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罹》 第1章 《百罹》作者:李秀秀【cp完结+番外】 作品简介: 【美貌白切黑攻&天之骄子受】 世道不堪,人心不平。 从很久之前苏慕嘉就已经明白了,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有人一生滚在泥潭里,而有人身处云端,从未见过人间困苦。 他是烂人堆里养出来的阴诡小人,而李祁是金陵好风水里养出来的贵人。 苏慕嘉也试着忍过,可他不像李祁,学不来那副无欲无念的圣人模样。那些如蛆附骨的卑劣恶念,就和他身体里的毒一样,此生都无法摆脱。他就是想要,想要对方想的要疯了。 所以不惜乘人之危,引诱哄骗。自私贪婪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秉性,既然月亮冷清他够不到,那就把那清月拉下到这阴沟里与他一起。 沉沦放纵。 苏慕嘉是个坏人,李祁知道他在骗自己。 可李祁大概是真的病糊涂了,他想着错就错吧,他已经被困的够久了。 苏慕嘉俯身下去的时候,李祁身子僵了一下,而后闭上了眼,彻底藏住了里面的挣扎克制。 柔软相碰,热意相染,混着冰凉的雨水。 月沉沟渠,与泥同欢。 苏慕嘉在无数黑暗中寻回了那份善。 李祁在撕碎的理想中接受了那份恶。 他们一起,百罹成人 第1章 京城脚下,繁荣圣地。 自古都是这样,大晋也不例外。 这样的繁盛,是连着前面几十年的战争内乱不断都没有损掉分毫的。按照百姓的说法,“宁做金陵一乞儿,不做他处富家人”。这话说的委实有些夸张了,但是早些年各地流民都爱往京城的方向逃窜倒是事实。 民间的传言里,京城的那些富贵人家衣裳上掉下的一粒扣子,卖掉就足够普通人家过一辈子了。不管是真是假,金陵就在如此这般的口口相传中成了一个繁华绮丽的梦。 那风潮一直到几年前才逐渐消停了下来,原因是通往金陵的必经之路,需得经过一座山,名叫万安山,民间也叫做阎王殿。那山里盘踞了一群山匪,多少人都还未曾瞧见京城到底是一番什么模样,就在那里丢了性命进了阎王殿。 朝廷也不见管,左右死的都是些普通商人和流民,只要是达官贵人经过都平安无事,那就算不得是什么大乱子。那些山匪占山为王,欺负的也尽是一些穷苦人。 慢慢的,大家也就不敢去了。 钱再重要,又哪里有命重要? 聪明些的知道要从那儿经过得事先准备一些钱财。只要给了钱,山匪自然就不会再伤人性命了。 就这样,拿钱买路的人越来越多,竟也成了个规矩。世道不太平,荒谬之事见的多了,大家都只求个活路而已,甚至都懒得去细想其中对错。 永嘉五年。 才入冬不久,就落了大雪。这条素有阎王殿之称的道上,也难免被大雪覆盖。 极目望去,山头也白了半边。鹅毛般的大雪还在扑簌簌的往下落着,倏忽隐入地面,也看不见什么有生气的活物,能瞧见的只有触目惊心,至于刺眼的白茫茫一片,更添些肃杀的冷意。按理说这样的天气,怕是连山匪都懒得动弹,躲在寨子里面过冬了,更别说还会有什么行人。 所以此时,那辆慢悠悠行驶在雪道上,留下一串车痕的马车就显得格外的突兀惹眼。 马车周身都用的暗红色檀木,四角翘起,雕着精致的花纹图案。帘子厚实,将外面的风雪挡了个严实,也挡住了里面的风光,只能瞧见外面的一个马夫,和骑着马跟在后面看着人高马大的两个随从。 山路本就不平,再加上雪道易滑,马车行进的很慢,像是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但尽管已经这般小心,在经过某处时,车身还是难免抖动了一下。 马夫下意识的往身后看了看,还在庆幸里面的人没有被惊扰到。刚一转头,一根细不可见的细丝就横在了他的脖间。鲜红的血液从那道横跨半个脖子的口子里面漫出,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用手空抓了几下。半边脑袋垂了下来,人就这样一头栽倒到地上。血液汩汩而出,化开了那处积的冷雪,甚至还冒着热气。 林子里面更加安静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感受的到,空气里正有一股难以名状的紧张气氛在蔓延。原本跟在后面的两人也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立刻驱马一左一右守在了马车的两旁,警惕的盯着周围的动静。 直到一声口哨粗暴的划开了这份死寂,隐匿在林子里面的人一个个现身,几十个人满满当当的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那个左脸横着两指长的一道疤,蜈蚣一般歪歪扭扭的盘踞在脸上,再加上那恶狠狠的眼神,满脸写着不是好人几个大字。 “出什么事儿了?” 清冽的嗓音如春日暖泉一般流入人心,与此时的寒意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随着这句话说完,一只修长分明的手掀开了帘子的一角。他微微弯腰,从里面出来。原本的暖意和香炉的清冽香气一下子和外面的寒意撞了个满怀。 右边的随从连忙下马,恭敬的伸手去扶人下来,特意引人避开了马夫的尸体。 这时那不知道已经守了多久的众人才终于窥见了马车中人的全貌。 李祁穿着雪白色的大氅,几乎和周围融为了一体,站定后似是畏寒一般的又伸手往里拢了拢,直至整个身子都被遮了严实,甚至连手都藏在了里面。似乎这样就可以保留些暖意一样。头发只是简单的用白玉发冠束起,眉眼清朗,身形玉立。明明是少年模样但又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稳重。 第2章 一尘不染,又矜贵清冷。 “殿······”后面一个字还没有喊出来,就被人抬手止住了。 李祁垂眸看了眼地上已经了无生息的尸体,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大哥,这次看起来是个有钱的主啊。” 站在刀疤男旁边的是个瘦削的如根竹竿般的男人,他有恃无恐,笑嘻嘻的和刀疤男谈论道。似乎李祁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刀疤男却无意和竹竿男谈笑,在看见李祁的那一刻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对方的随从寥寥,马车也普通,但是这通身的贵气一看就不像是寻常人家。 李祁从始至终都泰然自若,未见半分慌张。只不过再抬眼时,眼里多了些不悦。 “阁下是否要先报个名号?” 刀疤男闻言将斜跨在腰间的大刀立在了面前,回了一句,“万安山!” “未曾听过。”李祁语气如常,并没有半分激怒对方的意思,但他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听出了嘲弄与不屑的味道。 竹竿男的感受最深,他立马指着对方忿忿道,“我们万安山在这已经九年了,谁不知道我们的威名,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知道自己现在是在谁的面前猖狂吗?”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祁脸色又沉了几分,但他显然也明白不该花时间和人呈口舌之快,想到刚才两人的对话,于是言简意赅问道,“求财?” “我们平时确实是交财不杀,但是你不一样,有人花钱要取你的性命。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大冷天还守在这里等你。”刀疤男将那把大刀拿起一横,地上的雪被扬了起来,“去了下面也不要怪我们,走鬼门关的时候仔细想一想,自己得罪了谁!” 话落不再给人说话的机会,就已经动起了手。 刀疤男来的凶猛,李祁退的更快。 刀锋堪堪擦面而过,刀面寒光映着李祁比刀剑还要冷上三分的脸。 “天青,月白!” “是!” 不用多说,李祁才叫完名字,两人立马就明白了自己主子的意思。趁着刀疤男还在和李祁缠斗,周围人还在观望的功夫,两人趁着最近的一堵人墙并排提刀砍了过去。两人身手非凡,出手又极快。那些人反应快的可以躲过,没有反应过来的则很快被砍的不成人形。 血腥味一下子四散开来。 众人这才被刺激的好像稍微找回了些知觉。 他们从前日子太好过了,每天见的大多是也是些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话都不用说对方就已经跪下来求爷爷告奶奶了,动手的日子少之又少。 时间久了,竟然也忘了自己干的到底是亡命徒的生计。 甚至今天到这里来,也想的是自己只是用来撑撑场面而已,哪里想过真的要动手,脑子里一时间都有些发懵。 还是离刀疤男最近的竹竿男反应最快,眼看跃跃欲试的要上来帮忙。李祁瞥了一眼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假意去夺刀,趁着刀疤男后仰去躲的时候,伸脚把人绊倒。 然后毫不犹豫的抬脚一登,干净利索的坐上了身旁的马背上,手上猛地一扯缰绳,朝着天青和月白杀出来的那条路疾驰而去。 栗色马儿踩着血迹,留下一道浅红痕迹。 第2章 太子殿下失踪了。 这个消息像是一把随时都可能落下的屠刀,就那样不上不下的悬在了众人的头上。 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前几日去了慈安寺祈福,按照日程昨晚就该回来,就算是大雪耽误了些行程,今早怎么也都应该到了。事实上也确实到了,随行的一只军队,和丫鬟随从一个不落的都回来了,却唯独少了太子。 “大人,崔小公子来了,现在正在前门等着········” 还没等手下把话说完,中郎将季清就已经走出了好远一截。明明是冷的出奇的天气,季清却平白走出了一身汗。 他前脚才知道太子不在回来的队伍之中,后脚这崔小公子就找上了门,哪怕生的再愚笨,也知道这是上门找麻烦来了。要放在平日里,他也不会怕这种纨绔子弟,但是这节骨眼上,那祖宗闹上一闹,自己这官没的当了都是小事,要太子真出了什么事情,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等走到的时候,就看见那前厅的正坐上正坐着一个穿着一身锦色狐裘大衣的少年,少年坐姿肆意随心,眉眼间满是不耐。 看见来人一下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 “崔小····唔” 季清话还没来的及说完,就被崔子安一脚踢在了心口上,整个人直接躺在了地上。其他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连忙惊声劝道。 “崔小公子息怒!” 崔子安却不理,兀自踩着季清,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一双多情的狐狸眼里此刻满是怒气。 “好你个季清,我昨夜派人来问话,却不料吃了闭门羹,说是季大人您已经睡下了。我倒是想问问季大人,昨夜可是睡得香甜?你可曾将太子安危放在心上半分?今日太子未归,消息都已经传到我那里去了,季大人到现在却还安然待在府里,若我不来,季大人又准备等到何时?皇粮养着大人您,却是不知道大人您认的主子是哪一个?” 前面的话无非都是在骂季清玩忽职守,可最后这一句可是严重了。 第3章 季清立马跪了起来,不知道向谁保证道,“下官失职,但是崔小公子万万不可污蔑我对皇上的忠诚,对太子的忠贞啊!” 崔子安懒得看人这幅作态,理了理披风,斜眼看着人道,“你不用与我讲这些,我也不想管你那空心的脑袋里到底藏了些什么脏东西。你只需记住,若是太子有事,不论皇上如何处置你,我自会来取你的命。若是不信,你大可试试我敢不敢!” 说完崔子安大步流星的出了门,带上自己从万统领那里借来的宿卫军,向着慈安寺的方向寻去。 杂乱的马蹄声惊动了停在城门口枯木上的孤鹰,兀的展翅凌空,一路嘶鸣。 长安离万安山很近,脚程不过个把时辰,若是骑马便更快了。 因为路程短,两地之间也就只有那么一个看起来就上了年代的客栈。再加上大雪的积压,不时发出一些吱呀的声响,让人不由得怀疑它会不会下一刻就会支撑不住,轰然塌了。 这样的天气,客栈里自是没什么客人的。 除了门口坐着的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应当姑且可以称作是客人。 小男孩有两颗葡萄般圆溜溜的大眼睛,脸也圆圆的。头发没有扎,乱糟糟的堆在一起。 老板娘像是习惯了,也不着急赶人走,就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无聊的嗑着瓜子。 “欸,那小孩,你吃吗?”老板娘打着哈欠问道。 小孩摇了摇头,两只手撑着下巴,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外面。刚刚听见一点动静,整个人就箭出弦一般的站了起来。 那是一匹自长安方向来的马,马背上的人翻身而下,系好马绳之后便抬脚朝着客栈里走进。那少年披着件绛红色大氅张扬,头发也未束起,只随意扎了根发带。赶路而来,肩头落了些白雪,随着他的步伐被抖落下来。黑的是长发,雪白的是肌肤,远远看去,倒像是个长相英气的女子。 小孩一看见来人就像狼看见肉了一般,葡萄眼睛里面都扑闪着光。他凑了上去,少年自然的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道,“小十三又长高了。” 少年一双桃花眼,不笑时狭长狡黠,笑的时候两眼弯弯,人畜无害的模样。 老板娘见了人许多次,每次还是忍不住感叹,“真是一张天生会骗人的脸。” “那人跑了。”小十三突然开口,少年为他梳理头发的手闻言一顿,眼底闪过微不可见的晦暗。语气依旧稀松平常,但说出口的话却是,“我就知道不该指着那群废物。” “可看清人往哪边跑了?” 小十三温顺的蹲在对方的面前,慢慢开口道,“我顺着马蹄的痕迹追了出去,他中途弃了马,而且掩去了·······” 小十三话还没有讲完,就被人拍了拍肩膀示意停下。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带着满身的风雪,素色的衣裳,冷淡的眉眼。“老板。” 老板娘拖长了声调应了一声。 少年盯着来人看了一会儿,像是小孩子得了糖般忽而笑道,“看来该我气运好。” 他又凑到小十三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小十三听完后就起身朝着柜台的方向跑过去。 “一盘牛肉干。”小十三趴在柜台上说道。 “有烧酒吗?”后面是李祁问的,他怕人跟上弃了马,徒步走了许久。衣服沾了风雪,雪水浸透衣物,全身被寒意侵占,连指尖都仿佛冒着冷气。 老板娘一边给小十三拿着牛肉干一边应着,“有,五文钱一碗。” 李祁闻言就去掏自己的荷包,但是手停在腰间的时候,所触之处却是空空荡荡。他一时间有些愣住了,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却莫名的有些委屈。 太子殿下平日里愁心的事情多了,边关动荡,朝廷争端,百姓疾苦,倒是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这几文钱难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老板娘在这开店也有些年头了,什么人没有遇见过,一眼就看出了李祁的窘境。取酒的手又放了回去,看了人眼道,“小本生意,不问缘由,概不赊账。” “我请他喝吧。”少年充满生气的声音自角落里传来,李祁也是这时才注意到这里面竟然还坐着另外一个人。那人极为自然的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十分明艳的长相,身材修长,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讲话时却笑的乖巧,“可是钱包丢了?出门在外可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两人说话间,老板娘酒已经热好了,放在了柜台上面。李祁伸手端过,朝着少年点头道了声,“多谢。” 看着人从自己的眼前走过,少年歪着头朝旁边的小十三眨了眨眼睛。小十三立马心领神会的跑了过去,“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前面的李祁。李祁怕人摔了,还伸手虚虚扶了一把。 约莫是因为看对方还是个孩子,李祁少了许多防范之心。所以没有看见小十三在碰到他的那一刻,由指尖散向那碗酒水里的白色粉末。 白色粉末入水即化,等李祁寻了处地方坐下的时候,已然是看不出什么异常了。 并不是什么好酒,甚至于有些难以下口。但好在够烈,辛辣之感还残留在喉间,身子却已经从里烧了起来。李祁被外界的寒意和里面的灼热感夹着,感觉自己脑子有些昏沉起来。 思绪混沌的前一刻,李祁才隐约意识到,这酒大约是有些不对劲。但却是为时已晚,下一刻他便不可自控的一头倒在了桌子上。 第4章 少年听见动静,只是随意的瞥眼看了一下,然后依旧耐心的等着小十三将那盘牛肉干吃完。 小十三一边吃一边掏出了自己刚才的战果放在了桌子上,赫然是一个白色木槿花刺绣的荷包。 少年看见后挑了挑眉,“技艺见长啊。” 小十三听见人夸自己,呲牙笑的开怀。 少年随手将荷包扔到了小十三的怀里,“你留着用,不必给他们交。” 等到小十三终于吃完东西,沾了油的手往身上擦了擦后,动作熟练的将一旁桌子上昏迷不醒的李祁像是扛尸体一般扛了起来。 少年慢悠悠跟在后面,走出门的前一刻一直在嗑着瓜子的老板娘才出声,“这人年纪轻轻还是少干些缺德事儿的好,不然指不定哪天报应就落在身上了呢。” 少年转头,脸上是懵懂的笑,“老板娘说这话,也不怕后院的那些冤魂气的从地底下爬出来。” 第3章 万安山是个藏匪的好地方,寻常人在里面绕上一天,也很难找着他们的安身之所。 这天是个好日子,许久没有开张了的万安山今日进了笔大帐。 银两用几口大箱子装着送进了寨子里,连带着一起抬进来的十几坛子酒水。 “看来十一还真的是做了大官发达了,刚才我去看了眼那些箱子,真真都是货真价实的银条啊!”说话的人正是之前的竹竿男。竹竿男叫做曹青青,没有来万安山之前还曾是个小官,惯会些溜须拍马的本事。 当年替上头的人背了黑锅,眼看着就要进大牢了,没有办法被逼着逃上了山。 左右都是给人当狗腿子,这项本事到哪里都有用处,几年的时间,跟在老大张武的后面,在山上也算混的风声水起。 曹青青说完,见张武也没反应。于是开口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这今早跑的人也抓回来了,钱也到手了,怎的你还愁眉苦脸的?” 张武眯了眯眼,手覆上自己腰间的大刀上,慢慢的摩挲着。不是他不想答话,实在是他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刀尖舔血的日子过的多了,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计其数。就像身经百战的猎豹,总是对一些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 这钱来的,似乎有些太容易了。反倒令人觉得心底发虚。 他转过脸,左脸可怖的刀疤就那样毫无遮掩的暴露了出来。而后粗声吩咐道,“把那人看好,先不要伤了他性命。” 曹青青不理解,“那小子的人杀了我们十多个兄弟,再说十一那边不也说的是要杀了那小子吗?” “闭嘴!”张武明显很是烦躁,也不愿意和人多费口舌,“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冬日日短,夜也来的早。 既然是高兴,那自然是要庆祝一番的。 天刚刚擦黑,女人家们吃食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近百张长桌铺满,座无虚席,面前碗里斟满酒,齐齐举起。 “敬大哥!” 再齐刷刷一饮而尽! 排排悬着的红色灯笼照的,是一张张豪情万丈的脸。 被关在柴房里的李祁是被吵醒的,外面的喧闹声实在是不算小。 身体僵硬了许久,稍微一动弹,酸痛感就细细麻麻的涌了上来。脚被绑了起来,手也被绑在了身后,全身上下唯一自由一点的也就是脑袋。 他看了眼周围的情形,大约了解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然后一转头,脸就贴在了另外一张脸上。 那人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扫在了自己的脸上,有些痒。李祁下意识偏了一下头。 “你终于醒了!”声音很熟悉,李祁很快回忆起了对方就是自己在客栈里面碰见的那个少年。 李祁感觉自己脑子还不太清醒,想东西便也想的缓慢了些。 他为何也被抓,又为何和自己关在一处? “你·····” “你·····”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闭了嘴。 最终还是少年先开口,“我叫苏十一。” 苏十一说完停了一下,好像在等着什么,但看对方并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于是便作罢,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是何处吗?” “是万安山。” “你从前可曾听说过万安山?” “他们是这一带有名的山匪。” “你现在害怕吗?” “你知道外面为何这般热闹吗?” 李祁看苏十一的穿着谈吐,只当他是个富家公子。少年像是小鹿一般生机勃勃,全然不见对此刻处境的忧心,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乐观,还有些······聒噪。 苏十一并不怎么在意李祁的回答,全程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刚刚听见他们好像因为你得了许多钱财,现在应该是在喝庆功酒呢。要真算起来,我现在这也算是被你连累的,你说是吧?” “真如你所说我也没法子补偿你,若你实在觉得委屈也只能待我死了去我坟头踩上几脚解解气了。”李祁终于开口了,苏十一却觉得这回答十分好笑,以至于笑出了声,“那要是他们把你杀了后连坟头都不给立,直接曝尸荒野了呢?” “那就要劳烦你替我立上一个,也方便你去解气。” 苏十一听完人的话彻底笑开了。 解放了双手的苏某人沉浸在自己莫名其妙的笑意中,没有注意到李祁看着自己抿的越来越直的嘴角,和空气中有些安静的气氛。 第5章 苏某人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他清咳了一声,转了转双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邀功般看着李祁,“我刚才自己解开的,是不是很厉害,原本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自己一个人逃,二是帮我解开,我们俩一起逃。”李祁直接了断的打断了苏十一的话,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等着对方的选择。 李祁现在很难受。 不知道是被下了什么药,虽然人是醒过来了,但是身子依旧是酸软无力,提不上一点力气。 胃里是空的,五脏都乱糟糟绞在了一起,痛的离奇。身上的大氅早已不见了踪迹,外界的寒冷却没有减掉分毫。早上拖着半湿的衣物赶路的报应这时候也来的凶猛,喉间干涩,身子在冰火交缠中饱受煎熬。 连说句话都是千般酷刑。 “你额头怎么这么烫?” 李祁甚至来不及躲开,一只冰凉的手就贴在了自己的额头。 刺的他身子一颤。 身上的束缚很快被人解开,对方一边动手一边问,“你没事儿吧?” “无碍。” 话虽这样说,李祁才刚刚站了起来,身子就不听使唤的往后倾倒。被后面的人一把扶住,他半倒进了人怀里。 那人怀里是温热的。 李祁半借着对方手臂的力,重新站稳。 他听着外面不远处的热闹,偏头去看门口立着的一个人影,右手手指习惯性的想去转动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手却摸了个空,一低头,才发现那里早已经是空空荡荡了。 心里好像也跟着空了一下。 但是现在却不是苦恼这个的时候。 “你会武功吗?”李祁问。 “我·······不会啊。”如果李祁这个时候还有精力去观察的话,也许就能发现旁边那人在说这话时候眼底的那点戏弄。 但显然李祁已经无暇去对这回答做判别,只知道现下生机渺然。眉头不经意间皱的更深了。 “等会儿把门守好。” “什么?” 李祁没有再多做解释,袖摆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起,拍了拍门。 守在门口的那个人被分了这么个苦差事,早已经是满腹怨气了。此时听见这声音,只当是里面被关的人醒了不安分,也没当回事。只是觉得聒噪,就想着进去警告一下。 门刚推开,目中所及的地方竟然是空无一人。 心里一阵狐疑,人就自然的走了进去。身后的门陡然被关上,还没来的及转身,头上就被一个重物猛地砸了一下。血液顺着脸颊往下淌着,最后倒在地上的时候,人还睁着大大的眼睛。 李祁见人没了动静后,才把手上那块还沾着血的石块轻轻扔在了地上。 那石块很大,约有一脚长。一面被磨得光滑,应当是平常拿来磨刀用的,此时在李祁手上变成了一件趁手的凶器。 要放在平时,就算是赤手空拳,对李祁来说解决这样一个人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李祁现下虚弱的甚至只是举了快石头,额头竟然都出了层薄汗。 他缓缓蹲下身,在死掉的那人身上上下摸索着,最后也仅仅只找到了一把短刀。 起身的时候手腕被人扶住了,那双手坚实有力,稳稳的握住自己。他被人伺候习惯了,一时间竟然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直到对方的发梢轻轻扫过自己的时候,李祁才开始意识到两人靠的有些太近了。 李祁抽出了自己的手,然后又把刚才搜获的那把短刀放在了苏十一的手心里。 苏十一有些不理解,“给我?” “你不会武功,拿着防身。” “但你现在好像比我更虚弱。”苏十一看着人那副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倒了的样子,出声道。 李祁无意和人争论这个问题。他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继续说道,“他们现在正喝的尽兴,警惕性不高。就算万一发现人不见了,也肯定是先着急找我这个价钱高的。我们俩在一起反而目标大,所以分开跑。我看你挺机灵的,躲个把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李祁交代完,率自推门先走了出去。 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独属于强者可笑的自负,无论何种境地,总是自以为是的将他人粗鲁的归为废物一类。但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纯粹的良善,在面对同样的绝境之时,更愿意将生的希望也分给他人。 但苏十一两种都不觉得,他看着李祁逐渐隐入黑夜的背影,又垂眸看了看掌心那把短刀。低笑了一声,“这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原来是个傻子。” 第4章 夜间寒冽的冷风裹杂着雪扑过来,化成了把把锋利无形的刀子,割的人脸生疼。 更别说承难的人本身就是个病秧子,还是个最最怕冷畏寒的病秧子。 那简直就是奔着要人性命去的。 李祁全凭着最后一口气撑着往山下去,他知道若是今日一头栽了下去,怕就再也别想醒过来了。 正如李祁所言,那些人发现人不见了后,确实是一颗心都奔着追他去了。 只不过一场酒宴醉倒了不少人,能清醒着去追人的已经是不多了,更多的都是些半梦半醒的。 大家本来都是无头苍蝇一样的去找,多亏了小十三站了出来,给众人指了条明路,说是看见人往西南方向跑了。 曹青青生怕那钱拿不到手,到嘴的鸭子可不能飞了。故而心里着急,就骂小十三,“你看见了不知道去追啊,没用的东西!” 第6章 他就好像全然忘记了,人还是小十三带回来的这回事。 小十三冷着一张脸看着曹青青,看的曹青青心里发毛,嘴上却不输,“狗娘养的小崽子你瞪我干什么?小心我把你眼睛给扣下来。” 曹青青拿手指着小十三恶狠狠的说道。 小十三却半分没有被人吓到,只是不屑的吐出了两个字,“蠢货。” 曹青青被人气的不轻,却不敢多耽误,还是决定先拿着这消息去找张武邀功去了。 山里面本就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肉少狼多,各自凭借本事吃饭,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都无亲无缘的,谁也不会因为你是个小孩就多退几步。 小十三自小在山里长大,更是深谙这个道理。别看他年龄小,比起逞凶斗狠,他也算是一号人物。 大家都说,他很像当年的十一。 山上不留小孩,除了像十一这种比大人还要厉害能打,不要命的。 当年京城富人间有种玩法,叫做斗兽。斗兽并不是说让兽类相斗,而是让人。 将几个人关进一个大笼子里面,让他们相互缠斗,最后能活下来站在里面的,就是胜者。这其实和早期的斗蛐蛐,斗鸡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本质相似,都不过是富人间的一个乐子。但是相比较之下,斗兽比之其他就有趣多了。 这玩法风靡了许久,引的各地都纷纷效仿。权贵世族的富家子弟们当时都热衷于搜寻厉害的兽子。 最后还是尚且年幼的天佑王,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偶然见到后觉得太过残忍了。先皇疼爱自己的皇孙,夸赞其心性纯良,有天子之风。便下令此后禁止斗兽此类活动。 此禁令一出,权贵世族们明面上不敢多言,但是背地里却对这个天佑王颇有微词。穷人们就更不高兴了,虽然斗兽是富人们拿自己的命赌博游戏,但是酬劳却是丰厚。替自己的主子赢得一场比赛,就能拿到自己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禁令一出,这赚钱的法子就这么生生断送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 十一在上山之前,就是长安城里面有名的一个兽子。 他生的好看,唇红齿白,肤色白皙,整个人瞧着明艳张扬。若只是生的好看,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偏偏这漂亮的小兽子还厉害的不行。同龄的兽子里,根本找不到他的对手。 黑发染上惨红的血色,凄白的脸上总也不能愈合的伤疤,小鹿般澄明的眼睛里却是猎豹般嗜杀的眼神。明明出手残忍狠厉,却又在每一次赢了之后站在 一片血肉残肢中绽放出天真的笑容 。 美好染上血污,天真掺杂残忍。白肤黑发的少年,在泥沼中挣扎称王。 那年长安城里多少人一掷千金,只求看上一场看他屠戮的战场。 小十三被带上山的时候,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屁孩。当时他还有个双胞胎哥哥。他们父母带着他们俩过万安山的时候没有按规矩交钱,于是便被杀了。 俩小孩亲眼看着父母横尸眼前,吓得连哭都不会哭了。那把还沾着父母鲜血的屠刀很快又横在了他们的面前,只需轻轻一挥,就像割个蒜头一样简单。 “这两小孩挺乖的,让我带回去养着玩儿呗。”十一突然开口,躲过了屠刀,两小孩就这样上了山。 没人管这两孩子,只有带他们回来的十一。十一给他们取名,一个叫十二,一个叫十三。 十一他那个父亲也没教过他什么,就是贱名好养活这句,十一倒是深以为然。不然他可能早就和他那些短命的哥哥姐姐们一样见了阎王,长不到这么大。 但是那时候十一也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又如何会养孩子?最后小十二被他养死了,只有小十三命硬活了下来,和他一样。 小十三是十一带大的,除了十一之外,他跟山上其他人谁也不亲。 十一离开万安山后,小十三每天除了杀人放火,就是去那个破烂的客栈里坐着。 因为十一走的时候曾说过,得了空就会去看他。 曹青青走后不久,一个清高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站到了小十三的旁边。 他站在高处,看着底下奔走的人群。 暗想好人有好报这句话可真是害人不浅,那傻太子实在是命里该绝,跑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后山那处断崖的方向。 他绝无生路。 “我可以直接杀了那个人的。”小十三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比如今天在客栈看见那人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还要费力把人再带回寨子里?十一明明不愿意见到寨子里的人,为什么还要和自己一起上山来?上山来之后为什么又不让其他人知道,反而装作是被抓的路人?现在又为什么把那人重新放走,再让其他人去追? 但是他害怕自己太笨,问多了问题十一会烦。所以就只选择了一句话说出口。 也许连小十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对你是有用的。 “他需要死,但是不能死在我们的手上。” 小十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两人就这样一直站着,一直等到远处隐隐闪现火光的时候,十一才再一次的开口说话。 他艳色的大氅也被拿走了,里面的黑衣勾勒出窄腰宽肩。整个人就像和之前换了一个人一般,周身透着比寒夜还要肃杀几分的冷意。 “小十三,你要跟着我吗?” 第7章 小十三陡然被问,大大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无处可藏的不安。他清晰的知道今夜过后一切都将会不一样,他痛恨这个地方,一个将人变成怪物的地方。但他又依附于这个地方,他是从这儿长出来的小怪物,这片染血的土地滋养着他。 短暂的沉默之后,小十三抬头看着十一,背在身后的手被捏的发白,他有些紧张的说道,“我只有你了。” 他不想再一次,成为孤儿。 十一就好像没有听懂小十三的意思似的,听罢佯装怒屈指敲了一下小十三的头,“听你这话的意思,怎么跟着我还委屈你了?” 小十三闻言使劲的摇了摇头。 “傻子。”十一轻笑一声,而后一边转身一边抬手将手指放在了嘴边。 紧接着,一声口哨响彻了山头。 第5章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夺命人,而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断崖! 李祁走到了生命的绝境里面,竟无一处是生机。 山路崎岖,又在深夜。黑暗中本就虚弱的李祁身上不知不觉就多了许多道口子,整个人用伤痕累累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你跑不了了,束手就擒吧!”张武待人追了过来,朝着李祁的方向越逼越紧。跟在张武身边的曹青青首先开口喊话道。 李祁站在原地,白衣已成了血衣。火把的火光映在面无血色的脸上,眼里却依旧清醒。 曹青青见人那副半只脚都快踏进阎王殿,半死不活的模样,于是肆无忌惮的往前走着。 “都是因为你不安分,打扰了我们大哥的兴致。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也不让他安宁········唔。” 在离李祁还有一步远的地方,李祁突然近身抽出了曹青青腰间的那把刀。曹青青的废话太多,以至于根本没来的及反应,喉间就多了道血痕,支支吾吾的再也说不出话了。 生死之前爆发无限的潜力,李祁用着最后的气力将手中的刀踢了出去,刀尖直直朝着为首的张武飞去。 张武躲得很快,但是右脸还是被划了一道指长的口子,和左边成了个对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祁拉着濒死的曹青青毅然从断崖上跳了下去。 比起等死,他更想堵上一把! 这口哨声大家太熟悉了,山上人传递消息发号命令时,总是用吹口哨示意。 张武在听见声音的时候,心里的不安越发明显。 刚一进寨子,就有人喊叫道,“快拿药来,大哥脸他娘的被伤了!” 张武捂着脸才走两步,刚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观风台处的那个略显陌生的身影。那人穿着锦衣华服,一看就不是寨子里的人。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眯了眯眼,借着微弱的灯光总算看清了人脸。 自然也有其他人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他们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有些不敢确定,张武试探的喊了个名字,“十一?” 那人双手懒懒的搭在观风台的栏杆上,由高处俯视着底下的张武。轻笑道,“一别四年,大哥竟还记得我。” 变化的确很大,比如不知道蹿高了多少的身形,五官上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那般好看的人委实不多见,张武想忘记也难。 张武猜不出对方来意,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伤口了,顺着人的话寒暄道,“是多年不见了,没想到一晃眼当年的小十一现在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虽然你不在寨子里,但是万安山有今天你也是帮了不少忙的。大哥和以前那些兄弟们当然记得十一你。” 又爽朗笑了两声,“只不过之前信里面说了几次也请不来你,今天怎么·······突然想回来看看了?” 旧人再遇,两两相立。 风声擦耳而过,寒风呼啸,卷起衣袂。 只言片语中,试探杀机。 “万安山盗匪猖狂,挟持伤害太子金躯。”十一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就好像只是和许久未见的好友闲聊似的。但这两句话却是说的清晰明亮,半点都不含糊。他还特意顿了一下,欣赏般看着张武瞬间变换了颜色的那张脸,不紧不慢的说出后面那句,“我来除匪。” “好你个白眼狼!你怕不是忘记了自己从前是怎样求着进万安山的!除匪?你哪来的脸说这话!” 不等张武说话,就有人忍不住开口骂了起来。 十一被骂也不生气,满脸无辜的看着张武已然惨白的脸。 众人哄然嘈杂骂着,像是煮沸的开水,却唯独没有人留心那两个字。 “太子?”张武一个穷凶极恶的山匪头子,此刻说话声音却有些气息不稳。 一瞬间,所有盘绕在张武脑子里的疑云都散开了。但却没有半分拨开云雾见月明的畅快,反而背后惊出了一身凉汗。 脑子有个声音越来越大,他杀了太子!就在刚刚! 虽寥寥几句,却无异于杀人诛心。 “你想给程竹报仇?还是想拿我万安山给你铺路?”回过头再看,张武才猛然发现自己曾经有无数的机会接近真相,可最终还是被人算计在了里面。可惜懊悔盘桓于心,让张武只觉得不甘。他冷哼道,“我就知道不该信你,你还真是程竹养的一条好狗,人都死了你也不忘记帮他咬人!。” 十一本来还算轻松愉快的那张脸,在听见程竹名字的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他收拾了懒散的样子,两手负于身后,站直了身子。 第8章 “我记得程哥死的那天,我下山买酒去了。” 那时候万安山的老大还不是张武,而是程竹。 那天程竹突然给了十一好些钱,说是自己亏待了兄弟们,怕兄弟们心里有怨气,让他下山买些好酒回来犒劳犒劳大家。 那天的前一天,寨子里面确实闹得不算太愉快。原因是程竹为人有个毛病,明明是个土匪头子,却给寨子里面立了个规矩,不准杀妇人孩童,不准杀病幼残弱。大家抢不到钱,就要饿肚子,自然满腹怨气。 寨子里的好些人只觉得这规矩可笑的很,明明是匪,却还要讲究什么仁义道德。当了婊子,却还要立个贞节牌坊。故而总是背着程竹破规矩。但是一旦程竹在场,人就总会被他护下。 如此反复,总会起争执。 那次程竹依旧未放在心上,以为过几日就好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对自己起了杀心。 几个领事头子一人砍了程竹一刀,最后张武将还剩下一口气的程竹扔到了山下的那条路上。 他说,“大家上山,是想发财吃肉的。要不是因为你愚蠢伪善,总断大家财路,也不会落的今天这个下场。这么大个寨子,你看看哪个帮你说话?大家兄弟一场,我也不想做的那么绝。你不是心善吗,我就把你放在这里,若是有哪个过路人救了你,那就算是你善有善报。” 张武走的时候,在程竹旁边放了样东西。 止血用的药。 那天路过的人很多,也没山匪拦路。 程竹就躺在路中间,有人扯掉了他的腰带走,有人偷走了药,还有人权当没有看见,从他身上跨过。 最后来了个妇人,正是前几日程竹放走的一个。她来寻丈夫的尸骨,也认出了程竹的模样。 杀夫仇人就在眼前,奄奄一息。 妇人举了块石头,用尽所有的力气,一下两下,直至程竹的头被砸的血肉模糊。 十一买酒回来的时候,寨子里正在庆祝。他们通知他,从今以后,张武就是新的老大。 那程哥呢? 十一冲到山下的时候,程竹早已成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当年不懂事,把酒都打碎了。所以这次特意送了一批到寨子里,大家喝的还尽兴吗?” 回忆被撕扯开,露出埋藏在深处的那些仇怨纠葛。 人群里开始出现异样,一个又一个的接连倒下。诡异的氛围在蔓延,人心在畏颤。 张武也是这时才听懂十一话里的意思,有些不敢相信,“你在酒里下毒?” 入喉的美酒成了剧毒,索命的镰刀正在收割。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迈着优雅缓慢的步子自高处款款而下。 “你毁了万安山!”饶是像张武这般穷凶极恶之人,看见这番景象,也不禁觉得胆寒。“万安山九年之久,寨子已有近千人。你如何下的去手!” “对啊,近千人。”十一感叹了一下,道,“剿灭一个近千人的匪窝,这该是何等功劳。可惜大哥你看不见了,明日我扬名金陵的风光。” 张武被气的不轻,怒而挥刀。“小贼猖狂!” 但怎奈身体的毒性也已发作,脚步变的虚浮。 十一侧身躲刀,退离几步,等再站定时,张武已然快不行了。他将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大刀插入地面,以此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 他突然狂笑起来,却笑的悲凉,“你是官,我是匪!哈哈哈哈哈世道逼我为匪,可又要因此杀我!” 濒死之前,生前种种,走马观花,越发清晰。 犹记当时少年,意气风发,他和程竹一同入军,大有一展宏图之志。视恶如仇,眼里见不得不公之事。可仅仅只是因为不愿帮那军中的纨绔抢夺妇女,就成了罪不可恕的犯人,惨遭流放。他们没有成为威震一时的大将,而是带着被一起流放的那些犯人逃跑躲进万安山,成了山匪。最初不过几十人,时至今日近千人。 昨日种种,恍若隔世。 他喊完,而后便像是燃尽的蜡烛,在夜里陡然灭了。 寨子四周的动静越来越大,仔细一看,竟然都是穿甲带刀的士兵,黑压压一片围住了整个寨子。他们在林子里面等了许久,听见哨音后开始行动,现在已经全部准备就绪。 只等着一声令下。 酒里的毒发作缓慢,除了那些喝的多的,现在已经倒下不起,其余都还好好的。 张武一死,又见这阵仗,其余人一时都慌了神。 小十三则守在十一的旁边,防止有人近身。 雪早就停了,甚至呼啸的风声都已渐弱。偌大的寨子,剩下的只有时有时无的哀嚎声。 在死亡的威胁下,穷凶极恶之徒也变成了弱者,变成了可怜人。 但可惜,苏十一没有心,更不知道何为怜悯。 “除妇孺孩童外,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杀喊声淹没了山头。 屠刀举起又落下,死亡稀松平常。这片充满罪恶的土壤,最后还是要用鲜红的血液来清洗。 不必以此祭奠亡灵,只是奏一曲乱世的殇歌。 你看那大山倾倒,也不过一夜之间。 第6章 天还没有亮全,昨夜上山的士兵也撤的差不多了。只有苏十一带着小十三还在山里乱晃。 士兵寻了一夜,依旧没有找到太子李祁。万安山地形复杂易藏,在偌大的山里面想找到那么一个人确实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第9章 但这却难不倒对万安山了如指掌的十一两人。 苏十一根据断崖的位置,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地方。 小十三眼尖最先瞧见人,跑上前去首先看见的是那张熟悉又讨厌的脸。他面无表情的把人一脚踢开,曹青青早已变的僵硬的尸体一路往更低处滚了下去。然后又蹲下身扒拉剩下那另外一具。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这具“尸体”竟然还皱了下眉头。 “他还活着!”小十三转头有些惊讶的和苏十一说道。 不用小十三说,站在一旁的苏十一自然也发现了人还没死。 他身子没动,只是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李祁,视线落在人身上,白衣已经被血泥脏的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本来清贵的人此时有些狼狈。夜里没有落雪,但是那人眉眼处却还是结了冰霜似的。苏十一看着,脑海里却莫名想到了掉在泥地里的白玉。 好像自苏十一遇到人起,这位太子殿下就总是一副孱弱模样。现在也是,胸口的起伏微弱到几乎没有,似风中岌岌可危的烛光,下一秒就会陡然暗灭。 “居然没死,还真是命大。”苏十一语气轻漠,一边开口说着话一边随意抬脚将人踹了一下。 底下就是陡坡,和曹青青一样,李祁不受控制的往下滚落。最后还是被曹青青的尸体挡了一下,才勉强停下。 本就命在旦夕的李祁哪里受的了,他闷哼了一声,整个人疼的缩成了一个虾子一般团了起来。站在上面的苏十一只能看见他的后背和一段因为衣物被拉扯而意外露出的雪白脖颈。在此刻显得脆弱而易碎。 “你不是说他不能死在我们手里吗?”一直到苏十一做完这一切后小十三才开口问道。 “我杀他了吗?”苏十一耸了耸肩,表情无辜的看着小十三。 “没有。”小十三想了一下后回答道。 苏十一笑着拍了下小十三的头,“这不就得了。”然后搭着对方的肩膀就准备走了,临走之前小十三又转头看了眼那奄奄一息的李祁。 “他脖子上有一只鸟。”小十三脚下步子没停,转过头来和人说道。 小孩子对什么都好奇,看见有趣的事物就总是忍不住想说出来。但是苏十一听见这话却笑话人道,“这样得到天气哪儿来的鸟?”虽然话这样说,苏十一却还是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 很快小十三就发现,刚才还不屑一顾的人却在回头的那一瞬间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并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只仙鹤。 一只纹在李祁雪白后颈处的黑白仙鹤。 苏十一的目光变的有些炽热,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盯着那处图案。脸上少有的严肃神情让小十三也不敢开口惊动。 那个图案苏十一曾经见过。 那时候他还没有上山,只是南康王府上养的一个兽子。那天听说府上来了一个贵人,小主人说要是自己表现的好,让那位看的高兴了,就给他两倍的赏金。 两倍的赏金,十一不知道那是多少钱,他只知道,自己想要活下去。 笼子只能带进去一件兵器,十一选的是一把斧头。 他的敌人是其他世家公子们带来的兽子,同样也是在无数场厮杀中活下来的强者。 看台上的人纷纷落座,热闹的和过年似的。他们在笼子里面,等待着生死的决判降临。 “开始!” 一声令下,十一没有任何犹豫的抡起手里的斧头砍向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男孩,鲜热的血液从碗大的伤口处射出来,洒在了十一的脸上。他只随意的抬手擦了一下,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看台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们为十一欢呼着。 战况一触即发,到最后,十一也分不清身上到底有多少是别人的血,有多少是自己的血。一地的残肢断臂,却是他司空见惯的场景。 麻木的撕咬,劈砍,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野兽。眼底的冰冷和戾气,凌厉的如同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子,亮的让人心悸。 最后他孤零零的站在血肉横飞的笼子里面,有些茫然的看向外面。 外面看台上是谈笑欢乐,他的主人笑着和周围人炫耀道,“果然还是我的小兽王赢了吧。” 众人都在笑,高高在上的,看自己的眼神里面有嫌恶,有怜悯,那种·······犹如看蝼蚁一般的眼神。除了坐在主人旁边的那个小公子。 十一看的出来,他应当就是主人口中的那个贵人,因为见他没有笑后,众人也渐渐不敢笑了。那人应该是没有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一言不发的抿着唇离开了看台。 从很久之前十一就已经明白了,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有人一生滚在泥潭里,而有人身处云端,从未见过人间困苦。 十一赢了比赛,却并没有得到赏金。 因为那位看的并不高兴。 他的主人生了很大的气,把这一切都怪在了他的身上。 十一受了罚,在初冬寒月里,带着满身的伤口,被泡在了装有冷水的大缸中。 他被冻的瑟瑟发抖,身上的衣物都结冰了似的,冷意渗透骨髓,牙齿忍不住的打着寒颤。之前的伤口被冰水浸透,刺骨的疼。 他乖乖的在里面待了一个时辰。没有能力反抗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忍耐。这是他在这人间炼狱里学会的生存之术。 当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想回一趟家的时候,却发现父亲早已经从贫民街搬走了。 第10章 父亲拿走了他每次的赏金,却连搬去了哪里都不曾告诉自己。 回去的路上落了大雨。一道响雷落下,雨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十一坐在长街的街檐下躲雨,就那样一直坐着。之前的小兽王在此刻却像是一只被人丢弃的可怜小狗。 他明明起着烧,但身子却又冷的发抖。伤口隐隐作痛,头昏脑胀,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不能昏过去。 倒在这里,冻上一夜是会死的。 他这样想着,但实际上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空气中飘散的满是腐肉的腥臭和令人作呕的气味,地上的泥浆被来往奔走的行人踩的飞溅。 十一最初看见那个月白身影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样金贵的人,怎么会踏足这种地方。 直到对方一点点,一点点,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贫民街街如其名,住的都是一些穷苦人,穷苦二字宛如刻在了骨子里,只需一眼就能瞧出来。而贵人也是。他穿的月白锦衣干净的一尘不染,身后有人为他撑着纸伞,走在破烂的长街上,和周围格格不入,就仿佛是误入凡尘的神仙。 是之前看台上的小公子。 十一仰头呆呆看着对方走至自己的面前。很快,一件厚重的披风就披在了自己身上,一下子就被一种好闻的味道包裹了起来,身子也暖和了许多。反应过来时发现小公子正弯腰替自己系着领口的绳子,十一侧目,恰好可以看到对方洁白后颈处的黑白鹤纹。 “对不起。” 十一听见对方跟自己说。 那个小公子带自己去了医馆,他昏沉沉的躺了一夜,对方便陪了自己一夜。 没有人对他那么好过。 第7章 “小十三。“苏十一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帮我去看看,他还活着吗?” 小十三越发搞不懂了。 所以十一到底是想让人死,还是活啊? 虽然小十三已经习惯了十一的阴晴不定,上一刻还喜笑颜开,下一刻就杀人见血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小十三还是感觉此刻的十一是不一样的。比起平时的狠厉冷漠,此刻看起来冷静的可怕的十一,倒像是在掩藏他内心深处的害怕。 害怕? 十一也会害怕吗? 小十三手脚伶俐,三两步就跑了下去。他将手放在了李祁的脖颈上探了一下。 站在不远处的苏十一静静看着,没有人看见他垂在大腿侧边的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指甲已经深深的嵌入了皮肉里,但他的主人却对这一切毫无知觉似的。 谁会相信,刀剑砍在眼前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人,会害怕到连亲自去确认那人生死的勇气都没有。 大雪覆盖的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到苏十一可以清楚的听见,自己那向来沉寂的心跳动的声音。 短短几秒,却又漫长无比。 苏十一想起他年幼遇见那位贵人时,也不过十一岁。那个年纪的他,看过亲哥哥因为偷了人两个馒头在自己眼前被人毒打而死,经历过被父亲几两银子卖给王府家做兽子,用命赢来的钱全被父亲拿了去,却还是免不了被丢掉的命运。 他在那条破烂长街上长大,见惯了太多腌臜之事。后来被卖到王府,却是连人也不配当了。 没人替他遮过风雨,没人关心过他冷暖。苏十一不明白那位金贵的小公子为何说那句对不起,但是活着的千般委屈,好像都有人替之道了歉。 苏十一就像个狼崽子,又疯又冷血。但没人知道,旁人但凡给他一点好,也够他在心里记上好些年。 反反复复,白日梦里。 就像是再黑的天,也总要有点点光亮;身处再暗的地狱,心尖上也总得留点良善。 于年幼的苏十一来说,那位金贵的小公子就是那点光亮,那点良善。 而他刚刚,又一脚把他那唯一仅存的一点点良善一脚踢到了鬼门关。 苏十一在等着那人生死决判的时候心里忽然平端生出一股怨气来,老天为何总喜欢这样处处捉弄于他? “少爷。”“大少爷。” 门口的仆从看见周阳阳回来了,都弯着腰恭敬的叫人。原本走的好好的周阳阳却突然被这其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刺了耳朵,他踱着步子走到了那名仆从面前,语气不怎么愉快,“是没人教过你规矩吗?” 那仆从腰弯的更低了,身子细细抖着。 “少爷,您回来了。”这边正僵持着,刘管事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件大氅,见周阳阳穿的单薄,连忙上前给人披上了。刘管事一看这场面,出了什么事儿也猜出了七八分,于是转头对人怒斥道,“还不快滚,站在这儿碍少爷的眼呢!” 那仆从得了大赦似的,连滚带爬的退下了。 周阳阳最讨厌别人叫他大少爷,这是周府每个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长安城的知府周回是个儒雅之人,盛有爱妻之名,仅有一妻一子。这一子就是周阳阳,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大少爷,少爷之分。可前几年周回突然收了一个义子苏慕嘉。后来苏慕嘉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周府的二少爷,周阳阳也就这样成了大少爷。 但很显然周阳阳并不喜欢这个凭空出现的弟弟,更不喜欢这个新称呼。 周阳阳刚一走到花园,就听见了桐阁那边的动静。 “苏慕嘉回来了?” 第11章 “今早回来的。”刘管事立马应声,道,“回来的时候还抱着个男人,看样子像是受伤了。这一早上把全长安的大夫都快找了个遍,就为给那人治病呢。” “他又在搞些什么鬼?”周阳阳说着就换了方向,大步朝着桐阁那边走了过去。他风风火火的,刘管事还没来得及阻拦,周阳阳已经走好远了。刘管事只能赶忙跟了上去。 苏慕嘉不喜欢人伺候,所以桐阁的丫鬟小厮只有零星几个,和周阳阳那边相比,可以说是少的可怜。但向来清净的桐阁今天却空前的热闹,十几个大夫郎中全都挤在了院子里面。小十三换了身衣服,怀里抱了把剑,守在门口。 周阳阳才一靠近门口,就被小十三伸长剑把人拦住了。 “大胆!怎么敢在少爷面前无礼!”跟上来的刘管事见状呵斥道。 但是小十三怎么会怕这些,看周阳阳要硬闯直接就动起了手。他的手猛地抓出去,周阳阳没有想到一个下人竟然真的敢对自己动手,躲得有些狼狈。小十三成功将对方逼离了门口,又站到了原地,以原姿势立定站着,愣是一点没有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周阳阳被气了个够呛,“真是反了天了,他苏慕嘉今天一个仆人都敢跟我动手了,明天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你这蠢奴才是不是忘记了,谁才是这周府的主子!” 外面闹哄哄的不得安宁,里面却又安静的诡异。 苏慕嘉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他坐在那把藤木椅上,眼睛一刻不离的盯着床上的人。 李祁还活着。但也仅仅还活着而已。 他脸色苍白的可怕,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正在号脉的大夫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叹了口气,向着苏慕嘉请罪道,“这位公子身体之前就有过很大的亏损,本就虚薄,不敢受寒受冷。要是小心养着,倒也许能多活些年头,但是这,,,,,如今这番折腾,人身子早就让毁的差不多了,就算神仙来了,也不敢夸下这个海口让人起死回生啊。还请贵人恕草民无能!” 大夫说着诚惶诚恐的跪在了地上。 “起死回生?”苏慕嘉淡淡的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眼神细细的扫过李祁,“他还没死呢。” 苏慕嘉固执而霸道的跟那大夫又重复了一遍 ,“他还没死呢。” “我今天还就非要看看,苏慕嘉到底在里面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外面的周阳阳不肯罢休,带了一批护院过来。小十三这边就只有几个人,另外几个看是周阳阳也不敢动手,只有小十三面对着这阵仗依旧半点不退。 两边都准备动手的时候,苏慕嘉出来了。 他还穿着昨夜的那身黑衣,没来得及换身衣物,衣角处绣着精细的暗金色绣花,被血色染的更加暗沉。 那霜雪一般阴寒的眉眼,在看见周阳阳的时候忽的化开了。换了一副笑面,“大哥怎么来了?” 虽然叫大哥,但其实周阳阳也就比苏慕嘉大上几个月而已。苏慕嘉看了看周阳阳那副阵势十分善解人意的问道,“可是我的人惹你生气了?” 周阳阳一看见苏慕嘉的那副作态便更加生气了,每次都是如此,明面上好像他处处忍让着自己,实际上每次便宜都被他占尽了。人人都称赞他这个得体大方的养子,倒是他这个真少爷最后背了不少恶臭名声。 天知道周阳阳有多想要撕破那人虚伪的假面,血气的年纪,喜恶都全然写在了脸上。 “听说你昨天一夜未归,今早又抱了个男人回来?”周阳阳没有给人什么好脸色,抱着双臂突然想到了什么,嘴上便就不管不顾的说了出来,“青天白日的差人将门守的这般牢,难不成你把南风楼里的倌儿带回来了?苏慕嘉,爹爹是看重你,但是你也不该趁着他不在家这样乱来!” “周阳阳。”苏慕嘉少见的直接叫了周阳阳的名字,虽还是轻轻的语气,但里面却莫名带了些警告的意味,“话不能乱说。” 周阳阳本就是随口一说,但是却被苏慕嘉的态度弄得有怀疑起来,他不禁再次看向苏慕嘉,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眼里带着些锋利的戾气,但再仔细一看,又消散了个干净。就像是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你。”趁着周阳阳发愣的时间,苏慕嘉已经点了院子中的一个大夫,“去里面瞧病。” “等等!”周阳阳一出声,几个护院就听话的上前挡住了正要动身的大夫。“既然不是小倌,那是什么人你倒是交代清楚。我周府又不是什么寻常地方,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你也敢往里带,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担待的起吗?” 苏慕嘉藏在衣袖下的手稍稍握紧,里面的人还危在旦夕,平日里的好脾气半点不见,他的耐心有些耗尽了。 “滚。” 简单的一个字,周阳阳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你竟然敢让我滚?你···········我!”周阳阳还沉浸在对苏慕嘉突然态度转变的震惊中,下一秒他就被人猛地抓住了手臂,往后一挽,双手已经被人从背后绑住了。素慕嘉把人扔给了小十三。他做完这一切后扫视了一眼其他人。 “里面的人要是被耽搁出了事儿,我会让你们全都跟着一起陪葬。” 语气里带着真真切切的杀意。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苏慕嘉,就好像突然撕开了人畜无害的外衣,赤裸裸的露出了里面锋利的獠牙。让人不由得心生畏寒。 第12章 第8章 两位都是主子,底下人也不敢乱来。还愣在原地的大夫被苏慕嘉踢了一脚后,手忙脚乱的跑了进去。 “诶呀,二少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啊。”之前离开去给周阳阳找人的刘管家一过来看见的就是他家少爷被小十三扣着的场景,连忙就跪到了苏慕嘉的脚下,“二少爷您行行好,要是少爷做了什么惹您生气的事情您尽管冲着老奴来,实在不好拿着少爷撒气啊。这老爷和夫人从来都不舍得动少爷一根手指头,要是今天出了什么事情,您让我怎么和老爷和夫人交代啊!” 刘管家是周府的老人了,从周阳阳的母亲梅氏嫁给周回那时就已经在府里管事,是看着周阳阳长大的。既然是老人,考虑事情总是周全一些。比如现在,他大可以让护院动手把人护下来,但是如此万一苏慕嘉真的是在办什么正事,倒时候就全成了周阳阳在胡闹。他那些话讲出来,看似护主心切,实则一下子就把苏慕嘉置于了一个骑虎难下之地。 不管今天这事情最初是谁的过错,苏慕嘉动手欺辱周阳阳的过错是怎么都逃不了的。 他本就是养子,亲疏有别,这样的名声于他而言就更加难听了。 那边周阳阳被一个半大的人掣肘的动弹不了,一腔的怒火全发泄在了嘴上,“我当你还能装多久呢,阿娘早就告诫过我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我离你远些,只有父亲受你蒙骗着了魔似的一心偏向你。真该让父亲看看你今日威风的样子,让他知道你平常那些都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苏慕嘉由着人闹,由着人骂。 他只留下一句把门守好,就再次进了门。 苏慕嘉这门守的紧,再闹下去周阳阳也讨不得什么好。刘管事好说歹说,最后还搬出了梅夫人,才总算是把周阳阳给劝走了。 十几个大夫,最后也只有一个敢说自己能救。 “能做的小的都做了,能不能醒过来就要看这位公子的造化了。要是今晚能醒过来,保住性命应当没什么问题。但要是醒不过来,就实在是回天乏力了。” 这话说的明白,夜里是个难关。 苏慕嘉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只剩下自己一步不离的将人守着。 他靠着床沿盘腿坐在地上,抬头看上去,长长的睫毛煽动。 “我昨日告诉你我叫苏十一,其实这是我从前的名字,我现在叫做苏慕嘉。你应当不记得我了,好几年前你曾救过我一命。那天好冷啊,你不高兴,他们就罚我,也不给我看伤。我坐在那里动也动不了的时候,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然后你出现了。 我还以为像你那样的人,都不会在乎脚下蝼蚁死活的呢。 那断崖也没有多高,地上那么厚的积雪,你还拉了人给你垫背,应当没有事才对。是不是我那一脚?你不要生气,等你醒过来,我让你踢回来就是了,实在不行多踢几脚也没关系,你一个太子,应该也不会同我一般见识吧········” 苏慕嘉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了许久,可对方也没有半点动静,直到最后神情开始有些疲惫委屈。 那双手慢慢靠近想要触摸那近在咫尺的眉眼处醒目泛红的刮痕,最终又放下。 “我不是故意的。”他说。 夜里太静了,话落下来,落进了无尽深渊中,没了踪迹。 ········· 清早的光亮撒了进来,落在李祁的脸上。 李祁觉得身上被马车碾过一样,四分五裂的痛。昨夜里睡的混混沌沌,耳朵边上一直有个声音在说话,扰人的很。 “紫檀。” 他连眼睛都没睁,迷迷糊糊的喊了个名字。原本清如暖玉的嗓音干哑的不像话,才一开口,就止不住的连着咳嗽了好几声。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我睡到什么时辰了?” “外头刚亮,大约卯时。” 这是······谁在说话? 李祁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不在宫里。他坐起了身子,发现自己身上衣服都已经被换过了,又看了眼周围。最后视线落在一旁的小十三身上。 小十三也好奇的看着李祁,他学着十一的样子歪着头,“你长的挺好看的。”然后又说,“但是没有十一好看。” 经人这么一说,李祁这才想起来眼前小孩自己似乎是见过的,在那个客栈里面。 他寻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靠在床头,问,“十一是你哥哥?” 小十三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的门猛地被人给推开了。 那人一身锦色狐裘大衣,带着风尘仆仆的料峭寒意。 “哟,您还活着呢!” 崔子安不眠不休的找了人近两天,本来就没有的耐心被耗了个干净,就差把长安城给翻个底朝天了。 李祁听见人这样冒犯的话语也不生气,淡淡的笑道,“听着你好像还觉得可惜?” “那可不是吗,太子殿下将随行的队伍都给扔了,自己带着两个随行就敢上路,我还当太子殿下一心求死呢。自然为您觉得可惜。”崔子安一边说一边朝着人走过去,看清楚了人身上那些伤后又忍不住说道,“就你那弱不禁风的身子,你倒也是真舍得折腾。” 刚一靠近床,面前忽然伸了把长剑过来。崔子安往后一退,下意识的抬脚踢了过去,顺势夺了长剑转而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这小孩挺有意思的啊,竟然敢跟你崔二公子动手,胆子倒大。” 第13章 “你别伤了他。”李祁瞥了一眼后道,“欺负一个孩子,你也好意思?” “他先动手的。”崔子安又动了动手里的剑,而后朝着小十三抬了抬下巴,“服不服?” 崔子安压根就没把小十三放在眼里,逗了逗人就准备把剑放下了。但说时迟那时快,小十三趁人不注意一偏头躲过长剑的威胁,两步就滑到了崔子安的跟前,他不知道又从身上哪里掏出了一把短刀,毫无犹豫的出手。哪怕崔子安反应的再快,还是免不了脖子处多了道血痕的下场。 这下算是把人惹着了,崔子安拿手背擦了一下,看了眼上面沾的血,脸顿时就垮了下来。 后面进来的周回才一进门就看见这场面,当时被吓了一跳。 “周大人养的好奴才。” 崔子安睚眦必报的名声是一直从金陵传到长安都人尽皆知的,小心伺候着都要忧心会不会被找麻烦,更别说现在真是直接摸了老虎屁股了。 周回眉头都皱在了一起,脸黑的可怕,但还是要维持着风度和人赔罪,“是下官管教不严,惊扰了太子殿下和崔小公子,请殿下降罪。”他一边说着,一边摆手示意让人上来拖走小十三。 但小十三面对着场景却依旧站在李祁的床前,以一种万夫莫开的气势将人守着。 “还不给崔小公子让路!”周回厉声斥责道。 “十一说,他回来之前,谁也不能靠近这个人。” 小十三自小在山上长大,他不知道什么是权贵,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要听十一的话。 但是毕竟一人难挡众敌,小十三最后还是被拖了下去。就像一只不服管教的小兽,努力挣扎着,却难逃被捕捉的命运。 周回也被崔子安找借口支使了出去。 李祁抬眸看了眼崔子安脖子上的伤口,“要找大夫给你瞧瞧吗?” “就趁我不注意,蹭了我一点皮外伤,当谁都和太子殿下您一样金贵呢”崔子安颇有些不屑的说,“倒是你身上伤怎么样,能撑着回京城吗?” “不能。” “············”好像是特意应人那句金贵似的,李祁没有半分委屈自己赶路回去的意思。崔子安有些无奈的顺着人意道,“易攸宁恰好在长安有个宅子,前些天听说他好像来了这边。不管怎样多少算个去处,总比待在这里强。我看你倒待的安然,我就单单站在这里都觉得十分晦气,回去定要先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李祁不解问,“我在长安?” “敢情您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现在不仅是在长安,还是在长安知府周大人的府上。” 外面就是冰天雪地,李祁身上被裹得甚至有些厚重了,但身上的寒气怎么也赶不掉似的。李祁被人扶着上了马车,洁白如玉的手里握着的手炉烧的正旺。 临走之前,他掀开马车的帘子喊了一声,“周大人。” 周回连忙上前,“臣在,殿下还请吩咐。” “周大人府上人才辈出,小小年纪就已是身手不凡。之前崔小公子不过与之切磋罢了,周大人不必介怀。”李祁说完转头看向崔子安问,“是吧?” 崔子安自然听出了他是想要把人护下来,于是不情不愿的说道,“是!所以把人给我看好了,等后面我来再来找那小子切磋的时候可千万要拿的出人。” 崔子安将切磋那两个字说的咬牙切齿,就差直接说是要找人算账了。 照顾着李祁身上的伤,马车走的极慢。 “不是说皮外伤?怎么还这么不甘不愿的。”李祁隔着帘子和人说。 “他周回就没憋好心,你怎么还要护着他的人?”崔子安打着马都往前去了,听见人说话又慢悠悠跟在了马车边上。 “你没见那小孩压根不听周回的话,他主子不是周回。”李祁转了转手里的炉子,问,“你怎么找到的我?” 第9章 “我顺着道寻了一路,就连那路上的住户都挨个问了遍,也没找到你的下落,我急的差点没把长安给掀了。最后碰巧捡到了受了重伤的天青和月白,说你是被万安山山匪拦了路,我正准备去把那匪帮灭了呢,周回突然找上我,说是他的二儿子已经除了匪帮救回了人,人现在就在他的府上,我还想着,要是他敢诓我,我非要一把火把他府门都给烧了去不可。” 崔子安和李祁认识的年岁长,他出生世族,叔父是当场重臣,父亲和大哥镇守一方,手握朝廷兵马,护着洛北康平。往上再数上几代,都是叫的出名字的人物。 只有他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待在京城,成了个只会寻酒肉之欢,声名狼藉的浪荡纨绔。虽然有许多人背地都瞧不起他,但是凭着那显赫家世,也没有多少人不长眼敢去招惹。他横行霸道惯了,也只有在李祁面前才偶尔会有收敛。 此时此刻他说起周回,语气里的轻蔑显露无疑,丝毫没有将这位长安的知府放在眼里。 李祁早就习惯了崔子安这动不动就嚷嚷着要杀人放火的脾性,也没有放在心上,只静静的听人说话。 但到底是在外面,两人也不宜多说。 易攸宁的宅子住的偏远,外面风雪飘摇不断,屋子里面炉子烧的正旺。李祁半躺在软塌上,身子被烘的暖洋洋的,骨头都要软了。姿态却依旧矜贵有礼,指尖夹着刚才临走前周回交的文书,正认真看着。他其余地方被捂着严实看不出来什么,就是眼尾那处红痕刚刚结了痂,在苍白病容上醒目的刺眼。 第14章 坐在一旁的易攸宁朝着旁边的崔子安使了个眼色,小声问道,“殿下这怎么回事儿啊?” 崔子安没回人话,只是抱怨道,“都说易家富可敌国,真该让说这话的人过来看看这房子,破的还像是人住的地方吗?” 他们所在的是易攸宁在长安的一处老宅子,当初易家老太爷还在长安的时候住的地方,后来易家的生意做到京城,在那边安了家,就鲜少回来这边来了。房子是有些旧,但因为易攸宁一年里偶尔还会来几趟,所以收拾的也算干净。 “嘿,就你小子矫情,殿下还没说什么呢,你先抱怨上了。”易攸宁随意的坐在地上铺好的毯子上,听着人的话不爽的故意腿又往崔子安那边伸了伸,阴阳怪气的感叹道,“我真是苦命人哦,前脚被你那索命的大哥抢了血汗钱,刚被赶出来,后脚为你个小兔崽子劳心劳力,还要被抱怨。哎,我真是欠了你们兄弟俩的。” 崔子安听人这么说立马就不服的争辩道,“那钱是你自己捐给大哥养兵的,现在怎么又怪在他头上了?” “是,是我自己愿意的!”易攸宁没个正形的胡乱应道,“但我当时话可说的清清楚楚,我说那钱是聘礼,他收了钱,人又不肯跟我好,那不就是抢钱吗?” 崔子安被人这些混账话气的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回去了,“你·········” 说起来崔子安家里世代刚正,他能长成现在这幅混世小魔王的样子,易攸宁可谓是功不可没。易攸宁比崔子安年长几岁,那时候崔子安初来乍到,性子又不讨喜,京城里的权贵世家子弟都不爱和他来往。除了李祁,就只有易攸宁受崔子安大哥崔子平的嘱托帮着照看人。 易攸宁家里世代从商,只有易攸宁是个异类,在满是铜臭的家族里长成了个风流才子。才是真的,但这风流却也是真的。他日日流连于烟花酒巷,最过分的时候,金陵城里面大半的风月之所流传的曲词皆出于他手。崔子安当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被人带着天天往那些地方里钻,就这样不出意料的长歪了。 慢慢的崔子安也过了好骗的年纪,也明白了之前受过那人多少坑骗,故而现在两人一见面就容易掐起来。更何况现在易攸宁还是在拿着对方的大哥说笑,眼看着就又要打起来了。 “你们知道万安山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打断了两人之间的箭弩拔张,李祁将手中的那张纸折了几折,抬头问道。 “万安山?”易攸宁皱着眉想了一下,“好像是个匪帮。生意人在京城和长安之间来往的多,我也只是听人聊起过有这么个规矩,说要需得交些过路费才能从那儿过。不过我倒是没有遇到过。” “你自然遇不到。”李祁拉了拉身上的毯子,眉眼在这暖屋里却被衬的疏淡。他一出生就被安了未来天子之名,一举一动都被人时刻看着,规矩自然也比旁人学的多,在崔子安还在肆意妄为的年纪,李祁便就已早早学会了如何喜怒不形于色。 就像此时此刻,他刚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来,身子还虚弱的厉害。哪怕是在强撑着精神处理这些事情,语气里也没有半分不耐,听着和平常并无区别。 “你来往阵势浩大,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若是招惹了,指不定会找来多少麻烦。这群匪盗倒是聪明,知道单单只抢寻常百姓商户没人会管,把官家朝廷的作为看的如此通透,也难怪可以占山为王九年之久。”李祁说着夸人的话,却没什么夸人的意思。他将手中已经折了几道的纸随意的扔进了炉子里面。火光瞬间吞噬了上面的字迹,很快连灰也落了下去。 崔子安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不对,“既然他们知道有些人招惹不得,那又怎么会有了动你的心思?”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李祁仔细回想了昨日发生的事情:那为首的男人说是有人花钱取自己性命,可若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若知道自己是谁,定是不会接这单生意。所以是有人知道了自己和队伍分开,知道自己那日会从那里路过,提前告诉了那群山匪。还有那个十一,他前脚在客栈遇到对方,后脚就被抓到了寨子里面。那人明明说自己是被一起抓回来的无辜路人,现在又怎么变成了除匪救人的周家二公子? “周回的二儿子可是叫苏十一?”李祁问。 “其实并不是二儿子,而是养子。”易攸宁闻言回道,“而且也不叫苏十一。” “那他的名字是?·” “苏慕嘉。” 第10章 苏慕嘉。 李祁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 很快易攸宁就帮着证实了这件事,“他在长安这一片有些名气,去年朝廷选官,他被评为上品,但却在最后被殿下您打了下来。” 说到这里,李祁终于想了起来。 “左右这事和周家脱不了关系,怕是南后那边忍不住了。”崔子安出声道。 周回是南后的人,这事在朝廷上不是什么秘密。李祁记得当时自己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把苏慕嘉任官的事宜打了回去。 南后随心所欲太久了,有些事情他要不阻止,这朝堂便也不像一个朝堂了。 但是他没想到,那人年龄会那么小。行事也颇为诡异,初见之时,他以为对方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子弟,但转眼他就带人剿灭了一个近千人的匪帮,年纪轻轻,却狠厉非常。 第15章 “若是南后想要杀我,周家人又何必救我回来?” 李祁一边说,脑海中不自觉回忆起了那日所见的苏慕嘉。 所以那张人畜无害的漂亮面皮下,又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 * “你看见刚走的那个公子了吗?长的好生俊俏啊。” “什么公子啊,你没瞧老爷都对那人毕恭毕敬的,我听见叫他殿下呢。” “殿下!那位是····太子?” 那丫鬟惊叫出声,被另外一个丫鬟打了一下,提醒道,“你小声一点!” 两个丫鬟路过的窗子里面,还泡在浴桶里的苏慕嘉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守了一夜,天刚擦亮的时候看见躺在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不敢耽搁,他当即就出去差人将那大夫叫了过来。直到大夫说人算是熬过来了,这是太累了,等睡好了自然就会醒过来。苏慕嘉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才总算放下。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沾着血渍的衣服,想着去洗浴换身干净衣物。时隔多年,他不想再见面时,自己又是一副狼狈模样。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困到了在沐浴之时睡了过去的地步。 他穿好了衣物,往那间房走的时候脚步有些匆忙,眉间还带着些恼怒。 若是他没听错的话,刚才那两个丫鬟说的是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身子伤成那般模样,才从鬼门关捡回条命来,不好好养着病。 走? 走去哪里? 再说,他守了一夜,都还没有看见那人好生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步子半分没有慢下来,脑子里却忍不住的胡思乱想。等他走回到门口的时候,小十三正在门口等着他。 额头上多了些伤,一看见他就说,“我没守住,人让带走了。有一会儿了,现在大概追不上了。” 苏慕嘉听着这话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早已不见马车的踪影。只有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上,还残留着马车行过的痕迹。苏慕嘉茕茕孑立,满身落寞,安静的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十一。” 小十三凑了上来,他看的出来十一现在不开心。 “这里没有十一。”苏慕嘉转身,看着一脸不解的小十三纠正道,“以后要叫主子。” “主子?”小十三尝试的喊了一声,苏慕嘉伸手安抚的摸了摸小十三额头的伤口,“房间的柜子里面有药,自己去找。” “你去哪里?” 小十三看着苏慕嘉的背影问道。 他往桐阁对面的那处院子看了一眼,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那处院子是周回和他夫人住的地方,苏慕嘉直接往那边走了过去。到门口的时候被人拦了下来,守门的仆人道,“二少爷,夫人交代过,说老爷近日里太累了,不希望他再因为一些公事或其他的事情烦扰。所以您今日还是先请回吧。” 苏慕嘉闻言也不为难守门的仆人,笑咪咪的应了声“好”。 然后往后退了两步,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对着门口直直的跪了下去。 “二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啊!”那仆人见状就上前来想要扶人。 苏慕嘉拂开了来扶自己的手,跪的十分笔直的问道,“夫人可吩咐过不让我跪?” 仆人老实的摇了摇头。 苏慕嘉朝人笑着,“那不就得了,既然没有吩咐过,那就怪不到你的头上。我惹了母亲不高兴是我该罚,你就让我跪吧。” “这,好吧。”仆人没办法,只能退了回去,任人跪着。 苏慕嘉还没跪多久,所跪之处的冰雪就化了好些,冰冷的雪水渗进衣物里,刺的膝盖生疼。 他有些后悔了,刚才应该多穿一些才对。 寒风吹过来,鹅毛般大小的雪瓣落在脸上,眼角被冻的狠了,开始变的通红。 周围都很安静,苏慕嘉可以清晰的听到里面周回夫妇和周阳阳三人的谈笑声,尽是人间温情。 两相对比,跪在雪地里的苏慕嘉越发显得可怜辛酸。 那仆人有些看不下去了,又上前劝道,“二少爷,这老爷今天估计不会出来了,这眼看天都快黑了,您就是在这儿跪上一晚上也没人知道,您图什么啊。不如早些回去吧,不然后面腿都该冻伤了。” 苏慕嘉咳嗽了一下,声音已经有些虚弱了,还强撑着笑着,“无碍,或许我跪上一晚上,母亲就原谅我了呢。” 单薄的身影,委屈的眉眼。脆弱又倔强。 只需要看上一眼就会让人舍不得他受苦的人。 造孽哦。 仆人看着心里着急,这夫人就是明摆着不待见你,哪里是因为今天你和少爷动手的事情。这二少爷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仆人纠结的眉毛都快拧在了一起,最后重重叹了口气道,“我还是进去替您和老爷说一声吧。” 苏慕嘉幽深的眸子看着人进去的背影,之前那股可怜劲顿时就不见了踪影。 不一样的地方有不一样的生存法则,有些地方要靠狠,有些地方则要靠示弱。苏慕嘉深谙其道。 苏慕嘉在雪地里整整跪了将近两个时辰,仆人再次出来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已经是完全没有知觉了。 “二少爷,老爷说让您去书房找他,快起来吧。” “多谢。” 苏慕嘉听罢起身,起来的时候因为僵麻的双腿一下又软跪在了地上,而后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的站起来,走了进去。 第16章 苏慕嘉轻手轻脚的关上了书房的门,里面只坐了一个人,那就是周回。他伏在案前,正在垂头认真处理公务,像是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了一样。 “父亲。” 苏慕嘉朝人走近了几步,在原本压抑的沉默中尊敬的唤了人一声。 第11章 周回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看向了下面的来人。 房间里亮着烛火,苏慕嘉低垂着眉眼,在周回面前显得乖巧恭顺。 “听仆从说,你今日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 苏慕嘉应道,“儿子做错了事,该罚。” “的确该罚!”周回的爆发来的毫无预兆,突然一把拂了桌子上的东西,压低了嗓子怒声道,“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说是万无一失,可现在呢,太子不仅安然无恙,还是你将人救回来的。你倒是说说,我要如何跟那边边交代。” 砚台砸在地上迸出碎片,直直朝着苏慕嘉脸上而去,苏慕嘉微微侧脸躲过。 “父亲先不要动怒。”苏慕嘉上前慢慢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放回到桌子上,缓而开口,“我知道那边想要太子死,只是儿子认为无论皇后现下如何一手遮天,四大家和当今的朝臣心里认定的未来之主都是太子。要是贸然动了太子殿下,到时候可能反而惹了大乱子。故而才会善做主张。” “大乱子。”周回哼笑了两声,走到了苏慕嘉的跟前,“我知晓你聪明,但是你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我们是什么身份?只是皇后娘娘的一只狗罢了。” 周回说着又拍了拍苏慕嘉的肩膀,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说道,“慕嘉,你在府上也近两年了,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亲儿子看待。这些事情也从未瞒过你,之前的事情你确实都办的不错,但现在看来你到底是年轻,今日我也要劝诫你一句: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主子们最讨厌的,就是自作聪明的奴才。” 苏慕嘉像是恍然,跪在地上认错道,“儿子受教了。” 周回看着跪在地上的苏慕嘉,隐约竟然也有几分慈父的样子,“你莫怪为父对你过于严苛,阳儿性情单纯,不及你聪慧,往后周家都落在你的身上,稍有差错就是万劫不复。” 苏慕嘉抬头笑着,讨好一般,“儿子都明白。” “同往日一样,你自在这儿领罚吧。”周回叹了口气说道,而后便出了书房。 留下苏慕嘉跪在原地,笑意一点点褪去,在无人的时候,他脸上的清冷骇人。 * 大晋每一年选一次官,从地方定了品级,最后齐聚金陵城,一同行了官礼,便是算做进了京城的<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了。 一层层选出来,最后到了金陵城的,那都是人才中的翘楚。 朝廷重视人才,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去看,这些天之骄子到底长着怎么一番模样。 也算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了。 只是今年的官礼来的格外迟些,原因是大雪封了路,好些地方的的品官赶不过来。 这天宫里格外热闹,膳食房里的厨子从寅时就开始忙了起来,路上到处是步履匆匆急着去干活的宫女。 “你们,将这些礼品都小心搬过去。”刘嬷嬷指挥着太监宫女们,把太子给各位品官们准备的贺礼搬到崇阳殿。 而后迈着紧促的步子穿过一条长廊后,在一扇门前停下。 “殿下,官礼就要开始了。” 里面的李祁听见声音,看了眼面前手里捏着黑子,眉毛皱在一起的崔子安,笑道,“还没想好落哪儿吗?” 崔子安听罢自暴自弃将手里的棋子扔回了旁边的棋罐里,有些气恼,“罢了罢了,我认输行了吧。” “那就和我一同去。” “我——你知道我,我去那种场合不自在······” “愿赌服输。”李祁四个字将崔子安想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崔小公子莫不是想要赖账?” 崔子安找不到借口,当下就开始后悔答应这个赌注了。 “殿下!”李祁刚一站起身,心口忽的传来一阵绞痛。就像是有一只手猛地抓住心脏,牵扯着五脏都都绞在一起。要命的疼。他一只手捂住了心口,嘴唇霎时间就白了。旁边的婢女吓得惊叫出声。 崔子安也立刻严肃了起来,他连忙扶住李祁,“萧远,你没事儿吧?” “无碍。”李祁缓了一会儿,“之前的老毛病而已。” 崔子安霎时间就急了,“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了,怎么不知道你何时有的这个老毛病!” “之前也是有的。只是上次伤的重,又严重了些。”李祁不怎么在意的笑道,“你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御医帮我看过了,这毛病死不了人。” 就算死不了人,看人刚才那副样子,崔子安也知道李祁平常不会怎么好过。 “你这样要怎么去参加今天的官礼?” 李祁明显疼的额间都开始冒冷汗了,但是却依旧强撑着镇定说道,“我稍作休息就好了。” 崔子安知道自己劝不动人,踢了下桌子,表情有些气恼。 上次的事情肯定和周家脱不了干系。听说周家的二儿子这次也在品官之列,他奈何不了皇后,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周家的养子吗! 而此时的苏慕嘉正在崇阳殿的殿外等着入座,对自己已经被人记恨盯上的事情丝毫不知。 虽说品官是由各地中正选举评品级,但是上品之列每年都是世家名门的子弟,这已经是一个大家都已习以为常的惯例了。 第17章 也正因如此,外面一起等待的其他品官们,其实很多都是彼此相识的。 他们都身着绛红色官府,三三两两相谈甚欢。 除了苏慕嘉一人孤身独立,不见局促,反见风骨。 他玉白无暇的皮肤被一袭红色的官服映衬的醒目,一头黑发被顶黑色纱帽束起,露出了精致的五官。 当然也有好奇的,向周围人询问道,“那位是?” “听说是叫做苏慕嘉。上个月救了太子殿下,还剿灭了一个近千人的匪帮。风头大着呢,也是因为这个,一下子给他提到了上品。” “周回你们还记得吗,他是周回的养子。” 说苏慕嘉他们或许不熟悉,但是说起周回,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在上品无寒门的大晋,周回也算的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名字了。近三十年,朝官近千人中,也只有当时的太傅白敬和他周回以寒门之身,坐到了三品之列。 只可惜后来白敬被杀,周回请辞,去了长安当知府。 要不是苏慕嘉,大家或许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有人闻言哼笑道,“他救了太子殿下?你们有谁见过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黄兄,天子之地,切莫乱言。”那人的友人提醒道。 黄忠却不在意,抱着手道,“让他们这种人站在这里,才是污了天子之地。尽靠些投机取巧的法子,他那养父不就是那样吗?” 苏慕嘉也不是瞎子,陆陆续续的不善目光朝自己投过来。知道自己这官途还没开始,就已经招了不少敌意了。 但这些都并不重要,他的目光穿过人群,投向长阶。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人一会儿将会从那处走来。 第12章 “皇上驾到!”一声尖利的嗓音突然打断了众人间的攀谈。 人群被分成两拨,各自弯腰退到了两侧。 给天子让出一条道来。 “平身,平身。嘿嘿。” 众人纷纷抬头,被簇拥在最前面的天子,不仅没有半分威严,反而表情作态都略显害怕,宛若孩童。 他没走两步,还因为踩到衣摆而往前踉跄了几步,吓得大叫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心智不全的幼儿模样。 而那些平日里被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们,却在此刻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无一不表现的毕恭毕敬。 甚至于虔诚的地步。 大晋有多看重出身,从宁愿让天下之主是一个痴傻呆儿,也不能接受其血统不够正统这一点,就可见一斑。 当时立太子之位时,满朝臣子只有布衣出身的太傅白敬一人冒死谏言,说,“太子有纯古之风,而末世多伪,恐误天下之事。” 但就是这一句话,不仅没有改变事实,还为他平白招了许多仇怨,以至于最后落到个死无全尸的地步。 苏慕嘉微微眯眼,看着眼前有些滑稽的场面,甚至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 站在这里一早上的无聊沉闷似乎被冲淡了些,毕竟现在总算看见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皇后扶着皇上先行入殿后,后面的太监笑嘻嘻的过来通传,“咱家向各位新官问好,还请入殿落座吧。” 众人很快落座,皇上与皇后坐在高位至上,满殿之中只有他们右侧的那个位置还是空荡荡的。 他没有来。 巨大的失落涌上,苏慕嘉目光落在那处,心里仿佛也空了一块,脸上一直挂着的纯善笑容第一次显得有些勉强了。 “太子来了,我刚还在想这个时辰了,太子今日莫不是懒得来了呢。”又有人进来,皇后率先开口和那人说话,苏慕嘉甚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意识到周围人全都不约而同的站起了身,他才后知后觉的转头看向殿中。跟随着众人一起弯腰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 “有些事情耽搁了,劳烦母后挂心了。”说话的人嗓音清冷疏离,却又不失礼节。 苏慕嘉低垂着头,靠着些余光,看见一截月白华贵的衣摆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初次见面,我给各位都备了些薄礼。” 他话音刚落,跟在后面端着礼盘的婢女纷纷走上前来,将贺礼呈到了各位新官的面前。 “苏大人还不准备抬头吗?”这句话压的很低,浅浅的落在苏慕嘉的耳朵里,却不管不顾的在他心里翻起风浪。 苏慕嘉有些慌乱的抬头,而后直直的对上了一双泉水般温润清贵的眸子。 他上次也曾细细看过这张脸,但时隔数月再见时,眼前人却又变的极为陌生。 唯一没变的,是脸上的苍白病容。 养了数月,身子还没有养好吗? 苏慕嘉正想着,跟在李祁身边的婢女上前将一个红色檀木雕花的长盒递在了他的手上。 “上次走的匆忙,还没来的及亲自谢过苏大人的救命之恩。”李祁言谈间总是那样,明明他就站在你的面前,却有一种隔了万千河山的疏离。 苏慕嘉的手紧握着檀木盒的边角,他藏了心中一些旁的心思,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干净清明,带着信徒般的虔诚回话道,“殿下金身玉体,自有神天护佑,何须谢我。” 第13章 “你刚才为何要当众向他道谢,这又不是寻常私宴。你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些人精看在眼里呢,你就不怕他们误会你想拉拢他?”刚一走出门,崔子安便问道。 第18章 皇上坐不住,宴会便结束的早。李祁出门的时候,天才刚刚擦黑。一旁的宫女掌着灯笼小心跟在两人后边,红光映着白雪。 “崔小公子不是一向处江湖之远,不问朝堂之事吗?”李祁淡淡反问道,“怎么,开始感兴趣了?” “别,也就是跟你有关系我才多问两句。我对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真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自由自在惯了,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在京城这个富贵窝里安稳做个酒肉之徒,至于旁的什么,我也不是那块料,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崔子安是个什么德行,让我做官,你也不怕让全京城的人看笑话·········” 崔子安也在此次的品官之列。根本不用费心想,崔子安当然知道这是太子的意思。 崔子安一边走一边说,等他再看向旁边的时候,才发现李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脚步,正站在原处看着他。 “我记得你幼时曾和我说过,待你长大,若不能身穿铁甲,护佑河山,那就高官加身,为民平世。定不做那泛泛之辈。”李祁说的很慢,却让崔子安的神情一凝。但很快又不在意的笑了起来,“幼子之年,难免说过一些傻话。我自己都给忘了个干净,殿下倒是记得清楚。” 月亮爬上了一片漆黑,光亮落在李祁月白华衣上,可以看见开始下起了小雪。 李祁低头拍了拍落在衣袖上的薄雪,突然说道,“前些时候我去慈安寺祈福,一路走过去,入眼尽是人间繁华之景。走到长安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年少时候去过那里的一条街道,便想着过去看一眼。”李祁说着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一般,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笑道,“都说是瑞雪兆丰年,可事实上也不尽然。这雪刚开始落的时候,都还看个稀奇。可后来总也不停,却不知对于许多百姓来说,冬日越长,也就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越小。饿死的,冻死的,皑皑白雪之下,满是尸骸白骨。你不像我,囿于这华丽宫墙之中,所听所见,都是别人愿意让我听见让我看见的。你应当比我更清楚,现下百姓过的是番什么日子。” 崔子安不说话了。 他不像寻常的富家公子,自小就在金陵城里长大。他曾经在洛北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亲眼见过民不聊生,长街曝尸。跟着爹爹和兄长刚到洛北的时候,那地方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护佑河山和为民平世这样的话,便是那个时候说的。 “我········” 崔子安话还没开口,就被李祁打断。他继续说道,“那条长街尽头有所小庙,庙不大,里面却挤满了人。等我看见的时候,人已经全都冻死了,手里还握着天佑绳珠。” 传说崇德十二年的时候,大晋动荡,灾祸横生,天灾水害,疫病伤民,奸邪之气异常凶狠。那年冬日,当时的太子妃诞下长子。因为出生的时候有漫天红光普照,司命说他是上天遣来护佑大晋的神子,以凡人之躯,承天之意。果然,自李祁降世后,大晋灾祸尽却,盛世如常。惠帝赐以天佑之封号。自那以后,为感念其功德,民间有寺庙供以天佑绳珠,百姓求珠得以被其保佑。这种寺庙被称作功德庙,为活人所建。” 有雪瓣在李祁指尖化开,凉意经由指尖进入骨里。他平淡无波的眼睛直直的看向崔子安,而后开口道,“人们以为我承天意,可以保佑他们不必受困苦挣扎,但我终究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救不了世人。” 崔子安有些听不下去了,“萧远!这些不是你的错。” “我虽无能,只是我民何辜?”李祁说,“子安,我要你帮我。” 崔子安说不清,哪怕大多数时候他们这位太子都比之于同龄人要沉稳得体的多,在无数人的注视下,他完美的宛若真正的神明。但他的骨子里,却又总带着些不合时宜的天真。 心底里那近似沉寂的念头又开始冒芽,蠢蠢欲动。 崔子安张了张口,有些气恼道,“让我再想想吧。” * “苏大人,请留步!” 等苏慕嘉走的时候,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刚没走几步,后面有人叫住了他。 他停步转头,对方是个方脸的男人,眼神肆无忌惮的盯着自己。 苏慕嘉点头示意,喊了一声,“南大人。” 对方看起来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苏慕嘉弯眼笑的乖巧,“看过画像,南大人仪表非凡,见之难忘。” 他在来之前将此次品官的画像都看过一遍,记得这人叫做南平,是南后的亲外甥。关于南后这位外甥的传言不少。有人夸他才能不凡,有人骂他私德有亏,残害人命,淫乱不忌。 “哈哈,没想到苏大人不仅人长得漂亮,这嘴也是极甜的。”南平笑的眯起了眼,一双手自然的搭载了苏慕嘉的肩上,凑近了道,“往后在京城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 话倒是正经话,语气却不是那么正经。像是在调笑歌女一般带着些轻贱。 苏慕嘉还是在笑,没应声。 南平的手缓慢的摩挲过苏慕嘉的肩,拿开的时候似乎还有些不舍。 “南大人可知道,今日和太子一同进来的那位是?” 苏慕嘉没见过那人的画像。 “哦,那位啊。”南平了然道,“你不在京城,所以不知道他。崔长平的小儿子,出了名的纨绔。说起来,咱们这位太子殿下也真是有意思,人家拼了命的想要躲,他非要把人弄到朝堂里去。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 第19章 崔子安的父亲崔长平是洛北的王,他的兄长是无往不胜的军中新贵,叔父是太子首师崔太傅。又冠着四大家的姓。南后为何要把崔子安留在京城,有心之人稍微细思,便能明白其中道理。 所以崔子安最好是碌碌无为一辈子,但凡有点建树,那都是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至于危崖之上。 但这时候太子却偏偏要把人塞进品官之列。 这不奇怪吗? 当然奇怪。 但是苏慕嘉不能说。金陵不比长安,他必须万分仔细。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方脸看着苏慕嘉,好像在等着他的回应。但是苏慕嘉只是笑了一下,道,“殿下定有殿下的考量,我哪敢妄断。” “苏大人说的对,倒是我口无遮拦了。”南平话虽这样说,但是说话依旧还是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但是不过闲聊而已,苏大人何必如此谨小慎微呢。” 苏慕嘉出宫的这段路走的很不顺利,引路的小太监将他带到了一个岔路处后便不见了踪影。天已经暗了,幸有沿路的烛灯让他还可以看的清眼前景象。他正思索着出路,眼前忽的一黑。像是被人拿什么套住了头。 紧接着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在腿弯,膝盖传来猛烈的疼痛,苏慕嘉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而后又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棍棒打在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苏慕嘉只能勉强感受到自己被人群围住。密集的殴打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就像是在幼时在长街经历过的那般,承受那些毫无来由的恶毒。 苏慕嘉想过有人会找自己麻烦,但却是没想到会这么直接。 不过也是,凭借他的身份,在金陵城任谁都能上来踩上一脚,何须费心。 他清楚自己不能还手,因为若不能让他们顺意,这麻烦便没完没了了。 这些“贵人”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 他紧紧护着那个木盒,捏紧了手掌,感受到棍棒好像透过皮肉,打在了骨头上,每一寸都在要命的疼。腥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那是他最为熟悉的感觉。 “什么人在那边?” 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然后便是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是那些人跑开了。紧接着,头上的罩子被人揭开。 有人用灯笼照着他的脸,忽然的光亮让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然后再缓缓睁开。 他还保持着跪立的姿势,于是自然的仰头去望对方。 那人清冷直立,正垂眸看着自己。 “殿……殿下?” 苏慕嘉还有些楞,有些犹豫的唤了一声。 他反应过来连忙动作想要行礼,面前的人却已经蹲到了自己的面前。 对方缓缓伸手,手上的帕子慢慢擦拭过自己的脸颊。 额间流落的血液染红了素色帕子,李祁的视线落在那处,动作认真缓慢,像是安抚一般。 苏慕嘉一动不动,看着眼前近在咫尺 ,可又遥不可及的太子殿下。 好看的样子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对不起。” 李祁收了手,看着苏慕嘉说道。 苏慕嘉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些毛病的。长大之后他总是时不时的会恍惚,在某些时候觉得自己从未长大,而是死在了那条破烂恶臭的长街上,死在了某次毒打之中,或是某个难捱的冬日里。 就像自己从来没有逃出过那些噩梦一样。 比如刚才。 他不该感到委屈的,因为这便是他的命。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感到委屈,因为那句,“对不起。” 那三个字比任何棍棒疼痛都厉害多了,苏慕嘉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疼。 “为什么?”他问了那句当年没有问出的话,“又不是殿下的错,殿下为何要道歉?” 李祁几乎没什么犹豫的回答道,“让贼人横行,大人在宫中遭此劫难,是我管教有疏,这是其一。若是我刚刚听见声响,早点过来,你便不会挨打了,这是其二。既是我的错处,我自然该道歉。” “试一下,还能自己站起来吗?”李祁试着想去扶苏慕嘉,手刚碰到苏慕嘉的手臂的时候,对方明显抖了一下。 “常公公,叫顶软轿过来把苏大人接到东宫去。再去太医院请段太医过来东宫一趟。” “欸,奴才这就去。” “不用。”苏慕嘉说着顺手抓住了李祁的衣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刚刚撑过地面,上面的泥土还混杂着自己的血,肯定弄脏了殿下的衣袖,而后立马将手撒开了。 他撑着地面,“我可以自己起来的,身上的伤也没有大碍,我现在回府就是。” 李祁却制止了他的动作,“软轿马上就来了,苏大人伤成这个样子大摇大摆走出宫去,是想让人怎么说我?” 苏慕嘉被安排在了一个偏殿的房间里,室内的地炉烧的很是暖和。 太医仔细看过苏慕嘉身上的伤后,退到李祁身边回话道,“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及内里,这位大人只需要按时擦些药,过不了一段时间身上的伤就会好的。” 李祁点点头,太医便退了下去。而后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苏慕嘉,忽的朝人走了过去。 苏慕嘉还没来的及反应,一只冰凉的手就已经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那只手的主人皱着眉问,“头有些烫,是发烧了吗?” 他转头又想再叫住太医,却听见苏慕嘉道,“不是。” 第20章 苏慕嘉见人回头弯眼朝人笑着,“只是这殿内太过暖和了些,还有,殿下的手太过冰凉了。” “是我有些怕冷。”李祁言简意赅的解释道,随即又问,“身上还疼吗?” 苏慕嘉摇了摇头,没有了刚才犹如丧家犬般的模样,眼里都浸着笑意,“刚擦过一遍药膏之后,很快就不疼了。” “那你就在这歇息着,明早再回去。