里像你这般不声不气,全压在心里,更是难经受!” “不能这么教啊,她不惊不乍,还是头一个,生孩子就是靠自己,莫教坏了。”医生说。 “你通知张埠了吗?”大姐问道。 “没有,是我生孩子又不是他生孩子,要他来作什么,也不需要!”说这话时她对张埠是有几分憎恨,当她回到埠村后,一股不需要他的劲埋在心底,张埠来过几回,来了还是照样待他好,走了也不求不望,始终表现不温不暖,她有她的冷漠,他有他的自尊,始终如初的样子。 本华听了,抓着她的手立即松了,她攒紧拳头恨不得蛮捶几下,瞪着发红的眼睛说道:“在医院一整天,你竟然没告诉他,到底你是怎样一颗狠心、冷心,生孩子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这样不是如娘老子一样榆木脑袋,他是孩子的父亲,你再怎么不需要他,他也是来的。你可以狠绝不要丈夫,难道孩子可以不要父亲!” 本华的脸上始终保持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转头又看向云秀,骂道:“她说不通知张埠,难道你作为娘的也不懂,这点儿心眼,两人愚到一处去了,都是蠢!” 说完转身走出病房,回来的时仍在本沫耳边轻言软语劝道:“张埠是个稳重的人,一听你在医院丢下一切就火急赶来,你多少要对他有尊重心,没有尊重心怎么能是夫妻,有了孩子今后更要懂生活。” “随他去吧。”一股强大的痛感袭来,她又挠头拽发,犹如扽着张埠的头。终于开了三指进了产房,好几名护士在她双腿间忙碌,反复鼓励她:阵痛即发力,歇痛即停顿。 她始终找不到发力点,母亲说“一屙就了,哪那么容易”双腿间曝光的羞耻感,以及担心因用力外痔凸出的尴尬,这是迟迟生不下孩子固执的原因,仍保留些屙屎的劲啊。每一次阵痛,她虽无声忍耐得到医生的精神赞许,但迟迟不见孩子出来令人担忧。 “快生吧,你就要当母亲了。”医生催她。 “快生吧,半夜三更全家人聚齐为你来,你在这打马虎眼。快生吧,远在张家围的隧公等着孩子呢,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值得你做这些!”本沫在心里想,隧公那朴实、热爱土地的形象在她心中无限放大:当他双掌揉搓大地,深情抱着泥土如抱着孩子一样时;当他身着蓑衣笠帽站在雨中插禾,始终躬身的背影时;当他四季始终赤脚踏地,感受大地时。无形中获得力量感,最后生死痛感袭来,医生按其肚辅助,竭尽全力屙出来,随着孩子一声啼哭,产房外响起一串如同鞭炮似的鼓掌声。 凌晨三点张埠到了,这时本沫刚从产室推到病房,护士拿着药走来,掀开被,教张埠如何护理、敷药等,从他脸看没有露出任何生疑,耐心听医生指导。张埠见了孩子而后一心服侍本沫。 三日后离院在二姐家做月子。月子中的女人或多或少是有精神问题,本沫也是,仿佛变了一个人,从前凡事不肯人帮,现在凡事都有要求、要讲究,有张埠在,脾气越来越大,不能忍张埠,连母亲也不能忍。 她总拿阴凄凄的眼睛看云秀,通过眼神传递她的要求:“做月子如重生,没做好月子如毁命—这话是你说的,道理你比我懂,自然也不必我提,是死是活你自己看得办。” 她开始提要求,要求云秀每一天按她写好的月子餐谱做,云秀每天在厨灶里忙,张埠负责当小工,专掰花生、小豆,荣芝负责办买食物等用品,一家人围着她一个人转,这仍使她不够。 月子中,她发现母亲从不主动抱孩子,以及常常不耐烦的声气中得出她不喜欢婴孩,这又让她想到母亲说过的话“宁挑千斤担,不抱肉疙瘩”先前她以为她只是不愿抱赵本逵的孩子,现在才明白她是不愿抱所有人的孩子。 第142章 这让她感觉冷漠,她开始开口指令母亲,有口无心的似于骂,这是她从前绝无仅有的。待到晚上,她听见母亲向父亲抱怨。 “她也是脾气丑,不说话,眼睛总阴凄凄望着我,嘴里指使着我做着做那,磨得鬼死。” “你是亲娘,她是亲女,不只有在你面前她才敢这样,别人面前总不敢,张埠又走了,至于今是她身体最弱的时候,你要受着。” “我受是受,我不只是说说,她要腰子汤做成一朵花,我也照做不是。” 本沫听到父母的对话,心下越发堵劲,心里要强,晚上也要自己带着孩子,总是半夜硬挺坐起来喂奶,手上用劲,腰子挺劲,这样一来,不到几日便腰痛到立不直。 带孩子去医院检查身体,这样几个来回,她腰痛到走几步就蹲下去,如此严重! 而云秀,在本沫面前总惴惴的,即使没什么事可做,仍然一天到晚拖把不离手,冬天本阴寒,这样湿气、寒气全往她手臂里钻,做完月子,她的手就如耷拉的耳朵,难抬起来,如此严重! 待做完月子,她的情绪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对着母亲感到惭愧,再待在这里给母亲添罪是可耻的,所以无论如何,明天决定要走了。 她抱着孩子回埠村正进家门时,只见朱倪的女儿赵维一举起竹棍来挡,云秀一手夺棍,便要骂时,凌老太笑盈盈说道:“嘿,这可打不得呀,这是姑姑,姑姑出嫁就是客人,可不是赵家人,要客气些,日后姑姑一走就看不到她了。” 本沫听了心上一惊,像什么勒住脖颈似的说不上话,原来这个家早已容不下,自己暗自赌气。 将孩子哄睡后,她闷闷的不知觉走到枇杷树底下。春季回来时树上缠满密密麻麻的蔓生植物,现冬季早已枯死,她将藤蔓拔开,枯藤仍像铜丝一般紧紧的缠绕着枝干,她愤力掰去,现出深深的勒痕,这便是枇杷树多年不肯长的原因。它长期在庇荫角落里,围墙内外总有蔓生作物牵绊将它拖垮,这是它从没开花结果的原因。 她不由想到自己,激动得浑身颤抖,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明天就走。 直到下午,赵家众姊妹都在院子里晒太阳,本沫突然心中突突的乱响,走到众人面前说:“我明天回张家围。”本沫天生是优容寡断的人,但对那些认为重大的事就决断,赵家人听她要回去,他们也不很留。 连云秀也看着自己耷拉的手,说:“偏生我这双不中用的手,也帮不了你,你回张家围也好,这是他们唯一的孙子,对你对孩子都会重视。” 对张埠而言,回张家围是件巴不得的好事,他求之不得,即刻装箱打包,所有衣物物品全部带走,大包小包另一个塑料带盖箱,东西不包不绑,犹如逃荒。 第十四章 赵荣芝弃女添窟窿 到了张家围,阿杏嫂骑着摩托车早早在大道口等,大巴车一停,不等他们下车自己先爬上车来接孙子,满嘴唤着:“狗儿,阿狗!” 本沫下车时,她仍不落手看着孩子,见本沫来,这才把孩子给她,开着摩托车先载着回家去。 在家门口见到隧公,他满眼里都是怜爱,围着孩子怯怯的看了几眼,孩子刚醒“哇”一声哭了起来,只听屋里也传来一阵哭声,本沫这才想起小姑子张篱与她同时期怀孕,张篱还在坐月子。她抱着孩子见了小姑子和她的女儿。 收拾东西时,张埠在本沫耳边说:“阿爸一世未求过人的,他想你肯定要回来,知道过了年家里的鸡鸭都吃完了,早在叔家自己养了几只,专给你回来吃。” 本沫自来到张家围又和小姑子一同坐月子。隧公阿杏嫂待她热忱可亲,尤其对孩子怜爱非常。 年后张埠去工作,留本沫在张家围,张埠走后,她就变得极其胆怯,每天像做贼似的,见谁都胆战心惊,总感到自己是寄人篱下,凡有不惯都得忍着。 一日,阿杏嫂说:“家里有点肥肠,再找几个辣椒,你自己炒试试。” 她听见阿杏嫂这样说越发馋,自来到张家围已有两月,没尝过一点辣味,只等他们出门,她去厨房捣鼓一气,接着满屋子呛锅、辣气、缠绕起来。 恰阿杏嫂回来,忙从她手里夺过锅扔在一边,嘴里骂骂咧咧,本沫退在一旁不声不气痴立着。 她不声不气,是因为害怕,自从她独自留在张家围,比以前更胆怯,哪怕在阿杏嫂面前取一物或洗一碗,胸口沉闷得如吊着秤砣,如客拘束感或如贼恐惧心理。 她不声不气,因为心里藏着一股傲气,从不屈服谁的傲气,任阿杏嫂说什么,全当是粗鄙。 然事实上她遗传了母亲陈云秀既老实又善良的本分,时刻保持对家母尊敬和忍耐是她本分。 阿杏嫂见她这般呆性,从没见过这般愚弱的人,早已不把她放在眼里,又不声不气,最是气愤,要骂要吼全随了她的性,如软泥里打桩——越打越下。 阿杏嫂连吼几声,本沫吓得退了几步,回头看见刚进门的隧公也低头不语,止不住的咳嗽,他刚刚得了眼疾,头晕眼花只好躲进房里猛烈咳嗽。 此刻她的内心像是犯下滔天大罪似的,她站在厨房望向副窗口,那日光底下细微的烟雾以及漂浮的辣气还在屋里腾空缠绕,这都是罪孽啊,她恨不得把那飘浮的辣气全吸进自己的胸腔里。 她看见阿杏嫂把锅洗了数遍,直到晚饭,阿杏嫂嘴里还不停的骂骂咧咧:“连锅子都是辣的。”连小姑子的眼睛里也闪着鄙夷的神色。 第143章 饭后她抱着孩子在门口散步,正要进门时,被阿发一棍横在门口,这是阿杏嫂大儿子张诚的女儿,小名叫阿发,已满两岁,自出生两个月大嫂出走打工后,全由阿杏嫂一手一脚养大,过分纵容溺爱不说,还有些霸蛮的野性。 就在昨天她看见自己的母亲从外地回家时,她一棍横在门口不肯进,而且阿杏嫂还教唆她不亲近自己母亲。 今日不知怎么发痞,也将本沫挡在门外。本沫意气即使跟孩子也计较起来,不顾硬闯,忽从背后“啪”的一声一棍敲在身上,小姑子张篱大叫:“阿妈,阿发拿棍子打嫂子,你快出来。” 屋内阿杏嫂大叫:“不会让开来,跟孩子较真。”说着出来将孩子牵走,转头没好声气对本沫说道:“一天到晚抱着孩子作……甚,阿发就是我从两个月时养大的,只认我!你再不脱手,我越发难带,即这样,你自己去带。” 本沫曾考虑过这事,当她看见隧公带着孩子赤脚在田垄上走来走去时,她觉得莫大野趣,孩子能在这样大山里长大,即是可贵。 而当她看到阿杏嫂待孩子或溺爱纵容或严格冷性,不好时便打不顺时便骂,她满口粗鄙话,尖酸冷性,把孩子留在张家围始终狠不下心来。 正埋头往房里走时,阿杏嫂又说道:“若是不放心孩子自己带,你走我才带,你在这就自己带。”本沫听了心里又堵着气。 这日她得了感冒,又因独自带孩子倦疲,无人帮助,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孩子躺在身边无人管。家里虽有人,但是他们假装都不是她的亲人一样,冷漠的不来看一眼,不抱孩子,任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发热,任由孩子在床上哭,她一点儿气都没有。 话说本沫极愚蠢不说,还有一身倔气。因哺乳期不肯吃药,也不肯孩子吃奶粉,她愚蠢地认为孩子吃了奶就该像刚出生时吃了就睡,孩子这样的哭闹不止,仍不肯怀疑自己奶水不够。 隧公阿杏嫂隔着楼在大喊:“孩子吃奶一尿就没了,指定没吃饱啊。”阿杏嫂嚷着上楼冲奶粉时,她恼羞成怒地认为这是羞辱她,认为她是没奶的娘。 事实上自从来张家围之后,饮食,情绪,加上生病,她的奶水早就不多了。可她此时不肯相信,孩子的哭喊彻底扰乱了她的心,她连拍了几下,孩子止住了声。 最后大嫂子请了乡医前来医治,大嫂子劝慰:“你病着,多半孩子也有几分病气,你吃了药喂他,他也会好。”所幸三两天身体好转起来,从此她便明白,这不是自己的久留之地。 她将这些告诉张埠,张埠却说:“芝麻大的事总打电话给我,那住不惯,这住不得,你这气性,根本不适合跟人在一起,跟谁都处不到一块,既不和,从此不要在一起住。” 本沫孤助无援,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走,而且是带着孩子。现在她明白了,心口叹道:“娘家不留人,婆家人不留。” 张埠接她回a海时,糟糕的生活让她恼怒、悔恨、继而生出极大的悲怨。一下车,她不知道哪生出的邪话,盯着地上冷冷地说:“到时我们各自生活,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我回家陪着我的姐姐。” 说话的时候她只字不说离婚,她不敢说出口这两字,但她表达的意思自己清楚:她想要离婚,离婚后各自过自己的生活,家里已经有两个离婚的姐姐,正好离了陪她们去。” 她知道自己话重了,便不往底下说,只看张埠的反应。张埠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冷淡,他知道本沫一生气就爱说重话狠话,现在这般无缘无故、没轻没重的话,他已辨不出真假、虚实、猜不透也理不清,唯有一法,当话没说过,依旧忙着手里的事。 回到住处后,房里依旧没变,肃清的几件家具,冷清的日子和无依无靠的生活让她产生莫大的悲哀。而她总感觉张埠凡是要求听命于他,这让她更抵触。 张埠自生长起的眼里见过的女人,如他姆姆婶婶以及她的母亲都是低声下气,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家,大事小事全由男人做主。 而在埠村大部分是女人做主,如凌老太,杨舒云,蔡汀兰,以及赵老屋的一切男人都被身边的女人霸主着。 就连她的三个姐姐全凭的一身烈气,对男人想治就治,想掐、打、咬全凭自己情绪。他们认知差异使得他们谁也不服谁,也不听命于谁,他们各自的骨气捍卫自己的立场和家庭地位。 因此谁也不理谁,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张埠像她一样不说话了,这让她乱了心。 她早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先睡,这日她睡到半夜醒来,身边依然没有张埠,总有一个思想缠绕在她心头,从前她小闹使性却敢肯定他是爱她的,他有他的温柔,当清晨醒来时会亲吻她的脸颊。 如今他待她如此冷绝,宁愿一动不动坐在黑暗里,也不愿意来找她,她想不通彻:张埠这样冷漠,到底是不爱她还是粗鲁的惩罚她。 她始终想不明白,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怀着一颗等待男人的心情时,这对她来说是耻辱,可事实上这几个晚上,她确实在等他,等待最是熬人心,她迫切想要一个答案,她感到必须要跟他说些什么,不是等天亮,而是现在。 她径直走到他面前,厉声道:“每天晚上你就坐在这里看,挺尸到天亮,我一个人睡房间,我既是当尼姑也比这个强,这比当尼姑、守活寡让人更受折磨,就是你这种整日不说一句话,要生生的置我于死地!” 第144章 “我总不是学你,你现在受不了,这些年我都是这样经受,不说话不就是你的常态,现在也让你尝尝这样的滋味。” “你竟然要做绝置我,好,看谁能斗到底。”说着赌气进了房。片响,她心里又得一句话,走出来又恨恨地说:“你结婚干什么?生孩子干什么,你就应该独自一个人!” “你爸爸这么着急你嫁,肯定是你有问题,果然,结婚是你逼的,生孩子也是你逼的。”他说着双眼无辜的抬头看她,眼中阴戾。 本沫听见这尖嘴薄舌的话从张埠嘴里说出来,她一言不发看着他,就那样看了很久,始终不敢说一个字。最后以“一个谬种”离开了他,暗生志气:“从今天开始,你我不相干!” 自从来到a海,本沫因独自带孩子,不分昼夜喂养,近来又身体不适,有些咳嗽,听见张埠这样说赌气回房,气得咳嗽起来,起先是半咳装咳,心里也在想好歹借着作病的样儿吓唬他,让他有个疼惜。 她病躺在床上,一会冷的发颤,一会浑身烫火,她贴着墙壁在黑夜里想,究竟他是什么心思?他往日不是这样子,对她多少有些爱的。只轻轻一个翻身感觉他并没有入睡或曾看一眼,他仍然在沙发上对着幽蓝的光看的入迷,这使她感到绝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察觉出张埠躺了下来,两人合卧着,这时她的内心除了身体的疾苦,心里还忍受着无法理解冷漠。一种无法与他同眠共枕,同息同止的感受涌来。 她要站起来离开这个冷漠的人,心口涌出的一句话:“你不是个人,既然我的身疾与你无关,我也要与你无关,至少今天晚上离你远些。” 她起身进了小房间,果真看他进来瞧了一眼,嘴里问:“你咳嗽要不要紧,要不要去医院。” 见张埠问,总有一股恶气缠绕她,让她无法克制情绪,怒喊道:“我既是死了也不用你管。”张埠也赌气出去,当真狠绝竟没来看一眼。 到了半夜,咳嗽竟止不住的咳不停,咳到整个胸腔痛,有病有气,气郁相缠。此刻她再一次看到老实人的张埠那心里的狠劲,比流氓还狠,比恶棍还恶。 整个晚上她一直在想,她明白了,张埠偏偏藏着两副面孔:一面安分守己,勤俭持家,面面俱到;一面刻薄寡思,寒人心,面目狰狞;寒人心时想到他平日家上家下,体贴细致,不至于冷酷到底。黑夜软绵里时想他白日寒骨话,互相矛盾,时刻警醒,冷酷到底。 整个晚上她痛苦地想啊、咳啊、咳了整宿,想了整宿!最后她明白了,张埠既不爱她,又要惩罚折磨她。 不说话就是治她的绝技,妙啊,想不到张埠竟用这样的方法治她。他悟到精髓了,她竟遇到对手了,她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整个晚上都在冥思苦想和忧郁愤怒中度过,竟一夜白了头,自己却浑然不知。 次日,张埠带她去医院的路上,突然冷冷地说:“哏,你这样感冒咳嗽,你已经脱离了社会,连你的身体也适应不了社会压力。” 本沫恨恨瞪着他,一股超出生命的骨气,乘着寒风,她走得比他还快,最后远远的说了一句:“我自己去,今后我自己为自己负责!”她拖着疲软的身体进了医院,这是她生以来第一次自己走进医院,这一刻她就知道往后的路得靠自己了。 晚上她看见张埠半夜里卷着被子独自睡在小房时,这古怪行为让她不解,不禁心里想:“瞧,这就是他的狠绝之处。明明知道她需要他,那种生病的人常有的软弱,即是木头或是硬石都会明白,反他先置气了。他的狠是既他知道,反冷绝地离她更远。他的绝是既她咳出哀声求他,反毅然的无动于衷。”她又在黑暗里痛苦折磨。 整整一周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这日周末,她正在做饭,而张埠一整天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不说话这却是惩罚她最酷烈的方式,他不说不动,偏扰得她内心万马奔腾,无时无刻在暴躁。 张埠不说话的姿态里无形中似有一把把冷箭,刺向她心窝里,她每看一眼张埠便刺一箭来。她持续忍耐,做完菜见他仍不动身,冷漠不来看一眼,她持续的忍耐终于化成火焰,忍无可忍将手里的东西猛摔在地上。 张埠听到哐当一声响,冷冷地说:“这是干什么,嗯,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作的,好好的日子不过。”而后他不动声色自己照旧吃饭睡觉。 本沫回到房里关上门,痛苦在这无声中折磨她、摧残她、将她置身绝地,最后无声中将她寂灭。她很想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没有别法,身边没有朋友,亲人,她只有告诉父亲。 荣芝是个急性子,即刻就打电话质问张埠,说:“张埠,你和本沫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跟他说话?” “爸爸!我和她没发生什么,她怪我不说话,她自己一年到头不说话。总是每天回来厨房灶上犹如乱成一副牌,碗筷倒的倒,桌子上又是面粉,又是饭菜混了一桌子。不洗衣不拖地就是扫帚也不曾摸过,我整日下班,还要收拾还要热饭。还要有好脸色给她看?爸爸,你放心,横竖她只要改了就更好,不改我们也不会怎样,一点小事,她总是想得厉害。” 挂了电话,荣芝愤然起身找衣服,看房间衣服随处既是,墙橱里塞的,支架上挂的,床上摊的;书桌上,药瓶,水瓶,药罐子,茶罐子;房间里药味,茶叶味,馋水鼻凝,狐臊馊汗味,各种各样的气味,犹如一副烂牌,又想到张埠说“屋里犹如一副烂牌” 更是恨上加恨。 第145章 他起身找袜子,五斗橱里袜子一只一号的,一只一色的,一只一破洞,满屉的袜子找不出一双齐全的。 他顿时火冒三丈,放开嗓门高声喊:“抽屉里没看到袜子!” 云秀听到荣芝的犹如癫狗叫,慌忙丢下锄头往屋内走,也没好声气的骂道:“我忙一上午还要帮你找袜子,懒如秋蛇,眼前的东西找不到。” ?刚走到花园,荣芝一身睡衣,手里捏着一只袜子,先将与张埠的对话说一遍,接着骂道:“看你这脏狗子,这些女孩都是学了你的样,不收拾不检点如今嫁出去都不待见。”? “学我的样?天公姥爷看着,我一天到晚起早贪黑,说我懒世上就没有勤快人。”? “一讲你就比喉咙,好,你去做,看看屋里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吃屎用现的角色,骂人就在行!” “哼,我不跟你讲,你自己去跟你女儿去讲。好好的衬衣让他洗得篾旧的,又是皱又是残渣,越洗越黑,扣子扣子掉,袜子袜子失,你自己看看,我穿出去丢人现眼。”说着将衣服往云秀脸上一扔,云秀看了荣芝脸色,只拿眼瞪着不说话。 本华刚回来也将母亲骂个不停,一面好气的劝父亲“我去店里给你买几件”。荣芝一听如孩子获得糖止住了,看了云秀一眼禁不住又身体震动,笑起来。 云秀刚刚脸上还肃静,见荣芝这般气不打一处,嘴里轻声:“哼,又是人又是鬼。总不晓得你这人究竟是人是鬼?” “旧了就旧了,不要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带了两套西装,你试一下如意么?”本红一面走进来一面说,荣芝见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又说道:“你娘,就是这个马大哈,迷离马虎。”说着三人一同出去了。 云秀见荣芝出去,立即打电话给本沫问原委。 “谁叫你们当初同意和他结婚的?”本沫先抱怨道。 “人是你自己找的,同不同意,还不是自己决定。” “到底他跟爸爸说什么?” “说你在家没有捡拾,卫生不搞,衣服不洗。” “啊……他竟然有脸说这个。我也是初为人妇,初为人娘,一人一手带孩子,一日三餐,亲自喂养,没一个帮忙换手的,你回来不帮着,没一句热肠话,反先讲究要求我内外干净整洁,端茶递饭伺候他,令人心寒!”本沫大喊。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孩子都快满岁了。你总是一些事情多想的,你不要让我置气,你好我才会好,你爸爸骂得我忐上忑下,你只有过好日子,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只有自己想开些,多做些,‘辛勤当自爱,不比在娘边’!” 14.2 本沫听了母亲的话,似乎明白这就是活着的道理,没有别法,此后她也学勤了,在他回来之前将地扫了几遍,瓷砖拖得逞亮,做好一桌饭菜等着张埠回来。 正低头看手机时,突然门响了,她心里突突的跳,她不知道张埠能否看见她做的这一切,心里有一种既期待赞许又不屑于顾的紧张感。 张埠换了鞋转过脸来,只觉一股阴气飘来,登时她的心一片寒凉。只见他像往日一样满脸丧气,双眉紧锁,阴冷眼空洞无光,小嘴紧了紧,恐怖之形让人无法抵抗他的威慑力。 接下来的一切更使她冰冷绝望,首先他缓缓看了下四周,接着一同往常先拿起扫帚扫地,这简直令她感到耻辱,地板通透明亮,光华如镜,他看不见,多么耻辱啊。 “不要动我摆好的东西。”张埠一边说一边把厨房用过的电饭煲、热水壶、重新归位,精确不差毫厘。 这些动作也让她感到沮丧,她不说话,心里却想:“难道这些东西都得按你的指示,乱了你的章法。” 本沫天生一副阴怪脾气,心里要强,阴且敏感,敏而古怪,怪得稀奇,说不得,骂不得。从前当她还是孩子时在赵家打骂惯了,如今嫁给张埠还要受他的气,哪里忍得下。所以一说就愁,一说就抵触,一说就结怨仇,接着心上赌气,脸上阴沉,装聋作哑。 实际上她将自身的优越感,不肯张埠半点逾越她之上,批评、诋毁她,她以自我为中心,容不得张埠对她指手画脚。 然而张埠却是眼中有铁,心中有律的人,他最看不得懒散的人。所以此刻他们“你容不得我,我容不得你”。 本沫赌气自先吃饭,心内忍不住咒骂:“化势足,别人吃饭,他扫地,不分时候,装模作样好看。”这话好生耳熟,这不是凌老太曾说过的。 凌老太吃饭时最恨云秀装痴作傻忙里忙外,让她吃偏要做,偏做出惹人嫌的样儿在她眼皮底下晃。而眼前的张埠也是这样,要他吃偏要做,人家吃他偏要扫,做些讨人嫌的样子给人看,更是得不到尊重。他的愚痴如同云秀的愚痴,埋干不得巧,心实不得乖,可竟是嫌啊! 本沫越看越厌恶,既不能和他一刀两断,又能如何呢,心里憋闷,饭也吃不下,下桌前又鄙视了他一眼。 张埠扫完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最后一声不吭把桌上的饭菜全倒了。 张埠与本沫如同一辙怪里怪气不说,忍性也相当,他能忍住饥,忍住渴,忍住男人所不能忍的一切。身上的傲气与骨气使他不肯低头,吃了她的饭便要在她面前软几分,他宁可饿。 张埠出生在山里,从小受饿受穷,他不懂浪漫,他只知道实在过日子,一日三餐,家里干净整洁,可自从与本沫结婚后,他就没有一天安稳的饭和觉,她脾气古怪,他也不想猜,不想问,以前他穷没饭吃,现在他仍然没饭吃,他忍了,娶了她倒霉的气全怪自己老实倔强上,他宁可饿也要护着大男人的尊严。 第146章 本沫看见他把饭菜倒了,心里已臆想到了他心里活动,她已经打定主意:“以后不再做了。”两个人像活在深山空洞,你猜我,我猜你。 次日正是周末,张埠因一晚没吃肚里空,见桌上无饭,他脸上阴沉得似乎要滴下水来。心里想:“到底我在你心中不是人,做饭这不就是你的职责吗?事我做全了,还不知足。休想我对你说半句好话。”他猜准她的心思。 本沫也猜准了他的心思,可她偏不去做,骂孩子也好,翻箱倒柜也好,摔锅打碗也好,只心里想:“休想我为你煮一碗米羹。” 到了中午,本沫为早晨没给他做饭而不安,不时又浮出母亲的话“辛勤当自爱,不比在娘边”她开始忙碌,做了一桌菜,她在厨灶忙碌,渐渐的看着他的脸转变了,变成一张和顺的脸。 本沫做饭后,安顿了他,身心俱疲,现在轮到她摆着阴沉的脸。他不由感到负担,不敢吃,又不得不吃,早上还没吃饭,他畏畏缩缩坐在那里不敢说话,本沫也阴沉不说话,心里想着母亲。 这日,在埠村的云秀正准备种点小豆,破天荒荣芝也答应跟着去。只见荣芝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踩着一双皮鞋,出门前对着镜子把下巴的胡须刮得溜干二净,油亮的大背头,出门前又把皮靴擦得程亮。 走出门时,转眸睨向身旁的云秀,他那嫌恶的眼色让云秀也低下头看着自己:上身穿一件蓝绒薄外套,宽松黑格裤子,松松垮垮系在腰上,一双马口套斜拢在脚下,走一步,雨靴皮子像果冻软焉着,肩上扛着羊角锄,锄上挂着草篮,手内还拿着小篮。 在荣芝说话之前她自己抢先说道:“做农活不是这样穿。”说着自己又笑了。 “倒是你,看你这身衣西装革履,你是去干什么,我们不是去做同一件事情吧!说好同我一起种豆子,净打马虎眼!”这一句把荣芝给说笑了。 荣芝一面说一面笑:“是呀,我同你一起下去,同你到田岸,接下来我还有正事要办,走,走!” 两人正埠村大路走着,只见赵危芝、赵全芝媳妇迎面而来,起先他也脸上挂着笑容,当隔着老远她们朝他大喊:“秀牯癫子、赵扯子,这是去哪里?” 荣芝立即脸色大变,当着他的面戏虐他“赵扯子”那是对他的奇耻大辱,他从前身无分文借钱时,绰约时也没感到这样的耻辱,想骂不得,只好忍着气,打阴飞脚走。 云秀看见荣芝这般置气,笑嘻嘻说道:“总是凌老太在她们面前煽风点火,贬低你我两人,她们才敢这般气焰,目中无人。让他们去说,呼牛也可,呼马也可,我做我的事,身上又不会掉皮,我是从来不理,只当一笑……” “我是你么?”荣芝骂道,他把所有的倒霉一股拢总都喷在云秀身上。他知道,现在全村的人都看不起他,连自己亲娘也是。 然荣芝是一个有思想,见过世面的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吃过他人没看过的东西,他开私家小汽车时那些人连自行车都买不起。他城府深有一身傲气,此时,从前的荣耀与现在的耻辱让他暗生志气,下定主意要做心里想却迟迟没做的事——他要在埠村建一栋全村独一无二的别墅。 原来赵荣芝先光景时有个愿想,曾想将老宅推翻重建,只那时赵书记执意阻挡,才在后屋建起楼阁。近十几年来日子艰难,自己落荡更是无影。 今日听见赵老屋的人笑他“赵扯子”,他就认为这事不得不做,做出大场面给这些人看,堵了那些贬低耻笑他的人。 他仍在夜里细细盘算,目前孩子们稳定,一个比一个稳步发展。老大本华离婚后,有着先前的工作经验加上凌老太投资,不到半年自己当了老板卖建材。老二本红在事业单位由职工做到经理;老三赵本君虽贫但志坚,一人打几份工。最有钱的数小女儿赵本唯,她果真志气,几年时间在钢铁厂从基层爬到高层。 心里仍盘算:“本华五万,本红五万,本君两万,本沫三万,本唯五万,统共二十万,有这些起本,手里有些材料,钢筋木板水泥防水材料,砖土现成的。”自己寻思了一晚。 次日一早,荣芝吃早餐时坐在桌上环顾一眼宅子,当着全家人的面说道:“这老宅子自建成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现如今哪户还住老房,我多时想推翻重建,赵本逵,你是一代新人按理你要拿主意,你的意见呢?” 赵本逵是个不思前后的人,一听重建,他先就起凝父亲的本事,大喊道:“你看着易绍钦家房子建起来,自己心里发痒,人家倒是有钱,你一身清水,你拿什么攀比人家,我什么底细住什么屋,我知足!” 根芝一听,还是一代新人比他还不如,指望不上他,拿眼瞧着凌老太。凌老太一听老宅推翻重建,正是她平生之愿,多年一块心病,喜得两眼放光,一个劲和声:“你建房只管建,能先地基就做地基,没钱我也想办法。” 恰云秀穿堂入厅,将碗狠地放在桌上,说道:“一没钱,二没钱,总是想一招是一招,哪来的本事建房子。” 凌老太狰狞凶脸,回呛道:“莫打破事,他既有主意建楼,让他建,难得他想做件像样的事,他心里有底,不是空头话。”赵书记凝着神想说不说的,如今是年轻人时代,他已老矣,不说一句闲话。 赵荣芝却是有魄力,当他想做一件事就不得不做成,五个女儿无一不支持的。赵书记和荣芝商定将大宅推翻重建,另地基往前数米,扩建到原来的院子的位置,原有的菜地填平一半做院子,与李家换土,从园子中间开出一条门路。 第147章 几个月后歇工时,荣芝开始犯难,凌老太看在眼里,说道:“荣芝,实在没钱卖了古董砚台。” “哪里就到卖着古董的地步了!”赵书记道。 “嘿!留来留去留烦恼,这一世都完了,还留着这劳什子做何用?”凌老太说着,心里又自忖:“建房子就是为了给本逵一个交代,用这一世的宝物换本逵这一世安稳!一栋房子自然抵得,再者这古董留着口舌多,人多惦念,倒不如卖了干净。” 赵书记看着凌老太从柜里取出砚台,他趔趄站起来伸手去夺,腿脚因久坐无力倚在了凌老太身上,嘴里喊道:“放下!你老懵懂,哪里就需要用它,这是我的命换来的。” 两人扭股绳似的争抢,凌老太见状将赵书记推坐在床上,大喊一声:“拿走。” 荣芝这才夺了去,说:“如今世道不同了,你现今是四代人了,到底有多是人惦念着这砚台,就连赵老屋的人也时常提起,到底留着也是乱世,不如用到正处。” 凌老太把赵书记扶了正,自己噙着血眼说:“你快拿走!” 赵书记垂头丧气,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嘴里时不时念道:“哪里就到这时候了!”在他心里这宝物应当传家之宝代代相传下去,看得比命还重。 他继续摸了摸腿,当年跌进地洞里捡到这宝物,摔伤了腿,他自认为砚台是这条腿换来的,这几十年在腿上忍着的痛,每每想到砚台心中方才宽慰些,如今要卖了它,犹如断腿一般。如今凌老太拼死要卖,他亦百般不愿也无法了。 荣芝得了宝物,对凌老太夸下海口一定能卖出去。但他心底始终没底,九二年有人提了两万,如今还是两万,他虽缺钱,但清楚的很,他并不想卖给别人。 他和赵书记一样把它当成传世之宝,他想留给儿女,这么想,自己有五个女儿,眼下只有本沫一个远嫁女儿,孤苦伶仃到底日后如何过活也无法预知。古董给了她,自然给她留一个保障,更是一份亲情永系身边,让她有所依,有所念,如到末时也能救她。 一边想一边打通了本沫的电话,说道:“本沫,家里古董砚台两万块卖了,你寻下买主。” “卖给别人不如卖给我。”本沫激动说。 “呀,我就是这个意思。”荣芝又把刚刚想的说了一遍。 本沫心中自小有些执念,这方宝物对于家的意义,自然不能用钱代替。如今父亲要把它交给自己,亦是把对家的情思给了她,本沫离家越远,对家的情思越浓。 当张埠回来,她深情看他一眼,只见他身穿笔直西装,身材样貌魁梧,她轻轻扯了下嘴角,脸上扬起似笑非笑的情义。 张埠看她笑,也收起了阴沉的脸,心内想:“早上出去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面目,晚上又是这般想笑不笑的样。一时坏一时好,受足了你的忍,总是又有需要我的地方。” 果真本沫开口说道:“我爸爸说要卖了古董,问你能不能找到买主?” 张埠说:“哪里找得到,最后不是我们来买。” 本沫听他愿意买下家里的古董,心生敬慕,卸下心中石头。低头心内想:“需要他的时候恨不得凑上脸亲几口,看哪都顺眼,?不需要的时候,看什么都嫌,这不是心里装着一个凌老太,什么时候变成了她最讨厌的样儿?” 果真听到他说:“需要我时你才说话,看哪都顺眼,?不需要的时候,看什么都嫌,你能不能正常点过日子!不要只过了一晚,你又恢复原来的面目。”厉色之声一时又将她打压下去。 晚上本沫主动挨着张埠,一如从前听到他砰砰乱跳的心跳声以及下体不觉硬胀。这是她唯一能辨别张埠对她爱的表现。她便不知觉放下愤怒、以及白天所有的不快,他很快反手紧抱她,脱掉她的衣裤。从他轻巧脱衣,凡事从她角度着想,耐性一分不减,一如从前,砰砰的心跳声可以让她放心,他从不计较她,不计较一饭一羹,不计较轻薄待他,反而看清自己如此肤浅。 过了几日,荣芝带着古董砚台来了,他将砚台从公文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给本沫和张埠看,本沫不由自主的将手摸了又摸,一霎时往日的时光影像纷呈,在她心里激烈的动荡起来,这绝不是一个物件,是长久的生命见证,见证着几世几代的年华。再者她还有一种使命感,从前这砚台像古董被家人珍藏,如今往后将藏在自己手里,万分深重之感啊! 张埠端着砚前后看了一眼,便放下回转身向荣芝说道:“爸爸我等会去取钱给你。” “不着急,我明日走!”荣芝说。 “只住一晚?明天就走,这么着急。”本沫问。 “家里一应事等着我回去照理。房子快则一年,明年年头就能建好,到时欢迎你们都回家来。” 张埠与本沫出门取钱时,张埠压低声说:“那个并不值钱,后面有一条裂缝,有修补痕迹不值钱。我们这是买个破旧,只是你如意罢了!”本沫不说话,父亲在这,凡事皆为和平。张埠将钱全放在荣芝手里,荣芝笑嘻嘻接住。 次日,张埠上班出门前说:“爸爸,我去上班不能送你,你下午坐车注意安全。”叮嘱几句便走了。 中午荣芝吃完饭,当他正绕着本沫的身后时,突然笑嘻嘻说道:“嘿嘿!本沫,你侧边有一根白头发,待爸爸帮你拔了去!”他几步转到本沫身后,再顺势的往后脑勺瞧,即刻厉声道:“哎呀,不是一根两根的事啊,有很多白发,这到底是怎么了?” 第148章 本沫知道自己从小多愁善感,有几根白发是正常的。再者与张埠那些纠缠的细节也不便跟父亲说,因此笑而不语。 14.3 次年开春,这日荣芝打来电话,说道:“本沫,房子已经建好,下周就是竣工酒宴,你提前回来住一段时间。”本沫听了喜极而泣,如是一种解脱,一刻也不能等,只管让张埠现在就送。 到了埠村,从村东走进来均是一片茂绿,右边的稻田弃耕改植树,只见密密麻麻的樟树林将对面的房屋均遮掩住了。 左边野岭里的杉树,大片大片的绿色藤萝攀枝引蔓像衣服一样穿在树杈上,由上而下一直到拖在地上,犹如长裙曳地,路两旁有许多小草,野花,路荆棘或翠竹,竟别有意境。 再往前数十步走到家门口,只见原来的园子一分为二,从中间开了一条一米宽的大路,均铺了小石子。 坡道较先平些,远远看见一栋清新蓝面的小别墅,门前仍保留了那棵柚树,由下往上走,一屋一树似合抱一起,一屋门前一树荫,一树荫下一家人,一家人站在树下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眼睛盯着新屋看,这是一栋一百多平二层小别墅,顶部呈三角式,外墙装饰金色浮雕花纹,大理石浮雕窗套,全凸式门廊,门廊顶部绛红色露台栏杆,两扇不锈钢大门。 穿过罗马柱进入里屋,脚下是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四面墙贴满瓷砖,两厅两房一厨布置典雅,各色家具均以新置,富丽堂皇,穿堂处向左是卫浴间,向右是转楼梯上二层。 穿堂后是原有的花园、厨房和楼阁,望着这个楼阁不禁感叹,可惜还没等到装修就像姑娘一样老去,现在成了老房。因新屋地基往前推,花园扩大一倍,仍种着一些兰花、月季、指甲花。 她来来回回看,又来到门廊处,凌老太问道:“怎么样?现在我们家又是让人羡煞,路过的行人,哪个不抬头望一眼的,都说好气派,你爸爸这回又争了一口气。” 凌老太说时又看向荣芝,本沫也看着父亲,想不到父亲半世疯魔半世癫,竟悄不声息做了一件大事,放眼望去埠村家家户户虽都建新房,都是老式的楼阁,这样的小别墅却是独一无二。 本沫不由又感叹父亲的行事和本事,这样的规划和布局就是六个子女加起来都不及他,因此心生敬服。 说话间,坡底下来往的行人,或是走路的,或是骑车的,都纷纷抬起头往上看,投来羡煞的目光。荣芝仍只是闷笑,曾经那份傲气又添眉宇间。 回到房里,云秀对本沫说:“满女,我楼上楼下各占了一间房,方便你们回来住,还有歇宿人来与客往,我不开口朱倪想霸占整层。爸爸说你回来我们让床给你住一楼,我们住老房去,一则你带着孩子爬上爬下不方便,二则楼上他们一家住着,孩子一吵,朱倪也有脾气。”本沫点头答应。 一日,她趁着得闲时去尹涓家,见了面时才知尹涓又怀了身孕,身边站着一个两岁的女儿。这些年虽两人未联系,但见了亲热如初。她因有身孕,素面素衣仍散发出温柔文雅,声音细软,身上一股祥和之气。 她站在门口迎她,仍像儿时一样拉着她手,热情不减,将她带进她婆家。尹涓的婆家好生气派,在市区一处三层别墅,本沫见了大人,拘约得不知如何客套,站在尹涓身后仍是笑,尹涓看出她的怯处,忙拉她去二楼。 本沫一直不知道好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今天见了尹涓才明白:尹涓有内外温存的老公,对她有商有量,话声里有爱,情绪里有包容,时而相互打趣配合,使她原本恬静的性格也添些活泼劲儿,越发生动有趣。 还有善良可亲的公公婆婆,可爱的女儿,家庭一团和气。现在她才明白这样稳定的感情,稳定的生活状态,才是一个真正家的样子。 自从她出去打工后,亦或是现在结婚后,她依然感觉自己是漂泊着,与张埠若即若离的感情,永远不能解决的情绪,不定什么时候两人就变成双哑人,在无声中折磨。 她那么渴望被人爱同时渴望自己有爱的能力,令她痛恨的是在张埠身边她变成了冷若冰霜的人,以及那个空房子,无论哪一面都不像家的样子。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正走到了二楼,尹涓随手将门关了,只有两人时本沫才恢复从前的笑容,两人说话像是回到儿时的情景,真挚可贵。 尹涓将她怎么出嫁以及考入编当教师的事情说了一遍,以及她生孩子时他丈夫如何细心体贴等。 本沫听完,赞道:“你公公婆婆好相处,没得说的好性格。正是因为你那样的从小性格温存,所以嫁到这样的好家庭。” “他们那样是没得说。”尹涓也点头,突然又问:“先前你读书时那样活泼大胆,怎么反越来越腼腆怕羞。” “我在家也不说话,我在家和张埠也不说话。”本沫不知如何回答,怯怯的说。 尹涓凝视着她,半久才问:“不说话,是怎样的不说话,怎么可以做到不说话,这样岂不是很难受,还要在一个家里,还有一起吃饭睡觉,啊……实在想不到,那是怎样的难以煎熬?”尹涓持久的、难以置信的表情告诉她,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你不必明白,大概这辈子你也不会明白。哪里人人都有好的对待,所以说你很幸福。” “啊?我幸而遇着童礼涛,同班同学,知根知底,两人相互和平,日子也平淡,也觉不出特别的感受,今听你这样说,我算是得幸了。” 第149章 “你今后还有什么想法。” “我们在家一旦生活安定,工作稳定就是这样了,没有什么好想。” “我还有理想!”本沫甚至是脱口而出,脸上似乎显出些活灵神色。 尹涓不明白为何这时仍一副自我优越感,以及为何如此热情高枕说出理想,她没有回本沫的话,不紧不慢站起来,她们在一阵沉默之中略显尴尬。 突然她转扭头盯着她的后脑勺,一声颤音喊道:“呀,你后面有白发了!”说着用手在她头上翻:“呀,后面全白了,你是发生什么了,只有前头是黑的,遮障了你眼睛,蒙蔽你的眼睛。” 本沫听了犹如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心里透凉,这才后知后觉。见尹涓还要往前额顶翻,她身子往前转撇开了她的手,一时阴郁之气缠绕在心里,不知如何是好。只待了一刻,她便以孩子为由要回家去,心里却一直凝着一头白发。 回到家,她先把门关起来,面对着镜子,手里另持一面小镜照向后脑勺,只一眼,她浑身便颤抖起来。想不到自己从前一头乌黑浓发竟变成白发女,才三十岁竟尝尽了半世沧桑,一时悲叹一时心酸,又恍然大悟起来,究竟的是怎样一夜白头心里已经清楚了。 先搜寻中药方,不顾好坏,吃一剂觉出不计了事,又拿父母的染发剂偷偷染了。 一连几天,天气如她的心情一样阴沉,带的衣服没干全如冷棍似的挂着,云秀说:“我去楼上找找,他们有好些小孩旧衣裳。” 