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门》 第1章 [现代情感] 《旋转门》作者:猕猴桃干【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季茗心是做过真焦点的,赛场上万众瞩目,下了场,长枪短炮都涌上来,唯恐错过他半个表情,可他认定的恒星不是自己。 秦郁棠打小就觉得自己乃天下第一大好人,众星捧月前途无量,她翻过院墙刺破薄雾,将隔壁挨骂罚站的小伙伴拽进一池莲花丛. 对方因此缠上了她,视她为心中日月——她其实都知道,并且觉得理所当然。 第一章 秦郁棠7岁那年,大件电器还没掀起轰轰烈烈的下乡狂潮,家里度夏,用的是暗红色的小型电风扇,广州万宝牌的,有且只有两台,至于空调——这玩意儿还只存在于她捧着课本面对插画时的想象里,未曾与当事人真正谋面。 她打小就怕热,好在长辈有办法,到了夏季最炎热的那段时间,天还没黑透,爷爷便会把竹子做的凉床搬出来,平放在露天楼顶,四角支起竹杠,挂上旧式的蚊帐,楼顶的空气穿过蚊帐畅快流通,热意也随着满天繁星的出现而逐渐消减。 某种程度上,睡在里面的秦郁棠也算是天为被地为席,尽管那时候她身无分文,却又无比富有地拥有一切。 这一切里当然也包括些不和谐的声音。 今天,天还没亮,秦郁棠就被隔壁老俩口对骂的声音吵醒了。 季振山和张月兰是一对怨侣,秦郁棠自从上星期学会这个名词之后,就认定他俩是这个词最生动的字典释义,哪怕她并没有仔细看过几回字典。 此刻,她对这种程度的争吵已经见怪不怪,掏掏耳朵,翻个身接着睡。 凉床是很窄的,宽约一米出头,比她后来上大学睡的上下铺大不了多少,那时候却因为人小,总觉得床很大,挤自己和奶奶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她翻身时胳膊扑了个空,这才意识到奶奶已经起床了。 腿边奶奶哄她入睡的芭蕉蒲扇被翻身的动作一带,越过凉床边缘掉了下去。 啪! 秦郁棠张开了眼,天边泛着鱼肚白,头顶是幽蓝色,星星正眨着眼隐去,唯有月亮的轮廓还清晰可辨。 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秦郁棠一动不动地摊在床上静止着,静止了两分钟,她缓过神来了。 双手撑在枕边,麻利地爬起来,撩开蚊帐,出溜一下滑下床沿,踩在自己的拖鞋上,胡乱中穿反了左右,不管,先去尿了再说。 糊弄完刷牙和洗脸这俩步骤,秦郁棠掀开厨房餐桌上的盖菜罩,果然在里边发现一袋菜市场买来的小笼包,上手一摸,还是温的——爷爷奶奶刚出门没多久。 正是农忙时节,村里的大人们可等不到日出而作,常常是鸡还没叫早,人就已经背上农具出发了,秦郁棠的爷爷奶奶又称得上是农民里格外勤劳的那一类,等她拎着小笼包去卧室里看闹钟时才发现:竟然还不到5点! 隔壁门口传来一阵老式摩托点火的声音,秦郁棠凝神细听这堪比拖拉机的动静,季振山足足踩了6次,才终于成功启动他的座驾。 什么破摩托? 轰鸣声很快远去,秦郁棠又拎起时钟看了眼,5点已过,怨侣们终于出门了。 她三两口吃完剩下的小笼包,奔去院子里的水龙头旁边,拧开随便冲了冲自己沾了油的手指。 哗啦啦的水声中混合着两声抽噎——隔壁院子传来的。 秦郁棠刚才就听见了,没想到他哭个没完,这人怎么那么能哭呢?眼睛里住了一对水龙头还是咋地? 她小大人似的操心,搬来一条长凳,扒着院墙站上去,上半张脸刚好能冒出来,看到隔壁院子里的景象。 季茗心光着上半身站在院子中间哭,哭一会儿便抬起胳膊,抹掉脸上的眼泪,左胳膊湿了就换右胳膊,总之,谁也别想干着。 秦郁棠很有耐心地观察了他几分钟,她发现季茗心可真是白啊,平常露出来的脸和手就已经够白的了,没想到肚子和背还要白几个色号,温柔的晨曦打在他身上,简直跟白瓷镀了釉似的。 啧啧,夸张! 其实他哭起来声音并不尖利,不算那种很吵闹的哭法,倒像是明知道这样丢人,却情难自禁,实在忍不住的抽噎——怪可怜的。 心软的人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这样哭,多少要内心动容,上前安慰几句。 可是秦郁棠——她自己心肝也还没长全,不太知道心疼人,况且……秦郁棠作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实在不懂对方为什么要哭。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季茗心昨天穿了他妈邮来的新衣服去上学,衣服上印着句时下流行的歌词,被高年级的混混一眼相中,不由分说地扒下来要走了,他在学校没哭,回家了干嘛要哭呢?真气不过,和那些混混干一架也行啊! 秦郁棠着实想不通,要是个丫头,整天哭哭啼啼的也就算了,可季茗心再怎么说也是个男生,隔三岔五地在学校受人欺负,再回家偷偷哭个半死,这不是一颗懦弱的软柿子是什么? 她挺烦懦弱的人,这帮人往往都格外小家子气,逗上一回能记恨她半年的。这要换了别人,秦郁棠才懒得搭理,但今天没办法,谁让他俩是邻居? 秦郁棠扒着墙沿儿,一撩腿把自己吊了上来,翻身骑坐在墙头,翻墙这种事她经常干,今天选址出了点毛病,碰上一块青苔,险些滑倒,倒栽至隔壁院墙底下去。 第2章 “唉呀呀呀——卧槽!” 秦郁棠嘴里跑马,飞过一长串意味不明的语气助词,终于稳住了平衡,侧头不好意思地冲旁边人笑了笑:“嘿嘿!” 动静如此激烈,季茗心想注意不到都难,他止住了哭,转向秦郁棠的方向,吸了吸鼻涕,稚气未脱地问:“你干嘛?” 秦郁棠也是嘴欠,乐颠颠道:“我给你当观众,你怎么不接着哭了?” 季茗心听愣了,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这是句嘲弄,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四目相对,秦郁棠欣赏地点了点头,季茗心这人性格虽然胆小如鼠,长相倒真是可圈可点,他这副脸上泪痕犹在、梨花带雨的样子,不比电视剧里哭着要找三圣母的小沉香差什么。 “你哭呀,哭得再响些!”秦郁棠想起秦利民给自己讲晴雯撕扇的故事,决定效仿贾宝玉逗逗他,毕竟美人嘛,总是该被宠爱些的。 结果……季茗心这个没文化的蠢材,果然不负所望地不识逗,拉下个脸,真生气起来了,扭头就往屋里走。 “哎,你别走啊!” “喂!季茗心!” “喂——” …… 不论秦郁棠怎么喊,气鼓鼓的季茗心都没有回头,骑在墙上的秦郁棠挠挠脸,推测自己可能有点过分了。 碰上这路恶邻,恶邻又恰好闲得蛋疼,季茗心也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儿。他新衣服被扒走的事,不小心让爷爷奶奶发现了,又遭了一顿臭骂,半夜被从房里赶出来,在院子里站了大半宿,露在外边的皮肤被露水沾得冰凉,反倒起到了镇痛止痒的疗效。 没错,他身上既有竹片抽出来的红痕,又有捂出来的痱子,原本又痛又痒,现在反倒舒服多了,皮肤恢复了正常状态下的冷白色。 为了避免复发,季茗心又翻出痱子粉,对着镜子扬起脖子,仔细往脖子上拍起痱子粉,白色的粉末在空中扑腾飞舞,忽地集体一震! “季茗心!”大门被人狠狠拍了下,秦郁棠的声音穿过好几道墙刺进季茗心耳朵里,吓得他险些打翻手里的痱子粉盒。 “干嘛呀?”季茗心恼羞成怒,小声嘟囔了句,拧紧盖子丢进抽屉里,极不情愿地挪去大门口,隔着一道木门听那厮砸门呼唤。 “喂!有人在吗!”秦郁棠气壮山河地吼了一通,发现里边那小子不吃这套,于是趴在门缝上眯着只眼往里看,小声道:“季茗心?我都看见你了!” 季茗心立即往后退了两步,躲在门板正中间,也小声道:“你能不能别喊了,狗都让你吵醒了。” 门外的秦郁棠安静了两秒,接着说:“那你先把门打开。” “不开。”季茗心想也不想就拒绝。 “你要是不开的话,我就接着喊了。”秦郁棠灵机一动道:“我还要喊——失火啦失火啦!” 秦郁棠一个人在门外表演群口相声,演出了俄而百千人大呼的气势,季茗心脸皮薄,忙不迭取下门闩,拉开了门。 俩人面面相觑,都不及门闩高,秦郁棠指指季茗心手上的木头门栓,轻声道:“你先把它放着呗?” 季茗心两手提起门栓,靠在旁边的门板上,待它倚稳了,才回过头来,严肃道:“你到底要干嘛?” 什么垃圾态度?要不是秦利民从小教育自己要与人为善,秦郁棠才懒得来哄他,反正世界上欺负他的人那么多,自己逗他玩两句又怎么了? 奈何自己是好人。 秦郁棠老成地叹了口气,心想,做好人就是比做坏人累些的。 “我来看看你哭好没有。” 秦郁棠上半句刚说完,季茗心就要把门重新关上,她连忙伸出双手抵住了门,说完下半句:“我还给你送花露水呢!” 俩人怼着一块刷了清漆的门板相互较劲,最终还是体格健壮的秦郁棠更胜一筹,成功把季茗心拍在了门后。 “呀,真不好意思!”秦郁棠把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季茗心从门板后边拖出来,第一反应是先去观察他的鼻梁有没有被拍扁。 幸好,鼻梁和五官都完好无缺。 就是季茗心本人看起来眼神黯淡,好像对生活失去信心了。 “这比风油精好闻多了。”秦郁棠拿他家当自己家,拽着任凭摆布的季茗心坐在小板凳上,抓着他的胳膊找蚊子包,找到一个便竖起花露水瓶子,对准蚊子包使劲儿摇晃。 不小心倒多了,有几滴顺着季茗心胳膊滴在他裤子上,气味散开,让季茗心打了个喷嚏。 秦郁棠得意把深绿色的六神玻璃瓶塞给他:“怎么样,我说好闻吧?” 再怎么好闻,照这个腌咸菜的豪迈用法使,那也不好闻了,季茗心默然无语地瞥她一眼,不知道该干什么,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郁棠从兜里掏出一袋5毛钱的干脆面递给他:“你饿不饿?” “不饿。”季茗心虚伪地推脱了一下。 秦郁棠根本不听他的,捏碎干脆面,撕开包装,挑了块最大的塞进他嘴里,自己也吧嗒吧嗒嚼起来。 季茗心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嘴边的干脆面,默不作声地吞了进去,轻轻咀嚼起来,烧烤味儿的,很好吃。 他吃东西比同龄人要斯文很多,而秦郁棠不幸是那批小孩里吃东西最残暴的,等季茗心咽下去嘴里那口,做好心理建设,打算再要一块的时候,秦郁棠手里的干脆面已经空了。 第3章 季茗心探头一看,连渣儿都不剩。 他顿时有点儿心碎。 秦郁棠自认为已经尽到了安抚的义务,今日功德无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毕竟像季茗心这样的绣花枕头,实在无法达到她的交友标准。 可是这天正好赶上周六,秦郁棠看他额前湿漉漉的黑发贴在红肿的眼皮上,一扭头时眼神格外落寞。 她心底那神出鬼没的良知忽然归位,金光一闪,想要做件出格的好事。 于是秦郁棠撞了撞他的肩膀,询问他道:“诶,我带你去摘莲蓬吧?” 第二章 人是社会性动物,天生需要合群,如果有人在你看来很“独”,那多半是被迫做出的主动选择。 季茗心的成长轨迹大致如此,在7岁的那个夏天之前,他始终都嫌秦郁棠吵得要死,可秦郁棠真向他递出橄榄枝——这感觉好像是漫漫长夜里孤身跋涉的朝圣者突然被插上一双翅膀,忽然腾空而起,眨眼间就降落在庄严富丽的金色大门前——他一秒钟都没犹豫便先在心里同意了。 季茗心腼腆地掐了掐胳膊上的蚊子包,掐出一个“米”字,轻声道:“走去吗?” 按照秦郁棠的理解,对面没说不,那就是好的意思。 她腾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动作太大,都把小板凳带翻了,“当然是骑车去!” 季茗心默默把斜躺的小板凳扶起来,心想自己融入世界的尝试又要失败了,因为他没有自行车。 直到5分钟后,他坐在秦郁棠后座上,紧张地抓住座垫浑身僵硬时,他才想起来,秦郁棠早知道他没车。 其实妈妈是承诺过要给他买一辆自行车的,名牌,比班上所有同学的车都洋气,季茗心不会骑车,但已经学会了使用交通工具作为社交的筹码——车还没到手上,就允诺了好几个同学使用权。 这些人见他的车迟迟不来,便以为季茗心在撒谎预支人情,好几次在教室里公然嘲讽他装b遭雷劈,秦郁棠就正好碰见过,她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真的不在乎,从围着季茗心课桌的那群人中间挤过去,回到自己座位上,弯腰从桌洞里掏出她奶奶新缝好的沙包,呼朋引伴地出去操场玩了。 这个时间点忽然想起来这么一码事,莫名后座上的让季茗心放松了不少。 秦郁棠骑车挺稳当,适应了最初的摇晃后,季茗心才敢松了小臂,转头去看周围的景色。 其实都是见过的景象,田埂上被双腿和农用车压出来的小路,两边一望无际的稻田,水稻灌饱了浆,正褪去青绿,披上金黄,清晨的微风拂过,在田间荡起阵阵波浪,露珠点缀其中,反射着朝霞日光,静谧而和谐。 路边的狗尾巴草擦过季茗心的脚背,轻微瘙痒,他下意识缩起足弓,自行车也跟着微微晃动了下,好在秦郁棠及时回正,敦促他:“你坐好,别瞎动!” 天知地知秦郁棠知——骑车的人已经有些后悔了,太晒太热,大好的周末干啥不行,载个一脚踹不出屁的小废物来摘莲蓬,她真是闲出病来了。 可是季茗心不知道,纠结着探头问:“我们去哪里摘?” 乡间的池塘都是有主的,现在到了莲蓬新鲜上市的时节,不少农户会在自己池塘边巡逻,以防有人偷摘,季茗心虽然想找朋友,但是不想找死,如果秦郁棠要带他去偷莲蓬,他可能还真得考虑一下,待会儿怎么找个掩体躲起来,以免被人打成从犯。 幸好秦郁棠原则尚存,告诉他说:“去我爷爷塘里。” 季茗心倏地放下心来,秦郁棠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好人,尤其对小孩子宽容,摘他的莲蓬很安全。 天边的太阳渐渐露出全脸,阳光打在身上有了热意,秦郁棠这车该上油了,链条很紧,她还载一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小活人,后脖颈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季茗心看着她的汗水颇不好意思,如果自己会骑车就好了。 幸好没过多久,冰凉的水汽便扑面而来,秦郁棠压低了身子沿着小路往下俯冲,晨间的风鼓起她宽大的t恤,无比凉爽,她对着眼前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池塘,畅快地“哈”了一声。 阡陌交通,水网纵横,大大小小的鱼塘、荷塘星罗棋布,这些池塘多数都是人工挖凿而成,形状是规整的矩形,乍一看上去,很难区分出哪块塘是谁家的。 幸好塘边有村民自己搭建的简易砖房,秦郁棠远远看见一间红砖房前标志性的栅栏,便知道那是自己爷爷的地盘了。 “到了。”俩人从凹凸不平的泥土小路颠簸到栅栏前,秦郁棠一捏刹车,汗涔涔地回头道:“你先下。” 季茗心安静地撩腿下车,垂着手站在一边,本想说一声“谢谢”,又觉得这样太装,可能会遭到秦郁棠的耻笑,百般纠结中,道谢的时机溜走了。 秦郁棠可没他想的那么多,把车架在一边,熟门熟路地从一块砖后摸了把钥匙出来,插进锁孔里,开锁之后推开了简易的木门。 说是砖房,其实很小,只有两间屋子,靠里的那间摆着张旧床,靠外的那间当中放了个四方的木桌,贴墙还有一个旧橱柜。 她拉开橱柜,从里边摸出来一个印着大公鸡的旧瓷碗,接在装凉白开的陶壶壶嘴边,先给自己倒了半碗水,咕嘟咕嘟一气儿灌下去。 这才抹抹嘴,回过头向后仰了仰,去看门口站着的季茗心。 第4章 四目相对,季茗心为了弥补自己下车没道谢的错误,及时提起两边嘴角,给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他这一笑,笑得很有水平,有如清风拂面,顷刻便让秦郁棠身上的那点儿疲惫和后悔烟消云散了。 “你喝不喝水?”秦郁棠问。 “好。”季茗心走进来,自己从橱柜里拿了个碗递给秦郁棠,秦郁棠倒满一碗,等他仰头喝干,接过去又倒了一碗。 “太多了。”季茗心小声抗拒道。 秦郁棠不过脑子地说:“还没你流的眼泪多呢!” 季茗心端着碗不吭声,秦郁棠反应过来,连忙找补说:“不是那个意思,天热,你多喝点儿吧。” 毕竟季茗心是她费了大劲儿才哄过来的,要是哄到途中放弃了,未免功亏一篑……只是,没有下次了,秦郁棠从里间的床边翻出一顶草帽戴上,心想像季茗心这样敏感又脆弱的人,她陪着玩一次两次可以,天天玩她可伺候不来。 “你要帽子吗?”秦郁棠拉紧了草帽的抽绳,跳出门槛问他。 应该是需要的,但秦郁棠两手空空,季茗心又十分擅长不给人添麻烦,于是摇了摇头说:“不要。” 不要更好,爷爷的草帽有一股汗味,秦郁棠自己不嫌弃,但季茗心嫌不嫌弃可说不好。 “那走吧,我们坐船去。” 俩人沿着池边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系在岸边的小船。 秦郁棠率先踩上船尾,空船因此荡了荡,她站的倒是很稳,回过身看着季茗心道:“上来吧!” 季茗心双腿僵在岸上,不敢上前,也不敢后退,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秦郁棠,嗓子发紧道:“我在这儿等你行吗?” “不行。”秦郁棠鼻尖上被晒出了汗珠,一想到自己耐心等了这货好几分钟,最后等来一句退堂鼓,她就气儿不打一处来,横眉立目,十分凶恶道:“你要是不下来,就自己走回去吧!” 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季茗心只好一咬牙,心想淹死就淹死吧,抬腿往船尾去。 岸边是湿润的泥土,散发出一点鱼类和土壤的混合腥味,季茗心以每秒两厘米的速度往床尾蹭,注意力全在脚下,不妨被人拽着胳膊一拉,整个身体跌进了船里。 秦郁棠叉着腰哈哈大笑:“怎么样,淹死你没?” ……没有。 季茗心尴尬地笑了笑,蹲在船中间保持平衡,秦郁棠解开绳子,顶住岸边撑了一次篙,小船便平稳地朝湖心驶去。 岸越来越远,季茗心从难看的蹲姿换成了坐在船底,还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拨弄水面,冰凉的触感从指间穿过,他不自觉放松下来。 “好玩吗?”秦郁棠横提着长蒿蹦进船舱,整条船都荡了荡。 “嗯。”季茗心矜持地点点头。 小船从荷叶边驶过,秦郁棠伸手够住一颗莲蓬,指尖一掐,莲蓬被整个摘下来,她顺手扔回船里,季茗心后知后觉,伸手去接,接到了第二个,第三个。 秦郁棠专挑嫩莲蓬摘,一口气摘了10多个,这才停下来,回头看见季茗心头上倒扣着一个翠绿色的大荷叶当帽子,怀里抱着满的快要溢出来的莲蓬,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不用搂着,扔船上吧。”秦郁棠咚一声坐下来,自己掰开一颗莲蓬,磕起清甜的莲子米。 季茗心松了手,任怀里的莲蓬哗啦啦落在船底,也学着秦郁棠的样子,边嗑边往池塘里扔皮。 “好吃吧?”秦郁棠问。 “嗯。”季茗心点点头,他自己家不种这个,爷爷奶奶根本不知道他爱吃,即便知道了,想必也不会特意去买,生平第一次拥有敞开吃的机会,居然是拜秦郁棠所赐。 “都是你的,吃不完给你拿回家去。”秦郁棠剥到一颗还没来得及长出米的空心莲子,习惯性地捏住对准眉心一戳。 pia叽一声。 季茗心闻声抬头,摆摆脑袋说:“不用。” 唉——秦郁棠最讨厌和人客套来客套去,给他他就收着,推来推去有啥意思? “那你在这里吃完,不然就是浪费我爷爷的钱。” 这么多?季茗心低头看着船底的莲蓬,挤出一丝僵硬的笑。 秦郁棠完全误解了他的笑容,枕着胳膊躺在船边说:“现在开心了吧?” 她想让我开心吗? 季茗心机械地剥着莲子,脑子里乱糟糟飞过很多惊叹句。 她和我又不是好朋友,怎么会在乎我开不开心! 她骑在墙上嘲笑我,居然是想让我开心! 她骑这么远的车带我来摘莲蓬,就只是想让我开心! 开心两个字成了冒着火星的引线,秦郁棠的漫画小人则变化为引线上的炮仗,在反作用力下四处乱窜,季茗心觉得自己脑中膨胀出一团解不开的黑线,不,黑尾气……他宕机了。 第三章 这个周末秦郁棠过得不太平静。 说来说去,还是和她一时冲动掺和季茗心的事儿有关。 那天载着季茗心从荷塘回家,秦郁棠做好了打算: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没成想路上被同班同学石头撞见了,石头先是远远看见骑车的秦郁棠,激动万分,跳起来冲她挥手,大声嚷嚷着要她顺自己一程,接着发现秦郁棠背后探出张白净小脸来。 当事人秦某也很紧张,情急之下她选择了假装没看见。 第5章 石头同学欢快的呼唤戛然而止,眼睁睁看着秦郁棠带着季茗心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刹车都没捏一下。 中午吃完饭,深思熟虑后的石头决定来找秦郁棠问清楚。他是拎着作业本来的,进门时秦郁棠正坐在自家走廊里描字帖。 走廊是水泥地面,前通堂屋,后连庭院,宽约1米出头,无法容纳两个成年人并排行走,好处是狭长,坐在中间晒不到太阳,而且很通风,穿堂风徐徐而过,比电扇舒服多了。 秦郁棠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了条长凳,她的字帖就铺在长凳上,每写两行,字帖就要往上推几厘米,多垂下来一截。 “秦郁棠!”石天一同学闪进门,自己寻摸了个小板凳,凑到秦郁棠身边坐下,拎起领口呼哧喘气:“热死我了。” “你吃不吃小布丁?”秦郁棠把自己的小板凳往左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吃!” 秦郁棠一丝不苟地将句号里的空白涂满:“我家冰柜里有,你去拿,给你一根跑腿费。” “好啊!”石头乐颠颠去了,回来抱怨说你家冰柜里明明还有三色冰淇淋,为什么不先吃那个。 “你想得美!”秦郁棠刚准备说,自己给隔壁那小子吃了几颗莲蓬都被奶奶骂了,还给你吃冰淇淋?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季茗心何其无辜,以石天一同学的狭隘脑回路,肯定要给他扣上占便宜的帽子。 还是算了,不要再祸害人家本就稀薄的人缘。 “你怎么把组词都空着?”秦郁棠换了个话题,指着石头的作业本明知故问。 “我不会。”石头抬头看着她,大言不惭到:“你会给我抄吧?” 秦郁棠:“我还没写呢!” “我不信,给我看看!”石头嗦了口小布丁道。 “随便你信不信,反正我没写。”秦郁棠大剌剌坐下来,掐着自己脚踝的蚊子包说:“晚上和乐橙她们丢沙包,你去不去?” 石头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你是不是把作业借给季茗心抄了?” 秦郁棠掐蚊子包的动作暂停,回过头盯着他道:“你放屁!” “早上我都看见了,你怎么和他玩啊!”石头压低声音道:“他不是好东西!”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好东西?”秦郁棠在心里大声发问,实际却没出声,只是睁大了眼睛盯着对方。 石头煞有介事地说:“他妈在福建给人当小三,赚的都是脏钱,恶心吧?” 秦郁棠默默看着石头,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季茗心身世的风言风语,但却是头一回被要求给出评价,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季茗心妈妈怎么赚钱和季茗心本人是不是好东西有没有必然联系呢? 好像,也的确应该有一点。 至于小三赚的钱脏不脏……这种道德问题已经远远超过了秦郁棠平日的思辨范围,她给不出答案。 石头以为她还处在震惊中,给她加了剂猛药:“你跟他玩在一起,小心那些高年级的连你一块儿欺负。” “我没和他玩。”秦郁棠回过神来,指着石头米字格作业本上的最后两列道:“这里,甜可以组成清甜。” “没和他玩你为什么让他坐你自行车?”石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写下一个拼音,思路逐渐被带偏:“清甜的清怎么写?” “……还是写香甜吧。”秦郁棠没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 石头并非唯一一个为她敲响警钟的人,当天下午,日渐西沉,奶奶在厨房扯着嗓子招呼爷孙俩吃饭,秦郁棠从电视机前一骨碌爬起来,跟着秦利民去抬桌子。 夏天厨房里闷热,他们习惯把饭桌抬到庭院中间,吹着晚风吃饭。 为了避免蚊虫叮咬,还得在饭桌底下放一圈点燃的蚊香。 爷爷点蚊香,蹲在桌边给秦郁棠使了个眼色,秦郁棠便很自觉去冰柜里提出一瓶冰啤酒来放在桌上。 “喝这个干嘛?给他拿1块5一瓶的!”奶奶抱着电饭锅过来,粗声粗气地指挥。 “你怎么不喝1块5的?”秦郁棠撩开凳子腿,边坐下边仰着脑袋反驳。 秦利民脸上的褶子笑成一朵花:“还是我孙姑娘对我好!” “她都是跟你学的,钱嘛没几个,在外面还鬼大方,今天还带隔壁的小畜生去我们塘里摘莲蓬噢!糟蹋东西,那不都是钱?” 秦郁棠的奶奶罗梅香女士,是山野村妇中最泼辣、最粗俗的那一款,说出口的话总比心中所想要难听的多,秦郁棠早已习惯,吐了吐舌头,伸筷子夹菜。 奶奶端碗瞪着爷孙俩,继续吐槽:“老子天天在菜市场,一毛钱两毛钱跟别人讲价,为两块钱舌头都说干了,赶不上你们败家快。” “哼。”秦郁棠在她说话的间隙里抓住机会连翻了两个白眼,秦利民想要安生吃饭,只能站出来主持公道:“我们屋里有你一个会过日子的不就行了么?” “放你妈的屁。”罗梅香女士心情舒畅了些,把矛头转向不在场的第四个人,将辣椒炒肉换到秦郁棠面前,问到:“是不是隔壁的小崽子跟你说,要你带他去的?” 秦郁棠大义凛然地一摇头道:“不是。” 奶奶声调拔高:“你主动带他去的?!” 秦郁棠点了点头,换来奶奶一筷子敲在她脑门上:“你快考试了,不说好好搞复习,还天天出去撒野,他是什么好伴儿不成?” 第6章 “嘶——”秦郁棠捂住额头,红了眼瞪向奶奶,眼泪很快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哑声辩解道:“我什么时候撒野了!” 罗梅香女士对季茗心毫无了解,但素日里就很看不惯隔壁的老俩口,秉着鸡窝里生不出凤凰的原则,她自然认为季茗心是个能带坏秦郁棠的危险存在,吓唬自家孙女道:“他妈在外边乱搞,身上有病,肯定传染给他了,乙肝!你晓不晓得!” 秦郁棠啪一声放下筷子:“你能不能别说了!” 季茗心不算很好,但……哪儿有他们说的那么坏? 即便没有石头、没有奶奶,没有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警告自己,自己也不会和季茗心发展成好朋友,他们这样替她着急,好像她没长眼睛不会看人似的。 秦郁棠推开碗筷,怒气冲冲地走了,老俩口互相埋怨对方教子无方,却又默契地商量起给她留饭,晚上热给她吃的事儿。 毕竟是一家人,哪儿有隔夜仇呢? 而秦郁棠虽然脾气大,本质上还是个很听长辈话的孩子,罗梅香女士晚上摇着蒲扇给她赶蚊子的时候,又柔声细语地重复了一遍“不要和季茗心玩”,这次秦郁棠没反驳,大约是默认了。 可当天下午,院墙的另一边,还有个外人,季茗心恰好蹲在墙根下给鼻涕虫(蛞蝓)撒盐,他无意偷听别人的家长里短,毕竟将心比心,也不愿意别人来关注自己的家庭。 但秦郁棠的声音让他忍不住支起耳朵,听着听着,他发现这场对话居然是围绕自己展开的。 秦郁棠奶奶不喜欢他,这个事实让他顿了一秒,随即轻飘飘地从他心上滑开了。 因为他早就心知肚明,村里的那些妇人多半都不喜欢他,像秦郁棠奶奶这样,只在背后骂一骂他,不当面给他难堪的,已经算很善良了。 季茗心敏锐而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场对话的关键——那就是秦郁棠竟然在为他说话。 秦郁棠不仅明着对他很好,背地里也还是站在他这边。 季茗心缺少同龄人那样的正常感情交流,也因此没来得及发育出任何对两性关系的认识,在这个无比适合用来发挥自恋精神的时刻,他首先幻想到的,不是“秦郁棠是不是喜欢我?”而是“她可真是仗义啊。” 第四章 两个人从陌生人到成为朋友,必须有一方先主动,很多年后,人们把这个过程归纳为“我扫你还是你扫我”,而对于当时的季茗心而言,他主动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等秦郁棠一起上学。 秦郁棠那时候还没发展成一位迟到大王,相反,她对上学——这件事抱有无与伦比的热情,每天都是班里最早到的学生之一。 接下来的一周,季茗心为了能在家门口偶遇她,一天比一天起得早,终于在周五早上,秦郁棠划拉着自行车出门时,看见了门口靠着电线杆子打瞌睡的季茗心。 她纳闷地“诶”了一声,季茗心立刻从睡梦中立正,睁开眼睛看着她,好几秒钟过去,忘了说词。 电线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底下的两位小朋友却很安静,秦郁棠若有所思,蹬了一脚自行车从季茗心身边骑过去了,她还是比较在乎今天是不是自己第一个到。 小学建在镇中心,离秦郁棠和季茗心的家并不远,骑车只要10分钟,过4段马路,一座石桥,她起得太早,路过石桥时,桥边卖豆腐脑的才刚出摊。 秦郁棠拎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踢开教室大门,里边果然还没人。 耶!第一名!她在心里悄悄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放下书包,解开塑料袋,掀开塑料碗盖,铲起嫩嫩的一片豆腐脑,放在嘴边吹了吹,正要张嘴,教室门被人嘭一声踹开了,石头跳进来,抻长了脖子四下逡巡——瞧见秦郁棠,大喜过望地跑过来。 “我捉到一只青蛙!”石头把书包敞开给秦郁棠看。 “好恶心。”秦郁棠探头看了一眼,五官都扭在一起,紧接着又探头看了一眼,犀利地说:“快死了。” “屁吧!”石头将信将疑,坐在秦郁棠旁边念叨自己的整蛊计划,他要把这只青蛙放进某个人的笔袋里去,到时候吓对方一跳。 早读课上鸡飞狗跳的画面已经在石头脑海里成形了,光是想想就觉得开心,但是放进谁的笔袋,他还没确定。 女同学?班上的女同学不是太能打,就是太能哭,石头一个都惹不起,况且……他隐约知道这么干有点儿过分,最好是找一个不那么厉害的角色来承担。 “季茗心怎么样?”石头刚刚在来学校的路上遇到了季茗心,这会儿灵光一闪,又想到了他。 秦郁棠一口接一口地吃自己的豆腐脑,心道:不怎么样。 石头:“他这个星期不知道怎么了,一天比一天来得早,该不会是看快考试了临时抱佛脚吧?” “应该不是。”秦郁棠刮干净最后一勺豆腐脑,她对自己的猜测有9成把握:季茗心是在等她一起上学。 这几天在学校,她常常一转头就看见季茗心,不论是课上,还是课间,那道目光总是轻轻地落在她肩上,好像有话要说,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而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是不是坐这儿?”石头确定了行动目标便立即动手,找到季茗心的座位,低头翻了翻他的课桌。 秦郁棠去教室后边扔垃圾,没搭理石头的问题——她不是同情某人,只是暂时还不想变成同犯。 第7章 “他桌里这么干净!”石头震惊,别说笔袋了,季茗心同学的桌肚里连片儿纸都没有。 “因为他每天都把全部东西背回家。”秦郁棠从走廊里挤回来,石头为了给她让路,一屁股坐在了乐橙的凳子上,恰巧唐乐橙进来,两位冤家立刻炸开锅,互相吵嚷起来。 秦郁棠掏出课本,开始捂着耳朵望着天花板背诗,她现在的古诗词储备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小学生的知识范围,对此秦郁棠本人十分引以为傲,并且暗暗决定要保持领先优势。 不知道季茗心什么时候来的,他的书包看起来又大又沉,压在肩膀上,似乎会影响身高。 正式铃声响起的时候,秦郁棠回头看了一眼,季茗心下巴搁在桌面上,垫着本书,好像已经和周公约会去了。 ……蠢成这样,也别指着他自己发现了。 秦郁棠挣扎了片刻,还是从草稿纸上撕了张小条下来,写到:“你桌子里有死青蛙。” 叠好,在最外面写上“绝密”两个字,秦郁棠交给身后的同学,小声说:“给季茗心。” “哦。”后桌的同学很快传出去,纸条被递到了季茗心桌上,季茗心被同桌晃醒,同桌指指纸条,又朝前方指了指秦郁棠。 季茗心眨了眨眼,立刻坐直,拆开小纸条,看清写的是什么之后,他马上弯腰去看自己的桌洞,仔细检查了两遍,什么也没发现。 “没有呀。”季茗心写在小纸条上,又将它重新揉成团,戳戳同桌,想让对方帮忙递回去。 可惜他不是秦郁棠,同学们不太愿意卖这个面子,小纸条刚走出两步路,又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季茗心看着自己桌上这个送不出去的纸团,将它想象成那只不存在的死青蛙,抓起来塞进了桌肚里。 纸条递错人了吗? 他很想当面问问秦郁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秦郁棠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要是课间,她身边总是有人,这人天生不缺热闹。 下周要期末考试,本学期的最后一节体育课被班主任征用来开班会,季茗心听着考场布置:很好,秦郁棠在第一考场的第一个座位,而他在最后一个考场,难以逾越的天堑。 季茗心叹了口气,他认为秦郁棠不想和自己玩是情有可原的。 学霸和学渣,是两种相斥的生物。 他决定放弃,热脸贴冷屁股,他怕自己会烫到秦郁棠。 放学后布置考场,教室里桌椅板凳拖动的声音不绝于耳,季茗心挪完课桌,正收拾书包准备滚蛋,唐乐橙的方向爆发出一声尖叫,吓得他手里的水杯滚落在地,动静不小,但没有人看他,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尖叫之地。 “谁放的死青蛙!”唐乐橙拍桌子怒吼,石头的笑声很快出卖了他自己,同学们热爱起哄拱火,于是两人间迅速爆发了这天的第n场战争。 季茗心盯着秦郁棠的方向,恰好秦郁棠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秦郁棠冲他笑了笑,季茗心萎靡了一天的精神瞬间为之一振。 然而秦郁棠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加入到了广大起哄队伍中。 季茗心无心掺和这种热闹,他经过缜密的思考,基本还原了关于青蛙的事实,继而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秦郁棠还是很关心他的,但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和他保持距离。 能出于什么原因呢? 无非就是……那天自己在墙边听到的。 乙肝。 第五章 班主任办了个暑期补习班,地点在他家里,为期半个月,收费相当便宜,一个人头50块。 除了太抠门的,大部分家长都很愿意花50块钱买半个月清净。 秦郁棠期末考试赚回家三张奖状,成绩傲人,但秦利民还是给她报了补习班,因为农忙时节,中午没人给她做饭吃。 “隔壁那姓季的小儿子好像在门口等你。”秦利民翻完晒场上的稻谷回来,对正在吃西瓜的秦郁棠说。 “等我干什么?”秦郁棠模仿植物大战<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的动画,喷出几颗西瓜籽,准确落进垃圾桶里。 “上补习班——看你吃的。”秦利民抓起一块抹布,摁住秦郁棠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给她擦了擦脸。 “哎呀哎呀!”秦郁棠从爷爷的魔爪下挣脱出来,跳下凉席,到处去找自己的书包:“爷爷,你说就他那个成绩,还有必要上补习班吗?” “你别骄傲啊!”秦利民教育她:“骄傲使人落后——” 秦郁棠嘴快,拉长调子接到:“谦虚使人进步——知道了知道了,俺老孙去会会他!” 她拎着书包出门时,季茗心果然就在门口,下午日头正毒,晒得他两颊红彤彤的,脑袋也有些发晕。 “你也上补习班?”秦郁棠拽着书包带子看着他问。 “嗯。”季茗心乖乖点头。 “哦。”秦郁棠听进去了爷爷的话,忍住了,没有对季茗心的成绩出言不逊,扭头朝马路上走。 季茗心默默跟上去,一会儿踩得到秦郁棠的影子,一会儿踩不到,他的注意力全在脚上,意识到阳光把路面晒得滚烫,鞋底都快融化了。 “你知道李老师家住哪儿吗?”秦郁棠突然回过头问。 “不知道。”季茗心摇摇头。 “我不是去李老师家里。”秦郁棠一本正经地说。 “啊?”季茗心张了张嘴,心想,那你要去哪儿啊…… 第8章 秦郁棠好像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邪恶地一笑说:“我去把你卖了。” 季茗心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秦郁棠在和自己开玩笑,冷汗都吓出来了! 但,开玩笑,那不就是好朋友之间才能做的事情! 他咧开嘴笑了,跑上前急吼吼地说:“秦郁棠,我没有乙肝。” “啊?”秦郁棠表情凝固,她没和别人说过这码事,但罗梅香同志总是隔三差五地在她耳边提,保不齐哪回让季茗心听见了,当面骂人有病很正常,背后说人有病真是……怪尴尬的。 季茗心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张医院的诊断单,递给秦郁棠说:“我去医院检查了,我没有传染病,真的。” 人家都递过来了,秦郁棠也只好打开,飞快地掠了一眼,又匆匆合上还给季茗心。 “我们以后可以一起走吗?”季茗心看着她,鼓起勇气问。 “啊,可以吧……”秦郁棠挠挠下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不和季茗心玩原因很多,主要是季茗心性格太敏感,其次是因为自己的朋友们都不太喜欢他,乙肝这回事——排名靠后。 但人心也是肉长的,季茗心好像个被画在同龄人圈外的孤儿,长时间地眼巴巴看着圈里的秦郁棠,时刻盼望着能被秦郁棠拉进圈内,那模样很可怜。 她理智上明白,同情一个大家都不喜欢的人是不太划算的,因此对自己的友谊大门严防死守,不太愿意给他敲门的机会,世界上那么多人,秦郁棠希望他能找到别人做朋友。 可惜季茗心这人很轴,似乎就认准她这一扇门,只等她稍一松懈就趁虚而入。 那没办法了,秦郁棠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多了个小跟班,就当是自己捡了条狗吧,秦郁棠安慰自己。 石头也来上补习班,他这次期末从全班35名退步到了45名,正在痛定思痛,看见季茗心跟在秦郁棠身后,还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提醒秦郁棠:“不要和倒数第一名玩在一起。” 乐橙在边上抨击他:“你以为你离倒数第一名很远吗?” 秦郁棠嘎嘎直乐。 乐橙越过石头问秦郁棠:“晚上去我家跳皮筋吗?” 秦郁棠托着下巴咬笔帽:“可是我有个尾巴……要不让季茗心牵绳?” 乐橙一拍掌:“我同意。” 借秦郁棠的光,季茗心正式开启了他的童年社交生活,第一项任务是给女孩儿们牵橡皮筋,这工作很无聊,常常往那儿一戳,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有人问他需不需要换角色,也参与到游戏中来,季茗心摆摆手,他不会玩,只能尽力扮演一个电线杆子。 一个优秀的电线杆子,刚开始只出现在有秦郁棠的跳皮筋局里,很快,即便没有秦郁棠,女孩儿们也乐意喊上他。 “今天晚上你去不去?” 季茗心摁着自动铅笔,转头去看旁边吹口香糖泡泡的秦郁棠——秦郁棠刚才拒绝过了,他犹豫道:“我也不去了吧?” “为什么?”说话的女孩很有大姐大的气势,自动水笔笔尖抵在季茗心的作业本上,威胁他如果不去就要在作业本上画一道长线。 “好吧。”季茗心为了保护自己的作业本而屈服。 “一定要来啊!”大姐大指着秦郁棠说:“她看完新闻袋袋裤也会来的。” “好!”季茗心点点头,挤出一个笑脸。 “她骗你的。”补习课结束,秦郁棠收拾书包时,无情地打破了季茗心的期待:“我今天不去。” “为什么?”季茗心如遭雷击。 “秘密。”秦郁棠冲他挤了挤眼,快乐地扬起嘴角。 她今晚要和爸爸妈妈通电话,这件事不同寻常,因为前两天秦利民便透露了消息,说爸爸妈妈打算接秦郁棠去福建过暑假,正式通知即将在今晚的电话里发布。 秦郁棠守在座机旁边,刚响第一声她就接了起来,爸爸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期待,连带着她心里也装满了难以言喻的幸福。 要去动物园!要去看大海!要去吃汉堡包! 秦郁棠挂了电话,开心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对着空气打了套军体拳,犹不尽兴,蹭的坐起来,电视屏幕上,新闻袋袋裤正好结束,她忽然想起季茗心来,决定去看看这家伙是不是还在当电线杆子。 可事实比她想象中还要惨痛一些,她到的时候,季茗心正在替人捡沙包。 “季茗心,你老大来了!” 季茗心回头,发现秦郁棠站在场边看着自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沙包!丢回来啊!” “哦。”季茗心小跑过去,将沙包扔回对方手里。 秦郁棠看清了场上的形势,抱着胳膊站在场外,幻想自己捡起沙包,砸在那些使唤季茗心的人脸上,让他们脸上肿起一个高高的鼓包。 仅仅止步于幻想,她就要走了,而季茗心才刚交到几个朋友,她不能就这么把人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交际圈给毁了。 第六章 秦郁棠家的院子里有口井,井水冬暖夏凉,夏天卖西瓜的大货车从门口驶过时,罗梅香女士做主囤了十几个大西瓜,要吃之前先放进打井水的桶里,放下井去冰镇。 今天是为期半个月的补习班结束的日子,下午放了学,季茗心抱着两颗自家种的香瓜来串门,秦利民正在井边吊西瓜。 第9章 “秦爷爷!”季茗心放下香瓜,巴巴凑到秦郁棠身边。 “怎么不喊我咧?”罗梅香女士举着锅铲吓唬季茗心,秦郁棠挡在他面前:“不用怕。” “罗奶奶。”季茗心心虚地笑了一下。 “小东西,蛮记仇。”罗梅香女士没和他计较,接着做饭去,秦利民洗干净西瓜,对半切开,分成许多小块,递给季茗心一块:“你爷爷腿好点了没?” “没有。” 季振山前几天骑着摩托在田埂上摔了,小腿被排气管烫伤,现在还下不了床。 看起来很疼,季茗心知道自己不应该为这事儿高兴,但谁叫他因祸得福呢?爷爷动不了,奶奶农忙,家里没人看管他了,妈妈只好答应接他去过暑假。 “我要去妈妈那里了。”季茗心向别的一家人宣布,眉眼里跳跃出期待。 “真的!”秦郁棠吐出一颗西瓜籽,很为他高兴:“你什么时候走?” 两人对了下时间地点,发现他们居然可以坐同一趟大巴车,从镇上直达福建省泉州市。 罗梅香女士对此颇有微词,待季茗心走后便开始发表真知灼见:“他妈妈那叫个东西?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要跟那种女的接触!” 连带着,她看季茗心抱来的两颗瓜也很不爽:“这又不值钱,我田里多的是。” 秦郁棠抠抠耳朵眼,已经不在意,奶奶从来是嘴硬心软的,当初那么反对自己和季茗心玩在一块儿,现在也没把人赶出门去,尽管背后总叨叨季茗心不好,但临出发前,还是给他塞了一兜自己炸的麻花。 “路上饿了吃啊!”罗梅香同志叮嘱两人。 秦利民在车头给司机塞烟,请对方多多关照这两孩子,愣是磨蹭到发车时间,才从车上下去。 大巴轰鸣着启动了,窗外的人和房屋开始后退,秦郁棠在窄小的卧铺里翻了个身,侧对着隔壁铺位的季茗心:“你饿了吗?” “不饿。”刚上车前不是吃了饭吗?季茗心撑得想打嗝。 秦郁棠根本不在乎季茗心的答案,接着问:“你想吃薯片吗?” “啊?”季茗心顿了两秒,反应过来,秦郁棠就是眼馋自己的薯片很久了。 “给你。”他坐起身,哗啦啦一阵塑料袋的动静,翻出薯片递给秦郁棠。 “嘿嘿。”秦郁棠和他相比,并不缺吃少穿,但精打细算的罗梅香同志总是强调他们家贫,需要把每分钱都花在刀刃上,逛超市买零食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相反,季茗心时不时能从他随机刷新的母爱里获得一笔可观的零花钱。 这导致他时而贫穷,时而富有,年纪轻轻,就陷入了个人财富的量子状态。 “泉州是不是很远?”季茗心趴在枕头上,看秦郁棠咔吱咔吱嚼薯片,咽了口口水问。 “睡一觉就到了。”秦郁棠嗦嗦手指。 “你在那里还有认识的人吗?”季茗心谨慎地问。 “有啊。” 悬着的心猛地一沉,季茗心揪着枕头问:“谁啊?” “我爸我妈。”秦郁棠哈哈大笑。 季茗心哼了一声,把头扭向另一边,这人故意的。 秦郁棠呲溜一下掀开被子,坐到他床边,手肘戳了戳季茗心的脊背:“你的mp3呢?” 季茗心不想理她,秦郁棠又戳了戳他,她手上使劲儿没分寸,季茗心险些让她戳出一口老血。 “充电了吗?”秦郁棠追问。 “充了。”季茗心从枕头底下掏出耳机和mp3,把一只耳机递给秦郁棠,开机,音乐从一根耳机线里开始流淌,分岔为两段,分别钻进两人的耳朵。 “那里没有人让你牵皮筋了。”秦郁棠往嘴里扔进去一块薯片,没头没尾地说。 季茗心扭头看着她,听她接着说:“也没有人让你捡沙包。” “哦。”季茗心攥紧了手里的mp3,其实他不喜欢牵皮筋,也不喜欢捡沙包,蠢死了,他曾一度想要融入人群中去,以为融入代表着安全,但以这样的姿态融入之后,回过头看着场外的秦郁棠,他竟然会觉得很耻辱。 “你可以只和我玩。”秦郁棠晃着膝盖说。 “嗯。”季茗被搔到痒处,心里霎时轻快多了,也坐起来。 “嗯什么?”秦郁棠斜眼瞪着他:“你不乐意?” “乐意乐意。”季茗心赶忙道歉。 秦郁棠得意洋洋:“我爷爷说,我们会经过隧道。” 季茗心:“从山里穿过去的那种吗?” “对啊。” 隔壁铺位的大人插嘴:“隧道还要很久,你们俩快睡一会儿吧!” 没有人相信,出门在外,他们俩都知道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的话,但终究抵抗不过困意,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两个铺位中间被一条白色的耳机线牵着,秦郁棠睡得迷迷糊糊的,一翻身,耳机被拽了出去,她揉揉眼睛,从抖动的窗帘缝隙里看见了飞快掠过的山峰。 “季茗心、季茗心!”她忙把季茗心从床上拖起来,俩人挤在窗边看一座座山峰从视野里倒退,忽然大巴车驶进了隧道,周遭所有光源都被剥夺,车厢陷入了一片黑暗。 秦郁棠静了两秒,小声问:“这是隧道吗?” 季茗心连大气也不敢喘:“应该是吧。” “好黑啊。” 季茗心苦于语文成绩太烂,想要描述一下这种感受却说不上来,搜肠刮肚到最后,只能附和秦郁棠:“是啊。” 第10章 出了隧道,等待他们的是下一个隧道,俩人从新奇到淡定,秦郁棠提议他们来数一数到泉州还剩下多少隧道。 数到第9个的时候,再没有了,往前是一片彻底的光亮,大巴车终于摆脱了绵延的丘陵,进入城市。 一车人都渐渐醒过来,喝水的,吃东西的,聊天的,车厢里重新吵闹起来,秦郁棠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风景,不知为何,时间流逝的速度开始变慢了,也或许,是她太想爸爸妈妈了。 下了高速,大巴又在市里兜兜转转了两个小时,最后才停在一个马路边,陆陆续续下去不少人,接着是第二次兜兜转转,停在一个厂区门口。 秦郁棠早就收拾好了包裹,透过车窗兴奋地和爸爸妈妈招手。 车刚停稳,她抓起包裹就去门口排队等着下车,过道很拥挤,季茗心抱着自己的书包,贴在她身后,惴惴不安地说:“秦郁棠,我好像没看见我妈。” 第七章 季茗心用的是“好像”,实际上他已经能够肯定,他妈妈没来接。 大巴司机从货舱里拖出最后一个蛇皮袋子,压下货舱门,转头对上一张白净的小脸:“哟,咋啦这是?” “叔叔,这是最后一个下车点吗?”季茗心仰着脸问。 “是啊,车上人都下光了,这就是最后一个,你家大人呢?” “我妈妈好像没来……” “还有这么粗心的家长?她知道你今天到吗?” “知道。”还是妈妈亲自买的票,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记得她电话号码吗?我给她打个电话?” 季茗心熟练地报出一串号码,等司机接通的空档,他回头看了眼马路边的秦郁棠一家三口。 秦郁棠正坐在绿化带边上啃黄桃,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笑着和爸爸妈妈说家里的事。 “我们陪你等你妈妈来!”秦郁棠挥了挥手上的桃。 季茗心扭回头,司机师傅正好也放下了他的诺基亚按键,无奈道:“你妈妈怎么不接电话啊?你爸爸呢?我给你爸打电话试试!” 季茗心比较玻璃心,再加上经常被欺负,所以他平均一个月要心碎三十次,但像今天这样心碎成渣的时刻也相当罕见。 爸爸在哪里?好问题,他也想知道。 他低下头,嘴一瘪,拼命想忍住眼泪,恳求说:“叔叔,要不你把我带回去吧?” 这孩子不痴不傻,对着爸爸的问题答非所问,司机便察觉出有隐情,他这趟车今天不折返,自己也不想收留这么一个陌生孩子过夜,万一出点啥事儿,得招来多少麻烦。 他直起身,路边那一家三口大约是认识这孩子,小姑娘还笑眯眯地望着这边…… 有了。 司机冲秦郁棠一招手,秦郁棠呲溜一下从绿化带边缘滑下来,抓着半个吃剩的桃子来了:“怎么啦?” “你们是同学?”司机问。 “对啊。”秦郁棠这才发现季茗心在哭,她弯腰去找季茗心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很是扎心地问:“你妈妈不来了吗?” “哎哟,没见过这样的家长,你们两家是不是认识?”司机大叔适时插入解说。 “呃……”秦郁棠挠挠手背,桃毛弄得她有点痒,认识还是不认识,怎么说呢?她回头把自己爸妈招呼过来。 三个大人撇开小孩们交涉了半天,秦郁棠站在季茗心身边,边吃剩下的半个桃子边挠手背,没心没肺地说:“你妈妈忘性真大。” 季茗心作为当事人,敏感地察觉到了更可怕的事实:他妈可能是故意不来的。 那样的话……他心肝一颤,如临深渊,不敢细想,暂且还是采纳“妈妈记性不好”这种说法吧。 “没事,大不了你还可以来我们家睡。”秦郁棠宽慰季茗心。 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然准确预测了事情的走向,当晚,季茗心真的是在秦郁棠家里睡的。 秦郁棠父母住员工宿舍,一室零厅,统共十几平的小房间,只放得下一张一米五的床。 睡一家三口,可以算是拥挤但温馨。 睡四口人,那就只剩下拥挤了。 季茗心洗澡时听见外边秦郁棠的爸妈在小声争吵,大意是联系不上他妈妈,秦郁棠妈妈主张明天就把他送上大巴回家去,秦郁棠爸爸则认为多留这小崽子住几天也没什么,再等等他妈妈的电话,两家人到底是邻居,自己和季茗心妈妈打小就认识,这么做也算是仁至义尽。 秦郁棠妈妈火了,吃起飞醋,骂丈夫还对学生时代的梦中情人念念不忘:“癞蛤蟆想吃鸡肉,做梦去吧你!” 秦郁棠爸爸也急了,孩子还在旁边呢,压低声音吼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再说她现在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再糊涂,也不能搞到她身上去!” “你承认你想出去瞎搞?” “我!你!简直是说不通!” …… 季茗心磨磨蹭蹭地洗,刻意等到争吵声平息了,才轻手轻脚地拉开门。 “叔叔阿姨。” 秦郁棠妈妈正在打地铺,抬头看着他,心里也是一惊:这孩子长得真漂亮,唇红齿白,水蜜桃似的,倒比自己家的那个更像个姑娘。 “洗完啦?”她笑着问。 “嗯。”季茗心点点头,主动提出:“阿姨,我睡地上吧。” “不用,叔叔睡地上。”秦郁棠爸爸放下暖水瓶,转过身看着他笑道。 第11章 “对对,你叔叔个子大,让他睡地上,给你和棠棠冲了奶茶,快去喝吧,别烫着。” 秦郁棠霸占着桌边唯一一把椅子,已经在给杯子吹气了,闻声回头,古灵精怪模仿广告台词:“你就是我的优乐美!” 瞧她,还挺乐在其中的。 秦家父母相视一笑,自家孩子不觉得委屈,大人心也跟着宽了一半。 第二天季茗心天不亮就醒了,坐在床边和刚上完卫生间回来的秦阿姨大眼瞪小眼。 “这么早就起啊?” “阿姨。”季茗心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用气声问:“我妈妈打电话来了吗?” “还没有——”秦郁棠妈妈心里一酸,无论家长怎样,孩子总归是无辜的,将心比心,要是秦郁棠落到这般境地,她得心疼死。 她拍了拍季茗心的手,柔声到:“睡吧,就是你妈妈永远不来接你也没事儿,你看你在阿姨这儿不是挺好的吗?秦郁棠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或者你告诉叔叔,我们给你做主啊。” 秦郁棠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惊得俩人一动不敢动,等她浅浅的呼吸声平稳下来,季茗心才接着说:“阿姨,秦郁棠从来不欺负我。” 秦郁棠妈妈被他认真的神情逗笑了,摸了把季茗心的狗头,赞曰:“好。” 小朋友成长过程中,年轻女性所给予的温情几乎是一种必需品,季茗心找不到亲妈,在别人的妈妈跟前卸下了防备,打开话匣子说:“秦郁棠成绩很好。” “还行吧,这才几年级?”秦郁棠妈妈当然为自家孩子骄傲,嘴上还要保持谦虚。 “她人缘也很好,朋友特别多。” 季茗心从对方的表情里阅读出来,夸秦郁棠——是对她父母的很有效的一种讨好方式。 “是吗?我还觉得这孩子闹腾,不像个丫头。” “像的。”季茗心认真地说:“她长得和你特别像,好看。” 秦郁棠妈妈表情一僵,她现在明白了,这孩子是在故意讨好自己,她心里五味杂陈,转手关了灯,命令说:“再睡两个小时。” 季茗心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秦郁棠坐在地上啃汉堡,两颊塞得鼓鼓囊囊的,来不及咽下去就向他宣布:“给你留了一个,你快起来……我们今天要去看大海!” 阳光炽热,海水却是冰凉的,海浪卷着白色的泡沫冲上沙滩,覆住脚背的瞬间,季茗心忍不住后退两步,待反应过来,又追着海浪往前跑去。 秦郁棠则是彻底的解放天性了,一整天都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哇哇大叫个不停,被妈妈骂像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猴子。 野猴子本人浑不在意,石头里蹦出来的,那不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吗? 她拽着季茗心去刨沙坑,寻找各种奇形怪状的礁石站上去拍照,还非让季茗心和自己一起模仿猴哥的招牌动作。 季茗心不是喜欢耍宝的性格,本想坚定拒绝,但看远处秦郁棠爸爸已经举起了相机,他只好心一横,丢开了毫无用处的自尊心,陪秦郁棠装疯。 秦郁棠父母用租来的相机为两个孩子拍了不少照片,好些天后,照片洗出来,秦郁棠爸爸指着合照里的小姑娘说:“棠棠,你可真黑啊!” 秦郁棠抢下照片,发现确实如此,同样的背景和光线,季茗心比她白了好几个度。 面子上很挂不住,秦郁棠嘴硬说:“那是因为季茗心太白了。” “你羡慕吗?” “羡慕他干什么?”秦郁棠不屑地一撇嘴。 秦郁棠妈妈开玩笑道:“你们俩天天一起玩,是不是挺热闹的?” “对啊。”秦郁棠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上的奥运会广告,神思已经飘到了千里之外的鸟巢上空。 “爸爸妈妈以后给你生个弟弟妹妹好不好?” 秦郁棠按了静音键,回过头迷茫到:“什么?” 爸爸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没什么,你看电视别挨那么近,看看人家茗心,多爱看书。” 秦郁棠大怒:“他装的!” 第八章 泉州之旅不到一个月就结束了。返程还是大巴车,唯一不同的是,这回送行的人变成了年轻的父母。 秦郁棠与父母分别时没哭,大巴驶上高速,她才躲在被子里闭着眼睛流泪。 季茗心的亲妈这一个月里始终未出现过,季茗心对此愧疚难安,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来,给别人增添了许多经济上的负担,否则秦郁棠完全可以在这里玩到开学再回家的。 还好,秦郁棠妈妈看出了他的心事,出发前告诉他,季然女士尽管人没来,钱却到了,且打来的那笔钱足够覆盖季茗心一个人的全部支出,让他不要多想,回家也这么和秦郁棠爷爷奶奶,尤其是奶奶说。 季茗心对此保持怀疑,觉得也许是秦阿姨人好,故意这么说的。 哎——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总之,回去是件好事,城市里虽然好玩,但金钱流逝的速度比时间还快,简直无法阻挡。 唯有躺在回乡的大巴车上,闻着空气里复杂的混合气味,季茗心才能获得这些天来头一次,真正的,心灵上的平静。 他的平静映衬着秦郁棠的闷闷不乐,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卑鄙之处。 “你哭了?”季茗心脱了鞋跨到隔壁铺位的床沿,挨着秦郁棠躺下来。 秦郁棠不吭声,他轻轻拉下盖着对方脸的薄被子,还没看清脸,被子又被秦郁棠一把扯回去,盖住头顶:“别烦我!” 第12章 “对不起。”季茗心顿了顿说。 秦郁棠在被子底下抹了把眼泪,黑漆漆的,下一秒,被角被人掀开,季茗心毛茸茸的脑袋钻进来半个。 被子被季茗心用手撑起来一个小小的顶,这是一方很矮小的天地,它狭窄到仅能容纳两颗弱小的、无能为力的心。 季茗心打了半天腹稿,终于开口:“对不起,如果没有我,你还可以玩到开学前的。” “不关你的事。”秦郁棠把头扭向另一侧。 季茗心接着问:“你是不是没玩够?” 海边、动物园、海洋馆、汉堡炸鸡、音乐喷泉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大商场,秦郁棠想要的都实现了,她有什么没玩够的呢? 甚至她书包里还揣了一个时下流行的学习机,那是她爸爸花了将近一个月薪水买的。 “没有。”秦郁棠吸了吸鼻子,钻出闷人的被褥,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她不太好意思说自己舍不得爸妈,那听起来有些矫情,矫情这个字眼可是她一直用来批评季茗心的,自己怎么能比他表现得更加软弱呢? “我想爷爷奶奶了。”秦郁棠给自己找了个相当冠冕堂皇的借口。 哦~原来如此。 季茗心拉下被子,呆呆望着上铺的床板,想起季振山那条烫伤的小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家里的早稻收完了吗? 家人之间也需要有比较,分出个远近亲疏,和对自己不闻不问的亲妈比起来,其实爷爷奶奶已经表现得很好了,至少他们给他饭吃,给他床睡,没有让他流落街头。 他理应像秦郁棠那样想他们,对,做个孝顺的好孩子,他摒弃一切杂念,闭上眼睛劝自己,应该想他们了,就从现在开始。 但,几分钟后,季茗心还是放弃了,他发现自己的确无法做到。 当时他还不清楚,想念一个人的前置条件是爱。 当然,回到家之后,他还是在张月兰的诱导式提问下承认:自己很想爷爷奶奶。 他把秦郁棠在车上的表现复制到自己身上,形容自己因为想爷爷奶奶而躲在被子里哽咽,这是第一次,狡猾的性格特征在他人生中登场。 秦郁棠很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小跟班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她的注意力全都被北京奥运会吸引走了,眼看要到8月8号,家里的电视机还没修好。 “上个月下大雨,风把外面的天线刮歪了。”秦利民向急得团团转的孙女解释。 “今天能修好吗?”秦郁棠抓耳挠腮,她已经邀请了季茗心晚上来看开幕式,现在打开电视,屏幕上还是满屏的雪花点,这可真是要命。 “肯定能。” 天刚擦黑,季茗心就拎着几根绿豆冰棒来了,此时秦郁棠还在努力配合爷爷调整天线。 秦利民骑在院子里的桃树树杈上,双手托着天线慢慢旋转,大声问:“有没有!” 秦郁棠站在电视机前,盯着屏幕上闪动的画面,等雪花点消失的一瞬间,她从电视机边跑开,扒在窗边踮起脚后跟,朝外大喊道:“有了!” “好!”秦利民固定好天线,刚准备从桃树上下来,又听见屋里传来秦郁棠大事不好的喊声:“爷爷,又没了!” 路过的罗梅香同志不关心如此盛大的体育赛事,只听到这句,上去一掌拍在秦郁棠屁股上:“童言无忌,大风刮去。” 季茗心眉开眼笑,站在一边拾乐,让秦郁棠发现,立即便被抓了壮丁,使唤他站在窗边当传声筒。 秦利民:“现在好了吗?” 季茗心重复:“现在好了吗?” 秦郁棠:“还没有!再回去一点!” 季茗心把脑袋伸出窗外,向桃树上的秦爷爷重复这句话。 分针不断逼近八点八分,爷孙俩如临大敌,连带着季茗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好了!”秦郁棠激动大喊。 “好了!!”季茗心更加激动,招呼:“爷爷快来!” 话说完,他一激灵,反应过来那是别人的爷爷,不是自己的,下意识便回过头去找秦郁棠的表情。 好在秦郁棠并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对劲,反而是跟着大喊:“爷爷快来啊,开始了开始了!” 几个人终于能坐下来,兴奋又专注地开始欣赏北京奥运会开幕式。 伴随着一声声倒计时,万人体育场里,2008名演员整齐的击缶声掌控了所有观众的心跳。 “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秦郁棠手里攥着化了一半的绿豆冰,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刘欢和莎拉布莱曼出场了,《我和你》的旋律如此悠扬、和谐,秦郁棠想起自己在大巴车上看过的山川河流,仿佛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绽放出一个微笑,伸出一只秀美的手,包容地拢她在怀中,难怪人们想到祖国,总是称其为母亲。 接下来是李宁时刻,奥运圣火在万人瞩目下被点燃,鸟巢上方烟花照亮夜空,组成五环图案。 塑料袋沙沙作响,秦郁棠摸索着撕开一袋福娃糙米棒,抓了好几根递给季茗心,季茗心没像往常一样捧着手掌去接。 秦郁棠于是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屏幕上扒下来,扭头去看对方,这一眼,她发现了季茗心还有爷爷都和自己一样,眼中有泪。 第九章 北京奥运会如火如荼,给正在放暑假的孩子们提供了不想写作业的绝佳借口。 第13章 每当罗梅香同志虎着张脸质问秦郁棠“今天怎么又只写了半页”的时候,她总是会说“今天有很重要的射击比赛”,或者“今天有很重要的乒乓球比赛”,再或者“哎呀奶奶,今天那个跳水比赛,可精彩了!” 总之一个奥运周期下来,就没有她不关注的项目。 眨眼到了闭幕式,秦郁棠恋恋不舍地关上电视机,扭头捡起自己还算干净的《快乐暑假》,深沉地叹了口气。 季茗心也不遑多让,他面前摊着的那本比秦郁棠还要崭新。 “51枚金牌。”秦郁棠啧啧称赞。 “嗯。”季茗心埋头摆弄着自己的新mp4,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季然女士良心发现,在他回家之后对他做出了一些物质上的补偿,这其中就包括曾经承诺的那辆名牌自行车和新mp4,还有不少零花钱。 这些零花钱不打季振山和张月兰的手心里经过,而是直接打到季茗心的一张银行卡里,那是季然为了提防自己爸妈而偷偷塞给季茗心的,季茗心因此成了同龄人里最熟悉自动取款机的人。 季然缺心眼,根本不考虑这种走私账的钱,一个吃住都在家的小孩该怎么花才不被发现。 她儿子继承了这种品质,干脆没心眼,兜里的零花钱都喂给了嘴馋的小伙伴们,半个多月了,石头那伙人天天往秦郁棠家跑,就为了逮住季茗心让他请客买零食。 让季茗心请客不需要多客气,只要带上他,结账的时候再把他推出去就行。 事后再说一句:“反正你也没地儿花钱。” 季茗心还得谢谢他们呢。 今天奥运会结束,石头同学又呼朋唤友地来了,秦郁棠家里跟大雨过后的森林里长蘑菇似的,到处都长满了小孩,这里一朵,那里一朵。 “给我玩会儿呗?”石头挤在季茗心脑袋边上,看他全神贯注地打俄罗斯方块。 季茗心摇摇头,接着玩自己的。 哼,意料之中。石头换了个位置,挪到秦郁棠边上,将自己的暑假作业翻到和秦郁棠一样的页码,秦郁棠写一题,他抄一题。 秦郁棠写作业算快的,但再怎么快也比不上隔壁的人体印刷机。自己吭哧吭哧写好几分钟,别人十几秒就抄完了,这叫人怎么咽得下去这口气。 她胳膊盖住作业本,瞪向石头:“不许抄了!” 石头没皮没脸,嬉皮笑脸地想要拨开她的胳膊:“你说不许抄就不许抄吗?” 秦郁棠随着年纪渐长,对于身体触碰这回事越发敏感,被石头碰到胳膊的一瞬间便抽回手,口不择言道:“滚。” 这么凶吗? 石头被她吼的一愣,心里阵阵委屈翻涌上来,怎么秦郁棠的作业季茗心能抄他不能?又凭什么,季茗心的mp4可以让秦郁棠随便玩,自己却连借都借不到? 这才多久啊?人家就取他而代之,成了天下第一好了。 他不服! 石天一同学蹭的一下,站起来同秦郁棠吵到:“不给是吧?好啊!我再抄你作业就是狗!” 秦郁棠后悔了,但此时没有下台阶的机会,只好不甘示弱地应了句:“这是你说的。” 两人僵持了半天,季茗心看不过去,主动把自己的mp4递给了石天一:“石头,你玩吧。” 石头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大家叫他石头很正常,但这个昵称从季茗心嘴里蹦出来,就好像唐僧管孙悟空叫“大王”一样奇怪。 “你不玩了?”石天一很没骨气,没能做到直接拒绝。 “我作业还没写。”季茗心瞥了眼秦郁棠的方向,他很确定秦郁棠刚刚注意到了这里,现在低头咬笔帽,只是欲盖弥彰。 “那好吧,我替你玩一会儿……”石头犹豫道:“你作业抄她的吗?” “我抄参考答案。” 石头大惊:“参考答案不写过程,你怎么办?” “我写略。” “牛逼。” 季茗心浅浅一笑,提着作业去了秦郁棠边上,安静地坐下来,秦郁棠余光瞄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小声问:“你真的不抄我作业吗?” 季茗心同样小声:“抄。” 光写一个“略”字,那是铁定要被老师打回来重做的。 秦郁棠抬抬眉毛,她出于直觉,探查到了季茗心身上属于少年人的圆滑,朋友对季茗心来说很重要,他脱离了那种只有敌人没有盟友的环境,已经不可能再适应从前。 “长大了。”秦郁棠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老成地想,那个挨了欺负站在院子里一哭一晚上的小男孩不见了,他其实聪明的很,自己只是他建立交际圈的一块敲门砖。 可她乐意做这块敲门砖,谁让她秦郁棠侠肝义胆,扶老携幼——那是她顺手的事儿罢了,不奢求季茗心涌泉相报。 秦郁棠掏出一本数学的快乐暑假:“你先抄这本,这本快。” “好。”季茗心掏出一支笔,开始埋头苦写。 那厢石头玩着玩着哼起了歌,奥运会主题曲《北京欢迎你》——这首歌的旋律舒缓自然,秦郁棠从来没听过有人能把这首歌跑调跑成这样的。 “啊——”秦郁棠捂住耳朵,崩溃道:“你能不能别唱了?” “歌也不让唱?”石头昂起脑袋表示不满,“秦郁棠你今天是不是针对我?” “没有。”秦郁棠直言:“你唱的太难听了!” 第14章 “……”石头扯掉mp4的耳机线跳过来:“比你好听!你唱一个试试!” “我不,我唱啥样我自己知道。”秦郁棠推了把旁边季茗心的肩膀:“你让季茗心唱一个,他唱的很好。” 季茗心无辜受到牵连,难为情的推辞道:“算了吧,我……” 石头和秦郁棠一起扭头盯着他,震声道:“唱!” 季茗心脸和耳朵红成一片,迫于压力,只好放下笔,深呼吸两次,开口清唱起来。 “迎接另一个晨曦,带来全新空气……” 他唱了五六句便停下来,周围鸦雀无声,秦郁棠鼓励他:“接着唱啊。” 季茗心只好接着往下哼,第一遍副歌唱完,他说什么也不肯往下唱了。 秦郁棠引以为傲,冲石头挑了挑眉,石头完全听入迷了,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一眼里的挑衅。 季茗心的声音相当抓人耳朵,歌词从他嗓子里徜徉出来,好像说话一样自然轻松,却比说话好听的多。 “卧槽……你以后不会当歌星吧?”石头叹到。 第十章 秋风乍起的时候,晚稻就已经收获晒干了,装满一个个谷袋,靠墙根儿码放在堂屋里,从水泥地板一直向上,堆到日光灯管下。 这天秦郁棠正吃午饭,忽然听见新闻:收稻子的人来了。 罗梅香端着一个红色塑料盆,喜笑颜开地从前屋进来,还没穿过庭院,便冲饭桌边的秦郁棠骂了句亲昵的脏话,接着道:“怎么还没吃完啊我的祖宗啊!不说我碗都洗了两遍了。” 秦郁棠正在长身体,饿得快吃得多,吃到九分饱了仍不肯丢筷子,一定要再塞进去几口,吃到肚皮溜圆,撑得直打嗝才行。 对于奶奶的抱怨,她作战经验丰富,选择直接充耳不闻,接着挑香煎草鱼里的萝卜丝吃,边吃边用小眼神偷偷去瞄红盆里的东西。 “奶奶,这是啥?” “几条黄鳝,隔壁老季那两口子送的,今天也是稀奇了,说是野生的,鬼信,野生的黄鳝好贵你晓不晓得……怎么样,晚上吃鳝丝可不可以?”罗梅香同志把塑料盆底亮给她看,三四条细细的鳝鱼在水里钻来钻去,挺精神的样子。 “好啊!要吃韭菜炒的。”韭菜段烧鳝丝是当地一道特色菜,秦郁棠喜欢到连盘底都能擦干净。 “只晓得吃!”罗梅香笑嘻嘻地敲了下她的额头,“点菜是要干活的!你作业写完没?” “早就写完咯——干嘛?”秦郁棠握着筷子,机警抬头。 “晚上我们屋里卖谷,你来帮忙算帐。” “哦。”秦郁棠的童子功——四则运算,终于拥有了小卖部买辣条之外的用武之地,这门差事正中她下怀,可她表面上还要装作很勉强的样子,仅仅是因为能抬高条件,从秦利民那儿博取五块钱的劳务费。 下午四五点,吃过晚饭,收谷的大卡车就到了门前,自家的门板被拆掉一半竖在旁边,留出足够四五人通过的宽敞大道。 秦郁棠一支笔,一个账本坐在木桌后,看着浑身精肉的中壮年男人搭起上卡车车厢的木板,附近相好的邻居们都赶来帮忙,罗梅香忙着倒茶寒暄,生怕冷落了哪一位,因此忙得像个脚不沾地的陀螺。 很快,仗势排开,秦利民打头阵,从谷堆上卸下来一袋,扛在右肩,沉稳地向木桌前的地磅走去,走至磅前,左手扶住编织袋底部,右手揪起扎紧的袋口,双手抬起,顺势一翻,满满一袋稻谷便落在磅上,咚的一声,那声调不高,不响,却让每个人都听得很踏实,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秦利民指了指磅上的数字,和收谷的商贩达成一致,转身告诉秦郁棠。 秦郁棠便认认真真在本上写下重量,邻居们很快也加入到搬运的队伍中来,一个接一个走上那条木板搭成的斜坡,一袋又一袋稻谷过秤。 大家配合默契,衔接流畅,几乎干出了节奏感,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工作每个秋天都在家家户户里进行,寒来暑往,他们已经如此生活了几十年。 “你要不要这个?”季茗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坐在秦郁棠旁边,递给她一个计算器。 秦郁棠瞟了眼,不屑道:“你以为我是你吗?” 自尊心大受伤,季茗心默默地把计算器收起来了,三十秒钟后又自动愈合,挠着胳膊肘的蚊子包,陪秦郁棠扯些有的没的:“你爷爷今年卖了谷还有其他的吗?” 即便在水稻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的南方,农民只种水稻也是不行的,家里有孩子要念书,吃饭穿衣,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这些支出无可避免,没人会只种一种作物,棉花、芝麻、大豆、鱼塘……这些都是常见的兼项,更别提家家户户都得照料的菜园。 暑假在海洋馆时,秦郁棠遇到过来旅游的一家三口,那孩子一看就是在城市长大的,对各种公共设施了如指掌,不像秦郁棠,连入口的人造盆景都得新奇地看半天,俩人因为喜欢海豚而交流了起来,对方问秦郁棠在哪里长大,秦郁棠答了老家的地名,对方父母又问是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吗?爷爷奶奶平时是干什么。 “种田。”秦郁棠老实答道。 “哦,难怪有时间带你。”对方父母感叹,种田的农民一年到头也就农忙那么十几天,不像自己,每个月都有二十多天被关在办公室里,很不自由。 秦郁棠当场就沉默了,心想不是的,爷爷奶奶几乎一年360天都在早出晚归,种田是很累的,常年同风吹日晒打交道,他们看起来比城市公园里那些同龄的老人要大上二十岁,手也粗糙,茧子一层叠一层,累成这样,却连别人不放在眼里的一张海洋馆门票都不舍得买。 第15章 村里的小孩总被威胁说,以后不好好读书就去种田,秦郁棠很早便意识到了这句威胁的可怕之处,因此无论如何,她都没松懈过自己的功课,即便学生时代再调皮,她也清楚底线何在。 “还有莲子。”秦郁棠一列写到了底,翻过一页,回答季茗心的问题。 “哇。”季茗心叹道:“嫩的吗?” “老的,不过还没晒干,得等晒干了才能卖,我爷爷说今年莲子价格好,能卖到13块5一斤。” “这么贵!” 秦郁棠骄傲地“嗯”了一声,并没有预测到自己会在莲子两个字上栽个大跟头。 说跟头,其实是字面意思,莲子老了之后会变硬,但尚未完全控干水分,需要在烈日下暴晒,直到种皮彻底变黑,整粒果实完全脱水硬化之后,才会有人来收,那时莲子已经硬得好似一颗纯黑的不透明玻璃弹珠,想吃都非得拿铁锤敲碎或者用老虎钳子夹碎不可。 那天下午,秦郁棠纠集了一帮小伙伴在自家后院里吃西瓜,吃着吃着又开始追逐打闹,秦郁棠被大家热情围攻,左右突围不出去,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正在晾晒的莲子。 