竹月她们就守在外面,你要有什么想要吩咐他们的直接叫人就是。”李祁和人交代完之后,然后便准备走了。临走之前,忽然看见对方看自己的眼神。 带着讨好的乖巧,莫名的让人心软。 第14章 旁边的丫鬟常年在李祁身边伺候,一看李祁的样子就已经猜出了主子大概是准备出门了。于是连忙上前来为李祁披上了银白色的狐裘。李祁却突然伸手止住了丫鬟的动作,丫鬟正不明所以,就见李祁转而走向了殿内的软塌上安然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了床案上放的一本书。 “殿下不走了吗?”苏慕嘉半起了身子靠着,冷白的皮肤被室内的暖气燥的有些开始泛红,黑色的纱帽已经取了下来,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颈肩,额头的淤青伤口也因此显露无疑。 烛光的光映进了他的眼里,而他的眼里满满装着那个清贵的身影。 “嗯。”李祁淡淡的应了一声,而后抬眼看向了苏慕嘉。 二者视线相触。 苏慕嘉心下微动,嘴里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算和府上的粗使婆子也能聊上几句,不论是什么人,只要他愿意,都能哄的一愣一愣的。少有像现在这样笨拙的时刻。 最后还是李祁看着人略显局促,以为对方还在害怕,主动开口说道,“你比之前稳重了不少。” 不说还好,这一说苏慕嘉便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稳重了不少? 殿下这是在嫌自己之前聒噪吗? 酝酿了许久准备说出口的话再一次被堵在了喉咙里,殿内静默的气氛让苏慕嘉觉得口干舌燥,心中万千情绪,面上却不敢显出半分。 李祁等了半天见人没说话,故而又重新将视线落在了书页密密麻麻的字上面。 室内静寂的只能听见书本翻页的声音,李祁似乎看的认真。 苏慕嘉时不时偷看两眼,却不敢妄自出声惊扰。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性子沉闷。”苏慕嘉闻言蓦的抬头去看。李祁手上又翻了一页,头也没有抬。“所以还是喜欢和活泼些的人待在一起。像你从前那样,便挺好的。” 像从前那样? 苏慕嘉略微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祁说的是在万安山的时候。 那时的自己,确实放肆。 他张了张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像·········崔小公子那样吗?” 李祁听见人终于敢开口说话了,抬头看向对方,“你认识子安?” 子安。 叫的这般亲近,想来关系必然是极好的吧。 苏慕嘉想起今日宴上,那位崔小公子的位置离殿下那般近。自个儿坐在底下,连看殿下一眼都需要小心翼翼,而对方却可以凑到殿下耳边与之谈笑。 他第一次见到殿下笑,却是对着别人。 当时他还并不知道那人就是身份显赫的崔小公子,只觉得万分艳羡。 知道对方身份之后,心下却不免更加嫉恨。 那确是是配的上和殿下站在一起的身份,但,不过草包而已。 苏慕嘉乖乖答道,“今日才从旁人嘴里认识的。” 李祁刚要说话,忽然转头猛烈的咳嗽了起来。一直守在一边的丫鬟赶紧递了热茶和手帕过来。 咳嗽声一声声砸进心里,苏慕嘉瞬间就紧张了起来。 “殿下身子还没好利索?是因为上次的事情?” 李祁抿了口热茶,不怎么在意的开口道,“我自小身子就不好,身边的人都见怪不怪了。倒是吓到你了。” 李祁这样说,苏慕嘉却怎么听都像是宽慰。 当时自己对着奄奄一息的人那一脚确实是存着要人性命的心思去的。他日日夜夜都在后悔,也时常忧心那人因为自己落下什么病根。 如今见到这幅病恹恹的样子,正好验证了他的猜测。 内心不免更加煎熬。 苏慕嘉脸上的担忧的神色来不及藏,被李祁看了个全。 他身份尊贵,自小身体一有什么毛病,周围的人就像是天塌下来一般围着他转,他早就习惯了。 但是却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反应。 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似乎很是害怕。倒反而让人开始自省不该这样吓到他。 李祁觉得苏慕嘉似乎有些害怕他。 这倒也没什么,许多人都害怕他。 尚且年幼的时候,他见过其他皇子公子互相结友,玩耍嬉闹。只有他常常独身一人。 那时只有吴家的小公子敢主动和自己说话。有一次对方带着自己去爬树,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后来母后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吴家人带着儿子跪在了东宫外面请罪。 这样大家以后会讨厌我的。年幼的他想劝母后不要这样做。 可母后说:祁儿,你是天生的君王。你不需要让人喜欢你,而应当让人尊你畏你。 第21章 从那以后,吴家的小公子见到他后也变得毕恭毕敬。 从那时起他便明白了,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所以若是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苏慕嘉,对方这幅反应,他倒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只是他在万安山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对方在还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那副欢脱样子。现下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却又变得这般战战兢兢。 这倒是让李祁开始好奇,单单一个太子之名,就真的有这么可怕? “子安性子的确活泼,但也蛮横。以后他若是为难与你,你尽管来找我就是。” 苏慕嘉乖巧的点点头,不愿再谈论那个姓崔的,于是伸手指了指好奇的问,“殿下看的是什么书?” 李祁:“政论。” 苏慕嘉闻言有些吃惊,“白敬的政论?这不是禁书吗?” 就算是殿下身份尊贵,有办法弄来这书。怕是也只想一把火烧了才对,怎会放在寝殿之内日夜观看。 当时寒门出身,却位及太傅的白敬风头大盛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为人固执,直言不讳。不看身份,不畏权贵,张嘴闭嘴为了家国百姓,十分激进,让很多人都觉得万分头疼。 虽然得罪了不少世家权贵,但是先皇偏偏非常看重欣赏他的才能,予以重用。 先皇驾崩那年,太子衷即位,天佑王顺承天意,被立新为太子。 或许是因为新皇让大家觉得失望,那年各地寺庙香客众多,求珠之风日益盛行,朝堂民间,无一不将新的希望寄托在这位天择之主身上。 那时候太子亲自请拜富有盛名的太傅白敬为师,却被白敬拒绝。 后来还写出了“政论”这本书,书中大肆谈论大晋。因为其中批评贵族垄权,寒门无路。还让无数寒门子弟受其言论煽动,上书请求改制。 后来,白敬被杀,此书也成了禁书。 “我从前十分倾慕这位白太傅,故而偷偷藏了他的书。”李祁神色淡然,违逆禁令的话也让他说的光风霁月,“从前其中还有许多话不理解,到现在却越发觉得句句箴言。” 苏慕嘉其实是看过那本书的,但是却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问道,“是吗?可惜臣没有机会拜读,不知殿下可否讲上一句让臣也听听。” 李祁合上了书,脑海里又忆起了那天所见的庙宇寒尸。 声音里裹杂着些微不可察的无奈, “末世民哀,皇天无救。” 第15章 翌日,苏慕嘉一早回府。 这是朝廷给安排好的府邸,样子倒是气派,就是位置稍稍有些偏僻。 他把殿下赏赐的檀木长盒放在了桌子上,打开一看,是条布匹。绛红色的,云鹤花纹,一看就价格不菲。 小十三刚上前两步想和苏慕嘉说话,却不料被旁边跟着的管家一把推到了后面,然后自己凑上去满脸谄媚笑道,“这是上好的苏云锦啊,京城里多少人拿钱也买不到,也只有主子这样的贵人才配用。等明日我就拿着布匹去承衣庄去把衣服给做出来,保证能让您过几日穿着新衣裳去入职。” 他说完就伸手准备帮人把东西收起来,手刚一碰到,整个人就被一股力踢在了地上。 “我最讨厌旁人乱动我的东西。”苏慕嘉拍了拍布匹刚才那处被碰过的地方,满脸和善的朝人笑着,“不过也怪我之前没给你打过招呼,也不好罚的太过,就砍了你那双手吧。以后行事前多想想,规矩总不要我一条条教给你。” “····奴才知错了,主子饶命啊。”管家连忙跪在地上认错。本来以为这位是小地方来的,瞧着也面善,初来乍到自然会好相处拿捏些。没成想性子会这么阴晴不定。他此刻看人笑着,却只觉得万分可怕。再想想那人说的话,冷汗更是冒个不停。 正在这当口上,有仆役进来。后面领着不少人,都被绑着双手。 仆役跪在地上和人报道,“这都是太子殿下刚刚差人送过来的,说是任凭您处置。” 苏慕嘉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些一定就是昨夜打他的那些人了。 他不知道是想到了哪一层,忽就笑了起来,吩咐小十三把人都带下去先关起来。 管家看苏慕嘉像是心情不错,又爬到人脚跟前说道,“奴才这一双手确实是没什么打紧的,但要是耽误了伺候主子可怎么好哇!” 苏慕嘉低头瞧了人一眼问,“叫什么名字?” “冯·····”管家擦了擦汗,“奴才冯竹。” “那就先留着吧。”苏慕嘉这会儿又突然变的好说话了,“往后府里的事情还请冯管家多费心了。” 冯竹只觉得自己在生死面前走了一糟。 经这么一出,苏慕嘉到府上的第一天,丫鬟下人们连走路都不敢出声,生怕坏了主子的哪条规矩。 第二日就有人来府上,说是他们家主子在东安大街的四喜楼摆了席,邀他过去。 东安大街临着河岸,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等到夜里,灯火满街,各色花船轻舟沿河铺着,两侧尽是酒楼花坊。 苏慕嘉被人引路上了二楼。 他掀起帘子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了。 略微扫了一眼过去,差不离都是同季的品官。也有几个生面孔,年龄稍大些。 苏慕嘉看到南平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个七八分了,估计在座的都是南后一派的人。 第22章 “苏大人来了!”昨天见过的南平笑着招呼道,“都等着你来呢,怎么这么迟,快坐下吧!” 苏慕嘉挑了离上座最远的位置坐下 “苏大人住的远,来这里要多花些时间也是可以理解的。”坐在苏慕嘉对面的潘宜年见人落座后开口,一句话说出两重意思。 他家世单薄,之前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就已经受了不少气了。眼见来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如的,潘宜年立即就开了口。 苏慕嘉闻言只是乖顺的笑了一下,并没有搭腔。 那边南平已经先喝上了酒,和众人介绍道,“还有谁不认识这位吗?这位就是那个只用一夜就除匪九千余人,血洗万安山的苏大人,苏慕嘉。” 众人之前只是稍稍侧目,这会儿得了机会都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不加掩饰的看。 “没想到苏大人如此铁血手腕,却是生的如此·····美貌。” 用美貌二字形容男子,就显得有些轻贱了。 更何况在男风盛行的大晋,对男子一般只有对楼里的小倌才会这样形容。 其中一些人心照不宣的笑着,借着开的这个头越说越不像话,“我本来还在说今日这席上没有美人少了些什么,苏大人来了我这才知道,有这等妙人在这儿,还要什么美人啊!” 苏慕嘉半垂着头,闻言也不恼,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笑意。“是各位抬爱了。” “不算抬爱!”有人掀开帘子进来,看样子应该是听到了他们之前的谈话,径直在空着的上座坐了下来,他看着苏慕嘉说道,“就是在清风馆里,也找不出几个比你好看的了。” “成安王。”南平率先起身喊了声。 成安王李然是当今陛下的亲兄弟,只不过向来不管朝堂之事,是个名副其实的闲散王爷。虽然是闲散王爷,到底身份在那儿。 众人见状也连忙纷纷站了起来行礼,“成安王。” 就连一直面色不变的苏慕嘉这时候都开始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成安王竟然是南后的人。 “别这么见外,都坐。”他哈哈笑了两声,伸手让示意让大家坐,“今日其实是我让南平请大家来的,之前出了些事情,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可谁让我们那位太子殿下非死咬着不放,这不没办法,还是要请各位到时候费心多帮帮忙。” “成安王说的,可是最近的尸湖案?” 有人开口问,明显席间的变的寂静了。 这个案子整个金陵没有人会没听说过。 金陵边上有条湖,因为位置不好,渐渐的便旱了。湖水褪去之后,露出的确不是湖底的泥土,而是一具具的尸体。尸首之多,足以填江。因为太过骇人听闻,所以传的人尽皆知。 他们之中必然会有人分到大理寺和刑部,经手这个案子。 可这个成安王大可以等他们这批品官任令下来再说,所以今日大概不光是为了嘱咐事情,也是为了看看谁是能用之人。 这是个往上爬的好机会,可同时也万分凶险。 一方面太子殿下明显对着案子明显不肯善罢甘休,他们刚刚上任,万一被殿下抓住马脚,丢了官职事小,就怕太子杀鸡儆猴,连命也不给留了。倒不如安然先做个闲官,慢慢熬就是。另一方面万一事情没办成,恐怕自己在皇后这边也再无堪大用了。 没人说话,席间静的有些熬人。 苏慕嘉缓缓抬头,声音其实很轻,可在这寂静中也让人听得真切,“太子殿下无非想要给百姓一个交代,我们给他就是。” 李然闻言爽朗笑了几声,“好,说的好!” 他举起酒杯隔空和苏慕嘉碰了一下,苏慕嘉也仰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席间渐渐又热闹了起来。 第16章 一进冬月,天便越发冷了。 坤宁宫里入夜依旧是烛灯不灭,皇后正坐在垫子上批改着折子,旁边的婢女小心翼翼的将冷了的炭火换下,又重新给换了一炉。 她伸出芊芊细指按了按眉头,白姝立马起身上前接过手替人轻轻揉着。 “什么时辰了?” 白姝小声回着话,“已经亥时了,您要歇着了吗?” 皇后没应声,只是闭了眼睛休憩,神色有些困倦。白姝手上动作没停,转头轻声吩咐了边上的婢女,“下去准备吧。” 又按了一会儿,等着丫鬟将安神茶送来,皇后开始喝茶的时候才跪坐到人身边问,“皇后娘娘可是在烦心最近的尸湖案?” “无非就是那些蠢东西做出来的混账事,左右也弄不出什么大乱子。”皇后抿了口茶,又道,“太子想查便让他查就是,让那些素来猖狂惯了的人也急上一急,以后做事带些脑子,知些轻重。” “那可是那些老臣又说了什么让您不开心的了?” 白姝虽是女子,但聪慧机敏,饱读诗书。在朝中也谋了个一官半职。她一直被皇后带在身边,最懂得皇后的心思。 她刚说完,皇后就将手上的那张折子给扔了出去,语气有些凌厉,“百张折子里面,有十分之八九都是念叨着让我将朝政全权交给太子。一群老家伙烦的我头疼!” 当年先皇突然重病,临走之前却执意将皇位传给一个痴傻呆儿。 皇帝痴傻,太子年幼。多少人虎视眈眈着帝位,却没想到最后是南后雷霆手段,掌控危局。 此后,皇帝一直稳坐皇位。朝政都由皇后经手处理这一事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也没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说。只有些暗地里觉得荒唐的朝臣,催促着让太子尽快理政。 第23章 现在太子早已成人,皇后却一直不肯放权。 这可把一众人都急坏了,故而天天上折子。 白姝等了一下才慢慢出言道,“他们既然这么想,您不妨遂了他们的愿。正巧这最近也不太平,等到太子将事情处理的一团糟,您再将权收回来就是。那时候自然没人敢再有怨言了。” “太子没你想的那么好拿捏。”皇后说。“现在看起来大权尽在我手,可在众人眼里我终究只是一个后宫妇人,远不及太子有威望。不管是四大家,还是其他朝臣,他们能容忍我到现在,只不过因为我能给他们更多好处罢了。这金陵城里现在只分三种人,一种是一心支持太子的。一种是像四大家那样不在乎谁掌权,只求自家屹立不倒的。还剩下一种,就是想借着我往上爬的。” 说着皇后又转头看了眼白姝问,“你可知道先皇为何执意传位给皇上?” 白姝:“难道不是因为大晋嫡长有序吗?”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大晋前面也不是没有立贤不立长的例子,只是先皇当时才能远不如其他皇子,他怕旁人说他德不配位,才将尊卑嫡长之序看的那般重。要是真将皇位传给其他皇子,那不是给了后人许多诟病他的机会?为了这点心思先皇也没少下功夫,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傻皇帝,那就给世人造一个神仙出来。太子,那可是大晋的神仙。说起来我们这位活神仙近日来可没闲着,听说他把洛北王家的小儿子给安排到了这次的品官里面?” “洛北王向来独善其身,想来也不会站到太子那边去。听说崔小公子无意为官呢。” “洛北王胆小怕事,要是他有的选,确实不会在在朝堂上站队。”皇后往后躺了躺,看着桌案前快要燃尽的烛火说道,“可是他没的选,他这人富贵权力都可以不要,就是情义不能负,王皇后从前救过他一命,太子是王皇后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冲着这份恩情,他也会帮太子。更别说现在太子主动提出来。你看着吧,狼崽子长大了,也开始蓄爪牙了。多少人朝着我虎视眈眈,但凡松上一口气,底下那些人就能把我剥皮拆骨头吃的连肉渣都不剩。” 白姝又在旁边静默的站了一会儿,看着皇后把最后的折子都批完了才出声道,“之前您让查的太子遇险的事情,下午才收到的消息,周回那边说是您派人去传的消息,让他趁太子落单把人杀了。至于具体是谁假借您的口信传的消息,仪鸾司正在查。” “不用查了。是端王。” 端王是当今太子的兄弟。 皇后有些不屑的哼笑了一声,“除了那个蠢货还有谁会干出这种事情。他满心以为现在皇室无人,除了太子,就只剩他可继承皇位。美梦做的久了,现在急不可耐的想要美梦成真呢。不过我也是没想到,李祁还真能差点让人得了手。周回倒是听话,就是蠢笨了些。” “这茶为了安神,喝多了不好。”白姝出言提醒,从人手上接过杯子之后又道,“说起周回,娘娘可听说过他那个养子?” “救下李祁的那个?” “是”白姝点了点头,“周回此人虚伪重利,此人连他都能利用,想必也是有些手段的。” “那就给他放到大理寺吧,那儿近日会有空位。若真有本事,将他填上去就是。”皇后像是有些乏了,伸了伸手。白姝上前扶着人往床边走。 白姝一直等到人歇下之后才离开。 她刚一出门,就见到了坤宁宫门前穿着仪鸾司掌事袍子,腰间还悬着把短刀的何长辞。 她等送她出门的太监都进去之后才走到那人身边,“皇后娘娘说,太子那事不用查了。” 何长辞刚及弱冠,脸上还有些稚气,脸上表情却透漏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冷寒。听见这话后脸色又沉了几分,“娘娘可是怪罪我动作慢了?” “未曾。”白姝说,“是娘娘自己猜出来了。” 何长辞闻言垂着眸,不再说话了。 白姝又朝人走进了几分,压低声音道,“你现在已经是掌事了,保护皇上的安危才是职责所在。往后不要再日日守在皇后娘娘的殿外,小心有心之人有拿这个来生事。” 何长辞冷淡着眉眼,“知道了。” 新官的任令下来的第二天,金陵城里就出了事。 大理少卿吕正一家被活活烧死。 宅子被烧毁的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一片焦黑。大火烧了半夜,到凌晨的时候还在起着浓烟。 一具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被禁军从里面抬了出来,放在地面上一字排开,都用白布盖着。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焦肉的气味,令人闻之作呕。 “这地方偏僻,还是早上来换班的巡卫军发现,等到人来救火的时候人都已经被烧死了。问了周边的住户,昨夜也都没看见什么其他人来过。估计是冬日里用火不当起了火。不知道是谁胡乱编排,还把太子殿下您给惊动来了。”中郎将季清站在李祁旁边陪着小心说话。 他原本想当个意外给报上去就是,没成想太子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一大早就跑到这儿来了。 “二十六口人。”李祁吸了些浊气,嗓音有些冷沉。视线从尸体上移向了季清的脸上,空气中四处飘散着烧余的灰烬,他伸手接住一片在指尖捻碎。“这地方是偏僻,但也不是什么荒野之地,二十多口人被活活烧死,外面的人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第24章 “这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那时候人估计都睡熟了,所以才没听见声响。”季清有些僵硬的回答。 “是吗?”李祁轻飘飘的问了一句,听不出喜怒,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继续说道,“那昨夜大人手下巡查的人可也是睡熟了?竟由的大火就这么烧了半夜都没发现。” “这········”季清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季大人估计也不知道,还是让我来告诉大人您吧。”一直跟在李祁身边的怀化将军王执开口说话了,他是个武将,说话不讲情面,更何况他素来看不惯这个全凭关系,却一无是处的中郎将。“昨夜我手下的营军在毓秀坊捉了几个寻滋生事的禁军,多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是负责巡查常远大街的禁军,竟然敢逃了职务去喝花酒。说的时候竟然还理直气壮的很,我当时就在想,现在的禁军怎么都成了这番模样。今日看到他们的长官倒也想明白了,他们那做派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季清听到人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有点急了,“王大将军这话怎么说,这金陵城里禁军不知有多少,总会有几个偷懒顽劣的,那是我管教不严的过错。但要是要将这过错都让我一人担了,怕也是不妥吧。” “那倒是我错怪季大人了,这火油的气味大的都快熏着人了,大人还能信口胡说什么是失火死的。就说今年金陵城里怎么这么安宁,怕不是我们尽忠职守的季大人睁着眼睛说了多少这样的瞎话。” “你·······”季清被人说的哑口无言,不再和人说话,转而诚惶诚恐的和李祁开口道,“殿下明查,属下自从任职以来一直都是尽心尽力的啊,只是有些时候难免有些无力,还请殿下责罚!” 李祁由着人朝自己跪了下来,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语气有些冰凉道,“季大人不必揽错,只是近日来金陵确实不太安宁,季大人也是时候好好休息了。” 季清听了前半句话心中一喜,但等听到后半句时睁大了眼睛,“殿下······” “新的中郎将很快就会上任,到时候他自会安排季大人的去处。”李祁轻描淡写的说完后便走了,季清还想跟上去,却被王执给拦了下来。 李祁走到了尸体边上蹲下,挑起白布,觉得男尸有些不对劲。刚想拿手去碰,手腕却被人紧紧抓住了。 他抬头一看,那人眼睛盯着自己那只手,没瞧他。 “苏大人?” 苏慕嘉也抬眼看向他,手却依旧没有放开。“殿下想要看什么,吩咐臣就是。这种事情怎么好污了殿下的手。” 李祁还没出声,先把刚来的大理寺丞程言吓了一跳,“苏主簿你干什么呢,还不快把手撒开!殿下息怒,苏主簿今天刚刚上任,还不懂规矩。” “无事。”相比于寺丞的惊吓,李祁却并不怎么介意的样子,他看着人,“那就劳烦苏大人帮我瞧瞧那男尸的脖颈处。” 苏慕嘉这才缓缓松开了手,然后伸手转了一下男尸的脖子,只看了一眼便断定道,“是刀伤。” 李祁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站了起来对着寺丞道,“程大人可听见了?” “臣明白,臣这就下去查,一定会尽快将杀害吕少卿一家的凶手绳之以法。”寺丞立马出言保证道。 但李祁却说,“这案子你们大理寺不用管,和尸海案一样,都由我来查。” “这······”寺丞犹豫了一下垂首道,“是。” “我从刑部和大理寺里都挑了些人,只是如今吕大人忽然遇害,我需得再从大理寺挑一个替上。”李祁说着转头看了眼在一旁静默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苏慕嘉。 “苏大人?” 苏慕嘉闻言立马抬眼应声道,“嗯?” 李祁看着人问,“你可愿意?” 第17章 崔子安去宫里领完差职,就策马去了刑部的大牢。 他将马绳扔给了手下,抬脚往里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那里立着个人。 苏慕嘉一抬眼,就看见了正瞧着自己一脸不善的崔子安。 他像是没看见对方的臭脸似的朝人笑了笑,先出言道,“恭喜崔大人今日高升。” 崔子安压根没理人,全然没把人放在眼里直接就从旁边走了过去。 苏慕嘉在背后劝道,“殿下说等会儿要亲自审那几个禁军,吩咐我先在这里等着。崔大人这样擅自进去怕是不妥吧。” 崔子安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止了步子,转身身走到了苏慕嘉的旁边,他抱着手臂问,“别给我假模假样的,我问你,我的人呢?” 苏慕嘉像是没听懂,有些无辜的问道,“恕在下愚钝,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人?” “你说呢。”崔子安懒得和人兜圈子,开门见山在人一侧咬重了话音道,“当然是那夜揍你的,我的人。” “原来那些竟是崔大人的人。”苏慕嘉说,“大人行事果真磊落,令在下佩服。” “不过十几个人呢,养在府上实在麻烦。”苏慕嘉还在说话,余光看见了正往两人这边走过来的李祁。他朝着面前的崔子安扬了扬眉,收敛了先前温顺的模样,笑里带了些挑衅,“正巧府上的花木长的不好,我便拿他们当肥料了。” “你真当我不敢杀你是吧?”崔子安说着把腰间的佩刀顺手拔出来反手横在了苏慕嘉的颈间,眼里真真切切透着杀意。 第25章 “大人当然敢。”苏慕嘉垂眸看了一眼贴在自己脖颈处的闪着寒光的刀锋,再抬眼的时候,眉眼也多了几分锋利。他一字一句的轻轻说道,“动手啊。” 崔子安也确实动手了,只不过刀锋刚刚擦过皮肉,手就被人抓住了。 “子安,把刀放下。”李祁说话不急不缓,但却带着不可置疑的意味。 崔子安再看向对面那人,又恢复到了原先那般温顺无害的模样。 他看不惯苏慕嘉有很多原因。最初只是因为对方是周回的养子,还和太子受伤的事有关系,所以把账算在了他的头上。但后来,则是因为太子屡次帮他。 他和太子自幼相识,知道太子为人悲悯之心重。而苏慕嘉这人又惯会装的可怜无害,但实际上又阴毒狠辣。总让人觉得留下此人后患无穷。 崔子安有些不情愿的放了手,收了刀朝着苏慕嘉哼笑道,“我教你,下次争取断个胳膊少个腿什么的,太子殿下保准会更可怜你。” 苏慕嘉闻言眸光闪了一下,没有应声。 “禁军的事情还多着呢,这几个就交给殿下了。臣先告退了。”崔子安抱手和人说完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虽是冬日,苏慕嘉却穿的有些单薄。脖颈好长一截都大方的露在外面,白皙皮肉上面正往外渗着鲜红的血。 李祁看了一眼,拿了帕子出来替人捂着伤口。鲜红立马浸透了帕子,苏慕嘉垂着眼,看着那双手。 李祁:“怎么不躲?” “臣不会武功。” “是吗?”李祁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放在苏慕嘉脖子上的手动了一下,擦掉了上面的血,状似无意的开口道,“那先前那些尸体都已烧成了那番模样,苏大人怎么一眼就瞧出了是刀伤。” 苏慕嘉闻言愣了一下。 他能找到许多理由去解释这件事,默然许久,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臣有罪。” “这就承认了?” 苏慕嘉有些惶恐的跪了下去,埋头道,“当时在万安山上,臣为了一时的玩闹之心,哄骗殿下自己不会武功,置殿下于险境,最后受了重伤。臣万死难抵其罪。” 李祁垂眸静静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看起来仿佛真的万分恭敬的苏慕嘉。 一时的玩闹之心吗? 可回想那日桩桩件件,明明就是有意为之。 想杀自己的是他,可最后救自己的却也是他。 李祁左手的扳指已经没了,他还是习惯性的用右手摸过去。 他心里再明白不过,苏慕嘉是周回的儿子。就算不是亲生的,也和南后那边少不了牵扯,对自己这个太子又能有几分真心敬畏? 可自己重伤意识混沌那天,对方却在床前守了一夜。见自己身子抱恙时,下意识的着急担忧也不像作假。 倒真像一副赤胆忠诚的样子。 他向来不喜朝堂的党派之分,所以不论私下他们如何界分,于他而言心中只有两种臣子。一种是可以无可救药的,一种是可以救的。 苏慕嘉,是后者。 大牢门口的树冬日里都光秃秃的,细瘦枝干上面载着白雪。鸟儿踩踏,雪被抖落了下来,恰巧落在了苏慕嘉的身上。 李祁从人旁边走过,扬起来的衣摆扫过苏慕嘉,苏慕嘉低垂着头听见清冷如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起身吧,地上凉。” 第18章 苏慕嘉跟在人的后面走了进去。 刑部的大牢里常年都阴暗潮湿的很,一进去就是满鼻子的霉气。 地面上不知道存了多少层的血垢洗也洗不干净,几个犯人已经被打的没有意识了,由着狱卒拖着走出昏暗的牢房,又给刚清洗过的地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印。 审讯室里李祁手里端着旁边罗才敬上来的茶水,唇瓣还没碰到茶沿,就见那几个被打的血肉模糊的人被拖了进来,血肉发烂的气味一阵阵往鼻子里钻,顿时就不想喝了。 他将茶杯搁到了桌子上,皱了皱眉,“早上才送进来的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殿下您有所不知,这些家伙都是天生的贱骨头,惯会耍小聪明。要是不给他们点苦头吃吃,那是半句真话都没法从他们嘴里听到的。”罗才笑着说完朝旁边的人使了使眼色,那狱卒得了令走过去甩开了手上的鞭子打在那几人身上,打在皮肉上发出闷响声,鞭尾又摔响在地上,灰尘都扬了起来。 本来都没了意识的人又痛的哀嚎起来,在审讯室里一声声的显得格外瘆人, “都给我睁开眼睛瞧清楚了,今日可是太子殿下亲自来审问你们,说话前都给我好好想想清楚!”他面对着那些人立马就展现了凶狠的面貌,“老实交代,昨日晚上都是为什么没去常远大街巡查?” 那犯人似乎害怕极了,抖着身带着哭腔子说道,“我····我们昨夜偷懒····去了毓秀坊。我错了,真的错了,大人·····啊不殿下,求求殿下饶命。” “其他人呢?和他一样吗?”罗才又问了一句。 剩下几人也混混沌沌的点了点脑袋。 “殿下,我看他们也不敢说假话。估摸着是确实和吕大人遇害的事情没什么关系。您看······?” 罗才说完尴尬的等了许久,也不见李祁开腔。 审讯室里先前点燃的香料这时候才起了作用,烟雾很快从熏笼里散开,遮掩了许多血腥气。 第26章 静谧的气氛让罗才心里打起了鼓,他又试探的问了句,“殿下可是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 李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忽而启唇道,“这香不错,倒是好闻。” 罗才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先前听人说太子殿下不喜欢闻血腥气,看来果然如此。“殿下要是喜欢,我晚些时候给殿下送些过去。” “若我没记错的话,罗大人的正碌为一百三十两,恩碌为一百三十两,俸米为一百三十斛,一年下来合计三百四十四两。罗大人拿一年俸禄买来的香料,就这样转手送于我手,倒是让我受宠若惊的很。” 一些昏暗的光映在李祁的脸上,苏慕嘉站在侧边,一偏头便可看见他抿的有些平直的唇角,察觉到了对方此刻大约有些生气。 罗才闻言大惊失色,立刻跪了下去,“这香料是旁人送给臣的,臣也不知道会如此昂贵。” 罗才话才刚一出口,李祁就将一叠陈词扔到了他的脸上。 “那香店的老板怎么说记得清清楚楚,是罗大人的夫人去她店里买的香料。”李祁说着,顿了一下然后看向了坐在一旁角落里正执笔记事的宋翰,“宋主事,像这般的犯人,罗侍郎平日里不知都是如何处置的?” 宋翰停了笔,将笔端正的搁放到了桌子上,恭敬道,“回殿下的话,按照罗侍郎的规矩,进了刑部大牢的犯人无论有没有罪,一律先打上五十大板。然后再开始审讯,审讯的时候无论是因为何种罪行进来的,若是直接认罪了就先关押起来,若不认罪,那便将刑部三十四种酷刑一一都过上一遍,直到犯人认罪为止。是万万不能为自己辩解狡辩的。” 罗才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宋翰。 李祁身子往后靠了靠,淡然吩咐道,“那便按罗大人的规矩来吧。” 周围的狱卒也不是没有眼色的,将现在是个什么局势瞧的是清清楚楚。 李祁话音刚落,罗才就被原本的那些手下架到了板凳上。 将衣物掀起,板子打在皮肉上,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发出一声声巨大的闷哼声,没几下就见了血。里面那层薄薄的衣物很快被血浸透,和打烂的皮肉黏连在一起。罗才受不住刑,杀猪一般嚎叫了起来。 李祁没有出声,狱卒们便也不敢停。他静静看着,似乎对面前的血腥景象处之坦然。 但只有离他最近的苏慕嘉看见,他半掩在衣袖下的修长的指节此刻略有些不安的来回磨着。 “殿下今日真正想审的怕不是那几个禁军,而是这位罗大人吧?”苏慕嘉突然开口。 “嗯,聪明。”李祁略有些漫不经心的答。 苏慕嘉轻笑道,“殿下这话怎么听着怎么那么像骂人呢。” 李祁觉得这人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下意识的朝人看去。他坐着,看人的时候不得不微微仰头,从苏慕嘉的视角正巧可以清楚的看见人说话的时候喉结上下滚动。“这会儿倒是不怕我了?刚刚你才承认的欺瞒之罪,就不怕我待会儿也把你处置了吗?” 苏慕嘉的视线落在那白皙的颈线处,再往上,精致的下颚,苍白的唇瓣,挺拔的鼻梁,最后到那双白玉一般圣洁的眼睛。 在这阴暗逼仄的大牢里面,耳畔还响着受刑人的惨叫,苏慕嘉却反而放松了起来,也大胆了起来。他装着害怕的样子,却又满眼含笑的问,“我长得这般好看,殿下舍得?” 李祁转回了头,“你再这般插科打诨,我该给你多加五十” 两人之间的声音近乎低语,旁人都并未听到。 等苏慕嘉不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五十个板子也恰好打完了。 罗才趴在地上,痛苦的哼唧着。 李祁又出声问,“罗侍郎,你可认罪?” 罗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像是有天大的冤屈一般哭诉着,“臣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牢狱之内多的是一些亡命流氓之徒。臣用重刑,也是为了可以早日破案,将凶手都绳之以法,还我大晋太平。不知怎么到了宋主事的嘴里,就变成了玩忽职守,滥用刑罚。至于那宜兰香,难道臣出生贫寒,不似其他官员那般家世显赫,便不配用些好东西了吗?再说宋主事向来对臣不满,殿下怎可只信他的一面之言。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将臣拉下来自己坐上这位子。殿下切莫轻信了小人之言!” “一面之词?”李祁闻言起身站了起来,踱着步子到了之前那几个犯人的面前,“贪赃枉法,骄奢淫逸,严刑逼供,玩忽职守。你们说,我可有哪个说错了?” 被李祁看着的那人不敢说话,还是另外一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犯人说道,“他们不敢讲的,罗大人在殿下来之前威胁我们说,若是我们敢乱说话,那我们的家人便也别想活了。”他被打的一只眼睛已经肿的老高,只剩下一只眼睛半睁着往出流着眼泪,“可是我不怕,我唯一的妹妹一年前就是被这位罗大人害死的,我原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讨回公道了。” 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身上皮开肉绽的已经不剩一块好肉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朝着李祁跪着,“昨夜是禁军里的宋声突然过来,告诉我们几个说上面吩咐夜里不用巡查了,还非拉着我们几个去毓秀坊喝酒。我们这才去的,并非有意逃职。自从被抓进到这里,罗大人连因为什么事情都未曾告诉过我们,只是不停地挨打。那样子根本就没准备留我们活口。直到刚刚,忽然又告诉我们等您来了,要说是自己偷懒才没有去巡查。” 第27章 那年轻人鼻涕眼泪一块流着,混着脸上的血往下淌。“殿下,我知道您就是大晋的神仙,您睁眼看看,我们冤啊!” “殿下,他们都是因为怨恨臣才这么说的,您不能信啊殿下。”罗才听到这里还要死不认罪,两只手往李祁的方向爬着,混着脏污的血手就准备那截衣摆抓去。 只不过还没碰到,就被一只脚踩到了脚底。 苏慕嘉笑吟吟的,脚下又用了力,“罗大人的意思,是殿下冤枉您了?” 第19章 罗才疼的想把手抽回去,但是苏慕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面上依旧风轻云淡,脚下却越发用力了。 罗才最后额头肉眼可见的冒出了冷汗,整个审讯房里都响彻着比刚才还要痛苦万倍的嘶喊声。 而比这听起来痛彻心扉的嘶喊还要令人胆寒的,是那从苏慕嘉脚下传来的手骨的断裂声。 站在旁边的李祁这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拽过苏慕嘉的胳膊,看着人的眼睛,“行了。” 苏慕嘉这才慢悠悠的将脚移开,众人看了一眼才发现,罗才的手已经扭曲成了诡异的形状。 看样子大概是废了。 角落里的一直安安静静待着的宋翰,这时候也把目光落在了这个跟在太子身边,自己从前没有见过的年轻人身上,带了些探究的意思。 或是手上伤痛的厉害,罗才也不喊冤了,只是抱着手臂嘴里一直哆哆嗦嗦的哼唧着。 “先将罗才收监候审,至于刑部以后的事物,”李祁说着看向了宋翰,“都先交由宋大人代为处理。这刑部之前的冤狱不知凡几,宋大人这段时间约莫要辛苦些了。” 宋翰听毕连忙起身,朝着李祁恭敬的行了一礼,笑的温和,“殿下客气了,这是身为臣子该做的事情。” 宋翰是前年品官出生,当年也是京官里面炙手可热的人物。刚开始众人都以为他会大有作为,但两年过去,他却一直待在一个闲职之上默默无闻。 李祁从前也从未注意到这个人,如果不是年初对方主动找到自己。 那时候他意识到刑部需要清理,却因不知从哪里下手而发愁。 也正是这时候,宋翰忽然说要见自己,还带着刑部侍郎罗才任职几年以来桩桩件件的罪证。 这刀递的太过及时,让李祁不免怀疑这人之前或许都只是在藏拙而已。 李祁点点头,还是保持着那副惯常的冷淡模样,抬步准备往出走。 刚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和人嘱托道,“那几个禁军既然没有错处,那便差人来给他们将身上的伤都看看,没问题就放人出去吧。” 后面传来几人的谢恩声,“谢太子殿下!” 这一天的时间里,从禁军到刑部,再到大理寺,太子将近降了八人的职,问了四人的罪。 金陵城里的官员听到这消息无一不诚惶诚恐,多少人夜不能寐。 毕竟谁都不知道太子到底知道多少事情,而自己又会不会成为下一个。 李祁一直忙到深夜,就在一直立在身边的天青以为他要去休息的时候,李祁却摇了摇头,“备车,去崔太傅的府上。” 崔维钧年纪大了,近两年一直称病赋闲在家,许久没有上过朝了。 李祁才下马车,便看见崔太傅正站在门口迎他。 李祁加快了步子过去,“老师” 崔太傅抬手朝人行了一礼,“我便猜到殿下今日要来,请进吧。” 书房里。 两人隔着小几对坐着,下人恭敬的奉上茶水。 “老师猜的果然没错。”李祁说,“自从我在朝上提出要审理尸湖案之后,朝中不少大臣就开始日日上奏,谏言南后放权。南后这些日子已经有些疲于应对了。但是她当时答应的那般利落,甚至还主动提出将官员的任免交给我,我倒是没想到。” “这只是南后的权益之策。”崔太傅喝口茶水,砸了咂嘴道,“殿下您已过冠年,皇上又无力理政,于情于理南后都该放权。她若不做出些样子,那些大臣更该闹起来了。她这些年为了讨好四大家与其他世家做了不少让步,眼看着底下乱成一团。这时候将官员的任免交到您手上,不仅借着您的手敲打了那些人,也是变相的提醒那些人能护着他们的人只有她。精着呢。” 李祁听着垂了眼,“那我今日这番动作岂不是遂了她的愿?” “说的什么糊涂话!”崔太傅拍了拍桌子,“为君之道在于为民,殿下难道还要去学那些小人之道?南后一心为权,眼里看不见天下大义,殿下您又何必去应她的计。四大家这些年眼见着开始目空皇权,更别说底下还有多少被他们欺凌剥削的黎民百姓,往后会得罪四大家是必然的事情,既然如此现在又何需去讨好。仪鸾司现如今一手遮天,刑部和大理寺都恍若虚设,全然变成了拿来安置那些世族子弟的好去处。上面的人乱来,底下人叫苦不堪。这金陵城现在看着满目繁华,里面却是早就被南后搅得乱做一团。殿下养精蓄锐了这么多年,现在既然开了头,就不该再畏手畏脚,更应拿出为君王的气魄来。” 崔太傅说着忽然激动了起来,他在朝多年,是亲眼看着大晋是怎么由从前的盛世一点点被那些蛀虫咬噬,变成如今这番样子的。好好一个朝廷,如今放眼过去不是奸邪小人,就是明哲保身之辈。人至暮年,眼看荒朝,徒生无力之感。他不忍再看,就这样躲了两年,现在将希望全然放在了这位年轻太子身上。 第28章 眼看着李祁沉思不语,崔太傅又道,“再者说,现在朝中做事的,多的还是拥护殿下您的。他们有心为朝为国,却一直被南后打压着。现在您也算是为他们出了口恶气,说不定能激起多少人从前那些热忱心性。赢了能臣,弃了闲人,抚慰民心,警示众人。殿下不要只看眼前,今日这些动作好处都在后头才能显现出来呢。” “老师说的道理我自然明白,我本就是想借着尸湖案大刀阔斧将朝廷修整一番,也顺道给自己立个势。”茶味在李祁嘴里散开,苦涩的有些令人难以忍受,他微不可见的拧了下眉,“只是我到底权微力薄,身边也没什么可用心腹之辈。虽说是民心所向,这东西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实用之处,所以难免谨小慎微,怕还未开始便着了南后的道了。” “怕?这朝中人人都怕,南后怕权势旁落,四大家怕富贵不再,朝臣怕惹祸上身。谁都会怕,只有殿下你不能怕。南后和世家贵族忌惮你,朝臣眼巴巴等你有所作为,多少百姓爱戴于你,大晋的前途命运如何现在全然看你。若是连殿下你都怕,那还有谁能来破这困局?” 崔太傅说的口干舌燥,又猛灌了口茶继续道,“至于可用心腹,现在朝中也没什么像从前白敬一般的能人,大都被背后的世家掣肘拖住了手脚。故而长久来看后起之秀未免不如那些老臣。我看你其实早已看中一些人了。等再过两年,哪些是能用之人大概也就能挑出来了,没什么好着急的。” 李祁闻言点了点头,抬眼道,“这其中有个人,我还有些拿不住主意。”他指腹慢慢着摩挲着茶杯的杯沿,“老师可听说过周回的那个养子?” “当时那事情闹出那么大动静,这人我自然是听说过的。”崔太傅说完沉吟了一会儿,而后道,“因着周回的原因,现下都将他认作了南后的人。周回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藏得好好的,反而把一个养子送金陵城里。在我看来这不是看重,怕是周回想找个人替他儿子受这些凶险罢了。但这个养子看起来是个有野心的,未必肯甘心做他人棋子,南后素来小心,真正被她信任能在她手下有大用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人。你不妨先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南后的人现在还两说呢。” “我并非是担心这个。之前我也和老师一般想法,我看重他的才能,若是真的能为我所用,我自然不会去介意他是谁的儿子。”李祁说,“只是从近日我与他接触来看,这人心性实在有些过于狠厉。” 崔太傅:“说说看。” “先是万安山一事,近千人他一个活口都不曾留。刚刚入京时,子安派人招惹了他,我将那些人送到他府上交给他处置,昨日听说那些人全都被剁成了几块被埋在了他后院的园子里面。再说今日,他当着我的面,竟是将刑部侍郎罗才的手指生生踩断。” 崔太傅闻言沉吟了一下,而后道,“若是这样,殿下该欣喜才对。” 李祁少见的将困惑摆在了脸上,“这是为何?” “他若不是屠了近千人,事情传到金陵都人尽皆知,以他的身份未必能有入京的资格。他刚到金陵,因为身份低微难免被旁人欺辱,杀人碎尸与其说是泄愤,倒不如说是为了告诉他人他并非那么好拿捏。殿下今日既是为了立势,那就要做到让旁人听说了都战战兢兢才好。人人自危才能人人自省。殿下想想,是殿下那些手段效果好,还是他的手段效果好? 这人所作所为目的明析,今日既然主动帮着殿下,不正说明了他是愿意帮殿下你的。” 崔太傅展了笑颜。道,“殿下向来心性良善,这并非什么坏事。但放在这局势里面,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之辈相争难免吃亏。这人虽是狠厉,但若能握在殿下手里,却不失为是一把好刀。” 第20章 毓秀坊和四喜楼离得不远,都在东安大街的主街上。 这里的老板是个女人,常年都戴着一张银色带花纹的面具。面具遮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双眼睛和嘴巴。 没人见过她真正的样子,也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来这里的客人一般都唤她秀娘。 秀娘本来站在二楼,远远看见了一个穿绣纹黑色官服的年轻男人从门口进来。 她沉下了眼帘,然后转身疾步走了下去。 苏慕嘉刚才走到台阶口,就撞上了迎面下来的秀娘。 秀娘已经放缓了脚步,马上又看到了和苏慕嘉站在一起的南平,她笑着招呼道,“大人,南公子。” 苏慕嘉的眼神落在了秀娘的脸上,秀娘装作无意的避开了他的眼睛。 身后的南平先开了口,拍了拍苏慕嘉的肩膀笑着道,“都说了让慕嘉你不要穿着官服来,你看看,这不把咱们秀娘吓到了!” “南公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自是贵人们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了。”秀娘微不可察的放松了一些,开始立马招呼着两人上楼,“贵人们先楼上请,清越姑娘最近琴技长进了不少,待会儿让她给您二位露一手瞧瞧看。” 南平转头看了一眼走远的秀娘,一边往上走一边说,“可惜了,这秀娘听说是早年间把脸毁了,不然看那身段倒也不她那些姑娘差。你等会儿可要仔细看看,全金陵最可人的姑娘可全都在这毓秀坊了。” 南平说着,自然的想要搭上苏慕嘉的肩膀。苏慕嘉不动声色的躲了一下,不怎么在意的提醒道,“南大人,我今日可是承殿下的意思来这儿查案的。”他轻轻的抬了下眼,眼里带着些清浅的笑,“怕是耽误不得。” 第29章 南平闻言略有深意的转头看了眼苏慕嘉,略带些挪揶道,“苏大人现在对太子殿下可真是忠心耿耿啊。” 苏慕嘉目光直直的对了上去,“南大人这话说的,我如今在殿下手下办事,难不成不该对殿下忠心耿耿?” 南平顿了一会儿,而后笑开了,“没错,没错。” “不过苏大人您这人可真有意思。”南平右手拽着自己挂在腰间的玉佩随意甩着,一边唠家常似的开口,“若不是我知道周回给你下了毒,你不敢有二心。我今个儿估计还真以为你成了太子殿下的人了呢。” 两人刚好走到楼上,苏慕嘉听到这话停了步子没再走了,南平姿态悠闲的看着人这幅样子。 苏慕嘉沉默了一会儿,轻笑出声,“南大人怕是弄错了。我身上有毒不假。但却是因为中了暗算,还是父亲千辛万苦为了找了解药,我心中一直万分感念父亲恩德。南大人这样说家父怕是不太妥当。” “那看来你还不知道啊。”南平似乎觉得好笑,笑着伸手很是刻意的拍了两下苏慕嘉的肩头,悠悠然的说道,“这主意还是当时我给周回出的呢。” 话说到这里,气氛沉寂了一会儿。 南平道,“苏大人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有的选吧。皇后娘娘是向来不爱管这些琐事。不过--”南平松了右手上把玩的玉佩,伸手拂了拂衣服,“苏大人不是觉得自己能在娘娘的手底下耍些小聪明吧?” 苏慕嘉立在南平面前,略微垂着头,缓缓开口,“自是不敢。” 崔子安和李祁上楼的时候,南平已经进了房间,只留下了苏慕嘉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他今日穿着黑色的官服,面前有大片暗金色的刺绣。脸上没有笑容,长长的眼角往下垂,在那张略显年轻的脸上显得有些阴沉落寞。 “苏大人。” 李祁轻轻喊了一声,苏慕嘉如梦初醒似的抬头去看。 “殿---” 苏慕嘉后一个字还没出来,就看见李祁伸出了食指虚虚的放在了自己唇上,苏慕嘉看了眼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及时的闭了嘴。 “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苏慕嘉摇了摇头,一扫刚才脸上的阴霾,笑着道,“殿下怎么来了?” “恰巧经过。”李祁接着继续问道,“宋声呢,找着了吗?” 宋声就是前天晚上把本该巡查常远大街的那几个禁军支开的禁军,他没有家人,听其他他的同僚说自从那晚去了毓秀坊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毓秀坊里的客人大都是一些达官贵人,也不好直接大张旗鼓的派人来搜查。苏慕嘉今天来这儿本来就是想亲自找人的,结果刚一进门就碰见了同样来这里的南平,耽误了些时间。但是他自然不能这样给自己解释。 眼看着他答不上来,站在一旁抱着双臂的崔子安哼笑了一声,“苏大人真是兢兢业业,令人敬佩呢。要是再晚几个时辰问,不知道苏大人还记不记得宋声是谁?” 李祁也没帮人说话的意思,脸上看不喜怒。他看起来有些不舒服,垂下了眼皮,握着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而后吩咐崔子安道,“别说了,抓紧时间找人吧。” 苏慕嘉就这样跟在李祁的后面,脸色比之之前更加阴沉了。 很快那个秀娘就被带了过来,她听到宋声这个名字的时候回忆了一下,而后道,“我记得这位大人,他前天晚上是带着另外几位大人一起来的。几人一直喝到到晚上,最后其他几位都有些醉了。后来宋大人好像出去了一趟,过了·····大概两个时辰又回来了。然后便进了房间说自己要休息,还吩咐说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所以我们也没敢去,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们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没人了,桌子上还放着银子。我以为是宋大人临时有事情自己走了,便没放在心上。怎么,是宋大人失踪了吗?” 崔子安:“不该问的别问,下去吧。” “是。”秀娘从地上起来,朝着人半低身子行了一礼,然后便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看来这个叫宋声的,还真有问题啊。”崔子安咬了口果盘里的苹果说,“跑的挺快。” 第21章 “最近还是先派人盯着从刑部大牢里放出来的那几个禁军。”李祁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边,转头问崔子安,“晚上那个时辰宋声有可能从正门出去不被人发现吗?” 崔子安直接了当的否认,“不可能,夜里正是毓秀坊里热闹的时候,人多眼杂,出了房间门到处都是眼睛看着他,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那就只可能是从窗户跳出去跑了。”李祁推开了窗户,冷风顿时灌了进来,他迎着风稍稍眯了眼往外望了一眼。“这个方向,是出城吗?” 崔子安立马理解了李祁的意思,转身就往外走,“我现在就让人加强对出城人员的检查。” 刚一打开门,发现门外正站着个穿青色衣服的姑娘,手里端着茶水。 崔子安看见人就眉眼一皱,有些警觉的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姑娘抬头一看,顿时笑的摇曳生姿,“果然是崔小公子呢,刚才我在那边瞧着就说像您,没想到还真是您啊,您可是好些日子没来了。” 崔子安冷眼盯着对方并不搭腔,姑娘也立即收敛了笑容,收了那些油腔滑调低眉顺眼道,“奴家来给各位公子送些水喝。” 第30章 过了一会儿,崔子安半移了身子。那姑娘立马会意小心翼翼的进门,将茶杯从盘子里端出来放到了桌子上。 崔子安一直等到亲眼看着对方离开之后,转身将门关好后嘱咐守在门口的天青和月白把门守好才离开。 人一走,房间里便只剩下苏慕嘉和李祁两个人了。 苏慕嘉的视线往下移,落到了李祁放在窗户上还没移开,冻的已经略微有些泛红的手指上,“殿下没带手炉吗?” 李祁正在想事情,有些没听清,转身反问,“什么?” 苏慕嘉这次直接过去替人关上了窗户,伸手去端了茶杯刚想让人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就听见身旁的人猛烈的咳嗽起来。 “殿下!”苏慕嘉刚惊呼出声,一直守在门口的天青和月白已经察觉异样推门进来了。 李祁一手捂住心口,脸霎时间就白了 一些陈年旧疾而已,李祁早已经都习惯了。但不知道这次为何异常猛烈。 他被苏慕嘉扶着,咬着下嘴唇,强撑着精神吩咐道,“不要闹出太大动静,苏大人穿着官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就不要和我一起出去了。” “可殿下您现在······”苏慕嘉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半靠在他怀里的人已经被李祁的贴身侍卫给接了过去。 天青和月白给自家主子披上了大氅,李祁略微艰难的往出走着。 苏慕嘉站在二楼的长廊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个白色的背影,握着栏杆的手不自觉又紧了些。 何长辞结果刚得到的情报,脸黑的都像是能滴出墨来。 他稍微敛眉想了一下,而后立马动身去了坤宁宫的方向。 何长辞请见的时候,南后还在看今天的折子。 “皇后娘娘,何掌事说是要事,这会儿正在门口等着呢。” 南后连头都没抬,直接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何长辞行完礼后身板站的挺直,头却垂着。 屏风后的南后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看出来了是有什么事情。 “说吧。”南后说,“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既都跑不了的事情,支支吾吾的又能做什么用处?” “是尸湖案的事情。”何长辞说,“之前成安王说那些都是他弄死的府上下人,手下人处理的时候不上心,图省事就全扔在湖里了。我觉得和往前那些事一样,就没仔细核实。前几日有村民又在龙背山附近发现了大量死尸,右司的人过去查了,偶然发现了有人在龙背山里面修建了大型的练兵场,才发现原是成安王在偷偷养兵。我顺着查了才知道,尸湖案里和在龙背山附近发现死尸都一样,大都是普通的百姓,被成安王抓去做训练,或者是当活靶子给人练手用。” 南后听到这儿才将视线从折子上移到了何长辞的身上,何长辞笔直的跪了下去,“是臣的疏忽,请娘娘责罚。” “就说李然什么时候变的这么怕事儿了,不过杀了些人而已,就算太子查了出来凭他公候的身份太子也不能拿他怎样,怎的还来央我帮忙。原是背地里还干着这样谋逆犯上的大事。” 南后面上依旧从容,只是疲惫的捏了捏鼻根,“养兵这事儿要让太子知道,李然怕是真的保不住了。” 李然会有这些心思,南后一点都不奇怪。哪怕他安安分分的当了这么多年众人眼中的闲散王爷,但是南后还是看的出对方背后所藏的不甘心。若不是不甘心,当年又怎么会放弃封地死活要待在金陵城。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当初轻易的就拿捏住了李然,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李然做事的。 南后从来没把李然的那些小动作放在眼里,但李然还不能死。 她心里再明白不过,她一个深宫妇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招揽不到人心。 她需要为众人找一个可以真正支持的对象。而出身皇家的成安王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若李然真的因为叛逆罪被问了罪,她不仅失了个好傀儡,还要惹的一身臊。 “先不要打草惊蛇,李然养兵的事情暂时不用管。另外太子那边也多注意一些,一旦查出了些什么,先立刻告诉我。”南后刚吩咐完,白姝也进来了。 她侧眼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何长辞,而后面不改色的走到了屏风后面南后的面前。 凑到南后跟前小声道,“东宫那边似乎是有点不对劲。” 南后:“说。” “说是下午着急忙慌的从宫外赶回来,叫了御医去东宫往后便一直没出门。下午王丞相去了都没见。” “怕又是病犯了。”南后喝了两口牛乳,顺手接了婢女递过来的手帕一边擦着嘴一边说,“这太子打小就是个病秧子,自从上次遇害之后身子就更不如从前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他要是现在死了,倒真是个麻烦。” 南后擦了擦手掌,随手将手帕扔在了桌子上。身子略有些疲惫的往后靠,白姝自然的上前为人捏着肩膀。南后闭着眼,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却藏着深意, “毕竟这最关键的一步棋,缺了他可就没法儿走了。” 第22章 毓秀坊里依旧热闹,但后院里却是没什么人。 一个身影略有些慌张的跑进后院,她手里抱着香炉,揭开盖子,将里面的香料全都倒进了土里。 正是今天给崔子安他们房间送茶的那个青衣女子,当她准备拿土将那些香料全都盖住的时候,颈间忽的传来一股凉意。 第31章 有些冷寒的嗓音自身后响起,“香料里添了毒,是吗?” 青衣女子声音已经有些颤了,强做镇定的回答道,“奴家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 刀锋毫不留情的往下按了些,霎时间就见了血。 青衣女子没出声,身子颤颤巍巍的看起来害怕极了,苏慕嘉有些不耐烦了,他扯过对方的头,语气轻巧,但是却蕴藏着不加掩饰的杀意,“房间里有三个人,为什么只有殿下一个人中毒呢?” “石脂,加了石脂。”青衣女子带了些哭腔道。 苏慕嘉却并不相信,“石脂没有毒性。” “是真的。”青衣女子语气急切的说,“是秀姨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太子殿下患有心疾,常年在服药。石脂本没有什么,但是与治心疾的药材相克。怕不起作用,她们还在今天我送进去的茶水里面加了毒,说今天太子殿下必死无疑。这些事情还是我刚刚偷听秀姨和清越她们说话才知道的,她们让我去送,就是想让我当替死鬼,我是因为害怕所以才想着把东西都处理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这事儿和我没关系啊,求求您了,放了我吧!” 茶里有毒。 苏慕嘉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手没忍住抖了一下。 他今天差点亲手把茶递到殿下手上。 一墙之隔,甚至可以听到楼里人声喧哗,嬉笑热闹的声音。青衣女子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的一颗心全系在了身后人的身上。 “你知道自己动了谁吗?” 苏慕嘉的的声音不大,一字一句都轻巧的很,却在此刻宛若索命的阎王。 “我知道错了----唔~”” 青衣女子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就被人捂住了嘴,一把匕首从青衣女子的后颈贯穿到前面,露出一点刀尖来。她的眼睛睁着老大,满脸写着不敢相信。 她的胳膊仍然一点点有些艰难的往上抬,似乎是想要摸摸自己的脖子。 但是还没等碰到,整个人就被轻巧的推进了一旁幽深的水井里面。 干净利索做完这些的苏慕嘉慢悠悠的拿出了一张手帕,面无表情的低头细细擦着指缝间的鲜血。 “大人?” 后面突然响起声音,苏慕嘉慢慢转身,自然的将染着鲜血的手背在了身后。 秀娘很好的藏起了见到对方时眼里的那一点慌乱和惊讶,态度不卑不亢,低了低身子问道,“大人怎么在这里?” “我迷路了。”苏慕嘉见到人之后装着有些局促的笑道,“第一次来这里,走着走着便忘记怎么出去了。” 他面容无辜,看起来俨然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秀娘也没有多想,“我领着您出去吧。” 秀娘在前面领路,苏慕嘉跟在后面。刚走了两步,苏慕嘉主动开口问道,“你和南大人是熟识?” “我这等贱民,怎敢和南公子称得上是熟识,大人您真是说笑了。这边请。”秀娘一边指路一边说道,“只是南公子赏脸,经常光顾毓秀坊,于是多见了几面。” 两人绕过一个墙角,苏慕嘉往前跟了两步,走到对方跟前,“说出来也不怕姐姐笑话,我初来乍到,在金陵实在是举步维艰,就想着和南大人打好交道。但又不得其法,所以就想请姐姐教我些法子。” “大人您莫要取笑我,我哪里配的上您叫声姐姐。”秀娘嘴上虽然这样说,面上却笑了起来。 她原本对这位生面孔的大人很是戒备,此刻看着人这幅不谙世事的样子,却越发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况且贵人们的事情,我向来都是不敢多打听的。” “如此倒是我冒昧了。”苏慕嘉语气有些失落,但是面上还是笑的乖巧,“姐姐面具上的花纹看起来很眼熟,是木槿花吗?” 秀娘闻言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面具,有些意外,“大人认得?” “我也喜欢,自是认得。”苏慕嘉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接着说道,“不过我在金陵鲜少见到有人用木槿花做花样,上一次还是无意间瞧见成安王随身戴的玉佩上,雕的是这种花纹。” 秀娘在苏慕嘉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明显的顿了一下。“金陵人认为木槿花不祥,容易招来厄运。所以不爱用这种花做花样。” 她似乎迟疑了一下,停下步子问道,“大人您认识成安王?” “认识。”苏慕嘉也跟着人停了下来,朝人看了一眼,眼里不解问,“怎么?” “没什么。”秀娘说,“只是成安王从前总是照顾我们毓秀坊的生意,如今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来了。故而我总是担心是不是毓秀坊哪里得罪王爷了······” “王爷或只是这段时间有些事情耽搁了。”苏慕嘉宽慰般说道,“我最近也只在四喜楼见到过王爷一次。” “如此我就放心了。”秀娘闻言笑了一下,她往前看了看,“前面便是毓秀坊的正堂了,我就不打扰大人您了。” 苏慕嘉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人离开的背影。眼里的笑意一点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眼眸深处无尽的冷意。 他今日原本都已经走出了毓秀坊的门,刚没走多远便察觉到了身上从房间里带出来的有些异常的香味。 南平说的没错,他确实中了毒。 这种毒不会立刻致人死亡,但是必须定期服用一次解药,否则就会毒发。 最早是从地方的巫蛊之术演化而来,后来一些世家用这种毒药来控制自己养的死士。 第32章 但是因为大晋太平了太久,死士这种东西养着又没什么用。解药的制作又费钱财,于是便渐渐的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苏慕嘉最初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几乎是在周回拿出解药,说要定期取药的瞬间,苏慕嘉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很快猜出了这是周回为了控制他,为了他一辈子都甘心甘愿的为周家做牛做马使出的伎俩。 为了体内的毒,他日日研究毒药。从一窍不通到用毒高手,可是依然对自己的毒无计可施。 在闻到异常香味的时候,苏慕嘉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劲。仔细回想,当时殿下出事也确实蹊跷。于是他又返回来毓秀坊。 而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想,是有人做了手脚。 苏慕嘉是一路走回他的府邸的,大雪下的突然,他像是感受不到冷似的任由冷风大雪往脸上扑。回去的时候小十三正坐在门口等他。 “十一。”小十三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看着人叫了一声,苏慕嘉没有应。 “你不高兴。”小十三跟在苏慕嘉的后面,几乎是肯定的说了一句。 苏慕嘉步子没停,小十三听见对方有些疲惫的嗓音,“东安大街毓秀坊,那个戴面具的女人,去给我盯紧她。” 第23章 眼看着快近年关,往年这个时候都是金陵最热闹的时候,街道上入眼都是来来往往的寻常百姓忙着置办物什,做些糕点吃食储备着好安稳过冬。 但今年却是人心惶惶。 吕少卿为官出了名的正直,一家惨死,几日过去案子却一直没个着落。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的传出些风声,说这事儿是成安王派人做的。 吕正曾经本就因为一些事情得罪过成安王,事情传的有鼻子有眼,信的人越来越多,成安王却一直安然无恙。 崔子安连着几日都没休息,先不说禁军这边季清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等着他收拾,一个宋声连着找了几天愣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一个大活人竟就这么活生生的消失了。他正是心烦,坐在榻上将手里的册子翻得哗啦啦的响。 偏生有人这个时候要来找不痛快,手下人推门就来就着急忙慌的报道,“大人,出事儿了。” 崔子安反手就将手里的册子扔在了对方脸上,“话要是再说不清楚,那舌头就别想要了。” 那人吓了一跳,老老实实的将事情的原委都给交代了个清楚,“今日原本是吕大人出殡的日子,路上送行的人不少,路过东安大街的时候人聚的有些多。季校尉便带了兵去驱人,结果不知道怎的就怎的就闹了起来,现在好多人都跑去了大理寺门口跪着要讨个说法,已经有小半日了··········” “季清这个蠢货!”崔子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看上去被人气了个不轻。 崔子安带人赶过去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擦黑了,大理寺门口已经乌泱泱的跪满了人。最前面摆着十几具尸首,周边也七七八八的躺着些尸首,地上积雪化了水,混着血水流了满地,触目惊心。 为首有人喊了一句,“白骨填湖,清官枉死,乱贼当道,百姓无依!” 后面顾着的人齐声附和高呼,“白骨填湖,清官枉死,乱贼当道,百姓无依!” 崔子安拉了马绳,马蹄在原地换踏了几步,最后停了下来发出一声嘶鸣。 这阵仗不小,在场的人自是都听到了。有些人明显已经被吓得瑟瑟缩缩了,喊声混着哭声,却一个个跪的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怎么闹成了这个样子?”崔子安皱着眉,随手抓了一个在场的官员问,那人一转头他才看清对方是谁,眉间皱的更深了。 “崔大人没听见吗?”苏慕嘉抬眼朝人望去,“尸湖案多少白骨还没清算清楚,吕大人枉死数日至今也没个交代,就有为官者敢当街残杀百姓,他们怕啊。” 崔子安沉默了一下,朝着众人跪的方向高声说,“今日的事情确实是禁军的过错,但一直跪在这里也没什么结果,不如各位先回去,日后桩桩件件我定然都会给各位个交代。” 为首的是个年纪稍大的老者,头发已经掺白,声音却是中气十足,“我当年蒙冤入狱,全靠吕少卿还我清白。如今吕少卿一家枉死,大恩未报。吕大人冤魂一日不能安息,我就一日不敢起身。成安王,杀人偿命!” 后面人也齐声高喊着,“成安王,杀人偿命!” 这话一出口,崔子安就知道,今天这事情算是没完了。 百姓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是非对错量的清。这金陵城现在多少穿着一身官服的,却仗着手里那点权力将百姓随意拿捏,平日里受的冤就已经够多了。好不容易有个做实事儿的,人们打心眼里爱戴的,现如今又死的不明不白。 更别说这个成安王,平日里滥杀无辜的事情本就没少做,现在传言又闹得正凶。 尸湖案已让金陵城中人心惶惶,今天这一出是真的让他们怕了。才宁可冒着性命之危也要讨个说法。 崔子安拿着一大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没办法,看现在这种情形,今日若再多死一个人,这群人定是又要闹起来,这样一来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两边正僵持着,跟在崔子安身边的手下忽然低声道,“大人,殿下来了!” 苏慕嘉原本一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安然站在那里。听到这句后却立马回头看,果然瞧见一个穿着白金色大氅的人正被人拥簇着在往这边走。 第33章 今日落着小雪,他双手握着手炉半藏在衣袖里,有雪花落在睫毛上,顿时化成了细碎的水珠,亮晶晶的挂在上面。 两人无言对望了一眼。 崔子安翻身下了马,“你身子好利索了?” “死不了。”李祁随口回道,实际上他今天早上才刚刚能下床走动。他这几日委实受了不少罪,现在一开口连嗓子都是哑的。许是和他平日清朗的嗓音差的太大了,让人显得更加虚弱了。 崔子安知道这人什么性子,也懒得多去问,只是说,“今天这事情怎么做都是个错,你又何必把这烂摊子往自己身上揽?” “这案子我早已揽下了,今日就算不来,若出了事情终归还是要算在我头上,又能躲到哪里去。” 他虽在和崔子安说话,目光却不自觉的看向了那遍地血色。眼里眸光微冷,“天子脚下,倒也真做的出来这般事情。” 不远处不知道谁这个时候放起了烟花,这时候却没人去注意这事情。 李祁抬起脚准备往台阶下走,刚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语气微急的唤了一声,“殿下。” 他一回头,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声接着一声,亮堂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被人护在了怀里。 然后便是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叫,皮肉烧焦的味道在空中四散开来。手里的手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李祁愣了几秒,然后便要挣开苏慕嘉的手,他冷声命令道,“放手。” 苏慕嘉却把人护的更紧了,李祁大病初愈,愣是没拧过对方。 一切都发生的突然,站在周围许多官员都还呆在原地。 “是火药。”崔子安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朝着周围的禁军大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呢!去救人啊!” 其实没什么好救的,火药炸的面积很大,连石面几乎都被炸翻了起来,更别说上面跪着的人了。一眼望过去都是焦黑一片,根本没有几个活口。 等了好一会儿,周围都开始渐渐静下来了的时候,苏慕嘉才松开自己的手,然后立马跪在了地上和人请罪,“臣僭越,请殿下恕罪。” 李祁一低头,才发现对方的背后有很多刚才被飞石划伤的伤痕,刚才他被人挡的严实,倒是一点都没伤着。 “起来吧。”李祁的声音轻到几乎没有。 夜色初至,月光也淡,不远处的烟花还在炸着,彩色的光落下来,李祁从大理石的门口的台阶上走了下去。踏着满地的碎石,眼里映着地狱。 他握紧了掌心,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怒气,“给我查,今日这事查不出来东西来,谁也别想安生!” 大理寺一夜没睡觉,李祁也在大理寺守了一整晚。 但令人意外的是,事情查的出奇的顺利。 从火药入手,火药一直由工部掌管,平常人根本就不可能碰到。寻常人家要是自己要制火药,一定要用大量的硫磺和硝石。在金陵城里面除了皇宫里面,能找到这么多硫磺硝石的地方就只有卖烟花的店里。 一圈问下来,几乎家家店都说自家大半的烟花都是被成安王府买走的。 崔子安当即就带人去查,果不其然在成安王府的附近发现了私炮坊。 第二天清晨,成安王被抓进了诏狱的消息就已经传得满金陵人尽皆知了。 “把人看好,我先去宫里跟父皇说上一声,明日我亲自审。”李祁已经上了马车,又掀开帘子吩咐道。他顺势看了一眼和众人站在一起的苏慕嘉,发现对方还穿着昨夜的衣服,“苏大人昨夜不是受伤了?” 苏慕嘉像是全然忘记了这回事儿,经人提醒才想起来似的,不怎么在意的道,“小伤而已。” “正好顺路,我送苏大人一段路吧。”李祁像是随口提了一句。 苏慕嘉愣了一下,而后立马笑着答应道,“好啊。” 马车里面很宽敞,苏慕嘉坐在了李祁的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小茶桌。 “你身后有些伤口不算浅,不要不放在心上。”李祁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个白色的小瓷瓶出来放在桌上,苏慕嘉伸手去拿的时候,指尖碰到了对方刚要抽离的手,触到一片冰凉。 “殿下的病好些了吗,那日走的时候那般吓人。”苏慕嘉话说的直白,“臣这几日总是担惊受怕的。” 他说的这是实话,他前二十年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活着而已,为了活着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第一次生出了些别的盼头出来,怕的一颗心都是悬着的。 “是吗?” 李祁听到后只是不冷不淡的反问了一句,而后对上苏慕嘉看他的目光,眼里满是清冷。 苏慕嘉也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脑子里不动声色的回想了一遍昨夜的事情,自认没什么差错才开口道,“昨夜案子查得顺利,殿下看着却似乎不大高兴?” “只是想起昨夜凶险,要不是苏大人当时叫住我,恐怕我现如今早都是一具焦尸了。”李祁说,“现在想想当时还真是巧的很,就好像苏大人知道当时会出事儿似的。” 这话一出,苏慕嘉原本尚且明朗的心情,顿时散了个干净。他反手将瓷瓶握到手心里,收回到了宽大的衣袖里,“殿下怀疑我?” 李祁知道这没道理。先不说对方没理由做这种事情,就算他想做,从百姓送行,到季清伤人,再到大理寺门前聚众,他一个刚到金陵不足一月的人,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第34章 但是李祁没回答,只是目光淡淡的等着他开口。 “昨日那些人都在气头上,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我几次看到殿下在我眼前出事,心里也是后怕,才想劝殿下不要下去。并不知道后来会出那样的乱子。殿下若是怀疑我,直接问我便是了,又何必绕这些圈子。”苏慕嘉语气像是委屈的很,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看后道,“我的府邸离这儿也不远,殿下要问的话既然已经问完了,不如就在这儿将我放下吧。” 苏慕嘉话说的真切,那份委屈也不似作假。 反倒让李祁开始想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罢了。”李祁有些疲倦的按了按眉间,“也是最近的事情太多,我有些草木皆兵了。” 苏慕嘉这时候又变的善解人意起来,“殿下大病初愈,本不该如此劳心劳力。” 李祁似乎累确实累着了,没再应声,单手撑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假寐。 外面马车上的积雪化成雪水顺着四角往下滴,马车里熏香的烟似有似无的从一旁的精致香炉里散开,李祁眉眼间的冷意好像也淡了几分,苏慕嘉就这样安静的看了人一路。 第24章 崔子安忙的脚不沾地,天黑了没回家,反而跑到了毓秀坊里喝酒去了。 “两壶酒,送去楼上。”他刚说完这句话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忽然靠近,他一个转身刚想动手,那人却把他的手一把给拉住了。 那人显然已经喝了一场酒了,浑身的酒气。笑的痞气,“这披上官服的人就是不一样啊,看都不看就直接动手呢。” “我没这身衣服之间也之前也照样没少动手。”崔子安扯了一下自己的手没扯开,拧着眉道,“易攸宁,给我把手松开。” 易攸宁权当没听见,另外一只手顺势搭上了对方的肩膀,凑到人跟前说话,“跟哥哥怎么说话呢,这么没大没小的,到时候你哥回来了还以为是我教的呢。” 崔子安满脸嫌弃,但还是被人拉着上了楼。 他坐在房间窗户边上,仰头灌了口酒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本来准备再迟些回来。这不听说崔小公子最近高升了嘛,便想着怎么也该回来祝贺祝贺。”易攸宁倚靠在软榻上,单手捏着酒坛遥遥和人碰了一下。 崔子安沉默了一下,又低着头喝了口酒才看着易攸宁开口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你的活法是你自己选的,哪有对错这一说。”易攸宁说,“只要自己不后悔就行。” 崔子安听完笑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还是会说些人话的嘛。” “你易哥哥会说的好听话多着呢,哪次不是把你哄得乐呵呵的。”易攸宁也起身走到窗边倚着,月光落在崔子安脸上,脸上那道血印有些显眼。易攸宁上手就去碰,“脸上怎么回事儿?” 崔子安反手把人伸过来的手打开,有些不自在的说,“昨夜大理寺门前爆炸的时候。不小心被飞石划到了。” 易攸宁听完后语气颇有些可惜,“划伤哪儿不好,怎么把脸给划花了。” 崔子安知道这人说话向来没个正形,懒得和醉鬼争口舌。本来转头想吹吹风,结果一眼就瞟到了一个身影。那人瞧着年龄不大,从毓秀坊墙角处的一个灯笼下走过,很快又隐入了夜色。左右张望的样子,看起来行迹颇为可疑。 “那小孩我怎么记得我在哪儿见过?”崔子安眯着眼回忆,然后慢慢想了起来,“周回。” 易攸宁没听清,“什么?” “我先走了,改天再找你喝酒。”崔子安说完把自己手上的就酒坛递到易攸宁手上,撑着窗口一个翻身三两下就从二楼跳了下去,追着刚才的人影去了。 苏慕嘉回府只草草给伤口涂了药,让冯管家备了热的吃食拿食盒装好,然后换了身衣裳就又返回了大理寺。 他穿过一条长廊,脚踩着积雪,步子踏的一点儿声都没有。 诏狱的门口孤零零的亮着两盏灯笼,映着地面的青石夜里渗人的很。门口两个守卫陡然见到跟前站了个人,吓了一大跳。 有眼尖的知道立马叫人,“苏主簿,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苏慕嘉把食盒拿了出来给人看,“太子殿下走的时候吩咐将成安王爷照顾好,我来给王爷送些吃食。” 守卫不疑有他,干脆的给人开了门。 诏狱没比刑部的大牢好到哪里去,满鼻子的血腥气混着潮湿的霉气。哪怕是天大的权贵,进了这里,都是一样的狼狈。 按理说像成安王这等身份的人,若非皇帝亲令,是不该就这样随意关进诏狱里的。 但这事情闹的太大,不将人抓起来给个交代这金陵的百姓势必对朝廷失望,谁也不敢担这责任。既然太子殿下打定主意要先斩后奏,底下人也不敢说什么。 苏慕嘉从狱卒那里拿过钥匙,打开了关押成安王的那件牢房。 李然看见苏慕嘉后似乎没有多意外,皱着眉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正是因为不清楚情况,所以李然也没敢贸然动作,由着禁军的人将他带回了诏狱。 相比于李然的急切,苏慕嘉显得不紧不慢,他抬了抬手里的食盒,“牢里饭菜不好,王爷今日应该还没吃东西吧。不如先垫垫肚子。” 李然有些不满,但也不好说什么。 苏慕嘉走进了牢房里面,盘腿而坐打开了食盒,一样样把里面的菜样摆出来,双手递过了筷子,笑着道,“王爷,请吧。” 第35章 李然从人手中接过,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慕嘉看着人吃完一口之后才开口说话,“可能还要委屈王爷在这里多待几日。” “什么?”李然听到这话时忍不住了,将筷子重重的摔在了桌子上,有些气恼的压着嗓子问,“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苏慕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和人说,“事情发生的突然,将您直接关押进诏狱是太子的意思,明日就要开审,皇后娘娘现在也没法子插手。” “那是什么意思?”李然此刻已经换了称呼,说,“南稚这是打算放手不管了?” 苏慕嘉一句也不往人问的点子上答,句句自说自的,“现在金陵城都传是王爷您杀了吕少卿一家,老百姓的耳根子都浅,惯会听风就是雨。昨夜他们在大理寺门口闹了些事情,当着太子的面人全被火药炸死了。这火药是稀罕物什,寻常人家碰不着,结果当晚就找到了您的私炮坊。两件事连在一起,王爷您如今摘不清干系。” 李然眯了眼,“你继续说。” “其实这事闹的最后无非就是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就算查出来这两件事真是王爷您做的,大晋法不上公候,太子也不能真把王爷您怎么样,无非就是担些不好听的名声罢了。”苏慕嘉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他笑的纯善,放柔了声音道,“可要是别的事情就不一定了。毕竟太子手里捏着的案子可不止一件。” 李然饭都没胃口吃下去了,他眼神死死的盯着苏慕嘉,问,“你知道什么了?不对,是南稚知道什么了?” 苏慕嘉本就是试探,看人这幅反应已经猜了七八分了。他手指轻轻的敲着桌子,说,“尸湖案背后藏着些什么事情,想必王爷比我更清楚。” “果然,还是被南稚发现了。”李然冷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讽刺的道,“所以她是什么意思,她做的好事儿现在要让我把罪名给担了?” “那要看王爷怎么抉择了。”苏慕嘉的语气好不恭敬的说,“若是王爷有旁的法子能让够保证尸湖案太子查不到您的头上,那大可以不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情。” “哈哈哈哈。”李然忽然笑出了声,看着苏慕嘉道,“果然不愧是南稚手下的好狗,你可小心着,你那主子心毒着呢,哪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然丝毫没有怀疑过苏慕嘉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南后的意思,一是他想不到面前这个毛头小子敢扯这样的谎骗自己。二是苏慕嘉那日是由南平带过去和他见过面的,他自然而然的认为苏慕嘉便是南后的人。 “夜已深了,王爷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苏慕嘉起身,走到门口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和人道,“王爷可认识毓秀坊的秀娘?” “你想说什么?” 苏慕嘉说,“她近日好像在打听王爷您的踪迹,我也是怕她对您不利。” 李然明显思索了一下,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他最后说,“你记得提醒南稚,她若是敢骗我,我就算死了也会拖上她当垫背的。” 李然话说的狠,苏慕嘉朝人轻微的点了下头,转身出了牢房。 小十三是在一间药房门前停下的。 他转身朝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喊了句,“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从拐角处慢慢走出了一个身影。 崔子安抱着双臂,“可以啊小孩,还挺警觉的。” 小十三是个直性子,没给人好脸色,面无表情的评价了一句,“蠢货。” 崔小公子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被人当面骂蠢货,脸顿时就黑了。他忍着没动手,“半夜了还在外面,你家主子让你出来干什么坏事呢?” “买药。”小十三言简意赅的回了人一句。 “买药?”崔子安问,“买什么药?” “自然是治病用的药。”苏慕嘉不知道何时从两人背后出现了,他走到了小十三的前面,然后看向崔子安说,“昨夜后背受了伤,我便让小十三出来帮我买些伤药。崔大人,怎么了吗?” 苏慕嘉一副客气笑面,崔子安却不待见,他看了只觉得对方假的出奇。“买药需要跑到毓秀坊那么远的地方?苏大人莫不是觉得我好哄?” 苏慕嘉说,“小十三在金陵待的时间不长,不常出府,不熟悉跑错了地方也是正常。” 崔子安虽心下存疑,但也拿不出什么证据。他自觉没趣,和人耗着也没什么用处,临走前走近到人跟前说,“苏大人往后行事还是注意些,可千万莫让我抓住了狐狸尾巴。” “崔大人放心。”苏慕嘉很有风度的给人让开身,眼皮往上抬,露出里面的眸光,“我一定让崔大人抓不着我的尾巴。” 等看着崔子安走远了,小十三才开口喊了声,“十一。” 苏慕嘉只看了一眼,便问,“被跟了?” 小十三点点头。 “什么时候发现的?” 小十三说,“我刚到毓秀坊没多久,他就跟上来了。” 苏慕嘉也看出了崔子安没发现什么,他从袖口拿了一包油皮纸包着的东西。 小十三一看见,眼睛都亮了。平日里总是板着的一张脸此刻终于有了些孩子的样子。 苏慕嘉故意将东西拿远了些,笑着问人,“猜出是什么东西了?” 小十三也咧嘴笑了出来,“枣泥酥。” 苏慕嘉也不逗人了,将手里的东西给了小十三。而后伸手到对方头后轻拍了一下,“走吧,回家。” 第36章 冬夜里行人寥寥无几,两人一高一矮,大雪下在长街上走着。 入府时候那么一出,其实并没有吓到多少人。苏慕嘉平常和丫鬟仆从们说话的时候装的一副好样子,他那副皮相惯会骗人,下人们还以为是自己将人错怪了。 直到后面苏慕嘉差人将那活生生的几个人给碎尸的时候,众人才纷纷如梦初醒,明白自己到底摊上了怎样的一位主子。 苏慕嘉吩咐过了不让旁人进他的书房,于是后来连丫鬟扫地的时候都要绕开书房走。 宋声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之前的书房里面。 他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但是之前的鞭伤又重新裂开,渗出血来。他有些困难的撑着柱子站起身。 “醒了?” 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宋声立刻警觉的转过头,看见了正前方坐在椅子上的苏慕嘉。 苏慕嘉一袭黑衣,搭着椅把手,撑着首面无表情的盯着宋声。 其实苏慕嘉能找到宋声也是一个意外,他原本只是觉得毓秀坊的那个秀娘有问题,所以让小十三去盯着人,想找到背后到底是谁想对殿下下死手。没想到小十三碰巧发现了被秀娘关起来的宋声。 宋声显然并不信任面前这个救命恩人,浑身都透漏着紧张,他有些怀疑的问,“成安王·········成安王被抓起来了?” “嗯。”苏慕嘉轻快的应了一声,笑着答,“你今日出去,难不成没听说吗?” 宋声自然是听说了的,但是他并没有机会多打听。他原本是想逃出去,却不料外面到处都是抓他的人,他太害怕了。 “之前你说不信我,除非我能让成安王偿这一笔人命债,如你所愿太子殿下明日就会亲审成安王。今日你出去想必躲得很是辛苦吧,既然知道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境地,又回到了这里,那想必也是想通了。”苏慕嘉放下腿,理了理衣服,倚在桌子上百无聊赖的问,“还不准备说吗?” 在被人带到这里之前,宋声被关在了毓秀坊的地窖下,被严刑拷打了整整两天,他这辈子都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多恶毒的整人法子。所以第一次见到苏慕嘉的时候,他的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心里只留下了对成安王李然的无穷恨意。 “她们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你手里有东西对吧?”少年长着一副桃花面,声音也带着蛊惑。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除非········”宋声眼前映着那夜的鲜血,红的刺目。他紧紧捏着拳头,有些神经质的说,“除非你能让成安王血债血偿,可惜啊,你们都做不到。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讽刺,“你们都怕,都只会护着有权有势之人,谁在乎公道,谁在乎!” 宋声有后背抵在柱子上,有些紧张的看着苏慕嘉。 他当时说的时候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可这人竟然真的让成安王下了大狱。 眼前的人看起来不过及冠之年,一天之间,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本领。 可是如他所说,自己现在的境地,还有别的选择吗? 第25章 苏慕嘉看着眼前人犹疑不定的样子,忽的站起身朝着对方走进了几步。 宋声立刻警觉的问道,“你要干什么?” “你如今这幅样子,我要真想做些什么,你现在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同我说话吗?”苏慕嘉轻笑了一声,又朝人走进了几步,“我知道你想替吕少卿一家报仇,我既然帮你将成安王送进了大狱之中,那就说明我的目的归根结底与你是一样的。你揣着那些秘密只能东躲西藏,怨天不公,而我不一样,我能送那些人下地狱。你办不到的事情,我能替你办到。” 苏慕嘉与人讲完了道理,又放柔了声音问,“你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呢?” 宋声这几日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心神早已耗了个干尽,此刻在人的循循诱导下,鬼使神差的开口说,“吕叔早就知道自己会出事,那天是他叫我夜里将那几个巡守的禁军引开,是因为怕被那些人发现。” “发现什么?” “他想偷偷把夫人和小姐送走,不想连累她们。可还是慢了一步,等我去的时候,大火已经烧起来了。”宋声说到这儿瘫坐在了地上,他抱着头哭道,“我冲进去只找到了被藏在地窖里的小姐,我怕被人发现小姐还活着,于是在街边找了一具冻死的小乞丐的尸体装作是她的尸体,然后连夜把小姐送到了城郊的一家农户家寄养。我回毓秀坊只是想确认一下那几个禁军是不是真的喝醉了,可我没想到毓秀坊也是他们的人。” 苏慕嘉蹲在了宋声的面前,声音好不温柔,“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宋声摇着头,有些忌惮的说,“是成安王,也可能是其他更厉害的人物。吕叔只跟我讲过成安王有问题,剩下的连我也没告诉。他说他在查一件大案子,他可能会因为这个而死,但是他还是要查下去。” 宋声忽然回忆起了什么似的,他说,“吕叔这个人就是这样,说的好听是正直,说的不好听就是固执。我当初替人背了黑锅进了大狱,其他人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管我,但吕叔不惜得罪其他几位大人,也要帮我把案子查清楚了。” 他语气有些讽刺,“可他再怎么固执,又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人。他一辈子都在替旁人讨公道,可谁替他讨公道!” 第37章 宋声越说越激动,苏慕嘉却始终冷静如初。他问,“所以他们那么对你,是因为吕少卿查出了东西,他们没在吕少卿家里找到,于是就怀疑那东西在你手上。是吗?” 宋声没回答,苏慕嘉继续说,“你不敢放在身上,家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稳妥的地方呢?” 苏慕嘉略微思索了一下,而后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在吕少卿那个活着的女儿身上,对吧?” 宋声听到这儿睁大了眼睛,苏慕嘉一看这反应,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看来我猜对了啊·。” “你会保护好她的是不是?”宋声忽然心里发虚,他有些虚张声势的说,“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当然。”苏慕嘉答应的干净利索,他替人理了理额前垂下的头发,“毕竟你这么信任我。还有什么其他的话想说的吗,抓紧时间说吧。” 宋声只觉得心里那股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有些犹豫的问,“你什么意思?” 苏慕嘉没回答,指间滑出了薄刃。 宋声往后退,后背紧紧的贴在了背后的柱子上。吞了口唾沫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不是。” “那为什么?”宋声加重了呼吸,手慢慢摸索到了自己之前藏起来的匕首,脸上写满了警惕。 “因为你要是活着的话,可能会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苏慕嘉凑到了对方的耳边说,“放心,你要的公道,我会替你讨的。” 话音落下。 苏慕嘉站起了身,宋声的脖间赫然多了一道血痕,他握着匕首扬起的胳膊缓慢的垂下,睁着大大的眼睛,亲眼看着苏慕嘉离去的背影。 夜里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夹了雨,越加湿冷了。 寒夜漫长,凉意砭骨。 大宫女紫檀在外殿睡到半夜,被这冷意吓了一个激灵,连忙穿衣坐了起来,去外面找到了守夜的太监小祥子。“你怎么当差的,不知道殿下最怕受冻。这殿里都冷成这个样子了,你也不知道添些炭火,要是殿下夜里受凉了怎么办?” 小祥子心里也委屈,他解释道,“好姐姐这可真不是我不想,是殿下之前吩咐,说是要节省东宫的开销,入夜之后炉子便不用烧了。” 他心里也想不通,嘴里嘟囔道,“凭殿下的身份,要什么没有啊,何必省这点炭火呢。” “你这个蠢脑子知道些什么!”紫檀一把拍在了小祥子的头上,“那是因为殿下之前经过长安看到那边灾民泛滥,朝廷一时间又拿不出这银子,还是咱们殿下自己出了银子用去赈灾救民。今时不同往日,东宫里吃穿用度自是要省着点用。” “这天怎么越来越冷了。”紫檀抱了抱手臂,然后和小祥子说,“这样不行,你还是去将殿下屋子里的炉子去烧热,殿下还病着呢,可受不了这寒气。” 李祁夜里睡得不安稳,他又做梦了。 梦里的金陵皇城依旧下着大雪,漫天飞雪几乎要将人给埋了去。他跪在层层台阶之下,觉得世间再无比那更凄寒苦长的夜。周身的流动的血液都结冰了似的,彻骨的寒。 场面一转,他又站在了将军府的门前。 屠刀挥洒,血液飞溅。血泊中倒下的,是一张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持刀的人竟是他自己。长刀刀锋处还悬挂着血滴,他连忙扔了刀,手上的鲜红却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转身想逃,母亲却哭着将他一把重新推了进去。 “祁儿,身居高位总会身不由己,你做的到的,对吧?” 他看见母亲被白绫缠住了脖子被拖走,拼命的伸长了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再一抬头,火光染红了天,他们凄厉的哭喊像是深渊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李祁站在火海之中,一双双被烧的焦黑的手伸向了他,他像是泥塑一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往下拖,漫天的大雪也变成了红色,变成粘稠的血液,他沉入其中,被红涛吞噬。 身子是热的,骨子里却泛着冷。 李祁醒了。 他坐起身,盯着床边烧的正泛红的炭块看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穿衣起身。 “殿下。”刚一洗漱完,紫檀从从外殿进来,手里端着刚刚熬好的药。李祁单手接过那碗黑色的汤药,面不改色的仰头喝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一点点在嘴里散开,自幼年起便每日如此,可李祁还是不喜欢这种味道。 他并非如传闻中所说喜欢熏香,殿内常年燃着熏香,也只是因为他想让身上的药味淡一些。 李祁去请安的时候,南后正在陪皇上用膳。 皇帝李衷拿着筷子想要夹块儿鱼,弄了半天却没夹上来。李祁请过了安便上前去坐到了李衷的旁边。 他拿筷子夹了鱼,还细心的替人将鱼刺都小心挑了出来,然后才放进了李衷的碗里。 “好吃。”李衷尝了鱼,心情也好了起来。他看着李祁笑了,“祁儿来了。” 李祁也跟着人笑,“好一阵子没来了,父皇最近还好吗?” “衷儿很好。”李衷点点头,说完想了想又添了句,“祁儿要多来看看我。” “好。”李祁语气轻柔的应着,又将挑了刺的一块鱼肉放进了对方的碗里。 “潘公公。”李祁忽然喊了一声,一旁立着的潘元忠立马应了一声,低着身子过去听吩咐。 第38章 李祁说,“往后让御膳房不要用这样的鱼,刺儿太多,父皇吃起来也不方便。” “欸。”潘元忠连声应着,“是我们做奴才的疏忽,让殿下费心了。” 南后坐在一旁喝完了最后一口银耳莲子羹,接过婢女递过的手帕,仔细的擦了擦嘴才开口说话,“你们往后做事都细心一些,不要让太子整日忧心劳前朝的事情,还要抽出心思花在这些小事上面。太子也不要怪我,只是这金陵城最近的乱子实在多,我也实在是分身乏术。” “昨个儿不还出事儿了吗。多少大臣找到我这里,问我怎么能把成安王给关进诏狱里?”南后抬眼看着李祁,哼笑了声说,“他们也是急糊涂了,不想想我哪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儿臣昨日确实有些冲动。”李祁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语气轻淡道,“可母后应该也知道,现如今王叔若是不审,怕是难平民心。” 两人轻轻对视,最后还是南后开口,“这是自然,太子亲自审,必定是能平民心的。”南后说完又略带深意的提醒,说“只是成安王的身份毕竟不同,虽是做了些混账事,但这皇室的体面太子还是要顾及一二的。” 用完膳后,李祁还陪着李衷在花园里走了走才离开。 临走的时候,李衷突然从袖口拿出了些东西出来,像是给人看什么宝贝似的小心将油纸展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的蜜饯。李衷说,“我记得祁儿喜欢吃甜的,我给你留了许多。” 李祁闻言愣了一下,李衷看着他,不满的催促道,“祁儿快尝尝。” 李祁伸手拿起了一块儿,放到嘴里嚼了起来。李衷满眼希冀的望着他,“好吃吗?” 这样的神态出现在男人脸上实在是有些违和,李祁却待他与常人无异。 “嗯。”李祁点了下头,笑着说,“可甜了。” 案子审的时候声势浩大,但其实也并没有多复杂。 成安王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几乎一个多时辰便结束了。 事情既然已定,成安王当即就被关回了诏狱,听候发落。 李祁回想起来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可思来想去,却又想不到是哪里不对劲。 他从大理寺的大门出来,那里尸体都被清走了,只是地面还来不及修葺,依旧是一片狼藉的样子。 李祁看着看着,便又想起了那夜的事情,他甚至觉得自己还能闻到当时的骨肉焦味,毫不留情的将他拖进了那些无法摆脱的梦魇里,他有些恍惚。 这时候李祁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冽香气,不似寻常的熏香,不浓不淡,带了些草药的味道,好闻的很。 梦魇里的味道似乎被打散了,李祁捂着心口喘着气,然后听到那人有些担忧的唤了一声,“殿下?” 他抬头,那人也正低垂着眸看他。 李祁往后退了半步,站直了身子,面前的苏慕嘉里面穿着黑色官服,外头披了件红色的大氅,黑发被银冠束起,眼生的狭长,勾出些清浅的弧度。就这样看了人一会儿后,那人眨了两下眼睛,勾了唇角问,“殿下怎么这样看着我?” 李祁被人一问,脑子里突然想起那天在刑部的大牢里那人插科打诨的那句话,“生的那般好看。” 心里下意识的承认:的确是好看的。 浓烈的颜色更加衬人。 “后背的伤好些了吗?”李祁问,“怎么没涂我给你的药膏?” 他刚没闻到药膏的味道。 “舍不得。”苏慕嘉很快的回了一句,然后往屋檐外看了看,他慢悠悠的撑开了伞,瘦削有力的指节轻轻握着,转头问,“殿下准备去哪里?” 外头雪小了,雨势却渐渐重了。雨滴砸在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滑下来。 李祁原本是想去崔太傅府上的,但马车还没有来。被人这么一问,他忽然又改了主意,“我能去苏大人的府上坐坐吗?” 没有马车,两人便要走着去。 常远大街没有东安大街那么热闹,天气不好人便更少了,路上只有稀稀散散的行人。 人刚一进房间,小十三就跑出来接人。 他刚想张口叫“十一。”就看见了十一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变成了,“主子。” 苏慕嘉看见了人便立马吩咐道,“去让冯管家给殿下泡壶热茶暖暖身子,屋子里的炉子烧的热些,再备个手炉过来。” 小十三得了吩咐,跑着去了。 李祁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人,“我以为那是你弟弟?” “差不多。”苏慕嘉说,“他五六岁的时候就没了父母,我把他带大的,他拿我当哥哥。” “叫什么名字?” “十三。”苏慕嘉想了想又补了句,“我叫他小十三。” 李祁轻笑了一声,“你起的名字?” 苏慕嘉解了大氅,转身也笑,挑了下眉,“怎么,殿下觉得不好听吗?” 没等李祁说话,从外面拿来手炉的小十三就替人回答道,“好听。”似乎是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了句,“我觉得好听。” 苏慕嘉从人手里拿过手炉放到李祁手上,揉了把小十三的头发,笑骂,“谁问你了?” 第26章 屋里供着暖炉,渐渐热了起来。 李祁也伸手去解领口狐裘大衣的细带,苏慕嘉自然走到人身后为人提衣,目光却垂落在了人的后颈处。 第39章 白瓷般细腻的颈子就那么露着,仙鹤纹身只能看到一点,衣领上沾的风雪早被烘化成了水,滴落着顺着往下,让人不禁遐想藏在层层衣物下面的又是番什么光景。 苏慕嘉手里握着衣服,上面还似乎混着着体热的清冽香味钻进鼻子里,人忽然就燥了起来。 他毫无征兆的伸出了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马上就要碰到那里,喉间轻轻滚动。 时常沉寂的心忽的被人搅动了一下似的,连指尖都在微颤。 他通人事的早,什么不像话的都见过。 小时候阿姐在屋里接客,他就在门口坐着。 遇到大方一些的客人,阿姐也偶尔会带他去街上买个糖人吃。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那竟然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好日子。 后来阿姐也死了,自己被卖到南康王府做兽子。 他长的漂亮。 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他时常从那些人眼里,看到阿姐的客人看阿姐的那种眼神。打量的目光后面是不加掩饰的贪婪,像是一只只满嘴獠牙的野兽,等待着将自己拆骨脱皮。 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只要能活下去什么不能做呢。家人,尊严········,而身体,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要是能靠这个赚到一钱半银,那该感谢老天爷赏饭吃才是。 但在无数次厮杀中他渐渐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再听话的猎物终究会死。 他要当会吃人的野兽。 所以当南康王府家的世子,他的小主人把他带进房间,命令他脱掉自己的衣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将那个一看就很华贵的陶瓷花瓶砸在了他的头上。 那个时常趾高气扬的主人满脸惊愕的倒在了地上,滚烫的鲜血溅了年幼的苏慕嘉一脸。他垂眸看了一眼,发现原来再高贵的人,死了终究不过一滩肉泥而已。 他拿起一旁的长刀推门出去,听着下人恐慌的惊叫声,像是在无数次在兽笼里做的那样。 那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只不过这一次,他要逃出这个困着他的笼子。 活下去!活下去!他要活下去! 他········真的活下来了。 不仅活了下来,他还变的愈加凶狠。 凡是被他盯上的猎物,没有不咬在嘴中尝到味道的。 而现在,他又寻到了新的猎物。 苏慕嘉眼神微喑,略微蜷了指节,在离那看起来宛如一块手感极好的璞玉般的肌肤毫厘之处时停了下来,转而划过几缕发丝,握了一手空。 “殿下衣领有些湿了,不怕受凉吗?”苏慕嘉将手上的衣服放到屏风旁的架子上,再转身的时候发现李祁正看着桌案旁的一盆花草入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他的话都没有听到。 李祁伸手摸了一下紫色的花瓣,问坐下来的苏慕嘉,“这是你养的?” “嗯。”苏慕嘉点了下头,“叫做川乌,只有冬日里才长。” 李祁说,“听起来像是药材。” “的确是药材。”苏慕嘉撑在桌子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花叶。