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批前夫回来后》 第1章 [古装迷情] 《疯批前夫回来后 / 藏雀》作者:辛试玉【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疯批权臣vs金丝雀 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驯狗文学 长安城破那日,风雪凌乱,几乎血流成河,一时人人自危。 岑令溪也从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闻澈。 六年前,闻澈刚出事,她就亲手撕了与他的婚书。 六年后,闻澈再度回京,却已经成了权倾一时的权佞。 她躲在廊下,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婿被闻澈的人带走。 隔着漫天的飞雪,岑令溪与他遥遥相望。 那人闲靠马头,懒拭利剑,撂着眼皮子看向她。 她避无可避,瑟缩着肩头看着闻澈翻身下马,踩着积雪步步靠近她。 尔后,自己的下颔被捏起,那人轻轻勾了勾唇,语气中带着些玩味:“别来无恙啊,岑姑娘。” “你放开我!我,我有夫婿!” “戴着我送的簪子,还想嫁给别人?” * 闻澈重回京城后,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岑令溪的夫婿押入刑部大牢。 第二件事,步步算计,让岑令溪走进他的笼子,做他的金丝雀。 但在看到她一次次因为委屈湿润的眼眶时,心中却如同被剜了一刀。 他以为饲养一只金丝雀最好的办法是收掉它的羽翼,然后圈进笼子里,给它最好的食物。 但殊不知她会因此濒临窒息。 那根簪子抵她白皙的脖颈上时,他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个最无助的冬天。 【小剧场】 手帕交来看她的时候,问她:“现在京中都在传,你是那位捏在手里的雀儿呢。” 她抚了抚丹蔻,毫不在意地应了声:“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瞧着那位对你还……挺上心的。” “玩玩而已,到底谁是雀儿还说不准呢。” 这话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入了闻澈耳中。 暗卫战战兢兢地等着他的反应。 但暗卫怎么也没想到,自家那位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郎主,竟然处变不惊? 只是信手在桌案上的女娘画像的角落里盖了个章 “她喜欢玩,顺着她就行了,她开心就好。” 【食用指南】 1.女非男c,介意慎入 2.女主视角:他他他都爱我,有点玛丽苏 3.只有雄竞。 4.划重点!!!男主全程都很疯,后期会有点病态,介意慎点。 5.女主后期会驯狗和反杀,弱是前中期弱。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白月光 追爱火葬场 救赎 主角视角:岑令溪 闻澈 配角:江行舟 方鸣野 一句话简介:疯批权臣,强取豪夺 立意:爱的起点是尊重 第01章 重逢 浓云翻墨,大雪纷纷扬扬。 仿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有几丝光线是沿着重云的罅隙里渗下来的,空气中都泛着刺骨的冷意。 隐隐传来不远处城门外的战火声、厮杀声。 葱白纤细的手指搭在门上垂挂下来的厚重帘子上,轻轻一推,便从其后生出一张芙蓉面来,略施粉黛,却也顾盼生辉,一双杏眸中潋滟着点点渌波。 乌发挽成朝云近香髻,上面别着的珠钗随着岑令溪跨出门槛的动作轻轻晃动,也牵动了兰苕色大氅的袖子上成片的荷叶暗纹。 守在门廊处的婢女青梧在看到岑令溪出来后,立刻走到她跟前,语气颇是担忧:“娘子,外头不安定,天又这般冷,我们回屋里等着吧。” 岑令溪只是攥紧了袖口,目光看向门外,眉心紧蹙:“主君呢?可曾有消息?” 青梧摇了摇头,刚想继续劝岑令溪,却被她的声音拦住了:“再打发人去探。” 话音刚落,侧后方便出现一个穿着朱红色官袍的人影。 岑令溪下意识地侧身看过去,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来人正是她已成婚六年的夫君——江行舟。 青梧知趣地退到一边,为江行舟让开了岑令溪身边的位置。 江行舟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他前面的台阶,而后将岑令溪冻得有些泛红的手裹在自己干燥的大掌里,而后往里面轻轻哈了一口热气,为她渡着热意,眉目间尽是温存:“对不住,回来晚了,叫你担心了。” “无妨,回来便好,”岑令溪抬起眸子看着他,又问道:“不过江郎今日怎么不走正门,要从侧门回家?” 江行舟稍稍愣了愣,眼神有些躲闪。 这让岑令溪才安下来的心又一次悬到了嗓子眼,“江郎,是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告诉我。” 江行舟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启口:“城破了,齐王进京,我在回来的路上远远瞧见了闻澈,长安城怕是要翻天了。” 听到那个名字,岑令溪一时没能站稳,手也下意识地握住江行舟的小臂,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江行舟一时惊愕,忙扶住她,关切地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遣人去请郎中来?” 岑令溪勉强稳定住心神,“没什么,可能是因为屋里太暖和了,一出来吹了点风的缘故,外面情况说不准,这段日子我们还是少出门为好。” 江行舟应了声,“好,那我们先进……”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正门处便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 第2章 力气并不算小,甚至可以判断出来,来者不善。 岑令溪有些惊慌地看向江行舟,但后者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肩,温声道:“没事的,我去看看,你先回去,别着凉了。” 岑令溪拗不过江行舟,只好点了点头。 时间仿佛过得尤其漫长,连屋中烧着的炉子中炉灰掉落下来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岑令溪一时觉得,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 她心头涌上一股浓重的不安来。 于是她再度掀开帘子,想要看看外面是个什么情形。 “江郎。” 江行舟应当是意识到她出来了,转头和她说:“令溪,先回去。” 但岑令溪整个人就像是定在了原地一样,一动不动。 因为她看到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江行舟还在劝着她,但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记住,只是死死地盯着家门口的那个玄衣男子。 隔着漫天的飞雪和六载春秋,两人遥遥相望。 那人闲靠马头、懒拭利剑,撂着眼皮子看着她。 岑令溪只觉得自己一时间好似被剥夺了说话的能力。 她怎么会不认识闻澈? 闻澈朝身边的人压了压手腕,示意将江行舟带下去。 下一刻,江行舟便被穿着盔甲的兵卒架了出去,临走时还频频回望,告诉岑令溪让她不要担心自己。 而后闻澈利落地翻身下马,跨过了宅院的门槛。 江宅的大门再一次被缓缓合上。 院落中一时只剩下她和闻澈。 岑令溪想躲进屋子里面去,但在看到闻澈那张脸的时候,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根本动不了一点。 她瑟缩着肩头,看着闻澈踩着一地的积雪朝她走来。 一步、一步,就像是踩在她的心头上一样。 闻澈却并不着急,似乎知道她今天没有别的退处,步履从容,慢慢朝她逼近。 一把扇子就这么抵在了她的下颔。 岑令溪被迫仰起头来看着他。 五官冷冽,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矜贵”两个字,哪里还有六年前的半分样子? 闻澈勾了勾唇,语气中也带着几分玩味:“别来无恙啊,岑姑娘。” “你,打算把他怎么样?”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寒冷,岑令溪的声音有些发抖。 “谁?江行舟吗?你就这么担心他吗?”闻澈看着她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探究的神色。 岑令溪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 齐王率兵攻入长安,闻澈作为他的太傅和近臣,已经是这长安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这样的人,不是她可以得罪得起的。 闻澈将手中握着的扇子收了回去,转而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往自己跟前拉了拉,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抵在一起。 “六年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担心我呢?” 声音很低,就好似情人之间深情的呢喃耳语。 将岑令溪的思绪一下子拉到很远的时候。 六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风雪簌簌的冬天。 彼时初入庙堂的闻澈被迫卷进了当年最让人心惊胆战,也是波及最大的党争之中。 但他牵涉得并不深,只是因为落败的户部尚书是闻澈会试时的主考官,按着规矩来讲,闻澈算是他的学生,便也被当作他的党羽殃及到了。 那个时候的闻澈,尚且在御史台做事,是岑令溪父亲的下属,青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更显得他鹤颈修长,面如冠玉,清隽出尘。 岑令溪时常去御史台探望父亲,一来二去,倒也和他相熟了起来。 十六岁那年,在父亲得主持下,她和闻澈定了婚约,吉日选在了开年后的三月,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时候。 当时整个岑家都笼上了一片阴云。 父亲将她叫到跟前,重重地叹了一声,才和她道:“闻澈实在聪敏,以他的才学,如若没有被牵连到这件事当中,日后必是宰辅之臣。” 父亲器重闻澈,岑令溪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放心将自己许配给他。 她回了句:“实在是可惜。” 父亲匀出一息,“我交给你来决定,他毕竟与此事几乎没有关系,倘若你想救他,我便去向陛下求情,最多也就是落个罚俸半年,一切照旧;倘若你想另觅如意郎君,趁现在降罪连坐的旨意还没有下来,我便去退了婚约,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岑令溪紧紧攥着手,没有犹豫多长时间,便启唇和父亲道:“爹爹把婚书拿出来吧。” 父亲颇是惊愕地抬眼看着她。 她却只是道:“我想好了,还请爹爹成全。” 这句话刚说完,宅中的下人便来通报,说是闻澈递了名帖,前来造访。 岑令溪拦住了父亲将要起身的动作,屈膝道:“我去见他。” 父亲默许了。 下人打开门的时候,闻澈撑着一把竹节伞站在门外,身上还是那身青色的官服,和大多时候岑令溪见他时一模一样。 她一时有些恍惚。 闻澈没有走上台阶,就站在阶下,任凭岑令溪俯视着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岑姑娘,陛下已经降旨了。” 她应了声,因为不论闻澈说什么,她已经做好了决定。 “陛下将我贬到了齐王的封地,做齐王世子的太傅,开春后走,你可否,等我三年?三年后绩评考核,我会努力再调回长安的。” 第3章 语气近乎哀求。 “那如果三年后你回不来呢?我是不是还要再等你三年,我有几个三年可以等?”岑令溪质问他。 闻澈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因为他们从认识以来,从未有过任何的纷争。 “你走吧,你我之间注定有缘无份,就当从未认识过。”岑令溪闭上了眼睛。 “啪”的一声,闻澈手中的伞从他手中滑落,直直地砸在了雪地上。 闻澈看着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岑令溪却只是睨着他,从怀中取出之前的闻澈前来下聘时的聘书,当着他的面,撕成了若干碎片。 闻澈顾不上淋雪,去捡那些碎片。 岑令溪没有理会,转身进了门,示意下人关门。 她知道当下的形势,如若父亲不去向天子求情的话,闻澈在齐地,大概这辈子都回不来了,但如若父亲去求情,牵连到他们家怎么办? 她赌不起。 一阵冷风吹过来,将岑令溪的思绪吹回笼。 “你在发抖,是在害怕么?”闻澈伸出拇指摩挲着她的下颔。 “闻、闻太傅。” 闻澈轻笑了声,是很低的气音:“不是说当从未认识过我么?那见到我,怎么这么紧张?” 第02章 占有 岑令溪的呼吸有些发抖,垂下眼去:“今日过后,闻太傅的名声就会在长安城如雷贯耳,妾,不敢不怕。” 闻澈的手并没有松开,偏过头去看着她刻意躲避的眼神:“你以前不是这么叫我的。” “从前,从前是妾口无遮拦,请大人恕罪,今后不会了。”岑令溪的声音渐小。 “不会了?”闻澈轻声反问了句,又问:“为什么?因为他吗?” 岑令溪果然愣了下。 闻澈的拇指移到她的唇上,蹭了两下,语气中似乎带了些诱哄的意味:“告诉我,是因为江行舟吗?” 岑令溪只用潋滟着泪花的眸子看了闻澈一眼,便又将眼睛垂下去,一颗晶莹的泪珠便淌在了他的虎口处。 “他,他毕竟是我的郎君……” “郎君?”闻澈轻笑了声,反问道:“你叫他什么?” 岑令溪有些恍然无措地抬起眸子,又试探着重复了一遍:“郎,郎君。” 闻澈的笑容瞬间荡漾开来,点了点头:“叫得真好听。” 岑令溪脸上一片飞红,眼睛不知所措地乱看,但就是不看闻澈。 一阵冷风吹过来。 岑令溪在闻澈的怀中瑟缩了下。 “怕冷这一点,倒是与从前别无二致。”闻澈说完将她揽在怀中,另一手拨开了厚重的帘子,把她带进了内室。 岑令溪在他怀中轻轻地挣扎,但根本无济于事。 闻澈将她带进去,一直抵在她寝室的雕花梳妆桌前,看着镜子中的她,头向下偏转,一直落到了她的白皙的脖颈处。 “你要动不动的,是在刻意邀请我吗?” “没,没有,我只是怕,怕大人您生气。”岑令溪垂着眼睛,不敢看镜子。 一股热气突然洒在她的脖颈上,紧接着传来的是有些粗粝的触感,她想用手去遮挡,但双手却被闻澈紧紧攥着,不能动弹分毫。 “大人,别看。” 闻澈的轻笑声传入她的耳中,紧接着领口被拨了开来。 “为什么别看?是怕我看见你和江行舟昨夜欢好的印记吗?”闻澈一边说,一边在她脖颈靠近锁骨处的那道红痕上摩挲。 岑令溪只是在他怀中发抖,一句话也未曾说。 闻澈埋下头去,柔软冰凉的唇瓣贴在她脖颈处,吮吸的动作似乎有些不得技巧,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一时没忍住惊呼出声。 本来就蓄在眼中的泪水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一直滑进闻澈的虎口。 她感觉到闻澈的动作忽然停了一瞬,然后没有继续方才的动作,而是将她松开了些,只是虚虚地从背后环着她,力道比方才减轻了不少。 岑令溪则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眶红红的,肩头微微发抖,尽管她已经尽力地压低了声音,但抽泣声还是清晰可闻。 闻澈一只手朝上,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眸光看着镜子里的岑令溪。 领口稍稍松开,脖颈上是一道新鲜的红痕,像是一朵在这冰天雪地里兀自绽放的红梅,完全覆住了江行舟之前留在她脖颈上的那道。 “我不喜欢,我的东西上沾有别人的气息和痕迹,一点点也不行。”闻澈在她耳边如是道。 岑令溪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闻澈抱着翻转了过来,直接面对着他。 她眸光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向上环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拉近了些。 闻澈整个人霎时就僵住了。 岑令溪又做出一副迅速将手撤开的动作,果不其然,被闻澈拦住了。 “为什么松开?”闻澈垂首看着她,语气中隐隐有些愠怒。 握在岑令溪腰间的力道遽然收紧,让她不得不对上闻澈的眼睛。 闻澈眸色沉沉,情绪复杂,叫人一时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那句话是在问现在的岑令溪为什么松开他,似乎也同样是在问六年前的她,为什么当时那么无情地松开了他? 闻澈将她整个人都拎起来,让她坐在桌子上。 眸光一扫,便看见了妆奁里那支熟悉的簪子。 第4章 不由得轻笑一声:“嫁了江行舟,怎么还留着当年我送你的簪子?” 岑令溪身后是妆台,脚下是悬空,所有的重量和力气都在闻澈紧紧握着的腰上挂着,而腰间传来的痛意让她泪眼婆娑。 闻澈见她不回答,冷着声音道:“六年不见,哑巴了?” 岑令溪只从唇齿间溢出一个“疼”字。 “原来你知道疼啊,”闻澈虽然嘴上奚落着,但手上的力道却松了些,手臂伸到她背后,将她的重心稳住,又道:“那你可知,六年前我是怎么过来的?” 岑令溪呼吸微颤:“请,请大人恕罪。” 闻澈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大人?这张嘴,如今就只会喊‘大人’两个字么?从前不是一直喊‘清衍哥哥’么?” 清衍,是闻澈的表字。 岑令溪矮着声音回答:“从前是从前,妾不敢冒犯。” 闻澈穷追不舍:“有何不敢?怕我杀了你吗?” 岑令溪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闻澈敛眉看着她,不想放过她面上的一丝表情:“我要是想杀你,就不会和你在这里浪费这么长的时间,你应当早已和江行舟一起被我关进刑部大牢里了。” 岑令溪藏在衣服里的手紧紧捏着袖口,说出一句:“谢大人不杀之恩。” 闻澈的留意到了她紧张的小动作,手指有意无意地蹭过她的耳垂:“就只是口头感谢?” 岑令溪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惶不安来,“大人想让我如何做?只要妾能做得到。” 闻澈勾了勾唇,“很简单,和我回我的宅邸。” 岑令溪瞳孔一震,“大人,切不可妄言。” “妄言?” 岑令溪躲开他的目光,“妾有夫婿,这样恐有损大人声誉。” 闻澈抬起她的下颔,强迫她看着自己,慢悠悠地道:“很快就没有了。” 岑令溪的情绪终于被巨大的恐慌所笼罩。 闻澈看着她的表情,满意极了。 良久,她才挤出一句:“妾愚钝。”来回应闻澈。 闻澈却将她松了开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我若是记得不错,岑昭礼是赵王一党吧?” 岑昭礼,她的父亲,也是闻澈当年的顶头上司。 先帝膝下无子,立储时便打算从兄弟藩王的子嗣里挑,满朝最终选出了赵王和现在进入长安城的齐王,齐王入京承祚,势必要清算赵王余党,岑家虽然算不上首当其冲,但若闻澈有意,岑家也难逃一劫。 岑令溪心底一沉,六年未见,她早已不清楚闻澈变成了怎样的性子,偏他如今又权势滔天,自己须得顺着他的性子来才是,只好先做出一幅伏低作小的模样来:“请大人开恩。” 闻澈却摇了摇头,说:“不急,我若记得不错,方鸣野是明年开春后进春闱吧?” 岑令溪咬着唇,勉强开口:“是。” 闻澈上下扫了她一遍,说:“岑姑娘是个聪明人,想来不用我多讲,回家好好想想吧。” 言罢将她从妆台上抱下来,牵着她便往门外去。 “大人这是,做什么?” 岑令溪被他扯着,挣脱不得半分。 闻澈没有回头看她,只吐出来两个字,“回家。” 岑令溪怕他把自己带回闻宅,当年自己那样待他,若是被他带走,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江宅便是妾的家!” 闻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她,反问:“怎么?江行舟入狱,你留在这里,是等着和他一起进刑部大牢吗?” 岑令溪愣了下。 只是愣神的片刻,她已经被闻澈打横抱起,大步跨出了江宅的大门。 街上虽然没有旁人,但门外守着的,全是闻澈手底下的人。 岑令溪掩耳盗铃一般地将头埋进闻澈的怀中,大氅边缘的绒毛挠得她有些痒。 她知道,今日之后,等长安城一切安定下来后,她就会成为长安城高门中的谈资。 于是在被闻澈抱上马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 闻澈也没有多说什么。 但她没有想到,闻澈说得回家,指的是,回岑宅,她的娘家。 耳畔还夹杂着细碎的风雪声,她整个人都被闻澈圈在怀里,等着闻澈手底下的人叩开岑宅的大门。 岑令溪不想让家人知晓她和闻澈有所来往,于是扯了扯闻澈大氅的边缘。 闻澈仿佛一下子就猜透了她的心思,故意垂首问道:“怎么了?我就这么拿不出手?” 岑令溪把头偏了偏,有意去躲开闻澈带着窥探意味的视线,“没有,大人送妾回来,已十分劳烦,到这里就可以了,妾自己回去便是。” 闻澈的指尖掠过她毛茸茸的衣领,“那怎么好?岑昭礼怎么也算是我当年的上司,也算是我在长安同僚中唯一的故交了,如今我既然回来了,怎能不好好叙旧?” 他手底下的人不用他多做吩咐,在先前岑宅的门童将门打开时,便和他们知会了闻澈的身份,并且要岑昭礼亲自出来。 岑昭礼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岑令溪被闻澈从马上抱下来,紧紧揽在怀中的景象。 惊愕之下,他没来得及先问候闻澈,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两人跟前,才道:“溪儿!” 闻澈没有松手,像是宣示所有权一样,只是将岑令溪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发丝往旁边拨了拨,又看向岑昭礼:“岑中丞,长安城最近比较乱,中丞可要将自家女儿看好了。” 第5章 分明是寒冬,岑昭礼的额头上却冒出了虚汗,但也不敢擦,只是朝闻澈拱了拱手,战战兢兢地回答:“多谢闻太傅送小女回来。” 闻澈抬了抬手,“无碍,我与岑姑娘,也算是故人,是不是?” 这句话像是在问岑令溪,又是像在问岑昭礼。 岑令溪在他怀中挣了两下,但这次闻澈却很自然地将她松开了。 “我那会儿和岑姑娘说的话,岑姑娘还是好好考虑清楚,再决定要不要拒绝我。” 闻澈别有意味地在她耳边道。 岑令溪含糊地应了声。 闻澈伸手抚了抚她略有些瘦削的肩头,在她的脖颈上带出一阵战栗。 就像是在给自己饲养的一只雀儿顺毛一样。 闻澈先前在江宅说过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让她周身只觉得恶寒。 甚至连闻澈跨鞍上马,带人离去时,她还呆呆地立在原地。 直到岑昭礼在她耳边轻轻唤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行舟呢?你怎么被那位带回家了?” 岑昭礼的神情颇有些担忧。 岑令溪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回答道:“江郎他,被闻澈送到了刑部大牢里。” 岑昭礼闻言,重叹了一声:“江家要完了,”说着又想起了方才闻澈的话,“不过那位方才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让你想清楚再做决定?” 岑令溪心头一堵,实在不知如何和岑昭礼说。 无力地摇了摇头:“爹爹,我有点累了,想回去歇一歇。” 岑昭礼见她不想说,多少猜到了一些,便也没有多问。 进了岑宅,她像逃一样地躲进自己未出嫁前的屋子,连有人叫她,也没有理会。 门被“哐”的一声合上。 她就这么靠着门,缓缓坠下。 闻澈,这是要报复她吗? 第03章 威胁 六年前,闻澈出事的时候,岑令溪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毕竟他平民出身,科举时的老师遭受党锢之祸,朝中无人,只能靠自己,一旦被贬出京便很难有翻身的可能性。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先帝会突发恶疾,膝下无子,只能从宗室过继,朝上迅速分成了赵王齐王两派,先帝本已敲定由齐王入京继承大统,却没想到在半道被赵王一党拦截了,赵王早在先帝立储诏书下达之前便已秘密抵达长安,先帝驾崩后,赵王一党迅速联合禁军统领,入宫即位。 但仅仅过了两个月,齐王,更确切得说是小齐王的老师闻澈带着齐地的兵马一路杀到函谷关外,兵临城下。 函谷关守将为保性命,开关投降,迎齐王入长安,就在今晨,破开了长安城门。 而闻澈入城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和齐王一道进宫,而是找到了江宅,带走了她的夫婿,江行舟。 江家这些年早不如以前,如今也就是江行舟一人在朝中做官,还不是什么馆阁要职,先前二王夺储的时候更是躲得远远的,而闻澈一回京就来了江家,很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她猜不透闻澈的心思,但总觉得闻澈要将当年的事情算在江行舟头上。 让她不得不想起来六年前闻澈离开长安前,她最后一次与他相见的时候。 江行舟在入仕以前,也在她家的私塾里读过两年书,算是旧识,又相貌端正,世代承爵,对她频频示好,她也半推半就,没怎么拒绝。 开春后,江家在宅子里办了迎春宴,自然也给她递了帖子。 江行舟当日亲自上门来接她去江家,本来是很寻常的一日,但她没想到竟然在宅子门口碰见了闻澈。 几个月不见,闻澈相较于之前,身形更加瘦削了,脸上都写着“憔悴”两个字,眼窝深陷,眼底还泛着乌青,肩上挂着行囊。 江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她不想让江行舟误会,只打算忽略掉闻澈。 但闻澈的声音却快了她的脚步一刻。 “岑姑娘,我要走了。” 她本不欲理会,但在听到闻澈的嗓音时,鬼使神差一样地转过了身子,看着他。 闻澈见她愿意为自己驻足回头,一时又惊又喜,本欲直接往她身边而来,但最终只是身子稍稍向前倾了倾,还是立在原地,颇是艰难的启口:“岑姑娘,你且等我三年,三年期满轮转,我一定努力调回长安,到那时……”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另一阵声音打断了。 “令溪,是有什么事么?” 嗓音清澈温和,隐隐带着些担忧。 闻澈循声看去,似乎是愣了下,才同她道:“怀远伯的独子江行舟?他叫你的闺名,你同他?” 江行舟从马车上下来,往她与闻澈的方向走来。 她不想让闻澈再纠缠自己,故而以有些烦躁的语气和他道:“就是你想的那样,你被牵连贬出了长安,你我之间便再无瓜葛。” 闻澈瞧着还是不愿放弃,张了张唇,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再次被她的话拦住。 她往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语气近乎冷漠,“你莫说了,我与江家,已然定下了婚约。” 闻澈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眼神瞬间放空。 江行舟也在此时到了两人身侧,皱了皱眉,转而问她:“令溪,你同他在一起做什么?” 她与闻澈的婚约去年秋天定下的时候,并未往外宣扬,江行舟并不知晓,她也不打算说与江行舟听,故而只是扯了扯他的袖子,搪塞了两句,又道:“你不是说今日迎春宴上专门点了我爱听的那折子戏么?快些走吧。” 第6章 所幸江行舟也并未多问。 后来没过多久,她便按照婚期和江行舟成婚了,夫妻近六载,除了没有子嗣外,两人倒也琴瑟和鸣。 每每江家催问子嗣的事情,江行舟也会替她圆过去。 她与江行舟成婚的第三年,怀远伯去世,按照惯例,由独子江行舟承袭。 不过两个月,她的婆母,因为忧思过度,也重病身亡。 江行舟一直不曾纳妾,偌大的怀远伯爵府也只有他们二人,日子倒也过得舒坦。 江行舟承袭了爵位,在京城有店面铺子,京畿有些田产,在朝虽不是要职,倒也清闲,时不时在家中设宴,邀请些同僚墨客来家中小聚。 那六年中,关于闻澈的消息,她只听到过一次。 是在她和江行舟成后的第三年,也是闻澈被贬出京的第三年。 听江行舟说,那年齐地饥荒,发生了动乱,搅扰地各州县都不得安宁,偏偏老齐王病重,齐王世子尚且年幼,危难之际,是齐王世子的太傅闻澈挽狂澜于既倒,出手稳住了齐地的局势,赈灾平乱双管齐下,才维持住了齐地的安定,不至于向周边扩散。 先帝听了闻澈的功绩,也想起来还有闻澈这么号人,只是被当年的党锢之祸牵连了,于是便想着召他回京,让他重新回御史台任职。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闻澈怎么也求不来的机会,毕竟一般被从京城贬官到藩王封地的官员,在藩地也很难讨好,分封出去的藩王对于朝廷派来的官员始终有戒备之心在里面,属于是两头不讨好,很难做出来政绩,做不出来政绩,自然也就没有回调的可能性。 但是闻澈上表拒绝了。 江行舟当时只是将这件事当作稀奇事说与她听,她却紧紧捏了一把汗。 在得知闻澈拒绝的事情后,她才隐隐松了口气。 她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偏偏天不遂人愿。 并且闻澈这次回京,是带着齐地的兵马回京,小齐王年幼践极,他又是准天子的老师,深得天子倚重,这京中有谁能不惧他,不畏他? 他想要捏死岑家和江家,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想到这里,岑令溪的呼吸渐渐急促,额头上也渗出一些冷汗来。 她闭着眼,脑中又闪过闻澈今日“造访”江家,在她和江行舟的婚房里做的那些事情。 为今之计,她得先见到闻澈。 可她并不知晓闻澈现在于长安的宅邸,即使是知晓,仅凭她一人,也不能单独去找闻澈。 毕竟现在她还是江行舟的夫人。 她掐了一把自己小臂上的软肉,用疼痛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只能赌一把了。 如果闻澈的目的是报复她的话,这个办法应当有用。 岑令溪深吸了口气,对着铜镜将自己的妆发整理收拾了一番,吩咐岑家的下人套了车,去了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本不是能随意出入的地方,到了门口,果然被按照规矩拦了下来。 “什么人?” 岑令溪轻轻颔首,捏着早已准备好用来打点的金银,好声朝看守的兵卒道:“我是怀远伯江行舟的内人,如今正是深冬,我来瞧瞧他,还望小哥通融一番。” 她说着已经把手探向袖中,准备取出荷包。 但那个兵卒听了她的话后,却直接侧身让开了道路,不顾她的疑惑,只说了句:“进去吧。” 她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但还是和小卒道了谢,拎着装着厚实衣物的包袱进了大牢。 大牢的走道阴森黑漆,让她周身都能觉得冷,烛火也是隔段路才点一盏。 她一边走一边往两边的大牢中乱瞥,那些人盯着她的眼神,就像是饿极了的恶狗看到了肥美的肉一样。 吓得她不敢再乱看,只是垂下眼睛盯着地砖跟在引路的小卒后面。 不知走了多久,小卒和她道:“到了。” 她这才抬起眼来,看向前方。 但并没有看到江行舟,眼前的人,是闻澈。 她赌对了一半。 她本以为自己明目张胆地前来探望江行舟,以闻澈今日的态度会直接过来刑部,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闻澈早已在此守株待兔。 她吓了一跳,手中包袱差点掉在地上,脸色瞬间苍白,一边哆嗦着唇以颤抖的语气和闻澈打了招呼,一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背部却挨上了冰冷的铁栅栏。 她脑中一震,这才顾得上去看周围的陈设。 她先前被吓得只顾得上低头赶路,根本没有留意小卒将她引到了何处。 如今再一看,是一间单独收拾出来的审讯室,在她进来的时候,小卒已经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这很明显,就是闻澈的安排。 闻澈就坐在她面前,神色淡漠,轻轻扫了下膝上根本不存在尘土,抬眼问了句:“怎么?江夫人,对见到我这件事,很意外?” 还特意咬重了“江夫人”三个字。 岑令溪根本不敢抬眼看他,只低声说:“妾不敢,妾只是以为,闻大人不会纡尊降贵来此。” 闻澈笑了两声,反问了句:“纡尊降贵?没有吧?六年前我也是在这里待过的,”他说着似乎是思索回忆了一番,才道:“好像也是这么个冬天来着,你说是不是,江夫人?” 他又要旧事重提吗? 岑令溪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好保持沉默。 第7章 闻澈也没有再问她,周遭陷入了一片死寂,她被吓得甚至不敢正常呼吸。 而后,她看到了眼前的地上现出一道颀长的黑影来。 闻澈从他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慢慢地朝她走近。 一切都好像一场无声的战争,她心中早已擂鼓了千万声,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的表现。 终于,那道浓重的黑影完全地将她包裹住了。 一只冰冷的手触碰到了她的虎口,她几乎是本能地缩手一躲,那个包袱便掉落在了地上。 闻澈很淡定地把那个包袱捡起来,又递回到她手里,问道:“你今日来刑部,到底是来见江行舟的,还是来见我的?” 岑令溪咬了咬唇,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道:“还请闻大人网开一面,让妾见一见外子。” 闻澈忽然倾身向前,惹得她惊呼一声。 她好像听到了一阵轻笑声,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兼具蛊惑和威胁的嗓音:“别出声啊,你说,要是江行舟在对面的牢房里看到你我如今这幅样子,会怎么想?” 第04章 报复 岑令溪瞳孔一震。 她本能地想转过去看江行舟,但却早已被闻澈圈在这一隅中,不得动弹。 她匆忙之看了眼闻澈,发现他也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眸中隐约可以辨出几分戏谑的情绪来。 她眸中闪烁出几朵泪花来,轻声问闻澈:“你是在报复我吗?” 闻澈挑了挑眉,而后从容地应下一句:“是。” 这场对视,最终以她落下风作为结尾。 岑令溪垂下眼睛,想到今日在江家时,闻澈和她说的那些话。 岑家在二王夺储的时候被迫站了赵王阵营,方鸣野开春后便要进行春闱,即使江行舟并无过错,也被闻澈不分青红皂白地抓进了刑部大牢。 这么多自己在乎的人的性命和前途,都在她一人身上拴着。 江行舟与她夫妻六载,鲜涉政事,只想做个闲散文人,岑令溪不想他因自己无端受难,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为了家人不得不对闻澈委曲求全的狼狈模样。 于是深深吸了口气,仰头和闻澈道:“如果大人一定要的话,不要在这里,好不好?” 闻澈只是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下文。 “妾,毕竟是有夫之妇,妾不想当着自己郎君的面做这些,想来在这种地方,也有损大人的尊严。” 岑令溪不知道闻澈会不会答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紧紧捏着衣角,眸中还噙着泪。 闻澈的指节轻轻擦过她脆弱的脖颈,但也只是将她垂到胸前的发丝拨到后面去。 “当年你跟着他上了马车将我一个人留在岑家大门前的时候,可没有想到这些呢。” 岑令溪鼓足了勇气,才继续道:“大人即使要报复妾,不顾妾的名声和后半辈子,但您刚刚回京,在这样的地方与妾发生丑事,想来朝野上下也会有所非议。” 她这已经不是在求闻澈放过自己了,更多的算是和他谈条件。 闻澈的声音继续缭绕在她耳畔:“那又如何,你觉得我会在意吗?” 他的确不会在意,如今的朝野上下,谁敢对闻澈说半个“不”字,他肯和自己废话这么多恐怕已经是很大的容忍了。 至于她的体面名声,闻澈要是顾及,便不会在刑部大牢这种地方提出来。 但她还是觉得委屈,以至于心中堵得慌。 遂红着眼睛看着他,很努力地克制不让自己的泪水落下来,“大人一定要这么折辱妾吗?” 闻澈眉头向下压了压,并不在意,只是问道:“怎么了?这就生气了?” 岑令溪含在眼眶里泪终于没忍住滑了下来,而后应了声:“好。” 说着吸了吸鼻子,便将手指伸向自己的腰带,颤抖着手指想要解开裙衫。 但在下一刻便被握住了手,拦住了动作。 岑令溪抬头去看闻澈,发现他的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深沉不见底,但却没有掩饰声音中的烦躁:“罢了,我还没有这么饥不择食。” 他的反应岑令溪没有想到,但在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后,一时情绪涌上心头,直直地与他对视,而后反问:“戏弄我,就这么好玩吗?” 眸中的泪水还在往下滑,显得她更加楚楚可怜。 闻澈解释一样地快速道:“不是,我没有,”在看到她面上的泪痕时,想要抬手为她擦去,“好了,别哭了。” 他的语气难得软下来。 这一举动让岑令溪将本来都要到嘴边的那句讥讽之语生生吞咽了下去。 如若她没猜错,闻澈很怕她哭。 无论是在江宅的时候,还是方才。 让她不得不想起来六年前闻澈还没有落难的时候,当时的闻澈,才没有现在这般喜怒无常,但相同之处是,都对掉眼泪的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似乎知道怎么拿捏闻澈了。 她仰头看了眼闻澈,又将目光避开,垂下头,只是轻轻抽泣,无论如何却不肯说一句话。 闻澈似乎也有些手足无措,但偏偏岑令溪又没有哭出声来,只是若无若无的气音,叫他感觉如同用尽了力气却砸在了一团棉花上一样。 而后他感觉到岑令溪试图将手腕从自己的手中抽出。 几乎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他加重了力道,想要阻拦岑令溪的动作。 第8章 岑令溪却只是倒吸了口冷气,从喉间溢出一个“疼”字。 叫闻澈一下子便松开了先前握着她手腕的手。 岑令溪抬了抬手腕,有意无意地让手腕处的一圈红痕出现在闻澈眼底。 其实闻澈的力气并不大,但她自幼便经不得碰,稍稍用点力气便会出现很明显的红痕。 但此时闻澈似乎是忘记了这件事,又或者说,当年他们始终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还疼吗?” 闻澈的语气中是能分辨出来的关切。 岑令溪只是用鼻音应了声,又将手腕藏进了袖子里。 闻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朝外面冷声吩咐:“来人。” 而后传来铁链碰撞在一起的响声。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被打开了。 岑令溪有些惊讶地看了眼闻澈,但闻澈只是负手立在原地,一脸淡然。 “江夫人,这边请。” 直到小卒说出这句,岑令溪才明白过来,闻澈这是在放她走。 她有些意料之中的意外。 但她今日既然冒险来了刑部大牢,断然不能就这么一无所获的回去,毕竟再想见到闻澈,谁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于是立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看着闻澈,问道:“敢问大人,要妾怎样做,才肯放过妾在意的人?” 闻澈对她的形容有些不满,“你在乎的人?” “是,妾的家人。” 闻澈目光闪烁了下,背过身去,淡声道:“我会让你知道的,不着急。” 她那会儿猜出了眼泪似乎可以让闻澈心软,但没想到他就这么放自己离开了。 但她不敢多做耽搁,更何况闻澈已经算是给了自己回答了,再这么纠缠不休下去,谁知道他会不会临时变卦? 想到这里,岑令溪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那个包袱,朝着闻澈的背影福了福身:“谢大人。” 在走出审讯室时,她看了眼江行舟所在的牢室。 江行舟身上穿着的,还是早上被带走时的那件朱红色的官袍,但是帽子已经被扔到了一边,身上也全是尘土,紧紧闭着眼睛抱着膝盖坐在墙角,从岑令溪的视角看不出他有没有受伤,但未知才最令人担忧。 岑令溪的脚步定在了原地,隔着栅栏道:“江郎,江郎。” 但江行舟并没有出声。 这让岑令溪更加担心。 身边的小卒没有闻澈的吩咐,不敢私自开门,但也不敢去拉扯岑令溪,催促她离开,只能转身请示闻澈的意思。 闻澈听到她的声音,就想到了那双仿佛潋滟着水色的眸子,一时有些心烦意乱,遂扬了扬下颔,示意他把门打开。 岑令溪没有多想,匆匆进去,便蹲在江行舟身侧,也不顾灰尘,牵动着他的衣袖,软着声音唤:“江郎,江郎你,你别吓我。” 江行舟应当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从衣袖中探出手指来,稍稍动了下,试探着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令溪,不用担心我,没关系的。” 他抬起头来,勉强朝岑令溪挤出一丝笑来,唇色乌青,一脸病容,或许是因为许久未曾开口,说话时声音都有些沙哑。 在闻澈今早把他从江宅带走前,他已经五天没有回家了,都是待在宫内值房里,直到昨夜传来潼关破了后,赵王一党才勉强放弃抵抗,他才找机会溜出宫回家。 岑令溪闻声连忙翻开带来的包袱,将里面的大氅找出来,披在他身上,有些关心则乱:“可曾暖和一些?” 还不等江行舟回答,岑令溪又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皮革的水瓶,拧开瓶盖,递到他唇边:“先喝点水润润嗓子,不着急。” 江行舟点点头,艰难地抬手为岑令溪拨去额前的碎发:“好了,不担心我,眼睛都哭肿了,像个小兔子。” 岑令溪却没有因为这句话笑起来,而是为他拢了拢大氅的衣领,眉心微蹙:“他,他们没有对你用刑吧。” 江行舟示意她宽心,语调温温的,“放心,我没事,被带进来的又不是我一个,”说着话锋一转,问道:“不过,你是怎么进来刑部大牢的?” 岑令溪心底一沉,她总不能和江行舟说她和闻澈之间的纠葛吧? 只好直接扑进他的怀中,发生闷闷的声音:“担心你。” 江行舟唇角也牵起一丝笑来。 闻澈就这这般站在门口看着岑令溪偎在江行舟怀中,沉着脸咳了两声。 江行舟循声看去,这才发现了闻澈,揽着岑令溪的手指稍稍僵了下。 闻澈盯着那道背影,皱眉瞥了一眼身边的小卒。 小卒立刻会意,于是朝里面道:“江夫人,您进来的时间差不多了。” 岑令溪缓缓松开江行舟,将要起身的时候和他道:“我在外面再想想法子。” 她还没来得及恋恋不舍,闻澈有些不耐烦的声音终于传来:“不要得寸进尺。” 岑令溪转头看向闻澈,发现他的眸中尽是警告的意思,咬了咬唇,将原本要和江行舟说的话都吞了回去,敛衣起身,出了牢室。 她没有多言,直接沿着长廊朝外面走去,而闻澈也跟在她的身侧。 “怎么?怕我当着江行舟的面说些什么?” 岑令溪脚下慢了两步,便撞进了闻澈怀中。 刚才她走得那般急,确实是怕闻澈口无遮拦。 她不想和江行舟生出嫌隙和离,她只是想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第9章 闻澈从侧面握住她的小臂,也跟着停下步子,而后道:“不用好奇我怎么知道的,毕竟,想要养一只雀儿,首先要知晓她在想些什么,不是么?” 第05章 掌控 岑令溪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脊背上生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昏暗的环境和身后的闻澈,都让岑令溪觉着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完全捏住了一般,叫她一时陷入了窒息。 但所幸前面已经能看到光亮了,是刑部大牢的长廊到了尽头了。 让岑令溪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出大牢的时候,守在门口的不单单是那会儿的兵卒,还有刑部卫尚书。 卫尚书毕恭毕敬地朝闻澈拱手行礼后,又看见了他身边的岑令溪。 但他并不认识岑令溪,又拿捏不清楚她的身份,只好用“夫人”二字来称呼她。 闻澈淡淡地扫了卫尚书一眼,“她不是我的夫人,是岑昭礼的女儿。” 卫尚书愣了下。 如若他记得不错,岑昭礼只有一个女儿,且在六年前便已经嫁给了怀远伯江家,当日婚仪,他还被怀远伯宴请过,自然记得,所以,在闻澈跟前的,是里面江行舟的夫人。 于是改了对岑令溪的称呼:“江夫人。” “我说了,她是岑家的女儿。”闻澈冷声道。 卫尚书这才留意到两人的位置——闻澈是跟在岑令溪身后的,现在长安的局势,除了龙椅上那位,还有谁敢走在闻澈身前。 闻澈又不肯承认她江夫人的身份,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绝不简单。 但他又不能违逆闻澈的意思,只好改口。 闻澈这才颇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后面的话则很明显的是说给岑令溪听的:“回去好好想想清楚,如今长安城,甚至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我的手心里。” 不要以为出了刑部就能离开我了,你逃不走的。 岑令溪捏了一把冷汗,朝闻澈屈膝后,便沿着台阶快步下去。 等到了刑部门口,便瞧见自家的马车旁站着个熟悉的人。 是方鸣野,她异父异母的弟弟。 “阿野!天气这般冷,你怎么来了?” 看到方鸣野的那刻,她头顶的乌云一下子散去了不少。 方鸣野替她拂去肩上的落雪,将手中的伞都偏向她的那边,“阿姐还知晓天气冷,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来了刑部,我不在你身边,若是他们欺负你一个人,那该怎么办?” 岑令溪弯了弯唇,“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嘛。” 她说话间只觉得背后好像有一道如刀一样的目光盯着她,不用多想,也知道目光的主人是谁。 于是还不等方鸣野说话,又道:“好了,这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家吧。” 方鸣野将身子稍稍向前倾,为岑令溪系上氅衣的系带,隔着刑部的大门,正好看见了阶上站着的闻澈。 而从闻澈的视线看来,便像是方鸣野将岑令溪拥入了怀中并在她耳边低语一样。 他压低了眉,握紧了拳,勾了勾唇角,很轻地冷笑了声。 卫尚书没有看到方鸣野,也不知道刑部门前的境况,只是听到了闻澈这一声笑,一时有些战战兢兢。 但闻澈并没有理会他,一直盯着岑令溪的衣角隐进车里,才缓缓收了视线。 “好,好得很。” 卫尚书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好试探着道:“太傅?” 闻澈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行了,这里没你的事情,下去吧。” 直到上了岑家的马车,手中又被方鸣野塞进一只暖手壶,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我听父亲说,今天是闻太傅送你回来的?” 听到他提闻澈,岑令溪不由得紧紧攥了下自己的袖子,而后才用鼻音应了声:“嗯。” 方鸣野看着她兴致恹恹,犹豫了一下才问道:“姐夫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所以阿姐今日是去看姐夫的吗?还是说,阿姐对他,尚且余情未了?” 后面那个“他”,很明显指得就是闻澈。 这句话叫岑令溪稍稍愣了下。 她今日到底是去见江行舟的,还是去见闻澈的? 被方鸣野这么一问,她一时也有些无措。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已经到岑宅了。 方鸣野只好先叹了一口气,先一步掀开帘子跳下车,又撑开伞,小心翼翼地扶着岑令溪下车。 从岑宅的大门回她的院子的时候,岑令溪就只是走在方鸣野身边,一句话也不曾说。 直到到了她的闺房门前,方鸣野只好停滞了步子。 但他还是没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在岑令溪走上台阶即将推开门的时候出声叫住了她:“阿姐!” 岑令溪缓缓转过身来。 方鸣野的语气有些颤抖:“阿姐,答应我,不论出了什么事情,不要和他委曲求全,好不好?” 岑令溪别开眼,搪塞了句:“没有的事情,你不要多想。” 方鸣野愣了下,然后才缓缓道:“可是阿姐,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事情。” 岑令溪呼吸一滞。 方鸣野眉目间都写着着急两个字,但他还是恪守礼节,没有踏上台阶,就站在台阶下,抬眼看着岑令溪:“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阿姐,你与他当年毕竟有了那样的事情,他如今负恨回京,如何肯善待你,放过你?” 第10章 岑令溪没有说话。 “阿姐,我知道,他如今是长安城乃至大昭权势滔天的人物,我会试在即,他是不是用我明年春闱的事情威胁你了?” 岑令溪心底一沉。 她知晓方鸣野因为身世的原因,自小心思比较细腻,又很容易地能察觉到事情的瞬息万变。 当时赵王和齐王相争的时候,他就曾委婉地劝过岑昭礼,希望岑家继续保持中立,不要卷入这场纷争中。 但岑昭礼当时以他年纪轻轻,看不清局势成不了事为由,将他斥责了一顿。 其实她如今心中也有些乱,也没有想清楚到底要不要答应闻澈。 但闻澈已经说了他此次回京,就是要报复,如若闻澈意已决,这件事便不是她说“不”就可以拒绝的。 故深吸了一口气,道:“阿野,旁的事情你不要多管,好好准备春闱,不会出事的。” 方鸣野听懂了她的意思。 眼眶瞬间就红了,语气中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阿姐,在朝堂上,岑家可以和他低头,我也可以,但在私事上,你能不能不要和他低头?” 岑令溪站在原地没有动,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方鸣野见状,撩起袍子便直直地跪在了岑令溪面前:“阿姐,不要服软,他若是真得在我春闱的事情上动手,这个科举,我大不了不考了,这几年北边一直有战事,大不了我弃笔从戎,去边关立了军功回来保护阿姐。” 岑令溪着实没有想到方鸣野会跪在她面前,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见状匆忙提起裙角走下台阶,想扶他起身,但他的膝盖好似是被封在了原地一样,不做任何的动弹。 “阿野,你快起来,地上有雪,凉。”岑令溪的语气有些焦急。 方鸣野只是固执地摇头,“阿姐,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你护了我二十年,我不想你为了我和他低头,不值得。” 岑令溪软下语气,蹲在他面前,说:“你既然叫我一声‘阿姐’,那保护你就是我的分内之事,至于我和闻澈之间,不是一言半语就能说得清的,更何况,你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你才刚刚及冠,不要因小失大,我答应你,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好不好?” “阿姐的事情,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在这世上,没有比阿姐对我更重要的人了。” 方鸣野难得这么固执。 他不是岑家人。 岑令溪自幼体弱多病,两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岑昭礼当时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紧,遍访名医也没有结果,用药轻了没有用,但毕竟年纪小,又不能用太重的药。 一直病了一个多月。 那一个月,岑昭礼像是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 当时岑昭礼还不在长安做官,在缙州做通判,一日有个道士路过缙州,岑昭礼走投无路,便去请了那个道士。 那道士看过岑令溪的面相后,说她是命里缺水又阴气太盛,那场病也不是寻常病痛,得有个年纪相仿命中带水阳气重的人一直在她身边,会好一些。 岑令溪当时奄奄一息,岑昭礼只好按照那个道士的话托人在缙州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孩子。 好巧不巧,遇着了个刚生下来便被抛弃的婴儿,不知父母为何,只有襁褓里有个绣着“方”字的荷包。 岑昭礼在道观请道士看了他的八字后,倒真符合先前那个道士说的命中带水阳气重的条件,遂将他养在了岑家。 那之后不久,岑令溪的身体果然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岑昭礼便一直把他留在家中。 但毕竟不是亲生的,岑昭礼对他总是冷冷的,全家上下只知晓他姓方,但他没有名字,又是捡来的,时间久了,所有人都叫他一声“阿野”。 岑令溪年长他两岁,在他会说话的时候,让他叫自己一声“阿姐”。 岑令溪十岁那年,岑昭礼终于可以回京任职,举家迁走的时候,本想给他一些银钱,随便打发了去。 但岑令溪执意要带他走,岑昭礼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这十年间,在岑家,只有岑令溪是真心待他的。 他很清楚。 岑令溪抚了抚他的头顶,道:“阿野,我当时给你从‘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中取了‘鸣野’两个字给你做名字,就是希望你可以和白鹤一样,你不需要为了我,也不需要为了岑家,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做好方鸣野,就好。” 方鸣野将侧脸在她掌心轻轻蹭了两下,用晶亮的眼睛看着她,问道:“那阿姐答应我,不要以身涉险,好不好?” 岑令溪轻轻点头。 方鸣野这才扶着膝盖起身,唇角牵动:“我看着阿姐进去后,我再走。” 岑令溪拿他没办法,便答应了。 只是她才进了屋子不久,青梧便往案上递了张帖子。 岑令溪接过,看到落款的时候,手一抖,差点将帖子扔出去。 还是躲不过闻澈。 第06章 痕迹 额头上也生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手边放着的鎏金小篆香炉里放着的香片似乎烧尽了,也“吧嗒”一声地掉进了香炉底部。 那张帖子是闻澈差人送过来的。 是说数日后宫中的除夕宫宴,要让她来参加。 还提到了这封帖子是单独下给她一个人的,不是下给岑家的。 第11章 毕竟岑家哪里有机会出现在权贵如云的除夕宫宴上? 也就是说,除夕那天只有她一个人去。 闻澈也知道,她不能拒绝。 她必须去。 岑令溪极力克制着,才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是惊慌无措的状态。 今日的一切都来得太过于突然,以至于她甚至都不知晓青梧是什么时候被闻澈放回岑宅的。 她呆呆地看着前方,缓缓匀出一息来。 屋内的烛光有些许昏暗,外面的风声也并未停歇,连带着烛台上点着的灯影也斜斜地曳成一道,忽然一动,那个身影,好像闻澈。 岑令溪一震,捏紧了手中的绣帕。 青梧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于是从旁问了句:“娘子,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需不需要婢子去差人请郎中来瞧瞧?” 听到“郎中”二字,岑令溪愣了下,但很快便拒绝了。 “不要,不要请郎中……” 她上个月并未来月事,这个月也就是这几天了,但身上也没有往常月事快来时的迹象,这几日用膳时,也频频觉得恶心难受,她一直没有留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甚至早上江行舟说请郎中的时候,她当时想到的也只有闻澈回京的事情,如今青梧提起来,她才恍然意识到些什么。 她害怕极了。 她怕郎中来诊出自己已经有孕,届时她又该作何抉择? 她不能让腹中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没有父亲,但她也同样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锒铛入狱,阿野十余年寒窗苦读毁于一旦。 可闻澈又真得会让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 她这么想着,一时神思早已跑到了九霄云外。 青梧看着她先前咬着唇,只好轻轻为她抚着脊背。 但甫一碰到她,便被她伸手打开,“不要碰我!别碰我!” 青梧有些不知所措,收回了手,想要安抚岑令溪的情绪。 岑令溪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才发现刚才那道黑影是自己的幻觉,并不是闻澈。 也是,他才入京,齐王,哦不,今上年幼,朝堂内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他来处理,怎么会深更半夜地跑到她家里来,一定是她今天经历了太多,想太多了。 这样想着,岑令溪才觉得自己的心绪缓慢地平复了下来。 冷汗已经浸满了她的后背,浑身都腻腻得,很是不适。 “青梧,去招呼厨司烧些热水来,我想沐浴。” 青梧乖巧地应下,又关切了她两句,才关上门退了下去。 她就静静地坐在床沿,等着下人将沐浴的热水备好。 她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有无数道声音不停地在她耳边呼喊叫嚣,无数的画面从她眼前走马观花般流过。 其中一幕停留在了她头一次见闻澈的时候。 闻澈出身并不好,父母早亡,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但这些都没有遮掩他作为一个天才的光芒。 遇见闻澈的时候,是她十六岁那年的冬天,临近年关,大雪覆盖了整座长安城。 岑令溪去大兴善寺给母亲上香祈福,要回去的时候,雪下得很大,她便找青梧和住持要了间禅房,想着在寺中休憩一会儿,等风雪小一些的时候,再回家,也就是在禅房,遇见了闻澈。 那个时候的他,真得是人如其名,清隽温润,像一汪清泉一般,士子身上的白袍幞头在他身上都仿佛成了美玉一样的点缀。 闻澈负箧曳屣,脚步停留在她隔壁的禅房门口。 她瞧着闻澈一身士子文人的打扮,应当是准备来年春闱的举子。 一时好奇便开口问道:“冒昧请问郎君,是准备明年春闱的举子么?” 闻澈颔首称是。 “我瞧着他们不都住在官驿里么?” 闻澈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下,才缓缓开口:“佛寺清净。” 说完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岑令溪当时瞧着他衣衫单薄,想到父亲当年独自一人来长安准备会试,也会不会是这样的场景,又想到了十岁那年差点被父亲扔在缙州的方鸣野,也是这样的脆弱,一时生了怜悯之心。 于是带着青梧叩开了隔壁他的禅房的门。 对于她的突然来访,闻澈似乎有些意外,但到底没有将她留在门外,侧过身子身子,让他进来了。 他的屋中没有点炭火,很冷。 是以岑令溪并不打算在里面多留,只是将手中捂着的手炉放到了他面前的桌案上,“天气太冷了,你用这个捂捂手吧。” 闻澈想拒绝。 岑令溪却往后退了两步,说:“手动坏了,却不好读书写字了。” 闻澈最终还是收下了,在她将走的时候,闻澈叫住了她:“娘子留步。” 岑令溪转头看他。 闻澈朝着她拱手行礼,“我叫闻澈,听闻的“闻”,清澈的“澈”,表字清衍,敢问娘子贵姓,若日后金榜题名,必上门答谢。” 岑令溪想了想,自己毕竟待字闺中、尚未议亲,与外男私相授受,已是极限,若是告知名姓,日后怕是要生出麻烦来。 于是摇了摇头,温声道:“我并不求你的回报,我的名姓,你也无须知晓。”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没过多久,风雪便停歇了下来,她也带着下人离开了大兴善寺。 第12章 只是临走前,嘱咐住持多给闻澈的禅房中添些炭火,多出来的银钱,她年后来还愿的时候在香火钱里补足。 住持虽然不知晓她是哪家的娘子,但瞧着她每次来都出手阔绰,给闻澈的炭火钱在她一次的香火钱里就是毛毛雨,当然不敢叫她多补。 再次见到闻澈的时候,是次年的二月份,离春闱还有不到十天,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举子都在驿馆里温书,而闻澈却在集市上卖画。 是极有韵味的山水画,但来来往往的行人商贾,似乎都未曾施以青睐。 “不是马上便要考试了么?你怎么在这里?” 闻澈垂下头,没有说话。 岑令溪看到他这样,一下子便猜到了他这么做的缘由,包括他那个时候借住在寺庙里。 因为没钱。 在寺庙中借助,抄抄佛经,一日三餐便有了着落,也不必去花钱住客栈驿馆。 如今前来卖画,想必也是难以维持了。 那幅画岑令溪确实喜欢,于是从荷包里取出两张飞钱,放到闻澈面前,道:“我很喜欢这幅画,卖给我好不好?” 闻澈的神色有些慌张:“娘子,用不了这么多的。” “没有关系,我喜欢。” 闻澈只好小心翼翼地把画卷起来递到她身边的丫鬟小厮手里。 这次,她仍然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姓。 一个月后,她在茶楼上看见闻澈骑着马,春风得意,去琼林宴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再后来,便是她去找父亲的时候,在御史台看见他了。 两人定亲以后,闻澈和她说自己当时已经捉襟见肘、左右支绌了,若不是岑令溪当时买了他的画,他可能真得要放弃春闱了,更何谈后来殿试的时候高中榜眼。 也说过,早在那年冬天,在大兴善寺的禅房外,他就对岑令溪一见钟情了,所以当时才冒昧地问了她的名姓,就是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出人头地,也好登府求娶。 回忆很长,直到青梧在她身边唤了她好几声,她才缓过神来。 “娘子,热水备好了,婢子侍奉你沐浴吧。” 岑令溪木木地点了点头。 青梧用帮她拆下了发上的簪钗,然后一遍又一遍地为她篦着头发,她对着镜子,突然想起了早上闻澈将自己压在江宅的铜镜前,一边质问自己,一边带着恨,在她锁骨处落下的那道红痕。 其实青梧应当分不出来,那是江行舟留下来的,还是闻澈留下来的,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于是她将青梧打发了出去,“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青梧放下了篦子,屈膝道:“婢子就在外面,娘子有什么需要的,唤我就好。” 等到青梧出去后,岑令溪才宽衣走进了浴桶。 她的手指触碰到锁骨上的那道红痕的时候,面前就映照出闻澈的脸,现在的闻澈与从前的他,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全然不像是同一个人。 从前的闻澈,对她视若珍宝,如今的闻澈,只想要报复她。 她发了狠地去揉搓锁骨上的那道红痕,一边用一边的用水去清洗,但那道痕迹只是越来越明显。 最后在她的胸前蔓延出了一整片。 也分不清哪些是闻澈咬出来的,哪些是她自己揉搓出来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这才肯作罢。 她被噩梦折腾了整整一宿,近天亮时才勉强合了眼。 再想来的时候,已经时翌日的晌午了。 她没有叫人传膳,忍着胃中的恶寒,想去找岑昭礼。 但还没见到岑昭礼,便先在前院中见到了闻澈。 她一阵惊吓,本想着趁闻澈还没有看见自己,先悄悄溜走。 但闻澈的声音却比她的脚步更快。 “岑娘子。” 只这一声,便叫她顿住了步子。 “见了我,跑什么?” 闻澈说话间,已经到了她的身后。 第07章 玩物 她实在没想到,即使在家中,也难以摆脱闻澈的视线。 但她不想转身看见闻澈那张脸,因为昨夜的噩梦中,全是那张脸。 闻澈光是站在她身后,便足以叫她身上生出一层冷汗来。 岑令溪没有转身,故意用帕子掩着唇咳嗽了两声,才道:“妾身子不适,容颜不整,不好污了太傅明目,这便告辞了。” 她想离开。 岑令溪不想就这样和闻澈待在一处,因为和他在一处,总是会让她有一种被群狼环伺的感觉,会让她深陷泥潭之中。 既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做出挣扎。 她知道以闻澈如今的权势地位,她根本逃不出闻澈的手掌心,更何况,除夕宫宴的帖子已经发到了她手里,与其说是请帖吗,不如是说借着天子的名义发出的圣旨,到时候,她去也得去,不去,自然有人来“请”她去。 在这之前,她只好先躲着闻澈。 可是她若一直躲着不见闻澈,谁知道她会不会对岑家动手。 岑家不出事,她尚且有家可回,若是岑家出事了呢?她一女娘,先后失了夫家和娘家,便再也没有靠山,届时,对于闻澈只能是予取予求。 她不想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闻澈就在她身后看着她,让她无端多出一丝窒息感。 但越是这样想,在听到闻澈有些低沉的嗓音的时候,双腿越是像灌了铅一样,挪动不得半分。 第13章 “我让你走了吗?” 岑令溪不由得攥紧了衣袖。 闻澈一把捉住她的小臂,迫使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 岑令溪只匆匆地抬眼看了闻澈一瞬,便垂下眼睛,“大人,妾实在身子不适,还望您开恩……” “身子不适?”闻澈反问了句。 岑令溪瑟缩着肩头不敢答话。 “身子不适总要看郎中,这么耗着,若是有个什么病痛,还怎么来我跟前侍候我,嗯?”闻澈说着抬手勾起了岑令溪的下颔,让她不得不抬眼看着自己。 岑令溪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侍候”这两个字能从闻澈口中说出。 她不知道闻澈口中的“侍候”是怎么个侍候法。 她曾经听闻过京中一些玩的大的权贵子弟在勾栏花楼里的行径,那些女娘大都被折腾得体无完肤,或年纪轻轻染了病被一卷破草席裹着扔到了乱葬岗,或被玩腻了赏赐给他们手下的爪牙。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极为悲惨的。 如今的闻澈,她已经全然看不透了,六年前,在他最危难、最无助的时候,岑令溪又果断当着她的面撕掉了当初她好不容易向岑昭礼求来的姻缘,更是在他出狱离京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来岑宅找自己,以求见自己最后一面的时候,直接放狠话上了江家的马车。 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闻澈此次回京,明着就是要和她计较到底。 岑令溪越想心中便越涌出浓烈的不安来。 于是心下一横,咬了咬唇,和闻澈道:“大人,妾,已有身孕。” 闻澈的眸色忽然沉了沉,但她猜不透个中的情愫意思。 下一秒,闻澈却突然笑出了声:“江行舟的?” 岑令溪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闻澈却不以为意,只轻飘飘地问了句:“那怎么办呢?是去父留子,还是去子留父?” 岑令溪这么说本就是想着闻澈可以因此放过她,日后再做打算,更何况,她也不确定自己那些反常的症状是不是真得有孕,但她万万没想到闻澈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以至于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请大人开恩。” 闻澈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问道:“开恩什么?你不说出来,我怎么满足你?” 身后似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岑令溪一下子有些慌神,只道:“大人可否先放开妾?这里毕竟人来人往,非隐蔽之地。” 闻澈反倒将手横到她的腰间,将她往自己怀中带了几分,说:“我如果不呢?” 身后的脚步声更加明显,岑令溪慌得快要哭出来。 如若来的人是方鸣野,以他的性子,必然要和闻澈起冲突,她不想让阿野因为她受伤,更不想让阿野在这个时候就得罪闻澈。 倘若来的人是岑昭礼,那便更解释不清楚了。 但是她知晓,闻澈才不会管这些事情。 下一刻,闻澈的声音催命一样地落在了她的耳边:“我说你怎么这么怕呢?原来是来人了啊。” 岑令溪瞳孔一震,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而后,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少年音。 “闻,太傅怎么有空来?” 能听出来方鸣野本来是想对闻澈直呼其名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克制住了。 闻澈用鼻音应了声,算是应了方鸣野这句。 听到是方鸣野的声音,岑令溪瞳孔一震,在闻澈怀中挣扎着,想要让他松开自己,但终究是无果。 反倒是闻澈暗中使力的手臂,将她锢得更紧。 “别着急啊。” 闻澈略微有些湿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廓。 “放开我好不好?”岑令溪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好。”闻澈说着将她带着转了个身,让她整个人都贴在自己怀中,面向方鸣野。 她迅速低下头将自己眼眶中的泪水逼了回去,让自己在方鸣野面前看上去不是那么的狼狈,“阿野,你先回去。” 闻澈却低头看了她一眼,“回去做什么?” 岑令溪知晓,闻澈是故意的。 他不但要用方鸣野的前途威胁她,还要让方鸣野亲眼瞧着她是如何“委身”于自己的。 在方鸣野面前,远比在江行舟面前更能击溃岑令溪的心理防线。 闻澈对此心知肚明。 方鸣野看懂了岑令溪眼神中的意思。 阿姐不想自己当面和闻澈起冲突。 于是只好按捺着性子,尽量朝闻澈和声道:“太傅可否先放开她?” 闻澈却不接他这句话,手指轻轻蹭过岑令溪的耳垂,和方鸣野道:“你阿姐怀了身孕,你知晓吗?” 方鸣野顿时就怔住了,站在原地,唇一张一翕,似乎这件事对他而言,非常难以接受,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闻澈戏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看起来,你的好阿姐,并不打算告诉你呢。” 方鸣野愣了许久,才很是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阿姐”两个字。 看着方鸣野失落的表情,闻澈不禁笑出了声:“不过,还没诊过脉,兴许,是错觉呢?” 这话虽然是看着方鸣野说的,但岑令溪知道,闻澈是在点自己。 他就在岑宅,明目张胆地揽着岑令溪进了屋中,郎中不知道是什么时请的,已经到了。 第14章 她没有想到,岑昭礼此时竟然也在。 如若旁人不知道这些过往与纠葛,恐怕真得会以为闻澈才是岑令溪的郎君,毕竟,他的眼中全是温情,在吩咐郎中诊脉的时候,也收起了一贯的狠厉无情。 但郎中怎会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更不敢猜度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只好将丝绢小心翼翼地搭在岑令溪的手腕上,凝神屏气着诊脉。 屋中一片阒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郎中生怕自己诊断错了,左手换了右手又换回了左手,额头上渗透出豆大的汗珠。 最终是闻澈的声音划破了这片诡异的静寂。 “说话。” 郎中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道:“回闻大人,岑娘子,这是胃受了寒,加上这些日子总是休息不好,故而有了干呕、月事不调的症状,并非孕脉。” 闻澈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随即转头看向方鸣野,发现他也松了一口气,缓缓勾了勾唇角。 岑昭礼不敢正眼直视闻澈,却也不能不表态,挑挑拣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多谢闻太傅挂心小女的身子,不胜受恩感激。” 闻澈就坐在岑令溪身边的太师椅上,伸出手叩了叩扶手,才撂着眼皮子说:“客套的话就不必同我说了,左右,她以后也是我要管的人。” 岑昭礼闻之一震,惊讶完全不输于方鸣野。 反倒是岑令溪的情绪没有太大的波折。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稳定住自己的心神,抬眼和岑昭礼和方鸣野缓声道:“爹爹,阿野,你们先出去吧。” 方鸣野并不愿意,他蹙眉看着岑令溪,“可是阿姐……” 话还没说完,便被闻澈打断了:“可是什么?阿野,你的心思,藏得一点也不深。” 他说着别有用意地扫了一眼岑昭礼,紧接着说:“你看你阿姐的眼神,一点也算不上清白。” 岑昭礼没意想到这一点,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方鸣野。 但又碍于闻澈在面前,不好有大的反应。 这一幕自然被闻澈尽数收于眼底,对他而言,这句话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岑令溪怕闻澈再说出些什么,只好继续和方鸣野道:“阿野,听我的话,先出去,有的事情,我们回头再说。” 方鸣野犹豫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走的时候,还朝闻澈飞了一记眼刀。 他才不是怕闻澈,他只是不想阿姐为难。 等到两人都走出去,岑令溪才抬眼问闻澈:“大人闹够了没有?” 闻澈失笑:“你觉得,我是在闹?” “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闻澈话锋一转,“为什么骗我?” 岑令溪缄口不言。 “说话。” 岑令溪死死抓着木椅的扶手:“妾不想成为大人您的玩物。” “玩物?”闻澈似乎有些不解侧头看向岑令溪。 “难道不是么?”岑令溪低声弱弱地回了句。 第08章 屈辱 闻澈盯着她,眸色深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岑令溪只是轻轻地揪扯着自己的衣袖,一句话也不说,她已经能想象闻澈发怒的景象了。 但闻澈的反应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个样子,反倒笑了声,然后直接拂袖离去。 岑令溪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地“放过”自己,但更担心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接下来的事情实在太过于平常了些,闻澈没有再登门造访过一次,也未曾让人唤她前去刑部或是闻宅,朝堂上先前支持赵王的臣子都在被慢慢清算,不知是岑昭礼在当时的赵王阵营中人微言轻,还是有别的缘故,今上和闻澈的刀子始终没有落到岑家头上。 一切都和闻澈没有回京之前别无二致,除了江行舟被关在刑部大牢里,一直没有音讯之外。 但是从闻澈那天当着岑昭礼和她的面说方鸣野看她的眼神算不上清白之后,她对方鸣野,似乎总像是隔了一层,最起码已经不是她这么多年一直以为的纯粹的姐弟亲情。 而方鸣野也有七日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再见他的时候,他的神色有些憔悴,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岑令溪抿了抿唇,极力地摒弃掉自己想到的那些有的没的,问了问他的近况:“阿野,最近怎么没见着你,还消瘦了这么多?” 她如往常一样地像想伸出手去碰方鸣野的胳膊,手却在半空中悬停住了。 方鸣野弯了弯唇,笑道:“马上过年了,等过完年春闱就将近了,我不想在会试上给阿姐丢人。” 岑令溪知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初来长安那会儿,也被称作长安第一才女,吟诗作赋并不输于那些郎君,即使是有些偏门的经策,也能对答如流,父亲的同僚也说,倘若她是男儿郎,在青云路上也一定有所成。 岑令溪看得出来,他是勉强挤出来的笑,心头一时泛上一阵涩意。 看着方鸣野有些耷拉着的脑袋,她顿在空中的手也落在了他的小臂上,“无妨,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的阿野。” 但她没有留意到,在她手落下去的一瞬,方鸣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很快却又舒展开来。 “阿姐,凡事,攻心为上,他最擅长这一点了。”方鸣野垂眼看着岑令溪,温声提醒。 虽然没有说是谁,但两人心中再清楚不过,指的是闻澈,以及那日他那句有意挑拨离间的话。 第15章 岑令溪的疑心被彻底打消。 原来这段时间方鸣野不是故意躲着不见她,也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在认真准备春闱。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方鸣野又出声问询:“阿姐,再过两天,我们出去采办一些年货好不好?我们已经许久没有像小时候在缙州那样一同出去过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尽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确实有很久了。 岑令溪没有多想,便出声应下了。 毕竟嫁给江行舟的这几年,她过年一直都在江家,家中只有父亲和阿野两个人。 江行舟,她到现在还没有江行舟的消息,甚至不知晓是生是死。 她这几日也曾希望岑昭礼能和刑部卫尚书打听打听江行舟的消息,毕竟卫尚书与岑家也算是一个州出来的,但对方却对江行舟的话题避之不谈,只要岑昭礼一提起来就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于是在应付完方鸣野后,她鼓足勇气去了一趟闻宅。 上面的牌匾很新,还是今上亲笔所书,吩咐内廷打的一块牌匾,鎏金的字雕在在漆黑崭新的匾额上,显得更加叫人高不可攀。 她没有让青梧去叫门,而是独自一人走上了台阶,和闻宅的门童说明了来意,希望他能进去通报一番。 但门童都未曾正眼看她,便很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我们郎主忙得很,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岑令溪在长安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家仆甩脸色,喉头一哽,终究是将原先准备好的说辞都咽了下去,又抬眼看了下那块高高挂着的匾额,转身走下了台阶。 但她不知晓的是,她在门口的一举一动,都被墙上趴着的暗卫事无巨细地转述给了闻澈。 闻澈听见岑令溪来,提着紫毫的手停了下,等着暗卫继续说。 但当听到她被拒绝了一次后便毫不犹豫地离开后,脸色倏然就沉了下来,差点将手中那根御赐的紫毫折断了。 暗卫觑着他的脸色,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闻澈扫了眼手底下的那幅画像,随意地将宣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角落里,语气很是烦躁:“知道了,下去吧。” 待暗卫走后,他才冷哼了声,“两次找我,竟然都是因为江行舟,可真有你的,岑令溪。” 季候一旦入了冬,仿佛过得很快,不过是转瞬,便已经到了除夕当天。 岑令溪从当天早上捏着那封闻澈送来的帖子犹豫,一直到了快黄昏,终于慢腾腾地动了身。 毕竟她怕她今天没有按照闻澈地心意去宫宴,明日早朝父亲便被论罪处置,更何况只是一场宫宴,一个多时辰而已,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在她临出门的时候,方鸣野赶了过来。 岑令溪不想牵连到他,于是急忙催促车夫,最终没让他上车。 她以为闻澈会将她的位子安置在离他近一些的地方,但并没有,除夕宫宴宴请的都是新贵和当朝的宰辅重臣,而岑令溪不论是作为已经入狱的江行舟的夫人还是御史中丞岑昭礼的女儿,位置都不会靠前。 在看到自己靠近下首的位子时,岑令溪松了一口气。 她抚了抚闻澈在帖子中提到的,他曾经送的那支簪子,目光不自主地朝最上面的位置看去,却并没有看见他。 正在她有些失神的时候,一阵尖利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熙攘。 “陛下驾到!闻太傅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殿门口望去,闻澈一身玄色的长衫,带着金色嵌东珠的冠,步子落后今上半步,今上年岁尚小,即使身着冠冕,也很难压住闻澈的气场。 所有人都在原地跪下,山呼万岁。 这一刹那,不知万岁唤的到底是天子,还是他的老师,闻澈。 闻澈目不转睛,没有往侧面分半点眼神,仿佛连他自己都忘了,他还给岑令溪下过一份帖子。 宫宴的歌舞自然精彩,毕竟是宫中乐坊排演了大半年的,如今又是在新君面前争目光的时候,自然不能出现半分纰漏。 宴至半酣,忽然有人提到了她。 “陛下,臣方才进来的时候,好像见到了御史中丞岑家的马车。” 那人的坐席离她不远,但她瞧不清那位大人的脸庞,只觉得声音隐隐约约有些熟悉。 这人明显是故意的,明知今日是宫宴,岑昭礼从前又是赵王一党,又明晃晃地将此时揭出来。 更令人难堪的是,帖子不是下给岑家的,是下给她岑令溪一个人的。 她捏了捏袖子,站起身走出坐席,朝最上面的天子磕头跪拜。 闻澈的声音隔着偌大的宫殿传过来,竟有些失真:“怎么了?” 他接了这句话,没有明说,但也足以让所有人知晓,让岑令溪来,是他的意思。 先前说话的那人朝着天子拱了拱手,道:“陛下,臣听闻岑中丞家的娘子,未出嫁前算是长安第一才女,不知今日宫宴,可否闻一曲?” 天子没多想,挥了挥手,便算是准了。 那人转身看向岑令溪,虽是问句,却带着不容拒绝地意思,“岑娘子,弹一曲《六幺》可好?” 岑令溪以为即便不是琴,也应当是筝,却独独没想到会让她弹奏乐伎在教坊司才会演奏的琵琶。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就是有意在折辱她,她一个重臣家的女眷,夫婿此时还关在刑部大牢里,却要在满朝文武的欢宴上演奏琵琶。 第16章 她又的的确确学过琵琶。 那人话音刚落,便有宫人将琵琶供了上来,摆在了她身侧。 箭在弦上。 她不想弹。 于是她试探着将目光投向天子身边坐着的闻澈,希望他能出手阻止,他不是说,不喜欢自己的东西沾上别人的痕迹吗? 但闻澈只是悠哉游哉地端起杯盏,抿了一口,好像他和岑令溪没有半分关系。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忽然明白过来,闻澈怎么会帮她?闻澈报复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帮她? 于是认命般地抱起琵琶,拨动丝弦,弹起那支《六幺》。 一曲弹完,她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卸掉了,但还是得强撑着精神自谦谢恩。 许久不弹琵琶,以至于她的指尖都有些红肿,但她却全然感觉不到痛觉,因为心中的屈辱和委屈早已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和感官,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自己的座位的。 饮了好多的酒,才将那些情绪盖住。 她本不擅长饮酒,已经是半酣的境地。 这样下去会出事,她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左右她坐在这么偏远的位置,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于是她勉强支撑起身子,尽量稳着步伐出了宫殿。 但还没走多远,却忽然被人捂住了口鼻,然后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09章 锥心 岑令溪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烛光有些昏暗的宫殿里,她觉得头有些昏昏涨涨,想到晕倒之前的场景,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下了迷药。 她尽量让自己在不动的情况下,意识清醒过来,以免打草惊蛇。 在宫里,直接给自己下迷药,而且她当时并未走远,这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只是,她如今如同飘萍一样,无依无靠,绑架她,图什么? 图权势,她是罪臣之妻;图钱财,岑家也算不上大富大贵,那就只能是——欲行不轨。 想到这里,岑令溪心底一震,额头上也冒出冷汗来。 下一瞬,她便觉着一团浓重的黑影压了上来,而后她听到了男子有些粗重的喘息声和衣物的悉悉窣窣声,睫毛也忍不住轻颤了下。 在那人即将压下来的一瞬,岑令溪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尽量往床边靠,想要伺机逃出去。 “醒了正好,玩起来更刺激。”男子说着将她整个人都拎起来。 这次,岑令溪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人正是方才在殿上当真满京城高门的面折辱她的,她只觉得这张脸隐隐有些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人的名姓。 男女力量悬殊,她要想逃出去,今日她在宴席上唯一认识的人便是闻澈,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闻澈身上,若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不见了,兴许会找找吧。 兴许吧。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若是闻澈也不管不顾,那以她如今的身份和岑家如今的地位,即使她今天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何况是被人强迫? 只好先拖着时间。 岑令溪轻轻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一些,“你是谁?为何要给我下迷药?” 男人扣住她的后颈,呼吸中还带着难闻的酒气,让岑令溪没忍住蹙了蹙眉。 “岑娘子,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季钰,从前在你家私塾里读过书的。” 季钰的语气森寒,让她脊背上都生出一长串的战栗。 一说名字,岑令溪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人了。 岑昭礼膝下单薄,只有她一个亲生女儿和方鸣野一个养子,但是岑家还有其他叔伯,人丁也不算太凋敝。岑家十岁那边搬到长安的时候,她几个堂兄弟也到了读书的年岁,岑昭礼索性在家中开了私学,请了老先生来教自家子弟读书,时间长了也算有点名气,父亲的一些同僚也想托关系进来让自家子弟读书,那个时候岑令溪和他们在一起读书,江行舟、季钰这些人也是在那个时候结识的。 许多年不见,岑令溪当时在殿上并未认出来。 但她也知晓,季家之前在二王夺嫡的时候是站在今上这边的,赵王先登基,季家被清算贬出京城,却在路上遇到了今上和闻澈率兵进京,果断投到了今上帐下,随着今上承祚,闻澈权倾朝野,如日中天,季家也一时煊赫,不可同日而语。 难怪今日在宫宴上那么为难她,今上并未理会。 想到这层关系,岑令溪再抬头看季钰的时候,眸中尽是惊恐。 季钰看着她,冷笑道:“终于想起我来了?” 岑令溪不敢激怒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季大人好。” “现在叫我一声‘季大人’,当年我一心倾慕于你,向你爹求娶你的时候,你们岑家可不是这副嘴脸。” 岑令溪闻言,心底一沉。 当年,是什么时候,她为何完全不知情? 她只知道六年前她毁了和闻澈指之间的婚约后,父亲帮她相看下家,是因为开春后天子要选秀,京城正六品以上官员家中没有婚约的失灵女子均要参选,她本是不用担心这些的,因为她和闻澈的婚期就在选秀之前,可和闻澈的婚约作废后,她若没有定下别家,到时候必然要入宫选秀。 先帝的年龄,即使是做她的父亲也是绰绰有余,岑昭礼自是不愿,这才各种挑选,为她定了江家,至于季钰什么时候还来提起亲,她是一点也不知晓。 第17章 季钰看着她有些惶惑的表情,捏着她后颈的手缓缓下移,勾到了她的腰带里面,“不妨我来提点你两句,六年前,你爹着急为你议亲,我闻讯后带着厚礼去拜访他,结果呢?你爹竟然嫌弃我门第太低,配不上你,转头就将你许给了那个只会写两句诗,策论一塌糊涂的江行舟,就因为他身上有个怀远伯的爵位,如今他可是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闻太傅,锒铛入狱呢。” 说话间,季钰的指尖已经穿插进了她腰带的空隙。 “只要你今儿让我玩开心了,我便对从前的事情既往不咎,如何?” 季钰在说这句的时候,面色狰狞。 眼看着自己的衣衫就要被扯落,岑令溪连忙道:“季大人,且慢!” 