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冲喜怀了权宦的崽》 第1章 《替嫁冲喜怀了权宦的崽》作者:三九十八【完结】 文案 萧约穿越成梁国富商老来得子龙凤胎里的“龙”,长到二十岁,家产丰厚父母慈祥妹妹可爱,人生赢家也不过如此了—— 直到当朝权宦薛照性命垂危,高人指点需要城南某年某月某日出生姓萧之人冲喜方可痊愈。 萧约:你干脆报我妹身份证得了( ̄ー ̄) 眼看着父母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萧约把女装一套:我嫁! 提那么多条件,也没说一定要女的!反正也用不着传宗接代,男的怎么就不能嫁了!被发现又怎样?顶多那死太监嫉妒我有他没有,还能给我也剁了怎么的? 萧约坚信科学,冲喜救人不可取,直接冲死的可能更大,于是英勇替妹嫁给权宦冲喜—— 当晚成功冲活了新郎。 萧约:……都穿越了还讲什么科学!还是抓点奸宦把柄保命要紧。 新郎官薛照灯下看美人,喜服一撩,欺身上前:“死太监?你有我没有?不能给你剁了?” 萧约:假冒伪劣的太监!把柄!活生生的把柄! 相处日久,萧约费尽心思隐藏男扮女装的秘密,却总觉得薛照看自己神色古怪目光离奇,仿佛看一位故人或是爱侣。 萧约:不行不可不合理,在下直男。 后来梁国生乱,萧约揣着崽远赴他国,再见面时,杀人不皱眉的权宦也红了眼,死死盯他肚子:这是什么? 在下·直·男·萧约拍拍肚皮:把柄!活生生的把柄! 【阅读指南】: *本文背景和之前的文有关,但没看过《重生》和《摄政王》不影响直接阅读本篇 *文案剧情不在一开始,看似先后爱实则先爱后婚 *会生崽崽,能生的原因参考第一条,有仅存于孕期的身体变化但不会详写 *两个纯情小学生,无脑小甜饼~ *文案苦手,详情请见正文!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乔装改扮 穿越时空 傲娇 主角:萧约,薛照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拍拍肚皮:这就是把柄 立意:爱情面前人人平等 第1章 暗香 入秋九月,卯时天还是昏暗的。 萧约在街边侧身坐了条长凳,右脚踩凳,右肘支在膝上,掌心托着下颌。 他穿着石青色遍云纹直身,额上罩一条玄色懒收网巾。暗色的衣裳宽松罩着像穿了一身乌云,衣领却是熨帖束着的,如云托月般衬出白皙朗润的面容。 路边小店一揭锅盖就滚出浓白的雾气,把油灯撩得恍惚。 店家行走时带起的风将雾和光都扯散了,晨早的冷风和食摊的热气裹在一起让人脸上又润又凉,头脑清醒。 天色未明,油灯跳跃的昏黄的光衬出琢玉一样温柔的眉目,眼睫长直而浓密,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挺拔的鼻梁让晨风吹出鼻尖一点点红,双唇没被吹得干燥,还是红润的。他坐在那,就让人想到天下太平安逸富足。 萧约阖眼闻到刚出锅食物的香味,听着脚步声走近,响起抹桌端碗搁勺子的声音,这才睁开眼。 面前已经放好了一碗嫩嫩的豆花,正袅袅地往上送着热气。 店主把一小碟油辣子往萧约面前推:“萧公子,快趁热尝尝,按你说的方子改了卤水,我瞧着是比从前更嫩了。这又是昨天我去地里收的豆子,家里的不到寅时就起来磨的——” 萧约坐正了身子,抬眼看店主。 店主搓了搓围腰,不说话只是笑。 “这豆子打得细嫩,起码泡了一天一夜,会是你昨天收的?考我是吧。” 萧约说罢慢悠悠摸起勺子,盛一点油辣子均匀洒下,将热乎乎的一口豆花送进嘴里。 店主心服口服,竖起大拇指:“这都闻得出来!萧公子鼻子是真灵!” 细嫩的豆花几乎是入口即化,萧约吃东西很斯文,慢慢品着滋味。他吃豆花时,店家也不忙着顾锅里灶上,坐在对面闲聊。 “萧公子,你给我家里那个配的香水好闻是好闻,但我们天天烟熏火燎的,都串了味了,白白糟践了好东西。像你们这样的富贵闲人才好弄得香喷喷的,我们实在是用不上……老夫老妻过一辈子了,我也闻不出个新鲜来。再说了,你帮了大忙,让我家生意红火,我谢你还来不及,哪好再收你的东西。” “萧公子,你给多少人家配了香啊?我晓得香料价格都不便宜,你总是白送给人,会不会太亏得慌?别在我们这些大老粗身边打转了,不如多去县里那些富户家里走走,说不定哪家太太喜欢你调的香,看上你做女婿,也挺好,又是门当户对的……” “富贵人家的日子也不都是好过的,有钱人像你这样和气的更是少极了。我就晓得一家姓刘的,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我老婆子的姨妈是牙婆,跟刘家做了几次生意,说是当家的老爷左一个右一个地娶小老婆,倒把上了年纪又没生育的大老婆成日打骂……” 萧约吃东西时不说话,但不时抬眼和店主对视表示他在听。 一碗豆花一碟辣子,一勺一勺全吃进肚里天还没亮,但满口生香,周身都热乎起来,寒气由内而外地被驱散了。 “用香不是为了取悦他人。你妻子大概也不想一辈子身上都是灶火味,她愿意用我便愿意送。香料的作用也不仅仅是闻着舒服,还能振奋人心,甚至作为活下去的支柱。有钱没钱的人都用得上。至于亏不亏,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第2章 萧约拍下几枚铜钱:“——卤水再怎么调,总撇不开那股涩味,豆腥味也还是太重了些,不如卖豆浆。” “是是是,我家老婆子是喜欢的。”店主不去收钱,反而抻长脖子问,“豆浆……可是萧公子,这豆花都有人嫌太嫩了填不饱肚子,汤汤水水能管什么事?谁大早上会花钱喝汤呢!不上算啊!” “谁让你卖给下力的人?既然要做出名堂,吃饱倒是其次,卖的就是这个滋味。也不一定别人上门来吃,你未必一辈子守着这个小摊。我给你个配方,将几种豆子打磨在一起,比例一点也不能错。”萧约起身走进薄雾里,“半个时辰后,照旧送热豆花到我家里,别去早了。” 店主下意识应声“好嘞”,心里却犯嘀咕。 街边小摊不卖给做工下力的人,难道还卖给达官贵人不成? 哎,怎么就不成呢! 自从得萧公子指点,客人们都说改良过的豆花又香又嫩,日日都来呢!客量比从前多了三四倍,还有人专程从城西那边来吃。就连城外拂云寺,大师父们都来订豆花当做斋饭招待香客。 路边小吃不起眼,但滋味是实打实的好啊! 人分三六九等,有吃山珍海味的也有啃树皮的,富人吃肉穷人吃糠,但还有爱吃烧饼的皇帝呢! 豆花怎么就入不得有钱人的口了?若是打出名声,说不定真能长期做上富贵人家的生意。过个几年,能攒住家业开一间大酒楼也未必。 店主揪住围裙忍不住地喜形于色,目送萧约进了宜县有名的象姑馆,心想萧公子年纪轻轻怎么也好这个?别耽误了传宗接代。 转念再想操这份闲心做什么,人家是什么家境,又不是玩不起。玩归玩,萧公子头脑好用,定不会在生儿育女继承香火的大事上犯糊涂。 店主去萧家送过几次豆花,知道他们是大约一年前来宜县的。 萧公子家里有对上了年纪的父母,好像还有个妹妹。 老爷夫人都是善人也不拿架子,每次送豆花上门都要多给他赏钱。那位小姐规矩太好了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人连个影也瞧不见。 萧家有钱有闲,在本地没有亲戚走动,像是做生意的,但一家子的气派又格外高贵,一点瞧不出市井习气,也没听说过具体是做什么买卖的,实在是神秘。 管萧家什么来路呢,反正萧公子是真真的福星财神爷。 最近来吃自家豆花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都说味道好……锅里最中间最嫩的一片得留着,约摸着萧家人醒了,让家里的好送过去…… 店主一番心思转动之后便低头准备迎接客人了。 萧约踏进登芳馆,鼻子皱了皱。 龟公睡在大堂里,拼起两张桌子就当是床,听见动静都没起身,摸到油灯点亮了,支起脖子眯缝着眼一瞧又栽了回去:“是萧公子啊……落雪有客人过夜,还没起呢……您先坐?喏,这有灯……要不我上去叫一声?” “不用了,我在楼下等一会。”萧约仰头看了看二楼,熄了灯,径自往角落坐了。 寻花问柳找乐子的地方要做足色香味,即使是男子接客的象姑馆也要浓妆艳抹多用香料。但小倌做的是皮肉生意挣的是血汗钱,能用得起的香料也大多是粗糙低劣的,各种味道混在一起没有增益反而刺鼻。 萧约家里的生意四通八达,水陆各类几乎都有涉及的。萧约只打理香料一宗,却也不是为了赚钱,就是喜欢。 香分浓淡,也分俗雅。浓的未必就好,俗的不一定就不好。世间诸物各有气味,哪怕只是磨豆成浆,只要能做到极致纯粹,都是上品。 萧约从袖中取出拇指粗细的一节木管和一只铜葫芦,从管筒中抖出一支线香来,插在铜葫芦香座里。 雪中春信的味道慢慢散开,笼出一方安宁。 又过了一刻钟,香燃完了。 萧约隐约听见二楼上有穿衣行走的声音,又过了片刻,有下楼的脚步声响起。 他下意识抬眼看去,只见一片黑暗中一双格外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不算明亮,甚至有些阴沉疲惫,但就是在暗色之中格外显著,目光所及之处令人不寒而栗,让人直观地感受到恐惧,甚至是……死亡。 眼睛的主人敏锐得像毒蛇,下楼时不留意看着脚下阶梯,反而精准盯上了坐在角落里悄然无声的萧约。 雪中春信已经散了,另有一股清冽寒彻的香气在黑暗之中勾缠。 说不清道不明,似有若无。 龟公还在蒙头大睡,那人已经出了登芳馆。 天亮了,二楼上传出落雪惊恐的叫声—— “杀、杀人了!” 第2章 凶案 县衙接到报案很快派人来到登芳阁,为首的是身穿绿色官服的典史,名叫万济宽,带着五六个快班的衙役。 两个衙役将登芳阁大门把住,任何人不得出入,另有一个去堵了后门。还有两个将在店里过夜的客人一个个揪起来归拢了扣在一间房里,小倌们另关一边。 风月场所都是夜里忙白天睡,一大早被揪起来,一个个都睡眼惺忪抱怨着。有那稍微清醒些的,知道是出了官司,皱着眉说晦气。 小倌哭嫖客骂,衙役粗声粗气呵斥,登芳阁清早从没这么热闹过。 闲杂人等都关完了,萧约两类都不属于,万济宽听龟公说他是来找落雪的,上下将人打量一番没急着问话。 第3章 凶案现场就是落雪接客过夜的卧房,并没有什么血腥场面。门是开着的——落雪第一个发现客人身亡,惊慌之下忙往外跑,现在还惊魂不定。 一踏进屋里,夙夜的酒气夹杂着其他淫靡的气味扑面而来,实在是不好闻。萧约敏锐地从中分辨出方才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床榻上被褥凌乱,旁边是翻倒的烛台,红色的烛泪落在脚踏上像一滴滴凝固的血,床头栏杆上鞭子蛇一般地缠了几圈。 衙役上前用白灰在死者周围画了个圈子,框出尸身,以便稍后仵作赶来现场勘验。又检查了各处,然后对上官摇头——窗台地上都没再发现另外的脚印,也没有更多线索。 万济宽背着手,瞧了一眼仰面躺倒身量肥大的死者,转过头来盯着瑟瑟发抖的落雪:“死者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做何行当?” 已经入秋了,落雪穿得仍然单薄,明明是男子却一身女装,惊慌失措下更顾不得仪态,看起来不伦不类又格外怯弱。 他魂不附体似的反应迟钝,抬起头,面上脂粉早就被眼泪揉花了,眼圈更是红肿得像桃子,目光空洞又惊惶,张着嘴却什么也答不出来。 “锯了嘴的葫芦!赔钱东西!”老鸨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用手帕揩泪,“这是刘康刘老爷!刘老爷是店里的常客了,经常照顾落雪的生意,熟人熟事的,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灾祸……刘老爷家里是做陶瓷生意的,家大业大,莫不是被贼人盯上了谋财害命?还是什么仇家寻到这里来了?听说他最近又要办喜事呢,怎么就……” 万济宽扫了一眼落雪露在外面的手腕,腕上有一滴凝固的烛蜡,皮肤上一片青紫不知道延伸到什么地方。 老鸨哭哭啼啼地往他身边靠,手帕掩着红唇低声道:“典史老爷,我这店里算的是寻欢作乐的风流账,可不能背上人命官司,怕是要把客人们都吓跑了……我们这地方向来规矩行事,大老爷你也是知道的……” 律法规定官员不得狎妓,但规矩之下总有空子可钻,小倌接客的象姑馆应运而生。官员之中滋生男风之好,谑玩娈童倒被称为一件雅事。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老鸨将媚眼抛了又抛,一张面额不菲的银票被揉成团悄悄塞到万济宽手里。 萧约在旁默默看着,和皱着眉四顾的万济宽对上一眼。 银票被推了回去。 比送钱还糟心的是送不出钱。 老鸨这下顾不上肉疼银子了:“大人您不能……这……” “这还是今年县内第一桩命案,县尊知道了定要过问。眼看着没几个月就要过年了,查不明这桩案子,我没法给县尊交代,县尊不舒心大家都不好过。”万济宽摇头,“现场证据已经很明白了,就是这男娼杀害客人。这厮听好,若是现在交代,还可算你自首,也免了受拷打之苦。若是拒不认罪,可没什么好果子给你吃!” 落雪闻言扑通跪地,死命摇头道:“不!不是!我没有杀人!不是我杀的!” 老鸨怔了怔,也急声道:“落雪胆子小,怎么敢做杀人的事?他不敢的!再说,他瘦成一把骨架子,怎么杀得了刘老爷这样块头的人。我们这种地方,从来都是低眉顺眼伺候人的,哪里敢杀人啊!” 万济宽二指并拢指向死者颈部,一枚梅花形式的素银簪子穿透了皮肉,簪身完全插进脖子,只剩簪头露在外面。 “很明显这就是凶器了。这难道不是你的东西?”万济宽厉声对落雪道,“刺在脖子上扎穿喉管,并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致人死命。你趁他酒醉,近身用簪子将人刺死,证据确凿!还不认罪吗?” 落雪下意识抬手摸头,只摸到被酒水打湿散乱的发髻,又抬眼去看尸首,颓然跪坐:“不……真的不是我,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我不知道是谁……” 万济宽质问:“你和刘康同榻而眠,若不是你,凶手杀人时怎么会留你性命?你又怎会毫无察觉?” “我……我快天亮的时候出、出去了一趟……”落雪嗫嚅道,“我……我疼得厉害,找了些药……” “谁能证明?” “我……我不知道……” 落雪急着自证,想拉开衣襟给众人看涂在伤口上的药膏,万济宽和衙役都嫌恶地皱起眉头。 行动间腕上那滴红蜡脱落,像是将衣裳也扒了个干净似的,落雪心头一窒,脸上又白又红。 一只青釉的小罐从落雪怀中掉出,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动。 老鸨听见县官说是落雪杀人,叫苦连天着拍掌跌脚,对落雪又踢又骂:“迷了心的东西,下贱胚子!你怎么敢在老娘的地盘上作死,脏了这块地,晦气!真是晦气!你这二两重的骨头,就是敲碎了攒堆儿也赔不起老娘的损失!” 落雪哭都哭不出来了。 萧约俯身捡起滚到脚边的瓷罐:“人不是他杀的。” 万济宽道:“差点忘了还有你。天不亮就登门,若不是同谋,实在说不通。” 萧约被指为同伙并不惊慌,走上前来,揭开瓷罐的盖子给万济宽看了一眼又快速盖上:“我来找落雪拿东西。” “这是何物?”万济宽瞧见罐子里浸着乌黑的一绺,“和你一大早登门有什么关系。” “头发。”萧约将落雪扶了起来,众人都可以看见落雪鬓边少了一截头发,“我是制香的,答应了落雪要为他制一款独属的合香,所以需要他身上的东西做原料。将发丝浸在油里能使其味不散,我想早些取到配料早些制作出来以保纯粹,所以一大早就来等着。” 第4章 老鸨连忙点头作证:“是了是了,阁里好些伢子都想找萧公子调香,萧公子的手艺整个宜县都有名的。” 万济宽看萧约神色镇定,衣着面貌都可见其养尊处优家境优渥,目光更无半点躲闪,便道:“是否同谋,我自会再细细查证。这男娼手臂之上多有新鲜的烫伤鞭伤,明摆着是他不堪凌辱故而杀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落雪周身一颤,急忙往下拉扯衣袖,却又扯动身上其他伤口。 萧约道:“死者对落雪所作所为残暴,确实该死。但不是所有人都会以牙还牙,更多的是迫于无奈只能忍受。落雪心地良善,也并不愚蠢,怎么会不知道杀人偿命?若真是他杀的人,他怎么会不去逃命反而叫嚷开来?” 万济宽嗤笑:“这就是你的证据?冲动杀人只需要一时愤恨上头,哪里顾得上许多?至于行凶后不逃,焉知不是故作无辜想洗脱罪名?” “大人认为死者是死于银簪刺颈,对吗?”萧约不答反问。 万济宽点头:“死者身上没有别的伤处。” 萧约道:“这就是证据。簪子几乎将死者的脖子穿透,而且伤口很小没有撕裂,连出血都很少,说明是一击毙命干脆利落的。就算是趁着对方酒醉行凶,对方无力反抗,但落雪身体羸弱,怎么可能一下子将银簪扎得又深又准?若是有这样的身手,怎会遭受欺压?” 此言一出,万济宽沉默了。 死者脖子里那枚簪子堵住了血管破裂本该喷涌而出的鲜血,所以现场很干净。簪头的梅花像是从皮肉上长出来的,银簪时日久了就发暗,这朵梅便像是在夜雪里压着似的。 萧约道:“我记得今年大概是县尊在任的第九年,地方官吏三年一考,凭三次成绩决定升迁调动……是啊,今年县内还没有过人命官司,如今大人急着了结这桩案子,落雪地位低微,问他的罪很快就可以结案。但地位低微之人就该拿来抵罪吗?身份有贵贱,但每个身份背后总归是一条人命。” 万济宽目光转了几个来回,默然良久道:“关你何事?年纪轻轻又有家底,何必蹚这趟浑水?” “我不想蹚浑水,想必大人也是一样,索性就不要把水搅浑了。