又说,“不过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李祁转眸朝人看了去,苏慕嘉收了手,语气有些微妙的说,“叫做五毒。” 李祁略微有些讶异,“有毒还可入药吗?” “川乌有毒,生用宜先煎,可解毒性。”苏慕嘉解释道,“这东西极其难得,种下数十株,能活下来一株已是不易,传言它能治百病,是不可多得的稀奇药材。但也有人用它制毒,毒性强烈见血封喉。到底是毒是药,终归还要看养它的人如何用了。” “那你呢?”李祁不知不觉中已经改了称呼,不再生疏的叫人苏大人,他问,“你种它是用做毒还是药?” “我养着玩。”苏慕嘉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笑的人畜无害,说,“只是喜欢养些花花草草,哪里会想那么多。” “既然喜欢,那旁处应该也是种了不少吧?”李祁问。 苏慕嘉说,“后庭院子里种了些,只是近来大雪频繁长势不好。殿下想去看看吗?” 李祁摇头,微微转了转手中的手炉,似乎是有些许迟疑,但还是开口说道,“就算喜欢,终究不过草木而已,拿人肉血躯来养,做的未免还是太过了些。” 说话的人嗓音轻淡,语气并不严厉,但这话说出来难免会让人听出来责怪的意思。 外面还在落雨,小十三蹲在屋檐下无聊的逗着鸟儿,屋子里面这会儿又暖又静。 两人目光接触又移开,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顿时变的有些许沉默。 苏慕嘉忽的轻笑出声,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问,“殿下今日来这儿,原来是为了替崔小公子讨说法吗?” “是他有错在先,你无论如何处置他的人都无可厚非,只是········” “所以殿下是怪我太过狠毒了。”李祁话还没说完,话就被苏慕嘉接了过去。他长睫向下拢,遮住了里面的情绪,唇口轻启,说,“可是殿下啊,若是人要杀虎,剥皮食肉,虎咬死了人,您也要责怪猛虎凶残吗?” 苏慕嘉朝人凑近了些,“可到底是猛虎凶残,还是人心狠毒呢?” 苏慕嘉句句紧逼,李祁转眸看了对方的目光,或是看出了人的不忿,他语气平和的说,“我并非责怪你。” 若真要算起来,他自己手上沾的人命又何曾比旁人少。 第40章 皇爷爷总说他什么都好,就是被仁德之名所累,缺了血性,不够杀伐果断。 他后来想过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当时常安岭叛乱一案中,皇爷爷才会逼着尚且年幼的他做出选择。 将军府是他手足相抵的血亲,白袍军是千万性命。 该杀谁? 他在大雪中足足跪了两天两夜,自小疼爱他的皇爷爷却连一面都不肯见他。 第三天他依旧没有做出抉择,于是皇帝直接下令。叛乱之罪,罪无可恕。要将将军府众人当众凌迟,千万将士坑埋处死。 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皇爷爷和母后口中的杀伐果断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所谓仁慈不仅不能救人,反而只会害人而已。 最后他求着皇爷爷再给他一次机会,自己请命亲自带兵屠了将军府满门。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再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 第27章 只是····· “只是人命可贵。”李祁忽然一本正经的说道,“无论是天皇贵胄,亦或是流民乞丐,都只有这一条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人命可贵。 这话若从旁人的嘴里说出来,苏慕嘉怕不是会当着人面笑出声来。 饿死的,打死的,冻死的,病死的······ 苏慕嘉见过的死人和活人一样多。 人命轻贱,那是他自懂事起便明白的道理。 可这人端坐高台,却告诉他说:人命可贵。 苏慕嘉在年幼之时第一次在长街上见到李祁的时候便觉得,这人同他过往所见之人都不一样。他像是游离于这个世道之外,不曾接触过凡人所受那些欲念困苦,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世人都在苦苦挣扎,然后心生悲悯。 空有怜悯众生之心,却无拯救众生之力。 苏慕嘉心中无声问道:殿下,很累吧? 李祁不知道对面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只是接着说道,“杀了一次过后便会习惯,会耽溺,便会将人命看的比草芥还轻。往后再杀千人万人也觉得稀松平常。可那样的哪里还是人呢?苏慕嘉,人和猛兽终归是不同的,猛兽只管活下去,而人要像人一样活下去。” 可我早已杀了千次万次。 我已然成了猛兽。 苏慕嘉微闭了眼,心神稍稍恍惚。 他想起多年前也有人与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候他还叫苏十一,从南康王府逃出来之后,躲上了万安山。 在那儿的第一年,山上不小心抓回了一个当官的。放了杀了都怕惹上麻烦,于是程竹做决定,索性将人留了下来。要是官府的人来找,起码手上还有个把柄。 那人没到五十,只是头发都已经花白了。被锁在柴房里,整天不想着跑,也不和人说话,就成天看着窗户外边的层山发呆。 有一天苏十一去给人送饭的时候,那人看见是一个孩童后有些惊讶,而后忽然开口问,“孩子,你识字吗?” 那人说他叫做白敬,让十一唤他先生。 先生教他习字,授他诗书。 给他取名慕嘉,劝他向善。 十一那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怔然的望向了白敬。 “我杀过许多人。我现在是个土匪。” 白敬看着那张尚且稚嫩的脸,沉默许久。然后用他那干枯的手掌缓缓覆上了十一的手,“你生逢乱世,没人教过你是非善恶,活着已然不易,又有谁能苛责你的过错。十一,你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十一由着手被人握着,凶狠的小兽此刻收敛了所有锋利的爪牙,虔诚的听人教诲,他呢喃着重复着对方的话,“这样啊,原来我还是个孩子啊。” “既知耻恶,则善心将生。”白敬语重心长的说,“你本心不坏,又天资聪颖,是世道害你,才让你成了今日这番模样。我既教了你,就该让你明白善恶对错的道理。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再乱的世道若连那几分人性都忘干净了又怎么能称之为人。杀人害命从来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从今往后你就叫苏慕嘉,夜里梦回都该记着那些冤魂,时刻告诫不要让自己烂在这泥里,成了那食肉啖骨的野兽。” 苏慕嘉低头时恍惚间好像还是那个懵懂的听人教诲的孩子,再一抬头,多少岁月散去,眉眼间稚嫩不再,他早已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问,“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大晋如今朝局动荡,百姓流离,外患渐生。我身居高位,放眼过去,似乎谁都是可用之人。可是人心难测,各人都有各自的图谋。人人都一副赤胆忠诚的样子,那张外皮下藏的心思却是一个比一个多。”李祁的目光又落在了桌案上那盆川乌上,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后道,“所以我慎之又慎,生怕将良药误认成毒,亦怕将毒错当成治病的良药。我无所惧,只是我民何辜。” “苏大人。”李祁轻叫了一声,而后看向了对方道,“既然川乌难得,就该用来入药,也不至于白白糟蹋了东西。你觉得呢?” 李祁走的时候,外面雨已经停了。苏慕嘉将人送到门口,亲眼看着马车将人接走后,才转身回府。 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小十三抓了个仆从凑到人的跟前。 “我刚才抓到他往你的晚饭里加东西。”小十三言简意赅的解释道。 苏慕嘉听罢没有多意外,淡定的夺过小十三手里那块还没吃的枣泥酥,咬了一半嚼在嘴里问人,“给谁做事?” 第41章 那仆从吓得直哆嗦,说,“是·······是千户大人。” 苏慕嘉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想起是那天四喜楼席上见过的潘宜年。 他也没想到这人交代的这么利索干净,似乎觉得好笑,问说,“你家主子知道你这般忠义吗?” “我也是被逼的。”仆从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地上求饶道,“我知道错了,求求大人,饶了我吧!” 小十三在人说话的功夫衣袖里的刀已经滑到了手里,抵在了仆从的颈间。 苏慕嘉却抬脚将刀锋移开,枣泥酥在嘴里甜的发腻,他将剩下一半顺手塞进一旁小十三的嘴里,说,“我今日不想杀人。” 仆从听到这话立马爬到苏慕嘉的脚跟前,“谢谢大人,往后我为大人做什么都行,大人心地善良,往后定有福报。” 小十三不知道自家主子又在发什么疯,但还是收回了刀。 苏慕嘉转身推开书房的门往里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往后轻瞥了一眼,而后语气轻淡的和小十三说, “所以留着吧,明日再杀。” 第28章 “臣认为,成安王应该降爵,迁出皇城。” 一身红色公服的李祁身形玉立,当着朝堂文武官员的面面色冷清的说出了这句话。 朝臣眼神微动,却无人出言。 南后端坐帘后,扶着凤椅的手不禁握了起来。 金陵城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安定,各自都蠢蠢欲动。像端王那样的角色,她从前其实并没有放在眼里。但上次太子慈安寺祈福一行险些就被端王得了手。南后怕日后误了事,便思量着先把这些人都安定下来。 正巧最太子抓着这几件案子不放,总归需要一个人出来把罪名都担了。她手里捏着端王想要谋杀太子的证据,端王这个冤大头是非当不可。 到时候顺势把端王送出皇城,给他找个离金陵远的地方待着,彻底断了他那些不彻实际的念头。 但是没想到这李然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疯,出来横插一脚,居然派人在大理寺的门口炸死人,不仅抖落出来了私炮坊的事情,还将杀害吕正一家的罪名也一块儿认了。 这桩桩件件算在一起,算是自己将把柄都送到了太子的手上。 她原本以为李然好歹是亲王,就算是为了皇族的脸面,她当时还特地敲打了一番,太子怎么也不会做的太过。却没想到一向绵顺的太子这次竟然直接提出要将李然赶出金陵去。 不对劲,最近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对劲。 南后冥冥之中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但又无处可寻。 “我知晓太子仁德,事事心忧百姓。出了这样的事情难免心情激愤。”南后暗中心思已百转,却是丝毫不显,依旧语气轻缓的说,“只是我朝凡事规矩为大,成安王是皇亲,百姓是民。皇亲为尊,民为卑,断然没有因卑废尊的道理。再退一步来说,成安王到底是太子的王叔。是长辈,尊尊方为仁,太子今日当着满朝大臣的面要让成安王降爵迁府,于情于理怕都是不妥吧。” “王叔是皇亲,受的是万民奉养,更该忧民之事才是。可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情,已非王叔一人之事,而是让我皇家失信于天下。今日是百条人命,又何知明日不是千条万条,届时不知一句皇亲为尊足不足以平天下民心?“李祁句句与人针锋相对,语气冷静,言辞却犀利,他说,”若成仁之名是让臣不顾良臣忠骨,不顾百十条无辜百姓的性命。那这仁德之名,臣不要也罢。” 说到这里刑部尚书卢才突然站出来说,“无辜性命?这群刁民胆敢擅自在大理寺门口聚众闹事,犯的本就是要砍脑袋的死罪。殿下所说的这个无辜,怕不是有些牵强吧。” “那卢大人可知道您口中的那群刁民到底为何不惜冒着掉脑袋的死罪,也要跪在大理寺门前?”怀化将军王执也站了半步出来,问人。 见卢才不说话,他哼了一声,道,“那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官一家枉死,所以他们宁可拼了性命也要还人一个公道。无知刁民尚且知道知恩图报,卢大人您倒是事不关己,清醒明理的很啊。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当初是白袍军一案,你险些被革了职,是谁据不怕牵连,据理力争为你说理求情,才让你今日能站在这里满口规矩法令的污人清白!” 卢才被人说的面色一红,梗着脖子质问,“朝堂之上,你怎么敢这般粗言秽语?” “我还没说什么呢,卢大人怎的就恼了?”王执看着人说,“怕不是话难听,而是卢大人问心有愧吧。” 卢才:“你!” “行了。”南后稍稍加重了些语气,将刚才还箭弩拔张的气氛重新平息了下来。她揉了揉眉头,说,“今日的事情既然讨论不出个什么结果,那便改日再议吧。皇亲迁府毕竟不是什么小事,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李祁听罢手心微握,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另一个声音却比他先响起。 “皇后娘娘。”南后散朝的话还没说出口,一个留着长胡,看起来稍微上了年纪的老臣突然在这时站了出来。随着他的声音出来,朝堂之上的气氛顿时又微妙了起来。他举了举手里的芴板慢吞吞的道,“太子殿下真正理政时日不长,心思简单,对一些事情的确过于紧张了些。但这件事,老臣却认为殿下所言有理。 近年来天灾人害,流民不断,本就民心涣散。因卑废尊虽是不合规矩,但却是朝廷现如今安抚民心的一个好法子。若听之任之,再拖延下去,往后只怕会闹出更大的乱子。事关天下,事关大晋安定,皇后娘娘,还请速决才是。” 第42章 李祁见人说话便不再开口了,默默站在原地。 “王丞相。”南后皱了皱眉,“既然事关大晋安定,那就更该谨慎,草率决定依本宫所看也并非良策吧。” “殿下亲口所奏,满堂朝臣所议。何来草率一说。”丞相王显对着高位弯腰行了一礼,道,“老臣奏请准许成安王降爵迁府,以平民心。” 朝堂上寂静了一会儿,而后又王执也跟着人道,“臣奏请准许成安王降爵迁府,以平民心。” 然后便是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个从朝列中都站了出来。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南后此时骑虎难下,帘子阻挡了满堂朝臣的视线,每没人看到她渐黑的脸色,只听见了那句,“准。” 第29章 成安王被降爵迁府的消息刚传出来,苏慕嘉被南平府上的人请了过去。 苏慕嘉去的时候南平穿着寻常便服躺在躺椅里,腿上还趴了一个面容白嫩的男人,正乖顺的给他揉着腿。他见人来之后睁眼叫随意招呼了声让苏慕嘉坐,然后吩咐下人抬出了个铁笼出来放在院子中央。 铁笼高达几尺,宽大的就算同时站进去十余人也是绰绰有余。底部有些诡异的暗红,飘摇不断的白雪落上去,很快隐没其中。 “慕嘉啊,今天让你看些有意思的。”南平稍稍抬了下腿,趴在他腿上的男人立马会意的站起身,一声不吭的立在了一旁。 南平拍了两下手掌,之后五六个男人陆续走了出来,在笼子旁站成了一排。 “慕嘉,看看,这些可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兽子。”南平似乎很是兴奋的和人介绍着,如同一个老友一般和苏慕嘉分享者自己的宝贝。“等会儿保准让你看的精彩。” 苏慕嘉点头朝人笑了一下,而后转头往台子下面看。 那几个男人挨个的往笼子里面走了进去,他们面无表情,眼里都透漏着麻木。 但苏慕嘉知道,只要等铁笼的门一关上,他们就会像突然发狂的狮子一般,迅速咬断身边人的脖子。 而不论最终是胜者还是败者,都不过一副任人摆布的躯壳罢了。 无趣至极。 苏慕嘉索然无味的等着,直到一阵骚乱打破了原本还算安静的气氛。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一个男人被几个下人架了上来。他不断挣扎着,语气颇有些恼羞成怒。“我是今年的品官,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这么对我!” 苏慕嘉挑了下眉毛,有些意外的样子。“这不是千户大人吗?” 虽然对方样子有些狼狈,但是苏慕嘉还是认出了人。 潘宜年。 “瞧瞧,千户大人怎的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南平喝了口茶,笑着说,“近些日子大雪下的人乏味无聊的很,想想我也是好些日子没有看过斗兽了,于是就想请千户大人过来跟我养的兽子比上一比,千户大人,可否赏我个脸啊?” 潘宜年抬头看见是南平,先是震惊,然后便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问,“南大人,我可是做错了什么?” 南平,“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明明事事都按着您说的做了。”潘宜年满眼不解的望着无动于衷的南平,然后一不小心看到了坐在一旁的苏慕嘉。 苏慕嘉懒洋洋的撑着脑袋,见对方看到自己后朝人笑了一下,“千户大人,好久不见啊。” 潘宜年在苏慕嘉的脸上看了看,又朝南平看了看,左右转了几次后,似是恍然大悟但又不可置信的问道,“你们戏耍我?” 南平显然已经是有些不耐烦了,他把手上端的茶杯放到了桌子上。掀了眼皮道,“那看来千户大人是不愿意赏这个脸了?” 话落。 他挥了挥手,那几个压着潘宜年的下人开始拖着人往笼子里走。 潘宜年拼命的挣扎着,可惜他是个文官,本就瘦弱,又不曾习武。面对着身强力壮的几个男人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但就算如此,他也一直没有放弃过抵抗。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求生,哪怕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嘴里也没停过,先是求饶,然后开始气急败坏的咒骂。 直到最后眼睁睁的看着铁笼的门被锁上。 他双手扒着铁笼远远望着台上安然端坐的两人,眼里逐渐流露出绝望。 趋利附势,弯腰软膝,他的确是个小人。可人要成大事,总是要舍弃一些东西。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已经舍弃了那么多,换来的却还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不甘心。 “慕嘉啊,你是客人,你去敲锣让他们开始吧。”南平说。 苏慕嘉颔首,从高台上走了下去。 长身窄腰,优雅如画。 潘宜年的视线一刻不落的紧随他的身影。他看着看着忽然冷静下来了似的开口和人说,“你知道前几天被你抓到那个给你下毒的那个是谁派去的吗?是我。” 苏慕嘉闻言朝他看了他一眼,他又紧接着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那是南平吩咐我的。他说只要我能杀了你,就把你升官的机会都让给我。他看重我,他会帮我,帮我平步青云。” 潘宜年开始神经质的笑道,“可他现在把我像畜生一样关在这里,让我像那些卑贱的奴隶一样死掉。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你很得意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潘宜年怕的身子都在抖动着,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可笑的却越来越大声,他道,“苏慕嘉你以为你和我有什么两样吗?他们才是高高在上的那群人,你我都一样,不过人家手里的玩意而已。哪怕你已匍匐到地里摇尾乞怜,他们还是会来踩上你一脚用来取乐。任你千般算计满腹心机,他们杀你如草芥。” 第43章 苏慕嘉平静的听着潘宜年的长篇大论。 “你莫不是觉得你落的现在这个下场,只是因为时运不济,出身低微使然吧?”苏慕嘉路过对方的时候稍稍停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他眼神轻抬,露出了其中的淡漠,而后轻飘飘的说了句,“是因为你蠢啊。” 苏慕嘉说罢转身,动作利落的敲响了悬挂于一边的铜锣。 一声敞亮的响声伴随着漫长的尾音,其中夹杂着身后传来的打斗闷哼声。 “苏慕嘉!”潘宜年看着人越来越远的背影,不顾身后的拳脚踹打,死死的抓住铁笼,他近乎歇斯底里的吼道,“今日之我,不过明日之你!你万万要记住我今日的惨状,因为明日你将比我惨上千倍万倍!你啊——!” 他话还没说完,剧烈的疼痛迫使他猛地转了个音调。继而又变成连续不断的痛苦喊叫,一声比一声凄厉。 笼子里的人都没有拿武器,只有一双拳脚。可这并没有让这场厮杀的画面好看几分。你能看到人类像是没有意识的野兽一般相互撕咬扯杀,拳头打在皮肉上,骨头像是木节一般被折成两段,身体被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发出并不刺耳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牙齿变成了最锋利的武器,沾血带肉。 他们的眼神依旧麻木,只不过其中多了几分狠厉。 恍若被逼到绝路的困兽,拼尽力气做出的最后挣扎。 可怜又有趣。 苏慕嘉看清了潘宜年的死状,他是被人拧断脖子死的,脸贴在地上,上面被人咬了一大块皮肉下来,渗着红的血肉瞧起来格外恶心。青紫的颜色已经让那张脸看不出来原来的样貌,只有眼睛还睁着老大。 “真是可惜啊。”南平瞧着像一只野狗一般被拖出去的潘宜年,语气惋惜道,“像千户大人这样的少年俊才,怎的就这样死了呢。不过他也是糊涂,怎么敢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慕嘉啊“南平偏着脑袋看向苏慕嘉,聊家常一般问,”现在可出气了?” 潘宜年其实说的一点也没错,他的确该记住他今日的下场。 甚至这恰恰正是南平今日邀他来的目的。 让他看清自己的处境,让他明白无用之人的下场,让他记住自己那条贱命到底握于何人之手。 他已逃出了铁笼,但他又从未逃出来过。 苏慕嘉不动声色的轻轻摩挲着指腹,面上却显得温顺极了,他敛眉道,“大人如此看重,是慕嘉的福气。” “哈哈哈都是自家人,如此客气做什么?”南平说罢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问人,“听说前两日太子殿下还曾到过你府上,你与殿下似乎私交不错?” “殿下之前万安山遇险时,我曾救过他一命。大概是见我是孤身一人在皇城,故而对我照顾一些。”苏慕嘉答的从容。 “也是。”南平说着站起了身,往看台外站了站。他背对着苏慕嘉道,“我都差点忘了,你还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呢。他对你一定万分信任吧?” 南平转过了身子,道,“你这般聪慧,如今朝中什么局势想必也不需我与你多说。近来的事情让皇后娘娘很是烦心,她向来疑心病重,既然闹出了事情就一定会将其中隐患都一一清算干净了才算。今日你与太子殿下的这番交情,若能办成了事儿,那就是往后平步青云的好机会,往后再入了皇后娘娘的眼,让他知晓了你的本事,真正的福气都在后头呢。但若办不成——”南平语气微妙道,“只怕会白白招来祸患啊。” 第30章 李祁是亲自送着王显出皇宫的。 说起来王显也算是李祁的舅舅。当年白袍军一案之后,将军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先皇一个都没放过,却唯独没动常胜大将军王景行的亲弟弟,也就是现在的左丞相王显。甚至还给王显升了官职,将人一下提到了正一品的位子。半点没受将军府一事的影响。 如今许多年过去,王显早已经成了朝中举足轻重,受人尊敬的人物。 也正因如此,今日朝堂之上那些原本还在观望不定的朝臣,才会因为他的那番话,纷纷站了出来。 王显年龄已经有些大了,在大雪里脚步略微有些蹒跚。 “殿下就送到这儿吧。”王显拍了拍人肩上的雪说,“你这病刚刚好些,该小心调养才是。” “不碍事。”李祁说,“这案子虽是结了,但里面还有许多事情都还没清楚,加上尸湖案也还没个结果,我总归也是要去大理寺一趟的,顺道将您送回去倒也方便。” 王显面色疲老,皱的宛若干枯的树皮一般,眼神却出奇的清明。他看着身边长身玉立的李祁,眉目之间依稀可见其母亲的影子,如今连眉间常有的那点沉郁都如此相似。 明明还是一副少年模样,脸上却已见不到半分喜怒,寻不到半分意气风发的踪迹。 他是太子,他该如此,却又总让人觉得可怜可惜。 “殿下长大了不少。”王显语气略带感慨的道。 人老了,就总是爱回忆从前那些日子。先皇还在时,兄长还在时,小絮还在时,那时候萧远还在多少人庇护之下。可一转眼,就只剩下他一人。大晋动荡,朝局不稳,皇后专权,一座座大山悉数都落到了他一人肩上。 或是看出了王丞相眼中的神色复杂,李祁出声宽慰道,“舅舅不必担心我。” 王显叹息了一声,牵过对方的手,轻轻拍了拍。 第44章 “苏主簿。”诏狱门口的守卫看到是苏慕嘉,便没有再多过问,直接将人放了进去。 苏慕嘉穿过阴暗的牢狱,再次来到了关押成安王那间牢房的门口。 “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李然已经在牢里待了三四日,已然是不能忍了。一看见苏慕嘉的身影,便立马出声问道。 苏慕嘉却不着急,语调慢悠悠的。“听说今日朝堂上,大臣们因为王爷您的事情吵翻了天呢。” “我的事情?”李然不解,反应了一会儿。心里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他问,“他们拿我的事情做什么文章了?” “他们请旨,说要让王爷您降爵迁府,离开金陵城。”苏慕嘉说的淡然,李然却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是王爷,怎么可能因为几十条性命,就让他降爵迁府? 他明明字字句句都听明白了,却还是下意识的反问道,“你说什么?” “不对,不对。”李然来回踱了几步,而后看向苏慕嘉道,“就算有人请旨,南稚也绝无可能同意。” 但苏慕嘉很快就否定了他这个想法,他说,“皇后娘娘已准,下令让您一个月内迁出金陵。圣旨已经送了过来,不出意外的话,您今日之内就能出去了。” 不可能。 李然还是不信,若没了他,南稚她一介妇人往后如何跟太子斗!她根本不敢! “你以为你跑到这里跟我胡言乱语,我就会相信你吗?”李然冷哼了一声,质问道,“你有什么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苏慕嘉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到了李然的对面。翘着腿悠然道,“我是为了王爷您好啊。” 李然越发开始听不懂,“你到底什么意思?” “王爷您之所以认为皇后娘娘绝无可能准许您降爵迁府,是觉得她需要您。”苏慕嘉点了下头,说,“她的确需要您,” 话锋一转,苏慕嘉又道,“但皇后娘娘或许也忌惮着您呢。” 李然安静了下来,苏慕嘉这一句话恍若是一道闪电,光亮突现之时,他陡然看到了那些自己曾经从未见过的阴诡恐怖,心中不免惊颤。 “皇后娘娘把持朝政数十年,又怎会轻易相信别人?”苏慕嘉说,“太子是会威胁到他,您就不会了吗?若我是皇后娘娘,与其养虎为患,不如趁其病要其命,早早断了祸端。若人心不稳,那再找个人替上就好。出生皇家,血脉纯正,这样的人虽是难找,但也并非是没有。比如说·······端王?” 端王? “端王是太子的兄长,若往后太子出了什么事儿,能坐那天下之位的便只剩下端王了。更何况端王年岁又浅,城府不深。岂不比王爷您要好拿捏的多?” 李然心中已然翻起惊天骇浪,却努力保持着冷静。 他的思绪被苏慕嘉一番话搅得混乱,却也意识到:他说的对。 他从前有恃无恐,是觉得南稚离不开他。他大可以先利用南稚,养兵藏锋。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等南稚解决了太子,他再顺势而上。 但是,还有端王。 他怎么把端王给忘了? 如今他是可弃之子,降爵迁府的圣旨已下,等他离开金陵,他再没有任何筹码相争。 他输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李然,有些颓然的低下了头。他双手抓着牢狱的栅栏,没过多久忽然抬头看向外面的苏慕嘉。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李然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狐疑的问,“你不是南稚的人吗?” “我刚才不已经说过了。”苏慕嘉的语气好不温柔,似乎是在安抚着对方道,“我是为了王爷您好啊。” “或许你只是想离间我和南稚呢?”李然找回了一丝理智,“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苏慕嘉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看着对方一字一句的问道,“王爷,您恨皇后吗?” 李然没懂对方什么意思,“什么?” “我恨。”苏慕嘉没有等对方回答的意思,继而说道。 “为什么?” 李然下意识的出声问道。 苏慕嘉没有立刻回答,他偏了偏脑袋,狱内昏暗的烛光下,他的眸光似乎泛着骇人的冷寒。 他面无表情的启唇道,“她杀了我的老师。” 李然听罢先是愣了一会儿,而后忽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你····就凭你,难不成还想向南稚报仇吗?” 苏慕嘉也跟着人笑了起来,过了会儿慢悠悠的站起了身,走到了李然的面前。带了笑意道,“凭我当然不行,所以我才希望王爷您好好的啊。” 李然不再笑了,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人,没搭腔。 苏慕嘉继续道,“我势单力薄,若想动皇后不外乎是蜉蝣撼树,自然可笑。但王爷您不一样,您可是让皇后娘娘都感到忌惮的人物。” “你这人倒是有些意思。”李然这回听进去了,他开始思量,“但让我帮你,你有什么本事?” “王爷如今龙困浅滩,正是用人之际,我虽没什么本事,但或许王爷用的着我呢。比如——”苏慕嘉抬眼,抖开了自己手中那张手帕,眉眼含笑道,“如何活着从诏狱里走出去?” 手帕的一角用金线绣着一朵木槿花,中间的那几个字清晰明了。上面写着: 成安王。 第45章 李然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从前他养过一些死侍。每次下达命令,命其杀人的时候便以绣有木槿花纹的手帕为准,手帕上写着要杀之人的姓名。 后来南稚学了去,她改了些地方。将绣木槿花的金线改成了一种极为特殊的金线,连李然也不知道是哪一种。 但此情此景,苏慕嘉将东西拿出来,李然已然是信了大半了。 南稚想要杀他。 这个事实让李然既气愤又害怕。南稚的手段他向来是知道的,她若起了心思,就一定会做到。 自己如今处境本就艰难万分,要如何和人斗? 李然低头思索了许久,而后抬起头看到了面前长着一张桃花面的少年。 “我现在该怎么做?”李然问。 “今日您只要安然出了狱,在金陵之内皇后也不敢再贸然动作,所以下一次大有可能是在您离开金陵的路上动手。而这中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么长一段时间里,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皇后终究不过一介妇人罢了,就算把持朝政数十年,也不过无本之木而已,未尝不可连根拔起。”苏慕嘉略带深意的说,“若是连皇后都失了势,那您还怕什么?” 第31章 “主子!” 苏慕嘉从大理寺的正门走了出来,正准备散值回府。走到最后一级长阶的时候,听到有人忽然这么叫了一声。 他下意识的转头去瞧,便看见小十三从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 小十三往他这边跑了过来,他伸手随意的摸了摸对方的头,刚想问人怎么在这儿,紧接着便看见马车的帘子又被人掀起,那人弯着腰下马车,远远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白色玉冠束起长发,穿着一身素淡颜色。 就像这个人一样,表面温顺心软,一副菩萨模样。实际却高高在上,矜贵不可攀。 苏慕嘉没动,站在原地看着太监搬来小凳,扶着人下了马车。才朝人走了过去。 “殿下。”苏慕嘉唤了人一声。 李祁接过一旁太监递过来的手炉,放在手里,转眸看向苏慕嘉,“苏大人这是准备散值了吗?” “不是。”苏慕嘉否认的极快,“寺丞说殿下今日要来,让臣出来接您。” 李祁听到这话却笑了,苏慕嘉还没弄清李祁在笑些什么,就听见人说,“可我今日来这儿只是临时起意,并未知会大理寺。” 苏慕嘉只知道每次太子要来,大理寺总会提前做些安排。却全然忘记了还有临时起意这茬。 临时乱诌的胡话被人揭穿了面上却全然不见窘迫,他双目含笑的问人,“那殿下要治臣欺瞒之罪吗?” 李祁早就知道苏慕嘉不似面上表现的那样奉命唯谨,骨子里就是活泼大胆的人。 他向来看重规矩,此刻却并不反感对方的放肆无礼。 “那便罚你领着十三去吃顿热饭吧,我看他像是饿了。你可服气?”李祁问完,浅淡的目光直直的落在苏慕嘉脸上,等着对方回答。 苏慕嘉被人盯的一愣,下意识的点了下头。 李祁轻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苏慕嘉盯着人的背影看了会儿,看着对方踏着长阶朝上,最后消失在大理寺门前。然后才转身问已经在一旁站了好久的小十三,“怎么回事?” 他早上明明派了人去城郊去找吕正那个还活着的女儿,就算没找到,他也不会随便跑到这里来,还和殿下在一起。 小十三:“我找到那家农户的时候,那个小孩已经不在那儿了。说是趁他们不注意自己跑掉的,他们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在那周围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然后?” “然后我就准备回来,结果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周阳阳。我跟着他走了很久,最后他进了一个宅子里,那里守卫的人很多,我没敢进去。就想来找你把这事告诉你,来的路上遇到了他,他听说我要来找你,就让我上马车了。” “周阳阳?”苏慕嘉呢喃了一句,眯着眼思量着,“周回怎么会让他来金陵呢?” 苏慕嘉正想着,突然响起两声奇怪的声音。 小十三没说话,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抬头看了看苏慕嘉。 苏慕嘉扬唇笑了起来,“真没吃饭?” 小十三用力的点了点头。 “那走吧,带你去吃饭。还有——”苏慕嘉说着说着突然伸手敲了一下小十三的头,“以后要称呼太子殿下,谁教的你这么无礼放肆?” 冬日日短,酉时刚过天便黑了。 夜色里大理寺门前亮起了灯笼,暗色的光照着门口两个蹲守的石狮子,张着满口獠牙要吃人一般。 李祁刚从中走了出来,迎面撞上正往里走的苏慕嘉。 夜里雪倒是停了,就是冷的出奇。 李祁握拳放到嘴边轻轻咳了两声,而后才出声问人,“没有回府吗?怎么这个时辰了还往这儿跑?” “寺丞交代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完。”苏慕嘉说。 “就算编也要编的像话些,你是我要来帮忙做事的人,谁敢安排给你事情做?自己清闲的玩儿就是,怎么还要平白的冤枉人家寺丞?”李祁看着人,语气里有些细不可察的无奈,“我从你嘴里还能听得两句真话吗?” “我哪敢说真话?”苏慕嘉稍低了头,小声说,“殿下等会儿又要罚我怎么办?” “你还委屈上了?”李祁看人装的起劲,觉得有些好笑,“我瞧着你胆子大的很,还会怕我罚你?” 第46章 苏慕嘉往前走了两步,凑到人跟前说,“殿下想听真话?” 李祁没应,只是静静望着他,看他准备怎么说。 “因为殿下在这儿。”苏慕嘉面不改色的说,“殿下天人之姿,见上一面不容易,自然想要多看几眼。” 李祁没想到苏慕嘉敢和他说这样的浑话,愣了一瞬。 “你来金陵后都同些什么人混在一起?”李祁问,“谁教你说的这些浑话?” “殿下不爱听吗?”苏慕嘉满脸天真,似是不解,又朝人靠近了些,“可我这次说的都是实话啊。” 两人离得太近了些,李祁刚觉得对方未免过分僭越,想出声斥责,苏慕嘉却已先他退离了两步。 苏慕嘉站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抬头看了看头顶黑沉沉的天,“夜已深了,殿下准备去哪里?还是让臣陪着您一起吧。” 苏慕嘉又摆出一副知进退,懂礼数的样子。 本来也没多大事情,李祁也懒得再与人计较。于是开口与人说了地方,“毓秀坊。” “殿下也觉得毓秀坊有问题吗?”两人静默的走了一段路,苏慕嘉突然开口问道。 李祁听出了人的意思,问,“你瞧出什么了?” “按老板娘的说法,宋声是夜里丑时到辰时偷跑掉的。可宋声若真的想跑,大可以大大方方从正门走出去就是,何必绕这些圈子。”苏慕嘉说。“老板娘也不对劲,按理说她应该最不想和这些事情扯上半分关系,巴不得早点摘清楚免得影响她的生意。若我是她,大可以说宋声当晚从未回去过,其余的话实在画蛇添足。” “而且那个方向是朝着城外,那个时辰城门守卫最是森严,他没法子出去。”李祁补充道,“老板娘说的那些话,倒像是在特意告知我们,宋声是从毓秀坊逃走了。也正因如此,当时子安并没有搜毓秀坊。” “殿下是怀疑宋声躲在毓秀坊里?” “你不也想到了吗?”李祁问,“为何不说?” “我也是后知后觉。”苏慕嘉解释道,“想着既然成安王都已经下了诏狱,宋声找不找到似乎也没什么用处了。更何况或许人早已躲去了别的地方,说出来反而徒生事端。” “你真觉得事情已经了结了吗?”李祁问。 苏慕嘉偏头看了李祁一眼。 李祁眼神微喑的说,“我见过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并没有多少人在乎到底是谁的做的。只要有一个人被推出来担上罪责,众人心中的怒火得以平息,那便算是了结了。” 就如当年的白袍军一案。 大晋早年间战无不胜,与永梁那一站是几十年来唯一一场败仗。一时间上至天子之尊,下至平民百姓,人人心中都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这把火在常胜将军叛变,与敌军战前私通信件的消息传来之后,烧的越发旺盛。 流言传了两日,再传来的,就是常胜将军自刎谢罪的消息。 人人心满意足,连战败之后满大晋的低沉气氛都不复存在,打了一场胜仗一般。 可常胜将军最初的罪名也仅仅只是因为一封连真假都不能断定的信件而已。 那时候他曾问过皇爷爷将军府满门到底因何要杀?皇爷爷并没有说是叛乱之罪,只是说“因为大局。” 成安王罪认的太轻易了,只是揽过,事情却交代的含糊不清。 可他并未拆穿,依旧将人关进了诏狱。因为他也正需要一个罪名来将成安王送出金陵,需要推一个人出来稳住惶惶人心。 因为大局。 东安大街靠湖岸一带夜里依旧热闹,弦乐歌声飘了出来。苏慕嘉和李祁二人才走上主街就已经听到了几分。 李祁没有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了,而是忽然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我这些日子是否太过急功近利了些?” “陈疴需用重药。”苏慕嘉说,“大晋旧疾已深,殿下做的很好。” 第32章 苏慕嘉跟在李祁的后面,两人一进毓秀坊的门,迎面过来一个醉鬼。 那人浑身的酒气,脚步虚浮,眼看着就要扑到李祁的身上。苏慕嘉眼疾手快一手挡在李祁的面前,自己接过了人。 毓秀坊里常有一些达官贵人,一个个都是不好惹的主,来这些地方再不济身边总会带上一两个奴仆。苏慕嘉提着对方一边胳膊,余光看到不远处有人朝这边过来,看了看面前的人好像勉强还能站住,便松了手。 那人一抬头,看到苏慕嘉后眼前一亮,似乎有些惊讶。一时间酒都醒了大半。 “贤弟?” 苏慕嘉听到这声才正眼瞧了对方一眼,很快便认出了人。 “王爷。”苏慕嘉笑着,“好巧。” “你来金陵多长时日了,怎么都没知会我一声?我正想给你写书信叫你到金陵来呢。”端王看的出来是真的高兴,一边说着一边还伸手往一旁招呼,“阳阳,快过来!快来看看这是谁?” 周阳阳? 他正想找人呢,却没想到人已经自己出现在他跟前了。 他心中有疑问,却并没有着急询问。看着周阳阳的一张臭脸,依旧好脾气的叫了声,“大哥。” 一会儿的时间撞上了几个熟人,场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不如去楼上慢慢细说。”李祁等了一会儿,而后提议道。 端王李游这才注意到苏慕嘉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他瞧了人一会儿,脑子突然又混沌了起来。“太子?你还活着呢?” 第47章 李祁眯着眼,看着面前人醉态熏熏的样子,问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从前先皇偏爱李祁这个皇孙,哪怕当时的太子已经搬出了皇宫住到了宫外,李祁却还被留在了宫里,由先皇亲自教导。这导致李祁对同辈的几个兄弟并不熟悉,甚至于陌生的地步。除了能勉强认出来人,交情浅淡到几乎没有。 “王爷应是醉糊涂了。”苏慕嘉一把拽过李游,而后转身吩咐终于找到人的奴仆,“快别杵在这里了,去给你们主子要碗醒酒汤过来,送到楼上。” 等苏慕嘉打完岔,李游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才想说些什么了。他靠着苏慕嘉的搀扶,晃晃悠悠的上了楼。 李祁本是觉得那个秀娘不太对劲,于是过来探探虚实,结果这晚恰巧秀娘并不在坊里。 苏慕嘉被端王拖着,李祁也不好直接离开。 就安静的坐在了一旁。 李游喝醉酒了很是闹腾,看见了苏慕嘉后更是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态,一股脑的将他是如何碰到周阳阳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个干净。 “我那天去本是去城郊打猎,没想到猎是没打着,正巧碰见被一群山野村夫追着到处跑的阳阳哈哈哈哈哈哈,你是没看到他当时那个狼狈模样,滚了一身的臭泥水,带了个小孩,求我救他。我本来是不准备多管闲事的,但是细问才知道他原来是贤弟你的大哥。按咱俩这交情,我能不救吗?要我说这可真是缘分,当初你救了我一命,如今我救了你大哥一命。结果你呢,来了金陵这么久了,却不告诉哥哥我,实在让人伤心啊。” 周阳阳坐在一旁听的脸都黑了,“我不叫阳阳。” 说完还是气不过,又道,“那也并不是什么山野村夫,他们十几个大汉,手里都拿着武器,我赤手空拳一个人自然打不过。再说,我要不是为了救人,也不至于落到那个地步。” 苏慕嘉问,“你一个人来金陵,父亲知道吗?” 周阳阳没吭声,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苏慕嘉抬眼瞧了人一眼,语气不变的道,“我晚些时候会写信告知父亲,你在我这里。” “苏慕嘉!你少拿父亲压我。”周阳阳抬高了声音道,“父亲偏心于你,不愿送我来金陵就罢了。如今我既然自己来了,就万万不可能再回去。你告诉谁也没用!” 周阳阳是偷跑出来的,身上带的盘缠沿路被人骗去了不少,最后只能坐一个农户的驴车赶最后一段路。沿途碰到了一个逃跑的小姑娘,被一群人追着。小姑娘年龄尚小,他也没办法见死不救,于是带着人一起逃跑,就这样被那些人追了一路。最后还是碰到端王才得救。 他不明白父亲为何总是偏心于一个养子,把什么机会都拱手让于一个外人。他也想要有一番作为,可父亲甚至都不同意让他来金陵。 周阳阳最近这几天遭了不少罪,被苏慕嘉几句话挑起了怒气。连招呼都没打,发完火就径直走了出去。 苏慕嘉只淡淡看了一眼,并没有多管。 他照顾着李游喝完醒酒汤,又安排对方的奴仆回府叫了辆马车,最后亲自将人送上了马车。 前后折腾完了,他转身本想回毓秀坊里头去,一转头发现李祁正站在灯下看着自己。 明暗灯火,俗世热闹没有损他半分清冷风骨。 或是里面暖炉烘散了些人的病气,给人染上了层别样的颜色。唇口是红的,耳廓是红的,眼尾也是红的。 浅淡的红,像是上好的荔枝,剥开冷硬的外壳后,露出里面白里润红的果肉。透着汁液,引人垂涎。 “忙完了吗?”李祁开口问人。 正巧这时候毓秀坊里的姑娘追出来给人送落在里面的氅衣,苏慕嘉上前接过。走到李祁身后伺候着给人小心披上。 又转过来替人系着衣带,修长指节一边动作,一边说,“今夜拖累殿下,平白在这儿耗了这些时间。” “你替我照顾皇兄,我该谢你才是。”李祁低垂着眸子看着人系好退离开后才开口问,“你和皇兄是如何认识的?” 苏慕嘉听到人这么问,刚才收回的手不由的蜷了起来,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道,“王爷曾经去长安一带游玩的时候,遇到了些麻烦,我碰巧遇上将人救下了。王爷为人热情,于是有了些交情。” 李祁听罢没应声,抬了步子往街道上走。苏慕嘉跟在人身后,听到人又说,“苏大人朋友不少,都是用这样的法子认识的吗?” “我·······”苏慕嘉稍抿了下唇,斟酌了下词句道,“臣能从长安那种地方来到金陵,自然也是花了些心思的。若我说凭借的全然都是运气,想必殿下也不会信我。” 原来因着这个原因,当时才改了主意救自己的吗? “那我呢?”李祁问,“你花了多少心思在我身上?” 像李祁和苏慕嘉这样的人,都长着一颗七巧玲珑心,许多事情一眼便看透了。 李祁明白这些道理,人情往来难免都是我利用你,你利用我,但若步步都是算计,不见半分真心,还是不免让人心底生寒。 “殿下不一样。”苏慕嘉说。 “有什么不一样?”李祁问。 “殿下待我好。”苏慕嘉答的极快。 李祁在毓秀坊里喝了点酒,脑子原本有些昏沉。只是夜里江岸吹风,刺骨的冷寒又硬生生逼着人清醒了过来。 第48章 他听完这句话安静的反应了一会儿。 而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反应好像太过了些。 他怎么会这么因着这么一点小事就咄咄逼人? 他到底在气些什么? 李祁稍稳了心神。 “你兄长······”李祁换了话头问,“任由他一个人跑出去没关系吗?” “大哥向来被娇惯长大的,我行我素惯了。”苏慕嘉不怎么在意的道,“总要让他自己吃些苦头,后面才会安心回去。” “你呢?”李祁轻轻靠在江岸的栏杆上,风吹着他的衣摆纷飞,“你在周家,周回待你好不好?” 周家。 当初白敬忽然死活非要下山,苏慕嘉帮着瞒过了山里面的人,将人带了出去。白敬最后临走前,给苏慕嘉留了一封信件,让他带着去长安找一个人,叫周回。说那人自会安置他。 “慕嘉,你不该困在这山里,你命不该此。” 苏慕嘉听了白敬的话,拿着信件找到了人,从那以后成了周家的二少爷。 刚开始他确实迷了心思,痴心妄想的以为自己也能和周阳阳一样,无知无畏,活的嚣张肆意。 还好周回很快打醒了他。 让他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只是对方养的,用来护着周家的一只狗罢了。 想到这儿,苏慕嘉脸上神情都冷上了几分。 对他好不好? 怎样才算的上好呢? “父亲对我恩重如山。”苏慕嘉低垂着眸,藏在暗色中的眼神冰凉,语气如常道,“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 李祁听着,却莫名从这样好听的话里觉察出了几分狠意。 这人说话总是这样,真话假话掺着说,让人不知道该挑哪一句信。 可若是真心觉得好,又怎么会孤身一人,一门心思的想要往金陵跑呢。 他转眸朝人看去,苏慕嘉穿的单薄,站在夜色里,一身孤冷。 李祁忽然伸手解了身上的大氅,上前披在了苏慕嘉的身上。 苏慕嘉瞬间被一阵暖香的气息所裹挟,突如其来的暖意烫人。他被吓了一跳,连忙去脱,手却被李祁轻轻按了下去。 “天青月白一直跟在暗处。”李祁说,“他们已备好了马车,就在不远处。这儿离你的宅子算不上近,夜里天凉,你穿着就是。” 苏慕嘉便这样愣在原地没了动作,呆呆看着,要将眼前人望穿一般。 江对岸有不知名的更夫敲了两下梆子,苏慕嘉头顶的那个灯笼陡然惊灭。将他的此刻的神色全都隐在了一片暗色中。 夜深了。 李祁转身离去,在苏慕嘉的注视之下,消失于一片夜色之中。 第33章 李然是当天夜里从诏狱里出来的。 他前脚刚一进府门,后脚就有下人来报有客造访。 李然一身华服已脏的不成样子,心神也劳累,便随便摆了摆手说,“随便找个由头给打发走。” 他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转过头问,“来的人可是白姝?” “正是。”白姝之前来过几次,下人自是认识。知道这是李然的贵客,于是主动询问道,“奴才现在去请人进来?” 却不料被李然斥责,“你殷勤个什么劲儿?” 他才刚刚出狱,白姝怎的就来的这么快? 李然现在正是敏感多疑的时候,他不可自抑的想到苏慕嘉在狱中和他说的那些话,他虽不至于全然相信,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心底埋下了一根刺。 当初他放弃了封地,以为父皇祈福一由,在寺里待了整整四年之久,几乎和朝中之人断了联系。这才得以留在金陵。 他过往想的简单,自以为手里握着南稚的把柄,就可以高枕无忧。觉得南稚愚蠢,费劲心思,也不过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而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仅仅只需要等待,时机一到,那天子之位自然还是会落到他的手上。 所以他听信南稚的话,任由她借自己的名义拉拢人心,心甘情愿的流连市井,远离朝堂。 可经此一事他才发现,他如今事事都要依仗南稚,手里唯一的筹码,现在倒更像是南稚要杀人灭口的理由。 一步步走到现在,他什么都没了。 李然最后还是让白姝进来了。 白姝身着常服,清丽的颜色配的人娇艳。 “王爷受此劫难,皇后娘娘也一直记挂着您。特意嘱咐我今天要来瞧瞧您。”白姝轻轻抬手,后面跟着的太监会意立马弯腰呈着东西走到了前头,白姝轻声细语的说,“这些都是年底新贡的东西,冬日里想吃点新鲜的东西不容易,皇后娘娘第一个就让我给您送来了,说好让王爷您尝个鲜。” 白姝话说的漂亮好听,可李然此刻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这些东西原本就该是他的,怎的现在却要靠人施舍? 白姝察人入微,一眼就看出了李然此刻神情的不对,她说,“皇后娘娘知道此事是让王爷受了委屈,可您也清楚,皇后娘娘现在在朝堂之上也是如履薄冰。太子殿下执意要对您重罚,朝中大臣多以太子马首是瞻,纷纷附和,娘娘也是身不由己,才不得已先下了旨。” 李然在人进来之前已经洗浴过了,此刻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摇椅里,一扫之前落魄的样子。他依旧还是没下令吩咐下人去收下东西,搭在扶手上的手拍了两下道,“白大人不必与我讲这些没用处的东西,只需告诉我,皇后如今准备怎么办?” 第49章 白姝被人晾在了原地,却不见半分恼色。依旧万分恭敬的站在原地,柔着嗓音道,“事到如今娘娘也是有心无力,这逢凶化吉的法子,其实都在王爷您自己的手里。” 白姝话音刚落,李然猛地伸手将桌案上的茶杯打了出去。杯身触地碎成了几块儿,泼溅的茶水湿了白姝的鞋袜。李然看起来有些生气的道,“南稚这是什么意思?我如今这般处境,要是有法子哪里还用的着求她帮我?莫不是见我如今没了用处已是弃子,所以存了心思羞辱于我?” 苏慕嘉的话,李然事后细想也只信了一半。他留了心眼,并不打算和人撕破脸皮,只是装作发火话里试探了两分。 “王爷实在是误会娘娘了。”白姝很快回道,“这么多年娘娘与您相互扶持这才走到了今日,若没了您,娘娘自己往后的日子又会好到哪里去?娘娘若真把您当做弃子,又怎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将您迁府的日子拖到了年后,留出这些日子供您细细谋划。王爷与其怀疑娘娘的心意,倒不如想想,究竟是谁害的您落得今日这步田地?” 白姝说着从袖口拿出了一本册子,双手呈在了李然的面前。 李然面带疑色的接过了册子,翻开草草看了两页,不解道,“这是什么?” “是起居郎的册子,记的是先皇驾崩之前那段日子里的日常起居。除此之外,娘娘还托我给王爷您带两句话。”白姝语焉不详的解释完后又往前走了两步,低着身子放轻了声音道,“娘娘说:先皇之死尚存疑虑,其中过错不在于她,也不在您。” 远处有孤鸦踏着枯木而过,有漆黑残影落在二人的身上。 白姝顿了一下道,“那是当今太子殿下的罪责。” 李然听罢默了片刻,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而后哼笑道,“南稚难不成是将我当成傻子戏耍?若这法子真的敢用,她怎的不自己去做?” “娘娘自有她的难处。”白姝说,“现如今太子锋芒毕露,朝中人心动荡。多少双眼睛时刻盯着皇后娘娘,去找她的错处,一些事情难免不好自己出面。” 临走之前,白姝又略带深意的提醒道“太子如今势如破竹,实为大势所向。偏偏这样的人铁了心的屡次与您为难,王爷您是心慈手软,可太子殿下日后会放过您吗?王爷不如趁如今放手去做,也放宽心,必要之时娘娘自会告知您该怎么做。” 夜深人静,李然走进书房,打开了一间密室,他脚步匆匆的走了进去。 摇曳昏暗的烛火,让那挂在正中央的明黄色的龙袍看起来显得有些森然。五爪金龙盘旋着身子,张嘴露出牙锋,似乎从烈火中腾飞而起,发出无声的龙鸣。 他走上前坐在龙袍面前的龙椅之上坐了下来,劳累了这些日子的人忽的放松了下来了,他双手摸着扶手之上细微突起的纹路,仰头闭着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先皇之死。 自先皇驾崩之后,李然最怕听见别人谈论的,便是这件事。 哪怕父皇在世之时从未正眼瞧过他这个儿子一眼,他也从未动过弑父的念头。直到在宫中遇到了自己曾经的幼时旧友南稚。南稚不似旁的后宫妇人,她很聪敏,也很有胆识。南稚见李然郁郁不得志,就给人出了些主意。李然借着南稚这个军师,在朝中出了不少风头,甚至还曾被先皇夸奖过。自那以后,两人便暗地里来往甚切。先皇下旨让除了太子之外的其他皇子前往封地,离开金陵。南稚便让李然请旨去庙里祈福,既留了下来,又得了孝义的名声。 后来父皇病重,卧病在床。 跟前除了当时的皇太子李祁,便只有他日日在床前伺候。 只不过李然没想到,尽管他已做到了这种地步。父皇还是没有断了要让他离开金陵的念头。 南稚说,如今别无他法,除非父皇死了。 南稚说,下手要快,一旦父皇立下旨意,便是回天乏力,他或许此生都无法再踏足金陵。 他不甘心。 为了那个位置,他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父皇,太子,皇后。 李然握紧了拳头,猛地睁开了眼,露出其中的狠绝。 谁挡他的路,他就杀谁。 第34章 金陵城里大雪连着日子下,没断过天。雪积的厚了,白色埋没了一切。 腊月见了底,眼见的离新年越发近了。 除夕前一天,崔子安的父亲兄长回了金陵,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易景明。 易家早年间也算个大家,只不过后来渐渐便没落了。那时候王家正是兴盛之时。金陵四大家大半风光都被琅琊王氏占尽,称得上是首位。易家依附着王家,也算是风光无限。 只不过后来将军府背上了叛乱的罪名,王家顺势被先皇打压,世家小辈再无人能出头,说没落就没落了。易家受其牵连,凋谢的更快。易家多出武职,直至今日,朝中的易姓只剩下了那么零星几个,易景明便算是其中佼佼者。 可虽说是混上了一官半职,易家干的依旧还是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守着边境苦寒之地,离金陵天遥地远的。又穷又受罪。 崔子安前脚得了消息,后脚就有易攸宁的下人过来叫他去四喜楼。 崔子安难得的心情好,三言两语将手上的事物交代了下去,然后便驾马从禁军营一路疾驰到了四喜楼。 第50章 他大步走上了楼,伸手一掀帘子,里面几个人一起抬头望他。 这几个人都是小辈,自幼相识,向来亲近一些。 易景明先笑道,“子平你这把刀怕是保不住了,子安这个头窜的快,都快赶上你了。” “你不是给他寻了好东西吗?”崔子安看了眼人,“他现在还看不看的上我那把旧刀还说不定呢。” “好东西?”崔子安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也是刀吗?” “今年从胡人手里从得了把好刀,那破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我正好拿回来送你。可别说我这当哥哥没记挂着你。”易景明说完又提醒人道,“你别听你大哥打岔,他就是舍不得他那把刀,赌了又不服输存心耍赖呢。” 崔子安也只有在大哥崔子平的面前才会乖顺一些,平常那股子张扬跋扈的劲头都藏了起来,自己寻了个空位挨着易攸宁坐了下去。他这才注意到对面大哥显得略有些空荡的右边衣袖。 刚才的笑意凝在了脸上,崔子安手都握在了一起,他问,“哥,你手怎么了?” 易景明和易攸宁对望了一眼没说话,席间的气氛一下子冷落了下来。 近年来胡人进犯不断,边境与洛北都不安宁。王公贵族,朝臣官员都还躺在早些年战无不胜,无一敢犯的美梦里。朝中无人重视,拨下来的银子越来越少。文书写了一封又一封,却迟迟不见回音。战士们吃饭都成问题,拿什么去跟人打? 洛北守的艰难,崔子平的胳膊就是这样没的。 最后还是崔子平开的口,他看着崔子安说,“今日我和父亲面见了陛下,陛下体谅我断手之伤,已为我安排好了新的去处。上面旨意已经下来了,让我去八大营当护军校尉。往后我大概都要留在金陵了,也好,还能看着你小子些。” 八大营原属京营,是先皇在位之时亲自增设的。后来南后掌权,提携起了仪鸾司,皇城里有禁军,八大营渐渐便成了无用的摆设,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其中护军营更甚,顶了个军营的名头,说白了就是杂役军而已。 而崔子平是什么人,是十七岁就随父亲上阵杀敌,十九岁就封了将军,战功赫赫闻名遐迩的人物。 “我去找殿下,让他撤旨。”崔子安听罢站起身就准备往外走,却被易攸宁拉了回来。崔子安满心的委屈,忍不住发了脾气道,“拦着我做什么?大哥他守着洛北十几年,刚刚受了断手之辱,人这才刚一回京,南后便急不可耐的要拿下他手中兵权。护军营是个什么地方?残兵败将无用之人也配得大哥去给他们做将领?” 崔子安正说着,崔子平也发了火,猛地扔出了自己手中的酒杯。他站起了身,那截空荡的衣袖越发显眼。 崔子安个子的确窜的快,现在已然是比崔子平要高出一些了。但尽管如此,崔子平却更显威严,他看着人道,“什么叫残兵败将?什么叫无用之人?你可知道护军营中有多少人是王大将军的旧部?你可知道你口中无用之人那是曾经令胡人闻之丧胆,战无不胜的白袍军!” 崔子安紧紧攥着拳头,说不出来话。 他并非有意折辱白袍军,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才会口无遮拦。困在这金陵的只他一人便罢了,像大哥这般意气风发征战沙场之人,如今失了右手夺了兵权不算,还要被这般折辱。要如废人一般葬送在金陵。这让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是因为我吗?”崔子安突然问道。 自古以来,世家只求自家屹立不倒,不理皇权之争才是明智之举。若不是因为他与殿下走的太近,南后也不会因此忌惮父亲和大哥,更不会那么着急的拿掉大哥手中的兵权。 崔子平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拿过了他放在桌边的那把刀。 “愿赌服输,以后这把刀可就交给你了。” 那把刀是父亲给大哥的,他那时候很不服气,不服为何自己不能像大哥一般上阵杀敌。但也不敢去父亲面前闹,便憋着气非要让人把那把刀让给他。那时大哥说他还太小。 “那我长大了就可以跟你一样,成大将军了吗?” “我们打个赌,等你什么时候个头高过我了,我就把这把刀送给你。” 崔子平一边递刀一边道,“太子殿下与你曾是挚友,你想帮他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我和父亲本就还欠着太子当年的恩情,这是我们该还的,与你有何干系?只是夺权之路向来刀光剑影,血流成河。能守住赤子之心的人少之又少。太子要守住天子皇权不旁落他人之手,便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他没的选。但你是自己踏上这条路的,往后遇到的处境或许比你今日所尝还要难上千倍万倍,悔恨懊恼是最无用的东西。我们是做臣子的人,择君而栖,要做的便只是忠君之事。其他什么旁的什么事情,思之过多就是僭越。先皇当初也是贤明之君,和王大将军良友知己一般的君臣之谊让多少人称赞不已,最后将军府还不是落得那样的下场,这些还不够你看清吗?” 崔子安缓缓触摸刀身,然后忽的猛地一把握起,提着长刀一言不发的掀开帘子转身走了出去。 易攸宁本想跟上去,却被崔子平拦住。 “由着他去吧,他此刻心里不舒坦。” 原本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到最后闹的有些冷清,三人站在楼上,看见崔子安骑着烈马在东安大街上近乎发泄般纵马狂奔,一路疾驰而去。 第51章 第35章 “行了。”崔太傅手上黑子没落下去,反而扔回了一旁的棋罐里,抬眼瞥了眼面前有些心不在焉的李祁,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今日也没有这个心思。” 李祁闻言轻轻磨着指尖的棋子,垂着眉眼依旧没提上半分精神来,嘴上先认错道,“是学生的不好,惹先生不悦。” “是因着洛北王的事情吧?”崔太傅端起茶杯吹了吹飘在上面的茶沫,抿了一口后问。 “南后是想将手伸到洛北去。可洛北王镇守一方,这么些年不知养了多少亲信,哪里会是那么轻易撼动了的。反倒是如今崔家日渐势大,那些世家眼里向来容不下出挑的,长此以往洛北王只怕会成了众人眼中的眼中钉,怀璧其罪,手里的兵符成了烫手山芋。南后这么一出,长久来看倒是顺势帮了崔家。”李祁顿了一会儿,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又轻声道,“这本不是件坏事。” “可你又偏偏觉得洛北王劳苦功高,才打了胜仗回京,崔子平还因此失了右臂,是有功之臣,不该得这样令人寒心的安排。”崔太傅嗤笑一声说,“君圣臣贤,歌谣满路。自古以来就不是一件什么易事,何况放到如今的大晋,便更是痴人说梦。南后的确无法轻易撼动崔明在洛北的势力,但向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南后未必就不及你看的长远。她此次看似被逼无奈将成安王驱逐出京,实则只是缓兵之计罢了。一月之余,其中的变故不知会有多少。她是看准了这些事情虽无关痛痒,却可乱你分寸。情义无用,萧远,情义无用啊。” 李祁听罢无言,指尖的白子握回手心攥紧,转而又轻放进了棋罐里。 棋子碰过罐壁,发出寂静而清脆的响声。 自从那夜在毓秀坊端王李游见过苏慕嘉之后,隔了不到两日就差人送了些金银财宝过来,一道送来的还有四个美人和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瞧着就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辫子,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与不安。 苏慕嘉瞧了一眼后,抬眼笑道,“王爷的好意我领了,不过这小孩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大人您误会了。”送东西的下人立马笑嘻嘻的解释道,“王爷说她是您兄长当时救下来的,待在府上王爷也不知道该如何安置,想了想,便给您送过来了。” “王爷有心了,那劳烦回去告诉王爷一声,年里日子有些忙,赶明儿得了空我便去府上拜访。” “是。那奴才这就回去给王爷复命了。” 等人走了,苏慕嘉坐着没起,看着小姑娘懒洋洋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看着人满眼警惕,双手紧紧捂在胸前,没吭声。 旁边站着的一个美人见状立马上前殷勤搭腔道,“大人不知道,几日了就没见她说过一句话,多半是个哑巴。” 苏慕嘉闻言目光虽只是淡淡朝说话的人瞥了一眼,眼里的冷淡却让那美人心中忽的一颤,立马便噤声了。 “没有规矩。”冯管家眼色瞧的快,很快就上前呵斥道,“主子没问你话,多什么嘴?我看你那嘴是不想要了!” 姑娘家哪见过这阵仗,自知犯了错,立马就跪在了地上。 “行了。”苏慕嘉出声制止道,“先把人安置下去吧。” “得嘞。”冯管家领了命令,又犯了难。苏慕嘉身边一直便没什么人,除了丫鬟下人就是小十三。这宅子也不大,唯一一间像样的院子里苏慕嘉住着。突然来了这么几个女人,还是端王送来的,总不能和他们这些下人住在一起。他犹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回来小心翼翼问,“那奴才给这几位安排到西苑住去?” “西苑不是一直荒着吗?”苏慕嘉坐正了身子撑着下巴抬头问道,“收拾出来又需得一大笔钱,你出银子吗?” 冯管家被人说的一噎,然后便领会了苏慕嘉的意思,知道他没将这几人放在心上,于是立马道,“奴才们住的那院子地方还多着呢,奴才这就把人安置下去。” “等一下。” 苏慕嘉看着被冯管家带走的一群人说道,“那小孩留下来。” 其余人一走,屋子里顿时就清净了下来。 “真的不告诉我名字吗?”苏慕嘉站起身朝人走近了些问。 小姑娘还是没吭声。 苏慕嘉也没生气,偏头朝站在一旁满脸好奇的小十三说,“好像真是个哑巴,和你一样。” 小十三闻言立马变了脸,反驳道,“我才不是。” 苏慕嘉没管小十三的反驳,继续和小姑娘说话,“那以后你便叫小十四,记下了吗?” 苏慕嘉说完后发现小姑娘仍然没什么反应,他觉得有些没劲,有些嫌弃的和小十三说道,“怎的比你还蠢,你那时还知道哭呢。” 小十三听出了苏慕嘉是在骂他,但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苏慕嘉正想笑话对方,忽的心口猛的一滞,体内熟悉的感觉让他瞬间收了笑意。 不出所料,喉间很快涌上一股腥甜,哪怕尽力忍着,还是有些许粘稠的血液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苏慕嘉漫不经心的伸手擦去唇上的鲜血,这时候一直毫无反应的小姑娘忽然哭了起来。她看着苏慕嘉手上的鲜血,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画面,开始不受控的大声尖叫,哭喊起来。 苏慕嘉下意识的将那只手背到了身后。 第52章 然后皱着眉看着眼前突然哭的撕心裂肺的小姑娘。 “嘘——”苏慕嘉将食指放在了唇上,手上原本的鲜血不在,变的干净如初。他放柔了声音哄道“安静点,我就给你变个戏法怎么样?” 于是小姑娘开始慢慢抽噎。 在人的注视下苏慕嘉又重新将手背到了身后,再拿出来的时候,原本空无一物的手心里却躺着一块儿枣泥酥。 小姑娘这下彻底忘记哭了,愣愣的看着。 小孩子看着眼前的诱人的糕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小心翼翼的伸出小手拿了去。 “那是我的。”小十三有些心疼的看着小姑娘把那块枣泥酥放到嘴里,有些怨念的道。“你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拿去的?” “我没教过你吗,无论什么东西,谁有本事东西便是谁的。”苏慕嘉如是教道,又随口吩咐道,“她往后住我们院子,你去给她把房间收拾出来。” 苏慕嘉把人安置完,面不改色的让小十三把人带出去。 人刚一走,他便再也忍不住了。 转身撑在桌子上,弯腰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 又来了。 体内的毒一月发作一次,周回从前每月会给他一次解药。可这次因为周阳阳擅自出逃,周回写信来,说让苏慕嘉务必保证周阳阳可以安全回长安,才会把药给他。 解药一次不吃也死不了人,只是会折磨人而已。 据说从前那些被下了这种药的死侍,最后大都是因为不能忍受这种痛苦而选择自我了解。 苏慕嘉缓缓的蹲到了地上,最后整个人在冰凉的地面上蜷缩成了一团。 体内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饮血食肉,细碎而折磨的剧痛几乎一瞬间将他吞没。 他紧闭着眼,额头上肉眼可见的渗出细汗,死咬着下唇,唇上的殷红血色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第36章 雪终于是不下了。 连着几天的冬阳高照,驱散了金陵积压了数月的阴沉冷气,年里存下的雪化了不少,眼看着暖和起来了。风山的野红梅今年开的格外好,红艳的颜色染了满山,这在金陵是个好兆头。 但与之恰恰相反的是,最近大晋的朝堂之上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各地灾情反复,之前好些消息还一直被压着不报,没成想到了年初又有愈演愈烈之势,到现在已是到了朝廷没办法放手不管的地步。 这事情原本是天灾人祸,怪不到谁的头上。可巧的是太子之前沿路亲眼见过灾情严重便提过了这茬,说要防微杜渐,让朝廷放银赈灾。可那时候不少人却以国库空虚,不应该因为这些小灾小害劳民伤财为由极力阻止。两拨人吵了又吵,后来南后一直拖着,这事儿就被耽搁下了。以至于现在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那些老臣本就看不惯南后一介妇人,一直对其颇有微词。此刻得了话柄,一个个话说的便更难听了。 若不是因为皇帝还活着好好的,他们恨不得逼着南后现在就让位给太子。 按照惯例,每年的春猎要等到三月以后去了,但南后今年突然说诸多品官孤身在金陵过节想要热闹一下,把春猎的日子提前到了上元节之后。 “南后倒是沉得住气,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筹备什么春猎呢。”崔子安才从校场回来,头上还挂着层薄汗,他一边擦拭着手中的新得的刀,一边和坐在一旁的李祁说道,“不过听说今年春猎负责巡防要务的不止禁军,其中还掺杂了不少仪鸾司的人。你届时还是小心些,就怕南后万一真的狗急跳墙想要趁机对你不利呢?” 崔子安和李祁两人年后第一次见面,两人默契的都没提崔子平的事情。 “她不会。”李祁眼中冷静,他分析道,“南后掌权多年,最懂得如何平衡各方势力,擅自打破平衡本就风险极大,更何况现在的局势对她不利,她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做出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 “我只知道这世上没什么绝对的事情,太子殿下若真的料事如神,上次慈安寺一行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了。”崔子安将擦拭好的刀放到架子上转身说,“明日太子殿下有什么安排吗,明日就是上元节,毓秀坊夜里定是热闹的很,一起去瞧瞧?” 李祁闻言不答,抬眸反问道,“你兄长明夜许你出门吗?” 崔子安闻言笑了,抬了下巴颇为得意道,“谢家的三小姐约了大哥去看灯会,他没空理会我。” 上元佳节,华灯明昼。 几人宽的嬉鱼灯在人海里游,烟花在空中炸开如雨般往下落。游船画舫,歌舞升平,夜里好不热闹。 成安王坐的雅间是整个毓秀坊里最好的位置,靠着湖岸不但外面的灯火盛景一览无余,毓秀坊里面的景象也瞧的清楚。 李然半靠在躺椅上,旁边坐着一袭黑衣的苏慕嘉。 雅间里没留伺候的人,姑娘们将点心酒菜小心的摆好,然后便退了出去。 李然今夜似乎兴致格外的好,喝了不少酒,自己喝不算,还频频强劝着苏慕嘉一起喝。 他似乎有些醉意上头,坐起了身子一手搂过苏慕嘉拍着对方的后背,一只手指着对方道,“多亏了你,不然我现在早让南稚那个毒妇给害死了。” 苏慕嘉目光淡淡的看着对方,而后抿唇笑道,“是王爷您福泽深厚,天生贵命。” “天生贵命。”李然嘴里重复了一遍,而后大笑了起来,“我哪有什么贵命,我啊,只有贱命一条。真正有贵命的是上头那两位呢,咱们的皇帝和太子殿下,可有什么用呢,到头来一个是个傻子,一个是病秧子。” 第53章 李然显然是喝高了,越发的口无遮拦,他又凑到苏慕嘉跟前和人说,“你知道吗?其实咱们那位皇帝也并非天生是个傻子。当年我母妃生我的时候,看着他的宫女太监一时没看住人,让他偷溜了出去。他看我母妃宫殿里热闹,便自己爬了围墙想进去。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下去,摔坏了脑子。” “当时的皇后就只有那么一个命根子,皇后为人蛮横,只因为太子是在母妃的宫殿里出的事儿,便一直耿耿于怀,偏说是我命不好冲撞了太子。”李然似乎是又回忆起了当年那些日子,闷头喂了几口酒继续说,“自那以后,我和母妃便没有一天好日子可过。我长到七岁前,连父皇一面都未曾见过。母妃说,只要我用功,父皇早晚会喜欢我的。大晋的江山总不会落到一个傻子手上,我们总是能熬出头的。可一直到母妃病逝,她都没有看到那一天。” 李然五指紧紧捏着酒杯,眼里是不甘与愤然,他自嘲道,“我骑射才学皆是上乘,连先生都夸我资质可佳。可是父皇呢,他从未看过我一眼,他满心都在那个傻子身上。” 李然发泄一般一连串的说了出来。 自他母妃离世之后,他便鲜少再与人提起过这些事情。 他看了一眼静默在一旁安静听着的苏慕嘉。 “你同我是一样的。”李然忽然说,“你装得很好,但我瞧的出来,你不甘心,不认命,对不对?这世道就是这样,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别人只看的到我表面风光,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年我是如何过来的。我忍够了,慕嘉啊,我忍的够久了,该是放手一搏的时候了。” 李然一边说着,一边拉过了苏慕嘉的手。 苏慕嘉刚感受到了对方放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就听见李然对他说,“我知道你和太子殿下来往甚密,春猎那日找个机会将这个东西加到太子的茶水里。你尽管放宽心,这东西没毒,查不出来。” 李然说完拍了两下苏慕嘉的手,视线又转到了毓秀坊中间的舞楼之上,上一场热闹刚散,似乎正要开始弄些什么新花样。 苏慕嘉将东西握到了手里,启唇轻声问,“这么重要的事情,王爷放心交给我做?” “你会做好的,毕竟,“李然又靠回了躺椅里,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转头对着苏慕嘉哼笑了一声说,“你总不会想让南稚知道,你欲向她寻仇。” 苏慕嘉也随着人笑,收好了东西道,“王爷说的是。” 外边急促的乐声渐起,不似一般的丝竹软音,带了些豪迈之气。 四方宽大的红布陡然落下,一个轻盈纤细的身影流连其中,宛如飞燕一般,一双赤足踏着红布而来。 赤足的主人身姿曼妙,看起来像是一个妙龄少女,只是脸上带了半张面具。她手持软剑,似乎是要舞剑。 四周响起一片叫好声。 李然视线跟着那个身影,看着看着,神情忽然变的奇怪了起来。 “你之前所说的毓秀坊的秀娘,可是她?” 苏慕嘉也顺着人的目光看了过去,他之前怀疑过秀娘是为李然做事的人,但现在看来李然似乎并不知道这个女人做的那些事情。 “是。”苏慕嘉嘴上应着,搭在太师椅上的手指尖轻点了几下,看着相隔甚远的两人,心下暗自思量着:这个女人到底和李然有什么关系呢? 第37章 后半夜,毓秀坊里的热闹未减。 易攸宁和崔子安两人拼起了酒量,两人谁都不肯服输,你一句我一句的吵了起来。 李祁身子的原因,平日里很少饮酒。今夜趁兴多喝了两杯,果不其然后面心口开始隐隐作痛。房间里的其他二人喝的兴致正高,崔子安看着有些醉了的样子。李祁觉得闷的厉害,推门出去,外面吵闹更甚。 他原本就不太喜欢这种地方,此刻身子不舒服的原因就更难受了。 他七转八拐,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一处安静地方待着。 这地方偏僻阴暗,连着外面的湖岸,唯一一个灯笼倒在了地上,被来往的人踩的惨不忍睹。台阶隐在暗处,李祁没看见,抬脚一步踏了出去。 一脚踏空,身子眼看就要往前倒。这时候腰上忽然覆上了一双手。 李祁谨慎,下意识的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一掌劈了出去,见对方躲过后顺势倒下单臂撑地,跟着挺身而起,犹如风中软柳,弹起的那一刻再次扫腿而出。对方屈臂轻巧挡下,李祁没给人喘气的机会,转身反手屈肘打了出去。 那人再次侧身躲过,趁机握住了李祁的腕处。 力气不大,只是轻轻贴着,掌心微烫。 “殿下。”对方终于出声。 冷白的月色落在苏慕嘉的脸上,他没松手,笑了起来,“几日未见而已,殿下这是不认识臣了吗?” 也许是苏慕嘉身上的酒气太重,李祁稍凝了眉,“你这是喝了多少?” “没醉。”苏慕嘉闻言松了手,往后退了两步离李祁远了些,懒洋洋的靠在了后面的柱子上,“殿下呢,怎么会在这儿?” “来见两个朋友。” “是崔大人吧?”苏慕嘉似乎对自己的猜测很有信心,并没有等着李祁的回答,只是看着对面的人继续说道,“崔大人近日里受了不少委屈,殿下确实该多安抚安抚。” 这话恰好说中了李祁的心思,洛北王离京的早,府上便只剩下崔子安和他兄长两人。就算子安事先没提,他原本也是打好了去对方府上看看的打算。 第54章 李祁说,“早就听说上元节这天热闹的紧,我也是好奇,便随他们一起出来瞧瞧。” “的确是热闹。”苏慕嘉顺势坐在了回廊的栏台上,仰头往上望。似是感叹般说出了这么一句。 李祁站在那里,也往上望。 围墙外面街道上人声鼎沸,地上人间花灯成灾,头顶天灯与星月一起亮着。 “但也无趣乏味的很。”苏慕嘉看着看着冷不丁又补了这么一句。 李祁偏头,似是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古人说境随心转,心里高兴,哪怕眼前看见的是荒草枯木,心中依旧觉得十分愉悦。但若心里头藏着烦心事,纵然身处千般热闹里也只会觉得吵闹。”苏慕嘉略微仰头看着李祁,从那清瘦的下颚一寸寸的瞧上去,最后落在对方微皱的眉间,轻声道,“殿下的烦心事,不妨讲给臣听听。” 第38章 苏慕嘉坐在那里姿态疏闲,兴致勃勃的样子等着李祁开口。 李祁权当人醉了。 “你一个醉鬼,讲给你听又有什么用处?”李祁没理会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移开了眼瞧向别处。 “殿下不愿意讲,那臣便只能自己猜了。”苏慕嘉自顾自的开口道,外面嘈杂,两个人待的这处却出奇的安静,苏慕嘉清朗的声音字字句句都清晰的落进了李祁的耳里。 “我听闻洛阳一带前段日子暴雨不断,流民的数量比之往年不知增了几倍。明<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廷的银子早就拨了下去,灾情却一点也不见好。这种事情耽误不得,原本之前接连几次的灾情就处理的潦草,到最后不了了之。百姓早已是怨声载道,谁知道这次的事情会不会就成了那个引子。万一激起民变,还不知会牵扯出多大的乱子。可如今国库空虚,上面的人舍不得拿钱出来,下面的官员应付了事,一层层克扣下去,到头来真正能花在正经用处的也剩不下多少。加上近年来胡人蠢蠢欲动,洛北王和这次回金陵连十日都未曾待够,便着急忙慌的走了,想必是边境又出了乱子。” 苏慕嘉顿了顿,又继续道,“内外成患这便罢了,偏偏又碰上朝局动荡。人心不齐,都互相算计着,都淌在这浑水里,就连殿下自己也无法做到明哲保身。”苏慕嘉说罢,撑着下巴叹声道,“殿下所忧之事那般多,任臣有天大的本事,又哪里猜的准殿下到底为何烦心。” “殿下啊。”苏慕嘉轻轻叫了一声,看着李祁朝他转过来才问出了下面一句,“不累吗?” 这句话问又轻又柔,情人低语般的语意缱绻,语气里仿若掺杂了许多莫名的情绪。 李祁觉得对方似乎是在可怜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祁先是觉得荒诞,而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 他很少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他自出生之日便是天之骄子万千宠爱,承载着皇爷爷、母妃、舅舅、老师乃至天下之人的期望。那时候他被皇爷爷养在身边,从开始识字的年纪便被教着如何治国理政,如何做一个贤明之君。 他是为了大晋而生的,一举一动都和大晋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 皇爷爷的话刻入骨里,哪怕病疾缠身,身边亲近之人相继离去,他亦未曾有一刻懈怠过。 可如今内忧外患,朝局动荡,原本国泰民安的愿景反倒成了妄念。他自认为自己一直做得很好,二十余年间从未行差踏错,但此刻却徒生跋涉之感。 苏慕嘉看到了他的窘迫。 甚至为之可怜。 这让李祁平生第一次觉得难堪。 李祁看着人沉默良久,他的衣角被晚风吹的翻飞,身形却挺的笔直。 清冷之姿隐隐透出倔强。 太子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哪怕被人戳中痛处,人前也并没有半分失态。 苏慕嘉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似的,神情天真无辜。他坐在那里,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处,让人不知到底所指何意的说了句,“累了便坐下来歇歇吧。” “时候不早了,苏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李祁像是没听到苏慕嘉那句般,说罢便准备离开。 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前脚猛地被人绊了一下。下一刻腰间覆上了一双手拖着自己不至于跌到,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稳稳的坐在了苏慕嘉的旁边。 “苏慕嘉。”李祁冷冷的叫了一声苏慕嘉的名字,然后言简意赅的表达了自己的怒气,“你放肆。” “殿下,我醉了。”苏慕嘉把之前那句说自己没醉的话全然都喂了狗,耍赖一般朝人笑着,一双含情眼里都堆着笑意,“您难道要同一个醉鬼一般见识吗?” 苏慕嘉说着说着忽的朝人凑近了些闻了闻,而后道,“殿下也醉了。” “那是你自己身上的酒味。”李祁纠正道。 苏慕嘉听罢没有反驳,乖巧的点了点头,又问人,“那殿下醉过酒吗?” “从未。”李祁答的极快。 “为什么?” “因为醉酒失态,有失君子之仪。”李祁似乎也开始觉得自己没必要同一个喝醉的人计较,他转过头看了对方一眼道,“如你现在这般,我已可以治你不敬之罪了。” “臣从前也从未醉过。却不是因为失了什么君子之仪,而是不敢。” 这回轮到李祁不解了,他问,“为何?” “因为世道凶险,而臣身如蝼蚁,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若是不巧冲撞到殿下这般的贵人,只怕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苏慕嘉双手懒懒的搭在栏杆上,他继续说,“可今夜屡次让我饮酒的那位大人亦是我不敢得罪的,臣也是身不由己。左右都是死路,不如死在殿下手里。” 第55章 李祁听完人胡言乱语,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我知你能言善辩,三言两语下来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苏慕嘉顺着李祁语气里那点淡淡的笑意,也跟着轻笑出声。 他没再说话,似乎有些倦了。 两人明明挨的极近,呼吸之间轻易便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可实际上却又未曾有半分僭越,没有一处肌肤相碰。 四周开始安静下来,风声也不敢惊扰两人人似的变轻了些。 夜里一直压在李祁心上的那些事情被人暂时忘却,李祁难得放纵自己沉溺在这轻松惬意的时候。 “我就说殿下不在这儿,你偏不信我。这黑灯瞎火的,谁会没事儿朝这儿跑。”柱子背后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而后是错乱嘈杂的脚步声。 “你闭嘴。”崔子安没好气的骂了一句,“要不是你没事找事非拉着我拼什么酒量,我会注意不到殿下什么时候走了吗?” 李祁很快便听出来了是易攸宁和崔子安二人的声音。 他站起身,看到两人就在不远处。 崔子安明显是醉了,脚步都有些虚浮。易攸宁伸手去扶人,伸出去的手却被崔子安一把甩开。 易攸宁也来了脾气,没惯着对方,一把就拽过崔子安的胳膊,嘴里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还真是一喝酒就撒泼啊,要不是看你这几日心情不好,我吃饱了撑的陪你喝那么多酒呢?现在自个儿喝的高兴了转头就过河拆桥数落起我的不是了,小白眼狼。” 崔子安想拽回自己的胳膊,但奈何对方握的太紧,他没拽动,转而皱起了眉,“撒手。” “我不。”易攸宁扬眉得意道,“你求求我啊?” 崔子安偏不顺人的意,懒得再挣扎了,反而往前朝人走进了两步。 他态度十分蛮横的又问了一遍,“你撒不撒手?” “不又怎样?” 易攸宁尾音刚落,下一刻就见面前那张脸忽的在自己眼前被放大了,那人的唇瓣轻轻覆上了自己的。 一直没个正形的易攸宁此刻全然呆住了一般定在了原处,握着人胳膊的那只手也不自主的松开了。 崔子安离开了对方,故作轻浮的抿了下唇,诡计得逞般笑了起来,却并没有得意太久。 因为很快易攸宁便不由分说的上来捏住他的手腕,带着人连着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抵在了墙上。 崔子安虽是醉糊涂了,但此刻大概也是察觉出来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你怎么了?” “既然都醉了,那便索性一起疯吧。”易攸宁忽然正色说。 “什么?” 风一吹,易攸宁身体里的酒催着热,人都烧起来了。眼中的热烈情绪忍无可忍,此刻汹涌而出。他狠狠压住了人,报复一般吻了上去。 李祁刚要踏出去的步子硬生生被这一幕止住了。 二人唇舌纠缠着,与刚才玩笑般的浅尝辄止完全不同。 崔子安脑子里顿时嗡的乱做一团,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们现在是在做些什么。 他猛地将人推开。 “清醒了?” 易攸宁被推的一个踉跄,唇角刚才被人咬了一口,此刻见了血。他抬手用指腹拭去了渗出的血珠,看着眼前人故作轻松的问了这么一句。 崔子安的确是被这么一出吓清醒了,他皱着眉,“你发什么疯?” “喝醉了,自然是发的酒疯。”易攸宁又恢复到了那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笑吟吟的说。他没管还站在原地的崔子安,自顾自的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回去等吧,殿下说不定待会儿会回去找咱们呢。” 站在角落处的李祁与苏慕嘉心照不宣的都未出声。 崔子安一个人站在原地,盯着易攸宁离开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他看起来颇为烦躁,赌气一般朝着和易攸宁相反的方向往外走。 李祁眼看着崔子安便要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转身半带着苏慕嘉一起藏身在了有些掉漆的的红木柱后面。 两人这次贴的更近了些,崔子安有些虚浮的步子越来越近,李祁屏息静气,转过目光,正好撞上苏慕嘉镇静清醒的眼眸。 清澈的眸子让人不禁怀疑对方夜里一直都在装醉而已。 一直等到崔子安彻底走远了些,苏慕嘉才开口说话,“殿下从前知道吗?” “什么?” “崔大人有龙阳之好。” “我不必知道。”李祁说罢又看着苏慕嘉补充道,“若他不愿意,今夜过后你我二人也不必让旁人知道。” “殿下可真护着崔大人。”苏慕嘉笑,语气颇为惋惜道,“可惜我刚才还在想着这回可算抓到崔大人了把柄了,正盘算着如何用呢。”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事情也称得上是把柄了吗?”李祁顺势反问。 “于臣这样的人自然不算,但崔大人不一样。“苏慕嘉说,”名门世家最是清高,自然还是在乎些的。” “君子坦荡,小人戚戚。”李祁说“算计这些事情有什么意思?” 苏慕嘉听罢轻笑出声,“殿下才认识我几日,又怎知我不是你口中小人? “你的手段野心我也是见过的。”李祁说,“总这样自轻自贱,不像你的为人。倒是让人分不清你骂的是哪个。” “自然是自己,臣这般冤枉,现下连骂自己也要被殿下怀疑是暗地里嘲讽他人么?”苏慕嘉一句不让,应了回去。 第56章 李祁一晚上被苏慕嘉气的没了脾气,不再开口。他回想了一下,才后知后觉的猜测对方似乎是在气自己觉得他会将子安的事张扬出去。 眼看着天不早了,李祁想到楼上的两个人估计还在等着自己,看着眼前这个现在也分不清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的人,稍作思量,还是走上前伸手扶住了苏慕嘉。 苏慕嘉被人抓住手腕先是愣了一会儿,眼中中闪过一丝茫然。没有了刚才伶牙俐齿的模样,反倒显得笨拙起来。 “还不想走吗?”李祁催促道。 “哦”苏慕嘉很快反应过来,乖顺的跟着对方。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抬头问,“殿下为何害怕崔大人的事情让旁人知道?” 李祁还没来的及回答,就听见对方接着问道,“您觉得喜欢男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听到苏慕嘉这么问,李祁又开始怀疑莫非苏慕嘉也与子安一样也有龙阳之好。 “我从未这样想过。“李祁说,”也没有心胸狭隘到连这点事情都容不下的地步。只是觉得子安未必希望别人议论于他,平生事端。” “那您呢?” “我怎么了?” “您会喜欢上男人吗?”苏慕嘉忽然问道。 李祁没想到苏慕嘉会问这样的问题,也诧异了一瞬。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连自己将来的妻子会是如何模样的亦从未想过。当初皇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便想过为他定亲,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便不了了之。 他心中清楚的知道,他的婚事并不是他一人的事情。不出意外的话,他未来的太子妃必定会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名门贵女,温婉大方,就如母妃那样的女人。 于他而言他的婚事并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余地。 “不会。”李祁说。 苏慕嘉眼里的光陡然黯淡了下去。 第39章 李然这夜回府回的迟,刚到门口,下人便迎了上来,说是有贵客到访。 他才进内屋,便看见白姝罩着斗篷,娴静端庄的坐在桌旁。她浅浅颔首,算是与人行过了礼,“夜深叨扰王爷,实在是白姝的不是。” 李然走上前,在正位上坐了下来。 屋内没有掌灯,只亮着一盏烛火。白姝雪白的脸隐在昏暗处,明明是柔情似水的神情却又显得分外冷然。 她搁下了手中的茶,看了一眼李然身上的夜行衣,问道,“这个时辰,王爷这是去哪儿了?” “我是主子,你是奴才。”李然悠悠然的说了一句,而后哼笑道,“我去了哪里还要向你交代吗?” 白姝闻言并不生气,只是抿唇一笑,眉眼轻轻弯着,柔声道,“王爷说的是,是我多嘴僭越了。只是是皇后娘娘一直担心着您,您也知道,近日里不太平。” “行了,不必拐那些弯子。”李然很快的打断了白姝的话,稍有些不耐烦的问道,“说吧,皇后这次让你来,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是上次与您提起过的事。”白姝也不再说那些客套话,软声道,“皇后娘娘让我来跟您说一声,过几日春猎是个好日子。届时文武大臣,名门世家都在场。您只需出面起个头,后面的事情尽管都交给娘娘安排就是。” “是同我商量,还是命令于我?若我不愿去做呢?”李然起身,盯着白姝问,“皇后又该如何?” “娘娘这都是为了王爷您,王爷万万不可拿自己的前途命运来开玩笑。”白姝语气好不恳切的说道。 李然怎么会听不出来,对方这话是威胁自己,如若不按照对方说的去做,那就只有离开金陵这一条路的意思。 “南稚如此逼我?就不怕我狗急跳墙把她做的那些事情都抖落出来吗?”李然语气发狠道。 “王爷严重了,您与娘娘十几年的情分,彼此都知根知底的,哪能说断就断。”白姝语气冷静,她说,“王爷是聪明人,可千万不要受了有心之人的挑拨,与娘娘生分了才是。” 话说到这里,两边都明了心意,都不再多言。 白姝识趣的起身告退。 李然看着白姝走了出去,才伸手唤了隐在暗处的暗卫崇阳出来。 “王爷。”崇阳垂首等着听令。 李然掏出了一块银色牌子出来,扔到了崇阳手里。 “那个毓秀坊的秀娘要多少人,你便给她调多少人。明日不论事成失败。”李然说语气轻漠森然道,“记得将人清理了。” “那个女人靠的住吗?您才与她见了一面,就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办·······” “这事需要一些生面孔去做,你们几个都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容易被人认出来。放心,她是我从前一手带出来。”李然看了一眼崇阳道,“当年的能力未必逊色于你。” 白姝是皇后跟前的红人,宫门的守卫远远见到了人的马车便立马开了门闸。 白姝一路行至皇后宫门外,褪去了身上的斗篷,门口的小宫女上前接过。 “娘娘还没歇下吗?”白姝边走边问。 “没呢。”小宫女应道,“一个时辰前问了次姑娘您有没有回来,估摸是在等您呢。” “去泡安神的壶龙阳百合茶过来吧。” “是” 白姝吩咐完,推门进了殿内。 南后半躺在贵妃榻上,闭着眼似乎在小憩。但白姝才一走进,南后很快便掀开了眼皮。 第57章 “怎么。”南后语调慵懒问道,“成安王那边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成安王今夜夜深才回府,像是在瞒着您做什么。几次话里也多有试探。”白姝走过去掀了衣裙,跪坐在南后的旁边说,“明日的事情怕不会那般轻松。” “阿辞今夜也来报过,说是半途被李然甩掉了我们的人。”南后语气平静道,“我瞧出来了,他这是与我离了心了。” 小宫女泡好了茶拿了过来,白姝伸手接了过来。倒好茶水,细指轻握着茶杯给南后递了过去。“都这个时候了,成安王也是糊涂。” “糊涂?我看他倒是难得清醒。”南后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道,“他自小不受宠,过惯了看人冷眼的日子。从前先皇后那般为难他,他在宫里头活下来不容易,也是练出了几分本事的。想当初先皇忽然离世,太子年幼,朝局不稳。若他那时不肯信我,趁着局势尚乱逼宫夺位,只要铁血手段杀上几个人堵上他们的嘴,他那时势头正好,那我今日未必能安稳在这个位置上。只是他犹豫了,有时候机会就是这样,稍纵即逝,没了便是没了。如今就算他清醒了又如何,时机已逝,想要东山再起,何其之难。放在从前,他或许还有与我分庭抗礼的本事,可是六年过去,他现在早已不过是我手中的一个傀儡罢了。若是想通了乖乖听话,我尚且能留他过段安然日子。可若他放不下那份心思,那这十几年相识的情分,也只能就这样断了。” “依您的意思,您此次目的并非是在太子身上,而是为了试探成安王?” “是也不是,若他做成了自然是件好事,谋杀先皇的罪名不是一件小事,先皇当时病重的那段日子里,成安王日日都守在先皇身边。由他出面指认再合适不过。”南后说,“我知道以太子的威信,仅凭成安王的一面之词,自然伤不了他几分。但总会有愿意信的人,等事情闹了起来,到时候就算再清白的人也难免会惹得一身骚。太子从前在人们心里太过光风霁月了,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的神仙?我得让他们都看见,他也不过一个凡人而已,只要是凡人那就都会犯错。太子和其他人不一样,杀他用不着用刀剑伤他皮肉血躯,只需杀掉他的在人们心中的贤德之名。受臣民怀疑唾骂,那比杀他性命更让他痛苦千万倍。” 白姝受教般的点了点头,“那若成安王临时反悔,铁了心思要与您撕破脸皮呢?” 南后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转头问白姝,“若此刻你是成安王,你不愿再受我掣肘,会怎么做?” 白姝细细的思索了半刻,而后摇了摇头,“这是死局,我想不出来。” “所谓死局,不过是各方衡平之结果。看似无路可走,实则处处都是破局之法,只是大多数人被困在其中看不清楚罢了。”苏慕嘉手中执扇,手握扇柄,轻点了一下桌上猎场的地图,抬眸看了眼面前的端王李游道,“若我是成安王,那便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春猎之日杀了太子与皇上,再将罪名都嫁祸到南后的头上来。届时所有人必然方寸大乱,南后虽有弄权之实,却无掌权之名,成安王是皇室亲王,顺势上位名正言顺。若有人不服,他还有万千精兵,未必就不能和金陵的禁军一搏。从外州调兵,最近的也需三日,远水救不了近火,到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李游听罢猛地坐起,可见其心中震惊,“你是说,成安王私自养兵?万·····万千精兵?” 苏慕嘉给了人肯定的答复,“不错,三万精兵。” 苏慕嘉说罢垂了眸,思绪不禁飘荡到了他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他一直便知道李然背后藏着什么秘密,他原本先想骗取李然的信任,从中挑拨李然与南后的关系,然后徐徐图之。却不料李然虽看似和李游一般整日沉迷酒肉之欢,但却心思谨慎,并不全然信任他。 那日只是一个意外。 他为小十三买他爱吃的枣泥酥时,忽然想起了家里多了一个小十四,于是便顺手多买了几样。他将糕点递给小十四的时候,小姑娘忽然开口说了话。 “谢谢。” “你会说话?”苏慕嘉也很意外,他一直当人是个哑巴。 小姑娘点了点头,扑闪着眼睛,手里抱着刚拿到的糕点,怯生生的说,“我····我不是小十四,我是念念。” “念念。”苏慕嘉很快叫了一声,低头问人,“这是你原来的名字?” 念念用力的点了点头,说,“嗯,吕念念。” 小孩子都很简单,谁对她好她便亲近谁。 吕念念也不例外,她家中突生变故,从从前天真无忧的小姐变的辗转无依,四处飘零。她也仅仅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而已。 苏慕嘉也看出了吕念念的害怕与讨好,他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头,挑了下眉,“是还想同我说什么吗?” 吕念念忽的哭了出来,带着哭腔说了自出事之后的第三句话,“阿父。” 只是两个字,便让小姑娘眼泪断了线的开始往下落,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的道,“阿父············阿父把我弄丢了,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我··········我找不到他了。我回过家,可我的家也不见了,变成·········变成一堆破烂了。我只有这个了,阿父那天把这个放在了我的身上,说········说一定不能给别人看,谁都不可以,只能给宋家哥哥看。可宋家哥哥将我放到了别人家,让我等他。我等了好久,他们都没来。哥哥,你会帮我找到阿父,找到宋家哥哥的,是不是?” 第58章 小姑娘说着从衣服里层拿出了一个香囊样式的东西,拿出了这个她听阿父的话,从没有给任何一个人看过的东西。 她是吕正的女儿。 苏慕嘉甚至不需要再过多询问,便在心中得到了确定的结论。 若他没猜错的话,他刚才从吕念念手中接过的东西,便是他寻了许久的,吕正宁死也要查下去的秘密。 他该开心才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这让他心中升起一股烦躁。 他不喜欢这种上天偶尔的大发慈悲,他要的东西可以凭自己拿到。 你的阿父阿母已经死了,凶手因为我从中作梗的原因现在还逍遥法外。你的宋声哥哥也死了,被我杀死的。他们不会来找你,你也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苏慕嘉觉得自己应该告诉面前的小姑娘这件事,就如同他当初告诉小十三他的父母是被自己亲眼看着被山上那些人杀死的一样。 他不喜欢让一些事情变得复杂。 苏慕嘉的嘴张了张,看着眼鼻涕眼泪抹了一脸的吕念念,到底没出声。 只是转身离去。 香囊里面只有一张纸。 展开来看,是一张白纸,上面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 苏慕嘉稍作思量,然后将那张纸放在了烛火上。 火苗舔舐着纸张,空白的地方逐渐显现出了字迹。 三行字。 成安王于龙山私养三万亲兵 先皇之死有疑 毓秀坊秀娘 苏慕嘉只扫了一眼,很快纸张便被火苗吞噬,变成一堆灰烬。 “那我呢,我该如何做?”李游眼神迫切的看着苏慕嘉,一半是为了刚才才得知的消息,一半是为了急于知道自己在这乱局中到底该如何求一条生路。 李游和李然不同,他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也没什么雄心壮志。李衷的子嗣不多,为数不多的几个皇子都去了封地。只有李游因为一些机缘巧合,误打误撞的留在了金陵。 因为心性单纯,所以总是易受旁人教唆,被人利用。 上次刺杀太子一事之后,他心中便一直在后悔。不仅事情没成便罢了,自己从那以后还一直要担惊受怕的。甚至一连见到太子都觉得心虚的紧。 就如此刻,仅凭苏慕家的一番话。李游丝毫没有怀疑,全然将苏慕嘉当成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了一般。 和李游的急迫不一样,苏慕嘉显得尤为冷静。 他有种直觉,这次的春猎没这么简单。南后已经忍了太久,是时候该有所动作了。这次春猎便是绝佳的机会。不论是想做什么,毋庸置疑的是其矛头必然会指向殿下。南后和成安王又不一样,她要的不是殿下的命,所以她想做什么呢? “护住太子。”苏慕嘉语调悠悠的说,“成安王一旦出手,金陵城内必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风雨之中若无法掌舵,想要活命那便要选一条稳妥的船。太子仁德,登上帝位是人心所向。您若是在这种时候帮了殿下,等殿下日后掌权自然会念着您的恩情,您往后的日子岂不是高枕无忧?” “可你不是说成安王有三万精兵?我哪来的本事能在三万精兵之下护住太子?” “要如何应对这三万精兵,皇后自会想办法。您只需牢牢记住我今夜与您说的。”苏慕嘉语焉不详道,“您能帮到殿下的地方多着呢。” 第40章 夜里下了场大雨,早上虽然停了,但也还是给金陵添了不少潮寒之气。 但这也没有打消一众人春猎的热情,这天禁军调动了一半,浩浩汤汤的跟着圣驾,往东山的猎场去。 到了地方先各自休整,都忙着安营扎寨。 也有兴致上头闲不住的,如崔子安和一群金陵的纨绔们已经开始在猎场里头策马寻猎了。马蹄重重的踩在草地上,乱哄哄的疯闹而过。 “听说每年春猎陛下都出手大方,赏赐极为丰厚。”刑部的宋翰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苏慕嘉的身旁,一边仰头看着那些人打马而过,一边说道,“也不知道今年的好运气会落在谁的头上。” “几两白银身外之物罢了。”苏慕嘉说,“宋大人恐怕志不在此吧。” 春猎是出头的好机会,来的人里头多的是平日连见到高官贵人一面都难的普通人,说是来打猎的,实际上能办成的事多了去了。若是能在狩猎时拔得头筹,得到圣上的赏识,那意味着什么大家各自都心知肚明。这猎场里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人人心里都铆着一股劲想要往上爬。 “宋某俗人一个,能有什么大志向。”宋翰随意找了一处野地坐了下来,眯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身劲装勾勒出少年身形,明明该是意气风发的样子,眉眼间却隐约透着疲倦之态。“倒是苏大人似乎兴致不高?” 苏慕嘉笑了笑,并没有多做解释。 万花毒毒性强烈,凭他的本事自制的解药也只能缓解其中几分疼痛而已。万蚁蚀骨之痛,任凭谁尝上几回都会熬去半条命去。像苏慕嘉这般生生受了一夜毒发之痛,第二天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的,已经是忍常人所不能忍了。 周回的意思信里说的很清楚,他一日看不到周阳阳安然回到长安,那么便一日不会给他解药。好歹当了苏慕嘉四五年之久的父亲,周回对苏慕嘉的软肋再清楚不过——苏慕嘉惜命。 苏慕嘉也是没有料到,周回竟然对周阳阳紧张到了这种地步。甚至不惜拿解药之事相要挟,只是为了让自己立马想办法将周阳阳送回去而已。若是苏慕嘉提前一日收到周回的信件,那他那日见到周阳阳便会直接将人绑了。也不至于把人放走,平白给他在这当头添这些麻烦。 第59章 周阳阳。 苏慕嘉心里无声的念了一遍周阳阳的名字,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第41章 苏慕嘉没等多久,就听见宋翰又开口。 “前几日刑部抓了几个偷盗的流民,是从洛阳沧县一路逃难过来的。说是走的时候,村子里面死了不少人。每个人死之前都先是呕吐发热,接着便是身体溃烂,死状可怖,像是发了疫病。”宋翰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苏慕嘉却忽的转头,看向坐在野地之上的宋翰。 宋翰手上随意揪了根野草,指尖来回揉着,接着道,“洛阳前段时间才出了水灾,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古人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话。我不敢轻视,立即和新上任的尚书大人报了这话。后来等我再想去找那几人细问几句的时候,那几人竟全都无端消失不见了踪影。我当时虽也疑心是有人有意要瞒着这消息,却想不通为何要瞒下来。直到昨夜和人吃酒的时候,偶然听闻南平南大人不在金陵。我留了个心思派人多方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南大人前几日去了沧县。” 南平是南后的亲侄子,又是朝中的青年才俊。他无端离开金陵,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了沧县,这无疑是南后的授意。 既然如此,那便说明沧县疑似出现疫病的消息的确传了上去,只是被南后拦了下来。 南后才因为水灾一事吃了大亏,按理说应该是最不想再出事的人。 到底为了什么要瞒下来? 苏慕嘉眼神平稳,似笑非笑的看着宋翰,“宋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上头的人在想些什么,亦或是欲做些什么,这都不是宋某该关心的事情。