季钰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表情:“怎么了?我告诉你,这处宫殿是陛下给今夜入宫参加宫宴的臣子特意备下的,没有人会过来的,你也别想和我耍花样。” 岑令溪眼见着自己就要被人欺侮,不得已只能搬出了闻澈:“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谁允许我来的么?” 季钰挑了挑眉:“我知道,闻太傅呗。” 岑令溪瞪着他,大声道:“你既然知晓我是他的人,还想对我动手动脚,你不怕他知晓后降罪于你么?” 他既然说了这里是今夜重臣歇息的地方,那就是说这间宫室的旁边还有人,若是刻意强调闻澈,或许能让旁边的人发现,她现在挣脱不得,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了。 季钰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反问了句:“闻太傅?你还搬出他来吓我?” 岑令溪没想到他会全然不顾及,瞳孔一震。 “你以为闻澈为什么不给岑家下帖子只给你一个人下帖子?下了帖子又把你扔到角落那个位置,甚至我当众让你弹琵琶听个乐子,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他就是玩玩你而已,你还真以为他能成为你的靠山?”季钰说着拍了拍她的脸,“醒醒吧,以闻太傅现在的权势,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跟他还不如跟我。” 岑令溪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季钰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扎在了她的心上,霎时她觉着眼前的仿佛不是季钰,而是闻澈在轻蔑地和她说:“我就是玩玩你而已,别当真了。” 所有的事情都在一瞬间压了上来。 那天在岑宅,他什么也不说地拂袖离去,后来她亲自登门造访被他家的门童甩脸色,今夜在宫宴上任凭她被别人取乐,原来从始至终都死自己多想了。 季钰看着她,觉得刚才的话还不够,又补了句让她彻底对闻澈会来救她死心的话:“要不然你失踪这么久,怎么也没见他找过来,今日之事,若是没有他的授意,我能做成?” 就像是给烧灼的铁石突然浇下一瓢水,眨眼间蹦出千万细小的火花,很快又归于寂灭。 难怪。 岑令溪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对闻澈还抱有一丝期待,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季钰看见她终于乖顺下来,手指稍稍用力,便扯落了她的衣带,外衫就这么顺着肩头滑落在地上。 她眸光一转,在看到床头枕边遗落的那根泛着光的簪子后,回过神来。 不行,绝不能就这么顺着季钰,他今夜借酒得逞后,不知会怎么折磨她,说不定她都没有命活着出去。 心下飞速思考着对策,一边假意对季钰顺从。 于是忍着恶心双手攀上了季钰的肩头,放软了声音:“季大人,在这里好累的。” 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一边的床榻。 季钰看懂了她的意思,横在她腰间的手一用力,便叫她脚底悬空,转头便被扔到了榻上。 “我还当你有多冰清玉洁呢?传闻中的‘长安第一才女’,也不过如此。” 她任由着季钰在她脖颈处梭巡,一边趁着他不注意将手伸到了头顶,手指慢慢挪动,够到了簪子,摸索着把簪子在手里拿稳后,趁着季钰低头拨去她垂在胸前的头发时,眼疾手快,朝季钰的背后就是一刺。 季钰闷哼了声,抬眼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下这么重的手,但很快,就没了动静。 岑令溪颤抖着手松开了簪子,然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等她看到簪子的位置时,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她本来只是想从季钰手里挣脱出去,但没想到那根簪子没有刺到季钰的后背,反而伤口向上,刺到了他的脖颈,而那个伤口,血流如注。 她脸色一白,去探季钰的鼻息,在发觉他已经没有呼吸后,整个人像是被弹开了一般,倒在了地上。 岑令溪将自己的手伸出来,上面全是血迹。 她杀人了,她失手杀了季钰。 岑令溪摇着头,不愿接受眼前的场景。 但她不得不接受,这就是事实。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地将呼吸放平稳。 不过多久,宫宴就会结束,到时候那些重臣一回来,想走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里既然是给今夜参加宫宴的臣子留的住宿之地,那么应当会有她的一间。 季钰死前说她今天被带到这里来没有没有别人知晓,可能除了闻澈。 也就是说,只要她将这里和自己有关的迹象都清理干净,再趁无人注意出去回到自己的寝殿,那就无人知晓。 阿野不过多久就要进行春闱了,她不能让阿野有一个杀人犯的姐姐。 第18章 而且,现在季钰死无对证,她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被逼无奈。 想到这里,她也顾不得惊吓和慌乱,勉强支撑着自己起身,然后闭着眼睛把季钰脖颈间的那根簪子抽出来,一时掌心再度传来鲜血的温热感。 岑令溪将簪子藏进自己怀中,又将自己掌心里的血迹在里衣上蹭干,右手上还留着一些痕迹,但在黑暗之中,只要她不伸出手来,就不会有人发现。 她看到了在不远处被季钰接下来的衣裳,庆幸还好外面的衣裳是干净的,走过去捡外衫时,她的步履,都有些踉踉跄跄。 好不容易穿好了衣裳,但因为手在颤抖的缘故,腰带怎么也系不好,她所幸放弃了,只要不是太过于凌乱,几步路的距离,应当也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将自己收拾好后,岑令溪原地看了一圈,应该没有自己留下来的东西,簪钗耳环都齐全,若是查,也查不到她身上。 但就当她调整好呼吸鼓足了勇气推开门后,外面却站着个人。 是闻澈。 她想迅速将门关上,闻澈的动作却先她一步,已经将门扣住,并且进来了。 血腥味很明显,闻澈皱眉看向一边,发现了季钰的尸体。 岑令溪这下是真得百口莫辩了。 闻澈不咸不淡地问了句:“杀人了?” 岑令溪咬着唇,没有出声。因为她清楚闻澈是明知故问。 这么看来,今晚的一切都是闻澈的有意安排,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她闯祸之后突然出现,反应还这么平淡,说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岑令溪虽然不涉朝政,但朝中的事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季家手中有禁军指挥权,闻澈这是想动季家,但又不好自己动手,于是才授意季钰,精心安排了这场局。 果然是鸿门宴。 岑令溪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在见到闻澈的时候,就已经被全部卸掉了,就像他说得那句,自己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勾起唇,颇是自嘲般的笑了笑:“闻大人看见现在这一幕,可满意了?” 闻澈没有应她的话,想要将她拉起来。 但岑令溪却没有理会用他伸出的手,他有些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 岑令溪抬眸看着他,眼眶有些湿润,声音很轻,却像是在质问:“以大人您的权势,想要掐死我和岑家,简直是易如反掌,单凭我爹曾是赵王一党,便足以定罪,可您非要策划这么一场游戏,来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这场戏,您看的,开心吗?” 她说到最后,声音哀切,两行泪就这么滑了下来。 第10章 娇雀 闻澈似乎不太愿意看见岑令溪落泪,只是稍稍别开眼去,将目光落到一边的季钰身上。 “你方才和季钰说,你是我的人?” 岑令溪怔了怔。 闻澈不知,他这句于岑令溪而言,就像是遇见了一个溺水濒死之人,非但不伸出援手,甚至还将她往水下压了压。 原来她还是低估了闻澈对自己的恨意。 岑令溪如是想。 原来在她方才和季钰争执不下的时候,他一直在门外,他听着季钰对自己污言秽语,听着自己挣扎反抗,却只是负手立于夜风中。 里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一个看客。 可是闻澈没有想过,倘若她反抗不过季钰怎么办?倘若她没有动手杀了季钰呢? 他会不会在季钰折磨完自己后,再慢悠悠地推门而入,将季钰一刀毙命,到时候,他是第一个看见的人,届时满朝,又有谁敢反驳他半句? 岑令溪越想越觉得难受,背上生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他什么都知晓,又或者说,从他给自己下帖子的时候,就在谋划这一切了,所以才会在季钰当庭为难她的时候,只是从容地饮酒,而后与那些权贵,一同看昔日的长安第一才女沦落为任人取乐的笑柄。 连她会因为屈辱难受而过度饮酒出去透风,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也是,闻澈那么了解她,怎会不知她的习惯,怎会不晓她心中所想? “原来,这就是您说的报复,将我逼到悬崖边,您只需向前一步,便足以让我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岑令溪抓紧自己的衣襟,红着眼眶,仰头看向闻澈:“为我了,这么大动干戈,值得吗?” 闻澈垂眼看着她,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空气在一瞬间陷入阒寂。 良久,闻澈才冷冷开口:“我乐意,”说着蹲下身子,更加逼近她,“毕竟,驯化一只鸟儿的过程,总是不太顺利的。” 驯化一只鸟儿? 曾经父亲终于许了闻澈和她的婚约时,闻澈来下定的时候,也悄悄地在一堆定礼里头藏了一封信。 当时的闻澈是怎么说来着? 他说:“汝为闻某想要携手一生的妻,无论是否有后嗣,绝不纳妾,澈少失怙恃,待汝过门后,既无婆媳之烦忧,亦无妯娌之矛盾,澈此一诺,当结百年。” 当年的闻澈,视她为唯一的妻,如今的闻澈,将她当做一只随意取乐的鸟雀。 可她似乎不该怨、不该恨,因为六年前,在闻澈最艰难困苦的时候,是她抛弃了他。 但,真得是这样吗? 岑令溪只觉得心中堵得难受,于是死死地盯着闻澈,一字一句地问道:“倘若你恨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让我颜面尽失?” 第19章 他明知自己出身书香之家,后来又嫁予长安闻名的才子江行舟,最是看重清名。 岑昭礼更是从小教她——名比命重要。 闻澈愣了下,旋即勾了勾唇,以极低的气音笑了声:“杀了你?我可舍不得,我还没玩够呢,杀了,多没意思,你别忘了,我要报复你啊。” 声音如同鬼魅一样,回绕在她耳边 。 岑令溪只觉得喉头哽咽,刺痛得像是不慎将鱼刺吞进去一般。 她颤着手从怀中拿出先前用手绢包起来沾着血迹的那根簪子,是闻澈曾送她的那支。 而后将它递到闻澈面前,道:“我失手杀了季统领,全然被大人目睹,还请大人,赐我一死。” 她不想再被闻澈折磨下去了。 闻澈将她的每一步都算在精准,她却如同穿行在迷雾中,永远不知道下一次看清前方,会看见什么。 闻澈瞳孔稍稍收缩了下,没有接过那支簪子,道:“就这么死了?你不是还有牵挂吗?” 岑令溪伸在空中的手顿了下。 闻澈继续看着她潋滟着水花的眸子道:“江行舟这几日在刑部大牢中迟迟不肯招供,凡是有点意识的时候,口中总会唤着‘令溪’呢。” 岑令溪肩头缩了下。 江行舟曾被借调到刑部做过几个月的刑名,刑部审讯的手段她是知晓,即使没有亲眼看见过,她那日去刑部找江行舟时,也路过了刑部大牢,被关在里面审讯过的那些人犯的模样,她到现在一闭眼,还能想起来。 她攥紧了手,“江郎他从未参与过赵王与齐王夺嫡的事情,也没有任过馆阁之职,大人对他施以重刑,到底想审出来些什么?” 闻澈的指尖拂过她的下颌,手指在上面,有几分留恋不舍的模样。 “听听,我还没说怎么审他呢,你就这么着急了,我就说,你还有牵挂吧,”闻澈说话间顿了顿,偏了偏头,又问:“夺妻之仇,不算吗?” 岑令溪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 但她当年匆忙和江行舟定亲,确实是为了躲避选秀,撕毁婚书,也只是不想让岑家卷进去。 她在心中思索着措辞,打算将当年的事情托盘而出,“大人,当年的事情……” 但闻澈却先一步说出了她想说的话:“当年的事情,你有苦衷,对不对?” 不等岑令溪回答,闻澈又道:“没关系,现在的事情,我也有苦衷,”闻澈看着她,忽而弯了弯眼睛,但从中却看不出任何真切的笑意:“苦衷就是,我心悦你。” 这话若是放在六年前,是情人间耳鬓厮磨的呢喃之语,可放到现在,就是一道阎王的催命符。 岑令溪深吸了一口气,将握着簪子的手收了回来,而后抵在自己的脖颈处:“不脏大人您的手。” 说着就要往下刺。 千钧一发之际,闻澈抬手打落了簪子,簪子顺着他的方向掉落,簪头便划过了她露在外面的右手,她只感觉到一阵痛意,而后听见“哐当”一声,簪子落地的声音。 闻澈从她袖子边捡起那支簪子,竖在她面前问道:“我送你的簪子,就是让你用来杀人的?” 岑令溪抿着唇没有说话,做着无声的反抗。 闻澈捏着簪子,倾身往前,没有理会簪子上沾上的血迹,将它别在岑令溪的发髻上。 “你就这么死了,查过来就是你杀了季钰。” 岑令溪低着头,发出闷闷的一声:“我知道。” “方鸣野,可不能有一个杀人犯的姐姐。” 闻澈在她耳边低声提醒,湿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际。 岑令溪匆忙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可想好了,还要不要寻死。” 岑令溪彻底瘫坐在地上。 这话说得很明白,只要她肯和闻澈低头,他今天只要一句话,就能帮她摆脱罪名。 否则,她身死,还会牵连到方鸣野。 岑令溪没有犹豫多久,咬了咬唇,扯了扯闻澈的衣角:“求,大人垂怜,救妾一命。” 闻澈勾了勾唇角,将她拽了起来。 岑令溪有些不知所措。 “还不走?等着人发现季钰不见了,查过来吗?” 说这话时,闻澈已经转身捡起地上的裘衣,扔进她的怀里。 闻澈的寝殿离此处不远,进去的时候,宫人对他也是毕恭毕敬,虽则好奇身后跟着的女子的身份,却也不敢有所怠慢。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的,不过多久,宴席那边应该也发现了禁军统领季钰消失不见的事情,已经着人查了过来。 他们在季钰的寝殿那边耽搁了不少时间,此时部分参加宴席的臣眷已经回来将要歇下,但无一都被叫开了门,追查刺客。 岑令溪不知他们是查到了什么证据,好像目的很明显。 她坐在闻澈的寝殿里,看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烛火,紧紧抓着袖口,心中惴惴。 闻澈往她这边扫了一眼,奚落了句: “这么怕?那会儿杀人的时候可是半点没有手软。” 岑令溪没有答话。 终于敲门声还是传到了耳边。 闻澈问道:“什么事?” 搜查的禁军即使不知晓这里是闻澈的寝殿,现在听声音也能听出来,语气瞬间就变恭敬了:“闻太傅,宫中进了刺客,您这处无事吧?” 闻澈看了眼岑令溪,认真的品味了一下“刺客”这两个字。 第20章 又挑了挑眉,道:“你觉得我会被刺客所伤?还是觉得我会私藏——刺客。” “不敢,只是从季统领房中带出来的血迹一直蔓延到了您寝殿外,没了踪迹。” 闻澈只说了句:“知道了。” 言下之意很明确,就是不让他们进来搜查,外面的人自然拿闻澈无法。 不过多久,外面传来一阵斥责声:“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连闻太傅的寝殿都敢查?” 而后,门外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 等到追查的人都走远了,岑令溪才朝着闻澈深深一拜:“今夜,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闻澈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哦?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岑令溪听着烛火燃烧的噼剥声,手腕处传来的痛觉便更加明显,她试着将手探过去,摸到了一阵湿热。 若是没有猜错,应当是方才被闻澈打落的簪子划过所伤。 她当时只以为是划疼了,没有想到直接留了伤口。 也难怪,外面的禁军,能顺着血迹查过来。 “但凭大人吩咐。” 闻澈起身踱到她身边,捏起她的下颔:“做我的金丝雀,为我侍奉枕席。” 第11章 上药 虽然早就知晓闻澈会提这样的要求,但想起当年的闻澈,岑令溪还是觉得委屈。 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她清楚闻澈是她目前唯一的生路。 闻澈太懂得如何拿捏她了。 她眼中噙着泪,朝着闻澈点头:“妾没得选。” 除了答应闻澈,她别无他选。 只是她又想到了尚且被闻澈关在刑部大牢里的江行舟,纠结了许久,才和闻澈道:“大人,只是不知此事可否不要流传出去?” 她没敢直接和闻澈提江行舟,甚至都没敢提到刑部,但闻澈还是捕捉到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下一刻她便清楚得感觉到了下颔传来一阵痛觉。 闻澈冷着声音道:“既然已经答应了我,怎么还想着江行舟?” 她不曾应声。 “说话。” 痛意更甚。 岑令溪只好摇摇头,说:“没有,只是妾如今毕竟在名分上还是旁人之妻,妾不愿让大人将将回京,就落得一个强取豪夺他人之妻的名声。” 她将话转了个圈,小心翼翼地开口,又一边观察着闻澈的表情,生怕自己哪里说错了,又生出事端来。 手腕上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了。 闻澈松开她,却半眯着眼,问道:“他人之妻?到底是他江行舟在六年前夺我之妻,还是我在六年后夺他之妻?” 他这么问,岑令溪也只能说出违心的回答:“对大人您来讲,从方才开始,妾就已经是您的金丝雀了。” 闻澈笑了声。 岑令溪却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低头死死地咬住下唇,不敢出一言以复。 “既然你这样说了,可不要在你我欢好之时,叫错名字了,否则,我就当着你的面,让他江家,就此断子绝孙。” 岑令溪未曾想到他会这么说,肩头瑟缩了下,只觉得自己周身都被恐惧笼罩住了一般,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谨遵大人之命。” “抬头。” 岑令溪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收却不安地捏着衣袖。 衣袖上沾了血,此时已经完全浸湿了袖子,左手指尖因为方才当众弹琵琶受了伤,此时也不断地跳动着,泛出烧灼一般的疼痛来,岑令溪已经分不清自己眼眶中的泪水,到底是因为身体上传来的痛感,还是心中的委屈。 闻澈在下一刻却伸出指尖,从怀中取出一块陈旧但洁白的手帕,抵在她的眸底,轻轻为她拭去快要淌出来的泪水。 倾身向前的动作,尽量放轻的动作,以及眸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无一不让岑令溪生出错觉来。 好像这六年完全没有存在过一样,好像她和闻澈就是按照当年婚约成亲了一样,但手腕和指尖上时不时传来的痛意,又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现在的闻澈早已不是当年的闻澈,早已物是人非。 “我的鸟雀怎么能哭呢?哭了还怎么惹我高兴?你说是不是?”闻澈的动作虽然慢,但并未在她脸上停留多久,反倒很快收回了手,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岑令溪垂下眼去,矮着声音说了句:“多谢大人。” 在闻澈将那枚帕子收回去的时候,她无意间瞥见了帕子角落里有一朵看着很眼熟的兰花,不由得呼吸一滞。 当年她和闻澈立了婚约后,也曾送过闻澈一枚自己绣的手帕,当年也是在角落里绣了一朵兰花。 回忆又朝着她涌了过来。 当年她不过十六岁,面对闻澈的时候还带着些稚嫩的羞怯,也是垂着眼睛,将绣好的手帕递给闻澈,说:“我在角落中绣了朵兰花,想来最是衬清衍哥哥你的君子风度。” 闻澈又惊又喜地收下了帕子,很小心地用指尖掠过上面那朵精致地兰花,又珍而重之地收进他的袖中,温着声音道:“答应我,只绣这一次,针脚这样密,太伤眼睛了些。” 岑令溪笑着和他点头,并答允了闻澈。 若不是今天看到这块帕子,她怕是早已忘记了这些事。 江行舟也见不得她吃苦,嫁了江行舟的这六年,她也没有怎么碰过针线。 第21章 但岑令溪转念一想,说不准是她看错了。 闻澈如今这样恨她,又怎么会还留着那块帕子呢?兴许只是长得像罢了。 闻澈应当是看出了她走神了,略微低沉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来:“伸手。” 岑令溪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她如今两只手上都有伤口,到底要伸哪只。 闻澈仿佛洞穿了她的想法,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先拽过了她的右手,整个受了伤的手腕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 而后袖子就被闻澈推了上去,闻澈看了看手腕上那道细长的伤痕,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慢条斯理地打开上面的瓶塞,将里面的药粉洒在了上面。 伤口甫一接触到药粉,便传来一阵刺痛,岑令溪没忍住倒吸了口冷气,额头上也冒出了细汗。 闻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是在等她缓一缓,才继续上药。 但岑令溪能明显地感受到,闻澈的动作是放慢了些的。 等那层药铺在伤口上后,闻澈又抬起她的手腕,往上面轻轻吹了口气,才抬起眼睛问她:“疼吗?” 闻澈给她上药已经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更何况是上药这样的事,岑令溪怔了怔,才慢吞吞地道:“不疼了,多谢大人关切。” 闻澈用鼻音应了声,从怀中取出一片手帕,为她系在手腕上,遮挡住了伤口。 包扎的时候,看着她纤细的手腕,“怎么这么瘦?” 岑令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选择了沉默。 这次她看清楚了那块帕子,上面那朵兰花,很像她当年亲手绣上去的那朵,毕竟如此粗拙的针脚,应当不是旁的娘子所绣。 等闻澈为她系上后,她才试探着开口:“这块帕子,妾之后要怎么还给大人?” 闻澈没有多做思索,只道:“我不要了。” 岑令溪心底猛然一沉。 原来方才真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以为闻澈留着那块帕子,那么细致地为自己上药,多多少少是留了几分旧情在的,但就这句,才像是一盆冷水一样,直接朝着她兜头浇下。 也是,闻澈这样的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报复她,又怎么会还对她有半分的心疼。 最多不过是主人对养在手里的鸟雀的怜惜。 “妾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闻澈皱了皱眉,说:“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大人了,生分。” 岑令溪鸦睫一颤,那叫什么? 总不能如六年前那样,叫他“清衍哥哥”吧? 她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小声道:“闻郎……” 第12章 温存 闻澈手上的动作瞬间就顿住了,稍稍抬眸对上岑令溪的眼睛,喉结上下滑动。 岑令溪看见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有些心虚的别开了眼,“妾失礼了,请大人恕罪。” 闻澈听见这声“大人”,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方才怎么叫的,往后就怎么叫。” 岑令溪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也没有将那声“闻郎”重复第二遍。 闻澈转头朝外面吩咐了声:“连朝。” 房外立时传来一阵男声:“属下在。” 闻澈淡声道:“去传太医。” 连朝应了声,周遭又恢复了原先的氛围,只有远处还隐隐约约传来进军搜查的声音。 阖宫都在找刺杀禁军统领季钰的凶手,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真正的凶手藏在当朝太傅的寝殿中,并且是个瞧着便手无缚鸡之力的金丝雀。 岑令溪垂眼看着闻澈系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条手帕,那朵兰花随着烛影的摇曳似乎在也她眼底动起来,细碎的光贴在她的脸庞上,显得她此时瞧着更是乖顺。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大、闻郎已经为妾上药包扎过了,这么晚了,还是不要宣太医了……” 闻澈听着她的话,一瞬便洞穿了她的心思,“是因为太晚了不想劳烦太医,还是不想让旁人知晓你的身份?” 岑令溪心底一沉,但还是口是心非地回了句:“只是妾如今的身份,叫太医来瞧,实在不太合适。” “身份?”闻澈将这两个字重复了遍,才问岑令溪:“怎么了?这就朝我讨要名分了?” 岑令溪连忙否认:“不是,妾没有这个意思。” 闻澈冷哼了声:“不是这个意思,那就是不想让旁人知晓?” 岑令溪这次没有答话。 闻澈便道:“我乐意,我就想让满长安城的人知晓,你是我养的。” 岑令溪大抵清楚闻澈想这么做的原因。 如今她尚且是江行舟的妻子,但却在江行舟入狱之后做了太傅闻澈的人,此事一旦传出去,她身上背着的就是不贞不义之名,连带着岑昭礼辛苦经营了半辈子的名声,也会跟着毁于一旦,闻澈明明知晓她最看重名节,却还是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摆明了就是想断了她所有的退路,让她除了心甘情愿地做闻澈养在手中取乐地雀儿,没有旁的路可以走。 等他有一天玩腻了,再无情地将她扔掉,届时,她没有任何的去路。 这就是闻澈口中的报复。 岑令溪想这些的时候,没有留意到闻澈早已将她的左手握在了自己手中,不知是否有意,触碰到了她方才宫宴上为了按琵琶弦而红肿的指尖,惹得她倒吸了口冷气。 闻澈盯着她的指尖看了好一会儿,才问:“既然不愿意,当时为何不拒绝?” 第22章 岑令溪想起那会儿季钰为难于她的时候,她也曾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过闻澈,但后者仿佛根本没有留意到她,因为今夜的一切,都在闻澈的算计之中。 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好硬着头皮说:“妾以为,是闻郎的意思。” “我的雀儿,想要什么要自己张口说。”闻澈说着牵引着她的手,抵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在上边落下一吻来。 甫一接触到热气,让岑令溪想将手缩回,但还是没敢这么做,只好忍着疼痛,泪眼婆娑着点头。 “下不为例。” 闻澈说完这句,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这句说完,连朝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禀太傅,宋太医到了。” 听到连朝这句,岑令溪瞳孔一颤,眼神不可避免地挪向了闻澈,但闻澈只是轻轻掸了掸自己膝头的衣裳,一脸的不以为意,“怎么了?” 岑令溪咬着唇不说话。 她从未想过,连朝叫来的太医会是宋太医,宫中太医这般多,真的就只是巧合吗? 闻澈看着她的表情,突然笑了声,“哦,原来是因为宋太医的缘故啊,这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宋太医,应当是江行舟的舅舅吧,照这么说,你与他,应当见过?” 何止是见过? 她和江行舟成亲多年没有子嗣,江母在的时候,也在过年的时候,悄悄拜托宋太医给她和江行舟诊过脉,甚至开了方子给两人调理过一段时间,如今找宋太医来给她诊脉,若说闻澈不是故意的,岑令溪是不信的。 这是先让江家人知晓,自己“背叛”了江行舟,在后者入狱后,果断上了闻澈的船。 岑令溪死死攥着衣袖,转而问闻澈:“您这是故意的?” 闻澈不置可否,只是勾了勾唇,朝外面道:“请宋太医进来吧。” 说着径直将岑令溪打横抱起,绕过身后的屏风,将人放在榻上,又将一边的床帏放了下来,只是将她被琵琶弦伤了的那只手放了出来。 宋太医就站在屏风之外,等着闻澈的传话。 “进来吧。”闻澈撩起袍子,随意地坐在一边地凳子上。 宋太医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闻澈一手支着下颔,一副散漫的样子。 他立刻将眼神收了回来,恭敬地朝闻澈行过礼后,才道:“太傅是哪里不适?” 闻澈朝着床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不是我,要让你瞧的,是榻上的。” 宋太医循声看去,便瞧见了一段纤细白净的手腕,以及半悬在空中的手,一眼便知晓,是一个女子。 至于是谁,什么来历,他却是一点也不敢好奇的。 宋太医跪在床榻边,打开随手拎着的药箱子,方从当中取出诊脉用的腕垫和丝绢,却被闻澈的声音拦住了:“一点外伤,不用诊脉。” 宋太医这才留意到那只手的指尖上一片红肿,稍加思索,又从药箱里取出两个瓷瓶和一小团棉花来。 他先是将酒涂在岑令溪的指尖上,待稍稍干了,又用小银匙挖了一小块药膏,分别在指尖上润开,尽可能地放轻动作,这些小伤,竟也要闻太傅深夜传太医来瞧,可见帐中人在闻太傅跟前的地位,他自然是不敢有所怠慢的,“可能会有些疼,娘子稍稍忍一下。” 岑令溪没敢出声,她怕宋太医听出她的声音。 等到宋太医给她上完药后,她便将手缩了回去,但没想到闻澈却道:“右手手腕上的伤,叫宋太医再瞧瞧,我包扎得,或许不是那么仔细。” 岑令溪有些犹豫。 因为她右手手腕内侧有一块小小的胎记,宋太医从前给她诊过脉,她怕宋太医认出来。 闻澈显然知晓她在因为什么为难,但在宋太医面前,似乎变得格外有耐心,就像寻常男子哄着自己的娘子一样,温着声音:“乖,听话。” 这句话一出,岑令溪便知晓自己没有再犹豫和拒绝的余地。 只能将右手伸了出去。 宋太医小心着动作把她手腕上的帕子解开,搁在一旁,看了看伤口,在扫到岑令溪手腕内侧的胎记时,愣了愣,最终阻止了自己往深处想,转头朝闻澈道:“太傅原先用的是上好的金疮药,在伤口愈合上有大用,但娘子这道伤口有些长,若继续用这种金疮药,待伤口愈合后,或许会留疤。” 闻澈淡声道:“不要留疤。” 宋太医遂从箱子中取出一个玉色的小瓷瓶,“这是宫中娘娘们常用的药膏,里头兑了珍珠粉、蜂蜜和琥珀,有修复疤痕的作用,但若要完全不留疤,得要加了白獭髓的,只是这白獭髓又极为难得,如今在宫中,也是没有的。” 闻澈将目光移到帷帐里的床榻上:“知道了,能祛疤的药膏,你留个方子,其余的,你不必操心。” 宋太医站起身朝闻澈拱手作礼后,取出随着药箱带着的纸笔,在屏风外写好药方后,又递给连朝。 将要走时,却听到这位闻太傅说:“这段时间就不要碰琵琶了,等手上伤好了也不迟。” 不知是否有意,宋太医脚下慢了半步,但在对上连朝的眼神时,还是快步踏出了殿门。 他这才留意到,早在方才,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而他浑然未觉。 又恰恰听到路过的宫女闲聊。 “你可知晓那会儿在宫宴上被季统领要求当中弹琵琶的那位娘子是谁?” “我那会儿在殿上伺候酒水呢,我听季统领叫她一声‘岑娘子’。” 第23章 “岑娘子?满朝能叫得上名的,姓岑的,我只知道御史中丞岑大人。” 声音渐渐淡去,宋太医也没有听到多少,但他又想起了那道一闪而过的胎记。 或许是他想多了吧,也许恰好是教坊司哪个乐伎也姓岑呢? 宋太医这厢才走,闻澈那边就传了膳食。 宫女一样一样地摆在桌案上,等她们都退下后,岑令溪才绕过屏风出来。 满桌子精致的膳食,又不是宫宴上的菜式,一眼便能看出来是现做的,而且全是她平素最喜欢吃的。 岑令溪有些惊愕地看了闻澈一眼。 闻澈只道:“方才我瞧着你全饮了酒了,面前的餐食没动,不过也是,那些你又不喜欢吃。” 说着为她舀了一盏汤,放在她面前。 “那酒不是解馋的果酒,下次记得别碰了。” 岑令溪看着眼前的闻澈,竟从脑中冒出了“温柔体贴”四个字,有些木然地捏着勺柄。 闻澈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神色:“不着急,用完早些歇息,我明日送你回去。” 言罢,闻澈也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开门去了偏殿。 连朝看不懂他的意思,大着胆子问了句:“太傅,您如此大费周章——” 闻澈笑着摇了摇头,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养雀嘛,自然要慢慢来,才好玩。” 第13章 公开 闻澈走了许久,岑令溪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满桌子的膳食,岑令溪也并未再动,只是扫了一眼,便绕过屏风到了内殿。 这处原是宫中为闻澈准备的寝殿,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她来赴宴之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今夜会被闻澈留在宫中,更没有想到在他为自己准备的鸿门宴上走进了他的圈套,并且毫无回圜之地。 想到这里,她颇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落在榻上地那块绢帕。 是她当年送给闻澈的那条,也是闻澈用来给她包完伤口,并随口一说“不要了”的那块。 岑令溪想了想,还是捏着那块手帕,指尖抚摸上那朵自己曾经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兰花,明明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却还是没有松开。 她其实并不擅长女红,当年绣这块绢帕的时候绣坏了好多次,青梧当时也劝她,若是实在为难,不如找个绣娘绣了,让她在结尾的时候补上两针,也算是尽了心意,但她却拒绝了,她想着,既然是要送给心上人的绢帕,自然是诚意最重要,还是坚持绣完了。 可惜如今她和闻澈之间再也回不去那样少年心事的时候了。 岑令溪便将那枚绢帕随手一扬,丢尽了榻边点着的炭盆里。 炭火甫一接触到丝绢,便积极地涌起火舌子,不过多久,火光便吞噬了那块绢帕。 也将岑令溪和闻澈之间的过去吞噬了个一干二净,从此再也没有落魄士子与官家娘子在寺庙中因缘际会的惊鸿一面,也没有白衣士子于街头卖无人问津的画作,而被路过的娘子以重金购下,更没有榜下捉婿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对于闻澈而言,这些早已被掩埋进了六年前岑宅门口的那场大雪里,于岑令溪而言,则是在这一片小小的火海中,被尽数吞灭。 不知是体内尚未消散的迷药的作用,还是寝殿里熏香的安神作用,岑令溪刚躺在榻上,便觉着眼皮子分外的沉重,不消多久,就没了意识。 一直到翌日早上,天色微亮,她才转醒。 岑令溪才将床帏掀开,便听见了敲门声。 是一群宫婢端着崭新的衣物首饰以及铜盆巾帕一类的物事。 为首的宫婢朝着她行了个礼,道:“问岑娘子安,奴婢们是闻太傅遣来伺候岑娘子梳妆的。” 岑令溪一惊,她以为昨夜她被闻澈带回来这件事没有其他人知晓,如今看来,是她想错了。 她都不敢想,今日之后,宫中这些宫女内侍之间会怎么传她和闻澈的事情,而迟早会传到宋太医耳朵里,甚至是前朝那些公卿耳中,而到时候,他们又该如何编排父亲? 闻澈这是想用她最在乎的名节杀她。 想到此处,她身上不觉冒了一身冷汗,以至于迟迟没有应那个宫婢的话。 下一刻思绪便被一道低沉的嗓音牵引了回来。 “怎么了这是?” 宫婢们均不敢抬头,岑令溪虽明知声音的主人是谁,还是循声望去。 闻澈仍是昨日的那身玄色襕衫,腰间束着玉革带。 按大昭礼,玉革带只有天子和太子可佩,寻常亲王和公卿大臣只可用金革带,如今天子却将这金革带赏赐给了闻澈,足以见其地位。 然而只是仅仅看了一眼,岑令溪就迅速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不等闻澈说话,已经从床榻上站起身来了。 岑令溪走到为首的那个宫婢身前,朝她吩咐:“梳洗吧。” 闻澈就将衣袍一撩,坐在了屏风外的凳子上。 岑令溪则在宫婢的服侍下更衣挽发,她不敢回头去看,但总觉得闻澈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落着。 宫婢们因着闻澈在场,也不敢多说半个字,甚至连呼吸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还请岑娘子挑选发簪。”为她挽发的宫婢说完朝后退了半步,便有另一宫婢端着盛满簪钗的托盘在她面前。 她只想赶紧结束,然后回家,好短暂地逃离闻澈,于是随手拣了一朵青绿色的珠花,“就这朵吧。” 第24章 宫婢刚要拿起那朵珠花,闻澈却站起身来往这边踱来,抬手挡掉了宫婢的动作:“这朵不好看。” 那宫婢“唰”的一下便跪在了地上,连声说着:“太傅恕罪。” 闻澈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原先在殿中侍奉的那些宫婢瞬间如蒙大赦一般鱼贯而出,殿中一时又只剩下岑令溪和闻澈两人。 闻澈的手放在她的肩头,俯身看着镜中的岑令溪,呼吸缭绕在耳畔:“你今日穿了件杨妃色的衣衫,别那朵青绿色的珠花,我不喜欢。” 今日的所有服饰首饰都应当是闻澈的意思,但那个托盘里根本就没有同色系的首饰,非青即蓝,当她看到那个托盘时,就知道闻澈此举,不过是故意为之。 她尚未出阁那会儿,最喜欢穿粉色的裙衫,如若她记得不错,她第一次在大兴善寺和那次在街头买闻澈的画时,穿的都是同一件妃色的裙衫。 但这却让岑令溪更不明白闻澈的用意了,他不是要报复自己么?为何还要将自己打扮成昔年的模样? “我送你的那支珍珠发簪呢?” 岑令溪匀出一息,道:“上面沾了血,妾收起来了。” 但闻澈就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继续道:“戴上。” 岑令溪还欲解释,“可是……” 但当她感觉到闻澈握在她肩头的手渐渐收紧时,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好乖顺地将那根珍珠发簪从怀里取出来。 岑令溪本想自己别上,但闻澈才瞧见那根发簪,便先她一步拿走了。 闻澈先是轻轻摩挲了会儿上面的珍珠珠花,又与镜子里的她平视,轻轻为她别进宫婢挽好的发髻里。 珍珠珠花上沾上的那一点血在白色的衬托下,尤其明显,岑令溪想到昨夜的事情,也不知季钰的案子查得怎样了,有些犹豫着开口道:“珍珠上有血,妾怕被人看见。” 闻澈的指尖却掠过她的下颔,“无妨,没有人敢看你。” 说着随手拿起妆奁里放着的眉笔,扣住她的头,为她一下一下地描着眉。 岑令溪没想到的是,闻澈的手很稳,就好像为女子描眉这个动作,他已经私下练习了千百遍一样,竟然画的比她自己画还像几分模样。 此时微亮的光影隔着半开着的窗牖落在岑令溪的侧脸上,铜镜也折射出一道柔和的光来,就映照在两人的身上,若不仔细看两人的神色,只怕真要以为他们是一对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他描眉的时候,视线稍稍下垂,便落在了岑令溪露在空气中脖颈上,再往下,便是盈盈一握的腰肢,如此旖旎的氛围,怎能不惹人遐思? 闻澈描眉的时间仿佛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直到眉笔“哒”的一声落在桌子上,岑令溪才稍稍回过神来。 “走吧,江夫人,送你回去。” 闻澈的声音很近,近到仿佛可以在她耳边落下一吻来。 岑令溪心头一颤,分明是闻澈吩咐身边的人不许唤她“江夫人”,可他偏偏在这种时候,又故意压着声音这样叫,就好像是在故意提醒她一般。 见她坐着没有挪动,闻澈便将握着她肩头的手顺着她的脊背下移,一直到了她的腰上。 岑令溪终于回过神来,甚至不消闻澈提醒第二次,她已经主动站了起来。 闻澈却并没有松开她腰间的手,反而是顺着动作,将她整个人都揽入怀中,对此,她也不敢有半分的反抗。 她那会儿尚且在心中疑惑,闻澈说的无人敢看她是因为什么,等出了门,看到门前的阵仗,才知晓,闻澈是要用自己的仪仗送自己回去。 岑令溪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不禁转过头来看着闻澈,斟酌了下措辞,才和闻澈道:“这不好吧。” 闻澈低头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唇,又刻意将声音放高,想让周遭所有的人都听见:“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岑令溪瞳孔一阵,闻澈的仪仗是天子所赐,旁人求而不得的,满朝闻澈是独一份,旁人求之不得的东西,更何况,她又不是闻澈明媒正娶的夫人,而是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闻澈将这幅仪仗用在她身上,那是真得在抬举她。 更何况,如今是在宫中,闻澈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如果她敢说半个不字,那就真的是在藐视皇恩,这对于他们岑家,是担不起的罪名。 她只好咬了咬唇,说:“谢太傅。” 闻澈的脚步顿在原地,只是看着她,问出一句:“又忘了?” “是,闻郎。” 说这句的时候,岑令溪没敢抬头。 闻澈将她揽得更紧:“这才乖。” 但却是咬着耳朵说的,旁人哪里听得清楚半分。 上轿辇的时候,是闻澈亲自扶她上去的,等她坐稳了,闻澈才坐在她身侧,吩咐起轿。 她与闻澈,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浩浩荡荡地用着当朝太傅的仪仗出了宫。 但去的地方却不是岑宅的路。 岑令溪有些紧张,却也不敢问一个字,她能注意到往来街上百姓注视的目光。 当然,于人群之中,她发现了方鸣野的身影,顿时陷入了焦急。 而闻澈的目光几乎无时不刻不在她身上停留着,自然也发现了她的神色。 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和方鸣野对视上了。 第25章 他手臂用力,将岑令溪王自己跟前捞了捞,在她的耳侧落下一吻来。 惹得众人惊呼讨论。 岑令溪只觉得自己羞愧地脸都要被扔到地下去了,偏偏闻澈并不安分。 她在轿子上如坐针毡,绕了好几条街后,轿辇最终在一处院落前停下。 上面的匾额上是两个流光溢彩的大字——雀园。 闻澈挽起她的手,牵着她下了轿子,“走吧,小雀。” 第14章 圈养 岑令溪清楚地知晓这不是闻澈自己地府邸,因为那处宅邸她先前去过,上面挂着的是御赐的匾额。 但这处宅子的“雀园”两个字,她看着甚是眼熟,那很明显,是闻澈的笔迹,比起六七年前初入庙堂时的竹兰劲瘦,笔锋中又多添了些锋芒,偏偏是这些锋芒,叫寻常人连靠近的胆量也没有。 这就是闻澈口中精心为她准备的金丝笼。 但闻澈将她带回来后,并未在雀园中多留,只是吩咐下人准备了早膳,同她一起用了早膳后,方换了衣裳离开。 晌午的时候,连朝将青梧送了过来,说是闻澈吩咐的。 岑令溪应了下来。 她以为闻澈将她带回来是要不计手段的折磨她、报复她,但实则并没有,闻澈只是每天傍晚回来同她用晚膳,雀园里的厨司平素做的膳食也都是她最喜欢的,有时候不回来同她一起用晚膳,也会让连朝回来和她说一声。这种时候,闻澈归家也往往在深夜,即使已经沐浴过了,还是能辨得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闻澈往往是从背后揽着她,将下颔抵在她的脖颈处,轻轻蹭两下,嗓音微哑:“别动,让我抱会儿。” 这样的日子总是容易叫人生出错觉来的,除了始终没有肌肤之亲,仿佛她真得是嫁给了闻澈一样,但阖宅上下,除了青梧,她又谁都不认识,那些下人也不敢多和她说话,无论她问什么,她们的回答都是:“这是太傅的意思,奴婢们也不甚清楚。” 每每她想要出门的时候,总是有闻澈留在宅中的暗卫将她拦在门口,不让她出去。 闻澈是真得将她圈养在了笼子里。 岑令溪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想要出去,和闻澈闹绝对不是上策,只好慢慢迂回着和他提。 于如今的闻澈而言,金银珠玉他是最不缺的,与他而言,也是最没有意义的,若说其他珍玩,她如今也出不去,她思前想后,挑了个闻澈早上走时瞧着心情还不错的日子,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但到真正做菜的时候,岑令溪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清楚闻澈的喜好,遂按着当年闻澈还在父亲手底下做事的时候,自己去给父亲送膳时也捎给闻澈的那些菜式做,好多年不做,竟然还记得。 她从晌午忙到快日落,总算是将菜都做齐了,往往闻澈也是这个时候归家。 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闻澈没有在日落前回来,也没有差连朝回来和她说。 她坐在屋子里,一时心头泛起一丝不安来。 正月的天气,即使屋中烧了暖炉,但菜还是凉得很快,正当岑令溪欲叫下人把菜都撤下去的时候,有丫鬟来通报:“太傅回来了。” 话音刚落,她便听到了闻澈的脚步声。 紧接着房前的砖面上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来。 岑令溪顺着影子朝上看去,闻澈眉心微蹙,似乎带着不曾掩饰的烦躁。 她开始犹豫今晚要不要再和闻澈提及想出去的事情。 心下虽惆怅,但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的。 岑令溪乖顺地走到闻澈跟前,低眉将闻澈身上的大氅褪了下来,递到一边侍奉的青梧手里,示意她领着伺候的丫鬟下去。 虽然只是短暂地接触了闻澈的那件大氅,但她还是闻到了上面浅淡的腥膻味。 闻澈今日,又不知是对京中哪家动手了。 她没打算问,只是低着声音道:“妾为您侍奉膳食。” 闻澈应了声,坐在了八角凳上,扫了一眼桌面上的菜,抬眼问她:“你做的?” 岑令溪为他舀了一盏汤,轻手轻脚地搁在他面前:“妾不甚清楚您的口味……” 闻澈抿了口后,迟疑了片刻,他认出了这是当年的菜式。 岑令溪瞧着他的神色,以为他是不喜欢,语气有些匆忙:“您若是不喜欢,妾便吩咐下人撤了,重新做。” 但下一瞬,闻澈从一进门便紧紧敛着的眉却松了开来,岑令溪不知不是不自己的错觉,竟然瞧见闻澈轻轻勾起唇角来。 “不必撤了,我很喜欢。” 岑令溪这才隐隐松了一口气。 这细微的动作,也被闻澈捕到了,在他转眸看向岑令溪的时候,瞧见了她一直缩着的右手。 这才想起里,今天从一进门开始他的小雀儿就一直用的左手,不论是为他更衣的时候,还是方才为他夹菜盛汤的时候,而当他将目光对准岑令溪的右手,她又颇是不自然地往回收了收。 闻澈猜到了些,于是将手中的筷子搁在桌上,温声道:“手,右手。” 岑令溪有些磨磨蹭蹭。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二遍。”闻澈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岑令溪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便硬着头皮将手伸了出来。 即使是在暖融融的烛影下,也能清楚地看见她的手背上那道疤痕来,周边还连着一片红晕。 第26章 闻澈眸色一沉,问道:“做菜的时候烫到了?” 岑令溪抿着唇没有说话。 闻澈将她的手捉过来,像伸手去碰那道伤痕,又止在了半空。 岑令溪稍稍将手往出抽了抽,但闻澈握得紧,是以并未挪动得了。 “多谢您关心,妾那会儿已经涂过药了,是上回宋太医开的那个方子,不会留下来疤。” 闻澈没有接她这句,抬头看着她,迫使着她不敢将视线收回去,“就做这一次,以后别去厨司了,我会和他们打招呼。” 岑令溪喉间像是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一般,闻澈不让她进厨房,那她以后倘若还有事相求,又该如何开口? 至少想出去的事情,今天看起来是不能提了。 但下一瞬闻澈就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一般,用拇指摩挲了一圈她的虎口,问:“今天这么用心,是有什么事情求我?” 岑令溪突然被点中心思,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不知该不该提。 “说。” 闻澈简短地落下来这一句。 岑令溪深吸了口气,道:“过些日子,就是妾父亲的生辰了,妾想回岑家,给父亲操办寿宴。” 说完这句后,闻澈并没有立刻应下来,她的脑门开始突突狂跳。 良久,闻澈道:“知道了。” 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全靠岑令溪自己猜。 她也不敢多问。 直至岑昭礼生辰的前一日,她差青梧去探探情况,没想到闻澈留下来的暗卫并没有相拦。 她知晓闻澈这算是默许了。 等岑令溪出了雀园的门,却发现门外停着一辆已经套好的车,而连朝就立在车旁,她以为是闻澈回来了,于是走到车前,方要行礼,却被连朝拦住了。 “娘子,太傅并不在车中。” 岑令溪一愣,有些错愕地看向连朝。 连朝朝着岑令溪颔首,道:“我奉太傅之命,前来送岑娘子去岑家。” 岑令溪轻轻点头:“劳烦连将军替我和太傅道一声谢。” 连朝缄默不言,只是从车上取下来矮凳,侧过身子请岑令溪上车。 雀园在长安地段最好的地方,与岑宅离得甚远,车子在城中行进了快半个时辰,她才听到连朝的声音。 她掀开帘子的时候,正巧看到几个宦官模样的人从自家门口出来,而岑昭礼和方鸣野也将他们送到了门口,但说了些什么她却并没有听清。 她渐渐开始不安。 青梧那声“娘子小心”还未完全说出,她已经先扶着连朝跳下了车。 岑令溪跑向府门的那一刻,方鸣野的眸光也朝这边而来。 “阿姐!” 岑令溪匆匆在家门口止住了步子,朝岑昭礼问安,“女儿回来晚了,还望父亲恕罪。”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岑昭礼抚了抚她的背,也未问及旁的事,想来早已知晓她这些日子被闻澈关起来的日子。 她再抬头看岑昭礼的时候,发现仅仅是二十来天,岑昭礼却像是苍老了许多,一时心头更为愧疚。 “父亲这些日子,老了许多……” 岑令溪说话的声音甚是哽咽。 岑昭礼眼眶微红,握着她的手,问道:“我一把老骨头了,无碍,倒是你在他身边的这些时日,可还好?” 岑令溪一怔,立刻回答:“女儿一切都好,父亲放心便好,只是,行动仍然不能自由,恐怕很难回家中陪您,”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几个宦官,不免多问了两句:“方才可是宫中的中官前来传旨?” 岑昭礼重重地叹了声,似乎不愿意提此事。 岑令溪便将目光转向方鸣野。 方鸣野神色有些为难,但还是和她说了:“是闻澈的意思,给父亲升了官,父亲现在是刑部尚书。” “升官,刑部尚书……” 岑令溪喃喃了两声,捏紧了手帕。 她这些日子虽然在雀园,外面的风雨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就单凭闻澈时而回来身上沾上的血腥味,便知道这段时间长安城并不太平,许是闻澈忙着清理政敌,父亲先前支持赵王,其实也算是闻澈的政敌,在这个节骨眼上,闻澈却给他升了官,刑部又主理这些事情,当真是司马昭之心。 方鸣野眉心紧蹙:“阿姐或许不知,原先支持赵王的叔伯,或贬官、或下狱,只有父亲一人安然无恙。” 岑令溪呼吸一滞,看向皇宫的方向:“他这是将我们架在火上烤。” 第15章 厌恨 方鸣野瞧见岑令溪唇色有些发白,心中亦是一阵刺痛,遂朝她跟前走了两步,为她掸了掸肩头落下来的细雪,温声道:“阿姐,外头冷,我们回去说吧。” 岑令溪将目光收了回来,转过身来,看着方鸣野担忧的神容,点了点头。 等到了屋中,下人将茶水奉上后,便知趣地退下了。 岑昭礼端起手边放着的茶盏,吹了吹上面的浮沫,叹了声,又道:“我入仕快三十年,一直在台谏上做事,七年前他们两党相争的时候我没有入局,最后算是没有波及到,年近不惑,却在夺嫡这样的大事上犯了糊涂,原先支持赵王的那些个朝臣都获了罪,只有我岑昭礼不降反升,还要我去审讯昔日的同僚,这叫我情何以堪?他若是直接将我治罪或是赐死,我倒也没有什么怨言,百年之后,清名可保,可如今——” 第27章 岑令溪知晓父亲在担忧什么,如今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投了闻澈,京中所有人也知晓,闻澈大张旗鼓地用自己的仪仗将岑家娘子带出宫,又为她特意置办了一套宅邸,还用“雀园”为这座宅邸命名,而岑娘子真正的夫婿尚且被闻澈关在刑部大牢里,让岑昭礼做刑部尚书,不但是要他对昔日的同僚出手,还要逼着他“大义灭亲”,去审自己的女婿。 闻澈的报复,不但要让她走投无路,还要让整个岑家都走投无路,从此报当年岑令溪弃他之仇。 即使她这些日子被关在雀园里,与外界不得通消息,却也能想到,这件事现如今在长安城中被传成了什么模样。 她身上背着的,是不守妇德的污名,岑昭礼身上背着的,是卖女求荣的污名,但是没有人敢把矛头对向事情的始作俑者闻澈,也没有人会关心事情的真相是怎样的,绝大多数人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岑令溪再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这叫她如何能不对闻澈心生厌恨? 岑昭礼也留意到了岑令溪紧紧捏着袖子的小动作,以及她微红的眼眶,于是尽量将语气放软:“令溪,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是为父无能,连累了你。” 岑令溪这才回过神来,立刻反驳了岑昭礼的话:“父亲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是岑家的女儿,我们一家人,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如今天色也不早了,父亲早些休息,明日宴会的事情,有我和阿野操持。” 方鸣野闻言,也朝岑昭礼拱了拱手,“父亲不必担心,阿姐这里,有我在。” 岑昭礼最终是拗不过这一双儿女,抿了口茶后离去了。 等他走后,方鸣野才起身走到岑令溪跟前,又撩起衣衫蹲在她身侧,头稍稍抬起,以仰视的角度看着她,道:“阿姐那日,从街上过去的时候,我在人群之中的。” 岑令溪眉心微蹙:“我知道的,我也看见了,可是……” 她欲言又止,可是当时闻澈很快发现了,强硬地将她拽进了自己的怀中,隔断了她和方鸣野之间的无声的交流。 “我知道阿姐有难处,这本就不是阿姐的错。” 方鸣野听见她要解释,立即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轻轻摇了摇头。 岑令溪本就有些酸涩的眼眶顿时就湿了。 方鸣野看见她的动作,更有些慌神,匆匆忙忙从自己衣衫的内袋中拿出帕子,“阿姐,别哭啊,我这些日子在家中,有好好地温书准备春闱,也有好好地照顾父亲,父亲的身子也算康健,家中一切都好,阿姐不必太过担心。” 岑令溪吸了吸鼻子,按住了方鸣野想要直起身子抬手为她拭泪的手,“我没有哭,还好有你在家中。” 对于她这个动作,方鸣野稍稍愣了下,不过很快就将面上的尴尬掩藏去了,只是侧过脸在岑令溪的怀中蹭了蹭,犹豫了下,才道:“其实那天我顺着人流,追到了那所谓雀园的位置,后面在他不在的时候,我也想过翻墙进来看看阿姐,带阿姐走,但是那座宅子门口附近全是侍卫,我怕连累到阿姐,一直没敢轻举妄动,不曾想,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岑令溪听到方鸣野想带自己走,不觉打了个寒战,因为她想到了闻澈当时在刑部门口和她说的那句“回去好好想清楚,如今的长安城,甚至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她若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即使侥幸从重重暗卫把守的雀园逃出去,不出多久,闻澈就会发现,而他手中现在把持着禁军,哪里是她轻易说逃便能逃走了,逃出长安城呢? 她和方鸣野倒是好说,但是父亲一把年纪了,难道也要跟着他们一同流浪么? 一旦被闻澈追回来,她都不敢想,她会面对怎样的后果。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方鸣野的动作,抚了抚他的头,柔声道:“不要冲动行事,闻澈他,暂时还没有想过对我动手,我在里边,也一切都好,答应阿姐,万事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和性命去赌。” 方鸣野浑身一僵,摸他头的这个动作,岑令溪已经多少年没有做过了? 仿佛是嫁给江行舟之后吧。 这样想着,他便将岑令溪抱得更紧,就如同小时候一般。 夕光已经完全褪下,昏暗笼罩了整座长安城,无人知晓翌日是晴是雨。 就像岑家也没有想到,岑昭礼五十岁的生辰宴,之前递过帖子的同僚官员,竟无一人前来。 岑昭礼嘱咐人递帖子的时候,也并没有局限于先前赵王阵营中的,几乎京中从前有所往来的朝臣家中都递了帖子,可时间已经过了申时,岑宅门口却没有一辆车停下,就好像院子中精心准备的酒席如同摆设一般。 就连本来落在围墙上的喜鹊,看着眼前的景象,也扑腾了两下翅膀飞走了。 其实原因他们心知肚明,无非是因为昨日岑昭礼升任刑部尚书一职,昔日同患难的同僚不齿他的行径,而真正在闻澈阵营中的朝臣同样看不起他,属于是里外不是人。 岑令溪看了眼岑昭礼,扯了扯他的衣袖,说:“父亲,从早上等到现在了,是不是也饿了,要不我们先吃吧。” 她知晓,过了这个点,还没有人来,大概是不会有人来了。 方鸣野立在另一侧,也顺着岑令溪的话道:“父亲从小教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和阿姐陪着您,我们一家人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第28章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阵声音。 “一家人?是不是还少了谁?” 虽然光听声音,岑令溪心中已经生出了一丝恐惧感,但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朝门口看去。 闻澈手中捏着扇子,在另一手的手腕上轻轻敲打着,就这么慢慢地从门口踱了进来。 岑令溪看见闻澈的第一眼,几乎是没站稳一般朝后退了两步,面上都是惊恐。 不管背地里如何,但当面瞧见闻澈,岑昭礼也只能拉着方鸣野拱手给闻澈行礼:“见过闻太傅。” 闻澈则用扇子往上抬了抬岑昭礼的手,说:“今天是岳父您的大日子,就不用同我行这些礼了,”说着朝周遭粗略地扫了一眼,笑道:“怪我,记错了岳父的生辰,竟叫宫中的宦官昨日便将寿礼送到了。” 岑昭礼来不及细想,连声应道:“不敢,不敢。” 他哪里敢怪闻澈? 闻澈说着真朝岑昭礼俯身行礼:“那我先恭贺岳父右迁之喜了。” 岑昭礼连忙将身子躬得更低。 闻澈这才走到战战兢兢地岑令溪跟前,直接将她揽在怀中,道:“说好的一家人,溪儿怎得不等我,也不告诉岳父一声,叫他老人家误会一场。” 岑令溪垂下眼睛,不敢看闻澈:“是。” 闻澈满意地笑了笑,又看向门口,道:“想来人也到得差不多了,岳父不准备开席么?” 而后门口便开始熙熙攘攘,一看都是先前接了岑家帖子的朝臣,那会儿不来,而闻澈才到,他们便跟着来了,几乎是一起到的,岑家的前院很快便被人挤满了。 他们口中说着祝贺的言语,却在行礼时,无不看向闻澈,整场宴会都透露着一股奇怪诡异的气氛,但似乎没有一个人觉得事情不对。 岑令溪更是全程都被闻澈搂在怀中,不肯松开,在众目睽睽中,闻澈甚至贴心地为她布菜倒酒,时不时还关心她的感受,对着岑昭礼更是一口一个“岳父”,好像要让所有人都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样。 可她真正的夫婿,还被关在刑部大牢里。 闻澈此举,就是在告诉她,告诉岑家,他们的生死存亡都掌握在他手中,如若岑令溪不听话,岑家就是长安城中的过街老鼠。 真是用心险恶。 酒过三巡,下首忽然有人呈上了个锦盒,里头放着一枚硕大的夜明珠,四周用一堆的东珠做点缀,即使远远看去,也知道那颗夜明珠绝非寻常之物。 “下官前些日子得了颗夜明珠,想来满朝也就只有太傅您当用,故今日将其献给您。” 闻澈笑道:“今日是我岳父的生辰,你这送我礼,岂不是坏了规矩?” 那朝臣面上有些尴尬。 偏闻澈又含情脉脉地看了眼身侧坐着的岑令溪,道:“不过,若是我娘子喜欢,我便替岳父收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岑令溪身上。 她知道闻澈这是给她挖了个坑。 但闻澈搬出了岑昭礼,她便不能不收,这个坑,她也不能不跳。 闻澈又问道:“喜欢吗?” 第16章 假装 岑令溪攥紧了手,别过眼去,点了点头。 闻澈瞧见她别过头去,连点头的动作都显得极不情愿,一时蹙了蹙眉,也跟着抬起手来,轻轻拨开垂在她眉梢的碎发,“不喜欢就说出去来,有我在这里。” 明明是很温柔的语气,却叫岑令溪只感觉到毛骨悚然。 今日的局势,她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她若说不喜欢,闻澈必然要对进献夜明珠的那个人大发雷霆,此事一旦传出去,那外头又该怎样议论父亲? 岑令溪深吸了一口气,复抬起头来,逼着自己朝着闻澈露出一个看着尽可能得体的笑容来:“喜欢的,多谢大人。” 闻澈半眯了眯眼,而后将她搂得更紧,朝着座下,朗声一笑,道:“有赏!” 谁人不知,闻澈是老齐王给当今天子的托孤之臣,当今天子尚且年幼,也只相信他这位老师闻澈,闻澈这句“赏”,赏得可不是一时的金银珠宝,是往后的青云路。 进献夜明珠的那位臣子朝着闻澈连连谢恩,但闻澈似乎早已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只是稍稍压了压手,便叫人下去。 岑令溪看着这样的闻澈,只觉得越来越陌生,就仿佛从来都未曾认识过他一样。 仿佛当年那个白衣胜雪、温和谦逊的闻清衍只是她的大梦一场,而搂着她的手中一直都握着一把看不见的刀,只要她稍稍有违逆他的心思,那把刀便对对准自己一样。 想到此处,岑令溪没忍住在他怀中哆嗦了下,自然被闻澈察觉到了。 闻澈侧过头来看着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不开心?” 闻澈的眸中像是藏了一江春水一样,但在岑令溪看来,那就是一汪随时可以将自己湮灭的深潭一样。 她刚想摇头,便被闻澈拦住了话,“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对我撒谎。” 话到嘴边,硬生生地是被她改成了“有些冷。” 其实今日是正月的长安难逢的晴天,而且岑令溪还穿着厚重的大氅,怎么看着也不像冷的样子。 但闻澈还是信了她临时编出来的谎言,二话不说地便接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为岑令溪叠穿在身上,末了还在她耳边落下一句:“不要怕我。” 岑令溪轻声应着。 第29章 宴席本该是轻松欢愉的氛围,但因着闻澈在场,无一人敢开怀,岑令溪连素日最喜欢的菜肴也吃得味同嚼蜡,只盼着这场宴席能够快些结束,可一旦结束了,她便得跟着闻澈回那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园子。 对于她顺从听话的样子,闻澈看起来满意极了,只是时不时往她盘子里夹菜,为她倒酒,再关切地问上一句,全然不顾底下人是怎样的眼光,事实上,也没有敢盯着这边看。 岑令溪终于在如坐针毡中度过了漫长的一个多时辰。 夕日渐颓,宾客也渐渐散去。 她不停地揪扯着自己的袖子,犹豫着要不要同闻澈提自己想留在家中一事。 闻澈很快瞧出了她的心思,先问道:“怎么,有话想和我说?” 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岑令溪的意识也有些模糊,“妾今日想留在家中,不想回去了。” 闻澈垂下头来看她,目光正好与她相对:“你方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岑令溪知道他其实听清楚了,这么说不过是想威胁她,让她乖乖改口。 可今日是父亲的五十岁寿辰,即使没有宾客前来,她和阿野也能让父亲安心地过一个寿辰,即使没有那些热闹的场面也无妨,可闻澈的突然到来,将一切都毁了。 闻澈越问,她想留下来的念头就越浓,她还想和阿野说说话。 于是她闭上眼,借着酒劲,踮起脚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在闻澈喉结上落下一吻来。 只是蜻蜓点水一般,未曾多留。 她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少女,她与江行舟成婚六年,知道怎样可以让闻澈意乱情迷,只是要看她愿不愿意。 与闻澈拉开距离后,她什么也没有说,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看着闻澈。 闻澈怎么也没想到本在他手中的小雀竟会突然踮起脚来吻他,他只觉得浑身一僵,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都涌了上来,连耳畔都掠起一层绯红来,在对上眼前娘子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时,他一时更是情难自禁,直接将岑令溪揽入了怀中。 岑令溪亦有些猝不及防,仰着头的动作,让她的柔软的唇瓣再次贴在了闻澈的喉间。 她没有使多少力气,只是轻轻推了推闻澈的肩头,嘤咛了声。 良久,闻澈将她稍稍松开,低眉看着她,但她这次却故作羞怯一般地垂下了眼睛。 而后她听到了闻澈应了声:“好。” 声音有些低沉,又或许是氛围实在太过旖旎,岑令溪在这一瞬中感受到了他胸膛的震动。 这一瞬仿佛他们不在是权臣和金丝雀,而是一对在夕照残阳里即将分别的夫妻。 而那声“好”字一出来,岑令溪更加确信闻澈方才是听到了自己的话,不然不会突如其来地这么应。 果然闻澈的下一句就证实了她的猜想。 “好好休息,今天饮了不少酒,明日我来接你。” 而后拍了拍她的背,像是真得有些恋恋不舍。 其实虽然在家中只能留短短的一夜,但于她而言,也总算找到了短暂的归属感,终于不用时时刻刻地都处在闻澈的眼睛下了,那种一直被盯着的感觉在闻澈的脚步踏出岑家大门的一刻也烟消云散了。 岑令溪的肩头终于放松了下来,一转身便瞧见了身后的方鸣野。 “阿野,父亲呢?我瞧着他今日脸色不是很好。”岑令溪的语气中全是担忧。 方鸣野四下看了眼,道:“兴许是回房了。” 因为他方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阿姐和闻澈身上,根本没来得及顾及岑昭礼去了哪。 他很想上去将闻澈直接撂翻,而后与他刀剑相向,可理智叫他忍住了,他一时冲动,最后的债闻澈都要算在他的阿姐头上,只好站在远处,看着闻澈对他阿姐做那样的事,等到闻澈走了,他才敢走上去。 岑令溪抿了抿唇:“去看看父亲吧,今日之事,到底是因我而起。” 方鸣野没有拒绝。 才过了拱门,岑昭礼身边一直跟着的家仆便和两人行礼,道:“主君说今日他太累了,娘子您也受了委屈,主君作为父亲,实在难受却又没辙,让娘子好生歇息,若是有什么想吃的,直接吩咐家里的厨司便是,也不用过去给主君请安了,主君想一个人待会儿,老奴也被赶了出来。” 岑令溪闻言,与方鸣野相视一眼,这次是方鸣野先开口:“阿姐,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是顺着他的心愿吧,我送你回去。” 岑令溪朝着家仆颔首,一时有些讷讷。 等到了岑令溪所住的院落外,方鸣野才看着她说:“阿姐,你的口脂花了,蹭到了外面。” 她这才意识到是方才她第二次被闻澈拽入怀中,碰到他的喉咙时不小心蹭到的,她不知道方鸣野看没看到,但想到自己和他的关系,一时有些羞赧与难堪,只好背过身去:“我先回去了。” 但在她已经进了院子了,方鸣野又匆匆走过来,但只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他与他的阿姐之间分明只隔了一道门槛,在这一瞬,却像是隔了天堑一般。 一道除了从小一起长大,再无一点关系但却永远无法跨过的天堑。 “阿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岑令溪脚步顿住了,而后有些不受控制地转过身来,看着方鸣野:“还有什么事吗?” 方鸣野这句话说得格外艰难:“阿姐,你特意留下来,就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第30章 岑令溪怔了下。 方鸣野用晶亮的眸子看着她,和小时候受了委屈寻求她庇护那样,犹豫了很久的样子,才说出一句:“阿姐,我已经及冠了,我,可以保护你了。” 岑令溪弯弯唇:“我很好,阿姐只希望你能在十日后的春闱中实现自己的心愿。” “阿姐,我也可以中榜眼的。” 岑令溪脑中嗡鸣一声,闻澈当年科举的时候,便是中了榜眼。 她心中突然生出了不该有的想法来,她费力让自己将心中的乱绪压下,“阿野一定可以做到。” 方鸣野看着她,又说:“倘若阿姐愿意,我也可以去边陲入军队,等我挣了战功,也能回来保护阿姐,只是这样一来,我就要很长时间都见不到阿姐了。” “不许胡说!”岑令溪直接拒绝了他,又说:“你放心,你春闱第一天进考场的时候,我会来送你的。” “当真?”方鸣野有些不可置信。 “但是你要听话。” 方鸣野乖乖地点头,像极了一只黏人的小犬,“好,我听阿姐的话。” 次日一早,闻澈便亲自来岑宅接她了。 她虽然不情愿却也不能表现出来,只是在上了马车之后,试探性地问了句:“今日不用上朝吗?” 闻澈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一边玩着她的手指,一边道:“没有你重要。” 第17章 吃醋 闻言,岑令溪被闻澈捏在手中的指尖轻轻往里蜷了下,正好摩擦过他指腹的薄茧。 而后,她听见闻澈以极低的气音轻笑了声。 她稍稍抬眼,去窥闻澈的神容,却发现他今日心情格外好的样子。 应当是庙堂上的事情吧。 岑令溪这样想着,又将视线悄悄收了回去,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子。 如今的闻太傅,性子阴晴不定她是知晓的。 但她没想到闻澈会突然靠近她,“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岑令溪心头蓦然一紧。 虽然她并未做什么,但闻澈这样一问,岑令溪的惧意几乎是与他温热的气息同时爬上了心头。 “还请太傅吩咐。” 经历了昨日那样的事情,她实在没有任何心思和胆量去猜度闻澈的心思。 闻澈似乎愣了下,只说了声“罢了,我让人买了琼玉楼的桂香饮子和荔枝乳糕,在家里。” 而后又换了个姿势将岑令溪的手握住了。 她从前最喜欢吃的糕点便是琼玉楼的,闻澈说的这两样,是她平日里买得最多的,也是最难排的。 她记得的,当年闻澈还在御史台做官时,休沐时会去琼玉楼排两个时辰的队,就为了给她买这两样。 自己当时还和闻澈说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了,闻澈却说自己买来的和旁人买来的终究不一样。 在她红着耳尖低眉时,闻澈挠了挠头,说:“看到你开心,我排这两个时辰的队也就值得了。” 彼时少年人的心事都藏在眼底眉梢,耳廓微红,却偏怪春光太明媚。 如今当所有的浮光金粉都褪去,露出水下的嶙瘦枯石,才方知是大梦一场。 想到当年的旧事,岑令溪竟有一瞬的恍惚。 一直到下了马车到了宅子里,闻澈将盒子里的荔枝乳糕递到她唇边时,她下意识地喊了句:“多谢清衍哥……” 剩下的那个“哥”字,在她抬头的一瞬,看见闻澈的脸和他身上的锦衣华服时,突然咽了回去。 因为她明白,眼前人早已不是当面那个青袍素簪的书生,而是人人闻之色变、能止小儿夜啼的权佞,没有人敢再直接喊他的表字。 而自己,也早不是御史岑昭礼家待字闺中的娘子。 岑令溪来不及去咬那块荔枝乳糕,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立在闻澈身边,敛目低声道:“大人恕罪。” 闻澈压了压眉,语气中带这些愠怒:“我有没有说过,不要这么叫我?”说着便用空着的手将岑令溪往起一拉。 只是岑令溪并未设防,脚下不稳,便被闻澈扯进了他的怀中。 一时四目相对,呼吸凝滞。 闻澈的眸光有片刻的躲闪,但很快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将岑令溪揽得更紧。 岑令溪的眼神也有些飘忽,想起闻澈之前教她的,一句“闻郎”便从她的喉中溢了出来。 闻澈凑得更近,却在两人鼻尖只有一寸的时候松开了岑令溪。 闻澈的呼吸略有些粗重。 岑令溪虽松了口气,却于裙底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 而后闻澈匆匆地将她放开了,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道:“我尚有事需要处理。” 岑令溪遂静默着将剩下的荔枝乳糕和桂香饮子都用了些。 等再见到闻澈的时候,他看着已经沐浴更衣过了。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朝着闻澈颔首,没有叫“大人”,也没有叫闻澈一直想听的那句“闻郎”。 闻澈难得的好性子,走到她跟前,握起她的手,往里度了些热气,道:“今日我若是戌时前未归家,你便早些歇息了,不用等我。” 岑令溪点头应声。 而闻澈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离去了。 此后闻澈也恢复了之前那样很晚回来的状态,不管多晚,总是会回来,偶尔在夜里,她能感受到背上忽而贴上一片微凉的坚硬。 第31章 岑令溪摸不清他的脾性,怕再生出事端来,也一直没有出这座困着她的宅院。 距离方鸣野春闱开始还有十日,她闲来无事,遂拿起了针线,寻思着为方鸣野缝制一双护膝。 她知晓春闱的贡院里冷,他们又要在里面考三场九日,她作为阿姐若是不操心,方鸣野怕是要冻死在贡院的号房里。 某日,闻澈回来得却分外的早,而且很突然,她手中还做着尚未完成的毛绒护膝。 但闻澈只是伸出指尖在上头抚了抚,而后将针线篓推远,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太晚了,点着灯伤眼睛。” 岑令溪却从他的语句中捕捉到了不容拒绝的意味,但更惊讶于他的不深究,只吩咐青梧将针线篓带着未完成的护膝一并撤下去。 万籁都陷入阒寂的时候,闻澈俯下身来,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来。 一触即离。 而后竟然蹲下身来,抱着她整个腰身,在她怀中蹭着,“今日早些睡。” “好。” 她怎能拒绝? 拥着她和衣而眠的时候,闻澈的气息落在她的后颈处,声音有些低沉:“等我忙完了这阵子,按例也要去猎场进行春狝了,届时带着你好好放松一番。” 她向往郊野的春,却不太想和闻澈一起,这意味着她不会拥有一丁点的自由。 于是挑了个说辞:“妾不大会骑射。” “没关系,我教你。” 哪里给她留了半分回圜之地? 许是太困了,后来岑令溪也没听清闻澈说了些什么便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 不过她也未曾想太多,毕竟再过两日,就是春闱了。 她给方鸣野准备的护膝紧赶慢赶,也算是快成了。 春闱前一天闻澈并未回来,许是看见了闻澈这些日子对岑令溪的态度,在她要出门的时候,雀园的暗卫并未拦她,只是问了她要去何处。 岑令溪随意诹了句:“去大兴善寺给太傅祈福。” 她本也是要在看着方鸣野进贡院后再去寺中给方鸣野求一签的。 也真是巧,她才到贡院门口,便瞧见了方鸣野。 不等她先唤一声“阿野”,方鸣野已经先朝她而来了。 “阿姐,我真得等到你了!” 方鸣野眸子透亮,让她周遭也添上了些暖意。 岑令溪从青梧手中接过自己为方鸣野做的护膝,微露贝齿,笑吟吟地看着他,道:“贡院里头冷,我这些天为了缝了双护膝,这样你就不会很冷了。” 方鸣野眼眶染上了一层薄红,一如幼时他无数次朝岑令溪撒娇时一样,抱着她的手臂唤了声:“阿姐最好了。” 岑令溪习惯性地想去摸他的头,却发现自己已经远远够不到他了。 刚要收回手,方鸣野却半蹲下来,将自己的头顶搁在岑令溪的掌下,蹭了两下,就着这个姿势,道:“我一定不负阿姐的期望,不给阿姐丢人。” 话音刚落,贡院门口传来小吏的催促声:“快点,还有没有要进的,晚到者不予入院!” 岑令溪弯了弯眼睛,朝着方鸣野点头:“快去吧。” 方鸣野即使再如何对岑令溪恋恋不舍,也该走了。 岑令溪一直看着他进了贡院门才收回目光,然而一转头便看见了闻澈。 她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连朝不是说这几日闻澈在忙,他又是怎么将她堵在贡院门口的?又是几时来的?方才的场景,他又看到了多少? 岑令溪从未如此心虚过。 因为无论是之前的宫宴,还是前不久父亲的寿辰,都足以让她见识到闻澈的手段。 “真是好一出姐弟情深。” 闻澈刻意咬重了“姐弟”两个字。 即使岑令溪弄不清楚闻澈此时真正的用意为何,却也能听得出他这句话中的反讽。 她还在整理措辞,闻澈又道:“我留在家中的侍卫说你去大兴善寺为我祈福了。“ 闻澈的尾音落得很平,没有任何疑问,但又好像是在等她一个解释。 岑令溪只好硬着头皮道:“这就打算去。” 闻澈静静地看着她,吐出一句“撒谎”来。 还未等她说什么,闻澈便先一步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带上了来时的马车。 逼仄的空间里一时只有两人,两人的身体几乎要贴在一起,闻澈没有说话,岑令溪也不敢开口,气氛就这样陷入了静默。 “妾真得打算去大兴善寺的。” 最终还是岑令溪开口打破了这片平静。 闻澈没有看她,只落下一句“恐怕是去拜文殊菩萨的。” 心事再次被他戳破,岑令溪面上闪过少许无措。 但闻澈的话就这样戛然而止。 岑令溪试探着去牵动他的衣袖,就如同当年那般一样。 但她完全没想到闻澈会直接欺身上前,一手将她的两只手腕紧紧攥着,往上一翻,扣在头顶,她的所有便对闻澈敞开了。 而另一只空闲的手,则以指尖滑过岑令溪下颔的每一寸,语气有些阴森,“在我们的家里,当着我的面,给别的男人缝着护膝,嗯?” 岑令溪即使再不懂,也该知晓闻澈这会儿在气头上,遂垂了垂眼,“妾知错了。” 闻澈继续穷追不舍:“好好说,错哪了?” 岑令溪抿了抿唇。 第32章 但下一刻闻澈的拇指便已经触碰到她的唇瓣:“这张嘴不好好说话,该怎么办呢?” 第18章 愠怒 岑令溪也不知自己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竟然直视着闻澈,并道:“我作为他的阿姐,在弟弟科考的时候给他送一副护膝,这是错吗?” 闻澈反笑一声,手腕不消用力,便将她的下颔抬起:“阿姐?你当真问心无愧吗?异父异母,算哪门子的姐弟?” 闻澈手腕手腕抵在岑令溪的喉间,压地她有些呼吸困难,但她还是坚持道:“我与阿野自幼一起长大,倘若我和他有些什么,当年又怎会与你定下亲事,又怎会和江行舟成亲!” 闻澈听了她这句话,更是愠怒,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你还想和他有些什么?” 岑令溪没有吭声。 “说话。” 岑令溪几乎是逼到了角落里,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情绪上,但自诩从小到大,一直和方鸣野清清白白,从未逾矩半分,便道:“只是姐弟。” 闻澈突然又将她松开了,“既然只是姐弟,那我作为姐夫,是不是应该在春闱上给我这个小舅子一些——特殊待遇呢?” “特殊待遇”几个字几乎是他咬牙切齿才说出来的。 岑令溪的瞳孔一震。 方鸣野十年寒窗才走到今天,她在此之前一直小心翼翼地对闻澈,正是害怕他突然发疯在方鸣野科考的时候动手脚,以闻澈如今的新型和手段,要是真在科考上动手脚,就绝不是简单的让阿野春闱落榜,直接捏造罪名毁了阿野的仕途都是轻的,更有可能会被关进刑部大牢。 江行舟不就是这样无端被他下狱将近两个月么?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这段时间她又被困在雀园里,既不能去刑部,也不能回家找父亲,唯一让她能有所慰藉的便是父亲如今升任了刑部尚书,想来不会对江行舟用刑。 而阿野是她的弟弟,要是他出事,很有可能连带着父亲一同落难。 岑令溪背后生出一丝冷汗来。 而后转身便拉住闻澈,轻轻摇头:“求您开恩。” 闻澈看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烦躁,“你为了方鸣野和我低头认错?” 岑令溪嘴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闻澈的性子实在过于阴晴不定。 良久,她也只想出一句:“您想要的难道不就是让我认错吗?” 闻澈看着她,稍稍蹙眉:“我要的,是你诚心实意的和我认错,而不是你在考虑到别的男人的处境后,再做出这样一副样子。” “那副护膝,如若您不嫌弃,我也可以为您缝一对。” 岑令溪说完便垂下眼睫,似是在等候发落。 闻澈却并没有说话。 她悄悄抬眼觑着闻澈的神色,意识到闻澈的意思好像不在她送给方鸣野的护膝上,这件事只是导火索。 岑令溪细细想着,思绪一直飘到了闻澈刚回长安的那天。 他们真正的矛盾,在于当年她毁了和闻澈的婚约后,转头便和江行舟定了婚,甚至成亲时的那身嫁衣,也是本打算和闻澈成婚时穿的。 岑令溪于是深吸了口气,打算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 “其实当年的事情,妾当真有难言之隐。” 闻澈瞥了她一眼,脸上全然是不感兴趣,但目光却仍旧时偏向于岑令溪。 岑令溪既然打算和闻澈说,也不会就此停下,便道:“您当时在御史台做事,或许不知,开春后便是三年一次的选秀,长安凡六品官员以上家中有未婚适龄女子的,都要参加选秀,父亲是不愿让我进宫受苦,故而才匆匆为我定下了婚约。” 闻澈掀了掀眼皮子,道:“倘若当年你真得进宫给先帝做了后妃,那恐怕我现在就不会是太傅,也不会将你关在雀园,而是,关在宫中,你知道的,我这人为了得到想要的,一向不择手段。” 岑令溪打了个激灵。 闻澈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倘若你敢进宫,那我便弑君夺权。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马车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连朝在外头道:“禀太傅,雀园到了。” 闻澈似乎没有看到还想说后半句的岑令溪,直接问外面的连朝:“我记得之前那个谁是不是在宅中设了迎春宴,请我前去?” “是吏部尚书宋察。” 闻澈掸了掸衣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什么时候?” “就在春闱结束后。” 闻澈点头,“你去回了他,我到时候会带人去。” “是。” 闻澈又看了岑令溪一眼,说:“不下去,是要跟着我去看杀人吗?” 岑令溪脸色一白,但还是实话实说:“妾以为您会和妾一同回去。” 闻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在留我?” 岑令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以前,也是这般留江行舟的?” 岑令溪呼吸一滞,立刻理了理衣裙,扶着车壁掀开了帘子。 连朝却没有像之前那把备好矮凳,不用多想也知道是闻澈的意思,她只能拎着裙子,从挨到她腰部的马车上跳下来。 即使连朝扶了下她的手臂,她还是不慎扭了下脚腕。 脚掌上的麻木感还没有完全散去,载着闻澈的那辆马车已经在她面前带起了一片飞尘。 第33章 她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住口鼻,但还是被呛了两下。 岑令溪的确被扭到了脚腕,请大夫来看过后开了跌打损伤的药,她一直在床上躺了五天,才勉强可以下地行走,第九天的时候,总算是恢复了。 而这九天里,闻澈没有来过一次雀园,她也因为脚腕上的伤,没能出雀园,其实她知晓,就算没有伤,外面守着的暗卫也一定不会让她出去。 她知道闻澈那日的的确确是生气了,但后面宅中的一切用度又都没有变化,丫鬟们对她也还如往素一般恭敬,她便也没和侍卫提过她想要见闻澈的事情。 一直到了这日的傍晚,丫鬟突然端上来几个托盘,上面是精致的首饰和衣衫。 衣衫是苏梅色的。 岑令溪素来不喜欢偏艳丽的颜色,总觉得带些脂粉气,闻澈明明知晓,却还给她送这些。 那套首饰头面也是她不喜欢的金器,她也一直喜欢银和玉,当年成婚时戴着的也是点翠,而非金冠。 丫鬟在她跟前福了福身:“岑娘子,这是太傅让您明日去迎春宴上穿的。” 她这么一说,岑令溪才想起来那天连朝说的迎春宴是明天。 她脚腕上的伤已经完全痊愈,根本没有任何不去的理由。 她朝丫鬟摆了摆手,道:“好了,知道了,下去吧。” 明明是陪闻澈去,但闻澈还是未曾回来。 翌日,宋宅。 吏部尚书宋察一早便站在门口迎接宾客。 家中母亲喜欢花花草草,他在建宅子的时候便请了师傅好好布置了下家中的花圃,后来官越做越大,也有人投其所好送了他好些名贵的花草,母亲素来又爱热闹,为了哄母亲开心,他遂年年都在家中办迎春宴。 他早在一月前便给那位权势滔天的闻太傅下了帖子,但对方当时直接回绝了,他也就和往年一样准备在家里小办一番,但前几日闻澈身边的人突然又来通知他,要带人来,他只能赶紧将园子重新翻修了一遍,又四处打听闻澈喜欢的口味,打算投其所好。 闻澈刚刚回京,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哪里有人在意过他一个小小御史,而今更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费了好些功夫,才探听到他最喜欢去鸣玉楼买桂香饮子和荔枝乳糕。 宋察只好赶紧叫人去鸣玉楼定糕点,将迎春宴上的茶点换成了这两味。 又不知闻澈什么时候会来,便一直等着。 相熟的同僚进了门瞧见宋宅肉眼可见的翻新了,阵仗也比往年大,便笑问道:“最近这是春风得意啊,耗费了这么多心思。” 宋察苦笑着说:“那位突然要来,你懂的。” 同僚甚是惊讶:“那位不一直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么?除了前段时间去了刑部岑昭礼的寿宴,旁人下的帖子一概没有应过。” “我也不知个中缘由啊。” “不过,我当时去岑家寿宴的时候,工部的张拱,给他跟前的那个娘子送了颗夜明珠,第二天便从侍郎升了尚书,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宋察往后面看了一眼,立刻弯腰:“见过太傅。” 闻澈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 先前那个同僚赶紧退避到一边,低头不敢看。 宋察引着闻澈和岑令溪一路到了上座,殷勤的笑着。 在座的宾客见着闻澈来了,也都收了方才闲聊的声音。 闻澈扫了眼桌案上早已摆着的桂香饮子和荔枝乳糕,撩起袍子坐下,道:“做得不错。” 宋察道:“太傅满意就好,您和娘子若是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官便是。” 岑昭礼的寿宴他虽然没有去,却也知晓那日在宴席上,闻澈揽着身边的娘子亲口说的“我家娘子”,如今自然赶着讨好岑令溪。 但闻澈却淡淡道:“不用管她。” 宋察一时愣了愣。 闻澈冷声道:“只有喜欢的,才会金屋藏娇。” 言外之意就是,他玩腻了。 第19章 打脸 宋察不消多想,便明白了闻澈的意思,再看向岑令溪时,眸中已经没有原先的恭敬奉承与小心阿谀,反倒是于讥讽中添了几分怜悯。 距离岑昭礼寿辰那天过去还不到一个月,闻澈之前还用太傅的仪仗送她回雀园,还在宴席上以夜明珠讨娇娘一笑,如今却已经将她弃如敝履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看起来是真得。 宋察揣摩着闻澈的意思,本来留在上位的是足以容纳两人的位置,他却将岑令溪往下引了一步,指着下首的一个与闻澈座位明显分开的座位和她道:“岑娘子,这边请。” 岑令溪知晓这是闻澈的意思,于是看了他一眼。 但闻澈只是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酒杯,扫了岑令溪一眼,没有说话。 岑令溪攥紧了手,朝着闻澈轻轻颔首,又理了理裙衫起身,跟着宋察挪到了下首的位置上。 一直到宴席上的菜上齐了,闻澈似乎也没有往她的方向分半分视线。 岑令溪看着桌子上的吃食,酒壶中的酒一口也没有碰,她怕发生上次除夕宫宴上的事情,只是双手交叠着看着宴席中间的乐伎舞伎。 绫罗在她眼前不断的翻飞着,耳边充斥着不同男子的笑声。 期间宋察也按照惯例将宅中那些名贵的花草盛了上来,诸官又都笑闹着赋诗。 她的思绪也渐渐被丝竹管弦的声音抽离出去,双目也好像是失去了焦距一般,坐在那处,就像是一座精致的雕塑。 第34章 她只想着这场所谓的迎春宴到底什么时候结束,闻澈若真是腻了,是不是在这场宴会结束后,就可以放她回去了,她可以回家见见父亲和阿野,也可以不用同他去那所谓的春狩。 却全然忽略了周遭的景象。 宋察见着岑令溪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了闻澈下首的位置,并没有和闻澈开口求情,闻澈也就由着她去了,也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那些乐伎舞伎表演完了自是要会各自去在座官员的位置侧面,倘若他们有中意的,宴席散了便直接领回家中了,便也算是他的人情。 这是一直都有的事情,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为首的那个舞技着着一身与岑令溪裙衫颜色很像的水红色衣衫,扭着腰肢便来了闻澈这边。 