这效果和踩到满地滚珠差不多,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脚下一滑,后脑勺朝下倒了下去,好巧不巧,莲子顶端那一点凸起随着种皮的硬化也变得异常坚固,正好挺进了她的后脑勺。 后方扫地的罗梅香同志吓了一跳,扔掉扫把大喊着冲过来,将摔晕过去的秦郁棠一把抱起,混乱中送去了医院。 莲子上有血,水泥地上有血,走廊里也有一点一滴的血迹。 小伙伴们集体吓懵了,既自责又害怕,可人家家里没人了,就这么干杵着也无济于事,石头提议大家先回去,同学们纷纷应声,只有一个人不说话。 大家的目光接二连三地转向季茗心,这才发现他在哭,低着头,豆大的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在脚背上,后背因为失控而颤抖着。 “你不是吧?摔的又不是你。”有人震惊。 季茗心一把推开要来关心自己的人,情绪激动道:“滚!你们都给我滚!” 他眼泪鼻涕全挂在脸上,难看极了,冲向走廊,蹲在秦郁棠家门口,开始缩成一团痛哭。 这是发哪门子神经? 大家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便结伴离开了,石头是最后一个走的,这些天来他总爱挑起语言争端,讽刺秦郁棠见色忘友云云,但眼瞅着季茗心因为秦郁棠这样难过,他更加五味杂陈。 走之前,石头揪了几截卫生纸塞进季茗心手里,犹豫半天还是问:“要是秦郁棠……怎么办?” 季茗心攥得那团纸紧紧的,恶狠狠地咆哮说:“那我也不活了!” 石头背上一凉,悻悻离场。 第十一章 秦郁棠的伤看着骇人,其实并无大碍,莲子的顶端再尖锐,也仅能扎进去一两毫米,她当天晚上就从医院回来了。 坐在秦利民的自行车后座上,后脑勺剃秃了一块,缠着纱布,手里提着一袋鱿鱼丝,津津有味地砸吧嘴。 老远就碰见小伙伴们夹道欢迎,大家追在自行车屁股后边问,你头还好吗? 秦郁棠下巴一扬,傲娇道:“你看我像不好的样子吗?” 小伙伴深受当年脑残电视剧的荼毒,追问:“你失忆了吗?还记得我是谁不?” 秦郁棠坏笑道:“我失忆也不能忘记你呀!你还欠我一包北京方便面呢!” 乐橙扒开那群看热闹的小豆丁,强势挤出来张脸:“秦郁棠,你快回去看看季茗心吧,他都因为你哭晕过去了。” “什么!” 秦郁棠催着秦利民加快速度,以奥运冲刺的气势蹬回了家,车还没停稳,她就着急忙慌地从车后座上跳了下来,把她劳心劳力的老头子撇在一边,头也不回道:“我过会儿就回来。” 季茗心的哭泣在秦郁棠去医院的途中发展为大声嚎啕,到了后半程,比通常人们说的“上气不接下气”还要严重些,直接引发了呼吸性碱中毒,乐橙没骗人,他是真的晕过去了。 好在不怎么严重,被强制开机顺了几口气之后就好多了,只是这一场大哭消耗了太多精力,他仿佛从里到外被抽了个真空,眼皮轻轻一合就没力气再睁开。 被人晃醒的,秦郁棠抓住他的胳膊大力摇动——无果,睡梦中的季茗心仅仅皱了下眉,连微弱抗议都没提出。 被人扇了一耳刮子,不重,跟挠痒似的,深度睡眠中的季茗心甚至还听见对方说“不好意思啊”——声音很熟悉,他想醒,但身体被紧紧禁锢在床上,醒不过来。 直到秦郁棠祭出绝招,挠季茗心脚板心,他终于醒了,而且是唰一下张开眼,紧紧盯着罪魁祸首,眼神很是愤怒。 秦郁棠才不管他愤怒不愤怒,松了一大口气,眉眼委屈地往下撇着,成了可怜巴巴的狗狗眼:“你吓死我了。” 季茗心两只眼睛肿的像灯泡,里面的愤怒转瞬即逝,指了指秦郁棠后脑勺的纱布,又指指自己的脑袋,沙哑地说:“怎么样了?” “小事一桩,还没骨折疼。”秦郁棠一开口,季茗心就知道她要说自己5岁断过左胳膊,6岁断过右胳膊的光辉事迹,他真的不想听,晦气,后怕……主要是后怕。 于是季茗心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表达态度。 秦郁棠很识趣地不再往下讲,挠挠没缠纱布的那半边脑袋,好奇道:“你真是因为我哭晕的吗?” 第16章 “哎。”季茗心叹了口气,他哪儿知道这就是个小伤口,他以为至少也得是个开颅手术啥的,现在可好,丢人丢大发了。 “可以啊,你简直是当代孟姜女。”秦郁棠佩服,嘴上没把门道:“不过人家是哭老公,你哭那么伤心干什么?” 话说一半,秦郁棠已经认识到了不对劲,可想再往回收是来不及了。 “我对不起你。”季茗心喉咙里好像卡着个大核桃,说话相当艰难。 “又不是你把我赶上去的。” “我应该看着你。” “就你?你又不是我哥,哪儿有什么应该呀?” 秦郁棠的逻辑思维比季茗心强太多了,季茗心无从反驳,还觉得她说的挺有道理的,可是自己之所以哭,就是因为本能地认为自己有保护秦郁棠的义务,他没做到,他对不起她,更对不起自己。 季茗心沉默了一阵,思考后的结果是:“我给你当干哥哥吧?” 小学生里很流行这种干兄弟干姐妹风气,不知道从哪儿刮来的,回回来替同学请假的哥哥姐姐里,十个有九个都是异父异母的结拜亲人。 秦郁棠往往和在讲台上翻白眼露出无语表情的老师持同种心理活动——特么的,傻逼! 她在季茗心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种关系的嫌恶:“不要不要!你还比我小两个月好吧!” 季茗心一盘算,嘿,也是,自己真是脑子都哭坏了,立刻便放下架子,能屈能伸到:“我给你当干弟弟。” 干弟弟也有责任保护姐姐嘛! 秦郁棠很微妙地想起爸妈问她想不想要个弟弟妹妹的事,胸口一堵,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不要。” 那自己今天算是哭错坟头了,并且以后也没有资格再为她这样伤心。季茗心对此表示十分无力而沮丧。 上赶着要加入别人家,一会儿哥哥一会儿弟弟的,秦郁棠忍不住问他:“你是特别想要个兄弟姐妹吗?” 当然不是。 这……季茗心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忠于内心,伸出食指,贴着床沿指向秦郁棠,纠结再三道:“只想和你当。” 秦郁棠愣住了,低头看着这根手指,手背挺白的,但不如自己的手漂亮,其实就算只把他们俩的一根手指摆在一起,也能以小见大,看出不是一个妈生的——季茗心却想和她成为家人。 想成为……家人,秦郁棠在心里默默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后知后觉竖起满身鸡皮疙瘩。 自己在他心里该有多重啊?沉甸甸的,风吹不走,雨打不烂。 季茗心没有得到回应,手指慢吞吞缩回被子里,还剩半个手掌在外的时候,被秦郁棠一把按住。 “等一下,季茗心。” “怎、怎么了?”季茗心被点名,紧张地咽了口不存在的口水。 “我来当你最好的朋友吧……你知道什么叫最好吗?”秦郁棠给他解释,最好的朋友只能有一个,这是比七大姑八大姨还要亲密的存在,更别提什么干的兄弟姐妹了。 这几句解释听得季茗心泪眼朦胧,原来自己对秦郁棠而言,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不是可以被随便替代的abc,而是最好,是唯一诶!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热气球一样轻盈地离地而起,飘飘升空,飞向至高无上的童年荣誉殿堂,接受秦郁棠大人的颁奖。 秦郁棠:“我是觉得认干哥哥干弟弟很傻啦……” 季茗心傻笑着点头,附和道:“嗯。” 秦郁棠挠头,也有点脸红了,扭头去看墙上的一张陈年奖状,还是季茗心读幼儿园时期获得的,写着祝贺季茗心小朋友获得“优秀小朋友”称号,她思绪被牵着走,忍不住笑了,噗一声道:“幼儿园的你也要贴墙上?” 她自己就不搞这种小儿科的东西,贴的全是正儿八经的小学奖状,两个学期的期中期末,年级排名、班级排名、单科、总分……秦郁棠拿了十几张奖状,家里的奖状墙已经小有规模了。 季茗心的大脑根本无暇分析秦郁棠挑起的新话题,还沉浸在“最好的朋友”当中出不来,又跟着嗯了一声。 秦郁棠突然想到季茗心那可怜兮兮的分数,发愁地叹了口气:“你成绩总这么差,我以后很丢脸啊。” 第十二章 九月底,天秤座的唐乐橙同学要过生日了,村里孩子记虚岁,她又因为转学等原因多念了一次一年级,因此领先全班同学,率先迈入了十岁大关。 十岁——和周岁、六十岁一样需要大操大办,村里许多户都被邀去吃席,几家欢喜几家愁。 秦郁棠不用操心份子钱,自然不懂大人们谈起这事时神情里的微妙,她只觉得期待。 流水席,尤其是不在年关的流水席,是很馋人的:梅菜扣肉、蒸鱼、蒸肉丸、厚千张炖牛肉、胡萝卜焖鸭子……想到这些秦郁棠就忍不住要咽口水。 她向季茗心转述时眉飞色舞,俨然已经透过时空,看见了未来:“乐橙还要骑马呢,你骑过马吗?” “没骑过。”季茗心坐在台阶上,低头洗手里的卡牌,这里边一半是他吃干脆面开出来的,另一半是从别的小孩那儿赢过来的——近期的挚爱,走哪儿都得揣着。 秦郁棠自顾自往下说:“我也没骑过,不过没关系,等到10岁了就能骑了,哦对了!你到时候吃饭不要吃太饱,因为下午还有一个10层的大蛋糕,你吃饱了就吃不下了!” 第17章 季茗心有些尴尬,但无法再拖延下去,如实道:“我去不了。” “啊?”秦郁棠极为震惊:“我昨天明明看见乐橙的奶奶去你家了呀?” 连寒暄的开场白都听见了,说的就是自家请客,喊季振山一家吃席的事儿,难道说…… “我奶奶说不去就不用送人情。” 秦郁棠半张着嘴,哑口无言。 如果世界上有节俭大赛,罗梅香同志已经能入选种子选手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更抠门的在这儿等着呢。 但凡秦郁棠有挣一块钱的能力,她也要开口吐槽季振山两口子小气鬼,可谁让她不事生产,是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剥削阶级,即便再鄙夷这种行为,也没法儿站在道德制高点予以批判,人家会说——有本事你替我送这份人情啊! 秦郁棠没本事,她只能默默地替季茗心感到惋惜。 唐乐橙生日当天,家里摆了十几桌,作为主角的她坐在最中间的那张桌上,身旁围绕着的是自己钦点的好朋友们和几位年级稍大的堂姐。 秦郁棠很荣幸,就坐在她右手边,边吃边问:“骑马的感觉怎么样?” 乐橙说那匹马后脖子上的毛真长,自己想抓一抓,又害怕把它抓疼了被掀下来。 秦郁棠捧腹大笑,宣称等下次自己骑马的时候替她试一试。 乐橙亦笑:“好啊,不过你没弟弟——你可以喊季茗心陪你一起坐。” 秦郁棠不知为什么笑不出来了,她一时分神想起上午看到那匹油光水滑的大马出场的画面:马鞍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是唐乐橙,坐在后面,小的是唐乐佑,被姐姐护在怀里,鞭炮声响起时,三岁的唐乐佑吓得直往乐橙怀里钻,而唐乐橙虽然也害怕,还是搂住了弟弟,笑着安慰。 周围的大人们纷纷夸乐橙懂事,有姐姐样,姐弟俩感情好。 只有秦郁棠,她心里不是滋味——不是乐橙一个人过生日吗?凭什么要和弟弟一起骑马? 乐橙一句话将秦郁棠从回忆画面里拉回现实:“季茗心怎么没来啊?” “哦,他那个——”秦郁棠不想说实话,显得自己在一众外人前揭季茗心短似的,真要论亲疏,季茗心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乐橙和他比都只能算是第二好。 “他不会是因为他爷爷奶奶不来所以没来吧?”乐橙凑在秦郁棠耳边问。 秦郁棠飞快眨眨眼,露出一个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我奶奶都在家里骂了他奶奶几百回了。”乐橙切一声,浑不在意道:“晚上你叫他来呗,我们不是有晚会吗?” “好。” 秦郁棠答应得痛快,可实际操作起来很有难度——季茗心脸皮薄,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即便是秦郁棠出马相邀,他第一反应也还是拒绝。 “真的不去?”第十三次重复提问。 “不去。”季茗心像一把没有弱点的盾,任凭秦郁棠怎么威逼利诱都不为所动。 秦郁棠顿了顿,计上心头,开演——她耷拉下眉毛,一屁股坐在旁边,失落到:“那我也没脸去了。” “为什么?”季茗心终于放下手里的卡牌,扭头看着她,疑惑道:“你不是还要表演节目吗?” “大家都知道我来喊你了,要是最后你没去,他们肯定要问我。” “问你什么?”季茗心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问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呗!” 季茗心做用力蹙眉思考状,过了几秒才理清楚:“如果不吵架,你喊我,我就非得去吗?” “不然呢?”秦郁棠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季民心的胸口,强调:“大家都知道我们俩现在是最好的朋友,我亲自出马都喊不动你,真没脸去了。” “好吧,那我……我得给她买个礼物。”季茗心的思维方式里有一条根本原则——不让秦郁棠难办,和令秦郁棠为难比起来,自己丢点脸不算啥。 可惜了,他的零花钱最近正处于枯水期,掏遍各种兜加起来也才不到二十块钱,文具店里最便宜的八音盒得卖39一个,他还不好意思买那款,觉得跌份儿。 秦郁棠绞尽脑汁才说动了他,生怕他因为没钱买礼物而打退堂鼓,于是一咬牙、一跺脚!把自己存了大半年的存钱罐提前打开,全部贡献给了季茗心。 “你数了吗?”季茗心头回见这么多钢镚儿,装在裤兜里,差点把裆扯掉,得用一只手抓着裤腰走路。 “67块钱。”秦郁棠根本不用数,自己的私房钱,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回味下这个数字的晋升之路——今晚不能了。 “等我妈给我打钱了,我还你100块。” “哎,以后再说吧。”秦郁棠做好了他没钱可还的准备。 来不及缅怀自己逝去的私房钱,俩人龙卷风一般冲进了文具店,卡着预算最高值买了个能力范围内“血贵”的八音盒,文具店是一对夫妻开的,老板给季茗心裁完纸包好礼物,俩人一前一后溜出店门时,老板娘还在柜台数硬币呢。 买完礼物再赶去乐橙家就有些晚了,秦郁棠和季茗心在安静的省道上卯足了劲骑自行车,没有路灯,只有地平线上最后一丝晚霞照亮,渐渐地,月亮从云层里露出头来。 路上季茗心那辆名牌自行车的价值显示得淋漓尽致——谁骑它,谁就比另外一个快一大截。 季茗心骑车的技术是秦郁棠手把手教的,却因为金钱外挂而远远领先了师父,这让他有些羞赧。 第18章 “你骑我这辆吧。”他扶着车把在路边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秦郁棠。 秦郁棠也丝毫不和他客气,换了车踩得比他更猛,技术菜装备差的季茗心没过两分钟就连她背影也看不见了。 “还是你骑这辆吧。”秦郁棠又和他交换了回来。 俩人一路等等停停,到乐橙家门口时,为了流水席而搭的棚布已经收起来了,木门门缝里钻出热闹的笑声。 秦郁棠拽着锁好车的季茗心推门而入,室内爆发出一阵起哄的高潮。 第十三章 “哇哦——”石天一牵头,领着大家朝俩人爆发出一阵怪叫,口哨声此起彼伏,不知道谁说的迟到了得表演节目,在场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开始:“唱一个!唱一个!” 群众呼声高涨,甚至打起了整齐的拍子,眼看这个惩罚是躲不过去了。 季茗心脚趾抓地,想逃却挪不动腿,幸好秦郁棠挡在他前面,否则他已经因为呼吸不畅晕过去了。 “好吧!”秦郁棠笑眯眯地要过话筒,“那我和季茗心一起唱一首《生日快乐》,你们可以跟着一起唱。” “哇哦——”又是来自灯光组石天一同学的喝彩声,头顶的灯光熄灭,一束手电光照在了秦郁棠身上。 季茗心松了口气,原来没有人是在针对自己,大家只是单纯的爱起哄罢了。 温暖的前奏响起,秦郁棠笑着开嗓,一张嘴就带动了观众氛围,大家开始拍着手跟和,季茗心动了动嘴唇,从黑暗里偷看秦郁棠的表情。 她向观众席c位的唐乐橙伸出手,笑得无拘无束,被唐乐橙摆摆手拒绝也毫不在意,收回来换了只手握话筒,继续摇头晃脑。 其实秦郁棠的歌艺平平,这样流传甚广的一首歌她都能进错拍子,着实没有音乐天赋可言。可此时此刻,她最闪耀,季茗心站在暗处光是瞧着,都有些羡慕她。 所谓爱人如养花,从秦郁棠身上可见一斑,充足的、丰富的爱意汇集于一身,才能养出她身上那仿佛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勇敢。 倘若那一刻闪闪发光的是别人,季茗心看在眼里,只怕会觉得不甘、滋生出隐秘的嫉妒,可她偏偏不是别人,对于秦郁棠,季茗心只希望她能更美好、更耀眼一些——这八成就是初代追星人的心理状态。 一曲唱完,季茗心适时递上礼物,找了个空地儿挨着秦郁棠坐下,长出一口气,总算是安全了。 晚会还剩下两三个节目,都是同学们自己编排的,唱歌、相声和街舞。 没有艺术指导和现场调度,上台表演的人也没经过什么专业训练,毕竟在这么个基层得不能更基层的小乡村里,即便有家长愿意掏钱给孩子培养特长,也找不到一位正儿八经的老师。 因此歌曲是大家跟着磁带学的,相声是模仿春晚来的,街舞……季茗心就搞不明白别人是怎么学会的了。 表演街舞的是一位男同学,人送外号癞皮狗,之所以得到这个雅称,是因为该同学长期邋里邋遢,衣服总也洗不干净,经常没皮没脸地跟在同学们屁股后边讨辣条吃,平常大家都明着嫌弃他,没想到人家跳起街舞来,还挺有模有样,甚至能卡着点来一段地板动作。 今晚他身上那些邋遢的特点经历了两级反转,成了潮流、随性、酷炫拽的代名词。 观众们沸腾起来,嗷嗷大叫,牛逼之声不绝于耳。 季茗心跟着鼓掌,秦郁棠小声在他耳边吹风:“难怪他裤子上老是那么多泥巴,地上蹭的。” “他自己学能学成这样,好有天分。”季茗心感叹道。 “确实。”秦郁棠点点头,把剩下半截话留到了回家的路上说:“你觉得他以后有可能因为跳舞出人头地吗?” 季茗心慢吞吞踩着自行车脚蹬,轻轻摇头:“不知道。” “百分之九十九不可能。”秦郁棠瞥他一眼,就这么犀利地断言了。 季茗心没反驳,他知道秦郁棠的重点在后面。 “因为他成绩太烂了,连高中都考不上,家里条件又一般,他妈妈在外面打工,几年都不回家一次,他爸爸是个牌鬼,输的比挣的多,他们家的房子还是很久之前,他爷爷到处借钱给自己儿子结婚建起来的,现在房子都要烂了,钱还没还完。” “你怎么知道?”季茗心震撼——这种长辈间的八卦明明都不在小孩群里流通啊! “我奶奶告诉我的。”秦郁棠吧嗒吧嗒嚼着口香糖:“因为欠了钱没还的债主里就有我们家。” “好吧。”看来可信度是很高的,季茗心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未来总会跟着现实走,而非幻想。 秦郁棠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语气预测:“他未来最大的可能是上完初中之后不读了,出去学门手艺,比如汽修、理发、厨师、开挖掘机这种,要是都学的不怎么样,就只能回家继承他爷爷的几亩田,娶一个比他更穷的女生当老婆,生了小孩连奶粉都买不起,衣服也只能穿别人要扔掉的。” 季茗心紧张地咽了口不存在的口水,侧头瞥她,似乎感应到了秦郁棠的言外之意。 秦郁棠抓住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嘴角,反问说:“你觉得这样的未来有意思吗?” 季茗心除了一副好皮相,不比那位癞皮狗同学多拥有什么,论成绩,俩人一般差,论家庭,实在也是伯仲之间,人家好歹有个爹,没准儿哪天浪子回头,或者牌桌上大赚一笔然后死了——可季茗心连爹都没有,休想抱这种指望。 第19章 半夜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秦郁棠和他分别之前,语重心长地劝他:“不要再只想着玩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这些印在课本上的油墨方块字忽然脱离了纸张,升腾至半空中,在他眼前打着转,未来,未来是一个多么难以捉摸的字眼,季茗心几乎没有主动去思考过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情,而秦郁棠的目标,牢牢地钉在了千里之外的云端。 他毫不怀疑秦郁棠能走到那里去,她今晚所展现出来的早慧和成熟令人印象深刻。 床头柜上的小青蛙闹钟滴答滴答,季茗心撑着床垫起身,按亮闹钟背后的灯光按钮,表盘亮起来,时针和分针正好重合在一起,指向正上方,零点已过。 季茗心躺下来,拉过被子盖住肚脐眼,暗下决心——那就从今天开始,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尝一尝正数排名而不是倒数的滋味,秦郁棠想去的那个未来,他也要努力奔跑着,一起去看看才行。 第十四章 庸人常立志,季茗心身体力行地诠释了这句箴言。 下决心喊口号不必花费什么力气,但执行起来则另当别论,即便他有秦郁棠这个最强辅助拖着上分,他还是每时每刻都想点投降键。 其实,如果以小学生的视角来看,一个抄惯了作业的人需要自己独立完成作业,习惯上课摸鱼的人需要集中注意力听讲,全部心思都放在集卡事业上的人要扔下未竟之功去抽时间补课……这本来就难于上青天。 季茗心第三天就想放弃了,因为这一天数学老师讲评期中试卷,他喜提不及格,而秦郁棠对他的要求是:每道题错在哪里,都要能讲出来。 能做出来就不错了,还得讲出来?!何况他错了大大小小十几道题,一个个讲得讲到什么时候去? 小秦同志的要求未免过于严苛,每当她板着脸坐在自己面前时,季茗心都怀疑她是为了过过“摆老师架子”的瘾,而故意变着法儿地折磨自己。 天知道这对于一个后进生来说,是怎样的酷刑? 回回秦郁棠被气得翻白眼说自己“不想再教”的时刻,季茗心都在内心许愿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但这个愿望没有实现,秦郁棠在“不能放弃季茗心”这件事上,比季茗心本人要坚韧得多。 季茗心也没办法,努力上进这种话是自己亲口说出来的,他只好打碎了牙和血吞,不管秦郁棠怎样颐指气使,他都一个字:忍。 两个多星期下来,季茗心自觉已经快成一忍者了。 这天早起,秦郁棠约他在校门口的面馆吃面,俩人一人一碗热汤面,秦郁棠碗里的辣椒含量是季茗心三倍,空盘速度却令季茗心望尘莫及。 她扯断两截卫生纸,擤干净鼻涕,远远对准垃圾桶,扬手起抛,完美的抛物线——鼻涕纸落在了垃圾桶外。 “啧。”秦郁棠跑过去,捡起纸团,又迅速跑回来,站在原地再扔一次,这回进了。 “嘿嘿。”秦郁棠满意了,回过头看着季茗心皱眉:“你怎么还没吃完啊?” 季茗心擦了擦额头的汗:“太辣了。” 其实是故意吃慢点的,秦郁棠非人哉,吃个早餐都不让人消停,要在早读课之前考他昨晚背的古诗词。 季茗心昨晚答应她要背三首,结果一首都没背下来就去玩卡牌了,现在正拼命从有限的记忆画面里提取诗词并拼凑成句。 “呵呵。”秦郁棠看出了他内心的小九九,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抽手心专用的小竹片,严厉道:“那你别吃了,先抽查吧。” 季茗心装傻充愣:“啊?” “啊什么啊?”秦郁棠直接上手,抓着他的面碗口沿朝边上一拖,刻不容缓道:“从《夜宿山寺》开始吧。” 碗里的汤汁被惯性甩出来,落在季茗心手背上,烫得他一缩手。 季茗心一边揪了纸巾去擦手背上这几个油点,一边绞尽脑汁思考:没说要背诗名啊,他根本不知道《夜宿山寺》对应的是哪一首。 秦郁棠握着竹片敲了敲桌子,凶巴巴道:“第一首你就不记得?” “我没背题目,考试又不考题目。”季茗心据理力争,瞬间又怂下来,谄媚道:“请求提示。” 秦郁棠翻白眼,提示道:“李白的诗。” 李白啊!那还不简单!季茗心脑子一转,旋即开口道:“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 他背完,兴冲冲地看着秦郁棠,俨然已经准备好接受表扬,结果秦郁棠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无语地看着他,冷酷说:“来,手伸出来。” “错了?”季茗心大惊失色。 “废话!”秦郁棠嗤笑一声:“这首诗的开头第一句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好吧。”季茗心不情不愿地伸出右手,伸到一半,想了想又缩回去,换成左手:“你打这只手吧?” 秦郁棠:“为什么?” 季茗心如实说:“你打人太疼了,上次打完我手麻了半天,打右手就没法儿写字了。” 夸张!污蔑!纯粹是对方博同情的手段! 秦郁棠横眉立目,偏不听他的,指示道:“不行,就右手!” “凭什么啊!”季茗心有点委屈了。 秦郁棠一看他这样更来气,果然事儿精的矫情本质是改不了的,这么小的事情也要抄捷径,以后必定难成大器,于是不屑道:“就你那个做多少错多少的作业,还需要用手写吗?扔地上让鸡爪子踩两脚也是一样的效果。” 第20章 太伤人了!季茗心不服:“谁说的!” “我说的,说错了吗?”秦郁棠瞪着他:“交换律分配律一个星期都学不明白,这是智商的问题吗?你根本就是不用心,既不聪明又不努力,你还想咸鱼翻身,做梦去吧!” “我!我!”季茗心气急攻心,奈何嘴皮子远不如秦郁棠利索,只好一句话把掩藏在心底的怨愤掘了出来:“我什么时候要翻身了!不是你一直在逼我吗?” 这下可就坏了。 秦郁棠愣住,指了指自己道:“你觉得是我在逼你?” 季茗心知错了,但他梗着脖子没认错,心情像打翻的调色盘,委屈还没来得及宣泄完毕呢,后悔就已经趁势而上,如果情绪有警报系统,那此刻季茗心的系统报警声已成山呼海啸。 “好好好。”秦郁棠一拍桌子站起来,当着季茗心的面撅断了那根竹片,怒火中烧道:“我每天花时间免费给你补课是吃饱了撑的,我喜欢当坏人,监督你学习给你做计划,这些都是我管得宽行了吧!” 竹片的碎屑飞溅,有几粒崩到了季茗心脸上,他摸了把脸,呆呆地望着秦郁棠,这下是真的追悔莫及了,该怎么道歉能最快获得原谅呢? 秦郁棠仍在滔滔不绝:“从今天起,我特么再管你一次我就是狗!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玩到死我也不逼你了!不就是考零分吗?不就是没书读吗?等你以后七老八十了,在路边讨饭的时候,你也别来我家门口坐着!” 说完,她把那两根断掉的小竹片往桌上一砸,负气而走。 其中一根小竹片在桌面上弹了弹,飞起落进了季茗心的面碗里。 得,这下是真没法儿吃了。 季茗心看着剩下的半碗面,忽然鼻子一酸,有点想哭,他还不如利索点,直接把手伸出去挨一板子呢,现在闹成这样,都是自己的错。 第十五章 庄稼人对于时节变换比城里居民要敏锐些,季茗心已经不止一次从张月兰的嘀咕声里听见她说“今年的冬天有点怪”。 节气依旧是纷至沓来的,他看不出哪里奇怪,但今天立冬,他站在秦郁棠家门口等她上学时,忽然觉得比昨日冷得多,自己仍旧一身单衣单裤,晨风刮过,从他的左袖口钻进,右袖口钻出,把这具小身板吹了个透心凉,心飞扬。 季茗心猛地一个喷嚏:“啊切!” 秦郁棠正好开门出来,被他的喷嚏震住,脚步一滞,满脸的嫌弃。 “good morning。”季茗心揉了揉鼻尖,讨好地笑出来。 “哼。”秦郁棠下巴一抬,绕着他和他的喷嚏飞沫走——事发两天了,她还没原谅季茗心说自己逼他咸鱼翻身的事。 “你今天早上想吃什么?”季茗心巴巴地跟上去。 秦郁棠目视前方,步伐坚定:“要你管?我不管你,你也别想管我。” “一起吃吧。”季茗心讨好道,从书包放水杯的夹层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硬要递给秦郁棠:“你现在可以考我了。” 秦郁棠躲开手,季茗心非要递,一来二去,这本小册子啪嗒掉在了地上,昨天下过雨,地上还有未干的积水,秦郁棠眼疾手快,连忙蹲下去捡起来,趁机翻了两下,吐槽道:“这什么呀?” 季茗心:“你让我背的那些……” 秦郁棠板着脸仔细看了一遍,发现还真是,自己让他背的那些古诗词还有自编口诀都被他手工誊写在了上面,字迹虽然不敢恭维,但内容还是很全面的。 她淡淡地哼了一声说:“你不是不想翻身吗?” “对不起,我说的是气话。”季茗心把头一埋,老老实实道歉。 秦郁棠沉默了几秒道:“算了,我也有错,我对你太狠了。” 季茗心抬脸看她,猛猛摇头:“没。” “有!”秦郁棠坚持,俩人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秦郁棠绷不住,率先破功笑了,一摆手道:“哎不说这个了!” 俩人吵架时架势颇为吓人,和好也相当迅速,一笑泯恩仇过后,秦郁棠坐在石拱桥边的摊位前吸溜豆腐脑。 她往碗里加了两大勺白砂糖,搅和搅和,盛起一勺送入口中,抬头时发现季茗心正冲自己憨笑。 神经病啊…… 她几次使劲儿压下嘴角,最终还是没能成功,也笑出来。 俩人齐齐转头去看桥下的风景,夏天时水葫芦疯涨,覆盖了大半河面,现在水位下降,村里正在组织清理河道,一大早就有人划着船捞水葫芦。 季茗心背过身去打了个喷嚏,秦郁棠关心到:“你感冒了?” “没有。”季茗心摸摸鼻尖,一早上鼻尖都被自己摸红了。 “哦。”秦郁棠端起自己的豆腐脑,文不对题地说:“多喝点热水。” 季茗心从善如流,捧起剩下的半碗馄饨汤,吹一吹,咕嘟下去一大口。 “你吃完了?”秦郁棠挑眉,这还是第一次自己在空盘速度上输给季茗心。 “嗯。”季茗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太阳穴:“你考我吧。” 既然他这么想展示自我,秦郁棠也不好败他的兴,叼着一次性勺子翻开那本手抄册,唰唰唰跳到了最后一页:“黄河远上白云间?” 季茗心挺直脊背道:“一片孤城万仞山。” 秦郁棠点头,继续问:“窗含西岭千秋雪?” 季茗心:“门泊东吴万里船。” 第21章 秦郁棠接着考了几句,季茗心统统对答如流,她合上手册扔回季茗心怀里,扬眉道:“你也不是鱼的记忆嘛!非要我发脾气才能背?” 季茗心捂好手册,冲她露齿一笑,亮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这笑容很招人喜欢,秦郁棠侧头看河面,日光照耀其上,反射出粼粼波光,她心情愉悦,晃了晃膝盖。 “走吧?”晚上放了学,季茗心主动背着书包来她座位边上等。 “不是说好了写完作业再走?”秦郁棠以为他故态复萌,差点又要生气。 “我们去德乐士写,我请你吃汉堡。”季茗心凑在她耳边小声说,生怕让人听见,招来些不速之客。 德乐士是镇上的盗版德克士,专卖汉堡炸鸡可乐,才开没半年,在学生群体中很是风靡,谁要是早上带个他们家的鸡腿堡来上早读课,能羡煞方圆五米之内的同学,让口水声响成一片。 “啊?”这倒是在秦郁棠意料之外,她一面迷惑一面收拾作业,俩人几乎是跑出校门的,一人背着个大书包,都累得直喘。 秦郁棠:“怎么、忽然,要去吃汉堡,啊——你妈妈又,给你打钱了?” 季茗心一抹脑门上的汗,笑着摇头:“没有,我把我的卡牌卖了。” “什么!”今天大惊失色的人换成了秦郁棠,虽然她丝毫不认为那些破卡片有什么价值,但是她很清楚,那摞卡片里每一张都是季茗心好不容易弄来的,对他来说比家里神柜上供奉的佛龛还重要——就这么卖了? 二手能出几个钱呐?又不保值! 听完季茗心的出售价,秦郁棠更想绝倒了:“这不就是贱卖吗?” “已经算高了,我那是成套的。”季茗心不和她这个外行人争论,拉着她的袖子进了德乐士,俩人找了个空座位,放下书包,哒哒跑去前台点餐。 这个点店里的主力消费群体初中生还没放学,服务员大姨笑眯眯地看着两位小顾客:“要吃点什么?” 俩人发挥了毕生规划统筹能力,用干净兜里每一分钱,在大姨的建议下点了两个鸡腿堡、一份盐酥鸡、两个蛋挞和一个超大杯的冰可乐。 大姨善良,给了两根不同颜色的吸管,秦郁棠嘬绿色那根,季茗心嘬粉色的。 粉色的,多少有点不符合他男子汉的气质,但秦郁棠坚持要嘬那根绿色的,季茗心只好让步。 秦郁棠边大口嚼汉堡边指导他:“你买那些卡牌的钱都够我们吃三顿汉堡了。” 季茗心满嘴的食物,来不及嚼,只能含糊地:“嗯嗯”。 “玩卡牌就是浪费钱。” 季茗心不太同意这个看法,照秦郁棠这么说,只有玩金子不算浪费,并且还得赶上好时候,但是他可不想再和秦大人起争端,于是敛眉低目,顺从地让这一趴滑了过去。 俩人各捏一根吸管,头顶挨着头顶喝可乐,纸杯外凝结的小水珠慢慢下滑,汇聚成豆大的一粒,直到他们把杯中的可乐喝完离开,杯壁上的水珠都没有淌干净。 这是气温越来低的一个小小征兆,当然,那时候还没人能预测到一股极端的寒流即将席卷整个祖国南方。 第十六章 秦郁棠记忆里08年的冬天是这样开场的:北风刮碎了教室后方的某块玻璃,班主任裁了一片透光的白色膜布去补窗户上的破洞,用图钉将其边缘固定在掉漆的红色窗棂上,但风还是能将膜布吹鼓,从两颗图钉的缝隙里鼓起一个小孔,钻进教室,带着不请自来的寒意,挠过每个同学的后脖子。 她的座位在前排正中间,已经算是受灾较轻的区域,上课时还要将手缩进袖口,下巴藏进衣领里,生怕自己的热量一不小心被冷空气吸走,不敢想坐在那块膜布旁边的同学是怎么过来的。 扭头一看,没错,坐那儿的正是季茗心。 张月兰同志对他的穿着不太上心,天冷了只知道嘴上说让他多穿两件衣裳,却没给置备几件能穿的厚衣服,八成是将这当成季茗心他妈季然女士的任务吧。 可是季然又不知道家里气候变化如此迅猛,再说了,她即便知道,想起了自己那正在长身体穿不下旧衣服的便宜儿子,顺手买了几件寄过来,漫漫旅途,包裹也得走个几天几夜呢! 季茗心只好穿着去年的旧毛衣旧棉袄来上学,不好意思挺直脊背,因为一坐直,胳膊就长出袖口一截,遭人耻笑不说,怪冷的。 现在是课间,他病恹恹地趴在课桌上,清鼻涕从鼻腔里流出来,在见光之前被他用力吸溜一下——成功吸溜了回去。 “擤出来。”两张纸递到他鼻子跟前,他撩起眼皮一瞧,果然是秦郁棠。 “不擤出来鼻涕会进脑子的。”秦郁棠想象力十足,一句话令季茗心有了画面感,不寒而栗,出于对果冻状鼻涕脑袋的恐惧,他赶快接过纸巾大力擤鼻涕。 “你感冒了吧?要打针吗?” 季茗心摇摇头,昏沉着扯了扯臂弯下压着的数学试卷,嘶哑道:“给我讲讲这题呗?” 这人不会是在表演吧?秦郁棠狐疑,一面又想:难道他如今真是改邪归正了?毕竟有好师傅领进门,从结果来看,也算是进步神速。 但秦郁棠对于身体和成绩哪个更重要,还是拎得清的:“我摸摸你额头。” 暖烘烘的小手贴上额头,季茗心僵住了,一动不敢动,抬起眼皮盯着秦郁棠的脸。 第22章 “你肯定发烧了。”秦郁棠严肃道:“我去问问严老师有没有体温计。” 体温计测出来38度7,季茗心迷迷糊糊地问:“这正常吗?” 严老师吓坏了,以为他已经烧坏了脑子:“当然不正常!”旋即将他打包送回了家,嘱咐家里老俩口马上送他去诊所打针。 早年间基层医生很爱滥用抗生素,导致像季茗心这么大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耐药性,感冒发烧动不动就得连着打好几天的针。 季茗心这次尤为严重些,他连着打了一个星期的点滴,两边血管各有多处针眼,手背肿得高高的,到处是青色。 村里开诊所的医生和秦郁棠家里沾亲带故,论辈分,秦郁棠要喊她一声三奶奶,三奶奶人不错,热情大方,也很瞧得上这个小孙女,就是不知道秦郁棠最近为啥总往自己这里跑。 三奶奶劝她少来,现在诊所里打针的病人多,万一再被传染了呢? 秦郁棠乖乖点头,第二天照来不误——季茗心在这里嘛! 她放了学会过来写会儿作业,顺便把季茗心的作业也带给他,季茗心人不在学校,作业倒是没漏掉一份,秦郁棠以她先知的眼光预言:“你肯定会弯道超车的。” 季茗心使用没扎针的那只手忿忿写字:“其他人又不是没写。” “很多人都请假了啊,因为感冒。”秦郁棠搓搓手,对着手心呵了口热气。 季茗心挺知道心疼自个儿,此时还沉浸在病号也要服学役的敢怒不敢言中,小小声:“哼。” 他以为秦郁棠哄骗他呢,直到一个星期后他回班,还没进门就闻见一股缭绕四周的醋味儿,这才发现秦郁棠说的是实话。 班上座位空了小半,好多同学都因为感冒而没来上课,班主任推行土方杀毒法,在讲台前支了口电磁炉煮醋,更巧的是,他回来那天正好赶上数学单元测验,季茗心顶着张红扑扑的脸超常发挥,勇夺前三甲。 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完全使他忘记了病中被迫学习的那点儿委屈,恨不得再拜秦郁棠为师一百年。 秦郁棠倒很谦虚,摆摆手说:“徒儿你能取得这个成绩,主要归功于你的坚持和勤奋。” 季茗心请她明白示下,秦郁棠睁开眼道:“能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准时起床,就是勤奋的表现,坚持下去,期末考试考个总分前十名没问题。” 打了鸡血的季茗心第二天不等闹钟响就醒了,一秒一秒捱到分针归位,他从床上弹了起来,真是冷啊,空气里仿佛都结着冰。 早上去刷牙,水管早就冻住了,水桶里存的水也难逃一劫,得先砸开表面那层冰才能舀到水,搪瓷杯攥在手里,冻得季茗心嘶了一声,更别提水灌进嘴巴里,牙齿都跟着打颤了。 条件艰苦,他只能马马虎虎洗簌一遍,穿好衣服鞋子,背上书包出发,揭下门闩,一拉开大门,他便被眼前的景色定住了。 白茫茫的积雪,门前的空地、空地前的马路、对面楼房的屋顶,更远处的树林都被皑皑白雪覆盖,而雪还在下着,飘落时无声无息。 隔壁的门也吱呀一声被拉开,早早出门的秦郁棠哈欠打了一半,下巴险些忘了收回来,好一会儿才发出惊叹:“哇塞!” 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下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都可以玩爽了! 俩人戴上帽子,欢脱地奔进雪里,废话少说,先拉开一场追逐战。 全班同学都加入了这场大雪带来的狂欢中,走在校园里,经常会出现不知打哪儿飞来的一个雪球,被砸中的人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偷袭!” 紧接着立即蹲下抓一把雪,揉捏成球,以牙还牙。 秦利民提出铁锹,陪秦郁棠在自家院子里堆了个超级大雪人,十分唯心主义地告诉孙女:“如果你期末考双百,这个雪人就能坚持不化到明年开春。” 秦郁棠不太信,当笑话转述给季茗心听,季茗心却傻乎乎信了,还从自家佛龛前边偷来三根香给雪人上供,祈祷自己期末顺利。 “哈哈哈!”秦郁棠看他虔诚的样子,忍不住捧腹大笑。 季茗心竖起食指嘘她,说这是一件严肃的事,关系到过年他妈回不回来的问题,至关重要。 季然?不是什么好鸟。秦郁棠一撇嘴,也懒得同他争论这个,抬起胳膊,以手中握着的冰钩子作箭,戏瘾大发道:“妖怪!哪里跑!” 季茗心被她追得满院子乱滚,不小心磕在水泥台阶上,人倒没事,衣服撕烂了一个口子。 中午罗梅香按下他在自己家里吃午饭,四个人围坐一桌,用酒精炉子炖大白菜吃,那是霜打过的大白菜,罗梅香从菜地里拔回来,扔掉外围的烂叶,加点五花肉一炖,鲜香中带着甘甜,那滋味——神厨小福贵来了都得多拍一集。 秦利民要喝两口酒,俩小孩边吃边啰嗦,唯有罗梅香吃得快,她放下筷子就拿起针线盒,坐在条凳上给季茗心缝衣服。 罗女士心直口快,边缝边吐槽说:“你这袄子里的棉花都快跑完了,你妈妈不给你寄新的?” 季茗心低头喝白菜汤,傻笑掩饰尴尬。 罗女士又调笑着问:“你妈妈今年回不回来的哟?” 季茗心小声道:“我考得好她就回来。” “这是她跟你说的?” “嗯。”季茗心坚定点头,电话里承诺的。 第23章 很难判断这个承诺是否算是被兑现,因为那一年的期末考试因雪灾而取消,挪到了明年开学前,而季然,也确确实实在此期间回家了一趟,顺便宣布了她要带季茗心走的“好消息”。 第十七章 这是一个稀巴烂的除夕,季茗心也想用点有文化的词语来形容今晚,但文学素养太差,实在找不着,况且被锁在房间里,背靠着房门坐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听外面三位家长吵架,他心情也只能用“稀巴烂”来形容。 季然是今天下午回来的,开一辆挺扎眼的银色小轿车,穿一身火红的呢子大衣,波浪大卷发,漆皮小高跟,唇色也鲜亮,她打车里下来,一举一动都风姿绰约,妩媚无边——那模样看着不像三十岁,倒像是二十出头,没吃过什么苦的城里小姑娘。 彼时季茗心正在配合季振山贴对联,季振山举着对联爬上梯子,他则捧着碗熬好的浆糊等在一边,身后有汽车喇叭响,连着响了好几声,爷俩这才回头看,正好看到季然下车,一齐呆住了。 季然笑得倒大方,露出八颗牙齿,眼睛也弯成一条缝:“爸,茗心,不认识我啦?” 说着,她绕去后备箱拿行李,一只黑色的小皮箱。 季茗心抬头,和爷爷面面相觑,内心迷惑:这人谁?是我妈吗?还挺有成功人士范儿的。 成功人士季女士一回家就发现了家里没给她铺床,有些不爽,但自知理亏,只好先忍下了,丢下行李箱去厨房找亲妈,本想帮点忙,但是一想到自己身上这件呢子的价钱,还是作罢,只在张月兰身边绕来绕去,偶尔递个盘子,权当尽孝了。 张月兰卤了一大锅菜,荤的素的都有,一边从卤锅里往外捞一边对着季然阴阳怪气:“你还知道回来?我们以为你不晓得屋在哪儿了。” 季然盈盈带笑,转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轻声细语道:“过年嘛,不是说了有时间我就回来吗?” “真是稀奇,去年难道没过年?前年难道没过年?”季振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厨房门口,他背手站着,烫伤后痊愈的那条腿还有点跛,干脆没动,原地从上到下用目光将女儿刮了一遍,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你在外边赚了几个钱,还开上日本车了?” “没多少,打工嘛,总归是发不了财。”季然笑着低头,遮掩了具体的财务问题。 季振山沉默两秒,接着问:“我看你开那车,车牌不是福建的牌子,你不在福建上班了?” “嗯,我现在在武汉,回来有几个月了。” 武汉是省会,离家近几百公里,虽然都是一年半载才回家一次,但是老一辈心里本能地认为,近点好得多。 “以后就打算长待武汉?”季振山追问,张月兰亦悄悄投来视线。 “差不多吧,我想……”季然把垂下来的长发别到耳后,接着说:“我想把季茗心接到武汉去上学,这里的教育质量跟那里还是没得比。” 至此,她才算是吐露了自己回家的真正目的。 身后的张月兰率先发出一声冷笑:“我说呢,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眼里哪儿还有我们两个老东西啊。” 季振山也黑了脸:“少跟我鬼扯,你这个妈当得怎么样自己不清楚?还说什么教育质量,你教育过他?你知道他期中考试第几名?” 季然当然不知道,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季振山就揭露了谜底,震声道:“倒数第四名!你儿子蛮争气咧,还没跟你搞一个倒数前三回来!” “是。”季然继续软化态度:“不就是说成绩差嘛,现在还小,还赶得上来,以后大了想赶上来就难了。” “你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暑假我们把他送到福建去的时候,你人都不来接,现在关心起成绩来了,想起来他是你儿子,不是我跟你妈捡来的了?” …… 这番争论从厨房持续到了饭桌上,唇枪舌剑不饶人,枪风剑气亦误伤了边上大气不敢出的季茗心,他小心翼翼地把目光在三个人之间挪来挪去,不小心被季然捕捉到了视线。 季然也不是吃素的,她少小离家,没靠过家里什么,坦白讲对父母仅有表面一点儿孝心与尊敬,此番为了孩子勉强多表演了几个小时,演到现在也实在忍不住了,将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指着季茗心对父母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尽心尽力、一把屎一把尿给我拉扯大的儿子?瘦得跟只弱鸡一样!瑟瑟缩缩!成绩也烂的像鬼,再给你们养下去,人都要养废了!” 季茗心默默埋下头,看着碗里的米饭,刹那间失去了动筷的欲望,他亲妈用三句话就归纳了他的全部特点,听完他觉得自己简直该进垃圾桶。 这位垃圾本人还没动身去找寻归宿,就被大人一把从椅子上拎了起来,扔进房间反锁上门,季茗心懵了好一会儿,才把耳朵贴在门上,继续收听外边三口之家的伦理大战。 其实他很矛盾,他想走,又不想走。 想走的原因很简单:他在这里过得并不舒适,尽管他已经就这样生活了七八年,但物质上的困窘和爷爷奶奶精神上的忽视仍旧隔三差五地跳出来折磨他,哪个村里长大的小孩不想搬去大城市生活呢?那里有高楼大厦,商场琳琅满目,就连学校里的建筑都是漂亮威风的。何况季然现在看起来那么成功……说来说去,慕强是少年人的天性。 不想走的原因就需要深挖了,他不太想去触碰这么深的问题,但暑假在泉州,面对大巴车司机的提问时,那个错误闯进大脑的想法从来没有被彻底抹去过——他怀疑季然其实根本不爱他,这个猜想好像水里的葫芦,一不注意就会自动浮出水面。 第24章 季茗心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竭力说服自己不朝着这个方向去想,想想别的,他急得握紧拳头,对!秦郁棠,他不想走是因为舍不得秦郁棠,除此之外,他别无留恋。 秦郁棠正在看春晚,电视声音开得很大,盖过了外面吵闹的鞭炮声,自然也盖过了一墙之隔的吵架声,但其实她什么也没看进去,电视上那些台词和画面从她脑子里滑过,没留下任何痕迹——她只是在发呆,焦虑地发呆。 走廊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了,罗梅香女士看着齐刷刷转头的爷孙俩,平静中带着点释然的笑意道:“生了,7斤4两。” 秦郁棠感到身边的秦利民松了口气,她也跟着放下心来,即使对生产没什么概念,也知道那是很危险的一道关卡,尽管父母要这个孩子没取得自己同意,她还是希望进产房的母亲能够平安。 “是弟弟还是妹妹?”她拥着棉被问张月兰。 “弟弟。”秦利民给她掖了掖被角,率先回答。 第十八章 “这个月要多少钱?” “跟以前一样吧。” 母亲的目光从钱包里抬起来,深深地在秦郁棠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点什么,费劲儿忍住了,低头数了八张红色钞票递给她,“下个月回来不要又坐过站了,你爸爸忙得很,没时间次次都去接你。” “行。”秦郁棠接过钱,只用了右手的三根手指将其对折,塞进口袋里,提起玄关的双肩包背上,弯腰换鞋。 “钱装好!搞丢了我不给第二回的。” 秦郁棠脸朝着地面,无声地扯了下嘴角,起身淡淡“嗯”了一声,转过头按下门把手,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走了。” 她家住4楼,秦郁棠习惯走安全楼梯下去,今天下楼时看见台阶上躺着一个瘪掉的空塑料水瓶,她还顺便捡起来放到了楼下的垃圾桶盖上,会有人来收的——这里不是什么安保严格的高档小区,偶尔有拾荒者出入。 走出小区大门,保安室的门卫冲她打招呼:“棠棠,国庆又放完了?” “是啊。”秦郁棠大方一笑,“又得回去坐牢了。” “加油!还有两年你就解放了!” 秦郁棠一笑置之,走到马路边招手拦车,不多时,一辆出租车停在她身侧,秦郁棠拉开车门,摘下沉重的双肩包扔进后座,抬腿坐了进去,“师傅,去高铁站。” 这是2018年的深秋,这一年秦郁棠17岁,正在上高二,距离高考还剩下三个半学期,距离她的独生子女时光,已经过去了10年。 这十年里有些事情天翻地覆,比如:她多了个弟弟。秦康廷的名字是全家人集思广益起的,他出生时才那么大一丁点儿,拳头捏起来,握不住秦郁棠一根手指头,令人心软成一滩水,姐弟俩的关系起初不错,但家庭说到底是个经济单位,两个孩子在这个单位中的角色定位相同,免不了产生冲突——这些冲突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反而因为长辈的偏心而累积出了难以修补的裂痕。 “你比他大,你得让着他。” “你是姐姐。” “他还小,你跟他计较什么?” 这是家里人的说辞。 “你爷爷奶奶最喜欢孙子了。” “你爸要不是有了这个儿子,他会像现在一样努力奋斗?都是上小学,你上小学的时候他怎么不说村里教育环境差,要在城里买房子?” 这是外人的挑唆。 秦郁棠从质疑、愤怒、不甘到放弃,花了几乎一整个青春期的时间来证明自己被爱,结果却反向推论出了正确答案:她不是从1成为了二分之一,她是被迫从1退到了0.1。 家里人依旧爱她——在他们爱秦康廷剩下的碎片里,需要建立一些家庭和谐、姐弟融洽的证据时,他们会想起秦郁棠。 这十年里也有些事情毫无松动,比如秦郁棠成绩始终优秀,从村镇小学以第一名的成绩升入县里的初中,她在那里念完初一,期间牢牢占据年级第一的宝座,随后跟着家人搬去了市里,转学进入市里排名靠前的初中,在这里的每次考试,她的名次都以火箭速度上升,没多久又问鼎排行榜首。 紧接着初三,临近中考,秦郁棠在老师建议下参加了武汉几所名校的自主招生,顺利通过,截至目前,她已经跨市在这里上了一年多的学,每个月自己坐动车回家。 刚才妈妈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呢?秦郁棠靠在二等座的蓝色座椅上,仰着下巴闭目养神。 大概是觉得国庆假期占据了这个月的将近三分之一,她还要和上个月一样多的零花钱很不懂事吧。 秦郁棠闭着眼睛,扯唇轻轻讥笑了一声。 她的宝贝儿子光这半个月就往游戏账号里充了小一千呢,还以为她发现之后家里要掀起腥风血雨,结果就是小打小闹,轻飘飘地原谅了。 两厢对比之下,秦郁棠的待遇多少有些刻薄。 她应该感到伤心吗? 不,过去这些年她为这种事伤心过太多次,现在已经吸取教训,能够坦然接受了,她睁开眼,偏头去看窗外飞驰的景色,灵魂被理智地抽离出来,漂浮在上空鸟瞰着她的身体,以一种客观到有些冷漠的视角解读自己的处境。 ——向前是自由而光明的绚烂人生,身后是纠缠不清的一团乱麻。 人还是得朝前看。 第25章 下了车,秦郁棠坐上公交去学校,车厢里闹哄哄的,她的手机在裤兜里贴着大腿震动。 她绷紧核心,站稳身体,掏出手机一看——陶颖发来的信息。 “sos!sos!” 秦郁棠笑了下,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一手握住拉环,另一只手单手打字:“什么事?” “我被大姨妈困在了球馆的卫生间里,裤子上一屁股血,救命。” 秦郁棠皱了皱眉,抬头去看公交线路标识,盘算自己下一站下车后的具体方位,聊天框里对方又唰唰发来几条信息。 “我跟闫知非一块儿来的,那个狗日的手机静音,打球打疯了,我给他打电话他根本听不见。” “我可能需要换一条裤子。” “哈喽棠宝?你会路过这里并且从天而降来拯救我的对不对,我掐指一算你正好在回校的路上,那么完全是顺路!” “……棠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最最最敬爱的考试之神会保佑你的!” 秦郁棠已经靠站下车,回了她简单的两个字:“地址。” 15分钟后,秦郁棠站在了“羽乐专业羽毛球馆”的门口,抬头看了眼招牌,led灯在城市傍晚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扎眼,外立面是不透光的暗色玻璃,从占地面积来看,应该算球馆里范围大的——从消费水平来看,应该也算是球馆里比较奢侈的。 为什么要盘算价格?你可真是越长大越物质了。 秦郁棠在心底不痛不痒地吐槽了自己两句,挠挠下颌线,背着书包走进去。 呵,进门居然还是道旋转门。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觉得自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区别在于:刘姥姥眼里见十分世面,便要闹出十二万分的笑话,而秦郁棠,哪怕把爱因斯坦复活了搬到她面前,她也不会露怯,反而还会装出云淡风轻的姿态,一脸淡定地上去打招呼。 “hello!”秦郁棠指指售货员身后的展示区,“我想看一下那条裤子可以吗?” 售货员掀了她一眼,扭头半秒,又漫不经心地转回来,继续操作电脑,不冷不热地说:“那条有点儿贵,是联名款。” “哦,是吗?”秦郁棠手指搭在柜台上,黑色大理石更衬出她手的漂亮,修长流畅,指甲圆润饱满,一看就是双读书人的手。 “有多贵?”秦郁棠微微偏了下头问。 售货员这回停下了操作,撩起眼皮盯着她:“390。” “我就要这条。”秦郁棠勾起两边嘴角,这个笑容一看就很假,甚至隐隐带着些反击的意味。 她笑完也没注意售货员脸上的表情,径直掏出了手机,靠在柜台边,等结账的同时打开聊天框,告诉陶颖自己已经买了裤子和卫生巾,5分钟之内就送到她手上。 身侧的电子显示屏前不知何时站了两个男人,一个高瘦,另一个矮壮,当然,也可能是被他的高瘦同伴衬托出的矮壮,单拎出来看,人家也就是个正常的普通人身材。 秦郁棠对陌生人没什么兴趣,尤其是陌生男性,十个里面八个都让人倒胃口,她注意力全在手机屏幕上,只有眼角的一点余光能扫见那俩人。 矮胖的那位说自己办了会员卡,下周还可以来这里约场地。 高瘦的那个说自己下周不一定有空。 矮胖听起来有点失望,把脸凑近摄像头,呲牙一笑,旁边响起一声“签到成功,期待下次光临。” 俩人从秦郁棠身侧过去了,并排朝出口方向走。 “扫码吧。”售货员把秦郁棠的注意力拉回来,表情好像是秦郁棠欠了她一百万。 “滴,支付宝到账三百九十元——” 秦郁棠手机屏幕对着扫码机器,视线却根本没往柜台上看,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两个陌生人的背影,有点儿好奇。 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背影看着很白,很高,肌肉线条很养眼。 如果见过的话应该不会没印象吧?秦郁棠仔细搜索了一下记忆引擎,确认自己没有特别擅长某项运动的朋友。 闫知非不算,闫知非…… 说曹操曹操到,诺大的球馆里,一片挥拍声和羽毛球被弹起的声音中,响起闫知非兴奋的呼唤:“秦郁棠,你怎么来了!” 秦郁棠让他喊得太阳穴一抽,眯起了眼,很好,现在全场的人都知道她的大名了。 矮壮的那位回头看了一眼,想看看谁是这个显眼包,瘦高那个则根本没回头。 行,看来是真不认识。 总不存在双方都得健忘症的可能吧? 秦郁棠死了心,拿起柜台上装衣服的袋子,转身冲飞奔而来的闫知非晃了晃:“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来替你收尸。” 走出球馆大门,就这么短短十来分钟的时间,和秦郁棠进来时相比,天已经黑透了,季茗心摘下耳机和莫雨航道了个别。 “比赛加油啊!”莫雨航提着球包道。 季茗心没说谢谢,只说了句:“行。” 接着毫无留恋地转身走了。 莫雨航看着他的背影融进夜色中,禁不住抬抬眉毛——这人,连一句下回见也不说? 第十九章 陶颖把球包挂在闫知非身上,边走边回头瞟自己屁股尖,看着看着,伸手摸了一下,提起布料扯一扯,松手让它弹回去,“这裤子不错,多少钱?” 秦郁棠内心无语:好好的一个美女,愣给混出屌丝雏形了。 第26章 “三百九。”她答。 “哦,不贵诶。”陶颖顺手给她转了钱,闫知非追上来表达看法:“这裤子也不好看呐!” 陶颖满不在乎:“那又怎么了?我来这儿又不是走秀的。” 闫知非习惯性内涵:“那我看您也不是来打球的呀?半小时就歇菜——” 陶颖打断他,拦腰将人扒开,对着落后半步的秦郁棠,满脸严肃道:“棠姐,我今天在球馆遇到一个绝世大帅比!” 秦郁棠压着笑意问:“哦,有多帅?” “目测有1米8多,巨白,反光板一样。”陶颖比划着双手形容。 闫知非不屑地切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白无常在这儿上班呢?” 陶颖眼睛也没偏一下,抬手给旁边的闫知非一记肘击,接着对秦郁棠道:“第一眼我还以为是有明星来拍综艺节目,盯着看了半天,没发现摄像机,反倒发现他球技真的屌。” “你还能看出球技?”闫知非表示质疑。 陶颖忍不了了,转身冲他怒道:“你能不能闭嘴?” 闫知非:“不能,我长嘴就是用来说话的。” 陶颖:“你有时候真的很幼稚!” 闫知非:“你以为你成熟?” 话题成功被从“绝世大帅比”引开,秦郁棠见怪不怪,绕开这俩人走到前面,掏出耳机戴上,开始听英语新闻。 讲实话,她觉得这俩人有时候挺像峨眉山上的猴子,逢人就掐,有点不知人间疾苦。 英文在耳机里滋滋流过的某个瞬间,秦郁棠走了下神——陶颖口中的“绝世大帅比”应该就是自己见到的那个背影吧,陶颖居然也有审美在线的时候……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三人走了一段路,在靠近学校的某个路口分手。 陶颖和闫知非住在附近的小区,俩人家中是世交,为了孩子走读方便,齐齐把家搬到了这里,仍旧是楼上楼下的邻居,而秦郁棠住在学校宿舍。 “明天见。”闫知非倒退着离开,笑嘻嘻地冲秦郁棠挥手。 “明天见。”陶颖也回头冲她示意了下。 秦郁棠摘下耳机应了声:“好。” 回到宿舍放下背包,秦郁棠收拾东西去洗澡,室友正靠在阳台和妈妈打电话,冲她招了招手。 秦郁棠抱着浴巾从卫生间里仰出上半身,小声问:“什么事?” “我妈问你吃不吃核桃,吃的话她多送点儿过来。” “行啊,帮我谢谢阿姨。”秦郁棠灿烂一笑,抬起上半身,反手带上了浴室门。 不多时水汽氤氲,秦郁棠抬起脸任水流冲刷,眼圈有些发热,很奇怪,自己居然还会羡慕别人的母女之情吗? 什么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无条件爱你云云,不是已经被证明是谎言吗? 她抬手把顶喷开到最大,水声盖过了阳台上室友向妈妈撒娇的声音,面无表情地洗完了澡,别这么矫情,也别这么脆弱,秦郁棠对自己说。 她洗完澡出来,换上睡衣吹干头发,从桌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模拟试卷,翻开到中间,脚后跟一勾,坐下来瞄眼电子钟上的数字,抽了支笔开始刷题。 “小秦?”室友耳朵靠在肩膀上,夹着手机从她身后走过,与妈妈的亲子连线尚在持续:“她在刷题,哦,不是,她好像是在模拟测试。” 电话那头的母亲八成是发送了一句家长常用名言: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 室友不以为意地哎哟了一声:“妈你干嘛拿我和学霸比?人家的目标是清北,我是吗?” 1小时后,秦郁棠停笔,对着答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误后才收起家伙什,准备上床休息。 给手机充电时,屏幕上跳出一连串消息提醒,秦郁棠点开看了眼,果然是“三人行没有正经”群里的闲聊。 陶颖还在回味她在球馆遇到的帅哥,表示一定要找时间再去偶遇。 闫知非泼她冷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明天要上学了。 陶颖:下个周末去! 闫知非发送一冷笑表情:黄花菜都凉了。 陶颖:热乎的时候没见你帮忙!你不是跟那儿老板挺熟吗?怎么不帮我打听!是怕自己在帅哥面前自卑是吧? 俩人又进入互相指责模式,秦郁棠懒得看这些口水话,径直将聊天框拉到最下面,直接看结论——闫知非屈服。 她发了个“拉灯”的表情。 原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没想到一周之后还有后续,那天是周五,秦郁棠拎着一个透明的文具袋从考场走出来,被等候在门口的陶颖挽起胳膊。 陶颖做小鸟依人状:“棠姐,求你件事儿行吗?” 秦郁棠一阵鸡皮疙瘩,赶紧把人扒拉下去:“不搞同性恋。” 陶颖笑喷了:“不是这回事!”接着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周末陪我去看场羽毛球赛吧?” “行啊。”秦郁棠爽快地同意了,这周末她不用回家,最关键的是——这场考试她发挥的不错。 “闫知非不去?”秦郁棠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陶颖撅嘴:“他早八百年就买票了,但是我没跟他说我要去,到时候进场吓他一跳!” 秦郁棠挑起一边眉尾:“你别跟我说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去的。” “那不可能,吓他顶多算是顺手牵羊,我主要还是为了看帅哥去的。” “上次羽毛球馆那个?”秦郁棠做皱眉回忆状,顿了顿问。 第27章 “你居然有印象!” 秦郁棠不仅有印象,并且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就想到了那个人,她不知道自己在装什么,大约是认为对好朋友的男神表现出过度关注不太礼貌吧。 总之,开赛那天,她揣着一腔复杂的心事去了,出门前还特意洗了个头。 一场全国青少年羽毛球分站赛,看现场的上座率,票可能不太好卖。 难怪她和陶颖买的晚还能抢到好座,脖子伸长点儿都能看清边裁头顶的发旋儿了。 陶颖刚坐下就咋咋唬唬地跳起来,秦郁棠纳闷地看了眼凳子:“怎么了?扎你屁股了?” “我看见闫知非了!”陶颖指着对面的一个人头。 “嗐。”秦郁棠拍拍她屁股,叹气说:“你去吧。” “我马上回来!” “行。”秦郁棠敷衍地点点头,掏出手机对准比赛场地,心想不回来都行。 线下看体育赛事,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秦郁棠准备咔嚓两张以作留念,按完第一下,画面糊掉,她接着按第二下,依旧糊掉……连按三四下。 ——一个穿黄色球衣的选手走进了她的取景框里,一卡一卡的,好像定格动画。 第二十章 比赛开始。 季茗心发球,小臂发力,球拍上挥送球过网,羽毛球飞行轨迹的最高点堪堪越过球网,对手挑回来,球的高度骤升。 季茗心从网前后退,看准时机挥拍扑球,这一球的速度很快,直奔对方反手前场,又被挑回来。 对手的防守相当全面,比赛刚开始不到5分钟,俩人就打出了高质量的多拍对拉。 但季茗心的优势不仅在于进攻和速度,更在于他充沛的体能,第一局过半,他的跑动速度相比开场,不仅没下降,反而更加进入状态。 对手送过来一个高远球,他起跳杀球,羽毛球被高磅数拍线当空截断,狠狠反击,路线折返——这一瞬间的撞击声不亚于开枪。 秦郁棠目光紧紧追随这一球,可惜球速太快,从高处视角看总是慢半步,对方选手抬手示意后,她才看清球的落点——后场压线,漂亮! 比赛继续,秦郁棠逐渐冷静下来,拿起手机低头搜索今天这场比赛的官方信息,打字时指尖有些颤抖,耳边全是呼啸的球拍声以及现场观众不时爆发的喝彩声。 “青少年羽毛球……分站赛……参赛名单……”秦郁棠喃喃默念着,手指上划屏幕,终于找到了今天这一场的选手。 季茗心。 真的是他。 秦郁棠在刹那间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这个名字,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她挺想掐自己大腿一把来验证这是否是一场梦。 但理智告诉她,没有这个必要,她放下手机,视线再度投向场上,21比16,季茗心打出了第一局的制胜球,率先拿下赛点。 他走向场边,拿起毛巾擦汗,五官和刚才出现在秦郁棠取景框里的一模一样——没有美颜,没有滤镜,有些人就是天生长得比普通人高清些,同一张照片里,别人都是360p的门锁画质,独他一个人是蓝光高清的——俗称为帅得鹤立鸡群。 这小子,秦郁棠咋舌,还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他小时候可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运动细胞,在秦郁棠这个靠山出现之前,他在孩子堆里都是被拳头霸凌的那一个,即使后来被秦郁棠拖上梁山,动不动就爬树下河,斯文扫地,他所展现出来的身体素质和胆量气魄,也不应该是朝运动员的方向发展——反倒是小白脸那条赛道,很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这十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网络上查不到别的资料,看来季茗心作为一个运动员,还没有太出名,秦郁棠略感庆幸——万一自己是在电视直播上看见了他,那可就真成“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到那个时候,别说季茗心不会来主动和她重修旧好,就是秦郁棠自己摇着尾巴贴上去,只怕也要被当做别有用心的小人。 第二局比赛进度比第一局快,双方都出现了部分失误,但相较于对手,季茗心的失误少很多,失误后调整也更及时。 随着对手的一个接发球失误,季茗心成功拿下赛点,比赛结束。 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秦郁棠循着声音看去,居然发现有人举着季茗心的手幅! 不是说好了不出名的吗? 难道是她打开搜索引擎的方式不对? 幸好人不多,从人群构成来看,八成都是外貌协会的骨灰级会员,偶然发现季茗心这么一位潜力股,碰上他比赛便赶来热情支持。 可相较于粉丝的沉浸式情绪投入,季茗心显得……没有什么情绪。 比赛过程中秦郁棠就发现了,他不管是得分还是失分都没什么大表情,光从脸上看,你完全无法判断出此时场上的局势如何,更无法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收好球拍,和场边的教练简单讲了几句话就准备拎包离场,路过粉丝的区域时,看台上又爆发出一阵尖叫,闪光灯咔擦一顿狂响,有人举着纸笔想要他签名,季茗心完全无视了这一切。 这阵喧闹因他而起,他却就这么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了,好像世间纷纷扰扰,真与他无关似的。 秦郁棠扭头看着,禁不住扑哧笑出声,她先是觉得儿时那个求爱求关注的小男孩长成了一冰美人很搞笑,接着又觉得这群粉丝从头至尾连半个眼神都没得到,还能爱得这么如痴如醉很搞笑。 第28章 这不抖m吗? 秦郁棠内心吐槽,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下台阶绕去对面找闫知非和陶颖集合。 俩人正在观众离场的出口处等秦郁棠,一个抱胸,一个叉腰,互相牛头不对马嘴地聊天。 陶颖得瑟:“怎么样?我说那个帅哥打球真的屌炸天吧!” 闫知非摸摸下巴说:“这人9岁才开始接触羽毛球,17岁能打到这种水平,虽说能看出来球商挺高,是带脑子打球,但也不是光靠天赋能做到的。” “那靠什么?”秦郁棠一手插在外套兜里,一手拎着半瓶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中间。 “努力。”闫知非转头看她,严肃道:“我以前有个游泳队的熟人,天赋异禀,100米领先我两秒多,进了省队,结果发现身边高手如云,天赋这玩意儿,在他们那个水平看来就是一张入场券而已,真到了高手对决,拼的还是坚持和刻苦。” “哦。”秦郁棠垂眼看了下鞋面,平静到:“那他们训练应该很辛苦吧?” “当然啦!”陶颖叉在腰间的手放下来,“他说那个游泳队的熟人我也认识,人家没进省队之前训练量就特别夸张,一天练的比我一星期还多,据说进省队之后更卷了,最近正在努力卷去国家队。” 闫知非补充:“他们家体育世家,他爸就奔着送儿子上奥运去的,对他要求超级严格,小时候老见他在泳池里边游边哭。” 陶颖附和着叹息:“我见犹怜啊,本来我小时候也立志要为国争光,结果一看他那样,还是算了,本人能把书念明白就不错了。” “听起来你们仨都挺熟悉啊?”秦郁棠左右看看。 闫知非搔搔耳朵:“算是发小儿吧,小时候一块儿长大,后来人家出息了,也就逢年过节,或者他放假的时候能约出来玩,其实他们这种运动员平时管理特别严格,假比我们高中牲放得还少。” 陶颖八卦,搂着秦郁棠亲热地说:“你对他感兴趣啊?我可以给你介绍,一米八三,八块腹肌,我还有照片,给你看看。” 闫知非一脸鄙夷地看着她,试图把人从秦郁棠身上扯下来:“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似的满脑子黄色废料。” 秦郁棠已经接过手机了,闻言一顿,看向闫知非,无辜道:“可我确实想看啊。” 也许能从中窥见一丝半缕运动员的生活日常,季茗心现在……也是过着那样的生活吧,她对此实在是了解太少了。 闫知非哑口无言,只好目睹着两人停下来,原地欣赏自己发小的朋友圈,视线随白眼挪开,正好捕捉到羽乐球馆的老板出现在附近。 “宁哥!”闫知非挥挥手,大声道:“干嘛去?” 球馆老板吓一跳,紧急转身,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接着指指选手离场的出口,示意自己那边有情况。 第二十一章 “你们三个就在此处不要走动,我进去看看。”宁哥带上门,进了休息室。 秦郁棠背靠着走廊墙壁,趁他开门的瞬间伸长脖子瞄了一眼——只看到季茗心的一截小腿,他应该是坐在椅子上,双腿自然前伸,在和谁讲话。 “咱们来这儿干什么?”秦郁棠把视线从门板上移回来,看着旁边的闫知非和陶颖问。 “不知道啊。”陶颖反应快,也立刻跟着扭头看向闫知非,“咱们为什么过来?” “不是宁哥要我们过来的吗?”闫知非被问得后仰十公分。 “他哪儿要我们过来了?”陶颖讲出客观事实:“他只和你打了个招呼好吗?” 闫知非愣住,随即反问:“刚才不是你激动的要命,说正好要个签名?拉都拉不住,服了,你可真会倒打一耙。” “哦。”确实是这么回事,陶颖想起来了,争吵结束,她挠挠下颌,小声嘟囔道:“我也没有很激动吧……诶,你们说大帅比会给我签名吗?” “不会。”闫知非十分肯定。 “切。”陶颖拒绝采纳他的意见,转头看向秦郁棠,等秦郁棠给出判断。 秦郁棠正在走神,被陶颖盯了十几秒才察觉出这道视线,她收起靠在墙角的右脚,站直后清了清嗓子,“你刚给了老板一个什么玩意儿来着?” 陶颖答:“帽子。” “哦。”秦郁棠顿了顿说:“我也觉得不会签。” 陶颖递出去那顶帽子的花纹配色都很独特,虽然没有写着大logo,但是一眼能看出品牌归属,季茗心打小就惯于忍受物质的贫乏,对任何好东西都有着本能的爱惜,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到他手上别说损坏,就是弄脏留印也是不存在的。 “为什么啊?”陶颖追问。 秦郁棠耸耸肩:“你那帽子卖三千多一顶,太贵。” “啊?”陶颖张大嘴巴:“他应该不会在意这个吧——诶,闫知非,之前拜托你打听他的时候,不是说他家里条件挺好的吗?他爸是开医药公司的……” 闫知非:“那是你自己扒出来的吧?我从来只关注比赛成绩……” 俩人在身边吵吵嚷嚷,秦郁棠低头叹了口气,默默换成左脚的脚后跟贴墙。 她心里乱得很,无数个问题争先恐后,都不知道先解决哪一个好。 本想离场后花点时间好好策划下,该怎么获得季茗心的联系方式,该怎么和他说第一句话,该怎么见面…… 现在可好,命运不按常理出牌,在她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直接将人推到了面前,一墙之隔。 第29章 如果想躲,现在是有机会躲开的,大不了尿遁嘛! 但是秦郁棠挪不开脚步,10多分钟了,她意识到自己就像脚下生根一样站在原地,半分都没有移动过。 或许她其实没那么想逃,或许她也认为应当抓住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秦郁棠深呼吸几次,眼尾有些微微的潮了。 想要见面的感觉愈发强烈,逐渐在与“近乡情怯”的对抗中取得优势,面前门被拉开的一瞬间,前者取得了压倒性胜利。 秦郁棠猛地抬起头,看见球馆老板和一位中年男性前后脚出来了。 “宁哥,签了吗?”陶颖中断对于季茗心家庭背景的讨论,急吼吼迎上去问。 “没,他说手腕太累了不想写字。”老板把帽子完璧归赵,劝道:“不签就不签吧,你这帽子挺贵的,签了浪费。” 陶颖肉眼可见的失落,闫知非盯着宁哥身边的男人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宁哥笑着挥挥胳膊,赶鸭子似的:“行了,你们仨要是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老堵在这儿,选手也不方便进出。” 眨眼间陶颖已经粉转路人,垂着脑袋满脸怨气地往前走,独自骂骂咧咧道:“长那么帅不让看,真小气,浪费公共资源。” 白跑一趟,什么也没捞着,三人又回到本来的离场道路上,秦郁棠慢吞吞落在最后,不时回头。 闫知非突然抛出平地一声雷,郑重其事地向两人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季茗心大概率要进国家队了。” “啥?”陶颖震惊地喊了出来。 秦郁棠亦停住脚步,不解地看向他。 “刚跟宁哥一起出来的那个人是之前国内很有名的羽毛球选手,拿过大满贯的,前些年退役了,现在听说是国家队的教练,你们猜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季茗心的更衣室里?” “我靠。”陶颖提前为自己的追星之旅默哀,她刚认识季茗心没几天,这人就要被芸芸众生行注目礼,往后竞争激烈,她更别想要到签名了。 但,事情也有积极乐观的一面,陶颖愤慨过后感叹:“我眼光真好。” 语调里不乏遗憾,秦郁棠当然明白她在遗憾些什么,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你真想要签名?” “帽子都递出去了,还能有假?”陶颖撇嘴,撇着撇着发现秦郁棠的眼神不对劲,她慢慢挑起一边眉毛,诧异而缓慢地问:“我的亲姐,你……不会是想……” “门口等我消息。”秦郁棠从她手中抽走帽子,转身撒开了腿往回奔。 国家队……秦郁棠虽然对此不甚了解,但隐约能猜到,一旦季茗心进入国家队集训,往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将会越来越远。 今天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自己不能就这么放任它溜走。 “诶诶!那个女生,那里不能随便进!”正在清场的工作人员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飞奔而过,连忙出声制止。 谁停谁傻子,秦郁棠轻巧地钻过挡在自己面前的警绳,冲进刚刚走出的通道,迎面碰上季茗心的教练从房间里出来。 眼见季茗心半只脚的脚尖都迈出门框了,又被见多识广的教练一把推了进去,顺便拉上门,转过身,对着秦郁棠严防死守道:“妹妹,你们还没走呐?我们是运动员,不搞粉丝那套。” “您误会了,我不是粉丝。”秦郁棠回头看了一眼追赶而至的安保,抓住最后几秒扭回头,气沉丹田,大声道:“季茗心,出来!” 教练还没见过这么狂妄的粉丝,一时间也被震住了——听起来像上门寻仇的。 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边,自己那个对全世界都爱答不理的好徒弟这次居然分外听话,真的拉开门走了出来。 俩人对视着,互相都没想好下一句要说什么。 教练隔得近,看见面前的女孩鼻翼因为激动而微微张开,嘴角也挂上一丝苦笑,很快又耷拉下去,再扭头看季茗心,他眼睫亦在颤抖。 看来是有渊源,教练很有眼色的屏退了前来捉拿要犯的安保,转身冲季茗心抬抬下巴:“自己打车回啊,有事儿跟我报备。” 季茗心点了下头,视线又落回秦郁棠脸上,喉咙堵得发紧,最终还是捡了个最寻常的开头:“你怎么在这儿?” 他一开口,秦郁棠便听出来音色变了不少,俩人分开时,季茗心还没进入变声期,现在他已然拥有一把成熟的男中音了。 真是岁月不待人啊。 秦郁棠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极为冲动地两步迈上去,踮脚抬手勾住他后颈,仰起头,把下巴垫在他左肩,哑声道:“好久不见。” 第二十二章 季茗心左手提着球包,右手缓缓抬起来,几经犹豫,终于还是没有拍下去。 秦郁棠的背很薄,四肢都纤细,搂住他的动作虽然用力,但对季茗心而言,好像一片风筝挂在了树梢上,轻飘飘的。 承受能力很显然和他这种久经锻炼的躯体不在同一个维度。 他不清楚该怎么拍下去才能既不打疼了她,又不显得暧昧,毕竟他们都过了不谙世事的年纪,相处必须留有分寸。 这只手垂下来的瞬间,秦郁棠松开了他,退后半步,笑中带着点点泪光。 季茗心不好意思地把球包从左手换到右手,挠挠后脖子说:“刚差点儿没敢认,你变化真大。” “我哪儿变了?”秦郁棠昂起下巴质问——这是彻底的恃宠而骄,其实她知道,自己哪里都变了。 第30章 “变漂亮了,也变白了。”季茗心抬起手掌,在自己头顶和她的头顶之间比划出一条斜线:“还变得比我矮了。” 秦郁棠跳起来摸了一把他的脑顶,不服道:“那是你小子长高太多了好吧,你老实说,是不是打生长激素来着?” 季茗心笑着弯腰躲过,顺势靠在走廊墙上,秦郁棠一下攻擂不成,立刻跳起来尝试第二回,她的手掌被季茗心抬手一包,握成了拳。 很细腻的一双手,温热柔软,看起来唯一干过的活儿就是读书写字,不像自己手上茧子多。 季茗心把她的拳头推回去,俩人互相较了会儿劲,秦郁棠终于认输,卸了力气甩着手腕喘气:“你不是手腕没劲吗?” 季茗心没注意她的嘀咕,看着她举着手腕摇来摇去,想起自己被忽视的问题,接着问了遍:“你怎么在这儿啊?” 说起这个,秦郁棠可就来劲儿了:“我陪同学来看比赛,来之前根本不知道你会上场,结果一看那个穿黄衣服的有点像你,拿出手机搜了一下赛程,发现还真的是你,我也惊呆了,你说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么巧?”季茗心抬了下眉毛:“你怎么会在这里有同学呢?” “哦,我在这里上学。”秦郁棠一脸无所谓地报了自己高中的名字,余光注意到季茗心惊讶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暗爽。 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你自己考过来的吗?”秦郁棠的学校是省内有名的顶尖高中,录取率低得骇人,季茗心从小学二年级转学到这里开始,就遇到过无数立志要考进这所高中的学霸同学,这其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没有回音。 而秦郁棠所拥有的教育资源不及那些人十分之一,却成功跻身名校,当真是三岁看老啊,她打小就是出类拔萃的苗子。 “当然。”秦郁棠憋不住笑了,冥冥之中她注意到,自己考上这里的喜悦终于有了可以分享的人,在此之前,她对自己的成功都表现得很淡然,好像自己没费多大劲儿就跨进了这个门槛,完全不屑于听他人——尤其是家人的喝彩似的。 “真厉害啊!”季茗心靠着墙为她鼓了鼓掌。 “你也不赖嘛。”秦郁棠冲着他提球包的手臂抬了抬下巴:“都打这种级别的比赛了。” 嘿!还知道级别? “你平常关注羽毛球啊?”季茗心狐疑地瞥来一眼,如果平常就关注,不至于今天才知道自己在打比赛吧。 秦郁棠倒很坦诚:“不关注啊,但是你们比赛的水平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季茗心噗嗤一乐:“从哪儿看出来的水平?” “声音。”秦郁棠用拟声词向他形容:“唰——唰——还有,嘭——嘭,跟开枪似的。” 季茗心被她逗得乐不可支,秦郁棠接着说:“其实是球速太快,眼睛根本跟不上啦,不过你现在真是牛逼大发了,还有粉丝团呢。” 对面立刻收住笑,靠着墙直起身,否认说:“别瞎说啊,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人。” “她们认识你不就行了?”秦郁棠表演累了,也和他并肩瘫在走廊墙上,喘了几口气,慢悠悠问:“有粉丝你不开心啊?” “嗯。”季茗心掂掂手里的球包,扔上来抱在怀里,静静道:“又吵,又烦。” 其实秦郁棠能看得出来,他在场上一直没什么好脸色,比起对手的青春阳光,季茗心的整体气质简直可以说有些阴郁——谁家运动员能和这个词联系在一块儿啊,但直觉就是那么告诉她的。 这个人沉默的时分大概远远多于开怀大笑的时候,所以她才如此配合地想逗他高兴——装傻卖蠢这种事,秦郁棠已经很久没干过了,今天为他破例,幸好还没生疏。 “你是觉得粉丝太狂热了吗?”秦郁棠说话很讲究,按她自己的看法,这里的形容词应该读作脑残的。 季茗心侧头撇了她一眼,光从表情语气也看不出知真是假:“不,我是觉得全人类都很烦。” 秦郁棠愣住了,过了会儿反问:“什么意思,我不是人?” 季茗心再度破功,仰头笑出来:“你除外好吧?” “哼……”秦郁棠翻了个白眼,把陶颖的帽子拿出来递到他面前,阴阳怪气道:“大明星,拜托你给我同学签个名,她等着我回去交差。” 季茗心蹙眉:“这帽子很贵吧?” “确实。”秦郁棠嘟嘟嘴,然后摇头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她败家惯了,也不差这一顶帽子。” “那好吧,但是我没有随身带签字笔的习惯。”季茗心转身斜靠在墙上,抬脚轻轻一踢,旁边更衣室的门就开了。 秦郁棠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他现在的身形之巨大,明明自己看着还有点距离,他怎么一抬脚就踹开了呢? 这腿真是逆天的长啊! 秦郁棠怀着这种震撼走进了传说中的更衣室,在她新奇地四处打量时,季茗心从沙发边的矮柜上找到一只黑色马克笔,铺平帽子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握笔写字的姿势让秦郁棠在回头的一瞬间有点恍然,很多年前,季茗心就是这样和她分一条长凳,手肘抵着手肘写作业的。 时间啊,“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儿时写作文常常引用这一句开头,但真正意识到时光飞逝的时候,儿时已经不在了,也不会有人再写这种陈词滥调的作文。 第31章 “这样行吗?”季茗心签完,举起帽子向她展示,却发现秦郁棠在盯着自己发呆,禁不住问:“怎么了?” “没事。”秦郁棠摇摇头,走过去接了帽子,对折再对折,揣进兜里:“你饿不饿?” 她正好要和闫知非还有陶颖去吃火锅,但考虑到季茗心讨厌全人类,如果对方提出只和自己一个人吃,她也能临时去放那两位鸽子。 季茗心合上笔帽,转了两圈,遗憾道:“我一会儿有事,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下次行吗?” “……好吧。”秦郁棠想追根究底问问什么事,也想讽刺他两句摆谱拿乔,都忍住了,十年没见面了,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要保持分寸和礼貌。 她呼了口气:“对了,还没来得及祝贺你,我同学说你可能要进国家队了,是吗?” 这是除了自己和教练以外,第三个获知确切结果的人。 季茗心对这个人选很满意,微笑着点了点头:“是。” “恭喜你,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既然你很忙,那我就先走了,我同学还在等我。”秦郁棠语调平平,说完准备转身离开。 “秦郁棠!”季茗心喊住她。 秦郁棠转身,看见他掏出手机,边按边走过来:“留个微信吧,咱俩别再失联了。” 第二十三章 季茗心带秦郁棠绕了下路,从另外一个出口离场。 “微信记得通过好友申请。”他扶着出租车门回头对站在路边的秦郁棠说。 “行。”秦郁棠点点头,见他没动,掏出手机当着面点开软件通过了申请,举起屏幕亮给他看:“唉,你可快走吧——我也要走了,有人等我呢。” “好。”季茗心没多说什么,钻进车里带上门,向司机报了手机尾号,车轮滚动的瞬间,他看见秦郁棠还站在原地,两边嘴角翘着,似乎在目送自己离开。 她装假的时候就会这么笑,很容易被看穿,但恰恰说明她不在意,连演戏都不认真。 季茗心叹了口气,扭回头靠在椅背上,自己拒绝她的饭局,没说几句话就要走,确实很伤她自尊心,尤其今天的秦郁棠对自己毫无保留,甚至主动给出拥抱。 可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要赶去参加继父儿子生日宴的事情,季茗心认为有些难以启齿——他在那个家里并不受欢迎,却又无力脱离。 秦郁棠点开他的微信头像看了一眼,一只球拍,拍上一颗羽毛球,再点进朋友圈,很好,十分干净的三天可见。 亏自己还对他开放了朋友圈全部内容,秦郁棠退出界面,反手也对他开启了三天可见。 设置完,揣好手机,秦郁棠快步往赛场正大门走,闫知非和陶颖已经在等她了。 陶颖远远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凑过去小声和闫知非说:“估计没要到,一会儿你就说其实签名没啥用,我假装被你说服哈。” 闫知非看傻子似的看她一眼:“你能编点儿有说服力的吗?” 陶颖凶巴巴地扇他胳膊一掌:“没时间了!” 于是秦郁棠走到跟前时,就听见这俩人在生硬地尬聊—— 闫知非:“你知道历史上最爱签名的人是谁吗?” 陶颖避开秦郁棠的眼神,稍显刻意道:“谁?” 闫知非:“乾隆,他最爱在各种文物古迹上留印,签名啊、印章啊、弹幕什么的……那些被他涂鸦过的东西统统都……“ 陶颖:“升值了?” 闫知非:“贬值了。” 秦郁棠听见陶颖一声夸张的“啊,怎会如此!” 她目光在这两位蹩脚的演员中逡巡几个来回,最后实在看不下去,翻着白眼打断:“别演了。” 陶颖转过头,仍要挣扎几句,却见秦郁棠把帽子从背后掏了出来,一抬手扔给她,轻飘飘问:“他签了。” 两位三流演员忘记了自己方才的演出主旨,一起瞳孔放大,尤其陶颖,她低头看了眼帽子上的笔迹,抬头的刹那嘴都张开了,一连串叽里呱啦的赞美正要喷涌而出——被秦郁棠无情地截断。 秦郁棠面无表情道:“我饿了,咱们仨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闫知非给秦郁棠展示他俩刚才的真实讨论成果:5处晚餐备选地点。 “夜市吧。”秦郁棠草草扫了眼他的备忘录。 陶颖仍旧难掩激动,对自己的帽子爱不释手,一边摸一边侧头看秦郁棠,眼里星星都要溢出来了:“我请客!你再考虑一下……” “那海底捞吧。”秦郁棠一秒钟也没犹豫,即刻改口。 火锅店可以排进世界上最适合聊天的地方前十名,闫知非给两位女同学涮鸭肠时,陶颖还是没忍住,趁着氛围友好问出了口:“棠棠,你是怎么要到签名的呀?” 秦郁棠握着筷子,眼睛盯着锅里的小漏斗,时刻准备捞起鸭肠,没着急回答。 闫知非接着补充:“其实我也很好奇,宁哥和那个国家队的教练很熟,俩人是发小,他以前也在国家队混过,宁哥都没这面子,你怎么做到的?” 秦郁棠捞起鸭肠放进自己面前的料碟里蘸了蘸,不咸不淡道:“我自己找了根笔写了他的名字,信吗?” “不信。”俩人异口同声。 “这么信任我?”秦郁棠抬头,冲他们挑挑眉。 “你的笔迹和帽子上的差很多。”这是闫知非的解释。 第32章 陶颖同学就直白多了,她直接说:“季大帅哥的字有点儿丑。” 秦郁棠咬着筷子噗一声笑出来,连忙转向侧面咳嗽了几声。 季茗心字不如人,这毛病是打小就落下的,她要是也写这么一手烂字,大约也不肯随便给粉丝签名的。 “我们俩以前认识。”秦郁棠擦了擦嘴,冲着对面两双求知若渴的眼神说。 “啊!怎么认识的?关系很好吗?”陶颖对季茗心的了解止步于百度百科,秦郁棠也很少和她提家里的事,但这两人显然是天南地北,不在一个方位上生活,更不在一个轨道上行进,很难想象有过交集。 “小时候住得近,同班过一段时间,自然就认识了,不过没同班太久,他就转走了,关系那时候还可以吧,现在不太熟,毕竟很久没见面,谁也不知道对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好羡慕你啊!”陶颖慨叹,“能和小时候的他住一起。” 身边正儿八经的竹马人选——闫知非对天花板翻去白眼一双。 “有什么好羡慕的?”秦郁棠想起自己小时候,物质贫瘠,精神娱乐生活也远不如陶颖他们丰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泉州工厂的一间员工宿舍,去汉堡店吃个冒牌鸡腿堡能回味仨月。 她扯了扯嘴角,不太愿意同人谈论自己的成长环境,不露痕迹地转移话题道:“你就算真羡慕也应该羡慕他,我小时候很受欢迎,倒是他没人可玩,要不是我拉着,估计八岁就患上自闭症了。” “你现在也很受欢迎啊!”陶颖果然顺着这个方向聊下去…… 秦郁棠托着下巴搅和料碟里的葱花香菜,心不在焉地听着。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心想——看,其实她也可以很风趣健谈,只要她把自卑藏好,再把自负包裹进幽默的外衣里,她就是无懈可击的。 那天的火锅局后续聊了些什么,秦郁棠是半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她回到宿舍的时候,微信正好收到一条新消息,来自刚添加半天的联系人。 季茗心问:你到家了吗? 秦郁棠不想那么快回,抱着手机进了厕所,边刷无营养的娱乐圈新闻边不定时切屏去看他有没有发新消息过来。 没多会儿,室友催促的声音穿过卫生间的玻璃门传来:“你好了没啊!我要上小号!” 秦郁棠按了冲水键,坐在马桶上啪啪打字,回复他说:“我在这儿没家。” 第二十四章 “没有家。” 季茗心咂摸了一遍这句话,紧接着绿灯亮了,他摁熄手机屏幕,抬脚走向人行道对面。 这里依山傍湖,白天风景秀美,入了夜则僻静清幽,机动车道上压根儿没几辆车,此时仅有一位开错路的自驾游爱好者停在斑马线前,无聊地等待红灯。 这位司机视线从左到右,全程跟随季茗心的步伐,好俊的小伙子,司机啧了一声,更难可贵的是,他身上有股旁若无人的气质,姿态舒展,神情放松,走到马路中间,还莫名其妙地对着空气笑了出来。 季茗心是想到了一个巧合才笑出来的——就在十分钟前,他从那家私厨离开时,季然问他要不要今晚回家去住,季茗心略感讽刺地笑了出来,眼角向下瞥着她问:“您指哪里?” 当时,季茗心和十来号人齐齐站在独栋别墅的门口等司机开车过来,其中包括和他说话的季然、季然手里牵着的弟弟,不远处长袖善舞的继父。 季然被他噎了一下,卡了几秒,低声说:“还、还能指哪?不就是指家里吗?睡觉的地方!” 季茗心看着前方朗朗月色下沉寂的湖面,也控制着音量,小声而清晰道:“那是你们睡觉的地方,不是我的,再说了,睡觉的地方,那顶多算房子。” 言外之意,你们几个睡在一个房子里也不像一家人。 季然被惹恼了,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他,原本就是看在季茗心今晚表现不错,没有什么出格之举的条件下才想对他施舍些好脸色,谁知道他不仅不领情,还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 十个手指有长有短,季然劝说自己,比起小儿子,她不喜欢季茗心是很合理的。 季茗心对这种“晴转多云”的脸色适应良好,继续闲适地赏月,不多会儿,几辆车依次开到了门口,总算进入了漫长的作别环节。 他端出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虚伪表情,落后季然一家人半步,挨个儿和那些饭桌上侃侃而谈的“成功人士”点头道再见——像个程序化的机器人。 倒数第二辆车的车门合上,车轱辘转动着离场,一家人面带微笑,挥手目送,车尾气喷出去二十米,四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垮了笑。 “怎么说?”站在最前面的继父搓搓脖子,回过身来冲季茗心抬了抬下巴颌,示意道:“你。” “不用管他,他回宿舍休息。”季然抢先一步回答。 “嗯。”季茗心点了点头。 他心中颇觉好笑,自己挺瞧不上季然现在这副模样的——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于是季然只能用更加顺从、更加忠心耿耿来挽留丈夫的心,甚至还为他生了个孩子,堵上高龄妊娠的风险和恢复身材的未知——简直愚蠢得可以进博物馆。 可他同样放不下季然,做不到对她的处境冷眼旁观。 其实他大可以不来的,继父虽说有的是钱,但没有花多少到他身上的意思,反而还资本家本性不改,无时无刻都想着从季茗心身上剥削点价值出来。 第33章 今天这场饭局,表面上是为小儿子过生日,实际上是撮合一群生意人来观瞻大儿子的商业潜力——他继父是做体育用品起家的,季茗心这种形象好、技术好、刚拿到国家队资格的明日之星在未来会有多大的商业影响力不言而喻。 金蛋下在鸡窝里,毫无血缘关系的公鸡也得忍不住上去趴着孵一孵。为了展示自己对于季茗心这颗金蛋的控制力,继父在饭桌上要求季茗心唱首歌。 其他人惊讶,问季茗心居然还有这种才艺吗? 继父洋洋自得:“挺招小姑娘喜欢的,小时候那情书就没断过……” 季茗心面似沉水,偏偏继父还在背对着他向另一位生意伙伴喋喋不休,他难以抑制地涌起一股冲动——想把汤碗扣在他后脑勺上,他胳膊都抬起来了,又看见季然哀求的眼神。 季然埋着头,用余光不住地刮向他,还抿住嘴轻轻地摇了摇头,意思是:求你别冲动。 季茗心抬起的手最终放在了餐桌边,他得体地冲客人们笑了下说:“下次吧,今天打球把嗓子喊劈了。” 这些大忙人应该都没功夫去看比赛视频,否则他们立马就能发现,季茗心在球场上和个哑巴也无甚区别。 很矛盾的母子关系,像一团解不开的黑线,季茗心常常自我审视,结论是他恨季然,又有点爱季然,继父不在时,他总是习惯于用最尖锐的词语讽刺她,可一旦继父出现,他又很快转变立场,和季然站到了同一阵营。 哪怕要忍受自己最难以忍受的,他也不希望季然在那个家里难做人。 其实,季然对他也是一样,既嫌弃到宁愿不是自己亲生的,偶尔又希望他能亲昵地叫一声妈妈。 季茗心在这种最纠结的亲密关系里成长,对亲情处理得一塌糊涂,更别提什么友情爱情,这些年他对亲密关系嗤之以鼻,亲密关系也从没找上过他。 直到秦郁棠从天而降,扑上来给他一个拥抱。 季茗心感到自己好像走夜路,走着走着兜里多了一根火柴,还没擦着呢,先觉出了光和热。 他走过人行道,去向公交车站,末班车正好靠站,车里大把的空座,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戴上耳机,边听歌边回复秦郁棠消息。 季茗心:“那你住哪里?” 秦郁棠心中的不满被他连续发来的消息轻微捋平了些——其实她只想要季茗心的一点好奇和关心嘛,和自己对他一样。 她靠在椅背上,咬着根苦咖啡雪糕啪啪按手机屏幕:“没有人告诉你,我们国家允许高中生寄宿吗?” 季茗心手肘搭在车窗边缘,盯着掌心的手机发笑:“哦,你住宿舍啊?那你周末不回家?” 秦郁棠懒得解释太多,干脆简短道:“我一个月只回一次。” 至于原因,任他猜想去吧。 邻市间动车往返,既快捷又便宜,总不至于是因为付不起路费,也不会是挤不出时间——都有空陪朋友去看比赛,不可能没空回家。 那就是不想回咯。 季茗心的额头被晚风吹得凉丝丝的,他将心比心——不想回家的理由有很多种,大部分都不好轻易示人,因此很识趣地没追问,而是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说:“一个月才回一次,你挺自由的啊。” 秦郁棠看着这条消息与上一条的时间间隔,就知道某人在刻意绕过敏感话题。 她哼了一声,把雪糕棍抽出来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高中生有什么自由可言?” “假比我多。”这是实话,季茗心在队里训练抓得很紧,就连周末都得加训,有时候他一个月都凑不出三个整天的假。 秦郁棠犹豫了片刻,回到:“你什么时候放假?” 下次再喊吃饭,总不能推辞了吧? 再推辞就送他去关小黑屋!将他的名字永久刻上“友谊的背叛者”石碑。 “明天?”季茗心这次倒回的很快,主动提出:“我来找你?” “靠!”秦郁棠以摊大饼的姿势伸开四肢,椅子下的滑轮一下蹬出去半米,吓到了正要从她身后路过的室友。 室友连忙缩脚:“这位同志怎么又崩溃了?” 秦郁棠仰天长叹:“为什么明天又要上学?” 第二十五章 周末刚过完,考试成绩就出来了,秦郁棠路过排名榜时探头瞅了一眼,看见自己的名字仍旧稳稳出现在前两行当中,满意地收回视线。 按照既往的统计数据来看,她这种不走竞赛路线的学生,要想拿到保送名额,就必须保证自己始终在大考小考中跻身一流。 别人看她,总觉得她身后还有无限的退步空间,偶尔松懈下也无伤大雅,但秦郁棠自己门儿清——她是如临深渊,半步也退不得。 回到教室里,考砸了的陶颖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看见她走过来,下巴也不动一下,只抬起眼睛望着她:“你说老师周末都不休息的吗?怎么这么快就改完了。” 秦郁棠把刚买的一瓶苏打水放在她桌上,十分直男地回答:“机改的。” “哎———”陶颖对天长叹,把脸扭向了另一边,不想看见秦郁棠这幅脱离凡人悲喜的姿态。 察觉到好友的郁闷,本想一走了之的秦郁棠还是停了下来,抬手在她头上摸了摸,轻声说:“一次考试代表不了什么,下次努力考回来就行。” 陶颖:“哼……” 第34章 常胜将军安慰败军之师,很难被人接受啊。 秦郁棠深呼吸一口气,又拍了拍陶颖的肩膀:“别伤心了,真的,小事儿。” 陶颖保持沉默,她很了解秦郁棠,知道秦郁棠对矫情的忍耐力约等于0,自己在她面前作两下已经是极限,再作第三下,她就要不耐烦了。 时间嘀嗒流逝,一秒、两秒、三秒——陶颖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选择顺台阶下了,转回脸对秦郁棠真诚发问:“可是我心里难受,秦老师,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开心点吗?” “没有。”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又被秦郁棠硬生生给咽下去,她改口说:“这周末带你和季茗心吃饭,怎么样,能开心吗?” 如果陶颖是动漫人物,那这一刻她的眼睛特写约等于从小黑点放大成大圆圈,秦郁棠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要忍不住回答“开心”了。 她倏地坐起来,挺直脊背,狂点头道:“好哇好哇!你们后来联系上了对不对!太棒了,我傍上你就是傍上大腿了……” 秦郁棠无语地一挥手,笑出来:“咱俩到底谁傍谁啊,真服了。” 说着,她拎着自己的水壶往座位去了,陶颖在身后想起什么,撑起桌子转身,声音追随秦郁棠的背影:“闫知非能不能去啊?” 秦郁棠背对着她比了个ok的手势。 陶颖得到首肯,乐成一朵春天苗圃里热情摇摆的月季,呲着牙花出门,去隔壁教室找闫知非宣布好消息。 闫知非对季茗心的态度和其他俩人不一样,他很认可季茗心的能力,表扬他是难得一见的兼具智商和技术的选手,同时,他又对季茗心的人品充满怀疑,保持戒备。 “别以为搞体育的人都很纯粹,这圈子乱得很,难保他不是装清高卖人设。”这是闫知非私下对陶颖的告诫,当着秦郁棠的面,他不敢这么讲,怕秦郁棠误会自己背后说人,反过来鄙视自己。 陶颖就无所谓了——他不在乎自己在陶颖心目中的形象,反正无论形象好坏,他俩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异姓家人。 摇摆的闫知非在陶颖的软磨硬泡之下,最终还是同意了让季茗心加入“三人行没有正经”群组的请求。 陶颖火速把群聊名称改成了“四人行增进感情”——秦郁棠眉头一皱,怀疑她最近在看什么土不啦叽的说唱类节目。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人是秦郁棠拉进来的,第一个出声的却是守候在屏幕前的陶颖,她先是圈了季茗心展示自己的球迷热情,接着圈了群里另外两个老嘉宾,指挥棒一挥道:“出来放炮。” 闫知非发了一串炮仗的emoji。 秦郁棠也跟着发了一串。 “啧!不中用的家伙们!”陶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决定私下小窗教教他们怎么套近乎,激起季茗心对于聊天的兴趣。 结果刚翻完身就看见季茗心也跟着发了一串炮仗……她无语了。 闫知非低头看着屏幕噗嗤一笑,群里很安静,接下来5分钟都没有人说话,他开始对季茗心的人品有些信心了,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却莫名其妙戳到了闫知非对于陌生人的好感点——既不傲慢,也不圆滑。 秦郁棠也在笑,而且是捧着手机大笑,室友摘下耳机,掀开床帘问她最近怎么了,是染上乙游了还是磕上cp了,怎么大笑的次数比过去一个月都多。 “啊?”秦郁棠对她提到的两个名词都不太了解,仰着头看她,一脸迷茫。 “如果你染上乙游就还好,因为纸片人更新换代很快的,而且基本不会塌房,但是如果你磕上cp了,我劝你现在出坑,否则结局就是道心破碎。” “呃……”秦郁棠更迷茫了,这一大串的,都哪儿跟哪儿,她们是在一个世界线里生活? “总之,不要轻易相信爱情。”室友唰地一下拉上了帘子。 秦郁棠挠挠耳边的头皮,不明所以地思索了几秒,没从中悟出任何结果,继续低头玩手机。 季茗心发给她一个小黄豆叹气的表情,秦郁棠很快解码:这是松了口气的意思。 没错,经过他们俩这些天有一搭没一搭的线上聊天,她已经大致掌握了季茗心常用表情的具体含义——总的来说,他理解的含义和普通网友理解的不太一样,如果发给别人看,大概很容易酿出些沟通上的惨剧,幸好季茗心说自己不怎么和人聊天,聊天也不会发表情。 怎么会不聊天,秦郁棠某一次直接问:“你没朋友吗?” 季茗心的回答跟小学生改疑问句为肯定句似的:“我没朋友。” 秦郁棠一时无言,幻想了多种可能,诸如训练太辛苦没时间啦,长相太突出容易被小心眼的男同胞抵制啦,等等。 她不怕季茗心不说,只觉得问起来他要说个没完没了,反正他没朋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有自己一个,足以弥补前后数十年的空缺。 “你紧张什么?”秦郁棠回复这个叹气的小黄豆人。 季茗心如实道:“你说群里都是你的朋友,我还以为会有20个人。” 他对结交新朋友毫无兴趣,也不抱有任何美好期待,如果不是秦郁棠说自己周末要和朋友一起参加志愿活动,他根本不会以退为进,提出可以让秦郁棠的朋友加入两人的饭局。 事情的走向与他预想的大相径庭,一个冲动,他就要和三个人一块儿吃饭了,再一个冲动,他进入了秦郁棠的朋友圈。 第35章 “我没那么多朋友。”秦郁棠退出私聊小窗,去群里发了几家餐厅的链接让大家投票。 最后他们决定去吃一家泰餐。 四个人都对周末充满期待,剩下的两天几乎有些度日如年的焦灼,没想到临到周五晚上,这场饭局却突然告吹。 第二十六章 车窗留了条两指宽的缝隙,强劲的冷风吹进车厢里,吹得季茗心快面瘫了。 他侧头看了季然好几眼,季然跟没察觉似的,目视前方专心开车,过了会儿,她可能是感到自己身上的烟味差不多散尽,升起了车窗。 这个小分歧被沉默地处理完,季茗心向后一仰,放下座椅靠背开始假寐。 高速公路上开夜车其实是很安静的,季茗心却觉得自己听见了呼啸的风声,这里秋天短暂,一眨眼就要到尾声,这风,大约是北风吧? 他脑子里闪过很多蒙尘的记忆。 天寒地冻的冬天里,季振山和张月兰一大早起来生炉子,先用报纸引燃木屑,再往木屑上放上一铲子碎煤炭作引柴,火燃起来了,煤炉顶口飘出长长的黑烟,张月兰用火剪夹了三块蜂窝煤到炉边,一块接一块放进炉筒里,仔细对准每块蜂窝煤上的孔洞,最后放上铁皮的烧水壶。 刚开始加热时,烧水壶里的水还是凉彻心扉的,有时候揭开盖子一看,能看见上面漂浮的冰渣,但等到季茗心起床,这壶水就开了,在咕嘟咕嘟声中,弯弯的壶嘴吐出滚烫的白汽,壶盖被热空气不断地顶起。 铁皮导热性好,常常连烧水壶的提把手也是滚烫的,张月兰不让他碰,只吩咐他端过来一个不锈钢脸盆,自己用湿抹布包着提手,提起炉上的壶子给他倒半壶开水,供他兑凉水后刷牙洗脸。 季茗心早上起来总犯迷糊,端着脸盆被热腾腾的水蒸气扑一脸,也不知道松手将盆放在地上。 张月兰嫌弃外孙脑子不转弯,问他为什么不放地上? 季茗心眼角让眼屎糊着,不过脑子地回答说,接完了还得端走,他懒地蹲那么一下。 “你就懒死吧!”张月兰骂他。 17岁的季茗心靠在继父昂贵的真皮座椅上抿嘴笑了笑,他发现自己对于那老俩口的记忆全是这样:粗粝又真实,像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小时候总觉得硌手,现在经过了漫长时间的风化,逐渐变得平和温润。 季然不知道哪只眼睛长在后脑勺上,握着方向盘问:“你心情蛮好啊?” 季茗心可不敢心情好,毕竟这是要去奔丧,张月兰没能活过60岁,多少算是早亡,季振山前两年中风瘫痪,季然出钱送他进了一家疗养院,说是疗养院,其实条件一般,他过得没什么尊严,连打电话的自由也没有。 老俩口因此断了联系,张月兰从那时起精神状况每况愈下,渐渐回不到正常轨道上来,用季然的话说——她妈变得有些疑神疑鬼,总说女儿把老伴儿给弄死了,身体的零部件拆了卖给器官贩卖组织。 一个精神病人乱发挥想象力,季然冷冷地向接到张月兰报案的民警同志解释。 她可能是被折磨得太久,顺便还以尖刻的语言发泄了一通自己的委屈,对着民警同志补充说:季振山一个瘫痪病人,身上基础病多得两只手数不完,连脑子带心肝脾肺肾加一起都不够买她一个车轱辘的,她犯得着干这种蠢事? 民警同志例行公事,询问为什么你母亲会对自己女儿抱有这种想法? 季然眉目一冷,阻拦了更深入的追问:“谁知道?自己心里有鬼吧!” “没有,只是生死有命,我看开了,你也看开点。”季茗心瞥向窗外,平静地回答。 简直是中二病——季然抓紧了方向盘,想发火让他滚下去,又怕真吵起来,母子俩僵在高速公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法儿收场。 她只能捏着鼻子忍了,一脚油门踩到底,小轿车在高速公路上以将近130码的速度风驰电掣。 下高速时,季茗心睁开眼看了眼后视镜,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哟,我还活着呐?” 车开到家门口,季然解开安全带下车,白了他一眼,扔下句:“你不是看开了吗?死就死了呗。” 葬礼已经在举行了,像张月兰这种事实上的寡居老人,村里是有人留心照看的,尽管他们这个小家已经碎成了饺子馅,但是季振山出身的那个大家族还在本地繁衍生息,说来说去,根植于乡土中的人情世故虽然好像一张蛛网,网住了动弹不得的活人,却也兜住了无人可依的死人。 母子俩被村里的掌事人带进自己家的旧屋,被动吸收了许多流程上的知识,诸如停灵要几天,道士上哪儿请,搭奈何桥的桌椅板凳上哪儿筹集,戴孝怎么戴,办白事怎么邀人,等等。 在说到谁来打幡,谁来摔瓦盆时,季然和这个德高望重的老头产生了一点分歧,她暂停对话,转过头先把季茗心支开了。 “去给我拿一双拖鞋。” 季茗心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手插裤兜转身走了——她自己脚上不就穿着一双拖鞋吗? 他走到供奉佛龛的牌位前,身边半米就是张月兰冰凉的遗体,此刻正身着寿衣,静静地躺在一张凉床上,垫了几层绣花的老式缎面棉被,脸被装扮得惨白,看起来有点瘆人。 季茗心盯着那张脸看了半分钟,心里忽然很奇异地平静下来,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了。 第36章 他想,世界上爱他的人又少了一个。 想着想着,觉得自己有自欺欺人的嫌疑,人的记忆是很擅长趋利避害的,纵使他那层打着童年柔光滤镜里的回忆里,这老俩口的确有爱护他包容他的部分,但客观来看,他们也没对自己多好。 好吧,换个说法,世界上曾经和他有过深深羁绊的人又少了一个。 本来就没几个。 季茗心不知道自己的脑回路是如何七拐八弯,想到了秦郁棠的,但,就是想到了,秦郁棠的脸出现在他脑子里,七岁时的样貌和如今的样貌渐渐重合。 这个脑子,季茗心笑着摇了下头,感觉是自己的第二人格主动给出了答案提示——一个羁绊最深的人。 考虑到人类的寿命限制,秦郁棠八成还已经预定了他这辈子羁绊最久的人。 他转身从遗体边走开了,想去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这里挺热闹的,他唯一想说话的人却在上百公里之外。 季茗心找了根电线杆,站在鞭炮的余味里掏出手机给秦郁棠发消息。 聊天框里的上一节聊天记录是1小时前的,季茗心告诉秦郁棠自己已经下高速了,很快要回到10年没回的老家,这里变化挺大的。 秦郁棠让他难过就躲起来哭会儿,反正打小就爱哭,如果想找个听众又怕丢脸,可以哭给自己听。 季茗心反驳了关于自己打小就爱哭的论调,没再言语。 此刻,他盯着聊天记录看了又看,莫名其妙地酝酿出了某种情绪,鼻子一酸,打字到:“有点伤心。” 第二十七章 这条消息没能在第一时间被看见,秦郁棠真正看到的时候,是她挂了爸妈的电话,已经答应要独自回老家一趟之后。 这事儿说来也巧,人上了年纪总会冒出诸多毛病,譬如秦利民,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总觉得自己身强力壮,结果前不久摔了一跤,险些因为高血压去见阎王,骨折已经是较好的结果,他在医院养了一个多月,这周终于被允许出院,回家静养。 按照计划,秦郁棠爸妈要回去和久在樊笼里的老父亲吃个饭,尽几分照料的义务,以此表表儿女的孝心,但不巧的是,秦郁棠弟弟病了,连着几天高烧,反反复复,这可把她爸妈急坏了。 小孩发烧不是小事儿,比起情况尚算稳定的老父亲,宝贝儿子显然更需要人陪着。 于是,刚刚结束一场大考的秦郁棠就被分派了回老家探亲的任务。 没有动车直达,她得先坐动车回自己市里的家,再从汽车客运站搭一辆风尘仆仆的大巴回县里,最后去县城那个有些破落的车站,乘又脏又旧的农村客运路线回镇上,下了车,还得拉着箱子走一公里才能回家。 秦郁棠爸爸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语气显得很为难,推己及人,他认为秦郁棠是不愿意在宝贵周末里灰头土脸赶路的,因此准备好了一大堆的说辞,诸如你小时候爷爷对你多好之类。 没想到秦郁棠听他表明来意,一秒钟也没犹豫就答应下来。 “好啊,我去,要带什么吗?”她问。 女儿这样干脆,足以说明她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自己确实不够了解她,刚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秦郁棠爸爸面上一热,赶忙到:“我给你卡里打点钱,你给个红包就行了。” “好。”秦郁棠挂了电话,看见5分钟前季茗心发来的消息,她略微思忖了一会儿,决定自己要回去这件事还是先瞒着。 她只回复了一句“你可以随时拨打流泪专线,我24小时开机”,便撇下手机开始动手收拾行李。 只回家一天,其实不必带太多东西,秦郁棠取了个卡其色的双肩包出来,往包里装了一支洗面奶,一件牛仔夹克,一小只面霜,正在收拾内衣时,她瞥见柜子上的一瓶蓝色驱蚊液,想着秋末了,城里蚊子少,乡下却可能还有几只蚊子中的战斗机坚挺着,季茗心那种易招蚊体质可能需要。 她顺手放进了背包的小夹层里。 收拾完,秦郁棠照例洗簌,温习了英语单词,从柜上捞了本二手的《我与地坛》,接着夹书签的地方往下看。 室友周五晚上回家了,没人提醒她时间流逝,到了该关灯的时候,等她合上最后一页,手指按了按山根两侧,翻过枕边的手机一看,居然已经夜里1点半了。 季茗心没打电话来,微信也没回,想来作为长孙,要参与的仪式流程是很繁琐的。 秦郁棠定了闹钟,关灯睡觉,第二天一早,她先睁开眼,闹钟紧跟着才响,赖床这个流行于广大青少年中的坏习惯和她绝缘,她掀开被子,在微凉的空气里麻利地爬下了床。 一上午的舟车劳顿,从蒙着雾气的清晨到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终于到站了。 农村客运挟着烟尘和车尾气从她身后驶过,秦郁棠站在桥边,跺了跺脚,黑色短靴的皮面上覆着一层薄灰,由于静电,没能被她抖下来。 算了,也不显眼。 秦郁棠把双肩包甩上肩膀,单肩背着,沿着石拱桥蹓跶,桥边修自行车的棚子还在,可能得有20年了,自打秦郁棠记事起,那棚子就一直支在那里,修车师傅工具简陋,那双手也总是黑乎乎,油腻腻的,却几乎什么都能干:补胎的、打气的、上油的、换链条的、加后座儿的——她自己就来光顾过几次,季茗心陪同来的,他觉得手艺人倍儿酷,偷偷和秦郁棠说自己想拜师,秦郁棠立刻掏出喇叭,昭告天下他这伟大的志向。 第37章 修车师傅白季茗心一眼:有学上你不好好上学,靠修自行车,一辈子也买不上你手里这辆好车。 秦郁棠笑着走过了自行车棚,棚顶已经被雨水冲出了破洞,修车的人更是早就不在了,几个穿校服的初中生从她身边走过,正在叽叽喳喳讨论着王者荣耀里的新英雄。 时间是很神奇的魔法,它不是改变某个人,而是改变某代人,这个街道构成简单的小镇,围绕小镇蔓延开去的乡村,说到底,都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大变化,但关于这里生活的记忆,她想只有季茗心一个人能够与自己产生共鸣。 某种程度上,只有季茗心认识童年的秦郁棠,再往深了说,他是她生命组成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拿走倒不会死,但会永久地空出来——那会是什么滋味,秦郁棠懒得去想,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有和季茗心老死不相往来的那天。 1公里对于长期步履匆匆的高中生来说不算远,秦郁棠没花15分钟就走到了。 她老远就瞅见隔壁诺大的阵仗,唢呐声盖过人声,人声又挣扎着浮出唢呐声,手臂上扎着白布的人进进出出,男人们抽着烟聊天,女人们也聚在一堆谈笑,隔近了,才朦胧地看见靠墙停着口棺材,有人趴在棺材上恸哭。 她没看见季茗心,于是扭头进了自己家的大门。 秦利民腿上石膏没拆,还得坐轮椅,正就着花生下酒,边喝边看小品节目,电视声音开得巨响,秦郁棠从电视旁边经过,耳膜都被震得有些疼。 “爷爷,你还是少喝点儿酒吧?我奶奶呢?”秦郁棠给自己倒了杯水,一气儿喝干问。 “隔壁帮忙去了。”秦利民看她一眼,说不上高兴,但也说不上不高兴,继续把视线转向电视屏幕。 秦郁棠知道,老人多少是会有些小孩脾气的,季利民病中等待良久,好不容易盼着儿子媳妇一家人回来,结果对方临阵变卦,只派了一个孙女回来,他难免心怀芥蒂。 但秦郁棠也没想到,秦利民能将情绪外露得如此明显,半个笑脸都不给,自己这是接了趟什么差啊?里外不是人。 “您中午怎么吃?过去隔壁吃吗?”秦郁棠很快把自己破碎的自尊心拼好,脸上挂起了一副八风不动的微笑。 她的愤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些年经历这样的时刻已经太多次,她其实早脱敏了,愤恨是极度耗费能量的行为,她现在吝啬得不愿意付出这种感情。 “你看我这样怎么过去吃?”秦利民指指自己的腿,自暴自弃道:“我就喝点酒,吃盘花生得了。” “我来弄吧。”秦郁棠放下包,拖出自行车,踩着去了菜市场,她买了一堆凉拌菜、卤菜,打包了两碗面条,挂在车把手上骑回家,摆出来和秦利民凑合了一顿。 吃饭的氛围倒算友好,秦利民关心两句她的学业,可能是被秦郁棠的成绩震惊到了,他后半程找回点从前对孙女的自豪来。 秦郁棠陪他聊了几句,大脑指挥五官端出一副假惺惺的笑脸,心里却自负地反抗:她不需要这点夸奖,大可不必来献事后殷勤。 吃完饭,将剩菜塞进冰箱,一次性碗筷扔进垃圾桶,秦郁棠洗了手出门去扔垃圾。 电线杆边有个大垃圾桶,村里付钱,有人定期来收垃圾。 她刚要走过去,就看见了季茗心和季然背对着自己站在电线杆边,俩人正在讲话。 季然情绪有点激动:“你就是不肯听我的是吗?耽误出殡怎么办!” 季茗心的态度也很坚决,但不知为何声音听起来有点漫不经心:“再吃一天席呗,等等你亲儿子。” 季然抬手,啪唧一个耳光。 秦郁棠瞪大了眼,这是她没料到的。 第二十八章 秦郁棠做贼似的,立即转身踮着脚逃回了自己家。 两大袋垃圾在她的左右腿上撞来撞去,她抬脚后跟踢上门,急促呼吸间心绪难宁。 什么情况?她脑子嗡嗡的。回想起自己刚才听见、看见的那一巴掌,简直产生了脸颊幻痛的灼热感。 季茗心不是被季然带走享福去了吗?还以为这十年他过得逍遥快活呢,难道事实并非如此? 长期以来对他人生的绚丽想象一点点分崩离析,十年前在泉州那间工厂门口,季茗心被季然抛弃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 这么多年过去,季然果然还是老样子,对她寄予任何感情上的美好期待都将成为一把泡沫。 那她当时为什么要带季茗心走呢? 季茗心之所以成为今天的他,究竟是出于对羽毛球的热爱还是身不由己,没得选择?这毕竟是一条枯燥无味又步履维艰的路,倘若……倘若是被逼着推上去的,秦郁棠不敢细想,最初他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那么爱哭、那么矫情的人。 太阳穴的神经在突突直跳。 秦郁棠摁着两侧太阳穴蹲下来,未封口的垃圾袋敞开,里面两个塑料打包盒漏了出来,复杂的食物气味萦绕鼻尖。 ——她有点想吐,气味只是引线,根本原因在于:她前所未有地领悟到真实世界的恶心,当人性中最真实、最自私的一面从她身上碾过时,她已经能够熟练地站起来,拍拍灰告诉自己:这不正常,但目前处境如此,你最好尝试接受。 可当这一面从季茗心身上倾轧而过时,秦郁棠发现她接受不了。 fucking world!她低声咒骂了一句。 第38章 季茗心在冷风里嘶了一声,季然是真下重手啊,脸都给扇肿了,口腔内壁也被牙齿刮破了皮,这会儿着实分不清里外哪边更难受。 小卖部的老板没认出他来,摊手说自己不卖冰袋,又毫无边界感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 “我给你去冰箱里铲一铲子啊。” 季茗心提溜着一个食品塑料袋出来,袋子里装了一块扁平的整冰,虽然这块冰还在散发出腊鱼腊肉的气味,但胜在一分钱没要。 长得帅偶尔也是有好处的,在绝大部分中年妇女那里都可以刷脸通行,而不必支付除了微笑以外的代价。 季茗心没回家,从小卖部出来,找了个等车亭坐下,打算先冰敷一会儿再说。 他把整冰隔着塑料袋贴在左脸上,仰头四顾,发现这个等车的亭子大概从它建成起就没修缮过。 外观有点类似于城市里的小公交车站,立式广告牌上承载一个拱形的棚顶,两条光滑的铁皮长凳隐匿在雨雪中。 但用料和施工质量是完全比不上那些普通公交车站的,比如棚顶,不知道用的什么豆腐渣剩料,长年累月下来,被雨水腐蚀得七七八八,看着很像一张稀疏的蛛网。 再比如座椅,原本有两条,现在只剩一条能坐了,另外一条缺了条腿,椅子一头落到了地上,形同迷你滑滑梯。 这个亭子可能隶属于10年前某任领导的政绩工程,领导离开,自然也就没人管了。 不过年幼的季茗心和秦郁棠都没这个觉悟,只觉得很新鲜,坐在崭新的椅子上畅想未来——这是城镇化迈出第一步的标志啊,未来这里会是怎样的呢?未来他们又将是怎样的? 穿着职业套装在高楼大厦间穿行,踩着高跟鞋步履如风?亦或是坐在办公室长长的会议桌尽头,对着一众下属挥斥方遒? 现在看当初的设想,多少有些可笑。 即便还保留着一丝“实现梦想”的希望,实现愿望的想法也不再强烈了,因为能够清楚地看见背后有多少痛苦等着作交换。 季茗心很想闪现到百公里之外的秦郁棠面前,问问她自己这样想是不是不对,怎么人还没老,心就先老了?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点开,真巧,秦郁棠发来的消息,问他在哪儿? 他只当这是一句普通闲聊,离那么远的人问你在哪儿,约等于问“吃了吗”,答题者大可不必解释多详细,简单说说表明自己有空聊天就行。 但季茗心不由自主地想要多说一些,他啪啪打了一长串:“在我家附近的翠华小卖部前方11点钟方向的等车亭里坐着喂蚊子,好痒。” 发完,他看见聊天框顶端秦郁棠名字后出现了长时间的“对方正在输入中……” 2分钟过去,没有下文。 季茗心肯定,这是误触——可能只是问了一嘴就去干自己的事儿了吧,之前听她讲这周末要去做志愿赚综合得分的。 我们秦郁棠同学,真是实打实的大忙人啊,季茗心啧啧感叹,那么独立那么上进,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有时候在他看来,秦郁棠好像一颗稳定自转的恒星,永恒而持久地发光发热。 而他,只要做一颗围绕其公转的行星就好,当然了,一颗恒星可能会有很多行星围着转,自己得是轨道最近的那一颗。 他联想完毕,熄了手机屏幕,放下手腕,刚一抬头,就看见刚才活跃在自己想象力中的人跑来了。 她穿了件看起来很硬挺的牛仔外套,高领的针织衫打底,米灰色的直筒裤,裤脚挽起两圈,露出短靴全貌,跑过来时头发被风撩到耳后,看着既青春逼人,又自带一股不好惹的气质。 “这椅子擦了吗?”秦郁棠还没跑到跟前便问。 “啊。”季茗心低头看了看椅子,慢半拍反应过来,“擦了。” “给,驱虫液。”秦郁棠急刹车转过身,一屁股坐下来。 季茗心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儿紧张,接过她递来的蓝色小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阳光顺着头顶雨棚的破洞打进来,形成了一根根丁达尔效应的光柱,吉他弦似的,每拨动一下,灰尘就化身金粉在日光中跳舞,有些靠她眉眼很近,有些快要贴上她面颊的小绒毛,还有一些靠近嘴唇,仿佛一张嘴就要被她吃下去。 他下意识地察觉到,不应该再看了。 “好用吗?”他把视线从秦郁棠脸上移回来,盯着自己手里的蓝色小瓶,边说边拔开塑料罩子,对着脚腕喷了几下。 “包你百毒不侵。”秦郁棠双手撑着座椅,笑咪咪地盯着他,注意力不时被他脸上的红印抢过去。 季茗心笑了两声,盖上盖子,直起身,想起自己的脸,为时已晚地抬手挡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欲盖弥彰,于是放下手,问到:“你怎么突然出现的?” 秦郁棠始终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闻言很俏皮地笑了一下,语调又很柔和:“听说你不开心,我连夜扛火车来的。” 第二十九章 季茗心“哈”了一声,抛起手里的蓝色小瓶,又稳稳接住,从语气和神态判断,对方百分之九十九是在开玩笑。 他也回敬一句玩笑:“你骗我,我很容易当真的噢……” 秦郁棠仰头大笑,季茗心余光撇见她的侧脸,发现她在自己面前真够没形象包袱的,自己都快能看见她的上牙膛了。 她笑完停下来,正经道:“我爷爷骨折了,这周刚出院回家,本来我爸妈要带着弟弟回来看他的,结果我弟弟也生病了,所以临时指派了我过来。” 第39章 季茗心侧头认真地盯着她,手里闲闲地颠着瓶子,静静问:“你自己回来的啊?” 秦郁棠嗯了一声,挑挑右边眉毛,很自得的神情。 季茗心没顺着她的心意送上夸赞,而是顿了顿,接着问:“你坐动车,然后呢?打车?” 秦郁棠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摇了摇:“no,动车转客车,再换回村的小客车。” 季茗心撇过头,瓶子正好落在他手掌里,他握住掌心,轻声道:“真够累的。” 秦郁棠浅浅地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被阳光打上斑点的裤子,晃了晃腿,叹口气道:“是啊。” 片刻的沉默,秦郁棠慢悠悠地开口问:“我们小时候对家庭关系寄托百分百的期待,是不是很傻?” 季茗心再次把视线转向了她,四目相对,他嗯了一声,没说话,想给秦郁棠机会,让她就这个抽象的话题发挥下去,最好表达些浮于云端的见解,这样谈话就是安全的,不至于走向互揭伤疤的方向。 但秦郁棠没有接过话头,只是安静地回视,她的眼神自有重量,逼得季茗心无法再拖下去,只能开口:“你爸妈……对你不好吗?” “啧——”秦郁棠仰起脸看向斜上方的棚顶,犹豫道:“怎么说呢?他们对我也没有不好,只是同样都是亲生的,我在他们心里不如我弟弟重要,买零食我得让着他,选房间我得让着他,看电视我得让着他,就连写字桌,我也得让着他。” 她说着说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很短促,弧度却始终停留在嘴角,压下视线看着季茗心道:“其实我弟弟成绩很烂的,还不如你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要一张新的写字桌干什么,连作业都不怎么写——可能就是因为想抢赢我吧。” “你讨厌他吗?”季茗心问。 “当然讨厌啊。”秦郁棠诚实地冲他眨了眨眼:“你小时候至少能算一个漂亮的傻瓜,他就是一个纯傻瓜。” 季茗心在“自己被夸了”和“自己被骂了”当中摇摆两秒,咧开嘴笑了,听见她接着说:“不过我更讨厌一碗水端不平的人,我爸,我妈,我爷爷奶奶,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就算有点儿重男轻女,也是出于对长辈的孝顺,可是我曾爷爷曾奶奶都死八百年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孝顺谁?” 她摊着手,一只秋风中苟延残喘的蚊子正好落下来,歇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季茗心视线落在她手腕上,浅浅的纹路下有一条很淡的白色印记。 秦郁棠屈起食指,无情地弹走了这只蚊子,把手腕抬到他鼻子前边,展示这道陈年旧疤:“其实我最痛苦的时候,还试过自杀呢,没敢跳楼,选择了割腕,当时着急,没找着小刀,就拿小梳妆镜的碎片在同一个位置——” 她用右手在左手手腕处来回比划,语调平静地叙述:“这么剌来剌去,碎掉的镜子边缘很钝,一次只能擦破一点油皮,我大概这么剌了3分钟吧,肿起来一条红亘,一碰就疼,我咬牙又剌了几次,开始冒血丝了,然后我放弃了,因为太疼。” 季茗心虚托住她的手腕,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低头凑近了细看,有点替她后怕:“幸好你放弃了。” 秦郁棠不是头一回和人讲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有个相当欧亨利的结局:那天她晚上睡觉,特意将割了一半的手腕伸到被子外边,垂在床沿展示,想要好好吓吓那对不知好歹的父母,结果——根本没人发现。 太富有喜剧色彩了,绝佳的家庭幽默笑料,每次秦郁棠和别人聊起小时候的荒唐事,都能用这一件逗得全场哈哈大笑。 但和季茗心讲的这一次,她没有选择自我调侃,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很在意,她当时伤心欲绝,时至今日,依旧如鲠在喉。 陈奕迅在歌词里说“我唱出心里话时眼泪会流”,秦郁棠也一样,她没想哭,但说着说着,眼泪就自己掉了下来,无声地划过脸颊,她对自己的这个毛病习以为常,不甚在意地抬肘抹擦了一把,嘴角的弧度依旧保持着。 秦郁棠:“是啊,幸好放弃了,现在想想,万一当时真死了,我多亏啊!大好的前程、大把的自由都等着我呢,家里就四堵墙,几口人,他们能拦得住我什么?我这么好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很多好事发生。” 季茗心看她泪眼朦胧还要镇定微笑的样子,自己也感到鼻酸。 秦郁棠是很傲的,像她这样的人,最不屑袒露自己的弱点,哪怕诱之以糖衣炮弹,也很难撬开半点牙关。 可她今天却主动交代自己的难堪与落魄——季茗心不傻,他知道这是对自己脸上那个巴掌印的宽慰。 看样子,她来时就已经做好了“舍己救人”的准备,可她来之前并不知道自己挨了一耳光啊…… 季茗心左掌在下,右掌在上,合住了她的手,慢慢放在自己膝盖上。 他猜到了,秦郁棠大概率是看见季然扇自己那一耳光的,她亲眼目睹自己受辱,所以才特意跑来袒露伤疤,只为了替人舔舐伤口。 很温柔的一个人。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那时候小伙伴都觉得秦郁棠聪明、厉害、大方讲义气,只有季茗心觉得她这个人其实很温柔,所以在茫茫人海里选择了接近她,跟着她挤进陌生的社交场。 一点儿没变啊……果然是颗坚定自转的恒星。 第40章 “不瞒你说,我也想过死了拉倒——”季茗心接过接力棒,开始讲述他在季然控制下的这些年,被逼着去尝试各种体育运动,试过极度危险的,眼睁睁看着一起训练的小伙伴成了植物人,直到在羽毛球上展露出一定的天赋。 “然后就是不停的练习、重复、训练……别人都有享受运动的机会,我被看得死死的,连一场路边打打野球的机会都没有,每一次上场,都要筋疲力尽……”季茗心手上的茧子很明显,秦郁棠能感觉到那里的皮肤格外粗粝些。 他对于自己的运动生涯有一缸苦水要倒,10分钟还没倒完,秦郁棠有点儿不耐烦了,抽出被他捂得发烫的手,开门见山地总结道:“所以是你爸妈太偏心,不想让小儿子吃苦,所以才逼着你去当运动员的是吗?” “是的。” “那你这脸怎么回事?季然为什么打你,也和她小儿子有关系?”秦郁棠用手背碰了碰他下颌。 “她想让我打幡摔盆,但是要喊我弟的名字。”季茗心说出口都觉得害臊,这不荒唐吗?全村人都知道这是冒名顶替,这可真成了实实在在的“骗鬼”了。 “为什么啊?”秦郁棠真不理解,季茗心的职业成绩和身材样貌,哪样不比那个小的好? “因为……我是非婚生子,没有爸爸,说是不能进族谱。” 这回轮到秦郁棠“哈”了一声,她既震惊又不解,21世纪了,还要看爹论儿子的尊卑? 秦郁棠:“你答应她了吗?” “没有。”挨了一巴掌也没松口。 “好样的,那出殡那天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 “你别想了。”秦郁棠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我带你跑吧。” 第三十章 季茗心唰唰眨了两下眼,发现秦郁棠居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她是来真的! 于是他也立马坐直了,身体转向对方,膝盖碰在秦郁棠的腿边:“怎么说?” “你不是马上要去北京集训吗?” “嗯,后天。”队里一共只给了三天假,这三天季茗心原本是计划陪秦郁棠还有群里两位朋友吃饭的。 “今天就走吧。”秦郁棠摊开手掌默默算数,歪头思考了两秒:“今晚就走,你需要多少时间收拾行李?” “两分钟。”季茗心顿了顿,补充到:“我在这儿没什么行李,但是宿舍里不少。” 秦郁棠压下眉毛:“宿舍里的三小时,够了吧?” 季茗心:“够了。” 秦郁棠点头:“好,今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什么也别带,从你家院子里翻过来,咱们从后门走,你小心别蹭到我家那颗死桃树。” “行。”季茗心已经开始兴奋了,左右两边脚掌不停地交替离地,像极了球场上的准备动作——这可真是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俩人匆匆约定完,季茗心那边就被叫回去倒茶了,临走前,他突然想起来一个技术难题,虚心请教到:“夜里没班车,咱们怎么走?”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秦郁棠冲他神秘一笑。 黄昏时分,季茗心照例吃了流水席,期间不停被同桌某位自称二舅伯伯的中年男性打探现状。 对方问:“现在在干什么?” 他答:“半工半读。” 对方又问:“怎么还半工半读?打的什么工,你还没成年吧?” “私人小老板,我就陪人练羽毛球的。” “噢——”二舅伯拉长了调子,重复到:“陪练啊,没什么前途。” “是。”季茗心漫不经心地跟着附和,满脑子都是秦郁棠那个疯狂的计划,他心已经飘起来了,屁股却还坐在这条长凳上,被迫闻着老男人散发出的酒气。 “我看你条件不错,有没有兴趣学个手艺啊?以后也有个饭碗,比给人当陪练稳定多了咧。” “什么手艺?”他心不在焉地问。 “按摩,我有个相好的,在市里开洗浴中心,他们蛮缺男服务员咧,工资比好多写字楼里上班的人都高……”二舅伯看他的眼神愈发露骨。 这句话从他左耳朵钻进,习惯性地没经过大脑处理,险些要被直接从右耳朵放行,幸好季茗心在对逃跑计划的幻想中分了一丝神,虽然慢半拍,还是反应了过来。 他挑葱花的筷子一顿,抬眼看着对方,凌厉地反问:“你上我这儿拉皮条啊?” 全桌人的目光都积聚了过来,二舅伯连忙否认,红着脖子说:“什、什么叫拉皮条啊,你自己没见过世面——” 季茗心端起手边满满一纸杯的果粒橙泼在了他脸上,他离家太久,已经将乡音忘得一干二净,捡了句记忆中最脏的脏话,用普通话骂出来——“我操你二舅奶奶。” 对方脸大如盆,头顶又光滑无物,两处加起来,挂了半个平方的橙汁果粒,看着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于是,桌上的其他食客一哄而散,纷纷退开到安全距离,观看擦干净眼的二舅伯掀凳子扯喉咙,二舅伯的乡音倒是土得很地道,他一张嘴就能喷出无数远超出季茗心理解极限的脏话。 放在平时,季茗心还要保持理智,控制一下自己。 但是今天他完全控制不住,一想到待会儿自己就要做出件无比疯狂的事,便觉得此时提前发疯,揍这老逼登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宣泄民愤了——他伸手从桌边摸了双筷子便冲上去。 第41章 俩人很快打作一团,流水席大棚里,骚乱由一点向周围以放射状扩散,季然赶过来时,季茗心正单膝蹲在横躺呻吟的二舅伯旁边,将木筷子掰成两截插进土里,冷冷道:“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不过最好别见了,你这种垃圾还是早点死了好。” 季然火冒三丈地拽走了他,把人扔进房间,隔着门痛骂一顿。 她忙得很,还要去给这场闹剧善后,骂完便走,季茗心在房间里搜索了20分钟如何撬锁后,忽然发现季然忘了反锁门。 他欣喜异常,抓起换洗衣服冲去卫生间,仔细洗了个澡,时间充裕,他甚至对着镜子刮了刮胡子。 脸上有一处淤青,除此之外没受什么伤,很好,他对着镜子左瞧瞧,右瞧瞧,不能更满意——伤疤添加了他成熟男性的魅力。 洗完澡,季茗心饿着肚子在房间里等秦郁棠消息,10点多时,外边喧闹的道士终于撤了,秦郁棠的电话就在这时打来。 季茗心正要接,有人敲门,他立马把手机藏到了被子底下,警惕地喊道:“干嘛?” “你还吃不吃饭?”季然搞明白了二舅伯的真实职业,自觉理亏,但不肯屈尊降贵地向儿子道歉,只能做到捏着鼻子从自己搭的梯子上下来。 “不吃了。”季茗心熄了灯,门外的人犹豫几秒,还是离开了。 这时他才松口气,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小声道:“现在走?原计划?” “嗯,我在院子里等你了。”秦郁棠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点异样,仿佛他们不是要一起逃跑,而是要一起出去遛个弯。 “马上。”这股镇定给季茗心注入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他掀开被子,穿好鞋,带齐证件、手机充电器,出房间时还顺手关了门。 儿时觉得无法逾越的院墙,现在一撩腿就能翻过去,他轻盈地落在秦郁棠家院子里,为膝盖考虑,顺势蹲了一下,被等候在一旁的人托住手肘。 “没事儿吧?”秦郁棠看着他。 “没事儿。”季茗心摇摇头。 “好。”秦郁棠干脆地甩开了他的手肘,转身压低嗓门道:“跟着我走。” 俩人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进了厨房,开厨房的小门,外边是一大片菜园,附近的住户几乎家家都在这里有两垄自留菜地。 “小心别踩着菜。”秦郁棠打开手机的电筒,领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菜地里绕行,经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他们总算找到菜园的另一个出口。 出去就是条乡野小路,挨着大片的农田,估计才铺成水泥路不多久,季茗心蹭了蹭鞋边的泥,正要问下一步怎么走,就听见秦郁棠冲路边一辆隐匿在夜色中的面包车挥手:“石头。” 车前灯亮了,打在俩人身上,季茗心循着光看去,只见石天一同学降下了副驾驶的窗户,伸出颗圆滚滚的寸头来,伸长了胳膊用力摇晃:“快来!” 这当真是如在梦中了。 季茗心和秦郁棠并排坐在后座上,刚过18岁没多久的唐乐橙是这车里4个人中唯一有资格考驾驶证的,才拿本一个多月,便一脚油门,带着4条疯狂的灵魂驶上了高速入口。 第三十一章 四人到达火车站,已经是凌晨12点半,高铁动车都在站里休息,符合秦郁棠和季茗心需求的,仅有一列t字头的绿皮,它会在0点45分停留该站,3分钟后发往武汉。 “票都买好了?”石头下车,被寒冷的晚风吹得直搓胳膊。 “买好了。”秦郁棠10分钟前缩在后座买的票,此刻距离开车只剩下一刻钟,12306上显示已经在检票了。 “谢谢,我们得进去了。”季茗心提着秦郁棠的包,绕过石头,去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准备同辛苦了一路的司机道谢。 车里的唐乐橙降下窗户,白色烟雾涌出来,对季茗心的脸扑个正着。 俩人大眼瞪小眼。 季茗心率先反应过来,开口:“谢谢你送我们过来,乐橙。” “啊,好,拜拜,拜拜。”唐乐橙夹着只刚点燃的烟,颇不好意思:“哎,抱歉,我有点儿困,我——” 她左右看了看,想找个烟灰缸摁熄手里的烟,没找着,烟被从季茗心肩侧伸进来的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 石头倚在车边,接着抽了口那根半截烟,扭头把烟吐向身后,又转回脸冲已看呆的二人道:“下次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秦郁棠对着他说不出场面话,于是这个责任落到了季茗心肩上,他想了想说:“肯定有机会的。” 石头笑了声,没再穷追猛打,猛吸两口,把烟头丢在地上,脚尖一碾,搔搔下颌,开玩笑说:“乐橙,那个话怎么说来着?” 唐乐橙趴在方向盘上看他:“什么话?” 石头上半身朝向她,下巴冲秦郁棠和季茗心撇了撇:“就是那个,咱们学过的,苟富贵……” 秦郁棠干脆利落地说:“不相忘。” “你们俩以后最好都混得巨他妈成功。”石头转回身,鞭策他们。 “那必须的。”秦郁棠上来给了他一个拥抱,季茗心来不及思考,也跟着上来抱了一下。 石头把人推开:“行了,赶紧走吧。”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秦郁棠拉着季茗心的袖子冲进了火车站,俩人都没什么行李,一路畅通无阻,火急火燎地赶上车,刚坐下来,屁股还没热呢,车就启动了。 第42章 季茗心替秦郁棠把背包放上行李架,收了双臂坐下来,秦郁棠正好拧开一瓶水递给他。 “谢谢。”季茗心接过,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俩人中间隔着块小桌板,秦郁棠手肘垫在桌板上,手掌拖着下巴,笑着冲他挑挑眉。 “怎么了?”季茗心擦擦嘴问。 “你没发现吗?”秦郁棠左手比划了个夹烟的动作,假装从自己嘴边抽出烟,调转烟头方向,上半身前倾,将烟屁股塞进了季茗心嘴里。 她的手指并没碰到季茗心的嘴唇,却让季茗心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后仰了下,愣住,顿了两秒才恢复正常:“啊,是有点儿怪……” “这叫有点儿怪?你真迟钝。” “那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情况?”季茗心反问。 “还能什么情况?”秦郁棠耸耸肩:“青梅竹马,水到渠成呗。” 季茗心又拧开手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看向窗外,火车驶离城市,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过了片刻,他问:“那你明知道石天一女朋友在旁边还抱他?” “不然我还得趁唐乐橙不在的时候抱吗?” 季茗心内心鼓出一个不满的泡泡,看吧,她总是有理。 秦郁棠接着说:“再说你不是也抱了——我挺舍不得他们的,那一瞬间想抱一下,就冲上去了,人一辈子就活那么几个瞬间,我不想留太多遗憾。” 好吧,季茗心沉默了,她真的总是有理。 “会再见的。”他轻声说。 秦郁棠不置可否,火车上的灯熄了,车内的黑暗与车外的黑暗融为一体,她裹紧外套,斜靠在窗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先睡会儿吧,我会叫你的。” 季茗心睡不着,他靠在震动不止的车厢内壁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秦郁棠的睡颜,脑子里纷纷乱乱过了一堆事。 半天而已,怎么像过了半辈子一样长呢? 来车站的高速上,唐乐橙用不到一千块的车载音响给他们放《稻香》,几个人都听嗨了,七嘴八舌地讨论当年最爱的歌手,大声吐槽对方的品味,又互相揭发小时候的糗事,一路上车里的说笑声都没停下来过。 可车一到站,他们立即就分手了,甚至那俩人都不知道他现在是个羽毛球运动员,他也不清楚对方现在的际遇,他们之间形成了无言的默契:只聊从前,不谈以后。 那么等这辆车到站,再或者,等他登上去北京的飞机,他和秦郁棠还会再见面吗?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所有相交线都会走向分岔,但……季茗心在黑暗中抬手,指腹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嘴唇,回想方才那一瞬间的亲昵,呼吸为此而暂停了几秒。 心里更乱了,他尝试去理清楚,自己的确是动了心,那么秦郁棠呢? 她可完全看不出对自己有什么朋友以外的心思。 她喜欢我吗?如果现在不喜欢,以后会喜欢吗?该打直球吗,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做好方案徐徐图之?毕竟不管打仗还是比赛都讲究个战略战术。 万一她死也不肯喜欢我,怎么办?这辈子岂不是连做朋友的机会也没了? 可自己要这个机会有什么用,他不甘心永远只做朋友,人生少说还剩下50年,他难道要不甘心50年? 理不出头绪,季茗心扶住额头,如果可以,他希望世界在这一刻陷入无限重复循环,列车永不到站。 事与愿违,凌晨2点多,秦郁棠拍醒了刚睡着的季茗心:“下车了。” 季茗心迷迷糊糊地起身拿行李,跟在她身后挤出车厢,站台上的空气冰凉湿润,他猛吸了一大口,清醒过来点,掏出手机道:“我打个车?” “先出去吧。”秦郁棠伸手盖住他的手机屏幕,“陶颖和闫知非已经打到车在等我们了。” 季茗心:“啊?” 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形象,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两位网友兼球迷,秦郁棠拉着他向陶颖和闫知非做介绍时,他产生了那种久违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羞耻。 幸好,疲倦钝化了所有人的神经,就连陶颖也没表现出什么欣喜若狂的神情,只是打着哈欠表示:“第一次离你这么近,你身上还挺香的。” 闫知非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捂住她的嘴,尴尬地保持微笑,冲副驾驶上系安全带的季茗心说:“秦郁棠说你没吃晚饭,我们先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第三十二章 季茗心看了眼小店墙上的挂钟指针,还有5分钟就凌晨3点整了,他们四个人坐在一家面馆里吃……他不知道怎么定义,这算是早饭还是夜宵? “要醋吗?”闫知非把醋瓶把手转向他。 “谢谢。”季茗心提起来倒了三四滴,红油牛腩的香味被醋激发,更引得人食欲大动。 这是陶颖和闫知非找的店,作为两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私藏的馆子名单简直千金不换。 季茗心挑起来吃了一大口,饥肠辘辘的感觉再次被唤醒,边吃边问:“这家店是刚开门还是没关门?” 秦郁棠抽了张纸巾递给他:“24小时开门。” “你也来过?”季茗心辣椒有些过敏,吃热辣滚烫的食物会流鼻涕,顺手接过秦郁棠递来的纸巾,擤了下鼻涕。 陶颖终于插上嘴了,她面前那碗面都没怎么动,一直用筷子挑着面条玩,不时偷偷看季茗心两眼,离得太近了,她发现凑近了看季茗心更帅,因为这人皮肤特别好,熬了个大夜还完全看不出暗沉,简直是基因彩票——有点嫉妒,但更多的是在偶像面前的紧张,咽了口口水说:“我们经常一起探店啊,这家店她至少来过两次了。” 第43章 “噢。”季茗心继续低头吃面,他看出来了,这里另外三人都只是陪同,真正饿的只有他。 秦郁棠一边把自己碗里的牛肉用勺子舀出来倒进他碗里,一边宽慰说:“你有兴趣的话,以后可以一起。” 陶颖反应过来,立刻跟着举手表态:“对啊对啊,不过你以后常驻北京,可能不太方便了。” 闫知非瞥她一眼,持反对意见:“我们可以开发北京探店分局啊,以后茗心就是驻京办代表。” “哈哈哈哈。”俩人笑成一团。 季茗心有点讶异,方才的半个小时里,陶颖和闫知非都没问他行程方面的问题。 照常理来说,他星夜兼程地赶回来,又要争分夺秒地跑出去,这种行为的动机是很值得被关心的,他俩只字不提,季茗心还以为他们不知道。 “你们知道我要走?” “一会儿我们仨还得送你去机场呢。”闫知非提醒他。 “噢,那你们……”季茗心点点头,思考他们是如何忍下这颗八卦之心的。 陶颖趁机告状:“棠姐不让我们问。” 秦郁棠抬眼,扫了对面俩人一圈,眼神无辜。 “不让问什么?”季茗心来劲儿了,明知故问。 “不让我们问你为什么大半夜的赶场,她说你大概率不想告诉我们。”陶颖就着吸管嘬了口豆奶:“没事儿,你不想说就不说,谁还没点难言之隐啊!何况我们棠姐这么护着你。” 她显然是开玩笑的,季茗心也跟着学,扭头对秦郁棠轻声道:“谢谢棠姐。” 秦郁棠单腿架在他凳子的横梁上,正小心地剥茶叶蛋,闻声撩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客气,以后涌泉相报就行。” 季茗心一时嘴快,没过脑子道:“以身相报都行。” 对面俩人一愣,都惊呆了,陶颖在桌下戳了戳闫知非,俩人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秦郁棠一口咬掉半个茶叶蛋,哼了声说:“你这小身板才值几毛钱?”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将面前人高马大的羽毛球运动员替换成了记忆中那个身娇体弱的小男孩,差点因此咬了舌头。 好在四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揪着这处错误追问,这件尴尬的小事就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滑走了。 3点20吃完早饭,4点不到,季茗心便回了宿舍动手收拾行李,他的随身衣物并不多,秦郁棠站在一边参观奖牌、证书,顺便扫两眼在床边跨来跨去收拾行囊的他。 “你妈还给你生活费吗?”秦郁棠看着看着注意力跑偏,开始全程目光追随季茗心的动作。 “早不给了。”季茗心叠衣服的手法简直了,秦郁棠怀疑他在洗衣房干过。 “那你怎么过?你们队里薪水也不高吧?”秦郁棠了解过这方面的资讯,队里发的钱生活肯定是足够的,但也没富裕到能让季茗心买奢牌的地步。 “噢,你说这些?”季茗心回头,下巴点了点摊开的行李箱,解释道:“很多是品牌赞助,还有一部分是宋雨航买的。” “谁是宋雨航?”秦郁棠警觉起来。 “你记得你说有天在羽乐球馆碰到我吗?” “嗯。” “我旁边那胖子就是。” “噢。”秦郁棠松了口气:“他谁啊,干嘛给你送这么多礼物?” “一方面,他想签我去他直播间卖衣服,他家是做运动品牌服装生意的,另一方面,他也算是个发烧球友吧,技术在业余里还行,不容易找到对手,所以老想花钱找我陪他玩。” “啊——”秦郁棠抱着双臂感叹了一声,富二代的氪金人生。 她笑了笑,倚着桌沿说:“本来还担心你去了北京钱不够花,看来纯属瞎操心。” “我没太多花钱的地方,你”,季茗心竖起箱子,弯腰拉拉链,一顿之后继续说:“你们要是来找我玩,探店什么的,提前告诉我,我来买票。” 秦郁棠抬抬眉:“他俩说着玩的,你以为我们不上学啊。” “啊——也是。”季茗心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很快振作起来:“我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秦郁棠本想说省省吧,放几天假多不容易,话到嘴边变成了:“行啊,你可得加油。” 收拾完行李刚好5点,季茗心拉着箱子跟着秦郁棠出门去停车场,闫知非已经打好了车,陶颖坐在车后座上睡得歪七扭八,秦郁棠钻进去先给她扣上了安全带。 按照秦郁棠原先规划的时间表,他们从昨晚出逃开始就一直在超时,今早6点一刻到达机场,压哨托运了行李,季茗心赶在7点前上了飞机,由于太匆忙,他们甚至没在安检入口多说两句话。 太遗憾了,原本季茗心在心里预演过很多次离别画面,连台词都修改过不下十遍。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真实往往是最好的剧本,他把手机调至飞行模式前,看到“四人行”群组里,秦郁棠带头发了句“起落平安”,那两位也纷纷送上祝福,心里忽然就释然了。 哪怕紧跟着收到了季然的夺命连环call,他也没太在意,点开飞行模式,身后一股推背感,他拉下舷窗挡光板,设想自己的未来如同这架飞机一样,一飞冲天。 第三十三章 爱因斯坦他老人家说过,运动速度越快,时间流速越慢。 不巧,这个定律映射在具体的生活中时,正好是反过来的。 第44章 秦郁棠的生活在经历了带季茗心逃离葬礼这场风波后,迅速回归正常轨道,她忙着学习和考试,忙着接收无数关于大学、高考、分数线的信息,如果把她的日常写成一张时间表,那无疑是极度忙碌、高度重复的。 时间在她身边流逝得飞快——某天她在考场里写完英语作文,检查完答题卡,等敲铃的空档里,托腮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她忽然意识到,冬天快来了。 此时的北京,应该已经很冷了吧,也不知道季茗心在干什么,自打出逃的事情暴露后,不仅季然几乎和儿子决裂,自己也被家里人关起门来狠狠骂了一顿。 爸爸骂她多管闲事,妈妈骂她不知廉耻,经过两位家长的统一商定,他们没收了秦郁棠的手机,勒令她每个星期回一次家,按周拿生活费。 于是她和季茗心唯一的联系渠道就只剩下了“四人行”群里的另外两位,陶颖和闫知非没有给俩人当传声筒的义务,秦郁棠和季茗心也不是愿意麻烦他人方便自己的性格,哪怕陶颖主动表示自己可以帮忙传话,秦郁棠也只是想了想说——“没什么要说的,让他训练加油吧!” 这种情况下,她偶尔还能从陶颖、闫知非那儿听来只言片语,季茗心则是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 秦郁棠轻轻地叹了口气,考场内,监考老师提醒:“距离考试截止还剩下15分钟。” 她把答题卡翻回正面,收好文具袋,提前交卷出门,走廊上的阳光洒在身上,没什么温度,甚至有点丝丝的凉意。 不知不觉想起她和季茗心出逃的那个夜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菜园,大片的乌云盖在头顶,他们好像在深海里游走似的。 而今,两条鱼冲出水面,只有一条鱼再度跃入水中。 考试尚未正式结束,走廊上只有三三两两提前交卷的人,秦郁棠和他们擦肩而过,其中几个人和她打了招呼,她也笑着一点头,脚步不停,接着朝楼梯口走。 这是周五的下午,快5点半,秦郁棠打算回宿舍拿上背包直接去动车站,坐6点前的那一趟车回家。 她挨着楼梯扶手走,即将下到一楼时,差点迎面撞上个人,对方是靠右行走,秦郁棠视线范围里仅能看到一双长腿,版型基础的黑色长裤穿在这人身上显得格外好看。 她主动错开一步,眼皮也不抬一下道:“不好意思。” 没想到那人也跟着她的步伐往左跨了半步,再次挡在她身前。 哪儿来的长腿神经病? “啧。”秦郁棠抬头,对上一双笑意盎然的桃花眼。 “你怎么在这儿?”她懵了,季茗心甚至穿着她们学校的校服呢,这衬衫穿在大多人身上都平平无奇,在他身上显得肩是肩、腰是腰的,倍儿齐整。 “我翻墙进来的。”季茗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抬头征询秦郁棠的意见:“闫知非借给我的衣服,怎么样,像你们学校的学生吗?” “根本……”秦郁棠卡了个壳,她想说她们学校里哪儿有这么清爽的男人,不近视不驼背不颈椎前倾的都找不出几个,话到嘴边打住了,季茗心不是小孩了,她不好意思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夸他漂亮。 那样听起来像是在钓男人。 “这样比较像。”她拎起自己的衣襟,示意季茗心把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季茗心撇嘴不干:“热死了。” 秦郁棠撇过头笑了,也没强迫他,比起让他扣扣子这种微不足道的伪装小技巧,她觉得尽快带季茗心出去比较靠谱,俩人接着下楼梯,并肩往宿舍楼走。 深秋时节,学校里的落叶多得扫不完,半天的时间就能铺出一条金色大道,踩上去,叶片碎裂的瞬间会制造出动听的背景音,像是一场听觉神经的按摩。 他们就在交替的落叶碎裂声中边走边聊,秦郁棠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你放假了?” “嗯,放假一天半,没事儿干就买票回来了,想着正好周五,还能来看看你。”季茗心跟上她的步速很容易,因此走得挺悠闲,还有功夫指挥自己的余光去描摹她的侧脸。 秦郁棠挠挠手背,有点儿无言以对。 最快的高铁往返也得三个多小时,他就放一天半的假,还特意跑回来看自己一趟,作为朋友,这也有点儿太黏人了吧,再说了,“反正没事儿干”算哪门子理由,放假诶,躺着不好吗?出去吃吃喝喝逛逛不好吗? 但人都来了,秦郁棠也不好当面扫他的兴,打了个哈哈说:“你们搞体育的精力真好。” 季茗心双眼一眯,危险地看着她问:“你不会在心里骂我很蠢吧?” “啊。”被识破了,秦郁棠连忙否认:“怎么会呢?你能来说明我在你心里很重要,多有面子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就是……” 季茗心:“就是什么?” 秦郁棠省略了前因,叹了口气说:“我爸妈现在要求我每周都得回家,我一会儿拿了行李就得走,我可能没法儿陪你玩了。” 季茗心愣在原地,缓慢地“啊——”了一声。 “要不然,我找陶颖和闫知非说一声,让他们陪你吧,他们俩这周正好要去探索一家新店,是粤菜,你不是喜欢吗?” 季茗心脱口打断她:“我不喜欢。” “呃——”这次愣在原地的人变成了秦郁棠。 季茗心沮丧地拍了下脑门,他该怎么解释呢?他不是不喜欢粤菜,他是不喜欢大老远回来一趟,一起吃饭的人里没有秦郁棠。 第45章 但这么说就暴露了,这不符合他为自己制定的徐徐图之的计划,直觉告诉他,现在暴露自己的心意,十有八九会被秦郁棠拒绝,她可能还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再冠冕堂皇一点地说,现在把情啊爱啊搬到台面上,多影响秦郁棠学习,自己不能成为她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他一直不说话,秦郁棠尝试开了口问:“你是……想和我吃饭?” “可以吗?”季茗心胸腔里闯进一阵新鲜空气。 这人,怎么十多年不长进,还和小时候一样社恐? 秦郁棠忍了又忍,到底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也不是不行,我改签6点半的那趟车吧,就说路上有事儿耽搁了,反正我爸妈不知道。” “吃什么?”季茗心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俩人本打算在去车站的途中找个地方吃晚饭,没成想赶上道路施工,导航地图上显示途径路段堵成了一条绵延不绝的黑紫色,看着让人想便秘。 秦郁棠捧着季茗心的手机查看列车余票,发现6点半后的车次都已经满座,原定的6点半那趟车照目前进度来看,八成还赶不上。 她犹豫片刻,还是拉着季茗心下了车,小心横穿过缓慢前移的车流。 “咱们地铁过去吧,就剩一站了。” 季茗心没有不答应的,跟着她挤上晚高峰的地铁,刚站上去没两分钟,又奋力挤出来,俩人从地铁口上到地面,地铁出口附近正好有几个刚出摊的小贩。 秦郁棠买了两个鸡蛋灌饼,一个普通版本的,只加了里脊和肉松,另一个全家福版本的,包罗万象,摊主差点儿没能把饼卷起来塞进包装袋里。 “请你吃。”她把全家福灌饼递给季茗心,有点内疚,又有点无可奈何:“对不起,我今天没时间坐下来陪你吃饭了。” “没事儿。”季茗心埋头咬了一大口滚烫的鸡蛋灌饼,天不遂人愿,他也觉得可惜,苦涩地笑了下:“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你下次放假是什么时候?”秦郁棠出于补偿心理,一咬牙说:“我到时候去看你。” “我下周要去韩国比赛。”季茗心单肩背着她的书包,护着她往车站方向走,这条路上满是刚从地铁口出来,往公交车站去的行人,与他们恰好是反方向,人潮中逆行,俩人走出了摩西分海的气势。 “啊?”秦郁棠双手抓着鸡蛋灌饼,边快步往前走边扭头问他:“这么厉害?” 她因为季茗心的缘故,对国内外规模较大的赛事都有些泛泛的了解,下周韩国的公开赛份量极重,能在这个赛场上露脸的国家队员都是世界排名靠前、各大冠军的有力竞争者。 季茗心干笑了两声,还是坦诚道:“我就凑个热闹,主要是去当陪练的。” “噢——”这还差不多,否则这种进阶速度也太非人类了,他现在这样,秦郁棠都觉得太过顺遂,不是什么完全的好事。 她自己笃信一步一个脚印向上的人才走得踏实,远远看着那些在上山路上如履平地、御剑飞行的人,总担心对方会不小心摔个半死。 但面对季茗心,她的想法总是摇摆而矛盾,毕竟如果真能无灾无难到公卿,谁会选一条坎坷不平的路呢,或许,她对大部分幸运儿那种一概而论的担心下,潜藏着不可告人的嫉妒。 人性越至幽深处,越是明暗难辨,欲望和品德相伴相生,是一对永恒角力的对手。 无论如何,秦郁棠甩甩头,确认自己总是希望季茗心快乐,希望他健康,奢望他做常胜将军,名利双收的,于是扫兴的话不必讲,她动动胳膊肘,撞了撞对方的手臂,夸到:“那也挺牛逼的,说不定下次上场的人就是你呢。” 季茗心告诉她,今年的12月底,他还真有一场挺重要的比赛要上场,而且离得不远,就在南京。 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秦郁棠再不给出些承诺就真下来台了。 “我到时候努力去现场给你加油。” “真的假的?”季茗心好像在表演“意料之外”。 秦郁棠懒得揭穿他,淡定到:“当然真的,你到时候也请我吃一个鸡蛋灌饼,咱俩就扯平了。” 季茗心一点儿都不想和她扯平,当即拒绝说:“我肯定请你吃最好的。” “噗——”秦郁棠轻声笑出来,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原本疲惫的赶路之旅眨眼就过去了,他们在入站口前说了再见,秦郁棠接过自己的书包往里走,排队过安检,等着自己的包从履带上运出来时,她还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季茗心这样一个超级大忙人,人形陀螺,假期赤贫阶级——坐了4个小时的高铁回来这座城市,仅仅为了和她在路上吃一个鸡蛋灌饼。 说出去谁信呐? “包,妹妹。”身后的旅客催促她。 “噢,抱歉。”她弯腰提起包,快步朝候车室走,只是脸上的神情仍旧困惑。 她无法欺骗自己,当她知道季茗心大老远折腾这一趟只为了她一个人时,她心里是很高兴的,高兴于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如此特殊,抵得过舟车劳顿的疲倦,抵得过名胜古迹的吸引,如果季茗心是一杠称,那秦郁棠这个砝码说不定真能撬起整个地球。 想到这种可能性,秦郁棠就觉得幸福,谁会不想要被偏爱呢?尤其是对常常在父母天平上保持劣势的秦郁棠来说,这样赤诚直接的感情一旦触碰过,她便想要紧紧抓住,绝对占有。 第46章 可是,季茗心毕竟是个男的。 秦郁棠打心眼里认为他们之间的友谊万分纯洁,季茗心之所以做出这种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行为来,完全是因为他与人交际的经验太少,但凡事都有万一,秦郁棠对自己的魅力是很有自信的,万一季茗心真的接收错了信号,把友谊的小指针拨向了错误的方向可怎么办? 她一路思索着这个问题,脑回路很有自己的想法,停在“怎么办”这个分岔口迟迟不往下分析,好像潜意识里已经预见到了一个bad ending。 愁啊,秦郁棠找到车厢上了车,自己的位置已经有人,她反复核对座位号后,恭恭敬敬地朝那位喷着酒气的六十岁左右男子说:“大爷,您是10f吗?” “什么?”大爷听力不太好,站起身凑上来,秦郁棠视野里一颗红彤彤的酒糟鼻迅速靠近,她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半步。 站定,秦郁棠还是鼓起勇气又问了一次:“这个座位是我的,您是不是坐错了?” 买票前她看过,这趟车基本没有多余的空座,如果她不据理力争,接下来这一个小时就得去车厢连接处站着。 大爷摸出一个圆弧型的铝合金酒瓶,模仿抗战片里喝酒御寒的军官,仰头咂巴了一口白的,慢悠悠道:“不知道啊!” 秦郁棠看着他手上的酒瞪大了双眼,这他妈究竟是怎么带上动车来的? 好几秒过去,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以给我看看您的车票吗?” “我没票!”大爷上手挥了一圈,要不是秦郁棠躲得快,这一胳膊就要抡到她脸上了。 事已至此,她也有些冒火,没好气儿地说:“没票你还来坐车,动车不允许带酒精你不知道吗?” “噢,你好牛逼哦,看老子不爽,报警去噻!” 秦郁棠深呼吸一口气,正要摆开架势骂老头,忽然被人从旁边一把拽走了。 “卧槽,你,你拉我干嘛?”秦郁棠被季茗心拽着,踉踉跄跄地走过一个车厢,被他栽萝卜似的栽在了季茗心的座位上。 她后脑勺撞上靠背,不轻不重地弹了弹,令人有些目眩,她抬起脸看着眼前的季茗心,一下也忘记自己方才是在生气了,好奇地问:“你怎么上来了?” “这种人有乘务员处理,你别过去了,就坐这儿。”季茗心从兜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饰品盒子递给她:“我想来想去,感觉生日礼物还是亲手送给你比较好,毕竟下周三我又联系不上你了。” “哈!”秦郁棠接过盒子,当面打开,是一条挺漂亮的珍珠手链,看色泽就知道身价颇高。 她感动的同时,又松了口气,季某人10年前就嚷着要给她送很贵的生日礼物了,为这个理由跑这么一趟,倒还说得过去。 第三十五章 秦郁棠坐在他的位置上,每隔5分钟就想起身去看看那位喝多了的大爷还在不在,但季茗心每次都能把她按回去——自己代劳。 前几次是这样的,他飞快离开,又飞快回来,告诉她那位大爷还在和乘警掰扯,第三次秦郁棠彻底不信了:“这都多久了,你骗我的吧?” 季茗心心虚地抿嘴笑笑:“这次是,前两次真不是,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别回去了,你的座位现在一股酒气,不太好闻。” 路程都快过半,秦郁棠再回去意义也不大,但她还是扒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站了起来,季茗心的视线追踪着她起身的动作,显得有些紧张。 秦郁棠从他身边跨出去:“我不走,我站会儿,你坐吧。” 后半截路程,他们就是这样交替着,一人坐,一人站,秦郁棠习惯性地带了本书,她在学校里时,闲暇时间都会划分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很难抽到大块的时间看闲书,手上这本《三体》是闫知非推荐的,说是最近很火。 秦郁棠从他那儿借来书看完了前两部,今天这本《死神永生》是系列完结作,已经看了三分之二,原计划在路上看完,可刚翻开,埋首书页没两分钟,就感受到了身边灼热的目光。 她扭头,垂下眼看季茗心:“怎么了?” 季茗心问:“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地球人和外星人。”秦郁棠简洁明了地概括,补充说:“主要是地球人。” “哦。”季茗心抠抠耳朵,绞尽脑汁往下问:“好看吗?” “还行,想象力比较突出,算是科幻作品里比较扎实的。” 季茗心皱了皱鼻子:“里边的外星人长啥样啊?” “没说。” “好吧。” 季茗心对科幻作品一无所知,怕再问下去就暴露自己知识面的浅薄了,因此“哦”了一声后低头,摸出手机,解锁,无意义地对着几个app戳来戳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余光注意到秦郁棠合上了书,拉开头顶行李架上的背包拉链,把这本看得津津有味的小说塞进包里。 随即垂下手来,顺便在他头顶上摸了一把,轻声道:“诶,季茗心,国家队好待吗?” 那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讲,她的问题打开了季茗心身体里关于倾诉的开关,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季茗心把攒了许久的新鲜事儿一股脑儿讲给了她。 讲到后来,他口干舌燥地往边上一歪,额头正好抵在秦郁棠胳膊上,喃喃道:“我头晕,有点儿缺氧,靠会儿行吗?” 行不行的,靠都靠了,秦郁棠默许了他的恃宠而骄:“行啊,你可以靠到下车。” 第47章 季茗心看自己,这短短的几十分钟,与其说是倾诉,其实更像是一场表演,他无时无刻不观察着听众的反映,从秦郁棠的神情变化来看,她对自己训练中的疲惫、竞争中的焦虑、生活上的不适应和比赛前的紧张——这些负面情绪的关心远超正面情绪。 她好像对所有人都是这样——随时准备伸出援手而非掌声,在所有交际关系里,她喜欢做更坚实可靠的那一方。 于是季茗心决定扮演弱者。 列车到站,季茗心跟着她出站,陪她坐公交车回家,到了小区门口,终于依依惜别。 秦郁棠本来是有点儿舍不得的,她开了口子,俩人一路聊到现在,才发现意犹未尽,但晚上打开电脑,登录微信下载几张文档时才发现,季茗心给她发了消息,这厮居然还没走! “我错过动车了,你有什么夜宵的店子推荐吗?” 秦郁棠手指悬在键盘上空,顿了好一会儿,撇开头无奈地笑出来,被强烈依赖的感觉对某些人是负担,对她,却好像是抱在怀里的蜜罐。 “我出去打几张资料。”秦郁棠捏着u盘,和妈妈打了声招呼,对方闻声从厨房里追出来:“你把门口的垃圾——” “带了。”秦郁棠晃晃手里的垃圾袋,转身推开门。 对方点点头,回身看见沙发上躺着打游戏的儿子,不由得耷拉下嘴角,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很复杂。 她扪心自问,两个孩子她都爱,出于外部对她的要求,她爱儿子更多一些,但怎么养着养着,儿子不太成器,女儿也不和自己一条心了。 玄关处大门被秦郁棠大力带上,她走了楼梯下去,脚步轻盈,在单元门前的垃圾站碰到一个拾荒老人,甚至笑着和人家打招呼,说晚上好。 老人笑出一脸沧桑的褶子,也冲她乐道:“好好好。” 秦郁棠揣着u盘去了小区门口的打印店,还没走到,就见季茗心站在店门口,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姑娘从店里出来,经过他身边时频频回首,走远了还在小声议论。 “哟,蓝颜祸水。”秦郁棠心想,从小到大,看习惯了也不觉得他多帅,不过是普通人——两眼睛下边一个鼻子,顶多皮肤比大多数人白亮些,此刻趁着走近,她仔细打量了一下。 季茗心的站姿是很随意的,他把那套有点呆板的校服换了,穿上自己的衣服,牛仔裤配黑夹克,脚上一双短靴,显得腿逆天的长。 他一手插在牛仔裤的屁兜里,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在划,打印店门口的灯光不太亮,落在他皮肤上时,很轻易就和周边拉开了明暗度的对比,让其他一切景色人物都成了背景,能被人眼自动虚化的那种。 “嘿,人模狗样的。”秦郁棠做出结论。 她攥着u盘过去时,季茗心已经注意到了,转过脸来冲她笑:“这么快?” 秦郁棠波澜不惊地一抬下巴:“你就别进去了,在这儿等我两分钟,我打个东西。” 说完,她背对季茗心进店,此时嘴角不由得泛起微笑——自己还挺能装的,那家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方才在品鉴他的外表吧。 季茗心脚底粘在地面上似的,扭过身看她进去,诧异道:“还真有资料要打啊?” 里间传来秦郁棠的一声:“废话。” 夜幕降临,秦郁棠也没时间带他去太远,俩人去了附近一家烧烤店,店里年轻人居多,主打啤酒精酿。 秦郁棠自然不敢喝酒,怕回家被闻出来,季茗心倒是要了一杯。 看得出来,其实他酒量不佳,因为这杯酒喝了一半,他就端起杯子和秦郁棠干杯说:“祝你生日快乐。” “唱出来听听。”秦郁棠抿了一口杯里的凉白开,静静地看着他。 于是他真的唱了,一共四句,超出秦郁棠的要求。 她点头夸赞:“挺不错啊,宝刀未老。” 季茗心被夸的有点得意忘形,笑着用烧烤的铁签敲了敲盘子,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天天见。” 秦郁棠一挑眉,他们再见面的时候,都快放寒假了。 第三十六章 青灰色的天空飘着小雪,地面温度徘徊在零度上下,雪花落到黑色呢子大衣上,顷刻便融化了。 秦郁棠掸了掸肩头上的小冰珠,转身接过闫知非递来的热咖啡,陶颖也紧随其后,从闫知非手上拿走一杯美式。 “困死我了。”陶颖打了个哈欠,此时还不到上午10点,他们一行三人是赶早上最早那一趟高铁来的南京。 高铁6点43分发车,大家都是5点多起的床,车上睡了一觉,出站更困了。 “你昨晚几点睡的?”闫知非插到她俩中间站着,转头问陶颖。 “11点啊。”对于这个深夜党来说,11点已经算是早睡了。 “你呢?”闫知非接着问秦郁棠。 “12点半,帮我室友整理了一下期末复习大纲。” “您真是精力异于常人啊。”陶颖感叹。 “确实,这你也能起得来!”闫知非深表认同,他也算是同龄人里精力充沛的,但睡眠少于7个小时就会反应速度大幅下降,要不是怕陶颖掐死自己,他今天早上甚至都想假装没听见闹钟直接睡过去。 秦郁棠捂着杯子取暖:“起不来也得起啊,答应了别人要来看他比赛的。” 陶颖悄悄给闫知非递了个眼色,闫知非秒速领悟——季茗心对秦郁棠来说可不是别人。 第48章 秦郁棠奇怪地扫了他俩一眼,闫知非立马切换视线焦点,望天,望地,望对面的早点铺子。 “你俩唧唧歪歪什么呢?”她忍不住问。 陶颖抿着嘴唇眨巴眨巴眼,手指紧张地抠咖啡杯盖,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犹豫再三还是问:“棠姐,他最开始只邀请了你一个人吧,你说我和闫知非,我们俩过来是不是有点电灯泡?” 闫知非的目光啪一下又落回秦郁棠脸上,发现秦郁棠耳根红了。 她怔了好几秒才否认:“怎么会呢?你们想太多了。” 闫知非怕她尴尬,连忙解释说:“不是说你们俩现在就是那个关系,是说万一你们俩想发展点那个关系,我和陶颖在边上也太碍眼了。” “不会。”这次秦郁棠否认得很快:“我们俩只是朋友。” 陶颖读过的言情小说摞起来比一人还高,在感情方面颇有见地,实在无法控制自己跳出来指点秦郁棠:“其实世界上也有很多情侣是从朋友做起的呀,你怎么能肯定——” 秦郁棠武断地反驳她:“因为我不想。” 这句话赢得了两脸懵逼:陶颖不理解她是正常的,但闫知非也不认可就让秦郁棠觉得有点好玩了。 “你也喜欢他?”秦郁棠打趣道。 “我如果是个女的,肯定会喜欢他。”闫知非诚实回答。 “为什么?” “长得帅身材好,球还打得那么牛逼。” 秦郁棠对着雪花扑哧一乐,咽下去一口冷空气,瞬间连肺都冰凉了几分:“确实哦,这么讨人喜欢的男的不多见了,我得好好珍惜,所以更不能有那种想法,毕竟友谊坚固,爱情易变。” 她说完,几个人等的车到了,挨个儿钻进网约车里,先去了陶颖闫知非找好的一家社区小店,点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和锅贴。 吃得正投入,四人群里季茗心发来了消息:“早上好,你们到了吗?” 秦郁棠拍了张杯盘狼藉的照片发过去:“饭都吃两顿了。” “这么早!”季茗心微弓着的脊椎不由得挺直了,他动作得太突然,把身后正在专心剪头发的tony老师吓了一跳。 “没戳到你吧?” “没有,抱歉。”季茗心退出聊天界面,看了眼时间,11点刚过,距离比赛开始还早着呢。 tony笑道:“没有就好,干我们这行的要是戳到客人了可就是死罪。” 季茗心波澜不惊道:“你戳到我我会先喊的。” tony老师被他的冷幽默逗笑,来了兴趣接着往下聊:“帅哥,你是第一次来我们店吗?” 季茗心看着镜子里的人影,脸上写满警惕。 “诶,不是推销,就是好奇,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tony老师问:“来旅游的吧?” “来比赛。”季茗心微微摇头。 “什么比赛?” “您看我像干什么的?” tony第一反应是电竞比赛,他平日里最关注这些,但看身材,季茗心不像是久坐不动的人,倒像是传统体育的职业运动员,有很漂亮的肌肉线条,于是他问:“我猜是打篮球的?” “我打羽毛球的。” “我说呢,cba里也没有长得跟你一样帅的,赛好多明星了。”tony对他这颗头、这张脸非常满意,有些人走进理发店是考验理发师的解题能力,有些人走进来则是供理发师自由发挥的,前者像是数学试卷压轴题,后者更像是做不做由你的加分作业。 今天早上一开门,季茗心走进来,tony见他第一眼就知道——自己的加分机会来了。 季茗心平日只要走出熟人社交圈,查收到的关于外貌的溢美之词简直车载斗量,这种马屁闻起来已经很淡然了,挪了挪屁股坐直,换个话题道:“如果我是来旅游的,您有什么推荐吗?” tony:“这你可问对人了。” 季茗心把tony提到的好吃的、好玩的,罗列成清单发给了秦郁棠,顺便给出了建议游玩路线,按照他的计划,下午4点前,秦郁棠一行人正好能到比赛场馆附近。 验票入场的时候,又碰到有粉丝在发放应援手幅,陶颖兴冲冲过去领,却和人产生了点不愉快。 秦郁棠正仰头喝水,听见那边声音不对劲,连忙盖上水杯走过去。 原来是陶颖没有达到粉丝超话的等级要求,不能领取季茗心的应援手幅,偏偏她看上了手幅设计,提出自己花钱买,谁成想被一群“真爱粉”群起而攻之,理由是她用金钱玷污了大家对羽毛球的热爱。 秦郁棠听陶颖三言两语总结完事情原委,因为觉得太过荒谬而笑了出来,靠在桌边,伸出手指拨弄了两下桌面上堆叠的应援物,向前倾身,话语间带上了一丝压迫感:“请问季茗心今天的对手是谁你知道吗?” 粉丝头子被问住,经过后面的人小声提醒才想起来:“金津——诶,我们讨论的是你朋友侮辱人的事,你不要混淆视听——” 秦郁棠摇头,打断她:“请问金津是哪个队的球员?目前世界排名多少?比赛风格偏进攻还是偏防守,擅长正手还是反手?” 这下真给对面问懵了,恼羞成怒道:“你谁啊你!少在这儿转移话题!” 秦郁棠耸耸肩:“我们不是在讨论各位对羽毛球的热爱吗?我想一个真正热爱某项运动的人不会只认识、只了解一个运动员吧,除非你们是冲脸来的?” 第49章 尽管事实就是如此,但在竞技体育领域里,颜粉处于鄙视链底端,没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那么没内涵,于是方才还振振有词的人现在集体沉默了,恨不能用目光生剐了秦郁棠和陶颖。 “你是金津的粉丝?”对面的粉丝头子咬牙切齿挤出一句来。 “我谁的粉丝也不是,just a person。” 秦郁棠说完,潇洒地拉着陶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陶颖倾佩地抱住她胳膊:“棠姐,我可能又快爱上你了。” 秦郁棠哼了一声,还是那句:“不搞同性恋。” 陶颖嘿嘿一笑,撒娇说:“可是……我也不知道那个金津是谁诶,之前都没听说过。” “其实我也不知道。”秦郁棠侧头看她,低声狡黠一笑。 接着道:“应该是新人吧,之前可能没怎么打过大赛——那今天这场估计季茗心能早点结束,他说打完了一起吃饭。” 陶颖一蹦三尺高:“好,闫知非也这么说的。” 三人,以及其他所有在场的观众,都没猜到接下来这场比赛会打得那样焦灼。 第三十七章 在这场比赛的胜负揭晓之前,季茗心已经凭借亮眼的青年赛表现进入了羽毛球爱好者的注意力范围,入选国家队之后,他涨球势头更猛,最近两周更是闯入了“中羽在线”国内最受关注选手排行榜。 针对选手的数据分析帖里,有人预测他是未来的男单一号种子——声名鹊起,未来可期,点赞评论的人不少,大多认可帖主的说法,也有几条高赞评论不太和谐,指出季茗心的粉丝量比现在好些一线阵容选手的粉丝量还大,完全是吃了颜值红利,以后本圈要是风气恶化,他罪不可赦。 总之,围绕他的讨论热度居高不下。 而金津呢?不好意思,查无此人。 甚至许多观众都和秦郁棠一样,觉得这人姓名听着甚是耳生,大约是哪里新冒出来的小将吧!入场核对座位时,秦郁棠还随口问了句:“这个金津多大了?” 闫知非看着自己搜索引擎上的字条,有点儿不可思议道:“22岁。” “这么大!”陶颖惊得后仰了一下,前方两位秃顶大叔回头,她立马用力地捂住了嘴,瞥向秦郁棠,眼神表达自己的情绪。 “嗯。”秦郁棠拍拍她的肩膀,给了一个“我懂”的眼神,示意陶颖先坐下来。 观众还在陆陆续续进场,秦郁棠掏出手机——这种时刻季茗心是不会看手机的,她主要是查查这个金津的履历。 运动员和艺术家一样,都是“出名要趁早”的行当,对于这些行当里的人而言,出类拔萃的天分仅仅是一块敲门砖,想要真正走到大众面前,聚光灯下,你还要付出远超常人的勤奋、坚持与热爱。 ——所以这里没有“半道出家还能大器晚成”的说法,尤其对于职业选拔体系相对成熟的传统运动项目而言,一个运动员如果在青年阶段就表现平平,那他等不到下个阶段就被淘汰了。 那么这个金津……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秦郁棠的座位挨着过道,她捧着手机专心浏览这个人的职业生涯介绍时,路过的人撞到了她的手臂,手机差点没拿稳掉下去。 “不好意——”撞到她的人刹住脚步,一甩长发回过头,道歉的字卡在了喉咙里。 秦郁棠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头,这就是刚才在场外和自己产生口角的季茗心粉丝头子。 对方的目光掠过她手机屏幕上金津的照片,鄙视地扔下一句:“你不是说你不是金津粉丝吗?怎么连正主也不敢承认,觉得丢人?” 她说完一秒也不敢多等,志得意满地离开,留下秦郁棠靠在椅背上翻白眼。 what the fuck? 场馆内的座位渐渐被填满,秦郁棠环顾一圈,看见了不少季茗心的手幅,交头接耳讨论的人总是提起他的名字。 这些声音传进秦郁棠,吵得她有些烦。 没一会儿,开始介绍选手了,季茗心和金津入场,陶颖兴奋地举起手机,转头时瞥见秦郁棠板着张脸,神色很难看。 “你紧张啊?”陶颖体贴地问。 秦郁棠嘴唇没动,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 实际上,不管现在陶颖问什么,她都只会回答这一个字。 秦郁棠也说不上来原因,非要追根究底的话,她很讨厌季茗心现在的处境——被架得太高了,这些人好像默认他肯定会赢似的。 万一他输了呢?不敢想象会被所谓的粉丝反扑成什么样。 可他有今天这样的关注度,不是他自己炒作来的,那是他的先天外形条件和比赛成绩共同铸就的,无法改变,也挑不出错处。 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秦郁棠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她最讨厌无路可走。 陶颖会错意,安慰道:“没事儿,肯定能拿下。” 秦郁棠看了她一眼,没吭声,这是个很锋利的眼神,陶颖瞬间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幸好此时哨响,比赛正式开始。 季茗心取得发球权,他的第一个发球处理得不错,球过网时的高度控制得相当漂亮,其实金津站位是有些靠后的,但还是有惊无险,成功挑了回来。 观众席的视角很高,秦郁棠这是第二次现场观赛,远远看着,她能感觉到季茗心的技术细腻了很多。 但对面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不堪一击,实际上,金津的实力可以说毫不逊色于季茗心,场上跑动非常积极,防守能力尤其突出,在不停的切对角和变线中,季茗心也会出现失误,可是金津一次也没有失误过。 第50章 比分咬得很死,交替上升,第一局就打到了20比20,局势的焦灼程度可见一斑。 起初,场馆里季茗心的粉丝声量是很大的,季茗心每得一分,粉丝们都要大声欢呼一次,那热情,那架势,大有掀开场馆天花板的意思。 第一局打到一半时,粉丝们安静多了,只有打到关键球或者精彩球,会有人带头喊口号:“季茗心!加油!” 这声音也不小,山呼海啸似的,何况场上的另一位选手半点儿欢呼也没有,更衬得这边具有压倒性气势。 “卧槽,郁棠,我鸡皮疙瘩起来了。”陶颖搓搓衣袖,向秦郁棠的左手边看去,领头喊口号的人恰好坐在秦郁棠左前方。 秦郁棠冷眼一撇:“呵呵,姓季的估计快烦死他们了。” 此时到了赛点,全场观众的呼吸都齐齐摒住,秦郁棠的手被陶颖死死抓着,大冬天的,陶颖出了一手心的汗。 羽毛球在她们的视角下只是一个飞快移动的白点,在空中划出无数条凌厉的轨迹,球拍击球的声音唰唰地响,频率高得快和陶颖脉搏同步。 忽然,秦郁棠眼前出现了几帧慢动作画面,她看见羽毛球被金津拉得又高又远,奔着季茗心的后场去,可能快要出界,季茗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的,起跳的位置也很靠后,但高度惊人,秦郁棠甚至怀疑在短短的半秒时间里,他展现出了非人的滞空能力,球拍击球,利落下压。 他球衣被上抬的胳膊往上拉了几寸,露出一截劲瘦的腰,手臂的线条也相当漂亮,配上一张汗淋淋的侧脸,更加赏心悦目。 不过,这些都是秦郁棠后来翻阅记忆存档时注意到的后话了。 当下,她只听见砰的一声——开枪似的,羽毛球被季茗心牢牢钉在了对面的场内地板上。 “哇!!!!”左前方又是一阵欢呼,季茗心再次来到赛点,这次他大概真被吵到了,和场边裁判沟通了几句。 裁判表示没办法,季茗心转身时翻了个白眼,隔着网,金津冲他笑着说没关系。 秦郁棠顺风耳千里眼一块儿附体,洞悉了这俩人的互动,趁隔壁欢呼刚停,她站起来双手拢在嘴边,大喊了一声:“金津!加油!” 这声音季茗心太熟悉了,背后过电一般转回头,视线和秦郁棠碰在一起,秦郁棠飞快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第三十八章 这场比赛结束时,大比分定格在了2-1,三局小分的分数依次是22-20,19-21,21-18。 季茗心最终还是赢了下来,但金津也让在场所有人记住了他,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选手,去餐厅的路上,秦郁棠还能听见有路人在讨论这个名字。 “秦郁棠!”季茗心不满地叫她一声。 “怎么了?”秦郁棠转回头。 季茗心很想上手捂住她耳朵,让她不许听,但在她身侧,陶颖和闫知非的目光也一齐看了过来——这让他实在不好意思那么干,只能撇了下嘴道:“我们吃什么?累死了。” “吃牛排啊。”秦郁棠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店不是他选的吗?早在开赛之前,他就把链接发在了群里。 “哦。”季茗心尴尬地皱了下鼻子,黏糊地说:“我忘了。” 他今天体力消耗巨大,确实也该多吃些高蛋白的食物,但在餐厅坐着切牛排时,季茗心又开始后悔——他的手在抖。 秦郁棠盯着他颤抖的手腕,顿了半天说:“咋了你?帕金森啊?” 季茗心“啧”了声,放下刀叉,泄气道:“肌肉疲劳,正常情况,我找服务员要双筷子吧。” 说着,正要叫来服务员,被秦郁棠制止:“算了吧季大小姐,你连刀都握不住还想握筷子,别一会儿再把筷子抖进闫知非碗里——我给你切。” 坐在季茗心身边的闫知非没绷住嘴角,笑出了声,这笑声感染了对面的陶颖,陶颖在季茗心面前比平时要矜持,她低着头咯咯地笑。 季茗心对着秦郁棠:“呃,我……”了几声,那厢,秦郁棠已经拖过季茗心面前的盘子,开始动手切牛排了。 他于是把目光转向旁边笑个不停的两位,眼神有点哀怨,又有点儿无语,张嘴道:“有这么好笑吗?” 闫知非和季茗心已经算是熟人了,自然地接话道:“没有没有,就是……我们还以为你体力很好,不觉得累。” “没错。”陶颖嘴里还有食物,闭紧嘴看着他狂点头。 “怎么可能,要不你上去和他打两场?”季茗心说这话时,视线跟随脸庞转动,划到了认真切牛排的秦郁棠脸上。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笔新账没翻——特么,秦郁棠给金津加油算怎么回事? 秦郁棠抬眼,正好对上他怀疑的眼神,挑了挑眉到:“我切得不好?” 季茗心垂眼瞄了下牛排:“挺好的。” 还是算了,吃人嘴软,这次就不要和她计较了,再说自己其实能猜到她为什么站起来喊加油,倘若易地而处,他也会像秦郁棠那样做。 季茗心吃着秦郁棠给自己切好的牛排,心里小声地臭骂金津。 此时金津就出现了。 他像是从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在这四人的桌边,儒雅地冲大家打了个招呼:“各位,晚上好啊。” 四人都愣住了,秦郁棠一抻脖子,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点头微笑。 金津这个人有股神奇的气质,不紧不慢、不卑不亢,一看就是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秦郁棠从他身上捕捉到一种很自然的绅士风度, 第51章 这很奇怪,一个长期进行对抗比赛的运动员,在日常生活中居然是彬彬有礼的老派作风。 他的气质温和到什么程度呢?他的目光略过每个人的时候都带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对于很难控制自己眼神的大部分男性而言,光是做到这点已经很难得了,更难得的是,他在秦郁棠脸上多停留了一两秒,笑意更甚,却并没有让秦郁棠感到丝毫不适。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看上去就离“恶”很远的人。 当然,他站在这里,主要还是为了和季茗心讲话。 “你怎么在这儿?”季茗心抬头问。 金津看着他,简单解释:“我来吃饭,看大众点评说这里的牛排很好吃。” “还行吧。”季茗心刚刚在心里骂过他,此时和他说话有些别扭,于是转回头,自顾自戳了块肉送进嘴里:“快去吃吧,别饿死了。” 秦郁棠眉心一跳,马上站出来想要补救季茗心没礼貌的举动:“金老师,您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金津笑着看向她,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今天是你替我加油吗?” 秦郁棠着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用动眼珠子就知道,此时此刻除了金津还有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两道紧张看戏的,一道兴师问罪的。 “呃,对。”秦郁棠僵硬地回答:“是我。” “谢谢。”金津点点头,冲这桌人挥了挥手:“那我先去吃饭了,你们慢慢吃,下次见。” 等金津离开,桌上除季茗心以外的三人都松了一大口气。 陶颖抹抹额头上的汗:“感觉他人还挺好的,就是也太社牛了吧。” 闫知非拿她开涮缓解紧张:“你算是遇上对手了。” “还好吧,他可能就是比较有礼貌而已。”秦郁棠叉了一朵西兰花,举例说:“刚才我问他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说是,而且还没提出加入我们,挺有分寸的。” 季茗心抬头不爽地看她一眼:“来了也坐不下。” “你不喜欢他?”秦郁棠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绪,“你们在国家队不是一块儿训练吗?” “没有。”季茗心一口气戳完了餐盘里剩下的全部牛排,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好一会儿过去,才接上下半句:“我对他没意见。” 秦郁棠心想,那就是对自己有意见咯。 现在有闫知非和陶颖两尊天线宝宝在边上坐着,不方便打听季茗心对自己有什么意见,等晚上可以找时机问问。 季茗心起身上厕所去了,她为季茗心的背影举行注目礼,一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才扭回脖子,抿唇一笑——这人生气很有意思,情绪写在脸上,原因却总让别人去猜,本来这样的人大众称之为“作精”,但奈何季茗心又非常好哄,种种融合,把他变成了一个秦郁棠眼中的可爱之人。 季茗心这边不巧,上厕所时又碰到了金津。 “晚上好。”季茗心没什么感情地说。 金津感情充沛地回应他:“茗心,刚才坐你对面的女孩是你朋友吗?” 季茗心嘴上说:“当然。”心里想:那不然呢?难不成是你朋友? “你能帮我问问她——我方不方便留一个她的联系方式吗?” 季茗心拧起眉头,尽力压抑着语气中的暴躁:“干嘛——你刚才不是和她说话了吗?怎么不自己问?” “我不想在公共场合给一个女孩子压力。” “你特么倒是会当好人……”季茗心小声嘟囔了一句。 金津没听清:“抱歉,你说什么?” 季茗心拉上拉链走人,留下句:“没什么,我说你想得真周到。” 第三十九章 季茗心做人挺有原则,尽管不情愿,还是替金津向秦郁棠转达了加微信的请求。当然,这是基于他认为秦郁棠不会同意的基础上。 没想到秦郁棠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当着陶颖和闫知非的面,季茗心没法儿反悔耍赖,只能硬着头皮掏出手机给她推微信名片,眼睁睁看着秦郁棠通过好友申请。 他有点儿烦躁,手机往沙发上一扔,靠在沙发上不满地盯着秦郁棠:“你不是不爱给微信吗?” 秦郁棠被要微信的次数不少,但她对这些送上门的桃花运一直是敬而远之,有回在地铁上碰到陌生男人给她看手机屏幕,她还以为是外国人打字求助,伸了脑袋凑过去看,一行中文,写着“可以加你一个微信吗?” 她抬起脸说:“sorry,i can't speak chinese。” 总之,对于大多数男性,秦郁棠都没什么好印象,因此季茗心毫不担心她会忽然被谁拐跑,在奔向秦郁棠这条赛道上,他很有自信是断层领先的第一名。 这让他更迷惑了,这个半道杀出来的金津是怎么一回事?说好的游戏规则呢? 秦郁棠心平气和地回答他的问题:“我对这个人还蛮感兴趣的。” 她居然用到了“感兴趣”这种字眼,这让季茗心一瞬间警铃大作,他眼睛不自觉地眯了眯,认真地问:“为什么?” 餐桌周围的空气瞬间寂静下来,陶颖和闫知非偷偷对视了一眼,都察觉到了微妙的愤怒。 “我好想逃。”陶颖拿起手机私聊闫知非。 闫知非回复她:“要不咱俩走吧?” “那不是更尴尬了吗?”陶颖用手掌挡着屏幕侧边,不让秦郁棠的余光扫到。 第52章 可是秦郁棠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因为她也正在认真地回答对面的问题:“因为他是个孤儿,被一对华侨收养长大的,以前定居东京,一直以个人身份比赛,才转回中国国籍没多久,现在在国家队——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经历非常罕见吗?” 的确够特别,就连边上想离开此地是非的陶颖都听入迷了,惊叹道:“我靠,真的假的?” 季茗心其实有所耳闻,毕竟是队友,但他对无关人员的个人背景不感兴趣,渐渐的,这些八卦也就不朝他的方向流通,他只从简要介绍里获知了金津以前在日本比赛的事情,对于他的成长经历则毫不知情。 此时从秦郁棠嘴里知道这些事,他显得有些不服气,打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吗?” 说完,他起身去把单买了。 桌上陶颖还在拉着秦郁棠讨论这些消息的来源,秦郁棠已经心不在焉了——她从百般繁杂的考试任务中抽身,跨越几百公里来这个城市,是为了让某人开心的。 现在某人生着气走了。 生气的原因很明显。 秦郁棠又不是个感情白痴,如果说无条件的信任和偏爱还可以解释为友谊的最高级,那异性间的占有欲就完全超出了友人能够涉足的范围。 他喜欢我……秦郁棠对陶颖的叽叽喳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脑子里只剩下这么一个飘忽不定的结论。 由于计划了明天上午一起去逛景点,他们今晚要留宿南京,秦郁棠和陶颖住一间房,闫知非住同酒店的另外一间,至于季茗心,他随队住,酒店在另一条相邻的街道上。 晚上饭局散场,大家溜达着回去,闫知非和季茗心走在一起,俩人交流比赛中的一些技术细节,陶颖和秦郁棠落后几步,并肩走着。 陶颖同志不间断地对充实的一天发表总结性言论,长达二十分钟,秦郁棠始终只有“嗯”“对”“确实”几个词回应她,心大如陶颖,也看出来她不在状态了。 两位女生回到房间,安安静静地开始收拾,然后各自躺在床上刷手机,半晌过去,陶颖忽然听见秦郁棠叹了口气,轻声说:“陶陶,你说,季茗心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陶颖原本面对着窗帘,听完这一句,她嗖一下翻滚过来,脸朝向秦郁棠,震惊到:“你才发现啊!” 说实话,秦郁棠早就有所察觉了,喜欢和喷嚏一样,是藏不住的,尽管季茗心已经在迂回前进,但,也还是在以恋人为目标和她发展关系。 她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从经验来看,她在这方面的本领很高明。 有时候她连自己都能骗过,比如她说服自己,季茗心只是感情经验太稀薄,才会模糊爱情与友情的边界,说服得相当成功,因此放纵了自己享受他的优待。 情、爱、荷尔蒙,这些词语在秦郁棠面前像重叠的迷雾一样,看不透,挥不散。她能感觉到这团迷雾逐渐靠近,融入她躯体,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此后,“理智”就让渡出了这一部分的管辖权。 理智强调,与此生最重要的朋友成为恋人,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风险性极高的赌徒行为。 迷雾部分解码以上指令,得到的结论却是:谁说我不能赌赢呢? 秦郁棠枕着胳膊,瞪眼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陶颖还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八卦秦郁棠的感情生活,没想到她开了个头就不说了,只好停在原地,跟秦郁棠一起陷入沉思。 思考良久之后,陶颖问:“那你喜欢他吗?” 秦郁棠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倘若一个人站在岸边,跳进水里,那么他从干变湿,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用别人提醒,本人就会清楚自己已然陷入爱河。 但倘若一个人原本就在水里,四周茫茫无际,没有参照,她从一片海水游向另一片海水,她能察觉到变化吗?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秦郁棠当得起一个“智”字,却称不上明。 “你怎么判断自己喜不喜欢一个人?”秦郁棠向陶颖求教。 “嗯……”陶老师斟酌了片刻,问:“你见到他开心吗?” 秦郁棠:“当然,可我见到你也开心。” 陶颖接着问:“你想和他有什么肢体接触吗?” 秦郁棠咬了下嘴唇上的死皮,犹豫道:“有时候会想……抱一下什么的。” “光有时候可能不太行——那你觉得他帅吗?” “还好吧,他从小到大都长这样,不过偶尔还是会被帅到。” 秦郁棠说完,看向陶颖,等她下一个问题,陶颖卡了半天没想出来,抓狂地朝反方向一滚,摆烂道:“哎呀,我也搞不清楚你们俩怎么回事了!” 秦郁棠只好把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放在一边,纠结起另外一件事——还在生气的季茗心该怎么办? 他们见一面太不容易了,秦郁棠无法接受不欢而散。 挡在中间的金津——这能算事儿吗? 不能。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到了夜里11点半,她嗖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开始换衣服,旁边追剧的陶颖揉揉眼睛:“你要出去啊?” “嗯。” “干嘛去?” 秦郁棠双手拉着毛衣往下一扯,头从领口伸出来晃了晃,坚定地说:“我要去约季茗心逛公园。” 第53章 第四十章 初冬的夜晚已经很冷了,秦郁棠从自己的酒店走到季茗心的酒店,短短10分钟的路程,好像穿过了一道冰墙。 她带着浑身的凉意走进酒店,旋转门将冷空气隔绝在身后。 大堂里有不少空沙发,她挑了一张坐下来,给季茗心发消息。 其实她大可以出发之前就通知季茗心的,但那样的话,就变成了季茗心来等她,无法体现出她程门立雪的赤诚。 “睡了吗?” “困不困?” “要不要出去走走?我在一楼。” 来自秦郁棠的诱惑三连问,她发完这三句,熄了屏幕,靠在沙发背上,两只手将手机倒来倒去扔着玩。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在旋转中亮了一下,第三次亮起时,秦郁棠停住手,手机正好落在她掌心,她单手解锁,查阅季茗心发来的消息。 “没有。” “还好。” “换个衣服,稍等。” 秦郁棠将手机正面朝下放在大腿上,双手撑着沙发沿,两只脚的前脚掌交替翘起,规律地抖着腿,抿住的嘴角无法掩饰住她内心的那点儿快乐。 从出门的那一刻起,秦郁棠的理智就在这场对于行为控制权的争夺中处于下风,此刻,“理智”本人正缩在她内心的小角落,不停地唾弃着她:“不退则进,再进一步就要撞墙,你打算怎么办?” 秦郁棠也不知道怎么办,她选择了像一个乐观的学渣一样——放弃答题,交张白卷,跑出考场,外面风景甚好,先玩个够再说。 季茗心下来的很快,秦郁棠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走近了才问:“你要不要上去加件衣服,外面挺冷的。” 秦郁棠自己也穿的不多,牛角扣大衣衬出了她身上青春的学院气质,却没能提供多少温暖。 “这样就够了。”季茗心低头看看自己的羊羔绒外套,抬头冲她微笑说:“我不太怕冷。” 这个微笑——秦郁棠定定看着,咂摸出一点“气已生完,请求和好”的意思,简直是正中下怀! 维持一段关系最重要的并非不吵架,而是吵架之后能够互相低头,他们连和好都这么有默契,真该是世间最紧密的死结——意识到这一点,秦郁棠的心情迅速从酥麻小雨转换成了万里晴空。 她撑着沙发边沿跳起来,搓搓手道:“这可是你说的哦,那我们走吧!” 季茗心跟在她身后出了酒店,掏出手机,自觉道:“怎么走,我来导航。” 秦郁棠报了公园的名字,倒退着走在他前面,俩人距离不到一米,她甚至能在冷空气里嗅到季茗心的洗发水香味,多清爽的男孩。 她弯了眼睛注视季茗心,明知故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导航?” 季茗心从路线图上抬头看了她一眼:“手拿出来太冷了。” “难道你就不冷吗?”秦郁棠反问。 “我比你火力壮。”季茗心记住路线,把手机揣回兜里,上前一步和她并排,想提出试试谁的掌心温度更高,好借此机会牵个手。 但秦郁棠没等他开口便说:“长期运动确实强身健体哈,你小时候身体还不如我呢,你记得有一年冬天,教室窗户破了,你被风吹感冒,打了好几天的针吗?” “记得。”其实不是被风吹的,是被同学传染的,病毒性感冒,秦郁棠那倒霉亲戚医术蹩脚,当成冷感冒治,所以好多天不见好转。 但自己在秦郁棠心中保留一点脆弱的形象没坏处,季茗心也懒得纠正,静静地补充说:“你还给我带罗奶奶做的蛋炒饭,很香很好吃。” “对啊。”秦郁棠抬头望天,夜色如墨,只在路灯下看见光柱里飞舞的雪点,她感慨:“时间过得好快,我也好几年没吃到了。” “总还有机会。”季茗心话没说完,倒退着走路的秦郁棠一脚踩上了块松动的地砖,没站稳向后倒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把人拉回来站稳,随即松开了手。 “小心点。”他嘱咐,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码事——好软的手腕,细皮嫩肉的,好像豆腐做的。 秦郁棠没说谢谢,而是接着他上一句话说:“不一定还有机会的,有时候就算是亲人,也会有变得陌生的一天,不像我和你。” 季茗心被这句话震住,抬起眼睫看着她:“我和你怎样?” “永远走不散。”秦郁棠轻而认真地回答。 雪夜,太静了,静得她每一个字都像是誓言。 季茗心回到酒店没多久就后悔了,此刻更加后悔,他怎么能够质疑秦郁棠对自己的感情不够深呢?即便金津出现,即便横刀夺爱的戏码真的不幸发生在他身上,他也不应该责备秦郁棠在这段关系里所投入的感情。 他并没有吃醋的资格,而作为朋友,秦郁棠百分百合格。 “对不起。”季茗心眼底一热,道起歉来,“我今天不该跟你闹矛盾,回去之后我反省了很久,你说对金津感兴趣其实半点儿毛病都没有,换位思考,我也会感兴趣他怎么活成现在这样的。” 秦郁棠挠挠后脑勺:“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明明看出来了,你不喜欢我在你面前提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替他说好话,其实我就是仗着你不会真和我生气而已。” “你看出来了?”季茗心诧异地问。 “嗯。”秦郁棠点点头。 第54章 “你还看出什么来了?”季茗心紧张地追问。 秦郁棠呵呵一笑,撇开脸去,“很多。” 他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一座桥上,桥是古桥,流经此桥的河面不宽,沿岸有民居改造成的商业街,临街靠河建了座码头,几位游客裹着羽绒服在河边放灯。 季茗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了心事,杵在她身边,静了许久,半开玩笑道:“那请问秦郁棠同学,你对很多怎么看?” 秦郁棠看着河灯流过来,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也看不清楚,我想等看清楚了再决定,可以吗?” “当然。”季茗心轻柔地回答。 秦郁棠转过头看着他,得寸进尺地笑了下:“我希望,在我决定之前,你不要后退,我们不要变得又尴尬又生疏,行不行?” 季茗心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行。” 秦郁棠噗地笑了:“你是不是对自己挺有信心的?” 季茗心靠在饱经风霜的石栏上,笑着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信心不大。” 秦郁棠看了他一眼,迅速撇开视线,她才不信呢,这家伙太会在自己面前装柔弱博取同情分了。 “那你许个愿吧,求助玄学。”秦郁棠抬手指向漂来的河灯。 “玄学能听见吗?”季茗心意有所指。 “能的。”秦郁棠斩钉截铁,“我给你演示一下。” 说着,她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睁开眼时,季茗心正在专心地看着她:“许什么愿这么长?” “希望你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靠……季茗心也不甘落后,立即跑向另一侧的石栏边,对着已经漂过桥墩,去向下游的河灯许愿。 他的愿望三秒钟就许完了,回来时秦郁棠问他许了什么,他答道:“希望你永远健康。” 雪下得更大了,俩人沿着导航路线走,还没走到公园就双双折返,冻成了两只小鹌鹑,回酒店的路上,秦郁棠牙齿都有点打颤,说话因此结巴起来,她自个儿还觉得挺有趣,让季茗心和自己讲两句,好给他展示展示结巴技能。 季茗心脱口一句:“你先告诉我,金津肯定没戏对吧?” 秦郁棠无语地撇了撇嘴,上去踢他鞋一脚,趁他没反应过来,雪中狂奔起来。 第四十一章 除夕夜,季茗心和金津围着茶几看春晚,茶几上的小电锅里蒸腾出滚烫的水蒸气——来自一袋食堂打包的猪肉白菜馅饺子。 这个神奇的搭配说来话长:季茗心刚来队里时住的是套间,两居室,原先的室友因为选拔制中表现落后被退回了省队,室友之位空缺,享受着独居的金津搬了进来。 他刚来,就和季茗心解释,说不是自己有意来挤占生活空间,而是宿舍紧张,领导的意思是得给隔壁乒乓球队的新人腾位置。 季茗心:“哦。” 俩人的生活作息很相近,金津不愧是年长几岁,很有生活经验,所到之处全都收拾得有条有理,跟他一块儿搬进来的,还有各种生活好物,高品质小家电,几盆叶子油亮的绿植——其中一盆经金津介绍是需要春化的惠兰。 北京的气候是很难养花的,不像昆明,插根筷子就能长出一丛绿意,这里干燥少雨,水质也硬,冬天更是漫长,室内开着暖气穿短袖,室外零下十多度裹羽绒服,能在这种环境里做到耐心伺候兰花的人,足以说明其性子沉静,富有意趣。 等真的相处久了,季茗心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实在很难让人找到讨厌的理由,他不在公共场所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不会霸占沙发躺着刷手机,不会把洗手池弄得到处都是水……甚至连早起做咖啡都会给季茗心做一杯,还会拉花。 自从他来,季茗心的生活顿时有品质可言了,某天他上完厕所,随手从马桶边抽出一张湿厕纸的时候,季茗心猛地意识到——他确实习惯了金津的存在,这是一个挺不错的人。 挺不错的金津和他一样,选择了过年留队。 年夜饭是食堂组织的,好几种口味的饺子和自助餐,有局里的领导来慰问留守儿童,季茗心和金津一起承担了“与领导共餐”的殊荣——结果俩人都没吃饱,春晚看到一半,季茗心推房门出来,看见金津坐在茶几前,一边看春晚,一边往小电锅里下饺子。 金津没开客厅的灯,于是他走到墙边,啪一下按亮了灯,从厨房找了瓶山西队友送的紫林醋,拎去茶几边坐下,开口便问:“你看得懂小品吗?你个abc。” 金津毫不在意,看他一眼,随口纠正说:“abc不是这个意思,它其实指的是——。” “行了行了,不用给我解释,知道你懂的多,我懒得听。”季茗心把醋倒进小碟里,接着问:“饺子啥馅儿的?” 金津被他噎了一下,回答说:“猪肉白菜,还是食堂打包的。” “挺好的。”季茗心欣慰地勾了下嘴角,“我就喜欢猪肉白菜馅,食堂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饺子馅,我还是觉得最普通的最好吃。” “我也是。”金津点头。 饺子正好煮熟了,揭开热气腾腾的盖子,俩人一人一碗,各蘸一个醋碟。 电视上小品节目演到末尾,强行上了波价值,就差明面上催电视机前的各位回家父慈子孝,夫妻恩爱,最好再造个小人。 第55章 茶几边吃饺子的季茗心和金津两脸无动于衷,不约而同地觉得这节目看下去有点鸡肋,但守夜快到12点,此时离场多少有些前功尽弃的意思,何况这毕竟是除夕,抛下室友自己去睡觉——太没人情味儿了。 季茗心看着主持人的串场念白,挠了挠下颌问金津:“你怎么不回家过年?” “家里情况特殊,不太方便。”金津四两拨千斤地回答,末了反问:“你呢?离得又不远。” 季茗心筷子尖蘸着醋在空碗底画圈,短促地笑了声说:“一样。” 他和季然之间的矛盾像越裂越深的海沟,自打他从季振山的葬礼上逃走,让季然颜面扫地起,他们连电话都没通过一回。 用季然发来的消息复述即:“就当我白养你这个白眼狼了。” 季茗心并不觉得自己错了,但被亲妈这样割席,心里总归有点不是滋味,还好退出聊天框,下一秒就看见秦郁棠发来的小视频:夜空中噼里啪啦炸开的烟花,用无数个短暂的闪耀片刻,连接起一整晚的灿烂辉煌。 短暂的沉默过后,季茗心接着开口,侧过头盯着金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身上挺多共同点?” 金津把视线从屏幕上转了过来,看着他的表情,季茗心在微笑,但不知为何这笑容有点来者不善的意味。 他附和地笑了下:“比如呢?” “我们俩都是打羽毛球的。” 金津这回嘴角咧挺开:“太巧了。” 季茗心语调不改,接着说:“喜欢一个味道的饺子馅。” 金津抬抬眉:“嗯哼。” “大过年的,我们都是孤家寡人,无处可去。” 金津耸了下肩,表示他并不怎么在乎。 季茗心:“我们还喜欢同一种类型的女孩。” 金津看着他皱了下眉,神情有点儿迷惑。 “甚至,是同一个人。”季茗心静静地看着对方,电视里的音乐在此刻显得有些刺耳,太闹腾了,这两个人之间的交锋应当是无言的。 金津慢半拍地点了下头,恍然大悟似的,说了句在季茗心看来很欠打的话:“秦郁棠是吗?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打算追她呢。” 季茗心气笑了:“你给她寄新年礼物寄到她学校去了,她寒假住在家里,和学校根本不是一个城市,你知道吗?” 这还是季茗心推测出来的,下午秦郁棠收到快递短信,显示有包裹到了学校,让她尽快去拿。 她一边质疑自己的记忆力,一边倒回去查购物记录,确认自己的确没买什么,又点进包裹详情看了眼——从北京发出的。 秦郁棠首先猜到的就是季茗心,她去问季茗心是否给自己寄了礼物,地址填错到了学校,季茗心这才反应过来——家贼难防,有人和他住一个屋檐下,还惦记他唯一珍视的私藏。 “是吗?那她上学很不方便吧……”金津吸了口气。 没否认——既没否认礼物是他寄的,也没否认对秦郁棠心存妄想。 季茗心堪破真相,心里却莫名平静下来,不怎么生气了,多亏秦郁棠提前给他打过预防针,给足了安全感。 他拖过茶几上的果盘给自己剥了几颗开心果,不紧不慢地说:“对啊,我小时候和她是邻居,经常一起上学,那时候我们家里条件都很普通,买不起车,更没有打车的概念,上学只能靠走或者骑自行车,冬天下雪路上结冰,家长不让骑车,我们就早早起床踩着冰去上学,路面很滑,走路得非常小心,快不起来,等走到学校,鞋底都被冰化成的水打湿了,经常一整天脚趾头都是冰凉的,很容易长冻疮。 现在她上学虽然距离远,但是总比小时候方便多了,而且她之所以要跨市上学,恰恰是因为成绩太好,她现在的学校在我们那儿非常有名,比这里好多厉害的大学还难考。” 季茗心流露的神态太温和了,和平时的他简直两样,金津听得出神,反应过来才问:“你们俩从小就认识?” “嗯。”季茗心捻起一颗开心果扔进嘴里,抬眼看着他,淡淡道:“青梅竹马。” 金津终于回味过来了,这是宣示主权呢,有点儿小儿科的把戏。 他笑着应了一声:“哦,礼物的事情也是她告诉你的?” “那是我自己猜的。”季茗心的目光落在茶几边缘——金津的手机屏幕上,抬了抬下巴说:“等她想明白过来,应该会给你打电话的。” “那正好。”金津心态非常积极:“马上零点了,我说不定能做第一个和她说新年快乐的人。” 季茗心把自己的手机也掏出来,正面朝上放在茶几上,清了清嗓子坐正道:“赌不赌,她会第一个给我打电话拜年。” 金津欣然应约:“可以,赌注?” “输了的人把碗洗了。” “成交。” 时间一点一点逼近零点,桌面上两部手机被摆在一起,屏幕都暗着。 “别紧张啊。”金津打趣。 “我没什么可紧张的。”季茗心抱着双臂盯着屏幕,语速飞快。 他话音刚落,0点到了,桌面上一部手机率先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光倒映进了季茗心眼中。 “yes!” 他一撑地板起身,抓起自己的手机,边接通秦郁棠来电边头也不回道:“记得把锅也洗了!” 第四十二章 除夕夜季茗心从金津那里赢下的赌注仿佛在冥冥之中,写好了他未来几年人生的开局。 第56章 从那一晚起,季茗心再也没能在公开赛场上赢过金津。 印尼、日本、印度、欧洲……大半年晃眼而过,季茗心和金津共同报名了许多备受国内外关注的顶级赛事,因为签表的问题,俩人真正能短兵相接的时候并不多,但媒体评论总爱将俩人放在一起做比较。 金津的进步有目共睹,关注他比赛的人普遍认同:金津最好的表现将会是下一场,这是一个世界顶级的防守型选手,与高手们过招让他不断地累积经验,逐渐趋于全面,场上全无破绽可寻,最关键的是,他人生中历经的坎坷已经远超平均水平,心态这点压根儿不用担心。 而季茗心,大家对他的看法就褒贬不一了。 主流评论认为:季茗心作为一个正值黄金年龄、先天条件突出的年轻运动员,不应该表现出如此浮浮沉沉的状态,他在年初还能闯进半决赛,到了10月份,居然已经要爆冷止步第一轮,尤其是被同队的金津一衬托,更显得他表现不如人意。 当然,也不缺夸他的,毕竟有这么一张脸摆在那儿,每场比赛都会为他吸引来一些羽毛球之外的关注度。 作为一个连微博都没有的传统体育运动员,季茗心的个人超话奇迹般地闯进了排行榜前十。粉丝们为他做许多漂亮海报、剪很多心动视频,甚至还有不少给他和金津写同人文的,宣称他们一个是锐利的矛,一个是坚固的盾。 现在盾是没坑没洼的,矛快裂开了。 “请大家相信,宝贝一定会修好自己的矛,我们只要等他重回巅峰的那一天,给他最盛大的掌声就好。” 以上是粉丝超话里的热帖原句。 季茗心从队医那里听到这句话,视线飘在半空中,眼神着实失焦了片刻——那些人以为自己离他很近,殊不知相隔天堑,他好像从海市蜃楼里看见一群陌生物种在为自己的伤病做法,根本理解不了这种行为的目的和过程。 队医笑得停不下来,问:“诶,你那三千字检查写完了没?” 上个月底,季茗心的粉丝匿名向训练基地寄了封恐吓信,威胁队里的教练、领导以及金津——再欺负季茗心就要往基地扔炸药。 这件事立即引起重视,领导专门动用关系去查,特事特办,很快就查到这位恐怖分子——今年9月份刚刚小升初,甚至还没到负刑事责任的年龄。 季茗心倒是因此被给了警告处分,同时罚写检查。 检查太难写了,季茗心在写字桌前面憋了半天,才憋出来150个字,实在写不下去,他就靠在椅背上边转笔边思考人生。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冒犯了哪路神明,才让今年过得如此坎坷,于是他搁下笔,立马决定出门去拜拜菩萨。 城内香火旺盛的地方人太多,他不想去凑热闹,更害怕被人认出来,一个人地铁倒公交去了远郊的潭柘寺。 在寺庙门口买水时,隔壁摊位的老头儿主动说要免费给他卜一卦。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季茗心本来不想搭理这老东西,结果他一句:“看你事业不顺,不想知道原因何在吗?” 季茗心转过身,啪地坐了下来:“怎么算?” 大师卜完,看着桌上几块小石头抬眼说:“你命中带水势,能吸引一切好坏人物,因此常常成为周围人的焦点,这是好事,也是坏事,看你怎么利用。” “麻烦您给指点指点。”季茗心谦虚地说,已经做好了花点小钱的准备。 “你现在从事的工作经常需要抛头露面吧?” “算是吧。” “将人围拢的声音,既能捧高人,也能吃掉人,得具体例子具体分析,对你来说嘛,有损精元的。” 季茗心愣了:“什么意思呢?” “不想早死的话尽快改行。” “妈的。”季茗心一毛钱没给,气冲冲地起身走了,他反思自己——没掀桌子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检查的故事在季茗心脑中不堪回首,听见队医提,他只能无语地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冷笑自嘲道:“勉强算是写完了,还不知道下一个在哪儿呢。” “马上要比赛了,应该没那么多幺蛾子。”队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理疗结束,可以坐起来了。 季茗心起身,坐在床边,慢慢活动着自己的右手手腕。 “你决定了?”队医在一旁整理东西,顺便瞥了他一眼:“其实像你这种程度的伤,退赛可能更合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我没这条路可走。”季茗心静静地收张着手指,“我不想回省队去。” “好吧,你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队医叹口气,没再劝下去。 季茗心的大赛成绩下滑很严重,已经引起了部分人的注意,他的位置有的是人盯着,再往后退一步,就要被从这个严苛的队伍中清除出去。 “又一个打了封闭才能上场的人。”季茗心离开时,队医对着电脑吐槽。 “你真去现场啊,我以为你开玩笑的。”陶颖伸过来脑袋,挤在秦郁棠旁边,看她抢购火车票。 秦郁棠内心有点儿冒火,这些天在网上看多了各路人马对季茗心的讽刺与批评,搞得她一听见有关季茗心成绩的消息就无比敏感,随时疑心别人要墙倒众人推。 她压下这股师出无名的火气,语调没什么起伏道:“真去。” “啊……其实我和闫知非本来打算等模考结束之后陪你去看四分之一决赛的,不过没关系,到时候你也可以再去一次。” 第57章 秦郁棠瞬间愧疚起来,说实话,她自己都不相信季茗心能凭现在的状态闯进中公四分之一决赛,网上对他受伤有诸多猜测,他自己也不肯透露准确消息,秦郁棠真担心他憋了个大毛病,这种担心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对考试复习的专注。 她思来想去,干脆趁这周六有空去一趟现场,亲眼看一看,省得自己长出块心病来。 为此,她花高价收了张黄牛票,以至于去看比赛的车票都只舍得买绿皮,7、8个小时的绿皮硬座,真坐下来才知道有多煎熬,下车时两条腿都肿得不像话,论灵活和轻盈性,简直像是从木偶人身上拆卸后嫁接过来的。 要是不算俩人还未相认的那一次,这是头一回秦郁棠来看比赛没和季茗心讲,她生怕多给对方一份压力。 入场时,看着身边许多陌生的脸孔流过,秦郁棠才意识到自己也挺久没看比赛了,都不知道如今这个球场上最受关注的宠儿是谁,又是谁在独领风骚。 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在她面前停下,掀开自己胯前的邮差包掏出一摞小卡,眼睛瞥向别处,低声道:“美女,金津小卡,八十一张,要不要?” “金津!他今天也在?”秦郁棠来得匆忙,连签表都没注意看,根本没了解过这一场季茗心的对手是谁,总之不会是什么厉害人物,毕竟这才到赛程初期。 “下午2点之后,他2号场。”小卡贩子冲周围努努嘴,让秦郁棠自己去看:“今天这场里来的一多半都是他的粉丝。” “啊……谢谢,我不用了。”秦郁棠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发现还真如他所说,这可真是时移势易,斗转星移。 收回视线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喊住小卡贩子道:“诶,等等,您这儿……有没有季茗心的卡啊?” 第四十三章 季茗心的比赛在1号场, 他这场的对手是位老将,对方从前年开始就饱受腰伤困扰,状态始终没能恢复到巅峰水平,外界一直传言其将在这个周期结束后退役。 秦郁棠在过去这小一年里见缝插针,看完了季茗心从出道以来所有公开的比赛录像,对他俩的交手纪录有着清晰的记忆——季茗心5战4胜。 按以上已知条件推测,这场比赛季茗心拿下的把握应该是比较大的。 但事实上,这场比赛的分数一直咬的很紧,前两局各下一盘,第三局刚开场5分钟,季茗心就1-4落后了。 这边的比赛万分焦灼,2号场的比赛却结束得干净利落,金津以两局漂亮的大比分压制拿下胜利,他击出制胜一球时,全场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那一刻,季茗心正坐在场边的椅子上擦汗,等裁判给出挑战结果,刚才的杀球究竟压住线没有?其实他也不清楚,只是太累了,一卸下球拍,手腕便颤抖不止。 秦郁棠被汹涌的欢呼声淹没了,周围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自己仿佛成了一块海中孤石,她多想站起来放声大喊——季茗心加油。 但双腿动弹不得,人真的很奇怪,当初她能为了素不相识的金津莽撞出头,现在碰上季茗心,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会多给他半分压力。 