只是疫病之事虽不知真假,但稍有差错便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水灾未却,若再添新灾,洛阳数十万百姓,怕是熬不过这个春日。”宋翰直截了当的说,“我想烦请苏大人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 “宋大人若真的如此心忧天下,就该趁着哪日上朝的时候在殿前上奏,何须借我的口告诉殿下。”苏慕嘉依旧淡淡笑着,只是目光里渗着凉意,他说,“治理疫病一事劳心劳力就罢了,一时不慎还容易平白得个无用的骂名。殿下的身子和名声,洛阳数十万百姓比的上哪样?” 苏慕嘉当然知道宋翰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不愿直接得罪南后,又怕真的出事,便把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推到殿下的头上。凭殿下的性子,若知道了这事,无论真假他都不会放任不管。 宋翰闻言也是一怔,他没想到苏慕嘉说话回这么不客气。平心而论,他的确是存了私心的。他大可以直接上奏,不管不顾的将此事捅出去。但他有妻有子,实在不愿落的和吕正一个下场。他想起那日在刑部所见和太子殿下一道的年轻人,于是想到了这么一个法子。 追随殿下的心是真,想救洛阳百姓的心也是真。 但除此之外,他所求不过自保而已。 禁军黑衣黑甲,仪鸾司的人红衣银甲。两拨人乌泱泱的遍布猎场,像是两条交缠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的河流。 “今年春猎,仪鸾司来的人似乎格外多。”宋翰自知多言无益,识趣的换了话头。 这天虽是没落雨,但天一直阴沉沉的压着,闷得人心慌。远处黑云连着天际,风雨欲来。 苏慕嘉略微仰头看了一眼,也不搭宋翰的话,只是轻声说了句, “金陵要变天了。” 翌日清晨。 除了皇上与皇后没有骑马出猎,剩下几乎都上了猎场。 皇后坐在主场高台之上,往下扫视了一圈,出声问道,“成安王没有来吗?” 众人闻言四周环顾看了看,很快立在一旁的太监总管低着身子站了出来,恭恭敬敬的向皇后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成安王说身子不适,昨日就没来。” 皇后闻言伸出手揉了揉额头,“是我糊涂了,把成安王身子不舒服这事都给忘记了。”她说罢把手从额头上移开,稍稍一扬手,立在两边的宫卫掀开了绸布,露出了盘子里面色泽鲜明的珠子。“俗物当个彩头而已,各位尽兴就好。” 南后的话音刚落,底下众人翻身上马,错杂的马蹄声重重的踩在草场上,人流四散着往林子里去。猎物奔逃,鸟雀惊飞。 进了林子里面,李祁手里握着缰绳,勒马放慢了步子。他身后跟着一群禁卫军,崔子安也策马在侧。 李祁朝对方看了一眼,“你今日要一直带着这些禁卫军这般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吗?” “没错。”崔子安拿起了手上的弓,旁边跟着的禁卫军立马上前给他递上了弓箭。利落的搭箭上弦,他一边将弓弦拉满,一边道,“我知道有天青和月白在暗处一直跟着你,但自从你上次出了事,我就信不过他俩了。您的命也多金贵全大晋都知道,只有您自己不当回事。” “万一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呢。”崔子安语调悠悠的说着,慢慢夹马转身,眯着眼睛看准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影,松了拉紧的弓弦。 苏慕嘉原本只是不远不近的跟在李祁一行人的后面,却不料猛地一只冷箭直直的朝自己心口过来,他刚侧身躲过,紧接着又是一箭射在了马背上。白马受了惊,长嘶一声后扬起了前蹄。苏慕嘉一时不妨,险些被扔下马背。情急之下松了缰绳,踩着马背一个翻身略有些狼狈的落在了地上。 白马是生马,也不认主,见苏慕嘉落马原地踏了几步之后便狂奔了出去。 第60章 “子安,你伤人了。” 眼看着崔子安还预备放第二只箭,李祁立即沉声制止。但崔子安下手极快,李祁话音才刚落,他箭便已经射了出去。 李祁转眸看了崔子安一眼,终是没有出言。只是策马往那边奔去。 禁军们见主子动了,也纷纷准备动身。却被李祁扬手制止,“不必跟着。” 苏慕嘉失了马,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李祁驱马朝自己过来。 李祁在靠近对方的时候猛地扯动手上的缰绳,马儿转首,四只蹄子在原地换踏,李祁手上牵着缰绳,端坐马背之上,目光落下去,落在那张漂亮至极的脸上。苏慕嘉仰头看上去,看见李祁长发被银冠悉数束起,纤细冷白的脖颈被毫无保留的露了出来。两人目光轻轻交汇。 苏慕嘉脸上其实没什么神情,但李祁心里平端生出一些连他自己都未能发觉出的怜爱。他觉得对方委屈极了。 “伤着了?” 苏慕嘉摇了摇头。 &对不住苏大人,一直鬼鬼祟祟跟在殿下身后,我还以为是什么图谋不轨之人,却不料原来是苏大人。&跟上来的崔子安虽在给人道歉,语气里却没什么歉意,反而满是轻蔑嘲弄,“我也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苏大人莫怪。” “不敢。”苏慕嘉垂下头显得温顺,也看不出来什么恼怒之意。对于崔子安的蓄意挑衅只是淡淡的回了两个字。 李祁知道苏慕嘉一向喜欢人前装的温顺乖巧,今日却敏锐的察觉到对方似乎不太对劲。 他又驱着马儿往前踏了两步,垂眸望着地上的苏慕嘉,朝人伸出了手。 “上来。”李祁说。 那声音单调的几乎有些冷清,就像是高高在上的人惯常会的那样,以近乎恩赐般的姿态,寻不见一丝情绪,只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却让苏慕嘉莫名想到庭前积雪化水,顺着青瓦滑落,水珠带着刺骨的冷意,最后碎在坚硬的石块上。 那声音若是碎开了,应该是极好听的。 苏慕嘉漫无边际的想。 有些隐秘且不知源头的欲望几乎在刹那间汹涌而出,又在低头的瞬间悉数被他的主人藏匿了回去,积压在心底,化为更深更浓的欲念。 第42章 苏慕嘉心中心绪翻涌,面上却不显半分。 他抿了下唇,抬手有些小心的搭上了李祁悬在半空中的手,细微的温热通过掌心丝丝缕缕的透过来,烫的苏慕嘉心尖微颤。 见人把手放了上来,李祁将原本摊开的手掌收了起来,手腕稍稍用力,苏慕嘉借着力气身子踩了一脚悬在侧边的马镫,一个翻身坐上了上去。 一旁的崔子安见到此情此景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和太子自小相识,自认这金陵城里没人比他更清楚太子的脾性。看似对谁都温文尔雅,但实际又对谁都冷漠疏离。尤其是将军府出事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对方和谁亲近过。可原本这样一个极有分寸的人,如今对这个周回的养子,似乎是好的有些过分了。 崔子安直觉的感受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眯了眯眼,看着苏慕嘉,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对方的敌意与厌恶。在他眼里苏慕嘉和他那个父亲周回没什么区别。人前俯首帖耳一片忠胆,实则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心思歹毒都在暗处显出来,惺惺作态的样子令人作呕。 “苏大人进京也已数月,是连基本的规矩都没学会么?上天家之马,与太子同乘,”崔子安这几日心中憋的火气一下子就被点着了,他带着怒意哼笑道,“你倒是敢?” 明问的是敢与不敢,暗讽的是配与不配。 苏慕嘉眼眸微动,只是还未开口,有人比他先出声。 “子安。” 李祁语气淡淡的,却莫名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崔子安被这声唤的有些泄了气,正欲脱口而出的那些更加过分的话还没来的及往出说,又悉数被憋了回去。 “苏大人现下失了马,这儿离帐地有段距离,他一人走回去也不方便,左右我对狩猎没什么兴致,今日也累了,不如顺道送他回去。等会儿你带着你那些人玩你的去,不必担心我。” 李祁没有顺着崔子安的话说下去,也没有帮苏慕嘉说话去反驳那些话,甚至将崔子安刚才故意伤人的事都抹了个干净,只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细细和人交代了事情。 但崔子安看的出来,李祁是想护着苏慕嘉,也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崔子安虽平常在人面前没什么德行,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分寸之人。 上位者的威严冒犯不得,更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违逆太子。 “是。” 不论心中作何感想,崔子安还是沉声应了人的话,然后使劲的扯了一下手上的缰绳,转而离去。 路过一条溪流,李祁纵马腾起,白马劲瘦有力的四只蹄子堪堪踏出一点零星的水花,载着两人穿出林子到了一片开阔草场。李祁突然慢了下来,就恍若刚才纵马疾奔的人不是他,变的慢悠悠的朝前晃着。 没有解药,苏慕嘉毒发的次数越来越多,体内的万花毒隐而待发,仿佛一只躲在暗处吐着芯子伺机而动的毒蛇,等待着下一刻将苏慕嘉在拖拽进更可怕的地狱中去。 苏慕嘉垂着眸子盯着李祁的后颈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用担心。”李祁突然开口,苏慕嘉听后先是愣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又听见前面的人继续道,“这儿是条近道,穿过前面那片林子就能到帐地。逐风性子烈,一般的生人驯服不了,不适合你。马场的好马也不少,待回了帐地,我带你去挑一条。来回耽误不了多少时候,不必着急。” 第61章 苏慕嘉反应了一瞬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明白,殿下似乎是以为他在担心狩猎的事情。 草场上扬起些细微的风,李祁有些细碎的发丝似有似无的从苏慕嘉面前扫过,后者沉寂了几秒后安静出声问道,“殿下刚是在哄我吗?” 这个哄字用的格外刻意,让李祁没法忽视。 这让李祁有些头疼。 在他眼里如此暧昧调情的字眼用在男子身上,便只剩下折辱的意思了。苏慕嘉现在这般自轻自贱,显然是方才子安的话伤到了人。 李祁想了想,说道,“天家之尊,才德配之。” “什么?”苏慕嘉下意识出声问。 “白敬的《政论》。”李祁解释道,“白太傅曾痛批过金陵官场之中的门第之见。据说曾有人讥讽他根浅门微,不配站于天子殿前。于是白太傅当着满朝名门世家子弟,说:天家之尊,才德配之,白敬配之。” 猛然听到老师的名字,苏慕嘉稍稍有些恍惚。 白敬从前从未和他讲过自己的事情,在他的印象里白敬一直都是一个样子,枯灯残烛,双目蒙灰,是受尽磋磨之后的了无生趣。但与之恰恰相反的是,从旁人嘴中听说的白敬似乎又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人人都见他一身傲骨,凛然不屈。文辞语句几经流传,被多少人奉为警世之言。只有苏慕嘉知道那人如何苟延残喘,避世自欺。 一些往事被勾起了头,开始不由分说的往出涌,伴着万花毒的对身体的百般消磨,让苏慕嘉本就疲惫的心神越加殚竭。苏慕嘉强撑着精神,有些迟钝的去回想揣摩李祁说那些话的意思。 “殿下与我说这些,是怕我因为方才的事情记恨崔大人吗?” 苏慕嘉说罢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彻底打消李祁的顾虑,于是又接着道,“殿下放心,我········” “我是怕你受了委屈。” 苏慕嘉还未说完的话就这样被人拦腰截断,李祁的语气近乎坦荡,冷冰冰的语调让人从这本该十分暧昧的话语里却找不出半分情意来。 苏慕嘉忽的噤了声。 前面问人是不是在哄自己只当是玩笑话说罢了,他当然知道以殿下的性格不会理会他这些浑话。他自以为摸清了这位太子殿下的脾性,又自以为在人面前言语举止可以进退有度,滴水不漏。但那句话在心里辗转反复,几个字愣生生被琢磨出了别的意思,让他一时间乱了心思。 苏慕嘉忍不住的弯了眸子,里面淬着干净纯粹的希冀,他似乎是想求证什么,又或是想要尽力抓住一些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于是带着稚子般的执拗又问了一遍,“殿下是说,怕我受了委屈吗?” 第43章 两人说话间已经穿过那片林子,回了帐地。 帐地处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在逐风出现的时候不约而同的侧目而视。 逐风是当年胡人进贡的烈马,因为太过稀贵,价抵万金不止。整个大晋也只有两匹,一匹被先帝赐给了当时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王景行,另一匹则被先帝赐给了他最宠爱的那位皇孙。 此刻的逐风驮着两人,一人青衫清贵,一人黑衣劲瘦。才一靠近主帐地,逐风长嘶一声停了下来,两人先后下了马,几个禁军很快朝那边过去,小心的替人将马牵离开来。 “那不是太子殿下吗?”怀化将军王执刚刚尽兴而归,太监总管很快带着人过来清数猎物,王执额间还淌着汗,把手上的长弓一边扔给手下人,一边朝那边眯了眯眼睛随口问人,“潘公公,你可知殿下旁边那人是谁?” 潘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从前是在先帝身边伺候的人。先帝驾崩之后,便接着跟在新帝身边。头发虽已花白,眼神却清明,他顺着王执的眼神往那边看了看,笑着回道,“回王将军的话,那是今年的品官,大理寺新上任的苏主簿。” “苏主簿?”王执嘴里跟着人念了一遍,而后朗然笑出声道,“原来是新官,我看那青年模样生的漂亮,还以为是殿下的新宠呢。” 潘公公没搭腔,笑着和人行罢礼便领着他的人退了下去。 王执一转头,发现了不远处沉着脸的程闲云。 两人也算故识,王执率先开口打趣道,“看程大人这样子,怎么,今日是又与谁吵架了啊?” 程闲云被人这么一说,脸沉的更深了。背着手两步朝王执走了过来,拉过人压着嗓子训人道,“你平日里嘴上没个轻重便也罢了,太子殿下也是你能随意编排的?殿下向来自清自重,从未行过逾矩之事。龙阳之癖,耽于风月是什么好听的名声?也可这样乱说?” “多大点事情,也值得程大人你这样紧张。”王执知道程闲云为人向来死板,但却是实打实的一心向着太子,平日在朝堂上没少为了太子舌战群儒。后党一派不知多少人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与人结下的梁子更是数不胜数。 “说起来,这位苏主簿似乎还是你手底下的人?”吕正遇害后,这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便空缺了下来。程闲云便是去顶替职位的人。王执又朝远处两个身形望了一眼,故意道,“看样子这位苏主簿似乎颇受殿下赏识。” 程闲云听到这话不屑的哼了两声,说道,“巧言令色,奸邪谄媚之人罢了。” 如程闲云一般的清流之派,大都出于高官世家,最是心高气傲,明面说是不喜欢结党成派的小人行径,实际上哪怕明里暗里都向着太子打压后党,又偏偏还最讨厌旁人将他们打成太子一党。除此之外,他们还对寒门子弟成见颇深,也瞧不起谗言献媚之流。这些人都一个脾性,又向来一致对外,不管是谁,只要被他们认作是了后者,便免受不了被排挤打压。 第62章 王执听出了程闲云对这位苏主簿的不喜,笑道,“你们那群人的脾气我还不清楚,这人在你手下,平日里怕没少找人麻烦吧。” 程闲云立马出声道,“我哪里敢。”他手往前拱了两下,“从长安那种地方一来金陵便攀上了太子,三天两头里跟在殿下身边。像这般的人物,我们大理寺向来都是捧着敬着,哪敢说半分的不是。” 王执听程闲云这样冷言讥讽,便也猜出了那位苏主簿平日里在大理寺里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殿下行事一向低调,鲜少像今日这般张扬。看样子也是向众人摆明了要护着那位大人。 王执想的简单,太子殿下愿意偏袒谁偏袒谁。只是他看不惯程闲云这些人自命清高,整日里谁都瞧不起的模样,“你也不能因为人家不是出自高官世家,便说人家是什么·····什么奸邪谄媚之人吧?以程大人你的身份,眼里还容不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不怪旁人总说程大人你气量小了。” 程闲云听不得别人说他气量小,他想出声反驳,又见周围来往之人众多,于是只能朝着王执甩了下衣袖,走之前骂了句,“寒腹短识之辈,不足以为谋。” 王执看气到了人,不依不饶的跟在人背后,“我实话实说罢了,你说你骂我作甚?欸,程大人你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嘛。” 春猎连着两日,东山离金陵有段距离,又因为同行之人实在太多,晚上便都各自在扎好的帐地里休憩。 夜里起宴时,晋帝因为白日里路途疲惫,早早歇了下下去。于是便由南后主宴,席间众人尝了白日里猎的猎物,南后又挑了几个出色的赏了,前后没多长时间宴席便散了。 “宋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这样瞧着我——”苏慕嘉恰巧与宋翰分到了一间帐子,他进去解开自己的披风挂在了架子上面,转过身对上了那双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怪渗人的。” “今日我瞧见苏大人你与太子同骑一马。人多口杂,不知是谁从口中传出来的,说苏大人您是太子殿下的新宠。”宋翰说罢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词句,“苏大人,你莫非——?” “不是。” 宋翰还没想好这话该如何问出来,苏慕嘉便干净利落的否认道。 宋翰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他初时也以为这流言不可信,可后来也觉得殿下似乎待苏慕嘉确实不同,于是连带着刑部那日殿下喝苏慕嘉两人的举止也变得值得让人揣摩了起来。宋翰那份怀疑才被苏慕嘉的否认消了下去,又听到那人道,“殿下一身清净,既无旧,何来新?” 宋翰还在反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外面忽然有人出声,“里面可是大理寺苏主簿?” “是。”苏慕嘉应道。 外面人听到后又道,“我家主子请您过去一趟。” 宋翰还没来的及再多问两句,苏慕嘉已经转身出了帐子。 苏慕嘉一路都没有出声,顺从的跟着对方来到了一处帐前。 带路的人在帐前停下了脚步,没有再进去,只是对苏慕嘉道,“苏主簿请。” 苏慕嘉闻言走到了帐前,伸出手,缓缓掀起了帘布。 里面的烛光亮的近乎刺眼,苏慕嘉偏头稍稍适应了一下。低头间还没看清眼前景象就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冽香气,带着帐子里外面没有的暖意,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渗入进他的身体中。 帐子内陈设的十分简单,茶桌旁放了把檀木椅子,椅子红漆雕花,做的精巧。上面坐着一人,身旁两个侍卫伺候着。 苏慕嘉拂衣跪身,行礼唤道,“殿下。” “猜出来了?”坐着的人轻声问。“是我找你。” 苏慕嘉闻声抬眸,将那人看了个满眼。 李祁还穿着白日里那身衣服,只是多外面多添了件暗青色貂皮大氅,漆黑长发依旧被银冠束着,没散下来,长颈露了一大截。右手拇指处多了枚青玉扳指,李祁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磨着,长睫往下拢,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这是春猎,寻常人家带不得自家私卫。殿下派去唤我的人衣着不普通,但既不是仪鸾司的人,也不是禁军。那便只剩下殿下您了。”苏慕嘉细细与人解释道。 “我许你起身了吗?” 不大不小的嗓音轻轻的落下来,但高位者的俯视总是让那些字句显得肃穆而沉重,一下一下砸在苏慕嘉的脊梁骨上。于是他才抬起一点的腿又落了下去,人又重新跪下。 苏慕嘉跪在那里,平静的抬头望向那个矜贵的身影,眼里稍有不解。 李祁指尖点了两下桌子,瞧着脚边不远处跪着的人,“你自己说。” 苏慕嘉只对上那双眼睛几秒钟的时间,便迅速的捕获到了那其中的不悦。 他顺从地垂了眸子,语调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平缓“臣有罪,不该擅自派人跟着殿下。”苏慕嘉顿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李祁,“殿下,小十三呢?” 李祁没说话,然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席卷了帐子里面,恍惚间似乎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气氛好像一片春天里的嫩叶被两只手撕扯的紧绷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祁才出声道,“你若真的担心十三的安危,就不会让他来做这种事情。” “派人暗中跟踪于我,苏慕嘉,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行径?” 李祁没等苏慕嘉说话,先开口道,“居心不良,行为可疑,我现在便可以处你死罪。” 第63章 苏慕嘉知道李祁身边多的是高手,他没必要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派小十三过来暗中护着对方。但他知道春猎这几日会出事,最后终究还是不放心,他信不过那些所谓高手。 他平生第一次由着自己意思任性做了次事,此刻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苏慕嘉抿了抿下唇,在那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道,“殿下不会杀我。” 李祁没理他。 苏慕嘉又继续道,“殿下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您的马送臣回来,还亲自带着臣去马场挑了马。难道不是为了告诉旁人,殿下偏袒于臣吗?殿下担心臣在金陵被旁人所欺,那殿下可知,臣也害怕殿下在高位为奸人所害。” 他以一种近乎直白裸露的眼神望向了他的太子殿下,毫不掩饰其中的欲望与试探,一字一句道,“殿下,臣,只是怕而已。” 第44章 帐子里生着炭火,炭盆里哔剥作响,越发衬的此处安静。 见李祁依旧不愿理会自己,苏慕嘉眸光中的炽热肉眼可见的一点点淡了下去,长睫垂落,似乎是想竭力藏住其中的落寞神色。却越发显得像个受了委屈求不到主人家垂怜疼爱的小犬。 好不可怜。 苏慕嘉一向知道如何利用自己这张上天恩赐的好皮囊。 他贫贱卑劣的身世让他受尽诸多折磨,但不可置否是这张皮囊又让他在同等境遇那些人中总能得到许多偏爱。 尤其是在面对如李祁这类人时,他那些招数更是屡试不爽。 苏慕嘉之所以敢胆大妄为到派小十三暗中跟着太子,一方面是因为怕太子殿下会受到哪怕一丁点儿伤,另一方面则是他吃准了李祁心软,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真的为难与他。 他的确胆大妄为,赌的是太子殿下对他的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李祁这次却没有像前几次一样,因为苏慕嘉的示弱而心生恻隐。他轻撑了下桌角,缓缓起了身,苏慕嘉垂着头,只能看到一截青白相衬的衣摆,上面沾了些外面的尘泥草屑,有些脏了。 苏慕嘉听到长剑出鞘的声音,看见那双云纹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紧接着,颈间忽凉。 李祁长身玉立,手里握着刚从侍卫腰间拔出的长剑,刀锋落在了面前所跪之人的脖颈之上。刀刃贴着皮肉,脆弱的仿若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割破皮肉,取人性命。 赌输了。 这念头让白日里的得意忘形散了个干净,苏慕嘉一颗心忽的就冷了下来。 无边无际的失落与疲倦席卷而来,几乎要将苏慕嘉吞噬。 苏慕嘉盯着那截刀锋看了会儿,挑了下眉,笑了起来。和从前乖顺讨巧的笑不同,冰雪消融似的,像一把锋锐的刀尖儿上陡然开出旖旎艳丽的花,冶艳能杀人。 李祁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苏慕嘉,却莫名有种直觉,或许这才是对方的真实面目。 “上次崔大人也是如此拿剑指着我,那时是殿下将我护下的。可如今想杀我的变成了殿下您。”体内的万花毒似有隐隐待发之势,苏慕嘉用指尖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强逼着自己保持清醒。如蛆附骨的蛊毒似乎在苏慕嘉耳边低语,催生着那些疯长而起的恶念怨憎,他似乎是真的十分好奇般开口问说,“是我该死呢,还是贵人们天生都如这般喜怒善变呢?” 平日里隐忍蛰伏,装乖卖巧,但一旦撕开这些伪装,真正的苏慕嘉其实骨子里自私刻薄,锱铢必较。 “强词夺理。”李祁的嗓音又冷了几分。 他原本还在等着人解释,却没想到只等到了苏慕嘉出言不逊。 一向温和冷情的太子殿下这次似乎真的动了怒。 他将刀锋往外移了一些,刀尖一寸寸的扫过苏慕嘉的肌肤,最后在移到喉结之上那处的时候停了下来,然后猛地用力往上挑。 苏慕嘉逼着仰起了头,皮肉被刀尖刺破,鲜红刺眼的血液顺着脖颈往下淌。苏慕嘉被尖锐的疼痛刺激到,呼吸窒了一瞬。薄薄的眼皮止不住的轻轻颤了两下。神情泛着冷,依旧没有一丝要服软的意思。 两人就这么无声的对峙着。 “你既知道我喜怒善变,就更应该谨言慎行。万安山佯装路人引我入险是存了什么心思?大理寺惨案究竟与你有几分关系?周旋在端王,南平,成安王这些人当中又是想做些什么?”李祁模样冷淡,但语气却凌厉,“过往之事我都可以不与你追究,所以由着你含糊其辞。如今看来倒是我太过纵容,才让你如此不懂收敛,敢将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 太子之位哪有那么好坐,周围是群狼环绕,上面上江山社稷,黎明万姓,李祁早已不是那个众人捧着护着,不谙世事的天之骄子。 那些阴毒狠辣的手段他只是不喜,却不是不会用。 平日里再怎么温和良善,但到底居高位者,眼里也容不得沙子。 李祁其实从来都不觉得崔子安骂错了,他与人接触颇多,又暗地里派人查过一些事情。自是知道苏慕嘉是如何人后两面,蛊惑人心。他心底也再清楚不过,这样的人是不适合留在身边做事的。但他每每见到人那副样子,还是忍不住的想:就顺着他的心思又能如何呢? 李祁年幼时被皇爷爷带在身边养,见过后宫那些女人如何费尽心思争宠求怜。那时李祁还不解,皇爷爷那样聪明,为何连那些拙劣的手段也瞧不出来。 第64章 李祁现下却是懂了。 他生气,是在气苏慕嘉不知分寸,屡屡触犯自己的禁忌。也是在气自己,失了心智一味的偏袒维护。 不知分寸的岂止是苏慕嘉,还有他自己。 若是旁人,仅仅凭万安山这一件事,他便不会放任对方留在金陵官场。哪里还会有今日之事。 “周回是在四年前收你为养子,在那之前呢?”李祁突然问道。 十三被天青月白抓到之后什么都不肯说,李祁是在看到十三随身戴的那把长刀的时候起的疑心。那长刀样子特殊,并不常见。李祁之前在万安山被追杀之时,在那些匪徒身上曾见过。本来都是些不为人在乎的小事,此时却让李祁将一些猜测连了起来。 “在万安山上为匪。”李祁几乎笃定的问出了自己的猜测,“是吗,苏十一?” 陡然从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苏慕嘉一直冷然的神情忽而生变。 最后只从嘴里轻轻的吐出一个字,“是。” 长剑从苏慕嘉颈上移开,被人随意扔到了地上,硬铁砸在软地上,没发出什么声音。 静悄悄的。 李祁在想些别的事情。 五年前苏慕嘉也才十四岁而已,当初上山的年纪只会更小。他在想一个半大的孩子是为何被逼到上山为匪,小小年纪又是如何在那些穷凶极恶之人中活下来的。 他不知道,也想不到。 李祁淡淡的垂着眼,看着苏慕嘉此刻丧家之犬般的模样,伤口还在渗血,殷红的血液顺着颈线隐没进衣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韧劲。 “我教你看重自己,也要教你看清自己。”李祁伸了手,拇指和食指扣住了苏慕嘉的下巴,不许人低头,让人看着自己。“我知道你受过苦,被人欺辱打压的味道是不好受,所以万般行径自有你的道理。但你自己瞧瞧,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就只拿今日这一件事来说,苏十一,犯了我的忌讳是死罪,你拿什么来救自己?嗯?” 苏慕嘉被人激的心中平白生出一股疯来,他忽的出手一把握住李祁露在外面的那截细白手腕,使了大力拽着李祁往下。 李祁不防,被人猛地一拽往前一个踉跄便那样半跪在了苏慕嘉的面前。 两个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双双拔剑架在了苏慕嘉的脖子上。却又不敢妄动,怕刺激到了苏慕嘉,让他真的伤到了太子。 苏慕嘉眼中无惧,反而凑到李祁耳边,情人低语般轻声道,“我原本是想让殿下疼疼我的,可哪里想到殿下如此不留情面。” “殿下不是想知道臣有多大本事吗,那臣告诉您。尸湖案凶手是谁,吕正因何而死,明日猎场有乱,殿下猜猜背后主谋是谁,又是冲着谁去的?这些我都知道。”苏慕嘉往后退了些,两人之间近的几乎呼吸交缠,苏慕嘉握住李祁手腕的手没放,他故意按了按那块腕骨,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李祁,几乎带着些狠意的笑着问,“殿下,现在还想杀我吗?” 第45章 或许是方才的情绪起伏太大,体内蛰伏了许久的万花毒忽然爆发,比以往都要来的猛烈,残虐的不讲道理。 那副好看艳丽的皮囊之下,没人知道他正在忍受宛如被数万只虫蚁啃噬蚕食筋骨血肉,烂肉黏连在一起,又被重新扯开,牵扯着全身,骨头似乎被一寸寸碾碎,每一下都混合着自己从喉咙处堵截,再强咽下去的痛哼。思绪好似混沌一片,却又偏偏万分清醒。千次百次,无穷无尽,漫长望不到头的酷刑。 素慕嘉觉得自己快要被撕碎了。 好痛 好想,杀了自己。 指甲早已嵌入掌心,腥甜的味道填满喉间。 他痛苦的微微闭眼,苍白的额头上瞬间便渗出肉眼可见的冷汗,眼皮抖动轻颤。 再睁眼时,那双在外人面前向来带着几分笑意与可怜的眸子,染上了一些肆意的疯狂。无边痛意侵袭而来,让他几乎要失了神志。 李祁不是瞎子,此刻自然也察觉出了不对。 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正在一点点越加收紧,皮肉紧绷,突出骨节,而那只手却在无法自抑的微微颤抖。 李祁和苏慕嘉一起痛着。 他似乎看见面前的苏慕嘉正在被撕裂,他痛苦的挣扎着,在可怕的地狱梦魇中无法逃脱。透过手腕处传来的微薄痛意,李祁忽然就窥见了几分对方那些藏于深处的无人可知的漫长细碎而又喧嚣磅礴的折磨。 “苏十一?” 李祁蹙眉轻唤了一声。 被叫的人眼中的混沌稍稍退散了一些,他有些脱力的跪靠在了李祁的身上,额头抵在李祁脖颈间,嘴里呢喃着在说些什么。 李祁没听清,他稍微低头,靠近了些,下颚擦过对方额间,细腻皮肉只传来冰凉一片。然后便听到那气息微弱而又莫名带着狠厉的话,说的是, “我不会死。” 那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混杂着浓烈的不甘,仿若地狱中的恶鬼在低语。 我不会死。 我靠着在破烂长街之上与恶狗争食才活下来,靠着与人在兽笼中撕打搏命才活下来,靠着在万安山上与虎谋皮才活下来,靠着在周府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才活下来,我踩着尸骨亡魂,苟延残喘直到今日,理应配的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才对,我怎么能死? 不甘心 真是,太不甘心了。 第65章 这念头甫一冒出,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狠劲撑着苏慕嘉最后一点意识,他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撑着地面,试图看着对方说话,却又因为脱力而只能堪堪仰起头来。带着凉意的唇瓣摩挲着李祁脆弱的脖颈,嗓音与薄皮之下正在流动的血液一起嗡鸣,震的李祁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 “殿下,救我。”明明是哀求的话,却又带着昭然若揭的威胁与自傲,苏慕嘉说,“我对你有用。” 手腕上的桎梏陡然松了,原本抵靠着自己的人没了动静,一点点从肩头滑落,李祁下意识伸手护住对方后颈,失去意识的苏慕嘉似是被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李祁似乎也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似的,指尖还泛着冷意。 “备马车,送人去青山院” 李祁身子没动,苏慕嘉苍白着一张脸亦是一动不动。李祁的声音依旧冷静,只是吩咐完了却少见的催促了一句,“要快。” 青山院离猎场的位置不远,不过再往东七八里地就到了。 院子不大,依山傍水,隔绝人烟,主人家在四周种了些花木草药,一看便是个养人的地方。 月白奉命带着人过来的时候,苏笑笑正在专心研究她的新药方,熬了一天的药才端起来,就被外面的突然闹起来的动静吓得手一抖,瓷碗摔在了地上,褐色汤药撒了一地。苏笑笑朝外面瞥了一眼,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深夜里急促慌乱的拍门声格外清晰,门口蹲守的两只身形可怖的大狗估计是见了生人,张着满嘴尖牙朝人吠叫着。 外面人狗还在对峙的功夫里,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少女穿的一身青绿,手腕系着一串铃铛,随着主人的动作发出一连串清脆声响。发髻扎的随意,眼神小鹿般灵动干净。不过此刻不大高兴,瘪着一张嘴看着月白。 “太子殿下呢?”苏笑笑偏着头往月白后面的马车看了看,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这次·······病的这么严重?” 月白没吭声,侧身掀了马车的帘子让苏笑笑自己看。 苏笑笑好奇的往里望了一眼。 一个她没见过的人。 “这人是谁?这是死了吗?”苏笑笑或许是知道了这次要治病的不是太子殿下,便开始变的有些漫不经心起来。 李祁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皇太子体弱,又生的怪病。当初太医院上上下下百十人,愣是没有一个能瞧出病因的。先皇便下了布告,遍寻天下只为求一良医为小皇子治病。 那时候田神医早已声名在外,传闻他脾性古怪,常年独居,虽为医者,却无仁心。只对一些疑难杂症感兴趣,寻常的病症,哪怕给他千金万银他也是万万不愿给人瞧的。 李祁三岁那年,田神医进宫为其治病。时至今日,十八年过去。田神医耗费了整整十八年的心力在李祁身上,至今却仍无对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用药将人命吊着。 苏笑笑是田神医捡回来的孤女,自小一直跟在田神医身边学习医术,这段日子她师傅出去采药去了,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青山院。 “殿下说,”月白似乎是看出了苏笑笑没当回事,于是将太子殿下的话转述给了对方。“怎么治他的,就怎么治这个人。” 李祁是第二日卯时来的青山院,天还没亮全,来的时候苏笑笑正坐在院子里煎药,她一手扇着扇子,一手撑着脑袋,上下眼皮正在打架。 脑袋猛地点了一下,人就惊醒了过来。 她看着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李祁先是吓了一跳,而后立马站起身来老老实实的喊了声,“太子殿下。” 李祁微微颔首,也看出了苏笑笑的疲倦之态,“辛苦苏姑娘了。” “不辛苦不辛苦。”苏笑笑连连摆手,弯眼笑了起来。“好长时间没看见殿下您了。正好让您尝尝我新做的药丸,这次我掺了糖霜,药效和之前那些药是一样的,不过这个一点都不苦,甜的。” 苏笑笑说着有些期待的把药纸递到了李祁面前,药纸里躺着些白色小巧的药丸。 “我来这里向来没什么好事,只会麻烦你们。”李祁拿起一颗药丸尝了放在嘴里嚼着,清浅笑道,“还是少来的好。” “说的也是。”苏笑笑皱着眉想了想这话,又有些懊恼的道,“我好像又说错话了。” “没有。”李祁轻声安抚着眼前的小姑娘,嘴里甜腻的味道渐渐化开,他评价道,“的确很甜。” 说到这个,苏笑笑又变的眉飞色舞起来。她正想和人大谈她是如何想到这个点子的,又尝试了多少种法子才做出来这带甜味的药丸。 只是她还没开始说话,就听见李祁先开口道,“昨夜送来的人,劳烦苏姑娘带路,我去瞧瞧他。” 被人这么一问,苏笑笑这才想起来屋子里面躺着的那个人。 李祁看见苏笑笑的神色突然落寞下来,心中某处也跟着忽然发紧,牵引的心口隐隐作疼起来。 李祁垂了眸子,略有些不安的转了转手上那枚扳指,“人还活着吗?” “活着活着,当然还活着。”苏笑笑见人误会,连忙解释道。“昨夜已经醒了一次了,这会儿应该还睡着呢。只不过······” 苏笑笑天赋秉然,身边又有田神医时常教导,在行医救人的事情上,还鲜少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此刻她有些挫败的与人说道,“只不过我没瞧出来他的病因,既不像是寻常病症,也不像是中毒的症状。我昨夜翻了好些医书,猜测或许是蛊毒。不过我也不敢贸然断定,若真是蛊毒我也没本事救他,只能等师傅回来,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了。” 第66章 “蛊毒?”李祁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那是什么?” “据说最早是从苗疆传来的,将活人当做兽物驯化的恶毒法子。蛊控人,毒杀人。而蛊毒两者皆占。寻常毒物或许还能让你死个痛快,但这东西只会让人生不如死。听说大多中了蛊毒的人,最后都是不堪折磨自尽而死。”苏笑笑说,“但这些都只是传说而已,自从苗疆一族覆灭之后,渐渐的这东西便失传了。到现在,听说过的人都寥寥无几,更勿论知道如何用了。” 苏笑笑将人带进了屋子里,就折身回去继续煎药去了。 李祁立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苏慕嘉侧着身子,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他人还没醒过来,只是眉间紧紧皱着,似乎是在忍疼,又似乎被困在了什么梦魇之中。 脸色惨白如纸,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点皮肉,生生逼出一点血色出来。 李祁忽然想起昨夜这人额间近乎渗人的冰凉,他怕人着了凉,又不知道对方此刻冷暖,于是伸出了手,手背轻轻的贴在了对方的额头之上。 意料之外的烫意,让李祁很快便想要将手收回来。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手就先被人抓住了。 原本还在昏睡的人陡然睁开了双眼,漂亮的眸子里带着浓烈的戒备与杀意。但却又在看清楚来人之后迅速散了个干净。 “我弄醒你了?”李祁像是昨晚那些事情都未发生过一般,淡淡问道。 “没有。”苏慕嘉的嗓音还有些困倦疲惫的沙哑,他没松手,拇指在李祁那只手的虎口处摩挲了两下,“殿下怎么没穿氅衣?手冻成这个样子不冷吗?。” 李祁是骑马过来的,夜里露重,等到青山院的时候氅衣早都湿了。于是他便索性脱了下来,不穿了。 露白之前正是寒气侵体的时候,李祁平日最是怕冷畏寒,方才却好像全然忘记了这回事,直到此刻听到对方这么说,才惊觉自己手脚生寒,冷意突至。 “无碍。”李祁从人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屋子里忽的陷入寂然,两个人一人躺着,一人站着,相对而视,无声对峙。 亲昵温情不过片刻错觉,繁杂尘事横在两人中间,无端生出许多隔阂嫌隙。 他们都在等,等着对方先开口。 “你好好休息,”不知僵持了多久,直到李祁似乎是对此失去了兴致,率先移开了视线,不想再和对方试探周旋。 他正欲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苏慕嘉突然伸手扯住了李祁的一截衣袖。 “殿下。”苏慕嘉叫的很轻,语气里面裹挟着无限的疲惫与沧桑。听起来却又像是带着委屈的祈求, 他问说,“可以抱我一下吗?” 第46章 刚从阎王手里抢回条命的人,往后是生是死还尚且不知,拖着那副病恹恹的可怜样子与你求饶,神仙也得心软几分。 李祁昨夜积的气其实已消了大半,只是面上依旧冷淡着。 苏慕嘉现下瞧着半死不活,手上却攥的紧,像是生怕自己一松手对方就会头也不回的走出这扇门。 他被这次毒发折磨的有些心力交瘁,身子和心神都倦的很,心里也空。之前生死之间还有一股子我命由我,偏与天争的心气撑着,这会儿劫后余生,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寥。 他抓着那截衣袖,明知自己什么也抓不住。却固执的不愿松手,怕连手里这一点东西也没有了。 “殿下,我错了。” 李祁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慢慢的转过身子,看着苏慕嘉的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冷然。 “认错倒是快,改过吗?”李祁少见的在苏慕嘉面前拿出了那副太子的做派,没留半分情面的斥责道,“韬光养晦,深藏不露,运筹帷幄,苏大人真是好大的本事,才来金陵堪堪数月,不知将多少人玩弄于股掌。我记得上回我去你府上的时候便提醒过你,为官为臣者,向来忠善难成,奸佞易当。我谅你命途坎坷身不由己,期你是非可辨能堪大用。我与你说过那么多道理,你可曾有半分放在心上过?苏慕嘉—” “殿下········” 苏慕嘉心里忽的升起一股慌乱,但他什么也阻止不了,只能苍白的出声打断。 他那时是真的怕。若是还有半分清醒,都断然做不出拿那些事情威胁殿下的事出来。 太子是何等尊贵的人,自己之于他不过脚下尘泥蝼蚁,一回两回可怜他便罢了,自己既犯了对方的忌讳,本就犯的是死罪,又凭什么觉得对方会救自己? 他怕死,从来都怕。 能救他的也从来只有自己。 李祁被人打断后顿了一会儿,看了一眼自己被拽着的那只胳膊后又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近乎残忍的继续道,“苏慕嘉,我原以为你还有的救。” “我—”苏慕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将苏慕嘉最后那一点无望的希冀都打散了,他该知道的,大晋太子向来些黑白分明,又怎么会在他这里破例。 最后只能无奈的一点点松开了自己紧攥的手,那人上好的锦缎被自己捏出了几道褶子,乱糟糟的皱在一起。 、 苏慕嘉将视线从那里移开,也不敢再多看人一眼,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又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出来。 李祁将苏慕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看着对方半靠在床头,那双眼睛里血光褪尽,神态冷清,低垂着头,透露出些心如死灰的颓丧。 第67章 苏慕嘉就那样安静的等了一会儿,最后又没忍住抬头想去看对方离开的背影。 只是刚一抬头,自己就被人整个揽进了怀里。 这动作其实算不上是抱,李祁一 只手扣在苏慕嘉的后颈上,稍稍压着让对方的额头靠在了自己的腰腹上。像是哄小孩似的拍了两下,有些发凉的指尖碰着苏慕嘉的颈肉。 无边无际的寂寥中忽然就找到了依附。 苏慕嘉内心中那处巨大的空洞被不由拒绝的填满。 霎时间只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 虚虚实实的碰触陡然勾起了那些耻于见人的欲火,那股子顺势爬上来的冲动引诱着苏慕嘉得寸进尺,去将人拉进自己怀里揉进血肉。 他还想再亲近一些。 想肌肤相亲。 耳鬓厮磨。 想拉神明下来同自己疯魔一刻。 脑子里想的过火,实际上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用一只手胡乱的揪着被褥,有些不知所措的忍耐着。 李祁的态度也软了下来,苏笑笑说的那些话还犹在耳畔。 他虽不知道苏慕嘉身上的蛊毒从何而来,但也猜的到他从前的日子大抵多受磋磨。 一个能不能活过明日都尚且未知的人,李祁又哪里真的对人狠得下心来。 “十一。”李祁有些无奈的开口道,“我不喜欢你做事的方法。” 他像是哄人一般轻声问说,“你能改的,对吧?” 苏慕嘉点了点头,带着些大病初愈的迟钝。 李祁将原本放在苏慕嘉后颈处的那只手移到了头顶,给小兽顺毛似的摸了几下头发。“我说要护你,便一定护得住你。往后别再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别让我失望。” 苏慕嘉用头去蹭对方的手掌,无声的应着。 李祁很便快收了动作,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温柔缱绻像是一个幻境,只是须臾便破碎不见了。 只剩下那个清冷不见人烟气的太子殿下。 李祁转身将刚才苏笑笑端进来放在一旁桌子上的药递给了苏慕嘉。然后走到不远处的椅凳上坐了下来。 看着苏慕嘉端着药碗喝了两口才开口道,“等天亮了我还要去趟猎场,你安心在这里养着,等事情过去我再派人来接你。” 苏慕嘉听到这里动作忽的顿住了,连忙将嘴里的那口药吞了下去说,“我和您一起去。” “不行。”李祁果决的拒绝道,“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到时候猎场上出了什么乱子我也顾不上你。你昨夜一说我连夜就调了人去猎场,也不至于会措手不及。你自己安分待在这里,顺便好好想想怎么与我解释尸湖案,吕正,还有这次猎场的事情。等这次事情了解了,我再来找你清算。” 眼看着李祁交代完便起身准备离开,苏慕嘉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下床去拦。 “这次事情没那么简单,成安王和南后都是奔着一网打尽的念头去的,他们既然敢下这样的决心,必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殿下切莫心软,给人留了后路。还有·,成安王在龙山养有三万私兵,他这些年一无所成,这三万精兵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心血,要动用这些人必定会慎之又慎,我料想他今日也只会先派出几千人试试,但殿下还是早做打算的好。殿下还是让小十三跟着您吧,他年纪虽然小,但自小刀光剑影的日子过的多,反应要快些,也不惹人注意。”苏慕嘉说完这些,想了想又道,“他们大概会对陛下动手,殿下记得留意,别让人钻了空子。” 李祁在知道成安王养兵的事情时明显有些惊讶,听到后面的时候又看了苏慕嘉一眼。像是有什么话要问,但是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李祁在青山院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走了。 苏慕嘉只穿了件白里衣,长发未束,黑发如瀑随意的散在身后,静静的站在窗边,看着门口离开的那个身影。 苏笑笑推门进来的时候,苏慕嘉转头去望。他恢复了不少,唇色殷红,眼尾狭长,看人的时候眸子里的笑意还没来的及收起来。 苏笑笑瞧着那张脸愣了片刻。 “昨夜没仔细看,今日才发现你长的倒是不错嘛。”苏笑笑没了在李祁面前的那份乖巧,站在门口抱着手臂显得有些张扬。她说完往里走,绕着苏慕嘉转了一圈后,歪着脑袋半是天真的问道,“你和殿下,是什么关系啊?” “比你亲近的关系。”苏慕嘉无端和人比较起来,瞥了对方一眼后懒洋洋的回了人一句。 小姑娘哼了一声,坐到了桌子上晃着两只脚道,“我和殿下认识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苏慕嘉正是得意的时候,刚想反唇相讥把这句还回去,视线落在苏笑笑耳侧的时候眼神忽然冷了下来。下一刻便毫无征兆的伸手掐住了苏笑笑细弱的脖颈。 “你养蛊?”有些冷寒的嗓音响起来,苏慕嘉一字一句的问道。 第47章 苏慕嘉神情冷着,修长有力的手指突出骨节,似乎下一瞬就能将那截瘦弱的脖子扭断。苏笑笑被掐的喘不过气来,只能用两只手无力的去扯那只扼制着自己的手臂,一张细嫩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你想杀了我?”那张原本还在挣扎的脸忽的笑了起来,一双灵动的眼睛里满是恶劣,她说,“你不管太子殿下的死活了吗?” 苏笑笑说罢,苏慕嘉的目光落在了对方的脸上,宛若看一个死人一般。 第68章 那只手越收越紧,直到苏笑笑已经没有办法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从喉咙中挤出来的近乎窒息的呜咽,脸上挑衅的神情被痛苦代替。 她就快死了。 命悬一线之际,苏慕嘉松开了手。 苏笑笑失力的从桌子上跌下来,跪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子猛烈的咳嗽着,每咳一下都伴随着手腕处铃铛的响动,那张粉嫩的脸庞涨的通红。 苏慕嘉就那样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苏笑笑的狼狈模样。 苏笑笑慢慢捋着气,跪坐在地上抬头气鼓鼓的看着苏慕嘉,“你欺负小姑娘!” 苏慕嘉闻言笑,走到对方面前蹲了下来。 他像是哄骗小孩般温柔出声劝,“趁我还有兴致听,我劝你好好说话。” 苏笑笑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杀意,却无一丝害怕,反而有恃无恐的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我养蛊的。苗疆人早都死绝了,现在可没人碰这些东西,难不成——”说到这里,苏笑笑恍然大悟的凑近苏慕嘉,眼里满是好奇,“你也养了?” “那些破虫子,也配我拿命去养?” 苏慕嘉这些年为了解身上的毒,寻了很多法子。最后从一本古籍上看到了关于苗疆蛊毒的记载,却只有只言片语。他为了打听这东西费了不少心思,中间也动过养蛊的念头,但到底没做。一是切实可据的记载太少,靠着他打听来的那些半吊子东西能不能养出蛊来不好说,一不小心还容易将自己搭进去。二是养蛊之人的性命与他养的东西性命相依,抛开稍有不慎就会遭其反噬的事情不谈,这原本就是耗命的行径。 要不然苗疆一族也不会后代稀少。 传闻中苗疆一族向来避世,族人自居,鲜少与外面的人打交道。后来有外人为求医治病闯进了村落,被治好后便和外面的人说山里头住着神仙。循着三言两语找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两年蛊术盛行,多少达官贵人趋之若鹜花上大把真金白银的去求这稀罕东西。谁知道后面这东西不知道怎么的传到了宫里,宫里接连有几位娘娘因为蛊毒而死。庆帝震怒,最后天子之怒悉数都落到了苗疆人的头上,让他们一夜之间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妖邪,上面派人去灭族,最后一把大火烧掉了所有村落,连带着那些尸体和虫子。苗疆一族就此覆灭,连刚出生的孩童都没留下一个。 苏慕嘉想到这里忽然看向面前的少女,一把抓过她那只胳膊,铃铛晃动着叮当作响。苏慕嘉看了一眼那铃铛后眯着眼问道,“你是苗疆人?” “你果然很有意思。”少女听人这么问,澄澈干净的眼里满是兴味,她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蛊物耗人,养蛊之人一般都短命。遭反噬之人邪毒之气入体,会生绿发,而后皮肉皱缩,面貌恶变,形同怪物。最后万般折磨缠身而死。”苏慕嘉每说一句,苏笑笑脸上的天真笑意便散去一分。苏慕嘉抬手轻轻的抚了一下苏笑笑耳侧那缕青绿色的头发,轻声道,“你已遭反噬,活不长了。” “不过你的死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苏慕嘉说到这里忽然伸手抓着苏笑笑的头发,逼着对方仰头看自己而后问道,”我只在乎你对殿下做了什么?你用你的那些脏东西碰他了?” 长发顺着苏慕嘉的动作从肩头滑下,丝丝缕缕的落在了苏笑笑的脸上。苏慕嘉前面还能出言讥讽对方,最后这一句却问的有些气急败坏。 他不敢去想。 不敢想自己受的那些折磨,若是放到了殿下身上该是怎样。 他贱命一条,只要能活着,便什么都能忍下来。但那样金贵的人哪里受的住? 他本就是大病初愈,这会儿脑子也不甚清醒。 这念头折磨他快要疯了。 “你自己刚刚才因为蛊毒差点丢了性命,还有心思去担心别人?”苏笑笑眨了眨眼睛,看着苏慕嘉那副烦躁的神情嘲笑道,“瞧给你吓的,我能对殿下做什么啊。” 她似乎是看出了苏慕嘉的不相信,伸手扯开了苏慕嘉的手,站起身来继续道,“当初我才七八岁,亲眼看着我的的族人被赶尽杀绝。我运气好,逃了出来被一个村庄里的一户人家收养。只是后来他们也死了,村里人嫌我晦气,便将我赶出了村子。还是殿下和师傅捡的我,给我口饭吃,将我养大。“苏笑笑颇为无辜道,”殿下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怎么会害他呢。” 苏慕嘉听罢嗤笑了一声,“别说的这么可怜,那户人家是你害死的吧?你拿他们练蛊?” 他见过的腌臜之事多了,什么妖魔鬼怪都碰见过,苏笑笑这种人说的话他半句都不会信。 苏笑笑被人揭穿之后不见局促,反而直勾勾的盯着苏慕嘉眼神越加兴奋。“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说的没错,不过我当时确实没想害死他们,只怪我那时候年纪还太小,没有控制好蛊物。村子里的人见他们死状凄惨,便觉得是我克死了他们,说我不祥,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便算了,还要将我赶出村子让我自生自灭。我实在是气不过,便在村里那口井里放了蛊毒。”苏笑笑说着低头摆弄了一下自己的铃铛,十五六岁的少女还扎着两个辫子,正是天真无洁的年纪,她抬眼看着苏慕嘉,眼里满是懵懂,轻轻笑道,“后来他们一个都没逃掉,全死了。真是解气啊。” “我对你这些事没兴趣。”苏慕嘉听的有些不耐烦。 第69章 “好吧。”苏笑笑瘪了瘪嘴道,“我真没想害殿下。跟在殿下身边给他治病有那么多好处,我巴不得他长命百岁呢。再说了,我喜欢生的好看的人,比如殿下,比如你,我都不会碰的。”苏笑笑拍了拍苏慕嘉的肩膀,故作老成的模样道,“放心吧。” 苏慕嘉毫不留情的将那只手从自己肩膀上拂开,“你觉得我还会让你留在殿下身边?” “殿下天生患有心疾,至今没有医治之法,现在全靠药汤吊着命。我跟在殿下身边也有七八载了,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病,若我死了,殿下怎么办?他离不开我,你的蛊毒除了我也没人能解。”苏笑笑眼中明明是自傲的笑,却装模作样的撒娇道,“我不会给殿下添麻烦的,就让我留下来吧。而且你要是把这些事告诉殿下,他肯定该伤心了。” 苏慕嘉都被人逗笑了,“你是忘记自己就快死了吗?” 苏笑笑一听这话,笑意凝固了一瞬。但很快又神色如常道,“我的族人觉得一遭反噬必死无疑,那是因为他们规矩太多,又胆小无能。没人找到解决之法不代表没有解决之法。我五岁便对蛊虫如数家珍,六岁开始养蛊。反噬又怎样,你且看着,我一定活的好好的。” 苏慕嘉略带讥讽的看了苏笑笑一眼,没说话。 “累了,我要休息。”苏慕嘉说完这句便干脆利落的转身往床的方向走。 苏笑笑跟在人背后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苏笑笑,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医女。我是苗疆人的事情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不然就麻烦了。我们说好了的。不然我们拉个勾吧怎么样?” 苏慕嘉不理人,脱鞋上床给自己盖上了被子,嫌吵闹似的还转过了身。 苏笑笑站在床边被人无视了个彻底,撅着嘴小声骂道,“哼,下次你毒发的时候我也不理你,疼死你。” 第48章 苏慕嘉半梦半醒的又睡了两个时辰,才感觉人慢慢活过来了。 院子里苏笑笑听到动静回头去看的时候,看见就是苏慕嘉那副衣冠得体的模样。 “小毒女。”苏慕嘉倚在门框上,笑吟吟的问人,“我睡觉的时候,你可看见城中有人放烟火?” 苏笑笑赌气一般头往旁边一偏,不理人。 “我叫苏慕嘉。我们都姓苏,八百年前也算是同宗同族出来的一家人。”苏慕嘉似乎是睡好了心情不错,还有心思跟人打趣,懒洋洋的和人打商量,“不然你与我说句实话?” “没看着,谁大白日里的放烟花。”苏笑笑站起身来走到苏慕嘉跟前狐疑的看了人一眼,而后半是兴奋半是好奇的问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慕嘉没回小姑娘的话,只是漫不经心的往城中的方向瞥了两眼。 他来猎场之前在成安王府门前安插了眼线,这次事关重大,对成安王来说不异于背水一战。就算不亲自动手,也一定会动用他身边亲信之人。他事前计划以烟花为信,一旦得了消息,就会有人立马动身去八大营想法子令崔子平知道此事。事关太子,崔子平必当万分谨慎,不会潦草处理。 如今三方分明,各自下的其实都是明棋。成安王胜算不大,但是若真拼尽了力气,也能损掉旁人几分元气。苏慕嘉原本有意离间南后与成安王二人,让他们斗的两败俱伤,殿下自然安然无虞。只是成安王戒备心重,竟然直接下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李然手握精兵,出其不意,杀伐决断是他现下唯一的活路。 蛇打七寸,讲究的是快准狠。李然这时士气正足,想要一鼓作气,就要有人出来令他再而衰,三而竭。等他心力疲倦之时,再做抉择难免就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仪鸾司是南后一手提拔起来的,禁军又听命于太子。这两方谁先出面便是谁先与成安王撕破了脸皮,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如此便只剩下了八大营。八大营中的护军营校尉是崔子平,先不说他自己本就是战功赫赫,他爹洛北王好歹现在还是守着洛北的一方铁将,要说这金陵城里还有谁最不怕事,那非要属这位新上任的护军校尉不可了。南后之前的事做的本就不仁义,崔子平只要没捅出什么大篓子,就没人敢为难到他头上去。 洛北来的狼可不理金陵里那些狐狸弯弯绕绕的东西,忠义后面便是一往无前的血性。 李然的兵练的再怎么精,碰上崔子平也得吃亏。 届时崔子平带着护营军立了功,那封官加爵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不至于再继续委屈在八大营里头。他带的护军营是当年常胜将军的部下,若太子有意,还能借着这个由头再提当年常安岭一案。 苏慕嘉将里里外外都算计了个干净。 他还在等。 待时机一到,便是风雨来时。 突然余光一闪,苏慕嘉手比脑子反应的还快,苏笑笑那只手才捏到药纸,便被人猛地捏住一拧,她不禁吃痛的松开。手里的药纸落在地上,散出些粉末来。 苏笑笑甩了甩被拧痛的手腕,既不生气也不为自己的举动解释。反而看着苏慕嘉夸赞道,“你很聪明,也很敏锐。” 苏慕嘉看着散在地上的药包,脑子突然里面闪过一些东西。这让他甚至没心思去和苏笑笑计较刚才的事情。 李然想要利用自己去毒杀太子殿下,那对晋帝,南后必定也动了同样的心思。既然要做两手准备,就不会单单只针对太子一人。太子平日里接触到的人多且繁杂,这才让李然有了可趁之机。但能接触到晋帝与南后的人都是宫里的人,李然久居宫外,手要如何伸到宫里去?而且今日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李然那边为何还久久不见动作。 第70章 秀娘。 苏慕嘉脑子里面无端想起这个人。 那日在毓秀坊埋东西被自己抓个正着的女人提到过,说秀娘知道太子患有心疾一事,甚至连太子惯常服用的药方都知道。她和成安王之间似是相识,可又像是不甚相熟,连苏慕嘉这样心思通透的人都无法将其看清。成安王在听到他说起秀娘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无反应,但那日毓秀坊里见到秀娘红布起舞之时,神情却是耐人寻味。 吕正那张字条上写的毓秀坊秀娘又是什么意思?她背后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若那个女人是成安王曾经在宫中的旧人呢? 但要果真如此,她又如何能出的了宫? 要真的是为了隐藏什么秘密逃出宫外,又为何不远走高飞,反而在金陵城中开起了酒坊无端惹人耳目? 宫中的旧人。 这句话在脑海里又重复了一遍,苏慕嘉忽的抬眸,顷刻间刚才的种种疑云都烟消云散,眼底顿时清亮一片。 “没劲。”苏笑笑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发现对方不搭理自己。瘪了瘪嘴,有些兴味索然道,“还说我们八百年前是一家人,好玩的事情也不告诉我。” 苏慕嘉直起了腰身,拍了拍肩膀上沾的尘灰,“苗疆人同族相残,你真要与我攀这情分?” “你连这个都知道?” “我知道的东西可多了。”苏慕嘉仿佛真的是个兄长对自己年幼不懂事的妹妹那般,屈指在苏笑笑额头上点了一下。但下一刻指缝之间却滑出了一片薄如蝉翼的薄刃。 他笑着,眼底却是冰凉一片,“所以记着万万不要将你那些歪心思打到我的头上,更别动殿下,不然——” 泛着寒光的薄刃在苏笑笑的脸上游走,从额间到眼皮,再到鼻侧。刀刃与苏笑笑的肌肤毫厘之差,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生怕下一刻自己脸上就会多出一道难看的血道子出来。 苏慕嘉的语气轻巧的很,他拉长了尾音威胁道,“不然我下次就在你这张小脸上添些别的颜色,你大可试试。” “知—知道了。”苏笑笑眼珠子转溜着,往下瞟了一眼那马上就要在自己脸上作画的手,连声道,“你先把手挪开,不然我可就反悔了。” 苏慕嘉见状笑着收回了手。 他原本已动身往院子外面走,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了步子折身回来。 看着苏笑笑开口便道,“殿下现在吃的药,你拿给我一份。” 第49章 是夜入凉,帐地燃起篝火。 晋帝与南后端坐主位,太子列侧,众人席地而坐,席间谈笑生欢。 眼看着酒足饭饱,众人正等南后宣布散席之际,大理寺少卿程闲云忽然起身站了起来。“皇后娘娘且慢。” 须臾之间,刚才还热闹一片的人们陡然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目光都落在了程闲云的身上。 李祁垂眸,指尖轻轻转着扳指。崔子安站在李祁身后,手慢慢摸上了腰间的佩刀。 南后面色无变,看着人柔声问道,“程大人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臣有。” 程闲云闻言两步走了出来,大有慷慨赴死之豪迈之气。他拂衣而跪,双手举着一纸诉状俯身往前,身子近乎贴地,却将那纸诉状高高举起。 “臣有冤情要诉!” 席间的气氛比之刚才又寂然许多,隐约风起,烧的烈红的火焰被吹的左右摇摆,将灭未灭。 “程大人糊涂了。”南后笑了一下,稳声道,“殿前陈冤,惊扰圣安。程大人此举当真想清楚了吗?” 程闲云抬起了头,目光迥然的看着南后,字字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的道,“臣要替前大理寺少卿吕正府中上下共计四十六口人,状告皇后娘娘残害忠良,屠诛无辜之罪!” “程大人的意思,是本宫杀了吕少卿一家?”南后冷了脸,“我知道程大人素来对本宫成见颇深,但你口口声声说本宫杀人,你可有证据?” “臣当然有。”程闲云高声说,“吕少卿一府上下虽是被烧死,仵作却验出那些尸体无一例外都死于刀伤,伤口深可及骨,骨痕之中发现有残铁,正是仪鸾司前日新得的那批玄铁。 吕少卿遇害之前,追查的事情正与皇后娘娘您有关,他曾亲口与我说过此案关系重大,等他查证之后再与我详谈。可不过数日,便惨遭满门灭口。皇后娘娘这些年纵容仪鸾司滥杀无辜,令多少人胆战心惊,忧心自己不知何日便要身首异处。时至今日,仪鸾司手下亡魂又何止吕少卿一家?冤魂不平,忠良枉死,皇后娘娘良心可安?” 程闲云话音才落,之前一直沉默的立在一旁的何长辞站了出来,“仪鸾司为圣上而设,是皇后娘娘忧心圣安故而才专门设立。这些年一心恪守本职,不敢辜负皇后娘娘良苦用心,更不曾做过程大人口中伤天害理之事。区区几块残铁,你一面之词,便要给皇后娘娘安一个残害忠良,滥杀无辜的罪名,才是其心可诛。” “妇人鹰犬爪牙,也配与我叫嚣!”程闲云顿时心情激愤,站了起来,“倘若你们仪鸾司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干净,那不如让我现在就去查查你那宫中暗牢,看看里面现下还关着多少无辜之人!何指挥使怕是不敢吧,眼前匆忙,哪里来的及收拾干净!” “程闲云,你放肆!”南后似乎动了怒,从主台之上站了起来。 与她相离不足半尺的晋帝被吓了一跳,潘公公连忙上前安抚。 第71章 “臣万死不足为惜,但国不能无法度。”程闲云说,“皇后娘娘残杀无辜,扰乱朝堂,德行有亏,牝鸡司晨,国将不国!臣只能以身死谏,还请皇后娘娘请辞后位!” “以身死谏。”南后被气的哼笑了一声,起身后目光扫视了一圈,问道,“在座各位,也同程大人想的一样吗?” 猎风呼呼作响,众人心中异动。 他们各自交换眼神,然后一个两个接连站起身来,最后人群连成了一片。朝着南后的方向行了拜礼,齐声高呼道,“还请皇后娘娘请辞后位!” “诸位今日倒真是齐心一致的很。”南后杨柳细腰,此刻站的笔直,她看了一眼那些人,又转头看了一眼李祁,低声说,“我原以为太子殿下还要等些时日,没想到如此迫不及待。看来太子殿下今日胜券在握啊。” 一场闹剧演到这里,一直恍若一个局外人般的李祁才终于分出了些心思在这些人身上。 他抬眼迎上了南后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淡淡开口道,“母后算无遗策,儿臣自然也要学着如何出其不意。” 南后笑了笑,看着人忽然说,“你和先帝,还有李然都一样。” “你们都太小瞧我了。” 最后这一句话几乎让人有些听不清楚,轻飘飘的隐入风里。 紧接着,南后突然扬手摔了一个杯盏。 青瓷片砸在地上,瞬间便碎成了几块。 “啪”的一声,碎音在寂静中蔓延。在接近消灭之时又连了一声惨叫。 一个太监被不知从哪儿射来的暗箭穿身而过,他撕心裂肺的哀嚎着。 有刺客! 人群中不是谁惊呼了一声,场面顿时乱成一片。人群攒动畏惧着。 仪鸾司的人纷纷掀掉了原本的衣服,露出里面的黑色夜装。 那些隐在黑暗中的影子一点点朝里快速移动,看不清有多少人,只能感觉到乌压压一片,压抑阴森的气氛一时间笼罩了所有人。 四周的禁军都齐刷刷的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蓄势待发的防备着。 然后便是长刀相碰的声音,火花隐现,厮杀搏命一触即发,鲜血飞溅。 狂风大作,羸弱火苗几经挣扎,终是灭了。 不见星月的夜里,众人彻底陷入一片危险的黑暗之中。 崔子安寸步不离的护在李祁身旁,再去看南后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禁骂道,“皇后这是被气疯了吗?竟然敢公然杀人灭口,难不成她还想把在场的人全都杀了?” 李祁凝眉,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而后忽然抓住崔子安肩膀嘱咐道,“去看好程闲云和崔老他们,千万不要让他们出事。” 崔子安原本放心不下李祁,但也知道此刻情况紧急,那些事情来不及耽搁。于是沉声应下,转身进入一片混乱,寻人去了。 崔子安刚走,下一刻寒光映脸,李祁下意识的侧首躲过。还不等他反应,又是一把长刀迎面而来。李祁仰身欺近,拧腕夺刀。待他站直了身子,手中反握的那把长刀刀尖还在滴血。那人脖颈多出一道指粗的血痕,砸面倒地。李祁也随即扔了刀。 晋帝从刚才一开始便被吓坏了,躲在主台的案几之下瑟瑟发抖。 李祁很快就找到了人。 他伸出一只手进去,轻声道,“衷儿不怕,我带你出去。” 晋帝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立马死死抓住李祁的手,“祁儿救我!” 李祁将人哄了出来,天青月白紧守在两人身侧。 “王执!”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四散开来,李祁的脸上似乎也溅上了一些温热,不过他无暇顾及,转头朝人群中喊了一声。 王执将手中长刀从面前人的腹中拔了出来,回头应道,“臣在!” “你分三批人马出来,你护送诸位文臣从东边走,崔统领护着人从北面,我带着父皇从西面,我们分开突围出去,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早晚被人围死。”越是混乱越是冷静的出奇,李祁在一片狼藉中冷声安排。 禁军随着王执的命令列阵变化,迅速分成三股人流。 只听人群之中王执大喊了一声,“散!” 活人铸成的围墙被开出口子,鲜血与尸首铺出一条生路。 猎场上的马匹纷纷受了惊,在原地不安的踏着步子,嘶鸣声混杂打斗声,将夜染成了血色。 第50章 身后夺命的脚步声如影随行,危险似是一张大网,将人密密的困在里面,让人挣脱不得。 李祁带着晋帝在林中穿梭,夜里冷劲的风刮的人耳朵生疼。 脚步声,呼吸声。 这夜又静又吵。 紧跟不舍的人似乎慢了下来,李祁才缓下一口气来,耳边敏锐的捕抓到冷箭刺破疾风的声音。 他心下一惊,立马拉过晋帝。杀人的箭矢堪堪擦过晋帝的颈侧,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弓弦绷紧的声音,穷追不舍的箭矢接连而至,急促的杀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晋帝吓的哭出声来。 李祁立马一把捂住对方的嘴不让人出声,拍着人的后背慢慢安抚着。 带的人眼见着越来越少了,对方的来的人远远超过了李祁的估计。两方悬殊,李祁的心不免越来越沉。 “谁放的箭!”那些人中有个领头的怒骂了一声,“说了太子不能死,都他他娘的把弓箭给我收了!” 两边都累了,此刻对峙着,空气中有些箭弩拔张的气氛在蔓延。 第72章 刚才跑的太急,李祁有些急促的喘息着,汗珠挂在长睫上又渗入眼里,让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他突然伸手将自己外面的氅衣扯了下来,又将晋帝身上明黄色的氅衣脱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小声和晋帝嘱咐道,“不要出声。” “天青,月白。”李祁唤了两人名字后顿了一会儿,两人看着李祁的动作瞬间便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 “保护皇上从左边走!”月白大喊了一声,粗暴的打破了刚才的寂静。他和天青一左一右几乎将晋帝架起,带着人往右边去了。 领头那人见状命令道,“追左边!” 杀机再起,后面的人疯狗一样想要扑上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将李祁撕成碎片。 看着那些人果然都追着自己而来,李祁顿时松了一口气。 晋帝不在身边,李祁便少了许多顾忌。 只是这份轻松并没有维持多久,他才出来林子,便看到前面有火光大亮,泼墨般的夜色被撕出条口子,浩浩汤汤的人骑着马在夜里朝着自己的方向狂奔而来,如洪水浪涛一般几乎要将人吞噬。 后面的人也马上要追上来,李祁一行人几乎一瞬间便陷入了绝境。 这一切太过突然,甚至来不及等李祁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自己就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为剩不多的禁军四散开来,将李祁围在了里面,螳臂当车的抵抗着。 风雨侵袭之前的宁静,酝酿着石破天惊的凶狠。方才的刀光剑影戛然而止,一切都忽然停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 有人孤身纵马而出,马蹄踏碎水洼,不管不顾的撞开想要阻拦他的人。 马背之上的苏慕嘉眼神冷的出奇,动作也带了些凶,在经过李祁的时候突然俯身抓住了人。 李祁顺力身子腾空而起,被人拽上了马,他下意识的在颠簸之中摁住马背企图稳住身形,却又被后面的人拦腰捞起,不容拒绝的将人箍在怀里,让李祁只能依附着自己。 “怎么回事?”李祁没心思去计较苏慕嘉此刻有些过分强势的表现,只偏了头问人,“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殿下。”苏慕嘉目光淡淡的落在李祁侧脸上刺目的鲜红血点,再抬眼时眼里全是冰凉渗人的杀意。他一边抬手示意一边道,“现下恐怕不是谈论这个的好时候吧。” 后方的崔子平看到苏慕嘉的手势,拽着马绳冷脸沉声问道, “贼人敢伤吾主,尔等该当如何?” “杀!杀!杀!” 整齐一致的应声如雷。 护军营的人洪水决堤般涌了出去,局势颠倒不过顷刻之间。 四周都是奔走的人流,苏慕嘉在一片嘈杂中将怀里的人又环紧了些,把人贴到自己跟前。 清冷如玉的人此刻身上没了平常的冷冽香味,沾的全是浓重刺鼻的血腥气。 苏慕嘉有些急切的试图找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来安抚自己此刻心中的燥意,他伸手拨开了黑发偏头去嗅,鼻尖似有似无的蹭着人的侧颈。 李祁的身子顿时一僵,犹豫了片刻最后却没动,只是在苏慕嘉环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上拍了两下,说,“我没事。” 苏慕嘉闻言用另外一只手的指背擦了两下李祁脸上的血点,垂眸没什么语气的说了句,“殿下当我好骗么。” “我没想到南后会当场翻脸。之前也只让王执多调了一倍的人过来,想来却是是思量不周。”李祁顿了会儿又说,“不过那些人并不是奔着我来的,只是瞧着狼狈了些,倒也没伤着。” “所以换了衣服,故意将人都引到自己这边?”苏慕嘉瞧了眼李祁身上明黄色的外衣,几乎都被气笑了,“人命可贵,殿下不是告诉我人命可贵么,怎么从来不见您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苏慕嘉有些咄咄逼人,李祁就没理人了。 不远处就是刀光血影,杀声震天。苏慕嘉又想到刚才看到李祁浑身是血,被人追杀的样子,忽然低头,唇瓣贴上了李祁的侧颈。 李祁被人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就要偏头去躲。 苏慕嘉追着过去,沿着侧边一路吻上了后颈,最后在仙鹤图案那处轻咬了一下。 “苏慕嘉。”李祁只觉得自己身体陡然升起一股战栗,他反手去推人,试图和人稍微离远些。 而后冷声质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马背上就那么大点地方,两个人再怎么也拉不开什么距离。 苏慕嘉看着李祁逃也逃不掉的样子,心里忽的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愉悦出来。他抬手有些有恃无恐的摸了摸李祁的耳垂,故意凑过去暧昧缱绻的和人说话,“这也是不该做事情吗?殿下规矩那么多,我又生的愚笨。殿下总要慢慢教我,到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李祁不说话了。 “殿下,疼疼我。”苏慕嘉叹了口气,小声呢喃着,说话的时候热气都落在了李祁最敏感的那处颈肉,他重复道,“疼疼我吧。” 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在此刻几乎是昭然若揭了。 苏慕嘉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思,李祁的心中意外又不意外。 无数个瞬间,连李祁自己都会偶尔恍惚沉溺,又何况是对方。 他慢慢冷静了下来,没再去抵抗对方的动作。略作沉默之后只是轻闭了下眼道,“我是大晋的太子,将来是大晋的帝王。这天下谁都可以喜欢男人,只有我不可以。” 第73章 李祁握紧了拳,说出的话近乎冷漠,“我是君,你是臣,本是如此也只能是如此。苏慕嘉,你听懂了吗?” 第51章 苏慕嘉的视线从李祁的后颈一寸寸的移到腰侧,自己的手还搂在那截窄腰上,隐约可以探出对方身形。明明手里握的实在,心中却仿佛被开了个口子,虚无缥缈的风灌进去,让人心底生冷。 苏慕嘉听着李祁冰凉的语气,看着对方冷清的背影。 脑海中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七八年前初见时对方的模样。清贵的少年神情冷淡,在众人的拥簇间走上看台,衣角来回轻摆,周围全是一张张讨好谄媚的脸。 那人的目光穿过人群,淡淡的落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在一片肮脏泥潭中,仰头看到了这辈子都无法触摸到的月亮。 这人似乎天生如此,高高在上,谁都碰不着,谁也沾染不上。 苏慕嘉想着,忽然缓缓低头笑了一下。 他这辈子从未妄想过什么,天不垂怜神不眷顾,向来如此。 他知道李祁可怜他。 不论是七年前,还是在万安山,亦或是金陵两人再次相遇,李祁对自己的所有好与容忍大都因为可怜。 但是苏慕嘉不在乎,只要这人能多看自己一眼,他就能利用这点对方这点可怜一步步接近,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但或许是前一日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竟让他无端生出了些许妄念出来。 万一殿下在对自己的那些可怜之中,夹杂了一星半点连殿下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欢喜呢? 万一呢? 夜里风急人乱,冲动淹没理智,苏慕嘉带着一丝侥幸,近乎莽撞的将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完全暴露在对方面前。 可李祁太冷静了。 他素来知道自己身为太子该做些什么,又不该做些什么。 那条路走的太过坚定,似乎注定了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镜花水月的梦境陡然破碎,苏慕嘉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如殿下所愿。”苏慕嘉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有些冷情,。 他放在对方腰上的那只手一点点松开,而后利索的翻身下马。 李祁看着人准备离开的背影,心中莫名沉了一下。 “苏大人。”李祁端坐马背之上唤了人一声,掩在衣袖下的指节转动了几下拇指处的那枚扳指,隐约透露出几分主人的心烦意乱。 李祁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向来会装作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面的自持模样,做惯了众人眼中白玉无瑕的太子殿下,此刻却没来由的突然觉得万分疲倦。 太子之位是万重华贵枷锁,他从出生之日便注定了要舍弃许多东西。 苏慕嘉于他,是注定该舍弃掉的人。 他杀伐果断的做出抉择,却又偏偏觉得哪里不对。 于李祁而言,做事从来不在乎想与不想,只在于该与不该,能与不能。 但若没有天下悠悠之口,没有朝臣的口诛笔伐,没有那些后顾之忧呢? 自己想还是不想? 李祁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打散那些不受控制肆意生长的杂念。 “这次猎场之事你功不可没,想来后面得个五品之位不成问题。再加上品官出生,凭借你的本事,往后在朝廷上必然能有一番作为。”李祁说,“你熬了那么多年,眼见就快到了出头之日了。” 后面的话李祁就没再说了。 但苏慕嘉听懂了对方想说什么。 金陵就是个富贵窟,什么碎石瓦砾放在里面也得沾上两分光。更何况像苏慕嘉这种精于算计的,在金陵官场里定是如鱼得水。靠着品官之位这把青云梯,往后便是扶摇直上。 可若真和殿下有了旁的什么关系,往后的变故可就多了。一旦被人发现,便少不了一个媚君惑主,奸佞害国的骂名。太子殿下是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被他这种人染指,毁了清正名声。届时成为众矢之的,任凭苏慕嘉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一条死路。 殿下是在劝自己不要自寻死路。 利与弊,轻与重都已说的清楚,两个人都不是什么会肆意妄为的性子。 话已至此,苏慕嘉似乎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夜色浓重,苏慕嘉停下转头看了李祁一眼,眼中是比夜色更深的情绪,他缓缓开口道,“殿下放心,臣此生为殿下所用,愿辅明君,忠心不二,百死不悔。” 李祁没想到苏慕嘉会突然说这些话,只觉得那颗常年沉寂的心猛地抖动了一下,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只能看着苏慕嘉单薄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林中夜色,进入到那片厮杀之中。 鲜血的腥味一点点在苏慕嘉周围散开,然后变得越发浓重,他的表情与动作带着麻木的痛快。 没过多久,刚才还穷追不舍的黑衣人转眼就只剩下了稀稀落落十几个人,被崔子平带过来的人密不透风的围在了中间。 苏慕嘉随手抓过一个,扼着对方脖子问了句,“谁派你来的?” 那人艰难答道,“太子。” “你倒是敢说。”苏慕嘉冷笑了一声,手上一用力,只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那人脖子软塌塌的偏了下来。苏慕嘉松手,将人扔在了地上。 他眼神淡漠的扫了剩下的人一眼,然后和崔子平说,“通了口风的,问不出东西,都杀了吧。” 崔子平点了下头,然后抬了抬手。一些声响之后,那十几个人也随之应声倒地。 第74章 而后发号施令让众人原地整顿休息。 苏慕嘉没回头,自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没走两步被后面赶上来的崔子平叫住,“苏大人。” 苏慕嘉:“崔校尉是想问我,我是怎么知道今夜有人想偷袭猎场,又怎么知道他们会走山水沟那条小路的是吗?” 第52章 山水沟那条小路很是隐蔽,鲜少有人知道。他也是昨日下午的时候听李祁说起才知道,那条路虽崎岖难行,但却是条近道,比他们来时浩浩汤汤一行人走的那条大道要省上一个多时辰的脚程。 寻常人一般没什么机会来猎场,自然不熟悉路。就算来过的按规矩也要跟着圣上的行踪走。能知道这条近道的,大概都是宫里的一些人,可能有时随着自己的主子抄近道走。 苏慕嘉去到校场之后找到崔子平之后,便让对方派人守在那条路上,果不其然将那些想要偷袭猎场的人抓了个正着。 他们原本只是顺路过来猎场这边,想将此事报给圣上,再将抓到的那些人转交给禁军。 却不料正好碰上李祁被追杀。 “我倒不好奇这个。”崔子平笑着摇了摇头,也从马上下来,走到人跟前和人说话,“我只是想知道,苏大人等会儿准备怎么和太子殿下说这件事?” “自然是实话实说。”苏慕嘉好不轻松的道,“我觉察危险于微时,崔校尉领兵训练路过,我求您帮忙,顺理成章,各取所需。” 崔子平听着苏慕嘉面不改色的胡编乱造,又笑了,“看在我当时那么相信苏大人你的份上,苏大人能换个说法吗?” “怎么?”苏慕嘉问,“崔校尉是有哪里觉得不妥?” “别提到我。”崔子平顿了一下,稍微正了些神色恳切的说道,“我才上任不久,事情虽是护军营做的,但和我摘清关系应该不难。” 苏慕嘉像是没想到,愣了一下,而后略带讽刺的笑道,“崔校尉当真大义,令人敬佩。” 崔家世代昌盛,但再怎么昌盛崔家也懂得盛极必衰的道理。洛北王手握兵权,镇守洛北成一方势力,他的两个儿子注定了只有一个人能成大用,这是世家大族的生存之道。从前是崔子平,但崔子平回金陵之后,这事就变的不一定了。 崔子平回金陵后便一直默默无闻,无所作为,明显是在为崔子安让路。 苏慕嘉转头看了一眼崔子平那截空荡的衣袖,突然道,“你少年时上阵杀敌,十八岁便战功赫赫声名鹊起,我虽远离金陵但也听闻过崔家大公子的鼎鼎大名,现在如此这般真的甘心吗?”苏慕嘉似乎是有感而发,“有能者居上,就算你如今断了一只手,在我看来也远比崔统领更适合接替老王爷的位置,恕我直言,这样的选择未免愚蠢。” 崔子平一时间还有些不知道该接些什么,面前的年轻人虽长了一副细皮嫩肉的乖顺模样,但有时不经意间表现出的凌厉却摄人。自己在对方面前竟然有种被人看透无所遁形的感觉。 崔子平为人直率,也没什么将军或者世家公子的架子,和人相处多看眼缘,和苏慕嘉一起抓人也算是有了段交情。 再者苏慕嘉的年龄和崔子安差不多大,崔子平看着人便多了些对自家弟弟的感觉,对人就更宽容和善。 刚开始苏慕嘉还客气些,到后面也摸清了崔子平的脾性,就懒得装了。 果不其然,崔子平听完苏慕嘉的话也并不恼怒。 “子安自幼便被一个人扔在了金陵,我知道他在金陵虚以度日过的并不高兴,是我和父亲亏欠了他。”崔子平说,“我记得苏大人似乎也有一个弟弟?长兄如父,你该明白我的心情才是。” 苏慕嘉的兄弟姐妹不少,后来的周阳阳勉强也算一个,却没什么机会体会到崔子平所说的这种手足之情。 他对这种事情有些兴致恹恹。 “你是长安来的?”崔子平忽然跟人唠起了家常。 苏慕嘉,“是。” “一直听说金陵之外的那些州县,有的茶馆里会有说书的专门讲关于我的话本。”崔子平常年待在洛北,每年征兵的时候总会遇到那么几个奔着他去的,苏慕嘉说的没错,他久居盛名,的确颇受议论,也好奇大家是如何谈论他的,就问苏慕嘉,“真的吗?” “有幸听过一次。”苏慕嘉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的隐约露出了点牙尖出来。 崔子平看人这样也来了兴趣,问,“讲什么了?” “讲崔家大公子十五岁那年,在青试上如何被小皇孙打的哭声震天。连裤子都吓掉了,洛北王嫌丢人,后面追了半条街要揍人。大公子躲到了树上不下来,没想到老王爷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让人把树给砍了。” 崔子平,“··········” 从前先帝嫌金陵城中的男儿太过娇贵,觉得失了男子气概。于是下令每年都要进行青试,大都是些年纪小的,届时皇上与其他武臣将领都会去瞧,有出类拔萃的,就会直接挑出来委以重任,除了是个青云直上,在皇上面前展露头角的好机会,每次青试中自家子弟的表现也关乎着各大世家的脸面,所以都格外受重视。 “他们知道个屁,哪有那些人说的那么夸张。”崔子平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想了想还是觉得丢了脸面,掩面怀疑人生道,“我青试里面得魁首的时候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人讲,那次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还没完没了呢。” 第75章 “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也有出丑的时候。”苏慕嘉还挺乐,一点也不给人留面子,“自然值得津津乐道。” 崔子平哼笑了声,“也难为你,听了这些,刚才还能夸我夸的挺像那么回事的。” 苏慕嘉是往前走的人,来路不堪,想来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回首去记起的东西。但崔子平突然聊起,苏慕嘉就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他十岁以前都在街上靠乞讨偷窃为生,不曾见过酒楼茶肆里面是什么样子。 后来被亲爹卖去做了兽子,靠着从泼皮无赖的乞丐堆里练出来的狠劲和想要活下来的那股决心,忍着心里汹涌而出的恶心愣是杀光了笼子里的其他小孩,他不知道主家到底给了多少钱,只记得他那个爹拿到钱的时候笑的合不拢嘴。 他爹拿到钱心情大好,去酒楼的时候带上了他一起。 他坐在干净整洁的凳子上,周围也都是些穿着体面的人。从长街上那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的人里面洗干净混入人堆里,苏十一那时才觉得自己像是个真真正正的人了。 看台上说书的讲了一半,说的是个少年将军的故事。 说到崔家大公子在青试上输了的时候,苏十一想起在兽笼里那些输了之后死状凄惨的脸,问旁边喝的醉醺醺的人,“他打输了,不是就死了吗?” “死什么死?”他爹估计是喝醉了,嫌苏十一吵到他听说书,习惯性的一巴掌拍在了苏十一的头上。“你个小王八蛋乱说些什么呢!” 的确没死,苏十一听到后面崔子平被他老王爷追着打那段的时候也跟着周围人一起笑了,最后听到崔子平十八岁就封了将军的时候,苏十一又问人,“我要是一直赢,以后也能成大将军吗?” 他爹这回没打他了,搂着他的肩膀酒气都熏在了他的脸上,“人家那是生的命好。你啊,贱命一条,活着就不错了,还大将军。” 他爹说完笑了,周围人也跟着笑。 那些人眼里麻木,笑的时候嘴脸丑陋,在兽笼里最后那种被死人围起来的窒息感又重新包围了苏十一,他有些恶心的想吐。 年幼的苏十一突然又觉得自己不怎么像一个人了。 第53章 “你真的被殿下打哭过?”苏慕嘉哪壶不开提哪壶,偏过头似乎真的好奇似的又问了人一遍。 “我········”崔子平觉得自己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叹了口气,“那时候太子殿下还是个屁大点的孩子我压根都没放在心上,还想着怎么打才能让咱们这位小殿下输的好看些,结果没过两招人家直接顺风给我眼睛撒了一把辣椒粉,我眼睛被熏得睁不开,眼泪就开始往下流,还没等眼睛睁开呢,他拿剑不动声色的把我腰带给我划开了,我身下一凉,还没来的及反应,裤子就先掉了下来。后面那些人传着传着,不知怎么就成了我是被太子殿下打哭的。” 苏慕嘉压根就不信,“殿下才不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我就知道你不信。是,咱们这位殿下当然不会自己想出这些下三滥的招。”崔子平认命的又叹了口气道,“是我教他的。那年入夏后我跟着父亲回金陵,先帝让我教小殿下些本事。我当时也是年少气盛,觉得教那么一个半大的孩子实在没多大意思,再说人瞧着就病恹恹的,那时身边时常跟着一大群婢女太监看着护着,和个瓷人似的怕人碎了坏了。我受不了,生怕后面陛下会把我留在金陵教他,就故意教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美曰其名说这叫兵不厌诈。小殿下的举止礼数都是有嬷嬷跟在身边时刻教的,我当时还十分得意,觉得就算他不服气面上也得对我这老师尊敬。” 崔子平自己说着也笑了,“谁知道青试的时候,人家不动声色的把我故意教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用在了我身上,偏偏我还不能说些什么,这上不了台面的招数的确是我教的,万一让陛下知道再怪罪下来,我更是要完蛋,也只能自己把这亏咽下去。后来我才想明白小殿下这是报复我呢,可太狠了,害的我不知道被笑话了多少年。” 苏慕嘉听的认真,也觉得有趣,“殿下从前,和现在似乎不太一样。” 崔子平就是个直性子,两人说到兴起,说话也不遮掩了,“那是你不了解,寻常人只觉得殿下待人清和平允,其实也是个不愿吃亏的主。学的是君子之道,但骨子里霸道着呢,偏偏还让你挑不出错,还觉得他是对的。但凡觉得他好拿捏的,个个都在他手上栽过跟头。” “不过说不一样倒也是有些不一样,”崔子平说到这里也有些感慨的说道,“以前还有些人烟气,将军府出事之后,殿下性子就越发冷了,身边也没什么太亲近的人。” 崔子平又和苏慕嘉随便闲聊了几句,最后准备走的时候嘱咐了自己副将几句就干脆的走了,离开的颇为潇洒。 苏慕嘉的外表太有欺骗性,第一次见他的人都会下意识的觉得这人应该挺好接近相处。再加上苏慕嘉瞧着年龄不大,那副将也没把人往比自己官职品级高了想,等崔子平走了没多久,便有些忍耐不住凑到苏慕嘉跟前拍了人一下,问人,“小兄弟,你是哪个营的?” 他们在军营里没什么规矩,几个营的人别管认不认识,只要凑在了一起那就算是自己人,都能搭上话。 那巴掌拍的实在,闷痛的感觉从后背一直到前胸,苏慕嘉下意识的转身动了杀心,手里的薄刃刚一滑出来,一看是个穿着护军营红甲衣裳的男人。又硬生生忍了回去,笑着和人说,“我不是八大营的。” 第76章 那副将瞧着年龄挺大了,不过身子壮实的紧,看苏慕嘉和看小孩似的。他看着眼前的小孩笑的挺乖巧,就是不知道语气听起来不知为何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对不住,我看你和我们校尉像是认识,还以为你和他一样也是新调来的呢。”副将顺势又搭上了苏慕嘉的背,和人套近乎似的问,“刚才小兄弟你救下的那个小公子,就是太子殿下吗?” 苏慕嘉说是,副将于是朝着太子休息的方向看了一眼,苏慕嘉也和人一起看过去,那人正安静的坐在他的那些侍卫升起的火堆旁,或许是因为怕带着五爪金龙图案的氅衣穿在身上被人看到不妥,李祁已经脱了下来。他里面只穿了件青白色骑装,在夜里显得有些单薄,身形瞧着更加清瘦了。 红色火光映在那人脸上,离得太远,苏慕嘉瞧不清对方此刻脸上是什么神情。 苏慕嘉收回视线,才一转头,就看见一旁那个刚才还五大三粗,大大咧咧的男人在知道那是太子殿下之后肉眼可见的变的有些扭捏起来。 苏慕嘉心底一阵恶寒,脸顿时就垮了下来,“你问殿下想做什么?” 副将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等会儿你面见太子殿下的时候,能带我一起去吗?我自己贸然上前,怕一不小心冲撞了殿下。” 苏慕嘉的目光都冷了些,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在对人说:你再说一遍我就杀了你。 “不行吗?”副将挠了挠头,笑的还挺憨厚的,“我其实就是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太子殿下长什么样,大家不都说这太子是天神下凡吗,今天好不容易离这么近,要是能和人说上两句话,往后出去别人还不得高看我一眼,小兄弟你行个方便,就帮帮老大哥这个忙吧。” 苏慕嘉原本没准备过去,本来就是想让这个副将去和人把今日的情况和人说上一声,怕自己过去对方觉得别扭。但现下这人这么一说,苏慕嘉又有些改主意了。 “好。”苏慕嘉抿了抿唇,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飞快的和人说了句,“我带你过去吧。” 李祁坐在草地上,面前是被风吹的越来越微弱的火堆。他被追杀了一路,敌众我寡,也没来的及整理收拾,此刻难免显得有些狼狈,束起的长发散下来了几缕,垂在侧脸,青白色的衣裳沾了大片血污,脸上也没有多干净。 刚才苏慕嘉还没发现,现在火光照着才看了个清楚。 他抱着手里的干柴坐了过去,埋着头默不作声,只是一根根的往火堆里放,木头碰到火苗蹭的燃了起来,柴火烧的刺啦作响,火势顿时大了起来。 “省着点烧吧。”李祁就那样静静的看了人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今晚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你这个烧法撑不到半夜就没东西用了,到时候更冷。” 苏慕嘉听到后便住了手,手指在火苗附近动了两下,免得里面的那些柴火被压着了。 “这块儿地方开阔,不容易被偷袭,如果现在出去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人,变数太多。”苏慕嘉说,“所以今夜可能要委屈殿下在这荒郊野岭里休息一晚了。” 李祁嗯了一声,又问人,“现在算是好时机了吗,不如和我说说你从哪里找来的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都是护军营的人。”苏慕嘉简短的解释了一下。 “你去找了崔子平?”李祁问。 苏慕嘉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不是。” “我猜到成安王的人会从这条道进猎场,所以提前去了八大营搬救兵,不过去的时候崔统领恰巧不在,是崔统领的一个副将带兵随我来的。”苏慕嘉说,“成安王派了两千余人来,还没来得及进猎场就被我们埋伏了。本来是想来猎场和陛下禀告情况的,结果正巧碰到了殿下您。我只想到成安王会出手,没想到猎场里面也出了乱子。” “是南后。”李祁说,“我让程闲云当众揭了她的短,逼她让权,朝中老臣对妇人持政之事一直耿耿于怀,程闲云自然一呼百应。她突然动手,我猜想她是想趁乱除了那几个一直与她作对的老臣一了百了。届时也没有证据证明那些就是她的人,她推到成安王头上就是。但她怎么会知道成安王今夜会有所动作?而且这东西未必就能推卸干净,按今夜的局势,她这样做实在太过冒险了。以南后的习惯,做不出来这么莽撞的事情,我倒是有些看不懂南后的动作了。” “为了几个和她作对的老臣或许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苏慕嘉语气变得严肃了些,终于把一直埋着的头抬了起来,看向了李祁,“但若是奔着皇上去的呢?” 李祁闻言皱了眉,“父皇是她最后的倚仗,她怎么会?” 第54章 “放在从前,皇上的确是南后最大的倚仗,因为那时皇上无法理国,殿下您又尚且年幼,她作为一国之母出来暂时把持朝政也算合乎情理,历朝列代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但如今殿下您已过弱冠之年,哪怕她现下大权在握,依旧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大势如此,她若一直打着代理朝政的名义,那便根本没有解决之法,不论怎样最后终归要放权,不过早晚之别。” 苏慕嘉还在说着,李祁看到一个火头熄了,刚准备上手去碰,就被苏慕嘉伸手挡了回去。然后自己用指尖拨了一下那个被烧的黑红炭块,看着火苗重新燃了起来才继续道,“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南后求稳,不变方是万全之策。但如今恰恰相反,她只有将现在各方衡平的局势都打破了,才好从一片动荡中找到破局之法。殿下可听说过北魏蔡太后?” 第77章 北魏皇室凋敝,蔡太后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北魏皇帝病死之后,蔡太后不但没有理会那些让她另寻储君的谏言,反而穿着带有龙纹图案的服饰上朝。 但那时北魏势微,皇室亲族里也实在是找不出什么有帝王之才的。虽是荒唐,但蔡太后权倾朝野,其他人也别无他法。 即使不久之后北魏就被灭了国,但时至今日,坊间依旧对蔡太后的事情津津乐道。 后世有人骂她妖妇祸国,害的北魏灭国,也有人说她能力手段比之北魏君主有过之而无不及,算的上是半个皇帝。 李祁越细想心中越是惊诧,最后还是觉得有些荒唐,不禁反问苏慕嘉,“你是说,南后想要称帝?” 苏慕嘉还没来的及说话,便察觉到有人朝着他俩的方向走来,他立马警觉的回头去看,发现是捡好了柴火回来的那个副将。 苏慕嘉反应极快,当即就站了起来,将李祁挡在了身后让人看不着。 那副将将怀里的柴火放在了地上,手掌顺势在衣侧蹭了两下,然后朝着苏慕嘉使了个眼色。 苏慕嘉还是没让,“夜里天寒,殿下怕冷的很,恐怕还要麻烦您再去捡些回来,这些怕是不够。” 李祁刚想开口让人先歇一会儿,就见苏慕嘉放在背后的手摆了摆,似乎是在和自己打手势。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李祁还是会意的没出声。 “哦,好。”副将也没什么心眼,被人忽悠着转身就去了。 等人走了,李祁才带了些笑腔说,“你做什么呢?” “他就是那个崔统领的副将。”苏慕嘉转过身来和人说。 “嗯。”李祁说,“他有什么问题吗?” 苏慕嘉想了一下回答说,“他仰慕殿下您,刚才求着我带他来见你呢。” “那你还把人赶走,故意的?”李祁抬头和人说话,空中有些烧余的灰烬被风吹着浮了起来,眼见着要落在李祁眼皮上。苏慕嘉自然的伸手给人挡了一下,手放下来的时候抓了缕李祁垂下来的发丝,拿到人跟前说,“殿下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这里千百只眼睛,我难不成要让他们都把眼睛挡起来不看我吗?”李祁用指背轻打了下苏慕嘉的手,示意对方放开,“行了,没什么看不得的。” 苏慕嘉手是放下了,但一想到那人等会儿会看到殿下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回去再和旁人说太子殿下的不好,他就不觉得心里不舒坦。 “殿下,”苏慕嘉不依不饶道,“君子之威不可失,君子之仪不可无。” 李祁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被除了教礼节的嬷嬷之外的人,教导什么是君子之道。 他拿人没办法,抬手取了簪子,黑发顺势倾泻而下,束发用的银冠滚落,掉在了地上。 苏慕嘉弯身替人将东西捡了起来,然后走到李祁的身后,拿过了对方手上的玉骨簪,“我帮殿下吧。” 李祁自己确实不方便,也就由着人了。 苏慕嘉的动作放的轻,手指插进李祁的发丝里面,指腹似有似无来来回回的擦过李祁的头皮与耳侧。李祁忍了一下,最后开口道,“简单一些,束半发就好。” “好。”苏慕嘉应声,挑了一层头发出来,用玉骨簪给人细致的挽好了之后又不知道从哪儿拿了块帕子出来。 “脸。”苏慕嘉走到人面前,给人看了看手里的帕子,示意李祁把脸抬起来些。 “我自己来。”李祁接过苏慕嘉手里的素色帕子,拿到手上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是我的帕子吗?” “上次殿下帮我擦伤口的时候给我的。”苏慕嘉解释道。 苏慕嘉看着李祁拿着帕子有些无从下手,便开口给人指了一下,“眼角下面。” 李祁在那处擦了两下,应该是用了力气的,苏慕嘉眼见着对方眼尾处一下被蹭红了一片。 苏慕嘉有些看不下去了,朝附近的营兵要了壶水。 “照殿下这个擦法,等会皮都要被您蹭破了。”苏慕嘉又把帕子拿了回去,倒了些水在上面,然后静静的看了李祁一眼。 李祁这回也懒得争了,对着人稍微抬起了些脸。 苏慕嘉把沾了水的帕子在眼角那处按了两下,等血污稍微化开些再稍稍一擦看着痕迹就浅淡了很多。 他把李祁脸上剩下几个地方都擦了一遍,等李祁看起来彻底瞧不出半分狼狈模样了才肯罢休。 李祁今日穿的是身骑装,之前头发被悉数束起的。而现在垂下了大半,在火堆的光亮下瞧就少了几分疏离冷清,看起来好亲近些。 李祁觉得苏慕嘉实在孩子心性,等人收手了后不禁笑问,“这下满意了吗?” 苏慕嘉在人脸上看了一会儿,又垂眸往下看,然后抿了下唇煞有其事的说,“衣服还是太脏了。” “差不多行了,”李祁懒得理了,“还学会顺杆爬了。” 苏慕嘉也笑,又就着那壶水把帕子洗了一遍,拧干之后对着火烤了烤又重新放回了袖口里。 夜无月色,两人围炉而坐,气氛静谧安静,默契的没人提起之前的那些事情。 第55章 副将再回来的时候,苏慕嘉没再难为对方,主动和李祁介绍道,“这位是护军营的郑副将,现在是崔校尉的部下,今日多亏了他愿意帮臣,我才能带人来了猎场。” 第78章 那副将立马放下手里的柴火,怕是连李祁脸都没看清,慌忙就地跪了下去,埋着头道,“末将郑常胜,拜见太子殿下。” 李祁见状也起身,走到郑常胜的面前,弯腰虚托了人一把,“今日境况特殊,郑副将不必多礼,还请起身。” 青白色的衣摆席地,郑常胜先是看到劲瘦白净的那截手腕,而后是李祁面若冠玉的脸。 郑常胜平日在军营整日里看到的都是些行军打仗的粗人,此时面对着眼前如此金尊玉贵的人不禁有些诚惶诚恐,话都说不太利索,“谢,谢殿下。” “你怕什么?”苏慕嘉站在一旁看着笑了笑,“殿下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不成?” “太子殿下恕罪,末将并非有意在您面前失态。”郑常胜成日在军营里从没在乎过什么礼数,但在李祁面前不知道怎么的不自觉的就讲究了起来,闻言连忙请罪,“末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一睹殿下尊颜,一时激动,难以自控,我,啊不,末将·······” “郑副将从前见过我?”李祁看出了郑常胜的局促,主动出声问。 “崇德三年的时候,大将军出征北境前来营里整军,带着您一起的。”郑常胜回忆说,“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殿下大概不记得。” 李祁闻言抬眼定定看了郑常胜一眼,而后忽然开口说,“令夫人可还安好?” 郑常胜闻言双目陡然张大,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太子殿下··········还记得我?” 李祁怎么会不记得。 北境一战,是名满天下的王大将军声名扫地的一战。自那以后,良将不再,忠骨成奸,王景行这三个字成了大晋的耻辱。他在文臣笔墨喉间是罪不容诛的叛臣,在百姓坊间流言里又成了千古不赦的罪人。 当时出征之前,恰逢先皇下令册封尚且年幼的李祁为皇太孙,偏偏这个时候李祁病情加重,田神医又刚好出去寻药,给李祁瞧病的太医说李祁恐怕难捱过那个冬日。朝中有些不长眼的借题发挥,上奏说册封皇太孙一事并非儿戏,关乎国运,不可操之过急,希望先皇可以再三斟酌,谨慎为上。 李祁的母后是大将军王景行唯一的女儿,自是对其千宠万爱,连带着王景行对李祁这个外孙也格外喜爱。他脾气不好,听不了别人风言风语,更看不了自己外孙受一点委屈,于是出征前夕去军营整军之时,直接将李祁带了去,让李祁为众将士践行。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王大将军手下的白袍军,那时候还是大晋战无不胜的神勇精锐,所过之处敌军无不闻风丧胆。除此之外,他手上还另握有十二万铁骑的兵权。先帝曾在一次接风宴上戏称,大晋的安定,一半在他,一半在王景行的神军铁骑,他与景行,共谋天下。 话里其中深意隐喻暂且不谈,这八万白袍军和十二万铁骑意味着什么,谁都再清楚不过。 王景行让当时初为皇太孙,且尚存争议的李祁为众军践行此举并不合礼法,从前也没有那样的先例。但王景行就是做了,也让众人明白,这皇太孙之位,除了李祁,谁也不用肖想。 也正因如此,李祁对那日发生的种种,印象格外深刻。 他记得外祖是如何用那只拉弓射箭,斩敌无数的宽厚手掌牵着自己,一步步走到高台之上。底下是数十万将士列成齐整的方阵,厚重的云层低悬,旌旗猎猎。李祁仿佛听见耳边传来战鼓声声,仿佛亲眼看到千军万马如何奔涌而出,遮天蔽日,一时间神魂血气都要烧着了似的。 外祖说,“我们祁儿,将来长大定是个明君。待我军冬日凯旋归来之时,皇太孙记得再来城门相迎。” 那日临走的时候正巧让李祁碰到一个触犯军纪的士兵被拉下去,李祁看那士兵情态可怜,出声让停下,随口问了句出了什么事。 