这位刘老爷,我知道,却不是觉得他做生意有多厉害,而是听说他在家里宠着一房小妾,把原配正室欺压得几乎活不下去……刘老爷这个年纪家中还无子嗣,偌大的家业总要族人来帮忙决定归属……” 萧约上前,附耳对万济宽说了几句:“烟花之地乐极生悲也是有的,刘夫人会节哀的,刘氏族人也会帮她找到个合适的嗣子。刘家后继有人,很快会从失去亲人的悲痛里走出来。宜县有大人们严治,自然也是终年平安无事。” 萧约言语间透露他有信心刘家不会对刘康之死多做追究,聪明人之间不需将话说透,只要眼神一对就懂了言外之意。 但这毕竟是一条人命,死的也不是无名小卒。万济宽沉着脸没有接话。 “我在楼下坐了小半个时辰,没听见什么激烈的动静,连呼救都没有。刘老爷无声无息地死了。”萧约补充道,“屋子里没有多的脚印,若是站在走廊里就把事做成了,这样的人……” 未尽之言意思明确,真凶下手利落,绝不是一般人,再查下去真要把水蹚浑了。 万济宽思量片刻,终于作出决断,吩咐手下将死者带回县衙:“此事还要县尊定夺,老鸨要看守好相关之人,否则拿你问事。” 老鸨还没回过神来。 万济宽拍拍萧约肩膀:“少年人当以功名为业,既有如此才智胆识就不该荒废了。我国又不禁商户科考,用正了心思便大有前程,往后还是不要踏足这等地界了。” 萧约微微颔首,侧身让路。 眼看着官家人走了,老鸨终于明白了方才萧约话里的意思,对萧约千恩万谢,又打骂落雪一阵,然后忙着出去四处解释宣扬“是马上风”“是他自家身子虚又逞强”“各位爷可不像他”“喝好玩好,大家百无禁忌”。 落雪像个破损的木偶,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才喃喃念道:“簪子……我的簪子……” 萧约轻声叹息,手里握着那个瓷罐,对落雪道:“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实在是飞来横祸……都过去了,好好休息,最迟三日之后我把制好的香给你。” 落雪怔怔地落泪,没有应声。 萧约回家加紧制香,第二日就又来了登芳阁,正赶上落雪悬梁自尽被人救下来。 第3章 新生 落雪被救下来,脖子上裤带勒出的红痕看着触目惊心,但和肩颈处新旧叠加的伤口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老鸨把人又是一顿打骂,嚷着还没让自己回本,阎王爷也不能收他,一口一个赔钱货地叫着。 落雪目光空洞,像是灵魂已散,只剩下一副躯壳。 萧约劝了几句又给了一把银子,好歹把老鸨推出屋子,关起门来只剩他和落雪对坐。 萧约从袖中摸出青瓷罐子,推到落雪面前。 落雪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死死垂着头,双手搁在膝头指节交缠。 “昨夜住在这个屋子里,会害怕吗?”萧约揭开瓷罐盖子,直径两指的小罐内盛满了洁如凝脂的香膏,馥郁的腊梅香气瞬间在两人之间荡开,萧约轻声道,“世上是没有鬼的。即便是有,鬼也斗不过人。要不然人人都不怕死了,变鬼倒成一桩好事了。做恶事的人变成鬼也会下地狱,用锁链捆紧,在油锅里炸,不会再害人。不用怕。” 第5章 “公子……我……”落雪没想到会有人担心他怕不怕,一抬头眼泪就往下坠,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伸了伸手却又很快缩回去,“我……我不配用这么好的东西……萧公子,多谢你……” 萧约道:“该说谢的是我。我喜欢调香,又常弄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愿意舍头发给我调香,是你成全了我,又制成一款新香。” “公子竟然对我说谢……我这样的人……身上还有什么珍贵的,就是死了,也只是脏了一块地,我没脸去见爹娘……我是不配的,白白让萧公子辛劳一场,还玷污了这罐香膏。” “喜欢这款香吗?” “嗯……喜欢。” “喜欢就好。你若觉得这香好,那都是因为它出自于你,好处当然也是因为你自己。”萧约道,“我问了药店,加了一些药材进去,既不影响味道,又使膏体有祛疤养伤的功效。你要是真谢我,就都用了,也不枉费我熬了一夜。” 一罐香膏,若是用到见底,怎么也得一年半载。 萧约是让落雪好好活下去。 落雪抬起脸来,短暂地和萧约对视一眼,很快又垂头以袖拭泪:“萧公子,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该听你随意处置,但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我丢光了父母祖宗的脸面,分明是个男人,却日日打扮成女人模样,出卖身子做这下贱营生过活……我家里原本也是读书人家,我母亲……我……萧公子,我真的没什么指望了……” 萧约道:“那枚簪子,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吧?” 落雪闻言周身一颤,泪流满面地看着萧约,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重重点头。 “我看出来了,这枚簪子对你很重要。”萧约从袖中拿出银簪交到落雪手里,“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簪子我替你要回来,也洗干净了,好好收着吧。” 落雪将簪子紧紧握在手里,扑通一下跪在萧约面前:“萧公子,多谢你!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我这样低贱的人,旁人连靠近些都觉得不堪,何况这簪子牵连了命案,谁都会觉得晦气,但萧公子你竟然……我……” 落雪说不下去了,砰砰地给萧约叩头。 萧约将人扶起来:“没有什么低贱不低贱的。若说卖身可耻,狎妓更加可耻。你是没得选的,但仍自尊自爱,比那些用钱权买消遣的更有人格。簪子能洗干净,也就没有晦气了。身上的伤也会痊愈,苦难总会过去的。都是为了谋生,你的伤和那些搬扛下力的没有什么差别。” 落雪眼里又有了光,萧约说的这些话,他从前万万想不到。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不嫌他脏。 “萧公子,我……我没什么报答你的,只有这身子……”落雪两颊绯红,轻薄的衣衫领口有些垮,露出细腻的肩颈,他断断续续道,“我昨夜把自己洗过很多遍,没有沾染什么脏病,只要公子不嫌弃……我……” 萧约才二十岁,虽然行事从容但听见这样的话还是有些愕然,半晌道:“我为你调香,和你说这些话,都不是为了这个。” 落雪赧然拢起衣裳:“是……我不该胡言乱语……只是想报答萧公子,是我忘了身份了,怎么敢玷污公子……” 萧约道:“我不是你的救星,总归要你自己撑得起来,将未来的路走下去。这屋子太闷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落雪抬眼:“出去?我怎么能出去?” “官府那头不用担心,老鸨那里我也说好了。秋日天气爽朗,去城外转一转,心情也舒畅些。拂云寺附近的菊花这时候开得正好,我答应了住持要给寺里供应檀香,也想去采些鲜花调配香料,你可愿意替我从旁参考?” 落雪激动点头,自从十五岁被卖进登芳阁来,他再也没有踏出这里。日复一日都被困在这个小屋子里,被颓靡沉闷的气息包围,日夜不分做噩梦似的,简直要窒息。 能出去简直太好了。 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 能踏出这一步,就有彻底离开的希望。只要活下去,总有攒够赎身钱的一天。 萧约和落雪走在城郊,拂云寺就在不远处的茶山顶上。 落雪一路挑着新鲜饱满的野菊捧在手里,他身上穿的是男装,头发也用银簪束了起来,脸上笑容灿烂,虽然瘦削无肉,但气色看着是好多了。 “萧公子,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问。”落雪想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道。 萧约:“问吧。” “你是怎么让官府放过我的?一桩命案,竟然就这么摆平了……”落雪小声问,“会不会花了你很多银子?” 萧约摇头:“没有。我爱调香,也相信合适的香味能够振奋人心给人勇气,给宜县里许多人家都送过香料,其中就包括刘康的夫人。” 两人走到山脚下,听见噌弘的晚钟。 “那位夫人在刘康未发迹的时候就和他结发,可以说是糟糠之妻,成婚多年无子常被刘康打骂。后来刘康做生意发了家,纳了许多小妾,还是一无所出。即使如此,刘康也不觉得是自己有问题,不停地纳妾,更加地苛待原配,还放纵小妾欺压正室。这样的人死了正好,起码他妻子有了生路。家族里的人从前在这守财奴身上捞不到好处,都想把自家孩子出嗣过去继承家产,所以不会有人追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官府自然也就顺水推舟把这桩命案变成意外了,官员政绩上也好看。” 第6章 “竟然可以这样……”落雪听得发懵。 萧约看着落雪手里的菊花:“其实世事巧合,冥冥之中自有关联。那位夫人喜欢菊花的清苦回甘,所以我用菊花来为她制香。我昨天又去了刘家一趟,她说希望我再为她配制一些熏香,来日方长,她要好好地过。你采的这些很好,正好我再制一盒香送给她贺喜。如此,算是你成全了她,她也成全了你。” 钟声从山顶一直荡到山下,落雪感觉身心都得到了安抚净化。 曾经在痛极了苦极了的时候,落雪也质问过满天神佛,他从未做过坏事,怎么不对他慈悲一些?怎么不施舍给他一丝一毫的悲悯? 而今,从前被亏欠的悲悯好像都在萧约眼里补偿了。 “萧公子,昨天差点连累你,你还专门去一趟刘家……你昨天说三天后给我香,今天就来了,是知道我会寻死吗?” 萧约轻叹:“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直往心里钻。 落雪起先哭得很克制,慢慢哭出声来,越哭越大声。 萧约静静立着,守护落雪发泄悲伤的权利。 太阳西斜,身后跟着看守的龟公已经在催促了,落雪擦了泪,将满怀的菊花交给萧约,然后深深一礼:“萧公子不仅救了我的命,还解救了我的灵魂。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果公子需要,我可以以命相酬——不,还是愿公子一生平安顺遂,永远没有用得上我的时候。” 萧约微笑点头。 落雪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萧公子,佛家说涅槃新生。出家人总要有个佛号,换了名字也就像是重新活了一遍,和从前彻底断绝。落雪这个名字不好,一直往下,想想就让人没有盼头。萧公子能不能帮我另外起个名字?” 萧约想了想:“雪是纯粹美好的东西,纵然零落成泥,也能润物无声滋养出新生来。你不喜欢下坠的‘落’字,不如改成听雪?任它风急风高,雪总有自己的去处。静心去听,总有生机。山重水复会柳暗花明,万里雪飘兆示丰年,活下去,有生就有机。” “生机……” “给你调的香用了腊梅花,那是我去年初雪时存下来的。宜县这样的南方地区很少下雪吧?梁国不止宜县这么大点地方,一辈子很长,会有听雪的机会。” “是啊,一辈子那么长……” 听雪再次向萧约行礼,这次是个长揖。 萧约目送听雪离开,随后独自上了山。 半山腰上有间简陋小屋,屋外有个老翁正拍打泥团。 萧约走上前去,向老者问好。老者抬起眼来,浑浊的眼眸没有聚焦,是个盲人。三言两语之后,知道了老者姓张,和女儿相依为命。登山走得口渴,萧约说问老者要一碗水喝。 张老汉说手上不空,招呼女儿给萧约倒水。 “是山泉水吧?很是清冽甘甜。”萧约谢了老者,低头看着那团紫砂泥被打成泥片,颇感兴趣道,“都说宜县盛产紫砂壶,有的民间匠人制壶技艺高超,一壶可值千金。我虽是外行,却也看得出老丈手法精巧,像是专攻这一行的巧匠。” 张老汉被夸得很欢喜,让女儿给客人端了个小木凳来。 “制壶和卖壶是两回事,我只管做,叫不来价钱,一辈子也就糊里糊涂过了。后来眼睛坏了,就干脆放下了,没想到还能拾起来……我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天气好,做起来也顺手。半年前就答应了一位客人的,原先没淘到合适的泥一直没动手,前些日子家里又遇到些糟心事,拖延到现在。” 张老汉说话的时候手上就停了,他放置泥胚的桌面上整齐摆开许多工具,约莫有上百件。 “原本是年纪大了已经封窑不再做了,但那位客人家里曾有恩于我,还是应下了,咳咳……兴许这就是留在世上最后一件了,得用心啊,不能临了砸了名头。”张老汉看着已近八十,脸皱得像核桃,说话间咳嗽起来像老旧的风箱,但一端起泥胚来手就不抖了,他专心打片围筒不再说话,即使看不见,手艺也相当精巧。 萧约安静地看着,感叹于老匠人高超的制壶手艺,忽地闻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冷香,猛地起身向后看去—— 薛照一身红衣,冷冷与他对视。 第4章 诱惑 萧约给很多人配过香,习惯用气味作为人的记忆点。 薛照闻起来很特殊。身上似有若无一股冷香,像是梅梢上的积雪在日光下消减,又像是徒手从井里捞出一块碎冰——这样不像描述嗅觉,更像是说冷热体感,感受低温给人带来瑟缩恐惧。 据说人受冻濒死时会产生幻觉,感到热得受不住,在难以消除的燥热中面带微笑死去。 冷的冰雪和热的血肉好像是两种极端,又好像没什么界限。 生和死,冷与热,白与红……极淡就是极浓,勾着人不要命地追寻,纯粹到极致的味道对萧约有致命的诱惑力。 然而真要把握又虚无至极,仿佛一场幻觉。 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沉溺上瘾。 萧约周身的血都在狂涌,指尖都发颤了,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等他稍稍回过神来,把注意力放到对方的长相上时,薛照已经转身背向他,举步向着山顶拂云寺去了。 他长什么样来着?没来得及看清。只知道他很好闻。 萧约听见老者方才说“三天之内一定做好”,那么所做的壶一定是这个人订的了。 第7章 秋夜向晚,萧约跟在薛照身后,手里还捧着一束野菊。 一前一后相隔半步走了一程,萧约先开口道:“我们见过。若是问你名姓,大概你是不会回答的,我不会多事的……相逢即是有缘,我可否为阁下调制一款专属的合香?” 声音一出,薛照脚步就停了。 他转身,蛇一样冷的眸子盯住萧约:“你胆子很大。” “是有些冒险,但我只是想调香而已,并没有做什么该死的事。”萧约深呼吸,胸腔里满是野菊的苦味,“我不会影响张老汉制壶的心情——你会等到他烧制完成再走吧?三天也足够我制香了。上好的壶品上好的茶,不是也该配上好的香吗?只需要给我一点你身上的东西,我就能配制出来,独一无二的专属于你的香。” 萧约语速很快,额角鼻尖也出了一层薄汗。 他说了很多,其实还有一句最想说但没说—— “你好香啊。” 薛照瞧了他很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转身继续走路。 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这回看清记住长相了,这人长得还真好看。 萧约家里富足,祖上好几代积累下的财产可以说抛洒着花也伤不到皮毛。家里有不少当世稀奇的玩意,譬如在玻璃上镀银的镜子,平整光洁,能把人像照得清清楚楚,铜镜的清晰度完全不能比。 萧约清楚自己的长相,温温润润没什么攻击性,皮肉细嫩眼眸清澈,像是一尊烧得很好的纯釉瓷器。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同时也很能照拂他人的。 好看的人各有各的好看法。 听雪也是相貌柔和的类型,但他眉目深邃鼻唇精致更有女气。日常描眉装扮,连声音都可以掐得尖细,若不知底细还真是辨别不出男女。 而眼前这个人长相浓艳——五官都美得极其张扬,狭长的丹凤眼,浓密而长的眼睫,弯翘的睫毛把眸子衬得越发深邃,挺直的鼻梁,和白皙得有些森然的皮肤对比鲜明红而薄的唇——这样的长相却不会让人认错男女,十足少年人的桀骜与冷冽,艳而不媚,如金石而非膏玉。 萧约头一次直观地认识到,浓艳二字并非女性专有的形容,男人也可以相貌夺目。再配合上那身红衣,可以称得上勾魂摄魄乱人心神。 可是,野外的菌子越艳丽越鲜美,毒性也越强。花里胡哨的蛇多半有剧毒,咬一口就要死人。 ——但是他真的好香啊。 萧约低头走路,将开得正好的菊花一朵朵揪下脑袋,轻便地塞进袖子里,茎梗扔了于是腾出双手来。 说不紧张恐惧是假的,毕竟对方杀人不眨眼—— 萧约鼻子很灵,方才几乎是瞬间就凭气味认出了眼前人就是昨日在登芳阁杀死刘康的真凶,所以才说他们见过。 他挑着听雪离开卧房的间隙干脆利落杀了人,还从容自若地下楼从前门出去,心态不是一般的沉稳。能把质软的银簪用得那样凌厉精准,身手高深莫测,来头也一定不简单。大概是杀人灭口的行家。 这项结论并不难推出。因此,办案的典史才放弃了追查,“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萧约提示的“意外身亡”的结论。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走在前头的人突然问。 “啊?”萧约应声抬头,很快反应过来,“哦,你别多想,我没有专门探寻你的踪迹,在这里再见纯粹是巧合。” “巧合?” “我发了愿供奉佛祖,自从来宜县,就常来拂云寺。