只能远远看着他,看他低头闷坐在场边,左手托着自己的右手手腕,慢慢地转来转去。 从前并不觉得球馆多大,这一瞬间秦郁棠却恨自己离他太远,如果她是一棵树就好了,要让根系刺破钢筋混凝土,一头扎进湿润的泥土里,向前蜿蜒盘曲,顷刻间到达他背后,再从土里钻出来,举起细细的枝条,轻轻拍一拍他的后背。 告诉他说:嘿,我永远在这里。 然而幻想中的超能力无法阻挡时间继续流逝,隔壁场金津离场的同时,这边裁判宣布了挑战结果:界内。 秦郁棠小小地松了口气。 观众席上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她在人群的扰动中左右探头,始终全神贯注地盯着季茗心和季茗心拍上的球。 第三局剩下的时间里,季茗心一点点把比分追了回来,对方腰伤跳不起来,他也没好到哪儿去,接到网前扑球时,向前伸拍去救,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这种救球对职业比赛来说稀松平常,然而对季茗心来说是个高危动作,因为他趴那一下得靠手掌撑地缓冲,速度太快时左手稳定不住,势必需要右手加入。 短暂的一两秒,疼得他狠狠皱了下眉。 幸好这球是救回来了,他迅速起身准备,接着又相持了半分钟,终于拿下这一分,刹那间球拍险些脱手。 秦郁棠差点站起来,屁股已经从座位上抬起来了,又强迫自己坐了下去。 季茗心的每一分都来得太艰难了,普通看得人揪心,她看着心疼。 原因无外乎看出了他的伤势,他自己从未提过,但秦郁棠知道,他在大多数时候是很能忍疼的,能从他脸上看出来的痛苦,实际上只会强烈百倍。 比赛进行到白热化阶段,她却已经不在乎结果,只希望快点结束,好让季茗心休息休息,可事与愿违,这场比赛偏偏打出了今年最胶着的比分——27比25,季茗心简直是拿命换来的一张四分之一决赛门票,整场比赛结束后,他直接躺在了地上,好一会儿没起来。 秦郁棠抓起手机匆匆往下走,连只喝了一口的矿泉水都忘拿了,还是没赶上季茗心离场前的时机。 她大概清楚他的离场通道,打算趁安保不注意偷偷跟过去,结果刚走近就被打回原形了:“你干嘛的?” 第58章 秦郁棠亏心事做的不够多,这方面临场应变的经验不足,居然忘了可以掏出手机给季茗心打电话,双腿僵直在原地,心虚到:“不干嘛。” “这里是工作人员通道,你工作证呢?” 人在心虚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做一系列多余动作,比如秦郁棠,她明明没有工作证,还是掏了掏兜,结果掏出来一张季茗心的小卡。 比赛前花60块钱买的。 小卡贩子说季茗心的卡现在跌得挺厉害,以前这种质量的卡面卖个二百多轻轻松松,现在嘛……跟楼市似的,囤积居奇的人都忙着打折出清,由此反应这选手的职业生涯确实快到头了,小妹妹你要是个明眼人,最好换个人喜欢吧。 可她不想喜欢别人。 秦郁棠看着手心里的小卡:“呃——” 卡面已经被见多识广的安保认出来了,对方一脸意料之中的鄙夷:“粉圈是吧?” “不是,这是我刚买的……”说完,秦郁棠忍不住懊恼,都在解释些什么? “还狡辩,你这种情况我们要上报的,以后比赛现场黑名单上肯定有你。”对方遇弱则强,看她讲礼貌,语气反而更凶了。 “凭——”秦郁棠刚张嘴,就被人一拍肩膀,转过头和金津打了个照面,她眉头一紧:“你还没走?” “有采访,还有点事情耽搁了。”金津冲刚才凶神恶煞的安保笑了笑:“不好意思,这我朋友,麻烦您通融通融。” 说着,金津把包里仅剩的一根香蕉掏出来送给了对方。 一根香蕉,就让秦郁棠成功跨过了她刚才迈不进的隔离线。 秦郁棠百忙之中走了一下神,心想,金津的确是个滴水不漏的大人,相比之下,自己和季茗心都显得太嫩了,可那有什么办法呢? 她才十七岁,理所应当爱一个不完美的人。 金津领着她往前走,一边和路上遇到的熟人打招呼,一边转头照顾她的情绪:“刚刚那人没为难你吧?” “没有。”秦郁棠抿抿嘴角,金津人很好,决计不会出卖她,但她很难对他建立起半点依赖。 金津绅士地放慢脚步,看着她微笑道:“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放假了?” 秦郁棠摇摇头:“周末。” 她的目光掠过两侧的每条通道和房间门,似乎在寻找什么,金津原本不打算做一个那样善解人意的助攻,但她眼神中的迫切太明显了,让人无法忽视。 “你找季茗心?” 秦郁棠太阳穴猛地一跳,抬头看着他:“嗯。” “他应该不在这儿了……我帮你问问,好吧?” “好。”秦郁棠感激地等待着,其实她也可以自己问,但那样的话,季茗心恐怕又要找借口遮掩伤势,不让她看见实情。 金津打完电话,走过来冲秦郁棠招了招手:“走吧,打听到了,我带你去。” 她跟着金津上车,驶过北京萧瑟的秋景,绕进另一个停车场,被直接带上电梯,穿过走廊,秦郁棠后知后觉,闻到了医院里特有的那种消毒水味。 “金津。”秦郁棠忽然不敢再向前走,放慢了脚步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了?” 金津犹豫了半晌说:“你还是直接问他比较清楚。” 季茗心躺在病床上,看着医生往自己手腕上刺进去一根细细的银针,这医生他也认识,名门正派的西医学子,结果在基地以针灸出名。 今天情况紧急,只能先请他来救个火。 “你这手啧啧。”大夫又捻起一根针,继续啧啧:“以后还想握筷子吗?” 季茗心对着天花板“嗐”了一声,累得快没力气说话:“还好赢了。” “赢比健康重要吗?”大夫反问。 季茗心不吭声,大夫又重复了一遍上个问题。 他于是不得不开口,玩笑似的,吊儿郎当道:“肯定是健康重要啊,但是这场我必须得赢嘛!再不赢一场我就离卷铺盖不远了,而且我约了朋友四分之一决赛现场见面,好不容易才约上,我不想随便放人家鸽子。” “什么朋友?”季茗心的慢热在队里出了名,大夫不相信他身边还有能让他豁一切去主动的朋友,点破道:“女孩吧?” 季茗心笑了笑,没否认。 大夫见多了年轻人澎湃的爱情,也看出他不想再深入聊下去,接着捻起一根针,提醒道:“这下要疼哈,你受不了就喊出来。” 针尖刺破皮肤,一寸一寸往里扎,果真如他所说,这一下疼得要命,季茗心咬紧牙关也还是忍不住抽着气嘶了几声,很快变成了低吼。 秦郁棠隔着一道蓝色的帘子和虚掩的门板站在走廊上,眼圈全红了。 “你别哭啊,运动员伤病是常事,你——”金津着急,小声想要安慰她。 秦郁棠摆摆脑袋,一低头,眼泪立马掉了下来,伸手去抹,但怎么也抹不完,秦郁棠转过头,觉得自己实在丢人。 她不爱哭的,眼泪不解决任何问题,但是听见季茗心喊疼,她心脏像被撕开一样难受。 金津也无奈了,到处找纸巾,好不容易找出半包,抽开递给她。 “谢谢。” “不客气。” “谢谢你。” “你太有礼貌了,好像故意跟我生分似的。” 秦郁棠苦笑了一下。 金津端着剩下半包纸,蓦地明白过来:“你还真喜欢他啊?” 第59章 “什么算喜欢?”秦郁棠反问。 “对我来说,情绪会被这个人影响就算。” “那比喜欢更深一点吧。”秦郁棠更为艰涩地扯唇一笑,有点哽咽地说:“我才发现他是长在我情绪里的一部分。” 第四十四章 “外面,是不是有人在说话?”季茗心左手手掌盖在眼睛上,压抑着疼痛问大夫。 “好像是,我出去看看。” 季茗心搭着眼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大夫来报所探得的敌情,烦躁的等待里,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他走近,停在床边,一声不吭。 他浑身的注意力都在右手指尖到肩膀上,正经受着密密麻麻啃噬般的折磨,实在也懒得多说话。 沉默在床边蔓延着,一分钟过去,季茗心还是忍不住,出于警惕问了声:“看见人了吗?” 没有回答,在他张开手指从指缝里一探究竟之前,对方伸出手贴着他的鼻梁往上滑,两指一挑,掀开了他原本盖在眼上的手掌。 秦郁棠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他眼里尚未干涸的一点泪水。 季茗心右肢那明显的痛苦在这一瞬间退潮般隐去,只剩下不痛不痒的麻,与此同时,他呼吸开始有点不畅。 “咳咳——”他偏过头对着空气边咳嗽边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该我问你吧?”秦郁棠侧身在床边坐下来,低头看着他的右手,说话时带上了令人遐想的鼻音:“疼吗?” “还好。”季茗心反应过来,刚在站在门外说话的人就是她,肯定是听见了自己的呻吟,因此连忙改口说:“有点儿疼。” 秦郁棠手掌放在床沿,指尖一点点向他僵硬的右手指尖靠近,季茗心盯着她不断靠近的指尖,心跳越来越快,好像节奏爆发前蓄力的密集鼓点。 啪嗒!指尖和指尖贴在了一起,秦郁棠把视线从指尖转到他脸上,面无表情地说:“分享痛苦,痛苦会减半。” 季茗心噗地笑了,紧绷的心放松下来,也许这个动作真有奇效,总之他的确没那么疼了。 秦郁棠眼尾朝下一压,接着生硬道:“你还能笑出来?” “啊……”季茗心闭上嘴,咽下去一口空气——嗯,好的,那么现在的规则是不允许发笑,其实有点儿困难,他长了双看见秦郁棠就忍不住要上扬的嘴角。 秦郁棠轻柔地蹭着他的指尖,静静到:“我本来打算进来骂你一顿的,你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害我跟着担心了很多天,我想骂你一顿出出气,不过分吧?” 季茗心紧闭双唇,乖乖摇头。 秦郁棠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接着垂下视线说:“但是我一看到你眼睛里的眼泪,我又觉得——” 说到这里,她咬住了下唇,缓了片刻,才强忍哽咽接着道:“你肯定特别、特别的疼,我要是能让你不那么疼就好了。” 她的最后两个字带上了哭腔,眼泪再次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她撇过脸去,窗外的一点夕阳落在她肩上,抬手掌抹眼泪的动作落在季茗心眼里,像一幅定格剪影。 季茗心伸出左手,努力够着她的小臂,轻碰了碰,安慰小孩似的:“你已经成功啦,我现在真的好多了。” 秦郁棠用力深呼吸,逼自己镇定下来,转回头看着他,一口气说:“季茗心,我们不打球了好不好?” 季茗心先是一愣,而后笑了下,搬出一套熟悉的说辞:“干我们这行的伤病是常事——” “你会残废的。”秦郁棠不由分说地打断他。 季茗心再次短促地笑了笑:“只是有可能。” “有可能还不够吗?”秦郁棠看着他问:“如果我下半生都要和一个有可能残废的人一起生活,你认为有可能三个字不可怕吗?” 下半生、一起生活——季茗心从她认真的质问里准确提取出这么7个字,大脑直接短路了,懵懵地眨了下眼,又过了几秒才问:“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这个傻子。 秦郁棠罕见地包容了他的超长反射弧,耐心解释说:“我喜欢你。” 季茗心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怀疑从刚才睁眼的那一瞬间起,这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或者更夸张些,让时光倒流再倒流,一直回到去年的冬天,他和金津第一次交手,表现非常出色,贡献了一场至今还被反复提及的比赛,他春风得意,前途可期,半夜里秦郁棠约他去逛公园,俩人在徐徐细雪里散步,他问秦郁棠还看出了什么,秦郁棠扭开脸去神秘一笑,说“很多”。 如果时间回到那一秒,秦郁棠接下去说的是“我也喜欢你”,那才是他想象中的剧本。 而不是在中间穿插大半年的起起落落,困顿难行——偏偏这才是真实,难怪总有人想要逃避真实世界。 “给点儿反应呢?”秦郁棠拍了拍他平坦的肚子。 季茗心回过神来,一时间尴尬得四肢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双耳红透了,视线要躲进被子里,被自个儿拽出来,强行对准了秦郁棠的眼睛。 “你……你考虑好了吗?”丫的,舌头和牙齿打架,季茗心好像第一天学习讲中文。 “我已经考虑得够久了。”秦郁棠也挺难为情,但没有躲开对视,有几句话她藏在心里太久了,对着想象中的季茗心演练过无数次,今天终于有机会亲口说出来:“我想我再也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关心、了解别的人了,因为你——。” 第60章 她指着自己心脏的地方说:“你长在这里了。” 季茗心的存在好像一个无解的bug,因为他数十年来始终占据着秦郁棠心里的一块位置,不知不觉间便郁郁葱葱,亭亭如盖,衬得其他打歪主意的男性npc都成了过眼云烟,根本没可能引起秦郁棠的半分兴趣。 季茗心看着她,结巴了一下:“好、好吧。” 秦郁棠轻笑一声:“看来做我男朋友,你挺勉强啊?” 男朋友这个称呼让季茗心脸颊发烫,他怀疑自己要靠体温把被子点着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体内一定有个超级不害臊的人格存在,因为他明明这么不好意思了,居然还能以调情的方式出声:“怎么会呢?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那我的话你听吗?” 季茗心遮遮掩掩地笑了一声,他听不了,他总是在秦郁棠面前装柔弱,但那又不意味着他真是个软弱的人。 第四十五章 世界有时候挺割裂的,比如几个小时前,季茗心还躺在床上倾听秦郁棠的深情告白,整个人吃多了菌子似的,幸福到逻辑混乱,飘飘欲仙。 现在,他就和秦郁棠挤在一辆有点儿闷臭的出租车后座里,相互较着劲儿。 主要是秦郁棠和他较劲,他嘛,还在反复回味被告白的那一瞬间,心被填得很满,身体却轻盈得想飞,大脑失去了多线程工作的能力,但幸好——还能坚守住不转行的底线。 秦郁棠这一趟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订了晚上7点的高铁回去,去车站的路上,她先是把头撇向自己那侧的窗外,等季茗心服软,过了10几分钟,发现没有这种预兆,她转而从包里掏出了一张数学试卷,打开了头顶的阅读灯,埋头在膝盖上做题。 季茗心偷瞥了一眼她试卷上的题目,更觉得这个世界割裂了,谢天谢地,秦郁棠只和他聊感情聊人生,不和他聊求导微分。 在进站口下车,秦郁棠推开了季茗心帮忙拎包的手,这让裹得严严实实的季茗心有点无奈:“我左手没事儿。” 秦郁棠不置可否,转身往刷脸闸机走,季茗心排在她身后,贴着她的双肩包,左手给她从底部托了起来。 秦郁棠顿觉肩上一轻,猛回头,额头差点撞上季茗心下巴,往后踉跄了半步,站稳道:“你干嘛?” “不重。”季茗心掂掂她的包。 秦郁棠转身扒开他的手,黑脸道:“你又进不去,别烦我了。” “我能进去,你等等我。”季茗心离开,去和旁边的工作人员讲了几句话,对方撕了一张纸质票据给他。 “这什么?”秦郁棠问回来的季茗心。 “站台票,送人的。” “现在不是取消站台票了吗?” “特殊情况可以申请。” “你有什么特殊情况?” 季茗心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胡扯道:“我说我女朋友要和我分手呢,求她给个机会。” “神经。”秦郁棠手肘往后怼了他一下,俩人通过闸机,离秦郁棠要坐的那趟车开始检票还有10多分钟。 “你想去厕所吗?”季茗心陪她坐在候车室,忽然看着电子大屏问。 “不想。”秦郁棠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想喝水吗?那儿有开水处。”季茗心换了个方式问。 “不想。” “你想吃麦当劳吗?”季茗心问这句话的时候,多年前和秦郁棠一起去冒牌汉堡店喝大杯冰可乐的记忆涌上心头,他边问边笑了出来。 “你有话直说。”秦郁棠看着他缩在袖子里的右手,心里泛起离别前的阵阵委屈,这就是恋爱吗?她多愁善感地想,自己还没尝到恋爱的甜,就先品味了恋爱的苦。 季茗心伸长脖子抬起脑袋,目光滴溜溜转了一圈回来,低声说:“这里人好多。” 秦郁棠坦荡荡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皱了下眉,隐约猜到他什么意思。 见她不接话,季茗心只好自己接下一句:“我想亲你一下,可以吗?” 秦郁棠脸红得很快,这种问题——她也没有回答的经验啊。 但她在季茗心面前既然已经树立了全方位强大可依赖的形象,就不好在这种小事上跌份儿,只能强装镇定,咽了下不存在的口水,左右看看,回过头冲季茗心道:“就为这事儿?” 季茗心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可以吗?” 秦郁棠看了眼时间,离开始检票还剩下6分钟,没时间纠结了,犹豫只会错失良机,她噌地站起来,冲候车室外一抬下巴,果断道:“走吧。” 火车站里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旅人,但像他们俩这样撒开腿飞奔的,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对。 俩人冲进麦当劳,背着包就进了洗手间,秦郁棠深呼吸一次,仰头看他——大义凛然的眼神。 这和季茗心想象中不太一样,他本来打算亲一下脸颊的,现在这个面对面站位为想象中的动作增加了难度,他如果想亲脸,还得先把秦郁棠的下巴左右旋转90度。 但是时间紧迫,也没功夫在细节上犹豫,他低下头飞快地吻了一下秦郁棠额头。 秦郁棠眼睛都闭上了,没想到这个吻结束得这么快,蜻蜓点水似的,不到一秒钟,她又唰地睁开了眼,震惊地看着季茗心。 “怎么了?”季茗心脸已经和耳朵红成一个色号,看起来不是十分熟也有九分熟了。 第61章 “我额头好油!不油吗?”秦郁棠恨得要跺脚。 “还好吧,没感觉出来。”季茗心曲起手指擦了擦自己嘴唇,小声补充说:“你头发好香。” “算了,赶紧走吧。”再不走,秦郁棠就要绝倒在这里了。 俩人从不停跳动的数字倒计时里偷来一个吻,虽然有点状况百出,但有总比没有好,这个吻还打破了俩人之间因为未来分歧而造成的僵局,在破破烂烂的废墟世界里架起一座流光溢彩的彩虹桥。 他们确认彼此相爱,那就先享受这一刻,其他的等等再说。 季茗心一直送她送到了列车座位上,他说:“抱一下吧?” 秦郁棠于是在站都站不直的地方起身,飞快地抱了他一下,那力道不像是抱,反而像是勒,蓬松的羽绒服在她压缩下瘪成了薄薄两片布料,布料里是季茗心劲瘦的腰身,窄是挺窄的,但一点儿不像女孩的腰那么柔软,可能因为他得收紧核心才能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上站稳,秦郁棠感觉他的腰很有力量——令人想入非非。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一会儿,季茗心早从车上下去了,估摸着都上了回去的地铁,座下的列车刚刚启动,秦郁棠看着窗外后退的风景发呆,喜忧参半,绕来绕去,绕不开一个季茗心。 她掏出手机给季茗心发消息,刚分开的俩人又聊起天。 秦郁棠还是坚持他应该尽快转行,但策略有所转化,从攻坚转为怀柔,从威逼改为利诱。 季茗心其实还没着急回去,他去了麦当劳,买了杯冰可乐,喝了两口就打住,可乐杯壁在暖气下凝结出一层层水珠,汇聚成大颗往下淌,在桌面形成一小圈水迹。 “我能转什么行?”他想,秦郁棠自己还没出过校园,对于谋生的看法总是很天真。 “你什么也不用干,我养你。”秦郁棠大言不惭地说。 “你想让我当小白脸?”季茗心靠在椅背上直乐。 “你完全够格。” 季茗心高兴归高兴,不会当真,因此半天没回复。 秦郁棠看着再也没动静的聊天框,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涌上一点烦躁,揣好手机,又掏出刚才那张试卷,接着做她没做完的积分题。 第四十六章 秦郁棠从前是个心思很浅的人,这倒不是说她涉世不深,而是因为她不论对人对事都目标坚定,主次明晰,因此她向来是“决定了就去做”,“制定计划付出努力一直到达成目标为止”。 多余的话不用说,无关的事不必想——这注定了她做事极有效率,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最多的任务,失败在她这儿是位稀客。 但自从和季茗心牵扯在一起之后,她突然心思深沉了不少,往常她发呆的时刻是很罕见的,即便有,也可以看作是灵魂出窍的休息,现在则不一样,她发呆的频率和时长都显著提高,就连同学都能看出来。 “你不对劲。”陶颖搂着她的肩膀,沉痛地说:“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医生?” “什么?”秦郁棠从胡思乱想中抽回神。 “你看,你又在跑神。”陶颖捏了捏她的肩头,“你最近总是神游,你没发现吗?想什么呢你?” “季茗心——的手腕。”秦郁棠肩膀一松,叹了口气。 “啊,他不是在恢复了吗?我看他最近的比赛状态比上一场好多了。”陶颖没具体盘问过秦郁棠去那一趟都发生了些什么,她和闫知非达成了某种共识——人家是青梅竹马,感情有实无名,什么时候跨过那条线都不奇怪。 秦郁棠是清楚内情的——也许是心情好,也许是运气好,总是不会是奇迹般地康复了。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搓搓脸道:“没准儿是回光返照。” “你怎么这么咒你——朋友呢?”陶颖卡了下壳,好险,差点儿说成“你男朋友”。 秦郁棠瞥她一眼,脸上写满了“你不懂”,目视前方缓缓下沉的夕阳说:“我说真的,他手腕情况挺糟糕的,我希望他能退赛休息一段时间。” 陶颖搭在她肩上的手立刻落了下来,惊讶道:“那怎么可能呢?他现在积分不够,接下来的所有比赛都很重要,每一场都得赢啊,现在休息,那不就相当于直接宣布推出奥运选拔了吗?” 秦郁棠点了下头:“所以这已经是我让步过的结果,我一开始和他提的是直接退役。” “我艹……”即便陶颖是个全方位无理由的秦郁棠支持者,也觉得这种要求有些过分了,拿她自己来说,她连去哪里上大学,选哪所学校都不愿意被人干涉,何况是让一个运动员在坚持了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直角转弯。 陶颖的“我艹”拖了三公里的尾音,好不容易说完,她吸了吸鼻子,试探道:“棠姐,你是以什么身份提的这种要求吗?他没和你吵架吗?” 秦郁棠一脚踩碎了地上的枯叶,轻声说:“就是普通……情侣身份,他没和我吵,是我单方面在和他吵架。” 陶颖挠挠耳朵:“啊……那我说句实话,我觉得你有点儿过分了,职业道路这种事,别说是情侣,就算是亲妈也不能替他做选择。” “我知道。”秦郁棠陷入了沉默,可知道离做到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事儿屡屡尝试都毫无进展,甚至她能察觉到,季茗心都被她给说烦了,每次提到这件事他都主动换话题,实在糊弄不过去的时候,他就那么几句话来回挡——“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会自己注意的”、“我又不是个小孩了”…… 第62章 潜台词是“我比你懂的多,你就别提门外汉意见了”。 俩人昨晚聊天还不欢而散,今天正好趁着陶颖在,她抓住时机抒发了一下心中困惑:“你说真的会有人宁可手断在赛场上,也不愿意换个方向努力吗?” “当然了。”陶颖认真地看着她说:“永远不要低估一颗冠军的心。” 秦郁棠默然了,她并非是那种只讲生命长度,不讲生命厚度的完全实用主义者,她坚持要季茗心退役,只是不想他余生后悔。 如果他心甘情愿呢?自己这样强势,似乎真有点儿讨人厌了。 陶颖仍好奇,询问:“况且他已经这么接近山顶了,你让他换方向,能换到哪里去?” 秦郁棠刮了她一眼,嘴角上扬,半开玩笑道:“我可以养他一辈子。” 陶颖大骇,眨眼间把其他事都忘了,上来抱住秦郁棠胳膊道:“你还缺女朋友吗?” “你女朋友这周还来看你吗?”队友冲季茗心八卦地挑眉。 季茗心躺在球场的地板上,累到虚脱,闭目养神也只能算是缓慢回血。 对方提到秦郁棠,他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笑:“不来。” “怎么不来呢?” “她上学很忙的,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成绩烂到英语考27分。” 队友无端被攻击,白眼道:“行行行,我等着看你女朋友考状元好吧!” “也不是没可能啊。”季茗心笑着,左手手肘一撑地,坐了起来,两指捏着球拍杆旋转,看一旁的队友把打废的球从训练球里挑出来,眯了眯眼睛道:“你知道我下一场打谁吗?” “金津啊。”队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样,你害怕吗?大半年没赢过他了。” “怕死咯~”季茗心语气里可听不出来半点儿胆怯,边起身边自嘲道:“老金头,横空出世的紫薇星,大器晚成,多牛逼啊……” 客观上来讲,季茗心现在的状态打金津,即便金津让他一小局,他也未必能赢,但主观上而言,队友又希望他真能拿下这一局,好让从前那个目中无人,有点傲有点冷的少年天才回来。 人心还是偏的,尽管几乎无法实现,队友还是问季茗心:“要是真赢了怎么办?” “就一直赢下去,赢到明年夏天,把金牌拿回来送给她当毕业礼物。” “看不出来你还挺浪漫的。”听起来就很美好的计划,可惜实现机会渺茫,队友提前为它的破灭感到了悲伤。 “然后听她的,休息,养养我这只手。” “哎。”队友低下头继续捡球。 太完美的设想了,让他忍不住觉得——也不是没有万一嘛! 本来这世间的事就是同时遵从大数定律和墨菲定理的,谁能料定一切呢? 季茗心和金津的比赛马上开打,而就在开赛的当天,秦郁棠收到了关于几例传染性肺炎的转发新闻,更加验证了生活的无常。 第四十七章 那天秦郁棠刚从医院回来——她还真听了陶颖的话去看医生,只不过挂的是精神科,自述记忆力下降,神经衰弱。 拎着医生开的药回来,群里便多了这么几条消息。 闫知非提醒各位囤点口罩,现在超市货架上的口罩已经抢购一空。秦郁棠虽说听进去了,但也没太当回事。 超市没有,药店总归是会有的,药店暂时没有,那过个两三天也会有的。 她的注意力被季茗心和金津的再度交手吸引,这一场比赛受到了空前关注,还没开打,词条就上了热搜,季茗心状态回暖,金津手感正热,俩人的交锋不管从观赏性和技术性来说都是顶尖的,这场直播的在线观看人数也创下历史新高。 遗憾的是——季茗心还是输了。 但比分差距并不大,可以说是虽败犹荣。赛后针对他的表现,各路媒体都给出了难得的包容,就连粉丝也很满意,纷纷宣言季茗心回来了,下一次他肯定能赢。 秦郁棠知道他输了球不痛快,特意挑了几条热门的积极言论,截图发过去,没想到季茗心反而拿起乔来,问她: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本来就不如金津? 这么能作八成是天生的,秦郁棠哄了两句没效果,也懒得再哄,决定先冷他几天,他自己就会巴巴凑过来承认错误的。 可就在这几天里,关于不明传染性病毒的小小阴影陡然以指数形式增长,从无人在意进化到了庞然大物,用一种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打乱了秦郁棠的生活。 先是外面关于这个传染病的风声越来越大,学校连下好几道通知,要求全体师生避免外出就餐,公共场合佩戴口罩,班主任每天都来教室提醒,哪些地方属于高危地区,不要前往更不能逗留。 紧接着,学校里某个其他班级的学生好几天没来上课,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说那位学生被传染了,人在医院,流言是自己长脚的——顷刻之间,校园里人人自危,许多人干脆就请假不来了,学习很重要,高考很重要,但命更重要不是? 像秦郁棠这种本来就在学校寄宿的,想跑也跑不了,每天去教室上课,都能看见座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空,幸运的是,她暂时感觉无碍。 学校的领导们苦捱到上级指示下来,终于在事态爆发前将学生们全都送出了校园。 秦郁棠带着口罩挤上回家的动车时,还在想着线上授课的考试问题。 第63章 她拿着手机核对车票,走到自己座位边时猛地想起来,这是她曾经和季茗心轮流坐过的位置,一模一样的车次、车厢和座位号。 时间才过去短短一年,去年今日却好像远在天边了。 隔壁座位的人没戴口罩,捂着嘴咳嗽两声,秦郁棠从晃神中惊醒,连忙压紧了鼻梁两侧的金属条。 她对咳嗽的陌生人防备,自然也有人防备她——回到家,迎接她的就是三双警惕戒备的眼睛。 母亲反复确认她是否有去过那个传闻中的海鲜市场,得到的答案都是否。 秦郁棠对此疲惫不堪,她从没有一刻像这时一样,那么想要快点长大,有能力建筑起自己的小家,而不是活在亲人的质疑里,别无选择。 饭桌上,母亲聊起超市里的抢购潮,直言现在买菜都困难,父亲的生意也因为疫情陷入停摆,正好秦利民一天三四个电话打过来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过年,这一家人便被形势推着赶着,提前回去了阔别已久的老家。 路上,秦郁棠在车里戴着耳机上网课,弟弟正是对一切电子屏幕感兴趣的阶段,不放过任何偷瞄她屏幕的机会。 她一着不慎,点开了自己和季茗心的聊天记录,反应过来有人在边上监视自己,秦郁棠恼羞成怒,反手推开他:“你能不能别什么都看?” 她这一推力道不小,直接把人推翻在了车后座上,副驾驶的母亲恰好看见,勃然大怒道:“秦郁棠你有病是吧?你晓不晓得轻重?” 秦郁棠习惯性地采用唯一好用的借口:“他这样打扰我上课你看不出来吗?” “我又没讲话,又没碰你,怎么打扰你上课了!”弟弟不服,有人撑腰更是壮了胆,上手要挠她。 秦郁棠见招拆招,顺手一挡,没想到这孩子狗似的,抓住她手掌狠狠咬了下来。 “松口!”秦郁棠皱紧眉头警告。 十多岁的小男孩牙口咬合力不是开玩笑的,这孩子性格还死犟,秦郁棠和爸妈再三威胁也不管用。 那没办法了,秦郁棠抬起右胳膊啪——扇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把熊孩子打懵了,成功让他松了口,却也把她自己送入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在接下来这几个最需要和谐相处的艰难月份里,秦郁棠一步一步,几乎滑向了众叛亲离的深渊。 季茗心得知秦利民被救护车带走的消息时,正在队医那里做康复理疗,医生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唠叨说他现在的好转都是假象,不仅不像看起来那么乐观,反而是对健康的透支,以后要么不出事,要么就会出大事。 “我心里有数。”季茗心左手小拇指抠抠眉毛,问医生:“您听说过网上那个野生动物病毒吗?” 医生的唠叨被打断,翻了他一眼道:“我知道,怎么,你有家那边的亲戚朋友染上了?” “算吧,被救护车拉走了。”季茗心对此的了解不多,只捡最关心的问:“这个病感染了会有什么后果?” 尽管秦郁棠没说,但这是可以推测的——她作为明面上唯一一个从爆发中心出来的密切接触者,秦利民病倒后果的严重与否将直接关系到她面临何等指控。 “这个因人而异吧,据我了解是年纪越大,基础疾病越多的患者被影响的越最厉害,最严重的情况就是死亡,我在那边工作的同学和我说过,已经有例子了。” 队医一语成谶,秦利民真的没活着从医院回来,甚至因为事态的进一步混乱,他连葬礼都没能拥有,医院和家属两边拉扯着,对何时火化意见相悖。 秦家人齐齐上阵,甚至连出五服的远亲都被搜刮出来去撑场子,只因为人家是医疗系统里的一个小官。 但作为亲孙女,被秦利民一手带大的秦郁棠却没能出现,此时此刻,她正被家人锁在房间里,崩溃地在稿纸上写着演算式。 她试图靠学习麻痹自己的神经,然而做不到,能压死人的不只有权力,还有良心。 第四十八章 “没事,只是居家隔离。”秦郁棠食指在窗户上划出几条混乱的水痕,外面夜色如墨,玻璃因此能照出她脸上的表情。 奇异的平静舒展,比白天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要顺眼得多,像是两个人。 “还好啊,我不会无聊。”秦郁棠左手手指簇在一起,磨着指甲轻声说:“我只是隔离又不是放假,怎么会没事干……确实是个补电影的机会,你有什么推荐吗?” 季茗心在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惹得她失笑,回击到:“你赢的那些比赛我都看过了好吧!输太惨的确实没看过,是想让我看那几场吗?” “那还是算了。”季茗心忙把说出口的话叼回来,改口道:“你这几天睡得怎么样,吃得好吗?” 秦郁棠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想了想说:“还是说说你吧,你最近手怎么样?下场比赛在哪里?” “我挺好的。”季茗心飞快跳过了她的问题,接着揪住她不放:“你别太伤心了,这事也许和你没关系,就算有关系,也不是你的责任。” 秦郁棠叹口气,侧了侧身,后背贴在玻璃上,不伤心是不可能的,只是她现在伤心的来源太过复杂,自己都分不清楚究竟是在为什么伤心。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抬头望见正前方的房门,上着锁,她忽然想起早上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那副怨气沉沉的表情,一转眼又扫见地上几根被她摔坏的笔。 第64章 这一霎那她醍醐灌顶地想通了——主导她情绪的并非伤心,而是愤怒。 她做了好几天看全世界不爽的愤青,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是面对命运的波折束手无策,只好生起了闷气。 秦郁棠目光放空,心里抽丝剥茧地问自己,一个人年轻时的愤怒,是否都来自于自我的无能?而一个人之所以无能,是否皆因为她丢失了勇气? 青春期的世界常常动荡不安,她却能比别人多拥有一份沉稳和坚定,无外乎“自由而光明的未来”在支撑着她,这一年多以来,支撑她永远强大的梁柱又多了一根:季茗心。 秦郁棠偶尔会躺在床上思考,究竟是季茗心需要依赖她,还是她需要被季茗心依赖。 挂掉电话,她开窗通了会儿风,蹲在地上把摔得七零八碎的笔捡起来,一丝不苟地拼回去,末了从书柜底层翻出一盒过期很久的墨水和快秃的毛笔,铺开宣纸随手给自己写了几个字:太阳照样升起。 几百公里之外,北京的夜要冷得多,室外滴水成冰,寒星点点,高悬夜空。 季茗心挂掉电话,从兜里摸出半包烟,倒出一根叼在嘴边,拢着手点燃,第一口就被呛住了,他的咳嗽被风声送到不远处等公交的俩个女孩子耳朵里,对方赶忙站远了几步。 这是出来前指导教练给的半包烟,烟是好烟,季茗心腆着脸要来的,可惜不会抽,恐怕得浪费了。 季茗心微微侧头扫了那俩陌生人一眼,快过年了,还在深夜等公交,会是什么人,来旅游的吗?或者是刚下班? 他摁灭了烟头,扔进垃圾桶里,苦笑一声,心想自己学不会的事情有点多。 小时候,他学不会融入人群,长大了,他学不会做季然的好孩子,现在,他学不会看清形势急流勇退,最终还是等到了有人亲自来和自己谈离队。 教练的原话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你能在这个赛场上发过光,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了,多少人一辈子都没得到你这样的机会,人要学会知足。” 季茗心右手搭在大腿上发抖,抬起左手抹了把脸,自嘲一哂,看着教练说:“您骗我别把自己骗了,我刚来队里的时候,您还和我说不满是向上的车轮呢。” 教练被他噎了下,只好强调:“那不是我说的,那是鲁迅说的。” “合着都是别人说的,反正引用名人名言您不用负责。”季茗心摇了摇头,苦笑道:“教练,您自己没想法吗?” 教练也沉默了,转过身侧对着他,训练场的墙上挂着鲜艳的横幅,上书“刻苦训练,为国争光”。 “这是上级的意思。”半晌,他叹了口气说。 “有……争取的余地吗?”季茗心这辈子还没和人讨价还价过,这一张嘴,马上便共情了囊中羞涩的穷人。 谁不想活得优雅体面呢?只是脸面和自尊心在马斯洛需求层次那里,不属于必需品。 “希望不大。”教练低头搓搓手掌,声音也哑了几分,劝解这个自己亲手选回来的亲徒弟:“你还年轻,这一辈子不只有打球、比赛,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没什么比得上健康。” 这话尽管没明说,却也差不多暗示了季茗心未来的人生走向,退回省队,一颗被挤压变形的废弃螺丝钉,几乎不会再有一丁点儿可能出头,只能熬着熬着,熬到退役那一天。 季茗心几次张嘴,想告诉教练:他这辈子真的不能没有羽毛球,真的不能离开赛场,尽管他最初被家人送去学球时动机不纯,训练诸多不易,但手中的球拍是他此生最大的贵人。 它陪他度过了那些难熬的、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最郁闷最愤慨的情绪有处可去,帮他从内到外地强壮起来,渐渐在亲妈后爸那里找回些许地位,然后,他因为手中挥舞的球拍而和秦郁棠重逢。 他右手握拍,左手牵着秦郁棠,潇洒奔向自由,现在自由还没攥在手里,人先要中途坠机了。 最终他还是没能开口,说这些没用,那些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又有几个不是心有不甘的? 浪漫主义的倾覆会使人转头去向现实主义屈膝,无奈的是,季茗心发现现实世界里,失去羽毛球运动员这个身份带给他的损失,还远不是从“飞”到“跑”这么简单,他看似只中断了事业,实际上,一个人失去事业,也就意味着他将要失去爱情。 省队因为疫情正处于一锅粥的混乱中,暂时没人接管残兵败将,因此他得以多在京城赖了一阵子。 彼时,即将两手空空的季茗心一边困惑自己何去何从,一边挤出时间安抚看似平静的秦郁棠,他们是两湖看似平静的池水,却各自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第四十九章 季茗心本以为自己要和金津一起过第二个年,结果人家大年夜前夕飞走了,说是去见女友。 他听着一激灵,记忆还停留在对方打秦郁棠主意的版本,火急火燎地追问什么女友。 金津解释说是采访认识的一位出版社编辑,温柔知性,美丽大方。 季茗心先是松了口气,等他去了机场才越想越觉得忿忿不平——秦郁棠难道不如那个编辑有魅力吗?怎么他信誓旦旦的爱情保质期才12个月,说移情别恋就能移情别恋? 君子慎独,季茗心不是君子,他独处一个春节,思想也跟着剑走偏锋,偏执地认为是金津对不起秦郁棠。 第65章 节后金津归队,无比自律的他放下行李休整了俩小时就奔赴训练场,正在训练场捡球的季茗心瞥见他身影,停住了动作大喊一声:“金津!” “什么事?”金津春风得意,在场边放下球包换鞋。 季茗心弯腰用球拍捞起一颗球,顺势一挑。 “唰!”球的飞行路径又高又远,正好落在了金津脚尖前。 “来比一局。”季茗心常常挑衅他,基本都是闹着玩,但今天他脸上没有笑,说话的尾音也没有上扬,金津敏锐地察觉到他对自己真有敌意,尽管还没搞清楚这敌意从何而来,身体却先站了起来应战。 “行啊,半场还是全场?”金津边热身边问。 “全场。” 这场临时的、非正式的队内pk吸引了不少正在训练的运动员观看,没有直播机位,没有裁判,也没有场边指导,比赛的精彩程度却不输任何网络上收藏过万的精彩对局。 季茗心一改往日急躁的打法,变得极其有耐心,预判的准确性简直不可思议,金津的勾球打到他对角,这个刚刚还在左半场扑球的人,眨眼间就已经在右边线前等着球过网了。 他靠提前跑动尽可能地降低了手上动作的幅度和频率,而金津,八成是刚甜蜜回来手生,防守时失误连连,季茗心抓住机会连下3分,以9比4领先。 接着,金津展现出了他对于赛场的绝对统治力,开始一分分往回追,季茗心同样打得很顽强,比赛陷入了分分必争的鏖战,围观群众跟着提心吊胆,硬是把一场普通的训练赛看出了奥运决赛的氛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季茗心打到赛点时,试图抓住机会起跳杀球,却在半空中转动手腕的一瞬间察觉到了尖锐的疼痛,球拍跟球一起飞了出去。 他半边身体都是麻的,还没来得及看那个球的落点,便砰地一声,砸回了地面上,眼前是迅速合拢的黑。 秦郁棠午睡时从梦里惊醒,背后冷汗涔涔,她睁眼的刹那就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是个噩梦,和季茗心有关。 打给季茗心,对方暂时无法接通,她更担心了,在牢笼一般的房间里焦虑地走来走去,地上头发很多,乍一看像是密密麻麻的网。 这是她被反锁的第13天,外面关于秦利民身后事的讨论已经进入了新阶段,遗产如何划分,摆上明面来,秦郁棠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关起门低声争论。 秦郁棠趁着上厕所的机会溜去看过一次秦利民的遗像,遗像前有几柱高矮不一的香,估摸着是他的宝贝孙子插进香灰缸的。 什么才是家人呢?秦郁棠站在遗像面前无声地问秦利民——你全心全意偏爱的孙子只顾着伤心吃不上新鲜猪肉,你费尽心血供养长大的儿女们,看重你的价值胜过你本身。这样你算不算得到了你想要的家庭? 而我,这个被你放到了排序链尾端的人,却在这个无雪的冬天里拼命回忆童年你堆的雪人。 情感交融才是家,互相依偎才是人。秦郁棠在黑白照面前红了眼眶,想起自己拥有过的家人,都如同语文课本上令人悲伤的雪娃娃一样,会融化,会永不再来。 还好有季茗心,在不知什么时候填补了家人的感情缺位,成了她生活里唯一坚固的堡垒。 现在这座堡垒也要失联了,秦郁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多想,多想无益。 她等到晚上睡觉前,又给季茗心打了个电话,依旧没人接。 俩人的联系时间挺固定的,一般都是晚上10点半左右,除非有什么紧急情况,否则这个点很难被占用。 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秦郁棠一碰到这个危险的念头,便下意识地退避三舍。 开什么玩笑?她一个毒圈里跑出来被家人软监禁的精神病边缘人士都没出意外,季茗心能出什么意外? 秦郁棠又打了几次,依旧无人接听。 等到第三天,她实在是坐不住了,一咬牙打给了金津。 得到的消息是季茗心正在接受手术治疗,按他的情况,手术还不止一次。 秦郁棠人都听傻了,手机从手里滑下来掉在床沿,又弹了一下掉在地上,她慢动作地捡起来,擦擦屏幕接着问:“他现在意识清醒吗?” “清醒的。” “那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这个……我不知道,可能他心情不太好吧,谁遇上这种事都会心情不好的。” 秦郁棠出离愤怒道:“放屁,这也能算理由?你把电话给他!” 过了会儿,电话那头还是金津的声音:“呃……他说他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讲话。” “什么?”秦郁棠冷静了几分,反问道:“不是说心情不好吗?不讲出来怎么办?死扛?” “队里会有心理咨询师的,这个你放心。” “咨询师不是人吗?”秦郁棠心底一凉,漏了块积年寒冰似的,接着问:“他是不想和我说吧?” 如果秦郁棠阅历再丰富一些,又或者,只要她此时头脑冷静一些,她就能明白,季茗心为什么最怕来自她的安慰。 但连日的精神高压让她脑子里的线路纷纷错乱,季茗心拒绝和她沟通——她首先得出的结论就是季茗心不愿意依赖自己。 这个结论几乎推翻了他们感情的根基,十多年前,季茗心就是因为一点依赖才开始靠近自己的,现在这种依赖荡然无存了,秦郁棠立马从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背叛。 第66章 翅膀硬了这种话,秦郁棠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用在季茗心身上。 愤怒放大了她的偏激,秦郁棠哗啦一声拉开玻璃窗,寒风凛冽,冲进她的屋子,她一手攥在了窗框上:“你告诉他,如果今天不和我说话,那就永远别说了。” 第五十章 她撑住窗台,纵身一跳,地面急速靠近,落地的瞬间脚踝因为冲击力过大而传来尖锐的刺痛——那感觉很明确地向她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再也站不起来了。她保持着蹲姿朝身侧一歪,身体被埋进了厚厚的积雪里,眼前是茫茫的白色,耳边是“嘟—嘟”的电话忙音。 窝在沙发椅里的秦郁棠右腿无意识一抽,身上掉了半截的薄毯终于随着她的动作彻底落在了地上。 她皱了皱眉头,手掌挡着光线张开眼,大脑缓慢开机,光是从阳台方向照进来的,从方向和角度判断,现在大约6点半。 她从屁股底下摸出手机,按亮看了眼时间,果然,6点37分。 阳台上传来滚筒洗衣机高速旋转的甩干噪音,接着是滴滴的提示。 秦郁棠压着扶手站起来,混沌的大脑被她人为地分成了两半,一半回到现实,思考凌晨才收尾的工作,计划着今日的时间表,一半流连那个梦境,努力回忆她当时的心境。 这是她从学校毕业后的第二年,去年夏天,她成功入职了北京的一家律所,在这个大多数毕业生找工作都费劲的时代,秦郁棠还能准时领到不菲的薪水,的确是卷赢了同赛道上99.99%的人。 但是秦律这个身份,折算成时薪,其实也没那么值钱,尤其她现在年资尚浅,优质案源基本落不到她手上,大多数时候,干的都是些耗时耗力又难以呈现在委托人眼前的碎活儿,付出与回报,仍旧是失衡。 昨天晚上,她为了整理材料熬到半夜四点多才睡,困得不愿意多走两步路回卧室,干脆就在沙发椅上凑合了几个小时。 没成想便梦到了那一天。 其实秦郁棠已经习惯了,这几年来,她梦见过这个场景不下一百回,早都产生了一定的免疫,乃至于梦里的她都会给这一幕编造出多种不同的后续走向。 最开始,梦境这位神秘的编剧还能基于基本事实改编,后来就彻底放开手脚,任凭脑洞瞎扩张,对事件还原性不管不顾了,譬如,那天晚上秦郁棠根本没往下跳。 秦郁棠单手叉腰站在阳台上,嘴里塞了把牙刷,懒得弯腰,她用脚趾抓住并拉开了洗衣机门,随后意识到,自己还是得弯腰把衣服拿出来。 于是她顿了一秒,转身先走了。 出门前再晾吧。 她腾空了自己用来工作的半边头脑,手掌撑在洗脸池边缘,抬脸注视着镜柜中的自己,拼命回忆,当时发生了什么来着? 季茗心还是没和她说话,他们把电话挂了,秦郁棠内心扭曲成了一团被捏皱的迷宫,行为却很平静,她在书桌前坐下来,撕掉自己珍贵的复习笔记,在背面写了个粗略的越狱计划,随后,她就抓住机会逃跑了。 如果是平时,她毫无疑问能逃离那里,可惜她赶上了疫情时代,还没逃出多远,就被巡逻的民警抓住,扭送进局里,疫情防控,正是发挥集体主义精神而不是只顾自己情感需求的时期,秦郁棠不幸成了个“不负责任”的典型。 正儿八经的处罚倒不至于,但是她被迫在老家干部的监督下上了好几天的学习班,学习如何做一个讲原则识轻重的人。 有些荒谬,秦郁棠想到这里笑了出来,一点白色的牙膏沫飞溅到镜柜上,她顺手抹了,笑容也很快消失不见。 那段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秦郁棠一会儿觉得自己要完,一会儿觉得这个世界要完,季茗心不接她电话,她就通过所有能找到他的方式威胁分手。 这种威胁还是奏效,季茗心发来短信道歉。 秦郁棠嫌他道歉说得太迟,更不满他只道歉,对于“分手”两个字没有半点别的态度,甚至连气都不知道假装生一下。 于是她决定不原谅,季茗心坚持道歉,但道歉的间隔越来越长,态度也越来越敷衍,伴随而来的,是秦郁棠一次比一次冷淡的回应。 秦郁棠从他的短信里阅读出了难以掩盖的疲倦,他想放弃了。 那好吧,那就放弃。 不就是十几年的感情?她和她妈还认识快二十年呢?最后不还是走到母女离心的地步?地球少了谁都一样转。 某一天,她第n次宣告分手,迟迟没有收到季茗心的道歉短信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俩是真的完了。 相隔千里,靠着电磁波相连的两个人,只要动一动大拇指,把一串数字从通讯录里删去,再将那人拖进黑名单,就能彻底断了联系。 但实际上,只有亲历者才知道,分手不是一瞬间的删除拉黑,而是蚂蚁搬家,一点一点将对方清除出自己的世界。 对秦郁棠来说,这个过程要更漫长一些,季茗心在她世界里出现得太早了。她要忘掉这段感情,简直是一种精神上的愚公移山。 她曾经无数次的后悔过——怎么就把这个人给弄丢了呢?曾经暗下决心要相守一生的感情,怎么就走到了虎头蛇尾的地步? 尤其是上大学后的某一天,新科世界冠军金津来他们学校参加活动,结束后金津约她喝咖啡,俩人坐在咖啡厅里,无可避免地聊到季茗心。 第67章 金津替季茗心说话:“我想那时候他应该还是很爱你的,但是一个人能给出正常情感反馈的前提是这个人能做到自我认同,那时候对他来说,离开赛场,就失去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手术失败,就意味着连做一个普通的平凡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秦郁棠杯里的咖啡晃出一圈圈涟漪,看着金津问:“他的手术失败了?” “第二次手术确实出了问题。”金津好想要故意刺激她的良心似的,无端问:“你们就是那之后彻底分手的吧?” “我忘了。”秦郁棠放下杯子,反应并不如金津预想中那样强烈,至少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愧疚。 秦郁棠:“现在他的手怎么样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听说后来是去国外治疗了。” 看吧,他没有自己在身边,照样能过得很好。 尽管秦郁棠在判定“过得很好”这个状态时,有几分心虚,但这不耽误她撇开往事,继续向前走,至少……不能输给季茗心吧?金津这种三讲四美的高素质人才不会懂——律师通常都是没什么良心的。 秦郁棠洗漱完没化妆,换上衣服一大早去了健身房,等电梯时,她捏着鼻子从应用商店里下了个短视频软件。 现代人都浮躁,就爱在这种奶头乐上消磨光阴,秦郁棠对此嗤之以鼻,她的时间太值钱了,哪儿敢浪费在这种信息密度的洼地里。 但是没办法,这次要接的案子涉及到这个领域,案件双方都是在直播平台卖货的,她必须得有些了解。 高傲的秦律对这些人没什么好感,可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第五十一章 秦郁棠手上这个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还真是牵涉颇广。 掰开来讲,事情是这样的:徐文,男,35岁,自由职业,早些年从事体育新闻工作,后来赶上电子竞技飞速发展的时代火车,转行干起了自媒体,手里攥着几个流量不小的营销号,分别针对抖音、贴吧、微博等平台用户看人下菜。 他日常工作的核心内容就是煽动观众情绪,挑起各种对立,以此吸粉,再等着广告商找上门。靠着引导粉丝不理智消费这一招,他已经成功脱离了苦逼的打工阶级,迎娶童年女神,一只脚迈进了财富自由的大门。 有这么惊人的成就,徐文很难不认为自己是“玩转了互联网”,互联网没有形状,在这张网上行走的人却能被他分出三六九等。 第一等是像他这样,利用工具赚钱,提升自我的人。 第二等是捂紧钱包,不赚钱但也不花钱的人。 第三等是浑然不觉,被忽悠着花钱的人。 很不幸,他最近痛心疾首地发现,他那愚蠢却实在美丽的妻子,就属于妥妥的第三类。 徐文老婆受他影响,大小算是个体育迷,又极其热爱购物,两者一叠加,使她经常出入各大体育用品专卖直播间,最近更是成了“言动体育官方直播间”的常客。 如果光是买买买,徐文还能捏着鼻子忍住,但上个月的信用卡账单提醒他:有蹊跷。 他趁妻子睡觉,拿她的手机解了锁一看——好家伙,这女人居然拿老子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在别的男主播那里当“神秘榜一富婆”。 徐文当即就火了,拼命忍住没把熟睡的老婆叫醒,隔天便自己去蹲守这个直播间,一连看了三小时,他总算明白一向爱钱的老婆为何如此挥金如土了。 都怪那个男主播,长了双过于勾人的桃花眼,面容俊秀,相机怼脸上也看不出半点瑕疵,标致得不像个真实世界里的活人。直播间里的助理一口一个“adam”地叫,声音甜丝丝的,但远不及男主播微笑时那样摄人心魄。 这特么是哪座山上下来的狐狸精?明明长着张中国人的脸,起什么洋名? 徐文越看越觉得眼熟,上网查阅一番资料才发现,原来这就是当年黯然退役的羽坛双子星之一——季茗心。 从前傲的要命,谁也不放在眼里,现在怎么混到在直播间里卖运动短裤了? 徐文鄙视这种自甘堕落的人,尤其是这个人堕落到他家里了,快要在他家后院放火,这怎么忍得了? 他决定发挥自己的长处,给所有曾经关注过季茗心的粉丝写个“少年归来物是人非”的结局,当然,一篇文章要想有流量,光批评是不够的,还得加点料儿。 正好网上不少人揣测季茗心是不是傍上了富豪,徐文便把这些飞短流长撺掇起来,揉捏出了一篇爆款营销文,上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震惊!曾经羽坛骄傲如今网络做鸭》。 这篇文章引起了一阵强烈的舆论轰动,很快也传到了季茗心耳朵里,他没太当回事,但很快,跟风者层出不穷,看高岭之花跌落神坛,这是普罗大众最喜欢的茶余谈资,有流量,有钱赚——季茗心就跟块掉进鲨鱼群的肥肉似的,谁都想过来啃一口。 言动体育在北京的规模暂时不大,正是开荒拓土的时候,季茗心忙得要死,便指示助理将事情委托给律所专业人士去处理。 助理对季茗心那叫一个忠心耿耿,老板说要告,她就把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名单和资料打包了,一起带去了律所。 “这么厚一打呢?”秦郁棠从业以后名誉权的官司也见过不少,头回碰上仇家这么多的委托人,忍不住感叹这人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第68章 同期律师端着自己的咖啡飘过,冲她挤挤眼,贱嗖嗖地说:“这人肯定巨有钱。” 秦郁棠解开牛皮纸袋上的缠线,淡定道:“再有钱也和我没关系,这案子是饶律接的,我只是给他打杂。” “别这么说,饶律手里漏点儿出来也不少了,到时候请我吃饭呗!” “行啊。”秦郁棠对同事挺大方,所里不乏比她薪水高的,但像她一样没房贷没车贷,不养家不恋爱的,还真没几个,算算每月净余额,她能排进前列。 经济上的自由带给她许多快乐,譬如她有相当充实且丰富的线下生活,每周都去游泳、打网球、射箭、户外,体验许多感兴趣的餐厅,抓住一切稍长的假期去旅游。 她成年后的生活,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都过得极其忙碌,不是忙着赚钱,就是忙着花钱,要说少了点什么,可能是热闹,也可能是爱。 一个人收获爱的途径无非那么几条:来自家人,这对秦郁棠来说是敬而远之的;来自恋人,她现在已将爱情开关尘封地底了;来自朋友,大约是太难敞开心扉,高中毕业后她再也没交到什么好朋友,陶颖和闫知非都留在了本省上大学,他们与秦郁棠交情没淡,但联系的频率无可避免地降低了。 当然,她还可以主动去爱一些“非人类”的东西,比如大自然,比如运动,比如美食。 但是,这些东西能回馈的爱都有限,都被动,一旦秦郁棠停下来,这些感情交流也就随之停止,她的生活会像按下静音键一样,变得没有回音。 所以,偶尔,当精力旺盛的秦律突然down下来,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原因的时候,她会察觉到一点危险的寂寞和孤独。 最近这种孤独感缭绕在她身边,愈发强烈,直到她从牛皮纸袋里抽出那厚厚一沓资料。 秦郁棠靠在工位的桌边一目十行,翻到第二页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翻到第三页,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从桌子底下的小冰柜里掏出一瓶冷泡茶,开始边品茶边品味八卦。 季茗心助理给她的,大多是从社交平台收集的造谣诽谤证据,那小作文写的,一位比一位想象力丰富。 秦郁棠津津有味地阅读着这位adam先生的传奇人生,尽管知道99%的信息都不足为信,还是对假故事背后那个真实的人产生了些兴趣。 运动员出身,天纵奇才,却在路边和偷拍的粉丝动手打架,异国流浪,被人看见在芝加哥冬天厚厚的积雪里替人遛狗赚钱,交往金发碧眼的外国美女,又为了钱给国内男金主三陪,卖假货卖劣质服装,明明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还要靠脸吸引女富婆打赏…… 这日子未免过得太有声有色了。 秦郁棠晃了晃手上的饮料瓶,心想,这等风流人物,她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见。 第五十二章 八卦只是工作的调剂品,秦郁棠看完,顺手也理了理思路和有效证据的大致范围,等着饶律回来好和他报告。 她手上从来不止一件事要忙,很快便投入到其他工作当中,忘了点开早上刚下载的短视频软件去搜索这位adam的真容,因此错过了一个后退的机会。 季茗心这边因为深陷舆论风波,直播工作被大老板宋雨航远程喊了停,宋雨航不知从哪儿调拨了一位得力干将来救场,总之,季茗心是可以趁机放个假了。 自己的工作还在别人肩上压着,他也不好意思真躺平,一得空便捡起自己的官司来处理,问了助理处理进度,紧接着便约律师见面。 秦郁棠接到饶律电话的时候正在咖啡厅里和委托人聊天,对方是个出轨惯犯,妻子忍无可忍提出离婚,他来咨询律师的目的是想尽可能多分割些财产。 说实话,秦郁棠干这行见过的自私自利,臭不要脸之人多了去,有时候别说对方律师了,她自己也觉得委托人不值得原谅。 但像今天对面这位一样,烂得理直气壮,渣得明明白白的客户也不多见,他一张嘴说话,秦郁棠的鼻子就能幻想出一阵恶臭,以至于半个小时过去,她根本分不清对方是真口臭还是假口臭。 这通电话来得太好了,秦郁棠接起来,没讲两句便如蒙大赦,生怕自己答应得太晚——“飞机延误了吗?行,没事,我来沟通,您注意安全,好的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秦郁棠连忙站起身,歉意冲对方笑笑说:“不好意思啊,我这边有个急事得赶过去一趟,这样,我已经基本清楚了您的诉求,回去整理一下,邮件发您,您看看有没有出入或者需要补充的,随时联系我,另外今天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我就不送您了。” 对方不满道:“怎么就到时间了呢?不是一个小时吗?你们这每一分钟我都是付了钱的,你得把上厕所那5分钟减掉吧?” 秦郁棠皮笑肉不笑道:“好的,我会扣掉相应费用,咖啡账单的费用也麻烦您结账之后告诉我,我转给您,今天实在是赶时间,就先走了。” 说完,她逃也似的转身奔玻璃大门去,身后委托人的嘀咕追上来:“那倒不用……我不是小气,只是一码归一码,请你喝杯咖啡还是可以的……” 秦郁棠把这些嘀咕甩在了门后,步子扯得飞快,边走边掏出手机打车,很快便有司机接单,她停下脚步,站在浓密的树荫下深呼一口清新口气,舒服了。 季茗心找酒店订了间会议室,从他的房间到会议室只需要步行3分钟加一趟电梯,很契合他的午睡计划。 第69章 助理拎着刚买的咖啡进会议室时,正好看到他睡眼惺忪地坐在沙发上划手机,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太对劲,摆好咖啡后还是开了口:“adam,你不收拾一下吗?这家律所的律师都挺精英范的,可能会穿得非常正式,我怕待会儿你不自在。” 季茗心缓慢而沙哑地“啊”了一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套:灰色运动套装,还是自己店里秋季上新款。 “没事儿吧。”季茗心语气随意道:“我又不是乙方。” 小助理欲言又止,季茗心被她脸上便秘一般的神情逗笑了,解释说:“本来那些人就污蔑我是卖身求荣了,我再把自己收拾那么精致,不是在律师面前坐实靠脸吃饭的谣言吗?” 好歪的理!但听起来居然也有几分可信度,小助理心想自己大概率是被adam脸上的笑容pua了,每次他这样看着自己笑着说话的时候,都让人无法反驳。 长得帅,真特么能当饭吃。 小助理叹口气,手机响,拿起来一看是律师发消息说快到了,这里安保很严格,她必须得下去接人,于是和季茗心打了个招呼就要走。 “诶,你稍等。”季茗心闲着也是闲着,突然想起讼棍这一行里不少招摇撞骗的混子,于是临时叫住小助理,让她把这位律师的相关资料发自己看看。 秦郁棠下了车,被委托人的助理领进酒店,经过旋转门时抬头打量了一圈,一楼大厅挑高挺夸张的,乍一看像是掏空了上面三、四层,装饰出漂亮又奢华的穹顶,进门还对着个人造小山,流水潺潺。 是有钱哈。 她随口向助理套话:“您给我发地址之前,我以为是约在公司或者咖啡厅,没想到是酒店。” 助理热情地回答:“哦,其实我们在北京成立子公司还不久,adam是被老板派过来开荒拓土的,他也是上个月刚来,还没来得及租房子,就暂时住在这里。” “他不用上班吗?”秦郁棠抬抬眉,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不约在公司,她原本计划要去看一看实际的直播场地。 “他最近在休息。”小助理侧过头看她,神秘地压低声音:“就因为这个事情,所以还得麻烦你这边尽快处理。” “当然,不过这个事情的处理时间是由多方面因素共同决定的……” 秦郁棠的太极还没打完,俩人已经走到了会议室门口,她识趣地闭了嘴,站在助理身后。 助理推开门看见季茗心的一刹那,的确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因为此时季茗心正衬衫西裤地坐在原先那张沙发上,面容爽朗,眉清目秀,他的头发也好像洗过,还没完全吹干……空气里有淡淡的柑橘气味。 她微微咋舌,隐约觉得今天adam的帅法和平常在直播间里不太一样,虽然她在直播间里也常常被帅得直犯迷糊,但怎么说呢……看多了总归觉得有点儿假,跟标本似的,不像此刻,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浑身上下就散发出一股真实而自信的美,好像湖边整理羽毛的天鹅。 “adam。”助理轻轻喊了他一声。 “嗯。”季茗心手机上的消息似乎还没回完,直到另一道声线响起他才抬头,视线来到了门口。 “您好,我是——”秦郁棠走进来,会议室不大,她一眼就看见了沙发上的季茗心,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先是怀疑自己认错了人,紧接着又怀疑自己犹在梦中,最后甚至怀疑起了这个案件是一起恶作剧,是有人刻意安排她和季茗心以这样戏剧化的方式重逢。 以上怀疑一一被她排除了,秦郁棠出于惯性和职业素养,接着说完了她被迫中断的自报家门,但没介绍全名,只说了自己是某某律所的律师,姓秦。 “秦律师。”季茗心的声音很平和,一点头道:“请坐。” 秦郁棠做梦也想不到这种离谱的对话会发生在自己和季茗心身上,四肢都不太协调了,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坐下的,只知道她再抬眼的时候,助理已经被支出去了。 尴尬,太尴尬了,空气仿佛要凝结成一把速干胶把她裹在其中。 秦郁棠伸手揉了揉膝盖,下意识地找话题,打算以幽默破冰:“季老板,你上哪儿驻颜美容去了?这么些年也不见老。” 季茗心微笑看着她:“秦律师别和我套近乎,毕竟咱们曾经闹得不太愉快。” 第五十三章 秦郁棠轻轻地“哈”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小了些:“这么着急和我算账吗?” 不等季茗心回答,她又转身从包里抽出电脑,边掀开笔记本盖边问:“我欠你的多吗?如果是个天文数字,我还是继续赖着吧。” 季茗心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在过去这几年里净和陌生的三教九流打交道,每天睁眼到闭眼的主线任务就是观察人类社会,积攒样本经验,由此培育出了一副毒辣的眼光,能精准洞悉对方的真实情绪。 拿秦郁棠来说,虽然五官在笑,其实转身和低头翻包的动作出卖了她的失落。 季茗心没再进一步给她难堪,目光落在她掀开笔记本的手指上,主动接住了包袱:“暂时还没统计,等我有空了拿计算器算算。” “行,记得给我发票。”秦郁棠抬眼看他,俩人相视一笑。 勉强混过了脚趾抠地的寒暄环节,秦郁棠没敢耽搁,火速进入工作状态。她将资料投影到会议室的显示屏上,严谨又专注地和季茗心过起了细节。 第70章 季茗心细细听着,原以为自己作为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和律师讨论这千丝万缕的八卦网肯定会有些难为情,尤其是当他看到自己要会面的律师是秦郁棠之后,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达到了顶峰。 但没想到,整个讨论过程中秦郁棠都表现得极其专业,她将案子的利害之处理得明明白白,既没表达同情,也没露出嘲笑,遇上季茗心听不懂的地方,马上就能将法言法语换成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和她沟通是一件愉悦身心的事,季茗心逐渐放松下来。 一放松,他就有点儿控制不住地想跑神,但都被秦郁棠不动声色地拽了回来。 直到正常讨论快要结束,季茗心等秦郁棠整理沟通记录的几分钟里,他才短暂地分心想了下别的事。 言动在北京的子公司正在起步扩张阶段,公司招人需求很大,每天hr都会给他发进入复试的候选人名单,这些人的复试大部分都由季茗心来进行,他刚开始还觉得挺有趣,后来就有点儿受不了了,即便是hr已经筛过一次的人,其中90%也不具备高效沟通的能力,有时候一句话能说明白的意图非得拆成5句话说,啰里吧嗦的,你要是指出他浪费了你的时间,他还会觉得委屈,说:“口水话怎么了?这是语言习惯!” 怎么秦郁棠就能精准掌握表达与理解,难道中文和数学一样,也分初等高等吗? 秦郁棠借着舒适的沙发整理完会议记录,又调出自己的to do list打了两个勾,看了眼屏幕左下角的时间,已经5点多了,还行,还算高效。 她偷偷瞥了眼旁边神游的季茗心,他坐的位置绝佳,夕阳正好从窗户里斜射进来,落在他左半边脸上,染过的头发在闪着金色的光芒。 秦郁棠清了清嗓子道:“那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后续有什么问题我再找你助理和你约时间。” “行。”季茗心起身送客。 秦郁棠短促地笑了下,将电脑装进包里,起身挎包。 她刚才还期待着季茗心会说“不用那么麻烦,咱们留个微信,随时约”,现在想想,果然是自己太自恋。 当年分开时,她和季茗心的生活都是一团乱麻,两只被茧裹住的蝴蝶撞在一块儿,都觉得自己快死了,自己的事才是天下第一要紧的事,对方作为恋人,做不到易地而处便是失职。 乃至于秦郁棠一度很恨季茗心,认为这段感情的失败主要归因于他对自己的不信任,这点恨支撑着她走过了最难熬的日子,那段时间她几乎每晚睡前都要在心里把季茗心拖出来拳打脚踢一顿。 气撒完了,负面情绪也就宣泄得差不多了,她这才能安稳入睡。 人在逆境中成长为一个愤青是可以理解的,但随着秦郁棠逐渐从逆境中走出来,好运气一点点站到她身边,她也开始审视自己对季茗心的恨是否正确。 她要求季茗心依赖自己,因为她幻想自己强大可靠,无所不能。 但实际上她连自己的窘况都对付不了,甚至处理不了自己的极端情绪,更何况,让人毫无理由地袒露伤口,何尝不是一种情感上的霸凌? 她常常无意识地将自己置于两人关系中的高位,不断地俯视着对方,最后分手的理由却是对方不够尊重自己。 秦郁棠在很久之后才明白,自己在这段感情里多少有些无理取闹了。 她为此略感歉疚,但那时已经联系不上该道歉的人,这些歉疚只好经年累月地压在心底,积了厚厚一层灰。 直到金津来找她的那一次,说起季茗心手术失败的事情,秦郁棠心底这层灰被吹起,满腔烟尘,直到今天都没停下来。 季茗心送她出了会议室,又陪着她往电梯走。 电梯门开,季茗心跟在她身后一块儿进了轿厢。 秦郁棠一颗心被悬了起来,难道今晚还有后续? 电梯门擦得很光洁,反射出俩人的面容,秦郁棠静静注视着俩人的身影,反思起了自己最近的作息,熬夜太多,额头长了几颗闭口,脸色看起来也有几分憔悴,放在普通人里不打眼,站在季茗心身边——那再小的缺点也要被放大十倍,一下就让他比下去了。 电梯缓缓下降,她一边自嘲居然和男人搞外貌竞争,一边安慰自己,还好,都不算什么大问题,男人老得快。 到1层了,季茗心送她出来,俩人并肩穿过大堂,相当吸睛的一对年轻人,季茗心无视了周围好奇的目光,随口问:“这个点你还要回律所上班吗?” “哦,不,我今晚没什么事,应该先去吃个饭吧。”秦郁棠说完,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酒店门外,在黄昏谢幕与夜色登场之间,有短短的几分钟蓝调。 秦郁棠扭头看天,没等到季茗心的晚饭邀约,在前进与退后之间摇摆良久,转回脸看着他道:“我还有资格请你吃顿饭吗?” 第五十四章 季茗心愣了一下,继而浅浅笑意浮上眉梢,委婉又不留余地地拒绝了她:“不好意思,我晚上有约了。” 秦郁棠慢半拍地点点头,轻轻“啊”一声,也没作多余的追问,抬脚走了出去,头也不回道:“那就再见吧,祝你今晚吃得开心。” 季茗心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半分钟,换了只脚做重心,兜里手机一振,他伸个懒腰,掏出手机划了划。 宋雨航发来的消息,一个饭店的定位和包厢名称。 第71章 他真没骗秦郁棠,今晚的确有约,宋老板大老远飞过来处理些公事,顺便慰问一下深陷流言蜚语之中的骨干员工,作为主角,季茗心不得不去。 但事实上,即便今晚档期空着,季茗心也不会答应秦郁棠共进晚餐,他能看出来对方对自己的在意和兴趣,但他拿不准——这种在意是故人重逢的一时冲动吗?这种兴趣此次又将把自己和她引向何处?她是否真的想好了? 他如果再年轻几岁,定然不会考虑这么多,那时候爱是一种感觉,只要拥抱,只要亲吻,只要爱人的一个眼神,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去闯。 现在不一样了,他对人生这条弯弯绕绕的山路有了清晰的认识和凡人该有的敬畏,知道成年人的爱其实代表着责任,不该也不能轻易交付。即便秦郁棠能冲动做事,他也应该保持谨慎,他不是个滥情的人,实际上在他看来,所谓滥情,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滥交。 看完宋雨航的消息,他举起手机对着城市拍了张照,北京的秋景是很值得欣赏的,金色的树叶,澄澈的天空,这张照片里还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左下角有个高挑的背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白衬衫西装裤,卡其色风衣搭配一头浓密的长发,左手揣进风衣口袋,右手耷拉着,拎着一只白色托特包。 季茗心放大看了几眼秦郁棠的背影,莫名想到这是她留在自己手机里的第一张照片——看起来有些难过。 秦郁棠垂着脑袋,沿着马路独自溜达,如果没有季茗心,今晚她应该在工位加班,晚饭就用三明治对付一口,但有了季茗心的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说“祝你今晚吃得开心”,其实是说给自己的,因为她向来要求自己情绪稳定,不为外物所扰,而今天,当他拒绝自己邀请,不,应该说,当他在开会时频频走神的时候,她的心就开始从高处的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跌落了。 不应该这样,秦郁棠对自己说。 分手多年的前男友还能和你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话已经很好了,何况人家还照顾业务给你钱赚,你怎么能因为对方不如从前那样爱你而伤心呢? 这种伤心的理由难道不是相当站不住脚吗?千万不要为这种事掉眼泪,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理解你的,你得强大起来,做一个勇敢的人。 秦郁棠保持强大的第一步就是遵守自己的诺言——独自去享受晚餐。 她从软件收藏夹里挑了一家血贵的日式烤肉,打了辆车过去,店铺有沿街门面,但主要座位都分布在二楼,服务生领她上了楼,安排了一间靠窗的小隔间。 秦郁棠脱了束缚整天的高跟鞋,张了张十只脚趾,感觉一部分自由又回到了灵魂中,她点完餐又给自己点了杯酒,转身爬上榻榻米。 窗外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她靠着靠枕,把两只脚搭到对面的座位上,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不就是爱吗?不就是男人吗?秦郁棠端着酒杯,时不时扭头看看给自己烤肉的年轻小帅哥,内心掷地有声地强调:我只要一口肉一口酒就好了,哦,还有一把钞票。 烤肉的服务员被她迷离的眼神逗笑了,本着安静服务的原则没搭话,但谁也架不住被微醺的年轻异性这样瞟来瞟去,服务员把烤好的肉剪成小块,放进她面前的瓷盘里,柔声细语道:“小心烫。” “谢谢。”秦郁棠拿起筷子,夹了肉低头送入嘴里,油脂的香气混合着肉类的芳香瞬间充斥口腔,让她心情都跟着轻盈了不少。 “很好吃。”秦郁棠戳着瓷盘里剩下的肉轻声说。 服务员:“那姐你以后常来。” “哈哈。”秦郁棠笑了,握着筷子撇头看向窗外,没再给烤肉的小帅哥一个眼神。 