有人上前禀告,说是士兵在军营里私会女眷。 军营里有规矩,是不允许女人进入的,更何况是临行之前,更是犯忌讳的事情,免不了是死罪。 那士兵连忙跪下向李祁求饶,辩解说是因为自己妻子重病,怕此行有去无归,两人生死相隔,再无缘相见,才会出此下策。 “其情可恕,但你可知军令如山,我自是可以让他们不追究你的过错,但往后又该以何服众?”李祁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话做派却让人不禁忘了他的年纪,那士兵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眼里渐渐露出绝望的神情。 但顿了一会儿李祁突然又道,“将士死战,方无愧于国。我便再给你一个战死疆场,为国尽忠的机会,待来日凯旋之时,除非能立功抵罪,否则便自行去领罪偿今日之错。你可听明白了?” 那士兵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看着李祁呆愣的点了点头。 李祁于是抬手示意放人。 “谢小殿下。”那士兵最后看着李祁的背影朝人行了一个完整的拜礼。 几年光阴过去,郑常胜没想到李祁还能记得自己,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时间眼眶都有些湿了,“小殿下泽被苍生,才让末将有幸看到如今妻女安好。“郑常胜说着又跪到了李祁的面前,”末将郑常胜,再请小殿下安。” 凯旋之言犹在耳边,世事难料世道早已变了副模样。李祁看着郑常胜,眼前透过旧人似乎看到常安岭一战流血浮丘,尸横遍野的景象。又突然想起将军府上下几百口人皆死于自己的手上,指尖微不可见的有些发抖。 第79章 那桩旧事是李祁心中的隐痛,过去再多年也始终无法释怀。 李祁越是想忍,心中的悲凉就多上一分。 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人,“出征北境时,你可在王大将军左右?” 郑常胜老老实实答,“末将官职低微,平日里并无机会见到大将军。” 李祁闻言心中暗自自嘲,明明知道和当年此事有关的人早已被清理干净,自己却还是问出了这样的蠢话。 李祁眼眸刚垂,就听见郑常胜说,“但末将这有个东西,是大将军留给小殿下的。” 那是一串手持佛珠。 “我们当时行军路过普陀山时,那里有个龙华寺据说祈愿百灵百验,大将军听人说有许多生了重病的就是家里人去了寺里替人祈福,后来就全好了,于是上山想为小殿下求串能保佑您的佛珠,还指名让龙华寺最德高位重的住持慧远大师亲自给您的佛珠开光。但慧远大师却说大将军杀孽太重,血杀之气反而可能会伤了小殿下您。大将军听了这话动了怒,直接派兵将龙华寺都围了起来,最后慧远大师没办法,给想了个法子,说是让大将军亲自从山底爬上山顶,总共一千零八十级台阶,十步一拜,百步一叩首,方能化解血杀之气。” 郑常胜双手捧着那串佛珠到李祁面前,道,“末将人微力薄,做不了什么,不能报答大将军和殿下您的恩泽,自那之后末将便时时刻刻带着这串佛珠,就想着何时有机会,能将大将军留给您的东西交到您手上。这是大将军亲自为您求的,祈愿小殿下一生离苦得乐,顺遂无虞。” 李祁指尖绷的死紧,心中陡然翻涌而起的诸多情绪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若无其事的伸手去拿那串珠子。 指尖刚碰到珠子,李祁忽然冷不防的弯腰吐出一口鲜血出来。 红色的血染了半串佛珠,在寂静火光下泛出诡异的光泽。 “殿下!”苏慕嘉和郑常胜同时惊呼出声,苏慕嘉吓了一跳,一把拖住李祁的胳膊。 李祁把佛珠在自己手心攥紧,在苏慕嘉的搀扶之下直起腰来。眼前却突然一黑,面前的景象都有些瞧不清楚了。他闭了下眼,稍稍缓了一会儿才好些。 “我没事。”李祁侧头看了苏慕嘉一眼,将手肘从苏慕嘉的掌心中抽离开来,若无其事的和两人说道,“只是今夜太过疲倦,稍作休息就好。” 第56章 好在夜里没有下雨。 一夜安然无事。 天刚亮全,众人休整结束之后便准备护送太子回宫。正欲动身,没想到后面又来了群人。 郑常胜立马警觉起来,站到了李祁面前,又指挥着几列士兵重重阻隔,将李祁护在最里面。 “是仪鸾司和禁军的人。”郑常胜看清之后松了口气,和李祁说道。 李祁抬手,他面前的重重士兵给人让出一条道来。 昨夜四散的人群此刻都聚齐了,和来时的队伍一样,只是众人都添了些狼狈。李祁目光落在不远处站在南后身边的李衷,然后又收回,重新看向了走到自己面前的何长辞身上。 何长辞和李祁抱拳行礼,“末将仪鸾司掌事何长辞,拜见太子殿下。昨夜事发突然,仪鸾司未能尽到保护太子殿下之责,还请殿下恕罪。” 李祁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仪鸾司不归我管,何掌事也不必急着向我请罪。不过若是父皇出了什么差错,仪鸾司自然也就没什么留的必要了。何掌事只需记住这件事即可。” “是,末将谨记。”何长辞又朝人拜了一下,退了下去。 李祁又看向一旁的王执和崔子安,“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挑要紧的先说。” “崔老昨夜受了惊,人直接去了。程闲云和其他那几位都没什么事。”崔子安说,“昨夜抓了几个活口,说法的一样,说自己是太子的人。王将军那边也一样,我们没敢留,全都清理了。” 我说是你干的,你说是我干的,争到最后无非是两边各退一步,都不沾染这些脏事,一起把这罪名安给旁的别的什么人。虽都落不着好,但总算也不吃亏。 南后这次孤注一掷,一是想杀掉圣上,天子之位有缺,她才有机会去争那个位子;二是为了趁乱除了那些一直以来对她颇有微词的老臣,这些老臣德高位重,个个又是世家元老,算的上是南后朝中一大阻力;再不济,也能把成安王这个心患解决了。 李祁之前虽然猜到一些,但有些地方还是想不通。直到昨夜听了苏慕嘉说的那番话,他才惊觉自己从前或许的确是有些小瞧南稚的野心了。她若想的是称帝,那他们这些人里,不论哪个落了难,都正中她的下怀。 但这太冒险了。 南稚若安分放权,她家世身份摆在那里,往后照样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她却偏偏选了另外一条路,要拿自己的性命和南家一族人的性命前途去搏。 李祁承认南稚的魄力手腕,同时也厌恶对方的不择手段,权欲熏心。 再者南稚这次要动的人是李衷,李祁和南稚从这一刻就注定走向了势同水火的关系。 但再怎么势同水火,没真正撕破脸皮之前,面子上总也要过的去。皇宫里的贵人最会这套,哪怕背后下的都是死招,见面了却还能云淡风轻的与人说话。 南后看似关切的问了李祁几句,然后便说起了此次猎场之事的背后主谋。 第80章 李祁和人说了郑常胜带人堵截了成安王派来偷袭之人的事情。 两人三言两语之间,成安王谋反叛乱的罪名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众人都在休整,没人注意到跟在南后身边的六个婢女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事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间,那几个婢女陡然动作,各自袖口甩出一柄软剑出来。 她们是奔着南后和皇上去的,离得太近,又事发突然,连一直守在南后身边的何长辞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一道身影比何长辞的身影更快冲了上来,替南后挡了一剑。 而晋帝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腹部被人捅了个血窟窿。他又疼又怕,哭了起来。 那几个婢女很快就被制服。 李祁在不远处和王执交代事情,直到听到那声,“祁儿”的时候回头去看才发现出事儿了。 其实天青月白就守在李衷身边,但是没人会想到这几个贴身婢女会有问题。 禁军的人把人压下,何长辞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上手撕下了一个人的易容,底下是另外一张脸。 在场的其他人或许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苏慕嘉认识。 那是毓秀坊的秀娘。 除此之外,那个救了南后,肩膀还在往外流着血的男人苏慕嘉也认识。 那是周阳阳。 比猎场之乱更大的事是皇帝遇刺。 太医院里忙成一团,个个都如临大敌,不敢疏忽大意。皇后和太子都守在皇帝身边,其他和此事相关的人都被安排在了外殿,等候传召。 端王李游平日里吃喝玩乐惯了的,此刻这里面也认不得几个人,便凑到苏慕嘉身边。开口问,“我做的怎样?昨夜那样凶险,要不是我,圣上未必能活到今日。” “王爷慎言。”苏慕嘉说。 “我又说错话了?”李游虽这样问,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在意,“贤弟你就是太过谨小慎微,两句话而已难不成他们还能向你问罪,放心,有本王在,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于你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于我却是关乎性命。 苏慕嘉知道和人说这些不外乎是对牛弹琴,于是也只是含糊而过。他此刻没心思与人闲谈,皇帝遇刺是他没有料想到的,现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若真出了问题,后面的路该怎么走还得从长计议。 苏慕嘉也是听端王说才知道,周阳阳是被端王带进猎场的。他这段日子忙着别的事情,本想等这次猎场的事情过去再去管周阳阳的事,没想到竟让他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周回之前之所以逼苏慕嘉逼的紧,怕的就是让他那宝贝儿子卷到这些事情里面来,他在长安自己无法来金陵,金陵里的官员又大半都曾与他有过过节。周阳阳今日救了南后是功,若赏他个一官半职,把人留了下来,往后就是羊入虎穴,到时候周阳阳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别说还可能牵连到周平回自己身上。 苏慕嘉被人拿着把柄,周回的困境现下亦是他的困境。 几个时辰过去,一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晋帝才醒过来。宋太医起身摸了把额头的汗,松了口气说,“陛下只是受惊过度,腹部所受之伤不及内脏,并无大碍,只要静心休养,不日就可痊愈。” 晋帝一醒,接下来就是该清算各人功过是非的时候了。 苏慕嘉在殿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潘公公跨出门,高声喊了声,“传大理寺主簿苏慕嘉,入殿觐见。” 苏慕嘉起身,在众臣的目光下随着潘公公的身影往内走。 此刻天色已暗,廊上三五成群立着人,都在等着晋帝醒来。 苏慕嘉穿过他们,随人入内,进殿跪在了帘帐之外。 周阳阳的伤不重,此刻正跪在一边。 晋帝半靠在床头,南后端坐床边。李祁刚好把手里的汤药喂完,起身把手里的药碗随手递给一边立着的潘公公,净完手接过身旁婢女呈上去的帕子擦着指缝。 垂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苏慕嘉,没出声。 南后见人来了之后,说,“护军营的副将说是你去找他报的消息,你提前如何知道成安王会派人来猎场偷袭?” 苏慕嘉说,“回禀皇后娘娘,我那夜突发急症,连夜出去寻医。又不敢擅自离开猎场,第二日身子能动了便想着立马赶回去,谁料在回去途中恰巧发现有一行人行迹可疑,听到他们暗谋犯上作乱之事更是心中惊恐,唯恐耽误了大事,只想着尽快请到援军相助,行了僭越之事,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好了,本宫找你来只是了解事情原委,并非向你问责。”南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说,“昨夜确实凶险,多亏了你细心谨慎,有功当赏,有过则罚。你叫什么名字,现下是在哪里任职?” “臣苏慕嘉,现在大理寺程大人手下做事,任主簿一职。” “苏慕嘉。”南后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想了一下问,“周回可是你养父?” “是。” 南后听人说起名字才想起来白姝与人提起过这人,她原本是想把人继续放在大理寺,现在见了人却突然换了主意,“你心思细腻,又是品官出身,也是做大学问的人。就去翰林院吧,以你的本事,想必会有一番作为。太子以为如何?” “母后决定就好。”李祁淡淡道。 南后闻言笑了笑,转头看了眼周阳阳对苏慕嘉说,“那便先这样定了吧,你们兄弟二人性子倒是相像,都是细致人,能察险境于微时,你兄长从今日起往后便在仪鸾司当差,就让他住在你的府上,你们兄弟二人在金陵也能有个照应。” 第81章 苏慕嘉先谢了恩,而后又道,“家兄之前在金陵未有官职,按理没有进入猎场的资格,他擅自闯入,本就是大罪。至于以身护驾,是家兄身为大晋子民应尽职责,何来功劳一说,皇后娘娘因此赐予官职,实在让臣与家兄心生惶恐,臣斗胆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果然是周回养出来的孩子,他那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本事倒是一分不少全教给了你。”南后还是笑着的,却有些笑里藏刀的意味,“若如你所言,那你觉得这擅闯猎场的罪又该如何?” “有功当赏,有过则罚。家兄初到金陵,不懂规矩。臣没有及时阻止,是臣的过错。”苏慕嘉朝人行了个拜礼,双手交叠,额头轻轻落于手背之上,不卑不亢道,“臣代家兄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请罚。” 南后看了苏慕嘉一会儿,而后缓声道,“本宫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只是法外犹有情,你与你的兄长毕竟是救了本宫,我今日若真罚了你们,岂不是日后让旁人说本宫刻薄寡恩?” 南后不等人再说话,手一扬便准备把这事定下来,“行了·······” “母后三思。”在一旁一直静观不语的李祁突然出声将人打断,“猎场之乱关系重大,既然是乱闯之人,还是不该太过掉以轻心。不如先收入刑部大牢吧,事后待事情查明证以清白再决定这些事情也不迟。” 南后闻言笑了一下,问地上跪着的两人,“太子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可服气?” “娘娘,我—”周阳阳刚开口说话,苏慕嘉伸手按着人俯身下去,把人没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苏慕嘉应的极快,“谢殿下与皇后娘娘恩德。” 押送他们的人就在殿外等着,苏慕嘉起身出殿,与李祁擦身而过的时候,李祁感受到对方往自己手里塞了个东西。 冬日外衣厚重宽大,两人的动作隐秘,无人察觉。只有李祁清晰的感受到苏慕嘉的带了些凉意的指尖擦过自己的掌心。 李祁神色不变,将那东西反握进手里。 第57章 苏慕嘉和周阳阳被关进了刑部的大牢里,他俩被关在了一起。 周阳阳一路上都很沉默,他自从离开了长安之后,这十几天也吃了不少苦,虽然任性惯了,但周阳阳也知道现在不是他乱来的时候。 直到专门负责押送他们进刑部大牢的官员离开之后,周阳阳终于忍不住了。 他直接上去揪住了苏慕嘉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质问道,“苏慕嘉,你故意的?” 他那夜离开之后,发现自己在金陵根本无处可去。又拉不下脸不肯去找苏慕嘉,于是又找到了端王府上。 刚好碰上快春猎的日子,端王本就是个没规矩的,做事随心所欲。二话不说就带着周阳阳一起去了猎场。 周阳阳原本一直跟在端王身边,发现那些婢女有问题也的确是个巧合。 他不敢确认,就时刻盯着。 所以那时候才会出手那么快。 他立了大功,皇后娘娘也应允了他仪鸾司的职位。 明明马上他就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志向了,可苏慕嘉偏偏要出来插一脚。 害的他官职没了便罢了,眼下还下了大牢。 苏慕嘉被人扯着衣领,也不出手阻止,只是抬眼扫了人一眼,淡淡问道,“大哥还想从这里活着出去吗?” 眼神和语气都太冷,周阳阳满腔的怒火无端还没发泄,无端被人吓的顿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周阳阳问。 “没什么意思。”苏慕嘉抓着周阳阳的手腕把对方的手从身上拉开拉开,自己靠在了牢中阴暗潮湿的墙面上,看着周阳阳笑了笑问道,“大哥知道这次猎场之乱的幕后主谋是谁吗?” “你知道?” “是你。”苏慕嘉很快的应了句,看着周阳阳不解的眼神继续说,“是我,也可以是大晋任何一个人。真的是谁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人希望是谁做的。两个月前我曾亲眼看着和我一同入选的一位品官被另外一位大人关在兽笼里,让兽子活活折磨而死,血肉淋漓,连鼻子都咬下来了。大哥又猜他为何枉死?” 周阳阳被苏慕嘉一通言语说愣了,下意识的出声问道,“为什么?” “没有理由。”苏慕嘉撑着下巴笑着看着周阳阳说道。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 “你吓唬我?”周阳阳没太听懂苏慕嘉说那些话具体都是些什么意思,只能大概也感觉到苏慕嘉和他爹一样,都不想让他留在金陵。他仰起下巴,故作镇定的看着苏慕嘉,“你以为我是小孩啊,以为神神道道的和说这些我就不敢待在金陵了是吧?” “白玉糕点。” “什么?” “十四岁那年,我吃了一盘你的白玉糕点。”苏慕嘉淡淡道,“大哥还记得当时你是如何对我说的吗?” 周阳阳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印象,所以听苏慕嘉说完还略微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对方说的是哪件事。 十四岁那边,是苏慕嘉刚入府的那年。 白玉糕点是名贵糕点,当时还是他爹去了趟金陵,专门给人带回来的。 只是下人不识货,把那当成普通糕点给苏慕嘉也送了一盘去。 十几岁的少年最是气性大的时候,周阳阳本就不喜欢这个突然出现,和自己抢父亲的弟弟。他不明白父亲为何会对一个从外面随便捡回来的孤儿那般看重,却从来看不到自己的努力。知道对方吃了自己的东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去找了人的麻烦。 第82章 他忌惮父亲不敢和人动手,所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人羞辱了一顿。当时说了什么周阳阳已经不记得了,只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是自己说苏慕嘉是个野孩子,让人安分一些,不该是他的不要肖想。 “你什么意思?”周阳阳一想到这句话直接就火了,皱着眉说,“你想说我不配是吧?” 苏慕嘉不答这句,只是温声与人说道,“我只是想提醒大哥,你当年是如何看我的,到了这金陵旁人也会如何看你。你当真能忍受自己落到那种境地吗?” “我—”周阳阳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有些不甘不愿的解释说,“我那时年纪尚小,并不是有意针对你。说那些话羞辱你也的确是我的不对,谁让你抢我爹来着。” “反正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了,我周阳阳在金陵待定了!不管落到何种境地,是生是死,都不用你们管。你等着瞧吧,看我配是不配!” “有志气。”苏慕嘉笑了一下,仰头闭眼靠在墙上假寐,没什么语气的评价了一句,“但愿金陵城里头那些贵人都同你一样心善。” 周阳阳一时听不出来苏慕嘉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他憋着一口气,气鼓鼓的坐到了离苏慕嘉最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夜深的时候,有狱卒开了他们这间牢房的锁。 “你们哪个叫苏慕嘉?”其中一个狱卒看着他们两人问,“我们主事大人要见。” 苏慕嘉被人带到了一间审讯室里,等狱卒一出去,坐在主座上的人转过身来。 “苏大人,怎么,我们刑部大牢住的可还舒服?”宋翰笑着问。 “舒不舒服的,宋主事哪天去试试便知晓了。”苏慕嘉原本跪在地上的,一边和人说着话一边起身坐到了宋翰对面的木椅上。 “看不出来苏大人还是个护短的。”宋翰打趣人说,“这为了护着自己兄长,把自己也送进来了。” 苏慕嘉只笑,“宋主事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心软,我这兄长虽是蠢笨了些,但总归和我有几分情分,总不能看着人找死。” “听着这怨气也不少?” “哪有。”苏慕嘉说,“劳碌命,早都习惯了。” 两个人乱七八糟聊了几句,宋翰给人倒了杯茶水递过去说,“今日我从宫中走的时候,殿下特意嘱咐让我帮衬着些你。” “难怪。”苏慕嘉说,“我刚还在奇怪宋主事何时这般热心肠了。” “这话说的便让人伤心了,就算殿下不提,凭着我与苏大人的情谊也不能对人不闻不问不是。” 他们俩人从哪儿来的什么情谊,只是知道对方受太子信任,于是互相少了些戒备。宋翰此时这样说,话里有意和人套近乎,苏慕嘉猜出了对方大概还没放弃上次说的那件事。 “今日刺杀皇上的那个几个婢女,是收押在刑部吧?”苏慕嘉抿了口茶,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开门见山道,“我想见见。” “我方才说的客套话罢了,你倒是真不与我客气。”宋翰都被人这话逗笑了,说,“我不过一个小小主事,你当真以为我有通天的本事不成?” “洛阳疑有疫病一事,我可以替你和殿下说。”苏慕嘉不理人推脱的话,平静的看着人道。 “天下之事本就是殿下之责,与我又有几分干系。”宋翰道,“难不成你想拿这个与我谈条件?” “天下之事多了去了,若非要把桩桩件件都算到殿下头上去,那殿下也不缺这一个罪名。”苏慕嘉手肘撑着椅把手,懒散散的道,“倒是宋大人,若是洛阳数十万百姓明日果真因为你现下这些心眼算计出了事,往后还能安心吗?” “我知道苏大人你聪慧过人,可说这些话,莫不是把宋某当傻子哄?”宋翰说。 “是宋主事先将我当傻子哄才是。”苏慕嘉说,“我若那日听了你的话,去和殿下提了这事,届时皇后娘娘查了下来,也不知道苏某今日还能不能活着在这儿与宋主事说话?” 宋翰左右说不过人,思衬了片刻,最后叹了口气道,“我之前与你不太熟识,当时说那话的确是存了推你入险境的心思,今日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先与你陪个不是,苏大人往后别记恨我。” 话说到这份上,算是将各自的心思都剖开了聊。 “宋主事这话说的。”苏慕嘉稍微坐直了些身子说,“我记恨了又能把你怎么样?” “宋某此生也没有别的什么大志向,活着一为君王,无愧忠义;二为百姓,无愧官身;三为父母妻女,无愧家亲。”宋翰道,“我本就过的战战兢兢,若是再被像苏大人这样的人记恨上了,往后日子怕更是难过了。” “我这样的人。”苏慕嘉低笑了一声,“我就当你夸我了。” “原就是夸你的话。”宋翰起身,转头看着苏慕嘉说,“走吧,你要见的人,我想想办法。” 第58章 那几个行刺皇上的婢女事关重大,被单独收押在了刑房里。凭宋翰的官职见到她们不成什么问题,问题是如何让苏慕嘉见到,更何况还是此刻戴罪之身的苏慕嘉。 好在刑房里的人没几个见过苏慕嘉的,宋翰给苏慕嘉找了身狱吏的衣服让人换上。等到了夜深的时候带人进去。 从出事到现在,负责此事的官员审讯拷问也累了,正是休憩的时候,刑房里只剩下些负责看管的。 苏慕嘉低着头跟在宋翰伸手,走到门口的时候苏慕嘉被人拦了一下,守在门口的狱吏说,“对不住主事大人,尚书大人说了,除了他准许的人,其他人都不能进。” 第83章 “我知道。”宋翰闻言神色自若道,“其实这是我从外面找的大夫,来给人看看伤。”说到这里宋翰稍微压低了些声音道,“尚书大人平日里不怎么亲自审问过犯人,今日都是下了重手的。这些犯人关系到刺杀皇上的背后主谋,若今夜死了一个,明日我们刑部如何向上面交代。上面要是怪罪下来,你我都跑不了。” “这……”那狱吏闻言有些犹豫。 宋翰又继续道,“我平日待你们如何?还能害你们不成?” “是。”那狱吏稍微犹疑了一会儿,很快被人说服了,给人一边开门一边道,“尚书大人再过两个时辰又会过来,主事大人小心些。” 那几个婢女被吊着双手悬在空中,身上都是鞭伤烫痕,已经没了意识。 “中间脸上有疤痕的那个。”苏慕嘉走进后和宋翰用腹语小声说道。 “把中间那个放下来。”宋翰指着苏慕嘉说的那个女人和周围的狱吏吩咐道。 等女人被放了下来,苏慕嘉蹲下来,将怀里的针袋拿出来展开。 他将银针扎进了女人的穴位,很快昏迷的人悠悠转醒。 “成安王让我来的,他说你这次做的很好。”苏慕嘉手上动作没停,一边给人扎针一边和人低声说话。 秀娘的眼神原本十分麻木,听到苏慕嘉说到成安王万分艰难的扭头朝人看了一眼。脸上不知道是眼里流出的眼泪还是疼的额头渗出的冷汗。她张了张嘴,问道,“王爷,说什么了?” “他说你是他养过最出色的暗卫,不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一直都是。”苏慕嘉顿了一会儿又道,“自从当年那件事之后,他身边再也没有一个比的过你的人。” “他连这些都告诉你了。”秀娘的眼里看不出情绪,她气若游丝的说,“他很信任你。” 要是别人秀娘未必会和人说一个字,但是秀娘曾经亲眼看见过成安王和苏慕嘉相会密谈,苏慕嘉说的句句话中又包含了太多宫中秘辛,常人不可能知道的那么清楚。再加上那些话,确实是她幻想了许久王爷或许会对她说的话。 她被折磨的狠了,此刻意识也开始有些涣散。忽然开口说起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八岁那年,父亲为了半升米把我卖掉。主人家让我上街乞讨,讨不到钱也不给我饭吃。我长的瘦弱,更是抢不过其他那些小孩,还时常被人欺负打骂。那天我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王爷的马车路过,他叫人救下了我。” “他给我饭吃,教我武功,还让我学字。”秀娘闭了下眼睛,眼泪划过脸上的斑斑血迹,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将那几欲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知我不配,但我爱慕王爷。 但这样话,仿佛仅仅只是说出口便是玷污了那样贵重的人。 所有的事情苏慕嘉都只知道只言片语,大多数只能靠猜测。若秀娘真是成安王当年养的暗卫,从人嘴里必然问不出来什么来。所以他故意装作是成安王的人,想从人嘴里套出些话来。 他的目的原本已经达到了,但此时听到人这些话却停留了一会儿。他看着秀娘脸上几乎占了半张脸,毁掉了那张漂亮容颜的烧伤说,“可王爷让你落的如此境地,姐姐当真一点都不恨吗?” 秀娘闻言突然紧紧抓住了苏慕嘉的手,“若没有王爷,我早被人打死在了那条街上,他给我一条命,让我像个人一般活着,千刀万剐偿还回去我亦不悔。”秀娘警告似的和苏慕嘉说了句,“你若敢背叛王爷,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苏慕嘉听罢,最后看了人一眼,然后沉默的将银针一个个拔了出来。 最后一根被拿出来的时候,苏慕嘉手上的那股劲陡然松了下去,秀娘又重新昏迷了过去。 她耗神太过,此刻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但尚存一口气。 苏慕嘉起身,转身离开的时候,目光瞥了一眼不远处一个狱吏的鞋子。 他的鞋子不合脚,所以走路的姿势稍稍有些奇怪。 刚才苏慕嘉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不过苏慕嘉没什么表现,安静的又随宋翰一起出去。两人往出走了十几米的时候苏慕嘉才出声问道,“那几个人若死了,上面当真会向你们问责吗?” 宋翰立刻顿住了脚步,转头警惕的问苏慕嘉,“你什么意思?” “那里面可能混进了成安王的人。”苏慕嘉话音刚落,刑房那边传来一阵吵闹动静。他不说话,站在原地转头朝那边望,淡淡道,“看来已经动手了。” 宋翰拔腿就准备往过跑,但被苏慕嘉拉住了。“你现在过去也没什么用,白惹些麻烦在身上。” 宋翰皱着眉回头看人,“你刚才就发现了?为什么不说?” “那个女人之前差点害死殿下。”苏慕嘉神情坦荡道,“她该死,我为什么要救她?” “你—”宋翰被人气的原地转了一圈,最后站定对人指着另一个方向说,“你快点回牢房去,等会儿尚书大人来了咱俩都完蛋。” 成安王逃走了。 仪鸾司和禁军的人去抓人的时候,府上那些管事下人都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家王爷去了哪里。 按照大晋的规矩,像成安王这种皇室血亲,身份尊贵,是不能下通缉令追捕的,更不能大肆宣扬。那日猎场之乱被下了死命令不让过多谈论,知道的官员都三缄其口。金陵城里的百姓只知道出了乱子,却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84章 城中巡查官兵突然增多,毓秀坊被官兵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的人一个没放过全都抓进了大牢,秀娘和那几个姑娘还有那夜伪装成狱吏的暗卫的尸体被吊在了城门口。严肃可怕的氛围蔓延开来,金陵城中一时间人人自危。 凡是和这事沾了半点关系的人都被抓了起来,苏慕嘉周阳阳前一日还看着周围的牢房变的人满为患起来,第二日晚上要吃饭的时候,苏慕嘉伸手打翻了盛饭菜的碗。周阳阳对此事耿耿于怀,念叨了一晚上。 等到后面夜深,周围一个个口吐白沫而死的时候,周阳阳才心有余悸的过去抓着苏慕嘉的衣袖颤声问,“怎么会这样啊?陛下······陛下要杀了我们吗?” 那些狱卒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个人顿时成了一具具尸体。 苏慕嘉不语,等了一会儿,外面鱼贯而入进来了不少人。 领头穿着一身黑红色官服,苏慕嘉见过,是仪鸾司的掌事。 “刑部看管不利,令犯人无端枉死。”何长辞扫视了一眼,没什么感情的命令道,“杀。” 话音刚落,仪鸾司的人手起刀落,将那些狱卒也变成了尸体。 手下人收拾尸体的功夫,何长辞走到了苏慕嘉和周阳阳二人的身边。周阳阳害怕的将苏慕嘉的衣袖拽的更紧了,正当他以为自己和苏慕嘉今日都要命丧于此的时候,对方却没动手。 而是出声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苏慕嘉报上两人名字后,何长辞说,“跟我走,皇后娘娘要见你们。” 苏慕嘉和周阳阳二人直接被带到了皇宫里,何长辞只将人带到殿门口,而后让两人自己进去。 门刚关上,苏慕嘉偏头低声对周阳阳说,“装晕。” 周阳阳哪见过这阵仗,此时他能依靠的只有苏慕嘉,自然是对方说什么他听什么。刚走到殿中,闭眼顺势倒了下去。 苏慕嘉连忙跪下,朝着屏帐后的人请罪道,“罪臣这兄长胆子小,今夜吓着了。冲撞了皇后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屏帐后的南后摆摆手,白姝出来吩咐站在殿内一旁站着的侍卫道,“先将人扶下去。” “叫苏慕嘉是吗?”南后问。 “罪臣是。” “可知道本宫今夜为何要见你?” “罪臣愚钝,斗胆猜测娘娘或是好奇太子殿下那日为何帮我说话。”苏慕嘉低着头,将谦卑的样子装到了极致。 “是个聪明人,只不过这金陵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南后靠在矮椅上,柔声道,“那你便说说吧,若能说出些有用的东西本宫就留你一命,若说不出来,今夜牢里那些人的去处你也看到了。” “人多口杂。”苏慕嘉面有难色,“罪臣不敢胡言乱语。” “不敢说,那便写下来。”南后说罢,白姝递了纸笔给人。等苏慕嘉写完,白姝又将东西拿过去呈给人看。 南后看后竟然笑了起来,嘴上却说,“小小年纪胆子倒大,你可知造谣太子是诛族的死罪?” 苏慕嘉俯首道,“罪臣所言属实,不敢对娘娘有所欺瞒。” “当真是有趣的紧。”南后心情大好,看着苏慕嘉道,“你先带着兄长回府吧,这些日子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回去好生歇息。” 苏慕嘉谢了恩,直到走出殿门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对于南后苏慕嘉听说的多,但实际上并未和人打过交道。他生死攸关的时候经历的多了,但此刻也觉得后背生凉。果然,被人拿捏着性命的感觉,时间再长也习惯不了。 等人走了,白姝也起了心思,暗自的和南后打探刚才苏慕嘉在纸上写了什么。 “太子有断袖之癖,你从前可听说过?” 白姝听完也是一惊,“太子和那位苏大人吗?” 南后点了下头,笑道,“这位苏大人倒是个妙人,生的一副好皮囊,人也聪慧。也难怪太子会喜欢。只难为朝里那些老臣,若知道这事非得吵翻了天不可。” 南后原本没多大兴致,这么两个人也不值得她费什么心思。只不过今夜吩咐何长辞去收拾残局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那日太子的反应,于是多留了个心眼,吩咐说若那两人没蠢到被毒死的话,就带过来让她见见。 南后欲起身,白姝伸手去扶,“娘娘就不怕他骗您?” “若是真的,于本宫是件好事,若是假的,留他一命也没什么坏处。”南后说,“明日就让他入翰林院,任五品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可进两院观翰林学士起草诰敕,再加赐银鱼袋。真真假假的,日子久了总能瞧出来。” 第59章 苏慕嘉那日塞到李祁手上的是张字条,上面写着:宫中疑有人对陛下不利,多是旧人,小心饮食。 李祁看完之后便顺手将字条放进了炉子里,看着字条一点点消失,变成灰烬。他以肃清刺客为由,要给晋帝身板换一批人伺候。那日那些刺客的确是伪装成了南后的人才得以得手,李祁此时提出这个合情合理,南后不仅没法拒绝,还得承认自己之前的疏忽之过。 潘公公当初是跟在先帝身边的人,算是看着李祁长大的,李祁对人既亲近也信任。他特意嘱咐潘公公,陛下入口之物都要再三检查,要时刻盯着,不能疏忽。 就这样内外严防死守了十几日,惊蛰那日夜里东城城门出现了异动。 第85章 成安王反了。 消息报道宫里的时候,李祁刚歇息下来。他信不过南后,大事小事都盯着,各地灾害偶有反复不敢疏忽,又因为成安王的事情,连着几日没怎么合过眼。 东宫点灯的同时,皇后宫里照样起了动静。 崔子安先赶到宫里,和李祁说,“你这样熬了几日了,身体怎么吃的消?王将军也已经赶过去了,我先过去瞧瞧,也省的你来回奔波。” 一旁的婢女上来给人穿外袍,李祁转头和崔子安说,“今夜没人睡的着,事情虽已安排好了,但也松懈不得。” 等李祁穿戴整齐,崔子安伸手拦了一下,皱着眉道,“萧远,你别把自己逼的太紧了。” 猎场之乱之后,南后为了安抚朝臣,大方得体的提出太子协助理政。李祁虽自小学的就是这些东西,但是南后毕竟把持朝政多年,这些年大小事务全揽在一身,不给李祁一点机会。 现在突然提出,还是在这个当口,看似让步,实则刁难。 都是凡身肉体,谁也没长着三头六臂。 人人都只看到他行事周密得体,却不知道他后面下了多少功夫。久负盛名,都不遗余力的去阿谀奉承,其中的鸿沟全然要靠盛名之下的那个人一步步去弥补遮掩,才不至于被人诟病德不配位。 崔子安都看在眼里,没忍住出声劝道。 李祁单手接过婢女呈上来的汤药,凝眉一口饮尽,伸手把空碗放在桌子上,闻言回头淡淡回道,“都瞧着我呢。” 东城出去再走几里路就是龙山,龙山里养着成安王的私兵。 十几日之前,李祁从苏慕嘉那里知道这消息后和崔太傅议过此事。李祁准备直接派人去围剿,既能攻其不备打个人措手不及,又能避免到时候波及城中无辜百姓。 崔太傅听李祁说罢问人,“那殿下准备派谁去围剿这些私兵?” “涉及皇城安危,越快越好。”李祁说,“驻城军是定心丸,不到最后轻易动不得。离金陵最近的是常州的威远将军,飞鸽急报传过去,等威远将军带军赶来,前后约莫只需要三日即可。” “威远将军当初被大将军弹劾,因罪被贬,先帝下旨命他守在常州。”崔太傅捂嘴咳了两声停了一下,而后看着人问,“他一与殿下心有嫌隙,二无兵权在手,三是戴罪之身,殿下将这样的功劳交到他的手上,可想过于殿下日后能有何益处?。” 李祁不语,崔太傅起身继续道,“用人之术,在于驭心,有的人只能做一时只用,有的人却可做长久之用。若大将军还在,殿下自然不用花心思在这些事情上。但今时不同往日。既然南后的背后还有承恩侯,殿下就不能手下无人。大将军虽不在了,大晋未必就不能有第二个大将军,我知道殿下不爱听这些,但为君者向来要懂得取舍,两利相权取其重,这次本该是殿下招揽人心,培养心腹的好机会。” 两利相权取其重,李祁也确实这样做了。 他舍弃了原本那个最好的解决之法,转而提前命崔子安去四大营调兵,等成安王的军队攻来的时候率先迎敌。 四大营多年闲置无用,虽人数众多,但都是些散兵。尤其是其中的护军营,因为当年常安岭叛乱一事,尽管保住了命,却尽数被充作了杂役军。由从前的精兵良将,成了如今别人口中的残兵败将之流。李祁最初没想过用他们便是觉得若用人数取胜,必定伤亡众多。 但他需要一件大功劳来将崔子安送上将军之位。 原本事事都已安排稳妥。一切也确如他所想,成安王谋反一事已成事实,被逼到绝境,不得不选择背水一战,举兵攻城,更加落实谋反之大罪,而崔子安率兵迎战,有平定谋反之功,这中间并未出半分纰漏。 可当李祁站到城墙之上,看着城外尸横遍野,城内百姓城民惶恐无措的时候,又忍不住问自己:自己当真选对了吗? 先帝和老师把他教的太好了,总告诉他什么才是对的。可每每遇事,又会换个说法。既要他有菩萨心肠心念百姓,又要他有雷霆手段大局为重。既要他这样,又要他那样,于是最后怎么做都成了错。 南后原本以为成安王打来的时候,李祁会措手不及。她提前知会了自己远在沧州的父亲承恩侯,驻城军怎么也能撑一段时候,等众人身陷险境之时,前来解救的承恩侯就成了大功臣。 但眼前现在这番景象是她没想到的。 事实证明崔子安这些年待在金陵并未荒废掉,他排兵布阵不显慌乱,又仗着人数多,倒成了强势一方。再这样下去,成安王那些兵练的再怎么精锐也要被人耗死。 等到父亲带兵赶到之时,不仅没有功劳,她还得担心届时会不会被人扣上个用心不良的罪名。勾结乱党,里应外合,又是好大一顶帽子。 南后平白吃了个哑巴亏,面上却不能显,在暗处握紧了手。 “多亏了太子临危不乱,不然今夜还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南后气极反笑,她知道太子的痛处在哪里,故意道,“不过都说太子深明大义,当初为救十万将士不惜亲手屠了将军府满门,可如今怎的又突然狠得下心了,竟让这些侥幸留下条性命的可怜人去送死?” “死罪是辱,死战是功。”李祁说,“大抵还是不一样。” 南后闻言冷笑,“太子和姐姐真是像极了。” 第86章 都一样的虚伪。 南稚口中的姐姐是李祁的生母王陶然,王陶然是大将军王景行的嫡女,温婉贤淑,知书达礼的名声金陵人尽皆知。那时候将军府和承恩侯家还尚且交好,南稚自小和王陶然一起长大,对人很是信任。 世家宗族向来礼教深重,南稚却是在女戒四书的熏染下养出了一身逆骨。 她不愿意嫁给太子。 世人好骗也听话,皇帝说什么便信什么,从不忤逆违抗。南稚不一样,她家世显赫,自小就是天大的尊贵,从来只有旁人听她的,万没有她顺着旁人的道理。她骄傲惯了,所以哪怕夫君是天家之尊,在她眼里也仅仅只是个傻子罢了,哪里配得上自己,更何况是和别人共侍一夫。 她那时候被娇惯坏了,甚至不惜冒天下大不讳抗旨逃走。 天地之广,她不愿困于一隅。 这事她只告诉过王陶然一个人,婚期之前她计划良久,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在城门口被父亲抓了个正着。 太子妃贤良大方,自她入府后更是待她这个侧妃照顾有加。她问过对方那夜到底为什么阻止自己逃走,对方回答她说,“你是太子侧妃最好的人选,有些事情凭你我的力量改变不了。阿稚,我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 信任之人的背叛宛如一把利剑,总会让人记得更深一些。 他们总有自己的那套道理,做起杀人诛心的事情却从不犹豫。 南稚恨极了这些虚伪嘴脸。 “太子何时开始念佛了?”南稚看着李祁手上的佛珠道,出言讽刺道,“只是选错了地方,血杀之地恐污了太子一片善心佛骨。” “养心而已。”李祁平静的说,“母后若是想要静心养气,不妨试试。” 这乱战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李然的三万精兵所剩寥寥,几乎到了道尽途穷的地步。想要趁乱逃走,却被崔子安抓了回来。 李然欲逃无路,又觉屈辱,只能挣扎着仰头高喊,“我是大晋的皇族血亲!是当今圣上的皇兄!是太子的皇叔!连大晋律法都奈何不了我,你们谁敢杀我?” 大晋法不上公候,就算是谋逆之罪,没有圣上亲口之言,确实无人敢拿李然怎么样。 越是这样,李然越是肆无忌惮,他仿佛字字肺腑道,“圣上痴傻,太子病弱,今日我败,明日大晋无主,国将焉存?” “王执。”李祁垂眼看着,突然唤了一声,“拿弓来。” “是,殿下。” 长弓如残月,玉手悬佛珠。 李祁遥遥望了底下的李然一眼,而后抬手,搭矢上弦,手落箭出。 箭去劲急,破空之声极响。 长箭穿破皮肉入骨,正中李然的眉心。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猛然睁大的眼睛里满是不甘与恐惧。李然仰头倒地,看着夜月当空,星稀树影转。他嘴里喃喃着,将刚才没说完的话无声的说完,“明明我才是最适合做帝王的人,母妃,我怎么就熬不出头呢?” 尸堆血海中,他的声音渐微渐止,没人能给他回答。 李然一死,剩下他的那些残兵败将也随之自刎而死。 这些私兵里有十之七八都是当初逃来金陵的流民,李然给他们一口饭吃,让他们活着,于他们而言,李然是恩人,也是所忠之主。 此间事了,崔子安伸手猛拽缰绳,转身策马向着城门方向奔去。 “开城门!” 城门守兵连忙去转动城台之上的闸楼内的绞盘,巨大的圆形木盘转动,浑圆木柱移动,伴随着沉重闷响,城门大开。 兵流涌动,整齐一致的步调齐齐抬起,又齐齐落下,大有山摇地动之势。两列士兵举着火把鱼贯而入,在长街两侧站定,火光映着一张张人脸,夜如白昼。 有孩童受惊啼哭,那母亲慌忙上前将孩子紧紧抱住。厮杀声止,四周又安静了下来,百姓不敢出声,眼里或惊恐或不安,隐约有人啜泣,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他们身上将会发生什么。 “各位不必惊慌。”高大骏马原地换踏,停在了城门之下,崔子安端坐马背之上,安抚众人道,“我乃禁军总督崔子安,今夜成安王妄图谋逆,我奉太子之令前来平乱,眼下叛军已尽数被我等剿灭。成安王欲谋乱伤民,太子殿下怒其行径可恨,已亲手将成安王就地正法,现已无事,请诸位安心。” 崔子安说罢,城楼之上王执随之朝着太子跪下,高声道,“太子心忧百姓,与我等共苦,是我等臣民之福!太子神武,佑我大晋!” 城楼之上的士兵纷纷随之而跪,紧接着是下面营兵,最后是长街上的百姓,众民齐跪,以谢恩德。 “太子神武,佑我大晋!” 苏慕嘉住的偏僻,消息得的迟。欲上城楼的时候被人守卫的士兵拦住,苏慕嘉扬手给人看了手里的腰牌。那士兵看了一眼很快垂首让开,毕恭毕敬道,“小的冒犯,大人请。” 腰牌是太子的东西。是苏慕嘉进了刑部大牢之后,太子让宋翰交到人手上的。 苏慕嘉一直没用,没想到这天夜里有了用处。 他沿着城楼石阶一步步往上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听到所有人都在喊着那句,“太子神武,佑我大晋。” 他脚步没停,接着往上,直到看到一片跪身埋首之人中孤身独立受万民敬仰的那个人。 苏慕嘉没跪,远远望着。 第87章 李祁转眸,看见了来人。 他俯下身伸手拉王执起身,吩咐道,“将今夜受了惊吓的百姓安抚好便让他们先回家。城外的尸体要尽快处理了,以免引起恐慌,后面的事等天亮再议。” 王执领了令,带着些人下去疏散百姓去了。 苏慕嘉朝人走了过去,指腹摸了两下那块上好的羊脂玉做的腰牌。和人说,“夜里听人说东城出了事,殿下也在这儿,我过来看看,顺便给殿下还腰牌。” 李祁看人舍不得似的,没伸手去接,看了一眼道,“拿着吧,日后总有用处。” 苏慕嘉得了人这话,又心安理得的将东西收了回去。 “听说你前几日入了翰林院,我该去看看的。”李祁说,“只是这几日太忙耽搁下来了,还没得空问,在那儿待着还习惯吗?” 月悬当空,李祁颈处的白皙浸在这落下来的月色里。朦胧不清里瞧着比白玉还要细腻些,苏慕嘉很想伸手摸一摸,夜把他有些过分的眼神藏了起来,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留给了他自己。 苏慕嘉看人去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答话,“习惯,就是太清闲了。” 翰林院修撰一职主要负责为太子讲学,进读书史。苏慕嘉入翰林院这些日子连太子一面都没见着,可不清闲吗? 李祁听出了那层意思,转眸看人,“这是在抱怨我?” “没有的事。”苏慕嘉说,“是觉得殿下这些日子辛苦,心疼殿下。” 李祁闻言默了一会儿,没搭话,抬脚往城台边上走,垂眼看着底下士兵忙忙碌碌的在清埋尸体。 苏慕嘉和人并肩而立,突然道,“殿下看着似乎总是不大高兴。” “悲喜俱伤神。”李祁低垂着头捻了两下佛珠,道,“我遵的是医嘱。” 夜里吹风,苏慕嘉的外袍被吹的响动,他笑道,“哪个庸医,这种蠢话也敢拿来哄骗殿下?” “你这话我没法接。”李祁说,“我被你口中的庸医治了十几年了,说他不好的话还是第一次听。” “那是殿下没试过好的。”苏慕嘉说,“殿下哪天试试我。” “试你什么?”李祁问人。 “什么都成。”苏慕嘉换了个地方站,替人挡了些强劲的寒风,“问疾医病,做刀杀人,闲来无事拿来逗乐解闷也行,我样样都好。” 李祁捻珠子的手闻言顿了一下,故意没理人那句,他想起苏慕嘉院子里种的那些药材,问,“真会瞧病?” “看着医书古籍学过几年。”苏慕嘉答说,“会一点,大概比那庸医要强些。” “谦卑恭谨。”李祁说,“在我面前苏大人好歹也装装样子和这四个字沾上点儿边。” “我和殿下说真话。”苏慕嘉倚在城壁上,低头玩着手里的腰牌说,“怎么殿下偏要教着我骗人。” 和这人没法聊。 “我说不过你。”李祁看着人说。 苏慕嘉头还低着,嘴上应的快,说,“我下回让着殿下。” 苏慕嘉话落抬头,两人目光对上,李祁眼里似乎有笑意,天暗都瞧不真切。 城下人影憧憧脚步走动,耳边风声呼啸。 夜静人吵,心也乱。 第60章 城门动乱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成安王带着兵闯进了城门,围了东城,拿百姓做把柄,这场谋逆怎么也还有一线可能。只可惜成安王不知道自己底细早已被别人摸了个清楚,到头来连城门都没进去,他以为的背水一战,鱼死网破,最后只成了一个笑话。 你站在高处看,这于金陵似乎算不上什么大事,溅起的水花还不如后半夜落下的雨点大。但若身处其中,看着周围尸骨成山血流满地,便觉此中悲凉。 崔子安大致估计了一下,他带出去的营兵怎么也少了有三万有余。 李祁听完没什么反应,只是交代说后面记得好好安抚他们的亲属。 雨下的又慢又缓,落地都没什么声音。 手下人递了把纸伞过来,苏慕嘉伸手接过替李祁打着。 李祁转身刚准备走,身后传来了一阵吵闹动静。 他回头去看。 刚才试图往他靠近的那个人被几个禁军拖着往外走,那人似乎受了伤,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 一旁的禁军统领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着了,有些着急忙慌的过来问太子,“殿下,您没受惊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摆手示意那几个禁军将人拖走。 “慢着。”李祁看着那人穿着营军的衣服,于是多问了一句,“怎么回事?让他说。” “小殿下。”男人喊了一声,抬起头,对方乱发被雨水沾湿黏在脸上,有些狼狈不堪。李祁看了一会儿才看清了人脸。 郑常胜。 “大夫呢?”李祁皱眉,问四周的人,“伤兵为何无人看管救治?” “伤兵太多,大夫估计一时顾不过来,我们给伤兵都安置了专门的去处,不知道这个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那位统领也头疼,连忙吩咐那几个禁军把人放下来,然后叫了不远处的大夫过来给人医治。 郑常胜把捂在肚子上的手移开,鲜血汩汩而出,浸透衣裳流了满地。看起来骇人极了。他仰头声音微弱的和李祁说,“殿下恕罪,末将自知怕是活不过明日······只是想最后再见殿下一面。” 大夫将人衣服剪开,露出皮开肉绽的伤口。 第88章 李祁从苏慕嘉拿过伞,走过去替人遮住雨水,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郑常胜顿时眼泪纵横,他年少之时侥幸入了军营,成了赫赫有名的白袍军。原本哪里想那么多,只觉得威风。谁知得了小殿下一言,他正是少年得志豪情万丈想要建功立业,却不料常安岭一战之后自己成了弃兵。多年过去,豪情壮志寂灭无踪,却在那夜机缘巧合之下再见到了太子殿下。 将士死战,方无愧于国。郑常胜此刻又悲又喜,他张着嘴,眼睛都瞧不清楚东西了,只是说,“当初立功抵罪之言,末将如今也算是没让殿下失望。” “是,郑副将做的很好。”李祁语气郑重的回了人一句。 郑常胜累极了也痛极了,听到这句话后笑着闭上了眼。哑声道,“那就好。” 那大夫刚看了眼伤口,还没来得及给人止血,只看到病人猛地泄力,他立马拿起手腕给人看脉。而后连忙跪身在李祁面前道,“启禀太子殿下,这位大人······已经去了。” 李祁不说话,周围人也不敢有所动作,都静静等着。 李祁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头昏脑涨,耳边一直嗡嗡作响,他稍稍有些恍神。面上却滴水不漏,而后缓缓俯身把手里的伞放下来盖住了郑常胜狼藉的身子。轻声说了句,“给人厚葬。” 他站直了身子拢了下氅衣,自己一个人转身往长街上走。 两侧都是商铺,李祁刚走没几步,那些商铺都点起了灯给人送行。 苏慕嘉望了眼那个有些落寞萧索身影,很快重新拿了把伞,追了上去。 “前面有处青苔,当心别踩着了。”苏慕嘉给人执伞遮雨,问,“殿下在想什么?” “在自省。”李祁听到人的话停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脚绕到另外一边走,“在想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苏慕嘉跟着人一步步走,说,“殿下何必苛责自己。” “你不该这么想。”李祁话说的平淡,轻声和人在夜里聊着。 苏慕嘉说,“嗯?” “我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万千性命。他们并非因我而死,却也因我而死。”李祁抬手,指节推着伞骨将伞面往苏慕嘉那边回倾了些,说,“我得这样想,我需得敬畏惧怕,一言一行才会越加慎重,往后行差踏错的时候才会越来越少。人若安坐明台不见风雪,最忌讳的就是眼里看不见生民之疾苦,百姓之性命。谁受万民奉养,谁就该察万民苦乐,喜其所喜,悲其所悲。今日宽慰之言都是明日大错的祸端,你在我身边,更该时刻警醒着我才是。” 苏慕嘉静静的听完,然后说了一句,“这样听着,殿下未免活的太过可怜。” “你说什么?”李祁疑心自己听错了。 “出生便被架在高台之上,一生都被身边之人推着往前走,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久而久之,连自己也把自己困在了这座金笼中,千错万错揽于一身,一言一行都要照着别人眼里的样子去做。”苏慕嘉字字清晰的说道,“这样活着,难道不可怜吗” 不可怜吗? 李祁攥紧了手里的佛珠,毫无预料的被人略显刻薄的话刺了一下。他起初觉得这话荒诞可笑,可细思之下却又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辞。 先帝看重出身,一生之愿便是有朝一日可以一统天下,成为千古一帝,他自己完成不了的雄图霸业,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他的后代血脉身上。可惜嫡皇子痴傻,皇长孙李祁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先帝将李祁带在身边,几乎是倾其所有悉心教导。 先帝严厉,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每每李祁出一点错,都会被罚抄写经书。 万遍经书,以思己过。 李祁自懂事之起便被先帝告诫,他的一念之错,于大晋而言就是生灵涂炭。 他的悲悯之心,便是这样被教出来的。 所以李祁事事小心,步步谨慎,日日自省自察,唯恐走错一步,不敢松一口气。 先帝的心愿,百姓的生死,大晋的命运,一座座大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李祁觉得自己此刻像是被人生生剥开了,给人展示他那些极力隐藏不为人知的窘迫疲惫。 两人已经走到了民区,正是夜深,这条道上没人点灯,略显昏暗。 他们各自站在原地,李祁不说话,苏慕嘉也跟着不吭声。不知过了多久,李祁抬步往前走,语气有些冷的和苏慕嘉说,“不必跟着。” 只是刚走出伞下,便被一股力猛地拉着拽进了一旁的窄小巷道里。两个人身形一起藏进了一片暗色之中。 李祁整个人被重重的摔在了墙壁上,靠上去的时候后脑被人伸手垫了一下。 伞被扔在了地上,被风吹的动了两下,在空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飘荡,再被狂风撕扯。没了遮挡,雨水落在了两人脸上。 李祁眯着眼,眼神凛然。雨珠顺着长睫往下落,微微抖动着。 地上被雨淋的潮湿,他的月白袍子沾了脏水 像是一块摔落在泥地的白玉,冰冷清寒却又破碎脆弱。 李祁先动的手,出手动作干脆利落。 只不过他正病着,与人动手难免落了下风。苏慕嘉一点也没让着人,他学的本就不是什么正派的招数,出手又狠厉又阴毒。两人实打实的动了几下手,后来苏慕嘉忽然闷哼一声,似乎是被人那下打的痛极了以至于半弯了腰。李祁心生顾忌,动作迟钝了一下,然后一时不妨被人抓着两只手腕叠着扣在了墙上。 第89章 两个人靠的太近了,身子几乎要贴在一起。李祁觉得自己大概是病糊涂了,他累的不想再动,只喘着气,胸口轻微的上下的起伏着,就那样看着苏慕嘉,看人准备想做什么。 苏慕嘉低着头,一只手划开对方氅衣,顺着那截腰腹摸了上去。轻声惊叹道,“殿下的腰好细。” “苏慕嘉。”李祁头还昏涨着,里面隐隐作疼。身上被摸起来的热混着他此刻心中的燥意似乎要将人烧着了。他极力隐忍着怒气,说话的时候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你放肆。” “是,我放肆。”苏慕嘉在那劲瘦窄腰上重重的捏了一把,抬起头问,“但殿下敢说自己心如明镜,从未对我有过别的心思吗?” “有又怎样?我那日字字句句和你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李祁语气冷然道,“苏慕嘉,你不要得寸进尺。” “殿下怎么生气了?”苏慕嘉故意气人似的,把别人惹恼了自己又不紧不慢的道,“被我说中了痛处恼羞成怒了吗?” 李祁和人说不通,他动了下手腕,又被人用了力气强按了下去,腕处骤然传来的剧痛让他没忍住嘶了一声。 “殿下知道吗,你的病不止在身,还在心。”苏慕嘉此刻浑身都带着狠厉霸道,和人说话时语气却是又轻又柔,“悲也好,喜也罢,说到底都是血肉之躯,哪个活人没有喜怒哀乐。可殿下偏偏要把什么都藏起来,谁也不说,谁也不给看。到头来全都一起烂在里面,殿下自己敢看吗,你那副外皮里面,现在是番什么光景?” “我和殿下不一样,我生来便自私刻薄,又睚眦必报,自小被教的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学的是偷抢掠夺的本事。旁人是生是死与我并无半分干系,我活着只为了自己高兴。”苏慕嘉继续说,“殿下今天夜里心里不好过吧,又要把那三万人的命算在自己头上吗?我教殿下,耽于欲念是个治病的好法子。你早就厌烦了对不对,凭什么都是你的错,凭什么总要压抑克制,凭什么就你要活的这么痛苦?” 别人能宣泄放纵,可李祁不能,旁人把他当神仙,他也觉得自己没有七情六欲,什么都忍着,最后也就成了习惯。诸多情绪只能在心头积压,和他的病一起,积郁成疾,病根丛生。 苏慕嘉说出口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在那块儿划过,鲜血淋漓又酣畅痛快。 苏慕嘉的声音像是迷惑人心的蛊,一遍遍的劝道,“殿下,人有欲念不是错。既然厌烦了,何不把那些东西都丢掉。问问自己,此刻你最想要什么?” 苏慕嘉也试着忍过,可他不像李祁,学不来那副无欲无念的圣人模样。那些如蛆附骨的卑劣恶念,就和他身体里的毒一样,此生都无法摆脱。他就是想要,想要对方想的要疯了。所以不惜乘人之危,引诱哄骗。自私贪婪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秉性,既然月亮冷清他够不到,那就把那清月拉下到这阴沟里与他一起, 沉沦放纵。 “你呢?”李祁终于开口说了话,语气如细雨般朦胧,让人听不清情绪,他问,“你此刻在想些什么?” “想这儿。”苏慕嘉抬起手,拨开了李祁侧脸上被水浸湿的发丝,而后往下,指腹摩挲了两下李祁的唇,目光也落在上面,哑声说,“日思夜想。” 苏慕嘉是个坏人,李祁知道他在骗自己。 可李祁大概是真的病糊涂了,他想着错就错吧,他已经被困的够久了。 苏慕嘉说罢俯身下去,李祁身子僵了一下,而后闭上了眼,彻底藏住了里面的挣扎克制。 柔软相碰,热意相染,混着冰凉的雨水。 苏慕嘉将原本掣肘着对方的手松开,往下牢牢扣住了腰。李祁的手腕被捏的泛红生疼,失力的垂下来轻轻抓着苏慕嘉的衣襟。脆弱的脖颈被苏慕嘉半握在手里,苏慕嘉拇指指腹在颈肉那处摩挲了会儿,而后忽然用力抵着逼人将头仰起。 苏慕嘉的吻像要吃人一般,没有一丝他哄人时的温柔缱绻,反而带着凶狠与恶劣,不管不顾的掠夺着李祁的一切。唇舌交缠中,李祁有些喘不过气来,攥着人衣服的手指越收越紧。他胸口巨大的起伏着,喉结上下滚动着一下下吞着津液。 他半是失神中睁开眼睛,恰好看到苏慕嘉也在垂眼望着自己,里面满是情欲。 他的身上是热的,血也是热的,有人在欲望里放了把大火,火燎荒原瞬间烧掉了所有的的理智。 雨好轻柔,风也安静下来。 长街角落隐秘处无人过问,有人肆意沉溺。 第61章 苏慕嘉的宅子坐落在东城的西北角,地势比较低。有时候雨下的久了,雨水蓄积,时常会淹了路。 之前有一段路原本就被大水冲刷坏了,底下的泥土被翻出来,又被来往的行人踩出了几个坑,晴日还好,只要落一点雨,泥堆便蓄成了一个个水洼,一个不留心就得被脏水泡坏了鞋。 李祁走到那段路的时候都没仔细瞧,眼看着脚就要踩上去,被苏慕嘉拉着拦了一下。 “别踩。”苏慕嘉提醒说。 李祁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面前根本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他正想着法子,苏慕嘉过来把人拦腰抱了起来。李祁一身病骨,身子也消瘦,苏慕嘉抱着人完全没费什么力气,李祁神情恹恹的靠着人的肩膀。 “路坏了怎么没让人来修?”刚走过那段路,李祁一边说话一边拍了两下苏慕嘉的肩膀。苏慕嘉会意的将人放了下来。李祁站直了身子又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在意的问人,“冲坏的只有这一处地方吗?” 第90章 “民区也被淹了不少,报上去好些时候了。”苏慕嘉的袍子被脏水浸的不成样子,他站的离李祁远了些,说,“户部一直不上心,说是让先找工部。工部又吵着户部不放款,两边来回推,拖着拖着,最后这事也就没了音讯了。” 这种事情李祁没法管。本来算不上什么大非大过,只是关系到了民生,若是轻拿轻放,朝中清流届时怕又会不依不饶。但若是肃清重罚,又必定会引得一众朝臣不满,毕竟谁也不愿意这快刀子哪天落在自己头上。 李祁现在的身份只适合从中权衡调和,这件事不适合从他嘴里说出来。 “明日政院议事。”李祁说,“你人地生疏,从前也没和那些人打过交道,若想在人前露个头,提这件事最合适。” 苏慕嘉先走上台阶,刚推开门,听到李祁这么说转身朝人望着,眉眼含笑,说,“殿下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苏慕嘉直接带着人进了自己的院子里,李祁刚一进屋,苏慕嘉就近身上来替人宽衣,外面淋湿的那件氅衣被挂在了架子上晾着。他又去里屋取了条脸帕。李祁原本是坐着的,折腾了这么大半夜,困得有些熬不住。他撑着头昏沉的闭上了眼,听到人过来的动静转头去看,苏慕嘉已经拿着脸帕给自己擦拭了起来。李祁脸上沾的雨水已经干的差不多了,就是头发还潮着,苏慕嘉动作细致轻柔的替人揉搓着。 “我已经吩咐人去备了热水,殿下等沐浴了再睡吧。”苏慕嘉说,“带着这身冷气过夜,明早起来该病的更重了。” 李祁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但也知道苏慕嘉这话说得对。最近正是是非多的时候,这种时候他怎么也不能再把自己病倒了。他撑着桌子准备起身,却被苏慕嘉按着肩膀没能起来。 苏慕嘉在人面前蹲下了身,开始给人褪鞋袜。 李祁在被碰到的那一瞬间缩回了脚,和苏慕嘉说,“你不用做这些。” “府上虽没多少人,但让人看到殿下夜深在我府上总归是不好。”苏慕嘉低垂着头,手上的动作没停,说,“所以没让下人到跟前来,但殿下总要有人伺候,还是让我来吧。” 苏慕嘉开始给人褪净袜,有些冰凉的指尖碰上李祁的脚踝,李祁有些瑟缩的躲了一下。只不过苏慕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十分坦荡,倒让李祁不好说什么。 李祁知道这人惯常知道如何拿捏别人,他也和那些人一样落在了对方的圈套里。只可惜他明明看的十分清楚,却总也逃不了。 李祁一直沉默的任由着苏慕嘉的动作,最后穿着木屐挑起帘子进了里屋的浴房。 苏慕嘉关上了窗,准备去别院的浴堂里洗浴。走到门口的时候,手都已经搭上了门栓,却毫无预兆的停住了脚步,偏头往里看,浴房里点了烛火,带着黄晕的光在帘布上落上了一道隐隐约约的影子。李祁先是褪掉了外袍,垂头去解衣带时,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转头往外看了一眼。 那一瞬间,没有来由的,苏慕嘉觉得对方是在看自己。 苏慕嘉被那个根本看都看不清的眼神烫了一下,放在门上的手微微蜷起。 他收回视线,推开门往外走。脑子里却无端开始遐想刚才隔着层帘布后的李祁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秋水为神玉为骨。 外面还残留着夜雨过后的凉意,这几个字无声的从苏慕嘉的舌尖滑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欲望爬上脊骨。刚才碰过李祁的指尖也开始发烫,一股燥意从指尖那处开始,再散到四肢百骸。 苏慕嘉远没有他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他的的念头开始蔓延,欲望的尽头还是欲望,可似乎溺在这里面的只他一人,那人永远一身清冷。 夜里他躺在别院的床榻上,仰头便可看见一片月光洒进窗棂。他闭上眼,想象着自己一手箍着那人的窄腰,细腻白皙的皮肤在他的揉搓之下变成可怜的淡红。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染上情欲,只能意识涣散的看着他,清冷如玉的人在他身下软成一滩春水。 苏慕嘉想着,手不由自主的朝下探去。 一墙之隔,他不需要再遮掩自己的放肆龌龊。 最后苏慕嘉转过身侧躺着,弯腰蜷身喉间低哑出声,一掌腥濡湿气。半晌才收回涣散的神思,他睁开眼,看见月还亮着。 他亵渎了他的神明。 可他越这样想,心中便越加兴奋。 苏慕嘉原本就是个不安分的人,他敬重李祁,仰慕李祁,却也想看这样的人为了他失去分寸,不知所措。 尝过味道之后更是食髓知味, 不知餍足。 第62章 李祁一夜好眠,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刚一睁眼,就看见苏慕嘉在不远处正对着床榻的木椅上坐着,正懒洋洋的撑着下巴望着自己。两人的视线隔着幔帐对了个正着。 李祁重新闭上了眼,嗓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倦怠,问人,“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时。”苏慕嘉起身朝人走了过去,掀起一边的幔帐悬起。有些刺目的日光顿时透了进去,苏慕嘉站在床边,手掌覆在李祁的眼睛上替人挡了一会儿,等人慢慢适应了些才挪开。 “这么晚了。”李祁眼睛还闭着,有些睡不醒的意思。却强撑着精神说,“怎么早些时候没有叫醒我。” 苏慕嘉其实原本早些时候过来确实是准备叫人的,只是看到李祁实在睡得正沉,临时改了主意,看人什么时候自己能醒过来。没想到一直到了这个时辰,对方瞧着却好像还在犯困。 第91章 “天青早上来过了,我让他给宫里递了信,说殿下在宫外办些事情晚些时候再回去。若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他也知道来这儿找人。”苏慕嘉目光落在李祁那张写满倦意的脸上,声音放轻了些道,“殿下若是没睡好,可以安心再睡会儿。” 李祁听罢半晌没什么动静,苏慕嘉以为人又睡过去了,刚想再放下幔帐,就见李祁又慢慢睁开了眼。他抬手轻轻搭在了苏慕嘉的手腕上拦了一下,不让人动了。说,“别放下来,等会儿更起不来了。”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此刻这幅样子实在有意思,苏慕嘉忍了一下,没忍住抿着笑问,“殿下意思是还想继续再赖一会儿吗?” 李祁听出了人话里的笑意,也不睡了。坐起身来半靠在床头看了人一眼,问,“你笑什么?” “高兴便笑了。”苏慕嘉走过去将另外一边的幔帐也挂了起来,转头语气轻快的问道,“殿下还要治我的罪不成?” “你如今好歹也是个五品修撰。”李祁漱完口,接过苏慕嘉递过来的脸帕低头擦拭手上的水,说,“少年英才,也不是我能随便问罪的人物了。” 苏慕嘉眼里的笑意愈加明显了,“听起来殿下好像有些可惜。” “是可惜,毕竟我还是喜欢你在我面前乖巧可怜一些。往后怕是不怎么能见到了。不过我也不好说什么,你也是凭借自己的本事。”李祁说着想起来了什么,轻声问道,“前段时间没人用过我的腰牌,你用的什么法子让南后放过你的?” 苏慕嘉骤然听到李祁略显直白的话还稍稍有些意外。 “殿下方才说的是心里话吗?”苏慕嘉甚至没心思理人后面那个问题,还在想着李祁前面那句,说,“倒不像是从殿下口中能听到的话。” “苏大人似乎觉得自己很了解我。”李祁目光平和,转头看了眼窗外,开口说,“有许多人都这么觉得。他们自以为是,总是试图掌控我。” 李祁漫无目的的看了一会儿,又把头转回来,抬眸看了苏慕嘉一眼,问,“苏大人是吗?” 苏慕嘉沉默了半晌,而后笑了,说,“殿下太高看我了。我只求条活路而已,怎么敢想那些。” 苏慕嘉怎么会听不出来,李祁是在敲打自己,也是在怀疑自己。 李祁身为太子从来就不软善可欺,他把君子端方的样子放在前面,可一旦有人碰到了他的逆鳞,妄图踩在他的头上,就算只是稍显端倪,他也会立刻朝人露出锋芒。 他不允许自己在旁人面前暴露出弱点,哪怕只是像昨天夜里那样,他也要在某个时刻扳回一城,让人牢牢记住他并非总是那么好拿捏。 “殿下喜欢我什么样,我往后在殿下面前便可以是什么样子。”苏慕嘉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乖顺极了,蹲下身趴在人床边,指尖小心翼翼的碰着李祁的指背,仰头看着人,言辞作态宛若坊子里的小馆,问,“是喜欢我这样吗?” 李祁见人这样没什么反应,只垂眸看了人一眼,问“不服?” 苏慕嘉垂眸温顺的应,“不敢。” 李祁抓过那只不安分的手腕,将人拉到跟前,“所以现在是在做什么?” 床榻低矮,苏慕嘉顺力半跌到了人身上,他抬头看着人说,“自然是在讨殿下欢心。上位者权高压身,而我是被压在底下的那群人,怕做错了什么再惹恼了殿下。” “别把自己说的那么可怜,你不是一直做的很好吗。你知道怎么让我心软,知道怎么让我顺着你的心意去做事。”李祁说,“所以我也怕你。” 不要把玩弄人心的那套本事用在我身上。这是李祁话里的意思。 “那可真是太冤枉了。”苏慕嘉听不懂似的,笑着道,“我什么也没做。” 两个人总是这样,各自不让,三言两语就针锋相对起来。 不过也是。一个是皇权富贵里养出来的天之骄子,一个是人间阴诡地狱里长出来的人精,谁又会那么天真,轻易就将真心一丝不剩的全都交出去。 都把情意混在算计里,给自己留条后路。 “十一。”李祁鲜少叫人这个名字,十一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的时候有种别样的温情。他目光沉静,忽而伸手摸了摸苏慕嘉的耳垂,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着,说,“你那时说的没错,我的确性情反复无常,往后或许也会总是这样。所以昨夜踏出那步,现在后悔了吗?” 苏慕嘉耳垂一热,那副伶牙俐齿,步步不让样子也跟着软了下去。 “我知道殿下不相信我。”苏慕嘉偏头在对方手腕的位置亲了一下,“但我不会背叛殿下。许多事我迟迟没有解释,是怕殿下看清我的秉性后会厌弃我。不管殿下信与不信,我都不会也从没做过对殿下不利的事。” “哪怕明日就因此而死,那也是我本事不够,怨不了旁人。”苏慕嘉说,“所以更不会后悔。” 李祁静静的听完,摸着苏慕嘉耳垂的那只手往下,指尖轻轻划过苏慕嘉的侧脸,最后两指捏住了苏慕嘉的下巴。 目光交汇,苏慕嘉稍微起身,跪坐到床边,仰头亲了上去。 两人交换了一个浅而绵长的吻。 第63章 李祁披衣穿戴,又洗漱结束,只有发还未束, 他刚拿起冠,苏慕嘉端着去风寒的药和煮好的姜汤推门进来,转身关上门,往李祁那边瞧了一眼后将食案先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走过去接过了人手上的东西,李祁站在窗边,苏慕嘉给他戴好。 第92章 李祁转过身,看到苏慕嘉颈间落了片残叶,他抬手给人拿掉。 那只手还没来的及放下来,房内的门突然被外面的人推开了。 那丫鬟恰好看到两人姿势暧昧,立马压低了身,有些惶恐的不敢再看。埋着头双手高举呈上摆好衣裳的漆盘,说,“主子,衣服给您熏好了。” 李祁收回手,负在了身后。 “新来的?”苏慕嘉端起那碗药给李祁递了过去,倚在窗口看着李祁抿了一口药后微微皱起的眉。 “回主子的话,奴婢是这个月才进府的。”丫鬟答。 “没人教过你规矩吗?”苏慕嘉没看那丫鬟,只是问,“我记得我交代了今日不让人进这扇门。” “对对对……对不起,”那丫鬟闻言顿时满脸惊恐,连请罪的话都说的磕巴,慌不择神的跪下去的时候又把熏好的衣服掉在了地上,沾上了灰尘。 “主子饶命,奴婢不知道您吩咐过。”她言语混乱的求饶道,“是巧姐姐让我给您送来的,奴婢刚才当真什么也没看见。” 苏慕嘉听到这句瞥了人一眼,也没生气,语气轻松道,“嘴这么笨,舌头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拔了吧。” 丫鬟有些吓傻了,愣愣的看着苏慕嘉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主子……” 李祁听到人这句话后朝苏慕嘉看了一眼,后者察觉到那道视线,又笑的轻柔和煦起来,似乎是安抚对方道,“别怕,开个玩笑罢了,自己下去找冯管家领罚就是。”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丫鬟比之刚才苏慕嘉说要拔掉她舌头更加害怕了,跪在原地哭声悲切道,“主子,您行行好,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边刚闹起来,本来在旁边屋子准备餐食的冯管家很快就带着两个下人将丫鬟拖了下去,动作迅速而麻利,门才一关上,那丫鬟的哭声就听不见了。 “下人蠢笨,弄脏了衣裳。”苏慕嘉重新拿了件自己的狐裘披风出来道,“只能委屈殿下穿我的了。” 李祁“嗯”了一声,将只喝了几口的药碗随手搁在了桌子上,他不好过多插手别人府上的事,只是又想到苏慕嘉从前的行事作风与刚才那丫鬟的惧怕的样子,于是多嘱咐了句,“别伤人性命。” “好。”苏慕嘉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 李祁还看着苏慕嘉。 苏慕嘉笑,“怎么,殿下还要我立下字据吗?” “翰林院多是清流之派,你行事太过偏激,到时候只会落了人口实。”李祁靠着藤椅坐了下来,苏慕嘉恰好就立在他旁边,李祁微微仰头,日光有些晃眼,他抬手挡了一下,“你的那套本事在那儿吃不开,往后也走不长远。” “我若装出一幅好欺负的样子,他们就看的惯我了吗?我去就是做靶子的,没想过要博个好听的名声。”苏慕嘉说着低头看了眼人,问,“不舒服吗?今日起来就恹恹的。” “头疼的厉害。”李祁直接闭上了眼,接着刚才的话说,“顶着周回养子这个身份确实寸步难行,但任由它烂透也不是什么好法子。” 周回当年和白敬是同窗,二人一起推行变革。虽然此举得罪了不少世族权贵,但同样也有不少人敬佩其文人清骨。只是后来先帝骤然驾崩,南后上位,他眼见局势不利,于是临时倒戈,背弃出卖了多少年风雨共济的同窗好友,让白敬惨遭千刀万剐而亡。他虽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但最后两头不讨好,既得罪了看重风骨德行的清流之派,也得罪了看重利益的世家党派,就这样成了人人鄙夷的过街之鼠。 甚至一时之间朝中官员大都以与他相识或者同窗读书为耻。 先不论苏慕嘉本人品行如何,单单就周回养子这一个身份便能让他受尽仇视冷眼,抬不起头来。 “我眼前只有这条路。”苏慕嘉走到人身后,伸手替人按着头,说,“想要活着就得有用处,我现在最大的用处便是给人做活靶子,做些别人嫌脏的,不爱干的事。我名声越烂才越好。” “好靶子要想活命就需有个护身符。”李祁被人按的舒服了,喟叹了一声,问人,“选好了吗?” “看殿下想不想用我。”苏慕嘉说。 “你那时没用我的腰牌。”李祁睁开眼说,“我以为你志不在我。” “我有把柄在那边。”苏慕嘉顿了顿道,“直接搬出殿下去挡怕只会死的更快。” 李祁想了一下,问,“周回?” “是也不是。”苏慕嘉答,“殿下可还记得猎场那夜,我体内有蛊毒,周回下的。” “蛊毒?”李祁反问的声音有些气息不稳。 “嗯。” 苏慕嘉说的轻松,李祁很快想起苏笑笑那日和他说的话,神情有些顿住。苏慕嘉注意到了李祁又把佛串落了下来,握在掌心里。他轻描淡写道,“许多年了,这东西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殿下别怕。” “你不会无缘无故和我坦白这个。”李祁觉得头似乎疼的更厉害了些,白亮的日光也晃的让他心慌,他指尖拨动着佛珠,强装镇定道,“后面的话不如一起说出来。” “殿下不是想知道南后为何会放过我吗?”苏慕嘉手上动作轻缓了一些,“我那日与她作对碍了她的眼,她原本杀心已起,可我告诉她说殿下对我有几分情意。于是她大喜过望,不仅立即放了我和周阳阳,还将我放到了离东宫最近的政议院。” 第93章 李祁略微沉默。 “白捡了这么大一个把柄,她自然是大喜过望。”李祁抬手止了苏慕嘉手上的动作,“南后因为这个必然会护着你,届时有南后在背后推波助澜,不管我做与没做,认与不认,都难免会和你牵扯纠缠上。的确是个百利而无一害的好办法,只不过——” 李祁话说的冷漠,“万一我为了清正之名对你动了杀心呢?” 第64章 “赌博嘛。”苏慕嘉说,“赌赢了是我的命,赌输了亦是我的命,我都认。” 苏慕嘉俯下身,掌心覆在李祁的肩头,似乎是在和人耳语,李祁感受了到耳边有些热的气息,“殿下生气了吗?” 李祁侧眸,与人呼吸交织,“我是佩服,苏大人算计的好。” 苏慕嘉注视着李祁,顿了半晌后轻叹了一声道,“我后悔了。” “是吗?”李祁问,“是后悔这样做了?还是后悔告诉我?” 其实李祁也知道,那种境地下苏慕嘉别无他法。他就是有这种本事,明明什么都做了,却又让人指责不了。要怎么怪他,怪他为什么不死在大牢里,反而活着出来了吗?还是怪他被人用毒胁迫,受尽折磨,日日惶恐…… 明明被算计的是自己,最后心疼了的人还是自己。 李祁不想和人置这个气,就说,“我记得我说过我能护的下你,是你不愿信我。” “我怕死的很,指望着别人来救我,心里总不踏实。”苏慕嘉直起身,凝眸望着李祁白的晃眼的后颈,再往上一些,他的指尖从李祁的耳廓滑过,描绘着那处的轮廓形状,“况且殿下珍视的东西实在太多,我自知哪一个都比不过,到时候自取其辱,再落个为人所弃的下场未免太过可怜。当初我也以为周回能救我,谁知他转眼就给我下了毒,只是怕我背叛他。二少爷。” 苏慕嘉念完这个称呼嗤笑了一声,“不过他养的棋子而已,又哪里比的上他那宝贝儿子一根汗毛……” 李祁听到这儿心中微沉,但他的性子冷惯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哄人的话出来。最后只抬手握住了苏慕嘉还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有些温暖的掌心覆盖着对方,带了些安抚的力度。 苏慕嘉就不说话了,专心看着李祁的反应,像是抓住了对方什么破绽似的,不依不饶的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殿下这是不生气了吗?” “嗯。”李祁似乎变的对人格外容忍起来,说,“没生过你的气。” 苏慕嘉笑了起来,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喜欢看李祁对他放纵容忍,喜欢看李祁心疼他的样子, 他自小就是这么长大的,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委屈没受过,若日日惦记着那些事,那人也不用活了。但他就是想说给李祁听,这种感觉很新奇,那个人会苦你所苦,痛你所痛,于是你所受过的每道伤,受过的每次委屈,经受的所有磋磨忽然之间就有了意义。 因为有一个人会因为这些难过。 每每李祁因为自己露出那种疼惜不忍的神色的时候,就好像—— 李祁很爱他。 小十三自从十几天前因为跟着太子被天青抓住后,就一直被人带着待在了侍卫府。苏慕嘉回府之后李祁就让人把小十三给人送了回来。 这天李祁刚离开苏慕嘉的宅子,小十三就走上去跟在了人后面。 才走出门口被苏慕嘉一手捞了回来,“你干嘛去?” “找人打架。”小十三气势如虹,“我研究了好几天那些招数,这次一定把他手下那几个人打服气。” 苏慕嘉抱着双臂,倚在门口逗小孩说,“你打不过。” 小十三被人提起了伤心事,正难过着。苏慕嘉过来搂着人肩膀往府里面走,“我交给你一个别的事情做,这些天你就负责把周阳阳看好,别让他走出这个宅子一步。” 小十三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把嫌弃都写在了脸上,“只看着他吗?他不听我话我能揍他吗?” 苏慕嘉对小十三这个想法给予了肯定,还嘱咐道,“也别让他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然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在他回长安之前杀了他。” 苏慕嘉这天告了假,没去宫里。这些天的事情乱成一团,谁也没心思好好做事,更没人在乎他一个新上任的在不在。他写了信和周回说了金陵这边的事,承诺几日后把人送回长安去,也提醒对方及时将解药送过来。 下午的时候又去了一趟青山院,他上次从那儿走的时候从苏笑笑手上拿了李祁现在正在喝的一味药,原本是不放心想拿回来检查一下,最后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他当时和李祁说的都是实话,医书古籍他看了不少,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也拜过师傅学过些医术,用毒他是当之无愧的一把好手,但治病救人的本事却没那般精通。况且李祁得的不是什么寻常病症,他也不敢擅自给人用药。 苏笑笑一直为人治病,对李祁的身体状况肯定比自己要清楚的多。苏慕嘉还是放心不下把李祁的病全然交到苏笑笑这样的人手里,非要自己弄清楚了才能安心。 翰林院就是从那夜成安王兵败之后忙起来的。翰林下面又分为政议院与制诏院,真正能在上朝的时候能解决的事情少之又少,大都要靠后面在政议院里各自争个几天,最后才能得出个结果出来。 这几日最当紧的要属成安王之死该怎么善后。 大晋法不上公侯是祖制,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是为了维护谁的利益。虽然自古以来死于暗刑的世族权贵不计其数,但明面上的荣宠地位决不能少。成安王之死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太子当众亲手射杀而死无异于昭告天下,天大的尊贵也抵不了罪,大有敲山震虎之意。 第94章 太子此举打压了长久以来对宗室贵族的绝对尊崇,势必引起不满。所以为了安抚这些人,关于此事的诏书就需得拟的好看些,这封诏书不仅仅是为了昭告天下,同时还昭示了太子往后对世家党派的态度,到底是眼中钉还是尚存一地。其中的利益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本该慎之又慎才是。 罪如何定?后事如何处理?这封诏书的字字句句该如何写? 政议院的人口沫纷飞的吵了几天,最后决定将成安王过往欺压百姓,草芥人命的种种罪过悉数一笔抹去,只追究人带兵企图谋反之过。入葬礼制比之王候之位降两级葬入王陵。 谁知道最后一日翰林院奉命锁院拟诏,最后写出来的诏文却字字珠玑,不仅不遗余力的痛斥了成安王百般罪过,更是按照大晋律法将人处以了弃尸之刑。字里行间全然没有安抚之意,反而通篇强调祖制之弊病,权贵之猖獗。 第二日这封草诏被送往了内都堂,被在那儿治事一夜未归的太子看到,截了下来。但其中内容早已人尽皆知,现在满朝文武都以为这是太子有意要肃清世家党派的手段,搞得朝廷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又是夜深。 翰林院门口两盏宫灯亮起,光影摇曳。 李祁穿过朱门而进,他身上官服还没来得及换,黑色缎袍,金丝滚边,绣着蛟龙的模样,周边拥簇着暗云花纹。月白色束腰,墨发被素色羊脂玉簪束起。 抬脚时衣摆被寒风吹得翻飞扬起,身侧掌灯的黄衣舍人蹑步跟着。穿过一条长廊,刚走到制诏厅门口,翰林院掌院宋阁慌忙出来迎人。 “殿下。” 宋阁躬身行礼,李祁漠然的移开视线,脚步没停,往里走。 一室烛火,冷墨暖光,各色官服汇聚一堂,桌案上文书草诏累积,都各自埋首忙碌。 李祁甫一进门,众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纷纷从坐椅上起身立着,苏慕嘉在角落位置,也随众人站着,远远望着人。 李祁眉眼如霜寒,目光从众人脸上淡淡扫过。他不说话,那些人便也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四周寂静,气氛冷凝可怕。 第65章 “昨夜奉旨锁院拟诏的大人,是哪几位?” 李祁的嗓音一如他此刻的神情,冷的宛如雪山松柏上的雪,彻骨的寒。 这句话静静的在室内散开,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重重的敲在众人心头。 但没有人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两个三个,一个又一个跪下来的人,他们对着李祁掀袍而跪,转眼身子埋低了一片。 翰林院上下一心,摆明了要包庇这以下犯上之人,也是身为臣子正在无言的反对太子的做法。 当初白敬惨死,最大的原因便是他提出祖制有弊,要求权贵同罪,并且身体力行的在大晋推行变革。之后又有百名官员被牵连入狱,那一年正是永嘉元年,先帝逝世,南后掌政,故而此事后来也被称为永嘉狱。 多年过去,现在又有人想要借由这个契机让太子重提此事,让太子无法仅仅只是轻拿轻放。 太子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而他们胆大妄为,自作主张在前,欺君忤逆在后。 这些平日里向来清高自傲的文臣这会儿都被这死沉的气氛压着,无形的威压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个个僵着身子等待上位者被忤逆后的怒气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 他们在怕,却又带着些生死不顾的慷慨之感。 为臣者,当冒死以谏。 白敬虽已身死,由他撰写的书籍也被列为了禁书,众人更是因为南后的施压不敢随意谈及此人。但没有一个人会否认他身为人臣的辅政之才。那个在大晋不能被谈及的名字,同时也是无数人前赴后继想去成为的。 白敬以身死谏的悲壮只是一个开始,他没做完的事情还有后面无数文人能臣接他之笔,不顾性命去完成。 自永嘉狱之后,清流一党被压的太久,不忿太久,籍籍无名太久,所以他们急不可耐的想要一个结果。 他们不怕死,同时也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在这位年轻的太子身上。 可惜这并不是李祁想要的。 南后尚未放权,朝局尚未安定,民患外乱不断,这些人执意如此,除了能成全他们君子死节,言臣死谏的美名之外,只会得到比上一次更惨烈的结局而已。变革两字后面是无数隐而待发的腥风血雨,而大晋却已经禁受不住又一次永嘉狱带来的动乱了。何况如今太子威信未立,更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威胁而妥协让步。 所谓忠心为国之举也是犯上逼君之举。 李祁在生气。 苏慕嘉看的出来。 他看到了对方垂在身侧那只握紧了又缓缓松开的手。 “诸位当真好风骨。” 预想之中的怒气并没有落下来,李祁话里甚至隐含笑意,可听着却不让人觉得说这话的人心情愉快,反而泛着凉意。他将手上的一封书信扔在了掌院宋阁的面前。 轻薄的纸张落在地上,无声却引人猜想。 众人看人有所动作,将头埋的更低了,余光却一刻不敢放松的盯着那个身影。 “劳烦宋掌院将这信上的内容读上一遍。”李祁垂眼看着人说。 宋阁不知何意,顺从的按照人的吩咐从地上捡起书信,在手中展开,看到信上内容的那一刻神情有些不敢置信。他双手止不住的有些颤抖,沉默良久,有些浑浊的眼睛死死的盯在那些字上面,始终没有出声。 第95章 李祁逐渐失去了耐心,知道人读不出来,于是又叫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苏慕嘉。” 众人心中的疑惑更胜,不知道太子殿下怎么会认识这个新官,还专门叫对方出去? 然后就见一个穿着红色官服的年轻男人从角落位置缓步走了出来,十分温顺的跪在了李祁的面前,“臣在。” “替宋掌院读。”李祁言简意赅的命令道。 苏慕嘉偏头看着旁边身子有些僵硬的宋阁,抬眼看着人轻声问,“宋掌院?” 他朝人伸出了手。 宋阁别无他选,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苏慕嘉手上,闭上了眼。 相比之下苏慕嘉便坦然了许多,他看着上面的字启唇念了出来,声音算不上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清楚的听到每一个字。 “制诏院有人居心不良,妄图煽动众人挑起变革,挟众人之力以逼迫殿下。夜里锁院制诏之人正是王青,崔元亮,崔望,张见山四人。身处其中,不敢多言,惟愿殿下悉晓内情,莫要迁怒他人。” 干净轻缓的嗓音念出来的却是足以杀人诛心的一段话。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制诏一事向来秘密进行,一旦锁院连太子也不能入内。每次奉命锁院拟诏的人名除了制诏院他们这些自己人,再无旁人有任何可能知晓。 太子能收到这封信,只有一个可能。 制诏院有人告密。 有时候杀死慷慨赴死之人决心的利刃,可能并不是来自脖颈之上的屠刀,而是信任之人的背叛。 刚才还上下一心,宁死不屈的众人再听完这封信的内容之后肉眼可见的颓丧了起来。 “我给过诸位机会了。”李祁冷然的目光落在宋阁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压的宋阁喘不过气来,他淡淡道,“但若诸位执意求死,我自然也不会阻拦。” “殿下。”宋阁听到这话倏的抬头,神情有些不敢置信。 宋阁入朝为官多年,能做到掌院的位置,最大的本事就是揣摩上面人的心思。自然也清楚太子殿下这次是真的动了怒,清楚刚才那句话后面代表了什么意思。 他这时候才突然清醒过来了似的,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但又有些失落不忿,他不敢相信贤明如太子,竟然会因为这种事情要人性命。 “翰林院向来对您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实在罪不至此。”宋阁再次俯首跪在了李祁的脚边,句句悲切道,“万般过错皆在老臣一人,殿下看在翰林院这些年尽心竭力的份上,给他们留条活路。” “掌院大人高风亮节,为了国家社稷不惜以身而祭,又是人心所向,何错之有?”李祁扫视了跪了一地的人,平静道,“诸位做的对,那封诏书更是拟的好,不知道替多少百姓诉尽了心声怨念。死又何惧,也算是没辱没了文臣风骨之名。若非要论,也是我的过错。是诸位将萧远太过高看了,规矩体统在前,剩下的不问缘由,我谁也不护着,谁也不记恨。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那还受着委屈干什么,脱下这身官服岂不更自在?制诏院有的是人想来,也不是非谁不可。” 制诏院齐声,“殿下息怒。” 翰林院是出了名的自命清高,都是倔脾气,骨气重。他们未必是有意对太子不敬,但既然能做出这种事情也是摆明了他们心中还是觉得李祁年少,对他的有些决策不能信服,才想出这种自作主张的法子。也是觉得李祁软善,以为靠这种方式可以将人拿捏。 李祁原本就在等一个契机要敲打一番,这回没忍着,当晚就罚了制诏院所有人一年的俸禄,又把王青,崔元亮,崔望,张见山这四个人卸了职,关进了诏狱。 这事闹的不算小,隔日上朝的时候就全都知道了。 传言真真假假,到这份上一切才算是落到了实处。连卸了四个人的职,说明之前那封诏书的确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翰林院受了挫,心里头都不怎么好过。有人憋着气,一日快散值的时候朝苏慕嘉找了麻烦,问那封告密信是不是他写的。 怪不了别人怀疑他,实在是整个翰林院实在找不出来还有比他更又可能会做此事的了。先不说他才来几日,和其他人本来就不甚亲近,而且他还是周回的儿子,周回当年也是背弃了白敬,难说父子二人会不会是什么一丘之貉。 被众人用审视鄙夷的目光看着,苏慕嘉倒是坦然的很。 苏慕嘉说,“月值轮排没算上我,要论起来你们那夜要做什么事整个翰林院恐怕就剩下我不知道。议事的时候没拿我当个人看,事后又要将事情怪在我的头上,这算什么道理?” “你—”那人被苏慕嘉堵的说不出话来,顿了一下道,“谁知道你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 苏慕嘉朝人笑的纯良无害,“就算是我说的那又怎样?你们做的本就是欺上忤逆的事,我不向着太子殿下难道还要向着你们不成。为人臣子忘了自己的本分,整日想着用各种法子算计胁迫自己主子,真把自己当什么东西。” 这话相当于是把那夜参与此事的人都骂了个遍。 和苏慕嘉说话的那人出生名门,从没被人当着面这样骂过,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顿时也是动了怒,冷哼了一声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周回把你教的好,别的本事没有,谄上骄下的做派倒是做的足。只是殿下向来洁身自好,怕是沾不得脏。” 第96章 苏慕嘉笑着认下了这句,“我是没什么本事,但好在不会惹下烂摊子还要让殿下帮着收拾。” 那位大人被戳中了痛处,一时间哑了声。 苏慕嘉颔首和人告离,然后才转身往出走,倒像是刚才和人针锋相对的人不是他似的。 “这人怎么敢这么和你说话?”旁边的人皱眉望着苏慕嘉离开的背影,“他不是真攀上了太子殿下吧?” 第66章 苏慕嘉从翰林院出来之后之后没有着急出宫,而是往内都堂的方向走。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今日崔子安被封将一事便能落定。政议,拟诏都没出岔子,内都堂批红更是由太子亲自守着,出不了乱子。 他想着李祁今日大概心情能舒坦些,等在内都堂偏室见到人的时候却还是没在人脸上看到半分高兴的意思 内都堂和东宫离的远,为了方便太子殿下处理政务,内都堂又专门给腾了个偏室出来好让太子解乏休憩用,李祁偶尔太晚了也会在这里过夜,平常旁人不敢乱闯。 苏慕嘉进去的时候李祁正倚在卧塌上手里翻着本折子看,见人来了出声让人落座。又看了近侍一眼,那近侍便弯着身子退了下去。 “他们为难你了?”李祁目光从手里的折子上短暂的移开了一会儿,问苏慕嘉。 “可不是吗,今日散值都不让我走,一群人围着非要给我点颜色看看,要不是我跑的快,这会儿就该挨打了。”苏慕嘉胡乱扯了一堆,最后注视着人弯眼笑道,“殿下怎么总把我当个被人欺负的小孩护?” 李祁默了一下,想起官礼那夜苏慕嘉的可怜模样,而后毫不留情的提醒道,“你也不是没在宫里挨过打。” “……”苏慕嘉,“殿下怎么非要提别人的伤心事。” 放在平常李祁的确不会提这种事,但是他觉得苏慕嘉近日实在有些得意忘形了。才升了官,又在他面前时常放肆,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果不其然,得意忘形的苏慕嘉朝自己走了过来,伸手就要扒自己的衣领。 李祁下意识的抬手挡住,看着人,“你做什么?” 苏慕嘉手没落,视线落在李祁的脖颈处,那儿起了红疹,虽然只露出来了一点,剩下的都隐没在了衣裳里,但落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看着让人很不舒服。“脖子怎么了?” 李祁看人是因为这个也就不拦了,松开手让人看,“起了些疹子,御医看过了,说是过几日就能好。” 李祁偏过身子去放折子,苏慕嘉就着人这个姿势拨开对方的衣领,大片的玉白雪肤映入眼帘,连突起的锁骨都清晰可见,上面零星有几个红疹。“还好,不是很多,什么时候起的?难受吗?” “那日从你那宅子里回来这块儿地方就有些发痒,我当时没在意。”苏慕嘉弯身俯视着自己,李祁觉得对方离得有些太近,就一直偏着头等人看完,“平日里没什么,就是夜里痒的厉害。” 其实大概是因为那天苏慕嘉给自己穿的那件狐裘。太子殿下这幅病恹恹的身子被娇惯坏了,自小的吃穿用度都得是最好的,衣裳的料子也得细腻贴身。那日他才没穿多久就觉得衣裳领子扎的自己皮肉疼,当时怕苏慕嘉多想一直穿着没脱,谁知道隔天就起了疹子。 李祁想到这儿,顺便说道,“那件狐裘披风,等会儿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带回去吧,也免得我专门差遣人给你送还到府上了。” 苏慕嘉福至心灵,瞬间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我的错,明日就让府里下人备几件好料子的衣裳。” 李祁被人摸了个透,只言片语便被人看穿了。他乐得被人这般细致的照顾,又觉得对方哄人的话有趣,轻笑道,“才刚罚了一年的俸禄,再为了几件衣裳怕是要倾家荡产,不值当。” “能博殿下一笑,倾家荡产又算得了什么。”苏慕嘉从善如流的把话接过去,手上替人理着衣服,指尖时不时擦过起疹的地方,冰凉的触感落在那些刺痒的地方,竟然意外的让李祁觉得舒服。 只不过苏慕嘉很快就收回了手,舒服的感觉不再,又再次被刺痒覆盖。 李祁把头转过来的时候,看到苏慕嘉已经规矩的坐了回去。 “殿下随身带了药膏吧?”苏慕嘉好像能看穿李祁所有心思似的,在李祁那种念头刚要消失的前一刻忽然看着人问,“药膏放在哪儿?” 李祁躺在卧塌上,为了让苏慕嘉涂药的时候更方便些,他将头枕在卧榻的翘头上,头稍稍仰起,就露出一截修长美好的颈线,乌发垂在空中。 “宋阁上了几道折子了,甚至不惜卸去掌院一职,也要保下王青他们。”李祁闭着眼睛,说话的时候很轻,喉结随着声音时而上下滚动着。 苏慕嘉跪坐在塌边,低头用手指蘸了些药膏,闻言笑,“宋掌院倒真看的起自己。” 他这会儿才知道李祁刚才在不高兴些什么,宋阁才犯了大错,不安分些就算了,竟然还想着替别人求情。 “其实他做事一向有分寸,不然当初皇爷爷也不会提拔他做掌院。”李祁想起了些往事,“大概是这次牵扯到了当年那件事,他一直想为白敬平反正名。” “为白敬平反正名?”苏慕嘉似乎对其中隐情很感兴趣,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宋掌院入翰林院的那年白敬刚好离开翰林院,两个人没有什么交集才对,他为了什么?” 第97章 “宋家属四族之外,宋阁又是家中旁支,朝堂上那时一直有不成为的规矩,三品以上向来不用四族之外的人。所以他当时被提名后便一直颇受争议,皇爷爷怕徒生事端,原本是准备将人除名的。”李祁顿了会儿,而后道,“是白敬据理力争,以前掌院的身份把宋阁保了下来,才有了现在的宋掌院。” 苏慕嘉动作轻柔细致,冰凉滑腻的药膏随着对方指腹的动作一点点渗入肌理,那块儿皮肤先是一凉,后面又逐渐起了热意,把原来所有的不适都融在了里面。苏慕嘉浓睫低垂,神情专注的注视着那处,室内的气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十分旖旎起来。 苏慕嘉收了手,一边合着药盒,一边用帕子擦自己手指上剩下的药膏。 之前涂药的时候李祁的前襟被人扯开了些,他伸手准备整理衣裳,手刚触及到那儿就被苏慕嘉拉开了。 “等会儿药该白涂了。”苏慕嘉话说的道貌岸然,但眼神却不是那个意思。他的目光近乎赤裸的看着现在衣衫不整的李祁,看着对方修长的脖颈,半藏半露的肩头,如狼似虎的眼神像是要将人扒光了似的,烫的李祁心神一荡。 他约莫是要被这人带坏了。 第67章 “翰林院才出了那档子事,你现在正是要避嫌的时候。”李祁不去看苏慕嘉,兀自坐起身整理好了衣裳,硬生生将两人之间那点旖旎心思都打散了,又换回那副正经模样问人,“专门来这儿找我是什么事?” 苏慕嘉观察入微,自从他发现制诏院月值轮排没算上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些人会排挤他他不奇怪,但用这种容易落人口舌的手段实在不太像是翰林院这些人的做派。 事出反常必有妖,苏慕嘉那些日子就多留意了些。还专门趁着人不在的时候溜进了治事厅偷偷翻看了这个月负责拟诏的都是哪几位大人。 只是连苏慕嘉都没想到他们竟然暗地里谋划了篡改诏书,他阻止不及,故而写了那封告密信帮李祁在翰林院立威势。 告密的事难免会怀疑到他这个翰林院的“外人”身上,再和太子殿下来往过密,那就算是把这个背弃同僚的小人之名坐实了。 “我有几日没见过殿下了,再这样下去皇后娘娘那边怕是不好交代。”苏慕嘉把所有事都推给别人,丝毫不谈自己的心思,看似随意的问,“殿下可想好了,要怎么处置那四位大人?” “你觉得呢,我该怎么处置?”李祁反问。 “私自篡改诏书,是对殿下的大不敬。”苏慕嘉语气轻淡的说道,“如果殿下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无声无息的死在诏狱里。” 李祁看着苏慕嘉,没说话。 后者瞬间了然了对方的态度,笑了笑,撑着下巴看着李祁,“看来殿下没想过要杀他们。” “我威势已立,只需等个契机再施以恩德。”李祁又重新挑了个折子低头看,“用不着要人性命。” “可他们活着也并无多大的用处不是吗?”苏慕嘉说,“徒留祸患而已。” 李祁闻言又抬头,眼神不虞,警告似的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苏慕嘉。” 苏慕嘉听着自己的名字被对方冷清干净的嗓音念出来,面上还笑着,眼里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浅淡。 怎么办呢,每每自己暴露本性的时候,太子殿下似乎都不怎么高兴。 他总有一天会厌恶自己。 苏慕嘉不是爱杞人忧天的人,但此刻却无端这样想。 “我这儿有个解决的办法。”苏慕嘉往后靠在了椅子里,懒懒道,“殿下想听吗?” 李祁合了折子,放到一边,“说说看。” 苏慕嘉从自己衣袖里拿出了个奏折出来,李祁看到后从塌上起身朝人走了过去。他接过那个折子,展开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你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李祁问。 那折子上写的正是宋翰和他说的疫病一事,他近日有意和殿下来往甚密,目的是在南后那边坐实殿下和自己的关系。趁着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南后虽然不满,倒也不至于会对他动杀心。 “不一定。”李祁就站在苏慕嘉面前,苏慕嘉突然伸手握住了对方的腰,“但是之前南后特地压下了这个消息,还专门派了南平过去,至今未归。就算不是疫病,那地方也一定藏着些别的什么事儿。” 李祁一颗心都在疫病一事上,没心思去管苏慕嘉手上的动作,又问人,“这和翰林院的事有什么关系?” “宋掌院不是要用自己的掌院一职换那四人的性命吗?”苏慕嘉说,“我知道殿下肯定不想换掉宋掌院,那不如让他去沧县处理疫病一事。之前水患一事不是还没解决好吗,不论疫病的事情是真是假,顺带治理水患也算是没白跑一趟。明面上他是贬官外调,但只要把这件事处理妥当了就是大功一件,届时殿下既可以名正言顺的让他官复原职,也可趁着给人赏赐的由头把王青等人从诏狱里放出来。而宋掌院知道殿下对他如此用心良苦,想必日后也会对殿下更加死心塌地。殿下不是看重宋掌院吗,让他去处理这件事也能让殿下放心些。” 苏慕嘉说话的时候态度散漫的很,但三言两语就将所有事情全都解决了,还让人挑不出错处来。这人好像总是这样,从来都是一幅游刃有余的模样,就算偶尔露出点可怜样子,背后也不知道存了多少算计别人的心思。 第98章 李祁低头看着人,眼眸幽深,让人看不出情绪,“说完了?” 苏慕嘉不答,放在李祁腰腹上的手突然用了劲,把人往前带。李祁身形不稳往前倾的时候一条腿跪在了苏慕嘉的身侧,眼看着整个人都要坐到对方身上。 “说正事呢。”李祁空出一只手撑在椅背上,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在责怪苏慕嘉的孟浪。 “南后的人盯着我呢。”苏慕嘉又伸手去捞起李祁另一腿的膝弯,好让人可以完全的坐在自己身上。他说,“殿下做戏要做全。” 只是李祁没如他的愿,抓住了苏慕嘉那只手腕,“是你自作主张把我置于险地,陪你做戏,我有什么好处?” “自然是有。”苏慕嘉抬眼瞥了人一眼,眉梢微吊,近乎坦荡的勾引着眼前的人。“既然是我上的折子,那派我同行在适合不过,我保证会帮你处理妥当,也保证宋掌院会安然无事的回到金陵。” 他一口一个殿下,唯独这句多了些亲昵。 “不行。”李祁听到这句再也没惯着人,直接打开了苏慕嘉那只手,起身坐到了另外一边那把梨木镌花椅上。 “为什么不行?”苏慕嘉偏过身子,趴在桌子上问人,“殿下还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吗?” 李祁转眸看人,似乎是在看一个胡闹耍赖的孩童,“为了升官连命都不要了么?” 苏慕嘉在人面前说话只捡好听的说,他只说洛阳一行对李祁的好处,却不说对他自己的好处。他刚入翰林院,怎么也要再熬个两三年才可能有升迁的机会。但要能跟着宋阁把处理洛阳疫病和水患的事做出点名堂出来,于他来说不外乎是个能出头的好机会。说不定还能顺势取得宋阁的信任。 但也不是没有危险,毕竟疫病不会挑人,管你是高官贵爵还是流民乞丐都一样。万一在那儿染上了病,天大的功劳也没那个命去受。 之前苏慕嘉也没想过要掺和到这件事里去,只是近日突然起了些流言,说是用来治理水患的赈灾银大半都用到了修建太子的功德庙上。洛阳的百姓深受其苦,民怨积压,激愤之下,有人砸毁了太子的功德庙。 虽然毁庙之人已经被抓,这流言在金陵也没翻起什么大风浪,但任由下去,难说日后会不会让太子声名受损。 “不论谁去都得冒这个风险,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做的差事,就是因为难才更能显出我的本事来。原本该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殿下偏偏不想让我去。”苏慕嘉朝人眨了下眼睛问,“是藏了什么私心?还是我和旁人有什么不一样?” 苏慕嘉一张嘴妙语连珠,想和这人讲清楚道理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算准了李祁不会承认什么,就故意问这些逼着对方同意。 “你不是说会让着我吗?”李祁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而后不满道,“我说一句你顶十句。” 李祁这话一出口,苏慕嘉瞬间就安静了,整个人像是被捋了毛的小猫似的一样乖巧,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是比窗外日光还要亮的灿烂笑意,他撑着下巴,隔着紫檀桌伸手碰了下李祁的耳垂。 云窗静掩,窗外稀薄浅淡的日光落进来,将两人拢在了一片静谧温柔的暖光中。 “殿下真好看。”苏慕嘉毫无头绪的看着人说,“在我面前服软的样子最好看。” 第68章 李祁原本以为苏慕嘉那天算是答应了自己,不会掺和到洛阳水患和疫病一事来。 谁知道那天上早朝的时候李祁才提了这件事,苏慕嘉就站了出来,主动说要和宋掌院一同前去洛阳。他站在朝堂上口若悬河,字字恳切,句句合情合理,又得了南后首肯。 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李祁执意不准,倒反而让人心生疑虑,去猜测太子如此反常,是不是两人之间有什么其他的牵扯。 苏慕嘉动身前往洛阳前最后一次看到李祁,就是那日早朝。李祁穿着金纹月色朝服,周身清贵,神情冷淡,在大殿之上隔着众人远远看了自己一眼。 只这一眼,苏慕嘉便知道对方在生自己的气。 最后两个人谁也没让这一步,苏慕嘉不肯放弃去洛阳,李祁也就真的不理人了。 后来临走前那夜苏慕嘉在东宫殿外站了整整一夜,李祁都没让人进去。 百试百灵的招数突然没了用处,苏慕嘉试探了这么多次,早被人养肥了胆子,这回终于碰到了对方真正的逆鳞。 周阳阳安然无恙返回长安后,周回很快就送来了新的解药,正好赶在苏慕嘉出发前往洛阳的前两日。宋阁和苏慕嘉作为都察使前往洛阳巡察,随行队伍大概有几十余人,其中苏慕嘉只带了小十三和几个仆从。 临行前是个艳阳天,城门口苏慕嘉安静的立在马车旁,看见宋阁后朝人颔首叫了一声,“宋掌院。” 宋阁之前便听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不少传言,都不是什么好话,多是说人乖张狠厉,不怎么正派。又加上宋阁痛恨周回,对苏慕嘉一直便没什么好印象。 但苏慕嘉现在这幅谦卑恭顺的模样实在是和传言中的大相径庭,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宋阁也朝人了点了下头,上了马车。 马车里空间很大,苏慕嘉和宋阁相对而坐。两人俱是沉默,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宋阁突然出声道,“我听闻你那日在翰林院门口,痛斥翰林院给太子殿下惹下了烂摊子。” 这句话说的突兀,还颇有些秋后算账的意思。