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间》 第1章 《生间》作者:排骨不成精 【完结+番外】 文案: 夫子说:故用间有五,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 生间者,反报也。 “小陈同学,前方有些危险你上吧” “我不能死啊这一轮,组织等着我活着把信息回传捏。别急,我们喊两个死间过来!” 死间:…… (架空,古代,女主) 第1章 迷失 仙游县,天南山支脉龙编山上的一处落点,是此行交州的目的地。 獠人聚居在此。近两年屡屡有部落叛乱,内部几个部落之间也互相争斗不断,影响此处獠人百姓正常居住生存。大胤应交州请求,秘密派遣小队协助平定天南山匪徒之乱。仙游的气候与大胤大多数区域都不同,气温湿热,县城外的龙编山山脚有一层天然的瘴气笼罩,透着丝丝古怪。 陈岁自从进入交州地界内就脑壳发晕,感觉眼前有重重叠影。其他人也都好不到哪里去,众人均痛苦地面面相觑。她们一行人被困在仙游县城内已经三天了。 她眼睁睁看着边上的大哥脖子被猝然飞来的铁刃割出一个窟窿,心中疯狂腹诽,让我们是来平叛的,不是来送死的吧,开玩笑,老大只拨给了两百兵马,可是也不看看这外边可是至少三千的匪徒啊!龙编山的山影里不知还藏匿着多少更多后备匪流。 即便我方人马个个以一当十,在绝对的数量劣势面前也是无能为力。 陈敬安陈夫子,也是本次行动的负责人,同她严词道,“用正大光明的招数,怎么可能平定这里的叛乱,我没教你读兵法兵书么?” “可这龙编的匪徒,谁和你排兵布阵,全无套路可循,把兵法翻烂了在这里也使不上劲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何知彼?现在双方就不是一个习俗体系下的,生活习性上也相差甚远,如何快速知彼成了一个问题。 “你们遇到问题就该好好动动脑筋,有时间在这里敲退堂鼓,没时间去速成一下此地风俗传统。” 这个时机下再速成,陈岁感慨谁有这个本领,唯一有本领的小秦同学,早在前两日被陈敬安挥斥走了。明明是小伙伴们里最机灵的秦弘导,陈敬安却一直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给人骂骂咧咧了几年。现在正好,关键时刻没了关键人物。 陈敬安看着陈岁一派人畏手畏脚的模样,倒也没有气愤太久,拂袖而去前,给众人丢下一句,“都自己想办法苟住活下来,等我回来前先别死光了。” 瘴气越来越浓,陈岁突然觉得小腿处涌上一阵痒痒的触感,一低头,一条有手臂粗的黑色千足蜈蚣盘旋在腿上,正缓缓向大腿往上爬来,她倒吸一口气。此刻身上也没带雄黄粉,她掏出三枚银针,小心运气,正中蜈蚣头,趁此时她赶紧拿刀拨开身上这只巨型爬虫。 抽气声和骂声一片。陈岁抬眼,周遭的士兵们纷纷也都挂上了有毒生物,不知从何时起悄悄冒出来无数的绿蟾蜍、蝎子、蜈蚣,还有不知名的一些爬行物种,像是这缭绕的瘴气里凭空窜出来似的。 除了飞来的箭雨,还要躲避这些毒物的侵扰。陈敬安给他们讲不管反击的事情,先苟住小命,要死,现在看来这一点能做到有点困难了。 县城内的人家户户大门紧闭。 本地獠人陈姨家内,阿婆正虔诚地向神龛跪拜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满城的五毒兽们,是否是因为仙游找了外部军队过来,打扰了龙编三叶神的神息,才会应神意降在此处的。祈求三叶神显灵,饶恕他们,还仙游一方安宁。 陈阿婆祈求完,起身向窗边再看去,忽然看到外边的大胤军士都消失了。她赶紧把老头子一起叫了过来瞧。 瘴气里一切都飘渺看不真切,闪电划破天穹,伴着雷鸣轰隆,霎那间外边的世界又明亮了,陈阿婆窥见空荡的道上涌现出许多神士,头戴三叶神徽冠,披着黑色外袍。遥远处有清脆的镲声节节响起。 在靡靡乐音里,陈阿婆心里一惊,这些神士们眼眶内没有眼珠子,嘴角一片殷红血迹,像是刚吃了什么生物。这哪里是神士!是地底下钻出来的阴兵!三叶神召唤了阴兵出来!其中一个阴兵转过头和自己对上了视线,陈阿婆全身颤栗,手上想使劲赶紧把帘子拉起来却动弹不得。 城外的流匪冼氏部落众人也注意到了异象,雾气里密密麻麻站着三叶神的阴兵,原先放出去的五毒也都爬了回来,不敢前进。 三叶神一直守护着龙编子民的世世代代。如果是神士天降,便是为他们禳除灾祟的,若是阴兵召出,那……被当作目标的人的血肉和神魂都将不保! 越来越近的镲声节奏怪异,震得人胸闷心悸。 在神降面前,争斗完全不重要。冼氏部落众人收起械斗兵器立即撤退,进龙编山保平安。 大胤特派队和龙编冼氏匪徒的第一次交战,危机解除。 陈敬安没有召唤出真的阴兵,而是人为的扮演,倒也不是因为信奉的人生守则是事在人为,而是现在研究一下阴兵召唤大法的速成时间确实来不及。 陈岁摘下了伪装的外袍和头冠,对陈敬安这一手阴兵守城计竖起大拇指。 仙游的县长此刻也出来,喊正撒雄黄粉驱赶五毒兽的差役们手上别停。 “陈大人,多亏你这计划,今天这仓促的应战,算是没有什么大损失,万幸啊。” 第2章 陈敬安寒暄两句,交代了几句善后事宜,对着县门外的龙编山若有所思。 “县长可知这叛匪冼氏如今首领是谁?” “是冼夫人留下的一双儿女,不过嘛,那对儿女还年少,据闻内部实际上是宗亲叔伯一起掌权管理的”,县长知无不言道,“可惜了,若是冼夫人还在就好了,那几年冼夫人管理部落时候龙编内外一直和平共处,从不会发生现在这些动不动匪徒下山抢掠烧杀之事……” 冼夫人死得蹊跷,兄妹两自从母亲死去后就沉默寡言了许多,与叔伯们也不再亲近。冼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后续陆陆续续的几次出击,陈敬安带队均挫败了冼氏部落。但是未能擒住匪徒首贼。 直到再一次深入匪穴时,他们遇到了那对年轻的儿女,冼遗,冼厌。 见到了这对兄妹,陈岁看着二人酷似陈敬安的面容,恍然大悟。兄妹两也有点怔忡,对面的这个大胤指挥官,为什么和他们有着相似的少见浅棕瞳色,莫非这便是……母亲去世前提过的那个男人。 陈岁能感觉到陈敬安的不对劲。 陈敬安救下过幼时的她,教习过她数年,严师,亦如父。 “老夫终于见到了这双儿女啊”,此刻这位夫子循循善诱问她话,“我有一计,你能帮我,就是需要你的性命,你可愿意?” 陈岁愣了一会,“……不太好吧,我不想死。” “你如今的本领全是夫子倾囊相授培养的,你的一命能换来很重要的好结果”。陈敬安已经开始认真打量她,“小岁,当年是我在尸堆里发现你,把你捡来栽培的,用你的一命能换我儿女的命,你不感觉这是很值得的一次交换么。”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和笃定。 陈岁感觉到了羊羔待宰前被审视的目光,脖子上凉飕飕的,“夫子,我是大胤栽培许久的夜不收啊,养兵千日,重在一时,您说过我们是必须最爱惜自己性命和保住性命的”,陈敬安曾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一直知晓人命如蝼蚁,之前竟然暗暗觉得自己的会有所不同,终究自己的命的价值只在于交换于给他人的活命机会上。 陈岁此刻已经来不及震惊和难受,凭着本能,她的右手不自觉握紧了偃月刀,一字一顿道,“我活下去才会发挥出更大的效用。”自己确实只是无名小卒,在陈敬安等人眼里,就是不足挂齿的一条贱命,除非能发挥出对他们有利的价值。虽然陈敬安代养和教习了她数十年。 师徒二人对视了片刻,两人均没有打破沉默。 冼夫人,在她掌管冼氏部落期间,曾经消失了数月,这段时光究竟发生了何事冼夫人不曾对族内任何人透露过,期间的部落事宜由冼方代管理,等她回仙游后,虽然从冼方手上原封拿回了管理权,再接管起来却不太顺利。她回来后诊断出怀了身孕,日渐地被宗族们怀疑她有不诚之心,之前秘密消失的时间对整个部落没有负起应有的责任。冼遗,冼厌,便是冼夫人的这一对双胞胎,名义上带队多次与大胤交战,若要获得冼氏宗族的信任,需要展示出这次对抗敌军的能力。叔伯都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盼着二人在战斗中战死。 由于系列行动均未获得战果,正好有了借口,这对兄妹已经被大伯冼方软禁起来。 大胤这边其实也没有获得胜利,陈敬安带来的两百兵马这时已死得死,伤的伤,只剩下十人不到。 陈敬安调整了计划。 他带着陈岁二人,在一个夜晚潜进了扣押冼遗冼厌的屋子。 陈岁踱步到门边处帮忙把风,不近距离围观这一家相认的场面。 她尽可能捂住自己的耳朵。 陈岁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家人对自己来说早已经是记忆中十分遥远的影子。 外头的风声呼呼,有小石块掉落的声音传来。 “你喝多了在给我瞎说胡话玩呢是吧!” “你别急着不信,我方才可确实看到有个人影往这里进去了”。 “走,进去查!” 屋内的动静已经被冼族人员察觉。 这家人,才刚相认,能享有的团聚时间却没法长久了。 陈岁回到内卧给陈敬安示警。 陈敬安此刻望向自己的眼神却有点莫名,陈岁心里涌起一阵异样,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陈夫子露出过这种恳求的意味。 他开口让她砍下自己的头颅,要利落,看得出是他杀的痕迹。 “这是解开交州乱匪局面的最好办法,要快点动手,后面你知道该如何处理。”陈敬安将随身佩刀解下,安抚完一双子女,示意陈岁上前,“冼遗,冼厌下不了这个手,他们承受不了,辛苦你了。” 她静静地看着陈敬安,脚下未动,“夫子知道自己的一双儿女承受不了弑父的压力,就如此相信我便能扛得住弑师后的长日梦魇”。 陈敬安给出鼓励的目光,“陈岁,这本身也是一次你该得到的试炼,今日就是你的出师日,你不再需要为师了。” 陈岁慢慢攥紧双手,握柄出剑。 冼遗见此,提着偃月刀试图拦下陈岁,却被陈岁左手引出的环佩击中手腕,他的手腕一僵失去控制,攻势被一下化解。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岁的右手手起未停,直向陈敬安项上而去。 偃月刀脱手划落地面,清脆哐当声,毫光雪亮。 一前一后传来的是沉闷的咕咚一声,陈敬安的人头落地。 第3章 “偃月刀即已由夫子诓骗去送你,我就已经舍弃了,但是要把剩下的麻烦解决,我还要暂借用一会儿。”冼遗,冼厌本来盯着陈敬安的尸身不知所措,闻言抬头看向此刻的陈岁。这个女子,是前日与冼氏部落交战的敌人之一,是陈敬安的徒弟,这个女子,现在是他留下来让其助二人摆脱部落禁锢的帮手。是敌,亦是友。 二人默默看着陈岁在砍落了他们生父的人头后,轻飘飘若无其事地捡起偃月刀。她没有慌乱和迟疑,迅速翻开床板藏好了身。 兄妹两对望一眼,擦掉眼泪,强忍着平静了下来。冼遗拿起地上陈敬安的人头,对冼厌点了点头,冼厌将门打开。屋外此时已经围满了叔伯族人,“大胤军的首领已经被我杀死。”冼遗高声道,将手中物提起出示给众人。 大伯冼方上前仔细端详着陈敬安的人头,好一会儿后,畅快长笑,拍了拍冼遗,“小儿这回可办了件大事啊,哈哈哈哈哈,好!” 冼氏一部欢呼阵阵。 次日,为了庆祝此次胜利,冼氏上下举行了大宴。小叔伯几个酒已喝得有些高,在席间推推搡搡。冼遗冼厌也在宴席上。酒宴上的红烛映衬着所有人脸上红彤彤,如血珠般鲜艳。 冼方也处于微醺状态,他一手倒着酒,一手用力将前月里纳的女人温温拉进怀里。温温的小腰和肥臀总是能吸引到部族所有男人的目光,冼方得意地掐着她的腰处软肉,女人嗔怪地推着他不安分的手,他兴致愈高,一把将女人抱起,大步离席向最近的一间厢房走去。 开宴没多久,冼厌避开众人视线回了屋,她趁人不注意将酒桌上的酒盅一并带了回来,轻轻放在了桌上,按照约定好的号语,抬手轻扣了两声,连扣三组后,方换了件外裳出门继续酒宴。 陈岁接收到了信号。 她现身出来,推开阁门。 总感觉房间里还弥留着陈敬安尸身的气味,陈岁不知道是自己嗅觉出了问题还是此处的瘴气流转不通导致的。 起了一阵凉风,洞身而过,把浓重的血腥味吹淡几分,陈岁闭上眼深呼吸,感受着肺腑的重新充盈新鲜空气,手里的偃月刀嗡嗡,这本是自己在夺旗赛千辛万苦赢得的战利品,有了偃月刀,能令一个普通人便大大提升对抗能力,进入具备争斗比拼的高手队列,她并无内力及功夫,全凭着一把偃月刀才能横行各路危机四伏的战场。 夫子此行最终目的终于达成了,找到了多年流散的冼遗、冼厌兄妹。为了给这对儿女更多保障,运筹帷幄的夫子腆着脸一改礼道中人的模样,在前几日故意下套,明晃晃诓骗走了她的偃月刀,拿给冼遗讨好这对儿女。 罢了,陈敬安。你在地下心安吧。 陈岁苦笑,虽然知道自己是枚工具人棋子,不应该在过去的几年投入太多感情,但是棋子已经入了棋盘,没有退路,这段你规划好的路数,我帮你走完最后一步。 厢房内,是阵阵的女子娇柔的求饶声,冼方只觉得浑身燥热没有减少,他向往常一般掐着温温的脖颈,细腻光滑的手感是他的最爱处,他手上加大了力气,听着温温的呼声。安静的夜里,女子的叫声细细软软,像小猫挠痒痒一眼,还不够,他心道。他继续收紧加大手上力道。小猫呜咽声变得尖锐惨厉起来,他才觉得快活了几分,凄厉的叫声一直持续着,到了一个极点后,猝然断了。就如人的脖颈,断了。这温温的脖颈真脆弱啊,经不起一点用,冼方略略觉得有些可惜。他松开了手,再不看床上已经没有呼吸的女人一眼,起身。 月亮被乌云遮盖,大家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厚重瘴气层下洒落的薄的可怜的一点月光,只有明明灭灭的烛火不影响现场如火的心情,酒宴上的匪首们没有防备,已经大口喝下了加了药的酒。 一刻钟后,除了冼遗、冼厌,其余的匪首们纷纷倒地不省人事。 兄妹二人举着手中单独准备的酒盏,在原位不动声色看着叔叔伯伯们,冼遗手掌发颤,酒盏内的酒水微微泛起涟漪,在烛光里清澈透亮,冼厌皱着眉,往嘴里倒了一口便放下酒杯。 “你们!果然是通贼的崽种!”一道怒吼声想起,冼方从房间回来,看到宴席此时的变局,拔出随身携带的弯刀,就要向冼遗砍去。 冼遗踉跄闪避开,冼厌慌忙间想跑开,被桌角碰磕倒在边上,冼方的弯刀已经到了脸前。 他的怒容倏然顿住,胸口突刺出一段刀口,浓黑色鲜血喷溅。是陈岁及时出手,从背后扎进了他的心脏。 离席而返的变数已经解决了。这已经倒地的这些人么……虽然都喝下了师傅生前特制的毒药,但是以防万一药效不够致死,还得补个刀。 陈岁带着偃月刀斩首冼氏一族上下,结束后将刀还归了冼遗。 临行前,陈岁看到兄妹两盯着她的眼睛通红,脸上尽是止不住的恨意。她不禁感慨,吃力不讨好啊,师傅早就算到了这些,冼遗冼厌即便对冼氏部落的人厌恶,也动不了手亲自杀尽族人的,自己作为外人,帮他们杀完生父,再杀亲族,倒是比兄妹两自己动手方便。 现在也不是能说得清是非分明的时刻,她甩一甩手,径直离开了仙游。 交州天南山叛匪经此一役后归附,叛领冼氏一族被剿灭,共五十六口,皆传首梁城。 陈岁在路上漫无目的走了一刻,一瞬恍惚。 第4章 夫子,若是遇到已经是一盘死局时,如何能解? 这个世界上没有解不开的棋局。穷途末路之时,亦是枯木逢春之机。 执棋人已经死了,棋子自己就是新的执棋人。 第2章 入城(1) 草稀,月凉。 孔雀河的风沙吹得人头皮发麻,膝盖骨生疼。 七千四百七十五步,又二刻过了。陈岁默念着数,换算着时辰,拖着身子往阳城行走。不能错过酉时,否则就赶不上贸易的车队了。日晦夜暗,行军宿野,必须定更则时,长年累月的训练下,对于时辰的流逝计算,她已经熟稔于心。 不远处马蹄声沓沓,夹杂着西原狼的吠叫声。陈岁停下了脚步,只见前方的山弯隐处,一只骑兵队伍松散徐出,领头的人已经瞥见了自己,迎面而来。 这支队伍是,西达还是瓦沙国的? 在孔雀河流域,是西达和瓦沙的地头,她在此行,只求完成目标后撤回大胤。<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在此处向来有所争锋,只有两个关城是开放贸易的自由城,可暂避冲突。 目前还没进入阳城,如果撞到的是瓦沙国的,那是阴晴不定见风使舵的友邦,如果撞到的是西达国的,那就是直接准备武装的局面。 狼嘶阵阵。 陈岁在和对方首领距离极速接近的几秒,看清了对方腰间蹀躞带上的太阳图纹,喜爱装饰太阳图纹是瓦沙国人的习俗,是瓦沙部落,还好,能留个全尸的。眼看着对方杀气腾腾的起手式,她脱口而出,“我乃李公外甥!” 空气沉默了下来。 对面人群马狼都到了面前,集体注视着这个自称李公外甥的女人。厚实的狐皮斗篷下,是灰扑扑皱巴巴的布衣,一张同样灰扑扑的脸看不出面貌,但是从骨相和瘦削的身量能看出来确实像大胤国的人。但是此人身无长物,没有半点环佩玉带,更看不出将门直风,真是大名鼎鼎的李将军的亲系么,瞧这还在瑟瑟发抖的腿…… 陈岁努力控制了下身躯,走了太久,双腿完全不听使唤,颤巍巍不坐下来已经是极限了。顶着众人的打量和怀疑,她在脑海里迅速回忆起李公的所有信息。 李公,李长山,曾经在孔雀河规模最大的两次战役中,横扫西达和瓦沙,治军严谨,齐肃。是在这个区域名堂最响亮的大胤将领,瓦沙国最精锐的骑兵在李公面前也要俯首。以他的名号来谎称最能唬住对面。 “你们把我带到阳城李公府,我大舅会派人重谢你们”,陈岁向前走近两步,掸了掸袖口的黄沙,“我大舅私下里宴请高朋密友,有个小爱好,喜欢亲手分肉,每次的小羊羔肉都被分成等客人数的均份,齐齐整整,想必阁下也曾有所耳闻。” 对面的领头人紧盯着陈岁的动作和表情,观其言行,半信半疑。分肉这个习惯他可从没在首领那里听说过,但是或许委实见过的人十分之少……是自己和上级首领还没机会和李公有宴饮的时候,虽然两国达成停战贸易协定已有几年,但是交流互通确实不多。 瓦沙当然没有人知晓李公这个爱好。 大胤人都不知道。 因为这是我现编的,陈岁在心里默默念叨,好饿,真想来一份小羊羔肉,她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她还是如愿被带上了路,有车队行路就是快,不到三个时辰,她就到了阳城。 进城又花费了番周折,阳城的守卫反反复复对这位李公外甥女进行问询。陈岁在解释了几个疑问后,几个守卫将其围在原地,“诸位等候片刻”,瓦沙队的人看过来的目光已经开始夹刺了,陈岁撇撇嘴,等卫兵去找将军身边亲信过来通传。 李公的亲兵到了,刘钰和卫兵交流了几句,过来看着陈岁,皱着眉。陈岁试图用眼神示意,大胤人帮帮大胤人,奈何对方根本不与她对视,转身对卫兵说,“车马器械留下,把人请回将军府。”陈岁心口石头落了地。 桌宴,陈岁与瓦沙人和李公的管家,面面相觑。 陈岁拿起筷子,望着满桌的菜,又放下。“大舅怎么还没到呀?” “将军马上到了。” 再等等。眼前这个菜委实好香。 对面这个首领,叫胡兀机,是瓦沙国负责边防的小将。方才隔着距离,现在倒是能仔细辨认瓦沙这伙人的来头。陈岁仔细观察着对面,调动着大脑努力回忆出行前看过的关键人物的特征和过往履历。 瓦沙一行人察觉到有人注视,一看对面这女子,眼珠子一直暗暗滴溜滴溜在几人身上打转,一肚子坏水!一名瓦沙小兵忍不住咳嗽了一下,怒目而瞪。 这就急了,陈岁撇撇嘴。 李长山真的来了,穿着戎装,脚下大步而来。李将军已经年过半百,还是威风凛凛,锐利地扫了桌上众人一眼,留心着陈岁和胡兀机的状态。胡兀机在他的军情情报里,瓦沙的小将,目前大胤与瓦沙已经和谐共处多年,两国许久没有交战过了。陈岁,这次给自己找麻烦又不得不帮她一把的小人物。 小宴开始没多久。 一道炙烤小羔羊肉送上了桌,鲜香扑鼻。管家李叔拿起手把掊刀,眼神询问李长山是否现在切了。 “将军来亲手分肉么?”胡兀机询问。 这个瓦沙人,怎的如此较真,陈岁在一旁捂住脸。 李公不说话,扫了一眼陈岁。 陈岁赶紧说,“舅公,我刚给他们讲了你的爱好,他们都想看看你分肉把每块都均等的技艺”。 第5章 李长山看着她谄媚的笑容……忍着不适,擦了擦手拿起手把掊刀,开始切肉。 分肉着实是个技术活,非最专业的大厨都无法做到一刀尽平。众人看着羊羔肉被分成了歪歪扭扭的五份。场面陷入沉默。 一顿饭结束。瓦沙的人送走了。 李长山屏退旁人。 他看着陈岁,面无表情,语气不善,“我向来不管你们的事情,以后这类麻烦不必再寻我,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挂着闲心舞文弄术,在边疆地带周游找乐子?” 好吧,这老狐狸有点生气了。不过他本来也厌弃我们,向来泾渭分明。从进入属地执行任务开始,就没有任何的便利提供。不使绊子就很好了。 李长山曾经吃过夜不收组织的亏。 而陈岁就是一名夜不收。还是夜不收里的直拨。 夜不收是大胤国的谍哨组织,由一军主帅直接调动,是深入在战略要地的暗哨。夜不收又分成两组,直拨深入虏穴,进一线察情观形。横拨负责沿边墩瞭,将直拨察探得的消息,及时接续飞报。 前线带兵的将军和夜不收组织,按理两者都是为了组织目标而行动的。但是由于夜不收在探察敌国信息的同时,也会背负上对沿边戍守将领的重要动向监察报告,所以两派人马互不信任,心手难同,全然无法协作一致。尤其是与李长山这种,曾被误报的信息干扰过的。 “感谢李公此次施以援手”。陈岁识趣地一揖。 她请求在李公府停留一晚,即日离开。 次日寅时,陈岁忍着头疼爬起来,一夜没有睡好,一阖上眼,尽是在乌陶伏边的记忆。 四下里很安静,突然听到一阵细小扑棱声,信鸽?她小心推门而出,看那鸽子往另一侧院落掠去。在李公府上只有李公能运用。 李长山,治军严谨,常胜将军,善战而不好战。李将军,耕耘半世铸就出了如今的阳城,在孔雀河流域的安定日子,这样的人,不应被诡道小计所扰累,陈岁在心里默道,看在这一顿烤羔羊肉上,送一份小礼与你。 早膳是单独吃的,她和管家招呼,吃完就走,但是要准备些盘缠,一并记在戚总兵头上。管家无语,这又是到处谎称出来的新名号了。 李叔这是什么眼神,我们都为了大胤的和平大业行动,格局,格局。 陈岁拿上包裹,出了府。 她优哉游哉,穿梭在城郊专门划出来的东市。东市是三国自由贸易的区域,只在每日的白天开放。入目是琳琅缤纷的各类简易商铺,丝绸、香料、石蜜、牛羊肉干、皮袄、陶具,此刻这里各种叫卖声闲谈声夹杂着骆驼车铃铛声,空气里的尘土味被丝丝入脾的香料味冲淡,一片祥和。 和乌陶形成鲜明对比。 世上再无乌陶。 第3章 入城(2) “大娘,这个怎么卖?”陈岁拿起一个腰带,询问。她迎向路侧,在阳光下仔细端详这条腰带。 有人在跟踪自己。 她望了一眼斜对面也在查看货物的男子,放下手中的腰带,向城中返回。街边一家茶楼小厮在门口热情吆喝,陈岁微微停步,走进茶楼。 二楼雅间。窗户正对着街市,街上行人走马一览无余,对面是城中最老牌的酒楼。 她没有等太久,客人已经到了。 对面这名男子,白布大袖袍,顶上的狐狸毛毡帽别着一金一银的羽状装饰,脚上着的是方便长途行路的兽皮靴子,行走利落,珠玉串饰随人走动发出悦耳的碰撞声,大商人。 “敢问阁下这是否还有空座,让在下拼桌”。 “徐良材,好了,别装了。”陈岁笑嘻嘻地拍拍左手侧椅子。 “大半年没见了,你怎么才得空露面。” 徐良材在一边坐下,“我们做贸易的,可不得深入跑一跑通市,到处看看新鲜小玩意儿”。 “阳城大富翁这番出现是有新任务,还是来协助我呀” “专心淘美玉呢,不过”,他顿了顿,“可以看情势需要。毕竟你是生间,我们都为你所用。” 陈岁笑而不语。 夜不收的直拨训练营里,以五间为类。 她犹记得正式入营后的第一堂课上,陈夫子带他们乔装成普通医士,先进安置重症伤兵的帷帐走过一圈,又绕到死去无名士民的埋骨之地,然后肃容而告,“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兴兵打仗不是儿戏,关系着千万民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他压低音量,“察探敌情是动兵前的关键,三军之遣皆需恃间而动。凡军之所欲击,城之所欲攻,人之所欲杀,必先知其守将,左右,谒者,门者,舍人之姓名,令吾间必索知之。” “所以,你们的行动,才是两国对抗的第一场较量,决定着整场战事的成败。” 她兴致勃勃,对钻研巧术和谋略充满了期待。 没想到一开始的营训内容却和五间活动一点不相干,是最基础最枯燥的体能训练。 当然没两天她就发现这个认知还不够透彻,这简直是要人命的体能训练,无法用基础和枯燥来定义。所有入营的成员需要围绕训练场地的跑道跑圈,跑完一圈可以在终点入口处的张教头手上领取一面小旗子,每个人每天早起雷打不动就要撒开丫子跑,单人必须获得八枚小旗子才能离开跑场,进食膳堂用餐。 第6章 一开始她就跑在队伍最后,勉强完成六圈的时候已经基本喘不过气了,脚下有千斤重。 前面的大部队已经远远拉开距离超了自己两圈,一众人骂骂咧咧大汗淋漓,在终点处领购八枚小旗子离开场地。 跑场上此刻只剩下零星几个人,陈岁咬牙保持着不停步,调整呼吸节奏,慢跑着继续。 在她身后的还有三个人,可喜可贺,自己不是倒数第一,陈岁分着心想,感觉到了一丝安慰。 等到她终于跑完八圈的时候,场地上已经只剩自己一个人,舌尖冒出一丝血腥味,胸腔快要窒息,全身的脏器感觉都移位了,她努力深呼吸平复下来。等拖着身子到了食膳堂,食膳堂早就已经关门了。唉,又是饿着肚子的半天。 她还来不及回宿处坐下休息一会儿,下一项训练的哨声又想起了。 大部队集合。陈岁正在饥肠辘辘头晕眼花,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往自己怀里塞了一个油纸包。她惊讶地看着这只手的主人,是夜不收这一期的训练营里唯二的女子,洪小钙。洪小钙早就在前列跑完了,她痴迷于力量训练,陈岁与洪两人是同宿,洪小钙一直嫌弃自己这小身板不够如她强壮有力,曾经洪小钙邀请她一块去加练,被她以天生就肌无力加练也练不出来给装死拒绝了。 陈岁摸着怀里的纸包,是一个大饼,还热乎着,对洪小钙投去一个感恩的眼神。洪小钙撇了撇嘴转过头去。 张教头和两队列兵到了。人群立刻肃静。 “今日的晨训,有三位学员没有完成目标旗子数,就悄悄翻墙出了跑场。按照夜不收军令,蒋易之、张护勋、孙振昊,三人处割耳刑”,张教头边宣布边扫视着队伍里的其他学员们的反应,“小惩大戒,现只割一只耳朵,即刻执行。” 队伍里的蒋易之、张护勋、孙振昊三人被列兵拉出到阵前,三人不断哀嚎祈饶,“割耳!”“教头,我错了,请饶我们一回吧,我们以后绝对好好跑完!”“教头!教头,求您放过我一回!……” 张教头和列兵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起伏。他们早已见惯了这类行为。 “不遵照目标执行的,就是这个下场。军令如山。”张教头说完,对按着三人的列兵点了点头。 执刑官们拔出佩刀,手起刀落,地上是蘸着血的三只耳朵。蒋易之尖叫了一声后晕了过去,张护勋、孙振昊此时捂着已经空空的耳根处,颤抖着说不出话。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一次偷溜不完成晨训任务而已,竟然会招来直接割耳的惩罚。 底下的学员里见此也是互相一片震惊的神色。 军令如山。也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受了割耳的刑罚后,三人也已经失去了在夜不收五间营继续训练的资格,被后调到了普通的兵营。 陈岁庆幸自己虽然跑得晚了,好歹是乖乖完成了目标。此刻露出一点油纸边的大饼哪里还敢吃,怕张教头看到,她把饼往衣服里塞了塞。肚子么,就让它咕咕叫一阵吧。 次日,依旧是晨训。众人老老实实或快或慢地跑完了八圈。陈岁看着洪小钙等人早早跑完离场,认命地落在后头,调整着自己的节奏适应剩下的里程。 一周后,形势产生了些许变化。 第4章 基础营训(1) 这日的晨训,大部队跑到四圈左右时,前方队伍中出现了一阵骚乱,可能是有人摔倒了引起的混乱吧,陈岁没有多想,她在队伍末尾段专心沿着路线跑着,这时后面有两名学员突然加速,来到与自己差不多并排的距离,一转眼的工夫,二人抢走了她系在腰间的袋子。是钱阳、卫霖两人,他们的事迹之前她有所耳闻,这两人有个霸道的小圈子,在入营之前两人就很擅长近身搏斗,曾经在家乡加入过定天塔镖局,是身怀武技的青年镖师,专门给远近闻名的徽商商帮押镖,走南闯北的押镖生涯,给这两人染上了一份的江湖气息。 袋子里是已经跑了四圈领取到的四枚小旗子,那两人利索地掏走全部旗子,把一个空的袋子丢还给陈岁,脚底抹油加速往终点处奔去。陈岁脚上一个趔趄,没有接住袋子,袋子掉落在地上。她气得试图上前追赶,虽然是激发出了她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步速,但是还是晚了一步。等她到终点处时已经眼睁睁看着那两个抢了她小旗子的镖师笑嘻嘻把旗子交给教头,然后边回头边得瑟走出了跑场。 场地外总共围着六个男子,最可气的是这伙人明明并不直接离开,还又折了回来在栅栏外围观还在跑场内的成员们。 这群强盗…… 四枚小旗子没了,白跑四圈,又得从头再来,今天是得跑上十二圈才能结束了……陈岁咬着牙,刚才是自己大意了。 “这几个天煞的!!等我出去后非得与他们较量一番!”“就是,太可恶了!”身后是几个也被抢了旗子的成员,在那里怒骂着要准备出去后决斗。 陈岁看了一圈被作为抢劫目标的她们几个,……怪不得这伙人挑了他们入手,也不怕他们出了跑场后决斗报复,因为他们在这里就是弱小的代名词,一个个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陈岁更是里面体能和力量方面最弱的。 “快跑呀菜鸟们,你们怎么不跑了,还有十二圈呢!晚点可就赶不上张教头的战斗训练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还看什么,白我们眼睛也没用,哈哈哈哈哈不服你们倒是赶紧出来呀。”外面几个抢走小旗子的学员们大声起哄取笑着里面被抢的人。陈岁看着这几个膀大腰圆的样子,确实从体格上来看和她们形成鲜明对比。 第7章 她转过头闷不作声,脚下提步继续跑了起来。 几位教头明明看到了这几幕抢夺事件并没有出声制止,说明这是在规则内的,一开始张教头宣布的晨训规则就是,“单人必须获得八枚小旗子才能离开跑场”,跑一圈可以获得一枚小旗子,但是只说了离开的条件是手中握有八枚小旗,并没有说非得实打实跑够八圈,看来对如何获得足够数量的旗子是可以允许学员们各自发挥的。如果老老实实跑完,确实能完成任务,对于有些发挥投机取巧癖好的人来说,如果抢够别人跑步得来的旗子,照样能完成任务,自己不需要费心花体力时间在跑道上。这规则里的漏洞,或者说是教头故意留给他们的一个引导,在营地里能很好地激发起学员们内部的竞争比拼的斗志。 陈岁若有所思,唉,不管怎么样,看来今天的食膳堂新鲜的豆腐脑是肯定喝不上了,脚上早已经磨出血泡,脚底板像有钝小刀子割一眼持续钻疼,她停了下来稍微缓了缓,外面这一伙强盗今天会抢她们几个,明天肯定还会继续,总不能天天多跑上这么多圈,到时候人就该没了,不是长久之计……既然规则只限定了足够数量的小旗子,她想到一个主意。 陈岁好不容易跑完了,一瘸一拐地走到跑场出口处,教头们早就走了,派了卫兵在这里驻守,她喘着粗气一头栽倒在出口处。全身都快散架了,眼前是沉闷的天空,刺眼的太阳,高耸的树枝,还有……出现了两张熟悉的大脸。是她的唯一的同性姐妹洪小钙和入营初期交流过几句的张伯颜。两人把瘫痪着的自己从地上一把拽了起来。 洪小钙大力拍了拍陈岁后背沾上的碎草屑,陈岁赶紧制止了她继续拍的手,“轻点姐姐,风一吹我马上就能碎了”,洪小钙难掩鄙视之情,“你可真太弱了啊”,“刚刚钱阳那几个人欺负人的动作我们都看到了,就你这样的,要不干脆我晚上回去给你把你的储存袋子缝在衣服上,这样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别人拽走了。”张伯颜在一边哈哈大笑,“那也不行,人家不用非把袋子扯下来,可以直接按住陈岁从她袋子里拿,她怎么藏都躲不过那帮强盗团的,也亏你想的出来这法子,哈哈哈哈哈哈”。 陈岁无语地看着二人光是取笑她垃圾,也不提供一个实在的解决方案出来。 “要不我们帮你武力制服一下子,明天我和张伯颜一起动手,我们三加起来没有胜算的话,你把另外被抢的那几个人一起喊上,群架么,这伙人不灭了任由他们老欺负人可不行,惯成一大祸害。”洪小钙仗义发言,陈岁觉得她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 不过,另外那几个同病相怜的被抢劫的学员们,此刻的状态是一个比一个更差,已经有一名学员主动提出要放弃训练甘愿调离营地和接受笞刑的惩罚了,她实在很难鼓励这些学员们团结在一起反抗镖师们。陈岁看了看眼前的洪小钙和张伯颜两人,对比了下那六人团伙的战斗力,算了,这两位的武力再怎么高强,三对六一定会让己方挂彩,自己也不想一入营就因这点事情牵连这两位伙伴们,现在还没到需要朋友们出手的时候,能屈能伸,能屈能伸,她想到一个迂回的屈法子。 “没事,不用担心,我有个办法准备先试试。” 到了晚上,该休息时的鼓声传来,洪小钙把屋子里的烛灯灭了,二人准备入睡。 更深人静酝酿睡意时候,洪小钙听到对面床铺上却一阵阵窸窸窣窣声传来,“你干什么呢?还不睡觉,不休息好明天怎么有力气训练。” “明天你就知道了。” 陈岁双眼放光,她轻手轻脚打开一扇窗户,正好有月光落进来照亮屋内一方小桌,她潜心对着手里的东西认真琢磨。 第5章 基础营训(2) 次日,夜不收的这一期预备成员们又进入了跑场,准备今日的晨训。 钱阳一伙人站在队伍最前面,几个人对着队伍后头的陈岁等人毫不留情地放话,“跑快点啊一会儿,可以多跑几圈,多给我们赚几枚小旗子啊哈哈哈哈哈哈!” 弱小不占优势的几名成员快要崩溃了,这全是他们的劳动果实啊!本来八圈的要求就快到了自己的体能极限了,这还得额外再替抢劫的这伙人跑上几圈,天天如此的话……这根本坚持不了,这个训练后面要怎么坚持下去。 陈岁默默捂了捂口袋。 等她跑了三圈下来,钱阳已经光明正大在前方道路上停着等自己,陈岁完全放弃抵抗,任凭他们拽走口袋,把口袋里的三枚旗子尽数拿走。 小旗子和小拇指一般长,是大红色,麻布材质,竹制小棍。 其他几个人也陆续被挨个搜刮走领到的小旗子。其中一个人藏进了贴身衣物里都被强行翻了出来。陈岁看着顿觉一阵恶寒……自己确实是乖乖上交比较识趣。 这一波抢完他们并没有立刻出场地,在边上抖着腿继续等。 陈岁又新跑了两圈,果然领取完新的两枚小旗子后,钱阳、卫霖等人又迎过来如法炮制了一通,这是等着她们跑几圈可持续收割啊,她也不挣扎躲避,干脆地将新到手的旗子交了出去。 钱阳和卫霖数着收缴来的小旗子总数量,对着还在拦截目标对象的剩下几个伙伴们挥了挥手,“够了,我们走!” 陈岁看着他们一行人向终点处走去,打起精神观察。 张教头和蒋教头两人依然没有发言和别的举动,旁边的助手在那里数着小旗子,几人确认了下没有问题,点点头放行。钱阳、卫霖依旧得意地大摇大摆离去。 第8章 今日已经跑了五圈了,虽然被抢走五面旗子,但是接下来要跑的可不是五圈加上三圈,跑完剩下的三圈就行了。陈岁摸摸腰间左侧的隐蔽的内袋,里面赫然是五面小旗子。刚刚被钱阳、卫霖一伙人抢走的是自己前一晚自行仿照制作出来的红色小旗。看来仿制的也能过关,教头们根本不会仔细辨认真假。以后这小旗子看来得多多制作几枚…… 她自己不打算用,老老实实跑着接下来的三圈。 比教头们预想得要快地到了出口处,张教头和蒋教头两人对视了一眼,看着明明被抢走五面旗的陈岁,此刻手上是完整的八面小旗子,二人仔细拿起一面检查了一番。陈岁此刻也毫不心虚,她手上的完全是正版,教头们已经意识到了先前出去那几个手上的才是漏网之鱼。看着对面的小姑娘此刻狡黠的眼神,两人内心感慨。他二人本来还以为会出现强弱两方人马掐架打起来比拼的暴力场面,结果出现了这个能钻漏洞自己制作小旗子的学员,现在场面是意外的和谐……这一届的夜不收们,比起以前几届的确实不好带。 两日后,就有其他有心人注意到了这一现象。 小旗子仿制起来并不难。 真是有需求就有市场,谁能料到,逐渐就有人也开始制作起了一批批的小旗子,同样的大红色,麻布材质,竹制小棍,和真的如假包换,肉眼确实难以辨别。这些旗子私下里便在营里面被悄悄传售。 慢慢地,在跑场上出现了许多只跑七圈的成员。购买和使用自制小旗子的学员们一开始不敢全部使用假旗子蒙混过关,只敢夹杂上一枚使用以不显得太突兀,毕竟前一阵挨了割耳朵刑罚后消失的那三个同期成员留下的惨痛教训还历历在目。 逐渐地这些学员发现几位教头们并没有揪出这种看似作弊的行为,便逐渐加大了使用量,从亲身跑上七圈,降到了六圈,到四圈。每日跑场上便出现了这一幕场景,一半的人勤勤恳恳气喘吁吁跑足着八圈,剩下一半人里,一部分的学员们直接采购小旗子,每日只悠悠跑四圈,轻轻松松全身舒畅完成目标离场。 至于那剩余的那几个,便是钱阳和卫霖两位镖师带领的强抢团伙了,可以直接抢的小旗子,买什么呀?这些人是一圈都不跑,以埋伏捉弄人为乐。 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不是这个团伙但是也一圈不跑的异类,小秦同学。小秦同学倒是不出手抢,直接过来找陈岁谈判。 一日训练结束,陈岁和张伯颜洪小钙几个在绿荫下乘凉,洪小钙好奇问陈岁自己怎么不用假旗子,天天白白送给小旗子抢劫团,自己吭哧吭哧累死。陈岁正在忧心烦恼,“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谜底就在谜面上”,每天晚上制作小旗子也不是个省心的事情,她得定期囤得材料,晚上还要牺牲一个时辰的睡眠时间精心制作,才能将将凑足第二天上供的数量,这个数量从最初的五枚上涨到了十六,产能最大是十六枚,钱阳等人已经习惯从她手上直接拿走十六枚小旗子了,供需关系进入了稳定期,“我倒是也想自已用,这我已经挤压不出更多的精力和材料多制作几个了,唉……” 她给这二人演示过小旗子的制造方法,这两人努力学了两晚后,依然是接二连三歪歪扭扭的成品,令她放弃了持续的教学培训,罢了,看来这个自制作弊法就不适合此二人。 洪小钙好奇询问张伯颜,为何不去购买点市面上流通的其他人自制的小旗子,减少点训练压力,莫非是张氏一族的优良家风传统流传下来影响的?使得张小友坚持只爱实打实完成锻炼强身健体,毕竟张家长枪枪法曾经在江湖上一枝独秀。 “你以为是我想老老实实锻炼呢,我倒是也想花点银子买现成的小旗子过关,这不是这价格我负担不起么。”张伯颜用小竹签剔着牙齿抱怨道,小旗子的制作材料不难获得,价钱却是离奇贵的,舍得每日花这个银两的这部分学员们大部分是本身家世就非富即贵。张家祖辈上曾经的枪法是风靡一时,等到了他这一代时张家已经没落了。失去了名望,也就失去了营生,如今张家捉襟见肘,他此行入营的包裹里是半分多余的钱财都没有。 “你怎么也不去买?哦,你不一样,你最爱这类能加强力量的训练了,怪力少女!”张伯颜无语地吐槽洪小钙。