本沫难为情地说:“他们刚在楼上吵架,你这时去找不好吧。” 云秀凝着脸,脚仍走,说:“他们三头两日的吵,他们吵他们的,我寻我的。” 云秀上楼时,朱倪在浴室里洗澡,她没问,也不打算问,她心里总得一句:“挑几件孩子旧衣裳换洗,这点事是人都会肯。” 虽这么想着,她挑完下楼时心里突突两下,果真听见朱倪在楼上大喊:“在我房里乱翻,冇道德!” 听见朱倪厉声喊,起先她稳住了情绪,心里想着:“随她说吧,不去回他的嘴,家里还有孩子在别让她们跟着淘气。” 刚回房里,又听见朱倪骂道:“到处翻我的东西,你就是个扒子手。” 她把衣服一扔,说:“哎呀,我硬是咽不下这口气。”说着又折回去,在楼梯口对着喊:“我进的是赵维一的小房间,拿的是孩子自己留下的衣服,每次姐姐们大包小包的衣服拿回来,现在拿自己的东西你就不肯,你有道理?在我面前耍威风,我就不信你哒哒嘀!” “不听你讲,拿回来就是我的,在我房里就是我的。日后我楼上你不要上来,哪个都不要上来,我房门关,大门锁。”朱倪大喊大叫。 本沫心里窝着火,此生她就见不得母亲受人欺负。以前不在家,他看不见,如今当着她的面,这般欺负母亲怎能忍。凌老太是老一辈,一世也无法对付她,但朱倪呢?她硬是咽不下这口气。 想着她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径直跑上楼,走到楼梯半道上发话:“你是这样跟娘老子说话!她是长辈!不分长幼尊卑么!” 本沫和云秀一样是个懦弱的性子,没有一张厉害的嘴。现在站在楼梯拐处,隔着厚墙才有胆量,楼梯口深高,那句话如掉进空洞深渊,绕音回荡,也反复在她脑里回荡,好一阵,没有一点儿回音了,一切都静止了! 吵架使得本沫浑身发软,她跌跌撞撞走回房,妹妹本唯对她说:“你就是冲动,你逞一时之快,出一口气,如今我们是客,你这么跟她去斗,不是更涨了她的胆心,只等我们一走,当娘的不是长长久久的受气,你就这点都不明白。只管让她去闹,犹如臭了一条鱼一样,她就晓得反心。” 本沫被惊醒了,眼睛看着母亲,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经过时间的改变,妹妹本唯也变了,变得懂事懂理,会退一步看,前一步望,步步深虑。而自己还是如从前一般,深觉惭愧。 她怀着忐忑的心对着母亲说道:“咳,咩,都怪我,害了你!我这样面对面跟她吵,只管我们一走,她会更厉害对你。” “不怕,骂得好!就是要挫她的盛气。你一骂她就晓得我有人在。”云秀说。 “我一走她会不会更厉害对你?” “哼,量她也不敢,你放心,有你爸爸在,她晓得厉害,爸爸说这个家时不时就要杀气焰,惹他发气屋都要抖三抖!” 恰这时荣芝进屋转入房里来,本唯见母亲那凸起的嘴唇像是要在父亲面前告舌,赶忙抢说道:“爸爸,我有件事情和你商量。正月摆竣工酒,我和王业唯也订在正月里办结婚酒席,可以一起办酒席吗?” 荣芝顿时沉下脸,冷冷说:“我早说过,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婚姻,自作主张的婚事,与我无关,与赵家无关!赵家从没心里真正承认过,你结婚可以,家里无婚宴,不请人,王家来人接了去完事,想大操大办,莫谈!”一席话说得三人灰心丧意。 14.4 转眼到了竣工宴,来赵家参加竣工宴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连罗家一家子都来了。 远远看见罗婶子一左一右提着两份礼走上来,朱倪母亲和凌老太忙迎上去,三三两两亲切非常。罗婶子将两份礼,一份给凌老太,一份给朱倪母亲。 云秀荣芝瞧着,本沫见母亲脸上露出些难看的形影,含怒细声说:“罗家准备的礼,凌老太有,朱倪母亲有,偏就少了你的。” 第150章 “少她个施舍!我从来也不望她们的,以为谁稀罕。你看见了,两家你来我往,样子难看,偏做给我和你爸爸看,来障我们的眼!”云秀说着,见她们已进门,故作笑藐上前迎,嘴里喊:“亲家陪着一起喝茶,我忙不赢。本沫,婶婶们来了,快奉茶。” 罗婶子笑说:“你忙你的。”云秀转身穿堂往后厨走。 本沫正端着茶盘往厅里走,突然听见一阵大笑声。她面带笑容谨慎的朝客人走去,头一个接茶的是朱倪母亲,她昂着头说:“赵本逵和朱倪两个,两老待他们没话说,两公婆待他们就差了一点。” 那声音很大,而且那声气里明显有讨伐,指责,没有一丝藏掩。本沫抬起头看着朱倪母亲,她和朱倪一样一双青蛙眼,树皮手,她皮肤很黑,说的话也黑。 本沫眼睛越过她,递茶给罗婶子,至上次见罗婶子还是五年前,从前虽然陌生,总能望见她心间慈悲柔软,现在看人的神色倒与先前不同了,与朱倪母亲站在一处,同声同气的添了几分寡情。 她抬起头看了半久,朱倪母亲和罗婶子齐齐盯住她,他们眼睛里有相同的东西,想到前几日与朱倪的争口,一切皆已明了。 本沫奉完茶穿堂往后厨走,恰看见父亲在花园,手里拿着一个扫帚,低眉处藏着深深的怒气,嘴里嘀咕:“好哇!你这臭婆娘,几时叫你自己打自己的嘴,迟早要把你的嘴巴堵住,到时叫你见了我如见摊神一样深敬!”说着拿扫帚一丢,出去了。 本沫进厨房时,看见母亲也怒形于色,正愤愤不平说:“差一点!呸!”喉咙里滚动一口痰吐在地上。 “咩,你听见了?”本沫问。 “听见了,她那大喉咙不就是说给我听,不止说给我听,她还想在整个埠村扬声,意思是说我坏,薄待了朱倪和赵本逵。她那坏心思,难道不晓得,今天这样的日子,她就是想公开对簿,声罪致讨,指责我和你爸爸。有其母必有其女,冇教导,专挑别人的不是,明上要强,做得出的狠绝。连一向亲和的罗婶子也不隐藏了,心思分明,只把朱倪父母当亲。” 屋外人来人往,整个埠村家家都来吃百家酒、合族老小,以及亲朋好友都来了,前院、前厅、后院、后楼厅,能摆的都摆满了,共计三十桌。 众人欢聚在宴席上热闹非常。众人见了凌老太无不夸赞她享老福,见了荣芝无不夸赞其本事,荣芝脸上又显出他三十年前那神气来。待吃了饭,人人都离去,酒桌上的热情一下子就散掉了。 发客后,赵荣芝和兄弟赵全芝特意招呼赵本逵的兄弟留下,赵本逵大哥、二哥、三哥与胞弟略带拘谨的神色站在八仙桌旁,脸上始终保持着笑貌,荣芝示意他们坐下,他们便坐下来。凌老太和罗婶子、朱倪父母则在旁厅坐着,眼睛也望过去。 只见荣芝用过分庄重的语气说道:“罗兄弟,你们今天看到了,我们侍赵本逵比亲生的不差吧。我从前说的一字不假,帮着他建这栋房子,我们不亏着他吧!” 荣芝红着眼睛,饱胀似的赤脸看着罗家四兄弟,罗家兄弟无一不撼动的,一一站起来握着他的手。 唯赵本逵依旧坐着,带着冷漠神色望着,心里想:“装模装样在这慈悲肠,你就是为了你的面子,虚荣,哪里是为我!” 赵本逵早已通透,父亲这样做,第一证明他有钱,第二证明他在地方上的威望,荣芝最怕的就是别人看不起他,或者说他眼里没有赵本逵这个儿子,他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证明他不比别人差,反而还要好!从前是,现在依然是! 罗大哥看着赵本逵不动,重重地拍了拍赵本逵肩膀,说:“赵叔,这些年我们看得清楚。为了赵本逵成人你做到的比我们罗家的付出千倍万倍。赵本逵好造化,儿时起我们罗家兄弟对他只有羡的份,怕他吃亏更是多余,还是从前我父亲的话,今还代表着已逝的父亲,告诉赵本逵,让他深记‘你父母待你与亲生无异,两老待你比亲生更亲。’这话他要记一辈子,我们也深记着。” 这话荣芝第一次听,为之震撼,一辈子纠缠的情结渐渐打开,他要的就是这句话,一句发心的公道话。 沉默片刻后,此时荣芝心里在颤抖,他今天喝了不少酒,一直在充斥他的头面,接着不急不慢取来公文包,他心里清醒自己要做什么,这是他今天琢磨了一整天要做的事情:当着罗家人的面,把他的心掏出来给他们看清楚。 他将手里的公文包放在桌上,只见他缓缓拉开拉链,一沓崭新的钞票罗列在八仙桌上,他的手在轻微的发抖,当着众人的面数了数,连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出颤抖的音色,说: “这里是十万块,今天酒席所进的全部款额,今天我要当着你们的面,把这钱全交给他们。说实在的,我待我自己亲生的女儿也不见得这么尽心,她们都是自立更生,苦生苦长。” 荣芝被自己这话惊住了,以及他发现愧对女儿们时,盯着八仙桌上那一沓沓钱,有五个女儿苦汉钱,可他全得了。想到这,他环望四周,所幸一个女儿都不在场,这才想起她们结伴出去影像了,他没法想象当着她们的面……他激动得满面泪花,像昧着良心做这一切似的。 他向后看时发现罗婶子、朱倪父母和凌老太紧紧盯住他,他们当看客,一想到早上朱倪母亲说的那话,他的心又重新振奋起来,不管不顾急于堵住这些人的嘴脸。 第151章 他站起来正要把钱交到赵本逵时,云秀恰从厨房出来看见了,她慌乱到了极点,大喊:“哎呀,这厮又是发魔了,把钱送给别人。” 明着抢又不好,一屋子罗家人,连罗婶子和朱倪父母也虎视眈眈着,便停步软和说:“你喝罪了酒,今天我先来保管这包。” 云秀知道荣芝性情:只要谁在他面前说一句软话,一句尊重话,他就恨不得把心掏挖出来给他们看,逞一时之气把钱财交出去,他常常发善心做这样的事,追悔莫及时,就将计就计,从不肯为自己做打算。 云秀把八仙桌一沓沓钱装进公文包便要走,被荣芝狠地一夺,骂道:“哼,你这蠢人,我的钱不给儿子给谁?在这搅乱,你没看见在说正事。本逵、朱倪,你们来!”他的眼光特别严峻,流露出一种非同小可的决心。 云秀惧怕那眼光,眼睛仍盯着包,一会发狠地瞄着荣芝,最后恼怒和愤然合一齐,拉长脸大喊道:“咳,我不管了,随你怎么个造法。”说着愤怒踏出大门,站在门廊处,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 赵本逵和朱倪已起身站立在荣芝面前,荣芝说道:“今天就交给你们,这个家就交给你们了! ” 赵本逵原以为父亲无非是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不会真给。听到这话以及看见父亲把钱递给他时,从未有过生命之重,此刻又深深惭愧,从前总为这怀疑他,那深切的眼神望着父亲,用以前从未有的尊重之心。 现在他所想的是该不该收,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想拿,他低下头若有所思:“第一,父亲一向性情多变,真心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都是变数,此时他不过是软心,不定什么时候,他就硬着心肠逼着拿出来。第二,这个家向来复杂,芝麻小事喜做劲闹事端,更何况是钱。第三,拿了钱,当家做主,是不是今后大家庭的担子全由他担,他还挑不起这责任。” 正犹豫不决时,忽凌老太一叠音喊道:“朱倪快收好,别又有人来抢了去。” 朱倪见钱眼开,早已把手伸出去接住了,云秀气得发颤,又看到朱倪脚上打漂,一溜烟跑楼上去了,云秀走出院子,故喉咙里震出一口痰来,恶狠狠地吐在地上。 罗家众兄弟又庄重地站起来向荣芝的手握了又握,罗婶子和朱倪父母见事情尘埃落定,心里如放下重石,眼里漾出笑意,也纷纷起身围过来,此时见了荣芝像深敬摊神一般。 朱倪母亲赔笑道:“我就说没有哪个父亲不向着自己的儿子的,顾着儿子都是天经地义的!”见朱倪来,轻声说:“生活中轻微分歧是有的,从今以后不能跟父母、长辈计较,他们总见为你们着想。今后,你们自己当家了,这么一个大家庭,由你们自己担起来!”此时朱倪一股热血,说什么都点头应着。 凌老太早已热泪盈眶,这样的盛大场面,今让她也瞧见了,不住的口内念佛:“感念菩萨,劳望菩萨,保佑了赵本逵如今成才成人。” 到晚上五姊妹欢欣雀跃回到赵家,所有亲友都走了,八仙桌上只有云秀一人一边收拾一边等着。 云秀见了五姊妹说:“哎呀,你们倒听听今天发生的事,竣工酒礼钱拢总十万块。”话刚落,五个黑黝黝的脑袋齐抬头惊呼起来。 云秀又说:“今天你爸爸当着罗家的面全给了赵本逵,我是气得喉咙嘶叫!”五姊妹声音反转又叫起来。 本沫心里咯噔一下,继而想着:“到底父亲心里只有儿子。当初姊妹与父亲商量礼钱,父亲说‘唯一一个兄弟,给少了地方上,礼薄上过意不去,还有些人专来看账薄凑热闹的,不如你们统一每人一万现金,家私家电另计。’五姊妹无不咬着牙答应。张埠无法理解礼金统一说法,为此闹了一顿。” 正暗自作悲时,二姐本红说:“都是只顾着儿子的份,做女儿的都是驴狗命,如今他们衣食无忧,吃香喝辣住得舒服,我们几个都去讨米。”说着拿筷一丢嚷着要走。 云秀看她气急了,又换了一副新筷递给她,软和劝说:“你爸爸总是为了面子,在罗家人面前急着给他们一个交代,在赵家族兄弟面前证明自己有本事。” “哼!一个交代!赵本逵他好命,从小到大凌老太守望着,受着一丁儿委屈就要村上、组上出面调停,不止整个赵家族要护让他,连同整个埠村都护着。如今爸爸又出面偏他,不止养他,还养着他一家四口,他们不管油盐米吃现成的,现如今还倒拿出钱补贴他们。我们都受了爸爸的当,骗着我们血汗钱,饿着肚子先填补他的窟窿。”大姐本华愤怒得从凳子上跳起身来,越说她那狂热的声音就越响亮。 听到血汗钱,本君那苍白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她东拼西凑借来的礼钱,到头来归为赵本逵而感到莫大的羞耻感。父母有命,同生同长的义气,现在在她心里变得极为愤慨,也说: “从小到大,无论在哪里,有没有人听过别人说他半句野话的,整个埠村小孩不敢、大人不敢、连老人都不敢,这就是他的厉害存在。” “本沫、本唯你们两还买了家电吧?”本华问道。 本唯抢着回答:“我买了洗衣机,她买了空调、电视。” 本沫一直不说话,这时她才切身体会到自己的境地,在这之前她还把这当成自己的家,在a海空无一物的租房里,只不过是她临时居所,她热切的期盼给家里最好,哪怕自己一无所有。现在她突然明白张埠对自己不满,是因为她心里根本没有他和自己的家。 第152章 她心里发出一声疾呼:“爸爸,你知道你的女儿难处吗?”继而感到新房里冷得发抖,她浑身哆嗦着。众姊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纷纷滚下泪水。 “好哇!现在看清楚了吧,我们都是为他们卖命的,爸爸嘴里说他们能克服,实际上巴不得我们掏心掏肺全给他,他们里里外外俱全,坐享天子福。说到底爸爸就是私心重,嘴上说着不理不管儿子,行为上为他想尽做尽一切,不知不觉隐藏着自己,蒙敝我们。” 大姐勃然大怒,此时她突然想到离婚时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埠村家里住不得,还有兄弟。”多讽刺,可笑,父亲在自己最弱、最痛苦的时候竟然先想的是赵本逵的体面,以及赵家的体面,现在全部清楚了:他和潘老大一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把人看的。 想到这她突然抬起脸,脸上横肉兮兮,几叠音喊叫着“爸爸”,此时她急迫找父亲说道说道。 “他喝醉了酒,困觉哩!”云秀说道。 “说不定是闷声装困呢!他和婆婆都喜欢装模作样,若是这样,我要泼一勺冷水让他清醒清醒。”本华说完又去敲凌老太的门,凌老太把房门倒锁了,也闷头装睡。 14.5 次日,荣芝看着女儿们来了,老远就展开双臂迎上去,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嘴里说:“我的宝贝女儿们回来了。” “痴笑!别叫我们撕掉你的面皮,说!你昨天是不是把礼金全给了赵本逵。”众姊妹骂道。 “呀呀呀,一大早的骂人,难道我会愚痴得把你们全得罪光。你们都是我的宝贝女,难道会委屈了你们,听我说来。” 荣芝不知为何看着女儿们生气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震颤,说道: “给是给了,但那公文包里的还有一本借据账单,今天早上我就告诉他按账单一一去还清,我早看了借得多进账少,还多出两万的空缺,由他们自己去还!”说着忍不禁又笑起来。 三姊妹扭头不理他,一边向里走一边朝他白眼,惹得荣芝像是点了笑穴,一阵神经质、持久的笑,笑得前仰后合。 刚进门,便听见云秀在厨房对本沫说:“嗐,又是笑又是气。你爸爸还是高明,悄不声打着一副好算盘,把面挣了不说又把责任挑明了出去,这样他们不照办都不行了,这样甚好。你没看到朱倪那货脸上的姿态,脸都黑了。” 云秀还在大笑特笑,料不到背后本华厉声道: “一个屋外痴笑,一个屋内疯笑,想不通你们这不经事的爹娘,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浆糊,后日赵本唯结婚,你们预备了什么?家里还是冷清的,没个急性!”本华大吼声将屋内云秀的笑止住了,屋外荣芝的笑也止住了。 她问了两遍,荣芝一听这事黯然失声,那笑纹立马变成了褶皱,继而一声不吭。 本华见父亲不说话,骂道:“不宴客也罢,最起码的要有婚嫁准备,这时你偏就不顾脸面了,难不成让自己的女儿自己走出去。” “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就是要自己走出去,不听我的,就是这样的下场!”荣芝冷声道。 “哼!早知道你就是这样的冷血父亲,到这一步还抓着不放过她。她这样难道你们做父母的没有责任,一个癫婆子娘,一个魔乞爸爸。好哇,你不管,我管,后日一切事我来管。” “你是老大!你要管你去管。”荣芝说完恨恨的看着本唯。 此时本唯一直克制着的情绪,身上火辣辣的,她抬起头,姐姐们全部看着她,她感到既难受又极其委屈,眼泪夺眶而出。 突然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大喊:“不管就不管,我自己走!”说着带着哭腔跑进房,把房门狠地一关,哐啷一声把所有人器了起来。 两日后,结婚那天,本华当真一手操办了两围桌酒席,自己兄弟姐妹一桌,接亲的一桌,酒菜与大场面无异,十碗十盆,可光鲜亮丽的屋面连个喜字都没有,冷清寂寥。 迎亲的车来了,从王业唯下车、进门、以及喊荣芝“爸爸”时,荣芝连眼皮未抬,也不上桌吃饭,独自站门廊处。王家应给的礼品凌老太照收,连荣芝也照收,既没有媒人,他当混了过去。 此时荣芝只有悔恨,他们给的七千块当彩礼,而他心中的女儿比这值十倍、百倍,哪还有着发还回去的。王业唯知道岳父看不起他,这些年他都清楚,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也不想奉承讨好,离荣芝远远的,脸面上保持着做新郎官的气色,背面里也藏着极深城府。 待本唯穿戴齐全出门时,父亲的话‘你就是要自己走出去’在她耳边回响,她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绝心不看她。 云秀含着热泪站在荣芝旁边用手推了推说道:“女儿要走了啊,起身送送。”荣芝反手一撇,将云秀的手拨开背过身去。 此刻本唯怀着尊重父亲的热心以及希望得到父亲的回应,见父亲这般冷心,心里如撕碎一般,她全身神经质发颤,泪水如洒豆一般,心里承受着无尽的绝望。 忽一个念头像闪电般掠过她的脑海,继而从嘴里说了出来:“这婚不结了!不结罢了!” “走,唯,走!上车!都等着你哩!”本沫含着泪看着妹妹,她心疼可怜妹妹,无论从哪个方面都和自己很相像,把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变成自己的耻辱,从此再抬不起头。 见妹妹不走,本沫又劝说:“别说魔话。爸爸只是一时之气,你莫怪他,他以前最重的就是你,现在依然是,这不会变。别作怪,想开些,上了车便好了。”说着挽妹妹上车。 第153章 本唯的眼睛仍盯着父亲的方向看,一步三回首,父亲的影子渐渐模糊。她摸了摸眼泪,看见父亲站起身顾望,用从前温和的眼睛看着她,更深沉地望着。顿时她身上感到一阵软溶溶、暖融融的,即刻出嫁的不安和不舍感,对父母对家的留恋,以及对未来生命的决心,最后她哭着呐喊道:“我会过好的,放心!”荣芝点了点头。 荣芝绝不是见钱眼开,卖女求荣的人,此刻他只不过是替女儿们一个个不值,眼睁睁看着女儿往坑里跳,这是一个父亲最切肤的痛恨,一个又一个白遭了一世心。 他无论何时心里又藏着一颗软心,尤其是最小的女儿,他心里那坚韧的恨与他心里最慈和的软相矛盾,他不知如何是好,转身看着女儿,心里唤着无数保重,这是他作为父亲对他最后的关切。 到了王家坊,这里离埠村不过十几公里,一条坡由下而上并排住着几户人家,拐进最里面便看见一栋二层的红砖青瓦的老房子,红砖变成了灰黑色,门口坪地也是灰色,竟比原埠村老房子还老,躲过爆竹炸裂声,像是入了灰暗的地洞。 进入新人房,屋内一应家具皆是旧的。本唯坐在床上,面色苍白,神色郁悒,全然不像新娘的样子。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姐姐们,本沫也望过去,这时她又看见了大姐当时送她出嫁时的脸,一模一样的脸,夹杂着心酸的、可怜的、满是忧愁和愤怒的脸。 大姐缓缓看了下四周,四面墙被刷得惨白,而房顶却乌旧的,蜘蛛网絮结,她的眼睛停在地上,林林总总不过几件嫁妆,顿时一阵寒酸涌上心头,热泪滑进嘴里,在舌里打了一个转,闷着声躲在本红身后。 本红顺着本华低眉处,也在偷偷摸眼泪。本沫扭头看着背后的三姐本君,她们的眼睛相遇,相互白了一眼,实际上是表达她对这一切的不满,本沫那阴沉的脸也在回应。 本沫低头之间又看妹妹的眼睛,眼神也不知怎的太过于忧郁和呆滞。只有当王业唯的身影出现她面前时,她那呆滞的表情里又生出了无限的愤意,甚至咬牙切齿。 本沫口中也咀嚼着默然的怒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就特别讨厌王业唯,她总是怀念着从前妹妹那粉嫩天真的脸。而现在妹妹脸上挂着花样年华里所不应有的、无限的忧伤和巨大的哀怨,一切的罪孽全归罪于王业唯,是他毁了她,让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蒙上了不应有的耻辱。 她不该受这痛苦,这痛苦姐姐们不懂,只有她懂,此时此刻她仿佛看见当年自己结婚的模样,婚礼沉闷而又冷清,姐姐们沉郁而又冷清,一想到自己结婚的场景,她就抑制不住想大喊,狂吼。 突然在一阵痉挛似的痛苦中高声大吼了两声“啊……啊”,每一声都是绝望的,受到耻辱的吼叫,她双手捂着脸,极力晃动脑袋,让那记忆赶紧消失。 “你发魔怔了,突然大叫?!”大姐骂道,那冷冽如刀目光中也表现对她嫌厌。 “随她去喊,不止她想喊,我也想喊!如若不是有客在,我会抓着王业唯的头一起同归于尽,我无时不刻在忍,无时不刻在呐喊,只是你们没听见!”本唯说着见别人来看她又显出强颜欢笑的样子。 “嘿!怎的都不说话,来个人,帮我们六姊妹拍个合照。”赵本逵喊道。 众姊妹站在方角柜前,本唯这才站起来,对着镜头她才笑笑,而后又是陷入长久的冷漠之中。 此时她已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耻辱的过场,现在她才明白,父亲不请客、不宴席的真相,其实是顾于她的体面,顾全了她的后路。倘若家里摆了酒,定是亲友一行送亲到王家,现在暂先不说姐姐们这般,都是亲姊妹,面上有些无妨,今天若是赵家族、姑家、姨舅家,无论哪一方,无不令她蒙羞、自取其辱啊!想到这,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冷彻脊髓的寒意。 她现在由衷感谢父亲,他看得深远,想到这她的罪孽之重方才解轻了些,对众姊妹说:“姐姐啊,不要伤心,日子总会越来越好,不要担心我,我有把握越来越好。” 下午临走时,本沫从厕所出来听见王业唯的母亲王婆子在后房与人高声说:“我唯一一个儿子,今日结婚赵家一身新衣冇打发,就这样看人不起。好哇,路程长远总会有一日,亮瞎他的眼!” “咩,姐姐们要回家了。”王业唯喊王婆子,王婆子这才从后门房内走出来,脸上还留着刚刚那火辣的气色,不看别人,只冲着赵本唯走去,假装客气的说道:“赵本唯,你看你姐姐们回去着发多少?” “咩,我姊妹们无所谓,不在乎小节。”本唯说。 “好哇,既你这般说,姐姐们你们也莫怪,就都扯直白的,不走过场了,都不着发了。” 众姊妹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早已走出坪地,挥手走了。走出王家坊,本华端的脸像垮了似的,又黑又长,啐口道:“我们人还在这,王婆子就狂口,叫我们难看,实际上就是给赵本唯下威风,可见赵家在他们心里的位置,现还是结婚头一天,往后有苦日子过。爸爸也有责,结婚这场景,他不管不顾是贻人口实的把柄,今后更是想方设法刁难赵本唯,让她抬不起头,害人!害一世人!” “背时,赵家总是走不出的魔咒,你一个,总以为你们两个读了书会有好选择,现在看来都是一盆糨糊!”本红指着本沫的脸骂,一抬头看到了岸上的本唯,方才收脸收声,挥手让她进去。 第154章 本唯自从姐姐们离去时,她就一直站在岸上看着,看着姐姐们一步一抬指,一指一怒间,方才在屋内的沉默,终于化为怒发的洪水,在不断的狂泻,看着姐姐们挥手让她回去,她捂着嘴冲进了屋。 回到埠镇,本华、本红,本君三人下车了。只本沫一人回到埠村,远远看见父亲站在院内,像是陷入深深的悲愁思绪里,见本沫回来,他急着问:“累着了没有,姐姐们都回家去了?” “嗯!爸爸你做得对,不办喜宴,不请客是对的。”本沫说。 荣芝这才又露出古怪的笑声,鼻子里嗤了一声,既而说道:“我总比你们年青人想得深远。一旦宴酒请客,再迎亲送亲,做完喜宴还不算结束,按规矩三朝回门,生亲礼道,他们还要一一上门,谦文搭礼,其中的人情物礼不一般繁锁,这么算来,只有出的份不说,脸面上沾不了一点光,依王业唯家那样的市场,反倒还要受一受冷讽。我早看清了,不做总是为她好,她不懂以为当真是我冷她,现在她就会明白过来,所有的事到了那一日她才明白。今日还是冰山一角,一步一步,还要明白多得多时,到那刻悟醒时,就醒不过来了,来日看,无论怎样她得不到尊重,她要比你娘还要受磨励,不听父母劝,就是这样的下场!” 这时,本沫也醒悟了过来,她不知人情在世上的严峻,只听父亲又说:“当时答应你嫁远些,实际上也是私心,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在眼皮底下受苦!”本沫默默进屋去。 晚上,大家围坐在桌上吃饭时,荣芝说道:“门前这棵树影响屋风水,明天要砍掉。” 赵本逵站起来大叫:“你要拆什么卖什么我不管,这棵树不能砍。不要动这颗树,这棵树是我的!” “今日,我朋友来单就说这棵树位置不对,影响财运不说还煞屋景。远看时,犹如门前插着一炷香,好不吉利。” “我是看见了,这棵树就是阻碍他停车,怕撞坏他的车才编出这个话来,偏哪个朋友一说你就信,你姓‘说’吧!” “你是在我面前大喉咙,大喊大叫么,还敢一句试一下?” 赵本逵闭口立,心内痛苦,这棵树比人还要令他珍惜。但他知道并没有用,从前只要是父亲打定主意的事,他就不会听劝一句,尤其是他的话。 已是深夜,他起身站在窗口,想着这棵树,从亲手栽种那天起,算起来已经三十五年了,他对那棵树有独特的感情。 他在赵家几十年从来没有觉得哪一项是属于他,除了这棵树。他骨子里藏着执着的深情,辗转发侧睡不着,身体与精神莫名紧张,看着那静怡的月光洒在柚树上,风轻轻摇摆树叶,似向他点头。 一想到明天就要被父亲砍倒,心灰意冷时而绝望,继而转变为愤怒,心口作烧,牙齿紧咬,身体僵硬,他发誓要阻止父亲,要和树在一起。他当真的认为没有这棵树,他的心就会死掉,树倒下,他也会倒下。 次日,赵本逵这天打算哪都不去守着这棵树,只见荣芝从外面借来一把大锯子,锄头、镰刀、钩子、一一备齐。 “你不要动我的树。”赵本逵大喊。 “你为什么偏要跟我斗,我要砍树你就不肯,犹如割你的肉一样。” “为了我的心,你要砍这棵树,就是砍在我心里,比割我的肉还痛。我们不像你,无情绝情,狗啊猫啊想杀就杀,树啊想砍就砍,东西想卖就卖,家里没一样你值得你留念的,这棵树是我从小种的,我要留!” “这个屋哪个不是我的东西,今天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树砍定了。你尽早离远些,不伸手帮忙反来阻我,你跟这棵树一样障了我的眼,晓得么!” 尖锐的电锯声一响,赵本逵的心也跟着猛烈的跳动,一时,本华、本红、本君同时出现他的面前,她们无论哪一个都不想把这棵树砍掉。 荣芝见状关了电锯,一面叠声问道:“今天回来那么齐,哪个让你们回的,你们都闲得无事来看我砍树。” “你这所闲得发慌,不晓得去钻黄土垄,总是有一出是一出,想出些馊主意。树是我们种的,你要砍,先来砍我们,跟小时候一样要把我们砍个精光。我至于今还记得,你那时候抜掉的那棵葡萄树,连根拔起,犹如把我们的根也一齐拔掉了。从那时起,我就想要永远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冷血无情的家,现在我们是离开了,再回来时,这个家仍然不像家。”本华说。 荣芝再一次打开电锯,他并不在乎孩子们,心里只惦记朋友的话,他非砍不可,不是以后,是现在。孩子们再往树靠一步,荣芝恶眼一望,那冷冷光辉一现,孩子们就知道,现在他就不是人了,比冷血动物还要冷。 孩子们怵惧那冷光,他们清晰记得,一旦他的脸色浮现那可怕的光时,树就必砍无疑。一阵电锯刺耳声音响起,本逵看在眼里,心跳随着剧烈到死灰,树倒下去时,他也倒下了。他得了高血压,这时他三十五岁,自从砍倒这棵柚子树后,犹如将赵本逵的热血磨掉,从此埋在树底下。 本沫的眸光不觉落向远处的枇杷树上,自建新屋后,推翻了围墙,原来长在角落旮旯处的枇杷树便显出来,自独立生长后,至现在才一年光景,枇杷树竟长高长壮,渐渐显出魁梧来。 孩子们都回去了,连远嫁的本沫也回a海了。 14.6 第155章 回到a海后,a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楼市暴涨,一房难求,人们纷纷蜂拥而至来赶刚需末班车,连张埠也急了。低声问:“你爸爸能建那样的别墅,他肯定是不缺钱的,问问能不能借点钱度过难关。” “你现在要,迟了!你定是想疯了,结婚前我父母提出帮首付先买房,你当时是怎样一张傲慢脸,说做不出这样失德失骨血的事,果真拿了就是成了倒插门,像你哥那样。现在就不谈骨血了,五年过去了,我告诉你当初付得起的首付现在要几倍不止,再者我父母建房子也没钱。” 本沫心里有气,她像报复他似的,想着前几年,她到处看房,偏远的,老的,旧的,看着合适的常巴望着张埠也去看一眼,可他心眼又高,从不肯低头,所以买房子对于本沫已不像从前热烈强求。 “一说你就翻旧账,不求你,我自己想办法!” 总之为买房,从不肯低头的张埠在现实里低下卑微的头颅,还背负着银行贷款,种种压力压着他,身疲俱应。 而本沫即使买房心里也是冷清的,在她心里只不过是从一处老房搬到另一处老房,日子照旧。 搬进新房那天,隧公阿杏嫂也来到a海帮忙将房子内外清洁。待一切整理后,本沫四周望了一眼房子,阳光将房子照得透亮,此时此景,心中恍惚起来,倒像是曾梦中景象,而且是多年前的一个梦境,原来冥冥中自有这个经历,说来奇怪,好几次,当她正经历时,寻思起来竟是原来的一个梦,真是奇罕。 本沫对阿杏嫂说:“我妈也要像你们一样多来走走。” “那是我儿子家,天经地义,你妈怎么可以?”阿杏嫂说。 本沫听了先是一愣,而后笑笑不说话,只当是长辈,有些顽固想法,无法沟通过去就算了。 至年底,父母和姐姐们来a海,她早盼着来。姐姐们来一天便回去了,父母留下多住几天,吃住朴素,她怀着热忱的心陪着父母。 至于张埠,回来便一同吃饭,吃完饭就下桌,从不在身旁说一句热心话,仍独来独往,如素日冷面薄唇 。本沫也懒理他,父母好不容易来一趟,买房子使心出力,而他却仍古怪冷肠。 只看张埠一眼,她便心里有恨,不禁暗自思忖:“你凡是想着张家围,想着张家父母兄妹,待他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他们面前甘愿为奴,把我当外人,即使我父母来你也如此冷意!” 而张埠也是,见她待娘家父母百般依赖却冷落他,也存着恨意,也心里想:“你凡是想着埠村,想着埠村的父母姐妹,在他们面前甘愿为奴,反把我当成陌生人。” 其实两人都是同一颗心,都是甘愿为别人委屈自己,把为原生家庭无私付出的爱心,都乞求能在对方身上收获一份真心,能换来一个知心冷暖的人,然而两颗心反离得越来越远。 这日清早,荣芝云秀已备好早饭,张埠始终在房里不动,依然是吃饭时他做别的事,听人催促吃饭他反不急。 云秀是个急性的,又高声喊了几声,嘴里嘀咕:“这厮蠢牯,面坨了,他劝亲戚似的不来,像是作神气似的。” 张埠这才从房里出来,难以启齿的惊悚面容。荣芝见他出来,仍和色劝道:“张埠,吃饭。”见他不应,又连声喊了几句。 张埠背对着他不但不应答,连看也不看一眼,荣芝看此情形,也灰脸收了笑色。原本张埠阴沉古怪,此时他牙痛得吃喝不下,正是痛苦时,听见荣芝喊不停,正窝着火。 只张埠上班前脚一走,荣芝登时放下脸说道:“依着我在埠村的性子,今天我就当场与他争口,哪是这样的礼数,我叫他几声竟不回应,胆大!哪个女婿敢在丈人面前放肆的!” “他说牙痛的厉害,痛得吃不下饭。”本沫见父亲生气忙解释。 “我在外也不和他计较,他表面看着斯文老实,烟不出火不进的,背地里不知心底,你又离我们天远地远,自己要多安些心眼。要知道老实逗人欺,实在忍不下,你就大声骂他几回,他就知道厉害了。” 本沫不知说什么,她为张埠待父母的情形感到痛苦,恨不得即刻与他一刀两断。这与新婚晚上所受的折磨相同,感觉像灼热的铁已经在胸口留下永远的烙印。 晚上本沫依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悱恻缠绵,与她这种缠绵幽怨调子不同,张埠是木头早已沉睡,她亦不想再做牵藤,最后会使她自己苦苦缠死,觉悟出这个她闭着眼睛睡去。 不久她在梦中又看到张沫,一个周围皆暗黑的地方,只见张沫朝她走来,彼此相互望着。一见面便感受到从前一切爱的根源,越走越近,只见张沫先把她抱住,此时她炽热情欲与悲伤的心交杂在一起,她拼劲全身力气紧抱他。他知觉了,感受她如饥似渴的爱意,正脱衣时做这伤事时,本沫大喊一声:“不好,快走,姑姑来了。” 这一声也将她从梦里清醒来,几次她心中受到极大的痛苦时,张沫总是轻柔的来到梦里,像是安慰她继续生活。 醒来已是早上,一大早听见父亲在打电话,说:“好,我一定来!我订好了后天的票回埠村,我今天去你那。” 挂了电话后,荣芝对本沫说:“我们先去表姐家,三姑的孩子张蕙、张沫都在那,三姑的孩子不比其他,个个有情有义,她既待我这样诚意我要去一趟,也邀请你一起去玩。” 第156章 “离得不远,我送你们去。”一听张沫,她的心就跳出来,以至于父亲再往下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了,魂先飞了过去。 坐在车上她从父亲那听了关于张沫的一切,这些年他在他姐姐姐夫的汽修店里当汽修工,妻子则在附近的工厂上班,生下一儿,孩子跟着三姑在埠乡。 到了汽修店,一眼看到了张沫,他正蹲在地上,脸上挂着笑容,依然五官深邃,轮廓分明。荣芝云秀早已在张蕙的招呼下坐着喝茶,而本沫始终不肯坐,不自觉向张沫走去。 张沫除了招呼后一直蹲在地上忙,手锤、起子、钳子、扳手等工具不停在手里挥来挥去,脸上、身上、手上乌油发亮,身上穿着薄褂,汗已浸透,背阔肌显出。 本沫就这么一边走,一边瞧,沿着一排高而密集的汽修零件隔档,当她向他靠近的时候,刚好一辆大车停在他前面,正好把他们遮得严严实实的,将他蹲在地面的那一块空地遮如阴暗迷蒙,一时忽觉天昏暗如夜,如在梦中。 本沫轻说:“你好像瘦了。”手却不自觉伸向他的背由下而上抚摸,如电火一般,顿时浑身发抖。 片响只见张沫竖起腰抬起头,露出一笑,手里依旧擦摸零管,嘴里说:“蛮瘦了!” 一句将她唤醒,方觉天空刺眼,她才醒神,心里作慌:“我这是干嘛,摸他背做什么?!”羞愧感使她连连后退,幸而没人发觉,只觉那手打颤儿,心头作烧,浑身颤抖,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如梦方醒‘梦里寻他千百度,咫尺依旧梦里寻’! 晚上一席人坐着吃饭,本沫时不时抬眼看他,她总想找些话与他说说,但她始终说不出,只听他说:“你现在也好,买了房生活安稳,你姊妹里现在就属你在外。”可她并不想听这些任人都能说的肤浅话,他满心里想的是特别之处,而他认为这是有人在的缘由。 她提前散席,又独身折回,就为一个人在路上能单独遇见他,她心里这些反复的伎俩没能如愿上演。整个晚上依旧没能和他说上一句特别的话。 次日,她回到家,独坐到下午,鼓足勇气给张沫发去消息:“我其实有很多话跟你说,但又怕你不懂。” “你说呀,你说,我会明白的,我心里全都能明白!”张沫说。 “我们连朋友都不算,我不了解你,你不了解我,怎么能懂呢?” “我们是亲人啊?” “我们只不过从前是亲人,现在是陌生人。”本沫心里想:“我既要说,也要你懂的理,你站在原地丝毫不动,样子、语气、行为和别个姊妹一样,我担心自己说出来的情,被你一笑置之,我于情于理也不能先说出口,这既是我的天大秘密,情愿埋在心里一世,不能任你笑一时。” 半天她也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现实中他对她丝毫没有超出特殊情感,而在梦里张沫总是在她过不下去的时候,安慰与填补心中无爱的折磨。在梦里总用一种眼里只有她的光芒盯住她,而她用眼神追逐他,带着更强烈爱,两个眼意心期,不言之表。 梦里面她整晚设构情节与他依偎在一起,但最后到醒都无法融为一体,她想要的细节又构思了阻碍他们两的情节。每次从甜腻的梦中醒来,那虚空的梦又使她失落。 忽然身体像着了火一般,堵气想:“我为什么来是想解开这个结,为什么你一直出现在我梦里。到底人世间没有心灵相通,既如此,你从此在我梦里消失。” 又一个声音劝她:“到底要问他什么?告诉他干什么?这些全是不切实际臆想的东西,明知道一点意义都没有,能在现实世界做什么呢?” 想了许久,她想问的是:“从小到大我总是梦见你,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心有你,在这个世界上你的心有没有我?” 她听见自己发出‘嗤’的一声,昨日的主动,那眼神,幻魅的情意,已经超乎梦了。想着她又翻出他的照片看,梦里的人总是与现实不同,总带有梦幻神秘,加上藏在心里像口袋似的装着二十年,难免超脱凡俗,猛看一眼照片又显凡夫,眼睛秃噜,有点接不住眼里的光,无故少了些情遐,不如不看,让他在心里成仙成道。 她起身丢下手机不作回复,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恰张埠买菜回到家,他们两在厨房做饭,张埠突然和色说道:“你爸妈一住就是半个月不走。” 本沫开始抿嘴笑,觉得张埠所说的话无非是玩笑,她果真得了云秀的真传,脸上总是露出愚拙的笑,不仅嘴笨,脑筋还比别人慢一拍。 直到她进厕所才恍悟张埠话里的意思,这话越想越不对劲,继而走出来问道:“你怎么说出这等话,我爸妈是长辈,想住多久还得随他们的心意。” “不知道你是反应慢还是什么,话说了好一会你又突然来一句。”张埠说。 “在我心里你已不值一分。” 本沫埋头走进房里,越想越令人浑身发麻,又想到之前阿杏嫂说过类似的话“那是我儿子家,天经地义,你妈怎么可以”她先前听见阿杏嫂这般说只当是长辈,有些顽固思想,无法沟通笑笑就算了。 而今天当她听见张埠也这样说,不敢相信这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那思想的愚昧和认知里的偏见竟和他父母亲相同,此刻她已经明白,这即是他的本性,是他在山里自然生成的秉性,如山一样难移。 第157章 如果阴戾凉薄是他第一宗罪,那愚昧无知便是他第二宗罪,两者叠在一起,已经将他所有的好品质全部抵消殆尽,心里已不值一分。 这是她没法让孩子去大山里生活的原因,她曾多少次想象着那青山里生长的美好,隧公那朴实、热爱土地的形象仍藏在她心中。张埠像隧公善良、朴实,然而 这愚昧无知即使受过高等教育也如山一样难移,是多么令人可恶啊。当她认识到这一点,连一家子都感到罪恶啊。 她不愿与他争辩,不善言辞,但她总会写,当他们发生无法沟通的问题她总希望通过写信告诉他,第二日她照旧给他写了长篇大论《大男人主义的人不能算是好人》发给他,直到下午他回了一句:“最烦你这样写,懒得看,当面说不行。” 这一句堵住了本沫原本自认为的发泄口,原本她以为通过写信的方式敞开自己内心,让他理解,让他懂得。不肯让她提心中的伤、解决心中的痛是多么令人残忍。 待张埠下班回到家,本沫在房里听见他回来,自己心里先吓了一跳,听见他在收拾,一时传来扣碗的声音,骂孩子的声音。她满腹愁苦,在这时,她便觉得自己被他拘紧着,连心儿也拘紧着难受。 一股超越她生命的容忍度压垮她,她无法忍啊!忍了那么多年,忍的宽度已无法承受,一想到他总是控制着这个家,控制着孩子,控制着自己,从前她不声不吭惯了,此刻无处发泄的愤怒,长久积郁在胸中的愤怒,一天一周一月数年里,压抑的愤怒如洪水猛兽,通通的全涌现出来。 她几步冲出房门,对他大喊道: “现在你连好人都算不上,在我心中一分不剩。你看看我的头发,我那一头白发全因为你。” “休说你因我白头,各人身体各人责,是你自己造成的,你这人的脑袋里充满幻想,钻起牛角尖不知道收场,如今就是下场,今后你的身体出现问题也别扯我头上。