她面上覆着薄纱,叫人看不清她的下半张脸,但露在外面的眼睛确实含情脉脉地看着闻澈,在路过岑令溪身边时还刻意地扬了下自己的水袖,宽大的袖子中带着馥郁的香气呛地岑令溪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 她知晓这是宋察的意思,其实也是得了闻澈的默许,倘若闻澈没有点头,哪个不要命地敢主动去勾搭他?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个舞伎才坐到闻澈身边的位置,便弱柳扶风一样地往他怀中倾去,连带着脚腕上系着的铃铛也发出清脆的声响。 岑令溪没有克制住自己,还是朝那边看去。 映入她眼帘的便是那个舞女剥了颗葡萄用染着丹寇的指尖捏着,递送到闻澈的唇边,再娇滴滴地唤上一句“郎君”来。 的确足够魅惑人心。 闻澈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十分受用地将那枚葡萄吞咽了下去。 岑令溪从小受着规诫教化,即使不是闺阁少女,在情事上也不算一窍不通,但看到此情此景,霎时还是觉得脸上一烧,匆匆收回自己的目光,别开了眼。 只这一瞬,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在雀园与闻澈耳鬓厮磨的那些时候,却不是想念那些所谓的温存,而是想到了当日在宫中,季钰和她说的那句“他不过是玩玩你罢了。” 闻澈将对她一直都是报复,将她当作掌中饲养的雀儿,但为了岑家,为了方鸣野,她又不得不向闻澈低头,但如今看来,他似乎有了别的目标,那是不是说,她和闻澈可以彻底斩断? 她再次试探着将目光移到闻澈身上,服侍他的舞女却还是坐在他的身边,并未靠近一步,也不知是为何。 而在她眸光触碰到闻澈的一瞬,他也如心有灵犀一般,朝岑令溪看了过来,唇角轻轻一弯,岑令溪辨别不出他的意思。 于是再度将头别了过去,这次她没有去看闻澈,但也能感受到一道如刀一般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让她一时有些毛骨悚然。 为了缓解这种情绪,岑令溪捉起桌上的一个银质的酒壶便往杯中倾倒,而后快速将那杯酒饮下。 那酒本就不是给女眷准备的,自然是有些烈的,她刚喝下去的一瞬,便觉得喉管烧得火辣,偏偏之前准备的哪一站桂香饮子已经被她饮完,她拿起空着的小碗,看见里面空空如也,又将手中的碗放了下来。 还好如今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岑令溪紧紧抿着唇,轻轻顺着胸前,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喉咙和胃中的那股灼烧感快些退去,即便如此,她还是没忍住滑下来了两行泪,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因为酒的辛辣,还是因为旁的。 岑令溪只饮了一杯,便有些不胜酒力,头开始晕晕乎乎,她深知这样下去或许会出事,遂深吸了口气,现下局势混乱,而宴席离宋宅的大门又不远,她若是提前离席,直接去门外找到闻澈带她来时的马车,应该也不算难,毕竟马车旁有连朝看着,应当还算安全。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她身边已经坐了个年轻男子。 那人就坐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周遭吵吵嚷嚷的声音似乎也停歇了下去。 但岑令溪的意识早已开始模糊,左右也起不来,她便借着醉意,抬起指尖勾住了眼前男子的下巴,“倒是生了一副好模样,来,让姐姐我仔细瞧瞧。” 眼前的人没有动。 岑令溪有些失望,将手放了下来,“看来你也不大会伺候人,那便让开,做自己的事情去。” 说着便要按着桌子起身。 但下一瞬她却觉着手腕被人一握,脚底瞬间就悬空了。 岑令溪双颊酡红,有如海棠醉日,也没有看清那人长什么模样,只笑道:“怎么了?你这是要,与我赴良宵,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觉着抱着她的男人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而后两边的事物逐渐开始往后退,她也出于本能地环住了男子的脖颈。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被抱出了宋宅。 意识迷糊间,男人把她抱上了马车。 “你要带我去哪啊?” 虽然是问句,但以她现在这个模样说起来却也带了几分娇嗔的感觉。 男人冷声吩咐:“回家。” “回家,回什么家?” 怀中的男人没有再回答她,只是将她紧紧锢在怀中。 她的最后一点意识也慢慢消散了去。 再次睁眼的时候,岑令溪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榻上了,只是头疼欲裂。 她用手腕抵着太阳穴,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想缓解一下头痛。 第35章 她只记得在宋宅的迎春宴上,自己无意间饮了一杯烈酒,随之便记不起后面的事情了。 但岑令溪刚一偏头,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太,太傅。” 她瞬间清醒了七八分。 “您,多谢您送妾回来。”即便不记得后面的事情,在看到闻澈的那一瞬,她也知道这是雀园,那便只能是闻澈带她回来的。 “怎么?我不送你回来,你还打算在宋宅和哪个男的你侬我侬?” 闻澈没好气地道。 这句话让岑令溪地意识彻底清醒了,她当时醉眼朦胧中,身边好像是坐了个男子,要和她一起喝酒来着,但后面不知怎么,眼前好像换了人…… 其他的记忆也慢慢地浮现了上来。 所以说,在宋宅她公然挑衅的那个男子,抱她上马车的那个男子,就是闻澈? 岑令溪瞳孔一震。 闻澈看见她这样,轻哼了声,“看起来是想起来了,也不用我再提醒一遍了。” 当时自己放任着宋察将岑令溪带到下面去,无非就是想听她一句软话,但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一时气急,便放任不管了。 但是没想到宋察后面还安排了那么一出,她本以为岑令溪会问他,又或者会直接起身离席,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岑令溪会看了一眼,而后沉默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心中一时也憋了一口气,于是便吃了那个舞女喂给他的那颗葡萄,紧接着他便瞧见岑令溪猛灌了自己一口酒,明明已经被辣得落泪了,但还是执拗得不肯看他一眼。 他知道那酒是烈酒,当即便将身边的舞女推开,径直走到了岑令溪身边。 只是岑令溪完全禁不住酒劲,并未认出来他,便开始对他撒酒疯。 嘴上说着他从没想过能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歇。 指尖顺着他的喉咙到了他的下颔,又绕到了他的胸膛、腰带。 闻澈一时怒火中烧,难道在那六年里,岑令溪也是这么对江行舟的? 他再没能忍住,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太傅恕罪。” 闻澈却轻笑了声:“你不是说要对我负责吗?” 第20章 疯子 对他负责? 岑令溪实在没有想到这样的话会从闻澈的口中说出,那个权倾朝野,人人畏惧的闻澈,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醉酒时能说出来的话。 毕竟除了这次,她从未醉酒过。 岑令溪四岁那年,母亲早逝,其后一直是由岑昭礼带着的,岑昭礼念及她年龄尚小,从不在家中办宴席,偶尔由同僚前来,也只是以茶相待。 若说饮酒,出嫁前她曾与方鸣野尝试过采摘春日的桃花酿桃花酒,只是弄错了各样配料的份例,最后没有酿成,酿酒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是嫁了江行舟,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与他一起饮过的合卺酒,不过那也只是味道甜腻的果酒,与江行舟成婚的六年,江行舟虽然喜欢在家中设宴,曲水流觞,不过到底算是文人雅集,府中中馈也在她手中,所有的酒都算是果酒,那个时候,她是江行舟的夫人,也就抿两口意思意思,也没有敢为难她。 真正饮酒,一次是当时在除夕的宫宴上,那酒虽然不是果酒,却也不算烈,她那天失了体面,并未思虑许多,也就昏昏沉沉地一杯复一杯,她想出去吹风透气,却被季钰盯上,险些出事。 那夜她失手杀了季钰,被闻澈撞上,不知事情最后如何,但她记得在宋察家中的宴席上,没有人提季钰这个名字,便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而闻澈,作为天子之师,老齐王留给天子的肱骨之臣,理所应当地接过了禁军的令牌,算得上是挟天子以令诸臣,更无人敢忤逆他。 醉得不省人事,恐怕在宋宅的迎春宴,是她从小到大的头一次。 往事走马观花一样地从岑令溪脑中流转而过,她再次抬起头来看闻澈的时候,发现对方就那么坐在她身边的榻上,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眸光深邃,像是能洞察她的一切心事。 岑令溪下意识地裹着被子往后缩了缩,直到到了挨着墙的床榻里边,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还想跑到哪里去?” 闻澈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 岑令溪攥着被子的指尖微微颤抖,肩头也瑟缩着,双手环抱着膝盖,抬眼觑着闻澈,但只有一瞬,便又将目光下移。 “那种宴上的酒你也敢一口喝完。” 闻澈所言不虚,这种打着迎春宴幌子来笼络结交的宴席,里面的酒不单单是烈,大多里面都被掺了东西进去,要不然岑令溪也不至于只饮了一杯就醉成那个样子。 岑令溪垂着头,“妾不知晓,多谢您提醒,下次不会了。” 她这话才说完,闻澈便接上了,声调沉沉:“没有下次了。” 岑令溪忽然有些惶惑,与此同时,脑门突突地跳着,像是接受审判的人一样。 闻澈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道:“我就不应该带你去,去宋宅这样的宴席,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往后,你只需要乖乖地呆在家中,等我回来便好,你若是觉得无聊,我便命人将京中最有名的戏班子请到家中,想吃外面的什么,我会差人去买,你的视线里,只要有我便好了。” 言罢,闻澈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第36章 岑令溪只觉得自己的脊背上生出了一串战栗。 闻澈这已经不是要限制她的自由了,这是要将她彻底地囚禁在雀园中。 雀园,从此以后,她就如同一只被捕捉回来鸟雀一样,被囚禁在这只笼子里,哪里也飞不去。 “你的视线里,只要有我便好了。” 这句话如同一只锤子一样敲击在她头上,在她耳边震出嗡嗡的声响来。 也就是说,她一辈子也从雀园出不去,再也无法见到父亲,无法见到阿野,甚至尚且在狱中的江行舟。 她只觉得整个人就像是被阴翳笼罩住了一般,外头春光明媚,她却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连呼吸都不能自由一样。 岑令溪试探着看向闻澈,“你不要这样,我很害怕。” 说着又与从前的无数次一样,自眼角滑下来一道晶莹。 闻澈却按着床榻,一步一步地朝最里面爬过来,如若野外的老虎看着早已落入自己圈套的猎物一样,那眼神中带着贪婪、占有,甚至有一丝怜悯。 但动作却像是下一秒就要将她拆吃入腹一样。 岑令溪被吓到了,一时只觉得四肢僵麻,动弹不得,只来得及将头偏开,以躲避闻澈的视线。 但下一刻她却听到一阵很轻的叹息声,紧接着是被闻澈拨开了额前琐碎的头发,她不可避免地将头别得更开。 但想象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只是一道温热的气息扑在了她的脸上,带着薄茧的指腹无意间蹭过她的脸,又落在了她的肩头。 她被拥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中。 她甚至能感受到从胸膛里跃出的心跳声,在阒寂到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的氛围中,那完全没有规律的心跳如同春夜里的闷雷一般。 “大人。” 他沉稳的心跳却并未压下岑令溪心中的惊慌不安,于是她轻轻嘤咛了声。 闻澈以鼻音应了她,手指一圈圈地缠绕上她的发尾,头搁在她的肩头,似是在嗅她身上的气息一样,“今日在宋察家里,你那样对我那样,是因为不怕我了吗?” 岑令溪没能捕捉到闻澈藏在这句话中略微有些的缱绻情意来,脑中只有闻澈当日是怎样破开江家的门,当着她的面将江行舟带走的,又是怎样在刑部大牢里对她的,还有便是除夕在宫中,威胁她不许自裁…… 只敢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应一声:“妾不敢。” 不知闻澈是否听到了,他又道:“既然不是因为我,那当时是任何一个男子在你身侧,你也会那样做吗?你知不知道,我一想到那个人如若不是我,而是江行舟,方鸣野,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恨不得去将他们手刃了?” 岑令溪心底一沉,鸦睫静静地垂着,因为她不知该如何回答闻澈。 她又不敢做出很大的反应,她怕闻澈真得会去岑宅或者刑部。 如今的闻澈,就是一个疯子,她知道的。 闻澈以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颔,逼着她将头转了回来,“我想让你看着我回答。” 岑令溪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闻澈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不回答我,你还在想着江行舟吗?还是想着方鸣野?” 岑令溪不敢激怒他,只好违心地说道:“妾没有。” 闻澈的呼吸却扫过她脆弱的耳垂,低声道:“你撒谎了,我说过的,我不喜欢人对我撒谎。” 岑令溪的手不由得捏紧了被子。 “不过如果是你,如果你愿意就这样对我撒谎一辈子,永远这样,眼睛里只有我,哪里也不要去,我会很开心。” 闻澈一边说一边拨开她后背上的青丝,在她的背上,轻轻蹭着脸。 岑令溪从未料到他的占有欲会浓烈到这样,于是轻轻匀出一息,道:“您可曾听过南柯一梦?” “听过,不过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不把你放出去,你就会永远的,留在我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岑令溪在惊惧之下,来不及多做思考,脱口便是一句:“你真是疯了。” 但她没想到闻澈居然笑了起来,反问道:“我就是疯了又如何?我就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我放了你,你便会食言,我有时候在想,你这么想着跑,想着出去,是不是因为我还对你不够好,是不是雀园还关不住你呢?” 岑令溪呼吸一滞。 “你说,要是我成了天子,将你关在深深宫闱中,给你的宫殿就叫藏雀殿,让你尽管地养尊处优,你的目光所至,也永远只有我一个人,你是不是就不会想着其他人了?” 他竟然想要篡位! 岑令溪只觉得浑身都陷入了冰窟之中。 他篡位,便是为后世人所诟病的奸臣,那么她会怎么被人评价,岑昭礼又会怎么被人评价? 他又是否会放过江行舟和方鸣野? “不要,大人不要这样。” 岑令溪说着扯了扯他的袖子。 闻澈饶有兴味地看向她。 最终还是岑令溪败了下来,她轻声说:“妾听话。” 闻澈满意地笑了笑,抚了抚她有些单薄的背,又在她的耳廓上落下一吻来,“其实你骂我是疯子也没关系,那就好好感受来自疯子的爱吧。” 说完便将她送了开来。 只剩下岑令溪愣在原处。 闻澈后面做的事情,和他口中说的竟然完全一致,宅中已经全部换成了丫鬟,原先还能在院中见着的小厮她再也没见过,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园子四周的墙被加高了,彻底隔绝了外边。 第37章 所幸她还可以在园中随意乱转,她也在想办法和外边取得联系。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某日她逛到了一处院落,院落中只有一个小小的房间。 她没有叫青梧跟着,推开门进了去。 而里面,竟然挂满了画像。 那些画像上的女子,与她分外的相似。 她一时惊愕,才想退出去,却听到了一阵带着笑意的声音:“啊,被发现了么?” 第21章 偏执 岑令溪的脚步当即就顿在了原地,四肢像是被冻僵了一般,怎么也挪动不了。 随即她听到脚步声在慢慢地朝自己靠近,而后是一只手扣在了她纤细的后腰上,连带着脖颈处也传来一阵湿热。 岑令溪微微颤抖着声音道:“大,大人,妾不是故意闯入的,还望您恕罪。” 闻澈只是以极低的气音在她耳边轻笑了声,“没关系的,你知道,我一向不舍得罚你。” 岑令溪深深地吸了口气,道:“窥见您地阴私之事,总归是不好的,妾这便出去。” “走什么,来都来了,便看全吧,我对你,没有秘密的。” 闻澈说着便搂着她的腰,将她往前带。 房间最外面挂着的那幅画里,女娘着着一件妃色的裙衫,梳着个朝云近香髻,发髻上斜斜地插着一朵粉色的珠花,手中还抱着一只精致的香炉。 那是她第一次在大兴善寺后面的禅房遇见闻澈时的场景。 闻澈握着她的手,牵引着她,触碰到了画上女娘手中的手炉上,稍稍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道:“眼熟吗?这是你我的初见。” 岑令溪指尖发抖,抿着唇不说话。 当然记得,她当时从未想过回报,只是出于对寒门士子的怜悯,却未料想到闻澈记得那般清楚。 “你知不知道,这只手炉,救了我的命。” 虽然是问句,闻澈的尾音却落得很平。 岑令溪没有应声。 闻澈勾了勾唇,道:“当时我千里迢迢赶到长安,听人说在大兴善寺抄佛经管食宿,几经辗转才到了寺中,那个时候,我已经两天未进水食了,身上的那件衫子更是被洗的单薄,虽然你当着我的面只是给我了个手炉和大氅,但我知晓,后面寺中的住持肯给我的禅房中添置炭火,是你的意思。” 岑令溪听得心底一颤,她没想到闻澈会猜到,在这之前,也不知晓闻澈的处境。 但她不知道闻澈说这些话的意思,闻澈又用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她的虎口,她想将手往出抽,却反被闻澈握得更紧,只好低眉道:“无心之举,能帮到您,是妾之幸。” 他说着将自己的五指穿插进了岑令溪的指节中,“你当时同我说,‘手冻坏了,就不好写字了’如今为什么却只想着挣脱?还是说,你觉得这双手上沾染了太多的鲜血,你嫌弃了?” 岑令溪被他问的连小腿都开始打战,“妾不敢。” 又忍着恐惧将自己的指节往回收了收,指尖正好触碰到了闻澈的手指上,只是轻轻一触碰,却被闻澈回握得更紧。 闻澈的手攥得很紧,好像生怕岑令溪跑了一般,“我当时问你是谁家的姑娘,你不肯告诉我,我知晓你顾及清誉,后来我难以维持生计,遂作画在街头卖,我没有想到会再次遇见你,更没有想到你会重金买走我所有的画,那个时候的我,只是一个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怎么办的士子。” 岑令溪想到了当年的事情,她的确喜欢那些画,但若面前的人不是闻澈,她或许不会重金买下。 但面对现在这个拥着自己的闻澈,她却不敢宣之于口,因为闻澈说过,他此次回来,就是要报复自己,只好有些艰难地开口,“妾自幼便喜欢诗画,妾当年见了您的画,只觉得走笔间有灵气,有情意。” 闻澈闻言,缓缓将她放开,仿佛很认真地琢磨了下她话中的意思,又刻意强调了一遍“情意”两个字。 岑令溪还未曾反应过来,闻澈揽着她腰的手却突然松开了。 而后她被闻澈牵着手,往里面走去。 “你说情意吗?那你便好好瞧瞧我在齐地的六年!” 里间密密麻麻的,挂着的全都是画像,画中的女子,也无一不是她。 岑令溪往后退却了两步,但闻澈的眼神却像是将她吸住了一样,她才后撤了半个步子,又止步在了原地。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每想你一次,便伏案于书桌上画你的画像,好像只要屋中挂满了你的画像,就像是你在我身边一样,就像你从未离去一样,就像那纸婚书没有被你撕碎一样。” 岑令溪目光稍稍偏转,竟然在书案上看到了一堆破碎的红色纸片,那是当年闻澈出事后,她在岑宅门口撕碎的那张婚书。 原来后面竟然被闻澈捡回来了吗? 虽然已经往回拼了,但看得出来,还是缺了两片。 当时正逢深冬,许是被风吹散了,闻澈只捡回了这些。 岑令溪实在想不到当时他是怎么在雪地里将这些碎片捡回来的,又是怎么于刑部狱中将这些碎片保护好的。 想到这里,她有一霎的恍惚。 闻澈却上前来握住她的肩,道:“你走神了,你刚刚在想谁,在想刑部狱中的江行舟,还是在想方鸣野?” 并不是,她想到的,真得是闻澈。 第38章 还不等她回答,闻澈又摇了摇头,道:“如若没有你的无心之举,我是活不到春闱的,你不知道,你的无心之举,就像是照进我灰败的二十年中的一道光影,可明明就是这点光,我都留不住,你还要分给别人,分给江行舟,分给方鸣野,明明他们已经拥有的够多了!” 岑令溪没有见过这样的闻澈,这更让她害怕,甚至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你当初抛弃我,是因为我身上有罪名,你怕连累到岑家,可六年后呢?当我带着兵,带着对你六年刻进骨子里的思念回到长安时,你却满心满眼都是江行舟,你当日对着他,一口一个江郎,对着我却只有冷冰冰的‘大人’ ‘太傅’,我到底是哪一点,比不上他?” 闻澈说到这里,眼眶微红,眉头压低。 岑令溪被他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她知晓,此时做任何解释都可能会激怒闻澈,但他后面那句,却提醒了她,于是她动了动唇,“闻郎……” 闻澈的眉目果然舒展了些,但只有一瞬。 “方鸣野呢?他自小长在你身边,他一日在你跟前的时间比六年前的我加起来在你身边的时候都多,他又是为什么?你怜悯他无处可去,那么我呢?之前你对着灯做那双护膝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做给我的,结果,你宁可撒谎也要跑去贡院门口将它送给方鸣野,在缝那双护膝的时候,你可曾有一针一线的时候,想到过我?” 岑令溪被他质问得难受,脱口便是一句:“但是现在您将妾关在雀园里,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您的视线之下,能看到的人也只有您,这还不够吗?” 闻澈很快地否定,“不够,远远不够,我要让你的眼里心里都只有我,永远不要想起他们任何人,你只能是我的。” 岑令溪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恐。 这些情绪自然被闻澈尽数收于眼底,“怎么?我待你不好么?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他们,你告诉我!” 闻澈看着她说这些的时候,手将她的肩头捏得更紧,就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一般。 岑令溪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心中思忖了一番,垂了下眼,再抬眼看闻澈时,里面已经若一汪秋水了,“闻郎,疼,你弄疼我了。” 闻澈看见她这样,又将目光移到她的肩头上,才发觉自己方才有多用力,面上尽是慌张,立刻将岑令溪松开,又从袖中拿出一枚绢帕,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道:“不哭了,不哭了。” 岑令溪抽噎了两声,慢慢收了眼泪和哭泣声,心也渐渐沉下来。 屡试不爽。 而后闻澈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抚着她的背,声音传过来有些闷,“对不起,我只是怕你再次离开我,我只是,太爱你了,你不要像六年前那样,再次弃我于不顾,好不好?” 不知为何,岑令溪竟然从他的语气中辨别出一丝委屈。 但她知道,此时不能说出拒绝的话,再激怒闻澈,她就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毕竟她身边所有人的性命,都在她身上系着。 但也没有答应,只是换了个话题,“我有些累了,我想回去休息。” “好。” 闻澈应了这句后,将她打横抱起,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说:“别不要我了,要不然我不保证会做出怎样的事。” 与其说是请求,倒不如说是威胁。 偏他的语气相比于之前,没有了半分戾气,落在人耳中,只有恳求的意味。 闻澈抱着她,一路回了她的屋中,直到将她放在榻上,才坐在一边,道:“以后只想着我,好不好?” 岑令溪抿了抿唇。 闻澈又握起她的指尖,“你还是很怕我吗?” 岑令溪点头又摇头。 “他们都说我是杀人不眨眼,手上沾满鲜血的奸佞,可是你放心,所有的刑罚,都是给他们的,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不是为了旁人,仅仅是为了我而留下来。” 闻澈说着将唇碰到她的指尖,于上面落下一吻来。 “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的,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闻澈说罢,将她拥入怀中。 在岑令溪看不见的身后,闻澈的眼角也滑下来一行泪来。 第22章 和离 闻澈抱着她的动作很紧,好似只要他松开一瞬,岑令溪便会消失不见。 力量悬殊之下,岑令溪挣脱不开,只好由着他了。 她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如今还没有彻底痊愈,一到下午便容易犯春困,被闻澈这么拥在怀中,不过多久,竟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出现在她梦中的人,是江行舟。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江行舟总会在自己休沐的时候与她一同去长安的郊外踏青,成婚五载,从未断过,只有今岁,她被闻澈软禁在雀园里出不去,江行舟也被关在刑部大牢里,生死未卜。 春和景明,午后的日光透过树的缝隙映在江行舟的周遭,照出斑斑驳驳的光影来,浅淡的光晕仿佛将他笼住了一般。 只是风中尚且携带着几分凉意,岑令溪素来畏寒,身上还穿着披风,一阵风拂过来的时候,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原本还在树下站着的江行舟趋步走到她跟前,手中还拈着一朵桃花,便腾出另一手来将她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又稍稍低头,把才折的那朵桃花簪在岑令溪的鬓边。 第39章 岑令溪亦伸手抚了抚江行舟为她簪在鬓上的桃花,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江郎这是将一整个春天都簪在我发上了。” 江行舟一边握着她的手,而后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来,很轻得一下,又道:“乐游原上夸岑娘,桃花得气美人中。” 声音清越泠泠。 岑令溪一时羞怯,便垂下了头。 而后江行舟牵起了她的手,声音温温的,“时候不早了,我早上在鸣玉楼预定你了你最喜欢的吃食,等回去路过的时候我们正好取了。” 岑令溪点头应了。 乐游原上摆了许多小摊,大都是外地来长安经商的商人,时而能看到些长安城中看不到的奇珍异玩,岑令溪便拉着江行舟逛着。 大老远她便瞧见一个摊子上摆着个晶莹白润的小玉雕,江行舟喜欢佩玉,她知晓的,于是便从江行舟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往那边的摊子而去。 她和摊主谈好价格,将那枚小玉雕捧在手中打算送给江行舟时,一抬头,却没了江行舟的踪影。 江行舟从不会和她躲着不见她,而且只是一小会儿没有见他,怎么会不见了呢? 岑令溪在原地等了他好一会儿也没有见到江行舟回来,只好拎着裙角四处寻找江行舟,但直到日头西沉的时候,她既没有找到江行舟,也没有找到和他们一起出来的下人,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她心中如打擂鼓一般不安,一边奔走,一边喊着江行舟的名字。 “江行舟”、“行舟”、“江郎”都喊过了,但却没有找到江行舟的身影。 她渐渐脱了力,手中捏着的,要送给江行舟的小玉雕也坠落在地上。 她急忙蹲下身子去捡,触碰到的却不是玉雕冰凉的质感,而是有些硌手的温热。 她吓了一跳,想将手撤回去,却反被抓住了。 一阵激灵后,她面前现出了一道白光。 入眼不是方才夕日欲颓的乐游原,而是精致的床帐。 岑令溪意识到了方才的场景不过是自己的大梦一场,而她方才在梦中一直在唤“江郎”,想到此处,她浑身一僵。 于是偏过头去看。 自己抓着的的确不是那只精致的玉雕,而是一只大手,其主人很明显,是闻澈。 她脊背上都生出一层冷汗来,她开始祈祷自己方才只是在梦里喊了江行舟的名字,而没有喊出声。 岑令溪深吸了口气,试探着问闻澈:“妾睡了多久?” 闻澈没有回答她这句,只是坐在床边,手撑着下颔,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江郎?” 岑令溪脸色一白,所以闻澈还是听见了。 她忙用另一只手撑着床榻想要起身找补,闻澈却先她一步摁住了她要起身的动作,“不用和我认错,我说过,我不舍得罚你的。” 岑令溪仍然心有余悸,张了张唇。 闻澈继续道:“只要你乖乖地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你的梦中,也就只能是我了,你说是不是?” 岑令溪瑟瑟发抖,但只好说出一句:“是。” 闻澈勾了勾唇,道:“你与他成婚也不过五年多不到六年,但我们之间还有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总有一天,你的眼里心里,全都是我。” 闻澈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绢帕,轻轻地为她擦拭去了额头上因为惊恐而冒出的细密汗珠。 在他收手的那瞬,岑令溪注意到了绢帕角落里的那朵兰花,心下一凛。 自己从前送他的那枚绢帕不是早在宫中的时候,他亲口说得“不要了”,然后被她付之一炬了么?如今手上的这枚,又是从何而来? 她只送过闻澈一枚,难道这是旁人所送? 闻澈看出了她心中的疑问,主动道:“你不记得了么?这是你当年送我的那枚绢帕。” “可……” 闻澈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你说的应当是当日在宫里给你用来包扎伤口的那枚,我当时说不要了,那是因为,被你扔掉的那枚,是我绣的。” 岑令溪更是惊愕。 闻澈,刺绣,绢帕,她实在难以将这三个词联系在一起。 闻澈慢慢地凑近了她,道:“令溪,你不知道,我在齐地见不到你的那六年,实在是太想念你了,你留给我的,只有那纸残缺不全的婚书和这枚帕子了,我哪里舍得用?于是我便找了针线照着你绣的这枚,仿制了一枚,一直带在身上,就像你从未离去一样。” 岑令溪呼吸微颤,连带着睫毛也在不停地扑闪。 闻澈的气息,近在咫尺。 她却被困在他的双臂之间,不得逃脱。 “我当时说不要了,是因为你回来了,你从此便在我身边了,哪里也不会去了,我在宫中为天子讲学的时候,只要拿出你绣的这枚,便能想到你一定在家中等我,无论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看到你。” 闻澈说完这句的时候,鼻尖已经抵着她的鼻尖了。 岑令溪纤长的睫毛也蹭到了他的脸上,许是感受到了,闻澈又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所以不要想着离开我,因为这一次你若是离开,我可能就不是再绣一枚绢帕了,不要这么视我如阎罗,我只是太爱你了,令溪。” 闻澈说到最后,落下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但她能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40章 因为闻澈离开了,却没有告诉她去处。 闻澈出了岑令溪的房间后,便叫人备马,一路去了刑部。 许多日了,他差点忘了岑令溪名义上的夫婿,还在刑部关着。 刑部今日是岑昭礼当值,见了闻澈来了刑部,整个人都陷入了惴惴不安中。 自从他提了自己当了刑部尚书,便再也没有过问过刑部的事情,也没有过问过刑部的人,朝中的同僚,似乎也没有人敢给他难堪。 但他知道,所有人都说他的荣华是靠买女儿得来的,但这一身的骂名,他也没有办法挣脱。 但闻澈并没有理会他,只是让他准备了笔墨纸砚,便带去了刑部大牢,又命人打开了江行舟那间牢室的门。 江行舟本坐在枯草堆上,听见锁链响动的声音,慢吞吞地转过身去。 看见闻澈的时候,属实惊讶。 闻澈让狱卒把笔墨放在江行舟面前的矮桌上后,便让他出去了。 牢室之中,只有他们二人。 江行舟虽然从闻澈刚回来便被他关在刑部,但外面关于岑令溪的事情,在他的多次问询下,岑昭礼已经告诉他了。 他知晓了闻澈和岑令溪当年的事情,也知晓了岑令溪现如今的处境,但还是一直唤岑昭礼一声“岳父”。 如今看着面前摆放着的东西,只朝闻澈拱了拱手,道:“下官并未参与从前二王夺储一事,若是认罪,下官实在无罪可认。” 但闻澈竟然撩起袍子,坐在他对面,敲了敲桌面,道:“我不是叫你写认罪书的。” 江行舟有些惊讶。 闻澈淡声道:“写一封和离书,和她的。” 江行舟没有抬头,腰却挺得笔直:“溪娘是下官的妻子,结发近六载,举案齐眉,并无怨怼。” 闻澈拢了拢袖子,道:“你应当清楚,她现在和我住在一起,不分昼夜。” 江行舟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闻澈,“但在六年前,下官与溪娘早已有了三书六礼,行过周公之礼,在下官心中,溪娘就是下官此生唯一的妻子。” 在听到“三书六礼”和“周公之礼”几个字的时候,闻澈不由得压低了眉头。 但他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道:“我知道你和二王夺嫡的事情没有关系,只要你写了这封和离书,我立即放你出去,官复原职,甚至可以为你升职。” 江行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下官读过书,也绝不会以自己的妻子换取前程。” 闻澈没有想到他这般“冥顽不灵”,冷笑了声:“你觉得就你现在的处境,还能护着她么?” 江行舟怔了下。 闻澈继续道:“她现在可是在我的雀园里,这是全长安城都知晓的事情,你若是不与她和离,那在别人口中,会怎么传她?水性杨花?还是更难听的词,你应当清楚。” 话毕,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最终,还是以江行舟的妥协收场。 “下官不求前程,但求这封和离书,能保她不被人所议论。” 闻澈没有说话,只示意他动手写。 这封和离书,江行舟写了许久,最终只写了一句“行舟才疏学浅,不足以配岑娘子。” 他写不出贬低岑令溪的话,也写不出贬低六年婚姻的话,便只能从自己入手。 闻澈接过那封和离书,站起身来,拍了拍江行舟的肩,道:“你大可以放心,有我在她身边,不会有人敢议论她。” 第23章 示威 闻澈说着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江行舟一眼。 而后将那封和离书妥帖地收进了自己怀中,转身出了牢室的大门,和一直守在门外的连朝吩咐了两句。 连朝点头拱手,侧身立在牢室的门前,和江行舟道:“江大人,请。” 闻澈给江行舟升了官,是徽猷阁待制,比起他原本的官职,这算是馆阁清要之职,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是以他刚回了江宅,给他升职的圣旨就降了下来。 翌日上朝的时候,他前脚才踏进值房的门,便感受到了无数道朝他而来的目光。 也有细细碎碎的讨论声。 “你说,那位前几天才带着岑家娘子招摇过市,昨日他便被从刑部放了出来,还升了官……” “我瞧着,这其中必有蹊跷。” 江行舟只觉得坐如针毡,还好没过多久,中官便来传话请值房里的官员准备进宫门。 朝上讨论的事情大都与他无关,他便也保持沉默,一直到了天子身边服侍的中官扯着嗓子唱出一句:“退朝!” 江行舟这才觉得自己缓过来一口气。 外头落了雨,但他昨夜彻夜未眠,早晨的时候也有些昏昏沉沉,宅中也没有人提醒他带伞。 往素这个时候,即使岑令溪早上未曾提醒他带伞,但落了雨,她一定会套车带伞来宫门外接他,常常会引得同僚们一阵艳羡。 这时便会有人起哄:“你可不知道,人行舟和娘子成婚四五载,从未生过怨怼,有过矛盾。” 江行舟下意识地朝宫门的方向看去,只有穿着各色官袍的同僚,以及他们府中的下人,那抹守在宫门外撑着伞焦急地朝里面望着的清丽身影,却怎么也找寻不到。 江行舟长叹了声,苦笑一番。 当时只道是寻常。 好在雨势不算大,他便将官袍的袖子遮在头顶打算淋雨回家,这时却有一把伞递到了他手边。 第41章 他有些好奇,转头去看,那人他认得,是跟在闻澈身边的连朝。 江行舟轻轻朝连朝颔首,“多谢。” 连朝往旁边挪了挪步子,示意江行舟看前方。 江行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站在不远处撑着伞着紫袍的那人,除了闻澈还能是谁? 但既然接了他的伞,便更没有不去的道理了。 江行舟只好提起袍子下了台阶,朝闻澈走去,到他身边的时候,稍稍欠身:“见过太傅。” 闻澈笑了笑,道:“对我给你安排的新差遣,可还满意?” 江行舟垂眼淡声回答:“太傅思虑周全,下官改日一定登门答谢。” 本是一句客套话,但闻澈却抬手止了他,“满意就好,但登门就不必了,你也知晓,我这金屋藏娇呢。” 江行舟怔愣了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伞柄,很是尴尬的应了声。 闻澈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便勾了勾唇,道:“不多说了,要是回去晚了,家里那位,怕是要和我闹性子,江待制,你说,是不是?” 江行舟脸色更加难看,也没有回答,只是弯腰道:“恭送闻太傅。” 他知道,闻澈是有意给他难看,但他如今只担心岑令溪在闻澈身边是否受了委屈,旁的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雨水不断地敲击着伞面,带出“劈里啪啦”的响声,而后连成线淌了下来。 这场春雨,终究是在江行舟的心头洇上了一片潮湿。 连朝能看得出来,自从自家郎主走了一趟刑部大牢,让江行舟写了下那封和离书后,闻澈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 他想起昨日傍晚的时候,有司送来了春狩时随行官员的名单,要给闻澈过目,但当时闻澈阴沉着一张脸,他也不敢拿到闻澈跟前触霉头,眼见着这会儿郎主的心情好些了,便从怀中拿出一个册子,道:“太傅,这是昨日傍晚礼部送来春狩的名单,还请您过目。” 闻澈瞥了一眼,摆了摆手,随口道:“这些小事让陛下定夺就可以了,不用拿给我看,只一点,做好围场的防卫,陛下登基之初,不可以出一点意外。” 因为这次春狩,他打算带岑令溪去。 毕竟她已经被自己关了许久了。 但若是闻澈将连朝手中的名册接过来瞧一眼,或许就会知晓昨日的礼部都发生了什么。 一天前,礼部。 掌管文书的主事将一本册子递到了尚书手中,“使君,这是春狩时的随行名册,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将新任翰林方鸣野添了上去,您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添补的吗?” 礼部尚书将手中端着的茶盏搁在桌子上,又朝一边吐出了口中的茶叶,顺手把主事手中的名册接过,从头到尾看了眼,道:“这名册上,怎么没有那个徽猷阁待制江行舟?” 主事有些不解其意,遂请教尚书的意思。 尚书叩了两下桌子,道:“岑家娘子现如今正被那位独宠呢,这是满朝都知晓的事情,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若不是因为岑娘子,我会叫你把方鸣野这个新科进士放上去?同样的,你不知道今日那位去了趟刑部,是带着笑出来的,结果没过多久,他身边的连朝便将刑部牢里管着的江行舟放了出去,还给升了官,你揣摩不清楚这个中意思么?” 主事忙从尚书手中接过名册,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的意思是,江行舟已经上了那位的船?” 尚书扫了眼主事,道:“还不算太蠢。” 主事将名册揣进怀中,语气中还有些顾虑,“只是这新上任徽猷阁待制的江行舟,不是那位岑娘子的原配夫君么?” 尚书没看他,只道:“这些人的事,那就不是你我可以过问的了,把手上的事做好这是次要的,最要紧的,还是那位的差事。” 主事喏喏连声,又将江行舟的名字从那个名册上添了上去。 但被拘在雀园的岑令溪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空气中有些潮闷,她便将窗牖半开着,坐在窗边一边听雨一边看书。 帘外雨潺潺。天色是阴沉沉的,淅淅沥沥的水珠子乱入了院儿里培着荷花的池塘里,敲碎了满池清光。却为那株美人蕉硕大的绿叶平添了几分的润泽,油汪汪的绿,愈衬周遭海棠的旭旭红,院子里的柳枝软软地塌在雨水中,也添了几分愁郁。 岑令溪将手中的诗集放下,托腮看着顺着屋脊淌下来的雨水,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身边侍奉的青梧:“主君今日出门时可曾带了伞?他一贯骑马上朝的,这样的雨势,会不会淋着,你去厨司叫他们煨上些姜汤来。” 青梧愣了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朝岑令溪投去疑惑的神情。 自家娘子什么时候这般关注闻太傅了,昨日不还闹得要死要活的,动静可大了,怎么今日便转了性子? 更何况娘子从来都是以“太傅”称这雀园的主人,“主君”这个称谓,她已经许久不曾听过了。 岑令溪看她愣在原地,又叫了一遍:“青梧?” 青梧低垂着眉眼,提醒了句:“娘子,我们不在江宅,这里是雀园。” 岑令溪手中拿着的诗集“啪”的一下子便掉在了地上,她有一瞬的失神。 她再转头去看院子里的布置,是啊,这般繁复精致,怎么会是她和江行舟的家? 这里分明就是叫她难以呼吸的雀园,是闻澈的地盘。 第42章 而后,月洞门处便转进了一道紫色的身影,即使隔着重重的雨幕,她也能瞧清楚那人头上的官帽,怎么会是江行舟? 江行舟入家门后是会将官帽都摘下的。 岑令溪看着那道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只觉得手脚冰凉。 青梧的视线被桌案上摆着的花瓶和里面的花挡住了,又一直低着头,并没有发现闻澈的身影,只是看着岑令溪有些煞白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娘子,那姜汤还要煨着么?” 这句话才落下来,她便听到了珠帘被拨动的声音,转头去看时,发现是闻澈,立刻将身子弯得更低,“恭迎太傅。” 闻澈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青梧不敢耽搁,只好朝岑令溪颔首后又退下了。 闻澈将官帽摘下来放在稍远一点的桌案上,抖了抖袖子的上的沾染的雨水,刚想靠近,想了想,又将紫色的大袖官袍褪了下来,随手搭在一边的檀木衣架上。 这才靠近岑令溪,坐在她身侧,很熟稔地将她环入怀中,问道:“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你知道下了雨,肯让下人去为我煮姜汤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淋了雨的时候,喝过姜汤了。”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竟然有些落寞。 岑令溪轻轻嗯了声,“您想喝姜汤,吩咐下人就是。” “这不一样,要你吩咐,我才会有被挂念的感觉。”闻澈说着视线稍稍下移,便看见了岑令溪掉落在地上的那本诗集,于是捡起来翻看了一番。 那是她和江行舟成婚后,两人互相唱和写成的集子。 闻澈的为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随手将那本诗集丢进了一边烧着的炭盆里。 又回握着岑令溪有些冰凉的手,道:“再过几日,便是春狩了,我带你去散散心。” 第24章 春狩 岑令溪下意识地想将手指从闻澈手中抽回,挣扎了下,发现闻澈握得极稳,又作罢了。 看向烧着的那个炭盆时,岑令溪的目光有些迟滞,火舌“腾”地一下窜起,仿佛能将她的眼睛灼伤一般。 闻澈看出了她的心事,温声道:“那诗集里的一些诗写得不好,配不上你的,等改日我命人将你我的诗集整理成册,好不好?” 岑令溪知晓自己没有反驳的余地,最终选择了沉默。 闻澈看着她这样,往她跟前靠了靠,问道:“你不想知道我昨日去见谁了吗?或者说,我今日为何晚回来了?” 这句话中,竟然带上了一些试探的意思。 但岑令溪并没有发觉,仍旧是低垂着美眉眼,以很平淡的语气道:“您的事情,妾向来无权过问,讨论的那些朝中大事,妾也不甚懂,妾只求,家人平安顺遂。”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闻澈的神色有些失落,但很快将这份情绪从眉眼中压了下去,抚了抚岑令溪的背,道:“只要你在我身边,乖乖的,只看着我,想着我,这些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岑令溪的脊背僵了下。 是了,他现在一手遮天,生杀予夺,什么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她要直接和闻澈闹,那才是以卵击石。 闻澈看着她缄默不语,又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块玉佩,冰凉的玉质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他将那枚玉佩递到岑令溪手中,道:“令溪,喜欢吗?” 岑令溪看向手心里的那块玉佩,点了点头,道:“您挑的,自然是最好的。” 佩玉是大昭文人士子的习惯,她自幼受岑昭礼的影响,对于各种美玉虽然算不上热衷,但也是喜欢把玩的,从前和江行舟在一起的时候,江行舟也会搜集各种精致的玉石来送给她。 于是在指尖触碰到那枚玉佩的时候,岑令溪下意识地摩挲了下上面的花纹,道:“这瞧着,倒像是一堆玉佩里拆出来的。” 闻澈挑了挑眉,从怀中取出另一枚,放在自己手心里。 很明显,两枚玉佩中间的花纹是可以连接起来的。 “我知晓你素来喜欢这些,故而前些日子特意吩咐人去西域盛产美玉之国寻了这样的好料子,又打磨了许久,今早刚送过来。” 岑令溪对玉的喜爱是掩饰不住的,也不如平日对闻澈那样沉闷:“您有心了。” 闻澈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意欲捕捉到她的目光,“不戴上看看吗?” 岑令溪的动作稍稍顿了顿,却没有下一步的反应。 她其实不大愿意和闻澈戴同一对玉佩,她现在,总归还与江行舟是夫妻,但又不能直接拒绝。 闻澈却拿过她手中的玉佩,道:“没关系,我来便好。” 说着将自己手中的那块玉佩搁在怀中,又接过了岑令溪手中的那块,修长的手指挑开上面的丝绦,又勾起她的腰带,不过多久,便为她系上了。 不知是否有意,中间有好几次倾身,他的鼻尖堪堪擦着岑令溪的身体而过。 又将自己怀中的那枚玉佩以同样的动作系到自己腰间,轻轻勾了勾唇。 “答应我,戴在身上,不要丢掉,好不好?” 闻澈的语气中竟然带了些诱哄的意思。 “妾不敢。” 闻澈轻而易举地以食指和拇指圈住岑令溪的手腕,放在自己怀中,道:“我不想听到你说‘不敢’这两个字,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好么?” 岑令溪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嗯,妾不会。” 第43章 却没有去看闻澈,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还在下着小雨的院子,仿佛这样,便可以松一口气。 这场春雨一直连绵了五六日才放晴。 这期间闻澈除了每日去上朝一直都在雀园里,他会和岑令溪说朝中今日都议论了什么事,京中近来又有什么新的传闻,每日下朝回来时也会给她带一些新奇的玩意,有的是西域商人来贩卖的,有的是天子的赏赐,看起来倒像是变着花样讨她开心一样。 除了一直不让她出雀园。 岑令溪也曾尝试过旁敲侧击地探听方鸣野的消息,但闻澈总是答非所问,反而会问她一句:“不是说好心里只念着我一个的么?” 她只好将准备好的措辞都收了回去。 至于江行舟,她不怎么敢在闻澈面前提,只是觉得父亲如今既然是刑部尚书,想来江行舟在他手底下也无碍,她贸然提起,说不定闻澈会去难为他。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去京郊的围场春狩。 春狩的时候,闻澈作为当朝权佞,又是天子的老师,自然是要随行的,京中留守的事情,也就交给了朝中的一些要紧的大臣。 除夕宫宴的时候,原先掌管禁军的季钰被岑令溪失手杀了,闻澈以追查刺客的由头调动了禁军,在这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掌管了禁军。 不过短短几个月,禁军上下已经全是他的人了,他敢将一半的禁军留在京中,必有十足的把握。 这次留守的大臣中,也有岑昭礼。 按照闻澈的意思便是,岑令溪只能依靠于他。 但令岑令溪和闻澈都没有想到的是,此次春狩随行的竟然也有江行舟和方鸣野。 闻澈看了眼连朝,想起了那日连朝的确是将一本册子递到了他面前,说是礼部拟好的春狩随行官员的名单,他当时并未在意,只觉得这件事上,礼部尚书应该不会出差错,但怎么也没想到方鸣野和江行舟都被算了进去。 但其实也不难猜,许是以为这两人已经投了他。 不过并不影响什么,左右江行舟已经写下了和岑令溪的和离书,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给岑令溪,至于方鸣野,即使不是岑昭礼亲生的,但所有人都知晓他是岑家的儿郎,初出茅庐,连自己的心事都藏不住,也成不了气候。 闻澈虽有愠怒,但也并未多在意,只是换上了狩猎时的装束。 岑令溪坐在闻澈的位子上,这样的闻澈,是她头一次见。 窄袖衣衫,头发一反往日的高高束起,戴着银色的发冠,狼腰虎腹,剑眉星目,一边调整着小臂上的护臂,一边侧脸朝她笑道:“要不要和我一起?” 此话一落,众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了过来,包括江行舟和方鸣野在内。 四周不乏有窃窃私语声,毕竟与闻澈同骑,于众人看来,是头一遭,但于岑令溪而言,早在他刚回长安的那天,将她强硬地从江宅带走时,便和他同骑一马了。 那件事情,她并不想回忆。 于是岑令溪握着杯子的手攥得更紧,脸上有一瞬的不自在,温吞着声音回答:“妾不太擅长骑射。” 闻澈这个时候已经朝她伸出了手,朗声道:“没关系,我带你。” 此话一出,岑令溪便知道自己再也拒绝不了。 只好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朝着身边的天子福了福身,从廊下出去。 天子看见岑令溪朝自己行礼,竟然有些诚惶诚恐。 但岑令溪来不及思考太多,便将手递到了闻澈宽大的手掌中。 而后她只觉得脚下一空,下一瞬,她已经稳稳地坐在了闻澈身前。 随着铜锣敲响,闻澈夹紧了马腹,策马进入了林子。 树木一路在朝后倒退,已经远远地甩开了方鸣野和江行舟等人。 春狩时的猎物是早早就放好的,也不过是做个样子,更何况天子年幼,闻澈又亲自上阵,当然没有人敢压了他的风头。 本来已经要满载而归了,也没有生出什么事端,但闻澈却突然示意岑令溪噤声。 岑令溪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丛林的阴翳处有只类似于老虎的生物。 岑令溪将目光锁死在它身上,片刻后发现,那的确是一只老虎。 她的心开始突突的跳,小腿肚也在打战。 她是第一次在这么近距离且没有任何栅栏防护的情况下看见老虎。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 下一秒一个温热的掌心便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是闻澈。 他眸色沉了沉,看着岑令溪,用眼神示意她别怕。 下一秒闻澈的眸光突然锐利起来,他的动作很利落,从自箭筒里捏出箭枝到搭在弦上对准射出,几乎是一气呵成。 他射的是连珠箭,三支箭矢不分先后离弦后,都精确地射在了灌丛后那只老虎的身上。 只听得一阵哀嚎后,那个老虎彻底倒地。 她从不知,闻澈什么时候骑射功夫也这般好,他不是书生出身么?难道是在齐地的时候练就的? 但来不及深思,闻澈已经拉着她一起翻身下马,刚才那下实属胆战心惊,她不由得伸出手扯了扯闻澈的衣服,“要过去吗?” “别怕,已经死了。”闻澈的嗓音如往常一样温醇。 那只老虎果然已经死透了。 但两人似乎都没留意到灌丛后面并不是丛林,而是疯狂长出来的杂草。 第44章 他们脚底一踩空,一个猝不及防,两人已经顺着斜坡摔了下去。 匆忙之际,闻澈揽住了岑令溪的腰,调整位置后,等滚到坡底时,她趴在了闻澈的身上。 第25章 山洞 虽然速度很快,但岑令溪能清晰地感受到,闻澈尽可能地让冲击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她仅仅是外衫被刮破,手上有几道细小的划痕罢了。 岑令溪吓了一跳,立刻从闻澈身上爬起来。 闻澈此时正躺在凌乱的杂草堆里,脸上沾染着污泥,侧颊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带出了一串血珠,眼睛也未曾睁开。 尽管她这些日子愈发地厌恨闻澈,也无数次想过从雀园逃出去,但她知道,她此时绝不能把闻澈扔在这里不管。 若是把他扔在这里,他侥幸活下来的话,回到京城,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闻太傅,到时候只怕更会折磨她,若是闻澈就这么死在这谷底,所有人都知晓是她和闻澈一同出去的,她活着出去,她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哪怕这件事根本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岑令溪想到这里,还是伸出手指去探了探闻澈的鼻息。 然而下一瞬,她的手腕就被捉住了。 闻澈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蓦得一下睁开眼睛,当看到眼前人是她的时候,捏着她手腕的动作放轻了些,只是虚虚的握着,“我没事,死不了。” 岑令溪这才渐渐地回过神来,蹲下身子道:“您伤得重不重?可否要妾扶您起身?” 闻澈本来要用手肘撑着地起身的动作立刻就停了,支起来的胳膊又跌在地上,而后看着岑令溪道:“伤得确实有些重。” 说着还偏过头去低咳了两声。 岑令溪只好双手抱起他的手臂,试着将他扶起来。 偏偏天公不作美,远处传来几声闷闷的雷声,岑令溪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天上,已经是乌云成片,天色也暗了不少。 毕竟先前两人都在林子里,也未曾注意到这些。 等到闻澈坐起来后,岑令溪才朝闻澈道:“大人,瞧着这天色,是要下雨的样子,要不还是妾扶着您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闻澈的嗓音有些干哑,“好。” 闻澈的身量比她高出不少,他甫一站起来的时候,岑令溪只觉得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肩上,但走了两步,这种感觉便消失了,岑令溪便也没怎么注意。 雨落得很急,虽然身上多多少少淋了了雨,但好在两人运气不错,没走多远,便瞧见了一处石洞。 岑令溪站在外面,敲了敲石壁,听了听声音,转头和闻澈道:“虽然瞧着有些破败,但应该能先避一会儿雨,等雨晴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闻澈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石洞之中甚是昏暗,岑令溪一边扶着闻澈,一边摸着石壁,等找到一处勉强可以落脚的地方时,她这才扶着闻澈坐了下来。 即使闻澈方才能走动,但岑令溪能感受到他是在有意无意地收着力气,才一扶他坐下,他便靠在了背后的石壁上,岑令溪看不见她的神色,但听到了他无意间倒吸冷气的声音。 伤势的确不算轻。 岑令溪抬眼朝洞口的方向看去。 雨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落了,方才进来的时候,她留意到洞口的一侧蔓生着矮小的灌丛,好在刚刚开春,这山林里又有些阴,这些灌木还没有发芽长出枝叶,只是枯枝,她想了想,又站起身来,摸索着石壁,朝洞口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 闻澈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她身后传来。 岑令溪没有转头,回答道:“找找有没有能生火的东西。” “我以为……” 闻澈后面嗫嚅了句什么,岑令溪并没有听清楚。 她到扒拉了会儿灌丛,发现外面的一部分已经被雨水淋湿了,但好在里面的一些还干着,借着外面微弱的光线,她找到一丛比较细的树枝,双手握紧,将枝桠折了下来。 一枝接着一枝,折了四五枝后,她将灌枝抱紧怀中,又按着石壁原路返回。 等岑令溪坐到闻澈身旁时,才想到有了可以生火的柴火,却没有可以引燃的物事,她低头看了看,心一横,将自己的裙角扯下来一片,放在手边。 但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没有带火折子。 她不由得叹了声。 而后便听到了闻澈的声音:“火折子在我衣服的内袋里。” 岑令溪便侧过身去找闻澈,先是摸到了一片劲瘦,碰到了金属的护臂,她分辨出来这是闻澈的小臂,他的小臂很有线条感,不过平日里都被宽袍大袖遮挡住了罢了。 岑令溪顺着方向继续探索,湿漉漉的衣裳底下传来微微的温热和明显的凸起,她意识到了部位。 即使早已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但她还是耳廓突然一热,手底下的动作也慌乱了几分。 “还没找到吗?”她再次听到了闻澈的声音,声音中带了几分涩意。 突然她的手腕被握住了。 闻澈引导着她到了他装火折子的地方。 岑令溪感受到了他心脏的跳动。 一下一下,仿佛要跳入她的心中。 同时她也摸到了火折子,而后立刻撤开了手。 岑令溪打开火折子,借着火光,点燃了那堆柴火。 她总感觉闻澈在看着她,收起火折子的时候,她不由得抬头看他。 第45章 他眸光缱绻,喉头滑动。 那双素日里深沉不见底、不辨喜怒的眸子重此时似乎也在昏黄火光的映照下沾染了些许情欲来。 孤男寡女、昏暗山洞、雨声淅沥…… 实在是太容易叫人想到一些不该想的事情了。 而闻澈的目光却始终平视着她。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匆匆别开了眼去,往旁边挪了挪。 而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衣服的摩擦声。 万籁声寂。 最终是闻澈的声音先打破了这场沉寂,“我好像受伤了,金疮药在我中衣的衣袋中。” 他这么说,无非是想让岑令溪替他上药。 更何况,闻澈方才也的确是为了救自己,才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岑令溪只好转过身去,正对着闻澈。 他说金疮药在他中衣的内袋里,但他的外衫此时还穿在身上,而且若是要上药,肯定还要将他的中衣也褪下,想到这里,岑令溪的动作还是有些迟缓。 她倾身向前,解开了闻澈腰间的革带,“您抬一下胳膊。” 闻澈配合着她,将外衫褪了下去。 在手指碰到闻澈中衣的系带时,岑令溪的指尖却稍稍颤了下。 从前和江行舟在一起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做过,但到了闻澈跟前,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她刚想开口让闻澈自己来的时候,他却道:“伤口似乎在肩膀上。” 闻澈的气息中裹挟着的暖意,一阵阵地拍向岑令溪的耳垂,让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气息的温热还是烛火的温度。 她定了定心神,伸手将中衣的系带抽解开来,而后借着光,勉强找到了闻澈受伤的地方。 在左后肩,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只能是方才被草木划伤。 岑令溪便为他褪下了左半边衣衫,看了看上面的伤口,又将手中装着金疮药的瓶盖打开,在上药前,轻声道:“或许会有些疼,您姑且忍一忍。” 说着便将粉末撒在了他的伤口上,等到药粉覆盖了带着血的伤痕,她又凑近吹了吹,以保证药可以透到他伤口的每一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到闻澈肩背上的肌肉收缩了下,绷得很紧。 她停了动作,问道:“很疼吗?” 闻澈很快以微哑的声音回答她,“没有,你继续。” 她这才听到了闻澈声音中的不对劲,索性不再去吹,直接将药粉往上撒了些。 岑令溪本想帮他把中衣穿上,但无意间目光下移,却看见了横亘在他背上许许多多的伤疤,有的是新伤,有的是旧伤,还有的交错在一起,分辨不清楚。 岑令溪看着那些伤疤,一时呼吸一滞。 闻澈也留意到了这一点,语气有些匆忙地问:“吓到你了吗?” 说着便想将中衣穿上。 但岑令溪却像是被那些伤疤吸住了一样,抬起指尖抚上了其中一道。 闻澈肩膀一颤,终究还是顿住了动作。 “令溪……” “疼吗?”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岑令溪想不明白,这些伤疤看着也不像是六年前在牢狱之中为刑具所伤,更何况他当年不是去做齐王世子的太傅么?怎么身上会有这么多的伤口? 闻澈转过身来,看着她,眸中的情绪有些复杂,“现在已经不疼了。” 岑令溪点了点头,才想将他身边的中衣拉扯过来,帮他穿上,闻澈却先她一步道:“我可以在你怀中靠一会儿么?” 是征询的语气,又带了些试探,怎么也看不出当时将她囚禁在雀园时的模样。 还没等岑令溪回答,闻澈已经先靠了过来。 也没有将衣衫往上拉,就这么半靠在她怀里,头枕在她的肩窝里,双臂环抱着她。 岑令溪想替他将衣服拉上去,“小心着凉,衣服穿上。” 闻澈却答非所问,闷着声音道:“这点疼,比起在齐地见不到你的那六年,根本不算什么,令溪……” 第26章 厮磨 岑令溪本来捏着闻澈衣衫的手霎时就顿在了空中,她有些讶异地看向闻澈。 什么叫为了重新走到她身边,闻澈花了六年的时间。 闻澈轻轻匀出一息,将头在她颈窝里蹭了蹭,散落的发丝蹭在她的皮肤上,让她有些发痒,一时耳垂也有些红。 还未等她出声,闻澈又往她怀里靠了靠,不顾后肩上还有伤,伸手将她环住,而后在和她道:“我当年丛刑部刚出来的时候,带了一身伤,但圣旨却要我次日出京,不得贻误,我一路星夜兼程,好不容易到了齐地,最开始却连齐王府的门都叩不开。” 大昭自从有封藩王以来,一直如此,藩王拥兵自重,各有小朝廷,长安的手根本伸不到藩地,派来的官员即使身上背着的是圣旨,但到了藩地一样不得重用,但做不出来政绩,便永远不会被天子想起来,也就只能在藩地终老。 更何况当年的闻澈是因为卷进了党争,被贬出京,又是寒门出身,人人避之不及。 但岑令溪没有想到,初到齐地的他,竟然连齐王府都进不去。 她的思绪一时也被调动到了六年前,有些鬼使神差地问道:“后来呢?” “那个时候我才被贬出京,除了本来要给你的聘礼,我身无分文,去齐地的盘缠还是当时被从刑部放出来后在家中找到的一些银钱,才勉强凑够,但是聘礼我一直没有动,因为我知道我不能一直留在齐地,我得想办法回京城,这样才能娶到你。” 第46章 岑令溪有一瞬的怔忡,长安到齐地,路上得奔波一个多月,但她当年最后一次见到闻澈的时候,已经和江行舟定下了婚约,一个多月后,她已经和江行舟成亲了。 闻澈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补了句:“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你已经和江行舟成亲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明明有有些悲戚的,但岑令溪却觉得他的目光是无比的灼热,于是在察觉到这一点后,她就匆匆错开了视线,没有应闻澈的话。 闻澈这次难得没有强硬地要求她转过来看着自己,只是将她的发尾轻轻缠绕上自己的手指,不顾山洞里有多冷,也不将外衫穿上,似乎这样,就可以从岑令溪身上汲取到一丝的暖意。 “我在齐王府门口守了三日,终于等到了齐王,我拿出了吏部的任命状,齐王许是不愿意担上抗旨的名,最终还是叫府中的下人把我带入了王府,我也成为了挂名的齐王世子太傅。” 一阵冷风顺着山洞吹了进来,让岑令溪身上打了个寒战,她意识到闻澈衣衫的一角还攥在自己手中,于是急忙将手松了开来,想让他将衣衫穿上,却在即将松开的一瞬,被闻澈拦住了动作。 “别松开我。”闻澈如是道。 他说着把岑令溪的手包裹进自己的手掌中,继续道:“后来齐王许是查清了我的底细,知道我没有什么凭仗,也渐渐肯将世子,也就是现在的天子交给我教养,但一直还是对我有戒备之心,直到三年后,齐地爆发了瘟疫。” 岑令溪听到这里,眼皮跳动了下,她预感到了闻澈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这件事江行舟曾与她说过,但她也知道事情的结果,可听闻澈的意思,齐王之前对他并不是多么放心,身上那么多的旧伤,又无从解释,还有他六年前分明就是个柔弱书生,又为何在春狩上骑射功夫那样好? 这一切都有太多的疑点和谜团了。 她回应了闻澈一句:“这件事,妾在长安的时候听说过,当年在齐地,死了很多人。” 闻澈笑了声,带着胸腔也一震。 岑令溪能依稀分辨出来,那应当是苦笑。 只是她不曾抬头去看闻澈,只等着他后面的话。 “是死了很多人,我差点也死在了战乱中。” “瘟疫?战乱?”岑令溪惊愕道。 江行舟只和她说,齐地爆发了饥荒,却未曾提及过还有瘟疫这件事,有动乱,但她以为只是普通的流民,却没有想到会有战乱发生。 闻澈轻轻“嗯”了声,继续不疾不徐地说:“是先有瘟疫再有饥荒,当时齐王并未并重,但没有人敢请命去赈灾,流民已经快要窜到齐郡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无依无靠的我,我知道这是我翻身的唯一机会,于是应下了齐王。” 岑令溪听地有些心惊胆战,但闻澈只是抚了抚她的背,好似在安慰她一般。 闻澈低头看她眉心稍稍舒展了些,才平声道:“但当我到的时候,我才知晓,事情远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最严重的几个郡县,粮食和草药都已告罄,没染上瘟疫的人是少数,没过几日,我也感染了瘟疫,我烧得糊涂的时候,心中一直在念着你,我在想,我还没有回到长安,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在没有药的情况下,我竟然真得撑了下来。” “等我好不容易主持将瘟疫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更糟糕的事情来了,那年春夏大旱,秋天颗粒无收,又闹起了饥荒,闹了饥荒自然会有乱民,我没有想到,他们手上都带了刀剑一类的武器,你那会儿看到的伤口,旧伤大都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平定那场乱子,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齐王大概也没有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并且将他交给我的事情都处理好。” 闻澈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稳,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就像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从未出现在他身上一般。 岑令溪没舒展多少的眉又敛了起来,轻声道:“我在京城听说了,先帝当时不是要召您回京么?” 闻澈闭了闭眼,这次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很快地回答她了。 岑令溪却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疑惑闻澈为何没有回答,而后抬眼看向他。 这一抬头,正好对上了闻澈的目光,闻澈的眼尾曳上了一片红,她一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等定了定神,再去看的时候,才发觉,并不是自己眼花。 “大人……” 她试探着出声。 闻澈缓缓吸了口气,这次的语速并不似方才那么平静:“我立了功,这件事的确也传到了京中,我当时真得以为自己可以回京了,先帝也的确下了圣旨,可是我却听说了一件事。” 岑令溪心头涌上一丝丝不安了,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事?” “你已然和江行舟成婚,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闻澈这句话像是硬生生从喉管中挤出来一般,说得很是艰难。 岑令溪脑中“嘭”地一声炸开,一如有人往平静无波的湖面中扔下了一块石头。 闻澈的语气有些颤抖,“你知道么?我当时听到旁人和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就如同烧红的烙铁突然被扔进了冷水里一般。” 岑令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我在齐地最开始的三年,一直没敢探听你的消息,事实上是,我在长安也没有别的人脉,想听也听不到,更何况,齐王对我看得很紧,我也没什么机会,这之后不久,我无意中得知了齐王暗中养兵蓄锐的事情,所以拒绝了先帝的圣旨,彻底和齐王交了底。” 第47章 闻澈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语调又恢复了平稳。 再后来的事情,彼此都知晓了。 闻澈拒绝天子,又通过这件事取得了齐王的信任,三年后,二王夺储,赵王先下手为强后,齐王直接以“清君侧”的名义率兵一路向西,来势汹汹,可惜在半路病死了,死前将年幼的世子交给了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闻澈。 岑令溪才想到这里,闻澈又出声:“其实齐王不是在半路病死的。” 她瞳孔一震。 “是我,动的手。” 岑令溪整个人都呆滞住了。 闻澈却淡淡道:“只有这样,我在回京后才能一手遮天,不受掣肘。” 岑令溪方才的一丝愧疚和不忍在闻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烟消云散,只给她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翳。 这个人,是权臣。 她告诉自己。 但她还未来得及出声,隐隐约约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呼喊声。 猎场的人兴许也发现了闻澈和她久久未归的事情,于是立刻遣人来寻。 岑令溪垂了垂眼,道:“大人,有人来寻了,您身上还有伤口,将衣衫披上,我们先出去吧。” 再不去出,她真不知以闻澈现在丧心病狂的程度,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闻澈应了她,和她一并起身。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两人扶着石壁出去后便找到了前来搜寻的士兵。 春狩剩下的两日,岑令溪也一直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直至第三天回京的时候,突然发生了意外。 有人要刺杀闻澈,直直冲他们承坐的马车而来。 所有人都没料到,外面立刻开始一片乱。 闻澈在车里紧紧握着她的手,而一只箭就这么飞了进来。 闻澈伸手握住了那支箭,掀开了车帘。 连朝被拖在一边,顾不过来,车旁的守卫也有些应接不暇。 闻澈回头看她:“等我。” 而后便出了车子,直向身手最矫健的那人而去。 但他没有想到,在他不在的时候,歹徒冲进了马车,挟制住了岑令溪。 第27章 荒唐(三合一) 一切仿佛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岑令溪被歹徒挟着脖子拽出了马车, 才堪堪稳住了身子,便觉得脖颈间一阵冰凉。 她心下一震,其实她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但还是没忍住稍稍侧目向自己的颈侧看去。 是一把白刃,正横在她露在外面的一截颈子上。 “闻澈!” 随着挟持着岑令溪的那个黑衣人大声喊出这一句, 她只觉得那把白刃已经完完全全地贴在了她的皮肤上, 黑衣人知晓稍稍用力,她今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此处,她的腿没忍住酸软了下。 闻澈闻声也转了过来, 一手握着匕首抵在和他缴缠的那人手中的刀剑上,一边看向岑令溪这边。 “放开她!”闻澈大声道, 手腕一转, 又将自己手中的刀剑转了个方向, 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翻了个弧度,相交的两道长剑的锋刃擦除了一道白光。 闻澈知道能在春狩结束回京时埋伏在路上来行刺他,甚至能精准地找到他和岑令溪乘坐的马车, 必然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 很有可能是赵王党的余孽。 故而他本想着留活口,完了之后慢慢审, 但看到岑令溪现在这个处境,他手底下没有留情, 直接将刀刃转向了那人的喉口。 一击毙命。 他不能再失去岑令溪了。 这是他心中冒出的唯一一个念头。 正闻澈他提着尚且淌着血珠子的剑朝挟持着岑令溪的那个黑衣人逼近时, 黑衣人又捏着她的后颈往后撤了两步,始终和闻澈之间保持着距离。 春狩前带来的禁军也朝这边而来, 和那些歹徒打斗厮杀,刀剑交锋时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 风猎猎地吹着, 这一隅中只有他们三人。 “把你关进刑部大牢中的人都放出来,上表挂印,我就放了她。”黑衣人盯着闻澈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岑令溪知道自己的生死如今就把握在闻澈的手中,于是在黑衣人出声的时候,目光也跟着移到了闻澈身上。 但闻澈只是冷声道:“痴心妄想。” 岑令溪一愣,看着闻澈眼神在这一瞬由希冀变成了惊诧。 在生死之际,她几乎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时,所有生的可能都是闻澈一句话的事情,她以为闻澈会先应下黑衣人,或者至少会犹豫一下,然后让黑衣人换个条件。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闻澈只是斩钉截铁地说了句“痴心妄想”。 这句似乎不仅仅是对着黑衣人说的,也是在对她说的。 岑令溪又想起了之前被困在山洞中的那几个时辰,那时闻澈将她拥在怀中,和她说起自己在齐地的六年,说他为了重新回到京城见到她做了多少,说起他的情意有多深。 她不得不承认,在那时,她的确是有过短暂的动容,她甚至想过说服自己站在六年前闻澈的处境上去想想,她甚至想过要不等这次春狩回京后,她便和闻澈提及与江行舟和离的事情。 因为那毕竟是年少时真真切切动心过的人,倘若不是,在当年他向岑昭礼求娶自己的时候,自己是不会答应的。 第48章 在岑令溪无数次去御史台,无数次借着探望父亲的名义只想看他一眼的时候,那些情意是做不得假的。 后来闻澈落难,她不想为了他连累整个岑家孤注一掷,只好将此事归结于两人无缘。 可到了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那时的想法有多么的荒谬和可笑。 闻澈费尽心机回到京城,不择手段杀了老齐王,其实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为了权力;为了自己能在大昭的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其实想让昔年党锢之祸中让他落难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回京只是想复仇。 才不是为了重新回到她身边。 “你是在报复我吗?” “是。” 当时在刑部的场景,突然就从她的脑中飞闪而过。 当时的闻澈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神色中有轻蔑、有冰冷、有威压,独独没有半分怜悯。 其实从那个时候,闻澈就和她说得很清楚了。 他此次回京,独独是为了报复。 是她差点耽溺于闻澈这些日子对她的温存中,差点对他生出不该有的情意来。 他若真得对自己还有当年的情意,为何要让他们重逢的第一面就是那么不堪的境地,又为何在除夕宫宴上授意季钰为难自己,让她不得不误杀了季钰? 岑令溪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氤氲,心情也由原来的惊诧变成了灰败。 原来让一朵将生的花折断真得只需要四个字。 还好她方才没有和闻澈求助,不然就是自取其辱。 岑令溪将自己眸中的眼泪逼了回去,深吸了口气,悄悄攥紧了手,也将目光从闻澈身上收了回来。 她用力从黑衣人手中挣脱着。 闻澈并不在乎她的生死,但她还有在乎的人。 她不能将自己的性命交给闻澈。 黑衣人只顾着和闻澈对峙,万万没想到自己怀中的这个看着无比柔弱的女子会不顾横在她脖颈上的白刃往出挣扎,手中的刀刃立刻朝她靠近,攥着她后颈的力气也更大。 “别乱动!” 黑衣人朝她呵斥一声。 但这一下黑衣人因为情急之下,没有收住自己手中的力气,刀刃已经擦过了岑令溪脆弱的脖颈,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黑衣人的神情中也闪过一丝的慌乱,因为他知道,岑令溪就是他手中唯一可以用来要挟闻澈的筹码,一旦岑令溪死了,闻澈必然会大开杀戒,本在刑部关着的那些人也会被一并处死。 闻澈也看见了划在岑令溪白皙颈子上的那道鲜艳的痕迹,眼中掩上了一层痛意,他一步步地朝黑衣人的方向走去,黑衣人也跟着一步步退却。 “我再说一遍,放开她,否则就是伏尸百万,或者你不妨看看你的四周,已经全是禁军,你带来的人,已经被悉数羁押,你现在,是孤军奋战。” 黑衣人却笑了起来,“就凭她在我手上,我赌你不敢动手。” “那你就赌错了。”岑令溪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努力克服着内心中的恐惧。 闻澈几乎怔愣住了,他将目光看向岑令溪。 岑令溪的眸眶微红,却在差点对上他目光的那一瞬,别了过去。 这时,闻澈的心中好像空缺了一块,他想开口让岑令溪放心,但喉管就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般,怎么也说不出来话。 还未等他说话,岑令溪又道:“我又不是他的正头娘子,我和闻太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我在他看来,就是个玩意儿,你要是真以为凭我一条命就可以让他放手,那我们都是痴心妄想。” 说到最后,她刻意咬重了那四个字。 闻澈张了张唇,他知晓是自己方才那句叫岑令溪内心生出了龃龉。 岑令溪看见黑衣人的神色有一些松动,继续道:“他若真得在乎我的生死,这会儿才不会就这么只是让你放开我,你难道不知,论迹不论心么?” 她知道黑衣人为何和闻澈还有谈判的余地不会在短时间内杀了她,但若是在此处拉扯下去,黑衣人看见自己真得只能束手就擒的话,难保不会将她杀了。 她现在在黑衣人的怀中,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但若离开此地,或许还能伺机逃跑。 闻澈看着黑衣人有渐渐后撤逃跑的念头,立刻出声道:“我答应你,放开她!” 但与此同时,岑令溪却对黑衣人道:“倘若你的夫人落入了我现在这样的处境,你还会这般淡定吗?” 只要她到时候能从黑衣人的手中逃出来,再伪装成自己已被杀害,逃之夭夭,便不会落入闻澈的掌心中了吧? 她想到这里,压了压声音,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对黑衣人道:“你不知道吗?我的父亲,是刑部尚书,你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黑衣人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她感觉到黑衣人先前捏在她后颈上的手缓缓下移,一直到了她的腰上。 闻澈不知岑令溪转头那会儿和黑衣人说了些什么,但当他听到那句“论迹不论心”后,他知道,是他做错了,他彻彻底底地做错了。 于是握紧了手中的剑,朝他们的方向而来,却被从黑衣人袖中飞出的一把小镖射中了肩头,而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当着他的面,带着岑令溪飞掠出去。 第49章 他仰头去看的时候,发现岑令溪没有挣扎。 他想追上去,但肩头传来的痛意却让他支撑不住。 闻澈垂手去看伤口,想要将那枚飞镖摘出去,却发觉伤口和飞镖交接的地方,泛着一层薄黑。 他的喉头也涌上一股咸涩,紧接着一股鲜血就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飞镖有毒。 他的眼前逐渐开始不清晰,意识也有些混乱,唯独肩头胸口处的痛觉更加明显。 闻澈勉强稳住自己的心神,一边扶着匆匆赶来的连朝的手臂,才不至于倒在地上,他死死地盯着黑衣人带着岑令溪消失的方向,咬牙道:“还愣着做什么,追!” 禁军得了他的令匆匆赶上,他只听见了连朝那句:“陛下无碍,在场的所有的刺客均已捉拿。”便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雀园的榻上。 旁边守着的连朝甫一看见闻澈有动静便走上前来道:“那伙贼人实在居心叵测,中伤您的那支飞镖上面被涂了剧毒,好在请太医来的及时……” 闻澈伸了伸手,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问:“那天追去的禁军呢?有消息了没?” 连朝抿了抿唇,跪在闻澈榻前,低着头道:“是属下无能,后来的禁军沿着那条路追去只找到一处悬崖,岑娘子和那个歹徒的去向不得而知。” 闻澈抬手摁了摁自己的眉心,沉声吩咐:“继续找。” 连朝继续道:“那天来行刺的那些黑衣人都是豢养的死士,是属下无能,只拦了下两个活口,用了些手段,才让他们交代了。” 闻澈这会儿满心都是岑令溪,无比烦躁地开口:“直接说。” “似乎是赵王母家那边的人,我们之前攻入长安时,他们已经人去楼空,没想到会卷土重来,还挑在了春狩回京的路上,属下疑心是禁军里出了问题,已经在查了。” “知道了。”闻澈淡声道。 “属下虽然已经将您受伤的消息摁了下来,但那会儿江行舟和方鸣野来了雀园外,说要见您。” 闻澈的眸色更冷,“不见,你告诉他们,我原话,一个前夫,一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没有立场关心她的事。”说着便坐起身,掀开身上的被子。 连朝见状,有些仓促地抬头,“太傅,您身上的伤还未曾好全,太医嘱咐了要多加修养。” 闻澈没有理会,只说了句:“死不了,以前什么伤没受过,找到夫人才是当务之急。” 在他看来,岑令溪和江行舟已经和离,那就算是他闻澈的夫人。 他其实已经在差人去准备嫁衣了,本想着这次春狩回来便将江行舟的那封和离书拿出来,然后再正式地和岑昭礼求娶她,重新走三书六礼,命钦天监算良辰吉日,让全长安乃至全大昭都知晓,他迎娶岑令溪这件事。 被困在山洞里的时候,在他受伤的时候,他看得见岑令溪眼底的着急,看得见她对自己的关心,甚至也没有先前那么怕他了,还愿意在他怀中安静地听他说他在齐地的那六年。 闻澈想起在那个黑衣人要掳走岑令溪的时候,她并未挣扎,还有目光躲闪的那一刹那微红的眼眶,刻意咬重的那句“痴心妄想”,心中如同被万千蚁虫啮咬一般。 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了吗? 闻澈深吸了口气,他来不及细想这些事,低头找到皂靴,三下五除二地穿上,捂了下肩头的伤口,便从一边的檀木衣架上取下了早已准备好的衣衫,匆匆穿上。 他本以为在齐地忍辱负重的这六年,他早已对什么事都可以做到足够淡定,但他在系衣带的时候,发现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才知道其实并不是。 一想到他如果晚一步、慢一步,岑令溪就会多一分危险,他便有一种溃不成军的无力感。 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后半生没有岑令溪的这件事。 花了很长的时间,他才慢慢地系上了衣带。 然后回头和连朝吩咐:“备马。” 连朝对他的意思不敢有半分违逆,起身抱拳称是。 闻澈策马一直到了那日出事的地方,其实周遭的地方禁军早已搜查过了,但只到了那处悬崖,但闻澈还是不死心,一直到了天快黑的时候。 连朝小心翼翼地在他跟前提醒:“太傅,再不回去,城门该关了。” 闻澈收回了视线,扯了扯马脖子上的缰绳,和连朝吩咐:“明天着禁军继续找,另外,那两个没死的死士继续审。” 天际掠过一只断雁,盘旋了几圈后,又朝悬崖的另一边飞去。 一直落到了一处偏僻荒凉的村落。 村落藏在深山中,说是荒凉,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住了,反倒是时不时会传来锻铁的声音。 现下入了夜,四周也都安静了下来,只有稀薄的月光零散着落下来。 岑令溪看着顺着头顶的小窗漏下来的月光,摇了摇头,想让自己的意识清醒清醒。 她被那个黑衣人带走之后没多久,便被敲晕了,再次醒来,已经到了这么个地方。 她不知道外面是哪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在此处,唯一可以确信的就是,那些人暂时还没有杀了她的打算。 第50章 她记得她说了闻澈并不在乎她的死活后,那个黑衣人的表情明显松动了,从她现在的处境看来,她被看得似乎也不是很严。 她也尝试过自己去解绑着她的绳子,但根本没有没有办法,越是挣扎,她的手腕被磨得越疼,她遂暂时放弃了。 只是每天都有人来给她送一次饭,其实都算不上饭,只是一些稀粥冷饭,保证她不被饿死。 那些人每次来给她送饭的时候,都会解开她手上的绳子,然后看着她将端来续命的饭吃完,又将绳子重新反绑在她的背后,一言不发地关上门。 她知道的,虽然屋子里没有人,但外面一直都有人守着。 而根据送饭的频率来推测,这应该已经是她被困在这间屋子中的第三天了。 没有人来问过她什么,白天的时候外面时不时地会传来一些金属相撞的声音,即使隔得很远,她也能勉强分辨出来,这些声音,一到入夜后便消失了,外面安静地只能偶尔传来的风声。 岑令溪能察觉到,刺杀闻澈绑架她的这些人一定在暗中筹谋着些什么,目的也远远不止让闻澈将刑部大牢中的那些旧臣放出来,若仅仅是这样单纯的目的,就不应该将她留在这里,而是要将闻澈吸引到这里来,用她的性命和闻澈谈条件,又或者拿她去威胁父亲。 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岑令溪依稀可以推测出,他们只是将自己当作后手,倘若有一天闻澈来了,便拿岑令溪的命换他们的命。 至于这些歹徒究竟在做什么,岑令溪却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慢慢降低这些人的戒心,然后摸清楚外面换防的规律,再伺机逃跑。 而事实证明,她果然猜对了一半。 连朝将查出来的东西禀给闻澈的时候,闻澈的脸色愈发沉。 他在心中斟酌了半天措辞,才战战兢兢地道:“禁军中出了叛徒,所以才能在我们从猎场回京城的沿路设埋伏,属下一路查下去,才知早在猎场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和赵王余孽那边通了气,本打算在猎场的时候对您动手,直接以天子要挟您,但他们没有想到,您和夫人在山洞待了好些时间,回来后也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这才在沿路动了手。” 若是在猎场动手,以天子的性命要挟,闻澈就不得不当着群臣的面答应他们,毕竟他能有今日,是因为挟天子以令群臣,若是幼帝有个万一,那以他现在并未在朝中站稳脚跟的情况,拥有的一切也都会跟着烟消云散。 但他恨不得他们在猎场动手,这样岑令溪现在就在他身边,而不是杳无音信。 他已经连着几天没有合眼了,一闭眼他想到了岑令溪当时在黑衣人的挟持中对他无比失望的眼神,索性沉心处理政事,等着连朝查出结果来。 “禁军出了问题,让禁军统领解决,还有呢?”闻澈随手翻了翻连朝呈上来的纸张,随手放在了一边,“夫人可还有消息?” “太傅恕罪,关于夫人的去向,属下还没有准确的消息,但属下查出了赵王余孽那边的一些动作,在那处悬崖底下的山谷中,白天总会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到了夜晚便没了声息,属下沿着这条线路一直查了下去,在河流上游找到了一处铁矿,这处铁矿并不在工部的名册中,属下怀疑,他们是在私自铸造兵器。” 