洪小钙哈哈大笑,“上场比试,除了长枪,你其他的兵器上比拼可都不如我,我们什么时候再比试比试。” “又比?……” 三人正说笑着。看到对面走过来一名男子,秦弘导,同期里一直比较神秘的小秦同学。 “给我每天也做八枚旗子,我看钱阳那几人都是直接抢的,我就不抢了,你做好了直接拿给我就行。” 第6章 基础营训(3) 陈岁盯着外表不似镖师团伙看起来凶残的秦弘导,腹诽,这小子白白净净的,我与他比试一番的话,指不定鹿死谁手,那既然这样……我凭什么要给这小子也上供?她干脆地拒绝了秦弘导的无理要求。 秦弘导叹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我本来不想动用武力的,你再考虑一下?”他快速一转手腕,不知道怎么从哪里变出三根银针夹在两指间。银针亮晶晶的不似正常的光泽。 秦弘导很少与人交流,虽然在同一个营里,但是大家对他的过往信息知之甚少。陈岁看着他故意露的这一手,感觉到方才自己衡量的鹿死谁手的可能性概率出现了一点小偏差,对面并不是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同类,便小心翼翼提建议,“秦大侠您为什么不试着直接在市面上买呢,应该能买到大量的小旗子,我是真的赶不出来。” 第9章 秦弘导,“我不喜欢花钱买。” 不喜欢花钱买,但喜欢直接不花钱要,这和抢劫有什么区别么……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这番话,陈岁在心里鄙夷。 人弱被人欺,她不能一直在营里当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不然隔三岔五的这个来要那个来抢,岂非没完没了。营里没有规定不能斗殴,只要不闹出性命便可。私底下的比试常有发生,教头们不会限制学员们的这些行动。陈岁自觉已经苟了太久了,看了看身边还有两位看起来比较健壮皮实的小伙伴,她鼓起信心,起身站立,摆出一副准备好开打的架势。洪小钙仗义地一同站了出来,真不愧是好舍友,陈岁投去一个敬佩的眼神。嗯?张伯颜怎么没跟上来,陈岁转头看到张小友此时还独自在后面,没有一同与她们站出到一条线上。 这两位朋友是无知者无畏,张伯颜在内心感叹,他上前将陈岁和洪小钙拉了回来,他可略有耳闻,之前有几个人想戏弄这位秦弘导,他却轻飘飘毫发无伤地从陷阱里出来。当晚戏弄者就被卸掉了一条腿。从此以后没人敢主动靠近这个外表看似细皮嫩肉的年轻人了。三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终于交换完了意见。 秦弘导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他注视了陈岁几人一会儿,本就没有生出应战的心思,如果要靠武力,他不如直接在跑场上抢现成的。倒也不是觉得对女学员难以动手,而是觉得这事情不想做得太麻烦。最不喜欢麻烦了,此路不通,那便换一条就是了。 跑场上。张教头和蒋教头正在讨论着下月末的新兵体能营训淘汰赛。一阵大风吹起,原本挂在栅栏上的一张大网布兜掉了下来,飘向了身前的这一方四角木几。这木几上正摆着两个装着小旗的篓筐。西边的筐子里装的是新兵们跑完一圈后发放的小旗子,东边的筐子里装的便是新兵们完成跑圈训练要出场时上交的小旗子。 在大网布和妖风的牵引下,两个篓筐都被刮倒在地,并且被网布卷着在风中滚着圈向跑道上而去。一名学员率先反应过来,身姿灵活,出手迅速,将翻滚的两个篓筐拦停,正是秦弘导。他一把捞起两个筐子和网布,筐内的众多小旗子有一小部分在滚落过程中散落在地上,引得跑道上的学员们竞相过去拾捡。有人欲悄悄塞进口袋里,被赶上前来的教头们喝止住。 “都给我放回来,手上干什么呢。”这帮小兔崽子们。 零星几人在教头们的注视下,只好将散落在地的几枚小旗子丢还进筐子。 陈岁也拾起了两枚,不甘心地老实上交了。真是一场失败的浑水摸鱼,这大风怎么就停住了,再刮一阵多好,我看这边上还能再滚落几圈,再掉落点小旗子,她无奈地想着。也是已经跑到快要到自己的体能极限了。 两位教头一看回收完之后的两个篓子,这里面的旗子数量,少了一小半篓。 想起了那个率先去将篓子捡回来交给自己的年轻人,秦弘导,两人心里都明了了几分。 这些年轻人,有的太聪明了,聪明过头,便不讨喜了。几人将这一情况与陈夫子一同交流了番。陈夫子负责教授文略。陈敬安惯常露出亲切的笑容,“既然这样,那在淘汰赛的设置上,我们启用一些新的规则。” 月余后。 酷暑难耐,日头毒辣。 新兵体能营训淘汰赛就在今日举行。 教头们在演武台上宣读了这一轮的赛制规则。 本轮是夜不收预备役学员们的淘汰赛,两两上台进行,输的一方直接淘汰,将从夜不收的兵营转去普通兵种的营地。演武台上提供两把一样的兵器,是营内特制的虎头镏金斧,每把都重达八十多斤,陈岁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力量训练,但是看到教头们搬出的虎头镏金斧还是开始犯起嘀咕,就台上的这两柄斧头,自己举起来估计都比较费劲。 赛场上给成员们划定了安全区,距离演舞台有两百米。淘汰赛的规则就是,每位成员从安全区出发至演武台,只能拿起台上的虎头镏金斧才能攻击对方,不允许使用自己的其他兵器,并且只能挥斧一次,斧头落地只能落在演武台。攻击完一次后,需要跑回安全区,再从安全区跑到演武台,才能获得新一轮挥斧攻击的机会。对抗的时间限制在每组半个时辰。安全区并不永远安全,每次进入不能停留超过一柱香时间。 这一次可真是简单粗暴的规则。每跑一轮才有挥斧攻击一次的机会,那如果其中一位跑得快率先拿起虎头镏金斧,另一位如果还没跑上台,执斧的便可以抢先发起攻击,只要对方不在安全区躲着。哪怕对方躲进安全区,也只要守个一柱香的停留时间,安全区就失效了,这对攻击者的力量也有要求,虎头镏金斧落地只能落在演武台,如果执起斧头去追赶对面,那必须要一直举在手里。这对肌无力派的学员们是个大挑战,带上斧头在路上玩追逐战,是不现实的,还是找在演武台上的时机进行攻击。 两两对抗的分组签,是由教头们发到手上的, 陈岁看到自己分到的竞争对手,邱贽。 邱贽便是之前训练时的花钱买旗分子。 第7章 新兵淘汰赛(1) 陈岁是第四组上场的。 她围观了前面三组比赛的过程。 第一组人员的武力值不相上下,两位成员实在难分胜负,一个攻击,一个闪避开,另一方攻击时,这一边又躲避成功,两人都在台下台上不断折返,挥斧,最后其中一位由于在耐力上稍强一些,在又一轮冲上演武台的跑动中,比另一方快了那么一小会,抢先举起虎头镏金斧发动攻击,一斧头拍晕了后来者,成功晋级。 第10章 第二组人马是洪小钙和镖师团里的一名同伙,林满亮。洪小钙也是女子,但是众人都不敢轻视这名女性同学的战斗力,天生大力的小钙姐仿佛就没有举不起的重物,平常训练时候轻轻松松一手一个举起两名一百八十斤的成年男子,还尤其喜欢和大家比赛掰手腕,第一位出来和洪小钙掰手腕的壮士,腕骨当场差点碎了,肿了好几天,此后大家见到这个女人在那里吆喝要比试比试,都不再起哄凑这个热闹了。输了比赛又丢人,又伤身,戒色戒赌戒洪小钙。 比赛一开始,小钙姐就不负众望地率先跃上演武台,轻飘飘举起虎头镏金斧,将八十多斤的斧头抡成一圈圈转了起来,只见其手上一挽,虎头镏金斧带着惯性抡向刚刚摸到演武台的林满亮同志,一锤定音。洪小钙晋级。 第三组,钱阳和陈仁闻。陈仁闻平常也是兢兢业业不掺水分完成全部体能训练,可惜对上的是镖师头子钱阳。钱阳先一步拎起了斧头,但是在台上等他先攻击,陈仁闻知道对面这是在戏耍自己,他用尽全力挥起斧头抡向钱阳,被钱阳用斧柄格挡开了。自己的这轮攻击机会没了,攻击方就到了钱阳手上,此时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快跑,陈仁闻跳下演武台跑向安全区。钱阳在后面不紧不慢追了上来。 两人在安全区地带对峙,钱阳还未胜出,已经开始露出众人熟悉的得意大笑,笑得面上的一圈大胡子都开始发抖。教头们对卫兵点头示意,卫兵点燃了场边预先插好的一炷香。香烟缭绕,很快就见了底,陈仁闻面色苍白,如果再不出安全区,就是直接淘汰,不如拼一场。他在红香燃尽的最后一刻,跨出安全区,向着演舞台冲去。陈仁闻奔得猝然,钱阳的动作却更快,守株待兔多时,就为此刻,他毫不留情挥斧砍向陈仁闻后背,陈被挥中,滑出几米远,瘫倒不起。本轮,钱阳胜出。 下一组,到自己了。陈岁看着前面几组的对决,默默分析着最佳的获胜方法。 她的竞争对手邱贽此时来到她面前,他显得非常不耐烦,应该是对这一阵子无休无止的体能训练早就失去了耐心。 邱贽故意压着嗓音与陈岁讲话,“你知道你们几个为什么会被选中进来么,你们是用来送死的,而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夜不收的核心是谍哨,情报是夜不收的任务关键,更是重要的资源。 探得到手上的情报用得好,那可是能为家族带来意想不到的利益的,家翁们已经对他们耳提面命,费了好大力气将他们送进夜不收的新兵训练营,嘱咐他们结营成为正式的五间成员后,常年奔走在情报的前线,时刻留意与家族利益最攸关的情报信息。 送命这些事情呢,是交给这些没有身份背景的平民的。他,才不需要为了任务送上自己的性命。他早就对同一期营里所有人的出身背景了如指掌,邱贽看着陈岁,勾了勾手指,嘲讽道,“你不想死得太难看的话,现在求我,我可以到时候不把斧头往你的脸上砍,哈哈哈哈哈”。 旁边是起哄的同期学员们。所有人对这一场对抗的结果都有预料,大部分都压一定是陈岁淘汰。但是也出于猎奇的心理,很想看到这营里唯二的男女对抗演习的场面,会是多么凌乱有趣。 邱贽还想在比赛的同时逗弄一下陈岁,这个女子可不是第二个洪小钙,和自己对抗,她不求饶的话,那可不光是输了比赛面临淘汰的结局了,他下手从不留情,尤其喜欢慢慢磨人。他都怀疑夫子们的抽签分组安排是故意照顾自己,这个女子,纤细,看起来就弱小,这样的人呢就不应该待在夜不收的营里。就让他帮营里清理掉一波垃圾吧。 陈岁没有被对面的挑衅影响,对于邱贽和围观人群的话语,摆出一副好的已阅的神情。 天色暗了下来,教头们吹响哨声。 比赛开始。 她和邱贽同时向演武台跑去,邱贽还是凭借着一丝速度优势先举起了斧头,陈岁手下不敢停,握住斧柄,注意着对面的攻击动向,同时试图举起手上的斧头,她一用劲,内心大呼,不好,这虎头镏金斧是真的重啊!前面这几个获胜的赢家们这力气确实让人敬佩。 万幸的是,看对面,邱贽和她半斤八两,两个人举起斧头后身子都摇摇欲坠。半斤的是自己,陈岁很快发现自己不光抡不出去,更无法久持,她放下斧头,放弃了这第一轮攻击机会。撒腿开始跑圈。 邱贽本来也以为这一轮攻击很轻松,谁料最近疏于训练,体力有些不支。好在对面的陈岁连拿起斧头都费劲,已经逃向安全区了。他努力全身用劲,调整着呼吸,搬起虎头镏金斧去安全区堵人,试图模仿上一组钱阳和陈仁闻的战局。 等他快到安全区时,却发现这小女子没有躲进安全区,她身子一转,掉了个方向,又绕向了演武台处。要获得一轮新的攻击机会,需要跑回安全区,再从安全区跑到演武台,才能获得新一轮挥斧攻击的机会。这个人没有跨进安全区,直接就折返回演武台,这是图什么?蠢材,这样她到了台上也不能举起斧头向自己攻击,她莫非是连规则都还没搞清楚。 围观的学员们安静下来仔细看陈岁这一场的走法。 等邱贽扛着虎头镏金斧快到演武台时,陈岁又折返向安全区跑去。 来回这么两趟后,邱贽大汗淋漓,一下子反应过来为什么了。对面这个狡猾的小人,他扛着这个笨重的斧头一旦离开演武台,就不能脱手放置在地面,教头们宣读规则时说过斧头落地只能落在演武台。这女人,既不躲进安全区,又不跑上演武台,在场地上油滑地像一条鱼一样,左窜右跑的,害得他一路扛着虎头镏金斧跟着她窜,一斧头没挥,手脚已经脱力了。 第11章 乌云聚集,没一会儿就有雨滴落了下来。 暴雨如注。但是比赛没有停。只要教头们不喊停,这场比拼仍要继续。 而我,绝不甘心做那个被淘汰的。 两人都在心里念道。 第8章 新兵淘汰赛(2) 邱贽咬着牙,将斧头放回演武台,臂膀一下子轻松许多,他攥紧了多时的拳头松了松。 陈岁在不远处观察着邱贽的动向,虎头镏金斧落在演武台的台面上,重重的哐当一声。好,对面的这轮攻击机会也结束了。她见此立刻向安全区跑去,试图再从安全区跑至演武台,生成新一轮的攻击机会。 邱贽看出了陈岁的动向,这是预谋趁自己刚刚失去挥斧机会,打算后来居上发动攻击。她倒是反应很快,打着一手好算盘。可是,谁说自己会给她这个机会?他没有犹豫,虽然体力有些不支,但是对付这个小女子是足够了,他跳下演武台,也向安全区跑去。 两人开始新一轮跑圈,一个全速前进,一个拼尽全力,前后脚一起又回到了演武台上。 泼面的暴雨,脚下的台面淋湿后容易打滑。 邱贽先一脚回到了演武台,他熟练地拿起虎头镏金斧,寻找陈岁的位置。这个女人,在前期都没怎么出力,现在的跑圈速度还是不如自己,可见与自己力量对比上,差异确实巨大。他信心十足。 陈岁定定注视着对面,邱贽举着斧头向自己所在的地方步步靠近。她瞥了一眼台面的北侧,另一柄虎头镏金斧在距离不远的地方,这一眼被邱贽发现了,他加快脚步,将陈岁往南向围赶。这样她就拿不到另一柄斧头,与自己对战了。 场外的唏嘘声起了一片。洪小钙同张伯颜悲伤地讨论,“完了,她都练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没跑过那个都不怎么训练的邱贽呀”,她难以掩饰此刻的焦心,“陈岁是不是躲不过这一轮攻击了?”张伯颜倒是眉头舒展,先不着急下定论,他可觉得台上的陈岁还养精蓄锐着呢,邱贽倒是气喘吁吁,腿上微颤。 陈岁终于与邱贽到了面对面一米的距离。邱贽面上双眼放着精光,表情狰狞,将虎头镏金斧高高举起。 就是现在! 陈岁突然上前,弓着身子贴至邱贽的小腿前侧,两只脚踩着对方的脚面。 邱贽握着斧头的手已经发力,本能地抡向陈岁,向下挥来。脚前的人影一晃,他有点错愕,一阵剧痛传来。 陈岁在斧头抡下来的一瞬间跳开了,邱贽是收势不及,搬起斧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痛呼,弯腰捂膝。虎头镏金斧落地。 眼前的斧头手柄处,出现一双青葱纤瘦的手。邱贽诧异地抬眼,陈岁并没有如预想之中跳开去北侧拿另一柄虎头镏金斧,他没有半刻喘息的机会,就看到对面的女子握住了自己那柄脱手的斧头,利落地迎面抡向自己。他只来得及转身,还没迈出一步,后脖颈处便遭到一手重击,眼前世界一黑,他只看见泥泞的跑道,和瓢泼大雨下围观赛事的同伴们,一张张神情惊讶的脸。 演武台上陈列了两柄虎头镏金斧,可规则并没有限制必须是一人各使用一把互相攻击。不想给对手反应过来的机会,她接过对手用完的斧头正好完成自己本轮的攻击。 本轮比拼,陈岁胜出。 出了比试场地,陈岁就地坐了下来缓和心跳,她手心全是汗,方才那一记挥斧她是毫无保留用力到了极限。 洪小钙和张伯颜迎了上来,两人在一边给她欢呼,“好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要继续支棱起来,我已经决定了,从明天开始,营里的训练完后,我再陪你加练一个时辰。”洪小钙兴致勃勃。陈岁赶紧拒绝,“怎么,当你的人形沙袋吗?可别,你还是找伯颜兄更合适。” 张伯颜摆手,“我已经是了,她现在差个新的沙袋。” 新兵淘汰赛继续进行。 赛事结束后,教头们公布本轮夜不收预备役新兵的选拔结果,三人均成功留了下来。 “各位在体能训练期间有很多投机取巧的小动作,我们不是没发现,最终的成绩大家都有目共睹,平时不好好训练的,日积月累差距拉开后,就会在比试中被认真参训的学员们打败。”教头们宣布完名单后,又告诫了一下在场的学员们。 曾经那些投机取巧的人大多数的耐力都支撑不起一场淘汰赛的比试,当然除了少数的那几个特例人物,镖师兄弟钱阳和卫霖就不说了,还有一个秦弘导。张教头蒋教头陈夫子们提起来秦弘导就头痛,这个人让他们设置好的规训显得不那么完美。 秦弘导和对面的比试赛,才没多久,对手就不知怎么在演武台之外误将斧头落了地。教头们都没看清秦弘导当时使出的路数。这一组成为了获胜速度最快的。 不遵守规则,但是将巧用到了极致,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演武赛的第一名,虽然秦弘导确实很有成为夜不收的天分,但是……他们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陈岁一众获胜的学员们之后又经历了长达数月的体能集训,结束之后,学员们根据训练时期个人的特长和发挥,定成不同的间角,进行更为精细的针对性特训。 终于要迎来进阶课程了,五间的训练,陈岁期待已久。 她被安排作为生间,即将开展两年的特殊训练。 陈敬安在后来的营训中,详细教授了五间之法, 第12章 “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 因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 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 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 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 生间者,反报也。 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 五间是角色定位,也是五类用间技巧。 所谓因间,是指利用敌国乡里的普通人做间谍。擅长运用因间法的需要深入目标区域一线,挖掘和培养多个分散的普通人为己方提供指定的信息。 所谓内间,是指收买敌国的官吏做间谍。指定为进行内间活动的成员需要找准合适的契机与目标区域的官吏进行交流和收买,并要帮助目标官吏做好在敌国区域内的隐蔽工作。 所谓反间,是指收买或利用敌方派来的间谍为我效力。反间类活动往往收拢在少数几个人手里,需要稳定的诱导能力和反监察判断力。 所谓死间,是指让我方间谍故意散布虚假情况而传给敌方,或者是在敌方完成特殊任务做完后就自尽的,所以死间往往也贡献了五间里死亡率指标的绝大一部分。每年补充人员最多的也是死间类。 所谓生间,是指派往敌方侦察后能活着回报敌情的。 第9章 倒海(1) 夫子,为何我会被选中作为生间的一员?陈岁曾经好奇地问过陈敬安。 陈敬安诚恳地说出当时的故事,当年在蚀城的死人堆里,他看到几个蠕动的人在努力往尸坑外爬,而陈岁,那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全身血污,蓬头垢面,眼睛出奇的乌亮,小小的腿努力支撑起身躯,却爬在第一个,一股想活下去的生命力量让他注意到了这个孩子,他观察了一阵后便做下了把她带走培养的决定。 陈敬安走近坑边,正准备带上陈岁离开,不经意撇了眼底下,注意到当时尸堆谷底下还有一个活着的小男孩,和小丫头形成鲜明对比,男孩没心没肺没想着爬出坑,在尸体堆上面玩着游戏跳来跳去,一脸天真的样子。他把这个男孩也一块带走了,便是如今的徐良材。 “你从小经历过蚀城的那场死难,距离死亡最近的人是你,也比其他人更怕死,害怕会让你生出强大的求生决心和不寻常的行动力,小岁,你比其他人都适合做一名生间”,陈敬安边说边在纸上下笔,寥寥几笔,纸上出现了一处石岩,几株小草,还有攀在石头边的一只小蚂蚁,“不过为师也不知道你究竟能不能做好一名合格的生间”。 陈敬安没有把故事说完。 但是作为生间的基础技能,便是懂得随时随地开启全局视野,凭借夜不收的情报渠道,了解全部的内容,在脑海里织成一张自己的信息网。 陈岁早已经搜集了解到了完整的图景。 蚀城,当年为何陷入那一场大灾。自己的全部家人,为何仅剩余她一个活了下来。 长河水沉静,温和,汩汩流动。 长河的上下游蕴育着大胤中原的大半生命。世世代代。 有一年的入梅时节,连续暴雨,长河洪水泛滥,水位猛涨。 中游最大的排山堤坝蓄水已经到了极限,在被水压冲垮的边缘,亟待开闸泄洪。 排山坝有两个泄洪的方向,分别是一东一西,向东开闸,洪流将淹向蚀城,向西开闸,洪流将淹向稻城。 没有太多可以判断的时间,再不进行选择,排山坝一倒塌,下游全部的城池都将遭殃。 蚀城有百姓三千余口,而稻城约有两万余。 蚀城的太守先开了口,向东开闸吧。 留给蚀城全城民众们收拾行李向外逃生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时辰。 没有太多木船小舟,许多没有来得及转移的人们,留在原地爬到高高的树上,或者靠在墙屋屋檐等较高的牢固物来支撑身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或者是在自然的面前,万物生灵总是能有新的对抗灾难的力量,这一次洪灾很快过去了,百姓们没有太大的人身损失。 不过为了吸取经验,长此以往,蚀城的百姓们发展出了许多方法来防洪,建造了更为牢固的高层的房屋,家家户户备起了一艘艘竹船,以及将粮食贮存区从地窖搬到了天台,同时配了方便下水的管道。 倒海庙是蚀城内的小庙,设立的年份据说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供奉着排山菩萨。民众们每到新年正月初一时,雷打不动前往倒海庙去拜祭,这是专门守护蚀城百姓们的菩萨。民众们上香时都带了美好的祝愿。 往后的每五年,长河水都会发生一起涝灾,排山坝的开闸放水沿循了第一次的选择,每次都向东泄洪。在这种惯性下,蚀城五年一次的被淹,逐渐成为了一个固定的传统, 仅极少量户人家搬迁离开了这里,大部分民众还是在涝灾后又回到这里继续生活。 这里出生的孩子们学的第一门技能,就是要会凫水。 倒海庙前香火旺盛,“妈妈,为什么我们不离开这里呢”,一个小女孩听完庙口老和尚讲的避洪故事后,小脸忧心忡忡,其母亲温柔地搂着她,“傻孩子,这里是我们的家乡啊。” 蚀城百姓们以为生活就能在这种努力下继续。 时光回到八年前。又一轮五年之汛将至。 大家按原计划提前组织妻儿老小先转移至西向的稻城暂住半个月。等洪水退去后再回到蚀城的家。 第13章 这一次的情况却有了变化。 人们回到原住处不久后,有十多户人家出现不明头晕的病症,皮肤上开始长水泡,频繁往医馆跑,郎中们都没找出有效的医治方子。 逐渐地,陷入这种怪病的人家越来越多,很快蔓延到了全城。蚀城最资深的医郎无奈地告诉大家,这是一种罕见的天花,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他说着撩开了自己的袖子,他的手臂上的皮肤同样也已经起满了水泡,溃烂不堪。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昏倒,长睡不起。 他们躲过了大涝,却没有躲过大涝之后的大疫。 众人陷入了绝望。 还有一少部分蚀城的人口尚未返城。 城内已经不再适合居住了,不能让在外的人回来,继续感染这种天花。 其他周边城池听到了这里的变故后也都关紧了城门,防止有蚀城内感染天花的病人进入,将天花带到城内蔓延开来。 当年那位主动开了口愿意接受泄洪蚀城的太守,此时正是垂垂暮年。他头发已经花白,精神依然矍铄,眼含热泪,为一个新的决定,征求城内百姓们的意见。 一张张熟悉的、无辜的脸,或带着痛苦,或带着不舍,或是茫然和害怕,一个接一个缓缓点头。既然已经找不到可以医治自己的解药,他们愿意集体自焚,以断绝这种天花病在蚀城继续肆虐。 失去了未来的他们,还能给尚未归来的未亡人们,一个干净的城池,一个本应美好的家园。 太守关上了城门。 所有人聚集在城中心的倒海庙前,家人们,好友们,此刻紧紧拥抱彼此。 太守组织家丁们给众人分发毒酒,烈火焚身之苦非一般人能承受,他的百姓们已经遭受了太多,走之前少点苦楚吧,民众们可以自愿选择喝下毒酒死去,死去后的身体接受大火烧尽。 有十几个人没有喝下毒酒。他们同太守一起,将邻友们尚有余温的尸体堆放在一起,撒上油。 太守点燃了手中的火把,颤抖着引燃城民们的尸身,烈火熊熊燃烧,周边顷刻间成为一片火海。这最后十几个人,定定地向火海中心跳了进去。 这场尸火烧了一天一夜。 倒海庙的烛火熄灭了。 只有长河的水,在汛期过后,一如既往地温和流淌,浸润千千万万的生命。 第10章 倒海(2) 因为贪玩,陈岁闹着要在稻城多住上半月。陈父陈母拗不过她,只好将她托给在稻城定居下来的好友一家,拜托他们照看一段日子。两人先行回了蚀城,急着回家检查一番屋子,看看历经水灾后待修缮的情况。 稻城的什么都是新鲜的,酥烧鹅、甜酒酿、带着茉莉花香味的糖画,还有精巧的大兔子灯笼,奇奇怪怪的小青蛙帽子。琳琅满目,十分有趣,小陈岁逛得不亦乐乎。 半个月的时光过得很快,到了要回家的日子,她确实也开始想家了,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这边的叔叔阿姨带着她回去,发现稻城的城门口却关得严严实实,人员出入加了好多层的卫兵在一一盘问核查。 是最近出了什么盗贼之乱? 夫妻两询问起卫兵发生了何事突然戒严。 “你们要去哪里?” “蚀城。” 这个点去蚀城。卫兵们将注意力重点放在这三人身上,开始盘查三人最近的出入详情。蚀城不能再前往,最近那里传出沸沸扬扬的天花病,一传染人就没有命了。而且昨日,据闻昨日蚀城全城百姓已经集体烧成灰烬。现在蚀城去了也是一座空城。 夫妻两听闻后,看向了小陈岁。 小女孩怀里抱着稻城特色的双色丝编风筝,双马尾辫上扎了她爱的小黄花。 她全程听到了卫兵的叙述,此刻全身发颤,眼睛里一下盈满了泪水,对着他们小声重复着,我想回家,我要回家。你们送我回家好不好。 夫妻两有点感怀,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从今以后不再是了。 他们以现在不能出城门为由,抱起小陈岁,折返回了。 “以后就住在叔叔阿姨家好不好,叔叔阿姨会好好照顾你的,明天我们带你去新开的街市,看更好看的花灯去。” 夜深,夫妻两哄了小女孩许久,看着她终于睡着,替她掖好被角。 两人离开房间后,小陈岁睁开了眼睛。 她放下了在稻城这几日新买的全部礼物,只拿上了妈妈走之前给自己准备好的小背囊,出了屋。 她已经记下了去城门口的路,长长的街道上没有人影,路边突然蹿出一只野猫,小女孩吓了一跳,等野猫影子不见后,她加快脚步,小跑着向目的地赶去。 城门依然紧闭着,门内空旷冷清,不见行人。 小女孩行到此处,急得用小手去推巨大厚重的两扇城门,看到木门纹丝不动,她忍不住放声大哭。 惊动了两名守夜的卫兵。 卫兵们俯下身子,让她赶紧回家找父母,不得在此喧哗玩闹。 女孩在原地愣楞道,“可是,我就是去找父亲母亲的,我要出城,我要回家。” “你家在哪里?” 得知女孩竟是蚀城散落在外的幸存者,卫兵们有些唏嘘,这女孩的家人早就亡了。 一番劝说没有奏效,卫兵们只好放任她,“如果你执意要出城去,那也要先回暂住的地方,等明天天亮后,城门才会开放通行。” 第14章 小女孩固执地不肯离开,就在城墙脚下,找了个墙根处靠着窝下,半夜风吹得冷,她将小身子蜷缩起来,怀里紧紧抱着小背囊。 天边慢慢白了。 辰时已到,有车流人马的行声,女孩从梦里惊醒。 她看了看城门已经打开,立刻起身钻进了出城的队伍里。 卫兵们见又排到了这个小女孩,坚定地要去蚀城,还是放行了。世道如此,祝福这个孤女好好长大吧。蚀城的百姓们,对于稻城来说,是一衣带水的友邻,更是掏出赤子之意为自己的城池发展让路的恩民们。排山坝,如果排山坝当时是往稻城泄洪……他们也不愿意看到蚀城如今的结局。 陈岁走了很久,步子越来越重。 终于到了蚀城,城门已经空了,周围是黑黢黢的一圈木灰。有几个陌生的官兵样的大人在周围走动。 她没有停留,走到了记忆中家的位置,没有爸爸,没有妈妈。空荡荡的屋子。 她跑出了家,在熟悉的大街上寻找他们的身影。 街上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熟悉的伯伯婶婶。空气里是烤火糊的味道,她被呛了口,咳嗽不止。 然后小女孩走到了倒海庙前。 她惧得捂住了眼睛。 这是……好多烧焦的大人。为什么会? 爸爸妈妈呢!会不会就在里面! 她一急,爬进了尸堆里。 小手一个个翻着,她努力地辨认父母的痕迹。 没有找到……没找到,那就说明爸爸妈妈不在这里,爸爸妈妈还在外面!她抹着眼睛,眼睛被空中的炭灰熏得一直流泪。 还有几个大人小孩也下进了尸堆,在寻找着什么。 她顾不得其他人的搜索,她要爬出去,去外面找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总是念叨自己调皮爱玩,自己以后一定学着乖一点。 之后,就是遇到了陈敬安,被其带走收养了八年。 她的双亲在尸堆的深处,她那时年幼,并没有找到而已。他们其实早已逝去。 陈岁紧闭双眼,再次睁开。 为什么会被选中作为一名生间。陈敬安告诉她是因为她适合。 在夜不收组织里,生间的数量是最少的,其余间角在和生间合作上,均需要以让生间首先活命为重。她自嘲,这个间角确实很符合她的所想。她是蚀城散落在外为数不多存活下来的后代。没人能懂得她对求生的意志有多强烈。 蚀城的先民们,已经奋不顾身了一次又一次,在两类灾害的选择面前,让出了求生机会。他们已经代代牺牲得够多了。 她至今仍无法理解这样的选择。人间真的存有这样的大爱?这样的付出后,为什么换来的还是不幸。陈敬安没有解答过她的疑问。她将这些深深埋在心底。 既然上面的先辈们已经献出过性命,那么这一次,生的机会,也请全部交回给蚀城的后人。 以后是不是一名合格的生间,她不知道。 陈岁只清楚地确定,此后的每一天,她会牢牢把握住活下去的机会。 第11章 中期考核(1) 夜不收新兵们的中期考核时,有五间互相配合组队的模拟演习大混拼。 当年陈岁和徐良材就在一个小队。徐良材是死间。 正当小队队长张伯颜还在组织大家进行思路整理,探讨迂回完成目标的路线时,徐良材在边上嚎了一嗓子,“诸位,依我看无需这般盘算从山岭密道潜行,也无需左伏边伏,随着我直接往此门用火铳击败守卫,大开城门,不必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我们应当有几分豪志,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论火铳的准头,徐良材确实在营里排得进上则。 曾经他看陈岁的枪法实在是太差,指导过几句,“我俩这个火铳的技术,就好比一个林筠,一个林籍。”陈岁撇撇嘴,林家二位公子都是大胤的一对传奇双生子,年少就名扬万里,诗赋文画曾引得街井万巷哄抢,一卷真迹千金难求,长兄林筠官运亨通,弟弟林籍却患有眼盲之症,后来病情加重,早早亡故。徐良材这是嘲她像林籍般有眼盲,准头太差。 张伯颜已经及时摆手打断了徐,“醒醒,良材小友,这场演习是营救任务,咱们是去救人,不是去攻城。” 他们被分为了四个小组,各组都有收到不同的任务信,并且互不知情。 “我们竟然抽到的是营救任务啊,那是去救何人呀?”徐良材问道。 “这个角色大家都听过,我们去救……夸父。” “……” 她们所在的小队在经历翻了一座阴山后,悄悄潜进了山脚下唯一的城池,东州。这场营救任务的时限,是四天。 依照信上所给的提示,她们来到南区的金丝巷子。 “到了,就是此处。”还摸不清楚里面情况,张伯颜示意大家分开四处各找自己的法子进屋。大家纷纷蛇皮走位,有爬树的有翻墙的…… 陈岁拿起地上的杆子,撑杆跳么……这个高度不大行,算了,她试着从正大门突破。轻轻推了推,门开了,门后竟然没有落锁。 进屋后,四周排查确认了没有风险,大家在主屋门口汇集。 众人的视线聚焦在此刻的屋内目标人物身上。这人,就是夸父?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悠闲躺在藤椅上吃瓜。 众人本来还小心翼翼,到了这会都坐了下来。 第15章 “你是夸父?”徐良材难掩鄙视之情。 男子白了他一眼,“正是在下。” 大家脑海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这个人很安全呀,需要他们大费周折来营救么? 是不是给的任务写错了…… 不过组织找这个扮演者可真是不下功夫,和他们从小神话所闻的夸父的形象大相径庭。 “那你,等会是真要逐日去么?” 夸父放下一片已经啃完的西瓜,又拿起一片新的,“等到点了,就去。” 小队里的大家互相以眼神示意,先留下来看看一会怎么个夸父逐日法。 天边仅剩一抹余晖时,夸父起身了。 他抱着自己的大肚子,徐徐出了宅门。张伯颜示意一位队友留在屋子内,其他人随他跟出去。 大家眼睁睁地跟着夸父走街串巷,东州城不大,建筑规划成的是整整齐齐的长方矩形,东城门口有一条宽阔的步道,夸父在前面绕了一整圈,又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三圈下来夸父倒也不怎么喘气。他们试图和夸父对话获取点情报信息,但是夸父的嘴光用来吃零食,对着他们是半个字都不吐露。三个时辰过去了。小队们跟的动,但跟不太懂了。 徐良材紧锁眉头,“我们非得陪着他一块走这条破道吗?” 张伯颜同样紧锁眉头回答,“营救任务啊,不陪目标人物一起出行不放心,你说要是他半途被刺杀了如何,也有可能目标人物自杀,按夫子们那个出题的德性,一切皆有可能。” 小队众人无奈地叹着气,抖抖腿继续跟上。 次日一早,夸父起身出去逛了早市。他神情和前日一般,悠闲且漫无目的,在各类店铺停下来,随手间买了不少东西,陈岁仔细留心记录下了进出过的店铺、交谈过的人物、买下的东西。记着记着忍不住吐槽,胭脂水粉也买?这夸父大哥,很有想法…… 逛完早市,夸父又躺下了,在他的特制超大号藤椅上合眼小憩。 等到了黄昏时分,夸父迅速睁开眼睛,一骨碌起身出门。众人照常跟上,发现目的地和昨日一样,依然是东城门口的阔道。 三个时辰后,众人和夸父一起徒步锻炼完,回了夸父的院子。 “这目标角色也不和我们说话啊,看他行动自如又自由,哪里是需要我们来拯救的样子?” 大家均陷入了沉思。 “行动自由……吗?夸父他是自愿去东城门口徒步三圈的么,你们说会不会其实是有人威胁控制他必须这么做,我们要做的就是帮他找到那个必须去的症结然后解决掉,这也算是一种营救他。” 陈岁在心里嘀咕,夸父逐日,夸父逐日……这个夸父每天去逐日的表现就是在太阳将要落山时在城门口绕上三大圈,真的逐日,这太阳是打西边落的,他为何去东城门口?若只是为了坚持不懈实现心中目标的话,城门口的道路上是隐含了什么目标呢。 第三日,夸父白天依然瘫在藤椅上,这回不啃西瓜了,换成了炸串。 徐良材缓缓提问,“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门口卖烧烤串的货郎,在这炸串里下了毒毒死夸父呢,我们就看他这么吃是不是也很危险?” 夸父:…… 这三天夸父的行踪非常规律,早上天一亮就出门逛早市买买买,晚上快落山了出去东城门口散步。他们密切跟了这几日,没有锁定到任何潜在的危险人物。 场景任务的完成总时间只有四日,三日已经过去了。 东州城里的四只夜不收小队,在兜兜转转各自绕圈子忙碌了三天仍没有有效进展后,终于在城池中央的大广场坐到了一起。 第12章 中期考核(2) 中央广场立着一个巨大的丹鼎,一处高耸的圆形日晷,四周店铺林立,人流密集。 日头高照,晷针的影子落在石制的晷面上,从刻度上能看到此时已经来到了午时。 隔壁队伍的队长相里胜最先按捺不住跳了出来,“伯颜兄,观笠兄,小钙姐,这时候了大家都在这东州城,肯定都没完成自己队的任务,不如都别藏着掖着了,我们来共享下各自接到的都是什么信息”,他看到另外三位小队长还在犹豫,干脆地掏出任务信,“我先说我们队的,你们一起过来听听。”张伯颜李观笠洪小钙闻此,陆续也拿出了各自队伍的任务信。 好家伙,大家一对信息,各自任务书上的目标人物分别是夸父、精卫、女娲、后羿。 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后羿射日,这是真,全神话副本呀,夫子这个考题出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咱就是说,这四位是真要救么,是不是有特殊的营救法,比如要帮他们达成各自的目标,才算营救成功?” “那我们得真帮精卫妹妹填海去咯?” “我们得帮女娲姐姐补天?” “后羿大哥要射下太阳,你们夸父要追上太阳,我们两个队倒是可以合作,射下来他不就追上了么。” 虽然不对劲,但是这个提议此刻听着也委实有几分道理。 “这几位你们在跟着的时候有没有记录下分别的活动路线和经过的具体位置?” 几队人马将各自的路线拿出来复盘,四位大师这三天走的路线并没有共同的交集。 四位没有同时的点交集,那三位呢? 陈岁指出了其中的发现,他们中有三人分别经过不同的三家药材铺,购买了部分物品。 第16章 之前在学医的课余时间里,顶着夫子和营里繁重的考核压力,陈岁还是摸出时间看了小几本闲书,《三十六水法》、《太清金液神丹经》、《黄帝九鼎神丹经》、《龙虎经》,全是先人的炼丹实践经验记录,此刻她努力从脑海里思考可能的关联处,这几天里,精卫买的是硫二十两,女娲买的是硝二十两,后羿买了马兜铃。她们这队跟的夸父,夸父倒是没去药材铺,但是有在杂货铺购买丹砂石。 硫,硝,马兜铃,丹砂,她依稀记得万古丹经王魏伯阳在《周易参同契》里曾记录过一种丹药的制法,就是用了这几种材料。 她望向众人身后近五米高的巨大丹鼎,莫非,这几位大仙是要炼丹? 炼制丹药后四个人分食?难道这个炼制方法有问题,丹药有毒服用后会死,所以他们需要阻止大家服用?算是营救四位大仙。 抑或是一个人服用? 大仙之间有没有可能互相暗杀? 如果夸父、精卫、女娲、后羿四位目标人物之间会互相索命的话,那她们队负责的夸父大哥毫无疑问是最危险的大仙了。不是躺平吃瓜就是徒步,夸父大哥实在看不出战斗力有几何。 夸父…… 夸父!陈岁一瞥,看到夸父此刻出现在了路口东侧。 张伯颜徐良材也注意到了,众人围了上去。 夸父满头大汗,手里提着满满一麻袋东西,徐良材抢着打开袋子,麻袋里面赫然是混合在一起的硫,硝,马兜铃,丹砂。四人购买的东西在此刻汇总到了一起,另外三位大仙还没现身,是四位合作把东西都给到了夸父,抑或是夸父从其他三位的手里抢了过来…… 陈岁叙述了一大篇刚才的猜想后,问夸父试图证实猜测,“你是不是在炼丹药?” 日头西沉,时间不多了,夸父终于主动说了一句话,“我今年年方二十。” “你竟有脸说自己二十岁,你这分明四十好几了!”徐良材快人快语。 张伯颜拦住徐良材,“夸父哥说的是扮演的角色人物的年纪,不是他本人真实年纪,你别激动啊,不好意思夸父哥让你见笑了。” 夸父:……谢谢,我还没有四十呢,这个场景任务结束后他要找这两小子比试比试。 