你自己不好好想想,我们变成这样难道不是你一手造成的。” “呜呜...”她哭了几声说不过他,张埠说的都是离心离德,超越她认知里所有的人性,恼怒,委屈,一齐涌上来,她大哭起来。 张埠看到她哭,粗暴的态度软了下来,阴沉的小嘴一抿,不说话了。 “你昨天对我父母说的话,你就不能算好人,白读书了。你在我心中现在一文不值。” “你看你又来翻旧账了,昨天说的话早忘了,不仅昨天的话,今天之前的所有话我通通忘记,我不像你平白无故的一句话就要长篇大论一翻,说白了你就是在家里闲的,我不像你,你现在吃的,穿的哪一项不是我的,总把坏的死记心中,想点别人的好吧。” 张埠说话时,眼睛横了她一眼,这眼神,早已把她打得浑身发抖,脸又变寡黄了,整个胸膛乱如麻,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横在胸口、堵喉颈、呼吸难,心内绝,俯仰之间阻她的血脉,刺她的心脏,肚里添石,好一阵静止后,忽她嘴里得了一句。 “你身上的缺点我有说过你一句半句吗?” “你可以说呀。” “我何必要说呢?你也不想想你这张嘴,害人的嘴,但凡在家里,都要看你脸色。你的东西我不能动,一切都得听你的。”她从厨房走到他面前,霎时间一副像凌老太的阴阳脸刻在她脸上,落在张埠的眼里,只听他大喊:“你看看你这张脸,多难看,多恐怖。” “现在嫌我的脸色难看了,你什么时候想过我受的苦,你那如刀子的嘴难道不是时不时刺在我心上,我有好过一天嘛。”她躲进房间,她朝镜子里看了看,果真看到如同凌老太一样的恐怖的脸皮,内心发狂一般。 自从与张埠那纠缠里,她的眼前经常浮现有凌老太那尖酸刻薄的脸,有母亲阴沉绝望的脸,有哥哥赵本逵疾恶如仇的脸,有时候可笑的是,这些脸时常出现在她自己的脸上,并演绎刻画得相当到位,连她自己也浑然不觉。 当她发现这一点时,突然像是发了心魔一般,抓着自己的头发一汽忳,这时她知觉出自己身处在恐怖的囚笼里,看着这拘禁的四壁,她喘透不了气,无法逃脱的命运啊,她在内心深处呐喊。此刻与张埠在一处感到窒息,她想争出去,挣破这囚笼。 终于她爆发出一声垂死的呼号,她要鸣冤叫屈,把这几年所受的委屈说个遍,张埠在外面一声不吭,她像是在唱独角戏,这加激了她心中的怒火,受惯了压迫的怨气全爆发出来,她尖叫着、数落着、她双手一挥,把她碰到的一切东西都摔到地板上,房间里的物件纷纷漂起来,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一阵响。 张埠在外面依然闷声不响,她觉得还不够响亮,又捡起一个更用劲砸出更大的响声,更绝望的砸在地上,越响越好,让他听见。这一幕,让她想到了凌老太,她跨了似的瘫坐地上,自从与张埠那纠缠不休里,她的情绪里,有凌老太指桑骂槐、打瓮墩盆,有云秀悲怨苦愁,有赵本逵意粗性躁。她不知道在长期的压抑里,渐渐把从前憎恶的记忆重新在自己身上激发出来,激发出来对付张埠。当她再次抢摔时,她就意识到这一点。 到晚上,她又在想张埠白天说的话,到底他们两个不同,一个当忘,一个当记,过了今晚,张埠便保持着若无其事的冷面、冷心,照旧用那双大手在家里劳作,像极了木偶人,一副他是好人的姿态,让她去惭愧,让她去反思。 第158章 而她当真反思,继而想到自己不是一个刁钻的人,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决不能像他一样变成木偶。然而现实是,要与他继续生活,只有一件‘忘记自己,成为木偶人’。 她当真这么做,为了与他继续生活成为木偶人,两个木偶人,你提着我,我提着你,心里的线一断,她就会脱离做自己。 第十五章 婆媳反转母女结怨仇 二零一八年自搬来新家已两年了,本沫正去幼儿园接孩子,夕阳西下的暮光将她的身体印在墙壁上,变成了巨大的箩筐,她又怀孕了。 她接完孩子又拾旧路,不是回家而是回公司继续上班。她在家门口创意园上班,幼儿园在小区,两年来她就这样一边带孩子一边上班。 刚走出幼儿园,她看见二姐本红发来信息:“你是胯下发骚竟又让自己怀孕,让你打掉偏要生,这时尝到苦了吧。一没帮手,怀着孕还上班接孩子,回家还要做饭收拾,二没钱,你最后会被自己拖死,不值得同情的家伙。” 本沫听到姐姐诙谐话笑出了声,一时承不住吐了起来,这次孕吐反应强烈,一直到现在孕晚期仍吐,每次吐时她就想禁欲一生。 她又坐回了办公室里,心里想着姐姐的话,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何又使自己怀孕,她那样想远离张埠,一步一算计划着结束与他的婚姻关系。只因两年前,张埠的哥嫂闹离婚时,她问张埠“有孩子怎么能离婚”,张埠答道“正好,一人一个”那时起,她就下定再生一个,以便日后脱身时。不得不说本沫天生愚拙,谁能想到她生孩子是为了日后脱身呢? 她回到家时天已黑,她还在摘菜做饭,汗水沿着她的下额落到嘴里,她用手一摸,地上如水一瓢,这时耳边想起母亲的话:“哎!前世里造了来的业,让我困在这样的屋场,今生今世做牛马!” 此时远在埠村的云秀也用手一摸额上的汗,洒在地上如水一瓢,叹出一口长气也说道:“哎!前世里造了来的业,让我困在这样的屋场,今生今世做牛马!” 云秀正趁天黑前收园子里的豆子。见荣芝回来她告舌道:“早上我去土里收豆子,我只跟朱倪说句‘晚上帮着收一收,我一个人做不全’她凶着脸说‘鬼喊你做哦’说完就走了,这时不见回来。” “早就说你是一世劳苦命,拼命做他们会领你情?老的咒你,少的咒你,你活得意思么,依我说什么都不做。反正我没饭吃有人会送到我嘴里,没钱用有人会送到我手里。”荣芝说。 凌老太在房里打着敲边鼓:“争什么闲是闲非,若惹到我头上,没这样好下场。” 云秀又气又急,嘴里又说不出来话,堵得心慌,气得剐颈,跺脚暴走出了屋,穿过菜园在大路上捶豆子,一边捶打一边念:“哼!没有屄本事,胡吹乱嗙就在行。你是什么人,不知身己多大,还大言不惭讲‘没饭吃有人会送到我嘴里,没钱用有人会送到我手里’扯七八蛋。” 突然她心里又想到了话,几个箭步回来,对着荣芝大喊:“我不做吃什么。” “反正我没饭吃有人会送到我嘴里,没钱用有人会送到我手里,别人我不管。” “我不去做,请一家子都去吃屎。” 荣芝即刻凶起脸,咬紧牙,手作拳向上扬,骂道:“你来顶我?蛮捶你几下!”云秀见状灰心丧意又回到地里。 晚上,本沫打电话给母亲,因问:“咩,最近怎么样?爸爸在家吗?” “哼,想他在家的日子难,现在越老越没有性,烟酒牌张不离手,家里不做一点事,埠村里无论谁喊帮忙他就下蛮劲做,为了别人一餐酒饭,为了聚到一起吃酒吃烟,倒成了篾片!” 云秀又将今天打豆子时与荣芝的争斗说了一遍,叹道:“满女,今日我和你爸爸又闹一场,打豆子时我心里就一直想离开这里,我要去你那待几年,从此离开这里,早就不想望着这张恶脸,当真接他娘老子真传,一秉一气啊,这个家一刻也呆不住啊!” “你若是想来,我这里正需要你,只怕你过不惯不想来。” 几周后,云秀果真来到a海,她带着自己全副家当,连那日打的豆子她也带来。一见到本沫犹如一颗救星,她是怀着一颗急于脱身苦海的心情来到本沫身边,她有五个女儿,唯独本沫与她相像,不仅性格、连长相、口齿、脾气也相同,同病相怜,同忧相救,每当她在埠村待不下去时,她心底总是热盼与女儿相依。 来到这即是她下半辈子最热切的期盼,云秀心里下定在这住下,进门时便大喊:“我不走了,在这住几年帮你看孩子,那个牢坑不回了。” 本沫拉着母亲的手,两人手拉着手,扼臂啮指,兴奋难以言表。从怀孕到如今九个月里,日思夜想,哪怕是个影子,只要她肯来也要欢喜。 谁知云秀只喜欢两日,等荣芝一走,魂儿也跟了回去。整日寻赌,麻将牌张,样样适用,然正经事却不肯做,一日三餐,给钱买菜不买省钱玩牌。 每天先问:“满女,我今天可以去打牌吗?”本沫总是点头答应,一则想只要母亲能住下来,能得一天清闲由她去,二则不让她得空去想家里想父亲。 待晚上,本沫从卧室出来时,听见母亲在小房里极密切切地打电话给父亲,听她说:“我一人在这里还是孤单,不习惯想回去。”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也低切传来:“只有多奈烦,你这样说不是伤了女儿的心,她快生了,你不要三心两意,去了就做好。” 第159章 荣芝只管好气安慰她,他早已嫌云秀管制,如今离开她自己越发的得意,更是不想云秀回去。 本沫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不说出来,闷着心里自想:“我这里忍着生活,你来这里,诸事不用你做,还不消停,只爸爸一走你就这样失了魂似的。张埠凡事要堵我心,你当娘的一来也要来堵我的心,以前你不是这样子的。” 一时又想起五年前怀孕时母亲无微不至,细心关怀,有小心,有爱心,凡事顾周全,如今怎么变了,本沫为这事解释不出,彻夜未眠。 以后几日,本沫赌气不说话,云秀问她,她也不答,如此云秀更是难受,心里想:“ 整日面对张埠阴森鬼,一句话不说,今你也不说话,是要生生的把我憋死。女婿不亲,女儿不热,房子又小,心中压抑,竟比原先的牢坑更让人难受。 好歹回去有个宽敞的地方,熟悉的人,凌老太再怎么坏,我可以去土里、菜园、与大地为伴。” 正想着,突然听到五岁的外甥大喊:“外婆,妈妈羊水破了。” 张埠通知他哥嫂,一行五人去医院,张嫂子冯竹事先安排了一切,住院及相关手续。本沫忍着阵痛,不声不吭。 冯竹在医院这么多年,竟是头一次见,惊叹道:“她毅力惊人!她将来定是能做大事之人,从没见过她这般忍性的人,从车上到医院没听见她哼一声。若是我早就大喊大叫了,我在医院这多年从没见过。张埠你好生服侍她,医院里能打招呼的地方都说了,她刚阵痛几小时,一会进产房还得几小时,说不定要明天早上生,我带你妈先回去。” 她转头又看了看本沫,问道:“你需要我陪着进产房吗?”本沫摇头摆手示意他们回去。 张埠谨慎入微,凡待产一切物料他一一备齐。本沫有了上次的经验,进产房后,不仅更坚强还自我鼓励,每次阵痛时,她便发力,自己心里唱:“火力全开!”配合着孩子冲刺的力量,竭尽全力,进产房不到一小时自主生产完。 次日上午,冯竹来见本沫已能站立,便说:“真是了不得,想不到那么快。顺产生的大人好,孩子也好。张埠好生服侍她,如今社会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来,那样自立自强,你哥去接阿妈了,晚上就到。”张埠听了越发的尽心尽力服侍。 晚上阿杏嫂来了,与云秀不同,整整十月中她早已备置好了月子酒、月子鸡、泡澡藤、食材,衣物,等等物料全备齐,单这点,她对亲娘有些难以言喻的酸心。 出院后回到家里,全挤在狭窄屋子,云秀一直待在小房也不好,进房看女儿时,张埠在服侍她换药也不好进。阿杏嫂抱着孩子不离手,一时她坐立不安。 起身去厨房做饭时,阿杏嫂却走来,用手肘将她推开,狠的将她手里的锅铲夺去,嘴里没好声气的说话,以示她不要动。云秀见她这样狠夺已感受到她的强势,心里已知阿杏嫂不是和善人,虽面上无事,心里开始防她。 凌老太在云秀面前当一世的强,云秀受了一世的忍,如今又遇到这么个强势人,心里有恨。当阿杏嫂坐在客厅喝茶,伸手要抓她带来茶叶和西洋参时,她反手一捂,然后把整个茶罐放回房间锁在箱子里。 待张埠带着阿杏嫂出去买菜时,云秀就将这些事讲给本沫听: “你这婆婆确实是狠角色,凡事她要做主,是她的东西不肯动,她持掌厨房我不能进。刚刚她泡茶,伸手要吃我的西洋参,我心里想‘我女儿买的,有你吃’顺手就拿回房里。” 本沫望着她不说话,心里一万个不知所以然,心里早已将母亲骂一遍:“你这么做不是坏了女儿一世名声,传出去不是对我不利。她将心来服侍我,你反把她当贼,反过来她就看不起我,你做的事,将来都会映射我身,别人有把柄轻我,这个道理不懂?自己的亲娘不看重,她更要看轻我,失你个实,走喽嗨!”云秀见女儿阴凄凄的眼神看自己,心里左右不是,脚步向后退,退出了房。 果真晚上张埠凑到她耳边说:“你妈把西洋参藏起来了。” 本沫软和说道:“你和阿妈好好解释,定是在埠村家里人刻薄她,让她这样人人都防备起来,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此后阿杏嫂对云秀越发不客气,连张埠也对她不满,正眼不瞧她。客厅里都是张家人,本沫在房里坐月子,客厅站不下,房间进不得,云秀越发不自在。 这日听阿杏嫂喊本沫出来先吃月子餐,她急不可耐站在女儿身旁。见本沫吃,她也端着一碗饭就着剩菜吃,一面眼睛看时钟,嘴里还没嚼完便将碗筷一放,说道:“我出去打牌。” 本沫脸上带着憎色,眼直直看着她从自己身后走,嘴里发出‘嗤’了一声。云秀听见“嗤”的一声从女儿嘴里发出来,恍惚间她像听见了凌老太的声气,停了停脚,眼里闪着冰冷的寒光,接着拿着袋子出门了。 本沫听见“嗤”的一声从自己嘴里发出来,她仿佛听见凌老太的声音,同样的嫌恶、同样的恐怖,顿时她感到万恶啊! 果真月子刚过半阿杏嫂就要回去,本沫心下一沉:“看看吧,是人都要抛下我。” 突然电话声将她惊了一跳,只听大姐本华说道:“婆婆腿断了,已经在医院住了好些天,这几天晚上讲胡话,老人这时摔一跤,怕是不中用了。” 云秀一听凌老太腿断了,想要回去的心越发强烈,几番几次打电话给荣芝:“我务必要回去,你既几百块请人服侍,不如我回去服侍她。” 第160章 一时电话那头又传来凌老太狼号鬼哭声:“云秀啊,快回来啊,我需要你服侍啊!” 云秀越来越激动,甚至痛哭起来大喊:“咩,我明天就回来,我好生服侍你。” 本沫听见她喊凌老太这一声娘,她惊奇得像木头般痴立在那儿,一边思忖:“以往她是怎么决绝,宁肯身上承受住千万斤重担,绝不低下倔强的头颅喊一声娘!如今离开她不到一月,反是心里念她,心里想她。想不通她们一世相互嫌弃的两人,为何又相依相偎,又是喊娘,又是回去服侍她。” 突然电话那头父亲狂吼道:“这些天不告诉你,就是让你一心一意照顾女儿做月子,你总是一日一时一个想法,女儿怎能做好月子,不是害了她。我告诉你家里一应事你不要操心,我都会处理好。” 挂了电话云秀又蹿到本沫面前说道:“爸爸不让我回去,我留下来。”晚上本沫总是想,百般不能理解又辗转难眠! 一日早上,张埠在本沫耳边念:“她的心早飞回家去了,有什么用?你只告诉她不要在池子里洗脸,水池里又吐痰又洗脸,多脏!马桶里又是硬屎又是硬纸,多堵,堵了几次了!” 本沫白了一眼,心里骂道:“可恨可耻,长辈也要受你管束,你心里就是对我父母不敬。”对母亲也是有气,心里也骂道:“一早不见人影,回来两手空空,今天阿杏嫂要回去了,你若真想回去,就月子最后几天你好歹做好饭。” 只等张埠前脚送走阿杏嫂,本沫顾不得月子,把头巾一丢,冲出去对母亲喊道:“爸爸喊你安心待着,你硬要执意回去,宁肯服侍凌老太,也不愿在这里待着。她不是你的仇人吗,我月子还没做完,你就要丢下我去服侍你的仇人,你弃我而去,就是与我结仇。”她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自从来这里起每天开口闭口念的都是她不好,实际上你就是离不开她!” “哪里是离不开她!” “工作要辞要留?孩子要去要留?都是你一句话。你讲定,不是一时说回去一时说不回去,总是左右摇摆,搅得我不能安宁,你下定要回去我就明天安排送你走,一点事情隐藏着两人都难经受!” 云秀伫立一旁,若有所思:“留下来我自己难受,张埠这个脾气难伺候阴着脸总是想事,什么事隐着、藏着、十足阴司鬼;自己女儿也是,动不动就不说话撩我一边,什么事也隐着、藏着、十足阴司鬼。两个怪脾气一模一样,真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屋门’,一点儿错不了,可见人一生世没有乱来,两个人生长就要在一起纠缠,天南地北都要遇见。如今我是如厕怕堵、吃饭添堵、坐着心堵、躺着身堵,如今明白,人到哪都是难念的经,不如回去唱老经。各人日子各人过,由着他们自己去造,无论如何这里是待不下去。” 片响坚定说:“回去!” 她说完泪流满面,又哭着说:“婆婆躺床上哀呼,剩下半条命。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我要回去服侍婆婆,家里你哥的孩子也要顾,就连园里的菜更是无人照料。” 说着牙齿里渗出血来,紫红色的牙龈发腐臭味,满口牙血她竟毫无知觉,最后她像是咬着血又说道:“回去!” 本沫难受,心里嘀咕:“我总比不上你那一世的仇人,比不上没有血缘的子孙,比不上一园菜。”大喊道:“好,明天就送你回去。” 两人互看一眼,各自擤鼻涕,心里一齐放下。次日本沫见张埠送走母亲,心底又恨,张嘴便骂,张埠没好气说:“你这样我都不喜欢。” “不少你一个,世上有哪个是爱我的。” 15.2 云秀回到埠村,回到家即进凌老太房间,只见凌老太骨瘦如柴,嘴里呼哀,看着凌老太平日那样强霸的人,被病折磨得可怜,不禁心酸。 凌老太见云秀来,欠起身双手来迎。云秀生性善忘记仇不记狠,寛量真大量,这一世凌老太对她的恶,她的灾祸,以及无数残酷的苦难并没有使她的心变得僵硬无情,反而心生怜悯,也含着泪双手去接,两手相握像是和解了。 “你回来本沫一人怎么办?”赵书记问道。 “她只是哭,知道我要回来只是哭,没有办法,这边娘病得严重,再者家里一应事也离不开,她只是哭!”云秀被问哭着退出房。 晚上云秀坐在床上,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家的归属感,像是突然活明白了,这里是她的家,她的宿命,余后人生的全部。 她握住荣芝的手放在口鼻处嗅了嗅,脸上似娇羞的笑了笑,重新回到赵荣芝身旁,令她明白今后子女无依,唯只有枕边人。她舒舒服服的躺下去,身体从未有过的和平之气,像理清了一世的缠结,下定主意好好服侍公婆。 此后云秀服侍凌老太体贴细致,起居、饮食、洗澡、更衣样样护理。一日凌老太在床上吭吭叽叽,云秀轻问:“咩,你是怎样难经受?” “哎……呀呀,难已经受啊,十几日没拉屎了,像是有又拉不出来,怕是活活被憋死了。” “你要是难受,我用手指帮你抠出来。”云秀说完,准备好夜壶,先将其下体脱尽,戴上橡胶手套,轻柔地往她股沟里抠去。一时她眼神恍惚,竟想到凌老太用手指抠她眼珠子的情景,但很快就闪现过去,啊...她颤着心手指温柔一伸,几个来回,挖出如眼珠子似得黑屎,挖了半盆。 第161章 云秀轻声问凌老太:“好些没有?”凌老太仍是摇头。 这时,荣芝进门对云秀喊:“用这支管用。”果真使一剂开塞露插进去,半响,那屎浆射了出来,几乎射到了赵书记嘴里,那一整床的屎尿啊! 云秀为她抚掌称快,喊:“咩,你舒服些么?”凌老太微微点头。 云秀朝窗外喊:“荣芝,你来帮我撑娘坐起来,我扶她去洗澡。” 荣芝听见,脚越往园里走,回道:“我在拔草,手里沾着土。” 云秀深知荣芝不会帮忙,整整一个月里,她除了见凌老太,几乎不曾帮手,他见不得血、听不得哀、更看不得屎尿。云秀深知对他无指望,这时家里无少小,她先将凌老太头扶起,将她驮去洗澡。 凌老太软弱无力,心思却清楚,低想:“往日待她太过决绝,真是不该,如今才像是一家人,便是真好了,今后长久要好好待她,像自家人一样待她。”她一脸慈和看着云秀,云秀让她坐着便坐,让她洗便洗,凡事听命与依赖,见云秀亲尽全力服侍,她又感激道:“你这般服侍我,我不会让你吃亏,竟是三千一月我也要给你。” 云秀轻笑了笑,低头也想:“若此能消释前嫌,从此凌老太对自己改观,也不枉我在这个家一世的悲戚。”因此更加尽心尽力,将凌老太身上洗完又洗衣被,臭味熏得脚底发软,洗得作呕,一连几日吃喝不下,反自己瘦了一圈。 这样数日后,凌老太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对云秀偏见又慢慢回来,时常在房里乱嚷乱叫,众人都说凌老太发疯魔了。 见一家子都走了,凌老太就开始嚷:“有屎。” 云秀一听,嘴上围着两副口罩进入房内,轻巧脱裤后屁股里一顿掏,隔着两副口罩,那臭气从眼里、耳里一直熏到心里,无法只能屏住气,伴蛮掏完。 待要去擦拭时,凌老太非但不配合反而不肯不依,故意摇身抖腿,那屎啊、尿啊、蔓延了整腿脚,令人发指。她瞪了凌老太一眼,依旧收拾,倒水洗身,一条毛巾擦股,一条毛巾擦脸,她先沿着股沟处,再整腿整脚的擦,擦到腿时凌老太又挣扎着不肯不依,一脚把云秀踢到地上,骂道:“你这野婊子,害我不浅,专来害我!” 云秀只当她是身上、腿上不自在,故不理她,仍换了一条毛巾洗脸。凌老太见云秀举着毛巾往她脸上擦,即拿手一扬甩在地上,手作拳,中指食指呈勾型状向云秀头上、脸上一汽戳,又戳到眼窝骨,手法像似当年那样恶狠,嘴里发出癫叫声。 云秀看她发疯魔似的,又想起本华、本红说她住院时发过疯魔,只当她是一时发作不计较。正当云秀呆眼时,凌老太自己将毛巾抢了去,脸上擦完,又往胯下擦。 “哎呀,你当真是头脑不清楚了,哪能擦脸的毛巾擦胯下,再者你胯这么裸露着不像样,难道没有羞耻了。” “哼,我这一世清清白白的,不像有些人胯里不清不楚乱来。就是你这寡货,绝代婊子,这一世害我这般,缠着我一生一世,让你服侍着我吃,哪一顿不是混任务似的,哄牲畜一般!” 云秀一听,心里起凝:“呀,这思路清晰,绝不是发疯魔,怕不是装模作样,假以发浑糊弄其他人,专在我面前讹人,岂不是无对证。她假糊涂真伎俩,骗人骗鬼骗自己,又狠又恶专治我,哼!若真如此,看我理你么!” 当云秀再驮她去洗澡时,凌老太明明身上有劲,故装没有,不光是手脚瘫软着,就连那好的身躯也要瘫着,驮压下来如同背着一副硬尸骨,加上凌老太嘴里像是从前那般滋味,让云秀背上驮着的重量更加沉重了。 此后凌老太见别人就相好无事,见云秀仍这样发疯魔似的骂她、打她,而云秀被她百般折磨,不知觉已消瘦几斤,亦无人听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果真百日后凌老太全好了,仿佛给她整个躯体获得新生一般,不但能走还重新唤醒她的烈脾气,对云秀没有一丝好转,反而对她变本加厉的嫌恨、辱骂无休。只身上一好,就拄着拐杖出门,把云秀服侍她一概不提,在族人、邻人、亲友面前大肆声张,昧着良心说反话狠话,更要踩在云秀背上,重新当家做主,立家威。 但凡赵本逵一家回来,嘴巴如翘起尾巴的猫似的对赵本逵学喵叫,云秀进来便是一对恶狠狠的眼睛瞪着她,让她离开。反是将从不服侍的朱倪请进房间,对她说:“若不是我脚不争气,断不能让她进我房间,服侍得忒不像样,看见她冒火……” 云秀恰站在门口听见,才知道凌老太原先都是装的,全是她掩人耳目的伎俩。嘴里嘀咕:“奸险毒辣的人,永远不会回心转意,即使我怎么待她,她对我的偏见早已根深蒂固, 始终不能改的事实。” 正转身时看见朱倪从凌老太房里出来,她往半掩的房内瞧,凌老太正合衣躺了下去,正纳闷时,只听坡底下一响笛,赵本华的车子渐渐爬上坡来,云秀恨道:“这又是要装病,好人装病人,病人装死人!” 本华、本红已走进凌老太房里,进房便问:“婆婆,今日好些么?”只听凌老太哀吁像是拖着将死之气,说:“饭不曾吃多少,腿也无力……”本华本红围坐她旁边,两人轻言细语宽慰她,又将带回来吃的穿的一一奉出来,两人在房里好一阵才出来。 云秀见女儿来厨房,细声说:“凌老太就是装样子,先前还好好的站着,你们一来上床躺着装病。我这样服侍她,她还到处讲我坏,只在我面前装疯癫来折磨我。” 第162章 两姊妹不说话,光用冷如箭的眼睛盯住她,骂道:“她连走路都不利索的人,你去与她争辩,真是这样你也得忍,你自己的包袱自己领着,得一世怨孽也罢,横竖你要有义。” 云秀眼睛怯怯看着她们,一个个眼珠白邓邓,不禁冷然如寒冰侵骨,即刻闭口不提了。她早已清楚这些女儿,从她们儿时起就偏袒凌老太,在女儿那得不到半点理解的话,更是锥心的反话、恶话背离她的心。一时又想到本沫,从前还能找她说说,如今帮她做月子帮了倒忙,也有许久没通电话,此时去说反添她的烦恼。 晚上荣芝回来时,云秀陈说其利害,荣芝即刻反驳她,将她怼得哑口无言,躺在床上仍像从前那般痛苦,她想着和谁说说,又想到本沫,恰这时女儿打来电话。 云秀慌张接起电话喊道:“满女,你打来了,我想你不会打电话来了。” “哪里有女儿记恨娘的。” “哎呀,我多时想跟你讲凌老太,这个老货,世上没见过这样的,俗话‘病老虎的爪子还能搭死健牛呢’她就是想生生的磨死我,搭在我身上如一副冷尸骨,呸!总是凝想她我就吐血,不讲她,还是自己寻苦受!” 一面又问着本沫近况,说:“其实一个家就是好生过着,总是你也赌气,他也摆脸色,两个活受罪,偏生你受得,从此就改了愁愁闷闷,胡想乱猜的性子,最是这种看不到、摸不着、想不透的气,藏在心里,最是要人命! 难怪你一头白发,嫁给这样的男人,从前你外婆说‘生活苦得且过,心里苦苦死人’如今你又离家远,凡事委屈,痛苦都只有自己受。你知道你的脚犹如一个老人么,别人都是水淋淋,你就是枯木老树一般。你总是要想开些,勿同人争,要同命争!不比我,我总是这一世走完了,不得再坏。” 本沫听了“双腿似老人”那句,心里颤摇。 “最近都好吗?你一人带两个孩子?”云秀问。 “都好,我应付得来。”本沫挂了电话,极力忍住情绪,她不敢想象这几个月自己是怎样挺过来的。 自从云秀回埠村后,本沫又开始一个人忙碌,照顾新生儿亲养亲喂,接送幼儿园的哥哥,厨灶一日三餐,凡家里一应事务全由她一个人。恰公司扩张,由以往十几人到现在数百人,公司上下独她一个老员工,熟悉公司业务活动、设计、人事,公司鼓励她放弃产假回公司上班,产假工资照补加晋升,离家近又独立办公房,允许时间自由,场地自由,亲养亲喂全由她自己安排。 她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失去晋升机会,故带着孩子去上班,刚开始几周孩子还能适应,工作时他睡,醒了刚好抱着下班。渐渐人多口杂,她自己也觉得带着孩子上班不像,不仅工作时添了怯心,总提心吊胆像做贼似的。于是请了邻居帮照看,工资分她一半,照旧忙碌。 一日,凌晨五点她已早起坐电脑旁,她总在趁着孩子熟睡时忙着工作。突然,张埠全身赤条提着南竹笋上来就要,本沫忍气说:“你做什么,穿上衣服,我正忙得不可交开交,哪还有形影做这伤事。”说着冷面的转向电脑。 “来,来呀。”张埠急不可耐,难以经受的样子。 怪不得张埠这样,这么想来自从生孩子到现在已有三月,她没往那处想,日日夜夜忙不停歇,也确实张埠会想,可此时的本沫,身心疲惫不堪。为了公司活动如期而至,她一人同时与媒体、广告公司、路演地交接,制作一系列广告、印刷印物、以及路演物料,这就是为何公司愿意她时间自由,办公场地自由。实际上她所付出的时间往往比在公司长,她见缝插针,独没有让张埠见缝插针的时间。 看到他的那刻,她认为他闲得发疯,从前张埠一向内敛沉稳,忍耐,极力的维护着他作为男人的骨气,长期将自己的本能、甚至连最起码的生理需要也能忍,从不肯为了这伤事失尊严。从前他从未有过这般粗野要求,怎这般厚着脸皮要,连骨气都不要,她觉得无可理喻。 他还在她身后央求似的等着,南竹笋照样立着,她极其无奈回转头看了他一眼说:“真的不行。”见他不动,她开始露出轻蔑的眼神,故意把键盘敲个乱响。最后一心扑在工作上,看也懒得看他。张埠见形在她后背轻捏了一下,然后失望地走开,那南竹笋也失望的焉了下去。 到五月初,她如意晋升加薪升职,但她开始体力透支,每月高烧一次,不仅她自己,两个孩子也接连生病。自上次那羞辱似的对张埠不管不顾,生病后他像报复似的也对她不管不问。 去医院时,医生的话让她醒悟生命:“你这每月接连高烧,再不休息调养恐将酿成大病,断不能因为工作让身体击垮。” 一席活让她惊醒,才觉出自己身单力薄,果断辞职了,将心思放在两个孩子身上。 15.3 转眼已到年底,凌老太身体与从前一样,云秀也不用进凌老太房里受气。这日朱倪在凌老太房里低声细语半天,见云秀出来,凌老太高声道:“这屋场为我的,哪个敢不肯,我先撵她出去!” 云秀知道是说给她听,并不理会,仍在厨灶忙碌。一时,只见朱倪走出凌老太房,雷嗔电怒向她走来,大喊:“钥匙交出来,楼上你占的那间房钥匙交出来,现在赵维一大了,我们要住。” 云秀原本心软动摇了一下,但见朱倪张狂的样子,如今是有事求于人,仍这般如狼如虎,没有半点尊卑之心。故低声说道:“这事你与你父亲商量,房子是他建的,横竖你问他吧。” 第163章 “我不要问他,至上次他打我后,我不再与他说话,他表里是我公公,心里我当他不是人,你把钥匙交出来。”朱倪说。 “哼,你说清楚这个屋到底是谁的?你当我是死,只要我活着房子轮不到他,这屋场是我的,我要戳烂你的屄嘴。”凌老太骂道。 这些话当着荣芝的面不当讲,但在云秀面前凌老太没什么可遮掩的,连赵书记也逞势欺人,两个孩子也来围攻。 云秀虽气愤,此时荣芝不在家里,她进退维谷,站在原处呆磕磕的发怔。朱倪见云秀示弱了,硬上前揭开她衣服搜检,向她口袋里一顿掏摸。 凌老太见云秀双手捂着不肯给,上前就是一锤,高叫道:“你放不放手?这屋是我的地盘。” “赵维一的小房间漏水,横竖她再长大也得腾出大房间给她,你一人阴占几房干什么?”朱倪说道。 “我女儿回来没地方睡。” “孙女都没有啊,竟先想着外人。”朱倪吼叫一声,犹如恶狗一般。 云秀早被荣芝吓破了胆,他们这样明火执仗倒借了云秀一胆,嘴里默念:“越强越没有,有也不会给你,休想!?” 她立在那里,如一个道士嘴里不停的念着,没人听清,她睁开眼看,一个妖精,两个魔王,两个精怪,都冲她鬼吼鬼叫,看式要吃了她,即便是道士降妖除魔,以一敌五,弱下阵来。 她闭眼一念:“荣芝快来!” “我来了!”荣芝一啈声。 原来荣芝早已回来,一到院里听见家里吵嚷便伺机蹲在窗底下听,只当云秀没了声他就跳出来。朱倪听见荣芝回来早已溜上楼,孩子也跟着走了,降妖除魔,还有两个老精怪。 荣芝大喊:“这个家三头两日不得消停,阴怪的一家人,见不得世面,老不死的竟是背后下死手,你们都去逼她,老实的人全给你们逼疯了,再要把我逼疯了,你们全都别有好下场,不信看得去。” 凌老太听荣芝骂她‘老不死的’心里起涌,如今明白了:从前一个真儿子,一个假孙子;如今变成,一个假儿子,一个真孙子。 凌老太待本逵如同亲生儿子一般,从几个月开始米桨一匙一匙喂大,背着拜佛求神,求医问道,今已长大,虽意粗性躁但从不学着荣芝败家败子,几十年来跟在她面前,心从一而终是偏着她的,就凭这点更像是儿子了。 而荣芝和云秀一起把家弄得乌烟瘴气是真孙,和起伙来诅咒他们两老死是真孙。阴戾凉薄,把亲戚姊妹全得罪光是真孙。她对荣芝失望透顶,她压着心里的邪火,躲过荣芝恶眼,忍耻回屋。 整个下午朱倪都在凌老太房里守着,凌老太说:“朱倪你不要怕,这屋场便是祖基,我就是单靠祖基这辈子都吃不完。屋场是我名下的,没有他们的份,我和你爷已立了遗嘱将来房契和遗留都是你们的,你就是要楼上的房间,让她交锁匙!” 朱倪眼睛看着凌老太衣柜,犹如得了金宝盆,娇娇痴痴挽起凌老太,振奋说道:“我和赵本逵会赡养你们终老。” 盼到晚饭,朱倪故意赌气不下楼,两孩子轮番上楼请她仍不见下来,荣芝喊道:“每日吃饭要喊,你总是要慵懒到什么地步。” 朱倪窝着火,正等这刻,她几步下楼,拿碗夹菜时,一瓢勺挖到底,挂汤淋了一桌,荣芝即说:“这是漏勺,分多一次?” 朱倪脸上不忿,拿瓢一丢,砸在海碗上。 荣芝咬牙桌上一拍,骂道:“正当的说不得,就敢砸碗打瓢。”震得桌上的人不敢说话,朱倪低头看碗,脸上露出诡异的光。 一时静阙,正当大家以为平息时,突然朱倪站起来喊道:“我要楼上钥匙。” “想要房自己去建,当时我提议建房,你们两主意是宁肯住老房,现在分了三间还不够,还要更多,可见你贪得无厌。”荣芝说。 “房子不是你的,你霸蛮占,更是贪得无厌。每日游手好闲,歇懒摆子!” 荣芝怒眼看去,狠地在桌上一敲,骂道:“望你一眼,你心里都要敲起警钟。” 荣芝有点儿纯粹为了唬吓朱倪而故作强样,他有分寸,大小事闹有底线,他刚一冲动心里念了一句:“你出去!”眼看就要从嘴里飞出来,又强忍留在舌尖上。他极力忍住怒火,心中理智并不想拆散他们的小家,也不可能拆了这个大家庭。 迄今为止,朱倪露出的刁钻样他很清楚她是什么人,他也了解朱倪在这个家的位置,是凌老太的心腹,赵本逵的厉害婆娘,两个孩子的亲妈。在这个家里她的援应比他多,但荣芝有什么怕的。 他望着只顾着闷头吃饭凌老太赵书记,顿时他就明白,凌老太才是幕后黑手,朱倪只不过是凌老太一颗棋,凌老太要这个话借着朱倪的嘴告诉他,当他捂出这个时,越发狠的望着凌老太赵书记,此刻他们耷拉的头比朱倪更可恶。 他知道凌老太心里早没有他,从她那拿不到一分钱,喝不上一口汤开始。可他没往房子的主意上想,他想着怎么也不是时候,他还没老,老的没死,而埠村世世代代房子都是父传子,他是一代单传,房子怎么也归自己,又有什么可辩。 不禁暗自思忖:“好哇,原是你两老的主意,没有你们从中作梗,量她也不敢这么大胆。原来今天这般围拢趁势都是要置我一个人啊。” 越想越气,接着吼道:“房子不是我的?是哪个的啊?牛心豹子胆,你胆敢再讲一次,要你的狗命!请你冇出世一样!”荣芝说完又狠盯着两颗灰白的脑袋,而凌老太赵书记仍是埋头吃饭。 第164章 荣芝把怒气又转向朱倪身上,眼睛发红,嘴里发出如同猛兽的怒声,赵本逵看见了,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他,父亲已发怒变猛兽了。 他立即转到朱倪身边,吼道:“你不吃饭就上楼,在这里乱叫。” 可朱倪看破不躲祸,是个狠角色,尤其是面对赵本逵,她最看不起他像条狗一样在这个家里唯唯诺诺。每次只要荣芝一发火,他就像弱狗一样不吭声,连叫都不敢。朱倪偏不听越是气,挣脱开他的手,有一股逞强的心劲,她要做给本逵看,看她的厉害,看她的强势。 “房子不是你的,你出去!”朱倪大喊道。 荣芝听到这个话,嘴里原本忍着要对她说的话反被她抢先了,想不到这个婊子既是当真的心冷心绝,比他还要心硬,心里又气又恼。 此刻最难忍的是对他不敬,骂道:“这个家里上下哪个胆敢对他这样说话,不是讨打!” 赵本逵原在一边凉着,他有尊长的原则,在父亲面前绝不霸强。他原本万事不争不抢的,唯这个婊子总是想出主意闹事端,今天竟然青口白舌,把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轻易说出口。 顿时气血上涌,心内骂:“这个婊子又是犯了大忌,这不是逞角色是蠢角色。跟在这个家里这些年,竟不知道眼眨眉跳,专挑老虎的屁股摸,不是讨打!” “啪、啪”只听两个响掌打在朱倪脸上。荣芝本逵此起彼落,左右张弓,啪啪啪数几下。这次荣芝下手很重,一掴一掌痕,打得她晕头转向跌倒在地,赖地不起,整个空气都凝住了。 荣芝又骂道:“你竟是什么角色,竟喊我出去,你要打赖在地上滚,随便你。”惊得二老早已弃桌离席,看看荣芝又看看朱倪,又不好劝,只睖睁着眼看。 朱倪挨了打,泼哭泼闹起来,喊道:“赵本逵,我要跟你离!” “离就离!最好把赵维良也带走。”赵本逵大喊。 “好好的家,总是闹,几时我死了才消停。”凌老太忙上来劝。 朱倪见戳到了凌老太心口,越发上劲喊:“赵维良,从此要记得,你爷爷打了我,自此之后,不要管他喊‘爷爷’。” 荣芝听朱倪这样调唆,越发气恨,大怒:“赵本逵,快打电话给她哥哥,叫来!看看他们家到底出个什么货色——没有教导教养的人,竟在这个家里当强当王,越是没个王法!” 赵本逵果真叫了朱倪哥哥,一并通知赵家姊妹一起来。 大厅里哭声震天,赵维一见自己母亲挨打在地上哭,自己也哭个不住。云秀看在眼里,她没有劝任何一个,窝着一肚子火,心里想:“啧啧,这个婊子婆,狼子野心,这个胆,要是没有荣芝在家控制她,还不让她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她要做的离凌老太远些,凌老太会乘势下手打她。 朱倪的哥哥没来。一家人正没开支时,一辆汽车沿着坡疾驰而上,本华、本红走了下来,与此同时,本君骑着摩托车也赶到。荣芝见女儿回来,多了援应,心底宽了松,一家之主的魄气又回来了。 本华两眼燃烧着憎恨的火焰,不问原由便插着腰杆子骂道:“这个屋里总是没一日是清静的,三头两日的斗,一群疯子!” 朱倪见爱管闲事的姑子来了,姑子多了麻烦多,赵家又有五个姑子,在她眼里,每一个都是麻烦。每次看到她们猖狂的样儿,她就来气。朱倪挨了打,如此一来,几个围拢专治她一个人,一听疯子,更是怒上加怒,这次她要趁她们狠时先狠起来,豁出去了。只见她从地上挣起来,大叫道: “你们也出去,你们几个以后也不要进这个屋!” “哟!这是嫌客?来的路上我就想劝父母你们要房给你们就是,迟早也是要给的。如今看来,不是个意思,你们要的不是房是占屋场,越过我们,要夺爸爸的权利,这是要造反啊!到底我们也没讲你半句,你自己要发韶,讲这些话冇意思么。”本红说着,已气紫了脸。 本君看在眼里,耳里听着,一声不吭。她正受了生活的苦,刚买一套房子,一个人供两个孩子读书,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生活的苦把她与别人较劲的气量消磨没了。 一回到这栋房里,看到桌上一桌菜,自己正经受的苦就涌来,而这些人不吃饭竟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斗闹。想着这些年,父亲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如今他们四十岁还被父亲护在翅膀下捉食,别墅住着,饭菜摆上桌伺候这群人,这样仍然使他们不知足。 这样的日子,竟是自己不敢想,她站在母亲旁边,她心里除了冷却的悲伤,单只有眼睛转动着。忽一声尖锐的喊声,使她们齐齐望向本华。 “你是喊爹老子出门!现在又要赶我们出门!让我来看看你有几斤几两。”赵本华大笑着朝朱倪走去,她要抓起她的领子,再去刮她耳光。 “华华,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总是看着老弟的面,忍一忍?忍一忍!”凌老太拦住本华,本华也停步看了看凌老太。 要说凌老太与本华两个有不一般的情份,凌老太待她比亲闺女还要亲,更何况这一条命还是她求来的。八九岁时凌老太带她去外市大女儿家做客,突发败血症,她跪在医生面前,求医生一定要救。医生强调她是特殊熊猫血型,抢救更是难上加难。 连得到消息的荣芝在赶来路上说‘横竖死了也不会怪罪大姐’的丧气话,偏她不信在医院苦求,连院长也为难说道“一个老太太为求医生在地上打滚的没见过”医生用了十二分力硬是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第165章 而赵本华待她同样胜过亲生的娘,凌老太说什么她就听,云秀说什么她就要反,眼里总闪着‘你没有资格当我娘’的火光!赵本华身上不够本钱做建材生意,是凌老太给她棺材本,一路飙升。凌老太是铁公鸡,连荣芝在她那讨不出一分钱,而她却愿意给赵本华,心中的地位是别个孙女不能比的。 荣芝、赵本逵心上又一紧,这个货专挑老虎屁股摸,唯不搞跨他不罢势,为这一句荣芝又想冲过去打她,只见本华抢先站在他面前,厉声厉色骂: “哈哈,我看清楚了你几斤几两了,只有是操牙铰的角色。还没轮到你讲大话的权利,公公婆婆爹娘老子身上不适,还不是靠我们几姊妹,你做了些什么,一旦有什么,你人靠边,钱不沾,力不使,竟捡便宜。现在竟大言不惭说大话,我是老大,竟不是好惹的,你睁大眼珠子看清楚。” “华华,不要说了,都在气头上,总是顾着老弟的面,要和气啊。”凌老太又踱步走到本华面前喊。 吵架总是要顾面的,凌老太顾着赵本逵,本华顾着赵本逵,连荣芝也顾着赵本逵,唯独赵本逵站着不动。本华扭头望着他,仿佛骂他是缩头乌龟,站在背后一句话不说。 可朱倪却没什么可顾的,她要闹大越显得她的厉害,他们夫妻之间也没有多少情分,赵本逵自从知道她烈脾气后对她也没有多少情分。如果没有这个家,没有孩子,还和她过什么? 赵家的姊妹对赵本逵感情一如从前,从小到大一起经历的生活,就是他们最稳固的墙,即使朱倪怎么闹怎么攻,这个墙稳坚不破,心底里依然是偏向着他,如亲生弟弟一样。她们齐伙认为他倒霉娶了朱倪,赵本逵也自认为倒霉。 所有目光在一瞬间都向赵本逵靠拢,凌老太哀色的、本华愤怒的、荣芝严厉的、让他拿出男子气概征服住她。可赵本逵站着原地一动不动,他没法对付朱倪,他不是服她,更不是怕她,架住他的是那副挑衅这个家的烈脾气。 当他待在家里总想静一静时,她反搅得这个家天翻复地不罢休,这是他怕的原因。他确实是害怕了,朱倪确是狠角色,像他肚里的蛔虫,他最怕什么她反越惹什么,最怕谁越惹谁,她的冷、毒、狠、绝、比赵家六个孩子加起来还要厉害。 她烈性时目无尊长,冷血绝情,该说的不该说都随了她的嘴,不留后路,直截了当,泼劲毒烈,凡事要绝后地而再生,当一日强一日,闹到绝地她就拍拍屁股走人的样儿,这么看来,赵家没一个是她的对手。 可他要顾这个家,又为守住这个家,守住两个孩子,没有别法,骂缩头乌龟也罢,他要再说一句便是助她灭赵家的火,这事便没完没了,折腾死了人才能停。 而本华没法冷静,她咋呼野腔惯了,尤其是回到这个家里,更使她没有好脸色说话,她看赵本逵不说话,话就更响了:“好啊!你只有本事在我们面前逞能。不讲话啊,平时不是恶言泼语惯了,现在要你说话时就变死狗,弱卵一个!” 本君看着赵本逵,唯独她明白,她甚至开始同情他,守在这个家里,这样的娼妇身边,有什么好较真呢,与这个家去辩,天一亮,他们还是一家人,人情,情义最是讲不通,扯不清。 忽大姐本华又说:“没有我们五姊妹你们能住上别墅?这栋房子外砖地砖,最好的给你,明瓦、门框哪个不是我店里的。单说红姐,迄今为止你掰手指头算一算拢总给过你几个手机,朱倪摔一个,她给一个。再说君姐每年的有限电视费,她有收过你一分钱吗?