寺里用的熏香大多是我调配的,佛门礼轨里初一十五是香期,我总要提前做些准备。” 薛照紧接着毫不避讳道:“那你凭什么确定是我杀的人?昨天匆匆对视一眼,四周又那样暗,你怎么知道是我?” 萧约抿了抿唇:“我的眼睛没有那么敏锐,但我可以凭气味。” “嗯?” “每个人的味道都是独一无二的,对视的瞬间足够我记住你的味道。现场没留下什么东西,但有你的气味。”萧约道,“还有一些旁的印证。我昨天去了刘家,听刘夫人说死者本来又要强娶一房小妾,那姑娘还不到十八岁,刘康死了也算是免了一桩伤天害理的事……方才听张老汉说前些日子家里有烦心事耽搁了做壶,你又很在意那壶似的……于是就都联系起来了——” 萧约看着薛照:“你为了让张老汉安心做壶,所以替他除掉了强抢女儿的恶人。” 薛照眉梢微抬,并没有接话,而是转而问道:“你叫什么?” “萧约,字栖梧。”萧约如实回答道,“我家是做生意的,前些年住在陈国京城,一年前才到宜县来。” “陈国,京城……人往高处走,你家却是反着来的。” 宜县位于梁国之南,虽说气候宜人生活安逸,但终究不算个发达的地方。 梁国与北边的卫国都是陈国的藩属国,梁国姓冯,卫国姓薛,二者的国都尚且不能和陈国京城相提并论,更不用说小小的宜县了。 萧约道:“我没有说谎。如果说我将搬家的经过再讲得详细些,你会答应让我制香吗?” 这么执着?真不怕死啊。 薛照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一丝松动:“你昨天用的是什么香?” 昨天早在对视之前,薛照就盯上了萧约。 那时香还未燃尽,细白的烟雾袅袅腾升,显得瞑目静坐的萧约格外闲静从容。这种轻盈的松弛感仿佛会传染,很能卸力,薛照当晚久违地睡了个一夜无梦的好觉。 第8章 “雪中春信。”萧约道,“这是很经典的合香,用料也都是常见的,我用了些梅蕊上的雪做引子。你想要?可以换——让我为你制一款独属的香。” 薛照道:“你才说了是经典常见的,凭什么非要和你换?” “也是。”萧约点头。 薛照:“……” 还挺通情达理。 不知不觉到了山顶,天色几乎全暗了下来。 监寺早就等在寺门口了,上前对萧约合十见礼:“萧施主比往常来得晚一些,还以为是有些耽搁不便今日不来了呢。哦,柳施主也回来了,斋室还给你留着斋饭。” 姓柳么?感觉姓和人不太搭呢。 萧约并不意外此人会住在拂云寺,既然如此看重那只紫砂壶,当然要近距离守着护着。拂云寺和张家距离不远,而且佛寺只有香期人才多些,平时不易惹人注意。 萧约和监寺说白天有些私事,因此晚了些,但并不耽误调香。他今夜就留在拂云寺,连夜把香调制出来,一定不耽误明日的十斋供佛。 “阿弥陀佛,萧公子广施仁善,佛祖一定会保佑施主家人平安康健。”监寺道。 萧约颔首还礼。 “只是……”监寺抬眼看二人,为难道,“寺中还收留了几位挂单的行脚僧,如今禅房没有空闲了。贫僧看二位施主相谈投契,是否可以将就着共宿一间?贫僧这里被褥还找得出多的。” 可不敢一屋睡。萧约再痴迷制香也晓得惜命,他才不想脖子里也长出簪子来。 萧约道:“寺里用香量大,我又来得迟了些,怕是要一整夜才弄得完。若是实在困了,我就大殿里打一会盹,反正天气也不算凉。师父不必为我操心,只管去休息就是了。” 监寺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寺里用的香烛与灯油大多是萧家供应,如今还要让人家通宵调配熏香,实在是太过劳烦了。 萧约淡然道:“这也算是我的一场修行。都说心诚则灵,我自家发了愿的,当然要表些诚意。况且年轻人熬一夜也不算什么,师父不必挂怀。” 监寺这才引他去大殿,然后让沙弥们把萧约需要的香料和器具抬上来。 今夜已经是十四了,月亮渐渐西斜,向着十五的圆度转动。 萧约制起香来格外认真,几乎封闭了所有感官,全神贯注于手头的香料,直到照明的油灯爆了一下灯花,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供奉佛祖也用雪中春信?” 萧约转头,已经深夜了,薛照没有在禅房休息,而是双臂环抱着站在观音像前。 “不是。”萧约用一撮香粉打成香篆,点燃了,将可以握在手中的小香炉交给对方,“你不是想要吗?材料有限,只调了一点。寺里只储存了佛香的常用配料,没有丁皮梅肉,所以我让小和尚帮我去后院折了新鲜的梅枝剥皮研粉,所以味道有些差别。给菩萨佛祖的香要更庄严厚重一些,以表诚意。” 这点差别,薛照是闻不出来的。 甜暖幽清的香气使人放松身心,足以舒缓一切紧绷不安,薛照渐渐感觉有些困意了,萧约还忙着调制用来供奉的佛香。 “求神拜佛,你这样的人,竟然也信这些?” 萧约没应。 薛照又问:“你求的是什么?” “说了你会答应我给你配香吗?”萧约说。 当然不会。 对他这个人没那么感兴趣,没必要多此一举。 不过,他制的香还不错…… 薛照低声道:“日后定时送香到梁都奉安,不要让人知道你在和司礼监做生意。” “司礼监?”萧约停手,诧异地看向他,“你是?” “薛照,薛观应。” 红衣枕月,薛照报完名姓就在菩萨座下阖眼睡着了。 第5章 妹妹 听完薛照自我介绍,萧约下意识往他身上某个位置看去。 对方似乎察觉了他的冒犯,但因为困倦阖上了眼睛,没有愠怒追究。 薛照坐一只蒲团,背抵着供桌,双臂环抱在胸前,偏头睡着了。看起来毫无防备,毫无攻击性、威胁性,可以任人为所欲为的样子。 萧约放轻脚步靠近,他手边正好有刮取香料的小刀,虽然对方束了发,动作放缓些还是可以不惊醒他就割下一缕头发。 乌黑亮滑的头发。 他真的好香啊。 一股幽弱的香气从薛照身上散发出来,淡就是浓,浅就是深,若有似无最能勾人。 萧约都快动手了,心里突突地跳—— 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太变态了? 怎么能趁人睡着去偷呢? 还是偷头发。 况且,不是所有人的头发都最适合用来做引子制香。也可能是别的,一滴汗或者一滴血……弄明白才好。 萧约低头看着薛照的手,少年人筋骨强劲有力,皮肉贴骨指节修长,白皙干净,没沾一点脏污。 薛照在梁国可是顶有名的人物。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深得王上倚重。代秉笔之职,同时拥有阁臣和内官权限,兼具票拟批红的资格。还提督缉事厂,被梁王特许监察百官,能将手伸进各衙门。做事雷利果断,又敢下狠手,有数不清折磨人的招数,凡是被他拿住的人再没有囫囵个脱身的。 经过几次大案,文武官员无不忌惮,薛照可以说是权倾朝野的存在。 听说这位呼风唤雨的权宦,出身也很是不凡,是梁王之异母妹章台郡主亲生。郡主是前任梁王宠妃之女,若不是其一母同胞的兄长昭定世子短命,如今坐在梁王位子上的就是薛照的嫡亲舅舅了——如今这个也算亲舅舅,只不过血缘更疏淡一些。 第9章 因为薛家十来年前犯了谋逆大罪,好像是和巫蛊有关,男丁几乎被杀绝了,只有薛照和其父薛桓因为章台郡主弥留之际的一点情分才得以活命。 不过,也只是保住性命而已。 薛桓被派去守王室陵墓,薛照则自小入宫做了宦人。 虽然薛照被舅舅梁王器重,但到底是为奴作婢,又受千夫所指,落个跋扈狠毒的难听名声,这一辈子算是洗不干净了。 梁国都知道,薛照今年才十八岁,小小年纪就做尽了恶事。长得一副妖冶相貌,活脱脱妖精脸面恶鬼心肠。 薛照,字观应,杀了人还能安安稳稳睡在观音座下。 萧约猜到他来历不一般,没想到这样不好惹。但还没得到应承,又实在舍不得那点勾人的冷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纠缠下去。 萧约坐回原位,他整夜都忙着调配寺里用的熏香,僵着脖子没转身看一眼。 雪中春信燃了小半个时辰就熄了,没有再续上,但余味在大殿里盘桓。 快天亮的时候,所有的香气终于随着夜色一同寂灭。萧约动了动僵硬的肩颈,转头一看,薛照已经不在了,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睡醒离开的。 眯了一刻多钟,萧约和监寺交接了配好的熏香,又在大殿里进奉了今日的第一炷香。 双手秉香贴在眉心,深深几拜然后把香插进香炉里。 萧约想起昨夜薛照说的话,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相信神佛。 为什么不呢,但凡心之所愿可能实现,再渺茫不切实际的尝试也要去做,再大的代价也愿意舍。 萧约上香完毕,转身出了寺门。他并不怕跟丢了薛照,毕竟有张老汉的壶在,薛照这几天是不会离开拂云寺太远的。 十五这日来上香的人多,萧约对拂云寺很熟悉,所以没从正门出去下山,而是从后门走,即使这样还是和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抱歉,在下实在是莽撞,有没有伤着公子?”一双手扶住了萧约。 “无事。”萧约抬眼一看,面前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相貌儒雅五官颇有正气,但双眼有些红肿,眼底淡淡的乌青,下颌蓄着不长不短的胡须,身上道袍也重重叠叠打了好些补丁,看着缺觉又缺钱,有些落拓憔悴。 “今日是十五,寺里住持和监寺都很忙碌,若有急事,恐怕一时也找不见人,进寺先放宽心坐下休息一阵吧。”萧约颔首致意,侧身让过便要继续下山。 那人叫住他:“在下齐咎怀。公子怎知我要找寺里管事的?” 萧约微笑道:“这个时辰早就赶不上进第一炷香了,况且知道寺庙后门的香客不多,齐先生定然是和寺里熟识的。” “公子敏慧。”齐咎怀行个揖礼,略带赧然地抬袖擦擦额上的汗,“看来公子也是寺里常客,只是从前没有遇见过。今日确实是有些事情想与寺里商量,情急之下失了从容,让公子见笑了。多谢公子提醒。” 萧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下山回家,走在街上听见有人议论说今日秋闱放了榜,本县中了几位举人,报喜的拿着报帖都到过各位老爷家里了。 梁国是陈国的藩属国,制度大致都比照上国,但各方面又多少有些差别,比如梁国并不禁止商人子弟科考。 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无论富贵贫寒,但凡家里孩子有点天资的,都要送去读书考试。 但萧家并不这样。 萧约回到家里,换了衣裳先去妹妹院子里,没看见人,听丫鬟小湘说老爷又请了大夫,领了小姐去书房面诊呢。 “哪里来的大夫?梁国有名的大夫不是早都请过一遍吗?”萧约问。 小湘摇头:“我也没见到,但听门房说好像是老爷亲自去门口接的。两个人,师父带着徒弟,都挺年轻的。” “好,我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萧约在街上买了糖葫芦带回来,坐在妹妹的房间里,临窗的桌子上摆着一排泥做的小人。 窗外的花园种了一小片应季的花,更大的区域是空着的,只堆着陶土。 宜县盛产陶瓷,紫砂壶更是全国闻名。自从搬家到这里,足不出户的妹妹也有了新的乐子,日常捏些小玩意,起先是猫猫狗狗小动物,后来手艺精进了就开始捏家里人:爹爹、娘亲、哥哥还有小湘……都是惟妙惟肖的。 “哥哥!糖葫芦哎!” 萧约手里一空,抬头一看,和自己相貌相近的妹妹正咬着山楂果,笑得眯起眼睛。 “哥哥,你昨晚没回来,有没有挨饿?夜里冷不冷?”萧栎在萧约身边坐下,“爹爹说,我们又要搬家了,搬家好累啊。” 萧约揉揉妹妹脑袋,称呼小名:“月月,我们用最好的马车,车里铺得松软暖和,慢慢地走,这样就不累了。哥哥给你准备很多好吃的,路上慢慢吃。新的大夫有没有让你吃药呀?” 萧栎穿得暖和,水红袄裙之外套一件滚着绒边的鹅黄短褂,皮肤白里透红,一双眼睛格外晶润明亮。她摇着头道:“爹爹说是庸医,不让他们给我开方子,把他们骂走了。哥哥,我不要吃药,那些药都好苦,我也没什么病啊。哥哥,你跟爹爹说,别让我吃药了吧。” 萧约看着妹妹心软得没办法:“嗯,我去跟爹说。” “哥哥最好了!”萧栎吃完糖葫芦,一蹦一跳地去院子里玩泥巴了,小湘在旁伺候着,两人玩得挺开心。 第10章 萧约往书房去,半路听管家说老爷去前堂了,家里有客人来。 登上前堂,萧约瞧见齐咎怀正和父亲对坐。 齐咎怀无心饮茶,看见他上前,急忙起身:“萧公子!” 萧约对他点头,走到父亲身边:“父亲,有什么事么?” 萧梅鹤年过六十,他一辈子就娶了一房妻子,两人青梅竹马恩爱一生。早年间二人子嗣艰难,本来早就绝了念头,从来也没寻医用药,没想到四十岁自然得了龙凤胎。 夫人临盆时难产,女儿先天不足,自小就体弱多病,后来又遭意外心智停在六岁那年。但总的来说,一家也算平安团圆。老夫妻二人保养得宜身体都好,看着也就四五十的样子。 萧父道:“今天秋闱放榜,齐公子中了第五名。齐公子说是与你有一面之缘,所以上门拜访。约儿啊,既然齐公子与你相识,那你好好招待着,我还有些杂事处理,就不陪客人了。若是另有什么事,也不必再问我,自己处置就是。” 萧约点头,送走父亲,请齐咎怀再坐下。 彼此交换了姓名,萧约这才知道这位年过而立的举人姓齐,单名一个悯,字咎怀。 “恭喜齐兄脱颖而出,眼看着就是一条入仕登阁的通途。”萧约请齐咎怀饮茶。 齐咎怀面带欢喜,开口道:“这也是时也命也。不怕萧公子笑话,我从十五岁中了秀才,到如今考了快二十年才得了这个名次,孤身一人穷酸至极……” 萧约静静听他说话,盯着他眼睛和他对视。 齐咎怀目光往旁边偏:“我也顾不得什么脸面风格了,萧公子聪慧,想必也知道我为何冒昧登门。” 萧约道:“有什么话,兄台不妨直说。” 齐咎怀:“我是个穷儒,受过拂云寺接济。去奉安赶考需要盘缠,无奈家徒四壁,便想厚着脸皮向寺里拆借一些。但寺里也过得清苦紧张,监寺给我指了一条路,说萧家乐善好施,说不定能资助我春闱应试。细问之下,才晓得就是萧公子家里,心想或许也是上天指引,有此缘分,所以腆着脸登门了……萧公子,请借我些盘缠,我当场立下字据,无论是否中榜,明年都加倍奉还。” 钱财乃身外物,萧约不清楚自己家产到底有多少,但一定是一堆规模庞大的身外物了。 一点盘缠不算什么,不用说借,直接送给齐咎怀一笔银子也不在话下。 问题在于萧家向来是不爱和官府朝廷打交道的,萧父说是祖上立过重誓,世代行商不与朝堂干系。频繁搬家,有为萧栎求医的原因,大概也和不想与官府朝廷牵扯太多有关。 读书科举,朝为田舍郎,暮为天子臣的事大有可能。商贾人家爱榜下捉婿往读书人身上押宝,这种资助春闱赶考的事更是一本万利可遇不可求。但对萧家而言,反而是累赘麻烦。 然而妹妹的病…… 这么多年过去了,找遍名医,却一点好转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权或许能办,有些人脉开拓寻医问药的路子也不错。 为了妹妹,担些风险算什么。 萧约思量片刻,道:“我家在拂云寺供奉香火,既然在寺里与齐兄相遇,或许是佛祖指示,我自当顺势而为。我虽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庸碌之辈,言谈之间也可见齐兄才情。不必说借,更不必立借据,我家正要搬到奉安,可与兄台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齐咎怀闻言大喜:“萧公子大仁大义,大恩大德齐某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说着起身就要跪拜。 萧约吓了一跳,赶忙将人扶了起来:“齐兄折煞我了,何必如此!” “应该的,应该的,迟早有这么一拜。”齐咎怀被扶起来,竟已红了眼眶,他看着萧约,“萧公子,你果真有一副圣人心肠。多谢成全,我必肝脑涂地以作报答。” 萧约将人送出了前堂,心里纳罕不已。 看齐咎怀言谈举止,绝非池中之物,虽说屡试不第,但如今也进了春闱,平步青云只是时间问题。即使人穷志短,也不至于为了这点恩惠就行跪拜大礼,实在令人不解。 走到大门口,正要告别,萧约竟见薛照向自己走来。 萧家门口,齐咎怀走下台阶,薛照向上走,两人擦肩而过,彼此打量了对方一番。 第6章 跋扈 萧约太阳穴突突地跳。 “你怎么会来这里——”萧约想把人拦住,拖到一边说话,却连个衣袖都没摸到。 薛照迈着一双长腿跨过了萧家门槛:“寺里的床板太硬,被褥也潮湿有霉味。” 萧约:“……” 这是你随便闯进我家的理由吗?萧家生意虽多,但就是没有开客栈。 ——况且,你才杀了人,我还牵连进这桩凶案啊,怎么敢这么堂而皇之上门来? 萧约四下张望,好在这时无人经过。 薛照走得步子大,萧约快走几步跟上,引着他往无人的地方走。 “你离了拂云寺,不担心那把壶吗?”萧约盯着薛照,那日匆匆对视下疲惫的双眼此时倒是清亮澄明,有了几分活人的光彩。 薛照言语简短:“该死的已经死了。” “就不能做得更稳妥些吗!万一官府偏要继续查案呢?万一还有人找张家父女麻烦呢!就剩两天了,你也不是贪图享受的人——” “凭什么我不是?” 第11章 薛照骤然停住脚步,语气生冷。 两相对视,萧约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要想薛照的身份,不要往不该看的地方瞟,但目光总是忍不住乱飘。 这么香、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是个太监呢? 也没条件纵欲过度,怎么先前眼睛瞧着那么疲惫? 带着探寻好奇意味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薛照脸色难看:“你不光胆子大,也有些活腻了的样子。” “我没活腻……”萧约低头压住乱瞟的目光,他本来想就事论事把人从自己家里劝出去,没料到对方会多心。 