众人推论道,“角色如果这么年轻的话,必定不是为了炼丹还春”。 陈岁思索,如果不是为了长生不老修炼丹药,那这些配方…… 这些配方……就只剩下一种用途,炼制火药。 丹药和火药的炮制法异曲同工。 日晷仪上显示的晷针此刻已经来到了未时。精卫妹妹,女娲姐姐,后羿大哥,此时三位大仙也一起出现在了丹鼎附近。 夸父大哥从徐良材等人手里拿回自己的一麻袋物料,潇洒一跃,跳上了丹鼎的炉口边,将里面装的硫,硝,马兜铃,丹砂一股脑倒进了炉子。 中央广场的人流逐渐密集了起来。经过这几天的跑动,大家各自都观察了在东州城的一些风俗规律,洪小钙提醒众人注意,“今天的昏市马上会提前开始”。昏市原本是申时举行的交易货场,今天会是这个月最盛大的一场,她听到路人讨论过这一场昏市将提前两刻时开始,届时所有的东州城百姓们将会在此聚集。以中央广场为中心点,昏市将蔓延至整条长街。 陈岁看着此处的地形分布,这个大型丹鼎如果炼制火药引爆的话,正好能渗透方圆这十里的昏市。 精卫妹妹,女娲姐姐,后羿大哥,三人加上夸父大哥,这四位之间目前看起来并无愁怨嫌隙,各自的物材都汇总给了夸父统一处理。那目标人物的危险源并不在另外的三位身上。他们要营救的目标人物,目前看来夸父大哥的行动矫健,目的也很清晰。四位大仙若是携手炼制火药,总不会是自己想炸死自己,那没必要搞得这般麻烦。既然特意挑在今日,东州城最盛大的昏市,到时候城内百姓们都聚拢在此处的时刻……如果那时引爆鼎炉内的火药,所有民众岂不是全部遭殃…… 四位大仙在那里瞧着这四只小队的人马还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状态,不紧不慢围着四个角落各自坐下休息。陈岁看着几位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下子醒悟过来。 营救任务只说了本次是营救行动,但其实并未指出营救的角色就是目标角色。 之前他们陷入了思维定势。 夸父,精卫,后羿,女娲,这四位其实是套上神话形象外皮的反派角色,目的是联手炸毁整个东州城。 他们真正要营救的,是城内的百姓们。 夫子要考验的,不光是各种实战技能,还有他们对时局背后扑朔迷离真相的分析推理和判断。 第13章 中期考核(3) 她把这个推论告诉给众人。四位目标人物在听完陈岁的论述后神情一瞬转变,从平和转成谨慎,迅速起身来到丹鼎前,四人形成合力,环绕在鼎炉的前方守着,正对着四只夜不收队伍成员们。“进火!”,夸父大哥发出指令,后羿紧随着点燃了早已备好的木炭。木炭上早就浸过东州老酒,一点就爆燃,火舌飞扑着向上,遇到底端就死散开来层层挥卷,将整个鼎炉用火苗吞进来。 至此,谜底终于被揭开。众人看到这一番变化,也纷纷警觉起来,握好了随身携带的兵器。 前方的丹鼎已经启动炼制,鼎炉顶部的孔洞冒着缕缕淡淡的轻烟。要在六刻钟内想办法中断火药的炼制,不然今日东州城的昏市就要开始了。 第17章 “快先把火给灭了!”隔壁队的队长相里胜呼喊众人。 需要找一些大的布匹,床单被褥就很合适,再用水浸湿,届时盖在丹鼎下的火焰上。 陈岁最先反应过来,“我们去搬湿被褥”,她一把拉上徐良材。两人往最近的民宅子处奔去。 她们进了最近的院落搜寻,被褥是找到了,水井也找到了,但是眼前,竟出现了韦宽夫子。 韦夫子也作了一番装扮,装扮成一个青衫侠客,一开口便是,“敢闯入我家拿走我的东西,都不打个招呼就想走?” 陈岁和徐良材见了均有些不适应,夫子们真是……自己都进了这模拟演习赛里玩上了。 他这个意思,是要她们同他一战么?陈岁与徐良材交换着眼神,商讨现在怎么个行动计划,他们也不确定,如果和夫子交了手,韦夫子被打了后,二人的这中期考核会不会就过不了了。裁判也下场比试? 见两个学生还在跟前犹犹豫豫不敢动手,韦夫子忍不住大声呵斥,他手痒了就想过几招,特意一同进了这夜不收特训专用的东州城,加入了模拟演习剧本里,圆一圆自己青春时想当侠客的梦。他先发制人,一剑划向二人身前。 陈岁放下抱着的被褥,连退两步避开剑锋。 徐良材也向一边避让。 韦夫子同陈敬安一样,是教文略的,年轻时也练过一番拳脚功夫。此时的夫子与教课时的儒雅截然不同,提着剑就是一通猛刺,对着二人步步紧逼。 夫子这杀气不小啊……陈岁和徐良材有些无语,真是倒霉,他们只敢躲避,不敢反攻。但是外面的炉火还等着扑灭。 徐良材挡在她身前,“我来拖住夫子,你先去。” 陈岁点点头,迅速抱起浸湿的被褥,趁着徐良材和夫子缠斗的时候,跑出了院子。 等她回到了中央广场,此时周围的人流已逐渐增多。许多百姓提前到了街口,准备着贩卖的摊子和货品。 洪小钙迎了上来,帮她一同提起被褥的另一边,给她讲述发生的变化。 原来在二人去寻找灭火工具的同时,张伯颜等人也分头去寻找别的灭火物品,几人翻遍了最近的几处民宅,竟然连一床被子、一件布衣、一个水桶水盆都没有。 为了引导演习任务的走向,夫子们倒也不用安排得这么绝。 完成任务……这次的任务应该也有多种完成方式。 陈岁灵机一动,如果把这些东州城的“百姓们”疏散撤离到城外,在鼎炉的火药爆炸范围外,不也完成营救任务了么。她问了问小钙怎么看。 洪小钙听完,完全赞同一试,她站在场地中央,立刻扯着嗓子对着人流大声宣告,今日昏市已取消,请大家尽快撤离此地。 可是民众们没有任何变化,依旧聚集在周围,假模假样演着手头的卖货工作。呃,组织这回招募的好群演,如此敬业。 两人旁边是一个新放下葫芦摊的低着头收拾的男子。 洪小钙一脚故意踢翻了一个葫芦,葫芦里的酒撒了大半。没想到店家这都没有反应,依然不走,在原地守着。 等等,陈岁隐隐觉得这个摊主看着有点眼熟。 这人…… 这不是陈夫子吗! 摊主咳嗽了一声,慢慢抬起头,赫然就是陈敬安那张不苟言笑的黑脸。 陈夫子周边原来只是默默坐在地上的民众们此时一拥而上,搬起剩下的葫芦,将酒水泼到了两人提着的被褥上。 这个猝不及防的操作,陈岁和洪小钙都愣在了当场。 好家伙,泼了酒就灭不了火了,这床被褥算是没用了。 “愣着干嘛?还不去和夸父四人决斗去!这可是为师特意请来的大师们。” 本来他们可以只用拖住守在鼎炉前的四位大仙一时,趁机甩一床被褥扑灭炉火了。 夫子们终究是想引导他们,采用最朴素的路子来抓紧时间完成任务,那就是动用起拳脚功夫打败四位江湖中的大仙,然后将炉子给端了。 此时相里胜同学从旁边急急钻了出来,“陈夫子,我想出个新的策略,若是我们远程抛掷石块铁球等重物,将鼎炉击毁,这是能通关的可行法子不?”自称堪比墨家传人的相里小友手痒了,他注意到广场边的人流里还有马车跑了进来,兴奋地想到可以快速改装一辆简易的投石车出来。 平时战略课上不见这帮年轻人吱一声,现在倒是一个个有绕弯子找空的想法,陈敬安摆出一副最后警告的神情,“你们都闭嘴。要通过考核,老老实实武力上比试去。”军营,战场,江湖,他们要学会适应不同环境对手们的打斗路数。 融入在群众演员中的各位夫子们教头们,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也不装了,纷纷摘掉假发头套,放下道具,站出来围观最后的关键大战。 见考官们已经现身,场景演习进入了最终阶段,各个组的学员们陆续汇拢。中期考核是分组开展的。既然分了组,四个组商量了一下,各自派出代表队员上前与大仙对抗。各个小组也没有忘记组与组之间存在竞争的关系。估摸着应该是哪个组的代表将大仙成功击败,那个小组才算完成任务,组内成员才算考核通过。 张伯颜将本小队的人员聚集在一块,商量着由谁出战。 徐良材又第一个自告奋勇。他抚着胸口,嘴上骂骂咧咧,这韦夫子该不会是为了报课堂上自己爱打瞌睡之仇,故意拿他出气吧,方才在院子里对他下手这么重。 第18章 陈岁默默等着张伯颜分配,她知道她的三脚猫功夫水平根本不够看的。队里要选择武艺上则的成员上场,最佳选择该是从张伯颜或者徐良材二人身上选。 各个小组的出战名单出来了。 对战夸父大哥的是徐良材。 对战后羿大哥的是李观笠。 对战精卫妹妹的是洪小钙。 对战女娲姐姐的是钱阳。 各个小组都在为自己组的决战鼓气。 陈岁看着她们组要对抗的夸父大哥,他提着不知道从哪里捡的棍子,拖着身子对着头顶飞过的鸟儿吹了个哨子。整个人气定神闲,不在战况的姿态。 挑战这位大仙的比赛想必是简易模式。她觉得她们小组派出的徐良材应该这把稳操胜券了。 徐良材带上了剑上场。他自信地亮出千锋剑,向鼎炉边的夸父大哥走去。 夸父持棍而立,不论徐良材的千锋剑如何进攻,只在近身时使出两招,一打,打必至地,一揭,揭必过脑,这两招是看起来最平平无奇的,但是众人都感受了棍下扫来的沉甸的千钧之气。 没过了两招,徐良材就败下阵来,翠绿的千锋剑被夸父的棍子划脱了手,他羞恼得不行,正要大骂一番,一张嘴却是吐出一口鲜血。五脏肺腑翻涌得厉害,他有些站不住脚。 队友们扶着徐良材下场坐下。 张伯颜宽慰徐,“良材小友先休整,我来上场试试”。他刚刚认真观察了下夸父的棍法,总觉得那棍术似曾相识,对面这位不能轻敌。 张伯颜手中轻转,一柄长枪倚身而动,名作破月,长一丈三尺,重逾七十斤,枪身通体银光闪闪,是张家的祖传长枪。 他从小就练习长枪的长器短用法,进攻要锐利,后退要果断,在战场上凭借速度和身法将手中的长枪变化出多端进攻的势头,让敌人分不清虚虚实实,出其不意时一招拿下。 众人只见张伯颜一截、二进、三拦、四缠、五拿、六直,破月枪闪闪而进,疾如流星,下游场拨草寻蛇,上游场秦王磨旗。 这边的夸父也并未落了下风,秉持着气盈则战,气夺则避的武理。当张伯颜的长枪进得四尺,夸父见机先避开一手,不与张斗力,等张伯颜这一回旧力略过,新力未发之时,他将短棍急进压杀,依然一打一揭,遍身着力。 张伯颜的长枪也顺势借力,且退回一时,又抓住时机横挥斜刺进攻,展开千重变化。 这两人过招上乘落、下乘起,上剃下滚,千步万步,有防有击,有立有踢,步步进前,天下无敌。 众人已经欣赏到了比营里训练赛更精彩的场面,一时都有些入神。 陈岁暗暗惊叹,张家失落的长枪绝学真不是吹的。 她们这组张伯颜和夸父算是打成了平手,而另外三组的境况都不太乐观。 第14章 中期考核(4) 镖师钱阳那边对战的是女娲大仙。 女娲姐姐蓝衣青纱,抱着一把墨色的古琴席地而坐,双手勾动琴上的五弦。琴音幽幽,从内到外圈如涟漪般层层叠响。 钱阳最擅长的兵器是重戟,他手持河沙戟,使出自己熟悉的一套钩、刺、割必杀连招。 这有点邪门,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出招了,却打不到女娲大仙身上?她又不是真的大仙。 在场边围观的同伴们眼中,钱阳方才的形象是,一个人握着河沙重戟,四肢没有规律地胡乱扭动着,他们还以为镖师大哥是自暴自弃在场上放飞自我。 女娲的琴音环绕在耳侧,涟漪渐渐变成了暴风雨,众人越听越难以忍受,大脑发晕发胀,双耳出现耳鸣。 距离女娲姐姐最近的钱阳,痛得捂着头,蜷缩着身体倒在了地上。 暴风雨般的琴音终于停歇了。 脑子内恢复安静清明,陈岁收回了捂着耳朵的双手,这位女娲姐姐才是高人,仅凭着一把五弦琴,竟能伤人头耳心智如此,这已经不是一比一武学打斗能战胜的了,她使的是术化攻击,还带群体性伤害。女娲补天?这位女娲姐姐倒是能干掉他们一票人。 后羿那边,李观笠以为这位大仙对决的项目会是射术箭法,他都准备好彤弓了,没想到后羿拿出了一方帕子,看着似乎是隐秘的一种暗器,李观笠赶紧调换了小组内对使暗器最有经验的成员,秦弘导上场。秦弘导本有些玩世不恭,他从怀里掏出三枚银针,运用右手大臂的力量将惯力转入手指间,翻指,针无影,三枚银针高速飞向后羿。后羿笑着一扬掌心的帕子。帕子展开出密密麻麻的丝线,似一张网,向李观笠兜头而去。李观笠一挪身子,被扎出一条条血沟,这不是个丝网,而是针笼,他顿时不敢轻动。众人才发现,这所谓的丝线,竟全是极细的针,不知后羿大仙是如何将连串的针打磨得这般细和软,串成一方小帕子,迷惑了大家。 精卫与洪小钙的对战,陈岁只看到个影子。精卫使的是一柄雪白的剑,剑身出鞘,一道白光夺目,就见精卫已经不在原地,身影飞动,剑气破空声刷刷响起。 洪小钙反应过来的时候,剑锋已经扣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就这样还没有一个来回,洪小钙这一组也败退下来。 夫子们这一回举办的仿佛不是个考核比赛,而是武林盟主大选。 陈岁本来沉浸在围观其他三组的战况里,没想到张伯颜也扛不住夸父的棍法,下了场,她们这组能否晋级也陷入了困境。 第19章 “你的张家长枪怎么只抵挡得了这一会就撑不住了?”同样是败将伤员,徐良材捂着胸口,说话的气力倒是不减。 张伯颜心有余悸,“这个夸父出阴招啊,他的棍子上打着打着刚才钻出一条蛇来。”那黑蛇细细缠绕在棍体上,蛇头爬在棍尖出,对着他嘶嘶。他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一刹那分神过后,黑蛇就朝着自己脸上扑来。他赶紧抬手用长枪格挡,黑蛇蛇身绕上了自己的破月枪。这时张伯颜的身下却实打实挨了夸父趁机扫来的一棍子。黑蛇滑下长枪,飞速又爬向夸父,沿着夸父的棍底,钻了进去,只看到一条长长黑影。 他的双脚脱力,又痛又麻,只好一瘸一拐下了场。 如果他们四个组都没有胜出的人,结果会怎么样,她好奇发问。难道真的会全军覆没,所有人退出夜不收军营?这对组织来说,岂不是过程中的培养的时间和精力也都成为浪费。她一直抱着侥幸心理,想着或许这一次对战全部失败了,也不影响最终训练结果。 张伯颜告诉她,“你是在做梦,没发现我们上一届和我们之间隔了两期么?那两期的人怎么就消失了?我们的前辈们已经帮我们验证过了,如果没有赢下来的,组织是真的会将整一期学员们全盘放弃,再开启下一期新人重新培养。” 没有商量和侥幸的余地。 下一个派谁上场? 折损了张伯颜和徐良材后,她们这组还剩四个人,大家互相对望,没有人出声。队员任之臾起身提议,“陈岁下一个你上场吧。我想过了,我们剩下这四个人里,我和边南,王苍的武学功法都在你之上,田忌赛马么,你下一场上去对战,正好帮我们消磨部分夸父的耐力,也让我们看清楚他棍子里装蛇的机关。” 陈岁在原地不动。他们不想上,她也不想上,她怕蛇。 她们这组几人面面相觑,僵持在场下。夸父在台上眯着眼睛,无所事事,等着他们派出新的挑战者。 洪小钙一组接力上场的下一位新组员很快也败退下场,还被打落一口牙,场地上一排整齐的下牙槽发着白光。 营内的考核只能保证不死,不能保证不受伤和躯体完整。陈岁与任之臾几人更加不想先上场了,而这一组的互相推辞时间太久,终于引起了夫子教头们的注意。 陈敬安站出来恶语如珠,呵斥陈岁,“你还在那里磨蹭什么,你为什么不上场?下等马对战上等马,也是一种合理的策略,你凭什么躲在后面?” 陈岁硬着头皮回答,“我胆小怕死”。 “如果这是以后出任务呢,以后到了真的战场了,你还想往后躲?” “到了真的战场,凭什么要我先上,要我先去送死。” 她最痛恨的就是牺牲,尤其是要自己牺牲换他人的安好。陈岁堵着一口气。 陈敬安血压飙升,他努力平复语气,劝导这个捡来的学生,“昔晏婴不降志于白刃,南史不曲笔以求生,你看看名垂青史的往圣们,哪一个是屈节苟生的,畏缩怕死的!” 陈敬安还是高看她的道德水平了,这一套大义之语对自己来说根本没有用,陈岁头铁,“我不用名垂后世,我的小命活着就够了”,她说完还转头拉上在一边幸灾乐祸的队员们,“任之臾,夫子的话你也听到了,该你展现大志大节的时候到了。” 这一番正还在继续讨论中,不远处一位戎装男子,也走近而来。他身高八尺,容色冷峻,甲胄还未卸下,甲片间还夹带着几粒风沙。是大胤建朝以来上任的最年轻的总兵,戚琮。 东州城是军营的战略城池,最近几日有重要的安排,他特意赶来,顺道也观看了新一批夜不收学员们的中期考核表现。 戚琮沉思了一会,看着陈岁的眼睛认真道,“不上场,就退营。你可以离开了。” 他需要一支令人瞩目的新生力量,但不需要胆怯之辈。 一个阵前退缩的人,是担不起夜不收重任的。 第15章 中期考核(5) 陈岁还是上场了。 已经走到了这里,此刻也没有别的选择。她不喜欢半途而废。 上台之前,她还是不死心地同徐良材商讨了下,能不能去捉只大公鸡或者狼獾过来,如果一会那棍里的黑蛇又钻了出来,就放狼獾去对咬。 徐良材一挑眉毛,“现在去捉?你别做梦了。没事,你上去速战速败就行了。” 她现在脑海里也想不到别的法子,赶鸭子上架上场。 对面的夸父大仙见新的挑战者终于出现,耐心已经没剩多少,他二话不说,举棍打来。 陈岁万分紧张,没料到夸父突然出招如此迅速,她带了把刀,横刀在身前格挡夸父的长棍,很快便抗得有些吃力。 又一棍从斜侧方劈来,她拿手肘抵挡,劈打的闷棍声在耳边爆裂,痛楚随之而来,她觉得自己的手臂骨头快要碎了。 速战速败,速战速败! 陈岁谨记徐良材提供的损招,准备现在立刻就认输下场。 见她要撤,夸父大哥笑呵呵地将转了转棍子,耍了个棍花,陈岁右眼皮子跳了跳,她分明看见一个黑色蛇头这时顺着棍子探了出来。 她头皮发麻僵了一瞬,全身鸡皮疙瘩起来。 黑蛇在飞棍的助力下,一下游到了陈岁身上。 陈岁见肩上挂着这蛇,难以控制大声嚎叫,她此时也记不得刀法了,丢下刀,手忙脚乱想将黑蛇扒拉开。黑蛇蹭蹭游动,绕在了女子的腰间。 第20章 陈岁赶紧下手试图抓住黑蛇七寸,摸到蛇身的触感,与小时候噩梦里一般的滑腻,她发着抖,握住后吓到,又立刻松开了手。黑蛇的蛇头原本贴在她身上,这时蛇头稍稍探向空中,张开大口露着尖牙和如剪刀似的细细红舌。 蛇头一口咬进了她的侧腹部。 …… 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陈岁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听到自己的喘气声。 腹部一阵剧痛,并且尖锐的蛇牙还在往伤口附近继续扎口子。血流汩汩。 她双手紧紧抓着蛇头,用力将黑蛇扯了下来,伤口处一片肉被直接咬下,黑蛇不服蛇头被捏住,蛇身在不断卷紧她的手,试图挣脱禁锢,陈岁运用全力,将黑蛇向地上摔去。随即飞快拿起刀,在黑蛇摔地上来不及游蹿时,一刀将蛇身砍成两段。 做完这一切,陈岁回过神来。 场外的夫子教头们围观着这里,陈岁抬头,和人群中的戚琮对望了一眼。 戚琮眼里,场上的女子,提着刀,衣上带着血迹,脚边是被斩断的黑蛇,眼睛乌亮,瞪着自己。自己刚才对她提的不上场就退营看来被记恨上了,她可能是想展示自己不服输的心气,可是小姑娘没有注意到,她脸上被吓出的泪痕还在。果然还是稚嫩的新兵们。 陈岁败了阵,准备下场,向夸父拱了拱手。 夸父大哥笑嘻嘻地安慰她,“放心啊,我这小黑是无毒的,平常咬两口没什么事儿。” 他一抬手,“但是你还不能走”,“这比试才刚开始,别想着开溜。” 夸父拦住陈岁,摆出继续打的手势。 陈岁内心只想尽快下场,尽力使出的刀法也只能勉强维持片刻,本身武学功法均差出夸父一大截。无奈被夸父看出自己的逃兵心理,他偏偏快打快揭,棍法密不透风,连连向自己要害处攻来,逼得她不敢松懈,每一招都得全身心应对。 棍击声又响起,自己的右腿处一阵剧痛。 然后是左腿、脚面、膝盖。 疼痛感遍布双腿。 她一下难以支撑,跪倒在地。 夸父的棍子却没停,她的后背这时又严严实实挨上了一记。 陈岁来不及喘气,又见棍子已经来到了面前。 这下是不是鼻梁骨得断了,她有些游离。 眼前出现一把熟悉的钩月刀,挡住了棍子的攻势。 是洪小钙的兵器。她一喜。 回头一看,洪小钙从场地东边已经绕来了她们小组,见她在夸父的棍下接连挨打,上台为自己抵挡两招。 小钙姐眼里尽是担忧,嘴上依然凶悍,“我就说你这小身板这点力气是不行的,早就该跟着我一块加练特训去。” 台下早已被打败的张伯颜、徐良材也上了场,陆陆续续又围过来助阵的还有秦弘导,钱阳,卫霖等。 几人与夸父相战,众人合力下倒是并未落了下风。 夸父停手收棍。 陈岁支撑着起身,整个场,四个组基本上都是败下阵来的,剩余零星几人未上场挑战的,赢面也都不大。抬眼一看日晷仪上,晷影已经游转,时间只剩下一刻钟了。 这一批年轻的夜不收学员们都意识到了,每个组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胜过夸父、女娲、后羿、精卫四位大仙。 难道她们这一期的新兵们也要全军覆没? “或许有个必胜之法。”陈岁说道,刚才洪小钙几人临时帮她解围,给了她灵感。 “能有办法打败这四人?”已经全员挑战失败的二组,组长相里胜赶忙询问。 陈岁回答道,“我们确实没有人能打败此四位大仙”,夫子们这回真是花了力气,找来的都是恐怖级别的高手们来给他们试炼。 “那你还说有必胜之法。” “我们分组的单挑比不过,但是,没说不能团队赛呀”。 陈岁看到方才和自己没分在一个组的伙伴们过来助战,夫子们可没中途喊停,说明其实小组之间除了竞争,还可以合作。 夜不收的四只小队融合在了一起。大家结合了对面四位大仙的特征和己方各自擅长的兵器,重新组合排布,上场打团队赛。 李观笠、秦弘导和其余三名同样熟稔飞器的成员一同对战女娲,众人不打近身战,在远处一个用飞针,一个用弓箭。女娲远程的琴音失去效力,为了躲避四处的飞箭和飞针,只能离开鼎炉,翻墙避去。 洪小钙、张伯颜、钱阳三人一同对战夸父,长枪重戟架住棍子,洪小钙则发挥自己的大力,直接进阵抽夺走棍子。没了棍子的夸父战斗力锐减。 后羿的针笼机关很精巧,被相里胜的可伸缩长柄化解,卫霖按照相里胜的指导,当被后羿用针笼罩住不能动弹时,将木柄放在地上,抽出上方的木块开关,木柄机关发动,一层层向上升起两丈,将针笼顶起,卫霖便能自由地出了针笼,与其他成员们一同对抗后羿。 精卫出剑,在同时七人阵的飞锤和铁鞭下也被缠住陷困。 四位大仙见势头翻转,与夫子们点点头,均翻飞离开。 徐良材等人上前,赶在最后时间,端了燃烧的炉子。 他们胜出了,集体通过了考核。 陈夫子与戚琮汇报完结果后,又说道,“我之前担心他们个个都太独立了,独来独往虽然能很大程度滋养发挥本能个性和自由生长,但遇到危境太过辛苦,总有独木难支的时候。这回的演习里,他们已经懂得团结协作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这一批夜不收们是超预期通过了考验。” 第21章 这是好事情。 而且,还意外治好了一个学员的恐惧症。 “你平常怕蛇怕蛇,其实经历过一番蛇咬,会发现也不过如此么,没什么好怕的。”洪小钙给陈岁换完绷带和药,念叨着。 陈岁默默不语。 似乎,越是害怕的东西,鼓起勇气正面面对过后,就真的不再恐惧了。 第16章 生变 徐良材的珠玉串拍到了桌子,撞声清脆,把陈岁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 几年前他们还在夜不收的新兵营共同训练,现在都作了一番装扮为各自手上的秘密任务奔走。 对面面容憔悴,徐良材理了理袖口,“看来你这次出关任务不太顺利”。 陈岁叹了口气,“是西区大漠的风沙太大了,路途又赶不好骆驼车队,咱们又不能骑马,我这一路就没好好休息过”,酥油茶和牛乳还是味道不错的,啃完馕饼垫肚子后,喝上两口,十分暖胃,整个肺腑都打开了。 “我这商队还能不能好好做下去可就看你这趟的结果了”。 他知道陈岁最近在调查两百商人和浑邪一部的非法贩卖货品一案。浑邪一部在和大胤的多年战争里没有落得一分好处,其首领拓功刺终于在上月月初主动向大胤发起投降。而在归降途中,拓功刺向大胤朝廷要求,声称两国边境地带的商人严重侵犯两邦的友好关系,把大胤产的不允许私自外售的白茸物品高价卖给浑邪部众,希望将这一批破坏者们抓捕起来处以死刑。 陈岁受命暗暗实地察访,已经查清了原委真相,浑邪一部是希望征调边关城池老实本分的大胤百姓去伺候他们,被当地的守关令严辞回绝。 浑邪部落与大胤交战多年,战死疆场与负伤的人数不胜数,而且几年下来,已经耗费了大胤数以亿计的物资粮饷。 守关令与她讲起时愤愤不平,“此番是浑邪部落主动投降,竟然还敢与我大胤提出此种要求。没有我们受降还要派遣民众去侍奉的道理。” 这两百多无知的百姓哪里懂得,浑邪人突然出高价求购的货物,其中竟然夹杂了罕见的白茸,会被视为非法贩售而判罪。 她将上述信息写明情况把信息回传。 “不过你的这趟出任务时间可比以往变长了好多”,徐良材眨眨眼睛,“是这身子不行了吧,你就得学学我,没事多养生。” 陈岁不为所动。 和徐良材分别后,陈岁向东城门走去。 她要出城,快马加鞭,不然来不及了。 两百商人和浑邪一部的纠葛案并不是此行的重点。 西达与乌陶近期的变局,才是。阳城,不能成为下一个乌陶。 正午,日头当中高照。 陈岁突觉一阵恍惚,街市的早市已经散了,路上行人稀疏,她掏出自制的漆叶青黏散闻了几口,沁人心脾,提神醒脑。街上经过的民众神色平常,沿街小铺有家屠宰摊还在吆喝,偶有马车驶过。 一切看似并无异样,但是长年累月的经验让她不敢放松,她隐隐嗅到了一丝危险,不安地再次细细打量了一圈四周。人语马声风鸣都远了下来,陈岁在脑海里迅速排除了几种潜在危险的可能性。伪装的掊刀?她不会靠近屠宰摊;惊马踩踏?她跑得快;下毒?她的漆叶青黏散能解万毒; 至于正面交锋,这里是有一万兵屯的阳城城内,西达人即使在这塞了爪牙进来也不敢明晃晃就在这里发起争斗。 有利刃破空声擦过。强大的冲击力下,陈岁踉跄了几步,她看向手臂和右腿,上面分别贯穿着一只箭,她匆匆向周围扫了一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的直觉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现在没有时间慢慢搜寻敌手的面貌,护住小命要紧。陈岁挣扎着快步躲进了旁边的珍宝铺。 掌柜的还没过来招呼,只看得一个女子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又小步子飞快,将自己店内正当门口架子边上陈列的瓷器全捋下了架子,哐嚓当啷,碎了一地。掌柜的心也碎了。 他捂住胸口,极力控制住上头的血压,“你,你,好啊!我要报官去,春花秋月!快把这人绑起来别让她跑了!” 我又不跑,陈岁不好意思地和掌柜的笑了笑。 然后陈岁看到两个大汉奔到了自己跟前,春花,秋月,原来是这两个壮士的名字。 “你们别急,我们直接去太守府好了,太守会赔偿你这些宝物的。”陈岁诚恳地望着掌柜,“还有,你要不要多安排几个人?” 这珍宝铺,距太守府很近。 众人看着陈岁,这个人是疯子吗。 掌柜唤出全部小弟们,乌泱泱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陈岁押送。好好好,这下安全多了。 能在阳城主城内用弓箭的对象,徐良材当然是其中一个,先不说反叛的可能性,考虑到徐的箭法,真要对自己动手,一箭就能直接让自己毙命。李公的部下们,虽然与夜不收向来不是一道人,但是犯不着做这些小动作。西达人?西达人无法过阳城城门。普通城民出入都有卫兵检查,不允许夹带兵器。 是哪一方势力动的手? 阳城太守,为侯千秋。 侯千秋,曾轮守边关的三座城池,任上均四方和睦,治绩有声。 李公也在太守府。侯千秋正在和李长山争辩,近日有一批周边县的流民过来,勇武好斗,治安管理上有些棘手,他找来李长山商量,“你不是在募兵,何不将这批民众一同征募进队伍”。李长山表示招兵没有那么迅速,需要专置培养训练,现在还没到统一的募兵时间,急不得。侯太守可等不了,“你不把这些民众尽快收编进来,在外面这么小打小闹反而有隐患”,侯太守又磨了一阵子,李公同意了。 第22章 下属这时过来禀报陈岁的事,两人交换了下眼神。此人是夜不收的生间,前一夜还在李公府邸,又跑来太守府……李长山点点头,先看看有什么信息。侯千秋捋了捋袖子,唤人进来。 看到李长山也在太守府上议事,陈岁没有惊讶,她三言两语简要说明了自己在乌陶之战的前线看到了一些关键信息。西达,攻陷了乌陶。 “我来找你,是了解太守心怀百姓,会帮我解围。现在孔雀河流域变化难测,我需要有人快马加鞭,将我所见的情报传给戚总兵,我已经列在此封信里。” “你是让我出城去替你们报信?”侯千秋倒是有些兴奋。 “不是太守您,而是李公”,陈岁转向李长山,“将军应该已经收到朝堂的征召,要你五日内进梁城,您收到后却还留在此地并未动身”。 果然是夜不收的人,她情报倒是很灵。 李长山直言,近日区域有动荡之象,他只是为了防止有突变才多留几日。前几年也偶有几次延期回朝,他并未把此当回事。兵部了解边关地区的戍将的离城考量,也了解他李长山的为人。 李长山还是过于自信了。陈岁讲明自己凑巧听到的西达对李公使的挑拨离间计,劝其立刻出城,同时顺道将她的信件带回。 她写了两封信,自己送一份,另一份要交与一位可信的人同时递送。重大情报,以防万一,都会两线传信,确保信息得以传回,还能两边验证一致性。她应该已经暴露了,担心自己送信的路上遭遇不测,李长山倒是一个最安全且能活着送达的好人选,就让李公再帮上一程。 李长山将信将疑,“你说的西达的这位,我根本不与此人相关的衣带接触,他们能如何陷害我?” “根本无需和您有接触,就能布置出一个局给你。只需要西达首领在面对大胤的使者时,悄悄意会使者,先是好吃好喝尊敬相奉,问询是否是李公派来的,李公近来有何新指示与他,当得知使者是大胤朝廷派来,非李公私派后,当即改换脸色与态度,冷淡粗礼相处即可。使者会将此一番变化传于朝内。到那时,李公您虽然全程并未干系,可就已经是局中之人了。” 无中生有,仅凭一番演绎,便能陷一个他国的将领于阴影。 如果李长山对这次的征召不迅速处理,这阴影会加重加深,到时候黑的白的靠一张嘴如何说得分明。 李长山意识到以后,也快速作了决断。 等他离开阳城后,接下来几天的布局需要一一番运筹。他们作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在这期间西达也对阳城展开进攻…… 他同陈岁对着舆图迅速开始计量和讨论。 听了许久李公和陈岁的调兵遣将方略,“或许有没有可能我们不用应战,用和谈维系双方局面呢?一旦开战,阳城可能生灵涂炭啊。”侯千秋认真地问出了一直想说的话题。 两人听闻此话后顿了顿。 陈岁也认真道,“太守,能战方能和。” 第17章 乌陶 是大胤的友邦,在孔雀河流域的最北侧,民户五万,疆内有浑水穿过,滋养着这一带人畜植被。乌陶人性粗勇,谨厚。 几天前,陈岁接到任务去乌陶探查,她以郎中的身份来到乌陶部落。 虽然曾略有耳闻这个最神秘的国度的一些事情,但是真的亲身进去后,她还是受到了很大的文化冲击。一方面确实这个部落的人们生的病比较罕见,另一方面也是,大家给的诊金实在是太丰厚了。 陈岁老老实实在汤口镇摆摊行医,开始的五天里,来找她看病的络绎不绝。 一名中年男子到店,犹犹豫豫试探来看看,陈岁看他的面相,双脸通红,问了一下说最近胃口不佳,胸中特特烦懑。 大哥叫乌步陀,他说着又扶了扶咽喉处,说嗓子眼这几天发烫得不舒服。陈岁诊了其脉象,“你的病因在于胃,胃中有虫数升,腥物堆积,是长期吃河生的缘故。”又开了方子抓了药,“你拿这个熬汤回家喝,需要一口气喝下两升,中途不能停,现在就立刻去熬。” 乌步陀照着做了,没多久又出现在了陈岁的铺子里,“大夫,我好了,照着你的法子做了,喝完顷刻我就恶心想吐,吐出了近两升红虫,那虫子有的还在动,唉,我以后再也不吃生鱼脍了”,说着他诚恳地指了指手指上戴的赤色玉珠戒指,“陈大夫,这番多亏你妙手,我要报答你,你要美珠不要?” 陈岁盯着他手上大的好像一颗酸枣的红玉戒指,咳嗽了两下,“可以要”。 这般的震撼,在后续接连进来问诊的人们纷纷摘下手上各色的美玉抵诊金后,愈发加深了。柜子上一排玉扳指,红蓝黄绿,颜色缤纷,相同的点是个个又大又亮,晶莹剔透,熠熠发光,陈岁忍不住对最后进来的病人问,你们这些美珠都是哪里来的。 对方憨厚地笑了,“在浑水摸的”。 “浑水,能摸到?在哪里” 乡民大哥带着陈岁到了乌陶的浑水边,浑水一点不浑浊,河流底部在阳光下粼粼闪烁,好像一条星夜静静躺在水底。 闪得她眼睛有点发痛,更有些发红。 她自问一向是个没有多少物欲的人,此刻不免也生出了几分贪婪妄想。 陈岁深呼吸了几口努力平复心绪,感慨万千,乌陶可真是占了块得天独厚的好地方啊。别处只有星星点点的饲草在西风里摇晃,而乌陶沿河的沙打旺草沁绿茂密,地块平缓开阔,农田生长着黄豆、土豆、白菜,主干路旁是茁壮的槐树,这里处处充溢着生机。自然朴实,又有天赐的珍玉宝库。 第23章 可遇不可求的时运。此处仿佛是神话中的忘忧国。 乌陶的夜晚,人头攒动,男女老少,载歌载舞,通声不绝。过几天便是迎鼓大会了,当地人告诉她,那时街上会更热闹,就是要小心捂住钱袋,迎鼓大会前夜会大赦牢狱囚犯,这是当地传统,赦免一切生民,共同为新的一年祝祷。 * 孔雀河流域已经天旱了数月。 乌陶有浑河,瓦沙有青池,都是蓄水充裕的水源,而西达部落境内只有一条乌江,此刻已经称不上江了,变成了一条小乌流。水位还在持续下降。 西达的壮力们日渐眉头紧锁,蠢蠢欲动。 西达首领倪善,询问旁侧的一名青衫男子雨期,青衫男子回答他,“今夕当雨。” 力士们并不信青衫男子的话,这空气依旧是燥干炎枯,没有一丝云雨气。 * 迎鼓大会的夜晚,街上尽是纵情恣肆的欢舞。摩肩接踵间,陈岁不小心撞到一人。一阵熟悉的漆叶屑味。 是长期扎在最偏远部族的因间,李观笠。曾经经历过同一期的学习,陈岁对李留有印象。两人以眼神交流确认了彼此身份,来到人群稀少的路侧。 “要下雨了”,李面露忧色。 陈岁保持警觉,“之前你察觉此处各部不对,就是因为今年的雨期不同往常,延误太久,恐生变化”,所以总兵调派她过来深入实地察访一番,“现在终于要下雨了,这不是好事吗?” “久旱后的大雨,会让孔雀河流域的人们喜悦一时,但只会更加重民众对水源的图占欲,恐怕已经迟了”。 鼓声断了一更。 戌时三刻,星月皆没,风云并起。 天地大雨。 笛管鼓声比之前更浪响几重。 乌陶百姓在这突降的雨幕下热情不减,欢意更浓。 陈岁看到就诊过的大哥乌步陀在雨中红了眼眶,犹疑,“你哭了?” “我从来不哭,原来这就是泪水。”乌步陀欣喜地看着手上抹下的眼泪。 原来这就是喜悦到极度的表现,人真是情感复杂的生物。 雨止。 最中心的高台上,明晃晃的篝火,有个巨大的灯笼不知被谁抛了进来,陈岁的脑海中已经生出危险的念头,电光石火间,她和李观笠都向背离高台的角落。几乎同时,一声爆裂声传来,细小的黑色粉末洋洋洒洒流进满天空气里,歌声鼓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乌陶民众的惊讶和抱怨声。他们还没意识到这不是一起简单的灯笼被火烧裂的事故。 李观笠率先反应过来,他快速确认了下四周是否有潜在的抛灯人靠近。他看向身侧同样第一时间将半张脸罩住避开粉尘的陈岁。 街上烛火还在燃烧,映出陈岁半明半暗的双眼。 “是乌头碱”。乌头碱有毒,吸入会造成四肢发麻和昏迷。 “还有别的成分”。两人都在营里潜心习过医术。 等分辨出来还有一味毒药是什么时,陈岁和李观笠已经肢体失去力气倒在了地面上。 陈岁只看到眼前的模糊彻底变黑之前,乌陶的守卫列队到了现场,正抓捕一名嫌犯。她闭上眼栽了过去。 等她醒来之时,已经是清晨。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周围是诸多倒地还在沉睡的乌陶乡民。 李观笠不见了踪影。 多亏随身携带解百毒药散,她并未中毒太深,恢复得也比旁人要快。就是双眼有持续刺痛感,眼前的景物都似笼上了一层薄雾,看不很分明。 第18章 奇风镇(1) 和昨日热闹喜庆的氛围完全不同,今日的乌陶主城浸在一股肃杀之气里,街道上诡异的安静。 陈岁走过主街,隐隐听到城北方向有人马声,她快步前往。城北方向大门洞开着,当地的乌陶民众们正携带大包小包行李,排着队往城外走。她注意到大多数是女眷和老幼们。 只见一位奔走的大哥有几分眼熟,陈岁赶紧拦下了对方,正是乌步陀,这位大哥好心地与她讲了几句,原来昨晚扔灯笼被捉住的是原西达过来的人,他在被捕时身上搜出了一叠告示,上面书写着,西达兵马将要踏平乌陶,让乌陶普通百姓不想牵扯进战事的,必须在今日巳时之前离开,北城门是安全通道,其余门已经被围。 陈岁捂着被刺激得不断流泪的双眼,思索着,围城必示之活门。若是断绝全部出路,城内将士必定抱着必死之志固守,抵抗之力加大,攻城会旷日持久。若是开一条生路,能慢慢瓦解城内民众意志,可以较轻的代价破城而入。西达曾是只知道骑兵蛮冲的部落,现在竟然运用起了围城必阙,这熟悉的兵法……背后一定有大胤的谋士相助。会是谁呢? 排成长龙的人群里,只有一个男子逆行回了城。 是之前不见的李观笠,他整个人和丢了魂一样。陈岁看他脚步虚浮,他过来将一封密信交给自己,嘱托着,这上面便是他在这里三年培养起的十名乌陶本地的线索人信息。 他的因间任务其实早已完成,李观笠苦笑,今天起,他真的该离开这个国度了。 催促备战的角声又响起。城内的青壮年,已经响应号召,向其余的三所城门集结。 * 时光回到三年前,乌陶的奇风镇,奇浣大药房。 自从新来了一名大胤的商人后,瓠如膏药终于有货了。在奇风镇生长的民众们人人皆爱箭术,也是乌陶弓兵队伍选拔营的最大生源输入地。每年在这里卖得最好的不是养生的参茸银草或寻常的跌打伤药,而是为此地的姑娘们火热追捧,涂上之后可以消减手掌心的茧的一种药,瓠如膏。 第24章 奇风的女儿们常年习练射箭,手掌心全是粗粝的茧和常年练习骑射导致的伤疤。秉持着爱武与爱美两者兼得的原则,一有出什么能淡化茧子细腻皮肤的方子,奇风姑娘们一拥而上热衷尝试。李观笠就是这个造访到奇风镇的商人,化名李溪,以商贩的身份为掩护,成为了大胤五间组织埋在乌陶的一名因间。 奇蓝客栈。李观笠在大堂自斟自饮,乌陶的沙洲酒真烈,入口辣喉,落胃后烧得五脏肺腑都阵阵暖热。他大脑还十分清醒,外露几分醉意,眼前的景色微微朦胧。客栈的跑堂由由姑娘见他这般,便与往常一样拿了一壶酥油茶,一盏姜撞奶过来,“溪郎,这姜撞奶是新制的口味,尝尝”,由由将茶盏放在桌上,笑意盈盈用手指扣了下桌子对他示意。 今日的由由姑娘在灯影下格外美丽,她新得了个碧玉坠子,长方形制,挂在胸前,润玉反射着灯光,晃得他眼睛发酸。他记忆里也有个爱戴碧玉坠子的人儿,坠子是兰花扣头,清新凝润,温雅透亮。想到这里,李观笠又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已经是日暮时分,窗边行客匆匆,人声嘈杂。他拿出从大胤就带在身边的长笛,对准吹孔,努力控制住不太平稳的气息,吹了一曲悠长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何心椒,谢逸,祝你们良缘夙缔,永结同心。 他与何心椒,谢逸从小就是好玩伴们,在同一个学堂念书。这两人一直是班里的学霸,但与两人不同的是,自己在学堂的成绩则一直处于垫底吊车尾,每每看到夫子们对何心椒,谢逸屡屡摘得榜一榜二的夸奖,而喊到自己时总是摇头叹气,小时侯的李观笠总是内心愁闷不乐。 最痛苦的便是考核完几日后的发榜日,他要眼睁睁看着朋友们兴高采烈入了优等榜,自己面临夫子们一如既往的沉痛无语的眼神,回到家后还有来自父亲母亲的一顿数落。 不过他还是很为何心椒每次的成绩欢喜,总是掩藏起自己的失落,第一个跑到何心椒面前恭喜她。