两个妹妹,这个家里需要什么买什么,空调、洗衣机、电视、电扇……你们自己凭良心说话吧!”本华说着红了眼眶,滴下泪来。 此时赵本逵心里混沌一片,吼道:“哪个都来逼我,哪个都要来讨说法,我向谁说去,你们一个个嫁了出去,留我守在这个总是复杂矛盾的家里,身心已支离破碎,不晓得我的痛苦,我要死了,你还在这扯这些没用的。” 他越说越委屈,越来越愤怒,高血压上来了,渐渐越来越不耐烦了,像平日一样怼了一句:“谁叫你们给的,我没叫你们给啊。” 因这句话,赵本华突然冷下脸,她仿佛看到了赵本逵的无情义,一边思忖:“不为姊妹说句话,朱倪要赶我们,难道你心底也是要赶我们,好大的狗胆!” 她这么一想,一口气憋在心里,躲过凌老太,径直走向朱倪,手指戳到她的脸上,一股‘你无情别怪我无义’的盛气,咬牙切齿骂道: “你好大的口气!我们回到自己的屋场,站一股,坐一股,股股都有我的份。你有什么资格喊我出去,哼!别惹我反过来把你们都撵出去,请你们歇阶矶。” “你听见了没有,她要把我们撵出去,到底赵本逵是不是你的儿子,你讲定一句,我立马收。”朱倪终于站起来,眼里一股杀气,冲向荣芝。 荣芝一听,这事闹大了,这婊子是存心让他难堪。他本是无心的闹好挟持住她,一时不好收场,一口气纳下去,渐渐的越发清醒:“说儿子,从领他回来至今四十年,怎不算儿子。不说是儿子,如今正是他要顾大家庭的时候,这时不承认不是害自己。”赵本逵缩头缩尾,不敢说话,连荣芝也一声不吭,一时也无话可说。 赵本逵立在一旁,听了朱倪胆量问的那句,简直问在心上,这些年多少次他总想掏心窝问问这话,总碍无法说出口,心上噗通作响也不忘仔细想: 第166章 “这四十年在赵家如何,有时候他看得清,有时候又看不清,他甚至到现在也不知道在荣芝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儿子,在别人面前就诋毁,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对五个女儿用肉眼可见的私心重,天天盼着女儿回来,把家里弄得如宾馆,天天都是他收大场面,可恶透了。这些姐姐,个个不像嫁出去女的规矩,好吃懒做不说,个个都能骑在他头上骂一通,尤其是大姐。”所以这一次他对朱倪这一问反喜欢。 凌老太见荣芝不说话,而赵本逵脸已显出哀色,凌老太看见了,凌老太断手脚断不肯死,她就怕这一天,她怕她眼睛一闭,赵本逵就要从这个家离开。 她心里有底,这一世所做的只有一件事——赵本逵留在赵家,现在她想的是赵本逵不仅生生世世在赵家,他的后代以及深远的后代都要留在赵家,作为她活在这世上的印证,为此她不敢闭眼,甚至她希望荣芝在她闭眼之前先闭眼。 只要凌老太活着她就见不得赵本逵委屈,只看了他一眼,她的怒气好比海上的狂风恶浪袭来,顺手掇条长凳猛地射出去,厉声道: “赵本逵生长在赵家,一生一世都是赵家人,哪个敢撵他,我就先把他撵了出去,反为你这个外人胆敢来屋闯,就是大不敬。”一面斜睨荣芝以示警醒他,劝他不要有这样一丝一毫的想法,一面指向赵本华。 长凳直射在云秀的脚指上,她大喊:“哎哟喂!咩……啊”。她怒目望去,凌老太眼睛里有一股杀气,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一般,好似这一切全是她造成的。 “你不是老懵懂,你总是打定注意立遗嘱,把你的棺材本让他们收着。越老越懵懂,吃了不落福,牛肉不重重狗肉,不见棺材不落泪。”赵本华骂道。 “我的棺材本不是早让你借了去,不是亏我好心,快还我的棺材本。” “泼出去的水轮不到你来管,你要撵他们出去,你老大?老大在哪里,这个家我和婆婆为大,你出去!这个家不要你来干涉!”凌老太赵书记你一言我一句围着她骂。 赵本逵骤然一惊,为自己刚才怯弱和怀疑所惊醒,他怎能怀疑父亲,他可是一视同仁啊。更何况还有不是母亲、胜似母亲的婆婆,她这一世这颗明镜心,上能见天,下能见地,中间还有监督人。 见大姐越发粗野,赵本逵上前护着二老,骂道:“你就是逞角色,总是赚了几个钱就耀武扬威,不把这个家放在眼里,狗眼看人低!” 凌老太,赵书记,赵本逵似乎都找到发泄口,犹如断了阀门的龙头,一洪而泄,全指向她,将她淹没。 现在赵本华已经看清,朱倪惹出来的祸,她一身作劲来帮,现在全都指责她一个人,自己才是外人啊,心内想:“拆了他们就来毁我们。为了一个领养来的人,把我们这些亲孙女不顾,这些年可劲想透了,为了建这栋房子给他,到底是没有想过嫁出去女儿的苦,从来只是伸手要的份,凌老太是,父亲是,还有一个从来没有思量心的母亲。做女儿的永远想的是这个家,而你们这群人掰了我们的壳,还要挖我们的心,如今的我们魂游荡罢了,早已没有家,一副混沌躯壳。” 赵本华一面想一面退到墙角,在云秀耳边小声嘀咕:“好哇,意得还有两老护你,翅膀又硬起来,在婆娘面前你就弱卵,在姊妹面前你就恶兽。好哇!现在两老还在,没法收你,你不要发慌,两个老东西不死,也离死不远了,看你还能蹦跶几日。” “朱倪起来,她没有这个胆量,当初赵本逵领来是经过埠村组上、经过整个赵家族、光姊妹的话不可信,也不轻信,有我在,你们不怕!”凌老太走到了朱倪身边劝道。 朱倪心里藏下了凌老太的话,一并把她那怒火也藏了下去,渐渐脸上也显出神气色,略睁大了眼睛看着赵本华。 “好哇!你们一家的事今后我不管,你们打斗生也好,死也好,日后不要喊我。好哇,以前是撵自己的女儿,现在又来撵孙女,现在清楚了,你心里是哪个都不要,只要赵本逵。合该你的女儿没一个理你的,于今老到这步田地,还不晓得反心,你这一世人,把外人当至亲,把亲人当奴狗!”赵本华大喊道。 “快滚出去。”凌老太拿凳一丢,她的脸转向赵本君,又骂道:“你一个!在家门口工作就想着天天回家吃饭,嫌不死的狗,打不死嫌不死的家伙!” 赵本君全程看着,对凌老太的话没法忍,一如从前那坚韧,大声喊:“我想回就回,想吃就吃,你看不惯不看就是,但是我还是要回来吃,越不肯越要吃,越嫌越要来,哼,我就是打不死嫌不死的人!” 云秀心里鼓掌,为女儿怼凌老太的劲而鼓舞。本红本军愤怒离开了,赵本华也开车离去,她转头看了一眼父亲,让她忆起当初离婚时父亲对她说“埠家里头住不得,还有兄弟”眼泪又来了。 云秀惴惴不安回到房里,她感到需要与谁说一说,突然铃声响起,正是本沫,激动得她大叫起来,又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叹道: “满女,今天家里又发生斗争。最坏就是老货,就是她炖筒画符,这边挑唆一下,那边挑唆一下,卫一头损一头,将这个家搅成这样,没有凌老太撑台,朱倪没有这样的胆量。” “呀,我本打算回家过年的,看不是时候。” “想回就回,你又不吃她的,合该你弱势逗人欺,你要像三姐一样强势,越不肯越要吃,越不肯越要回。” 第167章 两人说了许久,才依依不舍挂断。 15.4 一想到回家,本沫睡梦中都在发笑,朦胧中她仿佛与张沫相见,梦里张沫正抱住她,他双手在她身上摩挲。梦外张埠正抱住她,也用他那双大手在她身上摩挲着,将她裤子脱了去,本沫醒来,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多么恰如其分啊,倒不如把梦里的虚来个真切。 几次她却把裤子提起来,她讨厌这双手和这个要明的早晨,一切的光亮掩饰不了她脸上的忿意,说:“是不是有毛病,这么来有意思吗?真讨厌你,不分时候。” 他却硬是要胡来,双手还在动作,轻声说:“这不是刚刚好的清晨。” 他当真胡来,越想越令人可恨,十天半个月不说话,突然要抱着做这伤事,心上没有一丝一缕的情丝,也没有两手紧握,心贴心的暖意,上手就直接剥裤子,别说动物了,比动物还令她感到冷情。 突然她立起身体,照旧把裤子穿好,离开房间,冷冷地说:“晚上你去哪里了?你看手机时可没想过我。”张埠感到失望,使人心烦,自始至终他不了解她,无聊至极。 这日,本沫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这是二姐给她寄的衣服,她故意在张埠面前一件件拿出来,脸色显出得意的神色,好似在告诉他:“我有姊妹在,万事不担心。” 张埠眼角撇了撇,说:“最见不得你求你姐姐的旧衣裳,明明是人家不要的,好似捡了多大便宜似的,世上人情,日后乱牵连,再者你要了她的旧衣裳,就是欠下一身骨气和人情,将来总是要还的,你何不自己买一件?” 本沫自小就是穿姐姐们剩下的旧衣裳,她已习惯,反因姊妹深情引以为傲。对张埠摆出一副难以理愈的样子,说:“亲生姐妹,姐姐不穿,我又不嫌弃,有何相干。你这个人情薄凉,旧衣裳要还什么人情,我们姊妹感情好,你少管,再者跟着你一年到头买过一件衣服吗?” “你不把旧衣服扔了我是不会给你买的!” “我不稀罕!”她嗤笑了一声觉得可笑。 张埠一贯节俭,不仅自己,对她也是如此,吃穿用度皆是次品,而姐姐尽管是剩的,都给她最好的。每次回去看上哪件便给,即便是刚买未穿的,磨两句她也舍得。所以她宁愿穿姐姐的旧衣裳也不奢望张埠买新的。当她听见他说这话时,甚至露出鄙视的神色。 “别人当垃圾腾出来不要的,你非当作宝贝似得捡回来,你一年穿过一回吗?在你姊妹面前你就没了骨气似得软弱,在我面前又傲骨要强。心里只有姊妹,不把我放在眼里,把我当陌生人。” “你知道就好!”本沫几乎是脱口而出,对张埠不仅讥讽还夹杂着轻蔑。此时热切盼着回家,一股不再需要张埠的神色显出,对即将逃离他,逃离这囚笼,这使她的血燃起来,她不管不顾,还能说些更狠的来。 张埠脸色阴沉下来,他始终无法理解她,说话不分轻重,让他时常摸不着头脑,最让张埠无法理解的是,她已辞职在家,家里上下全靠他支撑,而她依然不变,傲气、待人的盛气不变,依然待他时而冷漠,时而不理,靠他养着,还不服软他,这是张埠深恨的。 待两人冷静下来时,张埠又回到房间,神色严肃,认真地说道:“跟你说个事。”她也安安静静的听着。 “我要辞职了,马上我就没工作了。”张埠说。 她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继而很快就冷静下来,想:“这是逼我工作的意思。” 她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总是赶不上他的要求,从刚开始当她能独立带孩子时,他嫌她不做家务;如今当她独立带两个孩子做家务做饭时,她嫌不去赚钱。总是赶不上他心目中的要求,即使嘴里不说,他阴深的脸皮上、眼神里、以及说话的口气压制她,控制她。 她冷漠地说:“我现在没法去工作, 家里两个孩子顾学习、顾生活、而且我的身体也吃不消,你知道的,再孩子大些。” “等!难道让我再等一年,我不是让你马上工作。” “你既不是让我上班,你要我怎样?”她脑子里迅速运转,始终思想不出来。 “我们两个从来不改变,两个人两颗心从没在一起,从没一起计划过,生活就这样越过越难。”张埠几乎在怒吼,他把这一切糟透的生活全归罪于她。 本沫悟到这话的可怕来,她越思考越清醒,自始至终,张埠一直保持原来的姿态:“从一开始的‘你愿跟就跟、你愿结就结、愿生就生。’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既然是你的选择,从此你的喜怒哀乐、爱恨纠缠、病痛伤痕与我无关。”她明白这就是她绝望的地方。然而她跟了,嫁了,生了,这一切自己苦撑的生活,她不说、不喊、不怒、不悦,她从不肯与他交流,紧紧守在自己的角落里。 她早已除去与张埠的情感,一心一意扑在孩子身上,依然保持着生活热情,心地真诚,可现在他把全部责任归结于她,她的心沉甸甸的,沉声道:“我们的感情你了解的,从此我们就这样了,不会再好的了,十年前是怎样,十年后仍是这样!” “一起回张家围,你又吃不得苦。”不知为何,她与张埠说话或是争论时总忍不住发笑,她极力不看他的眼睛,她低下头掩藏尴尬。而张埠也是极奇古怪,看见她笑也禁不住嘴角微露笑纹,既而又气又无奈地走出房,说:“简直跟你没法聊。” 第168章 “辞职这个家就散了。”本沫见他要走又严肃说。 “好哇,一说辞职你就说家散,我什么时候想过我的处境吗?”他几乎是发出极大的憎恶声,还狠狠的瞪着她。 本沫心里叹道:“家没散,心先散了。”她现在明白心底那份平静被他打破了。原先她所想的是隐忍着自己,隐忍着一切,只管把孩子带大带好即是安慰,可他却一再的地打破底线、压制她、打击她、甚至逼她、让她连底层的生活都不该有,他现在就是把她的头埋在地上,让她经受流离失所的恐惧,已是卑鄙啊,她已经卑微如尘埃。 此后几天,当她走出房时,她总看见张埠坐在饭桌上,双手托着头盯着桌子,像个雕塑似得一动不动,连手机也不看了,闷闷地呆坐着,显出痛苦的神色。有时候她看见他愁苦难过的样子,她竟然想过去抱着安慰他,但又无能为力的走开了。她认为他们之间有一层隔膜,这无法使她对他亲近,即使有她也一再克制,宁愿对他冷脸,也不要在他面前亲密,这会令自己失望。 想要与他和解给他安慰,非到晚上,她不用看他的脸,而且到了晚上一切安静,气性小了些,所有都软化了,这是她愿意晚上与他和解的原因。 这晚她打定主意主动一次,这些年来她竟从来没有主动过,想着想着,她的身体像着火般的热情,躺在床上难以入睡,欲望愈大时忽小腹微疼,纠缠难忍。她轻抬头往客厅看,张埠依然坐在幽蓝的光中看电影,心中另有一个心思,她想跑出去坐在他身上,这么想着她忽然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客厅喝了一口水,当她返回房间时,突然她说:“你每天与手机相伴,到老了你身边也只有手机,没人陪着你。”令她惊奇的是,她明显心里透着恨,却用的最温柔的声气。 而张埠依然对着幽蓝的光入迷,并没有主动进房。她心里有话:“到底男女不同,男的有求必应,女的便是自取其辱,而他这是在羞辱啊,算了,他既不来说明他不想,不如去想点别的。” 闭眼时,自己又想到:“你主动只管喊他。”当她鼓足气再次走出来站在他面前,本沫心里想到的主动柔情,一开口又没好声气。 “你倒是睡不睡!”说完突然她为自己这般去讨要的这伤事而感到可耻,失了骨气,语调中的怒气与粗糙的行为,一切幻想打破了,顿时感到又是羞、又是恨、放不下自己的自尊与她火热的身体自相矛盾,需要他与从前对他的缪篾相矛盾,接着把他的手机狠命一夺。 张埠着了恼似的挠了挠头,好气不气的说:“你干嘛?”从她手里夺回手机仍看。此时的张埠亦是明白,也心里想到:“哪个女人像你这般故作强硬,没有女人的样儿,冰冷是你自己求的,不受重也是你自己寻的,既如此,自己受着吧!” 本沫冷心躺在床上,心想道:“休想再为这伤事去找他,今后再不会!”一股等来也不做那伤事在心中落定。 片晌张埠也躺了下来,本沫故装作强硬,身体背着他,一副完全不需要他的傲冷,而实际上她的身体苦熬的挣扎着,她在默默等待身边的男人双臂来抱,在这之前,她依然苦守着自己,她以为这是自己傲血,而张埠见本沫翻身背着他自顾睡去,故也装作冷漠,一动不动。 本沫双手怀抱于胸不知觉已入睡,恍惚中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儿时,仍是那个瘦小的身体,一个人守在埠村的老房子,忽狂风大雨,大门被风吹得大摇大摆,她一手扶着门,一手拿门闩,她蛮劲拉门,狂风骤雨越往她身上打,她蜷缩着挨着墙壁坐在地板上,屋后风嚎,屋前风泣,忽天空一声响雷,她看见一道白色闪电“啪”一声落在地上。她撕心裂肺喊了几声,她从睡梦中惊醒来,甚至她听见她梦里的叫唤,大粒的汗珠从她额上滑下,心内扑通作响,她不由从自己的被窝钻入张埠的被窝里,轻声问:“你没听见我梦里惊喊吗?” 张埠没醒,只哼了一声,既而沉入睡乡。这时她想怀入他的胸膛,驱散那可怕的梦,被窝里也摸不到他那宽大的手,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张埠,她发现张埠仰面而卧,他的手紧握双拳怀在胸前,连睡觉也紧皱着眉头,咬着牙口似得冷面无情,当她靠近他的身体时,他仍一动不动,她想把腿搭在他身上,但又不肯这样,她从来没有过大方、大胆把腿舒舒服服搭在他身上,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亲密。 她仅是轻扶着他的胳膊,此刻她的心还在剧烈跳动,轻扶着不足以驱赶她的恐惧,她把他紧握的双手从胸前分开,不知何时他睡觉要这样捍卫自己,像一块坚实的木头,她几乎是强搬他的手才钻入他的怀里。她顺着他的气息,摸了摸他的心脏,如一滩死水一动不动,这让她感到比梦里还要冷凄而恐惧,故离他自顾自睡。 不一会儿,听到他的鼾声止了,张埠伸手紧紧抱住了本沫,一双大手从后背抱着她,抱住她的心,此刻她听见心底的声音: “他不过也是从小长大的孩子,有孩子的烈性。抛开一切说我们只不过两个倔强的孩子,现在躺在一起,无非是两颗孤独的心和两个可怜的身体。” 悟出这个话时她紧牵他的手拥入胸口,那一阵阵酥麻的感觉萦绕着她,血液如电流在体内疾驰,在热血和激情夹杂的感觉中昏了头。在而转过身投进他的怀抱,紧紧贴住他的身体,双臂抱着他的头毫无理智的一顿乱吻,有那么一会儿她心口暴跳出三个字我爱你,但她忍止了,一想到明天一早看到那张黑脸她肯定会后悔的,她不敢说出口。张埠也热情拥着她,然后各自褪去衣裤疗伤,沉浸在‘哪一个不知世间上只有这一伤事好’里! 第169章 石太矮子说得妙啊!他为什么用‘这伤事’原不明白,如今自己也能解:“当彼此心冷生分时,两个人却还要抱在一起当作疗伤,无非是伤心绝望的事啊!当一个女人躺在床上等男人,无非是伤心绝望的事啊!彼此并不了解,不相爱的两人,躺在床上做这伤事,无非是伤心绝望的事啊!” 正兴致时,忽张埠在她耳边说道:“这么想要啊!” 此时的本沫得了这句心里为这伤事感到凄凉之觉,搞不懂他那短小的嘴里总发出令人发指的难堪,隔着墨黑都能感到似于嘲讽羞耻声,亦无可奈何了,亦不会再好的了! 暗黑里她却在呐喊:“我还是一颗崭新的心!” 第十六章 本沫思乡情切探望母 本沫正在画画,这幅一米高的画她断断续续画了两年,画的是枇杷孔雀图,正是她喜爱的景致。 她细细描绘,原本想的是淡雅素描,画着竟改成了工笔重彩画,色彩丰富,雅而不俗,也反映她此刻的心境,无论生活是怎样,她希望生命添加些色彩。正是她这样在画里磨,生活里磨,将自己的心磨得平静,在画里寻求些幸福感。 看着画了两年的画终于落笔,她大胆地想:画也画完了,回家去。 本沫正准备收拾回埠村,忽母亲的电话响起,她说:“满女,你今天车上注意安全,家里的事不要多过虑,爸爸提前警了他们,你回来歇一段时间里,不要摆脸色给你看,难得回来一次,都应着了。” “爸爸也是多虑了,还和从前一样。” “今天爸爸工地上有事,叮嘱了你哥哥接你。” 一连五年没回家过年,她却有些赌气,为当初那句“嫁出去就不是自家人,再回来就是客啊”她始终无法明白,自始至终她只有这个家啊。赵家女儿多,五年来竟无人发现,过年少她一个也又能怎样? 这次她回家要看一下母亲究竟经历了什么,让她这样变化。再者她想通了,即使别人说,埠村依然是她的家,她要回家看看。 下火车,她身上大包小包,背包如重铅压跨了她,手里提的包重得动弹不得,孩子在怀里滑走,眼睛盯住另一个孩子,步步为艰。 出了车站,她看见哥哥赵本逵叫她,帮她提行李,牵孩子,坐在车上两人嘘寒问暖一番,本沫见哥哥总盯着手机看,她在后座偷瞄了一眼,只见朱倪写着:“不要去接,她折手折脚自己回来不得,非要磨着你去接她。” 本沫不知觉鼻里一嗤响,赵本逵这才转头看着本沫,露出一副惊愕无奈的脸,吐出舌头来叫苦,轻声说:“不要告诉爸爸,知道了又是斗争。” 本沫低头不答应,心里却有火:“好哇,我就是要告诉爸爸。”他对哥哥始终如从前,这么看也无法儿怪他,不管如何他是来了的。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本沫先来到厨房呼喊母亲,深沉看着母亲:依旧是一张蜡黄的脸,面上现出笋壳斑,加重了整张脸的暗度,眉间纹加深,褶皱的三角眼皮,眉睫下那细小铜褐的眼珠。 云秀低头像是阻止继续盯住她的脸看。本沫顺着她的头,眼睛向上移,染发剂沾在头皮上,露出黑色头皮,被染过的头发归总在后脑勺结一个发圈。 云秀开始躲闪回避她的眼睛,转身向厨房外走,本沫紧跟着她,嘴里缠绕的几句话:“咩,你的脸色不好看,你这几天忙晕了吧,眼珠子都愣白了。”可她一句都没问。 突然云秀转头笑着说:“满女,你看我的牙齿。”只见她咧开口龇着牙,露出两排崭新的假牙, 接着说:“从你那回来后我敲掉了整口牙,刚刚做了一副新的。从前你爸爸总说我早上吐血是肝上血,你猜怎么,整整吐了十年血,原来是牙齿出血,总算是破了大案。话是说敲牙齿的苦,最是遭罪,再有满口无牙的样子,最是吓人!” “哎……”她拖长的音调,发了一声长叹…… “嗯……”本沫含着泪,嘴上嗯嗯呃呃,停顿了一会,惭怯地说:“在我那受苦了。” “过去的事,莫提!”云秀这才放松挥舞着锅铲炒菜。 她低着头走出去了,牵着两个孩子进了凌老太房里,见了凌老太,她仍有怯心。只见她一对如灰色玻璃球的眼珠,见人就是仇眼,瞅人就是嗔眼,盯着就是阴森眼,瘪颏腮、朝天鼻、皱纹嘴、腰弯在地上,面目依稀似鬼,身形仿佛人虾。 “婆婆!”她热情的唤着,凌老太才缓神答应着,也热情迎扑上来,一面呼喊孩子。这孩子听到呼喊,竟跑过去钻进凌老太怀里,连本沫看了也寒毛倒立,心里凝:“难道你不怕她这张鬼脸吗?” 凌老太也感叹道:“这孩子,这亲热度少有。”激动得张大嘴巴,那噙着血的眼睛泪眼婆娑,如此亲热,渗人。 赵书记年高喜睡,正歪坐在电视前低头打瞌睡,听到本沫喊他才抬起头,赵书记眼泡皮越发肿,左眼只现微微一条缝,大翻皮的下嘴唇,如咧舌一般,露出几颗黑牙,说了几句话,她便带着孩子出来。 整个家里充满一股苏蔸当归的气味,这是熟悉的气味,当她还是小孩时就知道的规矩,在赵家,凡事头疼、身体弱、腰疼腿疼都要煮上一碗苏蔸鸡蛋汤,全家一人一碗,小孩只吃鸡蛋。 当她刚到房间时,朱倪就端上一碗给她,说:“坐一天车趁热喝了,酥松一身筋骨。”本沫也连声道谢。 第170章 本沫等了很久,端给母亲的那一碗迟迟没送来,她忍不住问:“咩,你怎么没有?” “哼!有我吃?哪里有我的份!凌老太每次煮一锅单留给赵本逵一家,我和你爸爸没有份,你爸爸在家时还遮掩,我一个人在家时,他们排坐着喝着浓烈的汤,摆着阴毒的脸,虎心偏作给我看,让那红参当归气味飘散满屋,无论走到哪个角落,浓烈不散,今天是朱倪煮的,更是没有!” 云秀说着哽咽起来,摸了摸眼泪,接着又说:“每次这一碗紫苏鸡蛋汤啊,偏偏我一个人没得喝,难道我就不算一家人,我哪里是非要吃他们的,哪怕一句话,我到底还是这屋的人呐,心里苦啊!” 本沫想哭又强忍住,心里又气又恨。依着从前的性,她要意气找他们问个明白,但这些年的生活将她的骨气磨平了,再者她也不可能将母亲从禁锢的囚笼里解救出来。 现在回到这个家来,她也只能暗自伤心,忍耻道:“他们没有你吃,你自己煮,有手有脚不求人,以后你做的也不要给他们吃。” “嗯!有不吃的道理!他们会搅得天翻覆地,他们做的没有我的份,我做的先要给他们吃,他们吃完剩下的才有我的份,哎呀,随他们去狠毒,我不去计较。” 本沫深沉的望着母亲,眸光中丝丝缕缕满是可怜,对母亲的遭遇无能无力又感到痛苦。心里却明了:“难怪母亲变了,早就料到这个家对她如此。” 云秀正要出去时又凑到她耳边说:“像凌老太这种心思坏的人,一分钱都不要给。” 次日,本沫因心里有气,特意晚点给凌老太送钱,凌老太一整天没等到供奉的钱即脸色大变,往她门前一过,故将门愤力一关,门打得如鬼叫,吓得本沫冷哆嗦。 坐在门口时,凌老太冷不防手持除虫剂对准她的腿,喷上数遍,直到脚面湿得发凉,想起凌老太先前说过的话“不烈有吃,不烈有拿”使人发噤。 本沫洗了脚回到房里对着母亲说:“咩,凌老太定是因我没给钱显出鬼脸了。” 云秀怒脸呲道:“随他变什么鬼,你只不看她,就是忍着一分钱不给。” 本沫勉强笑了笑,凌老太这关始终没法过,她没法等,不是明天就是现在。她手里揣着钱跟着母亲身后走出房门,云秀转身挡在门口,她紧了紧揣钱的手不知所措,复故关门,待云秀进了厨房,她才转进凌老太房间。 当本沫从凌老太出来时,见母亲正立在她面前,眼里有怒火,嘴里不说话,但凸鼓的嘴里似在说:“好哇,又背着我给她送钱。” 本沫贴着墙引母亲进房来,一面低声说:“我没法子啊,你没看她的样子,我回家待一段时间,总是要顾的。” “哼,她就是要钱不要面,总是想足办法要别人的钱,只给两百?” “嗯。”本沫背过去抿嘴发笑的脸,云秀单看后脑勺就知道她在阴笑,她板转本沫的头,两个人相看一眼,齐齐大笑。 “她真是要钱不要脸,要是哪个当给没给她那份钱,她就做出那个鬼脸让人难经受,一定要人知道。”云秀说。 “这不相当于讨钱。” “对了,就是明求现讨。蛇咬屄心,不得怨嗔。” “什么意思?” “即使蛇咬了屄,既不好意思向人怨又不好嗔,只有自己经受。当今我就记起三姐一件笑事……”云秀还没说就大笑特笑,一会疯癫状态,笑得两手拍打,前俯后仰,笑中说道:“她小时我果真在屄上捉到一只跳蚤。”两人大笑着,一晚闲趣。 次日清晨,她爬到后屋顶楼,她想站在高处看看这个家,看看整个埠村。对面的低山坳里现出一栋栋厂房,一个个烟囱里飘出浓黑烟雾,天那边已是灰色,听赵书记说原铁冲村民已集体搬移到埠镇。 往西边看椭圆形稻田里已新建埠镇中小学校,学校附近又群建一栋栋白色大屋,即是因建厂房安置的铁冲村民。 椭圆形稻田仅剩中央,自埠村弃耕后已集体变卖,田地由政府承包集体整合种植,机械化统一收割。眼下时节,椭圆形稻田竟是一派灰色,且行人稀少,两岸无往来。 只有脚下这片天依然青蓝,四周绿色盎然。往后山望去,如今已成野岭。后山的树已高出屋顶,旁枝攀近墙壁,三面被绿色围住了。 她面对后山盘坐下来,犹如静坐深山秘境,眼睛顺着树枝延伸到幽林深处,感受野林里神秘瑟瑟,竟是一处绝境。 忽一群白鹭从她头顶飞过,时而两只拖尾鸟在头顶交织飞过,声音嘹亮婉转入耳,丛林里声音不绝,杜鹃噪鹃老画眉,鹧鸪斑鸠与竹鸡。 东边的太阳渐渐升起来,霞光透过来,在阳光的照耀下,郁郁葱葱枝叶随轻风摆动,如湖面水光潋滟的样子。 忽听见母亲喊,她下楼来到院里,新屋往外移几尺,没有围墙,视野开阔,推开门既是园景。她走到院里朝那棵枇杷树走去,如今已成大树。已是深冬,这棵枇杷树竟然开出淡黄色的花,密密麻麻落了一地。 她抚摸着树,总觉得这树要比人更让她感到柔软,它静默的待在角落,不妨害任何人,她抚着枇杷树不禁又发一回呆。这棵枇杷树自从独立后,没有围墙阻挡阳光,没有藤蔓纠缠,终于从淤泥中开出了花朵,这几年竟结果了,这像极此刻的本沫,她的气质如花般婉约柔软,从骨子里绽放出美,站在角落,不卑不亢。 第171章 当她回过神来,不知不觉枇杷花落了满头满身,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将一片片枇杷花拾起来。 云秀看着问道:“你捡这些花做什么?”“捡起来晒干带回去。”云秀抿嘴笑着走开了。 一时她又走到西屋一角,原来的沼气池已填平漫了水泥围了高墙,高墙外即是山岭,如今是野山秘境,极目望去,绿林叠翠,密密层层遍满山坡,山坡里鸡鸭满地。 院内只留一棵老樟木树,砌了圆池围着,已是古木参天,高墙内外树枝相连,浓荫蔽日。微风时,天上风吹树叶索索响,地下风吹落叶团团旋,她迎着风光翩翩起舞,一时忘境,顿觉萧然尘外。 这时,凌老太从房里移出来,她知道规矩,凌老太收了钱就会把客气也收回去,她坐在高凳上看着本沫,皱纹嘴上冷酷的线条,脸上扬着虚假的皮笑。 云秀走出门廊尖声喊:“满女,吃面啊!”又气冲冲走到本沫背后细声念道:“你看他们两老,一个如羊扒草,一个如猫子扒着死尸,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越老越饿,越看越恶,眼光和样子都极难看,这吃相看不完,极难看!呸!” 本沫一声不吭坐回桌上,眼睛却瞧着赵书记和凌老太,只见赵书记嘴一咧扒住一筷面,接着一筷一筷衔接不断往嘴里送,一海碗面已见底,‘羊扒草’式好不贴切。 赵书记这才歇嘴说道:“若是还有一海碗照旧吃完。” 赵本逵听这顽话,激刺道:“好哇,我就请你吃到饱,涨成蛤蟆!”说着把碗移到赵书记面前要夹给他。 赵书记忙拿手捂住,笑说:“够了!” 本沫看着也笑了,正拿筷吃面时,只见凌老太嘴里扒着面不吃却盯着她的碗里看,她忙夹面盖住露出的鸡蛋,突然赵本逵说:“娘老子待女儿是好,待儿媳就差了点。” 凌老太嘴角扯起冷意,本沫想不通,凌老太这一世都要完了,还做出这些难看的眼光和样子来干什么。 晚上,荣芝回来了,本沫看着父亲,精神面貌一点没变,发白的头发隔日既染,头上油亮,一身笔挺的黑大衣,程亮的皮靴。见了本沫和两个孩子,自己先欢呼着跳起来,一面呼喊云秀:“孩子多久才回家一次,好生做好每一餐饭 ,孩子带好。” 云秀应着,又问:“晚上在家吃饭吗?见你这样式又要出门,又去哪里收脚迹?” “我不在家吃,我即刻走。” 云秀做完菜,赵书记和凌老太已上桌,赵本逵一双儿女也下楼吃饭,只见云秀仍像从前不吃饭,自己肩挑竹篮,脚踩胶鞋出门了,本沫叫住母亲:“咩,吃了饭再出去嘛。”“嗯,我刚打完针,吃饭还没到点,趁天黑我去把芋头收回来。”一面往园里冲去。 凌老太盯着两个孩子心里想着赵本逵和朱倪。只当本沫伸手夹菜她便假意怒盯着两个孩子,一面敲着碗喊道:“还有你爸妈还没回,不要如鸬鹚样,饭菜用抢。”本沫知道是说给她听,故不夹菜了。 这时,摩托车渐渐爬坡上来,凌老太移腿盛饭等着赵本逵上桌,直接把菜盖在他饭里,自己一粒米一粒米往嘴里送,吃饱饭,偏不下桌。赵本逵和朱倪像是冷战,两个都不说话,凌老太看着赵本逵,有一句没一句问,凌老太看着朱倪,有一句没一句陪笑。 忽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云秀回来了。赵本逵包子口,饭一口闷,吃完离桌,朱倪也下桌了。 一时,云秀端着一碗白米饭,桌上的碗已成了菜渣汤羹,她零星眼看一遍,问本沫:“哎呀,没菜了,你吃什么?”说着拿起菜渣底汤要倒在本沫碗里,本沫早已吃不下,双手一捂,忙说:“我吃完了。” 本沫递了一个眼神,心内骂道:“这么没骨气,我们就是饿死也不吃他们剩下的,更何况凌老太还看着呢。”她又气冲冲说道:“不吃!” 云秀想也不想,连汤带水咕咚下肚,凌老太一脸讥笑,好似看她喝下一副毒药,终于安心的下桌了。 本沫看到了,心里一遍遍质问凌老太:“哼,难道我娘有十恶不赦,家里的事她做全了,不吭不声,还不知足,由你们这么嫌厌她!” 凌老太移着脚,老猫不时往她裤腿里钻,她突然高声骂道:“喵,该死的老猫子,往我脚底下钻,偏就是你这副不吭不声的性子,人来不叫,一世嫌不完,冇…哦,冇得你吃,有都没你的份!”凌老太对着老猫把话回了。 本沫云秀两人相看一眼,又一齐向凌老太白眼,久不回睛。 这时房里电话声响,本沫这才起身回房,原来是妹妹本唯,两人正聊时,云秀也进房,本沫见问:“咩,楼上听见他们像是在斗,孩子也在哭。” “随他们去,隔层楼板隔层天,总是一日两日闹,朱倪不是好个!”云秀说。 “她哪里就坏到了底,能待在这个家里还不是有忍性。”本唯骂道。 “有耐性?”云秀凝声道。她刚要驳口,本唯抢话道:“不听你讲,姐姐你回来就好生歇着,周末我回来看你们。”挂了电话后,云秀凑到本沫耳边细声说道: “你以为朱倪是好个?你晓得她这些日子为什么要跟赵本逵天天斗,要离婚!” “不顾两个孩子吗?” “她一个都不要。她跟你们不同,你们三分恶里有七分软,她是七分恶里有三分毒,无情无义的货色!” 第172章 “赵本逵还忍受她?” “他是没办法,也是难为他,摊上这样的货色又有什么法子,又是婆又是娘,婆娘婆娘,一辈子吃住了他啊!” “难怪凌老太在桌上像夹着尾巴似的,居中调停。”正说手腕疼得厉害,她问道:“咩,手腕像是扭伤了,疼得很,你有药膏吗?” “你去问问凌老太,你二姐拿了很多药膏给她,我想是她肯定不给,她那毒心思,我清楚得很。” “我去问问。” 本沫在门缝里瞧了瞧,看见凌老太移着碎步在门廊和厅里踱来踱去,满脸焦色,她走出来上前安慰凌老太并扶着她回房,凌老太一声声叫苦道:“一听到他们楼上斗我心里就受不住,没一日是消停的。我听见赵本逵在楼上骂,朱倪说不离了,不离的好,现在哪个离了好找下家的,赖死都不能离。” 两人说了一席话,出来时本沫才想起自己的手来,回身看了凌老太一眼,拘谨的心又回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嘴上开始嗯嗯呃呃,话不成句,忍耻道:“婆婆,你那有膏药吗?我手腕疼。” 凌老太一听,脸色也变了,轻声说道:“你翻下抽屉有没有,没有总是用完了。”凌老太平时有专用的药盒,偏让她去抽屉翻,本沫深知凌老太的心思,心里想:“你这老货,从前嫌我,如今也照样嫌我。” 凌老太一边斜睨本沫翻抽屉,一面又拿手去捂身后的药盒,心里也想:“你这不拢皮的货色,别个都是往我这送,偏你来要,哪一个要我都舍不得,更何况你这厮!” “没有!”本沫置气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云秀早已在房里等着,只本沫一个哀怨的眼神,云秀便看得透彻,忍气道:“我就晓得这老货,总是有进无出,不是自己的东西,偏生好意思下死劲驳孙女的面!”说着将找到的半块膏药贴在她的手腕上,走出房门。 16.2 周末,荣芝知道今天女儿们都要回来,一大早在烤火房生火,满脸喜色等着孩子们回来。自从女儿们一个个离开家,这个家里就再没有人对他有敬,老的不看他,少的不理他,小的不喊他,家里冷冷清清,所以他不肯留在家里。 他期盼着孩子们一个个回到家来,那样才像个家,他还是一家之主。 屋外一辆红色小轿车爬上坡来,走下来是本华,只见她面色红润,披金戴银、华丽的皮草、皮靴皮裤,全身一片珠光宝气。 本华刚走几步,恰云秀提着桶也走出门廊,与她面对面站着,她斜睨着,用怒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云秀, 只见云秀伋着一双蚌壳棉鞋,一条褪皮的黑色皮裤,上衣是发黄蔑旧睡衣,头发蓬乱如秋后的杂草,又没梳头,一半溜秃着,一半皮筋抓着歪在右脑。 本华这般斜眼冷瞪,云秀吓得停住了脚,又不敢看她,只好站在一旁,听她说什么。 “看你这一身令人作呕!就是癫子乞丐都比你会穿,你像是没有子女的人,非要穿出去惹人眼目惹是非,白活了一世人!”本华啐了一口,大骂道。 云秀默默看自己身上,接着大跨步往外走,自言自语:“看自己一朵花,看别人一脸麻,嘴巴在她身上,随了她去讲。” 本华见母亲低着头往园子里走,也跟了过来,见母亲这般狠劲劳作,朝耕暮耘受辛苦又觉可怜,因此转为和气,软和说道:“咩,今天我们来做点腌果子吃。” “好!”云秀答得响亮。 “炒腊肉,再炒猪脚。” “好!”云秀一一应着。 一时本红来了,她专车一落地,亮出一身白衣白裤,头戴礼帽颈间佩丝巾,脚上是一双限量版运动鞋。手提着一袋特色菜品,一下车便大喊:“陈云秀,老秀快来。” 云秀快脚走来,她将菜交给云秀时,眼睛却盯着她身上看,耻笑道:“哎呀,娘老子,你这是我十几年前丢的衣服你还穿着身上,你不怕逗人笑,年年买,年年穿旧,一身叫花子装!”云秀将她手里的菜提进屋,复又回到菜园。 两姐妹站在园外仍一唱一和,她对着菜地啐了一口,自言自语:“古话说的是‘笑脏笑拙不笑补,笑馋笑懒不笑苦。’自丑不觉,人丑笑煞!” 她仍忙着,心里想着本华说的腌果子,她要去地里拔些白萝卜洗切腌,还要把刚买回的猪脚烙了毛,火屋里悬挂的腊肉洗了乌。 本红往屋走时又朝云秀喊:“老娘,炒碗呛辣椒,白菜芯子吃。” “好!”云秀应得响亮。 那本君开着摩托载着一双儿女来了,看见母亲在园里,只远远的喊:“咩,炒碗红萝卜炒肉,我儿子喜欢吃。” “好!”云秀又应着。 她摘完菜正往院里走,荣芝便破开大骂:“你换不得干净的鞋子进来,黄泥嘖嘖,邋遢的很!”凌老太拿着拐棍也敲边鼓似的击,她愤愤换鞋转后门而进。 云秀刚洗完那一篮菜,转屋角将焉叶烂叶丢进鸡棚,回转身经过大厅时,忽后面传来一声:“你站住!”她转头一看是小女儿本唯,她已怀二胎,近孕晚期肚大如箩。 云秀一惊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到家里的,见她从凌老太房里出来,又听她这等口气,脸上布满愁云。 云秀一生最痛恨的事情,从她肚皮里生的女儿反倒都去孝敬这个恶婆婆,对她反是冷漠,有情无情,皆看心情,因此也没好气站着,看她说什么。 第173章 “你去偷别人东西,手脚打断了就晓得,别人一园菜看得就要摸一摸,打嘴现世的,周围邻舍还要扯筋,不是逗人戳掉屄嘴,失了自己面子不够,我们做子女的脸面放在哪里?看你自己,上上下下像样么?头面乌青东妹样,点点洞洞叫花装,一世人,猫狗都要嫌弃你!”本唯说。 云秀摸头上有蛛网枯藤,这是早上钻了菜棚,又钻了鸡棚,一头厚尘杂灰。再摸脸上,刚在火屋里把昨晚收回的腊肉重新摆在火架上,脸上蹭的是黑泥乌油。 她面上勉强露着笑,心里叫苦不迭,知道又是凌老太在她面前挑拨煽惑,这些女儿都是凌老太的棋子,她痛恨为什么她们宁愿听信凌老太,凌老太嘴巴一翘,引棋子们自动对付她。 本唯见她仍楞痴的杵着,将手推她往前走,走到花园,指着地面骂:“请你看一看,这个家像样么,这个家里上上下下永远是这副肮脏样,今天我就是要点醒你这行为丑陋的人。扫把拿起来,今天你就收拾花园,别的事不要管,我监督你!” 云秀天生弱质,哪个说她都听,尤其是这个小女儿,从小溺坏的。云秀当真拿着扫把,本唯手握拳叉在腰上当监工,她一指云秀一扫,一指一骂,扫一处骂一处,简直癫疯。 云秀没有听她说什么,单看她这副样子既好笑又气人。只见她挺着大肚,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青面獠牙,嘴巴嘟起老高。 云秀凑上前用手指点在她的鼻尖上画,笑道:“咦!看看啊,发癫了,这个骂人的癫狗呀,发癫了!哈哈,好一张难看的脸啊,嘴巴还嘟高些挂得尿桶了。” 本唯面不改色,忿力将她的手打下去,仍指手顿脚撒野,继续骂:“我不跟你嗨!你自己看看吧,犹如叫花子屋里一样,花园里青苔,砖石,烂木,旧货堆成山,蚂蚁蜈蚣蛇都在下面。 像样么,客来了你要不要脸,你不要脸难道子女不要脸,回来的女婿不要脸,总是做一餐就喊累,你不做哪个做,做事不拢事,不顾面不顾心。快给我做,今天我守着你,监督着你,看你做不做,今天转变不了你,我就不姓赵。” 云秀一边听一边扫,扫一处停一处,一开始她哭笑不得,当是玩闹。当她听见女儿越骂越凶,发癫发狂的地步像是指使奴才,看着女儿这般待她,不像开玩笑,脸色也变了,她丢了扫把,飞得老远,嘴里喊道: “呸哟,不跟你搞个,瘪壳子女,没有女儿骂老娘的,不怕天打五雷轰。” “哏,不骂你骂谁,一个懒式装,天天不捡拾,屋前屋后不像样,一桌菜炒不好,一家人不和气,你的责任为大,就是现在打雷我也不怕。”本唯看她走远,也觉得自己站酸了腿,又进凌老太房里坐了一会。 转进烤火房时,她往厨房瞥了一点,高声喊:“咩,这两天弄点营养的东西给我吃。” “什么是有营养的,我不晓得。”云秀的头低得更下了,显然在低垂叹气。 “哎,你就这样不知思量人,根本就不晓得照顾人,我怀孕难得回来,就是猪狗畜生都晓得如何做,你倒来问我?”说着瞪眉斜眼,牵着孩子往烤火房走去。 云秀闷气自言自语:“一人一性,众性难调;一人一胃,众口难调;一人一把火,螟虫无处躲!” 她定了数秒,忽又听见本沫的孩子在哭,奔冲过去,那孩子头朝柜门撞了大包正哇哇大哭。 本沫低着头像是陷入一种沉郁的愤怒中,云秀低声下气问她,仍数问不答,她那沉郁的愤怒神态里全部是对云秀的埋怨,为什么不帮忙带孩子。 云秀心里夹杂的悲苦,她甚至不知道该向谁说,新楼上赵本逵和他老婆朱倪像是新人,整个上午他们都不下来,早餐还是孩子端上去的。她心里迭苦,换位自己做儿媳,有人办买一切定是要低头蛮作才是,哪有整天躺在床上,有得吃? 她一会气,一会悲,一会怒,气这一世的人情交结,悲这一世的苦命,怒这眼前的那些人,做到死也得不到一句好言。 她甩手继续回到厨房,手里不停的忙着灶台上的锅碗瓢盆,嘴里在不停念着:“作孽一世的纠结,这样的一般子女,一个都不要回来才好。”一边手里拿着菜刀切萝卜,念着:“萝卜炒肉。”一面又咒骂道:“挺死尸,现在什么时辰都不下来帮我厨房做事。”一歪心,刀也歪了,切了手指甲。 眼睛瞭望门口篮子,惊了一吓,念道:“哦吼,还要洗白菜芯。”一边洗一边念:“老东西,老货,恰屎用现,生作熟服侍她吃,还里里外外,错娘骂屄。”一时又想到柜里的扣肉:“扣肉要先蒸。嗯,石太矮子讲‘人难做,屎难吃’!” 本沫转进厨房去取水,听母亲嘴里不停的嘟嘟囔囔,心里怔住了,她走向前问道:“咩,我听你嘴里一直在念,说什么?” “你怕是疯了,哪里有时间说话,我哪里说话了?”她回答的声音明显在骂人,本沫越发楞了,站在云秀面前一动不动,片晌她又软和地说道: “满女啊,还是你好!一个人自在的,没有客,不像我这里,时不时就是几桌客,难怪古话讲‘请客莫请姑娘客,请来十个当一百’她们来一次,我累得鬼死。” “姐姐们经常回家吗?” “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又要当女,又要当客,翘起脚等饭吃!客是你爸爸请的,他也翘起脚打闲讲,全靠我一个人受累!” 第174章 本沫接满水出来,只回转身听见母亲嘴里又开始嘟嘟喃喃,进凌老太房里给她的汤婆子换了热水,心里又想着母亲嘴里的话,忍不住问:“婆婆,我听我娘老子嘴里总是念个不停,问她又嘴硬说没讲话,你说怪不怪!” “见怪不怪,我见惯了,她是脑壳有问题了。你没听见左右邻里、赵老屋人人见她就喊‘秀牯癫子,秀牯癫子’她是有些癫气了。”