原本就冷着一张脸,现在连眼珠子透出的光都是冷的。 怎么这么敏感,心眼这么小。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情有可原。原先是郡主之子,便是皇亲国戚。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家族牵连,如今成了残缺不全为奴为婢的宦官,这落差确实太大了。 再者,即便是寻常的贩夫走卒,也不会觉得割了那二两肉去做宦官有多光彩。 萧约默默在心里记下薛照忌讳提及出身、厌恶别人看不起自己,换了个角度好言相劝:“除了那把壶,我不知道你来宜县还有什么目的。既然你杀区区一个土财主都要隐匿身份,那么自然是有不能外人道的地方,知道你行踪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不住客栈而隐姓埋名在寺庙落脚。我家里这两天就要搬家,进进出出许多人,万一又把那桩案子翻出来怎么办?何必因小失大担上泄露身份的危险呢?你就不担心吗?” 薛照瞧着萧约柔和的面容,五官温润不显威胁,他耳朵生得好,高于眼眉,是富贵相,但人有点疯。 这还是第一个,明知他危险还不退缩的,即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也没像其他人那样避之不及。 还自己往上凑。 薛照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香味,一时间却也猜不透对方到底出于何种目的。 萧约诚恳道:“住在我家里对你没什么好处的。为了你的安全,也免得把事办砸,还是回拂云寺吧。” 薛照冷哼道:“我仇家极多,若是泄露行踪,该担心的是你。” 萧约皱眉:“你威胁我。” 萧约肤色白,但不是那种缺乏血色的惨白,而是由内而外透着滋润的气色好,二十岁了还可以用粉雕玉琢来形容。他眉头一蹙显得脸颊微鼓,有点像奓了毛的狮子猫。 “嗯。” 薛照从前没见过面团子生气,白里透红鼓起来,仿佛之前的沉稳冷静一戳就破。 “我与你的事,为什么要牵连家人?我能怎么替你遮掩,我……好吧,我来想办法……但是,你的身份,我父母那边该怎么说?” “那是你要操心的,不关我事。” “行,家里也由我去解释……那么我专门腾一间院子给你,就说是我留朋友住宿。你在我家里不能乱走,进出也不要走正门,免得引起官府注意……张老汉那里最好也不要明着露面,官府也不是完全尸位素餐,若是有人暗中追查,理一理各方关系,就知道背后是你了……” 萧约叮嘱了许多,但薛照只有一句:“还轮不到你管我。” 真是和传言中一样跋扈啊。 萧约被他油盐不进的霸道行径抵得噎住,抿唇深呼吸,两颊有浅浅的酒窝:“那么,既然要互利互惠,这回你会给我点东西了吧?” 薛照:“不会。” 萧约:“……” 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此何人哉! 早知道直接偷头发了! 萧约养尊处优二十年,在富贵窝里陶冶出一副温和从容的气质,待人接物让人倍感舒适,发火动气想骂人倒是从认识薛照才开始的。 刻薄的死太监。 说不清为什么,薛照越是瞧着萧约一脸气愤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心里越是痛快,比听大狱里犯人嚎叫求饶还心情舒畅。 萧家家大业大,衣食住行都讲究。这间宅子是来宜县后现买的,也没怎么问行情,看着合适就买下了。如今搬家提得仓促,也来不及慢慢找买家,只要是不太离谱的价格,不管回不回本都出手了。 萧约领着人往自己院子旁边空出的客房带,路上经过妹妹的院子,薛照对着关闭的院门道:“这里瞧着不错,勉强还能住人。” 萧约心说你倒是会挑,还“勉强能住人”,妹妹院子里一草一木桌椅床榻都是从陈国带来的,不说价值连城,也都是有价无市的精巧珍品了。 “这里不行。不能给你住,你也不能进去。这一点没得商量。”萧约严肃道,“我知道,你本来是我不该招惹的人,但已经认识了,就没有必要畏首畏尾。既然我有求于你,就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让你看到我的诚意。但我也有我不能触碰的底线,若逼到绝境了,我什么都豁得出去。我不喜欢麻烦,想必你也是,实在没必要弄得两败俱伤。我们各取所需,彼此都不要给对方惹事,好不好?” 薛照瞧着萧约像个白面团子。 面团子这意思是惹毛了就要拼命。 啧,面团子奓了毛就变成狮子猫了。 但狮子猫的尖牙利爪能有多吓人? 薛照挑了挑眉:“我从不给人承诺。” “你!”萧约恼怒攥拳。 “走吧,看看你给我找的住处。”薛照眼风打个来回,一双长腿往前迈。 第12章 这死太监真难伺候。 萧约松了一口气,跟上去给薛照介绍客房各样家具用品,床榻被褥都让他挑不出毛病来。 晚饭时候,萧父听说儿子带了个客人在家里留宿,便请薛照一起到饭厅用饭。 萧约想当然地认为薛照不会去,对方却双手一背径自往前走了——记性还挺好,白天走一遍就记得饭厅在哪。 “你肯定不会以晚辈身份面对我父母,不尴不尬的,何必去前面?万一言谈之间说漏了嘴怎么办?我叫厨房送饭菜到客房,一样的菜色,不会让你饿着。”萧约一颗心又开始突突跳。 “尴不尴尬、会不会说漏是你要考虑的事。” “费脑筋的事又扔给我!为什么非得去前面!你是爱凑热闹的人吗?” “怎么不是?” “你!” 萧约满心憋闷,眼看着父母已经在饭厅里落座,他深吸一口气抢先几步跑上去。 萧父知道自家儿子只有个调香的爱好,没有什么朋友,难得有客人上门,很是热情好客。 眼见二人上前,萧父站起身来,笑盈盈道:“这就是约儿的朋友吧?真是一表人才啊,这样相貌不俗的少年郎,不知怎么称呼?” 薛照刚张唇还没发出声音,萧约抢白道:“他姓柳,是个哑巴!” 薛照:“……” 萧父“啊”了一声,随后面带歉意说让客人不要见怪。 萧母名叫江凭雪,和萧父一样年纪,今年已过了六十,但鬓发还是乌黑的,脸上也没什么皱纹,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模样。萧夫人脸上一直带着雍容温柔的笑,笑起来右颊有个酒窝。 薛照目光回到萧父脸上,他左边脸上有酒窝。 萧约有么? 现在他没笑看不出来。 薛照回想了一下,嗯,狮子猫抿唇时有两个酒窝,他倒是挺会捡着好处长的。 萧约心里把薛照骂了好几遍,才扮出从容平静的姿态:“这是我偶然认识的朋友,刚巧他来宜县做点陶瓷生意,住在我们家里也好节省些路资盘费——过两天他就走了,今日和父亲母亲见一面也算全了礼数。明后日他忙着生意,怕是没时间一起吃饭,只晚上回来睡觉歇息。父亲母亲不用操心,我会招待好客人。” 萧父是个清瘦和气的老头,长着一把花白美髯,闻言点点头:“只是……柳公子孤身一人么?言语不方便,怎么做生意呢?” 薛照静静地看萧约怎么圆谎。 萧约道:“父亲,人家就是因为说不了话,耽误了许多生意,原本是富可敌国的,现在都要寄宿我家了……你还戳人家伤心处做什么?” 薛照正喝着萧母给盛的菌菇汤,闻言呛得直咳嗽。 萧父愧疚更甚:“啊这……不说了不说了,吃菜……” 见薛照一张冷若冰霜的俊脸咳得有了温度,萧父还是忍不住低声跟妻子说:“哑巴咳嗽还能发出声音呢?”萧母绷着笑容手肘捅了他一下:“吃!” 薛照目光暗暗留意桌上各人神态言语。 萧家人都有些没心没肺的疯劲。 一顿饭吃完,回到住处,薛照终于不用再扮哑巴。 “你很胆大,上一个试图摆布我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薛照没回客房,在萧约房间里找到一管雪中春信。 “我只是想跟你要点东西来制香,并没有什么把柄捏在你手里。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让大家都安全些,没想摆布你,顶多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若是觉得冒犯,那就先想想自己的行为是否得当。”萧约不卑不亢道,“这一管也可以送给你。我家马上要搬到奉安了,但我不会和你做生意。如果在启程进京之时,你还是不愿意让我制香,我们的来往就到头了。雪中春信是一剂普通的合香,你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天下那么多人,我也没有必要长久地耽搁在一处。” 薛照低头看着手中那管梅枝,用梅花木掏空了内芯来装线香,一重梅香裹着另一重梅香,实在是别出心裁。 “给不给你,看你诚意多少,能不能让我满意。”薛照道,“还有,再告诉你一遍,你管不了我的事。我和你的交易,也全由我做主。雪中春信的确普通,就是为我所用,也不配和我相提并论。你没有什么把柄握在我手里,但整个梁国,我想要谁的命都可以随时握在手里。” 萧约讨厌薛照的嚣张跋扈气焰,但又忍不住被他吸引。 好看的皮囊千千万万,但勾魂夺魄的香味举世难寻。他真的很香,他自己觉察不到,但真的很馋人。 那么大一个香饽饽摆在面前,偏偏又取不到原料。 好气哦。 第7章 制壶 这么香,闻得到拿不到,真让人心痒。 萧约两腮微鼓,听见薛照说:“为什么搬家?” “和你有关吗?”萧约道。 “别让我反复说,注意你和我说话的态度。”薛照反复将梅管盖子拧松旋紧,香味时有时无,他语气漫不经心,“你家就三个人?在奉安再要找这么大的宅子并不容易,本来三个人也不用住太大的屋子。搬来搬去,不会水土不服?” 萧约不想接他的话,岔开话题道:“听说紫砂壶烧制不易,为免壶体变形开裂,火候、时长乃至用的木炭都有要求。你早些休息吧,若那边有什么需要,你还得赶过去。” 薛照不置可否,回了客房歇息。 第13章 次日一早,萧约就被薛照从被窝里抖了出来。 薛照说了两件事—— “你那管香放了多久?失效了。跟我去找柴火。” 深秋入冬,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寒气最甚。 萧约在茶山里捡茶树枝子,脖子上围了一圈白狐的暖脖,寒风往袖管里钻,裤脚也被茶树上的朝露打湿了,身上冷得直哆嗦。 “阿嚏——”萧越一个冷颤,怀里的茶树枯枝都抖散了,他俯身去捡的同时对薛照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做过这样的苦差事,天不亮就来捡柴。我为了你的壶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做事总要讲些良心,不说完全公平,也不能太欺负人了,你现在愿意给我一点原料吗?” 薛照将衣裳下摆撩起一角扎进腰带:“闭嘴。” 好蛮横不讲理的香饽饽啊。 ——腿也挺长挺好看。 萧约轻哼一声,转开目光,继续捡着茶树枝干。 宜县出产的紫砂壶原本天下闻名,据说曾经还作为梁国进献给大陈的贡品。也不知是手艺失传还是原料出了问题,近些年来宜县紫砂壶生意衰败,没产出过什么传世珍品,只是批量做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徒有工而无艺。 萧约来宜县之初,也曾因好奇买过一把壶,价钱不便宜,说是顶级上等的了。但他本身并不怎么喜欢喝茶,用再好的壶也差别不大,加之那把壶本身确实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很快就丢在一边了。 薛照看起来也不像爱喝茶的人。 熹微的晨光中,他五官像是自然造化的炫耀之作,眉睫如鸦,薄唇殷红,极尽艳丽灿烂。姓薛的像条鳞片鲜亮剧毒的蛇,该喝血才对。 上好的紫砂壶除了自己用,也可以用来打点关系沟通感情,作为送礼。 不管薛照要这把壶做什么,总归他是上了心的。萧约也耐着性子甘愿被他使唤,好好收集入窑烧制需要用的柴火。 张老汉说了,他家做出来的壶之所以别家不能比,就是因为壶身自带一股茶香,即便不搁茶叶只注水,也能尝到清香回甘的茶味。 而壶里自带茶味就是因为烧制时用了茶树做柴,在烟熏火燎中把茶味淬进泥里。 张老汉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起窑烧壶都是吊着一口气勉强为之,张家祖传的规矩又是手艺传男不传女,制壶全程不许女人沾手,所以捡柴的活计就落到了求壶的薛照身上。 萧约则是被他抓来白打工的。 正好拂云寺北面是一片茶山,据说此处的紫笋茶是进贡给梁国王室的,萧约不知道薛照是提前打点好了还是大胆来偷,他自己面对贡品总有些束手束脚,只埋头捡黄落的枝叶,而薛照那头已经弄倒了一大片茁壮的活树。 萧约捡了一捆茶树,撕了树皮做绑绳,他心里想事脚下便没留神,踩着湿泥一滑,瞬间失了平衡。 薛照手里正好空着,抬头瞧见了—— 长腿一踢,脚尖一抬,萧约怀里的茶树秆子便腾空而起,落到了薛照脚边。 而萧约呢,情急之下随手抓住了一株粗壮的茶树,好歹没溜太远,一屁股坐在地上,擦得腰臀都痛。 “你!”萧约嘶声,怒气冲冲地瞪向薛照,“伸手拉一把很难?你居然救柴都不救我?柴能摔坏吗?” 薛照双手背在身后,面上毫无愧疚:“起来,别耽误了我的事。” 萧约差点脱口而出骂一句“好歹毒的死太监”。 薛照现在满心都是他的壶,就算萧约摔断胳膊腿儿也得继续给他捡柴,何况只是擦伤。 烧壶需要一整天,用茶树做柴但不是只烧这一种柴,所以不必收集太多。 天刚亮时萧约和薛照就带着东西回到了张老汉家。 旭日初升,山野清新。 深秋时节,清早尤其寒冷,呼吸间都会带出白雾。张老汉却只穿一件无袖的褂子,脸膛是带着兴奋的红色。 “这座窑,是我祖爷爷亲手打的,传到我这里,不知道烧了多少次出了多少壶。已经十多年没用了,但还没坏,我也还能做。”张老汉像是年轻了十几二十岁似的精神抖擞,向两人介绍自家屋后的龙窑,“这样大半丈宽两丈多长的窑一次能烧上百只壶,但耗子下崽似的一窝出能有什么好的,我只烧一只,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只了……我得守着,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也不能穿多了,免得觉不出温度来……” 张老汉说起自己拿手行当,瞎眼里都亮起精光,老迈的身体也像感觉不到寒冷似的。他说着顿了顿,泪眼看着薛照:“薛爷啊,我那女儿小芽……” “我保她一生平安周全。”薛照点头。 萧约小声嘀咕:“不是说不给承诺吗,还是条件开得不满意。” 薛照看他:“知道自己不配就好。” 萧约屁股疼,心里又骂死太监,没见过这么跋扈这么傲的,耳朵还挺灵。 张老汉得到保证,连连点头:“好好好,那我就可以安心了……” 紫砂壶制作工艺要求高,从制胚到烧制都不能大意。尤其是烧制,即便是富有经验的老手艺人也不敢打保票每一次都能把火焰温度拿捏精当,稍有不慎壶身就会变形开裂,所以烧壶是需要全神贯注的细致活。 张老汉全身心投入了制壶。 萧约和薛照在屋子里坐——准确地说,薛照坐在木凳上,萧约屁股疼坐不下去,站在他对面。 第14章 张家贫寒,家里只有一个破柜、一套桌椅,父女两张床,中间用一块旧布隔开,有个人来客往的也好遮住里面女儿家的睡处。 张老汉的女儿张小芽给两人上茶,家里是做紫砂壶的,用的只是普普通通的茶壶,但茶叶是好的,正是紫笋茶。 “薛爷,我知道你应承我爹安顿我……你救人救到底……我想求你帮我爹找个好大夫,他的病兴许还能治。”张小芽是张老汉老来女,今年还不到十八岁,面对生人很是胆怯,说话都发抖,嫩生生的小脸上挂着泪珠,“是我不好,惹了刘家那场麻烦,让我爹担心着急……今日累这一场,他的身体怎么撑得住?薛爷,我知道你有来头,你一定找得到好大夫,我求你……” “一把壶换一条命。”薛照言语冷淡,“你爹选了你活,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可是、可是我……那就别管我,救我爹!”张小芽哭道。 薛照眼都没抬:“我只认壶,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也会做壶的!”张小芽急声,怕大声惊扰了父亲,她匆忙往屋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我爹不让我学,我偷着学,我从小就会了……这次就是因为我偷偷帮人做壶坯,才被姓刘的盯上……我会做壶的,只要你肯救我爹,给你做多少我都愿意,我一辈子给你做壶!” “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薛照不悦闭眼,眉头微皱。 萧约知道薛照不是个乐善好施的人,张老汉对他来说有用,所以他愿意成全老汉心事。张姑娘就算会制壶,年纪轻轻也学不到精髓,而且出口就是要多少有多少,那不就成了张老汉所说的“耗子下崽似的一窝出”。薛照是看不上这样的成品的。 要打动薛照,非得给出相当诱人的条件不行。 张小芽不敢再说了,擦着泪退了出去。 萧约立在薛照对面,看得见他额角近乎雪白的皮肤下血管跳动的起伏。 方才捡柴的时候瞧见他眼里有不少血丝。 昨夜没睡好? 活该,谁让他这么小气。 端起粗瓷茶碗,紫笋茶的清香扑鼻,萧约想起薛照说他给的那管雪中春信失效了。 不会啊,早晨薛照身上还有梅香。香味没变,怎么会失效呢? 自家鼻子不行,还怪人家的香制得不好。 真是挑剔难伺候啊。 萧约百无聊赖站了又坐,甚至去给张小芽打下手做了一顿午饭。但薛照嫌弃饭菜粗陋碗筷不净不吃,张老汉专心守着窑也不吃不喝,张小芽想到父亲身体状况也吃不下去,只有饿了一上午的萧约吃了两大碗。 饭后易困,萧约在桌边坐下,双手掌心支着下颌打起盹。 蓬松的白狐围脖衬得睡中的萧约玉一样的人,薛照余光里瞧着越发觉得他像狮子猫。 