苏慕嘉低眉敛目道,“是我一时口不择言,若是言辞之间冒犯了宋掌院,还请宋掌院看在我年岁尚浅,不通人情的份上别放在心上。” 第99章 宋阁倒不至于和一个后辈计较这些口舌之争,只不过一直有传言说太子似乎十分亲近这位苏大人。既然对方敢这么口无遮拦的出言谩骂,那可想而知太子因为此事动了多大的气。他真正怕的是太子殿下真的因为这次的事对翰林院彻底寒了心,往后不再信任。 “你既然人在翰林院,和同僚之间有几句口舌之争也算不了什么,你往后待久了就知道这些在翰林院都是常事。”传言不知真假,但宋阁有心向人试探,于是态度也温和了许多,“你当时来的突然,按理说我作为掌院该多照顾些,只是那段日子实在太忙,没抽出空来,倒把你忘了。” “劳掌院记挂,这段日子各位大人都对我照顾有加。”苏慕嘉面色恳切道,“只是我初来乍到,也没帮上什么忙,心中一直觉得很是惭愧。” 两人互相客套几句之后,宋阁才开始步入正题,“多亏了你这次上奏洛阳隐有疫病一事,让我还有为朝廷效力的机会,不然王青他们这次怕是性命堪忧,你帮了大忙才是。” “这都是殿下有心,不愿让人才泯没。”苏慕嘉说。 苏慕嘉这话回的模棱两可,但要是细细琢磨起来便不难品出其中深意出来。宋阁说那话本来就是有意试探,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殿下这次特意派他去处理洛阳一事,是不是就是松口愿意饶王青四人性命的意思。但苏慕嘉这话一出来,不仅肯定了他的猜想,更是告诉他这是太子殿下特意想要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太子没有放弃自己,更没有放弃翰林院。 虽然苏慕嘉没有直接承认自己到底和太子是什么关系,但对方答的那般笃定,不是太过愚蠢根本没有听懂自己那话的意思,就是他的确十分清楚太子殿下的心思。再往深了想,足以见太子殿下对人的看重信任,是旁人所不能比的。 宋阁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对苏慕嘉多了几分忌惮,知道自己不能和人生出什么嫌隙来。 洛阳离金陵不远,马车走了一日,临近傍晚的时候到了洛阳城。 苏慕嘉他们一行人的阵仗不算小,洛阳的知府张知秋一早就带了人前往城门迎接二人,一路上所过之处城中百姓夹道欢迎,看得出来张知秋提前做了不少功夫。 一夜未睡,再加上舟车劳顿,苏慕嘉对一切都兴致恹恹,有些无聊的看着张知秋谄媚讨好的样子。 张知秋长着一幅憨厚老实的模样,说话做事却圆滑世故。苏慕嘉年纪轻,样子瞧着又乖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两位都察使大人之间是谁做主,故而对宋阁更加殷勤热情些。只可惜宋阁一身清正,根本不吃这套,看到张知秋安排的住处时还发了好大的一通火。 原因是那住处繁华奢贵便罢了,张知秋还自作聪明的摆了酒宴要为他们一行人接风洗尘,奢靡享乐,声色犬马,就差把贪官污吏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其实张知秋也实在委屈,他奢靡的日子过惯了,想着皇城来的官员自然要好好招待,怎么也不能太寒酸了些。 宋阁一气之下离了场,气氛一时冷了下来,苏慕嘉看着张知秋被宋阁训斥之后诚惶诚恐的样子,脚都踏出门口了又退回来看了眼对面弹琴的几个姑娘,然后对张知秋淡淡道,“挑两个今晚送到我房里去。” 张知秋顿时又松了口气,觉得之前那位大人或许只是性子太过古怪了而已,这不还是有人乐在其中嘛。于是连忙满口答应下来。 那两个姑娘早在今日宴席上就看见了这位长相出众的都察使大人,能去房中伺候更是心中欣喜。她们一进房门,便看见苏慕嘉正懒洋洋的坐在椅子里,桌旁的金兽香炉还似有似无的往外散着烟,他倚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那个悬着的镂空雕银熏香球。 地上铺着花纹绮丽的地毯,那两个姑娘光着脚踏上去,每走一步,脚腕上的铃铛都叮当作响。 她们的身子像是没骨头似的,跪在了苏慕嘉的脚下,抬眼媚眼如丝的瞧着人,又往上想攀到对方的腿上。 只不过刚伸出手,便被一旁小十三的横过来的长剑吓的瘫坐了回去,连人一个衣角都没碰着。 “大……大人,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吗?”其中一个姑娘笑的有些勉强,颤着声音问。 “别怕。”苏慕嘉朝人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问道,“来之前,你们的知府大人有跟你们交代什么吗?” 那姑娘听着这话,莫名打了一个寒战。 “挑他不让说的说说。” 苏慕嘉又补充道。 第69章 不让说的…… 那两个歌女闻言讳莫如深的对视了一眼,眼里闪过犹豫,但很快又强忍着害怕,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软着嗓音调笑道,“来之前知府大人自然是交代过我们,说是爷您是从皇城来的贵客,让我们千万要把您伺候好了……啊——” 那歌女话还没说完,苏慕嘉稍稍有些不耐烦的偏了一下头,旁边的小十三会意的挑了一下手里的剑,他出手快的离奇,那歌女只看到什么东西从自己颈侧猛然划过去,刀剑的冷冽不禁让人心中胆寒,紧接着她便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青丝长发落了一大截在地上。 那歌女吓的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慌忙的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脖子。 “你们两个今晚只能活一个。谁能说出有用的东西来,谁才能活命。”苏慕嘉笑着,用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说出来的却是最残忍的话,“听懂了吗?” 第100章 按照惯例,苏慕嘉作为都察使到地方巡察,一般都需要花上几日的功夫四处巡游,替圣上体察民情。但张知秋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想来提前也做了准备,真要按照从前的惯例,能不能从百姓口中问出有用的东西另说,主要是太耗费时间了。前后算下来,就算是一切顺利,怎么也得要个把月才能结束这边的事情。 但苏慕嘉只想快点回到金陵,他不想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耽误。 这些歌女平日里混迹于烟柳之地,见过的人又多又杂,什么都听过两嘴,也什么都知道一些。要真想了解现在的洛阳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问她们再合适不过。 生死的威胁之下,两人都开始搜肠刮肚的去想苏慕嘉想听什么有用的东西。刚才还一个个支支吾吾不愿意开口,等苏慕嘉这话一开口又抢着交代起来。 苏慕嘉一个从皇城来的都察使,他想从她们这里知道什么,什么对他来说才是有用的东西? 答案不言而喻。 “今年冬日长的罕见,冻害毁了不少庄稼。后来又连着日子化雪下雨,城西那边发了大水,房屋和庄稼都给淹了,那块儿地方的人根本活不下去,也没人管。在洛阳活不下去,他们就往金陵去,后来这事闹到了皇城,知府大人还因为这个发了好大的火,说是谁让他不好过,他也让谁不好过。因为这个,我们根本不敢乱说话。” 对洛阳的百姓来说,张知秋就是他们的天。皇城来的官员再怎么厉害,总是会从这里离开的。要是得罪了他们的知府大人,那才真是断了自己的活路。 歌女本就是过惯了这种日子,就连她自己也是被家里人卖到百花楼的,本来是被逼着说,说着说着最后倒真成了陈情诉冤了,“之前听说朝廷给拨了银子下来,都以为日子能好过些了。刚开始每日的确是还能有些粥水能领,没过多长时间连粥水也没了,又开始由着我们自生自灭。卖孩子的,卖女人的,吃人的,为了活下来什么都敢干,都做绝了。因为大人你们要来,知府大人怕被发现他瞒报了灾事,就骗城西的穷苦人家说是要给他们建了新的住处,实际上是将人全都骗到了对面山头,这样大人你们来的时候就不会发现真正的洛阳已经成了副什么样子。知府大人还专门派了官兵在那儿守着不许人离开,估计是想将人都直接活活饿死。这事没人知道,城西的人命都轻贱,也没人在乎他们活着还是死了。还是我那夜陪一个衙门的大人喝酒,他喝酔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了我,隔天又忘了。” “不只是城西那些人。”另外那个歌女突然低声喃喃道。 “什么?”苏慕嘉问。 “被赶到对面那座山上的人不止城西那些人,还有那些被诅咒的人。”那个歌女说起这个有些神神叨叨的,她说,“你们没听说过吗,前段日子溪花村有人得了一种怪病,得病的人会浑身溃烂,死时形貌可怖,宛如枯骨,药石无医。三天不到的时间,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干净了。大家都传他们是被诅咒了,只要靠近这些人,就会和他们一样被诅咒而死。” “被诅咒的人?”这和预想中的疫病有些不一样,苏慕嘉敏锐的察觉到这其中有些不同寻常,问人,“除了那个村子,还有其他人得这种病吗?” “有。”歌女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画面,有些紧张的扣着手,说,“那天我从那座山附近经过的时候,突然冲出来了一个男人,他的整张脸都烂掉了,那样子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我亲眼看着他朝着我冲过来,我当时吓的动都不敢动,还好他没走两步自己先倒在了地上,像是死了,我没敢多看,就拼命的跑开了。但我很确定,他是从那座山上跑出来的,那座山上肯定还关着很多像他一样被诅咒的人。” “那座山在那儿?”苏慕嘉又问。 “城西方向,往外再走三十里。” 苏慕嘉当即起身,看样子是准备出门,他一边穿着斗篷一边语气干脆的吩咐小十三了一句,“都杀了。” “是。”小十三应完,朝两个歌女走了过去。 歌女闻言则满脸惊惧,又不敢置信的看向苏慕嘉。似乎是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出尔反尔,翻脸翻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她们连求饶都忘了。 “等会儿。” 生死攸关之际,苏慕嘉突然从其中一个歌女的手腕上看见了一样东西,他出声止住了小十三的动作,又蹲下身低头仔细的看了一眼。 那是一条红绳,红绳上系着一枚小巧的珠子,上面单刻了个“佑”字。 这东西苏慕嘉认识,据说只有日日前去庙中的虔诚之人才能买到。 “佑”取天佑之意,而天佑正是太子殿下曾经的封号。 大晋子民敬爱他们的太子殿下,也相信这手串能保佑自己。 苏慕嘉年幼之时不仅不信这些,还对此嗤之以鼻。 “你日日都去庙中上香吗?”苏慕嘉问。 “是。”那歌女战战兢兢的点了点头,忍着哭腔道,“太子殿下承以天意,会保佑我的。” 苏慕嘉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那枚刻着“佑”字的圆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然后看着人突然笑了一下,说,“你拜的神仙还挺灵验,救了你一命。” 那歌女还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苏慕嘉已经起身站了起来。 他戴好了斗篷的帽子,帽檐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然后抬脚往门外的方向走,走到门口位置的时候,小十三听见对方吩咐自己说, 第101章 “放她们走。” 第70章 张知秋自从白天见过宋阁和苏慕嘉之后,心里便越想越不踏实。他看的出来,这次金陵来的这两个都察使没有以前来的那些官员那么好糊弄。 他在府上坐立不安,最后进了书房写了封信,差使下人给送了出去。 做完这些之后,他瘫坐在椅子上,才刚松了一口气,外面就闹哄哄的起了动静。 像是为了印证他心中的不安似的,下人着急忙慌的推门进来,说,“大人快出去瞧瞧吧,外面一下子来了好多人。” 张知秋闻言心中一慌,手下不小心打翻了笔挂,纸笔散落了一地。 他理了一下衣裳,看着满地狼藉不知想了些什么,等了一会儿然后才从书房里走了出去。 外面陆陆续续有官兵涌入张府,迅速穿廊而入。各院的女眷下人都被惊醒,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便被赶了出来,惶恐不安的聚集在了府中的空地上。一时刚才还安静悄然的府上瞬间变得灯火明亮,人满为患。 客堂里宋阁坐在主座之上,神情严肃。他身后站了一排文官,手里都抱着书卷。苏慕嘉立在一旁,抬头漫不经心的看着正堂墙上挂着的那副对联,一直到听到身后传来张知秋的声音才转过身来。 “两位大人深夜造访,是有什么急事吗?”看着这两人调了官兵深夜闯进了自己府上,张知秋心中早已大乱,面上却还要佯装镇定,给人陪着小心。 都察使本身其实并没有官职,一般都是陛下亲封,奉命到各地巡察。但由于受上位者的信任,手上的职权很大,调兵遣将,罢职杀人,是张知秋万万得罪不起的。 “知府大人不用惊慌,我和宋掌院只是想到贵府上查一查洛阳近几年的财政账目罢了。”苏慕嘉客气的朝人颔首道,“用不了多少时间,深夜叨扰,惊扰大人了。” 最初苏慕嘉夜里找到宋阁,说要趁着张知秋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调兵入府,查账清算,让人措手不及。宋阁其实并不赞成对方这样的做法。 他们两个人来就是想要做出政绩出来的,自然不会空手而归。朝廷拨了那么多银子下来,洛阳的灾情不但没有得到缓和,反而越来越严重。张知秋作为洛阳知府,不可能没有问题。 张知秋一定要查,但却不是在他们什么还不清楚的情况下就仓促妄动。 更何况这次是殿下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宋阁更不会允许自己出半分差错。这关系着宋青四人的性命,关系着殿下往后会如何看待自己。苏慕嘉如此乱来,宋阁心中不免责怪对方急功近利,做事毫无章法。 “掌院大人自然可以深思熟虑,徐徐图之。”苏慕嘉再开口的时候一改之前在人面前谦卑恭顺的模样,变得冷漠轻慢起来,有些咄咄逼人的问人,“但掌院大人是否想过,你可以慢慢等,但洛阳的数万百姓等的起吗?以洛阳如今的情形,多耗一日,洛阳街头不知道就会多出多少尸首来,这些人的性命掌院大人又可曾考虑过?” 苏慕嘉说起这些的时候言辞激烈,倒像是真的十分在乎那些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不忍心看到他们再受苦似的。 以至于宋阁甚至忘记了去计较对方和自己说话时的态度,反而觉得十分惭愧起来。 他此次来洛阳的目的有很多,为了自己重新获得殿下的信任,为了宋青四人的性命,为了翰林院,却唯独没有想过洛阳的百姓。 羞愧之余,又不免对苏慕嘉多了些刮目相看的感觉。 就这样,宋阁被人说服着同意了对方要夜闯张府的做法。 张知秋听到苏慕嘉上来就要查账,不禁抬手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干笑着道,“都察使大人路途劳累,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下官府上又账目繁多,不如多歇息几日,等改日下官整理好了再专门拿给两位大人过目?” “就不麻烦知府大人了。”苏慕嘉笑吟吟的道,“我们这次过来带了不少户部的人,想来核准一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苏慕嘉坐了下来,姿态悠然的朝着张知秋摆出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别有深意的说,“知府大人不妨坐下来等,后面几日怕是辛苦,千万别现在就将身子累垮了。” 张知秋笑的越发勉强,坐下来的时候没忍住往书房望了一眼。 没过多久,有负责搜查账簿的人来报,“都察使大人,有人在书房纵火!我们到书房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 宋阁闻言皱眉,苏慕嘉则转眸看了一眼张知秋,而后清楚的看见对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明显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火起的倒是是时候。”苏慕嘉收回视线,没什么表情的淡然吩咐道,“救火,能救出来多少是多少。” “是。”手下人很快领命下去。 账簿的问题太多,都是积年累月留下来的。就算张知秋有心重新去做一份来应付皇城派来的官员,也没办法在短短几日做到天衣无缝,不出破绽。所以干脆让下人趁搜查的官兵进去之前,先将这些账簿一把火烧掉。自己最多也就是落一个疏忽大意毁坏官本的罪,况且火是当着他们面起的,若真要算起来,这疏忽之罪也不能只算在他一个人头上。 张知秋暗自得意,自以为暂时逃过一劫,一时间轻松了不少,甚至有心思吩咐管家道,“两位大人来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给人上茶?” 第102章 管家闻言连忙应声让下人看茶。 苏慕嘉一直没出声,看着下人进进出出来回忙活着。 等茶水倒好,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下,暗青颜色映着苏慕嘉冷白的指节,茶沿一点点离他的唇瓣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碰到,苏慕嘉却突然又把手里的茶杯移开了。 然后手忽然毫无预兆的一松,茶杯随之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响声,青色瓷片碎了一地,里面的茶水飞溅。 堂内一时间愈加寂静。 “茶里有毒。”还不等张知秋反应过来,苏慕嘉毫无感情波澜的说了这么一句,他抬了下眼,看着张知秋质问道,“张知秋,你想杀害朝廷命官吗?” 张知秋被人突如其来的这句问的慌了神,他略显不安的抓着椅子把手,强行挤出一抹笑说,“大人说什么玩笑话呢,您不还没喝吗,怎么知道茶里有毒?” 苏慕嘉听人这么问没应声,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根银针,他当着众人的面伸出手,将那根银针放进了宋阁还没喝的那杯茶水里。 众人的眼睛都紧紧的盯着他的动作,可尽管如此还是没人发现他指缝间落进茶杯里的白色粉末。 银针变黑了! 宋阁的脸色也随之变了,他倏地站起身,拍了一下桌子指着张知秋怒声问,“你怎么解释?” 张知秋被这一声吓的从椅子上手脚并用的跪到了地上,“不是下官做的,下官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赵管家,赵管家!”张知秋看向赵管家,急切的问人,“你说,你倒的茶,你告诉我茶里为什么有毒?” 苏慕嘉站起身,夜风穿堂而过,吹的烛火闪动,颤动的光影落在了那张天真稚嫩的桃花面上,像是一把漂亮精致的匕首,人们还来不及细细欣赏,只是稍不注意,下一刻就被人用刀锋抵住了脖子,没了性命。 “洛阳知府张知秋妄图杀害朝廷命官。”苏慕嘉唇口轻启,吩咐道,“抓起来。” 张知秋入狱,十日后将于西市斩首。这个消息在第二日传遍了洛阳城。 宋阁和苏慕嘉两个人在衙门里忙了几日,处理清算了张知秋这些年担任知府的种种恶行。账簿虽被烧毁,但是张知秋贪污受贿的事情并不隐秘,知道张知秋被斩首已成事实,众人也一改之前对这些事讳莫如深的样子,状告陈情的人越来越多。那些罪状累在一起,将张知秋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那夜在张知秋的府上搜了不少他这些年贪污的财银出来,宋阁亲自经手,派人修建之前被冲毁的河岸堤坝,又用这些银子重建民区,救助灾民。 这些事情耗时耗力,苏慕嘉也跟着人一起连着几日都忙的脚不沾地。 就这样一直到张知秋被斩首的前两日的那天晚上,苏慕嘉出了衙门,回到自己住的那间阁院,他推开阁院门,才穿过院子,便察觉到四周略显诡异,不同寻常的寂静。 小十三也没像平常那样出来迎自己。 苏慕嘉收回了自己准备推门的手,在门口立了一会儿。 “这都到门口了。”屋内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对方语气熟稔的问苏慕嘉,“慕嘉怎么还不进来?” “原来是南大人造访。”苏慕嘉听出了声音是谁,眸里闪过寒意,开口的话里却带着笑。“没想到在洛阳还能遇到大人您,真是……太巧了。” 他说完,伸手推开了那扇原本紧闭的房门。 随着木门吱呀一声,屋内院外的侍卫都显出了身形,手中的刀已出鞘,映着一片骇人寒光。小十三被堵住嘴出不了声,几个人把他压着跪在地上不能动弹。 一屋子的人齐刷刷的望向门口的苏慕嘉,而南平就坐在中间的桌子旁,手边是喝了一半的茶水和半碟花生,看的出来对方等了有一会儿功夫了。 “我前段日子就一直听闻皇城里来了京官,到洛阳的当晚就将知府送进了狱牢里。我还在想是谁这么厉害呢,没想到还是熟人。”南平看着走进来的苏慕嘉笑着道,“慕嘉,好生威风啊。” “什么威风不威风的。”苏慕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十三那只有些晃悠,看起来像是被人卸掉了的右臂,很快又收回视线,和南平说,“我人微言轻的,还不是宋掌院说什么便是什么,又哪里轮的到我做主。南大人不知道,我这些日子也过的憋屈。” “宋阁向来做事求稳,这些事不像是他的手笔。”南平手上用力,那颗花生的壳子在他手里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的红仁,他漫不经心的问苏慕嘉,“你不是在诓我吧?” “南大人还不知道吗?翰林院前些日子犯了错,惹的太子殿下发了好大的火,直接将翰林院里的四位大人关进了诏狱。”苏慕嘉神色坦然道,“宋掌院大概是心里挂念着金陵里那些事,所以才这么急功近利,想要快些回去吧。再者说我诓大人您,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苏慕嘉说完,南平抬头盯着人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想从人脸上的表情确认对方说的是不是实话。周围刀锋也突然逼近,仿佛只要南平一个眼神,下一刻就会让苏慕嘉被千刀万剐而死。 苏慕嘉身陷囹圄,别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生死不过对方一念之间。 “坐啊。”不知道过了多久,南平突然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他将花生仁送进了自己的嘴里,打发时间似的一边嚼着一边随意瞥了一眼苏慕嘉说,“你瞧你,许久不见,倒是和我生分了。” 第103章 南平信了。 苏慕嘉闻言朝人颔首谢过,掀衣落座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苏慕嘉从一开始就知道,张知秋并不难对付,真正难对付的是张知秋背后的人。 张知秋胆子再怎么大,不过一个知府而已。若是没有人给他撑腰,他哪里敢贪污那么多赈灾用的银两,又哪来的胆子瞒报灾事。 洛阳这地方自年前起便一直天灾不断,民怨积压,现在又出了什么怪病的诅咒。 苏慕嘉虽然还没理清这些事情背后的联系,却莫名有一种直觉,所有事情的背后一定是有什么人在推波助澜,而且对方是奔着太子殿下去的。 南后压下疫病的消息是为了什么?南平一直待在洛阳又是为了什么?他们到底在暗处谋划了些什么事情? 实际上杀张知秋并不是苏慕嘉的目的,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引出南平。 南后对苏慕嘉还不信任,所以尽管她首肯了苏慕嘉作为都察使来到洛阳,其他的事情却没有向人透漏半分。 南后如此谨慎,又花了这么长时间布局,苏慕嘉猜想这背后一定是盘大棋。 一盘为了毁掉太子,精心织造的棋局。 苏慕嘉来到洛阳之后搞出的这些声势浩大的动作,其实都是在以他自己为饵,妄图引起南平的注意。他就是要让南平觉得自己碍眼,因为只有这样对方才会主动找上自己,自己才有机会做些什么。他等了几日,终于在今夜等到了人。 对此南平无非会有两个反应,一是杀了他,以免扰乱他们的计划。二是让他也参与其中,利用他摆平那些意料之外的事情。若是其他人,以南平的脾性,大概只有杀了对方以绝后患才能安心。但自己不一样,自己是受蛊毒控制的傀儡,是不敢不听话的一枚棋子。 他赌赢了。 南平的确不准备杀他。 “张知秋还不能死,我要你想办法保下他。”南平把身上的碎屑壳子都拂掉,说,“不管用什么法子。” 最后又起身,俯身凑到苏慕嘉的耳边道,“事关重大,你要是办砸了,咱俩谁都别想活。” 苏慕嘉送走南平,看着满院子的侍卫都撤走之后,转身回到了屋子里,转身的瞬间脸就冷了下来。 他关上门,就近拿了盏烛火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在坐在地上的小十三的身边蹲下身,抓住了对方那只脱臼的胳膊,面无表情的手上用力给人接了回去。 寂静的空气中响起两声清脆的骨头错位的声响,小十三死咬着唇,额头都疼出了冷汗,愣是一声都没出。 “我怎么教你的?”苏慕嘉看着人平静的问。 “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小十三不敢看苏慕嘉的眼睛,垂头丧气的应。 “这地方他们不熟悉,按理说你应该跑的掉。”苏慕嘉又问,“怎么被抓住的?” “我以为你还在屋子里,就又回来了。”小十三抬头看着人小心翼翼道,“十一,对不起。” 小十三还记得以前他们都还在万安山的时候,有一次他们拦人的时候惹上了硬茬,他们不敌对方,于是准备先撤。他原本已经跑掉了,结果发现十一还被人缠着不能脱身,于是又回去帮忙。 结果那次十一很生气,甚至好几天都没理自己。 果然这次也一样,十一听他说完之后看着他冷笑了一声说,“你有多大的本事,以为自己能救谁?记不住我就再教你一次,这世上没谁的命比你自己的命更金贵,除了你自己再没有任何人值得你拿命去冒险,就算是我也一样。我们这样的人想要活着,就要把自私冷血刻在骨子里,一刻也不能忘,一次也不能心软。这次记清楚了吗?” 小十三望着苏慕嘉,点了点头。 第71章 苏慕嘉把那夜歌女交代的事情一件不落都告诉了宋阁,宋阁大惊,当即就带着官兵前往了苏慕嘉所说的地方去查看。又怕打草惊蛇,故而带的人也不多。 去往那座山的途中被苏慕嘉埋伏了人,近十日的相处下来,宋阁对苏慕嘉已经改观了许多,所以并未怀疑过对方什么。结果一时不慎便中了埋伏受了伤。 因为宋阁受伤昏迷不醒,做主的人一下子就变成了苏慕嘉,他行事方便自如了许多。 苏慕嘉很快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将张知秋从狱牢里放了出来。 他猜测过那个所谓怪病大概是和南平有关系,但南平多疑,之前并没有和他提过此事。 苏慕嘉便故意让宋阁知道此事,等对方想要过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又设计将人半途拦了下来,他一天之内帮了南平两件事,南平也因此对他很是满意。再见面的时候也就和人提到了此事。 “我这些日子会忙一些,顾看不过来,这几日你帮我多看这些,不要让人靠近西山。”南平说。 西山就是那两个歌女所说的那座山。 “南大人这么关心西山,是那儿关着什么人吗?”苏慕嘉问。 但南平却不再继续说了,只是告诉苏慕嘉,“你只需要做好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剩下的事情不要好奇。” 得了南平的话,苏慕嘉一刻也没有耽搁,当天晚上就去了西山,拿着南平给他的信物,守在山下的官兵给他开了道。 走进林子里没有多久,苏慕嘉就到了一块略微平坦的地方,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座山里面都被挖空了,被做成了一个个洞牢,每个洞口里面都关满了人。 第104章 苏慕嘉还想往里走,却被带领着他的官兵拦住了。“苏姑娘说这些人的病都是会传染的,大人不要靠的太近。” 苏姑娘? 苏慕嘉心思百转,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但他很快又微微摇了摇头,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那位苏姑娘现在人在何处?”苏慕嘉转头问人,“我能见见吗?” “你是在找我吗?”那官兵还没开口,苏慕嘉背后先响起一个少女轻快的声音,苏慕嘉听到后不禁心沉了一下。 他转过身,和走过来的苏笑笑对上了视线。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苏慕嘉眯着眼,语气危险的问。 苏笑笑听到苏慕嘉这么问,故意拿对方之前说过的话呛人,语调缓慢的说,“你不是说你什么都知道吗,你—猜—呀。” “你在这里拿活人练蛊。”苏慕嘉将刚才自己心里那些不详的预感都问了出来,“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而是被你种了蛊。我说的对吗?” 苏笑笑朝人眨了下眼睛,“南平告诉你的?” 苏慕嘉没答,从袖口划出薄刃,问人,“所以是真的了?” “是真的又怎么样?”苏笑笑抱着手臂说,“我要找到解决反噬的法子,自然要用活人试试。你不会心疼这些人吧?别装了,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好人。” “你不是说你不会伤害太子殿下。”苏慕嘉没理其他的话,指尖一下下转着那薄刃,问,“所以这句话也是骗我的?” “我没骗过你。”苏笑笑想不通苏慕嘉为什么总是怀疑她要害太子殿下,无奈辩解道,“我真的没害过太子殿下。” 苏笑笑从小生活的地方和外面不一样,她们苗疆一族同类相残,不分对错,不识好坏,只分强弱。在她眼里,那些死在她手上的无辜百姓和牲畜并没有什么分别,因为他们太过弱小。而她喜欢太子和苏慕嘉,则是因为他们很强大,因此也不会与他们为难。 作为苗疆一族这最有能力天赋的蛊女,苏笑笑唯一在乎的就是如何练蛊。她残忍,却又天真。她不在乎也不明白苏慕嘉口中的那些势力牵扯。 “你是南平的人,替他做事,帮着他设计太子殿下。”苏慕嘉想到既然苏笑笑是南平的人,又以医女的身份在殿下身边待了这么久,那么殿下的病久治未愈和人大概和人也少不了关系。苏慕强压着想要立刻杀了对方的冲动,说,“还敢大言不惭的说你没有害过太子殿下?” “什么我就是南平的人了?”苏笑笑越发不解,语气也变得委屈起来,“我帮南平,是因为他许诺给我找足够的活人用来试蛊,这和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天地良心,我一直都尽心尽力的替太子殿下治病,从来就没害过他。你少冤枉我。” “良心。”苏慕嘉哼笑了一声,“你有良心吗?这两个字和你有半分关系?我最后再问你一遍,这些年你到底都对殿下做了些什么,老实交代我或许还能让你死的好看些。” 苏笑笑说不过对方,被人怀疑还被人骂,也生起气来,“我也最后再说一遍,我苏笑笑敢作敢当,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再冤枉我,我就——” 苏笑笑想了一下,然后叉着腰说,“我就叫醒你身体里的蛊虫,疼死你。” 苏慕嘉听到这话突然沉默了一下,苏笑笑以为自己威胁到了对方,小人得志似的朝人抬起了下巴。 “所以我的蛊也是你下的?”苏慕嘉看着人问了这么一句。 苏笑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有些心虚的眨了几下眼睛。干笑了几声道,“你听我解释,我那时候不是年纪小嘛,身上又没钱,没钱就活不下去啊。我就在街上摆了摊想要卖些我练的蛊赚些钱。谁知道那些人压根不识货,没人买我的东西。最后我也只卖出去了一次,还被官府的人追着只能躲到了荒山野岭,差点就饿死了,还好被师傅救了下来。谁知道那么巧我卖出去的那条虫子就被人用在了你的身上。” 苏笑笑小声说,“这也不能怪我吧。” “那你又是怎么认识南平的?”苏慕嘉问。 “当初买我那条虫子的人就是他啊。”苏笑笑说,“他说他一直在派人找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去年年初的时候找到了青山院。非要让我帮他,而且还说可以给我找很多人来供我练蛊,师傅不让我随便杀人,反正我也确实需要一些人用来练蛊,就答应他了喽。” 苏慕嘉不信,“你会那么听你师傅的话?” “师傅厉害啊,这世上没人比他的医术更厉害。”苏笑笑想了想,又说,“而且师傅做的酒蒸鲋鱼特别好吃,还有栗糕、糍糕、豆团……反正他会做好多好吃的,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就不给我做饭吃。” 苏慕嘉越往下听,表情就越加诡异。 如果苏笑笑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到底是有多么的……蠢。 “这回该相信我了吧?”苏笑笑撇了撇嘴,不满道,“枉我对你那么好,结果你就知道凶我,还动不动就要杀我。” 苏慕嘉感觉自己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他从众多思绪中理出了一条线索问人,“刚才带我来的官兵说这个病会传染是什么意思?这些不都是你下的蛊吗,怎么会传染?” “这是我炼制出来的新蛊。”苏笑笑颇为自傲的和人显摆道,“这种蛊不用单独去一个个给人种下去,这些虫子繁衍迅速,只要靠近中蛊之人,这些虫子就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立刻从你的口鼻偷偷爬进你的身体里。” 第105章 “是吗?”苏慕嘉几乎被人气笑了,“那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第72章 苏慕嘉闭了下眼,用最后一点耐心看着人问,“既然都是你做的,那我和那些人身上的蛊毒你都可以解是吗?” “他们的可以,你的不行。”苏笑笑十分真挚的和苏慕嘉解释道,“你身体里的蛊毒早已经变成了你身体一部分,和你同生同死。只有死才是摆脱它的唯一办法。” 苏慕嘉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苏笑笑。 苏笑笑说完,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朝人扬起笑容道,“哦,不对,还有一个办法。” “杀了我。”苏笑笑说,“只要我死了,那么所有的的蛊虫也会跟我一起死掉,你们身上的蛊毒也就都能解开喽。” 苏慕嘉没有丝毫的犹豫,在苏笑笑话落的下一刻锋利的刀刃已经抵在了人脆弱的脖颈上。 苏笑笑见状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反而摆出一幅十分担忧和苦恼的样子反问苏慕嘉,“可师傅年纪大了,要是我真的死了,太子殿下的病要怎么办呢?我离开金陵的时候,殿下的身子好像更差了呢。” 太子殿下的病很难治,当年先帝遍寻天下名医也才找到那么一个神医,能够勉强给人吊住一条命。苏笑笑说的对,她待在殿下身边几年之久,又是田神医的徒弟,没人别她更了解殿下的病。杀了她,殿下怎么办? “威胁我?”苏慕嘉似乎是觉得好笑,问人,“你是觉得我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命?” 这世上没谁的命比自己的命更金贵。除了你自己再没有任何人值得你拿命去冒险。我们这样的人想要活着,就要把自私冷血刻在骨子里,一刻也不能忘,一次也不能心软。 这是苏慕嘉教给小十三的,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信条。 苏慕嘉从来没有去细想过他对李祁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 是兽笼高台之隔,年幼时的惊鸿一瞥;还是是长街大雨惊落,那个一步步朝自己撑伞而来的清贵身影;亦或是来到金陵之后那人对自己的百般容忍放纵,那夜巷子里的情动纠缠…… 苏慕嘉从不去计较这些,他只知道他讨厌的就该消失,他想要的就要得到。 对他来说,李祁的确很重要。 只要李祁想,他甚至可以把对方想要的一切都捧到人面前,只要能哄人开心。 可那又怎样,他从没想过为此付出自己的性命。 这世上没人在乎他这样一条贱命是死是活,所以他自己才要格外在乎。 他被蛊毒折磨的已经太久了,只要这蛊毒还留在自己身体一天,那他这辈子就永远不得自由,他的命无时无刻不握在别人的手里。 苏慕嘉受够了这种感觉,也恨透了。 现在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杀人很容易,他已经做过千次万次,对他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只要轻轻一动,他就能立刻摆脱这一切。 两人僵持许久,苏慕嘉看起来好像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对别人的死活毫不在意,但手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最后收回来的时候那片用来杀人的薄刃被他反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刀刃划破了他的手心,殷红鲜艳的血顺着腕骨落下来,一滴滴隐没在土里。 “你赢了。”苏慕嘉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刺痛,笑着说。 “我本来觉得你很像我们苗疆族人。”苏笑笑仰头看着人说,“但现在看来还是不一样,你们中原人真的很奇怪,你们在乎的东西太多了。总是让自己变得很可怜,很弱小。”苏笑笑似乎是很想不通,她说,“我的族人可真是没用,竟然会死在你们手里。” 苏慕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鲜血淋漓的手,淡淡评价了句说,“你有时候看起来也没那么笨。” “谢谢夸奖。”苏笑笑脸上绽放出了一个笑容,安抚道,“慕嘉哥哥你别害怕,你身上的蛊和他们身上的不一样,轻易死不了人的,只是会有点疼而已。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如果你哪天你死了的话,我还可以把你做成蛊人,这样就算你死了,也可以一直在我身边陪我玩了。” 苏笑笑说到这儿,歪着头道,“这样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没意思,蛊人不会说话,很无聊。”苏慕嘉终于意识到对于苏笑笑这种小疯子,硬来是没有用的。“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可以带你玩一些更有意思的。” “真的吗?”苏笑笑似乎很期待,看着人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还不等苏慕嘉想到一个万全之策解决西山的事情,第二日金陵突然传来噩耗。 晋帝驾崩了。 苏慕嘉身为都察使暂理洛阳一切事宜,传令官来颁诏的时候,他同洛阳文武官员一同穿着素服至郊外跪迎。等回到衙署后又跪听宣诏,然后将诏书供于正堂。 传令官叫左文山,品阶不算高,但到底是代圣上宣读遗诏的人,故而所有官员都对其十分恭敬。 等其他人都离开继续办职去了,苏慕嘉吩咐人备了茶水端上来,说,“大人路途劳累,不如今夜先在此处歇息。” 左文山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此刻也不敢再居大,连忙摆手说,“先行谢过都察使大人垂爱,只是下官还要抓紧回金陵复命,耽搁不得,怕是只能辜负都察使大人好意了。” 苏慕嘉闻言也不过多强求,略点了头。又问,“我来洛阳有段日子了,记得临走时圣上圣体尚安,怎么会突然……可是金陵出了什么事情?” 第106章 左文山瞧着有些讳莫如深,支支吾吾的不欲作答。苏慕嘉见状递了个装着银两的雕花盒子过去,笑着道,“知道有些话大人不好说,我也不是有意为难大人,只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又远在洛阳,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实在心里难安,大人就当帮我个忙。” “哎呦,您看您这是做什么?”左文山吓了一跳,连忙把东西推回去,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都察使面色恳切的样子,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于是左右看了看,低声与人道,“圣上驾崩之事的确有问题,那日三司会审的时候,一直侍奉在圣上身边的那位潘公公突然当着满堂官员的面,说是太子殿下逼他给圣上下的毒,说完一头撞在柱子上,人就这么死了。原本圣上驾崩之后太子殿下就该继位的,现在因为这个事情也一直没个着落。金陵现在……诶。” 左文山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剩下的话全都化在了一声无奈的叹息里。 苏慕嘉听着心不免往下沉,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半月不到的时间,金陵竟然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所有的事情在苏慕嘉的脑中很快穿成一条线,他想他大概知道南后准备做什么了。 只是他才送走左文山,还来不及有别的动作,下面就有人慌忙来报。 “都察使大人,街上突然好多百姓聚集,他们好像是去要拆太子的功德庙!” 金陵城里那些宫闱秘事被人有意散播了出去,甚至比传令官的带来的诏书还要早上一些。 怪病一事早有预兆,在晋帝驾崩的消息传到洛阳之后突然爆发,患病之人先是浑身奇痒,然后皮肤溃烂,最后人如枯骨暴毙而亡,城中大夫却都束手无策。接连而至的祸事令洛阳百姓深受其苦,惶惶不安。才不过半日,一些流言很快在百姓当中流传开来。 大家都说,洛阳这不知缘由的怪病是因为太子。 太子弑君杀父,上天降下天罚。 洛阳民怨积压已成事实,又因为这可怕的怪病搞得人心不安,总需要有一个人出来承担那些骂名。 人心是最禁不起煽动挑拨的,世人皆蝼蚁,身处低处,任人摆弄。就连他们的苦难与情绪也都要被人利用,变成别人手中诋毁杀人的刀。 神佛无用,反生罪孽。 从前的敬奉全都成了怨憎,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在天下悠悠众口之下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太子的过错。 杀太子,平天怒。 无稽之谈被人口口相传,荒谬之言却得一呼百应。 众生皆苦,所求不过衣食果腹,家亲俱安。他们不在乎到底是谁坐上那天子之位,也无心力去论什么天下大局。供神也好,杀神也罢,你看他愚昧无知,却不知他在求他的生路,他们想要活着。 当年先帝用鬼神之说将李祁送上高台,现在南后就用同样的方法将人从高台之上拉下来。 一张大网落下来,所有人都被困在其中。 日暮残阳如血,庙宇神龛沉默的被笼罩在了一片霞光之中。背弃他的信徒正高举起火把,庙前人声喧闹,火光映着人脸,他们情绪高涨,跃跃欲试想要纵火毁庙。 民怨如洪,滚滚而来。 苏慕嘉一身红色官服,策马疾驰,马蹄声急促,众人闻声回头,看着他孤身破开人潮。 他坐马背之上,手里飞出一片薄刃。那个眼看着就要点燃门口祈福带的人应声哀嚎,那人手里的火把掉落在地上,火苗猛然惊灭。 苏慕嘉转过马头,以一己之力挡在众人之前,他身后的庙宇无声矗立。 “今夜谁敢毁庙,我便杀谁。” 第73章 洛阳不得安宁,金陵城里也没好到哪儿去。 晋帝骤然离世,事发突然,李祁那天晚上连夜派人围了晋帝寝殿,只要是当日接触过晋帝和晋帝饮食的人,包括御医和御厨,一个也没放过,悉数抓了起来。 只是还不等李祁亲自审问,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便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进了宫。大案要案一般都要由三司共同审理,哪怕是太子也不能坏了这规矩。 刑部尚书宋岚和都察院御史大夫谢兴良都是朝中旧臣,权高位重,声望颇高。不管怎样李祁身为太子都该给人三分薄面。 大理寺卿程闲云因为不服自己状告南后杀害吕正一家之事没有结果,自猎场回来之后便一直称病在府。当天晚上知道此事后手忙脚乱的穿上官服也进了宫。 李祁从亲眼看到晋帝的尸体那一刻起,便一直觉得手脚冰冷,那股冷意贯穿肺腑,连难过都变得迟缓起来。他深知自己不能在这种时候让人看出慌乱,便也任由自己麻木下去。 只是他的这种麻木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冷绝。 因为之前苏慕嘉提醒过李祁要小心有人会对晋帝不利,李祁当时特地将晋帝寝殿伺候的人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又以仪鸾司保护不力为由把守卫之人也都换成了自己的亲卫。 整个寝殿被保护的密不透风,连入口之物都要经过再三检查。 那人到底是怎么得手的? 李祁把所有可能都想了一遍,却唯独没想到会是潘文忠。 潘文忠是宫里的老人了,自李祁出生他就一直在先帝身边侍奉,先帝死后又留在了晋帝的身边,李祁对人实在是太熟悉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安心将人放在在晋帝身边。 可就是这样的人,当着满堂朝臣的面,声泪俱下的控诉是太子殿下指使他谋害的圣上。 第107章 他这话甫一出口,底下的官员各个面面相觑,记事的文官也停了笔,犹疑不决的看向程闲云。 可程闲云这时还哪有功夫注意他们这些动作,他甚至来不及等潘文忠将话说完,就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斥责道,“满口胡言!太子也是你能随意污蔑的!” “太子殿下还没说什么,程少卿急什么?”刑部尚书宋岚站起身先朝着太子和南后行了一礼,然后看着程闲云冷冷道,“当着太子和皇后娘娘的面,程少卿也要有些分寸。” “那好,既然尚书大人想听,那程某今日便帮着审审。”程闲云朝人拱手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看着潘文忠问,“我且问你,你既口口声声说是太子殿下逼你做的,那你倒是说说,太子殿下为何要对圣上下此毒手?如此行径于太子殿下又有何益处?究竟是殿下逼你,还是你受了旁人的指使有意构陷殿下?” 潘文忠跪在地上,低埋着头道,“奴才一直在圣上身边伺候,知道太子殿下自幼在先帝身边长大,和圣上感情不深,也知道太子殿下称帝之心急切……奴才也不愿相信太子殿下会做出如此狠毒之事,但奴才方才所言实在句句属实,奴才自觉对圣上有愧,不敢有所欺瞒。” 晋帝一死,太子便可顺理成章的称帝,从南后手上夺回大权。 潘公公侍奉圣上多年,除了太子,还有谁能,有谁敢指使他做出这种事情? 这事不论谁看,都是太子的嫌疑最大。 南后这步以退为进,虽然险,却有用。 满堂寂静,南后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众人都在等着李祁先开口。 李祁垂眸,目光落在潘文忠的身上。 “潘公公看着萧远再说一遍。”李祁似乎对方才的一切指责都不为所动,语气冷静的近乎有些瘆人了,他一字一句的问,“是谁指使你给父皇下的毒?” “殿下。”潘文忠一个年近半百的人,自二十岁起便一直常年伴在天子左右,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刻却老泪纵横。他目光躲闪,不敢多看李祁一眼,低着头朝着李祁一拜,哀叹道,“奴才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奴才对不起圣上,也对不起……殿下您。” 潘文忠最后那几个字仿佛含着血泪,被他咽进了喉咙里,无人可闻。他话落,不等李祁反应,便当着人面一个猛子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鲜红刺目的血顿时从潘文忠的额头流淌下来。 满目荒唐。 晋帝被害,太子身陷非议。 洛阳的事情很快传到金陵,太子一下子更是成为了众矢之的。人们都怕再这样下去,那所谓天罚哪一日也会落在自己头上。没有人会不怕死。 宫里宫外都乱做一团,李祁却始终一切如常。 他命礼部尽快拟出晋帝的葬仪单,又和司礼监的人商议定下了入殓操办丧事的吉日。帝王死后的丧葬礼制繁琐,李祁事事躬亲,力求稳妥细致。 南后以晋帝离世,她忧伤过度需要休养为由,终日闭殿不理政事。将所有的折子都送到了李祁的书桌上。 李祁一本本翻过去。 “胡人进犯,北境失守。”“洛阳突发怪症,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太子德行有亏,继位尚存异议。”“杀太子,平天怒。” 三言两语映入眼帘,像是一把把锋利至极的刀子,一下又一下不遗余力的扎在他的心上,又快又狠。尖锐的刺痛从心口处蔓延开来,再传到四肢百骸。 内忧外患,民怨四起。李祁亲眼看着大晋支离破碎,他的臣民要亲手将他送上祭台。 李祁开始有些心神恍惚,他撑着桌角起身,才走了两步,便看见天青进了殿门,朝自己走了过来。 “殿下,崔太傅今日听了金陵那些流言之后,一时气血攻心昏了过去……”天青附到李祁耳边,简单交代了底下人报来的情况。 天青还没说完,就看见李祁的脸顿时褪了血色,变得惨白。于是立马紧张的问人,“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属下现在就去青山院请苏姑娘过来?” 李祁耳边又开始嗡嗡作响起来,他听不清天青和他说了什么,只是自顾自的吩咐道,“备马车,去太傅府上。” 他自己走到殿门口,那一步还没跨出去,喉间猛然涌上一股腥甜,紧接着眼前一黑,人一个踉跄,毫无预兆的就那样跌跪在了地上,苍白修长的手指搭在门衔上。 “殿下!”天青被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扶。 李祁半跪在地上没动,怔怔的低头看着那块被自己的血染红的宫砖。 李祁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无力感。 这一切似乎是天意。 皇爷爷、外祖、将军府、母后、父皇、白袍军,亦或是他的子民,他的老师,和身处洛阳,现在还生死未卜的苏慕嘉。 他谁也救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里短短的存留了一瞬,却在身体切实的疼痛之后迅速落地生根成为了一个极为可怕又真实可触的梦魇。李祁再次被拉回到了那个铺满大雪的夜晚,他甚至能感受到彻骨的寒冷之下血液停留的那种恐惧,等回过神来依旧觉得指尖一阵发麻。 李祁的身子被药养了这么多年,身子早就是强弩之末。从前他觉得大晋不能没有他,他要守住这片河山,守住他的臣民。长久以来他靠着这个念头强撑着这幅残破的身子。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是大晋一切不幸的祸端,只有他死了才能拯救大晋。 第108章 晋帝的死本就让李祁深受打击,这会儿无限的疲惫席卷而来,将人淹没,李祁猛然泄力,人眼看着就要垮了。 “天青。”李祁抬起头,语气少见的带了些迷茫无措。他问,“是不是我真的死了,这一切就都会好了?” 天青自然也听过什么杀太子平天怒的鬼话。这会儿听见李祁这么问,更是被吓的魂不附体。话都说不利索了,当即朝着李祁跪了下来,殿内其他的婢女侍卫也跟着一起跪了一片。天青近乎恳求般劝道,“殿下万万不可这么想。您金身玉体,又有神天护佑,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金身玉体,神天护佑。 李祁突然想到数月前的官礼夜宴上,也有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李祁闭上眼,心神恍惚之间似乎又看到那夜猎场帷帐中,苏慕嘉说出“我不会死”四个字时,那双不甘狠绝的眼睛。 苏慕嘉。 如果是苏慕嘉,他会怎么想? 凭什么都是我的错,凭什么他们说我是神我便是神,说我是灾我便是灾,凭什么要我死? 我偏不。 我偏不遂他们的愿。 半晌过去,在天青一行人胆战心惊的目光中,李祁再度睁眼,眼底多了些原本不属于他的执拗。 他的神识一点点回笼,人也逐渐清醒过来。 南后用心良苦,苦心谋划至此,很有可能还会有后手。潘文忠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种事情,一定是南后用了什么威胁他。潘文忠自幼在宫中长大,后来又一直在福宁殿,能有什么软肋? 宫中没有,那宫外呢?他入宫的时候年纪还小,那个年纪,应该是……亲人。 李祁撑着铺满宫砖的地面站了起来,他方才耗神太过,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一下。 天青连忙伸手去扶。 李祁顺势抓着天青的手臂,借力稳住身形,羸弱病骨却隐隐透出锋芒。 他开口吩咐道,“去内务府查潘文忠的身份文书,找一找他入宫前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亲人。” 第74章 又是两日过去,礼部和司礼监在福宁殿将晋帝的灵堂设好。 梓宫停放在殿中,黄龙帐幔,两边是白绫围幔,正前方的花梨木宝榻铺着黄缎绣龙褥子,供桌上摆着香鼎和银烛角灯。门外放置的金缎制九龙引幡随风而动。 福宁殿外层层长阶之下已有身着素服的诸臣在候,文武百官分班而列,禁军守卫持刀静立。 场面肃穆而沉重。 李祁到的时候,那些大臣们各自低头退开,李祁沿着殿中的方向踏着一级级长阶缓缓往上,入殿走至先皇灵前。 这天是为先皇守灵的第一日,按照惯例,太子该在这天于先皇灵前即位,得帝位之实。再于守灵祭天结束之后行登基大典,得帝位之名。 李祁从太常手中接过香柱,垂眸拜过插入金鼎香炉之中。 一旁的太常转身敲响丧钟,空旷缥缈的钟声响彻皇宫,三声过后,四扇殿门陡然大开,殿外百官纷纷列班上阶,又照品位依序入殿,分列两侧。殿门之外,阶下素服散官们乌压压站了一片,一眼望过去没有尽处。 王显有三朝重臣之威望,作为宣谕之人在殿前展开了诏书。 皇帝诏谕:太子李祁,文韬武略,秉性纯良,恭俭仁孝,佑国有功。上敬天地宗亲,下爱黎庶万民,承神天之意,禀圣贤之命,忧思国计,振朔朝纲,堪当帝位,朕为天下苍生福泽计,立为新帝,肇基帝胄,承天应人。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诏谕已下,众人接下来理应跪拜新帝。 但殿内外却无一人有所动作。 这些日子闹的风雨满城,李祁没道理连个说法都不给。 两侧重臣一阵窸动,有人出列上前。 以宋岚为首的几个重臣朝着晋帝灵柩躬身行礼,又朝李祁跪道,“臣等无能,辅政数年,罪绩山积,眼见生民疾苦而不能救,徒蒙羞愧之心。愿乞骸骨,避贤者路。” 说话的都是朝中旧臣,身居重位,这些年逐渐变成了南后的亲信。他们在先皇灵前以辞官相逼,要让太子为弑君杀父,神谴天罚一事做出交代。 “准。” 李祁似乎看不出其中深意,连一点转圜余地都没留,直接出言应允了下来。 殿内哗然。 “太子如此决断,未免太过儿戏。”南后这个时候终于站了出来,她当着满殿朝臣的面质问李祁说,“太子行弑君谋逆之事,引人神共愤。现在洛阳数十万百姓尚且身陷怪症,天罚已下,太子却依旧置之不理,一意孤行登位称帝。太子当真要罔顾大晋臣民性命,独断至此吗?” “那母后意欲如何?”李祁问,“要杀我以祭,平息天怒吗?” “为了大晋,为了天下百姓。”南后抬眼,迎上目光,看着人道,“未尝不可。” 话落,殿外仪鸾司的侍卫闯了进来,将李祁和大臣们团团围住。原本守在里面的禁军见状拔刀而出,两方对峙。 群臣惊诧,无人敢妄动。 “父亲的十万大军现在就在金陵城外,事到如今,我杀你才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太子殿下与其做困兽之斗,不如顺应臣民之意,以身祭天,还能多保全一些人的性命。”南后站在李祁对面,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劝道。 南后有手段,有谋略,而且有胆识。 她和成安王做了同样的事,结果却全然不同。 第109章 同样是兵临城下,成安王是谋反,而她则是为了大晋不受天罚之劫难,反倒成了救世救民之举。 只差最后一步了。 等太子背负着骂名而死,众人就会惊觉只有她才可以救大晋于微时,只有她才配做天下之主。 她要让那些从前那些轻蔑她的大臣们请她上位。 她将会成为大晋唯一一个女帝。 但南稚等了半晌,却迟迟没有从李祁的脸上看到慌乱之色,然后她听见李祁问,“洛阳困局早已破了,母后难道还不知道吗?” “什么?”南稚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觉得李祁约莫是疯了。 她今早才收到南平的书信,对方明明告诉她洛阳染症之人已有数万有余,这样的惨状,任凭太子有通天的本事,他怎么可能破这困局? “昨日内都堂收到之前去往洛阳的京官上报的奏折,奏折上面写明,但凡染症之人,戴着功德庙中所求绳珠就可痊愈,见效奇快。”王显故意说的大声,让殿内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太子承天之意,护佑大晋多年安定。此次洛阳一事亦是如此,敢问皇后娘娘,所谓天罚一说到底从何而来?” 南稚再看李祁那副冷静的样子,突然慌了起来。 “那弑君一事,太子又作何解释?”南稚现在尚且不知洛阳之事的真假,故而不欲再继续与人争论这个,转而问,“潘公公侍奉陛下多年,不惜以命供诉太子逼他弑君之举,这个太子也想抵赖吗?” “今日是替父皇守灵的日子,我本不欲扰毁父皇清净。可谁知母后执意要污蔑于我。”李祁转眸看了眼站在一边的程闲云,“还请程少卿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还萧远一个清白。” 程闲云闻声站了出来,他朝底下人使了一个眼神。不一会儿,禁军带着一个女子进了殿内。 那女子一进殿便俯首跪在了地上。 “抬起头。”程闲云说,“告诉各位大人你是什么人?” “民女名叫陈婵。”女人说,“是宫中太监总管潘公公,潘文忠当初在宫外失散的妹妹,十年前我与兄长重新相认,此后时常受他照顾。” 陈婵说罢抬头,眉眼之间和潘文忠极为相似。 “你有何事想要告诉各位大人?”程闲云又问。 “民女要状告皇后娘娘,以民女性命要挟兄长谋害圣上,陷害太子殿下。兄长所做之事,所说之话皆为皇后娘娘授意,是为救民女性命,并非真相。”那女子带着哭腔朝着李祁深深一拜,“民女自知罪无可赦,斗胆替兄长向太子殿下请罪。” “她不是陈婵。”何长辞走过来看着人,斩钉截铁的道。 他下意识的反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那位太子殿下正看着自己。 “是吗?”李祁的目光让何长辞的心虚无所遁形,他问,“何掌事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陈婵是他为了以绝后患亲手杀死的,她不可能还活着。 何长辞自知失言,抬头看向了南后,而南后并没有回应他,只是有些烦躁的闭上了眼。 殿内跪的这个女人的确不是真正的陈婵,等天青查到人的时候,陈婵早已被人灭口。 但这并不重要,只要今日殿内这些人相信这个女子便是真正陈婵,那便足够了。 “北境突发战事,崔小将军回朝领命出征,却发现承恩候无令擅自带兵回京。母后觉得承恩候是想做什么。”李祁长睫微垂,淡淡问道,“造反吗?” 崔子安才被封将,手里握着十八万北府军,之前在离金陵数万里之遥的广陵。如果不是提前动身,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到金陵。 南稚最后的后路也被人断了。 一步之遥。 她败了。 南稚掐着掌心,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你早就猜到我会让父亲在今天带兵围城,所以提前命崔子安率北府军回京,是吗?” “是。”李祁说。 “呵。”南后突然笑了起来,“太子既然如此算无遗策,为何当初却没能救下将军府?今日又眼睁睁看着你的父皇被人谋害而死?” 南后知道李祁的痛处在哪里,诛心般的质问道。 实际上李祁为了保护晋帝已经倾尽所能,他没想过潘公公会背叛自己,更没想到自己只是稍一疏忽,便会和晋帝天人永隔。 为什么? 他也想问为什么。 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疼,像是无数细针扎在上面,细细密密的疼。 “你知道母后离世之前,”李祁衣袖之下紧紧握着掌,突然问人,“最后都与我说了什么吗?” 南稚自然知道李祁这句话里说的母后不是她,而是他的生母王陶然,她曾经最信任,后来又最厌恶的那个姐姐。 南稚看向李祁,“……什么?” “母后让我务必护着你,她让我答应她不论日后你做了什么,都要保你平安无事。” 这样的话南稚曾经也听过。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入宫,还喜欢整日跟在王陶然的身边,一口一个阿姐的叫着。 她性格骄纵,总是闯祸。 每次父亲和兄长训完她,她便去找阿姐抱怨。 阿姐就会哄她说没关系。 没关系,我们阿稚不管闯了多大的祸,阿姐都会护着,别怕。 南后眼里逐渐生出一些类似于茫然的情绪,她看向四周,看着眼前这幅场景,诸多记忆涌上心头,两滴眼泪毫无察觉的从脸上滑落了下来。 第110章 “她向来如此,虚伪的令我觉得恶心。”南后脚步有些踉跄的往后退了两步,语气讥讽道,“所以呢,太子这个时候和我说这个,难不成还想和我忆旧情吗?” “所以我不会杀你。”李祁的语气很轻,却冷的出奇,他垂眼看着人道,“你若自己了断了,或许我还能留承恩候一条性命。” “皇后有谋害圣上之疑,暂关押于坤宁宫,严加看管。”李祁没再等南稚的话,他猛地抬眸,趁着自己意识还算清醒,迅速吩咐侍卫将南稚带下去。 何长辞想要去拦,几把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没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南稚被带走。 闲杂人等被迅速清理,连最开始以宋岚为首站出来的那几个大臣都不敢再多说什么。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权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李祁后知后觉的察觉自己好像有些发热,浑身冷热交替,头也变得昏沉起来。 太子与皇后之争胜负已分。 王显站至晋帝灵前,高举谕诏,高声道,“新帝即位,拜!” 满殿众臣俱是撩袍而跪,叩首以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门外的文武百官,阶下的散官们闻声亦叩而拜之,三称万岁之声响彻宫城内外。 旧朝已去,新朝伊始。 初阳落下,远处草尖最后一点积雪融化,冒出新芽,凛冬散去,大晋春日已至。 李祁转头望去,看着殿外阶下乌压压的一片,过往无数画面与此重合,让他越发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记得曾经有过许多双手牵着自己走上高台,但当他真的站到这个位置时,再看向身侧,那里却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 等诸多繁琐仪式结束,李祁在王执的搀扶下离开了福宁殿。 细细的冷汗从李祁的额头渗出,每动一下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他忍不住的略微蜷起了身子,又怕被人看出他的不对劲,只能在衣袖下用指尖狠狠的掐着手心勉强让自己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等人到东宫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些不大清醒了。 殿内乱作一团,婢女和御医进出不断。 李祁意识越发涣散。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却怎么也听不清楚。费力的睁开眼睛,看到是崔太傅正看着自己,眼里尽是担忧。 “老师。”李祁撑着起身,抓着崔太傅的指骨泛白,他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和人说道,“对外只说我在为父皇亡灵祈福,不要让人发现我病了。还有……” “我知道。”崔太傅打断了李祁的后面的话,掉了眼泪,拍着人的手说,“我会让人把南后好生看管,承恩候知道南后失势,城外又有崔将军在,他不敢妄动。我知你忧心这些,我与王老都帮你看着呢,你别想那么多,先安心把病养好了。” 李祁听到这话,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慢慢散去,闭上了眼,后面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自那日之后,李祁便一病不起,烧也一直退不下去,时醒时昏的,药更是喂的艰难。 田神医自从给李祁把了脉之后便一直在骂人,一会儿说他当初就不该答应给李祁治病,早晚砸了他的招牌,老了老了结果还晚节不保。一会儿又怪李祁瞎折腾,浪费了他这么多年的心血。 崔太傅几人看着李祁的病一日比一日严重,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边担心着李祁的病,一边又害怕让东宫之外的人发现。 就这样过了几日,苏慕嘉终于解决了洛阳的事情,回到了金陵。跟着人一起回来的还有苏笑笑。 苏笑笑给人施了针,当天晚上夜深的时候李祁迷迷糊糊的醒了一次。 李祁被这场大病折磨的狠了,整个人消瘦了不少。睡也睡不安稳,一直皱着眉,看样子像是很难受。睁开眼睛的时候长睫一颤一颤的,脆弱可怜的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怕稍一用力就把人碰碎了。 苏慕嘉自从回来便一直守在人的床边,一看到人有动静就立刻凑了过去。他伸指拨开了李祁脸上被冷汗浸湿的发丝,看着人想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什么也没说。 李祁侧身躺着,苏慕嘉半跪在床前。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望着。 明明才过去半个多月的时间,但或许是这些日子实在是发生太多事情了,平白让两人心中都生出了些恍如隔世的怅然之感。 李祁很想抬手碰一碰人,想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但是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最后也只能作罢。 “做噩梦了吗?”苏慕嘉开口问出这句的时候,声音微不可察的有些发颤。 李祁才“嗯”了一声,呼吸陡然变得沉重起来,他提不起力气,半边身子趴在被褥上,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整个人像是快要散架了。 这阵动静把守在殿外的天青和月白都惊动了,他们赶忙跑进去查看,就看着苏慕嘉正抱着李祁,一下下拍着人的后背给人顺气。 两旁负责夜里伺候的太监婢女都低着头,不敢多看。 天青下意识的想过去,却被月白拉住,两个人隔着屏风远远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李祁渐渐平复,意识却又变得有些昏沉起来,苏慕嘉还是没松手,就着那个姿势把人揽在怀里。用鼻尖蹭着李祁的侧颈,轻声问人,“都梦到什么了?” “好多。”李祁的嗓音又哑又涩,每说一句话都显得异常吃力,他有些累倦的答道,“梦到你染了那个怪病,死在洛阳了。” 第111章 李祁病的糊涂了,有时候总以为那是真的。 苏慕嘉闻言拍着李祁后背的那只手顿了一下。 “说了不让去。”苏慕嘉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稍微仰头,汗涔涔的样子惹人心疼,病成那样了眉间却还晕着怒意问自己,“为什么不听话?” 第75章 苏慕嘉隔着那层里衣也能感受到李祁的身上还在发着热,可想而知身受病痛煎熬的人此刻正受着怎样的折磨。 他觉得李祁要在他怀里碎掉了。 “没有殿……陛下的准许,我哪里敢死?”苏慕嘉中间顿了一下,煞有其事的改了口,那声陛下被他叫的情意缠绵,少了些原本该有的敬重之意。 他看着李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揽着李祁的手臂下意识的收紧了些,却又怕人被箍的难受不敢太过用力,不知道是为了安抚李祁还是自己,苏慕嘉低头在人的颈侧碰了碰,带着凉意的唇瓣覆上了略微发烫的皮肤。 李祁却依旧冷淡着脸,不怎么理人。 “我知道错了,以后哪里也不去,日日都陪在陛下身边。”苏慕嘉知道对方这是在等着自己认错,于是轻声哄着,“好不好?” “别离那么近。”李祁没搭人的话,他连偏头去躲的力气都没了,用来推人的手也变成了攀附,只能不满道,“我身上都是汗。” 苏慕嘉抓过李祁用来推他的那只手,握在自己手里来回把玩摩挲着,又理所当然的道,“等会儿臣给陛下擦擦身子。” “我都这幅样子了。”李祁被人气的没法子,半睁着眼看了人一眼,声音轻的像是一阵将要消逝的风,“还想着占我便宜吗?” “我是怕陛下身上捂着汗了不舒服。”苏慕嘉一幅被人冤枉了的样子,最后没忍不住带了些笑意问,“陛下想到哪里去了?” 苏慕嘉说完这句,等了半晌也没再等到李祁的声音,他垂眸去看。 才发现李祁已经闭上了眼,好像是累极了,再提不上一点气力多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人是不是还醒着。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寂静,空空荡荡的,冷清的近乎可怕。 苏慕嘉跟着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后有些落寞的垂下了长睫。 新帝重病一事被瞒的密不透风,连苏慕嘉都是从苏笑笑那里听了消息才得以知晓。 田神医行医数十年,名声在外,又为李祁医治了多年,耗费了许多心血。若是连他都没法子,那李祁多半是凶多吉少。崔太傅和王显、王执等人心中对此都十分清楚,却没有一个人敢往这处想。 晋帝逝世尚不足十日,新帝甫一继位便骤然离世。 那大晋该怎么办? 这些年大晋式微,时至今日早已经是外强中干,李祁这么一病,让这些一心追随着他的人心痛之余,又多了些大厦将倾的凄凉之感。 他们在李祁的身上寄予了太多,再难相信还有一个什么旁的人能救大晋于微时。 这股死沉的气氛在东宫蔓延开,掩藏于先帝之死的哀伤之下,笼罩着每一个人,所有人都像是在等一个死期。 是李祁的死期,也是大晋的死期。 就连苏笑笑这次都难得有了些正形,关于李祁的病,她告诉苏慕嘉说,“这次大病虽是来的突然,但其实也早有预兆。殿下自小患病,较之常人本就体弱,平日里又劳倦思虑太过,夜里常常难以入寐,梦魇缠身,神魂无主,心神耗亡,这些年下来身子早就被毁的差不多了。这样的人心境上最忌讳大起大落,这次显然是伤了元气,就算是我也没法保证万无一失。我能做的已然都做了,剩下的还是要看殿下自己能不能撑过去。” 苏笑笑当时与人说完,见苏慕嘉沉默不语,于是弯腰偷偷看了一眼苏慕嘉的神情,十分关心道,“你不会哭了吧?” “你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他若死了……”苏慕嘉当然没哭,他一直很冷静,甚至听到苏笑笑那么问的时候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想讥讽回去,但那个死字陡然从自己嘴里出来的时候,苏慕嘉却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顿住了。 “他不会死。” 苏慕嘉自顾自的反驳自己刚才的假设,但或许是因为这句话太过苍白无力,显得有些天真执拗。 苏笑笑其实觉得苏慕嘉那个样子有点可怜,就像是一只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主人丢弃的狗。 明明一个坏到了骨子里的人,现在却自设软肋,心甘情愿受人拿捏牵制。 苏笑笑实在想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怕旁人起疑,苏慕嘉白日里还是照旧去翰林院做事,晋帝丧期还未过去,但落到翰林院头上的事情却不少,苏慕嘉也跟着众人一起忙的脚不沾地。等到傍晚散值该回府的时候,苏慕嘉再去东宫里看李祁,他日日夜夜不知疲倦的守在人床边,亲手给人喂药,哄人吃些粥食。 他将人照顾的细致入微,后来许多事情连原来李祁身边的那几个贴身伺候的大宫女也插不上手。 李祁大多数时候都不太清醒,苏慕嘉就坐在人床榻边上翻些记载着各类疑难杂症的古籍医书打发时间,有时候也跟人讲话,但都是他一个人在说,都是些无聊琐碎的小事,也不在乎李祁有没有在听。 李祁那几日除了喝药吃粥,便是日夜不分的昏睡。他鲜少有精神好的时候,时常正和人说着话,下一刻就不省人事了。 他有时候迷迷糊糊的会听到有人一直在自己耳边说着什么,对方说的那些很多他都听得断断续续的,和那些七零八碎的梦一起很快就被忘了个干净。只隐约记得有一次好像是苏慕嘉说他小时候特别想吃一碗浮圆子,但那个时候年纪实在还太小了,连偷掠抢夺的本事都没来及学会,父亲自然是不愿意买给他的,阿母不忍心,在他生辰那日偷偷给他买了一碗。父亲知道之后责怪阿母败家,发了好大的火,动手打了阿母,那碗浮圆子也被打翻了,父亲的脚把那些圆子踩进了泥里,他最后也没吃到一口。 第112章 那天阿母在地上躺了很久,他就坐在一边,看着阿母一点点凉了身子。 苏慕嘉说完,然后有些自嘲的笑道,“好像对我好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崔太傅之前便从李祁的口中听过苏慕嘉的名字,也知道李祁看重对方。但苏慕嘉来的实在太过频繁,崔太傅觉得苏慕嘉的一个外臣夜夜留宿在东宫不太妥当,于是出言让人回府,后面有什么事了再传他进宫。苏慕嘉当时面上没有违逆人的意思,极为顺从的站起了身,心里正盘算要着找个什么法子继续留下来,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袖忽然被人拽住了,力气并不大,苏慕嘉察觉到了之后很快顿住了身子。 他低头去看,就见李祁正把他的那片袖摆往手里攥。暗红色的云纹官服映衬着清瘦苍白的指节,看的苏慕嘉的心莫名颤了一下。 “苏慕嘉。” 李祁像是又被什么噩梦魇住了,眉心还蹙着,半梦半醒的呢喃着叫了声苏慕嘉的名字。 李祁病里也睡不安稳,时常被噩梦惊醒,每次这种时候苏慕嘉便会弯腰俯身把人半抱着,一下一下轻拍着对方肩头去安抚。这让李祁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母后也是这样哄他睡觉,于是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后来次数多了,两人都养成了习惯。 李祁后面再从梦里惊醒,有时便会下意识的叫苏慕嘉的名字。 苏慕嘉顾忌着还有崔太傅在场,没有像平常那样去安抚对方,当下只是反手握住了李祁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然后半蹲下身应道,“臣在。” 李祁没睁眼,听到苏慕嘉的声音之后稍微安心了些。缓了一会儿又小声跟人抱怨道,“头好疼。” 苏慕嘉听到李祁软着声音跟自己这么说话,霎时间心软的一塌糊涂。也不管还站在一旁的崔太傅了,起身坐到了床头,让人躺在自己的腿上,旁若无人的给人按起了额头两侧的穴位。 李祁似乎是不喜外面透进来的日光太过晃眼,偏头躲进了苏慕嘉的怀里,疼痛随着苏慕嘉手上的动作得到纾解,李祁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 崔太傅看着这幅场景,心里也觉得两人似乎亲昵的有些过分了。但他最后到底没往其他地方多想,只以为是李祁对这个年轻的品官信任亲近,见李祁显然是想让人留下来,也就随人去了。 第76章 崔子安奉命带兵回朝,一众北府军还驻扎在皇城外面,崔子安作为将领报了几次要面见新帝,却一直未得到允准。 他不是肯善罢甘休的性子,最后在某日夜里找到了苏慕嘉府上。 崔子安如今手握重兵,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动作,自然也不能像往日一样肆意妄为直接登门造访。他没走正门,趁夜翻墙进了苏慕嘉的府里。 李祁的病终于好转了些,苏慕嘉这夜趁着人睡下了回了趟府。他一直到将近丑时的时辰才回到府上,一打开门,就看见了里面正坐在梨花椅上翘着二郎腿打瞌睡的崔子安。 苏慕嘉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抬手止住了外面要跟着一起进来伺候的丫鬟,随口吩咐道,“在外面等着。” 苏慕嘉转身关上门,旁若无人的解了披风,走进去的时候顺手拿起灯剔在灯盏里挑了挑灯芯,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 “崔将军。”苏慕嘉转眸看了眼崔子安,笑道,“好久不见。” 崔子安等了有一个多时辰,正是犯困的时候,也懒得与人弯弯绕绕的假客套,再加上他现在心里确实着急,索性开门见山的问人,“皇宫里面不对劲,连我也不让进,可是萧远出什么事情了?” “萧远。”苏慕嘉把这两个字拆开揉碎了,慢悠悠的在嘴里重复了一遍,而后转身懒洋洋的倚在桌旁,抬眼发问,“身为臣子却对陛下如此直呼其字,这便是崔将军的规矩吗?” 这是崔子安当时在猎场羞辱苏慕嘉所说的话,现在被人用一样的话噎了回来,崔子安当然听出来了苏慕嘉这是还记着往日的那些仇,故意给自己难堪。 崔子安这些日子吃了些苦头,他以前在金陵的名声算不上好,年纪又小,封将一事虽然名正言顺,但是手底下那群人却并不服气,只觉得他大概又是一个仗着身份家世想去军营里混些军功出来的草包而已。因为这个,他管起手底下那十万大军便麻烦的很。还有粮草物资的诸多事宜,他作为主将不仅要和朝廷那些人精来往,还得跟其他营地的主将打交道。崔子安到底是晚辈,免不了被给脸色瞧,这么些日子下来,被磨掉了不少脾气性子。 现在不是耍威风的时候,萧远的事情要紧。 崔子安这样想着,第一次在苏慕嘉面前放低了身段和人道,“从前我确实因为周回对你多有偏见,多次为难于你。但我以为都是些小打小闹,未曾想过苏大人如此介怀。这样吧,你若心中还是不舒坦,不如趁着这次把气都撒出来。今夜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今夜过去,这些事情就算翻篇了,怎么样?” 实际上崔子安能退让到这种地步,除了他着急知道李祁的情况之外,还有另外的原因。 此次洛阳的事情他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平心而论,当时民怨沸腾,杀太子平天怒的流言甚嚣尘上,若不是最后身处洛阳的苏慕嘉找到解决怪症的法子,又及时递了文书回金陵破了那些流言,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让崔子安意识到,不论苏慕嘉再怎么不择手段,但他的确是能帮李祁稳固皇权的人。 第113章 崔子安一番话说完,苏慕嘉稍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直了身子朝崔子安那边走了过去,手垂下去的同时指缝里划出了薄刃。 崔子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苏慕嘉抬起的手里有寒光在闪,带着劲风,毫无犹豫的朝着自己脖子而来。 他哪能想到苏慕嘉会上来就下死手,常年习武的习惯让他本能的去躲,可苏慕嘉却步步紧逼,一点缓神的机会也不给人留,两人实打实的过了几招。 “你会武功?”崔子安对人毫无防备,一切又发生的太快,竟然有些落了下风。他往后退了两步,肩膀还有些隐隐作痛,他不敢再小瞧对方,手上握住了自己的佩剑。 看人拿起了佩剑,苏慕嘉也漫不经心的顺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把纸扇,下一刻他忽然抬眸,纸扇陡然在手上展开,带了力道直直朝着崔子安眼睛的位置飞了过去。 崔子安屈肘去挡,苏慕嘉趁着这个时候欺身贴近,两人身形交换,等纸扇掉落在地的时候,崔子安的脖子上多了一条血痕,然后他们各自都停了手,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安静了下来。 苏慕嘉其实划的不深,只是破了人一点皮,但崔子安却比对方杀了自己还难受。 崔子安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低头看了眼自己指尖的血,又抬起头看着苏慕嘉,脸垮了下来。 苏慕嘉弯腰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扇子,重新放回到了桌子上,回身对上人的目光,像是没看到对方难看的脸色似的,笑着道,“现在翻篇了” 崔子安闭了下眼,忍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近乎有些咬牙切齿,“所以苏大人现在能说了吗?” “陛下病重。”苏慕嘉在桌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崔太傅他们怕消息走漏了出去,瞒的紧,让你入宫只会徒增事端。” 崔子安在听到那句陛下病重的时候心陡然沉了下去,连生气都忘记了,拧着眉问人,“陛下现在怎么样了?” “病势向好。”苏慕嘉说,“等到祭天那日崔将军约莫就能见到人了。” 崔子安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在人身上闻到的若有若无的药味,“你去看过陛下了,是吗?” “是。”苏慕嘉没准备瞒着崔子安,干净利索的答道,“我日日都陪在陛下身边。” “崔太傅和王丞相怎么会让你一个外臣守着陛下?”崔子安问。 “因为陛下想。”苏慕嘉的语气近乎坦荡,他一字一句的告诉崔子安,“他想让我陪着他。” 崔子安敏锐的从人的话里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过往的蛛丝马迹在脑子里面连了起来,崔子安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苏慕嘉表情淡然的看着崔子安不断变化的神色,可就在他以为崔子安会忍无可忍的时候,却听见崔子安突然很冷静的说了一声,“你会后悔的。” 苏慕嘉挑眉,“什么?” “他是帝王,是大晋自古以来最清正自洁,将来会成为千古一帝的人。文武朝臣不会允许有人毁了他们君王的明君之名,萧远自己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或许会一时糊涂,比如现在,先帝刚刚逝世,萧远难免伤心,身边需要一个可心的人陪着,但总会有清醒的时候,你和那些东西相比太微不足道了。”崔子安说,“苏慕嘉,你自作聪明而已。” 苏慕嘉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握着茶杯的指骨明显都在发紧,低着头似乎是不甘心似的轻声道,“你又怎么知道,陛下在我和所谓圣贤明君的美名之间,不会选我?” 这话听着有些太过天真烂漫,连崔子安都不敢相信这是苏慕嘉会问出来的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开个玩笑。”苏慕嘉看起来很无所谓似的,单手撑着下巴朝崔子安眨了下眼睛道,“我向来有自知之明,难不成崔将军还以为我想要陛下在天下人面前承认些什么吗?不管以什么身份,我只要能得到陛下就行了,说那些话吓唬我做什么。” “是吗?”崔子安说话向来刻薄,此刻自然也不会收敛,他毫不犹豫的撕破了那些自欺欺人的假象,告诉苏慕嘉残酷的现实,“陛下现在后宫无人,大晋又皇室子嗣单薄,等国丧过去,就会有无数权贵高官会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陛下会立后纳妃,还会繁衍子嗣。届时你又准备如何自处?真的还会同现在一样,风轻云淡的说你无所谓吗?” 苏慕嘉有些装不下去了,脸上的笑意发冷,“所以呢?” “所以做些聪明人该做的事,别让陛下沾染上那些是非,也别毁了自己的前程。”崔子安说,“我与你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此次洛阳一事你确实帮了大忙,所以我暂且相信你是真心待陛下的,往后陛下身边也还需你出谋划策,也正是为了这些我才愿意跟你在这儿费这些口舌。” “朝堂上的事情你比我清楚。”崔子安抱着手臂,顿了一下而后半是威胁半是劝诫的道,“等真到那个时候,错当然不会出在陛下身上,但你呢,你可想过你会是什么下场?” 所以我会爬的更高,让那些人奈何不了我,让陛下也无法轻易舍弃我。 苏慕嘉垂眸,推开了手边的茶杯,“崔将军金玉良言,我记下了。” “我明日还要当值,这个时辰也实在累了。崔将军翻墙而入想来也算不上客,苏某就不招待了。”苏慕嘉做了一个送客的动作,看着人道,“慢走不送。” 第114章 第77章 宋阁一心以为那日他遇袭之时是苏慕嘉救了自己,自从二人从洛阳回到金陵之后,便有意无意的对人多了些照顾。 翰林院里的人也隐隐看出来了自家掌院对人的态度变得有所不同,他们都心知肚明,苏慕嘉才立了大功,等国丧过去,后面升迁是迟早的事,提前和人打好关系总归不会是坏事。但这些人骨子里清高惯了,面上虽是对人客气了些,多数背地里到底还是不怎么瞧的起人。 再加上苏慕嘉年纪轻,又刚来翰林院,自然而然就被分去做了一些吃力不讨好的杂事。翰林院有几百本古籍藏书,都是历朝历代流传下来的。平日里一直被放在典室里好好存放,因为新帝登基大典在即,按照惯例需要重新清点一遍,顺便做校注修正,是个费时耗力又消磨人的事情。 和苏慕嘉一起负责此事的官员叫做余高,苏慕嘉品阶相同,但年龄却要大上许多。刚开始与人共事的时候余高心里对此还很是不舒坦,但苏慕嘉对他态度十分恭敬,而且遇事又虚心请教,这让余高不禁也起了些半是卖弄半是惜才的心思,后来事无巨细都要给人教个明白。 这日都已散值,苏慕嘉出了翰林院的门,余高又从后面跟上来跟人嘱咐道,“今日清点好的单子后面需再拟一份交给户部,届时去了对人态度记得要恭敬,给人留了好印象日后行事再与人打交道也能容易些……” “慕嘉?”余高说着转头看了一眼苏慕嘉,见人全然不像在听自己说话的样子,有些不满道,“你今日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苏慕嘉被人这么一声叫回了心神。 “余大人见谅。”苏慕嘉嘴上说的是给赔罪的话,但大约是心情不佳,脸色就藏不住的有些冷,“家里有人病着,我放心不下,难免分了心。” 余高听人这么说也不好再多指责什么,他记得苏慕嘉是从来长安来的,双亲应该都不在金陵,便觉得苏慕嘉口中的家里人约莫是他夫人,于是惊奇道,“你瞧着年纪轻轻的,原来已经娶妻了吗?” 苏慕嘉闻言倒也没有否认,只是弯唇淡淡笑了一下,又借口说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拟的单子出了点差错,要回去再看一眼。等三言两语把余高打发走了,才转身朝与人相反的方向去了。 自从潘文忠死了,原本在李祁殿里的伺候的赵祥就被提到了太监总管的位置。苏慕嘉来东宫来的次数频繁,赵祥自然也是认识人的,往日都会直接放人进去,但今日却走到人面前将人拦了下来。 “苏大人。”赵祥低着头与人笑了一下道,“陛下今日好了不少,现在与几位大人正在殿内议事呢,苏大人恐怕得在外面等一会儿了。” 苏慕嘉闻言转眸往里看了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最后客气的朝人点了下头,说,“好,麻烦赵公公了。” 冬日刚刚过去不久,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临近傍晚的时候起了些寒意。 赵祥原本已经准备进去了,见苏慕嘉连披风都没穿,想了想又转身回来劝道,“几位大人才进去没多久,这样等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苏大人今日不如先回去?” “没事。”苏慕嘉这话出口几乎没怎么犹豫,“我等着就是。” 赵祥毕竟是做奴才的,不敢妄自进去打扰里面的人议事,也不敢自作主张将苏慕嘉带到偏殿去。见苏慕嘉执意要等,也就不说什么了。 新帝即位事情本就繁多复杂,许多事都需要从长计议。李祁这中间又耽搁了好些日子,病才好些就立马闲不住了。先是将这几日积的折子都草草看了一遍,又叫了几个朝中近臣一起来殿内商量事宜,一直到接近亥时的时候才结束。 苏慕嘉在殿外等了快一个时辰,最后赵祥来引人进去的时候,身子都有些被夜风吹僵了。 等几位大臣一走,李祁也准备歇下了,寝殿里面两三个婢女正在给为李祁宽衣。 一人半跪在李祁面前为他解着衣带,一人站在身后褪掉了他的外袍,后领被扯开了些,露出了后颈处的仙鹤图案,李祁大约是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动静,侧头去看。 苏慕嘉进去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李祁衣衫凌乱不整,眉目神情却冷清淡漠。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李祁的后颈,又往下移,看着李祁的腰线在所剩无几的衣物下半隐半藏,最后抬眼对上了李祁的视线。 “什么时候来的?”李祁转过身来与人说话,几个婢女捧着李祁褪下来的衣物弯腰退了下去。 苏慕嘉远远站在门口,漫不经心的回了句,“散值后便过来了。” 赵祥在一旁小声和李祁补充道,“陛下,苏大人在外面等了近一个时辰了。” 李祁的神色听到这句才稍有变化,但当下也没说什么,只是轻声吩咐殿内其他的人,“都退下吧,殿里不用留人伺候。” 众人弯腰齐声应了声“是”,而后陆续离开。 李祁身上只剩下了一件素白中衣,他连木屐都没穿,也没管还站在殿内的苏慕嘉,光着脚踩在殿砖上就往床榻那边走。 苏慕嘉浑身上下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凉意,他自己倒是不怎么怕冷,但知道李祁畏寒,又还在病里,就一直站在还烧着炭火的炉子旁,等身上稍微暖和些了才朝人走过去。 走近一看,才发现李祁已经难受的在床榻上蜷成了一团,身子都在微微颤着。 第115章 苏慕嘉在心里无声的叹了口气,知道这人是身子不舒服还要逞强,等众人一走便马上撑不住了。 他俯身把人捞进自己的怀里,坐在了床沿上,一只手轻轻摸着李祁的背,等人稍微缓过那阵劲了后才开口问人,“今日的药都喝过了吗?” “在桌上。”李祁在人怀里闭着眼说,“药送进来的时候几位大臣都在,就让先放着,忘了。” 苏慕嘉闻言转眸看了眼桌子上的白色药碗,然后让人靠着床头,又替人掖好了被角,自己起身去把那碗药端了过来,在床头的小凳上坐下,自己先尝了一口,发现药汤还是温的,才开始喂李祁。 李祁就着苏慕嘉的手喝了一口药,咽下去之后看了眼苏慕嘉略显疲惫的神色,忽然开口说,“我的病已经好了不少,你每日还要当值,往后不用日日过来。” 苏慕嘉喂药的手顿了一下。 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手收回来的时候十分自然的用指背替人擦掉了嘴角沾的药渍,笑着道,“怎么,陛下这是厌烦我了吗?” 苏慕嘉其实从未想过李祁对自己能有多么深厚的情意,似乎像对方这样一个人天生就不会把一个别的什么人放在心上。大晋的担子已经压得他够累了,又哪里再有地方再分给别的。但崔子安的话还是像是一根刺似的扎在了苏慕嘉的心上,他又开始贪心了起来,也突然在意起了一些细枝末节起来。 李祁也发现了苏慕嘉今夜的话格外的少,神色也总是淡淡的,瞧着不怎么高兴。 于是转眸看了眼人,“这话听着有些委屈。” 苏慕嘉不置可否,又颇为懂事的道,“陛下哄哄就好了。” “是怪我让你在外面等的太久?往后……” “不是。”李祁后半句话还没说完,便被苏慕嘉出言打断。 其实连苏慕嘉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了,李祁总是给他一种怎么也抓不住的感觉,于是人就烦躁起来。 苏慕嘉说着没了后话,他垂着长睫,伸手将最后一口药喂到了李祁的嘴边,李祁刚低头,下唇还没碰到汤匙,苏慕嘉又不动声色的将手收回去了些,李祁没有多想,稍微倾身到了苏慕嘉的跟前,才把药抿进嘴里,苏慕嘉忽然低头在人额头上亲了一下。 李祁身子明显顿了一瞬。 苏慕嘉于是朝人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告诉李祁他被哄好了。 李祁慢悠悠的又靠回了床头看着人,整个人瞧着还是病恹恹的,但眼里也有了些笑意。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李祁突然启唇跟人抱怨似的说了句,“药好苦。” “是吗?”苏慕嘉随口问了句,而后顺手将手里的药碗放下,起身半跪在床沿上欺身贴近,跟人鼻尖碰着鼻尖了还要装模作样的询问道,“我尝尝?” 李祁被人逼的又往里面退了些,他半撑着身子,微微仰着头,面上看起来明明无欲无念,却又放任着苏慕嘉的肆意妄为。 苏慕嘉脑海里忽然想起来了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幕,又低头看到李祁的眼睛,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此刻只有自己,心尖上蓦然一紧,苏慕嘉呼吸急促的低头咬住了李祁的下唇。 他突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想要把自己指尖的热像烙印一样烙上李祁的脚踝,想掰开李祁的双膝,想用凌乱粗重的呼吸声将人打湿,想在李祁的身上留下一道道青紫痕迹。似乎只有这样,他心中那些无处发泄的不安怨怼才能有所缓解。 但李祁显然承受不住这些粗鲁的对待,他病的可怜,只一个吻便开始打起颤来,一只手抵在苏慕嘉的肩膀上,怕人似的。于是苏慕嘉只能将那些凶狠的念头全都化在了这一个吻里,他越吻越深,越吻越凶,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一阵血腥味里尝到了类似餍足的味道 第78章 苏慕嘉的手掌覆在李祁的后颈处,那块儿皮肉早已被他用指腹磨红了一片。 李祁似乎有些疼,抬手不轻不重的推了下苏慕嘉的手腕。 “你身上的毒我早些时候问过苏姑娘了,她说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法子去解,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我已经派了人去民间找可用的蛊医。”李祁抿了抿被人咬破皮的下唇,舌尖的血腥味一点点在嘴里再次散开,“近日还有毒发过吗?” “没有。”苏慕嘉看起来对李祁说的那些话并不怎么感兴趣,他会意的把那只手放开,但很快又往下顺势贴在了李祁的腰上,李祁这些日子消瘦的厉害,他一只手就堪堪将人腰身握了一半。哪怕之前已经看到了,但用手实实在在的摸到一副病骨的时候,苏慕嘉当下还是不免愣了一下。但他很快便不动声色的收敛了自己的心绪,另一只手半撑着头垂眸在影影绰绰的烛火晕光中看着李祁的侧脸,“陛下不如先将自己的身子养好了再来忧心别的,整日想这么多不累吗?” 李祁闻言并没有应苏慕嘉话,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你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毒。” 说完这句,李祁轻轻抬眼,暗沉的烛光落在李祁的眼睛里,苏慕嘉似乎能看到里面光华流转,很快温柔轻缓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十一,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陛下想问的是我身上的毒,还是别的?”苏慕嘉弯唇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拨着李祁的头发玩,他对李祁的话一句不答,又缓声反问回去,“程老他们今日都跟陛下说臣什么了?” 第116章 李祁还是看着苏慕嘉,然后又伸手揽住了苏慕嘉的脖子,苏慕嘉顺势低头亲了亲李祁的耳垂,两人在床榻上相偎相依,耳鬓厮磨间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怎么温情,“他们说你与南平之间早有来往且关系甚密,此次洛阳一事或许也是提前知晓,不然那时不可能那么快就能破洛阳困局。” 洛阳一事是此次朝局大变的起因,那些个老狐狸不可能不去深究。其中到底多少天灾多少人祸,只有看清了这背后的利益纠缠的人才能算的清楚。 而苏慕嘉又偏偏和这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时他区区一个新晋品官,却在满朝文武面前突然站出来据理力争要揽下洛阳水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后面怪病肆虐实属突然,他却能越过同行的一品大臣宋阁独揽大权,几乎以一己之力在短短几日之内便破了当时之困局。 木秀与林风必摧之,这些人会拿自己开刀,苏慕嘉一点也不意外,他挑了一下眉,问,“陛下呢,又信了多少?” “那要看你如何告诉我。”感觉到苏慕嘉的吻渐渐往下,李祁配合的仰头露出了脖颈,“我病了也有小半个月了,还没听你提起过。今日既然得空,与我讲讲吧,当时洛阳是怎么一回事?” 苏慕嘉动作顿了一瞬,有些热的气息打在李祁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陛下想听什么?” “你想告诉我什么?”李祁问。 苏笑笑并不是无缘无故帮苏慕嘉的,再者她喜怒无常,为了不再出什么岔子,苏慕嘉当时便默许了让苏笑笑继续用被抓到西山的那些人练蛊。而且当时染上怪症之人实在太多了,正如苏笑笑所说,那些蛊虫传染极快,总有染症之人,无穷无尽,数量庞大到就算是苏笑笑也没法完全控制的地步。为了最快让那所谓怪病消失,苏慕嘉一边借太子庙之名发放解药,一边又将那些中毒已深之人抓起来悉数烧死。只不过后者的所有罪过都算在了当时的洛阳知府张知秋的头上,最后再为平息众怒杀了张知秋。 就连南平苏慕嘉也没放过,他先斩后奏,在南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以散播谣言对太子大不敬的罪名派兵去抓人。南平没有想到苏笑笑和苏慕嘉二人会倒戈的那么快,他自以为能掣肘人的把柄没了作用,没过多久又收到了金陵那边传来的南后失势,太子即位的消息,南平知道自己大概是回天乏力,于是逃了。 从头到尾,苏慕嘉所走的每一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过,也正是因为他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绝,洛阳的困局才会在短短几日之内就被破了。 苏慕嘉不能告诉李祁苏笑笑的身份,不然以李祁的性子,必定无法容忍一个滥杀无辜,残害了无数人性命的毒女留在自己的身边为自己治病。他也不能告诉李祁自己为了让苏笑笑为自己做事,置西山那些百姓于不顾,放任他们被用来练蛊;更不能告诉李祁自己在明明还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为了最快让怪病在洛阳消失,派人烧死了万千无辜百姓。 他想让李祁看到他的能力,却不想让李祁看到他的狠辣。苏慕嘉从来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问题,但他知道李祁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说多错多,他和李祁之间注定无法坦诚以对。 “当时上报的奏折上所写的便是臣想告诉陛下的,臣往日为何会和南平有来往陛下也是知道的,至于臣身上的毒到底是真还是假?”苏慕嘉笑了笑,“那就要看陛下信与不信了,臣总不能把自己剥开了让陛下看。” 李祁听着苏慕嘉模棱两又游刃有余的回答,脸上的神情淡了一些。 他当然不会仅仅只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就怀疑苏慕嘉,他只是不喜欢一些东西脱离出自己的掌控,不管是人还是事,这一点从当时苏慕嘉擅作主张请命去洛阳,李祁任由对方在殿外站了整整一夜都不闻不问便可见一斑。李祁猜到了苏慕嘉约莫是有事情瞒着自己,但很显然想从对方嘴里听到自己想听的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李祁本就累了一日,又跟人做了这么多无谓的口舌之争,此刻有些困倦疲惫的在人身侧闭上了眼。“这话既然今日有人说出口,后面必然还会有人提起,那些人可没有我这么好糊弄,届时到底是功是过还未可知,你自己早做打算。” 李祁以闭殿为先帝亡灵祈福为由在东宫养了小半个月的病,日子久了,后面宫里也渐渐传出了些新帝病重的风声。但好在自这日之后李祁的身子便肉眼可见的开始好转起来,又过了不到三天,李祁亲自领众臣在晋帝灵柩前守灵服孝,这样一来,那些才有些苗头的流言碎语便不攻自破了。 后面李祁每日早晚两次为晋帝守灵服孝,其它时候处理政务,这样的日子一直风平浪静到晋帝被葬入皇陵,隔日新帝登基大典那天。 晋帝驾崩事发突然,大晋又正逢内忧外患之际,国力羸弱,故而新帝宣布大典礼制一切从简。 永嘉六年,新帝于明堂祭拜天地宗祠,受百官跪拜。自此,昔日一直备受臣民爱戴的太子李祁终于名正言顺成为了大晋之主,年仅二十一岁。 新帝上位的第一次朝会自然少不了要清算功过,正如李祁那夜所说,苏慕嘉的升迁之路并没有那么顺利。他那正四品学士的任命才一下来,便有许多人站出来反对。 其实苏慕嘉对此也早有预料,洛阳一事他虽然出尽了风头,但也难免会因此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第117章 南后失势,南后一派的人往后也要跟着夹起尾巴做人,这笔账他们自然不敢跟李祁算,但苏慕嘉在他们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哪里会咽的下这口气亲眼看着苏慕嘉踩着自己往上爬。清流一派又向来在乎出身,也在意面子。品官里有多少人是名门大族送进官场的家中小辈,谁也不愿意让一个寒门子弟抢了自家小辈的风头。而朝堂之上那些和苏慕嘉一样出身寒门者又大都是些说不上话的人,如此一来,苏慕嘉不可避免就成了众矢之的。 只不过之前先帝丧期还未结束,李祁即位以来也一直没有任何动作,态度尚不明了,所以底下的人不敢在那种时候闹什么幺蛾子,都老老实实的待着,暗暗在背后审时度势。 现在眼看着大局已定,这些人也不装了。 “苏大人年少才浅,况且其入朝为官尚不足一年,予此要职臣认为实在不妥。” “洛阳一事是宋掌院与苏大人同行,想必也是宋掌院对苏大人多有指点才会有此功绩,这功劳怎么也不该悉数算在苏大人一人身上才是。” “臣听闻苏大人往日与那位南平南大人来往甚是密切,现在再回想起当日之景,苏大人请命前往洛阳之时那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不像是去穷苦之地治理水患,倒像是去奔赴什么前程。当时怪病爆发突然,苏大人一个文官,也不是什么神医秒手,怎么就那般巧在那个节骨眼上找到了解决的法子。细想之下,苏大人这天大的功劳之下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怕也是有待商榷吧。” “……” 苏慕嘉也不说话,就站在其中静静的听着那些人细数自己不能升迁的诸般缘由。 这种时候,就算他自己开口辩驳也毫无用处。从李祁那夜让自己早做打算之后苏慕嘉就知道,李祁想要的并不是让他自证清白,而是让其他大臣对他被任命四品官员一事闭嘴。 “新朝伊始,万事待兴,诸公不想着如何为君效力,为民谋福,却在这里为了区区一个任命吵嚷不休,当真不觉脸上蒙羞吗?”翰林院掌院宋阁突然站了出来,朝高位之上的李祁拜了一下。 “大晋用人择官向来看的是本事大小,什么时候年少大成竟也成了罪过?再说洛阳之行,怪病爆发之前我便遇袭昏迷,直至苏大人将我送回金陵之后才得以病愈苏醒,不知我是如何未卜先知指点苏大人,各位大人倒是知道的比我宋某人更清楚些,也是奇哉怪哉。至于其他,我只问各位大人,是否是苏大人寻到的解决怪病之法?是否是苏大人救了洛阳数十万百姓性命?是否是苏大人当机立断及时上报朝廷,断了那些谣言安抚了民心?各位倘若真有什么真凭实据,不妨大大方方拿出来,但若仅仅只是如此空口白牙的污蔑于人,实为过河拆桥小人行径令宋某为之不耻。” 宋阁一番连讥带讽,说罢转身掀袍跪在了殿上,坦然高声道,“陛下圣明,臣今日愿以翰林掌院之位作保证以苏大人清白,惟愿陛下能够论功行赏,不让官场之事沾染是非阴谋,令有能之士寒心。”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谁也想不到宋阁会为了一个新官做到这种地步。 面对众人似有似无探究的视线,苏慕嘉一直没什么反应,恍若刚才的这些争吵都与他无关似的。 宋阁是朝中重臣,翰林院又深受李祁重视,他既然已用自己的掌院之位作保,其余人也不至于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些人再怎么看不惯苏慕嘉,但也知道犯不着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和宋阁作对,再生出什么仇怨来。 李祁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任凭底下的人争论不休,他只淡淡看着,让人看不出半分他的态度。等这些闹剧告一段落之后这位年轻的君主才终于淡然出声问了句,“苏大人任职一事,诸位可有异议?” 这回底下没人再说话了。 苏慕嘉看似什么也没做,大臣们却实实在在的对他升迁一事闭上了嘴。 李祁的目光扫过殿内群臣,落在苏慕嘉脸上的时候,对方一改先前镇定自若的模样,毫不遮掩的朝人笑了一下,眉眼间都是少年人的高傲恣意。 李祁没有任何留恋,视线很快就从对方脸上移开,在转头的某刻却也弯了唇角。 第79章 崔子安去内都堂找李祁的时候,正巧碰到苏慕嘉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擦身而过,苏慕嘉风轻云淡的笑着跟人问了声好,全然不见了那夜对人的刻薄模样。 崔子安看了人一眼,最后也勉强朝人轻轻点了下头,说,“恭喜。” 两个人头一次见面没有互相冷嘲热讽,称的上是和睦了。 李祁抬头恰好看到这一幕。 待崔子安走到李祁面前,又转头看了一眼苏慕嘉离开的背影,然后回头对李祁说,“今日上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会帮他说话。” 李祁站在桌前,借着一点残墨润了润笔尖,低着头继续在铺开的纸上写东西,也没问崔子安说的是谁,只是问,“我为何要帮?” “陛下可真是绝情啊。”崔子安看着李祁对苏慕嘉的处境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抱着手臂故意揶揄道,“想当初我还怕你被他迷了心智,现在看起来倒更像是他被你迷了心智。只是可惜了苏大人,要是听到陛下这么说怕是该伤心了。” 