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大作战》 第1章 《母女大作战》作者:金一【完结】 本书简介: “给我滚!” “那你给我钱!” “你还有脸要钱?” “亲妈赚的钱凭什么不要?” 妈成了高中生,背起书包去上学; 闺女当了老板,拎着birkin去签单。 生活高歌猛进,是恶毒的诅咒还是命运的厚礼,答案自会揭晓。 01.今天的学就上到这 “家长你好,我是班主任萧晴。“ “您好。” “麻烦你来趟学校,闵语智出事了。” 韩韫一怔,在走廊停住。 “她病了?” “她打人了。” 韩韫的脸骤然黑了,“她受伤没?” “她好好的,被打的男生刚被救护车接走。” 李逊涛劈手夺过手机,“给老子滚过来!你他——” 萧晴抢回手机,挂断电话,男人要说的下个字不用猜也知道是啥。 “滴滴”的提示音在韩韫耳边叫个不停,她的情绪就像弹珠机里的玻璃小球四处冲撞,老是这样,她想,人生中的阴差阳错从没停过。 何秀雪扶了下眼镜,“韩总,怎么了?” 她把手机往兜儿里一揣,挺胸抬头,“语智在学校有点麻烦。” 何秀雪正要继续问,手机响了。她扫了眼屏幕,一板一眼地汇报说:“刘经理她们堵车了,得迟到十几分钟。” “正好,让她不用来了,”韩韫手一抬,像在酝酿一个计划,“今天的行程全部取消!” 天空湛蓝,流云缕缕,韩韫开着黑色大g驶入索尔兰私立高中。 车子停稳,韩韫连做三个深呼吸,默念“不生气不生气,人生在世都不易”,接着拉下遮阳板化妆镜。 她不信女儿能动手打人,她这辈子没跟人吵过架,就连商量离婚都平生静气,前夫更是一个把温和贯彻到底的虚伪男人,这种父母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和平主义者。 韩韫掏出手机给萧晴去了电话,问萧晴有没有报警。 “哦,没报警。语智妈妈,你还有多久到?” 她觉察出萧晴话里的闪烁,迈出车门的脚顿时收住,“路上堵车,再等个十几分钟吧。” “那好。” “语智人呢?让她接电话。” “她不在,打完人就跑了,已经让保安去找了。” “刚才那男的是谁?” “被打学生的家长。” “我知道,”韩韫像受够了似的垮下脸,“我问他叫什么?” “呃,”萧晴吞吞吐吐,“李逊涛。” 挂掉电话,韩韫稍加思索,果断拨了110。 去年冬天,她跟客户应酬,对方是一对夫妻,孩子跟闵语智同班。那男客户喝醉了,聊起孩子班上的家长丑闻: “那男的干老多缺德事了。” “比如?”韩韫把酒杯拿在手里,没有要喝的意思。 “拖欠工资,跟员工老婆搞婚外情,末了逼人家去夜总会陪酒!” “这都没抓起来?” “拿不出证据啊!最后还是他老婆报警了,理由是家暴!” “警察上门了?” “去是去了,被打发走了。” “怎么弄的?” “哎老婆你别喝了!明早晨你得送闺女上学!”男人从妻子手里夺过酒杯,一饮而尽,以豪迈的姿态继续讲: “要不就说不是人干的事儿呢!他把他老婆关起来了!还打电话叫亲戚过去,演得那叫一个真啊!说什么夫妻感情好,伤都是打高尔夫摔的,一群人乌泱乌泱地解释,把警察都给骗了!” 心眼子全用歪门邪道上了,韩韫冷笑着摸摸杯沿,到处都是自以为聪明的蠢人。 “最后呢?” “没证据啊!”男人两手一拍,跟茶馆门口说书人似的,“警察走之后,他把他老婆送精神病院了。” 要是她没记错,那人就叫李什么涛。 韩韫的视线落在前方水泥墙上,人脉总能在莫名其妙的场合发挥妙用。 十分钟后,她慢悠悠推开车门,拎着宝蓝色birkin走下车。manolo blahnik的缎面高跟鞋配上一身意大利定制的香槟色西装,谁看了都得高呼一声“总裁”,可惜都是借来的,包括车。 萧晴一见韩韫就挤出笑脸,“你好,这位是——” “语智呢?”韩韫毫不留情打断,四下张望。 “保安还在找。” 李逊涛慢吞吞地站起来,他一米七不到,大肚子、短脖子、厚嘴唇。 “你就是兔崽子她妈?” 韩韫用眼神提醒他:再不好好说话我就让你死得很难看。 萧晴见势不妙,上来当和事佬,“这位是语智同学的妈妈,韩女士。” 李逊涛抡起胳膊,手腕上粗制滥造的链子叮当作响。 “赔钱!我儿子进医院了,坐救护车走的,必须赔钱!” 他打着手势,兴致高昂地胡乱比划,让韩韫想到夏天夜里在大排档吃着廉价烧烤指点江山的男人。 “你确定是语智打的?” “少岔开话题!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伙食费,还有那什么,一样都别想逃!” 韩韫双手叉腰,做出教训人的架势,“你儿子都伤那么重了,你怎么忍心让他自己进救护车?” “哪这么多废话?” 韩韫继续逼问:“你老婆呢?去陪你儿子了?” 第2章 “我老婆在哪儿关你屁事?” 她故作认同地点点头,“是,我又不是警察。” 话音刚落,窗外的警笛由远及近。李逊涛甩开两条小短腿儿,扒着窗檐儿往外瞧,接着后知后觉地转向韩韫,“你报警了?” 韩韫肩膀一耸,两手一摊,“要不呢?” 两位女警火速来到办公室,出示证件之后环顾四周,“请问韩女士是哪位?” 韩韫换上恭敬的脸,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明明白白,李逊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极力躲避警察的审视,几度想逃都被韩韫拽着胳膊抓了回来。 办公室门口发出“哐”的一声巨响,葛然峻跑急了没刹住车,撞门框上了。 “老——”他刚要叫萧晴,猛然发现韩韫在场,“阿姨!” “谁是老阿姨?” 葛然峻当场深鞠躬,正儿八经地解释:“我们跟警察说了,闵语智根本没打人!” 李逊涛恶狠狠瞪着葛然峻,后者完全不怕他,论后台,指不定谁的硬。 “他是自己摔的!”葛然峻大声强调,像要把这几个字刻进所有人心里。 五分钟后,医院打来电话,李付晗除了腿上的淤青一切正常。根据在场同学的描述,那是他躲闵语智的时候被椅子绊倒,磕的。 证据确凿,李逊涛没辙了。他正要溜之大吉,一位男警从外面进来,他跟同事商量几句,一齐把李逊涛带走了。 韩韫呼了一口气,“语智呢,还没找到?” 葛然峻指指窗外的红顶建筑,“她不是在社团么?” “社团?” “艺术楼里,我带你过去!” 进了艺术楼,两人沿着弯弯绕绕的走廊一直向前,韩韫听到有人用管风琴演奏巴赫的赋格,她立即想起毫无音乐细胞的女儿。 “到了。” 葛然峻推开刷蓝漆的大门,刺耳的节奏奔涌而出,墙上贴着无数海报,像色彩鲜艳的狗皮膏药。贝司、电吉他、手碟、架子鼓、键盘毫无秩序地堆积,俨然一座废品回收站。 rebel girl, rebel girl you are the queen of my world! rebel girl, rebel girl i think i wanna—— 歌名rebel girl(叛逆女孩),发布于九十年代,是英国全女子朋克乐队bikini kill的代表作。 “咔”,音乐戛然而止,站在凳子上的闵语智一回头,瞬间错愕之后险些跌下来。 “妈?”她小心翼翼地站稳,“你怎么来了?” “给我下来!” 闵语智缩着肩膀,悻悻跳下凳子,剜了一眼葛然峻。 韩韫想起十六年前女儿出生的画面,那个六斤的小肉团子白嫩可爱,抱到她面前就像天降的奇迹。 可现在呢? “上课时间,你这是干什么?”韩韫的表情像在看仇敌。 “这节课自由安排。” 女儿的眼神让她想起前夫。她时常把女儿的脸像拼图一样在脑海中拆解,仔细寻找是否有前夫的痕迹,最后的结论一定是自欺欺人的否决,不像,一点都不像。 “我刚才去你们教室看了,”韩韫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人家都在教室自习,就你特殊?” “我没说我特殊。” 从某种程度上说,闵语智够特殊的。她两岁认字,三岁背古诗,韩韫一度以为她是神童,即便当不了十六岁进清华北大的天才,也必定会大放异彩,可惜她上学后成绩平平,升入初中后更是退到班级后半,进了高中,直接成倒数。 真的有人了解自己的孩子吗?当父母的总想给孩子筹划人生,成功机率还不如买彩票。 葛然峻跳出来,赔着笑横在母女俩之间,“阿姨,这是正规社团,我俩都是刚进来的,最近在这跟乐器培养感情呢……” 韩韫推开碍事的葛然峻,“我送你上私立是为了跟这些东西培养感情的?” 闵语智不敢看她刀子似的眼神,低头绞着手指一声不敢吭。 “做事之前想没想过后果?” 闵语智摇摇头,发出蚊子哼哼的声音。 “收拾东西回家反省!“韩韫的手直指门口,声音在楼下广场都听得见,”赶紧走!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每当被女儿惹怒,她都想变卖一切家当去异国流浪,她现在急需一粒解药,电影里那种吃上一粒就能心情好转的解药。 房间里什么东西绷紧了,闵语智把解释咽了回去,赌气似的快步走开。葛然峻见状,尴尬地说了声“阿姨再见”就逃了。 “还真走啊?” 教室里,见闵语智收拾书包,葛然峻目瞪口呆。 “你不都听着了么?” “那是气话吧?” “我妈从不说气话。”闵语智把折叠伞用力塞进书包侧兜,“小学那会儿我练柔道,她说要是语文不及格就给我把课退了,后来我没及格,她饭都没吃就去把课退了。” 葛然峻露出震惊的眼神。 “她出门之前,气象台还发了红色暴雨预警!”闵语智把书包往后一甩,走出教室,拉锁上的阿拉蕾挂件一晃一晃的。 微风把云彩拉扯成小小的碎片,葛然峻追着她出了教学楼,“我送你出校门!” “可别!”闵语智伸直胳膊拦住他。 葛然峻稍作犹豫,找了个见面的借口:送饭。 傍晚六点半,他如约而至。门铃一响,闵语智很快出来开门了。 第3章 “我家换厨师了!做饭特好吃!” 没等他展开唠唠这三菜一汤有多香,刺眼的车灯从身后打过来,韩韫开着十年前买的白色小福特驶进大门,随便一停就熄了火。 车灯一暗,她二话不说摔门下车,目光锁定在闵语智脸上: “你被开除了,明天去新学校报道!” 02.小偷和棋子 “不是跟警察说了吗?是李付晗先开黄腔,而且闵语智根本没碰着他!那是碰瓷儿!”葛然峻急赤白脸的,好像他才是被开除的人。 “学生守则第三条,但凡打架斗殴,一律开除!”韩韫在极力克制怒火。 闵语智憋不住了,“我踹的是凳子!” “但是!”在院子灯光照射下,韩韫的脸看上去凶神恶煞,“把语言冲突上升到肢体冲突的人是你!” 闵语智愤愤不平地哼着气,心里不服却也没话好讲。 “阿姨,”葛然峻委屈巴巴的,“能不能跟校长求求情?” 韩韫用不悦的眼神看着他,“这是我们家的事。”潜台词是跟他无关。 闵语智一跺脚,“我不转学!” “手续已经办好了,”韩韫指着车后座,“你的东西都在车里,自己去拿。” 说完,她无动于衷地跟女儿擦肩而过,迈着坚决的步子进了家门。 葛然峻把袋子往地上一放,“别慌!我去问问我爸妈,他俩都是董事会的,说不定能把你留下!” “那你快去!” “好好好,等我消息啊!”葛然峻忙不迭骑上自行车,逃荒似的在路灯下飞驰而去。 雨滴落在肩上,闵语智锁好院门,拎着葛然峻送来的晚餐进了客厅。 二楼传来哧拉哧拉撕纸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响,她先是愣着,像在琢磨声音的源头,接着像恍然大悟了,转身冲上楼梯。 人所担心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发生,现在她就站在那百分之一面前。白瓷摆件咕噜咕噜滚了几圈,在她脚边停下。 “你——” 闵语智僵在卧室门口,像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一动不动。半空中飘着片片纸屑,而韩韫就站在房间正中央,手上还攥着刚从墙上撕下来的海报。 木地板上躺着海报残骸,或被揉成一团,或被扯得粉碎。墙上残留着白色胶印,米黄色的壁纸全露了出来,被遮挡过的部分在边缘处形成了明显痕迹。琼杰特的照片残留一半在墙上,正以扭曲的角度微微摇摆。 闵语智刚要开口,韩韫已经预判了她的反应,抬手让她闭嘴。 “上次是倒数第三,上上次是倒数第五。语文总分七十,作文三分……三分!” “不就是作文写跑题了吗!”闵语智的眼红了,“你至于吗!” “好,跑题了是吧?怎么别人跑不了题,就你跑题?”韩韫脖子上青筋暴起,“还有你那个生物,三十六分!全校就找不出来个比你更低的!” 韩韫学生时代的理科成绩数一数二,要不是家庭条件限制了发展空间,她现在说不定已经成诺贝尔物理学奖候选人了。 “我学不会啊!” “你放——”她把脏话憋了回去,绝不在家说粗话是韩韫的原则,“考倒数还有理了?” 闵语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捞起碎掉的海报翻来覆去看着,好像多看几眼就能恢复原状。“你凭什么撕我东西!” “就凭是花我的钱买的!”韩韫的视线黏在女儿的后脑勺上,“为了让你上最好的学校,我那辆车开了十一年都没换!包是借的!衣服是借的!全是借的!” 窗户大开着,夜风拂过,她的痛苦又加重了一层,“要装门面了就去找你阿姨,借这个、借那个!你呢?该上的补习一个不落,该交的钱一分不少!” 她盯着木偶般的女儿,记忆往前飞,回到怀孕那年,因为挺着大肚子鞋带开了都系不了、小便几乎失禁、胃里成天翻江倒海、晾衣服的时候突然就伸不直胳膊、每次进厨房总得碰掉点什么东西,她照顾着肚子里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的小东西,自己的人格却被吞噬了。 说什么为母则刚,就是因为成了母亲才越来越脆弱,那个一腔热血杀进研究院的女学生不见了,被重病患者一样的麻木女人取代。 如果时间倒流还会选择怀孕生子吗?这个问题恐怕所有女人都自问过,答案无非两种,理由却各有不同。 雨滴拍打玻璃,发出噼噼啪啪的微弱响声,闵语智的眼泪夺眶而出。 韩韫拽着女儿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从地上拽起来,“你还有脸哭?” 闵语智继续哭。 “学习学习搞不好,家务家务不会做,我养你这么多年图什么?” 图什么?韩韫在心里冷笑一声,说为人父母什么都不图,都是瞎扯。 闵语智一把推开她,扭头朝门外跑去。 “给我回来!”韩韫一声怒斥,反手指向橱柜最上层的cd,“你喜欢音乐是吧?好,我告诉你,能吃那碗饭的人六岁就会乐器了!十岁都会写歌了!十六岁都扬名四海了!你倒是搞点名堂给我看看啊!” 她说着就去开橱门,闵语智蹿过去用后背死死抵住。 “不准动!这是我的精神支柱!” “语文考七十分的人跟我谈精神支柱?”韩韫的手从半空收回,脸上写满筋疲力尽,“明天八点去二中报道,你知道学校在哪儿,自己骑车过去,高一八班。” 第4章 闵语智瞪着她,“这些根本不是用你的钱买的!” 这句话之后,局面正朝着无法挽回的地步发展。韩韫正要出门,听到这句话就不动了。 “你说什么?”她像被神秘力量召唤一样缓慢转身。 “都是爸的钱!都是爸留给你的!” 过去的东西只属于过去,韩韫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想通这个道理。 “别跟我提你爸。” “你是靠着他的钱开公司的!” “闭嘴!” “都是因为——” “啪!” 闵语智话音刚落,响亮的耳光掴在脸上。 打完这一巴掌,韩韫想起自己要来月经了,这就是严重的经前综合症吧?女人上了年纪,情绪暴躁是难免的,她无法理解那些对丈夫孩子温言软语的女人,尽管她现在没丈夫。 “给我滚。”韩韫手心火辣辣的,五指不听使唤地打颤。 “那你给我钱!”闵语智一手捂脸,一手要钱。 “你还有脸要钱?” “亲妈赚的钱凭什么不要?” “你刚才不是信誓旦旦说,我开公司都是靠他吗?” 母女之间曾有过敞开的门,但在谈及闵军泰的瞬间彻底关上了。闵语智瞪着韩韫,用力吸着鼻涕,肩膀一抽一抽的,没过多久,她从妈妈的眼神里得到答案。 母女二人的对话就此结束,闵语智抹干眼泪,抓起书包带冲出家门。 韩韫回到卧室,打开衣橱挑选明天见客户要穿的衣服,视线却落在角落的黑西装,她想起衣服的主人,那个先出轨后去世的前夫。 闵军泰搬走之后还特地打电话给她找这西装,韩韫盯着挂在阳台的西装看了一会儿,装出仔细回忆的样子,然后果断否认:没见过。 此刻,韩韫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又像有奇怪收藏癖的精神病患者,时至今日,她依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偷”这件西装。 “怎么还不接电话?” 于彬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左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每次见面,韩韫都像在执行紧急任务,说完该说的立马就走,一分钟不多待。越是这样,于彬就越放不下。 书房里,枝形吊灯亮着微弱的光,于彬一抬头发现有个人影站在门口。 “爸?”他一惊,“进来之前怎么不敲门?” “又不是在公司。” “我要看书,有事明天说吧。”他知道父亲要讲什么,父子之间的话题翻来覆去无非那么几样。 “相亲的事考虑好了?”于翁前自顾自地来到桌前。 于彬相亲过十八次,大多数是乘私人飞机去国外办的。他在科莫湖畔见过不会说中文的意大利人、在科隆大教堂附近与八国混血儿喝下午茶、和离过三次婚的美国人参观马加什教堂、跟刚参加完成人式的日本人解释中国大陆的扫码支付,这些相亲对象年龄迥异、背景多样,除了性别为女,唯一的共性就是有钱。 于彬头也不抬,“到此为止了。” 于翁前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厚实的身子猛地一抖,“不相亲了?” “是。” “你大姐都当姥姥了!” “她是被逼的。” “你二哥的孩子都大学毕业了!” “我和他不一样。” “你四十五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正常,现在都晚婚。” 于翁前的脸涨得通红,“我这辈子唯一的败笔就是你!” 于彬用力合上书,好像争吵的罪魁祸首是这本书。“我先睡了。”他说着推开椅子,躲避着父亲的视线离开书房。 于彬穿过客厅,缸里的金龙鱼摆摆尾巴,朝他游过来。 “你应该没有烦心事吧?”他走到两米多高的鱼缸前面问。 金龙鱼的嘴巴一开一合,吐出几个泡泡,好像懒得回答,很快就扭转身子游走了。 “这破班儿上到啥时候是个头儿!” “老板请下午茶了,最便宜那种,真能抠死!” 小雨停了,闵语智来到闹市区。她想打车到韩雪竹家,结果定位搞错了,只得在路口提前下车。斑马线前面的成年人都在抱怨恶老板,这让她想起身为同样身为老板的韩韫。 绿灯亮了。 嘈杂的人群集体向前移动,闵语智的腿脚却不听使唤了。 她站在原地,不断有行人跟她擦肩而过,用怪异的眼神看她,她听到女白领说了句“又开始下了”,接着是路人先后撑伞的声音。 来人啊!救救我!仿佛被无形的大手塞了封口布,她连声音都发不出。 街道开始出现残缺,就像完整的拼图被人从中间抠走了几块,露出雪白的底色。与此同时,汽车行驶的声音、水花四溅的声音、杂沓的脚步声、男女老少的对话声全都如海潮般向后退去。 “滴——” 伴随着刺耳的汽车鸣笛,对面的绿灯转红,街景复原。 闵语智的身体瞬间恢复正常。 真是虚惊一场,她大口喘气,反手从书包侧边的网兜里掏出折叠伞。她刚撑开伞,绿灯又亮了,她率先踏上斑马线,用审视的眼神打量这条街,莫名的诡异感越来越浓。 总算过了马路,她忽然闻到韩韫卧室的香熏味,正当她疑惑味道是哪儿来的,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落在肩上。 “语智!” 第5章 “啊!”她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迅速弹开。 “是我啊,”安珉凡似乎对自己吓到表妹的行为感到愧疚,“正好,伞借我打一下。” 闵语智一愣,“你不是在德国上学吗?” “休学了,那边不太安生。”安珉凡把篮球换到右手,“你又离家出走了?” 没等闵语智说出跟妈妈吵架的前因后果,天边传来爆破般的滚滚雷鸣。 她又动不了了,好像有人拿着魔杖轻轻一点,她就被封印了。 下一秒,拿着篮球的安珉凡跟街道一起消失,像被从画板上全部抹去似的不留痕迹,接着,卧室阳台出现,白色窗纱被风吹得高高飞起。 命运的游戏正式开始。第一步,把名为“闵语智”的棋子移动到另一个位置。 03.重生之我是大倔驴 “药拿来了。” 王媛敲敲门,得到于彬的准许后推门而入。她端着银色托盘,上面放了一杯温水和白色碟子,里面盛着药丸。 “放桌上吧。”于彬半躺在床上,闭着眼说。 王媛放下东西就离开了,像往常一样,没半句多余的话。 窗外的夜风发出怒号,竹子东倒西歪,于彬听着叶子在玻璃上来回摩擦的声音,像耐心耗尽似的呼了一口气。他走下床,随手端起水杯一饮而尽,然后拿起碟子走到洗手间,手一斜,药片悉数进了马桶。 仅仅是因为拒绝相亲就被判定为精神异常,真是可笑。自从袁采贤出国,这个本就不像样的家越来越荒唐了。 人类绝不会因为年纪增长就变得包容、值得尊敬,只会更加固执己见,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还会大肆放纵,于翁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韩韫一睁眼差点摔倒,得亏安珉凡眼疾手快。 “珉凡?”几乎是说话的同时,她马上捂嘴。 安珉凡听了瘆得慌,“别这么叫我,跟长辈似的。” 天边春雷滚滚,雨滴越来越大,头顶的伞面被拍得啪啪直响。 韩韫咽了口唾沫,瞳孔因为紧张而急速收缩。外甥就站在面前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穿着篮球背心,左胳膊夹着篮球,右手撑着伞,身子湿了一半。 “怎么——” 像电视机被拔掉插头似的,声音戛然而止。韩韫闭上眼,屏气凝神,过了三秒用力睁开,接着再闭上,再睁开。 “语智,你没事吧?” 韩韫的肩膀绷紧了,“你叫我什么?” “语智啊……” 她怔怔地低头,目光从下至上:脏了该刷没刷的运动鞋、牛仔裤、掉了一颗扣子的棒球夹克。 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韩韫调动毕生所学,那些稀奇古怪的数理化公式和五花八门的文科定理,还有那套成人世界的不成文法则,信息大爆炸时代那么多的知识,没有任何一条能对现状做出合理解释。 “是做梦,做梦……” 韩韫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决绝的架势把安珉凡吓坏了。 “干什么啊!”他拉住“闵语智”的胳膊,像在阻止她自残似的,然后手忙脚乱掏出手机给韩雪竹打了电话,催她下来接人。 韩韫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念头在意识的边界进进出出,让她无法接受。 “你别怕,我妈下楼了!”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安珉凡打了个冷颤。 韩韫从他手里夺过雨伞,接着伸出胳膊,“拧我一下,使劲儿!” “拧你干吗?” “拧!快点儿!” “不行!” “快!不然我死给你看!” 安珉凡咽了口唾沫,乖乖腾出手,照着她干巴瘦的胳膊就是一记拧。 这小子下手真狠……韩韫咬紧牙根,直挺挺的腰背登时疼弯了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 韩韫抿着嘴摇头,抬手摸上安珉凡的口袋,像个熟练的扒手从外甥口袋里抽出手机,接着打开拍照模式,调到前置摄像头。 毫不意外地,屏幕上出现了女儿的脸。 “啪嗒”一声,手机落地。安珉凡苦大仇深地捡起手机,一想到自己衣服上连能擦手机的块干地方都没有,悲从中来。 “语智,你到底怎么了?” 韩韫木然地摇摇头,像言情剧里的失忆女主。 “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安珉凡拍拍胸脯,“想骂人打人就朝我来!别憋坏了!”明明受伤的是自己,却要扭头安慰别人,安珉凡感觉自己成了天使,头顶光环闪闪发亮。 此刻的韩韫不需要天使,她发出不明所以的哼哼,瞬间垂下脑袋。 卧室里,闵语智大口大口做着深呼吸,无论她怎么用力,新鲜空气就是进不到肺里。 她穿着韩韫的毛毛拖鞋,脚上还涂着裸色甲油。 像在刻意提醒她似的,前方传来巨响,大风吹开阳台门,不锈钢门把硬生生撞在墙上。 她以为自己瞬间移动了,事实远非如此。 “怎么回——” 话没说完,她立即捂嘴,惊讶的眼神跟韩韫如出一辙。没人能接受自己的嗓子发出别人的声音,她的手摸上自己的脸,然后是头发,就像即将离开世界的老人触摸爱人,试图把对方的一切留在记忆中。 喉咙深处传来尖叫,她赤脚冲进洗手间,仿佛电影里那些率先发现建筑物着火而四处尖叫的人。 第6章 镜子里的人不是她。她抄起肥皂,毅然砸向镜子,湿漉漉的白色肥皂在银色镜面上留下痕迹,痕迹后面的韩韫用惊悚的眼神盯着她。她步步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冰冷的瓷砖。 大团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偏偏掉不下来。她冲回卧室东翻西找,但书包并不在这里。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来电显示:万洲顿 于彬。 她下意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这个电话她不能接。 车灯从身后打来,白色suv在路边缓缓停稳,安珉凡冒雨跳进车里,韩韫却盯着车牌号发呆。 “语智!上车啊!”韩雪竹大声喊着,顺手按响喇叭。 韩韫收起雨伞坐进车后排,韩雪竹从后视镜扫了一眼,“你妈是不是又找事儿了?” “没有。” “你妈就那么个脾气,大倔驴都比不上她。” 说谁呢!你才是大倔驴! 韩韫咬紧下唇,一旦说话就露馅儿了,只得默默吞忍。 安珉凡不声不响地打了一行字,把手机递到韩雪竹面前: 语智受打击了,不正常。 韩雪竹深深叹了口气,做出“我都懂”的深沉表情。 一进家门,韩韫借口上厕所溜进洗手间,门一关,窗外劈过闪电,镜子里的左半边脸骤然一亮:黑色超短发,圆溜溜的杏仁眼,闪着光泽的皮肤,镜里的女儿正用审视的眼神盯着她。 室外雷声滚滚,她仿佛听到命运在头顶幸灾乐祸:“哈哈,没想到吧?” 每当以为生活已经够糟了,事情都会变得更糟,如果真有掌管人生变数的神,报酬一定很可观。 端详着镜中的女儿,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韩韫:如果我成了语智,那语智—— 想法就此停止,仿佛继续下去就完蛋了。她摸遍书包,从夹层里掏出手机,屏幕亮了,化烟熏妆的女人露出拽翻天的表情。 她想给女儿打电话,不知道开机密码。 客厅里,韩雪竹使唤儿子去收拾客房,好让“闵语智”住下。安珉凡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就往卧室走,经过洗手间的时候门正好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手机借我用用。” 安珉凡麻溜儿地递上手机,“密码六个零。” “谢了。” “等等!”安珉凡抵住要关的门,可怜兮兮的,“别再摔了,刚买的,膜都没贴。” “放心!”门“啪”的关了,韩韫根本没留意外甥说了什么。她拨了自己的号码,五秒过后,电话那端传来一声令人胆寒的“喂”。 “语智?”韩韫小心翼翼,像在街头的特务,稍有不慎就会被抓包,“是不是你?” 短暂停顿过后,那边传来捶胸顿足的声音,“完了!我人没了!” “我呸!” “呜呜呜——” “你先别哭!” “嗝!” 闵语智哭凶了就打嗝,熟悉的反应让韩韫感到短暂的心安。 长吁短叹起不到任何作用,尽管毫无头绪,韩韫还是恢复镇定,“我马上回家。” “嗝!” “你哪儿都别去。” “嗯,嗝!” “你手机密码多少?” “六个,嗝!零。” 兄妹俩真够默契的,韩韫解锁女儿的手机,恰好葛然峻的消息弹出来: 没辙!我妈说你动手在先,根据校规必须开除! 紧接着又一条弹出来: 要死了!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韩韫无动于衷地关掉对话框,背上书包走出洗手间。地上的瓷砖闪闪发亮,有专人打扫的房子就是不一样,她想起自家的木地板,除了搬家第一天就没彻底干净过。 韩雪竹正往餐桌上摆筷子,“语智啊,先来吃点儿东西。” “姐——不是,姨,”韩韫扯扯袖子,浑身不自在,“我得回家,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她又想起韩雪竹管她叫“大倔驴”。 韩雪竹端汤的动作停下,“这么快和好了?” “呃,嗯。” “那行吧,”她拿起车钥匙丢给儿子,“把语智安全送回家。” “不用,我打车就行!” “放着免费司机不用,打啥车啊!” 安珉凡认命似的拍拍表妹的肩膀,先到玄关换鞋去了。 闵语智站在卧室中央,视线停在书架顶层的照片上,目光像被粘住了,无法移开。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台阶上坐着,她眼神清亮,露出纯真笑脸——这就是老年的闵语智。 这张照片是合成的,背面写着一则短故事,关于小女孩、天使、恶魔。 韩韫说,从概率学上讲,她活不到女儿老去那一天,于是托人做了照片作为时光的补偿。 刹车的声音打断了迷离的幻觉,闵语智拉开窗帘往下看,车里出来穿西装的男人。不远处的道路拐角亮起车灯,又一辆白车缓缓驶来,在院门口停下。 韩韫一下车就看到鬼鬼祟祟的于彬,“你怎么来了?” 安珉凡跟着下了车,警觉地问:“他是谁?” “我妈公司客户,哥你快回去吧。”韩韫怕露馅儿,赶紧把安珉凡打发走了。 于彬沉着脸,“语智啊,你妈妈一直不接电话。” 韩韫打开院门,“她不太舒服。” “她在家吧?” “在。” “那我进去看看。”于彬抬腿进了院子,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第7章 “等等!”她张开双臂挡住于彬,“我妈感冒了,传染!你别进去。” “我天天健身,不怕。”于彬拍拍结实的肱二头肌。 “不行!她已经睡了。” “二楼亮着灯呢。”他抬手指了一下。 “不行!她……” 韩韫恨自己不是撒谎的料,连恰当的托辞都找不出来。 当人类束手无措的时候,命运在干啥? 上半身往后一靠,嗑着瓜子儿看好戏。 04.怪尴尬的 于彬接了个电话,立即开车走了。 韩韫连松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转身冲进玄关,“语智!” “嘭”的一声,楼上门开了。韩韫跑上楼梯,鞋底发出“哒哒哒”的欢快响声,非常不应景。 闵语智走到楼梯口,因为担惊受怕而哆嗦个不停。 看到女儿,准确来说看到自己身体的瞬间,韩韫停在了楼梯中央。她产生了灵魂出窍的错觉,仿佛进入虚拟的死亡状态,对现世的一切失去控制,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看到,说什么都没人听到。 这是惩罚吗? 在念头产生的同时,韩韫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咱是不是遭报应了?” 她盯着女儿,“你说什么?” “我说是不是遭报应了!”闵语智像回到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抖着身体放肆哭喊。 “不可能!”韩韫连忙否认。 她扶着扶手上楼,脚步过分稳健,眼神过分认真,像在烧瓶前面等待实验结果。 韩韫上楼之后,母女二人陷入沉默,她们面对面站着,好像镜里镜外的物与像。 就是这个距离,韩韫心想,前夫求婚的时候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牵起自己的手,把不足一克拉的钻戒戴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事情过去快二十年了,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她真想把记忆揪出来痛打一顿。 “还我身体!”闵语智的眼泪大颗掉落,把韩韫拉回现实。她抓住韩韫的肩膀前后摇晃,像要把体内的灵魂抖出来,自己住进去。 韩韫挡住她的手,“别闹,赶紧想办法。” “我还想问你呢!”闵语智的眼泪瞬间止住,“要不是你撕我海报,肯定没这出!” “还怪我头上来了?” 这副理所当然推卸责任的态度倒是跟前夫完全不像,韩韫心想,他只会漠然地抽烟,把一切搞得暧昧不明,然后再默认,离开。 “要不呢?”闵语智吸吸鼻子说。 “你怎么不说自己成天考倒数,老天看不下去了呢?” “我不管,这事儿你解决!”闵语智抬手抹鼻子,在睡衣上留下一行醒目的鼻涕。 “不准用我衣服擦鼻涕!脏死了!” “我就擦!气死你!”闵语智还在为挨的一巴掌耿耿于怀,那是她第一次挨打。 韩韫盘算着工作走到卧室门口,“明早晨要是还这样,你得替我去公司。” “我不去!” 她直接忽略了女儿的反抗,“我把注意事项写出来,你带着电脑去念就行。需要讨论的地方我已经跟刘经理谈过了,她这次过来就是要个准话。我一会儿给你何阿姨发个信息,让她早晨来接你。” 闵语智撇撇嘴,像在急着找什么东西似的四下张望,“我书包呢?” “沙发上,自己去拿。”韩韫指指楼下。 “等等!”闵语智刚迈下一个台阶,像顿悟了似的双眼发亮,“明天开始我不用上学了?!” 不愧是孩子,快乐的理由真简单。 韩韫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学校我去,作业你自己写!” “嘁!” “还有。” 韩韫的声音低下去,闵语智无法想象这么深沉的声音能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她扭头问:“怎么了?” “别提你爸。” 韩韫曾以为前夫是不可多得的男人。 大部分男人结婚无非是看中了女人作为“母亲”的价值,可以生孩子、照顾孩子、学历高的还能辅导孩子、洗衣做饭、工作赚钱,好处有增无减,要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能让对方把自己当儿子养,怎么算都是好生意,但闵军泰不是这样的男人。他理智、清醒、尊重韩韫的一切,就连计划回国的时候,他都是温柔劝说她放弃研究生学业,没有指着鼻子强迫她跟自己走。 想到回国的场景,韩韫感觉被甩了一巴掌,她听到命运的嘲笑:蠢女人,这就是你走错路的下场! 闵语智当然不知道妈妈思绪乱飞,她从腹腔发出沉闷的“嗯”,径自下楼去了。 早晨六点,日光透过薄纱洒进卧室,四季节律周而复始,春天真的来了。 韩韫起床伸了个懒腰,为了给女儿准备会议文稿,她凌晨一点才睡。然而伸出去的两条胳膊还在半空,楼下传来钝响,韩韫转身下楼,只见女儿躺在一楼地板,身子缩成一团来回扭动。 “怎么了?!” 闵语智的表情极度痛苦,黑眼圈深得像画上去的,“一个晚上没合眼啊!我招谁惹谁了!” 创业十年,韩韫天天加班,全年无休,由于过度透支体力,小毛病样样不落。既然闵语智成了身体的现任主人,必然要替韩韫承担痛苦。 昨天夜里,她脖子疼得受不了,下楼吃止疼药。吃完回卧室躺了俩小时,腰开始难受,她又下楼贴膏药。好巧不巧,地上的感应灯坏了,亮不起来,她没看清路,硬生生撞了桌角上。她打开落地灯贴完膏药,又邪气入体似的浑身发冷。她折腾一顿终于睡着,天亮了,热爱运动的邻居出门晨跑了,铁门关闭的声音把闵语智叫醒了。 第8章 她掀开被子下床,哀怨的眼神简直像孤魂野鬼,整晚的折磨她默默吞忍,结果下楼又踩空了。 “烦死了!”闵语智抓起沙发靠枕往墙上扔去,她的腿搭在茶几上,韩韫正在帮她做冷敷。 “行了!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你忍一忍!”韩韫明知道话不该这么说,还是说了。 “你才四十五!不是七十五!” “我知道。” “广场上打太极的老奶奶都比你硬朗。”闵语智的语气颇有不屑。 “我倒是想注意身体,这不没条件么!”韩韫的语气带了点愤慨,闵语智以为是针对她的。 “我没法去上班!” “这就没法去了?” “我成绩都搞不上去,大人的事儿怎么做得来?” 门铃响了,玄关显示屏上露出何秀雪板板正正一张脸。 韩韫开了门,何秀雪奔着闵语智就去了。 “韩总,刘经理中午的飞机去阿姆斯特丹,会十点之前必须结束。刚才方总监在群里发消息,说原来的设计方案得改。” “不是都定好了吗?”问话的是韩韫。 何秀雪一愣,像见鬼了似的转身盯着“闵语智”。 韩韫赶紧指着沙发上的女儿,“听我妈说的。” 何秀雪的眼神移回到“韩韫”身上,“他们昨天开了个会,把指标改了。” 闵语智把腿收回来,冷敷之后马上就不疼了,“那个,我不太舒服,今天——” “阿姨!”韩韫抱住何秀雪的胳膊,“我妈不舒服,您今天多操操心,帮帮她。” 闵语智咬牙切齿,她本想说今天不去上班了。 何秀雪用扶眼镜的动作缓解尴尬,“快换衣服吧,这个点儿堵车,别让人家等了。” 韩韫用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眼神看着女儿,“走吧,换衣服。” 洗漱、化妆、梳头、穿全套西装,闵语智从未体验过如此忙碌的早晨,她平日最恨带扣子的衣服,穿衬衫算是倒大霉了。 十分钟后,她像生产线上打包好的产品被扔进车里,眼神充满哀戚,“我不想去。” “我也不想让你去。” 闵语智双手紧扒着车门,“不去了吧?” 韩韫不动声色地把女儿的手从门框掰下来,像在执行任务,然后不留情面地关上车门。车屁股逐渐远去,韩韫像刚结束体力活儿似的拍拍双手,眉头紧皱地走进家门。 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场,在电梯附近的常用车位停稳。闵语智推开门,前所未有的洒脱心情油然而生:现在开始,我就是老板了! 她学千颂伊 韩剧《来自星星的你》女主角 出场的姿态拎起包,两秒钟后,又像被拎出去打了三十大板似的趴在地上。 “啊……” 不见天日的水泥地又冰又凉,还湿漉漉的,何秀雪一听声音,大事不妙。 “咋了这是!哎呦,幸亏穿的不是白衣服!” 何秀雪扶她起来,把衣服上的灰尘拍掉,“还能走吧?” “走是能走……” 闵语智的眼神落在高跟鞋上,断定它们就是罪魁祸首之后,二话不说脱了鞋,两根指头勾着鞋后跟,大步流星往前走。 简直是刑具!她无法理解高跟鞋这种反人类的发明是如何风靡全球的。 “韩总,你这——” “反正快到了。” “这地怪脏的!” “还行。” 进了电梯,闵语智问:“公司有备用的平底鞋吧?” “你办公室里——” 话没说完,电梯门开了,三个白领模样的人出现。 见到刘玉晓,何秀雪礼貌微笑,声音变得像播音主持人似的,“刘总您好,这么早就来了。” “韩总每次都提前准备,不好意思老让你们等。” 刘玉晓是jn手机中华区总经理,也是此次项目的主导,闵语智本该主动打招呼,可她脚底板子冰凉,正低头琢磨怎么以最小接触面在地上站稳。 “韩总?”刘玉晓叫了一声,闵语智没搭理她。 何秀雪拽拽“韩韫”的袖子,小声提醒:“刘经理来了。” 闵语智一怔,猛然记起自己的新身份,“您好!” 突如其来的问候铿锵有力,把刘玉晓三人听愣了。 还要说什么来着?闵语智搜肠刮肚,愣是不知道再讲什么。 对了,握手,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狭窄的电梯轿厢里,闵语智跟刘玉晓的距离不到三十分公分。她伸出右手,动作敏捷,力度到位,眼神坚定。 接着,一双高跟鞋被猛地拄到刘玉晓怀里,鞋底撞上西装,仿佛一场突袭。 何秀雪下意识捂嘴,刘玉晓眼底的震惊呼之欲出,反应不亚于见到逝者起死回生。 “啊!不好意思!” 闵语智慌忙收回胳膊,作为纪念,两道鞋底灰留在刘玉晓的黑西装上。 说时迟,那时快。闵语智想起乡土剧里的老人吐唾沫擦灰的场景,于是对准左手掌心,呸呸两声,对准鞋底灰往上抹。 “韩总!”刘玉晓抓住她的胳膊,吓傻了似的嘴角抽搐,“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 05.危机预警 “外人不准进学校!” 孟卫涛厉声呵斥,他穿着门卫制服,双手叉腰,一张四方脸黢黑,典型的“武斗派”长相。 第9章 韩韫来了个急刹车,“我是来上学的!” 孟卫涛横在前面,魁梧的身材像座山,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你是学生?” 韩韫点点头。 “校服呢?” “我新来的,校服没发。” 孟卫涛的八字眉抖了抖,“学校规定知道吧?” “规定?” “校门口不能骑车,得下来推着走!”他伸出短粗的手指,对乌央乌央的人群指指点点,“谁跟你似的!” 韩韫一扭头,果然都推着车子往里进。二十多年没回母校,时代变了,规矩多了,不适应了。 “大爷,我是新——” “你叫我什么?”孟卫涛的脸骤然涨红,就像韩韫在刻意挑衅他。 “大爷……” 孟卫涛的鼻翼迅速收缩膨胀,“我才二十八!” 韩韫的嘴张成o形,“叔叔,我能进门吗?” 孟卫涛伸出胳膊,手心朝上甩了两下。 “过路费?”韩韫用的眼神单纯又愚蠢。 “学生证!”孟卫涛的太阳穴一阵狂跳,两手叉腰,“你故意找茬是吧?” “不是不是!”韩韫的手伸进包里一通摸索,没过多久,脸僵了,“我文件忘带了……” 孟卫涛咂咂舌,“你这人——” “我真是学生!”韩韫快急出毛病了,“我转校来的,第一天报道,要不你跟级部主任打个电话,就说我叫闵语智,八班的!” “你就是闵语智?” 一个书生气的男人走到韩韫身后,他穿着藏青色毛衣,黑色西装裤,戴方框眼镜,像从七十年代穿越回来的知识分子。 韩韫一愣,她觉得男人面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孟卫涛的表情缓和下来,“崔老师,这学生骑车被我拦下来了,说是你班上的。” “她是我们班的,刚转学过来。” “这样啊,”孟卫涛挪开身子,用谨慎的目光打量韩韫,“下次记好了,校门口三百米不许骑车,提前下来推着走。” 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嬉皮笑脸打闹的学生从后面撞了韩韫一下,赶紧双手合十道歉,快速跑开。青涩的声音,活力的脸,脏脏的帆布鞋,洗衣粉干爽的气味,这是青春,所有中年人求而不得的灵丹妙药。 当年韩韫上学的时候,校门口还是沙地,风一吹就是沙尘暴现场,现在地上铺着浅色地砖,行道树枝繁叶茂,国旗台下面的广场还开了条人工河,水流汩汩。 她望着男老师的背影,琢磨在哪儿见过,他像感受到目光一样放慢脚步。 “忘记自我介绍了,”他摸摸嗓子,“我叫崔悟凡,教历史的,是你的新班主任。”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韩韫皱起眉头,像在打量年代不明的文物。 “我昨天接到通知,真是吓了一跳,”崔悟凡声音雀跃,就像憋着好消息不能告诉别人,“你妈妈跟我是高中同学,我们上高一的时候也在八班。” 韩韫的眼睁得显像牛一样大,“崔,悟,凡?” “嗯?” 崔悟凡一脸震惊地盯着她,韩韫头脑发热,她感觉又被人耍了。 二十八年前,崔悟凡向她递上情书,满满三页纸。出于礼貌,她硬撑着看完,然后就像吃完整个柠檬似的,酸得呲牙咧嘴。 “不行!”她果断拒绝,坚决表明崔悟凡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那天开始,崔悟凡不会笑了。都说时间治愈一切,韩韫以为他会放弃,不料他是个大情种,高考前夕再次表白,还劝韩韫跟他考同所大学,方便毕业直接结婚。 为了展示真心,他把孩子名儿都想好了。 那天,他的左边眼镜片裂了条缝,嘴唇抿得紧紧的站在韩韫面前,就像准备挨训的小孩一样,俩人干瞪眼站了一会儿,他郑重其事地说:“孩子跟你姓,生几个你说了算!” 韩韫的动作停了,甚至体内的血液循环都停了,崔悟凡这三个字有毒,她已经中毒了。 崔悟凡把她的震惊理解为对巧合的惊讶,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前面就是车棚,”他指着不远处的棚子,“学生自行车都停在里面。” “不客气。” “什么?” 韩韫还没从打击中缓过来,嘴皮子跟脑子分家了,“好,我现在就过去。” 见新生面色紧张,崔悟凡换上安抚人心的声音,“我听说你之前上的是私立,跟咱公立高中肯定有区别。” 话真多啊,韩韫祈祷他赶紧走人。 “你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及时告诉我,随时可以沟通。” 崔悟凡话音刚落,一个男生闪出来,他又黑又壮,手长脚长,标准的篮球队身材。 “哎呦,老师好啊!” “今天这么早?” “得值日!”裴曦林扫了一眼“闵语智”,勾上崔悟凡的肩膀,油腔滑调地问:“她就是转校生?” “对。” “听说是私立来的,是不是个富二代啊?” “打听这些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裴曦林从下到上扫了韩韫一圈,表情难以言喻,让韩韫浑身不自在。 现在是早读时间,走廊上充斥着乱中有序的朗读。韩韫在崔悟凡身后紧紧跟着,好像随时要对他发动进攻。 他现在结婚没有啊?孩子多大了?老婆是谁?怎么认识的?韩韫盯着崔悟凡的后背,脑袋瓜子一刻都没闲下来。 第10章 “人没到齐,先来我办公室拿东西吧。”崔悟凡带她上楼,进了办公室,正对门的桌子上放了一摞五颜六色的配套练习册。 “私立不给学生订这些,我就提前准备了。” 韩韫盯着最顶上的《生物练习(高一下册)》,脑子里出现的是女儿做不出题抓耳挠腮的苦脸。 “老师,您叫我?” 甜丝丝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韩韫循声望去,是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她生着娃娃脸,惨白的皮肤毫无血色,好像小老鼠啊,韩韫心想,但又觉得这个想法对人不敬,赶紧打消了。 “班长,这是咱们的转学生,闵语智。”崔悟凡的语气像中间商在介绍买卖双方一样,“这是班长,池泫红。” 小老鼠一样的女孩盯着韩韫,眼神轻蔑、警惕,好像俩人结过梁子似的。难道就没个正常点儿的学生?韩韫想起车棚外面的男生,这个班的人怎么都爱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看人? 崔悟凡对她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用平常的语气跟池泫红说:“你带闵语智去学校转转,熟悉一下环境,打上课铃之前回教室。” 池泫红应了一声,扭头走了,也不管韩韫有没有跟上。 “你想先去哪儿?”下了楼,池泫红用就事论事的语气问。 “随便吧。” “那就从这儿开始,我带去你打水的地方。” 俩人从高一教学楼走到高三,接着去了艺术楼、图书馆、礼堂,整个过程中,池泫红的介绍十分详细,就像旅游景点的解说员,客套、疏远。看着她的侧脸,韩韫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不可能见过,韩韫在心底摇头,她不可能认识一个高中生。 因为接近上课时间,室外没几个人,偶尔能看到结束值日的学生,正拿着扫帚打打闹闹。 “我们那个年代哪有这么好的操场……”韩韫在停住脚步。 “你们那个年代?” “不是,”又说漏嘴了,“我妈那个年代。” 池泫红自然而然地接话,“我爸妈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那会儿连食堂没有。” “你爸妈是哪年毕业的?” “九七年。” 韩韫像被闪电击中,“你妈,该不会姓吴吧?” 池泫红一怔,随即换上“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对,怎么了?” 微风吹过,韩韫倒吸一口冷气,池封杰跟吴思媛还真结婚了? 见“闵语智”不回话,池泫红指着小路尽头的灰色双层建筑,“那边是食堂,去看看?” “不用了。”韩韫不想跟池泫红单独待着。 “食堂旁边有两家超市,卖的东西都差不多,书店跟裁缝店都在超市边上。”说完,她再次看向韩韫。 “我身上有脏东西?”韩韫终于忍不住了。 “没。”池泫红干脆利落地回答,接着转向教学楼,“回教室吧,马上打铃了。” 话音刚落,校园上空响起嘹亮的铃音。 闵语智缩在办公室沙发上,像等待主人喂饭的小猫,门吱呀开了,何秀雪叹了口气,“怎么还躺下了?” “累……” “刘经理在会议室等着,赶紧来吧!” “你替我去吧……” “我又不是老板!”何秀雪把她从沙发上拽起来,“项目是你跟鲍经理策划的,我去了能干啥?” “鲍经理?”闵语智绷直身子,两眼放光,“把她叫来啊!” “她没在公司。” “去哪儿了?” “休年假了。” 何秀雪不紧不慢的语气跟闵语智火急火燎的架势形成鲜明对比。 “叫回来!” “她昨晚上十一点的飞机去新西兰,估计现在都到了吧。” 闵语智一拍脑袋,“其他人呢?” “文烨其在公司,不过——” “叫上!” 何秀雪惊了,她扶扶眼镜,“让小文见客户?” “别让客户等急了!快点!” 何秀雪一脸大事不妙的样子走到文烨其工位前面,敲敲他的桌角。文烨其摘下耳机,用眼神问她有什么事。 “去会议室,jn的人来了。” “我?”文烨其小声确认了一遍。 “对,韩总说的。”何秀雪像被迫传达坏消息似的,“快点吧,带上电脑。” 文烨其跟何秀雪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不远处的男员工开始发牢骚。 “不是吧,让他见客户?” “韩总喝多了吧?” “喝多了也不能让文烨其上啊!” “估计是破罐子破摔了。” “项目奖金都多长时间没发了,净瞎折腾!” “趁早把我裁了吧,还能拿点儿遣散费!” “先裁我,简历都刷新好了。” 此时,不景气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广告业,辰星也是受波及的一员。僧多粥少不说,商业区的房租飞涨,说是开公司,根本就是给房东打工。 员工的牢骚日积月累,马上就要触碰警戒线,亮起红灯,韩韫却对此浑然不觉。 06.影楼特惠998 “坐下!” 被闵语智一叫,何秀雪鬼使神差坐下了。刘玉晓的秘书任博在她对面,发泄情绪似的敲键盘,噼里啪啦实在烦人。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任博就是对此的精准回应。 “方案我们都看过了。”任博的视线转到大屏幕上,他声音沙哑,但绝非性感沧桑让人意乱情迷那种,只是烟抽多了,单听声音都觉得呛。 第11章 闵语智偷摸摸往桌底看,对面三双腿,一双交叉,一双直直并拢,一双像踩缝纫机。 “今天想聊一下视觉方面的改动。”任博拿腔拿调,“上次见面,您说要在三十天内给出一套全新的视觉方案,但我们讨论了一下,希望能改改。” 说重点,闵语智不耐烦地想。 “是这样。我们打算把微博、微信和小红书这三个平台呢,做三种不一样的视觉方案,在每个平台上有针对性地宣传。”他边说边比划,像传销头子,“你们也知道,每种平台的受众群体是不一样的,有针对性地宣传,效果肯定更好。” 文烨其板着张老k脸,好像他才是老板,任博是做汇报的下属。 真没意思,闵语智动动僵硬的身子,打了个呵欠。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呵欠,如果发生在马路上、超市里、展会里、地铁里,都无人在意,可现在是开会,闵语智是乙方,低三下四满足甲方一切需求的卑微乙方。 室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文烨其迅速眨眼,像在尽力解读闵语智行为下的深层内涵,何秀雪跟刘玉晓用眼神表示疑惑,任博感觉被无视了,脸色发青。值得一提的是方胥岩,作为年近半百的保守派、把面子看成命根子的男人,胆敢在他面前懒洋洋的打呵欠,简直是以下犯上! 寂静的会议室中,方胥岩的脸不怀好意地扭曲着,像在算计怎么给她穿小鞋。 任博扭着脖子问:“您是不满意?” “没有!我这不是——” “总之,”方胥岩打断她的话,“希望你们能针对三个平台做出三套视觉设计方案,每套方案配一个备选,限期一个月。” 闵语智暗中恼火,这老头子怎么神经兮兮的? “不行!”没等老板发火,文烨其斩钉截铁地拒绝,就像消费者抗议团体的领袖。 “一个月之内六套设计方案,根本不可能。招标需求写得明明白白,只需要一套视觉方案,三大平台统一宣传。”文烨其字正腔圆。 方胥岩吹胡子瞪眼,用眼神勒令文烨其闭嘴,可年轻人不仅没收敛,反倒加大马力,“还有,每套方案配两个备选,完全是多此一举。按照我们目前的规划,只要在设计的前、中、后期做好沟通,定时调整,根本不需要什么备选,一次性就能完工。” 真行啊,省了我说话了!闵语智真想站起来给文烨其鼓掌。 “临时增加项目是有些强人所难。”任博假惺惺地说。 “不是难不难的问题,”文烨其像在跟新员工解释业务运作流程,“是浪费人力物力。” 气氛愈发尴尬,闵语智却没有开口解围的意思。刘玉晓自始至终面容镇静,“你们也清楚,现在市场竞争这么激烈,每分每秒都是变数,所有人都得跟着市场需求走。” 闵语智附和地点点头,这个阿姨不错,很温柔,比那个尖嘴猴腮的老头子强多了。 “这样好了,就按照——”刘玉晓的眼神在文烨其身上停了两秒,她不知道文烨其的名字,“按照这位刚才说的,在设计期间做好沟通,一次性完工。” 方胥岩狠狠剜了文烨其一眼。 “还有一个问题,”文烨其假装看不到方胥岩那张老脸,“再怎么说也是三套设计方案,一个月的时间太赶。既然工作量扩了三倍,那时间也得延长。” 刘玉晓和任博商量几句,故作为难地说:“我们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只能辛苦各位了。如果来得及,我们也想延长期限,毕竟慢工出细活,但现在是关键时期,实在不能懈怠。” 文烨其没表态,而是转头询问“韩韫”的意见,而“韩韫”也学他的样子转头看向何秀雪。 何秀雪反手指着自己,感到匪夷所思。 “您说了算。”何秀雪小声说。 闵语智恍然,赶紧清清嗓子,两手一拍,“那就这样!散会!” 送走客户,何秀雪跟着“韩韫”走进电梯,忧心忡忡,“韩总,你怎么叫文烨其开会?” “他不也是相关人员么?” “他就差跟人打起来了!那方总监一看就是个小心眼儿,我怕他给咱使坏!” “起码争取到时间了嘛。”闵语智低头捏捏衣角,母女俩的小动作如出一辙。 何秀雪叹了口气,“也行吧,不过,我还是担心。” “别想了,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 何秀雪一脸愕然,没等她想好怎么反问,电梯门开了,闵语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忙活一上午,总该歇歇了,闵语智穿过忙碌的公司大厅,在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尽情伸着懒腰,可一进办公室,她呆住了。 面积不大的办公室里,十二名西装男一字排开,以奥斯卡小金人的姿势站好。他们梳着背头,戴着白手套,人手一束黄百合,整齐度堪比复制粘贴。 她想起那些隐藏摄像机真人秀,节目组专门制造意外事件试探别人的反应,而她就是今天节目的主人公,被试探的冤大头。 她盯着一排男人,静静站了一会儿,于彬莫名其妙现身了。 “韩韫。” 闵语智头一抬,以45度角仰头看他,于彬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只丝绒盒子,方方正正,上面印着闵语智不会读的英文字母。 “这是?”她挠挠头。 于彬干咳两声,十二个男人接到信号,把黄百合放到桌上,风一般地消失了。 第12章 “给你的礼物。”于彬说,表情像表白中的韩剧男主。 啥礼物啊,这么兴师动众,闵语智盯着盒子,预感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她想起从朋友那里收到的礼物,除了贺卡还是贺卡,好像进了贺卡批发机构。 于彬掀开项链盒,完全不符合她审美的祖母绿项链露出来。 “请你做我的女朋友。” 空气安静了,就像刚刚在会议室打完呵欠一样。闵语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保持镇定,但她知道现在必须这样。 “大家好,我是转校生闵语智,请多多指教!” 韩韫做完自我介绍,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崔悟凡指窗边两个空位,“你坐靠窗。你同桌请病假了,明天才来。” 他刚说完,裤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韩韫斜眼去瞅,本打算偷看他的屏保,没看着。 崔悟凡这种人肯定用老婆孩子的照片当锁屏,说不定还是穿亲子装的红底全家福,影楼新年特惠那种。 崔悟凡瞄了眼手机,脸色变了,“我出去接个电话,大家先看看课本。”放下话,他小跑出了教室。 韩韫在全班的注视中走下讲台,来到新位置坐下。窗外天空蔚蓝,远处的塑胶跑道是鲜红色,她相邻的桌面上摆着用旧的笔记本,风把本子翻得刷刷响,露出娟秀的钢笔字迹。 韩韫对素未谋面的同桌产生了隐隐的期待,看字迹应该是个女生,她心想。 “同学们,安静一下!” 崔悟凡回到讲台,扶了下眼镜,表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扫兴。 “我们班,又来了一位转学生!” 没等众人回神,灵活的身影从门口闪到讲台。 “大家好!我叫葛然峻!爱好是打篮球、滑雪和游泳,请各位多多关照!”他鞠了个一百二十度的躬以表诚意,书包都滑到脖子了。 起身的瞬间,葛然峻跟窗边的“闵语智”对上眼神。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头顶叮铃作响,一定是是心动的声音。 葛然峻的世界亮了,韩韫却吓呆了。 “老师,”他指着空位,表情跟吃了兴奋剂似的,“我坐那儿行吧?那儿!” “哦,可以可以。” 得到允许,葛然峻以冲刺的架势朝韩韫狂奔而来。 崔悟凡对葛然峻的转学动机一无所知,他朝门口等候多时的语文老师点了点头,身穿长裙的陆梓洁拿着课本走进教室。 韩韫拉着椅子往窗边使劲儿靠,好像葛然峻身上带着传染病。 “你来干嘛?” “下课再说。” 韩韫惊魂甫定,她想起聊天框里那行字: 要死了!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崔悟凡站在走廊上,透过教室后门看向“闵语智”。 从高中毕业那天起,崔悟凡就下定决心再也不去想跟韩韫有关的事,为了忘记韩韫,他忘了整个青春。然而命运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要问他十八岁的表白是不是真心的,答案只有一个字。 仿佛是刻意打断他的独家记忆,手机震了一下,是妻子发来的消息,问他今晚用不用准备夜宵。他回了个“不用”,然后关掉聊天框。锁屏壁纸是三口人的全家福,女儿站在中间笑出了酒窝,这是去年元旦拍的,影楼特惠,一组998。 这节课讲作文,韩韫全程神游太虚。一眨眼的功夫,下课铃响了,老师一走,韩韫扭头问葛然峻:“你什么意思?” 葛然峻换上英勇就义的脸,“留不住你,就跟你一起走!” 身为母亲,韩韫怕闵语智被葛然峻“骗走”,怕她染上富二代的毛病。无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韩韫都认为葛然峻会成为花花公子,那种三天两头换女友的话题人物。 听着葛然峻滔滔不绝,韩韫仿佛看到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飞驰的叛逆男孩,他们长发飘飘、穿着皮夹克、听重金属乐,要是闵语智迷上那种男人怎么办?她想起热衷于纹身穿孔烟不离嘴的坏坏男孩跟短裙乖乖女的经典组合,万一,不对,她心想,闵语智不是乖乖女,她自己就是个叛逆苗子! 没错,韩韫摸着脑袋上比男孩都短的头发,闵语智永远成不了乖乖女,也不会迷上长发飘飘的男人。 07.十万八千里 在韩韫看来,她跟于彬相识十年;但在于彬的记忆中,这个数字翻了一倍。 他抓住“韩韫”的手腕,两人在办公室门口呆呆对望,像在玩干瞪眼游戏。 “疼。” 闵语智甩开他,晃了晃被抓过的手,确认没受伤。 “对,对不起。” 于彬慌了,闵语智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打120把自己送去医院。 “没事儿我先走了啊!” “别走!”于彬几乎是喊出来的,就像在拍会上急着出价的竞拍者。 “啥都让我摊上了……”闵语智挠挠鼻子,听四十五的老男人表白怪恶心的,尽管知道他的表白对象不是自己。 “给我一个答案吧。”于彬挡在门口,郑重其事望向她的双眼。 饶了我吧!闵语智受够了,她想抽身而去,想在一瞬间完成跟韩韫的身份转换。 于彬从盒子里解下项链,自顾自地给她戴上,“我本打算周末给你,但我查了黄历,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这里没这个款式,我特地让人从b市运过来的,今早晨刚下飞机。” 第13章 戴完项链,于彬从身后走到她面前,像在打量一幅绝世无双的作品,然后发表点评,“适合你。” 闵语智无动于衷地站着,她麻木了,认命了。 “我的想法,你真不懂?” 我上哪儿懂?闵语智心想,早不说晚不说,非挑这种时候开口,但凡你提前一天把这事儿办了,我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于彬当然听不见她的心声,回忆说:“我们二十年之前就见过了。” 关于韩韫跟于彬的初次相遇之谜,后续将有答案揭晓。 随便吧,爱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不对啊,闵语智灵光一闪,我出生之前你们就认识了? “你是不是放不下闵军泰?” 听到这个名字,闵语智像中枪一样,什么情绪、念头全停了。 “闵军泰都去世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要死守?你也说过,他根本就不爱你,对孩子也一点感情都没有。” 于彬双手插在胯上,像是在提醒她被遗漏的重要讯息似的,语气逐渐加重,“你女儿出生那天他都没去医院,给孩子起名他都没参与!” 这番言辞如同狂风击中了闵语智,她的瞳孔像结冰一样冻在眼眶里。 “韩韫,你看看现实。”于彬伸长胳膊指向窗外的高层建筑,“多少男人婚都没离就勾三搭四?老婆大着肚子在外面乱搞的大有人在!我说得难听点,假如发生意外的人的是你,他不出一个月就跟其他女人成双入对了,你根本——” 够了。 啪的一声,对话戛然而止。 于彬偏着头,落在左脸的巴掌终结了对话。 闵语智从没打过人,每次被韩韫批评都是听歌转移注意力,就算在柔道课上被挑衅,她也只是给对方一个温柔的过肩摔。动手打人,她想都没想过。 可是现在,她动手了,煽了对方的脸,理由是这个不知道哪来的老男人提到了爸爸的名字,她怎么可以提到爸爸的名字?他怎么配说爸爸的名字? 闵语智的掌心像烧着了一样,她用无比憎恶的眼神盯着于彬,一步步退到门口,然后猛然转身冲了出去。她认定于彬的话是假的,只顾怪罪他、痛恨他,却从没想过万一,仅仅是万一,于彬说的是事实呢? 于彬捂着脸,他头一次发觉呼吸是这么吃力的事,好像身边的空气都被人抽干了。 夜里九点,闵语智坐在客厅里等韩韫,不知过了多久,传来铁门吱呀作响的声音。 韩韫把自行车支在屋檐底下,进玄关换鞋,“今天怎么样?” 闵语智像在酝酿什么,一声不吭。 “公司出事了?”韩韫卸下书包,试探着问。 闵语智冷笑着走向她,“你很好奇吗?” 互换身体本就诡异,她的态度让气氛朝着更加离奇的方向发展。 韩韫发现她脖子上多了条项链,“项链哪来的?” “你说呢?” 跟闵语智不一样,韩韫清楚这条项链的价值,比她们公司一整年的净利润还多。 “我在问你话!”韩韫无法自控地粗暴起来,“这么贵的东西到底哪来的?!” 闵语智反问,“你是不是跟别的男人说爸的坏话了?” “什么?”韩韫像被鞭子抽了一下。 闵语智的拳头逐渐攥紧,“我问你!是不是跟别的男人说爸的坏话了!” 完了,韩韫心想,她们又要吵翻天,像猫狗打架一样从对方身上咬一嘴毛。 “不是说好不提你爸吗?” “对啊,说好了,”闵语智的眼神像个亡命之徒,“那他为什么要提?” 韩韫的思路被截断了,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闵语智明白,自己的问题根本毫无逻辑可言,但她就要说,偏要说,必须要把一切都搞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行。 她像要弄伤自己似的,硬生生把项链从脖子上扯下来,“你的心上人来表白了!人家当着我的面说得清清楚楚,爸不是个好东西,配不上你!” “少胡说!” “就是那个于彬!”项链在闵语智手里一甩一甩的,随时都会飞出去,“什么富一代富二代富三代的,你就是看人家有钱!你嫌爸是个打工的,配不上你,是不是?” “你给我闭嘴!”韩韫开始发火了,或许她早就该让女儿知道自己生气了。 “该闭嘴的是你!”闵语智把项链摔在地上,仿佛要砸穿地板。 韩韫闭上眼,她已经受够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闵语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二楼卧室传来摔门的声音。 发生怪事以来,她无数次以为会峰回路转,现在她干脆假想:如果没结婚就好了。 如果没结婚,她就能享受人生,按原计划念完研究生再读博,在大学任教,可以进研究室,把操心柴米油盐的精力拿去实现人生目标。 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我都会一心一意爱她? 真恶心。 韩韫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串项链上。闵军泰甚至连个像样的礼物都没送过,贵点的餐厅更别说了,或许她真的应该变卖家当去流浪,跟一切说再见。 卧室里,闵语智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两只收纳箱,里面是闵军泰送她的生日礼物。 生前的闵军泰常年奔波世界各地,但无论多忙,生日礼盒总会如期而至。 闵语智五岁生日前夕,闵军泰出发去了波兰,她本以为爸爸要失约,然而到了生日当天,她一睁眼就看到床头柜上的水蓝色礼盒。 第14章 “爸爸送的?”小闵语智嗲嗲地问。 韩韫沉默着点头。 许多年以后的晚上,闵语智坐在韩雪竹家里,总算摸清了沉默背后的意义。 早晨的天阴沉沉的,随时都会下雨,客厅里残留着昨夜争吵的余温,韩韫打开电视,调到早间新闻。她蒸了几个饺子,热上牛奶,接着来到二楼,敲响女儿卧室的门,“起来吃饭了。” 门那边没有任何动静。 “语智!”她用力敲敲门。 屋里静得出奇。 “闵语智!起床吃饭!” 说完,韩韫按下门把手,她本以为门是锁上的,但轻轻一推就开了。 遮光窗帘没打开,光线昏暗,她开了灯,只见闵语智躺在床上,仰面朝天。虽然不是第一天看到自己的身体睡在这张小床上了,韩韫依然无法习惯。 “别睡了,下楼吃饭。” 闵语智满脸通红,韩韫反手一试她额头,烫得缩回胳膊,“语智!你别吓我!快醒醒!” 闵语智嘴里吐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肩膀抽动两下。她掌心发烫,裸露在外的胳膊也是热的。 韩韫跑下楼,仓促地从冷冻室里掏出冰盒,砸出冰块装进纱布里,接着翻出药箱,抓了两包退烧药,上面写着“青少年专用”。韩韫一愣,然后把药一扔,摸出成人用药。 门铃响了,韩韫以为是何秀雪,看都不看就按了开门键。门口传来皮鞋的声音,于彬面容局促地进了玄关,韩韫后来才知道,他是来道歉的。 “你妈妈在家?” 韩韫没料到是他,“在卧室。” “还没醒?” “发高烧晕过去了。” 于彬当即脱掉皮鞋,从韩韫手里抓过冰袋,“交给我”。 他冲上二楼,给床上的“韩韫”做冰敷,专业的手法就像护理人员。 “你妈妈有没有高端医疗险?” “没有。” 韩雪竹劝她买过,但韩韫心疼钱。 “她烧多久了?” 韩韫摇摇头,“我也是你进门之前才发现的,要么直接送医院吧?” “送医院要排队,那里人太杂,反而对她不好。”于彬掏出手机,“你别急,我现在让医生过来,很快的。” 他刚打完电话,恰好何秀雪上楼了,两人一起把闵语智抱下楼,放在沙发上。 做完安置工作,何秀雪找到韩韫,从她手里拿过退烧贴,“语智啊,你快去上学吧,都迟到了。” “我要在家守着。”关于女儿发高烧,韩韫认为自己有责任。 “听我说,”何秀雪语重心长,“有我跟于总在,不用担心。你不是刚转到新学校吗?得给老师留下个好印象,要不然你妈又得担心。” 话是这么说。 “听阿姨的,去上学好不好?”何秀雪似乎听到她的心理活动,又补充了一句。 韩韫点头了,她到二楼背上书包,穿上校服,然后在下楼的时候停住了。她站在台阶上俯视于彬,弯腰、站直、蹲下,走过去又绕回来,行动轨迹以闵语智为圆心画了一个圆。 她是圆心,他是圆周,眼前的画面让她感动,但也仅此而已,感动和心动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 08.单身妈妈 一九九五年冬。 室外气温零下八度,不知道谁吃饱了撑着把走廊窗户开了,韩韫一出教室就瑟瑟发抖。她穿着大棉袄没错,但那是大哥穿完了给二哥,二哥穿完了又给她的,棉布跟内衬之间的填充物早就结块了,保暖程度还不如一件聚酯纤维夹克。 窗户关不上,像在刻意跟她对着干,无论她怎么用力,窗就是纹丝不动。 偶像剧里那种背后出现一双温暖大手的情节根本不存在,韩韫急得想动粗。 “韩韫!”池封杰走过来,棉袄敞着怀,他挑挑浓黑的眉毛,“你这个万年老二要当到啥时候?” 神经病,她在心底骂了一句,“下次的老二就是你!” “我开个玩笑!” 韩韫懒得理他,池封杰仗着家底厚实,到处嘲讽别人取乐。窗户还是关不上,算了,她朝手心哈了口热气,搓搓小手进了教室。屋里有暖气片,同学热火地聊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雪。 靳娟娟哼着歌,带着凯旋的架势进了教室,她是远近闻名的“八卦大师”,谁也不知道她新鲜热乎的小道消息是哪来的。 见明星归来,一群同学顿时围观,“不是有消息要宣布吗?” “快说快说!” 靳娟娟故弄玄虚地沉了口气,“吴思媛跟池封杰,”她似乎天生掌握演讲技巧,在刻意停顿之后用眼神打量众人。 “说呀!” “快说!” 听众急不可耐。 “上周约会了!”说完,她把身子往后一靠,悠哉悠哉欣赏众人反应。 “忽悠谁呢?”第一位听众没买账。 “他俩学习那么好,咋还早恋呢?”第二位听众也不信。 “池封杰整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吴思媛不可能跟他!”第三位听众连连摇头。 靳娟娟露出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 “啥?” “还有内情?” 听众的胃口又被吊起来了。 韩韫注意到前排的崔悟凡捂上耳朵,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还夹着铅笔,他对八卦毫无兴致。 第15章 靳娟娟环视四周,压低声音,像怕人偷听似的,“人家父母认识,定的娃娃亲!” “娃娃亲?” “那不是古代人的东西?” “法律又没禁止现代人定娃娃亲!”靳娟娟理所应当地反驳道。 “池封杰可烦人了!” “反正呢,”靳娟娟抠抠手指甲,漫不经心地说,“那俩人肯定一块儿上大学,一毕业就结婚。” “我还是不信。” “就是啊,吴思媛那么好看,什么对象找不着!” 靳娟娟一边眉毛上扬,用眼神表示:爱信不信。 “喂!” 葛然峻响亮的声音穿过人群,中断韩韫的回忆。 “早啊!”他的左手在韩韫肩上碰了一下,“数学作业写完了?” “写完了。” “那个题太——难——了,”他拖着长音,“我熬到十点都没算出来,最后还是让家教做的。” 精力可真是旺盛,韩韫心想,葛然峻跟池泫红就像两个极端,一个成天使不完的牛劲儿,一个永远提不起精神。 葛然峻发现她阴着脸,于是转移话题,“你心情不好?” “没有。” “阿姨又训你了?” 语智该不会在同学堆里说我坏话吧,韩韫忍不住开始琢磨,她会不会已经被塑造成了冷血无情的教官妈妈? “没有,我妈最近可温柔了。” “那咱暑假去旅游吧!” 前后话题之间毫无逻辑关系可言,孩子的思维就是跟成年人不一样。 “去哪儿?”韩韫随口问。 “澳大利亚,七月底,我妈都定好了。你不是喜欢考拉吗?一起!” 语智还没去过澳洲,韩韫想,要是真能看到考拉肯定开心。即便想到这一环,她还是果断拒绝: “不去,太远了。” “免费的!包吃包住!” 葛然峻的热乎劲儿刚上来,池泫红跟裴曦林擦肩而过。 裴曦林的眼神在“闵语智”和葛然峻间扫了两圈,“两个转学生的感情很好嘛!” 韩韫听着别扭,她不喜欢裴曦林这个人,咋咋唬唬,到处刷存在感,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是典型的在缺爱环境里长大的人。 葛然峻的眼皮翻了翻,“你跟班长的感情也很好嘛!” 裴曦林哼了一声,咧咧嘴,转身去追池泫红了,走在前面的池泫红始终一句话没说。 进了教室,葛然峻发现他位置上有人,他以为进错门了,又退出去重新确认班级。 穿校服的男生趴着睡觉,胳膊底下压着敞开的课本,后背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要是有风吹进来,白色窗帘擦着男生的后背或者头发飘起,绝对会成为电影经典画面之一。韩韫想起三年前给甲方广告片写过的类似脚本,她还是有种浪漫情怀在的。 “醒醒,”葛然峻推推他,“你占我位儿了。” 对方岿然不动。 “同学!别睡了!” 