凭什么他坐着都睡得着? 刚刚不还龇牙咧嘴说伤着了? 薛照不动声色给了萧约一肘。 萧约被碰醒,迷迷糊糊从凳子上摔下去,捂着屁股叫疼。 “干什么?昂?”萧约仰头看薛照,“壶出窑了?” 狮子猫一脸茫然。 薛照勾了勾唇角:“站又站不稳,坐也没坐相,摔得活该。” 萧约:“……” 又等了许久,从早到晚,从日升到月落,紫砂壶终于出窑了。 第8章 可怜 萧约从没见过这样的壶。 壶身饱满圆润,弧度流畅衔接利落,原本暗紫素净的壶体此时装饰上火红的流云,云纹分布恰到好处,云蒸霞蔚浩然蓬勃,仿佛写意名家在壶身作了一幅顶好的粉彩画。 天工造物,变化神奇,有非人力所能掌控之风险,生非人力所能及之精华。 张老汉完成作品,精神气一下子就泄了,骤然像老了七八岁,他满含热泪:“我不看见,但摸得到,不止纹路,连颜色我也有感觉,这是我手上出来最好的窑变!这辈子有这一件,值了!” 张小芽既心疼父亲,也被父亲的手艺镇得说不出话来。 萧约同样被这样的艺术震撼,嗅着刚出窑新壶烟火味里掺着一股茶香,这是泥与火碰撞的艺术。 薛照凝目注视,他正要伸手去端那把壶,一道破空之声响起,他眉眼骤转凌厉,就着手边一片茶树枯叶旋腕飞出。 萧约听见一声脆响,这才反应过来循踪望去,那枚树叶打落铁质飞镖,飞叶旋转如刀不减其势,一名凌空而起的蒙面黑衣人手腕鲜血喷溅,负伤跌落在地。 有杀手,救壶! ——不对,赶紧逃命! 萧约把紫砂壶抢在怀里护着才想起来保命要紧,心想真是被死太监压榨出习惯了,弄得如此重物轻人。 和薛照对了个眼神,他便拽着张老汉,和张姑娘一起关门躲进了屋里。 屋顶上又跳下了三四个黑衣人,将薛照围住。 萧约不敢扒着窗户看,怕误伤了自己,怀里那只壶还带着刚出窑的余温,贴着心口像是一颗外置的心脏。萧约听见自己咚咚的急促心跳声。 “督主,您这又是何必呢?” 萧约听见不高不低的一道沙哑声音。 督主? 对了,薛照不仅是司礼监的掌印,还是缉事厂的提督。 会这样称呼他的,是他自己手下的人?听这语气,不是要命的事。 萧约感觉危险程度降低,捂着壶慢慢挪到窗边,从窗户纸的破洞里望出去—— 第15章 包括手腕重伤的那个,五名黑衣人都单膝跪在薛照面前。 “督主奉王上之命南下,约莫是有要务在身,做得圆满了,王上大有嘉奖,连小的们也跟着沾光。若是出了差错,缉事厂上下都要受牵连。”中间的黑衣人摘了面罩,对薛照抱拳道,“王上器重督主,请督主莫要违逆王上的旨意!” “季逢升,你背叛本督。”薛照声音很冷。 季逢升抬头,眼睛微眯:“督主,你我都是效忠王上的。” 薛照:“我只当我捡了只会摇尾巴的耗子,没想到是条狗。” 季逢升三角脸,眼睛小眉毛短,有些鼠相,闻言目光沉了沉,起身道:“督主,你是清楚王上忌讳所在的,明知故犯,安的是什么心思?给了机会还不认错,非要一意孤行,恐怕即使是督主也承受不住王上的怒火。做狗么,还是做一条乖些会摇尾巴的好。” “你以为扳倒了我,你就能上位?就凭你?”薛照眼底的轻蔑像锋利的刀子,一刀刀直往痛处挖,“内臣代表着王室脸面,你这张脸只好拿去催吐。缉事厂不止能耍威风,该查的案子、该杀的人都要落到实处,不是龇着牙吠两声就能起效的。司礼监权柄重大,缉事厂从不落空,狗爪子怎么掌得了印。” “薛照!看来你是非要和王上对着干了!”季逢升怒了,拔刀相向,“王上有令,留人不留壶、留壶不留人!” 跪地的其余四人闻言蹿起,纷纷向主子亮了刀刃。 薛照赤手空拳,只在龙窑旁捡了几枚干枯的树叶。 朗月西沉,疏星闪烁。 薛照一身红衣,脚下都没怎么动便轻松避过几道黑影的攻击,像是怕脏似的,不动手也不动脚,几枚树叶从指尖弹出,转瞬便深嵌进对方皮肉里。 黑夜之中,星月黯淡,萧约在窗纸后面,看得满目猩红,分不清是薛照的衣摆还是喷涌的鲜血。 窗纸红了一片,萧约闻到扑鼻的腥味。 是血。 用树叶都能杀人,用簪子还算保守了。 好腥好难闻的味道,萧约身体有些发抖。 凝神再看时还站着的只剩薛照和季逢升。 薛照以树枝为剑,抵着季逢升脖子:“季家从前也算要脸面,怎么出了你这种货色?” 季逢升夜行衣前襟被树叶割开,皮肉也裂了个血淋淋的口子,他阴恻恻地冷笑一声:“脸面?督主,我们还是别提这两个字,说出来都羞人。同样是获罪受腐,同样是冯家的奴婢,我再不堪,也还知道听主子话,给主子办好差事。督主你呢?还想着自己是薛家人,觉得自身高人一等。可惜啊,你这薛,不是卫国王室的薛,是咱们梁国大逆不道罪臣薛家的薛。要是郡主娘娘还在,要是昭定世子没有英年早逝,你便是真真正正王上的外甥。可惜啊,树倒猢狲散,如今在位的也不是你嫡亲舅舅。奴婢就是奴婢,你和我是一样的货色。” “奴婢,”薛照闭眼,轻声重复,“好一个奴婢。” 季逢升在夜风里浑身发抖。 薛观应,奉安城里叫他做血观音,想法子折磨人之前总要瞑目仔细思考一番,那姿态悲悯又恐怖。 季逢升下意识后退。 下一瞬,薛照手中的树枝就对穿了季逢春右手,他整个人被这力道扯着后退仰倒,硬生生钉在地上,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薛照信手又取一枝插进季逢升左手掌心。 紧接着他两边脚踝也长出茶树来。 “这里没有趁手的工具,不过窑里火炭是足够的。”薛照踩着季逢升心口,俯身很有耐性地温声细语道,“缉事厂的法子你都是知道的,凌迟要片够三千六百片。你既然觉得自己是条会摇尾巴的好狗,怎么能不盖戳证明。你自己数着,今夜足够摁下三千六百个戳。” 燃烧的火炭按在流血的伤口处,季逢升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皮肉烧焦的味道熏得萧约想吐。 “督主饶命,督主!督主,奴婢再也不敢了……” “平日里只说‘是’和‘遵命’,今夜说了那么多话,大概也渴了。” 薛照夹起一块猩红的火炭,往季逢升嘴里送:“来,润润嗓子。” “再也不敢了!别杀我!”眼看着嘴皮子要给烫得皮开肉烂,季逢升急声嘶喊,“要是杀了我,薛大人也活不成了!” 薛照手上一松,炭块从季逢升脸边滚落:“你说什么?” 嘴角烂了一大片,季逢升吸气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恐惧中又带着点得意:“王上吩咐,若是我们不能带回让他满意的消息,引督主走回正路,薛大人就见不着今年的雪了。督……督主,杀了我们容易,但王上听不见回话,也是要杀人的。你一片孝心,也不想为了一把壶让生父送命吧?” 薛照脸色很难看。 受伤滚了一片的黑衣人挣扎着站起,把季逢升从地上拆下来。 “王上说了,留壶不留人。”季逢升没法站,只能歪着身子搭在两人肩上,他疼得快晕过去了,但笑得很得意,一把沙哑的嗓音发着颤,“督主,你回去怎么跟王上交代,是你的事。我们要办完了差事,才能回我们的话。你气也出了,该办的事赶紧办了吧。” 薛照气息沉重,眼中杀意毕露,眼前之人十足呈现了小人得志,都说咬人的狗不叫,这条狗未免太聒噪了些。 该把他肠子扯出来,和舌头打结。 第16章 但薛照终究没有要季逢升的命,而是走向破屋。 薛照推门而入,萧约正扒着窗户要跑。 薛照把人从窗子上提下来,怒气快要压不住:“你搞什么鬼?拿来!” “不给!”萧约把壶牢牢护在怀里,“这壶能做出来,我也出了好大的力。天底下就这么一件精品,百十年也不一定能再出类似的。我不想它就这么没了。我带着壶跑,你先拖延着,总能想出办法来。你多重视这把壶,本身又不是肯受人威胁的性子,就这么憋着一口气给出去,恐怕这辈子也睡不好了。” 薛照闻言像看怪物似的看着萧约。 “你知道我睡不好?你怕我睡不好?”薛照关注点有些偏。 萧约动了动唇没反驳,差不多,死太监脾气本来就坏,睡不好再发疯,这辈子也别想配成他这剂香了。 “唔……反正不能给,我接着跑了嗷。”萧约继续翻窗。 薛照再次把人摘下来。 “蠢笨如猫。”薛照揪着萧约领子,指尖擦过他耳廓,沾了点热乎的活人气,他从萧约怀里拿走紫砂壶,“你以为是市井赖账,还能一走了之。梁国之大,已经容不下这把壶了。你带着壶走,一家人都要跟着你去死。” 萧约当然知道得罪梁王就不能在梁国活命,那又怎么样,连一把壶都容不下的国主心眼该有多小,梁国只不过是个藩属国,大不了逃回陈国去。萧家也不是面团捏的,虽然不知道祖上是什么来历,但在陈国是很有些根基的。 ——再说了,我哪像猫了,猫哪里蠢了。 罢了罢了,没必要和他多费口舌,枉自为他舍命一场,不识好人心的死太监,活该睡不着。 薛照拿着壶走出屋子,当着季逢升的面单手将其捏破,碎陶片落在枯草里。 “滚回去给梁王复命。” 眼看着精巧无二的紫砂壶在面前碎裂,季逢升心里被难以名状的得意与痛快填满,连身上几个洞几处焦肉都不觉得痛了,恨不得放声大笑。 薛照又算什么东西,再狂妄再跋扈也不过是没根的阉货,上头一声令下还不是得乖乖低头。 他这样的性子,岂止自己想杀,奉安城里容不得他的人多了去了。 萧约走到门口,看着薛照的背影,宽肩窄腰长腿,又香又俊,少年得意大权在握,但萧约觉得他有点落寞可怜。 薛照应该是不喜欢喝茶的,也不是个有赏玩茶壶趣味的人。 薛家获罪,至今还活着的除了薛照,还剩下他父亲。所以,这壶是送给…… 这样小的心愿都不能达成。 至于么? 家庭美满的萧约很容易动恻隐之心。 “督主,早这样多好,何必伤了兄弟们的感情。”季逢升对薛照说话,眼睛瞟到后面的萧约,“督主,南方再好,也得尽快回奉安给王上复命啊。咱们,奉安再见!到时候属下为你准备盛宴接风,告辞了!” 黑衣人破破烂烂,互相搀扶着离去,临走之前还丢下一粒火,想把枯草里的紫砂残片烧个干净。 薛照垂头下视,火舌在黑夜里蹿涌,他目光并没有聚焦,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 直到萧约冲上来,眼疾手快从火里一片一片抢出碎壶,薛照这才回过神来。 “你发什么疯?”薛照看着萧约烫得直甩爪。 萧约左手倒右手,嘶嘶地抽气:“我知道有一门锔壶的手艺,能把碎壶补起来,一滴水都不漏,唔好烫——” 夜风清爽,薛照眼中凉飕飕的。他盯着萧约看了很久,从他如玉胜雪的脸到他脖子上毛茸茸的一圈,再到他烫出水泡的手心。 真疯。 为了制香什么事都敢揽。 薛照别过头去:“迟钝如猫。怎么不早说,烧坏了,卖了你也赔不起。” 第9章 伤痕 锔壶是与制壶伴生的技艺。 萧约不爱喝茶,但是萧父是其中行家——但凡是安逸享乐的事,萧梅鹤都很在行。 原先萧约买了一把好壶,没用两天就搁在一边,后来再见到就是在自家老爷子手里了。原本素净无暇的壶身镶上了几长条数十枚银钉。 萧约问壶是什么时候坏的,既然坏了还补它做什么,难道不会漏水吗? 萧父嘬一口茶水,笑吟吟地给儿子讲解:“这叫锔壶,特意把壶弄破了再补起来,取的就是这份匠心独运,怎么会漏水?” “啊?陶瓷也能用钉子补啊?”萧约接过壶来仔细查看,银片被裁成大小均匀的柳叶状,两端尖处扣进壶身钻出的微小孔眼里,如此便将裂缝给拽住了,顺着缝隙一路打上钉子,“唔,真是手巧,还能给壶做手术。爹你说是故意把壶弄坏再补好的?” “是手术,也是一门雅艺。”萧梅鹤拿回紫砂壶,在手里摩挲把玩,“怎么破也是有说法的,有个名头叫做涨壶。把新鲜的黄豆装进壶里,再把壶不松不紧捆好泡在水里,豆子遇水发涨,就把壶给撑破了。这样撑出来的碎片贴拢来严丝合缝,方便养茶山,也方便补得好看。这锔壶啊,讲究可多了,要补的钉多且美为上等。南方一爱病梅,二爱残壶……江南好啊,约儿,多赏些风雅,不必只专香道……”1 萧约没能如老父亲所愿成为一个爱好广泛的膏粱子弟,只痴迷于制香,也因此和薛照纠缠上了。 薛照听萧约说完便要去找锔壶的匠人,萧约将他拦住。 第17章 “还是我去吧。”萧约道,“免得那些人没走远,暗中盯着你,再出岔子就不好了。” 薛照抓着碎瓷片不放手,审视地看着萧约。 “壶都碎了,难不成还怕我偷?”萧约无语了,“又不是你用过的,我犯得着做贼吗?” 薛照眉头一紧:“你想偷我用过的东西。” 萧约心想你别用看变态的目光看我,调香师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咳咳……这个,我没偷,别瞎说……反正我不会言而无信的,事情交给我去做,包管让你满意。”萧约到底有点心虚,低着头看自己手上的水泡,“要是我有什么歪心思,何必跟你说有这个法子呢?在你手上坏了的东西,我想方设法给你救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该怀疑我的诚意吧?” 薛照垂眸思索片刻,随后扯了萧约的白狐围脖,裹严实碎片才交到萧约手里:“我去你家等你。” 萧约习惯了他的重物轻人,缩了缩脖子:“那你就待在院子里不要随意走动,我去锔几个钉子。” 薛照“嗯”了一声。 萧约转身下山去找锔壶大师,走出几步回头:“叫人给你烧水沐浴吧。血腥味太重了,免得吓着我家里人。” 薛照有些不耐烦了:“不是只有你长了脑子。” 萧约耸耸肩:“算我多嘴了。” 继续往前,没走几步又回头:“水烫些好,热热地泡一会,能睡得好些。” 薛照闻言眼底动了动,默然片刻低声道:“雪中春信不管用,再给我换一款香。” 也不知萧约听到没有。 一夜很快过去,天亮时,薛照卧房的门被叩响了,薛照几乎是同时开了门。 一只浑身伤痕,缝补之处宛如银鳞生光的紫砂壶递到薛照眼前。 红光粲然流云重聚,银色铆钉并不突兀,且在浴火窑变的基础上增添了几分摧折不败的顽强生机。 “那位大师本来说不接急单,从来夜里不做的,熬夜伤身。我用了点钞能力把人叫了起来。”萧约把壶交稳了才敢打呵欠,“巴巴地守了一夜,亲自看着他补的,也算学到点东西,什么钻两分留一分,钉眼要透光却不漏水……花纹也是我选的,应该不算丑。” 疤痕纵横,陶瓷穿银,原本巧夺天工的物件又添了许多修理,但壶身总归是完整了,数十枚银片横跨裂隙,像是枯枝上长出新柳。 花纹是萧约选的。 薛照盯着人看了很久,白狐围脖完成了保护残片的使命,又圈在了萧约脖子上来保暖,狮子猫眼下有通宵未眠的乌青。 破而再立。 原来绝境之处也不是毫无出路。 能看见的,能想象到的,或许并不是真实全部。 薛照握着那把壶,闭了眼久久没有出声。 萧约瞧见他身体轻微地颤抖。 唔,看样子很满意啊,这时候跟他提要求,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不,不能趁人之危,实在不太磊落。配香这样愉悦的事还是两厢情愿的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还是随缘的好。 “你刚才说什么能力?”薛照睁开眼,依然是那副人嫌狗厌的冷淡神色,定定看着萧约。 “没……没什么,就是花了点银子,你也看得出来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萧约一夜没睡脑子有些木,一时大意失言,他也不跟薛照说补壶比买好几把壶都贵,只道,“既然锔壶是雅事,这礼还是送得出去的。” 薛照目光骤冷:“你听到多少?” “我不是个多事的人。”萧约道,“你主动告诉我自己的身份,也是对我有些信任的吧?我惜命,又有自己想做的事,不会成为你的麻烦。” 萧约变戏法似的从袖管里摸出一袋安神香:“这是我专门调制的助眠香料,我父母上了年纪觉少,用了都觉得好——不过,少杀点人可能更容易安睡。” 狮子猫鼻子好,耳朵和脑子也都很灵。 就是爱多嘴,而且不知死活的胆大。 薛照接过香来,又听见萧约说:“我家经常搬迁,也没有常来往的亲戚朋友,我也习惯了萍水相逢后会无期。我上次说了,我不能跟你做长期生意。我们之间的事不能牵连家人,这是我的原则和底线。你不要雪中春信,我可以把这种安神香的配方给你,我在制香方面是从不藏私的。” 薛照道:“既然想置身事外,为什么主动与我纠缠?说得像是关心家人安危,冒险的事却敢做得很。拖着一家人涉险,你对得起他们?归根结底,你只图自己快活。” “一家人何必算得太清,爱是常觉亏欠却不图回报。我父母养我一场,又不是投资做买卖,并不指望我给他们什么好处,我快活他们便也开心。他们想让我自由无忧,我要是事事拘束,反而辜负了他们的悉心教养。”萧约道,“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我不过问你的事,你也别多管闲事。” “常觉亏欠却不图回报……”薛照垂眸,目光落在萧约指尖,“你的手好得倒快。” “是啊。”萧约抬手带起一股药香,他指尖水泡已破,皱下去的表皮上涂着一层药膏,“找锔壶大师的路上,遇到了良医,用了好药,也算是意外之喜。” 萧约没详说良医,薛照也没追问,敛眸道:“今日我便要返程回奉安。” “哦。”萧约有些失落,看来这家伙是真没良心,得了好处没一点回报,就是不肯给原料。 第18章 罢了罢了,人生哪能事事如意。 他也没多香,只是一点点香而已。 就不信全天下就他一个人这么香。 ——可他真的好香,好气哦! 萧约道:“张老汉吊着最后一口气把壶做了,怕是没剩下多少时日。等张姑娘为她父亲送了终,我安排她到我府里,不说多富贵,安稳是一定的。” 薛照无言地瞧着萧约,仿佛要通过他的神色看出一丝端倪,看出他为什么要主动替自己践行承诺——萧约到底在算计什么,自己身上哪有什么香味。 萧约是真的困了,只想赶紧去睡觉,摆摆手:“白跟你折腾这么几天。赶紧走吧,要是我爹娘知道了,送你一把盘缠不说,还得问这壶的来历,多麻烦。” “改改你说话的语气。”薛照拽下了萧约的暖脖,把壶一裹,抬腿便往外走。 “啧,还好意思防备着怕我偷东西呢,自己明抢。”萧约看着薛照背影直摇头,不经意发现他红衣下摆缺了一截,余光一扫,临窗的桌案之上放着红布长条系着的一截黑发。 “这……”萧约心头一动,上前拿起发丝。 要了多次,这回竟然真的主动给了。 他竟然还有点良心? 抵在鼻尖一闻,是薛照的味道,但又好像差点什么。 