李祁专心致志的将最后几个字写完,然后才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抬眸看向崔子安,“许久未见,你聒噪了不少。” 第118章 崔子安毫无悔改之意,吊儿郎当的朝人笑了一下,“许久未见,陛下刻薄了不少。” 李祁不置可否,“近墨者黑,我自省过了。” 这话说出来也算是承认了一些东西,崔子安听出了李祁话里的意思,挑起了眉。 婢女上来添茶,李祁顺手端起一杯递给崔子安,轻描淡写的道,“不想改。” 崔子安似乎是没想到能从李祁嘴里听到如此近乎任性的话,肉眼可见的呆愣了一下,而后又不禁摇了摇头看着手中的茶杯感慨道:“色令智昏,看来就算是陛下也逃不过。” “你今日似乎对他格外在意。”李祁看起来并不想多谈这些,他抿了口茶道,“我记得你从前对他很是不喜。” “现在也是。”崔子安说:“我在意的不是他,而是大晋的天子,更是李萧远。” 李祁无言沉默。 崔子安继续道,“我无意对你决定之事妄加谈论,但为长远之计来看,将他放的太高未必是好事。你若真的喜欢,随便给他个近臣之身放在身边即可,何必……” “你觉得是我在帮他?” 李祁问完,不等崔子安再说话,又自己答道,“他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靠的从来都不是我。” 而是他自己。 当年白敬以寒门之身挤入上品之阶,行事张扬,风头无人能及,在朝中树敌无数。如今的苏慕嘉亦是如此。可谁都知道当年白敬的下场是何其惨烈,先帝可以为大局舍弃白敬,难说李祁往后不会经历那样的抉择。 社稷百姓是李祁肩上逃不掉的重担,所谓抉择于李祁而言其实又毫无选择的余地。今日多养一处软肋,明日就要多受一份抽骨之痛。 旁观者清,崔子安这个局外人看的再清楚不过。 而那两个原本明明最是聪慧的人,现在却都在忙着自讨苦吃。 依崔子安的性子,他也不是什么喜欢瞻前顾后替别人操心的人,但关系到李祁的事情他总是要格外上心一些,只是还不等他良药苦口再劝上几句,李祁就用正事堵上了他的嘴。“我叫你来是有要紧事,北境那边的战况昨日到了。” 崔子安顿时正色了起来,“怎么样?” 李祁:“首战告捷,但廖宏卓带去的十万大军损失掉了几乎一半。” 崔子安明显没有想到,惊讶道,“怎么会?” 不怪崔子安觉得诧异,实在是北境之地向来混乱,鱼龙混杂,长久以来都未成大器。自从当初王大将军率领白袍军将他们逼回北境线,大晋王朝又在那儿设了守卫之后,此后的多年之间他们再不敢进犯。可以说以早年间大晋在四境之内的实力,根本没有将北境那些赢弱小国放在眼里过。所以这一战虽然是胜仗,对大晋来说损失还是过于惨重了些。 “北境一直势力割据,胡人蛮人聚集。但自从耶律原丹原一战后,以他为首的契丹贵族一支便一直势如破竹,这些年占领了不少疆域土地,大有统一北境之势。”李祁有些疲倦的按了按眉间,“父皇还在时我便察觉到过北境的情况,只是那时还是南后把持朝政,举战一事我不好多说。耶律原近年来在北境几乎战无不胜,我预料到大晋与其之间必有一战,却也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看来不光北境已不是从前那个北境,大晋也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大晋了。” 崔子安听出了形势不容乐观,也皱起了眉。 李祁又道:“耶律原提出了和谈。” “笑话。”崔子安直接被气笑了,“若真的答应了与他们和谈,大晋岂不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李祁沉吟片刻,缓缓道,“这正是他们想要的,耶律原此次突然举战根本不是为赢,而是为了试探大晋的实力,眼下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提出和谈是最明智的决定。而大晋如今也正需要休养生息,继续打下去对我们没有好处。” 继续打下去未必会输,但以这一战的战况来看,必定代价沉重。倘若接受和谈,那么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就让胡人退兵。 对大晋来说,现在和谈是最好的选择。却也无异于告诉各国,大晋大不如从前了。 大梁和西楚一直对大晋虎视眈眈,此次一旦露怯,难说各国会不会趁机群起而攻之。 进退为难,举步维艰。这便是眼下大晋的处境。 崔子安看着李祁良久,“陛下叫我来,必定不是为了让我去北境谈和。” “自然不是。” 李祁素来如此,将君子端方菩萨心肠都放在前面,但一旦到了该拿起生杀大权做抉择的时候却又杀伐果决,从不优柔寡断。 他不紧不慢的从檀木桌后走了出来,将刚才拟好的谕旨递到了崔子安面前,抬眸道,“从今日起,我将西北十三军半数都交由到你的手上,北境那边拖不得,我要你明日便动身。” 崔子安看了一眼,而后双手接过谕旨,往后退了两步,跪身向李祁行了拜礼,沉声道,“愿不负陛下重托,大败北敌,再扬大晋威名于四境。” 李祁站在原地,垂眸静静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崔子安,“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子安解战袍” 此处君王一诺,犹如山重。远处疆场战鼓声声,数万将士以命厮杀。 崔子安没有多耽搁,第二日便整兵启程离开了金陵。 正如宋阁所言,新朝伊始,万事待兴。对李祁而言尤其如是。李祁先是在朝会上听那些大臣针锋相对不分伯仲的吵了一早上,才一散朝便片刻不歇的到了内都堂处理各部事务。北境之乱、各地民患、前朝遗留又或是新朝待决之事,诸般繁琐,不得片刻安宁。 第119章 晚膳过后,李祁还在御书房与宋阁商议新政,内侍突然来报,说是青州、黎州、平凉与南阳的几位亲王明日便会入京,来送晋帝入陵。 大晋藩王各有封地,手握兵权,惠帝何其远见,他预料到李祁继位时大概尚且年少,为防各地藩王趁机夺权,故而当年遗诏有言: 藩王无诏,不得入京。 如今燕王等人不顾惠帝遗诏合谋其他亲王擅自进京,不言恭贺新帝,只言为晋帝送灵,可知其心可诛。 李祁对此也并非什么也没做,早在晋帝离世,需要昭告天下这一消息之时,李祁便暗自扣下了送往诸王封地所在之地的的诏书。他有意如此,就是怕诸王会因为金陵之变而有异动。 天遥地远的,只短短一个月的功夫,若不是有人有意为之,各地藩王不会那么快知道晋帝离世。显然是金陵城中有人不想李祁如此顺利登基。故意将消息传了出去。 世家贵族各怀鬼胎,诸王心存异心,群狼环伺,欺君年少。 李祁有些心力憔悴的闭上了双眼,再缓缓睁开之后便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吩咐宋阁道,“告诉制诏院,即刻拟诏,就说先帝生前万分想念诸王,朕顾念先帝未偿之遗愿,特诏请诸王回京为先帝送灵,以全朕一片孝心。” 夜里制诏院里里外外热闹的跟过年似的,苏慕嘉自然也得知了几位藩王马上就要入京的消息。 他去福宁殿的时候,李祁正坐在矮榻上看奏折。 李祁听到动静,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视线在穿着一身绯色官服的苏慕嘉身上停留了片刻,但很快又重新低下了头,问,“用过晚膳了吗?” 苏慕嘉“嗯”了一声,说:“简单吃了些。” “我让赵公公给你备了些吃食。”李祁看着折子上写的东西脸上神情越来越冷,却也没耽误他跟苏慕嘉说话,“在外殿。” 苏慕嘉靠着屏风,闻言笑的有些得意,“陛下怎么知道我今夜会来,是在等我吗?” 李祁这会儿没心思跟人耍嘴皮子,看人又开始了便懒得搭理了。 赵公公上前,说,“晚膳在这边,苏大人请。” 苏慕嘉吃东西不挑嘴,不像李祁连入口的鱼是哪片湖里养的也能尝的出来,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吃什么对他都一样,都是为了填饱肚子。苏慕嘉扫了一眼桌上的几个精致的小菜,最后目光突然落在了白瓷小碗装的一碗浮圆子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赵公公见状赶忙解释道,“陛下说苏大人您今日高升,特别吩咐咱家让御膳房做点您爱吃的。金陵这边口味特殊些,浮圆子一般都是咸馅,听说苏大人您是长安人,应该是吃惯了甜馅的,咱家让御膳房试着做了一些,也不知道合不合胃口。” 苏慕嘉有片刻的失神,很快笑道,“劳烦赵公公了。” 赵公公不敢居功,弯身朝苏慕嘉行了一礼道,“那苏大人先用膳,殿内陛下夜里不让留人伺候,咱家就先退下了。” 李祁一个人没安然多久,苏慕嘉很快便用完膳进了寝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李祁忍了一会儿,被人的目光看的有些心烦,直接抬手遮住了苏慕嘉的眼睛,“看来翰林院还是太过清闲了些。” 李祁到底在乎天子之仪,说话都给人留半句。 苏慕嘉听出了意思,李祁是想骂自己闲出毛病来了。 苏慕嘉,“陛下今夜说话好生刻薄。” 李祁把手从苏慕嘉眼睛上移开,收回去的时候顺势用手背在人额头上打了一下。似乎是在惩罚后者的出言不逊。 但显然这一下对苏慕嘉并没什么威慑力,他才把手拿开,苏慕嘉便见缝插针的欺身上前,趁人还没反应过来蜻蜓点水的在自己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李祁还没来得及出言斥责,就看见罪魁祸首正眨着眼睛问自己,“尝到了吗?” 李祁,“什么?” “浮圆子的甜味。”苏慕嘉说着抿了下下唇,皱眉道,“好腻。” 李祁这才听懂苏慕嘉说的是什么,于是随口问道,“是御膳房做的不好吃吗?” 苏慕嘉摇了摇头。 “我从前没吃过,也尝不出来什么样的算好吃。”苏慕嘉想了想又问,“不过都这么腻的吗?” 李祁又想起了自己还在病里时苏慕嘉与自己谈起过的那些往事,他盯着人看了一会儿,而后放下了手中的折子,看着人启唇轻声吐出两个字,“过来。” 苏慕嘉听到后十分乖巧听话的朝人倾身过去,李祁一只手撑着榻,另外一只伸手搂住了苏慕嘉的脖颈,感受到对方的气息越来越近,李祁闭上了眼睛。苏慕嘉这次动作格外温柔,带着些与往日不一样的小心翼翼与贪恋,唇舌纠缠之中,李祁从人嘴里尝到了久久不散的甜腻香味。 只可惜苏慕嘉的这种乖巧并没有持续多久,似乎是察觉到李祁此刻对自己的纵容,后者又渐渐不安分了起来,埋头在李祁颈间撒起了野。 李祁由着人去,最后又偏头在人颈侧亲了一下,有些好笑的道,“你一次吃那么多,当然会觉得腻。” 第80章 李祁的衣领被人扯开了些,他反手撑在榻上,眉梢眼角染了些沉溺于欲念的倦怠,一只手轻轻抚过他侧腰,掌心的温度循序渐进的透过衣物,肆意撩拨着,很快便顺理成章的探到前面欲解开那里的衣带。 正要得逞之际,被李祁扣住了手腕。 第120章 “怎么?”这种事情上苏慕嘉将身段放得低,不怕被眼前这骄矜自持的贵人看到自己的浪荡模样,乐得扮成个勾引人的妖精,缠住人便不愿放了,他调笑着凑上去用牙尖轻咬了两下李祁的耳垂,在人耳边哑声问,“是臣伺候的不好吗? ” 李祁本就没用什么力气,稍不注意便被苏慕嘉猛地反抓过手腕压了下去,苏慕嘉在人身上撑出了点地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人,嘴上却在哄,“臣才疏学浅,陛下若是觉得不合心意,臣可以学。” 李祁对苏慕嘉的肆意妄为表现的极为放纵,他被苏慕嘉压着手腕按在榻上,双腿也被人用膝盖抵着分开,这个平日里在旁人眼里看起来高不可攀,冷淡自持的年少帝王此刻在他的臣子身下,温良的彷佛可以任人予取予求。 李祁仰头望着苏慕嘉,目光清明,眸光含笑,而后用他平常对衣食一般挑剔的口吻缓缓答道,“朕喜欢瞧着顺眼的、聪慧的。” 苏慕嘉像是突然被什么挠了一下,被勾的心痒。 他觉得李祁也在勾引自己。 只是这种勾引更隐秘,更高高在上。像是上位者总是习惯了周围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于是理所当然的想要掌控他人,不落一点下风。他们将情爱之事也当作博弈,在来回试探之间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将想要的占为己有。 “还有……”李祁动了一下自己被困住的双手,眯着眼道,“听话的。” 那样子太像一个薄情寡幸的负心郎了。 苏慕嘉想笑,却装出一幅负气的样子。 他又盯着人看了一会儿,然后如人所愿听话的松了手。 “那看来我们很般配。”苏慕嘉伸手理了理李祁胸前之前被扯皱的衣裳,低头懒声嘲道,“我喜欢不解风情的。” 李祁被人逗笑了。 “我今夜还有事。”说起这些,李祁肉眼可见的显出了些许疲态,他对苏慕嘉说,“你若是困了,可以先去歇着。” 苏慕嘉从李祁身上起来之后起身坐到了一边的太师椅上,抬臂搭着椅把手,人瞧着有些意兴阑珊的散漫。 李祁旁若无人的跪坐在了地上的软垫上,他拿起架子悬着的笔,开始专心看面前矮桌上的一份册子。苏慕嘉抬眼看到李祁时不时会转两下手腕,他刚才用了力气,那快地方被自己弄出了红印,应该是疼的。 “臣可不只有床榻上的本事。”苏慕嘉故意把话说的暧昧不清,话里话外的招惹李祁,“如此弃之不用,不觉得可惜吗?” “还有什么?”李祁似乎遇到了什么头疼的问题,没抬头,心不在焉的问道,“嘴上的本事吗?” 苏慕嘉觉得这样心烦意乱的李祁也怪有意思的,笑道,“看来陛下的烦心事不少。” 李祁大约是最近又没睡过好觉,眼尾都熬红了,那点颜色在灯烛的光里氤氲开,被染的像是吃醉了酒。他本来就白,苏慕嘉隔了个桌子远远看人,觉得这人好看的不像是真的。 苏慕嘉自己就有一副好皮囊,明艳、俊美,只肖一眼便能引人深陷。但一旦走近之后就会发现,那副美人皮下有的不过一把骇人白骨。或许正是因为苏慕嘉太过了解自己,所以从来不觉得好看,于他而言那更像是一把利器,他只在乎好不好用。 但李祁不一样,李祁的好看,在于赏心悦目,像是一块精雕细琢后的白玉,瞧着便让人觉得心情愉悦。 苏慕嘉近日越发这样觉得。 “惠帝为陛下想的长远,藩王的封地多数都在西南贫瘠之地,这样地资有限,各家能养出来的兵马都有数。将军难打无兵之仗。想造反就得大家齐心协力,但这恰巧又是最无可能的,最后这九五至尊的位置终究只有一个,既然利不能分,那所谓合谋之伍也不过就是副散架。看着来势汹汹,其实里头四分五裂。”苏慕嘉大概能猜到李祁在烦心些什么,他一针见血道,“陛下只需让他们明晰利害,先把那股士气给浇灭了,顷刻间便可让其变成一场闹剧。” 李祁执笔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人,“夜里才来的消息,你想的挺多。” “谁让俗事扰佳人清梦,思虑无休,身形渐消。”苏慕嘉说话就没个正经,他道,“我看着心疼。” “好好说正事。”李祁被人磨的没了脾气,他想了想最后开口道,“晚上我让翰林院拟了诏,这事你知道。” 苏慕嘉点了下头,“藩王私自入京是大罪,若不严惩则朝廷威信全无。但这次异动说明各地封王大概早已对朝廷心存不满,陛下才刚登基,若尚未施恩先降以罚,只会让眼下的情形变得更糟。倒不如大方把人都请到金陵,不仅能占得先机,或许还能借此次机会将各地藩王势力清理一番。既然陛下心中已有打算,又何以忧愁至此?” “问题就出在这里。”李祁把册子又翻了一页,一边看一边和苏慕嘉说,“自从皇爷爷留下遗诏,不许藩王入京,从那以后诸王就相当被困在了各自的封地。正如你所言,封王之地大都偏远贫瘠,日子没了盼头,这时候再想想金陵富贵乡,心里总归会不是滋味。我如今只知道诸王对朝廷心存不满,但到底有多不满,又到了什么地步却一无所知。我敢下诏请诸王入京,是赌他们对朝廷尚且有所忌惮,却也不敢断言这份忌惮现在还剩余下几分。他们怕是都只当我是个被捧着上位的金丝雀,” 第121章 苏慕嘉觉得这比喻有趣,反问道,“陛下是吗?” 李祁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这一生的确是过于顺遂了些。一出生便有上天降下祥兆福启,二十年间一直以太子之身饱受臣民拥戴,惠帝虽独断多疑却唯独对他倾尽心血,母氏是显赫世家,老师是两朝帝师。从小到大,自是千般尊贵万般好命,才过弱冠之年,已是一朝君主。 “我看陛下不像是笼中雀,反像是山中虎。”苏慕嘉靠着椅背,断言道,“他们看走眼了。” 山中虎是万兽之王,李萧远是天下共主。 苏慕嘉的眼里写着这句话。 狂妄至极。 李祁最后落笔在那页册子上的几个字上,朱红颜色盖过浓墨,那个名字被人在笔尖抹杀,鲜红刺目。 “还有一件事。”李祁合上册子,又将手上的笔搁放下,问,“你对南家怎么看?” “羽翼渐丰。”苏慕嘉抱着双臂,大概因为要说的是李祁的母氏,他开口的时候稍显犹疑,“当年惠帝有意打压王氏一族,南家趁势得了不少好处,几乎将一个昔日称得上是四家之首的世家大族半数蚕食殆尽,自从南后把持朝政之后更是扶摇直上,俨然已经成了能和谢萧两家相争的存在。” 李祁听着,突然又说起了和南家不相干的事情,“有些事你兴许不知道,成安王那些年待在金陵可不光只是玩儿,他私底下做了不少买卖,只是没放到明面上来,一直以来又有南后为他善后作保,手里的生意更是蒸蒸日上。寻常人都只知道易家的买卖遍及南北,富可敌国。殊不知这金陵会赚钱的可不只那一家。” 这事苏慕嘉倒是第一次听说,他真的有些好奇的问道,“那现在岂不是尽数都进了国库,有多少?” 李祁明显不高兴,长睫都垂着,“户部去清点的时候只剩下了大约四百万两。” “那也没……”苏慕嘉话还没说完,很快又反应过来,顿了一下继续道,“南后的动作也太快了。那么多银子她不敢自己拿在手上,估计是给了南家。” “所以我才头疼。”李祁说,“各地民患都还需要善后,北境在打仗,我想要银子,却又不想这个时候动南家。谢萧两家日益庞大,势力盘根错节,我还需要留着南家从中制衡,临安侯身上也还有桩旧案……总之现在还不是时候。” 苏慕嘉仰着头想了一下,很快又把头转回来问李祁,“陛下还记得南平吗?” “南后的侄子,之前也在翰林院做事。”李祁很快就记起了人,“他的案子刑部还在查,但他人跑了,也算是将罪名给坐实了。他怎么了?” “我之前和这人打过交道,也专门去查过他的一些事情。他的父亲是平凉指挥使,一辈子碌碌无为没什么大的功绩。但南平和他父亲不一样,年纪轻轻便已官居上品,算是同辈世家子弟中的翘楚。南家家主南世康很是喜爱这个小孙子,估计是指着他让南家也出个三公之位。这样一想,南平的这条命和仕途估摸着在南世康眼里会很值钱。况且南平之前一直在帮南后做事,那些银子指不定当时还是他帮忙处理的。”苏慕嘉里里外外把别人算计了个清楚,又道,“可惜我和他撕破了脸,他现在估计恨我恨得牙痒痒。” 李祁还没说话,苏慕嘉又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也不是没有重修旧好的可能,毕竟他如今山穷水尽,没得选。” “你现在风头太盛,不该再去招惹南家的人,不然等他们楼塌之时你也得被连带着拖下水,这次的教训还没吃够吗?”李祁提醒完苏慕嘉,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宋翰如何?” “不及我。”苏慕嘉说完笑着补了一句,“我说样貌。” 李祁不理苏慕嘉的插科打诨,只是问,“我记得他在刑部,你认识?” “算是吧。”苏慕嘉撑着脑袋,漫不经心的评价宋翰道,“心细,胆子小。陛下如果是想说动他去和南家打交道恐怕不是件容易事。” “不是还有你吗?”李祁是真的累了,说话都开始有气无力,“南平的案子现在是刑部在管,宋翰去做这件事更说的过去。我后面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忙,顾不到这上面。” “我什么?”苏慕嘉突然来了劲,抓着李祁的话柄不肯放,咄咄逼人的问道,“是要我帮你?凭什么,是君臣情谊,还是别的?” “自然是凭你夜夜睡在我的榻上。”李祁说这话的时候连头都不抬,苏慕嘉却看着人无端想起了两人夜里依偎而眠时,李祁颈间耳侧那些撩人心弦的气味,他正想着,又见李祁抬头问自己,“苏大人,福宁殿的床这些日子睡得可还舒坦?” 两人真正歇下来的时候已经快寅时了。 苏慕嘉怕李祁睡不好,把灯都熄了才去睡。一看李祁已经闭上了眼,睡沉了。 苏慕嘉轻手轻脚的从背后把人圈住抱着,刚闭上眼,就听见李祁梦呓一般突然轻声问自己,“宋阁为什么帮你,你许了他什么?” “什么也没有。”苏慕嘉把下巴搁在了李祁的发顶上,说,“我告诉他说白敬是教我的先生。” 李祁缓睁开眼,说,“宋阁没那么好骗。” “的确不好骗。”苏慕嘉闲不下来似的,又开始玩起了李祁的头发,“我跟他说,白敬一直用三指握笔,他常说执笔无定法,所以也是这么教我的。他写字的时候会泡上盏茶,茶水喝没了就开始嚼茶叶,一盏茶能喝上一整天。脾气也不好,又执拗,给他背书的时候错一个字也不行,错了就偏要重头再来。” 第122章 这些东西,若不是朝夕相处的人不会知道。 李祁回首看着苏慕嘉。 “还记得吗,我曾在万安山为匪,整整五年。”苏慕嘉轻笑着道,“没人知道,白敬音讯全无的那五年里,也待在万安山。” 白敬真的是苏慕嘉的老师。 宋阁今日在大殿上为苏慕嘉舌战群臣,不惜搬出翰林掌院的位置也要将人护下。一如当年白敬为宋阁所做的。 其实李祁从见苏慕嘉的第一面就知道他并非池中鱼,但寻常的聪慧和真正的谋才之间隔着的何止万重山。李祁那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人亲近信任至此,也从未想过对方原来师承白敬。 白敬是何许人,他教出来的学生绝对不会仅仅只精于些阴谋诡计,该是经世之才才对。 李祁转身拉过苏慕嘉的衣领,将人往下拽了些,黑暗中他们在咫尺之间相互对视,默契的都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薄唇相碰,柔软相抵,一切彷佛做过千遍万遍一样顺理成章。 他想做明君,而苏慕嘉会是贤臣。 他们是天作之合。 那一刻李祁突然这样想。 第81章 按照规矩,大晋五品及五品一下官员都是每十日一朝,这日宋翰原本是不用入宫的,但因为新帝登基,刑部之前堆积的案子都要重清,原来的刑部尚书因为南后的案子被波及才被撤了职,新上任的尚书对刑部的事务一问三不知,没办法只能带着宋翰一起去了。 宋翰在宫门口和新上任的刑部尚书辞别之后,正准备上自己的马车,旁边马车的主人掀开了帘子,叫了一声,“宋侍郎。” “这不是苏大人吗。”宋翰看清人后笑了起来,“今日真是赶巧了,没想到在这儿能碰见你。” “算不上巧。”苏慕嘉看着人说,“宋侍郎是大忙人,想见一面不容易,我只能在这儿等了。” “这可真是冤枉,要论大忙人我怎么能比得上如今的朝中新贵苏大人。”宋翰揶揄完又与人寒暄道,“早就听说你高升,还没来得及道声恭贺。” “现在也不迟。”苏慕嘉笑道,“说起来我有今日也是你的功劳,近日想起来心中总是觉得亏欠,不知道宋侍郎能否赏个脸,我请宋侍郎吃个酒听个曲儿什么的。” 宋翰倒不是真的苏慕嘉高升有自己的什么功劳,只是被人三言两语说的也推辞不下,就答应了下来。 结果两人刚进地方,宋翰顿时就悔的肠子都清了,他看着周围清一色的清秀男子,立马就明白了自己被人带来了什么地方,虽然他一直有听说过金陵城中盛行男风,却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亲眼见到这些,有些笑不由衷的道,“苏大人,我家中已有妻女,夫妻恩爱。” 苏慕嘉闻言极为体贴的抚慰道,“宋兄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嫂嫂的。” 话虽这样说,但是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分明就写着:你要是现在就这么走了,我一定会去告状的。 宋翰想了想自己还怀有身孕的夫人,还是妥协了。 上楼的时候,宋翰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个熟悉的面孔,他正偏头仔细去瞧,旁边苏慕嘉也顺着人的视线看了过去,还嫌人不够害臊似的,煞有其事的问道,“瞧上哪个了?我等会儿让月老板给叫来。” 宋翰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清者自清,最后还是没忍住为自己辩解道,“那位好像是易家的大公子,就是银冠月袍的那个。” 苏慕嘉倚着橼栏,远远看了一眼,随口问道,“你认识?” “从前我与他同在太学读书,他资质极佳,颇具才学之名。可是心气也高,后来因为不满永嘉狱后惠帝焚书禁论,写了一篇流传甚广的策论。惠帝读后大怒,再也不许他入朝为官。”宋翰说起来还有些慨然之感,“不过他现在日子也算是过得逍遥快活,看着像是已经喝了一整夜了。” 苏慕嘉:“易家自己不就有不少酒楼吗,他怎么在这儿?” “你不知道,易家的老爷子为了治住他这个风流浪荡的脾性,跟自家的店铺都打过招呼了,只要有人认出了他们家大公子这张脸,都不敢给他酒喝。”宋翰说起来也觉得好笑,“这不只能到别家了吗。” “听说崔小将军前几日去了北境。”苏慕嘉看着另外一边看着明显有些怅然若失的易悠宁,突然八竿子打不着的说了句,“相隔万里,归期遥遥,易大公子这酒还不知道到要喝到什么时候。” 宋翰:“一直听闻易家大公子和崔小将军关系好,没想到要好到这种地步。” 苏慕嘉看宋翰明显是没听懂,自己笑了笑,也就懒得说了。带着人进了二楼的房间。 苏慕嘉叫了桌菜,应该是真饿了,先吃了一会儿,宋翰说话的时候他也只是时不时应和两句。 “这几日各地藩王陆续都到了金陵,昨日陛下特地设宴,席间青州的燕王一直没有动筷,先是说他在青州之地呆久了,金陵的玉食珍馐太过精致他一时吃不惯。又说自己因为先帝离世太过伤心,食之无味。这话太诛人心,一出口在场的都无人再敢说话,好几个大臣当时一直在看陛下的脸色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宋翰前一日也去了,所以知道一些内情,他道,“这些封王真是在自己的地界待野了,在陛下面前也敢口误遮拦。” 苏慕嘉夹了口肉放在嘴里,“陛下什么反应?” 第123章 “陛下当下倒没表现出来什么,只不过后面上菜的时候,诸王的桌子上都多了一道各自的家乡菜,都是提前备好的。这时候陛下才出来风轻云淡的说了句:既然燕皇叔吃不下,那不如把这羊羔肉分给其王叔尝尝,也让其他人感受一下青州的风味。”宋翰说到这里连吃都不吃了,差点笑起来,“那个燕王当着诸王的面说那些话故意给陛下难堪,急不可待的想借此证明新帝软弱,又拿诸王的处境说事,以为这样就可以拉拢人心向他,可谁知道陛下不过用了一道菜,就让诸王看清利害做了抉择。” 和其他藩王相比,燕王的封地更靠近中原,相比而下算是块好地方,地广人稀,牛羊成群。或许也正因为如此,饱暖思淫欲,慢慢的人也就被养大了胃口,金陵好风水却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总觉得不甘心。那种情境之下李祁提出分食,也是在告诉其他人,如果燕王不识抬举,那么皇室给他的东西也可以就此收回来再分给其他人。 不动声色之间,利用燕王既敲打了在场的藩王,同时又以利诱之。 帝王心术,可见一般。 不在乎有多少人看懂了其中隐意,李祁这一出本就是做给聪明人看的。 “昨日宫宴快要结束之时,陛下说先帝离世之哀痛自己与燕王感同身受,又说青州平原之地的人个个擅长马术,故而提了一嘴,要请燕王去御马场驰逐散心。”宋翰说,“燕王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苏慕嘉看样子是吃饱了,很干脆的放下了筷子。闻言笑道,“从疆场上打杀出来的封王,还不知道人心之间的厮杀是什么样的呢。” 两人这边话刚说结束,外面的帘子被人掀开,进来了几个清秀小倌。其实穿的也算整齐,只是都细皮嫩肉的,比之其他的男子多了些脂粉气。 那几个小倌往自己面前一站,个个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你,宋翰再一想到这是什么地方,顿时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满脑子的非礼勿视。 苏慕嘉手里的酒盏喝空了,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倌立马上前,大概是他生的好看,看人的时候又笑的漂亮,看起来太像一个风月老手了。那小倌以为他要玩些新鲜的,便把酒抿进了嘴里,俯身下去。 宋翰看的愣是快把嘴都张圆了。 苏慕嘉漫不经心的抬手挡了一下,回头对人半开玩笑的道,“急什么,看把你们宋大人吓的。” 又装出一幅略显醉态的样子,撑着头半歪着脑袋道,“这位是刑部侍郎宋大人,往后都记得好生招待知道吗?” 那几个小馆应声称是。 宋翰吓得差点没当场失态站起来,只能转头看着苏慕嘉,牙都快咬碎了。 苏慕嘉被宋翰那副吓个半死的样子逗乐了,笑着朝人摆了下手说,“去那边弹个曲子就行了,这儿不用人招待。” “苏—慕—嘉。”宋翰有些近乎咬牙切齿了,“你存心捉弄我?你怎么不站外面门口去喊几嗓子,说刑部侍郎在这儿逛窑子。”宋翰说完又颇为幽怨的补充道,“还是男窑子。” “你知道为了请这几位花了我多少银子吗?”苏慕嘉端起琉璃酒盏抿了口酒,望着对面屏风后面正在弹曲儿起舞的小馆,略有些心疼的道,“四万两。” 宋翰:“你疯了?” 苏慕嘉不置可否,等对面乐声停下,那几个小馆与这边躬行礼离开之后,才又问,“你知道这清风馆的老板是谁吗?” 宋翰不知道苏慕嘉到底在搞什么鬼,他拿人没办法,只能顺着人的话问,“谁?” “从前是成安王。”苏慕嘉扔下手里的酒盏,看着人道,“现在是南平。” 宋翰刚听到这个名字,连想都没想,恨不得脚底生风,逃似的就准备往外走。 “我还没说完呢。”苏慕嘉看着人的背影说。 “你别跟我说,这些事我掺合不了。”宋翰转过头和苏慕嘉说话的时候脸上就写着四个大字:你别害我。 “可是怎么办呢,明天南平就会知道,刑部侍郎宋大人在他的清风馆里点了四个头牌,但是什么都没做,只是听曲儿。你知道按照清风馆的规矩这是什么意思吗?”苏慕嘉不慌不忙的说完后半句,“意思是宋大人想要见这清风馆背后的主人。” 宋翰停住了步子。 “狗急了是会咬人的。”苏慕嘉轻描淡写的道,“等南平起疑,他就会自然而然的查到你,再查到你的府上。他在暗你在明,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你说是吧,宋侍郎?” 宋翰转回来一把拽住了苏慕嘉的衣领,“我夫人刚怀有身孕不足一月,婉婉今年才两岁,她们要出了什么事情,我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苏慕嘉任由宋翰拽着自己的衣服,仰头满脸纯善的看着人道,“你安心去做事,夫人和婉婉就会平安无事,我保证。” 宋翰觉得不可理喻,“你拿什么保证?” 苏慕嘉不答反问,“你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选择吗?” “苏大人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宋翰冷笑了一声,松开了拽着人的手,“宋某自愧不如。” 苏慕嘉笑着认下了这句,继续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不止清风馆,成安王从前的生意遍及南北,别说四万两,四百万两对他的银库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但现在都到了南家手里,陛下需要这笔银子,却不想动南家。” 第124章 宋翰只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却并不蠢,苏慕嘉话说到这里,他自然再明白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刚那句话还有后半句。”宋翰突然说。 苏慕嘉客气道,“愿闻其详。” 宋翰:“你做事如此不择手段,会遭报应的。” “宋侍郎还信这个呢。”这种话翻来覆去的苏慕嘉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他笑着道,“可我我只信求神不如求己。” “报应还没落到身上的时候,人们都这样觉得。”宋翰说罢,转身掀开帘子径直走了出去 第82章 李长意从前见过李祁,那时候的李祁还不是大晋的皇帝,也不是大晋的太子,而是惠帝最疼爱的皇太孙。听闻惠帝为了方便亲自教导他,甚至让尚且年少的皇太孙和自己同住于福宁殿。 和那个受尽宠爱的小皇孙不一样,自小到大他只见过自己那所谓父皇寥寥几面。一直到二十岁那年,他被封为燕王。和其他皇子一样,这意味着他要离开金陵城,孤身前往自己的封地,也意味或许他往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妃。 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间他一直和母妃在深宫之中相依为命,母妃性格柔弱又不受宠,他深知往后她一个人在后宫之中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他想求父皇准许母妃和自己一同前往封地。可谁知父皇根本不肯见他。无奈之下,他只能在宫道上跪身将人拦住。 “想要什么东西就要凭自己的本事,跪在地上等待他人怜悯之人只能让人看到他的无能软弱,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李长意原本以为父皇在跟他说话,可当他抬头看到旁边轿撵上那个半大的少年的时候,马上明白过来父皇只是想用他这个无能之人教给小皇孙一些道理而已。 惠帝说罢离去,不见半分恻隐之心。 李祁抬手让人落轿,李长意还颓丧的跪在原地,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被婢女侍卫拥簇着向自己走来。 “你叫什么?” “李长意。” “那我该称您为一声皇叔。”李祁明明礼数周全,可奇怪的是李长意却并未从中感到半分亲近,他听到对方告诉自己:“爱敬尽于事亲,刑于四海,谓之天子之孝。昔日皇祖生母病重,皇祖便于床前亲自奉汤侍药三年之久。推己及人,若皇叔的母妃今日也不巧病重卧榻,皇祖忆及生母,兴许会体谅皇叔的一片孝心。” 李祁话尽于此,也不管李长意有没有听懂,与人颔首离去。 “冬日寒凉,皇叔不宜在此久跪。” 李祁的办法的确奏效,惠帝不仅准允了母妃和他同去封地,还将青州平原之地赐予他做封地。 他心愿已成,从此山遥水远,他和金陵城再无瓜葛。 直到多年以后,金陵传来消息,太上皇与先皇相继离世,而当年那个小皇孙已经成了大晋的新帝 这一切都顺理成章,彷佛世事本该如此,可李长意偏偏觉得如哽在咽。 他依旧记得那日他低头跪在宫砖之上,他的父皇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留给他的只有无能二字。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哪里能受的了这样的羞辱,但他紧握拳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从那以后,无能之言仿若成了他此生的心障。尽管封地称王后他养兵数十万,屡立功绩,守一方天下,却依旧无法释怀在金陵的那二十年间被自己的父皇弃如敝履之耻。 大晋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大晋,没有将军府,没有惠帝,李祁也不过是一个被所谓君王之道教着,被护着长大,未经世事的小孩子罢了。而他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跪地求怜的皇子,他收复过梁川,打过西楚,将青州之地治理的井井有条。乱世中的帝王是要用鲜血教,从尸骨中走出来的,或许父皇错了,李祁未必就比自己合适。 他并不是恨李祁,李祁帮了他,他一直对此心存感激。但他就是想要争一次,想要证明他并非父皇口中无能之辈,甚至比他悉心教导,寄予厚望的小皇孙更适合当大晋的皇帝。有朝一日他会让四境之内的所有国家都对大晋俯首称臣,他想让父皇看到是他曾经最不在意的那个儿子替他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心愿。 再次见到李祁的时候,李长意觉得对方几乎没怎么变。虽然有礼得体,却始终给人无法亲近的疏离之感。还有旁人不易察觉的,对方身上那种一出生就身处云端之人骨子里带的高傲。 御马场在后山北苑,李祁这日早早便命御马监选了几匹上好的马带过来。 他一袭玄色劲装,黑发被玉冠束起,眉目清朗。李祁也不摆什么帝王的威风,只是像寻常晚辈对长辈一样客客气气对燕王道,“御马之术我比不上皇叔,也不便直接替皇叔决定心意。” 李祁说着,御马监将几匹马带到了两人面前。 李祁出声询问;“有合皇叔心意的吗?” 燕王一眼看过去,最后目光落在了其中的一匹马上。细细看过之后赞叹道,“中间那只,毛色漂亮,四腿匀称有力,是匹好马。” “皇叔好眼光。”李祁浅浅笑道,“逐风是当年胡人进贡的烈马,马是好马,就是难训,想当初我为了驯服它费了不少心力。” “是吗?”青州旷野平原之地,那儿的人多擅骑术,燕王闻言反而来了兴致,“我倒想试试这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到底有多难驯服。” 第125章 燕王刚想上前,被李祁抬手拦了一下,劝道,“逐风性子太烈,不服管教,我怕伤了皇叔,不如皇叔还是重新选一匹吧。” “能与不能。”燕王说:“总要试试才知道。” 李长意当然知道自己要做的是随时可以丢掉性命的事情,但总要试试才知道能与不能。大晋正统皇室出生的封王共二十位,能守住封地成一方势力的现在还有十二位。朝廷有意打压,他这些年暗地里一直和其中几位封王有私交来往,自然也清楚诸王对朝廷一直心存不满。实际上这次前往金陵之前,便有几位封王允诺过他,等他起兵之时,他们会先假意派兵勤王,等朝廷放松警惕之时再倒戈以向,与他一起攻下金陵。 青州处要塞之地,而他有兵马二十余万,一路南上,用不到一月的时间便能抵达金陵。 而这次金陵之行的目的,就是为了灭新帝之威,让诸王看清形势。 “看来皇叔心意已决。” 李祁说罢,放下了自己的手,腕间的佛珠顺势滑到了掌心被人握住。 他也从那几匹马中选了一匹,御马监为两人把马牵出。 李祁翻身上马,两侧的围门大开,他策马进了御马场。 逐风性烈难训,燕王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后来也渐入佳境起来。燕王是爱马之人,此刻心思都在马上,没有注意李祁已经先出了御马场。 随着李祁出去,几十匹马被驯马师放入了御马场中。 等燕王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回首只看到了缓缓被关上的围门。 围场之外的李祁将长指曲起放到嘴边,随着一阵哨音响起,燕王身下的逐风闻声猛地扬起前蹄,将人毫不留情的被摔了下来,又狠狠的从人身上踩了过去。逐风开始长声嘶鸣起来,御马场中霎时间马蹄惊乱,混乱四起。 有驯马师过来为李祁牵马,李祁从马背之上下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开始解自己的束袖,他刚才跑了几圈,额头上出了些细汗,被日光照着,人白的晃眼。 “陛下!”身后被紧紧关起的御马场中传出燕王的声音,很快那声音便从惊慌变成了愤怒,“李祁——” 后面的话李祁没有听清,但李祁想,燕王想说的大概是:你怎么敢? 其余十一位封王如今就在金陵,你怎么敢就这么杀了我? 可燕王到死都不会知道,昨日宫宴结束之后,便有人找到李祁,将他所谋划之事和盘托出,以表对新帝绝无二心。聪明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舍弃燕王,他们便可以瓜分青州平原之地和燕王的二十余万兵马。在眼前触手可得之利面前,燕王的那些长远之计都成了过眼云烟。 “燕王今日因何而死?”李祁这么问身旁跟着的御马监。 御马监立马应话:“回陛下的话,是逐风性烈,难以驯服,燕王自认马术精湛,执意上马一试,谁知逐风突然发狂,燕王不幸被踩踏而死,实乃意外。” 御马监说罢,看李祁依旧冷淡着一张脸,以为自己的说法哪里出了问题,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李祁却没有再说话,他抬起头,觉得这日光晃得人眼睛疼。 苏慕嘉回府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刚进门口冯管家便迎了上来,说府里来了客,现在正在院子里。 苏慕嘉走近院子却没看到人,只看到了小十三正在教吕念念手脚功夫,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的比划着。 两人看到苏慕嘉的时候都是眼睛一亮,立马就停下了手里的事朝人过来了。 苏慕嘉摸了下吕念念的头,到小十三那儿变成了一巴掌,“叫你去看人,在这儿偷懒呢。” 苏慕嘉前两天就跟小十三交代过,让人最近都片刻不离的守着宋翰的妻女。 小十三瘪着嘴,不高兴道,“什么也没有,太无聊了。我能把小哑巴带着一起去吗?她跑的可快了。” 吕念念自家里出事之后就不怎么开口说话了,苏慕嘉每次跟人说话都没人搭理,他就叫人小哑巴,小十三也就跟着一起这么叫。 苏慕嘉不管那些,抬腿就往屋子里面走,懒洋洋道,“能把人护好就行。” 他都走到门口了,突然想起冯管家刚才说的客,又转头问小十三,“刚才有人来过吗?” 小十三点了下头:“在里面。” 听小十三这么说,苏慕嘉顿时就猜到来的人是谁了,转身推开了门。 屋内的李祁原本在看苏慕嘉墙上挂的一幅字画,闻声回头,看了苏慕嘉一眼也没说话,又继续看画去了。 苏慕嘉关上门,又落了栓,朝人走了过去,从背后把人抱住,低头在人颈间嗅着。 他们近些日子都忙,算起来也有五六日没见过面了。 “翰林院说你这两日告了假。”李祁淡淡开口道。 苏慕嘉终于在人颈侧找好了位置,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问,“想我了吗?” 脆弱之处陡然传来的痛感让李祁轻轻颤了一下,他轻皱着眉,却配合的闭眼仰起脖颈。 李祁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先闻到了苏慕嘉身上不属于他的香味。他缓缓睁开眼,轻声质问道,“去哪儿鬼混了?” “清风馆。”苏慕嘉俯首又去亲,被李祁微微侧头躲开了。他动作停了一瞬,终于和李祁分开,站直了身子倚靠在了一旁的桌子上,继续道,“我在那儿找到了南平。” 第126章 李祁像是没有听到后半句,只问人,“玩的高兴吗?” “高兴,怎么不高兴。”苏慕嘉话这么说,听起来却全然没有那个意思,他埋怨道,“听了几首破曲子,花了我几万两银子。” 李祁看了人一眼,“既然银子都花出去了,怎么光听曲儿,不试试别的?” 苏慕嘉闻言饶有兴致的迎上人的目光,眼眸含情,字字缱绻的问道,“陛下这么耿耿于怀,是想跟臣试一试吗?”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了一会儿,最后李祁朝苏慕嘉走了过去,两人骤然贴近,却只是和人擦身而过坐在了太师椅上,从桌子上随手取了本书看。 “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李祁垂眸命令道,“去洗了。” 热水是下人提前备好的,苏慕嘉沐浴结束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李祁还坐在原来的地方。 苏慕嘉走过去一把抽走了李祁手上的书,扔在了桌子上,他抬腿跨坐在了人身上,抓起李祁的两只手腕交叠抓住抬过头顶,与人面对面,俯首亲了上去。 李祁被人彻底桎梏住,只能由着苏慕嘉的胡作非为,动弹不得。苏慕嘉这次吻的极为赤裸直接,一上来便是攻城略地,不留半分余地。等一吻酣畅之后,才额头抵着额头哑声轻问,“今日怎么不高兴?” 他在跟人说话,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过,李祁的衣带被人扯开,衣物往下滑落,露出大片春景。腿侧也被人用大腿不紧不慢的蹭着,没个安歇的时候。 李祁不理人,苏慕嘉却还在追着人继续问,“是因为下令杖杀了仪鸾司八千侍卫,还是因为杀了燕王?” 苏慕嘉两指捏住李祁的下巴,让人看着自己,出声哄道,“说话。” 李祁抬眸,与人对上视线,半晌只说出了句,“我似乎与皇祖越来越像了。” 和人一样独断多疑,待人凉薄。 “惠帝在位期间权略善战,为政精明,杀伐决断。除了立太子之事太过一意孤行之外,几乎没有值得诟病的地方。”苏慕嘉说,“陛下这是在自夸吗?” 李祁知道苏慕嘉颠倒是非黑白的能耐,也清楚这事论起来没个对错,不接人的话,反而问罪道,“当着我的面妄议太上皇,你好大的胆子。” “那又怎么?”苏慕嘉不知悔改的道,“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做的还少吗?” 他说罢低头看了一眼现在衣衫不整,面露红潮的李祁,“单凭我现在做的事,太上皇就该将我挫骨扬灰了。” 李祁笑了起来,“怕吗?” 这种时候这话说出来就是在撩拨人,苏慕嘉不忍着,起身将李祁拦腰抱起,穿过屏门将人扔在了床上。 一开始用的是手,李祁从前注意过苏慕嘉的手,那双手漂亮的挑不出错处,修长匀称,骨节分明。这样的手持扇的时候好看,执杯的时候好看,握笔的时候也好看,但在自己身体里的时候就只剩下了疼。 苏慕嘉会俯下身不厌其烦的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像是床笫之间的一种嘉奖,李祁对这一切的忍受似乎令对方觉得十分愉悦。 苏慕嘉也是见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李祁那么爱抓东西,摸到什么便抓什么,有时候是垂下的幔帐,有时候是压在身下的被褥,有时候是自己散下来的头发,又或是他的后背,肩膀。只有转身趴下去的时候会好一些,那时候苏慕嘉的手会覆在上面,将手指严丝合缝的扣进李祁的指缝,牢牢禁锢,不给后者任何寻求其他依附的机会。 这不会是一个李祁喜欢的姿势,它让上位者彻底失去了他的掌控地位,变得可怜可欺,只能被迫的承受着另一个人给予他的,一次次颤栗之后的倾泄。 李祁觉得这时候的苏慕嘉很像是一只尝过了荤腥的狼崽子,咬住猎物后便恨不得将最后的一点血肉也喂进自己的肚子里。苏慕嘉似乎格外享受这种近乎掠夺的凌虐快感,他喜欢掐着李祁的脖子与人接吻,喜欢听李祁克制隐忍后却依旧难以自抑的凌乱呼吸,喜欢逼着李祁在最后时刻发出带着哭腔的破碎呻吟。 但这恰恰又是李祁想要的,近乎粗暴的侵占让他逃无可逃,在痛苦和欢愉交织的颠簸中,李祁无暇再顾及他身后的一切,无暇再去反省自己的抉择到底对错与否,目之所及身之所触都只剩下了一个人,他看到苏慕嘉精致的眉眼沾了汗珠,常年练武的臂膀匀称有力,也听到对方重重的喘息声落在自己耳边。被撞碎的理智乱糟糟的挤在李祁的脑子里,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想不了。 夜色透过幔帐,屋内旖旎风光半透半藏。 窗外明月沉进了湖里。 万物此刻颠倒。 神明自毁,与泥同欢。 第83章 苏慕嘉醒的早,他起来洗漱过后便让下人在里屋备好热水,李祁昨夜出了汗,早上起来肯定要洗浴,又吩咐管事把之前专门给人做的衣裳熏好等会儿拿过来。 等他再回到房内的时候,李祁还在睡。 身子弱的人都禁不起折腾,又娇贵,做点什么都容易留下痕迹,更何况是苏慕嘉那样狠的做法。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红的,掐出来的、牙齿咬的又或是被情欲烫出来的红,看着好不可怜。 苏慕嘉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在床上的喜好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恶劣,花样也多。柔情似水都是他拿来哄人用的东西,他真正想要的是让人疼,看着人哭,把清冷如月的人逼到在自己身下抖身轻颤,软声求饶。 第127章 欲望是没有尽头的。 身体里的热总要靠揉碎一些什么才能平息。 苏慕嘉的手掌又开始在李祁身上四处游走,那些粗粝的薄茧刮过嫩肉,肆意撩拨着欲火。李祁被人烫到了,长睫扑簌,刚睁开眼,就被按着肩膀侧身半趴在了被褥里,而后苏慕嘉翻身压了上去。 “苏慕——”,李祁迷迷糊糊的开口,声音略微有些哑,一句话还没说全,突如其来的粗暴让最后一个字陡然转了调,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呻|吟。干涩的侵占让李祁疼到有一刻近乎失声,他挣扎着想把人推开,却又被人压着手腕按了回去。 没睡清醒的李祁格外好欺负,怎么惹都不恼。只是有时被欺负的狠了会不自觉的攥住苏慕嘉垂下来的长发,指节用力到泛白。苏慕嘉顺势俯身下去亲了亲李祁的侧颈,闻到了对方颈间似有似无的檀香。 苏慕嘉又换了种法子折磨人,他开始玩儿似的慢慢来,骤然若失的感觉让李祁几乎崩溃,以至于差点哭出声来。他在意乱情迷中小声的叫着苏慕嘉的名字,叫的断断续续,乱七八糟的,里面夹杂着苏慕嘉越来越重的喘息声。 汗泪都混在一起,被浸湿的发丝散乱的黏在了李祁的脸侧,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了,只闭着双眼胸口不断起伏。苏慕嘉压在人身上,密密麻麻的吻顺着脊骨一路往上,最后才餍足的撑在人脑袋旁边,伸指将几缕黑发都拨开,露出了李祁大片白皙中泛着红晕的后背与后颈的鹤纹。 那只栩栩如生的仙鹤溺在了一片红潮里, 漂亮的活色生香。 苏慕嘉爱垂眸盯着看了一会儿,低头在鹤纹上落下了一个吻。 “这个,”苏慕嘉指尖轻轻在那处划过,亲昵的俯身趴在人身上问,“有什么寓意吗?” 李祁的声音闷在被褥里,听起来又软又轻,“是金陵风俗,纹鹤于身,许以长寿之意。” 李祁自小体弱多病,他母亲和惠帝为了他能活的再长久些想尽了办法,不论是名医怪俗,还是求神拜佛,几乎什么都试过一遍。 李祁慢慢缓过来了那股劲,开始觉得身上黏腻的有些难受,他撑着床榻想起身。被苏慕嘉一手捞了回去,箍在了怀里。 “急什么,待会儿我替陛下洗。”苏慕嘉又在人肩头亲了一下,他像是对那鹤纹喜欢的紧,舍不得似的又拿指腹在上面摩挲着问,“有用吗?” “求神拜佛之事,心诚则灵。”李祁半敛着眸子,看着人道,“不过你大概是不信这些。” 苏慕嘉看着李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反驳道,“信一次也无妨。” 苏慕嘉这时候又觉得李祁当初那句话说的对。无论是天皇贵胄,亦或是流民乞丐,都只有这么一条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这世道人人都想活下去,但人各有命,这种事没有半分道理可讲。他一条烂命在多少朝不保夕的日子里熬过来尚且活的好好的,李祁在这金陵富贵乡里却偏偏养出了一身病骨。 他从前不信那些东西,因为他知道他能活到今日都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上天对他从未有过半分怜悯恩德。但到了李祁这里,苏慕嘉心中却又开始希冀那些都是真的。他见过李祁病重的样子,那次他从洛阳回来,看到李祁躺在病榻之上脸色苍白,不省人事,虚弱的仿若随时都可能就那样去了。那时候他才隐约懂了为何总有那么多人会愚蠢到以为神佛会救世人。 凡世俗人难免会有心有所愿却绝望无力之时,明明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却还是想做些什么。他怕他心不诚,神佛再怪罪到了李祁的身上。 李祁的身子再经受不起一点磋磨。 “李萧远,你长命百岁吧。”苏慕嘉忽然祈愿一般低声说了句。 又在心里想:至少要死在我后面。 燕王死后,剩下的十一位封王去皇陵拜过先帝,后面便陆陆续续逃似的离开了金陵这是非之地。 值得一说的是其中有位莱阳王才十二岁,名唤子玉。他因为父亲战死,继承爵位那年仅有十岁。 虽然年纪小,但李子玉在宫宴那夜一言一行却很稳重,人瞧着也聪慧,李祁当时对人印象很深。 莱阳王在金陵的府邸位置不好,终年不见日光,阴冷憋闷。他们此行带出来的随从又少,此间事了,便也准备返回封地。临行前的一日下午,突然有人上门造访。 李子玉才在院子里练完剑,被下人告知之后换了身衣裳出来会客。刚走近堂厅,见到座上人是谁的时候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他的母亲庄太妃先出声催促道,“玉儿,还不快来拜见陛下。” 李子玉赶忙走过去跪道,“不知陛下亲临,还请陛下恕臣无礼之罪。” 李祁放下手中茶杯,温言道,“是我太过唐突,小王爷不必介怀,还请落坐。” 李子玉一个半大的孩子,礼数却周全,他称谢起身,挨着李祁下面的客座小心坐了下来。 “金陵不比南川,乍暖还寒的时候多。久居金陵的人都知道,所以家中总会备几件厚衣裳。”李祁话家常一般说了几句,而后抬指,随行的侍卫将两个雕花木盒放在了主桌上。 李祁又道,“前些日子得了几张上好的貂皮,我命人给太妃与小王爷做了两件氅衣,今日得空便带了过来。” 庄太妃原籍就是南川人,和李子玉一样往前多年都从未来过金陵。守一方之地不是什么容易事,幼子承爵难免会遭人轻视惦记,于是母子俩这两年过的很是谨慎小心。或许李子玉尚且年幼还不察觉,但庄太妃却听出了这话中的不同寻常。 第128章 李祁想将他们留在金陵。 庄太妃顿时有些紧张的攥住了衣袖,眼前的这位年轻帝王虽看起来温润如玉,但她却是略有耳闻知道对方是如何兵不血刃从南后手上夺权,再想到前些日子那个死的不明不白的燕王,她不免心中警铃大作。 “陛下如此荣宠,玉儿与我怕是受之有愧。”庄太妃低着头道。 “算起来我与小王爷该以兄弟相称才是,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见上一面。”李祁指腹滑过手中杯沿,看着人轻声道,“太妃这样说不免太过生分。” “是。”庄太妃开始笑的有些牵强。 李祁又转而看向了一旁寡言少语的李子玉,“小王爷也待了有些日子了,觉得金陵如何?” “天子脚下,自是风光养人。”李子玉看的出来被教养的极好,一句话答的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李祁闻言浅笑,语调轻淡却又带无形中显露出了几分身居高位那种不容置喙的霸道,他道,“既然是好地方,不如留下来吧。” 李子玉也察觉到这话向不对,不敢再答话。庄太妃开始有些看不懂这年轻帝王在想些什么了,柔声开口道,“藩王世代留守封地,臣于王上。玉儿承父之位自当是恪守其责,只想着能尽些绵薄之力为君分忧,不敢肖想别的。” “太妃错了,藩王世代留守封地是诸王要守的规矩,却不是我的规矩。”李祁稳坐主位,说话听着慢条斯理的,实际上却是步步紧逼,“金陵好风光在于天子之气,而天子之气又在于皇陵龙脉,可见守陵一事实乃要事。小王爷既是喜爱如此金陵风光,又一心想着要为君分忧,若能自请为先帝守陵也称得上是件两全其美之事。” 庄太妃闻言霎时间变了脸色。 任凭李祁把话说的万般好听,但庄太妃心里却再清楚不过,守陵之人未经皇帝亲允,此生再无不可踏出皇陵半步,与被囚禁无异。 她起身跪在了李祁面前,低头叩首,语调艰难道,“陛下圣明,玉儿才不过十二岁,若是宫宴那日说错了什么话必定是无心之失,还请陛下谅他年幼无知,切莫挂心。” 李祁沉默了一会儿,知道自己刚才把人逼的太紧了,他起身走到了庄太妃的面前,而后半蹲了下去,缓声道,“太妃言重了,我今日之所以会来,恰恰是觉得小王爷聪敏过人,日后该有大成,不该就那样泯没在南川苦远之地。” 庄太妃不解,抬头看着李祁,“陛下此话何意?” “大晋如今皇嗣单薄,帝王之才更是寥寥。成大事者难免要受些许磋磨,不过好在这些只是权宜之策。”李祁修长分明的手虚扶了人一把,他对人道,“太妃若是放心,可以尽管把子玉交到我的手上。” 第84章 那日在莱阳王府中,李祁说罢,还不等庄太妃说话,李子玉便先起身先跪到了李祁的面前,少年嗓音还尚显稚嫩,却万分坚定,他道;“我想留在金陵。” 李祁弯唇笑了。 他没看错。 这孩子是个聪明的。 先帝正值壮年却骤然驾崩,于大晋属不祥之事。这时候选一位皇族宗室之人为先帝守陵合乎情理,众人知道后大多也都一听了事,没有多少人往深了想。但崔太傅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他知道李祁必然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费心思,除非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考虑。 “什么都瞒不过老师。”李祁听到崔太傅提到这件事,执子的手顿了一下,等玉白棋子再次落在棋盘上的一刻,李祁才道,“我身子大不如从前了。” “什么?”崔太傅一惊,肉眼可见的慌了神,有些浑浊的眼睛盯着李祁问,“……不是已经痊愈了吗?” “这么多年,病根早落下了,哪里是说好就能好的干净的。”李祁朝人笑了一下,又低眸看着棋局,似乎是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 他能瞒过天下百姓,瞒过朝臣世家,却瞒不过自己。自己的身子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他从前虽然体弱,但寻常骑射跑马却不成问题,但自从上次大病一场之后,便愈发心力不足起来,那日只是在御马场中跑了几圈马而已,便一直浑身乏力,虚汗不止…… 他不想死。 他还有太多事没有做,肃清朝堂、拔除世家、改革弊政、与民生息、平息外战…… 做到这些需要多少年? 一年、五年、十年亦或是更久。但他这幅身子早已是病根入骨,药石无医。他撑不了那么久,也没那么多从长计议,来日方长。 “老师别担心,没到那种地步。”李祁看到崔太傅如临大敌的样子,温言宽慰道,“我不过是觉得皇室无人,想早做些准备而已。” “急什么。”崔太傅听到李祁这么说,刚才悬着的一颗心才稍有放松,“陛下还年轻,往后多的是自己的儿女,怎么会愁没有储君的人选?” 这话似乎让李祁想到了谁,一颗白子在他指尖绕着,久久没落下去。 “怎么?”崔太傅见李祁反应不对,看出来了点什么,“可是有了喜欢的姑娘?” 李祁闻言眉梢不自觉沾了点笑意,反着答,“是有位喜欢我的。” 崔太傅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心里也记挂着这事,见人有了心思自然喜上心头,出主意道,“虽说还在先帝丧期,不能立后纳妃,但陛下延绵子嗣是好事,你若是喜欢就先将人放进后宫,后面再给位分就是,也不算是乱了祖制。” 第129章 崔太傅说罢,还是不放心,又打听道,“是哪个世家贵女吗?品性如何?几岁了?” 李祁默了片刻,然后忽然叫了声,“老师——” 崔太傅闻声而应,李祁却又没了后文,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李祁自小便心思重,崔太傅看着人长大的,知道人什么脾性,这个欲言又止的样子定然不是小事。但他对李祁放心,一门心思觉得李祁再如何也不会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也就不再多说了。 两人又说回到了原来的事情,李祁道,“如今还不到时候,子玉或许还要在那儿待上一两年,这件事不便让其他人知晓,我想请老师去教他。” “陛下对那孩子现在还知之甚少,就如此寄予厚望吗?”崔太傅道,“昔日惠帝对陛下是血浓于水,但那孩子生在南川,长在南川。陛下可想过,他未必会与你亲近。” “我不在乎他的情意深重。”李祁其实骨子里是有些凉薄的,他给旁人的一切总是带了些高高在上的给予,似乎并不想也不在乎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他又道,“寄予厚望倒是真的,不过老师说的也对,我的确对他还知之甚少,所以也想让老师帮我看看,那到底是璞玉还是瓦砾。” 崔太傅听懂了意思,他如今称病赋闲在府,既然能帮的上李祁,自然没什么要推辞的。 李祁政务繁忙,在崔太傅府上没待上多少时辰就准备走了。临走的时候崔太傅想起了南后,便问,“坤宁宫那位,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听赵公公说她一直要见我。”李祁想了起来,转头说,“再过几日吧。” 坤宁宫原叫做长乐宫,是早年间德仁帝为宠妃所建,比之皇后寝殿更加奢靡华贵。只不过后来那位宠妃疯了,还在自己的宫中虐杀死了了几十个婢女,自己也自尽而亡。后代皇帝觉得这地方怨气太重,风水不好,就空置了下来成了冷宫。南后什么都要用最好的,也不怕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封后之后没多久直接改了宫名,住了进来。 时隔几十年,这地方再一次被一片死寂笼罩。重重侍卫守在外面,将里面的人牢牢困住,不得解脱。 李祁出现的时候,守在门口的侍卫纷纷退到两侧,低头行礼道,“陛下。” 南后宫中的太监宫女被减了大半,让人觉得空荡了不少。 李祁进到内殿的时候,南稚正在抄写佛经。 一月多余未见,南稚依旧还是那副端庄大方的模样,就好像之前那些事情从没发生过似的。但透过脸上那层漂亮的妆容之下,还是可以隐约窥见几分这些日子以来的疲惫难捱。 “太子殿下来了,不对,如今该称呼为陛下了。”南稚抬头看到李祁,似乎毫无芥蒂的与人笑道,“陛下说的对,这念佛抄经的确是个静心养气的好法子。” 李祁站在那里,背后是一扇朱漆屏风,浓烈的颜色却越发衬的人眉目冷淡,他少有的眼底闪过讥讽,“佛门慈悲,不渡恶念。母后若是想赎罪,怕是找错了地方。” “赎罪?”南稚彷佛听了个笑话,只不过脸上温柔的笑容转瞬即逝,成了不解,“我何罪之有?” 李祁冷漠的看着她。 南稚扔下了手中的笔,慢条斯理的拿起了放在一边的帕子,一边低头擦拭着自己沾了墨点的手,一边道,:“先帝糊涂,一意孤行要扶持一个痴傻之人做储君,置千万百姓于不顾,置大晋前途于不顾。他想借南家打压将军府,于是便逼着我嫁给了一个傻子。等你母亲死后,他又想利用我和我家族的势力去巩固你父皇的帝位。八年以来,是我日夜勤政,各方制衡,稳定乱局。先帝驾崩前那几年做了多少糊涂事,留下了多少烂摊子你们难道真的就一点都不清楚吗?若那时候掌权执政的是你,你就当真能做的比我好多少吗?” 南稚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而后将帕子紧紧的攥在了掌心,像是在控诉,却又像是觉得好笑似的轻轻笑了起来,“可就因为我是女子,于是众人便不见我半分功绩,只将我视为祸乱朝纲之流,深恶痛诋,笔诛墨伐。阿姐当初告诉我我之所以别无选择,是因为我身为女子,从那时起我就知道,除非大权尽在我手,除非我能让这世上男人都倚仗于我,不然我这一辈子都注定了身不由己。我为何会走到这一步,难道不是你们逼的吗?跟我谈罪过,你以为我身上的罪过从何而来?那是替先帝背负原本属于他的骂名,是替你父皇背负骂名,是替你背负骂名!” “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无谓口舌之争。母后何必如此呢,失了体面。”李祁见人似乎只是为了发泄,便渐渐失了耐心,转身想走。 “你自然不在意,从头至尾被利用之人都是我,安享其成之人是你,你让我如何能甘心。届时后人只会说太子殿下是天命之选,这些年我定六部,稳世族,收复江南的功劳也悉数会算在你的头上,而我辛苦谋划的一切全都覆作流水,只能得后世唾弃,再不得翻身。” 南稚俯身双手撑在了桌子上,抄写着佛经的纸张在她手下缓缓皱起。 她就是不服,自懂事那一刻起便不服,哪怕那日已经输了也依旧不服。 她以为她做了那么多,总会几分胜算,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才幡然醒悟,自己这么多年不过是在以蜉蝣之力妄撼大势。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杀死你父皇的人是你!”见李祁依旧在往外走,南稚突然喊了一句。桌上的纸张随着她的动作散落了一地。 第130章 李祁闻声脚步顿住,转过身看着着珠钗稍显凌乱的南稚皱眉问,“你说什么?” “李祁,你不会真的那么天真吧。”南稚眼里带着些报复的快意,说,“潘文忠在宫中服侍了大半辈子,怎么会因为一个所谓宫外的妹妹就轻易出言诬陷于你。我的确是盼着你父皇死,但更盼着你父皇死的人难道不是你,不是那些一心效忠于你的人吗?” 只言片语恍若是一道飞火惊然落下,李祁何其聪慧,稍被提醒便隐约窥见了些许那光亮之下如噩梦般可怖的场景。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潘文忠是真的以为你要杀你父皇,他为了自己的前途不得不听命行事,但事成之后又自觉有愧,所以最后反而把实话说了出来。”南稚将话都几乎说透了,最后却又留了一句,“想知道是你身边谁做的吗?” 李祁不想信,他也知道自己不该信。他应该现在就一步不回的走出这扇门,又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来见人这一面。 乱糟糟的思绪混在一起,但一些名之为真相的东西却在脑子里迅速的落地生根,一点点越发清晰。 他身边的暗卫侍女不少,其中除了武功高强的,不乏有身有长技者。比如那日易容成潘文忠妹妹陈婵的,便十分擅长易容拟声。 如果有人在有层层侍卫把守的情况下,在父亲寝宫中易容成了他的模样,潘文忠真的能分辨的出来吗? 南稚看着愣在原地的李祁,又接着笑着道,“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要你往后夜夜难以安寝,看不清身边之人到底是人是鬼。” 她不好过,那么便谁也别想好过。 李祁抬眸,极力的压制着心中翻涌而上的情绪,轻飘飘的说了句,“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还有洛阳怪病。”南稚不管李祁的话,继续道,“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疫病,而是蛊毒。说来好笑,这法子还是我从你那儿学来的呢。当年你出世之时,天下也是大疫频发,奇的是,只要得天佑绳珠之人就都可痊愈如初,因为这个,天下百姓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对那些说法深信不疑。后来惠帝又怕事情败露,便下令屠尽了苗疆一族,赶尽杀绝,不留活口。这都是为了你啊。 万人献祭,换你出世。 太子的声名又何尝不是万千无辜性命铸成的。 我不过如法炮制罢了。” 南稚说罢,一室寂静。 浓墨浸染的的纸张散落满地,通篇善言佛语,李祁的脚踩在上面,踩在他曾经抄写过千遍万遍的佛经上,也踩在他那被教出来的悲悯心上,支离破碎的边缘扎的他血肉模糊,痛意难忍。 “说完了吗?”李祁低声问了句,眼底逐渐染上冰冷。 “我不过说出了事实而已。”南稚看着李祁的样子笑道,“我做你母后多年,突然想起还没教过给你什么。今日这算是吧,哪一个上位者脚下不是尸骸血骨,真当皇帝那么好做呢,他们哄了你这么多年,你也是时候该醒醒了。太子殿下。” 多年的称呼变成了罪孽,让人听着格外刺耳。 李祁转身离开。 “说完了便上路吧。” 南稚看着人的背影,还在继续说道:“李祁,你以为自己就一身干净吗,你最该恨的人是你自己才是!” 李祁对那声音充耳不闻,他出了坤宁宫,华贵朱门轰然而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他立在门阶之上,在外面等候已久的赵公公上前去迎。李祁不动声色的将手搭在了对方的小臂上,有些紧绷过后的力竭。 赵公公很快察觉到,低声询问道,“陛下,可要给您备撵轿?” 李祁摇头,身上的冷汗层出不穷,李祁强忍着这股由心而生的寒意,不知不觉之中将下唇咬出了血色,苍白脆弱的彷佛一碰即碎。 “让天青去找苏姑娘进宫来。”李祁闭眼与人吩咐道。 “养病在于养心,不然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药方也没什么用处。”苏笑笑与人搭过脉,施过针后收拾了药箱,看着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道,“陛下何必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记住了。”李祁淡淡笑道,“麻烦苏姑娘了。” “每次你都这么说。”苏笑笑无奈的抱着药箱,临走的时候突然凑过去跟人悄悄道,“你要是病死了,苏慕嘉会难过的哭哦。” 李祁没想到苏笑笑会跟他说这种话,还有些怔愣,苏笑笑已经没心没肺的笑着走了出去,她背对着李祁摆了摆手,铃铛随着她的动作清脆响动,“时候不早了,我要走啦。” 李祁一觉歇到了酉时,身上又起了汗。他睁眼,进来几个侍女进来伺候人起身沐浴。 展臂穿衣的时候,李祁突然出声唤了一声,“紫檀。” 正在为他整理褶皱的侍女闻声动作一顿,笑着应了声,“是,陛下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一直在想,”李祁长睫轻颤,平静出言道,“潘公公那时到底为何会背叛于我?不该啊,我以为我从来不会看错人。” 李祁此话一出,近乎压抑的沉默气氛渐渐蔓延开来,持续良久,最后还是紫檀先轻声让另外几个侍女先出去候着。而后在李祁的注视下缓缓跪在了李祁的面前。 李祁低头看着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心平气和的问,“为何要跪?” “是奴婢做的。”被叫紫檀的侍女趴在地上,语气恭敬,说出的话却残忍,“潘公公没有背叛您,是奴婢易容成了您的样子让他那么做的。陛下,奴婢是想帮您,只要先帝一死,您就不必再受南后掣肘,只是没想到潘公公最后会将您说了出来。是奴婢愚蠢!” 第131章 紫檀自小就被双亲卖给了人牙子,对所谓亲情深恶痛疾,后来又辗转进了宫。因为幼时受尽磋磨,在她心中,是李祁救她出炼狱,因此也对李祁格外忠心。但从前的诸般折磨并不会从记忆中消失,只会逼着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不经意间慢慢将人打磨成了一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刀,而如今这把刀反过来伤到了他的主人。 李祁听罢有些精疲力尽的缓缓蹲下了身,指尖从人发间划过,拢住细脖,而后五指一点点收紧,迫使面前的人抬头与自己对视,李祁皱着眉,还是觉得太过荒谬似的的轻声说了句,“紫檀,那是我的父皇啊。” “是……是奴婢愚蠢。”面貌清秀的女子一点点被扼制住了呼吸,那张脸开始变得有些扭曲起来,她仰头望着李祁,断断续续的道,“奴婢……会以死谢罪……为了陛下大业……奴婢心甘情愿。” 李祁像是被气笑了,他低下了头,片刻过后再抬起来时眼眶微红,他压抑着抖颤的声音厉声道,“你何止愚蠢,你简直蠢不可及。” 说完这句,李祁忽然一阵猛烈的咳嗽起来,趴着瘫软在了地上,手捂着心口,从那处传来剧烈的锥心之痛索命一般让他痛不欲生。 “陛下!”紫檀因为刚才濒临窒息的感觉已经没法正常说话了,她嘶哑的开口,要上前去扶人。 却被反手打开,李祁嫌恶似的说了句,“不要碰我。” 紫檀停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远远看着李祁。她不怕死,更不怕为了自己的主子死,那时潘公公突然揭发陛下之时她便想要说出真相,可李祁让一切都迎刃而解。所以她存了一点私心,她以为自己还可以在陛下身边为他效力。但这一瞬间她好像终于恍惚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帮到陛下,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但一切已覆水难收。 紫檀跪在原地,身形僵硬的朝人叩首拜过后,有些哽咽的缓声道,“愿陛下此后都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她说罢,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发间的剑簪,以赴死的决心毫无犹疑的将其插进了自己的脖子。而后慢慢倒身在地,一点点没了生息。 血色飞溅,染红了李祁身上的素白寝衣,李祁垂眸看了一眼,他单手撑着冰凉的砖石,手腕清瘦,略微踉跄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没有片刻施舍在那地上的尸体上,他光着脚穿过阁廊,往浴池走。 外面的天青和月白察觉到里面不对,进来的时候便只看见了伏在地上的尸体和一地血迹,还有李祁的背影。 “在我出来之前收拾干净。”李祁累极了似的轻声吩咐了一句。 “是。”月白略微犹疑之后还是说道,“陛下,坤宁宫那位死了,还纵火烧了坤宁宫。” 南稚是自缢死的,火烧起来的时候外面守着的侍卫听到了动静,但他们的怕里面人趁乱跑出来,不敢随意离开去救火,等禁卫军赶过去的时候里面早都烧干净了。 李祁听完没反应,摆了摆手,天青和月白便不再出声了。 浴池是白玉铺成的,上面还刻了精致细密的纹路。里面水雾氤氲,热气打在人身上,烫红了白肤。李祁走到池子边上的时候身上已经衣衫尽褪,他一步步踏入水中,任由自己陷入无限深渊。 苏慕嘉到的时候李祁正靠在在池沿边上,很安静。 走进去的苏慕嘉目光从地上带血的寝衣上面一扫而过,然后走到人身边,在池边蹲下身来问人,“洗好了吗?” 听到声音的李祁睁眼转过了身,看到来人后没回答对方的话,只是缓缓从水里面站起身,又朝人伸出了双手,站在低处仰头望着苏慕嘉,眼里什么也没有。睫毛被打湿,水珠顺着他的胸口淌下,抛散的发如墨浸开,让他看起来有些懵懂无知的放荡。 苏慕嘉俯身,李祁双手顺势揽上苏慕嘉的脖子,然后苏慕嘉将人拦腰从浴池中抱了出来。 他扯过一边衣架上的沐巾,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的替人擦干身子,再穿上干净的寝衣,等把头发擦到半干的时候才与人面对面稍微低头看着人,抬手半握住人脸,用指腹摸了摸李祁还有些发红的眼尾。 李祁把人手拂开,转身往寝殿榻上去了。 苏慕嘉拿着巾帕过去坐在了床边,本来是想继续给人把头发擦干。他这辈子也是见了李祁之后才知道有人活的这么金贵,一点都糟践不得,枕着没擦干的头发睡一晚第二日起来都得有个头疼脑热。 只是他刚腰带没给人系好,李祁侧躺在床上之后扯得松松垮垮的,露出了半边光裸的肩头,半掩半藏的风光更勾人欲望,苏慕嘉俯身轻轻扯住李祁的头发,手指插过发丝,指尖触到头皮,在人颈间嗅着,李祁身上的檀香淡了一些,却依旧很好闻。 紧接着李祁转过身子,抬手捧住了苏慕嘉的脸,仰头亲了上去。 两人纠缠到衣衫尽乱,最后苏慕嘉玩儿似的拿鼻尖的蹭了蹭李祁的鼻尖,说,“我今日不闹你了,早些睡,别招我。” 李祁:“腻了?” 这话苏慕嘉都懒得应,气的哼笑了一声。反手拿过巾帕,直接罩住了李祁的头,毫不客气的给人一通揉搓。 李祁这时候才终于有了些人味了,他一把扯开巾帕,看着苏慕嘉眼有怒意。 苏慕嘉直接上去将人压在了身下。 “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每次心里一有不痛快就拿我泻火,李萧远,你拿我当什么,嗯?” 苏慕嘉恶狠狠的盯着人,看着气势逼人,语气却是软的。 第132章 李祁还是那副刀枪不入的样子,把这话原封不动的又扔了回去:“你呢,你拿我当什么?” “能当什么?”苏慕嘉张口就来 ,“自然是当心肝,当宝贝,当我的心尖上的一块儿肉, 李祁偏头,去推苏慕嘉,“胡言乱语。” 但苏慕嘉压得太实了,李祁半分没推动。 “我知道你从不会说什么好听话。”苏慕嘉逼的紧,伸手把人头转回来说,“可我刚才都一字一句教给你了,照着学也不会吗?” 苏慕嘉还等着看人能拿出什么话来搪塞他,可就在这个时候李祁突然两只手攥住了苏慕嘉的肩膀,额头抵在他下巴上闷声闷气的说了句,“头好疼。” “不想说不说就是,堂堂皇帝陛下犯得着用这种招数吗?”苏慕嘉话虽这样说,但还是将人捞进了自己怀里抱住。 “没骗你。”李祁闭眼咬着牙说,“入夜就开始疼了,这会儿更厉害了。” 苏慕嘉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李祁今晚不对劲,但他也清楚李祁不想让别人知道,让这人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可怜的一面才真的是要了他的半条命。 可苏慕嘉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在人脸上深深浅浅的亲了几下,然后极力装作漫不经心的问,“想告诉我什么吗?” 李祁在人怀里摇了两下头。 “那就睡一觉吧。”苏慕嘉稍微坐起来了一点,环臂把人圈在怀中,给人按着头侧的穴位缓解痛意,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李祁的背,哄道,“我在这,好好睡一觉。” 第85章 梦里李祁又一次跪在了那层层长阶之下,他抬头,看见漫天飞雪纷扬而落,天地苍白。 然后是大火烧红了一切,血色染目,恶鬼哭声凄厉。 他身处地狱,无数只血肉模糊的手从地底下伸了出来,争先抢后的将他往下拖,又生扯硬拽着要将他分食。 心上疼的像是被人从背后生生挖了出来,他一回头,发现那人是他父皇。 …… 李祁醒过来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苏慕嘉里衣的前襟。 那种感觉像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冷,快入夏的天气,额头还出了些虚汗,手脚却是冰凉的。 畏寒的本能让李祁不自觉的朝苏慕嘉贴近了些,还不等有什么别的动作,双手就被苏慕嘉反抓着握进了手里。 “手怎么凉成这样?”夜还深,苏慕嘉开口时声音又哑又轻,像是还困着,但半梦半醒间还是不忘将李祁抱的更紧了些,又一点一点的给人暖着手。 李祁闻到了苏慕嘉身上自己熟悉的味道,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他能清楚的感受到来自对方身体里的热。于是方才梦里掉落进尸山血海,亲眼看着自己面目全非的心悸似乎慢慢被安抚了下来。 “睡不着吗?” 苏慕嘉忽然睁开眼,低声又问了一句。 他垂着长睫,幽深的眸子里只映着李祁一个人。 李祁被那眼神看的心头一颤。 他忽然想起自己病重卧榻那段日子苏慕嘉好像也是这样照顾着自己,不管有多晚,不管睡得有多沉,只要自己一醒,苏慕嘉也会立马跟着醒过来。然后问他冷不冷,渴不渴,是不是睡不着,又做了什么噩梦……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习惯了苏慕嘉的细致入微,对他的悉心照顾,习惯了自己身侧总是躺着另外一个人。 后面的小半个月里苏慕嘉每日夜里都宿在李祁的寝殿里,那次大病时苏笑笑说的话一字一句苏慕嘉都记得很清楚,说李祁是平日里劳倦思虑太过,夜里常常难以入寐,梦魇缠身,神魂无主,心神耗亡。 苏慕嘉知道李祁夜里总睡不好,他陪在身边还能让人多睡上那么一两个时辰。 这半个月里南家那笔银子的事情渐渐有了眉目。 像谢萧两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族中之人世代为官,势力盘根错节,与大晋同生共存,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根除难免会伤及朝廷根本。而南家与其不同,南家的繁盛更多是浮于表面,靠的更多是君王荣宠。只要李祁想,就凭南稚身上的罪名,哪怕是让整个南家陪葬也并非不可。但他一直以仁君之名治世,新朝伊始,杀心太重对他并无好处,况且留着南家后面还有别的用处。如果南家稍微聪明一些,就该知道趁这个时候做些什么,让新君对他们放下芥蒂才是出路。 但这种事情又不能说的太明白,也不能做的太明白,里里外外都是学问。 所以才需要宋翰这样的人在其中成事。他查了南平的案子,寻了个好的说法,只说南平当时去洛阳是受家主之命为了送银赈灾,南家再顺势将那所谓要拿去赈灾的银两交到朝廷手上为其佐证。这样一来南平的罪名没了,南家得了功劳,朝廷国库空虚的问题也能得以解决。 那几日户部几乎一半的人都在忙这件事,花了将近两天两夜才把银两清点出来。 李祁在月初朝会上特意提了这事,赐了南世康开国郡公的爵位,食邑二千户,南家不仅没有因为南后一事受牵连,反而因祸得福成了能与谢萧两家平起平坐的存在。 正巧碰上一个月后是南世康的六十岁的寿辰,双喜临门,南世康在府上设宴,朝中不少大臣都去了。 李祁要与人演这出君臣情深,自然不会拂了人这个面子。 李祁到的时候还没开宴,都在等着他。南世康带着家中小辈迎到门口,李祁被人引着往正堂走,南家的客不少,有说有笑的,倒是挺热闹。 第133章 满堂的客人见到李祁来,也都立马站起了身迎人。 天青为李祁褪了斗篷,李祁看着众人说,“诸位坐着就是,今日是南老寿辰,为的是尽兴,千万别因为我再拘束着。” 李祁转眸看了一眼赵公公,赵公公将备好的寿礼拿了出来,南世康笑着接过交到管事手里,伸手引路说,“陛下厚爱,快请里面落座。” 李祁颔首,抬脚踏上台阶往庭阁里面走。 里面倒都是些眼熟的,全是朝中重臣。主位那桌除了李祁和南世康自己,剩下的也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臣。 程闲云宋阁苏慕嘉是一桌,挨着主桌下面。 按理说按苏慕嘉不该坐到那里,他和桌上其他人比算是晚辈,但宋阁拉着他要让他多认认人。 等李祁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之后,内外的人才开始落座。南世康作为主家敬了杯酒,说了几句好听话开席,场面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酒过三巡,南平作为家中小辈去主桌侍饮。 “平儿年纪轻,这次做事没有分寸,闹了笑话,还请陛下莫要挂心。”南世康给南平派了眼色,南平立马去到李祁跟前与人斟酒。 李祁没看南平,也没应南世康的话,只端了杯把里面的酒水喝了。 他抬杯的时候露出了一截腕骨,咽酒时喉结轻轻滚动。夜里已经喝了不少,眼角被酒劲催的浮了红,被众人目光注视着。 酒杯落桌,南平又要去斟,被李祁伸指挡了一下,他浅浅笑,“饮酒亦要讲个分寸,南老饶了我吧。” 南世康于是摆手让南平站到一边,跟着笑说,“陛下愿意喝平儿一杯酒已是瞧得起他,让陛下费心了。”又举杯对其他人说,“也请诸位往后对平儿多担待些。” “南大人少年英才,只要能尽心为朝廷做事,往后必然是前途无量。”之前南平出事的时候,御史大夫谢兴良之前派人查过南平的宅子,结果现在成了个乌龙,他在人家的宴席上,场面话总要说几句。 他这边话刚落,那边程闲云高声问了句,“刚是哪位在说少年英才?” 他估计是喝高了,被旁边宋阁拉了一下,没拉住,不成样子的起哄道,“巧了不是,我们这儿也有一位,慕嘉啊,快站起来让各位大人都瞧瞧!” 程闲云原来是瞧不上苏慕嘉的,但他其实就是看不惯没本事的人。苏慕嘉洛阳一事做的漂亮,南后没有得逞失了势让他心里好不痛快。再加上他和宋阁交好,宋阁提携的人他自然也愿意看好。 苏慕嘉被人叫了名字,只能站起来,跟在座的人都行过礼,敬了杯酒,笑着说,“我才疏学浅,日后还要靠各位朝中的前辈多提点,慕嘉先在这里谢过了。” 他做事的时候狠,人前装乖的时候却又是真的乖巧。笑起来人畜无害的,任谁看了都会被他骗过去。 于是就听见席间有人应和道,“是位好后生,朝中如今真是人才辈出啊,哈哈哈。” 宋阁酒足饭饱搁了筷,闻言也笑,“当初各位的嘴可是一点也没留情,今日怎么又都改了口了。” “宋大人这就没意思了。朝堂之上争两句嘴的事,怎么还记恨个没完了。” 都把这些话当作笑话讲,没人当个真,笑笑就过去了。 李祁和苏慕嘉两个人虽身处一室,却默契的都不看对方,也就只有苏慕嘉站起来的时候,李祁的视线和众人一起朝人望了过去。 白玉谁家郎,惊动长安人。 李祁想到苏慕嘉今年不过才十九岁,却已经在官场上游刃有余了。 同样是官场上的后生,南平有家中长辈在身边,一言一行都有人教着他如何去做。到了朝中做官时周围不是自己读书时的旧友,就是自家长辈的旧友。苏慕嘉才是真正被打磨出来的那个,他知道除了他自己没人护着他,每踏错一步,就会多一把刀子悬在他的头顶。 李祁后面寻了个由头先行离开了,走的时候轻轻的看了苏慕嘉一眼,淡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掌院,我有些醉了。”苏慕嘉把目光收回来,忽然对宋阁说。 “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醉了?”宋阁看了人一眼,想到苏慕嘉今夜的确是喝了不少,于是低头与人嘱咐道,“走的时候记得与南老说上一声,这次的事情你本就将人得罪了,再不要生出什么别的嫌隙来。你坐轿来的吗,不然用我的马车送你回府。” “我走走路,顺便醒醒酒。”苏慕嘉说。 宋阁点了下头,苏慕嘉就起身离席了。 苏慕嘉披了件雪白的薄裘,还是李祁之前得了几张上好的貂皮,命人给他做的一件。他也没带随从,一个人出了后门,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停在了他旁边。 苏慕嘉侧头去看,里面的人伸指掀了帘子,问,“舍得出来了?” “你都走了,在那儿待着还有什么意思。”苏慕嘉眼里含着笑说。 “苏大人怕是喝高了。”李祁说,“我怎么不记得苏大人今夜有朝我看过一眼。” “臣是不敢看。”苏慕嘉的眼神滚烫的落在李祁的嘴唇和脖颈上面,里面写满了不加掩饰的蓬勃欲望,故意撩拨道,“臣怕自己忍不住。” 李祁背后出了些薄薄的细汗,他觉得是方才的酒劲上来了,催的他有些热。 李祁没再说话,放了帘子,苏慕嘉走到前面抬脚上了马车。 第134章 “四十二杯酒。” 刚一进去,苏慕嘉就听见李祁没什么语气的这么说了一句。李祁坐在左侧,手里握了着精致小巧的手炉,他手脚依旧总是发冷。 苏慕嘉把那手炉扔到了一边,蹲在李祁面前自己握着人的手给人暖着,笑的眉眼弯弯,眼里带了些稀薄的酒意,眸子却是亮的,“原来是担心我被灌醉了才要我提前离席的吗?好生体贴。” 李祁低头看着人,“我何时说过让你提前离席,难道不是你自己跟出来的?” “李萧远,别装了。”苏慕嘉的手心好烫,李祁的手被人放在手里按来按去的,按的脊骨酥麻,苏慕嘉又说,“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想要什么。” 李祁笑,“那你看看我现在想要什么” “我。” 苏慕嘉猛地起身,再坐下的时候抱着李祁坐在了他的腿上。 两人目光交织,李祁问,“最近在忙什么?” “忙秋选的事情。”苏慕嘉扣住李祁的腰将人向自己拉近了些,“之前受举荐的品官名册丢了,又要重新核对一遍,总有人想浑水摸鱼往里面多塞几个人,核对清楚得费不少功夫。” “那你怕是要白忙活一场了。” “嗯?”苏慕嘉挑了下眉,李祁却没接着往下说了,两只手搭在苏慕嘉的肩上,低头吻住了人。两个人在不知疲倦的交锋中彼此喘息着,这个年纪的欲望总是来的如此强烈,情意里混着色欲,什么都纠缠在一起。 李祁的衣袍被人扯开了些,露出大片春光,他被人摸得浑身发软。下面也凌乱不堪,苏慕嘉抵着他,让他有些害怕。于是空出一只手来撑在了苏慕嘉的胸膛前,摇了摇头,说,“不行,天青在外面。” “没事的。”苏慕嘉把李祁的两只手腕交叠扣在人身后,轻而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哄诱道,“只要陛下不出声就好了。” 苏慕嘉的温情都是骗人的,他凶的要死,每一下都只深不浅。李祁死死咬住下唇,将头埋在苏慕嘉的肩头,不敢泻出一点声音。 “怎么这么可怜。”苏慕嘉往后靠在马车里壁上,还要去笑李祁,咬着人耳朵说,“那自己动吧。” 外面正是夜市的时候,街上来往都是行人,商贩叫卖和路人吵嚷的声音一起传进耳朵里,提醒着李祁他正身处闹市。侧边的帘子有时会被风吹起一点,李祁能看到外面有人正仰头朝自己望过来。马车在动,偶尔还会有些颠簸,天青就坐在外面。 李祁要疯了。 他弓起背,终于难受的小声哭了出来。“我不行了。” 苏慕嘉从侧颈一路吻上去,重新以自己的方式占据了李祁,于是李祁连支离破碎的喘息也被人夺走,彻底的溺在了一片潮水里。 水声夹杂着撞击声,平静下面藏的全是汹涌而出的热切。 李祁仰头,眼里是一层薄雾。 困住的手腕被松开,李祁精疲力竭的趴在了苏慕嘉的身上。马车过了闹市,人声已淡,只能隐约听到远处戏楼某个戏子拖着长调的唱腔。 有些热的唇瓣擦过脆弱的脖颈,倦然的嗓音随着流动的血液一同震颤,李祁忽然呢喃着说了句,“我好爱你啊。” 霎时间酥麻的感觉自那处传至四肢百骸,苏慕嘉伸手扯住了李祁的头发,被欢愉吞噬的瞬间极尽压抑的闷哼了一声,在陡然加重的气息中弄脏了李祁的衣袍。 “再说一遍。”苏慕嘉哑声道。 李祁低头看着苏慕嘉,用手抚摸上了他的脸,笑了起来,用口型无声的说,“我爱你。” “再说一遍。” “之死靡它。” 第86章 品官的评选一般先是公卿大臣荐举列出人选,然后由翰林院初选,吏部再选,最后交由内都堂批红。两院分管难免会有争执,秋选的事情后面又闹了好些日子,一直没有解决。原因是之前品官的的名册丢了之后,翰林院又自行重拟了一份,但后面吏部却突然说原来那份名册在他们那里。 吏部执意要用原来的名册,翰林院不肯,双方争执不下,最后闹到了李祁那里。 李祁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常常在内都堂处理政务,他习惯了,如今几乎将内都堂变成了第二个宣政殿,平时与大臣议事也都在那儿。 “向来是翰林院初选,吏部再选。如今名册已经到了吏部,为何不能用?今日一句丢了就重新择选,可知明日会不会再来一次?翰林院如此反复,还哪有什么规矩可言?”吏部尚书谢贤与人争了这么些日子,也是动了气,说话也开始越发难听起来,一摆手,扬起官袖,“不如往后都由你们说了算倒更干脆些!” 宋阁不应人的怒气,气定神闲道,“规矩便是名册交接需得经由印章上封留证,吏部拿出来的名册上没有,我们便认不了。丢失名册的确是我们的疏忽,但选官是朝廷大事,关乎社稷根本,该慎之又慎才对,岂可儿戏。” “原来宋掌院也知道此事不是儿戏。”谢贤往人身边走了一步,凑到人跟前继续讲道理,“那名册分明就是当初你们翰林院拟出来的,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如今你们找了个借口偏偏就是不肯认,是想做什么?选官一直是吏部与翰林院共谋之事,你们如此乱来,后面的烂摊子却要让吏部一起收拾,这算是什么道理。” 每年品官的人选最后确定下来,中间的每一步都是门道,满朝公卿大臣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为此都花尽了心思。如今翰林院将其悉数作废,还不知道会因此得罪多少人。其实两人之所以都不肯退让就是因为这个,翰林院拟写之前那份名册的时候南后还未失势,与现在的形势大不相同。翰林院想的是趁此次选出一些真正能为朝廷做实事的人,清一清朝廷的风气。而吏部想的是明哲保身,谁也不得罪。 第135章 宋阁对人的话不为所动,“谢尚书这话说本就没道理。选官一事究其根本就是为了给朝廷择选人才,力求公允,不为其他左右,所以陛下才会命两院分管。你我只要做好职责所在之事就好了,这烂摊子的说法从何而来?” 宋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尽说些没用的空话,谢贤拿人没办法。 “我记得当初那份册子历经三月才拟出来,其中多少辛苦你比我清楚。与之相比这次仅用了一月不到,如此草率了事你让大家如何能信服?”谢贤说,“宋掌院也该考虑到满朝公卿对此会作何想法!” “满朝公卿自然都是只想看到自己举荐之人入选。”宋阁说,“若还要顾及到这些,那还要我们选什么官。” “你——”谢贤和人说不通,指着旁边的程闲云说,“程少卿,你素来讲规矩,你来评评理,宋掌院这是不是乱制之举?” 程闲云原本是在旁边等着述职的,被人这么一叫也不客气,张口就说,“这么久以来此事你们做的都不怎样,谁也别骂谁。年年选官搞得声势浩大,实则入仕之道尽握他人之手,以至于偌大一个朝廷放眼望去尽是任人唯亲之人,国不成国,政不成政。竟然也好意思在陛下面前吵嚷不休。” 几个人总算是吵到了根本上,李祁终于抬了下头,朝底下看了一眼。 “若这么说也不该是掌院大人和尚书大人的错。”这次的事情苏慕嘉也参与了不少,他跟着宋阁一起来的。在旁边站了好久,这时候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李祁看向苏慕嘉。 后者一身紫色官服,新朝服的颜色比之从前显得有些淡,李祁还是更喜欢对方穿浓烈些的颜色。 程闲云以为他是怕陛下怪罪宋阁,在为人辩解,就说,“这时候可不是说好听话的时候,他们都没错,那依你所见该是谁的错?” 苏慕嘉抬眼,平静道,“是品官选制的问题。” 几人闻言都愣了一下,然后程闲云笑了一声,“你倒是敢说。” 品官选制在大晋存在了几十年,别人未必看不出其中问题。只是那与他们能得到的相比根本无伤大雅,只要品官之制还存在一日,那么世族权贵就可得世代昌盛不凋。就连程闲云自己也深受其利,他再怎么清高,也不可能不顾自己一家之姓的前途命运。 烂根就在那里,只要不碰到,就可以大家一起装作看不见,也不存在。 可苏慕嘉一无所有,更无所谓失去什么。他和白敬一样,是一把锋利至极的刀子,可以不留情面,毫无顾忌的扎进那些溃烂之处。 李祁甚至不需要苏慕嘉再往下说什么,那句话像是一根刺,从今往后都会扎在众人的心中。 “诸位似乎还不清楚,现在唯一重要的的是如何解决选官之事,不然谁的罪责也少不了。那两份名册都不能用了,再来一次也显得儿戏。”李祁坐在那里听一群人唇枪舌战的吵了一上午,当然不是为了听个热闹,他似乎是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语调清晰的道,“让礼部下设贡院,择定时日选试。考以杂文、律条、策论,是以唯才是举,不论家世出生,不论亲系私交。翰林院论定细则,吏部监之辅之。各位以为如何?” 这话说的看似有商有量,但其实根本没留有任何余地。他们再多说一句,贻误选官,损害社稷的罪责就要落到头上。两边吵到最后谁也没讨到好处,反而被李祁用来开了刃。 苏慕嘉是最后离开的,经过侧门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抬手推开了半扇窗户。这次烧的香料估计是受了潮,总起烟,李祁刚才被熏得咳了几次。 出了内都堂,谢贤从宋阁旁边经过的时候没忍住,阴阳怪气的说,“还是托掌院大人的福,我日后怕都是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我陪着谢兄呢,怕什么。”宋阁笑着说。 “你是想步白敬的后尘吗,你——”谢贤压低了声音,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叹了口气道,“哎呀,你这不是糊涂吗。” 苏慕嘉跟上来的时候谢贤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他说我糊涂。”宋阁一边和苏慕嘉说话,一边一步步往台阶下走,背后是整个大晋皇宫,两人的身影在宏墙高楼之下越来越小,“其实糊涂的是他。陛下所谋甚大,现在既然已经起了心思,就不会半途辄止。大晋旧疾已深,想要根除不可能不沾血。大势之下,谁又能真的明哲保身。” 宋阁转头看到苏慕嘉,似乎是透过人想起了谁,突然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那么恨白敬吗?” “他们不是恨他。”苏慕嘉顿了一下,说,“而是怕。” 怕到连白敬的只言片语也不敢听到,怕到要将和白敬沾上关系的一切都赶尽杀绝,怕到哪怕白敬早已被碎尸万段他们也还是会对那个名字讳莫如深, “你说的对,这荣华权势占得太久了,自然会害怕被分掉哪怕一点,那无异于是在割他们的肉,都是人精,又怎么会任人宰割。这条路走下去,就是在和满朝上下的世家权贵为敌。”宋阁走完台阶,站在原地歇了一会儿,说,“慕嘉,你比你的老师还要自负。” 苏慕嘉不置可否。 选试的日子定在了秋分之后的几天,消息七月初就放出去了。这中间的两个多月里翰林院和吏部一直在忙这事,中间细则改了几次,李祁都不怎么满意。 礼部的人去告禀相关事宜的时候,李祁突然想起了什么,顺口问了一句,“我记得从前四品服制是深绯云纹,什么时候改的?” 第136章 礼部侍郎一时想不到李祁为什么会关心这个,他早就听说新帝心思深重,还以为里面牵扯到了什么问题,于是连忙答道,“从前的确是这样,但后来南皇后将四品也归为了上品,按照礼制同品级共色,便换了。” 李祁点了下头,又说,“新朝官服也该重做了,把颜色换了,往后四品往上都着深绯。” 礼部侍郎颔首称“是。” 礼部得了吩咐,没敢耽搁,赶在刚入秋的时候就给大臣们都发放了官服。 苏慕嘉去给李祁送翰林院改过的选制细则的时候,穿的就是礼部新做的绯色朝服。 “先按这个做吧,告诉翰林院不必再改下去了。马上就要入秋,再拖就来不及了。”李祁提笔,看着那张纸上的字圈出了几个地方,一抬头,发现苏慕嘉还在,于是问,“还有什么别的事?” 苏慕嘉就朝人笑,“既然这么喜欢我穿红色,不多看几眼吗?” “苏大人怕是误会了什么。”李祁面不改色,只装作听不懂。 苏慕嘉怎么会让人就这么糊弄过去,点了下头,笑的露出了皓齿,“是吗?” 李祁坐在书案前,目光从上往下将下面的苏慕嘉打量了一遍,半晌后淡淡道,“看来礼部还是花了些心思的,新朝官服很好看。” “里面更好看。”苏慕嘉向来是个得寸进尺的,李祁才拐着弯的夸了那么一句,他说话开始没边际了,问人,“陛下想看看吗?” 李祁又看了人一会儿,搁了笔。 一旁的刘公公已经是见怪不怪。他能接替潘文忠的位置成了新的太监总管自然是有些眼力见的,懂得揣摩主子的心思,见状使了个眼色,里面其他的人便都跟着一起退了出去。 书房里很快就只剩下了李祁和苏慕嘉两个人。 “脱吧。”李祁靠在圈椅里,看着人语气轻淡的命令道,“让我瞧瞧有多好看。” 从苏慕嘉身上压根别想看到半分扭捏羞涩,李祁话音刚落,他迎上人的目光,眼尾上挑,抬手便开始解腰上的玉扣,咔嗒一声,带銙随之而落,掉在了地上,再然后是绯袍。 解到里衫衣带的时候,李祁走了下来,弯腰捡起了地上苏慕嘉的绯袍,绕到后面重新给人穿上了。 “这里是内都堂的书房。”李祁站在苏慕嘉面前为人系玉扣的时候提醒对方道。 “我知道。”苏慕嘉垂眸看着李祁给自己穿衣,挑了下眉反倒饶有兴致的问,“要试试吗?” 李祁没理这句,又伸手继续替人理了理襟口,说,“穿好。” 苏慕嘉哑然失笑,“就这么喜欢这身衣裳?” “嗯。”李祁轻轻应了这么一声,手摸在苏慕嘉的胸前的云鹤团纹上,然后收紧,两只手扯住了衣裳的襟口,将人拉向了自己。两人骤然贴近,苏慕嘉亲了上去。 苏慕嘉靠坐在李祁的圈椅里,李祁面对面坐在人身上。两人衣衫未解,面上瞧着都衣冠楚楚,可实际上做的却是浪荡不堪的事。这个姿势李祁不得其法,让两人额头都熬出了些细汗。 苏慕嘉握着李祁的劲瘦窄腰,轻咬了一下李祁的耳垂,说,“每次你坐在这上面与那些大臣说话时,我脑子里想的都是这样的你。 ” “玩忽职守……阳奉阴违,我记下了。”李祁在凌乱的喘息中断断续续道,“这月的俸银……苏大人不用领了。” “好狠心啊李萧远。”苏慕嘉猛地把李祁抱了起来,腾出一只手推开了案桌上堆放的奏折,将李祁按在了上面,嘴上讨饶道,“给我留一点吧好不好,我想给我的心上人买个定情信物。” 李祁被人抓住了头发,被迫转过头来与人接吻,在意乱情迷中问,“准备送什么?” “还没想好。”苏慕嘉在人颈侧留下了好几个黏腻的吻,“不如陛下帮我出出主意。” 李祁说不出话了,只剩下了压抑隐忍的呻|吟声。 最后累的弯腰侧躺在了案桌上,苏慕嘉去抱他的时候,才听见人说,“我记得你的院子里有棵桂树。” 其实那树才只有人高而已,不过李祁很喜欢那个味道,所以记得格外深。 “给你的心上人在院子里种些桂树吧。”李祁说,“花开的时候一定很好闻。” 选试的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消息放出去半个月,收到的投名书却是寥寥无几。到时候若是真的无人参加,那所谓的选试就会变成一个笑话,往后再想继续只会难上加难。 那些人心里都门儿清,说的是什么唯才是举,其实不过就是想扶持庶族寒门以此打压自己。正如宋阁所说,世家门阀们又怎么会蠢到任人宰割。 这是摆明了有意要刁难阻碍,但宋阁等人却对此束手无策,拿人没办法,总不能直接去各家把人都绑来。 “不能绑来,但是兴许能骗来。”苏慕嘉撑着下颌,看着满屋子愁容满面的大臣轻声说。 众人目光看向他,苏慕嘉继续道,“今日能闹这一出,无非是他们觉得事情还尚有转圜的余地,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威胁朝廷让步。但真正的把柄其实握在朝廷的手里,先把可以入考的人数缩减下来,再放出消息说投名人数已经过半,机会所剩不多,接下来该着急的就不是我们了。” “万一到时候还是没有人,那翰林院和吏部该如何收场?” “是啊,这样做太过冒险了。” 第137章 又想解决事情,又怕前怕后,一群人坐在一起说了几天也没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出来。苏慕嘉渐渐没了耐心,把手中的人名册扔在了书案上。“各位也可就这样等着,一直等着秋分那日陛下问罪下来就是。也不用这样日日烦心了,还能图个清净。” 第87章 最后还是宋阁做主,照苏慕嘉说的做了。事实证明苏慕嘉的法子虽然不怎么磊落,但却十分有用,而且效果立竿见影。人心就是这样,哪怕看的再明白,也难以甘心放弃眼前之利让与他人。 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一帮人推来推去最后苏慕嘉被推出来做了主司。 选试的第二日,早上下了好大的雨,到了午时也没停下来。 雨珠落在瓦片上,再顺着檐角落下来,泥点乱溅。 两边考棚森然布列,考生坐在其中,苏慕嘉走在中间的长廊里,大片衣摆被脏水浸透,旁边一个有些胖的帘官为他撑着伞。 “这考棚搭的结实吗?”苏慕嘉抬手将伞推开了一点,看着被雨水打的砰砰作响的棚子,问了一句。 帘官答说,“之前都是没有遮挡的,这几个月一直都没见过雨水,临时搭起的棚子原本也是为了遮阳,怕是做不了挡雨之用。” “去找礼部,让他们找匠人过来重新翻修。”苏慕嘉说。 帘官有些迟疑,问,“现在就去吗?” “不然呢?”这些人这样不上心,给考生搭的棚子也敢马虎了事,要不是他多问了一句,后面万一真出了事,连着李祁都要被有心之人诟病。苏慕嘉看了人一眼,脸色冷了下来,“这里面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先不说耽误选试的事情,要是塌死一个,我们都得跟着陪葬,这样说你能听懂了吗?” 那个帘官连忙点头应声,在雨中步履笨重的找人去了。 贡院鼓声响第一声的时候,苏慕嘉看了眼主案香炉中的香,还剩下一半。 离缴卷还有半个时辰,雨势终于小了。 连着日子的忙碌让苏慕嘉有些烦倦,他坐在院舍里撑着头眯了一会,还没歇上多久,外面陡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一抬头,看到了个熟人。 “宋大人。”苏慕嘉看了眼宋翰身后浩浩荡荡的官兵,从容笑道,“之前就听说你被调去了都察院,原来是真的。” “承蒙苏大人关心,我现在的确是在都察院做事。”宋翰是因为之前银库的事情和南家搭上了关系,都察院御史谢兴良因为之前查了南平的事情过意不去,顺手推舟给南家老爷子做了个人情,向陛下要了宋翰,给了人个好仕途。 宋翰虽然跟苏慕嘉之前有过龃龉,但见了人面也客客气气的。他与人说完话,往旁边走了一步,让苏慕嘉看清他右边还站着一个年龄稍大些的男人。“这位是都察院陈都事,今日与我一起来的,我们奉御史大人的命,来清查白敬余党一事。还劳烦苏大人与我们走一趟。” 苏慕嘉坐在那里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道,“你们奉御史大人的命来查我,可我也是奉了陛下的命再此主考。谁该听谁的,两位大人也是常办差的,现在这样是不是太不成规矩了?” 那位陈都事挥了下手,几个官兵上前将苏慕嘉围了起来,对方脸上却还是笑呵呵的,“都察院办事向来如此,苏大人若是心里不服往后跟圣上参上一本就是了,可眼下这事再怎么拖下去结果也一样,都是同僚,何必再闹得彼此难堪呢。” 对方来者不善,而且早有准备。苏慕嘉知道自己今日逃不掉了。 他把手里那杯茶水喝完,将茶杯放在了桌案上。略微沉默后起身道,“走吧。” 事情的起因是翰林院的典室里突然多出了几本白敬的政论,这东西是禁书,就算是寻常人家私藏都是重罪,更别说被人放到了皇宫里面。最后查出来之前管理典室整理古籍的人正是苏慕嘉和另外一位大臣。 主司是被怀疑是白敬余党,和这事有关的所有人都要查,选试一事也因此半途夭折不了了之。 都察院的人在苏慕嘉的府邸书房里搜到了一箱旧书,里面有好几本都是当年白敬所写。 没过几日,长安知府周回大义灭亲,上书弹劾苏慕嘉当年与万安山匪徒勾结,并且呈上了苏慕嘉与匪徒之间诸多往来书信。最要命的是,周回还在弹劾的奏折里提到了苏慕嘉和昔日的叛党白敬关系匪浅。 当天晚上苏慕嘉就被关进了司狱,和另外两司不同,都察院有纠察百官之权,而司狱又是都察院特设,一般有官员就算被查也鲜少会到进司狱的地步,能堂而皇之被关进去都是对朝廷社稷有弊害之人,都察院可以直接动用私刑严刑拷打。 “尽量别让他受伤。”夜里寂然无声的寝殿里,李祁在一片黑暗中背对着宋翰说。 宋翰皱眉,有些有心无力,“陛下,进了司狱的人,不可能完好无伤的出来……” “我知道。”李祁有些烦躁的闭上了眼,他不能插手,如果他现在插手,那么苏慕嘉更会变成众矢之的,除非他往后能直接离开朝堂不掺合进这些纷争,不然只会死的更快。李祁沉默了半晌,最后说,“起码让他撑到明日三司共审,别让人死了。” 可要是撑不到那时候呢?司狱那些人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当年白敬在里面被他们活生生扒掉了一层皮。 李祁越想,手脚便越发冰凉,他似乎被困在了那个大雪覆盖的梦中,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离,连骨头都泛着冷。 第138章 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司狱地牢中。 苏慕嘉被折磨了快两个时辰,身上满是鞭伤,衣裳都快被渗出的血浸透了,被细绳束缚住,神情难掩痛苦。 谢兴良翘着腿坐在人面前,吹了口茶,说,“苏大人,看来私藏禁书,与叛党同谋的罪你是不肯认了?” 进了这里的人就少有能再活着出去的,他要的是让人吐出些有用的东西出来,再写下认罪书。要是旁人他可能还会有些顾及,比如南平那种,动错了人可能还会平白得罪人。而像苏慕嘉这种人是最好对付的,因为没有后顾之忧。 苏慕嘉闭着眼,没说话,他疼得没力气跟人逞口舌之快。 谢兴良笑了一下,“一看就知道苏大人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朝廷的险恶是会吃人的。刚才鞭刑的滋味如何,别着急,这夜还长呢,现在不想认罪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早晚会想通的。把人放下来。” 谢兴良话落,苏慕嘉被放了下来,又重新躺着被绑在了桌子上。 他的脸上被盖了一张巾帕,然后不停的有人朝下倾倒水。 窒息的感觉让苏慕嘉难以自控的开始挣扎,细绳逐渐勒进了手腕。苏慕嘉在濒临死亡的痛苦中一点点麻木,神智也变得不清醒了。 他感觉到脸上的巾帕被揭开,然后他看见了李祁。 苏慕嘉从来没有想过李祁会插手这件事。 吏部改革的事情前前后后闹了这么久,李祁为此绸缪许多,他不可能看不出来此刻由他出面保人弊大于利。李祁不会是只顾眼前的人,他足够聪明,也足够冷静,很多时候都近乎有些冷情,悲悯善良只是他尚有余力时会有的东西,却并不会影响他每次都能做出最有利的选择。惠帝将他教的很好,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帝王。 苏慕嘉深知这一点,所以从未想过要让李祁救自己。只要能熬过今晚,他就有本事能让自己活下去。他也不会因此对人心生责怪,因为他喜欢的恰恰就是这样的李祁。 但李祁来了。 那一刻苏慕嘉以为是自己被折磨疯了。 直到李祁的手替他抹去了眼尾处一滴眼泪,苏慕嘉感受到李祁指尖冰凉的触感时,才慢慢清醒过来。 苏慕嘉还说不出话,只能那样看着李祁。他突然觉得李祁有点可怜,站的那么高,要护的东西那么多,所以总是在失去。要是刚才他就那么死了,这人以后身边还剩下些什么呢。 似乎是看出了苏慕嘉的不解,李祁告诉对方,“我来带你走。” 李祁连夜传召三司共审苏慕嘉的案子,他亲自监审。 谢兴良:“你居心不良,竟于翰林院典室中放置禁书,这项罪名你总该认吧?” 苏慕嘉:“我不认。” 谢兴良:“那你府中的禁书从何而来?按照翰林院所供,自新朝以来,只有你进过典室,也只有你有机会在古籍中混入禁书,这些你都作何解释?” 苏慕嘉说话都有些费劲,一开口嗓子就火烧似的疼,所以力求简略,“那不是禁书,是我写的。” 程闲云有些不忍再看的捂了下眼睛,他还想着苏慕嘉能靠那股聪明劲给自己翻案呢,结果这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刑部尚书韩奕还是问了一句,“你有何证据证明那是你写的?” “都察院不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是白敬所写吗?”