走廊上聚了一堆女生,葛然峻像身后有眼似的,转身朝她们招招手。 “人气高真没办法,”他开始自我陶醉,“才刚来就有粉丝了!” “少自恋了。” 男生抬起身子,打了个呵欠,声音倦怠。 “说谁呢?” 白阅尘拨开挡住眼睛的刘海,然后伸出食指,毫不客气地指着葛然峻的鼻尖。 “你才自恋!让开!” “让开?” 葛然峻用鞋尖踢他椅子,“这是我的。” 白阅尘像在仔细琢磨他的话,发出笑的气息,眼神懒洋洋的,“这是公共财产。” “你以为上马哲课呢?少给我拽专业词汇!赶紧让开!” 这孩子脾气真好,韩韫看着白阅尘想,葛然峻这么暴躁,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但白阅尘并非脾气好,只是懒。 “我才请了一天假,这就成你的了?” 请假?韩韫一愣,想到昨天的字迹,她以为缺席的同桌是个女生。 葛然峻理直气壮,“谁让你昨天不在的?班主任说了,我坐这儿!” 白阅尘推开椅子,慢悠悠站直,然后露出疑惑的眼神,“葛然峻?” “你怎么知道我叫啥?” 白阅尘一米八六,葛然峻才一米七出头,差距登时出来了。 “真是你?”白阅尘故意低头看他。 葛然峻咽了口唾沫,韩韫看出来他紧张了,青春期男孩在比自己高的同龄人面前,有种说不出的局促。 “你谁啊!” “白阅尘。” “不认识。” “几年没见,你一点儿没长啊。” “关你屁事?” “生长板这么快就闭合了?” “长得高有什么用?!”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范超超吹响口哨,“转学生跟校草开战了!押转学生赢来左边,押校草赢来右边,五块钱起押,过时不候!” 这学校没男的了? 葛然峻脸一黑,刚要开骂,崔悟凡沉着脸走进教室,“大清早的干什么!上次考试还不够丢人是吧?” 他的手掌落在讲台发出巨响,教室彻底安静。上次月考,八班总分倒数第一,这让去年刚当上班主任的崔悟凡很丢面子。 “老师,这个白,白什么占我位置!” “白阅尘本来就坐那儿。”崔悟凡看上去没什么耐心,“你先坐班长后边。” 第16章 班长后边?葛然峻头顶的雷达响了,那不等于让“闵语智”跟白阅尘同桌?不行,绝对不行!他二话不说抱住白阅尘,动作像极了考拉。 “我要坐这儿!” 白阅尘扯开他,“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葛然峻小声抱怨,“你以为我想啊?” 崔悟凡扶了下眼镜,视线移到韩韫身上,“那闵语智,你去班长后面。” 池泫红的后背一颤,写字的动作停住了,她想举手说“我反对”,又不能当众说出口。 “辛苦了。”送走私人医生,于彬回到客厅。 闵语智退烧了,初步检查是风寒感冒引起的发热,没其他问题。 “要是有人照顾她就好了。”何秀雪叹了口气,像担忧女儿婚事的老母亲,这句话是专门说给于彬听的。 于彬站在茶几和沙发之间,因为双手叉在胯上,胸前的衬衫起了好几道褶皱,他盯着病恹恹的闵语智,“再这么下去,她身体迟早垮掉。” 本是句出于关心的话,在几个月后却成了谶语,要是知道一语成谶,于彬绝不会开口。 怀孕前,韩韫在一家小公司做广告策划,生完孩子患上产后抑郁。 闵语智从小体弱,韩韫不得不辞去全职工作照顾她,闵语智上幼儿园之前,她不止一次求过婆婆,希望她能帮忙带带孩子,但孟心爱嫌闵语智不是男孩,拒绝出面。 在把儿媳打发走之前,孟心爱斜着眼撂下这么一句话: “是不是军泰亲生的,还不知道呢!” 数千个夜晚过后,闵语智三岁了,韩韫终于能送她进幼儿园,用白天时间找工作。 因为是单身妈妈,她在面试过程中屡屡受挫,挨过了数不清的歧视,她终于找到一份相对灵活的文案工作,但等级分明的刻板环境让她愈发压抑。 这段日子让她意识到,“职场母亲”纯粹是以压榨女人为目的骗局,孩子你生、你带、你养,家务你做,班你上,钱你赚,病你生,痛你受。 即便如此,做同样的工作、达到同样的绩效,到手的钱也比男同事少。 她要证明自己能比男同事做得更好,准确来说她已经做得更好了,但没人接受。承认一个刚生完孩子回归职场女人比男人更强,简直是往那群老古董脸上抡巴掌。 无论她效率多高,成果都是男上司的,同工同酬就跟鬼一样,都听过,没人见过。 韩韫安慰自己,等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可命运从未尊重她的个人意愿。 09.不,绝对不会 “闵语智!” 队伍原地解散之后,崔玉静叫住韩韫,“去看打篮球的?” 韩韫对球类运动没兴趣,但出于礼貌还是问了句,“咱班的?” “咱班跟四班打。” “行,我得先回趟教室。”韩韫指着教学楼说。 “那我们先过去,你一会儿要来啊!” 韩韫鬼使神差答应了,崔玉静快活地跑开,马尾辫一晃一晃的。 身为成年人的韩韫最擅长说“不”,现在可好,连十六岁女孩的邀请都拒绝不了。 她走进教学楼,莫名想起靳娟娟。那个过分开朗的八卦大师现在怎么样了,在做什么工作、成立家庭没、生活在哪个城市,她都想知道。 作为跟自己唯一亲密的高中同学,韩韫却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韩韫放弃研究生学业回国那年,高中班长打电话找她,说要办同学聚会。那会儿的韩韫急着找工作就推掉了,说下次。隔了三年,班长又打电话过来,说当年的班主任病了,大家伙一块儿去医院看她老人家,末了办个聚会,问她去不去。她接电话的时候刚孕吐完,浴池堆了小山一样没洗的衣服,她看看镜子里变形的脸,用毛巾擦干嘴上的呕吐物说:“太忙了,不去了。” 自那之后,班长的电话再没打来。 她在崔悟凡办公室门口做了个深呼吸,以此打断回忆,她最近陷入回忆的频率比以前高出不少,她不喜欢感性的自己。 她敲敲门进去,崔悟凡正在打电话。 “来!”崔悟凡用口型说,招招手让她进去坐下。 “好的,您放心。” “我一定会转达的。” 崔悟凡讲电话的腔调像新闻联播主持人,见他挂掉电话,韩韫忙问:“老师,能不能借你手机用用,我妈发烧了,我想问问她。” “我正好要跟你说这个,我刚才接的就是你妈妈秘书的电话。” 韩韫为巧合感到惊讶,迅速眨动双眼。 “你妈妈已经醒了,烧也退了,正在吃饭呢,别担心。” 想问的问完了,该去履行约定看篮球比赛了,韩韫刚要走,崔悟凡抽出两张卷子。 “语智啊,我刚才看了看你的成绩,偏科问题有点严重。” 何止是有点,韩韫一想到这个话题就头疼。她打心底里羡慕优等生的家长,孩子成绩好肯定省心,说不定衰老速度都比她慢。 崔悟凡双手放在膝盖上,让韩韫想起多年前接触过的日本客户。 “你现在的位置对你非常有利,”他一板一眼地说,韩韫有模有样地听,“前面是班长,同桌是学习委员,她们两个都是理科强手。尤其是崔玉静,她的化学成绩非常好。” 那又如何?韩韫想,闵语智在私立也是围了一圈学霸,自己不想学,扔尖子班里都没用。 第17章 树叶沙沙作响,几只麻雀迅速飞过,在韩韫抬头的瞬间就消失不见,她走出教学楼,像即将参赛的运动员一样舒展身体。 她本想去看球赛,却来到操场附近,她注视着红色跑道,双手握拳,平视前方,作为曾经的田径队队员,踏上跑道的一刻,她自由了。 路就在脚下,只要左右脚轮流往前跨,早晚能到达终点,曾经的体育老师对她这样说过。就这样,十六岁的韩韫从过去醒来,与四十五岁的她合为一体。 七圈过后,她擦着汗离开跑道,正要去超市买水,两个女生挡住她的路,“请帮个忙!” 韩韫的眼神落在粉色情书上,“给我的?” “当然不是!”长直发女孩说,“请你转交一下。” “给白阅尘……”拿信的雀斑女孩说。 韩韫热得没话说,脱下外套系在腰上,撸起袖子,然后用下巴指指篮球场,“他在那打球。” “我知道,我想让你转交。” “为什么?” “直接给的话,他不收的。” “我给他就收?” “你不是新来的么?他应该不好意思拒绝。” 韩韫果然不擅长拒绝十六岁女孩,她伸手接过情书,“他要是不收呢?” “送你了。”女生干脆利落地回答。 语智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有男生给她写过情书吗?她看了吗?是怎么处理的?给她写情书的都是什么人?等韩韫从五花八门的设想里回归现实,两个女孩已经走远了。 “又赢了!” “多亏我!” “你不在我们照样赢!” “瞅你端尿壶那样儿——” 篮球场比菜市场热闹,大老远就听到吆喝。韩韫边走路边调整呼吸,忽然被散开的鞋带绊住了。她怕把情书弄皱,就放在修得平齐的矮灌木顶上,然后蹲下系鞋带,可一个结都没打完,球来了。 “小心!” 伴随一声疾呼,飞起的篮球开始降落,这球就跟长了眼似的,在韩韫抬头的瞬间,正好砸她脑袋上。 韩韫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冒金星,仿佛在跟地球同步自转。她左右摇晃站直,本能地去摸情书。 一双手在她眼前摆了摆,“没事吧?” 韩韫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嗯”,白阅尘的眉毛微微往下撇,像在自责,韩韫能看到他左眼角下的小痣。 “疼吗?” “有点儿晕。” “你完了白阅尘!”葛然峻风风火火冲过来,颇有拔刀相助的架势,“闵语智要是受伤了,你等——” “安静!”韩韫把眼神挪到白阅尘身上,伸出食指对准他的鼻尖,“你,跟我来。” 白阅尘以为她要找自己算账,乖乖跟着她进了教学楼。葛然峻想追进去,被人抓回球场了,走之前还指着白阅尘跟旁人说:“那臭小子我早晚收拾他!” “给你的。”韩韫在走廊停下,单手递出情书。 白阅尘盯着信封上的桃心贴纸,一言不发。 “作为补偿,收了吧。” “那人长什么样?” 韩韫一愣,“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写的?” “直觉。” “路上遇到的,”韩韫耸耸肩,“我也不认识。” “不认识就帮忙送东西,万一是违禁品,你要承担法律责任。” 发言过后,白阅尘从她手里接过情书。 “都是同学。” 白阅尘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把情书对折揣进裤兜。 “你会看吧?”出于好奇,韩韫问了一句。 白阅尘抬头盯着天花板,像在字斟句酌,然后转头回答:“作为补偿,会。” 送情书的任务完成了,韩韫继续未完成的正事儿,买水。她照着入学那天池泫红指的路到了超市,在货架前面转了两圈,随手拿了瓶矿泉水到柜台结账。 “两块五。”收银员是个跟韩韫同龄的女人,正在和幼儿园的孩子视频通话。 韩韫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块的递过去。 “表一看就是假的。”男生冷冷地说。 “钱包也是。”女生用尖细的嗓音附和道。 “上个学装什么装,校服也不穿。” “搞特殊呗!” 背后的声音让韩韫耿耿于怀,无需确认,她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搞特殊的”。韩韫的手表是韩雪竹送的,大概三万;钱包是中断研究生学业回国之前朋友送的离别礼。她平时把表藏在袖子里,钱包也不往外拿,她低头扫了眼系在腰上的校服外套,自认疏忽。 她没理会闲杂人等的恶意,接过找零,把钱包塞回裤子后兜儿,她刚从柜台拿走矿泉水,身后的男生一伸手,把她的钱包抽了出来。 “你干什么!”韩韫猛然转身。 男生把钱包高举过头顶,“借来看看嘛!” “还给我!” “这么急啊?” “快点。”韩韫垫着脚去够,无奈男生太高了。 一个瘦到两颊凹陷的女孩在旁边看戏,她拽拽男生的袖子,跟他使眼色。男生俯视韩韫,拿钱包的手在头顶松开,韩韫想去接,钱包却“啪嗒”摔在水泥地上。 “还你了。”他嘴角微微一提,像是对古惑仔的拙劣模仿。 女生露出跟年龄不符的娇嗔表情,发嗲似的拍着他后背,不等韩韫的眼神从地上收回,二人就有说有笑地走了。 第18章 韩韫的拳头咔咔作响,想回头找那男的算账,她想告老师,叫家长,实在不行就报警!但理智告诉她没有必要。 她低着头,看到一双帆布鞋在钱包附近停下。白阅尘一弯腰,伸手捡起钱包,用袖子抹去上面的灰,慢条斯理还给她,“别再掉了。” 韩韫对他的出现感到诧异,照常理来看,她应该说句谢谢,但她只是接过钱包,像白阅尘接情书一样漫不经心,然后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语智。”韩韫放学回家,用不咸不淡的语气朝楼上喊了一声。 闵语智正在卧室看漫画,为了防止跟韩韫产生言语交流,她事先做了准备。 韩韫走到楼梯口,脚步停了,白色扶手上并排粘了五张便利贴,黄纸黑字,从上到下的内容分别是: 1.我身体很好,不用问了。 2.我心情很差,不想跟你说话。 3.工作都已经跟何阿姨处理好了,明天我会按时上班。 4.今天的作业你替我做。 5.明天早晨不用准备早饭,禁止叫我起床。 韩韫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发泄似的撕掉便利贴,快步上楼回到卧室。 要是没发生这种怪事,跟女儿的关系会不会好一点? 不,韩韫立马摇头,绝对不会。 10.前夫的女朋友 今天是跟jn签合同的日子,因为新增了附加条款,闵语智必须到场。她本来还愁会上发言怎么办,好巧不巧,一上车就牙疼,等到了jn总部,都疼得不能讲话了。 下了车,前来迎接刘玉晓发现她左腮肿得像充过气,立即安排人送冰块去会议室,又让秘书联系牙医约号。 鉴于她不便发言,会议仅维持了半小时就告终。出了会议室,刘玉晓打算送二人下楼,秘书过来耳语几句,她的脸色立即变了。 擅长察言观色的何秀雪赶紧说:“刘总,您忙着。” “那就不送了,我这边还有点事。”说完,刘玉晓踏着高跟鞋走远了。 “能说话?”何秀雪像担心闺女的亲妈,一进电梯就对闵语智的脸左瞧右看。 闵语智摇摇头,想哭都没眼泪。 “再忍忍啊,我路上开快点。” 这句“开快点”可不是说说而已,何秀雪几乎是擦着超速的边横冲直撞到了诊所,前台护士一听是刘玉晓介绍的,赶紧把二人请到顶楼。 “请稍等,里面还有一位患者,预计五分钟结束。”小护士态度毕恭毕敬,还用托盘端来茶水和点心,完美的服务让未曾见过世面的闵语智惊掉下巴。 “好吃!”何秀雪几下子就把茶点吃完了,她没吃早饭,正饿着。 闵语智咽了口唾沫,要不是张不开口,她也想尝尝。平时在家韩韫都禁止她吃点心,说高糖食品影响青少年智力发育。 诊室门开了,甜香扑鼻而来,闵语智两眼一黑,差点熏晕过去。 “韩韫?” 闵语智抬眼,看到陌生女人,她的鞋跟比牙签还细,堪比凶器,十个指甲闪闪发亮,整个人就像在香水里泡过一样散发浓香。 闵语智用眼神何秀雪:这谁? “没见过。” 助理医生走出来叫人:“韩女士,可以进来了。” 闵语智打算跳过“香水人”进诊室,刚站直就被对方拽住。 “不记得我了?” 薛丽璇手上的力道惊人,闵语智觉得疼,皱着眉抽回胳膊。 “没关系,”薛丽璇拨开耳边的褐色卷发,露出贴着水钻的指甲,“反正,我们马上就会见面了。” 临近傍晚,气象局接连发出大风黄色预警和暴雨蓝色预警,考虑到交通安全,学校安排走读生提前放学。 因为有司机来接,葛然峻坚持让“闵语智”搭自家的车。韩韫觉得还没下雨就婉拒了,结果刚进小区,瓢泼大雨说来就来,没几步就湿透了。 幸亏是防水的,韩韫心想,她站在玄关擦干书包,然后脱了鞋,赤脚走进客厅。 家里没声音,楼梯扶手上也不见便利贴。她去客卫拿了浴巾,把身上的水擦得差不多了才上楼。 闵语智的卧室门开着,这算是一个破冰信号,她觉得冷战下去没意义。 韩韫把浴巾拿在手上,敲敲门,“今天怎么样?” “没啥特别的。” “没淋着吧?”她试探着问,同时在心底琢磨,其他家长跟孩子吵架之后都是以什么流程和好的。 “我回来的时候还没下雨。” “签字什么的都弄好了?” “弄好了。”闵语智的语气不咸不淡。 韩韫知道,她们并没真正和好,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只得暂时维持表面和平。 她正要回卧室,闵语智合上书,翻身下床,“那个——” “怎么了?” 闵语智倚着门说:“我今天见着一个人。” “谁?” “不认识,看牙的时候碰着的,问我是不是把她忘了,态度可差了。” 创业多年,韩韫从未树敌,但这并不代表没人恨她。 “长什么样?” “挺——”闵语智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像后妈?” “后妈?” “就是电视剧里那种,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何阿姨也没见过。” 潜在的精神病患者到处都是,千奇百怪的人一抓一大把,韩韫显然没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她擦着头发下楼,发现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是于彬的未接来电。 第19章 她想打回去,无奈身份受限,以女儿的声音跟于彬通话,于情于理于逻辑都不合适。她打开聊天框,输入一行字: 刚刚在洗漱,要睡了,谢谢你照顾。 她抬起头平视前方,像在确认什么东西,接着继续低头打字: 项链断了,修好之后还给你,对不起。 一条项链而已,于彬想,有什么好道歉的。他不喜欢听到、看到韩韫道歉,之前在万洲顿参加会议也是,明明不是韩韫的错,她非把一本正经地道歉。 于彬躺在床上,左手举着手机,右胳膊枕在脑袋下面。他总觉得自己跟韩韫之间缺了点什么,就像两百片的拼图数来数去只有一百九十九片,剩下一片哪里去了,他不知道。 外面的雨密匝匝地拍打玻璃,他翻了个身,视线落在玻璃柜顶端,是水晶雪球。 二十五年前的冬天,于彬独自离开s市,他过完安检往登机口走,途经一家礼品店。他鬼使神差走进店里,买了这个毫无用处的雪球。研究生毕业后,雪球跟着其他行李一起被寄回国内,接着,再没离开过这间卧室。 因为语文老师请病假,第三节课换成体育。 昨夜的雨就下了半个钟头,操场跑道已经干了,陈铸臣临时决定测八百米。 做完热身运动,陈铸臣吹响哨子,两手背在身后郑重宣布:“今天,咱们的安排是这样。男生,自由活——” “动”字没出来,人群中爆发尖叫。 “安静!男生自由活动,女生测八百米!下节课换过来,女生自由活动,男生体测!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男生在欢呼中四散,女生原地列队等待分组。 陈铸臣数出四根手指,高高举过头顶,“四人一组,自己分,分完来我这儿登记。” 崔玉静过来找韩韫,“咱一组吧?” “好啊。” 卢捷紧跟着过来,“你们组满人了?” “没满,就我俩。” “那我跟你们一起。” 韩韫环顾四周,“班长呢?” “在那做登记呢,”卢捷指指跑道出发点的位置,“只要体测,她肯定是第一组。” “这么积极?” “为了提前回教室,”卢捷撇撇嘴,“她是我见过最爱学习的人。” 闵语智正在办公室偷看漫画,何秀雪推门而入。 “韩总!” 闵语智随手把漫画塞进衣服下摆,佯装忙碌乱敲键盘,“怎么了?” 何秀雪递上一张名片,和豪睿天 薛丽璇。 “这位薛经理在外面等着。” “这谁?” 何秀雪摇摇头,“她说跟您早就认识,想——” 开门的声音打断对话,薛丽璇戴着墨镜出现,“我没说错吧?马上就见面了。” “你——”闵语智的记忆回到牙科诊所。 薛丽璇大摇大摆进来,摘下墨镜斜睨何秀雪,“麻烦回避一下。” 见对方一副不好惹的样,何秀雪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我来给你送钱了。”薛丽璇走到桌前,把墨镜插在胸前t恤的领口,用居高临下的眼神俯视“韩韫”。 “什么意思?” 薛丽璇突然凑近,毫无征兆的动作把闵语智吓了一跳,“你腮不肿了。” 是她,不足十公分的位置,素颜的脸,闵语智猛然记起仅有过一面之缘的薛丽璇。 “你是,爸的朋友?” 薛丽璇站直身子,用狐疑的眼神盯着她,“爸?” 十二年前的元旦,闵军泰跟韩韫母女吃午餐,临走了,薛丽璇开车去接他。闵语智不想爸爸走,就跟在闵军泰屁股后面追出餐厅,恰好看到车旁边的薛丽璇。 “妈妈,那个漂亮阿姨是谁?”被韩韫抱起来之后,她指着薛丽璇问。 “是你爸爸的朋友。” 闵语智捂住嘴,她又说错话了。 “我可不认识你爸。”薛丽璇随口丢下一句话,转身开始四下打量,就像跟着房产中介看房的买家。 “办公室这么小?” 闵语智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人开公司,挺难的吧?”薛丽璇回到桌前,把价值七位数的手提包放在桌面上,像在刻意展示财力,“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一个人带孩子还能把事业搞起来,真是新时代的女性榜样啊。” 不需要广泛的社会阅历也能听出来她在讽刺。 “对了,那件事他跟没跟你说过?” “哪件事?”闵语智脱口而出,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他爷爷是在他爸六岁的时候死的,他爸是在他六岁的时候去世的,所以等他的孩子六岁了,他也会——”薛丽璇顿了顿,好像不愿意把“死”这个字跟闵军泰牵扯起来,“离开。” 韩韫和闵军泰还是同学关系的时候,偶然聊过这个话题,那天的韩韫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跟眼前的男同学结婚。 闵语智的瞳孔像被冻住了,她眼睁睁看着薛丽璇的嘴巴继续蠕动,声音慢慢减弱。 “好!最后一组!” 陈铸臣一声令下,韩韫、卢捷、崔玉静三人站到起跑线后方。 “预备——” 韩韫弯下腰,等待发令枪的声音。 “韩韫!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女人的声音从远方飘来。 第20章 “嘭!” 发令枪响,韩韫像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两眼发黑。等她睁开眼,薛丽璇正皱着眉头瞪她。 11.痕迹器官 痕迹器官是指失去功能,在发育中退化,只留残迹的器官, 源自百度百科 比如阑尾和第十三根肋骨。 韩韫确信人类大脑的其中一块属于痕迹器官,专门存储再也派不上用场的回忆。 2008年1月9日。 早晨起床,韩韫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跑进厨房,从背后抱住丈夫,“老公,我们有宝宝啦!” 现在想来,一切都有征兆,当时的闵军泰并没展示出应有的喜悦,他的高兴是平和的,就像吃了一顿味道不错的晚餐。 “太好了。”他放下锅铲,转身,微微一笑。 “我希望是女孩,长的像你,性格也随你。” 闵军泰点了下她的鼻尖,“不,得像你,继承你所有优点。” 座机响了,韩韫跑去接电话。 “冯姐,什么事儿?” “昨天忘跟你说了,今天不是周年庆么,全体放假,歇一天。” “真假?”韩韫眼亮了。 “当然是真的,我昨天急着开会,把这事儿给忘了。” 话筒那边传来翻纸的声音,冯姐在翻号码本,“那就这样,我还得继续打电话,挨个儿通知。” “行,谢谢冯姐,也谢谢老板!” 趁着吃早饭,她把放假的消息转告丈夫,闵军泰用顺嘴一提的语气说:“给我西服熨了吧,黑色那两件。” 离婚之后,韩韫经常会在等红灯的间隙想起这句话,然后如大梦初醒般猛敲方向盘。 “好啊,没问题!”面对丈夫的合理请求,韩韫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她喜欢做家务,她认为跟新家庭有关的一切都是神圣的,但用不了多久,当她挺着大肚子,独自一人对着冒尖的垃圾桶束手无策,想法只有放火烧掉一切。 不过极端情绪都是后话。 送走出门上班的丈夫,韩韫回到卧室,取下搭在木质衣架上的西装,隐约的甜香让她拿近闻了闻。是香水味。 电话响了,她跑到客厅拿起话筒,“喂?” 闵军泰喘着粗气,像在跑着下楼梯,“我有个资料找不着了,你看看是不是落家里了。” “什么样的?” “蓝色文件夹,不厚,侧面贴着0801。” “你等等啊。”韩韫跑到书房,果不其然,文件夹就在边柜上。 “找到了,在书房。” 闵军泰明显松了口气,“那你下午给我送来吧,三点到就行,别来早了。出发之前给我打电话,我在大门口等你。” “行,还要别的?” “不用了,你路上小心点,出门多穿衣服。” 是来自家人的叮咛,韩韫细细品味丈夫最后的两句话。 韩韫无疑是缺爱的。她幼时家穷,上头还有俩哥哥,父母重男轻女,除了使唤她从不主动跟她说话。俩哥哥在外面闯祸,被骂了就拿韩韫当出气筒,从恶语相向到拳打脚踢,她全经历过。关于童年,她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暴力,旧伤没好又添新伤,无论身体还是心理。 韩韫红着眼从记忆中醒来,下定决心,要给孩子最幸福的童年。 临近中午,天空飘起小雪,半小时后,雪越来越大。干燥的雪花砸在窗台上,过了好久也不见融化。 韩韫正在客厅熨西装,忽然记起丈夫出门没带伞。趁路上没结冰,我现在给他送去吧,她心想,紧接着穿上棉服,把文件夹和雨伞塞进包,出门去了。 薛丽璇的车在大院门口停下,她按下车窗跟门卫说了几句,大门立即开了。 “我到咯!”拨通闵军泰的电话,薛丽璇语气娇嗔。 “你来干什么?”闵军泰一惊,像所有做亏心事的人一样环顾四周,生怕被人发现苗头。 “来给你送伞啊,上次不是把伞落我家了嘛。” “那好,”闵军泰在文件上签了名,递给同事,“我马上下楼。” “我在正门等你。” “西门吧,员工通道那里。” “好吧。”薛丽璇停了车,撑起闵军泰的黑色直柄伞走了出去。 韩韫着电动车在雪中穿行,雪花落在车把上,又厚又重,到了公司门口,她已经被冷空气打透了。 门卫正好出来抽烟,“快进去暖和暖和吧!” “不用,我就来送个东西,放下就走。” “给我吧,我打电话叫他来拿。” 考虑到是私人文件,韩韫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反正都到了,我直接进去吧。” 她推着电动车走进大院,雪花扑簌簌飘落,就像二十五岁那年在美国经历的暴风雪。她在正门停下,掀开挡住车筐的防雨布,手里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在她的右前方,员工通道外面的斜坡上,一男一女共撑一把伞,有说有笑。明明相距几十米,还隔着密密匝匝的雪花,闵军泰和薛丽璇的身影却奇迹般地清晰。 “那我先回去啦!”薛丽璇嘟着嘴说。 “快回去吧,脸都冻红了。”闵军泰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拜拜。”她像只活泼的小动物。 “路上小心点,别开太快,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知道啦!拜拜!” 闵军泰挥挥手,没有目送她离开,收起伞走进大楼。 第21章 薛丽璇的手在包里摸索车钥匙,她抬头的瞬间,目光跟韩韫相遇。 “你来干什么?”她放慢脚步,身后的白色披风和雪花融为一体。 “我来,送东西。”韩韫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真巧,我也是。” “……” “结婚好玩儿吗?”薛丽璇兴致盎然地盯着她,“他对你好吗?” “不用你管。” “就是因为你管不好我才要管的。” “你——” “生气了?”薛丽璇做出乖巧无辜的表情,“孕妇生气的话,孩子会畸形的,你还是控制一下吧。” 韩韫的舌头像被绑住了,一声不吭地看着薛丽璇冷笑,然后离开。 韩韫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她快速走进大楼,把东西交给前台,报了自己的名字。 “请稍等,我现在联系他。” 几分钟后,闵军泰打着电话下楼了,他扫了韩韫一眼,目光却没有停留,他把文件和雨伞夹在腋下,捂着话筒小声说:“客户找,我先上去了。晚上吃饭别等我,你早点休息。” 棒读台词似的敷衍过后,闵军泰扭头走上楼梯,速度之快像在摆脱不想看的人。 再次回到家中,韩韫的喜悦荡然无存,她的目光落在有香水味的西装上,她本以为这个味道是跟女客户应酬的时候沾上的,现在来看或许有别的可能。 疑点一旦出现,只会越来越大,她走进卧室,翻出闵军泰所有衣服,摸遍里里外外的口袋。“皇天不负有心人”用在此处略显荒唐,但她看到一张酒店单据。纸皱得不成样子,显然是跟衣服一起洗过,她盯着开票日期,2007.10.2。 记忆回到去年九月底,闵军泰带着一身酒气回家,“老婆,我下个月得去趟越南,八号之后回来。” “那旅游怎么办?”韩韫在厨房刷碗,她刚吃完夜宵,今天加班了。 “我也想陪你。”闵军泰走到厨房抱住她。 “那肯定是工作重要。”韩韫关掉水龙头,随之叹气。 “等忙过这阵儿就好了,反正,我的时间都是你的。” 我的时间都是你的,闵军泰去世后,韩韫还为这句酸话掉过眼泪。 “那你先忙,等有了宝宝,咱一家三口去旅游,好不好?” 闵军泰含情脉脉地点头,“老婆,你真好。” 照他的说法,这期间肯定不在国内,韩韫低头凝视单据,日期那栏的数字像加热膨胀一样越来越大。丈夫撒谎了。 2008年1月13日。 今天是安珉凡的五岁生日,韩韫跟闵军泰约好去韩雪竹家。临近出发,闵军泰的手机响了,他快步走到洗手间,关门接电话。 韩韫默不作声地收拾桌子,用余光瞥着洗手间。发现丈夫有出轨嫌疑后,她把事情告诉了表姐,不动声色地等待时机。 洗手间的门“咔哒”开了,闵军泰面带难色,“还加班……” “领导找你?” “是,一个闲时候都没有。” “那你去忙吧。”韩韫主动给他台阶。 闵军泰似乎没想到进展会如此顺利,“姐那边怎么办?” “我自己去就行,礼物一定帮你带到。” 闵军泰佯装犹豫,“但上个周就定好的……”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嘛。” 闵军泰心安理得接受了妻子的体谅,他披上外套,出门前还没忘了留个离别吻。 同样的动作一定也对别的女人做过,她想,然后阴着脸到窗前,确认闵军泰的车驶远。 “肯定偷人去了!那个学妹叫薛,薛什么来着?”电话里的韩雪竹气势汹汹。 “还没证据,别乱说。” “乱说?什么学妹、妹妹、表妹,这都是出轨候选人!一个已婚男人,但凡有半个女性朋友,那都不正常!我告诉你,他俩坦诚相见的次数,指不定比你俩都多!” “姐,你这说得也太露骨了。” 韩雪竹的暴躁劲儿上来了,“你等着,我现在就开车过去!老娘非把他抓个现行儿!” “珉凡怎么办?” “不用你操心!”韩雪竹啪地合上手机 那时候用的还是翻盖机 ,风风火火出门了。 正如韩雪竹所说,闵军泰是出来约会了,他把车停在公司,转而开薛丽璇的车出发。 韩雪竹盯着前面的车屁股,“这车不错啊,不会是傍了个富婆吧?” “他学妹出身挺好的,家里有钱,跟我不一样。” “行了!”韩雪竹最看不得她自卑,“出身怎么了?他既然选择你,就说明你配得上!别一天到晚苦哈哈的,好像他跟你结婚受委屈了似的!要真受委屈,那也是你受委屈!” 跟了半小时后,薛丽璇的车在餐厅门口停下,韩雪竹放慢车速,在马路对面找了个方便观测的停车位。 “这好像挺贵。”韩雪竹说。 “吃一顿,花我半个月的工资。” “你来过?” “没有,”韩韫低下头揪衣角,这个习惯至今未改,“想来,不舍得。” “瞧见了吧?”韩雪竹猛拍方向盘,“你为男人省的每一分钱,他都会花在别人身上!” “姐,咱回去吧。”韩韫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要回自己回!” 韩雪竹熄了火,拔出钥匙,“等我找着证据,弄死他个土鳖!” 第22章 12.没事吧你? 韩韫抢过车钥匙,插了回去。 “你要干啥?”韩雪竹问。 “听广播。” 韩雪竹不情愿地发动车子,韩韫手忙脚乱地按开广播,就像有人在逼她快点。 “下面给大家带来的是,”喇叭里传出电台主持人特有的腔调,韩韫松了口气,她需要一些与己无关的东西转移注意力。 “阿妹张惠妹的大热歌曲,记得!” 与主持人热烈语气截然不同的伤感前奏响起,韩韫皱了眉头。 “谁还记得,是谁先说,永远的爱我……以前的一句话,是我们,以后的——” 歌声戛然而止,韩韫把广播关了。 “怎么?共情了?”韩雪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气,她还在为表妹跟闵军泰结婚而耿耿于怀,她从一开始就没相中这妹夫,离婚没准是好事。在韩雪竹心里,劝和不劝离的准则等于狗屁。 “没有。” “嘴硬吧你就!” 接下来一段时间,车厢内只有吧唧吧唧嚼东西的声音。 “动了动了!” 黑色大奔飞速向前,韩雪竹把最后一口包子胡乱塞进嘴里,第一时间发动车,锁定薛丽璇的车紧追不舍。 五分钟后,出轨二人组下车,进了电影院,韩雪竹在对面的餐厅门口停好车,直勾勾盯着大门。 “姐,你歇会儿吧。” “不能歇。” “都进去看电影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韩雪竹眨眨眼,放松紧张的睫状肌,“瞧你这语气,真够淡定的。” “我睡会儿。” 韩韫闭上眼,但她睡不着,她在逃避,她已经受够了。 大约过了两小时,闵军泰牵着薛丽璇的手从大门出来,两人没上车,沿着马路一直往北走。 韩雪竹拍拍韩韫的肩膀,“出来了!他俩这是要去哪儿?” “不知道,别跟了。” 韩韫突然想抽烟,她从来没抽过,她在看到丈夫背影的瞬间产生了这个念头。 “都跟到这儿了!” “今天珉凡生日,咱回家吧。” “生日有的是,抓出轨,人一辈子可能就这一趟!” 仔细想想,好像也在理。韩韫低下头,揪着衣角,“有件事我没说。” “咋了?”韩雪竹漫不经心地问,似乎发生什么都不会惊讶。 “我有了。” “有——”韩雪竹一怔,猛然扭头过来,“怀孕了?” 韩韫沉默着点头。 “今天发现的?” “有段时间了。” 韩雪竹急了,呼吸明显加重,“这么重要的事儿你不提前跟我说?把我当外人儿是吧?” “还没来得及。” 没孩子离婚跟带孩子离婚是两码事,就在一瞬间,事情严重性上升了。 “说吧,你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 “我告诉你,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你俩结婚才多长时间他就来这出?要是不离,以后有你好受的!” 韩韫苦笑着,“不是都劝和不劝分么?” “反正受罪的是别人,劝分不就没戏看了?!”韩雪竹气不打一处来,把方向盘拍得啪啪直响。 路边的积雪还没化干净,韩韫凝望着脏兮兮的雪堆,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像片即将消融的雪花。 “姐,回家吧。” “说追到底就追到底!我韩雪竹说到做到!”她一个油门冲出去,拐个弯追上那对男女。 闵军泰把薛丽璇的手揣进大衣口袋,往下伸了伸,“暖和吗?” “嗯,暖!” 闵军泰觉得薛丽璇像只懒洋洋的小猫咪,时而高冷,时而粘人,这两种特质都是韩韫不具备的。 “这是——” 韩雪竹的眼直了,不远处就是一家连锁酒店,上个月新开的,价格高到让人感觉该开在曼哈顿上东区 美国富人区 的黄金地角。 闵军泰在酒店门口停下,薛丽璇抬头跟他说话。 “这俩兔崽子叨咕啥呢?”韩雪竹问。 韩韫别过脸去,仿佛只要不看就能扭转事情走向。 韩雪竹看到两个背影一前一后穿过旋转门,走进大堂,没忍住骂了句脏话。当韩韫终于忍不住转头去看,旋转门已经空了。 “得!”韩雪竹一拍大腿,“人赃并获!” 韩韫呆坐着,莫名听到一声脆响,她像根干枯的树枝被人一折两段了。 当天晚上,闵军泰十一点半到家,他摸黑在玄关换鞋时,头顶的灯亮了。 “老婆?”他一愣,发现韩韫在客厅坐着,“还没睡?” “有件事想问你。”韩韫盯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闵军泰脱掉外套,走到她对面坐下。 “怎么了?” “你今天,去哪儿了。” 韩韫用陈述的方式说出了一个问句,只因为不敢听到答案。闵军泰从口袋掏出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拿出打火机。 “对不起,”他抽走嘴里的香烟,烟嘴上有被咬过的痕迹,“我忘了你怀孕了。” 韩韫一怔,脸上的表情像被鞭子抽了。 那个劝她中断学业回国的男人,在结冰的密歇根湖畔下跪表白的男人,在公园弹吉他哄她开心的男人,许诺会永远爱她的男人,现在夹着烟轻飘飘地说: 第23章 “我忘了你怀孕了。” 她的嘴角扯了一下,用空洞的眼神望向闵军泰。 “我今天,”他终于想起来该回答问题,“出门了。” 又是一句废话,已婚男人向来有说废话的天赋。 “看到了。” 闵军泰快速眨眼,表情像在问:笨老婆学聪明了? “你,”韩韫把手上的结婚戒指转了又转,“挺喜欢她吧?” 闵军泰没有回答。 “我觉得,”她不敢跟丈夫对视,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要是这么下去,咱们两个——” 话没说完,她沉默了。离婚也好,分居也好,哪个词都不是轻而易举能说出口的。 “我其实……” 闵军泰终于说话了,韩韫松了口气,她在等他的解释,等他用无可辩驳的理由说服她,好让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日子过下去。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闵军泰也像她一样低头转起了戒指。 房间顿时安静了,连呼吸都成了干扰。 “别怪她。”闵军泰说。 短短三个字,对韩韫来说如此难懂,闵军泰用道别的眼神环顾四周,“房子我就不要了,反正是单位分的家属院,但家具,我得带走。” 韩韫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半个月之后,她从搬家的邻居那里领了一堆二手家具。 “房子,留着给你跟孩子。” 韩韫听到体内有个声音在嘲笑她:你看呀,他还记得跟你有孩子,他还是爱你的!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谁也没说话,夜晚很长,时间永远够用。 闵军泰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提示音,韩韫知道是薛丽璇给他发短信了,内容应该是“我到家了”之类的,没有原因,她就是知道。 闵军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慢腾腾地站直,迈着随意的步子走进书房,好像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夜晚。 韩韫望他的一举一动,右手一用力,抽下了婚戒。苦心经营的家庭,还没成形就消失了。 “韩韫,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韩韫从记忆中抽离,撞上薛丽璇的目光,她的长相和十六年前没差,只有脖子上多了几道颈纹。 韩韫扫了眼名片,手指按在上面,“说吧,想干什么?” “瞧你说的,”薛丽璇翻翻眼皮,“就跟我不怀好意似的。” 她从包里抽出一沓文件,随手甩在桌上,然后用贴着彩钻的夸张美甲戳着封面,“八百万的预算,服务周期一年。” “做生意?” “要不呢?” “为什么找我?” “于彬推荐的,我给他一个面子。”薛丽璇用炫耀的口气说。 韩韫笑了一声,仿佛在看小孩做戏。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跟男人扯关系。” “少来了。谁不知道你才是欲擒故纵的高手?一边喝醉了酒装得楚楚可怜,一边欲迎还拒,装高岭之花。” 韩韫瞬间想起猫咪一样的薛丽璇。 “论这点,你才是宗师吧?” “你——”薛丽璇被激怒了,“要不是看在于彬的面子上,你连这个计划书都见不着!” 又是男人,韩韫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她不想因为男人跟薛丽璇扯上任何关系,准确来说,她再也不想因为男人浪费精力了。 回到自己的身体后,闵语智像被翻面的乌龟一样倒地。由于错过了出发时间,她只得留下单独体测,好不容易跑完八百米,歇息完了,陈铸臣不见了。 “老师老师!”她拉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回教室怎么走?” 陈铸臣以为她故意搞怪,理都不理。 “我诚心发问!不是捣乱!” “现在的学生都是怎么了?”陈铸臣毫不留情地反问一句,然后迈着大步走远了。 “老——师——”闵语智伸着手,苦着脸,眼睁睁看着陈铸臣走远。 “你在干什么?” 闵语智身子一扭,反手指着自己,“你跟我说话?” 白阅尘点点头。 闵语智眯起眼睛,警惕的目光下移到他的胸牌,“高一八班,白,阅,尘?” 白阅尘做了个不解的表情,当面念对方班级姓名的行为实在尴尬。 闵语智眼亮了,“咱俩一个班?” “你在搞什么?” 闵语智对着白阅尘的胸脯拍了一巴掌,豪爽地说:“走吧!” 白阅尘捂住胸,眼神像被吓坏了,“去哪儿?” “回教室啊!” “我得去艺术楼。” “先回教室!” 没等拒绝,白阅尘就像油锅里的带鱼一样被她翻了个面儿,连推带搡进了教学楼。 与此同时,站在窗前往下看的池泫红走开了。不远处的篮球场外围,裴曦林坐在台阶上,把刚才的画面全看在眼里。 “到了,进去吧。”白阅尘在教室后门停住。 “别走!”闵语智贴在窗上往教室里看,“我坐哪儿?” “你认真的?” “说啊!” “从后数第四排右边,桌上有个白色铅笔盒。” “看到了看到了!”闵语智乐的跳脚,“谢谢啊!你真是活雷锋!” 回到位置上,崔玉静问她:“你刚才怎么摔了?疼不疼啊?” 闵语智装出一副老相识的热切语气,“不疼,没事儿!” 第24章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影响成绩。” “不就个测验吗?” “摊上陈老师,算咱倒霉。上一届有个学生测验不及格,他拉着那学生天天晨跑,早晨六点半进宿舍逮人,多狠!” 闵语智打了个寒颤,“幸亏我不住校。” 俩人正聊着,池泫红突然转身,“别说话行吗?” 简直有病,闵语智朝她翻了个白眼,起身朝外走去,这前脚刚出门,熟人来了。 “你回来了?” “葛然峻?”闵语智像亲眼见到了外星人。 “嗯?” “你怎么在这?” 葛然峻以为她问自己为什么没去操场,“物理老师找我来着。” “你不是在索尔兰么?” 葛然峻一愣,“没事吧你?” 13.难,都难 “我不赞成。” 辰星会议室中,鲍安然公然提出异议,目前讨论的话题为“是否接手和豪睿天的项目”。 “为什么?”漆昊身子往后一靠,悠然地反问。 “光今年第一季度就二十多起法律诉讼,款式抄袭的事到现在都没搞完。” “那又怎么样?”漆昊用“少说废话”的眼神盯着鲍安然,“哪家大公司不背官司?” “不一样,这是抄袭,侵犯知识产权。” “抄袭,”漆昊冷哼一声,“顶多就是被骂两句,出点儿律师费呗。” “万一闹大了,咱得付连带责任。” 甲方出乱子导致乙方不安生的例子数不胜数,辰星是小公司,抗风险能力还有待考究。 漆昊用手里的红色万宝龙钢笔戳着桌面,他每次强迫别人赞成自己意见时就会做这个动作,“你看那些大牌,你抄我,我抄你,该赚的钱一分没少!” “那是时装行业,是国外的,咱这是——” “这还分什么国内国外?”漆昊瞪大牛眼望着她,就像她说了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我赞成漆总监。”周静绮说。 至此,会议室正式分为两派:以漆昊、周静绮为代表的赞成派,以鲍安然、韩韫为主导的反对派。 “我们不需要考虑和豪睿天的官司,”周静绮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雪飞也背了不少官司,前年的广告滑铁卢被骂了整整两个月,但话题一过,股价照样涨。” 鲍安然十指交叉撑在下巴底下,盯着眼前的电脑一声不吭。 “我认为不行。” 否决大师文烨其开口了,他本不需要参加这场会,但鲍安然听说他有内部消息就给他拉上了。 漆昊把椅子往外一转,翘起二郎腿,像大老板听下属汇报工作。 “展开说说。”他朝文烨其打了个手势。 “我高中同学在和豪睿天法务部,上个月刚入职的。” “说重点!”漆昊不耐烦地用钢笔敲桌子。 “他们董事长和现任经理的观念不合,公司里派系斗争很严重。” “还有呢?”漆昊用拿着钢笔的手在空中打了个圈,以此表示质疑。 “公司内部很乱,规定变来变去,据我所知就这样。”文烨其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结束了发言,这也是漆昊讨厌他的原因之一,不知道他的底气是哪来的。 “嘁,”漆昊换了个坐姿,“我当是啥呢!” 何秀雪发表了一个看似中立的观点:“小文说这种问题,其实所有大公司都存在,不过——” “就是啊!”漆昊说话的同时剜了鲍安然一眼,比起文烨其,他还是更讨厌鲍安然,因为她是女人,而女人本不该跟他平起平坐,更何况还是年轻女人。 “新来的秘书?” 这是鲍安然入职当天从漆昊嘴里听到的第一句话,他认为女人只能当秘书,上了年纪或许能去人事部,比如乔玉迪。 “韩总,我们现在的首要目标是扩大营业规模。”周静绮望向韩韫,像在说服她不要步入歧途,“这么多年了,咱形形色色的客户都接触过,唯独缺了和豪睿天这种陶瓷制造公司。陶瓷本来就是咱中国制造的主要代表,加上和豪睿天的预算,我认为这个项目,”周静绮抬眼环顾四周,像在揣测众人的心理活动,“没有不接的道理。” “但是,”鲍安然像被说服了,她一手扶额,一手滑动鼠标,电脑屏幕上是她充会员买来的和豪睿天企业资料,“风险真的很大。” “我就不明白了,这到底算什么风险?”漆昊的左手手背在右手手掌里连拍三下,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 “如果真合作了,需求改来改去,那浪费的人力物力成本都得咱承担!而且和豪睿天的风头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下坡路,有那么竞争对手都盯着呢!万一出现恶意竞争,被打压——” “好了好了!”漆昊听够了,“万一万一,哪那么多万一?” 这已经不像开会了,任谁看都是吵架。鲍安然的脸和耳朵都红了,她避开漆昊的眼神,鼻孔哼哧哼哧出气。 见没人说话,漆昊更来劲儿了,“真怕万一,咱公司也不用开了!你好好看看,就那点儿任务,年预算八百万!这种肥肉上哪儿找?” 鲍安然认为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干脆保持沉默。时间一分一秒溜走,除了钢笔落在桌上的声音别无其它,伴随韩韫开口,全体人的视线集中过去,等她一锤定音。 “其实,我跟这家公司的现任经理是故交。” 第25章 “这不正好!”漆昊乐了。 “正因如此,”韩韫静静扫视众人,“这个项目,暂时不能接。” “暂时不能接?”漆昊的眉毛中间拧出一个结来。 “刚才,我托人打听了一些事,结果不够乐观。” “打听?”周静绮像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就算这个项目真能拿下来,最终预算也不可能是八百万。” “为什么?”漆昊的脸冷下来了,语气像在追究某人的责任。 “和豪睿天董事长已经开始削减广告预算了。”这个消息是韩韫拜托一位老客户打听来的,那位客户跟和豪睿天有过合作,但在三个月之前无故停止。 漆昊露出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 文烨其说:“反正,就像鲍经理说的,这个项目风险很大。” “既然这样,那没什么好说的。”漆昊顶着一张无话可说的脸推开椅子,走出房间,单方面结束了会议。 漆昊一走,周静绮像被点着了,“韩总,这几年大环境不好,咱们客户越来越少,奖金都半年没发过了,工资也不见涨!有项目进来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 文烨其光明正大地翻了个白眼,神经,他想,也不想想拉客户是谁的活。 鲍安然听不下去了,“韩总开这家公司的初衷就是为了能挑项目,有些钱是不能赚的!” 周静绮拍桌而起,“再这么下去,我看不用等和豪睿天出问题,咱自己都撑不下去了。” 说完,她发泄似的哼了一声,大步流星离开会议室,高跟鞋踏在瓷砖上“噔噔”直响。 韩韫想起从前被上司骂得狗血淋头的场景,没成想当了老板还得看员工脸色。 “你们回去忙吧。”韩韫低着头说,话里夹杂着叹息。 “他们两个太过分了!”鲍安然说。 “妇唱夫随啊。”何秀雪阴阳怪气。 “别这么说,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韩韫盯着桌面,“你们回工位吧,我自己在这考虑考虑。” 回到大厅,鲍安然把笔记本电脑“啪”地拍在桌上,“还有脸说呢?自己当着商务总监,拿着我们三倍的工资,客户不谈,业绩不搞,就知道跟那个漆昊出去瞎应酬!” “你轻点儿,”乔玉迪摸摸她的后背,“电脑是租的,砸坏了得赔钱。” 鲍安然一屁股坐进椅子,“她真是被漆昊带坏了,光顾着捞油水,公司都不管了!” “我倒觉得,”坐在对面的文烨其说,“他俩是一路的,没有谁带坏谁一说。” “我还以为她跟我一样呢。” “你?想多了吧,周经理那是老狐狸,你顶多那啥吧。” “哪啥?” 文烨其摇摇头,“不好说。” “真想开了那两吃里扒外的东西!养条狗都比这强,起码看着开心!” “咳咳!”文烨其发现漆昊走近,故意干咳两声。 漆昊的手搭在鲍安然椅子上,“小鲍,去聊聊呗?” “聊什么?”她毫不掩饰内心的厌恶。 “刚才,咱好像有点误会。”漆昊用下巴指指另外几个员工,他们正往公司门口走,有人手里拿着烟,看样子要去天台“开会”。 “行,”鲍安然合上电脑,这是个刺探敌情的好机会,“走吧。” “妈!有事儿问你!” 夜里,韩韫刚进玄关,闵语智从二楼冲下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不是特别重要的就别说了,我今天很累。”她胡乱换上拖鞋,左右脚都穿反了。 “葛然峻转学这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出了多少丑!” 韩韫瘫坐进沙发里,整个人深陷下去,“你不是在楼梯上贴了条,让我别跟你说话么?” “那也得分事儿啊!” “好,对不起,是我错了。能不能先让我静静?” 韩韫闭上眼,她不祈求女儿能理解她,但至少给她一个喘息的机会。可她的疲惫在闵语智看来是敷衍,令人无法接受,于是母女间趋向缓和的矛盾再次变得尖锐。 “你每次都这样!”闵语智像要把地板跺穿似的,“就你的事大,我的事就不重要!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你从来不问,就知道看成绩!成绩差了怪我,成绩好了连个表扬都没有!人家葛然峻从倒数第二升到倒数第三都有礼物!我呢?” “语智,我今天真的很累,你喜欢什么跟我说,有空了带你去买,啊?” 这根本不是礼物的问题,闵语智感觉要发狂了。 “简直是极品!” 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之后,闵语智跺着台阶上楼了。她以为跟学校有关的意外到此为止,然而第二天,新的幺蛾子又来了。 办公室里的崔悟凡指指凳子,招呼闵语智过去坐下。 “不用,我站着就行,您说。” 崔悟凡用食指推推眼镜,“我最近,听到一些传言。” “嗯?” “你跟班里某个男生,走得好像很近啊。” 闵语智一头雾水。 “虽说公立高中和私立有很多区别,但禁止早恋这条在所有学校都是通用的。况且你的成绩我也看过了,的确不太好。现在你来了咱们八班,我希望你有个新的开始,专心把成绩搞上去,你说怎么样?” 说闵语智成绩差,她认,说她早恋,绝对不认。 第26章 “老师,你搞错了吧?” 闵语智摸摸超短发,又拽拽身上的男款运动服,以此提醒崔悟凡这绝不是一个想早恋的学生该有的打扮。 “你别激动,老师没怀疑你。”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没怀疑?闵语智差点要气晕过去。 “我去把葛然峻叫来说清楚!” “不是!”崔悟凡一愣,“我说的是,白阅尘同学。” “谁?”闵语智呆了。 14.偷偷做坏事 夜里九点,辰星大厅顶灯已灭,昏暗中,文烨其桌上的台灯孤零零亮着。 韩韫关掉电脑,背上包出了办公室,走廊的静音地毯昨天刚撤掉,天花板和瓷砖之间回荡着清脆的皮鞋声。 “还没走?” 文烨其端着咖啡正要往嘴里送,“还得留一会儿。” “没什么特别的就回家吧,趁着年轻,别透支身体。” 文烨其留意到她手上的包,“您要走了?” “嗯。” 他二话不说放下咖啡,“我刚好做完了,现在就走。” 又是刚好,每次都是刚好,多次出现的巧合都是有意为之的结果,难道她意识不到吗?还是说明明知道却佯装不知? 文烨其猜不出是哪种结果,但无论哪种都比直截了当地越界好,这是现实,不是女老板和小狼狗的言情剧。 进了电梯,韩韫靠左,文烨其靠右,不太灵光的灯每隔两秒就闪一下,在密闭空间里搞的人心神不宁,他正视前方,余光却牢牢锁在韩韫身上。只要韩韫在公司,他一定会碰巧“加班”,然后像现在这样,在狭窄的轿厢度过短暂的“二人世界”,再在一楼道别。 韩韫下到b2层,有位司机在她身后按喇叭,她撩起头发转身,准备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却撞上于彬的眼神。 “你怎么在这儿?” “吓到你了?” 韩韫用抬头张望的动作缓解尴尬。 “上车吧,我送你。” 放在平时她或许不会答应,但她今天,太累了,就像有人拿了根管子把她的精气神全抽走了。 “和豪睿天的事我听说了。”于彬轻踩油门,车子沿坡道向外驶去。 韩韫系上安全带,低头抓着衣服下摆,她下午已经把和豪睿天的项目推掉了。 “这个结果,挺意外的。”于彬说,似乎此来的目的是说服韩韫改主意。 “接有风险,不接也有风险,前者的风险比后者要大。” 她倚在靠背上,仿佛随时都能睡过去。于彬的车里有种莫名的氛围,或许是座椅太舒适,或者音乐太慵懒,也可能是香气太柔和,总之,她一坐进来就像恢复原状的橡皮筋一样松懈了,这片空间简直像为她而设。 车子离开停车场,汇入马路中央的车流,于彬用试探的语气问:“没有其他原因?” 当然有,薛丽璇就是我前夫的出轨对象,韩韫在心底说,但她发过誓,绝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韩雪竹以外的第二个人。 “没了。”她说,像了却一桩心事一样。 “和豪睿天是我们的老客户了,那次听薛经理说起线上营销,我还想着能让你多一项业务。” 谢谢你的好心,你可真是个大好人,韩韫在心底念叨。 “不太合适。”她望着窗外的行人说,接着突然想起什么,开始翻包,“项链修好了,”她掏出丝绒盒子,“但是没法完全回复原状,对不起。” “该道歉的人是我,项链你就拿着吧,本来就是给你的。” “这太贵了。” 于彬看都没看,“实在不想要,扔后座吧” “扔”这个说法太随意了,韩韫伸长胳膊,小心翼翼把盒子放在座上,确保它不会因为刹车滑到地上。 “我准备去相亲了,”于彬突然转换话题,“明天开始,每天一场。” 韩韫的心咯噔一下,“那,祝你顺利。” 你可真行,于彬心想,左手在方向盘上拍了一下,然后就沉默了。 闵语智站在卧室阳台,像监视犯罪嫌疑人行踪的侦探一样盯着楼下的韩韫。 韩韫从车上下来,紧接着于彬也从驾驶室出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闵语智没听清,然后韩韫头也不回地进了家门。 闵语智转身跑出卧室,在地板上发出“咕咚咕咚”的脚步声。 “你还没睡啊?”韩韫一手撑墙站在玄关换鞋。 “怎么又坐那男的车回来?” 韩韫一副没话好说的样子,“首先,这是我第一次坐他的车回家;第二,他是客户,不是那男的。” “那白阅尘呢?” 跳跃的话题让韩韫不知所措,她眯起眼睛,打开记忆库搜寻。 “那个同学?” “对,这么高,不爱说话那个。”她抬手比划。 “他怎么了?” “有人举报你跟他早恋!” 正说着,闵语智来气了,但更可气的是抓不出造谣者。白天在办公室里,崔悟凡一看她情绪激动,立即让路过的人去教室喊白阅尘。 在等待的漫长时间里,闵语智脑中闪过无数场景,她想象那张阴暗的脸是以怎样奸猾的表情、邪恶的语气打小报告的。 “您找我?”白阅尘一脸乖巧地来了。 “是的,有件——” “有人说咱早恋。”闵语智毫不忌讳地脱口而出,整间办公室的人都像突然断电的机器,动作停了。 第27章 她以为白阅尘会生气,就算不急赤白脸也得郑重其事地自证清白,然后跟她齐心协力的揪出罪魁祸首,事情应该这样发展才合理。 然而,白阅尘并不打算遵照她的假设。 “您误会了,”白阅尘的语气平淡无奇,就像在陈述早饭吃了什么,“没有这回事。” “呃,”崔悟凡摸摸鼻尖,“既然这样——” “多嘴的人是谁啊?”闵语智涨红了脸,就算知道崔悟凡不可能说出对方的名字她也要问。 “那不重要。”白阅尘随口回答。 闵语智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眼里似乎能射出箭来,大哥,你被冤枉了! “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崔悟凡露出假笑,单方面为这个话题画上句号。 要不是撑着沙发背,韩韫真有可能倒下去,她希望下班回家后能有人接过她的繁重负累,而不是用不着边际的问题折磨她。 “搞错了吧?” “我告诉你,他可是未成年。” 韩韫仰头翻了个白眼,“别人说什么你就信?” “重点不是我信,是班主任信!” “那个崔悟凡是老糊涂了。” “你俩同龄。” 韩韫摆摆手,像要把闵语智的话扇走,“以后再说。” 闵语智垮着脸,去厨房拿喝的,打开冰箱发现空空如也。 “酸奶怎么没了?”她摔上冰箱门,“你不是说买吗?” “哦,忘了。” “真是!” 闵语智咔咔挠头,自从转到二中,日子越来越不顺,她感觉全世界都在跟她做对,而她也看不惯所有人。 白阅尘刚下班车,一个比他矮了半截的中年人跑过来,路灯下,男人的身影格外笨拙。 “阅尘啊!” “我说了,你不用来。” 吴纹富换上谄媚的笑,“你妈妈不太舒服,所以让我来接你。” “我一个人能走回家。” “天这么黑,你一个孩子,多不安全啊!” 又皱又小的吴纹富对高他一头的白阅尘说这种话,实在幽默。 白阅尘故意加快脚步,吴纹富在后面一路小跑,显得好狼狈。再过半个月,这个满脸假笑的男人就会成为自己的继父,想到这里,他阵阵反胃。 戚云珊离后,从没间断恋爱,但每次都以失望收尾。托她的福,白阅尘见过无数男人,他们先是讨好献媚,然后冷淡,接着干脆利落地消失,再也没出现。 男人想要的是和漂亮女人交往的新鲜感,而不是收心给孩子当爹,没人想负责,更没人想挑起家庭重担。 在白阅尘眼里,吴纹富跟那些消失的男人都是一路货色。 进了家门,油烟机轰隆隆响,客厅放着几个大号的瓦楞纸箱,而戚云珊在做夜宵。 “阅尘,回来啦。”她扭头看了一眼,“你爸呢?” “不知道,十年没见了。”白阅尘故意挑她不爱听的说。 “你——” “老婆!我回来啦!”吴纹富气喘吁吁进了家门,张开双臂给戚云珊一个拥抱。 白阅尘捂住嘴,像要呕出来似的,快速逃回卧室。门一关,他听到门外的恋人低语,不知为何,他开始幻想分手后的戚云珊躁郁症发作,把厨房的锅碗瓢盆砸个稀巴烂。 为什么要依赖男人,他想不明白,只有母子二人的生活不好吗?他从未要求过“爸爸”的存在,他甚至从未提过要求,他没有目标,没有青春期迅速膨胀的欲望,只想好好活着,对,摆脱掉每一场声嘶力竭的争吵之后安稳活着。 他脱掉校服,拉拉链的声音让他放松,就像看不见的重担从身上卸下来了。他知道自己有自闭倾向,十岁那年从医生嘴里听到的,但怎么才算自闭,有哪些症状才能被诊断为“有某某倾向”,他全然不知。 他把校服随手扔到衣架顶端,后仰着躺倒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很正常,正常到认为他不正常的人才是异常。他喜欢学校,这是一个看成绩说话的地方,只要乖乖听话,不当出头鸟,考个好成绩,被夸奖的时候保持谦虚就可以了,这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白阅尘翻了个身,枕着左手侧躺,他从未想过会再次见到闵语智,而且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第一次见面他就认出她了,可闵语智那种成熟到不可思议的眼神让他迟疑,直到在放学后看到她书包上的阿拉蕾。 那个小挂件是他送的,到今天为止刚好六年。 他认为闵语智身体里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没有理由,他就是知道,好像蝮蛇生来就有红外线感受器一样。 “您误会了,没有这回事。” 他想到白天在班主任办公室说的这句话,没人发现他当时在笑,被误会早恋他认为痛快,就像偷偷做坏事又成功逃过追捕一样,尽管他实际上什么都没做。 15.消失的救命恩人 “等会儿有她好看的!” “女人开公司就是不行!” “看她还有啥能耐!” 公司大厅人头攒动,以漆昊和周静绮为首的近二十位员工像爬虫挤在一起,嚣张地盯着门口。 韩韫不动声色地走进大厅,“这是在干什么?” 漆昊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像只吃太饱的鸟。 “韩总,我们想找您聊聊。” “来我办公室。” 第28章 “全部?”漆昊指向身后的人群。 “派个代表过来。” 漆昊转身嘀咕几句,接着故作姿态地理理衬衫,甩开大步朝办公室走去。 今天升温,中午最高温会超过20摄氏度,走进办公室,韩韫莫名想起上班路上听到的广播。 “韩总,大家没恶意。”办公室门一关,漆昊换上奉承的脸,“我也劝他们别这么过激,就是不听!” 场面话还是真心话,韩韫分得出来。 “所以,想谈什么?” “是这样,大家听说您把和豪睿天的项目推了,您看,既然您跟薛经理是老相识,能不能再谈谈?把项目争取过来?您放心!这项目交给我,您一点心都不用操!” “和豪睿天的项目,辰星不会接。有来找我说话的时间,你不如跟周总监去谈几个客户。” 听到周静绮的名字,漆昊像被打开了开关。 “不瞒您说,今天就是周总监挑起来的。” “是吗?”越来越有意思了,韩韫心想。 “您想想,奖金多久没发了?哪有广告公司不发项目奖金的?是,生意不好做,但总得讲契约精神吧?入职合同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进行中的项目按月发放奖金,您说不给就不给,那不是违约吗?”漆昊挑起嘴角,他自认为成功拿捏了韩韫,再过几分钟,老板就会缴械投降。 “说到违约,那我得跟你好好聊聊。” 韩韫推开椅子,走到他面前,“surfic的费经理昨天给我打电话了,说某人向他提议,停止跟我们公司续约,把项目转交到某人手上,作为交换,某人可以给他节省百分之三十的项目经费。你知道这个某人是谁吧?” 两片薄嘴唇在漆昊脸上不安分地蠕动,“那是酒桌上的玩笑话!” “是吗?那雪飞呢?这么多年一直零投诉,自从交给你,赵经理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催进度,你这个项目总监每天都在干什么?!” 韩韫的食指戳到漆昊胸前,眼底的怒火熊熊燃烧。 “既然这样……”漆昊后退一步,脸色像在给自己找补,“既然您对我有这么多不满,那我也没必要留下去了。” 韩韫早就料到他会来这出。 “不过,”漆昊脸上闪过一丝狡黠,“走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韩韫想起大厅里那群虚弱又狂放的脸,胳膊瞬间垂了下去。 “请允许我和周总监带领全体项目组离职!” “全体”二字就像丧钟,在韩韫头顶盘旋,盘旋。 “你们——” 韩韫被说不出口的话噎住,脸白得像裹尸布,呼吸又急又重,好像她才是那个打工的,因为冒犯老板被炒了,眼下还房贷车贷的钱都没了,孩子学费也交不起了,爸妈医药费也没着落了。 这些都不是现实,她却切身感受到了走投无路的绝望。 漆昊暗自窃喜,韩韫脸上那种因为挫败而动摇的表情太精彩了。 怎么办,韩韫握紧双拳,她时常教导闵语智不要在人前做握拳的动作,容易被误会有暴力倾向。 “好,”她抬高音量,语气干脆利落,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而说,“去人事部递交辞呈吧!” 漆昊愕然了,不该是这样的。 韩韫终于拿回主导权,同时也意味着底牌被抽走了。她坐回原位,打开电脑,主机运行的“嗡嗡”声充满了整个房间。 漆昊直愣愣地杵在原地,韩韫用余光扫了他一眼。 “还不走?” 漆昊的喉结上下滚动,木然的表情一转充满怨恨,“我们会尽快离开的。” 门再次打开,韩韫用余光盯紧漆昊,后者迈着不合时宜的稳健步伐走出了办公室。 类似的场景好像发生过,韩韫托着额头,心思回到几年前。 2018年10月26日。 那时辰星还没搬到市中心,依然在市区边缘的低矮写字楼里。 韩韫到公司是早晨九点,大厅空无一人,桌椅板凳翻倒在地,电脑以及其他办公设备消失无踪,财务室的门开着,保险箱开着,本打算存入银行的九十万现金没了踪影。 她冲到角落查监控,却显示系统崩溃,室内监控早在48小时前就停止了。 她报警了,接着联系写字楼的安保部门,几分钟后,她接到安保电话,说是没有可疑人员,这幢楼有监控死角,如果进安全通道下楼,再从后门离开,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不会留下任何记录,这几个字就像死刑判决书。警察还没来,她跪在地上逐个打员工电话,只有何秀雪接了。鲍安然正在芝加哥出差,那边现在是晚上。 警察到场是九点半,经过初步调查是内部盗窃。九十万现金、十五台二手苹果电脑、包含打印机在内的其他设备,辰星的直接损失在百万人民币以上。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对广告公司来说,客户流失才是致命打击。 因为员工莫名消失、办公环境受到破坏,所有项目被迫中断,就算韩韫亲自上场、找外包公司应急,依然无法按时完成。少部分客户能体谅难处,愿意延长服务周期,暂缓进度,但有三分之二的客户停止合作,甚至有人要求她赔偿违约金。 2018年11月3日。 鲍安然下了飞机,火急火燎赶回公司,一进门,她瞠目结舌,大厅还维持劫后余生的原状,韩韫坐在一片混乱中敲打键盘,无动于衷地写结案报告。 第29章 韩韫的雄心壮志彻底破灭了,她曾发誓创造一个女性友好的工作环境、在广告业闯出一片天地,现实接连不断给她泼冷水。 中午十二点,韩韫接到电话,前任商务总监逄格辉在广西被发现。 经过为期两天的搜查,警方判定逄格辉为此次内部盗窃案的主要嫌疑人。他因赌博、炒股欠下巨额债务,收到高利贷发出的人身威胁后走投无路,跟其他员工一起计划了这场盗窃。 钱本身无罪,是人心的贪婪给钱添上了复杂的色彩。 作案前几天,逄格辉买通十余位员工,答应他们拿到钱后“按劳分配”,然而一得手就卷款潜逃,留下一堆不好变卖的办公设备。因为做了亏心事,员工没法报案,逄格辉就这么逃了。 韩韫双眼充血,她听着电话那头女警的声音,拖着沉重的呼吸问:“抓到了?” “很抱歉,嫌疑人已经确认死亡了。” 在警方找到逄格辉之前,他先见到了债主,因为欠债不还,他最终死在了租住的豪华公寓内,等警方到场时只剩一滩血迹,案件的剩余部分还在调查当中,但已经跟韩韫无关了。 2018年11月15日。 办公室维修初步完成,韩韫跟工人道了谢,送他们进入电梯。 “韩总,有件事跟您说。”何秀雪跟在她身后,像个犯错的孩子。 韩韫两手叉腰,回以疲惫的眼神,“怎么了?” “您要是信得过我,财务就交给我吧。” “我没有多余的钱付你第二份——” “不用工资,您之前不是给了股份吗?有股份就够了。” 韩韫强装淡定笑了一下,“好。” 何秀雪跟鲍安然是她最后的堡垒,韩韫望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想,最后。 2018年11月20日。 下午三点,气象中心发布大风和暴雨红色预警,还不到傍晚天就黑了,市区大雨滂沱,老旧小区的地下室全被淹没,楼道被水堵住,居民无法进出,整座城市人心惶惶。 到了下班时间,鲍安然问何秀雪:“韩总什么时候回来?” 何秀雪一愣,“她没回来?” “没有啊。” 何秀雪跑去办公室确认,然后给韩韫打了电话,结果关机。 “关机了!” “我问问客户!”鲍安然拨通客户的电话,挂断后双眼空洞。“她说韩总不到三点就回来了。” “不到三点?”何秀雪的表情升级为惊恐,“我出去找她!” 鲍安然拦住她,“别!路都被淹了,你出门也走不远!” 窗外惊雷滚滚,两人就像末日电影中最后的幸存者,她们等到晚上八点,韩韫的手机依然关着。她们都有不祥的预感,可谁也没开口,好像一旦说了,不好的结局就会应验。 何秀雪提议在公司过夜,鲍安然同意了,两人横在沙发上和衣而睡。 深夜十点,她们被手机铃声吵醒,何秀雪摸起手机,左手用力摇晃鲍安然的肩膀。 “韩总来电话了!” “您好,”电话那边传来陌生女人的声音,“请问是何秀雪女士吗?” “是我,这不是韩总的手机吗?” 对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们正在救护车上,伤者在江边被发现,现在情况很严重,请您尽快到场。” “怎么了?”何秀雪的瞳孔收缩成两个点,冻在眼眶里。 “伤者试图自杀。” 韩韫见了三家客户,吃了三次闭门羹,在肆虐的雨幕中,她开车到了江边,然后淋着雨走上跨江大桥,一跃而下,整个过程顺畅到可笑,竟没出现任何阻挡她自杀的因素。 然而,命运无巧不成书,江边出现一位旁观者,适时地目睹全过程,他把雨伞一扔,衣服都不脱就跳进江里,像捞鱼一样把她从水底托上来,接着拨了120,在救护车到来的第一时间消失了。 事后,韩韫问起当时的急救护士。 “消失了?不是走了?” 她像在回顾一场惊悚的追捕,“对,消失了。” 16.解不开的结 “真不走?” “不走。” “好心提醒你,赶紧找下家。” “不劳你费心。” “小鲍啊,”漆昊用食指敲两下桌子,“这破地方已经不行了!” 鲍安然别过脸去翻了个白眼。 开完会那天,漆昊找她去天台,问她要不要加入抗争,捍卫打工人应有的权利,她当面拒绝,就像拒绝一场晚餐邀请。她本想今天找时间通知韩韫,但意外先来了。 漆昊拎着公文包,俨然一副大老板的派头,他的部下们像群走狗,留着哈喇子追寻主人的脚步。 “你们都走?” 鲍安然堵住众人的路。 “当然,都说好了。”说话的男同事抱着纸箱,旁边的人也抱着纸箱,好像他们的人生目标就是把纸箱从一个地方搬到下一个地方。 “不发奖金当天就走。”另一个男同事说,他声音尖细。 鲍安然发飙了,“合同上写得很清楚,正式员工提出离职得等三十天!” 周静绮不动声色,“小鲍,合同写的东西多了去了。” “我都跟韩总说清楚了,”漆昊低头转转手表,“只要老板点头,员工随时可以走。怎么样,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吧?” 鲍安然寸步不让,“不行!还没交接!” 第30章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制止这二十个人,她曾经连跟人对视都打怵。 漆昊用下巴指指桌上的黑色硬盘,“都在里面。” 声音尖细的男同事又张口了,“你可别把硬盘藏起来,给我们泼脏水说没交接啊!” 人群中响起窃笑,鲍安然的脸变得滚烫。 周静绮不留情面地拨开她,就像拨开挡路的树枝,然后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接着又一个人拨开她,又一个人…… 两扇电梯门同时打开,员工分成两拨走进去,门一关,下行灯一闪,整层楼霎时无声。 鲍安然收回视线,一转身对上韩韫的眼神,她站在走廊,手里拿着刚从打印机出来的表格,还是热的。 “都走了?” “没拦住。”鲍安然像在自责。 “交接呢?” 鲍安然拿起硬盘,觉得好沉,“这里。” “就这个?” “嗯,要不我去把他们叫回来?” “不用了。” 韩韫感觉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回了,她转身往回走,跳动的心脏成了干巴巴的树皮。 “大家安静,”崔悟凡走上讲台,“我再强调一遍,这是公开课,各位给我个面子,积极表现!” “好!” 室内呼声阵阵,像观众区的热情亲友团。 崔悟凡推推眼镜,“听课老师和摄像马上就来,都坐教室后面,想走神儿的同学暂且忍忍。还有,分组讨论就按彩排好的来。” 崔玉静用胳膊肘碰了下闵语智,“咱组是你发言,别忘了啊!” “放心!”闵语智自信满满。 “你要是忘词儿就朝眨眨眼,我提醒你。” “行!” 池泫红像在冷笑,后背微微一抖,闵语智猜她还在为这事儿膈应。昨天下午,崔悟凡叫闵语智去办公室,让她好好准备,在公开课发言。 闵语智懵了,“前边是班长,左边是学习委员,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吧?” “虽然你的偏科问题非常严重,但英语跟历史特别好。” “我怕出错。” “不用怕,趁这个机会,正好让其他同学认识认识你。”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闵语智恭敬不如从命。上节历史课,崔悟凡拿着本子来宣布这组的“发言人”,池泫红脸都绿了。 上课铃响了,闵语智强迫自己不去想池泫红。 “上课!” “起立!”池泫红唰地站起来。 “老师好!” “同学们——咳咳,同学们好。” 崔悟凡被自己的唾沫呛了,咳嗽也不是,憋着也不是,还没开始讲课,脸就红成西红柿了。 出师不利啊,闵语智感叹。 公开课正式开始,趁崔悟凡往黑板上写字的工夫,闵语智悄悄转头,用余光瞥着后排老师,她们各个表情严肃,像法院陪审团似的。 自由讨论时间到,崔悟凡放下课本,两条胳膊打得直直的撑着讲台,“现在开始讨论,五分钟后每组起来一个人做总结发言!” 摄像师的三脚架就在闵语智身后一米,池泫红捧着课本转过来,热情的语调、亲密的眼神,跟往日判若两人。 逢场作戏的本事真绝啊,闵语智心想,不当演员可惜了。 崔悟凡在教室踱步,时不时跟听课老师聊几句,五分钟后,他扫了眼墙上的挂钟,拍拍手示意安静。 “时间到,从第一组开始,按顺序做总结发言。” 闵语智在五组,她睡觉前把“发言稿”背得滚瓜烂熟,现在丝毫不慌。