“椒椒,你这回又是第一!” 少女笑颜明媚,十指纤纤,无意识地调整了下胸前的碧玉坠子位置,声音清脆娇俏,“逸哥哥是不是又比我低两分,哈哈哈哈,走,我们这就去找他笑话他去!” 谢逸正好过来撞上他两,他已经听闻了本轮考核的成绩,何心椒此刻已经对他频频鬼脸,趾高气扬与他炫耀,他和李观笠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俊不禁,“走走走,大才女何小姐,那不得给你庆祝一顿,我们去红石酒楼,阿笠同我们一起走。” 李观笠就这样加入了学霸的庆祝饭局,看着何心椒和谢逸嬉笑的氛围,努力把自己几度僵硬的嘴角弯曲成上扬的状态。 “三年一度的秋闱马上就启动了,逸哥哥我们明日去法净寺吧,听闻那里的法缘很灵,我们去为你祈福,早日高中个解元回来。”何心椒兴致冲冲。 少女眼睛里的光芒太过热烈,谢逸注视了一会儿,收起眼帘,顿了顿方回应道,“明日我已经约了兄长一起出游猎狐去,就不去了,你和阿笠一起去求缘法便行了。” 何心椒顿觉扫兴,小脸垮了下来,对着李观笠撇嘴,“阿笠去了也是白去,你说说你有什么可求的,咱班谁的榜名次序都没有你稳定!是不是呢?” 李观笠看着心椒终于正对向自己的脸,心道心椒连撇嘴的样子都十分好看,不能破坏她的兴致了,“是是是,我们三都稳定,你看你何小姐和逸哥稳稳霸占第一第二,我也稳稳霸占第一,虽是倒数么,但是回回能做到倒数第一名可也不是容易能做到的事,这要换了你你可一定做不到”。 何心椒哈哈大笑,转头开始央求谢逸带她一块去郊野打猎,“我的箭术你又不是不知道,准头好着呢!” 谢逸给她讲了许多劝退的话语,打猎和只是在靶场操练箭术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打猎会见血,一个女孩子到了真实的郊野见到箭羽下的断肢缺肉的小动物们指不定吓坏,他不忍心看何心椒体验这些残酷血腥的场面。 “唉呀你说的这些我已晓得了,我不怕,而且逸哥哥你在你会保护好我的,就带我一起去吧。” 何心椒又求了好一会儿,谢逸终于点头答应,她方心满意足动起筷子。 三人又打闹闲聊了一会儿才互相告别。 回家的路上,月光温柔,少年阿笠踱着沉重的脚步,默默下了一个决心,他也要去学习箭术!若能把箭术学得同椒椒和谢逸一样好,就可以跟上他们的脚步了!想到这,脚下轻快了许多。没有快乐多久,他又开始焦虑,这念书自己就很努力了,还是回回念不好。 箭术,自己能学好吗? 第19章 奇风(2) 少年阿笠陷入了醉心于箭术习练的一段时光。整整三个月,他一有空余时间就去训练场报道,和教习的夫子认真请教和实践。两只原本称得上细皮嫩肉的手,掌心已经磨出了三个大茧子。阿爹阿娘都被自己这个肯下功夫的学习劲头惊讶到,夫妇两在房间里复盘,“咱家阿笠这阵子是怎么了,突然如此勤快认真,似走火入魔了一样,你看看今日连饭都不吃就在园子里对着靶子练习,一练又是一整日,太阳都落山了还没停手”,“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你就不能相信点咱儿子的能力,不过这么练下去身子熬坏了可不是个事啊”。 第25章 在一次训练小试上,少年阿笠挽弓搭箭,接连三发,发发正中百米外的靶心。教习夫子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仰起小脸,“夫子我这个技术比起谢逸如何?”,“谢家小儿那是难得一见的苗子,论起功力你还差得好一层”,夫子看李观笠听到这句一下子将小脑袋耷拉了下来,赶忙又补上一句,“不过你新学没多久,能到这个程度已经十分不错了。” 噢,自己可是从来没这么努力过。只是不错,看来自己果然没有什么天赋,技不如人,技不能及。这就是自己的宿命么?努力了也还是收效一般。 不久便到了李观笠生日的这天,李家特意摆了一桌庆生酒宴,亲戚们围着李观笠闲聊问候,一位叔父问他,“阿笠最近是在学什么,怎得皮肤都黝黑了几层”,他小声囫囵不清,“学的垃圾,都只是不入流的技艺”。李父站了出来,替他说出他最近新学了箭术。“我们阿笠现在可是三连皆中靶心,技术高超喔”,母亲也帮补充了一句。他有些惊讶,二老竟然知道这个,莫非是去偷看了他的小试现场么?以前他们是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夸赞自己的,一方面是一直严格管教自己,怕夸了孩子孩子容易骄傲,另一方面么,则是自己念书这成绩从来也没什么好夸的地方就是了。面对二老在亲戚们面前的得意骄傲,他头一回感受到这种甜蜜的羞涩,只默默低头扒拉眼前的小圆子羹。 又是半个月的全身心投入的专注练习,小阿笠突然病了,发烧头痛,母亲念叨着他最近学习过猛把身子熬坏了,让他在家静养两天,他乖乖应了。“哦,今日有你的一封信帖,是何家小姐写来的。”母亲将信帖递给他。 他顿觉身上也不难受了,起身小心翼翼将信帖拆封,纸上是心椒娟秀的字体:阿笠,明日辰时来我家汇合,我们计划去探庄周园,一同郊游去。 专注在习练箭术上后,他已经有许久未与心椒玩乐了,看到邀约他心头大喜,“明日我要出门,不用留我的中饭了。”母亲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准时赴约,早早就到了何家等候,陆陆续续等到了甲乙丙丁戊己庚,才意识到原来大半个班级的同学都被邀请到了,谢逸自然也在行列里。少年自我安慰,等郊游时,他要和心椒单独游园,给她分享一下近日自己练箭的成果。 庄周园在东南郊野,十分开阔,栽植了大片大片的花朵,芬芳四溢,吸引来各色彩蝶停驻飞舞。四周有小溪流汩汩,间隔着蝉鸣声鸟鸣声。 何心椒本想与谢逸单独至园林外的小径散步,而这少年太过粘人,一直围着自己絮絮叨叨箭术小有成就,使她无法上前与谢逸聊天,眼看着谢逸已经在其他好友的谈笑里一道转场往外逛去,她面色已不自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好,那你就展示一手,我们看完后便走吧”,青葱玉指,指向对面水榭台子的屏风,“你能将那屏风射中么?” 李观笠度量了一番,这个距离虽超过定点靶的百米,但是还好,他加大了几分拉弓的力道,对准屏风后一松指,离弦木箭迎风飞去,屏风中箭,在裹挟的大力下倒在了地上。 “射中了!椒椒你看,我没骗你吧,”少年松了一口气,欣喜地望向女孩,“我再给你演示下,你再指几个别的物什!”何心椒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她随手指向树梢,又转向花丛,“那你便给我演示下射中这树枝上的雀鸟,和这花上飞过的梦蝶”。 这……少年试着挽了挽弓,箭身未曾碰触到目标,只惊起花丛中成群梦蝶出来游动。 不管是树枝上的雀鸟,还是慢舞的小蝴蝶,他都射不中。 此时何心椒拿过他的弓箭,行云流水弯弓搭箭,林上的一只雀鸟被射落掉了下来。 少年阿笠感觉脸颊火热,不知是被这自己与心椒的箭术差距羞得,还是原本的高烧脑热导致脸上通红。他愣在当场,难过得说不出话。 “这蝶翅我还无法射中,逸哥哥可以,我去同他请教一番,你自己再悟悟,另外要射中小物的话要换小头铁蒺藜箭镞,你这箭簇也不行。”何心椒丢下这番话便迫不及待离开去寻找谢逸了。 留他在原地与凌乱的花丛与梦蝶一起。 他一直在原地未动。 直到日暮。 “果然!阿笠还在这里,逸哥哥,你现在给我们展示一下呗,刚刚你都答应了。”熟悉的娇俏的声音。阿笠没有转头便知道是心椒回来了,和她的谢逸哥哥一起。 另外几位小伙伴也聚拢了过来围观。 “阿笠你过来呀,你待在那里乱动的话影响逸哥哥这会子展示射术”。 不知道为何,他就是不想动身。 谢逸示意何心椒安静下来,“无妨”。他掏出自己携带的弓箭,瞄准丛中的梦蝶,手指一松。 梦蝶有着不同于寻常蝴蝶的宽大的翅膀,通体橙色,翅膀边缘还有细小的金线,在光线下折射微微的金芒,就像日落余晖。一只飞动的梦蝶被谢逸此刻射出的箭镞穿透翅膀,直直钉在了边上的树干上。一阵箭风贴脸而过,花丛中的少年身体僵硬,他不敢动,也是这时候真正体会到了逸哥的箭术高妙到了多可怕的程度。围观的众人响起一片掌声和叫好声。 这只梦蝶挂在树上,翅膀破碎,剧烈地扑棱挣扎着。 它一定很痛,阿笠心里想。他麻木地看着手里的弓,一腔对箭术的爱好热情烟消云散。这箭术,不学了罢。不,当时本就不该去学。这几个月来的汗水和心力……我,本就没有这些天赋! 第26章 李观笠此时终于意识到,这一对众人艳羡的月光少年少女,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梦魇。 第20章 奇风(3) 一曲桃夭结束。 “铛铛!” 一个东西飞了过来落在自己这桌的桌面,打断了李观笠的思绪。 他敏锐地抬眼,锁定了投掷人,是对面的一位姑娘。此刻她着的湖蓝的贴身短袄,火红的长石榴褶裙,蹀躞带勾勒出细细的腰线,细看还纹着一只小小狼头图样。整体装扮的十分明亮鲜艳,是当地奇风女儿。 这位姑娘笑嘻嘻,“这个是送你的,你是异乡人吧,跑这么远卖艺哇”。 敢情是把自己当成吹拉弹唱乞讨要饭的了。她怎么敢! 他要气笑了,控制了下表情,定睛一看对方“赏”给自己的东西,一罐瓠如膏,还是开封过的。 “姑娘大手笔啊,怎的打赏不投掷银两,而是这用过的膏药?” 对面羞赧了一瞬,“我今日出门没带够银钱”。 “姑娘看来是买了瓠如膏润肤的,我建议您也再买点黄棘膏,传闻那个对眼睛好,可治眼盲症。” 由由姑娘过来打圆场,小声给她解释了下这位异乡人也是茶客,在此处落脚,方才只是兴致起来吹了一曲,并非奇蓝客栈的卖艺小倌。 对面的姑娘此刻面子有些挂不住,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哦,那你吹得也不咋样啊,我在大胤游过,可听过诸多笛曲,偏偏每个水平都在你刚刚吹的之上。” 这一句一下子点燃了李观笠,和记忆深处中的那些被指出不如人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他大概真是有些喝醉了,此刻没有收住,抛却了组织给他要低调融入乌陶的嘱咐,将桌上的瓠如膏收进左袖,从宽大的袖口里换出一盒新的“瓠如膏”。他起身走至那位姑娘桌前,把新的瓠如膏递给她,“礼尚往来,这个给你,谢谢姑娘刚才的赠予,李某经营的小生意正是贩卖此药,送你这罐药效更好的瓠如,姑娘回去后试试喜不喜欢”,他俯下身子,压低嗓音说完,转身离开了。 这便是他和封莲的第一次相见。 他也预料到了第二次见面不会隔得太久。 毕竟那罐“瓠如膏”,用了之后,有独特的膏药香气,那香气闻了后,待七个时辰后,会使人猝然失去气力,软绵如羔羊。郎中们瞧不出问题在哪里,也无法医治,只待十二个时辰之后药效方可自然解除。 不知那张狂小人此刻用膏了没……应会被自己吓死,以为得了什么绝症。 而张狂小人封莲同学,虽然觉得这个异乡人奇怪,回家后还是打开新的瓠如膏用了。这罐药膏的香气和之前用的都不一样,幽幽入脾。真好闻,她在丝丝香味下早早上床进入梦乡。 今日放纵多喝了几杯沙洲酒,李观笠也早早回房歇下,不同于封莲那厢正为所欲为笑傲奇风的美梦,这一厢做了一个噩梦,那些久久没有忆起的画面一股脑闯了进来。 “哦,那你吹得也不咋样啊,我在大胤游过,可听过诸多笛曲,偏偏每个水平都在你刚刚吹的之上。” “李家小儿念书是真的不行,回回都垫底。这一期读完估计回去就不再来念了。” “夫人,我看咱儿子不甚机灵啊,今日这账簿算用事宜给他讲了一遍,他毫无反应,就如木头一般,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谢家小儿那是难得一见的苗子,论起功力你还差得好一层。” “三年一度的秋闱马上就启动了,逸哥哥我们明日去法净寺吧,听闻那里的法缘很灵,我们去为你祈福,早日高中个解元回来。” “阿笠去了也是白去,你说说你有什么可求的,咱班谁的榜名次序都没有你稳定!是不是呢?” “这蝶翅我还无法射中,逸哥哥可以,我去同他请教一番,你自己再悟悟,另外要射中小物的话要换小头铁蒺藜箭镞,你这箭簇也不行。” 我什么都做得不如别人好,心椒眼里根本就看不见我,大家都看不见我,少年阿笠在无人瞧见的墙角小声哭泣。 李观笠酒醒了,他起身推开窗,凉风吹过,乌陶的夜色深深。 次日早晨,他按计划探索奇风镇的最北区域,需早日完成奇风镇的舆图。 在经过靶场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这样的场面,一名女子坐在靶场门口的台阶上,头发未束起,蓬松凌乱散了下来,身子一抽一抽的,正抱着石墩子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哭声实在太难听,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女子抬起了头,正是封莲。 她抬头看到这个异乡人嘲笑自己的表情,愤怒地送上了一个白眼。 封小莲同学不知道自己的脑袋上此刻已起了一个大包,在李观笠看来,这个白眼在这个大包的衬托下显示出来的凶恶程度直降为零,甚至有几分可爱。 “喂,你笑什么笑。”封小莲此刻有点羞恼,之前以为路上无人,自顾自发泄情绪了,此刻被一打岔收敛住了伤心之感,有点不好意思再继续哭。 李观笠端详了一眼封莲,加了药的瓠如糕应该只会让人绵软无力,怎么还能头上长包,是我的药出了什么问题么?他问道,“你这脑袋上是怎么回事?” 一提这个就难受,封小莲把早上发生的故事原委讲了一遍。 原来今日本约好了要和另一家靶场的冤家们比试丢沙包。互相投掷沙包,她本来是投掷主力,突然觉得身上一下失去力气,那沙包根本丢不出一丈远,战斗力直接为负,投又投不过对面。投不过就跑把,己方伙伴们都撒开腿跑了,偏偏自己跑还跑不脱,当了个人形靶子。头上的包就是被对方沙包砸出来的,手臂上也满是淤青。 第27章 太羞耻了!今日此战,简直是奇耻大辱! 封小莲想到这里把脑袋又埋进了胳膊里。 “你家在哪?” 封小莲抬起了头瞅了瞅李观笠,犹豫了一秒还是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他问这个干嘛? “送你回家。” “谢谢,我有小红”,小红是她的小红马的名字,封小莲吹了个哨子,果见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飞快跑了出来,摇头晃脑的,在二人面前停下。 ……这马还挺有活力的。 虽然有小红,但是此刻封小莲在药膏的作用下使不出半点力气,连站起身子稳住都费劲。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感觉这辈子从没有这么窝囊过。她愤愤地想着。 李观笠抱着手,看着封莲折腾,她慢慢悠悠努力踱步到小红马边,试图抬起一条腿踩到脚蹬上,挣扎了半天依然踩不到脚蹬。这画面太像一个失了智的幽魂在那里缓缓摆动。 小红都等得失去了耐心,转过头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小主人,今日的小主人和往常不一样,宝宝害怕,宝宝等不及要回家了,它用眼神努力给封小莲传达出道歉的话语,羞涩地低下头转过身,向前骐骥一跃风驰电掣,马不停蹄跑了。 徒留二人在原地。 李观笠看着眼前女子已然全身散发着一股幽怨气息,上前给她又宣讲了下自己的解决方案。经过一番讨论,两人友好地达成了一致。 这里较为荒僻行人车辆稀少,两人先行至两里外的奇洞街市,那里能租到马车,然后乘马车回家。 他背起她。贴身的距离,他闻到了一丝丝香味,是这里一种水果奶蜜瓜的甜香。 封小莲乖巧地收收身子保持不动,她的蹀躞带上的平安穗子一晃一晃,时时拂到李观笠的手臂。 细微的酥酥痒痒,李观笠有点心不在焉。 两人一时无话。 快到家,李问,“你有想过为什么今日身子不适没有力气么?” “前几日我练习骑射,定是太用功了,伤到筋骨了,果然我不应临时抱佛脚,这两日我要好好休息调整调整,七日后便是我们一年一度的奇风孽摇天羝大赛了!”封小莲抚摸着自己脑袋上的包,龇牙咧嘴。 李观笠看着她清澈的眼神……这家伙竟然完全没有怀疑到自己那罐瓠如膏是有问题的。 “今日之事谢谢你”,封小莲脸上有些惭愧,“那日我说你吹的曲子不如他人,其实我是赌气乱说的,明明吹得很好听很特别。你是个好人,不仅没有生气,刚刚还送我回来,……下回丢沙包我喊你一起!” 李观笠:…… 第21章 奇风(4) 七日之后,奇风孽摇天羝大赛如期而至。所有奇风的青年都参与了进来。孽摇天羝山山路崎岖艰险,高不见顶,山顶常年云雾缭绕,内部有各路奇物野兽出没。所谓的孽摇天羝大赛,是所有选手要在规定的两个时辰内,找到各自这段时间内入山后能遇到的最罕见的野兽,射中后带回出发地。这是一次比赛,也是一场选拔,优胜者将作为预备营员进入乌陶的弓兵队伍。 众位参赛青年们进山后普遍在山腰处进行狩猎,此山据传从上古时期便已存在,山林深处,人迹罕至,险阻重重,危机四伏,往年不信邪胆大的几个向上深进的乌陶青年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封小莲往年参加过孽摇天羝大赛,曾经的小莲同学也是对山林深处充满恐惧,只在腰部碰碰运气猎得一些普通小兽便回。运气偏偏也不怎么好,尽遇到的是一些山鸡和大兔子,去年自己的好伙伴射中一只通体纯白的麋鹿,列入了优胜名单里,成功加入了乌陶弓兵队。 她摩拳擦掌,今年自己必须要把握好机会。 这里是乌陶最神秘的地方,李观笠也加入了这场大赛,准备一探究竟。 大赛开始,众人带着自己的坐骑,纷纷涌入山林。外头是个大晴天,但是林中高木耸立,遮蔽了全部的日光,路上光线昏暗。 到了山脉中段,众人便很有默契地不再深进。 今年的这份默契却被一人打破了。“小莲,你干嘛去,快回来!”一名同伴惊呼。 “我去里面碰碰运气,马上回来”,大家眼睁睁看着封小莲骑着小红向一条云雾深处的小径前去,顷刻间身影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李观笠注意到这处的动静,不假思索也驱马跟上,入了小径。 此时此地,如同闯入了一片黑夜,寻不到一点亮光。 李观笠下了马,划亮了火把,向前探路。 没多久,在雾气里相遇到了另一处火光,“李溪?”封莲熟悉的声音穿了出来。 两人汇合到了一起。李观笠和封小莲都觉得此处空气稀薄,呼吸困难,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前面出现了一颗粗壮的巨树,百人合围才能齐抱。 这是什么树?孽摇天羝山最神秘的奇境处莫非就在此? 巨树缓缓打开一个口子,两人都握紧了携带的弓箭,走了进去。 树里别有洞天,向上望去,头顶白光耀眼,隐隐有东西飞掠过。 这是,一泓飞泉。 封小莲惊呼,“你仔细看看,这里的泉水好像是在往上流啊!” 李观笠定睛分辨,这泉水,不同于从天而降的飞流,确实是从下往上在流动。真是奇观。 他伸出手,泉水一伸手就被截断,前一段掉了下来,又继续从下往上飞流直上,掌心水流温热汩汩。有什么东西沁入肺腑。原本艰难的呼吸此刻缓和了许多。 第28章 封小莲欣喜,“这是天泉,听我阿娘说过,但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古老的传说,天泉之中有鱼妇!” 鱼妇是一种鱼,这种鱼由蛇修化而成,几个世代都有人在追寻鱼妇。只因鱼妇能孵化出已逝的灵魂,让人得以重生。 没看到这天泉前,李观笠对孔雀河流域的传说并不相信,此刻受着真实的泉水盈满双手的触感,他有点动摇,莫非真的存在能蛇化鱼,鱼孵出人,灵魂附着在上面,最终实现重生这样的故事。 二人情不自禁往前迈步,沉浸在泉水里。巨树空间的上方日照耀眼,整泓飞泉都泛着粼粼波光。他们并未在泉水里找到鱼妇的踪迹。 地动。 脚下蔓延出一条裂缝。李观笠的站位正好落在缝隙边,他凭着本能,抓紧了地边。 低头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地洞。 封小莲运气倒是不错,并未落入地缝,她见他此时样子狼狈,凑近他身边。倒是也没急着出手相救,她认真盯着李观笠,开口询问,“你没安什么好心,你给我的那罐瓠如膏,下过药吧?” 她前几日又再次使用那膏,身体又出现了异常。这一阵她思来想去复盘,唯一有可能出问题的就是这个大胤商人。 巨树内部的土地仿佛是活物一般,又出现地动声,地缝的两侧向中间移动,口子渐渐要关上。 “拉我上去,你不救我的话,我保证掉落的同时用银链把你带下来,我们今日就在此一起死。”李观笠此刻的目光像利爪扎了过来。 这人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封小莲咬牙切齿,伸手,使出全力助他。 李观笠在地缝关上的最后一刻,爬了上来。 封小莲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李观笠看着她红透的手腕,又转到她的面上表情,判断着她对自己起了几分的疑心。 封小莲也望着他若有所思,这个异乡人,来这里的目的绝不单纯,不像只是贩卖药膏的。 两人均不言语。 经历了这一番变化,两人快速返程不敢停留,一路疾走,在快到山脚时才停下来稍稍歇息。 “你尽吹嘘自己是奇风技艺最好的射手,那你能射中那花丛里上的几只蝴蝶么?”李观笠想起记忆中的那段庄周园的梦蝶故事,突然开口问身旁的姑娘。 封小莲瞧了一眼,不以为意,撇着嘴道,“你猎那小小蝴蝶干什么?你刚刚拽我的力气可大得很,十个大力士都比不上你那掐人的力气大,你为何不发挥发挥你的长处,射苍穹处的猛兽,呶,看到那边飞过的黑鹰了没?” 天空一只角鹰飞过。李观笠挽弓一射,角鹰中箭飞落。 封莲露出一副看吧我就说了的表情。 李观笠心头有些豁然开朗,反复想着封小莲的几句无心之语。 你猎那小小蝴蝶干什么? 十个大力士都比不上你那掐人的力气大。 你为何不发挥发挥你的长处,射苍穹处的猛兽。 “至于这青蝴蝶你要真想射中的话,我有别的法子。”她回头眨了眨眼,笑得放肆。然后从背袋里掏出一张网兜。她拿着网兜在手臂上一圈圈转开,瞄准了下方向便撒了过去,兜住一网的青蝴蝶。“这网蝴蝶送你了,你的角鹰就归我了,反正你是大胤人,你拿这角鹰赢了孽摇天羝大赛也加入不了弓兵队,不如和我交换猎物。” 她开心地跑向远处去捡掉落的角鹰了。 李观笠与被网罗住乱成一团惊慌飞舞的蝴蝶们面面相觑。 * 封小莲还是高兴早了,等她下了山发现并未如愿以偿,时间超时了,比赛早已结束,她今年又未能入选弓兵队。她挎着小脸踱步回家,几天都郁闷不乐。 第22章 奇风(5) 奇蓝客栈的茶客不多,李观笠在靠窗的小座上闲坐,看向窗边的行人来往匆匆。封莲和一群小伙伴也走进了客栈。他看着她和周围人打打闹闹。 由由姑娘过来,为李观笠又续满一壶酒。他和往常一般和由由姑娘说笑几句。察觉到一束目光望了过来,他与封小莲对视了一瞬,对面转头把目光移开了。 封小莲此刻情绪不定,脑袋里充满问号,为何自己如今看到李溪与别的姑娘调笑,会觉得有些许酸涩。 两个人都不知变化是为何产生从何开始的,还是走在了一起。 这段时光游走飞快,他和封小莲几乎探索踏遍了乌陶每个有意思的地方。 直到一年前,他再次见到了谢逸。 多年未见,两人约好一起喝顿酒。 谢逸比少年时更姿貌俊秀,深敛持重,看得出来仕途一路得意。 双方都是乔装埋名在乌陶,默契地互不询问对方来此的真实目的。 酒过三巡,谢逸问李观笠,他是否已找到了心仪的女子。他在白天看到了封小莲与李观笠两人在一处,女子正在说着什么,李观笠一边听一边低头给女子手腕敷药,两人言谈举止亲昵。 谢逸以往的眼神,总是透露着隐隐的愧疚,或许在可怜自己。为什么愧疚,因为娶了何心椒? 李观笠喝完杯中酒,“并不,只是方便行事罢了,和一个奇风本地姑娘在一起,可以更隐蔽融入当地。” 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梦起过去的那些故事。 从那次庄周园回家后,李观笠不再去书院,也不再习练箭术了。 第29章 他在家一病不起。数月后,直到,遇到了陈敬安,陈夫子在一个夜晚突然造访,询问他是否愿意加入五间,大胤最神秘的特殊谍哨组织。一旦加入,需要做好隐姓埋名离家多年的准备,以及,需要经历艰苦卓绝常人难以忍受的训练。 陈敬安给了他两天时间考虑,并在走的时候给他强行喂了一颗药,“此药一服,明日你的病就能痊愈了。” 次日,李观笠果然觉得周身力气又回来了,行走与病前无异,李父李母看着儿子终于恢复后,欣喜得相拥而泣。 “我们阿笠仿佛一夜之间长高了,多吃点儿子,你这数个月来就一直胃口不好,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李母开始念叨,不停往李观笠碗里夹菜。 李父依然板着脸,不过板着板着就忍不住了,笑呵呵地问,“你既突然恢复健康了,那什么学的不爱念就别继续了,不如明天便同我一起看咱家贩药的生意账簿去,也是时候学着接手一点了。” 李观笠看着二老期盼的眼神,对陈敬安给的提议开始犹豫,这个家如果自己走了,二老该如何。要真的为了未知神秘的一个计划,放弃此刻的和乐融融的家庭生活吗?他思考良久,已经决定拒绝加入夜不收五间计划了。 他出门散步,遇到熟识的朋友,朋友手中是一份大红的请柬,“阿笠,你都好久未曾露面了!哎呀,你康复了么?”他笑着点点头,好奇地看向请柬,朋友随即递了过来,“今日是逸哥与何心椒的订婚日,你是不是也是去送喜礼的,正好正好,我们一道同去!” 他忘了当时自己是什么反应,总归还是去了。然后麻木地祝贺完谢逸与心椒,就回了家。 回家后他大醉一场,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陈敬安到来,他便毅然决然地跟着陈离开了。 * 今日的他,并没有大醉,他看到谢逸的神情,转向了自己的身后。 封小莲不知什么时候也踏入了奇蓝,她抱着一只小的拨浪鼗鼓,此刻见到了李观笠,并未上前招呼。 “并不,只是方便行事罢了,和一个奇风本地姑娘在一起,可以更隐蔽融入当地。” 她听到了这一句,早也知道李在乌陶似乎是有目的而来,只是没料到自己只是方便其融入乌陶的工具。 老谋深算、诡计多端的大胤人!自己差点就轻信了。幸好此时了解真相还不算晚。 封莲转头就走。 小莲肯定生气了,但是谢逸还在有些话不好说,隔明日,明日便去找她解释,李观笠是这么想的,多花点时间哄一哄就能和好。但是他没有想到,这哄人是这么困难的事情。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封莲终于加入了乌陶的弓箭手队伍,成日兴高采烈忙于训练,他根本找不到单独与其说话的时间。她专注在骑射技艺上,成日里骑的小红马也已经换成了乌陶军队的高头战马。 小红马已经不见了往日的神气,常常同李观笠一道在街道上闷闷闲晃。 时间飞快。这一年的生活对李观笠来说又回到了麻木漫长和寒冷的状态。 李观笠又爱上了酌酒,奇蓝客栈一如既往热闹。 这一回喝得有点多了,由由姑娘过来续上了一壶,笑着摇摇头,“太骄傲的话,会失去爱人的”,她温柔地说着。 这句话由由姑娘也对封小莲说了一遍。 “太骄傲的话,会失去爱人的,封姑娘”,小莲姑娘当时听完后若有所思。 那我,等三日后,三日后,再和他和好吧。 匆匆而起的,是西达对乌陶的进攻。 战事面前,封小莲已经顾不得这份别扭许久的情感。 一切都来不及。 李观笠找不到她。弓兵队一部分在城内防守,一部分为骑兵突围。奇风的男女老少,是乌陶最擅长骑射的。 身为奇风的儿女,封莲在骑兵队,早已出城。 他避开纷飞的箭矢出城,小红马也跑了出来,带着李观笠终于找到了她。 乌陶骑兵队尽数埋没在西达设置的陷阱里。 西达设的是大胤曾使用过的铁钉床陷阱,乌陶的弓兵和战马们均被铁钉贯穿身体。 他慢慢擦掉封莲嘴边的血迹,不忍心往她身上看。她身上还温热,他小心地低头亲着小莲的嘴唇。 小红马在一旁安安静静,舔了舔封莲的手背,似乎等着小主人从地上起来,和往常一般意气风发地训点自己。 封小莲的胸口是露出一角的靛青羽帕。是曾经李观笠与其在迎春节的街市上一道买的。 卖货的大哥说可以题字,封小莲皱起小脸,一顿沉思不知道题什么字好。李观笠给她指了指,“你就写点对以后向往生活的样子么。”然后她笑嘻嘻地拉着卖货大哥到一旁小声说话去了。 回去路上,他一直好奇询问题了什么内容,少女拨弄着腰间蹀躞带上的珠玉,故意卖起了关子,“你记不记得你经常吹的那首曲子,江湖豪士歌!” 江湖豪士歌—— 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脱吾帽,向君笑,柳叶飞刀手里藏。 饮君酒,为君吟,莲舌明眸掩鸿蒙。 醉尘风,风沉醉,四方江湖有奇传。 李观笠看着封小莲亮晶晶的双眼,他们曾经畅想过等这边他的任务结束以后,去大胤纵情恣肆游山玩水,“不过嘛,这江湖豪士歌内容太长了店家不肯给我写,我又换了几句短的。”她眨了眨眼,不给他看具体究竟题了些什么。 第30章 此刻他将靛青羽帕轻轻抽了出来展开,终于见到了当时小莲不给他看的题字: 腹中愁不乐, 愿作郎马鞭。 出入擐郎臂, 蹀座郎膝边。 一直念叨着要笑傲乌陶和大胤还有其他未知国度的,鲜衣怒马的姑娘,向往的生活里原来有他。 第23章 两份答卷 等到两军对垒之时,士兵们才发现西达所谓的活门,只是个圈套,分别离城的家眷们在路上走了一半就被西达人尽数围捕,熟悉的亲眷们一个个被捆绑住手脚,推在阵线最前排。 西达人宣称,乌陶的士兵放下武器,结果自己的生命,才可以换取父母及妻儿的痛快一死。不照做的,其亲属们会被砍掉双手双脚,然后喂给军内的狼群,死无全尸。 明明知晓这么做,亲属们都是一死,士兵们还是丢下了兵器甲胄,他们不愿亲眼看见妻儿死前再经历漫长的折磨。乌陶大部分有生力量顷刻之间消亡。 城门被攻破。 屠戮,倾轧,西达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活口。男女,妇人,皆杀之。乌陶族灭。 * 浑水上游开阔段,河道底部是一处深穴。西达首领倪善派两名手下下去,捞上来玉匣一具。打开玉闸,尽是玉璧、珪、瓒数代之物。 “这便是你说的孔雀河流域的先代传世之宝?”倪善看着玉闸子里的宝物们发问。 青衫男子颔首,对着其中一块玉璧细细端详,“大王看这个”。 海面之上,天边挂着一轮太阳,太阳形状仿佛是一只狼头。那是西达特有的狼头纹。 孔雀河流域如今是高原和荒漠,但是上古时期却是一片汪洋。 “金乌之印,天授之时”。 “圣迹都昭示了西达注定将称霸整片大地,天意不可违。” 不远处的陈岁心里咯噔一下。这位背后出谋划策的人,是在大胤已经死去的传奇,林籍。 她和李观笠分头撤回大胤。她想了想,对西达的这一番异动还是摸不清真实状态,在半路上又折返了回来,伪装成一名西达士兵,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林家的一对传奇双生子,林筠已官至翰林,此时还在梁城的朝堂上。这名酷似林筠的青衫男子,怕就是那个早早亡故的弟弟林籍。 林籍此人,在大胤诈死,混进西达是图什么?疯了……他并不满足于孔雀河流域的战事,而是要把火烧到整个大胤和西达,孤骨饿殍,战火引发的千万生命的痛苦与亡失,于他来说只是一场游戏。 * 戊申年的大胤朝,会试考题是对关于现行的均田制、租庸调制两大核心制度遇到的问题提出改善方案。 大胤从统一建朝之初,长期战乱过后,王朝人口稀少,有大量的无主荒地未开垦,赋税收入也低,高祖便颁布了均田制,计口授田,按照人口数量来分配田地。凡十五岁以上的男子,每人授给种植谷物的露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拥有奴婢和耕牛的人,可以额外获得土地,所受之田不准买卖,年老身死,还田给官府。 租庸调制在均田制的基础上施行,朝廷依据授田记录而向人民征收粮税,以及召集百姓服劳役。 这两项制度自初代创立时,无地农民获得了无主的荒地,积极开垦种植,粮食产量不断增加,大大增加了大胤王朝的赋税收入,百姓安居乐业。而多方的利益也得到了平衡兼顾,对豪绅士官来说,奴婢和牛也能获得受田,豪绅士官便能靠牛只和奴婢的名义获得更多田,保障自己的既得利益。 但是几代过去,如今朝廷曾派使到全国调查均田情况,发现已有田少不足分配之情况出现。每丁才受田二十亩。均田令虽然限制土地买卖、占田过限,但领田者所得土地不足,但又要缴纳定额的租庸调,使农民负担不来,不得不逃亡。大量民众的逃亡,使朝堂的征税对象减少,税收也随之大减。 如何改善大胤现行的制度运行方式,处理均田、赋税和丁役的问题,成为了这一年的会试终考题。 一份答卷提出的改善方案是这样的—— 一是不夺农时,以纳绢来代替服劳役,使农民在有土地耕种的同时保证了有充足的农耕的时间,不会因为长期服役在外而耽误农时。 二是统一不同粮食类型的度量衡,将各个地方上缴的粮税按照当地特殊农作物的单位,进行与粟米的单位换算。比如一斗黍与一斗粟米等同,两斗小麦等同一斗粟米。这样可以平衡南北东西不同区域的实际种植情况。 这是林筠的会试答卷,上述提出的改良设想,后续也被朝堂采纳了。 但是还有一份答卷,没有公布,陈岁在文库里偶然翻阅出来,那份卷子出自林籍,林家这两兄弟的两份不同考卷体现的是完全不同的思考风格。陈述的观点大意是—— 一是以资产为收税基础,不以人口为本,允许土地个人买卖。改变以人丁为依据的赋税制度,租税徭役如果依据人口征收,大多落到广大贫苦的劳动群众头上,而以财产的多少为计税依据,不仅拓宽了征税的广度,增加了财政收入,也能减轻贫苦人民的税收负担。 二是逃户连坐法,如果逃亡一户,邻居三十户全部处死。使得邻里之间互相监督,减少搬迁逃亡的人数。 陈岁拿着这一份答卷好奇地询问陈敬安,这份考卷为何当年没有被入选? 第31章 陈敬安冷哼一声,“你觉得这份提的是好计策?那你也是个天才。” “户地的统计册子本就散落佚失的多,陈年旧账很多不清。你是地主你会怎么处理,你不趁机大肆敛取土地?逼迫贫民把地卖给你,只实际占用土地而不更换地契户头,这样税依然不会挂到你头上,卖了地的百姓们产去税存,负担只会更重。” “至于对逃亡民众实施的连坐法,要是邻居有一户逃走,你为了避免被连坐处死,只能赶紧麻溜地也跑了了事。原先是一户户逃亡,现在直接三十户三十户群迁。写出此卷之人,要么是愚蠢透顶,不懂全局平衡,”说到这里陈敬安白了她一眼。 陈岁:…… “要么就是完全懂得,但故意出此计策,使得天下大乱,此子可为大害。” 第24章 守城不太难 阳城,是大胤西北门户的第一城。乌陶已亡,阳城不可再失。 李长山按商讨好的计划先行离开阳城。 了却了一桩心事,陈岁开始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她拿出阳城舆图专心致志摆弄了一会,终于锁定一个位置。 侯千秋看着陈岁外袍渗出的斑斑血迹和明晃晃身上挂着的两只箭,心叹不愧是夜不收训练出来的,瞧瞧这个淡定的架势,“小友,不然,给你找个医官先处理下伤口?” “太守帮拿上两壶好酒吧,还有厚纱布条”。 自己就有一手医治功夫,若让别的医官来处理伤口,那痛感可就相当强烈了,远不如自己处理的能少受罪些。 她掏出一包麻沸散,倒入酒坛,摇晃了下酒坛,倒入杯中,连喝了三杯后,感觉到上臂和大腿已经逐渐麻药劲上来,捏了捏不怎么痛,她握住箭支扎进皮肉的一侧底部三公分处,熟练地一使劲,将箭拔出,痛觉又散了一点出来,陈岁赶紧又往酒坛加了一包麻沸散,喝下几杯入肚,将腿上的另一只箭也拔了出来。 她龇牙咧嘴往伤口处裹了几圈纱布条子,做完就要告辞。侯千秋知道她要出城离开传递情报,夜不收应有自己的路线和计划,便没加干涉,给了陈岁需要的马匹和纸笔。 陈岁左摸右爬,进了一处乡郊的农院。她要找到组织在这的另一位生间,作为把此次信息回传的接棒人。农院里只有一位还在学堂年纪的少年,守在牛棚边。这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夜不收的队友。 同伙人呢?难道是找错地址了。陈岁犹豫要不离开此地换个地方找找,转身瞬间,发现牛棚里的几头牛似乎被什么惊动。 她回头细看,眼睁睁地瞧见旁边的一头原本吃着草的牛突然两腿站立了起来…… 好家伙,小巫见大巫了,同为生间,她只能伪装成不同身份性别的人,不如营里伪装技术列为上则榜第一的秦弘导小秦同学,他已经连动物都能见机伪身了,这娴熟和无拘的障眼技巧! 秦弘导舒展活络了下,接过陈岁递过来的玄封,迅速扫了一眼确认信息,又合上揣进怀里。 陈岁面无血色,但是如释重负。 情报的流转传递,双方都知道意味着什么,转交一方这次的生还机会可能不高。 “还有一只,这人最近闲得不行非要一起过来看看”。秦弘导抬起脚踹向旁边另一头稍显怪异的牛犊。 “哎哟!”隔壁的小牛此时也两腿站起,从里面钻出一名青年。是好久不见的死间,相里胜。 相里胜揉着捂得发红的鼻子,伸了个懒腰。 不同于其他四间,所有生间被陈夫子单独留下来开了小灶特训。 “一个好的信息胜过千军万马,我们前期已经讲了作为生间,平安把情报带回来的重要性”,夫子继续往下说—— “但更重要的是,不光是在自己的生还回信,而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带领更多人一起生还。” 这才是夜不收生间背负的使命。 陈岁和相里胜看着秦弘导颔首离去,两人回了太守府。 侯千秋在院子里悠悠作画。 “太守好雅兴啊”,陈岁擦了擦手上的血,“战火将起,你不打算趁早离开这里吗?” 前线有西达军队往阳城方向移动的踪迹已经回传过来。 “我是阳城的太守,危难时刻当然要留下来。你不也没走么?” 陈岁不言语。 侯千秋放下笔,带她出门,上了主城城门楼。 两人眺望城下,城门内巷道上有孩童正在追逐嬉闹,城外的大地苍茫,远方还是一片平静。 * 李长山除了去梁城,按和陈岁约计的方案,同时也分出大部队前往东州城。 他走前让自己为临时参军,并将亲兵刘钰留给她调遣。 她需要守住阳城五日。 西达的军队来得比预料得更快一些,清晨,一轮血月还留在天际,金戈角声已经踏上阳城城外的方圆十里。 西达在阳城城南方向堆起了土山,将一辆辆霹雳车运输至小土山上,往城门方向投掷石块。 一块块石球大力奔城池而来,南城门戍卫们却一点不慌,陈参军早已提前筹划了应对的策略。他们分工协作,有条不紊从城头挂下一大幅备好的厚厚的布幔。 石块撞去接触不到城门,而是打在放下的布幔上,撞击力便被柔软的布幔消解。 西达人试图用火烧掉布幔,发现布幔已经提前用水浸湿,表面还糊上了湿泥,难以烧毁。 第32章 霹雳车的投石从开始的密集投掷攻击到如今彻底放缓。 这城南的土山霹雳车攻法便不是最紧要的,城北这个土木工事比较着眼。 在城北,西达另派出两支士兵队伍正吭哧吭哧挖地道。 “这是要直接挖进城里,瓮中捉鳖呀”,侯千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陈小友这看起来完全不惊慌,想必已经有了对策?” 