闻澈本来轻轻敲击桌面的动作立刻就停了下来,抬眼看着连朝,语气有些令人捉摸不透,“情况属实?” 连朝这次倒回答地斩钉截铁,“属下可以性命担保,赵王之外祖父,是从前的工部尚书常历,您进京时,他已经带着妻儿先走了,工部此前一直由他掌管,那座铁矿,没被记录在册,想来也是他的授意,先前或许是用来谋财,如今却想着谋反了。” 连朝觑着闻澈的神色,道:“夫人消失的地方就在那处山谷附近,方圆百里已经查过,若是不出意外,夫人大有可能在那处山谷中。” 闻澈听到连朝说岑令溪的声音,立刻起身。 连朝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出声相拦:“还请太傅三思。” 闻澈回头看他。 “这件事牵涉众多,您若只身前去,恐怕非但救不出夫人还会搭上自己,还请太傅您切勿关心则乱。” 连朝说着跪在了地上,重重磕头。 闻澈的脚步顿在了地上,似乎有些犹豫。 连朝看见闻澈的反应,趁热打铁道:“况且难保那群歹徒不会狗急跳墙,对夫人不利啊太傅。” 闻澈听到他的后半句,甩了下衣袖,和连朝吩咐道:“是我心急了,你去,把禁军统领叫过来。” 连朝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还是得把岑娘子搬出来。 闻澈将禁军统领叫过来后,根据那附近的地图确定了路线和时间,他决定,一网打尽。 闻澈再也等不下去,因为这已经是岑令溪出事后的第五天了。 而山谷中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分别,至少岑令溪的感受下是这样的。 来给她送饭的人解开了她手腕上的绳子,将一碗稀粥推到她面前,语气甚是不耐烦:“快点吃!”又转头和旁边看着他的另一个男人道:“也不知道大人费尽心思将这个小娘们关在这里,每天还给水给饭的伺候着是为了什么。” 第51章 他旁边那个男人背着手,道:“你可不知道,这可是京中那位闻太傅的心头肉,宝贝得紧,听说这几天到处在找。” 岑令溪听到他们这么说,捏着碗边缘的手顿了顿。 闻澈将她当作心头肉? 当真是天大的笑话,闻澈是多么薄情寡义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想到这里,她颇是自嘲地勾了勾唇。 给她端饭的那个男的看见她迟疑的动作,立刻大声呵斥:“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别耍什么花样,也休想自尽!” 岑令溪没有应答,只是垂下眼安安静静的将碗里的稀粥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碗扔到一边,在地上发出“哐啷”的声音。 她还没想过绝食把自己饿死,如若一心求死,她就不会在那天被绑架的时候,想尽办法让那个黑衣人把自己带走。 但绑架她的人却不这么想。 他们怕岑令溪在某日吃饭的时候摔碎瓷碗割腕,故而从一开始给她送饭的时候,用的便是铁质的碗,或许是在她的饭中每日都加了少量的迷药,她大多时候的四肢都是酸软无力的,甚至有时在刚吃完饭的时候,连意识也不甚清晰,通常一闭眼一睁眼天就黑了。 她也只能通过吃了几顿饭来记着时间,不至于没了昼夜。 男人看见她将碗摔了,冷笑了声:“都落到这份地步了,脾气还挺大,要不是……” 他说到这里,身边的人捣了捣他的胳膊,让他别说漏嘴了,他这才讪讪地收了话,扫了岑令溪一眼,哼了声,“别不识好歹。” 说着便被同伙拽出去了。 今日的稀粥如往常一样,还是被放了迷药,喝下去没多久,岑令溪便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缓慢的消散。 她还真搞不懂,这些人要多久才能对她能吸引来闻澈这件事死心,闻澈要是真想找她,以他的权势,不至于五天了,还没有动作。 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下次醒过来是因为不远处传来的喧闹声,还有冲天透阵的“杀”,以及外面匆匆的脚步声。 “快走,前面出事了!” “那里面这娘们怎么办?” “你还关心这些?她被绑着手脚又喂了迷药,逃不了。” 之后再说了些什么,岑令溪便没有听清楚。 但她的意识在渐渐地清晰。 她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乱子,难道是闻澈带人来救她了吗? 不管是不是,这都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她这几日在意识清醒的时候一直在有意地观察四周,她发现了破草席的底下掩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可能因为在不起眼的位置,绑架她的人没有留意到,给她送饭的人也没有留意到,她便趁着每日吃饭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朝那边靠近。 如今她意识是清醒了,但身体里的迷药还没有完全散去,加上被绑的时间太长,她的四肢依然很难使上力气。 岑令溪深吸了一口气,用了所有的力气,往那边一点一点地挪动着。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大,岑令溪也在渐渐地靠近掩着石头的那块草席,几乎是每挪动一下,她的手腕脚腕就疼一下,但她还是死死咬着唇,逼着自己一定要够到那块石头。 不知过去了多久,岑令溪终于摸到了那块石头,但她的双手手腕被死死地绑着,能活动的范围实在太小,才拿到那块石头,又不受控制地掉落了下来。 如此反复尝试了许多次,她才将那块石头稳稳地拿在手中,调整好方向,让石头的棱角对上绑在她双腕间的那一小截绳子上。 她看不见,露出来的那段绳子又实在太短,一个不小心,石头的其他棱角便蹭到了她的手腕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将手中的石头丢了出去,连眼角也流出了泪水。 但越是这样,她却越攥紧那颗石头,不能丢,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 她知道自己不能等着闻澈来救她,倘若真得是闻澈的人来和这群歹徒打斗,那么闻澈的首要目的也不会是她,而是擒贼先擒王,等她被发现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又或者一把火放下去,她在化成一堆骨灰之前,根本不会被发现。 远处火光漫天。 山谷里的人根本没想到闻澈会突然找到这处地方,甚至悄无声息地带了这么多的禁军,又选在了晚上。 一片慌乱,惨叫声不绝于耳。 山谷中道路复杂,全都是步兵,闻澈也不例外。 此时他正挥剑将朝他冲过来的一人斩落在地,焦急地朝里面望去。 他想去找岑令溪,但一直被绊住,很难前行。 他怕自己晚到一步,便会见不到岑令溪。 此时被关在小屋子中的岑令溪纵然已经尝试了许许多多遍,但还是没能将绑着自己的绳子断开,反倒是指尖处摸到了一片湿润的温热。 她知道,那是血。 是她不慎用手中的石头划破手留下来的血。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准备尝试的时候,门却被从外面打开了。 月光霎时落了一大片在地上,她看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第52章 手中的石头忽然掉在地上,她动了动唇,顺着衣角向上看,一个“闻”字本来已经要脱口而出了,但在看到那张脸时,又将那个字收了回去。 因为先落下来的,是泪水。 来救她的,是江行舟。 是她已经足足有五个月未曾见过的夫婿。 其实在她看到那片白色的衣角时,她便应当知晓,来人不可能是闻澈,她从未见过太傅时期的闻澈穿白色的衣裳,反倒是江行舟,最喜欢穿这种颜色素净的衣裳。 江行舟被一整片月光笼罩着,发丝有些凌乱地散在鬓边,脸上也沾了好些泥土,白色的衣袍沾上血迹,更为明显。 眼泪滑进唇角的时候,味道是咸苦的。 岑令溪哆嗦着唇,颤抖着声音道:“江郎……” 江行舟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便朝她跑过来,先从袖中取出干净的绢帕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这才道:“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说着便看到了岑令溪身后的那块沾满了血的石头,心中更疼,抖着手捡起那块石头,眼角也滑下来两行泪。 但他很快收了自己的悲伤,取出一把小匕首,小心翼翼地割断了绑着岑令溪双手的那根绳子,又转过身来,将她脚腕上的绳子也割断,这才把匕首扔在一边,将岑令溪拥入怀中。 岑令溪在头搁在江行舟肩膀上的那一瞬,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心安。 泪水再也没能收住,开始决堤。 岑令溪一边抽噎一边道:“江郎,我真得很害怕。” 江行舟则有规律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等到岑令溪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江行舟才换了个姿势把她搂着,把她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膝盖上,轻着动作用手帕为她将手腕包起来,看向岑令溪时,满眼都是愧疚,“对不起,令溪,是我没能照顾好你,保护好你。” 岑令溪摇了摇头,这才想起外面的打斗声并没有停歇,便问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江行舟温声道:“你那天出事以后我便一直在找你,后来也去雀园找过闻太傅,阿野也在,但是他并没有见我们,我和阿野便一直在分头找消息,闻太傅那边似乎也一直有动作,今天早上的时候,我在城门处看到闻太傅带着许多禁军,听着像是这里有人私自铸造兵器,我便跟了上去,只是在半路失足,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也和他们断了开来,只好一路向下,到了谷底,想着碰碰运气。” 铸造兵器,岑令溪对应上了那些白天在晚上消失的金属声,原来是在铸造兵器。 所以闻澈即使来,也是来查私自铸造兵器的事情,根本不是为她而来。 真是可笑,她无数次想过闻澈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情况出现来救她,在看到江行舟的衣角时,还以为是闻澈,如今想来,太荒唐不过。 也只有这样可以定罪的事情,才值得闻澈来一趟。 她那天和黑衣人说闻澈不在乎她的事情,还真是一语成谶。 岑令溪留意到了江行舟说自己不慎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这才看向他的衣衫。 素白的衣袍上沾了不少的泥土,衣角还带着一些小小的荆棘。 她不敢想,江行舟是经历了多少才找到了自己。 一时声音有些哽咽:“怎么这么不小心?” 江行舟笑了笑,轻轻拨去她鬓边的碎发,道:“只要能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很想你。”岑令溪弯了弯唇角。 江行舟愣了下,没有应这句话,只是垂下眼去为岑令溪揉脚腕,“还能走吗?我带你走。” 岑令溪瘪了瘪唇,和以前一样,对着江行舟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连着好几天都被下了迷药,四肢酸软,动不了一点。” “这……”江行舟看着有些为难。 岑令溪笑着朝他撒娇,“那要不你抱我吧?” 江行舟呼吸一滞,道:“以我们如今的关系,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 岑令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时有些不解,便问道:“什么关系?什么不太合适?我们难道不是夫妻么?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江行舟陷入了沉默。 这让岑令溪心中更是不安。 江行舟叹了口气,道:“闻太傅没有和你说么?” “说什么?” 江行舟叹了口气,才皱着眉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这句话就像一块千钧重的石头一样,压在了岑令溪的心上,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什么叫已经和离了?” 岑令溪难以置信地问。 江行舟拍了拍她的肩,“对不起,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他那天拿着和离书走了后便交给你了。” 岑令溪看着江行舟脸上被细小的荆棘划出的痕迹,即使血液已经凝固结了痂,但还是能看出来。 她伸出指尖触碰上江行舟脸上的细小的疤痕,“他是不是逼你写得和离书?” 江行舟想起那日在刑部的场景。 “你觉得就你现在的处境,还能护着她么?” 第53章 “你大可以放心,有我在她身边,不会有人敢议论她。” 闻澈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当时不该答应他的,我以为他能护好你的。” 江行舟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岑令溪心中很是难受,那个说要护着她的人根本没有在乎过她的死活,眼中只有利益,而这个说着不能护着她的人,却排除万难来见自己。 “江郎,我们私奔吧。”岑令溪鼓起勇气道。 第28章 强取 话音刚落, 江行舟还没来得及惊愕,便先听到了不属于两人的声音。 “私奔?” 岑令溪在听到这个声音时,眼底的光已然暗了下去, 等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循声看去时,声音的主人, 已经立在了门口处。 外边的打斗厮杀声早已停歇, 万籁阒寂,唯有月光顺着大开着的木门洒进来铺了满地,但却未能将门口站着的那人身上的阴沉厮杀之气掩去半分。 玄色的暗纹衣袍还在风吹拂中上下翻动, 挽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的银冠也被月色镀上了一层冰冷的光晕来,手里提着的长剑没来得及收入剑鞘, 一串鲜血顺着剑身淌了下来, 连带着他阴沉的脸色, 让岑令溪觉得咽喉在一瞬间被扼住了一般。 两人的目光仅仅是短暂地交错了一瞬,岑令溪便将眸光偏转过去。 不知不觉间,她的背上已经生出了一层冷汗, 薄薄的衣领贴在她的后颈上,她只是垂着头攥着自己的裙子, 无处安放的目光在匆忙之间落在了身边坐着的江行舟身上。 殊不知她这一切小动作都被闻澈尽数收入眼中。 闻澈压了压手腕,示意跟上来的禁军士卒退下。 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而后被从外面合上,七零八碎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闻澈手里拎着剑, 剑锋在泥地上划过, 带出一阵沉闷的声音。 最终他的步子停留在了离岑令溪与江行舟三尺远的地方,中间横隔着一道月光。 “私奔?”闻澈饶有兴味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旋即将目光从岑令溪身上挪到一边坐着的江行舟的身上,缓缓开口:“江待制, 你怎么看?” 江行舟悄悄握了握岑令溪的手,而后敛衣站了起来,第一次直直地迎上闻澈的目光,慢慢开口:“你那日在刑部答应过我的,你会好好照顾她,你说有你在,她不会受半分委屈,不会有人敢议论她半个字?这就是你说的护着她?” 闻澈没有想到江行舟为了岑令溪会明着和他起冲突,压了压眉,道:“所以呢?” “我与溪娘成婚近六载,视若珍宝,从未让她有过半分皮肉之苦,如今到了你这里,她却连活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我找到溪娘的时候,她的手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这就是你说的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江行舟说到这里,连语气中都惹上了哀痛之意,好似那些伤口都应当出现在他身上一样。 闻澈听见江行舟说到“血肉模糊”四个字的时候,视线也跟着下移,的确,她的手腕上绑着一块洁白的手帕,不用多想也知道,是江行舟包上去的。 闻澈顿时觉得握着长剑的手失去了力气,险些没能将手中的剑拿稳,他看着岑令溪,张口说出一句:“令溪。” 岑令溪没有应他,只是将受伤的那只手往袖子里面藏了藏。 闻澈匀出一息,将眸光从岑令溪身上收了回来,又看向江行舟,挑了挑眉,道:“会不会让她受委屈,能不能护好她,这是我和令溪之间的事情,仿佛,与江待制无关吧?” “强词夺理。” “夺什么理?在大昭,我的话就是理,更何况,你以什么立场来指摘我呢?是下官、还是,令溪的前夫?”闻澈说着眯了眯凤目。 听到“前夫”这两个字的一瞬间,江行舟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头。 他当时不该相信闻澈,不该写下那纸和离书。 闻澈本以为自己只消三言两语便足以让江行舟安静地退到一边,却没想到岑令溪会在这个时候开口,“哪门子的前夫?和离书我见都没见过,我也未曾在上面签字画押,是你,强取豪夺!” 岑令溪看着闻澈,眼眶红润,脸色煞白,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齿间勉强挤出来的一般。 闻澈的呼吸有些重,他看着一边的岑令溪,缓缓道:“令溪,你不乖。” 岑令溪手一抖,但她还是强行稳住自己的心神,没有理会闻澈方才的话,往前走了半步,让自己的身子挨着江行舟,她稍稍仰起头,看着江行舟,道:“你愿意吗?江郎。” 虽然她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但三人都心照不宣。 闻澈的目光倏然变得冰冷,“外面的禁军悉听我的指令行事,江行舟,你且看看你能不能带走她。” 江行舟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轻轻拍着岑令溪的背,一边道:“我只知道,溪娘是我的结发妻子。” 他知道,这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故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悄悄握紧了那会儿为岑令溪割断绳子的匕首。 岑令溪闻言,也往江行舟身后藏了藏。 闻澈冷笑了声,转而以很温和的声线对岑令溪道:“那么令溪,你觉得,他能不能带你走出去?” 第54章 岑令溪没有吭声,只是目光中全然是抗拒。 闻澈往前走了两步,踩在了从小窗上漏进来的那道月光上,高大的身形几乎阻隔了这间小屋中唯一的光源。 他将手中的剑抬了起来。 江行舟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下意识地便将岑令溪往自己怀中回护了一下。 但闻澈手中的剑的朝向却是地面,他瞥了一眼江行舟,而后歪了歪头,对着在江行舟怀中瑟瑟发抖的岑令溪道:“这样吧,我把剑给你,只要你今日能杀了我,你就能和他走,怎么样?” 岑令溪对上闻澈的目光,那其中隐藏着笑意,但她在这一瞬,只觉得恶心,只觉得他虚伪。 江行舟没想到闻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有些惊愕。 然而闻澈并不以为意,反倒将手中的剑往前伸了伸,又调转了剑的方向,只要岑令溪一伸手,便能握到剑柄。 岑令溪死死地盯着闻澈。 早在当时在雀园中看到满屋子都是闻澈画的她的画像时,岑令溪就骂过闻澈疯子。 但闻澈当时一点也不生气,甚至和现在一样,唇角微微向上弯着,勾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而后像毒蛇吐着信子一样说出那句:“你骂我是疯子也没关系,那就好好感受来自疯子的爱吧。” 她下了决断,从江行舟怀中挣了出去,不顾他的阻拦,接过了闻澈手中的那把剑。 剑柄上还带着闻澈手上的温度,雕花的剑柄她握得并不习惯,她本以为自己能一下子便提起来,却在接过剑的那一瞬间,手便脱了力气,让剑端坠到了地上。 这个时候,闻澈却伸出手裹住了岑令溪的手,温声道:“剑是玄铁制成的,有些重,”一边说带着她将剑提起来,让剑放在自己的肩上,剑锋贴着他的脖颈,“来,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自由了,你就可以和江行舟私奔了,是不是?” 岑令溪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握着剑柄的手在颤抖,就当她心下一横,真要抹了闻澈的脖子时,闻澈却贴着她的耳朵说:“动手了可就不能再反悔了。” 她的动作蓦然止住了。 她听出了闻澈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若是闻澈今天真得死在了她手里,等下外面的禁军进来,作何解释? 她和江行舟之间,总有一人是凶手。 若她是凶手,连带着毁掉的就是整个岑家,若罪名落到江行舟身上,那他也是死路一条。 江家三代单传,这件事本就是她和闻澈之间的纠葛,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再将江行舟牵扯进来。 况且,她连那把沉重的玄铁剑都握不住,何谈杀了闻澈? 最终还是松开了剑柄,有些失神地往后退了退。 闻澈分明知道她做不到,还要以这样的方式来羞辱她。 岑令溪想到这里,只觉得可笑。 她一松手,本来架在闻澈肩上的那把铁剑就顺着他的肩膀划了下去,而后“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闻澈没有管掉在身后的那把剑,只是朝前走了一步,执起岑令溪的手,而后顺带着将她拥入怀中,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后腰上,垂首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语调轻柔:“我给过你机会的,你还是选择留在我身边,这是不是说明,比起江行舟,你更爱我?” 岑令溪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 闻澈以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笑了笑,而后将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 当再次看到江行舟的时候,闻澈的目光早已敛去了面对着岑令溪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还有一丝挑衅。 外面守着的禁军首领在听到那声铁剑落地的声音后,也靠在门外,试探着唤了声:“太傅?” 闻澈没有再看江行舟,只是淡声道:“进来吧。” 木门再次被打开,裹挟进来一阵微凉的夜风,岑令溪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闻澈便将另一手覆到她的背上,抚了两下。 禁军首领站在离他们稍远的距离,等着闻澈的吩咐。 闻澈这才不慌不忙地道:“江待制救夫人有功,妥善送回江宅,不得出意外。” 这句话不就是在说,没有他的意思,不许放江行舟出来么? 禁军首领自然心领神会,朝闻澈抱拳行礼后,便侧身朝江行舟道:“江待制,这边请。” 江行舟还是有些不死心,他看着岑令溪,再次道:“溪娘……” 岑令溪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背对着他的方向,双目四行泪。 这场闹剧就这么仓皇地收了尾。 连朝这时走进来,和禁军首领打了个照面后,朝着闻澈颔首,道:“太傅,按照您之前的吩咐,已经套了马车,顺流探了一条较为平缓的路。” 闻澈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半蹲下身,将手臂横在岑令溪的腿弯处,将她抱起,大步朝外面走去。 马车就停在外面,闻澈将岑令溪抱上马车,扶她坐稳后,才冷着声音和外面吩咐:“走吧。” 马车才开始行进,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外面太暗的缘故,突然颠簸了下,闻澈立即将手护在岑令溪的脑后,似是怕吓到她一般,放声音放轻了问:“没事吧?” 第55章 岑令溪的表情有些木然,只是抱着自己的双臂往马车的边缘缩了缩,不曾回答闻澈。 帘子被风吹起,漏进来一道微弱的光,闻澈这才留意到她脸上的泪痕,此刻马车碾过的仿佛不是路面,而是他的心。 闻澈知道岑令溪的眼泪不是为他而流,但他还是不忍伤害她。 “不要哭,我会心疼。” 岑令溪轻轻将头转了过去,再没有分半寸目光给他。 两人一路漠然,等到雀园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 下马车的时候,岑令溪拒绝了闻澈的怀抱,只是自己挑开了车帘,踩着矮凳走了下去,却在落地的那一瞬,一时没能站稳。 闻澈长臂一揽,便将她藏进了怀中。 “进宫和陛下告假,说我今日不上朝,要在家中陪夫人。” 闻澈转头和连朝吩咐。 连朝在一旁恭敬地低头。 闻澈将岑令溪一路抱回了卧房,替她将身上沾了灰尘的外衫褪下扔在一边,看到她手腕上系着的那张绢帕,本有些嫌恶地想摘下,但想到她手上还有伤,又先忍了下来,替她拨了拨额前掉落下来的碎发,问道:“想吃点什么,我吩咐厨司去做,若是想吃鸣玉楼……” 只是他这话还没说完,岑令溪便抬起了眼睛,眸中还藏蓄着泪水,叫闻澈一时止住了声音。 “闻澈,你不觉得你很虚伪么?”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闻澈的名字。 闻澈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的愠怒压了下来,他不想对着岑令溪发火,所以还是将剩下的话说完了:“若是想吃鸣玉楼的东西,我这便差人去买,应当也快开门了。” 岑令溪摇了摇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闻澈气急反笑,“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他说着又将笑收了收,从怀中取出那张和离书,蹲下身,当着岑令溪的面打开,放在自己的膝头,“我知道你要名正言顺,所以你现在是自由身,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去岑家下婚书,如何?” 岑令溪有些失魂落魄。 她忽然想起,六七年前,她和闻澈之间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事情的时候,那时,闻澈也是笑吟吟地问她:“我想娶你,如若你同意,我便去找岑大人下婚书。” 但当时他面庞尚且青涩,语气中也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吓到她一样,与如今,完全不同。 “闻澈,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当年了,你为何还要这么执迷不悟?” 岑令溪只觉得,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连呼吸都是疼的。 闻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还是那样半蹲着,但语气却是急促的,“为什么回不去了?是因为江行舟么?可是你们已经和离了,这是他写的和离书,你看不见吗?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他,为什么你对着他,能唤‘江郎’,对我只有这么冷冰冰的语气?” 他一句一句地质问着,迫切地想要岑令溪的回答。 “你就这么爱他,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死心塌地?” 闻澈说着抬手将岑令溪的双手握住。 “他不会逼我,不会这么像审犯人一样质问我,你和他,本就不一样。” 岑令溪尽力地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 其实她还是害怕闻澈的。 闻澈颇是艰难地问出一句:“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 “是。” 闻澈的手垂了下去,连带着那张和离书也飘落在了地上。 “我不想看见你,你不要逼死我,闻澈。” 闻澈转过头去,自嘲地笑了笑,起身道:“好,我不逼你。” 而后他出了岑令溪的屋子,和园中的下人吩咐了请郎中、烧水备膳食一系列事情,便骑马走了。 他进宫了。 在值房中的官员在听到闻澈今日不朝时都松了一口气,氛围也比平时热闹了许多,相熟的官员寒暄着,等着开宫门上朝。 但没有人想到,闻澈却突然来了。 所有人都默契地噤声,还好,闻澈前脚刚踏入值房,后脚传唤的宦官便扯着嗓子宣他们进宫上朝。 闻澈今日脸色很沉,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反应说话,就连年幼的天子也比平常小心了几分。 等到朝上的事情都议论妥当准备退朝的时候,闻澈却突然执着手中的玉笏道:“陛下,臣想向您讨个恩赏。” 天子哪里敢否决,立刻道:“太傅请讲。” “前几日春狩回京的路上,臣遭歹人刺杀,拙荆亦被挟持,臣找寻数日方找到,当时情况混乱,好在江行舟江待制救拙荆一命,让拙荆平安等到臣,故臣请陛下擢升江待制。” 闻澈的声音回响在宽阔的大殿中。 江行舟站在中间听到闻澈点他,也跟着站了出来。 天子的语气有些着急,“还可平安?” 闻澈向后扫了眼江行舟,“托江待制的功,一切无碍,故臣请陛下擢江待制为西川路转运使。” 天子不敢否决,便道:“准奏。”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是明升暗降,让江行舟彻底滚出京城。 第56章 入西川要过蜀道,蜀道艰险,剑阁峥嵘,且如今积雪未消,江行舟此行,顺利抵达便是一件难事,当地大都不是汉人,更是难于治理,西川路的赋税又最难收缴。 但无人敢言。 江行舟的身形有些摇摇欲坠,但他只能领旨谢恩。 在这件事上闻澈并未瞒着岑令溪,当天下午,岑令溪便知晓了。 “你这是要他死。”岑令溪紧紧捏着袖子道。 闻澈轻轻摇头,“我只是不想让他再分走你的目光了,令溪,是我太爱你了。” 第29章 掌控 岑令溪有些仓皇地往后退了两步, 她望着闻澈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睛,她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里面尽是占有、掌控。 闻澈口口声声说着爱她,但看向她的眼神和江行舟是完全不同的, 她能分得清楚,那像是深林中潜伏的虎豹看向猎物的眼神, 而不应该是看着心爱之人的眼神。 “你就非要做到这一步吗?”岑令溪险些站不稳, 用手按住桌案的边缘时,才堪堪没有倒在地上。 闻澈往前走了两步,于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恢复了方才的远近。 “哪一步?我对江行舟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既没有杀了他,也没有罢免他, 我甚至还给他升了官, 我只是不想让他再出现在你面前而已, 我做错了吗?” 闻澈说着低下头来,想要抚上岑令溪按在桌沿上的手,岑令溪却将手往旁边挪了挪, 而后仰头质问:“你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岑令溪仰头看着他,语气有些颤抖, “西川路是什么地方?但凡被遣到那边的官员有几个是可以活着回来的,有多少又在青简上留下了骂名?而且, 江家的先祖,江老将军, 在我大昭开国的时候差点灭了西羌一族, 你如今将他调到西川,你就没有想过让他活。” 闻澈看着岑令溪, 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他活着?我没有对他手下留情,这是罪吗?我六年前落到那样的境地的时候, 也没有人怜悯过我,不是吗?” 岑令溪蹙着眉心,紧紧攥着桌边沿,道:“可六年前你是因为党锢之祸,和行舟他没有半分关系,你为何要在六年后将此事迁怒于他?” 闻澈听见她这话,突然轻笑了声,勾了勾唇角,缓声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嫉妒啊,那六年本应该是我的,我们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 岑令溪受不了他突然的靠近,当即松开了手,身形不稳,脚步也有些踉跄,往后撤了几步后,直接坐在了身后的床榻上。 闻澈继续道:“我查过六年前的事情,对,你身陷囹圄,你不想因为我的事情连累整个岑家,所以你放弃了我,甚至在我被关在刑部大牢中的那三个月,也不肯来看我一眼,可如今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为何还是要这么躲着我、避着我,那不妨你来告诉我,为什么?” 他越说语速越快,情绪也越激动。 在岑令溪看来,他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自己拆吃入腹一样。 因为恐惧,她蓄在眼眶中的泪水没有忍住,簌簌而落。 闻澈顿时慌了神,大步朝她走过来,蹲在她面前,随手拿起枕边的一张手帕便抬手给她擦去眼泪。 岑令溪再也没有向后退的余地,只能任由着闻澈为她擦了眼泪。 闻澈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便觉得我的心在滴血。” 岑令溪抽泣了两声,静静地垂下眼帘。 闻澈见她收了眼泪,才将手中的绢帕扔在一边。 岑令溪不想面对闻澈,于是将视线往旁边偏了半分,这才留意到闻澈方才给她擦拭眼泪的那个帕子。 那是江行舟当时给她包扎手腕上的伤口用过的,后来回了雀园后,闻澈命人传了太医,太医从她手腕上取下了那块手帕,换上了干净的白布,她便将那个手帕收回来清洗干净了。 闻澈回来前,那个手帕将将干了,才被她差青梧从外面收回来,她打算将那枚手帕改成一个香囊,等过些日子,院中的桃花都落了下来,她便将花瓣捡回来,制一些香料放在里面,却没想到闻澈会突然回来,并带来了将江行舟遣到西川的消息。 这让她更想将那枚手帕留下来。 于是探出手指想去将那枚手帕收进自己怀中。 闻澈看着岑令溪的视线看向了那枚手帕,神思又有一瞬间的恍惚,于是也跟着看过去,这才发现那张手帕瞧着有些熟悉,像是岑令溪之前手腕上的那张。 是江行舟的。 闻澈脑中一瞬间只闪过这几个字。 他动作快了岑令溪一步,先将那枚手帕拿在了手中,而后看向岑令溪。 岑令溪没有想到闻澈也会留意到这枚手帕,也有些惊讶地看向闻澈。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 “您拿着这枚手帕作甚?”岑令溪为了避免闻澈发现异常,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声线放缓了问。 闻澈却敛了敛眉,将那枚手帕往自己手心里收了收,问岑令溪:“江行舟的?” “一枚手帕而已。” “仅仅只是一枚手帕的话,至于让你的表情这么紧张吗?”闻澈说着压着自己的膝头缓缓站起身来。 “同样是用来给你包扎伤口的手帕,我的,你弃如敝履,丢入皇宫的炭盆,他的,你小心清洗,放在枕边,我且问你,你到底为何对我如此抗拒?”闻澈紧紧捏着手中的那枚绢帕,但瞥过去的目光中却只有嫌恶与不屑。 第57章 “明明六年前,你我之间不是这样的。” 闻澈的喉头上下滑动一番,将那枚手帕从中间撕成两截,扔在地上,踩在脚下,“我不许和他有关的任何东西占据你的心。” 岑令溪极力地想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她也看着闻澈,道:“因为六七年前的闻清衍,书生意气,意气风发,丹心纯澈。” 闻澈怔愣了一下,似乎是细细想了想这几个词的含义,“丹心纯澈有什么用?面临牢狱之宅的时候连最心爱的人都要抛弃他,令溪,如果你真真切切地陪我在齐地过过那六年,你就会明白,清白这两个字,没有任何用处。” 岑令溪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 “你看我现在,你短暂的不喜欢我又如何?你心里再怎么牵挂江行舟和方鸣野又如何?你一样走不出雀园,一样每天看到的,只有我。”闻澈说着当着岑令溪的面,张开了双臂,歪了歪头。 岑令溪死死地盯着他,道:“卑鄙无耻,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你,我没有在那封所谓的和离书上签字,他就永远是我的夫婿。” 闻澈却对她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甚至挑了挑眉,“这样啊,那你说我要不先别让江行舟走了?” 岑令溪的神色有些松动,但她总感觉闻澈心思不纯。 “等我们的婚宴,我就给他下帖子,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将他的客房留在我们隔壁……”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岑令溪便站起身来,朝着闻澈的脸上便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更加明显。 闻澈似乎对岑令溪甩他这一巴掌并不意外,只是轻轻地用手摸了把自己的脸,而后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地看着岑令溪。 岑令溪仰头看着他,她方才用足了力气,这会儿只觉得连小臂都震得发麻,但闻澈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闻澈稍稍俯下身来,握住岑令溪方才打他巴掌的那只手,包裹在自己的双手中,往里面哈了口热气。 岑令溪只觉得手心一痒,手指没忍住往里蜷缩了下,又勾到了闻澈的手指。 闻澈垂头看着自己掌心中的柔荑,道:“疼不疼?都打红了。” 岑令溪抿着唇没吭声。 闻澈腾出一只手来扣住她的后脑勺,逼着她靠近了自己几分,温声道:“令溪,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生气的,何况只是这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呢?” 岑令溪眼睛稍稍瞪大,想要将手从闻澈手中抽出。 她以为不会很容易,但没想到闻澈真得放开了,以至于她差点朝后仰去。 闻澈伸手扶住她的腰,眸中盛满了温情。 此时连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太傅,皇城司那边传来消息了。” 皇城司,也在闻澈的手底下,想来应当是私铸兵器的事情查出了些眉目,毕竟这样的事情,不会交给刑部的岑昭礼来查。 闻澈皱了皱眉,好像在不满为何皇城司这个时候传消息过来,但还是松开了岑令溪,转头和外面冷声吩咐:“知道了。” 说完移开脚步后,闻澈发现那枚被撕裂的手帕还在他脚底下,于是又弯下身,把那两半手帕也揣进了袖子里。 岑令溪只觉得周身的力气都要被抽空了,有些失神地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了榻上。 闻澈这一走,又是四天。 没有人和她说外面的消息,她又被锁在了雀园。 但闻澈不在的第五日,是岑令溪母亲的忌日。 母亲是父亲在缙州任上走的,岑昭礼当时也没想到自己后面能到京城做官,于是便将妻子的灵柩运回了老家,往年这前后,总是岑令溪带着方鸣野回去祭拜,毕竟江行舟和岑昭礼都忙不开,但今年她也回不去了。 便想着去大相国寺给母亲上柱香也是好的。 但她忘了,闻澈是不许她出去的。 虽然抱着试探的心态想出去碰碰运气,但并没有意外的收获。 青梧也出不去,宅中侍奉的其他丫鬟根本不听她的话,她连想给母亲在府中烧些纸钱的机会也没有。 岑令溪只觉得可笑。 四处碰壁后,她只好坐在院中的树底下,这么一枯坐,便是一下午,直到月色逐渐笼罩住长安城的时候。 她只记得自己起初在哭,哭着哭着,眼睛生疼,头也开始疼,而后就静静地坐着,也不去擦脸上的泪痕。 一直到了宅门被打开。 闻澈抱着一个木匣子跨过了门槛,看见岑令溪托腮坐在院子里,往这边看来,以为是她在等自己,于是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她跟前。 他将木匣子搁在石桌上,才想问是不是在等他,却看见了岑令溪脸上的泪痕。 “你哭了?因为江行舟今天走吗?”闻澈的语气遽然冷下来。 第30章 强吻 江行舟走了。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一样敲在岑令溪的头上, 几乎震得她半边身子都动不了。 她似乎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闻澈这句话的意思。 隔了半晌,岑令溪才缓缓抬起头来, 目光逐渐由震惊变成不可置信,在她看到闻澈那张阴沉着的脸的时候, 忽而像是释然了一般, 肩头又松了下来,让脸上挂上了一丝自嘲的笑来。 但原先已经干涩的眼睛中又在不知不觉中滑下了两行泪。 第58章 满天的清辉就这么落在她身上,平添了几分寂寥孤苦。 岑令溪没有应闻澈的话, 又慢慢地垂下头,呢喃了两句:“走了啊, 走了, 也好……” 因为她突然想起几天前闻澈的那句未说完的话。 “这样啊, 那你说我要不先别让江行舟走了?” “等我们的婚宴,我就给他下帖子,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将他的客房留在我们隔壁……” 走了就好, 走了至少不用看见更多不堪的事情。 岑令溪偏过头去看了眼天际挂着的圆月,一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从除夕宴结束到现在, 整整四个月,她只有在父亲生辰宴那天回了一次家, 还未说上几句话,闻澈也一直不让方鸣野和她见面, 今日是母亲的忌日, 她不能于灵前祭拜,也不能上香祈福, 甚至连纸钱也没得烧,这是为人子女之不孝, 江行舟因为她被远调西川路,生死未卜。 岑令溪的心头开始泛起绵密的痛意,连带着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自始至终,她没有和闻澈说半句话,也没有留意到闻澈放在她手边的那个精致的匣子。 闻澈不知晓今日是岑母的忌日,但看见岑令溪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以为她是为了江行舟的离京而落泪伤神。 因为他很清楚,江行舟和她之间有过六年的时光,这六年的耳鬓厮磨是他无法从岑令溪的记忆中抹掉的。 闻澈俯下身子,凑到岑令溪旁边,让自己可以和她平视后,才问道:“告诉我,是因为江行舟吗?” 岑令溪轻轻抽泣着,没有回答他。 闻澈看到她这样,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先稳定下来,像是在和岑令溪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没关系的,你再想着他,念着他,他都已经西出长安了,已经在去西川的路上了,五年十年不见,你会慢慢忘掉他的,对不对?” 他说着将一边的石桌上搁着的那个木匣子抱到自己怀中,撩起袍子蹲在岑令溪身边,当着她的面将那个匣子打开。 匣子中是一定做工极其精致的凤冠,通体金黄,主冠和侧翼上做了点翠的装饰,流苏用的也是品相极好的东海珍珠,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显华贵。 “你看,这是我去年刚回京的时候便差人去打的凤冠,连做带修统共花了小半年,你瞧瞧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他们去改。”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想娶岑令溪了。 岑令溪转过头来看着那顶金冠,只觉得晃眼睛,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 她心中一堵,双手抵在匣子的两侧,用力一推,便将闻澈手中的匣子推到在了地上。 沉重的木匣子砸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并不算小,珍珠流苏也跟着断了,几颗珠子滚落到了地上。 岑令溪看着闻澈眼睛通红,“够了,你太虚伪,我不想看见你,今天我也没有心情同你吵。” 闻澈看了眼被岑令溪拂到地上的那顶凤冠,很是意外地看向岑令溪,他伸手捉住岑令溪的双手,问道:“令溪,我到底是哪里没做好,会让你觉得我虚伪?” 岑令溪眼底已是一片红肿,她想将手从闻澈手中抽出,但闻澈却握的很紧,于是只好作罢,张了张唇,说:“我知道你恨我,想要报复我,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这分明是你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情……”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被闻澈急匆匆地打断了,“不,我怎么会恨你,我有多爱你,你看不出来吗?你为什么心中惦念着的,永远都只有江行舟和方鸣野?为什么,不肯多看我一眼?” 岑令溪勾了勾唇角,略带着些嘲讽的语气说:“你爱我?就是将我关起来,不让我见我想见的人,用我在乎的人来要挟我,让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屈从于你,闻澈,你不明白,这不是爱。” 随着这句话说完,一滴泪顺着岑令溪的脸上落下,砸在了闻澈的手上,这一瞬,他像是被灼伤了一般,有些慌乱地松开了岑令溪的手,抬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被她先一步躲开。 闻澈又有些着急地站起身来将她拥入怀中,岑令溪推了两下没有推动,便放弃了。 闻澈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将她松了开来。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映得泪珠也如天上的星子一样,闻澈只觉得心中一阵抽痛。 他俯下身来,想吻去岑令溪脸上的泪水,却在额头相抵的时候,听到了她那句:“不要逼死我,求你。” 闻澈一瞬间恍如置身于兵荒马乱之中,拥着岑令溪的手也不知道应该放到哪里去。 “我很累,不敢骗您。” 两个人挨得很近,闻澈可以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以及断断续续的呼吸。 他还是放开了岑令溪。 岑令溪没有看一地狼藉的凤冠,也没有看闻澈一眼,只是压着桌子站了起来。 她忽然觉得有些泪眼朦胧,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 即使强撑着精神往前走了走,但身形还是一晃。 意识消失之前,她只知道后腰被拖住了,映入她眼帘的那张脸青涩了许多,面前的脸重叠成影,那一瞬她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唇一张一翕,只吐出了一句“清衍哥哥……” 第59章 闻澈揽着岑令溪腰的手僵住了,他的神思有些恍惚。 他以为这辈子除了在梦中都不会再听到岑令溪喊他一声“清衍哥哥”了。 但显然这个时候岑令溪的身体更为重要。 闻澈匆匆忙忙地将岑令溪打横抱起,进了屋子里。 又吩咐守在院子外面的连朝去传太医。 太医匆忙赶到雀园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他本以为是闻太傅出了事,却没想到病人是个女娘。 女娘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呼吸孱弱,眉心还紧紧的蹙着,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太医朝坐在一边一脸焦急地的闻澈拱了拱手,礼节还没照顾全,便被被闻澈压了压手腕打断了,“看诊便是。” 他小心翼翼地在岑令溪的手腕上搭上薄薄的丝绢,探起脉象来。 脉象很弱,像是风寒之症,但又不全是,他换了两只手反复探了半天,还是拿捏不准。 而一旁坐着的闻澈已经没有耐心了,只是压着没有发出来愠怒。 太医终于确定了情况,于是转过身来在闻澈跟前深深一拜,道:“娘子本是心病,又衣着单薄,想来当是风寒,下官无能,也只能撰写些调养的方子,但心病终究还需心药医。”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敢抬头,只是等着闻澈的吩咐。 “心病?” “是。” 闻澈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地道:“知道了,下去吧。” 太医这才如蒙大赦一般敛衣起身,提了放在一边的药箱往后退了几步,绕过了屏风。 太医按照正常流程开了药方,又和宅中的下人嘱咐了煎药时应当注意的事情,便在连朝的护送下回了皇宫。 临走之前,他无意间抬头看到门口挂着的匾额,上面是大大的“雀园”两个字。 他其实不太明白闻太傅为何要给这座宅邸命名为“雀园”,但他也曾听闻过,今年开年的除夕宴后闻太傅便不住在天子赐给他的宅院中了,那所闻宅也空置到了现在。 天上的圆月不知在何时已经被乌云遮蔽住了,此刻竟然由风吹来一丝雨星子,他立刻用袖子遮在自己的头顶坐进了马车里。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落在窗牖上,敲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闻澈就这么用手撑着自己的下颔听着外面的雨声,此刻心头洇上了一片潮湿,他的胸口忽而有些憋闷的鼓胀,因为他想起来七年前自己知道岑令溪身份的那天。 那个时候他才刚刚步入仕途,中了探花,被留在了御史台做官,也就是岑昭礼的下属。 也是这么一个春天,细细想来,连时节也差不多。 他坐在窗牖旁,对着满桌案的文书,也有些烦躁,于是将手中的笔随意地拿着,歪过头去看外面连成片地雨幕。 那时下雨,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下雨了他却没有带伞,下值的时候恐怕又要淋雨回去了。 他才叹了口气,打算收回视线处理手上的文书,细细密密的雨幕中却突然闯进了一道倩影。 缥碧色身影一步步地穿过雨帘朝御史台值房的方向而来,身后的丫鬟为她撑着伞,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着裙角,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积攒的水洼。 在她到了屋檐底下伸手拂去衣衫上的水珠时,似乎是将目光看向了这边,他只记得四目相交的那瞬,他别开了眼。 他认出了女娘就是当时在大相国寺给他送手炉、在集市上买他画作的人,却不知她有没有认出。 等她进了值房的外间,把食盒搁在岑中丞的桌案上,轻声细语地和岑中丞说话,闻澈才知晓,她是岑中丞家的女娘。 闻澈也循声看去。 那时微微稀疏的光影隔着雕花的窗棂落在女娘的眉梢鬓边,映下一层浅浅的斑驳,他一时的目光也没有收回来。 直到岑昭礼唤他的表字,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匆匆将袖子拢了拢,闷着声音应了句“中丞。” 岑昭礼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他即刻从位置上起身,去了岑昭礼位置跟前。 女娘就站在岑昭礼身边,双手交叉着藏在袖子里,见到他也有些吃惊。 岑昭礼留意到她的神色,看了眼闻澈,又转头温声问询女娘,“溪儿,你与清衍从前见过么?” 女娘有些慌忙地垂下眼睛。 闻澈知晓她应当是不想让岑昭礼知道他们之前见过的事情,于是在抢在她开口前回答:“回中丞,下官今日是第一次见岑娘子。” 岑昭礼也没有多做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又捻了捻自己的胡须,道:“那溪儿今日来御史台恰好见到了清衍你,也算是缘分,认识一下也不妨事,溪儿觉得呢?” 女娘未曾抬首,只是朝着他稍稍弯了弯身子,道:“令溪见过闻御史。” 原来她的名讳唤作令溪。 闻澈也朝着她行了揖礼,“问岑娘子安。” 岑昭礼瞧着自家女儿有些不自在,便笑着打圆场,“我膝下虽一直只有这么个女儿,却也从未轻视过,早些年也是和她几个堂兄弟读过书的,识文断字是不成问题的,也通晓写诗书经策,清衍你又是一甲榜眼,会试第一,若是得了空也可与我家女娘切磋一番。” 第60章 彼时心思尚且单薄,也未曾想过后来会有多少波折。 于是闻澈诚惶诚恐地朝着岑令溪颔首:“岑娘子‘长安第一才女’的盛名我刚进京的时候就听说过,能与岑娘子切磋,是澈之幸。” 岑令溪本是来御史台给岑昭礼送午膳,恰好闻澈赶上了,岑昭礼便让手底下侍奉的人备了一副碗筷来,留着闻澈一同用了午膳。 午膳后,雨势非但没有停歇,反而由淅沥变成了滂沱,即使撑着伞恐怕也寸步难行,岑昭礼便将岑令溪留在了御史台,让她等下值的时候一同回家。 岑令溪应了下来,那天巧得很,御史台值班的只有岑昭礼和闻澈两个人,岑令溪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便找了处桌案坐下来帮岑昭礼抄写文书。 恰好就在闻澈旁边坐着。 她的字很好看,不是寻常女儿家会修习的簪花小楷,倒有点瘦金的痕迹,却在落笔时不那么锋利,温润内敛却不乏筋骨。 原来她的确是懂画之人。 外面的雨声仿佛让御史台与之隔绝了一般。 闻澈其实本不喜欢下雨天,因为一到这种连绵的雨天他总会有头疼之症,从前也看过郎中,郎中说得慢慢调养,许是因为还是婴孩的时候便受了凉,虽不至于很难受,却很难静下心来。 但他没有想到,此时坐在岑令溪身边,隐隐约约嗅到她衣袍上的熏香时,竟然冲淡那些经年不曾治愈的疼痛。 岑令溪抬腕蘸墨的时候,眼神也往这边飘过来,看见闻澈的目光正落在她誊抄的文书上,便出声问道:“闻御史可是有什么事吗?” 心事被女娘点破的那瞬,闻澈有些羞赧,但还是回答:“瞧见岑娘子字写得好看。” 岑令溪的眼神跟着转到了自己即将要交给岑昭礼的文书上,低声道谢。 在她将要起身之时,闻澈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冒昧问问岑娘子熏得什么香,竟缓解了澈多年来的头疼之症。” 岑令溪稍稍愣了愣,颔首笑道:“不是什么有名的香方,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起了个名字叫‘拨雪寻春’,若是能帮到闻御史,改天我托父亲带给你一些便是。” 说完也未曾多留,敛了敛衣袍便去了岑昭礼跟前。 闻澈记得,那日他对着岑令溪的背影失神了许久。 若不是突然传来的叩门声,闻澈真以为自己回到了七年前。 他抬头看了眼,才发觉眼前是雀园,不是七年前的御史台。 也没有那个笑眼盈盈的女娘,取而代之地是躺在榻上呼吸孱弱的岑令溪。 闻澈竭力平复了自己的心绪,才换成平日里那副淡漠的神色,“进。” 是宅中的下人按照太医的嘱咐将药煎好了,一时叫空气里也染上了些苦涩的气味。 闻澈压了压眉,和下人道:“药给我就行。” 下人战战兢兢地将药碗递到闻澈手中,生怕出了半分差错。 等到闻澈再次示意,才敢端着托盘退下。 闻澈抬手掠去岑令溪贴在脸上的碎发,用勺子轻轻在碗中搅动了几下,又将勺子递到自己唇边,探了探温度,才肯俯下身来喂到她唇边。 岑令溪即使尚在病中,但唇却抿得很紧,药根本喂不进去。 喂一口吐大半口,尽数沾在了闻澈宽大的衣袖上。 闻澈却一点也不恼怒,很有耐心地重复着方才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岑令溪也吐了一口又一口,一直到了那碗药见底,他的袖子湿透了大半片,其实也能想到岑令溪根本没喝进去几口。 他轻轻叹了口气,取出绢帕为岑令溪擦拭去下巴上沾上的药水,拇指无意间擦过她有些冰凉的唇瓣,闻澈突然一愣,不自主地靠近,却还是在离她一尺的位置停了下来。 最终也只是用拇指蹭了蹭她的唇瓣,问了句不会有回答的话:“是不是觉得很苦?” 耳边的雨声又清晰了起来。 闻澈苦笑了下,将药碗搁在一边的桌案上,俯下身子将头埋在岑令溪怀中,好似这样便能将他的头疼之症缓解一番,虽然岑令溪已经许久未曾熏香了。 岑令溪一直昏睡了三天,闻澈也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三天。 岑令溪手指微动的时候,闻澈忙睁开有些迷蒙的双眼。 她的意识似乎还不太清楚,动了动唇,唤出一声:“清衍哥哥。” 闻澈却瞬间清醒了过来,坐起身来,弯眼道:“你总算是醒了,我很担心。” 岑令溪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眼前的面孔,立刻将手收回被子里,道:“太傅。” 闻澈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但还是隐而不发,问道:“先润润嗓子,想吃些什么,我去吩咐厨司。” 岑令溪摇了摇头,“不敢劳烦太傅。” 闻澈的眸色沉了沉。 岑令溪撑着床榻起身,说:“妾想先洗漱一番。” 闻澈怕再刺激到她,便顺着她的心意,将侍奉她的丫鬟青梧传了进来。 岑令溪醒过来后又恢复了从前面对他时的那副乖顺模样,苦涩的药每次都会喝的一滴不剩,风寒之症也渐渐痊愈了,但总是有些兴致恹恹,听宅中的下人讲,她从前还会看书习字打发时间,这次醒来后,连这些事情也不曾做了,每日便是坐在院子的石桌边,一坐便是一整天,也不同人说话。 第61章 闻澈想问问她,但他次次回家时,岑令溪都已经歇下了。 他想起那日太医诊断后说岑令溪这是心病。 他想起岑令溪从前在闺中的时候与元家娘子最是要好,让连朝去探听了番,才知晓前些日子她才回京城,便叫人将她请到了雀园。 岑令溪在看到元嫱的时候,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立刻起身跑到元嫱跟前,一时没忍住落了泪:“嫱儿!” 元嫱看见岑令溪的模样,也有些难受,但还是安抚着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自五年前你嫁给李将军跟着去了陇西后,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岑令溪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我上个月回馥州老家,前两日才和爹娘一起回的长安。” 岑令溪点了点头问道:“李将军还镇守在陇西么?” 元嫱点头称是。 岑令溪看见她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问道:“你,想说什么?” 元嫱藏不住什么话,还是问道:“我回京的时候在路上撞见了江行舟,你如今又在雀园,你和闻,当时不是已经毁婚了么,怎么如今又牵扯在了一起?” 岑令溪愣了愣,还是强装镇定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她顿了顿,想起元嫱方才的话,又拉着她的手问道:“你说你碰见了行舟,他如今怎么样?” 元嫱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岑令溪心底一沉。 元嫱叹了口气,说:“他还没到西川任上,便遇见了内乱,因公殉职了……” 岑令溪的双目瞬间失去了焦距,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觉得喉头哽塞。 元嫱连忙安慰她,她缓了好久,才和元嫱道:“你明日来的时候,可否帮我带一些纸钱,我被困在雀园,出不去。” 元嫱胡乱地点头。 隔日岑令溪特意挑了闻澈不在的时间,在后院找了炭盆,想着为江行舟烧些纸钱,也算慰藉,毕竟,他走到今天,全然是因为自己。 却没想到闻澈提前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扑灭火盆,便被闻澈拽了起来。 闻澈只是扫了一眼炭盆,冷声问道:“你在给江行舟烧纸钱?在我们的家里?” 岑令溪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闻澈一时怒火中烧,直接将她一扯便扛上了肩膀,任凭她怎么反抗也无用。 等到了房里便把她扔在榻上,俯身对着她的唇便吻了下来。 第31章 囚禁 岑令溪的手臂被闻澈拽得生疼, 早已脱了力气,此时正搭在一边,加上男女力量悬殊, 她仅有的一只手根本推不开闻澈。 闻澈察觉到岑令溪抵在他肩头以表示反抗的动作,反手便攥住她纤细的手腕, 又绕过她的脖颈, 直接按在了她头顶的位置。 岑令溪瞬间慌了神。 此前闻澈虽然一直说要报复她,将她囚禁在雀园,却似乎一直很克制, 再没有过任何动作,但今日在发现她给江行舟焚烧纸钱后, 在她面前像是露出了獠牙的猛兽一般, 让她没有丝毫反应和抗拒的余地。 闻澈整个身子在一瞬之间压了下来, 岑令溪被控制住了双手,于是下意识地去用腿蹬踹,只是她的腿才抬了一下, 便被闻澈用膝盖从中间隔住,这次, 没有再给她留丝毫反抗的余地。 冰凉的唇就这么毫不容情地朝着她的唇覆盖了下来。 起先是重重的研磨,有些不得章法,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啮咬。 岑令溪紧紧闭着唇, 不想让他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却被闻澈用舌尖顶开了牙关,而后卷起了她藏在里面的舌。 他亲得很着急, 如风卷残云之势,舌尖甫一进入岑令溪的口中, 便扫了一圈,又抵上她的上颚,肆意地攫取着她口腔里的空气,似乎是要让她无可遁逃。 岑令溪一时头脑有些发昏,直到闻澈的牙齿不小心磕到了她,才让她的意识明晰起来,她直接咬上了闻澈的唇,而后她先尝到了一股血锈味儿。 闻澈没想到岑令溪会直接咬自己,于是短暂地将她松开。 岑令溪这才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闻澈看着她眸中闪烁着的晶莹泪光,伸出拇指蹭了下自己被岑令溪咬破的唇,在拇指上带出一小点血迹。 他扫了眼自己的指尖,忽而勾唇一笑,声音也有些哑,“你咬我?” 虽然是问句,但是尾音却落得很平。 岑令溪听到这句话,眼皮一跳,她还没来得及思考,闻澈又再次俯下身来,没有任何过渡的,直接将自己的舌送进了她的口中,一下又一下的拨弄着。 岑令溪只觉得自己此刻连呼吸都是困难的,舌根被压着,她先前咬破闻澈的唇上沾染的血也随着更为激烈的吻被送了进来,那些血的锈味,也被她的味觉所捕捉到。 被举到头顶的手腕此时仍然被闻澈紧紧捏着,以更大的力道,让本就无法挣脱的她,此时只能感到疼痛和窒息。 因为难以呼吸,岑令溪的胸口开始上下起伏,她在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反抗,索性放弃了挣扎,本来稍稍抬起抵着闻澈的腿也卸了力气,腰也塌了下来,紧紧贴在床榻上。 第62章 只有几行泪,顺着双眼淌了下来,顺着脸颊,滑到了唇瓣上。 闻澈应当是尝到了眼泪的咸苦味,攥着她的手的力气松了一下,停了吻岑令溪的动作,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 此时躺在榻上的女娘,双眸紧紧合着,垂泪涟涟,泣涕无声,唇瓣上沾染上了一丝鲜血的痕迹,隐隐有些发肿。 就像是,一尊死物。 闻澈看着这样的岑令溪,瞬间慌了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做了什么事。 于是细细替她拨去额头上贴着的发丝,坐在床榻边,轻轻握着她的手,语气中尽是愧疚:“对不起,令溪,是我心急了,你不要哭,可以吗?” 岑令溪没有应声,只是轻轻偏过头去。 她想起元嫱那日和她说的话。 当时元嫱说江行舟死在西川任上后,她怔愣了许久,她知道江行舟此去是凶多吉少,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消息会这么快传来,甚至是他还在途中,还没到西川路转运使的任上,便出事了。 元嫱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 岑令溪木然了许久,才稍稍抬起头来,问了元嫱一句:“你确定吗?” 元嫱有些犹豫,像是在仔细地斟酌措辞。 岑令溪长长地舒了口气,伸出手拉过元嫱的手,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一句:“没关系的,你说便是。” 她知道元嫱的父亲先前是礼部侍郎,前几个月才提的礼部尚书,大昭官员如若真得出了意外,须得上报礼部,由礼部整理其生平事迹,定谥号,写评语,再交给其家眷过目,确认无疑后再载入国史。 只是江家三代单传,江行舟的父母早早过世,她也在闻澈的逼迫下,不得不与江行舟和离,没有人可以给他的传记把关,甚至出殡之时,都无人给他送灵摔盆。 这件事从元嫱的口中说出来,想必也是元尚书已经提过的,礼部已经在着手给江行舟立传了。 元嫱觑了眼她的神色,这才道:“我听父亲说,江行舟才过了蜀道,入了西川,便遇见了那边的部族生乱,他作为即将上任的西川路转运使,不好袖手旁观,本是几个小部族生了矛盾,西羌没想过插手进来,但西羌那边听说新上任的西川路转运使是姓江,立刻发了兵,江行舟头一次碰见这样的事情,一支暗箭飞过来,直接封喉,当时场面太混乱,连尸骸都没有抢回来……” 元嫱说到最后,声音已经非常弱,她生怕岑令溪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岑令溪当即没有站稳,身形摇晃了下,还好元嫱将她扶住了。 她当时只觉着眼前一黑,但还是勉强支撑,颤着声音问元嫱:“那行舟的谥号,定了什么?” 元嫱蹙了蹙眉,说:“不是什么好谥,你还是别知道了。” 岑令溪摇了摇头,“人都没了,好歹夫妻六载,我总得知晓他的身后事。” “礼部本来挑了几个不错的谥号,但是后面没过那位那关,给改成了,悼。” 岑令溪只觉得自己的指甲都要嵌进血肉里去了。 悼,中年早夭曰悼、恐惧从处曰悼。 确实不是什么好谥。 她从没想过,即使江行舟已经尸首异乡,在谥号上,他也不肯放过江行舟。 可是江行舟本不该遭受这些。 这六年来,江行舟待岑令溪是真心的好,知道她偏爱鸣玉楼的甜食,每日都下朝回家都会给她变着样捎,知道岑令溪怕冷便年年亲自猎了狐狸,吩咐人缝制成裘衣,知道她不喜欢镇日里拘束在府里,便待她去郊外骑马踏青,知道她最不喜欢那些女红,便教她骑马,射箭,投壶…… 当她穿上新制的罗衫江行舟会满目赞赏,她学会新的招式,他会抱起她转几个圈,她亲手做了糕点,他会吃的津津有味…… 春天的时候,帘外杏花开了,江行舟会折一枝花,替岑令溪簪在发髻上。夏天的时候,岑令溪将凉水扬在江行舟的脸上,他会笑着擦干,反倒与岑令溪打起水仗。秋天的时候,赏菊吃蟹。冬天落雪了,两个人靠着熏笼,听帘外落雪簌簌有声。 如若没有这些事情,江行舟即使做不成史书里的将相之臣,也能安安稳稳地走完这一生,得一个不错的谥号,两人静静偕老。 想到此处,她登时觉得心口处缺了一块。 闻澈看见她默默流眼泪,以为是自己方才的动作太粗暴了,刚想俯下身来哄她,却听到了岑令溪那句:“闻澈,你真得这么恨我吗?” 他的手登时就顿在了原处。 “我怎么会恨你,我怎么会?” 岑令溪意识有些涣散,没有回答他,继续道:“你怎么不会?你要把我珍视的一切人和事都从我身边带走才肯罢休,是吗?” “令溪,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但是从今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闻澈的眼尾也曳上一抹红,语气中带着恳求。 “他无辜受累,因公殉职,死后还要遭此恶谥,我想给他烧些纸钱,也要被你如此对待。” 岑令溪说着轻轻匀出一息。 第63章 闻澈愣了愣,知晓她方才不说话的时候,是因为江行舟和他闹气,一时觉着有些可笑,于是问道:“你为什么还是这么惦念他?他都死了你还是这么惦念他?明明在你眼前的人,是我!” 岑令溪终于睁开眸子,回答了闻澈:“闻澈,你不懂,他不会逼我。” 此话一出,闻澈只觉得脑子里突然有一串玉珠绷断了一般,珠子滚落了满地。 就像那天被岑令溪推倒在地上砸坏的凤冠一样。 “令溪,我明明那么爱你,我到底是哪儿做错了,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你眼里心里都只有他?” 岑令溪闭着眼睛,她只觉得自己此时心绪很乱,也不愿和闻澈再多做纠缠,只好先道:“你让我缓一缓,行吗?” 她知道的,闻澈素来吃软不吃硬。 而后,她听到了那句低沉的“好”字。 过了一会儿,青梧进来了房间,看见她躺在榻上,语气有些慌乱:“娘子,娘子您怎么样?” 岑令溪在青梧的搀扶下起身,平声道:“准备些水,我想沐浴。” 翌日午后,岑令溪伏案为江行舟抄写佛经,却听见了有人推门的声音。 她起先以为是青梧,但等到脚步声渐渐靠近,她才知晓并不是。 她转头过来,正对上闻澈的视线。 闻澈知道前一晚是自己做错了,本想温言哄着她,才沉下来一口气,眸光一扫,却看见了桌子上平摊着的笔墨纸砚。 他记得府中的下人说岑令溪前些日子总是兴致恹恹,什么也不做,如今居然能提起精神来写字读书,于是想借着这个由头,缓解她的情绪,将话题牵引开来,道:“看的什么书?” 岑令溪还没来得及遮掩,闻澈已经将她放在一边的佛经拿了起来。 她有些惴惴不安。 昨晚被闻澈撞见了给江行舟烧纸钱的事情,她便遭受了那样的事情,她本以为闻澈不会悄悄过来,即使过来了青梧也会和她说,却忘了青梧不敢违逆闻澈的话。 但闻澈却没有像昨日那样发疯。 只是将佛经又放在了原位置,问了句:“给江行舟抄写的?” 岑令溪闭上了眼睛,轻轻嗯了声。 闻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道:“令溪,我到你这里来,忽然想起件事情来。” 岑令溪有些意外,但还是睁开眼睛,看着闻澈。 春光煦煦正温和,倒显得闻澈的面部轮廓不似素日里那么凌厉,平添了几分模糊的柔和。 他今日既没有着官服,也没有穿符合他权臣身份的繁复衣衫,只着了一件制式简单的天青色薄衫,戴了个没什么繁复花纹的银冠,但也是一样的俊美无俦。 就像六七年前,他还做闻清衍时一样。 岑令溪勉强定下心神,将手中握着的狼毫搁在一边的笔架上,稍稍仰起头来看着闻澈。 不得不说,她其实是怕闻澈的。 她虽则挺直了脊背,但并不安分地在桌面上打着圈的指尖却出卖了她,她声音有些怯:“太傅请讲。” 闻澈笑了笑,慢慢俯下身子,从后方环住岑令溪,使自己和岑令溪的视线齐平,落在抄写了一半的佛经上:“我想起来,前两日,有人上了劄子,参我的小舅子呢。” 岑令溪一愣,方鸣野出什么事了吗? 闻澈看见她的反应,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劄子,放在岑令溪面前,道:“有人参他——科举舞弊。” 闻澈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后面那几个字。 岑令溪第一反应便是否认了,“这不可能,阿野寒窗苦读十多载,以他的学识,根本犯不上舞弊,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一定是有人存心要构陷他!” 但闻澈只是伸出指尖,轻轻叩了叩那本劄子,示意她打开。 “这本劄子已经在我案头放了三天了,你说,我这是压下来,还是交给礼部和大理寺呢?”闻澈在她耳际低声说,湿热的气息一点点地打在她的耳廓上、耳垂上。 岑令溪却只是觉得恐惧。 她颤着手翻开了那本劄子,草草地看了一眼,便扭过头来和闻澈说:“这当中必然有差错。” 闻澈勾了勾唇,说:“这有没有差错可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那位可怜的小舅子说了算,是不是?令溪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想清楚的。”说着出其不意地在岑令溪的脖颈边轻轻啄了一口,而后敛袍起身。 他这是捏住了自己的七寸。 这本弹劾方鸣野的劄子能在闻澈的案头放三日,说明根本就不是什么证据确凿的大事,但这件事真正属实与否,都是闻澈说了算,她太清楚了。 江行舟因为她已经落到了那样的田地,她不能让方鸣野因为她也背上污名。 只好轻轻扯了扯闻澈的衣袖,道:“妾听话。” 闻澈这才满意地笑了笑,用手抚上她有些单薄的脊背,说:“这才乖。”说完便随手将那本劄子丢在了一边。 岑令溪抬头看着闻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闻澈自然留意到了,便以极其温柔的语调问她缘由。 第64章 岑令溪乖顺地垂下眼睛,说:“妾这些日子在宅中闷得慌,想过两日和嫱儿一起出去听戏,很久没有听过了。” 闻澈只捕捉到了“出去”两个字,当即便否决了,“不可以,但你若实在想听戏,过两日,我让连朝将京中最唱得最有名的戏班子请到家里来,怎么样?” 岑令溪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讨价还价了,于是点了点头。 闻澈许是难得看见她这副样子,将她在怀中抱了好一会儿,才贴着她的耳朵道:“就这样乖乖的,不要想着其他人,就看着我一个,多好。” 这件事在隔日元嫱来探望她的时候,她便和元嫱提及了。 元嫱也说,方鸣野托元尚书带话给她,看看能不能通过她见岑令溪一番。 两人商议了半天,觉着戏班子进雀园,是最好的机会了,于是想着让方鸣野在那日稍作装扮,和戏班子打点一番,扮作乐师,进雀园。 事情如期推行着,闻澈怕岑令溪闷,又宴请了许多官员和家中女眷一起听戏。 元嫱也和岑令溪悄悄说,方鸣野这些日子没有在雀园跟前露过面,那些下人不认识他,他也好混进来,已经扮作戏班子里二胡手跟进来了。 岑令溪心下了然。 酒过三巡的时候,她有意将杯子里的酒洒在了衣裙上,洇湿了一大片,于是和闻澈说自己想去换身衣服。 她这两日一直在用心讨好闻澈,闻澈也放下了警惕,在她脸颊上吻了下,说:“早去早回。” 岑令溪轻轻点头。 她离了宴席后,一路朝后院而去。 方鸣野此时已经等在了那处,一见到岑令溪过来,便道:“阿姐!” 岑令溪拉着他进了自己的卧房,说:“里面说话。” 方鸣野点头。 岑令溪只是太想见方鸣野一面了。 平复了呼吸后,岑令溪问道:“家中进来如何?父亲身体可还康健?在朝堂上,闻澈有没有刻意为难过你?” 方鸣野一见到岑令溪的时候,便红了眼睛,此时只是摇着头,说:“没有,父亲和我一切都好,阿姐不用担心,我长大了,可以照顾好我和父亲了。” 岑令溪抿了抿唇:“我时间有限,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说着叹了一声。 方鸣野听着她微微哽咽的声音,心头一痛,道:“阿姐,我想抱抱你。” 岑令溪没有拒绝。 但方鸣野的手才环上她,外面便传来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不用多想,也知道是闻澈过来了。 第32章 妥协 与此同时, 一双皂靴已经踏进了小院的门槛,再往上,是玄色的衣片, 上面是精致的织锦纹。 闻澈本在前院等着岑令溪,却在她离开后隐隐觉得今日她的反应有些太过反常了。 明明这些戏文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 但今日她却像是有别的心事一样, 闻澈几次看过去,都发现她的视线飘忽,并不在中间演绎的戏文上, 更是在自己唤她时,有意无意地将手中端着的果酒洒在了衣裙上。 一切都像是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 虽然他并不想怀疑岑令溪, 但在她离开后还是放下前院的宾客, 直接去了岑令溪的院子。 一跨进岑令溪院子的门槛,闻澈便看见了守在门口的青梧。 青梧被他的到来吓了一跳,原本还在张望的眼眸瞬间垂了下来, 而后跪在地上扬声道:“见过太傅。” 闻澈没有看青梧,随意扫了一眼院子, 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问青梧:“令溪在里面更衣么?你为何不进去侍奉?” “娘子说她自己来便好, 太傅着急见娘子的话,奴婢这就进去通报。”青梧说着便要从地上起身。 闻澈看了眼屋内, 压了压手腕, 拦住了青梧的动作,“不必了, 我亲自进去便是。” 青梧还欲阻拦,“娘子这会儿恐怕正在更衣……” 闻澈脚步稍稍一停顿, 皱了皱眉,“拦我是令溪的意思?” 青梧一时失语,不知如何回答闻澈。 闻澈将目光从青梧身上收了回来,说:“既然不是,做好自己的差事。” 青梧抬眼看向屋内,着急得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但只能捏着袖子,悄悄跟上去。 屋内的岑令溪没有想到闻澈会这么快便跟上来,于是在听见青梧的声音的时候,便叫方鸣野去屏风后的内室先躲着,等自己和闻澈走后,再找机会逃走。 方鸣野点头应下。 岑令溪看见方鸣野藏好后,才松了一口气。 而闻澈也在此时推门而入。 岑令溪朝着闻澈颔首,又道:“妾换身衣裳便回去了。” 闻澈在四下扫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岑令溪脸上还没有来得及擦干的泪痕上,而后伸手抬起她的脸,拇指触碰到那道泪痕上,问道:“怎么哭了?谁惹你生气了?” 岑令溪心头一紧,急中生智,说:“方才回来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了柳絮,落在了脸上。” 这个时候,正是柳絮乱飞的时候,而她对柳絮敏感的事情,闻澈是知晓的。 闻澈点了点头,看见她身上还是原先那件衣裳,又问:“怎么来了这么久?” 第65章 岑令溪轻轻别开脸,指着一边桌案上搁着的两个托盘,道:“妾正在犹豫选哪一件穿,还在犯难呢,不如您帮妾挑选一件?” 闻澈这次答应得倒是果断,勾唇一笑,搂着岑令溪转了个身,正对着桌案上那两个放着不同颜色衣裳的托盘,指尖依次在两件衣裳上划过,沉吟了声,好像是真得在思考要挑选哪件好。 岑令溪看见他的动作,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提前以及选好了用来做替换的衣裳,这两件衣衫都与今日的发簪颜色相近,又都是她素日喜欢的颜色,她在其中犹豫不决倒也是常理。 但下一瞬,闻澈却将指尖从那两件衣裳上收了,低头看了眼岑令溪,说:“我倒是觉得,这两件衣裳都不好看,不如你柜子里那件天青色的。” 岑令溪心头一颤。 天青色那件衣裳,并不是她新裁的,她以为闻澈不会留意到那件衣裳的,又在里间的衣柜中放着,若是去取那件,闻澈必然会发现藏在里面的方鸣野。 只好轻轻扯了扯闻澈的袖子,说:“那件衣裳妾不大喜欢了,已经压在箱底了,恐怕不好取。” 闻澈却摇了摇头,看着她,说:“没关系,我喜欢。” 岑令溪还欲想别的借口,闻澈却道:“令溪这么不愿我进去,是因为在里面藏了什么人吗?” 岑令溪眼皮一跳,矢口否认:“您说笑了,妾在这雀园里,出都出不去,能藏什么人?” “是吗?”闻澈歪了歪头,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辨别这话的真假。 岑令溪晃了晃他的手臂,说:“不如早早换完衣裳去听戏吧,今日点的,都是妾喜欢的戏,妾都有些等不及了。” 闻澈的指尖掠过她的耳垂,激得她颤了下,而后低头在她耳边落下一句:“事出反常必有妖,令溪,你今日,太乖巧了。” 岑令溪愣了下,还没回过神来,闻澈已经揽着她往里间去了。 岑令溪挣扎不过,只能在心中祈祷方鸣野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着。 等进了里间,里面确实没有什么人在,岑令溪的眉眼松了下。 闻澈却冷着声音,道:“出来吧,没必要藏着了。” 岑令溪呼吸一紧。 但周遭并没有什么动静。 安静地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闻澈看了眼她,说:“那看来真得是我疑心太重,误会令溪了。” “不敢。” 闻澈的手抚上她露在外面的一截脖颈上,又埋头在她颈边嗅了嗅,说:“令溪今日真好看,我都有些移不开眼了。” 岑令溪很是紧张,她不知闻澈在想什么,到底是真得放下疑心了,还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也不敢出声去催促,只好软着声音,大着胆子唤了声:“阿澈。” 闻澈抬起头来,低眉看着她。 嗓音有些低沉,“春光正好,这里又没有别的人,我们不做点什么吗?令溪。” 不知是不是岑令溪的错觉,她总觉得闻澈故意咬重了“别的人”三个字。 她惊呼一声,道:“现在是白天,前院还有宾客。” “白天怎么了?”闻澈说着便要将她往榻上带。 岑令溪知晓现在方鸣野没有出去,还在里面藏着。 她正在快速思索别的法子,但方鸣野却在这个时候出来了。 她在看到方鸣野的同时,没忍住道:“阿野!” 闻澈看见方鸣野从柜子后的死角出来后,并不意外,只是手臂稍稍收力,道:“怎么来家里,也不和我说一声?我这位小舅子?” 闻澈将眸光移到方鸣野身上,问道:“不过你这是什么打扮?你说,这个时候,我应该当你是宾客呢?还是戏班子里的乐工?” 岑令溪知晓闻澈必不会罚自己,但对方鸣野就未必了,毕竟他能对江行舟下那样的毒手。 “是我太想见他了,让他走,好不好?” 闻澈挑了挑眉,“我又没有怪你,令溪着急什么?” 岑令溪眉眼间都是焦急,又道:“太傅……” 她这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闻澈打断了,“令溪,你就这么着急为他辩解吗?甚至不惜以忤逆我,来让他走?我很生气。” 岑令溪听得出来,闻澈这是在警告她,但她实在没有办法接受至亲之人当着她面离去了。 “我没有。” 闻澈压了压眉,挑起她的下颔,说:“你知不知道,即使不是今天,我想针对他一个新科进士,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岑令溪闻言,脊背一凉,只能说:“求您。” “求我?”闻澈挑了挑眉,“那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看他呢?是未受邀请私闯民宅的歹人,还是没有理由就进入后院内宅的戏班乐工?” 这哪一条,落在方鸣野身上,都足够让他身败名裂。 “不知道怎么选的话,我替你选,怎么样?” 闻澈冰冷的声音在她耳际响起。 “这擅闯民宅,是不敬之罪,私自进入后院,一个乐工伶人,乱棍打死,也不为过,是不是?” 语气中尽是冷漠。 方鸣野情急之下,跪在闻澈面前,脱口而出,“要怎么罚都好,不要为难她。” 第66章 忘了像往素一样,叫岑令溪“阿姐”。 而这一点自然被闻澈捕捉到了,闻澈看向方鸣野,饶有兴味地问道:“怎么不叫‘阿姐’了?是不是,装不下去了?既然不叫阿姐,那想来是选了地二种结局,对不对?” 第二种结局——乱棍打死。 “连朝!” 话音一落,连朝便出现在屏风外面,等着闻澈的吩咐。 闻澈瞥了一眼方鸣野,毫不在意地道:“拎出去,乱棍打死。” 连朝素来只听命于闻澈,转入了内室。 岑令溪浑身一冷,身子滑落,跪在了闻澈跟前,扯着他的衣袍,仰头哭着求他,“不要,妾求您,求您放了他,是妾想见他,与他没有关系,求求您。” 闻澈看着岑令溪这样,甚是不悦,“你为了他这般求我?” 岑令溪没有听清楚闻澈说什么,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恳求的话语,不多时,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 连朝看见岑令溪这副模样,一时也没有上前。 岑令溪看着闻澈无动于衷,又转头和方鸣野道:“阿野,你走,你走。” 闻澈一向见不得她哭,但看见她为了方鸣野对自己这般低声下气,一时之间想到了六年前在自己去见她时,在岑宅前,她说出那些令他有剜心之痛的话,沉声道:“站起来。” 岑令溪紧紧抓着闻澈的衣衫。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岑令溪只得先拽着闻澈的衣衫先站起来,她看着闻澈沉郁的脸色,意识到自己这样恳求,恐怕不奏效,于是鼓起勇气,踮起脚尖,环住了闻澈的脖子,不顾脸上还带着泪,仰起头吻上了闻澈的唇。 闻澈未曾料到她会这样做,整个人僵了下。 岑令溪又松开他的脖颈,以细弱的声音喊了声:“闻郎。” 闻澈的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胸膛也上下起伏。 岑令溪看着闻澈的反应,微微侧过头,和方鸣野道:“走,快走。” 方鸣野知晓自己再留下只能是给岑令溪增添麻烦,立刻起身,绕过屏风。 连朝没得闻澈的命令,也不敢擅加阻拦,但看着里面的形式,眼观鼻鼻观心,也退了出去。 闻澈过了许久,才从方才那一吻中回过神来。 这种感觉和他那天强迫岑令溪并撬开她的齿关侵入再换来她的泪水,是完全不同的。 她伸手揽住了岑令溪的腰身,将她往上提了提,说:“你就是仗着我拿你没办法。” 岑令溪垂下眼睫,未曾直视。 闻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低咳了声,清了清嗓子,说:“换衣裳吧,我在屏风外等你。” 确实,原先那件衣裳沾了酒水,刚刚又那么折腾了一番,早已不能穿出去见人了。 岑令溪弯了弯腰,等闻澈出去后,才有些失神地换好了衣裳。 前院的宾客无人知晓岑令溪与闻澈先后离开是为什么,又去了这么长的时间,更是不敢置喙半句,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闻太傅的心情比方才好了很多。 岑令溪却不似闻澈这样,时不时的走神,闻澈也难得没有逼问她。 只有在宾客四散的时候,才偏过头来将一枚葡萄递到她口中,问道:“过些日子便是端午了,按照惯例,宫中会设宴,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岑令溪知道自己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力,闻澈今天问他,不过是因为心情好,象征性的一问,于是点了点头。 上次去宫中赴宴,还是几个月前的除夕宫宴,那次宴会,是闻澈将帖子下到了岑家,对当时的岑家来说,那道帖子和圣旨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上次她是不敢不去,这次,她是不得不去。 但她又想到了在除夕宫宴上,她被人百般为难,甚至让她当场弹琵琶,后面又遇上了季钰,她知道,当时的一切都是因为闻澈的设计,又攥了攥袖子。 闻澈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是很轻的温询:“怎么了?是有什么顾虑吗?” 岑令溪匀出一息来,轻声道:“上次宫宴,妾杀了人。” 闻澈知道了她的顾虑,于是安慰她道:“没关系,这次和我一同去,没有会敢找你麻烦,包括天子。” 岑令溪一颤,她听懂了闻澈这句话的意思,天子也不敢,言外之意,他闻澈才是如今大昭的掌权者。 岑令溪轻轻应下一声“嗯。” 这之后,她依照闻澈的意思,乖顺了许多,元嫱也会隔三岔五地来陪她,虽然她见不到方鸣野,但是还是借着元嫱来看她,会和方鸣野通信,倒是一切顺利。 一直到了端午宫宴那天。 其实闻澈很早便让人裁了很多适合那天的衣衫给她送过来,让岑令溪挑选,她却一直提不起来兴致,直到那天上午,她才随意选了件白青色的罗裙。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闻澈竟然顺着她的喜好,换下了一贯穿着的玄色衣裳,换了件和她挑的裙衫同色系的一件空青色的长衫。 看着岑令溪意外的反应,闻澈只是勾了勾唇,游刃有余地搂过她的腰身,说:“其实无论你选哪一件,我都会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 第67章 这样的话如若放在寻常夫妻之间,岑令溪大约会觉得恩爱,但在她和闻澈身上,她却只感觉到了浓烈的占有和窒息感。 只要是和她同行,闻澈便总是会用天子赐给他的那副象征身份地位的仪仗,颇有些招摇过市的感觉,虽然即使他用最简朴的马车进宫,只要上面挂个写着“闻”字的木牌,所有人都会恭敬有加,甚至退避三舍。 因着在雀园耽搁了会儿,他们到宫中的朱玉台时,天子已经到了,群臣皆至,但宫宴却并未开始,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在等闻澈。 当宦官扯着尖细的嗓音通报出一声“闻太傅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门口而来。 年幼的天子甚至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朝着闻澈轻轻颔首,群臣自然也跟着天子效仿。 岑令溪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场景,一时垂下了头。 闻澈却毫不顾忌地咬着她的耳朵,道:“不要害怕,以后这样的时候还很多,会习惯的。” 说完便揽着她大步朝天子身边的位置而去,又贴心地扶着岑令溪坐下,自己才撩起衣衫坐了下来。 这时所有人才敢抬起头来。 天子身边近身侍奉的宦官拊掌几声,表演歌舞的宫人才上来。 歌舞表演得正盛,闻澈却突然转头朝天子敬了盏酒。 天子诚惶诚恐地看向面前的酒樽。 他尚且年幼,本不适合饮酒,这酒樽放着,其实也就是个摆设。 但当闻澈朝着他举起酒盏的时候,天子知道自己哪里能拒绝,身边的宦官也只好为天子面前的酒樽中添了些酒水。 岑令溪瞧着天子最多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若是寻常人家,才正是腻歪在爹娘膝下被宠爱的时候,即使是生在天家,若是老齐王没有死,这个年岁,也不该担上这样的重任。 明明他才是一国之主,但所有人跪拜的时候,看向的都是闻澈。 她忽而想起,自己的阿娘病逝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的年纪,那时阿娘病重,但父亲当时在衙门中公事冗杂,只有她一直陪在阿娘身边。 忽然有些神伤,于是伸手搭上了闻澈的手背,轻轻向下压了压。 闻澈转过头来看着她,眸中尽是温情,“怎么了?令溪。” 岑令溪知道以闻澈的脾性必然不能直接为天子求情,只好迂回了下,道:“闻郎,喝酒伤身,您已经喝了好些了,再说,陛下尚且年幼,不如——算了吧。” 一句“闻郎”已经足以让闻澈心神荡漾,偏偏岑令溪又是这样温软着声音,看得他心神一动,遂将手中的酒盏搁在桌子上,没有再看天子,只和岑令溪道:“好,都依你。” 岑令溪抿唇一笑。 天子身边的宦官复将手中的酒壶放下,天子跟着缓了口气,朝岑令溪投去感激的眼神。 