四组发言结束,崔悟凡抛给她一个眼神。 “来,五组。” 闵语智的屁股刚离开凳子,前面顿时竖起一道墙——池泫红站起来了。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组的观点是……” 池泫红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听课老师纷纷投上赞许的目光,好像这发言机会本就是她的,重要的是,她嘴里的内容跟闵语智写得分毫不差。 崔悟凡明显愣了,只能用推眼镜的动作缓解尴尬。 闵语智咬紧后槽牙,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倒流,摄像机就在旁边,她不可能当面跟池泫红分个青红皂白。而此时,白阅尘跟葛然峻也朝这边看。 终于挨到下课,她像逮耗子似的抓住池泫红,生怕给跑了。白阅尘想过来问原因,结果被隔壁班物理课代表叫走了。 “你留下。”闵语智声音硬的像块钢板。 池泫脸红了,“听课老师还没走呢!” 闵语智的嘴绷成直线,右手紧抓住她的肩膀,终于,最后一位听课老师慢吞吞离开教室。 “你什么意思?” “什么啊?”池泫红的表情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发言的人应该是我。” “谁让你起来那么慢的。” 旁边的崔玉静缓缓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像是做补充说明似的,池泫红继续说:“时间宝贵,不能拖拉。” 简直是变着花样放屁! 闵语智的眉毛快拧出花来了,崔玉静生怕她一时情急动手。 “行!你是班长你有理。”闵语智把手松开了,“那内容呢?为什么跟我一样?” “都是课本上的问题,答案当然一样。” “那不叫答案,那是我自己写的回答!” 池泫红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第31章 “你什么态度?”闵语智拔高音量,她已经被惹毛了。 “别小题大做。”池泫红说完就转过身去,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做题。 葛然峻赶紧驱散围观群众,转头安慰闵语智,“淡定,淡定。” “该淡定的是她,不是我!” 葛然峻像哄小孩似的,“要不这样,咱去超市,你想吃啥就买啥,我掏钱!好不好?” 闵语智没理他,把笔往桌子上重重一拍,“让我静静。” “哎,你——” 葛然伸出去的胳膊留在半空,崔玉静拉住他,“让她静静吧,反正是自由活动课,别打扰她。” “不行!” 话音刚落,白阅尘走过来,左手自然而然落在他肩上,“物理老师找你,去办公室。” “现在?” “对。” “我忙啊!”葛然峻抓耳挠腮。 白阅尘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去吧,保重。” 春风、暖阳,四月的下午,天气堪称完美。闵语智蹲在路边,随手捡起一颗石子往上抛,等它落地再捡起来,再往上抛,再捡起来,再往上—— 一双手在她头顶迅速攥紧,石头落地的声音没再出现。 “石头而已,这么好玩吗?” 闵语智懒洋洋抬头,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你来干嘛?” 白阅尘用手抹抹石阶上的土,在她旁边坐下。 “散步,”他张开手,语气散漫,“还你。” 闵语智扫了眼他掌心的石头,“送你了。” “谢谢你,”白阅尘的语气意外认真。 “谢?” “我已经很久没收过礼物了。” “你人还怪幽默的。” “这算幽默?” “差不多。”闵语智的下巴抵在膝盖上,手指在地上画圈。 “真羡慕你,随时随地都能翻脸。” “少来了,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学习差的人。” “我们?” “就是学习好的。” “你想多了。” “那可不一定。” “大部分人除了学习没别的路好走,但你不一样。” 闵语智没听懂,“什么意思?” “你——”白阅尘的舌头抵在上颚,突然间说不出话了。 闵语智恍然,“你不会是来劝我道歉的吧?” “道歉?”白阅尘愕然。 “我听说你跟池泫红关系挺好的。” 白阅尘深深吸气,“该道歉的人不是你,但她也有苦衷。” “苦衷?”闵语智气笑了,拍拍屁股站直,“就她有苦衷?” “我是说——” “不用说了。” 闵语智两手插进裤兜,头也不回地往超市走去。 坏心情的腐蚀力远超好心情的感染力,因为公开课的事,她直到放学都没精打采,她推着自行车进了小区,万家灯火间,夹着一栋没亮灯的小楼。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进门,四舍五入提前过上了独居生活,她偶尔觉得自己跟韩韫就像恰好住在一起的租客与房东。 刚进玄关,手机响了。 “我刚到家,”她踩着鞋跟脱鞋,“你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有事,不回去了。”韩韫的声音像结块的棉花,“你把门关好,早点睡觉,别玩手机。” “我今天——” 闵语智话没说完,听筒里只剩单调的提示音。 韩韫挂断电话,生怕让女儿听出自己在哭。她孤身站在漆黑的大厅里,薛丽璇跟闵军泰的脸一而再再而三地闪现,台灯的光昏黄又多余,落地窗里映出她的影子。 时间不会冲淡一切,该留下的总会刻骨铭心,记忆的深渊裂开一条罅隙,而她无路可走。 17.不会成为朋友的 一辆黑色幻影 劳斯莱斯车型之一 在写字楼正门停下。 “于总,到了。”司机说。 “你不用下车。” 于彬不喜欢别人给他开车门,除了特定场合,门他都是自己开。他的脚刚要往外迈,不远处的迈巴赫下来一个女人,她身材瘦削,穿着亮蓝色的西装,脚蹬红底细高跟,威风凛凛。 门关了,司机发现于彬还在原位。 “您不下车?” “先不了。”于彬轻叹一口气,祈祷祝可瑛没发现自己,相亲乌龙以来,两人都在刻意回避对方。 “接下来去哪?”司机问。 于彬稍加思索,“先回公司吧。” 祝可瑛走进写字楼,一男一女迎面而来,她意识到年轻男人在看自己,依然目不斜视地进了电梯。 走出大门,文烨其问鲍安然:“刚才那人你看见了?” “哪个?”鲍安然回头四顾。 “都进电梯了,云帆的总经理。” “那个广告集团?” “对啊。” “你怎么知道是她?” “看过采访,再说那个气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我咋就没看着呢?她跟谁一块儿?” “自己。” “没有秘书保镖啥的?” “没有,”文烨其像在仔细琢磨,“她来干什么?” 鲍安然往上指指,“楼上那么多公司,谁知道她去哪家。” “我觉得她是来找韩总的。”文烨其心底生出不祥的预感。 第32章 “不能吧?” 何秀雪刚做完报表,门铃响了,她走出去开门,隔着玻璃就认出了祝可瑛。 “祝总?”她的表情像在确认祝可瑛此来的原因。 “你不是我的员工,请不要这么叫我。”祝可瑛扫了她一眼,漠然地走进大厅,“你们老板在哪?” “您有预约吗?” “我来见韩韫还要预约?” 在何秀雪看来,她的态度简直是在说:还不速速恭迎圣驾! “我带您过去。”何秀雪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用,跟我说一下位置就行。” 真豪横啊,何秀雪心想,顺带朝走廊里面指了指。 祝可瑛迈着干脆的步子进了走廊,听到声音的乔玉迪从小隔间出来,“有客户来了?” “云帆的总经理。” 乔玉迪愕然了,“祝可瑛?” 何秀雪苦着脸点头。 “她来干什么?” “不知道,反正来者不善。” 何秀雪的手机响了,是于彬发来的消息,问祝可瑛是不是来找韩韫,她回了个是,然后把手机揣回兜儿里。 “韩总,久闻大名。”祝可瑛推门而入。 韩韫一惊,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似的不动了。 作为广告界从业人员,无人不知龙头老大云帆集团,韩韫回想起三年前,面对近千人的注视,台上的祝可瑛侃侃而谈,意气风发。那时的祝可瑛才三十五岁,言谈举止、一言一行,无不透漏着运筹帷幄的王者气息。韩韫站在台下,仰望祝可瑛的光芒,她终于相信有人生来就是领导者。 韩韫赶紧站直,恭敬地伸出右手,空洞的双眼带上了憧憬的神采。 “祝总,您好。” 祝可瑛盯着她的右手,慵懒的眼神滑到韩韫脸上。 “等合同签了再握,也不迟。” 韩韫悻悻地收回胳膊,近期接连被拒,她已经麻木了。 “请问祝总有何贵干?” “开个价吧。”她把包往韩韫桌上轻轻一放,仿佛在宣示主导权。 “您这是?” “我们打算收购辰星。” 韩韫犹如被雷劈过,“买我们公司?” “是。”祝可瑛的态度毫不客气。 “我从来没说过要卖公司。” 祝可瑛打量着办公室的陈设,像在心底估价,“凭你现在的条件,除了卖公司,还有其他选择?” 你怎么知道我的情况,韩韫想这么问,但憋回去了。作为买方,祝可瑛上来不问意见,开口就是问价,一定是有备而来。 “您请回吧,公司不卖。” 无论她是从哪里得知辰星窘况的,这家公司,韩韫绝不卖。 “理解,”祝可瑛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创业的人一开始都是这种态度,不管男女老少,说辞都是同一套。” 韩韫站在原地等她继续说。 “但是,我们是人,不能跟钱过不去。与其守着一堆烂摊子,还不如尽快收手,另作考虑。” 眼前的祝可瑛跟三年前台上的人一样,气度非凡、有内而外散发强者的姿态,好像随时都能温酒斩华雄,她的感染力挑起了韩韫的强烈自卑。 “这不是钱的问题,辰星,我绝对不卖。”韩韫态度坚决,这件事没得商量。 祝可瑛突然笑了,就像听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笑话。 “不是钱的问题?世界上有什么不是钱的问题?” 这个女人太倔了,也太幼稚了,祝可瑛盯着韩韫想,员工都跑没了,项目也丢得差不多了,竟然敢用这种语气叫板。 韩韫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请回吧,公司我不卖。” 祝可瑛的笑意消失了。 “做生意,说到底就是一个字,钱。” 韩韫真想堵上耳朵,可她必须得听,更可怕的是,她想听,她迫不及待地想听祝可瑛发表评论,发了疯似的想找个人骂醒她。 “要是赚不到钱,”祝可瑛的嘴角微微上挑,像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断了现金流,那就等于得了绝症的人躺在病床上等死。所有拒绝我的人,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都答应了我的条件。” 韩韫知道那些人是谁。自从祝可瑛接手云帆,就以近乎疯狂的频率收购小公司,她极其擅长杀价,从目标公司的各种漏洞着手,以绝对低价买入,并在第一时间更换管理层。 “你是个聪明人,”祝可瑛继续说,“大大小小的奖也拿了不少,现在的营商环境不用我说,你心里清楚得很,趁现在还没一败涂地,尽快脱手吧。” 祝可瑛打开包,动作随意的像在酒店喝下午茶,她抽出合同丢在桌上,回形针里还夹着名片。 “十天,考虑好就联系我。”她扣上包,用完结对话的语气说,“我会给你满意的价格。” 韩韫真想抓起合同甩在地上,用鞋跟狠狠踩上去,她看着祝可瑛的身影逐渐远离,突然大喊一声: “不用十天!”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公司,我绝对不卖。” 祝可瑛的脚步缓慢停住,然后原地转身。 “就算倒闭也不卖?” “我——”韩韫像在极力喘息,“绝不会走到那一步。” “那好,”祝可瑛提提嘴角,“期待你的表现。” 不知过了多久,何秀雪走进办公室,她发现韩韫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第33章 “韩总?” 韩韫回过神,松了口气,“她走了?” “走好一阵了,”何秀雪放下茶杯,“乔姐从老家带的白茶,您尝尝。” “放着吧,我等会儿喝。” “那个祝可瑛,真过分!”何秀雪义愤填膺。 韩韫一愣,“你刚才都听到了?” 何秀雪指指坏掉的门,“你这门关不严,我跟乔姐从头听到尾。” 这可不是件好事。 “鲍安然跟文烨其不在吧?” “还没回来。”何秀雪叹了口气,“别太生气了,大集团的高层都那样,再说了,她们那种人过日子都纸醉金迷的,哪懂咱老百姓的苦!” 看着何秀雪的黑眼圈,韩韫心底泛起阵阵苦涩,未来一片混沌,生命会在何时将她置于何地,无从得知。她劝自己不要在意祝可瑛,可却是不去想,那表情和声音就却清晰,尖锐的就像一根针。 韩韫进家门已是凌晨,她没开灯,靠着台阶的感应灯上到二楼。走廊寂静无声,甚至能听到室外的风吹。她试探着打开闵语智卧室的门,确认女儿熟睡后又关门离开。 门一关,闵语智的身子从床上弹起来,她根本没睡着,也睡不着,她刚过完一个极度无聊的周末,不快指数飙升。 昨天上午,她给私立老同学打电话出去玩,但对方忙着准备校庆,没时间;她又给安珉凡打电话,结果他打篮球摔伤了,正在医院打石膏,闵语智要去探病,他怎么都不让去;末了,她想起葛然峻,但他太爷爷过生日,一大家子都赶去b市了。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打到墙上,她两手交叠枕在脑袋下面,双眼望向墙面,破碎的海报已经贴回原位,jone jett自由的笑容被月光照耀着,给了她无限安慰。 要是没有音乐,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闭上眼遐想,第一站是八十年代,她听见鼓槌在底鼓上连续撞击,发出沉闷结实的声音,贝斯的声音开始渐入,三和弦循环往复,她听到主唱爆裂般的嗓音,接着,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在斑斓幻象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课间,崔悟凡把闵语智叫到办公室,问她上周公开课是怎么回事,她不想小题大做,随口说:“我们课前商量了。” 崔悟凡显然不信,“那怎么下课之后闹出那么大动静?” 闵语智抬头看天花板,她无话可说就会做这个动作。 崔悟凡叹了口气,“是我不好,我应该多方面考虑的,其实,班长家里——” “老师,卷子放哪儿?” 白阅尘的出现中断了二人谈话,他抱回来一摞白花花的卷子,面无表情地站着。 “先放金老师空桌上,你吃了晚饭来拿,第一节晚自习考试,题不难,下课之后直接收卷,收好卷子再送过来。” “好。”白阅尘放下东西,默默看向闵语智。 “那个,”崔悟凡把视线收到闵语智脸上,“咱说到哪儿了?” “班长家里。” “哦,对。班长家里有特殊情况,我不方便跟你详细说。总之呢,大家都是好孩子,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朋友的。” 就像特地为了反驳他似的,这句话说完不到一小时,池泫红就把闵语智从楼上撞下去了。 18.受伤 台阶上的闵语智失去重心后仰,来自胸腔深处的呼吸声无限放大。 掉下去会死,这是她清醒状态下最后一个念头。 “闵——” 楼下的裴曦林喊着她的名字往上跑,但理智告诉他,赶不上了。 池泫红已经僵了,脸色像干尸,这副模样会留在闵语智的记忆中,作为人世间的最后留念。 妈,爸,闵语智闭上双眼,看到一近一远两张脸,其中一张脸在逐渐模糊。 她曾无数次假象死后的世界,天堂里开了多少花,地狱究竟有没有十八层,黄泉上的摆渡人是否能穿行阴阳两界,孟婆是不是也喝过自己煮的汤,鬼魂能否干涉人间因果,不过,这些问题与当下的她没有瓜葛。 因为她活下来了,而且毫发无伤。 闵语智抓住扶手,指甲快要嵌进去,她的瞳孔放大到极致,仿佛身处没有光的环境里。 她迅速调整脚步,贴着扶手站稳,生怕会二次受伤。然后,她的眼神落在池泫红脸上。 池泫红第一次在人类脸上看到野兽的表情,她站在楼梯中间,比闵语智高出两个台阶,像只吓坏的老鼠瑟瑟发抖。 一分钟前,池泫红在下楼,闵语智在上楼,靠近的瞬间,前者的肩膀撞向后者,毫无防备的闵语智跟死神擦肩而过。 有意还是无意都不重要了,因为闵语智发誓,绝不会原谅她。 池泫红心虚地咽了口唾沫,转眼就要逃。 “站住!” 闵语智用誓不罢休的语气说,她没有去拽池泫红,这是在楼梯上,她不希望刚才的悲剧再次上演。 什么学生守则第几条不能在楼梯上大喊大叫,她已经顾不得了,罚就罚,总比没命好。 不远处的葛然峻刚打完水,把水壶往窗台一放就冲过来。 “又怎么了?” 闵语智抬头看一眼天花板,顶上没有摄像头。 “咱班差点就出杀人犯了。” “杀人犯?”葛然峻好像有点打怵,又或许是这个词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 “你问班长,”闵语智一步一个台阶走下楼,“你问问她,知不知道刚才干了什么!” 第34章 池泫红咬着嘴唇摇头,从眼睛到鼻子,整张脸都红了,泪汪汪的,像泡在水里的西红柿。 “我没有。” “什么没有,到底怎么了?”他扭头看闵语智,“你受伤了?哪儿不舒服?” “我很好,”闵语智竟笑出来了,“太好了,这辈子没这么好过!” 葛然峻明白,当闵语智用这种缓慢、调侃的语调说话,就代表她已经气疯了。 楼下拐角飞快闪过一个身影,是裴曦林。 “喂,刚才怎么了?”葛然峻追上去,把裴曦林堵在墙角。 “我没看见。” 这个谎未免太明显了。 “少来。” “你去问她们。” 葛然峻胡闹的表情不见了,“我就问你。” “别没事儿找事儿。”裴曦林不耐烦地砸舌,一把推开他,一米九的大块头对一米七的小弱鸡,易如反掌。 “逼我是吧?”葛然峻说。 “我怎么就逼你了?” “我问你,班长刚才干什么了!” “我说了,我没看见!” “真没看见?” “没有。”裴曦林走进他,好像随时会发起进攻。 “好,我现在就去告诉全年级,你爸裴,裴,”葛然峻皱眉思索,“裴则强,对,你爸裴则强是个看大门儿的!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装富二代的沙雕!我还要给你爸妈打电话,给你邻居打电话,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学校吹牛!” 裴曦林脸上汗涔涔的,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还有,车是不是我家的,关你屁事儿?” 葛然峻上学都是司机接送,几天前,保姆车坏了,司机只能开库里南 劳斯莱斯库里南,国内售价约700万-800万人民币左右。 送他,为避免露富,车停在学校一公里外的地方。好巧不巧,葛然峻一下车就跟裴曦林四目相对,或许是觉得尴尬,裴曦林打了个招呼就骑上自行车走了。可当天上午,结束课间操回教室的路上,裴曦林找机会凑到他身边,问那库里南是不是他家的。 “别。” 裴曦林的嘴半张着,两条胳膊在身侧簌簌发抖。 “二选一!”葛然峻耐心全无,“要么被曝光,要么说清楚,班长刚才干嘛了?” “她——” 葛然峻没打算曝光,他连威胁的话都是轻声细语说的,尽管语气是威逼利诱。 “撞闵语智。” “怎么撞?” “用肩膀,把她撞下去了。” “在楼梯上?” 裴曦林咬着嘴唇,喉结上下滚动,粗壮的身材里发出一声低沉、微弱的“嗯”。 白阅尘搬着椅子下楼,在楼梯之间的平台停住,他看到池泫红贴在墙上,浑身发抖,闵语智用咄咄逼人的语气对她说话。 “你装什么哑巴,现在知道保持沉默了?公开课干嘛去了?上周的事儿班主任问我了,我好心好意地说是咱俩提前商量好的,现在倒好,起杀心了?我到底怎么你了,这么恨我?” 白阅尘发现过路的人都在看她们,快速下楼挡在二人之间,“冷静一下,怎么了?” “冷静?”闵语智用蔑视的眼神盯着白阅尘,“你俩还真是一对儿。” 白阅尘愣了,他开始生气,气自己多管闲事,气闵语智用那种迁怒于人的眼神看他,更气最后那个结束语,一对儿。但他不会发脾气,永远不会。 预备铃响了,池泫红像接到指令似的捂着脸跑了,闵语智没去追,而是转头看向葛然峻,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现场。 “该死!” 进了小区,闵语智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把路过的老人吓了一跳,这还不算完,她觉得不解气,抬腿对着矮灌木就是一脚。踹完之后,她的呼吸越来越重,她自觉暴力行为对植物造成了伤害,又弯腰鞠了一躬,跟受害者们道歉。 “你在跟谁说话?” 韩韫的声音让她一惊。 “你怎么来了?” “我住这儿,你说我怎么来了?” “车呢?” “在店里修着。” “又坏了?”闵语智莫名显得不耐烦。 “对。” “买个新的吧,开多少年了都。” “你以为我不想买?”韩韫没好气地反问一句,她现在最不想听跟钱有关的话题。 “你不买就不买呗,非得用这种语气。”她觉得韩韫说话没耐心。 “回家先别上楼,我有事跟你说。” “你想通了?” “想通什么?” “你不是要跟我说那个薛阿姨?” 闵语智曾经问她,薛丽璇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被韩韫打太极敷衍了。 “跟她无关,别提那个人。” 沉默到来,母女俩一前一后,没有语言交流,也没有目光接触,就像两位恰好同路的陌生人。 一进客厅,韩韫把包扔到桌上,整个人陷进沙发。闵语智打算倒倒苦水,跟她说说楼梯上千钧一发的时刻。 “今天我差点儿——” “先听我说,”韩韫的脸色毫不客气,“公司最近遇到点问题,需要一笔钱,如果没有这笔钱,公司就撑不下去了。” “哦。” 相比公司的问题,她更关心妈妈不听她说话这件事。 韩韫眉头一皱,“这么大的事儿,你就这么漠不关心?” 第35章 大,闵语智在心底冷笑,就你们大人的事儿才算大,学校里的都是芝麻绿豆。 “肯定得找大姨借呗,又不是第一次了。”她敷衍道。 韩韫坐直身子,胳膊肘压在大腿上,“这次不一样,缺的不是小钱,是大钱。” 又是大,闵语智痛恨这个字。 “多大?” 韩韫选择性忽略她的提问,“我这两天仔细考虑过了,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 “这个房子,要卖掉。” “现在住这个?”闵语智感到匪夷所思。 “嗯,估计一个月就能找到买主,有了钱,公司就能渡过难关,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咱们就能换新房子,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闵语智撑着扶手坐起来,她认为韩韫疯了。 “我这是在跟你商量,别急。” “商量?明明就是下通知!” 闵语智的五官剧烈抽搐,她真想一脚把这破地球踹飞。 “语智,冷静。” 又是冷静,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我才冷静不了!闵语智从沙发上弹起来,狠狠瞪着韩韫: “你前几天一直不回家,一回家就说要卖房子!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你根本不关心!是,反正你整天待公司,这个房子对你来说根本无所谓!” “现在是关键时期,你别跟我耍小脾气。” “小脾气?” 真是疯了,闵语智心想,魔鬼在哪,地狱之火在哪,怎么还不把这个世界烧了? 她抓起书包带,“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是用你的钱买的!随便!” “语智,你过来,咱们好好谈谈!” 谈谈,说得好像谈谈就能解决问题一样,闵语智咚咚咚跑上楼,回应韩韫的只有摔门声,仿佛整幢房子都在震颤。 韩韫闭上眼,单手撑着额头,当下的情况远超她的应对能力,该怎么办才好,她全然不知。 几个小时之前,她接到房屋中介的电话,催她交下一年度的房租。 “不是还有三个月到期吗?” “是啊,但有个特殊情况,”中介小赵佯装为难,“您那地方有人看上了,要出高价租。我寻思您要是能提前把下一年度的费用交了,我就回绝,您要是没钱交的话,咱这个租赁得提前停了。” “你这是违反合同!” “互相体谅呗,我们也难做啊!您放心,剩下三个月的差价我们会退一部分。” “退一部分?单方面违约要赔偿合同金额的一倍。” “这哪能算违约呢?这不是您交不出钱吗?这年头,谁跟钱过不去啊!” 回想起这段对话,韩韫从包里掏出降压药吃下去,有气无力地上了二楼。 换上睡衣,她走到镜子前,撩起宽松的袖子,露出厚厚的白色绷带。下班路上,她在停车场被人撞了,右手肘严重擦伤,左臂轻微骨折,医生建议住院,但她拒绝,并表示连石膏都不打。 听到消息的何秀雪赶到医院,几乎是发着火劝她打石膏。 “打了石膏怎么见客户?轻微骨折而已,我都没觉得疼。”她嘴硬答道。 “现在不疼不代表之后不疼!咱都是中年人了,你要是——” “别说了,”韩韫把视线从何秀雪脸上移开,转头看向医生,“麻烦给我多开点药,我没时间经常来复查。” 19.前座怪同学 傍晚,夜雨浸湿街道。 换班的护士推开粉色大门,探视时间到了。门外等候的人群蠢蠢欲动,流入住院部的各个病房,嘈杂的对话迅速充斥了所有房间。 一楼电梯门缓缓关闭,显示屏上露出红色上三角,轿厢中的人像沙丁鱼挤在罐头里,白阅尘戴着口罩,吃力地憋气,他旁边的男人看上去有二百斤,裸露的胳膊紧贴着他,隔着口罩都能闻到刺鼻的体味。 电梯在十层停下,白阅尘被胖男人挤出电梯,他扯下口罩大口呼吸,却被飘来的烟味呛得咳嗽。 戚云珊面带不悦,“儿子,你表现好点儿行不行!” 白阅尘从走出家门就绷着脸,“这是医院,你让我怎么表现?” “咱是来看病人,你怎么爱答不理的?” “我从小就这样。” “犟嘴是吧?” “不是你说的么,我这脸长得太冷了,一点不随你。” 戚云珊的眼神硬起来,她把包往身后一甩,反手指着电梯,“你给我回家!” “行。”白阅尘把大包小包往地上一放,扭头就走。 吴纹富眼疾手快,像抓小鸡仔似的拽住他。 “老婆,你别这么凶嘛,孩子上一礼拜学了,好不容易休息趟,还被咱拉出来,多累啊!” 恶心,白阅尘在心底骂了一句。 “真是越长大越不讨喜!” 戚云珊恨恨扔下一句话,转身朝前走。自从吴纹富住进家里,母子关系像熊市k线大跳水。 这层楼都是公共病房,三人一间,吴思媛住10号房的1床,紧贴着窗户。 “老婆,这儿。”吴纹富堆起笑脸,活像个引路的酒店迎宾。 洗手间在病房入口,白阅尘一进门就闻到阵阵骚臭。 见到“一家三口”,吴思媛又惊又喜,她表情在笑,眼神却是呆滞的,病痛剥夺了她快乐的能力。 “哥,嫂子,这么快就来了?” 第36章 吴纹富凑上去,给她掖掖被角,“妹啊,好点儿了?” “医生说了,再过一星期就能出院,我合计着,能赶上你跟嫂子的婚礼。” 吴思媛的声音像从信号差的收音机里流出来的,断断续续,轻而易举的就被其他声音盖住了。 “阅尘,打招呼啊!”戚云珊给他提了个醒。 “你好。” 白阅尘发现她脸白得像张纸。 “你当这是开会?”戚云珊用胳膊肘捣他,“叫姑,快点儿!” “姑。”白阅尘发出一声近乎鸽子的声音,说完就堆起笑脸,这种笑是他从别人身上学来的,成人社会好像很喜欢这种温和的、毫无差池的表情。 身后传来水倒在地上的声音,白阅尘扭头,池泫红端着红色塑料盆往这边走。 “大舅?” “大外甥!”吴纹富笑得像个反派。 白阅尘撸起袖子,走到池泫红跟前,“给我。” “不用……” “等你走过去,水都洒没了。” 池泫红像个被斥责的小孩,松手把水盆给白阅尘。 “放我妈床头,这是给她洗脚的。” 白阅尘放下水盆打算出去,戚云珊反手逮住他。 池泫红把病床上半部摇起来,吴思媛掀开被子,笨拙地把双脚挪进洗脚盆。 “大外甥,舅给你带好吃的了!还有补脑的、补身体的!” “谢谢舅。”池泫红把掉在眼前的头发拨到后面去。 “你上学这么累,还得照顾你妈,必须得多补补!还有啥想要的就跟大舅说,都给你买,啊?” “嗯。” 她把沾了水的手在外套上蹭了蹭,笑得不大自然。 戚云珊盯着白阅尘,“以后泫红就是你表妹,在学校里好好照顾她,凡事儿有点儿眼力见,知道了?” “知道了。”白阅尘的态度像是认命了。 “行,跟泫红出去吧,我们大人说说话。” 白阅尘不记得妈妈怎么变成这样的,某天一觉醒来,那个说话不紧不慢、脸上永远带笑、没事儿就爱哼歌的女人不见了,摇身一变成了现在这个语气硬邦邦的陌生人。 “你好像不太喜欢我舅。” 两人来到走廊,并肩走着。 “我不相信男人。” “他跟别的男人不大一样,至少,比我爸好太多了……” 白阅尘听过池封杰的作为,吴思媛母女能有今天全是拜他所赐。 “我舅是长得丑了点儿,不过人挺好的。” 和长相无关,白阅尘心想,即便吴纹富长了张金城武的脸,他的态度也不会有半点改观,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从小到大希望落空无数次,直到死都不会对成年人有期待。 “他没你想象的那么讨人厌,”池泫红的话多了起来,“他初中没上完就出去赚钱了,我姥姥姥爷走了之后,都是他供我妈上学的。” “是吗?”白阅尘头一回听说这种事,但也没多大兴趣。 “他干过工地,也学过汽修,挣钱少的时候都吃白水配馒头,把钱省出来给我妈上学。” 白阅尘心里咯噔一下。 “我妈刚上大学的时候,想下来干活,被我舅拦下来了,他说女孩必须读书,要是我妈不上完本科,拿不到毕业证,他就去跳楼。” “他说过这种话?”白阅尘感到一种颠覆。 “我妈跟他聊天的时候,我听到的。” 白阅尘从未如此矛盾过,他一边希望吴纹富早日露出狐狸尾巴从这个家滚蛋,一边祈祷他是个值得依靠的正派男人,让戚云珊停止四处追逐。 “他以前的对象都是什么人?” “没有对象。” “他都四十多了。” “但是,没谈过恋爱。” 白阅尘呼出一口气,两手插进口袋。 “我妈说,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追一个姑娘,人家嫌他穷还丑,不要他,之后他就光顾着挣钱了。三十多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女方嫌他土,见过一面就没信儿了。” “我不喜欢他的表情,”白阅尘直说了,“很谄媚。” “十几岁出去打工,要啥没啥,要是不会讨好人,可能根本就混不下去吧。不过我听说,他把工资上交了?” 白阅尘把手搭在栏杆上,“嗯,家里是我妈管钱。” “真好。” 两人站在走廊尽头,雨滴噼里啪啦拍打玻璃。 关于吴纹富的话题结束了,白阅尘站直身子,转头看向池泫红,她缩着肩膀,看上去又乖又呆,跟学校里的强势“班长”判若两人,仿佛闵语智前座的池泫红是个需要扮演的角色,一旦离开舞台,回归生活,池泫红就得变回本人。 “为什么在楼梯上撞闵语智?”像终于找到合适机会似的,白阅尘问道。 池泫红答非所问,“她好好的。” “那是因为她反应快。” “我没想撞她。” “……” “真的!”她仰头看白阅尘,眼角带泪,“我就是,用肩膀顶了她一下!” “不一样吗?” “她人那么高,谁知道她真的就——” 池泫红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剧烈震颤,好像她才是受害者。 “你得庆幸楼道没监控,要是留下录像,证明你是故意的,闵语智完全可以告你。” 第37章 雨越下越大,建筑物的轮廓已经看不清了。 “还有,”他继续问,但语气没有责怪的意思,“之前的公开课,为什么换成你了?” “我想给我妈看看,”池泫红哽咽了,“我想让我妈高兴高兴,她都好几个月没听过好消息了。再说,闵语智本来就对学习不上心,这种机会对她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池泫红用严重起球的袖子抹干眼泪。 “为什么不提前商量?” “她不会答应的,我知道她讨厌我。” “她没那么复杂。” “反正她有的是退路,”池泫红感觉自己在狡辩,“她就算考不上一本,照样能过好日子。” 所以呢?白阅尘心想,这不能作为伤害别人的理由,与此同时,他也从池泫红话里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除了拼命学习、考好大学,再无出路可走。 对他和池泫红这样的人来说,高考或许是人生中唯一的公平。 出了电梯,吴纹富问白阅尘刚才聊了什么。 “都是学校里的。” 吴纹富点点头,“好,都是同龄人,空的时候多聊聊。我跟你妈都上年纪了,跟你们说不到一块儿。” 白阅尘放慢脚步,走在后头,注视着二人的背影,戚云珊挽着吴纹富的胳膊,侧脸在微弱的灯光里闪闪发亮。 快乐和痛苦一样,无法伪装,希望这一次,白阅尘暗自许愿,她选的男人不会再逃了。 送走戚云珊一家,池泫红挪着身子往病房走,吴思媛佝偻着腰,端着盆出来倒洗脚水。 “妈!我来就行!”池泫红接过水盆,“太沉了,你别闪了腰!” 池泫红用脚踢开洗手间门,把水倒进马桶,尽管开了通风,狭窄的洗手间还是臭气熏天。她戴上口罩和橡胶手套开始刷马桶,黄色尿渍让她阵阵干呕。池封杰的脸猛然出现,开始叫嚣,她手上的动作于是加重,她要把池封杰的脸跟尿渍一起刷走,冲进下水道。 “你说话啊?装什么哑巴!现在知道保持沉默了?公开课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闵语智的声音莫名响起,池泫红充耳不闻,她动作麻利地稀释消毒液,往地上倒水,冲水,用拖把拖干净,接着再冲水,再拖。 池泫红的动作越来越快,仿佛在驱赶什么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的东西,她羡慕闵语智,好羡慕,甚至到了想成为她的地步,却不敢承认。 闵语智的心情永远写在脸上,心情好就乐呵呵的,不想说话就不说,谁惹她就翻脸。班里男生起哄,她当场竖中指 骂人手势 ;忘带作业被罚站,她心安理得闭目养神;不打扮、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永远自在,就像从头顶吹过的一阵风。 “喂!小姑娘!”病房里的男人用拐杖敲敲洗手间门,“你太吵了,我睡不着!明天再弄吧!” “对不起!” 道歉的话脱口而出,池泫红把抹布摔在地上,扯掉橡胶手套,眼泪夺眶而出。 20.倔啊 手机响了,韩韫闭着眼摸起手机,拔掉充电线, “喂?” “韩总,咱账上多了三百万现金。” “三百万?” “是啊,怎么弄的?” 韩韫眨眨眼,好像突然忘了中文该怎么说。 “喂?”何秀雪以为没信号了。 “公帐上?” “当然了。” 韩韫胳膊撑床坐直,无意间扯到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谁打的?” “是家公司,没听说过,是您找人打的?” 我要有那能耐就好了,韩韫心想,“先去查汇款方,我马上到公司。” 挂掉电话,韩韫迅速洗漱,换好西装,出发前她来到走廊,敲敲闵语智卧室门,“妈妈去上班了,在家好好吃饭,作业记得写完啊!” 闵语智用被子包住脑袋,她早就醒了,故意不发出声音,直到韩韫的脚步消失才从被窝爬出来。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闵语智拉开窗帘,看到上了年纪的小轿车原地抽搐,像条不乐意出门的狗赖在原地表示反抗。 “嘁,就说让你换车。” 像在回应这句喃喃自语似的,车子动了,朝大门缓缓驶去。 距离公司还有两公里,路上堵了,凌乱分布的汽车吱呀乱叫,像一群没人管的熊孩子。韩韫下意识去拿水杯,打开一看是空的。人家点儿背喝凉水塞牙,她连凉水都喝不上。 打开地图,ai女声传出来:“前方五百米为拥堵路段,预计通行时间,三分钟。” 三分钟过去,又一个三分钟过去,她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有节奏地敲打,车流一动不动。 左边车里出来一个男人,怀里抱着小男孩,没等她想明白这人要干啥,小男孩的裤裆瞄准韩韫的车胎,二话不说滋滋撒尿。 “干什么!”韩韫按下车窗。 “堵车堵的,孩子憋不住了。”男人一脸理所当然。 就因为这种没脸没皮的父母,人口质量才会越来越堪忧,韩韫怒火攻心,“那也不能对着车胎撒尿吧?” 男人大概被尿骚熏着了,鼻子一皱说:“他就是个孩子,我也控制不了啊。” 他就是个孩子,真是个好用的借口,没素质的爹是这样的,韩韫懒得计较。 她摔上车门,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窗外传来叫骂,不知道谁惹了谁,光听声音就觉得杀气腾腾,当今社会开车的,百分之九十有路怒症。 第38章 车流动了,韩韫松了口气。她两手把着方向盘,脑子里想着赶紧到公司查清那三百万的来源,眼看着再过一个红绿灯就到公司了,被追尾了。 “不生气,不生气。” 她闭眼默念三字箴言,包着绷带的手臂却隐隐作痛。 “你好?” 染阴阳头的小年轻站在窗外,看起来像刚成年,双手合十赔礼道歉,“不好意思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刚才走神儿了。” 类似的事儿韩韫碰到过,从刚才车摇晃的力度来看,应该问题不大。她下车检查,发现眼前停了辆银色法拉利。 “这,你的车啊?” “嗯,实在对不起,那个,咱私了行吧?你看要多少钱,我转你。”小伙儿掏出手机,看样子是想当场结算。 韩韫感觉被嘲讽了,具体是被谁她也不知道。 “算了,没事儿,就这样吧。”她检查一圈,问题不大,甚至不仔细点都看不出来。 “不行不行,你给我收款码,我给你打钱。” “不用。”韩韫急着回公司,她惦记着那三百万。 “那我给你现金!”小伙儿回车上拿了钱包,一回头发现韩韫都进驾驶室了。 “大姨!钱!” 韩韫刚发动车,两叠崭新的粉色人民币从窗缝滑进来,她盯着掉在腿上的钱愣住了,直到法拉利的轰鸣声从耳边闪过。 刚成年的精神小伙儿开法拉利,她四十五的创业老板开快报废的小福特,命啊,她目不转睛注视前方,都是命。 “韩总!查出来了!”何秀雪在公司门口等着韩韫,“是于彬。” 韩韫愕然,“那三百万,是他打的?” “是,用了家小公司的账号。” “他打钱干什么?” “说是定金。” “定金?”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何秀雪苦着脸,像在传达噩耗。 “又没签新项目,哪来的定金?” “他在您办公室,直接去问他吧。” “他来了?” “对,一个人来的。”何秀雪着重强调“一个人”。 “说没说别的?” “没有。对了,文烨其上午请假了,下午两点过来。” 估计去新公司面试了吧,韩韫心想,当代打工人离职前都会找各种理由请假出去面试。她故作镇定地点点头,拐弯进了走廊。 “那三百万怎么回事?”一见于彬,韩韫直入主题。 于彬像是感到意外,“上来就问这个?” “这可不是小数目。”韩韫把包放在桌上,一板一眼地回答。 “定金而已。” “哪来的定金?” “子公司在筹划一个项目。” “哪家子公司?”心情不好外加睡眠不足,韩韫的语气咄咄逼人,听上去像在吵架。 “这个,暂时不方便透漏,项目还没敲定,大概是在三个月之后启动。” 于彬连说带比划,有模有样,但所谓的项目根本就不存在。 “具体内容呢?” “不是说了还没敲定嘛,确定下来就通知你了。” 于彬避开韩韫审视,眼神乱飘,就算没什么社会经验都能看出来他在说谎。 “定金三百万,这个项目的体量也太大了吧?” “呃,这都是服务于上层的战略调整。” 于彬说话的时候盯着窗外看,韩韫真想捏着他的下巴给他把脸掰过来,但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不符合行业规矩。”她断言。 “规矩?”于彬总算直视她了。 “收钱这步,必须发生在签合同之后。” “都是做生意的,哪那么多规矩?”于彬最看不惯她认死理的样子,“要是一行一动都合规,律师跟检察官早没饭吃了!” “话不能那么说。” 于彬两手叉在胯上,像是给孩子讲道理的家长,“这钱,你收着。” “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在说谎。” “什么?”于彬眼里有点委屈,他只是想帮帮韩韫。 “那你告诉我,项目总预算多少?服务周期多长?目标市场在哪?目标受众是那些人?广告覆盖人群有多少?项目经理是谁?” 问题像连珠炮飞来,于彬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个字都蹦不出。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韩韫恢复平静,“但请不要做多余的事。” “多余?” “我们是商业合作关系,保持适当的距离对双方都好。” 于彬的心顿时收紧,“这跟距离无关,你现在需要这笔钱。” “这不能收,我马上让何秘书给你打回去。” “韩韫!”于彬像被激怒了,“这不是钻牛角尖的时候,公司得先活下去!” “我会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卖房子?” 韩韫的身子微微一颤,“你怎么知道?” “不重要,”于彬岔开话题,“当务之急解决辰星的现金流问题,你需要钱,我恰好有钱,这笔钱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你来说就是救命的。你把钱收了,赶紧找外包公司,能外包的都包出去,趁机招新员工。” 他以为把话说到这份上,她总该答应了。 “要是一出问题就找你帮忙,那我成什么了。” 这句话就像一只软木塞子,把于彬的嘴彻底堵上了。 第39章 “请你收回这笔钱。” 韩韫害怕,她怕于彬对自己好,她知道人性有多软弱,多贪婪。一旦接受对方的好意就会企求更多,先是钱,然后是理解,接着是拥抱、温暖、体谅,以及数不清的抽象情感,甚至是一个家。 就在这里止步吧,她下定决心。 于彬对韩韫的心理活动一概不知,他松松领带,仿佛要大闹一场,但声音却出奇柔和: “这是商场,不是游戏,找不找人帮忙、是谁帮忙这都不重要,只要手段合法、公平竞争,那就得来者不拒。现在这个环境,每年多少小公司被淘汰,不用我跟你说吧?就你现在这样,出去谈客户都难!” “我会解决的。” 于彬幸自己没心脏病,否则真可能被气走,“怎么解决?女人创业本来就难,你面临的潜在问题是我们这些男人的好几倍,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就这么放弃的话,真的说不过去!” “我不会放弃的。”韩韫莫名想起韩雪竹给她起的外号,大倔驴。 “那就收了我的钱!” “我做不到。” “你——”于彬的脸涨红了,整个人簌簌发抖,“要命了。” “什么?”韩韫没听清。 于彬解开衬衫最顶上一颗扣子,呼了一口气才说:“你是好样儿的。”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请回吧。” 韩韫打了个手势,绷着一张脸坐回椅子上。 于彬抬手指着韩韫,然后食指逐渐弯曲,攥回拳头中间,“我警告你,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撂下话,他拂袖而去,出了办公室发现手机没拿,又返回来拿手机,韩韫像木头人似的坐在桌前,看都不看他一眼。 走进电梯,于彬用力揉太阳穴,接着想到什么似的猛然睁眼:我刚才是不是说“警告”了? 完了,他一拍大腿,话又说重了。 何秀雪推推眼镜,忧心忡忡地走进办公室,“韩总,钱真要打回去?” “打回去。” “要是有这笔钱,你就不用卖房子了。” 韩韫用审视的眼神看她,“是你跟他说的?” 何秀雪两只手摆得像通了电,“没有没有!我只是考虑到语智,她现在上高中,关键时刻。” “把钱还给他,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还能想啥办法啊,何秀雪欲言又止,但她毕竟是个局外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做决定的人终归不是她。 空气陷入沉寂,办公室又只剩韩韫自己,祝可瑛的声音突然出现,话里的每个字都像钢针扎在她心上,要么卖房,要么卖公司,摆在她面前的路一目了然。 但是,韩韫琢磨着,眼神落在法拉利小伙儿的两叠人民币上,她其实还有另外的选项,比如: 抢银行。 21.自找的 “抱歉,那边位置有预留了。” 现在是下午茶时间,万洲顿餐厅最好的位置全都空着,每当有人来问,服务员都得像复读机一样重复。 离开餐桌,邱玛丽的职业假笑消失,“经理,到底谁啊?” “什么?”谢夕雅不明就里。 邱玛丽指向窗边观景位,一连六桌,都摆着“已预留”的黄铜立牌。 “应该快来了。” “多少人?” “两个。”谢夕雅语气平淡。 “两个人,用六张桌子?”邱玛丽左手比了个六。 “人家有钱嘛。” “客人来一个问一个,我都快成复读机了!”邱玛丽肩膀一垂,她搞不懂有钱人的玩法,“你要么打电话催催吧,要是来不了就别给留了,占着茅坑不拉屎。” 祝可瑛走进大厅,谢夕雅像接到某种讯号,暂停所有工作迎上去。 “您好,请问是祝总对吧?” “是,跟你们总经理约好的。” “请跟我来。” 谢夕雅带她穿过大厅,“这六桌您随便坐,于总都包下来了。” 祝可瑛用巡视的目光扫视四周,像在权衡什么,接着选了远离人群的位置坐定。 窗外就是海,远处帆船点点,天蓝得像刻意涂过。 “啊!”邱玛丽倒吸一口冷气,她看到身着正装的于彬进了大厅。 “桌子是于总包的?”她后知后觉。 谢夕雅打趣她,“对,占着茅坑不拉屎。” 邱玛丽捂上嘴,“我可什么都没说!” “不好意思,竟然让你等我。” 伴随着隐约的脚步声,于彬在对面落座,他身着硬挺的黑丝绒西装和丝质衬衫,下身是灰色西装裤跟牛津皮鞋,看起来特地打扮过,就像时装杂志的cover man 杂志封面人物 。 “你倒是挺准时。”祝可瑛看了眼手表,刚好三点。 谢夕雅递上两本菜单,祝可瑛立即抬手挡住,“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于彬打了个手势让谢夕雅回避,然后用探寻的目光望向祝可瑛。 这是二人自相亲后的首次见面,想起那晚于彬就喉咙发干,他端起水杯小嘬一口,确认谢夕雅走远后直入主题: “不要收购辰星。” 祝可瑛眉头一紧,“你找我,是为了辰星?” 于彬点点头,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 “辰星是我的乙方。” “你怎么知道我要收购?” 第40章 “偶然听说的。” “因为偶然听说就把我约出来,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于彬的背往前靠了靠,“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所以呢?”祝可瑛无动于衷。 “辰星最近遇到点麻烦,需要时间调整。” “那我提议收购正好是帮了大忙,有问题吗?” 你这是火上浇油,于彬心想。 “她们需要的是由内而外的调整。” “于彬,你什么时候当起经营顾问了?” “我是认真的。” 祝可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像在给自己制造时间思考。 “既然如此,给我一个正当理由。” “有违创始人的初衷。” “我不在乎有违谁的初衷,只要符合我的初衷就可以了。” 于彬流露出对牛弹琴的无奈,但他早就预料到会吃瘪,祝可瑛要是能被轻易说动,她就不是祝可瑛了。 “辰星跟其他中小企业不一样。”他继续说。 “哪里不一样?” 因为老板是韩韫,就这点不一样,于彬换了个坐姿,“她们的团队是真心热爱这个行业,而且有自己的追求。” “团队?”祝可瑛像听了个笑话,“你知不知道她是被谁害成这样的?就是她手底下那两个左膀右臂,缺乏内部凝聚力的团体早晚会一败涂地。” “谁都有遇人不淑的时候。” “身为老板,可以不会干活,但不能不会看人,能发展到今天,都是她自找的。” 于彬觉察到她语调的微妙变化,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了。 “对,都是自找的,你也是,我也是,所有人的痛苦都是自找的,不能用这种话去否定一个人。” “你发现没有,”祝可瑛的后背靠回沙发,“你一直在替韩韫说话。” 于彬放下二郎腿,恢复正坐的姿势,“我在就事论事。” “为了一个濒临倒闭的乙方把我约出来,不惜调整行程配合我的时间,说不通。” 祝可瑛有种天生的特质,能在谈话过程中牵着对方鼻子走,于彬不想做多解释,再次强调,“放弃收购辰星吧,我可以推荐其他公司给你。” “不需要。” “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行吗?” 祝可瑛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辰星不是上市公司,要是韩韫坚决不答应,我也没别的办法,不过,我已经把计划书跟名片留给她了,要是她想通了,自己来找我,那我不会拒绝的。” “就算她找你也别答应。” “这又是为什么?” “要是她真把公司卖了,会后悔的。” 祝可瑛扬起一边的眉毛,好像面前的不是集团总经理,而是个奇葩怪胎。 “所以,你不希望她后悔?” “我不希望自己后悔。” “这算什么理由,”祝可瑛低头看了眼手表,好像急着赴下一场约,“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客户要见。” 话音刚落,祝可瑛的手机响了。竟然没调静音,于彬心想,看来她根本没打算认真听自己说话。 祝可瑛扫了眼屏幕,站直身子,旁若无人地接起电话,离开座位。 “刘经理您好。”她对着电话说,露出跟刚才截然不同的温和表情。 于彬突然改用敬称,“祝总,请您千万——” 祝可瑛抬起手,示意他安静,讲着电话快步走远了。 于彬面露哀愁,回到办公室第一时间拨通何秀雪的电话。 “何秘书,是我。” “于总?”何秀雪离开大厅,偷偷摸摸地跑进安全通道。 “我刚才跟祝总见过面了,她不答应。” 何秀雪知道于彬对韩韫有意思,平时大小事儿都跟他汇报,算是当了半个红娘。 “自从祝可瑛来过,韩总心情一直没见好。” 于彬的秘书高扬京站在外面走廊,她见门开着一条缝就推门进来,于彬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她对收购是什么态度?”于彬趁热打铁问。 “不知道啊,”何秀雪急的直跺脚,“我一提这个她就岔开话题!” “卖房的事呢?” 何秀雪叹了口气,“房子挂上去了,还没人问。” “她不是说还有别的办法么?” “哪有什么办法?她就是逞能!韩总这人——” “何秘书?你在这儿干什么?” 文烨其推开防火门,嘴上叼着电子烟。 何秀雪懵了,“呃,那就这样,先挂了啊!” 她前言不搭后语地结束通话,然后急匆匆走了。那边的于彬放下手机,额头像发烧般灼热,现在的辰星就像晚期患者,要是病情继续恶化,打钱都救不回来了。 听到办公室没声音了,等候多时的高扬京抬手敲门。 “进。” 高扬京探进半个身子,“于总,和豪睿天的董事长来了。” 于彬一愣,“薛董?” 万洲顿跟和豪睿天的合作开始于三十年前,目前酒店内的餐具都由和豪睿天提供,两家签的是长期合同,四个月后将续约。 薛君强年近古稀,几年前就从经营一线退位,于彬猜不透他此来的用意。 门外传来拐杖撞击地板的声音,老人佝偻着背,挪着步子进了办公室,“突然来打扰,真是对不住啊!” 第41章 “哪里哪里,快请进!” 于彬把他迎到沙发坐下。距离上次见面不过一年,薛君强就像老了十岁,双眼神气全无。 “董事长,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完全可以让我过去的。” “怎么好意思麻烦你。”薛君强的嘴唇哆哆嗦嗦,一副有求于人却难以启齿的样子。 高扬京倒完茶就关门出去,薛君强盯着冒热气的杯子,一阵接一阵的叹气,像只漏气的轮胎。 “薛董,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你们,”他颤颤巍巍地抬头直视于彬,“还愿意续约吗?” 薛君强以为于彬已经从各种渠道了解过和豪睿天内部的窘境,实际上于彬一无所知。 “要是没了你们的订单,我们恐怕都撑不过明年了。” “此话怎讲?” 薛君强扬起头,语气像在忏悔罪过。 “我就不该把公司交给丽璇和睿天啊!客户,一个一个,全跑了!” 和豪睿天的工厂一直在原址的基础上扩大,生产线本该在三年前升级,更新换代的计划直到现在都没落地,由于机器老化,人员流失,产品质量得不到保障,次品率提高,早期积累的客源逐渐流散了。 听到这些,于彬一惊,“为什么?” “睿天认为老客户的订单利润低,说要压缩制造成本找新客户,把钱全都花在广告上了。上个月,为了拍那个广告片,他跟丽璇花了两个亿!两个亿啊!” 薛君强数出两根手指,如同干枯的树枝指向几近凝固的空气,他本打算把薛睿天培养成第二个于彬,结果成了个不入流的小二代。 上个月,薛睿天出轨,对象还是已婚公众人物,为了给出轨对象偿还私人债务,他挪用高达八位数的公款。事发之后,薛君强花了天价公关费把话题压下去,但息事宁人只能起暂时作用,丑闻指不定啥时候就会曝光,而且被挪用的钱也追不回来了。 于彬发现疑点,“您刚才说存在质量问题,但交给我们的产品一切正常。” “你们的单子都是独立车间在做,负责人也是同一批。” 他正准备松口气,薛君强接着说:“昨天,那批人集体辞职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对谁都没有说话。 “公司,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薛君强握紧于彬的手,突如其来的力道让他感到震惊,“小彬啊,求求你,替我想想办法。” 这也算遇人不淑吗,于彬犹豫了,他记起祝可瑛不久前说的那句话:都是自找的。 22.永久沉默 “可以让他们来面试了。” 韩韫风风火火地走进小隔间,乔玉迪正端着水杯往下咽药片。 “还没约到。”乔玉笛吃完药说。 “不是收到很多简历吗?” “简历多,但是一打电话——” 韩韫像被抽了一耳光,愣在原地不动了,辰星这样员工大规模跑路的公司,换做她是求职者也不会来。 “韩总放心,”乔玉迪强装热忱,像在参加誓师大会,“我一定抓紧招人。” 韩韫望向大厅,握着门把手的胳膊无力下垂,公司创立初期的豪言壮语在她眼前飞快闪过,一去不回,拉不到新客户,招不到新员工,她边走边想,再继续下去,卖房都没用。 “叮——” 电梯停下,她意外发觉自己到了顶楼,门一开,天台的凉风灌进胸膛。她迎着风走到围栏边缘,低头凝视着马路,如果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烦恼是给活人的,死人从不操心。 “闵语智!” 中年男人的怒吼从前方传来,韩韫猛然抬头,只看到灰蒙蒙的建筑物轮廓。 “你以为这些题是讲给谁听的!”男人喘着粗气,像忍了好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就是给你们这些人听的!人家好同学早就会了,还用我讲?” 幻觉,一定是幻觉,是我太累了,韩韫闭上眼,双手用力按揉太阳穴,好像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似的。 乌云像受到召唤一样聚集,韩韫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像在酝酿什么计划。 小水滴在乌云里相互碰撞,合成空气托不住的大水滴,从天空悄然坠落,直直地打在韩韫肩上。这微妙的、难以觉察的接触仿佛一个开关,使母女二人的切换瞬间完成。 “下课之后跟我去办公室!” 讲台上站了个矮男人,关公脸,海魂衫,直勾勾盯着韩韫,粉笔灰刺激着韩韫的鼻腔,她打了个喷嚏,鬼使神差回了声“嗯”。 “笑什么笑!”郭生银指着范超超,“你也想来办公室?” 范超超用力摇头,抿上嘴唇不出声了。 课堂恢复原有的节奏,离体培养、植物激素、无菌环境,全套基因。 高中生物必修一内容 韩韫淹没在蚕茧般的迷雾中,窗外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搞的教室光线忽明忽暗。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换过来了?为什么是现在?命运把母女二人撞出了既定轨道,上次见到薛丽璇之后,韩韫以为游戏到此为止了,现在又来了。 下课铃响起,郭生银走下讲台,打了个手势,韩韫不情不愿地离开座位,在一双双看热闹的眼睛的注视下走出教室。 “喂!卷子没拿!”崔玉静追出来,把生物试卷塞给她。 韩韫抓住卷子,心思并不在此,她不需要对高中生物有更多了解,她只关心公司,现在是危急存亡之秋,万一再出乱子,她咬紧后槽牙,不敢往下想了。 第42章 “不好意思!” 路过的学生撞了她,试卷滑到地上,她弯腰去捡,忽然看到卷子上的红色数字: “三十?” 郭生银扭头看她,“怎么?被自己的实力吓着了?” “这不是我的实力。” “什么?”郭生银把这句话理解为顶嘴。 “满分是六十吧?”韩韫下意识问。 “六十?”郭生银笑得脸都变形了,像被用力扯过的面坯,“满分六十你要是能考三十,那我高低在校门口放支鞭!” “一百?” “你说呢?就这样还不听课!”郭生银像只愤怒的小鸟,“上午讲的题下午错,第二天讲了第三天再错!你就是把眼闭上,凭感觉懵,至少也能对几道选择题吧!你看人葛然峻多聪明,abcd轮换着懵,选择题对了一半!” 我的孩子, 韩韫盯着画满红叉的卷子心想,我跟闵军泰的孩子,她继续强调,两个985大学本科生的孩子,两个理科强手的孩子,到此,韩韫转念一想,是不是抱错孩子了? 何秀雪找不到韩韫,急得发慌,“乔姐,你看到韩总没?” “没有。” “她手机在办公室,人没了!”何秀雪抡了自己一嘴巴子,“呸!我是说,我找不着她了。” “她十分钟之前来找我了。” “找你说啥?” “问我有没有来面试的,我说没有。” 完了,何秀雪心想,每个人都有崩溃的临界点,她时常怀疑韩韫已经到了临界点。 “我去天台看看,你等我电话,要是找不着人,咱就报警!” 她火急火燎跑进电梯,在轿厢里盯着楼层数字,“快点快点!”她第一次嫌电梯太慢,毕竟有前车之鉴在先,她害怕韩韫做下无法挽回的蠢事。 门一开,尖叫如利箭刺中耳膜,何秀雪认出声音的主人,以彪悍的姿势向外冲去。 闵语智步步后退,好像前面有吃人的厉鬼,她上一秒还在跟崔玉静窃窃私语,下一秒就趴在顶楼边缘。她从小恐高,六楼之上不敢接近窗户,这下子简直是要命。 她一屁股坐倒在地,眼泪掉了满脸,何秀雪冲上来抱紧她,远远看去就像失散多年的家属重逢。 闵语智哭完了,却无暇思考,只觉得头脑嗡嗡的,好像有台空调室外机在脑壳里持续运作。 “别想不开啊,这都是小事儿,都会过去的,啊?”何秀雪安慰她。 或许人类天生就是渴望拥抱的动物,在何秀雪怀中的短暂几秒,闵语智的生理性恐惧被化解了。 “这是哪里?”她怯生生地问。 “公司楼顶啊。”何秀雪松开双臂。 雨滴稀稀拉拉落下,闵语智站起来,拍拍身后的土,“你上来干嘛?” “我来找你。” “那我上来干什么?” 何秀雪被问住了,“你见完客户就找不着人了,手机放办公室里,把我吓得够呛!” 走进电梯,闵语智习惯性倚墙站,被挤压的手臂传来钻心的疼。 “嘶——”她下意识捂住手臂。 “别碰着胳膊!还没好利索!” 闵语智撸起衬衫袖子,雪白的绷带露出来,她的脸色瞬间煞白。 “什么时候伤的?” “快俩礼拜了。” “俩礼拜?” “要是听医生的话,打上石膏,说不定早就好了!”何秀雪话里话外都是责怪的意思。 电梯门开了,没等闵语智追问,何秀雪就被鲍安然叫走了。 “进来进来!”像在偷偷做坏事一样,鲍安然把何秀雪带进乔玉迪的办公室,反手锁门。 “她真在天台啊?”乔玉迪小声问。 何秀雪苦着脸点头。 乔玉迪跟鲍安然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 “她不会是想那个吧?” “她不会是想那个吧?” “呸!”何秀雪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喷了鲍安然一脸,“她就是去散散心!” “那就行那就行。” 鲍安然擦了把脸,乔玉迪摸着胸口,顺了顺气儿。 大厅空无一人,闵语智想什么想得出了神,连明晃晃的场面都没看见,她回到办公室,桌上的手机正在嗡嗡震动。 来电显示:骨外科 段医生 闵语智点了接听,小心翼翼拿起手机,“您好。” “您好,请问是韩韫吗?” 女人的声音温和有力,听上去比韩韫年老几岁。 “呃,是我。” 段春妍舒了口气,“总算联系上了,你什么时间来复查?” 闵语智看着绷带,“我上次去医院是什么时候?” “我看看,一礼拜之前。” “……” “按理说,你这个情况得打石膏,就算不打石膏也得住院观察几天。你这不打石膏也不住院,就上了两回药,很难彻底恢复的!” “这个伤,怎么弄的?” 段春妍停顿了,像在琢磨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当时说,在停车场被撞了。” 闵语智的语调发生了明显变化,“车祸?” “是的,算车祸事故。” “……” “你要是方便的话,明天上午来一趟吧。” 闵语智的眼里没了神采,“那个,我今天下班过去吧。” “也行,你提前半小时给护士站打个电话,然后直接来11号诊室找我。” 第43章 挂掉电话,何秀雪敲敲门进来。 “去开会吧,时间到了。”她递上ipad,屏幕上是张表格。 放在之前,闵语智会脱口而出问“开什么会”,但她此时一言不发,端坐桌后,仔细打量表格,用拇指和食指触摸屏幕,放大、缩小。 第一列是项目名称,第二列是服务周期,第三列是人名,应该是任务分配之类的东西。 “根据你早晨说的,都安排好了。” 闵语智看着人名那列,“怎么来来回回都是这几个人?” “也没其他人了。”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闵语智痛恨这三个字,因为随之而来的总是坏消息。 “走了啊。”何秀雪麻木地说,好像这句话重复过上千遍了。 “走了?” “哦,魏心卓跟虞善廷休假了,马上回来,不过人名我都排进去了。” 不可能,闵语智走出去,很快就停在走廊尽头,曾经熙熙攘攘的大厅只剩鲍安然,她终于意识到刚才进门时的异样是从何而来了,是安静,是冷清。 “咱先开会吧。”何秀雪好言相劝。 “不行……” 闵语智把ipad塞给她,像被人追赶似的逃进办公室。 “韩总!”何秀雪转身去追,结果被关在门外,“开开门啊!韩总!” 这扇门坏了,关不紧,闵语智就硬生生地把门撞上,用背抵住。她的脊柱感受到何秀雪拍门的动作,整个身体都在跟着门一起震颤。 闵语智咬紧下嘴唇,把脸埋进手里,眼泪从指缝间滑落。 “先把门打开好不好?” 何秀雪的语调简直和善得过分,越是这样,闵语智越难受,好像自己成了被怜悯的对象。 “韩总,你这是怎么了?要是不舒服咱就去医院,别硬撑啊!” 伴随何秀雪的声音,闵语智的身体越滑越低,伤口阵阵刺疼,肠胃也剧烈翻涌,好像有把刀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地锯。 最后,她终于像坨布料瘫在地上,她回想起韩韫提起卖房那晚的表情,陷入了永久沉默。 23.公开课的诅咒 “辰星那边怎么样了?” “没进展。”祝可瑛低头吃饭,不想继续对话。 现在是晚餐时间,祝家六口人围坐桌旁,只能听到刀叉碰撞的声音,忍不了沉默的祝桦锋率先开口,把话题转到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上,但后者只回了三个字。 “这么多天了还没进展?” “急不得。” “市场可不等人!” 祝桦锋拿出教训人的派头,他嫉妒祝可瑛实力已久,见缝插针寻她短处。 祝可瑛一脸平静,“你当时打离婚官司的时候,不也拖了好几个月么?” “你!这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 “私事跟公事怎么相提并论?” 祝桦锋咄咄逼人,好像不赢这场嘴仗就活不了了。 “花的都是祝家的钱,你说能不能相提并论?” 祝可瑛用冷冰冰的眼神盯着哥哥,这也是她今天第一次正眼瞧他。 “好了,吃饭就吃饭,别说那么多。” 祝衡然打断子女的对话,端起盅子嘬了口白酒。 每次都这样,祝可瑛冷笑一声,只要大哥理亏,父亲一定会出面说话,看上去像主持公道,本质是袒护儿子。 当初任命祝可瑛为集团总经理,祝衡然心不甘情不愿,比原定日期推迟了一个月才公开任命。他询问多方参谋,生怕公司会砸在女儿手里,最后迫于舆论压力才把祝可瑛推上总经理之位。 祝可瑛认为她完全可以胜任,从十五岁开始,她每个假期都进公司打杂,她修过打印机,给同事拿过外卖,做过临时翻译,跟着半吊子领导去向甲方赔礼道歉,总经理之位是她凭实力得来的,而不是像祝桦锋那个草包一样“继承”。 祝衡然在把女儿当工具,想通过她告诉世人:我们云帆向来凭实力说话,绝不重男轻女。 都是狗屁,祝可瑛心想。 无论为公司做多少贡献,继承权还是在祝桦锋手上,祝可瑛忘不了第一次参加董事会的场面,三十多位股东,只有两个女人,即便算上她自己,那也占不到十分之一。 两位女秘书围着桌子端茶送水,男人色眯眯地盯着她们,从胸前到腰后,祝可瑛觉得恶心,她捂上嘴,逃了出去。 很快,她的反应被当成“女人挑不起大梁”的佐证。 祝可瑛无数次考虑,为什么男人的名字天生更具权威,为什么决定权总是掌握在男人手上,那些成天光顾夜总会、把公费花在酒色上的老男人真的比其他人更明智? 没过多久,她意识到,想要改变环境只有一个办法: 亲自站上金字塔顶端。 比起权威带来的影响力,流言蜚语不值一提。 成为总经理之后,祝可瑛看到愤愤不平的人在她面前奴颜卑膝,犯错的人极尽讨好只为了能留在公司不被开除,她想起十八岁跟着上司去给甲方道歉的场景,现在,角色对掉,再也没有人能对她颐指气使。 她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收购小公司,像修剪烂掉的树枝一样剔除无能鼠辈,换上新鲜血液;她把女员工的短裙工作服回收作废,换成宽松舒适的裤装;她着重整治内部作风,但凡发现有私生活混乱者,直接开除并提交警方。 第44章 只有成为制定规则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尊重与服从。 早在离开辰星那天,她就放弃了收购的念头,她欣赏韩韫。面对于彬,她之所以没如实相告,只是不想太早亮出底牌。 “我吃完了。”祝可瑛放下刀叉。 “这么快啊。”后妈拿腔拿调地敷衍一句。 祝衡然无动于衷地用餐,漠然的态度再一次击中了祝可瑛的心。 没关系,她想,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新任董事长,她了解祝衡然的病情,比在座任何人都清楚。抓住一切机会站到顶端,铲除一切障碍,这才是她,祝可瑛。 韩韫一整天都活在半梦半醒间,晚自习结束后第一个冲出教室。闵语智老早就到家了,她算计着该下课了,站在院子门口眼巴巴往外瞅。 一道黑色身影从路灯下迅速闪过,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骑自行车的韩韫在门口停下。 闵语智不悦,“干嘛骑这么快?” “回家再说。” 韩韫把自行车随便一放就进了家门,“生——” “你等等!” 现在轮到闵语智打断她的话了。 “你把我当什么?” 韩韫像在听外星文,“什么意思?” 闵语智把袖子一撩,“为什么不说?” “有什么好说的。” 韩韫换了鞋,走到厨房接水喝。 “有什么好说的?”闵语智气势汹汹,“还有公司,出了个吃里扒外的内奸把其他人拐跑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说过了吗?” “什么时候?” “商量卖房那天。” “你当时说的是公司出了点问题!” “这不一样吗?” “这能一样吗?”闵语智简直要抓狂了。 “你生物考了三十,怎么不说?” 闵语智虽然理亏,气势丝毫未减,“我下次就考好了!” 韩韫低头笑了一声,闵语智认为这种沧桑的表情放在自己脸上十分违和。 “你别岔开话题!赶紧给我说明白!” “说明白又能怎么样?” 闵语智咽了口唾沫,“我什么事儿都跟你说!你呢?你什么时候主动跟我交流过?” “你的事能跟我说,因为我也是从你那个年纪过来的,我遇到的没法告诉你,因为我的经历超出你的想象,换句话说,你理解不了。” “……” “职场生活不是用在课堂上那点儿知识就能想通的,我把那些麻烦告诉你,除了多一个人干着急,还有什么用?” “那你受伤这个——” “问题不大。” 韩韫指指书包,“你的成绩,好自为之吧。” 闵语智心虚了,“生物我真的不会,就跟有的人没运动细胞一样,我没生物细胞!啊不是,我没有学生物的细胞!” 韩韫摇摇头,想让她补短,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了。 “你怎么不骂我?” “有用吗?” 闵语智扁扁嘴,说不出话了。 “把手机和电脑给我,上楼休息去吧。” 闵语智把东西递过去,“今天的会,我没敢开……” “我知道。我不可能指望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替我振奋军心。”她从顶柜拿出一包新的咖啡豆,顺手打开咖啡机,“作业我给你写完了,学校里没什么特别的。” “那个,我下班之后去医院了,我怕明天要是换过来,你又拖着不复查,容易出问题。” “谢谢你。”韩韫盯着咖啡机说。 闵语智不喜欢她的语气,像是在参加商业会谈。 “还有,”韩韫扭过头来,“找找原因。” “什么原因?” 她的手指在二人之间来回划着圈,闵语智登时意会。 为了尽快做好项目收尾,韩韫在客厅忙到凌晨三点,关掉电脑,她上楼的力气都没了,直接在沙发和衣而睡。 早晨六点,她被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闵语智正捂着肚子翻药箱。 “怎么了?” “疼。” 闵语智的五官挤在一起,说话都费劲。 韩韫从沙发坐起来,“哪儿疼?” 闵语智反手指着肚脐正上方。是急性肠胃炎,韩韫眉头一皱,立即从沙发起来。 “吃这个。”她熟门熟路找出药,又倒了温水,接着给何秀雪打电话,说她今天不去公司了。 “没事儿,我能去。” “能什么能,看你现在这样!” 闵语智蜷在沙发上,弯得像虾米,“你公司都那样儿了,要是老板不去,员工非得全跑了。” “她们不会跑的。”韩韫脱口而出。 “我,能,去。”因为剧痛,她的声音咬牙切齿。 韩韫双手叉腰,“命重要还是工作重要?!” 她把闵语智送上卧室,“你何阿姨马上过来,我先去上学,第一节是公开课,不能迟到。” “嗯。”闵语智从腹腔发出沉闷的回应。 韩韫背上书包下楼了,楼梯上的脚步声很快消失。 “妈!”闵语智猛然想起今天的头等大事,“回来!” “妈!” 韩韫在玄关换鞋,听不到二楼的呼唤。 “回来啊!” 闵语智终于耗尽全力,身子倒回床上。完了,她想,不出意外的话,真的要出意外了。 第45章 教室后排是提前过来的听课老师,除了崔悟凡,没一个面熟的。崔玉静正在做深呼吸,表情如临大敌。 “你怎么了?”韩韫来到位置坐下。 “紧张啊!” “有什么好紧张的?” “今天有外校老师过来!还有索尔兰的,你母校呢!说不定还能见着你之前的老师。” 语智在私立的语文老师是谁来着?对,萧晴,李逊涛被抓之后她就辞职了,其中的缘由不得而知。 学生全部到齐,摄影师举着三脚架进来,崔悟凡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朝韩韫竖了个大拇指。 “好好表现!” 她刚要问“有什么好表现的”,身穿正装的陆梓洁走进教室。 “好,大家安静。” 陆梓洁站得笔直,神采奕奕,像一名老练的军官,她就上课的要点说了几句,然后用严厉的目光扫视整间教室。 “上课!” “起立!”池泫红声音响得仿佛是从扩音器里出来的。 “老师好!” “同学们好。”陆梓洁微微鞠躬。 公开课井然有序地进行,韩韫一如往常地扮演“沉默乖学生”。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陆梓洁放下课本,“诗人在风雨飘摇的世间历尽艰辛,在这句诗背后,有哪些为人称道的故事呢?” 短暂停顿过后,陆梓洁满怀期待地望向“闵语智”,“哪位同学起来讲一下?” 听到“艰辛”二字,韩韫的心飞到公司,教室里安静的反常,她却不以为意。 很快,韩韫感觉有人在踢她的脚,低头一看是崔玉静。 24.绝对不卖 “起来啊!”崔玉静压低声音说。 韩韫歪着脑袋,回以匪夷所思的表情,她不懂崔玉静试图传达的意思。 这堂课昨天彩排过了,不过是在母女互换身份之前。按照原定流程,陆梓洁抛出问题之后就是闵语智举手、起立回答,眼下的进展偏离了轨道,陆梓洁的脸迅速阴下去。 陆梓洁嘴巴微张,“闵”字马上要说出口,窗边一个人影站起来。 是白阅尘,他的语气带了些散漫,“为后人所称道的故事有以下……” 崔玉静呼了口气,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因无奈而叹气,韩韫抬起头看讲台,陆梓洁的脸色如晴空般灿烂。 下课铃响,全班起立,室内紧绷的状态如皮筋一样松下来。陆梓洁站在教室门口,像迎宾人员逐个送走听课老师,然后来到“闵语智”前面,用钢笔敲敲桌角,“跟我过来。” “一路保重。”崔玉静耸耸肩说。 “我做错事了?” “唉,这么大的事都能忘。” “到底是——” “闵语智!” 教室门口传来几近怒吼的声音,陆梓洁怒目圆睁,韩韫只好萎靡不振地离开座位。 “喂!” 白阅尘追出教室,往她手心塞了一张纸条,没等她搞清楚,白阅尘转身走了。 陆梓洁走在前面,没留意身后二人的小动作,韩韫能听到她喘粗气的声音,看样子是气得不轻。 走上楼梯,韩韫偷偷摸摸展开纸条,上面整整齐齐三行字: 要是问你为什么不举手回答,你就说身体不舒服,没睡好,突然忘了,刚反应过来,白阅尘就站起来了。 “你在看什么?” 韩韫双手藏到身后,“没什么。” 走进办公室,陆梓洁把课本往桌上一拍,双手叉腰。 “老师,对不起。”虽然不知道做了什么惹的她这么大火,先道歉总是没错的。 “昨天不是彩排好了吗?” 韩韫哪知道什么彩排,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 “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上次挨批还是十多年前,陆梓洁的怒容勾起了韩韫不好的记忆。 “您别生气。” “不生气?幸亏白阅尘起来得及时,要不然就出丑了!” 韩韫恍然,“老师,我昨晚上肠胃炎犯了,一宿没睡,脑子不大好使了。” 陆梓洁的表情发生了微妙变化,她身子一松,坐回椅子上。 “生病了?” “嗯,”韩韫摸摸肚脐四周,“我刚反应过来,白阅尘就站起来了,真对不起,是我不好。” “怪不得。”陆梓洁换上一副情有可原的表情,“我一进教室就发现你脸色不对。” “对不起。” “别道歉了,又不是你自己想生病的。人吃五谷杂粮,总有出毛病的时候。” 陆梓洁的手机屏幕亮了,韩韫赶紧说:“老师,那我先回去了,下不为例。” 放下话,她逃也似的离开,走廊上吹来淡淡花香,窗外的白玉兰开得如火如荼。是我疏忽了,她想,出门之前应该仔细问问的。 “处理好了?” 白阅尘站在台阶上,右手扶着栏杆,仰头看向韩韫。 “什么?” “陆老师不是找你了么?” 韩韫快步走下楼梯,“弄好了。” 该说谢谢吗,韩韫不知道,虽然他帮了一个大忙,究其原因却令人费解。 “你是怎么发现的?”韩韫在窗前停住脚,玉兰花香飘了进来。 “直觉。” “难道你也——” “没有,”像在给自己的话做注脚一样,他轻声解释,“我没什么特殊经历。” 第46章 特殊经历,韩韫心想,她本以为一旦被戳穿就石破天惊,会被当成神经病、精神分裂,结果,她细细品味白阅尘的话,被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了。 “你不觉得奇怪?”韩韫问。 白阅尘眉头微蹙,“这个世界,本身就很奇怪。” 八岁那年,白阅尘被打碎一颗牙,鼻子和嘴都往外冒血,他像个木偶站在原地,盯着情绪失控的父亲。 那时的白阅尘不知道“糟糕”两个字怎么写,但他确定那是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天。 见孩子受伤,戚云珊鬼哭狼嚎,“你个疯子!竟敢打孩子!” “你信不信我连你也打!” “老娘今天让你死这儿!” 戚云珊抓起杯子往前扔,矛盾急速发酵,盘子碟子在空中乱飞,仿佛一场抛物游戏,几分钟后,夫妻两败俱伤,白阅尘也消失了。 “阅尘啊!” 戚云珊冲出家门找孩子,声音带着哭腔: “阅尘!” “抓手的位置,我再来演示一遍!” 白阅尘贴在柔道馆的玻璃外面,直勾勾地盯着里面的人。 “大家看好,大拇指要翻过来。” 柔道老师正在展示动作,因为有人挡着,白阅尘看不清。 “先这样,然后用对方的领子把自己的手卷住,来,再看一遍,要——” 男老师话音未落,小小的白色影子拔地而起,在半空转了一圈瞬间坠地。白阅尘身子一抖,他被突如其来的招式吓到了。 “呜哇——” 小男孩的哭声震天响,隔着层玻璃都刺耳。 “闵语智!” 男老师眉毛直竖,火气腾腾的脸让白阅尘想起爸爸。他看到老师走到玻璃前面,先把摔倒的小男孩扶起来,又把背对玻璃的高个子男孩狠狠教训一通。 他叫闵语智,白阅尘心想,怎么是女孩名? 面对训斥,闵语智不以为然,她认为自己是在重复老师讲过的动作,行为合情合理。 被过肩摔的男孩还在哭,闵语智一跺脚,“真能哭,吵死了!” 说完,她气鼓鼓地转身,发现白阅尘在窗外看他。 “看什么看!” 闵语智用嘴型说。 白阅尘感觉被挑衅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闵语智回他一个鬼脸,白阅尘又给她一个鬼脸,闵语智继续做鬼脸,直到被老师叫停。 楼下传来炒菜做饭的声音,闵语智伸了个懒腰起床,肚子已经不疼了。 何秀雪关掉油烟机,把蛋炒饭盛进盘中,一抬头看到“韩韫”下楼。 “好点儿了?” “完全好了!”闵语智打了个呵欠,闻到一股令热作呕的味道,“蛋炒饭?” “刚盛出来,快趁热吃!” 闵语智的脸登时变了,母女二人在饮食方面的最大分歧体现在对蛋炒饭的态度上:一个爱得要命,一个恨得要死。 她讨厌蛋炒饭,她要吃酱香饼。 “我饱了!”她拍拍肚皮,假装打了个嗝,“我下楼之前吃面包了,俩。” “这样啊。” 何秀雪没起疑,韩韫在公司就爱用面包充饥。 “赶紧去公司吧,我衣服都换好了。” “那行,饭先放这,晚上热热就能吃。” 何秀雪把饭端到大理石台上,盖好网纱罩防止落灰,闵语智像要尽快摆脱蛋炒饭一样,头也不回地去玄关换鞋了。 电梯门开了,闵语智看到一位身着灰色西装的陌生女人站在大厅中央。 这人是谁?没等她问,何秀雪刷卡打开玻璃门,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 “祝总。” 自动门缓缓滑开,祝可瑛目不斜视地走到“韩韫”面前。 “上回的提议,考虑得如何了?” 何秀雪恰好在担心这个,她还没跟韩韫正儿八经讨论过。 “请您稍等,”何秀雪挡在二人之间,好像祝可瑛不是来谈话,而是来发动攻击的,“我得跟韩总确认一下细节。” 祝可瑛望着慌忙逃离的二人,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她是祝可瑛,从来只有别人等她的份儿。 坏掉的门轻轻一推就开了,祝可瑛径直走进办公室,仿佛大老板巡查来了。 “我已经给你够多时间了。” 何秀雪被她的威风压倒了,低着头,愁眉苦脸。闵语智全然不知前因后果,只得保持沉默。 “既然这么久都没找到答案,现在多花几分钟,也不会有用的。”祝可瑛扫了眼何秀雪,“我看这个秘书好像很担心你,怎么,已经沦落到需要员工替你做决定的地步了?” “我先出去了,”何秀雪的脸抽搐着,“二位慢慢聊。” “你别——” 不等闵语智挽留,何秀雪的背影匆匆消失。 “我愿意在原价的基础上,再加六十万。”祝可瑛站在桌前,不动声色地俯视座椅上的闵语智。 六十万?闵语智彻底蒙圈了。 祝可瑛指着桌面左上角的计划书,“都看完了吧?” 闵语智一惊,迅速抽出文件,从前往后唰唰翻页,虽说她只是高中生,但杂书没少看,关于商业运作的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在收购计划书的末尾,她看到一串天文数字,结合之前的种种,她终于明白祝可瑛的来意了。 “你要买辰星?” “不然呢?” 第47章 “哦,不能卖。” 祝可瑛继续试探,她此来的真实目的并非收购。 “你的理想价位是多少?” “不是钱的问题,真不能卖。” 要把公司卖了,我妈非得弄死我,一想到韩韫的脸,闵语智就后背发凉。 “我愿意加钱。” 闵语智拍桌而起,“不卖就是不卖!” “多少钱都不卖?” “多少钱都不卖!” “倒闭都不卖?” “倒闭都——”闵语智啐了一口,“呸!就是这栋楼倒了,我们公司都不会倒!” 祝可瑛扑哧笑出来,但很快,她的脸再次冷下来。 什么啊,这个阿姨太奇怪了,闵语智用神秘兮兮的眼神望向祝可瑛,重新坐回椅子上。 “看来你很有信心。” “当然了!”闵语智继续逞能。 “那好,打扰了。” 祝可瑛的表情松弛下来,像击剑比赛结束后双方行礼一样微微鞠躬,然后迈着从容的脚步走出了办公室。 闵语智左手托腮,看向祝可瑛离开的门口。 这个阿姨,到底什么意思? 25.人若犯我,我加倍奉还 “带我去开个房!” “什么?” “停水了!” 看着“韩韫”扭曲的脸,何秀雪懂了。 “公司旁边有个连锁酒店,我给你开个钟点房。” “好好好!快!” 闵语智火急火燎换鞋,憋着满肚子的新陈代谢,梳子还卡在头发上。家里停水,没法洗漱,她想用韩韫漱口水对付两下,被薄荷味呛得差点呕出来;她想上厕所,又怕臭味在家里盘踞一天。 “能不能再快点儿,”闵语智捂着肚子,“我憋不住了。” 何秀雪加大油门,连续超车,“停门口还是地下停车场?” “门口门口!” 车一停,没等迎宾小哥过来,闵语智唰地开门,像阵风冲进大堂。她交上身份证,等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请来这边,”前台姑娘不紧不慢地指着摄像头,“请正视摄像头。好的,稍等。来,房卡请拿好,房间在二十三楼,电梯在左边走廊五十米处,请慢走。” “二十三楼太高了,有没有近的?” “目前只有二十三楼有房,这是客人早晨——”她话没说完,闵语智人不见了。 “到了到了!” 闵语智在门口刹车,“啪”一声把房卡拍在感应器上,没插卡取电就冲进厕所。终于,下三路问题解决了,洗漱工作做好了,头上的梳子也摘下来了,她整个人躺到床上,闭着眼回想这行军打仗般的早晨。 铃声响了,她猛然睁眼。 “有客户来了,赶紧回来吧。”何秀雪语气兴奋。 “马上。” 一刻不得闲,闵语智叹口气,来到镜子前整理行装,然后拿上房卡,打开房门。 “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闵语智错愕了,她看到于彬跟祝可瑛从对面房间走出来,肩并肩。 “韩,韩韫?”于彬的嘴半张,下巴哆哆嗦嗦,像在表演过程中忘词了一样。 闵语智的眼神在两人间扫了好几个来回,祝可瑛没有想解释的意思,跟脸色焦灼的于彬形成鲜明对比。 “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于彬的手在半空中胡乱比划。 “我懂。”闵语智尴尬得想原地消失。 “你不懂!我跟你说——” 不能再耗时间了,闵语智把门一关,逃也似的离场。于彬要去追她,被祝可瑛拦住,“现在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我真是——” “我就说让你别来,非不听。” “谁知道她会在啊!” “命中注定吧。”祝可瑛一脸淡然。 于彬已经无话可说,他拍着额头,沉沉呼出一口气。 客户在大厅站着,闵语智一进门就看到三张陌生的脸。 “他们三位是第一次来,”何秀雪小声解释,“你们先去办公室,我去倒茶。” “您好,久闻大名。”伍毅枫朝闵语智伸出手,他才一米七五,身材浑圆,下巴的肉跟脖子连在一起。 “您好。”闵语智握手的态度有模有样。 “韩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啊。” “哪里。”闵语智把手收回来,伍毅枫给人感觉脏兮兮的。 稍显年轻的余疏霖双手递上名片,简洁明了地做了自我介绍,他旁边是秘书常允儿,大概不到三十岁,脸上的笑假得可以。 闵语智指指走廊,“去办公室聊吧。” 三人所在的公司名为特罗菲克,是一家专门生产新型插座的公司,总部位于五百公里之外的s市。伍毅枫跟余疏霖分别是公司的商务总监和品牌总监,他们看了韩韫的获奖广告非常满意,于是找人搭桥牵线,特地登门拜访。 话里话外,两人还对上门打扰一事表示歉意,但闵语智并没从他们脸上看到抱歉的意思。 “韩总,这是项目计划书,请过目。” 常允儿面无表情地从公文包掏出一沓文件,像发小广告一样放在桌上。 闵语智扫了一眼,没翻开,“项目接手与否,要开会之后才能做决定。” “理解理解。”伍毅枫附和着点头,露出微秃的头顶。 第48章 才四十来岁就秃了,要身材没身材,要气质没气质,闵语智心想,男人的花期可真短。 送三人进入电梯,闵语智扭头问何秀雪,“你觉不觉得那个秘书有点怪?” “有吗?” “没有吗?” “我还真没发现。” “她有点像,人质。” “人质?想太多了吧你!” 何秀雪打了个冷颤,赶紧回大厅了。 虽然感觉不妙,但总体进展比预期顺利,她发消息通知韩韫,又把不到十页的计划书拍照发过去,很快就收到回复: 项目不错,先把计划书拿给你鲍阿姨,剩下的晚上再说。 还不等晚上,何秀雪就接到来自余疏霖的电话,邀请辰星各位共进晚餐,因为他们明早就要乘飞机回s市,希望在此之前能吃顿饭。 “韩总,咱去吧,他说得太客气了,没法拒绝。”何秀雪站在桌前,脸色为难又感到抱歉。 “你先出去一下,我考虑考虑。” 何秀雪关门离开,闵语智给韩韫发了短信,不到三分钟,她接到回电。 “让你鲍阿姨也去。”厕所隔间里的韩韫压低声音。 “她今晚上有活动,搞个什么快闪。” “何阿姨呢?” “她说跟我一起。” “那就去,尽快回来,别多说话。” “ok!”闵语智打了个响指,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韩韫藏好手机,推开门出来,这节是体育课,能趁机来洗手间给女儿回电,她此时在为恰到好处的时机感到庆幸,但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后悔了。 闵语智在办公室乐得转圈,她感到极度兴奋,同时却忽略了一个事实:除了老师,她从未近距离接触过成年男人。 晚上六点半,闵语智跟何秀雪准时赴约,见面地点是老弄堂里的私房菜馆,这是一幢战争年代的建筑,一砖一瓦都弥漫着历史气息,两人走进包厢,以伍毅枫为首的三人已经等在里面。 “久等了。”闵语智说。 “我们也刚来,能跟韩总共进晚餐,是我们的荣幸。” 常允儿张口就是一顿客套,双眼木讷得吓人,又让她想到人质。 “菜我先点了几道,都是找内行推荐的。” 伍毅枫话音刚落,服务员敲敲门,端着托盘进来。 何秀雪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她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慌慌张张地出了包厢。几分钟后,她面无血色地返回,仓促拿上外套和手提包。 “真不好意思,我闺女发烧了,我妈在家带孩子,不会打车,我得回去送孩子上医院。” 要是早知道何秀雪会中途离开,韩韫哪怕赔钱也不会让闵语智跟他们吃饭。 “那好,我送您出去。” 常允儿刚站起来就被何秀雪拦住,她露出抱歉的笑,转身跑了出去。 菜一道道上了,常允儿的表情依旧糟糕,闵语智满眼都是新奇菜式,没心思考虑别的。她最近吃的除了食堂就是外卖,全都清汤寡水,早就想换换口味了。 伍毅枫开始劝酒,闵语智说她最近在吃甲硝锉,不能碰酒精,伍毅枫把白酒一饮而尽,跟余疏霖交换一个眼神。 “不好意思,”常允儿突然站起来,于心有愧似的低着头,“我去个洗手间。” 闵语智正好抬头喝水,发现常允儿走之前把包跟外套都拿走了,就像急着回家的何秀雪一样,这不是短暂离席,是彻底退出。 常允儿走后,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宁静,闵语智放下筷子,准备找借口离场。 伍毅枫不怀好意地挪着肥硕的身子过来,闵语智往一旁靠了靠。 “能遇上韩总,真是缘分啊!”他说着烂俗的场面话,把手放在闵语智的腿上。 “滚!” 闵语智不由分说给了他一巴掌,手心火辣辣的疼,这是本能反应,甚至不需要思考。 伍毅枫不仅没生气,反倒像乐在其中似的,他摸摸脸,醉醺醺地说:“你们女人出来应酬,不都这样吗?” “你是没长脑子?” “咋还生气了?” 闵语智向来不信君子动口不动手那一套,世界上八十亿人,没几个是君子。她见这肥猪还要靠近,抓起盘子扔了过去,正巧砸在伍毅枫眉骨上。 “不识抬举的东西!”老肥男气急败坏。 “你说什么?”闵语智的双手蠢蠢欲动。 “你这种贱人我见多了!” 闵语智急火攻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加倍奉还! 得益于长期体育训练,她拥有发达的运动神经,于是,在眨眼之间,在她的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臂完成了拿起酒瓶、举到头顶、朝男人脑袋砸下去的连贯动作。 暴雨瓢泼,闵语智不记得是怎么离开餐厅的,她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像无处投胎的孤魂野鬼。 衣服全部湿透了,紧紧贴在她每一寸皮肤上,昏黄的路灯在头顶忽明忽暗,冰冷的雨水把她手上的血迹冲得一干二净。 加害者,她想到这个词,通过控制别人达成自己的私欲;理解,她紧接着想到这个词,要理解别人的艰难处境,做善良的人,理解父母和兄弟姐妹,要以德报怨,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她看到老师站在台上大讲特讲,转瞬之间,老师的脸变成伍毅枫,像狼吞吃绵羊一样把台下的乖孩子吃干抹净。 第49章 “语智,你做得很好,关于这件事你没有错,不需要为不属于自己的错误道歉。那个小孩的父母交给我处理,这件事你就不要想了,明白?” 她想起韩韫的话,想起柔道课上哭天喊地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平时到处惹人,别人都默默忍着,但闵语智忍不了,直接给他来了个过肩摔。小男孩哇哇大哭,回家还跟爸妈告状,说闵语智欺负他。韩韫一听,让柔道老师调出监控,确认错不在闵语智后直接跟对方家长对峙,甚至打了律师电话,就算闹上法庭也绝不道歉。 “语智!” 微弱的声音击中她的耳膜。 “语智!” 我的声音? 闵语智的身子僵住了,眼泪跟雨水在脸上混成一片泥泞。 她猛然转身,视线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雨帘,那个在镜子里看过无数次的身影正举着伞,朝自己狂奔而来。 26.青春回溯 母女二人紧紧相拥,巨大的伞面在暴雨中围起一片安全岛,在这免除了雨滴打扰的狭小空间内,悄无声息的转变正在发生。 “妈?” 闵语智像率先接收到信号似的,快速推开韩韫。她看到妈妈浑身湿透,妆花的可怕,一缕缕头发像细蛇趴在脸上,狼狈不堪。 “变回来了!”她直勾勾盯着韩韫,瞳孔在眼眶内收缩成一个点。 突如其来的转换让她措手不及,但同时,她也因恢复正常而无比庆幸。 韩韫揽住她的肩膀,“回家再说,我先打车。” 在等车的短暂间隙里,雨越下越大,脆弱的伞面像易折的荷叶在雨中飘摇。等二人到家,雨停了,庭院里的海芋随晚风轻轻摇摆,叶片上的积水“吧嗒”落下。 韩韫走进客厅,在明亮灯光的照射下,她发现闵语智无比惊恐。 “他没死吧?”闵语智开口问。 “你怎么他了?” 闵语智抬手指向韩韫的袖子,上面不知道是血渍还是红酒渍。 “我用酒瓶打他,打完就跑了。” “你没受伤吧?” 闵语智惊魂甫定,“我没事。” “具体发生什么了?”韩韫话里有难得一见的温和,她在害怕,在顾忌,“要是你不想说可以暂时不说。” “你先问问他!”闵语智抓紧韩韫的胳膊。 “问什么?” “我怕我把他给——”闵语智咬紧下唇,快要哭出来了。 “你要真把他给,”韩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警察早把你抓起来了!” “你问问!求你了!” 韩韫把湿漉漉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结,然后把西装脱掉扔在地上,掏出手机,拨通伍毅枫的电话。 “没人接。” “再打!” 第二遍还是无人接听,韩韫又拨了余疏霖的电话,依然没人接,常允儿的手机直接关机。她从网上查了餐厅电话,拨了过去,对方的回应是开车走了。 “开车走了?俩男的?” “对。”刘梅梅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她在等晚班的人接替她。 “方便问一下怎么回事吗?” “你是?” “我是提前离开的那位女士的家属。” “啊,她好像受伤了,我看她袖子上有血,我本来想上去问她,没追上。” “那两个男的什么情况?” “瘦的那个没事,胖的那个好像喝大了,走不动路,头上有血,我问用不用报警,他们说不用。” “包厢有监控吗?” “有,不过没声音,我们都调出来了,以防万一。您如果需要监控,得来现场做个登记。” 韩韫跟闵语智交换一个眼神,“我得晚点过去,你们什么时间关门?” “您十一点半之前来吧。” 放下手机,韩韫露出防御性姿态,“包厢有监控,你别怕。” “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都不用报警。” 担惊受怕的神色从闵语智脸上退去,转而被怒火取代,“贱男人!老肥猪!老娘还是下手轻了!真该——” “好了!”韩韫厉声呵斥,“别说了,你要是真需要发泄,周末我带你去那个发泄屋。” 闵语智咬牙切齿,“不用!没必要为那种土鳖花钱!” 韩韫弯腰捡起湿透的衣服,“你上楼休息,剩下的我来处理。” “你要去餐厅?” “对,看监控。” “我跟你一块儿!” “不行,快睡觉。” “我要去!” “闵语智!” ”嘁!“她扁扁嘴,咕咚咕咚上楼了。 韩韫捶着胸膛舒了口气,她本来担心这件事会给闵语智造成创伤,现在看来或许是多虑了。在去接女儿的路上,她想到那些悲剧新闻,花季少男少女因为受到打击留下阴影,轻则换上情感障碍,重则轻生自杀。 社会蠢货泛滥,呆瓜成群,她心想,只有可怜的受害者被逼到看不见的角落,阴暗地生活。 韩韫换了身干净衣服出门,她先去餐厅拷贝监控,接着回公司,打开电脑,把特罗菲克的有关资料都查了一遍,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 她摸黑上床,只睡了三个小时闹钟就响了,她得去寺庙上香。 这个时间往郊区走的车很少,马路格外宽阔,她刚停下车等红灯,手机响了,是伍毅枫。 第50章 她开了免提,“喂?” 谩骂声扑面而来,接着是女人的制止声,然后是金属器皿陆续掉落的声音,再然后,电话在一片混乱中被挂断了。 通过断断续续的字词,韩韫提取出几个关键字:公共病房、住院、打针、护士。 她以为伍毅枫还会再打电话过来,但没有。至于那晚的全貌,她是后来从警察口中得知的: 闵语智用酒瓶打了伍毅枫,导致他额头破皮。在闵语智离开后,余疏霖开车送他去医院,在路上发生车祸,对方司机和开车的余疏霖做完手术第三天才清醒,伍毅枫因为突发心脏病要做手术,半个月后才离开医院。 至于秘书常允儿,她离开包间之后就打车去了机场,搭最早的飞机回到s市,一下飞机就去公司辞职了。 第二天是周末,晴空万里,二十度的气温堪称完美。 闹钟响了,闵语智闭着眼关掉声音继续睡,她刚蒙上脑袋,手机又开始震。 “喂?”她闭着眼说。 “语智呀,是我!大姨!”韩雪竹永远都高亢激昂。 “我妈去上香了,不在家。” “我知道,她跟我说了。我打电话是想找你。” “我?”闵语智打了个呵欠,揉揉眼。 “你哥不是打篮球摔了嘛,十一点去复查,我得抓紧写稿子,你能不能陪他一块儿去趟医院?什么都不用干,陪着就行,末了让他请你吃饭!” 闵语智答应下来,在半梦半醒中完成洗漱,叼了片面包出门了。 真热啊,她抬起头,眯眼看着太阳,立夏都过去好几天了,吃西瓜的季节到了。 “我妈也真是的,还非得让你跑一趟。”两人在医院门口碰面,安珉凡穿着短袖白t,毫无遮挡地站在太阳光底下。 “这么客气干嘛,”闵语智随口应和着,“下次离家出走还得投奔你呢。” 安珉凡弯腰打量她的脸,“你心情不好?” “没事。” 闵语智不想提昨晚的事,毕竟互换身体是隐私。 “是不是考试没考好?”安珉凡自顾自猜测。 “呃,嗯。”她胡乱应和着。 “周末来我家吧,我给你补课。” “没必要,会的不用教,不会的教也白教。” “你倒是想得挺开。”安珉凡笑出俩小括弧。 刚进大厅,不远处响起刺耳的哭声,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兀自站着,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脚边站了个齐腰高的男孩,哭得撕心裂肺。 或许是被眼前的景象触动了,安珉凡随口说了一句:“语智,我觉得你妈很不容易。” “而且,我跟我妈好像活在两个世界。” 有些东西只有亲身经历过才明白,现在她明白了,又希望从未没经历过。 “你是说有代沟?” 两人站上扶梯。 “不是代沟,是——”她找不出确切字眼,“是高等数学跟加法交换律的区别。你看过《平面国》吗?” “当然!”安珉凡是科幻迷,经典作品几乎无遗漏地读过。 “我就是那个二维国的正方形,我妈是三维的球。”闵语智低着头,看台阶轰隆隆上行。 “你能有这种想法,真了不起……我上高一那会儿,根本没考虑过我妈的辛苦,净想着她烧我漫画书了。现在一想,要不是她,我早废了。” 韩雪竹怕儿子学坏,找人跟踪过他,但就是那场跟踪,把安珉凡从歧途拉回正轨。 “对了,你见过我爸没?”闵语智冷不丁来了一句。 安珉凡被问住了,“没见过,他倒是给我买过生日礼物,但人没来。” 此时的广播开始叫号:“请21号安珉凡到骨科3诊室,请21号安珉凡到骨科3诊室。” 安珉凡指着外边的椅子,“你去那边一坐,我自己过去就行。” “得多久?” “十几二十分钟吧。” 闵语智穿过人群,在锈迹斑斑的椅子坐下,她闭上眼,一张笑脸浮现。自从跟韩韫互换身体,闵军泰的脸越发模糊,像湿了的水彩画,细节的笔触一点点消失,最终沦为一团朦胧的、隐约能看出轮廓的色彩。 爸爸,她反复咀嚼这两个字。 “妈,你坐这儿一等,我去跟医生说说,让她加个号。” 女孩的声音像根看不见的绳子,把闵语智的身子拉直,她睁开眼,池泫红就在正前方站着,左手拎着红色无纺布袋,右手拿了叠松散的纸。 二人视线相遇的刹那,池泫红浑身颤抖,像只被猎枪瞄准的兔子。 “泫红啊,这是你同学?”吴思媛用虚弱的声音问。 池泫红支支吾吾回应一声,像在刻意转移注意力似的,把手伸进袋子里翻找,然后快速走远了。 吴思媛在闵语智旁边坐下,“你是泫红的同班同学?” 闵语智欠了欠身子,“阿姨好。” 吴思媛双颊凹陷,皮肤皱得像张纸。 “你该不会,是闵语智吧?” 闵语智愕然了,“你怎么知道?” “你转学过来前一天,我听崔老师说过了。”吴思媛露出陷入美好回忆的表情。 “这,还要通知学生家长?”闵语智感到吃惊。 “是这样,”吴思媛的嘴角微微上提,像在描述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我、泫红她爸、崔老师夫妻俩,还有你妈,我们是高中同学。” 第51章 闵语智的肩膀不知为何紧绷起来。 “而且,我们上高一也在八班,跟你和泫红一样。” 27.想斩断的血缘 “你妈妈开公司了?” “嗯。” “是单干?” “是。” “真厉害啊。” 闵语智一言不发望着吴思媛,这位母亲的眼神就像日落后的昏瞑。 “同样是活了这么多年,她都当老板了。” 吴思媛微仰着头,露出耳朵下面的紫色伤疤,形状触目惊心。 “妈!办好了。” 池泫红一路小跑过来,洗到褪色的绿色条纹卫衣、皱巴巴的牛仔裤、磨到变形的帆布鞋,闵语智没有以貌取人的意思,但她实在邋遢,不体面,也不干净。 闵语智别过脸去,无法释怀的情绪主宰着她,一分钟前,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把池泫红的所作所为说给吴思媛听。 “妈,咱去那边坐,有按摩椅。”池泫红指着人多的地方说。 “不用,这儿挺好的。”吴思媛拉着女儿的袖子,“你同学在这儿呢,你俩聊聊天儿吧!” 闵语智唰地站起身子,装模作样地掏出手机,“那个,我哥找我,我先走了!” 吴思媛一愣,“啊,好。” “阿姨再见!” “等着来阿姨家里玩儿,”吴思媛抬起细瘦的胳膊朝她招手,“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闵语智胡乱答应下来,像被追着似的迅速逃离。她走远后,池泫红用嗔怪的眼神瞪着吴思媛,“你干嘛让她去咱家?” “不是同班同学吗?” “同班同学多了去了!” “你看,你俩是同班,我跟她妈也是同班,多有缘。” “哪门子缘?爸上学的时候不是还瞧不起人家吗?” “那都多少年的事儿了,再说了,你爸都——” 池泫红打断妈妈的话,“不能让她去咱家!” 吴思媛脸上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困顿,“泫红,你生什么气啊?” “我没生气。” “我就是觉得父母双方认识,所以——” “认识有什么用?人家是老板!” 吴思媛的视线垂到地上,好像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而且崔老师不是都说了么?闵语智上的是私立!那种家庭的人怎么可能跟咱是朋友!” 吴思媛的背往后靠,无奈地闭上双眼,看着她的表情,池泫红的自责又加深一分,明知道不该说话刺激她,但仍然在说,还说了个没完没了。 “对不起。” 池泫红搓着手道歉,这三个字她似乎能对任何人说,除了闵语智。 诊室门一开,安珉凡看到闵语智靠墙站着。 “你怎么过来了?” “凳子坐着不舒服。”闵语智挠挠头,“医生怎么说?” “恢复得很好,过几天就能拆石膏了。你想吃什么,我请——” 话没说完,闵语智的手抓上他的胳膊,“等等。” 安珉凡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一对病恹恹的母女正穿过人群往这边走。 “咱走那边!”闵语智伸手指着反方向。 “那是去南门的路。” “下楼之后再绕回来嘛!” “为啥?” “多走几步,活动活动!” “可是——” 绝不能跟池泫红打照面,闵语智心想,她以彪悍的姿势拖着安珉凡往前走。 “俗话说了,饭前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不是饭后吗?” “饭前饭后都一样!人活一辈子,计较那几十分钟干嘛?” 想想还挺有理,安珉凡点点头。 南边电梯人多,俩人等了三轮都没挤上,安珉凡用下巴指指安全通道,“走楼梯下去吧。” 楼梯门口有男人坐着抽烟,闵语智被熏得阵阵干呕,往下走了一层,她停住脚,竖起耳朵,“有人哭!” “有吗?”安珉凡常年戴耳机,听力都退化了。 “有,好像是打电话跟人吵架。” “走吧,别管这些。” “让我听听,来都来了。” “你这么八卦?” “有本书叫《人类的本质》,讲的就是人天生爱看热闹。” “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闵语智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蹲下身开始偷听。 上周开始,高扬京摸到下颌有异物,她前天请假来医院检查,今天刚拿到诊断报告,结果是淋巴结肿大。 虽说现代人十个有九个是亚健康,年轻人总把“气出淋巴结节”挂在嘴上,但病理上的淋巴结肿大可不是玩笑。 高扬京一看到诊断结果就哭了,恰好母亲田可打来电话,她一听女儿生病,不分青红皂白开骂。 “我就说让你回家!非得在外边儿打工!现在出事儿了吧?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田可嗓音尖利,就像拿指甲划黑板的声音。 “这跟在哪儿打工没关系!”高扬京拼命抑制哭腔。 “我怎么就觉得有关呢?我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这倒好,学上完了,闺女不回家了!怎么着,咱老家是找不着配得上你的活?” 对于女儿毕业在外省就业一事,田可始终怀恨在心,在她的认知里,女孩就该当傀儡,当免费保姆,给爹妈伺候屎尿,给公婆端茶倒水,给弟弟当取款机,给丈夫当第二个娘。 第52章 “我不是都说了吗?这工资高,环境好,福利——” “你一个女的要那么高工资干什么?”田可顿了顿,发出吞咽东西的声音,像在喝水,“那好,你不是说工资高吗?给你弟打钱啊!” “他有工资!” “三千块能干什么?” “那是他自找的!谁让他不好好上学?” “少说废话,你是姐姐,就该伺候你弟!” 都说血浓于水,高扬京恨不能把身体里的血都抽干,原地消失。 “以后每个月给你弟打两千,他都二十五了,还得买房!” “我也得买房。” “你一女的买什么房?” 难道你是男人? 如果有办法查人的心理性别就好了,高扬京一定要带田可去查查,看她皮囊底下是男是女。 “妈,我不可能给一个混子打钱。” “高扬京,反了你了!” “纠正一下,你没供我读大学。”高扬京眼眶红了,她不愿回顾那段经历。 “我没供你读大学?”田可额头青筋暴起,“我给你交那七八千的学费是给死人花了?” “那些钱,我第二年就还你了,全都是靠打工和奖学金赚的!” 比恶意更惊悚的是来自至亲的恶意,明晃晃,血淋淋。 “我的话摆在这儿,”田可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我跟你爸上年纪了,要人照顾。你要是回来,什么都好说,要是不回来,我就当没你这个闺女!” 你什么时候拿我当闺女了? 没等高扬京说话,田可把电话挂了。高扬京的手无力下垂,她盯着干巴巴地病例看了一会儿,然后抹干眼泪下楼去了。 闵语智的脸色变得复杂,这新鲜的故事对她而言还太陌生。她勉为其难在脑海中拼出一副图画,却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 “这人她妈妈,好像不供她上大学。” “哦,类似的情况太多了。”安珉凡用见怪不怪的语气说。 “为什么?” “世道就这样。” “凭什么不让人上大学?” “因为她是女人。” “那又怎么了?” “谈论这个话题对你来说为时尚早,”安珉凡用过来人的眼神看她,“好在你有一个很好的榜样。” “啥意思?” “你妈很厉害。” 安珉凡高二那年参加作文竞赛,文章主人公就是韩韫,那篇作文得了头奖,还上了校报。 闵语智不理解这跟“女人上大学”的话题有什么联系。 “改天再聊,先去吃饭吧,真饿了,我还是病号呢!” “那行!到时候你得跟我说清楚!” 安珉凡点点头,“必须的。” 夕阳西下,天际线散发出爆裂的金黄,万洲顿总部二十三楼异常安静,整个秘书室只有高扬京敲键盘的声音。 “高秘书!”姜娜娜把在天台拍的夕阳照片给她看,“好看死了!” 真好,高扬京看着照片想,不用小心翼翼过日子,不用害怕被扣工资,每天都能吃家里的饭,她也想过姜娜娜的生活。 于彬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姜娜娜立刻收起手机,心虚地蹿回工位。 “高秘书,下午有没有外线电话找我?” 高扬京立即站直,“没有。” “连客户都没有?” “没有,我都确认过了。” 于彬轻叹一口气,转身进了办公室,窗外夕阳璀璨夺目,但他无心欣赏。 “你怎么就不听我解释呢?”于彬把外套一脱,两手叉腰,对着空气说。 “天地良心!我于彬要是乱搞男女关系,我喝水被呛死!”他像巡视一样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 “每回都是我主动,你怎么就不能主动一次?!韩韫,说你呢!赶紧给我打电话!” 他叽里呱啦地自言自语,整个过程像在打仗,终于,他觉得这么做不妥,便走进浴室,用凉水冷却烧灼的情绪。 冲完澡,他披上睡袍,带着一身水汽走出浴室,伸直胳膊撑在洗手台上。 “我这脸,还行吧?”他盯着镜子里的脸说。 门外突然传来撞击声,于彬衣服都没换就推门去看,只见于翁前站在办公室中央瞪着他。 “爸?” “上班时间洗什么澡?” “我,想冷静一下。” “把今晚的时间空出来。”于翁前用下命令的语气说。 “去见客户?” 于翁前西装革履,连领针 collar pin,支撑领带,保持领子形状 和袖扣都戴上了,显然是要跟重要角色见面。 “不是客户。” “那是?” “我未来儿媳妇。” 于彬眉头一紧,两个穿黑制服的男人推着龙门架进来,架子上挂满西装和配饰。 “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我儿子,婚事我说了算,现在,立即给我换衣服!” “我不相亲。” 于翁前用下巴指了指隔间的门,对两个男人说:“把东西拿进去。” “爸!” “今天,”于翁前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指向窗外,“除非你从这二十三楼跳下去,否则,必须跟我去相亲!” 28.被驯服的象 两家人在酒店正门碰面,于翁前对“未来儿媳”赞不绝口,于彬却像个人形立牌,一言不发。 第53章 “愣着干什么?”于翁前扭头呵斥儿子,“自我介绍做了?” 于彬木讷地伸出右手,“你好,我是于彬。” “您好,我是封怡贞。” 女方二十五,男方四十五,于彬心想,什么天杀的配置。 封震中和于翁前这对老头子发出洪亮的笑声,就像要爆炸了似的,于彬扭头看向身后,眼不见,心不烦。 走出电梯,四人踏着红毯进入餐厅,由店经理带到观景位就坐,服务员脸上带着复制粘贴般的微笑,动作娴熟地给四人拉开凳子。 太无聊了,于彬不动声色地叹气,然后展开白色餐巾铺在腿上,往窗外看去。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海面发着深蓝幽光。 “于先生?” 被叫到第三次的时候,于彬终于回过神,“抱歉,刚刚在考虑工作。” 于翁前干笑两声,“我这儿子,除了工作没别的!” “这是好事!”封震中扯着粗哑的嗓子附和,“男人就该这样!” “好什么好?多不解风情!” “老于,你这话就不对了。男人要懂风情干什么?这都得靠老婆慢慢教的!” 封震中,现任jsn证券公司副总裁,有望在下届董事长换届选举中成为新任董事长,封怡贞是其小女儿,正在宾大沃顿商学院就读。 关于相亲的真实目的,于彬和封怡贞心知肚明,这是以家族利益为前提的联姻,个人必须让步。万洲顿通过jsn进行融资、收购,两家公司类似包养与被包养的关系,若非如此,封震中也不会答应把女儿介绍给于彬这种“老男人”。 于彬把视线投向大厅,想在期待有意外发生打破现状。 隔壁餐桌爆发出一阵喝彩,穿条纹衬衫的男人单膝下跪,捧着戒指盒,双手颤抖,他对面的女人捂着脸,用难以置信的感动眼神盯着他。接下来,俗套的情节出现了,就像所有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女人伸出左手,允许男人为她戴上钻戒。 这个世界上的新鲜感是不是已经被耗光了,于彬开始琢磨。 封震中和于翁前仿佛置身于另外的世界,两人目不斜视,从食物的原产地聊到银行降息利好证券行业的大环境,于翁前旁敲侧击提到万洲顿接下来的收购业务,希望未来亲家能提供不遗余力的支持。 这顿饭连相亲都算不上,根本是公司高层会晤。 封怡贞朝于彬使了个眼色,“下楼?” 楼下就是海,去沙滩吹风总比在这“受刑”来得自在,于彬放下刀叉,擦擦嘴,用恭敬的态度对封震中说:“叔叔,我打算和怡贞下楼散散步。” “可以可以!”封震中点头,嘴里发出咀嚼的声音。 “别走太远,”于翁前扭头说,“好好照顾怡贞,明白了?” “知道。”于彬冷淡地附和一句,随即离开座位。 走在砖石路上,前方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已经进入旅游季,路上的彩灯展示着多余的照明,音乐喷泉稀稀拉拉发出动静。 封怡贞穿着香槟色的缎面连衣裙,长度刚过膝盖,脚上是银色高跟鞋,鞋头装饰着方形水钻。因为没穿外套,她缩起肩膀,两手抱着胳膊,于彬见状,立刻脱下西装搭在她肩上。 “辛苦你了,”封怡贞用安慰的语气说,“你根本不想来吧?” “你也是?” 封怡贞坦率地点点头。 “你还年轻,选择有很多。”于彬用过来人的语气说。 “但我没有选择的权力。” 于彬放慢脚步,“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是我爸妈的孩子,而且是女人,在婚姻这方面,女人一直都缺乏主动权。” 于彬莫名想到韩韫,她也有过这种念头吗?会不会后悔跟那个男人步入婚姻? 封怡贞低头看脚下的石头,“从小到大,我都是按照爸妈的计划发展,在什么地方走哪一步,在哪里遇到什么人,都是他们安排好的。” “但是你已经长大了。”于彬像在跟晚辈对话。 “没用的。” “结婚的话,至少要选一个喜欢的人吧?” “你听过大象的故事吗?”她反问。 “什么大象?” “大象小的时候,用一根锁链把它拴在木桩上,等它长大了,还是那条锁链,还是那根木桩,它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却还是被拴着。我就是那头大象,我认识的很多人也成了那头大象。” 于彬沉默了,两人来到能看到深蓝色海水的沙滩上。 “你有正在交往的对象吗?”伴随着海浪声,于彬问。 “我没谈过恋爱。” “那就更不能靠近老男人了。”于彬有自知之明,从过完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就自称老男人,他觉得“老男人”这三个字跟他很合。 封怡贞被他的冷幽默逗笑了,“不管什么男人,只要我爸妈满意,我都能接受。” “那爱情呢?”在他的印象中,年轻女人对爱情都有或多或少的向往。 “那是虚幻的东西,”封怡贞果断回答,“直接跳过恋爱,跟门当户对的人步入婚姻,对大家都有好处。” “你的想法很成熟。” “不是成熟,是认命。” 封怡贞脸上露出俏皮的笑,这种独属于年轻人的表情让于彬回想起自己的大学时光。 2004年冬天,于彬正在美国东北部的c大读研究生,为了参加短期项目,他横跨三个时区来到位于西海岸的s大。他刚下飞机,天空飘起雪花,这是s市今年的第一场雪。 第54章 他放完行李就去了学校,相关书籍不在手里,他得先去图书馆,按照导师给的单子借书。 后来,他无数次想起这个画面:他站在书架前,右手刚摸上书脊,一只瘦弱的小手从下方伸过来,摸上了同一本书。 于彬打算把书让给她,但她一言不发地走掉了。那天的韩韫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梳着高马尾,背影像位干练的女兵。 第二天,于彬在同样的时间来到图书馆,再次见到韩韫,她独自坐在靠墙的位置,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浅灰色绞花毛衣,手中的笔片刻不停。 应该是中国人吧,于彬心想,他在附近找了个空位坐下,一抬头就能看到韩韫,很快,一个金发女生过来,趴在韩韫耳朵上说了几句话,两人一起离开了。 为了见到韩韫,于彬每天都来图书馆,但直到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才见到她。 距离项目结束还剩一周,于彬接到通知提前回c大。时不我待,他下定决心,要是再次见到韩韫,一定要跟她打个招呼,问问她叫什么,就算被当成怪人也无所谓。 天刚亮,s城飘起大雪,干燥的雪花像硬币一样往人身上砸,他早饭都没吃就让司机送他去学校,下了车,他戴上帽子,迎着大雪往图书馆跑。到了正门,他停在屋檐下拍掉身上的雪花,一对男女打着伞朝他走过来。 伞下,韩韫围着厚厚的白色围巾,笑得好甜,于彬像被人从身后开了一枪,浑身都不受控制了。 “雪太大了,”闵军泰收起伞,在于彬附近站住,“一会儿就不去看电影了。” “嗯,下周再说。” 这是于彬第一次听到韩韫的声音,下周再说。 情侣间的短暂对话结束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图书馆,韩韫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 之后发展单调乏味,于彬回到c大完成学业,在曼哈顿实习两年后回国接手家族企业,没什么非你不可的执念,也没有到处找人的狗血情节,没过几年他就忘了s市的暴雪天,也忘了韩韫。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于彬接了电话,是于翁前催他回酒店。 封怡贞把西装还给他,趁机问了一句:“你有心上人了吧?” 于彬一愣,被说中的表情是装不出来的。 “你放心,”封怡贞用打包票的口吻说,“我会推掉这次相亲的。” “你打算怎么做?” “秘密。” 于彬以为她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夜里十点,承诺起效了。 王媛过来敲门,让于彬去一楼书房,说于翁前找他。 “爸没睡?” “没有,看样子有话跟你说。” 于彬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他随手一擦,把毛巾搭在肩上,坐电梯下到一楼。 “人家封怡贞看不上你!”于翁前指着他,好像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正常。” “你是不是故意的?” 于彬别过脸去,说再多都是对牛弹琴。 “我告诉你,就算这次失败了,还有下一次,下下次!直到你结婚!” “结婚又不是签合同!”于彬感觉能说的都说尽了。 于翁前冷笑一声,“不用你管,反正,我会给你安排。” “就是因为你这样,妈才离家出走!” “少拿你妈说事!”于翁前恨恨地摘下老花镜,“于家不能绝后!” “二哥不是有孩子了吗?还是说,第三者生的儿子不算数?” “你——” 于翁前的五官剧烈抽搐着,好像随时会从脸上飞出去。 “你必须结婚!” “除非是我自己选的人,否则绝不结婚!” 于翁前的手掌拍在梨木桌面上,“最迟明年,我必须抱孙子!” 院里的竹子左右摇晃,枝叶摩擦着窗玻璃。 “你已经疯了。” 于翁前一惊,两条粗眉抽动着,二话不说举起巴掌。 “够了!”于彬攥住他的手腕,“明天开始,我出去住。” 29.大灾难 从起床开始,韩韫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她刚到公司就看到鲍安然忐忑的脸。 “韩总,赵经理找您。” “赵芙桐?” 鲍安然点头,“她刚才发消息了,我说你还没到公司。” 像在回应鲍安然这句话似的,韩韫手机响了,来电显示赵芙桐,她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下命令般的声音: “韩总您好,下午的会改成十点半行吗?” 韩韫扫了眼手表,“现在十点二十了。” “视频会议,房间 线上会议房间 我开好了。” “为什么突然改时间?” “我们经理要去美国出差,十一点之前必须出发。” 赵芙桐代表甲方的意愿,语气说一不二,韩韫根本无法拒绝。 挂掉电话,韩韫拔下笔记本电源线,单手拿着电脑走到大厅。 “所有人去a会议室,带上电脑,十点半跟雪飞开会。” “不是下午过去吗?”文烨其摘下耳机问。 “那个付总要赶飞机,改成视频会议了。” 乔玉迪从小隔间出来,“雪飞那边还不知道咱出事儿了吧?” “我没提过,”鲍安然急匆匆接话,“我看赵经理那个态度不像知道的。” 虞善廷提提嘴角,“漆昊肯定说了,况且赵经理也不是个善茬儿。” 第55章 “无论如何,一切照常。” 韩韫的语气坚定,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真要说起来,她应该比公司里所有员工都紧张,都说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假装成功,直到你真的成功 ,但她一时半会儿做不到fake it 把事儿做成 。 十点二十九,大屏幕亮了,十字格里出现四张人脸,即将出差的付酌鹏在左上第一个窗口,右边就是赵芙桐,下面一男一女是对接人员。 因为“付总”跟“副总”同音,付酌鹏忌讳,就让人叫“付酌鹏总经理”,可这么多字说着拗口,久而久之就简化成了“经理”。他跟韩韫同龄,宽阔的脸上一双黑豆般的三角眼,因为秃头和肥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 双方打过招呼就直奔主题,会议内容乏善可陈,先汇报上月数据,再讨论收尾工作,这次报表是虞善廷做的,汇报也得他来。 今天是付酌鹏第一次参加视频会议,虞善廷一见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开始磕磕绊绊地念ppt,没过几分钟就被付酌鹏不耐烦地打断。 “写出来的东西就别念了,挑重点说!” 鲍安然压低声音提醒虞善廷,“第78页,次月活动汇报。” 虞善廷清清嗓子,“关于下个月的线上活动,周期为八天,向参与者提供雪飞的周边作为奖品,获奖人可以选择线下领取或者邮寄到家……” 看他渐入佳境,韩韫还以为会议能顺利结束,但就在收尾前夕,一句话从扩音器里流出来: “经理,既然不跟辰星续约了,趁早通知云帆吧。” 会议室中的声音戛然而止,辰星众人大眼瞪小眼。 赵芙桐后知后觉,猛然发现忘关麦克风了,她先一惊,接着若无其事地点击退出。 韩韫迅速拉开椅子,走出会议室拨了赵芙桐的私人电话。虽说续约与否全凭甲方意愿,可看在两家多年的合作“情谊”上,韩韫认为这个项目应该续约。只可惜,生意场上没那么多应该。 电话一接通,韩韫单刀直入,“打扰了,请问你们经理从哪个机场出发?” 赵芙桐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意思?” “我希望贵公司能跟辰星续约,把kf的遗留业务也交给我们。” kf也是广告公司,雪飞的乙方之一,规模跟鼎盛时期的辰星差不多。上周,kf爆出财务报表造假,雪飞已经暂停与其的合作,开始物色“接班人”,韩韫本打算下午去跟付酌鹏面谈,为辰星争取新业务,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 “这是高层的决定。”赵芙桐维持着冷冰冰的腔调。 “也就是说,你们打算把业务交给云帆?” “我只负责转达上面的意思。” “这么多年了,雪飞的东南亚市场一直是辰星负责,要是把北美业务也交给我们,我们能做到更好!” 韩韫的热情没打动赵芙桐,在后者听来,这番话既没吸引力也没说服力。 “我们一致认为,”赵芙桐像从椅子上站起来,韩韫听到高跟鞋踩瓷砖的声音,“就凭辰星目前的体量,无法继续承接雪飞的项目。” 体量? 韩韫愕然了,不详的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飞过,接着出现了祝可瑛的脸。 早就该猜到了,她苦笑着,既然能提到云帆,就代表辰星的情况早就传进雪飞耳朵了。 短暂沉默过后,赵芙桐再次拾起话头,“但是,你要见我们经理,也不是不行。” “请把航班信息告诉我!” 求求你了,韩韫咬紧牙才没把后四个字说出去。 乔玉迪拿着挑出来的简历来找韩韫,却见她风风火火地从办公室出来。 “这是去哪儿?” “机场。”韩韫头也不回地跟她擦肩而过。 “要出差?” 韩韫一副时间不等人的架势,“去见人,有事回来说。” 五月中旬的机场快速路上,韩韫的白色小福特被堵在车流中间。 “前方五百米为拥堵路段,预计通行时间,八分钟。” ai女声用始终如一的腔调播报路况,韩韫扯下墨镜,不耐烦地拍着方向盘,现在是工作日中午,路况却堪比黄金周。 “又堵上了。” 窗外传来微弱的声音,韩韫像嗅到猎物的捕食者,迅速探出身子。左后方停了辆迈巴赫,副驾驶后座的窗户开了一半,里面的人是付酌鹏。 “经理!”韩韫的双眼骤然亮了。 付酌鹏无动于衷地目视前方,韩韫狂按喇叭,抬升音量大喊: “经理!” 付酌鹏终于把视线挪到她车上,紧绷的眼神像在问“你是谁”。 风吹得韩韫头发乱飞,她撩起挡住脸的头发,“是我,辰星的韩韫!刚才开会见过!” 付酌鹏没回应。 “经理,有件事想跟您谈一下!” 付酌鹏眉头一皱,关上车窗,表情又冷又傲。 能遇见就代表还有希望,韩韫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他。很快,车流动了,韩韫放慢车速,像追踪似的咬紧迈巴赫。 前面的迈巴赫停了,秘书走下来给付酌鹏开门。韩韫拔出车钥匙,刚车就看到一双锃光瓦亮的黑皮鞋露了出来。 “经理!不好意思,耽误您三分钟!”韩韫急匆匆追上去。 付酌鹏眉头紧锁,“不是都说明白了吗?” 第56章 “希望您能跟辰星续约,kf的业务也请交给我!” “没必要。”付酌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吐出三个字。 “雪飞的数字营销我们做了这么多年,要是您对我们的服务有任何意见,请尽管提!我们愿意改正!” 付酌鹏不动声色地往前走,“我没有意见。” “请您再考虑一下!” 路人朝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韩韫毫不在意。 付酌鹏停下脚步,用“受够了”的眼神盯着她,“我不认为员工只有个位数的公司有余力跟雪飞合作。一边是跨国集团,一边是吹口气就散架的小公司,如果负责人是你,会怎么选?” 吹口气就散架的小公司,这句话像镰刀割在韩韫心上,但她迅速记起此来的目标,用祈求的语气说:“请再给辰星一个机会,我们已经在想办法了,一定会渡过难关的!所有公司都会经历低谷,辰星很快就能恢复了!” “我没义务陪你们浪费时间。” “请务必给我们一个机会!” 说完这句话,在大庭广众之下,韩韫深深弯下了腰。 偌大的航站楼熙来攘往,操着各国语言的人穿梭其中,她旁若无人地保持着鞠躬姿势,直到付酌鹏的脚步混入人群,彻底消失。 都说努力就有希望,可成功只是在天时、地利、人和协同作用下的小概率事件。 韩韫狼狈地站直,重整旗鼓似的拨了拨头发,在人群中搜寻付酌鹏的身影。vip通道前面,窄窄的红地毯上,付酌鹏正缓步走着。 “经理!请您听我解释!” “够了!” “求求您了!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什么尊严、身段,对韩韫来说全都不重要了,她要拿下这个项目,要让辰星恢复元气,这是她身为老板的责任。 看着她卑躬屈膝的窘状,付酌鹏眼中闪过一丝窃喜,像在细细品味这份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他盯着韩韫的脸看了阵儿,慢吞吞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生意,不是求来的。” 韩韫愣在原地,付酌鹏头也不回地走进安检口,把证件递给窗口工作人员。 我到底在干什么? 韩韫的脸抽搐了一下,像哭又像笑,明明开完会的时候就猜到结局了,因为不想认输追到这里,抛弃自尊,低声下气,结果呢? “生意,不是求来的。” 付酌鹏的表情像钢印烙在的她的记忆里,那睥睨一切的姿态将她苦苦支撑的信念全部抹杀。 完了,韩韫一怔,车! 她飞快跑向停车点,而交警已经在等她了。 回到公司,何秀雪第一时间迎上来,“韩总,这是去哪儿了?” “见付酌鹏。” “见到了?”何秀雪满脸惊讶。 “嗯,项目没了。” 韩韫每走一步就疲惫一些,仿佛脚下的地板正在吸走她的精气,两人进了办公室,何秀雪好像要说不寻常的事,特地扶了扶眼镜。 “你记得吕顺禹吧?” 吕顺禹是韩韫打工时期的男同事,比她小两岁,韩韫离职没几天,吕顺禹就因为跟老板动手被开除,没过多久靠着不知哪里搞来的巨额资助开起公司,起名顺禹广告。韩韫几年前去参加雪飞的招标,还在现场见过他。 “他怎么了?” “雪飞把kf的业务交给顺禹了。” 韩韫的脸僵了,结合付酌鹏对小公司的态度,这个进展根本说不通。 “真的假的?” “真的,合同签完了。” “不是都给云帆了吗?” “吕顺禹把公司卖给云帆了……我学姐在她们公司当人事,刚给我打了电话。” 祝可瑛的脸再次出现,韩韫仿佛被注射了某种毒药,她感觉脚下的地板都被抽走了,整个人开始从高空下坠。 30.从不是父子 “今天开始,你就住我这儿!” 韩雪竹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拍,颇有干仗的架势。 “妈,轻点儿,”安珉凡战战兢兢的,“桌子上礼拜刚换的。” “竟然拿孩子撒气!” 韩雪竹脸都气红了,闵语智低头绞着手指,食不下咽。 今天有运动会,放学早,闵语智趁机去了辰星,想跟韩韫商量卖房的事,韩韫当时没在公司,她就在大厅跟何秀雪聊天,俩人正说到兴头上,韩韫阴着脸从外面进来,不分青红皂白把她一顿猛批。 闵语智忍无可忍,行李都没拿就来投奔韩雪竹了。 安珉凡平静地喝了口汤,“妈,你没资格说别人。” “什么意思?” “你不也拿我撒气么?” “少胡说!”韩雪竹把目光移回到闵语智脸上,“你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中午有保姆做饭,想吃啥提前说。” “谢谢姨,我吃啥都行。” 韩雪竹热络地往外甥碗里夹锅包肉,“想出门就让你哥开车接送,免费司机不用白不用。” 安珉凡鼓着腮帮子翻了个白眼,被闵语智看到了。 “学校办美术比赛,周末我得去买点儿水彩颜料啥的,咱一块儿吧?” “行。” “你可别让他给你出主意啊!”韩雪竹一盆冷水浇透,“他色盲,跟美术有关的都帮不上。” “大部分男人都是色盲!又不止我一个!”安珉凡的语气跟韩雪竹如出一辙,“这是y染色体决定的男性缺陷,传男不传女。” 第57章 闵语智头回听说,“真假?” “当然是真的。也就我这么好心跟你说实话,以后找男朋友之前给他测个色盲色弱,色盲分好几种,我是蓝黄色盲,大部分男人都是红绿色盲,还有全色盲,啥都分不出来。” “吃饭的时候说些这个干什么?”韩雪竹瞪了他一眼,嫌他啰嗦,“赶紧吃,吃完带语智去看房间!” 韩雪竹家五室两厅,朝北的卧室被她改成工作室,还有一大一小两间房空着。当初听说韩韫要卖房,她立即找人收拾屋子,把空房间腾出来给母女俩住。 卧室门一开,闵语智傻眼了,抬起来的脚哆哆嗦嗦收了回去。 安珉凡倚在门边看热闹,“我妈的品味够无语吧?” 八烛头水晶灯、浮雕天花板、粉黄相间的墙纸、伞状壁灯,地毯是精心挑选过的公主风,边边角角还有白色小毛球,瓷砖白到发光,好像一脚踩上去就能呲溜滑倒。衣柜金光闪闪,就连窗帘搭钩都是黄铜做的,雕成了一双金色翅膀。 “大姨是不是有洛可可 产生于法国,精致、繁复、细腻的艺术风格 情结啊?” 安珉凡干笑两声,转身推开自个儿房间的门:灰衣柜、白桌子、黑书橱、叠在一起的大号塑料收纳箱。闵语智的嘴张成o型,差点把“廉租房”仨字儿说出来。 “我妈想生女儿,我出生之后穿的都是粉色衣服。你猜我小学毕业礼物是啥?” “裙子?” “芭比娃娃梦想豪宅。” 闵语智的扯扯嘴角,“挺有想法的哈。” “太有了。”安珉凡摇摇头,“出去散散步吧?” “行,”她走进房间,把书包放在白色雕花木椅上,“反正今天没作业。” 夜空圆月高悬,走在木桥上,安珉凡伸展着胳膊,“教你个办法,要是写作业的时候卡壳,就出去转转。” “为啥?” “散步对人脑有好处,乔布斯跟扎克伯格还有项活动,散步开会。” “头一回听说。” “还有,你要是不想发生某件事儿,你连想都别想,你越想,它越发生。” 二人边走边聊,到了小区门口,正好门卫裴则强出来抽烟。 “大叔!” 裴则强点烟的动作停下来,“哦呦,你不是在外国上学吗?” “我休个长假,明年春天回去。” 安珉凡上高二那年,家里的秋田犬跑丢了,最后是裴则强骑着自行车把狗找回来的,自那之后,二人每次见面都会打招呼。 “这样啊,还挺自由来!” 小区门外响起自行车铃,高高壮壮的身影在门口下车,他抓起车筐里的袋子,目不斜视地朝裴则强走来。 “爸,饭来了!” “这么多?”裴则强接过袋子。 “妈做了带鱼,还有豆角炒肉。” 说完,裴曦林跟一脸木然的闵语智四目相对。在闵语智的记忆中,他爸是开公司的,家里有钱这事儿全年级都知道。 “还冒热气儿呢,”裴则强掀开饭盒一角,“你吃完了?” 裴曦林无动于衷,他望着闵语智,双颊阵阵抽搐。 “儿子?”裴则强拍拍他的肩膀。 裴曦林把身子挺得很直,像在自我保护,“嗯,吃了。” “下次跟你妈说,不用做这么隆重。” “嗯……”裴曦林的脸逐渐扭曲。 “今天运动会怎么样?你跑了个第几?”裴则强关切地问。 “那个,等着再跟你说,我先回家了。”裴曦林转身逃离,那早熟的身材让他在此刻更加难堪。 “路上慢点儿啊!”裴则强朝着远去的背影大喊。 闵语智露出费解的表情,安珉凡问她:“那人是不是认识你?” “我同学。” “同学?”裴则强看向她,又惊又喜,“你跟曦林是同学?” 闵语智点了下头,顿时感到无话可说,于是拉着安珉凡的胳膊往别处走了。 于彬回到公司已是晚上八点,他乘私人飞机去了趟首尔,跟相亲对象见了一面。 对方是韩国人,从小在法国长大,韩语一般,中文半点儿不会。两人全程英文沟通,对方随口带出来的法语令他无力招架,因为不想浪费时间,他吃完饭就往回赶,在飞机上打了个盹儿。 走出电梯,他发现秘书室有光,走近了听到敲键盘的声音。 “你怎么还没走?” 高扬京条件反射般站直,“于总,您回来了。” “今天的工作很多吗?” 于彬反对加班文化,他认为员工加班是制度异常和高层无能的体现。 “我想跟您请个假。”高扬京认为这件事要当面说,“我爸病了,要人照顾,从明天开始我请五天假,行吗?” 于彬迟疑了,临时请假可不符合公司规定。 “我跟姜秘书对接好了,”高扬京用渴求的眼神看着他,“五天之后我就回来,这期间可以随时联系我!” 姜娜娜跟高扬京同期入职,都是为了顶替休产假的任秋。 “也行,”于彬若有所思,“你老家是不是在省外?” “在福建。” 他低头忖度,仿佛在计算距离,“这样,你干脆多休两天吧,来回也挺远的。” “谢谢于总!” “机票买好了?” 第58章 “我坐火车回去。” “坐车太浪费时间了。你买机票,回来找行政报销。”于彬说完就进了办公室,高扬京站在原地咬紧下唇,暗自抹了把眼泪,一番对话过后,她更坚定了留在万洲顿的决心。 高扬京刚坐下,走廊那头传来高跟鞋的哒哒声,几年之前,走廊装的是声控灯,于彬觉得有声音就亮灯很烦,给换成普通灯了。 “高秘书,你还没走?” 一看是郭汝喆,高扬京松弛下来,“我正要下班。” “于总在吧?” “他刚回来,我去给你们倒茶。” “不用了,”郭汝喆抬手示意,“我今晚来找于总这件事,能不能替我保密?” 高扬京点点头,“您放心,我什么都没见到。” 郭汝喆回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那我现在下班了。”说完,高扬京合上电脑,背着十年前买的皮包朝电梯走去。 于彬办公室的顶灯没开,只有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暖光,他扯下领带丢在沙发上,皮鞋胡乱脱掉,右手叉在胯上走来走去,衬衫最顶上的三颗扣子全敞开着,袖子几乎要卷到肩膀上了。 如果料到有人来,他绝不会这种打扮。 郭汝喆推门而入,于彬几乎是看到她的同一瞬间扬起下巴扣扣子。 “郭经理?您怎么来了?” “有件事要跟您报告。” “快请坐。” 郭汝喆比于彬年长,又是母亲袁采贤亲手提拔的人才,于彬对她格外敬重。 “辰星的合同,恐怕不能续约了。” 于彬眉头一皱,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下午您不在的时候,董事长亲自给我们开会了。” 于翁前从六十岁之后就对公司采取放养态度,没理由突然介入市场部的工作。 “从现在开始,”郭汝喆像在为带来坏消息而自责,“所有到期的项目都得重新招标。” 于彬表面平静,实则心乱如麻,自从辰星赢下北美市场的数字营销业务,他都坚持跟韩韫续约,考虑到辰星目前的窘境,真要参加竞标,人手够不够做标书都成问题。 “已经确定了?” “是的,但没对外公开。” “我知道了,”于彬重新解开扣子,好像不能呼吸了似的,“我会想办法的。” 郭汝喆走后,他立即停车场出发,一进电梯,于卓江靠上来,他红着脸,醉醺醺的,一张嘴就是烟酒混杂的臭味。 “这不是我亲爱的弟弟吗?” 于彬无动于衷地按下b2按钮。 “哥这两天手头紧,能不能借点儿?” 于彬直勾勾盯着电梯楼层数字。 “别不说话啊!”于卓江把手搭上于彬的肩膀。 “别碰我。” 于彬恨他,但又无法全心全意地恨他,因为他救过韩韫一命,尽管他那天的本意并非救人。 家里大门敞开,于彬把车停在门外,管家要帮忙把车开进停车场,他手一挥说:“不用,我很快就走。” 于彬穿过喷泉广场,快步进入大厅,空气里飘着一股甜香,金龙鱼像在睡觉,他经过的时候也没游过去打招呼。 他来到书房门口,木门开着一道缝,飘出女人娇滴滴的声音,结合于翁前的过往行径,不用猜也知道怎么回事。 于彬用鞋尖踢开门,径直走了进去,用质问的语气说: “为什么要插手?” 于翁前怀里的女人被吓了一跳,像小动物往他身上钻。于翁前合上手里的书,用力把女人往怀中揽了揽。 “插手什么?” 于彬强调说:“是续约还是重新招标,由我来决定。” “你?”于翁前轻笑一声,“别忘了,你能走到今天也是我安排的。” “二哥有今天的下场也是你安排的?” “那是他自找的。”于翁前用轻蔑的语气说。 “总之,市场部的工作我来安排。” 于翁前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脸上的表情游刃有余,“我才是董事长,你是员工。” 于彬感到莫大的羞辱,这是来自亲生父亲的轻蔑,在于翁前心里,他这个儿子是工具,是听话的手下,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从不是父子。 像要把于彬彻底踩在脚下似的,于翁前靠近他,补充说:“你的身份,一定要记好。” 31.让我成为你的岛屿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凌晨两点,于彬打来电话问韩韫。 “好消息。”韩韫不假思索回答。 “下个周期的项目预算正式提额,从四百五十万升到七百万。” “坏消息呢?” “不续约了。” 正在下楼的韩韫像断电一样停在台阶上,她想到机场的付酌鹏,果然祸不单行。 于彬沉默了,许多笨重的话塞在嘴里,他认为接下来的话对韩韫来说太过残酷。 “咳咳——” 韩韫突然干咳,她捂着嘴跑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水流声压过咳嗽。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事,”她一杯水下肚,“继续说吧。” “这次要公开招标,云帆总部和子公司都会参加,这是我爸的主意,我无能为力。” “招标计划什么时候公布?” 韩韫本想问“为什么不续约”,而后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第59章 “暂定月底。”于彬凝望窗外的夜幕,“这次竞标不会有太多准备时间,到底要不要参加,你得考虑好。” 韩韫像株灌木静止不动,于彬也配合她默不做声。 “知道了,谢谢你通知我。” 于彬抿着嘴唇,他本不打算问这个,“你的伤怎么样了?” “好了,不用担心。” 韩韫的语气敷衍随意,单身男女的深夜对话就这么结束了,从头到尾都是公事公办,有一说一。 挂掉电话,韩韫从冰箱里拿出啤酒,理智告诉她晚上不能喝凉的,但她充耳不闻。铝罐包装印着“雪飞”二字,她再次想起付酌鹏。 “到此为止。” 她盯着啤酒,语气就像在终结一段早就受够了的有毒关系,说完,她掀开拉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还有人!别关门啊!” 阳光正好,闵语智再次迟到,滑动的铁门发出生涩的响动,她压低上半身,拿出竞赛冲刺的劲头猛踩脚蹬子。 “呀——” 伴随着返祖般的嚎叫,她从不足半米的空隙完美闪入,然后一个急刹车,停在原地大喘气。 “又是你?”孟卫涛背着手走出门卫室,“不是说了,校门口不准骑车吗?”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闵语智上气不接下气,脸红得像番茄。 “你理由还挺多!”孟卫涛绷着四方脸说。 “反正没别人,你就当没看见吧!” 她来的路上被刚出锅的酱香饼熏迷糊了,去排队买了个饼吃。 如果有人能拒绝新鲜的酱香饼,不是吃太饱就是嗅觉不灵。 “算了,”孟卫涛摆摆手,“快去上课吧!” “好人一生平安!” 闵语智重整旗鼓,推着车子跑向教学楼,她以为能赶在打铃前进教室,结果前脚迈上台阶,预备铃响了。 葛然峻是值日生,正在扫楼梯,顺手抬起扫帚跟她开玩笑。 “千军万马!又何惧哉! 《<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演义》中的赵云说过类似的话。 ” “别挡路!”闵语智一个飞踢,清除障碍向前冲,扫帚飞上半空,在空中经过一百八十度转体,“啪嗒”落地。 葛然峻不紧不慢地下楼捡扫帚,发现池泫红趴在栏杆上喘气,她的刘海被汗浸湿,一缕一缕的。 “班主任在不在?”她眼神闪烁地问。 葛然峻摇摇头,“闵语智也刚上去。” 池泫红体育差,没劲儿往上跑,只好一步两个台阶往上迈。走到三楼,她辨认出崔悟凡的声音,就探出身子往门口看。 闵语智在教室前门,红着脸解释迟到的原因,崔悟凡跟闵语智面对面,左手插裤兜,右手好像是端着杯子,正背对着池泫红。 “我最近住亲戚家里,路不熟,所以——” 闵语智猛然发现池泫红猫着腰往这跑,她抬手一指,“老师!你看!班长!” “班长怎么了?”崔悟凡没有转身。 教室后门开了一条缝,池泫红先把书包塞进去,然后身子一侧,变魔术似的滑进教室。 “班长也——” 闵语智愣了,崔悟凡发觉她表情不对,于是转身瞅了一眼,但后门已经关了。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错了。” 错在早来一步,她想。她其实可以把池泫红拉出来当面质问,但她没有,她想到了吴思媛。 进了教室,闵语智发现同桌在唉声叹气。 “你咋了?” “英语课,能不叹气么?”崔玉静托着腮说。 “没事儿,多念两遍就会了。”闵语智理所当然地说。 “咱俩还真互补,你会的,我不会,我不会的,你会。” “缘分吧这就是。” 第一节是英语,闵语智的强项,去年春天,她被当时的班长鼓捣着考了个小托福,一不小心得了个接近满分。 孙珠婷敲敲讲台,“同桌两人一组,把这段对话练一遍,等会儿抽查。” 教室里掀起声浪,闵语智偷偷摸摸地从桌洞掏出漫画,铺开放在大腿上。 崔玉静斜着身子偷瞄一眼,“近所物语 漫画家矢泽爱所著时装类少女漫画。 ?” 闵语智一惊,“你知道这个?” “我超喜欢!”崔玉静的表情像个激动的小学生,“你哪儿买的?” “我哥的,他好多少女漫画!” “暑假借我几本行不行?” “没问题啊,现在借你也行,我带了两本。”她说着就伸手去掏。 “不用不用,现在别拿。” “为啥?” 崔玉静感到一阵灼热的视线,孙珠婷正直勾勾地看向这边。 “完了。”崔玉静别过脸去。 闵语智用尽可能不被察觉的动作把漫画塞回书包里,佯装淡定坐直。 孙珠婷拍拍手,教室安静下来,她沉着脸穿过走廊,来到闵语智二人面前。 “起来演示一遍,不准看书。”她用指关节敲敲桌面说。 崔玉静地眼神在书上流连,恨不能把内容吃进脑子,孙珠婷从她手里抽出课本,用力拍在桌上。 “不准看书!” 崔玉静慌了,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别怕,你跟着我说。”闵语智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 第60章 “wow!” 闵语智用夸张的感叹词开场,全班哄堂大笑,她想把孙珠婷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这么一来,崔玉静就不会紧张了。 “the flowers over there are so beautiful. what flowers are they? 那边的花好漂亮,是什么花? ” 对话原文是发生在周末的公园,闵语智漫不经心地背出原文。 “r—rose 玫瑰 .”崔玉静结结巴巴的。 “look, some people are running there. i love running, but i prefer running along the river in the morning. there are too many people in the park. 看,那边有人跑步,我也喜欢跑步,不过我喜欢早晨沿河跑,公园人太多了。 ” “yes, but i prefer ping-pong. 嗯,但我喜欢打乒乓球。 ” …… 崔玉静的状态逐步放松,能说的句子越来越长,卡顿次数也少了。 左边的葛然峻跟炫耀自家孩子似的,小声跟白阅尘说,“怎么样?她厉害吧?” “是。” “之前考那个小托福,她的分是我两倍!” “你也不嫌丢人。” “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各人天赋不一样。” “你的天赋是乐观。” 葛然峻的嘴撅起来,像要骂人。 “bye. see you tomorrow! 明天见 ” “ok, bye!” 拜拜 长达三分钟的对话结束,孙珠婷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看向闵语智,“下课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闵语智眼皮一翻,差点晕倒,她再也无心听课,直接把“好死不如赖活着”写在脸上了。 下课铃响起,孙珠婷朝她打了个手势,崔玉静满脸愧疚,“我跟你一起吧,刚才是我拖后腿了。” “不用,你保护好漫画。”闵语智拍拍桌洞,一脸英勇地离开座位。 “老师为啥叫她去办公室啊?你俩刚才说得挺好的。”卢捷转身问。 崔玉静摇摇头,一脸不知所措。 走进办公室,闵语智立即鞠躬,“对不起!我错了!” 孙珠婷感到莫名其妙,“道歉干什么?” “呃,我——” “我叫你过来,是想说考试成绩。”孙珠婷抽出一张卷子,左上角用红笔标着120,“你是唯一的满分,作文尤其棒。” 闵语智舒了口气,差点儿就把看漫画的事招了,做人果然不能嘴快。 “期末考试之后,会有几所澳洲大学来参观访问,这个你听说了吧?” “嗯,听班主任说了。” “我们计划从高一高二选几个人当导游,全程英文对话,有兴趣吗?” “我去当导游?” 闵语智发现两个男生正在对面盯着她。 孙珠婷用温柔的语气说:“以你的口语水平,完全可以胜任。” 要是参加了这个,闵语智心想,我妈肯定高兴,说不定能多发点零花钱。 “行啊!” “那我给你报名,下个月会有专门的人通知你。” “谢谢老师!”闵语智喜滋滋的往外走,弄半天是挨夸来了。 “成绩那么差,凭什么让她去。” “给老师送礼了呗!” 两个男生跟着她走出来,偷摸摸地阴阳怪气。 “人家爹有钱。” “会投胎就是不一样。” 闵语智攥紧拳头,关节咯咯直响。 “听说戴的表都上万呢!” “假的吧?” 闵语智闭上眼,克制住跟他们理论的冲动,稍有不慎,小涟漪就会变成大波浪。 “生气了?” 白阅尘故意从两个男生中间撞过来,弯腰问闵语智。 “啊?没什么。”她阴着脸,扭头去看那两人。 “那种人到处都是。”白阅尘故意用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人渣而已。” 白阅尘记起那些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他们在戚云珊身边短暂停留,慷慨激昂地发表一知半解,然后假模假样地表示体贴,最后在某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消失无踪。 刚才两个男生也会长成那样,他想,只会说说闲话,占占便宜,抱怨出身,埋怨社会,像受害者一样悉数别人欠了他们什么,然后度过困顿、悲惨的一生。 