凌老太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划着脑壳。 “不可能吧,怎么讲?”本沫在凌老太旁坐定,神情呆住。 “我还记得你娘第一次上门,她坐在八仙桌上吃饭,起先还规规矩矩的,正吃着,听见有声响,只见你娘一边嚼着饭一边噘着嘴吹额上垂下来的头发。我凝着看了半久,她竟毫无知意又反复吹了两三次。 我当时想总算让我看出破绽来了,原来不仅礼数粗忽,心里还有些痴意。现在思来她跟你外公一个样,你以为如何,当初你外公跟我说‘亲家,我那女儿没什么好,只挫得鞋底,唱得歌。’我一笑起,我不是要她去当演员!”凌老太大笑几声,接着又说:? “现在是一年比一年脑壳不清醒,又懵又癫。记性尤其坏,总是打开水龙头水流得满厨满厅,流到我房间来了,时不时就是烧烂锅子。嗯!她和你爸爸两个人,如今他们是做祖做婆,还当不了一个家。还不如朱倪,她见事手勤,内外清洁捡拾,炒菜红是红,绿是绿,连不是你娘锅、灶、瓢、碗一面黑,迷离马虎地过日子!” 本沫盯着衣柜定睛半久,直到衣柜糊了,缓缓又看向凌老太,心内骂:“你就是坏,拿我娘跟朱倪比。一个卖命,天光就灶上土里做,一个惜命,晌午还躺在床上。她跟我娘老子比,比得上一小指头吗?我要听信你,不是像你一样。你就是恶毒,唇三口四、翻黄倒皂、花猫面反耻笑别人,我娘老子当真疯了也是被你逼疯的。” 正心里恨时,忽厨房传来哀叫声“哎哟喂”本沫急跑过去,只见母亲站在炉灶前,左手拿了红铁,右手拿了猪脚烙猪毛。 “怎么了?怎是一声跌底,吓得我心里起蹿。”荣芝冲进来问道。 “烙红了手指!”说着把烙铁奋力一丢,阴着脸。 “急着去干什么,好生细心不得?” “冇一个帮着做,一灶屋的事都翘着脚等吃饭,向着我一个人。” “看…看。”几姊妹也围过来看她烙红的手指。 “你们这是关心?真正的关心是帮我来炒菜。”文秀骂道。 “喊我炒菜,我宁肯不吃,我回去吃。”本红听了赌气就要走,云秀忙上前拦,把她拱去烤火房坐着。 云秀椎心顿足,看着这些坏脾气,将手指缠了缠又开始忙着。荣芝见本红赌气要走,又听见云秀让他洗菜,一股邪火从胸口升起,大步跨走到穿堂,对着楼上怒喊道:“下不下楼,硬是要我把锅子打烂,灶捶烂。”音声如钟,将每个人都器起来。 “下楼哩!”赵本逵也大吼道,一面下楼来。 “讨跟我斗,恼发我的性子,都没有好果子吃,你们好生拿稳神态。” “谁跟你斗,已经下楼了,每天该做的都做了,要我怎么样?!”赵本逵声音依旧吼亮。 “每天是做了,我做了一上午,把鸡鸭斩杀了,菜洗了,配菜都准备切好,你们下楼炒个菜就叫完事?”云秀见只赵本逵一个下楼,又念道:“只你一人下来,她不下来?” “我下来还不算,还要她下来,可见你的心思也不正,闹事端。”赵本逵说。 本沫听见这般斗已魂惊魄落,丝毫没减儿时的恐惧,她仿佛又回到儿时,难受得无法呼吸。她开始怪哥哥赵本逵为何斗胆偏要与父亲争论,又开始怨着母亲争论不休的嘴,这不是给父亲火上浇油吗。 “争呀,斗呀!撩起我的野火来谁都别想好。屋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顾家,哪里有个家的样子,老的贬我,少的烦我,小的不尊重我。”荣芝越说越气,他一股脑把对这个家的烦意说个遍,将屋里的凳子踢得横七竖八。众人都知道荣芝发癫了,即刻堵住嘴,荣芝的情绪这才渐渐的止住了。 “你们这是关心,真正的关心是帮我来做饭。”这话落在众姊妹心里,她们集体出来帮厨,本华、本红新灶旧灶,各掌一厨,手持铁铲,一边对云秀指手顿脚,一边使唤她,一会酱油、一会大蒜、云秀心里打鼓,脚上箭步,如冲锋打战一般,前前后后冲进冲出,转得她头脑发晕,脚上打颤,这比她一个人做更让人折磨。 云秀忍无可忍喊道:“哼哈!都出去!宁肯我自己一个做,都是嘴把式,当不了我一个手把手,都出去。” 云秀对孩子们了如指掌,像她们父亲一个模子,不帮手时,眼睛溜尖看着指手画脚,不得不做时更要耍威占上风,对她呼幺喝六,破口大骂,犹如都是为她做事,要让她当牛做马才甘心。 16.3 本华、本红、本君又回到烤火房,吆呼本沫倒茶,本沫端茶进去,只听姐姐们议论纷纷,都在说着母亲的不是。 “老娘一世懵懂人,她老实?老实鼻子红。”大姐本华说道。 “我在医院住院,她一来即走,她有思量心?”本红说道。 “你想你老娘有思量心,不可能,这么多年,就连我的穿戴之物都不经心。”荣芝说。 “我出差喊他照看孩子,她只做一餐饭就走了。”本君说。? 第175章 “她永远不晓得变通,不通人情。在本沫那更是,人家做月子她去打麻将。”?本唯说。 本沫听见姊妹说,不知什么鬼使她说道:“我活成这样,跟老娘脱不了干系,又愚又蠢,又痴又呆,基因里有她一半!” 本沫不知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立刻觉得这思想罪孽深重,连姐姐们也痴望着她,她匆匆走出来,只回头一望,叹道:“好一窝黄眼贼。” 刚走到大厅时,只见母亲正从冰箱里取针,这时她才想起母亲要在吃饭前打胰岛素,她得糖尿病已数十年,本沫一边走一边想:“母亲全身的病,竟没一个孩子对她有半点怜悯,反而都骂她心思愚钝,生活脏乱,对老无德,对少无情,对小无爱,对女儿无思。”她为自己刚刚所说的感到耻辱啊。 云秀从盒里取针,拔了点数,露出锋利针尖,这令她胆寒,想到那些孩子,又令她心寒。每个孩子都对她有所要求,慢待她,折磨她,每一次回来让她身心交病,身体累到垮不算,没人在乎她,像当年一个人对付四亩田地一般,这比她一个人在田里干活时更使她寒冷,她宁肯一个都不要。 想着不由从心口发出一声长叹,她一颤心,在肚子上扎了一针,肚里有怨气,气鼓如球,针没有刺进肚里,反经受一痛,喊天喊地:“呸,今天是怎么回事。”反复刺了三针,又添了三次痛,她在肚皮上揉了半久,最后冷心狠心将针又刺向肚皮,一针下去针歪了,疼得她喊娘:“哎哟……咩。”她在哭! 凌老太隔着门帘嘴里嗤嗤作响,她在笑! 本沫看在眼里,心里却想:“母亲该有多寒心,打十几年胰岛素,数十年靠药续命,可这些孩子没一个真心待她,反每次来像针一样刺她,刺得她流血。” 云秀进房换针,她满脸绯红,两眼喷射怒光,盯着本沫恨恨道:“你看到老货了吗?她就是巴不得我早死。吃饭了,去叫吃饭吧。” 一时,众姊妹将菜已摆在八仙桌,也请赵书记凌老太上桌吃饭。荣芝看见孩子们围坐着,自己又是一家之主,个个对他恭敬有加,露笑脸,扬喜悦,其乐融融。 “华华,华华。”凌老太挪着小碎步轻唤着,本华站着前前后后夹菜,就是不理凌老太,一句不应,一眼不看,故意吃饭塞满嘴巴。自从上次家里闹了一场,她就不打算再理凌老太。 凌老太看一屋子荣芝的女儿,也不敢发作,只闷声下桌,故装着可怜的样儿,端着碗一个人坐在房门前凳子上吃。本沫看着不像,连忙扶她上座,一面说:“婆婆上桌坐,哪里有婆婆下桌吃饭,孙女坐桌上吃饭的礼。” 而凌老太似乎更恨,连喊几声她不但不应,反闷气敲碗。无奈本沫进厨房跟母亲说,云秀不慌不忙啐道:“她就是鬼屎眼犟,故装出这副样子,偏要作出这出格的事儿,疏情寡义她全做了,做了又让别人去说。” 下午大家聚到一处打麻将,荣芝因高兴中午喝多了正蒙头睡觉,唯独云秀还在忙,她正在揉面做艾糍粑做点心,本沫刚把孩子哄睡,也帮着一起做。 云秀端着一锅艾粑粑出来,蒸腾的汽雾笼着全身,他一边喊孩子来吃,一边从锅里往外夹出,这时凌老太出来了,她进进出出,总是装出一副不经意路过的样子。 本沫拿了中碗装满一碗送给凌老太,她只摆手不要,嘴里却喊:“我自己装去。”只见她去厨房自己拿海碗,拿着筷子架在云秀手臂上,抢着拣满一碗才进房去,出来拿着单筷又架在云秀胳膊上连穿串十个方才收手。移着他的小碎步朝楼上喊:“赵维良。”听到楼上应,她便坐到门口凳上吃起来。 云秀见这副饿相,包子口,鹅公颈,朝她后背白眼数十下。一时赵维良来了,只见他两手四筷,一筷刺十坨,云秀立刻瞪眼,心里骂:“饿狼鬼,客都没吃,做就不来,吃就有份!” 见艾糍粑已刺去一盘,愤怒已达到顶点,骂也不行,打也不能打,实在气不过,云秀凸出眼珠,豁着嗓子,对他大喊:“你这是要夹多少,楼上还有姑姑姑爷,你太不像话!” 云秀见他不理,只顺着他领口一迁,他跐溜钻在地上哭起来,云秀听见哭心跟着发紧,就像当年打了赵本逵那一巴掌一样。如今还没打,那厉害关系已在心里演了一遍,眼见他已经站起来并进了凌老太房里告状,又听见凌老太问:“这是怎么了。” “婆婆打了我。”赵维良哇了一声大哭。 “好!等你妈妈回来治她。” “说话凭心地,讲冤枉事就在行,一指甲都没碰着,只是摸了一下,他就发痞鬼喊鬼叫。”一面又低声骂:“两耳招风,恶过雷公,听风就是雨。” “我不跟你讲。”凌老太狠地将门一关。 本沫站在门外,隐约听见凌老太正打电话向朱倪告舌,说道:“朱倪,快回来,赵维良被她婆婆打了,你不要示弱,狠治她一回,就是当闹!看她女儿回来更是得意得神,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她来阴我就有办法治她。” 不到半刻,朱倪得了凌老太指令,叱咤赶来,一进厨房就把锅撂倒,锅盖掀飞,大骂道:“打烂你的锅,都不要吃。”一想到这个恶婆婆,从来没当自己人,如今还欺负上小孩身上,这口恶气不出难平。 这一掀把楼上一桌麻将停了,纷纷下楼看什么事。云秀当着大家的面说了一遍。朱倪哪里信,急喊:“你就是重自己的女欺负我是外人,把我当贼防我。” 第176章 本华咬着唇说道:“看看你自己,只晓得屋里横的角色,出去赚钱试试,自己没有本事,狗都要嫌弃,鸡皮小事做劲,出去赚钱才是本事。” “你有本事不要回来!”朱倪喊道。 “我呸,这个屋你做了一星半点贡献没有,我是老头子早撵了你出去,撵了你再撵小的。”本华横了凌老太一眼,骂道:“老的不公,少的不敬,小的当魔王。你婆老就是坏事,小的教得目中无人,害了一代又一代,你将来自己看,看他长大有本事么,将来弱卵一个!” “你敢这样讲,不要怪我不认你大姐。”朱倪道。 “不认得好,我信,你只要这样的本事!”本华冷笑道,接着目光扫向云秀,骂道:“你不是,大人没有大人量。房门上锁,你防贼,一屋烂东西,门要敲烂你的,今后你锁一次,我敲一次,看你日后还锁不锁,东西不要躲躲藏藏,孩子想吃就吃。” 她视线又锁住两孩子身上,仍骂道:“你两个鬼崽子,人小鬼大,鬼精鬼精。若还是一天到晚精精叫,我就吊起来打,你爸妈不打我来打,尤其赵维良,你再不听,割去你的卵,扒去你的皮,看你还敢不敢作怪。” 本红看了,一屋人都让大姐骂光了,看着朱倪嗒焉一声不吭又觉可怜,也假意劝朱倪,好气的说:“你上楼,消消气,大姐一直这么讲话,你们过好自己的小家,大家庭的事不要管!”朱倪带着孩子一灰溜上楼去了。 本君想说当说的大姐说尽了,看她没为难母亲,也就作罢“总是有股气想冲上去对她左右巴掌才泄气”忍了百忍,想着本逵中间人难做,不要搅了小家。 一时,大家坐在大厅里垂头丧气,本华说:“这个家难,一个家分三屋人,老的捞闲事,少的不理事,小的有样学样,个个窝里斗,自私眼浅。老娘是一个典型,私心自用。” 本红听着无意思,忽扭头看到本沫手上贴的膏药,便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贴的药膏好用吧。” “手扭伤了,你怎么知道这药膏。” “她买来的自然知道,没有跟婆婆拿,给了她很多。” “你给她东西,她有进不出,她不会给我的。” “我不信,你去问她要,她不可能不给。” “你去拿可能有,我一定没有。” 本红听她怪里怪气说话,最是惹人嫌,恨道:“你就是跟娘老子一个德行,一样愚痴,家里的小事?斤斤计较,没本事怪脾气,合该你处理不好自己的生活。” 本沫一听合该,一听愚痴,字字刺在心里,赌气道:“我不会用她一针一线,即使手断了也不去要她东西。”本沫显出顽固的脸,再也不去问凌老太是她的底线。 本华看着妹妹,这愚痴的较劲,不是和朱倪一样令人嫌厌,她嘴角闪过一抹冷笑,骂道:“枉长白大,痴长里,去跟老人家计较,早就想说你了,从小就邋遢,如今还是一样,你看看你一身黑皮肤、篾旧的衣裳,越活越落后。”她目光带着一抹威严和不容置疑,久久地望着,又说: “都往前面走,为了生存都在努力的拼搏。就我们姊妹六个,我虽然在做生意,总是风餐露宿、青眼白眼,能有今日真心的不容易。 二姐本红更是,一路走来更是不容易,两次婚姻的失败没有击垮她,反而越挫越勇,现在是市级组领导,有房有车,一个人撑起一片天。三姐本君也是了不起,丈夫长期在外,家庭孩子,勤俭节约、房子装修也是一个人操持着。 赵本逵在这个大家庭里生活,都是拼命的去挣钱,想办法去提高物质保障,还要面对家人的琐事。本唯大学毕业后从钢厂基层到如今的科长,也是靠自己的努力才有今日,自己走过来的心酸只有自己懂。 偏你就落后还不自知,偏生还是读过书的人,比我还不如!连衣裳还靠姊妹接济,不知感恩,也毫无人情,亲姊妹也是要人情往来,这些你也不懂。” 本沫听完身体发热,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说:“这话是说只有我活得不像人,我没有努力,拖了姊妹的后退。” “人只有活得人模狗样才会有人在乎的,物是人非没人会在乎的。你现在不是如朱倪一样连狗都要嫌。还不去工作,莫苦了两个孩子。” “我身体不好。”她小心翼翼的说道。从儿时起她就被姐姐打骂受讽,在姐姐们面前,她仍是那个满心满眼嫌厌的蠢物。 “哼,身体不好?!死都要做,偏生了两个儿子,你现在拂袖不干躲累,往后几年你就有受不完的苦,不仅还要苦几十年,而且还要出一身黑汗。” 本君心疼妹妹,挽着她的胳膊安慰道:“大姐一向嘴皮尖,她是着急心疼你,也告诉我们不要在生活中忘记自我。” 本沫心底有些震动,就像刚刚她除了本能的自尊心受到打压外,对姐姐们仍是一贯听命。她明白自己的人生方式与姐姐们不同,她不羡慕大姐生意人,不羡慕姊妹为领导或女强人。 无论她们如何待她,姐姐是她心底里最柔软最温暖的,是不被生活击垮的底气,仍是她生命里尊贵的人,这就是姐姐在她心中的位置。 另外她也有一份执着,沉静活在自己的角落想着自己比姐姐们皆庄严些与透入些。她抬起头眼神呆滞,遥望着前方,目光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孤独之情。 云秀看见本沫被骂,对众人怒喊:“你们没待这个家不懂,总说我这个娘要不得,究竟是不明白凌老太的厉害,每天将门关得如鬼叫,这个脸摆得如鬼形,碰人讲人事,碰鬼做鬼事,尽干些捉鬼放鬼的事情,你们为什么不相信哦。” 第177章 “你是几十岁老懵懂,望你一眼都呕血,屙屎都要隔三坳,令人作呕!”众姊妹的目光在一瞬间都靠拢来,都泛着火红的怒光,照在云秀脸上,让她浑身热火,望着她们的冷目,又冰冷刺骨,她们全把冷漠归还于她,像当年云秀冷漠的眼神一样。 本沫发现大姐的目光时不时又转到自己的身上,隐约闪现着恨意,丝丝缕缕满是失望,那眼光与看云秀一模一样。一时云秀、本沫两人一声不吭地盯着她,这让她感到恼火,骂道:“看看你的样子,竟和娘一个货色,东怨西怒,哪一个会喜欢,你究竟是哪路神气嫌弃张埠,他不嫌弃都是好的。” 本沫撑不住众人的藐视的光赌气进房,云秀跟了来,细声劝道:“凌老太对各人能装出不同的姿态,你姐姐们不懂,只有我晓得,你不要置气,随你姐姐们去讲!” “咩,大姐说得没错,几姊妹都在往前晋升,独我没有进意,合该凌老太越是看不起!” “呸!信她嗒嗒嘀!你难道就差了,哪有一世差的,你将来也会好。” 话刚落,忽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凌老太探出头,手里拿了一张膏药递过来,说道:“本沫,你是不是需要膏药,要只管说,在我心里女儿和孙女都是一样对待!”两人扭头怔怔的望着凌老太,好似见了鬼。 此时本沫心内五味杂陈,呐喊:“老货,求求你了,你不要人不做做鬼,鬼不做做恶魔。” 门外几姊妹在门口齐齐怒视着她们,那眼珠里的火光犹如雷火,狂打在她们身上,不一会,等众人走后,她独在房里埋头大哭,没有人能明白她气生气死的感受。 不知过了多久,妹妹本唯和王业唯走了进来,突然她怒气说道:“从今往后我过我的,你们好我真心实意为你们高兴,我不求不要你们一分。”本沫有些把所有的气全撒在妹妹身上,再者他见了王业唯也生气。 此刻她脑里有个画面:姊妹们全朝着她们的阳光大道走去,并且快速奔跑直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当姊妹向她招手时,她反而不跑了,或者置气的往回走。她用倔强的心要拒绝所有人关切,甚至想办法丢掉她们的好往回走。 “姐姐,你怎么还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本沫听到这话从王业唯的嘴里说出来,她变得异常激动起来,一颗滚烫心的倏地燃起来,这无疑是真的,说到底她还保持着孩子般的思考,比如,像儿时捡姐姐的旧衣服,还当作是一件欢喜的事,着瘾的事,比如习惯幻想,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些事全能说明她还是小孩子一般的心理,他为王业唯搅乱她揭穿她而感到恼火。 “你是想磨死我!在你没被自己折磨死之前。”本唯被激怒了,她一发火就沉不住气,声嘶力竭一声声似乎要将她从自闭中解救出来。只听屋外有人喊“王业唯打牌去”,见本唯发飚,王业唯应着迅速离开了房间。 “明天我哪都不去,先带你去医院看精神科,逼着我这样怀疑你,有没有病,最好让医院证明一下。” “我没病。”本沫低下头,一想到和姐妹们越来越远,控制不住的悲伤。 “你没病?你说的哪一句不是病话。‘从今以后你过你的’这一句开始,你是不是打算把姊妹当外人了。” “我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是吧……” “我就知道你为了刚刚王业唯这句话置气,深深陷入里面,自己折磨自己,王业唯这话就是随口一说,别人来去自由,偏你就受不住了。你的敏感、脆弱、多心,这就是你自己折磨你自己厉害之处。我想救你,拉你,你却看不到,我理解你,一直理解你!” 她当真是最理解本沫的,时而厉声时而忧伤里,她看到妹妹的心,无论心是被震怒而惊破还是被理解而激动,总之她能听到妹妹的心,自己又轻轻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又无奈回道: “理解和不理解也只能这样,我总要学会长大,像个大人的样子。我在慢慢打开自己,只是这一次被现实抬不起头,再次证明我努力的还不够。” “我和姐姐们都是为了你好,没有人嫌弃你。你是不是幻想着世上根本没人在乎你,关爱你,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你做梦都这样想吧,这个梦你还不醒来,我都替你感到难过。” 似乎说到了心尖里,可不是么,她连做梦都渴望有人真正爱她,想到这,她的嘴角在轻轻扬起,连她自己都在耻笑自己。 “我劝你少顽固,倔强,那都是你自己折磨自己的手段,那时你不止白头还会癫魔。今天我骂了你,你可以不理我,但我仍会每天给你打电话,小时候你让着我,长大我保护你。” 本沫不觉泪流下来,趴在桌上久久不愿动,直到妹妹走开。 16.4 天已黑了,一家子吃过饭,荣芝急匆匆地离开家,走时他对着本华、本红说道:“我去冷背岭,不要你癫婆子娘跟来。” 这边云秀看荣芝出去,碗里的冷饭残羹胡乱一口闷,拿碗一丢,桌子不收,地面不管,厨灶不理,只看荣芝前脚一走,后脚就跟去了。 本华站在院子里,当她看见云秀冲刺跑来,像狗一样追去,莫名的邪火袭来,大声骂道: “你跟去作什么,偏生你是一天不挨他村你几句你就浑身作痒,骂起来还嗤嗤作笑,十足个反痴皮。你还没活明白,还守在家里帮他省吃俭穿,爸爸的钱不是你的,你帮他省,可他在外快活,爸爸一世转变不来,你能拿他怎样,他只要不破了底线,让他去偷野老婆也好,吃喝嫖赌也好,现如今你只有惜命保命,有钱用钱,自由自在的,随他去摇卵!” 第178章 “你去捉他的奸,我劝你自己消停,你不是十六岁,是六十岁啊!还想他扭股糖似得围着你转,可能么,爸爸说一是一,你斗又斗不赢他,离又离不开他,你就是喜欢受爸爸的罪。还不想开些,变成了痴心疯,凝心凝鬼,十足个神经病!”本红说。 本君说道:“偏生你就爹娘子孙一个不要,心里只有一个爸爸。” 三姊妹只管这等横拦竖挡说着。云秀仍走,饭顺着喉咙咽了下去,天沉下来,她的脸也变黑了,三角眼里发出可怕的光,暗自嘟囔: “可恶养了一群白眼狼,看着自己的亲爹去偷野老婆,不帮着我去揭他的底,反捉我不放,不凭天,不凭地,不凭良心,心里只有爸爸,没有我这个娘。 十恶不赦的他反纵容包容,十目十手都来监督我,没一个当我为娘尊重我,理解我,解我忧愁,当我不为人。凌老太吃住我,你爸爸吃住我,连是生养的女儿也吃住我,晓得我弱,单吃住我一个人,晓得我无法应当经受!” 只见云秀两手猛地一推,挣脱了去,连蹦带跳跑得老远,空中飘着一句话:“哼,我就是要去,我不能便宜那些野兽!” 本华看着云秀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从没有像恨她一样恨一个人,骂道:“呸!死不醒的,随她生也好死也好自己寻的!”灰心冷面的都离开了。 本沫从房里出来去厨房接水泡奶粉,看见哥哥赵本逵身缠腰带弓着背在洗碗,一时两人视线对撞,眼神里止不住的哀伤,赵本逵眼里似说:“你看看老娘,平日就是这副德行,整桌整灶都是我来收。” 本沫眼里似说:“你看看我,屋里两个孩子,在外没人扶助一下,在家还是没人扶助一下,孩子摔了也不管。”两人没说一句话,倒觉一股酸热从心口升起,在肚里翻腾燃烧,都去承受吧,承受双亲给他们带来不能言语的酸楚。 凌老太往房里探一探,轻移脚走到床前,挨着本沫坐下来,说道:“本沫,你那亲娘也忒不像样了,自己的女儿回家,孩子不带,饭不做好,扒了几口饭就走,整个下午泡在麻将桌上,现在天墨黑反守着你爸爸去了,哪能知道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的苦,没心没血没情义。平日的也就算了,你几年回一趟家,孩子竟是这等对待,太没思量啊。” 凌老太果真精明,一眼就看穿了本沫的难处,本沫原想回来至少还有父母待她宽厚,住了两日仍明白,他们只是嘴皮上的疼,实际也像往常一样麻将桌上作欢,顾着自己的玩法。 本沫看着凌老太,说道:“说是说你们年老力衰也是该享点福分,吃煮方面也得格外花心思弄细巧,哪能擦菜硬饭。” 凌老太见本沫这般说,正好说到自己心坎儿上,一时椎胸顿足,哭眼抹泪的喊道:“哎呀,我是多时想跟你讲讲,你是读过书的人,你在家歇一歇就知道,他对我们像防贼似的,想她格外煮,总是可能?” 凌老太见本沫是一个懂尊老知礼,又极肯忍耐的年轻人。本沫见凌老太心思细腻,知人冷暖的老人。一时分外亲热起来。 凌老太像是安慰道:“你就是太老实,能忍耐,你看换作哪一个也要骂她半死,哪是这样脑筋不通,思想不正,总是出入无间,叫她不应,最是恼她。” 凌老太说来说去无非是这些,见本沫不答话,接着又说:“我还有件事情,说来你听听,你听好笑不好笑。” “那日,你娘见你爸爸撸着袖,赤膊赤臂进了易家,这被她看见了。她站着浴室门口对着赵书记大叫‘老荣偷蔡汀兰’你爷爷没理她,我先劝道‘哎呀,嫂子啊,快堵住你这张惹祸的嘴吧,别是讨打,又是邻舍又是亲戚,不看佛面看僧面’她见我们不理,怒气冲冲喊‘好哇,你们纵着他去偷,他偷蔡汀兰,我就去偷易绍平。你们不敢我去。’ 说完当真大跨步走出门,闯进蔡汀兰家,大喊道‘蔡汀兰,你这个偷人的狐狸精出来。你偷老荣,我就去偷易绍平。’她走进易家花园,却见你爸爸以及易家等十几人围着一口井抢修。 蔡汀兰是个要强要脸的角色,从没人敢抄她的底,今当着十几人的面造谤生事,让她跌丑,她抓起井绳一鞭一鞭打在地上,要抽你娘。你爸爸正从深井里爬出来,抄起打井绳要去勒死她,几个大男人两两相拦才能他们劝住,不然要经十足的讽打。你爸爸好气堵气说‘既你这样说,我就是去偷,气死你!’ 连对面的江大夫站在对岸喊‘嫂子,你今天竟是吃了雷管,若不是几个男人拉开,无论怎样都要经十足的讽打。’她丧气回到家来,我说‘整个赵家都没有这样的名声,你这闲碎的嘴,做不过完,说不过完,你今后怎样做人。邻里亲戚,你这作贱的闹,横竖都要被打死! ’ 我刚说完,这边蔡汀兰就追来,对我说‘凌主任,今天若不是你当家,看着你的面,我硬是砸烂这个屋场也抵消不了我的气,我是气到顶了’ 我说‘汀兰,我们都清楚,街坊邻里都能作证,你多谅解些,不要跟小人计较。’你娘愚心,以后看着蔡汀兰过路偏要吐,没好气的咳。那蔡汀兰背地里又和我说‘她不说话倒也罢,非要过一路吐一路,别管我日后身后藏着挫针,要挫她穿个。’” 本沫说不上一句话。 凌老太见本沫脸上显出不悦,又说道:“你听听你娘多愚蠢,只是我们两个谈一谈,你娘心思愚魔,如今脑子越来越不清楚,我不会跟她半点计较。”? 第179章 正说着,只见赵本逵走进来说道:“我跟你说个事,有次吃席回来,老娘被爸爸骂了一整晚,就为一条做完法事的毛巾,老娘也是蠢,别人都不要,擦过桌子凳子,她反捡着围脖子上。” 凌老太笑道:“我记起来,你爸爸那天当着我面说‘桌上的菜用袋装,你是没见过她的样子,如贼,如匪,样子丑死了,我的脸都丢尽了,以后你就不要跟我出去,蠢婆娘,脏婆娘。’我劝着你爸爸说‘骂不醒,有何用,白活了’你爸爸那天真是气急了,从没见过他那天那么气。 你爸爸说‘如今我在地方上受人敬,受人仰,亲戚朋友都说我是有气魄之人,嫁出去的五个女儿,个个自力更生,有房有车,族中就有几个靠赵本唯进了钢铁厂,每月丰盈工资不说,单年底一人一轿车、一人几万的奖金,就堵了赵老屋这些年对我的偏见,单说我的子女有作用,为人为世大作为。 我在外面增面,子女在外增光,偏你就死心眼,钻土里田里转,如乞丐般,口舌不紧、手脚又轻浮,总这么乱来,丢我的面不止,还要失赵家名声。’” 赵本逵又说:“爸爸骂老娘,从新屋骂到老屋,从晚骂到子夜,从床上骂到床下,不肯她睡。我上去时,她站在门边,我轻声问她‘上下两间房,爸爸总骂你,你就离开他远些,一人一间,哪里来的痴蠢,劈头盖脸让他骂整宿,到底如何经受得了。’ 说完我又上前拉她下来,她偏不听,不肯离他,脸上装着很气愤,实际上她就是非常喜欢受骂、受侮辱。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那么喜欢被骂,骂了整整一晚上,整整一个晚上啊。她只要爸爸守着身边,骂她也是欢喜的。” 朱倪听到祖孙说话,也进来说:“那日你哥哥拉劝不得,反自己怒火中烧,拿着孩子一通骂一通打,一个喊要打死,一个喊要自杀,下面骂,上面打,都夹紧房门。” 凌老太看着气氛和洽,此刻仿佛本沫也同他们一起了,那喜悦神色显出,她那噙着血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说得更起劲了,用喝倒彩的腔调,喊:“哎呀,那天晚上,我是如热锅上的蚂蚁,汲着鞋扶着墙走来走去。”凌老太突然笑起来。 突然,本沫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此刻她似乎悟到了凌老太的用意:这是想诱着自己诋毁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们仍你一言我一语,本沫一直保持着忧郁和谨慎的神情望着他们。 凌老太讽笑的、朱倪假笑的、本逵冷笑的,这笑更是让她羞愧难忍,罪孽感越来越深,她举起手向自己的胸膛重重一锤,似乎在拍打自己的良心‘怎能和凌老太合起伙来说母亲,对母亲的情不变。’ 忽楼上孩子尖声喊,赵本逵朱倪上楼了。唯凌老太拉不断扯不断仍絮絮地说,她开始不看凌老太了,而是她低着头在本上写。 “你是读过书的人,早该跟你说说,你这愚痴的娘为人一世的罪过,你记下来,把你娘这一世的罪证一一记下来。”凌老太说。 本沫抬起头冷冷地望着凌老太,心里想:“哼,我倒要记一记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罪证,记下你的罪证与我娘的被灾蒙祸!” 本沫不愿再看凌老太一眼,可她不得不更深沉看着,从凌老太脸上总能记忆着从前的过往,那些无法磨灭的往事,她不但要看、要听,还要仔细记下凌老太脸上一褶一皱,写下一切罪证。 凌老太以为得到本沫的心,伸出手搭在她手背上,一时她感到手背上犹如踏着一个巨大冰凉粘腻的蛤蟆,感到寒心,坐立难安。 忽外面大门蹦了一声开了,凌老太知道云秀回来了,于是从床上慢悠悠站起来,故大声喊道:“早些睡!”一面离开房间。云秀看见凌老太从自己房里出来,障了眼似的从她身后胡乱一气指点,待凌老太出去后,云秀轻声说道: “刚刚老货跟你讲什么,竟来我房里,坐在我床上,站脏了这块地,坐脏了这床沿,呸!她身上一股臊气,总是尿裤子,直跨流!” “咩,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跟着爸爸。”本沫问道。 “女啊,你爸爸不是人,你爸爸背着我做了多少事,我看人过一眼就能知晓,逃不出我的法眼。”她脸色涨红,进而发青又说: “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在埠村乃至埠镇但凡哪个女人愿意和他聊的,他都要想办法撩到手,他有两下刷子。” “爸爸这一世人逍遥自在,不受拘约。” “他这一世抵得,没受过饿,没受过困苦,吃喝嫖赌,逍遥自在,‘风流哥,真快活,嫖嫩女,没奈何’年轻吃父母,年老靠子女,这人生一副好算盘,全让他算准了。你看看他今天放下碗筷就走了,瞧一眼就晓得他背后要搞鬼影子,将钱送给别人。” “爸爸太轻信人,说句好话魂就勾了去。” “怎么搞法,对他没有一丝办法,老的管束不了,儿女不敢管,我一世软弱又治他不了,现在连是三风十愆。我在他面前提一句,他就像被受困的野兽,要把我吞了,或者转话题专挑我的毛病骂我一阵。他要是碰见朱倪这样的货色,才有办法治,她这样的强势,喊他站起不敢坐着,偏生我天生的弱脾气,又有什么办法!现在仍在那打麻将,我还是想打电话喊他回来,又怕挨骂。” “他还反来骂你?” “有不骂的份?骂得狗血喷头、骂得魂魄要散。骂就骂吧,只要他回来守在这个家里,这比在家心里总念想着他好受些,总比被野婊子骗光他身上的钱,在外乱搞好些。” 第180章 一席话让本沫惊住了,她反复在想为什么父亲偏能得到尊重谅解,而弱势的母亲反遭到偏见。突然电话叮一声,只见大姐本华在群里写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娘多少的罪孽都是她自己寻的,自己要去寻苦受。一身老筋骨,锤不扁来扭不弯,总要跟着别人转,告诉她多少回,改变不了别人就要改变自己。” 夜沉沉,心也沉沉,各自睡去。 16.5 次日赵家姊妹照旧回来,到了傍晚,荣芝办买东西回来,原以为女儿们要留下来吃晚上,一见屋里阴静,女儿都回去了,因此不忿见人就骂。 赵本逵刚下班回来听见凌老太说朱倪赌气回娘家,也没好气的对着荣芝大叫:“每个周末都要回来,我跟朱倪在家里做好饭菜伺候完,还要我们怎么做,把我们当什么?” “都是吃我的,你有什么资格叫喊。” “办买生活你管,我不帮忙又要经骂,每到周末我自己的事不用做,只要围着你几个女儿,我自己的日子要不要过?!” “你要过你就——出去。” 赵本逵一听出去,他早已死心,这个家不要了,这个房子不要了,他站在凌老太房门前,两眼垂着,露出忧虑困惑,说道:“我就是舍不得你们二老。”他说话时眼睛转红,一会血红血红,说完便往门外走。 凌老太不知为何突然说这般话,也跟着走出门外。见他愤恨地牵着孩子的手?往外走,意气道:“我们出去。” 刚走几步被云秀拦住,说:“他轻口野嘴,你莫听他,讲一屋没一个要得的,你当他说话像放爆竹,响一下就完了,回去!”说着两手将他们两拱回家里。 荣芝眼睛注视本逵进去了,没说一句话,凌老太站在一旁全看清楚了,见赵本逵灰意丧气上楼,她怒盯着赵荣芝,将手边的长凳拎起又狠的砸在地上,一分为二。 “莫砸,把我逼疯都没好处。”荣芝骂道。 “你早已疯,调唆孙女们个个不理我,你看,我不逼,你自然会疯。”凌老太呵斥道。 “你自己女儿对你不管不问,竟说起孙女来,合该本华说你吃了不落福,人老癫咚。” 凌老太气得发颤,话不能句,只能与他拼命了,说着拿拐棍要敲荣芝,只听赵书记在屋里说道:“你要长命就进房来。” 凌老太听了劝,不动声色进门去,心里却在盘算。晚上再叫凌老太吃饭,偏不出来。 “咩,公公婆婆晚上他们不吃饭。”本沫去厨房回母亲。 “随他们,生成一对,话成一双,商鼓商同,总是又是打定主意磨我。”云秀怒道。 次日凌老太吃了早饭便锁门,和赵书记拄着拐杖向外走,她虽不说话,但那如刀的翘嘴以及阴恶全写在脸上。 荣芝和女儿本沫看着他们一瘸一拐已走出院外,盯着他们的背后,说不清楚心里的滋味。他们要去哪里要说什么荣芝全部心知肚明,连本沫也看清了。 这是凌老太震慑荣芝的手段,她要公布于众,将他如何慢待老人的罪行公布于众,用这个方式摧毁他,让他经受全族人的指点和批判,让他羞惭。这是她要做的,往后余生的日子里,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阴毒的苗越烧越大,让荣芝经受天和地的诅咒,经受上辈,同辈,下辈的指责,精神和肉体摧残的刑罚。 想到这,本沫突然感到后背发凉,凌老太佝偻的后影霎时变大巨大,而且愈走愈大,渐渐的几乎变成的一种威压,她看了看父亲,那哀怨的眼神里也露出一丝惊怕。 整个上午荣芝等在家里,浑身不自在,不时心里发跳,见云秀就骂。正站在院里树下时,只见一辆白色小轿车缓缓从坡底驶上来,停在院里,荣芝看见堂哥赵全芝从车里出来,并开门轻搀着凌老太和赵书记下车。 荣芝喏喏地喊:“全芝哥,从哪里来?” 赵全芝轻应着,答道:“送二叔二婶去了医院。”说着不看荣芝往车里走,凌老太赵书记嘴里道着万谢,两人目送着赵全芝离开。 荣芝看在眼里,眼神有些阴郁像怨狗似的,身体靠着树手抓了一把叶子,思想透明着,单凭赵全芝冷面,对他爱答不理的模样,他就知道,凌老太在族人面前贬压他,心里像把刀似绞他,瞬间自己就是懦夫,蠢物。 凌老太拄着拐杖出来扫地,一边扫,一边骂:“赵老倌子,头懵耳聋,喊他拿打火机烧了这些叶子,没有影!”心里却是骂荣芝:“楞死尸,每天游上游下,一个家也不顾,树上落的叶子飘一地,任谁看着都要扫!” 荣芝听到了,但凡凌老太一张嘴她就知道,凌老太如何装疯卖傻,如何指桑骂槐,说得他耳满鼻满,他难受埋头出走,背后一阵疾步跟着他,他落荒而逃以为是凌老太拿着扫帚要打他,回头看时,是一地落叶。 “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凌老太嗤笑他。 只等到吃饭时,凌老太看见云秀一腔怒火,有公筷不拿,偏拿自己的筷子在海碗里搅,把蒸蛋羹搅烂,肉搅个底朝天,云秀见了,狠地拿眼盯住她,三角眼越挤越狠,说:“你到底吃什么?” “偏生只要一吃饭两只眼睛盯住我,监视我,犹如地主控制我一般!” “你用公筷不得,我望着你也不换,可见你成心。” “怎个吃得多偏做不得。”凌老太不仅使性不换,反而拿话激她。 第181章 “哎呀,小事你喜作劲,竟是脾气。”荣芝骂道。 凌老太抬起头瞪了荣芝一眼,突然她的嘴角颤抖起来,眼睛里冒出疯狂的怒火,愣直的看半天,就这么一直看着荣芝的脸,像酝酿很久的猫即将撕抓上去。凌老太对荣芝了如指掌,知道他如何发疯,如何心眼小,充大,如何偏要和她斗,她通通知道,赵书记刚想说话,荣芝便爆跳喊他闭嘴。 “她就是说了一句话,难道你不让她说话了。”赵本逵说道。 “我难道没有说话的权利了,我们就到了连开口说话都受你控制?”凌老太听见赵本逵替她辩,那野火就更盛气了,两颗黑豆似的小眼睛愣直的又看着荣芝,涌出恶光,像是讨债似吃人的神色。 “是非只因多开口,眯着眼睛吃你的饭,有什么要讲。疼痛时,你就呜呼哀哉的鬼喊鬼叫,治好了你就去做,指手顿脚的撒气。我听不得你死声咷气,你这张嘴,乱骂人的嘴,骂完了你就不记性,当老不服老,老了还骨头硬强出头,谁受得你的脾气,我在这个家好过一天没?” “?凌映云,你的脾气太绝,不接收治,老年还不示骨头弱。赵荣芝,你也是不像大丈夫,吃饭时怎能教训人,她还是你娘,还要受你训?”赵书记喊道。 “荣芝呀,你这是想生生将我磨死,我已经老到这地步,将我嫌厌这般,这个家是待不下去!”凌老太两面夹击终于受不住大喊。 “我早就待不下去了,你这个脾气,骂人的气性要改。”荣芝仍不看她,说着端着碗出了门口。 凌老太见他走,登时拿碗一丢,摔得稀烂,双手在桌前一摊,作势要掀桌子的样,僵视看了一眼本沫,一时又松开了手,那瘆人的面目倒吓得本沫如同见鬼一般,心惊肉跳,忍不住心里想: “这一家人竟是像一群疯狗,天一亮,叫个不停,一吃饭,吼个不住;单时,各自嘶嚎;聚时,打群架。但凡一对话,不管老的,少的,小的,一屋嚎叫声,樟木屋顶早已受不住,如今水泥屋顶起瓮,荡起鬼音,嗷嗷,呜呜,嗥嗥!” 一时左右为难,她跑去厨房对着母亲喊:“咩,婆婆打碎了碗,差点儿又掀翻桌子!” “她是撩生魂,楞死鬼,生事烂事。坏就坏在这个鬼婆老,鬼婆老不死,这个家总是不得安宁,哪怕是死一个就好,死一个都会消停,呸!”云秀恨声道。 本沫见母亲仍不动身急得起弹跳,心里乱如麻,嘴里乱叫:“咩,你倒是出去看一眼,还不出去看看。” 只见她心不跳,面不赤,冷面冷心说道:“不要指望我去看一眼,恶人自有恶人磨,砸碗,掀桌哦,看我心会颤摇一下么,老成一坨泥,还好勇斗狠,斗死我都不去望一眼,斗死就好!” 只听屋外又在肏骂忿天。本沫颤着心又跑去,只见凌老太脚一步步移向门口,对着荣芝怒吼道:“你倒是拿药毒死我!害我这般,你这畜生,总有一日会黑心黑肝的,我要去发誓愿,问问黄天,问问厚土,究竟你是哪颗寡心寒人心。” “你去发誓愿你尽管去,看菩萨灵验你么,有你在一日,少的引坏,小的溺坏,一代害一代,害人不浅!总是挑唆少的眼里没有我,小的不尊重我,见到我反见了瘟神,躲着我,背后就造反,都巴不得我不要在这个家里,如今还吃我的,吃着我的米,还想着打我的灶!” “从前看重了你!看重了你!如今晓了,求子求个败家子,忤逆儿子买棺材,你就是想我死!” “你晓得了,迟了!至于今还看不明白,被你嫌成草的都有出身,被你溺成宝的都是困兽。你就是私心重,骨头软,坏就坏在你这张嘴巴,开口就是骂,背后就是煽,天天在赵老屋煽风点火,让我抬不起头。 现在赵老屋个个人前背后笑我喊我‘赵扯子’,坏我名声、破我威信,生意做不成,账收不成,不就是你这个老东西在外面讲我,生事烂事,这个家越搞越垮,难到不是你一手造成的!” “今日你是要我死在你面前!”凌老太听这话,以疯作邪闹起来,她又向门外移了几步,对着上天,对着周围的邻里,喉咙大似雷炮一声声响起来。 荣芝听见凌老太当真治他,一时无法收拾,烈性一起,脑壳发懵,嘴里大喊:“我去死!”纵身跳至一丈高,伸手将头顶上数十根电线狠劲拔下来。 每一根电线既黑又旧,通灯泡,电扇,?交错掺杂,一时火星四溅。 凌老太见了身体如触电般,破死拉活上前去拖他,嘴里大喊:“儿啊,你是做什么,你当真死了叫我指望谁去。”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赵本逵见状急拉下电闸。荣芝见众人拦,越发的耍性子,在电线里打滚,嘴里仍喊:“让我一个人去死,我早就想死了。” 一家子合力将他从电线堆里拉出来。荣芝全做给凌老太看,要比她更烈,更猛,更狠,绝非做样子。 赵本逵拉完电闸吓得浑身不得安立,而他的儿子赵维良却在笑,一代人不同了,他们如在看戏。 晚上荣芝对云秀说:“这个家时不时要杀下气焰,不闹狠她不知怕惧。” 16.6 一日,凌老太坐在门廊处,她的眼睛紧盯在赵本逵的儿子赵维良身上,生怕他做出些伤害自己或者出格的事。 赵维良今十四岁,自出生起,凌老太像从前待赵本逵那样百般溺爱,从前赵本逵是她的命,现在赵维良是她的命。想到经自己一手扶持养大的两代人,不禁泪眼婆娑,口内念佛。她要为这一世两代人负责,凭着她这副硬身骨负责到底。 第182章 她擦了擦眼睛,忽看见赵维良持刀将西边高墙壁角处堆放的细杉篙砍成两截,并削溜尖儿到处戳,凌老太急喊:“十几岁的还这般顽,你爷爷回来看见又来讨打骂,你何苦来惹是非。” 赵维良在凌老太面前性烈如火,大吼道:“少管闲事,多吃鼻黏。”纵身一跳,已猴在高墙上。凌老太欲要再说时,荣芝已走进院来,满面通红,定是在哪家刚喝了酒回来。 荣芝见了赵维良顿时腾起火来,从前家里的孩子见了他都是恭敬从命,唯独他们两个不但不敬反有仇似的。 家里人或溺或纵,每教育他分担家务时,朱倪却为他争辩:“莫喊,孩子大了有自尊心,总是命着他做这做那,想着法子磨他。” 将赵维良所犯的错事告诉他爸爸赵本逵时,赵本逵却说:“打也打了,难道要我将他打死,我现在只一句话,今后赵维良我不管他了,你也别在我面前唱。”想到这他没法冷静,看着凌老太待他像祖宗似的,更使他恨。 此时荣芝喝了酒又喜寻恨,对着赵维良厉喝道:“你这窝囊狗,行为稚拙,哪里就蠢到这步田地,枉活十几年。” 荣芝这声喊,惊得赵维良站在高墙上打颤,愤力拿棍射向远处,身体平衡使他从高墙上纵跳下来,脚落地时绊落了几块砖,险些摔个跟头。 凌老太担着心看在眼底,见他气得两眼鼓出,瞳孔里露出血红色,鼻里喘着粗气,紧握拳头穿堂而去。凌老太时不时朝楼上喊他,生怕他赌气做出格的事来,总不见回应,便叫赵维一上楼看看。 一时,赵维一下楼回:“姥姥,哥哥赵维良不见了,没在楼上,房里也不见了。” 凌老太一听不见了,一颤音跌到底,急喊道:“该死万年啊,今找不回他,他若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拿你们试问,一个个都得死!”