是香的,但又不够勾魂夺魄的程度。 明明都忍住不馋了,又把瘾勾起来。得之不足,还不如一无所获,不上不下钓得人越发难受。既然这样,那就不要怪我得寸进尺了。 萧约郑重地将青丝收好,打算到奉安之后再仔细研究研究那股香味到底来自薛照身上何处。 萧家就要搬家启程了,齐咎怀如约进府来和萧家同行。 萧约安顿好客人,在书房和萧父说话,他没提和薛照一起遇险,也没说路上遇到的那对师徒。 “爹,我们家祖上是做什么的来着?”萧约问得突兀。 “卖咸鱼的啊,怎么啦?”萧父正摆弄刚买回来的异种鹦鹉,随口回答。 “卖咸鱼的啊,那还真是励志……爹,我好像闯了点祸,惹了不该惹的人。”萧约道,“您总是让我在外不要怕事,只管潇洒恣意地活,说是家里能给我托底。但我心里总是没底,干脆您给我个准话吧,我们家到底担得起多大的事?” “是登芳阁那桩案子吗?”萧父嘬着嘴哄鹦鹉说话,漫不经心道,“官府有人来问过,不碍事的。路见不平就该相助,你做得对。” 萧约:“不是那件事……父亲,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这么说吧,梁国境内儿子你可以放心大胆横着走。祖宗创下这份家业,就是为了让后辈潇洒快活。” “意思是谁都可以惹?任何人?” 萧约从容淡静:“嗯,所以约儿啊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萧约抿了抿唇,小声道:“那要是……梁王呢?假如冒犯了梁王……” 萧父捻着胡须沉吟:“啊,梁王……” “对不起,爹,我这么大了还让您老人家担惊受怕!”萧约见父亲神色严肃起来,心想不好,再家大业大也没能力和一国之主作对,“其实也不一定会牵连到咱们家,梁王应该也没那么闲,不会计较那么多,可能是我太杞人忧天了,兴许什么事也没有……稳妥起见,爹,这样吧,就让我一个人去奉安,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大夫,你们赶紧回陈国——” 萧母端茶进来:“你们说什么呢?” 萧父拍拍儿子肩膀:“儿啊,我夫人怎么把你养得这么乖,胆子太小了些。姓冯的算什么,别说假如了,就算是真惹了又如何?” 萧约:“啊???” 第10章 贤婿 啊?惹了梁王也没事? 我家这么有背景吗? 卖咸鱼能卖到这么霸气吗? 萧约闻言惊得目瞪口呆。 萧母缓步上前,微笑着把茶交到同样笑吟吟的丈夫手里,然后揪住耳朵一拧,瞬间变了脸色:“老家伙,乱说什么?” 萧梅鹤把耳朵往妻子手心送,惧内惧得很有风格:“这不是给孩子长长志气吗?夫人呐,你看咱们约儿像你一样斯文宽和,一点都没继承我的洒脱。” “洒脱?活脱脱只看见傻了。有你这么长志气的?撺掇自己儿子出去惹事?”萧母撒手,对萧约道,“别听你爹说的,他老糊涂了。娘相信你不是乱来的孩子,从前咱们家不和官府朝廷打交道,到奉安也是一样的。放心做你喜欢的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凡事总有道理可讲,自己拿捏着分寸就行,别多想。” 二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去清点行李了,留下萧约一头雾水。 家里绝非普通的商户,萧约从小就清楚这一点。 二十年来,萧家搬了很多次,最初在陈国京城住着,然后到了永州,然后是泊州、江州……几乎把陈国气候宜人风景秀丽的地方住了个遍。搬家的原因,父母一直说的是给妹妹治病,四处寻访名医。 但妹妹是六岁那年病的,六岁之前萧家就搬了几次,甚至早在兄妹二人降生时,萧家都在搬迁的路上。 ——父亲母亲都不知道,萧约有襁褓中的记忆,还有上辈子的记忆。他是这个朝代的外来者。 那夜是七月初五,后有追击前路未知,江凭雪在奔驰的马车里生下兄妹二人。 树林深密小路蜿蜒,栎木和梧桐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弦月让乌云遮了大半,挂在枝头清辉明灭。 第19章 因为出生在月夜,萧家兄妹二人名字都和“月”字音近,萧栎的小名就是月月。萧约今年七月刚满二十,父亲给他取字为栖梧,谐音“七五”,也是应了当时之景。 萧家兄妹出生那夜是谁在追杀?为了什么?是因为被追杀所以频繁搬家吗?萧家老小仁和宽厚,不像是会与人结怨的。如果说萧家真有什么旧怨宿敌,可是除了兄妹降生那夜以及六岁那年,这些年一直平安……父母对于搬家之事,始终不愿深谈,方才的问题答了也好像没答,萧约还是不清楚自家底细。 萧约摊开紧握着的手掌,掌心一把细小的黑色种子散发出淡淡的药味。 在找锔壶大师的路上,萧约遇见了那对登门治病却被父亲赶出去的师徒,多半不是偶然。 师父名叫裴楚蓝,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可他自己说早就年过而立了,举止潇洒倜傥,目光精明狡黠。徒弟大概和萧约差不多岁数,瘦高的少年,模样俊但嘴角向下,苦大仇深的模样,谁也瞧不上似的,他师父叫他“小青”。 裴楚蓝长了副勾三搭四的风流模样,但萧约凭直觉认为他是有本事的大夫——他身上有很重的药香,像是由内而外,骨髓血肉和衣裳穿戴都饱饱地浸满了药液。裴楚蓝还一眼看出萧约身上有摔跤导致的挫伤,又很细致地注意到他手指烫伤,用银针帮他挑破了水泡,给他指尖涂上药膏。 这手法、这用药可以说是立竿见影,萧约一点痛都没感觉到,烫伤就好了大半。 萧约态度恭敬地对两人道歉,并请他们不计前嫌为妹妹诊治。 “医不叩门,我叩了门,还被撵出来。我记仇了,再不受这种气了。”裴楚蓝耸耸肩,给了萧约一把药材,“还愿意搭理你,都算我心地善良。再说,你家还轮不到你做主吧?把我们领回去,又打骂出来?别自找没趣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爷俩还是去奉安逍遥快活吧。” “可是医者仁心,怎么能坐视不理……” “等你能当家作主再说吧。” 萧约握着那把种子,目送师徒二人背影远去。 回来的路上萧约问了药店,才知道这种子是活血化瘀的,名叫王不留行。 · 登芳阁。 薛照找到裴氏师徒二人时,裴楚蓝正拉着听雪看手相。 “美人命薄啊,阴阳倒置易弁而钗,身似浮萍孤苦飘零……”裴楚蓝瞧着对方一双鹿眼茫然惶恐,松手道,“别怕啊,命不好,但还有些运气,会遇到贵人,脱胎换骨。” 听雪本来还觉得客人言行古怪,有些害怕,听到这里眼前一亮:“真的?能算得出这位贵人是男是女,多大岁数吗?我的贵人,会一生平安顺遂吗?” 裴楚蓝笑:“天机不可泄露啊,到时候自然就清楚了。美人,借宝地一用,我有客人来了。” 听雪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退了出去。 “美人,有机会再见喔!”裴楚蓝桃花眼温柔多情。 裴青挎着药囊守在门口,沉着一张脸,把薛照放进去。 门一关,裴楚蓝脸上的笑容就收了。 “陈国皇帝身边有坏人呢,竟然连我的身份和行踪都泄露了。” 裴楚蓝衣裳上满绣着一种植物纹饰,像是药材,镰形的托叶,宽而圆的叶片,紫色花序从旁腋生。 他席地而坐,双腿盘曲,双手搭在膝上,仰头看着薛照:“说吧,梁王什么毛病?” 薛照此次南下,正是因为梁王头风日渐严重,同时恰好有药王谷神医的线索,所以梁王派他前来寻医问药。而制壶,不过是薛照趁机徇私做的一点梁王不喜欢的事。 药王谷裴家世代行医誉满天下,传说裴家人几百年前就曾剖腹取子保得母子平安,也曾数次平定大疫救济黎民。 裴家与皇室往来甚密,靖国与陈国尚未一统时,裴家便是两国的座上宾,地位超然。后来陈国女帝与靖国皇帝缔结姻缘,两国融为一国,裴家渐渐神秘起来,民间很少再听到关于裴家的传言。 到当代,裴家几乎成了一个虚无的传说,鲜有人知道其存在,更遑论确凿行踪。 薛照没回答裴楚蓝的问题,却道:“你曾主动登萧家的门。” 话一出口,薛照有些后悔,但说都说了,只能保持镇定。 裴楚蓝由头到脚地打量薛照,笑出声:“你是梁王那个外甥吧?名头不小,我听说过你。我风流一辈子,月下牵过小手,翻墙会过佳人,没想到还会被太监质问,莫不是你看上了萧家少爷?” “放肆!管好你的嘴!这里是梁国境内,小心我拔了你乱嚼的舌头。”薛照神色不悦。 裴楚蓝随意坐着,笑得眯眼:“年轻人好大的气性,心平气和些。这不是你先问萧家嘛,我回答的也是萧家的事——我虽然被撵出来,也还是萧家的姑爷呢。” “萧家女儿心智不全,只如六岁孩童。”薛照道,“你想做他家姑爷?这不叫风流,是下流。” ——薛照不是个好人,萧约不许他接近妹妹的院子,薛照听见了,但压根不打算遵从。翻墙走高,窥探监听对他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她哥哥可没有心智不全。”裴楚蓝道。 “你说什么?”薛照脸色一变,上前几步靠近,俯视裴楚蓝,“你说的是,萧约?” “嗯呐,要不怎么怕你跟我抢男人呢。哦,原来我那未过门的郎君叫萧约啊。”裴楚蓝恍然点头,“啧啧,我那丈人太无情了,怎么好把姑爷往外撵?不兑现婚约,还不让小夫妻见面,棒打鸳鸯。我啊,真是命苦啊。” 第20章 薛照抿唇不语,嫌恶地皱紧眉头。 “听说我那郎君很会制香,那不是巧了,我也常用药材制作香包,随身佩戴驱虫防毒,我们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薛照屈指一抬腰间佩剑出鞘,他以剑柄抵在裴楚蓝脖子上:“我南下不是为了找个说书先生,少扯瞎话,我问你,你和萧家到底什么关系?” 门口的裴青闻声而动,裴楚蓝让他退下。 “谁跟你说书,梁王让你南下,也不是为了打听我和萧家的关系吧?”裴楚蓝鼻翼翕动嗅味,反手去打薛照手腕,“还是真被我说中了,你要和我抢男人?太监身体残缺,总会有股子骚味,你倒是香。看来萧约是真的很会制香。” 薛照袖中揣着香包,他厌恶生人触碰,也讨厌沾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又不能真伤了裴楚蓝,所以对方一搭上来薛照便退开,将利剑收回鞘中。 “我没多少耐性。你到底为什么去萧家?”薛照冷声质问。 裴楚蓝松开薛照手腕,桃花眼目光流转,噙着笑挑了挑眉:“年轻人心火太旺,这不好,压着一股火,别把自己憋坏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萧家是我的岳家。” 薛照按剑看着裴楚蓝。 “你既然知道我是裴家传人,就应该晓得,裴家不重血缘,这几百年来历代传人都是有天赋的孤儿——喏,门外那个,就是我捡的。这小东西真是前世的冤孽,不亏吃不亏穿,连声师父也不叫,成天死了爹妈似的脸色难看。不对,他爹妈死的时候也没摆这么臭的脸。” 门口的裴青白他一眼。 “少说废话。”薛照没兴趣听他徒弟的来历。 “别急嘛。小东西欠管教,我是骂不动了,也打不赢,有个师娘或许好些。”裴楚蓝和薛照对视,张口就来,“在我被我师父捡到之前,家里也是挺阔的。和萧家门当户对定了娃娃亲,可惜萧家二老生育艰难,我一直没等到媳妇。好不容易他们有了,我家又破败了。我为等媳妇蹉跎了岁月还没说什么,没想到他们竟然嫌贫爱富,就要赖了这桩婚事。” 裴楚蓝见薛照脸色越发晦暗不明,他语气越是欢快:“那时候我没爹没妈,潦倒得像颗被被踩扁的豆芽菜,上哪说理去?原以为要一辈子打光棍了,没想到时来运转做了药王谷的传人,日子又滋润起来。混到如今三十来岁了,好不容易找到萧家,上门当然是去提亲的。” 薛照很不喜欢裴楚蓝这样戏谑不羁的神色和语气,更恶心他偌大年纪一口一个“媳妇”“婚事”,薛照沉声道:“你在说谎。萧家女儿有病,你又是神医,若真有婚约,他们没理由拒绝。” 裴楚蓝猜到他会这么说,接话很快:“年轻轻的记性忒差,也没眼力。我们一直说的不都是萧家小少爷?我生来就对女人没兴趣,我要的是他家儿子。” 薛照冷冷看着他。 “我喜欢男人,很难理解吗,要不然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见面?”裴楚蓝摊手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馋男人有什么错?我自己模样体态又不差,且不用传宗接代,就算我找十个八个俏郎君,左拥右抱众星拱月,我师父也不会从坟地里飞出来教训我,本来他活着的时候就管不着我喜欢谁。” 薛照听得心烦,看着他笑脸更觉得晃眼。 “我能理解老岳父生气,毕竟是老来得子嘛,但没必要把我撵出来,这不是耽误了给小姨子治病……算了,跟你说这么多做什么,难不成你真能跟我抢?你这辈子也娶不上媳妇,装备不齐全……” 薛照听不下去了,转身要走。 “哎,那谁!”裴楚蓝叫住他,“怎么问完萧家就走?不是要找我给梁王看病?怎么不求求我就走,说不定我会答应呢?” 薛照脚下一顿,没回头:“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由不得你选。” 裴楚蓝咋舌:“年轻气盛。陈国皇帝都不敢这么对我……也罢,听说我那岳家也要去奉安,要不你护送我和小青,一路暗中跟着保护萧家,也算我这个贤婿的一番孝心呐。” 第11章 劫杀 阿嚏—— 萧约穿得温暖,但撩起车帘迎风一吹还是冷。他缩了缩脖子,拢紧红狐的围脖。 “栖梧啊,从宜县到奉安,一千多里,这一路车马吃住在内,所有花费都由你家开支,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齐咎怀说。 萧约笑道:“齐兄不必客气。” 齐咎怀和萧约坐一辆马车,他把暖盆往萧约脚边挪:“梁国不限制商户子弟科考,你又不愁吃穿的,更能专心。我虽然考了多次,到底还是中了,不说学识,经验是够的……我授你诗文策论,领你读文章典史,做你的先生,可好?” 萧约直摇头:“我已弱冠,读不进书了。齐兄不必客气,作伴同行而已,没什么值得道谢的。你专心应考,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怎么能说浪费呢!”齐咎怀严肃认真道,“这些天我冷眼看着,栖梧你深研《香乘》,对前人的学说研究很透,且不落窠臼推陈出新,年纪轻轻极有造诣。雅事文事本是一脉相承,你头脑聪慧又格外有悟性,要是认真起来,别说科举中榜,心怀丘壑指点天下也是指日可待的!” 萧约让他夸得不好意思,哪有这么好的禀赋?只是一般的青年才俊罢了。 恭维好听,但听听也就得了,想到自己早起晚睡读书十几年,临到大学毕业一觉睡醒成为这个时代的人,一切归零,到手的文凭结果连张白纸都没剩下,实在是没意思,更不想再苦读一遍了。再加上,家里没要求他挣功名,吃喝玩乐才是萧家人的正事。上天都让他做个富贵闲人。 第21章 萧约仍是拒绝:“多谢齐兄好意,但人各有志,我的确志不在仕途,没必要再读书。” “栖梧是嫌我材质粗陋,不堪为师?”齐咎怀皱着眉头,“我一介穷儒,身无长物,除了满腹文章再没有能报答你家知遇之恩的了。无功不受禄,我不能白得了别人恩惠。若是萧公子果真不肯听我讲学,那我绝无颜再享受你家的香车佳肴了!” 说着齐咎怀就要跳车。 这样下去还不摔断几根骨头? 萧约急忙将人拦住:“我学!” 齐咎怀瞬间回原位正襟危坐:“好。凡我所知,我必倾囊相授。也不必计较师徒这种虚名了,但我所说,栖梧都要谨记于心。我布置的课业,也都要及时完成,不可敷衍怠慢。” 萧约:“……” 听说过吃喝嫖赌有瘾,没想到还有上赶着教人学习的瘾。 无奈应了声“好”,萧约对齐咎怀诚恳道:“齐兄是知道的,我家时常搬迁,而且家规之一便是不与官府多做来往。所以我向齐兄学习只在你我同处奉安期间,此事不要让旁人知道,而且,我不去参加考试。” 齐咎怀沉吟片刻,点头:“读书明理也不一定要应考当官。知古今、懂纵横,于人生总是有用的。” 齐咎怀看着萧约,目光坚定:“于你,一定是有用的。” 萧约让他看得有点发虚,这目光之殷切,让人觉得意味深长,怎么感觉像是他对自己寄予了厚望?不像是看什么有天赋的好苗子,倒有点像……救命稻草?既不科考,读书学史在当今这个朝代,又能发挥什么大用? 不懂他这样的读书人。 但为免暴露自己是外来者,萧约还是没跟齐咎怀多争执,顺着他得了。 自宜县北上,途经山水重重。萧家财产丰厚,马是好马、车是好车,车夫都是行业佼佼者。行车途中平稳妥当,车厢里保暖舒适。 担心路上被盗贼匪寇盯上,尽可能地低调,能变卖的都处理了,轻装简行,马车的外部也弄得平平无奇,父母和妹妹一车,萧约和齐咎怀一起。 刚答应了向他学习,齐咎怀就把历届秋闱春闱题目跟萧约讲起来了,不仅是梁国的,还有卫国、陈国的。 萧约一面在心里感叹考中不易,这是把历年真题都刷了个遍,才能张口就来。一面头昏脑胀受齐咎怀考问,像是自己也上了考场似的。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1”齐咎怀念着题干,问萧约,“维民所止应作何解?放置今日,又该如何为之?” 什么千里四海,什么维民所止?大学里也没学这么深啊,来这就更不用说了,老萧潇洒到老,巴不得儿子和自己一样天天玩乐快活,挥金如土地享受人生,哪里管什么读书。 萧约天灵盖都开始疼了:“这题目对我来说会不会太大了?太不切实际了。” “怎么会?见天下人,知天下事,察天下情,安天下局,都是应学应会的。大丈夫立世,当以天下为业。”齐咎怀言语慷慨,“你且说无妨,先立志后知治,一步一步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约只能硬着头皮答:“民就是百姓,维民所止意思是要维护百姓使之安定——” 话未说完,马车忽然剧烈颠簸,齐咎怀立马挺身把住车门挡在萧约面前:“小心!怕是有人刺杀伏击!” 