但闵语智不一样,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回教室吧,下节课生物。”他看了眼手表。 “生物?苍天啊!”闵语智双手抱头,带着哭腔冲下楼梯。 32.新人来了 “是你让我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 “不是那样的。” “你是罪人!” “语智,你听我说。” “你太自私了!” 闵语智步步后退,她身后的围栏已经锈蚀脱落,只要再退一步,就会从楼顶坠落。这是座废弃的厂房,韩韫想不起来她们是怎么上楼的,记忆好像被恶意剪辑了,重要的部分如烟消散。 “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母女之间的距离不到三米,韩韫每靠近一些,闵语智就后退一步。 “语智,你赶紧离开那里!” “你一直都在骗我……” 闵语智的瞳孔震颤,就像怕鬼的人亲眼见到了魑魅魍魉,她继续后退,只听“哗啦”一声,脚下的水泥地面裂开。 碎石如干结的泥土般脱落,闵语智整个人向后仰倒,急速下坠。 第61章 “语智!” 韩韫尖叫着飞奔过去,指尖碰触的刹那,她醒了。 现在是清晨六点半,清新的木质香在空气中弥漫,冷汗湿透了床单。她揉揉太阳穴,敲敲左右两侧的斜方肌,掀开被子走下床。 是你让我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韩韫回想起梦中女儿的台词,又记起前夫的脸,她自以为撒了完美的谎,但谎言就是谎言,迟早要被戳破。 门铃响了,韩韫以为是女儿回家了,她从二楼往下一瞥,是虞善廷。 他来干什么?韩韫拿了件薄风衣披上,迅速下楼给员工开门。 “有什么话进来说吧。”韩韫一只手还搭在铁门上。 “不了,”虞善廷站在铁门外边,双脚始终没迈进来,“对不起。” 韩韫眉头微微一皱。 “我,我是,是来辞职的。”虞善廷感到难以启齿,当初死皮赖脸要留下来的是他,现在毫无征兆离开的也是他。 韩韫感觉有只大手给她塞了封口布,什么话都说不出。 “韩总,我对不起你!”虞善廷的表情好像要下跪,“明明是最缺人的时候,我……” 晨跑的邻居从门前经过,用八卦的眼神看向韩韫跟虞善廷,一脸为难的中年女人和弯腰道歉的年轻男人,在大清早的院门口,让人很难不多想。 “为什么不到公司再说?”韩韫终于恢复了语言能力。 “我没脸见鲍经理她们……”虞善廷抹了把泪。 “交接呢?” “我昨天下班之前,给鲍经理、文烨其还有魏心卓都留言了,在桌子上。”虞善廷总算抬起头了,像做了错事等着挨批的小孩,“我手头本来也没多少东西,该备份的都在硬盘里。” 又是硬盘,韩韫苦笑,她以后看到硬盘就会想起陆续离职的员工。 “新工作找好了?”她本打算就此打住话头,又想多问两句。 “爸妈给找好了。” 听他提到爸妈,再结合这副表情,韩韫顿时懂了。 虞善廷是家中独子,从读书到工作,一直没离开本地。工作之后,他爸妈在他手机上装了定位,鲍安然问为什么要这么做,虞善廷的回答是:怕被坏人拐跑。 两年前,公司举办迎新会,虞善廷下班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电,他想着吃个饭而已,九点之前肯定结束,可大伙儿当晚都喝兴奋了,十点都没散场。 快十一点了,三位警察冲进餐厅,说疑似拐卖人口,让所有人在原地不要动。韩韫红着脸,寻思是不是误入贼窝了,一分钟后才明白自己就是贼,还是擒贼先擒王的“贼王”。 虞善廷爸妈从警察身后冲出来,高举胳膊扑向虞善廷,非说韩韫把他宝贝儿子拐跑了。 自那之后,这对夫妻常在写字楼附近出没,要是见到韩韫,就用恶毒的眼神剜她。乔玉迪觉得麻烦,打算开除虞善廷,无奈他又写保证书又求情,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看他态度诚恳,韩韫把他留下来了。 就是这个人,她看着浓眉大眼的虞善廷,用不着的时候非要留,需要他了又要走。 虞善廷吸吸鼻子,“五月的工资我就不要了,就当是——” “一码归一码,”韩韫语气坚决,但是低着头,“等核实完再说。” “对不起。” 这声道歉让韩韫想起前夫,他向我道过歉吗?向语智说过对不起吗?好像从来没有。 虞善廷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紧接着何秀雪的车开过来。 “我看到虞善廷了。”何秀雪车门都没关就说。 “他来辞职了。”韩韫不动声色地走进玄关。 “辞职?” “说是交接好了。” “可真会挑时候!”这显然不是夸他。 “要走的人留不住。” “又是他爹妈干的吧?” 韩韫耸耸肩,不置可否。 车子停稳,地下停车场的潮湿气味弄的韩韫鼻子痒痒。她推门下车,手提包滑到地上,她刚要去捡,头顶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声音。 “呦,这不是韩总跟何秘书吗?” 漆昊的尖头皮鞋锃光发亮,韩韫不知为何很讨厌男人穿尖头鞋,她故作淡定地拎包站直,拿出女王般的气势,“你来干什么?” “给客户送个东西,也在这栋楼。”漆昊抬手指指上方,表情比之前更嚣张了。 韩韫点点头,做出“好的,我知道了”的漠然表情,扭头就走。 “你不好奇,我现在的东家是谁?”漆昊抬高音量问。 “和我无关。” 漆昊两手背在身后,一副领导视察工作的样子,“非常有关。” “别浪费时间。”何秀雪说着扶了下眼睛,好像要把他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我在云帆当项目经理,昨天刚跟雪飞的人见过,都不用竞标,直接拿下!”说到最后,他抬手做了个劈东西的动作,自以为看起来很帅。 雪飞两个字像钢钉扎进韩韫心里,她的脸色愈发难看,祝可瑛、赵芙桐和付酌鹏三人在眼前轮流闪过,从收购公司到雪飞解约,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是你?” “是谁不重要,说了什么也不重要。” 漆昊的五官扭成一个诡异的笑,“关键是,我把项目拿到手了!你说巧不巧,我在辰星是一个客户谈不着,这一跳出去,客户立马来了!” 第62章 这是犯罪,犯了商业间谍罪!韩韫在心底怒吼,可证据呢?她没有证据,有的只是推测,漆昊早就跟云帆“勾搭”上了,他想方设法接近祝可瑛,告诉她辰星是如何如何窘迫,韩韫是如何如何缺钱,然后跟雪飞的人见面,说服他们跟自己带领的新项目组签约。 “作为老板,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 “你别太过分!”说话的是何秀雪,她恨不得把高跟鞋戳他脸上。 “对了,周总监也来云帆了,”漆昊继续喋喋不休,好像早晨的停车场是唠嗑的好地方,“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我劝你一句,趁早把公司卖了吧!真走到破产那一步,黄花菜都凉了!” “不劳你费心。” “好自为之啊。”漆昊的语气像在教育晚辈,末了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韩韫的肩膀。 韩韫什么都没说,目送他昂首阔步离开,何秀雪气得跺脚,“什么东西!” “跟那种人生气,十条命都不够用的。”话是这么说,她左手拳头攥得咔咔直响。 走出电梯,视线顿时暗下来,韩韫看向天花板,“灯坏了?” “开灯费电。”何秀雪面带苦楚,“我跟乔姐商量了,以后只要没外人来,这灯就不开了。” 对韩韫来说,这话像从正上方劈下来的闪电,远比漆昊那番高谈阔论对她的打击更重。 自动门缓缓划开,鲍安然的怨怒充斥了整个大厅,“虞善廷是疯了吧!还有文烨其也是!” “文烨其怎么了?” “联系不上了!” “什么意思?”韩韫扫了眼空荡荡的工位。 “就是字面意思,”放在平时,鲍安然绝不会这么对韩韫说话,“电话打不通,消息不回,就跟那啥了似的!”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搞什么啊!” “还是打不通?” 黎莉薇躺在沙发上吃谷物麦片,像无事可做的假期学生,文烨其举着贴满紫色水钻的手机,眉头拧成一个结。 “打不通,估计是当骚扰电话拉黑了,她老这样。” “不急,吃点东西。”黎莉薇递上麦片,包装袋窸窸窣窣作响。 “吃不下,公司都快倒了。”文烨其把手机扔回给黎莉薇。 “又不是你的公司,倒了换下一家呗。” 文烨其一声不吭,双手抱头,像犯了大错的罪人在教堂忏悔人生。 沙发上的黎莉薇换了个坐姿,“你就那么喜欢你老板啊?” “别乱说。” “啧,还装。” 文烨其若无其事地站直,“快走吧,要是去晚了,鲍安然能把我东西扔楼下去。” “韩总!好消息!”乔玉迪冲进办公室,“有人愿意入职了!明天就能上班!而且是女的,才三十!”她一口气说了太多,不得不缓缓。 韩韫已经对“好消息”三个字免疫了,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她之前开过广告公司,也做过sakiim的项目,还认识庄经理!” sakiim是美妆公司,项目体量不大,目前是虞善廷跟魏心卓负责,要是这人真能入职,可以填补虞善廷的空缺。 但是,女性、有经验、能快速入职、有人脉,能同时满足以上条件的人不可能存在,就算存在也不会找来辰星,韩韫认为乔玉迪高兴太早了。 “咱的情况说明白了?” “都说了!” “所有情况都说了?”韩韫不信,天上掉馅饼只会发生在诈骗电话里。 “说了呀!她在接待室呢,您去跟她谈谈?” 韩韫绷着肩膀站起来,是人是鬼,一见便知。 33.看医生 “您好,我是董立樱。” 她拨了下头发,典型的用来转移注意力的小动作。 韩韫上下打量她,外形清爽干练,双眼有神,踌躇满志,不像来面试的,反倒像参加招标大会的。 “你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公司,为什么选择我们?” 看过董立樱简历过后,韩韫开门见山问。 “因为你们现在的状况,跟我之前很像。”董立樱几乎是脱口而出,像提前准备好的台词,“我开过两次公司,都倒闭了,合伙人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这一次,我想通过贵公司来证明,我有能力让一家公司渡过难关。” 这算什么理由? 如此理想主义的场景适合出现在影视作品中,现实里,韩韫还是头一次见到。 像在努力说服韩韫似的,董立樱把创业始末说给她听,熟悉的困境让韩韫感叹同为女人创业者的诸多不易。 “以上,就是我的全部经历。”董立樱做了一个收尾。 犹豫过后,韩韫跟乔玉迪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看向这位新人: “明天九点,请准时来上班。” 董立樱舒了一口气,是那种肩膀卸下重担的表情,她朝二人微微鞠躬,说了声“谢谢”就快步离开。 乔玉迪把面试申请表收起来,“韩总,咱这算中奖了吧?” 韩韫不置可否,她想说不能高兴太早,又怕打击乔玉迪,毕竟董立樱是唯一的面试者。 “妈呀!” 刚到大厅,乔玉迪惊叫着拉住韩韫。 “hi!”大厅中央站了个混血儿模样的女孩,留着寸头,一身流浪汉打扮,正嚼着口香糖左顾右盼。 第63章 “我来了!”文烨其从洗手间走出来,脸上带着水珠,看样子像洗过。 乔玉迪咽了口唾沫,她头一次见女孩留寸头,“这也太时髦了吧?” 鲍安然从一堆文件里拔出脑袋,“文烨其!你一上午跑哪儿去了?” “还说呢!我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不接!” “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了?明明是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 眼看着要打起来了,何秀雪拉住她,“咱淡定!” 文烨其转向黎莉薇,“我去给你们搬救兵了!” 鲍安然一愣,扭头看向寸头女孩,“你会说中文?” “我的中文比母语好,”黎莉薇像极了户外运动杂志上的冲浪女孩,“我是在中国长大的,爸爸是意大利人,妈妈是东北人。” “毕业了?” “去年夏天毕业的,我本来在法国旅游,被他一个电话叫回来了。”黎莉薇反手指向文烨其。 鲍安然气消了,要把人生吞活剥的表情不见了。 “这样啊。” 文烨其掏出手机,“我早晨出门的时候手机摔了,开不了机。我借她手机给你打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哦,”鲍安然用签字笔挠挠头,“我以为是骚扰电话,给拉黑了。” “欢迎,”韩韫走上前,朝她伸出右手,“我们要怎么称呼你?” “叫我黎莉薇或者levi都可以,你就是韩老板吧?” 韩韫点点头。 “真是你啊!文烨其跟我说他——” 文烨其抬手捂住她的嘴,慌慌张张解释:“她的作品集都准备好了,马上群发,大家注意看邮件!” 等人散了,黎莉薇眯眼看着他:“小秘密哈?” 文烨其双手合十做乞求状,“算我求你,别坑我。” 夜里八点半,烤肉店人声鼎沸,为了庆祝新人入职,韩韫安排了全体聚餐。 文烨其以专业的手法翻动烤盘上的牛舌和牡蛎,烤熟的肉冒着亮晶晶的油花,在阵阵白烟里滋滋作响。酒过三巡,除了完全不喝酒的文烨其跟魏心卓,所有人都醉了。 “我得回去了。”董立樱晃晃悠悠站起来,“再喝要吐了。” “我也得走了,明早晨得见客户。” 韩韫放下啤酒杯,掏出手机找代驾,刚要选定位,崔玉静的声音准确无误地跳入耳中。 “没收就要不回来了!” 她以为是幻听,毕竟她喝醉了,听到什么都不稀奇。 “韩总,我回家了,明天见!”董立樱拍了下韩韫的肩膀。 “嗯,明天见。” 韩韫挥挥手,目光移回到手机屏幕上,她突然听到体内发出一阵嗡鸣,像有台发动机在运作,然后手机消失了,变成一支蓝色圆珠笔。 闵语智像被人打了一拳,脑袋嗡嗡的,唠嗑的声音、杯盘碗碟碰撞的声音、大口咀嚼食物的声音,乱七八糟的动静拧成一股,让她不堪忍受。 烤盘底下冒出来的烟呛得她直咳嗽,文烨其给她递了张湿巾过去。 “这,咳咳,哪儿?” “餐厅。”文烨其以为她喝醉了。 手机“啪嗒”落地,闵语智弯腰去捡,桌子底下好多条人腿,屏幕还停留在叫代驾的页面。 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视野迅速模糊,或许该来个人告诉她喝多了别弯腰,容易晕,也容易吐。 闵语智感到胃里翻江倒海,想呕又呕不出来,刚摸到手机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韩总!”魏心卓猛摇她的肩膀,“醒醒啊!” “我叫个代驾,把韩总送回去。”文烨其放下烤肉夹,打开手机,迅速输入地址,要点确认的时候猛然抬头。 “我开车送她,”文烨其抽身站直,“帮我一把。” 魏心卓帮他把“韩韫”搬上车,半小时后,闪亮的车灯打进院子。 “语智?” 韩韫直勾勾盯着车牌,她正要打车去餐厅去接女儿。 “你妈妈在后座,她喝多了。”文烨其按下车窗说。 “开进来吧!” 车子开进院门,文烨其把醉倒的闵语智背进客厅,“她可能会吐,你给她把枕头垫高,下面放个脸盆接着。” “她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文烨其摇摇头,像在琢磨十六岁的孩子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没有,你妈妈酒品一向很好。” 文烨其走后,闵语智醒了,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让人听不懂的话,紧接着睡了回去。 第二天早晨,天空飘着絮状云朵,昨夜的小雨没能在路面留下痕迹,更强的降雨正蓄势待发。 韩韫在洗手间里咬着牙刷,她先打开手机查看天气,接着把待办事项跟何秀雪对了一遍。本该见客户的,这么一来全泡汤了,她把会议时间推迟到三天之后,届时如果不能恢复正常,就派鲍安然出面。 上次的意外过后,韩韫决定再也不让闵语智接近客户。 “呀呀呀呀!”闵语智卷在毯子里,从沙发滚到地上,像只蚕蛹在沙发和茶几之间蛄蛹。 “妈!救我!” 韩韫吐掉嘴里的泡沫,上来帮女儿掀开毯子。 “客户我已经推掉了,你只要在办公室坐着就行,有人来也别见。该写的我都写好了,不会有事的。” 闵语智的脸垮下来,就像拿着奖券去兑奖结果奖品已经发完了。 第64章 “我怕再给你闯祸。” “闯祸?为什么这么说?” “上次不就是,要是你在场,说不定就——” 前几天,韩韫被警察叫走了,针对“伍毅枫事件”去派出所做笔录。 “你没有闯祸!” 韩韫几乎是吼出来的,她宁愿女儿朝她大吼大叫也不想看到女儿自责,人的反省不该用在这种破事儿上。 闵语智一颤,“但是你被警察——” “做个笔录而已,没你想的那么夸张。” “我还是怕给你捅娄子。” “有啥好担心的?你可是我闺女!” 闵语智把身后的被子往后一扔,“好!我去!” “就是!”韩韫拍拍她的后背,“把你考倒数还心安理得糊弄作业的精神拿出来!” 闵语智一愣,然后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因为夜里没睡好,韩韫直接打车去学校了。 闵语智坐进何秀雪的车,呵欠连天,何秀雪劝她睡会儿,她抱紧笔记本电脑,往后一靠就滑入梦乡。 “是你让我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 “不是那样的。” “你是罪人!” “语智,你听我说。” “你太自私了!” “你听我解释!” 闵语智猛然惊醒,额头沁出冷汗,雨夜、厂房、钢筋水泥、铁锈,韩韫的梦在闵语智意识中重现了。 何秀雪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闵语智探出身子抽了张纸,惊魂甫定地擦汗,“还有多久到公司?” “才走了三分之一,堵车了。” 闵语智打开车窗,大口大口地呼吸,她从未像现在一样迫切需要新鲜空气。 “做噩梦了?” 闵语智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郑医生昨天给我发消息了,问你最近怎么样。” 谁是郑医生?闵语智从未听说。 何秀雪用食指和拇指在屏幕上放大地图,“从这里去医院顺路,花不了太多时间。” 闵语智依然不说话。 “反正今天上午不用见客户了,”何秀雪从后视镜盯着她,“去找郑医生聊聊吧?” “那,好吧。”闵语智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反正何秀雪不会害她。 趁堵车的工夫,何秀雪给郑汐珍去了电话。郑汐珍是心理科医生,韩韫的抑郁症诊断书就是她给下的,创业前几年,韩韫精神状态极差,每个月都得找郑汐珍咨询、开药。 “稍等一下,”护士青涩的声音传来,“郑教授在的,我叫她过来接电话。” 几秒钟后,那边传来喝水呛到的咳嗽声,“何秀雪?” “是我,您方便临时加个号吗?” “正好,上午的病人来不了了,你们直接过来。” 34.来不及 “最近熬夜了?”郑汐珍问。 闵语智点头,眼神像x光在诊室内扫射,这是她第一次做心理咨询,还是以别人的身份。 “昨晚睡得怎么样?” “不太好。” “中间醒了几次?” “三次吧。” “刚才在车上做噩梦了?” “是。” 郑汐珍在纸上飞速记录什么,接着抬头问她:“梦的内容方便跟我描述一下?” 闵语智简单概括了场面,省去了关于“爸爸”的对话。 “长时间缺乏睡眠、过度疲劳,再加上过量摄入咖啡因,很容易出现这种现象。”郑汐珍把笔倒过来,用笔帽轻戳桌面,“别执着于某个噩梦,要把注意力放在让你感觉良好的人、事、物上。” 感觉良好的人、事、物,闵语智心想,对韩韫来说会是什么?合同?新车?新员工? “你都半年多没来过了,得重新做一下评估。” “呃……” “为了开药,”郑汐珍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也为了防止上次的事再发生。” “上次?” 郑汐珍盯着她,像在判断她有没有说谎。 “呃,时间过去太久了。”闵语智学韩韫的样子揉揉太阳穴。 “一个星期把两个月的药吃完了,最后杯子都拿不住了,这都不记得?” “想起来了。”闵语智随口撒谎,眼神不安地乱飘。 “你坐着稍等一下。”郑汐珍说完就离开了,留闵语智在原地坐着。 闵语智的视线落在几米外的白墙,电视剧般的画面出现,闵军泰和薛丽璇站着有说有笑,周围是漫天飞雪。 下一个场景是餐厅门口,闵军泰和薛丽璇手牵手走进旋转门,然后是那幢又小又破的老房子,闵军泰坐在玻璃茶几对面,手里的烟没点着,嘴巴蠕动说着什么。 他在说什么? “等下我会问你几个问题,”郑汐珍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不要花太多时间考虑,凭第一感觉回答。” 闵语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好。” 一个小时过去,何秀雪接完客户电话回到诊室门口。 “请问,何秀雪是哪位?”助理医生走出来问。 “是我!” “请来一下。” 郑汐珍坐在桌前看电脑,眼神平和,“没有任何异常,”她打了个手势让何秀雪坐下,“结果很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好。” “不可能吧?” “照目前来看,她完全不需要吃药,多休息,多睡觉,好好吃饭就可以了。”后半句简直是长辈的叮嘱。 第65章 “她人呢?” “出去打印病历了。” “啊?” “你进来的时候她刚出去,没见到?” “没有啊。” 出入诊室只有一条路,闵语智为了躲开她,故意跟在身形高大的路人后面,恰好那时的何秀雪低着头看手机。 往年病历不能自助打印,闵语智来到三楼人工窗口,取了个号,拿出韩韫的证件准备着。 “只能打印近三年的。”工作人员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可以。”闵语智把散在眼前的头发拨到耳后,十指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她从小就这样,一紧张就双手握拳,韩韫认为这个动作有暴力倾向曾强迫她改掉。 热乎乎的纸从窗口对面递过来,闵语智像怀揣赃款的嫌疑犯,鬼鬼祟祟地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确认不会有人过来打扰她之后,郑重其事地翻开一页: 参考诊断:有重度抑郁症状 诊疗建议:药物辅助治疗,检查大脑有无器质性病变 指导意见:持续性情绪低落,话少,有明显的抑郁体征如厌食、体重迅速下降、失眠等,同时有厌世倾向,实施过自杀行为。 “闵语智,把对话念一遍。” “闵语智?” 孙珠婷用粉笔敲着讲台桌面,第三次叫她: “闵语智!起来念课文。” 她元神归位似的颤了一下,抬头看向孙珠婷。崔玉静用胳膊肘碰碰她,“起来念!这段!” 闵语智唰地站起来,捧着课本大声朗读,她似乎习惯了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间来回切换。课文刚念完,下课铃响了。 “你怎么老走神儿?”崔玉静不大高兴。 “呃,一不小心就……”总不能说我刚从医院回来吧?肯定会被当成有妄想症,说不定还得扭送心理健康室。 “后天就期中考试了,好好听课嘛!” “嗯。” 闵语智点点头,耳边回响着杂沓的脚步声,眼前浮现那行白纸黑字: 同时有厌世倾向,实施过自杀行为。 她不记得韩韫自杀过,至少在她目前的记忆中,类似自杀的情节从未存在。强烈的预感在她体内涌动,就像受困的飞蛾猛烈扇动翅膀,妈肯定有事瞒着我,而且不止一件。 韩韫曾告诉过她,当你觉得 有点 不对劲,那就代表实际情况已经 完全 跑偏了,就像在家看到一只蟑螂,就说明家里有一整窝蟑螂。 她下定决心要去抓这窝蟑螂,一只都别想跑。 “韩总!”何秀雪像是在游乐园发现孩子跑丢的新手妈妈。 “你怎么在这里?吓死我了!” 韩韫蜷腿蹲着,手里拿着病历报告,纸还有温热,她盯着诊断结果,脸上的血色逐渐退去。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不是你自己打的吗?” “什么时候?” “就刚才啊。”何秀雪轻拍韩韫的后背,像在哄孩子,“郑医生把我叫进去,你就出来打印了。” 韩韫思索好久才说出三个字:“郑汐珍?” “是啊!” 韩韫盯着何秀雪,仿佛她是制造一切的罪魁祸首。 “你怎么了?”何秀雪问。 “郑汐珍说什么了?”韩韫反问。 “一切都好,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何秀雪试图让韩韫相信状况良好,说话的时候舌头、喉咙、腹腔都在发力,显得咬牙切齿。 “为什么要来见郑汐珍?” “就,恰好顺路,来看看呗。” “没有别的问题?”韩韫看着病例,心有余悸,她不希望女儿了解自己的精神状况。 “以前有,现在没了。” 韩韫贴着墙站直,用最快的速度缕清前因后果,然后像出门之前检查东西是否带齐一样摸索包和口袋,“我得去趟学校,拿手机。” 何秀雪不解。 “语智早晨出门的时候拿错手机了。” 以防万一,韩韫早晨出门前把手机带上了,没成想俩人这么快就换回来了。上车之后,她拨通崔悟凡的电话,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明情况,崔悟凡立即答应让闵语智去送东西。 韩韫本想趁机问问女儿有关医院的事,顺便把有关“抑郁”的情况解释清楚,可是等了两分钟,来的人却是崔悟凡。 “马上要考试了,语智忙着做题。”崔悟凡略带腼腆地递上手机,“给。” “麻烦你了,还特地跑一趟。”韩韫接过东西说。 “不麻烦!我正好去艺术楼做登记,顺便就拿过来了。” “谢谢。” 韩韫莫名忐忑,她想知道闵语智在做什么,有没有胡思乱想。 “你最近怎么样?”崔悟凡问。 “挺好的,你呢?” 崔悟凡点点头,“那个,等着孩子放假了,要不要吃个饭?” 韩韫一愣,他赶紧解释,“不是单独吃,咱,咱们两家!我老婆也想见见你。” “你老婆?” 韩韫早就好奇他的结婚对象了。 “就是那个八卦大王。” “你跟靳娟娟结婚了?”韩韫瞪大双眼,这个消息不亚于地球改变自转方向。 “是啊,我也没想到。”他双眼发亮,“我闺女比语智小一岁,上初三呢,马上中考了。” 第66章 手机嗡嗡震动,韩韫低头扫了眼屏幕,是鲍安然。 “你快去忙吧!”崔悟凡做了个招手送客的姿势,然后尴尬一笑。 “好,下次见。” 坐进车里,韩韫接通电话,开了免提,她没时间想崔悟凡跟靳娟娟,即便她非常希望能深入思考一下。 “于总来了,我让他去办公室等您可以吗?”鲍安然语气寻常。 “他来干什么?” “没说,看着不像有坏事。” “那行。”韩韫呼出一口气。 “还有多久回来?” 何秀雪踩下油门,目视前方说:“二十分钟。” 于彬偶尔会像这样突然出现,乖乖坐着等韩韫回去,好像他的时间很不值钱一样。 韩韫给客户发了信息,约碰面时间,然后把笔记本电脑搬到腿上,开始心无旁骛地干活。 到公司的时间比想象中要早,她刚进办公室,于彬唰地站直,“招标公告明天就发。” “这么快?”韩韫放包的动作停了一下。 “对,提前了。” “我们还没开始准备。” “来不及了,”于彬像下判书似的,“云帆已经成立项目小组了,方案的准备时间只有十天。” “为什么?” “我爸铁了心选云帆,所有消息都提前漏出去了。” “但是——”但是什么,韩韫自己也不知道。 “你的对手大概有六家,体量都比辰星大。我刚才跟鲍经理谈了一下,就辰星目前的状况,想在不干涉其他业务的前提下准备标书,根本不可能。” 市场竞争优胜劣汰,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 “我想试试。”韩韫自言自语似的说。 “如果你真想参加,那就得二十四小时不睡觉,把所有精力拿来做方案。但是别忘了,你的对手不比你弱,尤其是云帆。” 尤其是云帆,韩韫在心中重复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直接放弃?” “我建议你转变目标。”于彬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等八月中旬,我们会开始一个新项目,内容跟现在做的差不多,只是针对日韩市场。项目预算暂定两百万,周期一年,我会把项目直接交给你,等——” “来不及了。”韩韫打断他的话说。 “什么来不及?”于彬不明白。 35.字迹 韩韫停顿了。 她产生一种冲动,把公司卖给祝可瑛,回家当无业游民,试试躺在沙发上看垃圾节目吃垃圾食品的颓废生活,反正闵语智也从私立高中退学了,开销锐减,这么一想真该跟女儿说声“谢谢你帮我减轻了经济压力”。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阴沉的云朵正在原地膨胀,冲动归冲动,就像天上的云一样不能落地。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韩韫似乎做了个重大决定,沉沉呼了口气。 于彬歪着脸看她,“你想参加竞标。” “是。” 于彬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她,好像下一秒就要吵翻天。 “我想好了,”韩韫用坚决的语气说,“不管概率多低,都得试试。” “人手够吗?”他问这句只是为了提醒韩韫有自知之明,不是好心帮忙。 “不用担心。” “不——”于彬被后面的话噎住了。 “从市场调研到写方案,做报价、写标书,全都我自己来。” “一条龙?” “对,我可以。”她说完这句就没底气了,赶紧扶着椅子坐下。 “你上次自己做标书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 “三年没写过方案的人,敢跟云帆的精英项目组竞争?”于彬用手托起额头,像被孩子气出病来的家长。 “得试试。”韩韫发现她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话能说,试试,可以,不用担心。 “你这是浪费时间!” “不试怎么知道?” “不试也知道!”于彬的脸涨红了,他轻易不生气。 韩韫盯着电脑屏幕,头也不抬地说了句“请回吧”,她知道这么做失礼,但没办法,总不能让一个随时可能破产的创业老板像金牌柜姐一样笑眼盈盈地送客户出门吧? “行,你厉害。”于彬松松领带,拿上手机离开办公室,门都没关。 又是不欢而散。 天阴着,本以为下午的体育课会泡汤,结果一到三点,出太阳了。 陈铸臣本想测立定跳远,结果沙坑被占,再加上班里有人请假,没到齐,他就改成自由活动了。 “我!给我!” 篮球场上,葛然峻冲裴曦林吆喝,他的动作张牙舞爪,像丛林里的猩猩。裴曦林瞄了他一眼,反手把球传给范超超。自从在楼道说破,裴曦林始终对他怀恨在心,甚至想找机会报复。 篮球场就是男孩复仇的绝佳场所,一切事故都能伪装成意外。 闵语智实在无事可干,玩着校服袖子走到边上看他们打篮球。今天,葛然峻的手自始至终没摸过球,简直是孤立,是霸凌,好在他粗线条、强心脏,没考虑这么多。他用眼神示意裴曦脸把球传给他,很快,球飞过来了,但随之而来的还有裴曦林的大块头。 这是要干什么? 闵语智发现裴曦林眼神变了,就像电影到了末尾,反派要对主角发动致命一击。 第67章 “小心!” 在她喊话的同时,裴曦林直直撞在葛然峻身上,看球的人齐刷刷抬手捂住嘴,发出阵阵喘息。 绝对的体型差让葛然峻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这一幕让场外的闵语智想起楼梯上的池泫红,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要弄出人命了。 夜里,闵语智进门的时候,韩韫正在做夜宵。 “回来了?”她关掉煤气灶,在围裙上擦擦手。 “嗯。”闵语智耷拉着脸在玄关换鞋。 “哦,那个,我刚做了海带汤。” “嗯。” “喝不喝?” “不用。”闵语智把书包放在楼梯口,走进厨房接了杯水,全程避开韩韫的眼神。 白天的病例让韩韫无法释怀,她苦思冥想该如何解释清楚,直到闵语智回家前一秒,她还在“主动开口”和“问了再说”之间徘徊。 韩韫清清嗓子,“那个,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 “没有。”闵语智放下杯子,打开冰箱,拿了盒酸奶就上楼了。 “晚上不能吃凉的!”韩韫追着她出了厨房,好像要把酸奶抢回来似的,闵语智头都没回,一步三个台阶上楼了,很快,二楼传来轻轻关门发出的声音,像在刻意避免发出大动静。 反常的局面让韩韫愕然。嚷嚷着问东问西,气势汹汹地大吵一架再摔门而去,这才是母女之间的“合理”程序。 韩韫梦游似的走回厨房,眼神盯着刚盛出来的海带汤。不行,肯定有问题,就像所有发现子女有异常举动的父母一样,韩韫没心情吃东西了,她摘下围裙走进书房,拨通韩雪竹的电话。 “姐,问你件事儿。” “说吧,哈哈哈哈哈哈!” 电话那边的韩雪竹放声大笑,背景里有男男女女说话。 “你在干什么?” “看节目啊!笑死我了!这人穿得跟个蛤蟆似的!哈哈哈哈!” 韩韫拨开垂在眼前的一缕头发,“严肃点儿。” 韩雪竹拿起遥控器,按了静音,“说吧,怎么了?” “语智在你家住那几天,有没有什么反常的?” “反常?”韩雪竹突然就来气了,“我看你才反常!” “我?” “人家于彬好心好意打钱,你倒好,非不收!” “我不想麻烦他。” “这跟麻烦有什么关系?你是家长,不是单身汉!你知不知道突然变更生活环境对孩子影响多大?” “我知道,但——” “语智上高中!这是最关键的时候!” “我明白,所——” “收了于彬的钱,开你的公司还你的房贷,这很难吗?” 韩韫无话可说,被韩雪竹三番两次打断,她的思维已经乱套了。 “得,都是我不好!” “你还不服啊?”韩雪竹就像批评叛逆学生的教导主任。 “服服服,都是我考虑不周。” “还有,语智的学习成绩,你就随缘吧。” “我本来也没逼她。”刚说完,韩韫想起在索尔兰社团活动室的画面。 “语智心思敏感,你得多鼓励她,给她正向反馈,让她知道自己被需要的、认可的。别整天吆五喝六的,工作不顺了还拿闺女撒气!还有,你不能拿自己当年那套拼命的劲儿要求孩子,你那时候没得选,要么考好大学,要么饿死,换谁不谁拼命啊?当时啥条件儿,现在啥条件儿,要是她天赋真不在学习上,你就让她发展兴趣呗!” 她在兴趣上也没天赋,韩韫本打算这么说,三思过后憋回去了。 “韩韫,我不是教训你,”听到韩雪竹语重心长的口气,韩韫知道她话匣子彻底开了,“于彬的事儿,你真得好好考虑考虑。” “行,我知道。” “我活了这么些年,于彬这么像样的男人还真没见过。” “那你下手吧。” “说什么胡话!”韩雪竹用力按下遥控器,电视节目发出聒噪的背景音,“不跟你说了,比驴还倔!” 韩韫翻了个白眼,“看你的电视!” “挂了挂了!”韩雪竹把手机一扔,乐呵呵地看节目。 韩韫盯着黑掉的屏幕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往外走,她在厨房外面停住,不由自主地望向流理台上的海带汤,她已经没心情吃了。 二楼的卧室里,闵语智刚写完作业,凭崔玉静的做题速度,放学之前就写完了,但她不行,再怎么努力也完不成。 人跟人不一样,硬拿自己的短板跟人家的长处比会很惨。 她把作业本塞进书包,眼前浮现白天的病历,她摆摆手,把凌乱的念头驱走,然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漫画。她翻开书,发现目录后面夹了什么东西,她又翻过去,叠得整整齐齐的横线纸从中间滑出来。 她想都没想就打开看,是韩雪竹写给儿子的道歉信。 多年前的下午,韩雪竹一气之下把安珉凡的漫画撕了,事后冷静下来觉得行为太过火,就选择写信道歉。 “表哥小时候也挺叛逆的嘛。”看完后,她把泛黄的纸照原样折好,准备先放外面,等看完漫画再夹回去,原封不动还给他。 等等。 折得巴掌大小的纸还在手里,闵语智像通电似的颤了一下,她把信重新展开,脸上表情逐渐走样。 这个笔迹…… 第68章 为什么是这个笔迹…… 排排字迹宛如涌起的符咒,把她拽进回忆湍流,这明明是闵军泰的笔迹。 地球上有八十多亿人,有长得一样的,肯定也有字迹相同的,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但为什么,偏偏和闵军泰的字迹相同? 闵语智推开椅子,拉开书柜的玻璃门,抽出收纳箱,她扒拉开箱子上层的玩偶和衣服,露出一叠生日贺卡。 不,她的手停下,然后逐渐缩回来,她感觉像在做坏事,做对不起爸爸的事。 没什么,只是比对一下字迹而已,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拿着贺卡坐回椅子。 弯勾的顿笔、上挑的走之旁、“的”字连笔,就连逗号跟句号的写法都一模一样,这已经算不上相似了,简直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在这初夏夜里,闵语智感到阵阵恶寒。 她偷跑到一楼书房,四处搜寻闵军泰的笔迹,她试图找到更多样本,最终却空手而归。 回到卧室,电子闹钟的时间跳到22:22,完美的对称数字,闵语智咬住下唇,像在进行艰苦的心理斗争。 最终,行动派赢了观察派,她拿起手机,拨通号码。 “喂?”电话那边的声音困倦不堪,“怎么了?” 36.拥有的,缺失的 “你这是睡了?” “嗯。”安珉凡打着呵欠。 “那算了。”闵语智打算挂电话。 “说吧,反正都醒了。”安珉凡伸长胳膊打开台灯。 “能不能视频?” “呃,我没穿衣服。”安珉凡拉上被子,仿佛有人在偷看他。 “那我发你照片,别挂电话。” “啥照片啊?” 闵语智对准道歉信拍了张照,“发你了。” 安珉凡懒洋洋点开消息,眼睁圆了,“哪来的?” “书里的。” “我借你的?” “对,上次那些漫画。” “算我求你,”安珉凡感觉丢人丢到家了,“当没见过行吧?” “我就是想问问,”闵语智情绪平静,“这真是大姨写的?” “那肯定啊。”安珉凡的语气像在回答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你等等。”闵语智拿起闵军泰写的贺卡,拍了几张照发过去。 “这又是啥?”安珉凡用食指和大拇指放大图片,“哄小孩儿的?” “你看这个笔迹,像不像大姨。” 不可能的,闵语智心想,不可能是大姨写的,这是爸爸亲自写的,亲自寄过来的。 安珉凡盯着五颜六色的字看了许久,“还真像我妈写的。” 只是“像”,不能确定就“是”对吗?闵语智暗自考虑。 “等等!”安珉凡瞪大双眼,像在玩“找不同”的游戏,“这就是我妈写的!” “你确定?” “百分之二百,就是她!” 不可能,闵语智的手开始发抖,她直勾勾盯着贺卡,眼里像是能射出火来。 “你看那个‘的’跟后边的逗号,这个写法,绝对是她!”安珉凡来精神了,“所以,这都哪来的?” “贺卡。”闵语智像在念某位逝者的名字。 “什么贺卡?” “……” “别不说话啊,拍给我看看!” “不了。”闵语智迅速合上卡片,好像里面的字会跳出纸面飞走。 安珉凡揉揉乱七八糟的头发,拿出过来人特有的腔调,“你该不会在回忆童年吧?” “随便看看。”她说,她以为今天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但命运还给她准备了另外的惊喜。 “你等等,”安珉凡套上衣服说,“别挂电话!” 她想挂电话,她绝对是想挂电话的,但不知道怎么了,手不受控制,嘴不受控制,就这么一声不吭等着,等电话那边的安珉凡稀里哗啦一通扒拉,发了张她这辈子都不想看第二次的图过来。 “你看这个!” 安珉凡兴致高昂,把从小到大的贺卡铺在地上,拍了张全家福发给她,“我也都留着,咱俩说不定还有一样的!” 不是有这种说法吗,当你爱一个人,就算她/他淹没在人海你也能找出来,此刻的闵语智就在体验类似情境,她甚至不需要放大照片,一眼认出了同款贺卡。 “哪几个是什么时候的?” “哪几个?” “左上角白底的,封口拴绳的。” 安珉凡发出沉思的声音,“那应该是我小学的吧,好早之前了。” 闵语智和安珉凡差五岁,她上幼儿园,他正好读小学。 巧合总被理解成“奇迹“的近义词,仿佛神谕降临的先兆,但有些巧合不该存在。 “怎么不说话了?”安珉凡回到被窝里。 “……” 还能说什么?闵语智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只剩眼皮在动。 “喂?语智?” 闵语智咽了口唾沫,快速挂掉电话,仿佛电话那边是诈骗分子,正一个劲儿催她说出银行卡密码。 安珉凡的电话没再打回来,他太困了,也太累了,关上台灯就蒙头大睡。 都是假的。 这是闵语智醒来的第一个念头。 她或许睡着了,又可能没睡着,混沌的想法在脑子里发酵,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膨胀、上升,就像打了太多气的气球,越升越高,然后在某个临界点爆炸,变成一堆彩色橡胶碎片落回地表。 第69章 贺卡是大姨写的,不是爸爸写的,直到安珉凡发来照片之前,她都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这不过是巧合,概率小一点巧合。 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发照片过来?谁问他了?谁要看他的童年记忆了? 闵语智对表哥的行为感到恼火,要是安珉凡现在过来,她说不定会当面大骂一通,尽管知道他是无辜的。 不,他不是无辜的,闵语智坐起来,皱眉目视前方,姿态充满攻击性,他毁了我的记忆!毁了我的童年!掉了爸爸! 爸爸? 闵语智的嘴巴上下蠕动,发出两个短促的音节。 窗外传来邻居割草的声音,很快,青草的香气飘进来,这原本是她最喜欢的味道,但此时只觉得恶心,她不想闻到、听到、看到任何美好的东西,她要听坏消息,看让人悲痛落泪的画面,闻让人想吐的味道,只有这样她才能从那些贺卡里拔出头来,尽情痛恨世界。 为什么要骗我?是谁在骗我?我到底有没有爸爸? 回忆中的灿烂晴空成了刺骨阴风,谎言正在逐渐剥落,真相却没有取而代之,闵语智攥紧双拳,床单被她抓出一道道褶。 都是假的,她的心灵避风港是假的,她的童年回忆是假的,说不定连妈妈都是假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松鼠,冒着被吃掉的风险攒够了过冬的粮食,正要歇口气,被人揪着尾巴从洞里抓出来杀死了。 闵语智走出卧室,站在楼梯中间俯视客厅,在摆满照片的家里,没有任何一张关于爸妈的合影,太可笑了,她想,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她竟然现在才发现。 “闵语智!” 刚进学校,葛然峻追上来,“我叫你那么多声都没听见?” “嗯。”闵语智板着脸,她不想张口说话。 “你校服穿反了!” 闵语智低头,发现校服内衬露在外边。 “拿一下。” 葛然峻接过车把,“你怎么了?” 闵语智迅速脱下校服,翻了面重新穿上,“没事。” “你这表情可不是没事。” “就当我没事吧。” “难道是担心白阅尘?”葛然峻八卦兮兮的。他昨天被裴曦林撞倒,白阅尘挺身而出,不幸沦为人肉垫子,光荣负伤,当场被送去医院打石膏,陈铸臣还跟着上了救护车。 “不是。” “那怎么了?” “家里的。” “这样啊。”葛然峻怅然若失,“要我帮忙?” “不用,不方便说。” 别说外人,就连面对韩韫她都不知从何说起,她本打算一整天什么话都不说,上午没结束就崔悟凡叫到办公室,商量英文导游的后续安排。 “你把这个填了,”崔悟凡抽出一张表格,“然后去艺术楼找文老师,做下登记。” “什么登记?”闵语智已经把这茬儿忘了。 池泫红来到门口,手里拿着卷子正要进来,看到闵语智的背影,迟疑了。 “就是英文导游,孙老师跟你说过了吧?七月的时候,澳洲几所大学要来参观。” “哦。” 崔悟凡对她的敷衍态度感到诧异,这可是人家削尖脑袋都要抢的名额。 “你在考虑什么?” “没什么。” 崔悟凡露出疑惑的表情,闵语智突然想到他跟韩韫是高中同学。他跟妈关系怎么样?两人吵过架吗?他跟爸见过没?他参加爸妈婚礼没?闵语智呆住了,心中的问题竟然有这么多。 “闵语智,你这是,有别的想法?”崔悟凡又扶了下眼镜。 “让池泫红去吧。”闵语智说。 门外的池泫红一愣。 崔悟凡的眼睛快速眨动,“班长?” “对,让她去吧。”闵语智双手背到身后,挺直身子,她只想尽快结束对话。 “那好,”崔悟凡见她已经下定决心,就没再劝说,“既然这样,我尊重你的意见。” 听到这里,池泫红转身走了,她手中的卷子因为被用力攥过,皱得不成样子了。 “嗨!” 邻班学习委员主动打招呼,池泫红视而不见,她要逃,逃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洗脸,至于为什么选择洗脸这个方式,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用力搓脸,好像脸上有很多脏东西,必须得用力搓才能搓下来。 更讨厌闵语智了,池泫红在心底怒吼,讨厌她大度,讨厌她不计前嫌,讨厌她不争不抢,讨厌她云淡风轻,全都讨厌! 池泫红抬起脸,关掉水龙头,镜子里有张扭曲、发红的面孔。 “你的脸怎么了?”白阅尘在走廊上碰到她,主动问道。 “没什么,”她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水,“热的。” 白阅尘看了眼表,“快点吧,要迟到了。” 下一节是电脑课,要去科技楼的多媒体教室,其他同学都提前过去了,白阅尘因为打着石膏怕挤才留到最后。 池泫红拿上课本出来,白阅尘还在门口等她,好像有话要说。 “那件事,跟她道过歉了?” 果然,池泫红因为激动而呼吸加重,为什么要提这个?她暗自责备白阅尘,有关闵语智的一切她都不想听。 “没有。” “尽快吧。” 池泫红瞥了眼他的手臂上的石膏,“这就是当好人的下场。” “医生说问题不大,半个月就能拆了。”白阅尘轻飘飘地说。池泫红没再接话,她在想闵语智,她想钻进闵语智的人生里翻来覆去地看,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人。 第70章 刚进科技楼,葛然峻冲上来,自从白阅尘替他挡下攻击,俩人关系来了个大转弯。池泫红让到一边,自觉退出俩人的对话。 “下课之后出去吃饭吧?”葛然峻嬉皮笑脸地问。 “不用了,中午时间紧。” “不紧!司机来接!” “不麻烦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妈说了,必须得谢谢你!” 37.她说 “今天的安排是这样。”女大学生模样的老师走上讲台,板书了几个字,池泫红看上去毫不关心。 为什么把名额让给我?是不是可怜我?是谁让她那么做的?是不是她妈? 池泫红沉浸在猜忌中,成堆的念头横冲直撞,导致她对周围的环境失去了知觉。 “班长!” “啊?” “叫你三遍了,”卢捷皱着眉,她就在池泫红邻桌,“发卷子。” “什么卷子?” 卢捷指指讲台,老师不见了,桌上堆了两摞白花花的纸。 “老师呢?”池泫红一脸神游四方的表情。 “走了啊。她让你把卷子发下去,这节自习。” 池泫红心不在焉地离开座位,刚上讲台就被绊了一跤,膝盖狠狠磕在水泥地上。池泫红手扶讲台站稳,目光落在闵语智的侧脸,她正戴着白色有线耳机听歌,左手托腮,右手来回地移动鼠标。 “哎!你过来看!”葛然峻拍拍闵语智的桌子,“想吃啥?” “什么啥?”闵语智在酝酿一个计划,被打断后显得很不耐烦, “中午去吃饭啊!我妈已经叫人去点菜了,你快来看菜单!” 她扯下耳机,绕过崔玉静的位置去找葛然峻,耳机里根本没有声音,她连音乐软件都没打开。 池泫红穿梭在人群中发试卷,每走两步腿就针扎似的疼。再有两个人就发到闵语智了,触即那个名字令她窒息,还好闵语智不在,她快速放下试卷,抬腿就走。 “这是你的!” “你的!别给我!脏死了!” 两个男生打闹,一团卫生纸被扔来扔去。 “别闹了!”范超超火了,把凳子一推,噌地站直,“上课呢!” “啊!”池泫红的膝盖被凳子撞到,整个人像虾米弯下去,她在寻找支撑点的间隙里,胳膊肘重重砸在闵语智的键盘上。 崭新的页面随之弹出: 多萝西: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齐天大圣的棍子:在一个班肯定有机会见面,见到面直说就好了! 屏幕上跳出闵语智跟网友的聊天记录,她登完账号就被葛然峻叫走了,池泫红好巧不巧把历史消息点开了。 多萝西 池泫红直勾勾盯着屏幕,再次陷入对周围浑然不觉的状态。 “看什么看!” 闵语智感觉被“偷窥”了,冲上来用身子挡住。其实她没秘密,既然能在公用电脑上打开,必然是给人看了也无妨,但她不想让池泫红看到,哪怕是一个标点。 池泫红抱着没发完的卷子站直,“账号是你的?” “干嘛?” 闵语智瞪着她,做好了新账旧账一起算的准备,让出名额是一码事,心软是一码事,没算完的账是另一码。 池泫红默不作声,绷着脸走了,仿佛秘密被戳穿后急着逃离现场。 “嘁!”闵语智咋咋舌,跨开腿坐回凳子上。 戚云珊一家去医院探病那晚,池泫红失眠了,因为愧疚,因为自责。 为了疏解情绪,她把前因后果发上论坛,希望从网友那里找安慰。 她知道该道歉,但做不到,她怕被瞧不起、被拒绝、被骂、被羞辱,只要稍稍联想一下,她就怕得发抖。她总会联想到幼年,雨点般落下的拳头、不堪入耳的词、沙发移位、吴思媛的尖叫、下跪道歉、脸上的淤青,池封杰扯着吴思媛的头发咒骂,指着池泫红叫杂种,那时的她才五岁,连“杂种”二字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一个没有爸爸,一个巴不得没有爸爸。 为了摆脱地狱般的父母,池泫红早早进了寄宿学校。她讨厌上课,讨厌同龄人的笑脸,她没钱,不合群,长得像营养不良的小老鼠,她被老师排挤,被同学孤立,去个图书馆还要忍受冷嘲热讽。 在某个时刻,她发现成绩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只要考出好成绩就行了,只要成绩好就没人看不起她了,于是,她发了疯地学习,边学边恨。十三岁那年,她考了全校第一,回家路上,她走进公共厕所,对着镜子模仿池封杰对吴思媛做的扯头发的动作。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就像潜意识的指令。 她看着镜子里枯瘦的脸,小小的心脏四分五裂,她觉得自己不正常,是异类,是变态,她想做普通人,但体内的声音告诉她:你不是。 这在心理学上有个专属名词: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又称c-ptsd。此时的池泫红对此无从得知,但过不了几年,她会走进心理咨询室,把童年经历说给穿白大褂的陌生女人听,而这一切,都是在韩韫的陪同下——她们都是家暴受害者。 在池泫红的帖子里,闵语智是“同学a”,帖子一经发出,回应铺天盖地,然而大部分都在讲述类似经历,就像终于找到有相似经历的人听自己倒苦水,真正站在池泫红立场上出某策划的寥寥无几。 大约二十分钟后,网友“齐天大圣的棍子 第71章 以下简称为棍子 ”出现,她的头像是一捆大葱,个人简介空白,主页设为隐私。 棍子的第一条回复是: 如果不解释清楚,误会就一直存在。听楼主这么说,那个a应该没坏心思,如果我是a,肯定会原谅楼主!但一定要认错啊!的确是你不对! 多萝西(池泫红):如果你是a,会原谅我? 棍子:当然!大家都是人!谁不会犯错? 池泫红手上的重量不见了,卷子已经发完,她一瘸一拐地回到原位。 千里之外的网友就是后座同学,是观众,也是主人公。 闵语智:“让池泫红去吧。” 崔悟凡:“当天会有电视台全程拍摄,你以后要是参加自主招生,这段经历会有帮助的。” “让她去吧。” “那好,既然这样,我们尊重你的意见。” “能不能别说是我让给她的?” “老师明白。” 以上就是池泫红在门口偷听到的完整对话。 “你怎么了?” 卢捷发现池泫红哭了,塞给她两张抽纸。 “哦,没事。”池泫红脱口而出,就像电脑程序设定好的自动回复。 “是不是范超超拖凳子的时候把你撞疼了?我陪你去医务室吧?” “不用,”池泫红机械地笑了一下,“不疼,没关系。” 在学校食堂吃了晚饭,闵语智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回家。她骑上自行车,像侦探串联线索一样把要做的事在脑海中预演。 进了院子,她把自行车靠墙一推,打电话确认韩雪竹是否在家,得到肯定回答后,她拉出行李箱,把贺卡、衣服、玩偶全扔进去。 “来历不明”四个字莫名击中她,她捡起地上的粉色的娃娃,眼神逐渐变得奇怪,像在看一件不干不净的东西。 韩雪竹在客厅看节目,正巧安珉凡从房间出来。 “儿子,你过来。” “咋了?”安珉凡这两天没睡好,看上去很颓废。 “你觉不觉得语智怪怪的?” “哪里怪?” “说不清。”韩雪竹往嘴里扔了颗坚果。 安珉凡撇撇嘴,“疑心病又犯了。” “怎么说话呢!我什么时候疑心了?” “高中那会儿不就是?整天怀疑我跟人谈恋爱。”他打开冰箱拿了瓶碳酸饮料。 “我那是为你着想!”韩雪竹猛拍沙发,像在发表演说的过程中被人当众挑衅了,“万一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人家女孩父母找上门,还不得我这个当妈的给你收拾烂摊子?” “伤天害理?” “万一呢?” “不是,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当男人!” 安珉凡单手掀开易拉罐环,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你真是我亲妈。” 门铃响了,把站在玄关附近的安珉凡吓了一跳,“这么晚了谁啊?” “估计是语智,她刚才打电话找我了。” 门开了,闵语智拖着行李箱哼哧哼哧进来。 安珉凡一惊,“你行李都收拾好了?” “能不能回避下?”闵语智的语气和眼神都很冷静,让安珉凡觉得害怕。 “这—— ” “我有事跟阿姨单独说。” 母子二人交换了眼神,安珉凡不由自主点点头,喝着饮料走开了。 韩雪竹拿起遥控器按下静音,客厅瞬间安静了。 “语智啊,是不是你妈又——” “有几样东西,”闵语智甚至没正眼看韩雪竹,三声清脆的“咔哒”过后,竖在地上行李箱从中间敞开,被挤到变形的娃娃掉出来,接着贺卡也掉出来,然后是裙子,另一条裙子,更多的裙子。 韩雪竹脸上的惊慌一闪而过,但她毕竟是中年人了,懂得掩饰情绪。 “怎么了?”她若无其事地问。 “这些东西,你见过吧?” “这都什么啊?”韩雪竹刻意走近,装作从未见过。 “都是我爸送的。” “是吗?你小时候的?” 太假了,韩雪竹心想,她感觉自己像个演技拙劣的演员。 “对。” “你拿这些过来,是——” “你没见过?” 韩雪竹摇摇头,佯装无解,随手抓了颗坚果。 原来大人说谎也这么明显,闵语智笑了一下,好像随时都会从身上掏出把刀来,“真没过的话,就不能是这种表情了吧?” “这孩子,瞧你说的,这么点事儿我骗你干啥?” 闵语智用脚踢开玩偶和裙子,捡起两张贺卡,打开。 “这是你的笔迹,对吧?” “这,”韩雪竹心虚了,“跟我写的挺像的,你爸写的?” “别装了,大姨,这就是你写的。” “怎么可能?落款不是你爸吗?” “是你替他写的!”闵语智开始嘶吼。 韩雪竹的身子陷进沙发,她把脸埋进双手,然后抬起头,“去问你妈,好不好?”她的语气发生了明显变化。 “不要!” “大姨送你回家,来,咱把东西收拾好。” “不!”闵语智尖叫着把韩雪竹从行李箱前面拉开。 “语——” “那就是你的笔迹!都是你写的!”闵语智跪倒在地,韩雪竹这才发现她脸上已经有好多道泪痕了。 第72章 “……” “都是你买的,对不对?”闵语智带着哭腔问,湿答答的眼睛和幼时一模一样。 不是她还能是谁?韩雪竹望着那些再熟悉不过的裙子、娃娃,贺卡,都是她趁着国庆打折从各大商店搜罗来的。 “我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被亲生父亲抛弃的孩子,我不想让她跟我一样自卑,我希望她自信,勇敢,过得比我好。” 十五年前,表妹坐在老房子的客厅说了这番话。 于是,现在的韩雪竹别过脸去,咽了口唾沫说: “我不知道。” 38.蒸发的童年 “你也说过,他根本就不爱你,对孩子也一点感情都没有!你女儿出生那天他都没去医院,给孩子起名他都没参与!” 闵语智清楚记得于彬说话的样子,脸色像蒸熟的螃蟹,脖子上的青筋不停抽搐,胳膊绷直,手指向窗外,然后,有个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看到自己的巴掌,不,准确来说是韩韫的巴掌落在于彬脸上。 “他根本就不爱我妈。” 闵语智站在韩雪竹家的客厅中央,低着头,仿佛地上写着接下来的台词,而她只要面无表情地念出来就好,“他对我也没有感情,我出生那天他没去医院,我的名字也不是他起的。” “别说了!”韩雪竹像被逼疯了一样,“求求你,别提他了!” 不需要指名道姓,二人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 “韩韫,你看看现实!”于彬的声音持续响着,“多少男人婚都没离就勾三搭四?老婆大着肚子在外面乱搞的大有人在!我说得难听点,假如发生意外的人的是你,他不出一个月就跟其他女人成双入对了!” “如果,”闵语智张开嘴,发出两个清晰的音节,“出事的是我妈,他是不是不出一个月就跟别人在一起了。” 这本该是问句,闵语智却用陈述的语气讲了出来。 “都什么跟什么?”韩雪竹双手叉腰站着,乍一看像在批评她,“这都是谁说的?啊?” “是真的?” 韩雪竹仰头扶额,“哎呦,我的好外甥!”她再次坐回沙发上,猛拍大腿,“你让我怎么说啊!” 已经不需要说了,因为孩子比大人更懂得揭穿谎言。闵语智哭了,她站在原地,肩膀一缩一缩的,哭得很小声。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张牙舞爪地尖叫,没有抓起沙发垫朝墙上扔,也没人可以责怪。 怪谁呢? 韩雪竹把她抱进怀里,仿佛她是个婴儿,“哭吧,哭完就好了。” 安珉凡的卧室门开了一条缝,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偷听。 “你妈有自己的苦衷,”韩雪竹像在讲很久以前的老故事,“她小时候,爹不疼娘不爱,别说新衣服了,饭都吃不饱,不是被使唤,就是被欺负。”韩雪竹记起从前那个瘦骨嶙峋的表妹,“生你之前,她连家庭温暖是啥都不知道,稀里糊涂被那个垃圾骗回国,硕士证书都没拿着!”韩雪竹突然意识到自己跑题了,赶紧咳嗽两声,“反正,你妈她是为你着想,她不愿意让你走她的老路,所以——” 韩雪竹咬紧嘴唇,把至关重要的那句话憋了回去。 回到家是八点,闵语智下了车,站在院门口抬头望,夜幕漆黑宁静,仿佛永远等不来日出。 安珉凡抽出拉杆,把箱子推到她脚边,“快进去吧,早点休息。” “嗯。” 安珉凡不清楚原委,偷听到的线索也不足以拼凑起整个真相,一路上他默不作声,希望等闵语智先开口,但闵语智没发出一点动静,连咳嗽都没有。 走进玄关,闵语智的手机响了,韩韫发来消息说十点之后回家。 她扭头看表,现在的时针刚走过数字8。 “怎么回事?” 韩韫刚发完短信,端起咖啡准备猛灌一口,灯灭了。她用手机照明走出办公室,听到文烨其在和物业打电话。 “说是电路烧了,正在找人抢修。”放下电话,文烨其用失望的语气说。 “那行,先回家吧。” 写字楼电梯连着应急供电箱,半小时之内都能正常使用,韩韫跟文烨其快速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公司。 闵语智站在书房里,手指擦过一排排书脊,她在找韩韫的日记。搬家来这里之前,她经常看到韩韫大晚上的奋笔疾书,就像古代挑灯夜读的赶考生。 最后一排书架了,闵语智重重呼出一口气,有种胜败在此一举的架势。她闭上眼,像在默默祈祷,接着,她睁开眼,发现书架顶上躺了三本墨绿色的书。 不,那不是书,她眯起眼睛,从角落搬来折叠梯,踩着梯子把上东西够下来,陈年老灰飞了她一脸。 “咳咳!”她被呛得咳嗽起来,屏住呼吸下了梯子。 她用袖子抹掉厚厚的灰尘,果不其然,是日记本。翻开第一本,扉页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大大的数字:2007。 这个笔迹她绝不会认错,是韩韫的。 韩韫的白色小福特开进院子,她发现一楼有灯光,以为韩雪竹来了,平常这个点闵语智还在上晚自习。 “姐,你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韩雪竹有她家院门钥匙,也知道大门密码,动不动会送点儿必需品过来。 书房里发出东西掉落的声音,韩韫一惊,视线落在客厅中央的行李箱上。 “这是你的日记,对吧?”闵语智从走廊出来,左手举着绿皮本。 第73章 “你没在学校?”韩韫反问。 闵语智快步过来,表情就像抓到丈夫出轨的女人质问白衬衫上的口红印是哪里来的。 “我说,”她重复道,“这是你的日记,对吧?” 韩韫的瞳孔逐渐放大,一个未曾想过的故事走向在她眼前展开,不可以,她在心底尖叫。 “给我!”韩韫劈手去夺,闵语智动作敏捷地闪开,把胳膊藏到身后。 “我出生之前,你就跟爸离婚了?!” “不。”韩韫来回摇头,像着了魔。 “那些生日礼物,都是你让大姨买的。”闵语智的表情像在宣布一个与己无关的重要新闻。 “不。” “贺卡也是大姨写的。” 韩韫继续摇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爸出轨了,跟那个薛什么在一起了,我出生一个礼拜之后他才去找你,什么都没买,空手去的,对吧?” 解释没有用,更何况没什么好解释的,日记是最诚实的线索,比储存记忆的神经细胞更贴近真相。 “你怕我缺爱,就串通大姨骗我,是吧?” 闵语智的情绪如一锅沸水,连哭泣的间隙都没有。她在幻觉里活了十六年,关于父爱的幻觉,家庭的幻觉,现在,真相出现了,将闵语智连根拔起,狠狠扔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不……” 韩韫的手掌在半空中张开又握紧,像在抓取什么只有她才看得到的东西。 “你说啊!”闵语智终于叫了出来。 韩韫无话可说了,她听到自己的身体像张纸被一撕两半。 “说啊!” “不,不是的。” “你凭什么!凭什么骗我?” “没有。”不,没有,不是,韩韫的词库里只剩下几个干巴巴的否定词。 闵语智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地上,她翻开日记,念起泛黄的字: “他一分钱都不舍得给语智花,连娃娃都不给买!” 韩韫捂住耳朵,仿佛有人正用难听的话骂她。 “一个小兔娃娃才二十块钱!二十块钱都不舍得花!每次吃饭都要我付钱!他的钱全都留给,全都——” “啪”的一声,日记本砸到茶几上,然后翻了个跟头掉落在地。 韩韫双腿一软,贴着沙发滑了下去,像一滩水在地板上流淌。她低着头,连看过去的勇气都没有,她听到咕咚咕咚上楼梯的脚步声,接着是摔门声和物体掉落的声音——卧室门上的彩虹挂板掉地上了。 闵语智趴在桌子上哭,后背上下抽动,直到眼泪干了才抬起头。窗外路灯昏黄,路上空无一人,夜风吹进屋里,冷却她滚烫的脸。 关于“父爱”的回忆就像一道长长的污渍,因为年岁太久已经洗不掉了,她双手撑着额头,回忆闵军泰的每一个表情。 时间过去好久,门响了,她正要说“别进来”,韩韫先开口了: “妈不进去打扰你,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二人间一阵短暂的沉默。 “那天在公司朝你发火,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把气撒在你身上,我跟你道歉。”韩韫揪着衣服下摆,“还有,我不该撕你的海报,不应该未经允许动你的东西,对不起。” 韩韫在门外站着,像在等一句“没关系”,屋内的闵语智呆呆坐着,魂不守舍。 回到卧室,韩韫换了睡衣,关衣橱的同时她看到前夫的西装,要扔掉吗?要继续留吗?为什么把它放到现在?是为了留念吗? 她的目光在西装上停留几秒,无动于衷地关上橱门。该扔了,她坐在床上想,该找一个合适的日子把前夫的西装扔掉。 “吱——” 院门发出又干又涩的响声,韩韫走到阳台,发现闵语智出了大门,她以为女儿又离家出走了,这样也好,她想,让语智去姐那里静静。 闵语智哪儿都没去,倒完垃圾就仰头望天。 她已经不再问“为什么”了,因为答案显而易见。她也不再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因为没人能在一天之内捋清十六年。 回家之后,她把行李箱拉上楼,因为都是些纺织物,箱子并不重,上楼的时候没有发出声响,她把行李箱推进杂物间,接着把曾经的收纳箱也放进去。 先这样吧,她呼了口气,轻拍掉身上的灰尘,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和平的告别方式。 这是向谁告别呢?她站在走廊上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39.转折点 韩韫是被烟熏醒的,她以为着火了。 “咳咳!”她用湿了水的毛巾捂住口鼻,一脚踹开走廊的灭火器箱飞奔下楼。 “呕——” 有人在干呕,接着是锅铲碰撞的尖锐声音。 韩韫在楼梯中央停住脚步,灰色的烟就像乌云弥漫,她一瞬间以为自己站上了世界之巅。 “语智?” 她用力挥舞左手,试图把眼前的浓烟赶走,灶台前面现出一个穿运动衫的人影。 “咳咳咳咳!”闵语智一转身撞到韩韫,“妈?” “怎么搞的?咳咳!” “油烟机打不开——” 闵语智话音刚落,韩韫的手指碰到开关,指示灯亮了,嗡嗡的运作声在头顶响起。韩韫推开窗,抓起硬纸板把浓烟往外扇,视野终于恢复,她发现闵语智脸上蒙了层灰,嘴角还粘着黄色蛋液。 第74章 “擦擦脸,”她抽了纸给闵语智递上去,“你怎么在家?” 闵语智一愣,“我一直在家啊?” “你不是去——” “去哪儿?” 俩人就这么盯着彼此看了一会儿,韩韫把目光移到灶台上,锅里有团煤炭似的黑色物体,她用铲子敲两下,邦邦硬。 “这啥?” “饭。” “饭?”韩韫的表情像在确认某个外语单词的发音。 “蛋炒饭,糊了。” 韩韫眨眨眼,她知道女儿讨厌吃鸡蛋。特地给我做的?她想问,又憋回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等着就会了。”闵语智把台面上的蛋壳拨进垃圾桶,抄起抹布清理现场。 “不知道的以为你弄焦三仙呢!” “那是啥?” “不重要。”韩韫把锅拿进池子散热,“来不及做新的了,直接吃米饭吧,冰箱有芝麻海苔跟芝士。” “吃什么米饭?” 韩韫转过身,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你不是做了米饭吗?” “没有啊。” “没有米饭怎么做蛋炒饭?” “就,倒锅里啊。” “生米直接倒锅里?” 闵语智被问住了,心虚地坐看右看。韩韫猛拍脑袋,原来“做蛋炒饭要用熟米”这点常识都要她亲自来教。 “你去学校吃吧。” “那这——” “不用你管了。”韩韫从她手里接过抹布。 “你吃啥?” “便利店?” “你们公司楼下那个?” “对。” “具体吃啥?” “三明治?包子?”韩韫向来是看到啥吃啥。 “没营养吧?” “能吃就——” 韩韫整个人顿住了,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她猛然意识到类似的对话从未发生过。母女二人面对面站着,讨论彼此的早饭内容,如此稀松平常的画面第一次在这幢房子里出现。 “怎么又不说话了?”闵语智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没事。”韩韫背过身去抿嘴偷笑,人永远预料不到会在什么时候被多么平平无奇的事所打动。 “你笑什么?” “没事,快去上学吧。” “真没事?”闵语智觉得韩韫举止反常。 “真的,你搞快点,别一会儿食堂关门了。”韩韫指着台阶上的灭火器,“上楼的时候放回去。” “哦。” 闵语智脚步轻快地走上楼梯,拖鞋踩在台阶上“吧哒吧哒”响。 韩韫转开水龙头,深深呼了一口气,她听到一种声音,是打在母女之间的结松开了,无需二次确认,她就是知道。 “我上学了,拜拜!”闵语智像阵风似的冲下楼。 “饭卡还有钱?” “有!这学期都够用!” “真假?” “真的!别问了!走了!”玄关的闵语智系上鞋带,抬头站直,然后拉开门跑进院子。室外日光和煦,她听到了新生活的前奏,独属于母女二人的新生活正式展开,那位不曾存在的角色如太阳升起后的露水,完全消散了。 韩韫走进辰星大厅,恰好撞上何秀雪跟乔玉迪从办公室出来。 “怎么回事?”她发现二人脸色很难看。 “韩总,”何秀雪扶了下眼镜,“中介刚才来了一趟,说房租得两天之内交。” “两天?” 黄世仁都没这么急。 “说有人急着要租,出了高价。”乔玉迪补充说。 “那又怎么样?咱是签了合同的。” “可是他说——” “先别急,”韩韫抬手止住话头,“等会儿再聊这个。” 她暂时不想听任何“噩耗”,她希望让好心情留得久一点。她穿过走廊推开办公室的门,合页发出诡异的摩擦声,提醒她该修了。 “韩总!”鲍安然追进来,一脸大事不妙的样子。 “怎么了?” “虞善廷的广告账户没给交接,我做报告缺数据,必须得上他账户里找。” “给他打电话问。” “打了,成空号了。” 韩韫的脸顿时黑了,“邮件呢?微信呢?” “全都不回,我昨天就给他发消息了,”鲍安然撇撇嘴,“就跟那什么了似的。” “韩总!”董立樱喘着粗气,像刚跑完八百米。 千万别再是坏消息,韩韫注视着董立樱的双眼祈祷。 “庄经理来了。” “庄微微?” “到楼下了!” 韩韫噌地站直,“来干什么?” “不知道啊,”董立樱委屈巴巴的,“她们总部经理也来了,外国人。” 完了。但凡大老板出面,准没好事儿,她撑着额头坐进椅子,轻快心情荡然无存。 “我也是刚接到电话,听庄经理的意思,是上头的人想跟您当面聊聊。”董立樱特地加重了“当面”。 “先别让她们进来,”韩韫拨开掉在额前的发丝,“让她们在楼下咖啡厅稍等,你去点点儿东西,我马上下去。” “那我?”鲍安然反手指着自己。 韩韫撕了张便利贴,写下一串英文和特殊符号组成的字符,“这个密码,大小写都试一遍,不对的话再来找我。” 鲍安然拿着便利贴走了,韩韫走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擦去汗珠,然后挺直腰板朝电梯出发。 第75章 “庄经理,久等了。” 韩韫走进咖啡厅,主动鞠躬。 庄微微身高一米七八,气质不凡,在人群中很显眼,她曾经是专业模特,但在三十岁时放弃模特之路,进入sakiim中国分公司工作至今。 “韩总您好,给您介绍一下。”她打了个手势,“这位是miranda,我们总部的市场经理,专程从纽约过来的。” miranda一头金发,眼神犀利,看上去跟韩韫同龄。 “你好。” 非常标准的两个字,没有外国人口音,简直像播音主持人。 miranda伸出手,韩韫迎上去,两人的手掌微微贴合便松开了,整个过程又快又轻。在韩韫看来,握手这一动作并非表示礼貌这么简单,对方手掌的触感、握手的力度、停留时长都是对当事人的某种注解,比如有些男人喜欢在握手的时候用力,这就是典型的施压;有些人故意牵着手不放,那是老色狼。 韩韫坐定,突然开始冒冷汗,距离sakiim的项目结束还有三个月,miranda肯定是听到风声,特地来通知合作停止。不对,她立即否定刚才的想法,如果真是这样,何必总部出面,直接像雪飞那样让项目对接人说一声就行了。 “don't you remember me? 你记得我吗? ”miranda抛出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问题,“we met in the airport several days ago. 我们前几天在机场见过。 ” 韩韫搜寻记忆,没有miranda的脸,等等,她的身子突然绷直,几天前的机场? 她已经俩月没出差了,最近一次去机场是求付酌鹏。低三下四的画面历历在目,她脸上火辣辣的,为什么偏偏被她们看到了?这也是命运玩笑的一环吗? “那天我跟miranda去机场送人,”庄微微仿佛看穿了韩韫的心理活动,“正好看你追着雪飞的付经理,我们两个离你很近,都听到你说话了。” 韩韫咬着嘴唇笑了一声,眼眶湿了。有什么好哭的,她质问自己,她知道现在不是感性的时候,但做不到,她也希望自己能像祝可瑛一样神采奕奕,雷厉风行,好像从未受过伤,但她永远都做不到。她转身从隔壁桌抽了张纸,擦干在眼眶逗留的泪,把纸揉进手心。 “sorry.” 韩韫直视miranda说。 “why apologize? 为什么道歉 ”miranda做了个表示疑问的手势。 是啊,为什么要道歉,韩韫连自己的行为都控制不了了。 “请你把当天的情况解释一下吧,用英文,miranda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庄微微说。 感兴趣?韩韫快要崩溃了,她先四处张望,然后低头盯着面前的咖啡杯,最后才抬头直视miranda,用读台词一样的语气对事情作了说明,而miranda只是听着,表情始终没变化。 “so, can you please tell me how many people in your company now? i've heard that something unexpected happened.” 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公司现在有多少人?我听说你们出了些意外。 韩韫再次坦诚相告。 看着miranda近乎冷漠的眼神,她知道项目又要砸了。董立樱在韩韫近旁坐着,两条胳膊绷得直直的放在大腿上,紧张程度比她也好不了多少。 庄微微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韩韫怀疑她这个动作只是为了缓解尴尬。 “so.”放下杯子,庄微微转头看向miranda,“like we've already discussed.” 