陈岁听到瓮中捉鳖时忍不住噗嗤大笑,她拍拍侯千秋的肩膀,“太守无需担心,我会看好阳城的老鳖不被西达捉走。这地道嘛……他们挖得,我们也挖得,还要帮他们一把”。 她唤来刘钰,传令下去,城北距离城门内墙五米处为线准,调一支小队即刻挖掘出横向地堑。另调一支小队准备热炭火和鼓风机。 完成后,队伍整备守在地道边,不准喧哗,待听得内里传来响声有敌兵将出时,一队向前打地鼠,二队用鼓风机将烧得正旺的炭火浓烟往已两边贯通的地道里持续煽吹。 一时间地道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和怒骂声,原本准备悄声潜伏进来的西达兵丁们计划落空。 地堑口浓烟滚滚,城内兵甲虽然有守株待兔的优势,但是架不住地道内西达兵的暴起的求生意志,随着时间过去,地堑已经铺满了尸身,西达兵后者踩着前者的尸身陆陆续续站稳结阵,与阳城守兵厮杀。 眼看着已无其他可调的多余队伍,此处战事吃紧,陈岁赶紧又下了一道新令。刘钰听到命令后恍然,陈岁提早安排驻守在城门附近临时营地的药师们和药材们,之前他以为这步计划的作用在更就近医治伤员,原来这些人的价值是用于此刻发挥的。 听到授意指令,把事先准备好的磁沙、樟脑、松脂、硫黄拆包混合后炒热,药师们手脚麻利地端着大锅倒进地堑边的炭火盆,焰火火舌冲天,原本的黑烟此刻黑中透着一股诡异的绿色,在鼓风机的吹动下,一缕缕浓烟源源不断向地道口内涌入。本来扛着窒息浓烟还存有战斗力的西达士兵这下在毒气的感染下,个个意识昏迷瘫软下来。 守兵们的压力顿时大减。 就是杀敌一千,自损一百,旁边摇鼓风机转轴的小兵在上风口也被熏得眼皮翻白,涕泗横流。 毒,真毒啊,是个狠人。 第25章 守城不太易 守城的参军是何人? 夜不收,陈岁。 陈岁……西达的中军营帐内,林籍若有所思。 * 次日。 “报!” “西达今时射进来的箭上带了这些告示,告城中军民,凡能斩陈参军者,赏金饼五千枚。”卫兵到前报告着新动态。 五千枚金饼……看到侯太守和刘钰等旁人此刻看自己的眼神,陈岁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好值钱的头颅,好吧,自己现在像一个行走在外小命将不久的移动金库,她恶狠狠地瞪了回去这几个不怀好意的打量的目光。 “拿笔来”,陈岁大手一挥,在原告示文字底下工整写下一行大字,能斩西达首领倪善或军师祭酒者也同等封赏! “把这些告示一起传给城内百姓们”。 北城门现在已经没有从地道里钻出的西达兵丁了,西面城墙角的尖头木驴却越聚越多。 西达怎么还改良了攻城车? 尖头木驴车和传统攻城车不同,顶部设计成了三角尖的拱形,石块投中了也会因为尖锥弧度滑落下来,拱形里面可以容纳多个西达兵,安全在三角顶的笼罩下,躲避城墙上方投来的石块箭矢,完成战场上的工事目标。 此刻城墙角下已经围满了尖头木驴,顶下的西达兵甲们不断用铁铲挖掘墙下土壤。 这是试图把墙下泥土挖空,使城墙从底部倒塌。 陈岁问同为五间的队友相里胜,“你不是说你墨家传人么,快把你的复合装甲队秘宝秀出来啊!” 相里胜应着,“那墨家传人的名号只是我随口自己封的,我相里胜自成一派。”在陈岁刀人的眼神里,相里胜还是拿出了近日捣鼓出来的一批新的作战工具,雉尾炬。雉尾炬,一头是尖角铁镞,另一头是用芦苇等物扎成草束,草尾散开就像雉尾。 两百个雉尾炬在城墙铺成一排。与之同时运上来的还有一壶壶滚烫的油蜡。 在相里胜的教传下,士兵们听命把雉尾炬的尾部浇灌上油蜡,点燃后,投掷到城墙角下的尖头木驴上,此面城墙仿佛下起了一场流火箭雨,尖角铁镞借着下坠的冲击力一个个扎进木驴车内部,散开大如雉尾的草束在油蜡的浇灌下火势旺盛,一个个尖头木驴车均被焚毁,失去了顶部的屏障防护,木驴车内的西达士兵们中箭倒地。 哀嚎声四面涌现,一片火光点点。 * 已经过了两日,再坚持三日,李长山的援兵便该到了。 今日这城头怎么有点不对劲。陈岁环视了一圈,周围肃静如往常。 不对。 前几日的肃静中有个人声时不时会出现在耳边。 侯千秋人呢? 她派刘钰小范围搜寻了一圈,均找不到侯千秋的身影。 没有多久,西达就让她知晓了阳城太守的行踪。 他被捆绑在木桩上,西达将他推至两军对垒的最阵前。 阳城守兵和民众见到太守被对方抓获,一时停下了当前的行动。 侯千秋此刻已然不再精神,形容萎顿,西达让他给城里士兵喊话,他知道听不听从自己都难逃一死。便开口坦诚道,“大伙儿听陈参军统一指挥,我死之后,我院子里的人帮我照顾好。另外还有一处阿岚别庄的地契,我藏在我书房进门左墙面的第二块青砖里,是我攒了多年的私房钱置办的,大家帮我转告我夫人去取”。 第33章 陈岁无言以对。 林籍对边上的西达人说了两句。只见此刻两个西达士兵将侯千秋取下来倒着悬挂,拿出一壶白色的液体,往其鼻子里灌入。那液体一入鼻腔如烈火烧灼,腐蚀掉了面部和自己的内部身体,无法呼吸,侯千秋破口大骂,很快就没了声息。 阳城太守在两军阵前顷刻死了。死后的躯体被西达士兵一下下鞭打,皮开肉绽。 阳城内,这种辱尸行为引得群情激愤,众将士纷纷请求开城出战,为太守报仇,也为守护阳城人的尊严。 陈岁大概看懂了西达的策略。阳城人外攻不破,企图引蛇出洞,激得城内士兵出城作战,正好一网打尽。 兵士侯寅侯辰等诸人声调高昂,“请求陈参军下令出兵,为太守雪耻,灭西达人威风”。 但是,“所有人不可擅自离岗出城迎战,违令者斩”。陈岁很坚决。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说,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她也很愤恨,但是现在两军不能交战,城内士兵守城都费力,必须等待援兵到来。不然逞一时意气,就真的落了西达的计谋。 * 第四日了,李公应该即将返程了。 最后的两日一定要守好了,不能大意,陈岁越发谨慎地思虑着所有的防布安排和粮草装备。 经历了侯千秋的这番事故后,阳城上下的士气低落许多。她知道部分士兵们对自己的号令有怨言。 还是出现了骚动。 是一小队兵马,西城门的卫戍士兵们,若干几个为首,闯到了陈岁身前。 看他们来势汹汹,刘钰和另外两个守兵上前挡在陈岁面前。 为首的士兵侯寅愤愤高呼,“陈参军,实乃阳城内的奸细!调开李将军,设计逼死侯太守,大家若还听信此人号令,阳城不日将不攻自破,我们也都将命丧于此!”另外的几名士兵们此时接连呼喊,“陈参军实乃奸细!”,“快把这个奸细抓起来!” 刘钰三人大惊,回头看了眼此刻的陈岁,确认着陈岁在被如此质问后的反应是否如常。 陈岁有些诧异,这批人马一定是被有心人挑唆的,连上昨日侯千秋的离奇被捕走的事件……看来,她之前一直以为李长山治下的兵马当是全盘齐肃干净的,没有往这里防备,还是西达打得一盘好算盘,早早就把内奸埋进了阳城李公的亲兵队伍里。 “你凭什么诬陷本参军?西达人给了你什么好处,贼喊捉贼么?” 为首之人拿出一封信,今日西达继续将一堆悬赏捉拿陈岁的告示用箭射进来,其中有一叠掺杂附上了一页,上面书写着控诉陈岁谋杀军中上级陈敬安的事迹,页面上盖着陈敬安的印。 陈岁看到此印后,脑海里想起了那对陈敬安的子女,是冼遗冼厌,陈敬安生前将亲笔印留给了他两。那对兄妹的眼神,她心里一直记着,总担心是个暴雷的引子,此刻她的担心终于成真了。她观察墨印磨损的情况,看来是早就写下的,不知被哪个有心人收集了起来,在此时用以指认自己。这下她能推算,大概率是和夜不收非常熟悉的人。 “陈参军,你的师傅,位同三品的夜不收军师陈敬安,你都能亲手杀死,你做这一套想必多熟练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舍身留下全力守卫一座陌生的城池!”为首的士兵看陈岁见到信后没有反驳,更有了底气,对四方的兵马大声呼吁,一同而来的几个同伴上前与刘钰等人打斗在一起。原先守在前面的两个小兵犹豫间就投降了,刘钰一人难敌众人,很快被制服。陈岁被按住推倒,双手被反剪,跪倒在地。 在紧急关头,所有士兵的神经早就绷紧,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引起动乱。此时听到了动静的众多士兵陆续都赶来查看闹事现场。 第26章 软肋(1) 相里胜正也赶过来,赶到城墙边,他在边上听到了那段质询,试图冲到陈岁边,被为乱的两个士兵阻拦住,他略急地问,“小岁,陈夫子,是你杀死的?” 陈岁点点头。 相里胜面容僵硬,说不出话。 一旁围绕底下保持中立的众位将士和阳城百姓们听到此后一片哗然。 大风碾过整个城池。 “把陈参军关起来,阳城,就由我们阳城子弟自己来守!” * 陈岁在阳城的地牢中,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她不会坐以待毙。只是此时周遭事物流转,她只觉得全身疲惫不堪,无法思考。 小憩没多久,外头有细微的珠串摩擦衣袍的嗒嗒声,她睁开眼睛,对上了一位熟悉的朋友的目光。 她们曾是在营里密切合作过的队友。 有同一个故去的家乡,蚀城。 此时,他收起了以往的吊儿郎当的姿态。 他让自己,要么一起加入西达,要么离开这里。 “你这是干什么?”,陈岁开口道,“良材,与西达共同谋事,何必为了西达给的这点利,背上这么大的风险。” “你不懂,我并不图那点利,也对共谋旁业不感兴趣。我只是已经厌倦了常年这般的生活。陈岁,我已经不想再当夜不收了。” 夜不收军的命运,便是一直活在敌我双方无穷的压力中。他已经累了。 第34章 陈岁清了清嗓子,“我们加入夜不收,已经有了一个不寻常的开始,也是一种不寻常的负担,但是或许,生命本该有所不同……” 她还没说完,就被徐良材打断,“你不用把夫子们的那一套话术搬出来,承师恩、遵教诲、肩责任,但是,我们的每一次行动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和意义吗?有多少是变成了,成为了各派势力斗争的工具罢了。” 陈岁看着徐良材,他双眼发红,已经磨灭了心志。 “那你在看清后依然愿意走下去,是勇敢的选择,你一向在营里就是最敢作敢当的”,陈岁斟酌着话语,“我现在有些难过的是,我们尚且还有选择的机会,可是你看看这么多普通百姓,他们没有任何选择,就要面临这么多未知的噩运,千千万万家的平静生活,可能将因他人的一个决定被打破。他们的悲欢离合,从来没有自主选择的机会。” 见徐良材不语,整个人情绪还比较稳定,陈岁继续劝说,“你看夸父逐日,这夸父逐日——” “夸父逐日?夸父最后是要杀掉全东州城的百姓。拉着大家一块下地狱。” “中期考核的那个东州城夸父是异化的夸父,而且最后我们不是齐心协力打败了夸父么。异化的夸父的下场,是败局啊。” 徐良材听后对这个同为蚀城遗孤的战友刷新了印象,连连发问。 “陈岁,你的反间功底向不如我,是真的差。” “你别在这里突然就激发出大爱了,志士仁人那一套不过是口号,你我都清楚,当年的蚀城,如果有人站出来替蚀城人们争两句,或许就不会落得全城尽灭了。” “现在你告诉我你要在这里守一座阳城,这个城池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值得你舍身投入么?” 这小子有些吵了。 似曾相识的问话让她又想起了今日那些兵士们的竭力质疑。 “陈参军,位同三品的夜不收军师陈敬安,你的师傅,你都能亲手杀死。”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舍身留下全力守卫一座陌生的城池!” 时间差不多了,徐良材不知道自己说动陈岁没有,她最好愿意离开阳城,不要卷入这一场风暴。若是她还是留在此地……陈岁,是你自己没有选择正确的路,以及不该做事情给自己留下小尾巴。 冼遗冼厌曾经对陈岁恨之入骨,在梁城城郊的茶馆里透露过这段故事,被他撞到。他让这对兄妹两把内容写下来,盖上了陈敬安用的亲笔签章。他一直留着,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直到此次拿出来给林籍派上用场。至今他也不觉得这对陈岁是一件坏事,起码能帮她认清现实。 徐良材走了。 陈岁还在心里默默想着,可是,如果不守住阳城,它就是下一个蚀城。 不过那些阳城的兵士们和徐良材倒是也没有质疑错。 自己确实没有那一套大爱。 徐良材已经厌倦了当夜不收的生活。她又何尝不是。 新兵训练营结束的典礼上,她好奇问夫子们,那做了一段时间夜不收后,随着年岁变大,她们的体力和反应能力等各方面身体素质会有所下降,等四五十岁退役后她们能做什么呢? 陈夫子,“这个你们不用操心,放心,没有活那么久的夜不收。” 众位小夜不收们:…… 那时起,她就只想着一个目标。赚钱赚钱,赚够了就撤,找个地方悠悠闲闲潇洒过日子去。 夜不收的每个任务发布时,为了激励成员们完成任务,都有额外的奖金标价,封银若干两。 她这趟出发前,获知了此次任务有高额银两奖励。挂着的目标是调查两百商人和浑邪一部的非法贩卖货品一案。 “这个任务简单啊,奖银又高!”陈岁兴致高昂地主动接下了,她数着自己的小金库,盘算着再接个几单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跑路。 这个任务由总兵亲自监督,她拜访了一趟总兵处,从戚总兵口中知道了这个任务表面挂着是调查两百商人和浑邪一部,实际要去邻近的乌陶一带。 她听完后有些后悔接下了,果然世上没有免费的羊肉。 戚琮好整以暇看着她在原地懊悔,拿出一袋东西放在桌上。沉甸甸的银两声。 熟悉的针织花色,这?这不是她的小金库吗?!连洪小钙都不知道她藏的位置。陈岁倒吸一口凉气,立刻上前试图拿回来。 一双手比她先一步按住了袋子口,“你出这趟任务期间,这袋东西就寄放在我这,我替你保管”。戚琮给了她一个刺眼的笑容。 “还有,活着回来。” 那必须活着回来,死了她攒下的这些银两就全归戚琮了,她从未听闻身为总兵竟还能图谋下属的三瓜两枣的积蓄。这世道! ……戚…琮,戚琮!!! 第27章 软肋(2) 陈岁实在觉得自己作为一名生间,办差能力有很大的问题,哪有精通于发掘别人的软肋,结果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被泄漏出去的。她的那些个日常办差结果算不得成功。 戚琮知晓她的小金库藏身地点,可能同她之前去朝散大夫秦秀府邸埋伏有关。 生间如果不在外出任务,日常的差事叫做“摸尾巴”。摸尾巴,即收集目标人物的软肋信息。 梁城的高官士族之家,每年都会被摸底一遍。夜不收档案处记录下的各家的软肋情报,已经有厚厚几沓。 第35章 刘大人喜钓鱼,程太傅爱美妾,杨少卿好烈酒,郭太仆前年得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女天天下了朝就要看娃去。 她闲暇时详细翻阅了一番,感慨着个别有头有脸的人物们私底下的喜爱和畏惧之事倒是有诸多一言难尽的地方。 刘大人若是外出钓鱼一条没上钩,那夜里他便会命人随机烧掉一条城中雨花江上的渔船,没别的,他就是爱静静观赏江上夜船徐徐燃烧的画面,带着哔啵哔啵的船只燃裂的细微声响,以及特有的混杂着木头灰烬和湿漉漉江风的气味余韵。 杨少卿喜欢喝酒,常常白日还带着前一晚大醉的昏沉酒气,旁人无法找到其进行好好论事。实则这位杨少卿并不是真正的杨少卿,而是附近的峦城杨家之子,杨家在杨少卿新官赴任路经峦城歇宿之时,将其杀身埋骨,取走了他的敕牒,瞒天过海来了个调包顶替。 夜不收的生间们每年会悄悄隐入这些人物家中,若是发现有一户人家的信息有变化,便将更新的内容带回来,在档案卷上新勾下几笔。 那内容五花八门的梁城尾巴卷集上倒是也记录下了戚总兵的信息。 陈岁看到戚琮的名字,对夜不收营里前辈们的敬业精神十分叹服,长官的软肋也摸。她将目光移到下面的文字,只写了寥寥几行。求不得:曾在周城茅山作战,路遇一小女,处月余,相诉衷情。与女失散,寻几年未果。嗯……没想到戚总兵还有这样的事迹。遇到心动的女子,却又与人走散了。对方消失得无影无踪,戚琮每年派亲卫暗暗搜寻,均石沉大海。 陈岁合上这卷集,思量着这条信息的真实度。 前辈韦之榆过来催促,“你收拾好了没,该出发了。” 她要潜伏进朝散大夫秦秀的府里。 秦大人挂着个闲职,这几年的软肋信息没有更新过,一直都是他那身体抱恙不能出府的独子。这一回陈岁接手了前去摸一摸秦府尾巴的差事。 幸而她走之前与韦之榆多交流了两句,问了问为何这朝散大夫家前两年的卷子记录更新一栏写的不是“同述”,而是画了两个红色的叉。而其他的内容如果摸底回来发现和往年一样,都是写的“同述”。 韦之榆拍拍陈岁的肩膀,宽慰她,“因为前两年去这家的生间都没有活着回来”,所以秦府的情报一直没有更新记录。 陈岁大脑嗡嗡,当即表示自己能力也十分有限,恐怕无法达成目标。 韦之榆继续说道,“不慌师妹,大可放心,长官们已经考虑到了这个情况,所以今年不让生间单独一个人过去,给你配备了一名死间一同前去搜索。” 陈岁正要继续问这位搭档的死间叫什么名字,就听到不远处中气十足的招呼声,“陈岁!赶紧过来我们出发!”,熟悉的高挑身影和朝气满满的笑容,是她那出差了多月刚回来的小钙姐。 陈岁与洪小钙装扮了一番,两人以家厨庖工的身份进了秦府。府邸布局简朴,雕梁画栋不多,满是花草树木,绿意盎然。里头的小池子养着从江南特意移栽过来的同心荷,花苞已经开了一半,白中染粉,在初夏的热流下,香远益清,沁人心脾。 这秦家院落不小,门庭倒是有些冷清,秦秀和夫人都不怎么热衷交际,最多走动联络的人群便是医官郎中和各路高僧道人。两夫妻一心只念着能治好儿子秦赫的身子,让他能正常生活。 陈岁与洪小钙,在小厨房勤恳干了五日活,擀面团、洗菜、备菜,两人上手后觉得这个活倒是十分新鲜。 不过二人均有些看不过眼对方的手艺。 “你这馅切得也太不整齐了,这做出来的果饼子能好吃吗?” “你懂什么呀,这好不好吃和切得整齐没有关系,主要是看这到时候烙锅的火候”。 “你这是在往藕里灌糯米?那藕都被你拍碎了快!” “你来灌,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用力拍这生米下不去啊。” 一旁的主厨秦大海麻木地看着这两个女人在那里互相瞎掰扯。他对招进了这两个庖工进来后悔不已。没一个懂做菜的!在厨房里大忙帮不上,小忙岔子多。 秦夫人下午爱吃些点心,一张咸的果饼子,一碟甜口的糯米藕。 最后还是都得靠他,自己实在是这府邸东厨的顶梁柱啊。秦大海手上利落,不到一刻钟便出锅了两碟点心,一式两份。一份送到夫人房间,另一份给少爷房里。 看着今日时机差不多,陈岁主动请缨去跑腿,给少爷房里送点心。 秦少爷很少用送来的吃食,他脸上没什么光彩,也不拿眼瞧人,只躺在轮椅上发呆。 陈岁端着菜盘,一路留心着府上的人员行迹。遇到的无非是府里的管家、四名看院的仆役和八个洒扫的婢女,今日也没瞧见什么异样。 这秦府没什么波浪动静的,是怎么折了她们两名生间的。她提心吊胆足足五日。 陈岁旁敲侧击与秦大海等人打听过,秦秀和夫人两人平常感情和睦,一家三口一直过的都是这般小日子。府里极少筹备宴席,人丁又少,对比其他大人府邸,确实是比较安静。 就这? 深夜,秦府的重檐屋顶。 两个穿了一袭黑袍的女子,轻手轻脚地靠在屋檐的攒尖边,凑在一起吹风。 夜幕如瀑,繁星隐隐。 若是不考虑这趟差事的结果,那这样消磨时光倒是也不错。陈岁闲闲地闭上眼睛准备小休片刻,洪小钙这时却拿手肘戳自己,她睁眼,一脸疑惑,顺着洪小钙示意的方向望去,终于有情况了。 第36章 夜色下出现的两人,是朝散大夫秦秀和一个遮了面的男子。 第28章 软肋(3) 秦秀二人与她们隔着一段距离,具体说了些什么内容陈岁是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看那男子的身形,与秦秀倒是差不多。朝中官员们大多都是这个身形,难以辨认出具体是哪位人物。 什么机密的内容不能让随从传达,或者飞鸽传信,而非要夜半时分双方当面交流。 陈岁与洪小钙控制动作,屏住了呼吸,两人的黑袍倒是和秦府的重檐乌瓦完美融合在了一体。底下两人不到一炷香功夫就交谈完毕,走之前,遮了面的男子环顾了下周边,并未注意到异常。 洪小钙对陈岁示意分头行动,她翻身跃出秦府,跟踪那名未知男子而去。 陈岁观察着秦秀的动向,在屋顶上轻声踮步移动,从偏院转移到主屋。 秦秀进了主屋卧房。陈岁不慌不忙掏出生间的必备窃听工具——改良后的小巧容易携带的听翁,听翁口小腹大,她将腹端朝向瓦片处放置,将耳朵对着小口一端贴了上去,仔细听着房间内的声音。 底下传来秦夫人的一句询问,“赫儿如何了?” 没有听到秦秀接话,又过了良久,传来秦秀的一句,“睡吧。” 陈岁思忖着,怎么询问起秦赫如何,今日也没听说少爷又哪里身体不适呀。也并没有新的医官到访诊断。莫非今日秦秀见的那个男子是替秦赫找的又一位江湖神医?那为何要夜里出去隐秘相谈,这类寻医事情没必要提防着被外人知晓吧。 秦赫……难道秦赫身上还有什么问题,之前被她们忽略了。 她折至少爷的院子,却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秦赫遣走了仆役和婢女,他人并不在屋中。 大晚上的,这行动不便的秦少爷是去哪里闲逛了? 陈岁正要去外面搜寻,听到轮椅轱辘压着路辙的沙沙声响起,秦赫回来了。他身上衣襟处沾着一片青槐叶,衬得他的脸色也白里透着几分青。本就没多少神采,此时秦赫的脸庞看起来更无气色了。 槐树,秦府院子里许多地方都栽植了槐树,包括方才秦秀与那名未知人的碰面地方,附近拐角处也有两株。 陈岁在脑海里回溯着当时的情景,难道秦赫也在当场,莫非他便是那名遮了面与秦秀交谈的男子,轮椅只是平时隐藏自己能站立行走的工具? 若他不是,那他在现场……和她们一样偷听墙角?堂堂府里的少爷要偷听自己父亲的墙角?这三口之家现在看来也没传闻中的那样和睦无间。 她越发好奇了。 次日一早,一池同心荷还在微凉的露水梦里,东厨的瓢盆罐铲已经腾腾劳作,热气浓郁。 秦大海从甑锅上取下蒸好的一盘东湖醋鱼,又在锅里舀出两碗菜泡饭,嘴上是她早就听熟悉的那些叮嘱她小心备菜的唠叨话。嫌弃完一通,秦大海终于发觉了今日厨房里不对劲的地方,“诶那个同你一道的姐妹呢?” 陈岁将两勺麻油淋到凉拌豆腐上,“她身子有些不爽,一会儿就过来”。 正说着,洪小钙就走了进来。 “来了来了,大海师傅今日这醋鱼做得也很香呀。” 秦大海哼了一声作为回应。这醋鱼是他的拿手好菜,夫人最爱吃了,每日的两顿膳食都离不开这道菜。 陈岁本来还担心着洪小钙这一夜未回,是不是半路跟踪着出了点意外,见她神色如常,放下了心。两人等这头庖工的差事做完后,回了下房,交流各自的发现。 “你是说,秦家少爷昨天晚上也出现在他老爹与人碰面那地方?” “若你跟踪的那人确实是别处府邸的人,不是他乔装扮的,那就是如此。” 洪小钙对自己的跟踪水准有信心,自己是亲眼看着那遮面男子一路奔行,直到进入东城的榕意街。那街和秦府所在的街区正好在梁城的两端,相隔甚远,给她追得腿脚有些疲。她一个没留心,就跟丢了,没有查到具体是进了哪座府邸。 榕意街,陈岁记得这条街上住的有当朝的中书令、太尉、吏部尚书以及多位翰林学士。 秦秀的朝散大夫并无太大的实权,不过秦秀有一弟弟,秦穗,时任江南总督,管理江南两省的军务。榕意街的人如果与之秘密联系结交的话,图的……大概率是秦秀背后的江南武备之资。 午后,在其他仆婢清闲打盹的时候,陈岁拉着洪小钙又在秦府各个院落探头探脑观察动静。 秦赫的仆役端着食盘出了屋。陈岁在远处扫了一眼,食盘上的菜减得不多,东湖醋鱼更是一筷子都没动,完完整整躺在瓷碗里。 秦大海又得念叨秦家难伺候了,一家子吃出两种口味,害得他每回都得做两类菜系花样,才能同时让一家三口都开胃落肚。不过今日这膳食,应当是小厮传错菜了,她可记得前几日少爷那边端的一向是鲤鱼焙面,夫人那头传的才是东湖醋鱼。 一家子吃出两种口味……还有昨夜她听到的夫人那句问话,““赫儿如何了”。 想到这里,陈岁突然产生一个念头,秦赫,是秦秀夫妻的亲生儿子吗? 如果不是,那昨夜秦秀出去见的那位,是和真的秦家少爷有关的人? 秦赫昨晚去偷听父亲墙角的行踪,也能说得通了。 她将这番推测告诉洪小钙,洪小钙表示这个可能性很大,两人决定今晚再守一夜看看。 第37章 凭借通常的经验,陈岁觉得今晚不可能继续遇到秦秀与人密谈,这连谈两晚的情况并不多见。 秦家的重檐上,两名黑袍女子吹着风,姿势摆得比前一夜随意许多。 子时到了。这秦秀竟又出现在视野中,不过今日是在另一个方向,靠近少爷的院落。 对面的那名男子,穿着一身黑袍,同样遮了面。 这人的身形……倒是和昨夜那人不同,更高挑和精瘦一些,不管这两日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人肯定不是秦家少爷。 秦府的槐树枝叶繁茂,白日能遮蔽许多阳光,夜里更是密不透风。 沙沙的叶子响声里,混入了一道有所不同的沙沙声。 轮椅轱辘声。以及人声。 秦赫让随从推着轮椅从院落里出来,他提高音量对随从说,“这屋里如此烦闷,我要去池子边赏月。” 秦秀与身边的男子早已警觉,黑衣男子脚下一点,也跃上了屋顶。 好巧不巧,几米开外便是同样身着黑袍的陈岁与洪小钙。 第29章 软肋(4) 三人视线相撞,黑衣男子倒是不着急走。 陈岁看着眼前男子看她们二人的这个目光,不光没有一丝被他人撞见的慌张,怎么还带着警告的意味。 她和洪小钙一瞬间转过几个念头,二对一的话,要不先动手为强,但是又想起之前栽在这秦府的前辈们,摸不清对面这人的功夫水平,贸然动手万一败了,不仅暴露任务,更可能直接在这就丢了小命,要么还是先跑路为上…… 两人正在踌躇间,男子摘下了遮脸的面巾,伸出右手掌,朝外对她们摆了摆五指。 看到那张和戚总兵一模一样的脸,两人立刻麻溜地撤退,将此处屋檐让给总兵。 翻回下房的屋顶,陈岁和洪小钙才缓了缓气息,洪小钙不解问道,“你说,刚才总兵那个手势,是让我们今晚退下的意思,还是说这个秦府的任务以后彻底就不用来了?” 陈岁还没说话,洪小钙突然顿悟,小声惊呼,“还是说让我两直接退出五间,以后不用在夜不收干了?” 谁能料到出任务埋伏期间能蹲到组织的最高长官。 总兵自己还一身黑衣夜行,他与这朝散大夫也有连结么,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些可没记录进夜不收的情报卷宗里,戚琮今夜的这番造访,是代表其个人的名义还是以背后别的势力方,他和昨天榕意街的那位,是一块在密谋着什么行动?疑点越来越多。 陈岁安抚洪小钙,她两的饭碗应该不会丢,不然方才在屋檐一撞面总兵就直接动手灭口了,没有必要还给她们解下面巾露出真面目,只是让她们撤退罢了。 两人回了下房,将黑袍脱下,换回庖工的衣服。 “今夜轮到我来守,你补觉吧”。 洪小钙上床休息。片刻后,度量着戚琮应该已经离开秦府,陈岁以散步的由头,推开房门,悄悄去秦府的各个院落墙角游走。 荷池。月影洒落在塘水中,晃动着不成形状。 少爷秦赫命随从推着轮椅,一路到了这池子边透气。 不知秦赫刚才与秦秀是否遇上打了招呼,他突然高昂的那一声对随从说要赏月,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故意发出声响给秦秀知晓。联想到昨儿晚上他也在场偷听秦大人的谋谈,还是与他有关的,或者说,与秦家少爷“赫儿”有关的事宜,这父子二人不知卖什么关子。昨夜的墙角他听了,今天的墙角怎么不继续听,反而跑来这池塘边观景? 秦赫支开了随从,一个人默不作声。他脸色依旧惨淡。 秦少爷今日怎么没换衣服,还是昨天那一身沾过槐叶的宽大白衫。陈岁觑着周围这下没有旁人,准备从附近的草丛里钻出来。 她行动倒是赶不上秦赫,秦赫支棱着将身体从轮椅上挪动到地面,然后滚了一圈直直栽倒进荷池里。 啊?少爷要跳河自尽了? 陈岁无奈地上前,在池塘边摸到了布置好的一块假石,抽出了石块。池水底部有哗哗声,一张结实的粗绳大网,暗头绑定在旁边的两棵槐树树干,机关快速收拢,从池子里被拉到岸上,网兜里是沉沉的刚落水的秦少爷。 这个机关……本是陈岁和洪小钙刚入府第一天时埋下的,当时只是担心她两在府邸里可能遇到不测,求生欲极强的陈岁便建议先把潜在的几个丧命地都打上一层逃生工具。没想到这次便宜给秦赫用了。 秦少爷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呛着。 “少爷好,真巧啊你也睡不着起来散步呢。”陈岁打着哈哈,自然地凑过去,视线近距离扫了下秦赫身上的变化,他眼珠子转动锁定在了自己身上,神情变化,被这突如其来的水下机关和跳出来的这女子惊到。这下少爷的面庞倒是多了点生气,陈岁讪讪。 此人是府上的哪个仆婢,他一向不关心这些,但是今日这人多管闲事,扫了自己的兴。 “你不是秦赫吧,或者说,你虽名叫秦赫,但不是秦秀和夫人的亲生孩子?”陈岁试探地询问。什么样的可能性会让他选择默默投河自尽。万般头绪下,她觉得这一条最有可能。 秦少爷抬头,有些激动,“你是谁?为何插手秦府的家事?” 第一时间没有否认,看来是真的。 陈岁梳理着线索,“秦秀对外把你称作是秦赫,到处寻访名医来府邸为你诊治,实际上你并非亲生,秦家一直在搜寻的是真正的秦少爷”,“而你这两日行为反常,想必是听闻秦赫已经有下落了,莫非,秦秀夫妻两已经寻回见过真的秦少爷了,就在这梁城,所以你才不抱希望,做出自尽的举动,你担心秦赫接回府邸后你就再无身份,在这里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第38章 就是还未理顺在这个环节里,她们的大长官总兵怎么也牵扯了进来。 地上的秦赫,衣袍尽湿,发梢的水珠顺着脸滚落。 他捂着额头,指甲盖子一下下用力戳着鬓边,“我家人早就走了,身子本来就是废人,现在秦赫已经找到了,在秦府,我也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一个失去了价值的人,就失去了获得秦秀夫妇照顾的机会,父母的养育之情是有条件的。 陈岁很能理解秦赫。她和徐良材,从蚀城陷落后,到被陈敬安收养的这些年,都不是被爱养大的,而是被训练长大的孩子。 陈夫子一直灌输的理论便是,你要不断积累自己的价值,我才会继续收养你。所以她从来没有幻想过那种无条件的恩情与爱意。 当她不再期待陈夫子,不再期待任何人给予的温情,把全部重心都放在自己的小金库里,她就没有了外在旁人对她的牵绊,少了许多软肋。 “那你也不着急自尽,你可以出了府后独自生活,不能浪费这辈子”,陈岁看着秦少爷如此,生出几分怜悯,开口多安慰了一句,“秦秀那边,你们已经生活这么多年了,总还能谈上一谈,让秦大人在钱财和医药上助你一些。总得先把你这身子治好,你不想感受一下能起身行动的自由么?” 她与秦赫又聊了几句,自觉已经将能安抚的话语都陈清楚了。言尽于此,她起身离开。 秦府的软肋之前是为少爷治好病,现在看来是寻得亲生的少爷……只是如此么?会不会又是一个新的用来掩饰什么的幌子?榕意街,秦穗,戚琮,还有其他没被她们注意到的人们…… 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停留在身上,陈岁在回房半途,停下了脚步。视线来自斜上方,她再次跃上秦府重檐,见到了还没走的戚总兵。 戚琮本为确保秦家少爷没有听到自己与秦秀商议的内容,多留了一刻观察秦赫,恰好看到了陈岁的这一出救人行为,“你不担心秦赫将你身份的疑点展露出去?” 他倒是不知道,如今夜不收的行事风格是到处留隐患。 第30章 软肋(5) “我走之前和他达成了一个协议,他还需要我的助力,这段日子里他会保持安静。”陈岁随即又将昨夜她们看到另一位黑衣人与秦秀夜谈的情况描述了一番,“只寻到了榕意街,没有追到具体是哪家。” 戚琮只思索了一会儿,“你们准备一下,早点撤离。” 吩咐完,他便离开了秦府。 陈岁没来得及询问为何,只好先回了下房。洪小钙还在沉沉的睡梦里。 戚琮这么决定,是担心她们蹲守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件? 白日里,陈岁将本次秦府摸尾巴差事取消的消息告诉洪小钙。 两人将这几日在秦府埋下的各路逃生机关一一收拾干净,为抽身离开作准备。 洪小钙从怀里摸出一包茶酥,这是她趁着秦大海没注意在厨房薅的,她拿起一小块送进嘴里,“我们还没怎么开工就这么撤了,有点可惜,你别说,这秦府的伙食还挺符合我的口味的。” 陈岁也有些恋恋不舍,她从洪小钙手里抽走一块茶酥,软糯香甜,茶香浓郁,但是,“早点离开,我们也安全些。” 两人咀嚼得津津有味,没一会儿一荷包茶酥就见了底,她们有些后悔没有多拿几盒小点带出来。 “其实若继续留在这里只要有我在,保证你安全,我看目前也没什么大风波,这些都比不上我前几个月在凤城一带出的任务危险级别高呢,跟着我,你放心。” 事实证明,有时候真的不能丢了敬畏之心,洪小钙这头刚打完包票,老天就给她两上了一课。 这最后一晚,两人已要入睡,听到窗外有隐隐的沙沙声,夹杂着两声杜鹃啼鸣。 不如出去探一探?本着既然都快要离开了,最后这个不看会被好奇心抓死,好歹走上一趟的念头,陈岁和洪小钙还是迅速进入了夜不收的状态,前往动静地察看。 月夜下,柴房前,又是一名遮住面部的黑衣男子。 这次这人的身形来看,既不是戚琮,也不是第一夜遇到的那个男子。 此人又为谁? 陈岁感慨着,这朝散大夫家是热闹啊,白天看不着人,一到半夜各路人马都密集过来夜访做客。 新的这位黑衣男子与秦秀窃窃私语不止。“这批名册……” 陈岁试图再听清楚点,往前探了探,高大的槐树遮盖住了自己的影子,她足尖轻点,掩进一株树梢高处。 对面交谈完毕,向四周扫过来的目光没有发现她二人。 眼看此人翻墙跃走,她和洪小钙兵分两路,跟着男子去向围追而去。 秦府在梁城的西城区,榕意街在东城区,这个人出了秦府后,径直往城池的北侧疾行。男子不避大路,在街上前行,前面巷子拐弯口到了,空中有乌雀猝然的叫声,他蓦然停步。 洪小钙绕道去前方围堵,陈岁在后方近距离紧跟。 巷角民宅的屋檐上,一名黑衣女子停下脚步。陈岁开始犹豫,是不是打草惊蛇被此人注意到了,她盘算要不喊洪小钙先回,摸尾巴的事情就到此结束,谨慎一些。她可是生间,对于及时打道回府之类行为,夫子说了这不叫贪生怕死,是作为一名生间的最高职业修养。 地上这人停步又反向折回。似乎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回去寻找。 第39章 有什么变化?陈岁又前后脚跟着回了秦府。 他在秦府重檐各处踏足搜寻了一番,然后停留在秦少爷院落附近。 陈岁顺着他的视角望去,底下又是一黑衣人影,眉目身形上能看出来,赫然就是戚琮。 戚琮靠在树干上,像是在等人。他幽幽环顾扫来,屋檐上的黑衣男子将身子向后撤回几步。他快速在檐上跨越几步,看这势头是准备脱身翻走。戚琮一跃而起,试图截住他的脚步,但此黑衣男子行动毫不拖沓,已经先一步,攀上了外墙。 按戚琮的作风,不管认没认出戚琮,在今晚看到了总兵的黑衣男子,是不能留活口了。陈岁恰好埋伏在距离秦府外墙最近一侧的屋脊,她瞅准时机,将铁索绳丢出去,套住黑衣男子的一只脚。 被这一耽搁,黑衣男子的步伐慢了,他将铁索环整根抽走,套住庭院内的一根石桅杆,向陈岁的方位拉去。 秦府内的巨石桅杆有四米高,两人合抱之围,陈岁看着石柱的倒向已经作了闪避,还是在黑衣男子的施展巧劲拉动下,倒向了自己。 本来此处是有诸多助战机关可用的,无奈她和洪小钙早前已经把这些拆除干净,她只能认栽。 一旁的总兵是没能指望上,在捞她一把和追赶黑衣男子缠斗上,戚琮践行了后者。 陈岁在石桅杆的重压下卧倒在地,她努力撑着双手,顶起一丝空隙,背上的重压越来越强,她咬紧牙关,祈盼着有哪位朋友能从天而降拉她出来。 洪小钙应该在追寻路上已经发现人不见了,估摸着再一阵子也能赶回,但是自己双手已经发颤抖个不停,恐怕坚持不了再久了。训练营里,连俯卧撑她都做不了几个,现在这个撑起的状态,背上还负重了百斤以上的石桅杆,她一松手就要被压成人肉饼子。 戚琮使尽了杀招,黑衣男子也功夫了得,两人还在边上厮杀搏斗,从地面到屋檐,又翻出了院子,不知道打到外面哪里。 陈岁无言,如今这墙角只有她一个人,她静静地等待力竭的一刻。 熟悉的沙沙声传来,秦赫推着轮椅从附近的槐荫里出现。少爷的夜游真是一个好习惯。 “要救你么?” 陈岁整张脸已经涨红,额头遍布汗水,嗓子也打颤,“救……” 秦少爷将身子挪离轮椅,用轮椅卡在陈岁用手撑起的缝隙,陈岁在松手的一瞬赶紧将身子缩离,石桅杆压在秦赫的轮椅上,竟没有立刻塌陷毁坏。 自己这小命没绝于此,幸事!这个轮椅结构设计得不错,很受力。 她之前没有白出手救人,一报还一报,冲着这次的相救,不管眼前这位是不是秦赫,陈岁都认定他才是符合大胤德才标准的秦家少爷。 她全身肌肉酸疼,摇晃着起身想去看看外边两人打斗结果,刚迈出一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夜不收五间的正式成员们集中居住的街区,叫做夜楫榭。 次日,夜楫榭中的一处屋舍,一名女子正给另一个女子包扎换药。 陈岁痛得嗷嗷,洪小钙敷药的手法真的……这和再遭受一遍酷刑有什么区别? 门外有人敲门,脚蹬青缎软靴,身着暗赭色花绸蟒服,虽未穿戎装,身姿挺拔如松,自带一股沉着之致,是总兵。 戚琮看起来是从朝堂议事完回来,让她将昨夜追踪黑衣男子到巷口的完整经过详细描述给他。 陈岁依言叙述了一遍,包括听到的“名册”字眼。 黑衣人已死。 昨日她及时出手阻拦了敌人行动,也算是为长官助力,而石桅杆那一幕自己差点丧命,总兵大人近在咫尺,十分冷静地投入在对黑衣人灭口的交战里,并没有把她的小命放在眼里。她自觉有点小功,却什么也没得到,敢怒不敢言。 秦府的摸尾巴到此戛然而止。 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虽然奄奄一息,但是当看到戚琮无意间拿手指敲了敲她床铺的床头,又依次敲到床板、桌子、椅背……,她垂死病中惊坐起,从床上跳了起来。 戚琮盯了一会儿,隐隐勾了勾嘴角,然后将视线挪移。 陈岁又将身子躺了回去,解释道自己突然呼吸困难不受控制,应是石桅杆重压的后遗症。 边上的洪小钙显眼地笑出了声。 第31章 刮茧子(1) 要完成这次的任务,回去,拿下这笔赏金。 徐良材走之后,陈岁并没有在地牢守太久。 刘钰不愧是跟着李长山多年的亲兵,白日兵乱已经缓和,他趁着无人注意,过来地牢打开了门闩,解下陈岁手上的木枷锁。西城门的守卫力量自骚乱后已经减弱,城外西达的进攻没有停止,他忧心忡忡,担心等不到李公回来城池就要被攻破。还是先把参军赶紧捞出来商量后续行动。 陈岁和刘钰出了地牢,看到地牢口守着的是相里胜。 “咳!”咳嗽声提醒,陈岁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两人,竟然是镖师哥俩钱阳和卫霖。