她在这一刹那忽然理解了今天拒绝自己的季茗心,他们如今是同一类人,对待感情吝啬又审慎,生怕自己浪费了别人的心意,更害怕有人来搅乱自己这一潭静水,最后只留下几圈涟漪,不见人影。 肉吃完,秦郁棠又要了杯酒,拉上隔间门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小酌。 中途她去了次卫生间,再回来时,忘了拉上隔间门,爬上榻榻米,抱着靠枕睡着了。 季茗心从卫生间回包厢时,恰好路过附近,不经意间发现有个小包间的门没关,一个女人抱着枕头一动不动,她整颗头都压在抱枕上,长发瀑布般垂下,乍一看——跟柯南里会出现的凶案现场似的。 季茗心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定睛一看,觉得那轮廓很像某位才与他分别没几个小时的故人。 他迟疑着走过去,走了两步又抬头看了看四周,会有监控吗?他会不会很像个变态? 但靠近的这点距离已经足够他认出秦郁棠了,因此也没有理由再退回去,一位服务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拦住他问:“先生,请问您和这位女士认识吗?” 季茗心难得有些窘,低声说:“嗯,她是我朋友。” 服务生怀疑地打量着他:“可是她今天是一个人来吃饭的。” 季茗心解释道:“我在另一个包间和别人吃饭,不知道她今天也来这里,刚去卫生间回来,路过这里,正好看见她,想确认一下她是不是安全。” “我需要确认一下。” 服务员带着他确认完身份才放下心来,一边道歉一边宽慰季茗心:“别太担心,您朋友应该只是睡着了。” 第72章 “她喝了很多吗?”季茗心问。 “那也没有。”服务员一不留神让东北腔跑了出来,洒脱道:“一共不到200毫升就趴下了,那度数就是喝着玩的,指定不是因为喝多了睡的。” “哦。”季茗心想到她的职业和工作状态——大概是累的。 “你们这里营业到几点?”他走之前追问了句。 “晚上11点半。” “好。” 季茗心走回那个小隔间,也没脱鞋,坐在榻榻米边缘——秦郁棠对面的位置上,里侧就是她的一双脚,天气有点冷,季茗心拿她堆在角落的风衣替她盖住了脚踝脚背。 兜里手机又在响,宋雨航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迷路在厕所了,季茗心悄声说自己碰上个熟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挂了电话,他又顺手架起镜头给睡得很沉的秦律师拍了张照。 这是秦郁棠在他手机里的第二张照片,只有一个侧影和一头黑发,看着有点儿惊悚。 第五十五章 秦郁棠睡醒时睁眼等了几分钟,才缓缓把脖子直起来,她颈周酸得不行,转头都是绝对慢动作,薄毛毯从她背上滑下去,被她往后一靠,夹在了靠垫和后背之间。 “诶?”她晃了晃脚尖,整双脚,一直到脚踝都被衣服盖着,很温暖,要不然此刻该是冰凉的。 “噗——”秦郁棠轻声一笑,店里的服务员是干不出拿客人的衣服给客人盖脚这种事儿的,大概是她睡着睡着太冷了给自己裹上的。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从榻榻米上爬下来,弯腰拎起对面座位上的风衣,忽然注意到对面那张榻榻米上有一个坐出来的凹陷,似乎还残留着谁的体温。 但灯光太暗,看不清楚,不管是凹陷的痕迹还是残留的温度,不仔细去辨识都感觉不出来,极有可能是她自己的幻想。 毕竟独居的年轻女性,生活里多几分警惕很正常,但警惕过头就变成疑神疑鬼了,秦郁棠平常精神压力就大,实在无暇顾及这些“证据不足”的细枝末节,她结完账便打车回了家。 饶律飞机延误,这个点终于落了地,刚出机场便给她来了电话,询问季茗心那边沟通的进展。 秦郁棠开了免提放在桌上,一边整理白天离婚案的思路,一边回答饶律的问题。 饶律也是个工作狂人,应该说他们这行能干到顶尖的没几个不是精力旺盛的,俩人聊完工作,饶律还有兴致约她出去喝两杯。 “您饶了我吧。”秦郁棠笑着告饶:“我还不想年纪轻轻就猝死。” 饶律何等聪明,听话先听音,下属有情绪,他立刻便送上关怀:“哟,怎么了,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 秦郁棠其实还好,她忙碌惯了,即便有千斤负荷压身,也从来不抱怨太重,反而只会觉得自己效率不够高、没利用好时间,但今天,恰好,她还真想趁机偷个懒,借此机会把季茗心的案子推出去。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平静道:“还真是……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医生让多休息休息。” 饶律在车后座打电话,将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抬腕看了眼表,离他最想看的足球比赛还有20分钟,啧了声:“这么严重?什么情况,医生怎么说?” “这个不太方便告诉您,不过不用太担心,暂时不影响工作。” ——俩乳腺结节,病情实在太小,不适合说出来博同情。 “好吧,有什么需要及时和我沟通,我这边也好安排工作。” “哈哈。”秦郁棠奉承地跟着笑了几声,马上抓住机会提:“那饶律您看,要不就把这个诽谤的案子交给别人吧?我手上还有别的事,真是有点心力交瘁。” “这案子多简单!”饶律本以为她要把别的烫手山芋扔出去,结果没想到是这桩,这案子如果证据充足,即便诽谤不成立,那再次也是侵犯名誉,对她来说不算复杂,更何况委托人金光闪闪,就差把“我有钱,快来薅我”写在脸上,秦郁棠干嘛放弃这么一块肥肉,去啃那些个硬骨头呢? 秦郁棠对此的解释是:“我不是怕状态不好影响您的声誉吗?您现在口碑多值钱。” 饶律笑呵呵:“少拍马屁!说实话!” “嗐,就是觉得……没什么成就感。”秦郁棠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捂着马克杯壁对墙上的一副画歪了歪头——很生动的小狗素描,出自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她某天在地铁口看见广告位上展示的是公益拍卖画,一眼便相中这只小柯基,买了回来。 “你……好吧。”饶律能理解她的意思。 涉及到公众人物的舆情,如果是虚假的,那么从流言产生的那一刻起,当事人就已经输了。因为吃瓜群众最想记住的并非事实,而是他们想象中的事实,谁的想象版本最抓人眼球,最能生产乐子段子,那这个版本就会被互联网记住,在无数个点与点之间流传下去。 律师即便打赢了官司,无非就是让某个或者某几个被告多付点赔偿,产生刑事处罚的可能性很小。 对于当事人来说,赢官司对于“回归从前的名誉”是一个必要不充分条件,对于律师而言,能给委托人带来的实质性帮助极其有限。 对于年轻人的理想主义,饶律选择不赞美也不批评,秦郁棠要退出,可以,他总能找到人接手,同意后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便挂断电话。 第73章 秦郁棠松口气,工作当然是辛苦的,但是人际交往有时候更让她觉得心累,为了和季茗心保持距离,免得自己激素上头,不受控制地上去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自己给自己找难堪,她一晚上连着和领导使出了苦肉计、连环计、金蝉脱壳等等本领。 还好如愿。 但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吧,北京实在是太大了,常住人口2000多万,从东到西得花上小半天的时间,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点利益关系,他们俩实在找不出什么再碰面的理由。 算了,成年人呢,不能既要又要,秦郁棠鼓起胸,深深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有舍才有得,至少她保住了她的自尊和自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秦郁棠主要精力都放在那个离婚财产分割的事情上,深入了解才知道,委托人和原配妻子是校园恋爱,从校服到婚纱,读书时期俩人成绩都不差,女生甚至更优秀些,奈何所学专业的毕业起薪不高,双方父母和男友都认为她与其去工作,不如直接在家里做做家务备孕生孩子更划算。 于是他们一毕业就结了婚,日子真是不经过,眨眼间十几年就过去了,这些年里物价涨了好几轮,她作为家庭主妇所能支配的月结薪水却一分没涨过,始终是三千块。 秦郁棠听完,内心震动不小,和委托人套话说:“三千块在北京够花吗?” “够吧,我老婆不怎么爱出门,平常也不追求什么奢侈品,她每天就买买菜。” 好家伙,原来还得扣去买菜钱,那还剩几毛?都不够上称的,没钱,当然不喜欢出门了! “她学什么的?”秦郁棠顺嘴问了句。 “跟你一样,学法的。” 秦郁棠这下真没话讲了。一个学法的,毫无工作经验的,奔四的女人——能甘心洗手作羹汤十多年,想来也没什么雷霆手段——在职场上就跟火锅店里牛肉盘下边垫的菜叶一样,毫无竞争力。 不离婚日子是过不下去了,离了婚,她又该怎么生活? 为了这事,秦郁棠没少费力气,处理结果证明,她要是愿意使劲儿,还真能竖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设。 总之,她为那女人争取到了经济补偿的上限,又成功忽悠了自己的委托人,让他觉得自己是赚了,还允诺要把“优秀可信赖的秦律师”介绍给自己那些即将分家产的好朋友。 秦郁棠捏着鼻子和他虚与委蛇了一阵儿,终于案子告一段落,她立刻便摆脱工作状态,收拾了装备去郊区放松心情。 很久没大量运动了,她想释压,她选了羽毛球。 第五十六章 飞声球馆这周六下午12点到15点有某俱乐部组织的双打活动,占用了4号到8号场共4个场地,报名来玩的人大约20多个,4上4下,秦郁棠就是其中一位。 她在群里接龙报的名,群主当时还@她调侃了句:“秦律终于舍得把我们群从免打扰里放出来了吗?” 秦郁棠笑着道歉:“太忙太忙~” 今天她到晚了几分钟,场上已经有人在热身拉球,没有空位,她于是坐在场边不紧不慢换鞋,刚换好一只,群主过来了。 群主大概三十出头,热爱运动并没有使他身形苗条,只是将他变成了一个灵活又健硕的胖子,还极端热爱粉色,打球必备粉球衣、粉球鞋——秦郁棠私下里管他叫pink叔,读快了就变成pin叔,久而久之,这个俱乐部里的人都以为群主叫某某品,品叔是一个代表江湖地位的敬称,然而实际上……这个外号的起名方式和虹猫蓝兔隶属同源。 品叔神采奕奕地走过来,冲秦郁棠笑成一朵向日葵。 秦郁棠也笑着冲他挥挥手。 “刚来啊?吃午饭了吗?” “带了玉米汁和牛奶。”秦郁棠拍拍自己的球包。 “你平常就这么吃?难怪一阵儿不见你又瘦了。” “还好吧……”碳水蛋白质,挺健康的啊。秦郁棠低头捏捏自己右手大臂,没觉得自己瘦了,倒是肌肉真掉了不少,令人黯然神伤。 “啧。”品叔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来,转了转手里的拍子,低声吐槽说:“今天阿鹏带来一新人,妈的,真够事儿逼。” 秦郁棠微微一挑眉:“怎么说?” “觉得自己挺牛逼,要质检所有人,说是搭档不行要影响他发挥。”品叔翻了个白眼。 秦郁棠轻轻地“啊”了一声,八卦到:“谁啊,在场上吗?” “喏,8号场里边那个穿蓝衣服的。”品叔抬起球拍头飞快指了下方位。 秦郁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眯了眯眼,8号场离她现在坐的地方最远,靠里的半场还被附近的人来回跑动挡住,她皱眉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品叔口中的事儿逼就是自己刚结束那个案子的委托人。 果然,一个人的渣必定是全方位的,她的委托人隋耀川先生对待十几年感情的结发妻子都能如此狠心绝情,更不能指望他对陌生人有及格线以上的道德水准。 “嘿。”她喉中发出一声轻笑,扭回了脸。 品叔只当她是在笑奇葩,正好8号场上的人结束,他起身补位,给秦郁棠扔下句:“赶紧热身,一会儿有空就上哈。”便走了。 秦郁棠换完鞋,从包里掏出发带,利落地绑好,站起来在场边压了压腿,压完一圈,换方向再压时,她注意到侧前方8号场的人都没在打球,而是在看她。 第74章 尤其是隋耀川,一脸兴奋地冲她招手。 “什么情况……”秦郁棠内心嘀咕着,摘了耳机冲那边走——她怕再不过去,隋大聪明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跑过来了。 “秦律!”隋耀川自以为很帅地冲她一抬下巴:“你也来打球啊?” “嗯。”秦郁棠右手握拍,从球网下方抬起网线,矮身一蹲,身体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轻盈流畅地钻了过来,嘴角的笑比假笑还淡:“挺巧。” 随即转头看向一侧的品叔,笑道:“怎么了?” 品叔无语地看向一边:“这位朋友要换双打搭档。” 此刻场边的阿鹏已经挨了品叔的n记眼刀,眼神躲闪,表情歉疚,隋耀川是他客户,他只能恳求品叔给自己几分薄面,别把人轰出去。 “哦。”秦郁棠了然。 “秦律网前怎么样?”隋耀川看了看她握拍的动作,挺放松的正手握拍,食指在上,拇指在下,拍框对准虎口——应该是正儿八经练过的。 人家都把话递到这份儿了,秦郁棠也不好再装傻,干脆做个顺水人情道:“勉勉强强吧,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搭档打一场。” “那试试咯!”隋耀川一低头,用球拍捡起地上的羽毛球,掂了掂弹给秦郁棠,秦郁棠伸拍捞住球,冲对面示意了下,很快进入比赛状态。 品叔抱住双臂,冷艳高傲地呵了一声便下了场,都不用回头看,今天这场是他在新手群里组织的,以对面俩人的水平,加起来还不够秦郁棠单打的,输赢没有悬念。 果然,这场双打以21比8早早结束,秦郁棠光在网前搓球就拿下七八分,大部分时间,她根本没给球飞去后场的机会。 隋耀川在后场贡献了几个自以为不错的重杀,也因此对自己的表现无比满意,轮换下场时碰见品叔,还得意地问实力最强的人能不能不a钱。 “不行。”品叔冷漠脸。 隋耀川摊摊手:“那算了,反正也没多少,小钱而已。” 秦郁棠已经无力吐槽了,她擦擦额角的汗,一想到自己还要被这人缠着打两个多小时的双打配合,她就心如死灰,但是没办法,谁让她是一个靠案源赚钱的律师呢?维护客户关系是她的工作职责之一。 她只好一边在内心fuck个不停,一边安慰自己权当是负重训练。 好不容易捱到3点,秦郁棠收好球拍,换上自己的鞋子,打算洗个脸就走,却在卫生间门口又碰到了隋耀川。 “哟,秦律,真巧,你也上厕所?” 秦郁棠:“……嗯呢。”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 隋耀川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她工作状态下的着装都很干练精英范,让人只顾着看她身上成熟锋利的一面,今天在球馆短袖短裤,才发现她其实有一副青春健美的躯体,比例优越,皮肤姣好,看起来有股年轻人的生机勃勃。 隋耀川从技术方面点评了她几句,接着说:“你怎么会喜欢羽毛球的?” “试过,然后就喜欢了。”秦郁棠低头检查球包,没什么东西落下,但是不检查她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隋耀川斜眼:“不会是因为哪位选手吧?金津?你们女的都喜欢那种。” “不是。” “诶,那你有喜欢的羽毛球运动员吗?” 秦郁棠被问烦了,不是说“她们女的都喜欢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吗?她还偏要加深这种刻板印象,于是故意昂头道:“有啊,季茗心。” 球龄不长的人都不知道他,球龄长的人很多也把他忘了。 季茗心在羽坛好像一颗流星,曾经耀眼到吸引所有人注意,然后一眨眼又消失在星辰大海的闪烁里。 隋耀川艰难地回忆了一会儿,他对身为运动员的季茗心没印象,但对身为主播的adam印象深刻,前阵子这个名字在短视频软件上挺火。 “是那个埃什么当是吗?现在在网上卖鞋被传做鸭那个?” 秦郁棠深呼吸,强行忍下抽出球拍给他一刀的冲动,“是。” “看来你看羽毛球挺早啊……诶,秦律,我告诉你,就写这个人八卦的那营销号,我认识,号主以前还和我一块儿吃过饭。” 秦郁棠平静地吐出几个字:“徐文,这案子现在在我们所里。” “嗐!”隋耀川不愧是一块社会滚刀肉:“你们光告他这一件事顶什么用啊,就是告赢了,那清白也回不来,对付这种人,你就得以毒攻毒。” 作为一个法律人,秦郁棠本应该反驳他的观点,但隋耀川这话说到她心坎上了——对普通人,她只要求公正,对另外一些人,她想做到偏私。 “您指什么?”她转过脸看着隋耀川,佯装不懂。 隋耀川却抬起了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这个徐文你要是想详细了解他都干过些什么,可以明天来我们学校找我。” 秦郁棠抿了抿唇,点头说:“行,去的话我提前给您消息。” 隋耀川在a大读非全日制工商管理硕士,这个光鲜的身份在还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透露给秦郁棠了。 秦郁棠深知非全mba就是个花钱买名片的地方,隋耀川邀请她去,大约是想在炫富的同时炫一下金光闪闪的学历和人脉。 但隋耀川不知道,秦律师自己就是a大毕业的,本硕七年,她对学校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闭着眼也能找到隋耀川定位的教学楼,唯一的问题是,秦郁棠没想到她能在教室门口撞上季茗心。 第75章 第五十七章 刚打过铃,正是下课时间,教室里陆陆续续有人朝外走,秦郁棠没化妆,一身休闲运动装,戴了副黑色框镜,随手扎了个马尾,斜靠在走廊墙边等隋耀川出来。 她在没入这行之前,就对人际关系有种天然灵敏的嗅觉,入了行,这种嗅觉更是被她修炼得炉火纯青——隋耀川打她主意,她不是不知道,但她还是给对方发了消息,主动前来见面,只是在外形打扮上使劲儿朝“随便”的方向折腾。 但凡隋耀川长点儿脑子,也能看出来自己完全没那意思。 5分钟过去了,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隋耀川还没出来。 秦郁棠探头进去一瞧——正和老师攀谈甚欢呢,估摸着平时见到领导也是这副笑容,热情过头,跟朵塑料花似的。 她撇撇嘴,把头收回来,猝不及防对上了面前的一张脸。 季茗心微微低头看着她,冲里边抬了下眉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课?” “啊?”秦郁棠愣住了。 她知道个屁。 情急之下,秦郁棠只好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打着哈哈说:“啊,原来你在这儿上课啊,我……” “你不知道?”季茗心反问,“那你来这儿是找谁的?” “我——”秦郁棠真宁可自己是个哑巴。 隋耀川终于出来了,他要么早几分钟出来,要么永远别出来,可他偏偏赶在这时候出来,还极其亲昵地抬手搭了下秦郁棠的肩,笑呵呵地喊她:“郁棠。” 完了。 秦郁棠好像一尊脆弱的陶像,被他轻轻一碰,立刻从头到脚裂开来,强撑着微笑说:“还是喊我小秦吧。” 自称秦律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并且律师这个身份比较敏感,让别人听见多少要联想到隋耀川是不是犯了事儿,为了客户的人际关系考虑,秦郁棠没直接点破俩人之间的利益关系。 隋耀川一撇头:“说什么呢?显得咱俩差多少岁似的!” 快停下,这该死的边界感。 季茗心冷眼旁观着俩人的互动,等他们安静了才冲隋耀川一抬下巴,视线却始终盯着秦郁棠,没什么感情道:“介绍一下呗。” 秦郁棠迫于形势,只好硬着头皮介绍:“隋先生是我……朋友。” 隋耀川一边主动伸出手,一边上下打量了几眼季茗心,自信道:“隋耀川,今年研二,mba的。” “季茗心。”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说完,抽回手揣进口袋,背着书包绕过了挡在门口的隋耀川,径直进了教室。 隋耀川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刚才有好几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了,此刻一时半会儿又没能想起来。 秦郁棠同样松了口气,这事儿发生得太意外了,她完全没反应过来,趁着隋耀川在边上凹造型,她赶紧转头去看教室墙外的小显示屏,上面显示了这间教室本周的课表,下堂课是“实验心理学”。 他在上心理学的课?还是在自己的母校?读的什么?在职硕士吗? 心中一大串问号浮起,被边上恍然大悟的隋耀川打断了:“哦!想起来我要说什么了!他是季茗心!” 隋耀川指着教室里边,冲秦郁棠瞪大了眼睛,连珠炮似的道:“我刚听见他名字还以为是重名,越想越觉得哪儿不对,终于想起来他跟我之前在网上看到的照片长得一模一样,我艹,真是本人!” 秦郁棠垂下眼皮,左右余光扫了扫,抿嘴道:“嗯。” 快走吧,她实在不想在这儿丢人了。 “太巧了,你今儿不就为了他的事来的!诶,听他刚才那语气,你们俩挺熟?认识多久了?” 隋耀川跟着秦郁棠往电梯走,秦郁棠恨自己今天没戴口罩也没穿高领,不然她还可以把脸埋进衣领里去。 “十几年吧。”她随口敷衍。 “这么早就认识了?” “嗯,小时候是邻居,一块儿长大的。” “嚯,青梅竹马啊这是。” 秦郁棠心情复杂地扯了下嘴角,按住电梯按钮,示意隋耀川先进,她在电梯的反光里看见自己今天这幅倒霉的衰样,顿时半点儿讲话的欲望都没了——刚才季茗心见到她就是这幅尊容,朴素寡淡,毫无气质可言。 为了显示自己的主场优势,隋耀川坚持要带秦郁棠去特定食堂的特定窗口吃饭。 但他一周才来上几节课,对校园布局其实不太熟悉,除了常走的那几条路,其他地方一概不熟,去食堂的路上足足走错了三个路口,俩人多费了1个小时的时间才找到正确位置。 幸好秦郁棠抓紧时间,在兜圈的过程中就套出了有关徐文的幕后信息。 隋耀川交待的那些陈年旧事里,无效信息含量很高,但是有一件挺值得关注,那就是徐文当年脱离传统体育行业,进入电竞这一行的时候,为了顺利引流,他给自己立了个当时最火的俱乐部粉丝人设,将自己包装成某位大热选手的铁杆粉丝。 众所周知,互联网上,你发出的声音越极端,就容易得到关注和追随。 但好景不长,这位大热选手和其所属的俱乐部在后续的比赛中爆冷,随后一败再败,再无起势。 竞技体育从来都是靠成绩说话,没有成绩,自然也就没有粉丝,粉丝都跑了,徐文又何必还吊死在原来那棵树上呢?现在可没人听他发号施令了呀。 第76章 于是他又火速跳向了曾经的对立面,从前他将那些人吹捧得有多高,如今便贬低得有多深,深到恨不得将人踩进泥里碾两脚。 那些还没跑光的粉丝里,多数是些“情深意重的傻孩子”,年纪不大,追星时投入的感情却很深,有那么几个较真的,来和百万大v背后的徐文对线,被他挂出来,从里到外地抨击一通。 其中有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因此轻生,还好,命悬一线时被父母救了下来。 父母报了警,徐文还为这事儿进局子喝过茶,只是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处罚,批评教育一番便被放了出来。 他出来第一件事,先找朋友喝酒吹牛逼,看——自己影响力比什么日报啊周刊啊强多了吧? 当时隋耀川就在饭桌上,还趁机录下了这几句话,一半是觉得好玩,另一半是想着哪天利益冲突了,能以此为威胁。 可惜俩人渐行渐远,这么好的把柄,他没用上。 现在这把刀即将落到秦郁棠手上了——秦郁棠想找他要过来录音文件,自然得百般哄他开心,进了食堂先是夸他选的档口香,接着又表示自己和他真是口味相投,以后有机会也要一起吃饭。 她说这话时,并没注意到季茗心就排在隔壁窗口的队列里。 正是饭点,食堂里闹哄哄的,季茗心瞟了眼隔壁的招牌,是铁板蛋包饭。 “呵。”他翻了个白眼。 站他前面的同班同学回过身来,好奇道:“怎么了?” “没什么。” 这货真能演,她以前被铁板烫过,明明最讨厌铁板任何食物。 秦郁棠终究还是注意到了隔壁,飞快挪回视线,接着盯着隋耀川这张圆润的丑脸,心虚地保持微笑。 第五十八章 蛋包饭的队伍行进速度比隔壁慢,等秦郁棠和隋耀川俩人端着盘子从窗口转身时,季茗心早已经坐下了。 他身边是两三位和自己一块儿上课的同学,秦郁棠“漫不经心”地掠过一眼,发现没有异性,便放下心领着隋耀川绕开,左避右让找了个角落里的空位。 这顿饭至少表面上吃得挺开心,快吃完时,秦郁棠还主动去边上的饮料档口买了两杯奶茶。 其实想要哄隋耀川这样的男人高兴非常简单,你只要让他看起来比你聪明,比你厉害就行了,秦郁棠吃着饭,一直不停地给他递话头,但凡隋耀川露出一点暗示——他在某方面有所成就,秦郁棠就会顺着他的指引往下追问。 作为听众,她还得皱眉细听,并且频频点头,给出恰合时宜的笑声。 她面上竭力扮演一个被吸引的年轻小女生,脑海中却突然浮现起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小时候石头告诉她的,说“男人不管多大都喜欢二十岁的女的”,第二句话是她从老师那里听来的:“一个好律师,同时也必须是一个好演员。” 她出色的表演成功说服了隋耀川——鱼上钩的机会越大,他放饵的意愿也就越强烈,这和风险投资没有实质性区别。 隋耀川答应将录音文件传给她,作为感谢,秦郁棠请他喝烤奶。 “你想要全糖还是半糖的?”秦郁棠左右手各执一杯热烤奶,弯着眼睛露出一个标准的甜美微笑。 “半糖吧,我经常健身,喝太甜不利于保持成果。”隋耀川抬手从她左手里接过奶茶,低头汗含住吸管嘬了口,才想起来,抬头冲秦郁棠道:“ 谢谢啊。” “不客气。”秦郁棠扯了下嘴角,把右手里的那边全糖烤奶放在桌上,坐下来安静地看着对方。 理智告诉她,现在她应该就“健身”的话题请隋先生发表些自己的看法,最好表现出自己对其成果充满期待,想要早日亲眼目睹的心思。 可隋耀川刚才故意擦过了她的左手小拇指,令她感到些微的恶心,什么话也不想说。 “不过呢,那个文件在我的旧手机上,就是那个iphone十几来着?我忘记了,反正好几年了,我早就换手机了,也没备份到云端,只能回去从手机里找了,你可能得等等,我有空了找给你。” 秦郁棠伪装得很好的外壳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内里压抑的烦躁快要破壳而出,她僵笑着问:“可以啊,但是等多久呢?” “最多一个星期吧,我工作日挺忙的。” “好。”秦郁棠点点头,这是隋耀川的饭局,出于人际交往的基本原则,她在等他喊咔。 隋耀川终于在穿插的闲扯之中喝完了他的烤奶,大概是想起来自己的人设里还有“惜时如金“这一条,他宣布自己下午有事,得先走了。 秦郁棠如蒙大赦,忙打起精神说:“理解理解,您路上注意安全。” 隋耀川穿上外套,都要走了,忽然想起来什么,指着秦郁棠面前那杯一口没动的全糖烤奶说:“你怎么不喝啊?不喝买它干嘛?” 秦郁棠当然不可能喝奶茶,她戒断各类饮料很久了,平常喝的最多的是矿泉水,养成习惯之后更难以接受含糖饮料,一点儿糖都能被她的舌尖分辨出来,抵抗出去。 更别提全糖的烤奶,她本来就是买来给隋耀川选的,可要是实话实说,那不是在打隋耀川这个“健身人士”的脸吗? 她火速反应过来,解释说:“吃太饱,这会儿喝不下了。” 隋耀川埋怨地看了她两眼,很自我勉强似的开口说:“你要是不喝给我吧,我提回去给我们小区那个女物业喝。” 第77章 “行。” 秦郁棠看他把这杯烤奶拎走了,肩膀一松,整个人差点原地散架,转回头厌恶地推远了面前的铁板烤盘。 我真是有病,她内心掷地有声地下了结论。 把自己恶心成这样就为了一个早已经对自己没有爱只有恨的男人,即便她搞到了录音文件,再进一步说,即便她以牙还牙,真的能让徐文身败名裂,季茗心也不见得会领她的情。 既然如此,何苦来哉? 可是……秦郁棠懈气地对自己说,就算季茗心不知道自己帮他出了恶气也无妨,她没打算挟恩自重。 她想逞英雄,主要是因为季茗心曾经是她的人,他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盘清楚这其中的顺序,秦郁棠和自己和解了——重情重义总归是项优良品质。 她把餐盘送回回收处,洗了手想要下楼,楼梯间的木门却不知道被谁带上了,不管她怎么使劲儿拉都拉不开。 秦郁棠认为幸好自己今天穿得非常低调朴素,否则做这种拔河的动作还真是有些违和。 有人忽然站到了她身后,托住她肩膀,让她整个人再度直立,接着松开手,上手握住门把手往里一推——门开了。 季茗心撑着门,回头看着她,风凉地问:“秦律师,你脑子呢?” 都死光了,还不是因为你。秦郁棠内心os完,故作淡定地上前查看了一边门把手,惊讶地发现:“这门换过吧?之前就是朝外拉的。” “呵。”季茗心冷笑一声说:“我看你视力下降了不少,现在眼光真差,不仅门锁看不清楚,人也看不清楚。” 俩人堵在这隘口不是个事儿,秦郁棠赶紧追着他脚步下楼梯,低声问:“你什么意思?” 季茗心一次下两个台阶,语气强烈地反击道:“没什么意思。” “我对隋耀川一点儿兴趣没有。”秦郁棠扶着楼梯扶手,要双倍速倒腾自己的两条腿才能赶上他。 谁信呢?那副姿态能是一点儿兴趣没有吗?季茗心又不是没见过她真不感兴趣时的样子。 俩人转眼到了一楼,从小侧门走出食堂,秋风瑟瑟,不及季茗心的冷嘲热讽能扑人满怀:“架不住人家对你有兴趣啊!” “季茗心!”秦郁棠快步追上他,脑子却突然短路,不经思考便问:“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季茗心怔了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笑着反问:“我?吃你的醋?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让我吃醋的资格吗?” 秦郁棠接不上话,脸慢慢涨红了,她垂下眼撇开脸去,一级警报——眼眶有点热。 看她这样,季茗心似乎又有些不忍,放柔了语调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姓隋的不是什么好人。” 第五十九章 他再不是好人,现在的名声也比你好多了。 秦郁棠咬住了舌尖,没让这句反击出口——吵架也是有底线的,她不能真往季茗心伤口上捅刀子,到底是狠不下这份心。 于是她只能侧开半步,看着地面勉强一笑说:“行,又算我自作多情了,谢谢你的提醒。” 季茗心正要开口接话,却见她抬眸看来,眼神一片冰凉:“可季老师,我也不是小孩了,和什么人交朋友,和谁谈恋爱,我能做出选择,不需要你来教我。” “我没——” “如果你实在认为自己有必要以曾经的朋友身份来介入我的私人生活,也麻烦你不要用这种阴阳怪气的方式,我很玻璃心,受不了这个。” 律师不愧是靠嘴皮子吃饭的行当,季茗心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和她拌嘴,而是坐在她对面的辩论席上,每听她发言结束一次,就看见她穿上一层盔甲,脸上的表情从溃不成军,逐渐变得胜券在握。 他“啧”一声,看着前方铺满柏油路的枯叶,本该沮丧的时刻,却猝不及防地走了个神。 哪一年来着,他穿着闫知非的校服溜进秦郁棠她们学校,在走廊里碰到了刚刚考完试的她,俩人肩并肩走在校园主干道上,也是能埋住脚面的落叶,也是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 他感慨地想,这个人一点儿都没变,依旧那么坚定、好胜。 大部分男孩拥有第一个意中人的起因,都来自于对方处于劣势时流露出的一点柔弱,这点脆弱能够唤醒他们心中的保护欲,催生他们对于自我能力的想象。 但是季茗心不同,从一开始,敲响他青春期里爱情大门的,就是秦郁棠身上那股永不服输的坚韧和自负。 这不是一个征伐天下的旧时代,他却愿意做她永远的追随者。 回到对话本身,俩人已经沉默着在瑟瑟秋风里站了好一会儿,季茗心这才点了下头说:“好吧。” 可尽管他低了头,却还是搞不明白——秦郁棠真的弄清楚自己选择的是个什么人了吗? 她如果不清楚,自己还是有必要向她说明一次,隋耀川在同学圈子口碑很差,那绝不是空穴来风。 她如果清楚呢? 季茗心想了一个礼拜,得出的结果是:如果她明知道这是盘垃圾还要上去尝两口,只能说明她太缺男人了,那不是靠动手拦就能拦住的,最好是直接让她换个目标。 下周末的课因为老师出差而集中调到了周六,季茗心周天本来没课,但一看课表,mba有啊,于是拎起书包去学校图书馆假模假式自习去了。 本打算掐着表去教室门口堵人,没成想在图书馆里就碰见了。 第78章 翘课的隋耀川正分享一只蓝牙耳机给秦郁棠,秦郁棠后背虚靠在书架上,接过耳机塞进左耳,歪着头看向隋耀川,他们共享了一段“音乐”,听着听着,还不约而同地笑了。 季茗心透过书架上的空隙看见这一幕,不妨生出一种噩梦成真,直往下坠的感觉。 跟随他恐惧产生的是愤怒,秦郁棠是真的饿出病来了吧!什么货色她都吃得下,前脚刚说自己会理智冷静成熟,后脚就把恋爱谈到他脸上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绕过书架走到这俩人中间的,只记得因为怒火中烧,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在跟着颤抖摇晃,那些稳固的铁质书架一下长大了好多倍,上穷碧落下黄泉,书架上海量的硬壳书们震颤着,摇摇欲坠,好似山崩前兆。 “你给我滚过来!”他抓住秦郁棠的手腕,扯着她往外走。 他也真是昏头了——这辈子第一次对秦郁棠使用这种大不敬语言。 秦郁棠猝不及防,差点儿一个踉跄趴在地上,他也没伸手托一下,只顾着往外冲。 摘下耳机扔给隋耀川,示意隋耀川别嚷嚷别跟上来,脸色因为在图书馆出丑而涨红成一片猪肝,调整好自己的步伐不至于摔倒——这些事情都是秦郁棠在刚开始的几秒内同时完成的。 等她调整好呼吸,和季茗心一起站在下沉的电梯里,她才反应过来,甩了下手腕不满道:“你犯什么病?早上出门忘记打镇静剂了?” 季茗心左手死死抓住她的右手手腕,转头严肃地看着她说:“你不是让我别阴阳怪气吗?” “那我也没让你见人就咬吧?” 我见人就咬了吗?季茗心盯着她,眼神坚毅,内心却不安地震荡起来,心道,完了,全他妈完了。 他年轻的时候为爱发疯还可以理解,现在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的历练,人人都说他成长了,变得不一样了,是个不动声色、思虑周全的大人了,可他怎么还在为同一个人发疯。 他见到秦郁棠第一面时伪装出来的冷静成熟,就因为一个隋耀川的出场,彻底露了馅。 真他妈是白活了。 “对。”季茗心自暴自弃地说:“我就是要咬死你。”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几个不小心听到他们对话的学生憋住笑默默挤进来,互相使着眼色。 太尴尬了,秦郁棠主动放灵魂出走,反正甩不开手,她只能任凭季茗心箍着自己手腕,把自己拽出电梯。 我就当是今天倒霉,碰上没打疫苗的一只恶犬吧,她安慰自己。 季茗心没有目的地,拽着她在校园里暴走了几百米,才找着个略微人少清静的路段开口说:“隋耀川结过婚有孩子你知不知道?” 怎么就跟审犯人似的?秦郁棠纠结了半天,还是不情不愿地回答他:“知道。” “你知道你还——”季茗心气得从旁边灌木丛里薅了把叶子甩在地上:“你就这么缺男人吗?什么破烂货你都来者不拒是吧?” 秦郁棠的手腕上有两圈他留下来的鲜艳红痕,但此刻她没分神去瞧一眼,而是直直地凝视着季茗心的眼睛。 “不是,你这样的不行。”她冷冷地说。 恶语伤人六月寒,但如何恶语伤人,季茗心还是从秦郁棠那儿学来的,他这个后浪不争气,还是没能超过前浪的功力,当场就被掀翻了,晕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秦郁棠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道:“你病犯完了吧?我要回去了。” “回哪儿?”季茗心哑声问。 “回去找隋耀川。” 季茗心看起来快哭了,时间的洪流凶猛冲刷过所有人,连河岸的形状都能改变,却居然没能改变这两粒顽石——他们之间的状态简直和七岁墙头上那个清晨没区别。 秦郁棠对此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她回去找到隋耀川,把人请到咖啡馆,好声好气解释一番,又出于补偿吹嘘了他俩小时,直至精疲力竭,才送走隋耀川。 她倒在软皮卡座里,看着手机上新保存的录音文件发呆,大脑一格电也没有了,仅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在缓慢地流淌。 ——季茗心好像还爱她,可他俩刚才互相捅了对方心窝一刀。 如果化用《潜伏》里余则成的名台词,那此刻就应该是秦郁棠握着听筒和佛祖报告:爱情这个地方,情况太复杂了。 第六十章 季茗心这几天忽然挑起了领导担子,周一早上大家无精打采地来上班,一到公司才发现,最近根本不上朝的土皇帝季茗心本人已经在工位上坐着了。 言动在北京的摊子刚铺开,什么都处于新上路的阶段,除了小部分宋雨航派遣过来的援军,其他工作人员都得现招,组织架构都还不完善,自然也谈不上什么管理,更别提积攒下来的一堆库存、物流和售后问题。 这里离广州总部太远,宋雨航鞭长莫及,宋老板的心腹——季茗心,大家本来就拿他当一吉祥物看,近来他卷入舆论风波,大家更是快忘了公司还有这号人物。 谁也没想到,季茗心居然不是个绣花枕头,他认真工作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大早点了几个负责人去开会,会议主题清楚,节奏飞快,一句废话也没有,在他主持下,与会人员将急需解决的问题拉了个清单,当场就开始讨论解决方案,方案成形便立即离开会议室去落地执行。 第79章 一整个上午,会议室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只有季茗心始终稳如泰山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除了喊助理进来换杯咖啡之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讲。 大家隐隐觉得这样的季茗心有点儿不寻常,但更不寻常的是接下来几天,季茗心埋头工作,早来晚走,他不仅过完了手上所有的面试,反过来催hr给他找两个靠谱点儿的财务,还抽空把最近新来的主播怼了一顿,警告对方再试图在直播间利用敏感两性话题引流就即刻滚蛋。 那主播是宋雨航钦点来的小红人,在人家眼里季茗心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老板算哪根葱?当场便喊着要罢工。 季茗心拉开会议室门,请他要撒泼就出去撒,自己不是他的观众。 小红人怎么受的了这种屈辱,扭头就抹着不存在的眼泪威胁说:“我要给航哥打电话。” 季茗心关上门掐了掐眉心,说实话,当初宋雨航非要一杆子把他支到这里来,他是不大情愿的,他逍遥散漫的日子过惯了,总是习惯今天挣钱明天花钱,日子嘛,有一天算一天地过,活一天赚一天。 但是宋雨航非不同意,一定要让他试试——“你都奔三了,大小该有份事业”。 季茗心曾经还真有过事业,这事业带给他无限的关注、希望、荣誉,可惜中道崩殂,连同他的爱情一块儿炸碎了,当初100%投入都没能做好的事情,他现在更不敢相信会有什么好结果,因此自打发配来了这儿,一直奉行无为而治。 可是秦郁棠那句“你这样的不行”深深刺激到了他,隋耀川有什么?要啥没啥,一个离异的二手男人,无非是在事业上有些许微弱的成就罢了。 季茗心坐下来,沉思片刻,给金津打了个电话,这位小红人是用不得了,他又暂时不能上场,接下来几场直播不能没人,他只能摇老朋友救场。 金津如今还是队里的红人,有合约在身,自然不可能临时出来接私活,好在他老婆,业内老牌记者,手上人脉资源深不可测,半个小时就给季茗心找到了五六个备用人才。 这关算是暂时糊弄过去了,季茗心腾出手来处理和几个仓库之间的爱恨情仇,足足忙到周五,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会议室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季茗心正皱眉看图表,闻声侧头看向门口。 宋雨航抬手,啪——给他按亮了剩下的几盏灯,笑道:“你这是给我省电费呢?乌漆嘛黑的,眼睛不要了?” 季茗心这才后知后觉,放下电脑起身说:“没注意,这会议室灯是不够亮。” “都快变成你的私人办公室了吧?别太拼啦……今天周五,你不走,他们都不敢走。”宋雨航关上门,拉了把椅子坐下来。 “还没走吗?”季茗心透过百叶窗朝外看,空空如也。 “我让他们先走了。”宋雨航摆摆手,“有个事儿得趁没人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季茗心给自己倒了杯茶,冷的。 “你还记得徐文吗?”宋雨航问。 季茗心当然记得,如无意外,这个人很快就会在法庭上落败。 “我收到一份他的录音文件,挺有趣的,听不听?”宋雨航在会议室里功放了这一段音频,听完,轻轻敲着桌面说:“让他赔钱,我总觉得还是不够痛快,最好是让他在这个行业里永远抬不起头来,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事儿我决定要管,你可以准备准备复播了……” 季茗心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对于后面的一些话都没听进去,只抓住一个关键性的信息问:“你这份录音是哪儿来的?” “哈哈。”宋雨航好不容易等他问到这个问题,顿了顿才神秘地说:“秦律,想不到吧?” 季茗心猛地抬头,困惑地盯着他,胃里咖啡和冷茶互相翻搅着,一阵一阵地往上涌。 “看你这样。”宋雨航嫌弃地撇撇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心里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自己找她说去,别在这儿拿工作自虐,哪天你倒下了,我不也得跟着赔钱吗?” 季茗心冲去卫生间吐了,吐完擦擦嘴,心想宋雨航真是无奸不商。 随即又盯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茫然起来,秦郁棠不是早撒手不管这桩案子了,怎么还会有徐文的资料?莫非是特意为自己去找的? 那样的话,她未免也太处处留情。一会儿是隋耀川,一会儿是自己,她到底要摇摆去哪一边呢? 季茗心一边自恋地认为,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应该选自己,一边又因为爱情的本能而自卑,重重矛盾拉扯着他,直到他给秦郁棠拨过去电话,对方接起来,他才发现自己干了件多冲动的事儿。 秦郁棠那边很吵,背景里强烈的鼓点声仿佛能带着血管一起震动。 “哪位?”她问。 “……我。”现在撤退是来不及了,季茗心叹了口气问:“你在哪儿呢?我有事想问。” 秦郁棠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燥热的灵台都清明了不少,扒开人群走到边上问:“公事还是私事?公事收费,私事……现在不想和你谈。” “公事。” “那你来吧。”秦郁棠报了个酒吧的名字,挂掉电话。 第六十一章 这家酒吧在地下,电梯坐到负一层出来,还得走旋转楼梯下去。 老实说,电梯门刚开,季茗心就被铺面而来的音乐声吓了一跳,沿着楼梯往下走时,这种室内空气的强烈律动就已经让他有些头晕。 第80章 楼梯上一对穿着清凉的男女搂着抱着,背靠栏杆吻得难舍难分,季茗心非礼勿视,错开身往下走。 他还在楼梯上时就一眼就瞥见了舞池中央蹦跶的秦郁棠,在她对面一起蹦哒的是个粉色头发的年轻男孩,看上去应该不超过20岁,满脸可恶的胶原蛋白。 他沉着张脸下到最底,在吧台前点了杯酒,端在手里一口没喝,只转身看着舞池里摇晃的人影,等这一曲结束。 期间有三拨人过来搭讪,前两拨是女人,可能是看他对异性没什么反应,又来了位香喷喷的男士,均败兴而归。 季茗心应付完想要约他睡觉的男人,转眼间发现秦郁棠已经从舞池里钻出来了,脸上挂着尚未褪去的兴奋,双颊绯红,瞳仁极亮。 “这里。”他抬手招了招。 秦郁棠看了他一眼,又停在原地和追出来的粉发小男孩笑着讲了几句话,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她浑身冒着热气,走到季茗心身边,没着急和他说话,而是将手腕往吧台边沿一搭,轻轻喘了口气。 季茗心跟着她的动作滚了滚喉结,忽然想到李安的一部电影,又进而想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你渴不渴?”季茗心把手上的酒杯递给她。 秦郁棠正要点酒,闻言抬起的胳膊一顿,又放了下来,饶有趣味地盯着他,从他手上夺过了酒杯:“没给我下药吧?” “没有。”季茗心说完意识到,这个呆板的回答多少有些无趣,内心闪过一丝懊恼。 没想到秦郁棠却笑了,她的长发跟随肩膀的颤抖而滑动,季茗心看得专注,注意到她鬓边有几根发丝因为出汗而黏在了耳前。 “要是别人这么说我可不信哦。”秦郁棠看起来心情很好,端起手里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转头看着他问:“这儿是不是挺吵?” “还好。”季茗心握住了拳头,遏制自己想伸手擦干她嘴唇上液体的冲动。 “饶律升高级合伙人了,请大家出来喝酒,我也是第一次来,没想到还挺开心的。”秦郁棠说完,又喝了口酒,侧头看他。 “和漂亮小男孩跳舞很开心?”季茗心半开玩笑地问。 秦郁棠双眼含笑,盯着他看了两秒才说:“是啊,不是您下的结论说我缺男人,说我来者不拒吗?” 气氛忽然往下掉了几度,季茗心深呼吸,认真说:“对不起,我那都是气话。” “可我往心里去了,对不起过期。”秦郁棠伸出食指晃了晃,忽然凑近,带着些许醉意道:“不管用了呢。” 季茗心不打算在口舌上争个输赢,于是提起自己的来意:“徐文的事情,是你帮我吗?” 一听徐文,秦郁棠嫌弃地撇开脸,盯着舞池里重新聚拢涌动的人群,恹恹说:“算不上,我只当我是在帮自己而已。” “你从哪里搞到的录音?”季茗心有个猜想,那天他在图书馆撞见秦郁棠和隋耀川分享蓝牙耳机,说不定就和这事儿有关。 果然,秦郁棠停顿了良久,还是选择实话实说:“隋耀川那里呗,差点卖艺又卖身,要不是我留了点把柄在手上,他这会儿估计正在满世界追杀我,到处贴我的大字报呢。” 季茗心有些激动难抑,百般情绪一起翻腾上来,说不清是惊喜庆幸更多,还是感动懊悔更多,声音顷刻就哑了:“你是为这个才去找他的?” 秦郁棠的视线在左侧毫无焦点地游荡了两圈,一咬牙承认道:“是!” 她扭回头看着季茗心,季茗心一身的衬衫西裤,看着像是刚从公司过来的,与这里奔放的背景格格不入,但他出现在这里,并没有显得落伍老旧,反而是禁欲神秘的,令路过的人都想来攀折一二。 他好像都没察觉,或者说他好像都没把自己放入欲望的角斗场中进行讨论,丝毫意识不到周围涌动着多少居心不良的眼神。 秦郁棠内心颇觉好笑,这样一个人,他还要吃粉发小男孩的醋呢!殊不知小男孩只爱男人,刚下场就捕捉到了场边寂寞开放的季茗心,跑来和秦郁棠打听这个人的性向。 得到秦郁棠“他喜欢女人”的回答后,对方犹未死心,幻想说:“也许只是还没交过男朋友。” 秦郁棠一笑置之。 粉发小男孩追问:“他有现在喜欢的人吗?” 秦郁棠一甩长发,自信道:“有啊,喜欢我。” 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粉发小男孩无语走开,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其实就连秦郁棠自己,也说不准这其中的真假。 季茗心为她吃醋、为她伤心、被她扎上两句会委屈到想要掉眼泪——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 可是他从不主动,连第一次重逢之后,自己约他吃饭他都要找借口拒绝,哪儿有男的是这么喜欢人的?未免矜持过头。 爱情实在是变幻莫测,不如杯中酒,一眼望到底,能带来确定的欢愉。 秦郁棠垂眼看了下手里剩下的一口,正要抬起来喝完,杯子忽然被季茗心抢回去,他仰头灌下所有酒,愣是喝出了易水边那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这是干嘛?秦郁棠愣住了,继而嘴角忍不住上扬,刚笑出四颗牙,季茗心就放下酒杯吻了上来。 他靠近得太突然,秦郁棠都没反应过来,来不及合拢的牙关被轻易闯入,一个温软的东西送了进来,带着残余的酒意,一瞬间占领了她的口腔。 第81章 秦郁棠大脑轰的一声——木了,身体失去指挥,一边慌乱应对一边往后仰,她脚下踩着高脚凳的横梁,身后可没有椅背,还好季茗心的手从她腰侧抚了上来,经背后一路捋到后颈,稳稳托住了她,也断绝了她后仰的退路。 齿间是交换得越来越急切的呼吸,胸前是狂跳不止的心脏,身体里还有一根战栗着的脊椎骨,本以为只是瞬时的生理反应,但半分钟过去了,这种令人脚趾微蜷的战栗感还没有停下,她出于本能,伸手搂紧了对方的腰。 第六十二章 这是北方的秋季,气候干燥,极易擦枪走火。 季茗心的嘴唇擦过她脸颊,鼻尖拱在她耳朵上时,秦郁棠还微张着嘴,感觉整个舌尖都是麻的。 他湿热的气息洒在她颈侧,用低到不能更低的气声在她耳边问:“走不走?” 秦郁棠犹豫了两秒,松开他的腰,转身找起了什么。 季茗心受不了她在这种关键时刻分心,即将上手把人扯回来,秦郁棠却已经预判到了似的,头也不回就抬手拦住了他,轻声说:“我拿下外套。” 季茗心站在原地等着她,见她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椅子上捞起一件灰棕的格子披肩,从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杀出重围直奔自己而来。 他挺想问一句“这就是你的外套?” 但聪明人都知道这时候万不可说半句破坏氛围的话,于是俩人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梯,季茗心一边回头,不由分说地拉住了她的手。 居然不是凉的,温热细腻。 秦郁棠也没挣脱,任他拉着,俩人跑进电梯里,季茗心按了停车层,怕秦郁棠误会,还特意解释了句:“宋雨航派了辆车到我这儿。” 意思是这是公车,不能为所欲为。 秦郁棠撩起眼皮看着他揶揄一笑——怎么想的?她有那么急不可耐吗? 她点头,很无所谓道:“哦。” 俩人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季茗心正要设置导航地点,秦郁棠忽然上手改了定位,“去我那儿吧。” “方便么?”季茗心暗自窃喜,还以为自己获得了了不起的上门资格证。 不妨秦郁棠解释说:“你那儿人多眼杂,太麻烦了。” 季茗心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更改了目的地。其实他不太明白,在秦郁棠眼中他们俩今晚算是什么呢?酒后冲动?一夜风流? 但是这点小小的困惑,此刻是必须要为更加迫切的想法让路的。 秦郁棠家离得不远,他把车开进地库里,跟着她上楼,看她拢着条披肩站在自己面前低头按门锁上的密码——披肩勾勒出她薄薄的肩背,让人想揉进怀里。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干了,从背后抱上去,因为身形优势将人整个罩了起来,秦郁棠正好开锁,压下门把手,门朝里开了,她顺便取下门把手上挂着的一个外卖纸袋,被季茗心裹着,旋转半圈挤进了门。 门板只来得及展开一个锐角,便又迅速合上,门内,季茗心将她压在门板上接吻,俩人身体贴的很近,季茗心似乎打定主意想要全力挤占她的空间。 他的大腿压到秦郁棠手上勾着的外卖袋子,抬腿压得更严实了些,边吻边含糊问:“什么?” “套。”秦郁棠有点呼吸困难,伸手用力将他肩膀推开了几厘米。 “你真能一心二用。” “谢谢。”秦郁棠四两拨千斤,蹬掉鞋子吩咐他:“你去洗个澡吧。” 季茗心隐约有种自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有点儿不爽,于是要求到:“一起洗。” 秦郁棠一句话就给他挡了回来:“我要洗半个小时。” 可等不了这许多时候,季茗心哼了一声,放开她走了,走了两步又被秦郁棠叫住:“那是厨房,卫生间在右边。” 浴室里水声响起,秦郁棠卸了妆,回卧室拆开外卖的纸袋包装,把两盒尺码不一的避孕套扔在床上,又盯着床铺看了看,想着是不是该换四件套了。 还是算了,时间来不及,浴室里水声都快停了,她拉开衣柜换了身睡袍,掀开被子钻进去。 今晚从酒吧里那个吻算起,一直到现在,每一刻都很冲动,都不像她自己会做出的行为,但那毕竟都只是接吻,他们从前又不是没亲过,真到了床上,秦郁棠多少还是有点犯怵,做不到那么奔放。 季茗心披着她的浴巾出来时,秦郁棠正靠在床头柜上划拉手机屏幕。 她隔了一秒才抬眼扫过去,顿时连最后那点儿迟疑和后悔也没了,多漂亮的身材,睡到就是赚到。 “关灯吗?”秦郁棠征求他的意见。 “听你的。”季茗心单手擦了擦头发,把浴巾揉成一团丢在床头柜拉开的抽屉上,掀开被子钻进来。 身边一陷,被子里的温度陡然高起来,热源靠近,在贴上她皮肤的瞬间,秦郁棠抬手关了灯。 浴室里的灯没关,一点光线折射进来,照得交缠的肢体暧昧不清。 季茗心先是伸手钻进她睡袍,长长的睡袍被他捋到胸前,堆出一团褶子,他嫌碍事,索性双膝分开跪在她腰侧,替她把衣服脱了。 秦郁棠眼里全是水汽,雾蒙蒙地盯着他看,被子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八成是落到了床角,不过也不冷,反而有点儿热,可能是因为有人在她身上点火的缘故。 这把火是从身体里往外燃烧的,只有更亲密的接触才能将其释放出去,她伸手从床头柜上摸到避孕套盒子,递给季茗心。 第82章 季茗心收到这无言的催促,还要坚持自己的方法,哑声安慰她:“不急。” 秦郁棠胳膊搭上眼睛,只好任命地等下去,等待时间越久,她身下的床单越潮湿。 终于,她的腰被提起来,秦郁棠主动分开双腿缠上了他的腰,此刻每一寸皮肤间的摩擦仍旧会让她微微颤栗,但感受已经远不如某一处的神经末梢来得强烈。 俩人都是新手,可谁也不愿主动承认,只好放慢进度慢慢来,季茗心拨开她搭在眼睛上的胳膊,从她的眼神里阅读自己的正确性。 “疼吗?”他右手撑在秦郁棠柔软的枕头上。 “疼。”秦郁棠皱皱眉,斜眼瞥着旁边,上气不接下气说:“你,压着我,头发了。” 季茗心噗一声乐出来,抬起手掌替她理了理发丝,沉下肩去接吻。 床单被俩人裹成了咸菜干,他们总算在这件陌生的运动中品尝出一些乐趣,此时气喘吁吁,身上的汗不分彼此。 秦郁棠拍拍他屁股,声音被传染似的,也哑了:“你起来,我要去洗澡。” 季茗心翻了个180度的身,放她离开。 秦郁棠抬腿下床,站起来的一瞬间差点双腿一软跪下去。 季茗心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直乐。 秦郁棠没力气跟他计较,重新振作起来去了浴室,洗到一半季茗心又来了,热气氤氲里两团难解难分的影子。 这澡足足洗了一个半小时,秦郁棠裹着浴巾躺上他换好的四件套时,伸手一看,都觉得自己十根手指头有点泡皱了。 季茗心把换下来的四件套塞进阳台的洗衣机,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月光下,一个裹着浴巾的女人横躺在床上,簇着手指细看。 有点儿逗。 他走过去,脚跟一转,直挺挺倒在秦郁棠身边,床垫回弹,带着俩人一起颠了颠。 “你这顶灯有点儿旧了。”季茗心的本意是不够亮,改日给她换一盏亮的。 没想到秦郁棠反应很大——那是她挑了很久的灯,他居然敢来指手画脚,真拿自己当正宫娘娘了,不就睡一觉吗? 秦郁棠侧头看着他,心想这人连白都没表过,只不过是自己“来者不拒”里某位凑巧赶上她生理需要的男嘉宾,留着做甚? 于是她抬了抬下巴,倨傲道:“你什么时候走?” 第六十三章 “什么?”季茗心扭头,耳朵被折了一道压在脑袋下,不敢置信地问:“你再说一次?” “我这儿没有第二张床给你睡。”秦郁棠打开他试图掀起自己浴巾边缘的手,没什么感情地说:“你早点回去吧。” 没有过夜权,提起裤子就翻脸……季茗心越想越想不通,一时之间气笑了,单手拄着床,翻身起来撑在她上方,俯视着她问:“你把我当什么?” 秦郁棠张了张嘴唇,没发出声音。 看嘴型好像是说……公主? 季茗心急了,一低头,俩人额头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砰”,他有些崩溃地反问:“你还真嫖我啊!” 秦郁棠怀疑此刻自己额头正中间已经被撞出一块红印,来不及思索便听季茗心强调道:“秦大律师,犯法的!” “又没付钱。”秦郁棠倒很清醒,往下缩了缩,从他和被子的侧面空隙里滚出来。 她原本就只裹了个松松垮垮的浴巾,这样一滚,人是出来了,浴巾还留在季茗心身下,季茗心跟着她的动作扭头,只见她赤条条躺在一边,黑发如瀑,一半压在腰背下,一半散乱在胸前,将一个个吻痕遮得若隐若现。 “看什么?”秦郁棠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看。 方才没开灯,他们是混乱纠葛的一体,这会儿开了灯,将对方隔开来看,季茗心有些入神。 他忘了自己还在生气“被嫖”这件事,也许他本来就没太计较,秦郁棠问了,他便痴痴地答说:“你很美——你知道吗?” 秦郁棠不以为然地一笑,侧过身背对着他,撑了下床起来,有点小得意道:“现在知道了。” 容貌是天赐的双刃剑,秦郁棠这样愤世嫉俗又内里自负的人,从来不喜欢以色侍人,甚至厌恶“漂亮”两个字给她带来的好处,这张脸,这幅肉体皮囊,带给她的一向是烦恼更多。 也唯有今晚这样的时刻,她会满意于自己身上的女性魅力,自我认同的感受攀至顶峰,秦郁棠心情愉悦地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去衣柜里扒拉了一件干净睡袍,旁若无人地套上。 套上衣服后,秦郁棠终于分别在床角和卧室门后找到了自己的两只拖鞋,趿拉着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她好渴,像是半辈子没喝过水似的。 一气喝完满杯水,又给自己倒了半杯。 正要扬起下巴喝第二杯,杯子被季茗心抢了过去。 秦郁棠只能站在旁边看他咕嘟咕嘟,上下一扫,发现他衣服已经穿好了,连袜子都穿上了,大概是听劝要走。 “要我送你去停车场吗?”秦郁棠一只手搭在冰凉的台面上客套地问。 “不必了,这点儿方向感我还是有的。”季茗心喝完水,顺手拧开水龙头把杯子洗了,瞥她一眼道:“这位老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哼。”秦郁棠大方地一点头:“你问吧。” “你特么……”季茗心声音低了下来:“到底怎么想的?” 第83章 “没怎么想。”秦郁棠顿了一下,接着说:“不对,也不能这么说,我很早就想过了。” 季茗心问的是秦郁棠怎么看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是每次上了床都要赶人走,那不成炮友了么?可他不懂秦郁棠这驴唇不对马嘴的答案是在回答些什么。 见他一脸困惑,秦郁棠只好直白地摊开来讲:“想过上你。” 季茗心无语了,嘴角一撇,把水杯倒扣进沥水架里,试图把她的思路从床事拉回到情事上来:“我是问你怎么想我的?” 男朋友?男朋友预备役?还是一个可发展对象? 季茗心从再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就想问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逢场作戏——他不需要另一份失败的感情经历来增加自己情感简历的长度了,如果秦郁棠只想和他玩旧情难忘的戏码,他宁可不要。 偏偏出了隋耀川这个半路程咬金,使他这个姜太公钓鱼的计划中途流产,底线一退再退,终于下河捞鱼去了。 现在,季茗心的底线已经变成了“只要秦郁棠说一句她是认真的,自己就能走完告白拥抱牵手重归于好的全部流程”。 没想到秦郁棠偏不说,反而欠嗖嗖地又说了一次“公主”。 季茗心怒火攻心,急得爆了个粗口:“我艹。” 他一跺脚,转身走了,秦郁棠追着他的背影往玄关走,开玩笑说:“别了,歇歇吧,你不累吗?” 季茗心坐在小椅子上换鞋,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不累!” 秦郁棠背靠着墙笑出眼泪,越笑腰越酸,不知道季茗心这是实话还是假话,反正她挺累的,笑着笑着蹲下来,下巴搭在膝盖上看他穿鞋,挺没溜儿道:“你生什么气呢?你又不亏。” “闭嘴。”季茗心指了指她。 毫无力道的威胁,秦郁棠继续恃宠而骄道:“你喜欢我啊?” 季茗心白她一眼。 秦郁棠继续噙着笑问:“你爱我啊?” 季茗心穿好了鞋,双手搭在膝上,坐得笔直,看她的目光也很严肃。 秦郁棠背上一凛,不由得跟着挺直了背,最后一个问题自己跑出来,听起来像轻飘飘的埋怨:“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认真吗?”季茗心反问。 秦郁棠耸耸肩没说话,她都为季茗心上刀山下火海了——连隋耀川那样甩不开的牛皮糖她都敢去沾惹,季茗心还非得让她亲口说“认真”有什么意思。 气氛一瞬间安静下来,他们都需要对方给出确定的承诺,却都只打算做后开口的人,因为先开口的人似乎有自尊心掉在地上的风险,年轻的时候谁也不在乎颜面扫地,因为颜面不值钱。 现在不一样,他们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社会成功人士,“被旧情人摆第二道”这种事传出去不太好听。 秦郁棠打开门送他出去,走廊上的月光斜照在电梯口前,她忽然注意到季茗心的影子比季茗心的身体离自己更远些。 “啧。”她暗自咂了一声,这肯定是上天的某种暗示,警戒他们不要让肉体关系走在前面。 第六十四章 一连好几天,季茗心和秦郁棠的聊天框里半句新消息也没有。 眼看着又快到周末,这天下午,季茗心在通州考察新仓库,负责人作风朴素,请他在自己杂乱无章的办公室里吃二十五一份的盒饭。 季茗心掰开一次性木筷擦了擦木屑,掀开盒饭盖子——水淋淋的西红柿炒鸡蛋,看起来像凉菜的茄子炖豆角,粘成一团的青椒丝炒猪肝。 这是下马威呢?还是想试探自己的吃苦耐劳能力? 季茗心面不改色地夹了根豆角送进嘴里。 负责人悄悄观察着他的动作,叹了口气说:“哎,季总,您别嫌弃我们这儿伙食差,咱们预算就只能做到这样。” “还好。”季茗心咽下去一口白饭。 “以前在广州的时候,跟着陈经理,大家每顿饭都吃得饱饱的,现在这预算没变,物价却高多了,没办法嗐……” “抱歉,我接个电话。”季茗心从兜里掏出手机,是助理打来的,告诉他那位喜欢在直播间掰扯两性话题的小红人主播已经收拾东西走了。 “好啊。”季茗心抬头看着对面吃饭的负责人,慢条斯理道:“我这儿庙小,留不住有二心的人。” “行,宋总早就知道,不用打招呼了,今晚让贝贝顶上吧。”季茗心挂了电话,顺势拍了张盒饭的照片,对面吃饭的负责人忽然心虚起来,笑道:“您还拍照呢,这有什么值得拍的?” “记录生活。”季茗心转手把照片发给了秦郁棠。 这女人真够沉得住气,自己不找她,她非但不来道歉,甚至连个问候都没有。 秦郁棠没回,季茗心冷笑一声,把手机揣回兜里,随便又凶狠地扒了几口饭,擦擦嘴和仓库负责人告辞。 对方恨不能十八相送,季茗心看不过去,降下车窗说:“老陈,陈经理和你什么关系我知道,你既然被分来了这儿,以前的事就别提了,安安份份当好自己的差比什么都强,盒饭的问题我会解决,老吃外卖不是个办法,我想最好是请个人来做饭,你觉得呢?” “那再好不过啦!”对方千恩万谢地送他离开。 季茗心合上车窗走了,回程的路上,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混着冰粒砸在挡风玻璃上,车里暖气开的时间太长,导致挡风玻璃上结了一层霜,雨刮器不起作用,眼前的视线大片模糊,安全起见,季茗心只好将车停在了紧急车道上,自己拿了块抹布下车去擦玻璃。 第84章 手脚皆冷透了,天色也早就暗下去,他一个人在高速上擦玻璃,这算怎么个事儿? 原本他以为这周和上周一样,他会在芬芳的房间里,搂着温暖的身体春宵一刻呢。 负心的女人。 季茗心擦完玻璃,回到驾驶舱甩上门,把抹布砸在副驾驶座上,支架上的手机屏幕跟着一闪,一条微信消息跳了进来。 季茗心取下手机握在手里,皱眉审阅。 “出差去了。”秦郁棠发了个定位,显示在上海。 “你这吃的什么呀?”她引用了季茗心刚才发的盒饭照片,很不客气地评价说:“像泔水。” “这是我的午饭。”季茗心呵呵两声,强调说:“预算只能支持我吃这种盒饭。” “把预算翻一倍,吃点儿好的。”秦郁棠反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季茗心秒回:“没钱啊秦大律师,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这种话可不兴瞎说,秦郁棠立刻反问:“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 “你不是点我吗?”季茗心已然完成了对“公主”这个词汇的脱敏,都能用它来自我调侃了。 秦郁棠那边沉寂了两分钟,发起一条转账,显示66元。 未免太抠门,季茗心认为自己的身价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贬低,拒绝接受这笔钱,他话题一转,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少管客人的私事。”秦郁棠回复。 季茗心气笑了,笑着笑着,把手机放回支架上,重新开了导航,播着随机歌单悠哉悠哉地往回开。 其实这种状态也挺不错的,暧昧果然是一味令人上头的毒药。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正当的上床理由,只能看“客人”脸色行事。 秦郁棠放下手机,啃了口巧克力,接着赶手上的活,终于在登机之前合上了笔记本盖子,旁边玩游戏的男生看她的眼神从“真装逼”到“真牛马”,经历了质的转变。 手机消息跳进来,是饶律的自动邮件回复,秦郁棠扫了一眼,放下心来,上飞机一路昏睡到家。 落地才看见饶律的消息,先是称赞她工作做得不错,接着问她今晚回京的航班有没有因为天气延误,如果不着急的话,可以在花花世界多逗留两日,加班预算照批不误。 秦郁棠后悔自己没早看见这条消息,此刻却也只能硬凹个两袖清风的人设回答说:“算啦算啦,多谢饶par,我已经到家了。” 这条消息不知怎的发错了对象,秦郁棠第二天早上才发现,自己没回复饶律,倒是发给了季茗心。 季茗心还回复了她一个“哦。” “哦”是什么意思? 秦郁棠上完厕所打算回去补个回笼觉,正在迷迷糊糊地思考“哦”是几个意思,她家的门铃就响了。 季茗心的脸出现在监控录像上,他戴着一顶黑色针织帽,毛线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色颗粒物。 秦郁棠打开门,跟没看见季茗心本人似的,好奇地探头朝外瞅了一眼:“下雪了吗?” “皮这一下你挺高兴是吗?”季茗心翻她一眼,左手按着她的肩膀,将人转了个圈塞进屋里,自己也跟着进门来,熟练地带上门,换鞋,把早饭放在餐桌上,吩咐秦郁棠:“去洗洗。” “我来大姨妈了。”秦郁棠没听他的,反而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揭开纸杯盖子喝了口热牛奶,淡定到:“这两天点不了你了,你走吧。” “谁规定的我找你只能是这点事儿?”季茗心递给她一片湿巾。 “那你想怎样?”秦郁棠伸手去接湿巾。 季茗心手指一松,手腕也跟着卸了力,整只手微曲着落进秦郁棠手心里。 秦郁棠手腕跟着一沉,差点整只手砸在桌面上,猝不及防地听见他说:“我旧伤复发了,你得对我负责。” 第六十五章 “神经病。”秦郁棠无语地拍开他的手。 如果一见面,季茗心就告诉她自己的手腕旧伤未愈,她可能还会相信,但是这么多次的接触下来,秦郁棠早就确定了他的右手与健康人无异。 苦肉计使用失败,季茗心只好认命地撩开椅子坐下来,捻了一只小笼包吃,他咽下去一只素馅儿小笼包,悠悠问:“出差好玩吗?” “累死了。”秦郁棠捧着豆浆吹了吹,醇厚的豆浆香气唤醒了晨起的味蕾,她舒服地眯了眯眼,感叹说:“半夜才回来,洗完澡收拾上床躺下都快3点了,现在几点?” 不等季茗心回答,她自己仰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6点45,她冷笑一声看着季茗心说:“睡了不到4个小时就被你吵醒,你最好有正事找我。” “手伤不是正事吗?”季茗心再次抬手,对她做了两下招财猫的慢动作。 秦郁棠撇过脸白他一眼,本想在桌下踹他一脚,奈何一大早的四肢都还没醒,动力不足。 季茗心开始继续瞎扯:“昨天没吃饱,今天早上给我饿醒的,醒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吃你家附近的这家小笼包,来都来了,不喊你一起吃也说不过去。” 好蹩脚的谎话,秦郁棠懒得戳破,甚至听着还有点莫名的受用,压平了嘴角,故意板着脸说:“那你吃完了就走吧,我还要接着睡。” “好。”季茗心很干脆地同意了。 这倒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追问到:“你怎么来的?” “地铁。”季茗心补充说:“换两次线,出站走15分钟就到了。” 第85章 秦郁棠:“……” 他原先住的酒店离自己家颇远,光地铁都得坐上一个小时,幸好今天是休息日,一大早的没人和他在地铁上抢座位。 秦郁棠:“你车呢?” “路上有雪,我单手不敢开。”季茗心还在坚持不懈地强调他手腕有伤。 秦郁棠选择性忽略了他的卖惨,迫不及待地起身,走到阳台边拉开窗帘,果然是下雪了,近处的屋顶、远处的街道都盖上了白色的雪绒被,整座城市银装素裹,洁白如新。 她忽然瞌睡全无,甚至萌生了“趁时间还早出去玩玩新鲜雪”的大胆想法。 一个人玩没什么意思,最好是邀请季茗心同去,但直说自己想玩雪?秦律不太拉得下脸。 “你现在还住在原来那个酒店吗?”秦郁棠边往回走边问。 “是,太贵了,一直想换个房子长租,又没空去看。”季茗心替她打扫剩下的小半碗馄饨。 “我带你去看看吧。”秦郁棠收拢了桌上的垃圾,随口道:“你想住哪儿,我都知道点儿,虽然比不上专业中介,但是初步做个筛选还是靠谱的。” “行啊。”季茗心一口答应,过了两秒才纳闷:“你怎么知道的?” “我研究生时候的室友,毕了业考去房管局工作了,天天和租房中介还有租客打交道,光听她吐槽我都能涨好多知识。”秦郁棠把垃圾袋扎紧放在玄关。 她毕业之后搬了好多次家,被合租的室友放过鸽子,被涨租的房东断过电,被无良中介坑过押金,总之,她的北漂史就是一部租房史,也就这小半年稍微稳定点。 居无定所,心生退意的时候,秦郁棠就会打开房屋租售软件,满城地看房子,一开始看逼仄的小户型,紧接着开始看郊区的大三居,到最后她连三环内地理位置绝佳的大平层都敢看了。 不过福彩并没有因为她天天看房就奖励给她一套房子,倒是让她对许多楼盘的租售情况都略知一二。 秦郁棠真话不全说,隐瞒了主要原因,去厨房叮了杯热牛奶,隔着微波炉的玻璃凝视牛奶的时候,她默默地想到,季茗心大概也是如此。 他们俩之间,真正能拿出来博同情的惨事都不算惨,确实难堪、确实丢脸的方面,谁也没好意思开口提。 睡都睡过了,却还是不熟似的,只能敞开精致整理过的那一面,这要怎么办呢?似乎暂时无解。 她洗漱好换了身衣服回来,打开微波炉拿出热好的牛奶,这一杯是给季茗心的,这家伙的肠胃对现磨豆浆过敏,一喝就要窜稀,恰巧她家楼下那家杭州小笼包不卖粉冲豆浆,只卖现磨的,所以秦郁棠眼睁睁看着他干咽下去一袋小笼包,自己都替他噎得慌。 季茗心在阳台上提她浇水,人家都养花养草,秦郁棠养一颗发财树。 “诶,前天刚浇过。”秦郁棠发现他要对自己的财运下手,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提起裤脚跨过地上横陈的行李箱,匆匆过去。 “你记错了吧,你前天在上海呢,这叶子都快焦边了。”季茗心一边浇水一边转回身。 于是秦郁棠跌倒的样子正好被他看了个全套,眼前一帧一帧播放,慢动作似的,季茗心丢下喷水壶,向前跨了一步去接她,人嘛,没接住,倒是被热牛奶泼了一身。 俩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卧槽。” 秦郁棠从打滑的地板上爬起来,第一时间去查看他的伤势,幸好是冬天,季茗心穿了件圆领的烟灰色毛衣,只有裸露在外的双手受到了伤害,她立刻搀着被害人去厨房冲凉水。 季茗心一双手被她捧着,在冰凉的水流下稍稍减轻了灼热感,他扬起下巴冲秦郁棠说:“破相了。” 秦郁棠扭头一看,还真是,他的右边下颌线和脖子上的一小块皮肤也给烫红了。 这里不好操作,秦郁棠总不能让他把脑袋塞进水池里,只好愧疚地用手接了凉水给他冷敷,那些水顺着脖子滑进领口里,打湿了季茗心胸前的衣服,他也没告状,只是看看秦郁棠,又低头看看自己胸口,眼神示意。 秦郁棠百忙之中没领会精神,自作主张带他去了医院。 看完烫伤,秦郁棠又带着两只手僵硬不能动的季茗心去做了个ct,她原本只想求个心安,没想到大夫居然真让季茗心进一步检查检查右手,还问他最近是不是做过腕关节手术,最近要特别注意不能剧烈活动。 