就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 miranda默不作声地轻轻点头。 韩韫无法理解,之前讨论的是什么?点头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把话说明白一点?我接下来该说什么? “韩总请过目。”庄微微从脚下的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文件,顺着桌面推给韩韫。 40.暖水袋引发的穿越 “这是项目附加条款,请过目。” “附加条款?” “我们的需求在原先基础上有所增加,您看完之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 庄微微像在解释“附加条款”四个字的概念,但韩韫要问的根本不是这个。 “你们不是要——” “咳!” 董立樱惊天动地一声咳,把miranda吓得咖啡都撒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董立樱迅速掏出手帕,伸长胳膊去擦桌子。 韩韫眼神迷惘,她忘记刚才说到哪儿了。 庄微微用复杂的眼神看向董立樱,仿佛这一连串事件是二人联手设下的圈套。 “前几天,”庄微微慢吞吞地移回目光,“sakiim揭晓全球代言人的新闻,您看过了吧?” “看过了,是个十九岁的混血模特。”韩韫本想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但忘了,外国人的名字动不动就一长串。 “她是大网红,粉丝两个多亿,家庭背景也不简单。” 韩韫点点头,可这跟附加条款有什么关系? “这只是一个开始。”庄微微似乎无意解答韩韫的疑问,“接下来两年,公司会在加大亚洲市场营销成本的投入,miranda这次过来,就是为了制定新一轮的营销计划。” 所以呢?韩韫快憋坏了,她现在的感觉就像熬夜看悬疑小说,到最后一章揭露犯人真实身份的时候,手机没电了,充电宝也没电了,家里还停电了。 “我们在韩国的数字营销是由首尔本地公司运营的,这点,您有听说过吧?” 姐,韩韫差点儿就管庄微微叫姐了。 第76章 “听说过。”她放在桌子底下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求你了,她想,直接说重点。 “我们打算由辰星来代理韩国市场的业务。” “啊?”韩韫的嘴大张,能塞下一整只水煮蛋,她维持惊讶的表情盯着庄微微,直到董立樱拽她袖子。 “抱歉,失态了。”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具体的,上面都有写。”庄微微用食指点了一下附加条款。 动作真优雅,韩韫心想,她看着庄微微伸出和收回的手,不愧是学生时代就走过四大时装周 米兰、伦敦、巴黎、纽约时装周 的人。 韩韫如大梦初醒,原来她们不是来终止合作的。 “既然这样,我就先——” “等等,”庄微微的话被韩韫打断了,“首尔那边的合同还没到期吧?” “没有。” “那样的话,我们的业务不就重合了么?” “不会的,首尔本地公司只负责kakao 类似中国的腾讯微信 之类的本土平台,全球化平台由你们负责。” 像在打消韩韫疑虑似的,庄微微继续补充,“这个项目本来没打算给你,可是那天在机场给遇到了,你的表现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 这算因祸得福吗?韩韫心中泛起苦涩。 “我本来要跟你打电话约一下,明天或者后天见,但miranda想在回国前见你一面,就直接过来了。”说完,庄微微推开椅子。 头顶的爵士乐悄声响着,韩韫若有所思地站直,然后对两位来客深深鞠躬。 “谢谢你们……” 被合作伙伴信任的感觉是无可取代的,这是超脱于白纸黑字红印章之外的情感,但凡体会过的人都明白是何其珍贵。 “先别急道谢,您仔细看下附加条款,有问题及时找我。”庄微微一如既往地专业,“还有,我们品牌部的人手比较充足,成立一个应急小组是没问题的,现阶段需要人力支援的话,请尽管告诉我。” 隧道的尽头会有光,韩韫想起何秀雪面试那天说的话,现在,她真的信了。 “韩总,你哭了?” 二人站在门口,目送miranda和庄微微的车子驶远。 “没。”她说完就抹了把眼泪。 董立樱从口袋掏出纸巾,她总能拿出各种各样的应急物件,就像哆啦a梦一样。 韩韫吸吸鼻子,仰头擦泪,“谢谢你。” 董立樱错愕了,她的表情变得不自然,仿佛韩韫刚刚是在责怪她。 “回去吧?”韩韫说。 “我打个电话,您先上楼吧。” “好。” 韩韫转身擤鼻涕,董立樱用目光追踪她,直到她走进电梯。 董立樱松了口气,像刚躲过一场灾难似的,然后拨通电话。“刚才那边的人来送了附加条款,续约应该也没问题了。” “那就好,”电话那边的人语气沉静,“她没起疑吧?” “应该没有,我看她都感动哭了。” “哭了?” “对啊,鼻涕一把泪一把。” “这么感性啊。” “可能最近太累了吧。”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 “那你呢?” “我没哭。” “我问你工作怎么样?” 董立樱抬头望天,仿佛云彩上写着答案,“比想象要好,这边的氛围很奇妙。” “奇妙?” “就是,不太像传统的职场。” “那祝你早日升职加薪。” “谢谢老板!” “你现在的老板是韩韫,别认错人了。” 董立樱扑哧笑出来,“我明白!” “等过几年,你就是辰星的元老了。” “您不打算跟她挑明?” “时机不到。”对方短暂停顿后继续说,“现在告诉她,会被误会成施舍,韩韫的性格太一板一眼了。” “那好,”董立樱说,“我会尽量不让她发现的。” 这一天,辰星的氛围像在过年,但韩韫依然加班到了十点,文烨其也雷打不动地“陪着”。 “明天见。” “明天见。” 电梯门缓缓关闭,外面的文烨其望着轿厢中的韩韫,直到红色下行标亮起。 韩韫开着小福特进了院子,熄火之后下意识抬头看向二楼,一片漆黑。 “也是,早该睡了。”她拔出车钥匙,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家门。 空气里有大米香,她起初没在意,走到厨房接水发现流理台上有盘东西,还用网纱罩盖着。她掀开罩子,是盘蛋炒饭,盘底还压了张便利贴: 做成功了,米饭是回家现焖的,就浪费了十个鸡蛋。 “十个?” 韩韫双手撑着台子,哭笑不得。或许,她想,便利贴真是传递心情的最佳媒介。 第二天是期中考试,闵语智本想借此机会展示临阵磨枪的成果,让韩韫和崔玉静对她刮目相看,刚进教室就没劲儿了。 “你咋了?” 崔玉静直勾勾盯着闵语智。 “痛经,提前了。” 闵语智的腰弯成虾米,脑袋搁在桌子上,两眼空洞地望向崔玉静。 “我去卫生室给你拿点儿药吧?” “不用。” “我跑快点儿,来得及,你等——” 她拦下起身的崔玉静,“我吃药没用。” 第77章 “怎么能没用?” “我特殊。” 崔玉静似乎无法理解这三个字,“你确定不用?马上进考场了!” “真的。”闵语智闭上眼,太疼了,为什么人要经历这种体验? “大家安静一下!”崔悟凡走进教室,“还有十五分钟考试,可以出发去考场了,拿好自己的东西,别丢三落四。考试期间有任何问题就举手,随时跟监考老师报告,明白了?” “明白!”教室响起排山倒海的回应,所有人都是大干一场、一洗雪耻的架势,除了闵语智。 “你位置在哪?我给你把东西拿过去。”崔玉静背上书包说。 闵语智指指葛然峻坐的地方,她庆幸在这儿考,否则真不知道要怎么挪出去。葛然峻穿过人群过来,他昨晚才知道闵语智在他位上考试,为这命定的缘分兴奋到凌晨十二点。 “你咋了?” “她痛经。”崔玉静说。 “我去买止疼药?” “刚才我问了,她不要。”崔玉静撇撇嘴。 闵语智蹬直双腿,哆哆嗦嗦来到考位,浑身上下只剩呼吸的劲儿。崔玉静和葛然峻在别的楼考试,隔得远,很快就走了,留闵语智自己趴在桌上煎熬。 “给你,小心烫。” 她慢吞吞抬头,看到眼前放了个暖水袋,绿色的,毛茸茸的。 “谢谢,你?” “不客气。” 白阅尘呆呆站着,像被人拿枪指着执行任务一样。闵语智有很多问题,比如你一个男的为什么有暖水袋,但她没力气说话,,脑袋一歪又趴回去了。 第一场考的是语文,熬啊熬,两个半小时总算结束,她交了卷就去灌暖水袋。刚进茶水间,她注意到暖水袋右下角绣着一个字:池。 池泫红? 闵语智一愣,忽然想起今天还没见过她。 韩雪竹推着银色购物车,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穿梭,韩韫打来电话,说有事问她。 “说吧,怎么了?” “你还打水吗?” 在韩雪竹的声音之后,紧跟着传来陌生声音。 “姐,你跟谁一块儿呢?” “没谁啊。”韩雪竹转身看了一眼,确认身边没别人。 “我听到有女孩说话。” “啊!”韩雪竹平生最怕鬼,她一激动把手推车送出去老远,“你别吓我!” “同学?” 女孩的声音再次传来,韩韫的瞳孔逐渐收缩,刹那间,眼前像是有无数道闪电劈过,穿校服的女生闪瞬移到眼前,表情不悦。 “不打水的话能不能让一让?” 宽敞的办公室变为狭窄的茶水间,年岁已久的烧水器在前方发出沉闷的轰鸣,韩韫一低头,手上多了只暖水袋,右下方绣着“池”。 “韩韫?”韩雪竹盯着手机,“说话啊!” 怎么回事? 闵语智呆呆举着手机,眼神落在七八米外的白墙上。 “韩韫!”韩雪竹一声怒吼。 “大姨?”闵语智抬手捂嘴,觉察到身份改变之后立即改口,“姐?” “信号不好,”韩雪竹推着小车走到人多的地方,“说吧,啥事儿?” 闵语智魂不守舍的,“啥事儿啊?” “你给我打电话,我怎么知道啥事儿?” “我给你打的电话?” “哎你这人!”韩雪竹咂咂嘴,“说吧,是不是缺钱?要多少?” “没,就想你了,想听听你的声音!” 现在换韩雪竹蒙圈了,不等她回神,闵语智撂下句“我要去开会了”就挂断电话。 闵语智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粗气,办公室里的东西似乎比上次少了一些,她试图滤清前因后果,脑海里的拼图却怎么都对不上。 办公室门外外面传来脚步声,闵语智倒吸一口凉气,总觉得有坏事要发生了。 41.不该原谅 “韩总,不好了!”何秀雪推门而入。 闵语智抬头,心跳开始加速。 “那边又催咱交钱。”何秀雪焦躁不安地打着手势。 “什么钱?” “房租啊!” 闵语智恍然,她知道房租每年夏天交,可现在才五月。 “没到时候吧?” “所以说提前了啊。”何秀雪推了下眼镜,“反正,他说今天就是最后期限,要是不交,他就让新租客往里搬。” “神经啊?”闵语智脱口而出。 “可不是吗?” 闵语智静心沉思,想到的却是绿色暖水袋。 “实在不行的话,”何秀雪弯腰凑近桌子,“咱找于总帮忙吧?” “先别!”她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于彬,“房租多少钱?” “一百六。” 闵语智一愣,“多少?” “一百六十万啊,又涨了十万。” “一年啊?” “对啊。”何秀雪认为她的说话方式很反常。 闵语智腿一软,顺着桌子滑了下去。一百六十万啊,她想,一个学期的零花钱两千,就算一分不花也得攒,她掰着指头算数,八百个学期?上四百年的学? 闵语智挺直腰板,努力不让自己显得笨手笨脚,“这钱也太不合理了!” “就是的!”何秀雪就跟点着了似的,突然间拔高声调,“现在楼市啥水平啊,他竟敢涨十万!我看,那什么新租客根本就不存在,他就是变着法子逼着咱多交钱、早交钱,他就是把咱这些租客吃定了!” 第78章 闵语智不了解楼市,但她认为何秀雪的话有理。 “咱公司,现在几个人?” “你,我,乔姐,小鲍,小文,小董,小魏,还有新来的女孩,总共八个。” 八个人,一百六十万,平均每人一年二十万。 “咱去年净利润多少?” “净利润”三个字是她从数学题上学来的。 何秀雪眼神飘忽,“你不是不让我提么?” 闵语智咬紧嘴唇,看来又是刚够还房贷。韩韫想换车想了好几年了,但每年的钱还完房贷交完学费就没剩几个了。 “现在招人也难,一时半会儿,人根本凑不起来。”何秀雪本不想这么消沉,可话赶话就说出来了。 “他们态度很差?” “谁?” “收房租的。” “那可不!黄世仁都比他脾气好。” 闵语智反应几秒才记起黄世仁是谁,她越过何秀雪,快步走到大厅,在角落找到乔玉迪。 “乔经理,咱预计要招多少人?” 乔玉迪从屏幕上拔出头,“上次开会定下的计划是12个。” “得花多长时间?” “至少四个月吧,现在招人太难了。”四个月说少了,她实际估计至少得半年。 闵语智的右手食指在左手上点来点去,像小学生算数,四个月的话,她想,然后思路就被手机铃声打断了。 何秀雪掏出手机,慌了,“又是中介!” “手机给我。” 闵语智沉着脸接过手机,打开扬声器。 “秘书大姐!” “我不是你大姐。” “韩老板?”男人油腔滑调,听得闵语智心里膈应,想给他一脚。 “说重点。”闵语智学着韩韫的语气说。 “人家的钱都给我打账上来了,你的钱,啥时候交啊?” “你提前收钱,信不信我告你!” “告我什么?我又没违反合同,大不了把剩下的钱退你呗!”男人像个流氓,“拿不出钱的是你,还告我?有钱告么你?” “行啊,”闵语智一手叉腰,“不租了,你退钱吧。” 空气突然安静,乔玉迪跟何秀雪四只眼瞪得老大,鲍安然跟文烨其一听这话,敲键盘的动作都停了。 “我说不租了!”闵语智嗷一嗓子,“小流氓,你说话啊!” 男人兴许是在给自己找补,拖拉了不知道多久才开口,“告诉你,我们这儿可没有反悔一说。” “少废话,退钱!” 现在,主动权算是转移到闵语智手上了,问题是公司没了。 “不是,韩——”何秀雪怕了,闵语智打了个手势,让她别说话。 中介男冷笑,“现在整个商圈都涨价,我们已经是最良心的了,你要是不在我这儿租,去别人那儿,同样的地块,你至少得多花五万!” “这跟退钱有什么关系?我刚才说的话你听不懂是吧?” 闵语智被惹毛了,她向来讨厌大人那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 “那行,钱的话,我五个工作——” “我现在就要!”闵语智一巴掌拍桌上,疼得呲牙咧嘴。 “现在?” “你人在哪?我去找你,”闵语智看向何秀雪,“跟你秘书大姐一起。” “韩总,你别——” 闵语智直接捂上何秀雪的嘴,“说地址!” 文烨其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一样转头看向鲍安然,“韩总怎么了?” 鲍安然摇摇头,“不会是经前综合症吧?” “来月经之前这么可怕?” “嗯,听说还有气急了杀人的。” 文烨其眼皮一翻,没动静了。 闵语智杀气腾腾,“你赶紧准备,我今天就当面拿钱!” “行行行,你来你来。” 挂掉电话,闵语智对着手机连“呸”三声,猛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手机,饱含歉意地用袖子擦干,还给何秀雪。 “怎么说不租就不租了?”何秀雪心里七上八下,她怕“韩韫”一冲动直接申请破产。 “就这么几个人,一百六十万,那不是白送钱吗?” “那咱去哪儿上班?” 闵语智反问,“搬家的话,两天够了吧?” “够是够,可——” “那行,赶紧收拾,下午就开始搬。” “下午?”鲍安然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新地方有了?” “当然,”闵语智打了个响指,“要啥有啥。” 何秀雪呆了,闵语智拽着她的胳膊催她出门。 “去哪儿?”何秀雪像在做梦。 “去找那兔崽子要钱去啊!” 韩韫抱着暖水袋,在走廊上呆呆站着,因为考试,原先的教室里尽是陌生面孔。 “在想什么?”白阅尘伸着懒腰从教室出来,他也在自己班考试。 韩韫噤声了,她盯着教室里稀稀拉拉的人,右手开始揉搓衣服下摆。 白阅尘低头看她的小动作,然后用下巴指指靠窗位置,“就葛然峻原先的位置,靠窗的。” 韩韫瞬间认出白色文具盒,然后整个人错愕了。 “你怎么——” 白阅尘微微耸肩,表情像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第几次了,韩韫仔细回想,虽说有人帮忙是好事,但她总觉得白阅尘不对劲,这种异样就像衣服里有根头发扎得人发痒,伸手去抓又抓不出来。 第79章 下午三点,何秀雪进了韩韫办公室,“韩总!” 闵语智没精打采地抬头,一脸刚睡醒的样子,“啊?” “我还以为你累晕了。” 为了从中介手里拿钱,闵语智大闹现场,中介男说到激烈处推了她一把,她直接报警说对方动手,还把录音笔拿出来,说就算借钱也要找律师打官司,还要告到消协。中介老板一听,立即说不催交房租了,闵语智不乐意,指着鼻子让他退钱,半小时后,剩下的房租和违约金一起打到辰星的公账上了。 这一通下来,闵语智元气大伤,午饭外卖至今摆在桌上,塑料包装都没拆。 “是不是难受啊?” “没,就想趴会儿。” 何秀雪绝非同情心泛滥的人,但她时不时会对“韩韫”起恻隐之心。 “那个,于总和薛经理来了,在会议室,你要是不舒服,我跟他们说说,让他们先回去,反正也没提前打电话约时间。” “谁?”闵语智的身子弹起来。 “于彬跟薛丽璇。” 闵语智开始猛抓头发,“完了。” 她不想见于彬,不分青红皂白抬手打人不说,还把人家送的项链给扯断扔了;至于薛丽璇,她更不想见。 “他俩来干嘛?” “薛经理来是为了项目,于总,”何秀雪顿了顿,“可能有话要跟你说。” 会议室的门开了,长桌中间放了一沓文件,十分显眼,桌子左边依次坐着于彬、薛丽璇、薛睿天,右边坐着鲍安然跟魏心卓。 “韩总,打招呼啊!”何秀雪小声提醒她。 “大家好。”闵语智从薛丽璇身上收回目光,在她对面坐定。 “或许有一天,我会感谢她的出现,是她帮我清除了人生障碍,让我下定决心冒险。我也要感谢闵军泰,她打破了我对家庭的所有幻想。” 这是韩韫写在2009年日记结尾的一句话。想到这里,闵语智目不转睛望着薛丽璇,她知道在公众场合盯着人看不礼貌,但她难以自控。 感谢?为什么要感谢这种人? 伤害就是伤害,对施害者说谢谢就等于蔑视自我,闵语智想告诉韩韫,你不必对任何伤害你的人说谢谢,你走到今天,他们没做出任何贡献,如果没有那些人,你的成功会来得更快。 闵语智认为,韩韫的成功是因为她本身有能力做出一番事业,而不是因为这些人渣。 想起日记本中描述的画面,闵语智咬紧后槽牙,恶狠狠注视着薛丽璇,伤害别人的行为永远不值得赞扬,加害者永远不配从被害者那里听到谢谢。 永远。 42.歪打正着 闵语智盯着薛丽璇,眼神就像夜间外出捕食的花豹。 薛丽璇不悦地敲下桌子,“有什么疑问吗?” “呃?”她收回眼神,猛然意识到这是公众场合,“不好意思。” 薛丽璇转向于彬,目光柔情似水,“多亏于总介绍。” 于彬没说话,他本不想跟薛丽璇一起露面,上次在酒店偶遇的疙瘩还没解开,他不想再添新误会,但他想见韩韫,快想疯了。 闵语智继续神游,试图在脑海中复原和闵军泰相处的画面,鲍安然咳嗽一声提醒她说话,还朝她使了个眼神,都被她自动屏蔽了。 发现老板走神,鲍安然主动挑起大梁,“薛经理,贵公司上次提出的合作请求,我们已经明确拒绝了,不知道现在——” “我们改革了,”薛睿天搓搓鼻子,像在急着澄清误会,“虽然有很多公司想跟我们合作,但这个项目,还是你们最合适。” 闵语智被这夸张的表达拉回现实,“为什么?” 薛睿天探出身子望向于彬,面带憨笑,“这个,让于总来说明一下吧。” “万洲顿收购了和豪睿天的部分生产线。”于彬面无表情地说。 生产线还能收购?这是闵语智的第一反应,接着她意识到于彬并没回答问题。 “于总现在是我们的股东。”薛丽璇就像刚签下大单似的心花怒放。 闵语智听不明白,她在想闵军泰、孟心爱,还有那个只见过一次的姑姑,叫闵静,静什么来着,她想不起来了。她还想那个没脸没皮的房产中介、害她转学的男同学、卖酱香饼的好心大姨,好多人在她头脑中叽叽喳喳,在伪装出来的平静外表下,她心神不宁。 鲍安仔细翻阅最新的项目计划书,原定的八百万预算仅剩两百万,相当于打完对折再对折,不过就任务量来说,倒是可以接受,但她依然存疑: “我们公司的现状,各位也都看到了。为什么要选我们?”鲍安然追问。 因为其他公司嫌钱少,不接呗,薛睿天像所有抽烟抽到口干舌燥的男人一样砸砸嘴,然后装模作样地说:“辰星是这方面的专家嘛!” 鲍安然不予置评,表情像位公正严明的法官,“能说明一下预算大幅度削减的原因吗?” 这句话只是幌子,鲍安然其实已经猜出原因了。两天前,某网媒发了“和豪睿天推行内部改革”的报道,内容大概是:薛君强和洪梅香二老重回管理层,卖掉以集团名义购进的两座写字楼,宣布将所有费用投入生产线,继续发扬“以产品为核心”的理念;与此同时,经洪梅香介绍,公司管理层迎来一位新人,她将取代薛睿天的位置担任集团副总。 第80章 用外人换掉亲生儿子这一举动招来不少非议,但洪梅香并不在乎,在被记者逼问时,她抬起拐杖“哐哐”地敲地板,用倦怠的语气说:“和豪睿天这家公司一样是我的孩子,在我心里,三个孩子的地位没有高下之分。” 言外之意是,她绝不会为了保证长女跟次子的未来就把公司交到二人手上,至于广告预算削减,完全是新副总的决定。 “我们调整了内部架构,市场部的资金有限。”薛丽璇扬起脸说,“不过这只是短期现象,在未来还有更多调升的可能。” 没钱了也不忘画大饼,鲍安然暗自感叹,但就辰星现在这样,也没资本挑三拣四,更何况于彬都成他们的股东了,创始人也开始改革了,这项目更没不接的道理了。 “不用急着给我们答复,”薛睿天跳出来说,但他表情很急,“希望各位能好好考虑。” 薛丽璇慢悠悠地亮出手掌,五根手指直直竖起,“考虑到贵公司的经济状况,我们愿意提前支付百分之五十的费用作为预备金。” 魏心卓跟鲍安然面面相觑,一般在项目开始前,甲方最多支付百分之二十的费用, 等项目正式运作再按小周期打款。 听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儿的,闵语智心想,她凑到鲍安然耳边,“能接吗?” 鲍安然点头,“但——” “行,”闵语智手掌一拍,“可以。” 不要浪费时间,能当面解决的就不要拖到后面,这是闵语智进入成人社会后总结出来的行为准则,但她显然没把这套准则用在学校作业上。 全场人瞠目结舌,薛睿天乐得呲牙咧嘴,可算找着冤大头了,他之前跑了五家广告公司没人要,这下好,当场签合同了! 薛丽璇的表情跟弟弟是两个极端,她知道韩韫为人谨慎,猜她会抛出形形色色的问题来衡量风险与利益,现在呢,手一拍,事儿成了。 闵语智不想跟薛丽璇有瓜葛,但她知道公司缺钱,她想起韩韫坐在沙发上说要卖房,那副表情就像天塌了。 考试当天没有晚自习,韩韫饭都没吃就往家赶,总算趁天亮回了家。 “呀,语智回来啦?” 韩韫一惊,来了个急刹车,“你——”她盯着乔玉迪,像在看外星人。 “韩总还没回来,你何阿姨她们在收拾东西,我先去倒垃圾。” 乔玉迪拎着两兜垃圾出门了,留她在门口发呆。鲍安然像是特意出来迎接她,“语智啊!” “安——阿姨?” “你妈妈应该还没跟你说,最近这段时间,我们得打扰你一下。” “什么意思?” “公司的房子退了,我们暂时在你家办公,放心,我们就白天在,不会打扰你学习的。” 这根本不是打不打扰的问题啊! 一个招呼不打就把公司搬了?! 这不胡闹吗? “闵语——”韩韫把自行车一扔,一副找人干架的姿势,“我妈呢?” “去见客户了。” “见客户?”韩韫发出猴子般的尖叫,“谁让她去见客户的?” 自从上次的伍毅枫事件发生,她就禁止闵语智接近任何客户,无论男女。 鲍安然愣了,“她,自己要去的。” 何秀雪跟文烨其听到动静走过来,韩韫的脸唰一下红了,她又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中学生。 “她跟小魏去工业园了,”何秀雪用安慰的语气说,“这次去就看看工厂,没有应酬,不会太晚回来的。” 韩韫想问什么工厂,话到嘴边成了沉默。她背着书包上楼,为避免引起怀疑,还特地进了女儿房间。 门一关,她倒在床上,身体摆成大字,仰面望着天花板。记忆来到面前,首次交换身体的夜晚、跟崔悟凡的重逢、祝可瑛居高临下的姿态、大雨中靠在自己肩上痛苦的女儿,无数场景就像水滴,变作阵雨降在韩韫身上。 她回忆,回忆,试图理清思绪,找出原因,参透老天的棋局,然后来个帅气的将军,把一切都恢复原状,可原状是什么?生活难道有标准形状吗? 初夏的风吹进房间,抚摸她的脸又消失,天色正在渐渐变暗,马上就要天黑了。 “妈!” 卧室门“哐”一下开了,跟土匪进城似的,韩韫吓的从床上坐起来,“咋了?” “你找我?”闵语智喜滋滋的。 “别叫这么大声!” “她们都回家了,八点半了都!” “八——”韩韫扭头,外面的天乌漆嘛黑,时间流逝的速度果真是个谜。 韩韫揉揉胸口,从床上站起来,“你去哪个工厂了?” “和豪睿天的。” “不是跟你说了,不用插手公司的事吗?” “没插手。” “那你说,公司退租是怎么回事儿?” “那是顺其自然。”闵语智掏出发票拍在桌上,“房租涨了十万,逼我们交钱,说不交钱就赶人,所以我就去找他们退租了,这是退回来的钱,四十二万。” 韩韫拿起发票,像在听一个不可能的故事,“你怎么做到的?” “聊呗!”她不敢说警察都到了,怕韩韫发火。 “然后呢?” “他理亏,就说退剩下的整月房租,我说不行,押金也得退。” “然后?” “押金退了一半,这个月剩下几天的房租不给退。” 第81章 “那你急着搬出来干什么?” 韩韫看上去像在发怒,实则对女儿的作为感到佩服,她从未想过事情会以这种方式得到解决。 “我觉得那地方风水不好。” “你还懂风水?” 闵语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从包里抽出合同,“这是合同,特地拿回来给你签的!” 韩韫随手一翻,“和豪睿天的人又来了?” “对,不过我已经答应他们了。” “答应?”韩韫今天有说不完的反问。 “鲍阿姨说了,项目能接,你签字就行了!” 韩韫的目光无法从女儿脸上移开,她不敢相信,辰星的命运正掌握在一个十六岁女孩的手上。 “还有那个,”闵语智用食指敲着太阳穴,“搬公司这个我想好了,现在人少,先在家里过渡,趁机去找新地方,现在不是有那种共享办公室吗?直接租工位,按人头收费,便宜!” “这你都打听好了?” 闵语智骄傲地挺起胸脯,用力拍拍,“那可不。” 韩韫猛然想起白阅尘的话,高涨的情绪被拉回地面。 “有件事,关于池泫红的。” 闵语智挠挠眼下的皮肤,“咋了?” “她去b市了。” “去干嘛?” 韩韫叹了口气,“参加葬礼。” 43.我们不一样 “礼拜天去中心公园见面吧?” “暂时不能见面了。” 两条消息都来自多萝西,中间隔了四天,这期间闵语智没开论坛,也就没回消息。 她该不会以为我故意不回吧?闵语智盯着历史消息,翻了个身,打上一串字: 最近麻烦太多了,一直没上线,周末出来见面吗? 齐天大圣的棍子跟多萝西同龄,且在同在a市,这是二人之前聊到过的,闵语智没想到对方会提议见面。 等了三分钟,多萝西没回复,为展示诚意,她又发消息: 咱拿个显眼的东西当接头暗号吧?历史课本怎么样?要不,化学课本? 等了五分钟,依然没回复。 闵语智把手机揣兜儿里,下楼到厨房开了瓶酸奶,又踩着小跳步到院子里透气。铁栅栏上的月季开始掉花瓣,很快就枯了,只要天气稍微一热,这些花就像进了烤箱似的,立即蔫儿了。 手机响了: “以后再说。” 多萝西的回复只有四个字,硬邦邦的,闵语智都能勾勒出对方毫不在乎的脸。 算了,她想,网友而已。 第二天一早,闵语智变回来了,她盯着自己的手、胳膊、腿、脚看了一圈,欢天喜地跳下床,跟路上的叫卖小贩似的吆喝,“妈!变回来了!” 韩韫被“哐哐”捶门的声音吵醒,睡眼惺忪地起来开门,脸色简直像<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 “别嚷嚷。” “妈呀!吓死我了。” “我刚睡着……”韩韫的黑眼圈快耷拉到下巴了。 “刚睡着?” “加班了……” “那你睡吧。” 韩韫关门躺回床上,手机嗡嗡震动,她先是咂咂嘴,就像所有被吵到的人反应一样,然后闭眼摸起手机。 “韩老板,是我,小何。” “怎么了?”她翻身,把手机搁在耳朵上。 “有两个人想今天看房,您有时间?” “我不是发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中介小何刚下地铁,她刷了地铁卡,走出闸机。 “不卖了。” “不卖了?” “你看微信。” 挂掉电话,小何盯着聊天框捶胸顿足。她入职俩月没开过单,本以为能一口气赚个大的,又不卖了。 “烦死了!”她嘴上发牢骚,手上打字,两指在屏幕上翻飞,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咖啡店。 “请问您要什么?”服务员一只手放在点单机屏幕上,用热忱的语气问她。 “哦,不要了。” 小何错愕地走出点餐队伍,她认为混底薪的牛马不配喝咖啡。 于彬来电话了,小何却没想好怎么挽留这位金主。 “不卖了?她本人说的?” “是的,”小何赶紧岔开话题,“我给您推荐个相似户型吧?也是那个小区,价格更低!带的花园更大!” 于彬兴趣尽失,“不用,先这样吧。” “我可——” 电话被挂了,小何肩膀一垂,仰头翻了个白眼,这么下去,啥时候才能拿提成啊? 于彬推开隔间门,走进办公室,他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自从跟父亲挑明,他就在23楼安家了。办公室隔壁就有卧室、浴室、衣帽间,全都按照五星级酒店的标准装修,快十年了,头一回派上用场。 得知他离家出走,袁羽华劝他去酒店住,可酒店到处都是于翁前的人,于彬担心会被监视。 还不到上班时间,他估摸着没人会来,衬衫扣子都没扣就在窗前转悠。姜娜娜嚼着口香糖推门而入,直勾勾盯着他。 “老板,身材真好!” 于彬条件反射般背过身去,“进来之前不敲门?” “有家里人找您。”她的语气理所当然。 “谁?” “不认识。” 于彬迅速扣上扣子,转过身正视她,“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在上班时间嚼口香糖!” 第82章 “没到上班时间,”她抬起手腕,“还有三分钟二十一秒!” “于总?” 王媛探出身子叫了一声,于彬以为自己幻听了。 “请进!”姜娜娜打了个手势,“我去倒茶!” “王姨,您找我?”于彬愣了。 王媛是家里保姆,比于彬生母袁采贤小几岁,没成年就进袁家洗衣做饭,后来袁采贤结婚,她就跟着进了于家。 “有件事,我得跟您说说。” “这里没有外人,就别用敬称了。” 王媛正在组织语言,姜娜娜用鞋尖踢开门,端着俩茶杯进来。于彬定睛一眼,她泡的是大厅免费供应的茶包。 “我让你泡茶,就用这糊弄我?” “自家人,不用客气。”姜娜娜像在接受表扬似的。 “谁跟你客气了?端回去,重新倒!”于彬简直要被搞疯了。 “我不是看你俩急吗?泡茶多麻烦。” “你——”自从高扬京回老家,他每天都在受气,姜娜娜就是一克星,下凡折腾他来了。 “我说完就走,大清早的喝啥不是喝。”王媛用安抚人心的语气说。 “那我先出去了!”姜娜娜喜滋滋地退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于彬心一沉,“说吧,什么事?” “我想,辞职了。” “是有哪里不满意?” 王媛摆手否认,“你妈是我的恩人,你们俩对我一直都很好,我哪有什么不满意的?” 听到“你们俩”,于彬猜出了大概。 “那个女的,住家里来了,还有你二哥,现在天天回家吃饭。他们那些人,我伺候不了……” 被于翁前带回家的小燕儿不止一次没事找事,几天前,她故意在厨房试吃,因为觉得太咸,直接把锅掀了,王媛来不及躲,胳膊被烫伤一片,当场起了水泡。即便如此,于翁前跟于卓江夫妻也只是冷眼旁观。 “那,我就不留你了。”于彬的语气带了几分自责。 “既然你同意了,我明天就收拾东西。”王媛的表情欢快起来,对她来说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我妈出国之前嘱咐过,一定要好好对你,你放心,补偿金会尽快发的。” “不要不要!弄补偿金干什么?” “你是因为我家里人才辞职,补偿金必须要发。” 家,于彬提到这个字会感觉陌生,社会规则默认几个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就形成家,但他不赞同,那只是在彼此的生活中留下痕迹罢了,而生活痕迹是很脆弱的东西,稍不留神就会被抹去。 什么才算是家,他站在窗前俯瞰cbd,希望自己终有一天能想通。 “于总!” 门嘭地开了,姜娜娜又不请自来。 “先敲门!”于彬要爆炸了。 姜娜娜晃晃卡片相机,那是于彬给某任相亲对象的礼物,在德国买的,折合人民币十万,还没送出去俩人就掰了,被姜娜娜翻出来之后就借用了。 “时候到了,出发吧!” “我换个衣服。” “快点儿啊,餐厅早高峰马上就来了!” 姜娜娜吐掉口香糖,哼着歌在走廊上等着。她给于彬策划了一场“人设营销”,利用于彬住公司的机会,让他去员工食堂吃饭,就算不坐那吃,也得亲自去打包,一来能拉近和员工的距离,破除高高在上的总经理形象,二来能通过聊天得知员工近期动向,获取一手讯息。 而她本人的工作就很简单了,假装不经意地拍几张照,精修之后发到各大部门群里,借着聊八卦的名义帮他建立人气。能在总经理秘书室留下,没两把刷子是不行的。 穿上外套,于彬拨通韩雪竹的电话,他要确认韩韫停止卖房的事。 “对啊,她是不卖了,昨晚上给我发的信息。” “那钱怎么办?” “暂时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于彬想起童话故事,女巫的魔杖一挥、一点,主人公就万事大吉了。 “她把公司搬家里去了,暂时过渡。” 按理说,从事商业行为是不能扎根在住宅区的,于彬放心不下,“新地方找好了?” “还在找,她现在预算低,要找也得找便宜的。哎对了,你客户那么多,帮忙打听打听呗?” 就算她不提,于彬也打算这么干,虽说三百万被退了,但他发誓把韩韫拖出泥潭的决心没变,他本想偷偷买下房子,以低价租给韩韫,这样一来,韩韫既能拿到钱,又不用折腾搬家。 只可惜,他总是晚一步。 自习课上,闵语智趴着发呆,池泫红不来学校,心里空落落的,她原以为自己讨厌池泫红,随着时间流逝,她发现这种心情并非单纯的讨厌,而是因误会难以化解而产生的别扭。 一下课,她拿着热水袋跨坐到白阅尘前面的空位。 “你跟池泫红什么关系?” 这句话像一滴水落入油锅,旁边的男生顿时炸了。 “呦呦呦!这是咋回事儿啊?咱班里——” “说正经事儿,别贫!”闵语智一个眼神把他们噎地没话说了。 葛然峻抬起脑袋,手还不忘奋笔疾书,“你俩聊啥?” “跟你没关系,”闵语智用指关节敲敲桌子,“补你的作业!” “是亲戚。”白阅尘说。 “什么亲戚?” 第83章 他不想提继父,“总之,暖水袋是她留的,她听你跟崔玉静聊天,说你要来那个了,就提前把暖水袋给我了,让我拿给你。” “她为啥不直接给我?” “怕你拒绝。” “我干嘛拒绝?” 闵语智认为做人就得直来直去,该翻脸翻脸,该和好和好,关于池泫红那套弯弯绕绕的行为,她无法理解。 “在她看来,你会拒绝。” “为啥?” 白阅尘耸耸肩,这个问题他也答不出来,毕竟他也只是个外人,不能钻进池泫红脑袋里一窥究竟。 44.性别为女 “咋这么积极?” “不好吗?” 星期天下午,闵语智主动去学校自习,把崔玉静吓得不轻。 “好是好,但你这一下子,变化也太大了。” “没有吧。” “是不是又考砸了?有几科的成绩都出来了。” 无所谓,反正不是我考的,闵语智在心底回应道。 教室里回荡着小声讨论的声音,周末的自习课不存在绝对安静,闵语智的视线落到化学题上,脑子里想的却是吴思媛。医院里,吴思媛的眼神黑不见底,脸上的皱纹像道道伤疤;还有池泫红,那个怯生生站着、跟“班长”角色截然不同的瘦小女孩。 一旦开始回忆,场景就像落雨般噼里啪啦袭来,闵语智想到常允儿,人质一样的秘书;还有在医院打电话的女人,好像电话那头是逼她交钱的强盗头子; 还有独自抚养儿子的韩雪竹、被爸妈“抛弃”后在异乡扎根的鲍安然、因为丈夫欠债差点流落街头的何秀雪母女,她想起那些久远的画面,被迫辍学的山区女孩、被逼着嫁人的少女、被丈夫暴力侵害的家庭妇女。 或年幼、或年轻、或上了年纪的女人的脸,在她眼前织成一张网,网的那边是触不可及的世界。 “世道就这样。” “因为她是女人。” “谈论这个话题对你来说为时尚早,好在你有一个很好的榜样。” 安珉凡的话像鼓槌敲击耳膜,世道是什么,为什么轻飘飘一句“因为是女人”就能解答问题? 她想到电视里看来的词,红颜祸水,妖妇祸国,男人没有自控力怪女人漂亮,出兵打败仗怪女人分心,政事一败涂地怪女人害皇帝不早朝,假如这些词描述的现象都是对的,那历史的进程又为何不是由女人决定的?为何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妇好、武则天那样的人物?都说妖妇祸国,既然有如此能耐,建国的伟业是不是也要归给她们一份? 闵语智想不明白,她盯着化学题,无论是安珉凡的话还是这道5分的解答题,她都不明白。 还有那些书,那些以女性苦难为主题的小说,她在书房里随手翻看过几本,惨无人道的结局让她难以接受,她问过语文老师,为什么那些女人的结局都那么惨?答案是“现实如此”。 “现实不能改吗?” 萧晴没回应,用哄孩子的笑容说:“这个话题对你来说为时尚早。” 为时尚早,又是为时尚早,那些十几岁登基把天下搅成一锅粥的昏君,有人告诉他们“为时尚早”吗?有些事不能比,闵语智清楚,但她讨厌那种藏着掖着的感觉,大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处处都想彰显自己的独特性。 不,她想,我不要看苦难叙事。 闵语智扭头看崔玉静,这个做起题来如有神助的同桌,还有池泫红、卢捷,她们的学习天赋我这辈子都比不上,闵语智咬着钢笔屁股幻想,她们在未来会不会成为著名科学家、院士?会不会在实验室里改变世界?能不能让自己的名字响遍大江南北?还是说,会成为家庭主妇,把曾经的理想抛诸脑后,洗手作羹汤?她们也会创业吗?会登上福布斯杂志吗?能参加杰出年轻企业家峰会吗? 闵语智天马行空,她想象着每一个念头都延伸出一个平行宇宙,然而,进入哪个宇宙只能由当事人自己决定。 教室门口传来尖叫,吓得闵语智把钢笔从嘴里吐出来。 卢捷拿着两张卷子,用手捂住人名,露出鲜红的分数:100。 崔玉静瞠目结舌,“化学满分?我天!这谁啊!” “哇靠!” “有毒吧?” 后排传来阵阵惊呼。 “今天,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卢捷像古代张贴皇榜的,“咱们班某位同学考了双满分,摘下理科第一的桂冠!” “谁啊?” “肯定是你!”闵语智用胳膊肘碰碰崔玉静。 卢捷故作神秘摇头。闵语智刚要说池泫红,猛然意识到她缺考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葛然峻拍了下白阅尘,“不会是你吧?出息了呀!” “我化学才九十二。” “你都九十二?” “闵语智!”卢捷用悲壮的声音大喊。 “我怎么了?” 两张卷子“啪”地被拍在桌上,闵语智盯着熟悉的字迹,大脑逐渐被清空。 “有这能耐干嘛藏着!”卢捷拉起她的手,“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偶像!” 白阅尘跟葛然峻凑上来,然后是范超超、柳雯,接着更多人围过来,他们像洋葱似的把闵语智跟崔玉静围在最中间。教室里叽叽喳喳,气氛愈发狂热,仿佛所有人都进入了高涨的妄想状态,唯有白阅尘阴着脸。 第84章 妈,我要被你害死了。这是闵语智空洞大脑中的唯一想法。 葛然峻挤过去,趴在她耳朵上窃窃私语,“你是抄的?” “我呸!” 我闵语智行得正坐得端,考倒数也坦坦荡荡!但该怎么解释呢?她原本就讨厌惹人注目,这么一来,不全校闻名也得全年级得知了。 白阅尘把卷子拿走,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像宣布命令一样说:“老师批错了。” 躁动的人群像被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没声音了。 “还有这个地方也错了,公式不该这么写。”白阅尘用审视的眼神盯着闵语智,然后把卷子卷成筒递给她。 “给我看看,”崔玉静伸手去拿卷子,闵语智唰地塞进桌洞,“别看了,怪丢人的,都是误会,我不可能考满分。” 闵语智快哭了,这不是装的,再被当猴子围观个几秒钟她就要嚎啕大哭了。 孙珠婷敲敲门,“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不想自习就回家,别闹哄哄的,我在隔壁都听到了。” 人群终于散了,闵语智赶紧涂掉正确答案,改成错的,然后去找老师改分,但答题卡上的选择题改不了,她虽不是满分,最终也进了班级前十。 “妈!” 闵语智冲进院子,一副打家劫舍的架势。 韩韫正在家里冲咖啡,“怎么了?” “你跟我有仇是吧?” “别激动,咋了?” “你看看!”闵语智把卷子甩给她,“化学一百!物理一百!生物九十三!” “呦,我这是宝刀不老啊!” “你宝刀不老!我完了!现在整个级部都在传,说是我花钱买卷子,有人给漏题!” 韩韫眉头一紧,“真的假的?” “你说呢?”闵语智双手叉腰,斗牛一样哼哧哼哧喘粗气。 “这么严重?” “还有说我抄的,反正到处都是传言!” 闵语智抱着沙发垫一屁股坐下,“再这么下去,我还得转学!” “这么点事儿就转学?” “烦死了!” “语智啊,”韩韫揽过女儿的肩膀,“这是妈妈没考虑周全,你就原谅我,别生气了。再说了,高中生的记忆都跟那金鱼似的,过两天,他们立马就忘了。你就安心上课,要是老师有疑问,就让他们联系我,我来解释,好不好?” 闵语智嘟着嘴,“真的?你解释?” “对,我来处理,不用你操心!”韩韫端起咖啡,“我先上楼了,这两天比较忙。” “忙什——” 话没说完,门铃响了,闵语智跑出去,白阅尘推着自行车站在院门口。 “石膏摘了?”她推开院门问。 “嗯,医生说可以骑自行车。”他从前梁的包里掏出三本笔记,“这是理化生三科的笔记。” “你是来给我送这个的?”闵语智接过笔记本,随手翻了翻。 “你努努力,”白阅尘语气平淡,“说不定有一天,真能考满分。我知道,考试那天的人不是你。” “你——” “你有时候会变成另一个人,在这期间我跟你说过的,等你变回原样,都会忘掉。” 闵语智用审问的眼神盯着白阅尘,好像要把他看穿了,“你不怕?” “怕什么?” “就,很奇怪啊。” “世界上有不奇怪的事吗?”他用陈述事实的语气问,“地球人没被甩到太空不奇怪吗?种子春天发芽不奇怪吗?太阳东升西落不奇怪吗?” 可是,他究竟怎么看出来的,闵语智心想,明明连葛然峻都没发现。 “你放心,我没跟任何人提过,”白阅尘踩上脚蹬子,“我先回去了。” 闵语智咬紧下唇,“谢谢你。” 白阅尘坦然收下谢意,骑上自行车慢悠悠地离开了。 “咋回事儿!怎么还找家里来了?”韩韫一直在玄关偷听。 “人家给我送笔记!想啥呢?” 空气中飘来百合香,一辆货车轰隆隆开过来,母女二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货车在院门口停下。 穿工作服的大姐跳下车,“请问,韩韫是哪位?” 韩韫一懵,“找我?” 大姐把派送单递过来,“确认一下电话号码,然后签个名。” “我没买东西啊……” “应该是别人送的。” 身材结实的小伙麻利地开了厢门,浓郁的百合香扑鼻而来,闵语智立即捂上鼻子。 “是帮您搬家里去,还是放院子里?” 两米多高的货车厢里,满满当当都是百合,简直是灾难。 “谁送的?”韩韫眉头紧皱,甚至有点想发火。 小伙儿从花里抽出张卡,“您自己看看吧。” 司机大姐若有所思,“老板说,一个女孩打电话订的。” “你?”韩韫扭头看闵语智。 “不是我!” 韩韫翻开贺卡,上面的笔迹完全陌生: 愿你能感受我的真心!愿我的爱常伴你左右!爱你!我的韩! 什么鬼东西?韩韫二话不说撕碎卡片,这一刻,她希望所有酸话从地球消失! 45.消失的脸 第二天上午,于彬接到韩韫的电话,得知她收到了一车来自“万洲顿”的黄百合。 “韩韫,你听我说,这不是我送的。” 第85章 “不是你送的?” 马上就是万洲顿集团周年庆了,几天前,于彬让姜娜娜做了份合作企业名单,挨个儿送礼。本着“宁可多送,不能少送”和“投其所好”的原则,姜娜娜直接买断全市的黄百合,给韩韫送货上门。 “你稍等一下,别挂电话。”于彬离开座位,到办公室门口朝姜娜娜打了个手势,让她过来。 “于总,您有何吩咐?” “你给辰星送花了是吧?” “嗯。” “送家里去了?” “嗯。” “送了一车?” 姜娜娜喜滋滋点头。 “还写了首酸诗?” “没有!”姜娜娜举手发誓,“我不会写诗!” 于彬坐回老板椅上,“你闯祸了!” 姜娜娜不知道哪儿出岔子了,掰着手指,四十五度角仰头,双眼迷茫。 于彬点开免提,传来韩韫咬牙切齿的声音: “愿你感受到我的真心,愿我的爱常伴你左右,爱你,我的,够了,我念不下去了。于彬,这东西真不是你写的?” 姜娜娜恍然大悟。 于彬脸色铁青,“你听我解释,这是新来的秘书——” “我不是新来的!”姜娜娜赶紧插话。 “你别说话!”于彬指着姜娜娜鼻尖,然后变换语气对韩韫解释:“姜秘书出了点纰漏。” 韩韫认为他在狡辩,“我怎么不知道秘书有这么大自由,还能给客户写酸诗?” “我们公司,”于彬气一沉,盯着姜娜娜,“秘书得压总经理一头。” 姜娜娜扁着嘴,委屈巴巴地站着。 见韩韫不买账,于彬说:“我先把事情搞搞明白,等会儿给你回电话,怎么样?” 韩韫稍加考虑,“干脆见个面吧,我还有别的话跟你说。” 于彬赶紧关掉免提,“工作上的?” “严格来说,算私人话题。“韩韫顿了顿,”你要是没时间就算了。” “有有有!那个,跟谁一起?” “就你跟我。” 就你跟我,这在于彬听来就像甜蜜表白,他捂上听筒,小声对姜娜娜说,“把我行程表拿来!” 姜娜娜一个华丽转身,冲出办公室,不到五秒就抱着ipad回来了。看着密密麻麻的行程,于彬眉毛快拧成结了,他想约在晚上,但韩韫肯定不同意。 “明天下午三点怎么样?” “下午恐怕不行,六点半之后呢?” “好啊!”这时间正中于彬的下怀,天黑见面,干啥都带点儿微妙的氛围,要是再整点烟花、美酒、游艇、派对,直接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你想去哪儿?”于彬问。 “就公司附近的餐厅,我来订地方。” “既然没有特殊要求,那就我来安排。”于彬果断地说。他还想问标书准备得怎么样了,又怕给韩韫徒增压力,“那,明天见。” “好,明天见。” 相识多年,韩韫头一次主动约他,放下手机的瞬间,于彬看向窗外,整个世界像钻石一样明亮无暇。 “那个,”姜娜娜可怜巴巴地解释,“贺卡是我让花店老板写的,我跟他说自由发挥,发挥大劲儿了……” 姜娜娜等着挨批,于彬却低头不语。 “于总?” “啊?”于彬像元神归位似的,用略带木讷的眼神看向姜娜娜。 “您不是说我闯祸了吗?” 他干咳两声,“古话说得好,祸福相依。” “也就是说,我不用受罚?” “姜秘书,”于彬走出来,拍拍她的肩膀,“再接再厉啊!再接再厉!” 什么意思?姜娜娜不解其意。 于彬双手插兜离开办公室,因为太过兴奋,还在走廊上来了个空气投篮,被秘书室另外俩人看到了。 “于总这是咋了?”贺秋月皱起眉头。 “估计是相亲相的,脑子坏了。”袁在轮搭腔。 “你才脑子坏了!想被开啊?” “开个玩笑呗,反正就咱俩。不过话说回来,董事长还真够狠的,坐私人飞机出国相亲,这都咋想的?” “人家有钱,想的当然跟你不一样!”贺秋月换了个坐姿,“我挺好奇,能跟于总相亲的,都是什么人啊?” “肯定是白富美呗,上幼儿园就坐劳斯莱斯那种。” 正说着,姜娜娜过来了,贺秋月朝她招招手,“姜秘书!过来。” “怎么了?” “于总这是咋了?这么兴奋?” 姜娜娜两手一摊,嘴一撇,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跟于彬通完电话,韩韫浑身无力,她把何秀雪叫进书房,让她去帮忙倒杯咖啡。 “不能再喝了!人家酗酒,你酗咖啡?” 辰星员工聚在一起办公,活动场所无外乎客厅、厨房、洗手间,哪个人干了什么,其他人都一清二楚。时间长了,连谁几点上厕所都摸透了。 这两天,何秀雪发现韩韫把咖啡当水喝,咖啡机隔段时间就轰隆轰隆响一阵儿。前天还满满的咖啡豆,现在就剩小半了,大部分都是韩韫自己消耗的。 “不喝咖啡我犯困。” “郑医生都嘱咐我了,说得盯着你,不能依赖咖啡因!”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我就不喝了。” 明天上午九点,万洲顿招标截止,韩韫计划在今晚把标书做完。 第86章 见何秀雪不信,她诚心解释,“我是忙着做标书,没办法,今晚上把标书投过去,明天就轻松了。” “那行吧,”何秀雪端起杯子,“打印的地方约好了?” “我给忘了,”韩韫一拍额头,“这脑子……” “我过会儿给老板打个电话,让她明天早点开门,到时候我跟小董去打印,你好好休息。” 韩韫点点头,每个微小的动作都透着倦意。自从替闵语智考完试,她就没睡过三小时以上的觉,正如于彬起初的“警告”,想一个人做标书只能不吃不睡,即便如此,赢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 在此期间,韩韫无数次安慰自己,十年的大风大浪都撑过来了,熬几天夜不碍事,不拼就没机会,拼一把,至少不后悔,只要精神力量足够强大,一切困难都能克服。 但人身是肉做的,凭着精神力量透支健康,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而代价来的往往比预想中更快。 电子表上的时间是凌晨两点,闵语智打了个呵欠,从被窝里爬出来,半闭着眼去洗手间。上完厕所,她发现隔壁卧室门开着,凑近一看,里面有灯光。 “妈,怎么还不睡啊?”她站在门口问。 没有回应。 “妈?”她推门而入,卧室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木质香气。 韩韫趴在电脑前面,像睡着了,屏幕黑着,蓝色的键盘指示灯一闪一闪的。 “别趴着睡觉,对心脏不好,上床吧。”她睡眼惺忪地说。 晚风阵阵,窗外的树枝敲打着栏杆,韩韫依然一动不动。 闵语智推了推她,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衣,指尖传来不寻常的凉意。 “妈!” 闵语智失声惊叫,用力气晃动韩韫的肩膀,但她没有抬头,也没醒过来,而是像个失去重心的无生命体,顺着桌面缓缓地滑了下去,整个人倒在地上。 “妈!你别吓我!”她蹲下去拉扯韩韫,“妈!” 窗外狂风大作,夜风冲开阳台的门,不锈钢门把手碰在墙面上,发出刺耳的冲撞声。 “妈!” 闵语智伸手去试韩韫的脉搏跟呼吸,慌乱之中抓起手机打了120。 “喂,您好?” “有人晕倒了,叫不醒了!”她口干舌燥,不停地吞咽唾沫。 “小姑娘别急,地址说一下。” 闵语智迅速报上地址,然后就一问三不知了。 “不要随意移动病人,否则会造成二次伤害,我们会在十分钟内赶到。”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闵语智维持原状站着,一动不动注视着躺在地上的韩韫。 如果,闵语智又咽了口唾沫,不,不会有如果的,她止住所有不祥的念头,疯狂敲击空格键,电脑亮了,屏幕上是韩韫跟何秀雪的聊天框,最近一条消息是这边发的,时间是八分钟前。 “何阿姨,何阿姨。” 闵语智默默重复,好像所有的词都得说两遍才行,她听到何秀雪睡意朦胧的声音,小声说: “她晕倒了。” “什么?”何秀雪似乎没听懂。 “晕倒了,我妈晕倒了,我叫救护车了,还得,十分钟。” 电话那边沉默了,再次响起时已经带上了哭腔,还伴随着小女孩叫“妈妈”的声音。闵语智把医院地址发给何秀雪,接着在韩韫身边蹲下,这个姿势就像小时候观察雨后的西瓜虫和蜗牛。 “妈?” 闵语智的手伸出去,又颤颤巍巍缩回来,她蹲在地上,耳边只剩风声和微弱的呼吸。 救护车及时赶到了,急救人员把韩韫搬下楼,闵语智在后面跟着,她看到她们搬人的动作那么轻易,好像韩韫只是一个没什么重量的木头架子。 “妈?” 她又叫了一声,明明知道不会有应答,她还是叫了一声。 夜幕像蚕茧包围着院子,韩韫被抬上担架,然后整个人连带担架一起滑进车里。闵语智跟着钻进救护车,车子发动,警笛响起,跟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声音是响在她头顶上。 她望着韩韫,就像注视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 “语智?”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叫她,是男人的声音,是闵军泰。 可是,她叫不出“爸爸”,她的嘴像上锁了一样。 那张似乎爱意无限的脸,那张曾霸占了童年记忆的脸,那张一度无可取代的脸,她看到闵军泰脸像敷面膜一样盖到韩韫脸上。 然后,消失了。 46.赌 “心肺复苏!” 手术室内,主刀医生范裕慧冷汗涔涔,韩韫的心率在二十秒内从89降到48,自主呼吸频率明显减慢,血压还在持续降低。 经过抢救,韩韫的心率上升至72,但血压急剧上升,飙至150。 手术室外,韩雪竹一行人枯坐干等。 “三个小时了,阿姨怎么还不出来?” “别说话,我比你还急!” 韩雪竹止住儿子的话头,两手扶额,胳膊肘抵在大腿上。母子俩并肩坐着,身后是何秀雪、鲍安然、乔玉迪。 何秀雪是第一个到的,哭了好久,不久前才睡着;鲍安然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背挺得笔直,双眼布满红血丝;乔玉迪紧闭双眼,嘴巴不出声地蠕动着,默默祈祷。 现在是清晨六点,室外朝阳明媚到令人动容,走廊里却像墓地般阴风阵阵。 第87章 靠外的座位上,闵语智独自坐着,凝视眼前的虚空,从天黑到天明,她就这么雕塑似的维持同一个姿势,谁问话也不说。 安珉凡看了眼手表,“我去给你们买早饭,不吃东西不行。” “去吧,“韩雪竹望向闵语智,“给语智带点儿,她不爱吃甜的,别买岔了。” “你们想吃什么?”安珉凡看向身后三人。 “不用了,吃不下。”乔玉迪的声音像个病患。 鲍安然合上电脑,“我跟你一起,”她对安珉凡说,“她们的饭我来买。” 二人前脚刚走,何秀雪醒了,她看了眼手表,“韩总还没出来?” 韩雪竹摇摇头,“还是手术中,都仨小时了。” “早知道就不让她竞标了,这下倒好……” “四十多了,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出来!又不是二十岁的小年轻!”韩雪竹急火攻心。 “我们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韩总也是为了公司着想。”乔玉迪沉声说。 韩雪竹一拍大腿,“都知道她是为了公司着想,办事之前不知道掂量掂量?” 乔玉迪碰碰何秀雪,“你不是得去打印么?” “哎呦!我给忘了!” “还有什么好打印的?!”韩雪竹板着脸,“就她这样,就算手术成功也下不了地!打出来也没用,省钱吧!” “话是这么说,”何秀雪惴惴不安,“万一,有希望呢?” “有希望?”韩雪竹吹胡子瞪眼的,“她人都进去了还有希望?” “不到最后一步,不能放弃,这是我们公司的传统。” “什么破传统!”韩雪竹嗷一嗓子,把周围人吓了一跳,何秀雪摸摸她的背后劝她淡定点儿。 乔玉迪无奈了,“你先去打印吧,然后直接去韩总家,快上班了不是,得有人开门。” “那也行,我先走了。” 韩雪竹朝何秀雪叹了口气,“路上慢点儿啊。” 早晨的校园弥漫着懒洋洋的气息,稀疏的人群在食堂和教学楼之间流动,葛然峻走出超市,恰好看到白阅尘从隔壁出来。 “哇,哪儿都是你。” “孽缘。”白阅尘言简意赅。 “我看也是。” “这周末去自习吧,图书馆边上新开了自习室。” “行!我再叫上闵语智,还有崔玉静也叫上!” “都行。”白阅尘想约闵语智,但开不了口,只好选了这么个迂回战术。 崔悟凡打着电话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双眉紧拧,嘴巴抿得直直的,这个表情配上他的旧社会知识分子打扮,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那不班主任么?”葛然峻抬手跟崔悟凡招了招手。 “他表情不太好。” “问问去。” 葛然峻追上去,恰好崔悟凡挂掉电话。 “老师,你咋了?” “没什么。”他说完就要绕开,葛然峻张开双臂拦住。 “这可不是没事的样儿,怎么了?要我帮忙不?” “不是我的事,”崔悟凡扶了下眼镜,“是闵语智,她这个周不能来上学了。” “这个周?”白阅尘眉头一紧,表情严肃起来。 “家里出了点情况。” 葛然峻像猫突然炸毛了,“什么情况啊?” “这是她的个人隐私,不方便透露,你们快回教室吧,我得去食堂打饭了。”崔悟凡说完就走,留白阅尘跟葛然峻大眼瞪小眼。 这种时候,手机就派上用场了,虽然学校规定不能带手机,但葛然峻会“无视”一下规定,只要没人知道,那就等于没带。 他跑进洗手间,关上隔间小门,拨通了闵语智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他挂掉重拨,还是这样,他继而拨了韩韫的电话,结果提示关机。 “不是吧!” 白阅尘在外面敲敲门,“你小点儿声。” 葛然峻打开门,家人大眼瞪小眼,“你在这儿干吗?” “这是洗手间,你说我在这儿干吗?” 葛然峻做了个嫌弃的表情,“嘭”地把门带上,这剧烈的响动让他记起一个人。 去年夏天,闵语智发烧在家,葛然峻放了学去家里看她,正好碰到何秀雪在做饭。以备不时之需,他当场存了何秀雪号码。 何秀雪拿着标书,正要付款,电话响了。屏幕上亮起一串未知号码,还是个特殊的吉利号。 “喂,您好?” “阿姨!是我,葛然峻!闵语智的同学!去年夏天在她家里见过!” 何秀雪压根想不起来,“呃——” “那个,闵语智跟她妈妈的电话都打不通,所以我想问问,您知不知道她在哪儿?” “她们都在医院。” “闵语智受伤了?” “没有,她没事。你突然问这个干吗?” “刚才班主任说,闵语智这个周都不能来上课了,你能不能把医院地址告诉我?” “等会儿发短信给你。” “好!谢谢阿姨!谢谢阿姨!” 挂掉电话,葛然峻冲回教室收拾书包,他屁股刚碰到椅子,预备铃响了,薛卉萍踩着铃声走进教室。 “你想逃课?”白阅尘拉住葛然峻。 “我要去医院!闵语智在医院里。” 白阅尘一愣,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你不是喜欢装病吗?” 第88章 “我,行啊!”葛然峻说着就要举手。 “别现在,等会儿。” 薛卉萍背对学生在黑板上写公式,没注意窗边俩人的窃窃私语。 过了一阵儿,白阅尘朝葛然峻使了个眼色,后者嘴一扯,腰一弯,肚子一捂,大叫: “啊!疼疼疼!” 薛卉萍的眼神慢吞吞移过来,“葛然峻,你怎么了?” “老师,我肚子疼!好像是急性——急性肠胃炎犯了!” 白阅尘低头不语,静观其变,右边的崔玉静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薛卉萍信以为真,“这么严重?” “直不起腰来了,哎呦!”葛然俊简直是天生的演员。 “快去医务室吧。” “谢——谢谢老师,哎呦!” “那个,白阅尘,”薛卉萍用用粉笔指着他,“你送葛然峻过去。” 计划成功,白阅尘的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二人走出教学楼,葛然峻站直身子,“我去开个病假条,你在这等着。” 白阅尘扯住他的袖子,“你今晚回去点个蜡烛,换身衣服。” “为啥?” “装病对人不好,除除晦气。”他脸上一本正经。 “啧,瞧把你给迷信的。”葛然俊才不信这套。 闵语智坐在逆光中,黑得像张剪影,路人来来去去,手术病床进进出出,唯有她一动不动。 安珉凡拎着早饭过来,“语智,吃点东西吧。” “……” “我去外头买的,都是你爱吃的。” “哥?”闵语智身子一颤,仿佛大梦初醒,吓得安珉凡差点把粥撒了。 “怎么了?” “天气预报!” “天气预报?”安珉凡不解,“今天有太阳,天挺好的。” “手机给我!我要看天气预报!” “看天气预报干什么?”安珉凡掏出手机给她,闵语智的双指在地图上放大缩小,然后切换不同城市。 “带我走!” “啊?”安珉凡彻底傻眼了。 “往北走,天气预报说了,那边过了中午就下雨。” “阿姨还在手术室呢。” “听我说,先带我去,这都是为了我妈。” “为——” 闵语智抓起外套,“先走,以后再跟你解释。” “你清醒一点!”安珉凡挡住她,表情像在给她下最后通牒。 “我很清醒。”闵语智双眼通红,眼泪却一滴都流不出来,“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清醒。你就信我一次,求你了!” 沉默的对视过后,安珉凡认输了。 “好,你在这等着,我去拿车钥匙。” “直接停车场见,我去楼下买个东西。” 都这种时候了,还买什么东西?安珉凡看不懂表妹的行为,他拿上钥匙走到停车场,闵语智正在车边等着。 “给我开个导航。” 闵语智给手机充上电,打开地图,定位到北边城市,安珉凡以为她上车后会像凌晨那样静默发呆,然而她一路都在低头写字。 “你在写什么?” 闵语智头也不抬,“现在不能说,等我妈好了,肯定给你解释清楚。” 车子开过跨海大桥,天逐渐阴下来,趁堵车的时候,安珉凡瞥了一眼闵语智的本子,纸上的字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安珉凡的手机响了,他开了免提,“妈?” “成功了!珉凡啊!手术成功了!” 安珉凡松了口气,但闵语智的脸依旧紧绷。 “我刚才见到医生了,说幸好送来得早,要是再晚十分钟,那——”韩雪竹抽泣着,“现在还没过危险期,人也没出来,之后可能得送icu。” 闵语智的笔没拿稳,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不过,你们到底去哪儿了?” “呃,回去再跟你说,语智现在很好,别担心。” 挂掉电话,车厢恢复安静,死气沉沉又躁动不安。 时间像开了加速器,距离韩雪竹“报平安”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兄妹二人已经到了另一个城市,他们一路向北,越开越远。 “又堵了。” 安珉凡的食指敲击方向盘,他扭头一看,闵语智竟睡着了。 天边春雷滚滚,刺耳的鸣笛此起彼伏,他打开车窗,对面司机在跟人聊天,说前面有车追尾了,一连追了七辆。 “七辆?”安珉凡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是啊!”那人点了支烟,吞云吐雾,“至少得堵半小时,小伙子,来根儿烟?” “不了。” 安珉凡关上车窗,豆大的雨点齐刷刷落下,急不可耐地拍打玻璃,紧接着又是一阵雷鸣,爆破般的声音由远及近。 等了几分钟,车流纹丝不动,安珉凡轻轻叹息着,无意间迎上“闵语智”的眼神。 “睡醒了?”他问。 韩韫左顾右盼,像被带到新环境中的幼猫,“这是在哪?” 47.收信人 “追尾了,估计得半小时。”安珉凡用寻常语气解释说。 韩韫目视前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凌晨,做完标书,上传,给何秀雪留言打印。她脑海中的画面到此为止,好像被人恶意剪辑了,之后一片空白。 “今天是几号?”她脱口而出。 “12,”安珉凡回答,然后盯着她的笔记本,“写完了?” 第89章 韩韫目光下移,腿上的本子崭新,是随便走进哪家文具店都能买到的那种。 她的手摸到封面,宛如月亮带动潮汐般,身不由己地翻开第一页: 妈,我是语智。 如果你看到这里,说明已经跟表哥到x市了,是我逼他过来的,我想赌一把。 闵语智的笔迹让她不敢凝视,韩韫萌生了不祥的预感。 “嗯。”韩韫终于想起来回答安珉凡。 “给谁写的?” “我妈。” 安珉凡想问写的什么,又顿觉不妥,“听不听歌?” “不了。”韩韫的眼神落回到白纸黑字。 以前,我从书里看过,说人晕倒了会失去意识,要是你醒了,估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没关系,往下看就明白了。 昨天晚上,准确来说是今天凌晨,我起床上厕所,发现你在卧室晕过去了。 这行字后面紧跟着“我叫你好几声”,但是被两道横线划掉,另起一行重写了。 我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马上到了,是两个年轻阿姨把你搬下楼、抬上担架的。妈,这是我第一次见担架。进了救护车,她们给你戴了氧气面罩,那两个阿姨问了我好多问题,我不知道怎么答。 小时候你就教过我,没人会同情你的眼泪,所以我没哭,没让任何人看到我哭。 下车之后,我想进手术室,护士把我拦下了,她让我在外面等着,别走远,大喇叭会叫我进去签字。自动门关得很慢,我就一直站在外边,我不敢动,厕所也不敢去上,我怕她们叫我的时候听不见。 妈,你能称得上“家属”的人,除了我就没别人了吧? “可以走了。” 笨重的车流缓缓前行,安珉凡却看到“闵语智”在哭。 “你怎么了?” 韩韫的眼神被钉在稚嫩的笔迹上,她死死捂住嘴,好像要把自己憋死,眼泪却不听话地划过手指滴在纸上。 后来,医生把我叫进去,说要做全身麻醉,让我签一个什么责任书,签完之后我问她,手术要做多久,情况怎么样,她说得开了胸才能确定。我问开胸是什么,她说是把胸膛切开。 我怕,妈,我真的害怕了。 临走之前,医生问我是不是自己来的,我说是,她就让我联系家里大人过来。我从签字的地方出来,正好何阿姨到了,她哭得很厉害,但她一直都在劝我、安慰我。说实话,她的安慰没有说服力。我看得出来,她很担心你,她真的是个好人。后来,我听她跟女儿打电话,她女儿比我小两岁,最近生病了,没去上学。 快四点的时候,大姨带着表哥来了,然后鲍阿姨和乔阿姨也来了。她们虽然没哭,但脸色很差,她们每个人都在安慰我,但我反而觉得她们更需要安慰。 你瞒了我很多,是吧?我看到你那个诊断报告了,写着尝试自杀,我没开口问,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告诉我,大人都爱面子,大人都觉得自杀丢人,以前我听人说,只有没责任心的才会自杀,但我认为不对。如果你醒了,把自杀的原因告诉我,把整个经过都告诉我,好不好? 你觉得我是孩子,理解不了大人的世界,听了也只会徒增烦恼,那是你太小瞧我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你老是念叨,让我注意身体,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碰,你自己呢?榜样作用你根本没做好。大人就这样,教训别人滔滔不绝,轮到自己了,根本就是随心所欲。 关于“爸”那件事,如果不是我主动,你还会一直瞒着我,对吧?我可是你的孩子,没那么不堪一击。 这一次,等你醒过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好不好?我想知道关于这个家的一切。 手术,大概是凌晨三点多开始的,天很黑,医院里人不少,有人打地铺睡在走廊里,那种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以为手术很快就能结束,天亮了你还是没出来。表哥去给我买了早饭,但我吃不下,我想吃你做的饭,除了蛋炒饭都行。何阿姨中途回去了,说要打印东西,还得给员工开门,她走之前跟我说了几句,但我根本没在听,因为我在考虑怎么把你换出来。 按理说,我应该等你做完手术,但是,我要赌一把。 你记不记得一个词,触发机制?我怀疑,这件事跟打雷下雨有关。 我看了天气预报,说x市过了中午就下雨,就求着表哥带我过来了,他问了我好多次为什么要这样,我说过段时间再告诉他。妈,你别跟他聊太多,会露馅的。 韩韫继续往后翻,纸张中间有道深深的划痕。她屏住呼吸,好像一用力喘气,整个人就会化作尘埃。 我六岁的时候,你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还记得吗?你说那是你自己写的,所以我印象很深。 某天,一个小女孩跟家人走散,在森林迷路了。小女孩双手合十,祈祷天使把她带出森林。 她原地站着,等了好久,但天使一直没出现。 太阳快落山了,小女孩在河边的石头坐下,乖乖等着天使,结果,恶魔来了。 恶魔恐吓小女孩,要把她抓进地狱,扔进岩浆。小女孩立即哭了,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她眼里都是泪,看不清路,只能一直跑,一直跑…… 树枝打在她脸上、胳膊上,好多地方都出血了,她的鞋子跑掉了,但不能回头捡,因为有恶魔在追她。 第90章 恶魔的笑声在身后飘,小女孩只能往前逃,她的脚磨破了皮,开始流血,依然在跑。 过了好久好久,恶魔的笑声不见了。小女孩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停了下来,她以为自己绕回了河边,却发现眼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 这就是结局,在被追赶的时间里,她凭着本能逃出了森林。 当时听完这个故事,我哭得很厉害,故事里没有天使,只有恶魔。但你告诉我,故事里的恶魔就是天使,天使变成恶魔的样子降临,是为了教会她一件事: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不要等别人来救你。 我当时太小了,不能理解你的话。如果那真是天使,为什么要让小女孩跑到把脚都磨破了?那种天使,一定是坏天使。 你跟我说,人活着都会受伤,不能老想着依赖别人,得靠自己找出路。 妈,我想救你,所以我凭直觉跟上天赌了一把。 如果你能看到这里,就说明我赢了。 妈,我们赢了。 车子在细雨中疾驰。安珉凡绷着脸,双手紧握方向盘,二人正在原路返回。 小时候,韩韫认为世界是一个谜团,以为长大成人就知道该怎么活了,但阅历的增加并没有让她把世界看得更清楚,因为,命运是个随机的骰子游戏。 她固执地认为闵语智天真、脆弱,需要自己为她遮风挡雨,等回过神来,自己才是被保护的那个。 她想起闵语智六岁前的日子,母女二人住在逼仄的老房子里,她像被产后抑郁判了无期徒刑,无数次想要终结人生,都是闵语智的叫声止住了她。 “妈妈,你的衣服脏了。” “妈妈,我还想吃西瓜。” “妈妈,你真漂亮。” “妈妈,你好聪明。” “妈妈,我们去公园看风筝好不好?” 是闵语智,让韩韫觉得太阳再次升起是值得的。 车子离医院越来越近,阴云逐渐散去,天空一碧如洗。刚一停,韩韫发疯似的冲出去,一辆黑色轿车开出来,擦着她的胳膊快速驶过。 “小心!”安珉凡抓住她,“这些车都不让人的!你别跑!” 韩韫咽了口唾沫,因为过分紧张,目光显得神经兮兮,她不知道怎么走,只能跟着安珉凡,无论安珉凡问什么,她都是摇头或点头。 做完手术,闵语智被移到家住院部a座,13楼。监护病房共有四张病床,闵语智在靠窗。 语智在替我受难,这是韩韫见到闵语智的第一个念头。 她以为自己会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像电视里演的一样趴在床沿泪如泉涌,但她没有,她站在病房门口,任凭自责的念头在体内生长,膨胀,上升,爆炸,整个人四分五裂。 闵语智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管子,手指的夹子连着监护仪,上面的数字在不断变动。 韩雪竹上来问他们去哪儿了,表情略带嗔怒,安珉凡把她拉到一边,“妈,先别说话,语智受刺激了,有点不大正常。” “不正常?”韩雪竹望向“闵语智”,她站在床头,像在忏悔。 韩韫听到自己的呼吸放缓了,身体重心越来越低,周遭的声音越来越远。 “语智!”韩雪竹扶住她,“你妈已经倒了,可不能再倒一个!你赶紧回家休息!” “不,我要陪着。” “你妈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你先回家好好休息,睡一觉。” 安珉凡拍拍“闵语智”的后背,“我先送你回家,休息休息再来,你从凌晨就没合过眼,这样不行的。” 韩韫像上弦的娃娃一样木讷地摇头,她已经恍惚了。 “语智,你先跟你哥回家,我已经打电话找陪护了,她马上就到。听大姨的话,好不好?” 面前的护士用力拍响床头铃,一路大喊跑了出去。 “心率降了!” 韩韫的视线颤抖着移到监护仪上,数字从67降到62,接着是57,50,42…… “家属让开!” 病房里脚步杂沓,轮子在地面极速划过。 “心肺复苏!” 遮光帘“唰”地拉上,就这样,韩韫和闵语智被一层米色布料隔开了。 金属器皿互相摩擦碰撞,病房里的其他人叽叽喳喳,身后的韩雪竹仰头叹气,仪器“滴滴滴”叫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越来越乱,而韩韫却不觉得吵,因为她在下坠,越来越深,越来越远,越来越暗。 48.遗愿 “范主任!患者出了点情况!”小护士火急火燎跑进办公室说。 “哪位患者?” “早晨送来那个韩韫,做的瓣膜修复!” 范裕慧的心骤然下沉,她回忆起手术中途,因为心脏复苏失败,韩韫的心音消失,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死了。然而,就在范裕慧开口宣布死亡的瞬间,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跳动,心电图发生波动——韩韫活过来了。 范裕慧快步进入病房,此时的心脏复苏已经成功。范裕慧拨开遮光帘走到床头,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低头望向病床上的“韩韫”。 “转icu。” 护士长一愣,“好,我们马上准备。” 韩韫站在帘子外面等,像灵魂出窍一样无动于衷。韩雪竹拉着她去了icu门口,因为不许家属陪同,她们只能望着自动门蠕动关闭。 “你们都去哪儿?”韩雪竹问鲍安然和乔玉迪。 第91章 “我们得回韩总家。” “那正好,”韩雪竹看向儿子,“你把她们送回去,我在这等着。” “等什么?”安珉凡问。 “陪护。那人快来了,我得跟她说说情况,等韩韫出来就让她陪着。” “我想在这等着。”韩韫直勾勾盯着隔断门,好像要用意志力把门打开,冲进去。 “还怎么着?”韩雪竹把她往前一推,“赶紧回家,快走快走。” 韩韫听话地跟鲍安然走了,头却一直往后扭着,眼神死死定在重症监护室的大门上,直到视野模糊。 