岑令溪则在闻澈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和天子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妨事。 闻澈抚了抚她的背,转头和天子道:“陛下,其实臣放下给您敬酒,是为了讨个恩赏。” 闻澈话是这样说着,但天子知道,闻澈所说的讨要个圣旨,不过是意思意思。 天子立刻道:“太傅直说便是。” 闻澈抬了抬手,道:“臣想请陛下为我赐婚。” 天子看了眼岑令溪,明白了一切,道:“好说好说,交给礼部办。” 闻澈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视一圈,又像是无意间提起,“臣瞧着淑和长公主是不是也到了适婚年纪?” 淑和长公主,天子的姐姐。 淑和听见闻澈提到她,手中的动作一顿。 天子回答“是。” 闻澈仿佛真得思考了一番,才道:“我瞧着新科探花,方鸣野倒是个不错的人选,我朝素来有探花尚公主的旧习,这方鸣野又出身岑家,岑家,清流嘛,拙荆也是岑家女,陛下说,是不是?” 天子没有搞懂闻澈的用意。 但方鸣野听到这句话,立刻出列,跪在殿上,朗声道:“臣不愿意。” 第33章 忍痛 殿上的乐伎舞伎早在闻澈给天子敬酒的时候便退了下去, 此时殿中空无一人,所有赴宴的臣子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皆垂着头。 只要这些事情没有殃及到他们, 没有人敢和闻澈交锋。 毕竟他在去年年底带着齐地的兵马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统帅回京时便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思,当时他手中也只有从齐地带来的兵马, 戍守长安的禁军还不在他掌控之中, 而今岁开年,原禁军统领季钰在除夕宫宴上遇刺身亡,即使当日封禁了十二门, 但后面仍然没有找到刺杀季钰的刺客,此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没过多久, 闻澈便名正言顺地掌握了禁军。 诸臣都说以闻澈如今的权柄, 就算是想易天子之位,年幼的天子也只能写了罪己诏再双手捧上玉玺迎闻澈入宫,从此大昭天下改姓闻, 但闻澈不这样做,无非是因为老齐王临终时托孤的遗言。 也有人说闻澈篡位是早晚的事情, 只是现下他才刚刚入京,他从前又是寒门出身, 在朝中没有根基,等再过几年, 历经几次科举, 朝野上下都是他的人之时,也就是大昭天下易主之日。 第68章 无论是哪种情况, 闻澈的名字,在如今的大昭, 都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可众人万万没想到,方鸣野一个新科探花,竟然敢拒绝闻澈亲口提的赐婚一事,还是在端午宫宴这种时候。 有人悄悄将目光投向方鸣野。 也有人在底下悄悄议论:“淑和长公主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若是他尚了公主,成婚后便能和公主一起去逢封地,远离这是非之地,逍遥后半生,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闻澈对于方鸣野拒绝的事情,看起来并不意外的样子,只是慢条斯理地将给岑令溪剥好的葡萄递到她唇边,又用一旁放着的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指,才抬起眼看向殿中跪得笔直的方鸣野,淡淡地吐出来两个字:“理由。” 方鸣野顾及着被闻澈搂在怀中的岑令溪,终究还是稍稍垂下眼,拱了拱手,换了个更为体面一些的说辞,“承蒙太傅抬爱,肯为下官与淑和长公主做媒,鸣野自当铭感五内,只是下官初登进士,才疏学浅,年轻气盛,恐不堪为长公主良配,恳请太傅收回成命。” 闻澈轻笑了声,并不以为意,只道:“这些都好说,又不是要你们今天明天便成婚,再过几年成婚,也是一样的。” 方鸣野脊背一僵,仓促间抬起头来看着闻澈。 闻澈掀了掀眼皮子,又将目光扫过坐下天子下首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淑和长公主,道:“还是说,你觉得陛下的亲姐姐配不上你方鸣野?” 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 方鸣野也跟着顿首,说:“下官绝无此意。” 闻澈还是一贯的从容淡定,“那你到说说,你对这桩婚事,有什么不满意的,是怕尚公主毁了你的青云路,还是——”闻澈说着将眸光落到怀中的岑令溪身上,“有别的妄念?” 岑令溪跟着为闻澈捏了一把汗,连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和方鸣野本就没有任何的血亲关系,只是自幼一起长大,方鸣野又恰好唤她一声“阿姐”罢了,这么些年,她之前没有留意到方鸣野,是因为只当他是小孩子,又已经嫁给了江行舟,可直到闻澈回京,江行舟下狱,她被迫从江宅搬离,这才渐渐留意到方鸣野的心思。 岑令溪知道方鸣野对她心思不纯,但她一直将他当作弟弟,故而从未有过回应,今日闻澈公然给他和淑和长公主赐婚,他又这般毫不犹豫地拒绝,岑令溪怎会不知他到底是为何拒绝。 可闻澈心思实在深沉,性子阴晴不定,之前在雀园,差点就要对方鸣野动手了,如若不是自己当时拼尽全力相拦,但今日这样的情况,闻澈若真得动怒,她又当如何? 是护还是不护? 但闻澈却侧过头来握着她的手,不消怎么用力,便将她攥着衣衫的手分了开来,又强硬地将五指穿插进她的指缝,但面上的神色确实一副温润的模样,“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他。” 岑令溪听到后半句,没忍住打了个激灵。 闻澈抚了抚她的后背,将视线从岑令溪身上挪开,看向台下的时候,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威严,“也对,这都说姻亲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听闻方侍讲,是孤儿,只是一直唤拙荆一声‘阿姐’,这长姐如母,看起来是应该问问你阿姐的意思。” “令溪,你说呢?” 岑令溪定了定神,才缓声道:“妾以为,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是一层,究极还是要他们情投意合。” 她说完正好对上了闻澈的眸子,眸色幽深,从中辨不出半点喜怒。 “情投意合?”闻澈轻声重复了这几个字。 岑令溪揣摩不清闻澈这句话的意思,只得稍稍将眼睛别开。 方鸣野在底下跪着,觑了一眼闻澈,他们之间隔得很远,他看不清闻澈的脸色,也没有听清楚岑令溪和闻澈之间低声说了些什么,心下焦急,还没等闻澈开口,心下一横,直起身子道:“且下官有心悦之人,若是太傅非要强人所难,下官愿于今日辞去官身,远赴北疆定州,只求太傅莫要再为难阿姐。” 他说罢往地上重重一叩首,像是带了极大的决心。 闻澈万万没想到方鸣野宁可不要前途青云路,甚至离开京城,也不愿娶淑和长公主。 闻澈看着方鸣野,挑了挑眉,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道:“你对她还真是一片痴心,到底不是一脉相承,这一点上,与你阿姐,不太一样。” 方鸣野听到他又提岑令溪,心揪成了一团,“下官意已决,请太傅,陛下恩准。” 天子本就坐在旁边不敢吭声,突然被提到,也不免悄悄去看闻澈的脸色。 闻澈盯着方鸣野看了会儿,道:“此去定州,既不是以官身,便是从最普通的小卒做起。” “下官清楚。” 闻澈的指尖叩了叩桌案,最终落下一句:“准了。” 言罢朝身侧服侍的宦官扬了扬下巴。 宦官会意,拊掌两下,又将方才的那些乐伎舞伎传了上来,一切如旧。 只是经历了此事后,岑令溪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偏闻澈有意无意地将湿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后、脖颈边。 方鸣野则在拒绝了和淑和长公主之间的婚事后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大殿。 第69章 夜风微凉,他的意识比起刚才也明晰了些。 其实他将将那样拒绝闻澈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他一边在出宫的宫道上走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来。 方鸣野的手指轻轻蹭过玉佩上面的龙虎花纹,歪了歪头,想起了自己拿到这枚玉佩的时候。 其实他并不是什么被父母因贫穷抛弃的弃婴。 他应当是定北王世子,更确切的说,他身上是有大昭皇室血脉的,算起来,是当今天子的堂叔,方是他母亲的姓氏。 大昭自开国以来便和鞑靼屡有摩擦,北疆定州这么多年来又一直是边陲重镇,方鸣野的父亲定北王一身战功,封王后便一直替当时的天子戍守定州。 二十年前,先帝忌惮定北王手握兵权,于是在他和鞑靼一场重要交战时断了定北军的军粮,先帝知道,以定北王的心气,定然会死守定州,不让鞑靼侵入。 他想在这场战争中,通过军粮掣肘,制死定北王。 事情的发展如先帝预料一般,定北王死守定州不退。 但当时他的王妃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定北王便让自己的亲兵护送妻子一路南下,回缙州老家。 定北王最终没有撑住,定州城破后,鞑靼人血洗了定州城,包括定北王府,定北王府上下一百多口人,悉数身死,定北王府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所有人包括先帝在内,都以为定北王府无一人生还,后来朝廷派兵收复定州后,也没有找到什么痕迹。 定北王王妃则在亲兵的护送下一路南下,六个月的跋涉后,终于到了缙州,顺利产下了方鸣野,但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字,不知怎得,先帝听闻王妃南下,便一路找了过来。 明面上说得是要将她接回京中善待,实则是探探虚实,因为当时除了定北王府的人,没有旁人知晓王妃有身孕的事情。 王妃将刚出生的小世子匆匆放进篮子里,襁褓上只留了她的姓“方”,许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认出,便去接待了长安来的使臣。 再后来他便在濒死的时候被岑家人找到了,于是被接回了岑家,一直长到了现在。 他的身世是他十五岁那年,岑令溪出嫁前知晓的。 那个时候定州的边将找到了他,用胎记确认了他的身份后,便问他要不要和自己回北疆定州。 说当年在那场战乱中活下来的定北王旧部一直都在找小世子的去向,只要找到小世子便请他回定州,原来定北王的旧部仍旧听他的调遣。 但方鸣野当时舍不下岑令溪,他早在情窦初开的时候,便已经对他的阿姐,有了非分之想,哪怕阿姐先与新科榜眼闻澈订婚后与江行舟成婚,他还是想一直陪着阿姐。 阿姐没有别的兄弟,父亲总有老迈的那天,不能护着她一辈子,他想留在京城,走科举的路子,只要他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日后阿姐也算有靠山。 所以方鸣野拒绝了父亲的旧部,并说自己想待在京城,且贸然离去,恐引岑家怀疑。 定北王的旧部没有勉强他,说只要他愿意回定州,无论什么时候,父亲的旧部永远在定州等他,却在每年过年的时候,都来找他,问他的想法。 他也通过往来通信,逐渐知晓了定州这些年的情况。 故而才敢在闻澈去年刚回来的时候,就对岑令溪说自己愿意去北边立战功。 其实不是立战功,父亲的旧部打的什主意,他再清楚不过了,不过是想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杀入长安,一为自己,二为定北王平反,要不然也不会十几年如一日的寻找方鸣野的去向。 这次他拒绝闻澈,倒也算得上一个契机。 二十年过去,这些陈年秘辛早已随着先帝的病逝被埋入黄土,闻澈也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地答应他去北疆。 方鸣野缓缓舒了口气,将那枚玉佩收进怀中,停下脚步,回头朝朱玉台的方向看了一眼,自言自语了句:“阿姐,等我回来。” 这辈子,除了岑令溪,他谁也不想娶。 这些事情,岑令溪并不知道,整晚都在失神。 第二日,她便在闻澈的桌案上看见了方鸣野递上来的劄子。 闻澈似乎没有想过避着她,或者说,是故意让她看见那道劄子的。 岑令溪翻开劄子,上面的确是辞官挂印,并说了自己会尽快离京,闻澈虽然还没有批那道劄子,但他毕竟在昨日的宫宴上已经将允准了此事。 岑令溪看到劄子后匆匆便朝宅子门口跑去,江行舟走的时候,她没能送一送,以至于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方鸣野是为了谁拒绝闻澈的赐婚,她心中一清二楚,她不想重蹈覆辙了。 但完全不出意外,她在雀园门口被闻澈留下来的侍卫拦住了。 还是同样的话术,同样的动作。 岑令溪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讪讪地回去了,而是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对着那些侍卫,十分决绝地道:“今日要么我自裁死在这里,要么你们放我出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 毕竟没有人不知道这位岑娘子在闻太傅心中的地位。 岑令溪看着他们的表情有所动摇,便继续道:“等闻澈回来,若要追究,一切有我担着。” 第70章 “这……” 岑令溪手上稍稍使劲,已经用簪子在脖颈上划下一道血痕。 侍卫们许是怕她今日真得死在这里,届时他们便不好和闻澈交代了,于是退避到一旁,放岑令溪出去了。 岑令溪绕出了巷子,打算直接回岑宅,却在刚拐出雀园所在的街坊的时候,看见了牵着马的方鸣野。 “阿野!”岑令溪在看见方鸣野的那刻,连脖颈上的伤口都没有来得及遮掩,便朝他跑了过去。 方鸣野更是惊讶,许是他也没有想到,竟然能在出京前等到岑令溪,于是匆匆将手上绑着的缰绳拴到一边的柳树上,朝岑令溪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 方鸣野朝着岑令溪弯了弯眼睛,笑道:“阿姐先说。” 岑令溪抬手替他扫去衣袖上沾上了飞絮,又掩鼻打了个喷嚏,才说:“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你,此去定州,山高路远,关隘重重,你我或许很久都见不到了,你要多多珍重,”她的声音忽而有些哽咽,于是转了话题,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并不是出城的必经之地。 方鸣野的唇微微扬起,“我怕贸然到雀园会给阿姐惹麻烦,便想着就在这里等一等,即使是隔着高墙,也算在离开之前遥遥见了阿姐一面,但没想到真得等到阿……”他这句话没有说完,便在低头的一瞬看见了岑令溪脖颈上的那道浅淡的血痕,瞬间便收敛了自己的笑意,颇是担忧地问:“阿姐这是怎么了?是闻澈吗?” 左右都已经要离开了,方鸣野也不再称闻澈一声“太傅”,而是直呼其名。 岑令溪这才意识到,于是抬手遮了遮那道伤痕,随意搪塞了句:“没什么,可能是今早摘桃花花瓣的时候,不慎被树梢划到了。” 好在伤痕不深,方鸣野也就信了她的借口。 岑令溪看到了马身上挂着的行囊,问道:“是今日走?” 方鸣野点了点头,“我很舍不得阿姐。” 岑令溪攥了攥拳,说:“走吧,我送你出城。” 方鸣野转身看了眼皇宫的方向,担忧道:“只是现在马上要下朝了。” 若是闻澈回来看见你不在,恐怕要出大麻烦。 岑令溪摇头,“没有关系,你更重要。” 方鸣野还是应下了。 一直到了城门口,方鸣野才停下脚步,一手牵着马,“阿姐,若是他欺负你,你就写信给我,我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从定州回来。” 岑令溪一时泪目。 方鸣野看见她眼角的泪花,抬起手慌张无措地替她拭去,说:“阿姐别哭,我说过,会保护阿姐的,无论什么时候,我在北疆,也不会娶别人,阿姐放心,等我回来。” 岑令溪张了张唇,但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 方鸣野连忙将缰绳丢下,鼓起勇气,将岑令溪拥入怀中。 岑令溪的下巴搁在方鸣野的肩膀上,她只觉得,她这半年,一直都在失去。 良久,方鸣野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松开,许是怕自己失态,迅速挽住缰绳,翻身上马,又再次扯住缰绳,拉着马调转了个方向,马打了个响鼻,扬起前蹄。 他深深地看了岑令溪一眼,说:“阿姐,我走了。” 岑令溪低头,将自己的眼泪收住。 恍惚之间,她听到了方鸣野说:“阿姐,等我回来。” 再次抬起头时,眼前却只剩下一片灰尘。 方鸣野的衣衫随风飞扬着,掠起了一片残影。 但殊不知,在不远处的城楼上,闻澈已经将这幕尽数收入眼底。 第34章 寻死(文案第二段) 岑令溪对这一切浑然未觉。 她只是站在原处, 看着方鸣野离去的方向,耳边不住地回荡着那句:“阿姐,等我回来。” 她知道或许是自己听错了, 方鸣野辞去了官身,算是以白身去定州投了军, 岑家虽然经营这些年, 却也仅仅是在京城以及南边的一些州县,若是他去了陇西,岑令溪寻思着自己还可以托元嫱的丈夫李将军照应一二, 只是定州,实在是鞭长莫及。 方鸣野和她说等自己回来, 但岑令溪知道, 很难。 一直等方鸣野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从视线里完全消失, 岑令溪才转过身来。 此时正是晌午,她转过去的时候,眼睛正好对上太阳, 忽而觉得有些有些刺眼,于是伸手挡了下日光, 却透过指缝看到了城墙上的一道熟悉的身影。 岑令溪顿时身子一僵,有些木然地将手挪开, 眯着眼睛去辨认城墙上那道身影,但这一次, 却什么也没看到。 岑令溪轻轻扯了扯唇角, 苦笑了下,喃喃道:“瞧瞧, 你都被闻澈吓成什么样了?” 只是情况或许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吧。 正逢暮春初夏的时候,春光还是旧春光, 长安的街道上仍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回去的时候又恰巧经过集市,耳边是商贩的吆喝声、寻常女娘郎君的吆喝声、钗环相撞的清脆声响,偶尔有些吃食的香味闯入她的鼻底。 去岁这个时候,她还同江行舟一起穿梭于街市,也是这些携手的恩爱夫妻中的一对,买完东西后回了岑家看望父亲和方鸣野。 第71章 当时方鸣野一听说她要回来,连手中的课业也不顾了,一早便等在岑家门口迎接他们,再笑吟吟地从江家下人手中接过他们带回来的礼物,一声声地唤着“阿姐”。 忽然她听到有人唤了声“阿姐”,正好与记忆中的声音相重合,岑令溪匆匆转过头去,却没有看到方鸣野,而是另一个小孩扯着他身边年纪稍长一点的女娘的袖子软软地唤了声“阿姐”。 岑令溪一时有些恍惚。 “溪娘。” 有些熟悉的声线从她耳边传来,她听得出来,那是江行舟的声音,她又回过头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幻听了。 岑令溪瞬间就怔忡在了原地。 身边不断穿行的行人走得有些匆忙,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肩膀,她不免趔趄了下。 她的眼眶开始湿润,鼻尖也泛出些酸意,让岑令溪一时有些分辨不出来,到底是因为触景生情,还是方才从她面前飘转而过的柳絮。 她定了定神,走到一旁一处墙角的地方,缓缓蹲了下来。 这里靠近西市,本是长安城中的百姓商贩聚居的地方,她一身锦衣绸缎,无论是发上的珍珠簪钗还是手腕上的玉镯子,都与这里的环境完全没有关系。 岑令溪抱着膝盖蹲在一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才发觉最寻常往事,最难以割舍,当时只道是寻常而已。 不到半年,她失去待她极好的江行舟,失去了自小与她一起长大的方鸣野,下一个又会是谁? 闻澈会不会对父亲动手? 这么想着,眼泪便簌簌而落。 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闯进了她的耳中。 “姐姐。” 岑令溪有些惶然地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纵使眼前一片氤氲,雾蒙蒙得,看不清楚一点,她还是能分辨出来,这个小孩是方才扯着他的阿姐撒娇的那个。 小孩挠了挠头,将自己手中的边缘已经有些模糊的糖人递给岑令溪,说:“姐姐你这好看,一哭就不漂亮了,我阿姐让我把这个糖人送给你,她说,这样你就不会很难过了。” 言语笨拙,但脸上尽是真切。 岑令溪透过小孩清澈的眼睛,在这一瞬忽然想到了幼时的方鸣野,也是这样拙朴真挚。 她那个时候修习女工,却总是不得要领,完全没有在琴棋书画茶香上面的天赋,时不时绣花针也会戳到她的手指,这个时候,方鸣野便会像条小狗摇着尾巴一样,变着法地讨她开心。 可是,她的阿野不在了。 但岑令溪还是吸了吸鼻子,从小孩手中接过那个小糖人,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想了想,将自己手腕上那个玉镯子褪了下来,塞到小孩手中,温声道:“替我把这个送给你阿姐,这支镯子很衬她。” 小孩摆着手表示太贵重了,但岑令溪却说:“没关系的,收下吧。” 反正是闻澈送给她的,对她而言无所谓,但却可以让小孩和他的阿姐过的好一些。 小孩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玉镯子揣进怀中,冲着岑令溪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姐姐你要要开心一点,不要因为不值得的人和事情哭。” 岑令溪抿了抿唇,缓缓站起了身。 看着小孩跑远,她才慢慢顺着路,回了雀园。 下意识的路,她回的不是岑宅,是雀园。 雀鸟归笼。 她竟然已经习惯了吗? 当真是可笑。 但她到雀园门口时,看见门口站着的侍卫的表情不太寻常,这才忽然想起,这个时间,闻澈应该是回来了。 她这次,已经没有很明显的起伏了。 还会有比现在更坏的结果了吗?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吗? 似乎没有。 不要因为不值得的人和事情哭。 她不会再对着闻澈落下一滴泪。 岑令溪站在门口,一手捏着那支已经化的差不多的糖人,一手抬起袖子,将自己脸上的泪水擦干净,跨过了那道门槛。 一路穿行过前院,沿着不知道走了多少遍的路,绕过月洞门,到了自己平时住的院子,远远地便看见了坐在院中石桌前的闻澈,和战战兢兢地跪在一边的青梧。 岑令溪缓步踏进院中,尽量使自己的声线平稳一些,和青梧吩咐:“青梧,你先退下吧。” 青梧抬头看向她,有些犹豫,似乎是担心她接下来的处境。 岑令溪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可以。 青梧这才从地上起来,全程不敢去看闻澈一眼,匆匆地从月洞门中回避了出去。 闻澈坐在石凳上,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桌子,眼睛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岑令溪就立在一边的桃花树下,手里捏着那支糖人,秉持着闻澈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的原则,将手中的那支糖人剩下的部分吃完,而后手一松,竹签就掉落在了原地。 闻澈瞧着她也不说话,终究是没忍住,先抬起眼来看向她,问了句:“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声音中似乎压着什么情绪,不似平时那样。 第72章 岑令溪站在原地,反问道:“您想问什么?” 闻澈敛了敛眉,眸色有些晦暗不明,说:“我在城楼上看见了,都看见了。” 岑令溪稍稍愣了一下。 原来她那会儿看到的身影不是幻觉,那就是闻澈。 可她突然觉得这没有什么。 看见了又如何? 于是她将目光轻轻落在闻澈身上,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我也看见了。” 闻澈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一时动了动唇,却没说出什么来。 只是觉得心口蓦地一痛,分明不是雨天,痛意却沿着脉络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头顶。 闻澈不免抬手支撑了下头。 岑令溪看着他不说话,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想回自己的屋子,却在经过他身侧的时候,被他抬手攥住了手腕。 力气大得很,岑令溪一时无法挣脱,她不由得回头瞪了闻澈一眼。 “还知道回来。”闻澈说着缓缓放下支着头的手,缓缓起身。 一瞬间,岑令溪只觉得自己的头顶笼上了一道阴沉的黑影,和无数次一样,视线下垂,居高临下,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 岑令溪不由得稍稍后退了下,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怕闻澈的。 闻澈有些湿热的气息轻轻拍打在她的脸上,“为什么去送他?” 岑令溪知道该怎样哄闻澈,很简单,只需要她低个头,温声软语两句,并说句以后不会了,闻澈便会松开她,这件事就会就此翻篇。 但是她不愿意。 她不想再对着闻澈虚与委蛇了,因为直到今日,她恍然惊觉,她之前所作的退却和让步,并没有换来什么,她所珍视的人,她一个都留不住。 她稍稍仰起头,直视着闻澈的眸子,反问了句:“为什么不可以?” 闻澈一噎,他没有想到,岑令溪会这么回答他。 而后他看到了岑令溪脖颈处那道浅淡的血痕。 侍卫告诉他,岑娘子用簪子抵在自己的脖颈处,以死相逼,他们不敢阻拦,只好放她出去。 闻澈的指尖不由得想抚上去,而后温声问道:“疼吗?” 但他话音刚落,指尖还没有碰上去,便被岑令溪头一偏躲了过去,他的手指就这么顿在了空中。 岑令溪眼眶微红,看着闻澈,朱唇微启,很是残忍地吐出一句:“闻澈,你让我觉得恶心。” 霎那间万物都失去了生息。 闻澈压了压眉,不怒反笑,问道:“恶心?令溪,你觉得我恶心?” “是。”岑令溪回答地果断。 闻澈忽然箍住她的腰,拽着她往里面走去。 就像是几个月前,在江家初见之时那样。 岑令溪没有挣扎。 她被闻澈一路带进了屋中,而后闻澈将她反手压在妆台前。 铜镜中是他们的影子,闻澈一手按着她两只手,一手捏起她的下巴,声音有些颤抖:“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我恨不能将我能给得最好的给你,我让你可以和天子坐在同一层位置上,这些旁人能给你吗?” 闻澈手上的力气很大,但这次她没有和闻澈说半个疼字,只是抿着唇,强忍着眼眶中那两点因为疼痛生出来的将落未落的泪珠。 闻澈透过铜镜看到了这一幕,又将手松开了些,也同岑令溪僵持着。 岑令溪这才缓出一口气来,她看着镜子里的闻澈,说:“你设计杀了我的夫婿,将我的父亲从清流拉入泥潭,逼迫我的阿野,不得不远离京城,再让我成为你笼中那只听话的鸟,对你无有不应,予取予求,这些也是旁人不能给我的,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加之腰身被闻澈禁锢着,一时也有些呼吸不畅。 “夫婿?阿野?”闻澈轻轻念了念这两个名字,又问道:“你为何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他已经死了,天子已经在端午宫宴上为你我赐婚,你的夫婿,是我。” 岑令溪并未有半分动容,“你用了怎样卑劣的手段得到这些的,我想你比我清楚得多。” 闻澈挑了挑眉,“我用怎样的手段得到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拥有了,不是吗?” 说着便俯下身子,扒拉开岑令溪的衣领,对着她的锁骨重重吻下。 岑令溪身子一颤,“闻澈,你不要逼我。” 闻澈没有回应,大有继续向下探索之势。 岑令溪挣扎了两下,但她的手被闻澈死死地按着,动不了一点,她看着镜子,吐出一句:“闻澈,你不要逼我恨你。” 闻澈的动作停了一瞬,而后仰着头看向她,笑了笑,“那就恨我,毕竟,恨比爱长久。” 说着要继续方才的动作。 岑令溪面色冷冷,对着闻澈道:“你非要逼死我,才肯罢休吗?” 甫一听到“逼死”这两个字的时候,闻澈有一瞬的失神。 这是岑令溪第三次对他提到这两个字。 第一次,是在她被绑架到那处隐蔽的山谷中,自己带人去救她时,却被江行舟捷足先登,自己将她带回府中,她双目含泪,和自己说“你不要逼死我。” 第73章 第二次,是她知道了江行舟在西川的死讯,万念俱灰,在额头相抵的耳鬓厮磨时,轻着声音,颇是无奈地说出了那句“不要逼死我。” 但这次当他看到岑令溪的眼神时,闻澈才恍然意识到,这次与前两次的境况完全不同了。 那双眸子中,没有泪水,没有柔弱,没有逼不得已,甚至今天连一句软话都不肯吐出来,只有决绝。 闻澈忽然像是被那道目光烫到了一般,撤开了手。 他刚想哄着岑令溪,后者却在他不防备之间从发髻上拔下了那根珍珠簪子,用尖利的簪头抵着自己的脖颈,正是先前被她划出伤痕的地方。 在这一瞬,闻澈恍惚间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最无助的冬天。 那个大雪纷纷扬扬,岑令溪当着他的面,将婚书撕碎洒在他面前,昭示着他失去岑令溪的那天。 明明天气中已经带了几分暑热,但闻澈却觉得如坠冰窟。 他不能再失去岑令溪了。 这是他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岑令溪,试图将她手中的簪子取下来,“令溪,我们好好说话,好不好?” “我和闻太傅,没有什么好说的。” 当然,他也没能将岑令溪手中的那支簪子拿下来。 闻澈的手松了开来,他怕自己再一用力,岑令溪会毫不留情地直接对着她的脖颈划下去。 失去的痛苦,他不想再承受第二次了。 闻澈强忍着心头的疼痛,缓声问道:“令溪,我们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岑令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果你再逼我的话,我会死在你的面前。” 这场对峙,终究是闻澈先落了下风,他松开了岑令溪,说:“乖,我们先放下簪子,好不好?” 岑令溪动了动唇:“你出去。” 闻澈叹了声,慢慢地退了出去。 等到闻澈将门从外面合住,岑令溪才将手中的那根簪子丢在地上,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地上。 她以为她胜利了,实际上并没有。 第二天宅中的下人来到她屋中,将她妆奁中所有的尖头簪钗都换了出去,又将一切尖锐的桌角边缘都包裹了起来,岑令溪才知道,闻澈根本不会善罢甘休。 昨天离开前那个用意深长的眼神,就是在告诉她,永远不要想着离开,也不要想着寻死。 她一败涂地。 岑令溪依旧像之前刚被带来雀园时一样,被关在屋子里,甚至不能出自己的小院,不能在雀园中自由走动,到哪里都有一堆人跟着。 闻澈依然会在傍晚的时候回来,和她一起用膳,桌上的膳食无一不是她爱吃的,但她却没有半分食欲。 进了五月,闻澈的政务看起来很是繁忙,回来都是半夜了,没有闻澈在一旁,她索性对端上来的餐食一口都不动。 某日,她已经歇下了,听见了闻澈问青梧的声音:“她今日又一口都没吃?” 青梧应了声“是。” 而后,门被推了开来。 岑令溪已经做好了要和闻澈吵的准备,但闻澈只是侧身躺在她跟前,伸出双臂将她环在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头,问了句:“令溪,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岑令溪装作已经睡着,没有应声。 但次日元嫱来看她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根本玩不过闻澈。 “好久不见,嫱儿怎么看着消减了这么多?连眼底也有了乌青,是没有睡好吗?”岑令溪有些关切地问元嫱。 元嫱却轻轻摇了摇头,说:“没有,将军从陇西传回来的家书说陇西的粮草接应不上,再这样下去,他恐怕无法应对将要到来的鞑靼。” 岑令溪一愣。 不用多想,也知道是闻澈的手笔。 他就是这样,惯常用身边的人来要挟自己。 难怪昨晚就说了那句“你不乖”。 岑令溪觉得有些好笑。 她只能先宽慰了一番元嫱。 在这日黄昏,闻澈回来后,精心施了脂粉,主动去见了闻澈。 闻澈没有放下手中的劄子,掀了掀眼皮,问道:“想清楚了?” 第35章 引诱 岑令溪静静地站在原处, 道:“这两日天气有些热,妾熬了些解暑的绿豆汤。” 闻澈捏着劄子的手一顿,将手中的湖笔搁在一边的笔架上, 抬眼看向岑令溪。 岑令溪今日难得挑了件杨妃色的裙衫,而不是一如往素那样的清冷气, 挽得精致发髻上只别了那支闻澈当年送给她的珍珠发簪, 分明是有意为之。 她就站在烛台旁边,略有些昏黄的烛火在她身上笼罩出一层暖融融的光晕,又映在背后的窗纸上, 留出一段婀娜的身影,绰绰约约。 岑令溪见闻澈久久没有应声, 呼吸不免稍稍颤抖了下, 却正好拂动了一旁跳跃的火焰, 使之一歪斜,她落在纱窗上的影子看起来便更是如弱柳扶风,可盈盈一握。 她抬起眼睛, 与闻澈对视,眸中仿佛月映清溪、风眠梢头。 闻澈与她视线交错的那一瞬, 也跟着心神一颤。 岑令溪这样的打扮,用意实在是明显, 闻澈心知肚明,可他难以克制, 半晌, 只用带着些哑意的嗓音轻轻应了声“嗯,过来。” 第74章 岑令溪轻轻颔首, 从门口到闻澈书桌边的距离堪堪几步,一点也算不上远, 但她却有意放缓了步子。 自然是因为别有用意。 她甫一走到闻澈桌前,便将那盏绿豆汤轻轻放在闻澈手边的位置,取勺子时,袖子上下翻动,便带出一阵特殊的香味。 岑令溪仍旧是一言未发,只是将勺子放在盛着绿豆汤的建盏里,轻轻搅动了两下,将声音放柔和了些,道:“这会儿温度刚刚好,晚了怕是要端下去再热一热了。” 她没有刻意讨好献媚,也没有卑微认错,她做不到,也知道,对于闻澈而言,仅仅是这样,便足够了。 果然,闻澈下一瞬便捉住了岑令溪才要撤回去的手,无须再确认一遍,直接问道:“是‘拨雪寻春’?” 当年在御史台的时候,闻澈提过此香可以缓解他的头疼之疾,回去后,岑令溪便蒸了些,放到小匣子里,托父亲捎给了他。 今日,又寻了些出来,在自己屋中点着熏了半天,才来找闻澈。 岑令溪轻轻挣了下,并未使力,便任凭着闻澈攥着她的手了。 闻澈抬眼看着她,目光有些灼热。 岑令溪往旁边避了下,轻声道:“太傅。” 闻澈匀出一息,反问了句:“嗯?” 她方才那句声音很小,于是又道:“闻郎。” 岑令溪眼眸向下看着,正好看见闻澈的喉头稍稍滑动,眉心也稍稍舒展了些。 “您若不愿意的话,妾撤下去……” 她这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闻澈生生地打断了。 闻澈冷不丁地和她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引诱我?” 岑令溪装作惊讶的样子,“啊?”了一声,还未说其他话,便被闻澈一拽。 她瞧着时机,身子一侧,正好半坐在闻澈膝头。 岑令溪看了眼闻澈,再他的目光就将要追捕上来的时候,躲闪了下,而后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如若丹荔一样的朱唇。 她承认,她就是在有意勾闻澈。 她也知道,闻澈对她,素来把持不住。 下一刻,闻澈的手便抚上岑令溪的侧颊,将她的脸扳过来正对着自己。 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主导者。 带着些薄茧的手轻轻抚过她脆弱敏感的脖颈,有些急促的呼吸占据着岑令溪所有的思绪,最终从耳垂上传来一阵酥麻感,一直往下蔓延到脊柱。 不知何时,岑令溪原先被攥着的手腕也被慢慢松开了,她一个不留神,手腕便撞到了桌角上,没忍住倒吸了口冷气。 闻澈愣了愣,将她的手抬到自己眼底,岑令溪有意地将手侧过来,让手腕内侧翻到闻澈那边。 那里还有道伤痕,是之前划破的,即使伤口已经愈合,但难免落下了淡淡的疤痕。 岑令溪估摸着闻澈应当看到了,又装作无意间地欲把手腕转过来。 闻澈的动作却快了她一步。 她的手腕被闻澈抬到他唇边,而后闻澈轻轻在那道疤痕上落下来一吻。 岑令溪嘤咛了声。 她看见闻澈眸中的□□更加旺盛。 闻澈抱着她,往自己怀里用力一带,她便在闻澈的腿上坐的更为稳当。 闻澈盯着她,手指蹭过她唇上涂抹的口脂,从唇角带出了一些,映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口脂,会是什么味道呢?”闻澈的嗓音沉沉。 岑令溪又不是六七年前的她,对于这些事情,早已是轻车熟路,于是抿了抿唇,又偏偏用无辜的眼神看向闻澈,软着声音:“什么味道,闻郎尝尝不就明白了么?” 她看见闻澈怔了怔。 随之闻澈的唇便朝自己覆盖了下来。 她的头被闻澈从后面托着,又用向上的力气往他的方向送,挣扎不了一点。 闻澈时而含住她的上唇,时而含住她的下唇,她檀口微张,试着探出舌尖去触碰闻澈的唇,反被闻澈用舍勾着卷了进去。 闻澈吻得很急,直至岑令溪在他怀中扭动了下,发出闷闷的“唔”声,闻澈才肯暂时地松开她的唇。 岑令溪本就生得娇媚,只是往日里打扮的素净,不喜欢这种秾丽的打扮,此时眼眶微红,眼尾抹出一层浅淡的红,像极了冰天雪地里的一束红梅。 不知是谁动作了些,竟将桌子上放着的那盏绿豆汤碰洒了,汁水尽数倾倒在了二人身上。 闻澈扫了眼滚落在地上的建盏,和洇湿两人衣裳的绿豆汤,微微压低眉头,问道:“令溪,你到底是来给你降热除燥的,还是来放一把火想将我烧着的?” 岑令溪笑吟吟地看向他,说:“你猜。” 闻澈只觉得脑中有一根弦,崩的一下便被扯断了。 那些由他固守着的坚持根本难以为继,于是一把将她抱起来,踹开门,往两人平日的卧房而去。 还不忘将她的头埋在怀里。 闻澈动作很急,将她放在榻上的动作也不轻,她借机扯住闻澈的衣裳,道:“闻郎,方才,你顶.到我了……” 闻澈闻声,呼吸一滞。 岑令溪承认,她就是故意勾起闻澈的情欲,让他对自己放下戒备来,才准备开口骗他说自己处在月事中,闻澈却先替她拉开被子,覆在她身上,而后背过身去。 第75章 似乎是将呼吸平息了许久,才说:“你放心,在我们的新婚夜前,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说完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方才的公务还未曾处理完。” 又匆匆离开了。 其实真的是落荒而逃。 岑令溪一直等他打开门后,才掀开身上厚重的被子,坐了起来。 今日会发生后面的事情,是她属实没有想到的。 她本想着仔细打扮一番,主动过去找闻澈,便算是和他低头了,这个时候再提起陇西军粮的事情,意乱情迷间,闻澈答应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毕竟事关元嫱的夫婿李将军的安危,又是因自己而起,岑令溪说什么也不能袖手旁观。 但她没想到闻澈会直接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进怀中,她只是稍稍撩拨了两下,便到了无以自拔的境地。 闻澈之前为了离岑令溪近一些,特意把书房设在了她卧寝的隔壁,两间房屋间,仅仅隔了一面薄薄的墙,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秘密。 平日有人来找他商议事情,也是在书房中,闻澈似乎从来都没有避着她。 岑令溪想到这里,又想起闻澈离开时脖颈上的青筋,便起了身。 她其实并不喜欢被闻澈碰,但这是她眼前能想出来最好的法子。 她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却没想到,闻澈似乎永远有后招。 既然这样,只能一步一步让他先放下戒心,再筹谋以后。 她起身后,坐在床榻的边缘上,将面前的窗子打开。 空中圆月高悬,岑令溪看着那轮明月,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但从未想到过闻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隐听到了书房传来的低哼声。 闻澈去了很久,也一直没有回来。 岑令溪也并未在意,目光一转,看见了桌子上放着的一把古琴。 岑令溪忽然想到了和江行舟成婚的那六载间,两人时常切磋琴艺,江行舟也曾坐在她的身后,手搭在她面前的琴弦上,与她同奏一曲。 可如今,他长眠于荒山野岭,自己为了自保,只能对着闻澈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 她想到闻澈方才对自己的亲密之举,手不由得探上了自己的唇瓣,唇上还是湿漉漉的一片。 岑令溪只觉得恶心,以手掩着唇,便朝旁边摆着的痰盂里呕去。 腹中空空,让她更加难受。 但岑令溪没有意识到,她掩着唇呕吐的这个动作,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正打算进门的闻澈眼中。 闻澈本来勾着唇,浮在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收了回去。 “令溪,你为何要这么骗我?” 闻澈一边说一边低声呢喃。 月光洒落在岑令溪的身上,她的鬓发有些散乱,裙衫的领口更是半开着,唇瓣上被擦出的口脂也留了出来,在清冷的月光下,看不出方才的半分窈窕温软,只像是被人欺负惨的嫩柳。 “你就这么放不下他?明明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闻澈收紧了拳,一转头便瞧见了端着热粥从厨司来的青梧。 那是他那会儿离开的时候,吩咐青梧去厨司煮一些粥饭,因为他知道,岑令溪今天并没有好好吃饭。 青梧远远便看见闻澈站在一边,忙碎步跑过来。 闻澈从她手中接过托盘,摆了摆手,让她下去。 而后从袖中取出本已打算丢掉的瓷瓶,用手指拨开上面的瓶塞,倒了些粉末进去。 “既然如此,别怪我狠心了。” 第36章 失忆 被闻澈洒入稀粥中的粉末很快消融, 不见半分痕迹。 装着粉末的瓷瓶也被闻澈随手一抛,滚到了一边。 闻澈看了眼自己手中端着的稀粥,唇角弯起一抹弧度, 等他推开岑令溪房门的时候,立刻变成了离开前的模样。 岑令溪听见闻澈推门的声音, 佯装关窗户的动作, 匆忙将脸上的悲戚神容收了,再看向从屏风后绕进来的闻澈,已经与方才的神色别无二致。 闻澈将手中的稀粥搁在一边的桌子上, 温声问道:“怎么起来了?我不在,睡不着么?” 岑令溪垂着眼睛, 没有应声, 做出一副羞怯的模样。 算是默认了闻澈的说辞。 闻澈轻笑了声, 坐在她身侧的凳子上,朝她稍稍靠近。 岑令溪忽而感觉闻澈身上有阵凉意,像是在外面站了许久的样子, 她心下一凛,想起方才自己的窗子是开着的, 闻澈不会全发现了吧? 她本以为闻澈要朝她发怒,质问她,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闻澈只是端过桌子上放着的碗, 她知道, 那应当是闻澈那会儿离开时,吩咐下人做的, 正好由他端回来。 闻澈用勺子舀了一口粥,递到她唇边, 道:“我方才尝过了,已经不烫了,青梧说你整整一天都没有吃东西,要不先垫一垫?” 神色如常,没有什么不对劲。 岑令溪只好先乖顺地张开嘴,将闻澈喂过来的那口粥吞咽下去。 这时,她留意到闻澈已经换过衣服上,身上还有澡豆的清香,她的疑虑又消散了些。 兴许是因为沐浴更衣了吧? 第76章 闻澈似乎看出了岑令溪有心事,于是问道:“怎么了?是这粥不合胃口吗?” 若是说不合胃口,他也许明天要惩处宅中的下人,想到这里,岑令溪轻轻摇头,说:“没有,只是,有些累了。” 闻澈便将碗搁到一边的桌子上,取出手帕,细致地替岑令溪拭去唇角上沾上的水渍,“困了就算了,睡吧。” 岑令溪蹙了蹙眉,她总觉得今夜的闻澈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也只得先上榻侧身睡下。 闻澈也解开自己的腰带,将外衫褪下,挂在一边的衣架上。 看见她躲在被子里,肩头瑟缩了下,闻澈笑着道:“我只是抱着你睡一会儿,我会自己解决,放心。” 此话一出,岑令溪也不好再拒绝,毕竟本来闻澈也会每日环着她的腰睡觉,遂点了点头。 闻澈俯下身来,用指节轻轻刮蹭了一下她的鼻骨,道:“安心睡吧。” 岑令溪轻轻应出一声“好。” 虽然她一直挺不明白闻澈在这方面是怎么想的,说他对自己没想法,但温香软玉在怀,除了今晚,他却能八风不动,但分明他的占有欲已经到了令自己窒息的境况。 她却觉得眼皮子分外沉,身后那人绵长平静的呼吸更是让她发困,想着想着,便失去了意识。 在听到岑令溪均匀的呼吸声后,闻澈轻轻在她耳边唤了两声令溪。 但怀中人没有任何反应。 闻澈这才笑了笑,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没有关系,明天你一醒过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在她的唇角落下了一吻。 很浅,一触即分。 这是闻澈第一次感到安心。 翌日,岑令溪缓缓睁开眼睛,却看见一个陌生男子躺在自己身侧,衣领半开着,手肘撑着床榻,手腕支着头,笑着看着她。 她的神识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匆匆往后拥着被子往里靠了靠,但在看到身侧的男子身上还穿着洁白的亵衣,她耳垂一红,又将被子往出一丢,眼神慌忙地躲避着,良久,才勉强压住自己的心跳,抬起眼,试探着问了男子一句:“你是谁?是我什么什么人?这里又是哪?” 男子眸中尽是惊愕,张了张唇,问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岑令溪眨了眨眼,只是眼前的人看起来和她很熟悉,她又问了句:“不记得什么?” 男子眼中的惊讶在听到她这一句的时候,瞬间变成了神伤,轻声呢喃了句:“果然是,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岑令溪心中更加疑惑。 男子却抬起眼来,重新看向她,说:“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会一点一点想起来的。” 说着想伸手触碰她的手。 岑令溪才刚刚醒来,还是对眼前的男子有些戒备在的,迅速缩回了手,让男子的手就空在一边。 男子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扯唇一笑,像是并未在意她方才的动作。 而后启唇道:“你叫岑令溪,是岳父岳母的独女,只可惜岳母早逝,岳父……在去年的时候调到了江南路做转运使,是个肥差,不用担心。” 岑令溪静静地听他说着,还是没有放下警惕,继续问道:“那你又是谁?” 男子弯了弯眼睛,露出一抹很是温柔地笑意,“我叫闻澈,是你的夫婿,今年是我们成婚的第六年,我曾是岳父的下属,承蒙岳父肯割爱,你十七岁那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以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你入门,此后于宅中掌管中馈,我得岳父提携,一路青云直上,是如今天子的太傅。” 岑令溪听着点了点头,问道:“所以,主君,妾是怎么失忆的?” 岑令溪看着闻澈柔和的眼神,稍稍放下了戒心。 闻澈继续耐心地和她解释:“这事情怨我,我们前几日去城外踏青,被我的政敌盯上了,你的头部受了重伤,是我没保护好你,回来请太医看过后,太医说性命无碍,只是要昏沉几日,可能会失去此前的一部分比较重要的记忆,我原本以为,事情应该不会到那一步,但还是,唉。” 闻澈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岑令溪看到他这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妾还说怎么头有些疼呢,多谢主君和妾说这些。” 闻澈的眼神中滑过一丝失落,继续得寸进尺道:“你我之间,怎么这么生疏了?” 岑令溪眸中滑过一丝不明所以的神色,不解地“啊?”了声。 “我们成婚六载,一直举案齐眉、伉俪情深,未成婚前,你总唤我一声清衍哥哥,成婚以后,你便唤我闻郎。” 岑令溪看着他的眼睛,头疼了下,但她只以为是自己刚刚醒来的缘故,故而低眉,柔着声音顺着闻澈的意思唤了声:“闻郎。” 闻澈应了句“嗯。” 岑令溪又将手从被子中探出,去尝试触碰闻澈的指尖。 闻澈看见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无辜柔和的眼神,不带任何目的的接近,脸颊上不经意生出的桃花,胸口处忽而蔓上一阵怒火。 第77章 所以,在她和江行舟成婚的那六年,也是这样的? 也会这样去碰江行舟的指尖,然后握住他的手腕,低声唤出一句:“江郎”来? 想到这里,闻澈不免压了压眉,反手攥住岑令溪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 然而他这么突然的动作,很明显地将岑令溪吓了一跳。 闻澈迅速地意识到这点,又将手上的力气松了松,只是将岑令溪的手虚虚握住,长舒了一口气,说:“抱歉,我只是太怕再失去你了。” 岑令溪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说:“没事了,妾这不是好好在闻郎身边么?” 说着抿唇一笑。 闻澈看着她这样,也回给了她一笑,而后稍稍往她靠近了一下,手臂一伸,将她揽入了怀中。 岑令溪将头搁在闻澈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又抬起头来,却发现闻澈的眼神,一直在她身上落着,她匆匆回避开,又问道:“那闻郎,不用上朝吗?” 许是还没有完全习惯,岑令溪在说那声“闻郎”的时候,刻意将声音往下压了压。 闻澈并未在意这些,于他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就像他给岑令溪说的那样,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毕竟如今没有江行舟,没有方鸣野,就连她身边唯一知情的婢女青梧也被他打发回了岑家。 至于他和岑令溪说,岑昭礼外放去了江南路,也是不希望她回岑家,横生枝节。 闻澈蹭了蹭她的发顶,说:“本来应该是要的,但是你的贴身婢女绿萼昨日和我说,你手指动了动,有醒来的趋势,我今日便告了假。” 岑令溪听得心中一暖,便顺着他的话问道:“那妾今日若是没有醒来呢?岂不是会耽误闻郎的许多事情。” 闻澈的胸腔一震,道:“想什么呢,没有醒来我便继续守着,左右,在我心里,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情了。” 岑令溪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稳地靠在闻澈怀中。 而后,她的腹中已经响起了“咕咕”的声音。 她一时觉得羞赧,下意识地将手抵在腹部。 闻澈缓缓松开她,脸上尽是宠溺:“早膳我已经让厨司备好了,都是你喜欢的,要不要我现在唤下人们进来给你梳洗?” “嗯。” 闻澈这才起身,坐在床边,道:“绿萼,帮夫人梳洗吧。” 话音一落,便有一堆婢女端着梳洗的东西鱼贯而入。 闻澈将自己的衣衫理了理,散漫地坐在一边。 原先在雀园侍奉的那些婢女,他已经遣散了,这些都是新招来的,没有一个人知晓从前的事情,便也不会有人在他不在宅中的时候闲聊提起。 岑令溪,什么也不会知道,什么也不会想起来,永远。 第37章 温情 岑令溪在丫鬟的伺候下梳洗, 又施以粉黛。 闻澈就坐在一边看着,唇角稍稍勾起,只要一想到, 他的令溪永远不会想起过去的事情,不会想起那些人,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在他眼底发生, 他甚至觉得栖歇在外边书上啾啾作鸣的灰雀也有几分可爱。 绿萼是早些年在齐地便跟着他的,算是除了连朝之外的心腹,由她来侍候岑令溪, 闻澈是再放心不过的。 闻澈的轻轻拂去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眼将柔和的目光落在岑令溪身上。 岑令溪本来专心任凭婢女为她梳洗打扮, 但在抬眸间无意通过铜镜与闻澈对视, 即使她闻澈或许看不见她的眼神, 但还是在那一瞬,心中蔓延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又将头垂下去。 不知为何, 她说不太清楚,自己对这位已经成婚六载的夫君的感情, 像是认识了很久,隔了累世的纠缠, 又像是大梦初醒时初识一般,总是隔着一层若有若无却怎么也掀不开的薄纱一样。 对此, 她也只能归结于是自己大病初愈, 又失去了先前的记忆才造成的不适应。 毕竟这位夫君,瞧着也不像坏人。 岑令溪正想得有些出神, 那个唤作绿萼的丫鬟在她身边低声道:“请夫人挑一件首饰。” 岑令溪这才朝妆奁里看去,里面是各种琳琅满目的首饰, 一时也有些犹豫,不知道选哪一件,这些簪钗中只有一支珍珠发簪瞧着与旁的不大相同,她的指尖不由得触碰上去。 绿萼以为她是要那支珍珠簪子,便出声征询她的意思:“夫人可是打算别这支珍珠簪子?” 闻澈在后面听到“珍珠簪子”四个字的时候,神色也是一顿。 岑令溪妆奁中的首饰他最是清楚,珍珠的簪钗只有那么一支,就是当年他花了攒了许久的俸禄去长安西市的一处西域商人手里买给岑令溪的。 送了簪子,便算是定情了。 如今六七年过去,其实要再好的珍珠饰品都不需要闻澈开口,自然有的是人主动献给他,当时在岑昭礼生辰宴上的时候,那个谄媚闻澈的官僚,献给他的夜明珠的匣子里面堆了一堆的东海珍珠,颗颗圆润,质地上佳,但当时岑令溪对那东西没有兴趣,是勉强收下,后面他也没有过问过,到底去了哪里。 第78章 闻澈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无比期待地看向岑令溪,希望下一刻那支珍珠簪子能出现在她的发髻上。 但岑令溪在指尖触碰到那支珍珠簪子的时候,却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又将手缩了回来,于是轻轻摇了摇头,最终指了指妆奁中另一支和她今日衣裳颜色相近的碧玉簪子。 “还是这支玉簪吧。” 闻澈听到她这样说,稍稍敛了敛眉,面上闪过一丝阴郁之色。 绿萼不知道那支珍珠簪子的故事,只是听岑令溪的话将那支玉簪小心翼翼地替她别在发上。 岑令溪对着镜子看了眼,而后转身过来,笑吟吟地问闻澈:“闻郎,我这样,好看吗?” 闻澈在意识到她要转身的那刻,匆匆将脸上的阴郁神色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温和谦逊的模样,他撩起衣衫,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手轻轻托着岑令溪的下颔,眉眼中都带着笑意:“好看,令溪怎么样都是最好看的。” 身边侍奉的婢女看见这副场景,皆知趣地退了下去,一时屋中又只有两人。 岑令溪脸一红,将眸子垂下去,小声嘟囔了句:“方才丫鬟们还在呢,闻郎好不害臊。” 闻澈从未见过这样的岑令溪,娇羞却又让人心生怜爱,于是接着她的话道:“我又未曾说谎,就算是老了,令溪也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娘子。” 岑令溪耳尖红得能滴血,闻澈没忍住俯身在她耳垂上落下一吻。 惹得岑令溪身子一颤,轻轻揪扯着衣袖,矮着声音道:“闻郎,现在是白天。” 闻澈发觉岑令溪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于是也顺着她的话调笑了句:“我又没有说做什么,令溪这么紧张做什么,还是说,令溪想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岑令溪呼吸一滞,后知后觉自己被闻澈套了话,头垂下,嗔怪了句:“闻郎,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 岑令溪更加羞赧,索性装作生气的模样别过头去,道:“我不要和你说话了。” “那我和你说话,怎么样?”闻澈弯下腰,故意去追寻她的视线,让她避无可避。 “闻澈!”岑令溪直呼他的名字。 闻澈看着岑令溪这样,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挽起岑令溪的手,说:“是我不好,作为赔罪,令溪今日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岑令溪受不了他轻拍在自己脸上的湿热气息,于是站起身来,沉吟了声:“那——就罚你今日陪我去长安街上逛一逛,满足我的一切要求。” 闻澈一时失笑,问道:“这么简单?” 岑令溪愣了愣。 这是什么很简单的事情吗? “我要你放下你的公事,就陪我一个人。” 岑令溪强调了遍。 因为她记得闻澈在自己醒来的时候,说过他现在是当朝天子的太傅,那应当有很多的事情要忙,她现在让闻澈放下他所有的公事,他竟然答应地这么快? 闻澈歪了歪头:“我不是说过么?没有什么事情,比你更重要。” 岑令溪抿了抿唇,但还是没有收住脸上的笑意,“就数你贫嘴。” 这时,绿萼在门外道:“太傅,夫人,早膳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闻澈朝着岑令溪颇是宠溺地笑了笑,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道:“令溪,你知不知道,陪你逛街这件事,对我而言,不是惩罚,是奖赏?” 岑令溪没有回答,假装要挣脱闻澈的手,但也没能挣脱。 闻澈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干燥的大掌中,从未觉得如此安心与满足。 就连当年老齐王临死之际,将他和尚且年幼的世子传到床榻前,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他的时候,年幼的世子,如今的天子朝他下跪,无比恭敬地叫了一声“太傅”时,他都没有觉得有现在的万分之一满足。 许是病中饿了几日,许是忘记了前尘旧事,岑令溪今日在用早膳的时候,胃口瞧着分外的好,闻澈一时也赏赐了厨司。 正用着早膳,连朝在闻澈耳边说了两句什么,闻澈点了点头,和岑令溪道:“你先用早膳,我很快回来。” 岑令溪不解其意,但也没有多问。 但等到她将盏中的稀粥喝完的时候,还没有等到闻澈,便转头问一边的绿萼:“你知道主君去哪了吗?” 绿萼不知道连朝将闻澈叫过去有什么事情,是不是朝中的事情,一时有些纠结要不要和岑令溪说。 岑令溪不清楚绿萼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再唤了声她的名字:“绿萼?” 绿萼又想起闻澈曾经吩咐过,宅中的一切事情,只要不涉及从前的人和事,都可以让岑令溪知晓,便往后退了两步,道:“奴婢带您过去。” 岑令溪点了点头,“多谢。” 其实没有走多远,便到了闻澈平日里见的地方。 随着慢慢靠近,岑令溪也闻到了越来越明显的药味。 难道是闻澈受伤了吗? 那会儿自己刚醒来的时候,闻澈曾和自己提到过她失去一部分记忆的缘故,是不是在那场意外中,闻澈也受了伤? 怎么连喝药也要避着她? 第79章 岑令溪只觉得心头泛上一阵苦涩,一时竟然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远远传来的药味,还是因为闻澈不肯告诉自己受伤的缘故。 岑令溪便加快了步伐,在穿过月洞门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中年男子提着箱子即将出门。 其实根据衣裳,一眼便能瞧出来那是宫中的太医。 岑令溪心头一震,变走为跑,一把推开闻澈所在房子的门。 此时,闻澈端着药碗,正准备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在看到岑令溪闯进来的时候,又将药碗搁在了桌子上,示意连朝出去。 岑令溪停下脚步的时候,只觉得有些气喘吁吁。 闻澈很有耐心地看着她连提着裙角的手都没有放下,平声问道:“什么事情,怎么跑得这么着急,要是摔倒了怎么办?” 岑令溪看着闻澈手边那盏散发着浓郁苦味的黑稠的药汁,问道:“你为什么连受伤这件事也瞒着我?” 闻澈被她问得怔愣了一下。 岑令溪便追着道:“被我揭穿了吧?” 闻澈这才意识到岑令溪是指自己手边的那盏药,才想解释,又被岑令溪打断了。 “你告诉我,你一切无碍,还答应今天陪我出去逛,你说我们成婚六载,但你连受伤这样的事情都瞒着我。” 闻澈看着她气呼呼的样子全是因为对自己的担心,便拉起她的手,说:“我没有受伤,这也不是治病的药。” “那你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喝药?” 闻澈斟酌了下措辞,说:“在调理身体。” 岑令溪有些不相信。 闻澈想着既然瞒不住,倒不如让她知晓,于是道:“我不想有孩子,所以请了太医为我开了调养的方子。” 岑令溪皱了皱眉,显然是不太相信他这一番措辞。 闻澈捏了捏岑令溪的手,说:“长安城每天都有妇人因为难产险些丧命或者丧命的事情,令溪,我不想让这样的事情我们身上发生,因为我想,我根本不能接受失去你这件事,很抱歉一直瞒着你,如果你喜欢小孩子的话,我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好不好?” 闻澈深吸了一口气,软下声音:“更何况,我不想有别人分走你的注意力。” 第38章 恩爱 让郎君避孕, 这是岑令溪从未想过的事情,她先前还在好奇,为和她和闻澈成婚六载, 膝下竟无一子一女,她只记得自己少时身子不太好, 以为是自己的缘故, 如今看来,是闻澈一直在有意回避这件事。 岑令溪看着那碗药,有些犹豫地开口:“只是, 闻郎膝下无所出,不怕成为同僚茶余饭后的谈资么?不担心被人笑话吗?” 闻澈看着岑令溪这么真心地关切自己, 却又想到她并不知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也不知道在朝野间诸臣是怎么看待他的, 一时失笑,“不怕,因为我只想和令溪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 岑令溪敛了敛眉, 继续问道:“那……公婆也不会说什么吗?” 她说完垂下眼睛,盯着桌面。 因为她知晓, 自古女子出嫁后鲜有不受公婆磋磨的,即使少数公婆明白事理, 想来也不愿接受自家断了香火这样的事情。 闻澈抬手将岑令溪方才因为跑得太过匆忙落下来的发丝笼到她而后,温声道:“是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 他话说了一半, 引得岑令溪抬眼看向他, 正好四目相对。 岑令溪却在此时从他的眸中窥见了一丝伤心的神色。 她的心底一沉。 紧接着闻澈便说出了那句:“看来你忘记了许多小事,我自幼父母双亡, 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家中到了我这里, 只有我一个人了。” 岑令溪一惊,忙轻轻扯了扯闻澈的衣袖,语气中带着万分的歉意,“对不住,我忘记了,妾不该提起闻郎你的伤心事的。” 闻澈却轻轻摇了摇头,眸光中渐渐带上了温润的柔和之意,“不是什么大事,令溪你是将我从深渊中拉出来的人,我幼时怙恃,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若非六年前岳父不嫌弃我只是一个青袍小官,将你嫁给我,我不会有今天。” 岑令溪听着心中一痛,张了张唇,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闻澈长舒出一口气,做出一副释然的模样,“不过,现在一切都很好,我有了令溪,比得了天下还开心,所以,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上了些低微的恳求。 岑令溪心中只有怜悯,眼眶也红了,“妾既然嫁给了闻郎,是闻郎的妻,自然是不会离开闻郎,要和闻郎鬓雪相拥的。” 闻澈眼神一亮,将岑令溪拥入怀中。 岑令溪就这么靠在他的怀里,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好先暂时将疑云压了下来。 “再不喝药,药该凉了,到时候又要让令溪多等我些时间了。”闻澈说着将岑令溪松开。 岑令溪弯眼一笑,“那我便等闻郎。” 闻澈端起药盏,说:“可是我想早点陪令溪出去。” 说完便将那闻着便苦涩无比的药一饮而尽。 岑令溪看见闻澈唇角沾染上了一点药汁,便从腰间取出手帕,想踮起脚为闻澈擦拭去。 第80章 闻澈在她取手帕的时候便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便稍稍低头,任由着她做了,却在岑令溪即将撤回手的时候,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腕。 惹得岑令溪惊呼一声。 闻澈勾了勾唇,在她的手背上面落下一吻来。 岑令溪没忍住娇嗔了声:“闻郎。” 闻澈看见她红得能滴血的耳垂,从喉中溢出一声轻笑,又将她的手放下后反握住,又很自然地将自己的五指穿插进她的指缝中,侧脸和她笑道:“走吧,我已经吩咐连朝套好车了,想去哪里?” 岑令溪想了想,道:“不如就在西市的街上转一转,那里有好多西域来的商人呢,或许会有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都依令溪的。” 上马车的时候,闻澈一直用手护着车厢的顶部,一边和声道:“小心一点。” 连朝在旁边瞧着,低眼不语,等到岑令溪上了马车后才坐到前面,缓缓驱动马车。 却暗暗腹诽:“也不知这位岑娘子日后若是恢复了记忆,再想起这些事,会怎样?” 但他毕竟是闻澈的人,这样的话是一个字也不敢说的。 马车缓缓前行,长安街上的人很多。 这还要归功于闻澈掌握大权后,一边着手清理昔日政敌,同时在朝中又推行各种利国利民的国策,是以庙堂和市集间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是残暴的摄政奸佞,也有人为他鸣不平。 对此,闻澈只是说:“奸佞,佞者,能也,说明他们还是不可否认我的功绩的。” 马车没走几步,便被堵住了。 闻澈用折扇掀开马车的车帷,看了眼外面的境况,蹙了蹙眉。 这一幕自然也落入了岑令溪的眸中,于是她和闻澈提议:“人这么多,不妨我们下来步行吧。” 闻澈的语气听起来不太愿意,“你大病初愈,还是少折腾一些为好。” 岑令溪抿唇一笑,“可是妾今日请闻郎陪妾一同出来,就是想看看民间的风情的。” 闻澈最终还是妥协了,于是吩咐连朝将马车靠在路边,牵着岑令溪的手,下了马车。 “不用跟着了,安排你做的事情,不许有误。” 连朝颔首,退至一边。 岑令溪甫一下车,便被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吸引了目光,拉着闻澈便朝那处小摊去。 那是个捏陶瓷娃娃的小摊,旁边放了几张桌子,若干小矮凳,摊主正坐在面前,摆弄着一边的工具,手上还糊着陶泥。 察觉到有客人来,忙起身笑脸相迎。 听口音像是江南人士,不认识闻澈也是正常。 “郎君和娘子要来试一试么?” 闻澈扬了扬下巴,示意摊主继续说。 “小人可以为照着郎君和娘子的模样捏一对陶瓷娃娃,当然也可以捏别的,只是小人瞧见郎君和娘子便觉得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 是混迹于街市的小贩惯常会用的话术。 闻澈分明知道,但还是没忍住笑了笑。 岑令溪看着摊主面前的材料,问道:“我们可以自己捏吗?” 摊主愣了下,看向闻澈。 岑令溪转过身,朝闻澈眨了眨眼睛,说:“闻郎,我想亲手捏一个,送给你,这样才有意义。” 闻澈轻笑了声,头也没回,和摊主道:“听我家娘子的就好。” 摊主只这几句便瞧出了这两人身份不俗,非富即贵,且这郎君对娘子宠溺非常,便笑道:“当然可以。” 说完便转身将一些模具都放到两人面前的小桌案上,又和两人说了一番该怎么做。 岑令溪一边听,一边对着闻澈的脸比划来,比划去。 闻澈纵容着她,等到她看得差不多了,才挽起宽大的袖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模具,慢条斯理地开始捏岑令溪的娃娃。 他不用多看岑令溪的脸,因为早在齐地的那五年,在画那一间屋子的画像时,他已经对岑令溪的样子烂熟于心。 许是早年作画,闻澈的手很稳,就连摊主瞧见也赞叹不绝。 岑令溪时不时地在他做到细致处的时候便让他转过身来,对着泥胚子比照来比照去。 闻澈也不恼,在看着岑令溪认认真真地捏他的娃娃时,唇上始终挂着笑,只觉得,空缺的那些部分,终于在此刻被填满了。 他忽然又想起了当年他因为雨天便头疼,岑令溪为他制作“拨雪寻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认真? 一时有些失神。 心中有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在缴缠。 一边和他叫嚣着这些本应该是岑令溪和江行舟之间才会发生的事,你不过是个小偷;另一边又反抗着说如若不是当年你卷入了党锢之祸,这些本该就是你的,安心享受吧。 直到岑令溪喊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闻郎,你方才怎么了?我叫你好几声你都不应。” 闻澈目光落在岑令溪手中捏了一半的娃娃身上,笑道:“在想,这个娃娃捏出来会是什么样的?” 岑令溪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我也不过是捏个大概模样,哪里能捏出来一模一样的。” “没关系,只要是你捏的,我都喜欢。” 第81章 岑令溪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去,小声嘟囔了句:“这又不是在家里。” 摊主在一旁瞧着,也跟着笑道:“很少见到如郎君和娘子这般恩爱的夫妻了。” 闻澈扫了眼自己手中捏的岑令溪的娃娃,听见摊主这句话,心中更是愉悦,转头继续做一些细节上的处理。 捏娃娃很是耗费时间,等两人都捏好又烤好后,日色已经有些西沉的趋势了。 闻澈面前放着的那个娃娃,娇俏灵动,衣袂翻飞,甚至可以看见五官,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岑令溪时的模样,惊鸿一瞥,便足以叫人难以忘怀。 岑令溪捏的闻澈那个娃娃,瞧着有些憨态可掬,没有半分不可一世的权臣的模样。 她对此撇了撇嘴,说:“我捏的这个好丑,看着一点也不像闻郎。” 语气有些失落。 闻澈将那个娃娃拿起来,捧在手心里,说:“那说明,在令溪眼中,我是一个憨厚的好郎君,”闻澈说着将自己捏的岑令溪的那个娃娃也拿起来,和自己的那个放在一起,很认真地说:“正如摊主方才说得,看着就是一对儿。” 岑令溪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掠上一层飞红。 闻澈取了银钱付给摊主后,弯折岑令溪的手向前走去。 此时正好传来食物的香味。 “是不是饿了?我去买一些吃食,令溪在此处等我,可好?” 岑令溪将那两个娃娃抱在怀里,点头。 正当她低头看那两个娃娃时,却听见路人议论:“我瞧见了那位?” “哪位?” “就是听说杀人毫不留情的那个闻太傅。” 岑令溪一时怔愣在原地。 闻澈,竟是这样的人么? 第39章 疑云 她耳边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你疯了?竟敢直接提到那位!” “我这也是前些日子才回京城的, 哪里知道……” “那我便劝你一句,谨言慎行,你不知道, 那位去年刚刚回京,几乎血洗了半个朝廷。” “可不是, 我有个亲戚在宫里做事, 听说去年除夕宫宴的时候,前禁军统领被刺杀身亡,当晚没有抓到刺客, 后面竟然也没有人再敢提这件事,可见那位的手段。” “总之, 这些都和我们这些个市井小民关系不大, 还是少听少说。” 岑令溪久久没回过神来。 闻澈和她提过自己是当今天子的太傅, 但他说的分明是自己与他成婚六载,一直在京城,又何来那句重回京城? 杀人不眨眼、血洗半个朝廷, 这些真得是闻澈做的吗? 可当朝还能有几个闻太傅? 所以,闻澈一直在骗自己吗? 岑令溪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无措中, 怀中捧着的陶瓷娃娃,也因为一直没有拿稳, “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岑令溪意识到这件事情后,匆匆蹲下身子去捡, 却发现自己送给闻澈的那个娃娃的头顶磕碎了一块, 原本便不那么精致的娃娃看着更加别扭。 “令溪!” 岑令溪忽而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是一阵略带担忧的清亮的女生, 于是她循着声音看去,但周遭人头攒动, 实在是太过拥挤了,她还没来得及找到人,便被人拽住了手腕。 岑令溪只好放弃找那人的动作,转过身去,稍稍仰头,便看见了闻澈。 他看起来步履有些着急,额头上沾染上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手中还有一张不大不小的油纸,上面是精致的糕点。 闻澈看见她的表情有些恍惚,先是用筷子夹起一块条头糕递到她的唇边。 岑令溪没有拒绝,张口咬了一口,但眼神还在不自觉地往方才那阵女声传来的方向看。 闻澈留意到她的动作,便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说着也顺着她的视线朝那边看去。 他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元嫱。 闻澈不确定岑令溪现在是否还记得元嫱,若是记得,元嫱的话她一定是深信不疑的,必然会和自己翻脸,那他苦心固有这么久,什么也不会得到,只会让岑令溪更恨他。 他心下一沉,便道:“许是人太多了,令溪你听错了,我方才看过去,并没有我们相熟的人。” “哦。” 很明显岑令溪还没有回过神来。 闻澈扫了眼自己的手中的条头糕,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替她拭去唇角的糕点残渣,问道:“这糕点的味道如何?” 岑令溪听见闻澈问她,才渐渐将视线从那边收回来,应了句:“很好吃。” “那我也尝尝。”闻澈说完便将岑令溪咬了一口剩下的那半块条头糕一口咬下。 岑令溪看见他的动作,想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好道:“闻郎,这块,是妾咬过的。” 闻澈却不以为意,反笑道:“怎么了?令溪这是嫌弃我么?” 明明是自己先咬的,怎么收也不能说是自己嫌弃他啊。 于是只好咬着唇回了句:“没有。” 闻澈看见她有些错愕的表情,用气音低低地笑了声,又夹起手中的油纸里的另一块,咬了一口,皱了皱眉,故意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将那块糕点放回去,道:“这块就不那么好吃了,还是令溪咬过的,吃起来才分外香甜。” 第82章 岑令溪被他撩的眼神四处乱瞟,慌乱间眼神又落到了那个摔坏的娃娃上。 遂匆匆错开话题,将那只娃娃递到闻澈面前,“闻郎,我方才不小心将我们的陶瓷娃娃摔倒了地上,你的这个,磕坏了一个小角。” 闻澈没有接,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看向岑令溪,“我还以为多大的事情呢,你没事就好。” 一语双关。 你的那个没坏就好,人潮这么拥挤,你人没事就好。 闻澈说完又挑了一块撒着糖粒的条头糕递到岑令溪唇边,喂给她。 岑令溪就着闻澈的动作,小口小口的吃完。 闻澈怕岑令溪不喜欢吃,故而也没有买多少,很快便吃完了几块,而后处理了垫着条头糕的油纸,拉着岑令溪继续穿梭于人群之中。 但他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离开了一小会儿后,岑令溪明显有些心事重重。 便握紧岑令溪的手,温声询问:“怎么了?看着你兴致不是很高的样子,是不是捏那两个娃娃累着了,要不要回去歇一歇?” 岑令溪轻轻摇了摇头,想到方才听到的那些议论声,一时不知怎么和闻澈启口。 自从自己这次醒来后,的确是忘记了许多的事情,即使是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也在大脑中零零碎碎的,她本以为自己嫁了一个温柔的夫君,但当听到旁人对他的议论的时候,又开始犹豫。 所以闻澈究竟是怎样的人? 真得是自己这两天看到的这样吗? 而且细细想,闻澈的话中有疑点。 他说自己寒门出身,自幼孤苦无依,得到自己父亲的提携,才官至现在这个位置,可真得有人能在短短几年,就平步青云到天子太傅这个位置吗? 闻澈说自己在调理身子,所以他们才一直没有子嗣,但真得要调理六年么? 这些令她很是费解。 闻澈抬手轻轻抚平岑令溪眉间的褶皱,“你忘了,我是你的郎君,有什么事情只管告诉我,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的。” 岑令溪犹豫了许久,才轻声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闲谈中提到了你。” 闻澈语气如常,带了些循循善诱的意思,“那令溪能告诉我,他们是怎么说我的吗?” 岑令溪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我听见他们说,闻太傅,杀人不眨眼,是魔头……” 她说完便垂着头,扯着自己的衣袖,等着闻澈的下一句话。 闻澈似乎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以很自然的语气和岑令溪解释道,“在我之前的天子太傅的确姓文,不过他那个文,是文字的文,我的这个闻,是听闻的闻,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字,只是恰好读音相同,后面朝中发生了一些比较复杂的事情,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令溪要是想听的话,我之后再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岑令溪这才了悟地点了点头,说:“原来是妾想多了。” 闻澈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拍了拍她地背,道:“是我没有将这些事情告诉你,我总觉得,这些事情由我一个人烦心就可以了,我的令溪只管在家里开开心心的,也没有将这些事情告诉你。” 闻澈在看向远处时,在岑令溪看不到的方向,遽然收了方才脸上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冰冷。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些,得到与岑令溪这般岁月静好的相处机会,任凭谁也别想将岑令溪从他身边去抢走,谁也别想。 在感受到岑令溪轻轻推了推他后,他脸上才重新挂起宠溺的温和笑意,低眉看向岑令溪。 闻澈掐算着时间,想着交代给连朝的事情,他应该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便牵着她的手,将她往曲江池的方向引。 在路过一处杂耍摊的时候,岑令溪被吸引去了目光,以指尖勾了勾他的手心,抬眼问道:“妾想看看杂耍。” 闻澈便揽住她的肩头,问道:“要不要我抱你起来看?” 岑令溪知道闻澈这是在有意打趣她,脸上瞬间泛起一片红晕,都带到了耳廓上,在半明半昧的灯影下,看着更是勾人,“闻郎惯常会打趣妾。” 而这边的杂耍也开始了。 “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周遭都是鼎沸的人声。 有人提出了质疑,“我就不信了,这纸还能包住火!” 闻澈听到这句话,眸色一沉,朝那人方向看去。 虽然他知道那人说的是即将开始表演的杂耍,但揽着岑令溪肩头的手还是收紧了些。 岑令溪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加大了力气,于是仰头看向他,在看到闻澈眉心紧蹙的那刻,她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丝害怕,于是扯了扯他的袖子。 闻澈在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忙将自己的眉头松开,“我也是跟着紧张这个杂耍,看看纸包究竟能不能不住火。” 岑令溪没有说话,因为她的目光已经全部被正在进行的杂耍吸引去了。 出来做生意的,必然是有几分看家本领的,既然敢开这个口,便不会失误。 燃烧的火焰真得被那人手中一扯就碎的纸张包住了,表演杂耍的人似乎是怕还有人不相信,很是满意地提着那团抱着火的纸张,绕着人群走了一圈。 第83章 周围全都是大声叫好的。 这时便有人端着个铜盆以求打点,等转到闻澈这边的时候,闻澈出手阔绰地在一堆铜钱中扔了两张价值不菲的飞钱。 那人看见飞钱上的数字,一时愣住,连忙朝闻澈鞠了几躬,道:“多谢这位看官!” 闻澈勾了勾唇角,看向岑令溪,“无妨,我这是千金博我娘子一笑。” 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想看看能被这么俊朗有钱的郎君重视的女娘到底是何等美貌,却被闻澈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而后转身离去,只留给诸人两个背影。 他怕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会被人认出来,到时候便不好和岑令溪解释了。 岑令溪没想到闻澈方才会那么张扬,这与她感觉到的闻澈并不太一样,于是便道:“闻郎,我们方才是不是有些……” 闻澈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那令溪告诉我,我成功了吗?” 第40章 惊喜 岑令溪没有应她这一句, 只遥遥指了下前面的方向,仰头朝闻澈道:“前面是不是就是曲江池了?” 闻澈的目光又在她身上落着。 她不自觉地攥了攥手,眸光也稍稍别开, 回避着闻澈有些灼热的视线。 岑令溪有时候很费解,为何在什么时候, 只要自己抬头去看闻澈, 闻澈的目光都能和她对上,这真得是成婚六年还会发生的事情么? 她即使是忘掉了许多的事情,又或者说忘掉了和闻澈相关的所有事情, 但靠近时的潜意识却告诉她,她和她这位夫婿的感情, 并不是特别亲密。 对此, 她也只能归于是自己忘掉了。 毕竟, 闻澈对她实在上心,自己身上,应当也没有什么是值得被闻澈利用的。 便告诉自己, 是自己想太多了。 闻澈看着她这副含羞低怯的模样,轻轻勾了勾唇, 牵着她的手,往曲江池的方向而去。 今日是初七, 正是长安城中娘子们结伴出游的日子,当然大昭民风相对开放, 也不局限于娘子闺中密友之间, 也有一些两情相悦的郎君娘子,也有像闻澈和岑令溪这样, 已然“成婚”的夫妻。 池子里早早放了许多花灯,也有些小舟, 池边尽是一些售卖祈愿的花灯的小摊。 池边汇集着的人,或在池中放花灯,或在摊前执笔写下自己的心愿。 闻澈看着岑令溪不断往那边飘去的目光,便低头温声询问道:“令溪,有什么想许的愿望吗?” 岑令溪却朝着闻澈促狭一笑,而后拉着闻澈朝一处人少的小摊跑了过去,和小贩道:“劳烦来两个花灯!” 小贩应了她,从一众颜色深浅不一的荷花花灯中挑了两个出来,推到岑令溪面前。 岑令溪摸了下自己的腰,发现并没有带小荷包,许是环境影响,她遂抬头看向闻澈,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和他道:“付钱。” 闻澈没有见过这样的岑令溪,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一边从自己的腰间取出小荷包,从里面取出一些铜钱,放到小贩的手心里。 小贩收了钱,又递给岑令溪两张红色的纸条,“娘子若是有什么心愿,也可以将其写在这红纸条上,系在花灯上,和花灯一起放出去。” “闻郎要写吗?”岑令溪将一张红色的纸条朝闻澈递过去。 闻澈好整以暇地接过那张纸条,手已经取过了小摊一边放着的笔,在砚台里轻轻蘸了两下,又将笔递给了岑令溪,说:“当然有心愿。” 岑令溪便将那支笔接过来,用笔尾抵在下颔想了想自己的心愿,才要落笔,想到闻澈似乎一直在看她,又警惕地抬起头来,果然如她所料,便道:“你怎么还偷看呢!” 闻澈轻笑了声,将头转了过去,看着自己手心里还带着岑令溪身上淡淡香味的红纸条,笑道:“好好好,我不看,不看。” 岑令溪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放心地别过头去,“这还差不多。” 但闻澈的余光还是轻轻落在岑令溪身上,“像只小兔子。” 闻澈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岑令溪从未在他面前是这副模样过。 七年前才认识的时候,端的是大家闺秀的温婉清冷模样,无论是在大相国寺给他递手炉的时候,还是后面在街市上买他的画作时,都带着一副幕篱,遮住半张脸,闻澈想,若非是因为神佛面前不掩面,岑令溪在大相国寺的时候大抵也是不会摘下幕篱的。 在街头买画的时候,岑令溪稍稍俯下身来,观察他的画作,闻澈才有机会看见她长什么样子,但也只是惊鸿一面。 那个时候,于闻澈而言,岑令溪便是九天之上高悬的那轮明月,柔和清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直到后来他在科举中被先帝钦点为榜眼,又被当时的御史中丞岑昭礼留在了御史台,于那个春雨连绵的下午,再次见到前来找岑昭礼的岑令溪,那时的她是跟在岑昭礼身边,温柔知礼、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间的礼数找不出半分错漏,闻澈发现,她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那之后,不知是不是闻澈的错觉,岑令溪来御史台的次数比之前多了些,频率也高了许多,两人之间的接触也更多了。 第84章 但很多时候,都是发乎情,止乎礼。 他们之间最亲近的事情,也无非是岑令溪唤他一声“清衍哥哥”,而后自己与她熏一样的香。 过了不久,他攒了许久的俸禄,买了那支珍珠簪子,和岑昭礼求娶岑令溪。 岑昭礼同意了,他便将那支珍珠簪子送给了岑令溪,岑令溪也没有拒绝。 只是每次来御史台的时候,他都能见到岑令溪发上别着那支簪子。 似乎是有意为之。 那时的闻澈以为,事情会这么顺利的发展下去,他会在来年三月,桃花灼灼的时候,迎娶岑令溪,两人就这么白头到老。 但意外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圣旨下来后,他去找岑令溪,却被岑令溪拒之门外,连带着那张婚书,那是他第一次将“残忍”这个词用在岑令溪身上。 他放下了所有文人最看重的体面,去低声下气地求岑令溪,但她无动于衷。 只留给了自己一抹背影。 在刑部狱中的那几个月,闻澈无数次地给岑令溪找过理由,试着站在她的立场上去考虑,想着或许她也只是不想让岑家陷入危难,才那样做的。 所幸,自己在狱中捡回了一条命,在出发去齐地的时候,闻澈不死心地再去了岑宅一回,希望能和岑令溪好好说说,但看到却是她和江行舟言笑晏晏的模样,甚至不想让江行舟知道自己与她的关系。 原来,岑令溪对他是嫌恶。 甚至连样子也不愿意装一下,让他一个人凌乱在初春干涩冰冷的风中。 他只觉得自己有些摇摇欲坠。 闻澈在齐地待了六年,一开始他逼着自己去遗忘岑令溪,但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便发了疯地想要留住她的一切。 六年后真得让他得到了重回长安的机会。 现在想起来几个月前的事情,再次见到岑令溪的时候,她躲在江行舟身后,是那么楚楚可怜,让人狠不下心来去伤害。 但一想到自己最难捱的那六年,闻澈还是将自己心中的那些怜悯收了回去。 再后来,岑令溪对自己,或厌恶、或祈求、或献媚,但他分辨的出来,那些都是故意装出来的,但是他甘之如饴。 只有这次他让岑令溪忘掉了之前的事情,他才得以见到真正的岑令溪,是这么地经不住逗,时不时会羞红脸,会一声声地唤他“闻郎”,毫无做作之意。 那是不是,在和江行舟在一起的那六年,她也是这样对江行舟的? 闻澈心中忽然燃起一股有些莫名的火。 等到岑令溪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问道:“闻郎?你方才是怎么了?是在想什么事情吗?” 闻澈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那张红纸条,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自己揉成了一团,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在一瞬间将自己的神色转变过来,回答了岑令溪的话,“我在想,应该许什么愿望,毕竟我所有的愿望,都和令溪你有关。” 岑令溪被他说得有些羞赧,怕他当着小贩的面再说出什么没羞没臊的话来,匆匆打断了他,食指抵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嘘,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说着又扭头看向小贩,“麻烦您再为我家郎君取一张纸条,可好?” 小贩看着两人的反应,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从手边取出另一张递给了闻澈,“郎君请。” 闻澈接过,从砚台上取下笔,想了想,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吹了吹,待到上面的墨痕干透,才将那个纸条学着岑令溪的样子卷成一个小卷,固定在花灯的花蕊里。 岑令溪看着他做好了一切,便提起自己的那只花灯,和闻澈笑盈盈地道:“走吧闻郎,我们去放花灯!” 闻澈任由着岑令溪拉着自己在池畔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两盏花灯放在河水里,跟着她双手合十于面前,闭上眼睛,在口中念念有词。 睁开眼睛的时候,闻澈抬眼看了下头顶月亮的位置,心下有了数,便问岑令溪,“有小舟,要不要一起去?” 岑令溪眨了眨眼睛,说:“好呀。” 这里没有人认得闻澈,更没有人知道他是那个在庙堂上一手遮天,就连天子也畏惧的权臣,在此刻,他不是什么闻太傅,只是这曲江池畔数百男子中的一个,陪着自己的心上人放花灯、划小船的一个。 这一切不真实到他竟然以为这是一场梦。 闻澈找到了这里提供小舟的商人,按照规矩付了钱后,牵引着岑令溪上了小舟。 “小心一点,不着急。” 