从医院拎着一袋片子出来,秦郁棠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脑子发懵。 他说旧伤未愈原来不是开玩笑。 季茗心摊着双手走到她旁边,用胳膊肘点了点她肩膀,还挺乐观:“想什么呢?” 秦郁棠侧头看着他,静静问:“你是不是一变天就会手腕疼啊?” 季茗心噗一声乐了:“又不是风湿,你没听医生说嘛,是过度使用造成的。” “你干嘛了?”秦郁棠低头看着他的右手。 “你说它吗?”季茗心晃了晃自己的右边小臂,陈述客观事实:“服务你了,所以我让你负责。” 秦郁棠今天第二次接不上话,站在原地掏出手机打车,本想给他送回酒店,又顾虑到他这样没法儿自理,只能先拉回自己家。 第六十六章 季茗心在回去的车上连打了三个喷嚏,秦郁棠才想起他里边的衣服是湿的,很好,自己罪加一等,又差点把他给弄感冒了。 第86章 俩人刚进门,秦郁棠便勒令他把衣服脱了。 季茗心坐在玄关换鞋的小凳子上,用手肘和下巴将衣服脱到一半,罩住了脸,然后无法进行下一步动作。 他造型看起来很像一盏被拍扁的台灯——台灯蒙在衣服里,瓮声瓮气道:“帮帮我,手用不了。” 秦郁棠挂好包和医院拎回来的袋子,回身看着他,险些笑出声来,硬是忍了下去,提起他毛衣的衣角往上一拉,终于将他解放出来。 “你没穿秋衣吗?”秦郁棠手里提着他烟灰色的毛衣,和他赤裸的上半身坦诚相见。 “我又不是八十岁。”季茗心反问她:“难道你穿了?” 秦郁棠也没穿,只好避开话题,想找个衣服先给他裹上,转身去玄关边的小衣帽间里翻了一通,那里挂着几件她冬天常穿的大衣,结果没一件合适的,裹在季茗心身上像是买成了xs码,也不怎么实用,唯一一件保暖性过关的皮草,秦郁棠犹豫了下,决定还不是不给他穿,太贵了。 小衣帽间是杂物间改的,位置相当逼仄,季茗心也跟着进来,受限于空间,直接站在了她背后,秦郁棠挑衣服的时候,他就紧紧抱住自己,不停嘟囔:“冻死我了!” 秦郁棠比他还着急,直接踮脚搬了床棉被下来,展开将他包住,现在台灯变成了一根擀面杖。 “走吧,先出去。”秦郁棠从他和墙面的缝隙里强行挤过去,伸手打开了门,又捏着棉被边缘将人拽出来。 “你去床上捂一会儿。”秦郁棠把他带进卧室,放平在床上,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额头已经冒出了汗。 “我给你冲一杯板蓝根。”她转身去厨房烧水,顺便把阳台事故现场的残迹收拾了,回来卧室时,发现季茗心正无聊地和siri玩成语接龙。 他注视着越走越近的秦郁棠,忘记了正在等待他回答的siri,叹了口气道:“歇歇吧,我没那么容易感冒。” “喝。”秦郁棠不容置疑从背后将人推起来:“万一你感冒了我更麻烦。” 季茗心被她灌下去半杯板蓝根冲剂,见缝插针地说:“其实……” “其实什么?”秦郁棠敷衍道。 其实她不是非得亲自照顾他,尽管他现在手脚不便,但只要送回酒店,让助理帮忙找个护工还是很容易做到的。但这句话说出来就与季茗心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他不就是来让秦郁棠负责的? 况且以秦郁棠的为人,哪怕季茗心只是和她客气客气,她说不定也会当真,立马将这个拖油瓶送回酒店。 季茗心认为自己还是不要考验人性为妙。 “其实我躺得有点热了。”他改口说。 “是吗?哎,这房间取暖效果有点太好了,都怪房子小。”秦郁棠推着他往床中间一滚,裹紧的被子平整开来,秦郁棠提起被子长边一抖,盖在了他身上。 “还好,反正你一个人住。”季茗心说完才意识到,秦郁棠家里没有客厅,她的阳台、餐厅和工作间是一体贯通的,也就意味着她家里没有沙发。 那自己睡哪里? 他向卧室的主人表达了这个疑惑。 秦郁棠拍拍床沿说:“左边。” “那你呢?” 她一抬下巴:“右边。” “这样不好吧?”季茗心虚伪地说:“咱们毕竟只是朋友关系,我不想毁你清白。” 秦郁棠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视,调出体育频道给他看,淡淡道:“你想多了,我在生理期。” “哦……”季茗心忘了。 “如果你觉得挤,我可以去睡外边的沙发椅。” “还是别了。”季茗心只是想让她对自己负责,又不是想虐待她。 “其实没事儿,我以前工作到太晚,经常就睡在那张椅子上,挺舒服的。”这是秦郁棠的肺腑之言。 “不要。”季茗心斩钉截铁地说。 秦郁棠握着遥控器扭头看他,不同意就说不同意,怎么还“不要”?这是跟谁撒娇呢? 她盯着季茗心因为热意稍稍被汗打湿,贴在耳鬓的头发,噗一声笑出来。 季茗心完全不懂她在笑什么,思绪已经彻底跑偏——心想她经常加班到半夜,连个觉也睡不好,自己还来找她的麻烦,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这都是什么做牛做马的破工作呢?累成这样还租不起一个带客厅的房子,该把老板抓起来坐牢。 心中朴素的正义感战胜了那点作祟的小心思,季茗心还是决定还她自由:“你送我回去吧?我能照顾自己,大不了花钱请人照顾我几天。” 秦郁棠一听,立刻玩笑说:“这么大方?把这钱给我。” 紧接着又正经道:“你那里离医院太远,等过几天手腕复查,没事了你再搬走吧。” 她言之有理,非要对自己负责,季茗心也无可辩驳了,只好听之任之,呼出一大口气,皱眉盯着前方的电视屏幕,发现正在播放金津的比赛回放。 昨天金津在印尼大胜,今天体育频道专门做了精彩集锦。 “换个台吧。”季茗心小声嘀咕。 “啊?你不喜欢看这个?”秦郁棠明知故问,挑起一边眉毛盯着他。 季茗心翻了个白眼,谁乐意看死对头风光无限啊!他不在背后蛐蛐金津已经是道德完人了好吗! “不好意思,还以为你早就脱敏了。”秦郁棠笑呵呵地道了个毫无诚意的歉。 第87章 “并没有,你高看我了,我非常小心眼。”季茗心冷冷自嘲。 “那是,要不然你能恨我到现在?”秦郁棠一时放松,没留神让真心话跑了出来,对话陷入尴尬的沉默。 她从隋耀川那件事起就一直在思考,季茗心对她的态度很矛盾,像是本能地想要靠近,理智上又想离她远一些,喜欢么,大约还是喜欢,只是这喜欢中间夹杂着石子,一靠近,就磨得人生疼。 所以他们哪怕滚过了床单,哪怕能够像普通情侣一样暧昧,彼此之间也是保有警惕,不能全然交付信任的。原因或许就在这几年的空白里,吃过很多苦,受了大把罪吧……只是季茗心不愿意和她讲,他不提,秦郁棠也就没有辩解的机会。 总不能让她主动提起来,说,我当年对不住你。 这种事儿秦郁棠干不出来。 片刻沉默过后,秦郁棠若无其事地拿起了他的手机举在他脸前,公事公办的语气:“来解个锁,我找你助理送几件衣服过来。” 第六十七章 助理在电话里听见一道平稳的女中音,清冽的,沁人心脾,她第一反应是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见过,第二反应才惊讶于自己老板居然会在某个女人的家里过夜。 该不会某种新型电信诈骗吧? 小助理警惕地要求和季茗心本人视频通话,接着她就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摄像头打开,对着天花板上的一盏吊灯,看起来像是谁的卧室。季茗心的脸忽然在上方出现,只能看到脖子以上的部分,后脑勺的头发乱糟糟翘着,好像刚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 “呃啊——”老板的私人形象一下子近距离出现在手机上,着实将助理吓了一跳。 她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满脑子都是自己坏了别人的好事,匆忙问了几句所需的衣物,答应今晚前送过来。 晚上8点,她拎着两袋子衣物到达秦郁棠家门口时,仍在心中做排除法,会是谁呢?何方佳人能拿下自己老板这头妖孽? 开门的是秦郁棠,一身简单灰色的家居服,素面朝天,开门时手里还攥着半根香蕉。 “进来吧。”秦郁棠啃了口香蕉,给她让开门。 小助理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了这个人,是当初接触过徐文案子的年轻律师,当时在酒店她就隐约察觉到这位律师和自己老板之间的氛围非同一般,甚至还在心里偷偷磕过一秒俩人cp,但后来人家没再参与这件案子,工作上的接触也彻底换人,她便以为又是一次异想天开的拉郎配而已,谁能想到居然有后续! “不不不。”小助理激动地有些结巴,“外面下雪了,我鞋上都是泥……” “没事,我给你——”秦郁棠说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家没鞋套,她基本没有客人需要招待,就连季茗心脚上那双拖鞋,都是她之前为了自己备用买的,幸好她热爱大码拖鞋,不然现在季茗心走路还得露出半截脚后跟。 “那好,你给我吧,就这些是吗?” “诶,对对。”小助理把袋子递给秦郁棠,“有点沉。” “没事。”秦郁棠心想自己经常健身,力量也不是白练的,总比面前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小姑娘有力气,结果双手一接过,还真是沉! 这两袋子里的衣服都用上了压缩排气,几乎是实心的,不是,说的是修养三天再去医院看看情况,他这架势怎么好像要长住似的。 秦郁棠决定一会儿再去质问这档子事,眼下,先放下衣物,转头冲小助理道:“你等等。” 她去厨房装了盒刚煮好的饺子,放进保温便当袋里,拎出来给门口等着的小姑娘:“上次见面忘了问你,你是东北人吧?” “是,您怎么知道?”小助理诧异道:“我有口音?不会吧?” 秦郁棠笑了笑,没正面回答,“我猜你是吉林人,总不会拒绝饺子,一点心意,麻烦你跑这趟。” “姐!”小助理抱着保温袋,打开隔着保鲜盒一看,眼泪都快下来了:“你还会包饺子!”老板嫁得可真好啊!何德何能! “哈哈。”这其实是秦郁棠在一家东北菜馆里找老板买的生饺子,在冰箱里冻了好几天没找到机会吃,但人家这么热情地称赞她,她也不好让人难堪,只能冒领虚名。 “adam他手还好吧——”小助理没见着老板,临走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来之前她还以为什么受伤烫伤都是托辞,某人根本就是醉倒温柔乡,来之后反而有几分相信了,眼前的秦律师长了张很可信的脸。 一个会在大雪夜送饺子给陌生人的年轻女性能是坏人吗?绝无可能。 “还好,他周一应该会去上班的。”秦郁棠的承诺让小助理放了心,送走人,光着上半身的季茗心才从卧室里绕出来,嘟囔着自己刚看完的金津比赛回放:“他现在让谁练的,丫的这么猛,一把年纪了还有这个状态,上辈子是牲口吧?” “你羡慕啊?”秦郁棠将两袋衣服拖到餐桌边的空地上,一屁股在餐椅上坐下来,指着袋子问季茗心:“你就住几天,用得着搬这么多衣服来吗?打算在我这儿玩qq秀呢?” “哇,我有这么多衣服?先放这儿,一会儿我来收拾。”季茗心毫不走心地应付完秦郁棠的问题,接着感叹金津现在这么强,自己当年输给他也不算亏。 “四舍五入我就是奥运银牌。”他臭屁地说,猫腰从袋子里拎出一件羊毛衫,在秦郁棠的注视下,自己艰难穿上。 第88章 “我手上有药。”他向秦郁棠解释自己的诡异姿势。 “早干了。”不就是烫伤膏吗? “好吧……我右手还是有点疼。” “左手不是还能动吗?再不济还有嘴呢,我在网上见过有人用嘴叼着毛笔写字,写特别漂亮,要不你今天试试叼着锅铲煮饺子?” “也不是不行。”季茗心扭头朝厨房走,秦郁棠没想到他能答应,忙不迭起身跟过去:“别动别动!” 她统共就剩下20多个,万一让这厮给搅和洒出来,那今天都别吃了。 季茗心最终还是充当了一个厨房吉祥物的功能,陪聊,递递碗筷,倒醋碟。 饺子出锅,俩人把卧室里的电视机挪到外间来,背对着秦郁棠的办公桌铺开一条瑜伽垫,盘腿坐下来,一边挑选电视节目一边吃饺子。 秦郁棠自己端着盘子吃,但考虑到季茗心行动不便,还给他面前摆了个塑料折叠小板凳,供他放饺子盘用。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秦郁棠吐槽自己工作上的事儿逼客户和老油条同事,季茗心隔行如隔山,根本听不懂,只能时不时嗯两声以表自己在听。 秦郁棠停下来的空档,他见缝插针地另起话题:“这饺子真不错,我今年吃过最好的。” “可惜过了冬至了。”秦郁棠扭头看了眼阳台的落地窗,夜色漆黑,万家灯火却令人心中一暖,安详地照亮纷飞的雪花。 “你又不是北方人。”季茗心嘴快地反驳,他认为当下就很好,独一无二的好,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况且只有北方人才固定在冬至吃饺子呢,他俩小时候根本不过这节。 “难道你是?”秦郁棠瞪他一眼,她来北京上学工作好些年了,不知不觉中沾染了好些北方人的生活习惯和说话口音,偶尔也会遇到别人调侃她“真是个北京人儿”,这种调侃在她听来总觉得有些讽刺,可反应过度又显得自己太敏感,只好回回都假装爽朗糊弄过去,面对季茗心,她倒是可以放心大胆地怼回去,毕竟知根知底,谁也不用掩饰自己贫瘠的过去。 “我不是。”季茗心盯着电视屏幕信口开河:“我是外星人。” “你哪个星的?” “秦郁棠星。” “听起来这星球不大啊?常住人口多少?” “俩,一个我,还有一个你。” 听起来像是那种“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异性会不会和对方结婚”的幻想题,秦郁棠端着温热的饺子盘中断话题:“你别做梦了。” 第六十八章 “往里躺点儿。”秦郁棠拍拍他的头顶,把刚睡着的人拍醒了。 季茗心努力睁开眼,迷蒙地看着她,朝里侧挪了挪屁股,沙哑道:“几点了?” “12点半吧。”秦郁棠放下自己的被子,掀开拱进去,拿起手机看了眼。 “你洗澡要洗1个小时吗?”季茗心皱了皱鼻尖,嗅到一股混合的香气,有花香、果香,还混杂着一点儿木质的气味。 秦郁棠有睡前检查一遍邮箱的习惯,边浏览边拖长了调子,轻柔地回答他:“我要洗头,吹头,抹护发精油,涂身体乳,敷面膜,擦眼霜晚霜,已经很快啦!” “这么复杂。”季茗心着实长了见识。 “你以为呢?当女人可比当男人难多了。” 秦郁棠放下手机,关了床边的台灯,躺下来,长发被自己压住,她腾出手来撇了撇,几根头发丝不小心落到季茗心枕头上。 季茗心侧头追着闻了闻,真是很香。 “香吧?”秦郁棠闭着眼睛也知道他在干嘛。 “嗯。”季茗心傻傻点头。 “变态,别闻了。”秦郁棠温柔地斥责道。 “哈哈。”季茗心躺好,睁眼对着天花板,忽然不困了,白天的精气神全都回到了身体里,一腔精力无处发泄,惹得脑细胞无比活跃,他开始在脑中描摹秦郁棠这个房子的格局。 一室一厅一卫,套内可能才40平,这么迷你的地盘要怎么装修才好呢? 首先得把阳台上那颗惹事的发财树处理下,最好是换个白色的盆,现在这个盆的吸水性差,怕是耐不住北方冬天的干燥。 季茗心装修到阳台上的洗衣机排水管时,秦郁棠翻了个身,面朝着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 他吃了一惊,睁圆眼睛问:“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我听见的。”秦郁棠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来,手掌垂在他头顶上方,食指和拇指捏住一缕空气,然后朝边上甩掉。 这个动作重复了三四次,季茗心忍不住问:“你在干嘛?” 秦郁棠:“扔掉你的杂念——你好吵。” 季茗心:“有用吗?” 秦郁棠:“不知道,第一次在别人身上试,有没有用得问菲比。” 季茗心顿了两秒,接着问:“菲比是谁?” “噗——”秦郁棠忘了他以前英文超烂,根本不看美剧,也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总不可能完全不开口讲话吧?想必他有他的学习方式,但肯定不是靠电视剧。 秦郁棠不想问,她猜季茗心也不太想提。 “一个电视剧里的女人。”秦郁棠简单跳过了这一趴,换了部国产电视剧。 秦郁棠:“你知道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什么吗?” “什么?”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秦郁棠的手落下来,掌心贴在他下颌边,指尖轻轻捻着他鬓发,轻声说:“<a href=https:///tuijian/honglou/ target=_blank >红楼梦第十回,贾宝玉和林黛玉躺在床上聊天,宝玉怕黛玉吃完饭就躺下不消化,特意给林妹妹讲了个笑话,87版这里演得特别可爱。” 第89章 “他们俩也算是青梅竹马吧?”季茗心斜眼瞅着秦郁棠。 “严格来说,也不算,他们是前世姻缘,但他们认识的时候确实很小。” 季茗心感叹:“咱们认识的时候也挺小,你们家那张一米二的凉床,那时候能容下我们俩个人一起睡午觉。” 秦郁棠听笑了:“那时候我做梦都想不到二十多了还和你躺在一张床上。” 季茗心的思维随着秦郁棠的轻笑发散开去,不断向前追溯——那时候才零几年,家里电视机甚至都不是液晶屏的,而是俗称的大屁股电视,长虹牌,一遇到雷雨天气,打开电视就是满屏的雪花噪点,但那时候的电视剧真好看啊,节奏紧凑,台词精辟,演员不用磨皮,凑近了屏幕看,就是一个会长皱纹会喷口水的大活人。 孙红雷那时候还年轻着呢,凭借一部《潜伏》火遍大江南北,拿奖拿到手软。 季茗心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出声,侧过头回敬秦郁棠一句:“你知道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什么吗?” “什么?”秦郁棠好奇地问。 季茗心模仿着《潜伏》里翠萍的语气说:“林黛玉?哪里来的野女人吧!” 俩人都笑了,笑声牵引着笑声,一个刚要停下来,又立马被对方的笑声逗笑,于是足足笑了5分钟才静下来。 秦郁棠撑着床垫起身,靠在床头柜上,捏着被角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两腮还是酸的,顺着他的话道:“诶,你这些年有过别的野女人吗?” “你说呢?”季茗心撩起眼皮,向上盯着她。 俩人静静地对视了几秒,秦郁棠摇头说:“我猜没有,因为你上次……不太熟练。” 季茗心耳朵一下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弄得你不太舒服吗?” “还好吧。”秦郁棠挠挠下巴,偏开视线看着卧室门,小声说:“我也没试过其他的,不知道这算不算技术差。” “能不能……再给个机会?”季茗心身体比语言系统更早作出反应。 “我在生理期,都说第三遍了。”秦郁棠嫌弃地推他肩膀一掌:“你是金鱼脑子吗?” “对不起。”季茗心叹了口气,默默缩回被子里。 他浑身的僵硬过于明显,以至于秦郁棠都看出了不对劲,不可置信道:“不会吧,你硬了?” 她的硬字说得格外飘忽,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季茗心假装没听见,不搭理她。 秦郁棠很愧疚,自己这样只顾煽风,却不给灭火,是不是太不人道了,她居高临下地看了季茗心一会儿,直到把他额头上的汗都看出来了,才开口劝到:“要不你自己diy一下吧?” 考虑到他手上有伤,秦郁棠只好一咬牙,贡献出自己的胳膊,壮士断腕般:“我帮你也行。” “不用。”季茗心的嗓音听着更沙哑了。 秦郁棠挨着他躺下,一只手从自己被子里伸出,探进他被子里,先是碰到一层睡衣,接着手指挑开睡衣,覆上了他的腰,皮肤是柔软的,肌肉又极富弹性。 她贪心地多抚摸了两把,正要伸手向下,手背被季茗心一把抓住。 “真的不用。”季茗心手掌反扣,握着她的手放在腰侧,静静道:“这样就可以了。” 秦郁棠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一刻心底漾起的甜蜜,她甚至也不理解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怎么会比情深意重的告白还要令人心软,也许生理期就是容易放大悲欢吧。 她嘴角压着一丝笑问:“牵着手睡?” 季茗心:“嗯,牵着手睡。”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睡了一夜。 第六十九章 周一,秦郁棠开季茗心的车送他去上班,原本季茗心作为管理层是不必打卡的,他们这行上班又晚,昨儿晚上秦郁棠问他上班时间的时候,他眼珠一转,把自己的上班时间从上午10点改成了早上8点——因为秦郁棠说自己早上9点要去法院开庭,还得在此之前先回趟律所。 于是7点多,他就被秦郁棠卸在了公司楼下,结果上了电梯,怎么都刷不开公司大门,门禁只认识录入过的人脸,不认识这位陌生人。 季茗心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喝多了似的在门禁前凑近,后仰,凑近,后仰。门禁不厌其烦地语音播报:“请重试、请重试。” 第一个来上班的人可算是走运了,不仅在领导面前狠狠表现了一把,甚至还解救了内急又进不去工区的领导。 季茗心认可地冲对方点点头,扭头冲去卫生间。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时,下属的聊天灌水群里已经谣言满天飞了。 大家都在猜测为什么季茗心来这么早,有人说是公司要倒闭,领导正在筛选裁员名单,也有人说是公司要做大做强,领导正在励精图治。 帮季茗心开门的下属站出来澄清:都不是,老板只是恋爱了。 平地惊雷!大家纷纷询问这位同事何出此言,得到的答案是亲眼看见他在路边下车,车是他的,驾驶座上却是一个女人。 于是大伙儿又为了“男人会不会让普通异性朋友开自己的车”而争执不休,群里的小助理默默潜水,她是这里最接近真相的人,在全知视角下看大家猜来猜去挺有趣,她决定让大伙儿再猜一会儿再公布答案。 秦郁棠这边的情况就简单多了,她的同事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在律所门口见她停车,张嘴就问:“哟,买新车了?” 第90章 “朋友的车。”秦郁棠解释。 “恋爱了吧?”同事意味深长地说。 “还没有。” “懂了,试用期。” 律所里八卦会长脚,秦郁棠回所里拿份资料的功夫,再去法院,就连法院的看门保安都知道她最近走桃花运,深受爱情的滋润,问自己何时能吃上小秦律师的喜糖。 人言可畏啊,传播范围越广,离事实真相就越远。 昨天,秦郁棠还是一婚恋自由的独身女青年,今天她就成了某某人的准未婚妻,某某某未来的亲妈。 这简直没处说理去,秦郁棠忙碌一上午,抽上厕所的时间在微信骂了季茗心几句。 季茗心莫名其妙,中午下楼取外卖,半个轿厢的同事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他还以为自己衣服穿反了,后来悄悄问了助理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传傍上富婆。 晚上,秦郁棠来接他下班回家,俩人特意在地库找了个角落碰头,轻轻地来,轻轻地走。 还没到家,他们就开始算机会成本的账,互相攀比究竟谁因此流言失去的相亲资源更好,按他俩最后的态度,他们的相亲对象只可能是迪士尼里的公主或者头顶上在轨运行的航天员。 这些话越是不切实际,真心就越是欲盖弥彰,暧昧的妙处就在这样毫无意义的拌嘴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明明吵了一架,互相欠着一屁股账,嘴角却全程没放下去过。 到家已经是晚上9点多,秦郁棠不打算吃饭,季茗心坚持要烤一根红薯,他用空气炸锅烤了根块头最大的蜜薯,剥开的瞬间,满屋飘香。 秦郁棠也被吸引过来,站在他边上,要求尝一口。一口接一口,最后吃了半根。 “这样下去我会长胖的。”秦郁棠洗完澡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目前平坦的小腹道。 “没关系,是幸福肥。”季茗心戴着副框镜,查看小助理发来的数据报告。 “我很幸福吗?”秦郁棠反问,她刚刚才合上电脑,甚至洗完澡还在回邮件。 这是一个触及灵魂的话题,说完,俩人都愣了一下,季茗心扭头向下盯着她,顿了顿说:“其实我不喜欢公主,也没那么喜欢迪士尼,所以……” 他鼓起勇气道:“对我来说,你已经是最好的了,不会有比你更值得爱的人出现,我觉得我幸福。” 秦郁棠想了半晌,从地球70亿人里找到自己最爱的那一个做伴侣,听起来的确是应该感到幸福的事情,她枕着手臂看向天花板,轻声说:“你这算是表白吗?” “算吗?”季茗心也有点儿忐忑,住在秦郁棠家里,如果秦郁棠有什么不爽,完全可以半夜把他扔出去。 “你表得有点迟。”秦郁棠脑子里,谈恋爱的逻辑应该是这样:先暧昧,再推拉,后表白,最终完成生命大和谐,他俩不知道怎么回事,把剧本反过来写了。 季茗心学她的动作清除杂念,两指并拢从她头顶上方捏住一缕空气,拔出空气扔开,边扔边说:“棠棠,你把那些忘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秦郁棠久久沉默着,季茗心也不催促她的斟酌,直到自己扔空气的手腕都累了,她才开口答到:“好啊。” 季茗心的手掌摁在了她的头顶上,秦郁棠顺着他的力道昂起下巴,俩人对视着,此刻也无需什么言语,彼此的面孔在对方的眼中逐渐放大。 直到嘴唇贴在了一起,呼吸缠绕着,分也分不开。 这是秦郁棠接过最长的一个吻,温柔、湿濡,她已经干燥的皮肤又冒出湿意来,仿佛将身体沉入温泉中,灵动如游鱼。 季茗心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脖子、锁骨上,手指向下,不急不忙地解开她睡衣纽扣,上次被评为“不太熟练”,这次他迫切地想要表现出色些,至少得让秦郁棠看见自己的进步吧! 睡衣两襟打开,各自滑落,季茗心埋首下去,他的头顶拱在秦郁棠脖间,发丝蹭得秦郁棠很痒,她忍不住想翻滚着躲开。 季茗心捏着她的腰不让动,大拇指在腰窝上磨蹭着,闷声确认说:“你生理期都结束了吧?” 回答他的是一声闷哼。 “哼的什么?”季茗心没听懂,自己伸手去触摸。 秦郁棠很为自己的生理反应不好意思,身子一扭,挣开了他的桎梏,都箭在弦上了,不发也不行,她慌里慌张地坐起来,思考时间大约0.1秒,接着一把将季茗心推到,自己欺身上去。 秦氏兵法第一条,要想摆脱不利局面,就得学会化被动为主动。 第七十章 当生命中很多个场景第一次发生时,你会在恍惚间意识到,这一幕无比熟悉,也许你在想象中见过,也许你在梦中见过,它们分毫不差,以至于你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看见了平行时空的未来。 对秦郁棠来说,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时刻。 她坐在季茗心身上,垂下视线看着他的脸,泪眼朦胧,这是她第一个性幻想对象,曾经沧海难为水,后来她的性幻想对象名单里,也没出现过任何其他人。 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想到牵手,想到的画面就是将手指挤进季茗心微蜷的掌心,皮肤磨过他手掌的薄茧,那一点温热就能掀起甜蜜的浪花。 牵了手,就要幻想拥抱,最好是冬天,穿着厚厚的衣服,身体不至于紧紧贴在一起,以免对方会觉得不好意思,他们的双臂穿过腋下在背后拢紧,两颗心隔着衣物一起砰砰直跳,好像暗夜里呼应的烛火。 第91章 再接下去是亲吻,爱人对于彼此的身体总是怀有无穷的探索欲,没有谁会控制住自己止步于外表,身体本能会牵引他们,往深处去,用自己最柔软的唇舌,撬开恋人的齿关,如果对方也想要回应你的热情,那么这就不是攻占,而是缠绵。 随着她一点点长大,对于自我欲望的审视逐渐客观,她渐渐抛掉了有关于性的羞耻心,那些闪现、停留在她幻想中的画面越来越直白、越来越……非礼勿视。 没有人可以管得了她的想象力,所以她可以尽情放纵自己的声音,操控自己的身体,直到最高点来临。 好多个夜晚里,秦郁棠就这样想着他,独自演完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哪怕后来他们分开,她在心里发誓再不原谅这个人,他还是隔三岔五出现在梦中,秦郁棠醒来时常常埋怨自己,怎么那么不争气? 后来她埋怨次数太多,也就想开了,太久没梦到过他,或是生理期前几天非常空洞的时候,还会特意把他从心底揪出来想一想。 那时候她因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想象中的画面就和现在一样,她在上,对方在下,她主导着一切,房间里所有涌动的情欲,都盛在自己这双水光潋滟的眼里。 只是缺乏经验的想象往往与现实有许多细节上的出入,比如想象中身下不会有这样胀满的感受,抬臀时的动作其实既考验腿部力量,又考验核心肌肉,肌肤与毛发的摩擦一下让她觉得别扭不习惯,一下又让她爽到小腹收缩。 当她又一次无法控制地夹紧时,季茗心捏住她臀的手也忍不住用了力,仰头粗声喘息着,喊她宝贝。 他掌心有湿漉漉的汗水,无法分清是来自谁的,季茗心顺着她腰身往上摸,在她腰上留下一道看不见的水痕。 秦郁棠的几缕长发落在胸前,搔得她很有些痒,于是她抓住季茗心的手,用他的手掌隔开了那些恼人的发丝,这双手赖着不走了,想方设法给对方制造一些感官上的刺激,好回报身下的服务,恰好对方也是这个意思,咬着唇默许了他的动作。 幻想中的性事不会消耗atp,真实践起来可太累了,秦郁棠在这几十分钟里庆幸了无数回,还好自己有常去健身。 累瘫了的她趴在季茗心身上,季茗心也不平静,每次呼吸带起的胸腔起伏都很大,托着她隆起,又下落。 俩人就这样谁也不吱声地躺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下的颤栗逐渐平息,欢愉的浪潮慢慢回落,季茗心也抬起手腕,卷了一缕她的发丝在手指上玩。 秦郁棠扬起头看着他,四目相对,季茗心在她头顶吻了一下。 秦郁棠轻笑了一声,收回视线,抓住他的右手凑在嘴边亲了亲,沙哑道:“周六复查去吧。” “好。”季茗心温柔地答应,他现在算是理解什么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别说秦郁棠让他去医院,哪怕秦郁棠让他去把月球炸了,他也能二话不说背上炸药包出发。 听他这百依百顺的语气,秦郁棠也不由得笑了下,轻声问:“爽吗?” “死都值了。” “第一次哦。”秦郁棠语气里有藏不住的优等生骄傲,接着说:“但是我在梦里模拟过很多次。” “那时候想着的人是我吗?” 果然他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秦郁棠意料之中,轻轻笑了,懒得回答这种问题,又不忍令他期待落空,顿了几秒还是淡淡“嗯”了一声。 “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的?” 秦郁棠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斟酌着说:“你在麦当劳的洗手间里亲我的时候。” 其实她也不确定,或许更早一些,看见季茗心打球起跳,球衣下的腹肌线条时?他坐在自己对面吃饭,球鞋在桌面下夹住自己双脚的时候? 那些瞬间都太小了,一晃而过的细节,不如第一次亲吻那样有里程碑意义。 季茗心轻声笑了笑说:“这么早。”这话说的违心,其实他的肖想开始得更早些,他因为违心又多说了一句:“如果咱们不分手,你也不用意淫我这么多年。” “我那个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秦郁棠缓缓道:“大概是因为学习好吧,现在回过头来看,其实我那时候除了成绩好之外一无所有,明明自己也陷在泥地里出不来,还要怪你为什么不找我帮忙?呵呵,挺自负挺狂妄的。” 季茗心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你有狂妄的本事。” “其实没有,正因为知道自己没有,所以不能接受自己的弱小,后来好长的一段时间,我都特别恨你,每天要在心里骂你很多遍。” “难怪我后来那么倒霉。”季茗心玩笑说。 “我上大学的时候,除了春节基本不回家,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每天像个陀螺一样,最多的时候,手上有4份家教,上完了课回来,宿舍灯都熄了,我有时候直接不回去,背着我的二手笔记本去24小时自习室通宵,所以虽然翘了很多课,等到了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我还是第一名,有些老师就拿着成绩单去问我们辅导员,这个叫秦郁棠的是谁?真是我的学生吗?” 秦郁棠说着,自己也笑了:“那个老师找到我,劝我别掉在钱眼里,精力应该用在刀刃上,所以我刚上大三就进了他的组,那段时间我们组里有个研二的师兄对我有点意思,我呢,又觉得时间都过了好几年,也该从你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我就还真尝试了一下,说服自己接受人家的示好。” 第92章 “然后呢?”季茗心手指从她发中穿过,绸缎似的,说不明白为什么,心里和鼻子都很酸。 “学校办羽毛球比赛,他请我去看他比赛,我坐在场边看他——赢一个球就扭头朝我笑一下,我忽然觉得很烦,那一瞬间我觉得……一个爱球不专心的人,爱我也不可能专心。” 可是几个人能像季茗心一样,不论是对羽毛球还是对她,都付出百分百的纯粹爱意呢? 但是秦郁棠固执地不愿意降低自己的严苛标准,那没办法了,世界上总归只有一个季茗心。 后来她为了体面地拒绝这个师兄,花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乃至金钱在羽毛球上,终于把对方斩于马下,笑着说自己不能接受水平不如自己的人做男友。 烂桃花是拦住了,打球的习惯却没能停下来,一坚持就是许多年,每当她握住球拍走上球场的时候,她总觉得季茗心就在自己身边。 “没了吗?就这一个?”季茗心揉着她的后脑勺问。 “没有了。”秦郁棠也没思考过为什么,总之她异性缘一般,大约是看起来很难搞吧。 “你呢?”她反问,季茗心这些年的跌宕起伏是个谜团,他大概吃了很多苦,足以令他反复回味对秦郁棠的恨,才会让他一开始表现得那样冷漠无情。 解铃还须系铃人,秦郁棠这样掏心掏肺,无非是想听听他的故事,结果季茗心上下嘴皮子一碰,轻巧地躲开了重点。 他说:“很多,都不如你。” 第七十一章 周六,本该是休息日,秦郁棠却是向饶律请了假来陪季茗心复查,结果不好不坏,医生建议季茗心冬天尽量带着护腕。 “带护腕有什么用?”季茗心其实不太理解,他从诊室出来,陪秦郁棠在走廊的长椅上略坐了坐,下巴搁在秦郁棠肩上,看她往橙色购物软件的购物车里添加男士护腕。 “你手腕里有金属零件,可能会对温度变化比较敏感吧。”季茗心当初因为腕关节的磨损,骨头边缘都出现了一定的锯齿状,手术切掉了一部分,用骨钉代替固定功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算是一只改装机械臂。 “扯呢。”季茗心皱皱鼻子,难以置信道:“咱看的不是西医吗?” “你管那么多,戴着总没坏处。”其实秦郁棠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逻辑,仅从科学上来说好像不太成立,但……反正也不花几个钱,哪怕只起心理上的改善作用,她也愿意为季茗心上这个当。 季茗心毫无底线,领导即正确,秦郁棠一锤定音了,他马上就改换立场,凑近了屏幕指指点点说:“我要这个蓝色的。” 秦郁棠给他买完护腕,俩人连饭都来不及一起吃,在医院门口各自打包了一袋麦当劳,便分头走了。 季茗心本想送她去机场,但秦郁棠拒绝的态度十分坚决——她说自己是去工作的,没有时间和季茗心在机场演依依惜别的煽情肥皂剧。 季茗心几次三番地请求,都被秦郁棠毫无转圜余地地推开了,他只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赶着回家去给秦总管浇花。 他大概能猜到秦郁棠这是在报复自己的隐瞒,但秦郁棠给的安全感太足够了,他根本有恃无恐。还能牵手拥抱,还能独占彼此的一切就好,两块拼图中间留条细小的缝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一天,秦郁棠会放弃追问。 秦郁棠落地天河机场时正是黄昏,长河落日,美不胜收。 饶律接了桩案子,案情其实一句话就能概括:一起白手起家的朋友反目成仇,正在闹财产分割。 这种事说来毫不稀奇,令人唏嘘的是,当事人之间有超过50年的友谊,甚至其中一个人还为对方承受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他们从一无所有到富甲一方,利益始终牢牢绑定。直到这几年因为投资不利出现裂痕,最终使得双方豁出去了半辈子的交情分道扬镳。 富豪分蛋糕,喂饱刀叉上的小蚂蚁。这案子光委托费就高的令人咋舌,更不要提后续的收入,那都是看得见的胡萝卜,吊着饶律这头勤劳的驴子。 秦郁棠就是饶律的基础加速道具,好用不贵,那就说好听点,能者多劳,说难听点,往死里用。 一连7天她都没怎么休息过,日均工作时间超过16个小时,季茗心给她打电话她没空接,给她发微信,她也是半夜才有时间扫一眼,扫完草率地发过去一个“咖啡”表情,班味儿重得鬼见了都要绕道走。 有时候她连表情都没回,直接握着手机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再给担心一整晚,夙夜忧叹的留守儿童季茗心发过去一个“太阳”的表情,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这工作节奏太变态,季茗心忍无可忍,提出自己要来看她。 “你不相信我是在工作吗?”秦郁棠一句话将他拦了回去,给他敲响警钟说:“你也有自己的工作。” 眼看还有三四天要过年了,季茗心批完了公司放假前的所有文件,发完了年前最后一笔津贴,总算等到秦郁棠那边工作告一段落的好消息。 他哼着小曲儿,戴着秦郁棠买的护腕,把车开去洗车店洗了个干净,结果刚洗完开上路,下了场混着泥土的小雨。 他的心情和他的挡风玻璃一样,从透亮到斑驳,只花了一条微信消息发送的时间——秦郁棠说自己这两天有些私事,得等到腊月二十九那天才回来。 什么私事不能直接说呢? 第93章 季茗心已经受够了她这几天的冷淡,决意不去主动询问私事的细节,秦郁棠如果真在乎他的感受,就该主动告诉他才对。 秦郁棠的看法恰恰相反,她在此地颇多旧相识,这些人和她的联系虽然不密切,但和季茗心,那可以说是半毛钱关系也没有,除非季茗心主动要求,否则按照他的性格,对待这种性质的社交,态度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掺和,她不如不说自己去干嘛,省得给他制造抉择上的麻烦。 倒是找她的人问起季茗心来了。 唐乐橙一边给她展示自己手机里的婚纱照,一边问秦郁棠:“你还记得季茗心吗?” “怎么了?”秦郁棠现在对“从别人口中听到季茗心的名字”这件事有点应激,总担心没有好事发生。 “哦。”唐乐橙还以为她这反应是早没联系的意思,放松到:“他前一阵在那个抖音上特别火,说他卖假货、私生活不干净……这些那些的嘛。” 秦郁棠不知道从哪里戳穿对方,只好跟着演下去:“真的假的?” “假的吧。”唐乐橙看人还挺准,摇摇头说:“他不像是那种人,而且哦,我告诉你,我今天才吃到瓜,说是揭发他私生活的那个人自己进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秦郁棠出于一个律师的职业病,紧跟着便问:“什么罪名?怎么判的?” “你看嘛,蓝底白字都出来了。”秦郁棠就着唐乐橙的手机看警方通报,徐文被抓的原因和她想象中不太一致,居然是因为非法组织赌博进去的,至于他那些年吃过的人血馒头,在通告中只是一笔带过。 法理和人情,有时候真不在一条线上,秦郁棠作为从业者,能够想到宋雨航为这码事付出了多少额外的精力,又忍不住慨叹于法制建设的未竟之处实在太多。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唐乐橙收回手机,捏着一角在手上转了转,无聊地托着腮说:“我还记得你上高二的那一年,我跟石头半夜开车送你们俩去火车站,那天在站外,我还跟石头说你们俩以后或许要走到一起。” 秦郁棠尴尬一笑,正要开口坦白,便听见扬着幸福嘴角的乐橙感叹说:“不过那辆车上四个人,能成一对也不错了,两两配对,那几率多小啊。” “是啊。”秦郁棠放空视线,心想自己和季茗心互相羁绊的前半生,发生了太多小概率事件,也许这就是命定的缘分,躲不开,逃不掉。 “你跟石头是初四办婚礼是吧?”秦郁棠琢磨着,自己可能无法到场,礼金应该多给一些。 “是啊。”唐乐橙盯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看了两秒,噗的一笑,挥手道:“来不了也没事儿啦!石头早上就跟我说了,你可能不方便来,你别整得我们俩要绑架你一样紧张。” 秦郁棠肩膀松下来,笑着舒了口气说:“还是老朋友了解我,我确实……家里不太方便。” 小村子里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秦郁棠要去参加婚礼,不可避免地就得回老家,到时候她好几年春节不着家的事情怎么解释呢? “石头也这么说的,所以他非让我今天把你留在这儿,等他晚上下班回来,我们一起吃个饭,就当你提前给我们俩庆祝了。” “好。”秦郁棠感激不尽。 乐橙想到什么,立刻凌厉地投来一瞥:“知道你挣得多,但是你别抢着付钱啊,我们俩请!” 秦郁棠笑笑不说话,石头和乐橙还以为自己攒下那点儿薪水能在北京买房子,那实在是个美丽的误会。 第七十二章 年前因为徐文被抓的事情,有关季茗心的舆论又在网络上小火了一把,言动体育直播间的观众人数大涨,这年头流量即金钱呐,自家领导在普罗大众那里攒够了同情分,订单也就像窗外的雪花般纷至沓来。 年底大促加上这么个天降富贵,把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忙得人仰马翻。 谁家刚建起来的草台班子能经得住这么严峻的考验呢?不少人都想着拿完年终奖就跑。 这可把季茗心愁坏了,这里超过一半的人都是他亲手招进来的,好不容易形成体系,能够正常运作,忽然要瘫痪——他该怎么和剩下的员工还有宋雨航交代? 管理层也不好当,别人看着威风,其实身不由己的时候不少,季茗心在人力、财务和业务部门中打转好几天,才最终确定了一个奖励方案,方案审核下来握在手上,他算是把心揣了一半回肚子里。 说一千道一万,有钱才好办事。 剩下的时间,他亲自找分公司的骨干员工私聊,一个个稳定军心,除了真金白银的干货,其他都是些陈词滥调,无非是画画饼,宽宽心,表明自己和员工站在同一战线。 这招对于职场老油条已经不起作用了,但是对于许多校招进来的新人还是很有效果的,大家无不觉得老板可真是掏心掏肺地对我好,除了更努力工作以外,简直无以为报。 季茗心自己是过来人,从前吃过这套说辞的亏,因此最不屑领导嘴皮子上的安抚,可是阴差阳错,现如今还是坐在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位置上。 他半夜收工,想给秦郁棠打电话,又怕吵到她休息,换成了发微信,语气很愧疚:“我只能保证我没有和这些小孩说假话。” 他急需秦郁棠的安慰,如果秦郁棠可以给他盖个“好人戳”那是最好,可惜秦郁棠没回复——大概是休息了。 第94章 不太死心,季茗心又上办公软件看了一眼,发现这人两分钟前上线过。 不是吧,有空看工作消息,没时间回复他? 季茗心皱了皱眉头,怀疑秦郁棠还在介意自己隐瞒经历的事情——那些过去对她而言真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重要到会影响两个人感情的地步,他……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坦白呢? 不早了,季茗心放下手机关灯睡觉,手臂习惯性地摸了摸身侧,空的,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决定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 这对秦郁棠来说是一个不眠夜,她坐在出租车里,紧紧握着唐乐橙的手,车窗半开着,冰凉的晚风灌进来,能冰镇住人的整个上呼吸道,让人每吸一口气都更冷一些。 这段高架桥她高中时代走过无数次,从没觉得有这么长,怎么开也开不到头似的,秦郁棠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都怀疑自己是穿越回了秦利民刚去世的日子里,她总是在半夜里瞪着天花板幻想阎罗殿和孟婆桥,努力想要数清那条路上有多少鬼魂,都姓甚名谁,生前有哪些故事。 这种催眠方式也是前无古人了,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无论如何睡不着,夜晚被失眠拉得很长很长…… 如同此夜,如同此路。 秦郁棠想到这里,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被她牵住手的唐乐橙却毫无察觉,凑在驾驶和副驾驶的椅背中间,伸出脑袋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秦郁棠心疼地想,如果不是自己在车上,她可能会要求司机开到120码。 石天一出车祸了,这是一个小时前秦郁棠从唐乐橙那里得到的二手消息。 这一天是农历的腊月二十八,车队里许多司机都回家过年去了,石天一作为小领导,自己出面顶上部分工作。 他从小爱车,很可惜,长大后没能拥有豪车,但却成为了一个司机,专门跑城际的商务客运,这一两年凭借着脑瓜灵活,办事牢靠,成功晋升为领队,工资涨了一大截,这才敢贷款上岸房子。 有了房子,他才好意思去找唐乐橙爸妈提亲。别的亲戚朋友总觉得他太拖沓了,要不是攒钱买房拖了几年,没准儿他现在娃都两只了。 有亲戚酒后吐真言:“唐乐橙是什么很好的条件吗?还非得要求你有房有车,她想做衣食无忧的大小姐啊?配吗?” 石天一没说话,在饭桌上点了根烟。 和自己高中肄业不同,唐乐橙当年考了个平平无奇的本科,念了个不知所以然的专业,一毕业就碰上就业寒冬,在这个本科生满地走,硕士生到处有的城市,历经重重厮杀才找到一个大型房地产公司的销售职位。 这年头卖房的人多,买房的人少,唐小姐仨月里有俩月只能拿基础底薪,将将够负担房租水电的,自己做饭多买点儿荤都不敢,毕竟预算就那些,捉襟见肘,今天要是嘴馋吃了虾或者牛肉,明后两天就得吃土豆丝土豆片土豆块了。 她家庭普通,外型普通,学历更普通,算来算去,也就剩下单位名声响亮这么一个优势,可大伙儿也不傻,谁不知道地产行业现在是日薄西山了,就唐乐橙这么个情况——在媒人那里都属于难出手的大路货。 偏偏石天一拿她当月亮捧着,别人有的,他卯足了劲儿也要给唐乐橙挣回来。 都说取乐橙不用掏血本买房,石天一不这么认为,他不仅要买,还要买好的,自打决定攒钱买房起,他连软包黄鹤楼都不抽了,每个月出勤率都是队里第一,碰上节假日多的时候,他能领先第二名一大截。 终于,靠他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再加上双亲的一点贴补,他赚到了一个三环内的首付,房子是和乐橙一起去看的,为了乐橙工作方便买在徐东,贵是贵了点,周围配套却很完善,兼备新城的便捷性和旧城的烟火气。 俩人都很喜欢,尽管房子是简装的,家具一样也还没买,但胜在南北通透,他们站在阳台的落地窗边上,风从身后空空如也的客厅吹过来,乐橙深呼吸一口,笑着看他说:“咱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距离他们俩在阳台上讨论沙发买什么颜色才过去不到半年,石天一就没了。 所有人都知道生活本身变化多端,但少有人预备好经历这种程度的无常。 秦郁棠左手从指尖到肩膀都是冰凉的,唐乐橙的手只会比她更冷,她刚想问乐橙要不要把窗户关上,就听见她用最隐忍、最平静的哭腔和司机说:“您能不能快点儿开啊?我未婚夫要冷了。” 第七十三章 每逢春运,秦郁棠都能在网络上看到几起重大交通事故,似乎只要基数够大,概率不为0,惨剧就必定发生。 只是那些事故都离她很远,远到不值得她为这些新闻停留超过10秒钟,感情上亦是死水微澜,无动于衷。 但是今天,上帝随手扔出的骰子在茫茫人海中,毫无预兆地砸中了一个与她近在咫尺,相识多年的人,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带走了他,连半分讨价还价的空间都不给。 在医院见到石天一遗体前,秦郁棠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他看起来没有受太多罪。 但事与愿违,追尾石天一的是一辆重型卡车,他当时车上还有两名乘客,都是刚刚旅游回来,准备回家过年的大学生,俩孩子没系安全带,当场被撞得头破血流,小轿车被挤在高速分隔带和卡车货厢之间,车门变形的边缘割破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小腿,消防把他身体拽出来时,血已经快流干了,腿上的白骨隐约可见,让人不忍直视。 第95章 相比之下,石天一的情况还算好的,他多根肋骨粉碎性骨折,白布揭开时,能够很明显地看见遗体上胸腔的塌陷。 他在到医院之前就已经停止了呼吸,因此没人给他换衣服,断掉的肋骨刺穿肺部,血沫从他的鼻腔和口腔溢出来,这会儿已经结块了,暗红色的,挂在脸上,配上一身的破衣烂衫,看着真像是从死人堆里刨回来的。 “死者家属?”医院的医生看了秦郁棠和唐乐橙一眼,轻声问:“谁是?” “我。”乐橙有气无力地举了下手,她除了进来时看了一眼石天一,其他时间都拒绝把视线朝向那个方向。 “妻子?” “是我。”乐橙红着眼圈点头,秦郁棠不知为何被这两个字戳中泪点,一扭头哭了,无声地抹了把眼泪。 “死亡时间是1月28号下午8点03分,死因窒息……节哀。” 乐橙认真听完了这番陈述,表情严肃得好像是国防部长在收听政治新闻,其实对方说的字一个也没进脑子,她盯着医用口罩上一鼓一鼓的布料,幻想有张嘴在口罩后一张一合。 假的吧?就凭他上下嘴皮一碰石天一就出车祸死了?怎么可能! 做梦吧?怎么会做这么糟糕的梦,真不吉利。 唐乐橙蹙起眉头,内心已经对这场戏很不耐烦了,听完还是礼貌地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人在极度痛苦时,大脑会自动建立起防御机制,用幻想来隔绝现实——往往是因为现实的痛苦已经濒临极限,无法再增加一厘。 医生大概猜出了唐乐橙现在的状态,表情凝重地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一边还能哭出来的秦郁棠,嘱咐道:“太平间那边一会儿过来拉人,可以陪同但是不能跟进去。” “好。” “节哀。” “好。” 秦郁棠除了“好”,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医生叹口气,又去忙其他的活儿了,生老病死,在医院里常见,但这么年轻的小夫妻阴阳两隔,仍旧还是令人低落。 “要再看看吗?”秦郁棠走到床边,转头看了眼墙边贴着墙根站的唐乐橙。 “不看。”唐乐橙坚定地摇头,视线不知道怎么走的,完全没碰到一丁点儿床上躺着的遗体,她手握成拳,不停地敲着身后的墙,上下左右看了看,没找到钟,心底还有些小开心:没钟就好,有钟多不吉利。 “几点了?”她问秦郁棠。这梦不好,怎么还不醒呢? “11点24。”秦郁棠话音刚落,太平间的人来了,她往身后退了几步,和袖手旁观的唐乐橙对视几秒,乐橙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这屋子里有一堆人出现,即将带走一具遗体似的,还冲她挤了个瘆人的笑容。 核对完信息之后,外包的太平间工作人员就要拉着车出去,车轱辘很稳定,地板也平整,拉起来几乎没声音,屋子在这一刻陷入了恐怖的安静中。 唐乐橙忽然不看秦郁棠了,她猛地扭头,视线粘在那张血淋淋的床单上,车轱辘从她脚边滚过,她目光也就一直跟随着,直到对方快把车推出去了,她才如梦初醒般,一个箭步冲上去,破了音说:“等一下!” 秦郁棠眼见她冲上去掀开了白布侧边的一角,露出一节毫无生气的手臂,靠近手腕的地方系了根红绳,和唐乐橙手腕上是同款。 不是梦,死的也不是别人——唐乐橙双腿一软,面朝遗体跪了下去。 秦郁棠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否则她就要倒在地上而不是自己怀里。 又是几句“节哀”,工作人员拉着车走了,秦郁棠单膝跪地,把唐乐橙搂在怀里,一秒、两秒……她开始觉得不对劲,唐乐橙好像没有在呼吸,她拍了拍对方的背轻声道:“橙子、橙子!” 这个远古时期的称呼拉回了唐乐橙的一缕魂魄,秦郁棠感到怀里的人开始大口呼吸了,每一口都比上一口更用力,很快,从她怀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现在想想,很难记起最初那十几个小时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秦郁棠竭尽全力地安抚崩溃的唐乐橙,眼前不断闪现石天一血淋淋躺在床上的画面——其实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会过去的”。 甚至,她联想到多年前秦利民的离世,会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命中有灾星,害了这原本幸福平凡的一家人。 唐乐橙因为惊厥住院休息,她跑前跑后帮忙,石天一的父母从老家赶来,老俩口见到浑身是血的儿子,那场面是秦郁棠一回想就要掉眼泪的,沉默坚忍的父亲无声恸哭,自己拉也拉不起来,精明强干的母亲大闹医院,说什么也要一个交代,可真等坐下来,问她诉求是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说自己这辈子活到头了。 秦郁棠紧跟着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手机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没停过,石天一家里来了不少人,唐乐橙家里也来了不少,这些人里怎么也能寻出两三个顶事儿的,秦郁棠作为外人,自觉退出。 这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早餐高峰期都过了,俩人的许多亲戚连夜赶来,都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秦郁棠自己吃不下去,从便利店买了两大袋面包上来分给他们。 有长辈、有小辈,也有几位平辈,奇怪的是,没一个人认出她是谁。 秦郁棠说一口流利又标准的普通话,和这些人寥寥片语的沟通里,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离开了家乡,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都与她相见不相识了。 第96章 人生海海,她无岸可泊。 分完了早餐,秦郁棠在走廊上找了个空座儿坐下,她想等唐乐橙醒来再好好开导开导她,但首先,她得说服她自己。 劝人放下生死,这倒是件难事,佛祖也不一定能干成。秦郁棠拎不出头绪,太阳穴涨地厉害,抬手揉了揉,外套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季茗心来电。 她沉默地接通放在耳边,听见那边问:“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第七十四章 秦郁棠深吸一口气,手掌抵着膝盖缓缓吐出来,话到嘴边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怎么了?”季茗心的语气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秦郁棠抬头看着对面的白色墙壁,酝酿了好半天才说:“你还记得石天一吗?” ——挂掉电话,季茗心立刻订了一张飞去天河机场的机票,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他几乎没怎么收拾行李,简单装了个背包就出门了。 幸好他昨天加班到凌晨,签完了年前所有重要的单据,有机会从忙碌的工作中抽身。 大年三十在万米高空度过,这滋味倒新鲜,可惜季茗心无暇分心去品味,他侧头看着舷窗外,飞机还在爬升,如今正处于两个高度不同的云层中间。 命运总是这样云山雾罩吗?令人捉摸不清。 石天一的名字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开关,印象中这人淘气到有些出圈,如同那时候绝大部分七八岁的小男生一样,性格顽劣,欺软怕硬,总是狗皮膏药似的黏着秦郁棠,让她甩都甩不开。 后来因缘际会,他十七八岁的时候还见过石天一一次,那次石天一给他的印象与儿时截然不同,季茗心甚至很难将这两个人合二为一来看待,在他心里,石天一不是慢慢长大,而是突然从熊孩子变成了一个还算可靠的青年。 随着年纪渐长,季茗心想到这些人的机会越来越少,但当秦郁棠告诉他:石天一和唐乐橙本该是大年初四办婚礼时,他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好像他十几年前就已经准确预见到了这俩人的未来必定紧紧相连似的。 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不仅从光屁股和泥巴的时候就开始玩在一起,而且父母辈、爷爷辈、乃至曾祖父辈都互相知根知底,他们的生活从表面上看,只能看见两颗枝桠相触的树,实际上在地下,还有相互缠绕的根。 这样两个注定分不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居然说永别就永别了。 ……如果不是秦郁棠告诉他,季茗心真的会认为这是一桩假新闻。在他意识的模糊边界里,他还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两个人会携手一生,白头到老呢。毕竟自己远渡重洋,历经漂泊,最终还是能够回到秦郁棠身边,以至于他被幸存者偏差蒙住眼睛,还以为这世上“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一句谎言。 飞机降落在跑道时,手机上跳出来一则短信,航司提醒他旅行意外险的有关促销信息。 短信并没有提到任何晦气的字眼,但季茗心一眼扫过去,眼前浮现的却是句老生常谈的口号:“明天和意外,永远也不知道哪个先来。” 如果自己和石天一交换运气呢?季茗心没那么怕死,但一想到此生再也见不到秦郁棠,碰不到她,抱不了她,留她一个人悲痛欲绝,自己与她的故事就这样画上终止符——他感到完全无法接受。 甚至几天前他们还在偷偷生对方的闷气呢,他们之间还有大把的误会和遗憾,那些相隔万里、失去联系的时光好像一个黑箱,不打开,就无法认识全部的彼此。 秦郁棠在到达出口等他,挤在接孩子的年迈家长中,她显得格外年轻,气质出众,没怎么办打扮也鹤立鸡群。 看见季茗心背着双肩包出来,她眼睛一弯,自然地笑了下,可似乎是觉得自己不该笑,她又很快把这笑容收了回去,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出来。 “吃饭——”她刚开口,季茗心便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机场里拥抱接吻,这种事他们俩都干不出来,季茗心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说:“你还好吗?” “还好。”秦郁棠试图挣脱他的手,试了一下没成功,也就由他去了。 上了地铁,秦郁棠才反应过来俩人没有目的地,难怪方才谁也没想起来要打车。 “你想去哪儿?”她抬头问。 “不知道。”如果季茗心出发那一刻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那就是秦郁棠身边,现在已经实现了,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你想去看看唐乐橙吗?”秦郁棠本来想问你想去看看石头吗?又觉得石头大概率不方便见人,他离别的样子有些狼狈,估计不论他本人还是太平间的工作人员,都希望尽量少一个人去对着他默哀。 季茗心:“好。” 秦郁棠掏出手机:“我问问她醒没醒。” 充当秦郁棠眼线的橙子姨妈告诉她唐乐橙还没醒,顺便又问了问秦律师像这种情况,他们家需不需要赔钱,得赔多少,刚买的房子能卖吗?石头车上那俩乘客都是名牌大学生,人家父母花了十几年的心血和精力培养出来,就这么一下没了——他们两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别人。 这块不是秦郁棠的专长,她给自己的一位老同学发了红包,请对方接受下橙子姨妈的咨询,也别再收钱,就当自己预付了。老同学点头之后,秦郁棠才把联系方式给了橙子姨妈。 第97章 俩人坐地铁坐了近一个小时,快到目标医院附近的站点时,老同学忽然发过来信息,哭笑不得地说橙子姨妈这位委托人真是个踩一捧一的高手,先是给她戴了高帽,夸她善良热心,不计得失没有铜臭,接着暗戳戳讽刺秦郁棠,说她明明是大城市的精英律师,还是当事人的好朋友,却连这点儿小忙都不愿意帮。 橙子姨妈的原话是——“又没要她出钱,不就是问她几个问题吗?” “你告诉她实情了吗?”秦郁棠问。 “暂时还没有……”老同学犹豫了片刻道:“她说你跟当事人是老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郁棠,是真的吗?” “是真的。”秦郁棠没想到对方其实认出了自己,那为什么当面还一口一个秦律师,好讽刺,大约早就不拿她当家乡的人了吧,说不定还在心里鄙视她爱慕虚荣,数典忘祖。 老同学发过来一句“节哀顺变”,秦郁棠打了谢谢两个字在聊天框里,想了想又删去了。 橙子姨妈误解她,难道老同学就完全认识她吗?这一句节哀顺变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背地里也觉得她冷血无情,死了老友还这么“情绪稳定”。 她秦郁棠在人世间汲汲营营二十多年,谁认识她?她又认识谁? 列车到站,车厢门开启,季茗心纳闷地看着原地不动的秦郁棠:“不下吗?” 秦郁棠抬起头,把手机揣回兜里:“算了吧,她还没醒。” 看她有几分魂不守舍,季茗心做主,俩人去了秦郁棠住的酒店,秦郁棠一夜没睡,等季茗心洗澡的间隙里,她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浅眠。 这种轻度的睡眠极易被吵醒,感觉到面前越来越近的呼吸,和圈在沙发两侧扶手的手臂时,秦郁棠就已经醒了,只是没即刻睁眼。 她还没想好,倘若季茗心此刻发出求欢的信号,自己该如何回应。 有大把实例在前,她对男人的整体期待已经很低了,谁在她面前展露出动物性大于人性的一面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好一会儿过去,季茗心都没什么动作,她这才睁开了眼,直直看进一双明亮的眼眸里。 季茗心扶着她沙发两侧扶手,在她面前蹲下来,轻声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第七十五章 让时间倒流回2020年的年初,此刻季茗心还在努力咽下医院食堂供应的午饭,他的右手抬不起来,只能换成左手用餐,今天的配餐里有一道玉米排骨汤,工作人员粗心大意,忘记给他配勺子,季茗心只好就着叉子捞了两滴——没喝进嘴里。 下午队里的分管领导带着口罩来看他,季茗心打起精神应付了几句领导的勉励,双方都演得比较不上心,快演不下去时,随行的行政助理举着手机后退两步,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紧接着领导们前呼后拥地出去了,季茗心松了口气,躺回床上,斜眼一看,病房门口好大一伙人,正围着自己的主治医生表演关切。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许是在说自己这只手没救了,以后将沦为一颗废棋,人活着毫无价值,还不如死了算了。 季茗心盯着病房门口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忽然碰上自己教练从人群中转头,视线相接的一刹,他主动避开了。 隔离病房里很安静,现在这种特殊时期,他还能享受到单间待遇和优质的医疗资源,队里对他,也不可谓不好。 是疾病让人变得如此刻薄吗?他现在看全世界都非常不爽,仿佛别人总存着故意来捉弄他。这样自卑、敏感,常常感到被冒犯的性格特征出现在他身上,让他时不时想要自我唾弃。 窗外深冬,光秃秃的树枝上盛着化雪后的冰晶,四仰八叉地往天空伸展,天空被灰扑扑的云层拉得很低,北国风光,不只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磅礴气势,也有令人压抑沮丧,喘不上气的时候。 季茗心盯着窗外发呆,渐渐地,那玻璃上自动绘出很多人的脸,第一张便是秦郁棠,其实他们俩还没面对面吵过架,甚至也没在电话里吵过架,秦郁棠所有情绪激烈的反应都是通过金津传递给他的。 而自打他开始主动联系秦郁棠道歉起,对方给出的所有反应都像是一堵冰冷的石墙,不论季茗心往这堵墙上抛掷些什么,一准儿要被原封不动地弹回来。 他自认为是个长期主义者,最擅长的就是坚持,但是他实在失去坚持的动力了。筋疲力尽的人是背不动行囊的,所以尽管他万分不舍,他也只能先放下感情包袱,驱使着双腿往前挪动。 但这一放下,他也就成了个彻底的孤家寡人,变得一无所有起来。 玻璃窗上还闪过很多人的脸,季然的,金津的,教练的,训练基地里做保洁的……这些无不提示他——无亲无故,无名无利。 季茗心到底是个没能脱离低级需求的俗人,况且他的前二十来年过得还算顺遂,鲜花掌声伴随左右,如今这些明亮颜色一起撤场,他顿觉自己缩成了尘世里小小一粒灰尘,随风而去吧,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停留此处。 所以当主治医生和队里领导来和他沟通出国治疗的事情时,对方几乎是刚开口,季茗心就想点头了。 他倒没幻想太多关于手腕康复的事情——他对此并没有报多少希望,只是想隐姓埋名地过一阵试试看。 刚出去的那阵子,他们给季茗心配了个翻译,对方是个怨气比他还要深重的社畜,俩人每天凑在一起,头顶上的乌云扯一扯,都能给对方当过冬的被子盖。季茗心和乌云翻译没什么话聊,这里的生活也远不如他想象中新鲜。 第98章 后来有一天,乌云翻译脸色晴了几分,季茗心还暗自纳闷对方遇到什么好事儿了呢,便被告知明天起人家不上班了。 晴天霹雳。 季茗心是个只会讲ok和thank you的口语白痴,那些老外们叽里呱啦的,他一句也听不懂。 他才刚以单臂大侠的身份,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这里的环境,忽然残疾程度更上一层,同时变成了聋子和哑巴。 好在他不事生产,只需要扮演一个配合的病人,对病人的最低要求嘛,和对超市生鲜区的螃蟹是没区别的,能动,会喘气就行。 可很快,他连当病人的机会也没有了。 疫情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体育赛事,所有人都忙着关心伤亡数字和政策民生的时候,就不剩下几个人来关心这些伤病中的运动员待遇如何了,队里收支平衡的压力大,从上到下,都默契地同意了将季茗心退回省队。 那边不愿意接收,迫于压力收了,收完才发现季茗心人在国外躺着,每个月每个星期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经济形势好的时候,管理层都很爱经营自己对社会负责的形象,哪怕季茗心快好全乎了,也得让他多疗养几天,饮食住宿都上最好的,以此体现自己的领导格局。 经济形势一旦严峻起来,所有人都得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面子?面子算什么,又不能当饭吃,像季茗心这种烧钱的负资产,只有快快甩掉的份儿。 因此,季茗心收到了省队要求他退役的通知。 这通知来的时间相当巧妙,正值他手腕第一次手术前夕,队里的意思是他主动退役,队里还能负担这一次手术的费用,后续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这样大家面上都说得过去,也算是尽了情分。 如果他不同意呢,以后也有的是办法让他离开得不太体面,费用也“可能”得拖欠,到时候他身上背着欠款,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打黑工还债,那滋味想必是不好受的。 那么季茗心但凡还有一点理智,也只得同意了,从手术室出来没多久,他的职业生涯就在一封左手敲下的退役申请书里突然落幕。 巧的是,那一天恰好是地球另一边秦郁棠拿到保送资格的时间,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同时获得了自由,只不过前者是挣脱桎梏向前方飞去,后者是从高速往前的传送带上跌落,脚下踏空,深不见底。 季茗心的手腕按治疗计划,本该分两次动手术,现在第一次手术结束,他忽然成了个脱离组织依靠的自由人,仅凭他自己的那点儿积蓄,他完全无法自费负担高昂的医疗费用。 就在他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季然来了。 她经历了长途飞行,到达季茗心面前时依旧妆容精致,打扮得体,只是说话时轻飘飘的,听着中气不足,像是上位者的施舍。 季然跳过了称呼,直接问他:“你还想要这只手吗?” 季茗心时隔一两年再见到亲妈,居然已经有点陌生了,他对着陌生人无法生出“怪罪”“埋怨”“委屈”之类的情感,反而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季然对自己有何利用价值。 陌生的语言环境已经折磨了季茗心很久,季然在他面前说中文,哪怕是冷嘲热讽,季茗心听着也不觉得生气,自嘲一笑,转了转小臂说:“想啊,怎么呢?” “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我给了你第一次机会,还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季然的表情已经不言自明了。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有她的条件。 第七十六章 那是季茗心第一次发现季然这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当得不太顺心,对两个已经被世俗标准彻底驯化的半路夫妻来说,衡量爱的标准就是钱。 季然居然会缺钱。 季茗心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他没具体了解过继父的身家几何,但耐不住继父总是在家人面前夸耀自己的能力,即便将他夸耀的内容剔除一半水分,也足以让季然做个衣食无忧、经济自由的阔太太了。 一同生活的那几年里,他也能看得出来,继父虽然不待见自己,对于季然却是有几分真感情在,尤其在物质层面,可以说无有不应。 现如今这是怎么了呢?季然居然会提出要季茗心帮自己赚钱的想法。 实际上,这个想法的来源还是季茗心的继父——一个做体育用品起家的厂二代,厂里的品牌形象落伍,急需转型,他狠不下心掏天价广告费,又盯上了粉丝经济的歪路子,一心想从自己这个半路捡来的便宜儿子身上薅羊毛。 他和季茗心之间的关系十几年如一日——没好过,也懒得同这个常摆臭脸的臭小子多费口舌,干脆允诺季然一点利益,逼她去和自己亲儿子谈判。 季茗心靠在病床上,一张一张地翻季然带来的合同,与其说是正式的劳务合同,不如说这是一份卖身契的草稿。 内容包括季茗心需要承接继父公司的体育产品代言,配合所有形式的广告宣传,甚至还附加了一些打眼瞧上去就很不对劲的条款,比如季茗心作为代言人需要配合公司经营粉丝社团,与粉丝线下互动等等,至于报酬,卖身契里基本没怎么提到,寥寥片语,一笔带过地说“给予乙方相应报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季茗心要是真签了这张卖身契,那也就离过街老鼠的形象不远了。 继父爱财,季茗心知道,可季然愿意执鞭坠镫,亲自做他卖孩子的帮凶,这也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了。 第99章 季茗心按了按眉心,尽力平静地说:“我刚从一个青楼里把自己赎出来,您可倒好,转身又要给我卖进窑子里去。” 季然嫌他说话难听,眉头一蹙,挤出眉心几道细细的皱纹。 季茗心合上这份卖身契,抬眼看着季然,自嘲地笑了几下,好一会儿才在笑声结束后开口,有些凝滞地问:“我虽然没福气得您老喜欢,但是也不至于这么对我吧——你怎么狠得下心呢?” “我有我的压力。”季然不耐烦地将脸撇开,“你签了它,咱们就当是帮彼此一个忙,以前那些不懂事的帐,我不和你算了。” “你很缺钱?” 