车门一关,空气静的可怕。 鲍安然在后排,刚上车就睡着了;乔玉迪捧着手机跟求职者约面试时间;韩韫坐在副驾驶,手上拿着闵语智的笔记本,一言不发。 她再次翻开笔记本,一页接着一页,黑字、泪痕、横格线、划痕,突然间,她的目光停住了。在她以为的最后一页后面,原来还有一页: 如果可以,这次的竞标就去参加吧,凭你的性格,不可能心甘情愿放弃。你常说人生很短,别留下遗憾。我知道,你肯定会有办法。 但是,别透支身体了。 眼泪滴滴落下,韩韫咬紧手指,转头看向窗外,把哭声和悔恨一起吞咽,吞咽。 把三人送到家门口,安珉凡随即往医院返,韩韫正要跟鲍安然进门,身后传来葛然俊的声音: “闵语智!” 韩韫转身,黑色库里南缓缓停下,葛然峻从车上跳下来。 “闵语智……” 本以为有很多话要讲,见了面,却只叫得出名字。葛然峻低头不语,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 “你——” 车里又下来一个人,是白阅尘,他悄无声息地站在葛然峻左边,以复杂又平静的眼神望着韩韫。 韩韫表情空洞地看着面前二人。 葛然峻张开双臂,轻轻抱了她一下,然后迅速拉开身子。 “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告诉我。”他用少有的严肃语气说。 “还有我。”白阅尘补充道。 韩韫吃力地开口,“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给那个何阿姨打电话问了,”葛然峻解释说,“我俩刚才还去了趟医院,碰到一个阿姨,她说你们刚走,所以我们就过来了。” “谢谢。”韩韫满眼哀戚。 葛然峻急得抓耳挠腮,“那个,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啊!借钱也行!” 韩韫垂下眼神,点了点头。 “那我们先走了,我是装肠胃炎从学校跑出来的。” 葛然峻上了车,白阅尘走近韩韫,“照顾好自己,保重。” 回到客厅,韩韫找到鲍安然,“阿姨,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说吧,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会帮忙。” “咱们上楼说吧。” 鲍安然转头和同事做交代,“我陪语智上楼聊聊。” 穿过走廊,韩韫推开客房门,里面堆着没用的杂物,在阳光的照射下能看到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阿姨,”她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鲍安然,“你能不能,替我妈去讲标?” 鲍安然愕然了,过了好一阵才说出话。 “语智,我不行的。” “为什么?” “首先,讲标跟普通的演讲不一样,不是有稿子就行。” 韩韫想起付酌鹏,就算去讲标,赢的概率微乎其微,最后的结局无非跟机场之行一样,无功而返。但她想试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闵语智,她要给女儿树立榜样,一个化腐朽为神奇、无所不能的榜样。 “语智啊,”鲍安然苦口婆心,像在劝说,“这次的提案都是韩总一个人做的,我们谁都没插手。” 韩韫写方案有个习惯,能当场说清楚的,绝不会提前写在ppt上,这么一来更加大了代替她讲标的难度。 “我帮你。”韩韫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 “我妈写方案的时候,我帮她查资料了。” 鲍安然将信将疑。 “她还跟我讲了很多东西,”韩韫继续撒谎,“说我长大了能用得上,我还做笔记了。” 鲍安然忧心忡忡,没有要答应的意思。 “阿姨,公司里有讲标经验的就剩你了,要是你不去——” “不是我不想,是我做不到,我可以去,没问题,但我根本赢不了。” 短短一句话,鲍安然为自己的人生下了判书,但情况摆在眼前,人生不是靠努力就能成功的。 “你去,有可能赢不了,要是不去,肯定赢不了。” 鲍安然把目光移向别处,像在逃避审问一样。 “阿姨,求你了!” “我怕给公司抹黑……” 鲍安然抿着嘴,不安的念头开始堆积。她从小在否定和打击中成长,早就失去了自我意志,哪怕在韩韫身边也很难建立起完整的信心。 “阿姨,拜托你了!”韩韫拉起她的手,紧紧攥着。 鲍安然猛然转头,脸色像是吓坏了。每当她出发讲标,韩韫总是像这样拉起她的手,用同样的语气说:拜托你了。 怎么会这么像?诡异的即视感让鲍安然脊背发凉,她抽回右手,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我去收拾收拾,咱们马上开始。” “马上?” 第92章 韩韫用力点头,嘴角露出勉强的笑。 “那我下楼喝点水。” 鲍安然心底生出不祥的念头,她怀疑眼前的人不是闵语智,而是韩韫。不,不可能的,鲍安然用力摇头,否定了刚才的猜想。 “你们聊啥了?”何秀雪追上来问。 “就是,讲标的。” “讲标?语智跟你聊这个?” 鲍安然正苦于如何解释,二楼的韩韫叫她上去。 “来了!”她放下水杯,“等我下来再跟你们说。” 这是鲍安然第一次进韩韫的卧室,若有若无的香味像只柔软的手把她的情绪抚平。 “阿姨请坐。”韩韫拉开凳子给她,然后敲了下空格键,屏幕上是竞标ppt。 “开始吧,你就把我当听众。” 鲍安然感到惶恐,“现在讲?” “嗯。” 简直是匪夷所思,鲍安然越想越怪,妈妈在icu生死未卜,孩子却在这里担心工作?她就不会着急吗?不会哭吗?她不是从凌晨开始就没合眼吗? 鲍安然目不转睛盯着“闵语智”,像要把她看穿。 “要不,你先看看,我先去换身衣服。”韩韫识趣地离开,十分钟后端着两杯咖啡进来。 一闻到咖啡香,鲍安然又想到韩韫,这母女俩的相似点未免也太多了。 韩韫在鲍安然身边坐下,从架子上抽出本子,翻开第一页,在纸中间画了道竖线。 “你这是要写什么?”鲍安然看不明白。 “不用管我,你讲就行,按你的节奏来。” 鲍安然再次被击中,这完全是韩韫的说话方式。共事多年,“按你的节奏来”这句话,不知道从韩韫嘴里听了多少遍。 董立樱靠着楼梯扶手,往上瞄了一眼,“鲍经理上去好久了,怎么还不下来?” “我去看看。” 何秀雪放下电脑,轻手轻脚上楼,卧室开着一道缝,她在门口停住,安静听了会儿,转身走了。 见何秀雪下楼,乔玉迪问:“小鲍还在安慰语智?” “没有。” “那是——” “在练讲标。” “讲标?”乔玉迪的眼直了。 所有人都看向何秀雪,切水果的文烨其停住刀子,从厨房走出来,“鲍经理在楼上,跟韩总的女儿练讲标?” “是啊。” “perché?”黎莉薇蹦出一句母语,“那小孩能听明白吗?” 何秀雪摇摇头,又点点头。 “可以理解,”魏心卓说,“韩总为这事花了那么多精力,在最后一步退出,太可惜了。” “但问题是,语智才上高一,而且,”何秀雪感觉接下来的话很难说出口,“学习成绩挺差的。” “不是学霸?”文烨其问。 何秀雪不想深入闵语智的成绩话题,摇着头坐回沙发。 讲标演习结束,韩韫停笔,合上本子递给鲍安然。 “阿姨,这是我的业余意见,都是从我妈那儿听来的,你要是觉得不合理,忽略就行了。” 鲍安然翻开横线本,每页分为左右两列,左边是ppt页数,右边是基于她口述给出的意见。 “你这——” 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发现问题所在,一针见血地提出意见,“闵语智”的行为让鲍安然感到不可思议。 “阿姨,我出去打个电话,你先看着。”韩韫说完就下楼了,她穿过客厅众人的视线,跑出家门。 何秀雪刚要点外卖,发现鲍安然也下楼了。 “安然啊,语智刚才跑出去了。” “你看这个。”鲍安然把本子递给何秀雪,其他人一齐凑上来。 “韩总留下的?”文烨其一眼认出是韩韫的笔迹。 “你们也觉得是韩总写的,对吧?”鲍安然阴着脸反问。 “肯定啊。” 鲍安然倒吸一口冷气,“这是语智写的。” 乔玉迪像在听外文,“你说什么?” “刚才,她让我顺着韩总的ppt讲了一遍,讲完之后,她就给了我这个。” “不是吧?”魏心卓的眼神在纸上来回扫描,“这么牛?” “关键,我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黎莉薇直言:“难道是韩总的魂——” “呸呸呸!”何秀雪猛啐几口,“韩总活得好好的!别说这种话!” 鲍安然开始簌簌发抖,“语智不光写字像,那个语气、眼神、动作,就连口头禅都跟韩总一样……” “我听说,”董立樱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有的人在离开阳间之前,会附到别人身上,然后完成自己的遗愿。” “遗愿?” 乔玉迪把手里的本子猛地扔了出去,全员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49.1995回忆漫游 发白的阳光令人目眩,闵语智眯起眼,很快意识到这光并非来自太阳,而是无所不在的灯。 她正置身于由无数节点连接而成的网络之中,仿佛生物课本上的人类脑神经网,每个细胞都在发光,红、蓝、绿、紫、黄,拥挤的色彩让她神智恍惚。 “妈?” 闵语智叫了一句,整个地面突然开始上下摇动,就像一张蹦床。她吓得坐倒在地,目光所及的画面坍缩成成千上万片灰白色的拼图,在她的注视下迅速归位,形成一幅全新的三维景观。 现在,闵语智回到了高一八班门口,时间是1995年,身份是韩韫。 第93章 “啊嚏——” 刺骨的风从窗缝溜进来,吹得闵语智牙齿打颤,水泥地面、白粉墙、在风中摇晃的透明灯泡,每个细节都让她觉得陌生。 “喂!韩韫!” 一个男同学迎面走来,身着黑棉袄,扬着下巴,“你这个万年老二准备当到什么时候?” “你问我?”闵语智反手指向自己。 “要不呢,除了你还有别人叫韩韫?” 闵语智的意识飞速转动,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神态像极了第一次互换身体时发呆的韩韫。 “池封杰!数学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女孩的声音响起,池封杰探出身子高喊一声: “马上!” 池封杰?池泫红她爸? 闵语智愕然了,无论神态还是皮肉,眼前的男生跟池泫红毫无相似之处。吴思媛的声音莫名击中了她: “我、泫红她爸、崔老师夫妻俩还有你妈妈,我们几个是同班同学!” 难道,闵语智的瞳孔急速扩张,未曾设想的疯狂念头在头脑里膨胀。 “大冷天的,你俩在外边干什么?” 崔悟凡走出教室,灰毛衣、黑棉袄、方框眼镜,下垂的眼角和标志性的推眼镜动作,闵语智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池封杰冷笑一声,“我在这问她呢,下回是不是还要当老二。” “你说话真难听。”崔悟凡白了他一眼,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韩韫”的沉默加崔悟凡的嫌恶,池封杰感觉自讨没趣,哼哼唧唧地走了。 闵语智朝崔悟凡走近,“现在是哪一年?” “啊?” “我问现在是哪一年?” 崔悟凡先愣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推推眼镜,“1995啊,马上就过年了。” 闵语智不由自主地抬头,教室的门框上挂了个简陋的木牌,用漆刷着:高一八班。 也就是说…… 闵语智瞬间陷入无边的猜想,穿越时空被困在过去的、沉入梦境醒不过来的、活在某天的无限循环永远看不到明天的、在幻觉里迷失丢掉现实记忆的,科幻电影里,但凡跟穿越有关的就没有好下场。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纵然回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靳娟娟哼着歌跟她擦肩而过。 “当爱已成往事?”她听韩韫放过这盘磁带,黑色的老式收音机,又笨又丑,韩韫却把它当宝。 靳娟娟饶有兴致,“我哥给我稍了盘儿磁带,放假了上我家听去吧,我妈可想你了,这两天老念叨你。” 崔悟凡的眼神从走廊移回来,“韩韫,你别理池封杰,那人不地道。” “嗯。” 除了嗯、哦、好,闵语智再没别的话好说,她跟在二人身后进了教室,黑压压的人群让她越来越消沉。 她记起看过的电影,想到因果关系和连锁反应,意识到如今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产生蝴蝶效应,影响未来的人生。 课桌是黄木做的,表面坑坑洼洼,同桌是个长发女孩,皮肤黑黄,脸极瘦,写字的右手又肿又青。 靳娟娟坐在教室中间,被一群人围着,好像在聊八卦,闵语智伸出耳朵去听,只有叽叽喳喳的声音。 老师走进来,是位驼背的奶奶,戴着圆框眼镜,声音洪亮,黑板是黑油漆刷出来的长方形,老师拿着粉笔头一笔一画板书。 凉意从脚底升起,她穿着迷彩布鞋,没加棉,单层橡胶底。 要是回不去怎么办?她陷入消极的思考漩涡,眼神在粉笔字之间游离,那些根深蒂固的假设让她脆弱的像个易碎品。 窗外冷风呼啸,乌云遮住太阳,得打开灯才能看清黑板。她摸索衣服口袋,起球的面料在十指间摩挲,当意识到自己在找手机,她顿住了,简直是异想天开。 下课铃响了,一位梳着马尾的年轻老师进来宣布: “晚上要下大雪,咱今天提前放学。大家赶紧回家,周末别出门乱跑,在家待好了,注意安全。知道了?” “知道啦!” 室内响起声浪,人群蠢蠢欲动,老师刚从前门离开,所有人都站起来收拾书包。 闵语智看着群众演员似的学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闯入了别人的记忆,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发觉自己对韩韫的过往几乎一无所知。 没有人生来就是“母亲”,这个角色都是被塑造的。韩韫的大半个人生明明不是以“母亲”身份度过的,而身为孩子的自己却把她拴在“母亲”身份里,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为了给自己当妈。 太可笑了,闵语智在心底嘲笑自己,真是好蠢。 “还不走啊?”崔悟凡背着黑色斜挎包过来,好像报童一样, “哦,走。”闵语智把桌洞里的东西随便往包里一塞,走出座位。 她先来到黑板旁边,墙上钉着生锈的铁钉,钉子上拴了根毛线,下边挂着巴掌大的日历。每过一天,日历就被撕去一页,现在只剩薄薄几张,她摸了摸薄到能透出下一页的纸,今年要结束了。 1995年 己亥猪年 12月8日 星期五 宜理发 忌搬家 她还要往下看,一双小手伸过来,把她正在看的这页撕走了。 “哎?” “你还要看?”女生问。 闵语智一扭头,是个面容乖巧的大眼睛女孩。 “不,不看了。” 第94章 吴思媛把纸揉成一团,轻轻放进垃圾桶中。 “思媛!走啦!” 一个女生在教室门口朝这喊。 吴思媛?闵语智强忍住才没叫出声,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盯着少女时代的吴思媛。 活泼的背影、懵懂的眼神,现在的吴思媛能料到三十年后的生活吗?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会再次进入高一八班吗? 吴思媛的两张面孔在闵语智眼前逐渐重合,总有一天,闵语智心想,自己也会步入中年,经历磨难、病痛、分别,到那时,青春不复存在,活力无迹可寻,还能像如今一样酣畅淋漓地活吗? 中年版本的“自我”在闵语智眼前开始勾勒,这是她第一次具象地思考未来和以后。 靳娟娟动作豪迈地过来,用肩膀轻轻顶她一下,“回家吧?” “走。” 闵语智条件反射般答应着,但不知道往哪儿走,姥姥姥爷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韩韫从没带她去过所谓的“老家”。 要是家里人来接我怎么办?闵语智惴惴不安,但疑虑很快就被打消了。 出了校门,靳娟娟四处张望,“你哥又没来接你……真不是东西……” 我哥? “妈,你怎么连张小时候的照片都没有?” 两年前的春天,闵语智在帮韩韫种芭蕉,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穷,没钱拍。再说了,我小时候也没什么好纪念的。你姥姥姥爷走得早,我都忘了他们长什么样儿了。”韩韫蹲在地上,头也不抬。 “你不是还有俩哥哥吗?” “早就没着落了,”韩韫带着棉布手套,一点一点往坑里铲土,“我上学的时候,他俩就走了,然后再没见过。” “你不想他们?” “不想。”韩韫干脆利落地给出了回答。 闵语智回忆起舅舅的存在,脸色变得僵硬。 靳娟娟的爸爸骑着绿色三轮车来接她,顺便把闵语智接上了,俩女孩坐着马扎子,缩在车兜儿里,靳父宽阔的身板在前面给俩人挡风。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天色彻底暗了,三轮车进入村落,在刷着白水泥的房子旁边停下。 靳娟娟翻身下车,“我爸送你回去,我就不跟过去了。” “不用,别麻烦了!”说完,闵语智后悔了,她根本不知道“家”在哪儿。 “别客气了!”靳父的嗓音厚重又沙哑,闵语智甚至能从声音里看到他的笑脸,“反正也不远,坐好啊!咱出发!” 此时的闵语智下定决心,要是能见到舅舅,一定要问问他们,离开家之后去哪了。 大大的车轮转了好多圈,雪花穿过头顶的风,像羽毛般停在闵语智的鞋上。 “韩韫啊,”三轮车突然停了,靳父颤抖地指着前方,“你家,那是怎么了?” 不远处,一只巨大的红色机械臂正在上下运作,滚雷似的巨响过后,闵语智看到黄沙飞扬,一面墙化作一地碎石。 闵语智跳下车,被一个裹头巾的黄牙女人叫走了。女人的语速很快,话里大意是:你哥把房子卖给我了,我要拆了重盖,我不知道你哥在哪儿,别来问我,识相的自个儿找住处去吧。 雪越来越大,女人搓着手回屋里去了,闵语智转身往来路方向看,靳父还在那里,一只脚踩着脚蹬子。 “韩韫!”靳父大喊,“先上我家去,跟娟娟一块儿住。” 望着裸露的红砖,闵语智一动不动,空气里好像有强力麻醉剂,让她在瞬间失去了知觉。 50.暴走的猕猴桃 “韩韫”脱离生命危险,被护士推回住院部的监护病房,陪护冷月芬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姐,帮着韩雪竹把“韩韫”搬到病床上。 “咋这样了呢?”冷月芬问。 “累的,为了两分钱不要命了。”韩雪竹没好气地说。 “现在的人呐,年轻的时候拿命换钱,老了,拿钱换命呐……” “说不通的,”韩雪竹摇摇头,“你给她按按腿先,我去个洗手间。” 韩雪竹刚要走,一位小护士进来,态度彬彬有礼地问:“您就是韩雪竹女士吗?” 韩雪竹一愣,“又要签字?” 小护士压低声音,“病房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过去。” “病房?” 韩雪竹扭头看向冷月芬,俩人四目相觑。 “专人病房,在楼上。” “楼上?” “是的,vip病房。” “搞错了吧?”韩雪竹脸色尴尬,vip病房可不是啥人都能用的。 小护士笑眼盈盈,“患者是韩韫女士对吧?” 没等她问“你怎么知道的”,手机响了,韩雪竹快步走出病房,“喂,于彬啊!” “那个,咳咳咳!我让人,咳咳!” 办公室里,于彬满脸通红,正捂着嘴剧烈咳嗽。说来也巧,韩韫前脚刚进手术室,他后脚发烧了,还整整烧了两天,期间滴水不进,床都下不了,保姆试着给他喂饭,吃啥吐啥。 等他终于有力气碰手机了,一看消息,韩韫进icu了,这下好,刚下去的烧又起来了。 韩雪竹这时候心里是有气的,她不知道于彬病了,还等他来医院看韩韫。 “你咋了?” “问题不大,咳咳咳!” “你病了?” “病了几天了,才刚,咳咳,出来。” 第95章 韩雪竹开始心疼“妹夫”了,“哎哟,你这,你是在家还是在医院啊?” “我在公司,我没事儿,咳咳!我找人安排病房了,咳咳!你让韩韫搬,咳咳,过去吧。” “那vip病房是你给安排的?” “嗯……” “你说说,操这心干嘛呢!”韩雪竹顿时眉开眼笑。 “应该的,”于彬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住院费不用你们操心,在多人病房太吵了,咳咳!影响术后恢复。” “那行!真是谢谢你!谁以后跟你处对象,得幸福死了!” 于彬“嗯”了一声,默默挂掉电话。 韩雪竹回到病房,跟小护士推着“韩韫”进了专用电梯。 “真好啊,电梯都是专用的!”冷月芬拎着大包小包感慨道。 “哎,这都是旁人给安排的,咱们哪懂这些。”韩雪竹笑得嘴角都下不来了。 “旁人?” “一个朋友。” “还有这么上心的朋友?你们姊妹的命可真好!” 越说,韩雪竹越觉得于彬是妹夫的不二人选,人靠不靠谱,一到关键时刻就显形了。 “换病房了?”安珉凡站在医院大门口,周围吵得可以。 “对,你们到了给我打电话,我下去接你们。” “我们进大厅了。” “那你俩别动!我现在下去啊!” “你直接说在哪儿,我们自己上去不就行了?” “不行,你俩找不着路!” 挂掉电话,安珉凡云里雾里,“我妈说让咱在这等着,她下来接。” 韩韫不解,“为什么?” “不知道啊。” 没过多久,韩雪竹气喘吁吁跑来,把于彬的“一片苦心”添油加醋讲了遍,还时不时给“闵语智”使眼色,暗示她接受于彬当后爸。 韩雪竹知道,韩韫之所以拒绝于彬,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闵语智,虽说母女俩误会解开了,但闵语智能否接受于彬还是个大问题。 韩韫站在角落,目不转睛看着电梯上行数字,耳朵里听的是于彬的名字,看到的却是闵军泰的脸。 都过去那么久了,怎么还忘不掉,说好了每过七年人体细胞就会全部更新,这都两个七年过去了,针扎般的刺痛却依然存在。 韩韫把注意力挪回到女儿身上,她在护士站做了登记,跟韩雪竹进了病房。范裕慧恰好在病房里,就把注意事项嘱咐了一遍。 “也就是说,脱离危险了?”韩雪竹问。 “目前来看是这样,大约三到六个小时之内,她会醒过来的。”范裕慧看向“闵语智”,“你是患者的女儿?” “嗯。” “你妈妈是不是经常熬夜?” 韩韫心虚了。 范裕慧皱着眉头,双手背在身后,“等过些日子,她能自由活动了,建议去看看中医,该调养的尽快调养,否则上了年纪,身体会垮掉的。” “这个韩韫,我就知道!”韩雪竹气得拍大腿。 “妈,你发什么火!”安珉凡无奈了。 “我哪里发火了!我这是生韩韫的气!” “这不一样么?”安珉凡脑袋一垂,“你也得去看看中医。” 范裕慧止住二人的对话,“患者需要静养。” “好的好的!”韩雪竹立即压低声音了。 “明天早晨我再来,有事的话让护士叫我。” 韩雪竹跟着范裕慧走出病房,反手拉上门。 韩韫盯着病床上的脸,皮肤又薄又白,像一张纸。 为什么要拼命呢?她问自己,如果不拼命,女儿就不会变成这样。 一直以来,韩韫能做的就是拼命,拼命读书、拼命考试、拼命工作,只要醒着就操心,操心已经发生的,操心没发生的,操心根本不会发生的。 有错吗?恐怕没有错,那快乐吗?韩韫扪心自问,我和语智的生活快乐过吗? 她盯着不省人事的女儿,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太难了,也太深了。 下午四点半,距离竞标大会开始仅剩十八小时,一楼客厅里,酣畅淋漓的大战正在酝酿。 “所以,家情客户固然重要——” “家庭!不是家情。”文烨其拍着手说。 “家庭客户固然重要,为独自出行的人提供温卵——” “温暖!”黎莉薇挠头。 “提供温暖、舒适、有记忆点的服务也是重中之粽——” “重中之重!”乔玉迪纠正她。 “鲍经理,你没事吧?” “小鲍啊,别紧张!” “就是的,放轻松!” 别紧张,说得轻巧。 鲍安然站在大屏幕前,她本来就容易紧张,被好几双眼直勾勾盯着,心里更不得劲儿了。 文烨其把a4纸卷成筒,在桌子上敲得咚咚响,“鲍经理!咱能不嘴瓢吗?” “你们都看我,我紧张!” “讲标的时候,评委也都盯着你啊!那时候的人肯定比这多,你怎么办?”董立樱说。 鲍安然灵机一动,像抓到救星似的,“小董!你之前当过老板,那肯定也讲过标吧?” “讲是讲过——” “你去吧!” 一想到不用去现场“受刑”了,鲍安然喜不自胜。 “早就说好了让你去,”何秀雪摆摆手,“都练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能换人呢?” 第96章 “就是,明天上午就出发了,没听说临时换人的!”乔玉迪一板一眼地说。 “对啊,你是老员工,要做好模范带头作用。”黎莉薇学着新闻广播腔说。 鲍安然跪倒在地毯上,像在给长辈行大礼,“我怕啊。” 对手是云帆集团,吹口气都能让辰星散架,光是想想云帆那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她就腿软,别说竞争了。 门铃响了,何秀雪去开门,韩韫和安珉凡拎着四个大袋子,略显吃力地往里走,文烨其上去帮忙,动作麻利地从二人手中接过袋子。 “现在天热了,做饭吃怪麻烦的,”安珉凡说,“我们去了趟餐厅,直接把饭买回来了。” “我去楼上吃。”韩韫随手拿了个盒饭上楼,她需要一个人静静。让她挂念的除了闵语智,还有于彬。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接到姜娜娜的电话,说可以给她安排司机,接送上学放学,因为开着扬声器,安珉凡用力点头,但韩韫婉拒了。 于彬的做法超出了朋友的界限,但韩韫并不擅长处理男女关系。她盯着盒饭里的西兰花,没有任何食欲,不知为何想起二十五岁的冬天。 市区下着暴雪,韩韫和闵军泰走出图书馆,共撑一把伞,半路看到一对情侣正在吵架。 撑着伞的闵军泰问她,“我们以后会不会吵架?” 韩韫脱口而出,“吵不起来吧。” “结婚之后呢?” “结——”韩韫一愣,红着脸看向他。 曾经越幸福,回忆就越痛心,再次恋爱又能怎样?爱人会变心,关系会破裂,未实现的约定会变成火焰,将今后的日子烧成灰烬。 韩韫像雕塑一动不动,直到饭凉了也没吃一口,她把饭盒盖扣上,打算拿去厨房加热,冷月芬打来电话说韩韫醒了。 “我去趟医院!”韩韫咕咚咕咚跑下楼。 “怎么了?”何秀雪的筷子还在嘴里。 “我妈醒了!” “一块儿去!”何秀雪的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 “我也去!”鲍安然噌地站直。 “你别去了,我开车送语智过去。” “就是啊,”董立樱说,“你赶紧临阵磨枪吧,明天上场了。” 韩韫赶到的时候,闵语智半睁着眼,别人问话她就答几声,目光始终定在白墙上。医生过来看了,说是没有问题,嘱咐患者安静休息。 “我想在这陪着。”韩韫拽着病床,好像有人要把她硬生生拉走。 “你明天不是要跟我们去讲标吗?”何秀雪扶了下眼镜。 对,讲标就是明天了,韩韫叹了口气,和闵语智单独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韩韫是被敲锣的声音吵醒的,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一睁眼,乔玉迪左手拎锣,右手举着小锤,“起床啦!” 她在眯着眼下楼,脚一沾客厅,立马精神了,眼前,除了鲍安然和文烨其,所有人都穿着荧光绿的t恤,胸前印着玫红大字: 辰星必胜。 韩韫倒吸一口冷气,简直是堆发光的猕猴桃,“你们要穿成这样去万洲顿?” “对啊!”何秀雪说,“有问题吗?” 51.退堂鼓达人 1990年春天,连续下了两夜雨,水泥地面开始往上渗水。 “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鞋底踩过的闵语智的脸、肩膀、胸膛,最后碾在胳膊上。 “天杀的!早知道一出生就把你卖了!下贱东西!”骂完这句,男孩推开狭窄的木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一群蚂蚁路过,咬噬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麻酥酥、针刺一般的感觉把她从黑暗中唤醒。 闵语智仰面躺在地上,眼前架着一根木头横梁,上面拴着黑色绝缘线,尽头连着光秃秃的黄色灯泡——这便是屋内唯一的光源。 她的回忆还停留在傍晚的石子路上,现在却成了拳打脚踢的对象。男孩很瘦,身材跟葛然峻差不了多少,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 闵语智试图站起来,胳膊却像废了一样软绵绵的,她想转身,肋骨和肚子却巨痛无比,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她再次躺回地面,跟蚂蚁作伴,窗外传来两个男孩的对话声。 等等,闵语智盯着灯泡,头脑被瞬间的恐惧攫住,难道我现在经历的,就是妈以前—— 思绪戛然而止,她不敢再想下去。 那年,韩韫十一岁,二哥偷家里的钱出去买烟,她发现之后告诉了爸爸,结果被一通毒打,断了两根肋骨。自那之后,直到双亲去世,韩韫再没说过话,为此,不知情的邻居都管她叫“小哑巴”。 “您醒啦?护士!她醒了!” 近乎狂喜的叫声,接着是鞋子在地毯快速走过的声音,闵语智带着氧气面罩,每一次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眼前,模糊的色彩交替闪烁,她缓慢眨动眼镜,图像逐渐清晰,是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士。 “各项指标都正常。”护士看过监视器后说道。 “今天能正常吃饭?”冷月芬问。 “可以,固体食物也能吃,一定要细嚼慢咽,” “行,我知道了,谢谢大夫!” 冷月芬的身影又开始模糊,闵语智看到自己蹲在卧室里,韩韫躺在地板上,接着画面一转,来到大门外的救护车,然后是虫子一般缓慢蠕动的手术室大门、望不到头的车流…… 第97章 “怎么哭了?是不是疼啊?” 冷月芬的脸彻底清晰了,这是闵语智彻底返回现实世界的讯号,她想大叫,但嗓子不听使唤。 “不疼。”她吃力地挪动着嘴唇,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腿麻了?” “没有。” 冷月芬的声音温厚,“我给你调调床,咱坐会儿吧?” “嗯。” 冷月芬身材胖,又上了年纪,但动作十分麻利,她把毛巾往架子上一搭,转身按按钮。病床上半慢慢抬高,闵语智终于能以舒服的姿势坐在床上,看着黑黢黢的电视屏幕。 “是不是想家里人了?”冷月芬问。 闵语智上下点头,她每个动作都很迟钝,就像绿野仙踪里生锈的铁皮人。 “你姐临时出差了,她刚才来过,说得有个两三天才能回来。你外甥跟你闺女每天都来,对了,你闺女给你捎的内衣,说要是你想换的话就换上。”冷月芬拉开柜门,取出一个蓝色袋子。 “不用。” “哦对,还有,你那个,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闵语智皱了下眉。 “他刚才来了一趟,不过没进病房,”冷月芬自顾自地说,“他感冒厉害,怕传染你,不敢进来,看着都怪心疼的。你命真好,姊妹对你这么上心,闺女长得也精神,谈个对象也会体贴人,真有福!” 福,闵语智像品酒一样细细回味,尽管每年换对联都得跟“福”字打交道,猛然提起却觉得好陌生。 “医生说了,得多揉揉,防止静脉曲张。”冷月芬手法专业地给她揉小腿,“你一会儿要是有精神了,我扶你下地走走,咱活动活动。” 辰星八人乘坐两辆车,先后在万洲顿大楼门口停下。何秀雪四人下车后站成一排,鲍安然和文烨其故意慢慢走,跟绿色四人组拉开距离。 她们按照指示牌来到指定地点,负责人谷钰婷刚好下楼,“请派一位代表上楼抽签。” “抽签!”鲍安然报数似的喊。 “小董!上!” 何秀雪一声令下,董立樱当即被推了出去。 “另外,”谷钰婷像在友情提示,“今天会有七家公司到场,原本有十家,三家临时弃权了。” “七?” 包括韩韫在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不是四家吗?”乔玉迪说着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 谷钰婷面带微笑摇摇头,转身带董立樱上楼了。 “完了,七家。”何秀雪用手势比了个七。 “不慌,提案是韩总亲自做的!”文烨其说。 “就是的!”黎莉薇附和道。 抽签流程很简单,董立樱没一会儿就下楼了,她魂不守舍地走,样子就像个机器人。 “怎么样?第几?”乔玉迪首先围上来。 “肯定是第一!”魏心卓自信满满,“自从我进公司,回回抽签都是第一!” 董立樱扯扯嘴角,右手拿着抽签纸反复摩挲。 “你直说吧,第几?”文烨其急不可耐。 “没事儿,只要不是倒数第一都行。”黎莉薇嚼着口香糖说。 “呃……”董立樱发出意味不明的低语,把抽签纸举到脸前,用力展开。 “l?”魏心卓皱着眉。 “字母顺序?”何秀雪眨眨眼。 巴掌大的绿卡纸,写了个加粗的“l”。 “呃,倒了!”董立樱迅速把卡纸掉了个儿。 “第七?”乔玉迪眼直了。 何秀雪眼珠子一翻,当场晕倒在黎莉薇怀中,韩韫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一转头发现鲍安然在啃手指甲。 “最后一个?” 总部二十三楼,总经理办公室里,于彬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高扬京。 高扬京昨天才回来上班,她知道于彬对辰星格外关注,特地去打听消息,把抽签顺序报了上来。 “是的,第七位。”她用陈述的语气重复说。 “这不太好。”于彬当即断言。 一般来说,第一个讲标是最吃香的,越往后越吃亏,尤其在对手多的情况下,等待时间被无限拉长,会在潜移默化中增加心理压力。 于彬揉揉太阳穴,韩韫的提案他看过了,就创意来说,不比云帆差,但市场调研部分毫无亮点可言,这个标就算韩韫亲自出场、第一个讲,也不一定能赢,现在倒好,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于彬的咳嗽还没好利索,心一急,又开始咳个不停。 “我看韩总的女儿也来了,”高扬京一板一眼地说,“要不要给她准备些点心、饮料什么的?” “可以,咳咳!”于彬一口气灌了半瓶水,“最后一个的话,估计得等到中午,你看着安排吧,别太兴师动众。” 高扬京立即会意,“再给您端杯水进来吗?” “你去忙,让姜娜娜给我倒。”他把办公室玻璃调成透明,朝着走廊上的姜娜娜打了个手势。 “干嘛?”姜娜娜走进来问。 “你说干嘛?咳咳,倒水啊!” 姜娜娜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自己的职位是总经理秘书,“这就去,您稍等哈!” 等候室内,辰星众人满脸阴沉,一张偌大红木桌子,像楚河汉界,把云帆和辰星分割开来。冤家路窄,古人诚不欺我。 按理说,竞标公司的等候区都是分开的,然而临时有变,这层的其他房间都被占满了。 第98章 云帆只来了三人,辰星却丝毫没有人多势众的架势,尤其是鲍安然,瑟缩着不敢跟人对视,身穿“辰星必胜”t恤的四人全然没了轻松豪迈,此刻都盯着桌面干瞪眼。 服了,偏偏是云帆?鲍安然瞄了一眼天花板上的录音摄像头,在心底猛叹气。 “你们好像很紧张?” 冯壮坐在最右侧,他是云帆的项目主管,四十出头,圆脸,爱好是打水光针 注射类护肤疗法 。 何秀雪不待见他,“有什么可紧张的?” “我听说,你们老板病倒了?”冯壮幸灾乐祸地说。 “你关心的还挺多。” “临时换人,不太好吧?” “这叫随机应变。” 冯壮继续喋喋不休,“你们干脆弃权得了,反正最后一个也没人听。” 聊下去只会越来越乱,为了制止这段不着调的对话,韩韫故意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冯壮左侧的李卉白了她一眼,像在嫌弃。 魏心卓盯着李卉的项链,情绪酸涩,这条项链在她购物车躺了五年,价格涨了两番,到现在都买不起。 冯壮轻笑一声,“怎么不说话了?” 黎莉薇不耐烦地皱着鼻子,吐出一个单词,“idiot 蠢货 !” “你说啥?”冯壮急眼了。 裴星娜不动声色地警告他,“安静点。” 此刻的韩韫坐在长桌角落,关注着裴星娜的一举一动,作为名声大噪的“业界新星”,裴星娜才三十三岁,她曾在伦敦4a 广告公司标准,可简单理解为广告业领头羊 工作,三年前被云帆挖角。 “打扰各位了。”高扬京推门而入,和姜娜娜像上菜一样端着托盘,在每人桌前放下点心,她们后面还跟了两个穿制服的男人,推着银色小餐车陆续上了饮品和小食。 “这是我们餐厅自己做的,”高扬京像酒店领班一样解释道,“吃完之后把餐具放在桌上就好,我们会来收拾,请慢用。” 众人纷纷道谢,只有鲍安然低着头,连声谢谢都没说。韩韫发现对面的李卉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鲍安然,就像在酝酿什么。 52.无罪之罪 两小时过去,鲍安然的烦躁呼之欲出,她真想大哭一场以解心中郁结。 谷钰婷推门而入,“六号,可以上楼准备了。” 裴星娜跟李卉目不斜视地离开,冯壮指着何秀雪的上衣,“衣服赶紧换了吧,别丢人!” 文烨其跟黎莉薇朝他竖起中指 骂人手势,又称“国际友好手势” ,“目送”他离开。 身后的门一关,李卉扯着尖细的声音说:“那堆人都是些什么啊!” 裴星娜不动声色地说:“小角色而已,随他们折腾吧。” “可算走了!”屋内,何秀雪舒了口气。 “真埋汰!”魏心卓对着空气直翻白眼。 “讲标的是中间那个女的吧?”董立樱问。 何秀雪点头,“就是她,我跟韩总出差的时候见过她。” “那人一看就不好对付。” “是啊,听说她是个常胜将军,只要竞标,百分之百拿——”何秀雪猛然意识到说错话了,立马捂嘴。 鲍安然咬着指甲,双腿像踩缝纫机一样上下抖动,何秀雪的话对她来说等于判死刑。 如果裴星娜是天赋型选手,鲍安然就是一步一个脚印、靠汗水和时间硬生生堆出来的“踏实型选手”。永远稳定、没有差错,不会一鸣惊人,也没有显眼的成就。 视线集中到鲍安然身上,她却旁若无人地盯着桌面,好像上面写着只有她才能看懂的字。她不合时宜地陷入回忆,黑灰色的日子像海浪拍在身上,从学生时代到职场,从书桌到工位,她没有一天不努力,也没有一天不恐慌, “才考了第三,有什么好高兴的?” “奖励?学生考得好不是应该的?” “第一有什么用?班里第一又不是全校第一!” “211?我跟你妈拼死拼活供你读书,985都考不上?” “大学四年都没交着男朋友!不嫌丢人?” “加班怎么了?瞧把你娇贵的!” “都三十了,你现在就跟市场上那大白菜似的,贱卖都没人要!” 父母施加的精神暴力是编写在她潜意识里的程序,说什么时间能治愈一切,纯属瞎扯,是加害者的无罪证词。 “安然?”乔玉迪摇她的肩膀,“别紧张呀,没事的!” “哦,没紧张。” 瞎扯,她想,自己开始瞎扯了。她想到小区门口的流浪狗,大排档附近找东西吃的流浪狗,因为生病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狗,她想到流浪动物救助中心,空气里飘的骚臭味和动物可怜巴巴的眼神,她抬头看向白墙,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到流浪狗呢? 她又想起爸妈,想起弟弟,想起那些口口声声说养狗只是为了给自己提供情绪价值的人,她瞬间想通了,原来自己是工具,是给主人提供价值的狗,而弟弟才是被父母当成孩子去养育的人。 所以,她继续想,我还算一个完整的人吗?我还健全吗?我有家吗? 韩韫从兜儿里掏出纸,“你指甲出血了!” 鲍安然一愣,像睡到一半被人叫醒似的,“哦,出血了。” 再这么下去就完蛋了,韩韫想。鲍安然的脸又白又僵,像一面墙,韩韫从未想过跟云帆一起竞标会给她带来如此沉重的打击。 第99章 讲标现场,评委会当面提问,不乏随意插话、打乱节奏的,遇到什么评委全凭运气。就鲍安然目前的状态,就算能把标讲下来,也对付不了评委,况且万洲顿的评委难缠是出了名的。 鲍安然又开始啃指甲,这次换了左手啃。 “安然,你别啃了!”何秀雪抓住她的手,好像怕她会自残。 “我没啃。” “还没啃!哎呦!” “没有,不啃。”鲍安然说话都没逻辑了。 何秀雪虽然看起来稳重,情绪却极易受旁人影响,眼看着员工情绪断崖式下跌,韩韫只剩一个办法了。 “阿姨,”韩韫拖了凳子在鲍安然旁边坐下,“我妈说,这次赢不了。” 鲍安然一怔,整个人就像切换模式的机器一样,不动了。 “什么意思?”乔玉迪凑过来问。 “十有八九会输,但她还想试试。” “输?”鲍安然提着一口气问,“韩总亲口说会输?” “是,她是这么说了。” “不能吧?”文烨其刚发出质疑,袖子被董立樱拽了一下。 “我怕打击你们,所以没说。” “语智啊!”鲍安然双手抓住她的胳膊,“你妈真这么说了?她真说肯定会输?” “真的,董事长已经把项目给云帆了。”韩韫小声说。头顶上有录音摄像头,有些话还是不能被听到。 “给云帆了。”鲍安然的嘴唇轻轻蠕动,要是韩总知道会输,那就不会怪我了,大家也不会怪我了,她们都不会怪我了。 鲍安然哭了,她趴在桌上,就像教室里午睡的学生,呜咽声从胳膊缝里流出来。 韩韫知道方法奏效了,与此同时,她对鲍安然陷入深深的愧疚,她明明清楚鲍安然的成长环境有多恶劣,一开始就不该把她推到这里。 “没事没事,”鲍安然拔出脑袋,胡乱擦干脸上的眼泪,“我太紧张了,没事了。” 黎莉薇用疑惑的眼神盯着鲍安然,她无法理解这一幕发生的原因,她出生在和睦富裕的家庭,父母几乎支持她的一切决定,而鲍安然却过着跟她截然不同的生活。 泰山压顶的情绪像干结的泥土脱落,鲍安然长舒一口气。 “对不起。”韩韫说。 “没事。”鲍安然说了太多“没事”,这恰好意味着心里有事。 “反正结局都一样,你就当锻炼吧。”乔玉迪说。 “既然这样,”鲍安然看向韩韫,“你为什么一到家就跟我说讲标的事?” “要是放弃,我总觉得对不起我妈。”韩韫认为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但其他人却被说服了。 “这就是韩总的作风。”何秀雪说,“就算结局定了,她也得上去试试,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死心。” “那三家临时弃权的,估计是知道不可能赢才来的。”董立樱附和说。 韩韫听了猛点头。 “随便讲讲就行,全当长见识了。”魏心卓单手托着腮说。 “就是的,别紧张了!”何秀雪抚摸着鲍安然的后背,“评委提问你就随便答,要是刁难你,你就当没听见!” 鲍安然脸上出现了久违的晴朗,“就算赢不了,我也会尽力的。” 人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一旦得知必输的结局,反而能轻装上阵了。 谷钰婷敲了两下门,黎莉薇冲上去,“到我们了?” “是的,请跟我上楼吧。” “我们也能上去?”韩韫反手指自己。 “现场只能进三人,其他人可以留在这里,或者到走廊等候。” 众来到会议厅门口,魏心卓的嘴巴瞬间张成“o”型,雕花木门从地面直通天花板,宽阔气派,像极了电影中的古堡大门。 真有钱啊,魏心卓暗自感叹。 何秀雪走出洗手间,绿t恤不知何时被换成了白衬衫加西装。 谷钰婷伸出手,“里面很快结束了,请把u盘给我。” 何秀雪把u盘放在她手上,动作十分虔诚,眼里带着神圣的祈祷。就算知道会输,也要竭尽全力,这就是理想主义者的乐趣所在。 此刻,紧闭的木门在众人眼前敞开,决战开始了。 “阿姨?”安珉凡一进病房就看到“韩韫”坐着。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闵语智吃力地笑笑。 “我刚才给语智发消息了,她说在万洲顿,马上进场。” “进场?” “语智跟着何阿姨她们去现场了,今天讲标。”安珉凡掏出手机,把何秀雪发的照片给她看,“你看这个,她们还定做战袍了!” 合照上,乔玉迪、黎莉薇等人穿着印有“辰星必胜”的t恤,对着镜头比剪刀手。 冷月芬凑过来看了一眼,“颜色真俊啊!” “是吧?”安珉凡看上去有十足的把握,“她们肯定会赢的!” 嘈杂的人声冲击耳膜,鲍安然的拳头下意识攥紧,她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 “给你水,润润嗓子!”魏心卓拧开瓶盖,把矿泉水递给鲍安然。 云帆三人迈着稳健的步子出来,冯壮走在最前面,胸脯高挺,裴星娜不疾不徐,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自信。 进场之前不能被影响,鲍安然于是别过脸去喝水,然而,就在无人留意的时候,李卉快步走到鲍安然面前,手一抬抢走了矿泉水瓶。 第100章 “啪”的一声巨响,塑料瓶摔在瓷砖地面上,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鲍安然的鞋头立马湿了。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包含冯壮跟裴星娜在内,众人都震惊了。鲍安然低着头,怔怔看着胸前的水渍,衬衫湿了一大片,紧黏在皮肤上,她刚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瞬间垮了。 “你——” “别!”董立樱拉住文烨其的手腕,使劲儿给他把拳头掰开。 “呀!对不起哦!”李卉委屈巴巴,“我不是故意的哎。” “你放什么——”魏心卓想骂人。 “这是怎么了?”谷钰婷走进人群中间。 李卉扁着嘴,“对不起呀,她刚才喝水,我一不小心给……” “这里交给我们,”谷钰婷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脸上没有波澜,“你们赶紧准备一下,两分钟之后进场。” 云帆三人若无其事地走了,魏心卓咽不下这口气,想要追却被乔玉迪制止,“别去了。” “不行!”魏心卓急火攻心,甩开乔玉迪就往外跑。 “站住!” 李卉慢悠悠地停下,上下打量魏心卓,“怎么了?” “你刚才是故意的!” “故意的又怎么样?”说话的是冯壮。 “你们这是破坏秩序!”说话间,她又看到李卉的项链。 “你谁啊,跟我讲秩序?” “听说你们公司要倒了,我们都打赌呢,赌你们几月倒。” 李卉跟冯壮妇唱夫随,恶心得要命,魏心卓一句话都说不出。裴星娜扫了魏心卓一眼,语调懒洋洋的,“走吧,别跟这种人浪费时间。” 魏心卓心一沉,真想把三人踢飞。 “走咯!”李卉故意吹起口哨,头也不回地走了。 53.飞走的鞋跟 谷钰婷回到走廊,辰星的人只剩文烨其。 “其他人呢?” “洗手间。”文烨其反手指向走廊另一端。 谷钰婷眉头一皱,快步走到女厕门口,“请尽快入场。” “能不能给我们点时间?”董立樱请求道。 “我不想去了。”隔间门开了,鲍安然吸着鼻子说。她原本的皮鞋都湿透了,董立樱跟她换了鞋,但衣服没有多余的,穿湿漉漉的衣服进场出丑还不如直接弃权。 “要弃权吗?”谷钰婷严肃地问,表情和语气显得不近人情。 “等等!”韩韫从角落挤出来,“能不能再给我们五分钟?就五分钟!” 鲍安然愣了。 乔玉迪小声问何秀雪,“要不找她借个吹风机?” “也行啊,哎——” 谷钰婷没听到这俩人的对话,稍加思索后盯着韩韫说:“那就五分钟。” “等着!我马上回来!”韩韫像阵风冲出洗手间,把迎面追来的魏心卓吓了一跳。 “语智刚才出去了?” “说让咱们等五分钟。”乔玉迪不知为何气若游丝。 魏心卓望向鲍安然,她倚着隔间挡板,双眼噙泪,像个入戏太深的苦情戏演员,这种状态去讲标根本不可能赢。 “咱们干脆——” “哎!”董立樱大声喊,“那个,语智说不定有办法!” “她个孩子有什么办法?” 何秀雪跑回来了,她为了借吹风机跟着谷钰婷出去,现在两手空空。 “吹风机呢?”董立樱问。 “楼上就一个,坏了,要是去拿新的,五分钟回不来。”她一脸错事的表情。 “他爹的!云帆早晚破产!”魏心卓双手叉腰,满脸涨红。 “别气了,不值当。”黎莉薇像摸小孩似的给魏心卓顺气。 才几句话的功夫,谷钰婷又来了,“评委等不及了。” “马上就好!”董立樱像个过分积极的中学生,“她很快就回来!” “那尽快。”谷钰婷硬邦邦地回答。 讲标大厅里,一列u形长桌横贯整个会场,讲台中央立着实木讲桌,上面架着黑色话筒。大屏幕上是韩韫做的ppt封面,右下角有行小字:辰星文化创意有限公司。 于氏一家坐在靠近讲台的前端,往后依次是公司高层和专业评委。 “是不是临时跑路了?”于卓江漫不经心地问于彬。 “不可能。” “最近有啥进展没?” “什么意思?” 于卓江表情贼兮兮的,“跟你那个老相好啊。” 于彬心虚地抬头望,生怕被人听见,他喜欢韩韫这件事全公司就俩人知道,高扬京和于卓江。 大约八年前,兄弟俩矛盾激化,为了钳制弟弟,于卓江雇私家侦探跟踪他,期间得知了韩韫的存在,而两年后,命运弄人,他阴差阳错地救了韩韫一命。 2018年的暴雨天,于卓江见完客户去停车场,碰巧看到韩韫走在前面打电话,立即跟上。他本打算跟韩韫回家或者公司,后者却开车在市区绕弯,一圈又一圈。 天很快黑了,于卓江饿得慌,又不忍心放弃大好机会,只得勒紧裤腰带跟着。两辆车在雨中穿行,韩韫丝毫没发觉有人在跟踪她。 白色小福特停了,于卓江追得太近,来了个急刹车,差点滑出车道。见韩韫下车,于卓江从后座抽出雨伞来跟上,“咋不打伞啊,这人没问题吧?”就在他犹豫要不要上前问问,韩韫纵身一跳,像飞鸟跃入水中。 “喂!” 第101章 于卓江吓坏了,他跑回车里,开车下桥,然后脱掉衣服入水,很快把韩韫捞了出来。他本可以得个“见义勇为好市民”称号,但他劣迹斑斑,不能见报,等救护人员一来就离开了。 谷钰婷径直走到于翁前旁边,俯身低声说:“董事长,辰星的人还要再等几分钟,因为——” 于翁前打了个手势,“我对迟到原因没兴趣,不用解释,”他转头看向屏幕,“辰星,作弃权处理。” “好的,我去通知她们。” “不——”于彬刚开口就被于卓江挡下去了。 “别急嘛!”于卓江扭头朝谷钰婷招招手,“回来,别去。” 于翁前绷着脸站直,像在强忍怒火。 “爸,咱来都来了,就等等呗!万一真有什么好点子,咱拿来用用也行啊!”于卓江挤出一脸好大儿的讨巧表情,“咱万洲顿能在竞标的时候等一家小公司,这不说明您宽宏大量,气度非凡么?” 于彬向来讨厌这种油嘴滑舌、献媚讨好的沟通方式,但于翁前偏偏就吃这一套。 “那好吧。”于翁前的表情舒缓了,挪着壮实的身子坐回皮椅。 于卓江凑近于彬,“这次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于彬十指交叉放在腿上,默不作声。 “感谢大家耐心等待。” 就在众人等的不耐烦的时候,鲍安然走进大厅,她微微鞠躬后快步走上讲台,何秀雪跟文烨其在台下就坐,交换了一个眼神。 “换人了?”于卓江满脸扫兴,“你那个相好的咋没来?” “别说了。” 于彬板着脸,注意力都集中在鲍安然身上,问题是,她今天怎么格外眼熟? “现在开始,谨由我代表辰星,”鲍安然双手搭在讲桌两侧,目视前方,“带来2024-2025年度万洲顿欧美市场数字营销提案……” 于彬双眼越瞪越大,于卓江皱着眉低声问他:“这人怎么穿咱的工作服啊?” 不仅如此,还是总经理秘书室制服,好巧不巧还是“姜娜娜改良版”。于彬愕然了。 咬字清晰、语速放缓、句子之间停顿、肩膀打开、目光平视、手指放松、手掌向外、有节奏的呼吸、在进入下个内容之前跟听众进行目光交流…… 鲍安然像换了一个人,松弛轻盈,现在的她就像在公司给新员工做入职培训一样,娓娓道来。 投标就像考试,考官给出需求,考生依次作答;投标又不像考试,因为不以答卷论英雄。 提案内容固然重要,讲标人的表现也是衡量标准之一,眼神、表情、手部动作,每一个恰到好处的停顿都会影响成败。讲标不仅是广告创意的比拼,还是讲标者个人魅力的竞争。 提到讲标,鲍安然诚惶诚恐,但要是换成给入职新人介绍公司业务呢?从某个角度上说,两项任务的实质差别并不大,给执行人带来的心理压力却天差地别。 入职辰星后,所有人都会接受为期三天的培训,时间不长不短,足够初步了解公司。多数老员工都对这项任务避之不及,认为是苦差,出力不讨好,鲍安然则不同,她享受为别人答疑解惑的过程,不骄不躁,乐在其中。 鲍安然曾经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高中老师,可天不遂人愿,考研失败把她的热情浇灭了。她的成绩向来拔尖,单单在考研上连续翻车,第三次失败后,她认为自己不是那块料,于是走出家门找工作。为了远离父母和弟弟,她来到这里,找了个包吃包住的工作,帮某日化品牌写广告文案。她天真的以为努力就有回报,然而半年后,这份工作把她逼到绝境。 市场不景气,鲍安然怕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不敢辞职。那天下班,她刚出站就接到上司的电话,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终于挂断电话,韩韫出现了。 “才穿了几天就坏?” 鲍安然蹲着,头顶传来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暴躁。 放在平常,鲍安然肯定懒得理会,可她现在急需某件事转移注意力,于是抹着眼泪抬起头:一个穿灰西装的女人单脚站着,左脚勾着踩在右脚脚背上,手里摆弄一直高跟鞋,样子狼狈又滑稽。 韩韫烦得很,这双鞋是上个月底刚买的,上地铁之前还好好的,一出车厢跟就歪了。 “哎呦!”韩韫用力摆弄鞋跟,但外行毕竟是外行,她一使劲儿,鞋跟啪嗒断了,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飞去。 “啊!” 鲍安然摸着头,不悦地咂舌。 “啊,对不起对不起。”韩韫慌忙道歉,把没跟儿的鞋套在脚上。 鲍安然满脸哀怨地看着她,一低头竟哭了起来。 “啊?别哭别哭,有这么疼啊?咱去医院吧!我朋友开车过来!” “不管你的事!” 鲍安然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留韩韫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哎!” 韩韫谈了口气,伸出去的手定在半空,她继续找鞋跟,意外发现地上有个蓝色文件夹。她下意识翻开文件夹,一页字迹凌乱的纸掉出来,上面画着一堆令人难以理解的彩色线条,中间写着“辞职”、“去死”之类的红字,显然是发泄情绪写的。 韩韫拿着文件夹走到路边,恰好何秀雪开车到了。 “慢点儿开,我找个人。” 何秀雪以最慢速往前挪,没出一公里,韩韫看到了鲍安然。 第102章 “喂!你东西落了!” 鲍安然没回头。 “你的文件夹!”韩韫抬高音量,“文件夹落地铁站了!” 鲍安然身子一颤,低头看着双手,空空如也。 “这里!” 鲍安然循声望去,她的蓝色文件夹从一辆轿车后窗伸了出来。 “谢谢。” 鲍安然跑上去接东西,一看是刚才的暴躁女人,觉得无比尴尬。 “这是我名片。”韩韫双指夹着名片递出去。“你要是真不想干了,来我们公司面试吧,我刚才偷看你的东西了,不好意思啊。” 鲍安然呆住了,她从没想过事情会以这种方式展开。 “你认真的?” “当然了,简历可以直接发我邮箱,名片上有地址。” “你是开广告公司的?” “对啊。” “是老板?” “怎么,不像?” 真不像,鲍安然所理解的“老板”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在地铁口跟鞋跟怄气。 车窗关闭,鲍安然眼睁睁目送车子走远,何秀雪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问后座的韩韫: “那女孩能行吗?” “只要她来,咱就收。” 54.再相逢 刚进入问答环节,评委的轰炸就开始了。 “你说主要消费者是单人游客,对吧?”庞子兴的厚嘴唇像两根脆脆肠。 “不是主要消费者,是主要的新兴消费者。”鲍安然温和纠正。 “是这样的,两个月之前呢,我们刚开了记者发布会,”庞子兴堆满肥肉的脸扭曲着,“当时说得明明白白,携家人和伴侣出游的客户将是我们的目标群体。但凡是看过新闻的人都知道,现在的消费主力是以家庭为单位的,我们是度假酒店,不是单人宿舍。” 台下一片哄笑。 庞子兴是于翁前的忠实走狗,也是推动“万洲顿-云帆”合作的重要角色之一,最早得知云帆要跟万洲顿合作的消息,庞子兴疯狂购入云帆集团的股票,坐等暴涨,他绝不能看着项目落在其他公司手里,更别提这种辰星这种没名没姓的小公司。 鲍安然一时无言以对,庞子兴角度之刁钻,让人始料未及。 文烨其准备替她回答,被何秀雪按住了,“相信她,没问题的。” 郭汝喆就坐在庞子兴右边,二人不合在公司是出了名的,她先给了庞子兴一个冷脸,接着冲鲍安然摇头,示意她别被带跑偏。 鲍安然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缓缓开口: “您提到的战略,跟我所描述的并不矛盾。当下,自由职业者越来越多,追求高品质生活的单身游客也不断增加。十几年前,所有普通人的目标都是成家立业,买房子、还房贷、投资孩子。现在时代变了,大家更注重个人幸福感的提升,在社交媒体上,很多人会去异地、甚至异国的豪华酒店订一间房,就为了给自己庆祝生日,上到耳顺之年,下到刚毕业的大学生,在未来,独自出游的消费者只会增多,不会减少。” “你的意思是,我们跟不上时代?”庞子兴露出鄙夷的神情,这个碴儿,他找定了。 于彬倍感无奈,刚要叹气却剧烈咳嗽,只好捂着嘴离开会议厅。 七年前的十月,寒潮导致的强降温席卷全省,鲍安然一进公司就开始搓手,不停地朝手心哈气。 “小鲍,你过来一下。”韩韫把她叫进办公室,“下个周的讲标,你替我去。” “我?”鲍安然无法想象自己站在台上滔滔不绝,她没自信。 “这个方案本来就是你做的。” “但我没讲过啊……” “凡事都有第一次。” “我……韩总,您为什么不去?” “我得跟何秘书去横滨,日程撞了。” “呃,我……” “很简单,就跟给新员工做入职培训一样,你把评委当成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照你自己的节奏,慢慢来。” “这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面对一群不知道你要说什么的人。” “但,那可是专业评委啊,还都是高层。” “高层又怎么样?是长了三条腿还是两个脑袋?” 鲍安然噗嗤笑了。 “没什么好紧张的,”韩韫语气淡然,“把他们当新人,耐心讲,就这么简单。” “他们懂得,应该比我多吧?” “每个人的知识面不一样,没有可比性,你自己做的东西,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韩韫稍加思索,“你如果实在紧张,就把底下的人当大白菜,权当去逛市场了。” 鲍安然又笑了,在她眼里,韩韫漫不经心的幽默是让人无法抵抗的魅力。 “那行,我去。” “还得选两个人跟你一起,具体是谁,你自己定。” “我听说,现场还有评委提问?” “有,问题一般在三个以上,上不封顶。” “会问什么啊?” “什么都有,范围可广了,甚至还会问你近三年的净利润。” “这都问?” 韩韫耸耸肩,“还有那种专门刁难人的,你得做好准备。” “还能有人找碴儿?”鲍安然不信在那种高度专业的地方会出现下三滥戏码。 “专业技能跟人品不成正比,永远记住。” “那我就问什么答什么,这总没问题吧?” 第103章 韩韫放下手里的钢笔,“不需要,遇到找碴儿的直接无视就行。” “无视评委?” “有人就想捣乱,不过这种情况很少见。” “无视的话,不就冷场了?” “你可以反向提问,比如,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明白了。”鲍安然用力点头,目光恳切。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对方真的想提问,但是表达方式错了,那你可以说,能再重新描述一下您的问题吗?” 韩韫说话总是配合手部动作,而不知不觉间,鲍安然和她越来越像。 回忆在转瞬间完结,鲍安然以平和的目光看向台下,“请问各位,还有其他问题吗?” 郭汝喆松了口气,鲍安然要是真跟庞子兴辩论,那就落入陷阱了。 贾文德手一扬,把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我这边有个问题不太明白,还请解释一下。ppt第十八页,你说广告投放的时候,要在网页上投视频广告、图片广告,还有文字广告,这会不会太落后了?我的意思是,现代人上网,最讨厌那种网页上跳出来的广告,尤其是那种一点开就在网页两边挂着的那种,跟个对联似的。你让我们投那种广告,不是招人嫌吗?” 意见发表完,贾文德跟庞子兴若无其事地对望一眼,二人都是“云帆派系”的代表,前者身材精瘦,一脸刻薄,后者大腹便便,臃肿傲慢。 鲍安然垂下视线,字斟句酌。 “您担心的情况不会出现。的确,现代人嘴上都说讨厌广告,但实际上,大众还是乐于接受广告带来的影响。我来举两个例子,首先,就拿app开屏广告来说,我们打开软件,不相关的视频立即跳出来,但从来没听说有消费者因此排斥广告方,也不存在这种明目张胆的广告方式导致业绩下滑;第二,现在上网看视频,视频界面下方都有一键跳转的广告链接,消费者早就习惯了这种方式,广告对生活的渗入远比人们想象中要深,所以,并不存在您所说的招人嫌。” 有理有据,条理清晰,鲍安然的回答无可挑剔,但文烨其跟何秀雪都替她捏了把汗。 “云帆派系”的领头羊接连受挫,剩下的拥趸缄口不言。于彬回到座位上,于卓江朝他挑挑眉,小声说:“还挺有意思的,不过,没戏。” 郭汝喆举手示意,就预算和成本抛出两个疑问,接着子公司高层就活动策划提了几个问题,财务相关问题都交由何秀雪回答,活动相关则是文烨其的强项,因为提问环节耗时太长,外面的人都等饿了。 当谷钰婷说出“到此结束”,鲍安然竟双腿一软,差点摔倒。 “过来啊!”何秀雪朝鲍安然招手,让她下台,她反应了好一阵儿才迈开腿走路。 “怎么样怎么样?”董立樱几乎是扑到鲍安然身上的。 “不太乐观,”鲍安然忧心忡忡,“那些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董事长。” 文烨其双手插兜,“现场的气氛很微妙,给我一种,形式主义的感觉。” “嘘!”魏心卓做了个手势,“咱出去说。” “您好?”一个男人走到鲍安然面前,他穿着西装三件套,额头渗出汗水,“请问您就是韩韫吗?” “啊,不是,”鲍安然顿了顿,“那是我们老板。” “哦,”男人脸上闪过失望的神色,但随即明朗,“你们的策划非常有意思。” “啊,谢谢。” 鲍安然还等着他说点什么,男人转身走了。董立樱问:“那人谁啊?” “不是专业评委就是高层。”文烨其说。 “不会对鲍经理有意思吧?”黎莉薇嚼着口香糖问。 “说啥呢?赶紧吃饭去,饿死了!” 天空湛蓝,流云丝丝缕缕,乔玉迪一下台阶就脱掉外套,露出辰星必胜的t恤,“贵在参与!” 董立樱转头看向“闵语智”,“你是怎么想到去秘书室借衣服的?” “对啊,”何秀雪跟着问,“万洲顿办公室这么多,你咋知道秘书室在哪儿?” 当然是因为我去过,韩韫咧咧嘴,临时扯了个谎:“我,路上问的。” 何秀雪总觉得不对劲,韩韫怕说多了露馅儿,借口有事先溜了。她特地回家拿了几本漫画书,打车去了医院。 医院大厅昏暗阴沉,跟万洲顿的奢华明亮是两个极端。 “那个孩子,语智?” “什么啊?” “语智!闵语智!” 韩韫正往电梯方向走,左侧传来的声音恍如隔世,她木讷地转身,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站在五米开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婆婆…… 韩韫攥紧手里的袋子,触电一样麻木。 “语智啊,我的语智啊……你就是语智,对不对?” 孟心爱的拐杖倒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挪着僵硬的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往韩韫这边走。 “语智啊,我是奶奶,记得吗?”孟心爱双眼浑浊,闪着老人特有的慈爱。 世界这么大,竟然遇到了,还是以这样的身份,韩韫又一次感到命运的讽刺。 闵静莲扯扯嘴角,像在故意缓解尴尬,“语智啊,我是姑姑,记得吗?” 孟心爱流下热泪,“你长得,跟军泰十几岁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韩韫苦笑,泛起阵阵酸涩。十年了,她等孟心爱的问候等了十年,现在,终于在最不需要的时候来了。 第104章 闵静莲笑眯眯的,“语智,把你妈妈的手机号发给我好不好?” 韩韫没有作答,她不忍伤害二人的感情,但也无法咽下过往的伤痛。 “你们认错人了,”她的表情像冰一样,“我不叫语智。” “你,不姓闵?”孟心爱似乎不相信。 “不姓闵。” 韩韫的脸颊开始抽搐,仿佛吞下了很苦的东西,过往对她来说太沉了,沉到再也提不起来了。 眼前的母女盯着她,似乎认定了她在说谎,韩韫无心解释,低下头,就像十年前被孟心爱赶走一样,转身走远了。 “妈,我就说那不像语智!”闵静莲语带嗔怪。 “不。”孟心爱的身子簌簌发抖,“那就是语智,那是军泰的孩子啊!” “别说了!走吧,公交车快到了!” “她真的是语智!我要去找她!” “人家都说认错人了,她跟我哥一点儿都不像!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 “那真的是我亲孙女啊!” 55.手心的钥匙 韩韫走进病房,闵语智半躺着,眼神空洞地平视前方。房间里很静,连脚步声都被地毯吸走了。 “阿姨刚醒,”安珉凡说,“她好像没醒利索。” “大夫怎么说?”韩韫问冷月芬。 “挺好的,反正就慢慢观察,一时半会儿不让出院。” 闵语智发现三人嘴巴在动,但听不到对话声,“你们在说什么?” 没人理她。 韩韫面露惶恐,她发现女儿眼睛又闭上了,“怎么又睡了?” “让她歇歇吧,”冷月芬说,“上午我领她出去走了几圈,大概是累着了。” 安珉凡若有所思,“行,那让阿姨睡会儿,咱先出去吃饭吧。” 闵语智盯着韩韫,“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依旧没人理她。 她看到安珉凡扫了眼手表,转身走到沙发,拿上外套出门了,韩韫也跟了上去。 “我在这儿啊,我已经醒了!”闵语智跳下床,拉住韩韫的胳膊,“妈!” 就像一阵风吹进空气,她的手穿过韩韫的胳膊,抓住了空气。她低头,怔怔望着手心,食指下方的痣还在那里,她看到冷月芬正垫着脚收拾柜子,而床上,还躺着韩韫的身体。 我死了?念头一闪而过,她转头去看监视器,数字还在跳动,折线图也正常。 一张巨大的脸闪过,闵语智因为受到惊吓而快速后退,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身子已经穿到了沙发中间。 “走吧?”陌生的声音响起,“时候到了,走吧。” “你是谁?” 没有回答。 “你是谁!” 闵语智大吼,她感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股力量正向她赶来。 “我是你。”苍老的声音回答。 “阿姨!”闵语智向冷月芬求救,她拽她,拉她、扯她,冷月芬却无动于衷。 “再晚就来不及了。”声音催促道。 闵语智见柜子开着,头也不回冲进去,很快又退出来,她感到一阵热气,就像看不见的火在柜子里烧。 “孩子,过来。” 粉色光圈凭空出现,变幻成和闵语智等高的镜子,她抗拒,想逃,却不受控制地朝镜子走去。她感觉自己在哭,脸上却没有泪,她从未如此害怕过,迫在眉睫的不仅是死亡,还有被抛弃、被冷落、被遗忘的恐惧。 “走了!” 老妇人的声音像在坐等看笑话,她话音刚落,镜子裂开黑色缝隙,像一张深渊巨口把闵语智吸了进去。 屋内吹起一阵强风,窗帘高高飞起,冷月芬皱起眉头,“哪来这么大风……”她念叨着关严窗户,又把窗帘整了整,当她转身,闵语智和镜子已经都消失了,但这对她来说没有差别,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无法感知另一个时空的存在。 河水乌黑,一条船横在岸边,船上没有人,孤零零支着一叶桨。 草木阴暗,天空却清澈碧蓝,就像把白天黑夜硬生生地拼在一起。闵语智赤脚踩在地上,冰冷湿润的土和尖细粗糙的植物让她感到一股恶寒,她想要逃,想要穿过镜子,离开这个末日般的鬼地方,回到病房去。 可惜,镜子不见了,身后只剩一览无余的稀疏丛林和连绵不绝的远山淡影。 “让我回去!” 闵语智对天高呼,惊起一群飞鸟。 “让我回去!”她继续喊,“我要回去!” “回哪里?”老妇人问。 “回家!回医院!回正常的世界!” “这里也是你家,也是正常的世界。” 闵语智的身体比开始变得透明,“求你了!放我回去!” “是你在心中发愿,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她醒过来。既然你如愿了,按照约定,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代价,简单两个音节像刀子剜着闵语智的心。 “生老病死,不可避免,既然她生病,那就按照人间的规矩去治、去养,可你却公然无视自然法则,许诺不惜一切代价让她醒过来。” 闵语智魂不守舍,背靠着树站着,她在等对方继续解释,等来的却只有飞鸟归林。 声音不见了,船依然横着,河水如镜面平静。 闵语智鬼使神差地朝岸边走去,她认为这是一场梦,就像无数个难以醒来的噩梦一样。 第105章 怎么做才能醒过来? 惊吓?对,就是惊吓,只要在梦里受到足够的惊吓,自然就会醒过来,她盯着自己逐渐变透明的手掌,可是到目前为止,已经受到足够多的惊吓了。 疯狂的念头在横冲直撞,她的眼神不可避免地落在河面上,对,她想,死,只要在梦里死掉,就能从现实醒过来,电影里也是这么演的! 跳河吧,跳进去就好了,她吞了一口唾沫,抬起步子往河岸走近一步,湿滑的泥土让她险些掉进水里,她迅速跳回岸上,像所有躲过劫难的人一样大口喘气。 她意识到自己怕死,即便是在梦里。时间飞速流逝,她发现身体比刚才变得更加透明,穿过脚掌甚至能看到暗绿色的细草。 “你不走?” 像是为了进一步惩罚她似的,声音出现了。 “不想走!我要活着!” “为什么?” “我才十六岁!我——”闵语智涌起强烈的眷恋,讽刺的是,浮现在眼前的是那天雨夜跟韩韫吵架的画面,海报被撕、墙皮露出、柜门被撞的哐哐响。 “这些根本不是用你的钱买的!” “你说什么?” “都是爸的钱,都是爸留给你的!” “不准跟我提你爸!” “你是靠着他的钱开公司的!” “给我滚。” 雷声打断闵语智的回忆,天空在刹那间积满黑云,仿佛在经历一场由内而外的爆裂。河面起了波纹,河道逐渐变宽,变宽,最后像海一样不见边际。 闵语智开始跑,究竟要跑向哪里她也不知道,她迎着风,踩着泥土和草。她的身后传来尖锐的笑声,夹杂着男女的啼哭,仿佛有冤魂在头顶飘,有断头鬼拎着砍刀向她索命。 她的脚底越来越疼,她咬紧后槽牙,却尝到牙缝里的血,风把荆棘吹过来,在她左脸划开一道口子,血往下滴,滴在草上,滴在土里,她拨开挡路的树枝,抬手去摸伤口,暗红色的血从手指流到腕间。 身体不再透明了,她盯着血,盯着手指,盯着清晰的掌心纹路,脚步像即将停摆的钟一样放慢。恐惧像干结的泥巴从身上脱落,她缓慢抬头,狂风逐渐收敛,乌云四散,百鸟嘤鸣,万物生长。 脚底的刺痛感像春日的冰消融了,头顶是微晃的晨光,和卧室里看到的一样。 “啊!”闵语智疼得大叫。 “对不起!” 女人匆忙道歉,这个声音就像来自故乡的信号,那些琐屑的画面一瞬间变得宏大:墙皮斑驳的走廊、高傲的池封杰、青涩的崔悟凡、瘦骨嶙峋的女同桌、三轮车后面的靳娟娟、刻薄的邻居、残忍的哥哥、冷漠的双亲,所有人都出现了,像电影结尾的参演名单一样,带来记忆之外的回响。 闵语智睁开双眼,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一连串离奇的反转,她找到了答案,拿到了钥匙。 睡梦中的画面依旧在眼前播放,就像按了倍速按钮,每一个细节都被省略,只剩如掌纹一般清晰的脉络和前因后果。 她绕了一大圈才拿到的那把钥匙,原来自始至终都在她手里。 “你醒了?”于彬又惊又喜,“感觉怎么样?” 小护士赶紧起身,于彬在床边坐下,他本能地拿起她的手,然后像触电一样放回去,“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我回来了,闵语智在心底说,她眨眨眼,泪水滴滴滑落。 于彬以为是打针把她弄疼了,“我换护士长给你打,别怕啊。” 一个年长的护士快步进来,打针的动作几乎在瞬间完成,当针头拔出,闵语智哭得更厉害了。 “我妈。” “你说什么?”于彬没听清,于是凑到她嘴边。 “我妈。” 于彬缓缓直起身子,他知道韩韫的父母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像在回应她一样,病房门突然开了,韩韫和安珉凡拎着东西站在门口。 闵语智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坐直,呆愣地望向门口。 “语智!” 这是一声只有母女二人才能听到的磅礴呼唤,韩韫冲上去和女儿紧紧相拥,闵语智的哭声像枪声齐鸣,在韩韫心上拉开巨大的豁口。 于彬拍拍安珉凡的肩膀,朝门外指指,“咱出去吧。” 门关上,屋内只剩母女二人,那些群魔乱舞的情绪如失效的符咒般消失无踪。 闵语智抬起头,眼泪纵横。 “是妈不好,都是妈不好,”韩韫用袖子抹去她的泪,“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啊?” 闵语智不知作何答复,被入侵的记忆正在痛击她的心脏。 “妈,”她低着头说, “在呢,妈在呢。” “你别一个人过了。” “妈有你呢,怎么是一个人啊?” 一个人,闵语智反复咀嚼这三个字,雪中的红砖像扎错的针在心上游走,她不能把梦中的经历跟韩韫分享,说不出为什么,她就是不能。 “要是那个叔叔对你好,你就考虑考虑……” 韩韫语塞,“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因为,闵语智心想,我不想再看到你孤身一人了。 