凌老太怒斥着脸对着赵荣芝,还有一个可怕的眼色看着本沫和她两个孩子,本沫看见凌老太那似曾相识的脸色,鬼火眼一露便清楚了。 赵荣芝听凌老太口声,也发狠说道:“堵死么!要我死也可以,待我找到,我先杀了赵维良,再杀别个,一个都不落。” 本沫见凌老太气得浑身颤抖,忙扶住她并劝道:“婆婆,我去找。” 凌老太的眼睛夹带些哀求的神色,软和说道:“你好生去找他,有几次啊,以死相逼啊,这个孩子快被磨没了。自从看见他爷爷以死相逼拿命赌气后,他竟也学了样,时常寻死觅活。他妈在我面前说了好几回,逼夺他手机时、逼他学习时,他就拿命赌气,或是持刀架脖或是拿头撞墙,劳烦你去找找他。” 本沫听见这话,心里也着了慌,她拾头就走,穿堂走向后屋时,望见父亲轻手轻脚已上新楼里去找,从他后背略微看到他有些紧张的神色。 她越走越心里越急,每个旮旯里,木石下、箱柜里、仍无踪影,从一层爬到顶层,她朝后山看了看,俯视地面单是几只鸡鸭来回踱步。 她开始越想越怕,凝想赵维良这个孩子,如今细想来,自孩子生长至今,除了像他父亲赵本逵天生的野皮,牛心古怪、有些小刁伎俩外,样貌比赵本逵还温厚老实。从外相看,虎头隆准、身材壮实,声音洪亮、单看眼睛没有像他父母眼珠子突兀出来的凶相,眼睛架着一副眼镜更显得斯文。 生活在这四代同堂的复杂家里,情感也极其复杂的,凌老太的溺宠、赵书记的原则、荣芝严且霸蛮、云秀的燥烈,以及他父母混淆不清、边界不明的态度,每个都来参与他的成长,这是这个孩子难管的地方。 正焦躁不安时,突然耳里传来父亲的声音:“咦,不在这,找到了。” 本沫几步跑上去,恰遇父亲正要下楼,她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父亲,只觉他那阴凄的眼光里夹带着无奈的神色,用极大含恨痛苦的回看她。 “爸爸,在哪里?”本沫转了一圈依然不见,忙唤父亲。 只见荣芝朝客厅窗台走去,向门廊顶部指了指,本沫向外望,只见门廊顶部四周橙红色的栏杆,再空无一物,心想:“难道是跳下去了。” 想着心剧烈地跳又望向父亲,荣芝拿手向下指了指,这窗台与门廊顶之间隔着一面一米高的墙,本沫趴上去瞧,果真看着一个黑黝黝的脑袋,原来他翻过窗台躲在墙角壁。 本沫一惊,心里不禁又想:“也就只有爸爸能找到,一物降一物,知道他心思里小伎俩。”荣芝怀着恨气呼呼下楼了。 她现在与孩子隔着一道墙站着,叫他也一动不动,要想劝动他,她也翻墙跳了下去。先是看了看孩子的脸,从没见过一个孩子脸上有那迷茫,眼睛盯着远处盯直了。她蹲下来拉着他的手,他一再回绝。 她便安慰道:“刚刚爷爷不该说你,你是好心帮弟弟做长矛,并不是真的要砍树玩。” 突然赵维良开始说话:“这些年,爷爷的东西凡是坏了全怪我弄的,婆婆的东西凡是失了都怪我偷了,凡是全怪我头上。” 此时他哭得很凶,一字一字痛苦的说:“爷……爷……一……骂,爸……爸……就……打……我,往死里打我,往死里打……我!”他嘴唇颤抖着,接着长哭一声,咬着牙,双手握拳锤向墙上,又狂吼一声。 听到他肯出声肯发泄,本沫紧张的心才渐渐缓和下来,接着他像得到安慰似的,把心中的委屈一一说了一遍。当她拉着他的手站起来时,也不再执拗反抗了,只轻松一个纵跳,转进了房里。 第183章 本沫这才下楼向凌老太汇报,凌老太颤巍巍喊:“今日若不是你劝他,只不定现在什么样,这样的家里被磨得没一星半点骨气,被他爸爸打魔了,她妈妈也教不了,刚刚打电话来要感谢你。”说话时,赵维良气消已下楼端着大碗吃凉饭。 至午后,赵本逵便在院里扯着喉咙喊:“赵维良,这个墙是你爬上爬下弄倒的砖吗?” “不是他还有哪一个。”荣芝回道。 “中午是他炒的菜,收拾才去学校。”凌老太急忙跳出来劝和。 “哪个问你,哪个问你,你在这里东扯葫芦西扯叶,总是我一问起他,你就嘴巴发痒替他辩,包庇他,晓得我要骂他,你就趁机转移话题。”赵本逵听了火气更大了。 “讲话不要这样村鏧,我又不管事,我已是黄土垄中的人,还有什么管的。” “你不管事就搭下舌,也轮不到你管,总是我一骂他,你就逞能。”赵本逵大叫,原本他只不过是想教育儿子几句,听见凌老太这般护犊子,又看父亲在一旁观着,一时将他儿时所受的罪又浮现出来,身体里像是藏着一头猛兽,尤其在凌老太面前猛烈的兽性就激发出来,说着一面吼一面抄起铁锹就要铲去,要不是赵维良跑得快恐一发不可收拾,随后骑车上夜班了。 凌老太怕赵维良因挨了骂又堵气,只等赵本逵一走,她便想法子安慰他下楼来,在楼梯口喊了数遍,楼上仍无回响,凌老太仍不弃,提着喉咙又大喊起来。 “喊什么,有事讲!”赵维良在楼上怒吼似的回道。 “你来,我这有好东西。”凌老太软和地说。 一听好东西,他几步跳下来,两人便在大厅忙活,只听凌老太说:“这两坨送去你姑姑,两坨给你爷爷,剩下的你拿上楼。” 本沫在房里写字,听见赵维良进来,转头问:“这是什么?” 赵维良轻声说:“姑姑,是榴莲,你吃得惯么?” 本沫见一块软绵即将滑落,她便用嘴接住含在嘴里,一股异常的酸臭味,刚吞下肚她就后悔了,心凝:“这好东西凌老太舍得给我吃,别是坏了的。” 这么想着她几步跑出来查看,只见榴莲只开了一房,她看着地上那那扇榴莲果皮,竟是腐烂透的,由外腐烂至内,白色内层上有黄绿霉斑点,她惊疑喊道:“哎呀,坏了吧!” “没事,没事,不碍事。”凌老太说。 她怀着恨恶狠狠的望着凌老太,心里叹:“我不在乎你待我薄,但你不该把腐烂霉斑的给我吃。”有一股气乘着她,从心口里爆发出来,话到舌尖上又止住了。 她快步跑去后屋,进房问:“爸爸,那榴莲呢?” “肚子里了,怎么?” “婆婆把坏的给我们吃,好的拿楼上吃。”说完她跑到院外大树底下,手指伸进喉管里“哇”一声,将榴莲肉吐出来埋在叶子底下,又挖了数次。 忽背后传来一声:“你这是怎么?” 本沫眼泪鼻涎回头看,见是母亲打麻将散场回来了,委屈的说:“咩,婆婆给我吃了榴莲,单捡坏的那几坨给我和爸爸,我要吐出来,全吐出来!” 云秀扭头看向凌老太的窗子,眼睛瞪得直直的,恨道:“她有好的会给你吃?老货给的东西从此不要吃,她的东西不是放坏了的就是余渣,否则也留不到过你的眼。上次我说她好心拿一碗枸杞给两孩子吃,还好生洗净,原是陈年发了霉菌的,她就是这般毒,毒心毒骨头,偏毒自己人!” 正说话间,忽传来孩子的哭声,本沫跑过去,原来是两兄弟打闹,弟弟脸朝地摔在水泥地板里,脸上蹭花了血淋淋的,两人即送往医院。从医院回来,云秀抱着孩子,本沫紧跟其后, 老远看见凌老太坐在门廊处如是看戏,手里持着赶鸡杂敲打着地,用观赏的眼睛追随着她们,穿过门廊时她们的眼睛齐齐望向凌老太,见凌老太在一旁抱棍当看客,露出毒眼,发出耻笑,讽道: “上好的孩子养成疲窿残疾似的,罗圈腿,胯拢脚,好啊,连是脸摔成了花脸,哈哈,好看哦!”说着又笑,不断地由于得意而发出大笑声。 云秀因孩子摔跤而担惊受怕,听见她那恶毒话,心头那焰腾腾的火不断涌上来,她停住脚步恶狠狠的直瞅着她,中了邪似的瞪着双眼。 本沫知道凌老太不喜欢这两个孩子,一个随了她的性,一个随了她的貌,而且凌老太也像从前嫌弃她一样对待两个孩子,不肯进她房间,这些她都知道。可她绝不敢相信凌老太竟说出如此恶毒话,憎恨的怒火从体内暴跳,顿时将她逼得发疯发癫起来,又只得忍下来,立在云秀侧边也偷眼晙着,两人心底激起千层浪,气冲冲进房了。 本沫知道母亲还有很多事,她把孩子抱过来放在床上,让哥哥陪着。她在厨房做辅食,只听房内咕咚一声响,她忙走进去看,只见弟弟滚在地上哭。她双手抱起来,看着弟弟的脸,刚刚在医院消毒擦了红药水,满脸通红,现在额头上又跌肿涨起鹅包。 “弟弟摔成这样,你还有心和他闹,你就这样没志气,让人看化势!”她用凶狠的目光盯住哥哥,满脑里又回响凌老太的声音“上好的孩子养成疲窿残疾似的,罗圈腿,胯拢脚,好啊,连是脸摔成了花脸” 以及凌老太敲赶鸡杂的声音,到现在仍在敲,她听见赶鸡杂发出鼓掌似的节奏声,这加激了她心中的怒火,终于忍无可忍了,憎恨的怒火又一次从体内暴跳出来,如被魔鬼附了体,即刻向哥哥冲过去,忍着声,忍着气,手里的木梳扔过去,“嘭嘭”一声响,脑门上一条鲜血淋下来。 第184章 她左手一掐,撕下他一溜皮;右手一拳,打烂了他的嘴,嘴唇即刻凸鼓肿起来。她仍不解气,门外又似乎听见凌老太疯狂的一阵笑,说:“来呀,看呀,往死里打呀!”果真接下来的行为像凌老太指使着她做这一切似的。 只见她抄起扫帚,她无法受控一下一下在孩子身上打去,心底极大怒吼:“我打给你看,打给你看。”直到扫帚棍断,扫帚散尽。 她看了那孩子的脸,脸上浮肿,嘴巴肿大渗出血来,他一直保持着忧郁和害怕的眼神,还在一声不吭看着她,他还不知道犯了什么。以后只要有人问他有没有被打过,他就说:“妈妈打过一次,将扫帚打断。” 突然她怔怔的停下来,心里才有意识,心里想:“人真是可怕啊,对孩子的残忍暴力,自己竟全然不知,畜生不如啊。”她把孩子拎起来丢出门,她关紧门,关上自己,这才把身上的恶魔赶了出去。 她摊开两掌看着自己的手,从前她时常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温柔能干的手,能做出一桌美味的食物,能画出一幅幅美妙的画,真是一双巧手啊!这时她不由看着这双手,用全身力气拧着自己的手,直到痛到她压抑的胸口终于爆发一声哀鸣,真是魔鬼爪子啊! 此后几天,她不再理凌老太,凌老太的一言一语越是客气,她越觉得恶劣,只要一出声,她心口那暴跳的情绪涌现出来,令人发指。 任凌老太说什么,她既可恨到心眼,从不回嘴一句,但这时只要谁问她一句她便吼出去,全是藏着对凌老太的恨意。 16.7 一日,凌老太似乎是受了风寒,整日嘴里发出哼哼声,来来回回在房里、厅里走,拖着气走到楼梯口,对着那深洞喊:“赵维良!”叫了几声,她明白赵维良不会答应,又尖声喊:“赵维一!”连喊数遍,楼上依然一动不动。 她骂道:“这些黄眼狗,东西吃了,喊他们做点事情难道会下来帮帮我。” 凌老太没听到动静,伛步又穿进大厅,在本沫房门口探了探,勾了勾唇角,软和道:“呀,你忙完了,你这会有空,请你帮我穿穿袜子,再后背摸一摸活络油,喊他们两个鬼崽子没一个下楼帮我的。” 本沫转身看着她,心里却十分冷漠:“好个老货,偏这时就想到我了,你这寒人心的。”一听‘请’字,心里不是滋味,早伸手接住了她的袜子和活络油。 本沫天生的软弱善心,像云秀一样憎恨而仍不失尊敬她一样,今若是她强硬的声气,她也是要帮的。 “我来!”她扶着凌老太坐在床上,凌老太将腿伸出来,露出一双寡白透明的脚,能清晰看清密密麻麻的紫红色血管,在此之前她从没碰过凌老太的肌肤,当她的手握住她的脚套进袜子时,冰凉黏腻感令人心寒。穿上袜子后,手上持续了好一阵阴凉感,忙拿起活络油。 这时赵维一下楼来,见了凌老太破口大骂道:“老不死的,你喊什么,总是一天到晚喊个不停,让我不得安心,耽误我看电视。” “你这婊子,没大没小,我要刮你几掌。”凌老太骂道。 “你打一个试试,我告诉我妈妈!”赵维一反抬起脸脖叫板。 凌老太立马停住了声,看了看本沫,又说道:“没成人就敢在我面前大胆,大人讲话她一抵一穿,姑姑在这,她也要骂你!”凌老太说着一面又看向本沫,示意她说几句公道话。 本沫早已震撼,心里已明白小婊子这么明目张胆看式不是一天两天,回家这些日子已看清楚,赵维一像她妈妈朱倪一样刁钻,她骂云秀,凌老太扯笑,她骂凌老太,云秀扯笑,只巴不得她骂得更狠些,越是没个规矩。 心里恨道:“你自己酿的祸害休想我替你辩一句半句,你溺坏的果,别讨我再惹你们的王,惹得我不得安生。”故不看她,仍手里忙做一团。 她先将凌老太的衣服撩至肩膀,露出全身惨白的皮肤,她凝神屏息看了半久,心里透着寒凉,接着双手摸了油,摩擦生热直摸推向她的腰杆,当她的手接触凌老太越多,寒凉感随着手一直通向她的身体,忍不住寒颤一下,接着浑身瑟瑟发抖。 从后背这么看,凌老太的身体犹如一条巨大的白鱼,后背弯得不能再弯,凸鼓的脊梁骨像大鱼身上的背鳍,身体如鱼骨硬似铁,肌肤如鱼肚软如绵。她的身体像长期待在水里那样潮湿,摸着她的身体像尸骨般寒渗?。 搓完背,凌老太叹着气往外走,她低垂着头,奶子垂落耷在裤腰上,似垂两个白裤篼,挪着小碎步,施施而行。 这几日本沫看凌老太走路靠移,那白癜风脸更显得黧黑,腰也更显得伛偻,成日嘴里发出哼哼叹声,也许是因为骨痛、胸痛、还是哪里痛,总之无论路过哪里,哪里就能听见她低咽而幽抑的哼哼声,透过窗户,透过门,透过墙壁,仿佛她身体正承受极大的痛苦,愁潘病沉、或是满腹怨恨全从这哼声里喷泄出来。 即使到晚上,凌老太也长哀,赵书记仍像从前那样,听见她呼喊便起身来,一时药,一时茶,抑或屎尿也要帮她,一晚数次仍耐烦着。 凌老太这般夙夜长哀,本沫听到心不由颤栗起来,当她哀叹着从本沫身边穿过时,心里发软似的可怜她。但云秀对她极其冷漠,甚至不去看她一眼,每每听了她那哼哼声,像是触了她的心,惹了她的烦,反在她背后一汽乱指,吐出恶痰。 第185章 本沫看在眼里,对母亲待她置之不理而心生埋怨,见母亲正提桶上后楼晾衣服,她也跟了上楼,低声说:“咩,婆婆定是身上不好,总哼哼声!” 云秀鼻里冷嗤一声,骂道:“过桥抽板,这次她定是死了我眼睛也不会眨,还在这里呜呜叫,她是哼骨头!” “可她走不了了。”本沫闷声闷气道。 “‘积德到头终不校、恩将仇报任渠为’我已经清楚,她对我的偏见到死也不会改变。我既没有拉屎搅糊,撒尿泡茶给她,就是好心,至于死活,管她筋疼。 上次将心服侍她,她嘴里对我甜言蜜语,好了后竟一板还原对我,为好成歉,至于今不想想为人,她这么狠毒,这就是她的下场!‘报应昭彰无曲理,只争来早与来迟’!” 云秀看了看本沫,又说道:“你又面落落哩,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是怪我不服侍她。你可不知道这老货多蛊多毒,上次将心服侍她,尽心尽力接她屎尿,她竟佯装痴疯来打我,拿拳头砸我头,打不到我竟从胯下抽出尿裤甩在我身上。” “这样你也不反驳她?”本沫听了心里发狠。 “忍性,忍气,忍着她,那时她脚上无力,手劲却大,手作拳击一拳,打伤哩!一旁病房人看着都说‘换作别个,早就不伺候了,你太心实心善’有什么法子,一世软弱惯了。” “这样你也不敢还手,我光听着就气愤,我都没有你这样忍性,换作我,我要伸手抓花她的脸,将她推倒。”本沫不觉自己握紧拳,手作爪状在空中一抓。 云秀笑起来,一时又转喜为怒:“动了她,不是犹如动了天,别说动她,但凡我开口说她一句,她就‘三十三天,四十四地’有她闹法,对她就是没有法子,只有忍字挂背。” 本沫陷入哀伤中,心头涌上一阵难以泄愤的压迫感。 只见云秀转过身,又说道:“你没看见她的眼睛,那豆子大的眼睛总是拿眼珠子盯着人,竟一动不动盯着,看着吓人,人样虾蛆!”云秀一面说一面比划给本沫看,两人又笑起来,晾完衣服下楼来。 本沫往厅里走,只不经意瞥了凌老太一眼,那恨意又袭来,竟呆住了:“果真姜还是老的辣,身虽老、性犹刚、竟无人敢动她一厘一毫,她那老身骨时刻等着斗恶、扬恶,去村里告、族里告、亲里告、这番才是她的厉害哩!这即是母亲一世被她控于手掌之中,又在无形之中被她逼疯。” 她终于清楚了,想到这她全身莫名发热,心内发堵,一时有发疯发狂之意,盯着凌老太眼睛都直了,突然凌老太转头也盯住她,那鬼脸却在发笑,那笑里藏着的东西,正是此刻令她抓狂的东西。凌老太那笑又像是回应了她刚刚所思所感,一时心里又抓心挠肝一般痛苦…… 次日早上,云秀见凌老太挤进厨房,踮着脚去接壁橱的热水,云秀望了她一眼,原想帮她揿,看着她那强硬的后脑勺又想按不按的,继而说道:“我早上给你房里水壶装了热水,你又来厨房接热水,我不是多余做的。” “就你管得宽,我想喝哪个就喝哪个!”凌老太高声喊,那声气里透着一股蛮烈,唯不顶破她不罢休。 恰赵本逵晨跑回来,说:“婆婆,说的是,房里有水你还来接,不是多余的动作。” 凌老太听见赵本逵回来又转嗔为喜,笑道:“嘿,我喝房里的水脾胃不和。”声气缩小再缩小,变成了老太太的慈软躲进房里。 云秀在一旁自言自语:“哼,偏生做得出来,二十四变!” 赵荣芝刚刚在外面接了个电话,又听到家里斗,愤怒走进厅,对着云秀便破口大骂:“家里闹不停,合该子女过不好。赵本唯又是这个命,非要嫁给姓王的,她就是瞎了眼,一点也没错,嫁到那样家庭,血淋淋的教训啊!” “坐月子又扯皮吗?”云秀问。 “扯皮!掐架,赵本唯撕烂了王婆子的脸,她哭喊要离婚回家来,王业唯不肯送,喊我去对峙,随她去,自己寻的,早就说过会有苦受。我只有一句话,你告诉她‘我不会去’血淋淋的教训啊!” 荣芝说完即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孩子们一个个的命运都相同,全部是在对这个家庭挑战,对他挑战,她们把一生付诸在这错误选择里,然后陷入生活那惶然不安的沼泽里苦苦挣扎,到最后无能为力时,又把这些麻烦丢给了父母,反过来又来怪父母,这令他绝望,因此也赌气不管。 当云秀听见本唯撕烂了王婆子的脸时,心里竟大快人心,心里发笑,嘴角忍不住扬起来,多少次她也想跐溜到凌老太面前抓花她的老脸,女儿干了她一辈子想干干不了的事情,那是多么令人热血沸腾啊! 突然从凌老太房里传来一句:“又是应了别人那句‘一屋女将来都是离婚的下场’一个接一个,个个都是赔钱货!” 云秀听到这句,就恨不得冲上去就撕烂她的脸。她恶狠狠盯着房里的凌老太,又在本沫耳边细声说:“你看看这个老货,你昨天还说我不服侍她,你今天就看看她幸灾乐祸的样子。” 有那么一阵,那着了魔的魂又飘了过去,在凌老太脸上狠抓了一阵。不知道有多少回,当她听见凌老太骂她绝代种时、她那一筷到碗底在碗里翻个底朝天时,真想像本唯一样撕烂她的脸! 本沫也朝凌老太看过去,只过了一晚,凌老太又变得精神抖擞,重新唤醒了她衰老的神经,仿佛给她整个躯体焕然一新,脸色回血、眼睛发光、声音如擂鼓、背杆都直了,尤其要对付云秀时,她打着撺鼓儿真响,一副好了就作恶的丑脸啊,连本沫看了恨不得在她脸上狠抓一通。 第186章 云秀提桶快脚来到后楼上,本沫紧跟其后帮忙,云秀心里想着本唯月子里闹离婚,不仅怜惜她的身体又感叹婚姻,对本沫说道: “说来说去,这一世人哪里有一帆风顺的,俗话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们这些孩子都是急性子,看着眼前的遭就过不下去。我这一世这样难,还要过完这一世!” 说完衣服也不晾,打电话给本唯,说:“满女,你做月子莫哭,哭多烂眼睛,哭来哭去哭瞎眼睛。” 赵本唯在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声恨话,说:“哭了两天,眼睛流脓流血了,两天没吃一滴东西,没一滴奶水,孩子哭了两天!” 赵本唯说的越狠,云秀听得越发慌,“呀”一屁股坐上地上,哭喊道:“你月子不做好,不是来气我,别人总不会管你死活。” “气的就是你!晓得我背后一贴狗皮膏药,自从跟了他我的背是一面黑,脸上一面麻,不都是你们造成的,看着我一步步陷进去。” “现在连是都来怪我,劝了耳朵劝不动心,你自己生死要跟着他,喊你不要嫁给他,你自己断不了,‘听了老人言,不会受颠连’总是我的一句不听,没一个听的!”云秀一面哭一面喊。 “迟了,随我去,不要管我!生死由我!” “旧社会都没有为难人做月子的,你这个家婆究竟这么坏,你撕烂她的脸?” “撕她的脸都是轻,我不会?再理她,我现在看见她就像你看到凌老太一样,忍不住对她翻白眼,在她背后走就想一捶过去,要让我在她面前服软,哼!想得美,我不是你,受一世忍一世,再惹我下次还要撕狠些!” “爸爸让我告诉你他不会去你婆家,他不愿看着你那可恶的婆婆,再者他心里也有气,当初最先反对的就是他。” “不来也好,爸爸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就是瞎了眼,嫁这样的人家,至于今我才看明白,究竟这婆老如何的狠角色,不来也好,我也不想看他受气,这样我会更难受!” 云秀本以为她会更恨,听女儿不怒反体贴起来,一时感动得滚下泪水,打一个冷噤,耳朵一痒,一阵猛挠,大喊:“你爸爸当时不让你嫁,你为什么要嫁啊!”云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抚胸呼天。 “自己作死,有什么法子,我自己晓得可以嫁得更好,爸爸当时讲怎样的后果,跟现在一模一样的后果,他预料如神,全部中了!一切都迟了,当时我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了。” “明天大姐二姐会过去看看你,至于今没有变法,你只有自己宽心,不要置气!” 挂了电话后,本沫才缓缓走到母亲旁边,说:“咩,姐姐们过去后,我还是去服侍她几天,做月子受气算小,惹了病根就是一生一世,有自己娘家的人在身边总好些。” “好哇,你去帮帮她,她总是从小到大没受什么委屈,王婆子单在她弱的时候治她,可见和凌老太一般,你去了她就好过些,她听你的,也只有你去帮她了。” 16.8 次日,本沫带着一大早煮好的腰子猪肺汤,小米粥,以及两只活鸽子搭车到王家坊,只见从前的瓦屋砖房变成了一栋三层大别墅。 王婆子如是睁眼瞎一般,一米之内认不出人脸,凑上身来才喊道:“呀,本沫,我现如今睁大眼珠子都看不清了。” 忙接住她带来的东西,将她拉入厨房,极密切切说道:“你来就好,我算看清了你们赵家姊妹里数她脾气最烈、最辣的,我没见过她这样的媳妇,殴公打婆,没有道理!”王婆子恨得歪嘴巴吹邪气。 本沫心中一直起疑,一心想知道王婆子到底是个怎样厉害的人,因此借机窥察,劝合,假以与她一道数落妹妹的不是,慢慢从她口中套得其形。 于是轻挽她的手臂,亲和劝道:“婶婶,你不要气,她是我们家里最小的,从小惯了她的性儿,全家都让着她,宠着她,凡事不顺,人不好就发烈脾气。” 王婆子听到这大实话,一时双眼瞪圆,激动的抱住本沫,接着将她满腹苦水说了出来。说话时王业唯的父亲,都称呼他王老倌子,不到六十却见聋了,自己听不见,说话如响爆,说: “结婚登记前,王业唯那日被赵本唯抓花了脸,王业唯回到家下跪在我们面前说‘我不要她了,强,烈,蛮,刁,如今是我一个人受气,娶了进门就是一家人受气。’ 我把他拉起来,又劝说‘她跟着你几年,我们对她是欢喜的,如今不要不是坏了我们的名声’哪知道现在变成这样,她原先不是这样的性子,吃天大的亏!” 本沫回忆细想,那日她也在场,还曾说妹妹不该打人,她却说:“哼,这样打算轻的,打骂还不是随我的心,他早就习惯了,要跟我一起,他就是要受,他还欢喜。” 本沫突然心里在叫:“妹妹啊……你以为他当时忍你就是爱你,其实藏着恶留着现在对付你,单在你弱时对付你,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论如何,她不会告诉妹妹,她那单纯的心思里承受不住这些,她是那样简单的人,一身孩子气。 忽然,王婆子合掌一拍,大喊道:“这一世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一家,结婚时,我一个独子竟没有妆郎礼,这是规矩啊。凌老太是老人没法计较,你爸爸活几十岁也不理,难道得几块钱会发家?” 说着歪嘴巴又放狠话:“早知道这样,我宁肯讨个麻婆子,你看看坡下那个麻婆子,天光洗衣做饭作田种地,勤俭持家,孝敬公婆,如今她公婆吃香喝辣享天子福,讨个天仙花插在家里有什么用,中看不中用。” 第187章 王婆子越说越烈,突然站起来骂道:“我们王家从没有这样的人,拆和气,捣家睦,她是赵家人,天生长在矛盾之家,如今把矛盾带到我们家,害人害己。我要扯喉咙告诉邻里亲戚,我讨个什么货色,家门不幸。” 本沫越听心里越恨,心里也骂道:“抓得好啊!这么看来,赵本唯下手抓得轻了,没有忍你八分也有七分,啊……” 早该明白啊,妹妹脾气虽烈,却心最善,心思单纯,她不会无缘无故发作,定是看清了你们一家的人性,所以忍不住要抓花你这张老驴皮。 本沫极力保持冷静,她默不作声一只手狠掐着自己另一只手,蛮力狠劲,像是掐王婆子一样,她借机看妹妹为由躲开了他们,径直往前门房走去。 本唯刚醒见姐姐进房来,苦撑着要坐起来。本沫忙将她扶着,眼睛紧紧盯着妹妹看,原本孕晚期浮肿的脸,又因为月子里每日哭,整张脸肿涨如猪头,眼肿似桃,唇口白,已经没有原本的面目,令人心痛。 她已端来一盆水给妹妹擦洗,将她脸洗净,手洗净,顺着擦了擦她的背,撩上衣看到她整块背竟变成了暗黑色,她躲在后面落泪,故拿起梳梳头发,一梳一把落,她紧捏着发丝藏在手心里,身体又止不住颤抖。 她躲过她的眼又将她带来的汤粥,一一喂予她。突然赵本唯像发怒似的说道: “你晓得王婆子有多恶,我做月子每天一碗寡面给我,我奶子发炎还想着亲喂孩子,她咒我‘要流脓流血,切了你的,我孙也不惜得吃你的奶,莫吃坏肚肠’,我下身没净流血不止,她咒我‘屙血屙痢兮,要屙出一条河来,屙死你。’ 我躺在床上已半死,她竟恶毒说这话,我听了气得发抖,挣扎起身跐溜在她面前,在她脸上一汽撕,拳头一汽擂,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要和她同归于尽!” 说着她激愤抡起两爪在被面上撕抓,嘴里嘶吼犹如发疯之形。本沫含着泪两手在她身上摩挲安慰她,待她慢慢平和些,接着她又说: “从小到大我性子烈且拗蛮,家里从没人敢在我面前撒野,总以为自己厉害,现在明白,从前误把拗当厉害,如今遇到狠角色,才知道拗在厉害面前就是小把戏。你不来,我会死在王婆子手里!” 本沫让她躺下休息,看着妹妹这张愁苦的脸,眉头皱着,紧闭的眼睛里滑出一道悔恨的泪水,本沫看了不禁也泪眼婆娑。 躺在旁边的孩子身体一顿扭转,继而嚎啕大哭醒来,王婆子急忙跑进房时,突然赵本唯的眼睛闪电似的睁开,竖起身体嗔视王婆子,目眦尽裂。 王婆子如睁眼瞎,眼睛几乎埋进扣眼里才能穿好衣服,贴进的屁股里才能换好尿片。换好抱住孩子出门时,赵本唯眼睛仍锁住她,忍不住在她背后戳指她,王婆子耳尖心尖骂道:“不要在后面指指点点,我心不瞎。” 说着愤怒走出房门,本沫也跟了出去帮忙,只见王婆子左手抱娃,右手不断地搅糊,本沫把孩子接过来,赞道:“婶啊,调米糊你像是老手啊!” “你哪里晓得,几年前我亲生女儿就受了她恶婆婆的狠,做月子竟不帮厨不帮娃,我女儿她上面吐血下面屙血,还自己起身做饭带孩子,这样数十天人熬得不像人,最后油盐不进昏死了,这样他们才肯告诉我们接回来。自此她回来后,我看式自做主让她睡上三天三夜,我每日调米糊给孩子喝,这才把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本沫暗自思忖: “好哇,难怪你藏这恶劣手段,当是从前记下的狠,如今要用同样的手段用在赵本唯身上,也让她去闯鬼门关,让她受罪受罚。” 忍了半久,本沫暗讽道:“人性不知深浅,好在你们待她那样好。” 王婆子不知其意,反理直气壮说道:“我对赵本唯竟没有少她吃,少她用,我做到这份上,总挑不出破绽来。” 本沫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心里怒:“你是没少她吃,我没来之前你总是一碗寡面给她,你还骂她,咒她,这不比不管不顾的恶婆婆更狠!” 她又回到妹妹身旁守着她,此后她对妹妹百般看护,将妹妹吃的尽心思竭力做好,常伴她左右宽解她,使她的心渐渐平稳,只求不添病。 一周后,赵荣芝与云秀仍来王家坊看望,赵本唯看见父母来了,又将她心中的委屈、愤怒以及在王家所受的一切悲哀涌出来,她把自己受的一切罪孽全归为父母,不管不顾只把心中对父母的怨恨吼出来。 当云秀抱着她的脸抚摸时,她发出一声垂死的呼号,在云秀身上一顿乱锤,紧接着暗哑嘶叫如狗。云秀看着心里阵阵揪心,含着眼泪走出房间,与荣芝坐在一起。 一时,王婆子搬着椅子靠着她,在她耳边说道: “我跟你说说赵本维,世上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你没见过她穿的那件蓝牛仔工服,一进门含着那汗骚狐臭味,弥漫满屋啊,闻着作呕,我总是她一进门就要敞门敞窗。她还不勤洗,十天半个月挂在洗手间,她的洗手间我不敢进,莫熏坏我! 她在家时自己用面粉做包子、馒头、总是腋下里剅一下,鼻子里吸一下,鼻涕一擤,身上一摸,啧啧……,我总说‘你不要做,做了我也不敢吃。” 王婆子一面说一面点手莋脚,大笑起来,接着严厉说:“世上总没见过她这样的邋遢女人,就是贴身的底裤自己不手洗,竟丢在洗衣机,我当面说她‘女人的底裤不要放洗衣机,莫洗坏风水,你再不听信,搅烂你的胯。’不晓得以前在娘家是不是这副样子,你是当娘的,总不至于如此。” 第188章 云秀一听耳尖发冷,默不作声转脸望着王婆子,她倒要看看究竟这是凌老太还是王婆子,当真如荣芝说的一差毫厘,竟与凌老太如出一辙。 她阴着不说话,勉强地笑了笑,王婆子见云秀不耻反笑,心里想:“哼,跟你讲这些不起作用,你这娘老子一脑壳浆糊,如癫子一般,合该你养的女儿这般邋遢。当娘的没教导,如今嫁到我家坑苦人!” 赵荣芝是个傲慢之人,光听王婆子在一旁指手画脚,便知是背地里数落赵本唯。他来已是客套,更见不得自己的女儿受人贬薄,只见他声色并厉转向王婆子,当面说道: “嘿!莫讲,我养的女儿,有哪一个差的。供她读书,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一指甲事,有些人就是天生的不需要做事的命,总是有人伺候她。” 荣芝说了几句心里又憋着几句:“若不是我女儿,你们王家有今天,你们全吃住了她,天仙似的女儿下嫁到你家,如今到头来数她的不是,大人无量!” “好哇,那我没话谈了。”王婆子气得灰溜溜走了。 荣芝一句话堵了王婆子的嘴,荣芝眼里早没有王婆子,没有这亲家,她对王家只有恨,自从赵本唯嫁到王家,如摇钱树一般,王家现在住的是洋别墅,坐的是轿车。他已经明白,王家的算盘,就是把赵本唯当摇钱树,在外当摇钱树不算,在家里还要她卖命、摆布她、使唤她。 荣芝越想越怨屈,养活闺女别家人,娘家没有得到她一分钱的好处。荣芝还是心善心软,结婚前要求赵本维头两年工资给他也是气话,基本没有兑现,他自己不愿意,这样一来还不等于卖女一般,他不愿这样的名声,宁愿一个个当赔钱货,他也不想女儿难做人。 赵荣芝见王婆子气溜溜走了,心里还有气,又恨声对云秀说道:“你不要听她讲,在我面前做神气,莫谈!现在他们比我还要神气,就连王业唯在我面前也变得傲慢少礼,他当真以为是他自己有本事,如若不是赵本唯,他们家现在如鱼得水吗?得了便宜还卖乖,哼!你身为亲娘,要告诉赵本唯自己睁大眼珠子,看清了他们的本质,今后自己挣钱握在自己手里,不要再像本华一样赚钱给公家建房,到头来自己一场空。” 王婆老总是在厨灶,已忙得头昏眼暗,又受一肚子气,故拿着拖把在客厅蹭来蹭去,又假已客套问:“最近生意还行吧。” “生意做不停,不如你们五十几岁就能歇在家里,我呀,如今六十多岁还要做。”荣芝说。 王婆子也听不得荣芝故弄虚张,拖把故意在他腿边,嘴里也不饶人说道:“你拼死拼活给别人做,做到老还去拼命,是时候让他们下一代去闯干,你总是拼命握着主权不放手,他永远负不起责任。我是享着子女的福,他们有本事,我们就享清福。” 这一句着实打在荣芝心上,王婆子不仅抵踩了他,连同自己的儿子赵本逵也视为窝囊物,他是有自尊的人,识破但点头,忍了下来。心里仍在想:“何尝自己不想卸下担子,只要两老还在,他的担子就不会停,上有老,下有小,怎能卸下担子给赵本逵一人,他现在所做的不仅维稳家庭温饱,还要维护他在地方的脸面,不落后于人。” 越想越苦闷,脚底下又有王婆子的拖把擦来擦去,他忍不住喊道:“嘿,脚下扫不停,这是赶我们走吗” “嘿,不是!你坐着不要慌。”王婆子说着转身来到浴室,见本沫在洗衣物,把嘴巴挂在她耳边上细声说道: “你听见你爸爸说话吗,人蛮差味,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哪个爸爸这样说话的,不教育着女儿孝敬公婆,反使性子说这癫狂话。你娘不敢说话,你爸是话得出,没一个正常的。你说赵本唯嫁来王家,这上半辈我帮着做完,难道她下半辈不用当家做主人,不用招待客人理事。”说着两人笑起来。 本沫走出凉衣服时,云秀也跟到窗台,问道: “王婆子说什么这样笑?” “她说爸爸不教赵本唯孝敬公婆反堵狠说大话。”本沫说。 “话说女人就是不容易,她说的也在理,按理自嫁来就是要上敬公婆,中敬丈夫,下辅子女,这是中国女人自古以来的规矩。坏就坏在她人心,这样厉害还要去孝敬她,哪个人受得住。不像我,为人老实惯了,凌老太这样恶毒待我,我心里依是上敬着她,若不是这个理,忍着一辈子做这小媳妇,这也是命。”云秀沉吟很久。 这时王业唯进门来,王业唯见了荣芝,他只冷声冷气的喊了一句,本沫晾衣走出,已有几年没见他,今再看他更加陌生了。只见他眉凸眼凹,颧骨凸起,眼神游移不定,尤其炸腮反骨,看到他的面相,忍不住猜想他尖酸劲全使在脸上了。赵荣芝见王婆子一遍遍借擦地赶人,连王业唯也冷面冷心赶人,自己早已坐不住,嚷着云秀要走。 云秀走之前又轻脚来到赵本唯身旁,轻唤了她一声:“满女,我和你爸爸先回家去,你好生照顾自己。” 赵本唯坐起来背靠在床头柜,云秀将其枕放在她背后,让她舒舒服服的倚着,云秀说道:“满女,现在要顾好自己,养好身体要紧,今后王婆子再要骂你,我教你一招:你抓住机会咒骂她几句,快脚走出门,事后忘去,只当她的话如‘瞎婆子屙尿,信鳖撂’不去理会她。” 两人说了一会话,接着云秀避着人从裤袋里拿出钱放在赵本唯手里,说道:“满女,我拿几百块钱给孩子,你收着!” 第189章 赵本唯一看顿时火冒三丈,厉声喊道:“你不是又讨我恶骂你几句,一世人活到这岁数,这点人情世故不懂,你做人情,不当着王业唯、王婆子的面去堵他们的嘴,反是藏着掖着背地里搪塞给我。我难道不晓得你的心眼,你不过是想做个样子,晓得我不得收你的,你就是舍不得几块钱,钱就是你的命!” 云秀虚心冷气,等女儿一句话。 她又骂道:“合该王婆子骂,你不晓得她背地里怎么说我们家的,从上骂到下全骂光了。你越不晓得做人,越是让她拿捏住把柄,往恶处骂,不是连累我一世挨恶受狠!”说着扬手将她手里的钱丢在地上。 云秀是惜钱如命的,早已俯下地上拾,满心里也是愤恨不已,她的确有些不情不愿,王家这样的人家,不凭良心,不凭人情,再者荣芝没给她一分钱,这钱还是从她先从药钱里挪用的。 云秀抬起头阴凄凄的看着女儿,心里下决心将钱当面给王业唯,正要大喊时,被赵本唯用腿一踢止住了,怒斥道:“你这时喊,又迟了,他们是什么人,早看穿了。意是不要给了,收起来,以后王家人情不要做,他们一家子薄情寡义的,一分钱不要给。” 一句又说到云秀的心坎里,脸上又似乎显出笑色,手里的钱握住又紧了紧,揣着钱正要放包里。 赵本唯见了心里凉了半截,冷声道:“你看看你的德行,还说你不是做样子!”一语惊得云秀揣紧的钱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单是阴着眼睛望赵本唯,像个奴仆似得听她下令。 赵本唯啈声:“快收起来,丢人现眼的!”说完躺下去头埋进被窝里,不肯瞧人了。 待父母一走,赵本唯的脸渐渐的变得很坏,恰王业唯端着一碗红枣肉汤进来,涎着脸走到赵本唯床边,陪身下气,持勺往她嘴里送,说:“嘿嘿,唯唯,老公喂你一口。” 只见赵本唯两手一拍,把碗摔个稀碎,嘴里大喊:“我求求你把我休了,我们从此两清。让我离了这牢坑,我现在就剩一口喘气了!” “不要气了,我知道我父母不会讲话伤了你,你赖烦些,我会去说他们。” “千万别!当着他们的面越说,反更嫌我!” “哎,你的脾气也是,哪里跟家婆对着干的!”王业唯咬着牙只身向后退了一步,看见门口的本沫,勉强笑了笑,而后走出房。 待王业唯一走,本沫又凑近妹妹,细声说:“爸爸叫你今后工资卡自己保管,自己要为自己着想。” “工资卡这些年都是王业唯保管着,我自己保管,不是逼着我们分心,再者我在他面前没有秘密。”本唯说。 本沫听了心里凉透了,妹妹这样没有骨气叫她生气。突然她感到与妹妹的感情,原来自出嫁后,姊妹情分已经疏远了,她的性情还是孩子般天真,但心里全是丈夫,在丈夫面前,姊妹感情已不值一提。 第十七章 赵本逵反哺之情动人 她服侍着妹妹睡下,自己又顾着两个孩子忙到深夜,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睡梦中仿若看见赵书记坐在房里,低着头摩挲腿脚骨,一遍遍的哀嚎‘怕是不中用’。 最后叫不出声,眼睛里流露出幽怨的神色,继而倒了下去,孤独的身影消融在黑暗中,本沫呼喊……”她被自己的叫喊声惊醒来,仿佛还听到刚刚梦里的叫喊声。 突然梦见爷爷让她身心不安,一上午耳热眼跳,正服侍妹妹躺下时,手机响起来,一看是凌老太,她抢步走出门接听。 “你爷爷今日送去医院了。”凌老太说。 “怎么样了?”本沫听了心跌入谷底。 “两日前因扫院子没站稳跌倒地上,自此就站不起来,他自认为是腿摔肿而不是摔断,执意不肯去医院。 哪知这几日,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手扶摇椅转轮不得,气绝劲了,肚内倒空,吃一滴照吐净,气短心慌,躺时身难倚,坐时头埋地,屎尿不分,身子就如车散架一样,不成样子了。我今日跟你爸爸说‘去了医院,倘若医院果真不能治,断不能让他死在路上。’” 挂完电话本沫陷入一种梦境的恍惚中,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去,再看一眼妹妹其身形,这些日子照顾她眼见着身体好转来,只怕自己一走,妹妹便挺不过来。因此藏瞒着不肯告诉她,也不愿离开她。 晚上收拾好后,她心里放心不下给母亲打电话询问道:“爷爷去医院好转了吗?” “在医院治疗,你爸爸在医院陪着。你这是在哭么?有什么好哭。” “他还好吧,一生正义,没有恶意。” “哼!一模一样!凝想着那年摘辣椒给赵本红,他确是用石头砸我,若不是我跑得快,被石头砸死了!” “他脚都不利索,他跑得?” “那日就是兔子起躁,跳起来跑。我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怎么欺辱我,我还是一片痴心,心里从没有记他们的狠,见了他们那样呼号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换个人试试,会有这样的好事服侍。” “我恰昨天梦见他。” “梦见死了没有?” “嗯嗯…呃呃……”本沫不肯说。 “梦见活过来要不得,要死了才好,梦死得生,人总归有一别,心放宽些。更看不得凌老太,一见她我就心里起窜,这两日见老头子进了医院又全怪我头上,总是又贬娘贬女骂我 ‘肏你屋里的娘’ 这样骂,可怜你外婆在黄土垄中几十年,还要挨贬受骂,‘毒蛇牙齿马蜂针–毒极了’ 第190章 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从十八岁经受你恶狠,到六十岁还要经受你狠,从前挨打我只是摸一摸,不敢吱声,如今六十岁还要做你的小媳妇,还要服侍你,偏不摔死这个老货。” 云秀说着嘻嘻笑了一声,接着又说道:“我这一世人,就是不得了的苦,伴风搭雨,寒耕热耘,‘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得一世,苦了一辈子,事做全了,累也累伤了,气也受了,我至于今也是得一天算一天。最难看的还数她那张恶脸,一脸皱皮跌下来,变鬼脸给我看。” “你偏去看她,依我性不看她就完了。” “我哪里还看她,她那脸就木刻在那里,只等我不经意间瞥一眼就在我心里刺挠,而后真像见了鬼似的,让我发疯发癫,真是难受啊!” 本沫心知其意,她不由心想:在与张埠的生活里她深有同感,她常不肯看张埠阴森小脸,可他的脸像木刻在心里,冷眉冷眼,阴沉小嘴,脸皮一垂,如是阴森小鬼,看一眼,徒增多少苦闷,难受啊! “横竖你不要置气。”本沫说。 “哈,我要是置气,早就横死在这个家几百回了,我是‘手拿麻绳去吊颈,自想自解自宽心’。” 挂了电话后,本沫心内仍想着,不知不觉她就觉得自己的命运与母亲那样相像,自己何尝不是,时常告诉自己坚韧,若是与张埠置气早已枉死了,如今自己是:手拿笔杆去描绘,自描自画,自写自解。 自赵书记患病后,唯一的儿子赵荣芝也摒弃了先前诸事不管的性子,接屎接尿也照做,凡事尽心尽力耐心服侍,赵书记一日比一日虚弱。 这日赵书记三女儿赵敏慧与丈夫张德佑来看望他,赵荣芝见了妹夫犹如得了助力,张德佑不但有耐性,竟是连屎尿裤也洗净,这耐性却是难得了。有了张德佑,赵荣芝故借工程繁忙事多与他调节,一人服侍一天,他也答应了。 原来张德佑早已闲在家,总想法设法谋取利益,服侍赵书记是真,想借机谋钱也是真。今日在医院心生一计,向赵书记大女儿赵颖慧借钱。因写道: “大姐,你好!张德佑在医院尽心竭力服侍。现在只有赵敏慧困难,欠房贷二十余万,想请大姐借点钱还房贷,这个事大姐你可以大胆与老二赵明慧、老四赵志慧、赵荣芝、赵本华、赵本红、赵本逵多沟通,能否达成共识,望予以支持为盼!” 张德佑原先用的是传单,现在是群发,基本意义相同,荣芝收到气愤不已,若不是此时赵书记身体日益严重,医院需要他服侍,只把这事蒙混下去先不提,还是照旧在他面前打哈哈。 赵书记在医院躺了第十天,数十日水米不曾沾牙,身体已经枯干了,一天吐血便血数次,医生交代赵荣芝办理出院,众人已经明白赵书记大限已到。 赵书记回到家,已是腊月二十三日下午,刚到家,屋里、院前、院外已站满人,合族亲友及埠村的人早已聚集等待,深敬他的情、惦记他的恩,无不垂手而立。 赵荣芝等十几个兄弟早已围着商议后事,众兄弟纷纷嚷道:“到了这等样子,还不送回来。” 到了晚上,所有人沉浸在悲伤中,尤其是凌老太,眼泪不离眶总零零落落。