季然不做声,季茗心便知道自己随口一蒙还真蒙对了,接着问:“你老公断你零花钱了?” “没有,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季然有些上火了。 季茗心摊了摊手,他这些年的饭也不是白吃的,别看他自己的感情生活简单如铅笔画,其实对成人世界里的那些交易法则门儿清。 季然这几年容貌焦虑很严重,几乎每周都泡在美容院,尽管如此,还是挡不住时间的流逝,她脸上的胶原蛋白越来越少,老公身边的小情人却像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割完又长,那些整形科的医生再怎么神乎其技,造出的五官也不能和原装的皮相抗衡。 所以季然的底线早就从“不出轨”降低到了“不搞出孩子”,因为只有孩子才能真正成为财产分割的威胁。 季茗心脑子里火花一闪,啪地几根线连上来,他灵光乍现道:“你老公又有私生子了?” 季然站在床边,身形一僵。 季茗心努努嘴,他猜这个私生子和私生子的亲妈应该还有几分头脑,颇得自己家里那位土皇帝的欢心,这才引发了季然这么严重的地位危机。而季然现在光靠皮囊争宠是争不过对面那对小妖精了,她得转换形象,做职场得力女助手。 这女助手的第一枪就开在了亲儿子身上,也是够豁得出去的。 “你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和你有关系吗?”季然白眼一翻,伸出一只细瘦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他手边的卖身契,“快点决定,这只手要还是不要?” “我考虑考虑。”季茗心捏着合同的纸张一角,犹豫良久说。 “你考虑什么?”季然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手里多少钱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你把现在欠医院的帐付了,剩下的钱连买张机票飞回国都不够,还考虑,考虑当不当黑户蹲不蹲局子?” 季茗心无可辩驳,尽管他认为季然作为一个母亲千错万错,但他不得不承认女助手季然说得很对,自己面对这种威胁只有投降的份儿。 “我再看看,刚没看清楚。” 季然不屑地嗤了一声,“抓紧看,少拖我时间,最后都是你自己的手买单。” 她扭着身子离开了,季茗心仔细拾起这几张纸来回细看,恨不得把字缝里的空白有多宽都量出来,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其实季然话糙理不糙,他要是真的心气儿高,就不要这笔钱,拒绝救命稻草,大不了就是吃几年牢饭或者在弥漫着尿骚味的地铁口要饭嘛。 再不济,横竖还有一死。 可是季茗心不想死,他能感觉到手腕在第一次手术后的变化,每一天的情况都比之前要好些,曙光快来了,他怎么舍得在黎明前去死呢? 窗外的自然光越来越暗,照得他手上那几张纸上的字迹也越来越暗,连同病床上的季茗心,也一起陷入了昏暗中。 实在是屈辱啊,可——我没有办法了,他对自己说,人可以名声扫地,但不能在寒冷的城市街角被瘾君子盯上,人可以暂时抛下良心和尊严,但不能失去温饱的权利。 季然走时,给他留了一笔钱,不算多,将将够付这一阵的支出,以便此后每次缺钱,季茗心都得低声下气地去找她讨。 她圆满完成了任务,心里却并没有很痛快,临走想起来季茗心骂她卖儿子的事,还怨妇似的在季茗心耳边说:“咱们家有卖孩子的传统,你知道吗?” 季茗心听得毛骨悚然。 第七十七章 季茗心签了这份合同,立刻便收到很多“内部学习资料”供他浏览,这倒有点令人哭笑不得——他现在虽然想汉字想得厉害,但是并不意味着他想阅读继父家族企业的发展史和业务范围。 但季然放出话来,这些资料将来都是要用的,她会亲自考察季茗心的学习成果。 于是季茗心只好捏着鼻子往下看,他发现继父的真实年龄可能比他身份证上要略大几岁,因为他自己是走体育特长路线的,因此对于正常升学这件事非常敏感,按照资料上介绍的情况来看,继父的人生在十八九岁的年龄段里显得挺模糊。 第一次参加高考,连专科都没考上,第二次参加高考,就顺利考上了本省最好的一所大学,学工商管理。 季茗心是不惮以最深的恶意来揣测对方的——他想到自己从前看过的一桩新闻,寒门熬出贵子,本打算从高考开始一步迈进广阔天地改变命运,结果成绩被人顶替,最后还是与自己理想中的人生轨迹失之交臂。 继父那个年代,这种偷换人生的事情时有发生,何况那时候他们家就已经小有实力,靠着给驰名商标做贴牌服装而积累了些财富,有钱有势,让受害者闭嘴太简单不过了。 第100章 三十多年前,继父他们家那个企业——那时还只能算个小作坊,只是收容了几个下岗职工做帽子,后来随着广告行业的蓬勃发展,厂一代,也就是他继父的亲爹抓住机会,开始给一家沿海品牌做袜子和内衣。 这都是别人看不上的生意,单价低,利润微薄。那时候原始财富的积累就好像在一片富饶的海滩上捡海货,你想捡值钱的?没门儿,有的是人比你经验丰富、工具先进,人家甚至是成群结队来的,画好了片区,说这块儿不让进就不让进,你想硬闯进去,还没捞着一星半点就让人打死了。 所以那个年代发家的人,要么背靠大树,要么能豁出去命,这属于胆大的,人家赚的就是这份勇立时代潮头的刺激钱,要么任劳任怨,惊人的勤勉,这属于胆小的,每走一步都只攫取微小的利润,靠着量变引发质变。 季茗心继父他们家就属于后者,常年的行业耕耘让他们熬走了绝大部分竞争对手,不动声色地成长起来,将业务版图扩展到当时还不引人注目的运动服装上。 从他们的流水线上跑出来的,终于不止有袜子和内裤了,逐渐出现了背心、短袖、短裤、长袖、长裤,销量成几何倍数增长,客源不仅局限于南方那几个省,而是出现了遥远的东三省地址。 改革开放40余年,勤劳致富的确不是句单纯的口号,上一代人靠着双手为继父打下一片江山,满怀期待地将其交到儿子这个“名校毕业生”手里,期望他能守住家业,发扬光大。 起初他确实做出了些成绩,成立自己的体育品牌,将产品划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品牌线,业务范围也从单纯的服装扩展到各类鞋包配饰,利润空间大幅上涨。 但当他有了钱,他就开始想要玩钱了。 说来也巧,那真是上天想要给他一些机会,让他碰上了国内股市有史以来,也极有可能是从此以后最狂热的一次牛市,他把全部身家押进去,短短半年就翻了好几倍。 现在他的财富已经远远超过自己那筚路蓝缕的父辈了,他赚钱的方式也是父辈们无法理解的,作为一个“厂二代”,他可不必像有些废物那样在家里捧着爹妈,反而是他说了算,爹妈?算个毛线啊,过时的老古董而已。 金钱将他的权势抬高到了一个危险的地步,从这里开始,他变得不太像他自己了,他结交三教九流,让自己的名声不管在黑道还是白道都铛铛作响,他遇到了很多年轻貌美、投怀送抱的女人,和其中几个有过孩子,最后,他从中挑中了季然作为自己的第二任老婆。 原因是他觉得季然“骚得挺有劲儿”。 季然结了婚才坦白自己有个七八岁的儿子,大概是显示自己是个顾家的正经女人,她还把这个看着有点穷酸的、土不啦叽的小东西接来了身边。 很长一段时间里,季茗心都是季然表演贤妻良母人设的一件道具,直到他同意和季然生个孩子,这孩子生出来,产房的护士刚宣布性别,夫妻俩就默契地将季茗心扔回了“道具箱”里。 没想到他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甚至差一点,风头就要盖过他那光宗耀祖的爹。 当爹的开始重新审视季茗心的价值了,毕竟他白吃了自己这么多年的饭,不榨出点儿油水来,怎么对得起自己资本家的身份呢? 最近这几年,传统制造业纷纷转型,论品质和客户服务,他们赶不上许多大厂,论宣传和客源,他们又比不了那些网红新牌子。 卡在中间,上下都不得劲儿,玩股票的经历还在眼前回放,不如走一条邪道——割粉丝经济的韭菜,来钱快,成本低,连售后口碑都不用担心,这其间最大的耗材是季茗心本人的声誉,但who cares? 季茗心从前春风得意,又没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他想用也用不着,现在就不一样了,季茗心在地球另一边一个讲鸟语的国家躺着,商业价值虽然打了点折扣,但是完全由自己把控——想想就觉得,简直比斗地主抽牌抽到最后一对王还爽。 这是块肥肉,得竭尽所能利用起来。 粉丝最爱看什么,秘密。 于是在季茗心结束治疗回国拍摄代言广告之前,他先安排了一位摄影师对季茗心的治疗过程全程跟拍。 这其中有些狰狞、惨痛的部分,他们特意做了剪辑来博眼球,再将成片偷偷卖给出价“合理”的粉丝群——对外,他们宣称自己在做一个关于伤病运动员的纪录片。 也拜他玩不转互联网所赐,他能想到的变现方式不包括24小时直播季茗心的生活起居,否则季茗心的隐私将会暴露得更加彻底,和生活在看守所里没有任何区别。 那段时间,季茗心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收季然发给他的剧本,真实的生活有什么意思,枯燥无趣,粉丝想看的不是这个,是他用蹩脚的英文闹出笑话,是他在治疗过程中疼得缩成一团,是他“无意间”露出的身体线条。 季茗心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坚持扮演下去的了,却还能很清楚地想起那段时间,他每天睁眼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将这个纸糊的世界一刀刺穿,捅个稀烂。 奈何他暂时连刀都举不起来。 等他真的好得差不多,能正常使用他的右手了,回去的事儿也该提上日程。 季茗心不太愿意面对自己未来可以预料的惨淡人生,对于回国这件事表现得相当消极,季然不催他,他就心怀侥幸地往后拖延。 第101章 直到三个星期后,继父因为容纳他人吸毒和行贿等罪名抓进去了,季茗心才恍然大悟——季然带着小儿子跑路了。 他身上千钧的担子一下被挪开,什么合同啊、代言啊、媚粉啊,统统都烟消云散了。 命运再次和他开了个小玩笑,使他在没有付出什么实质性损失的情况下收获了一只完好的右手手腕,但回头想想,也不尽然,献出自尊心以求标价的经历像皮肤上的刺青一般,即便洗掉,还是会在心里留下痕迹。 其实人哪儿有完美的,倘若是别的亲近之人好奇,季茗心也不会对这段难堪的过去三缄其口。 但秦郁棠问,他总要感到一瞬间的自卑。 第七十八章 错愕的不止有季茗心本人,还有跟着他拍了好几十天的摄影师,人家片子都快剪出第一版了,款没人结。 他找上门来要债,季茗心正在打包行李准备搬家。 前一阵子,继父还没出事的时候,季然考虑到他长期住院的成本太高,给他租了间小公寓,现在光凭季茗心自己,是无法负担这笔租金的。 公寓里的家具很简单,季茗心让他挑几件看得上的拿走,全搬走也行。 摄影师第一次在他面前讲中文,暴露了自己并非abc的事实:“我操。” 季茗心坐在地上穿鞋带,闻声一抬头,诧异道:“你会说中文啊。” “废话。”摄影师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就地蹲下来,在他面前挤着眉头不解道:“不是,你这什么命啊,是亲妈吗?自己移民去澳洲,一分钱不给你留,是真不管你死活啊?” 季茗心还在纠结上一个问题,这人明明会讲中文,那前面几十天干嘛都装作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我之前讲中文你都听得懂?” “肯定咯。”摄影师眉毛一挑,很不屑道:“要不要把我普通话等级证书掏出来给你看?” 季茗心哈地一声笑了,据他所知,这个证书只在国内的大学生群体里流行报考,他还以为对方是出生在这里,没想到也是同一社会环境下长大的。 季茗心不紧不慢地穿好鞋带,拿起另一双鞋,拉家常似的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来这边上学吗?” “来了有一两年了。”摄影师扭头四顾,“你这儿有什么喝的没?” “冰箱有可乐。” “妈的,快喝吐了。”对方拍拍屁股站起来,走向他的冰箱,拉开门从里边拿了两罐可乐,滋啦一声勾开拉环,边喝边往回走。 “你还没回答问题。”季茗心抬手稳稳接住他抛过来的可乐罐,侧头看了他一眼。 “是,也不是……我最开始来这儿是想学导演,后来退学了,打算逐梦好莱坞。”摄影师的中文名,季茗心至今不知道,他一般直呼英文名,叫roger。 roger的叙述语气太镇定了,一时难以分辨出是不是在开玩笑。 季茗心只好点点头说:“祝你早日登顶奥斯卡吧。” roger几乎是形影不离地拍了他一个多月,对他的性格脾气已经很了解,知道这人过于惹眼的外表下,其实有颗相当沉稳的心——年纪轻轻经历这么多的变故,想不沉稳也很困难。 在roger看来,季茗心此人是外冷内不热,偶尔拽两句冷幽默,已经说明他对自己态度很好了。于是他回馈给这份友善一声嗤笑,撇过头说:“还他妈奥斯卡呢!饿不死就不错了。” 季茗心继续低头穿鞋带,笑了笑没说话。 九成九的时候,他觉得人活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怎么可能饿死,但要是走起背字儿来,也不是没那可能,说不定他跟roger就是那百分之一。 “为什么你之前要装听不懂中文?”季茗心问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local要价高呗,干一样的活,我要是说我特么是个留学生,你看看他们能给我开多少。”roger坐在地上看他穿鞋带,明明已经穿好了,又拆开重头穿了一遍。 他啧了一声,打了个汽水嗝说:“我早发现了,你这人挺完美主义的,你是不是处女座啊?” 季茗心耸耸肩:“反正没事儿干——而且刚才两边不一样长。” 在roger看来,鞋带能系就得了呗,相差个一厘米两厘米有什么要紧的,但季茗心显然不是那种可以容忍乱序的人,他家里面积虽小,但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就连冰箱里饮料瓶的标签,也全都是logo朝外。 “你自己住,还拾掇得挺干净。”roger忘了自己是来要钱的,起身逛了一圈,结合自己对季茗心的既往印象,忍不住夸他说:“你还挺自律的,右胳膊差点儿废了还在家里健身呢,绿植也养得不错,你怎么还会做饭!” roger对着厨房水池里泡着的碗筷爆发出一声尖叫。 季茗心不明白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解释说自己只是“煮了半袋速冻饺子和几颗鸡蛋”而已。 roger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将他里里外外夸了个遍,夸得季茗心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他过去仗着roger听不懂中文,没少当面蛐蛐他。要不是他知道roger清楚自己没钱,他都要以为这是在忽悠自己对他的电影事业进行天使投资。 等roger逛完一圈回来,已经列举过季茗心不下10个优点,季茗心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太夸张了。” “对不起。”roger马上道歉,侧身在他前面的空地上坐下来,抱着膝盖看着他道:“我这是在挽回我在你心中的好感值,之前为了赚钱,拍你太过火了。” 第102章 ……季茗心顿了顿,他那时候确实看见roger就烦,恨不能把他的镜头变成炮筒,掉转过去对着摄影师的脑门来上一发,最好是轰成烂西瓜。 但时移势易,季茗心现在最关心的压根儿不是什么朋友不朋友,龃龉不龃龉的细枝末节。 他最关心的是:“你除了拍我,还怎么赚钱?” roger缓慢地眨了下眼,接着摸出手机来递到季茗心面前:“来,我拉你进群。” 季茗心在这个群里深刻见识了人类这个物种下的个体多样性,有线上做留学中介的,有负责带写课程论文的,有画画的,有摄影的,有做小饭桌的,甚至还有出租自己当糖妞的——以上都还算是凭劳动和智慧挣钱,其余什么叠码仔、拉皮条、搞传销甚至流浪汉网络乞讨的,那就不太适合拿出来讲了。 roger本来以为凭季茗心那种“非黑即白”的心性,坚持不到半天就会退群,然后最后凄风苦雨地过个十来天,就要跪下朝他妈请求经济支援了,自己和他搞好关系,倒时候还能把拍片子的钱捞回来几成。 没想到季茗心不仅没退群,反而还留了下来。 他在群里蹲了好几次,终于蹲到一个去中餐厅打黑工的机会,后来又去当了美术课模特,几经辗转,混上了地下台球厅看守这一尊贵职位。 很久以后,网络上有人传说看见过季茗心在冬天替人遛狗——那已经是他流浪生活里相对舒适的片段了。没有人知道这位曾经羽毛球场上的天之骄子,在树边给狗捡屎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他像一块有棱有角的碎玻璃,掉进了人间这个复杂的大齿轮里,越磨越光滑,越磨越透亮,到他离开那里的那一天,他甚至能够礼数周到地邀请roger出来吃顿饭,与曾经的仇敌握手言和,真心谈笑了。 第七十九章 roger揣着一块硬盘去赴约,硬盘里存着他跟拍季茗心以来的全部影像记录,再次见到季茗心之前,他已经决定好了——如果这个人变得油嘴滑舌、令人生厌,他就吃完饭立马结个账走人,如果这个人没怎么变,那他就等着季茗心结账,然后送上自己带来的硬盘。 最终,季茗心带走了那块硬盘。 他还没看过镜头里的自己,想来狼狈不堪,不值得透过影像反复回忆,本想委婉拒绝roger的好意,结果roger突然艺术家上身,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忍受痛苦、心存火焰会让任何一个平庸的人变得魅力无穷,何况是你呢? 那个当下的瞬间,季茗心被他脸上的真诚打动了,收下硬盘又诚挚地祝福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在电影院看到你的名字。” roger站在路边点了根烟,笑笑没说话,烟快抽完时,他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季茗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也颇想做个特立独行、超凡脱俗的人——他那时候成绩很烂,又还没发掘出什么明显的特长,如同所有二十岁出头又一事无成的年轻人总爱幻想自己是个作家那样,他那时很爱将自己的未来与艺术两个字挂上钩,想象着将来最好是过一种高处不胜寒、终日里鄙夷凡夫俗子,顾影自怜的生活。 后来被亲妈后爹合力踹进了羽毛球的世界,训练太忙太累,他就把自己的艺术梦想给忘了,光想着怎么一拍一拍打过去,战胜通往冠军之路的所有强敌。 再后来……就是如今了。 生活嘛,它不会永远是高歌猛进的鼓点,绚丽多彩的烟花过后,满地灰,季茗心现在就处在这么一个阶段:他得扫灰,他得学着如何像个普通人那样生存。 过去的这些日子里,他自己出题,自己作答,答案证明他和roger实在是两种人,什么艺术不艺术的,还是远远观望着好,他没法儿仅凭空气和露水活着,他得吃饭,他得睡觉,他需要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来养活自己。 所以他回国之后重操旧业,又打起了羽毛球。 刚开始,他以为自己会很排斥这份工作,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选择去给球馆当合作教练。 但随着第一节课、第二节课过去,季茗心渐渐意识到,他并不恨手上这把拍子,甚至能够坦然地面对职业生涯中的辉煌成就与失意低谷,意识到这一点所带来的心理冲击不亚于医生宣布他手术成功的那一刻。 好像有一块新的骨头在手腕里生长出来一样,此时季茗心很明显地察觉到,一块新的灵魂碎片在他身后缓缓站了起来。 这也是他,会主动和陌生人推销羽毛球课程,会在同事聚餐时活跃气氛大方接梗,会关心超市货架上的粮食和蔬菜,会原谅所有来球馆只为了拍照打卡泡妞撩妹的男人女人,他仍旧保留自己的本真,但外壳已经融化得足以适应这个社会。 宋雨航就是在这时找到他的。 “我打听你小子好多回,你怎么一声不吭消失,又一声不吭地回来了?”距离宋雨航高价雇尚在省队的季茗心当陪练已经过去好几年,人海浮沉,他们各自换了身份,现如今一个是家族企业的年轻掌门人,另一个是落魄到连招生海报都要自己画的羽毛球教练,彼此间的熟络不减,地位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不还是让你给找着了。”季茗心在球馆的入口右侧墙壁上贴好招生宣传海报,抬掌拍了几下,跳下凳子拍拍手上的灰,转身走到宋雨航面前,亮出自己两只脏兮兮的爪子:“手脏,就不握了——好久不见。” 第103章 宋雨航翻了个白眼,双手插在裤兜里,冲边上一抬下巴说:“你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的吗?” “不知道。”季茗心抓起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毛巾是球馆的福利,质量一般,有点掉毛,此刻季茗心额头上就粘着几根白色的棉絮,开玩笑说:“你报警了?” “警察管你个屌毛啊!”宋雨航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红色社交媒体软件,从自己的收藏夹里找到一篇帖子。 题目叫:家人们谁懂啊!上课光顾着看教练的脸,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这个帖子大约是个来上体验课的女大学生发的,配了几张场边偷拍的季茗心的照片,清晰度并不高,但照片意外地很有氛围感,获得了该社交媒体用户的一致认可,还有不少人在评论区“接帅气教练”、“求球馆地址”…… 季茗心在宋雨航的手机屏幕上划了几道,飞快看完了这组图片,还没来得及笑,便听见宋雨航问:“这照片是你吧?” “是啊。”糊成这样还他妈这么帅,季茗心看得都想下载保存更换微信头像了,他撩起眼皮瞪了宋雨航一眼:“你就因为一张照片就跑来找我?” 说着,他又垂下视线,往宋雨航裤裆上看了一眼,皱眉道:“你不会有什么——”毛病两个字被及时咽下,换成了“难言之隐吧?” “少他妈放屁。”宋雨航也崩不住笑了,指着收藏的帖子和日期说:“我要是真暗恋你,看到这帖子的第一天我就来了。” 季茗心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说:“难怪最近这么多人来上我的体验课。” 忽略掉他的自恋,宋雨航接着说自己的:“我这几天一直在监控这条帖子的数据,发现你特别有观众缘,培养培养说不定能成网红——” 接下来的15分钟里,宋雨航讲了一大堆数据,季茗心听见很多数字就头疼,自动放空,跳过这趴,直接到了最后问:“你是要签我吗?工资开多少?” 宋雨航被他问得噎了一下,心想这人现在也忒现实了,其实自己都还没决定呢,没想到还有候选人对老板赶鸭子上架的时候,但话都到这儿了,宋雨航只好随口试探了个差不多的数额,季茗心一听,唰地点了下头:“行啊。” 季主播就这样不给老板半分后悔机会地上任了,不仅没被直播间的灯光晃死,反而干得有声有色。后来言动在北京分公司的新同事们都猜测季茗心是个空降来的花瓶领导,实际上这是彻底的谣言——多半出于对年轻漂亮又身居高位之人的一种偏见。 季茗心明知道手下流言蜚蜚,却一点儿没打算出面纠正,一来嘛,这么做显得跌份儿,二来呢,此时他闯过九九八十一难,已然修炼成精,很懂如何扮猪吃老虎了。 而他能够在之后不久重逢秦郁棠,并且如愿以偿地和对方躺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于他而言,简直是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是千千万万个时刻里,最完美的瞬间。 第八十章 “讲完了?”秦郁棠问。 夜已经深了,这个故事漫长到他们从一坐一蹲,变成了双双躺在床上,季茗心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嗯了一声,俩人陷入短暂的寂静。 季茗心没来由地有点儿紧张,开玩笑问:“你不会嫌弃我吧?” 秦郁棠昨晚就整夜没睡,今天白天先是在医院劳心劳力,接着又跨越半座城市去机场接人,以她的困倦程度,合该是沾上枕头就着的,但季茗心的故事拉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滑入睡眠。此刻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精神还悬着一线清明,拉着要哑不哑的声线问:“我嫌弃你什么?” 季茗心不做声,心想:嫌弃我曾经任人操控、失去自尊。 秦郁棠仿佛真能听见他心里话似的,强打精神伸出胳膊搂住了他,哄小孩般说:“劳动最光荣啦。” 说完,她又抬起手指轻轻拍了拍季茗心,走心地安慰道:“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谁都有给人当孙子的时候,我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你。” 季茗心如果真的一路顺风顺水,光芒四射,她还不敢站在他身边做他伴侣呢,从这一点讲,秦郁棠甚至自私地庆幸他“没那么好,好成这样刚刚足够”。 季茗心转了头看她,俩人枕一个枕头,一眨眼连对方的睫毛都能数清楚——这是一个适合剖白的夜晚,他知道只要自己说下去,秦郁棠就算再困,也不会睡。 于是他有恃无恐地往下说:“你还怪我一开始对你态度不好吗?” 秦郁棠的脑子已经不转了,处理信息的速度变得很慢,她大概能猜到和季茗心的经历有关,至于具体有什么关系,她懒得深究,想请对方直接作答。 她懒懒地哼了一声,问:“为什么?” “最开始,是想在你面前装一装,显得我成功,好让你后悔当初不要我,后来,是看出……你对我还有感情,我反而开始犹豫。” “秦郁棠。”季茗心抓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我们都不小了,我不想再谈一场随随便便就能喊停的恋爱,所以我真的很害怕你只想找我玩一玩,我玩不起。” 这人……秦郁棠在心里轻笑了一声,反的。 旁人都是年少无知时,一张嘴许下许多诺言,等到见过更多世面,才逐渐发现,同一张脸是会看腻的,天下之大四海之广,总有人比身边的伴侣更合适,没有法律约束,移情别恋简直太容易了,所以成年人需要结婚。 第104章 他怎么反而越来越追求永恒的爱情? 秦郁棠手被他握着,屈起食指挠了挠他手心,调笑着说:“我有跟你说过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吗?” 季茗心沉默了,没有。 秦郁棠接着逗他:“你不还是滚到我床上来了?” “我没控制住自己。”季茗心想了半天,沉痛地反思说:“我也想做一个理智的人,但是大部分时候都被冲动左右。” 当他看见秦郁棠和隋耀川搅和在一起的时候,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醋意,于是端了很久的高冷人设一下又被打回原形。 “谢谢你的冲动。”秦郁棠艰难地支起脑袋,凑过来亲了他一下说:“不冲动的人是不可爱的。” 季茗心的皮肤很好,继承季然那种白里透红的基因,亲一口下去,软软弹弹的,秦郁棠忍不住又亲了一口,这次终于是支持不住了,肩膀上的力气一卸,摔回枕头上,喃喃道:“对不起。” 她的对不起指代太多,有当初的分手,有季茗心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有揭他伤疤的胁迫,但归拢到季茗心那里,就只剩下一个意思:这一次,她会坚持到底的。 季茗心说了太多话,嗓子干得冒烟,身体里的水好像都汇集在眼睛里,他眼前一片水雾,有点儿想哭,有点儿想把眼泪蹭在秦郁棠身上。 于是他窸窸窣窣地凑过去,低头吻住了秦郁棠的耳根,往上移动到嘴角,他的呼吸越来越灼热,身体也跟着起了反应。 结果秦郁棠一翻身,背对着他,进入了睡眠。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那些家庭伦理剧里,妻子面对提不起欲望的丈夫都如此失落且怨愤了。 第二天一早,秦郁棠是被他揉醒的,自己这一觉睡得很实,估计也睡了挺久,久到季茗心都等不到她彻底醒过来,俩人一个清醒一个迷糊,配合着打了个晨炮。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走了个斜线,变成窄窄一条,映在季茗心肩上。 秦郁棠颤抖着伸手去抓,最后揪住的,只是季茗心睡衣的肩线。 季茗心任她抓着,摊大饼似的盖实在她身上,喘着粗气说了声:“新年了。” “新年好。”秦郁棠顺着他的脊椎骨往下一捋,决定新的一年里自己要练出同款腹肌。 他们就这样依偎了片刻,秦郁棠拍拍季茗心的屁股,示意他起来。 唐乐橙还在医院里躺着,关于石天一的案子,秦郁棠已经从同学那里了解个大概,谈不上全面,但肯定要比那些不懂法的亲戚们清楚,她想,还是自己去和乐橙说说,乐橙有必要掌握这些信息。 于是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路边早点店里随手买了早餐,还给乐橙带了一份。 时间挺赶巧,他们到的时候,上一波叽叽喳喳的亲戚刚走,下一波还没续上,他们俩得以单独和唐乐橙说会儿话。 “给你带的包子。”秦郁棠递给她。 “谢谢。”唐乐橙收下了,但没打开,她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一夜过去,她在昏睡中也不断梦到浑身是血的石天一。 人们常形容一个人紧张为“神经绷着”,那么神经绷断了是什么样?就是唐乐橙现在这样。 她已经接受石天一的死讯了,但世界同时在她眼中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秦郁棠问她对石天一这桩交通事故了解多少,想要了解到什么地步。 唐乐橙只用摇头和点头回答。 接着,秦郁棠就在病床边滔滔不绝地讲了二十多分钟的交通法和类似案例判决,其间季茗心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端了两杯热咖啡一杯热牛奶。 他给咖啡杯插好吸管递给秦郁棠,特意给她留出隔热纸板的位置好让她拿住,接着才给剩下两杯插吸管。 唐乐橙心思跑偏,目光在季茗心和秦郁棠之间来回了一圈,忽然轻轻地问:“你们结婚了吗?” 她忘了自己其实问过秦郁棠类似的问题,又或者说,她看见这一对登对的男女,脑子里便只剩下了自己不久前领过的那本红色结婚证。 第八十一章 秦郁棠当着乐橙的面说:“结婚会提前通知你的,你得来啊。” 出了医院扭头就告诉季茗心:“你别多想,我暂时没有结婚打算。” “嗯。”季茗心看她一眼说:“我知道。” 秦郁棠刚要接着开口,季茗心便预判了她的话,打断道:“我没伤心,日子还长着呢,小时候总觉得三十岁要是还没出人头地,这辈子就完了,现在真奔三了,发现人生才刚刚开始,你……放心享受吧,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秦郁棠张了张嘴,在寒冷的冬日里呵出一嘴白汽,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看着他笑了一下,点点头移开视线。 地面上有薄薄一层积雪,质地介于雪花与碎冰之间,走的时间长了,很容易打湿鞋面,况且这俩人被空气中香甜的烤红薯气味吸引,还绕路去买了个烤红薯烤玉米套餐,藏进衣服里捂着回酒店,到房间时,红薯玉米还是热腾滚烫的,脚趾却因为湿透而冰凉了。 季茗心给酒店前台打了个电话,询问他们有没有泡脚桶,结果还真有,并且是通电蒸汽款,提供消毒服务和一次性用具。 十五分钟后,秦郁棠捧着烤红薯,舒舒服服地在床边泡起了脚。 “客人,您觉得水温怎么样?”季茗心在一旁模仿按摩师的语气躬身问。 第105章 “还行。”秦郁棠咬下一大口甜滋滋的红薯,幸福地闭上了眼,过了几秒才睁开,看着他笑到:“你玉米都快冷了。” “冷的也好吃。”季茗心转身拿起烤玉米,扒开外衣扯了扯顶上的玉米须,横在嘴边啃了口。 俩人相视而笑,目光打结似的撕不开,笑着笑着,秦郁棠忽然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水面波纹,翘起脚掌道:“我还是去送送石头吧。” 石天一的葬礼在老家办,乐橙知道她不乐意回家,因此再崩溃也没有要求她回去参加,而她越是为自己着想,秦郁棠内心越是过意不去。 她在心底换了千百种语气问自己:“你这样的人,也会近乡情怯吗?” 答案是:是的,她这样潇洒独立,来去自如的人,也会害怕别人指责她无情无义,面对棘手的家庭事务时,第一反应也还是逃避。 成年人总爱规训小孩说逃避可耻,但到了他们自己身上,就成了“逃避能解决很多问题,缓兵之计也是计嘛”。 秦郁棠靠着这招躲了不少清闲,可事发突然,这次她来不及躲了——送别的机会仅有一次,倘若因为怯懦错过,以后想起石头来,她都要唾面自干,追悔莫及。 季茗心听见她的话,立刻也表态:“我跟你一起去。” “好。”秦郁棠脚掌拨动着水纹,心想:故乡,故乡对自己来说是一座围城,对季茗心来说,只是一座空城,霎时间很难说清他们俩谁更不幸。 季茗心当晚就下单租了辆车,第二天一早,俩人拖着行李从酒店出来,秦郁棠见他走向一辆颜色活泼的宝马mini,心中一惊,还以为他又要闹什么幺蛾子,结果他只是绕过那辆车,和后面那个开黑色日产的租车行工作人员去打招呼。 秦郁棠松了口气,快步跟上,看着季茗心和对方绕车检查,沟通签字,她忽然有点儿怪罪起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历经那么多颠簸,风风雨雨都闯过来了,自己没能帮上半点儿忙,居然还在这里担心他不靠谱,会租辆太花哨高调的车去葬礼。 这样的时刻有很多,秦郁棠总是在许多小细节里猛地想起来——季茗心吃了很多苦,几乎是在三味真火里滚过一轮,才脱胎换骨般走到她面前,而她在那段时光中完全空白。 一旦遇上这种时刻,不论秦郁棠在讲什么,她总要停顿几秒,短暂地出个神,再回神时笑容都显得有点勉强。 今天坐在季茗心的副驾驶,秦郁棠一上车便给自己找了一堆事儿干,免得自己闲着想太多,季茗心余光瞥见她不停摆弄车上的蓝牙和空调,误以为她是要回家了紧张,于是主动提问说:“你是不是不想回家住啊?” 秦郁棠“呃”了一声,没答话。 其实她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早上出发前,一咬牙强迫自己给妈妈发了条短信说今天会回去参加石头的葬礼,既没说自己要住家里,也没说自己会待几天,可能妈妈看见短信了,也不会主动为她准备房间。 “我们可以去县城开房睡。”季茗心昨晚租车就有想过这个问题。 “算了吧,多累。”这车是手动挡,秦郁棠想替他都替不了。 季茗心:“走高速应该还好,我昨天晚上查了下路线,40多分钟能到。” 秦郁棠发自内心的一句:“是么?” 她好多年没回老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通的高速,斟酌了片刻道:“再看吧。” 早晨出发,俩人直到中午才赶到石头他们家,葬礼现场相比秦郁棠记忆中要简单不少,白色棚布还在,挨着马路挂起一对对挽联,水泥地上有满地的鞭炮碎屑,但整体的氛围是安静的,没有人高谈阔论,走进了棚布里,才发现正是流水席开饭的时间,大棚从里到外摆了十来张桌子,满满当当坐着人,年纪轻点儿都好奇而大胆地盯着她和季茗心看,仿佛他俩是什么天外来客。 再往里走两步,进了堂屋,靠近那口被高高架起的玻璃棺材,便看见了许多人在哭,大多数是上年纪的女人,或许是石头家中的长辈吧,秦郁棠停下脚步,隔了两三米远远看着,想起季振山的葬礼,那是多么热闹啊,可转念一想,也是,这毕竟算不得喜丧。 乐橙小臂上扎了圈白布,肿着眼圈走来,看见他俩先是挤出个笑,接着招呼人给他们安排座位吃饭。 她是昨晚跟亲戚们还有石头一起回来的,看这架势,约莫是一夜没睡,短短二十多个小时不见,她脸上的法令纹骤然深刻了许多,看起来像老了五岁。 疲惫至此,还能照顾一场葬礼的体面和周到,秦郁棠对女人和爱情都油然而生一种敬佩。她带着季茗心在被安排的位置上坐下来,屁股刚碰着凳子,便被同桌的一位熟人认了出来。 “秦郁棠?是你吧?” “嗯?”秦郁棠和季茗心一块儿抬头看过去,愣了两秒,才认出这是自己那位在十里八乡都挺出名的医生亲戚,她礼貌地扬了扬嘴角,喊道:“三奶奶。” 三奶奶一拍大腿,激动到:“哎哟,早上碰到你爸妈,没说你要回来呀!” 这一嗓子吸引来不少目光,村里逢年过节正是新鲜八卦传播的好时机,大家纷纷抻长了脖子,想看看谁家的家庭关系,这么恶劣。 第八十二章 没有人习惯在这样的眼光里成为焦点,哪怕这些年职场上的摸爬滚打已经让秦郁棠学会了如何忽视他人的目光,但她还是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话没出口,差点儿先咬了舌头。 第106章 倒是季茗心反应快,在桌下一把按住她的腿,看着对面的人问:“没人规定非得和家人一起过年吧?” 他语气不善,人又高大,坐在拥挤的流水席棚里,一开口便逼退了不少八卦的视线。 “那是……能够理解。”三奶奶的眼神在俩人身上左右走了个来回,没顾忌季茗心的失礼,反倒宽容地向桌上其他人解释:“郁棠工作在北京,离家远,回来一趟不方便,她们家情况也有点儿复杂……” 秦郁棠勾起嘴角挤出一个假笑,轻声说:“主要是回来送送石头。” 死者为大,桌上其他人也不好再就石天一的离世发表些什么意见,纷纷沉默地吃起饭来。 这些年随着年轻人逐渐接手掌事的权力,小地方的丧事办得不像从前那样繁杂了,停灵的时间缩短成了一天半,石天一的棺椁第二天就要下葬。 秦郁棠得知这个消息,首先想到的便是第二天从县城赶回来送葬得花多长时间,季茗心配合她倒推出的时间范围找酒店,令人意外的是,几乎家家酒店都是满房。 “啧。”秦郁棠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春节期间人口流动的方向对于大城市和小县城来说是截然相反的,这个时段的北京很空,这个时段的县城却挤满了人,他们俩太久不回来,久到都快把春运的本质给忘了。 情况虽然是一筹莫展,他俩却很乐观,坐在漏风的棚布角落讨论要不要就在车上过夜。 谈话不知怎么被三奶奶给听去了,她当即从背后现身,插嘴道:“睡车上多难受啊,我屋有空床,来睡!” “啊,不用麻烦了……”秦郁棠回头看着她,硬生生挤出个笑。 “对,还是不麻烦您了,我们车里空间蛮大的,而且我们俩也睡不了几个小时。”季茗心跟着附和。 “哪里麻烦?都现成的,床一铺就行了!”三奶奶一推季茗心的肩膀,拿他开涮道:“你还说呢,你小时候来打针,在我们屋那椅子上躺着都能睡,现在不来啦?” 季茗心尴尬地嘴角一抽。 来不及拒绝,这事儿就这么被对方一锤定音。 入了夜,俩人本打算在车里多赖会儿,要是三奶奶不来喊,今晚就不过去了,结果还不到7点半,那边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甚至亲自骑着小电驴来接他们。 现在可就真是却之不恭了,他们只好被三奶奶打包带回了家。 这个家和诊所是一体的,入门左手边就是玻璃药柜,右手边是输液区,穿过走廊往里走,先是看见一侧上楼的楼梯,接着豁然开朗,一个四方的庭院映入眼前,面积颇大,甚至容得下庭院一角的电动车雨棚,院里各处都点缀着绿植盆栽,体积大些的树直接在水泥地上挖了个坑种进土里,隆冬时节,树上挂满了丰硕的金黄色橘子。 这院子,啧,光是打眼一瞧已经内容丰富了,至于各处厢房里都是什么,更是三两句讲不完。 “哇哦——”季茗心和秦郁棠齐齐发出了小声的羡慕。 哪怕把季茗心在北京住的那个酒店搬过来,可能也没有这个院子住着舒服,他俩一致认为应当暂时抛却前尘旧恨,先享受再说。 俩人被安排进了楼上的一间卧室,装修不赖,隔着一层中空的书架柜子,旁边还有个小客厅,摆着沙发茶几电视,茶几上放了几碟当地的特色年货,以及一大碗砂糖橘。 洗过澡,季茗心研究起了书架上的书,随手一抽,发现是空心模具,放回去再另一本,依然如此。 秦郁棠盘腿坐在沙发上,握着电视遥控快速换台,余光瞥见他的动作,笑到:“不用找了,肯定都是假的,这儿平常又不睡人,放书给鬼看啊?” “不住人还这么装修……你三奶奶家庭条件挺富裕啊?”季茗心凑过来挤在她身边坐。 “是咯,她蛮能赚钱的。”秦郁棠从小就听家族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议论三奶奶的赚钱能力,那些话含酸带醋,其中有几句她现在还记忆深刻——“损阴德的事”“以后死了阎王爷要找她算账的”。 “村里当医生还挺能赚钱?”季茗心有些质疑,城里的医生混上主任医师之前普遍也是没多少钱的,工作强度大,医患纠纷多,人家要是知道村里行医能挣出一套四合院来,估摸得气得一头撞死。 “嗯……”秦郁棠停止了换台,扭头看着他,俩人距离已经很近了,她还是招招手示意季茗心把耳朵靠过来些。 季茗心乖乖地把耳朵伸过来,秦郁棠小声说:“她以前在镇上卫生院上班,妇产科的,后来自己出来单干,专治不孕不育,从怀到生,再到生了之后买保险,她都一手包全了,打通产业链,能不赚钱吗?” “这么牛逼。”季茗心忍不住赞叹,说完又皱皱眉:“有那么多人不孕不育吗?” 秦郁棠挑挑眉:“多着呢,甚至有别的镇的跑来找她看。” 季茗心狐疑地打量她一眼:“你这儿都哪儿来的情报?” “小时候就听说了。”秦郁棠没对他讲那些传言里更离奇的部分,譬如三奶奶不仅让人怀孩子生孩子,还能鉴定胎儿性别,做人流手术,引产快要足月的畸形胎儿,尸体就埋在附近的一片树林地下。 那些故事她小时候听只觉得又害怕又不敢相信,现在么,她见识过人性的复杂,倒不觉得这些传言一定是假的,只是时过境迁,她没那份精力也没那么多的正义感来质问对方究竟有没有做过什么错事。 第107章 他人世界的对与错,又岂是那么好分清的?现在三奶奶也许是瞅着自己混得不错,对自己热络又殷勤,这一点秦郁棠挺受用,她随着长大而学到一个关键技能就是利用他人的热情为自己谋得些好处,至于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不必深究。 秦郁棠讲完接着换台,季茗心的一句话却冷不丁点醒了她:“那你爸妈找她是要干什么?” 她摁住遥控器的手指忘了松开,屏幕上电视频道在飞速切换,秦郁棠走了下神,心想:是啊,他们俩来找三奶奶做什么,莫不是小号练废了,一把年纪还痴心妄想练个小小号出来? “秦郁棠。”季茗心从她手里抽走遥控器,抬起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哦。”秦郁棠回过神看着他,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按说我爷爷奶奶都不在了,他们一般只有大年三十那天会回来烧个香敬个神,待不到第二天就走了。” 俩人都陷入了安静的思考中,正巧此时,当事人之一三奶奶在楼梯口大声呼唤他们俩下去宵夜,秦郁棠和季茗心对视一眼,先后蹭下沙发,套上厚厚的棉拖下楼去。 夜宵是一锅清汤面,三奶奶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碗里滴了几滴芝麻香油,洒了点葱花,让他们就着一桌子过年期间的存货吃。 存货摆了满满一圆桌,有卤过的海带千张、鸡蛋牛肉、鸡腿鸡翅鸡爪,老豆腐大猪蹄,还有自家灌的腊肠晒的腊鱼,吃得大喊“不饿不饿”推辞夜宵的俩人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三奶奶也和他们同桌吃夜宵,边吃边聊起自己儿媳妇的小毛病,儿媳妇带着她儿子回娘家探亲去了,正是吐槽的好时机,俩人嗯嗯啊啊地应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因为气氛太过放松,秦郁棠不小心让心里盘旋的疑惑跑了出来。 “我爸妈这次回来找您了?是干嘛呀?” 她最怕听到“怀孩子”之类的答案,但是“取环”这个答案也足足令她顿了三秒钟。 “我妈上过节育环?”秦郁棠问。 “上过啊。”三奶奶看着她说,“当年哪个女的不上?” “什么时候?”秦郁棠接着问。 “生了你弟弟就上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严嘛。” “那之前呢?”秦郁棠顺口便问了这个问题,她自己都没想清楚为什么要问,三奶奶就已经答了,“之前你有个妹妹啊,跟茗心那个妹妹同一年的,要是出生的话,月份都差不多。” 这回轮到季茗心愣住了,他可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妹妹,但他一直牢牢记得季然在他面前那句疯言疯语般的话:“咱们家是有卖孩子传统的。” 第八十三章 “你有个妹妹,我怎么不知道?”秦郁棠转头看向季茗心。 季茗心直接将视线瞥向餐桌的主人,他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三方交流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打破信息差,从零散的内容里拼凑一个确切的现实来。 原来季然在季茗心之后真的有过一个孩子,那时候她二十出头,刚离家打工没两年,有了季茗心生父的前车之鉴,不再相信油头粉面的花蝴蝶,反而看上了一个样貌平平又老实巴交的男人,对方是她们产线的一个小技术员,大专生,说话做事都妥帖可靠,平日里很照顾季然。 而季然,那时凭着她二十啷当岁的青春靓丽,在情场上无往不利,自信看上的人还没有不喜欢她的,对方不拒绝,她便步步紧逼,主动招惹,不过俩月,对方就举手投降,败在了美人裙下。 俩人同居了,很快,季然怀了他的孩子,她提出结婚。 对方一开始并不同意,但季然硬扛着,怎么都不愿意去做人流,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隔着肚皮能听见胎儿有力的心跳,对方终于是妥协了。 ——再不妥协也没有办法,季然怀着孕去上班,无异于去他的工作单位张贴他的犯罪证据。 季然在得意中暗藏着一点失落,她是很想抓住对方好好过一辈子的,而且并非是以这种泼妇般的方法来要挟爱人,奈何她自以为的爱人心底里还是有些瞧不上她,她被迫做了个不体面的女友。 光是不体面,倒还是小事,但隐瞒自己有个儿子,这就是天大的事儿了。 俩人要结婚,免不了看对方的户口本,见见家长会会亲戚,季然遮遮掩掩地不愿意提,对方也不是好糊弄的,更觉出猫腻来,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对面起了疑心往里一查,发现好嘛,结个婚自己成后爹了。 婚礼的酒席都定下了,俩人在男方家长面前闹崩了,季然连人带礼物被对方爸妈扔出去,腹里的胎儿受到惊吓提前发动,要不是救护车来的快,她这孩子差点儿生在楼道里。 生完孩子,发现是个闺女,那事情就更简单了,未婚夫在父母的催促下,毫无心理负担地变成了前男友。 前男友不愿意砸自己老好人的招牌,还是来医院照顾了季然几天,顺便委婉地告诉季然,这孩子他不打算要。 季然活了二十多年,遭人白眼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过,但丢人现眼到这种地步,她这张贴上冷屁股的热脸也算是结结实实地给冻上了,她也不打算再去强求什么知识分子的钟情和爱,俩人一拍两散,最后居然还是和平分手。 这对毫无规划没有担当的父母任性的结果,就是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被送到季振山和张月兰手上的小婴儿——老俩口就是这样养大季茗心的。 第108章 现在一个才刚会走,又来了一个,还是个女孩。家里每天鸡飞狗跳,充斥着老俩口的咒骂,终于有天,趁着月光在院子里给小婴儿洗澡的时候,季振山一口气抽了半包烟之后说:“要不……送走吧?” 张月兰沉默着没说话,在这个语境下,沉默即是认同。 那时离农历新年还有好几个月,他们找好了人家,在夜里把襁褓中的婴儿送了出去,回来的路上月色朗朗,照得人心里发毛。 季然几次打电话回家,说想要听一听小孩的声音,都被老俩口以“孩子睡了”为理由搪塞过去,她打心底觉得不对劲儿,然而不敢深思,等过年前大包小包的踏进家门,这才知道孩子早就被送走了。 她所表现出的愤怒超过了她心里的实际,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将自私自利的罪名全部推出去。但她是老俩口亲生的,什么德行父母很清楚,双方拉开了架势细数罪状,季然还真不一定怼得过。 她恼怒之下扬言要报警,被邻居拦住了,那时候秦利民手里正拉着刚刚会走路的秦郁棠,出来劝架,让季然别把这事儿闹大。 场面如此火爆,秦郁棠却还理解不了,只知道世界纷纷扰扰,都不耽误她吃手指。 她吃得很忘我,没留意到这场闹剧是怎样收场的——季然被一句话定住,张月兰告诉她,那小孩送到别人家里没多久就生了场病,高烧不退,早就没了。 自此,季然完成了一场彻底的自我欺骗,两代人之间的仇怨就此结下,再没可能化解,而台风眼中的季茗心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在情与恨的撕扯中纠结着、艰难地长大。 听完了这个夭折的小女孩的故事,秦郁棠碗里的面都凉了,结成一坨,表面的油脂凝成薄薄一层膜。 她倒胃口地扒拉一下,问:“那我妈是因为想要儿子才把那个小孩打掉的?” 其实她都多余问这一句,答案再明显不过。 三奶奶答道:“你爷爷就你爸一个儿子,他们肯定还是要个儿子的咯。” 现在好了,如愿以偿有了儿子,可惜不成器,从小到大的学习成绩别说追上秦郁棠了,简直连秦郁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中考没考上高中,家里辗转托人送礼,塞进了一所高职学校插班,安慰他还能正常参加高考,结果高考更倒霉,连中考分数的一半都没剩下,毫无挣扎可能的进了一所民办大专。 大专院校里其实也有凤毛麟角的好学生,但秦郁棠她弟弟显然不在此列,日常足不出寝,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多半时间都在打游戏,打着打着,游戏里勾搭上一个“妹子”,正值暧昧之际,“妹子”的正牌老公——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找来他们学校,把他揪出宿舍揍了一顿。 原来游戏里人美声甜的女网友其实结婚7年了。 这叫付出真感情的人怎么能接受,她亲弟闹着要跳楼,惊动了学校找来秦郁棠父母,坏事传千里,很快,大家都知道这两口子惯儿子,把儿子给惯成了废人。 溺子如杀子啊,大家纷纷互相转告,有人提起秦郁棠,夸她千万个好,以此作证当父母的偏心,反而锤炼了女儿心性。秦郁棠爸妈不知道是经此一役,真的幡然醒悟愧对女儿,还是单纯觉得丢人,总之他们主动联系秦郁棠的时候也极少。 秦郁棠放下筷子问:“我妈是什么时候回来取的环?” “就前两天,我介绍的那个中医院的院长做的手术。”三奶奶自豪点头。 “这么说,前天做完手术,今天早上就回市里了?”秦郁棠吸了口气,原来不止自己躲着他们,他们同样也躲着自己。 “是啊,你们没通过气?”三奶奶知道他们家庭关系不热络,但是不了解严重程度。 秦郁棠一句话给她惊呆了:“我没他们微信。” “那你这……” “有事一般发短信,不行就电话。” “哦。”三奶奶还没合拢嘴,便听秦郁棠郑重道:“能不能麻烦您给我爸妈打个微信视频,我有话想和他们说。” 季茗心转头看着她侧脸,丝毫没想到通话的内容将会和自己有关。 第八十四章 微信铃声响起,视频等待接通的那七八秒里,秦郁棠忽然有点紧张,手搭在桌边,半只手掌缩进袖口——被季茗心轻轻抓住了。 她转头看着季茗心挤出个微笑,接着又飞快转回来,电话正好接通,手机屏幕上出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秦郁棠怔了怔,恍惚间发现妈妈的脸看起来处处都有外婆的影子,这大概证明她开始老去了。 “喂——”秦郁棠主动打了招呼说:“过年好。” 妈妈很明显有些措手不及,在镜头之外左右看了看,举着手机走进一个安静漆黑的房间里,啪一下按亮了灯,这才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屏幕里的秦郁棠,答道:“好哦,我们都好,你怎么样?” 秦郁棠:“挺好的。” 妈妈仔细透过屏幕打量着她,头发长了,胖瘦一如既往,不知道是不是工作带来的变化,她整个人看着有种放松而自信的气质,首都的风水果然还是会养人。 作为母亲,她看见秦郁棠的心情极复杂,既为她骄傲,又知道这骄傲与自己无关,再对比家中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心里不免生出些为时已晚的懊丧。除此之外,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作为女性,她还有些佩服并嫉妒自己女儿,人生处处是枷锁,秦郁棠却能自由来去。 第109章 两人沉默了几秒,妈妈问:“你怎么用三奶奶的微信给我们打电话?你回去了?” “是啊。”秦郁棠记得自己明明给她发过短信,是没看见呢?还是假装没看见?她无心纠结这个,重新解释了一次说:“石天一走了,我回来送送他。” “啊——”电话那头长长一声叹息,紧接着说:“他父母不晓得要多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老了都没人管。” 秦郁棠明知道这句话里表达可怜可惜的情绪更多些,还是忍不住被挑动了敏感的神经,条件反射般说:“难道他爸妈养孩子就是为了自己养老吗?” “啊?”妈妈能猜出自己是哪里惹到了秦郁棠,但光从这两句来说,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坚持道:“养儿防老嘛……” “你养我就是为了防老吗?”秦郁棠语气越发激进。 “不是,我——” 秦郁棠打断她道:“还是说,你觉得养我也不能保障你后半辈子的幸福,一定要养个儿子才行?” “棠棠……”妈妈着急又无奈地喊了她一声。 很久没被这样亲昵的叫过乳名,秦郁棠头皮一炸,放下手机,后仰着离开了摄像头范围。 “妈妈承认,以前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在反省了呀。” 秦郁棠撇开脸,轻嗤一生,眼圈红了。 没听见她答话,那边还以为她态度软了下来,趁此时机开玩笑道:“都说亲母女没有隔夜仇,你还要恨我一辈子不成?” 我不是恨你,秦郁棠心想,我是恨你们所有人,只是今天这个电话恰巧打给了你。 她不吭声,妈妈便接着说:“既然你都回来了,那明天要不要回家里来咯,我让你爸爸跟你弟弟开车去接你。” “算了。”秦郁棠望着天花板眨眨眼睛,把眼泪逼回去,抬起手机看着摄像头,坚定道:“我打电话来,不是跟你说要来你这儿,我是通知你一声,我有对象了。” 她把手机微微侧了个面,季茗心出现在摄像头范围里,他完全没做好准备,猛地转过脸,下意识地冲丈母娘绽放出一个微笑,刚笑半秒,又想起来自己和秦郁棠应当同仇敌忾,于是飞快捋平了嘴角,只对着屏幕没什么表情地一点头说:“阿姨,新年好。” 丈母娘当然能认出季茗心,哑口无言了半天,怎么会是这小子呢?这俩孩子的人生轨迹是如何交错的,她一概不清楚,但很明显——此刻问也是白搭,凭秦郁棠的脾气,很难耐心给她讲这其中的故事,她也就识趣地不去讨人嫌了,只好扮演一个宽容体面的长辈,尽力掩藏好自己的错愕,认可道:“好啊,好,小季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好孩子,知根知底的,你们俩是奔着结婚去的吧?” 也只有奔着结婚去的对象,才会引荐给父母。 她马上接着说:“以后有了自己的小家,也算是靠岸了,你以前总说不谈恋爱不结婚,其实你现在懂了吧?人不能永远一个人飘着。” 秦郁棠耐着性子听完这一长串,挠挠头发平静地说:“结不结婚还不一定,我是怕他心里不踏实所以当着他的面告诉你们,至于你们怎么想的,说实话,我不在乎。” 对面愣住了,秦郁棠轻叹一口气,接着说:“妈妈,结婚证、房产证,这些都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而已,你要是觉得有了家庭就能放弃斗争准备幻想了,我只能说你脱离社会太远了,没有什么能成为绝对的依靠,我如果想要一湾河岸,那只能是选我自己。” 双方的理论认知差异过大,实难互相理解,对面还没开口,秦郁棠便想要结束通话,按下挂断键之前,她还是尽了尽孝心,对妈妈的身体状况表示关切——“取环大小是个手术,过年别太忙了,多休息吧。” 挂断电话,秦郁棠把手机还给三奶奶,扭头看着季茗心苦涩一笑说:“你知道我妈刚才在哪儿接的我的电话吗?” “哪儿?”季茗心看着她,满脑子都是秦郁棠刚才那句“打电话是为了让他心里踏实点”。 “我以前的房间,现在好像被改成杂物房了,我看地上堆了好多水果、年货还有饮料箱子。”秦郁棠没说完,其实她还看见床边还歪着一台早就过时不能用的大屁股电脑,角落里有几个纸箱,估摸着装的是她弟从小到大的课本。 季茗心没发表意见,只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秦郁棠无所谓地耸耸肩笑了,其实这样也好,与其在爱与恨中纠结往来收支,倒不如算笔清白账,互不相欠来得利落,反正——不是所有分叉路口都有重新交汇的那天,渐行渐远才是大众结局。 第二天一早,冒着清晨冰凉的雾气,戴着被雾气打湿的白色袖结,俩人跟在出殡的人群中,将石天一送上了火化车,回来时眉毛睫毛都湿漉漉的,特意找到团团转的唐乐橙和她告别。 “好,你们有工作就先回去忙。”乐橙同意得非常痛快。 “有事给我打电话。”秦郁棠很少说空话,这么烂大街的一句客套从她嘴里蹦出来,好像确有其事似的。 第八十五章 回京后的第一周,秦郁棠忙得就差睡在所里,常常是季茗心夜里独守空房,等她等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一摸身边,还是凉的,没有人回来过的痕迹。 季茗心自己的工作也相当棘手,宋雨航那边召他去广州开会,传达今年的大小目标,他人是去了,心却没能挪动半步,会上开小差,掏出手机给秦郁棠发消息问她有没有吃早饭。 第110章 “还没。”秦郁棠回了他一个哭脸的表情。 季茗心无可奈何,打开外卖软件挑挑拣拣,打算送一份早午饭到她律所前台。 外卖还没点好呢,微信提示先跳出来,会议桌那头,表面正皱眉看ppt的宋雨航私聊他:开会禁止玩手机。 季茗心无语地关掉手机收进兜里,面无表情地在心底问候了老板的祖宗。 中午俩人一块儿吃饭,季茗心先是虚心接受了宋雨航的批评,紧接着又照单全收了他的道歉,按宋雨航的说法——于公,他得赏罚分明,管理有序,对于季茗心工作中的典型问题,他有必要揪出来做典型例子。于私,他俩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真哥们,他希望季茗心甭因为他工作上的铁面无私而在心里偷偷啐他。 季茗心咽下一口冰川茄子,相当大度地认可了他的领导艺术,接着无缝衔接到下一个话题:“航哥,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 宋雨航夹菜的手放慢了动作,筷子尖缓缓将黑叉烧送入口中,慢吞吞拔出来,嚼了几下咽下去,这才看着他说:“怎么了?” “我想买个房子。”季茗心原本打算是换个大点儿的、离秦郁棠上班更近的房子租,照他的收入负担房租还是轻松的,并且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再积攒几年,买房子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过年回去这一趟,他突然冒出个想法——买个房子,否则他和秦郁棠在这座冰冷恢宏的钢铁丛林里总是飘来荡去的,即便把半径扩大一千公里,他俩加一块儿也凑不出一个家,每当他浮起这个念头,脑海中就会回放秦郁棠苦笑着说自己房间被改造成杂物间的画面。 秦郁棠这个人太过独立,作为朋友或者生意伙伴是完美的,但作为恋人,她对伴侣的需求太少反而不是好事,季茗心总是忍不住思考,自己能给她什么,正愁没结果,答案就找上门来了——他想给她一个永远不会被侵占的房子,这样万一某天,她努力到疲惫了,她有随时放弃的权利。 唯一的问题是自己户头上没那么多钱,他又不乐意买老破小,正好赶上老板对着自己大打感情牌,季茗心顺势便提出了这个平日里有些过分的请求。 这人现在是越来越能屈能伸了。宋雨航略点了下头说:“你想买在哪儿?” 季茗心放下筷子,掏出手机开始展示自己的几家目标小区,甚至具体到目标房源。 宋雨航笑着斜眼瞥他:“这哪儿是借点儿钱?你直接跟我说你要找我借500万得了呗?” 季茗心冲他亲热一笑,俩人开始了拉锯战。 秦郁棠难得半夜11点前下班,打车回了家,进门便看见季茗心在阳台上偷偷摸摸打电话,他背后长眼似的,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秦郁棠回来了,很快便结束了通话转身快步走过来求抱抱。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挂在身上,秦郁棠围巾还没来得及摘,差点儿被捂死。 “跟谁打电话呢?”她瓮声瓮气地问。 “没谁。” 秦郁棠竖起一根食指戳在他肋下,转着圈儿往里钻,使劲儿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娘辛辛苦苦在外打拼养家,你要是敢给我养——” 再不打断她,就不知道要演到哪一出去了。 季茗心连忙告饶道:“不敢不敢,我错了,跟房产中介打电话呢。” “你要租房?”秦郁棠脱了鞋,脚掌踩在他穿着拖鞋的脚背上,跟着他的步伐轻轻柔柔地往里移动。 俩人移动到卧室,扑倒在床上,季茗心充当了秦郁棠的人肉缓冲垫,秦郁棠掐着他的下巴恶狠狠道:“说!老实交代!是不是对我这儿不满意?” “没有。”季茗心一转头吻了吻她的指侧,轻声说:“我们买个房子好不好?” “啊?”这给秦郁棠说愣了,她确实无比期望有一个自己的家,可以想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不用考虑房东的意见,也不必担心租房的变故,但北京房价之高令人望而生畏,即便她在律所打工人的职业道路上坐火箭晋升,也没可能在30岁之前拥有自己的房子,所以她连做梦都很少朝这方面幻想。 “钱的事我来搞定,如果你想要这个房子单独在你名下,那就由你来买。”季茗心认真地看着她。 “……我得还你钱吧?”想必是个天文数字。 “我相信你肯定能还得起。” “万一我得还50年怎么办?” “正好让我赖你50年。” 秦郁棠噗嗤一声笑了,从他身上翻开,和他并排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说:“那你呢?你住哪里?” “当然是住你的新房子。” “凭什么白给你住?” “不白住,我给你交房租,你要是嫌我交的少,我还可以提供免费的洗衣做饭打扫家务、陪吃陪睡陪聊天服务……” “切——”秦郁棠伸手推了他一把,合着按他的算法,自己每个月收回来的租金抵扣债务,相当于一毛钱不花,白得一房子。 “我用不着你陪吃陪睡陪聊天。”秦郁棠枕着胳膊,说完这句话便安静了。 季茗心直觉还有下文,主动问:“那请问秦律需要我做什么?” 秦郁棠扭过头看着他:“羽毛球,去不去?” 周六上午,俩人在家里吃过早饭,双双提起各自的球包出门,开车直奔秦郁棠常去的那家球馆。 秦郁棠开车,季茗心一路上不止问了一次:“你怎么跑这么远来打球?” 第111章 秦郁棠被问烦了,怼道:“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季茗心不敢吭声,他更纳闷的是秦郁棠什么时候开始打羽毛球的,明明他们俩上次分开之前,她还没什么运动细胞,但看装备的等级和使用程度就能看出现在秦郁棠不是个菜鸟。 到了球馆,俩人从场边捡了颗旧球热身,秦郁棠第一个正手高远发出来,季茗心就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不是野球的路子,她肯定是在哪儿系统地学过,握拍挥拍和步伐都非常标准,标准到有点儿熟悉,他在紧张的节奏中小小分了下神,回忆着这种熟悉感从哪儿来的,不妨秦郁棠一个对角杀死了这局。 “诶,你干嘛?梦游呢!”身后传来一声严厉的责问。 季茗心猛地转过身,吓了一跳,他很怀疑自己认错了人,但还是条件反射般先喊出口:“教练?” “那也是我教练。”秦郁棠从网下钻过来,笑嘻嘻地上前去问好。 季茗心不明所以地跟在她身后,探头探脑地和自己的教练寒暄,趁秦郁棠去售货机买水的功夫,他抓紧机会和教练了解了一下情况,原来秦郁棠大学期间就开始跟着对方学羽毛球了,她运动的底子其实一般,身体素质经过几年的应试教育摧残也大不如前,但胜在她特别能坚持,整整两年的羽毛球课,几乎没断过一堂,风雨无阻。 “她有受伤吗?” “肯定有啊!” 教练吐槽,秦郁棠膝盖、脚腕和肩膀都有伤,每次发作他都以为秦郁棠要放弃了,结果没俩月,她又出现了。 季茗心五味杂陈,等秦郁棠买完水回来,他胸口的问题便呼之欲出:你来打羽毛球,是因为我吗? 但这种酸溜溜的问题,不好在公共场合问出口,季茗心酝酿着酝酿着,一低头看见了手上的水蜜桃味饮料,他很多年前起就只喝同系列的水蜜桃味,可惜那时候青柠味大行其道,水蜜桃常常缺货。 那时候他甚至都还没意识到自己对某人动了心呢。 季茗心觉得那个酸溜溜的问题不必问了,秦郁棠的感情像一床羽绒被似的,轻柔地接住了他,既温柔可靠,又细腻绵长。 “咱们今天单打吗?”季茗心拧开饮料瓶问。 “双打,我、你、教练,还有一人。”秦郁棠晃了晃腿,眯着眼去瞧场那边的墙上挂钟,嘟囔道:“快到了吧,这可是我费九牛二虎之力请来的。” 她话音刚落,金津就拎了只拍子,低调地走进来。 不少人都擦了擦眼睛往门口看去,纳闷自己怎么见到了羽球界的顶流明星。 唯有秦郁棠和季茗心保持淡定,手中的球拍轻轻一触,秦郁棠笑笑说:“你别怂啊。” “我怕他?”季茗心不屑地一撇头,站起来伸了伸胳膊:“翻篇儿的时候到了。” 番外:我不爱学习 又是快到五一黄金周,秦郁棠和季茗心刚搬进新房子里没多久,还没彻底熟悉内部环境,俩人一致决定,就先不去凑外边的热闹了。 然而天降请帖——有人要结婚,邀请了秦郁棠携亲友出席。 不是别人,正是陶颖和闫知非。 这两位现在长居澳洲,据秦郁棠所知,他们早就结婚了,在澳洲办了个只有家人出席的小型仪式,后生活也一直甜蜜而幸福,以至于秦郁棠刚看见邮件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姓名。 再三确认之后,秦郁棠给陶颖发了条消息:“怎么回事?” 陶颖的回复令她沉默了一瞬,她说:“家长送出去的份子钱实在是太多了。” 得往回收啊,怕秦郁棠误会,陶颖又赶忙解释了一句:“亲爱的,你不用带着红包来,你带我男神来,现场就已经蓬荜生辉了。” 秦郁棠发了她一个流汗黄豆人的表情,切出聊天界面开始买机票,为了避开人流的最高峰,她和季茗心在4月30号晚上就踏上了飞往武汉的班机。 飞机上升,穿过厚厚的云层,天际处,落日为云层绣上了金边。 前一天晚上收拾行李太累,秦郁棠上飞机没多久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高铁车厢里。 她迷糊着揉了揉眼睛,看着左手边陌生大叔的脸,把对面大叔看得社恐都犯了,不好意思地问她:“怎么了?” 这绝对不是季茗心!秦郁棠抓住扶手蹭一下站起来,低血糖带来一阵眩晕,接着她看清了列车前方,车厢连接处的滚动屏幕上的文字。 前方到站:北京西站。 太过熟悉的场景,她曾经多次乘这条线路上的列车来来回回,在站台上期待相聚,接受分离。 今夕是何年?她低下头看了一下惊惶的隔壁大叔,决定还是别吓唬人家了,掏出手机看了眼日历——掏手机时她发现从兜里掏出来的并不是最新款水果机,而是自己读高中时候用的一部智能机,这时她已经大致猜到了年份,再仔细一看,果然,是10年前的4月30号。 这是梦吗?然而不会有梦境完全还原过去发生的一切吧,秦郁棠缓缓坐下来,背后出了阵阵冷汗,她记忆力超群,逐渐在回忆中确认了10年前,她坐这趟列车去北京找集训的季茗心时的场景。 身边的大叔,大叔小桌板上的餐盒,头顶行李架上耷拉下来的一根书包带子……一切居然都完美地对上了号。 甚至,列车车速降下来了,即将到站,秦郁棠点开12306看了一眼,车次序号和时间表也是一模一样的。 第112章 ——她穿越了,回到了10年前。 * 秦郁棠拽着自己的包跑下站台时,满脑子都是她得找到季茗心,此时季茗心的伤势已经在潜伏期蠢蠢欲动,她不打算再白费力气地说服他一次,而是决定直接带着他再穿越一回,他们要一起回到上一个10年前,她得从最开始就阻止季茗心去走运动员这条路。 季茗心抱着束花在出站口等她,4月底的月季太惹眼,他戴了帽子口罩,还是被不少人注意并认出来。 秦郁棠远远看见有人围成一个小圈争先恐后地要合影,立刻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也戴上口罩,佯装成脑残粉挤进去,因为动作太过粗暴,引起身边其他粉丝的不满,推搡间有人打到了秦郁棠的头,她惨叫一声。 “你没事儿吧?”季茗心蹲下来关切这位有点活该的粉丝,俩人在头顶数十道目光的监视下悄悄交换了个眼神。 “我要去医院,我上个月做过开颅手术。”秦郁棠憋着哭腔大声说。 “抱歉各位,我先带她走了。”季茗心搀着秦郁棠上了车,单向透光的车窗玻璃一合上,秦郁棠就恢复了正常,倾身朝前和司机说话,要更改地址去机场。 * “穿越回10年前?”季茗心斜眼看着她。 “不管你信不信。”秦郁棠没时间和他解释太多,推开车门下车,一边检查包里的证件,一边快步朝入口走。 季茗心当然不信,他认为这是秦郁棠给自己准备的什么惊喜,巴巴地跟上去,摇头摆尾道:“那你说说,10年之后我们结婚了吗?” “没有。”秦郁棠抓着他的手赶上了入口处的这一批安检。 季茗心眉头一皱,又问:“我拿世界冠军了吗?” “没有。” “假的。”季茗心肯定地说,他就知道这人不是从10年之后回来的。 秦郁棠没搭理他,俩人值机完去便利店买饮料,秦郁棠拉开冰柜门从里边掏出一瓶水蜜桃味的运动饮料,说:“你10年之后还爱喝这个。” “编吧你就。”季茗心不屑地一扭头。 * 飞机起飞,这次秦郁棠打算硬挺着不睡觉,她和季茗心打赌,先睡着的人欠对方一百万。 但这趟行程似乎有什么魔力似的,飞机上升到巡航高度时,他们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季茗心猛地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小学教室里,小小的秦郁棠就站在边上看着他,目光沉静,很明显是大人的眼神。 “不是做梦吧?”季茗心捏捏自己的脸,又捏捏自己的腿,从桌洞里掏出一个圆规,拿圆规脚扎了扎自己的手背——“靠!” 真穿越了……俩人面面相觑。 现在季茗心不得不相信秦郁棠的故事,毕竟面前这个小女孩的身体里,有一个成年人的灵魂,成年后的秦律性格比小时候还要果断利落,说一不二,她几乎是耳提面命地要求季茗心:不能打球,不许打球。 季茗心被迫好好学习,但是没办法,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料。 秦郁棠就差拿鞭子抽他了,他也才能勉强挤进中游。 * 在这个倒退回来的世界里,秦郁棠保持着她一如既往的优秀,刚升三年级就能代表学校去参加全省模范少先队员的评比。 季茗心则顶住了自己内心的欲望和季然那边的压力,坚持要在学校里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 秦郁棠来接受表彰的这天,季茗心给她买了杯奶茶拎过去,等她下了台,俩人绕着别人家学校的漂亮操场逛圈。 很少有小学生能这么安静祥和地压马路,当然,如果走近点,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你就会觉得更怪了。 季茗心:“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喝奶茶不会长胖。” 秦郁棠:“齁甜,你怎么不给我带咖啡,我想冰美式了。” 秦郁棠问了几句季茗心最近的功课,季茗心答得磕磕绊绊,秦郁棠又问到有没有打球,季茗心犹豫着否认了。 秦郁棠忧伤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俩人绕着跑道走到另一个出口,出来正对着一个体育馆,不愧是一流学校中的一流校园,人家那体育馆,盖得磅礴大气。 看着就挺有钱。 季茗心放慢了脚步,秦郁棠善解人意地说:“我们进去看看吧?” 对方立刻脱缰野马般,奔了进去,体育馆里有四个羽毛球场,正在进门的第一层,此时有几个小孩正在训练。 一个小女孩训练不专心,率先注意到场边的季茗心。 “你要来打吗?”小女孩神似陶颖。 “我打你们?”季茗心抱着双臂摇头道:“算了吧,你们太弱。” “哦?你很强吗?”一个小男孩——这简直是缩小版闫知非——扑了一球到季茗心脚下,挑衅的战火一触即发。 季茗心挠挠下颌,回头看秦郁棠的脸色。 秦郁棠面似沉水,季茗心只好暂时压下了这个念头,然而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5分钟之后便跑来秦郁棠身边,喘着气问:“10年之后咱们还是在一起是吗?” 这事儿季茗心已经确认过很多次了,秦郁棠看着他不说话。 季茗心认输:“如果你说不行,我就不去了……” “去吧。”秦郁棠看着他松了口。 “真的?!” “真的。”秦郁棠艰难地点了下头,看他转头奔向自己的命运,忍不住站起来,迈开腿追上去。 第113章 年轻人的爱是忍耐,成年人的爱是冒险——这是18岁的秦郁棠不懂而28岁的秦律很了解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