他温声和岑令溪嘱咐。 等看到岑令溪已经坐稳了,他才双手拿起船上的木桨,摇动着使小舟往池中间去。 等到了池子中间的时候,闻澈将手上的木桨放了下来。 于此同时,天上燃放起绚丽的烟花,一簇一簇。 池边的人和池中的其他人都朝这边看来,发出惊讶的呼声。 岑令溪有些疑惑,“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闻澈很是熟稔地将她的肩头揽过来,让岑令溪靠在自己怀中,侧首说:“如果是让令溪开心的日子,那确实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第85章 岑令溪看向闻澈。 那一瞬,她只觉得闻澈眼中有无数烟花在绽放。 第41章 欲望 这场烟花实在盛大、绚丽, 岑令溪一时觉得盛开在闻澈眼眸中的倒影,比天上的烟花还要好看。 四目相对的时候,岑令溪仿佛觉得自己呼吸都止住了一般。 她呆呆地看向闻澈, 唇瓣翕动,一时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知晓, 以闻澈如今的地位和一掷千金的财力, 做到这些并不难,但她想不明白,明明只是一个很寻常的日子, 既不是他们谁的生辰,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 闻澈何至于于此大动干戈。 闻澈将她的肩头揽紧了些, 垂下头, 朝她轻轻笑了下,连带着胸腔也是一震。 岑令溪此时半贴在他怀中,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更快。 “令溪是觉得烟花不好看吗?”闻澈突然这样问道。 这样的烟花, 完全不输于上元节时天子与全长安城的百姓共同作乐的盛景,而且是单独为她一人安排的, 岑令溪怎么觉得不好看,怎么不满意。 于是她匆匆反驳, “当然不是,很好看。” 但这时岑令溪突然留意着闻澈方才问她的时候, 是笑睨着的, 一切仿佛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果然,在下一刻, 岑令溪听到了他略微有些低沉的嗓音,“那令溪怎么不看天上的烟花, 反倒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我还以为是我特意安排的这场烟花,没有开在令溪的心上呢。” 岑令溪一怔。 闻澈还是方才那副神色,有意将语速放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道:“还是说,比起烟花,令溪更喜欢我?” 岑令溪耳尖一红,将自己的眸光别开,挪到别处,却也不去看天上的烟花,而是落在清澈的,倒映着烟花,还带着些波纹的水面上,咕哝了句:“闻郎你,好不知羞……” 但闻澈有一句说对了,她的心思,确实没有在烟花上。 闻澈看着岑令溪这样,想起了自己写在花灯上的话。 愿此刻可长久,可百年成说。 虽然他一贯不信这些东西,他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应当是靠自己抢来的,争来的,若是求神问佛有用,他也不至于用了这样堪称卑劣的手段,才得以将岑令溪留在自己身边。 泛舟而游,烟花本应是点缀之物,但闻澈去偏偏在往这池平静中掷下一颗石子,搅扰的岑令溪的心中漾起一道又一道的涟漪。 闻澈将手抵在岑令溪的后颈上,轻轻一托,她便顺势仰起了头,目光直直地落在闻澈脸上。 透过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睛,岑令溪将自己的脸一览无余。 她想别开眼去,但闻澈却没有顺着她,无论她的目光偏转到何处,闻澈总是能追逐上来,与她相对着。 看着岑令溪又羞又恼,闻澈勾了勾唇,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来。 这个动作很突然,岑令溪本以为闻澈会说些什么,故而稍稍低了下头,在闻澈的唇贴在她的额头上时,岑令溪的唇正好在他的喉间。 岑令溪被吻得猝不及防,身子稍稍往前一倾,便碰到了闻澈喉咙间突起的喉结。 这次反倒是闻澈的动作一愣。 岑令溪明显地感受到了闻澈覆盖在她后颈的手掌有一开始的温热到了隐隐发烫的境地。 她想着今天一天都是闻澈在各种逗她、戏弄她,鬼使神差的,竟也想着给闻澈突然一击,于是继续将身子向前一倾,直接将凸起的喉结含在了唇中。 果然,她听到闻澈闷哼了声。 岑令溪见自己想要的效果这么轻易就达到了,非但不罢休,反学着闻澈的模样,得寸进尺,伸出舌尖,在上面灵活地扫了一圈。 闻澈的胸膛在不住的起伏,心跳声甚至通过紧贴着皮肤带动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忽然觉得后腰处被什么磕了一下。 而后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的翕动声,闻澈有意无意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岑令溪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闻澈却将唇瓣从自己的额头上移开,转而掌控着岑令溪脖颈的手稍稍一使力,便将岑令溪的头抬起了来。 岑令溪没来得及将自己的唇舌收回来,在被抬起头的一刹那,她的牙齿也不小心磕到了闻澈喉咙间的那块突起。 她听见闻澈似乎倒吸了口冷气。 再对上他的眼睛时,岑令溪发现闻澈的目光已不似方才那样清澈,有些深沉,不见底,也看不见当中的烟花了。 是了,在刚才那场明目张胆的试探中,两人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烟花已经燃放完的事情,只是在江心,在没有人留意到地方,做着一场无声的“较劲”。 闻澈这次没有给岑令溪别的机会,俯下头便对准了岑令溪的唇。 一回生两回熟,岑令溪很快被迫打开了齿关,没有任何阻拦地便将闻澈灵巧地舍放了进去,任凭他在里面长驱直入。 上颚、小舌,都被照应到了。 岑令溪感受到闻澈的舌头起先是压着她的舌根,后面又重重一扫,带起了她的舌,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你退我进,我退你进,呼吸也渐渐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闻澈才缓缓将岑令溪放开。 第86章 看着岑令溪通红的脸,微微张着以喘息的唇,以及因为方才呼吸不畅,闪烁着朵朵泪光的眼睛。 闻澈怎会不为之心神一动? 但那个避子的汤药太医说还得再用两个月,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在不知不觉中,小舟已经靠近了曲江池的另一岸。 岑令溪在下船时,指尖绕到闻澈腰间的革带上,轻轻一扯,又松了开来,问道:“闻郎,不回家吗?” 闻澈没有回答,只是应了声,“好。” 按照闻澈之前的吩咐,连朝此时已经将马车在不远处备好了。 但等下了船后,闻澈却直接将岑令溪打横抱起。 岑令溪不免惊呼一声,“你做什么?” 闻澈笑着看向她,别有深意的说了一句:“怕你腿软,走不了。” 方才在船上,因为无人知晓,无人留意,岑令溪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到了人来人往的街上,岑令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便小声和闻澈辩解:“并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做,我怎么会……” 她还是没有将那两个字说出来。 闻澈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真得斟酌了下,将岑令溪匆匆放下,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却有意无意地用鼻尖蹭过岑令溪右边的一颗茱萸。 因为他这个动作,岑令溪没忍住嘤咛了声。 但在被闻澈放下的时候,她是真得没站稳。 如今正是初夏的时节,她在襦裙里就只有一件小衫了,有什么动作,她的感受是再清晰不过了,而且,她隐隐觉得,裙底有些湿润。 于是下意识地去挽住闻澈的肩膀,以寻求平衡。 闻澈看着她这副样子,便扶住她的腿弯,将她再次打横抱起,借着这个动作,又蹭了蹭另一边。 岑令溪只觉得自己的腰一软。 闻澈笑着看向她,“我就说,你会腿软。” 但他没有将岑令溪抱得离自己很近,这样得接触,他的长衫底下,也有了一块突起。 因为这样的相处,等到了马车上,两人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连一向最会调笑岑令溪的闻澈,也努力地压着自己的呼吸,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不迫。 岑令溪坐在马车的另一边,座位的边缘正好磕到她的腿.心处,一时让她有些难受。 等到了雀园,连朝请他们下马车的时候,岑令溪已经是香汗淋漓。 后面回房间的路,自然也是闻澈抱着她回去的。 但闻澈看起来,却并没有在她屋中留的意思,只是吩咐绿萼备热水,伺候岑令溪沐浴。 岑令溪沐浴完过了两刻钟,闻澈才推开了她的门。 仅仅是看了一眼。 “令溪,今晚你先自己睡,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岑令溪知道他是在找借口,遂从榻上爬起来,虽然穿着中衣,但随意披在肩头的被子,却看起来更是欲拒还迎。 她看了眼窗子的方向,低着头,半晌找了一个甚是拙劣的借口,“可是闻郎,我瞧着要下雨了,现在这个时节,恐怕会打雷,我害怕,你能不能留下来陪着我。” 闻澈也在这一瞬陷入了挣扎中。 岑令溪继续眨了眨眼睛,将语气放软,“求你了,闻郎。” 闻澈本来已经自己消解下去的欲望,又在这一刻攀升上来。 岑令溪看着闻澈无动于衷,遂转过头去,“我就知道,你们男人,天生生了张会骗人的嘴,将我哄得团团转,还说什么为我一掷千金,能让我开心的日子就是特殊的日子,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想了。” 闻澈最终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将房门从里面合上,绕过屏风,朝岑令溪的方向走来。 而后掀开岑令溪身边的被子,将手臂环在她的腰间,揽着她睡下,却先合了眼睛,不去看这一切。 岑令溪在他怀里乱动。 “令溪。”闻澈喊了声她的名字。 岑令溪故意做出一副委屈的语气,“你凶我做什么!” 闻澈手一顿,道:“没有凶你。” “那你在曲江池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变了一副样子?” 闻澈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 岑令溪偏在这个时候继续道,“闻郎,其实今日在曲江池,我知道,你也有不寻常的反应,对不对?” 心事一时被戳穿,闻澈沉声道:“睡觉。” 岑令溪试着将手往下探,“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闻澈呼吸一滞,“你就仗着我拿你没办法。” 岑令溪却道:“可是闻郎,妾的月事就在近两日了。” 第42章 反常 闻澈长长匀出一息来, 将岑令溪往怀中揽了揽,手环住她的腰身,只是说了句:“睡觉。” 翌日将要早朝的时候, 诸位官员本都在宫里的值房等候,前一秒或高谈阔论、或低声交流。 其中有个年轻一些的青袍官员对着他身边着着紫袍的吏部尚书道:“老师, 您好歹也是三朝老臣了, 那闻澈乾纲独断的事情,您当真要袖手旁观吗?” 卫言扫了他一眼,“低声些, ”说着往门口的方向看了眼,才用袖子堪堪遮住半边脸, 和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道:“你前几天才因政绩考评为优等从地方上调回来, 有些事情没见过, 不知道,你都用上‘乾纲独断’这四个字来形容了,想必你也知晓, 那位如今在朝中的地位。” 第87章 年轻官员还是不太服气,想开口说些什么, 又被卫言挡住了。 “你若是见过今年年初那位血洗了半个朝堂的场面,自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知道,那位是陛下的老师, 托孤之臣, 原本掌握禁军的季家还能说上几句话,自从除夕宫宴, 季钰被人杀了后,谁敢再说那位半个不字?”卫言说到这里, 又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些,“你先前在西南做官,应当知道江行舟其人。” 年轻官员点了点头,“就是那个还未曾到任便死在了西羌人内乱中的西川路转运使?” “是他。” 年轻官员免不了感慨一句,“也真是倒霉,年纪轻轻,听闻还不到而立之年,不过,不到而立之年,怎能官至转运使一职?” 卫言低哼了句,目光在不远处坐着的岑昭礼身上落了一瞬,又收回来,说:“那江行舟的娘子岑氏不知从前和那位有什么过节,那位去年刚回来,便将江行舟打入了刑部大牢,那个时候我还在刑部,后来岑娘子便跟在那位身边的,那位宝贝得紧,江行舟被关了几个月后又被放了出来,春狩之后,那位便把江行舟调到西川路去了。” 年轻官员听出了卫言话中的意思,惊讶道:“这么说,闻澈是强抢民妇!” 他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声音大了些,惹得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 卫言还没来得及压他的话,便听到内侍在门口通传了声:“闻太傅到!” 所有人登时清净了下来。 卫言扯了扯他学生顾衷的袖子,示意他快些将头低下来,不要让闻澈留意到方才是他在议论。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皂靴一跨入门槛,还没有人敢抬头去看闻澈的脸,便先听到了他的声音,“强抢民妇?” 尾音上扬。 卫言此时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连藏在袖子中的手指也在微微打战,只希望闻澈不要留意到自己和顾衷。 闻澈就站在原处,静静地在值房中扫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卫言身上。 卫言显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呼吸更加急促。 “卫尚书。” 闻澈突然点了下他的名字。 卫言登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着闻澈拱手,却险些因为没有站稳,摔倒在地上。 但闻澈却只是低声笑了下,往前走了两步,指了指他脚边的手帕,说:“帕子掉了。” 卫言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那帕子不知是他方才急于去阻挡顾衷的话落下来的,还是在闻澈进来后,因为紧张手抖落下来的,他来不及想这许多,只是匆匆将帕子捡起来,连声道:“多谢闻太傅。” 闻澈又看向他一边坐着的顾衷,问道:“这位是?” 顾衷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朝着闻澈行了个礼,没有半分礼节上的错处,平声回答:“回闻太傅,下官顾衷,前些日子才从西南调回来,如今任左司谏一职。” 闻澈点了点头,又端详了会儿顾衷,却什么也没有说。 “都这么拘谨做什么,我与你们同朝为官,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必如此。”闻澈说着抬了抬手。 得了他这句话,众人才敢稍稍抬起头,但大多是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说半个字。 卫言知晓闻澈的心思一向不好揣摩,但经历了这么一遭,还是有些恍惚,才定了定神,用眼神示意顾衷止声,不要再有任何动作,心中又筹划着,回去定好好好叮嘱他一番。 哪知他才落到座位上,便又被闻澈提到。 闻澈朝值房侍候着的内侍吩咐道:“今年夏天来得早,存着的冰可以放上来了,你看,这卫尚书都热的满头大汗了。” 语气是再正常不过了,但足以让所有人都看向他。 卫言本想喝口水压压惊,听到这里,手一时不稳当,手中的茶杯便摔倒了地上。 卫言大脑空白了一瞬,刚准备起身,闻澈却笑道:“一只茶盏而已,碎了便碎了,卫尚书掌管着整个吏部,这点轻重还是要有的。” 这话在卫言听来,就是在点他,于是喏喏连声,应了闻澈。 但他没有察觉到闻澈今日的每一句话的尾音都微微上扬,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闻澈话音才落,内侍在外面通报:“时辰到了。” 闻澈理了理袖子,先跨出了值房的门槛,其他的大臣才敢跟上来。 夏天天亮得早,也并不需要点灯笼,顾衷紧紧捏着自己手中的笏板,将上面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连卫言在旁边提醒了他好多句,他都没有听到。 及至卫言撞了撞他的手肘,他才回过神来,稍稍将自己的笏板往里面扣了扣,掩住了上面的内容,朝卫言道:“老师。” 卫言道:“我再点你一句,你才回京,不要多生事端,今日第一次上朝,多听少说,最好别说,若是惹怒了那位,我护不了你半分。” 顾衷没有说话,卫言也当他听去了,什么也没有说。 本该是正常的商讨政事,顾衷找了个时机,出列参了个不大不小的官,称其徇私枉法,与商贾勾结,拐卖孩童及少女。 第88章 满朝皆知闻澈出身贫寒,最恨的便是商贾,顾衷这算是戳到了闻澈的伤心处。 因为当年他从地方上作为举人上来的时候,曾被当地的富商用五十两银子羞辱,让他将举人的名分让给自己那寡才的儿子。 闻澈自然不愿,那富商棍棒相加也没能让他服软,后来事情闹大了,那富商也真怕出了事情,便收了手,而闻澈先前抄书攒的一些银钱,也都用来买药治伤了,以至于到了长安的时候,身无分文,只能在大相国寺替寺中抄写佛经换一处可以安身的地方。 所有人都以为闻澈会大发雷霆。 但闻澈只是若有所思地拨动了下自己大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只是想到了七八年前,在大相国寺,初遇岑令溪的那天。 忽而就勾唇笑了笑。 这些事情,对于他而言,真如隔世一样,现在他想到的,都是岑令溪已全然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他们之间的过往,也都单凭他一家之言,心头便泛起雀跃来。 所有人都没想到闻澈会是这个反应,大殿上一时陷入了阒寂,但没有人敢去主动打破这片宁静,都等着闻澈主动开口。 顾衷离得远,看不见闻澈的表情,也不知道这些过往,只以为闻澈打算包庇,于是跪在地上扬声道:“请陛下 、太傅及诸公明察,若是朝野纲纪败坏至如此境地,文死谏,下官甘愿在大殿上撞柱而亡!” 闻澈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跪着的顾衷,抬了抬手,“起来吧,我又没有说不查,只是一个地方小官的事情,交给有司搜查证据,再报给吏部便是,届时该罢官罢官,该入狱入狱,不至于在此喧哗。” 但顾衷仍是跪在地上,道:“但是这个人,是闻太傅您重用的人一手提拔上来的,那个人,在几个月前因为一颗夜明珠,讨了闻太傅金屋中的娇娘的欢心,这才得了您的重用,此后便屡屡假公济私,从下面敛财再来讨好上级,其心当诛!” 闻澈看着顾衷,眯了眯眼睛,在这一瞬,他似乎看到了点江行舟的影子。 一样的耿介忠诚,一样的——死板。 “哦?”闻澈掀了掀眼皮子,问道,“那依照顾卿的意思,应当怎么处理这件事?” 顾衷将头叩在地上,道:“您如此为情乱智,纵容手下,甚至强抢民妇,强人所难,致使旁人妻离子散……”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闻澈冷声打断,“我再说一遍,她是我正头夫人,至于我有没有强取豪夺,还轮不到你来品头论足,我今日心情好,念在你刚刚回京的份上,不和你多做计较,下不为例。” 顾衷却没有收回自己原来的话,“臣是谏官,便有规劝之责任,那位娘子既然是正头夫人,那便更应恪尽本分,规劝夫君,而不是终日与夫君风花雪月,若下官记得不错,昨日在曲江池畔大肆燃放烟花的人,应当是闻太傅您。”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闻澈的隐秘之事,满京城都知晓,他还是第一个敢将此事公然提出的。 卫言在一旁听着,已经面如土色,顾衷是他的学生,若是追究起来,他免不了责。 心中啐骂了句:“顾衷这个炮仗!” 闻澈的面色终于冷了下来,目光落在顾衷身上,久久没有出声。 就连一边的天子也开始为他担忧。 良久,闻澈冷声开口:“她是我娘子,你可以议论我,但不许说她半个字,我的忍耐有限。” 第43章 婚期 闻澈此话一处,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分明是初夏的天气,但满朝堂的人都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卫言更是在一旁腿不停的发抖, 勉强支撑才不至于摔倒在地上。 算来自今岁开春,闻澈还没怎么动过人, 顾衷这样明目张胆地触他的逆鳞, 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闻澈从宽大的袖子中探出手来,单手插在腰间,冷声道:“还不站回去?” 顾衷听闻过闻澈的手段, 但还未真正见识过,直到刚刚无一人敢出声的时候, 就连天子也十分拘谨地坐在朝上, 他才忽而意识到这位远比传闻中更加狠厉。 先前想着的文死谏, 也在一瞬间土崩瓦解,闻澈这句话一出,他才有些木然地扶着膝盖重新站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经此一闹, 原本想要拿出来议的一些事情,只要不是分外要紧的, 竟也没有人说话了,早早便退了朝。 走出垂拱殿的大殿时, 闻澈始终阴沉着一张脸。 眸光一转,便瞧见在不远处的桥上, 卫言和顾衷相对而立。 顾衷似乎在和卫言争执些什么, 话说到激动处,顾衷竟当着卫言的面扯下了自己中衣的一片袖子。 割袍断义。 闻澈瞧着冷笑了声, 但什么也没说,他忽然就想到了多年前, 在岑宅前的那个冬天,岑令溪撕碎婚书的时候。 但却没有半点愠怒,只是方才顾衷提到岑令溪,闻澈这才想到,他还欠他的令溪一场足够盛大的婚礼,旁人敢这般议论她,也是因为自己没有早早地迎娶她过门。 第89章 想到此处,闻澈转头朝一边的连朝吩咐道:“连朝,一会儿去钦天监把刘监正传过来。” 连朝站在原地颔首。 是时候该算个良辰吉日,以三书六礼迎娶岑令溪过门了。 刘监正得了闻澈的传唤,自然不敢怠慢半分,当即就放下手中所有的事务跟着连朝来了雀园。 他与所有第一次来到这座宅邸的官员一样,都不清楚,闻太傅为何要将这座宅院取名做“雀园”,却也不敢多问,只是抬眼稍稍看了下,便跟在连朝后头,进了院子。 到闻澈的书房时,闻澈正坐着看经由翰林院誊抄后的六部劄子。 甫一看见刘监正,闻澈便将手中的劄子搁在一边,和连朝道:“吩咐人上茶。” 刘监正忙摆了摆手,“不敢劳烦闻太傅。” “我请刘监正来,的确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闻澈正色道。 刘监正心头一凛。 这位不称呼他的名字,反而带着官职称呼,一时让他更加惶恐,连忙拱了拱手,说:“太傅但说无妨,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闻澈指了指底下的一处座椅,道:“刘监正坐下便是。” 刘监正不敢违逆,只好战战兢兢地坐下来。 “我请刘监正来,是想让你帮我合个八字,再算一算良辰吉日以作婚期。” 刘监正一惊,抬起头来,又意识到动作的不妥当,迅速垂下头来。 他平日在钦天监里,嫌少与外边接触,也只是听说过闻太傅有个养在手心的娇娘,宠溺得很,如今看到闻澈也要算婚期,一时有些替那个娘子感慨。 果然伴君如伴虎,在闻太傅这样的人物跟前侍奉,免不了有被厌弃的那天,他本以为以闻澈那样的势头,总得先宠上个一两年,或许等到色衰爱驰的时候,才会换新人,却没想到,这不过半年的时间,闻太傅便玩腻了,要娶正妻了。 这么想着,刘监正一时有些失神,直到闻澈轻声咳了声,他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 刘监正慌乱之中找了个由头,笑道:“下官是在想,哪家的娘子能有这样的福气,被您瞧上,娶作正妻。” 闻澈从一旁的劄子堆里,取出两张纸,上面是他和岑令溪的生辰八字,他将那两张纸捏在手里,又细细看了眼,确定没有出错后,才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刘监正跟前。 刘监正以为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连忙站起来,刚想和闻澈请罪,却看见闻澈将那两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张放在他面前。 合八字算婚期,一般用的都是庚帖,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只是将生辰八字写在纸上拿来算的,却也不敢多问。 闻澈垂眼看着那两张纸。 岑令溪的庚帖本应当在江家,但是她之前既然已经与江行舟和离,江行舟又死在了西川,江家没有后人,庚帖自然又跟着回了岑家,但他不是很想回去岑家,还好当年和岑令溪定婚期的时候,拿到她的庚帖的时候,自己已经将她的生辰八字牢记于心了。 闻澈想到刘监正方才巴结阿谀自己的那句“不只是哪家娘子能有这样的福气”,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指尖点了点那张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纸,道:“能娶到她,才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刘监正不敢多问,只是将那两张纸拿起来看了看,心下大概有了数,从随手提着的木匣子里取出要用的道具,占卜了好一会儿,才慎之又慎地将那两张纸还给了闻澈。 闻澈看起来很是紧张,全然没有他听闻中的那样冷静。 看得出来,闻太傅当真很是在乎这门婚事。 随着刘监正深吸了口气,闻澈已经亲自将纸笔放在他跟前,意思是让他写在纸上。 刘监正恭谨非常地将笔拿起来,在上面写了三个日期,道:“这是下官占出来的三个时间,请太傅过目。” 闻澈拿起那张墨痕未干的纸,看了眼上面的日期,最近的也要到近半年以后了。 半年,时间有点长了,容易生出许多变故来。 即使江行舟已经死了,方鸣野已经远走北疆快两个月了,岑令溪也失忆了,闻澈也从未和她提起过方鸣野此人,但他还是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总觉得这件事越早定下来越好。 一时蹙了蹙眉,问道:“没有更近一点的时间了吗?” 刘监正甚是为难地摇了摇头。 他听见闻澈叹了口气,最终将那张纸细细折好,收进怀中,沉声道:“有劳刘监正。” 刘监正自然当不起闻澈这么一句“有劳”,忙将头垂的更低。 “送送刘监正。” 闻澈站在原地,和守在外面的连朝吩咐。 连朝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手中端着一个箱子。 连朝当着刘监正的面打开,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 刘监正转过身去,很是惊愕地看着闻澈。 闻澈却只是淡声道:“收下吧,算是我的一些心意。” 刘监正自然不敢收,“能为太傅您合八字、算婚期,是下官之荣幸。” 其实这些若是旁人送的,他或许谦虚两声,便也收下了,但眼前的人是闻澈。 第90章 闻澈稍稍颔首,“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闻太傅,只是一个想给新婚夫人的最完满的婚仪的普通男人。” 此话一出,刘监正便再也不好拒绝,只好再向闻澈道谢。 岑令溪的房间就在闻澈书房的隔壁,听到下人说闻澈回来,便放下了手中正在看的古籍,整理了一番仪容,来了这边。 她站在门外,才看到闻澈,便提起裙角跨过门槛进了他的书房,笑着唤上一句:“闻郎!” 闻澈朝着她颇是宠溺的一笑,往前走了两步,朝着岑令溪张开了双臂。 刘监正自知这里不是他该留的地方了,忙提起木匣子出了门,连朝也跟着退到了院子里。 岑令溪环住了闻澈的腰,在他怀中轻轻蹭了两下后,才抬起头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闻郎也真是,走的时候也不知唤一唤妾。” 闻澈抚了抚她的肩头,道:“我上朝的时候,天还黑着,哪能那么早叫你起来,再说家里就我与你,又没有公婆需要你请安站规距,即使有,我也要和你单独住,不让他们打搅我们。” 岑令溪弯着眼睛一笑,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个穿着官袍的男人,还有闻澈堆满了桌子的劄子,便松开了他,问道:“妾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闻郎谈论事情?” 闻澈温声道:“并没有,再说,你来寻我,怎能算打扰呢?” “那方才那位大人——” 岑令溪看着还是有些顾虑。 闻澈也不打算瞒着岑令溪,从袖子里取出了写着刘监正方才合算的婚期的纸,道:“是钦天监的刘监正,我请他来为我们算一算婚期。” 岑令溪果然不解,“婚期?我们不是已经成婚六七年了吗?闻郎是打算纳妾吗?” 说到后面,她有些失落地垂下了头。 闻澈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我此生只娶你一人,怎么会纳妾?”他中间顿了顿,又将早就想好的措辞和说与岑令溪:“我当年娶你的时候,才刚刚入<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没有什么钱,也没有宴请多少宾客,刚成婚那会儿,家中很多开支都花的你的嫁妆,我这些年心中一直很是愧疚,便想着补给你一场婚仪,再用浩浩荡荡地车队娶你一次,宴请全京城所有的官员。” 岑令溪一时愣在了原地,半晌才道:“只是,这会不会有些奢靡了?” 闻澈轻笑了声,道:“不会,你值得最好的。” 岑令溪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但总觉得这话当中有漏洞,一时并笑不出来。 闻澈知道岑令溪素来心细,不欲让她继续想下去,于是便道:“我们要不要去初次见面的地方?” 岑令溪抬起头来看着他。 闻澈平声道:“大相国寺。” “我们的初见在大相国寺,去再祈愿一次,可好?” 第44章 求签 闻澈此时正握着岑令溪的手, 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地传到她的手背上。 岑令溪仰头看着闻澈,只见他眸中含情,隐隐还能从当中辨出一些恳求的情绪来, 她的心头忽然蔓上一阵奇怪的感觉,连带着头也跟着一疼, 她却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感觉。 闻澈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神色中的不对劲, 见她蹙着眉,便问道:“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我叫人请太医过来?” 岑令溪轻轻摇了摇头, 勉强给了闻澈一个安抚性的笑,道:“无碍, 应当是昨夜没休息好, 不用麻烦太医的。” 闻澈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也担心岑令溪会不会想起些什么来,便试探着问了句:“那我们还去大兴善寺吗?” 岑令溪神色如常,“闻郎好不容易得了空, 当然去。” 闻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好, 那我叫连朝备车。” 岑令溪轻轻点头。 其实此时已经巳时了,大兴善寺关门谢绝香客在申半, 今日午后天气又有些阴沉,又开始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故而两人到的时候, 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竹叶簌簌,空气中四散着栴檀香的味道, 隐隐还能听到僧人念经的声音与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闻澈本是要扶着岑令溪从走上□□上的石阶,岑令溪却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是走累了吗?要不要我背你上去?”闻澈看着她, 颇是担忧地问道。 岑令溪的目光却不在他身上,只是朝另一边看去,“我方才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闻澈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个女子,是元嫱。 闻澈微不可察地敛了敛眉。 怎么哪里都有她? 上次是在初七的灯市上,这次又是在大兴善寺。 两人说话间,元嫱已经快步朝这边走过来了,口中还唤着她的名字,“令溪!” 岑令溪有些疑惑地看向闻澈。 闻澈更是烦躁,从前岑令溪身边的人,他都清理掉了,在如今的岑令溪看来,自己是她成婚多年且恩爱如初的郎君,她也没有一个叫做方鸣野的弟弟,父亲远在江南路做官,但元嫱他又不好动。 元嫱的夫君李将军镇守在陇西,手中有数万兵马,若是元嫱在长安出了事,难保李将军不会有异动,便只好尽可能地不让她们去接触。 第91章 但依照眼下的形式看来,想必也是很难瞒住了。 闻澈心下一横,索性直接告诉岑令溪,道:“是元嫱,你从前唤她嫱儿,她的郎君在陇西做官。” 话音刚落,元嫱便已经快步到了两人跟前。 元嫱看见闻澈后,先是朝着他颔首,“闻太傅。” 闻澈轻轻抬了抬手,什么也没有说。 元嫱这才看向闻澈,问道:“你怎么也来大兴善寺?我前面叫你几声你也不答应。” 她这样隐晦的问,是想知晓岑令溪的近况如何,毕竟她已经有快一个月未曾见过岑令溪了,后来再去雀园,又总是被拦着,她总是担心岑令溪出了什么事,好在今日在大兴善寺碰上了。 但闻澈现在就在跟前,再多的话她也不敢问,只希望岑令溪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岑令溪显然不知道她的话外之音,况且闻澈只是告诉了她元嫱的名讳,交情深浅也不知晓,只得先避重就轻地回了她明面上的话,“想来是离得远,没有听清楚嫱儿的话。” 元嫱有些疑惑,今日的岑令溪很是奇怪,她又试探着以开玩笑的语气道:“你与闻太傅感情当真是好,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还可携手同游大兴善寺,我前些日子在集市上还瞧见了你。” 令她更为意外的是,岑令溪竟然什么也没有反驳,只是抿了抿唇。 闻澈自然听出了元嫱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有些怕元嫱再这么说下去,岑令溪会想起些什么来,便低咳了两声,打断了元嫱的话,却也只是稍稍将岑令溪的腰往自己怀中一揽,“令溪,再晚一点怕是要赶不上了。” 岑令溪点了点头,客套了两句,“那我改日有空了请你来家中坐坐。” 元嫱稍稍觑了眼闻澈,以为岑令溪是顾及着闻澈在场,只好先应了她,看着两人沿着□□走上去,到了前面的观音殿前。 两人同撑着一把伞,□□旁有各种横生出来的带着水的枝节,加之闻澈一直有意无意地将伞往岑令溪这边倾,以至于到了前面的观音殿时,闻澈左边的肩头已经湿了大半。 只是他并未在意,只是伸手轻轻拂去上面的水珠子,又将伞收了,放在一边的墙角。 因着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庙里解签的小和尚正歪倒在一边,撑着头打瞌睡,没有注意到两人。 闻澈牵着岑令溪的手在蒲团前跪下,和岑令溪对视了一眼后,双手合十,神色无比虔诚。 他的愿望其实甚是简单,不过是能与岑令溪这么长相厮守下去,他只希望岑令溪永远不要记起从前的事情来。 等三次叩首,将愿望说完后,他才扶着岑令溪从蒲团上起身。 岑令溪这才留意到闻澈湿了大半边的袖子,颇有些担忧地问道:“闻郎怎得这般不小心,要是着凉了可怎么是好,不若我们今日先别求签了,先回去换上干衣裳?” 闻澈笑着摇了摇头,道:“无妨。” 说话间那原本在一边打瞌睡的小和尚也醒来了,看到殿里面站着的两人,忙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出声道:“两位施主是求子嗣吗?” 在他看来,这样成双入对出现在观音殿的男女,大多是求子嗣。 闻澈眸色沉了沉,转过身去看着小和尚面前放着的签筒,说:“不是求子嗣,算一算——姻缘吧。” 他少时艰苦,也素来不信神佛,总觉得有这些功夫,不如先想办法吃饱饭,后来在大兴善寺遇见岑令溪,得了岑令溪送他的那个手炉,又有了与她的诸多的来往,他便将这些缘分都归于初遇在大兴善寺时,神佛的庇佑。 因为当时他住的那间禅房旁边,就是观音殿。 时隔八年,他再次与岑令溪回到这里,甚有物是人非之感,一时有些感慨,想着既然来了,便来求一签,算是祈愿,也算是还愿。 小和尚笑着看向他们,“两位施主抽一签,不要香火钱,只求你们不要告诉师父我打盹的事情。” 闻澈抬手拿起签筒,轻轻摇了摇,自里面掉落出来一根木签。 闻澈将地上的那根木签捡起来,放到小和尚面前,让他解签。 小和尚的表情看起来很是为难,半晌才说出来一句:“是下下签。” 闻澈闻言一愣,手指轻颤着接过小和尚接过来的签面,看着上面的签文,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什么。 小和尚很明显没有认出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当朝太傅,只是朝着闻澈双手合十,弯了弯腰:“善哉,施主此签为下下,是世间万象皆有因果善恶,莫要强求得好。” 闻澈攥紧了那枚签,抬眼看着小和尚,眸中染着淡淡的血丝。 小和尚整理了桌面,刚想劝慰他两句,却被他的眼神吓得退了两步。 像是从十八重地狱里出来的阎罗一般,周身的戾气。 有些粘腻的风从回廊里吹过来,竟也有些阴冷。 小和尚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叫了闻澈两声:“施主?施主?” 下一刻的闻澈又恢复了正常,就好像方才只是小和尚看花眼了。 他将那枚签又放回了签筒里,兀自拿起那个签筒又开始摇。 第92章 不多久,掉落下来一枚签。 闻澈有些不相信,再次将那枚木签捡起来,他没有看签文,说:“解。” 小和尚将那枚木签捏在手里,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施主,还是下下签,不过施主不要担心,我这里有些法子,可以转……”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闻澈又再次拿起签筒开始摇晃。 小和尚也忍不住说:“施主,您这是何……” 那个“必”字还没有从他的口中吐出,他便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将那枚签握在手中,稍稍一使力,那枚木签便被他折成了两端,而后无力地跌落在地。 周遭突然阒寂下来,甚至能听见竹签落在地上的声音。 小和尚也不过十三四岁,见着眼前这副场景,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了。 但他不敢去叫师父,只能看着眼前的男人再次去摇那个签筒。 闻澈不信了,他已经将那枚签折断了,这次还会是一样的结局。 小和尚不敢和他对视,慌乱地垂下眼睫,只扫了那个签面一眼,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闻澈看着小和尚久久不曾拿起那枚竹签,语气中带了些阴恻恻的意味:“怎么不拿起来解签?” 寺中有规矩,一位香客一次只能求一枚签,而闻澈已经是第三次了。 但小和尚不敢和他这么说,他总觉得来人不善,可佛家讲究不杀,只是犹豫着要不要将签面的内容告诉他。 随着闻澈“嗯?”了一声,小和尚在巨大的压迫下,抖着指尖将那枚木签拿了起来。 闻澈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手里的那枚签面,问道:“怎么说?” 小和尚久久没有抬头。 岑令溪再一旁瞧着,去牵动闻澈的袖子,又给了小和尚一个安抚的眼神,道:“闻郎,兴许是今天气运不佳呢?要不我来替闻郎求一签吧?” 闻澈往后撤了半步,算是同意了。 岑令溪朝小和尚温和地笑了笑,拿起签筒,不多久,从中掉落出来一个签子。 岑令溪捡起来放在桌子上。 但那是个空白的,没有任何文字的签。 第45章 禅房 小和尚在看到那支空白的木签时, 整个人立时愣在了原地。 他虽然不认识闻澈,也不知他的身份,但从他的衣裳和他身边的娘子的首饰也能瞧得出来, 自己眼前的男人并不好惹。 寻常人抽到下下签的时候,他说几句好话也就过去了, 但眼前的男人即使抽了三次, 也都是下下签,可看着他和身边的娘子感情很好的样子,又怎会连续有三次下下签? 小和尚一时也不知为何, 只能将其勉强理解为执念太重。 一阵冷风吹过来,让他的神识短暂回笼, 他才想着将那支空白的木签收回去, 又连声道歉:“这筒子里的木签是前两日才换上的, 是我们大意了,装的时候没有留意,还望两位施主海涵。” 但他手才碰到那支木签, 却被闻澈沉沉的眸色逼地缩回了手。 岑令溪更是不知所措,这是她头一次见到闻澈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那晚在集市上,听到旁人议论闻澈杀人不眨眼。 但这支空白的木签毕竟是由她抽出来的, 怎能无端牵连到这个小和尚? 岑令溪看得出来,这个小和尚身形瘦削, 她一时更多了些怜悯之心。 于是她伸手轻轻扯了扯闻澈的衣袖, 低声道:“闻郎。” 闻澈转头来看她,面色虽有和缓, 但较之于以往,还是有些可怖。 岑令溪急中生智, 道:“空白木签说不准也是佛祖的一种庇佑呢,或许我们之间的缘分并不由天定呢?”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小和尚将那支空白的木签收回去,再溜出去。 本就到了时间,小和尚看着岑令溪,犹豫了下,还是照做了。 等看着小和尚已经离开后,她才仰头看向闻澈,“妾说的不对么?”说完又垂下眼睛。 闻澈深吸了一口气,将周身的戾气尽数敛去,轻轻将岑令溪环入怀中。 其实在岑令溪用眼神示意那个小和尚的时候,闻澈看见了,却也由着他去了,毕竟他还是想维持好自己在岑令溪前的形象。 岑令溪听着闻澈沉稳的心跳,也不抬头,就缩在他怀中,问道:“闻郎,不生气了吧?” “对你,永远不会,”闻澈轻轻抚着她的脊背,看向大殿门口,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令溪,看你方才对那个小和尚的眼神,你很喜欢小孩子?” 岑令溪从她怀中探出头,刚想要说话,却听见远处传来几声钟声。 是申半了,大兴善寺要关门了。 她便将想要说的话先搁在一边,看向闻澈,“闻郎,要关门了。” 闻澈自然也听到了那声钟声,于是换了个姿势,揽着岑令溪的肩头,一手拿起进门时放在角落里的那把伞,原路返回。 两人来大兴善寺本就是闻澈临时起意,到的时候晚,先是和元嫱在底下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又因为解签的事情耗费了许多时间,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大了,闻澈又顾及着岑令溪会不会被淋湿,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寺庙门口的时候,门已经关上了。 第93章 路过门口的一个年轻和尚看见两人,甚是意外,先是朝他们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才问道:“冒昧问问两位施主,怎会耽搁至这个时候?寺门已关,按照规矩,确实是不能再开了。” 岑令溪抬眸看了眼闻澈,她知道这人素来不怎么守规矩,此时又敛着眉,似是在忍耐什么,于是便率先和那个年轻和尚道:“寺中可有空置的禅房?既然是规矩,那便没有因我们二人随意破坏的可能,此刻雨也大了些,可否让我与外子在寺中暂住一晚,明日会有人来接我们。” 年轻和尚也正有此意,听了岑令溪这话,侧过身子道:“自然是有的,两位施主这边请。” 但闻澈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岑令溪心底一颤,又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闻澈这才将她的肩头往自己怀中揽了揽,“别淋湿了。” 到一排禅房跟前后,和尚替他们推开其中一件禅房的门,“还请两位施主在寺中暂歇一日,贫僧就住在隔壁的禅房,有什么事情吩咐贫僧就好。” 岑令溪颔首道:“有劳了。” 等那和尚关上门走了,岑令溪才看向闻澈,他的脸色还是很沉,像是布满了乌云,下一刻便能和外面的倾盆大雨混在一起。 但她并不知晓,闻澈只是因为下雨时头疼,但闻澈并不想让她知晓,为自己担心罢了。 岑令溪看见闻澈湿了大半的衣裳,于是往前走了两步,勾住了他腰上的革带。 闻澈并没有反应。 岑令溪记忆里没有为闻澈宽衣解带的场景,一时也有些失措,低下头在正面找了半天还没有找到,便主动环住了闻澈的腰身,将手伸到了他的腰后,去摩挲革带的搭扣。 费了好多功夫,终于找到了搭扣在哪里,岑令溪才想伸手解下来,却被闻澈握住了手腕,她一时重心不稳,撞到了闻澈的胸膛上。 岑令溪明显地感受到了闻澈的身体在这一瞬间便绷紧了。 闻澈的语气还带着些勉强压制着的颤抖,“你做什么?令溪。” 岑令溪听到了他不正常的心跳,才意识到闻澈是想到别处了,但一想到那些闺房之事,她也跟着脸颊一红,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妾瞧着闻郎的衣衫淋湿了,想替闻郎换下来,等明日应当就干了,湿衣裳穿着恐怕会着凉。” 闻澈这才缓缓地匀出一息来,松开了她的手腕,说:“我自己来便好。” 岑令溪也有些尴尬地松开了他的腰,站在了一边。 万籁俱寂,她听到了革带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衣物摩擦时的悉悉窣窣声,空气后隐隐有些湿润的暑热,岑令溪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候,她也有些想多了。 等到有些灼热的呼吸轻轻拍打在她的后颈,她才有些慌张地转过身来。 是闻澈将淋湿的衣裳搭在了她身边的衣架上。 但这个转身的动作,让她一时不慎,额头便撞在了闻澈的胸膛上。 因为羞赧,她往后退了几步,但也是情急之下没有留意身后,以至于脚腕磕绊在了禅房中支着的桌子腿上。 岑令溪登时疼得倒吸了口冷气,就连眼角也没忍住冒出了泪水。 闻澈看见她这样,心中也跟着抽疼了下,伸手便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一边的床榻上,又蹲下身来虚虚握住她的脚腕,问道:“是这里吗?” 岑令溪点了点头。 闻澈毫不犹豫地将她的小腿搁在自己怀中,替她褪去了鞋子。 但他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将岑令溪的腿放下,又站起身来,说:“令溪且稍等一会儿,我去问问那和尚有没有药。” 岑令溪轻轻点头。 闻澈的外衫被褪下来晾在衣架上,身上只着着中衣,但他想着岑令溪的伤情更重要,这么大的雨,寺庙中也没有人认识他,于是并未在意,直接推开门,去叩开了隔壁和尚的门。 和尚推开门看着闻澈,朝他行了个礼,先将人请进来,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惊讶他怎么穿着中衣便出来了。 还未等他问及来由,闻澈便先轻轻朝他颔首,问道:“请问您这里可有止痛化瘀的药膏?” “止痛化瘀?”和尚反问了句,又道:“有的,施主稍等。” 和尚转身在一边的木匣子里挑拣了半天,才拿出一个小瓷盒递给闻澈,又问了句:“可是令正腿脚上有伤?” 闻澈捏着盒子,怔愣了一瞬。 岑令溪磕到脚腕是刚才才发生的事情,这和尚怎能未卜先知? 和尚见闻澈心有疑虑,又道:“先前过来禅房这边的时候,贫僧就留意到令正腿脚不太方便,似乎是扭伤了,这才没过多久,施主果然就来和贫僧找药了。” “那会儿便不太方便?” 闻澈轻声呢喃了下,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攥紧了那个盒子,和和尚道了谢:“多谢。” 他回到两人的禅房时,岑令溪还和方才一样,坐在榻上。 闻澈复蹲在她跟前,和方才一样,将岑令溪的小腿托在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替她褪去了白净的袜子。 那只莹白的足就露在空气里,被闻澈盯着,即使岑令溪知晓眼前的人是闻澈,是她的郎君,但一时还是有些难为情,不由得抓紧了身后的被子。 第94章 闻澈只以为她是太疼了,因为鞋袜褪去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岑令溪的脚腕处肿了一块,泛着淡淡的青色,又夹杂着一些红痕。 “什么时候伤的?怎得不告诉我?我可以背你的。” 闻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尽是愧疚。 岑令溪知道他既然问了,想必是猜到了,于是有些含糊又带着些委屈地和闻澈道:“那会儿从观音殿出来的时候。” 她看到闻澈的动作顿了下,又道:“妾看您那会儿脸色不太好,想着左右待会儿就坐上马车了,也就没有说。” 闻澈抬眼看了下她,什么也没有说,又拿起一边的药盒,但指尖才碰到岑令溪的脚背,便感觉到她缩了下。 他才发觉是自己的手太冰凉的缘故。 遂将手掌搓热了,在肿起来的地方捂了下,才把瓷盒的木塞子打开,从里面挖出药膏,揉在岑令溪的脚腕上。 “会有些疼,我尽量轻点。” 即使闻澈已经很尽力地放轻了动作,但岑令溪还是皱着眉头。 等为岑令溪上好药后,闻澈已经是紧张地满头大汗。 他这才抬头,带着征询的语气和岑令溪道:“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以后有事情都告诉我,好不好?” 第46章 恶寒 岑令溪笑吟吟地看着闻澈, 道:“好,我听闻郎的。” 闻澈看见岑令溪朝着自己笑,眸中似乎闪烁着细碎的光, 本来紧紧攒着的眉也松开了些,他不想岑令溪为自己担忧, 故而是强忍着头疼, 又为她穿上袜子。 岑令溪也将脚缩上了禅房的床榻,闻澈起身后坐在床沿上,才想脱掉自己的靴子, 岑令溪却有往旁边挪的动作。 闻澈一时惊疑,便问道:“怎么了?令溪, 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素来不都是女子睡在床榻外侧, 以供随时侍奉郎君么?” 岑令溪说完轻轻垂下头。 闻澈却顺手将她揽入怀中, 伸出指节蹭了蹭她的鼻尖,道:“你我成婚多年,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矩了?” 岑令溪愣了愣, 又缓缓抬起头,对上了闻澈的眸子, 道:“从前的好些事情妾大病一场后便记不清了,只记得出嫁前教规矩的嬷嬷是这么讲的。” 闻澈低笑了声, 又往岑令溪跟前坐了坐,让她靠在自己的半边胸膛上, 才道:“这规矩本就不合理, 旁人怎样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是于我而言, 令溪是闻某想要执手一生的妻子,是我所敬所爱之人, 既是如此,又哪里有什么夫尊妻卑,谁服侍谁的道理?我甚至不忍你承受生子之痛,又怎能看着你受这些微小的委屈?” 他这话说得极其认真,岑令溪一想到两人已经成婚数载,再听到这样的话,一时更觉难为情,便别开眼去,以躲避闻澈的目光。 闻澈看着她这样,头疼似乎也在这一瞬缓和了不少,他方才提到“生子之痛”,忽而想起那会儿在观音殿的时候,岑令溪看着那个小和尚带着些怜悯的眼神,当时自己问她,是不是想有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匆匆离开了。 于是又问了遍,“方才在观音殿,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小孩子?” 岑令溪迟疑了下,想到了确实有这么件事情,便道:“也不是非常喜欢,只是妾从前还从未听闻过,有郎君主动调理身体,避孕,也从未见过有人会不想要子嗣继承家业的,不过我知道,闻郎和他们不一样。”说着转头看向闻澈。 “我瞧着你对那个小和尚的眼神,还以为……” 岑令溪主动将手覆上闻澈的手背,又用指尖勾了勾他的手掌外缘,有一搭没一搭地道:“倒也不是,只是我瞧着那个小和尚,总是觉得记忆里模模糊糊有个人影,也是差不多大的年岁,妾似乎和他很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 闻澈听着她的话,眸色一沉。 记忆里很亲近的年岁差不多的男子,除了方鸣野,还能是谁? 但他不会让岑令溪知晓方鸣野的存在。 遂也做出一副疑惑的样子,装作思索的样子,好半天才说:“想来还是之前的病症没有完全好,令溪是岳父的独女,这一点朝中与岳父交好的朝臣都知晓,或者户部的黄册里也可以看到岑家的户籍情况,从前令溪身边倒还真没有那么个年岁的男子,这事,说来都怨我。” 岑令溪见他又是提到父亲交好的朝臣,又是提到户部的黄册,便知晓他是认真解释这件事的,最后又将这件事所有的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一时心中一酸。 故而柔声抚慰,“妾没有说要怪闻郎的意思,妾也相信闻郎,是这天下最好、最会疼娘子的郎君。” 闻澈这才收了方才怅惘的样子。 岑令溪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想起闻澈说大兴善寺是他们初识的地方,便岔了个话题,问道:“我都有些记不清我与闻郎七八年前是怎么认识的了。” 闻澈也看了眼门外,沉吟了声,挑拣着说:“我及冠那年入京考春闱,因为出身贫苦,等到长安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便想着暂时借助在这大兴善寺中,抄写佛经换取餐饭,恰逢你当时来寺中礼佛,在寺中借住一段时间,送了我一只手炉,后来,我在集市上卖画作换取笔墨,你又买走了我所有的画作,我才凑够买笔墨的银钱,赶上了春闱,那时我并不知晓你的名姓,也没看清你家马车上的木牌,但想着,若是我有幸金榜题名,必要登门谢恩。” 第95章 岑令溪听着有趣,遂接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兴许是有令溪的庇佑,我以会试第一的名次进了殿试,又被先帝钦点为一甲第二,是为榜眼,说来也是缘分,我会试的时候,主考官是岳父,按理来说,我也应当叫岳父一声老师,再后来,我通过了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到了御史台做官,有一日你来找岳父,我才知晓你便是岑家的女儿,不久后,我向岳父求娶你为妻,岳父欣然同意,一年后的春三月,我们正式成婚,这些年,因为有你,我才可青云直上,一直到现在。” 闻澈说完,空气中瞬间陷入了寂静。 岑令溪怔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怎么跟我听过的戏文里唱的一样,官家娘子机缘巧合下与白衣书生相结识,两人经历了种种,最后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结为夫妻。” 闻澈缓缓匀出一息,他方才说完,看见岑令溪一时没有说话,还以为是她通过这些零碎的片段想起了些什么,听到她只是这样感慨,也放下心来,点了点她的额头,道:“那戏文里唱的都是郎才女貌,我们令溪可不是空有皮囊,未出阁前,也是长安第一才女,我曾在地方上做了一年的官,令溪留在京中陪岳父,那一年我们往来的诗歌唱和后来都编成了一本诗集。” 他这谎话说得面不改色,让岑令溪找不出任何纰漏来。 末了,他又补充道:“等明日我们回家后,我便取出来,与你看看。” 岑令溪点头应了。 岑令溪听他这样讲了个开头,越发想补全自己遗忘的那部分,便又问闻澈,闻澈也回答地很是从容,就好像那些事情本就是发生过的一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晓,撒了一个谎,一旦被问起,就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圆上,最终织成一张谎言的网,里面不会有几句真话。 他不信这是南柯一梦,也不信在观音殿前抽到的那三支寓意离别的下下签,只愿意相信岑令溪对那支空白木签的解释——他们之间的缘分,不由天定。 只要岑令溪不想起来,这些就都是真得。 即使在若干年后的某天,她突然想起来,那也无妨,闻澈相信,时间会解决这些所有的问题。 两人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全然黑了,岑令溪也靠在他怀中睡着了。 岑令溪做了一个很冗杂的梦,梦中的内容光怪陆离,走马观花,闪过了无数的人影,梦中的闻澈也远不是自己这些日子看到的样子,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她听见自己问过闻澈是要报复她么?而闻澈的回答只有很干脆利落的一个字,“是。” 她也听到了自己苦苦哀求闻澈放过自己。 还有闻澈捏着自己的后颈不松开的样子。 她蓦地睁开了眸子。 闻澈就躺在她身边,手还环在她的腰上。 岑令溪想起了一切。 想起了自己与闻澈的那些旧事,想起了去年冬天,大雪纷纷扬扬的时候,闻澈带走了她真正的郎君江行舟,又在刑部的大牢里对她百般羞辱,甚至找上了家门,又给自己下帖子,让自己不得不去宫中的除夕宴。 在那场宴会上,岑令溪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在闻澈的授意下,当时的禁军统领季钰故意为难她,给她下药,让她失手杀了季钰,既为闻澈清理了政敌,又有了一个足以拿捏自己的理由。 其后更是对她种种强取豪夺,用父亲和阿野的性命前途威胁她,甚至逼着江行舟和她和离,又因为江行舟救了她,便设计杀了江行舟,其后更是把阿野逼出京城、用嫱儿的郎君的兵粮威胁她,让她不得不屈从于闻澈。 最后的画面,是在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闻澈给她喂了一碗粥,而后她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忆后的自己,悉数听信了闻澈的话,一声声地唤他“闻郎”,甚至与他携手同游、江心泛舟,做了夫妻间许多亲密之事。 自己与江行舟曾经的往事,也都被闻澈篡改,说成他们之间的回忆。 下雨天送伞、诗歌唱和、骑马踏青、赏菊听雪,这些事情分明是她和江行舟之间的回忆。 可闻澈告诉她的事情里,没有江行舟,没有方鸣野,就连元嫱,若不是昨日碰巧在寺庙中正面撞见,闻澈恐怕也不会让她知晓元嫱的存在。 因为元嫱知道这一切。 而江行舟骨枯黄土在西川,因为江家无人,他的尸身都未能接回来,阿野在北疆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她身上生出一层冷汗来。 闻澈真是个疯子,造就了这么大的一个牢笼,不但要将她的人困在雀园,还要困住她的记忆,再造出一副恩爱夫妻的假象。 岑令溪看着此时正安睡在自己身侧的闻澈,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只觉得恶心。 她在这一瞬间,只想反手拔下自己枕边落着的发簪,扎进闻澈的胸膛里,左右她除了父亲,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不介意和闻澈同归于尽。 但许是她的情绪太过明显,闻澈睡得并不熟,此时也缓缓睁开了眸子。 岑令溪发觉后又将摸簪子的手默默缩了回去。 第96章 闻澈看着她额头上的细汗,体贴地替她理了理碎发,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问道:“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第47章 端倪 在闻澈碰到她的那一瞬, 岑令溪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缩,她如今只想杀了闻澈,除此之外, 不想和他有任何的接触。 闻澈看见岑令溪呼吸急促,整个人都在发抖, 语气中尽是担忧, “还是哪里不舒服?” 岑令溪知晓,闻澈此时已醒,她若想动手, 根本不可能,若是将他激怒, 他保不齐会做出怎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理智在这一刻压过了心头积攒着的痛恨。 岑令溪垂下眼睫, 想着闻澈此时应当还不知晓她已经想起来一切, 既然这样,不妨先与他演戏,再找机会动手。 于是她顺着闻澈的话, 说:“的确是做了噩梦。” 闻澈伸出胳膊,揽在她的背后, 让她往自己怀中靠了靠。 只是岑令溪一想到闻澈对她做出的种种事情,还有失忆这段时间里她和闻澈之间的种种亲密接触, 一时没忍住干呕了声。 尽管她已经极力地遮掩住了自己的动作,但终究没有逃过闻澈的眼睛。 闻澈看见她这个动作, 忽然也想起来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 他在给岑令溪下药之前,站在院子里, 隔着窗户,看见她也是这个动作。 他忽然觉得心口一疼, 他有些怀疑,但他不信以岑令溪的性子,在想起来一切的时候,会这么淡定,遂带着试探的意思,问道:“是做了怎样的噩梦?可不可以告诉我?” 岑令溪藏在被衾里的手攥紧,紧跟着肩背也是一僵硬,她知晓,闻澈的手此时正放在自己的背部,这个动作,他必然是察觉到了,心中更是难安。 闻澈看着她只是侧着身子,长发笼罩住了她的半边脸,让人一时瞧不太清楚她面上的神色,他便温声引导着岑令溪,“没关系的,你要相信,我是你的郎君,不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会在你身边。” 岑令溪定了定神,想着她失忆这段时间来在闻澈跟前的表现,闭上眼往他怀里缩了缩,装出一副极其无辜的模样,道:“妾梦见,闻郎不要妾了。” 闻澈最见不得岑令溪这样,心跟着一软,伸出手轻轻将她面上覆盖着的乌发拨到一旁后,又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背,让她可以以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靠在自己怀中,一边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怎么会不要你呢?”他顿了顿,又总是担心岑令溪的梦中出现了些什么,继续问道:“那令溪能不能告诉我,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他想哄着岑令溪说出来梦中的事情。 岑令溪没想到闻澈会这么深入地问,但她去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和闻澈说些什么,便装成很惶恐、很委屈的模样,带着些哭腔道:“很混乱,我头好疼,什么也记不起来……” 闻澈垂眼去看岑令溪,果然看见她眼眶红红的,眸中还闪烁着泪花。 想起来一切的岑令溪不会是这样。 闻澈稍稍放下心来,将一只手伸入被子,找到岑令溪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又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来。 岑令溪的身体比大脑更先一步做出反应,在闻澈的唇碰上来的时候,又捂着胸口,“呕”了一声。 她似乎感受到闻澈的动作顿住了,就连与她相握的那只手的力气,也在这一刻抓紧了些。 不行,既然已经决定采用迂回一些的法子,便不能在此时露出破绽。 岑令溪急中生智,嗔怪了句:“闻郎要妾睡在里面,背贴在了后面的墙上,让妾着凉了。” 闻澈舒出一口气,只要不是他担心的那样就好。 “是是是,都怪我,”他说偏过头看了眼门外的天色,已经有点微微亮了,现在是初夏,这个时候,寺里应当已经开门等着今天的香客了,又转过来岑令溪的意思,“那令溪是想现在起身我们回家为你请太医还是我抱着你再睡会儿?” 岑令溪现在思路有点乱,她也不想就这么缩在闻澈怀中,可若是回去,也是和闻澈待在一起,她想了想,寻了个由头,问道:“天都亮了,闻郎今日,不用上朝议论事情吗?” 闻澈轻笑了声,回答了他这句话,“我与令溪昨天没有出寺里的门,连朝便知晓该怎么做,况且我不去,朝上也定不了什么要紧的事,之后若是有需要我定夺的事情,自然会送到家里。” “原是妾误了闻郎的事情。” 闻澈瞧着岑令溪这样,一时有些失笑,“哪里的话,在我这里,那些所有的事情,都要排在你后面。” 岑令溪抿了抿唇,借着之前的话说:“还是回去吧。” 虽然也没有说理由,但闻澈还是翻身下榻,从衣架上取下自己已经晾了一夜的外衫,披在身上,又回到床边,细致地替岑令溪穿上鞋子。 连朝果然极其称职,岑令溪与闻澈出去的时候,他还坐在马车外面等着两人。 甫一看见闻澈,他便从车中取下垫脚的矮凳,放在一边,又朝闻澈拱手,请他和岑令溪上马车。 多余的事情他不会问,也不敢问,即使他在齐地的时候就跟在闻澈身边了,但也知晓,闻澈的心思最是难猜,平日里并不多话,只有在闻澈偶尔问他的时候,他才会挑拣斟酌着说上两句。 第97章 岑令溪并不想和闻澈说话,于是一路上也装出一种昨夜被噩梦搅扰了清梦,此时精神困倦的样子,靠在闻澈的肩头上闭着眼睛。 回去的路并不全是平坦的大道,马车驱赶得再小心,也会有摇晃的时候,闻澈看着隐隐有些憔悴的岑令溪,便往她跟前挪了挪,让她真在自己怀中,又用胳膊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生怕她睡得不太舒服。 但岑令溪的即使在梦中,也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尤其是在他怀里的时候,这让闻澈一时更加自责。 昨日,他本不该答应岑令溪留在大兴善寺的禅房里的,这样她或许不会因为身处陌生的地方而做噩梦甚至感染风寒了。 外头还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此时又是清早,街上没有多少人,马车也没有遇到被迫停下来的时候,不过多久,便到了雀园。 岑令溪起初是装睡,但外面的雨声实在是太过催眠了些,她一时不留神,当真在闻澈的怀中睡了过去。 连朝在外面轻轻叩了两下车壁,以表示雀园到了。 闻澈看着怀中安睡着的岑令溪,动作很轻地将她地腿弯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将她抱起来,踩着矮凳,慢慢下了马车。 连朝早在外面撑好了伞,一路护送两人回去。 在下马车的时候,岑令溪便已经醒了,但她想独处一会儿,便没有出声,继续装睡。 果然在闻澈刚将她抱回屋子的时候,便有宅邸中侍奉的下人说有个什么官员请求见闻澈。 闻澈面不改色,只应了声:“知道了。” 一边说一边将岑令溪放在榻上,低声和连朝嘱咐,“你找人去宫里的太医署请太医过来一趟,然后让底下人动静都小些。” 连朝颔首。 闻澈吩咐完,又回头看了眼岑令溪,才离开。 等闻澈关上门,岑令溪才敢睁开眼睛。 她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这个闻澈称之为家,但于她而讲,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牢笼。 岑令溪苦笑了下,又坐了起来,找了个枕头靠在自己腰后,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记得自己失忆以后,闻澈说岑昭礼在江南路做官,但她并没听元嫱说过父亲有过调令,是闻澈诓骗她不让她与父亲相见?还是真将父亲也调了出去? 她不得而知,但也只能找机会再问。 也不知阿野如今在北疆如何了? 北疆定州。 这是方鸣野到定州的第二个月,几个月前,刚到定州的时候,他带着信物找到了当年来找他的父王的旧部,这么些年,父亲的旧部从未放下此事,也都承认了他的身份。 定州从前还有先帝放进来的人,但后来定州这边一定安定无事,许是看见先定北王旧部并无异心,定北王府没有一个活口,先帝也渐渐放下了对定州的戒心。 如今的定州城内外,在知晓了方鸣野就是当年的定北王小世子后,纷纷以其为首,听候差遣。 而闻澈在京城地位才渐渐稳固下来,一时还未曾顾得上定州这边。 方鸣野穿着一身银色的盔甲,按着腰间的佩剑,站在布防图前,面上已经天上了西北风沙的痕迹。 一个宿将进来,朝他行了个军礼后,把一卷文书递上来,“殿下,这是即将送往长安的军报,请您过目。” 方鸣野顺手结果,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点了点其中一处,道:“再加一条,‘方鸣野等数十位小将战死’。” 宿将怔了怔,但还是依照他的话做了。 方鸣野又指着长安的方向,“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我便会回京城,等我,阿姐。” 长安,雀园。 岑令溪正想着,便有婢女推门而入,一看到她坐了起来,以为是自己吵醒了她,连声请她恕罪。 岑令溪扫了一眼,她认得,这个婢女是绿萼,也就是闻澈当时说的她的陪嫁丫鬟。 青梧也不在,闻澈还真是想要瞒着她一辈子。 岑令溪听着外面的雨声,便问道:“太傅还在商量事情么?” 绿萼回答:“是。” “带我去找他吧。”岑令溪说着下了榻,披上衣服去了闻澈的书房。 然而才到闻澈的书房门口,便看见一只被他甩出来的茶盏,“啪”的一声碎在了她面前。 岑令溪属实被吓了一跳。 第48章 杀心 茶水看起来应该还是下人新泡的, 随着杯子碎裂也流淌在地上,还往上泛着丝丝缕缕的白气。 紧接着里边便传出来闻澈的怒斥声,“这么些事情都做不好?要你们有何用?” 岑令溪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值得闻澈这般动怒, 转头去看的时候,本来在身后跟着她的绿萼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洒出来的茶水有一部分沾在了岑令溪的裙角上, 她提了提裙角。 正好对上绿萼仰头看她的目光。 “娘子, 不若我们先回去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甚是小心翼翼。 岑令溪知道,绿萼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这样的恐惧, 曾经也深深地笼罩过自己,于是摆了摆手, 示意她可以先退下。 而后岑令溪没有再看绿萼, 毕竟她更知晓, 里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第98章 里面和闻澈汇报事情的那个臣子本来还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此时也赶紧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 连头也不敢抬。 一时里外只剩下疏疏落落的雨声。 岑令溪知晓,闻澈如今的脾性, 比起去岁刚回京的时候,已经要和缓一些了, 毕竟去年刚回来的时候,闻澈要做的是在群臣面前立威, 最好是杀一儆百, 但如今他若想长久的掌握大昭的大权,与这些朝臣修复关系是必要的, 这样以来,即使再过十几年, 天子成年,可以亲政,但只要朝野内外都是他闻澈的人,那同样可以架空天子。 地上跪着的这个朝臣,岑令溪是眼熟的,她还未曾出阁在岑家的时候见过,这七八年过去,在朝中的地位必然不会低,想来,此事并不简单。 岑令溪本还在外面的廊道中揣摩此事,想着再听一些,但闻澈已经发现了她的身影。 “令溪?” 岑令溪只好理了理裙子,抬头朝里面看去,脚步却在了门外,学着自己失忆的那段时间,朝着闻澈颔首低眉:“闻郎。” 闻澈的声音瞬间便和缓了下来,“是我吵醒你了么?” 岑令溪轻轻摇头,揣摩着闻澈的心思,以退为进道:“是妾来得不巧,撞到闻郎这位大人议论事情了。”说着便往后退了半步。 闻澈瞧着她要走,立刻出声相拦,“怎么会?你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打搅。” 岑令溪顿住了步子,却也未曾抬眼去看闻澈。 闻澈摆了摆手,和跪在地上的那个朝臣淡声吩咐:“这件事,还有江南水患的事情,回去和有司再议,三日内务必拿出个解决方案来。” 跪着的朝臣应了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站稳后朝闻澈拱了拱手,才退下。 岑令溪这才提着裙子跨过门槛,进了闻澈的书房。 他面前的桌案上堆了好多的案卷文书,都是等着他过目处理,再做定夺的,此时他却忽然皱紧了眉,胳膊肘支着桌子,抵着自己的额头。 岑令溪想起来了,闻澈当年便是如此,每逢下雨天便会头疼不已,当年他还是御史台的一个小官的时候 ,曾经和自己讨要过身上的熏香——拨雪寻春,后来两人日渐熟稔后,她也经常给闻澈蒸这个香,每逢雨季便会差人给他送过去。 她本以为以闻澈如今的身份地位,想来头疾应当有所和缓了,但看起来并无大的改观。 她便走到闻澈侧后方,抬起手腕轻轻搭在他的两侧太阳穴处,不轻不重地揉按着。 过了好一会儿,闻澈才缓缓抬起头来,伸手将岑令溪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中,轻轻地摩挲着。 岑令溪稍稍愣了愣,但还是顺着他的动作,走到了他身侧。 闻澈捏了捏她的手指,转头温声道:“有令溪在身边,好多了,怎么样?手酸不酸?” 岑令溪垂着眼睛,轻声说:“没事的。” 话音刚落,闻澈本来捏着她手指的手不知在何时已经攥住了她的手腕,顺着这个动作,便将她带入了自己怀中。 岑令溪只在坐在他腿上的那一瞬间对上了他的目光,而后又慌忙避开他的视线。 闻澈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唇角缓缓勾起。 良久,岑令溪才试探着开口道:“闻郎每逢下雨天总是头疼,这段时间的雨,看着形式应当是要连绵十几日的,不如妾晚点准备一些材料,蒸一些‘拨雪寻春’,叫人点在闻郎的书房里?” 闻澈却闻之一怔,并没有立刻应下她的话。 他总觉得今日的岑令溪有些奇怪,却一直没有意识到是哪里有问题,直到她提到了“拨雪寻春”。 闻澈不想让岑令溪担心自己的头疾,所以从来都没有和她提起过这件事,更没有提起过“拨雪寻春”可以缓解他的头疾。 刚开始岑令溪替他揉按头上的穴位,他还只以为是她想让自己消气。 闻澈又想起今日晨起后的岑令溪,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躲避他的眼神,几乎不曾与他直视过,又想起那个所谓的噩梦。 怀疑就这么悄悄地爬上了闻澈的心头。 他却并未打算声张此事,只是抱着岑令溪,说:“有令溪这样的娘子,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说着又不着痕迹地将话头转向另一个话题,似乎告诉岑令溪这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这段时间正是多事之秋,江南前段时间雨季,起了水患,却互相推诿,以致蔓延出时疫来,北境也不甚安稳。”闻澈提到北境的时候,刻意地没有往下提,想看看岑令溪的反应。 岑令溪知道闻澈不会无端和她提起这些事情,瞳孔也跟着一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遂接着闻澈的话道:“那岂不是给闻郎添了好些麻烦?” 闻澈轻轻点头,指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封劄子,正是前段时间北疆传来的军报。 他点了点上面,佯装烦躁,轻叹了声:“这是前几日报上来的,还在焦灼中,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提到北疆,岑令溪一时有些心惊胆战。 她担心远在定州的方鸣野,想知道他的近况,又怕听到噩耗。 于是未曾抬头:“这些事情,妾不宜干涉过多。” 第99章 闻澈却并不罢休,诱哄着她讲目光放到劄子上,“无妨,我对你,本就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话说到这里,岑令溪也不好继续拒绝,只好循着闻澈的目光看去。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定州”两个字,呼吸跟着一颤。 岑令溪知道,这是闻澈故意让她看到的,是在试探她,她也不知晓自己哪里出现了端倪,让闻澈心生猜疑,沉吟了会儿,才道:“这样的大战,岂不是要死很多的人,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说完垂下眼去,语气中也带上了哀伤。 闻澈便将那封劄子合上,拍了拍她的背,“放心,打不到长安来,更何况,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会护着你的周全。” 岑令溪低着头,有些含糊地“嗯”了声,又补了句:“妾信闻郎。” 那日对她短暂的试探过后,闻澈似乎真得对岑令溪放下了戒心,再也没有在她耳边提过北疆的战事,也没有刻意试探过她什么。 这之后在任何事情上仿佛都不避着她,就连他与朝臣在书房议论政事,也不让她回避,其他朝臣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更何况岑令溪也的确想知道北疆的战况如何了,但最不想听到的消息,还是听到了。 “太傅,北疆定州前两日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军报中称大捷,与外敌焦灼鏖战近一月后,大退敌军三百里,只是我军亦有所死伤,方鸣野等十余位小将皆战死。” 一位朝臣说着将军报呈到闻澈面前,请闻澈过目。 闻澈看了眼后,又念了遍:“方鸣野?”说话间目光转向在一旁研磨写字的岑令溪。 岑令溪听到这句话时,手腕一颤,难掩悲怆之情。 江行舟死在了西川,方鸣野战死在了北疆定州,而父亲的去向她到现在都不知晓,也不敢找机会去问。 猝不及防的听到这个消息,岑令溪一时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将湖笔搁在架子上,做出一副干呕的模样,匆匆起身,说了句:“妾失态了。”便出了闻澈的书房。 她躲在外面的廊道里。 耳边还回想着方鸣野的一声声的“阿姐”。 他才刚过二十,他还那么年轻,他本该平步青云,本该子孙满堂,这一切,都是因为闻澈。 她必须,杀了闻澈。 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狠狠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再将悲戚之色尽数敛去,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回去房间取了前些日子才蒸好的香,她本来还有所犹豫,但方鸣野之死,让她彻底下了决心。 等岑令溪回去的时候,闻澈还在和朝臣议论事情,她福了福身子,打开一边的香炉,将取来的香点上。 “妾瞧着快下雨了,先将这香点上,免得一会儿误了闻郎的事情。” 闻澈稍稍敛了敛眉,问道:“这香的味道,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岑令溪颔首:“北边起了战事,榷场一关,西域的香料便进不来了,妾便替换了“拨雪寻春”中原本的两三味香料,以中原有的香料代替了,而代替的这两三味香料,味道与原先的确大差不差,也可在雨天抑制闻郎的头疾。” 闻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确实比从前的味道更清冽了,令溪用心了。” 岑令溪抿唇一笑,又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闻澈不知道,这香若长久熏下去,其中的微量毒素便可侵入人体内,最后毒发身亡。 既然不能明目张胆地杀了闻澈,不如用这样的方式。 第49章 谋划 不过多久, 外面的天便尽数被乌云遮蔽了,接着便是绵密的雨线在空中织成网。 鎏金小篆炉上燃起一缕一缕的白烟,耳边还是闻澈再与其他大臣议论朝政大事的声音。 闻澈的确一手遮天, 但处理事情也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下令果断, 其他朝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将难以下决断的事情报给闻澈,便等着他下令, 自己回去执行便是。 岑令溪起初还在勉强打起精神认真听着,希望能得到些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这会儿商议的都是北疆的战事后续如何安排, 榷场以及边境贸易的事情, 她只觉得愈发的心烦意乱。 脑子里只有那句“方鸣野等数十位小将战死”。 而是便是这么多年她和方鸣野经历过的种种,以至于眸光一时根本无法汇聚,有时会写错几个字, 有时则悬腕在空中,久久不曾下笔, 以至于湖笔尖上的墨珠“啪”的一声滴在纸上,在纸上晕染出一片黑色的墨团。 甚至连他们什么时候议论完朝事离开的, 岑令溪都没有留意到。 直至闻澈走到她身后,俯下身来, 握住她握着湖笔的手, 说:“令溪怎么了?走神了吗?” 岑令溪这才回过神来。 闻澈将岑令溪手中的湖笔取出来,搁在一边的笔架上, 才转过头来看着岑令溪,看见她眸中闪烁的泪光, 以及那张纸上的许多处错误,才以担忧的语气问道:“令溪怎么哭了?” 岑令溪大脑一白,好半天才想到一个借口,“你们那会儿议论政事,我听到了江南的水患引起了时疫,便有些担忧父亲。” 根据闻澈在她失忆的时候告诉她的,岑昭礼现在任江南路转运使,这样说也可以旁敲侧击一下父亲是不是真得去了江南,还是在京城,以及状况如何。 第100章 闻澈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很快又恢复如常,安慰道:“放心,岳父一切安康,这段时间江南那边也在逐步恢复正常,等北境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带令溪去江南游玩一圈,可好?” 他这句话回答得甚是含糊笼统,以至于岑令溪根本没有从中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是先点了点头。 但她不知道,闻澈今日和那些朝臣根本就没有提过江南的水患,今天都在讨论北境的战事,还有接下来是和还是继续战的事情。 岑令溪一时记忆错乱,将那日闻澈告诉她的事情,也当作了今日要谈论的事情。 闻澈却没有拆穿,只是将她手底下压着的那张已经写毁的纸张揉成了纸团,扔在了一边,在她耳边问道:“我早上叫人去叫了长安城中几家有名铺子的掌柜,让他们带着今年流行的布料锦缎带上门来给你挑一挑,裁几身夏天的衣服,想来这会儿已经到了。” 岑令溪终于缓缓回过神来,收敛了眸中神色,和闻澈道了谢,再与他一同起身。 她本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想法,左右她现在也都是待在闻澈身边,且经历了这么一连串的事情,她根本没有心思将自己打扮地鲜妍动人。 但她却看见了个很熟悉的面孔。 岑令溪认得,那人是天锦阁的白掌柜。 而天锦阁,是元嫱家里的门面,她小时候经常和元嫱去天锦阁后面的染坊玩,长大后裁衣裳也总是选他们家,甚至当年和江行舟大婚时的嫁衣,也是在天锦阁做的。 白掌柜在天锦阁干了十几年,可以说是看着她和元嫱长大的,必然是认得她的。 岑令溪定了定心神。 为今之计,是要先让外面的人知晓她现在的处境,以闻澈现在的性子,必然不会让她见到岑昭礼,看来只能先从元嫱这里想办法了。 岑令溪在琳琅满目的布料中选了半天,最终多挑了些天锦阁的料子。 等到掌柜给她量衣物的尺寸时,岑令溪趁着转身的间隙用唇语无声地和白掌柜说:“我想见元嫱。” 她不确定白掌柜有没有听清楚,但也只能先这样,若再有别的动向,恐怕会更让闻澈怀疑。 岑令溪能感觉到,闻澈这几日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试探着她,总是会提起她未出阁时的事情,她不能确保每次都回答地滴水不漏,且闻澈心思又细腻,并不好骗。 白掌柜似乎能看出来她的一些出境,也没有做出任何额外的回应,只是提醒她抬一下胳膊。 测量完那些掌柜带着人离开后,闻澈走过来半揽着岑令溪,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和她说一样。 她也坐了下来,开口问道:“闻郎看起来,有心事?” 闻澈点了点头,“是,底下出了些事情,我得离开长安几日,处理事情,不过不远,就在渭州,最多三日便可回来。” 岑令溪怔了下,闻澈不在,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但还是伪装成一副担忧的神色,扯了扯闻澈的衣袖,“妾舍不得闻郎,妾可以跟着去么?” 闻澈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有点危险,我会很快回来。” 为了暂时打消他的疑虑,做戏还得做全套。 岑令溪还是不肯松开眉头,有些患得患失地道:“那闻郎若是去了渭州,有人给闻郎送美人怎么办?妾与闻郎成婚这么多年,想是闻郎也看腻了,”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又偏过头去道:“罢了,就算闻郎此次回来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回来,妾也会在家中好好待她。” 闻澈从未想过岑令溪会说这样的话,一时失笑,温声道:“我说过,此生只有你一人,怎会做出这样负心薄幸之事?” 岑令溪没有应声。 闻澈便将手抵在她的后腰处,将她往怀中一拥,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这样呢?令溪信不信我?” “或者,令溪在我脖颈处留一个痕迹,让所有人只要见了我便知道我已经有主了,如何?” 岑令溪别过头去,并不看闻澈,只道:“那你可要早些回来,不然,不然我就来渭州寻你!” 闻澈连着应了几声好,才将她放开。 闻澈的事情好像并不着急,一直到了十日后才出发离开了长安。 岑令溪也没有着急在闻澈离开的当日便去天锦阁,一直到了闻澈离开的第二日。 只是她出门的时候,碰到了连朝。 岑令溪有些担心自己能否离开雀园,便先问连朝怎么不跟着闻澈一起去渭州。 连朝颔首应答:“太傅担心娘子的安全,让属下务必护娘子周全,”而后抬眼看着她,问道:“娘子您这是要出门?” 岑令溪想着此时不好打草惊蛇,遂轻轻点头,“是了,我想去天锦阁看看我前些日子裁的衣裳如何了,也顺便为太傅挑一些料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与失忆时没有什么分别,真真像是一个等着郎君归家的娘子。 连朝也没有拦她,侧过身子道:“属下吩咐底下人去套车。” 到天锦阁的时候,白掌柜正坐着拨打算盘对账目,瞧见她来,像对待平常的官家娘子一样,拱了拱手,端的是一副市侩的模样:“岑娘子!快请进,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叫下人唤小人去府上便是。” 第101章 岑令溪稍稍蹙了蹙眉,这几天她一直留意着门房,也没有收到元嫱的帖子,昨日闻澈离京后,也未见元嫱上门来,她不太确定那日白掌柜是否看懂了她的唇语。 但想着连朝毕竟还在身后跟着,她也不好问,便继续道:“我来看看前些日子你们为我裁的衣裳如何了?” 白掌柜了然地点了点头,“已经差不多了,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尽管提就是。”说着他又招呼了店里的伙计,吩咐道:“请岑娘子去。” 连朝本要跟着,却被白掌柜拦了下来,“娘子进去恐怕要试一试衣裳,外男跟着,怕是不大方便。” 岑令溪也回头看了连朝一眼。 连朝便低头止步于此。 白掌柜招呼人为连朝端了茶水,请他先坐着。 岑令溪半信半疑地跟着天锦阁的伙计到了里面的屋子,伙计为她推开门后很知趣地留在了外面。 她甫一进门,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令溪!” 元嫱果然在里面等她。 岑令溪的心短暂地安了下来。 元嫱快步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双手,语速有些急:“那日我们家白掌柜从雀园回来后便来寻我,说是你想见我,我看那日你在大兴善寺和那位那样,一时有点拿不准,便想着在天锦阁碰碰运气,终于等到你了。” 岑令溪想到了当日在大兴善寺的场面,心头顿时涌上一股苦涩,她张了张唇,只说了句:“那个时候,我失忆了,忘了所有的事情。” “失忆!”元嫱喊出了声。 岑令溪想到连朝还在外面,便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压低了声音:“我时间有限,我们长话短说。” 元嫱意识到她看去的方向,明白了她是有顾虑。 失忆这件事,不用多想,也是闻澈的手笔,但好在岑令溪已经想起了全部的事情。 岑令溪抿了抿唇,道:“他现在应当还不知晓我恢复记忆的事情,我便先陪他演这场戏,只是我现在还是不能自由行动,很多事情还要麻烦你。” 元嫱毫不犹豫地道:“你且说,我都记着。” “我爹爹,现在还在京城吗?” “一直都在。” 岑令溪松了口气。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你找机会替我告诉爹爹,我在……雀园,一切都好,请他不要担心,”岑令溪顿了顿,“还有,替我帮阿野立个衣冠冢。” 她说着垂下眼。 “方鸣野?他的信前几日才送到我这里。”元嫱蹙眉道。 第50章 谎言 岑令溪在原处怔愣了一瞬, 再看向元嫱手中的那封信笺的时候,匆匆从她手中“夺”过那封信笺。 上面用蜜蜡封得很严实,并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岑令溪在周遭环视了一圈,看到了桌案上搁着的小剪刀, 趋步过去将那把小剪刀拿在手里, 在即将把那封信拆开的时候,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她忽然有些不敢去拆这封信。 