苏慕嘉反问。 都察院陈都事闻言站出来说,“当年白敬一案我从始至终都有参与,他写的东西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我可作证,你府中,还有翰林院典室中的那些书都为白敬所写不假。” “是吗?”苏慕嘉刚从司狱地牢中出来,浑身带血的像个恶鬼,朝着人突然轻笑了一下,“那陈都事能一字不差的都背下来吗?” “你不要强词夺理。”陈都事指着人说,“那么多东西,怎么会有人能一字不差的都背下来。” “我能啊。”苏慕嘉说。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程闲云反应过来,立马吩咐手下人道,“给人上纸笔。” 两个时辰后,苏慕嘉写罢。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分别派了四个人出来一字一句比对,最后都道,“毫无错处。” 谢兴良握紧了手心,“那也只能说明你对禁书熟读于心,罪加一等。” “陈都事方才说禁书上的内容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如此熟悉,岂不是跟我一样罪加一等。”苏慕嘉慢慢恢复了过来,话也越说越快,“我方才能默出书中内容,便已证实那书是由我所写。陈都事既然不能一字不差的背出来,那都察院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说那些书本是白敬所写,而非是我。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算有只言片语和禁书相似,那也只是我的错处,而不是我的罪过。都察院所说的罪名,一无证据,二无道理,我认不了。” 谢兴良看着苏慕嘉,“指鹿为马,你何其荒唐!” “都察院指马为鹿,我又何其冤枉。”苏慕嘉反唇相讥道。 宋翰看着谢兴良被人堵的哑口无言,站在一边没忍住,偏头笑了一下。 谢兴良停了一下,偏头看了一眼李祁。 “都察院虽有特许之权,却也并非可以目无法纪。”李祁有些疲倦的按了按眉间,神情有些冷的说道,“查案之事只看证据,御史大人难不成还要我教吗?” “是,臣明白了。”谢兴良颔首,收回视线又问苏慕嘉,“那你父亲弹劾你与万安山匪徒勾结,与叛党白敬关系匪浅一事你又作何解释?” 第139章 谢兴良说罢,拿起一摞书信让宋翰分给李祁,韩奕和程闲云看。“这些都是当时你与匪徒往来书信,足以证明你勾结山盗谋害人命,罪行可诛。” 苏慕嘉:“这些书信不是我写的。” 谢兴良都被人气笑了,“这次都察院可是有证据,不是你空口白牙就能抵赖的了的。” “我和一般人握笔之法不同,用的是三指握笔,所以尾笔无力,常显虚浮。和其他人的字迹差之甚大,也不好仿拟,一眼就能瞧出来。”苏慕嘉跪的太久了,两条腿又疼又麻,他撑着地面稍微动了一下,继续道,“各位大人可以将那书信上的字迹和刚才我所写的字迹、书本上的字迹,亦或是我过往写过的任何字迹对比。就能看出来我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至于我和叛党白敬关系匪浅一事。”苏慕嘉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然后抬眸看向了谢兴良。 谢兴良被人那眼神盯的有些后背发凉,问,“你与叛党白敬如何?” 苏慕嘉看着人语调缓慢的问,“御史大人不记得我了吗?” 谢兴良越发一头雾水,“记得你什么?” “御史大人当真是贵人多忘事。”苏慕嘉弯唇笑了,慢悠悠道,“当年要不是我告诉您白敬的行踪,都察院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抓不到人,连这个也忘了吗?” 白敬当年留了一手,他倾其所授教导苏慕嘉,为的就是苏慕嘉长大成人以后能入朝为官,偿他夙愿。但他也深知官场险恶,一旦让人知道苏慕嘉和他的关系,那苏慕嘉往后的路必定凶险无比。所以他最后下山时,特意让苏慕嘉去都察院告发他的行踪,为的就是今天这种时候。白敬那时还专门嘱咐了苏慕嘉一句,让苏慕嘉问都察院御史要他腰间的玉佩,将来万一事发可以以玉佩为证。 “御史大人那枚玉佩样式独特,现在还在我的府上好好珍藏呢。”苏慕嘉垂下眼,当着众人的面轻声道,“白敬被剥皮取骨,碎尸万段可也有我的功劳。说我与他关系匪浅,难道不是笑话吗?” 堂内一片寂静。 谢兴良这回是真说不出话来了,他没想到当初那个小孩竟然会是今日的苏慕嘉,觉得巧合的同时又莫名觉得苏慕嘉的话有些渗人,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李祁坐在那里,听着跪在堂中的苏慕嘉,为了活命风轻云淡的告诉众人自己如何是告发自己先生,又是如何害的自己先生被剥皮去骨,碎尸万段。 心上也像是被人用一把刀刃从上面刮过,鲜血淋漓的疼。 李祁知道苏慕嘉从来就不是天生的冷血无情,所以知道对方在说出这些东西的时候会有多么痛苦。 苏慕嘉与人来往总是逢场作戏,真正亲近的人寥寥无几。或许正是因为生命中亲近的人太少了,所以那寥寥几个便长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或许割肉剜心之痛苏慕嘉早就受过了,在那些人离他而去的时候。 都察院罗列的诸般罪名,最后也只有整理古籍有误一罪为真。苏慕嘉被罚了半年的俸禄,这事情便算了了。 李祁为避风头,前几日并没有去看苏慕嘉。 他让天青去青山院找了苏笑笑去为苏慕嘉看伤,各种伤药也送了许多。 苏笑笑看到苏慕嘉伤成那样嘲笑了人好半天,笑的院子外面的下人都伸着脖子来看热闹。 苏慕嘉一点都没忍者,直接让小十三赶人走。 李祁是苏慕嘉回府之后的第四天傍晚来的,来的时候苏慕嘉刚睡下。他身上的伤愈合的差不多了,就是身子一动就容易再裂开,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躺着的。 李祁刚进院子苏慕嘉就听到声音知道人来了,他从听到声音开始就一直等着,等着李祁推开门,再穿过阁门,最后站到他床前。 苏慕嘉躺在床上笑着朝人伸出了两只胳膊,要李祁去抱他,跟人抱怨说,“我好疼啊。” 李祁走过去坐到床边抱住了人。也不敢太用力,他怕苏慕嘉会疼。 李祁其实有点不敢看苏慕嘉,这几天的晚上,他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夜他闯到司狱的地牢时,看到苏慕嘉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样子。他还记得苏慕嘉那时掉了眼泪,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苏慕嘉哭。就像是突然发现那个看似百毒不侵的人原来也会死一样让人后怕不已。 苏慕嘉感受到了李祁的不安,就侧头亲了亲人的耳垂,问,“今晚要睡在这里吗?” “我会碰到你的伤。”李祁说。 “可我好想你啊。”受伤后的苏慕嘉变得格外爱撒娇,他搂着李祁的脖子说,“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第88章 李祁还没说话,苏慕嘉先顺着人胸膛摸了下去,不讲道理的就要替人宽衣单手解开了衣扣。 外面天还没暗透。 光天化日之下,这人丝毫不知收敛为何物。 李祁纵容了苏慕嘉一会儿,等摸到腰胯的时候才轻轻扯住了对方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的手,轻声笑问,“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留下来你又能做什么?” 苏慕嘉仰头望着人,无辜道,“我只是想帮陛下宽衣而已。” “好好躺着,别乱动。”李祁说完松开了苏慕嘉的手,站起身背对着人自己褪去了外袍,窗外暮色散碎,落在李祁的身上,光影描摹着他的腰线,里衫薄透,琵琶骨的形状若隐若现。李祁抬手取下玉簪,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倾然落下。 第140章 苏慕嘉目不转睛的盯着李祁看,一直到李祁在他旁边躺下,才侧过身伸手用指尖碰了碰对方的嘴唇,说,“你勾引我。” 李祁揭穿道,“是你自己心术不正吧。” 苏慕嘉又忍不住想笑。 李祁睁开眼,入眼便是苏慕嘉手腕处触目惊心的被勒出来的青紫於痕,不可避免的让他又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记忆。 他握着苏慕嘉的小臂,嘴唇在手腕上的痕迹处轻轻碰了一下。 “没那么疼。”苏慕嘉看人好像真的被吓到了,就笑着说,“我故意那样说的,想让你心疼我,这也看不出来吗?” “色令智昏,陛下是不是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苏慕嘉又说。 苏慕嘉还在耍嘴皮子,可李祁却没笑,他说,“是我利用了你,是我推你入险境,你入司狱那夜我甚至想过任由你自生自灭。” “十一。”李祁偏头看着苏慕嘉,一些情绪在眼底慢慢蔓延开来,“你可以怨我的。”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都是互相利用,我能在陛下这儿有几分用处是好事。”苏慕嘉不是为了哄李祁,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他信奉的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如果他对李祁一点用都没有,那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能留在李祁身边。他说,“陛下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为什么会哭呢?”李祁问。 李祁的确对那耿耿于怀,他一直在想苏慕嘉那时在想些什么,是被折磨的太疼,还是觉得害怕,觉得委屈,亦或是太失望了。 南后说的没错,他就是虚伪,嘴里说着爱人,但实际上做的却又是杀人的事情。所有人在他这里都是为了大晋未来可以摆弄的棋子,他为了推行新政把苏慕嘉推出去做靶子,让他不得不与满朝上下的世家门阀为敌。这次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往后对方会遇到的凶险只会越来越多。 他太过无能,如果哪一日真的到了为了大局不得不舍弃苏慕嘉的地步,他也只会选择前者。 正是因为他太过清楚自己的秉性,所以更觉得痛苦。 他的确很在乎苏慕嘉,所以对方因他所受的每一分折磨最后都会百倍再回到他自己的身上,罚心之痛不得解脱。 可大晋是他的一切,脚下早已是尸骨累累,自己没有资格再走错一步。 他这样的人就该孤独终老才对,他不该招惹苏慕嘉的。 “我哭并不是因为难过。”苏慕嘉过去趴在了李祁的身上,“我幼时住的地方不好,在那儿想要活下去不容易,有时候为了一点吃食和旁人争的头破血流,甚至跟狗抢食也是常有的事情。我原本是有母亲的,还有十多个兄弟姊妹,家中排行十一,父亲图省事便给我取名叫十一。等我稍稍懂事的时候,他们死的都差不多了,就算没死也会被父亲卖了赚钱。我还算命好,被卖到了一户有钱人家做兽子,想要吃饭就要得杀人或是挨打,这些事情于我便同喝水吃饭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小就是这样长大的,也没什么人在乎过我。” 苏慕嘉说这些的时候语气轻巧的很,中途忽然笑了,“怎么那样看着我,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鲜少会想起从前的事,也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陛下,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不同的人的活法不同,你觉得残忍的事情,于我其实司空见惯,稀松平常。司狱那夜受刑我当然也会觉得疼,却也并没有到难以忍受,值得多说什么的地步。我哭是因为看到有人在乎我,因为知道有人很爱我。” 苏慕嘉笑容明艳,李祁却不忍再看。 苏慕嘉摸着李祁的脸把人的头重新转了回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吻掉了李祁眼角的那滴泪,他像是十分惊奇,“你是在因为我哭吗?” “李萧远你余生都一定要牢牢记住此时此刻。”苏慕嘉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了,他笑着咬上了李祁的下唇,“记住你是怎么爱我的。” 李祁被吻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仰头张着嘴,苏慕嘉的舌尖一寸寸从他上颚软湿的肉|壁敏感处抵过,每一下都让他轻颤不已。他脆弱的脖颈被人用单手扼住,苏慕嘉缓缓收紧,薄茧摩挲过嫩肉,李祁感受到了挤压,空气越来越稀薄,身体的一切反应都沾染上了疯狂,对方再简单不过的碰触也会让他饱受折磨煎熬,他在这种煎熬中满心期待着释放,又在释放中获得痛快愉悦。有些热的眼泪涌了出来,李祁在濒死的恐惧中感受到了接近极致的欢愉,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然就那样去了。 “其实那夜也就是这样而已,没那么可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慕嘉嘉将手指插进李祁的发丝间,嘉奖似的摸着李祁的头,一边安抚一边告诉对方,“以后别再想了。” 苏慕嘉彷佛无所不能,他能让李祁痛,也能让李祁快乐。他看似臣服于李祁,却又在掌控着李祁。在苏慕嘉面前,李祁无所遁形,也无所顾忌,他可以把自己一切交给对方,也可以得到对方的一切,占有与被占有同时发生。 李祁推开了苏慕嘉的手,反身将人按在了床上,哑着声音说,“你身上有伤,别乱动。” “都这样了,还要让我憋着吗?”苏慕嘉躺在那儿有些懒倦的笑,“太欺负人了吧。” 李祁没应,胸口还在轻轻起伏着,身子慢慢往后跪,伸手一点点褪掉了苏慕嘉的亵裤。 俯首的瞬间,苏慕嘉冷了脸,伸手将人拽了上去,开口的时候气息有些紊乱,低声问,“你疯了吗?” 第141章 李祁怕压到苏慕嘉的伤,勉强在苏慕嘉头侧撑住,闻言蜻蜓点水的碰了一下后者的嘴唇,十分冷静的把刚才那句还给了苏慕嘉,“都这样了,还要憋着吗?” 苏慕嘉扣住李祁的腰身不让人动,克制的咬了一下李祁的锁骨,说,“别那样,那不是你。” “怎么样是我?”李祁疼得皱了下眉,却并不躲,只是问,“在你心里我应该是怎么样的?” “高高在上。”苏慕嘉想了一下,看着人说,“像天上的月亮,所有人都只能远远看着,却碰不到。” 李祁觉得好笑,“高高在上的月亮可不会在你身下与你交|合,我不是。” “你是,你对别人的一切都是在施舍,而不在乎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你可以轻而易举就得到很多你想要的,没有必要因此忍受任何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苏慕嘉说,“所以你永远高高在上。” 苏慕嘉太了解李祁了,他很清楚像李祁这样的人不可能会喜欢跪在人身下伺候别人,也清楚李祁会那样做只是因为愧疚,而不是真的想要。 苏慕嘉不愿意看到李祁那样。 李祁说:“听起来我好像很让人讨厌。” 苏慕嘉说:“可我偏偏喜欢的要命。” 苏慕嘉养好伤重新回到翰林院那日,从前和他共事过的余高偷偷找到他,先是问候了几句伤势,然后又说起了些别的事情,“其实新朝之后,典室的钥匙除了你我二人,还有其他几位大人来找我拿过几次。但因为都是私下拿的,也没有记名。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这种事牵扯的太多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就是了。” 其实余高大可以不管这些事,他私下给钥匙本就是徇私之事,越多人知道对他来说越没好处。而且当时摆明了要整苏慕嘉的都是些位高权重之人,他没必要冒着得罪那些人的危险去帮苏慕嘉。 连苏慕嘉都没想到余高会来提醒自己,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下意识的起了戒心,可想了想又实在觉得对方没道理会给自己设什么局,于是问,“那几位大人里,可有南平南大人?” 余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南平是想做局阻挠选试,也能顺势杀了自己,周回当日会突然弹劾自己大概也是南平授意。他曾经为南后做事,不少把柄都握在南家人手里,早就成了南家听话的一只狗。 苏慕嘉心中了然,颔首谢道,“改日我一定备些薄礼送到大人府上。” 余高摆手让人别折腾了,又说,“我儿今年与你同岁,每每见你便想到你孤身一人在金陵也着实艰难。你有能耐,往后或许还有大成,但人年纪轻轻心气莫要太高,往后路还长远,不要急功近利到头反倒是害了自己。” 这番话说的真心,对苏慕嘉虽没什么用处,但苏慕嘉也承了人的意,笑着应了下来。 选试的事情办砸了之后李祁直接停了这次的秋选,最后谁也没落着好,心里都积着怨。 白敬说话向来大胆,字字珠玑。诸如上下同罚,权贵同罪这类的言辞早些年因为被列为禁书,早已经是销声匿迹。苏慕嘉为脱罪指鹿为马,反倒成了契机。天下的读书人终于出了口怨气,从前不敢说的话,不敢写的东西只要冠以翰林学士苏慕嘉之名,便可不受罪名所累。 苏慕嘉什么也不用说,自有天下万千读书人替他说。 满朝上下的大臣对此一直颇有微词,李祁那里每日都能收到几十个弹劾苏慕嘉的折子。闹得最凶的是有一次月初的大朝会,苏慕嘉被痛斥为祸乱朝纲的佞臣之流,说他四处散播异端邪说,有损社稷。这话骂的就不仅是苏慕嘉了,还有一直以来对苏慕嘉偏爱宠信的李祁。 这把火既然已经烧到了李祁自己身上,他自然不能再继续置之不理下去。 李祁先是为平众怒以扰乱朝政之由贬了苏慕嘉的职,然后又拿出了当日选试之时考生所答墨卷,上面的考题便用了众人口中所谓的异端邪说,诸位考生对其极尽注解,大谈特谈,这样一来若他们所说的罪责为实,那各家谁也逃不了。 满朝大臣哑口无言,只能纷纷附和其言谈无罪。 隔年春天,苏慕嘉再次负责选官一事,这么大的事情凭他一己之力当然办不下去,只是他行事一向张扬,替翰林院和吏部挡了不少恶名。好在这一次选试没出什么大乱子,寒门庶族入仕的门路既然已经被打通,那这么久以来推行新政,吏部改革的事情也终于算是见了成效。 苏慕嘉功劳加身,被任命兼以司隶校尉一职。司隶校尉是李祁特许之官名,未设品级,有“上察宫庙,下摄众司”之权。监察京师百官,实权甚至在都察院之上。 这样一来,苏慕嘉才真正成了朝臣们所忌惮的存在。之前的都察院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比如谢兴良之流,他们受世家所成,却也受世家所累。因为还要顾及身后庞大的家族各种利益纠葛,做起事来左右掣肘,生怕得罪了人。所以朝廷才需要像苏慕嘉这样的人,无牵无挂,做起事来就没有顾忌。这样的人一旦有了君王的宠信,得实权在手以后,便无任何力量再可以牵制,是最适合做君王手中刀的人。 官礼之后,易攸宁在自家的酒楼里宴请了不少新官,宴请的人都差不多,寒门庶族出生,选试为官,在朝中无依无靠。其实早在去年秋选闹那一出之后,易攸宁便私下办了书阁,专门结交这些寒门子弟。他们有的是才名,只是一穷二白,难免缺了底气。易家有钱,但这些年沦为商贾之身终究入不了流,对时局朝政完全插不上嘴。再者说易家的大公子当初写那篇策论得罪惠帝,为的也是读书人说话,自然受读书人亲近信任。于是两边一拍即合,这半年里民间各种讽刺权贵,为寒门争权的言论屡禁不止,靡然成风就是因为有他们这些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第142章 易攸宁跟众人喝了顿酒,酒足饭饱后把人都送走返身回来又进了另外一个阁间。 阁间里只点了一盏烛灯,有些暗,隐隐绰绰间越发衬的苏慕嘉眉眼精致。 易攸宁喝了些酒,人也有些累,往里走的时候嫌不舒服扯了扯衣襟,直接顺手脱掉了繁琐的外袍,将手里一封宴客的单子扔给了苏慕嘉,自己躺在了长椅上。 苏慕嘉展开看了一眼,然后在手中折了几道放在了桌子上的烛火上点燃,他看着火苗吞噬纸墨,说,“这半年来辛苦易公子了。” “比不上苏大人辛苦。”易攸宁懒洋洋的说,“在前朝和那些个人精勾心斗角,背后还得操心这些事。” “我也只在这些事情上有点本事了,算不上辛苦。”苏慕嘉起身,笑着说,“走了。” “急什么。”易攸宁没起身,仰头望着人,“上次说的事情,苏大人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苏慕嘉没想起来,回首问,“什么?” “你每月给我的松竹馆坐一天楼,这一年赚到的的银子我与你三七分。”松竹馆和清风馆是一样的地方,不过更含蓄一些。里面的小倌个个会谈诗作画,好不风雅。在馆里坐楼和青楼里选花魁是一样的意思,易攸宁从见苏慕嘉的第一面就开始打这个主意。他倒不是存心要轻贱人,只是他放浪形骸惯了,做事没讲究,心里觉得苏慕嘉容貌实在出众,要是能放到他的松竹馆里肯定能引得金陵城中的人趋之若鹜。 “我七你三吗?”苏慕嘉在心里算了一笔,说,“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想什么呢。”易攸宁说,“我是个生意人,吃不下这种亏。” “那就没办法了。”苏慕嘉说。 “何必把话说的那么死,我六你四怎么样?”易攸宁还在跟人打商量,“够你在东安大街买一间上好的宅子了。” “还是算了。”苏慕嘉掀开门帘往出走,有些可惜道,“突然想起来,我家中那位不喜欢我去花楼。” 第89章 苏慕嘉任司隶校尉以后,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都察院御史谢兴良。 朝廷需要利用监察之权来牵制世家大族,如此大权握在谢兴良这样的人手里这么多年却形同虚设。只有杀了谢兴良,苏慕嘉这把刀的锋利才能真正威慑到众人。 查院的前几天,苏慕嘉在易攸宁的满江楼和宋翰吃过一顿酒。 宋翰在都察院里待了半年多,其实做了不少事情。他借着南家的势假意与谢兴良交好,背地里却一直在无声无息的搜集谢兴良多年以来所察错案、徇私舞弊与收受贿赂的证据。 宋翰把那些东西都交到苏慕嘉手上的时候,还说了句,“陛下对你似乎很不一般。” 他向来心细,所以总会察觉到旁人一般都注意不到的东西。在他看来,陛下与苏慕嘉比之寻常君臣之间,好像又多了那么点不同。 “宋大人从前不是最懂如何独善其身,不沾是非的吗?”苏慕嘉语气如常,玩笑般道,“怎么现在也喜欢管起闲事了?” 宋翰自觉失言,于是也不再多说。 离开的时候他转身对苏慕嘉说,“我知道这么久以来你一直都有派人暗中保护我家中妻女,我那时话说的有些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看来宋大人还是没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过是怕你因为别的什么误事罢了。”苏慕嘉撑着下颔看着人轻笑道,“我既知道了你的软肋,若哪一日你挡了我的路,我会杀了她们也不一定。” 宋翰:“苏大人言重了,你如今权势煊赫,我巴结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蠢到与你作对。” 苏慕嘉手上的证据确凿,谢兴良的诸般罪名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没人能救的了他,李祁要整顿朝廷,铲除异己,现在朝中正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候,就算是他背后的谢家权衡之后也不会插手,他是谢家的弃子。 苏慕嘉第二次入司狱,同样的地方,受刑的人成了谢兴良,坐在那里的人成了苏慕嘉。 谢兴良从来没有将苏慕嘉放在眼里过,他和其他人一样,都觉得这样一个无所依靠,不过弱冠之年的品官罢了,就算一时得势又如何,难不成还真能翻出天不成? 明明这人昨日还只是自己脚下随意就能踩死的一只蝼蚁,可眼下位置倾倒,被踩在脚底的却成了他自己。他手上亡魂无数,见过人的死法何止千百种,却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种屈辱的方式死去。 天子脚下,世家嫡出,品官上阶,他这辈子是一出生就注定了的风光无限,荣华不尽。若说这世上人各有命,那他就是那天生的好命。 可像他这样的人,现在却要在一个卑贱的下等人面前引颈受戮。 凭什么? 世道究竟何时变得如此荒唐? “御史大人也为官数十年了,怎么连这也想不明白。”苏慕嘉手臂搭在太师椅上,姿态懒散,似乎是看出了谢兴良的困惑,笑着抬眸道,“这朝廷的险恶是吃人的,谁也逃不掉。” 任他天大的尊贵,死了也不过一滩烂泥而已。 谢兴良想起从前死在自己手下的一张张脸,他们中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哀声求饶,丑态百出,似人非人。那时的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落到和那些人同样的境地,人站在笼外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是人,里面的都是牲畜,所以哪怕将其开肠破肚也只会觉得本该如此,何谈怜悯。可当自己被关进笼子里的时候又会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曾经开肠破肚的那些都并非牲畜,而是和他一样活生生的人。 第143章 “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怨,若是记恨司狱那夜我对你用刑,你大可一分一毫都还回来,我绝无二话。”谢兴良还不想死,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就死在这地牢里。可他人上人做惯了,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也说不出求饶乞怜的话,威逼利诱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秉性,他越说越快,道,“自古宠臣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若杀了我,就是跟整个谢家结仇。今日陛下需要你,你自是权势滔天,不用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可君心难测,难说不会明日就忌惮厌弃于你,倚仗这点宠信又能得几时好?你需要一个靠山,只要你今日放我一马,你我联手,往后你的身后就是整个谢家。你那么聪明,该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杀我对你没有半分好处。” “看来你到现在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苏慕嘉嗤笑了一声,慢悠悠的起身,走到展架前挑挑拣拣选了把匕首。刀片薄而锋利,被苏慕嘉放在了炭火上面,他一边垂首烧着刀片一边道,“朝廷的监察之权只能握在一个人手里,你死了,才能尽数落于我手啊。” 其实不单单是这样,谢萧两家树大根深,这些年四处拉拢官员,野心渐显,甚至隐隐有妄图把控皇权之势。谢兴良在朝中身居高位,又是家中嫡出,杀他也是为了杀鸡儆猴。 苏慕嘉转过身来,侧头对谢兴良说,“至于我就不劳御史大人忧心了,今日走出这扇门,自然有的是人想要拉拢我。” 谢兴良看着苏慕嘉手里拿着刀一步步朝自己走了过来,终于也开始慌乱起来,“我可以辞官,我可以为你让路。” “我许久没动手杀过人了,可能有些生疏,御史大人见谅。”苏慕嘉似乎完全沉浸到了要杀人的兴奋中,他站在人面前,身形比谢兴良高出了一个头,将后者笼在了一片阴影中。苏慕嘉的眼神像是在看蝼蚁,他打量了一眼谢兴良,貌似有些无从下手,于是问,“御史大人从前剥皮取骨都是从哪个位置开始的来着?” 这一句话让谢兴良软了腿,他开始费力的挣扎了起来,哪怕知道毫无意义,还是忍不住的去试图挣脱捆住自己的细绳,但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将头猛地抬起看向苏慕嘉,“白敬。” “你是为了给白敬报仇。”谢兴良终于想通了一切,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所有的一切根本就是处心积虑。白敬是怎么死的他太清楚了,苏慕嘉不会放过自己。切实的恐惧如潮水般将人淹没,谢兴良无可自抑的露出了他最不屑的涕泗横流的丑态。 “杀我有什么用,要杀他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不过是拿刀的那个人罢了。真正要杀他的是惠帝,是南后,是满朝群臣,你难道能将所有人都杀光杀尽吗。既然你都能为了仕途亲手把他送到我手上,那现在又装什么有情有义?”他近乎癫狂的问道,“你和白敬是什么关系?” 苏慕嘉往后退了一步,冷漠道,“堵住他的嘴,扒光他的衣裳。” “都事大人。”两边的狱吏让开,为宋翰让出了一条道来。 宋翰去司狱收拾残局的时候,苏慕嘉已经离开。他转头问,“尸体呢?” 狱吏闻言面有难色,宋翰不解,“怎么了?” “……您还是自己去看吧。”狱吏说。 宋翰最后看着那坨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的东西,在人前强忍了一会儿,但到底还是没忍住,转身出去吐了出来。 苏慕嘉在都察院里沐浴完换过衣裳之后才去的福宁殿,赵公公看到来人垂首带着婢女太监退了下去。 苏慕嘉往里走,桌案上点着灯,李祁正坐在矮窗下批折子,外面淅淅沥沥的落起了小雨,衬的寝殿里面格外安静。李祁低着头,长睫轻扫,蘸墨时露出了一截玉白手腕,侧影落在雕花窗纸上,就成了一幅画。苏慕嘉倚在屏门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朝人走过去。 李祁听到声音抬头。 苏慕嘉过去直接跪坐在了李祁脚边,趴在了人腿上。 李祁怕墨点蹭到苏慕嘉脸上,执笔的手往上抬了一些,搁放到了笔格上。手收回来放在了苏慕嘉的颈侧,指腹在那儿摩挲了几下,然后闻到了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于是问,“刚才去哪儿了?” “司狱。”苏慕嘉抬手随意拿了桌案上的一个折子看。 李祁垂眸看着人,伸手替苏慕嘉擦掉了耳边残留的一点血迹,“谢兴良死了?” “嗯。”苏慕嘉语气没什么起伏的说,“他怎么杀的先生,我便怎么杀的他。” 李祁闻言手顿了一下。 “我身上还是很难闻吗?”苏慕嘉合起那道折子,靠着李祁的腿转过身,仰头望着人说,“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怕你听了恶心,没成想你闻出来了。” “没有。”李祁神色如常的说,“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自己动手。” 苏慕嘉抬起手,将指背轻轻放在李祁的喉结上,没有目的的感受着那处的滚动,他说,“我只有自己动手才会觉得痛快。” 李祁摸着苏慕嘉的头问,“所以现在心里痛快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苏慕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看着自己的手,告诉李祁,“我看着他,就好像是自己亲手把先生千刀万剐了。每一刀落下去,我都能听到先生在我耳边说:好疼啊。”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会死。”苏慕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只能茫然而无助的蜷缩在大人的怀里,“我觉得先生很厉害,所以我很听他的话。” 第144章 “当时南后为了逼人出来,抓了三十多位朝中与白太傅有过来往的官员。”李祁温声说,“白太傅不会亲眼看着那些人因他枉死,就算那时你什么也没做,他也会自己走进都察院。” “要是他知道自己会被剥皮取骨,碎尸万段。”苏慕嘉说,“还会走进去吗?” “白太傅入司狱那夜我去见过他一面。”李祁平静的回忆说,“我救不了他,但我告诉他我可以让他少受些折磨,死的干脆些。” 苏慕嘉从李祁怀里露出双眼睛问,“他说什么了?” 李祁想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复述道,“我总归是要死的,死的越惨,越耸人听闻,才越能让众人都看到世道有多荒唐,才越能激起文人朝官的怒火。他们以为杀了我就能平息一切,可也终究只能压的了一时的纷乱,自欺欺人罢了。怒火都已积压在众人心里,这把火总会有烧起来的那一日。我会在黄泉底下,看着那日。” 苏慕嘉静静听着,脑海中似乎能想到那人说这些话时的神情语态,他笑了起来,“他要是知道他那样的人教出来了我这样无仁无义,不择手段的学生,估计得气的冤魂从地底下爬出来。” 苏慕嘉后面又躺在李祁的腿上听了一会儿雨,起来的时候扣着李祁的后颈亲了人一会儿。 “你早些睡。”雨下的殿内有些起凉,苏慕嘉给人拿了件氅衣披上,一边给人拢紧一边说,“苏姑娘说了你的身子夜里要早早歇着,别哄我。” 李祁仰头看着人,“要回去了吗?” “嗯。”苏慕嘉说,“我闹出这么大动静,今夜估计就该有人要登门造访了。” 第90章 易攸宁闯进苏慕嘉宅子的时候,被小十三在院子外面把人拦下了,易攸宁打是打不过,但谁让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人张口就懒洋洋的朝里面喊道,“一万两银子,让这破小孩让开。” 然后就听到里面苏慕嘉的声音说,“十三,让人进来。” 易攸宁看着小十三,后者不情不愿的把路给人让开了。 “你是从哪儿找的这么块宝地,要不是为了找你我都不知道金陵城里还有这么寒碜的地方,怎么,这地儿风水好,能保佑你升官?”易攸宁一边往里走一边慢条斯理的打趣道,“你说你从我这儿也坑了不少银子走了,怎么……” 院子里正坐在躺椅里看书的李祁闻声抬头看了人一眼,易攸宁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地方看到李祁,冷不丁看清是谁的时候差点没绊个跟头。他几乎肉眼可见的收敛了起来,跟李祁行完礼后笑着问出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陛下怎么会在……这儿?” “春日负暄,煮茶读书。”李祁手上翻了一页,淡淡道,“我在此处闲坐。” 大晋皇宫何其之大,什么茶需得到到此处喝,什么书需得到自己臣子的府上读,什么春日需得到这样一个破宅子里晒。 易攸宁内心腹诽,面上却道,“原来如此,陛下好雅兴。” “易公子破费了。”苏慕嘉过来端起石桌上的白瓷杯喝了口水,十分心安理得的要起了账,“那一万两不知何时能送到我府上?” 被人光明正大抢银子的易攸宁懒得应这句,只装作没听见,转头看到了身上沾着泥点,衣袖挽起,额头出着薄汗的苏慕嘉,皱着眉没看明白,“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种桂。”苏慕嘉答说,“说是晚春易活,最近几日时候不错。” “……”易攸宁,“苏大人好雅兴。” “比不上易公子,喜欢闯到别人府上找乐子。”苏慕嘉放下手中喝尽的瓷杯,笑着道,“不过找到这儿总归不会是为了与我叙旧吧?” 被人这么一说,易攸宁这才想起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了。 他和李祁也算是熟识,但李祁是天子,君民之别,他在其他人面前再怎么随心所欲,口无遮拦,到了李祁这里到底还是有所顾忌的。于是再开口的时候就稍显犹疑,最后还是正色道,“陛下能否告诉我,北境如今的战况?” 易攸宁此话一出,李祁心里便猜到了几分对方是为了什么,但还是看着人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崔将军自从出征北境之后,每逢月末都会给我写封书信寄回来。”易攸宁说起此事就有些心烦意乱,“可这次已经近三个月了,我还未收到。” 虽说打仗之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一日没有亲眼看到那人在信中亲诉平安,他就一日不能心安。在旁人眼里那或许是个统领万千兵马的将军,但在他眼里却终究只是那个被他看着护着长大的小孩。夜里惊醒梦到的都是杀人盈野,那个人倒在一片尸山血海中。 太消磨人了。 “捷报十几日前就到金陵了。”李祁早就收到了消息,所以此刻说出来的时候十分平静。 易攸宁,“什么?” “要是路上不耽搁的话,估摸着子安他们下个月就能回京了。你若未收到书信的话——”李祁想了一下,自以为委婉道,“会不会是子安太忙忘记了?” 易攸宁听到了最想听的捷报,却笑不出来。 心里全都在盘算着等那臭小子回来要怎么跟人算账,临走的时候是怎么跟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一月不过写一封书信能要了他的命吗? 倒是白糟蹋了自己担心了人这么久,日日怕他死在外面。 第145章 最后离开的时候易攸宁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到苏慕嘉倚着石桌低头看着李祁,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苏慕嘉眉梢眼角都浸着笑意,伸了一只胳膊到人面前,然后李祁放下手中的书,极为自然的替人挽起了散下来的袖摆。 易攸宁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先前还一直告诉自己是因为李祁看重苏慕嘉,所以两人私下里有走动,关系瞧着比之寻常君臣看着要亲近一些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这会儿他总算是想明白了,这分明就不是什么君臣之情,而是…… 他自己本就是乱来的性子,所以倒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只不过他这一辈子死也想不到,向来洁身自好受万人敬仰的陛下有朝一日竟然也会和自己沦为一丘之貉。 易攸宁越发可惜当时没有说动苏慕嘉去为他的松竹馆坐楼。 他就知道苏慕嘉那张脸大有用处。 易攸宁心里正感慨,转头撞到了正往里走的小十三。他抬手将人拽着往外走,也不跟人计较之前被拦的事情了,苦口婆心的劝道,“别说你易公子没提醒你,等会儿进去再看到点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小心被你那黑心的主子灭口。” 崔子安是四月末到的京都,李祁亲自到城门口迎的人。 这一场仗前前后后打了一年多,崔子安作为主将自然没少吃苦头。从前在金陵城里养尊处优的小公子,终究还是在边疆沙场上历练出了另外一番模样。 李祁见到人的时候都生出了些陌生的感觉,眼前的人比之他记忆中的崔子安稳重太多。 直到李祁问崔子安想要什么赏赐的时候,这位众人眼中十分稳重的年少将军极为淡定的说,“臣斗胆,请陛下为臣与易家大公子易攸宁赐婚。” 此话一出,满殿寂静。 饶是李祁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不免怔愣了一下。 在场的大臣史官们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男子和男子成婚,简直闻所未闻,滑天下之大稽。他们心中觉得此话不堪入耳,却又碍于崔子安的身份和李祁不敢多说什么,一群人有口难言,憋的好不难受。 李祁沉默半晌,又问了一遍,“崔将军可想清楚了?” “臣此次出征北境,几次命悬一线都想着,臣一定要活着回来与他成亲。”崔子安不顾众人鄙夷诧异的目光,朝李祁拜首以叩,语调坚定道,“恳请陛下全臣所愿。” 李祁看着殿中跪着的崔子安,良久,启唇道,“朕允了。” “陛下!”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几位大臣应声而起。 程闲云哪儿还能看的下去,直接拱手道,“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男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此举实在荒唐,怕是会为天下人所耻笑!” “崔将军身有战功,赐婚旨意是他所应得,无可非议,更与天下人毫无瓜葛。”李祁不留情面的将程闲云的话驳斥了回去,不再给其他人开口的机会,“此事不必再议,让礼部挑下吉日,择日成婚。” 赐婚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护军营那里,崔子平被人气的不轻,当天夜里就赶了回去。 听说后来崔子安在府中的院子里跪了整整三日都没松口,中间还挨了揍。 他自小的脾性就是这样,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管是什么,不管要付出多大代价。 最后他哥到底还是心疼他,也看出来了这事没得商量,左右拿人没办法,只让人安分一些,少得瑟。先过了父亲那关,要是父亲没被气死再说大婚的事情。 崔子平为此还特意回了一趟洛北,前后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后来连自己断臂的事情都搬出来说了,“自古做将军的哪个能长命百岁,都是连死都不怕的人,又何必怕别人在背后说几句。子安自小就一个人在金陵长大,这些年我们不在他身边,都是攸宁处处照顾着他。既然他能直接向陛下请旨,看的出来也是真的喜欢,现在旨意已下,总不能抗旨不遵,就随他去吧。” 自己疼爱的小儿子这么多年却一直被自己扔在金陵,这事是洛北王的心病。他当年是没办法,但心里还是觉得亏欠。气也气了,骂也骂了,崔子平一提起来这个,洛北王就偃旗息鼓了,最后只能叹了口气说,“随他去吧,你跟他说,以后要是没脸在金陵待下去了,就让他滚回洛北来。” 易家倒是看的开,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但能和洛北王结上亲家他们也算是高攀了。赐婚的旨意一下来,易家就开始忙着准备聘礼。 洛北王知道这事又被气的不轻,说要备聘礼也是自己备,什么时候轮到易家给他们家下聘了。 最后还是崔子平写了封信去劝,说易家有钱,下的聘够替子安养好几年的兵马了。洛北王是个带兵打仗的,说别的他心里可能没数,但他知道做主将的不能饿着手底下的兵。朝廷每次拨的银子要层层批下来,碰上国库不充盈的时候,就一直拖着,拖到最后都成了他们这些人自己要想办法的事,手里头没点私银有时候根本周转不过来。 看在银子的份上,洛北王这口气还是忍了下去。 崔子安和易攸宁大婚的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八,那几日苏慕嘉院子里的桂树开的正好,小哑巴和十三闲来无事做了些香囊。苏慕嘉随手挑了两个让小十三送到了易攸宁和崔子安府上。 第146章 他们大婚那日没有按大礼办,也没有宴客。 只有迎亲的队伍伴着锣鼓声,装着聘礼的马车从街头排到了街尾。那日夜里,金陵城里灯树千光照,烟焰蔽天,月不得明。 第91章 崔子安与易攸宁成亲后没多久,苏慕嘉其实去过长安一趟。 南平握有的那些周回的把柄,他手上也有。周回正是知道苏慕嘉不好控制,但又想利用他的能力保住周府,所以才会给人下毒。失去这个筹码,周回根本不是苏慕嘉的对手。 “父亲待我的好我一直都记着,只不过恩是恩,债是债,我想要的是恩怨两清而已。”周回书房里,苏慕嘉坐在客座上,语气依旧恭敬,只是说出的话却全然没有那个意思,“当初您为南后做的那些事,若是捅到了朝廷那里,周府上下几十口人怕是谁也保不住。” “我怎么忍心呢。”苏慕嘉眼里浸的都是杀意,却看着人笑道,“你和母亲死,或者大哥一个人死,父亲自己选吧。” 还待在周府的那几年里,苏慕嘉看着他们一家人骨肉情深,相亲相爱,没有一日不觉得碍眼。 周回强装镇定,抓着椅把说,“你忘记你身上的毒了吗?” “可惜我如今用不上您的那些药了。别想了,南家保不住你,现在谁也保不住你。”苏慕嘉掀眸,凉声道,“父亲,我来讨债了。” 苏慕嘉在周府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周回和周母二人双双在屋内服毒自尽。 他要离开的时候,被周阳阳在门口拦了下来。周阳阳拔剑横在苏慕嘉颈间,颤声质问道,“是不是你逼死他们的?” 苏慕嘉看了人一眼,笑了,“你变聪明了。” 周阳阳看着人风轻云淡的样子,几乎有些浑身发抖,他不敢置信道,“你还是人吗?” 苏慕嘉说,“你们又何曾将我当人看过呢。” “至少你当年无家可归一无所有的时候,是我父亲收养了你,是他教导你,栽培你,你才能有今日的风光!”周阳阳几乎有些声嘶力竭,他压抑的低吼道,“父亲何曾亏欠过你,就算我与母亲待你不好,可也从未想过伤你性命。你如此恩将仇报,就不怕遭天谴吗?” “我没死,不是因为你父亲不想杀我,而是因为他没那个本事。”苏慕嘉指尖捏过刀片,轻而易举的将剑从人手中夺过反过来横到了周阳阳的颈间,“你若是觉得委屈愤恨,尽管来找我报仇就是,不过往后拿起剑的时候记得先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苏慕嘉还记得他跟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指望天谴报应,这种东西若真的有,那我要受的太多了,估计轮不到你的那一份。” 可就在他说完转身的瞬间,便觉得心口便猛地一紧,熟悉的痛感如潮水般席卷而上,顿时逼着他弯腰吐出了一口血出来。像是上天真的落了一道天雷砸在了他的身上,不知源头的痛细细密密的将他吞噬,杀人一般。 好在他当时身边带了小十三,小十三驱马车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连宅子都没回,直接去了青山院找到了苏笑笑。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苏笑笑对他说,“你可能会死。” 苏慕嘉还有些迟钝,没反应过来,“说清楚。” “原本你身上的蛊毒是可以控制的,只要有我在,你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但你也知道,我已被反噬。”苏笑笑有些烦躁的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气急败坏道,“我找不到解决反噬的方法,我被反噬的太深,所以你体内的蛊虫也失去了控制。” “还有最后的办法,让蛊医取虫。我们苗疆一族原本分为蛊杀和蛊医,蛊杀种虫,蛊医取虫。”苏笑笑碎碎念道,“可一旦取虫我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了,我会变成一个废物。” “在哪里能找到蛊医?”苏慕嘉倚在床上问。 苏笑笑摇了摇头,“蛊医在我们族中都甚为少见,更别说现在苗疆一族早就被赶尽杀绝。连除我之外的蛊杀都未必能找到,更别说蛊医了。” 苏慕嘉听懂了意思,他不是可能会死,他是必死无疑。 苏慕嘉:“我还能活多久?” “半年不到。” “你呢?” “一年。” “那个时候就该杀了你的。”苏慕嘉想起往事懊恼的仰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会儿又睁开问,“你死了陛下怎么办?” 苏笑笑,“……” 两年的国丧将尽,李祁却一直后宫无人,大晋本就皇嗣单薄,朝中大臣开始有人将立后纳妃的事情提了出来。最初也不过时不时劝几句,可李祁对这事总不上心,他们便也渐渐有些着急起来。后面甚至陆续有公卿大臣呈上自家女儿的画像,李祁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索性由着他们去了。 苏慕嘉在书房中倚着桌案,将那些画像一张张看过去,口吻挑剔道,“看来这些大人们的眼光都不怎么样。” “看的那般仔细。”李祁坐在鹿角椅中,抬头道,“有喜欢的吗,我为苏大人赐婚。” 苏慕嘉笑着放下了手里的画像,过去坐在了李祁身上,抬手又搂住了人脖子,目光落在李祁的脸上,说,“我喜欢的不在那里面。” 李祁往后靠在了椅背上,苏慕嘉低头在人嘴唇上碰了一下,问,“你呢,可有合心意的?” “还没来得及看。”李祁被人含住了耳垂,那地方被咬的又热又湿,李祁再开口时气息有些不稳,侧眸看着人问,“你不是都已看过了,觉得哪个好?” 第147章 “国公府柳太尉的嫡女,柳世嫣。”苏慕嘉只稍稍想了一下,然后便用平常谈论公事的语气,缓声道,“名门出生,家世显赫。国公府虽在朝中没有什么实权,但却握着西北一方的兵权,又不受四大家牵制,可为陛下助益,且好掌控。” 苏慕嘉向来聪慧,作为臣子最懂如何为君排忧解难,出谋划策,权衡利弊的事情被他三言两语便说的通透。 李祁当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自他懂事起,他所做的一切抉择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要做世人眼中的圣贤明君,就不应当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他被架在高台之上,所有人都在逼他。 包括苏慕嘉。 李祁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怒气。 “眼光不错。”李祁神色如常,只是语气稍冷淡了一些,他说,“正巧国公夫人过两日会带女儿进宫来看望柳太妃,你近日别过来了,免得被人撞见。” 柳太妃是从前晋帝的嫔妃,和国公府是近亲,入宫多年,此前和国公府的人鲜有来往。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这次所谓的看望不过是国公府为了将女儿送进宫中做的准备而已。 自从李祁让人别去了之后,苏慕嘉便真的不去了。两个人之间好像无事发生,又好像在各自都与对方置气,除了和朝政事务有关的事情,连着七八日私底下都没有说过话。 某日苏慕嘉散值的时候,有内侍跟了上去,说陛下有事相商,要让他过去一趟。 苏慕嘉颔首,跟着内侍最后到了福宁殿的一处偏殿。 “陛下吩咐过了,说让苏大人就在这里面等着。”内侍说罢,低头离开。 苏慕嘉往里走了一会儿,隔着一块屏风,看见了人。 李祁的对面隔着棋盘坐着位恬静温婉的女子,二人手中各执黑白棋子,偶有交谈。 对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李祁礼佛,最后离开的时候还留下了一个红檀木盒。里面装的是白玉菩提,据《佛经》记载,“以菩提念佛,可获无量倍功德”。珠串共十八颗,十八子寓意佛教“十八界”,许以祈福纳祥之意。每一颗都由菩提根木磨成,几十年才可长成,十分罕见。 可见送此物的人花尽了心思。 苏慕嘉就站在屏风后面,看着李祁与人谈笑,看着两人对弈闲聊,你来我往,好不相配。 等人走后,李祁便开口让殿内的其他人都退下。 “既是你觉得好的,便想着让你也一起看看。”李祁一步步走到屏风跟前,转头轻声问道,“你为朕挑选的皇后,觉得如何?” 屏风半透,李祁的身影隐约可见,苏慕嘉抬手,指尖挑逗一般从人的颈间划过,“我猜她大约是棋艺不精,感觉你下的好生无趣。” “总与一个人下也腻,换一个倒觉得新鲜。”婢女太监都被李祁赶走了,他自己弯腰拿起那个木盒往后面走,瞥了一眼站在那儿的苏慕嘉,说,“最近似乎都没怎么见到过你。” 苏慕嘉笑了起来,“陛下不是说了不让我来吗?” 李祁抬脚继续往主殿的寝殿里走,“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我一直都听话。”苏慕嘉跟在人身后,说,“陛下不是喜欢听话的吗?” 苏慕嘉一直跟人装傻。 李祁不想说话了。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苏慕嘉突然伸手把人拉到了自己怀里。 “别这样。”苏慕嘉轻声道。 李祁静静被人抱着,问“哪样?” “别不高兴。”苏慕嘉埋头在人颈间,闷声又道,“别生我气了。” 苏慕嘉知道李祁心里不痛快。 也知道李祁不想立后,甚至不想纳妃。 要是从前,他该高兴才对。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李祁这样爱他了。他是李祁这辈子唯一心甘情愿踏错的一步,是李祁不在乎轻重利弊也会选择的那个人。 他就是个自私利己的小人,哪怕代价是毁了李祁的圣贤君名,让李祁往后都要受到世人的口诛笔伐,让一个一尘不染的人沾上脏污,他还是会想要得到对方如此这般的偏爱。 因为他会一直陪着李祁,谁敢诋毁诟病他的月亮,他就杀了谁。他会永远在人身边,护人周全。 可现在不一样。 他就快死了。 李萧远活的已经够累了,身子又差,他舍不得让人往后一个人面对那些烦心事。 怎么就要死了呢。 怎么偏偏在他马上就能得到一切,几乎触手可及的时候,突然就要死了呢。 报应。 苏慕嘉想到这个的时候忽然有些想笑,他曾经无知时多少次向上天苦苦祈祷哀求,换来的不过一次又一次的被弃如敝履。他为了从那万人枯骨的坟堆里爬出来,变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怪物,可上天却又要因此惩罚他。 他好不甘心啊。 李祁垂眸看着人说,“我不想娶柳世嫣。” “嗯。”苏慕嘉的心像是有无数细针扎过,酸酸涩涩的疼在那处涨开,再蔓延到浑身,他说,“那就不娶。” 李祁似乎听出了什么,他从人怀里挣开,抬手掐住了苏慕嘉的脖子,又将人拉向自己,两个人之间近的几乎呼吸可闻,李祁笃定道,“你有事瞒着我。” “李萧远。”苏慕嘉摸上了李祁掐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对方指节的位置摩挲了两下,笑着道,“你现在越发不讲道理了。” 第148章 “是吗?”李祁显然还是没消气,松开手直接转身走了。“我向来如此,苏大人去找通情达理的就是。” 李祁从地上捡起木盒,放到了床头。 刚一转身,被过来的苏慕嘉推着坐到了床榻上。苏慕嘉一条腿跪在李祁身侧,俯视着人,“这么喜欢这珠子呢?还要放在床头?” “方才没听见柳姑娘说吗?”李祁说,“祈福纳祥的东西,就是要放在床头才……” 李祁话还没说完,苏慕嘉便亲了上去,苏慕嘉又咬他,李祁几乎是瞬间就尝到了在自己嘴里散开的血腥味。 等把人折腾够了,苏慕嘉才稍微离远了点,摸着李祁的侧脸,指腹摸着抵在人下唇被自己咬出的伤口上,“故意拿柳姑娘气我呢?” “才这样就生气了吗?”李祁十分平静的说,“我往后还要与她同躺在一张榻上呢。” 苏慕嘉没说话了,李祁却被人手上陡然加重的力道弄疼了伤口。 两个人互相对峙着,眼里都攒着怒气。 苏慕嘉反手扯过幔帐上的绸带,将人按了下去。 长发披泻,满铺交缠,衣衫也松散凌乱,苏慕嘉用绸带将李祁两只手腕分开绑在了床桩上。 苏慕嘉压在人身上,一条膝盖跪在中间,强硬的将李祁两腿抵的张开。他俯首在人耳边轻声说,“等会儿可能会很累,陛下忍着些。” 他的手隔着衣摆抚上了李祁的腿|间,十分技巧的揉搓了起来。李祁喉结滚动了一下,仰头闭上了眼睛。 李祁的手腕本来就白,在红色绸带的映衬下,越发白的晃眼。他总是忍不住的想要抓东西,就算被绑住了也不停的乱动,但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着急的时候就会“嗯嗯”的哼着,让他变得更可怜了。 李祁很快就有些受不住了,他往后想躲,却又被苏慕嘉拉住脚腕往下扯。 记不清泄了多少次,李祁最后被折磨到只要被人轻轻一碰浑身都会细细抖起来。 “饶了我吧。”李祁长睫上挂着泪,声音都哑了。他想摸摸苏慕嘉的腰,让人像往常一样俯下身来抱他。但他手被捆着动弹不了,苏慕嘉也不理他,只是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过了会儿苏慕嘉偏身将床头那个木盒拿了过来,将里面的那串白玉菩提取了出来。 那珠子鸽卵大小,上面雕了莲花的图案,凹凸繁复,末端还挂着穗。苏慕嘉拿着珠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李祁。 很快李祁便感到某处有些凉意,他心中一惊,往下看到苏慕嘉正准备将那珠子往里推。 李祁挣扎起来,“别那样,十一,那是佛珠。” “我知道。”苏慕嘉抓着人的腿不让人乱动,跟人说,“这可是柳姑娘的心意,陛下别辜负了。” 苏慕嘉的手掌慢慢从李祁的腰侧摸上柔软的腹部,里面珠子都挤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响声。 李祁觉得有些害怕,这个时候苏慕嘉终于俯下身抱住了他。一边抓着穗往外扯一边看着李祁此刻的可怜模样笑道,“你说你这么好欺负,没了我你可怎么活?” 李祁意识都有些昏沉涣散了,含糊答了句, “我活不了。” 第92章 李祁迟迟不肯立后纳妃,后来又声势浩大的将为先帝守陵两年的李子玉接回了皇宫,李祁没有子嗣,此举是为了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朝中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多了些流言揣测,说陛下喜好男风,有龙阳之癖。 而作为天子宠臣,极受陛下亲信的苏慕嘉偏偏又生的容貌出众,难免引得众人遐想。 苏慕嘉这两年本就招了不少同朝为官的人眼红嫉妒,更别说他任司隶校尉后,为了推行新政和清君侧杀了不少人,其中不乏有位高权重和声名清白者,现在放眼望去,满朝仇敌。 这或许是个能扳倒苏慕嘉的机会,有心之人自然不会放过。 入冬后不久,宋翰请苏慕嘉在满江楼吃了顿酒,酒过三巡,宋翰告诉苏慕嘉,说南平前些日子在四喜楼设了席,单单那一日去了的官员就有三十多位,他们私下里说好了,冬月初九那日要去左顺门跪谏。 毁谤天子清誉,残害朝廷命官,媚上惑主,扰乱社稷,苏慕嘉罪当万死,请陛下诛。 “那日宫里定是很热闹。”苏慕嘉听罢,随口道,“届时宋大人去吗?” “从惠帝登基算起,至今六十余年,只有过一次百官跪谏之况,就是惠帝执意要立先帝为储君那次。”宋翰以为苏慕嘉好歹会想想办法,谁知道这人完全没当回事,他觉得苏慕嘉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此事有多严重,又意味着什么。他看着人言语深切道,“当时整整二百二十三名官员俱被惠帝严惩,被廷杖致死者十九人。那时惠帝已在位四十三年,功绩丰厚,可因为此事至今依旧饱受诟病。陛下登基至今不过两年多,若当真执意护你,盛名将毁于一旦。” 在那些大臣眼中,李祁为了一个男子空置后宫,不愿延绵子嗣,和惠帝要让一个痴傻之人做皇帝一样荒唐,都是亡国之音。 苏慕嘉转头笑着问宋翰,“你也觉得我该死吗?” “倒也……不是如此。”宋翰被问的沉默了半晌。 他刚才说这番话的时候,的确觉得苏慕嘉该死。他是做臣子的人,他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所忠之主,因为一个人失于百官。 可苏慕嘉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宋翰看的最是清楚。平心而论,若不是苏慕嘉,新政不会推行的如此顺利,寒门子弟也是因为他才有了入仕的机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晋,最后却担尽了骂名。若非要怪,似乎也只能怪陛下喜欢上了苏慕嘉,而苏慕嘉是个男子。 第149章 细想之后,宋翰说,“可这世上许多事,本就没那么多道理可讲。” “你这次倒是看的通透。”苏慕嘉说,“放心,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在陛下身上的。”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苏慕嘉之前所谋之事从未失手,于是宋翰听到苏慕嘉这样说,就觉得一定会如对方所言,顿时松了口气。 苏慕嘉吃了两粒花生,又喝了口酒,往外一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雪。 他走到窗边去,手臂搭着窗沿,伸手接了些雪,仰头看着漫天纷飞,说,“又是一年。” 冬月初,金陵的雪下的越发大了。苏慕嘉的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压着冬日枯枝。 日暮檐下炉子里“噗噗”煮着热酒,小十三和小哑巴就在那旁边玩着雪。 屋子里面炭烧的足,床上躺着的李祁身子都被烤热了半边,眼角眉梢透着餍足后的余红。苏慕嘉总喜欢摸他后颈那个鹤纹,李祁就着人的手仰起头看着人突然想道,“我给你画一个吧,也许你长命百岁。” 苏慕嘉伸手将人捞了起来,闻言轻笑,“你画的管用吗?” 李祁想了想也是,自己画的到底不一样,后面再被人洗掉了,反倒是不吉利。 明日还有早朝,李祁晚上要回宫,不能留在苏慕嘉这里。苏慕嘉握着人的脚腕给人穿上鞋袜,又给李祁把衣裳整理好。 要走的时候被苏慕嘉从后面拦腰抱住了,苏慕嘉握着人的侧颈让人转头,两个人薄唇相碰,亲了一会儿,然后苏慕嘉说,“不是还要给我画鹤吗?” 李祁说,“等过几日我找巫祝给你刺画。” “别过几日了。”苏慕嘉往后坐在了椅中,拉着李祁坐在了他的身上,“就今日吧。” 李祁被人扣着腰,看着人没动,只问,“我这样怎么画?” “后面我看不着。”苏慕嘉解开了自己的襟口,衣衫半散,露出了半边肩头和锁骨,拉着李祁的手摸了上去,说,“画在这里怎么样?” 李祁知道苏慕嘉是在胡闹,但还是顺着人。 他执笔神情专注的用绛墨寥寥几笔勾勒出鹤身,又用丹砂在顶处点上一抹朱红。苏慕嘉锁骨微微耸动,彷佛仙鹤展翅凌空,栩栩如生。 李祁如记忆中巫祝对他做的那样,将一直手覆在上面,垂眸低声念道,“仙鹤祥瑞,赐予百寿,佑以福德。” 苏慕嘉一直静静那么看着,最后握着李祁的那只手,笑着跟人说,“你要好好保佑我。” 李祁最后走的时候,脑海里一直想的都是苏慕嘉说那句话时的样子。说不清为什么,李祁觉得对方明明是笑着的,整个人却又似乎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笼罩着。 对一个人太过熟悉的时候,总会无可避免的察觉到一些细枝末节的异样。 李祁没来由的觉得不安。 他开始细细思索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点点试图找到根源。 “天青。”李祁突然唤了一声马车外面的天青,转着手中手炉,吩咐道,“再回去一趟。” 李祁返身回去的时候,苏慕嘉已经不在屋子里了,于是他又往旁边走,推开了书房的门。 苏慕嘉正低头执笔,坐在案桌后的椅子上,看到人来微微有些吃惊,但立马又笑道,“怎么,舍不得我吗?” 李祁其实注意到了苏慕嘉一边镇静的与自己说话,一边手上却将原本放在桌案中的纸张压在了旁边书本底下。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缓步朝人走过去,道,“想起方才有些事忘记与你交代了。” 苏慕嘉,“嗯?” “近日朝中多事之秋,你什么都不必管,什么也不要做,安分一些。”李祁随手拿起一本书本,苏慕嘉看了一眼,也没阻止。 “好,我什么也不做。”苏慕嘉隔着桌案伸手过去捏住了李祁的下巴,“日日就待在府中,等着陛下的临幸。” 李祁与人对视,又问,“最近还有毒发过吗?” “没。”苏慕嘉目光坦荡,说,“苏姑娘替我开过药了。” 苏慕嘉还在说话的时候,李祁却突然伸手方才书册底下压着的纸张抽了出来。 苏慕嘉阻止不及,只能看着人噤了声。 那是一幅画,还没画完,但已初见形态。 笔墨勾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形,长发散乱,衣衫半褪,手腕被绸带捆住,两腿修长,微微张开。虽然那张脸上未有着墨,瞧不出是谁,却丝毫不损其旖旎浪荡之态。 李祁看完,气笑了,平静的语气中却能听出其中隐含的怒意,“我还不知道苏大人有这等脱俗画技。” 苏慕嘉站在原地,不敢应话。 “其他的呢?”李祁问。 李祁太过了解人,苏慕嘉无可狡辩,老老实实的把其余的拿了出来。 厚厚的一叠,李祁随手翻了几张。 画的全是他在床笫之间的样子,着笔之大胆,比起春宫册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刚才那点似有似无的不安都被打散干净,李祁为了平息似的闭了下眼,被人气的没法子,转身走了。 “下次我来之前,把这些东西都处理干净。”李祁留给苏慕嘉的只有一个背影,他冷冷道,“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书房。” 第93章 苏慕嘉不是听话的性子。 他既没有听李祁的话处理掉那些春宫图,也没听李祁的话安分些。 第150章 冬月初三夜里,苏慕嘉突然带兵围了郡公府。李祁早就将仪鸾司重新整顿,供以司隶校尉行监察之权调遣,不必再经李祁准许。 消息传到李祁耳中的时候,他立即传召了宋翰入宫。 白袍军一案是李祁心中隐痛,这个案子当年主要由都察院经手,他之前便暗中命宋翰在都察院调查过,而迟迟未为其翻案,则是因为此案牵涉太多。当时事发之时不仅有王大将军与敌军往来书信,还有诸多世家公卿大臣的言书以证。一旦他重提此案,各家为求自我保全,必定竭力阻止。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昔日王家位列四大家之首,树大招风,所谓叛敌之罪不过众人所精心织就的一场阴谋骗局。 那并非是一人之罪,时隔多年,是非公道哪有那么容易说的清楚。 所以李祁不在乎真相,他要的只是有人出来承担罪名,为将军府翻案,为外祖平反。再借此打击世家门阀,推行新政,从此上下同罪,权贵同罚。正如昔日惠帝不在乎真相,顺势而为以叛敌之罪对将军府赶尽杀绝以打压王家。 这就是他被教出来的大局。 这事情说起来简单,可实际上并不容易。要动及朝廷根本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容易的。 先是吏部改革,又是为李祁压制朝中各方势力,朝堂上早就对苏慕嘉积怨已久。再加上最近那些传言更是将人推到了风口浪尖,所以这件事不能由苏慕嘉来做,他不会让苏慕嘉变成第二个白敬。 他所谋之事也不需要苏慕嘉杀身以祭。 自己明明从未和人提过将军府的事情,苏慕嘉到底为什么会突然自作主张? “他近日可有去过都察院?”李祁问宋翰。 “未曾。”宋翰先是听说了郡公府的事情,又急匆匆的被李祁叫到宫里,李祁叫他来是想知道些什么他也猜到了几分。宋翰略作思索之后道,“但之前谢兴良一案我按陛下所说,并未将涉及到将军府一案的案卷交给苏大人。或许是那时苏大人有所察觉,后来趁去查院的时候,查到了什么。” 依旧是郡公府,依旧是灯火满院,人身群立。 此刻却并无热闹,反倒是越发紧张压抑。 南世康看着苏慕嘉,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刚说什么?” 苏慕嘉背手而立,站的挺直,火光映着寒眸,他的身后密密麻麻是仪鸾司的红衣银甲。 “昔日常安玲一案中,白袍军主将王景行并非自刎而死,而是被你所杀。与敌军所通信件,也是你所拟造。”苏慕嘉道,“我今夜此举,是为将军府翻案。” “先不谈你所说罪名是否属实,有没有证据。”南世康似乎是觉得荒唐,睥睨冷笑道,“苏大人,我早就听说你仗着陛下的宠信在朝中肆意妄为。但大晋法不上公侯,你还没资格向我问罪,更无资格带兵围我府门。” “陛下年初就已颁布了新的法令,当时朝中吵的那般凶,南郡公竟都已忘记了吗?”苏慕嘉分毫不让,反唇相讥道,“司隶校尉皇太子以下无所不纠,职无不察。今日就算是天大的尊贵,只要还是大晋臣民,那我就查的得。” “这件案子不是你该碰的。”南世康语气森然,站在阶上,居高临下道,“我劝苏大人还是识趣一些,不要到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慕嘉眼眸冰凉,缓声道,“我一条烂命罢了,能拉上南郡公这等人物与我一同下地狱,值了。” “早知道你这条疯狗会咬到我的身上,当初你害平儿之时我就该杀了你。”南世康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诬陷我,你能有什么好处?” “这怎么能叫诬陷呢?”苏慕嘉一步步走到南世康面前,低声说,“只要陛下认为你有罪,我查出来你有罪,天下人认为你有罪,那你就是有罪。今夜你死了,那便是畏罪自杀,更加坐实了罪名。” 南世康哼笑,“满口胡言,这算是什么道理?” “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苏慕嘉看着人道,“不然王大将军当初就不会死。” 该死的人从来都无所谓罪名,而是碍了别人的眼,挡了别人的路。 王大将军是,白敬是,南世康是,苏慕嘉自己亦是。 “在等陛下来吗。”苏慕嘉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南世康早就让人传了消息到宫里,今夜若他以公侯之身被一个寒门出身的宠臣问罪,那就是在诛大晋所有世家权贵的心。唇亡齿寒,他们这些人虽彼此制衡,却又荣辱与共。苏慕嘉不死,没有人会善罢甘休,届时陛下再想要把人护下,就会得罪大晋所有的世家权贵,皇亲国戚。陛下那般喜欢这个细皮嫩肉的品官,他就不信,陛下会放任人找死。 “来不及了。”苏慕嘉往外看了一眼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语气轻漠道,“你今夜必须死。” 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说罢,苏慕嘉毫无预兆的抬起了手,指缝中的薄刃划过南世康的脖颈,那里平白多出了一条血痕,而后一点点扩散晕染,苏慕嘉感受到了脸上的被溅到的热。 南世康一脸的不敢置信。 “老爷!” “阿公!” 随着南世康倒地,院中家眷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南世康的府兵拔剑而出,被苏慕嘉身后的仪鸾司司卫团团围住。 李祁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第151章 他看着地上南世康的尸体,沉默良久。而后抬手掐住了苏慕嘉的脖子,明明是在生气,却语调艰涩,“苏慕嘉,你疯了吗?” 别生气。 苏慕嘉想跟人这么说。 他最近似乎总是在惹人生气。 可是他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 最后李祁命人把苏慕嘉关进了诏狱,强压着怒火跟人说,“先在诏狱里好好待着,今日的事我以后再跟你算账。” 那天夜里,包括崔太傅,王显,宋阁,程闲云在内的二十多位平日里李祁亲信的大臣都进了宫。 他们得到风声,说因为郡公府的事情,群臣百官明日早朝之后就会在左顺门跪谏。事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劝说李祁在明日早朝之前就杀了苏慕嘉。 “南世康构陷忠良,畏罪自杀,此案不变。至于苏慕嘉,扰乱朝堂,我会革了他的职。” 一群人费尽口舌却劝说无果,李祁最后直接说自己身体不适,让他们都回去。 崔太傅去到诏狱的时候,苏慕嘉还好整以暇,不见半分狼狈之态。上次司狱的事情弄得李祁有些害怕,这次提前就打了招呼。 崔太傅有李祁登基时赐予他的玉符,见玉符即见天子,崔太傅鲜少入宫,李祁原本是为了让人行事方便些。所以崔太傅进诏狱并无人敢阻拦。 “你似乎并不意外我会来见你。”实际上崔太傅对苏慕嘉并不了解,也只是在李祁病重时见过几面,剩下的就是从李祁嘴中。 “陛下狠不下心杀我。”苏慕嘉说这句话有些细微的得意,又道,“自然会有人为他代劳。” “你既然能算计到一切,那为何未算到自己今夜会死。”崔太傅想起李祁和苏慕嘉的那些传言,又想起李祁为了苏慕嘉不顾臣谏,开口时平白多了些怨气。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通过图谋所得,除却生死。”苏慕嘉的眼中有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在蔓延,他说,“我也没有办法。” “是你想要的太多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传言,或许你不会到今日这个处境,我也不会做到如此地步。”崔太傅告诉苏慕嘉说,“陛下他不是你该肖想的人。” 苏慕嘉靠着牢房的墙壁仰头笑了起来,笑的闭上了眼睛,慢慢的顺着眼角流出了些许泪痕。 “我差点就可以永远得到他了。”他说。 苏慕嘉开始后悔自己当初许错愿了,他从前说他希望李祁死在他后面,这样他就不用看着对方死。但现在又怕想到李祁会有多难过,又舍不得了。爱一个人的时候,好像不管怎么做都怕对方受了委屈。 半夜昏暗的地牢中,羸弱的烛火明明灭灭,人影落在墙上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在挣扎。 杀人这种事情苏慕嘉太熟悉了。 只不过这一次引颈受戮的是他。 李祁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还没到早朝的时候,赵公公就来叫醒了他,说外面有好几位大臣求见。 李祁大概能猜到他们是为了什么,就有些冷淡。但他昨夜已经晾了人一次,想了想还是让人先等着。他昨日受了凉,早上起来就不对劲,感觉身上起着烧,头也昏昏涨涨的疼。 想起那些事李祁便略微有些烦躁,他让婢女给他把他常戴的那串佛珠拿来。 刚拿到手上,李祁指尖还没拨两下,手串突然毫无征兆的散开了。 珠子滚落了一地。 落在殿砖上砰砰作响。 李祁忽然有些心慌。 赵公公看李祁脸色不对,立马道,“佛珠散落是为挡灾,这是为陛下挡了祸乱呢,往后便更加顺遂了。” 李祁原本以为他们过了一夜会愈发着急,见到人的时候却发现一个个都安静的很。 李祁过去走到鹿角椅中坐下。 而后崔太傅走到殿中向人跪下,沉声道,“臣向陛下请罪。” 李祁看着人,问,“太傅所请为何?” “臣昨夜假传圣意,已于诏狱诛杀罪臣苏慕嘉。”崔太傅俯首叩拜,开口时声音也有些激动的微颤,“臣知自己罪无可恕,请陛下赐臣死罪。” “诏狱有重兵把手,闲杂人等……。”李祁下意识的试图去反驳崔太傅说的话,但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 玉符。 老师有他给的玉符。 意识到这个之后李祁霎时间觉得浑身如坠冰窖,但实际上身体却在发烫,额头往外渗着细密的汗珠。 崔太傅迟迟没有等到李祁说话,抬头一看,发现李祁还在呆愣着,似乎是很茫然。 而后李祁突然站起了身,问,“他在哪儿?” 崔太傅没反应过来,“谁?” “苏慕嘉。”李祁说。 崔太傅温声提醒道,“陛下,他已经死了。” “死了也有尸体。”李祁往下走了一步,忽然腿软失力踉跄了一步,离得近的大臣想要去扶人,却被李祁伸手打开了。 他走到崔太傅面前,蹲下执拗的问,“老师,尸体呢?” 崔太傅抬头看着李祁这幅样子,有些心酸,浑浊的眼睛里泛出泪花,声音哽咽道,“陛下,诏狱的犯人尸体夜里都会送到西山的乱葬岗去烧了,现在估计已经找不回来了。” 苏慕嘉终于死了。 所有人得偿所愿,总算消停了一阵子。 李祁以身子不适为由休朝,但实际上人却是在西山的乱葬岗。 第152章 乱葬岗占了半边坡,斜斜的,很荒凉。尸骨都堆在一起,干这活的人不上心,烧也烧的乱七八糟的,化掉的雪水混着泥,焦尸枯骨被乱爬的老鼠拱的七零八落,野兽啃噬过的尸骸在丛生的枯草间四处散落。 密密麻麻的士兵拿着棍棒在尸堆里翻找着,踩着枯枝吱呀作响,混杂着呼啸的风声,宛若孤魂游荡。 崔子安走到李祁旁边,看着人,有些不忍道,“已经找了快一天了,你也已经在这地方站了一天了,昨日夜里送来的尸体好多都被烧的面目全非,估计……” 李祁静静听着,目光空洞的看着不远处的尸堆,突然道。“我终于知道他当时那是什么眼神了。” 崔子安没听懂,“什么?” 李祁的声音里彷佛裹挟着数不清的疲惫与绝望,他闭上了双眼,说: “那是赴死的眼神。” 李祁来到乱葬岗之前,其实还抱着一丝希望。他觉得苏慕嘉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他那么想活着,他为了活下来受过那么多罪,怎么会甘心就这么死了呢。 可他在这儿站了一天,一点点回忆着这些日子的苏慕嘉,突然发现一切似乎早有预兆。 没人能杀的了他,除了他自己。 可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他吗? 这太愚蠢,也太可笑了。 一点儿也不像是苏慕嘉会做出来的事情。 李祁一步步往山下走,越走,身子就越沉。风雪从他脸边刮过,难以言喻的刺痛无尽蔓延开来。 漫天飞雪纷然而落,积在李祁的身上。他好像永远的被困在了那个跪在长阶之下的梦魇里,入目苍白,萧索寒意索命一般。 好冷啊。 他在心里说。 十一,好冷啊。 完结章 李祁从乱葬岗回去之后就病倒了。 月白去青山院也没找到苏笑笑,只找到了她的师父。 李祁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人才渐渐清醒过来,醒来时崔子安,王执,崔太傅等一众人都守在他身边。 他略微坐起身靠着,声音干哑到说不出话来。婢女为他端来茶水,却一时不甚将水洒在了李祁的手上,冷白的手背顿时烫红了一片,李祁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陛下!”婢女吓得跪下想要为人擦拭,李祁却收回了手。 “笨手笨脚的还在这儿干嘛,还不快出去。”赵公公赶忙上前低声训斥,转头想问李祁需不需擦拭些药膏,但看到李祁满脸累倦不耐的样子又不敢再去多嘴。 李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感受着自那处蔓延开来的痛意,张口唤了声,“老师。” 崔太傅听见后,立马便应声到人跟前。“我在此处,陛下可好些了?” 李祁冷漠的垂着长睫,轻声问,“能告诉我,您为何要杀他吗?” “他会害了你的。”崔太傅看着人满目担忧,字字肺腑道,“若不是他,陛下不会遭受议论诋毁,不会差点受群臣百官跪谏相逼,现在也不会变成如此模样。” “何种模样?”李祁抬头问。 “陛下从前事事以江山社稷为先,以朝政大局为先,以天下百姓为先。”李祁是崔太傅最为骄傲的学生,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李祁因为一个男子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他想要让李祁悬崖勒马,哪怕是以身死谏,“可如今陛下却被他所惑,忘了孰轻孰重,忘了利弊取舍。他是祸患啊。” “那老师要怪的人不该是他,而是我。”李祁强忍着心中翻涌而上的不愤,顿了一下,倦声道,“你应当怪我没能做一个让你们满意的君主。” 崔太傅略微沉默,而后语调苦涩道,“不,是我的错,是我当初不该劝说陛下用他。” 那不是杀人的刀,那是伤己的刀。 “可我从未后悔过杀了他。”崔太傅眼中泪光闪烁,语气却固执,“既是我造的孽,自是由我来偿,陛下舍不得动手,那就由我动手。只要能看到陛下治世安稳,那我无论做什么也在所不惜,哪怕是死。” 李祁听罢,走下床,抽出了横架上长剑,转身干净利索的放在了崔太傅的脖子上。 “陛下!”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在场的其余人纷纷跪下,崔太傅看着李祁,这个他教了十几年的学生,不禁有些情难自抑的问道,“陛下要杀我吗?” “不是我要杀你。”李祁声音微颤,一字一句道,“是老师你要杀我。” 李祁的样子瞧着太吓人了,他额头出着细汗,脸色苍白如纸,唇间却抿着殷红的血。眼圈涨红,颜色在四周晕开,破碎的泪蓄在眼眶中,却被忍着迟迟没有落下来。 他觉得自己太可悲了。 回想自己此前的一生。 疼爱他的外祖被人构陷而死,悉心教导他长大的皇祖逼他亲手杀死血亲,他最亲近的母后为了不让他被叛敌之亲拖累自缢而亡,一直陪伴他的父皇被信任的侍女毒害,而他最敬重的老师,杀了他所爱之人。 他们都想要贤德圣明的明君,无人在乎他李萧远。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所有人都是为了他好,可所有人又都在逼他,都在杀他。这种杀法比用刀剑还要更残忍些。 那些人死生不顾,情真意切的样子他看累了。 他真的好累。 病熬着身子,人与事熬着心,他浑身精血都已干尽,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153章 人活着怎么会这般累。 李祁松开了手中的剑,任由长剑掉在地上,在眼泪落下来的瞬间转过了身,往里面走。 他厌烦道,“都滚出去。” 李祁没有消沉多少日子,大晋桩桩件件的事情累在他身上,由不得他消沉。 只是人变得越发沉默了,比之以往也多了些戾气,似乎对一切都十分厌倦。 夜里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一会儿也是断断续续的噩梦连着做。病了更难受,李祁之前习惯了夜里寝殿里不留人伺候,有时候半夜身上疼醒了,在榻上蜷缩着,睁眼一看,只有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寝殿。 有个心细的婢女记得李祁之前喜欢在床头放桂花香囊,觉得或许人闻着那个味道就会好睡些,便找出来放了一个。可等李祁夜里躺下闻到之后却发了好大的火,直接让赵公公将人赶出了福宁殿。 就连从前喜欢吃的一些菜肴也再没让御膳房做过,只有赵公公知道,那是因为那些会让李祁想起来他从前和另一个人一起用膳的场景。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近两个月,开春的时候,李祁出宫去了一趟苏慕嘉的府邸。 他让天青和月白来给十三跟小哑巴送过一些银子,自己却还没去过。 他不是忘记了。 他是不敢去。 十三到底还是年纪小,打理不了宅子,里面的下人仆从都跑光了,只有十三跟小哑巴两个人,杂草都长起来了。但院子里种的桂树却被照顾的很好,看的出有人除草松土。 那一瞬间李祁的心都颤了一下,他问十三,是谁做的。 十三说是他,说苏慕嘉之前嘱咐过他,让他好好看着这十二棵桂树,一棵都不能养死。 李祁站在原地,突然就掉了眼泪。 小哑巴拉了拉他的衣摆,等李祁看向他的时候,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对方说,“别哭了,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李祁没说话,小哑巴在人面前张开空无一物的手,然后又将手握起背到了身后,再拿到前面来的时候,掌心摊开里面多了一块枣泥酥。 李祁想笑,但又有另一种酸涩的情绪在心头涨开。 他知道小姑娘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把戏。 苏慕嘉也拿这种把戏逗过他。 李祁跟两个小孩一起在院子里面坐了一会儿,吃完了一块枣泥酥。 等小哑巴进了屋子之后,十三才突然悄声跟李祁说,“十一有东西让我给你。” 苏慕嘉当时跟人嘱咐的是,不能让别人看到,要把东西亲手交给李祁。十三向来对十一的话唯命是从,但苏慕嘉忘记了他的小十三是个只有打架厉害的笨蛋,也不知道让天青和月白转交,就愣是等了快两个月,把人等到了才把东西给李祁。 那是一个木盒,李祁打开,里面是他之前看过的,苏慕嘉画的那些关于他的春宫图。 他这次一张张看了过去,才发现苏慕嘉原来除了床笫之欢还画了些别的。 他倚在矮榻上看书,他低头批折子,他坐在窗阁下,他立在门边…… 过往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却又一次次的提醒他已经失去了这一切。 翻到最后,木盒里躺着一封书信。 李祁打开那封信的时候,指尖有些许轻颤。 “若已闻我身死之言,请君勿信。 见信时我已假死脱身,与苏姑娘同往胡地寻医,以求解毒之法。 半年前毒发深切,苏姑娘言我命不久矣,思及陛下因我所受之困局,方出此下策。 此前不敢告知,只因畏陛下心有顾忌,不允我涉此险计。 胡地长远,此去寻医或许经年日久,然遥途漫漫,终有归期,切勿担忧太过,伤及病身。 未能常伴君侧,心有所念,惟愿陛下夜里安寝,寒时添衣,三食勿缺,不近伤痛。 此身孑然,无甚珍宝,只有寥寥画作惜之爱之,交由陛下代为看管,待归来之日,与君来取。 此间所受诸般委屈,过错在我,往后必定悉数补回。 陛下只当我远游而去,候吾归时,再诉与途中见闻趣事。 离别伤情,谨以书信奉上。 苏十一。” 李祁抱着木盒离开苏宅的时候,十三跟了上来,问他,“十一还活着吗?” “嗯。”李祁手指扣着木盒,说,“他说让我们等他回来。” 那夜诏狱崔太傅没想过要放过苏慕嘉,但他也清楚苏慕嘉的确为李祁做了许多事情,可谓忠心耿耿。故而当苏慕嘉说他想要服毒而死,留以全尸的时候,崔太傅答应了下来。 苏慕嘉本就擅于毒术,寻常毒药怎会会奈何的了他。他服以归息之药掩去鼻息,让众人都以为他身死。 苏笑笑在一片荒尸中捡回了他,带着他连夜离开了金陵。 苏笑笑听说胡人之地可能有蛊医的时候,他已经只有两月可活。 胡地何其之大,他们人生地远,想要找到蛊医可谓渺茫。 可他不是等死的人。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还是会竭力去求。 苏慕嘉其实骗了李祁。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活着回去的那一天,或许他会直接死在半途中也说不定。 可他还是在信中告诉李祁:遥途漫漫,终有归期。 苏慕嘉不想让人觉得失去了自己,只要李祁想,就可以永远认为他还活着。 第154章 所以他也不敢写书信,他怕哪日书信断了,李祁便知道他死了。 这样好像没那么残忍,又好像更残忍。 他的陛下太可怜了,明明用尽了力气,最后身边却什么也没剩下。 他真的不想死。 他想活着回去,一想到李祁还在等他,他就觉得自己死也不能瞑目。 沿途经过了很多寺庙,不论大小,苏慕嘉逢庙必拜。 苏笑笑嘲笑他蠢,苏慕嘉不为所动。 后来毒发越来越频繁,每受痛意折磨,冷汗浸湿衣物,疼的唇齿打颤,苏慕嘉总会死死捂着心口上面的位置。 苏笑笑问过一次,苏慕嘉答说:他在求他的神保佑他。 那里曾经有一只仙鹤,现在没有了,但他还记得。 无聊时他也会作些杂画,和以往不同,那些画上的人都有了脸,他循着记忆中的样子,一点点描摹出那人的样子。 李祁偶尔也会想,苏慕嘉是不是在骗他。 他等过一日,一日再一日,日日往复,似乎永远也等不到归人。 此去远游,何日是归期? 他看着院中桂树长出新芽,一点点叶繁树茂,又看着枝头挂金,落地成秋,最后枯黄衰落,雪压枯枝。 当初种桂的那个人还是没回来。 会不会永远也等不到,会不会那封信里说的都是苏慕嘉骗他的,会不会苏慕嘉其实早已经死在了那个冬月的诏狱里,会不会寻医无果,客死他乡。 他抱着一丝希望,却又看不到希望。 又是一年冬月,崔子安征战才归,李祁去府中看望。走的时候,崔子安将人送至门口。外面寒意侵身,易攸宁拿着氅衣出来为崔子安添衣。 李祁转头,看到崔子安与易攸宁并肩而立。 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初故人与自己。 十一,今年冬日寒重,冷风伤人。 远游在外切记添衣。 年关之前,李祁又去了一趟慈安寺祈福。 时隔四年,他再一次跪在满殿神佛之前,不求大晋风调雨顺,不求生民太平,不求诸事顺遂。 求一归人。 李祁合掌,俯首而拜。 撞钟声悠扬回荡,经声四起。 从慈安寺返回京都需得经过万安山,如今此间太平,人迹颇多。 李祁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便摇摇欲坠的客栈竟还在,他想进去看看,天青和月白在身后跟着。 如今两地来往之人甚多,店内生意便跟着好了些,松松散散坐着些客。 李祁走至柜台,跟人说,“要一碗烧酒。” 老板娘撑着头昏昏欲睡,随口答,“十文钱。” “我记得从前还是五文。”李祁闻言浅笑,“涨了不少。” “谁让如今世道好。”老板娘转身去拿酒,跟人笑道,“一个个兜里都装着银子,我不赚别人也得赚。” 李祁刚想让天青给钱,便看见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在柜台上放了十文钱。 “我请他喝吧。”那人说。 那个声音太熟悉了。 李祁身子一震,胸腔内好似有鼓声接连敲动,响的让人心惊。 他缓缓转头,看到苏慕嘉倚靠在柜台上望着他,眼里含笑,“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怪让人心疼的。” 李祁看着那张脸,几次出声才唤出了一声,“十一?” “嗯,是我。”苏慕嘉伸手替李祁拂掉肩头落雪,又给人拢紧了氅衣,最后把人抱进怀里,双臂一点点收紧,语调微涩道,“我回来了。” 苏慕嘉原本是要回金陵的,但听说李祁去了慈安寺祈福,于是便在这个必经之地等着。 回金陵的路上,李祁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外面,顿时风雪侵入,苏慕嘉将人拉了回来,握着李祁的手给人暖着,不满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乱来的吗?” “外面雪好大。”李祁靠在人身上,说,“和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年一样。” 苏慕嘉一只手扣住李祁的后颈,让人仰头和自己接吻,半晌之后才从人唇上离开道,垂眸看着人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可没有下雪。” 李祁还想再问,却又被苏慕嘉吻住,渐渐沉溺进去,再也不问帘外风雪,陈年旧事。 苏慕嘉没有告诉李祁。 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斗兽看台。 那时他在一片泥潭之中,抬头看见了他的月亮。 第94章 番外1 先帝丧期彻底结束后的次年,大晋改年号为开元。 此后的两三年间,新帝行事变得越发强硬狠戾起来,与从前温润君子模样的太子殿下可谓是大相径庭。他先是建立秘阁,暗中搜取掌握朝中强臣之把柄以此制衡,又一步步削弱世家势力,稳固君权,手腕比之昔日惠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改革历代积年之弊政,朝堂上下掀起了好大一场腥风血雨,大晋的官员自此遭受到了一轮近乎残酷的清洗,其中不乏一些永嘉故年的有功之臣。刑部地牢的石砖被血浸红了一层,又凝固成斑斑点点的裂痕,无声而残忍的昭示着一个朝代新的开始。 与此同时,李祁对涉及生民之事却又不遗余力的施以仁政,更是大肆推行科举之制,选贤举能,开民之路,深受百姓爱戴。 开元二年,耶律原带领契丹族余党于北境内建立北辽王朝。同年,莱阳王李子玉自请领军出征,举兵攻北。在漠陵一战中杀敌七万余人,大败北辽,李祁力排众议立其为储君。 第155章 因为边境战事不断,朝堂上逐渐分裂为了议和派与主战派。李祁厌战,而储君善战,李子玉无疑成了阻止陛下停战最好的人选。主战一派为了他们心中大晋一统四境之大局计,不愿眼睁睁看着大晋错失此良机,于是转而开始拥护储君,不仅不再诟病李祁后宫空置,尚无子嗣之事,更有甚者还有文臣将此事说成了是陛下为日后能将皇位传给贤能之人,用心良苦之举,硬生生给李祁安上了个千古贤帝的盛名。 直到后来李子玉的储君之位越发稳固,上书谏言陛下立后纳妃之人反倒成了寥寥者之后,才终于有人如梦初醒,明白过来这一切不过是陛下的计谋,可那时他们早已深陷党派之争中,无法抽身,只能惊觉当今陛下心思之深沉缜密,让人不禁心底生畏。 自从科举选官之制在大晋施行开来以后,民间私塾也随之兴办不断。金陵城郊青竹林里的嘉远斋是其中一个义塾,嘉远斋不收束脩,还管饭食,在那儿念书的多是些附近村庄穷苦人家的孩子,或是些流民乞丐。 春三月,落了小雨,竹林里淅淅沥沥响了一片,还夹杂着静静的风声。都说春困秋乏,古人诚不欺他,胡小坎此时坐在书斋里的阁窗边,听着耳边的之乎者也,撑着头止不住的打瞌睡。 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看到旁边正立着一个人。 嘉远斋只有一个夫子,是个年轻人,模样很是好看,连胡小坎他娘都说,长得跟天仙似的。记得嘉远斋刚开始收学生的那会儿,附近好几个村子里的人总会找各种各样的由头过来,就为了瞧上人一眼。 但胡小坎很怕他。 他生来就胆子小,年纪也是书斋里年纪最小的,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况且整个书斋里就没有敢不听夫子话的人。哪怕夫子面上总是言笑晏晏的,鲜少朝他们发脾气。 胡小坎壮着胆子朝身边瞄了一眼,发现夫子正垂眸在看手里的书本,似乎并不打算理会自己刚才的偷懒分神。 刚松一口气,谁知夫子突然抬手,戒尺的末端敲在了几案上,闷沉的声音,两下,短而随意,却莫名让他心尖儿一抖。 胡小坎的困意顿时就散了个干净,一股冷意顺着脊骨往上爬,颈后寒毛都快竖起来了,禁不住吞了吞口水,不敢往旁边看,也不敢应声。就盯着面前那只搭在戒尺上骨节分明的手,窗外被雨浸透过的光落进来,衬得那肤色近乎有些冷白了。 “背一遍。”夫子冷冽的嗓音轻轻响起。 “天地——玄黄,宇宙<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 >洪荒,日月盈—”胡小坎站起身,磕磕绊绊的背了两句,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能感觉到夫子大概是已经不耐烦了,吓得立马闭上了眼睛,老老实实的伸出了手心,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戒尺落下来的痛意。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去看,发现夫子正看着窗外弯唇笑着,那双本就漂亮至极的眼睛里增添了一些温柔笑意。 胡小坎也好奇的转头朝窗外望去,不远处一个人正踩着院子里的石子路朝书斋这边走来。那人一袭缎绸月衫,长身玉立,撑着把素色纸伞,随着走动的步子衣袂也随之起落翻飞,瞧着便十分矜贵。 这样的贵人,胡小坎长这么大能有机会见到的时候少,自然每次都印象深刻。 这不是对方第一次来了,胡小坎在嘉远斋待了快两年,算起来也见过对方也有四次。胡小坎知道每次这位贵人来的时候夫子心情都会格外好,于是暗自庆幸他今日大概是可以逃过一劫了。 李祁走到青瓦屋檐下的时候,苏慕嘉就抱着手臂倚着窗沿盯着人看。 “怎么突然想到来这儿来了?”苏慕嘉轻声问。 “今日休朝又是月末,难得清闲,我出来走走。”李祁收了伞,搁置在墙边,抬头和人目光相接,“怎么,不想让我来吗?” 苏慕嘉眼里浸着笑意,嘴上却好不委屈道,“原来只有闲暇无趣时才能想起我。” 两人隔着点距离,苏慕嘉说着话突然抬起胳膊用手里的戒尺挑了一下李祁的衣领,看了眼后道,“怎么穿这么薄,下着雨呢,不冷吗?” 李祁没答这句话,只是伸指拨开了戒尺,似乎是提醒的开口道,“回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夫子也要注意分寸。” 苏慕嘉随意的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那些原本伸长了脖子,往两人这边看的学生吓得动作一致的都把脑袋缩了回去。 “我让天青和月白买了些点心拿过来,在旁边厢房放着,等会儿放堂记得让他们带走。”李祁似乎没有准备离开讲堂的意思,他问苏慕嘉,“我待在这儿会妨碍你讲学吗?” “自然不会,既然要听怎么不进来听。”苏慕嘉偏头靠着窗木,懒声调戏道,“我也与陛下讲讲‘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泪珠点点,发乱……’” 苏慕嘉浑话张口就来,见人是真要被惹恼了,才又闭了嘴,乖巧道,“进来等好不好,小心再着凉了。” 苏慕嘉心思全然不在他那些学生身上,没过多久便放把人都走了。 春日里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没过多久书斋外面雨便已经停了,甚至透出了些日光,就是地上的水洼里还蓄着些脏水。李祁出门的时候没留意,一不小心踩进了脏水里。 “没事。”李祁见苏慕嘉盯着自己的脚看,出声道,“只是沾湿了些,不碍事。” 第156章 “去厢房里换一双吧。”苏慕嘉说。 李祁似乎是没想到,问,“你在这里备有多余的鞋袜?” “嗯。”苏慕嘉朝人走过去,将人横抱了起来,李祁下意识的揽住了苏慕嘉的脖子,然后听见苏慕嘉说,“陛下上次来这里也弄脏了鞋子,还记得吗?” 听人这么一说,李祁就想了起来,于是笑了笑,道,“好生贤惠。” 苏慕嘉:“毕竟觊觎陛下的人那么多,我若再不贤惠些,怕陛下过不了多久便该把我忘了。” 苏慕嘉能说这话也算是有缘由,起因是朝堂上的那些人眼见着陛下立后纳妃是没指望了,便又在其他地方动起了歪心思,开始将一些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子往李祁面前送。看李祁不为所动,其中有些人还专门去搜罗了些和苏慕嘉容貌相似的。 两人说话间,苏慕嘉已经走到了厢房门口,他抬脚踢开了虚掩的门,大步走进去把李祁放在了藤椅里。自己则在李祁面前半蹲了下来,抓着后者的脚腕为人脱去了湿透的鞋袜。 李祁垂眼看着苏慕嘉熟练至极的动作,忽然想起了成安王叛乱的那个晚上,对方也是这样一点点为自己褪掉脏了的鞋袜。 那时的苏慕嘉是危险而绮丽的,整个人更像是一把虽然好看,却亮的让人心悸的刀子。他不可避免的被人诱惑吸引,又放任自己沉溺在对方无微不至的细致温柔里。再到后来一恍经年过去,这个人一点点像是血肉一般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李祁似乎是在应苏慕嘉前面那句话,又似乎只是在感慨,他说,“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苏慕嘉了。” 苏慕嘉刚给人换好鞋袜,起身去一旁的盆里净了手,闻言肉眼可见的扬起了唇角。擦完手再回头时却又将笑意忍了回去,“陛下就只说这些好听的话敷衍我。” “怎么才算是不敷衍?” “陛下觉得呢?” 苏慕嘉眼里的东西太赤裸,李祁看了一会儿,然后从藤椅里站起身朝人走了过去。 李祁亲上去的时候,苏慕嘉没有动作。他半靠在后面的墙上,就那样垂眸看着面前的李祁。看着李祁生疏的磨着唇肉,再试探的探出舌尖。可这些都因为没有得到另一方的回应而显得有些徒劳。 于是李祁便慢慢停了下来,不再执着于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被浸湿的唇瓣转而轻轻的碰过苏慕嘉的侧颈,喉结,下巴,最后才落在嘴唇上。像是一片羽毛般在苏慕嘉的心尖上轻轻扫了一下。 他被勾的心痒,终于不再戏弄人了,伸手箍住了李祁的后腰。 “不要让别人碰你,一下都不行。”李祁往后退了两步,抵在了身后的书案边缘。苏慕嘉欺身上去,几乎是禁锢般的将人困在了书案和自己的胸膛之间,以完全占有的姿态,然后低头将人吻住。 “说话。”苏慕嘉修长的手指插进了李祁发丝间隙中,轻轻扯住发根,李祁被迫的仰起了头,露出了白皙脆弱的脖颈,苏慕嘉的吻细细密密的落在了上面。他催促道,“我想听你亲口答应我。” “嗯。”李祁呻吟似的哼了一声,他闭着眼,薄薄的眼皮微微抖颤着,再开口的时候有些气息不稳,他说,“我是你一个人的。” 李祁其实从来都不爱说肉麻的话,但苏慕嘉似乎十分爱听,所以他有时会顺着对方的心思,他喜欢纵容对方在自己面前显露出略显稚气的一面。 苏慕嘉明显是被这句话极大的取悦到了,一时间眼神都亮了起来,笑着咬上了李祁的嘴唇,“你今天好乖啊。” 两人亲了一会儿,门外忽然响起了有人叩门的声音。 “夫子。” 听到是苏慕嘉的学生,李祁立刻伸手去推面前的苏慕嘉。 可苏慕嘉只转眸看了一眼,没理,反而按着李祁的后颈,越吻越深起来。李祁本就有些吃不消了,这会儿越急就越乱,呼吸彻底没了条理,眼尾都有些涨红了。 李祁挣扎起来,却被苏慕嘉抓住了双手,手腕交叠,绕到了身后被扣住。李祁因为病痛,这些年身子越发弱了,再加上苏慕嘉年岁增长,两人体力上已是相差甚远。 李祁知道苏慕嘉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恶劣的,自己每次的推拒只会得到对方变本加厉的对待。可要让他在对方的学生面前上演春宫戏,李祁也是万万做不到的,只能徒劳的扭动着手腕。 在胡小坎推门进来的前一刻,苏慕嘉终于放开了李祁。后者倚靠在书案边,反手撑在上面,弯腰咳嗽着。 于是胡小坎便看到之前那位谪仙般的公子此刻衣襟凌乱,脸颊潮红,唇色潋滟,胸口一下又一下剧烈的起伏着。 可胡小坎到底年龄还太小,什么也没看懂。 “你怎么还没回家?”苏慕嘉随手倒了杯茶水,一边给李祁递了过去,一边问。语气里带了些被人打扰的不快。 不知道为什么,胡小坎觉得本就可怕的夫子,似乎变得更可怕了。 胡小坎在苏慕嘉面前怂的像个鹌鹑似的,走到人面前,磕磕绊绊的嗫诺道,“那个,早间从家走的时候,我娘跟我说,夫子今日若是得空,就让我请夫子一同回家吃饭。” 苏慕嘉是认识胡小坎的爹娘的,早些年的时候胡小坎的爹娘家里收养了好些没人要的孤儿,但本来就不是什么富裕人家,这样一来,日子便过得越发难了。苏慕嘉当初去胡地的时候沿途拜了不少庙,觉得就算还愿了,于是出银子在城里偏僻些的地方买了处院子,专门收留那些孤儿。 第157章 不过苏慕嘉平常并不怎么管,都交给了胡小坎的爹娘去做,他每个月会给人一笔银子,自己只是偶尔会去看看。倒是小十三和小哑巴觉得有意思,时不时会留在那儿帮些忙。 苏慕嘉闻言没立刻回答,而是先回头去问李祁,“我在良庄买的那处院子,想去看看吗?” 李祁将那口茶水咽了下去,想了想,而后轻声“嗯”了一声。 苏慕嘉刚想让胡小坎先出去等着,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于是问道,“你今日是不是还有段文章没背。” 胡小坎,“……” 胡小坎心里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站在那处愣着做什么?”苏慕嘉用目光指了一下,道,“将案上的戒尺递给我,现在背与我听。” 胡小坎于是走过去,取过戒尺双手奉上,苏慕嘉伸手接过,白玉刻成的雕花坠子在空中晃着,竹影暗光细碎的在人身上流转,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漫不经心中又带着些不可忤逆的严厉。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日月盈——”胡小坎背着手站在那儿,低垂着头,声音越来越小,不敢去看苏慕嘉的神情。 “日月盈昃。”就在这个时候,胡小坎听到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了起来,“昃,取日落西斜之意。” 胡小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像是珠子错乱的掉落在瓷盘里,却又多了种说不出的平和与沉静。 他愣了一瞬,然后偷瞄了一眼夫子,见人没说什么,才敢继续顺着背道,“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冬——” “秋收冬藏。”李祁再次温声道,“藏,就是收藏的意思。” 这次苏慕嘉用戒尺敲了两下书案,胡小坎立马会意的停了下来。然后苏慕嘉偏了下头,用口型无声的对一旁静静坐在那儿的李祁说道,“别捣乱。” “咕—”这边李祁还没说什么,那边胡小坎的肚子先叫了起来。 李祁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朝人看了过去,轻笑着问,“饿了吗?” 胡小坎被人笑的恍了神,鬼使神差的点了一下头。 “旁边厢房里有点心。”李祁说,“去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 胡小坎最初还不敢动,直到苏慕嘉也松了口,才怯怯的跑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两相对视。 “你太凶了。”李祁微仰着头跟人说,“他被你吓到了。” “他性子太软,往后容易被欺负。”苏慕嘉俯身和人贴近了些道,“我这是在教他。” 苏慕嘉顺势碰了一下李祁的嘴唇,又补充了句,“其他人便不会如此怕我。” 苏慕嘉说的是实话,比如良庄那处院子里被收养的那些孩子们便都很喜欢他。除了在书斋教学问的时候,他对小孩子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极好,他的耐心一向十分有限,却会因为一个小孩的央求用整整一下午去做一只纸鸢。 一群半大的孩子,正是什么都觉得有趣的年纪,拿着做好的纸鸢转身就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苏慕嘉朝李祁走过去的时候,李祁正望着不远处出神。 “陛下在想什么?” 苏慕嘉从背后绕到了李祁的前面,坐在了廊道的栏杆上,反手撑着,肩头微耸,看着人慢悠悠的荡着腿。似乎是察觉到对方有什么烦心事,于是柔声问,“是春闱出了什么问题吗?” 之所以苏慕嘉会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近日朝堂上没有什么值得李祁忧心的事情,如果有,那便只有今年的春闱了。 前些日子春闱已经放榜,榜首是左相府里那个身子不好,自小就养在庙中的小公子王宴安。有传言说,今年的榜首和五年前便已身死的那位苏大人,容貌相似非常。 但没有人知道,其实那位小公子去年冬月的时候便已经病死了,只是被相府的人瞒了下来,让众人都以为他还活着。 苏慕嘉也已经死了,死在了五年前那个冬月里。 死人是没办法去参加春试的,但活人可以,苏十一可以,亦或者是顶着王宴安身份的苏十一也可以。 这不是什么高明的法子,甚至于有些拙劣。但五年的时间过去,大晋的朝堂脱胎换骨,重新换了副模样。局势变化,当初那些对苏慕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未必就不会对如今这个“王宴安”惺惺相惜。 更何况,李祁在位这些年的能力手腕众人有目共睹,没人再敢轻易触碰到他的逆鳞。 事实上这次的一切都十分顺利,苏慕嘉会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回到朝堂上,正如李祁所想的那样。 可这并非意味着往后就都可安然无虞了。 高处难居,常伴凶险。 苏慕嘉这些年躲在暗处,替自己掌管秘阁,做的也不是什么轻松干净的事情。 李祁在来这儿之前从没有想过,或许对方还有另一种活法,比如就只是在私塾里当个夫子,亦或是开个良庄。 但他不愿意放苏慕嘉离开自己的身边。 他此生做的所有事也许都是为了大晋,唯独苏慕嘉,是他的私欲。 “十一。”过了很久,李祁才语气平静的看着人说道,“我很需要你。” 长风穿廊而过,将两人衣摆纠缠在了一起。青白颜色交错,光影斑驳。 李祁话音刚落,苏慕嘉的声音几乎是应声而起,他说,“我永远也不会离开陛下。” 第158章 不远处吵闹声猛然大了起来,两人于是一起转头朝那边望了过去。 李祁看着那群孩子,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于是问,“你小的时候,是不是也很希望有能有一个人出现,拉你一把。” 苏慕嘉没答,只是伸手握住了李祁的手,指腹在上面摩挲着,低声说,“陛下怎么知道,没有人拉住过我?” “十一!”两人正在说话,那边小十三大声朝着两人这边喊了一声,跟人抱怨说,“风筝怎么飞不起来。” “蠢死得了。” 苏慕嘉嘴上颇为嫌弃的骂了一句,人却还是跳下栏杆朝人走过去了。 院子里孩子们呜呜喳喳的围在苏慕嘉身边,他从小十三手里拿过纸鸢,举过头顶,先是走了两步,然后毫无顾忌的肆意跑了起来。纸鸢末端的长带混杂着他的衣角袖摆,和发丝在风中散乱,日暮残阳洒下,那人身影明艳张扬。 最后他松手,艳色纸鸢随风而去。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去看天上的纸鸢,只有李祁看见他的少年爱人正回首望向他,笑意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