果然是有危险,萧约已经闻到了血腥味,然后听到有人中刀倒地的声音。 这一路再低调,终究萧家有那么多行李仆人,到底还是被土匪给盯上了么?还是别的什么来路? 萧约急忙扒开齐咎怀,跳下马车,不顾劫匪凶悍,直冲向父母妹妹。还未靠拢,半路就被人拦腰提起,瞬间双脚凌空。 萧约心头悬紧,正要反击,扭头见薛照手持一把单刃长剑,挥出一道血虹。 “是你!你不是早就——” 萧约话未说完,薛照便将他往后一撇,整个人掼在地上,屁股又摔得不轻。 嘶,死太监,不能轻拿轻放吗? 上次薛照出手是夜里,对方又是他手下,多少是留了几分情面的,那些黑衣人虽说个个身负重伤到底还有命在。 但这次可不一样了,薛照出剑利落,招招都是必杀,专割咽喉。对方十来人与之敌对,竟形不成包围,上前一个薛照撂倒一个,如砍瓜切菜般轻易,不多时劫匪都倒地不起。 杀完收手,薛照执剑站在马车前,瞑目调息,抬手二指夹住落叶,用来揩了剑上沾染不多的血迹。 黄叶变红叶,深秋向冬。 萧约胸膛起伏明显,显然做不到心绪平静。 满地的血,满地的死尸。 都死了。 还好,没有残肢断臂,现在是秋冬,不会有恶臭,不会腐烂生蛆……没有太脏,也没有很臭……还好,还好…… 萧约白着一张脸翻身站起,奔向薛照——身后的马车,两手紧紧按住车帘,对车里说:“没事了,没有危险了……只是劫道的土匪而已,都解决了……别出来,我让车夫马上赶车。” 安抚好父母和妹妹,心跳也慢慢恢复了平稳,萧约才转头和薛照说话:“你不是说急着回去吗?你是到了奉安又折回来,还是根本没走?你的壶呢?你这剑倒是好看,单刃的,泛紫光,瞧着又利又韧,剑身还镂空,但并不轻巧吧?先前怎么没见你使?” 第22章 另一边马车里,齐咎怀探出头,纳罕地朝两人望。 薛照正眼都没给萧约:“滚。” “……”萧约见人飞身遁走,一头雾水。 死太监脾气怎么这么糟糕?也没说什么冒犯他的话啊?难不成是说了要走却没走,被当面戳破说谎,觉得难为情? 萧约揉揉屁股,好疼,比上次还疼。指尖的烫伤倒是早就痊愈了。 罢了,自己不需要他记补壶的恩情,他也别充救命恩人,两相抵偿算是谁也不欠谁的了。 两清还不算完,到奉安得想想,用什么好处才能再从薛照身上换点东西。 萧家经历一场劫杀,财产没有损失,两个车夫受了小伤,有惊无险继续上路。 薛照和裴家师徒仍隐于暗中,同上奉安。 “那些不是山贼土寇。”薛照骑马前行,随身包裹里装着那把紫砂壶,壶用白狐围脖裹着的,贴在心口被保护得很稳当,“其中有人是陈国口音,我听见了。” 裴楚蓝偏头看他:“嗯?是吗?有句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2看来是梁国风水不好,陈国的良民到了这就落草为寇了。” “他们是冲着萧家来的。”薛照面色深沉,问得直接,“萧家到底是什么来历,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裴楚蓝和徒弟同乘一马,悠悠闲闲地坐在后面,把下巴靠在裴青肩上:“啧,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又问。你怎么就对我岳家那么感兴趣呢?还是说对我感兴趣?我虽然风流债多,也没试过太监,但并不喜欢你这样的,脾气太坏。” 裴青沉着脸,身体绷得很直。 薛照:“我没耐心听你胡吣。” “呵呵,我说的都是实话。既然你这么想听,不妨再告诉你一遍,也好让你死心。”裴楚蓝抬起脸来,“那些人是陈国的,而且是皇室禁军,的确是冲着萧家来的。” “为什么?”薛照问。 “你说为什么?”裴楚蓝轻笑,“你一定知道当今陈国皇帝只有一个女儿吧,公主要以国为聘招夫入赘,驸马也就是陈国未来半个主人。放眼整个陈国,还有谁比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皇帝看上了我,要我做女婿。我不肯呐,没办法,谁让我坚贞呢?燕家拿我没法子,就来杀我男人咯,想让我做鳏夫。哼,天下如何,皇夫又如何,我身负婚约,就算对方不认,也矢志不渝守身如玉,一男不娶二妻——” “够了,闭嘴。”薛照脸色阴沉,双腿一夹马腹,径自往前去了。 “小青,你瞧,太年轻沉不住气,又太感情用事。这不好,你可千万别这样。”裴楚蓝桃花眼眨呀眨,在裴青耳边道,“为师教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才是真逍遥,真快活~” 裴青一如既往死了爹妈似的脸色,手肘往后重重一击,裴楚蓝就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小兔崽子,欺师灭祖是不是?”裴楚蓝揉着心口,仰头就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想谋杀你爹?” 裴青冷着脸拽着缰绳把马勒起。 “哎哎哎!喂不熟的狼崽子!你还没出师呢!踩死了我,你也别想继承我的衣钵!”裴楚蓝急忙翻身从马蹄下逃出。 “你有什么可让我继承的?少说骚话。”裴青俯身把裴楚蓝抓起放回马上,“老色鬼。” 第12章 生辰 自宜县北上一千里,薛照和裴家师徒一直暗中跟随萧家,路上没有再遇到凶险。 眼看着要进奉安城,薛照与二人分道扬镳,直奔着王陵而去。 北方天寒日短,九月才过完,从南方带回来的温暖气息就消耗尽了,呼吸间都带着寒意。 奉安已经下过几场雪,或许是王陵缺少活人气的缘故,格外冷些,积雪如今还没化。红墙白雪,密密的覆压之下,自带消音效果,四处静得像在坟堆里——本来就是坟堆了。 薛照红衣踏雪,分外显眼,他一路走过,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个俯身弓腰的内监。 大雪落得厚,赑屃驮着石碑被藏在雪里,要走近了才能看见。 薛照看见不远处有人在扫雪。 微如芥子,单薄摇动。 看守王陵的内监曾真也跟着停住了脚,小声说:“前些日子司礼监来了人,说王陵里要勤打扫,不染一丝尘埃才行,又说不能白养闲人——” 抬眼一看,那衣着单薄、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一咳嗽仿佛要把腰折断,风大些可能就要让他跌几个跟头。 曾真无声叹息着垂眼,那些人原话说的是“不能养着废人混吃等死”。 “……所以,就让薛大人来打扫。”曾真道,“王陵里还有别人监视,不准大人停歇,我也没法帮忙,只能暗中多送些热饭热汤。大人,这里有我照看着,外头你多当心些——” 薛照突然道:“季逢升跟王上告了状,但我计划好的事还是要做,谁也不能改。你也可以去告状,但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曾真摇头:“大人,我不会的。” 风吹了一会。 “明年开春你就二十岁了吧?去司礼监,或者离开奉安。我会给你清闲的活,或者足够安家的银子。”薛照看了看昏暗的天色,梁国王室的陵园里种植了许多古木,都是参天的名种,但没什么生气,被雪一淋,像是支着一丛丛高耸的尸骨。 “用银钱收买是最不稳妥的。”曾真道,“大人于我有恩,我一辈子不会忘。外头没有我的家人,我没处使银子,在哪安家也不过是冷冷清清一个人。我愿意在这守着,心里安静,能守得越久越好。大人,您有什么话想和薛大人说,尽管去说。我会替您守好门户,让旁人没有告状的机会。即便王上过问,我也有应付得过去的说辞,不会让王上知道大人来过。” 第23章 薛照这才看向曾真,三年前给了一口饭,竟让他记到如今。 是啊,钱财是最好用又最可不靠的东西,要让人死心塌地,非得给点萦挂于心的好处。 ——也不知那只蠢猫制好香料没有。 北风彻骨,扫雪的薛桓栽倒在雪地里。 “他知道我会来。”冷风当头,薛照迈步走向生父,“不是说还有其他人监视?问起来不必遮掩,免得多惹麻烦。” 曾真见薛照将薛桓从雪中捞了出来,将人抱回了卧房,垂头跟了上去。 “大人,冻伤的人不能一下子暖起来,得慢慢地缓。”曾真见薛照将人扔在床上,又去踢早已熄灭的炭炉,如此提醒道。 薛照看了他一眼。 曾真上前将薄被拉过来,给薛桓盖好,然后把床边的炉子拖到一旁,点燃了炭火,坐上一壶水,然后退了出去。他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有靠近窥听的机会。 陋屋暗室,烧水的那点热气一点一点向四周传染,像是给冰窖慢慢解冻。 薛照坐了半刻钟,薛桓咳嗽着睁开了眼:“照……咳咳,照儿,你回来了……好,好……” “要死了还笑得出来。”薛照声音比天气还冷,但已起身去提水壶。 沸水咕噜咕噜地响。 “原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还好……原先总怕梁王怪你来看我,这回不妨事,最后一回了。”薛桓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但撑着床板的两臂没有力气,咳嗽得狠些人就又倒回床上。 “哪来那么多废话?就不能安静些?!”薛照声音里带着些怒气,他提起水壶又狠狠掼回炉上,壶嘴溅出滚烫的水花。 薛桓咳嗽一阵平息了些,语气还是很平和,他看着薛照烫红的手背:“人都有这么一遭的,早些去见小柳儿,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我虽然守在这里,总觉得离她很远……不碍事的。照儿,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一辈子这么长,谁来陪你走完?没能陪着你长大,已经是亏欠了,往后啊,总要有个人陪着你才好啊……我不喝水,我不渴的……” “让你别说了,没长耳朵是吗?谁给你烧水,想得美!”薛照狠狠瞪了薛桓一眼,他此时话比平常多,而且脾气也格外急躁,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才有些像十八岁的少年人了。只是平日能让犯人瞬间肝胆俱裂的眼神此时却是遇弱则弱,对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气的人没有半分威慑。 “照儿,别对人这么凶,吓得喜欢你的人都不敢接近了。”薛桓试了好几次,终于支撑着坐了起来,后背靠着床头,温温和和地冲着薛照笑。 室内湿冷,又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都说阉人身上有异味,那是因为身体残缺所以控制不住排泄。若是被刻意打压着衣食,身子冻得麻木了,脏了的衣服又不能及时换,那就更糟糕了。 薛照手掌大权,一身清贵气派。抛开那些雷霆手段不说,单论形貌,整个奉安城的公子王孙加起来也不及他之十一。 同样是获罪之身,薛桓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薛照是梁王的外甥,梁王却没把薛桓当妹夫。让他受腐刑,践踏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让他在王陵守墓,剥夺他的自由;让他饱受欺压奄奄一息,摧毁他的健康……且不许薛照来看他,让这对父子老死不相往来。 屋子里屋子外都充满了污浊和死亡的气息,要是那只鼻子很灵的蠢猫在这,一定会受不住地往外逃——怎么突然想到他了? 薛照垂眸,目光变了几变,然后从前襟掏出那只锔壶。 下一瞬,暖热的茶壶就被塞在了薛桓怀里。 “唔……是紫砂壶,这样好的紫砂壶……”薛桓瘦得脸颊都凹下去了,但他眼里有光,一笑起来还是温润儒雅的清隽模样,他长满冻疮的手小心摩挲壶身,“上好的锔壶手艺,可遇不可求啊,破而再立困中求进,看来你在南方心境平和了许多,还有些因缘际会……照儿,我很喜欢这份生辰礼物。” 薛照别过头去:“你昏了头了,什么生辰礼物。” 薛桓只是笑,他看见了孩子鞋底各色的泥土,不知道他赶了多久的路,恰好在自己生辰这天回来了。 “多年前,我和小柳儿南下游历,路上遇到有个抱着孩子的男人哭泣,问过才知道是大雨冲毁了土窑,坏了营生的饭碗。偏这时候,老的没了妻子女儿失了母亲,没钱安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施了一点恩惠,那家人给我们奉了好香的茶,送了好妙的一把壶……小柳儿后来总是说起这次南下之旅,她一辈子就出过奉安一次。”薛照捧着壶饮了一口,脸上满是惬意安适,“就是如此奥妙:不必烹茶,只是注水就有茶香……好啊,总算不是两手空空去见小柳儿了,照儿,谢谢你,让我借花献佛……咳咳……” 薛桓咳嗽得越发厉害了,伴着出气长进气短的沉重喘息,竟是呕出一口血来。 薛照闪身坐在床边,眉头紧皱:“寻常的伤寒不会这样!” “唔是啊,今年的风雪来得又早又大,穿暖和一点吧……我在一日,梁王就会忌讳一日,这样也好,免得你夹在中间为难。”薛桓枯瘦的手去握薛照,“照儿,抱歉了,又要撇下你一个人了。” “我有什么为难的!你以为死是那么轻易的事!”薛照目眦欲裂,双眼满是血丝,“你要死关我什么事?凭什么对我说抱歉?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想死没那么容易,我带了药王谷的神医回来——” 第24章 薛桓拉住起身要走的薛照:“再陪我一会,别浪费时间了。” 瘦得皮包骨的手腕像一截风筝线,紧紧扯着飞得很高的风筝。 “我还没有原谅你,你不许死!”薛照坐回床边,双拳紧攥。 薛桓抬手,想去拍他微微起伏的肩,但没有成功,只能叹息一声:“我知道,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是很苦的,所以要找个伴。照儿啊,你心好又是个俊俏男儿,怎么会没人喜欢你呢?总会有的。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别口是心非,把人推远了。” 薛照抬眼看薛桓,大概是回光返照了,他凹陷的脸颊上有不正常的红晕。 “你不原谅我,是我的错,是我没能照顾好小柳儿,让你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还吃这么多苦。她走时,你才两岁,你还记得她吗?记得的吧?”薛照说一句就歇下来喘息一阵,“娶了小柳儿,有了你,那几年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我从前总怀疑做错了选择,或许不该让你留下,我给了你生命,也让你受这么多苦,人生一场恩怨是非其实很难分明……从前种种烟消云散,如今这样也好,有人送终还是很好的……谢谢你,让我们为人父母一场,享受一番真情真爱,圆满了几年……孩子啊,谢谢你来到我们身边……” 薛照没有说话,只是控制不住身体的微颤。 薛桓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手中还紧紧抱着那只修补过的紫砂壶。 紫砂红云,银钉如柳,往事一捧,十余载不过一挥间。 “人生无常,聚散缘定,我没什么能留给你的,却还有一桩事想求你。”薛桓目光哀伤,又带着无限的不甘和惋惜,“我在这守了小柳儿多年,却什么都无法为她做……若你能保自身周全,还有余力……把她挪出王陵吧……小柳儿她,她不喜欢郡主封号,她也不想在这……夫妻不一定葬在一处,但要是……要是能……算了,太奢望了……只给她找个好地方就够了,不必管我……” 薛照坐在薛桓对面,红着眼急声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挪出王陵!是不是你强迫她才生下我?薛家是不是真用巫蛊之术诅咒王上?她到底为什么和你结为夫妻,为什么而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真相!” 薛桓眼眸半阖,似是认真回忆思索了一番,然后摇着头吐字不清道:“真相……过去的是是非非不要再过问了,照儿,向前看……” “梁王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害死了母亲?是不是你!我到底该信谁!” “照儿,信你自己的心,信你愿意信的人……不要做别人的刀,不要落入罗网,要平安,要自由,要过好你自己的一生,你是个好孩子,你值得的……”薛桓伸手去摸薛照的脸,而虚空中仿佛有什么更加吸引他的东西,他直直地僵着手臂去够,“小柳儿,我来了,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了……” 薛桓一头栽在薛照怀里,紫砂壶和他心口的温度一起凉了下去。 对受过太多磨难的人来说,死也是一种解脱。 可是,怎么能说团聚呢? 不是还少了一个? 又把他撇下了。 都是些自私的人。 真是可恶、该死。 真的死了啊。 好冷啊。 又到了冬天了,手脚都冻僵了。 好安静啊。 过了良久,薛照颤抖的指尖贴上薛桓冰凉的后背。 薛桓是章台郡主冯献柳的丈夫,是薛照的父亲。 今天是他四十五岁的生辰。 才四十五岁。 第13章 小狗 奉安天气寒冷,十月里又下了几场雪。 长更巷原来是薛家的祖业,如今都归薛照所有,一排寂寥的空屋子,没挂门匾无人应门,实属人迹罕至的地方。落雪之后没有打扫,屋顶上厚厚一层,积雪快要把门堵住。 薛照身兼数职,多数时候是住在宫里直房,办公方便。偶尔回到长更巷,也是来去匆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间屋子,小时候倒是爱东跑西钻,但两三岁时的许多事早就记不得了。 此次回京他反常地将什么都放在一边了,甚至没进宫向梁王复命,一直闲在外宅里。 