元嫱说这是方鸣野前两日才送到京城的信,但她分明已经在数日前的军报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句“方鸣野等数十位小将战死”, 和闻澈议论事情的朝臣更是将这件事拿出来讲,但众人都知晓, 方鸣野当初投笔从戎全然是因为拒绝了闻澈的赐婚, 才牺牲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故而他此次战死,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方鸣野的谥号等身后事。 岑令溪心乱如麻,根本静不下心来细想。 她希望这是方鸣野的信, 希望那些所谓的军报都是谣传,她希望她的阿野可以好好地活着, 但又想到定州和长安毕竟相隔甚远,寻常书信并不能像军报那样八百里加急两三日传回来。 万一这封信, 是方鸣野大战前写给她的呢? 岑令溪想到此处,手腕一脱离, 那把剪刀便被她丢出去, 只有手中还紧紧地攥着那封信笺,有些无力地用双手撑着桌子。 短短半年, 她已经面临了太多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她不知道, 如若这真的是方鸣野的“遗书”,她还有没有勇气去面对?她会不会没有耐心等到熏香中的毒性发作,而是在夜半缠绵的时候,与闻澈同归于尽。 只是这样,父亲便要跟着她受牵连。 元嫱自然知晓岑令溪在担心些什么,遂缓步走到她跟前,轻轻覆上她发凉的手背,温声道:“不管是怎样的情况,里面一定有鸣野要对你说的话,是不是?” 岑令溪没有留意到自己此时已然有些泪眼模糊,她听了元嫱的话,深吸了口气,把那封已经被自己捏的发皱的信笺松开,但一时手抖到拿不到剪刀。 元嫱看着她这样,便把剪刀拿到自己手中,低头关切道:“要不要我帮你拆开?” 一滴眼泪“吧嗒”一下便掉落在了信封上,岑令溪轻轻摇了摇头,勉强从元嫱手中拿过那把小剪刀,说:“嫱儿你说的对,无论阿野现在是生是死,无论这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我总是要亲自打开的。” 元嫱知晓她自幼便有些执拗,轻叹了声,将剪刀递到她手中,柔声道:“小心些。” 第102章 她话音刚落,岑令溪用剪刀拆信封上糊着的蜜蜡的时候,锋利的内刃便划过了她的手背,在虎口处蔓延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令溪!”元嫱一时惊慌,忙从袖中取出干净的手帕,想要看看她的伤势,却被岑令溪抬了抬手拒绝了。 岑令溪仿佛感受不到手腕上的痛苦一样,她直觉得自己手中的那封信笺似有千斤重,她根本拿不动一点。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封信从信封中抽出来,等到看到上面的文字时,她一时几乎是喜极而泣,将那封信捂在胸口,瞬间泪流满面,“阿野,阿野说他一切都好,没有事情……” 元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才想提醒岑令溪手上的伤口,她却忽然转身过来,那那封信塞到元嫱手中,声音还有些发抖,“嫱儿,嫱儿你帮我瞧瞧,不会是我看花眼了吧?” 元嫱只好从她手中接过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将方鸣野的意思和岑令溪转述了一遍,“鸣野说他在北疆定州一切都好,那条他已然战死的消息是他拟造了假的消息,好让,那位放下戒心。” 岑令溪抚着胸口点头,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 元嫱将那封信交回到她手上,指着她手上的伤,问道:“令溪你的伤口,要不我叫人拿点药过来帮你包扎一下?” 岑令溪扫了一眼那个伤口,摇了摇头,说:“不用,”仅仅是取出自己怀中的一块手帕,将上面的血擦了擦,随意地裹住,又和元嫱道:“阿野想是知道我如今的情况,若是他后面还送信回来,还要麻烦你……” 她这话说了一半,便被元嫱匆匆打断,“你我之间,哪里用得上‘麻烦’二字?” 岑令溪笑了笑,把那封信小心地收回去,藏进了袖子里,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和元嫱道:“我今日来的时候,是闻澈身边的连朝跟着一起来的,我不能在里面太多时间,只能日后再找别的机会了。” 元嫱轻轻点头,送她到了门口,低声道:“你只管放心。” 岑令溪从后面绕到了前厅里,白掌柜还在继续拨打着算盘,连朝坐在一边,伙计端上来的茶他是一口也没有动,只是双手交叠在膝头,等着岑令溪出来。 白掌柜时刻留意着回廊的动静,一瞥到岑令溪的裙角,便抬头笑着问道:“岑娘子觉得如何?可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 岑令溪便好像从来与白掌柜没有别的交集一样,只是淡声道:“我瞧着都挺好的,有一些细微之处的问题,我也嘱咐他们做了修改。” 白掌柜应下,“那等过几日底下的绣娘改好后,天锦阁浆洗过后,小人再亲自送到您府上。” 岑令溪转头看向另一边挂着的布料,“太傅的衣裳尺寸,你们这边有么?” 白掌柜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略作思索,道:“闻太傅还从未点过小人家的布料,若是需要裁衣,怕是不大方便。” 岑令溪以没有手上的那只手的指尖滑过上面的锦缎,垂了垂眼,道:“没有记录也无妨,改天来量一下的事情,我瞧着这几种料子便挺不错的,与先前我挑的,颜色纹样倒也相配。” 白掌柜放下手中的算盘,招呼伙计将岑令溪看中的料子记录下来,又笑着和岑令溪道:“岑娘子真是好眼力,这些都是我们今年夏天新出的料子,从前没有,京中别家也是没有的。” 岑令溪笑了笑,转头和连朝道:“时候差不多了,回去吧。” 连朝没有多余的话和表情,只是敛衣起身,走在岑令溪身后。 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等回了雀园,岑令溪却在院中的石桌上看到了几个锦盒,上面印着鸣玉楼的标识,难道闻澈回来了? 岑令溪心下一惊,不觉想到了自己手上的伤口。 连朝站在院子的门口,并未进来,“是太傅吩咐的。” 岑令溪扫了一眼那几个盒子,转头问道:“太傅什么时候回来?” 连朝摇头,“属下不知。” 岑令溪露出一副了然地表情,示意让他退下。 她知道,连朝只听命于闻澈,若是没有闻澈的吩咐,是什么也不会告诉她的。 连朝从岑令溪的院子门口离开后,便径直往闻澈平日不怎么去的另一处小院而去。 他穿过回廊,轻轻叩了几下门,“郎主。” 里面传来了闻澈的声音,“进。” 连朝这才推开门。 这其实便是闻澈当时放置岑令溪画像的那间,只是她“失忆”后,便也不记得雀园中还有这么个地方了,这个地方偏的很,那件事情过后,闻澈又名人在外面遮挡上了一大片的竹林,根本不易发觉。 闻澈先前和岑令溪说自己有事要去渭州,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其实他从未离开过雀园,就连岑令溪今日出门,也是他的默许。 闻澈蘸取了别的颜色,为画上的少女的裙裾着色,头也不抬,等着连朝汇报。 连朝朝着闻澈抱拳,沉声道:“郎主您果然料事如神,夫人她,的确想起来了。” “细说。” “夫人昨日一直没有动静,在院子里待着,倒是与从前别无异样,今日提起要去天锦阁看看之前让他们裁的衣裙如何了,属下按照您的吩咐,护送夫人去了天锦阁,天锦阁是元家的门面,夫人在里面待了很久,应当是见到了元家的那位娘子,但说了些什么,属下却不得而知。” 第103章 闻澈将笔搁在笔架上,弯唇欣赏了一番画上的娘子,继续不紧不慢地问道:“那鸣玉楼的糕点盒子呢?她什么反应?” “夫人像是并不意外鸣玉楼的糕点盒子会出现在自己的院中,但有些兴致恹恹。” 闻澈轻笑了声,“果然我不在,她一点也藏不住。” 岑令溪失忆的时候,闻澈从未和她提起过鸣玉楼,也没有告诉过她鸣玉楼的糕点饮子是她从前最喜欢吃的。 闻澈想到这里,撩起袍子,用镇纸压住画作的边角,“过去瞧瞧。” 他倒要看看岑令溪能和他装到什么时候。 岑令溪简单处理了下自己的伤口,将闻澈口中她的贴身丫鬟绿萼唤了过来。 绿萼不知岑令溪的意思,只是站在侧面,不出一言。 “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你其实并不想留在这雀园中,对不对?” 绿萼肩头瑟缩了下,摇了摇头,和规矩地回答道:“奴婢不知道娘子的意思,奴婢一直跟在娘子身边,从未想过离开您,更没有过您方才所说的想法。” 说罢,像是怕岑令溪怪罪一样,跪在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犯了天大的错。 岑令溪只是打开了自己手边的一个木匣子,指着里面的东西道:“这里面分别是你的卖身契、一些银钱,还有,你的解药。” 她刻意咬重了最后四个字。 绿萼仓皇地抬起头来。 外面却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第51章 痴情 空气在一瞬间陷入了寂静。 绿萼看着岑令溪手边的那个匣子, 但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她又慌张地将头转到身后去。 岑令溪自然也听见了,她不动声色地将那个木匣子合上, 放到一边的妆台上,和若干大小不一的, 或装着名贵首饰的, 或装着香料的匣子放在一起,在门被推开的同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她蹙了蹙眉。 闻澈回来的, 还真不是时候。 在闻澈绕过屏风的时候,岑令溪已经将脸上的神色尽数敛去, 又将手上包着的手帕解开, 塞到袖子里。 她适时地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 从凳子上起身,扑进了闻澈的怀中,“闻郎!” 全然没有方才地半分模样。 闻澈伸手将岑令溪揽入怀中, 手掌搁在她纤细的后腰处,揉了揉她的腰侧, 唇角缓缓勾起。 岑令溪将头靠在闻澈的胸膛上,声音传过来的时候, 有些闷闷的。 “好想闻郎。” 绿萼瞧着眼前的场景,自知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缓缓起身便退了出去, 还带上了门。 闻澈垂首在岑令溪的脖颈处低嗅了一番,才缓缓将她放开, 调笑了句:“我不过离开两日不到的时间,令溪就这般激动?” 岑令溪低眉, 轻声道:“小别胜新婚。” 闻澈轻笑了声,回了句:“不是——久别胜新婚么?” 岑令溪故作赌气,也松开闻澈,转过头去道:“这么说,闻郎果然是不在意妾了,既然这样,便出去好了,留妾一个人便好,之前还说什么此生只我一人!” 活脱脱一个砸碎了醋坛子的小娘子。 闻澈一时失笑,伸手去牵她的手,却被岑令溪甩开。 但他还是触碰到了一瞬,摸到了那道浅浅的疤痕。 闻澈心下一慌,这次也不纵容着岑令溪,直接将她的手腕攥住,根本不容她挣扎半分。 果然瞧见了一道细长的疤痕,连痂也只是薄薄地结了一层。 闻澈眸色沉了沉,“这是怎么弄伤的,我走的时候,分明还好好的。” 岑令溪又想到了方鸣野的那封信,想到了她当时从闻澈处听到军报的时候绝望感,如今还要在他面前惺惺作态,一时便觉得委屈,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重溢出。 但她却指向桌子上的针线篓,里面放着一个两片手帕以及针线,还有一只小金剪。 “夏天暑热,妾便想着为闻郎缝制个香包,再调些香料,放在香包里面,但是才刚开始,便因为走神,让剪刀划破了手,偏偏闻郎并不领情。” 她这话说着说着便抽泣上一声,却不去看闻澈一眼。 闻澈心头也泛上一阵绵密的疼痛,他匀出一息,看着岑令溪手腕上的疤痕,想去触碰却又怕弄疼她,最终只是将指尖停留在空中,又收了回去,“是不是很疼。” 他尾音落得很轻,就好像这样的伤口合该出现在他身上一样。 岑令溪抿唇不语。 闻澈扶着她坐了下来,吩咐连朝取了药过来。 不多时,连朝便端着个托盘进了屋子。 里面整整齐齐地拜访着纱布、伤药,酒,棉花团。 连朝就这么看着平日在朝堂上雷厉风行,处理政事毫不拖泥带水,遇见怎样地事情都能沉着应对地闻太傅,对着受伤的娘子,很是笨拙地解释:“我没有对你厌倦,也没有不在意你,我方才,只是想逗逗你……” 似乎是想到哪解释到哪,但总是说不出那许多漂亮话来,末了,就像个犯了错的孩童一样,轻轻晃了晃岑令溪的小臂。 连朝不敢想象,若是让那些朝臣,让年幼的天子瞧见这一幕,会不会觉得闻太傅被鬼上身了。 第104章 “可是……” 岑令溪才想说话,却被闻澈打断了,“先上药,等上完药后,我再任你处置,好不好?” 虽然听着像是在征询她的意思,但他已经用一只手拿起了棉花团。 闻澈想了想,又将岑令溪的手平放在桌子上,而后将自己的手递到岑令溪面前。 岑令溪有些意外,“这是做什么?” 闻澈看着她,目光很是真诚,“若是上药我弄疼了你,你就咬我的手。” 岑令溪怔住了。 其实这个伤口并不算很严重,比起去年冬天宫宴的时候,她被簪子划伤的伤口已经浅很多了。 她忽然想起那个时候。 当时闻澈刚刚回京,当着她的面带走了江行舟,强硬地将她带回岑家,又逼着她不得不前往宫中赴宴。 当时的闻澈,对她是怎样的呢? 是审视、玩弄,还有报复,包扎的动作并不算轻,岑令溪虽然已经记不太清那时候的感受了,但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直至闻澈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当然,我会小心一点的。” 闻澈说着用棉花团蘸着酒在她的伤口上轻轻地擦拭了一番,又将药粉轻轻洒在岑令溪的伤口上。 棉花团蘸取着酒碰到伤口的时候,岑令溪只能感觉到一阵冰凉,尚且不觉得疼痛,但闻澈并没有将手收回去,可当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时,那阵疼痛连着原先的冰凉感一同侵入她的骨肉,使得她疼地紧紧蹙着眉,倒吸了口冷气。 闻澈立刻将虎口抵到她的唇边,“别咬自己,咬我。” 岑令溪的牙齿便咬上了闻澈的虎口,闻澈也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只等着岑令溪的疼痛感渐渐消散。 几滴泪水也不受控制地从岑令溪的眸眶中滑落,坠到闻澈手背上,他顿时觉得像是被烫伤了一般,那滴泪落下来的地方,仿佛不是他的手上,而是在他的心头剖开了一到裂隙,那滴滚烫的泪,就这么流了进去。 等到岑令溪的慢慢松开了眉头,牙齿才离开闻澈的虎口。 她清楚地看见闻澈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细密的牙印来,上面还沁出小小的血珠子。 闻澈却将手收了回去,从容地拿起一边托盘上放着的纱布,重新将岑令溪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小心翼翼地为她包好伤口,又温声道:“这几天应当是不能见水,感染了便不好了。” 岑令溪有些恍惚,轻轻应了声,眼光不自觉地看向闻澈被自己咬伤的那只手。 闻澈这才将那只手抬起来,看了下上面被岑令溪咬了一圈的牙印,笑道:“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什么也不算,更何况,这怎么不算令溪在我这里留下来的特殊标记呢?” 他说完用唇碰了碰自己虎口上的那圈牙印,便像是一个间接的吻。 岑令溪一时默然。 她知晓,闻澈这人,一向最会蛊惑人心,她从前不就差点被骗了么? 闻澈看着岑令溪并不说话,便往她跟前靠了靠,将她虚虚地揽在怀中,一副委屈的模样,“可是还是有些疼。” 他有意放轻了声音,让气息落在岑令溪的耳侧。 岑令溪敛了敛眉,顺着他的意思,问道:“那闻郎也要妾为你上药么?” 闻澈轻轻摇头,认真地看着她,说:“这个伤,如果令溪能让我抱抱就好了。” 岑令溪瞳孔一震。 闻澈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但还不等她拒绝,闻澈直接将把她揽入怀中,将头轻轻搁在岑令溪的肩窝。 岑令溪不愿打草惊蛇,况且她现在还在装作失忆的样子,闻澈也只是这么抱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就在岑令溪将要松开他的时候,闻澈却突然在她身后道:“令溪,其实我都知道了。” 岑令溪身子一僵,但还是问道:“什么知道了?” 闻澈并未将她松开,只是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将她垂落在身后的青丝绕到手指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岑令溪一时心头狂跳。 就连手也在稍稍发抖。 果不其然,这些出自本能地反应瞬间便被闻澈捕捉到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岑令溪的手,声音低沉:“你看,你手都在抖。” “你在发抖,是在害怕么?” 岑令溪的脑中突然浮现出那句话,是当时闻澈将自己堵在江宅的门前时说的话。 她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闻澈却只是按住她的手臂,手指就这么穿插进了岑令溪的五指,将她的手掌整个叩住后,闻澈才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小骗子,我知道你在骗我。” “闻郎。” “嘘,”闻澈止住了岑令溪的声音,“我知道你想起来了,我什么都知道的。” 面对这样的闻澈,岑令溪心中一下子没了底。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闻澈已经知道了她那日是去见元嫱的,更坏的情况,他不会已经知晓,方鸣野还在定州,还活着? 但她却什么也不能问,若是不知道呢?岂不是要将过错全部推到他们身上,可明明他们都是无辜的。 若是去年刚回京城的闻澈,岑令溪或许还不至于这么害怕,因为那个时候,她对闻澈,只有恐惧,闻澈对她,亦只有报复。 第105章 可经历了这许多,她根本看不清闻澈的心意,她从前觉得闻澈如何对她并不重要,但现在情势却不是这样的,岑令溪很清楚,她的一言一行,都事关她身边人的性命,她更不能轻举妄动。 她也见过闻澈杀人不眨眼的时候,他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甚至不惜给她下药,让她失忆,更不论在进京路上杀了老齐王,回京后将若干官员下狱的事情。 岑令溪觉得,她越来越看不清闻澈了,但偏偏,是未知最令人恐惧。 闻澈几乎是咬耳朵一样地在她耳边道:“不过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就这么骗我一辈子。” 第52章 妥协 岑令溪闻言, 忽而心中一阵鼓噪,她没想到闻澈居然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属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但转念一想, 闻澈这人,素来两面三刀, 凭他之前做的那些事, 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 “太傅既然已经知晓我恢复了记忆这件事,便应当明白,在您面前做戏这样的事情, 我做不出来。”岑令溪说着将闻澈轻轻推了推。 闻澈却紧紧锢着她的腰,不让她挣脱半点, 仍然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背上, “我所求不多, 只是奢望,你能留在我身边,我只有你了, 令溪。” 岑令溪看他现在的样子,想来应当还是不知道自己在每日的熏香中下了毒, 若是今天非和他挣个鱼死网破,她怕自己好不容易织起来的网破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毕竟,闻澈一日不死, 阿野就一日在定州回不来, 父亲便多为她担忧一日。 若是后半生都这样过,倒不如死了, 可她不想死。 岑令溪思忖了番,和闻澈提要求:“我不喜欢‘雀园’这个名字, 我不想做你捏在手中的雀儿。” 闻澈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或许不知道,这座宅子,从一开始就是在名下的,你想改成什么便改成什么。” 岑令溪一愣。 这座宅子,从一开始是在她名下的? 闻澈缓缓将她松开,又握住她的手,“天子赐给我的,是闻宅,你去过的,这座宅子,是我回京后便着人买下来的,原本想着等你我大婚的时候,再告诉你的,不过现在提前告诉你也无妨,到时候的聘礼只会更多。” 岑令溪想起她失忆的时候,钦天监的刘监正才来过,依照他们的八字测算婚期,当时算出的时间是半年后,如今算来,也只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了。 也就是说,她只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了。 她不想和闻澈成婚,闻澈把持朝政,等他死后,必会被世人称之以“奸佞”,岑令溪不想若干年后,在大昭的史书上,她被人叫做奸佞之妻,更不想父亲一生清白毁于此,亦不想江行舟在多年以后,被人造谣以为了仕途功名出卖糟糠。 她心下隐隐有了别的筹谋。 岑令溪轻轻“嗯”了声。 闻澈见她应了,眸中带着些笑意,说:“还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是我可以做到,我都会答应你。” 岑令溪沉吟一声,道:“我想给江行舟立衣冠冢。” 闻澈想也不曾想,便拒绝了。 他看见岑令溪蹙了蹙眉,怕她当着自己的面再次落下泪来,遂轻轻抚上她的侧颊,温声道:“令溪,我知晓你挂念江行舟是因为你与他曾夫妻六载,但倘若,我们之间不止有六年,还有五十年、六十年呢?你还会对他如此念念不忘么?” 岑令溪知道闻澈不会答应,她本就是故意提出来这件事,闻澈不答应,她就可以装作退一步,和闻澈要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但她没料到闻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岑令溪平心而论,她和江行舟之间没有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初始,在定下婚约前,更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只是因为如果在那个冬天她没能定下婚约,开春后就要入宫选秀,而江行舟,是她当时选择范围内最好的人选了。 一切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后相敬如宾,偶尔花前月下,就这么细水流长地携手走了快六年。 她之所以不能接受江行舟的离开,似乎不过是因为自己在被困住的时候,在最绝望的时候,是江行舟出现在了她身边,却因此被闻澈迁怒。 江行舟死在了自己最在意他的那一年。 江行舟没有死在她面前,她只是通过元嫱的转述知晓了这件事,但她知晓,她不必面临那当头一棒,但必须接受在往后漫长岁月中,每每想起他时心中的愧疚与窒息。 闻澈见她走神,又重新问了一遍:“令溪,你说如果我们有这么多的时间,他还能这般长久地住在你心里吗?” 岑令溪的思绪慢慢被她收回笼中。 她垂着眼,回答了句:“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能告诉闻澈答案,因为,她根本不打算让闻澈活到那个时候。 闻澈也不恼,弯唇笑了笑,“不着急,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还有很多年可以想,是不是?” 他的眼神实在温柔,好像春日的湖泊,潋滟着浅浅的波纹,只要稍有不慎,便会溺毙在其中,岑令溪没有应声,一时差点忘了自己要说的最重要的事情。 第106章 “那,我不想被你关在这座园子里了,我想出去。”岑令溪有意躲开他的目光。 “当然可以,令溪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 岑令溪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和我从前的故交一起听戏,我想有我自己的空间,你说过的,不会再关着我了。” 闻澈本想拒绝,但看着岑令溪有些黯淡的眸光,他迟疑了下,没有立刻否认。 他想要的,是当年的岑令溪,是那个眸中仿佛有碎光的岑令溪,而不是这样,像是一朵快要蔫掉的花一样的她。 岑令溪以为他不会答应,又道:“爱的起点,是尊重。” 这句话出来,闻澈在忽然之间,像是醍醐灌顶一般。 原来令溪之所以忘不了江行舟,是因为和他对比起来,自己从未做到这点。 闻澈心神一动,终于是点头同意了。 或许只要自己能做到江行舟那样,令溪也会慢慢忘掉那个已经死在西川的人吧? 恰巧这时,连朝在外头道:“太傅,陛下宣您入宫。” 闻澈再次将岑令溪拥入怀中,道:“我会早点回来的。” 岑令溪没有多说别的话,既然闻澈已经同意了,那她便可以安心筹谋自己的事情了。 闻澈走后,她又将那个唤作绿萼的丫鬟叫了进来。 她知晓,绿萼是闻澈的人,她既然已经和绿萼交了底,绿萼也知晓她手中有这些东西,难免不会告诉闻澈。 而闻澈素来心思缜密,若是沿着这条线查下去,知晓了自己给他下毒一事,恐怕会功亏一篑。 岑令溪如是想着,指了指妆奁旁边那个木匣子,和绿萼吩咐道:“你去,把那个匣子端过来。” 绿萼明显愣了下,她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岑令溪止住了她往后退半步的动作,当着她的面打开了那个匣子,“里面的东西想必不需要我再和你说一遍都是什么了吧?” 绿萼没有应声。 岑令溪便道:“我知晓,太傅为了让你完全听命于他,是给体内种下了这样的毒,每月领取一次解药,是也不是?” 在看到那罐子的时候,绿萼就已经猜到了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但岑令溪直接说出来的时候,感受却是不一样的。 她的小腿开始隐隐打战。 岑令溪用指尖点了点那个罐子,道:“这里面的药,应该够你用一两年,还有一些银钱。” 她话说了一半,却被绿萼阻拦住,绿萼当即跪在她面前,“求娘子不要干奴婢走,奴婢对太傅并无非分之想,奴婢会好好做自己的事情……” 岑令溪一时失语。 这小丫头都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给你解药,但是你日后不许再将我我的行踪报给太傅。”岑令溪将那个小罐子捏在手中,把玩了两下。 绿萼有些犹豫,并没有立刻答应。 岑令溪便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当有个重病的老母亲在老家吧?” 绿萼眸中闪过一丝惊恐。 确实如此。 岑令溪道:“你放心,太傅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你不想答应也没关系,你也活不了多久。” 绿萼在地上重重磕头。 她心中很清楚,若是岑令溪说不想要她了,闻太傅立刻便会将她赶出去。 岑令溪道:“我也不曾叫你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不是么?” 她这话说得委婉,但绿萼知晓,自己今天若是不答应,便只有死路一条。 “奴婢,奴婢答应娘子。” 岑令溪缓缓勾了勾唇,说:“这便是了,你这两日且盯着门房,若是有元家娘子递上来的帖子,立即来找我。” 绿萼连声应了,岑令溪才将东西给她,让她退了出去。 闻澈虽然说着不会限制她,但依照之前的事情,难保他不会让人拦住元嫱,不让元嫱进来。 有许多的事情,还是不能在这里说。 果不其然,过了两日,元嫱的帖子递上来的时候,再一次被门房拦住了,绿萼立刻告诉了岑令溪。 岑令溪让门口的侍卫将元嫱放进来,侍卫有些为难。 “有任何事情,都不必你们来担。” 岑令溪冷声道。 门口守着的侍卫当然不敢招惹岑令溪,只好让开了门口。 时隔多日,元嫱再次来到雀园,一时只觉得有些恍惚。 她也知晓,岑令溪当时在天锦阁的时候,暗示她来,必然不是寻常的事情,于是便问了岑令溪现在打算怎么办。 元嫱是岑令溪现在唯一可以相信的人,这件事还需要元嫱的帮助,她也没打算瞒着元嫱,于是将所有的盘算都告诉了元嫱。 元嫱闻之,一时大惊,“令溪,你是说,你打算……” 后面的话她并没有说出来,因为这里还是闻澈的地盘。 岑令溪眸光有些凝重。 元嫱蹙了蹙眉,“我知道你恨他,只是这样会不会?” 岑令溪很平静地道:“只是这样会有些慢。” “那你打算如何做?” 第53章 从容 岑令溪稍稍向前倾身, 在元嫱耳边低语。 第107章 元嫱更是惊讶,直接用绢帕掩住了唇,眸子睁大, 语气中尽是不可置信,“可你想没想过, 若是失败……” 岑令溪勾了勾唇, 很平静地道:“放心,不会失败。” 元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自幼便主意大, 但还是要和你说一句,万事小心。” 岑令溪轻轻点了点头, 想起元嫱刚进来时的神色, 便道:“嫱儿, 我今日看你刚来的时候便有些欲言又止,是出了什么事情吗?是阿……他来信了,还是我父亲出了事?” 元嫱抿了抿唇, 摇了摇头,说:“都不是, 只是,现在京中都在传, 你是那位捏在手中的雀儿。” 岑令溪并不意外,抚了抚指甲上的丹蔻, 毫不在意地应了声:“我知道。” 元嫱倒吸了口冷气, “只是我瞧着那位对你挺上心的,甚至那日在朝上直接当着满朝大臣的面斥责了一个议论你的御史, 你当真要这样?” 岑令溪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这件事她倒是不太清楚, 便让元嫱讲给她听。 元嫱斟酌了下措辞,才道:“我也是听我爹爹那日回来讲的,议论你的那个御史,叫做顾衷,前段时间才从地方上调回来的,对朝中的事情不太清楚,其实也不是直接说你,她揪着那位在曲江池畔给你放烟花的事情不放,说你作为正头夫人,应当恪尽职守,规劝夫君。” 她怕提起岑令溪的伤心事,故而略去了顾衷参闻澈强取豪夺他人之妻的事情,只挑拣了这一件事情讲。 岑令溪闻言,稍稍蹙眉,问道:“正头夫人?” 不是说满京城都称她为闻澈捏在手中的雀儿么?怎么又成了正头夫人? “是这样,顾衷原先提及你的时候,那位说你是他的正头夫人。” 岑令溪心中更是疑惑,“闻澈?自己说的?” 元嫱颔首,“但那件事之后,也没有你什么消息传出来,加上满京城都知道你们并未正式成婚,‘雀儿’这个说法不知怎得,也就在京中传开了。” 她这么一说,倒让岑令溪有些好奇,“哦?京中怎么传的?” 元嫱犹豫了一番,说:“不太好听,你还是不要知晓了。” 岑令溪抬了抬手,“无妨,能难听到哪里去?” 这半年多的时间经历了这样多,她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元嫱见她坚持,只得告诉她:“他们说那位那日在朝上的话不过是一时的意气之言论,还说,那位不过是看着你年轻,昔日又是‘长安第一才女’,于是当只雀儿在手里捏着玩玩而已,等过段时间,有了新人,自然就把你忘在后面了。” 元嫱说完,怕她失落,又抚上她的手背,说:“也都是一些闲言碎语,你别往心上去就是了。” 岑令溪不怒反笑。 若真是闲言碎语,也不会传得满京城都知晓,只怕是现在民间已经有话本子在说这件事了,但她确实不在意。 岑令溪垂下眼睫,“玩玩而已,到底谁是雀儿还说不准呢。” 这里毕竟是闻澈的地盘,这话自然也原封不动地传到了闻澈耳中。 暗卫将这些话复述给闻澈后,便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等候差遣。 但小暗卫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位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郎主,竟然处变不惊? 闻澈将手中蘸着彩色墨水的湖笔搁在一边的笔架上,敛了敛自己的袖子,又在一边的印章匣子里,挑了一个相配的印章,在那幅画上盖了个章,“无妨,她喜欢玩,顺着她就行了,只要她开心。” 暗卫闻之一惊。 但他没有看到那幅画,自然也就不知道闻澈那幅画上是穿着嫁衣的岑令溪,印刻着闻澈名字的印章就那位明晃晃地落在了女娘的脖颈旁,却一点也不违和,远远看上去,倒像是女娘的一个耳坠。 连朝早已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继续盯着。 暗卫不敢有所违背。 等到他走了,闻澈才将那枚印章放回原处,看向一边的连朝。 连朝的眼睛不敢乱看,只是低着,而后朝闻澈拱了拱手,等候差遣。 闻澈却问了句,“连朝,你是不是有时候也觉得我为情乱智,也觉得我傻?” 连朝心下一凛,纵然他是这么想的,却也不能明说,只道:“郎主这么做,定然有您的道理,再说,郎主对夫人的一片情意,就连属下也为之动容。” 闻澈自嘲地笑了笑,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画上着着嫁衣的女娘,眸光柔和了一瞬。 若不是钦天监的刘监正说离现在最近的婚期还有半年,他真想明日便正式迎娶岑令溪,真想立刻就见到他的令溪穿着嫁衣的模样,这一次,是为他而着。 “可惜,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白眼狼,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讨她开心。” 闻澈虽然称岑令溪为“没心没肺的小白眼狼”,但语气中尽然是掩盖不住的宠溺,这句话说到最后的时候,不免叹了口气。 连朝在旁边恭恭敬敬地站着,不敢出一言以复。 这些话岑令溪是听不到的,她只是照常和元嫱闲聊解闷,偶尔去长安城中说书的酒楼里听一听这京城中的人都是怎么编排她和闻澈的,打发打发时间。 第108章 而闻澈这次倒真是守信,确实没有再干涉过她。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这日,她照常和元嫱乘车出门,守在门前的侍卫见前几次闻澈什么也没有说,便都默认闻澈同意了,也没有再问过岑令溪的去向。 他们不知晓,岑令溪与元嫱要去的,正是长安城中的勾栏场所——专为女子而设的清欢楼。 车子停在清欢楼前时,元嫱和岑令溪道:“李郎毕竟还在边关,我不太方便进去,就在此处替你守着。” 岑令溪看着元嫱攥着裙子的模样,笑道:“知道你和你家李将军感情甚笃!” 元嫱没压住自己扬起来的唇角,“令溪!” 岑令溪没有在车中多留,车夫是元家的,车上也没有挂牌子,此时又正要到夜里,清欢楼门口都是各家娘子的马车,也无人会留意到。 门口招徕的小哥,也是姿容俊秀,甫一看见岑令溪周身的行头,便迎了上来,夹着嗓子笑问:“娘子里面请,可有中意的小倌?” 岑令溪不看他,只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你们这里的头牌——叫合玉,是不是?” 小哥看着有些犯难,“这合玉,性子一直古怪,先前连公主都拒绝过,这几日又有些闹性子,说是有等着的人,也不知道是谁,您看,要不换个人?” 小哥掂量着岑令溪应当是第一次来清欢楼,话语间难免有些搪塞。 岑令溪从袖中取出一张飞钱,放到他手里,说:“我就是他要见的人,带我上去。” 小哥看见那张飞钱上的数字,一时眼睛发亮,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位娘子出手阔绰,身份必然不凡,但若是让这清欢楼的头牌不高兴了,只怕管事的,要罚他,于是道:“这……” 但下一刻楼上的一间屋子的门便被推开了。 耳边也响起了议论声。 “合玉!” “真是合玉,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真是如仙人一般!” “但不是说,他要见人素来都是看心情的么?” “是呀是呀,今日门口那小哥还和我说,合玉这几天一直在等人,也不知道在等谁。”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自然也就传到了岑令溪这边。 她抬头看去,想知晓这所谓的头牌,到底是怎样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刚看过去,便听到了合玉的声音。 “请这位娘子上来吧。” 岑令溪看着他的方向是看自己,应当没有错,但是他旁边那位小哥却有些意外,合玉怎会等一个第一次来清欢楼的娘子? 合玉点了点头,示意就是岑令溪。 小哥才快步追上去,这让他更加好奇岑令溪的身份。 但岑令溪面色平淡,似乎不是来这清欢楼享受一般。 合玉其人,她之前的确是不认识的,是方鸣野之前的信中讲过,清欢楼的头牌小倌是他的人,若是岑令溪在京中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情,尽管可以吩咐合玉去做。 他这样的身份,要想知道什么并非难事,也不会令人起疑。 这么想着,便到了二楼合玉的房门前。 合玉揽过岑令溪的肩头,顺手关上了门。 等一进门,他便松开了岑令溪,反而朝着岑令溪弯腰行礼,“见过岑娘子,方才合玉多有冒犯,还望您见谅。” 岑令溪抬了抬手腕,示意他起身,“无碍,毕竟外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合玉这才抬起头来。 岑令溪看着合玉,当真如传闻中一样。 乌发是半束着的,其余的散散地落在肩头,着着一身直裾,腰上不是寻常男子身上的革带,反而是一根极其细的丝绦,却也不需要勾勒腰身,只是像个摆设一样挂在腰间,要掉不掉的,领口半开着,隐隐约约能看见他锁骨上的一颗红色的小痣。 难怪是这清欢楼的头牌。 但她今日来的确也不是享受的,而是有正是要做。 岑令溪看着合玉,问道:“前些日子让人和你说的事情,你应当知道?” 合玉垂首,“是,合玉这几日一直在等娘子您。” 岑令溪应了声,“嗯,不容有失。” 说着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果然。 天色暗了下来,一缕烟花就这么升了上来,这是她和元嫱之间约好的。 第54章 痛恨 岑令溪一直都知晓, 闻澈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监视她,她来清欢楼, 原本也没想着要避着闻澈,反而是故意引他前来的。 毕竟先前在外面的时候, 合玉是主动打开了房门, 大张旗鼓地让在一楼侍奉的小哥将岑令溪请上来,更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将她揽入怀中。 岑令溪的身份和样貌, 在京城中本也不算是秘密,不过多久, 便传到了闻澈耳中。 又或者说, 从马车到清欢楼门口的时候, 便有暗卫将这一事禀给了闻澈。 闻澈本在书房中接见朝臣,商谈江南路蔓延扩散上来的疫病要如何处理,暗卫看着里面的情况, 纠结了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连朝。 连朝闻之神色一变, 低声斥责:“怎么跟着的,回去那边看着, 不要出意外!” 第109章 “是。”那个暗卫领了差事便又走了。 闻澈坐在里面留意到了这一幕,虽然还不知是什么事情, 但他心头却闪过一丝不安来, 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于是抬手止了那个官员将要开口的动作,让连朝进来, 问道:“什么事?” 连朝有些顾虑地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官员,虽然此事已经传出去了, 但还是不好让闻太傅就这么失了颜面的,于是往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在闻澈耳边道:“夫人,去了清欢楼,见了里面的头牌合欢。” 连朝的声音越来越弱,说完便退到一边,已经再为面前站着的官员担忧的。 以闻太傅的性子,难免不会牵连到他。 连朝看着闻澈的脸色越来越沉,手中握着的湖笔的笔管仿佛要被他捏断一般。 连朝知趣地跪在了地上,汇报事情的那个朝臣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也跟着连朝的动作跪了下来,大气也不敢出。 书房中还点着岑令溪调好的香,闻澈用力地嗅了下,让自己的心神宁静下来,闭眼和跪在地上的那个官员吩咐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回去把要怎么解决想好,再写一封劄子呈上来。” 跪在地上的朝臣如蒙大赦一般,扶膝起身,从闻澈的书房中退了出去。 闻澈随手从衣架上取下外衫,披在身上,一边走一边系着外衫的衣带,还不忘和连朝吩咐一句:“备马,去清欢楼。” 闻澈一路疾驰,用最快的速度到了清欢楼,偏生已经到了夜里,清欢楼中的热闹程度并不亚于男子平日里去的勾栏场所,外面围了好些人,让闻澈很难进去。 在外面招徕客人的小倌看见闻澈,想是并不认识他,愣了愣,笑道:“这位郎君想必是走错地方了,咱们清欢楼不接男客的,只接女客……” 他这话还没有完全说完,便被连朝冷声打断:“让开。” 小倌还想相拦,“这不合规矩郎君,这里面都是些娘子。” 闻澈的面色已经很冷,他很不屑地扫了一眼拦他的小倌,想不通他的令溪为何会瞧上这种搔首弄姿,献媚讨好的男人。 “我来带我娘子回家。” 小倌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虽说清欢楼一直都接待女客,不过也有些郎君入赘,家中是娘子做主的情况,娘子又不能像男子一样纳妾,便来这清欢楼寻个乐子,这时便有家中郎君找上门来的。 旁人家的家事,他们清欢楼素来也不敢多做掺和,那小倌的语气比起方才,也软了下来,便问道:“敢问这位郎君的娘子贵姓,小人好告知娘子一声。” 但还是想按照规矩将闻澈拦在门口的地方,不让他进去。 其实他也想不太懂,到底是哪位娘子,家中有这样俊美无俦的郎君,还要来清欢楼寻欢作乐。 闻澈却不想在此等着,直接问道:“你们的头牌,合玉的屋子在何处,带我上去。” 小倌听到合玉的名字,便想到了合玉那会儿推开门请了一个岑姓娘子上去,后面他听人议论,那位岑娘子是当朝太傅闻澈的人,如今看着眼前人的架势,心中一凛。 他试探着叫了声:“闻,闻太傅?” 闻澈乜了他一眼,算是直接承认了,“你若是不想让我的人将你们这清欢楼的场子砸了,便安分些让我上去,我带走我家娘子便离开。” 连朝咳了声,他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跟着闻澈的话,补了句:“我家郎主现在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命令。” 小倌知晓眼前的人自己根本惹不起,只好侧过身,引着闻澈上了楼。 连朝不敢想上面的场景,于是很有分寸地守在了底下。 而闻澈从一出现在清欢楼门口,便被坐在外面的元嫱瞧见了,她带上幕篱,伸出手,往空中放了个鸣镝。 岑令溪隔着窗子看见了信号后,转身看向坐在一边的合玉,随意地坐在一边的软榻上,吩咐道:“接下来像你平日里侍奉别的娘子那样做就行,到时候见机行事。” 方鸣野留下来的人,她还是可以放心用的。 合玉轻轻颔首。 然后跪坐在岑令溪身侧,道:“冒犯了。” 岑令溪轻轻摇头,“无妨。” 左右她也不是真正要和合玉行巫山云雨之事,不过是做给闻澈看的。 合玉俯身向前,替岑令溪将挽着头发的簪钗细细地取下来,放在一边,气息落在岑令溪的唇边,而后接着向下,双手捏上她的肩头,轻轻按揉着,看着她闭上了眼睛,又腾出手来,轻轻地扯开她外衫的腰带。 此时正值盛夏,穿着也有些单薄,岑令溪的外衫底下便是绣着花样的抹胸小衣,轻盈的裙摆一半在软榻上,一半在地上堆着,外衫已经被半褪下,落在她的胳膊弯处,雪白的脖颈和肩头都这么露了出来。 合玉的手又向上移,触碰到她的耳垂,轻轻抚摸着,一只手的指尖划过岑令溪胸前的皮肤,有意无意地在她的沟壑附近打着圈,却始终不敢再进一步。 他也知晓,侍奉岑令溪,并不是自己今日真正要做的事情。 而闻澈推门而入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第110章 那个叫做合玉的头牌小倌跪趴在岑令溪的身边,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作乱,而她衣衫半解,合着眸子,极其享受的模样。 但只有岑令溪自己知晓,她没有露出来的手,抖得有多厉害。 闻澈面色更沉,紧紧敛着眉,将房门关上,把明着暗着想要看热闹的人都隔绝在了外面。 岑令溪自然听到了这些动静,却也不为所动。 合玉没有岑令溪的吩咐,仍是保持着原本的动作。 闻澈扫了岑令溪已经滑到地上的衣裳,冷声道:“令溪,你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么?” 岑令溪缓缓睁开眸子,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闻澈,“太傅想让我解释什么?” 闻澈握紧了拳头,指节被他捏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是哪里做的不好,竟让你来这种地方,找这种人?我视你为最珍重的妻子,故不敢在正式成婚前碰你一下,你却!” 岑令溪收回了在闻澈身上的目光,淡淡道:“好吵。” 合玉看清了她的意思,当着闻澈的面做了个假动作,在闻澈视角看来,便是合玉的指尖已经了某处。 闻澈一时怒火中烧,他对岑令溪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也不过是吻她,从前岑令溪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他都伸手拦住了,可眼前这个不知服侍过多少人的小倌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对着岑令溪做出这样的事。 他本不想声张,一是不想断送了和岑令溪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二是不想让岑令溪难堪,三也是顾及着自己的面子。 但现下这样的状况,他却是忍不了一点,伸手揪住合玉落在后背上的头发,又捏着他的脖颈便想将他扔出去。 但闻澈不知道的是,岑令溪和合玉等得的便是这一幕。 从合玉袖中飞出来的暗刃就这么不偏不倚地飞进了闻澈的心口。 动作果断又狠决,闻澈先前更是毫不设防,即使是连朝在身边,或许也察觉不到。 连闻澈自己,都是在暗刃进入胸膛,刺激出痛觉后,才捂住胸口,不可置信地看着岑令溪。 岑令溪按着软榻起身,将自己的外衫披笼在肩上,给合玉递了个眼神。 合玉自知自己的事情已经做完,一手撑着半开着的窗子便跳窗逃逸。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清欢楼离城门处并不远,他又有轻功在身上,现下还未完全宵禁,他完全可以在宵禁前出城,无军报不得夜开城门,就连闻澈也没有这个权力,等明日一早城门开了,他早已有了去处。 闻澈无心去管合玉的去向。 他这才后知后觉,这一切,都是岑令溪算计好的,来清欢楼寻乐,不过是找个由头,将他引过来,连朝不敢撞破闻澈的事情,便不会跟着,出其不意,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闻澈强忍着胸口的疼痛,那是枚很短小的暗刃,已经全数没入他的皮肉之中去。 他看着岑令溪,忽然笑了,只是眸中尚且带着血丝和泪花,“令溪,你就这么恨我?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想要杀了我?” 岑令溪的面上没有任何怜悯之色,但被她藏在身后的手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是,我恨极了你,你毁了我原本应有的一切。” 她说着自顾自地起身,等她出去,连朝再寻上来,将闻澈带回去,闻澈怕是等不到太医来。 但她没有想到,闻澈从身后拽住了她,竟然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第55章 中毒 岑令溪愕然, 不由得惊呼一声。 合玉用来刺杀闻澈的那枚暗刃是特制的,她看得很清楚,合玉那一下就是直奔着闻澈的心口而去的, 但他此时非但没有倒下,竟然还有力气将自己拦腰抱起来。 岑令溪却并未惊愕多久, 既然她已经决定了要杀了闻澈, 便不能在这个时候有所犹豫,于是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将闻澈推开,双手正好抵在闻澈的左侧胸膛上。 而后她听见闻澈闷哼了声, 似乎是在忍受着极强烈的痛苦,但却将她在怀中禁锢地更紧。 岑令溪抬眸看向闻澈, 清晰地看见了闻澈额头上冒出地汗珠。 闻澈声音颤抖, “谋杀亲夫, 真是惯坏你了。” 连朝本在门口抱剑等着,却看见了个白色的身影从二楼跳窗而逃,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于是站远了些, 找了个位置,可以通过窗子看见那间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就是这一看, 他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正是自家的郎主闻太傅吗? 连朝意识到或许是发生了意外, 于是直接进入了清欢楼。 这会儿门口招徕的已经不是先前那个小倌了, 自然是不认得他的,想要拦住他, 却根本追赶不上。 连朝疾步上了楼,不顾周边受惊的娘子和楼中的小倌, 径直往闻澈先前进去的那间屋子前去。 到了门口的时候,连朝迟疑了下,他怕撞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于是轻轻叩了叩木门,试探着问:“太傅?” 而后连朝听见了闻澈有些微弱的声音,“进来。” 便立刻推开门,瞧见的便是闻澈紧紧敛着眉,怀中抱着岑令溪,房间的窗户大开着。 不用多想,也知道是方才跳窗而逃的那人。 第111章 但他此时并没有猜到事情的真正走向,只以为是闻澈当场抓住了岑娘子与清欢楼的小倌,那小倌招惹不起闻澈,便跳窗跑了。 连朝垂眼站在一旁,不敢多看衣衫不整地岑令溪一眼,等着闻澈的指示。 闻澈深吸了口气,“不要声张此事,回府,传太医。” 连朝称“是。” 闻澈说完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抱着岑令溪从合玉的房中出来了,周遭的人看见这一幕,都明着暗着地在一边看热闹,又议论这是谁家的娘子不慎被郎君知晓了此事。 即使闻澈受了重伤,岑令溪仍然挣脱不了。 闻澈留意到了周遭投来的目光,便用手护着岑令溪的后脑,将她的脸往自己怀中压去,并不想让人看见她的脸。 闻澈平日里并不多在京中的各种宴会上露脸,但还是有人认出了他。 不多时,远处便传来细细碎碎地议论声。 “那位郎君,似乎是当朝太傅闻大人。” 有人惊讶,“你是说闻太傅?那他怀中抱着的是谁?” “那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背着闻太傅来清欢楼寻欢,还被捉了个正着?” “不会是最近京中都在说的那个闻太傅捏在手中的雀儿,那个姓岑的娘子吧?” “惹恼了闻太傅,这娘子有的苦受了。” 有人摇了摇头,如是道。 还有人小声猜测:“你们说,不会是那位不太行,这岑娘子才来清欢楼……” 她说着并未留意到闻澈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 闻澈无心理会,连朝却不能不管,冷冷地看了那几个人一眼,他们便纷纷噤了声。 岑令溪被按在他怀中,已经隔着衣衫,闻到了闻澈胸膛中渗出的血腥味。 她没想到的是,闻澈竟然就这样,抱着她上了马,一路忍着身上的伤痛,策马回了雀园。 连朝留了个心眼,在先前从雀园离开的时候,便命人去宫中请了太医,没想到误打误撞,还真派上用场了。 他们到雀园门口的时候,太医已经恭候在门口,看见闻澈回来,忙退避到一旁朝他行礼。 闻澈自知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于是将岑令溪放了下来,和连朝吩咐:“看好夫人,不许出任何意外。” 他这话吩咐得很清楚,既要防着岑令溪跑了,又要防着她自尽,毕竟这两件事,她从前都是做过得。 连朝说完便朝着岑令溪侧身道:“夫人请。” 岑令溪知晓自己在清欢楼的时候难以挣脱,如今回了雀园,到了闻澈的地盘,就更难逃跑了,不过闻澈的伤势已经很严重了,这眼睛一闭,再能不能睁开,都是看命数了,她也稍稍放下了心。 如若闻澈死了,她想离开,也会容易很多,这般思虑一番,也便点头跟着连朝回去了。 闻澈紧紧闭着双眼,一时难以支撑,按了下柱子。 太医原先以为是闻澈怀中抱着的那个娘子需要诊脉,此时看见闻澈的动作,才留意到他煞白的脸色和失去血色的唇,连忙上前去搀扶住闻澈,“太傅当心。” 闻澈深吸了口气,胸口里的暗刃戳得他此时连呼吸都是疼痛的。 他经历过那么多次生死,又岂会不知那个叫做合玉的小倌是冲着他的性命来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能活下来。 最后还是一边的侍卫和太医将他搀扶回屋子的。 不多时,连朝安排好岑令溪那边,也跟着过来了。 闻澈的中衣被解开,可以看见皮肉上已经渗出了血,中衣上伤口的那片已经尽数被染红了。 太医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几把小刀来,在一边的蜡烛上小心地烤过。 “好在那个暗刃离太傅您的心脉偏了半寸左右,暂时不至于危及性命,接下来下官为您将那凶器取出来,会有些疼。”太医叮嘱道。 闻澈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眼神示意自己神识尚且清楚。 太医对准了伤口,动作利落地将那枚暗刃拔出来,扔在一边的托盘上,迅速地替闻澈用干净的帕子止住了血,按着他的胸口。 这一切昨晚,太医的额头上也渗出了冷汗,毕竟闻澈的身份重要,伤势严峻,若是有一星半点的差池,轻则他头顶的这顶帽子没了,重则也要跟着殒命。 等看到一切安稳后,太医才让连朝帮忙打开装着伤药的瓷瓶,为闻澈上了药,再用纱布为他包扎了伤口。 这一切做完,太医因为惊惧,脸色也不比闻澈好半分。 等他喘息过后,才在下人端上来的瓷盆中净手,末了朝闻澈拱了拱手,道:“下官这便为太傅您诊脉,再写下方子,您这几日卧床休养,用几日药应当可渐渐痊愈。” 闻澈闭着眼睛。 太医遂跪在一边,为闻澈仔细诊脉,但在接触到他的脉象的时候,太医却紧紧蹙着眉,半晌才道:“烦请太傅换只手。” 闻澈没有心力去思考,直接将手递给了他。 太医翻来覆去诊断了好几遍,闻澈没有力气去催,连朝在一边也跟着心急如焚,遂催促着太医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太医很是顾虑。 闻澈动了动唇,说:“直言便是。” 太医跪在地上,道:“下官方才为太傅诊脉,意外发觉您体内似乎有隐藏的其他毒素,只是这毒性不明显,用的人又很是小心,每次只用一点点,若不是刻意诊脉,不会察觉到这点,但积少成多,若是积毒太深,不过几年,便会无声无息地要了中毒之人的性命。” 第112章 太医说完便低下头去,只凭闻澈自己的判断,闻太傅的事情,也不是他能置喙的。 连朝在一边听得心惊,“谁人竟然敢如此胆大包天,给郎主您下此毒手?”他说着又转头看向太医,问道:“此时发现是否还算来得及?” 太医伏在地上,回答了连朝的话,“太傅身子底子好,时候又短,发现地尚且算是及时,下官开些药,按时服用,倒无大碍,只是还是要尽快找到毒素的来源,将东西丢出去才好。” 闻澈听着,没有多大的反应,苦笑着勾了勾唇,“带太医下去吧。” 连朝不敢违逆闻澈的话。 等一切都安顿好了,连朝将药碗端上来的服侍闻澈喝了,这才请示闻澈的意思:“郎主,需不需要属下彻查府中,看看是谁这般胆大包天?” 闻澈平躺在床上,缓缓道:“太医说的是,日日都能接触到,你觉得在这座宅中,能日日接触到我的能有几个人?” 连朝以为闻澈是在敲打自己,连忙道:“还望郎主明察,属下对您绝无二心!” “没有说你,”闻澈强忍着说话时扯动的伤口疼痛,“把炉子里的香料倒出去吧。” 连朝看向那个点着香的小篆炉,忽然明白了闻澈的意思。 在雀园里,能让闻澈没有什么戒备的,不就是自己和岑娘子么? 所以,是岑娘子做的? 这件事换到从前,连朝也是不敢相信的,但今日既然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 于是应了闻澈的话,将那个炉子撤了出去。 在连朝离开后,闻澈的眼角也滑下一行泪来。 他以很小的声音呢喃着:“令溪,你我之间,真得要走到这一步么?” 他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才会让他的令溪对他如此憎恶,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杀了他? 闻澈此时只觉得,比起身上的疼痛,心中的痛觉,才是真正可以要了他的命。 他想着这半年和岑令溪之间的所有,后面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梦里他似乎不用经历这些,只是安安稳稳地和岑令溪成婚,而后白头相携。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看到了梦中人的身影。 闻澈动了动唇:“令溪?”他又闭上眼睛,“幻觉吧,或许……” 第56章 执念 但这幻觉实在是太过于真实。 闻澈竟然听到了衣物摩擦产生的悉悉窣窣的声音。 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岑令溪仍在原处站着。 疼痛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岑令溪的神色,却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看见连朝将那个小篆香炉, 连带着里面的香料扔掉了。” 虽然每次的毒性都很微弱,但闻澈好歹也是闻了将近一个月, 此次受重伤, 太医一诊脉,便什么都知晓了,岑令溪想, 这件事之后,她和闻澈之间, 便再也没有什么秘密了。 若是闻澈此次能活下来, 那迎接自己的, 必然是死路一条,闻澈这样的人,怎会容许枕边有个时时刻刻都想着要他命的人存在呢? 闻澈从岑令溪的声音中听不出来起落和悲喜, 但心口处又是一疼。 他呼吸有些颤抖,“令溪, 我以为,你来找我, 是想看看我伤的如何了。” 岑令溪别过眼去,避开了他的眸光, 说:“我确实是来看看你, 伤得如何。” 闻澈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不由得苦笑着勾了勾唇角:“你是想来看看我死了没?” 岑令溪没有说话, 算是默认了。 闻澈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 便牵动着心口的伤。 闻澈敛了敛眉,强忍着伤口的疼痛,说:“你在这世间,我还不舍得死。” 既然一定要走到这一步,那便,不死不休。 岑令溪似乎愣了下,但又转头离开了。 或许是上天觉得他命不该绝,第三天的时候,闻澈身上的烧退了,修养了十来天,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有胸口处的那道疤痕,格外得触目惊心。 连朝为闻澈披上外衫,将朝臣送过来的劄子递到他手里,和他禀报最近的事情,“郎主,您受伤的事情,属下将消息按了下来,岑,”他说到一半,看了眼闻澈的神色,又改了口:“夫人这些天也不曾出门,只是每日会来您房前看一眼,却不曾进来,那日刺杀您的歹徒,属下无能,并未找到,望您治罪。” 连朝说完,垂下眼睛,等着闻澈的指示。 闻澈默了会儿,说:“无妨,查不到便查不到吧。” 那个叫做合玉的,不过是被岑令溪当枪使了,真正的“歹徒”,他又哪里舍得让她死呢? 他又将话题引回到朝事上,问道:“这段时日,江南那边的水灾如何了?” 连朝听到闻澈问这句话,立刻跪在了地上,“已经起了瘟疫,蔓延得很快,京畿也未能幸免。” 闻澈愣了下,一时有些心烦,和连朝吩咐:“起来,这件事原本也不是你能阻碍的,一会儿将负责此事的朝臣叫过来。” 第113章 连朝称是。 闻澈想了想,问道:“先前让人准备的嫁衣如何了?” 连朝愣了下,膝行到闻澈的榻前,抬起头来看着他,语气有些激动:“郎主,您的私事原本不该是属下应该干涉的,但是属下还是想说两句,她都那样对您了,甚至想要杀了您,您还要留着她么?” 闻澈将手上的劄子放到一边,看着连朝,问道:“连朝,如若有个人在你深陷泥泞,在你最灰暗的时候,如同一道光一样照亮了你,她对你,和旁人对你都不一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你还会舍得放开吗?” 连朝显然没想到闻澈会这么说。 这是他跟了闻澈这么久,闻澈第一次对他推心置腹。 他从前不知晓自家郎主已经权倾朝野,放眼大昭,要什么样的绝色没有,为何非要将所有的执着都放在岑令溪身上? 但他没有过这些经历,所以只能低声说:“属下愚笨,属下不知。” “这世上最幸运的,是失而复得,最痛苦的,是得而复失。” 闻澈说着扯了扯唇角,示意连朝下去。 他本也没指望连朝会懂。 由水患蔓延出的疫病远远比往常更加严重,等下午有关朝臣和他汇报的时候,闻澈才知晓,连朝已经和他说轻了。 哪里只是京畿?先前那些难民一股脑地涌向京城,进来京城中也出现了病例。 闻澈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却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人去尽快抑制。 但祸不单行,他才痊愈没多久,侍候岑令溪的绿萼来告诉他,说是岑令溪病了。 闻澈一时几乎没有站稳,还好连朝从旁扶了他一把,他堪堪站住。 “传太医。” 连朝不敢耽搁,立刻离开了。 闻澈顾不得手上的事情,去了岑令溪的房中。 他步履匆忙,“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不早来报?” 绿萼低着头,回答道:“前两日的时候,夫人突然不太愿意吃东西,但此前夫人的胃口也一向不大好,奴婢只以为是夫人心情不好,听连大人讲,您又忙于朝堂之事,夫人也不愿让您知晓,直至今天早上,日上三竿,奴婢也不见夫人起身,便自作主张推开了夫人的房门,却看见夫人躺在榻上,额头上冒着虚汗,脸色也不大好,奴婢一探夫人的额头,这才发现夫人发热了,便来通报了您。” 闻澈心下焦急。 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但他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 怎么会?岑令溪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宅子里,连门都没有出,怎么会就这么染上了瘟疫? 一定只是寻常的风寒。 就在他要推开岑令溪房门的时候,绿萼却突然出声:“太傅,要不还是等太医来诊断过后吧,若夫人真得是……”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完,便被闻澈的眼神逼了回去。 闻澈没有转头,问道:“除了方才的,夫人,还有别的症状吗?” “夫人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热,神识也不大清晰。” 闻澈心中更是一沉。 他从前在齐地的时候,有过治理瘟疫的经验,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就是这样的症状。 在看到躺在床上的岑令溪时,闻澈忽然不敢近前了,不是怕她身上有瘟疫传染给自己,而是怕自己会这么失去岑令溪。 他深吸了口气,走过去将岑令溪抱在怀中,却发觉她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嘴唇翕动,不知在呢喃着些什么。 闻澈凑近了听,却仍然听不清楚她的呓语。 他看着一脸憔悴的岑令溪,那些往事,忽然从他脑海中一笔勾销了,他无比的希望,这些病痛,能转移在自己身上。 不过多久,太医便到了。 太医本想和闻澈行礼,却被闻澈拦住了。 “直接过来看诊。” 太医将药箱放在一边,看着闻澈怀中裹着厚厚的棉被的岑令溪,心下已经大致有了猜测。 一番望闻问切后,基本上已经和外面那些感染瘟疫的灾民症状无差。 太医转头朝绿萼问道:“敢问娘子身上可有起疹子?” 绿萼愣了下,她并没有看。 闻澈揭开棉被的一角,轻轻拨开岑令溪的领口,那原本雪白的皮肤上,此时已经起了点点红疹子。 他不甘心似的,又将岑令溪的袖子往上推了推,两条胳膊上,此时也有了红疹子。 确是瘟疫无疑。 这一刻,闻澈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太医忙跪在地上,安慰着闻澈说:“下官给夫人用药,若是精心照顾,会痊愈的。” 闻澈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他是从瘟疫中幸存的,他怎会不知,由水患引发的疫病,一旦染上,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这时连朝也进来了,“郎主,属下已经将宅中上下清查了一遍,将有症状的下人隔离了开,暂时是没事了。” 闻澈没有回头,只是应了一声。 连朝抬头,这才发觉闻澈将岑令溪紧紧抱在怀中,且未作任何防护措施,于是下意识地看向一边的太医。 第114章 太医点了点头,示意连朝岑令溪感染的的确是瘟疫。 连朝立刻道:“太傅,您身子金贵,且如今正是需要您力挽狂澜的时候,您这时,要万万保重自己啊!” 闻澈慢慢地抬起眼睛,看向连朝:“你话太多了。” 连朝瞬间噤声。 闻澈用自己的侧脸地上岑令溪滚烫的额头,“都出去。” 一屋子的人,没有人敢违逆闻澈的意思,只好退了出去。 屋中又恢复了寂静。 闻澈抱着岑令溪,一遍又一遍地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但都没有结果。 不过多久,绿萼端着煎好的药碗推开了门,请示闻澈的意思。 闻澈指了指手边的小案,道:“放那就可以了。” 绿萼乖顺地将药碗搁在一边,端着盘子离开了。 闻澈换了个姿势,让岑令溪可以在他怀中靠得舒服一些,这才端起那个药碗,试了下温度,确认不烫以后,才用勺子一口又一口地喂给岑令溪。 岑令溪意识不太清楚,喂一口有半口都能顺着嘴角淌下来。 那药实在是苦,闻着都苦,闻澈虽然不忍心,却更想让岑令溪早些痊愈。 小小的一碗药,他喂了好久,药碗才终于见底。 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先前喂给岑令溪的那些药却被她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尽数吐在了闻澈的身上。 闻澈无暇去管自己身上,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张还算干净的帕子,为岑令溪擦拭去下巴上,脖颈上的药。 她那么爱美。 闻澈如是想着。 岑令溪吐完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闻澈也只好将她松开,去处理了下身上的污秽,让连朝将公文尽数搬到岑令溪房中。 他自己则坐在岑令溪榻边上,握着她的手,寸步不离地守着。 半夜的时候,岑令溪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闻澈立刻就惊醒了。 他一扫困倦,去问岑令溪的状况。 “疼,好疼啊……” 声音中带着哭腔。 闻澈却慌了神,他知道,这是病情恶化的表现。 第57章 天谴 岑令溪躺在榻上, 面色苍白,憔悴不堪,发丝沾了汗水, 胡乱地贴在她的额头上,脸颊上, 唇紧紧抿着, 但还是没有克制住喉咙间溢出的因疼痛发出的呻吟声。 闻澈看得心中抽疼,他看着岑令溪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唇瓣,便将她抱起来, 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将自己的虎口递在她的唇边, 想让岑令溪不要咬自己。 但岑令溪此时意识正模糊着, 全然不肯配合。 闻澈只好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着她的背, 只希望她的疼痛可以稍稍纾解一下。 病情恶化,为何会这样? 他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每天的药都有在按时喂给他的令溪, 为何还是要她承受这样的痛苦? 闻澈想不明白。 他此时终于明白了当年他在齐地治理瘟疫的时候,那些抱着至亲至爱之人坐在路边临时搭起来的棚子底下手足无措的人。 当时粮食和药都是稀缺物件, 他在街上带着面纱巡视的时候,也曾看到过八尺高的男子抱着自己的妻子、女儿坐在路边痛哭流涕, 然后不甘心地将好不容易求来的汤药和粮食小心翼翼地喂给她们,怕苦着她们, 又怕她们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用药会被这场瘟疫夺去性命。 他那时其实有些无动于衷, 心中甚至没有多少悲悯,只是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一度认为他们之所以会陷入这样的状况不过是因为生在民间,既无权柄又无富贵, 毕竟可不见齐王和齐王世子染上这样要命的瘟疫。 四年前他从那场瘟疫中走过,但其时他的心早已如铁一般冰冷,他只觉得蝼蚁之身,生死之事本就由不得自己做主。 但如今当他拥有了一切,当他坐在大昭最繁华的长安城中,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仍然避免不了心爱之人陷入这样的状况。 他有再多的权柄和富贵又如何?自己甚至在岑令溪病情恶化,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的时候,只能这样抱着她,连她的一丝痛苦也分担不了。 闻澈此时觉得,若是自己有错,自己有罪,为何不将惩罚降落在自己身上,为何要加诸岑令溪身上。 她那么恨自己,怎能代自己来受过? 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个被岑令溪扔在岑宅门口的冬天。 那一次,岑令溪毫不犹豫地扔下他和江行舟走了,这一次,是否又要再一次扔下来,让他独留于这人世间? 闻澈本想轻轻用下巴抵着岑令溪的脸,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刻,想到了自己连续几天守在她榻边,下半张脸上尽是短短的青色的胡茬,只好作罢,然后让岑令溪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让她睡着不至于太难受。 他还是没有克制住泪流满面。 如今正是深夜,太医从宫中出不来,要传太医也得等天亮了,而民间的其他郎中他又不大放心,毕竟长安城中这几日瘟疫也蔓延得厉害。 他就这么抱着岑令溪枯坐在榻上,往事自他脑中一幕幕地流转过去,不知不觉间,晨光就打在了他的脸上。 第115章 连朝在外面轻轻叩门,应当是有重要的事情。 闻澈的声音有些沙哑,“进。” 连朝这才推开门,在屏风外面站定。 连朝缓缓抬了抬眼,这才意识到天亮了。 “你先去找人去宫中请太医过来。” 连朝沉声称“是。” 闻澈这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状态,又问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他受伤后便没怎么管朝中的琐碎小事,能让六部各司自己解决的都交付下去了,只有大事才会亲自定夺,而岑令溪病后,他也没什么心情去处理朝中的那些公文劄子了,任由它们堆在书房里。 连朝的声音隔着一道屏风传来:“中书的卢大人来了,看着是有要紧的事情……” 连朝说到这里,没有再往下说。 毕竟能让中书的人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前来见闻澈,想必也不是什么小事,但见于不见,全在于闻澈。 闻澈想了想,和连朝吩咐:“将卢大人请进来,让他在前厅稍等片刻,我梳洗更衣一番过去。” 他说着扫了一眼自己现在这副行迹,还是不便见外人的。 中书的卢大人是他的人,又是三朝元老了,于情于理上,闻澈也不能说不见。 闻澈简单梳洗了一番后,去前厅见了卢大人。 卢大人拄着拐杖坐在前厅的木椅上,见到闻澈本想起身,却被闻澈拦住了。 他先与卢大人客套了一番,“卢相公这个时候来,是出了什么了不得事情么?连中书也无可奈何?” 卢大人轻轻摇了摇头,颤颤巍巍地从袖中取出一卷劄子来,捏在手里,看着闻澈:“我此次前来,并非是为了朝中公事,而是事关闻太傅你。” 闻澈撩起袍子的一角,坐在主位上,问道:“什么事?” “京中瘟疫蔓延得越来越严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流言,说是因为你擅权专治,未能将九鼎之权交还给陛下,上天才降下如此灾祸,这是天谴,后来竟然传到了台谏的耳中,弹劾你的劄子一道又一道的上,其中也多了些莫须有的罪名,我一直在中书压着没有往出发,但今日,台谏的所有官员竟然联合六部的其他一些官员联名上书,参你,”卢大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稍稍顿了顿,咳嗽了两声才道:“还有人说正是因为你这般,才导致灾祸降临到了自己头上。” 卢大人说到这里便没有往下说了,因为灾祸降临到闻澈自己头上指的是什么事情,闻澈应当心中有数。 闻澈压着眉看向一边立着的连朝。 他心下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连朝立刻跪下请罪:“是属下办事不周,不知夫人出事的事情是从谁口中传出去的,等属下知晓的时候,长安城中已然传遍了。” 闻澈按了按眉心,他知道,他在长安看似一手遮天,实则根基算不上太稳,不知平日有多少人盯着他看,更何况他也曾多次传太医来宅中,即使太医没有说,也防不住小人之心。 他缓缓匀出一息,让连朝起来,又示意他接过卢大人手中的那封联名弹劾他的劄子,“多谢卢相公将此事告诉我,我需要思量一番。” 卢大人将劄子递给连朝,又听到闻澈问道:“长安城中的灾情如何了?” 卢大人便秉公和他说完公事,根据以往的许多次经验,此次瘟疫尚且在可控范围内,只是因为发生在天子脚下,长安城中,难免叫人有些人心惶惶,加上朝中看不惯他的人又一直蠢蠢欲动 闻澈让卢大人回去继续处理公事,交代了几句,便让连朝将人送走了。 卢大人前脚刚走,太医后脚便到了。 经过太医诊脉,岑令溪的病情的确是恶化了,算是危在旦夕,闻澈并不意外,他心中有数,捏着太医换了的方子看了许久,连太医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有察觉到。 不知不觉间,已经日色西沉了。 闻澈将连朝唤来,“明日我去上朝。” 连朝看见自家郎主眼睛下的一片乌青,终究是不敢多问半句。 连朝走后,闻澈盯着仍在昏迷中的岑令溪,带着些哭腔问她:“令溪,他们都说这是天谴,降到我身上的天谴,你说,是你在罚我,还是上苍在罚我?” 但岑令溪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满大昭的官员都没有想到,联名弹劾的劄子是前一天上的,闻澈是第二天来上朝的。 他当着满朝的面读了“罪己书”,将禁军虎符交给了龙椅上坐着的年幼的天子。 天子堪堪十岁的年龄,这些日子在日渐蔓延的瘟疫中提心吊胆,生怕哪天灾祸就降临在自己身上,但灾祸没先降临到自己身上,反倒是权柄先回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而这是那些台谏之臣最愿意看到的场面,于是对着天子山呼万岁。 闻澈卸去了所有的权利,出宫的时候,连双翅官帽都没有戴,就随意地夹在怀中。 今日难得是个风和日丽地好天气。 闻澈抬眼看了眼太阳,阳光便从他的指缝中漏了进来。 “令溪,你会好起来吧?” 事情似乎真得发生转机,闻澈辞去所有权柄只在家中照顾岑令溪的第三天,岑令溪身上的烧终于退了下去,请了太医来看,说是病情在慢慢好转,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第116章 闻澈这才缓了口气。 傍晚的时候,昏迷了许久的岑令溪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轻声咳嗽了两下,“水,水……” 闻澈着急忙慌地将盛着温水的杯子递到她唇边,岑令溪才醒来,也没有力气去端,便就着闻澈的手小口地啜饮完了一杯水。 “你感觉怎么样?” 闻澈甚是担忧。 岑令溪转眸看向闻澈。 此时的闻澈,哪里还有先前的半点风度,头发不知几日没有梳过,衣服也皱巴巴的,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渣。 “你一直在照顾我么?” 闻澈点了点头,说:“你先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都有我。” 岑令溪问出了那句闻澈病着的时候她就想问的话,“我都要杀了你了,你这样对我,值得么?” 闻澈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说得什么话,你在我这里,永远是最重要的,”他说着将岑令溪搂紧了些:“我卸去了一切权柄,等你这次好起来,我便陪你去江南,去塞北,去陇西,好不好?” 岑令溪没有吭声。 “所有的事情,都不如你重要,令溪,我可以为了你,放弃一切。” 第58章 死生 岑令溪怔愣了下。 在闻澈说他已经为了自己卸去了一切权柄的时候。 她不大明白。 闻澈这样野心勃勃的人, 他曾经孜孜以求,甚至不惜杀了老齐王,背上了“奸臣”的名号才得到的权柄, 怎么会说放就放?还是为了自己? 这样的话他从前似乎也说过,于是岑令溪在闻澈以带着些殷切的眼神看向她的时候, 轻轻摇了摇头, 说:“我不信,你没有理由这么做,以你现在的权势, 也没有人可以夺去你的所有。” 闻澈的眸中闪过一丝痛意,他轻轻抚着岑令溪的侧脸。 岑令溪想躲开, 却没能做到。 闻澈道:“所以说, 我是自己放弃的, 我心甘情愿。” 岑令溪垂着眼不说话,闻澈想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喉结上下滑动了下, 才平声和岑令溪解释道:“京中瘟疫蔓延,台谏的官员说是因为我专权才致使了这一切, 他们说,这是天谴, 甚至将灾祸降临到了您头上,才让你一病不起。” 岑令溪听着他的话, 唇角扬起一抹嘲讽一般的笑, 她转眼看向闻澈,“天谴?天命?你不是素来不信这些东西么?闻澈, 我是病了,不是傻了。” 闻澈看着岑令溪有些凉薄的笑, 只觉得心像是被千军万马碾过一般,痛极了,却连血也流不出来。 什么时候,他已经让岑令溪这么失望了? 他此时就像个身陷寒冬,极其渴求温暖的幼子一般,将岑令溪紧紧抱在怀中,“可是令溪,你的病情一步步恶化,太医说已经没有法子了,只能看你的造化了,我不能失去你了,除了你,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那么所谓的权柄,本来也就是我为了能重新走到你身边才去争取的,我只希望,你能看我一眼。” 岑令溪任凭他抱着,不为所动。 闻澈的声音有些凄切,“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可是在我当着满朝的官员将官印和禁军的兵符上交给天子后,你醒来了,在这之前,所有的太医都曾暗示过我,可以为你准备后事了,”他说着眸眶开始湿润,眼尾带上了一丝红,“但是,你醒来了,不是么?太医为你诊过脉后,说你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只需要好好将养便是了,这说明,天命还是站在你我这一边的,最起码也是这一次。” 闻澈越说情绪越激动,将岑令溪锢得很紧,紧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岑令溪抬手推了推他,说:“我听到了。” 闻澈看见她苍白的脸色,立刻将她松开,“对不起,是我没有克制住,是我太激动了,”他说着深吸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想吃些什么,我让人去做,只是不能贪嘴,现下还只能吃清淡一些的东西。” 岑令溪心中有些乱,只是轻声道:“你安排就好,我没有什么挑的。” 闻澈便招呼来了绿萼,让她去安排膳食,又叫下人来帮岑令溪梳洗。 岑令溪毕竟是大病初愈,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绿萼想要帮她施粉黛也被她拒绝了。 吃饭的时候,岑令溪难得主动和闻澈提了句:“我许久不曾见过我父亲了,我知道他不在江南路,他就在京城中。” 闻澈这次没有阻拦,毫不犹豫地便答允了她。 她尚在病中,外面形势又不太安定,闻澈便将岑昭礼请到了雀园中。 岑昭礼来看岑令溪的时候,闻澈特意避开了。 连朝有些不解,闻澈对着书房中挂满的岑令溪的画像,说:“无妨,由着她去吧,我是打算和她好好过日子的,”他用手撑着下颔,“经历过一次生死,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愿。” 闻澈这次也没有让人去听他们父女之间都谈论了些什么,只是觉得没必要。 傍晚的时候,下人来禀报闻澈岑昭礼离开的时候,只听闻他在厨司。 等下人到厨司地时候,却看见他们素来只握刀剑的太傅,手中握着一把菜刀,腰上还挂着围裙,手上的袖子挽起来,慢慢地切着菜,厨司中再没有其他人,一边的锅中冒着热气。 第117章 闻澈应当是没有留意到他的到来,听到锅响动的声音,匆匆忙忙地放下手中的菜刀,动作有些笨拙地去掀开锅盖,却因为手底下没有垫布被烫了下,他缩回手,在耳垂上摸了两下。 将锅盖打开后,用勺子搅动了两下,才留意到有人来了。 却连头都没有回:“什么事?可是夫人身体不适?” 下人往后退了两步,说:“岑大人离开了,小人来通报您一声。” 闻澈淡淡地应了声:“嗯。” 那个下人便识趣地离开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闻澈才让人将自己忙活了半天做好的膳食送到岑令溪房中。 岑令溪半靠在榻上,将手中捏着的书卷搁在一边,让绿萼服侍她下了榻。 绕过屏风到外间的时候,她看到了闻澈。 闻澈很是贴心地为她将绣凳拉开,又亲手为她舀了一盅汤。 岑令溪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好先接过来,在闻澈格外期待的眼神中尝了一口汤。 “这汤,还有这桌子菜,是你做的?” 岑令溪猜到了。 闻澈这样的人,一时竟也有些难为情,默了半天,才说:“你若是觉得不好吃……” 他难得这么不自信。 岑令溪现在身子也还没好全,味觉也未全然恢复,其实尝不出来味道,故而再难喝的药她也能眉头也不皱地喝下去,但她在看向闻澈的时候,还是说了句:“还不错。” 闻澈的眸光在这一瞬间亮了起来,抬起头看向岑令溪,“当真?” 岑令溪咽下那口温热的汤,点了点头。 闻澈便是像受了极大的鼓舞一般,不停地给她夹菜。 她也顺着闻澈的性子,小口小口地,吃了不少。 其实她的胃口并不太好,她也不知自己缘何会这般做。 等到下人将残羹收拾地差不多了,闻澈才捉住岑令溪的手,道:“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就去游山玩水,将大昭看个遍,你从前说向往江南,我已经吩咐人在姑苏置办了一座宅院,等你玩腻了,我们便去那边隐居,以后的日子里,只有我们,我每天都给你变着花样做菜好不好?我们就这样看燕子来时、梨花落后,再看叶上初阳干宿雨,看廿四桥边的月,再开一方花圃,种上你最喜欢的花,闲散到白头,好不好?” 岑令溪没有想到闻澈已经连往后几十年的事情都想好了。 闻澈又道:“你可以慢慢想,不着急,你要是想在京城多留一些日子,我都可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因着闻澈将朝中的一切事情都放掉了,他们之间很少有这么和谐的时候。 岑令溪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闻澈,他的袖口向上挽着,额头上还有些汗珠,笑着和她道:“早膳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的身子也在日渐恢复,闻澈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想着法子讨她开心。 岁月似乎真得快进到了闻澈设想的许多年以后。 就连连朝也说,难得看见郎主和夫人这般恩爱和谐。 可在他们都不知道的北疆定州,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一个副将朝着坐在主位上的方鸣野抱拳行军礼,“殿下,三军已钦点完毕,只待您一声令下。” 方鸣野握住腰间悬挂着的剑,缓缓站起身,脸上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稚嫩之气,眉宇间都藏着北疆风雪中的气息。 他步履坚定地走到阵前,看着盔甲穿戴整齐的军士,扬声道:“而今北蛮已定,兵甲已足,但天子年幼,朝中竟任由奸臣闻澈当道,以至国不成国、军不成军,当年先王又惨遭奸人诬陷,我大昭北疆差半分陷落,诸位,可愿随我攻入京师,以清君侧?” 跟在方鸣野身边的副将振臂高呼:“攻入京师,以清君侧!” 底下的士兵也跟着喊:“攻入京师,以清君侧!” 定州鼙鼓动地来。 方鸣野来到定州后,直接接手了原定北军,几次大战下来,周边的各州已经被他吞并,此次南下攻入长安的兵马,以十万计,一路势如破竹,沿途将领要么逃往京城,要么主动献城。 不过一个月,方鸣野便已带兵过了蒲津渡,直逼潼关。 这时,方鸣野的身世才大白于世。 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所有人都慌了神,从前朝政皆由闻澈一手把控,闻澈放权后,三省六部还能勉强维持日常事务,但大兵压境,需要做出重大决断的时候,年幼的天子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手段。 他只好亲自纡尊,带着闻澈交上来的官印和禁军兵符来了雀园请闻澈重新出山把持朝堂大权。 方鸣野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实际上就是冲着他闻澈来的。 闻澈心中清楚。 于是他接下了天子带来的重任,他本想收手,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能这么平安地就离开京城。 等天子离开后,闻澈看着一脸平静的岑令溪,忽然笑了:“你这么冷静,是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对吗?” 闻澈没有说清楚,“这件事”到底指什么。 第118章 岑令溪却也如实回答,“我只知道他在北疆一切平安,其余的,也是近些日子才知晓的,”她顿了顿,像是担心闻澈不相信一般,“事到如今,我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确实,没有必要。 虽然闻澈重新掌握了大权,但方鸣野毕竟来势汹汹,且定北军沉淀了快二十年,一路势不可挡,根本难以抵挡。 鏖战十几日后,潼关终于还是被定北军攻破,陈兵长安城下。 闻澈带着岑令溪登上了长安城墙,与骑着高头大马的方鸣野遥遥相望。 所有人都知晓,这是生死一战。 第59章 尾声 风扬起了方鸣野铠甲上挂着的披风, 同时也将长安城墙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隔得太远,闻澈看不清方鸣野的神色,遂将岑令溪往自己怀中揽得更紧, 朝底下道:“方鸣野, 你若是真打算强行攻入长安城, 不如想想你阿姐。” 方鸣野往这边看了看,没有说话, 只是抬起自己的手腕, 却悬在空中, 久久没有发号施令。 闻澈看了一眼一边穿着盔甲的禁军统领。 随即千万支箭矢朝着城下飞了出去。 整件事发生在瞬息万变之间,岑令溪甚至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但在看到那些箭矢朝着定北军的方向而去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朝前倾身,“阿野!” 却在下一秒被闻澈拽了回来。 而后岑令溪看见方鸣野拉扯着马脖子上的缰绳, 在原地打了两个圈,其实由军阵前的盾牌挡着, 不至于伤到他。 闻澈在岑令溪耳边低声道:“令溪,你还没有看清楚么?我可以为了你放掉所有的权柄, 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方鸣野他今天注定是要攻入长安城的, 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怎么会不伤害到你?你到现在,还是分不清楚, 谁更爱你吗?” 岑令溪的动作顿了下, 她脑中很乱, 但她同样知晓,这场战争不是因她而起, 其实也不是她可以阻拦的。 闻澈便趁势将她按入自己的怀中,又用手捂着她的耳朵,“不要看,也不要听。” 闻澈知道,如今的长安城中早已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方鸣野来势汹汹,士气正盛,周边的州郡皆以向他投诚,他也不会缺粮食,反倒是长安城,刚经过一场瘟疫,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被攻破是迟早的事情。 既然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不如就将岑令溪留在自己怀中。 定北军的攻势远比闻澈料想得更加猛烈,这场仗从清晨一直打到了夕日欲颓的时候,远处天幕上的红色,一时让人分不清是夕阳还是鲜血,空气中都是血液中弥散出来的铁锈味。 九门之一还是被攻破了,紧接着便是连着几扇城门的沦陷。 闻澈与岑令溪在禁军的簇拥下退入了皇城,即使皇城根本无险可据。 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一年前,闻澈带着齐地的兵马攻入长安城的时候,那时候他也向如今的方鸣野一样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只是如今,攻守易势罢了。 连朝掩护着闻澈和岑令溪往里退,闻澈和他吩咐道:“方鸣野今日是冲着九五之位来的,如若我死了,雀园内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你带上所有人,护送夫人离开。” “太傅!”连朝虽然知晓闻澈对岑令溪用情至深,但没有想到,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闻澈想到的还是岑令溪。 闻澈没有转头看连朝,只是冷声道:“这是命令。” 连朝无法反驳,只能应了声。 方鸣野入城之后,不许定北军毁坏平民的一砖一瓦,不许劫掠他们的一丝一缕,直接率兵往皇城里去。 