56.没有奇迹 2012年8月10日 我怎么会爱上闵军泰?谈恋爱时候都是装的!男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给孩子买条裙子都不愿意。每个月给那么点儿抚养费,除此之外一分钱不给孩子花,要是被语智知道得多伤心? 第106章 2012年9月29日 语智马上过生日了,这次的礼物还是姐去挑的,贺卡也是她写的。工作这么忙,饭都得在车上吃,要是没有姐帮着,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 2012年9月30日 说好要续约的客户又改主意了,生意难做啊。今天回公司路过公园了,很多年轻妈妈带宝宝散步,我也想带语智出去玩。那孩子没人陪,老自己呆着,真怕她性格出问题。这次合同签下来,我必须带她出去旅游。 合上本子,韩韫坐回椅子上,翻阅过往的日记,像在偷窥别人的生活,字里行间的情绪恍如隔世。 她想起医院大厅的孟心爱和闵静莲母女,还恨吗?她问自己,或许恨过,现在已经放下了,放下太久的心情不适合重新拿起,她只好撒谎说认错人了。 窗外已是黄昏,天边泛起橙红色的云海,她发着呆望向窗外,突然感觉当下的瞬间十分奢侈,有多长时间没好好看过黄昏了,连云彩的形状都忘了。 门铃响了,韩韫出去开门,玄关上出现姜娜娜的脸,活力四射。 打开门的瞬间,韩韫愣了,姜娜娜提着大包小包,两只手好拥挤。 “饿了吧?”姜娜娜的表情古灵精怪,“让阿姨进去坐坐好不好?” 只要“闵语智”在家,于彬都会安排人上门送饭,按理说出现的该是送餐员工,而不是姜娜娜。 韩韫让开,姜娜娜大摇大摆进屋,她把餐盒一一拿出,动作熟练地摆桌。 “我自己来就行了。” “别别别!”姜娜娜挡开她,“我来我来!” 饭摆好了,姜娜娜像主人待客一样坐在沙发上,笑眼盈盈看着韩韫,“吃呀,别客气!” “你看着我吃?” “啊,那我背过身去?” 作为总经理秘书,无事不登三宝殿,韩韫猜她有话要说。 “还有别的事儿?” 姜娜娜嘴角一提,像个恶作剧的小孩,把俩纸袋从地面拿到桌上,“语智呀,阿姨拜托你一件事好不好?” 韩韫扫了眼logo,立即变脸:一个是lv,一个是bc 意大利顶奢,主要做山羊绒的 。 “这是阿姨送你的小礼物,这不马上秋天了嘛,这两样儿正合适!” “现在才六月。” “哎不重要!语智啊,”姜娜娜挪到她身边,因为凑得太近,气息喷到她耳朵上,弄的她直痒痒。 “你说。”韩韫挪挪屁股。 “是这样的,我们总经理秘书室呢,本来有四个人,现在有一个阿姨回来了,就成了五个人。但是呢,于总根本用不着这么多人,而且副总经理两个月之前就退休了,新人到现在都没来,所以——” 韩韫一语道破,“他们要裁员,但你想留下?” 姜娜娜二话不说在她脸上亲了口,“这孩子!真聪明!” 韩韫像被突袭了似的,吓得够呛,“这不关我的事啊!” “谁说的?你明明有绝对的话语权!” “呃?” “你看,”姜娜娜扭捏起来,“你下次跟于总见面的时候,能不能帮我,说说好话?” “倒也不是不行,但——” “好好好!那我走了啊!”姜娜娜噌地站直,像阵风似的出门了。 “这俩东西你拿走啊!”韩韫拎着袋子追出去。 “给你的!”姜娜娜隔着院子大喊,“不喜欢就拿去送人吧!走了啊拜拜!” “哎?” 韩韫跑到路上,姜娜娜已经没影儿了,她呼了口气,真是跑够快的。 早晨,天空蓝得像被刻意抹过,韩韫的生物钟已经彻底形成,每天六点半准时醒,她本以为在病房拥抱、互诉衷肠后能恢复原样,就像在雨里那次,但现实的发展没有符合她的预期。 她迅速洗漱完,给医院的女儿去了个电话。 “语智啊,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我吃嘛嘛香,嘎嘎开心!” 闵语智正在跟冷月芬吃早饭,俩人看着电视,笑得不亦乐乎。 “什么动静这么吵?你病房里还有别人?” “没呢,我们看电视,哈哈哈哈哈!” “别看那些嘻嘻哈哈的东西,容易心不静。” “医生说了,开心最重要。” 韩韫无奈,“那也不能大清早看电视!还有,饮食必须清淡,不准偷吃垃圾食品!” “哎呀我知道!哈哈哈太逗了!” “你这孩子!” “看节目呢,不能三心二意,先挂了啊,拜拜!” 电话被火速挂断,韩韫盯着黑掉的屏幕摇摇头,青春期的孩子简直是人类之外的另一个物种。 韩韫换上校服,背上书包出门了。 “早上好!”葛然峻探出脑袋。 “你怎么来了?” “上车说!”葛然峻拉开车门,朝她打了个手势。 “我骑自行车就行。” “别客气!你不是要节省精力照顾阿姨吗?坐我车吧,这么大地方空着呢!” 韩韫上车了,经过多日相处,她发现葛然峻并不讨厌,主要缺点是话太多。 葛然俊摸摸头发,像在故意引起她注意似的。 “你剪头发了?” “啊,嗯,看出来了?” “你怎么舍得剪?” 葛然俊向来宝贝他的头发,班主任说了三次让剪他都拒绝,这下冷不丁地剪成寸头,看着好不习惯。 第107章 “就,突然剪了。” 说完这句话,二人再没有任何交谈,葛然峻一反常态地闭口不语,简直像第二个白阅尘。 午睡醒来,闵语智叫了声“大姐”,但冷月芬不在屋内。她坐到床边,垂下两条腿晃来晃去,然后摸出手机,登录账号,找出“齐天大圣的棍子”和“多萝西”的聊天记录。 “怎么这么多天都没动静?”她自言自语。 出事之前,多萝西给她发了消息约见面,隔天又说因为个人原因不能赴约,现在过去一个多星期,多萝西音信全无,状态也没有更新。 直接问吧,闵语智在聊天框打了一行字: 最近怎么样? 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冷月芬拿着新的静脉曲张袜进来,让她换上,她换完之后又看手机,依然没动静。 此时,池泫红出现在教室门口,闹哄哄的人群中间,她独自安静,慢吞吞地往里走。因为下节是体育,多数人早就离开教室了,韩韫正在捡橡皮,一坐直就对上池泫红的视线。 韩韫想跟她说话,左边的白阅尘在朝她摇摇头。白阅尘抬手指指走廊,用口型说:“出去吧?” “她主动开口之前,咱别找她了。”在走廊上,白阅尘有些无奈地说。 韩韫想问什么,却没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喂!”葛然峻像火烧屁股似的冲过来,挤到二人中间,“你俩干啥呢!别靠那么近!” “别闹。”白阅尘像在管孩子。 “咱这个年纪,正是闹腾的时,”葛然峻表情一转,含蓄地问:“胳膊好透了?” “你上午不是问了么?” “再问一遍怎么了?这叫double check 二次核对 ,学着点儿,以后有用!” 白阅尘扯扯嘴角,懒得理他。 “那个,”葛然峻摸着脑袋,“等会儿,跟你们说个事儿。” “现在说呗?” “人太多了。” 三人走到室外,空气干净得仿佛不存在,远处的高层建筑像被锐化过一样清晰。 “说吧。”韩韫给了葛然峻一个眼神。 “那个……”葛然峻绞着手指,心脏剧烈跳动,“我要转学了。” “啊?”韩韫以为他在开玩笑。 “去美国。” “韩总!”病房门哗啦开了,涌进来七个人。 鲍安然的黑眼圈总算淡了,她第一个冲到病床,指着手机上的时间,“还有一分钟!” 闵语智咽了口唾沫,她在吃点心,也就是韩韫口中的高糖垃圾食品。 “一分钟,干嘛?” “竞标啊!你忘了!” 文烨其理所当然地解释,“韩总是病人,哪能想那么多事儿!” 鲍安然彻悟似的,“也是。” 再过一分钟,万洲顿将通过电话告知竞标结果,董立樱把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喵——” 手机铃声响起,鲍安然号码都没看,飞速接起电话,“你好!” “您好鲍女士,我这边是x银行客户经理,这次打电话是——” 鲍安然脸一沉,挂掉电话,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手机上。 “喵——” 鲍安然迅速接起电话,“你好!” “亲,您的会员卡马上就到期了,现在续费——” “搞什么啊!”她恨恨挂断电话。 “喵——” 鲍安然的耐心已经被提前透支了,不耐烦地问:“喂?” 于彬听着声音不对劲,确认了一遍电话号码,“请问,是鲍经理吧?” “于总?”她双眼骤然亮了。 “我是来通知竞标结果的。”于彬直入主题。 鲍安然打开扬声器,用嘴型告诉所有人:这是于总!于总! 全体屏气凝神,既然是总经理亲自打电话,那结果肯定是—— “赢标的,是云帆。” 于彬的声音充满整个房间,所有人在瞬间挂上同一副表情。 没有奇迹,没有欢呼,时间静静流淌,她们所期待的没有如期而至。 57.他的潜台词 灵魂归位,母女二人的转换瞬间完成了。 “为什么?” 闵语智目视前方问,她想知道辰星为什么没赢,在葛然峻看来,她问的是转学理由。 “我爸妈说的。”葛然峻像终于认命一样。 “跟班主任说过了?”白阅尘问。 “没呢,他还不知道,我妈明早晨过来,跟他仔细聊聊。” 白阅尘抬手碰了下鼻尖,他平时没有小动作,内心不安的时候才会碰碰鼻子或者额头。 闵语智定在地上,她还没从竞标失败的打击中解离。 “确定了?” “嗯,我妈都开始给我办手续了。” 闵语智把注意力从病房收回,动动手指,像在确认身体是否听使唤,然后抬头问:“什么手续?” “转学手续啊,因为涉及到出国,还挺麻烦的。” “出国?”因为过于震惊,闵语智不自觉拔高音量。 “对啊!” “你?” 葛然峻无法理解她的震惊态度,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白阅尘故意咳嗽两声,把葛然峻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什么时候出发?” “应该是半个月之后。” “一路顺风。” 第108章 “顺啥顺啊,”葛然峻蔫了,“我妈说了,要是考不进top30,就给我把生活费断了。” “住宿怎么办?”闵语智随口问。 “我爸给买房了,离学校不远。” “真有钱啊。”闵语智直白地感叹,然后想到韩韫提到卖房时的窘迫。 “还能回来?”白阅尘漫不经心地问。 “我是去上学又不是蹲局子!瞧你问的!” “你现在都是倒数,过去之后不得成倒一了?”闵语智表情一本正经的。 “说啥呢你俩!”葛然峻气得甩手,“我考倒数是因为不想学!我要是用功了,吓死你们!” 白阅尘哼了一声,“我倒是挺想被吓死的。” “那边三个!上课了!”陈铸臣指着三人,吹响哨子,“快来集合!” 哨声在头顶划出一道弧线,从现在开始,三人同行的校园时光正式进入倒计时。 几天过去,于彬感冒终于好利索了,他一出电梯,护士立即上前,“于先生您好。” 于彬指向韩韫在的病房,“她在里面?” “是的,患者家属也在。”护士如实说道。 家属,听到这两个字,于彬莫名停顿了,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成为对方家属,他百思不得其解。 “您这边请。” “我自己过去就好。”他放慢脚步来到门口,透过玻璃,他看到屋内的韩雪竹正双手叉腰。 “她们还有脸叫你?嘿!我这暴脾气!” 韩雪竹的暴躁喊音传到走廊上,于彬准备开门手顿时收回。 “姐,别生气了,我都不气。”韩韫边叠病号服边说。 “对!你脾气好,就连你前夫那个,算了,逝者为大。”韩雪竹叹了口气,“反正,幸亏你没心软!” 冷月芬的陪护工作就到昨天为止,现在,姐妹二人正收拾行李准备出院。韩韫把偶遇前婆婆和小姑子的事儿告诉表姐,当然,其间隐去了关键信息。 “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考虑的,反正我是看开了。” 韩韫像发泄情绪似的,把衣服对折、再对折、继续对折,一直折到不能再折,塞进行李箱。 “放下,说得轻巧。”韩雪竹冷哼一声。 “姐,咱别说那些了。” 韩雪竹开始试探,“你真把离婚那事儿放下了?” “放下了!” 韩雪竹啪啪拍手,“很好!接下来,你得考虑一下大事儿!” 韩韫松了口气,又像是认命,“我想过了,人跟人不一样。我不能因为自己成绩好就要求孩子也这样。我当时拼命学习,是因为没出路,但语智有自己的天赋,所以,只要她能拥有一技之长,能开开心心过日子就行了。” “不是!”韩雪竹大手一挥,“是你的大事儿!” 韩韫一愣,“我?你说租办公室?” “搁这儿跟我装傻呢?”韩雪竹的语气像在教训人。 继续偷听属实不妥,于彬赶紧敲门,“是我,方便进吗?” “方便!”韩雪竹转身去迎,颇有“不及穿履,跣足出迎”的架势,“哎呀,正聊你呢!这就来了!真有缘啊!” “姐。”韩韫看不下去了,她感觉韩雪竹就像个媒婆。 “你俩聊!”韩雪竹一拍大腿,“我还有事儿,先走了啊!”她把行李箱锁上,推到于彬身后,“一会儿你送韩韫回家的时候,顺便把这个拿回去,别忘了,啊!” 韩韫急了,“不是说好你送我回家吗?” “我忙!” 于彬点头,“忙好,忙点儿好。” “那我走了啊!”韩雪竹乐不可支地离开病房,还哼上了小曲儿。 病房门一关,于彬尴尬地轻咳两声,“呃,我那个……” “谢谢你,”韩韫目光诚恳,“你这次,为我和语智做了很多。” “没什么。” 我要说什么来着?于彬脑子卡壳了。 韩韫被他传染了,也开始支支吾吾,“呃,其实,我……” “啊,我是来跟你说个好消息的,”于彬双眼重现光彩,“关于上次竞标的。” “竞标?我们不是输了吗?” “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韩韫用眼神示意他展开细说。 “那天在场的评委,有一位是我们子公司的副总,他非常看好你们的创意,希望能合作。” 韩韫花了一段时间来琢磨他的话,“也就是说,我们的标书没白做?” “不仅没白做,而且做到点子上了,子公司的定价相对较低,客户群跟总部不一样,他们三个月之前刚进行了战略改革,决定率先抢夺单人客户,正好跟你们提案中的内容对上了。而且,还有一个好消息。” 韩韫的热血开始沸腾。 “子公司的项目金额跟我们当初的招标预算是一样的,预算——” 于彬的声音停住了,他发现韩韫在哭。 “对不起,我——”于彬不知道自己为何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他转身抽了张纸给韩韫递过去,但韩韫只是接住,然后用袖子抹干眼泪。 “我太激动了,你继续说吧。” 于彬微微皱眉,像在思考刚才说到哪里了,“也就是说,在同等预算下,你们找到了更合适的甲方。” 太好了,韩韫心想,她们成功了,辰星成功了。所有人的努力都得到了回应,鲍安然不用再为这件事而失眠了,绕了一大圈之后。奇迹终归还是发生了。 第109章 来到室外,韩韫用手在额头支起一个凉棚,“都这么热了。” “你在医院待了好几天,外面季节都变了。” 是啊,韩韫眯起眼,夏天到了,正午的热浪像一只香软的猫咪,在她的皮肤上轻轻磨蹭。 坐进车里,于彬下意识开空调,她立即给关了。 “不是热吗?”于彬愣了。 “这跟三伏天的热不一样,开开窗多好。” 于彬把手放回方向盘,“行,听你的。” “我给语智打个电话,”韩韫掏出手机,”今天礼拜六,不知道她在不在家。” “在家。” “你怎么知道?” “她跟我说了。” 韩韫猛然抬头,“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一小时之前,她还说作业都写完了。” “你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于彬挑挑眉,“秘密。” 尽管如此,韩韫还是给闵语智打了电话,一接通,传来“咔哧咔哧”的声音。 “你在干嘛?” “吃东西,鲍阿姨说了,多吃胡萝卜对眼好,我好像近视了。”闵语智嚼着胡萝卜说。 “你是在外边?” “刚出门,来见网友。” “见网友?”韩韫急火攻心,“哪来的网友?” “一个女的,跟我一样大,也是高中生。” 闵语智穿了件印有小猫的t恤,下身是灰色运动裤,怀里抱着高一下册化学课本,正沿着步行道慢悠悠地走。 “马上给我回家!见网友多危险你知道么?” “有什么好危险的?就公园大门口,再说了,我俩都互相报过身高体重了,她比我矮、比我瘦,真要打起来,铁定我赢!” “这是身材问题吗?万一是个太妹呢?万一她带了坏人过来呢?语智,你听话,赶紧回家!” “我都说了,没问题!大门口仨监控!就算是个太妹又能把我怎么着?” “你——” “好了,我快到了!”闵语智当即挂掉电话。 韩韫看向于彬,没好气地问:“她跟你说话也这样?” “完全不,我们的交流非常顺畅。”于彬话峰一转,“韩韫,你好像太紧张了。” “现在社会这么乱,我当然紧张!” “语智十六岁了,面对即将发生的事,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想想咱们这一代人,十六岁就等于成年了,父母都忙,哪有时间管你?” 韩韫想起十六岁的自己,眼神变得悲哀。 信号灯变红,倒计时56秒,于彬踩住刹车,车子缓缓停稳。他转过头看向韩韫,表情像要宣布大事一样严肃。 “除了公司和语智,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自己了?” 这一次,韩韫听懂了于彬的潜台词。 58.初夏的冰会融化 都说五月浪漫,在闵语智心里,六月才完美,微热的风,散漫的云,野蛮生长的树枝,绿到发光的草坪。暑气到来之前,万物恰到好处。 闵语智啃完胡萝卜,手机响了。 多萝西:我到了,在木头长椅等你。 “木头长椅,长椅。”她念念有词,逐渐加快脚步,她在期待,期待素未谋面的朋友和未知的邂逅,只可惜愉悦的心情没能持续太久。 “人呢?” 公园门口有两条木头长椅,一条空着,一条坐着小孩,手里拿着气球那么大的拉丝棉花糖。 手机又响了。 多萝西:对不起,我临时有事先走了,椅子上有封信,是给你的。 “什么啊!” 闵语智感觉被耍了,眼中的神采消失不见,只剩无处发泄的焦躁,她朝长椅走,一阵风吹来,信封恰好被吹到脚边,右下角写了四个字:给闵语智。 她理所当然地拆开信封,整个人僵住了。 我好像没跟她说过真名吧? 想到这里,闵语智阵阵胆寒,她盯着棕色信封,像是要把里面的纸看透,该不会是恐吓信吧?地狱来信? “啊嚏!” 俩老奶奶经过,震天响的喷嚏打断一切联想,闵语智把叠成巴掌大小的信纸迅速展开: 首先,对不起,我要对做过的事道歉。 闵语智眉头一皱,道歉? 你转学前一天晚上,我就“认识”你了。那天,班主任来医院看我妈,把你的事说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很高兴你能来,再就是,他好像很欣赏你妈妈。 班主任走之后,我妈变得很消沉,不管我问她什么,她的回答都是“没事”,我看得出来她在羡慕你们,你妈妈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我妈很要强,总想把所有事做到最好,就连选对象也要选最好的。作为孩子,我可能没立场说这种话,但是我很清楚,她一生都被我爸给毁了。 我还小的时候,偶尔会听到我妈提到你妈妈,我爸还因为这个跟她吵过架,我爸说过,女人不能当老板,因为老板是给男人当的,我妈说不是,女人比男人更懂管理。自从我出生,我妈就在家当主妇,她想去上班,我爸不让,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妈攒了点小钱,打算出去进点水果卖,结果我爸说她丢人,还把她的钱都拿走了。我爸创业好几次,全失败了,家里供暖费都是找我妈那边的亲戚借的。前年冬天的时候,他说咱这儿地方不好,不适合做生意,就把房子抵押,贷了款,去了b市,结果,你应该听说了,我请假就是因为那件事。 第110章 说这么多关于我家里的事,希望你不要觉得啰嗦,人都是环境造就的,尤其是我们这些未成年人,我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所以我不可能像你一样坦率,有话直说,我也不可能有你那么自信。 公开课那次,我不是故意抢风头的,我早就问你能不能把机会让给我,但我觉得你讨厌我,不会答应,所以我就,做了错事。我的初衷是想让我妈开心,她已经太久没听到过好消息了,无论我考得多好,她的反应都一样,我真的想多做点儿让她开心的事,但对不起,我的做法太自私了…… 楼梯上那次,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蹭你一下,没想到你真的倒了,如果早知道这么危险,我绝对会绕开走的。我没想过要伤害你,真的!我没想过要害你,从来没有过。 那天在多媒体教室,我发卷子的时候路过你电脑,发现你就是“齐天大圣的棍子”,我真的吓到了,那天晚上我一直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想怎么跟你道歉,但是,我没能及时说出口。 真的对不起,我不强求你原谅我,但是希望你能别那么讨厌我。 最后,我没有勇气在这里见你,等我们到了学校再见吧。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右下角的落款是:池。 闵语智呼了口气,把信按照折痕叠起来,放回信封。 关于“多萝西”就是池泫红这件事,她感到匪夷所思,但仔细一想又没什么稀奇的,毕竟身体互换这种稀奇古怪的情节都能发生,小小的巧合算什么? 不知是激动还是恼怒,闵语智呼吸加重,两个鼻孔像牛一样哧哧出气。她听白阅尘提过,池泫红家就在公园北边,步行二十分钟,小区对面有家坚果店。 闵语智撸起袖子,像要参加田径比赛一样调整呼吸,朝北一路狂奔。 “你好,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个这么高,瘦瘦的,脸白白的女学生?” 她拦住一个路人问。 “好像有一个,还拿着化学课本……” “对对对,往哪儿走了?” “就往前走了吧,没太在意……”路人指向北边。 “谢谢啊!” 跑了没几步,闵语智看到一个娇小的背影,池泫红缩着肩膀,像做错事被骂的小孩,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 闵语智双手围成筒放在嘴边,朝前大喊: “池泫红!” 嘹亮的声音击中池泫红的耳膜,她就像被施咒一样原地停住,她的眼、脸、耳朵全都又红又烫。 “喂!”闵语智追上去,“你干嘛要走?” 池泫红终于转过身来,她的头发被眼泪沾在脸上,狼狈又邋遢。 闵语智不爱哭,也看不得别人掉眼泪,“我不是在跟你吵架,我就是嗓门大了点儿,”她指指池泫红拿的化学课本,“来都来了,为啥要走?” “我觉得,还是别见面比较好。” 闵语智挠挠头,“你好别扭啊!” “我知道。”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好,我就是觉得,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都道歉了吗?那就过去了呗!你别这么——”她刚想说“别这么愁眉苦脸的”,突然意识到池泫红的爸爸刚过世。 闵语智不擅长安慰人,干脆话锋一转,“咱俩去吃饭吧?我请客!你想吃啥就吃啥!” 池泫红像呆住了似的,“你不恨我?” “恨?一开始多少有点儿吧……”闵语智绞着手指,“不是都说清楚了吗?所以就不恨了,我妈说了,人活着没有不做错事的,说不定过两年,咱就都忘了!” 池泫红以为会被骂,被羞辱,她预想了一段难听至极的台词,就为了提前做好心理建设。“你不想骂我?” 闵语智愣了,“骂你干什么?” 池泫红不知作何回复,低头看着鞋尖,“我太坏了。” “不对!”闵语智用纠正的语气说,“你是做了不好的事,但你不是坏人。” “你真这么想?” “对啊,照你那么说的话,我考试考成那样不就是笨蛋了吗?” 池泫红噗嗤笑了,“你才不笨。” “所以说啊,事是事,人是人!我妈说了,人都会犯错,知错就改就是大智慧!”闵语智挽起她的胳膊,“先吃饭去!” “行,正好我也饿了。” “想吃啥?” 池泫红稍加沉思,指着不远处的面条店,“就吃那家吧?” “不行!我刚收了红包,咱吃点儿好的,小龙虾喜不喜欢?” “太贵了吧?” “我跟你说,初夏的小龙虾最好吃,壳薄,好入——” “你俩怎么在这?”白阅尘一个急刹车,在二人身边停住。 闵语智愣了,今天的巧合未免太多了。 “我俩去吃饭。”池泫红用软乎乎的声音回答。 白阅尘用质疑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扫了一圈,然后用下巴指了指前梁挂的东西,“我妈让我来送个东西。” “她在家,你去吧。” “那我走了。”白阅尘蹬上自行车,像个逛完菜市场的老人一样离开了。 闵语智咂咂舌,“你俩真厉害,都是学霸。” “你上次考试也很厉害。” “别提了,那是我的创伤。你妈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下个月应该就能上班了。咱去哪儿吃小龙虾?” 第111章 “我知道一家店,我妈客户开的。你喜不喜欢吃辣?” “喜欢,我要最辣的!” “巧了么这不是!我也要最辣的!” 初夏的树荫里,二人并肩散步,懒洋洋地聊天,误会已经解开,琐碎的小事也变得有趣起来。 韩韫以法官的姿态坐在沙发上,闵语智刚进门就打了个哆嗦,“你咋了?” “网友见得怎么样了?” “嘁,瞧你那样儿!怎么,因为我没去接你出院,不开心了?” “怎么可能,是我不让你去的,小孩没事儿别往医院跑。少岔话题啊,网友什么人?怎么认识的?学习怎么样?有没有爱心?爸妈是干什么的?” 闵语智泰然自若地穿过客厅,到厨房接了杯水。 “问题这么多啊?” “你倒是说啊!” “是池泫红!”她用强调的语气说,“网友就是池泫红!没想到吧?” “吴思媛她闺女?”韩韫追进厨房,“你俩不是一个班吗?” “所以说,普天之下,无奇不有!” 韩韫蒙圈了,“你俩怎么成网友的?” “这个嘛——”闵语智故作神秘地拖着长音,突然手机响了,她打了个嘘的手势,接起电话,韩韫好奇,就把耳朵贴过去偷听。 ”谢谢您!我现在就去看邮件!“闵语智对着白墙鞠了一躬,把韩韫看得一愣一愣的。 “咋了?” “工作来了!” “你还上学呢,哪来的工作?” “我前年不是跟着表哥学作曲吗?做了个两分钟的demo,有公司要买!” “要买你做的东西?” “对啊!她们说一周之前发邮件了,看我一直不回复就给我打电话了!” 闵语智乐得跳脚,韩韫想起曾对她的打击,一阵愧疚。 “真厉害,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哎,也没什么厉害的,就随便做的,估计也不值几个钱。” “别谦虚啊!学习不好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谦虚?” 闵语智害羞了,身子扭来扭去,“运气好而已。” “这个世界上没有单纯的运气好,”韩韫换上严肃的表情,“你能把一件事做成,就代表你有实力。” “可是……” “没有可是,贬低自己的实力就是对自己不敬,记住了?” 闵语智的脸色瞬间爽朗,“妈!你现在真好!” “合着我以前不好?” 韩韫眼看着变脸了,再说下去,没准又吵起来了,闵语智见好就收,赶紧溜号,吧嗒吧嗒上楼了。 “爱好归爱好,学习不准落下!生物要是再考三十分,零花钱扣光!” “那行,我考三十五!” “你小子!给我回来!” 59.青春的回音 为了能让闵语智来送机,葛然峻求着家长,好说歹说才把出发时间定在周末,他妈妈已经提前抵达波士顿,三十小时后将在洛根机场接机。 树叶茂密,其间传出阵阵蝉鸣,闵语智跟白阅尘并肩站在树下,等葛然峻来接。 黑色保姆车在小区门口停稳,葛然峻往窗外一瞧,喜滋滋的脸登时变色了。 “你来干嘛?”他盯着白阅尘,话里杀气腾腾。 “送你上飞机。”白阅尘轻飘飘地说。 “你不是要去练柔道么?” “请假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 白阅尘看了眼表,“三分钟之前,如果你不开车门,我现在就走。” “来都来了。”闵语智拿出经典话术,一伸手拉开车门,葛然峻消气了似的,挪挪屁股坐到里面去了。 “真傲娇。”她小声吐槽。 “等等!”葛然峻拦住白阅尘,“闵语智坐中间!” “行行行!”闵语智钻进车里。 车子开始向前行驶,车厢里出奇得安静,司机目视前方开车,三人在后面一声不吭。 葛然峻觉得尴尬,“你俩咋不说话?” 闵语智摸摸鼻子,“说啥?” “就,随便说点儿。” “你真能考上top30?”白阅尘一出口,葛然峻立即被点着了。 “就不能说点好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你自己说,随便说点。” “那也别谈成绩啊!当了这么长时间同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啥样儿!” 闵语智乐了,“葛然峻,咱俩比比吧。” “比什么?” “比谁考的大学排名更高!” “咱俩?”葛然峻像在听笑话似的,“这不半斤八两么?” “全美前三十的话,qs排名应该在100左右吧?我的目标呢,是考进qs100!” 白阅尘像从梦中惊醒似的,“你认真的?” “当然了!” 葛然峻觉得她在想入非非,“这个目标也太远大了,没必要这么折腾自己!”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作为雷打不动的年纪前十,白阅尘的目标只是985,闵语智要达成目标,意味着得超过他。 “也就是说,”白阅尘像在品味什么令人愉悦的东西,“闵语智,你得先超过我。” “那就试试呗!”闵语智轻飘飘地说。 白阅尘感到黯淡的学校生活逐渐有了更多彩色,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闵语智的到来。 “高一都没完呢,要笑话我也等高考成绩出来再说!” 第112章 “我,不是,”白阅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笑话你,只是觉得,很……” 很可爱。 除此之外,他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 葛然峻问:“很什么?” “算了,没什么,你们两个都加油吧。” “你也得加油!”闵语智用胳膊碰碰他,“别以为现在考第一就永远是第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我挤下去了,顺便提醒你,池泫红也很有潜力哦!” 我倒是真希望有那么一天,白阅尘心想,如果那天到了,我会第一个帮你庆祝的。 司机把车停在入口处,三人拖拖拉拉往外走,白阅尘以为有行李箱,就往后备箱走,葛然峻拍拍双肩包,“行李在这儿。” “就这些?” “别的都送走了,我妈给带过去了。” 葛然峻去换了登机牌,抿着嘴回来,闵语智读出了他的心理活动,率先打破沉默说:“记不记得入学那天,你被班长问路,你说自己也是新生,结果她说你长得老。” “当然记得!”葛然峻双眼发亮,“更可气的还在后边!她说我这种人老得慢,等到了三十还是这张脸!” “有道理。”闵语智和白阅尘异口同声。 葛然峻没有生气,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闵语智,心情简单又强烈:我不想跟你分开。 走廊里的对视、互相骂过的“白痴”、运动会的进行曲、带着法国口音的英语外教、社团里来不及碰的架子鼓和贝斯、课上扔过的纸条、为了看对方出丑设下的陷阱、图书馆里的争夺战、在天台看过的黄昏、晚会上唱跑调的歌词…… 一年而已,却积攒了数不清的记忆,不用说不用问,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又要开始捣乱,天然的默契就像认识了许多年。 “你,不准早恋!”葛然峻嘱咐闵语智说。 闵语智满脸不屑,“我可没那闲功夫!” 白阅尘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已经来到了vip安检通道,而这里,就是韩韫低三下四求付酌鹏给她机会的地方。 “你们不能送我到登机口,只能到这里了。”葛然峻一只脚踏上红地毯,又收回来。 白阅尘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们也没想送那么远。” “你这嘴是不是开过光啊!净挑不好听的说!” “好啦!”闵语智肩膀一垂,“下次见面,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了……” 葛然峻环顾四周,把手里的证件揣进口袋,接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闵语智,拥抱维持了三秒,白阅尘硬生生把两人掰开,“咱还是未成年。” “这是友情!”葛然峻剜了他一眼,“一看就是满脑子废料!” “话这么多,到那里小心被举报。” 葛然峻指着白阅尘鼻子,硬是没话说。 红毯空荡荡,没人排队,窗口处站了一个模特身材的中年女人,拎着保龄球包,接过证件就进里面去了,这就是sakiim的庄微微,当然,闵语智三人都不认识。 白阅尘把葛然峻翻了个面,推他到安检口,“好了,进吧。”说完,他把双手插进口袋。 “少耍帅,手拿出来!” “管那么多干嘛!” “你俩别闹!”闵语智把葛然峻往安检口推,“进去吧你,别耽误了。” 葛然峻警告白阅尘:“不准以补习之类的借口靠近女同学,听到没有?” “你不说我还没想到。” “臭小子!”他抬脚对着白阅尘踢了一下,被躲开了。 “好了,进去吧。”白阅尘的声音带上感伤。 “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冬天放圣诞假我就回来!” 闵语智大幅度点头,“知道了!快走吧!” 葛然峻转身,走进安检口,掏出护照,接着又探出身子朝二人摆手。 “再见!” 说完,他鼻子酸了。闵语智和白阅尘仍然站在原地,直到他走进安检口,站上安检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走吧?”闵语智垫着脚,发现彻底看不到葛然峻了。 “他肯定会哭。”白阅尘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而且,你要是问他哭没哭,他绝对说没有。” “他一直这样。” 闵语智话锋一转,“你俩很小就认识了?” “我亲爸跟他妈是生意伙伴,两家一起吃过饭,后来我爸妈离婚,我就再没见过他。” “这样啊……” 白阅尘看向她,眼里带着温柔的责备,“你真不记得我了?” “咱俩之前见过?” “而且相处过。” “不能吧?我要是认识学习这么好的人,肯定忘不了。” 白阅尘莫名腼腆起来,“不是在学校认识的。” 闵语智脑袋一歪,“啊?” “小学的时候,你练过柔道吧?” 提起柔道,她脑海中的画面就是韩韫冒着暴雨去给她停课。 “你那时候比我高,比我壮,每次跟你对打我都输,输了之后我就哭……” 闵语智恍然,随之而来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小豆芽?” “想起来了?” 闵语智像是吃了很苦的东西,“你怎么长得——” “这么高?” 她双手捂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白阅尘。 “我发育晚,初三才开始长个儿。” 第113章 “等等!”闵语智下意识扭头,发现今天背的是斜挎包,“我书包上那个阿拉蕾!就是你送的!” “我当时不知道她叫阿拉蕾,单纯觉得跟你很像,结果东西刚送出去,你就不来上课了。” “考试没考好,我妈给我把兴趣班都停了。” “对了,你打算怎么实现你的高考目标?” “这个啊,我想……” 晚上八点,身穿缎面西装的韩韫出现在万洲顿顶楼,今天是酒店三十周年晚宴,身穿华服的男女在眼前穿梭。 “韩韫!”于彬满脸欣喜地走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 见到你就开心。他把话咽回去,要是当众流露真情,指不定会被当成性骚扰。 “今天挺顺利的,你呢?” “新办公楼租好了,做做软装就搬进去。” 姜娜娜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韩韫猛然想起那天晚上的“约定”。 “对了,你们秘书室要裁员?” “有这个打算,还没执行。” “那个姜娜娜,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吊儿郎当的,但关键时候意外可靠。” “那就好。” 于彬觉得这话题有些突兀,“怎么突然问这个?” “随口一问,我跟她还挺合得来的。” “是吗?” 韩韫故作神秘地点点头,两袋“贿赂”已经被她退回去了,她只是意外欣赏姜娜娜,真诚爽朗,松弛可爱,人和人之间的磁场就这么奇妙。 客户把于彬叫走了,韩韫走进大厅,夺目的壁画配上水晶吊灯,目之所及金碧辉煌,这里的人比外面更多,交响乐队正在现场演奏,伴随偶尔的干杯和交谈声,华贵不失和谐。 “你来了。” 韩韫一惊,迎上了薛丽璇的眼神。 60.告白 韩韫不想在这里见到薛丽璇,她甚至不想在任何非公场合见到她。音乐不再悠扬,交谈声显得聒噪,水晶灯盏亮得过分又多余,一切不合时宜只因为薛丽璇的出现。 “你也来了。” 出于礼貌,韩韫回了一句,她注视着薛丽璇渐渐走近,意外发觉她脸上有种未曾见过的表情,就像戴了张面具。 “方便跟你说句话?” 你不是已经在说了么,韩韫心想,“可以。” “去露台吧。” 韩韫点头,随后跟着薛丽璇穿过人群,往玻璃门走去。露台很宽敞,令韩韫惊讶的是空无一人,虽然仅有两扇玻璃门之隔,门内门外俨然两个世界。 “项目需求要变了?”韩韫问,她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工作事宜。 “跟工作没关系,至少跟你们的工作没关系,是私人话题。” 私人话题,韩韫不禁在心底冷笑,但这冷笑并非针对薛丽璇,毕竟闵军泰才是责任人。 “怎么了?”她目视前方问,晚风吹来腥咸的海水味道。 “我怀孕了。” 韩韫瞬间陷入混沌,她皱眉看向薛丽璇的侧脸,平静,柔和,她终于意识到觉得薛丽璇陌生的原因了,是女人怀孕之后特有的气质,那是游离于“好”和“坏”之间的独特氛围,有过体验的女人都会本能地觉察出来。 但是,怎么可能? “为什么?”她冷不丁问了这三个字,为什么怀孕?这个问题实在太好笑了。 “我一直都有男朋友,本来打算今天早晨跟他说分手,结果,怀孕了。” 薛丽璇的语气轻飘飘,像在陈述与己无关的公众新闻。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现在就想找个人说说话。” “为什么选我?” “因为我们经历相似。”薛丽璇说完笑了一下。 相似?韩韫心头一紧,意识到薛丽璇说的相似并非“怀孕”这件事本身。 “他,出轨了?” “嗯。”薛丽璇说着,低头整理裙摆,好像随时都要登台演出。 当初闵军泰出轨,韩韫曾恨过薛丽璇,甚至产生过恶毒的想法,比如今后也被心爱的人冷落之类的,可事到如今,听闻薛丽璇的遭遇,她只有怜悯,然后,她想到那件带香味的西装,说了好几次要扔掉的还没扔,今晚回家一定要扔了。 韩韫刚要开口说话,薛丽璇抢先说: “不用同情我,也不用安慰,这都是我应得的。” “话不能这么说。” 薛丽璇苦笑,微微低头看向韩韫,她今天穿了能当凶器的高跟,韩韫穿了平底鞋。 “我以为你会很开心。”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薛丽璇自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遂转移视线,聊起往事,“当初听说他跟你求婚,我哭了三个晚上,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你们离婚,后来我成功了,结果他说,再也不要结婚了。我们就这么一直谈着恋爱,中间也分分合合,直到那天晚上。” 韩韫知道“那天晚上”指的是什么,她在薛丽璇脸上看到了曾经在镜子里看过的表情。 “这个孩子,我会打掉。”薛丽璇摸着平坦的小腹,像在摸一只熟睡的小猫。 “你要不要再——” “我要说的说完了。” 韩韫打算把话说完,薛丽璇径自转身走了,人鱼尾般的华丽裙摆在一片斑斓的光晕中消失无踪。 假如薛丽璇未曾出现,自己和闵军泰的婚姻会幸福吗?望着躁动的人群,从未想过的假设突如其来,她身不由己地陷入深思,假如薛丽璇不存在,闵军泰就不会变心吗?感情就不会倦怠吗? 第114章 或许,她想,导致婚姻失败的永远都是夫妻二人之中的其中一个,或一双,而非外人。 半个月后,薛丽璇再次出现在辰星,形如枯槁,关于孩子爸爸,她绝口不提。两年后韩韫才知道,她是薛丽璇有过身孕的唯一知情人。 “韩总?” 姜娜娜走上来,笑嘻嘻地打招呼,“跟我走一趟吧?” “走一趟?” “啊不是,那个,于总找您。” 韩韫没多想,跟她进了电梯,到了停车场。 “去哪里?” “马上您就知道了,都是于总安排的。” “大概位置呢?” “我不能透漏,反正都是合法的。” 合法,这两个字让韩韫后背发凉,司机站在车门口等着,不知为何满面春风。 一艘白色游艇靠在岸边,暖白色射灯照亮了水面,俩西装男护送韩韫上了游艇,眨眼就消失了。她站在甲板上,双手拉紧外套。目之所及没有人影,海浪拍打船身,加上姜娜娜那句“合法”,她开始害怕。 古典乐从内舱飘出来,紧接着是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她转身去看,天边却传来爆裂的声响。瞬间,黑夜变为白昼,一丝丝,一缕缕,金色烟花点亮整片夜幕,如漫天繁星洒落入海。 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烟花接连绽放,她的整个视野、整个身心都被璀璨的光芒填满了,能在船里看海上烟花就好了,她曾许过这样的心愿,时间是二十五岁生日当天。 人的一生,会多少次愿望成真?韩韫凝望夜空,忘了呼吸,这短暂、绚烂,转瞬即逝的烟火,和人类生命拥有同样的质地。 烟火的声音停了,最后的光亮被海平面吞没。 “韩韫。”于彬不知何时来到面前,他的头发被海风吹的乱七八糟,双手背在身后。 唰的一声,像有人划亮无数根火柴,海上灯火通明,于彬递上丝绒盒子,里面是被闵语智扯断的项链,售价人民币五十三万。 “你拿着。”像过年走亲戚似的,他把盒子塞给韩韫。 “这个不是——” “送出去就没有拿回来的道理,送给你了就是你的,如果你实在不喜欢,请随意处置。” 韩韫鬼使神差地盯着项链盒,于彬解开西装扣子,单膝跪地。 “嫁给我吧。” 闵军泰的求婚场面闪现,就像恐怖电影里突然放大的可怕特写,韩韫惊叫一声,失去重心向后跌去。 “小心!”于彬拉住她,“没事吧?我吓到你了?” 韩韫摇着头,眼泪不听使唤地低落,刚才分明是闵军泰的脸,闵军泰的声音,项链掉在甲板上,她双手捂脸开始哽咽,微弱的声音从指缝间流出。 “我看到——” “只看着我就好了。”趁着夜风,于彬握住她的手腕,一揽入怀。 韩韫推开他,驱散脑海中的杂乱念头,“对不起,我刚才想到了,之前的事。” “如果你愿意,”于彬注视着她的双眼,“我会用行动让你忘掉所有不愉快的过往。”他掏出一只略显古旧的盒子,小心翼翼掀开盖子。 “这枚戒指在我身边待了十五年。我三十岁生日那天第一次参加珠宝拍卖会,花了——”他考虑到韩韫有可能因为价格产生压力,改口说,“花了很多精力才买下来,拿到戒指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亲手给我心爱的人戴上。” 他取出戒指,眼神像夏日晚风一样温柔。 “请允许我,做你的男朋友。” 回到家,韩韫嗅到一丝反常的气息,闵语智在厨房站着,像在鼓捣什么东西。 “回来了?聚会怎么样?” “还行。”韩韫把包放在沙发上,“你在干什么?” “做酸奶,”闵语智拿着搅拌棒在牛奶里画圈,“白阅尘说自己做的酸奶跟外面的不一样,我想试试。” 韩韫左手叉在胯上,右手端着杯子,若有所思。 “有件事儿我得问问你。” “啥?” “你跟那个于叔叔,平时还有交流?” “有啊。”闵语智漫不经心地回答。 “都聊什么?” “随便聊聊呗,朋友嘛!” “你跟他是朋友?” “对啊,他每天都给我发红包!” “每,每天?”韩韫被水呛得直咳嗽,“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快出院的时候吧。” “他发你就收?” 闵语智数出两根手指,“红包最大才两百块,他那么有钱,给我发个红包怎么了!” “那也不行,语智,我告——” “对他那种人来说,两百块就等于两分钱!啊不,两厘钱!” “不是,钱这东西——” 闵语智大手一挥,做出一副啥都的态度,“他还说暑假的时候带我去荷兰电音节!” “什么时候?” “就前几天,他还给我跟表哥办了酒店的游泳卡,专门的泳池!随时去,不收费!”闵语智扣上酸奶机的盖子,洒脱地离开厨房。 “你过来,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以后再说呗!” “不行!”韩韫急了,她伸手去抓闵语智的胳膊,结果抓空了。 “我得睡觉了,明天一大早还得去学校。” “礼拜六去什么学校?” 第115章 “看池泫红啊!”闵语智趴在扶手上,双眼放光,“学校访问的时间提前了,定在明天,池泫红当解说员,电视台还去采访呢!我得去给她当拉拉队!晚安!” “语——” 韩韫重重叹息,游艇上的一幕幕如梦般袭来,她胡乱脱掉外套,从包里掏出项链盒子。 61.零分答题卡 “cut!” 蔡晓荨一声令下,现场气氛瞬间松散,摄像大姐收起镜头,池泫红腿一软靠上树干。 “这么紧张?”蔡晓荨从她手里接过麦克风。 “第一次上电视。” 蔡晓荨把麦克风递给身后的实习生,转而用赞许语气对池泫红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真的?” “当然,我不说客套话。” 蔡晓荨的头发被风吹乱,她双手束起长发,随意鼓捣两下,在脑后盘起一个揪,摄像走上来跟她说了两句,她点点头,拍了下池泫红的肩膀,“那我们先走了。” “拜拜!” “再见啊!” 蔡晓荨手一挥,露出干练的笑容。 见人群散了,闵语智抱着书包冲上来,“怎么样怎么样?结束了?” “嗯,弄完了,也不知道成品咋样儿。” “肯定倍儿棒!” 池泫红惊魂甫定,“你都不知道,我可紧张了。” 按照原来的计划,她只要带参观者四处转转就好,然而教导主任突发奇想,让三名“导游”轮流接受采访,每人至少两分钟的单独镜头。两位高年级学生在镜头前应对自如,看得池泫红不停搓手,恨不能当场装病逃掉,可远处的闵语智不停给她加油助威,各种肢体语言轮着来,没办法,她只得硬上。 “喝水!” “这你都带了?”池泫红接过矿泉水。 “还有酸奶,我自己做的,加了蜂蜜跟坚果!还有薯片、巧克力、芝士蛋糕,都是早晨现买的!” “咱又不是来郊游。” “你这是脑力劳动,得多补补,要不,咱一会儿吃火锅去?” “我得回去给我妈做饭。”池泫红面露难色。 “那行。” “闵语智。” “啊?” 闵语智一愣,她看到池泫红的表情像参加公开课一样严肃。 “你以后想干什么?”池泫红冷不丁问。 “你说工作?” “嗯。” 闵语智莫名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池泫红要聊哪门子高深莫测的话题。 “我小时候崇拜杨紫琼,想当武打演员来着,但不是那块料。” “武打演员?不是很危险吗?” “但也很好玩儿啊!” “那你现在没有目标?” “非要说的话,”她挠挠眼下的皮肤,“就子承母业吧!” “真好,你是有理想的人。” “我还有个别的理想,不过太远大了,等做出苗头再跟你说。” 因为背着书包,闵语智后背都湿透了,太阳火辣辣照着,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温有望突破30大关。 池泫红拿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我以前觉得,理想有没有的无所谓,大学毕业能找到工作就行了。” “那不行!理想必须有,万一实现咋办?” “所以,我现在的目标是当记者。” 闵语智像听到了很新鲜的观点,一时没能发表看法。 “刚才那个阿姨,不,应该叫姐姐,你看到了?” “嗯,很帅。” “我也想当那种人。”蔡晓荨的脸在池泫红眼前挥之不去。 “好啊!支持你!” 池泫红笑了,“你还真乐观。” “干嘛?不相信自己?” “现在大学生很难找工作的,有的岗位都几千个人竞争,还有本科毕业去送外卖的。”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呗!”闵语智双手抓着书包带,声音听起来有些事不关己,“反正现在也解决不了。” 池泫红伸了个懒腰,右手搭在额头挡住刺眼的阳光,“那高考之后再说吧!” “漆昊被开除了?” “真假!” “出去放个鞭?” “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开瓶香槟?” 书房门没关,韩韫听到客厅吵吵嚷嚷,闹腾的声音维持了好一阵子,她摘掉眼镜走出去,发现员工们在沙发上横七竖八躺着。 “你们在干什么?” 鲍安然跳下沙发,“漆昊被云帆开除了!” “你怎么知道?” 董立樱咬着钢笔头,“我朋友跟他一个部门,刚才给我发消息了。” “为什么要开他?” “前几天云帆来了个新人,特漂亮,漆昊想吃人豆腐,还当面说荤段子。” “结果!”鲍安然两手一拍,摆出行侠仗义的姿态,“那女孩她妈是大股东,直接给他开了!” “还下了行业黑名单。”何秀雪做重点补充。 “活该!不知死活的东西!”平素温婉的乔玉迪恶狠狠地啐了口。 “他现在要么换城市,要么换行业,想在咱这儿的广告公司找工作,门儿都没有!”魏心卓说完,对着空气挥了两拳。 “这就是现世报!”何秀雪把沙发垫拍得啪啪响,全然没了稳重的样子。 韩韫故作姿态地干咳两声,“现在是上班,不要花太多时间聊八卦。”她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新办公室的通风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咱下午去看看,没问题就尽快搬过去。” 第116章 “这里明明很好啊!”黎莉薇嘴撅得像鸭子。 “咱从事商业活动,不能在住宅区办公室。” “请大家调整一下状态,”韩韫左手插兜,右手打着手势,“接下来一个月内会进不少新人,希望各位做好榜样。” “放心!”鲍安然拍拍胸脯。 这种干劲十足的状态才适合辰星,韩韫满怀欣慰地回到书房。门一关,她对着空气哼哧哼哧出拳。 “活该!揍死你个狗腿子!咸猪手!不长眼的东西!让你吃里扒外!让你欺负新人!” 挥完拳头,她觉得不解气,接连来了三个侧踢,结果拖鞋飞窗外去了。 时间飞快流逝,一个月后,夏日炎炎,毕业季在全国人民的注视当中结束,高一期末考试也出来了。 “我要去学校,不聊了!”闵语智拿着手机冲下楼。 “今天礼拜六,去学校干嘛?” “拿期末成绩啊!” “对哦。” 葛然峻的脸填满手机屏幕,黑眼圈比熊猫大。在二中的时候他好歹能每周休息一天,自从去了美国,休息日直接消失,屋里永远有家教等着,就像在他家扎根了似的。他一天24小时被分割成块,塞得满满当当,倒时差的功夫都没有,睡觉都得掐表。 “我快累死了,”他挠着鸡窝一样的头发,因为是在卫生间里视频,头顶还有回音,“再这么下去,我都活不到今年圣诞了!” “呸!别说晦气话!” 闵语智把手机放到架子上,弯腰换鞋。 “你说,我爸妈怎么就那么狠心!” “都是为你好。” “好什么好!命都没了!” “那你保重,圣诞假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葛然峻的脸亮了,“惊喜?” “对。” “那行!我保准活到圣诞!” “走了!拜拜!” 闵语智挂掉电话,戴上鸭舌帽出门,什么惊喜都是随口编的,她还没浪漫到那个程度。 学校里哪儿哪儿都是人,跟赶大集似的,孟卫涛从保安室走出来,正好看到闵语智推车进门。 “呦,转学生!” “今天咋这么多人?” “都是毕业生,回来看老师了。” “高考完那些?” “是啊,”孟卫涛带上些许感慨,本就老成的脸就像经历了年代变迁,“再过两年,你也就毕业了。一茬一茬的,哎,时间啊……” “闵语智!”活泼的声音响起,池泫红一路小跑追上来,“这么热还骑自行车?” “不远,我有帽子。”她指指头顶的鸭舌帽,是安珉凡送她的儿童节礼物,尽管早就过了那个年龄段。 “今天好多人。” “都是高三的,回来看老师。” “真好啊,解放了!” 池泫红露出难得一见的轻松表情。 “你知道成绩了?”白阅尘默不作声追上来,推着自行车加入她们的对话。 “没。”闵语智摇头,她已经习惯了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像猫一样,没动静。 “好像有人提前打电话问了。” “这么急啊?”池泫红若有所思。 “反正不是我,”闵语智把话题绕到毕业,“两年之后,咱仨得是啥样儿?” “应该会很高兴吧,跟她们差不多。”池泫红望着嬉笑打闹的背影,多少有些羡慕。 “你们期待毕业?”在白阅尘心里,毕业是告别的同义词,他不喜欢。 微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就像体育课上的哨声,听一次,少一次。 “说不上期待,就是好奇。” “我挺期待的,”池泫红双手扯着书包袋,“我想知道两年后的自己在做什么。” 我希望两年后的今天不要到来,白阅尘做了个深呼吸,转头看向闵语智,却莫名闻到柠檬水的香气。 崔玉静比闵语智先看到成绩单,喜滋滋回来报喜,“厉害啊同桌!进前十了!” “第几?” “正好第十。” 闵语智脸上的笑凝固了,“正好?” “猜猜你上边是谁?” “这怎么猜?”闵语智连全班人名都没叫全,社交圈仅限于座位的前后左右。 崔悟凡把成绩单贴出来,一群人蜂拥而上,闵语智已经知道了排名,也就不着急了。人群中间传出尖锐的笑,是男生特有的起哄,随之而来的是范超超幸灾乐祸的声音。 “校草考了第九!班级第九!” 白阅尘二话不说站直,崔悟凡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崔玉静凑近闵语智,“你上边就是白阅尘,挨一块儿了。” “不能吧?”闵语智冲出座位,钻进人群,正如崔玉静所说,她和白阅尘的名字紧挨着,跟学霸名离这么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这次考试出了一点意外,”崔悟凡扶扶眼镜,两手撑在讲台上,像个耐心的讲解员,“白阅尘同学的答题卡涂错考号,英语选择题,零分。” 全班倒吸一口凉气。 “幸好不是高考,大家要引以为戒,交卷之前一定要仔细核对答题卡。” 崔悟凡的声音越退越远,闵语智回到座位,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认为学霸是区别于凡人的独立物种,比如崔玉静,比如池泫红,比如白阅尘,难以想象学霸会有失误,还是涂错考号。 第117章 她看向白阅尘,仿佛在观测一场化学实验。白阅尘感受到闵语智的注视,淡然转头,脸上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而后朝她竖起大拇指。 62.我的答案 韩韫坐在新办公室里,文烨其的声音莫名响起。她敲键盘的手猛然停住,回想那晚的画面。 出院前一天,文烨其去医院看她,冷月芬当时去洗手间了,病房只有他们两人。韩韫做了噩梦,醒不过来,文烨其叹气的声音像信号把她拉回现实。 韩韫感觉手心在冒冷汗,就像刚洗完手没擦干一样。 “韩总,”文烨其顿了顿,“有些话我想跟你说。” 微妙的语气、令人在意的停顿,被子底下韩韫的手逐渐松开,她原本要睁眼,思量之后选择装睡。 “首先,对不起……”文烨其双手攥拳,紧贴在膝盖上,随之而来一阵沉默。 “我喜欢你。” 屋子里明明没别人,他的声音却小到只有两人能听见。韩韫眉心一跳,文烨其低着头,沉浸在踟蹰不前的情绪当中。 “不是下属对领导的喜欢,”他说,像在给生僻词加注脚,“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这小子在说什么?韩韫唾沫都不敢咽,生怕被他发现自己醒着。 “哦?”冷月芬开门进来,“有人啊,吓我一跳。” “打扰了,”文烨其微微鞠躬,“我来看看韩总。” “她还没醒?” “没有。” 冷月芬退出去,打算给俩人留点隐私空间,小护士一手拿本子,一手拿体温枪进来,“打扰了,隔壁有患者家属发烧了,保险起见,每个人都得量下体温。” 韩韫听到体温枪响了三次,最后一声在左耳边。她还在等文烨其的下文,她想知道原因,想知道时间,想知道契机,她太好奇了,但文烨其站在门口跟护士说了几句,没再进门,直接离开了。 “妈!” 闵语智一路吆喝冲进办公室,像沿街卖报的人,随之而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把韩韫的回忆打断。 “干什么?” “我考了第十!” “还有呢?” “第十!”闵语智把成绩单拍在她桌上。 韩韫扫了眼成绩单上半部,“别一惊一乍的。” “不觉得震惊?” “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韩韫举起手机晃晃。 “你打电话问班主任了?” “老同学唠唠家常,他顺便告诉我了。”昨晚她给崔悟凡打电话,跟靳娟娟聊了一个小时,愣是把手机聊没电了。 乔玉迪拿着热乎的简历过来找韩韫,一见闵语智在场就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 “妈,我想去荷兰!” “我没时间给你办签证。” “那我找于叔叔?” “祖国这么多大好河山不够你玩儿的?” “咱家是不是没钱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 就是钱的问题,闵语智撇撇嘴。 “趁着放假,我给你找个家教,把生物好好补补。” “我不要家教!求你了!我自学。” “自学?还不如蒙头睡觉呢!我都安排好了,后天开始补习,想旅游也等作业完成再说。” “真烦!”闵语智抓起成绩单,大步流星走出去,韩韫叫她全当没听见。 韩韫肩膀一沉,望着门口陷入沉思,她感觉女儿的脾气越来越像韩雪竹。 手机响了,是于彬。 “于总您好。” “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表白过去半个多月了,韩韫还没给出确切回应,当晚在船上,她说要一个月的时间考虑,于彬心想,十多年都等了,一个月就是眨眼的功夫。然而那晚之后,他吃不好睡不香,就像喉咙里有根木头横着,喝口水都费劲。 “这个称呼不好吗?” 于彬把椅子转向身后的落地窗,“听着很生疏。” “那好,于彬,有事吗?” 简直像老师在教训小孩,于彬清清嗓子,切入正题,“吴思媛的工作安排好了,人事刚刚跟她打了电话确认时间,下周一入职。” “这么快?” 上周末,韩韫跟吴思媛单独见了一面,不是以学生家长的身份,而是作为老同学叙旧,她听吴思媛说还在找工作,立即想到“神通广大”的于彬,第二天,她恰好要去万洲顿,就趁机见了于彬,托他给吴思媛安排个文书工作。 “总经理的效率一向很高,”于彬从椅子上站起来,话锋一转,“既然事情办好了,今晚一起吃顿饭怎么样?把语智也叫上。” 韩韫想拒绝,她暂时不打算接受于彬的表白,要是继续维持商业合作关系,保持距离最好。 于彬觉察到来自电话那边的犹豫,“就吃个饭而已,要考虑这么久?” “好,去哪儿吃?”迟疑过后,她还是答应了。 闵语智一进餐厅就发出怪物般的嚎叫,于彬一愣,“你不喜欢?” “喜欢喜欢喜欢!”闵语智点头如小鸡啄米。 这是私人宴会厅,270度环形阳台,夕阳西下,玫瑰色的天际线一览无余。 于彬低头看手机,“你妈被堵在路上了,还得个十分钟。” 闵语智无心听他说话,鼻尖贴在玻璃上望向窗外,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 第118章 “这地方挺贵吧?”闵语智搓着手,态度惶恐。 “不贵,家常菜。”于彬眼神慈爱,像个亲近的长辈。 家常菜,闵语智心想,这得是啥家庭啊。 “语智啊,”于彬若有所思地走近,像要刺探军情,“你妈身边,有没有追求者?” “你啊。” “我——”于彬脸白得像面墙,这孩子说话咋这么直? “你不是?我看你挺喜欢她的。” “除我之外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闵语智坐进椅子,“我跟她几乎没沟通。” 于彬正在犯难,服务员进来问要不要先上前菜。 “行,先上吧。” 闵语智的脸骤然亮了,“有甜品?” “按照顺序,甜品是最后上。”服务员的态度毕恭毕敬。 “你喜欢的话就提前上。”于彬说。 闵语智双眼放光,“现在上吧,我想吃。” “别惯着她,就照原定顺序上。”韩韫推门而入,气宇轩昂,就像刚打赢官司的律师,“说多少次了,甜东西少吃,饭前更不能吃。” “就你管得多。”闵语智别过脸去,撅着嘴用手指戳桌布。 “你是不是对语智太严格了?”于彬问。 韩韫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想跟于彬谈太多家庭话题,入座后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对了,”闵语智绷直身子看向于彬,“上次在酒店怎么回事儿?” “酒店?” “你跟那个女的,从房间出来。” 韩韫眉头一皱,质疑的眼神在于彬身上游离。 一段时间之前,闵语智以韩韫的身份去了酒店,离开的时候正巧撞见祝可瑛和于彬从对面房间出来,那段时间出了意外,闵语智没把这事儿转告韩韫,现在冷不丁的,她想起来了。 “我什么时候跟女人去酒店了?”于彬像在心虚。 “就那天早晨。” 于彬两手摊开,像要自证,也像在发表演说,“听我解释,我是去求她的。” 事情发生前一晚,于彬发消息给祝可瑛,试图说服她放弃收购辰星,但祝可瑛没表态,消息也不回,电话不接。第二天一大早,于彬动用人脉联系到祝可瑛的秘书,得知她住在万洲顿旗下的酒店,立即开车过去。出了电梯,他刚要抬手敲门,祝可瑛开门了。 “我有事跟你说。” “如果是关于辰星,那没什么好谈的。” 祝可瑛说完就背过身去关门,恰好闵语智从对面出来。 “全部经过就是这样。”讲完之后,于彬喝水润喉,顺便用余光偷看韩韫,她的表情没有波澜,只是向外看天。 你为我做的太多了,韩韫心想。 “妈,你咋了?” “嗯?”韩韫回过神来。 “叹什么气啊?” “我叹气了?” “而且很重。”闵语智模仿她刚才的样子用力叹气。 像在化解尴尬似的,韩韫拨了拨头发,“没事,先吃饭吧,菜已经点了?” 于彬招呼服务员进来,给韩韫送上酒水单。 还要继续考虑吗,韩韫盯着酒水单想,干脆吃完饭就告诉他好了,我们不能当恋人,就这么说没问题吧?如果他问原因怎么办,他一定会问原因的,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这个回答不够缜密,她敷衍地翻了一页酒水单,眼神漫无目的地在中英法文间扫来扫去。 我为什么要拒绝,她继续想,就算答应也没关系吧?让他做我的男朋友我会有损失吗?好像不会,她又翻过去一页。 时间,她想,这场表白来得太晚了。她抬头看向于彬,后者正在窗前小声讲电话,看着他的灰色西装,她想起闵军泰的黑西装。接受于彬表白当晚,她把前夫的东西扔了,她以为会有强烈的不适感等着她,心里至少也得咯噔几下子,然而,就像上班出门顺手扔垃圾一样,毫无特别之处。怎么会这样,她问自己,唯一能想到的答案就是时间。 因为时间,她从憧憬恋爱的小女孩成长为率领千军万马前行的女人,别人说没有老公疼是不完美的,她说没有在事业上大展拳脚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别人说爱情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她说不灭的理想和充足的热情才是最好的补品。 如果邀请他进入自己的世界,能像现在一样肆意探索人生吗?能确保不被卷入对方的家族斗争吗?能保持现有的生活节奏不被打乱吗?愿意接受“万洲顿集团总经理女朋友”的新身份压在“韩韫”之上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她要做自己,按自己的节奏生活,对四十五岁的韩韫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63.向前!韩语智(终) “妈,你跟那个叔叔说啥了?” “工作上的,你不懂。” 韩韫回到车里,系上安全带,闵语智已经在副驾驶等她二十分钟了。 “工作的事儿为啥不能白天说?” “临时想起来的。” “不能吧?”闵语智眯着眼睛,像在拆穿韩韫的谎言,“你是不是跟他谈感情了?” “你知道的还挺多。”被说中了,韩韫也懒得掩饰,她发动车子朝主干道驶去。 “怎么样?你俩打算谈恋爱?” “你想多了。” 闵语智转过身子面对韩韫,“真假?我还以为你俩要确认关系!” 第119章 “为什么?” “就,直觉,未成年人的直觉很准的!” “你不是不想要后爸么?” “要是于叔叔的话,也不是不行,不过选择权在你,反正我是无所谓。”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韩韫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我应该,不会再谈恋爱了。” “无法陷入爱情的女人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临时想的,开个玩笑嘛!不过现在黄昏恋挺多的,卢捷她家就是重组家庭,后妈对她可好了。” 韩韫沉默着摇摇头,闵语智倚回靠背上,“我觉得那个于叔叔,对你挺好的。” “我知道,刚才我已经跟他说明白了。还有,你以后不准随便收人家东西,不管现金还是礼物,都不行。” “便宜的也不行?” “不行,你要实在喜欢就跟我说,有任何事,一定提前跟我商量。” 闵语智低头拉扯衣服下摆,“你,后不后悔跟爸结婚……” 韩韫一愣,“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我老觉得,爸给你造成了创伤。” 是创伤吗?韩韫细细品味这个词,同时对女儿的敏锐感到吃惊,“为什么会这么想?” “就是,听大姨说了一些事儿,感觉你被爸害惨了。” 没关系,至少还有你,韩韫本打算这么说,却沉默了,她想起在露台上和于彬的对话,仿佛一出苦情戏的结尾,谈不上坏,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可以提前给你答案了。”韩韫摸着大理石栏杆,冰凉坚硬。 “好。”于彬的眼底却泛着苦楚,仿佛预知了故事走向。 “对不起,”明知道歉是多余的,韩韫还是多说了三个字,“我,我现在不能做你的女朋友,以后,或许也不能,我不知道,”她显得词不达意,“我现在没办法跟任何人谈恋爱。” “嗯。” 一阵漫长的沉默。 “接下来怎么回家?”于彬自然而然问,好像被拒绝的场景从未发生过。 “开车回去,没喝酒。”韩韫咧咧嘴角,她想笑,却因为过分用力显得面目狰狞。 “那好,那我就不送你了。” 于彬转身往外走,几步之后原地停住。 “走吧?”他回头看愣在原地的韩韫,恍然回到二十五年前,在大学图书馆的书架前,两人目光相交的瞬间,韩韫愣住了,那是表情跟现在别无二致。 “嗯。”韩韫跟上来,把夏夜晚风和未说出口的话都留在身后。 送安珉凡上了飞机,闵语智的头顶一片阴霾,兄妹俩原定去大西北旅游,安珉凡的学校却临时出了个项目,他一听,立即定了最早的机票奔向德国。 “这么快回来了?” 闵语智在院门口下车,正巧韩韫出来扔垃圾。 “嗯,没堵车。”闵语智死气沉沉地回答。 “你快进去打个招呼,我去扔垃圾。” “谁来了?” “家教啊。” “生物家教?”闵语智一惊。 “对。” “不是吧?” “是啊,别说了,我先去倒垃圾,水都淌出来了!”韩韫拨开她,朝垃圾站跑去。 闵语智脑袋一垂,蔫了吧唧的。 “你回来啦?” “呃?”她呆在玄关,“你怎么在这儿?” “阿姨让我来的。”池泫红站在茶几和沙发之间,看上去束手束脚,“她说你马上就回来了。” “我去机场送我表哥了。”闵语智踩着跟把鞋脱掉,“老师呢?” “老师?” “我妈说家教来了,”她条件反射般抱怨,“我得想办法把他打发走!” “把谁打发走?”韩韫从院儿里进来。 “没谁!”闵语智打开冰箱拿了两盒酸奶,“他人呢?” “谁?” “家教啊,你不是说他到了么?”闵语智把酸奶递给池泫红,转头问韩韫。 “这不你跟前儿坐着么?” 闵语智僵得像冷冻室里的饺子,“家教,是你?” 池泫红微微点头,从脸红到耳朵根儿,“你要实在不想学,我现在就可以走——” “别!”韩韫伸手拦住,“别听她瞎说,她可想学了!”韩韫把闵语智拽过来,像拽小猫似的,“你跟着人家好好学,”她压低声音,“正好让她赚点儿零花钱,知不知道?” 闵语智表情一转,“好!从现在开始!班长就是我的老师!” “这才对嘛!上楼去吧!” “走吧走吧!”她拿起池泫红的包,暗自窃喜,“咱上去先看会儿漫画吧?我还有cd,咱关上门放!” “小声点儿,我耳朵灵着呢!”韩韫双手叉腰,“要是被我发现偷懒,这个暑假你哪儿都别想去了!” “嘁!小心眼那样儿!” 韩韫正要说两句,手机响了,是甲方秘书打来的,请她明晚去参加生日宴。 “呃,本地企业你们邀请了哪几家?” “广告业只有云帆和辰星。” “那,酒店呢?” 对方稍作停顿,似乎在考虑韩韫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餐饮行业吗?” “是的。” “暂时没有哎,你是有什么特别需求吗?我可以跟经理谈谈。” “不用不用!”韩韫对着空气摆手,她担心会碰到于彬,“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第120章 “那我把邮件发到您邮箱,您收到之后给我回个消息,我这边做好登记。您可以携带两位亲友同行,也请把性别和年龄在邮件里标注一下。” 韩韫本想带闵语智和池泫红过去涨涨见识,转念一想还是让公司的人去比较合适。何秀雪请了年假带女儿旅游,黎莉薇在忙她的副业,魏心卓得去医院陪床,文烨其帮她姐姐看孩子,乔玉迪从不出席这类场合,剩下的选项只有鲍安然和董立樱。 “韩总!” 韩韫一下车就听到董立樱的声音,她穿了身酒红色晚礼服,明艳动人。 “你这,”韩韫眼都直了,“认不出来啊!” “专门打扮了一下,听说今晚上有我喜欢的类型。” “合着你这是,挖掘潜在对象来了?” “提前做好准备嘛!”董立樱四处张望,“鲍经理呢?” “她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说在楼上。” 二人进到宴会大厅,看到鲍安然穿了身米色西装,正在跟一个穿黑色晚礼服的女人对话。 “那边!”韩韫朝鲍安然走去,穿黑礼服的女人想听到声音似的转过身来,韩韫这才发现是祝可瑛。 “祝总?”韩韫的语调不知为何显得小心翼翼。 “老板您好!”董立樱开朗地去和祝可瑛握手,对方自然而然迎上来。 “你们认识?”韩韫摸不清状况,在她看来,眼前二人八杆子打不着。 祝可瑛点点头,随手把空酒杯放在服务员的托盘上,“很惊讶?” “就是祝总派我来的。”董立樱火速回答。 韩韫感觉被电击了,又感觉在云上飘。 “还有sakiim的业务,祝总也在背后推了一把。”董立樱用肩膀碰碰韩韫,“韩总,说谢谢!” “谢——”韩韫感觉难以置信,“可是,为什么会——” “你不会真觉得董立樱是为了实现理想才去你们公司的吧?她可是没毕业就被4a抢走的人。” 面试当天的画面在韩韫眼前闪现,“所以,是你?” 曾有那么一瞬间,韩韫以为董立樱是于彬介绍来的,结果大错特错。 “我们一直都,误会祝总了。”鲍安然用释然的语气说。 “无所谓,”祝可瑛一派云淡风轻,“我早就习惯了,不过能看到辰星发展成现在的样子,我很满意。” “可是,为什么要帮我?” 祝可瑛耸耸肩,态度懒洋洋的,眼神却一如既往的犀利: “我想在事业成功的人里,多看到几个女人。” “你这可是风险投资啊。”韩韫打趣说。 “活着本身就是风险。”说完,祝可瑛笑了,她上一次在人前露出笑容已经是多年以前了。她的姿态依然像个常胜将军,说话的时候盛气凌人,但在此时的韩韫眼中,再也没有比她更完美的伙伴了。 两个月后。 开学当日,闵语智一脸势在必得,像是打仗来了。 “同桌,你认真的?”崔玉静无法相信她改姓,“我只听说改名不改姓的,这还有改姓不改名的?” “当然了,”她摆出新身份证,一字一句念:“韩,语,智。” “真行啊你!” “大家安静一下,”穿短袖衬衫的崔悟凡走进教室,打开投影,屏幕上是新的座位表,“这是新学期的座位表,大家自行调换一下,我十分钟之后回来。” “咱俩还是同桌!”崔玉静扯着韩语智的袖子,她对这个安排很满意。 “完蛋!”韩语智脸一沉,“我这是被学霸包围了?” 她和崔玉静、池泫红的位置不变,白阅尘坐到她身后。 “闵,”白阅尘换完位置,叫了她一声,“韩语智,还是不太习惯。” 韩语智用豪迈的语气安慰他,仿佛江湖同僚相见,“多叫叫,时间长就习惯了!” 桌椅推拉的声音淡下去,走廊上交叉穿梭的人影都坐到了椅子上,窗外的蝉鸣比盛夏时候稀疏了些,头顶的风扇被调到了最高档。 在躁动的热浪中,崔悟凡回到讲台,把投影关掉,开始发表新学期感言: “从现在开始,大家就是高二的学生了,我很荣幸继续担任各位的班主任,希望在接下来的……” 讲台上的声音逐渐退去,随着时间流逝化作微不足道的插曲,就像走廊里无数次的擦肩而过,许多年后,终会变成记忆。 青春,既长又短,长到可以无止境浪费,短到来不及品味就一闪而过。 现在开始,我就是韩语智了,她心想,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要不留遗憾地度过,我要成为很厉害的人,能帮助别人的人,快乐的人。 到这里,故事结束了,自从韩韫出院,互换身体再没发生过,关于这场古怪体验的原因,她们在回忆中找到了答案。 初春那晚激烈的争吵过后,二人在城市不同的角落许下了同一个愿望。 韩韫躺在床上想: 要是语智能以我的身份生活,就能理解我了吧。 韩语智坐在出租车后座念叨: 要是妈能过过我的日子,替我考虑考虑就好了。 就这样,生命回应了母女二人的祈祷,而常人把这种现象叫做“心想事成”。 世上没有无迹可循的偶然,只有因果注定的必然,奇迹为每个人而存在。 全文完。 第1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