是在体能训练营里时就抢了她诸多小旗子的那两强盗哥,她前一阵在太守府门口其实就注意到了这两人,想着夜不收的五间们各有各的手头任务,在外遇到最好的方式就是彼此装作并不相识,她与他们擦肩而过。之后她便一直把这个事抛到了脑后,没想到这俩人也还没有离开阳城。 镖师们最擅长的事情,倒并不全是武艺,走镖三分靠武艺,七分靠人情。钱阳和卫霖曾经走南闯北押镖,对快速融入团体和在其中捣糨糊把水搅得更浑是经验丰富。 第40章 “他们能抓到李将军兵马里的茧子。”相里胜开口道。 之前的动乱,明面上的几个领头闹事的人她们已然清楚,而真正为乱的,背地里暗暗对侯寅侯辰起撺掇作用的几个人,还隐藏在军队里。 队伍里的这几个茧子,确实得尽早抓出来清理了。 刘钰给几人讲述原委,阳城戍卫编队,确实一直就有矛盾,主要集中在阳城本土入伍的老兵们,和从外地招募入伍的,后加入的新兵们之间。 本土的旧部的军员由于在阳城有先前就分配的土地和自己的小家庭,有战应召,没有战事时候就在城内务农忙耕,军备和粮饷是自备的。 外地兵员们没有在本地的产业,军备和粮饷是由兵府统一置办的。而军马,便由兵府出资,向本地家庭采买。 旧部的老兵们十分不解,觉得新兵的加入加重了自己的供养负担,他们本来只需要养自己所用的马匹,现在还需要再养两匹军马。虽然这多出来的马匹由兵府出资,但是他们背后多付出了劳力。新兵们只需要完成同等的训练外,剩余的时间可以自己活动,不像他们,在训练之外,还需要自己费心劳作去置办军备,大大挤占了自己的休息时间。 新部的士兵们也很愤怒,他们所用的军马由本土士兵们驯养,本土老兵们往往将马匹里健壮结实的马留给自己,而将相对病弱的那匹拿出来给他们战斗使用。他们也想在阳城置办一处宅地,但是可以耕种的土地不够。那些老兵们,却仗着先来的优势,能获得最好的宅地,同样都为阳城戍卫部队,为什么不能重新分配? 这两波人马之间各自都看不过眼对面比自己多出的那份优势,这根刺扎在两方的心里,难以调和,一直堆积着无处外冒的怨火之山,就在西达安排的茧子三言两语挑拨下点燃了。 陈岁明白了,“这是典型的不患寡而不均。” 这些兵员们,一个个看似不起眼,都是小人物,但是战场上的局势千钧一发,靠的关键之一就是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士兵们的力量。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林籍确实玩得好一手攻城战,不起眼的两处新旧部众的晦暗的心理冲突,都被设计好编织进了棋网里。 这次,镖师哥两确实能帮上大忙。陈岁与小队几人布下新的行动方案。 人散后,相里胜没走,他单独留下来,询问陈岁,“逛逛吗?” “所以你为什么杀了陈夫子?”相里胜语气低落。 陈岁有点诧异,“看不出来你对夫子倒是有这般的深厚情意,在训练营里时我记得你可天天带头背后痛骂陈敬安。” 陈夫子对他们的影响力和意义还是很难忽略。平常在外头遇到棘手的困境时,他总是想着,问题不大,可以回去请教请教夫子。“陈夫子走了之后,我们就没有这样的智囊了,我好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心里不踏实,感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从这些险境里走过来。”相里胜叹气,“或许你体会不到的,毕竟你和良材小友是夫子带大的,他虽然待你们没有多少偏爱,但是和我们比,你俩终归是不同的。”近水楼台,所以这二人便不懂得珍惜夫子。 陈岁不知道相里胜原来是这么想的,她道出事实,“夫子有自己的子女,是他主动提让我杀了他,为救他的儿女”。 看着相里胜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陈岁苦笑,继续道,“结营后的夜不收,本来就是独来独往的,你还没习惯么?”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啊,不过你看起来像是不会在夜不收久留的人,随时都会抽身离开。”相里胜撇嘴,他有时候很羡慕陈岁,她的行事风格太像陈敬安了,他们那一期营里,她其他样功夫并未列入上则榜,但是每每遇事,总是在别人瞻前顾后的时候会笃定采取行动,总令他觉得她才是那个得了夫子真传的人。 看起来不像是会在夜不收久留……相里胜无心的一句话。 陈岁面上不动声色,自己的计划还在有条不紊进行中,要谨慎再谨慎一点,哪怕是共事过的好伙伴们,也不能让其知晓。 她和相里胜分别后,在廊下又踱步了许久。 她独来独往,并不感到孤独。陈岁自己这样觉得。仿佛只要每天夜深人静时给自己如此暗示,就能真的不被这种难以逃离的微妙感觉困扰。 谁是生来就习惯独自生活的。 谁能一直独自解决所有困境。 她想念自己的那把偃月刀了。 * 李公离开的第五日。寅时,西城门的编队看到调派过来两个眼生的壮士。 这两个壮士有些聒噪。 第32章 刮茧子(2) “兄弟,我们哥两是新来的,之前在定天塔押镖,这临时补员被拉到了这守城编队。我们都没什么打仗经验,我可不想在这把命丢了。” “我们定天塔镖局最擅长押送的生意便是人身镖。受人钱财,保人消灾。” “你说他们这本地兵员们,多出点力是应该的,阳城生活的不都是他们的家人老乡么。我们外来加入的,犯不着这么拼命,阳城没了以后,这四海还没有我们能为家的地方?” “我们当然有周密的出城方案,详细的到了我们歇脚的客栈,在安福楼再同你们一叙。” 钱阳和卫霖将一连串的信息钩子,迅速在戍卫队伍里拨散开去。 属于外来兵员阵营的侯寅也听到了这些信息,他怒气上蹿,这两个镖师,在这里祸乱军心! 第41章 前方战事吃紧,侯寅联合身边的侯辰,匆匆将钱阳和卫霖二人撵出城门守卫区。 钱卫两人在推搡下服服帖帖地离开,走的时候还一路大声吆喝着,“西城门马上陷落了,我们知道去任意驿站最近的路线,包你们出城后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重新生活。不想死的就跟我们走。” 烽随星落,书逐鸢飞。 西城门城墙上,旗纛低垂,散落着兵士的尸体。 李将军再不带援军赶到的话,他们还能坚守几天? 存活的士兵们,对着面前凶多吉少的形势,家人在城中的,已经作了最后一次相聚。一部分家人在外地的兵士们,庆幸着已经写好家书送出,倒也暂时没有别的心念了,自己这一场若能活下来,可以继续陪伴家人,若是死了,家人可以用到自己战死的抚恤金,也算是安慰。 剩下的一批后加入军营,没有家人的士兵们,此时烦躁和焦虑到了极点。漂泊异乡,亡命天涯,难道这才是自己的宿命。 有若干守兵,蠢蠢欲动。 安福楼是阳城最大的客栈。 自西达来犯之日起,客栈的酒饮膳食已经不开张了,客房生意还继续做着,也是一个半打烊的状态。 陈岁等人提前在安福楼守着,本以为是一连串起码十名以上的茧子,没想到来的只有三个人。 三人一进楼,见除了钱阳和卫霖这两镖师之外,还有一众卫兵,转身就想逃离,旁边的人影压近,他们手上的兵器被抢先抽走。 刘钰认出来,这是五日前,在侯太守的劝说下,李公同意临时加入营里的那批流民里的人。原是当时便混进了流民队伍。 这头陈岁将几个茧子抓捕,绑到西城门处示众。 侯寅等人不认陈岁这个参军,群龙无首下,暂时听命于刘钰。 刘钰代出面,讲明是西达埋进来的这三个茧子,近日挑拨不停,使得军心惶惶,他对留下来坚守的士兵们宣告,“众位将士们,我知道大家两方心里都不服气,不如以本次战场上双方斩获的敌军人头数量为依据进行较量,赢的一方享有多一份军资份额的奖励。如何?” 至此,两派人马终于互相妥协,达成一致意见,在战场上见真章。 守兵的人数还在不断减少。好在众人气势恢复了,同仇敌忾,稍稍还能再抵抗一段。 抓完茧子,陈岁漫无目的,在东侧城楼瞭望台,看着远方天际。等待。 这个任务牵着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精力。 刘钰上来找过自己,他神色坚定,已经作好了城破战死的准备。 “陈参军,届时我们……是否用大火烧尽全城,不给西达留任何物资供给?” 陈岁不经心回应着,“先这么备着”,又问起刘钰,“把那些死的西达士兵身上的戎装都脱下来,城破前,你们找时间换上”。 如果阳城终究没有守住,那至少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伪装成西达兵,混进大部队里,或许能找个生机撤走。 刘钰眼眶泛红,“参军是打算伪装成敌军后在敌军内部发起最后的死战吗?”混身在敌营战斗,或许能以一当十,但最终必死,而且最易被敌军虐杀,陈参军有如此坚毅的斗志和气节,他内心敬服,原来这就是夜不收。 陈岁无言以对,就让刘钰同学保留着这份美丽的误会吧。 漫长的等待。 到了黄昏时分。东侧方位的地面处起了烟尘,不一会儿,黑压压一片影子由远及近而来。 是援军来了,大地微微震动,李长山带着数万兵马赶到了。 西北面的还有瓦沙的骑兵队伍,也如约而至。 陈岁终于松了一口气。 联合瓦沙一起对抗西达,是她在李公府那晚和瓦沙的将官胡兀机谈定的。 当时吃完小羊羔肉后,陈岁发起了第二场小局,她一开始试图循循善诱,“胡长官,若是此番能回去推动瓦沙和大胤联手,在阳城外共同出击剿灭西达来犯势力,这两国的百姓都会奉你为大英雄,受到大量民众的敬仰,你可是关键人物,不想让这段佳话流传在国土上么?” 胡兀机拿着小骨棒,用被削尖的一头剃着牙齿,慢悠悠道,“这些俗名对本人来讲都是身外之物,唉,我图这些干什么呢你说说。” 好好好,陈岁顿了顿,随即改口道,“若能达成合作,十万枚金饼,两百匹锦缎,胡长官意下如何。” 胡长官立刻起身,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 陈岁:…… * 李长山这次来不光带了兵马,还按计划走了一趟东州城,把东州城的好家伙们一并带了一批过来。 陈岁看到了熟悉的宝贝们,能连发十数支箭的火弩流星箭,连发三十二支箭的一窝蜂,连发一百只以上箭的百虎齐奔箭,还有能飞行后爆炸燃烧的神火飞鸦,诸多霹雳炮,震天雷等火器。都是夜不收研制改良后的绝佳火器。 她们的中期考核结束后,夫子教头们带着学员们观摩了真正的东州城工事。 东州城作为夜不收的特殊训练基地,原来地底下还有一层,几百名成员在地下,秘密研制着最新的各路战斗兵器。当时的火器已经研发出雏形,但是在使用控制上,还没调校好,今年的这批宝贝们已经改良制作完成,正待找战场试试威力。 陈岁还见到了昔日的小友,同为夜不收的张伯颜。张伯颜结营后从事的是反间差事,很少与陈岁、洪小钙在外碰面。 第42章 第33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1) 谋划作战机要的会开得空前热闹,原来的幕僚班子外,李长山放任以陈岁为首的这几个夜不收们一起进来商议,会议途中她们又迎来一位伙伴,带来更令人振奋的消息。 * 防守比进攻容易。 到了进攻的时候了。 出征前一个时辰,李长山让陈岁在阵前动员,全军看着陈参军来至阵前,旁边是他们熟悉的李将军,这位中途冒出来,带领他们守住了阳城的陈参军,看着体格娇小,面容年轻,但能量却不输于李公,尤其说出的话更是比李将军往常的版本要鼓舞人心多了,“守城期间王伍渤、唐小炔、刘启明、刘声、邱梁海……立下战功,赐黄金各一百两,良田八十亩!”,陈岁看着底下燃起了的士兵们,继续宣布,“在接下来的进攻战斗中,斩敌军十人记小功,斩三十人记三等功,斩五十者记一等功,凭借各级功勋分别能领取不同级别的奖赏”,与此同时,李长山对边上候着的财资吏挥手示意,一排排沉重的木箱子被抬上来,箱上合着的盖子被利索地挑开,尽是金饼锦缎米粟珠玉,在苍茫晨色里闪闪发光,陈列在将士们面前。 陈岁环顾台下,“本次奖赏由总兵府直接拨资发放,请众位竭力而战,愿诸位都能获得个好收成。” 相里胜在城门上指挥火器编队,一部分士兵们分配了火铳,在相里胜的指导下对着城墙下的西达士兵射击。在空中火器的掩护下,阳城城门大开,城外的西达部队在从未见过的火弩流星箭,百虎齐奔箭的火箭连发,和伴随着霹雳炮和震天雷的大规模杀伤下,已无力组织城门口的对抗力量,大军往后撤退了数十里。阳城的众将士鱼贯而出,完成列队。 大军站稳脚跟后抓住时机,骑兵队先冲入敌阵。张伯颜的长枪挥舞得行云流水、飒沓如星,率领先锋骑兵部队,专砍敌军的马脚人腿,在西达兵阵中来回穿插。 李长山麾下的主力部队随即上前,两方贴面交战。大胤的士兵个个斗志昂扬,金饼锦缎的重赏下,将士们全力出击,不留余地。刀剑枪槊撞击声、拼杀声、马嘶声、皮肉刺穿与嚎鸣声,伴随着角声鼓鸣,爆裂在此片沙场。 军中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喊,“获倪善矣!”,“获倪善矣”!,是阳城小将袁星举高了一名酷似西达首领的男子,“西达首领已被抓获!”,大胤士兵们群情慷慨,皆呼万岁! 西达的士兵们这时已慌了手脚,四面尽是大胤重甲装备的将兵,此刻他们还在欢呼相庆,庆祝声嘹亮穿透了军阵。 我方的大王竟已经被俘获。自家的首领都被抓了,这一回战事至此听什么指挥,须撤退先保全性命再计。本来逐鹿中原也不是他们的梦想。西达士兵们的战斗力一下肉眼可见的大幅消退。 西达中军大帐内,首领倪善正在和军师祭酒林籍一起看中原的舆图,听到来报的将使说前线有大量士兵溃退不前,他顿了顿,看了眼大帐帘门边竖立的狼头纛,说道,“上阵退缩的不是我西达的好男儿,传吾令,敢有后退的不论何等立即斩首。” 将使没有立刻离去,犹犹豫豫,“大王,外面传言您已被大胤军抓捕,所以众人才……” 倪善一听,“本王好好的,这分明是大胤的诡计!”,他看向一旁的林籍,“军师看如何处理?”林籍若有所思,弯起嘴角。 * 而在大胤的牙帐内,“倪善”正拿起一个茶壶往茶盏里倒茶,这是他自带的天目茶叶,茶盏内片片茶叶在沸水里旋转起舞,一阵清香扑鼻,他慢悠悠地喝了一盏茶,然后又将壶中茶水倒在手掌,洗掉了脸上的特质胶粉,摘下了发套,竟是一张完全另一个模样的人脸。 秦弘导笑嘻嘻,“怎么样,这回演得不错吧。” 陈岁打心底里叹服,举起手中茶杯相敬。 李长山看着二人道,“你们倒是把兵不厌诈这四个字用活了。” 昨夜谋划作战的会上,来的不速之客便是秦弘导。陈岁惊讶于秦弘导的折回,秦小友宽慰她,已经把情报送回梁城,回传的时候在夜楫榭遇到洪小钙,两人一合计,当年夜不收的结营考核最后的折桂人可是陈岁,这折桂学员的奖赏总兵一直拖欠着没有发,就借此次对抗西达一战的良机,向总兵要了个兵士战功的拨款支持。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时候最能帮上陈小友的就是此项便利了。 秦弘导不愧是营里最出人意料的鬼才,临动身时,他顺道还将夜楫榭兵器库里烫手的丈八蛇矛给顺了出来。那是他们都成眼红过的,仅次于偃月刀的兵器。 想到这些曾经同在营内训练的夜不收小友们,不好好顾惜自己的小命,一个个还往阳城这口滚烫的热锅里转,陈岁有些酸涩,低头又看到秦弘导顺给她的丈八蛇矛,这沉甸甸的触感,通体带锋的矛身,她酸涩的同时精神抖擞,振奋起来。 西达的军形已散,陈岁起身穿上甲衣,现在是时候正面出战了。 丈八蛇矛在她手里灵活飞舞,陈岁跑马迎前,前侧四面八方随时都有敌军的刀箭突出,一不留神头颅就能分离,长矛挥动,也能即刻砍下对面的首级,处处是鲜血,容不得一丝犹豫和怜悯。 没有缓冲,没有情绪,没有思考,眼随手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此刻她真正感受到了战场的血热和风沙。 第43章 前方的西达军形后退之势渐止,看来骚乱已经被对面稳住了。 西达的士兵此刻也用了全力拼命对抗,后退是必死,前进杀敌尚能有一条生路。两边的将士们都杀红了眼睛。 陈岁这队的兵马逐渐感受到了压力。 催促大军加速前进的号角声鸣起。 刘钰有些战栗。 反观身边的陈参军,她着一身盆领铁甲,青铜头盔下露出一张特意涂抹得黑绿难分的脸,她眼眸明亮。 “卿若不进,我当斩卿! 我若不进,卿斩我也!” 陈岁手握缰绳,拍马向前冲去。 刘钰赶紧跟上。 第34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2) 铜钲急促的连鸣三声,接着是沉闷的一声鼓声响起。 又传来三声铜钲,和紧接着的鼓声一声。 西达士兵们顿了顿,开始骚动,大批士兵不安地开始往回撤退,不再恋战。 陈岁将边上的敌兵用长矛解决掉,向鼓声方向望去。 出现的这个神来之笔,是谁在敌军战营敲撤退鼓? 战场距离太远,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辨认不出是谁。但是应该不是阳城的将兵们,她们先前并未作此安排,也没有渠道能混进西达兵的方阵里完成这个操作。 不过不管这人是谁安排的,实在是天助她们。本次交战己方未损耗核心兵力就获得胜局,还俘获收缴了西达大量兵马装甲。 清点完战果,收兵。 陈岁身上挂彩不多,她回到牙帐。 此时牙帐内,李长山正在将纸包里的一小袋粉末倒入杯中酒。他看见陈岁进来,点点头,将酒一饮而尽。 “将军喝的这是,云母粉?”陈岁略带惊讶地问道。 她听说过这云母粉,在大胤对求仙神往至极的一拨人一直热衷于服用此粉。传闻云母粉可助益于修炼身体,死后便能羽化而登仙。 但是她一直以为李将军应该是对这类传闻充耳不闻的,没想到李公竟然也信这个。 李长山看出了陈岁眼里的不解,他咳了咳嗓子,“云母粉,既是求仙,实际为止疼”。 他身后是刚从伤口上换下来的浸满鲜血的麻布。 陈岁恍然。 李长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自十五岁入伍,戎马一辈子,爬过千山跨过万万里,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战事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场。岁月一眨眼就这么走过了四十多年,看到白天这一帮子五间出来的年轻后辈们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有些感慨。 他今天才觉得自己大概真的老了,有些力不从心。这具身体也老旧了,近日自己对伤口的忍痛能力下降了,要靠比以往更大剂量的云母粉才能压制住这痛感。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他吟诵了前两句,眼眶发热,对上了陈岁及众人的目光。他以前不曾感受过这种难以名状的无奈感,此时方认识到自己的毕生所求,都是有岁月为限制的。 只要在大限到来之前,在大限到来之前,我李长山须得抓住一切这剩下的时日,不违此心,不虚此生。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眼前的这个陈参军挤眉弄眼一脸坏笑,“将军好志气啊,是吾等的楷模!” “云母粉这么抢手我等都买不到,将军这有好东西不如分我们一些”,众位年轻人围在李长山身边索要云母粉。相里胜喜笑颜开,“我去高价卖给我大伯”。 李长山本来正在伤感,只有时间,老去,是自己无法打败的事情。经过这帮年轻人这么一打岔,他顿时咬牙切齿,拂袖背过了身。 一会儿,他又转了回来,安排明日战事。 开始说正事,清点了一番战果后,李长山宣告大家此战大胤共擒获西达大小将领三十八人。 “这一仗是大胜啊!”相里胜脱口而出。 刘钰、张伯颜、秦弘导均面上露出喜色。 陈岁脱下护臂,接过李长山手中的俘虏名单,认真读了遍上面的每个名字。 张伯颜看她眉头不展,询问,“这名单是出了什么问题么?” 陈岁将名单展开来,对照着先前梳理的西达内部的派系勋录清单,讲出了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这里擒获的,全都是西达宗室里非倪善嫡系的将领们,根据我们之前的情报,大部分都是与首领倪善意见产生过相左和冲突的人员”。 “你的意思是?” “西达的新任军师祭酒是林籍,林籍这人,精通谋诡诈兵道三乱。会这么轻易地一战而败?” 李长山替陈岁接上了回答,“今日这一场胜战,有可能对西达首领来说,是个先前就布置好的一场清除异己的战事。我们看似赢了,但是倪善,也并没有输。” * 战事中途,分成多路兵线的西达将领中,有人被李长山一方的敌军围困,向倪善的中军牙帐请求救援,都遭受到了拒绝。其中一位幸存的小兵抱怨,当时大王还没有说什么,军师就在一边跳出来阻拦,与大王劝说,“如果中军出兵救了福骨将军的话,会使其他将领们都依赖中军的救援,便有了惰性不肯努力在前线奋战了。前线如果都这么顾惜自己的部队兵马,对大王的中军来说,不是件好事呀。” 倪善曾经登上西达的首领之位,是兄死弟及,他知道一小部分将领族亲们私底下是对自己的位置虎视眈眈惦记着的。今日这一出,也好。这么看来倒是还要感谢对面了。 第44章 林籍只是微微一笑,上前恭敬地俯下身子,给倪善掸掉了皮制厚靴上的几粒灰尘。 就这样,在新任军师祭酒的引导下,倪善面对着大军出战不利的情势下,按住了中军队伍,没有进行救援。现在,他的亲属部队兵马在对比各个族亲的兵马上占据了明显的优势。 * 林籍出了牙帐后,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营帐,他对着远方的黑暗夜色停驻了一会儿,阳城那派人马,应该对此战大捷欣喜万分了吧。 此时的陈岁也在夜色里,向远处对望。她默默复盘着今日这一场战事的经过。今天战场上那个关键时刻敲退堂鼓的人,还没发现是谁人…… 李观笠从与她在乌陶分开后,不知道几天浑浑噩噩飘在外边哪里,夜里他终于和她们汇合,看起来精神头恢复了一些。 另外,她已经收到了夜不收的召回指令。信中写明让她们几人七日内结束阳城的战事支援,返回梁城。 夜不收急着召回她们,看来有更重大的差事。陈夫子生前就提醒过她,谋略在各个任务线上都是第一要事,朝堂谋略的失败不是军事战场的成功能够挽回的。夜不收五间的沙场,不仅在实际的战场上,更在全局。 第35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3) 夜营。 探子禀报,西达军营各哨之间正在传递物什。先是草木枝,而后是小短箭,一人挨递一人。中军之灯放置在偏离本营的方位。 大军在指挥调动时,不管是何事都必须用旗鼓号令来统一通知,不用口传,哪怕是指挥官亲自口说命令也无效。所以一国各自在战场上使用的最新指挥体系语言是一级要秘。往往一国的军队在训练时会同时训练多套作战号令,在上阵前,才以中军临时编发的字号为据,传递给各个哨队,该场战斗便以该字号对应的号令语言调度。比如中军说红字则是左哨,凡传红字者即为左哨第一队。不进行提前预设,也是为了避免敌军奸细获知。 陈岁此前送回梁城的情报,便是在西达灭乌陶战场上所观察到的,西达的最新作战体系语言。她对照着探子看到的信息—— 传草木枝,要立, 传小短箭,要行, 灯笼留在虚营,暗地将移营别处。 西达的大军即将全军行营,这移动的方向是…… 陈岁思索着,继续询问哨兵是否在近敌营处听到禽兽之声。 哨兵有些不解,回忆了下似乎有听到隐隐的鸡鸣声。 陈岁转头告诉李长山,对上已有的信息,西达大军应该即将向西而走。 禽兽之声也是西达军中号令的一部分,学鸡鸣为西向,羊叫为东向,蝉鸣往北,牛啼走南。 她起身来到舆图前,寻找着图上大军的西边方位,有哪些不同寻常的地形。 西边有连绵的高山,在平原与高山之间,倒是有一条离壹谷地。 “这里,有个埋伏的好地方。”她将手指向舆图上的离壹谷地,转身对李长山说道。 “那我们,追上。”两人想法一致。 如果此番让西达退走,孔雀河流域的牧草一茬又一茬,过不了多久,西达军队会再次卷土重来。而且,西达看起来,也不像是一击即败的,他们这次的撤退,究竟是藏了什么计划还得谨慎观察。 * 西达营地,全军士兵们目视火炬令旗,前后左右,即刻成营阵队伍。 戴月暗行。 直至天明。 离壹谷地是一片东西向的狭窄的低谷长廊,北侧是首猵山,南侧是凰临山。 大胤和西达的追击战到了两山之间的离壹谷地口。 前夜的作战研讨会上,众人就注意到了这个地方的特殊地形,从客观上对比西达与大胤的兵士战斗力,西达的骑兵单人作战能力是高于阳城骑兵的。李长山也承认这个是现实。何况如今是西达倾尽举国之力的大军,而阳城这边,新式火器由于研制出来不久,备货量并不多,在前些日子的交战中已经用完了,没有新式火器装备的加持,接下来要面临的必定是恶战。步兵作战能力上,步兵更依赖统一调度发挥出团结成一块的作用,大胤的步兵训练有素,且步兵方阵的结阵和变阵速度和灵活性上远远高于西达,步兵战力胜于西达步兵。但是在孔雀河流域这里的地形多是山地和狭谷,少有开阔平坦的平原,发挥不出步兵结阵的对抗优势。 如今双方的追击战斗区域已经进入谷地前段。 阳城的步兵四个四个结成小阵,与西达士兵交战。起初双方达成平手,渐渐地阳城士兵们有所不支,在狭长长廊上且战且退,慢慢聚拢战至靠凰临山的南面侧。西达的阵营跟上,也压了过来,从北向南试图包围阳城士兵们。 由于谷地实在是伸展不开,双方的兵线都被迫拖长,形成两条一字长蛇阵。 看时间差不多,李长山这边派士兵鸣笛。只见北侧的首猵山上飒飒声响动不止,一批在山上提前埋伏好的大胤骑兵从北侧山原俯冲而下,从背后攻击西达士兵们。南侧原来渐渐不支的兵将们看埋伏已成,也不再退避,向北面的敌军发起猛战。如此,北侧骑兵和先前退至南侧的士兵联合起来,对中间的西达兵将形成围剿之势。西达的长蛇兵线断成多节,军势大乱。 看到形势按照预想的进行,陈岁这一战并未上场,她的丈八蛇矛已经练得手熟。李观笠今天精神头恢复了一些,在旁边拉开长弓,对准谷地上的西达兵,虽然距离已经远超正常射程,但箭无虚发,一个个被瞄准的敌军倒地不起。这过人的臂力,其他人在心里暗叹,但是不敢上前与其对话,李观笠依旧不怎么开口。陈岁知道他还处在难言的惘然中。 第45章 为了方便观察战场,她们隐身在北侧的首猵山上。此时,陈岁注意到了谷底上的西达士兵开始退战缩拢向西处,南侧的凰临山有沙石滚落的声音。看来如她之前担忧的,对面也有埋伏。 陈岁赶紧给李长山示警,全军撤退。 李公下令向东撤退,离开离壹谷地。 凰临山山体震动,东面出现巨大的山石滚落,向谷地压砸下去。 西达士兵在此前都撤到了西边谷地上,东侧的阳城将领们向两边逃散,以避开滚石。幸而陈岁一直关注着敌营动向,示警得及时,大胤军队主力从东向回撤到了安全地带。 还有一部分被切断的将领们撤退至西侧,和西达士兵们混在一起。 凰临山的震动声没有停歇。这次令两边的将士们都恐惧的是,西面山腰部也落下了巨型的山石。在巨石面前,所谓的大力士也不过是螳臂当车。来不及跑的不管是阳城兵将还是西达兵将,都难逃一死。峡谷顷刻之间成了人肉版的绞肉剁子,哀鸿遍野,红色肠子满地,真正的修罗场。西达这一手疯子式的打法,终于引起了倪善和剩余将领的不满。 “军师是想杀了所有人吗?”几人气势汹汹怒斥林籍,庆幸要不是自己没在底下带兵,这被压成肉泥的名单里肯定也有自己一份。 数千名西达士兵,就这么倒在滚石下。 这已经违背了他们的本来设想:夺取乌陶,抢占大胤更宜居的内陆区域,改善世世代代的生活,不需要在风沙里听天由命般讨生活。现在,他们后悔了,原来自己不一定能活过这些宏大的设想。 第36章 孽摇天羝 倪善也开始犹疑,这个军师,出人意料的举动太多,战事结果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他后悔把这位大胤人邀来麾下。 林籍看着一眼围在身边众人的表情,了然。他捂着后腰,微笑,向倪善一揖,“愿大王大业有成,臣就此拜别。” 西达将领们看着他一个人离开了中军牙帐。 “要不要追上去?”其中一名将领没有把话说完,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全军西撤,我们抓紧时间”,倪善沉下目光,至于林籍此人……由他去吧,他本来也快死了。 * 林籍孤身一人进了首猵山的深处。 陈岁注意到了他的行迹,和李将军张伯颜等大部队分开,转身去追林籍。李观笠也跟了上去。 天欲昏黄,大雾弥漫。两人紧跟在林籍后头不远处,观察着他的行动路线。 陈岁突然停了步,回头看向她和李观笠背后,有风流过,草木摇晃。她顿了顿,没说话,继续前进。 首猵山连接着更北处的,是曾经乌陶的土地。 头顶上空有飞鸟悠鸣着掠过。一缕缕山风刮过,吹得人骨头咔咔作响。 星云气色倏忽变幻,太阳,太阳……今日的太阳原本是一轮高悬的正圆,现在已经被一片乌影遮盖,渐渐变成半圆形,又只剩下一丝月牙钩子,闪着暗红朦胧的光。 日食来了。 林籍也抬头望了会儿天象,他嘴里沉吟着,“日有蚀之”。日有蚀之。 他们已经从首猵山进入了另一座更高千仞的山。耸峻,回环。李观笠已经意识到,这是山的方向。那些多次在脑海里出现过的记忆也涌上来,宽需几人合围的巨树,水流从下往天上流的飞泉,突然的地缝开合,以及未曾见到的鱼妇,和封莲对他说起过的传说。他将这些讲述给陈岁。 林籍到此所图为何。乌陶人已经被诛灭全族。世上除了李观笠,应再无多少活人见识过孽摇天羝此处的奇境。 林籍穿过熟悉的浓雾,一头扎进了一处小径。 前面的目标人物突然消失在了沉沉雾气里,陈岁和李观笠试图上前找到同样的入口,但是这云深处的小径已经杳无踪迹。两人四处寻找,只觉得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林中寂静得可怕,此处已经没有一丝鸟叫虫鸣声,只听到自己的脚步踩到地面碎石和枯木枝发出的窸窣声。 如果林籍去的就是孽摇天羝的幻境,入口或许有多个,这一处入口他们二人寻不到,那就换一个。李观笠带着陈岁,向记忆中的另一处小径走去。是封莲生前与他一同走过的路线。 两人集中注意力,在李观笠的带路下,陈岁也亲眼看到了隐藏在乌陶深处的奇境。 面前是那颗巨树,她的视野缓缓游移,近看,树上雕刻着图纹。这个图刻的景象,一条河,像是浑水,河流流经了森森树林,草地泥滩,最后汇入了一片大海。隔一段空白,雕着几片云朵,和大面积的数不清的形态各异的飞鸟,有的在空中挥翼盘旋,有的互相追逐打闹,有的正作冲刺状准备扑下下方跃出海面的飞鱼,活灵活现,生意盎然,无一不在向着太阳振翅翱翔。那成群的飞鱼之间,还有一条腹中鼓鼓的鱼,鱼身蛇尾。 她思索着乌陶的传说,天泉之中有鱼妇,鱼妇是一种鱼,这种鱼由蛇修化而成,几个世代都有人在追寻鱼妇。只因鱼妇能孵化出已逝的灵魂,让人得以重生。这树上雕刻的此鱼,莫非就是鱼妇。 二人走进巨树的开口,一个穿着青色单衣的男子,眉头紧锁,倦态难掩,立在飞泉中。赫然便是之前消失的林籍。水中交错着有光影流动,奇异的是河水仿佛被人为分成了两半,东半边流动红光,西半边闪烁的是一片黑色光影。林籍怀里抱着一条蟒青色的鱼,那鱼身长两米,布满青色鱼鳞,有条细细的蛇尾。 第46章 这便是鱼妇?! 那鱼妇露出水面的背部长长地裂开,血肉模糊,林籍用手正在往裂口处撕拉。 陈岁定睛看向林籍面部,全身发凉,此时林籍脸上微笑的嘴角之上,两个瞳孔里黑色不再,有金丝微闪,和大面积的血红色。他好似浑然未觉,对陈岁二人的闯入也不做阻拦,只往鱼腹侧动了动身子,双眼此刻直直从眼眶里流出鲜红色血液。血珠子流过脸颊,一滴滴往下掉,浸染着地面。 这是孽摇天羝的天泉里孕育出的最后一条鱼妇。每一条鱼妇在孵化出一个重生的灵魂后,就会腹裂而死,散于这一泓天泉水里。 世人追寻鱼妇,但不知道失传的具体的运用鱼妇方法,林籍却是熟门熟路。 他将左手置于心口,喃喃念起: 魂兮复归!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复归兮!不可久游些。 魂兮复归! 陈岁和李观笠努力消化着眼前的幻境。从林籍吟诵的一刻起,二人全身就被控制住一般,无法再移动。两人苦不堪言,头疼欲裂,一看自己双手十指都是血珠,身上的力气全被抽走,仿佛有千万蝼蚁在噬咬自己大脑。 林籍吟诵完,一条焦痕如长虫似的,爬满了他的整个脸,他将鱼妇背上皮肉裂口剥开到极限,然后他望了一眼陈岁这侧,这两个夜不收跟着自己寻进了此处,他们又懂什么?天冠地屦。 他抬起腿踏进裂口,将整个身子钻了进去。 陈岁和李观笠恢复了行动知觉,二人第一时间快步上前试图看清鱼妇背部豁口里的林籍。 陈岁心惊,此刻的林籍,眼睛灰暗无光,眼珠僵如石灰,身体缓缓变化,皮肤发青发黑迅速干枯,一层层剥落后,露出白骨,瞬息之间,口子合上了。 飞泉里只留下腹部鼓鼓的蟒青色鱼妇,而鱼妇貌似十分痛苦,张开鱼嘴无声哀嚎。 还没等两人反应,巨树上方有异动,抬头向树顶望去,巨树上方的茂密枝叶一层一层从高到低颤动,如风浪卷过,沙沙作响。 从地面流向天空的飞泉,断了。泉水散落下来,扑头盖脸淋向两人。 陈岁擦完落入眼中的水花,再睁眼时候,面前的鱼妇已经横倒在地上,一条条细密的白沙从身体里流向地面土里。就这样不到半柱香,就散尽了全身,消失的彻彻底底,化为了地上多出来的一抔尘土。 陈岁努力保持着镇定,陈敬安曾经教过他们,在江湖行走还有可能面临方术险境,方术一派神秘莫测又古老奇诞。事出反常,一定不能被表象迷惑。 林籍如果就此不见,林家……林家二位公子,林籍的长兄林筠可还在朝堂为翰林。 当时从戚琮那里接下这个任务时,可没料到展开的图景这样扑朔迷离,她现在疑惑重重。 梁城……是时候速速赶回夜楫榭了。 第37章 囍(1) 卸下阳城这头的临时参军事宜,陈岁一行快马加鞭回了梁城。 还没进入夜楫榭,在门口就遇见了迎接他们的师兄,韦之榆。 韦之榆露出熟悉的亲切笑容,让陈岁先去总兵处。 陈岁收拾收拾正要动身,韦之榆一个手刀劈了过来,她本能往后一退,就见师兄的右手转了个角度,一把从她手里抽走了丈八蛇矛。 韦之榆掂量着手上的长矛,瞪了边上的秦弘导一眼,这小子,什么都敢顺。 陈岁与秦弘导对视一眼,两人完全忘了丈八蛇矛是从营里兵器库里偷来的这回事了,被收缴个正着。 “你和小岁一块去,总兵在东城的府邸等你俩。” * 路上,陈岁听着秦弘导边行边惋惜,“前辈还是太能持家了,若是有朝一日这夜楫榭的大管家从韦师兄转到我手上,那——” “那夜楫榭的兵器和物资库早就被你掏空了吧”,陈岁接上他的话茬。 小秦同学不太满意同窗小友这样的揣测,“好东西藏起来放着是浪费,就该拿出来发给大家使用,你就说丈八蛇矛你用得称不称心吧,我选的水平如何?” 看到陈岁开始连连点头,他继续道,“不过那本来就该归你用。” 陈岁反过来宽慰他,有什么“本来该”,没什么是注定的。 他及时收了话头,如今的陈岁大大方方笑着,与几年前记忆里那个晚上的神色截然不同。 两人在戚琮处报道,戚琮听完了陈岁讲述的林籍的事迹,倒是没有显露太多惊诧。 “召你们二人来,是有个新的任务,要你们前去完成。”戚琮要她们去寻找一户府内的全部信件。 陈岁好奇,总兵看似并未多关心西达的乱子和林籍的方术,已将西部的战事收尾全权交给了李长山,在这种关头,到底梁城发生了什么大动静。 “这次的目标地点是?” “当朝中书令,公孙成朔府上”。 公孙府,熟悉的地方,她和秦弘导二人先前是去过的。 几年前,生间的结业日期将临,陈夫子韦夫子们策划了一场结业考核,让学员们去参加下旬中书令府上二公子的婚礼,行动方案不进行具体指定,各自伪装后混入府邸,能挖掘到多少的情报就带回多少。 陈敬安和她们再三强调这场考核非常的轻松愉悦,没有淘汰,留到这里的六名生间们全员都是预收的正式夜不收特种哨兵,搜集到的情报质量参差不齐不会作为考核评级依据。 第47章 中书是大胤最高的行政决策机构,中书令是中书长官之首。公孙成朔是上一朝的托孤大臣,也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已经担任中书令近八年之久。 公孙成朔有三个儿子,长子公孙荆,次子公孙薪,三子公孙蕴。公孙荆已经而立之年,入仕后在外单独开府居住。公孙蕴年方二七,是公孙成朔老来得的,事事亲教,养得相对有几分骄纵。 下旬要举办大婚的,是次子公孙薪。 以公孙府的名望,公孙家二公子的婚礼宴席,来赴宴及献上贺礼的人家络绎不绝。对新入行的生间们来说,去参加这一场婚礼,是个快速认认脸的好机会,毕竟礼单上的其中一部分官员豪绅,很有可能不日便会出现在夜不收任务集的目标人物榜单上。 陈敬安提醒生间们,另外还有一桩小任务,今日要想一个新婚夫妻间的小游戏。 没法子,这是公孙薪与他请求的。二公子要新婚的对象,叫刘姵清。 刘娘子是二公子在外出郊游时遇到的,当时二公子怜其伶仃无依,便将其带回了公孙府,当个远方表妹养着,两人自此朝夕相处,情愫渐生,终于将修成正果。 虽是新成亲,但是由于已经相处太久,刘姵清提出若只是普通的礼俗,缺乏新鲜感,希望郎君能在青庐花烛夜办一个足以彰显新意和衷情的小仪式环节。 公孙薪在兄弟好友中都未获得什么思路,大家无非是同吃床头果,共饮交杯酒,剪发相梳结成同心。有人提议找谋士,他想到陈敬安的足智多谋,定能帮自己想到一个好的足够惊喜有创意的小游戏,便托陈敬安筹办。 陈岁与其余五名生间听了,在底下窃窃私语。 “夫子这个后头的差事,想必是夹带私货了。” 陈敬安咳嗽了两声,看底下六位学员兴致不高,说道,“这次的考核完成后有奖励,在入住夜不收正式成员的大本营夜楫榭后,可以优先挑选军需库里的武器。” 陈夫子当晚梳理着收集上来的六份小游戏提案,多是礼乐射御书数相关的雅戏。陈岁的那份提议十分随意,建议公孙薪同刘姵清在成亲当夜玩个捉迷藏,留一份公孙府地图,画好线索。新郎在夜里不见踪影,刘姵清必定出乎意料,届时再引导其寻找到公孙薪的藏身地,这样一个需要调动起新人识图、用图与探索能力的另类“寻宝”游戏,一定能让新娘获得满满新鲜感,说不定风靡全国,开启大胤办好日酒的新风尚。简直胡言乱语,陈敬安心里骂了两句,将六份提案一并传给公孙薪。 陈没有料到,二公子看了后欣喜地采纳了洞房夜寻郎的捉迷藏方案。 就这样,好日当天,六名生间伪装成喜宴上的迎宾家丁,潜入了公孙家的婚礼现场。 宅满红灯彩璎,乐奏龙凤呈祥。公孙府空前热闹。 宾客盈门,恭贺声连绵,其中有位来客的目光却阴阴粘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意味,陈岁端着喜盘,只觉得这位来客眼熟。看喜帖名单,是吏部侍郎家,邱大人和他的次子。 邱家次子……这不是邱贽么? 陈岁记起来,这位是曾经新兵淘汰赛上自己的对手。输了比赛后,邱贽退了营,没想到在结营后在这里相遇。 拍疼脸的大雨,高高的演武台,沉重的虎头镏金斧,泥泞的跑道,邱贽对这些画面永生难忘。虽然今日陈岁在外貌上易容妆扮过,但是他凭着这个女子面部的鬓边骨和伏犀骨特点一眼就认了出来。事实上从淘汰输给她,退出夜不收的营训回家后,邱贽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午夜梦回都是这个女人。她竟敢赢了自己。 不过谁说胜负已定,夜不收营外的游戏可才刚刚开始。邱贽收回视线,走过陈岁身侧,向府内宴客厅而去。 