在路过某处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几个月前的那场宫宴,自己就是在这个地方与闻澈据理力争,而后为了阿姐拒绝了赐婚,终究是放下了官印,只身北上,去了定州。 他自小读圣贤书长大,阿姐又待他极好,所以当年在父王的手下寻到他的时候,没有立刻跟着他们会定州,他本已打算放下仇恨,可后来他才发现,一旦放下,他所珍视的一切都要被迫放手。 他当然不能。 方鸣野想到这里,从那座高楼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夹紧马腹,朝皇城的方向而去。 禁军在长安城门被攻破的时候便已溃不成军,纷纷向里面逃窜,此时更是据守着根本挡不住几下攻击的宫门,做垂死挣扎。 闻澈带着岑令溪一路往里面退,直至到了垂拱殿。 年幼的天子衣冠整齐,手里握着那把象征着身份的天子剑,在内侍的保护下瑟瑟发抖。 当他看到闻澈进来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这个天子应该是做到头了。 当年先帝费了那么多的力气找到了从定州南下的定北王妃,并将其诛杀,且定州这二十年来,一直非常安稳,也不见定北王的旧部闹出什么事情来,满朝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跟着岑昭礼回京的孤儿,被他收作义子,甚至通过了科考制举入朝为官的方鸣野,会是当年定北王的遗腹子。 难怪他当时那么执着地要去定州,原来是早有谋划。 在满朝的大臣中,也没有见到岑昭礼,应当是在自己府中。 第119章 不过多久,方鸣野便率军到了垂拱殿前。 定北军用了一日,已经将皇宫和天子牢牢控制住。 方鸣野提着一把尚且淌着鲜血的剑走进了殿中。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天子,轻轻摇了摇头,说:“你我之间,连五服都没有出,这皇帝,你做得,我也做得,所以我今日不会要你的命,我只要,闻澈的命。” 方鸣野说着将剑指向了闻澈。 时隔几个月,他们二人再次针锋相对。 闻澈早已料到今日的结局,他本来也打算将这些权力全部放下了,于是好整以暇地看向方鸣野,“你别忘了,你阿姐还在我怀里。” 方鸣野的眉头果然皱了一下,“你今日左右也活不了,不如放了我阿姐,我会留你一个全尸。” 闻澈笑了声,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抵住岑令溪的脖颈,却是将刀刃对向自己的手心,对着岑令溪的那边,是光滑的刀背。 “让我和她走。” 方鸣野毫不犹豫地回绝:“不可能。” 闻澈垂眼看向岑令溪,“令溪,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养大的,他才不在乎你的死活。” 方鸣野自然忍受不了他这么诋毁自己,于是出声为自己争辩:“阿姐……” 只是他这话说了一半,却止住了。 因为在闻澈身后的天子,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的时候,提起手中的天子剑,朝闻澈的后心刺去。 闻澈只听见了刀剑没入皮肉的声音。 他知道,天子是想拿他的命当给方鸣野的投名状,又或者说,天子也早已恨极了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在感受到天子进一步用力捅的时候,他将岑令溪往一边带了带,他怕刀剑伤到岑令溪。 闻澈没有支撑住,倒在了地上。 天子松开了那把天子剑的剑柄,抬起头,颤抖着声音看向方鸣野:“可不可以不杀我?” 方鸣野没有应声,只是让手底下的人将天子带下去。 闻澈倒在地上的时候,岑令溪也跟着跪坐在地上。 鲜血已经顺着他的唇角流了下来,他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才抬手抚上岑令溪的脸颊,“令溪,时至今日,我还是想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见你,那年在大兴善寺,如若不是你,我不会有后来的金榜题名,更不会发生这许多的事情。” 他说着咳了两声,“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给我下毒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只要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这就足够了,我也从未奢望过你会原谅我,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过完后半辈子,只是希望,你可以多怜悯我一些。”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体力已经支撑不下去了,但他还是将喉咙间涌上来的血吞咽了下去,说:“如果可以重来一次……” 闻澈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字一顿了,这句话没有说完,他的手缓缓从岑令溪的脸上滑落,而后重重地跌下去。 岑令溪大脑一片空白。 闻澈想是知道自己想说的花说不完了,于是只挑了最重要的几个字,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爱,你。” 岑令溪看着鲜血糊满了他的脸,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在下一刻,将手缩了回来。 她忽然有种大厦崩塌的感觉。 她那么想杀了闻澈,可当闻澈真正死在她怀里的时候,她竟然陷入了木然。 她自己都难以说明,她对闻澈究竟是什么感受。 方鸣野在一旁看着,更是一阵心疼。 于是扔下了手中带血的剑,将岑令溪搀扶起来,说:“我带你去休息。” 岑令溪没有拒绝,就这么被方鸣野抱到了偏殿。 她坐在偏殿里,看着摇曳的烛火,泪水就这么滑了下来。 方鸣野在外面轻轻敲门,问要不要自己进来陪她,被她拒绝了。 许是担心她适应不过来,方鸣野也没有让岑令溪挪腾。 长安城中都平定下来,已经是三日后了。 方鸣野从宫女手中接过要给岑令溪的粥,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自己推开门进去了。 方鸣野看着岑令溪坐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没有惊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 等到岑令溪回过神来,才哑着声音喊了声:“陛下。” 方鸣野温声道:“阿姐,你我之间,什么时候这般生分了?” 语气中隐隐有些撒娇讨乖的意思。 岑令溪便顺着他道:“阿野。” 方鸣野这才弯着眼睛笑了笑,就和从前一样。 他将舀着粥的勺子递到岑令溪唇边,“我听他们说,你这几日一直没有什么胃口。” 岑令溪没有说话。 “这样我会心疼。” 岑令溪便吃了一口粥。 方鸣野喂她吃了小半碗后,抬手轻轻为她擦拭着唇角,末了,才很郑重其事地说:“阿姐,其实,我,喜欢你。” 方鸣野说完垂下眼,深吸了口气道:“你我之间,本没有血缘关系,我想让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岑令溪并不意外,但她却很平静地拒绝了,“阿野,无论有没有血缘,我从来只把你当作弟弟,从来没有别的想法。” 第120章 方鸣野眉目间染上了一层落寞,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又说:“那我便立你为长公主,尊享一切的荣华富贵。” 岑令溪终于和方鸣野眸光相对,“阿野,比起这些,我更希望,能恢复自由身,我想去从前没有去过的地方,想游历完大昭的每一处,我不想被困在京城中,也不想身上再有什么公主、皇后、夫人的枷锁,我只想做回我自己,做回岑令溪,好不好?” 岑令溪难得说这么多的花。 方鸣野攥紧了拳,最终苦涩地笑了笑,说:“好,我都答应阿姐。” 岑令溪调节好自己的心情后,回家和岑昭礼告了别,岑昭礼知晓她这一年里,经历了太多,也没有拦着她,只说,若是想回家,他永远在家中等着。 她打算离开长安那天,长安城落下来第一场秋雨。 她不想让方鸣野来送她,于是没有提前和他说,只是戴着幕篱,带着通关文牒,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出了城门。 这场雨,让岑令溪忽然想到了闻澈。 鬼使神差的,她撑着伞,去了乱葬岗。 闻澈死后,因为是本朝第一大奸臣,故而被用一张破草席卷着,扔到了乱葬岗。 他没有父母、没有娶妻、没有子女、亦没有要好的至交,新帝登基,人人对他避之而不及,自然也没有人为他收尸。 岑令溪很轻易地找到了闻澈的尸身。 她脑中走马观花一般的,突然想起了很多的事情。 想起了那年下雪的大兴善寺、冬日的长安街头、那年春天下着雨的御史台,她撕毁婚书的那日、那夜的曲江池,还有两人去大兴善寺抽签那回。 闻澈屡屡抽到下下签,她随手拿到了空白的木签。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岑令溪最终还是回了城中,找人为闻澈买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墓地,为他买了一口棺椁,无声无息地把他葬了。 牙行的人不知道闻澈的身份,问岑令溪闻澈的墓志铭怎么办的时候,岑令溪本想自己写,但一抬笔,却发现什么都写不出来,无论是褒扬的话,还是讥讽的话,她最终搁下了笔,只让他们在墓碑上刻上“闻清衍之墓”。 没有身份,没有墓志铭,也没有立碑人的姓名。 在合棺的时候,岑令溪将闻澈曾经送给她的那支珍珠簪子和当时让她戴上的那半块玉一并放了进去,算是他的随葬品。 她其实说不上来,自己对闻澈到底是恨,还是爱。 说来也巧,她真正离开的这天,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她的心头泛上一阵绵密的,如蚂蚁啮咬一样的疼痛来。 后来岑令溪真得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见到了从前向往却没有见过的风景。 齐地的七十二泉、江南的诸多园林、诗人笔下银河落天的庐山瀑布、峥嵘而崔嵬的剑阁,也见过漠北风光,遇见了西域往来的商人,学会了不止一种语言,体验过了塞北的风沙,也在草原上肆意的策马而过…… 每到一处,总要在游记里写上一笔,总要留下一些诗歌文章。 每年过年的时候,她总会赶回长安城,和父亲团聚。 方鸣野也终身未曾有后宫,只是从宗室之中过继了个孩子,立作储君,亲自培养。 每年除夕时的宫宴,他总是先应付了宫中,再轻装简行出宫,到岑宅,与岑令溪和岑昭礼一起守岁,和许多年前一样。 只有这一年,已经是方鸣野成为天子的第十年了。 岑令溪在秋天的时候,再去了次塞北,但要准备回长安的时候,却下了一场大雪,封了山路。 下了雪的山路不好走,太过危险,若是等雪消融,怕是不太可能,她便写了封信绑到了信鸽的腿上,随信还有一支白鹤的翎毛。 方鸣野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除夕的前一天。 他抬手抚着那支白色的翎毛,喃喃:“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这是他名字的来源。 长安已经落了雪,塞北想必更甚。 在千里之外的塞北小城,岑令溪坐在窗前,托腮看着外面簌簌而落的雪,叹了口气,落笔时,无意间抬了下眼。 窗外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 十八年前的初逢,也是这么一场雪。 第60章 .番外一(一) 浓密的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纵使笼罩了整座宫城,似乎也挡不住不远处传来的血的腥膻味。 岑令溪只觉得手脚冰凉,她惴惴不安地揣着个汤婆子坐在寝殿的榻上, 等着婢女青梧的消息。 脚边放着的炭盆里的红炭已经快要烧尽了, 就像这座摇摇欲坠的宫城一样。 岑令溪只觉得每一刻都万分的难熬。 好不容易等到青梧推开寝殿的大门, 搓着手进来。 她忙站起身,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青梧站在原地低着头, 过了许久, 才抬起头来看着岑令溪, 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尽是失落:“娘娘,城破了。” 本来站着的岑令溪忽然就无力地坠坐在榻上,她死死地捏着手炉外面裹着的绸缎套子,仿佛这样便可以让自己的恐惧消散一些。 第121章 她转头看向窗外簌簌而落的雪, 一时神思有些恍惚。 她本不应该被困在这宫城里的,她本该与自己已经定亲的心上人成婚的, 再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但是偏偏天不遂人愿。 六年前, 岑令溪已经定了亲事的未婚夫闻澈意外卷进了大昭开国以来殃及最广的一场党锢之祸中,她为了保全自家, 只好与他退了亲。 当年的闻澈出身贫苦,全靠寒窗苦读许多年,才过了科举和制举, 殿试上中了一甲第二的榜眼, 入仕不久, 又被牵连进党争之中,他在京城中没有可以依仗的家族, 被下狱三个月后,贬官到了齐地。 岑令溪在次年的选秀中,因为出身和年龄都合乎要求,不得不入宫选秀,她未出阁的时候便是“长安第一才女”,周身又如天上清冷的月一般,即使她有意低调,但还是被皇帝选入了宫中,并在选秀当场赞赏她有“宓妃之姿”,当即赐了她封号“宓”。 因此,她成了那一批入宫的秀女中位分最高且唯一有封号的一个。 最开始的时候盛宠无双,入宫一年有余,便已从婕妤到了九嫔之一的昭容,她自幼熟读诗书经史,皇帝最宠她的时候,甚至允许她讨论国事,也允许她参与编修国史,开国以来,这样的恩宠,绝无仅有。 当时的皇后没有子嗣,宫中其他几个庶出的皇子要么平庸,要么生性不适合做太子,岑令溪又处事谨慎,进退有度,那段时间,她的父亲岑昭礼在前朝也如鱼得水,青云直上,甚至入了台阁拜了相。所有人都说,倘若她能诞下个皇子来,陛下一定会将她所出的皇子立为储君。 但是她自幼体质虚寒,皇帝又已年过不惑,皇长子的年纪甚至与她差不多,便更难有孕。 入宫后的第三年,她仍旧宠眷不衰,也是那个时候,她得知了,被贬官到齐地的闻澈,在齐地的瘟疫和动乱之中稳住了大局,皇帝很是欣赏他,想要将他调入京中的事情。 当时她正在皇帝身边研磨,皇帝并不知晓她和闻澈之间的那段往事,只是当个稀奇事提起,她却难得走神,手中的动作顿了下。 得知闻澈过得不错,岑令溪也很开心,至于回不回京城,是他自己的选择。 皇帝生性多疑,便问她是不是和闻澈有故。 她矢口否认,回答了只是觉得稀奇,好在皇帝向来信任她,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那天回去又想起了往事,她梦中惊醒的时候,只有青梧守在她身边。 青梧当时害怕极了,“娘娘怎么还念着他?” 岑令溪背上冒出了一层虚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青梧朝外头看了眼,说:“还好今夜陛下没有召您侍寝,寝殿之中也没有旁人,若是被人听去了,指不定酿出多大的祸端呢。” 岑令溪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和青梧吩咐道:“青梧,你去将我妆奁中的那个珍珠簪子拿过来。” 青梧惊讶道:“娘娘,您怎么还记挂着呢!” 岑令溪平声道:“我是说,让你将那枚簪子放到壁龛后面的暗墙里去,以后不要再拿到我跟前了。” 青梧抿了抿唇,照做了。 她知道岑令溪的心思。 岑令溪怕触物思人。 但在这深宫中,一言一行,不可以出一点的差多,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从古传到今,不是没有道理的。 入宫的第四年,她难得有孕,皇帝大喜,当即晋升她为昭仪,并许诺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便升她为四妃之一,若是个皇子,便立这个孩子为大昭的储君。 那段时间,满宫的人都来巴结她,内府六司的人都说,当今最要紧的便是翊坤殿的差事。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体质太弱,即使太医一直在悉心调养,但在有孕第四个月的时候,还是毫无征兆的小产了。 皇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匆忙从前朝赶回来,安慰她。 但岑令溪悲痛难以自抑,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身子痊愈后侍奉皇帝时又说错了两句话,而祸不单行,岑昭礼在前朝被人拽住这个时候弹劾,她也被皇帝冷落了。 她生性自傲,入宫也不是她所愿,故而也不愿主动和皇帝低头,后宫中从不缺会讨好皇帝的妃嫔,她自此失了宠,从前门庭若市的翊坤殿也变得门可罗雀。 就这么一直过了两年。 皇帝的身子也愈发不好,几个成年的皇子内斗夺储,要么被废为庶人,要么身死,内宫大权一度由皇后把持,所有人都知晓,岑令溪复宠无望,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越来越多。 到了今年入冬的时候,她宫中的炭火和份银也被克扣无几,她只好让青梧将从前皇帝赏赐给她的那些钗环首饰拿出去换一些炭火和新鲜的蔬菜来,才在这座深宫中勉强维持住生计。 但她却一直没有动闻澈当年送给她,后来被她藏在暗墙里的那枚珍珠簪子。 不过现在看来,大抵有也没机会戴了。 青梧蹲在她身边安慰她,“娘娘,您这两年在宫中深居简出,也不大露脸,想来那些攻入城的叛军也不会留意到您,届时我们看看能不能趁乱出宫。” 岑令溪摇了摇头,“若是真那么容易离开,我又怎会等到今日,只是陛下驾崩,像我这样膝下没有子嗣的嫔妃,大抵是要去寺庙里给陛下祈福的,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倒也不错。” 第122章 青梧一时不知要怎么安慰岑令溪,只好说:“娘娘,奴婢给您将手炉里的炭火换掉吧。” 皇城没有坚持多久,第二日傍晚的时候,青梧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岑令溪却表现地很是平静,她知道,长安城破,宫城又能坚持多久,死撑罢了。 她不着急,青梧却替她着急,“娘娘,叛军入宫后,已经将皇后娘娘软禁,现下宫城已经被他们完全控制,奴婢本听说小齐王年幼,尚且为您松了一口气,但听前面传来的消息,那位小齐王是打算将陛下留下来的妃嫔都赏赐给功臣的。” 岑令溪听见“赏赐”两个字的时候,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手中的手炉便滚落在地上。 赏赐,便意味这她们要作为物品,任由那些齐地来的军士挑选。 她远远的,听到了一阵外面传来了骚乱声。 是女子的尖叫声。 青梧着急地眼泪都要淌出来,她扯着岑令溪的袖子,道:“娘娘,要不您先躲一躲,若是有什么事情,便由奴婢来顶上,您找机会赶紧出宫吧。” 岑令溪握着她的手,说:“我能去哪里?爹爹从前支持赵王一党,却没想到先入京的是齐王,新帝要立威,必然要先从原来支持赵王的这些臣子中动手,”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从入宫这一刻开始,我的命就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了,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 “那怎么办?” 岑令溪静静地坐着,说:“等。” “你去,帮我把那支珍珠簪子拿过来。” 青梧愣了下,但又明白过来岑令溪的意思。 到现在这个时候,谁还管得着这个簪子是怎么来的呢?许是自家娘娘想留个念想罢了。 于是起身去壁龛后面的暗墙里将那支簪子取出来,递到岑令溪手中。 她的宫殿没有安静太久,不多时她便听到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强行打开了。 她先前落魄,在她身边侍奉的也就只有她从家中带来的青梧,外面也没有像别的宫殿那样,传来婢女挣扎恐慌的尖叫声。 岑令溪深吸了口气,垂着眼睛,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那枚簪子。 等听到寝殿的门被打开时,她头也不抬,只是将簪子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她出身于书香世家,自幼岑昭礼便教她——名比命重要,更何况她曾经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如今又怎能委身于这些叛将,若是那人敢硬来,她便以死明志。 在抬头的一瞬,她脱口而出:“你不要过来!” 但在看到那人的脸时,她却呆滞住了,手中握着的簪子,不知道是该放还是继续抵着。 因为那人是阔别六载的故人,闻澈。 她曾经跟在他身后,一声声喊着“清衍哥哥”的闻澈,她从未想过,两人的重逢会是这样狼狈的场面。 更是不敢想,她曾经的未婚夫,准确来说,是被她毁婚的未婚夫,会如何待她。 闻澈站在殿门口,衣袖上沾染着血迹,手中提着剑,也怔愣住了。 只听得“哐当”一声,闻澈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 而后他便朝岑令溪跑过来,岑令溪大脑一片空白,任由着闻澈将她拥入怀中,握着簪子的手,也松了开来。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第61章 .番外一(二) 在闻澈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 岑令溪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不敢相信,六年前不忍阔别的人,如今竟然就这般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并且将自己拥入怀中。 直至那支珍珠簪子落在地上, 发出声音后, 岑令溪才恍然回过神来。 她嗅到了闻澈身上夹杂着的冰雪气。 闻澈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她能清晰地感触到闻澈的心跳声, 一下、两下, 怀着她的身体也渐渐多了些温度, 岑令溪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并不是梦。 她轻轻启唇,有些小心翼翼,“清衍,是你么?” 闻澈没有松开她, 轻轻点头,下巴抵在她的肩颈上, 说:“是我,是我回来了, 回来晚了。” 岑令溪的泪水一时没忍住簌簌而落。 闻澈听到她的抽泣声,慌忙地将她松开, “不哭,不哭。” 他想为岑令溪抹去脸上的泪水,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上还占着血迹, 是方才杀敌留下来的。 闻澈抬起的手又在空中顿了顿, 素来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他, 除了六年前和岑令溪在城门外分别那次,再没有这般失措过。 他从自己的衣衫重取出岑令溪曾经送给他的那张绢帕, 捏在手中,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回来了。” 岑令溪终于止住了哭声。 她其实应该猜到的,闻澈当年被贬官到了齐地,虽然这六年中她一直居于宫闱之中,也没有他的消息,但是她是知道闻澈在几年前齐地那场瘟疫和动乱中立了大功的,后面又拒绝了先帝将他往回调的圣旨,在齐地必然是得了老齐王的青眼,此次回京,所谓的封赏群臣,怎么会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她犹记得六年前的事情。 那年秋天,她和闻澈本来已经在父亲的主持下定了婚约,婚期定在了来年三月,但入冬的时候,她的未婚夫闻澈却卷进了当年的党锢之祸中。 第123章 父亲问她要不要考虑和闻澈退婚,为她重新选一户人家,又或者父亲去先帝跟前替闻澈求情,留他一命。 她当时并不愿悔婚。 她于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了那么惊才绝艳的人,如今要她在一个冬天里,从京城门当户对的男子中选一个作为以后携手一生的夫君,她只觉得荒谬。 岑昭礼尊重她的意见,本意打算写劄子上书替闻澈求情了,毕竟闻澈入仕以来,一直秉持着明哲保身的原则,前段时间,他因为文章写得好,又被从御史台借调去了翰林院编修国史,整日和那些史料著书待在一起,哪里有心思参与那场党锢之祸? 出事只是因为他当年科举的时候,他会试时的主考官,也就是他的老师在这场党锢之祸中败了,那年由他的老师提拔上来的官员统统遭受了贬黜。 但若是岑昭礼出面,加上闻澈一直在翰林院编修国史,皇帝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或许能逃过一劫。 本以为这件事还有回环的余地,但还没等岑昭礼的劄子递上来,岑令溪却先接到了闻澈的拜帖。 那时她才知晓,原来皇帝已经下旨将闻澈贬官到了齐地,这种事情,圣旨没下来一切都还好说,但圣旨过了馆阁发下来,那就真得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闻澈来找她的时候,是来同她道别的,她千般万般不舍,但还是不得不接受现实。 不过多久,岑令溪听说闻澈已经被下狱了,说是要在狱中审查三个月,才能放出来。 她那时甚是着急,上下打点了许多,才到刑部的大牢里见到闻澈。 闻澈已经有些形销骨立了,但偏偏一身刚折不弯的筋骨竟硬生生地挺住了。 她心疼得紧,想要看闻澈一眼,却被他回绝了。 那时闻澈说自己面容消瘦,脸上脏污不堪,不好见到岑令溪,死活面对着墙不肯转过身来。 岑令溪便靠着监狱的铁栅栏,絮絮叨叨地和他说着话,想到哪说到哪,至于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六年过去,只能想起来,她最后是被刑部的小吏硬生生地拽走的。 后面听说这件事愈演愈烈,牵连出了不少人,刑部也审查得很是严格,连刑部尚书都换了人,岑令溪在外面怎么打点都进不去,更是伤心。 岑昭礼看着她这样,虽然不好直接和她提婚事的事情,但是却也不忍心她在开春后便被作为秀女选进宫中侍奉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皇帝。 初春的时候,这场闹剧终于收了场,先前被羁押到刑部大牢中的官员,改贬官的贬官,该杀的杀,闻澈比起其他人,还算比较幸运的一个,被外放到了齐地做齐王世子的太傅,虽然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却也比丢了性命好。 他临走的那日,岑令溪偷偷带着幕篱去城门口送了他。 他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物件,青色的官服被他妥善地收进了匣子里,身上只着着一件淡绿色的薄衫,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子挽住,马车里堆着的,都是他这两年在京城中收集的书本,以及他还没来及写完的著述。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到那个时候,岑令溪忽然想起来前人写得那阕《雨霖铃》中的这句,不正是她与闻澈如今的境况吗? “我不会和其他人订婚,我会等你回来,不论多久。” 她抽噎了两声。 “你在齐地,一切都要好好的,记得给我写信。” 闻澈眸中也闪烁着泪光,将她的每一句话都应了下来。 而后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支被细细包裹着的珍珠发簪,递到岑令溪面前,垂眼道:“我为官时间不长,也没有攒下来多少钱,很早之前便瞧中了这支簪子,想来最是衬你,便买了下来,想着之后送给你,看来是没有机会了,也万幸他们抄家的时候,没有将此物带走。” 那枚簪子上还带着闻澈掌心的温度。 岑令溪一眼便能瞧得出来,那上面点缀着的珍珠,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是她知晓,大昭官员素来没有多少俸禄,加之闻澈刚入官场,平时还需要上下打点,又要给她准备聘礼,正是花钱的时候,心中更是不舍。 她强忍着没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说:“那你替我戴上。” 闻澈便抬手将她的幕篱取下来,在她的发髻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替她轻轻别上了那支珍珠簪子,说:“等我回来。” 她那时答应了闻澈,一定等着她,至于后面的选秀,只要她的装扮不要刻意,言行举止也不要出挑,甚至那天都不必涂脂抹粉,京中美人如云,岑昭礼当时的官职也不是很显赫,她算是泯然于众人,只要天子不瞧上她,她便可以躲过这一劫,等到下次选秀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适龄女子了。 她心中盘算地很好,却忽略了自己在京城中的名气。 选秀的时候,旁边唱名的太监才念到她的名字,她便被皇帝叫了起来,自此,一入宫门深似海。 这六年中,她在宫中战战兢兢,最开始的时候,不敢有丝毫的行差就错,生怕被人捉住了把柄,小产失宠之后,她过的更是如履薄冰。 第124章 今日叛军进宫,她本已经做好以死明志的打算,千算万算,没有想到,来的人是闻澈。 闻澈为他擦拭干净脸颊上的泪水后,才有些艰难地道:“你看,我没有食言,我回来找你了。” 岑令溪心中却甚是愧疚,“可是,我食言了。” 闻澈抬手穿过她披散在背上的青丝,说:“这怪不得你,你只需要记得,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你,没有人可以逼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他知晓岑令溪在深宫中的这六年,受了太多的磋磨,如今他既然有能力了,便不会让她再受半分苦。 岑令溪轻轻点头,却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那根珍珠发簪,才想要弯腰捡起来,闻澈的动作却先她一步。 她十分小心地将那枚珍珠发簪捧在手心里,却发现上面的珍珠掉了一颗,露出了一个小坑洞。 岑令溪抚摸着那块,抿了抿唇,语气中尽是遗憾,“可惜了,掉了一颗。” 闻澈握住她的手,说:“没有关系,往后我会更你更好的。” 岑令溪笑了笑。 在她看来,这支珍珠簪子上所承载的感情和寄托远远大于簪子本身的价值,若说宝贵的物件,在她最得宠的那两年,什么名贵的她没有见到,尤其是她被诊出孕脉的那两个月,进贡上来的东西,皇帝直接让她越过皇后先选,等她选得剩下了,才拿去给皇后和宫中其他高位嫔妃选。 但这些她都不想和闻澈提起,于是只说:“替我簪上吧,像当年一样。” 闻澈许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从她手心中接过那根簪子,替她别到发髻上,“好了。” 她看着岑令溪有些苍白的脸色,心中除了疼痛别无其它,“令溪,我们成婚好不好,如若你愿意的话,就在今年桃花灼灼的时候,可好?” 第62章 .番外一(三) 闻澈本以为岑令溪会不假思索地答应他, 却没想到岑令溪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是将眼睛垂了下去,既没有答应, 也没有拒绝。 起先, 他还以为岑令溪是下羞怯, 于是蹲下身子,想要仰头去看岑令溪的神色。 岑令溪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慌忙地用手去遮挡她的脸。 闻澈还是察觉到了她眸中闪烁着的泪光, 哪怕只有一瞬。 他心中一紧, “怎么哭了?” 岑令溪摇了摇头,抽泣了两声,看着不太想回答闻澈的话。 闻澈来了她的寝殿这么久,也没有旁人进来,可她知道, 外面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即使再久居于深宫, 外面的事情,她在宫中偶尔也能听一耳朵, 她不知道闻澈如今的身份,却也明白他的地位一定是自己高不可攀的, 又联想到青梧那会儿说的,年轻的天子想要将先帝后宫中的妃嫔都赏赐给随他入京的功臣。 那也就意味着,她如若答应了闻澈, 那就是这么跟着他回了家中, 成为他的妾, 毕竟当年的婚约,怕是早已不作数了。 她本想今日以死明志, 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闻澈,倘若这是她必须面临的命运,她一点也不希望这个人是闻澈。 若是让她屈辱的“侍奉”曾经两心相悦的人,她做不到。 她想到这里,泪水一点也忍不住,顺着脸便簌簌而落。 闻澈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的心事,只以为是她受了太多的委屈,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泪水,温声哄着:“不哭了,都过去了,我回来了,你我之间有六年前的婚约在,我之后再请陛下为你我赐婚,一切虽迟但到。” 岑令溪慢慢止了抽泣声:“你,要娶我做正妻?” 闻澈怔愣了一瞬,反问道:“不可以吗?婚书我一直妥善保存着……” 岑令溪深吸了口气,问出一直占据着她内心的那个问题,“我以为你在齐地,已经有了妻儿。” 闻澈瞳孔一震,“怎么会?我当年答应过岑大人,此生只唯你一人,怎么可能娶别人为妻?” 岑令溪终于正眼看他,与他四目相对,又说:“三年前,你在齐地立了功,先帝召你回京,你却不愿意回来,我曾听宫人说,是你已经和齐王的长女定了婚约,故而那张陈旧的婚书,我已经没有了。” 她说完又轻轻别开眼去。 闻澈握住她的手,道:“我以为什么事呢,这有何妨,我再向岑大人重新求娶你一遍便是,只要你愿意。” 他本想和岑令溪解释三年前的事情,但又想到那些往事实在是太过昏暗了些,既然上苍肯垂怜他,让他重来一次,他又怎能将这些负担全部压到岑令溪身上呢? 思虑再三,还是将原本的话压了下去。 岑令溪看着还是有些犹豫。 闻澈轻轻捏了捏她的指节,问道:“你不必有顾虑,一切都有我,即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更何况,天怎么会塌下来呢?” 岑令溪纠结了半晌,还是和闻澈坦白了:“两年前我怀了身孕,却因为身子太弱的缘故,小产了,那次之后,太医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闻澈听着她的语气有些失落,便试探着问道:“你很喜欢小孩子么?” 第125章 岑令溪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没有想好如何回答。 闻澈看见她吃惊的表情,便明白过来,她这是替自己担忧。 “你不必担心,我孑然一身这么多年,若非六年前遇到你,此生大抵也是孤家寡人了,我从未打算有过孩子,如若你喜欢,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若是你不喜欢,也无妨。” 岑令溪抬眸,颇是惊愕地看向闻澈,全然没想到闻澈会这样说。 闻澈起身,将她轻轻环在怀中,“还有什么担心的么?” 岑令溪没有吭声。 闻澈珍而重之地在她的耳垂上落下一吻来,说:“宫中如今一团乱,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闻澈又重复了句:“不用担心,是回岑家,你可是我要用三书六礼从正门娶进来的娘子。” 岑令溪没想到自己此生还能被撩拨地耳廓一热,只来得及“嗯”了声,便被闻澈打横抱起。 一出殿门,便有个着着甲胄的男子朝闻澈行礼,“大人,按照您吩咐的,马车已经停在翊坤殿门口了。” 闻澈点了点头,只是将岑令溪的脸往自己怀中遮掩了一番,随即大步朝殿门口而去。 果然门口有些狭窄的宫道上停着一辆马车,闻澈体贴地将她抱上马车。 马车里很是宽敞,座位上也垫了两层软垫,以减少颠簸感。 岑令溪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不真实的状态之中。 闻澈以为她还没有缓过来,便问询她怎么了。 “宫禁之中,不是从来都不许马车前行,若是出行,也都是乘坐步辇到止车门才能换成马车么?” 她问这句的时候,稍稍蹙眉。 闻澈一时失笑,抚了抚她有些瘦削的肩膀,“现下外面的局势还没有全然稳定下来,我怕吓到你。” 闻澈说这话的时候,甚是从容,一点也看不出来逾矩行事的样子,仿佛这一切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即使他今日从未提过他如今的身份,但就凭着他说的话做的事,岑令溪也能踩出来他的身份地位,但闻澈不说,她也不好问。 于是就这么保持着沉默,一直出了宫,沿着长安的街道,到了岑宅门口。 车外的副将轻轻敲了敲车壁,“大人,岑宅到了。” “知道了,”闻澈回了这句话后,又转头来看着岑令溪,说:“外面那个,是我的手下,叫连朝,若是有时候我顾不上,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尽管吩咐给他。” 岑令溪一一记下,闻澈这才先她一步下了马车,又牵着她的手,将她引下马车。 说来也是件荒谬的事情,这其实是她头一回和男子牵手。 虽然她入宫六年,侍奉了先帝近四年,哪怕已经和先帝有过数次的,更深入的亲近,但像这样,牵着手的时候,却是没有的。 没有入宫前,她和闻澈还未真正成婚,只是定了婚约,万事便更要谨慎小心一些,免得让人说不端庄,入宫之后,先帝是君,她是臣,即使是平日走在一起,她也得满上先帝半个步子,这样的事情便更不会发生了。 由是,她心头一颤。 看着眼前的宅子的匾额上的“岑宅”两个字,岑令溪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入宫之后,她已经有整整六年没有见过这两个字了,上一次见父亲,还是她最得宠的时候,怀了身孕,先帝才特别恩许岑昭礼入宫见她。 但那时候,也一样秉持着宫中的规矩,岑昭礼也未曾在宫中留多久。 她忽然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 闻澈将她搂在怀中,等着连朝将岑宅的门叩响。 耳畔还夹杂着细碎的风雪声,她心绪有些复杂,扯了扯闻澈大氅的边缘。 闻澈仿佛一下子就猜透了她的心思,故意垂首问道:“怎么了?我就这么拿不出手?” 岑令溪把头偏了偏,有意去躲开闻澈带着窥探意味的视线,“没有。” 闻澈的指尖掠过她毛茸茸的衣领,“那怎么好?往后你若是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岑令溪惊异于他为何能频频猜出自己的心思,刚要开口问,岑宅的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岑昭礼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岑令溪被闻澈从马车上抱下来,紧紧揽在怀中的景象。 惊愕之下,他没来得及先问候闻澈,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两人跟前,才道:“溪儿!” 闻澈没有松手,像是宣示所有权一样,只是将岑令溪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发丝往旁边拨了拨,又看向岑昭礼:“问岳父安。” 分明是寒冬,岑昭礼的额头上却冒出了虚汗,但也不敢擦,只是朝闻澈拱了拱手,战战兢兢地回答:“多谢闻太傅送小女回来。” 他等这句话说完,才意识到闻澈方才叫他“岳父”。 他紧闭岑宅的大门,就是不想这么快被波及到,当下人通报他闻澈到了宅邸门口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恐惧的。 毕竟在权力的倾轧中,很容易让人忘记从前的事情。 闻澈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道:“今日有些仓促,只是宫中的情况有些复杂,我便做主将她送回来了,聘礼和婚书我改日收拾妥当再前来拜谒。” 第126章 岑昭礼木然地点了点头,但他看出了闻澈身上的行色匆匆,遂颔首:“好,好。” 闻澈的确还有别的事情。 在确定岑令溪回了岑家后,又吩咐连朝在岑宅门口安排些自己人,现在他刚刚入京,根基不稳,若是有人找岑家麻烦,他恐怕真得会有些照应不上。 闻澈从怀中取出那枚帕子,那上面承载了他累世的记忆和情愫。 前世,他过于偏执与极端,才至于和岑令溪最终成为一对怨偶,这一次,必然不会重蹈覆辙。 第63章 .赐婚 马车从空旷的街道上行驶而过, 耳边的风声还在呼呼作响。 闻澈想起了前世。 从前的一幕幕自他脑海中流转而过,他心口泛起一阵隐秘的疼痛来。 他想起他当时带人当着岑令溪的面带走了江行舟,又将她压在江宅一遍遍地质问着她, 问她六年前为何要离她而去, 他明明知道岑令溪很害怕, 却还是没有心软半分。 前世的他,脑海中只有“报复”两个字, 彼时他并没有意想到自己根本难以忘却和岑令溪的曾经, 也无法将六年前的惊鸿一瞥全然忽视。 在岑令溪主动来闻宅找他的时候, 他却碍于自己的颜面,让连朝将他拒之门外,明知她不愿意,还是强硬地给她下了帖子,让她去宫中赴宴。 其实连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楚, 当时为何要刻意将岑令溪放到离自己最远的地方,又在季钰为难她的时候, 执着杯盏作壁上观。 但是季钰给她下药,对她图谋不轨的事情, 闻澈是不清楚的。 他本以为岑令溪是出去散散酒气,又放不下身段去亲自跟着她, 便让连朝替他看着。 但听到连朝回来说,岑令溪被季钰的人带到了一处宫殿的时候,闻澈的心却蓦然被揪了一下, 他顾不上应付眼前的场景, 直接拂袖离去。 他的人一直盯着岑令溪, 他没有花多少力气,便找到了岑令溪被季钰带去了哪里。 到门口的时候, 闻澈本想推门而入,在听到岑令溪的声音时,手下的动作一顿。 岑令溪说:“你既然知晓我是他的人,还想对我动手动脚,你不怕他知晓后降罪于你么?” 那一刻,他心中确实泛起了满足。 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到,他其实喜欢岑令溪仗着自己的势。 于是他抬了抬手,示意连朝先不要着急。 “闻太傅?你还搬出他来吓我?” “你以为闻澈为什么不给岑家下帖子只给你一个人下帖子?下了帖子又把你扔到角落那个位置,甚至我当众让你弹琵琶听个乐子,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他就是玩玩你而已,你还真以为他能成为你的靠山?”季钰说着拍了拍她的脸,“醒醒吧,以闻太傅现在的权势,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跟他还不如跟我。” “要不然你失踪这么久,怎么也没见他找过来,今日之事,若是没有他的授意,我能做成?” 闻澈心中的怒火越来越盛,也越来越难以容忍季钰。 可他却听见了岑令溪对季钰服软的声音。 房间里面传来衣物摩擦产生的悉悉窣窣声。 “季大人,在这里好累的。” 这样撒娇的话,岑令溪对自己都不曾说过。 于是闻澈再次停下了脚步。 但里面再也没有传出别的声音,闻澈也就这么站在门外等着,但渐渐的,他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因为他听到了有人倒地的闷哼声。 他有些想推门而入,却又怕撞见什么自己不想看见的场景。 直到岑令溪推开门,闻澈看见她有些惶然无措的眼神,以及藏在袖子里沾染着血迹的手,明白过来一切。 他本想关心岑令溪有没有受伤,可想起岑令溪方才和季钰之间的对话,脱口又是一句:“杀人了?” 而后她露出哀戚的表情,“以大人您的权势,想要掐死我和岑家,简直是易如反掌,单凭我爹曾是赵王一党,便足以定罪,可您非要策划这么一场游戏,来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这场戏,您看的,开心吗?” 他明明是心疼的,却说出了那样的话来。 自此,一步错,步步错。 这件事情的误会,他到最后,也没来得及和岑令溪解释。 若是他当初不这样对岑令溪,不逼死江行舟,不赶走方鸣野,而是认认真真的,和岑令溪重新来过,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一想到后面的事情,他的头便又开始痛。 闻澈只好将那些记忆都压了下来,缓了缓神。 还好,他还有一次机会,而这一次,不知为何,岑令溪也没有嫁给江行舟,有这层身份在,他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娶她进门了。 他心下已经有了筹谋。 而一边的岑令溪,并不知晓这些,还处于恍惚之中。 及至她被岑昭礼扶着进了家门,岑昭礼才颇是顾虑地低声问她,“溪儿,怎么是那位送你回来的?” 岑令溪思绪有些乱,说话也没有什么条理,“叛军攻入了皇城,我就守在自己宫中,本已打算以死明志,绝不会让那些人糟践侮辱了,却万万没有想到,是清衍,带人过来了,”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下,又抬起眸子,看向岑昭礼,“他说,他会娶我。” 第127章 岑昭礼一惊。 岑令溪点了点头,是在和岑昭礼说他没有听错。 岑昭礼看着岑令溪情绪也有些不稳定,遂将这个话题绕了过去,只说:“这两年在宫中,你受苦了。” 岑令溪垂着眼睛,抿了抿唇,轻轻摇头,“不怪父亲。” 分明是久别重逢,两人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岑昭礼也只是让青梧扶她回去休息。 岑令溪那夜睡得也不是很安稳,到了半夜的时候,忽然从梦中惊醒了,却又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梦到了什么,但意识很是清明,躺在榻上,一直到了天色有些发亮才堪堪合上眼。 这一睡,便到了晌午。 青梧看着她精神恹恹,问她需不需要请郎中过来瞧瞧,她摆了摆手,拒绝了。 她知道自己是没有睡好。 才梳洗完,用过午膳,岑昭礼身边的人却喊她去前厅接旨。 岑令溪虽然震惊,但也只能前去。 等到她到了,宫里来的宦官才扯着嗓子开始念圣旨。 前面无非是些褒扬的话术,她在宫中的那六年,每一次晋升,都会听到的那种,但是宦官话锋一转,后面却是给她和闻澈赐婚的意思。 宦官念完好一会儿,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闻澈说过要娶她,但她全然没想到,闻澈的动作会这么迅速。 新君是今天早上继位的,连功臣都没来得及封赏完,便给她和闻澈赐婚了? 岑令溪神思恍惚了一会儿,宦官连续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到。 还是青梧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反应过来,将手伸出,接下那道沉甸甸的赐婚圣旨。 她这才留意到宦官看着她笑得很是谄媚讨好,甚至比她当年有孕的时候,那些宫人对她还过。 “恭喜岑娘子。” 岑令溪这才发现,这个宦官,她很是眼熟,从前在宫中见了她,也是一口一个“宓昭仪。” 不会不认得她,如今却改口这么快。 这让岑令溪更加好奇闻澈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位了。 她礼貌回应了宦官,等家中的下人将他送走后,岑令溪才意识到岑昭礼手中也揣着一道圣旨。 “爹爹,这是?” “是给我加官的圣旨。” 空气一瞬间安静下来。 岑昭礼即使这两年的地位不如从前,但有着从前的积淀,在朝中多少有点分量,二王夺储的时候,他又是站在赵王一党这边的。 按说,新君即位,不清理岑家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怎么还会给岑昭礼加官? 这让岑令溪更加想不通,她试探着问了句:“不会是,清衍的意思吧?” 岑昭礼朝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下人便来通报,闻大人来了。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岑令溪同岑昭礼一同向门口看去。 闻澈并不是一人前来,排场还有些大,身后跟了不少长随。 岑令溪习惯了叫他的表字,但此时还是老老实实改口叫:“闻大人。” 闻澈朝着她宠溺地笑了笑,又对着岑昭礼拱手。 岑昭礼哪里敢受闻澈这一下,立刻回了一个礼。 闻澈看着两人怀中的圣旨,心下有了数,继续道:“岳丈大人不必如此,小婿是前来提亲的。” 岑令溪瞳孔一震,惊讶地抬起头来。 哪里有这么快的?赐婚的圣旨刚刚下来,闻澈便带着聘礼上门了?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毕竟在六年前,她和闻澈之间的三书六礼已经过了一半,只剩下了最后的“亲迎”。 接了圣旨,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闻澈带来的礼官便展开了手中捏着的那本册子,朗声念着聘礼的内容。 都是些珍奇的东西,数量也多,礼官足足念了快一盏茶的时间,才念完。 他每念一句,闻澈身后的长随便将一个箱子搬进来打开,到最后,打开的箱子已经堆满了岑宅的前院。 岑令溪虽然震惊,却也不能露出来分毫,只是垂头站在一边。 后面她连自己怎么回的院子都不记得了。 经历了这件事,她才慢慢明白闻澈现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他和皇帝,不过就差了一把龙椅而已,虽然这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虚名一道。 她也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到闻澈了。 刚这么想着,便听到窗子被人从外面叩响。 岑令溪有些疑惑,什么人会敲她的窗子,但还是打开了窗子。 却见到了站在外面的闻澈。 “你怎么来了?” 闻澈歪了歪头,反问道:“我不能来么?” 第64章 .番外一(五) 岑令溪被闻澈这一声反问纹的瞬间没了脾气。 他的确没有不能来的道理。 虽说那日下了聘礼之后, 按照习俗,再未正式成婚之前,他们之间是要避嫌的, 但这些日子过去, 岑令溪又不是傻子, 自然知晓闻澈如今大昭朝中的地位,他想去哪里, 有谁能拦得住? 即使是大内皇宫, 只怕也是出入无碍, 更何况小小岑宅。 但她还是四下看了眼,压低了声音,“这大晚上的,你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么?” 第128章 闻澈一时失笑,低下眉似乎真得认真思考了一番, 才抬起头,以一种颇是正经的语气和他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就是想见你,如果这是特别的事情的话。” 岑令溪的耳廓上迅速染上了一道红晕。 心想这人怎离开京城六年, 变得这样直白? 六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闻澈借着月光看见了她有些难为情的神色,以气音低笑了声, 抬手蹭了蹭她的鼻尖,说:“好吧,确实是有事情。” 岑令溪便又抬起头来看着她。 “明日一早我要离开京城, 去江南办点事情, 前后可能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 所以这些天,都不能见到你了, 想在临走前见你一面。” 岑令溪听到这话,一时间没有掩饰住自己微微失落的表情,“怎么才回来,又要走……” 本是她心中的一些想法,却没忍住这么低声呢喃了出来。 等她说完抬起头看向闻澈的时候,瞧见他的唇角噙着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索性有些置气地别过头去,不看闻澈。 偏生闻澈还想着打趣岑令溪,“这就害羞了?” 岑令溪不应声,也不转过头来看他。 耳边只能听见呼呼啦啦的风声。 “看来令溪一点也不担心我此行是否凶险,那我便不留在此处,讨人心烦了。” 岑令溪听到闻澈有些“委屈”的的语气,立刻转头看着他,本想解释耳边却先响起了“嘭”的一声。 她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由得跟着抬起头看香天际,是几簇升向天空中的烟花,瞬间在她眼前炸开,带出绚烂的光来。 岑令溪一时惊讶,但更多的是疑惑,“今天是什么节日么?莫不是陛下的生辰?” 按照大昭旧历,若非民间同庆的日子,那便只能是天子、皇后、太后的生辰才会依例让群臣休沐,在宫中设宴,民间燃放烟花同庆。 但当今天子尚且年幼,又没有太后,岑令溪能猜到的也就只有天子的生辰了。 她只觉得新鲜,一时也忽略了身边的闻澈。 算来她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这么绚烂的烟花了,或者说,在这样开阔的视野中观赏烟花了。 从前在宫中,每逢一些比较重要的日子,也是会燃放烟花,阖宫庆贺的,但隔着重重叠叠的宫墙,却又总觉得看不尽兴,总是像被囚禁住了一般。 故而岑令溪真得有些看痴了砚。 等到烟花缓缓坠落,空中又恢复了方才的一片幽深,只是散发着一丝白眼的时候,岑令溪才缓缓转过头来,感叹了句:“只可惜,再好的烟花也是会燃尽的,盛放的时候再绚丽,也终究会变成落在地上的灰烬和火星子。” 闻澈隔着窗棂,将岑令溪的手轻轻握在自己手中,看着她,眸光缱绻,“你若喜欢,往后想什么时候看,我便什么时候安排,若是觉得在城中看不太尽兴,那我便骑马带你去郊外看,如何?” 岑令溪张了张唇,看着闻澈淡定的模样,听着他这一番话,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便问道:“所以,这些烟花,是你准备的?” 闻澈不答反问,“怎么了,不喜欢么?不喜欢的话——” 他本想说不喜欢的话他就只能想别的法子来讨令溪的欢心了,却被岑令溪将话拦在了一半。 “喜欢的,喜欢的。” 闻澈这才弯着眼睛笑了笑,说:“喜欢便好。” 岑令溪只觉得有些不真实感。 她不像别的娘子那样在年轻的时候体验过和夫君恩爱相守,耳鬓厮磨的时间,入宫之后,那个曾经和她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郎君也早已不在,她本已经做好在这深宫中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的打算,毕竟那次小产之后,太医便已经诊断出她此生都不会有身孕了。 却没有想到,在万念俱灰,山穷水尽的时候,闻澈叩入了翊殿的大门,从此,将她好不容易搁置下来,让自己不要去想的那些记忆全部翻了出来。 并且还扬言要娶她为妻。 明明以他现在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不过是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的事情,他却说自己还未曾放下六年前在大兴善寺的那惊鸿一瞥。 这怎能不令她心旌摇曳,怎能不令她渴求那些恩爱夫妻的佳话? 岑令溪在宫中的前几年,的确是宠冠六宫,做昭容的时候,先帝甚至破格让她协理六宫事务。 有一年冬天,皇后恰好病了,且病得不轻,几乎是缠绵病榻的地步,但当时没有别的高位嫔妃有协理六宫的经验,恰巧到了正月里,内外命妇都要进宫给皇后请安,皇后却一病不起,左右岑令溪当时西夏没有子嗣,再得宠也翻不了天,皇后便和先帝提议,说是宓昭容如今既然协理六宫事务不如就让内外命妇不要去坤宁殿了,直接去翊坤殿见宓昭容。 先帝并不在意那些命妇见谁,自然也就同意了,皇后也因此事在先帝跟前落了个贤惠的名声。 岑令溪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此殊荣,那天要穿的衣裳是提前便准备好的,前一晚上还试穿了一遍,第二日天还没亮便起身收拾,不敢出一丝差错。 第129章 也是那次,岑令溪见到了已经许久未曾见的手帕交元嫱。 元嫱比她嫁的早,嫁给李将军后,也跟着去了陇西,李将军在陇西功勋卓著,立了不少战功,她也跟着封了诰命夫人,那年冬天李将军刚好赶上三年一次的回京树脂,元嫱也跟着回来了。 因此她也见到了元嫱。 元嫱和她说着西北塞外的人文风情,说着许多她从前只在诗人的笔墨中看到的风光,说她和李将军如何恩爱,李将军待她如何好。 她也只能悄悄地垂下眼帘,不敢将自己的羡慕之情流露出来半分。 毕竟,宫中人多眼杂。 她也不想因此生出事端。 那之后很久,她也想过,如果当时闻澈没有出事,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在来年春天桃花灼灼的时候成婚,从此携手一生,是不是也会有元嫱那样的经历。 如若真是那样,那闻澈官做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也可以将大昭上上下下看个尽兴。 可是她知晓,已经回不去了。 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在她已经准备好青灯古佛一生的时候,闻澈就这么回来了。 还用那样的排场为给她下了聘礼。 想到这些过去,岑令溪一时有些失神。 还是闻澈轻轻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她才缓过神来。 再看向闻澈的时候,她的心头涌上一阵酸涩,连带着眼眶也红了。 闻澈抬手岑令溪擦去眼角的泪水,问道:“怎么哭了?看你走神这么久,是想起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了吗?”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岑令溪并不愿意和闻澈提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也不愿意再因为那段算不上美好,甚至不值得回忆的回忆,再影响后面的路。 于是她轻轻摇了摇头,说:“没有,刚才风吹沙子进了眼睛。” 闻澈其实知晓她是想起了往事,但既然她的令溪并不愿意想起这些,在往后,他也绝不会提半个字。 他勾唇笑了笑,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一只通体白净,甚至在月光的映照下还发着莹莹光泽的白玉小兔,递到岑令溪手心中。 岑令溪即使在宫中见过不少稀奇玩意,但这样有巧思的工艺,她确实还是头一次见。 闻澈道:“还记得之前,七夕灯会的时候,我们当时虽然还未定下婚约,却也悄悄出来玩乐,那时在一个摊子,你瞧着那只兔子花灯好看,我便买给了你,但你却在将要回去的时候,将花灯又还给了我。” 岑令溪被闻澈的话带着回到了当年那些美好的回忆之中。 也歪了歪头,说:“记得啊,那个时候,我还未曾出阁,那天七夕灯会是瞒着我爹爹悄悄出来见你的,这花灯自然不能带回去,若是被发现了,你我都免不了一顿说教。” 闻澈指了指岑令溪手心里的那只玉雕的小兔子,说:“那花灯就在我租赁的房子里放了好久,到最后也没有机会再给你,所以我便特意找人雕刻了这只小兔子,算是将当年没有给你的也一并给你。” 他这话算是一语双关。 当年没给的一切,如今都要以更为盛大的方式再给一次。 其实也不只是当年,还有上一世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话,未能做到的承诺,这一世,都要一一完成。 他和他的令溪,还有许多年。 第65章 .番外一(六) 岑令溪将那只白玉雕刻的小兔子捧在手心中, 细细地端详着,眉眼弯成了两轮新月。 闻澈看见她这副模样,一时没忍住, 唇角也噙着一丝笑意。 过了会儿, 岑令溪终于郑重其事地将那只小兔子收起来, 而后和闻澈道:“你且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个东西。” “好。” 岑令溪给闻澈的, 是只绣得很精致的小香囊, 她将那只香囊在闻澈面前轻轻晃了晃, 然后落在他的手心里,道:“这几日在家中闲来无事,绣给你的,我记得你从前每逢下雨天便有头疼之症状,若是有‘拨雪寻春’在身侧的话, 会缓解一些,所以便将点着的香改成了可以放在香囊里的, 你平日挂在身上,或许会好一些。” 闻澈将那只香囊拿在手中, 笑容一时凝固在了脸上。 他第一时间想起的不是他前世差点死在这味香料上,而是这枚绣得很精致的香囊。 他一直都知晓, 岑令溪并不擅长女工刺绣。 于是闻澈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记得你从前给我绣那只手帕的时候,手指上被针扎了许多小伤口, 怎么……” 岑令溪也怔忡了一瞬。 她从前的确不擅长刺绣, 因为她少时便没了母亲, 一直由父亲抚养长大,父亲也只关注她的才学, 也未曾请过什么嬷嬷教授她这门技艺。 但这都是未出阁前的事情了。 入了宫后,即使她在诗词文学上有再高的造诣,但她终究先是皇帝后宫的妃嫔之一,而不是翰林院那些以饱读诗书著名的学士,旁的妃嫔会的,她即使做不到精通,却也不能一窍不通。 故而也被迫练上了刺绣女红。 但岑令溪到底是半路出家,不像宫中其他妃嫔那样,刺绣的技艺是从小便学着的,刚开始学的时候,用坏了很多手帕不说,手指上也被扎出了密密麻麻的小洞口,最严重的时候,左手的指尖都是肿的。 第130章 但她不愿将这些经历和闻澈提起,于是含糊其辞地回了句,“后来学会了。” 闻澈看出她有些逃避,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也不和她追问,因为这些事情,只要他想查,完全可以查得到。 “好,那我便收下了,在外面这段时间,有这枚香囊陪在我身边,便也就像是令溪在我身侧一样。”闻澈抬起手将那枚香囊在她面前晃了晃,又攥回了手心里,将掌心平摊在岑令溪面前,说:“那帮人帮到底,令溪不妨为我戴上吧?” 岑令溪却有些犹豫,即使她已经在宫中侍奉了皇帝六年,在男女之事上,早已是该做的都做过了,但对于闻澈,她终究还是难以放下年少时那些情结。 故而她有一瞬的犹豫,四下扫了一圈自己的闺房,还是不太好意思让闻澈进来,心下思忖了番,抬首和闻澈道:“那你到门口吧,我在外面帮你系上。” 闻澈眸子稍稍睁大了些,当中闪过一丝狡黠,但也只是点头应了岑令溪。 岑令溪到门口的时候,轻轻从里面打开门。 此时她倒有些庆幸因着今天白天下了一整日的雪,她早早地让青梧回去自己屋中歇着了,若是青梧在外间伺候她,必然是要撞上闻澈的。 岑令溪没有踏出那道门槛,闻澈竟然也没有逾矩,俯身将香囊递给岑令溪。 岑令溪的手指翻开上面的系带,人往外倾了倾身,好借着月光和雪地里映出的白光。 闻澈身量很高,她的额头堪堪挨在他的胸膛上,甚至不用躬身,只是站着,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个香囊挂在他的腰上。 在这份隐秘的欢愉中,他们谁也没有先说话,四下阒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以及衣物摩擦后的悉悉窣窣声。 这样的事情,岑令溪从前也是做过的,当时完全可以面不改色,但如今面对着闻澈,心跳的却如擂鼓震响一般,打结的动作出了好几次错,才将那枚香囊挂在闻澈的腰上。 “好了。” 她抬起头时,正好和闻澈四目相对。 还没有来得及撤回目光,便先被闻澈拥入怀中。 闻澈俯身,将下巴轻轻搁在岑令溪的肩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让我多抱一会儿,毕竟要一两个月见不到面。” 岑令溪一时竟无法反抗。 他口上说的是就抱一会儿,实则是岑令溪轻轻推了他好几下,他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岑令溪。 “我走了。” 闻澈往后退了两步,却像是在等岑令溪说什么来着。 岑令溪并不顺他的意思来,颔首后,双手已经搭在了门扇上,打算关门。 但看着闻澈的步子没有挪动,眼神中隐隐约约带着些委屈,一时失笑,道:“会等你。” 闻澈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岑令溪关上门后,转到先前没有关上的窗户前,想在关窗子的时候,再看一眼闻澈的去向,却发现闻澈正坐在她视线可以到达的墙头上。 原来两人,心有灵犀。 岑令溪没忍住笑了出来,将手伸出窗子,用手指对着闻澈,比出两只兔耳朵的模样。 闻澈应当是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见,却也动了动唇,说:“我等你回来。” 闻澈离开后的时间仿佛过的漫长又无趣,她时常走神,一开始是青梧发现了不对劲,后来连岑昭礼有时候也会提两句。 但闻澈走时让钦天监占卜出来的良辰吉日正是三月份桃花灼灼的时候,离此时也并不远,岑令溪也在着手做婚前的准备。 虽说嫁衣本要女子亲自去绣,但于岑令溪而言,大可不必如此,京城里技艺精湛的绣娘会量了她的尺寸,赶制出来,到最后的时候,由她去补上两针,意思意思便是了。 这是闻澈的意思。 闻澈是在婚期前半个月回来的,但他还是想给岑令溪一场冠绝京城的婚礼,并且想在婚后多陪她几天,回来后一边亲自检查婚礼布置的各个细节,一边着手将手头的事情多处理一些。 毕竟他如今的身份,虽然明面上是天子的太傅,但朝中各项大事其实都要经过他的手,自然是朝乾夕惕。 这半个月对他而言,见不到岑令溪,有些煎熬,但奔波于各种事务中,却又甚是忙碌。 成亲的这日,碰上了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 如长龙一般的迎亲队伍从闻宅起,浩浩荡荡地展开了快两条街,街边都是长安城的行人,旁人都说,这比先帝当年是太子的时候娶太子妃的场面还要大,对此闻澈却置若罔闻。 不和规制又如何?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就要给他的令溪最盛大的。 迎亲队伍前头的红色挑牌上是金色的大字,闻澈终于穿上了他想了两世的婚服,头发尽数挽起,身上披挂着红绸,骑在高头大马上,挽着辔绳,朝着岑宅的方向而去。 而另一边,岑令溪很早的时候便被青梧叫了起来,又是拜别家祠,又是挽头发,又是换嫁衣,也折腾了小半天。 终于在喜婆的搀扶下,在数声鞭炮的声响中,伴着一声“新娘子出阁喽!”踏出了自己的小院。 闻澈早已等在了外面。 第131章 两人一起去岑昭礼跟前行了拜别之礼。 闻澈恭恭敬敬地将一盏茶递到岑昭礼手边,跪在地上,“请岳父大人受小婿一拜。” 于官职上,岑昭礼并不敢受闻澈这一拜,但在闻澈的坚持下,还是接过了他手中的那盏茶。 其实这场婚礼本该在六年前的这个时候就办的,只是造化弄人,还好如今可以再续前缘。 “澈娶令溪后,必会认真相待,绝不会让令溪受半分委屈,若有,必会亲临岑宅,负荆请罪。” 他这话说的掷地有声。 岑昭礼点头应了,又嘱咐了岑令溪两句,便让他们出门了,不要耽误了吉时。 * 寝殿里的烛光是昏昏暗暗的,面前的小篆鎏金炉里点着不知名的香料,闻得岑令溪有些沉沉欲睡。 不行,还没有等到闻澈回来。 她这样告诉自己。 手中捏着用来遮面的团扇被她放在了膝盖上,因为手腕太酸了,实在是举不住一点。 左右她和闻澈并不是初见。 突然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吱呀”的一声。 一阵凉意也被裹挟了进来。 岑令溪下意识地把团扇从膝盖上拿起来,挡在面前。 许是因为这毕竟是她的第一次正式大婚的缘故吧,她心中还是隐隐约约升起了一丝期待与紧张。 脚步声一步一步,好似踩在了岑令溪的心门上。 她的脑中一时有些紊乱。 紧接着,岑令溪感到身边的床榻软了一下,是闻澈坐在了她身边。 “怎么同我这般见外?”闻澈略微有些低沉的声线顺着岑令溪的耳朵传了进来。 尔后,岑令溪手里捏着的扇子被闻澈取了下来。 先前因为各种繁缛的礼节和扇子的阻挡,其实她并没有看清楚闻澈今天的衣冠。 如今算是看清楚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闻澈穿红色的衣衫,往日都是青色为主。 眉眼间也不似往日那般冰冷凌厉,反而添了几分柔和的温存。 “你今天,很好看。”闻澈没有立刻放下手中的扇子,反而是在手中转动了几下,好像是贪恋她留在扇柄上的温度一样。 第66章 .锁 第67章 .番外(八) 岑令溪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甚至到了翌日醒来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昏昏沉沉,她费力地睁开眼睛, 闻澈正睡在她的身边, 用手肘支撑着床榻, 手腕骨抵在自己的下颔上,垂眼静静地看着她。 岑令溪张了张口, 却发现喉咙干哑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闻澈伸出两根手指抵在她的唇瓣上, “不要说话,你太累了些。” 说着他便掀起一片被子,起身将桌子上的一个水杯端过来,考虑到岑令溪的身体状况,他先是将岑令溪搀扶起来, 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这才将水杯递到她的唇边, 轻轻往上抬了抬,确保她能喝到里面的温水。 岑令溪在闻澈的帮助下, 轻轻抿了两口温水。 温热的水缓缓顺着她的咽喉滑过,小半杯水喝完, 她才觉得自己的嗓子好受了一些。 闻澈见她将唇往旁边蹭了蹭,便将那个杯子随手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温声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岑令溪看着他抱着自己的手臂, 还有先前抵在自己的唇上的手指, 便想起了昨夜的旖旎风光, 那个时候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她根本没有办法忘记闻澈当时是怎么用那两根修长的手指折腾她的。 哪怕她一遍又一遍地讨饶, 闻澈却是一边哄着说最后一次了,一边让她的意识陷入了昏迷中。 一想到这里,岑令溪的脸上便不可避免地泛上一片红晕,她有些瓮声瓮气地说:“还不是因为你。” 闻澈唇角勾起宠溺的笑来,他一边抚着岑令溪的肩头,一边说:“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有些食髓知味,一时没能把控住自己。” 岑令溪更觉得难为情,明明是这种话,他却非要说很多遍来强调。 她即使侍奉了先帝六年,却也一直以为男子一刻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也便以为自己大婚走了一天的仪式,总算能在新婚之夜好好歇息一番,且第二次还不必去和公婆问安。 却万万没有想到,闻澈能将她折腾整整一夜。 两人的活动轨迹,从床榻上到一边的妆台上,甚至还有屏风外的书桌上,都留下来一些暧昧的痕迹。 想到这里,岑令溪下意识地将目光偏转向屋子的各个角落,却发现早已不是一片狼藉,所有的地方又都恢复了原貌,好像昨夜的荒唐都是她的梦境一般,但快要燃尽的龙凤花烛和周身的疼痛却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得。 自己身上也已经穿上了干净的亵衣,想来是在她昏过去后,已经做好了清理。 “还要喝点水吗?毕竟昨夜耗费了太多水分。”闻澈垂头问她。 那一幕幕走马观花一样地从她脑中流转而过,岑令溪的脸更加羞红,想要堵住闻澈的嘴让他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却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 这个动作自然也被闻澈察觉到了。 她听见闻澈以气音轻笑了声,然后轻轻为她按摩了下腰。 第132章 “很疼么?这里。” 他手上的茧子即使是隔了一层丝绸的亵衣,似乎还是能摩擦触碰到岑令溪的皮肤上一样,带着微麻的触感,让岑令溪不得不想到,这只手是怎么在她身上作乱的。 岑令溪一时也有些赌气,说:“当然疼,不单单是这里,还有别的地方。” 闻澈低低地笑了声,手无比精准地落到了别的地方,问道:“这里也不舒服吗?” 岑令溪轻轻点头。 闻澈这次倒是没有再折腾她,而是规规矩矩地替她按揉着酸痛的地方。 岑令溪没有说话,他也不说话,任凭绵长均匀的呼吸在两人之间流转。 过了好一会儿,岑令溪才感觉到那种仿佛要断手断脚的酸疼感消散了些,这才顾得上问闻澈,“下人已经进来收拾过了吗?” 闻澈点了点头,“嗯,我传她们进来收拾过了。” 岑令溪没有吭声,手指却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亵衣衣角。 这个动作当然被闻澈尽收眼底。 他明白了岑令溪担心的是什么,不好意思提及的又是什么,于是便道:“放心,里面是我收拾的,也是我帮你清理,帮你换的亵衣,我昨夜进来的时候,也将她们都支走了,没有人听到的。” 岑令溪听到闻澈分明是宽慰她的话,却越发觉得难以面对,索性别过眼去。 他为什么要将这样的话说得这么详细啊。 闻澈大抵猜到了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于是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来,道:“想吃点什么,我让人去鸣玉楼排队买了你喜欢吃的,还是说不想起身,还想在榻上懒一会儿?” 听到“鸣玉楼”三个字,岑令溪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但身上的酸疼又让她很难起身,她便如实和闻澈道:“很饿,但是起不来。” 闻澈失笑,将她放开,让她平躺在榻上,说:“那我将东西都带进来,我喂你。” 岑令溪还没拒绝,闻澈便已经起身了。 等到闻澈这次站起身,岑令溪才留意到闻澈身上穿的不是亵衣,而是一身天青色的常服,头发也都挽起来了,只是上面没有戴发冠而已。 不过一会儿,闻澈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婢女,闻澈甚至没有让她们进屏风里面的内室。 岑令溪在里面只能听见有闻澈些模糊的声音,“东西放在这里,你们人出去便好。” 随着“吱呀”一声,门又被关上了,留下了不轻不重的声音。 闻澈来回了好几遍,才将那几个托盘端到了内室的桌子上。 闻澈一手端着茶水,一手端着痰盂,等着岑令溪起身后漱口完,扶着她靠在榻上的枕头上,为她调整了个合适的位置,这才去一边净了手,端起一边托盘上的小碗,坐到了榻上。 瓷质的勺子轻轻搅动着里面的粥,勺子便在碗壁上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来,一时也搅乱了岑令溪的心绪。 她印象中,在宫中侍奉先帝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在她小产之后,先帝也只是嘱咐宫人好好照顾她。 也是,先帝那段时间极其重视她,也不过是因为她腹中怀有子嗣,很可能是大昭未来的储君,后来小产了,先帝对她自然不会再有半分怜惜。 她很清楚,因为先帝对她而言,是君,她是臣。 类似的话其实在她快要出嫁的时候,家里请来教她规矩的嬷嬷也说过。 那个嬷嬷当时和她说:“等娘子出嫁后,要用心侍奉夫君,不得有任何偏差,不能让夫君因为后宅的事情,有所烦心。” 她一一记下,嬷嬷有问她,“知道为何要称呼未来的夫婿为‘夫君’、‘郎君’么?” 岑令溪轻轻摇头。 她自小没有学过什么《女则》、《女训》、《女诫》一类的东西,入宫后学习的是宫规,是怎么伺候天子和皇后的规矩,以及如何对待高位嫔妃的规矩,从来没有学习过这些。 嬷嬷的话她没有忘记。 “是指,娘子要以夫为君。” 以夫为君,便是从前在宫中如何侍奉天子,嫁人之后便如何侍奉夫婿。 更何况,闻澈的身份在大昭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故而岑令溪很自然地将闻澈当成了从前的天子对待,除了不叫“陛下”叫“郎君”外,其他一应都是按照宫中的规矩做的。 倒是闻澈这样对她,反而叫她有些不适应。 闻澈察觉到岑令溪走神,便将手中的小碗搁在一边,替她将垂落在一边的碎发理了理,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事情么?可以说给我听吗?” 岑令溪想了想,还是没有说。 本来闻澈应当是不会继续追问的,但这次,闻澈却难得追根问底,“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毕竟我已经耽误了你六年。” 岑令溪深吸了口气,还是将嬷嬷出嫁前告诉她的话挑拣着和闻澈说了。 闻澈最开始只是皱了皱眉头,后面的表情愈发不悦,岑令溪察觉到后,便止住了自己的声音。 闻澈轻轻握着她的手,说:“那是别人的规矩,不是我的规矩,又或者说,我们家的规矩,是由你来定的。” 第133章 岑令溪闻之惊愕。 闻澈拍了拍她的背,说:“我听你的话,我们才不需要被那些迂腐陈旧的礼法所束缚。” 岑令溪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闻澈却说,“往后这么多年,慢慢就习惯了,我喜欢你管着我。” 她和闻澈成婚后,一切倒也过的安逸。 这么大的宅子,也只是她和闻澈两个人住着,闻澈说不想太多人打搅到他们,于是家中只留了必须做事的下人,其他的也都遣散了。 闻澈也将自己的所有的田产店铺都交给了岑令溪,毫无保留,却又担心她累着,最后还是请了打理的掌柜先生,只说她得空无聊了,便去转一转。 岑令溪知晓他政务繁忙,有时候出门也不总和他一起。 某日,却在茶楼中听到了说书的已经将他们之间的事情改成了话本。 她便将此事告知了闻澈。 第68章 .番外(九) 闻澈听了岑令溪这话, 看起来并不是很意外,只是一边轻轻捏着她的手骨,一边问道:“那令溪可否告诉我, 他们都是怎么说的?” 岑令溪想起今日在酒楼中的所见所闻。 这还是她从深宫中出来后第一次来未出阁的时候常常光顾的鸣玉楼, 却发现这六年过去, 鸣玉楼早和当年不一样了,原本就是卖一些吃食酒水, 偶尔会有精通琵琶的乐伎来弹上一两个时辰, 算是为了招揽客人。 如今大大不同了, 鸣玉楼的一楼开辟了一个台子,上面站着说书先生,不同的先生讲的内容也大大不同,有人擅长讲前朝的名臣将相,宫闱秘辛, 有人擅长讲些奇异鬼怪,还有人喜欢将大昭朝中一些知名的事情改编成话本子, 说与众人听。 而听众也往往点上些茶点酒水,坐在底下听那些说书先生在上面讲绘声绘色的故事。 岑令溪来得巧, 也是不巧。 她本来听了个开头,还觉得有些意思, 便坐了下来,要了些点心,想着打发打发时间, 但故事的走向却越发不对了起来, 又或者说, 太过熟悉了,直到她听到那说书先生将手中的横木在面前的桌面上重重一拍, 掷地有声地落下来一句:“这位郎君,便是当朝最声名鼎鼎的闻太傅。” 底下听到“闻太傅”几个字,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闻太傅?就是上个月大婚的那位?” “诶那天我正好在京中,我的老天爷,你们可不知道,那迎亲的队伍打闻宅起,浩浩荡荡两条街,一路敲锣打鼓地到了岑家家门口!” 说书先生听见底下人议论,便知晓自己的定场稳了,于是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但诸位可能不知晓,闻太傅和那位娘子的渊源,深着呢!” 底下的听众再次将目光投到说书先生身上。 岑令溪的脸色有些难看,而连朝这些日子一直奉闻澈之命守护在岑令溪身侧,此时看见岑令溪的反应,也不免请示她的意思,“夫人,可否要属下制止了那说书人的话,不让他议论您和郎主了?” 岑令溪抬了抬手,轻轻摇头,“不必了,你制止了今天还会有明天,制止了这个场子还会有那个场子,我们又不可能堵住全京城人的嘴,就这么拦住了,只怕以后外面不知道怎么传呢。” 虽说岑令溪对这些事情早都见怪不怪了,从前在宫中,也不乏宫女宦官嚼舌,只要不是捕风捉影毁人清白,其实倒也不必计较,只是她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坐在视线最好的雅间听着说书人议论自己的事情。 “诸位可能不知,这闻太傅和那位岑娘子两人本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只是后来闻太傅家落难,闻太傅本人也被殃及,远离京城,两人之间的婚约也就此作废,岑娘子只能含恨进入宫中侍奉先帝,可谓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闻郎是路人’啊,这后来,闻太傅在齐地卧薪尝胆六年,去年带着齐地的兵马进入京城,岑娘子居于宫闱之中,并不知晓这些事情,只听闻啊,是叛军入城,便想要自裁以保清白。” 说书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扫了一眼底下的听众。 在发现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在翘首以盼他后面的话后,得意地吹了吹胡子,继续道:“说时迟那时快,闻太傅及时赶到,救下了呼吸将尽的岑娘子,又将人完完整整地送回了岑家,浩浩荡荡地娶了岑娘子!” 底下有人便问道:“那照你这么说,岑娘子在宫中侍奉了先帝六年,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啊!” 说书人捻了捻自己的胡须,道:“这便是你小瞧闻太傅对这位岑娘子的感情了,闻太傅非但不在乎这些,还对岑娘子百般宠爱,予取予求呢!” 听到这里,岑令溪再也听不下去。 新婚当夜,确实是这样。 连朝在一边听到“百般宠爱,予取予求”八个字的时候,脸色也有些难看。 岑令溪挑拣着和闻澈说了两句,但最后的话,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 闻澈却轻笑了声,稍稍向前俯身,说:“但是除了青梅竹马那里,其他的一切都是事实啊,令溪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岑令溪垂下头去,“怎么连你也笑话我?” 第134章 “我哪里是在笑话你,你看我们之间的故事都被编成话本子在京城中广为流传了,这怎么不算一种命运眷顾呢?” 岑令溪过了好半天,才说,“只是这种被人当面议论的感受,真得有点奇怪。” 闻澈抚了抚她的肩背,温声问道:“那令溪喜欢么?” 岑令溪怔愣了下,又说:“说不太上来,但不是很想成为被议论的中心,但悠悠之口毕竟是堵不住的。” 闻澈看着她有些纠结的表情,只是勾了勾唇,说:“好,我知道了。” 很稀里糊涂的一句,岑令溪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没过多久,便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闻澈竟然主动上交了禁军虎符和自己的一切印信,递了辞官的劄子。 岑令溪赶到闻澈的书房中时,他已经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只有边缘在斜斜地打进来的余晖中映着浅淡的光晕来。 她的脚步停在了书房门口。 这一瞬,她仿佛又看到了六七年前,那个还未曾身居高位,甚至未曾做官的闻澈,也是像现在这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衣衫,手里捧着书卷,发髻也只是简单地用步包了下,一身的书卷气。 岑令溪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忽而有些不真实。 毕竟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了那个位高权重,把持着大昭朝纲命脉的闻澈,那个穿着一身紫色大的官服,和朝臣谈论事情时阴沉着的脸色,还有朝臣跪在他面前,他不为所动的模样。 就算是足不出户,岑令溪也大致能猜到外面是怎么传闻澈的,何况有时候京城中的一些贵眷的宴会她也不好尽数推掉,看着那些女眷夫人对她的奉承,岑令溪也知道她们是想通过自己给闻澈吹枕头风来为自家夫婿谋一个不错的官位和前程,又或者让她们的夫婿在青云路上好走一些。 但她们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和闻澈同床共枕的时候,哪里有说话的机会,往往都是被折腾到后半夜,闻澈才肯放过她,她自然也没有精力再提这些事情。 岑令溪最开始只觉得那些说书先生和话本子里讲的闻澈和她夜夜欢娱都是夸大其词,后来才知晓,根本就不是。 闻澈看见她过来,放下手中的书卷,笑吟吟地走过来,又理所当然地将她揽在怀中,“你怎么突然来了。” 岑令溪如实道:“我听说,你辞官了?” 闻澈道:“是,但是你若是不想让我辞官的话,趁着天子还没有批我的劄子,一切都还来得及。” 岑令溪没有想到闻澈在这件事上也这么顺着自己,“你怎么能这般出尔反尔,你也不怕旁人如何议论你。” 闻澈故意让岑令溪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胸膛上,说:“是啊,别人议论我,我就只能在令溪这里寻求一些安慰了。” 岑令溪知道他这是有意为之,但偏偏自己拿这样的闻澈最没有办法了,便任由着他在自己身上蹭,良久才问了句:“为什么,突然辞官?” 闻澈抬起头来,无比认真地回答了句:“当然是因为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啊?” 岑令溪有些不解其意。 “我知道我的令溪一定不甘于就这么困在京城里,困在这些宅院里,也想去大昭的天南海北转一转,是不是?” 岑令溪惊愕不已,“你怎么……”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便被闻澈伸出手指抵住了唇,而后听着闻澈继续道:“我努力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也不过是想给你想要的一切,你想在京城中过万人瞩目的生活,我便做那个权倾朝野的闻太傅,若是你只想和我过平凡夫妻的生活,那我也就只是闻清衍,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只要我们能一直在一起。” 岑令溪不免动容,但她的的确确是不想过被所有人都注视着的日子了,毕竟这意味着每天都要和很多人虚与委蛇,她在宫中六年,早过腻烦了这样的生活。 如今有纵情山水的机会,她自然不想放过。 于是便和闻澈点了点头。 闻澈要走,天子哪里拦得住他,即使是亲自登门,闻澈也只是像从前做他的老师那样,告诉他应该怎样治国,如何勤政,朝中的哪些人可以用,那些人又不能用,那些人需要酌情留用,天子一一记下。 在他们离开京城那日,天子又带着人亲自来城门口拜别他的老师。 马车一路向南,缓慢行驶了两个月后,终于在丹桂飘香的时候抵达了姑苏城。 这里有闻澈早早便备下的一座宅子。 下人推开门后,岑令溪看着里面的陈设,不由得看向闻澈:“原来你是早有预谋?” 闻澈宠溺地一笑,“因为是为了你。” 第69章 .番外(十) 两人此行并未带太多的随从, 岑令溪只贴身带了青梧一人,连朝负责驾车,此时两人也守在马车旁。 岑令溪看着眼前的院子, 搭在门环上的手一顿, 转眸看向闻澈, 眸中不掩惊讶与震惊。 闻澈很自然地从门环上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中, 语调温温:“要进去吗?” 第135章 岑令溪点头, 任由着闻澈牵着她的手进了院子。 院子是一座四进院, 不大不小,前院中有两棵银杏树,银杏叶子虽然还是绿色,但边缘的位置已经渐渐卷上了一层黄,银杏树底下放着一张模样古拙的石桌, 看起来是仔细挑选过的。 连接前院和中院的廊庑底下放着几个陶缸,这个时节, 培植在里面的荷花已经枯萎掉了,只剩下了枯枝, 靠墙的一面栽了一排竹子,此时风吹过来, 倒也带着簌簌的声音。 大体的布局与京中的宅子相差不大,但在一切小细节的处理上,比起京城中的, 显然多花了些心思。 岑令溪转头看向闻澈:“这座院子原本的主人想必也是风雅之人, 才能将这院子布置地移步换景, 却又不显繁冗。” 闻澈却轻笑了声,垂首看向她, 问道:“令溪这是在夸我是风雅之人么?” 岑令溪愣了下,当她看见闻澈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深,又想到这座院子里几乎与京城宅子中一模一样的陈设,忽然就明白了。 她试探着开口,“所以……这座宅院并不是你从别人跟前买来的,而是你设计的?” 闻澈伸出手臂,将岑令溪轻轻揽入怀中,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说:“嗯,婚前我说有事离京几天,就是来看将这座院子修好。” 姑苏现下的天气还有些热,故而闻澈也只是在中衣外穿了一层单薄的外衫,这样的姿势,使得岑令溪的耳朵又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他一说话,便带起了一阵震动。 岑令溪不由得想到一切不可言说的时刻,耳尖也跟着一红。 “我,我以为你是有正事。” 闻澈将她放开,“这不算正事吗?” 岑令溪轻轻别过眼去,“这,这怎么能算正事。” 闻澈的手却在下一刻搭上她的脖颈,以拇指的指腹摩挲了两下,嗓音温醇:“在我这里,一切和你有关的事情,都是正事。” “我如今已经卸去了一切官身,便是想将这漫长的余生都留给你,只和你在一起,你曾经一度想来江南看看,我们便先在江南待上一段时日,等过段时间,你若是腻烦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岑令溪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我总觉得,不大真实。” 过来许久,岑令溪才说出来这句。 闻澈却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很浅,一触即分。 “这次,真实么?” 岑令溪垂下眼去,扯了下闻澈的腰带。 闻澈放开了她,道:“你且收拾一番,我有点事情需要处理一下。” 岑令溪点头,看见他进了前面的院子里。 她便想着在这处院子里再转一圈,直到发现了一间屋子,分明看着与其他屋子没有什么分别,门上却挂了锁,但锁上又插了钥匙,岑令溪心下疑惑,便拧动钥匙,打开了那间屋子的房门。 屋子中竟然挂满了画像,全是一个女子,那些女子,都是她自己。 她一时惊讶,触碰上了离她最近的那幅画,一转身,却看见闻澈就在门外。 而他的面前支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 闻澈的袖扣挽起来,露出小臂和手腕,此时正提腕抬眼看向她。 四目相对。 不远处的银杏树上,缓缓地坠下一片叶子来,屋檐上两只灰鹊发出了叽叽喳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