自从她四个女儿们出嫁后,几十年又重聚在一起,今天她不止为赵书记病在旦夕而悲,还为子女的和聚为之颤动。 她是极容易的激动的人,为即将发生的大事而蠢蠢欲动。她惦着脚正扶梯上楼,四个女儿同住一屋,她要去楼上看看她们。当云秀从她身旁路过时,凌老太显示自己威风,她正为这一切暗暗得意,作态给云秀看。 云秀瞪了她一眼,看她上楼,才轻声说道:“哼!这人还没死,上一窝,下一窝竟商量后事。” 凌老太踮着不出声的脚移到房门口,听见里面有争吵声,便止步稍后,听听女儿们说什么,只听大女儿赵颖慧说道: “我是老大,理应当讲,第一,父母钱不能乱分,更不能是人就给,是人都分。第二,古董砚台要交待出来。” “大姐,钱数你最宽,你挑这些事说有何目的,我们三个妹妹从没想过,唯一的一个老弟,父母几十年吃穿用度全是靠他,父母即使给他我们无议。”另一个说。 “不谈钱,谈什么,你们知道凌老太做过多少令我寒心的事,她就是要钱不要人的老角色,儿子可以给,断不能便宜了毫无血缘的人。” “她一向见钱眼开,来一次只看钱,哪里有母女情义,她有多少钱我们都不清楚,这几十年我们一无知情二无参与,谈也莫谈!”一人又说。 “这时你们偏就不谈钱,背着我你们一个个都向我谈钱。合该你们合齐伙来敲诈我,你们一起联名与张德佑一起索我钱财。” “大姐,天地良心,我们并不知情,这里知情的只有赵敏慧,张德佑是她的丈夫。” 大伙儿齐指向赵敏慧大骂,赵敏慧气得满脸紫胀,又难以分辨,正要往外走时,凌老太在门外轻跺了两下,故作刚上楼敲门,沉声喊: “我上来和你们说一句,你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啊,明天是年二十四,你爹死与不死你们都回家去,横竖等过了年再讨论。”凌老太说完回身便走,四个女儿也搀着她下楼来。 原本凌老太心想和女儿们说几句热肠话,没想到得这几句无情绝话,所以痛心绝气。凌老太一生火暴脾气,但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极力忍着,加上楼上楼下全是亲戚,她屏住气,唯不能让世人看她笑话,到死也要维护着自己脸面。 第191章 凌老太颤悠悠已走到楼下,面色与赵书记形同,古铜色再加上白癜风的黑,紫白色嘴唇,口中喘着粗气,一世的痛苦像是全叠在此刻,死的要死了,仇的要仇了,与她这一世所唯愿的家庭团圆、和和气气的愿景相背离。 她仿佛也要死了,鸡胸龟背,胸口如针刺,背上如针锋,前不能抱被,后不能挨床,眯着眼干坐着喘气,接着一声长叹后竟没了气,昏死过去。 众人都知道凌老太素日性情:无故鬼符冷脸,长悲苦叹,她的女儿们、孙女们看到眼里,亦看不出来她是哀是悲还是气,一个个迫不得离她远些,都背着她单围着赵书记。 偏这时云秀进来给凌老太换汤婆子,当她进门时,看见凌老太冷清独自倚着的形影不是正应验了从前赵姥姥说‘闭眼想,这一世看不到她的好,她最后得不到好报。’ 想到这一句她在心里不禁冷讽道:“哼!这一世这么恶毒,现在就是你的下场,死了就好!” 云秀越走近越感到不对劲,凌老太全身似乎木刻一般一动不动,她耷拉的眼皮,单看那只垂沿的手,云秀便知凌老太绝非装样,云秀上前喊:“咩。” 接着手指掰开她紧咬的舌头,舌头也僵硬了,云秀哀叹道:“哎呀,死了。” 云秀抱着凌老太狠地朝她人中刺去,接着听到凌老太叹出一口长气,这时众人又围拢看凌老太,整个房里哭的哭,喊的喊,荣芝也颤心,左一眼瞧赵书记只剩倒气,右一眼看凌老太在呼号,一发脚软,跪倒在地上。 到了深夜,赵书记已恹恹弱息,脑袋之下全无知觉,身已下沉。他挣扎将头露出被面,抬头竟看见烈阳,正要去意时,说时迟那时快,本沫、本唯哭入房内,两人双膝下跪,扶着赵书记一遍遍呼喊,赵书记似乎听见了,手拍魂,脚打鬼,正在挣命,将跌入阴司的身体拖了回来,喉间咕噜咕噜的响声,像是说什么。 本唯先喊道:“爷爷,我现在是共产党员了。” 赵书记听见孙女回来,那样强烈的呼喊他,比见了自己亲身女儿反应还要大,竟睁开了眼睛,听见‘共产党’又如接到党的命令一般,开始说话:“共产党员—好啊!做真人,说真话,做真事,不欺骗任何人,说得到做得到,这是我一生为人的道理。” 赵家的孩子们此时明白,赵家真正的根基是赵书记,他才是真正一家之主。从小教导孩子们为人根本,孩子们全都跪在地上,听他教导。 众人劝赵书记休息,本沫凑前与赵书记说话,赵书记靠过来要枕着她的手臂上,半久说:“难已经受啊,枕着你的手上舒服些。” 突然赵书记开始发出痛苦呻吟,并伴着浑身颤抖。本沫感到害怕,大叫哥哥赵本逵,赵本逵上前抱着他,突然他的眼珠子睁开,把一辈子没睁开过眼睛洞开来,脑袋向后倒去。 休养半刻,突然他又醒来,喉间咕噜咕噜的说想吃东西,众人只当是生前最后一餐,因此应着他的意愿,要吃什么给什么。赵荣芝蹲在他床前,持勺亲喂,荣芝胆大却心软,心细却手笨,勺子踉跄,手也踉跄,数勺仍滴水未进。 赵本逵急喊:“勺子踉跄,手也踉跄,这怎能喂进去,你靠边,让我来!”只见赵本逵两步跨上床,将赵书记扶起来,跪在其身后,让其倚在怀中,然后像喂婴孩一样喂他。赵本逵神情自然,动作轻柔淳厚,目光专注的看着碗里。 这一举动让凌老太的心里热血沸腾,回望四十年前,当她把赵本逵接回家,她也是这般一勺一勺喂养他,如今倒转回来,凌老太为他的反哺之情感动涕泪。 她为赵本逵这颗良心、孝心,同时她也为自己这颗好心,善心,这一世就为等这一刻的到来,尤其在众人面前,见证着她得以回报,不枉她做这一世好人。她看着众围,所有人对他无不感怀的,都用热烈的眼睛看着赵本逵。 凌老太“呜呜”哭了两声,她是极其动情的人,尤其是赵本逵为她做的事得到肯定时,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继而又大哭了起来。这时凌老太的女儿们都望向她,此刻凌老太也显得格外慈蔼,纷纷也去劝慰她。 赵本逵原本心平气和,自从他像一个男人守着这个家时,他就负担着赡养二老的责任,从不虚张声势。此时凌老太渲染的哭声,以及众亲友热烈的眼睛底下,显得他厚重了,他内心也为之一振,从前所有人小瞧他、或说冷漠的,或说狼心狗肺的,各有其说。 今日在众人的监督下,人心如镜,从前、现在、今后全在他们眼睛里,也算了了他一世的愁结。仿佛他在做着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越发用劲全心全意! 赵本逵一举一动的真诚里,先前小时觉得他既凶且霸强,如今为人本分,大义宽厚,围着的人无一不撼动着,赵书记即是死了也是死而无憾了,现在只等他死了。 每个人饱满着情绪和必要的精神振奋,垂手而立,沉吟不语等着这令人激动的时刻到来,现在只等他死了。 赵书记吃了东西依然昏睡着,一直到凌晨众人才散去,只留赵荣芝、赵本逵守着。 17.2 整个晚上,楼上楼下没有等来盼着的消息。已至清晨,本沫头一个来看赵书记,她站在门口头往里面探,只见他竟坐起来了,早有父亲和姑姑们在一旁服侍着。原来赵书记经过孙女一晚的呼喊还了魂,吃了东西,连枯干的皮也润了。 第192章 本沫觉得赵书记与从前不同了,只见他面带暗金色,斑斑黑痣显出,鼻子扭曲着,嘴角下垂,唇口紫黑色,嘴里像獠牙似得露出斑驳的牙齿,唇口上露深齿痕,下巴倾斜不正。 他瞪着昏花的双目也瞧着她,像是在看,又像没看,两眼漆黑,眼睛半睁半闭,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这般凶神恶煞,样子吓人! 她的心陡然冷了起来,她感到害怕不敢上前,反后退了两步,而后轻轻的把门合上。 本沫一路小跑进厨房,凑到母亲耳边喊:“咩,爷爷身体好转了。” 云秀的脸上似乎灰心散意,冷冷回道:“知道!” “你去看了他吗?”本沫身体还在发抖。 “哎呀……呀,那一脸的凶煞、恶相,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看着吓人!” 本沫听了母亲这话,恰切她此刻的思想,抓着母亲的胳膊,连连点头道:“咩,我害怕,真像你说的梦死得生,他活过来了。” “昨天不该喊他,喊他做什么,何不让他死去,早盼着他死了,现在好了,死不了了!”云秀嘴里的话连自己也觉得过了,说完又露出愧疚的笑容。 本沫并不责备母亲的口无择言,反觉出她话里的厚重。赵书记如今九十二岁,已是长寿,伺候到这时日,哪有不死的理,所有人不是正盼着么,倘若他长长久久的活着,岂不是父母亲活受罪孽。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副京腔调的歌声“才—饮—长—沙—水”! 云秀叠声喊道:“哎呀,唱歌去了,更死不了了!”本沫心里做慌,赶忙走了过去,这一句也从凌老太的嘴里说出来。 只见赵书记坐在轮椅上被推出了房,在客厅对着大门唱京调,一字一气,抑扬顿挫,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又唱:“又—食—武—昌—”声音又顿时跌落,说:“哎呀,唱不上来了,没有气了。”见本沫来,他运着气将“鱼”字脱出,高亢激昂。 凌老太在房里骂道:“刚好些你偏要出来唱,不藏着命,生怕那小鬼忘记,把你捉去倒好。” 所有人看着赵书记,赵书记没死,病后却一脸煞气,如此更像是他一世慈怀面目逝去了,连同所有人如同他死了一遭,病时已把他这一世的长情忆往悉数用尽,待他反平常心。 一旁三个女儿劝道:“你随他唱!能吃就吃,能唱就唱!”本沫看着三个姑姑你一言我一句,看赵书记唱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赵书记唱完笑着看周围,因问:“三妹赵敏慧哪里去了?” “她一大早看了你一眼,有事回家去了。”凌老太说。 这时赵颖慧走到凌老太旁边,挽着她的胳膊说道:“咩,今日年二十四,我今日回家去。” 院外车子正在启动,赵志慧见她火急火燎的收拾东西要走,心里也着了慌,连坐也坐不住了,也喊:“大姐,我坐你的车,我也是要走的。” 本沫知道小姑从外市回到埠村,在赵书记身边照顾数十天,已实属难能可贵了。这几十年来,她和大姑一样,十几年二十年回来一次,这话有些讽刺,但转念一想,这一整年里她的丈夫和家公相继去世、家里一应事全扰在她的肩上,看着赵书记缓过来,着急回家的心都是能理解的。 这边二姑送走大姑、小姑,也向凌老太辞别:“咩!我先下去了,家里过年前还要收拾。你有什么要的,打电话给我,我几步路就上来了。” 凌老太看所有人纷纷离开赵家,离开赵书记,如同烫手山芋一般,脸色顿时变得黑沉,皱着眉说道:“难道我们是木魅山鬼,由你们一个个见了全走光了。” 赵明慧见凌老太生气,赔笑道:“嘿!不是!我们有自己的家,年底了,有各种各样的事要办。” 赵荣芝横了凌老太一眼,说道:“二姐,你走,我都能理解,这里我会担好责任,你别听信娘,她是存心难为你。”一面说一面推着她往外走。 本沫看着二姑的背影,只觉那悠长的黑辫子在风中飘起来,她的脚步也飞起来了。 凌老太拿眼紧盯着荣芝,两颗黑豆似的小眼睛愣直的看半天,像赵书记那般凶煞,仿佛看着的是一个千古罪人,她一边往房走一边还对荣芝狠眼,门哐啷一声,把自己关进了黑洞里。 这一声巨响,把路过的云秀吓得踉跄,骂道:“啊呀……将门哐得做鬼叫。”云秀怒盯着那木门看了半久,久久不能回转神来,她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人到了将死的暮年,不改恶从善,哪来的烈性较量,因而走一步啐一步,无穷无尽的忿恨。 赵荣芝心里叫苦不迭,凌老太这样无故摔门打凳震摄他,这比他受尽小人,受尽轻蔑还要令他痛苦。在他心里两老的烈性比他身上的烂疮还要令他厌恶,可他每天还要看着她做尽鬼脸,每当这时他就巴不得他们马上死,死时想她活,活着盼她死。他宁愿死啊,宁肯先死啊! 荣芝眼神淡漠,从大厅走到院里,他站在门口朝着姊妹离去的方向看去,所有人都能逃脱离去,唯独他不能,尽管他尽责赡养父母,拼命为这个家卖命,在两老眼里这一切就是应当的。 哪怕跪爬在他们脚底下当奴狗,任他们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仍得不到尊重的小丑,他像一个千古罪人,在父母前面赎罪,可凌老太顽劣得不肯领他的罪,她要折磨他,折磨这个家,这让他的罪孽感越来越深。 第193章 他顺手拿帚扫地,自从院前坪地修建后,赵书记腿断后,他就负责洒扫庭除,本沫见父亲扫地,也跟着拿帚扫。 院子里那棵樟树正在落樟树籽,哩哩啦啦落个没完,落在地上一脚一黑印,落在心中一黑一疙瘩,他要扫净地上的黑疙瘩。他扭头看了看身后,凌老太两颗黑豆似小眼睛还盯着他,从窗户里透出来眼色,使他负重,无论走到那里,那负重感全压在他身上,使他痛苦不堪。 本沫抬起头看着父亲的脸,父亲脸上显露出从未见的哀伤和负重,从前生养六个孩子时,上学时,无米无油时,也从没见父亲如此的神色。 她不禁暗自思忖:“如今父亲已年老仍要下苦力蛮干,这个家撑到现在全靠他一个人。凌老太那拿不到一分钱,女儿们的钱他一分不要,上有两老折磨他,下有两小不认他,这就是他深深的负重感。” 只听父亲又长叹一声,她不由得也往后瞧了瞧,凌老太那仇恨似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父亲,透过玻璃涌出恶光,像是讨债似吃人的神色。此刻她的心如父亲一样,无法承受的压迫感。 她一刻也不能待在凌老太的眼皮底下,那样会使她发癫发狂,她拿帚一丢,飞了似的跑进屋里。 跑进门廊处她停住了脚,眼睛又望向父亲以及透过窗户看父亲的凌老太,他蛮力的还在扫,樟树籽还在不停落,落在地上一团黑,落在他心里也一团黑,仿佛看到他心间也在滴血。 姑姑们走后,赵本逵上班,照顾赵书记、凌老太、以及上下家务全是云秀一个人,本沫帮着母亲打下手,赵书记不但能唱,而且顽健盛昔。一个寸步难移,一个痿人念起。 凌老太常来找本沫帮忙,总是踱步来到她房间,先笑道:“你想喝粥么?我想洗一洗这副窗帘?”诸如此类,本沫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对凌老太半是出于道德,半是出于情义,做不到真正的善心好心,亦做不到狠的绝心。当看见她提着半桶水移动时,便帮她提到房里。亦或是帮她洗窗帘,她在一旁观说道:“幸儿几个女儿没一个随你们的娘,一个个做事认真,有井有条。” 一日,区里党支部派救护车安排老党员体检,赵书记刚做完全身检查,本沫在一旁服侍他穿衣穿袜。 她跪在地上,让其脚搭在她的腿上,双手端着他的脚,袜子由下而上套进去,顺着他的脚跟到小腿摸了摸,犹如一根生硬干木柴,斑斑点点。 赵书记说:“还有一条棉裤。”她仍跪在地上,将他两腿伸进裤管里,他说:“莫急,莫急,待我站起来。”只见他双手扶将轮椅,颤颤欹立,她迅速将裤子向上提,如此赵书记就像被抱在她怀里,刹那间她也感受到了,想起从前赵书记如何待她,把自己冰冷的双脚怀在他胸口,想到这感恩之心便让她又沉重跪在地上,眼里含泪,热忱的握住他的脚套进棉鞋里。 突然她发现了母亲提着刚洗好的被套站在门口,朝她挤眼,她没理仍在房里服侍着。 忽一个护士喊道:“扶着你婆婆坐在大厅把外套脱了,检查血压。” 本沫心里嘀咕:“她自己能走,还要扶?”一股强大的逆反心使得她迟缓,眼见凌老太脚步踉跄,她向前几步轻扶凌老太的臂膀,凌老太即刻软筋脱骨似的落在她身上,她使着蛮劲扶其坐在大厅。 顺着凌老太手垂落的方向,看见她的鞋还汲着,便明白凌老太是想让她帮忙提鞋帮子,故装着上弓不下腰,下伸手摸不到地的老态。凌老太的手反复在鞋后跟的边缘徘徊,本沫看在眼里却俯不下身体,往日凌老太待她的影像似在她眼前,满腹怨恨袭来,她蛮力将鞋帮子一拉,伫立一旁。 待二老做完检查,送了客后,她就来到母亲身边。 云秀见她来,说道:“我在外面这么喊你,当看不见,进凌老太房间戴好口罩,又是屎尿又是尸臭。” “服侍凌老太总是心里有恨,下不去手,再想想你这么多年服侍她究竟怎么做到的。” “不帮她做自己良心又过不去,帮着她做了自己又经苦受。单进她房里,就远比做事难一百倍,帮着她做,脸上还扬着对你嫌,两眼细小而锋利,像锐刀一样刺人,不得不伴蛮做完脚步匆匆快走。她是死都要强的,我这样凭着心凭着命服侍她,仍得不到一句好话。 嗳!凭她怎么对待,我依然是随本心,一世对得起自己这颗良心,无怨无悔。” “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世上哪个能做到。我只要想到当年她怎样待我,就没法真心服侍她,下不去手。”本沫越觉母亲淳朴可贵,心里敬服。 “我不去做哪个做,朱倪连她的房都不进,赵本逵日夜颠倒上班,你爸爸这厮更是,又有什么办法。不说了,我还要去给凌老太套被子,那老货虽嘴里不求人,迟去了她就赌气,撩出我不帮她的是非,置气去找邻舍,求扬淑云,蔡汀兰帮她,实际上哪次不是我帮她做的。” 云秀说着便走,本沫看着母亲进凌老太房里,好一阵她的心又绞痛起来。 吃饭时,姐姐们都回来,本沫见姐姐们对凌老太如从前,吃穿用度全送到她面前。当大姐一人看菜园时,她忍不住上前问:“大姐,你不是说不理婆婆了吗?” 大姐凝了凝她,叹道:“我哪里当真不理她,只不过是想冷她一时,故意治她,看她怎样。婆婆虽性子偏执有她的不足,在我心里她如母亲一样,比母亲还要深重。”本沫听着灰心丧意地走开了。 第194章 见二姐一人在摘菜,她也蹲着帮忙,问道:“红姐,你怎待婆婆那么好。” “她薄情寡义,重男轻女我都知道,小时候我的压岁钱全给她存着,等我要时,她却说‘我欠你根吊颈绳’我从不记这些,只要回来仍还有婆婆喊,就是好个。” 听到这,又明白些什么,怨恨渐渐散去,她突然又想到母亲的话:“凭她怎么对待,我依染是随本心,一世对得起自己这颗良心,无怨无悔。” 原来自己才是浑茫不知啊。 17.3 正是腊月二十七日,本沫在烤火房里烧水等着换汤婆子,火舌扭动发出“呲呲”的响声,云秀说:“火在笑,定是有客要来了。” 不一会儿便听见门外有汽笛声,云秀笑道:“咦,一说一个准。” 本沫闻声出去,只见三姑来了,三姑父停车后又走了,说是回老张家办事,一会来吃饭。 本沫见三姑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便知是张沫的儿子。她多想再见见张沫,见了张沫的儿子,抱入怀,一想着这个孩子有张沫的半个血脉,总觉与他十分亲近,摸摸他的头,看看他的背,再捏捏他的脸,脸上却有几分张沫的模样。 当他低下眼眸时,她仿佛看到了张沫,那一瞬间对张沫的思念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又抱着孩子,心里一丝丝儿发痒,加上孩子对她独有喜爱,她越发觉得缘分以及今世里的情结。孩子要她抱圈圈,她情愿与孩子的心较近点,就如同她自己和张沫靠近些一样。 三个孩子在一处玩,看着孩子她又想到张沫,他们之间并无联系,借着孩子她鼓足勇气给张沫发信息,写道:“你儿子在我手里。” 两人寒暄几句,忽听厨房里传来一声大喊:“满女,帮我收下碗。” 本沫跑进厨房,赵敏慧也轻脚来厨房与云秀说道:“今天雪雨天,凌老太硬要我来给她洗澡。” “她是磨人,她自己还洗得。” 两人哑然失笑,笑还未止,料不到凌老太在背后呵斥一声:“哼!我听见了。”惊得三人皆扭头望着厨房外的凌老太,个个目呆口咂。 凌老太说完仍转身绕着圆桌走,发狠地一拐杖打在桌上。赵敏慧见凌老太动真气,急忙走出厨房,一面回头看着本沫默笑。本沫见凌老太发火,心里惧怕,一时身体僵住,也望着三姑抱愧吐舌。 云秀哭笑不得,自说道:“听就听到,我又没说错。” 凌老太骂道:“以为我老得不晓事,犹如地主一般管制我!” 云秀听着心里发了慌,追着她后面走,走了几步停住,望着她的后脑壳发怒呆,片晌她说:“哎...呀,我又说了什么,我天生老实人,哪个能管制你。” 本沫也追着母亲后面走了几步,望着两颗愤怒的头颅流露出同样的坚毅。 赵敏慧隔着圆桌对凌老太赔笑,劝道:“她又没说什么,你就偏做劲。”凌老太鼻里“哼”一声不理,仍往房里进。 这时恰荣芝进门来,方把这尴尬的气氛解开,赵荣芝进来看到妹妹赵敏慧又想起先前她丈夫在医院里发的传单,便又拿这旧事辩解一通。 赵敏慧心里委屈意气重、性刚气傲,又细想这几十年如何从富到贫,只当赵荣芝一开口,她就以为哥哥像其他姊妹一样踩践她,一刻也无法多待,哭道:“总是我来一次你就要批判我一次,我来还有什么意思?” 云秀见赵敏慧要走,伴蛮拦住,劝道:“敏慧,你不要听他乱话三千,他是‘毛不吃,屎不屙,油盐不进’” 赵荣芝皱着眉说道:“我就是姊妹间说道说道,你就意气要走,要兄妹有何用,你夫有错,我借你的口让他知道,哪里就说不得!他说归说,有事说事,不要连及我,哪一个给他佐证我都不听,到头来都说我的坏话。” 赵敏慧越来越激动,摇头晃脑喊道:“不要讲,不要讲,不做兄妹也罢。” 凌老太在一旁左右为难要顾女儿又要顾儿子,心里积着怨气又不好发作,一旁赵书记说:“到底是谁的错就找谁,你追着你妹妹问究竟为何,不是歪曲理?” 凌老太一听,拿着蒲扇狠劲敲打了赵书记身上,一次比一次严重,大喊道:“你总是闲是闲非,要你说话了?” 见云秀从厨房出来,一时眼里出火,狠声骂道:“有些人在外面讲我粪土不如,偏你们就受不了,我难道不是忍了百忍。” 云秀心尖听出了凌老太是借机奚落她,在儿女面前左右为难一心要拿她出气,云秀难忍心中怒火,停住脚怔怔地痴望着,瞋目切齿,脸也气黄了,隔着圆桌面对着凌老太大喊道:“哪个在外面讲你?” 本沫没听出来,心里对母亲无故大喊而耻辱,而且她脸上仍泛着怒光,明显是想干架,心里骂道:“嘿,你这个大喉咙,凌老太又不是说你,你撑翅起来凑热闹,不是更造事端。知道凌老太顽固性格,硬偏和她去对嘴对舌。” 凌老太眼不看她,嘴上却不休,不阴不阳说道:“我难道是点了你的葱嘴,哼!‘报仇不如看仇’走着瞧,总会遇到惧怕的人,总会有收拾你的人,有你惹不起的角色!” 云秀心里响起一句冲动话:“你不是讲我讲哪一个?”她多想走到凌老太面前问个明白,看着赵敏慧一家又将话忍在肚里,憋的那口恶气萦绕在胸口,痛苦的转身而去,回到厨房又继续忙着。 第195章 赵敏慧不说话站着,赵荣芝仍说道:“张德佑写传单不是一次两次,这次他写传单又连上赵家姊妹包括我下一代的姓名,意思是让所有人给他佐证。 我打电话给了大姐澄清这件事情与我无关,她说‘你们联名串通一气不是想来讹我的钱,可见你们背着我都是一通’ 我解释说‘你作为大姐,你我是亲姊妹,你理当拢人心,姊妹团结,你讲什么我们照做,但如今你心里有事不跟父母商量,不当我的面讲,反在赵家族长辈兄弟面前去造口舌,贬低我,揭穿我,你不是寒我心,专讲我以娘病为由借你钱财。’ 她电话一挂,就连她女儿最后说道‘你要再跟我妈妈这般说话,我当不认你这个舅舅。’我肯定是不能忍的,所以我要找张德佑,大姐量浅眼窄,误会我更是令我心痛。” 赵书记也说:“你骂得好,她身为老大姊妹不联系,兄妹搞剥离,骂得姊妹哭哭涕,骂得兄弟背亲离,三个姊妹孤立赵敏慧,我全理解。” 凌老太嗳声叹气,愁眉苦目,厉声道:“我不要她,从此一刀两断。哎呀……至此翻了屋前那块坪地就开始结结赖赖,不晓得前世造什么冤孽,这一世如何这所结结赖赖。” 云秀听着凌老太丧气话不由发笑,心里骂道:“哼!你的结赖才开始,你就是没有好报。” 赵荣芝突然发作站起来,大喊道:“硬是坪要打烂!你如今怪这块地,不是乱纠缠,这不是这一年,这是几十年前就是如此,你生养的女儿难到不知道她的情性。” “就是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凌老太嘴上碎念。 “她要回随时回,当她自觉自醒,作为兄弟我永远欢迎,你这样一说了别人听见反添是非。你当真要一刀两断,你百年之后,你的女儿我一个都不请,你养我,我赡你,我凭天凭地,谁都没有贬我的资格。”赵荣芝说。 赵敏慧一言不说,转身在门廊处站了半久,背着人,只有口鼻嗤嗤喘气。凌老太倚在门边上望向赵敏慧,似哀求说:“吃饭。” 赵敏慧越发置气的对着电话大喊:“你给我死过来,我要回去。” 不到半刻,张德佑来了,当他从汽车里探出头时,只见赵敏慧跨步按着他的头喊道:“你这短命鬼,就是你这样的人,张家关系处理不好,赵家又处理不好,你就是根本问题。” 说着揸开五指,去他那耳上只一揪,作势要把两耳揪下来,大喊道:“拿来你的手机,我要打烂你的手机,歪心邪意总是喜欢写传单。”说着两手抢他的手机。 张德佑连连后退,他始终保持温存和气,说道:“我哪边都处理得好。” 赵荣芝见状上来拦,拉住赵敏慧说道:“我们作为男人一起说道说道,有问题解决问题,偏你就冲动。” 孩子们看着推推搡搡的场面感到害怕,本沫带着孩子去后楼。正下楼时,只见三姑赵敏慧匆匆走来,见了本沫说道:“我要和你说道说道,你们下一代难免人情生疏,不懂!” 厨房的烟雾使她咳嗽起来,本沫忙将她请进房里,厨房老风扇开着呜呜叫,比她的声音还大,她明显比方才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嗳声叹气,说到激动又啼啼哭哭。 本沫见了三姑,幼时的那悍妇的形象以及每每梦见张沫最后以她凶恶的脸收场,所以待她没有多少好印象。但她是长辈,长辈这般歇斯底里的诉苦肠,见了心里跟着难过,迎着她的心安慰道:“我爸爸是有些过了,夫妻的事不能单找你,各人思想不同。你离家近,时不时又来看公公婆婆,付出的总比远嫁的姑姑多。” 赵敏慧情绪容易激动,眼泪总淋淋落落,她反复用裙子一角兜眼泪,又说道:“你爸爸就是都怪在你三姑爷的头上,到底他是多坏,我这样付出凌老太心里依然没我。你知道为什么凌老太一直对我有意见,我一生受着她的贬,从几百万的财产到如今一无所有,如今无人体贴。” “到底是什么事?”本沫问道。 厨房老风扇还在呜呜叫,她的声音渐明渐弱,真相越来越近,本沫倾耳而听,不敢丢失一个字,她说道: “婆婆当时要把她小妹(也就是刘姨婆)生的男孩与你大姐赵本红换,我不肯,闹一次;后来又要领养赵本逵,我又不肯,闹二次。至此他们两姐妹就诅咒我,贬低我,骂我一生一世过不得好日子,有屋损屋,有车损车。” 后面只听她支支吾吾,怎么也听不清,她像打哑谜似的只见张口,什么都听不见了。 漫长的静默使本沫失了神,又觉失了亲切,不懂如何与其深度交流,也无法了解事实。正当她举止无措时,新房里没有声音,她借机起身:“我下去看看。” 本沫下楼时,看见父亲和姑爷正喝茶吃果子,脸上皆平和之态,荣芝见本沫忙唤:“你喊姑姑下楼吃饭!就说事情讲清楚了。” 本沫转身时,见三姑已下楼,赵敏慧见一家子又心平气和,自己也不提,吃完饭方走。 至晚上,本沫服侍赵书记睡下,凌老太望着本沫,轻声道:“坐一坐,服侍我们两老总是忙不停歇。”本沫一心要走,看着凌老太那可怜的形影又忍不住坐了下来,凌老太见她坐下,也紧挨着坐过来,软弱得像要扑在她怀里似的亲昵,说道: “我一世人定是巴结命,不晓得为何这些子女这般不和。除了你三姑姑其他个个说‘我只看钱不看人的’。你三姑好些总是不得不拿,她买来东西我就算钱归还她,她拿钱我又还回去。” 第196章 本沫听到这里,心里恨:“我娘说的对,你就是棺材里伸手要钱的。你倒知道你女儿买的给的都还礼,一年三节五个孙女的钱你就得尽,何时想过回礼一分,可见你的心思太不公。” 接着凌老太又说道:“现在连亲生女儿也说不上半句贴心话,我也是命纠缠。她们还惦念我的钱,我如今身上还有口气,哪一个要我都不给,我已经想通这一世,一不望她们回来,二不望她们钱财,反正孙女都在身边,我不担心。” 本沫也安慰道:“是个,你不要担心,你眯着眼好生享福,别的不要多想。”凌老太有的没的说了一席话,本沫才离开。 本沫回到房里,只见父亲对着母亲窃笑,笑得浑身震颤。荣芝笑着走到本沫身边凑其耳边说道:“你婆婆无论谁惹事她都要寻出你娘的不对,明的暗的贬她!” 说刚落,云秀狠地将手中的杯子一掷,怒目道:“哼!她尾巴一翘,我就知道她作怪,瞒不过我!”荣芝听云秀的骂声震天,一个纵跳逃了出去。 本沫赶紧关上房门,好不让那厉声传到凌老太耳里去。 “呀,我都没听出来,咩,你倒怎么听出凌老太说的是你,我都没反应过来。” “我虽人愚愚痴痴,但对于凌老太,我睈一眼便知了,她眉睁眼摇我就晓得她的鬼心思,俗语说‘不在被中睡,不知被儿宽’!” “什么意思?” “不在同一个被窝里转眠,不晓得被儿的嫌。你没有经历过,没有在同一个屋场长久生活过,你就难以理解,有些事情需要真正的身在其中才能够作出判断。” “咩,现在明白了,原来你假痴不癫,这个家里唯你最聪明。” “从前书读的少,读书就是背着竹篮割草,老师就来地里讲,我都记下来了。”说着走出房。 本沫刚收拾准备睡觉,忽电话响起,正想是谁?不是别人,却是张沫。他在呼喊她的名字——赵本沫。 本沫听了身上已酥了一半,这是第一次听到他异于从前特别的口吻,甚至听出那口声里有情思,皆是她一厢情愿的认为。早已没人这般呼喊她的名字,她像消失的人。 “今天我本想也来,偏在外市,你在家歇多久。” “在家过年。” “那敢情好,我到时来埠村。” 只说这几句便挂了电话,本沫脸上持久露着痴笑,躺着睡觉,朦胧中沉入梦乡,隐约看到张沫站在从前的大宅厅里,她仅瞟了一眼,只身往后房里走,意欲张沫跟进来,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 后房常年昏暗如夜像是进入黑洞,只她一个转身,两人拥抱紧紧的贴在一起。松开时,她羞涩面向墙,他已走开几步,突然又抢步上前在她嘴上一吻,嘴上沾润感清晰,忽三姑进门大喊一声,唬得两人跳开了。这一惊使得她从梦里清醒来,嘴上的沾润感仍在。 自从与张沫联系上,此后几日她梦里梦外像是得了相思病,一晚梦里三四次与他相见,然而两人拥吻时,却总在冰冷的馋水中清醒来,又重新去梦,几番几次,总是以冰冷告终。 一连几日这般想,她并不为奇,她思念他早已是病了!一旦病起,无论白天黑夜时不时把心抓挠一下,心里像缺失了什么,看见什么便抓起什么怀在胸口,填补她那心里发空的感受。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原以为自己这一世体会不到,她现在有了相思的症候‘身似浮云、思如飞絮、气若游思’想着想着心内绞痛,左右心间一按便疼,这与十八岁那年初患病时极为相似,她现在才恍悟知道,那时就早已患上了。 17.4 这日本华回到家来,本沫见了大姐像见了一尊佛,还没等她张口,一杯热腾腾的茶屈膝奉上了。知道她务必要大骂,还没等她张口,早已识相默默退出烤火房,由父亲和她一处,到天黑才走。 待到晚上,荣芝见本沫一个人独坐烤火房里,进来即说:“你莫听信你大姐,她那张狂妄的嘴,几次在她店里当着我的面,在她朋友面前讲你‘懒惰、不务工,不上进,愚痴的人’,有时当着别人的面说自家人的是非,别人听了热闹,倒是你嘴巴上一说,冷清姊妹感情不说,还显出自身道德问题,非要说,两姊妹背地里私劝地商量的说,你这非要踩着姊妹的脊梁骨,显得自己威大,当时我就想说她,气得茶也不喝回来了。” “姐姐嘴上虽烈,却是极为心切为我好,我不会计较。” “情况不同,总是一概而论,生养子女不得不养,这些姊妹里有哪一个是亲力亲为的,你的孩子全靠你一手一脚,哪里为了工作命都不要了?说到这从前我和你现在同样情形,一个人负担家里十口生计,姥姥在时十二口。你想想,我的亲生姊妹,有哪一个帮的,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们还巴不得看笑话,不是一个样,显自己的威大,踩着我的脊梁骨,非要证明她的成功我的狼狈。再者我那几个亲姊妹,有哪一个是有人情的,俗话说‘姊妹同窝鸟,生世各人了’。” 本沫听着,然后长久地缄口不言,忽电话响起,她一看是二姐本红,两人说说笑笑几句,挂了电话后,赵荣芝问:“是你二姐的声音,她说什么?” “要我明天去她家,说收拾了几件衣服,让我上去取。” 第197章 “你让她带下来,何苦要你亲自取。”门口赵本逵听见说道。 “你还不知道她,总是要当着她的面,拿了她的东西,先骂为强。” 赵本逵笑着穿进烤火房取下长扁担往车库出去了。 “你去不去。”云秀问。 “要去,不去反又说我意气重,自回来还没去过她家,也要去一趟。” “我原本说你这次回来,亲戚姊妹一概不去,你姐姐们一人一个说法,不如在家歇清净的,懒得惹口舌。既她主动叫你,你去一趟,买一箱牛奶,另添几样水果,就这样。”荣芝说完从裤兜里取出钱,当着云秀的面塞给了本沫。 本沫见状要跑,被母亲拉住:“你定要收好,难得缘分,父母只惜得给你用钱,嫁得远,吃得少,用得少,也是该给你的,你听话收着!你这愚痴的人,你爸爸给你钱你还作神气不要。” “你这去你二姐家,自然也要去三姐家,给她家也备一份礼。” 本沫羞愧不已,见父亲差咬牙切齿伴蛮给,她只能收着。这一叠钱放手心里她一动不动看着,心里却想着张埠,自从辞职后,原来说准按月给生活费,张埠也有时或晚给或忘给,她一身傲气从不肯张口要,有时阴着脸暗自提醒他,张埠见她阴怪,几次他生气道: “没钱就直接说嘛,我哪里有这记性天天记得,难道提钱就失了你的自尊么,有本事别要!”若不是父母时不时体己她,她早失了骨气。她一直保存着父母对她怜惜的苦命钱,像保存着她所有的自尊和最后底线。 云秀忙说:“快收起来,放柜子去或放钱袋里,别在手里点眼现世。”她起身出来了。 次日来到市区,这几年,本君紧挨着本红买了一套电梯房,两姊妹住在一块时常照应。先去了三姐本君家,年底红白喜事不断,她不是上班就是作法事,家里不见人影子,两个孩子在家酣睡。本沫放下牛奶水果,带着孩子去了二姐本红家。 这些年本沫唯在本红面前有几分依赖,先前在她离婚时安慰她,买房又帮助她,读书时又与她亲近几年,因亲近而依赖,每每回去先要翻她的衣柜,现在不比从前了,加上姐姐们对她说的话寄于心上,有些生分了。 与大姐,三姐不同,只有二姐的衣服适合。本红身材天生骨小肉多,又贪图窈窕身线,买衣服以最小尺码居多,穿塑身衣才把腰间肉藏起来,来凸显胸大腰细的绝好身材,只是胸前总被撑破。而本沫天生瘦小身材,穿本红衣服恰好。 进屋后,本红眼神微微一滞,抬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翻,骂道: “还说你住在大城市,读过书的人,还比不上我这没读过书在乡娄生活里的,你现在看看连埠村那些乡村少妇个个花枝招展,穿金戴银,摸粉涂油,哪里像你素面朝天,连一身抻敨体面的衣服都没有,一年四季不买衣裳的,还靠着老姐体己,你好意思么,好在你一无朋友,没有地方失贬低的,活得自在。” 说话时她像是发怒的猫,恨不得上脸来抓,又说:“下午我还得去公司,你带孩子歇一晚,我晚上得空再整理衣服给你。”本沫不敢不应。 晚上本红在房里整理衣服,叫本沫进去,她照旧骂,一面从柜子里将衣服一一挑选出来,一边给一边骂,分不清她的善变,骂得越深给的也更痛快,一件件衣裳纷纷撒在她眼前,又说: “你看这黑色呢子大衣,我不要了,我又置了几件新的,我不像你喜欢的就买,断不能短缺自己,别到时有钱没有好身段,人就是图快活。还有这件雾霾蓝大衣,一件大衣就是上千,这又便宜你了。” 此时本沫早有心里准备,无论姐姐说什么,她只是静默一动不动呆笑,听着这些无异于笑话,心里想:“亲生姊妹,越骂越亲香。”故不往心里去,总觉得姐姐虽嘴硬,心里待她比任何人都柔软。 本红还在衣柜里翻,说:“我还有一件长款羽绒服,至今只穿了一次,我原想拿给凌老太穿,你要也拿去。” 本沫听了楞了许久,心内凝:“宁愿给一个佝偻老人,也不愿先想着妹妹,可见在她心里自己是多么低贱。” 想到这,她手里提着的这袋衣物,已无法承受之重跌在地上,她愣了许久,顿时没了兴致,呆呆的笑也止了,听见孩子的哭喊,匆忙走了出去。 本红说道:“你去吧,哄睡了孩子你再来。”孩子兴奋不肯睡,心理想着不去,又担心姐姐久等,复又折了回去。 她进门时,本红做手脚不迭放下手机,看一眼本沫,脸色又变严厉了,只听她说道:“你要知道,这些衣服我不是不要不穿,是你短缺才给你的。” 本沫听出这分明是大姐的口吻,施舍中夹杂了些许胁迫,胁迫她努力工作,认清这人情,还清这人情。 此刻她才了解张埠的话'拿了衣服就是欠下人情和骨气'不得不说张埠有时心中藏着她所不及到的深度,这即是她愚昧之处。但张埠不明白为何偏要姐姐一堆衣服,却一年到头不穿一次,其实她只不过是想要将那份亲情长伴自己,心中蕴含着姊妹柔情,这即是她的愚纯。 “我现在体己你,看我日后老了能否享你的福,快去赚钱才是硬道理。”本红说着一个箭步抢到她跟前,抓领掀衣,像是贼像是匪,在她身上一顿翻,道:“哎呀,蔑旧的,还是我几年前的衣服,你没内搭么?” 第198章 又从衣柜里掏出一件白色磨毛棉裳,一个劲照摔她身上。这一摔,把从前那份姊妹情义也摔了出去,若是从前,她早已飞了似得跑出门去。 前几次,无论姐姐们怎么说她,或是诋毁的,或是耻辱的,她没真往心里去,只是想她们是长姐,只有尊重受敬的份,可这一次,她才敢有了疏离心。 这时她才觉出“物是人非”,真是应父亲那句 ‘姊妹同窝鸟,生世各人了’虽是同一个衣包里爬出来的亲姊妹、同手足、自离家那日起,就开始各奔东西、各有生世、各有命运,不能再以先前情义相比较了。 此前妹妹本唯是如此,现在姐姐本红是如此,渐渐的她心里一阵寒凉,从前那份依赖感顿时消散,此时,她为自己的后知后觉,心里暗愧暗恨,暗生志气今后再也不要姐姐的衣裳了。 次日临走时,本红说:“你回埠村把这印章给大姐带去。”她应着出去了。 回家前她约着尹涓见一面,虽平时没有信息往来,但见面后两人十分真实,仍有儿时那样的真挚情谊。白天陪着游玩,晚上两人躺在一起又深谈至半夜,醒后又谈至太阳升起,将这几年彼此生活点点滴滴说尽,不知为何两人怎么也不说不完的话。在尹涓面前她将自己的心全部打开。 临走时两人一起清理卫生,本沫正跪在地上擦地板,突然说:“将来无论我过得怎样,你别嫌弃我!天远地远我也只认你这个长久的朋友,除了你,我没有别的朋友。” “我怎么会嫌弃你,只当你别见外,天远地远你回来了就和我一起,说说话住一晚,也是我们的情谊。” “我知道这时年,但凡过差了连亲姐姐都会嫌弃的。” “那是她们的想法,在外养着两个孩子已属不易,我知道你有多不容易,养大孩子、教育孩子也是极难。” 本沫已泪流满面,收拾后尹涓开车送她回埠村,路上她说道:“我听我娘以及赵老屋的人常说,自你爷爷病后你哥赵本逵端屎尿,喂饭喂水,服侍你爷爷全靠他一人。” “这风定是凌老太吹下去的,难道她心里当真一星半点没有儿子的份量,送医守病,家庭一应开支全靠我爸爸一个人,怎么就只有赵本逵一人的功劳。”本沫气愤地说。 尹涓开车送至埠村家里,自己也回娘家去了。 本沫回到家正整理衣服,恰云秀进来,只瞅着嘻嘻的笑,说道:“哎呀,这些都是姐姐给的,她的衣服你放心带回去,她置办的衣服都是发费高,质量上乘的好东西,也是你,惜得给你。” “宁肯不要。”本沫赌气道。 “她又是嘴里不绕人说了你,得了衣服让她说几句罢了,不要放心上。” “我不要,她还不是白给了别人。”本沫从袋里拿出那件长款羽绒服也照云秀身上愤厉一扔,说:“这件衣服她说本来要给凌老太穿的。” 云秀的脸登时寡黄了,连同那三角怒眼,盯着那衣裳骂道:“宁肯给那老货,也不思量自己的亲生娘老子。”说着将衣服穿上试了试,盯着那拉拢不上拉链,呵斥道:“咦,老货这样的佝偻身形,耐她也穿不进,又是年轻人的麸皮嫩色,莫糟蹋了好衣裳。” 本沫闷声闷气:“这衣服我是不带的,她拿了给我,我就在埠村穿几天,不会带走,我也不要。” 云秀看本沫愁眉苦脸,盯着衣服沉思默想,走出房时又说:“你姐姐原是一片好心,但不该说些寒人的话,让人左右不是,不是寒了姊姐的心。衣服是好东西,但话却是毒的,你不带就不带,其实啊,衣服多了也无用,都是身外物,添多添愁。” 下午她从厨房穿进房间,经过大厅时无意中往院里望了一眼,只见一双熟悉的眼睛从车窗里投过来望着她,这距离在她眼里是朦胧的,但她心里已确定是他了。 她没停下脚步回到房里,先反锁了门,迅速褪去睡衣换上新衣,然后干干净净站在他面前,她猜得没错,是张沫! 眼前张沫正站在客厅,他仍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单只是眼睛随年龄失神,仍显得凸大。 她根本来不及打量他,先被她自己迷糊了,她前前后后走着,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不知道看哪里的慌张神情,但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大眼睛,又不敢看,又极其渴望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的深情。 她想靠近他说话,一院子的人,只恨没有机会,又回到了房里,当他听见张沫马上要走,正分外焦急时,一插兜发现大姐的印章,心里得了主意。 她鼓起勇气又慌张走出来,对院里的人大喊:“我去给大姐送印章。”说着便走。 朱倪笑道:“张沫一会往埠镇走,你坐他的车。”本沫听了顿时脸羞红了,虽正合了她心意,表面上还佯装着不依不愿之形。 凌老太叫住本沫:“是,正好,你坐张沫的车。”她心里在笑,嘴里却说不要。 这时她才慌慌张张又走到张沫面前,轻问:“你往东边还是西边去?我去埠镇顺路吗?” 他平静地在喝茶,说:“顺路,吃了这口茶就走。” 当她坐在车里那刻,像发疯似的祈求车开快些好离开所有人。当车驶下坡后,她又希望时间慢些,印象里这是他们单独在一起,心里有许多话想对他说,数年的昼想夜梦,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坐在后座心跳手颤,望着他的后背发疯,片响她问道:“你今天是特意来看外公外婆的吗?” 