第38章 囍(2) 榕意街上住的太尉、吏部尚书以及多位翰林学士,几乎家家列席。相继带着请柬上门的还有喜钓鱼的刘大人,好烈酒的杨少卿,程太傅,郭太仆。 吉时已到。公孙薪与刘姵清这对新人在众人的注视下行拜堂之礼,两人均是朱颜有姿容。 堂上银色发须的中书令公孙成朔,正襟严辞,对着满堂来客们倒是不苟言笑。直到一声父亲传来,陈岁远远见到一个粉面玉容的少年进来,围在公孙成硕的身旁,是公孙府的三公子,公孙蕴。 她感慨公孙家的公子们真是个个貌美如花。 “父亲,你看无明哥哥刚刚教我的这一手。” 公孙蕴的身后,跟着进前的,还有她们的戚总兵。无明,是戚琮的字。 眼前几人站在那里,风姿绰约,动静皆宜,画面十分和谐。 公孙薪面上红光,兴奋激动中还有一丝的紧张和忐忑。在众人的拉拽下,公孙薪离开刘姵清,去陪好友来客们共饮。他眼里掩饰不住的喜悦和缱绻,睁着一双大眼睛又看了眼娘子,才不舍地离去。 刘姵清摘下盖头,整理着一身繁重的凤冠和璎珞,她遣退了一旁的两个婢女,独自一人沉浸在遐想里。 珠帘晃动声响起,她正想着是不是公孙薪没喝多酒便回来了。却是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婢女,这人行走间步子阔定,眼神大胆端详着她,明显不是一位寻常仆从。 陈岁上前,告诉她,她的郎君消失了,然后递上了一份公孙薪事先准备好的府内寻郎地图。 刘姵清挑起峨眉,拿起图卷。 第48章 陈岁已经在拿到图卷时候细细阅览了一遍,公孙薪随手画制作出来的地图倒是挺详细。公孙府的府内多个小道小室,她边看边记录了下来。不过二公子的图卷上清晰展开的区域只限于他和弟弟公孙蕴的两个大院,对于公孙成朔住的主院只粗粗描绘了一个框架。 “你陪我一起去”,刘姵清兴致盎然,即刻就要出发去寻郎。 刘姵清对府邸的线路比陈岁熟悉多了,她在前面脚步轻快,陈岁在侧后方紧跟着,一边不时抬头观察四周。这图上公孙薪给的线路是一条偏僻的通往后院的廊道,宾客们都集中在前院正厅觥筹交错,路上不会遇到什么人。 二人循着图卷的指示,停在一处厢房前,刘姵清没有犹豫,上前推开大门。 一声吱呀,撞面迎来的是几个同样惊讶的黑衣人,个个带着佩刀。这和两人预想中的寻郎游戏不一样,刘姵清和陈岁试图退出去,这几个黑衣人已经反应过来,拿起刀迎着两人的脑壳而来。 刘姵清右手抚上胸口,又赶紧放下,撇了一眼旁边的陈岁,她后退几步躲在了陈岁身后,同时大声呼救。 “啊,有歹人!!郎君救我!” 陈岁从怀里抽出软刀,抵挡住冲上来的前两个男子攻势。 刘姵清抓住时机大跨两步逃出了屋子,去外头寻救。 陈岁看着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禁怀疑起这位新婚娘子的背景。 公孙府内混进了歹人,还没来得及惊动府内的一批武士,对面回廊上就出现了公孙薪和他的兄弟们。 二公子心疼地上前搂住吓得梨花带雨的小娘子,身旁的几位好友都是习练过功夫的,无奈今晚由于参加婚礼,几人的佩刀佩剑都没有携带进来,空手对敌落在下风。 幸好他们中还有戚琮在场,总兵的身手他们信得过。 “无明哥哥小心!无明哥哥加油!”公孙蕴积极地给他的偶像打气。 等府上的护卫们匆匆赶至现场时,八名黑衣人已经被制服,只留下了一个活口。 这里的动静吸引了一部分宾客过来。 “是何人在此作乱”,公孙成硕也到了,中书令大人倒是还算平稳,询问在场的人们。余下这名歹徒见势不妙,吞下藏在舌头底的毒药自尽。人死,这下无从问起,戚琮等人回报着刚刚的变故。 陈岁作为已经露馅的所谓婢女,此时安静候在刘姵清身后,刘姵清也没指出她的来头存疑,不枉她刚才帮她在歹徒前抵挡上的几招,换取她的平安。 公孙薪将本来筹划的青庐夜寻郎游戏告知父亲,哪知道在他藏身的对面回廊的偏院,竟撞上一波黑衣刀客们,他的姵清找错了屋子,差一点就要丧命歹徒们刀下,都是他不好,还好人平安无事。 光洁的青石板路上一对黑靴跨过。“大人,这幕后主使,我知道有位嫌疑人,便是这个躲在人后的身怀绝技的婢女。”宾客们中站出来一位年轻人,众人有印象,此人是吏部侍郎邱家之子。 邱贽义正严辞,手指直直指向陈岁,“此等小人危害大人家眷性命,不妨押入地牢,由京兆尹派人好好审问”。 指控突如其来,一堆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陈岁没想到邱贽的报复来得这么迅速。她低下头,思忖着如何脱身。 陈敬安从宾客中走出来,他两手背在身后,清清嗓子,“这是我为二公子的活动特意安排的人手,给递送物品的。” 公孙成硕眼神询问公孙薪,公孙薪点了点头。一旁的刘姵清也小声解围,“方才多亏她及时援手,是我们的恩人。”她柔弱抹了抹眼泪。 公孙成硕看了一圈陈敬安、自己的这对儿媳,还有邱侍郎家的儿子,将此事揭过。 他当然不信这个女子只是用来筹备婚礼帮忙,凭借他与陈敬安多年的交情,他知道这个老头安排的人大概率有别的身份,和夜不收少不了关系。但是不宜在这个大婚众人都在的场合细细询问。只要不是和歹徒刺客相关的派系,他可以不急于这一时追究。 这场风波终于停息。 戚琮和几人一起走了趟夜楫榭,陈敬安没等陈岁休息片刻,当即给她指了一条路。 “你既然已经和邱贽结下梁子,为了不影响正常出任务,你不能光靠避开他,你也避不开”。虽然邱贽不敢暴出夜不收的事情,不敢明目张胆阻挡夜不收,但是他可以阻挡陈岁个人行事。想到此,陈敬安就有些焦虑,陈岁的面容,虽然在外作了易容妆扮,但是面部的鬓边骨和伏犀骨特点显眼,还是容易被有心之人认出来。“我帮你磨骨,改去你本来的容貌。就是会有些痛,不能用麻沸散,你姑且忍一忍。” 陈敬安根本不由分说,自顾自利落地搬来了一盆水和两柄漆黑的小刀。 陈岁看着那一盆无色的水,隐隐冒着刺鼻的硫磺味,忍不住问陈敬安,“我不做生间了行不行,从今天起我退出夜不收,我不想改了这张脸。” 戚琮在一边安静看着。陈敬安撇了一眼戚琮,继续对陈岁道,“你以为你退出夜不收后能有什么好结果,失去了生间的身份,邱贽可以毫无顾忌夜不收的势力,随便寻个法子在外面将你碾死。” “你难道甘心就这样不为人知死去,还是继续用着陈岁这个名字,为夜不收效力,让邱贽一时之间动你不得,也再识不出你,无法搅你的局。” 第49章 是的,她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陈岁艰难点头,同意让陈敬安洗去自己的原本面容,磨去骨头。 她痛得全身发抖。 * 戚琮回到总兵府,放下密报,他闭上眼睛,浮现的是方才陈岁削脸磨骨的画面,其实她本来的面容生得好看,尤其是一双灵动的眼睛。少女咬着牙发抖,下定了决心后忍着痛楚一丝不吭。 这个小姑娘…… 韦之榆叩开房门禀告要事,其中有这周陈夫子的出入记录。 虽然陈敬安是夜不收的教习夫子,但是总兵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连带着陈敬安的那双收养的儿女。韦之榆知道总兵提防着此人。哪怕是在夜不收,也有着多方势力暗流涌动,微妙地构成一个大胤的特种营伍。 戚琮叹息,一直觉得陈岁和徐良材是由陈敬安亲自教养支招,带进了夜不收,成功通过考核走到现在,所以之前对于训练时每次晋级的结果也多是半信半疑。陈敬安养出来的,能有几个好的。 现在自己对陈岁起了一丝好奇心。如果她只是为陈敬安办事的一颗棋子,那这颗棋子究竟有几分真本事。 第39章 酒旗风暖少年狂(1) “给邱贽送点东西过去。”戚琮漫不经心,给韦之榆指了个额外的差事。 次日一早,邱侍郎府。邱贽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中醒来,他一转头,看见床边多了样东西,看清是什么时,他一阵头皮发麻。那是一颗马心,似乎是刚被掏出来不久,鲜血滴滴答答落下,浸湿了自己的枕头,旁边是一块碎成两半的夜不收入营腰牌。 夜不收……这是在出手警告自己,不要阻挡他们成员的行事,包括陈岁。 邱贽心头气愤不已,又不可抑制地感到恐惧。这次是警告,下次就不知道是不是取了自己的性命。 * 今年的时运有异,出现了罕见的日全蚀。 掌管祭祀祝祷等事宜的祝官,近日向圣上进言,为了王朝的长盛久兴,上至梁城朝堂,下至小县乡里,均须筹备敬天典礼,祓除不洁,向上苍祈禳祈福。 林翰林府邸,大人的贴身小厮林步有些疑惑,林大人这几日突然改了起居习惯和饮食口味,和变了个人似的。他平日里从来没什么小病小痛,最近却频频咳嗽和发热,而且身边冒出来一个年轻人,林步之前在林府从未见过此人,不知怎的,大人不见往常的好友们,倒是与这个年轻人走得很近。 林步送走医官,回头,见那位年轻人又出现在了院子里,他身上珠玉串饰声清脆,敲门获得大人应允后便径直入了屋子。 徐良材进屋后看到的景象,是养神休息中的林筠,和林籍不愧是双生子,两人面容生得一模一样,连双眉紧锁时的细微神态都浑然相若。 林筠立不起身子,半靠在榻上,他睁开眼,看着边上的徐良材,让他上前帮忙按压后背处。 徐良材看到林筠褪去衣袍后的背部皮肤,忍不住内心吐槽,林籍这位哥哥倒是细皮嫩肉,没有一丝疤痕,不像是习过武之人。 林籍的背部皮肤也是没有疤痕的,但是是林籍特意用刀刮掉原本长的茧子和训练的痕迹,他在世时每半年就要刮一层长好的皮肉。 林籍还有个神奇的怪病,腰酸背痛时半个身子如瘫痪般直不起身,只能倚靠在床榻或者别的支撑物上,据他观察应是剧痛,他撞见过不少次林籍发病时的样子,面无血色,双手用力掐着腿部,似乎在强忍着一种巨大的疼痛。但是迟迟找不到病因,林籍这人也不寻医。徐良材好奇问过,林籍只是笑笑,“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 现在这个毛病,长到了林筠的身上。 * 陈岁和秦弘导对上一次探公孙府的行动还记忆犹新。时至今日,这次总兵安排二人再去公孙府,是为了打探什么消息? “公孙家二公子死了”,戚琮面无表情,“京兆尹和大理寺已经介入,你们两也潜进去,查一下这桩案子的原委。” 那对恩爱有趣的新婚夫妻,竟然没了一个。公孙薪才正值壮年,也从没听闻有什么病痛。凭着中书令在朝中的威势,二公子小家庭过得向来是顺心如意,怎会就这么猝然卒了。 两人为新的任务奔走。 往榕意街公孙府的路上,陈岁好奇张口询问,秦弘导应该也已经听说了她杀了陈敬安的事,“我们以后出任务遇到疑难,可再也没有陈夫子的指导了,你不怪我么?” “我从成为正式生间成员以来,就没请教过他半个问题”,秦弘导无所谓地眨眨眼,“而且么,你知道的呀,我不像你们几个对陈敬安感情深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种论调简直是笑话,对我来说,我可从来没把他当过一个夫子。当然,他应该也耻于把我认作他的学生。” 陈敬安一直厌弃有他这样的弟子。 陈岁笑笑,看着秦弘导无谓的表情,又认真道,“你可能不知道,其实夫子是很欣赏你的。” 曾经学营里,不管是这个选拔赛还是那个演习赛,秦弘导都是能跳出规则来获得前排名次的,他一直是让陈夫子牙痒痒也无可奈何的学生。 陈敬安因此在公开场合对秦弘导一开口就是嘲讽和训斥。他想要逼秦弘导自己退出夜不收的训练。可是气人的是,这个少年竟然以超强的性子忍了下来。时间一晃几年过去,结营仪式上,秦弘导在台上侃侃而谈,眼眸依然是明亮的少年气志。陈敬安远观着顺利结营的秦弘导,在底下百感交集默默流泪,陈趁没人注意,赶紧拿衣袖抹了抹眼睛。这一幕被陈岁正好看见。那一刻,她知道铁石心肠的陈敬安也被少年打动和折服了。 第50章 “你说完了?”曾经的少年,与现在的身影渐渐重叠,并且已经成长得愈加恣意。 陈岁点点头,“说完了,可能你知道全貌后对陈夫子会有所释怀”。 秦弘导挑了挑眉说道,“那是老鹰哭麻雀,刽子手烧香,假慈悲”,他叹了口气,“那只是你以为的全貌,你可知道后面在结营仪式后次日,陈敬安与韦宽两人,便密谋着要去和戚总兵申请推出新的在五间之外的第六间计划,想把我安排过去加一道训练,远比我们现有的训练难度恐怖,一不留神就会直接落得个生死难料的结果。他们想让我知难而退。” 夜不收正式学员营的原则是,只要成员没有自己放弃退出,训练准备的时长可以调整,直到通过,而不是一次不行就直接被清退。不轻易放弃的意志力才是稀缺资源。 加练计划后来被戚琮按下了。 “或许就如你所说的,在那一刻他是有了动容,但也只是那一刻而已。第二天老贼又恢复刻薄的原样了”,秦弘导露出一丝苦笑,“陈敬安不喜欢不听话难控制的人,但是我为什么要在乎他的认可?” 陈岁看着秦弘导又恢复了自信的面容,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熟悉的那个意气风发机巧善辩的鬼才,夜不收的传奇人物小秦同学又回来了。 第40章 酒旗风暖少年狂(2) 中书令府筹办丧事,临时扩招了一批家丁。两人再次进入公孙府。 东厢的下房。秦弘导和家丁们一同住,陈岁成了照顾刘姵清的婢女之一。 刘姵清身着素服,褪去全部珠饰,瘦了许多。陈岁观察着刘的行为,丈夫去世,她看起来形单影只,在府内基本不出门走动,只一心念着祈福的词,为亡夫求一个死后的安息,来生再续缘分。 公孙成硕据说是对于丧子过于沉痛,这几日便没有回府居住,而是去了长子公孙荆的府上。 府内只有三公子公孙蕴成日对着灵堂里哥哥的牌位痛哭。 公孙薪的死因,京兆尹和大理寺的人联合追查过,在死之前,没有遭受到外部攻击,身上也无一处伤口。据刘娘子和近身仆从反馈,二公子死前几日的饮食一如往常,都是府内做好的膳食。而前一周二公子一直在府内并未外出,府内也没有外部新进的人员。最终两方推断这次死亡为意外,应是近日高温炎热诱发的猝疾。公孙成硕对这个结论不置可否。 一连三日风平浪静。 秦弘导抽着空,和陈岁找了个僻静处对情报。 “打听了一圈,都没发现什么异常的消息,公孙蕴倒是天天嚎”,秦弘导说着,伸手递了一块茶酥过来。 陈岁接过,掰开一小块尝了尝,味道确实不错,这个味道甚至有些熟悉,记忆中她好像也吃过这般软糯香甜,茶香浓郁得恰到好处的酥饼……这实在是太像朝散大夫秦秀家吃过的茶酥了,秦大海制作甜品的手艺承自江南老家的师傅,在梁城应当算得上是一等一的。 公孙府莫非也招了一位擅做甜食的大厨,没听说过府上大人们也喜欢每日吃茶点呀。公孙成硕的夫人在生完公孙蕴后就身体亏损,撒手人寰了。中书令和他的三位公子在吃上都不甚讲究。唯一的女眷刘姵清么,饮食清淡得很。 “这个茶酥是哪里得来的?”陈岁端正身子,认真询问。 “在一位护院的包裹里拿的”,秦弘导两手一摊,顺点吃食么,好东西就要分享,虽然是在那位护院大哥本人并不知晓的情况下分享出来的。 陈岁竖起大拇指。 两人寻到那护院住的房间。房门轻掩,男子已经回屋,正在小憩。 透过门缝,陈岁越看越觉得,这位护院大哥,分明与几年前她在朝散大夫府摸尾巴时遇到的黑衣男子相似,当时该男子与秦秀交谈的时间不短,她记得秦秀回到卧房后,秦夫人还同丈夫问了一句,“赫儿如何了?”。陈岁对记忆人物特征神态的细节上几乎过目不忘,她有信心,这与那晚遇到的第一个黑衣男子就是同一个人。 公孙府的护院为何会与朝散大夫秦大人有联系。她知道秦秀一家的软肋并不在于为秦少爷寻医治病,而在到处寻找真正的少爷秦赫。 对了对年龄,她突然有了个猜想,有没有可能这个护院便是秦家真正的少爷。 秦家少爷为何会在中书令府上当一名家丁护卫? 秦弘导已经打听过此人在公孙府的信息,他告诉陈岁,这位护院算是半个公孙府的家生子,很小就入了府,在府里长大,是公孙成硕从外头不知道哪里捡回来的。 看来公孙家都喜欢在路上就捡人回来养着。不管是公孙薪捡回刘姵清,还是公孙成硕捡回秦赫。 陈岁二人悄声离开护院的住处。 公孙薪出了事,最伤心的还是属枕边人。刘姵清倒是和寻常的娘子不同,在抹泪之际,她分出精力仔细打量了陈岁。 陈岁感受着刘娘子从头到脚审视的目光,她低着头端好洗手盆,随着其他几位婢女上前服侍。 她已经伪装扮成与上次入府不同的样貌,而且又经过了一场磨面刮骨,刘姵清理应察觉不出她的异常。 “你们都出去吧,你,留下来为我梳洗。”刘姵清幽幽开口。 陈岁心里咯噔,又让自己留下,这娘子眼睛有点毒。 屏退旁人,刘姵清止住泪意,直截了当,“夜不收派你来寻找什么?” 第51章 她这么快就能辨认出自己是夜不收的人。陈岁无言。戚琮要她们来寻找公孙府内的全部信件,并且调查此次公孙薪之死。她当然不会对刘姵清实言相告。她垂下眼睫,还没编出一个好由头,刘姵清已经打断了她,“算了不用编了,我不感兴趣”。 陈岁悻悻。 秦弘导已经和疑似秦赫的护院搭上话,他诚恳地道歉说自己偷吃了两块茶酥真是对不起兄弟,护院小哥脸上一瞬间有怒气,又止住了。一位同住的护院王文过来打圆场,你可知道这些茶点是呈给老爷吃的,我们都不敢觊觎。秦弘导顺势惊讶,拉着王文到一边询问,竟还能在老爷面前说上话么,能否给他也指点指点。王文对他摇摇头,“他可以,你就别想了。”这位护院小哥偶尔会有独自的任务,夜里出府,受老爷单独召见,他总是携带在外头的物品拿给公孙成硕,糕点类的都不许他分上几口。 秦弘导默默表示自己看来是没这个运气了。 申时,下房人声嘈杂,陈岁与秦弘导专门选在此处碰头,两人交换了下新的信息。 串联起来,原来那些茶酥,秦赫是为公孙成硕准备的,他时不时会带一些秦秀塞给他的糕点,拿回来献一部分给中书令大人。 秦秀必定是让还在当护院的秦赫以此替自己感谢公孙大人当时收留照顾自己的亲生儿子,大概率两家还要靠拢发展,因而茶酥只是表面,那些糕点之外,秦赫传递的,可能还夹杂着两位当朝大人之间的部分联络信件。 现在愈渐成谜的问题还有—— 刘姵清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对她的一举一动断得如此精准。 戚琮,陈岁记得戚琮可也在月黑风高夜在朝散大夫府与秦秀密谈过,如果公孙成硕与秦秀秦穗一派相联结,她们的总兵大人也跳上这艘船了? 但是派她两过来查探的也是他……总兵在公孙府这出里是演的什么角色。 第41章 酒旗风暖少年狂(3) 朝无光,日月盲。莫和京,终旁皇。 时无夜,年无米。花不花,贼四起。 梁城周边的城池,在筹办敬天典礼时,卜师占得的谶不祥,结合日蚀的征兆,一时间民众们之间流言四起,对年岁有灾的恐慌逐渐在周边发酵开去。 大胤盛行一种射覆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几个年轻人凑在一个小摊前,让披头散发的摊主给他们开一局。 “我们在学堂里学了这么久的卜算,今日不如来试玩一把射覆,正好领略一番刘相师的妙技。”刘元鉴是他们中功课最好的同学,被同伴们戏称为相师。他在众人的推举下,接过摊主递来的碗,一口灌尽碗中酒,点头示意开始。摊主眼珠上蒙着一层白翳,看起来垂垂老矣,他颤颤巍巍将喝完的空碗收起,又拿出两个空碗,均放置在麻布桌上。刘元鉴蒙上双眼,然后摊主从袖口摸索出一些物什后投入碗里,起手快速将三只碗面都倒扣于桌上。 刘元鉴回身,瞧了桌上的布置,缓缓说道:“第一物,细体长舌,遍布棕鳞,趾间无蹼,断尾求生,此守宫也。第二物,振振蛰蛰,群附低翔,雄鸣雌哑,丢足保身,此螽斯也。第三物,觳觫长足,吐丝成罗,寻网求食,利在昏夜,此蜘蛛也。”话毕,摊主打开三只倒扣的碗,赫然是壁虎、螽斯、蜘蛛,桌上的黑蜘蛛在没有碗的遮盖下,在桌面上快速爬行,隐入了麻木帐下的黑暗处。 叫好声响起,同伴们和围观的人群露出敬佩的目光。 摊主静静观看人员聚集,帐下的手指,正捉住了刘元鉴方才射覆完后爬走的黑蜘蛛,手下一捏,碎了,挤出一滩墨色汁液。 刘元鉴在百姓间,露出微笑,紧接着吟诵起近日蔓延的谶语—— 朝无光,日月盲。 莫和京,终旁皇。 时无夜,年无米。 花不花,贼四起。 * 秦弘导发挥着厚脸皮的本领,倒是已经和护院秦赫打成一片,并且获得了更多的茶点干货。 按秦赫的说法,在公孙薪猝然身亡的那天,他也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物。 “我倒是正好带着茶酥给公孙大人,公孙大人接下后,我回屋时路过膳厅,看见廊上三公子摔了一跤,我跑过去扶他起来”,而后,“三公子起身后,朝着我身后喊父亲大人,原来公孙大人今日罕见地一起到膳厅与家人用餐,他手上还拎着包着茶点的盒子。”之后,他就退下了,一路都没注意到什么异常。秦赫如是说。 秦赫只字不提茶酥的来源是来自自己那终于被寻到的亲生父亲秦秀,只说是公孙成硕爱吃茶点,定期安排他去梁城中意的一家铺子里买了带回。 陈岁复盘着,按照前期京兆尹等人收集到的信息,那晚的膳食公孙成硕坐下后没多久就起身处理几件紧急公务了。三公子公孙蕴吃了没几口,嚷着脚踝疼,三公子经常磕磕碰碰,一有个什么小毛病就会成为公孙府上下全员关注的焦点,在场随侍管家和两名小厮赶紧和往常一样,两人先哄着公孙蕴回屋子躺下,一人去召府内的医师过来诊断开药。 只剩下二公子和刘娘子这对璧人一起用餐。 后续,便是大家得知的噩耗。 公孙家膳堂的吃食都是验过毒,小厮提前试了没问题才搬上桌的。况且二公子夫妻是一道用餐的,后续三公子涂完药膏后回膳厅吃的也是同样一桌的菜。如果是膳食里混进了毒药,没道理只有二公子一人身亡。 第52章 由此,京兆尹和大理寺一直在寻找外人以身触之物投毒的线索,如是否沾染了府内园林木草事先洒下的东西等,至今未果。府内的人员,除了公孙成硕和三公子,其余人员都进行了物品盘点,未发现可疑的物品。大公子公孙荆已经多月未入府邸,在自己外头开建的府内单独居住。这两个亲生兄弟和父亲应是不会对公孙薪下手的,也就没有再查。 丧礼的筹备期结束得比预想时间要早,陈岁和秦弘导作为临时的帮工,被解散出府。 总兵府。 戚琮唤二人到此了解进展。 两人没有搜到一封信件,对于二公子死去的案子,倒是有个大概的推断。 陈岁分析道来,护院秦赫说他没有注意到什么可疑人物,其实他自己就是可疑人物。茶酥是个引子,或许之前的茶酥传递只是为了秦大人与公孙大人两人间传递密信,但是当晚的茶酥,很可能是被下了毒的。只是投毒的本来目标应该只是中书令大人,阴差阳错最后吃了茶酥的成了二公子公孙薪。 秦弘导在一边补充,投毒者应该并非朝散大夫府,可能是中道被其他势力截了胡。因为秦大人既然已经与公孙成硕有私下密切往来,又兼着公孙府救下养大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一重关系,为何要给公孙大人投毒。中书令还是朝堂丞相之首,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秦府没有去挑战朝纲的动机。 陈岁不认同,但是也没有出声反驳,只是盯着戚琮打量了一眼。 戚琮定定问她,“你怎么看,不妨直说”。 陈岁回忆起了秦府那夜戚琮也紧接着和秦秀议事的一幕,她大着胆说着自己怀疑的地方,“公孙大人或许想的和秦弘导一样,投毒者应该不可能是秦秀,而是其他势力。但是他漏了一处,拥有江南武备之资的秦秀秦穗一派私底下与他靠拢,托于公孙府对秦家少爷的人情之上。若是这时候有人出面拆开这一层机缘,提点秦秀,公孙家帮他找回的亲生孩子,原本便是故意设计掳走的,使之作为日后牵制秦家的一道软肋。让秦秀再按兵不动,当个反间,成为背向公孙府的一支力量。出其不意,伺机下毒,如果不是出了点岔子,这次倒下的就是中书令大人本尊了。” “谁敢谋划出这一招,煽动秦府来当刀子,直刺当朝中书令?”秦弘导反问。 陈岁给秦弘导一个眼神示意,两人默默瞥了眼戚琮。 戚琮倒是看笑了。 “要圆成上面这桩行动,还得有一个人出手。那盒剩下的茶酥,事发之后需要有人收走藏起来。”陈岁顿了顿,“刘姵清”。 她甚至怀疑,刘姵清是不是同行。 戚琮缓缓开口,“刘姵清,曾是夜不收的第一个生间”。 第42章 酒旗风暖少年狂(4) 夜不收的培养计划,之前一直只有四间,并且以死间为主,是到了刘姵清这一代出现后才开始将生间作为一个单独的兵种加入训练计划。 陈岁回顾着刘的行事,不知道刘姵清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发现丈夫误食毒物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化掉这个事实,然后默不作声藏起了剩下的证据。 看来戚琮和刘姵清都在隐秘为一派幕后势力而奔走。所以刘姵清当年流落在外被公孙薪“捡”回公孙府这场缘分,是不是也只是一场最初就安排好的戏。只是可惜了什么都不知情,丢了性命的二公子。 而大费周章让第一位生间潜伏在公孙府这么多年,让戚总兵亲自夜访秦府接头,且能敢试图撼动大胤中书令的势力,能有几个。这背后的策划者可能的人物有…… 陈岁在脑海里推断着可能的角色。 十五年前,大胤在太子薨逝和先皇驾崩的那一年,发生了四王之乱,一时之间国中无主,朝政势力四分五裂。最后还是公孙成硕力挺当今圣上高凇,曾经的汝昌王,坐上皇位继承大统。在这一层关系之外,公孙成硕和圣上还是舅甥,圣上从十五岁登基后,政务处理和平日里的文韬功课也往往与公孙成硕交流最密切。而以舅甥两为核心的梁城中央权力,与割据在外的三个地方藩王之间一度干戈将起。 时任夜不收军师,兼为中书令幕僚的陈敬安,提出了一条策论,大意为当前不必着眼于直接与藩镇势力的武力争逐对决,把重心放到整个王朝的车同轨推进和民生百业振兴上,只要集中发展壮大中央的力量,割据的这些势力慢慢自然而然就会瓦解,向中央王朝国祚汇拢融合,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善之法。至于带头起干戈的那三位藩王个人,就交给夜不收去单独伺机处理。 陈岁和秦弘导都熟读过后面这十五年发生的重大事件记录,三个藩王有两位,一位莫名暴病身亡,一位在外出游猎时不慎掉落山崖。 而高凇与公孙成硕按陈敬安所提的策略,大胤王朝的各行各业集聚力量发展,昌荣兴旺,果然五年之后,顽固的藩镇势力就溃散了。 余下的第三位藩王淮南王,主动联络京师恢复了纳贡,无京师的旨意不擅自离开藩地,偏安一隅,活到现在。 “如果这次的幕后操纵主谋不是淮南王的话……”秦弘导的快语停了片刻。 陈岁顺着他的话,“那就只剩下,圣上?” 戚琮不疾不徐给二人解惑。 公孙成硕已经是两朝元老,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他在能把持朝政的位置上坐久了,便逐渐忘记一件事,五年过去改变的不只是王朝局势,年轻的高凇,也已经从少年皇帝成长为了一位帝王。圣上与中书令之间的嫌隙暗生。 第53章 也正是在这一年,高凇和公孙成硕通过了陈敬安对夜不收增设培养生间学员的计划。刘姵清,算起来其实是夜不收的第一个生间,但是夜不收并无多少人知晓,陈夫子们也不清楚。只因她是圣上密授,也只听从圣上调遣。 又十年过去后,到了如今,梁城的满朝重臣要职几乎全是公孙系下的,在大小事务的决断上,呈给天子批阅只是走个过场,高凇欲图加封一个没有根基的芝麻小官,中书令内心不赞许其独自妄行的调令计划,纠集群臣同天子劝谏该人选不合适,大臣们几次三番下来,高凇只能就此暂罢。高凇与公孙成硕之间的君相和甥舅关系,已如走钢丝,彻底断裂只在一个突破点。这给夜不收也带来了变化,夜不收内部也成了一个大染缸,隐隐有分裂趋势。以陈敬安为首的几人一直私底下为中书令府上谋划出力,而暗流下,年轻天子铺垫了十年的丝线,被牵引着陆续浮出水面。 陈岁与秦弘导听完戚琮的讲述,两人面上维持着恭敬自然的神态,腹诽着既然戚琮把这些告诉了他两,他们就只剩下两个选项,要么加入当朝天子的阵营,要么就该在人间消失了。 两人纷纷主动表示,从龙之功,欣然往之。 戚琮倒是没有多说自己明明过去大部分时间都在边疆沙场上,是如何暗中成为天子臂膀的。戚琮的过往信息在夜不收的情报册子里记录的很少,陈岁揣度着,总兵与高凇年岁相仿,大约是少时一同在国子监就学便有结交。 出了总兵府,天色昏暗,热气沉沉。 两人在回夜楫榭的路上,秦弘导越想越不对,提醒陈岁,还记不记得天南山仙游那次剿匪任务。 “陈敬安丧命的那个地方”,陈岁记忆深刻。 “怪不得那次围剿叛乱,总兵只拨了两百人马,还指定了陈敬安过去带队,那里的匪乱固然有小打小闹,往常都翻不起什么浪花,那一次争斗这样声势浩大,到最后惊动总兵安排人过去平叛,未必不是事先设计好的。” 陈岁明了秦弘导的发现,“或许陈敬安早就知晓这里明明是个圈套,但是涉及到自己有可能见到那对儿女,还是接下了这个差事”,夫子自诩天谋人算,犯了和公孙成硕一样的毛病,盲目。 秦弘导叹了口气,“陈敬安,或许不光知晓这背后势力的较量,他是已经就做好了在天南山赴死的打算。”他这一刻才恍然,怪不得在剿匪的半路上,陈敬安把自己一通怒骂训斥走,他独自回梁城后一直对此心存芥蒂,后来听闻陈敬安在此战中身亡,人死了,很多话没法反驳和证明,心情更加复杂了。 “他当时问我,如果是我来谋划这场只有两百兵马的作战行动,我该如何调配。” 陈岁好奇,“你是怎么回答的”。 “如果是我,我会在路上就佯装兵败,两手空空,让总兵派出增援。”秦弘导一直坚持没有那么多天时地利人和的锦囊妙计,不能总想着硬碰硬以少胜多的事情,出战就要事先做好兵力上的足,以多打少,先胜后战。 他不光是这么想的,还打算要这么行动了。 陈敬安迅速制止,轻蔑地对他道,“你还不够聪明”。 第43章 酒旗风暖少年狂(5) “我知道你是梁安的后代,你隐姓埋名来此,无非是想寻机为梁安求一个复名。” 亨通年间,距离京师梁城最近的靖天府乡试,被揭露出了大规模徇私舞弊,那一届考生通过暗中寻关系递条子,以五百两一张条子,买通科考考官们。靖天府的总录取名额为两百人,一百八十多人的卷子都是朱墨不符,文句不通,功底平平,这些考生所在的家门均属梁城三品及以上的官家们。 放榜之后,这一出舞弊乱象还是被同样递条子的考生们匿名检举,捅出来的。原来有诸多三品以下的官员和豪绅子嗣们明明也交了钱,但是名额不够,没有上榜,两派人马之间暗自不平,最终发酵开来,被户部尚书上告到了朝堂。由于牵连过广,最终此次靖天府所有录取人员的成绩全部取消,负责该考场的主考官大学士被斩立决。 而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终于拔得头筹的梁安,就只当了七天时间不到的解元,就在这一场混乱的高门弟子互相争夺入仕入场券的大戏中一起被废除了名额。梁安由此一蹶不振,丢下妻儿,浑浑噩噩离开了家。 陈敬安对秦弘导提醒道,“你一向自诩聪明,如果你不想步你父亲的后尘,就要跳出思考单一事件的习惯,学会以全局维度去察觉。就像这次剿匪,也不是一件简单在两百兵马上作文章就能解开的题,当然这是我的任务。至于你,你不用和我们随行了,你走吧,免得搅了我的局”。 这是陈夫子有史以来对自己说话最多的一次,秦弘导对陈敬安发现自己的身份并不惊讶,他自信和梁安有着一样的智慧,应该说,他觉得自己是比父亲要更聪明的,自己不会去走科举,而要以夜不收的身份入局,翻动深处的池水,为父亲找回曾经的名。 若是找不回,他也要登高而望。 他转身要离开,陈敬安又开口,“如果陈岁有一天落入险境,你们为同年生间,希望到时候你能为她解围。” 陈岁听到这里,有点酸涩,没想到陈敬安死前的这次交谈,还提到了自己。 “现在想来,老头那会的话有点像交代身后之事,出发路上还没到仙游,他就已经做好了自己要必死的准备。” 第54章 陈敬安应是早早看破了幕后的干戈,后期也不再当公孙府的幕僚,专心在夜不收教授五间课程。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他总是强调大局,全局,顺应大潮,或许他已经预看到了大胤后面发展的局势。 快到夜楫榭,秦弘导又补上一句,“不过我帮你,和他说的这些没有关系,只是我自己想出手”。 陈岁看他脸上笑嘻嘻的,“为什么?因为都在夜不收,同舟共命?还是你图谋着把我拉入伙,帮你一起干坏事?” “图谋着拉入伙的可是总兵,这整盘任务总兵找我两走一趟,无非是想点透后,把我们两给收进他那条船”,秦弘导撇撇嘴,“我么,可能是因为你总是比较倒霉吧,有时候实在是看得不忍心。” * 马跳北阙,犬嗷西方。 八九数尽,日月无光。 火运开时祸蔓延,万人后死万人先。 豺狼结队街中走,拨尽风云始见天。 各地的寺坛醮礼,卜出的谶语无一瑞吉。百姓们人心惶惶,多个城池掀起了囤积粮食风波,贩夫们也停下了往返外城的交易活动,回了家乡避祸。 江南的遡城。 粮商大户朱千仞家里,朱夫人和丈夫讨论着,近来民众们都在高价购粮,是不是有祸事要到,朱千仞安抚着忧心不安的夫人,太平年不会突然改换的,不要被流言谶语影响心绪。而且自从四王之乱结束和边疆的几波动乱平定以来,他们所在的江南,粮草接连丰收,锦绣日出万绸,夜市灯火通明,商贾络绎不绝,人家增长十万不止,总督秦穗治下的武备力量,据说也是大胤如今最强盛的三部之一。夫人睡着后,朱千仞却开始失眠了,他默默想道,粮草确实紧缺了不少,连续几个月,市场上都有无名买家下大单,有些反常。 * 梁城的朝堂上,今日多位大臣围绕着翰林林筠提的案子议论了许久。 林大人提出,为了应对天象和地谶屡屡不祥的状况,圣上和朝中位居六品以上的官员们,需要集体赴泰山登高,向天地祈福,庇佑大胤国祚长盛。 多道打量的目光集中到了林筠身上,林大人从容自若。 郭大人首先提出反对意见,泰山自古是君王封禅大典时才去踏足朝拜的,从梁城到泰山路途遥远,行路奔波,会劳碌圣上和众位大人,另外也劳师动众,耗费民力物力。 程大人表示赞同林翰林的提议,若是能安邦抚民,远赴泰山虽鞍马劳神但是值得,此事义不容辞,刻不容缓。 朝中各执一词,没有讨论出个结果。高凇宣布朝后再议。 河清殿。 高凇和几位亲信大臣议事。 这位翰林大人很少主动提案,这次提的主张,不知背后是存了什么谋算。还是只是受天象启发?毕竟……对于占星算运,他们又确实不太了解,一时之间无法证实。 公孙府。 公孙成硕召集了自己的幕僚,也在商议同样的话题。 林翰林此人,精通于占噬之术,又看似没有加入任何派系,也没什么爱好和软肋,叫他们琢磨不透。 在公孙府待得最久的幕僚严浩想到,之前中书令大人的幕僚班底里也有一个擅于占噬的人,宋老头,不过宋老头和陈敬安一直不怎么对付,两方的主张总是南辕北辙,后面公孙成硕愈加重用陈敬安,就不怎么召宋老头一起参与谋事了。这些年岁过去了,陈敬安已经身死,宋老头应该也早就不在世间了罢。毕竟他年事已高,又带着天生的背骨病,发病时整个上身瘫倒在椅子上,看着就是消耗生力的。 两边的议论都没有什么头绪,可是天下的不祥谶语又沸沸扬扬,确实是一桩不能久搁的大事。 泰山之行,需得思量。 第44章 月出(1) 没过几日便是大胤的逐日节。一如既往在小咸湖举行。 小咸湖位于梁城的城郊,周围湖水浅绿透亮,到了湖中心,便是一片黢黑,深不可测。 祝官大人在主持逐日典礼时,却不慎在湖中心的船上落水,人们只看到其溺亡,但没有打捞到祝官的尸体。 压在百姓们心头的恐慌更加严重。大家纷纷揣测,这不是一起普通的落水事故,而是逐日神显灵对他们的诏示,不然为何祝官大人连尸身都被吞没了。风云不明,殃及池鱼,与其等死,不如现在就脱身。一部分民众开始自发地悄悄迁居外逃。 夜不收派出了寻找祝官夜缰昀的任务,洪小钙和陈岁作为在营里水性数一数二的成员,被安排调了回来接了本任务。 祝官夜缰昀留下了一个女儿,叫夜明,是最熟悉祝官的人。 两人陪着祝官的女儿,坐上小船到小咸湖中心一探究竟。 船上,夜明扶着小脸,满眼焦急,虔诚地期盼着能寻到家父,她一直觉得家父尚未死去。 湖面平静无波。 几人的船在湖边兜了一大圈,夜明趴在船沿边,睁大眼睛往湖底望去,都没发现什么物什,更别提人影。 日头西斜,今日就先到这里结束。两人准备收工。 洪小钙下了船,把陈岁拉到一边,正准备分享一下最近她在其他城池所遇的见闻。 夜明突然在原地念念有词,“……一身不死,万人难逃”。 陈岁止住了洪小钙的话头,两人围在夜明身边,问她刚刚说了什么,再给她们讲讲。 第55章 夜明乖巧地又叙了一遍,“一身不死,万人难逃”。 陈岁同洪小钙有些诧异,先将祝官的这位女儿送回了家,然后将这突然的一句报信给了戚总兵。 第二天,小咸湖的船上多了一个人,陈岁洪小钙和夜明之外,戚琮也来了。 他在船尾侧立着,观察着夜明的动静。夜明注意到了这个高大男子的身影,有点怕他,一直往陈岁这边拱。 祝官的女儿平时不怎么接触外人,估计有点内向,这次要不是父亲出了变故,也不会出门和他们打上交道。陈岁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夜明。 戚琮走上前,放轻声音问道,“夜小姐,那句谶词是从哪里听来的?” 夜明用手勾着陈岁的衣袖,抬眼望了戚琮一眼,就将头撇开了。 戚琮不紧不慢又问,“那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不愧是祝官大人之女。” 小姑娘闭紧了嘴巴,依旧一声不吭。 看总兵没有问出什么东西,陈岁和洪小钙只能在边上假装看风景。 夜明离开这三个大人,独自小步跑到了船头,趴在船沿,兀自盯着水面下。 “边上水浅的地方都打捞过,没有结果,这湖中心的深水区捞也捞不了,除了两条死鱼,这两日也没见什么东西浮上来”,洪小钙提议此趟任务要不就悬置着,“目前没什么进展,小咸湖也不与外边的湖池相通,祝官大人的身首只能看天命了。” 陈岁补充着,“要么就是祝官大人负石赴河,背上石头自沉入湖,身体就不会浮上来,在湖底受鱼虾分食尽,但是,夜缰昀又没有什么缘由需要以死明志呀。” 戚琮不置可否。 “啊!”船头处传来惊叫。 三人迅速跃至船头,一片影子从船沿落了下去。 不见了夜明的身影,祝官大人的女儿也落了水! 湖面幽深,落水处钻出一小股水花,荡开层层涟漪。湖风袭面,凉意骇人。 陈岁和洪小钙要准备下水,戚琮拦住了二人,自己跃进了湖水深处。 一时半刻,湖面没有半点扑棱声传来。 两人在船沿边开始忧心,总兵下去了还没什么动静,这不会连着一块出事吧。 总兵不是号称以前南征北战,骁勇过人,文武无双么,应当不会这么轻易就挂了吧。 洪小钙在一边碎碎念,“早知道方才我俩就应该麻利点抢着先下水救人了,夜不收的头如果出事了,我们两不管怎么样都没好果子。” 还好两人没煎熬太久,戚琮就浮出了湖面,手上托高着一个身影,便是落了水的夜明。 陈岁和洪小钙赶紧将夜明接过,将总兵也拉上了船板。几人行船靠岸。 夜明被吓得不轻,瑟缩着身子,擦掉了脸上的湖水,不断说着想回家,约莫又想到了家中已经没有父亲,终于忍不住小声哭了出来。 戚琮看着夜明此时的状态,没有作声,先行离开了。 还算是有惊无险。今日份任务就此收工。 陈岁驾一辆马车,护送夜明回家。 马车内,陈岁将外袍解下,给小姑娘围上,然后柔声细语说着,“那句话,一身不死,万人难逃,是几代之前的大胤朝东西两王纷争动乱前,那一代的祝官卜出的谶语。如果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看得的,记得要把这句话好好藏在心里,不能轻易对外传出去。你们夜氏一族世代为祝官,你现在还年幼,后面会有很多人想听你说了什么话,为了避免被有心人作文章解读,这段时日你要尽量少言寡语点。” 夜明攥着陈岁的手,点头答允。 回了住处,陈岁和洪小钙早早歇下,洪小钙长篇畅谈她前阵子在鹊城的灭口任务,一路万分凶险,她过关斩将最终全身而退。陈岁闲闲问道,“怎么不提半点我们伯颜兄作为搭档的功劳?” 洪小钙转过头去,“他也就,还好吧,没拖我的后腿”,又翻过身子朝向陈岁,“你觉不觉得,总兵身材还不错?”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陈岁回顾了下落水后的戚琮,他穿着轻薄素淡的窄袖便服,沾湿了水后布料贴在身上,显得宽肩窄腰,胸膛处的肌肉尤为明显。 “你在开什么玩笑?”虽然内心觉得确实不错,陈岁还是挂上了一脸的不可置信回应小钙姐。 “欣赏,欣赏么”,洪小钙无所畏惧,“咱们一直刀尖上火坑里行走的,那你不看看美色,这营里的生活得有多无趣,你可别老绷紧着弦。” 第45章 月出(2) 在翰林林大人的倡议和各地的民忧持续泛滥下,圣上高凇和中书令大人公孙成硕一致通过了泰山之行的提议,定在一个月后正式启程。全国各地每个城池都推举出观礼代表,自诏令发布,纷纷也出发向泰山赶去。 到了梁城官员们动身的吉日吉时,六十多位文武大臣随行,加上路上的随侍人员和护卫编队,三千余人浩浩汤汤,从梁城向泰山进发。 夜不收的诸多人员都安排进了护卫队伍里一同出行。陈岁、洪小钙、秦弘导等人也均在名单里。 出发后的第三晚,大部队宿在梧城,非核心的护卫力量在城池周边的郊野安营。 野外空旷,顺着蜿蜒的泥路望去,远方是大片的麦田连绵。边上的小沟里开着浅紫、嫣红、湛蓝的丛丛小花。 再远处,迎风的杨树下,几个年轻人的议论声,盖过了金黄深处的虫鸣。 第56章 “欲进而复退者?” “探我也。” “鼓噪而矢石不下者?” “兵器少也。” “先急而后缓者?” “整备也。” “既退而不速者?” “谋也。” 张伯颜在边上提问,陈岁、洪小钙、相里胜、秦弘导几人轮流对答。 这是他们在五间训练营里时就爱玩的提问游戏,飞花令对他们来说太雅,几人便时常在闲暇时以策略书中的内容拿来互相拷问,答不上的要罚酒一杯。 可惜今夜无酒,几个人百无聊赖。 白日里行路,车马行路速度比他们平时在外要足足慢上两倍,大家都有点不太习惯这趟的慢节奏差旅。戚琮又明令他们几个不许离开队伍,全程陪同这趟祈福任务,这几个五间们个个都觉得精力无处展开,只好在夜里宿在郊野时,出来聚集交谈。 张伯颜继续丢五间的策略问题,“久而不动者为何?鼓而无韵者为何?” 轮到陈岁,陈岁稍加思索,便答上了,“久而不动者,偶人也。鼓而无韵者,伪响也。” 下一个,轮到相里胜。 “火夜明而呼噪者为何?火数明而无声者为何?” 相里胜开始支支吾吾,“呃……容我想想”,这一条触及自己的记忆盲区了,他绞尽脑汁回忆。 洪小钙开始起哄,“答不上来别想了,你出局了,你又是第一个出局相里胜,啧啧啧啧。”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火夜明而呼噪者,恐我袭彼也。火数明而无声者,备器也。” 戚琮身着墨色常服,出现在众人的身后。 他看了一圈周围,扶额,“你们倒是游手好闲。” 对夜不收的放养管理看来太松了,不行,以后也得参照隔壁的禁卫军严管模式适当借鉴。不过这个是后话了,眼下,有比这些紧急的事情。 戚琮将其他几个人挥斥回营地,留下陈岁一个。 他循着绿草包裹的小径迈了几步,立住回头,陈岁赶紧往前跟上。 总兵开口,“你上次回来,说的乌陶孽摇天羝山上的经历,是清醒状态下的亲眼所见?” 陈岁点点头。 孽摇天羝的飞泉和巨树,腹裂而死的鱼妇,化沙消失的林籍,她确实亲眼目睹。 戚琮已经在李观笠那里也得到了一样的答案,他以为李观笠魂不守舍有可能是中了幻想,说的内容保不定是真假。如今又和陈岁再次确认了一遍,不得不认真思考西边林籍之前的乱子背后牵涉的力量了。 乌陶的孽摇天羝与泰山,一西一东,这两座山被视为距离神祇最近的两个圣地。 林籍,林筠……林籍在西边闹起的祸乱,怕也不是单一的事件。 就在今日,林筠向圣上进言,到达泰山山顶后,献出一位命定之人的身躯,可以复活大胤国土上的万千无辜死亡的生民性命,并且获得天地神佑,王朝得以昌盛久安。 这一番言论又迎来了大臣们的各种质疑和猜测。 谁是那位命定之人?林大人是要献出谁的命? 林筠没有说出具体名字,话到此便止了。 戚琮继续对陈岁说到,“曾经的公孙府幕僚里,有一个叫宋老头的,宋子恪。那是在陈敬安入幕前,公孙成硕年轻时就用在身侧的谋士。宋子恪的建言献策中,说过和林筠这番一样的话。” 而宋老头已经都销声匿迹二十多年,如今应该早就离世了。 林筠和宋子恪不可能有交集。 推断下时间线,林大人是自林籍在孽摇天羝沙化身亡后,突然开始在朝堂上频繁发声。 宋子恪,林籍,林筠。这三人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 夜深了,凉雾落满大地,淹没千万的梦乡。 抛开这些疑团,陈岁忍不住和戚琮说起,“总兵大人,我的小金库,我那放了全副身家的包裹,什么时候还给我?” 戚琮被这个突然一转的话题打了岔,倒是笑容满面,“晚一点要回去,可以给你双倍。别惦记了,你再多出点力完成……大事,能得到的回报,比你那袋子的银两多得多。” 长官又开始摊大饼了。 大事大事……什么大事?从龙的大事? 为什么戚琮在年轻的帝王和把持实权的中书令之间,没有像陈敬安一样,而是暗中选择了支持圣上一派? 陈岁将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 戚琮盯着她好奇的眼眸,又将目光移到身侧的旷野。 “你知道,我从八岁起,就跟着祖父和父亲叔伯在疆场上了。” 很多场战斗结束后,返程的路上,他会经过火烧的空气,类似眼前的这片金黄的麦香,静谧的草地。 草地上有许多凸起的小土堆,那是一座座坟墓。埋着因战火死去的一个个生命。 草叶上挂着的朝露都是带红色的,那也不是朝露,是血珠。 “所以”,戚琮一字一句,“我的立场选择很简单,哪一方会让草地上的一座座坟堆少长一些,让不必要的生离死别发生得越少,我就站在哪一方。”他腰间佩着万年不离身的剑,却弯下腰,将一株被石块压歪的青草,轻轻从石头底下捋了出来。 陈岁有点动容,她还以为常年的征战下,总兵应该对生命离去见惯太多而麻木了,没想到还有这份心思。 第57章 不过戚琮,或许他是对苍生有怜悯心,就是对夜不收她们几个具体的人,倒是冷酷无情,心肠硬得很。一想到自己一直拿不回来的银两,陈岁就满腹怨气。 第46章 风起(1) 一路倒是平静。明日就要到达泰山了。 洪小钙赶路的前几夜都没有睡好,今日不到亥时,她就早早进入了梦乡。 陈岁今夜倒是失眠了,她睁着眼睛,回忆着白天看到的画面。 翰林林大人的随从里,有一位密切侍奉的人物,她一眼辨认出,那分明是徐良材。徐良材在孔雀河流域露面时,跟随林籍做事,如今又现身在去泰山的路上,陪同着林筠。 她对徐良材的感情很复杂,在夜不收的训练营里还是营外,她都把徐视作是更贴近家人的角色,他就像是亲弟弟。陈岁有一种,蚀城还有别的遗孤,她还有来自家乡的同伴,并不是孤身一人的感觉。只是徐良材已经变了太多,如今的周身神态和气质完全不似曾经那个乐观开朗又简单的少年。陈岁又想到,自己其实也变了许多。 外头有人敲了两下门,洪小钙警觉,迅速睁开双眼。敲门声后紧跟着嘎吱的开门声,陈岁给洪小钙丢了个眼神,她抓起短刀起身,看到溜进来的是一个幼小的身形,少女唤了一声“姐姐”。见是夜明,陈岁放下了短刀,她和洪小钙两人都松懈下来。夜明作为祝官的女儿,也在随行人员里。 “姐姐,我害怕”。小姑娘粘了上来,“祖父和父亲大人,都有爱记录周围人言行的习惯,一人不死,万人难逃那一句,我其实是在家中书房看到的”,就那一方纸张的小角垂了下来,她抬眼正好瞥到。 陈岁和洪小钙分别检查了屋子的前后门窗和屋顶,确保无人听墙角。 “然后呢”,两人欲知下文。 夜明小声道,“后来父亲大人跟我说家中进贼了,书房里录下的前几十年的书卷都被偷了,我就想起来,我当时在前院玩耍时候,遇到过一个眼生的男子。” “今天我瞧见一个人,好像有点……”夜明认真回忆着,两个人长相倒是不一样,但是那个眼神,太像了,“有点像”。 “你还能认出是谁么?”洪小钙在一边询问。 夜明点点头。 “那等明天你又看到此人时,你悄悄指给我们看。”陈岁安抚道。 * 白日,一行人登高完毕。 泰山山顶,梁城的君臣大部队和大胤全国各城池的观礼代表团们已经聚齐。 高五千仞的山顶,是一片四方平原,广足十里。烈日空悬。一阵热风刮过,风中夹着浓烈的酒香和肉香,香味来自四方平原正中。中心区域的大片白茅草席上陈着一只只熟透的冒着诱人红光的猪、牛、羊,烤出的香油滋滋作响,二十五匹白马在四周围守,二十五只乌鸡散在外圈寻食,叫声如鼓鸣。祀礼即将开幕,一个罗天祈山阵,一百块玉珪,一百块玉璧,映着烈日红阳,一百位住在泰山脚下的原住山民端容肃穆,他们已经斋戒七日,双手各自捧着一樽烫好的米酒,为着即将到来的祈礼而兴奋地微微颤抖。 为首的山民向前一步,点燃由百草制成的火把,缓缓跪坐在白茅草席上,口中念着:“六甲九章、天圆地方。四时五行、日月为光。”兽群开始齐齐嚎鸣,山顶鼓声阵阵,响彻天地。 早已守在外圈的臣子百姓们此刻正襟危立,心潮涌动,目光纷纷投向中心的祈福大阵。为首那山民还在继续念道:“荧惑先引、辟除不祥。北斗诛罚、除去凶殃。行者有喜、用者得福。上言神灵,所栖皆养! ”百位山民此刻分别挥转手腕,将手中的酒撒向地面。烛火越燃越旺,空气中的百草灰味熏得人眼睛发酸,一缕缕白烟袅袅,在空中盘桓升起。 一百尾鲵鱼沿着茅草席边缘缓缓移动身躯,到祈礼阵的正中时停住,鱼头朝向天空,慢慢张开巨口。霎时,日光隐退,乌云密布,西来的狂风一阵高过一阵,白马和乌鸡们早已停止嚎鸣,没有雨水,云层却不断有闪电划破天际。 祈礼大阵正中的白烟渐渐消散,中心处的人影显现,是穿上一身红色礼袍的林大人。林筠指挥完祈福仪式的开场,对着众人开口,“天言已告,献出一人的身躯,可以获得天地神佑,换来万千生灵和王朝的永续,此人就在众位之间,祈福大典持续三日,天言会在第三日揭晓这位命定福子的名字”,林筠心满意足地看到几派人马脸上均露出了难色,继续道,“如果有人中途进行阻碍,会有天罚降临。”阵中的一百位山民,不自禁屈膝跪坐。 圣上高凇面上无波,袖中默默攥紧了拳头。他本来并没怎么把林筠的祈福仪式放在心上,他觉得最近的天下异象只是恰好流年如此,运气凑巧罢了。可就在昨天夜里,他收到了刘姵清的报信,信上说起了刘元鉴几人的射覆,次次皆中,难免让人怀疑起是否真有玄妙之力。刘元鉴几人告诉她,是习了方术所致。渊源千年的方术,可以借天地之力授予自己观象的能力。高凇听了刘姵清的转述,从原本的将信将疑,到此时不得不信。林筠此人……如果他真的能达天意,经过祈礼后,到时候在民间的威望岂非如日中天。他不能容许有一个能超越他圣上威望的人出现,成为被人们敬仰的对象。 公孙成硕只觉得林筠这人刚才看过来的眼神和笑容,以及说话的语速习惯,和几十年前的宋子恪几乎一模一样。他心头一惊,世界上真有这样的转魂附身之术么?如果这些都是真的,祈福之力是真的,那他口中再次提起的,那个杀死一人,解救万人的方案莫非也是真的,是上天的指示?他要同百官一起支持这个决定么。但是,还不知道这个要献祭的人是谁。如果林筠说是得献祭他公孙家的人,那所谓的天意神授……绝对是出于有心人筹谋。他可以立刻确定这些背后搞鬼的人应是高凇。中书令大人又惊觉,那就不能等到第三日仪式上,让林筠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人名,他赌不起。 第58章 第47章 风起(2) 第二日的仪式上,不见了林筠。 人们在山腰上发现了林大人的尸首,似乎是从山顶不慎掉落下来。 众臣子认为,目前在祈福期间,此事不宜再深究,大臣们一致决议就到此为止,只是这仪式还得继续,众人讨论林大人和原来的祝官夜大人都身逝,祝官的女儿夜明年岁又太小,这主持祈福典礼的大事暂要重新定下人选。 当晚,黑夜,又有雷声。众人望见头顶繁星点点,贯月如虹,穹顶的静谧祥宁与四下响彻耳边的耾耾雷霆之声,形成奇异交融的氛围。雷声响彻,却无预料之中的雨露和氤氲湿气。原本柔和的山风变得锋利迅疾,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干。不断有鸟兽奔逐四散。 原来这响声并不是天雷,而是地震。 地动。 山摇。 祈礼大阵四周摆上了一百束火把,焰火的火苗不停舞动着,照亮中心的主礼区域。徐良材出现在火光中心,他披上了红色礼袍,和林大人昨日穿得一样。 在所有观礼人员面前,徐良材高声宣告,因为有人谋害了林大人,阻碍了祈福大典,违背天意,这场地震,便是天罚。他又幽幽把话一转,“接下来的礼仪,还是由我来主持”,他露出笑容,“我就是林筠”。 昔日宋子恪的魂魄,从林籍转移至林筠,又附身到了叛离失踪的夜不收徐良材身上? 结合上这几日的天象地动,再如何不信鬼神说的臣子朝官们,都从心底里感受到了一股畏惧。只因这看不见的力量,比看得见的朋党之争,要未知得多。平日里的思考,在面对完全没有可参考信息的这股未知力量前,崩塌了。 陈岁对方术一派的观测天象的能力十分敬佩,但是如果此一脉真的拥有其他的玄力……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陈敬安生前对方术一派同她们提点过的话,只有一句:事出反常时,一定不能被表象迷惑。 陈岁对着身边同样还处在镇定状态的秦弘导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这次的地震来得蹊跷,有一股热力从山脚下传上来”,这股热力的气味其实有些熟悉,夹带着硫磺气。 秦弘导了然,“像极了我们当时拿东州城的改良版震天雷,去阴山山脚下试验的那场震感。” 所以,这或许并非天罚,而是人为。 戚琮召集了几位夜不收们。老大怀疑的和他们所想的一致。这方术派,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已开始将蛊惑人心的力量密密编织开来。 戚琮派秦弘导和相里胜迅速下山查探。 陈岁和洪小钙在大典的阵型外圈守着。两人还在打量徐良材,夜明从身后拉了拉陈岁的胳膊。 陈岁转头,看到夜明拿手指指向中心的新任主持礼官“林筠”,小声说道,“我在家中看到过的那个人,就是他”。火光映照下,裹在礼袍内的徐良材,没有露出丝毫她所熟悉的影子。 徐良材为何要去盗取祝官世代记录下的前几十年梁城朝官名士们言行的书卷? 莫非这就是方术传承的关键? 依靠详实记录下每一条事件,然后传给下一位人,由其来继承自己的记忆和生活过往,便可以模仿假装自己体内就是延续几十年的前一代的灵魂。 地动结束了。 禁卫军依然在原地严阵以待,不敢掉以轻心。 徐良材收收袖子,离开大阵,向林筠住的营帐而去。路上所经的民众们纷纷对其恭敬行礼。这位是能通达天意的祈官啊!但求不惹怒祈官大人,保全家族免遭祸患。 * 祈福大礼的第三日,凌晨。 陈岁蹑手蹑脚翻进祈官营帐。 她脚才落地,徐良材的声音就响起,“你来了”。 好吧,瞒不过曾经的同行。她索性大方地跨步,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你就是徐良材,体内的魂也是徐良材,别编林筠附身的故事了”。 徐良材沉沉盯着她。 陈岁觑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方术一派所谓的神秘玄力,不过是人为。你们只是用上了观天占星之术,而以代代之间的记录传递死去的术师的言行和意志,配合人为制造的谶语和异灾,来为幻惑众”。秦弘导和相里胜已经带回了信息,他们在山脚下确实找到了有用过火弹震天雷伪造地震山摇的痕迹。 “所以,你要扮演这一出戏图的是什么?”陈岁皱起眉。 徐良材只是平静地反问,“你还想念倒海庙吗?陈岁。” 每年大年初一,蚀城的传统便是全家人前往城中的倒海庙,向排山菩萨祈福。 陈岁已经没有了对倒海庙的具体印象。她们那时候还太小,只能记得阖家欢乐过新年的喜悦感和飘散的香烛味。 她知道徐良材想问的是,是否还记得他们的家乡。 “长河洪水泛滥,排山坝有两个泄洪的方向,向东开闸,洪流将淹向蚀城,向西开闸,洪流将淹向稻城。你我都知道最后的结果是向东开闸。其实,当初朝中的革新派有人提出过另一个提案,同时打开长河五座大坝的全部闸口泄洪,这样会导致十多个城池同时遭受洪灾,但是好处是水位高压得到分担,不会出现只泄洪一个闸口彻底摧毁一座倒霉的城池的局面,”徐良材从袖口中摸索着什么东西,“而否决了这个提案,引导作出那个只开一个向蚀城泄洪的闸口的决定的人,便是陈敬安。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正好陈敬安会在那天去蚀城,为什么最后会收留我们两?他是为了以此减弱罪恶感,晚上能睡得着觉。” 第59章 房间内的灯被点燃。 原本掩身在营帐角落里的几个黑色身影,在灯火下一览无余。几人都是戚琮提前安排好的夜不收。 徐良材伪装林筠的假面已被揭开。张伯颜几人上前与徐良材交手,徐一点不着急反抗,他顺从地被制服,躺倒在地,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门帘被劈断,一个身着甲衣的男子跨步进来,公孙荆。身后随即是一队身着银色甲衣的卫兵鱼贯而入。这些人马,是与公孙家渊源颇深的铁原军。 由高凇直接调度的禁卫军,实际控制人是公孙成硕的铁原军,以及常驻江南由秦穗管理的江东军,便是如今大胤最强盛的三大军事力量。 片刻,戚琮也现身入内。 陈岁几人听到帐外有禁卫军列队的声音,外面似乎已被层层包围。 才寅时,小小的祈官营帐内围满了夙夜难寐的诸多人物们。 现场已经一片狼籍,徐良材也快要死了。陈岁才意识到方才他在袖口中摸索时,便已经作了自尽的准备。 徐良材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伸出手指向她,“这个人,是天地昭示的下一任祈官,我会附到她的身体中,由她来完成这第三日的祈礼。” 他就这样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把揭晓献祭人的权力,转给了她。 几队列兵结阵,围在了自己周边,警戒四周的人们不许靠近。 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了陈岁身上。陈岁有点无措。 * 小堆的秸秆燃烧,烟气缕缕,远处偶尔响起几声微弱的蝉鸣,被麻雀群飞过的扑扑声盖住。 泰山山顶,大阵中心,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女子,面容明艳,却眉头紧锁,倦态难掩。 山风呼啸,如刀割面。 第48章 立心 陈岁赶鸭子上架,暂时担任了祈官角色,主持最后一日的祈福仪式。 百官和各城的民众们都在等待,等待她宣布将被献祭以护佑大胤的人。 在进入大阵之前,她收到了两方人马递来的消息。 公孙荆找到她,一同加入密谈的还有已经在封地多年未出的淮南王,高釜。 公孙荆目光锐利如黑鹰,他随身的配剑同身上的甲衣一样,通体银色,他取下挂在胸前的羊脂玉佩,对陈岁道,“天意通达,不论献出谁的性命,都应该觉得不虚此生无所顾惜才是,包括圣上。对吗?陈大人。” 陈岁听着他话里的意味,这是在暗示自己一会儿在百官面前宣布献祭人是高凇。高凇是圣上,献祭大胤的王…… “淮南王许久未出,但时时牵挂着国要大计,还好有淮南王在此,同为先帝之子,能为圣上分忧”,公孙荆走近陈岁,将代表公孙家的羊脂玉佩挂到了她的脖子上。 淮南王高釜和公孙荆两人默契地一左一右,观察着陈岁的反应,公孙荆还伸出右手摸上了银剑的剑柄处。 陈岁懂了,没了高凇,公孙家再扶持一个新的帝王就行了,比如好掌控的高釜。她只觉得这公孙荆强行给自己戴上的玉佩像一块散发着冷气的寒冰,压迫着自己的肺腑。 她默默点点头。 等公孙荆离去之后,戚琮也找了过来。 他递过来一份名单,陈岁从头看到尾,尽是和中书令府结交深厚的高官们。戚琮让她一会儿说献祭人姓名时好好挑选。 陈岁掏出了公孙荆的羊脂玉佩,开始拿乔,“不知总兵大人这边能许诺给草民什么?” 戚琮琢磨了一会儿,“许你这辈子平安无忧”。 陈岁心想,这真是总兵说过最好听的一句话了。 * 仪式在继续。 陈岁一个人站在祈福大阵内,她闭上双眼,沉沉吸一口气。 这个献祭人,说成是谁好呢? 陈岁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长河的那场洪水。 满是炭灰和焦糊味道的蚀城。 代代付出,没有收获任何好运的故乡。 谋士和朝官们的轻飘飘的一句决议,和她们就此失去的亲人们。 她从小就失去了可以撒娇的机会,失去了被无条件包容的资格。一路走来,她不能犯下一丁点错误,在营里犯错,会被夫子们责罚以及面临淘汰,在任务中犯错,轻则受过,重则丧命。而后面,她还不得不抛弃自己原本模样的脸。刮骨磨面,真痛啊,她记得当时自己做了足足一个月的噩梦。 自己已经走遍了大胤的半片疆域,好像一直走在钢丝上,没有坐下来休息片刻的时候。确实无时无刻都处在一个绷紧的状态。 这个名字,说成是谁好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生杀大权,原来是这么有趣的东西,当自己也拥有了之后。 陈岁一时之间心潮澎湃,胸中有东西翻涌,她突然就不想要她的钱袋子了,也不想要两边承诺的那些财富和逍遥日子了,她似乎理解了徐良材,他想做的也是她内心深处想做的。 她想要,整个大胤,重新混乱。 就是要让这尘土重新翻滚,长河水不再清澈,让这秩序重新建立,血花重新飞舞!让黯黯阴霾再次降临,天地再度进入晦盲,风压风!王杀王! 海疆万里,燃尽云烟!干戈未接,兵祸连天! 在外圈围观的几位小友已经坐不住了,相里胜不禁发问,“陈岁是不是真被附身了,她脸上这个表情……”他们从未见过她展现出这种扭曲的神情。 第60章 陈岁正要张口,注意到场外有三只箭朝自己破空飞来。 她还没有躲避,人群中有几人先她一步,击落了飞箭。 她望过去,对上的是朝她招手的洪小钙和相里胜,秦弘导和张伯颜等人也俱在,昔日同窗们帮她第一时间打击了未知的敌意。 戚琮的剑已经出鞘,他只身进入大阵,暗赭色花绸蟒服衬得如玉面目和手中的长剑光芒更盛。 陈岁看着戚琮走到自己身旁,他面朝人群而立,将后背留给她,“我在边上会护好你,你继续”。 陈岁百感交集,只一瞬间原来的念头都消散了。她思绪里飘出了一份久远的记忆。 在夜不收集训结束的最后一堂课,陈夫子沉默了好久,“未来形势千变万化,诸位已经学得了各类专技术法,然应常遇难决突变之困。”他望着夜不收培养成的新一波力量,最后一次强调:一是行事要慎之又慎,时刻保持头脑灵活,观察入微,间事未发,而先闻者,间与所告者皆死。 二是,要心存仁义,这一杆秤将是支撑这些年轻夜不收们在波诡云谲的前沿战线上完成行动的关键力量。 若是风云再起,最后流离失所,痛苦的还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生别悲离,漏屋冷衾,冻骨长夜,满身疮痍。她真心希望不再有下一个蚀城。需要经受如上苦楚的人们越少越好吧。 陈敬安一生行事不考虑仁义,却将仁义的种子埋进了她们的心底。好恨此人。 陈岁垂下眼眸,她知道,自己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献祭人将会是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陈岁对众人揭晓,“天佑大胤国运昌盛,福祚延绵,各位大人们在归城后,只要计出为民,民心所归,大事可成,否则,民心所离,立见灭亡。” 陈岁知道这个答案应该会出乎多人的意料,大胤各地的大半朝臣都在此时的登封台聚集,她继续说完剩下的祈福语,“天佑大胤,万世太平。” 就让泰山登封台的风裹上祈语再吹一会儿,成为唯一撼动人心的玄力。 * 三日祈礼终于结束。 百官们陆续下山准备返程,骚乱突然而起。 公孙成硕与圣上高凇正在对弈。高凇执棋,公孙成硕观望。 一名银甲士兵入帐禀告,山下的禁卫军欲行不轨,铁原军已经出兵将祸乱平定。 公孙成硕微笑,“圣上的禁卫军,需要重新练兵方可大用。” 高凇放下黑棋,同样笑着回应,“是啊,所以我近日已让秦穗带上江东军一同参与练兵”。 又一名卫兵进来,禀报高凇,山下的铁原军已经被禁卫军和江东军两部包围。 公孙成硕变了脸色。秦穗……什么时候背靠转向了高凇? * 泰山脚下,陈岁已经换回了夜不收的黑衣,洪小钙等人已经聚集待命。 “不是已经将公孙成硕囚禁了么?”相里胜问道,“为何总兵紧急又将我们调度出来”。 韦之榆从几人身后走出来,“公孙成硕虽然已被擒,公孙荆带上亲信突围而走了,公孙荆没死,会随时带着铁原军的主力部队,与我们正面一战。” 第49章 生间 铁原军与江东军的主力兵马在青州附近的半山区交战,已经持续了半旬。双方在战场上有胜有负,相持不下。 天大雨。 两军主帅在各自的中军大帐内排兵布阵。 雨声从重急铿铛转成了和缓淅沥。 公孙荆和戚琮几乎在同一时刻,放下手头的舆图,眺望帐外远处,天地一片昏暗模糊,两人均陷入思索。 青州的四周不断有小股队伍迤逦前来,汇入铁原军或是江东军的大部队。大雨没有打乱两边军队的有素行动。 接连瓢泼五日后,才放晴,两边的粮草均出现了部分腐烂的情况。 回黯仓是距离战场最近的粮仓。戚琮调动一支辎重队伍前去运粮。 江东军的粮草兵顺利到达回黯仓,装载完千石物资,准备回程。路上途经萍水岭的时候,遭遇到一批伏兵,对面掏出火把,将就近的一辆辆粮车点燃。 处在车队前头的五辆粮车很快被火焰烧没。 保卫粮草的战斗一触即发,江东兵马既要面对前方敌军的袭击,又要抽出人手灭火和保护粮车。很快便处于下风。 剩余不多的人马只好丢弃粮车转身逃走,走之前,粮草兵们谨记队长的命令,对于中途被劫的粮草,宁可烧干净了也不能留给敌军,便主动在粮草车队后部放了一把火。 又有五辆粮车被引燃,熊熊烈火中谷粟盐团转瞬成灰。 粮草兵们已经匿走于萍水岭深处,铁原军的这一支伏兵队伍没有去追敌寇,而是迅速又将早就备好的被褥麻布拿出来灭火。扑灭了剩余的零星星火后,将堪堪完好的几十辆粮车重新押运,赶往铁原军的方向。顺利到达大军的后勤补给区,带领伏兵队伍的小将终于放下了一颗提着的心,喜气洋洋和身边人报告战果。他们成功劫到了敌军的粮车!在战场上,前方杀敌固然重要,但是若能像主帅说的因粮于敌,与敌人对阵时夺其粮草,断其粮道,那可是不逊色于直接对垒斩敌首级的一等军功! 此时的铁原军已经集结的全部兵马,约十二万。江东军和禁卫军的联合部队兵马,有近十六万。 双方的主力聚集在离泰山不远的青州半山区,同时在北面,南面有另外三路兵马小范围交战。两边主力兵马的对峙,在粮草供应不上的局面下,已经陷入疲软状态。 第61章 夜半。 天空一轮明月,照亮大地上的山峰,湖,兵营,铠甲,刀枪剑?戟。 位于铁原军中军后部的随营粮台区域。 满载着粮食和草料的一辆辆粮车,中间几辆车里竟然悄悄钻出了几个人影。 几人身着银色甲衣,行事上却不似铁原军的士兵。 韦之榆清点了人数,少了一名队员,另一位成员行易。 他们来时分散在中段的不同粮车上,伏兵纵火烧车,行易不巧就在其中一辆车内。 出发前所有人都有共识,此行高危,不幸遇到意外送命的概率极高。是真的。 行易的最后时光,大约是在火起时忍住痛楚不暴露全员,在粮堆中服毒自尽。 到场的人员分成两组分头行动。 相里胜洪小钙与陈岁三人目标是毁坏铁原军的整个随营粮台,韦之榆与张伯颜去寻找公孙荆麾下一名亲信小将朱哲的营帐。 根据相里胜最新的研究,如何短时间高效地放一把火烧尽周边,他已经为此制造出了最佳工具——飞火枪。?飞火枪可以通过事先装置好的火药和较长的竹竿管道,喷射火焰,?火焰喷射距离远达一丈。? 三人分别携带?一个飞火枪到随营粮台的三个方位,伺机引燃粮草。 为了掩饰自身,顺带加点给敌方的伤敌效果,相里胜还拿出几个球状的火器,?外边裹上的是纸?麻的壳,里面?用松脂、?沥青等物和火药团成球,还掺入了发烟物和有毒的药草。三个人在启用飞火枪之后,同时掏出这几个球状的火器,点燃后抛到最近的守兵区域。 火苗在整个军需粮草区窜起,周围还有一圈黑色烟气弥漫开来。动静已经引发了诸多守兵们入内查敌。守兵们心知粮草有异大事不好,第一着急赶紧增派人手灭火和抢救余粮,只是此处的空气中有滚滚浓烟,不光看不清楚粮车的位置,大脑中都开始长出火星,四肢发软使不上力。就这样,在一片混乱救火队伍里,相里胜洪小钙与陈岁掩在散兵里溜出了随营粮台。 三人到达汇合点,没等多久,韦之榆与张伯颜两人也赶到了。 韦之榆一行去寻找的朱哲此人,明为铁原军的领队之一,暗中早已被张伯颜策反,为戚琮出力。按照总兵原定的计划,今夜江东军即将发起突袭战,朱哲率领的小部在铁原军的西后方同时响应进攻,对铁原军主力打个措手不及。 陈岁看韦之榆神色忡忡,“朱哲不守约定,不敢动兵?” “朱哲会按计划行动”,张伯颜解释刚刚发生的原委,“但是计划有误”。 原来白日里公孙荆下令重新调整了大军的布防,朱哲的部队从原先的西后方调整到了东后方。内应的队伍更换了位置。打乱了江东军原本的从西面进攻的计划。 总兵还不知道这个排布有变,需要尽快报知给戚琮。 星月朗朗,战火绵绵。 “得有人赶紧前去报给中军这个消息”。韦之榆将目光看向陈岁,“我们中的生间只剩你了,我们这次成败,在此一举”。 原计划几人最后混入朱哲的队伍,随朱哲军队在营里接应,等大战开始后趁乱撤离,回到江东军的大部队。为了掩护陈岁先行离营,几人也调整了他们在敌营接下来的行动。 韦之榆,洪小钙,张伯颜,相里胜,四人散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制造动静,将守备的注意力吸引到几人身上。 陈岁乔装成铁原军的斥堠兵,一路逆着人群前行。 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她知道那几个伙伴虽然武艺高强,但是这样大的动静下暴露身份,这可是在千军万马的敌营,这四人终究是凶多吉少。 事出从急,五间要力保生间返报中军。 四人最后与她相视一笑,他们心甘情愿留下来助她脱身。 陈岁想到,与洪小钙几人相识和并肩作战已经快十年了。一开始入营的时候,洪小钙就经常给留训错过餐点的她带香酥饼吃。相里胜等人知晓后立刻将能打包一事传播给了同期学员们,陆陆续续许多营里的学员们都会吃完正餐后再裹几张香酥饼留着给小伙伴们分享或者自己训练后加餐。后来,她吃遍了许多菜系,记忆里最爱的还是食膳堂的饼。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周边喧嚣四起。 陈岁步如磐石,但是心中克制不住掀起惊慌。所有的路线方位,她过目不忘,已熟记于心。她一路镇定地辨认前方出现的敌兵身份,扮演一名有急报要探寻的斥堠兵熟练应对盘问。这一条脱身敌营回己方大军的路,她觉得从没有走过这么难走的路。 * 半个时辰后,江东军主力,由戚琮亲率。大军调整进攻方向,从西面改为东向袭营。 铁原军后方粮草失火,大军仓皇应战。战时从中军内部,竟出现一支部队反叛,叛军与正面的敌军大部队,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铁原军此战大败。兵马溃逃。主帅公孙荆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战场。 * 战事止息,偃革销甲。 大胤的土地上终于恢复了太平。 第50章 相拥 梁城,午后。 方山酒楼的小伙计阿泉懒散地坐在店门口的石阶上假寐,眯着眼远远看到一行身着深色劲装的人走来。两男两女,几人风尘仆仆,衣角皱巴巴,面容上倒是不露倦色,互相谈笑,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内容,前排的女子眉飞色舞,大力拍着身边另一女子肩膀,该女子无奈地撇撇嘴。几人来到了酒楼门口,为首的一名男子对着阿泉询问,“伙计,要一间楼上的阁儿,还有座不?” 第62章 “啪!”一声脆响,阿泉捂着头嚎叫起来,原是李掌柜的在身后拿着油纸包裹重重朝阿泉头上来了一下。“又在偷懒”,掌柜的今天心情不错,没和他过多计较,“几位里面快请,三楼的雅间已经备好”。阿泉的瞌睡彻底醒了,他赶紧迎上前给几位客官带路。 方山酒楼的晴字雅间里,银鱼汤、糟蟹、翅羹、冰雪冷圆子,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都是洪小钙爱吃的。 “来来来,今天这顿总兵会报销,咱们终于回梁城能歇一阵了”,洪小钙当即开动。 陈岁,相里胜,张伯颜三人也竞相动筷。 “秦弘导和李观笠怎么今日不一起出来?”洪小钙点了点人数,少了两位约饭的伙伴。 张伯颜将新上的一小碟荔枝糕放在洪小钙的面前,“小秦同学已经被召走了,以后会从夜不收离开,去往翰林院”。秦弘导,不,应该叫梁观,即将加入翰林院,由圣上高凇钦点,参与主持大胤新一届的科举考试。 “他这会子应该有一堆要处理的事情,等忙完了再来与我们小聚”。陈岁补充道。 梁观制作了一份详尽的科考革新方案,希望能最大限度修正科考的公正。他内心期待已久,期盼着像其父亲梁安所遇的亨通年间那场,靖天府乡试徇私舞弊案,这样类似的事件今后不再从大胤的新制下发生。虽然终究是任重而道远,不过梁观拨云见日,十分乐观。 “观笠小友这几日回家乡探亲去了”,相里胜说完,有点替李观笠担忧,“他从乌陶回来后的状态就一直不好。” * 李观笠回家后,又踏进了昔日的庄周园。曾经走的是少年阿笠,此番回来后,他已经装满了太多新的记忆和情绪。 梦蝶翩翩,石桥依旧。 他遇到了一个熟悉的倩影,她慢慢回过身,是许久未见的,何心椒。 几年后再见,他心里还是猛的一跳。她曾是他最望不可及想拥有的人。何心椒鬓边簪着白花,身型比记忆中瘦了许多。谢逸一族由于牵扯到为公孙家私筹军需已被流放,谢逸本人前不久也在战火中身亡。 她失去了谢逸,他失去了封莲。此刻的李观笠与何心椒都是孤身一人。 何心椒看到回来的李观笠有点惊讶,她轻轻伸出手试图触碰他的臂膀。 李观笠还不知道如何反应,身体比大脑更快,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李观笠没有太多的波澜,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对少年时求不得的她念念不忘,但是经过了新的岁月,他意识到了或许那时自己捧上的是赤诚的心,一种想让心椒注意到自己的执念,而不是爱。他也早已忘怀了少时心椒的那些轻视自己的行为和话语,这个世界上能看不起自己的人,只有自己。李观笠静静想着。 两人就在庄周园的和风中,默默注视着对方,都没有向前一步。 * 陈岁几人吃饱喝足,回到夜楫榭。 她们回来了,多处的夜不收厢房还空着,一部分夜不收是调出去进行着新的任务。还有一部分成员,是再也回不来了。 比如生间行易,比如夜楫榭的大总管韦之榆。那一夜在铁原军的随营粮台区域,陈岁返报信息离开后,韦之榆为了尽最大可能留生机给洪小钙三人,自己单兵走入了营地中心亮出了身份,吸引了最大敌军火力,力竭战亡。 夜楫榭的中央池子里,放入了几块新的鹅卵石,数量正对着此次行动死去的夜不收成员数量。池子底部的石头历年以来已经铺展出一定的高度,形状各异的鹅卵石沉在水池底部,折射着微微的光亮。 陈岁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倒头就着。终于,久违地好好睡了一觉到天亮。 她歇息了几日后,在一个寻常的夜晚收到了总兵的消息。 戚琮让她跟着一块,去夜楫榭最高的楼顶。那是对外的瞭望塔,也是平时成员们得闲放松会上来的观星台。 他换了一身灰色燕服,脸上微微发红,周身有一股淡淡的酒味。看来是从哪个宴席酒局上刚刚下来。陈岁看他并不是来交代新的生间任务的,便也放下了礼节,一手撑着腰,一手倚着阑干,眺望周边景致。 虫鸣悠扬,晚风温柔,头顶闪耀的星光与远处草丛中飞舞的流萤,绵延交织成一片。 她没看多久,戚琮在边上一直笑意盈盈瞧着她,陈岁实在是忽略不了这道视线。 “总兵,请问是有什么新的差事要吩咐吗?”陈岁主动开口。 戚琮黑眸如星,他是真的醉了。“你爱吃姜丝梅子还是紫苏蜜膏?” 然后陈岁眼睁睁看着戚琮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裹着正是这两种最近时兴的夜市点心。 总兵大人盛情难却,陈岁虽然觉得怪异,还是伸出爪子接过了姜丝梅子和紫苏蜜膏,挨个都吃了一个。 入口,舌尖上甜丝丝的。 陈岁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梁城尾巴卷集,上面记录过戚琮的一条信息。说戚琮曾在周城茅山作战,路遇一小女,处月余,相诉衷情。与女失散,寻几年未果。她当时就好奇过这条信息的真实度,这会儿正好当面询问醉了的总兵。 戚琮眸光流转,笑着反问她,“我怎么会让夜不收的卷集上收录下我的真实信息?” 他的软肋,只有他自己明白。 世间一切都无常,很多时机转眼就错过,若是再遇到战火,错过后甚至会遭遇生死两隔,戚琮以前一直想着把有的人放在计划里,但是想了很久,至今还没有所行动。身为大胤的总兵,夜不收的统领,朝堂内外,他有太多的计划了。戚琮思量着,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他只想握紧眼前。 第63章 在陈岁的惊叹下,总兵大人又掏出一把山核桃,开始认真地剥核桃。 戚琮剥完一颗,示意陈岁伸手,将挑出的核桃仁放到她的手心。 他的双手手指修长,因长年握剑提刀,掌心长满茧子。 戚琮这是从洪小钙嘴里问到的,说是陈岁最爱吃的便是穗记的山核桃。他便托人去买了回来。 “你觉得……”,“!”,戚琮刚要说话,被突然出现的窸窸窣窣的响声打了岔子。 观星台的暗处,还躲藏着两个活人,抬起头,是洪小钙和张伯颜两人的脸。 洪小钙又畏惧又想笑,她说了陈岁爱吃山核桃,可总兵也不打听下,那穗记的山核桃有现剥好的核桃仁可以整盒购买。谁能想到他买了未处理的回来,真的一个个亲自手剥。 这两人胆子是越来越肥了,竟然悄悄躲在此处偷听……戚琮不禁认真思索,他的夜不收真的需要这两个成员不可吗? 几人看向中心的陈岁,陈岁已经将手心的核桃仁倒进嘴里,她腮帮子鼓鼓,露出一个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忙你们的眼神。 月色朦胧,融化了高楼上的人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夜楫榭的池水之间互相流溢,花枝草木着度过一整个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