第199章 “我路过,今天有时间就来了,往日都在外市。”他往后瞧了瞧她,又问:“你正月回婆家吗?” “我不走,在家过年。” 有的没的说了几句便到了埠镇,从埠村到埠镇已经方便到一条大路直惯而下,她开始更慌张了,还没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深情眼光满足她内心的情愫,眼看要下车了,成千上万句从她胸腔里涌出来‘还不想下车’,可车已经停了 。 她走下车,下车后一刹那她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慌慌张张走到车窗看了他一眼。欲再看时,却不敢回头,心里缠着她不想走,脚底下已经绕着车往后跑,心里越不想,脚步却越快,这就是梦与现实的距离。 转进大姐的店铺,大姐还在午睡。她又走出门口,望着车子驶去的方向看了又看,复而又回到店里,自己找了一处角落站着。 她摸了摸脸,滚烫如火,捂着胸口,仍是一阵阵怦怦直跳,紧接着是隐隐的心痛感,一发脚软,身体支撑不住倏地蹲在地上,又把刚刚与张沫相处的几分钟重新回忆一遍。这与梦境类似的情节,持续的身体应激反应,她总感到这一切超乎梦了。 “你蹲在地上干什么。”突然被一声喊惊跳起来,只见大姐站在前面盯着她,神情严厉,本沫不敢说话,慌慌张张将口袋里印章交给她就想走。 “走哪里?跟我去超市去买点东西给孩子吃。”本华仍盯着她看,眼中闪烁着狠辣的光芒,似要把人灼穿。这与凌老太极像,嫌厌的、可怕的、即使在陌生人面前也难以置信的严酷。 本沫尽量躲开她的眼光,她明白大姐心底大概不是嫌弃,而是恨铁不成钢,严厉爱的眼光。 她们正走在埠镇大街上,埠镇的面貌焕然一新,原来虎桥以东边的稻田均被政府整改为居民小区,此地与新建埠镇中小学及政府相连,把埠镇扩大几倍,新建广场,精品房无数。 本华走在前面昂昂自若。她着一身中式藕色真丝织锦长裙,高跟鞋踢踏的踩着,越显高大,本沫望着形象威大的大姐,不禁感叹:这就是从小大姐在她心中的样子,原该如此!她替大姐活得如此之美,心里感到莫大的喜悦。 她不敢上前并肩而行,而是尾随在其后,像儿时紧跟大姐身后那卑微的样子。 此时大姐像昂首挺胸的公鸡,而她像缓缓爬行的毛虫,一个阔步,一个蠕行,她害怕大姐偶尔回头,不是憎恨的想把她吃了,就是可怜得不肯看她。大姐眼里的可怜可恨越极致,越觉得大姐内心言不尽意对她爱得浓烈。 而后无论是跟大姐去超市也好,谁与她说话也好,她满心想的都是刚刚与张沫独处的几分钟,内心始终无法平静。 回来的路上,她像是得了痴狂病,心里满是张沫,一步一唤他的名字,她面带微笑,时而癫疯似的,同样的一条路,让她想起十八岁那年,他走一步,她跟一步,一步一深情!他往前面走,她付出一身力量追随,她不知道这命运让她追随一生。 回到家她先进凌老太房,问道:“婆婆,张沫是姑姑特意让他下来的吗?” “没有,他没有带什么?”凌老太努起嘴。 她为这答案暗暗得意,到晚上又彻夜未眠的幻想,她想告诉他:“今世的缘,只有你一个人看得见。这么多年,你知道我的心吗?” 长久迷离的梦境在这一刻全部袭来,恰一抹月影投在眼前,为她呈现一组时光胶片,霎时,影像纷乱,在她心里以前所未有的劲头激荡起来了,她全身如火焚,炽热情欲的火花在心头闪过。继而想:“我不怕世俗,与你是命运的安排,是无法控制的。能不能有一天,待我们做完儿时未完的那伤事!从此了断一世情!” 接着她长叹一口气,继而她明白这不过是她自己空想,完全是虚无缥缈的怀意。反抗的意志将她热切的欲望压垮,渐渐转化为寂寞的失落感。现实里的关系无非就是如此,他们彼此有回应,这是今生最大的纠缠,不想因为自己的如此癫狂破了他往日的宁静。 她有时悔恨,他们是这样的亲戚关系,不该先纠缠他,可是梦里已经是纠缠一辈子了。那几夜里的相思她知道了其中滋味,如此便让她一个人去受。她强使自己冷静下去,又把她的心隐了去。 次日早晨云秀凑到本沫的耳边说:“你爸爸说他的肝全黑了,劝我千万不要告诉女儿们。”本沫骇然失色,神情紧张的望着母亲, 她又说:“他只说这一句,我没问下去,后来我也没睡着,肯定是他吓我的。你爸爸一世嘴巴不对症,吹镑懵炸惯了,我肯定不信他,你也别信,千万不要告诉你姐姐们。” 一整天本沫没见到父亲,身边没有一个姊妹,唯独她守着这个惊天的消息发魔怔 。 晚上,本沫见哥哥赵本逵回来,一起坐在烤火房,无旁人时,她便嗯嗯呃呃的说:“哥哥,爸爸说他的肝全黑了!” 赵本逵邪魅一笑道:“黑肝黑肺,他的肝早该黑了,你脑子稍微转一转,肝黑了有这样松爽,每日酒桌牌桌不离,经常清晨才回。爸爸的话莫信他,他那嘴里有一句实据么,从小到大有哪一回对证过他的话。你看看我脚下的鞋,他买的。” 本逵将鞋脱摆在她面前,又说:“他说去鞋厂买的,外面卖四五百,其实哪里卖都是七八十,我新买的热水器,我也狂口四五千,他野话我也野话!哼!爸爸不一视同仁,对朱倪就刁严,对他自己的女儿就宽厚,我还记得有次你回家,为着没给你做好饭把锅子砸了,总之爸爸不能轻信。”朱倪一声将他喊去了。 第200章 本沫一人左右为难,心里总想着,她在手机上编辑这段话,思考半日还是群发了姊妹几个。一时这消息在群里炸开了锅,纷纷发了话。 “哼!想法设法折腾自己,迟早把自己折送完,进黄土垄就好。”本华回道。 “最厌这阴阳怪气的口调,有病就去治,又不是治不起。我不肯信,他比年轻人还风流快活,打赌嫖娼样样来,他有病会这样精神,再者现在医疗近况,他哪个医院查的结果,我一查就精准了。”本红回道。 “你耐烦去查查。”本沫请求道。 “年底了我事多,你只别信他。”本红说。 “若是他把钱挥霍无度或者全给了别人,那也是死不足惜!”最后本唯说道。 本沫一声叹息,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凄凉,不知何时母亲坐在她身边,本沫一惊转头问:“咩,不知道爸爸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总担心,我刚跟姐姐们说了。” 云秀激动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像是出卖了她似的,用恶狠的目光盯着本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骂道:“哎呀你这神经脑膜炎,早不该跟你说,你爸爸不肯姐姐们知道,就怕她们一个个都来质问他。” “你也是,你没想过爸爸告诉了你,实际上就是要通过你的口告诉我们,这就是他的目的。再者姐姐们不该知道吗,现在她们知道了,没一个为爸爸担心的,你还蒙在鼓里。” 云秀听了,锋芒的目光慢慢柔化了,呆呆的看着本沫,继而又说:“你爸爸不该说这话吓人。”说着生气地走出烤火房。 第十八章 人了事了缘尽鹦鹉指 转眼已到正月初三,赵书记九十二岁寿辰,荣芝已不像先前大操大办,只请自家姊妹,大厅摆了两桌围。本沫先住在家里的了,而后本华、本红、本君带着子女依次来了。 在姐姐们来之前,本沫特意装扮了,着雾霾蓝大衣,牛仔裤,黑色矮帮长筒靴。这些都是姐姐给的,这是她认为最体面的穿着,照旧披着发,头顶黑色毛呢盆帽,她戴着帽子只不过是遮盖一头白发。她穿戴整齐先去院外晒衣物。 一时三辆轿车缓缓从她身边穿过,径直开到大院里,从车里出来的依次是二姑赵明慧及她四个女儿:李雁、李汐、李萍、李水,与三姑赵敏慧及两女儿蕙子晴子,本沫心里咯噔一下:“她们来了!”从儿时开始她就害怕见到她们,现在就更害怕了。 她故强装自己冷静,抬起头慢慢走过去,还隔着一段距离,大大方方喊了姑姑和表姐们。众姐妹散落在院子里,所有目光在一瞬间都向她靠拢。 离她最近的大表姐李雁,李雁是诸多姊妹最大的,仙鹤长腿,脸更消瘦,相比她姊妹性情更温和。李雁用疑惑的惊奇的眼光看着本沫,出于礼貌,本沫停下脚步也看着她,她的眼里写着不认识,脸上写着不可思议。 李雁始终没有从本沫脸上挪开看得出神,越发好奇,众姊妹都在,可唯独她的脸上透着一副清奇,好似一朵幽蓝的花,较从前相比,气质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有一点没变,她眼睛里孤伶的,不知所错的看人神色不变,从院外走到院里,她除了叫了人,便低着头一声不吭往里走,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的慌张样子。 本沫被看得羞了脸,怯怯地往回走,原本她怯弱、胆小、罕言寡语,见了各表姊妹又碍口识羞,她惊慌失措犹如一只曝光并受了惊迫的老鼠,急于躲进暗黑处,若是现在有人捉拿她,她会惊恐得跳起来。 偏这时最小仙鹤长腿的妹妹李水跳出来,凑近她的脸说:“沫姐,怎个偏你越长越变,气质大不同了。” 她的心已是惊破了,但表面依然保持着神色不惊,她头向一边倾斜勉强地笑笑,她抬头看离大门仅几步之遥,仍径直向门走去,离门越近她越急迫。 偏二姑又抢站她前面并且张开手臂迎她,粗喉大嗓说:“呀,我家侄女大变样,越是漂亮了。”说着便将她抱住。 她知道二姑是怀着喜悦的心情抱着她,但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多余的,她太胆怯了,不敢亲近任何人。 此时她像被捉拿住老鼠急于挣脱出去,满脸的笑意瞬间僵住,一边走一边挣脱她的臂膀,抢步要去屋里。 众姐妹鄙夷看着她,她那不解风情,刻意保持距离的古怪的神色令人不解,似乎还透着一股不搭理任何人的盛凌之气,又显出了儿时她那招人嫌弃的样儿。 本沫从姑姑怀里挣脱出去,不看路,不看人,只管低头猛闯,差点撞到本红身上,反被本红叫住,厉声骂道:“你这慌什么!鸟惊鼠窜的样!” 本沫见三个姐姐走出来,又想到上次她们说的话,自卑感又袭来,站立难安。 本红突然又扭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工作不去工作,总在娘家躲懒,不去赚钱只有是受苦挨饿的份,连两个孩子也跟着受苦,看你这身衣裳,这么大了,如今还只能捡我剩的穿,看你脸红么。” 此时本沫怔怔的站在那,她看了看姐姐们,她们三个像是说好的,清一色米色调,本华上衣是狐狸毛短款皮草,下身呢绒长裤和一色的皮鞋。本红上身是卡其色撞紫色亮面羽绒服,小脚裤及限量高帮白鞋。本君紫貂帽领大风衣,高跟鞋。 三人皆相同的面相:满面红光,举手投足间尽显飒爽风姿,与众姐妹隽言妙语,连爽朗的音色都相同。 第201章 她看了看自己,从上到下透着寒素,与她脸上阴沉、清冷气极为相衬,她有些格格不入,心中总有一种凄凉之感,正要往里走,又听大姐严厉道: “看看你这装样,带个黑帽子更显得阴沉,疏懒愚钝,怪里怪气,再不改变自己,不要与我们站在一起,嫌丢人!你们没看见她刚回来的样子,犹如逃荒回来的。” 本沫刚受了褒意,如此便成了反讽,刚刚众人眼里发出奇特的光忽然转变了,四面八方都发出怪声,大家又转过脸看着她。 离她较近的表姐李汐眼睛上下扫射了几次,莞尔微笑中流露出讥诮,仿佛盯住了乞丐一样,笑道:“她原该如此的,不就是这样么!”说着笑出了声。 接着仙鹤长腿们集体闷着嘴笑,笑得肩膀都抖动了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腮帮子乱颤,这是她们的一惯的标志性的笑。接着蕙子晴子闪着朦胧大眼,也在笑,个个声音宏大。 本沫被这乱哄哄的一阵搅,心里发了慌,身上的衣服像被褪去了,她像是赤裸裸的站在她们面前,脸红心跳,耳边似乎又响起儿时她们唱:“猴子面、蔑几脚、丝瓜颈、摸癞痢壳。”这时的羞惭之心比那时还要厉害得多。 她低头想跑,又听大姐叫道:“跑哪里,我们五姐妹一起合个照,你拍不拍。” “拍。”说着转身面向院子,无意往外瞥了一眼,张沫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枇杷树底下,顿时刚刚被羞辱的感觉再也藏不住了,畏畏缩缩的僵在那里。 当她像姐姐们伸出腿,摆手势拍照时,她的身体在发抖,整个身体扭曲了,手脚僵硬,表情极其不自然的出卖了她,身体猛地发冷颤,顿时感到无法承受的痛苦。尤其在张沫面前,她感到总有人在他在场的时候,专门羞辱她,这加深了她的痛苦。 她又看了一眼张沫,他坐在矮墙上,垂着头,目光看向别处。待拍完照,他才缓缓走来,从她身边经过时,张沫轻问:“那枇杷树现在结果了吗?” “那棵枇杷树就是我!”本沫用颤抖的嗓音说,说完即匆匆往屋里跑去。 此刻她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群人,有那么一刻,她认为这样也好,张沫通透的了解她,知道她的一切,反过来就更容易看清他。 她径直跑入花园,见三姑父一个人在烤火房,她也躲进了黝黑里。 三姑父见本沫来,便说道:“你是读过书的人,我和你说了就明白。我听说你大姑唆使赵本唯打电话质问你爸爸,连大姑的女儿时不时挑衅你爸爸,说‘你要再跟我妈妈这样说话,我当不认你这个舅舅。’” “是有这个事。” “依我意见,大姑及她女儿这般实为不妥,趁两老还在,不仅上门赔礼道歉,还要写份认罪书,并签字画押立为据证。” 本沫心下想,果真是三姑父的手段。她尴尬地笑了笑,扭头见张沫也跟了来,因此她的心又回到张沫身上,用深沉的目光看去。 只见张沫看她的眼神像儿时一样,依旧是平静温和,此刻又显得深沉了,此时此景便是慰藉。儿时情景像是重影了一遍,此刻她明白他刚刚不与众人奚落羞耻她,现在又弃众人来寻她,可见他的心待她与别个姊妹不同,便是深重之情了。 见他已进来,她极力控制那颗怦怦直跳的心,三姑父与本沫左右两边,他偏进来挨着本沫坐最里面,这使她浑身乱颤,愈加慌乱起来。 三姑父见他儿子进来,话也止了,张沫说:“你在这里起劲道什么,各人的思想环境不同,你总不能指示摆布别人,别个也不听你的。” “哪个国家大事没有协议流程的。”三姑父说。 “你认识哪个国家?”张沫说话声音洪大,烈且刚坚,三两句把三姑父激得从凳上站起来,而后哄了出去。 本沫在他身上连拍了数下,细声说:“他是父亲,应当尊重些。” “现实就是如此,他扯的都是没有用的。人在这个环境里,只有钱才是硬道理,你看整个屋外的人哪个不是这么想的,钱才能解决问题。” 本沫与张沫独处时,他说什么已不大听,满心满眼都是幻想:与他在烤火房独处时,当他起身,她故意帮他拍打身上的灰,而从后背抱住他,如若他也转身抱她,正如梦里一样缠绵。啊,这么想着,心里又隐隐作笑。 忽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呀!你们两个就好,在这烤火!” 两人被声音唬了开,本沫手中的火钳哐哐的两声掉在地上,她起身扭头看去,是三姐本君,身后跟着三姑。 本沫见三姑这样似雷嗔电怒走来,便又想到儿时游戏时被她捉个正着,此时她像是被捉个正着一般,面红耳赤,忙慌张起身让座,说道:“我去泡茶。”走出时又看见父亲进去了。 本沫再次回到烤火房,呈扇形的火池旁从左围到右围赵敏慧、本君,张沫,荣芝,唯张沫和荣芝之间空出一位,她一人递一杯茶,然后挨着张沫坐下,听众人说话。 这些年,连从前性格严肃的本君也变得灵动,饶有风趣,而她越发的拘谨沉默,比儿时又加了几分清冷,她心里藏着许多事,拘泥着放不开,闷闷的不说笑,别人问她只闷的回一句,似乎像儿时一样她是卑微的,一个没资格说话的人。 张沫拿眼睛瞧她,她不敢看(与实际想的一样,他的大眼睛只能远观而不能近看,近处突凸的使人接不住光,再者他性情与本逵有些类似意粗性躁。) 第202章 只轻轻瞥一眼张沫,眼睛不自觉又抬起头看向三姑,原来三姑的眼睛正直盯盯看着他们俩,在她眼里,一个佯羞诈愧,一个深情满怀,她那眼睛铜铃似的,隔着篝火,眼里也有火似的,顿时又想起她从前那一句:“不知廉耻!惹得别人一身骚!”顿时本沫缩身缩腿,不由又低下头不看张沫了。 三姑侧脸看向本君:“君君有个好工作呀!” “大姐本华当老板,二姐本红国企高管,本唯钢铁公司科长,她们三个好些,我是一般,工作一份,娱业一份,养老单位名声好听,实际如养塘一样,水里鱼儿知深浅,浮沉自由,都是看塘鱼,养活水。呀,再过几年我就退休了。” “呀,你看君姐,再干几年退休,你倒还没开始参加工作。”张沫打趣说道。 “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沫大叫,一席人皆笑了。 本沫也被惹笑了,假意生气用手拳打在他身上,连击数次,打了张沫,似乎又与他亲近了些。 一时又感到极为不妥,于是老老实实坐着。 “她也是刚离职,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她现在为难,孩子小,她一人一手带大,每个家实际情况不同,所以只有我不催不急她,但该说的还是说的。”本君说。 张沫把圈椅往前靠了靠,她侧坐他身后仿若傍着他,她像娇羞的小女孩似的躲在他身后,背着光,背着三姑。 她的腿合并着与他双膝碰触,她感到心犹如火苗汹涌着,烧得愈猛心愈热烈。有那么一会她想靠在他身上,凑上前去吻他的脸颊,抑或是他垂下的手,这么想着,她后背如裸在烈阳下汗炸炸,心里发跳,又是发梦了! 中午吃完饭后,赵明慧和四个女儿先走,家里有杂货店,麻将馆,姊妹也有跟着去的,也有家里麻将房打牌的。赵荣芝因下午有事忍着没打牌。云秀忙着备晚饭,三姑赵敏慧帮着打下手,忙完都坐在烤火房里闲聊着,仍是上午几个。 一时,赵本逵进来,向荣芝请示道:“爸爸,我们一家去罗家拜年。”荣芝应允了一声,他便走了。本沫朝屋外看一眼,只见朱倪脸上扬着高傲的神色,像是迫不及待地离开的样子。 荣芝听见他们摩托开远了,当着众人的面说道:“这看来,整个赵家族只有赵本逵是无用物,莽蠢!” 赵敏慧忙回怼:“你说不得他呀,怎个蠢,先是他那样照顾赵书记,便是人家心底有大孝心、大善心,换作别个能行,就说你这个亲儿子还有个忌讳、障碍心的。” 荣芝冷斥道:“你看他这些年做了什么事业,连建屋场若不是我,至于今还是门庭冷落。”话刚落,电话响起,他起身便往外走。 本沫独在大厅里弄茶水,她看见父亲走出来,张沫跟在后面,他们一前一后正走入大厅, 一看便知:下午赵家族的十四兄弟齐聚,由大伯赵危芝请春饭,在埠镇酒店宴客,这是他又磨着张沫开车送他。 他们笑嘻嘻迎面走来,本沫看着父亲好笑,看着张沫又止不住蜜笑,两笑叠在张沫身上,似笑说:“你看看我爸,化式足,从埠村到埠镇几步脚路,还要磨着你开车送他。” 张沫也望着她傻笑,似回:“被舅舅磨坏了,哪有不送的理。”张沫笑着走出门,回头仍望着她笑,本沫跟着送至门口,倚在门边仍痴望着笑,直至目送他上车还不忘从车里探出头来笑,两人一直四目相对,笑得忘形,唯有天空也要笑他们痴。 刚目送他们走,只见坡上走来一人,本沫看见四爷走上坡来,她忙去迎,凌老太也走出房说:“现如今他们六兄弟只剩你爷爷和四爷,四爷年老痴呆,耳聋眼花,不记人,不记事,不记路,脚却有劲常到处走,丢失了几次,合族人连翻寻过几次,今这又是走迷了?” 本沫忙将四爷请进家里坐,凌老太大声道:“老四,你知道这是哪里?” 四爷缓缓道:“我二哥家。”四爷虽痴呆,面目仍与从前一样慈和,说话板正。 凌老太笑道:“今却没痴。”话刚说完,只见四爷在家里走了一圈,转出屋角便要解裤小便,凌老太忙拉住,让赵维良带去厕所仍扶出来坐。 赵书记听见忙推着轮椅出来,说:“老四你来了,你来这就不会走失,来这就好,我不能陪你走,脚走不得。”赵书记说着摸了摸腿告诉他,一会又说:“我陪你坐一坐,你莫走了。”两人各自坐着,垂着光溜溜的头,一个眯着眼睛哼歌,一个嘟嘟囔囔嘴里念,两颗光溜溜的头在亮光下闪着金光。 至晚间,众人仍都回来,也留四爷吃晚饭,饭后,四爷家人便寻来接回家去,所有姊妹都回去了。 本沫先进了凌老太房里给二老送汤婆子,赵书记蜷曲着身子正睡,她把汤婆子夹在他的胸前,而后隔着被子紧紧抱了抱他,一并把他被子掖紧。一想到儿时他将她冰冷的双腿怀在胸前温暖她,她又激动得红了眼圈。 “你这好命,孙子孙女对你无微不至,这地方上哪个有的。”听到凌老太这话,她不由望向床另一头,被窝深处的凌老太仅仅露出半颗头,她那黑豆似的小眼睛露出渴求的神色,她心里知道凌老太也想让其掖紧被子或是待她如赵书记一样的好,可她不愿违心为凌老太做这些。 从前凌老太待她种种纷纷浮现出来,经过一场内心搏斗,本沫仍是冷淡的看着,继而不管不顾冷冷地走出房间,与母亲收拾后也早早休息了。 第203章 18.2 至次日下午,本沫穿过花园看到父亲独坐烤火房里,这是罕见的。本沫知道他往日闲游惯的,想是心里有事,自己也走进去。 自从本沫从母亲嘴里得知父亲身上有病后,无论真假,她总怀着深沉的眼睛看着父亲,得空她就围着父母身边,此时她心底真切,父母在她心中大过天。 荣芝心里正想着这些子女们,见本沫进来,又转变为笑嘻嘻的脸儿。五个女儿里,头两个有些像凌老太一样的凶悍毕露,热心时喊爸,恼怒时如骂孙一样。原最喜的小女儿也在他面前狂语,中间的两个,本君虽不像大的那般,到底有几分强敏,因此从不跟她们深谈。 他看着身边的本沫,神情谦卑,她善且坚,软弱不冷漠,待他从一而终的尊重,无时无刻为他细心,良心,发心的尊重,荣芝一生所求的是尊重,越觉得这个女儿亲近些。 而本沫了解父亲此刻的心思,猜他此刻正想着哥哥赵本逵:赵本逵一家去罗家仍未回来,这还是头一回,从前去半天就返转归来,这次竟待了两天两夜,可见野了心,不把赵家放在心上。 想着朱倪这厮肯定在罗家面前把先前的矛盾全盘托出,把荣芝不肯当面肯定他是儿子,把赵家全盘否定,把在赵家的点点滴滴,几代矛盾全归结在错付上,可恨啊! 想到她可能已经与罗家正盘算着如何将赵家捏于手掌,步步算计,把错付的光阴一一偿清。而这一切,凌老太、荣芝将蒙在鼓里,依然为他舍命忘身,想到这,她忽然后背一凉,冷得发颤! 突然,本沫似寒着心说道:“在罗家两天两夜,良心会使他不安吗?” 荣芝嘴角闪过一抹冷笑,说:“他们没有良知的了,现世看到的比你想的还要深,朱倪现在显出的样子既是如此绝狠,已经搅乱了这一切,她是毒物,唯是她吃住了赵本逵。她实际对我们已经是无情亦无心,赵本逵表面上待我们好些,实际上心里也没有我们,即使有,朱倪让他向左他不敢往右的,往后会顾我们么?” 本沫听着身体猛地一颤,细想平日赵本逵形景:见什么先笑笑,似有些憨痴,倒与从前他胞兄一样,心里藏着满腹委屈,再悲凄压抑,早已没有自主身,自由心。朱倪向他瞟一眼,他夹着尾上前摇摇;凌老太向他一声哀,他也躬身前去;荣芝向他吼一嗓,他也奉命走来;即便是云秀厉声喊他,他也照做。如此,他围绕着这个家,隐去自己,若让他为谁冲站出来,他是不能的。 “我始终看不清他,到底有几分真心。”本沫说。 “我看懂了,这几年慢慢显出来,表面上在我们面前应承,实际心里也是一套。” “既如此,早知不该!那时若不领养便好了。” “命中注定的事,你婆婆施压,每日斗闹,再者按当年的家境,即便不领养照旧有人送上门,我日夜担心,怕是晚上送来疙疙瘩瘩。” “若是他日后不能像你赡养公公婆婆这般赡养你,岂不是得来一场空。” “还日后,早已成了定局了,这就是一场空的事实。日后你看,不止我一场空,你娘一场空,凌老太也是一场空。” 此时本沫脑袋里一场空,云秀刚进来见她魔怔似的盯着地面发呆,大喊道:“嚓,这不知道想什么?快莫想了,合该你就是这样,想事情盯住地上发魔,你这样休怪身体不好,发心魔似的!” 她猛一抬头发现母亲正望着她。荣芝把刚刚的话说给云秀听,云秀叹道:“说到底,朱倪这么做就是向我们示威,似乎是说‘你们不认我们,我们自有后路走,失了你们我去罗家’你看,她现在就赌气摆脸色给我们看。” “她们是已经打定主意出去买房的,凌老太这一世存的几十万也会让他们消磨殆尽,那时便是定数。”荣芝说道。 “凌老太还有钱?老人哪有那么多钱?”本沫问。 “啊,你可不知了,她视财如命,我先为两老奔买的社保。再一年各子孙后代的人情拢总有上万,我往外面折去,她只管收。再者她吃穿用度全靠我,不用一分。” “原来她有钱,难怪朱倪待她有几分依赖。”本沫心里大为震惊。 “凌老太一年给他们不少钱,把我们的东西偷偷摸摸送给他们,让你爸爸作牛作马,卫一头损一头。”云秀说完,忿脚外出拿柴。 “这只是小钱,还有更厉害的。她早已经在外宣过,当着合族后辈说‘你赵荣芝要顾我到老养老送终,休想我顾你后全,将来我所有的遗留均是赵本逵的,没有你赵荣芝的份。’这是她的原话。” “哪里有这个理,那你不是抱屈衔冤。” “我早看开放下了,她这样就是当真绝我!想我这一世得不到好名声!在他们心眼里早已没有我这个儿子。说到底,我也是如此,现世不过是赡养责任,我凭良心伺候他们吃穿用度,送医用药,赡养到死,想死后风光,没有!请他们冷场到底! 他们两老百年之后,我连他们几个女儿也不请,即便她们出钱操办,也是不能的,日后又落个把柄‘说我赵荣芝连父母落葬需靠嫁出的女儿,把我这一世伺候他们的功劳撇干净’。” 本沫心里想:“无人不知凌老太非常在乎死后的体面和仪式,可见决心恨她。” “我算八字,赵书记今春若不死,他还有五年活命,得活到九十八岁,凌老太九十六岁,这样一来,我可能还要死在他们前面,若我一死,他们苦日子就来。若你娘服侍不了一走了之,便将轮到她四个女儿来管,法律上既是如此。” 第204章 “咦” “你不要不相信!话也是,理也是,她即便是要死先要拖死我。现世我还在这个家,凌老太才享着福,一旦我先走她一步,她的钱早为他们撒干净,到那时苦日子就有受了。 她要困在床上,身无分文且屎尿不分时,她的苦日子就来了,现如今他们是享着我的福,还当我仇恨,我心里早有一本册,描得精准。” 说话时荣芝忽听到门外极细微,如鼠作作索索,他警惕地凑到本沫耳边轻轻地说:“你去看看婆婆是不是在那偷听。” 本沫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之色,也细声说:“咦,怎么可能,屋外天寒地冻的。”说着轻轻站起身随即向门走去。 烤火房有两扇门,东门对着花池,北门通向车库,东门敞开着,只有北门一直掩着。她屏着气将北门一拉,如见了鬼一般心里唬了一跳,凌老太竟不动声色站在她眼前,尽管在开门之前她已经想过会有这个可能。 可当她真的看到时,凌老太睁着铜铃般的眼睛木刻似的盯住她,以及因为环境暗黑她那白癫风的脸像鬼皮惊怖异常,加上她面色明显发了威怒,犹如反捉拿了她一般,这令她害怕。凌老太一动不动盯着,显然她已经站在这许久了。 她吓得嘴里嗯嗯呃呃喊道:“婆…婆!”继而全身发颤,声音一转,凌老太的身体才动起来,“唰唰”挪了两步脚,头向内探,向荣芝望去,用软和的声音说道:“荣芝,水还没开么?开了把汤婆子换了。” 她说这话无非是告诉荣芝,她是来换汤婆子的,荣芝心里如明镜似的看得真切,故而也轻说道:“你莫急,全会伺候好!” 凌老太才缓缓转身说道:“好,我进房去。”本沫目送着凌老太走出车库才坐下。 云秀抱着一捆柴从东门进来时,望着凌老太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走到火沟旁,见柴木跨塌一面黑,嘴里念: “‘火是一个君子,刨一刨个急死’这是外公从前说的,好不形象!”一时手脚不停,一面加柴架空使火烧得更旺,一面手持火钳耙空柴灰。 “什么意思?”本沫问道。 “火势谨慎,敬上不欺下,专有小人在它底下做怪,使柴禾跨塌变死火。她就是小人,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喜欢偷听!总是看见她门前门后游来游去,她就是充满了灵异的幽灵,‘活神隐、鬼心思’像瘟神一样!” 荣芝嗤嗤笑了几声,也说道:“你婆婆就喜欢鬼模鬼样,她是有两个模样。当女儿、孙女来时,她故装着腿迈不开、寸步难移、摇摇欲坠、咬不动硬、捏不动针,或故装着躺在床上呼哀。” 云秀嘴角扯起冷意,恨道:“哼!装病,心里只想要别人的钱。” 荣芝接着说:“没人围着她时,她洗得了冬衣、搬得动椅、拿得起铁锅、咬得了翅骨。夜深人静时,她夜起时是跑着去的,只听见地板发出一隐促“嚓嚓、沙沙沙”跑声,她以为我们睡着了。那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身上没有隐疾,比我还要好。” 云秀又抢话说道:“俗话说‘鹰立如眠,虎行似病,正是它摄人噬人的手段处。’莫看他弯腰驼背,难斗哩!她就是强,从前一副恶角色,如今老了,更是一副恶相,要她身边每个人低着头深敬她,并且装着样子让人不得不敬她,搀扶她!” 这时坐火中的黑色水壶嗞嗞响起,壶盖来回跳动,接着长鸣一声,一旁荣芝喊:“水开了,上汤婆子。” 他一手持壶一手拿汤婆子,开水顺着汤婆子溢在手上,嘴里发出连连哀叹声,喊道:“一日三壶!让他们害死去!” 备好后,一面轻声唤着本沫道:“你送了去给公公婆婆。” 本沫提着汤婆子,东门出一路轻声小跑,从花园转进大厅时,猛地差点与凌老太撞个满怀,只见她像刚刚那样杵在那,神情木然,光用耳朵使劲,正全神贯注的偷听着。 见了本沫,她才缓缓动了身体,说道:“呀……你这就送来了,你看我还在这等着,老糊涂了。” 她搀着凌老太回房,把汤婆子依次放在毛巾里裹好,递给赵书记一个,凌老太的塞进被子里。 赵书记似睡非睡的坐在轮椅上,听见本沫进来才抬起头,缓缓说:“回来这些天,竟是忙着伺候我们了,忙前忙后的一刻也不得停歇。” “我没做什么。”她的声音比蚊子声还细小,几乎像是耳语。 “你没做什么?洗衣洗被,烧水倒茶。”凌老太抢着回道。 “婆婆,你耳朵尖灵,说得细小你都能听见。”本沫虽笑,心里却想:“难怪你隔着十几米远,也听得迷醉。” “哈哈,我有顺风耳,哪个说的都逃不出我耳朵。” 本沫刚刚受了惊吓,听到这句心又猛烈跳动起来,迅速逃了出去,出门时凌老太顺手递给她一颗葡萄柚。 她一边跑一边捂着胸口,捂着胸口好不让心跳出来,一路跑回烤火房,云秀见她喘着粗气,转头问道:“怎么,你这是又撞见鬼了么!” 本沫说不出话来,拼命点头,嘴唇抖个不停。云秀想笑不笑的,继而又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哼!哟里做。”埋头继续用火钳扒拉着火,自言答道:“‘佯明火仔慢慢仔烧’。” “咩,她的耳朵能听见十几米远。”本沫说。 “十几米?小瞧了,百米她也能听见。‘耳朵没有底,可以从早听到晚。’听就听,我是不再怕的,我还巴不得她听了去,哪里有我这样的小媳妇,伺候她吃,还受着她气!世上没有这样的人!” 第205章 说着又盯着她手里的柚子说:“呀,这是凌老太刚刚得了一麻袋葡萄柚,单就拿了一颗给你,这死不要脸皮,我生养的女儿送的礼,她好强霸占。你没看当时那架式,我前脚送了客,转背她就托着麻袋进房,还口口声声称我来抢她的。哼!单拿一个,忍得气,我要把还给她,拿了照脸摔给她去。” 荣芝怒道:“你就偏激,冒撞,你送了去干嘛,她拿一个得一个,拿两个得两个,送了去反又惹出事非。” 本沫听了父亲的话,连连点头,现在她的心如父亲一样,那恨渐渐少了,想这些已经无用,凌老太已近昏眊,又顽固之辈,她对亲生儿子已无情面,哪何况是她嫌厌的人呢。 “赵书记,不吃甜,不吃酸,她全占馆材似的占着,只等年一过,一麻袋全送楼上去。他们一老一少背着我们吃,一家人单我们两个没有,就这样的毒心思,还又狠又恶,不给吃也算了,偏要做出一副争强显胜,百般装模作样,吃不妨,单看那样子,就是难以形容。” 云秀说着露出凶狠目光,又咬牙狠说道:“她会不得好死,良心一把刀,要刺得她乖乖叫!” 荣芝瘪嘴皱眉,垂头扭颈面对云秀,骂道:“哼呀,跟你讲你就发恶誓一般去诅咒人,可见你这也不是好的,不跟你讲!”说着走了出去。本沫与母亲再坐了一会,吃了饭早早睡了。 一想到哥哥赵本逵在罗家两天两夜未回,像一个惊愕的梦从夜里惊醒来,醒来看手机已是凌晨一点,无意间又看到张沫刚发的动态:“儿时的记忆像潮涌来,唤醒了相思,一切已明白,我看见自己的心。” 本沫清醒的坐起来,血液向头上涌来,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得到多年的一个回应,她始终问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爱他还是梦里爱他。” 自从张沫回去后,或晚或晨总以一诗一歌一思一念发表感触,无论他说什么,她亦不留痕迹,她会看会想会唱,从不留下一字一句让他知道。她很坚定假装不见,她极力劝自己放下执念,诱掖他走入孤寂无伴的黑暗世界里是可耻的,这是她假装不见的缘由。 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懊悔,不该去迷惑他的生活,不该多看他一眼一笑,至始至终她不想在她情感中留下任何痕迹。假如这搅乱他的心灵是不可原谅的。此后连她梦里也在逃避,他们再一次抱在一起,最后离别时,本沫哭着说“这一生不会变的,我一辈子在梦里爱你。” 不知为何,她像是被什么击垮了,很想哭一场,她抱被蒙头睡下。 18.3 第二天早上她看见哥哥赵本逵从罗家回来,脸上有些不安神色,并非自然的从凌老太房里进出,见了荣芝更是眼神闪躲,不确定他的行为是否招来谩骂。 他出现在荣芝面前,见父亲表情无恙,声音微微颤抖:“爸爸,我回来洗个澡,一会还出去丈母娘家。” 荣芝表面上听着应着,心里却有话:“哼,我不说明,自己默神,这厮思想情境,教你自己去认识认识,去别处能否讨个尊重和思量。” 隔了数分钟,朱倪也进门了。只见她一身飒气,手提一箱果,先飘到凌老太房里放下,尖声道:“这是罗家的心意。” 凌老太定睛看了,待要细问,朱倪又飒气回楼。她行色匆匆,从荣芝和云秀身边飘过去,只当视而不见,连叫一声也懒了。 云秀站在一旁,见朱妮一脸得意,仿佛即刻就脱离赵家神气,令人发指,见她已上楼,才在背后指着说:“哎呀,奇事啊,摆谱给谁看,就你这张牌虎得了谁,至于东西,谁又稀罕什么。” 待他们走后,本沫走进凌老太房里问:“哥哥回罗家,这次倒歇了两天,他与罗家亲近你担心么。” “不怕,你哥哥那样服侍过公公,这样我已经知足,罗家现如今反转过来,兄弟一个个出息非常,待赵本逵也善心,心里有他这兄弟,一心要提携上进。” “哟,这是哪里好往哪里爬?”本沫心里想。 “今日他大舅哥在市区买了新房做乔迁酒,他定是去忙着内杂。”凌老太仍说。 “怕是他们也想外面买房,想你身上的钱借他们买房。” “那主意就错了,除非我眼睛不在,休想离开这个家,果真要出去,先把我给的钱还清了,只要我眼珠子还在一天,我是不怕的!”凌老太说这话时仍带着几十年前的烈性,无不把这一切搅黄不罢休,谁要与她斗就誓不罢休。 “难为你思想清晰。” “哼!除非我眼珠子不在了,那时我便管不了了。”凌老太向本沫剜了一眼,仿佛是要收拾她。 “说是说,你倒也要体谅你哥哥,莫怪他,他是难为人,顾的人太多,难免有误差。” “现如今谁我都不管,我要顾的只有我自己父母,谁的父母谁照顾,我爸爸这样年老还要养家,眼下还能,过几年有谁顾他。” “你哥那样的心思好,不会不管的!”本沫灰心丧意走开了。 一整天她就坐在烤火房里,凌老太时不时找她说几回话,正说着,只听云秀在厨房里大喊一声:“吃饭啊!” “你听听你娘,说话硬里硬鏧,喊人吃饭就犹如溜狗一样,总是性子冲冲,把不忿全表现在声气里,动作上,行为样子都难看。” 本沫搀着凌老太出去,一家子都坐桌上吃饭,吃到一半云秀才来,她见了赵维良,白天的气又来了,恰赵本逵回来,她凑前说道:“赵本逵,我来跟你讲一事,赵维良借我手机为由肆机转走三十元打游戏,你看他胆大么!” 第206章 云秀刚开口说完,荣芝就跳起来怒斥云秀:“你再说我就打烂你的手机,你让小崽子偷偷转了钱去了,你就当息声认命,别在这搅缠,说出来只会生事闹事。你这样拼了命的说什么,从没见你这样拼命,你亲姊妹在你面前说我是非,偏生不见你这般拼命护短,你还巴不得她们说狠些,那时你偏就躲在一处看笑。” “嘿!我就是说道说道。”云秀说完拔腿就要跑,一面眼睛瞄着凌老太。 凌老太听荣芝骂,脸上竟扬起了笑色:“荣芝,不要骂啊,她一世是愚痴人,有什么计较!” 云秀学舌最后一字,加强了声调,爆发一声怒吼,连三跨五,一溜烟跑了。本沫端着碗也追去,见母亲在烤火房,自己也走进去。 “我现在懂了诀窍,只当你爸爸争吵不休时,我只一招,打飞脚走,他就息事了,百试百灵!”云秀大笑笑起来,又说:“满女,明天我去外婆家,跟舅舅拜年就回来。” “我也去!早想去看看了。” “你爸爸这厮定是不肯的。” 正说着,荣芝来了。本沫轻声问:“爸爸,我明天也想去外婆家,想去外婆家那水库走一走。” 荣芝站着不坐,缓缓说道:“我劝你别去,第一,赵里塘水库是邪气邪门的地方。第二,人情世故,来往麻烦,你从远处回,她们看不看得起是一回事。我话在这,你自己思量。”荣芝说完转身走出去。 云秀见荣芝远去,凑到本沫耳边说道:“你莫听你爸爸的,舅舅那样的老实人,怎会看不起人。咳!你还是听爸爸的,要是违了他的意,我又要受他几天几夜的贬。” 她不愿违了父亲,也不想母亲为难,只能作罢。次日云秀独自去,走之前交代本沫做午饭,她一个人手忙脚乱,凌老太一来一去混搅,一时摸摸电压力锅,一时揭高压盖,将锅盖滚腾泄气。 一直到中午,本沫听见父亲回来并且高声大喊:“哎呀呀,电压锅松了气,饭不熟,这高压锅里是什么,一股烧腊锅子味!” 见本沫来,骂道:“哎呀,妹啊,难怪张埠不放心你,连是我也不放心你,怎是这样不谨慎,尤其是电火,更是要谨小慎微,马虎不得啊。” “压力锅是谁扭转了,扭转饭锅才跳起来。”本沫说。 “那是婆婆动了手脚。”荣芝说。 “我没动,我不懂。”凌老太在院里大喊。 “剩下我来做,你去摘葱。”荣芝没好声气说。 本沫出去摘葱,只听背后传来凌老太的声音:“捡敷嫩的嫩芽,贴着边掰。” 本沫心里赌气:“哼!我去做,还要听从你的指令。” 她一边摘一边望着门廊处二老,一边一个,狰狞面貌,瞪着那如蛇冷冰冰的眼睛,死死盯住她。她拘谨站起来,将葱抖泥掐焉,朝大门迈去,左右两边如门神似的一动不动,眼珠子比瞪时还令人可怕,凶煞煞地,顿时她感到自己被挟持住一样,手脚不合,绊住了脚,那钳住她的心是什么,只觉恐惧感令她慌张。 这时她想到母亲,多少年多少次她经受这些恐怖的瞬间,看着这两颗坚固的可恶的头颅以及一声不吭眼睛里闪熠着狠毒的烈火,生生不息,永无止境的刺她的心啊。 她躲过他们从侧边进,迈进门时她长吁一口气,心脏依然在暴跳! 只吃了中饭,云秀就回来,本沫见母亲回来,她的胸膛里爆出一声欢呼:“咩,你回来了!早盼着你回来,这个家没你不成,今日你不在,饭不熟,菜也焦了。” 云秀笑道:“少了我你会在这个家,脚都立不稳,歇一天你都难过。”本沫听着母亲这话又吻合了她此刻的思想,连连点头回应。 自云秀回来后本沫像扭股糖似的粘着母亲,不肯离她半步,云秀做什么她跟做什么,生怕她一时就不见了。 至晚饭后,本沫收拾完厨灶,大喊一声:“咩!”见无人应答,于是满屋呼喊。一直奔到花园,她开始发慌了,后屋漆黑一片,一点灯影都没有。 她心里开始颤抖,连喊了三声,声音陡急而悲,她开始猜想母亲因病发作躺在漆黑里呼哀,或在跌在万丈深渊晕厥,或是摔在某处孤助无援,正在痛苦的呻吟…… 她越发乱想,脚已飞奔上楼了,走进漆黑的屋里,开灯无人影,电话无人应,越发乱了方寸。她站在走廊朝西边黑处望,她又猜想莫不是晕在后山里,或是屋沟里,接着朝着后山里连喊三声,她的呼声震天,一声比一声慌乱,无不令人听了发麻发颤。 这时赵本逵走进花园说道:“没见过像你这样发急跳的,你这么震破嗓子喊她干什么,她难道会丢?指不定在菜园里,或是围着埠村转圈消食,或是遇着大姨娘打闲讲,迟一会就回来了。”话刚落,果真云秀应着声回来了。 “咩,你总算回来了,几分钟不见你,我心里就发慌。”本沫跑到她跟前说。 云秀笑着走进烤火房,说道:“哈……,一时见不到我你就这样找,这还是在跟前,你天远地远在外省呢,见不到我岂不是更着急。” “我在外面,眼不见领不到。”本沫紧跟其后,看母亲坐下她也坐下。 “你去哪里了?” “我刚刚去散步遇到你大姐,又挨了好一顿骂。” “咩...你几个女儿没一个好的,烈的烈,强的强,脾气一个比一个丑!” 第207章 “嗯!是没一个好的!” “你大姐本华是强烈,凡事要听她的,常乐嗟苦咄,全凭她意愿! 你二姐本红是懵烈,对人浑厚,内心一味懞直,骂人时不分青红皂白! 你三姐本君是刚烈、明烈,是正当的烈!有时如烂荆棘一样,不能挨不能碰,沾惹不得! 你妹妹本唯是蛮烈,火烈,如灰烬里的火指脑,溅起来爆得一身,吓得你起弹跳,粘衣一窟窿,粘肉一烙印!” 本沫闷笑一声,问道:“我脾气总好些吧,我总不会跟姐姐一样骂人。” “这点倒是,你最老实。”接着又叹道:“你是阴烈,是愚痴的烈,不是一样又阴又硬想事情想稀烂,稀烂还不足,还要捣成糊。总是一生气就不讲话,阴着脸,让人更是难受,不比骂几句轻!” 与姐姐们相比,?本沫引着云秀原为赞自己老实,说到痛点又发沉下脸来,云秀笑道:“看,即刻就是了。”一语又让她哑然失笑。 她紧贴着母亲坐,像失而复得一般的珍贵,拉着母亲的手,单抓着她的鹦鹉指不放,往狠的掐,掐得指印如许来深,此时指印有多深,她心里对母亲的依恋就有多深。 云秀哭笑不得,“哎呦……”一声把鹦鹉指抽离了开。 本沫又顺着母亲的悬垂手指捏掐几下,抓住了鹦鹉指,摸了又摸,从指尖到指端,竟是一条抻直的线,鹦鹉指那凸出的骨节也消失了。 正发凝,不知觉她已经把母亲的鹦鹉指举到了眼前,与摸的一样,溜直的!鹦鹉指彻底变直了! 她激动得从凳子上跳起来喊道:“咩,你的鹦鹉指怎么直了!啊!怎么直了,怎么直了!” 云秀不紧不慢说道:“应是命运抻敨了,不计较得失,不计较过往,不计较人事,这一世就算过完了。一世人,一世事,人了事了!” “这也是神奇,那我的鹦鹉指岂不是也有抻直的一天。” 她低头看自己的鹦鹉指,似乎也在慢慢变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