偌大的宅子里,除了薛照,就只有个上了年纪的哑巴嬷嬷,安静得很。 瓦上积雪如着缟素,院子里也是满地素白。 院有古柳,冬季里叶片瑟缩地打着卷,柳梢垂至结冰的水面,方圆不过一丈的小池塘冻得结实。 薛照素衣单薄,站在柳下。 一只毛发蓬松浑身雪白的狮子狗在他脚边跑跳磨蹭,露着一口尖牙汪汪叫着。 薛照懒懒地看狗一眼,目光又挪回结冰的池面。 “冻住了。吃两天素也好。” “汪汪!”小狗摇着扭成圈的尾巴,仍是又蹭又叫。 “馋狗。” 薛照朝水塘里扔一颗石子,让冻结的冰面绽开裂纹:“韩姨,拿鱼竿和凳子来。” 老嬷嬷原先是梁宫女官,随着章台郡主冯献柳来到薛家,有个孪生姐妹陪侍梁王亲姐冯献棠——也就是如今卫国王太后,去了卫国,多年前亡故了。因为是宫里来的人,当年薛家获罪,她未受牵连,一直抚养照顾薛照至今。 韩姨能听不能说,有了年纪但耳朵灵敏,薛照一喊的同时就过来了。 她双手快速地比划了几句,面带焦急地指向大门位置,但薛照置若罔闻转头便走。 第25章 韩姨面露难色,却又无可奈何,眼见小狗也颠颠地跟了上去,随后卧室大门关闭。 梁王敲了一阵门无人应声,直接推门踏入,薛照正躺在床上拥被而眠。 室内没烧地龙,和室外一个温度。 白衾白衣,安静地卧在一隅。 “观应,孤听说你病了,不放心便亲自来看看。现下好些了么?”梁王身着朱红大氅,从雪里走过满身寒气。 薛照闻声起身行礼:“臣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王上,所以不曾回宫复命。谢王上挂念,臣已经大好了。” “此处又没有外人,舅甥之间何必多礼。恢复了就好。”梁王伸手托着薛照小臂扶了一把,没让他实在跪下去,“让你南来北往辛苦奔波,也是累着你了。” 薛照不着痕迹地后退:“为王上尽职是臣的本分。” 梁王瞧着一身白衣的薛照,相对而立两人身上都带着寒气,但他没追究薛照明知自己前来却不迎驾的罪过,也没提起王陵之人之事,只是笑着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给薛照披上,抬手让人落座。 “也唯有观应能让孤舒心了,那两个不成器的都不如你能解孤烦忧。”梁王让薛照在身旁坐下,就如平常长辈一般说话宽和,“这桩差事不易办。药王谷与陈国皇室亲厚,裴家的行踪向来隐匿得极好,自从上任谷主离世,新任谷主性格孤傲怪癖,十年间药王谷裴家几乎销声匿迹。此次你能将裴楚蓝请来奉安,孤的头痛或许可以根治了,你是大功一件。说吧,想孤给你什么赏赐?” 朱红的大氅厚实细密,罩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薛照要摘:“裴氏师徒的行踪是王上查知,二人愿意前来也是因为王上诚心,臣不敢居功。” “你这孩子……好好穿着,瞧你病得都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好看,别再冻着。”梁王将他按住,拍拍肩膀,“孤一看见你,便想起了早逝的妹妹,实在是心疼。” 薛照垂眸,浓密的眼睫将目光遮得晦暗不明,他薄唇微动却到底没有接话。 “孤手足不多,远嫁卫国的姐姐虽是一母所出,却不如你母亲同孤亲近。孤和章台是一起长大的。那时孤出身低微,前途未卜。献柳失去了同胞哥哥,也很可怜。我们算是相依为命,彼此爱护。孤历经辛苦继了位,原以为可以让她苦尽甘来,她却去得那样早,是孤没有照顾好她,想起来也是一桩伤心事、遗憾事啊……孤看见你就如看见她,想把什么好的都给你,又怕外头有人参奏,反而让你受指摘。总要名正言顺,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才是真正对你好。” 薛照眼底动了动,心下已猜到后面是什么。 “——观应啊,孤王的身体关系梁国安定,所以寻医问药之事没让老二老四知道,唯有你是孤信得过的,孤的安危性命都交托给你了。如今也不好因此事明着赏你,若是你休养好了,眼下有一桩小案子,全权交由你处置,完事正好一并奖赏——观应是否愿意啊?” 薛照抬眼迎上梁王目光,不问何事,而是道:“王上是想让我以司礼监的身份办事,还是缉事厂?” 司礼监管内务,缉事厂跑外差,前者比后者讨人厌得更不明显些,但两处的差事都一样不好办。 梁王道:“既是全权,自然是由你便宜行事。无论司礼监,还是缉事厂,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有你,才是孤的心腹所在。” 薛照道:“臣疾病初愈,怕是力有不及。王上觉得季逢升堪用,可以让他再为王上效力。” 梁王与薛照久久对视,最终没把话挑明,只字不提南方之事:“旁人当然不可与你相提并论。观应啊,孤的头疼起来如刀劈斧凿,你忍心看孤为杂事烦忧,如此痛苦吗?” 薛照沉默不语。 “观应啊,孤早早给你取了字,比老二老四还早,孤是真喜欢你。因为你是献柳妹妹的孩子,孤最宠爱的就是你。因为你与孤血脉相关,即使你犯错,孤也可以原谅。你是个聪明孩子,孤希望你好好的,以后不要再识错、用错人了。孤的良苦用心,你明白吗?” 薛照垂下冷峻的眉目,言语平静无波:“臣谨记王上教诲。王上厚爱,臣万死无以回报。” 梁王欣慰点头:“观应啊,这就言重了。你年纪还小,受人蒙骗也正常,但你要记得孤才是你最亲近、最该信赖倚仗的人。你是孤看着长大的,孤待你比亲子还信任,不要让孤寒心,更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啊。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折损自己的身子。” 梁王说了许多“要”和“不要”,薛照没有再接话。 那只雪白的狮子狗原本卧在脚踏上睡觉,突然醒了跑出来,汪汪地冲着梁王叫唤。 薛照把狗往身后赶,梁王先一步抬脚托起雪白的狗头:“怎么又养了这玩意?你有哮症,孤还记得你小时候,发起病来脸涨得通红,那么小的孩子,咳得那么厉害,孤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一天一夜,亲自给你喂药,见你好些才去上朝……处置了吧,免得再勾起你的病症。” 狮子狗像是听懂了似的,毛茸茸的一团颤抖不止,对梁王龇着牙一个劲吠叫。 薛照神色变了几变,将小狗揽在身后,沉声道:“谢王上关怀,我的病已经全好了,不会再犯。” “观应,不要任性。”梁王一个眼神,便有人进来将狗捉走,他意味深长道,“不要以为年轻就可以肆意胡来,不保养自身。若是被这小畜生惹得你犯病,岂不是淘气?无谓多添麻烦。你是孤的心腹,又是孤的外甥,年轻犯错不要紧,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你只管听孤的就是,保你一生荣华尊贵。” 第26章 薛照目光定定地看着狗:“王上不是要给臣赏赐吗,臣想好了——” 小狗嗷呜嗷呜地挣扎嚎叫。 梁王大手一挥,打断他的话:“观应,当时前朝后宫那么多人都劝孤不要留你,说是罪臣血脉必成余孽。可孤愿意相信,亲手养出的孩子会听话。孤被这小东西吵得眼晕头痛,难道你还要违逆孤吗?” 薛照闭了眼,深深呼吸平复气息。 梁王起身,薛照便要摘自己身上的大氅。 “好好穿着,你穿红的好看。”梁王大掌按了按薛照肩头,“你的路还长,少年人别弄得老气横秋死气沉沉。不知道的,还以为煊赫威风的司礼监掌印、缉事厂提督大人在含悲守孝呢。” “怎会。”薛照说。 “是啊,孤亲手养大的孩子,唯有孤这一个亲人,怎么会做不吉之事咒孤呢。”梁王笑,“养育之恩大于天,旁人是挑拨不开的。孤心里有数,你心里也要坚定。” “王上说的是。” 薛照目光冷冷看着梁王随从将嗷呜叫唤的小狗杀死在门口阶下,断续的呜咽声从割破的喉管里漏出,汩汩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皮毛,也把地面染成红色。 梁王出门走下台阶,背身抬手:“别送了,你好好歇着。雪地湿滑,孤给你派些人来,好好把不该出现在你这里的东西清扫了,免得给你添麻烦。以后再小心谨慎些。照顾好自己,记得吃药,别让孤为你担心。” 梁王走后,很快来了许多人,将院子里、房顶上的积雪都铲了个干净。 还有其他的。 整个宅子都被清理了一遍。 薛照的世界中被剔除了不该有的白色,呈现出红墙绿瓦鲜艳色彩,薛照身披朱红格外显眼。 韩姨满眼心疼地看着他。 薛照默然独立许久,半晌才有所动作,双肩一耸大氅滑落在地,他用脚踢了踢台阶下的死狗,又久久注视已经变暗的血迹,转身一拳打在池塘冰面上,裂纹向四周蔓延,冰层破碎,薛照从冰洞里徒手捞了条最鲜肥的鲤鱼,在柳树下挖了坑连狗一起埋进去。 下午薛照便回了宫里直房,开始清理梁王吩咐的私盐案相关线索。 第14章 盐务 自古盐铁就是国之要务。 梁国和卫国是陈国藩属,早在陈国与靖国合并时就立国建邦。 陈、靖两国祖上有亲,一直和睦相处,后来两位皇帝缔结良缘,天下得以一统成为现在幅员辽阔物阜民丰的陈国,天下太平长治久安,也算是人心所向。 当今陈国皇帝名为燕戎,却以无为而治,对梁卫的管制并不算严苛。两国各有王室世代延续,有自己的朝廷和军队。还有盐铁自治之权,每年只需上交小部分进贡陈国,其余所得都收归国库。 盐是日用之物,家家户户都离不得,用量之大可以想象,单价再低总算起来也是相当可观的一笔数目了。 向来食盐都是官方经营,不允许私家囤积。要囤盐贩卖的,必须在官方登记存档,拿了盐引才算正当,否则就是违法重罪。 既是利润不薄,必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分上一杯羹的,各地盐商背后都有盘根错节的朝廷势力。 梁国都城奉安吃的盐都是周家贩的。周家当家人周灵安有个妹妹叫周筠安,是梁王次子冯灼的偏房。 有这层关系在,周家生意做得便利,每年拿盐引都与别处不同,总是先拿货再给衙门交款,甚至售出当年货物后回流了资金再交款也是使得的。 如此,周家既得了盐,手头又宽绰,随时周转得开。拿了盐引,又去拢其他生意,双管齐下,所以家业越来越大。 周家买的盐是青州产的,办好盐引之后,官盐由青州盐曹遣人护送,经澄河水路北上。 年年如此,从前没出过岔子,今年却坏了事—— 青州那边的盐运使司照旧是先发官盐再收税款,然而运盐船快到奉安竟然泄露侧翻,整整八船官盐在城外御带沟倾覆。 如此一来,周家没收到官盐,青州盐运没收到税款,两头都亏空着,谁也不愿意哑巴吃黄连自认倒霉。 周家说反正盐没到手,只当是今年没做生意,少挣一点,不追究了。青州却说没那么便宜,盐已出库,怎么能当成没做这笔生意?你还不追究?我们倒要追究到底!从前得了好处,如今拍拍屁股就想把自己摘个干净? 生意场上向来是有利一张笑脸,没利翻脸不认人。两边闹得很难看,私下无法善了,所以打起了官司。 这还不算完。 近日奉安市面上多有私盐流通,官府拿了几个宵小处以严刑以儆效尤,但财帛动人心,为高昂利润铤而走险者大有人在,杀头腰斩都刹不住买卖私盐之风。街头巷尾,但凡是有交头接耳的,都可能在进行私盐交易。 梁王点了御史清查盐务,可半个月过去毫无进展。 眼看着此事就要成一笔糊涂账,于是梁王让薛照接手。 这桩案子可不好办。 巡盐御史去了青州,和当地官员扯皮。奉安城里,刑部、大理寺吵了半个月都没定论,都察院加进来也只是吵得更厉害。 案子没人实打实去查,都在搅浑水。 <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都是积年趋利避害成了精的老狐狸,谁看不出其中厉害? 官盐没了,私盐兴起,二者之间怎会没有关联?既有关联,盐船倾覆就不是意外。既非意外,就有幕后主使。敢做如此大案的,岂是善类?此案牵扯太深,太容易得罪人了,稍不注意就要引火烧身。 第27章 谁愿意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互相推诿扯皮不是当官的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了。丢开体面跳脚骂街不过是缓兵之计,都想把自身从麻烦里摘出来罢了。 于是,薛照一来,各方竟出奇的恭敬配合,唯唯诺诺点头不迭,万事让薛掌印做主,什么得罪人的事都让他去干。 反正,整个奉安,哪还有他没得罪过的? 薛照也不负众望,办案第一天就直接拿了周灵安投入缉事厂大狱。 周灵安在大狱里跳着脚骂薛照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他妹妹周筠安也在二公子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让夫君快想办法救出哥哥。 冯灼又烦又怒,一脚踹开缉事厂大门:“薛照,你再猖狂也不该欺辱到我头上!” 薛照预料到他会来兴师问罪,早就在大堂里等着了。 一壶热蜂蜜水,一盏糖莲子,薛照一身红衣眉目冷艳,自顾自地吃着甜食。 冯灼更加恼怒,上前就要摔壶跌盏,薛照冷冷看他:“私盐量大且贵,得来的钱财又不上税,真适合招兵买马,好好造一场反。” 冯灼抓起水壶高高举起,闻言却是一滞,面色骤变,慢慢把壶放了下来。 他给薛照斟上一杯,然后轻轻把壶搁在桌上,一点响声都没发出。 “观应,薛掌印,这话从何说起。”冯灼道,“我是怕你事多劳累,又不清楚奉安近况,所以抓错了人。” 薛照目光一转:“我不清楚近况……二公子何出此言?难道对我的行踪很是了解?知道我近日不在奉安?” 冯灼急道:“你的行踪我怎么知道!你身兼数职,自然是忙人,哪能事事关心!” 薛照定定看着他,没有接话。 冯灼今年二十四,身量高壮,一身华服,长相类父,面容方正浓眉大眼,眉间皱成川字,他刻意放缓语气拉近关系,然而攀亲戚攀得有些敷衍:“我向来是尊重你的,你我又不是外人。我今日也是太心急了,可你这事做得……” 薛照丝毫不给面子:“我办事如何?” 冯灼皱着眉道:“周灵安犯什么错了?为什么拿他?分明是青州那边闯祸,是他们的人手懈怠,运盐船又年久糟朽,他们弄丢了盐,才闹成现在这样。就算要过问周家先货后款的事,也可以私下询问嘛!为什么直接拿人,弄得满城风雨!简直是打我的脸!如今奉安上下都在传这件事,都以为是周灵安捣鬼。先前众说纷纭无处使力,如今立了这么个靶子,官府要把屎盆子扣过来,民间也咒骂周家哄抬盐价。你难道不知,周家和我有关,你这不是给我使绊子吗!” “说完了?”薛照修长的两指夹起一颗糖莲子往嘴边送,“既然觉得周家无错,为什么不直接去和王上求情?顺便把卢家的休了,扶正周家的。” 冯灼欲言又止,把眉头皱得更紧,半晌后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在薛照身边坐下:“我知道,你是父王钦点的,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况且在父王那,你向来比我们这些做儿子的都更得脸。千不看万不看,周灵安的妹子还怀着我的第一个儿子。你把人拿了,免不了她忧心伤身。我知道你也不是得势猖狂的人,你到底怎么想的,给我透个底吧。” 薛照吃东西时不说话,慢慢咀嚼着清甜中一丝微苦。 当今梁王现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冯煊按照惯例送去陈国为质子,要等梁王世子人选落定甚至下任梁王即位才有机会回来。 次子便是冯灼。他舅舅掌过兵,母亲是将门虎女。梁王的王后死得早,卢贵嫔生前在后宫说话很有分量——可惜他母亲和舅舅在他成婚后陆续亡故了,卢家子弟之中再也没人能挑重任。 不过卢家丢掉兵权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冯灼母家是名门望族,有体面却无威胁,不会功高盖主,于王室而言,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外戚。 冯灼的妻子就是他表妹,也姓卢,但身体单薄羸弱,两人成婚五六年都无一儿半女。 三年前,冯灼纳了周家女,不久周筠安就有孕,后来足月生下一个女儿。如今,她又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太医诊过都说是儿子。 梁王的第三子没能活到成年,老四冯燎今年二十三,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冯燎的母亲孙昭仪出身平民之家,如今色衰爱弛并不受宠。冯燎的舅舅们都不济事,他自身又无才德成日只爱吃喝,是奉安城内乃至整个梁国有名的老饕,每月那点俸银多半进了他自己肚子,偏这样还妻妾成群,儿女生了一堆,果真应了食色性也。 梁王唯一的女儿冯灿今年才五岁,但已经预定好了要给梁王亲姐卫王太后的幼子——也就是五岁的卫国晖小公子为妻。 周家是商户,地位不高,但周筠安即将生下冯灼的长子。冯灼样样胜过四弟,只差在子嗣上,故此对周氏格外看重。 直到糖莲子的苦味甜味都在口腔中殆尽,薛照才道:“少了东西原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周家亏得起,但多出来的总要查清来路。” 冯灼:“我知道,私盐背后之人一定要揪出来。但显然这事和周家无关呐!不妨与你明说,我用钱的地方多,每年父王千秋也是我送礼最重,周家每年的收入多半是送到了我府里。这些父王都是晓得的。若要弄钱,走明路就是,周家犯不上这样大费周章。此事一出,周家遭殃,图什么呢!” 薛照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图什么?” 第28章 冯灼道:“观应,依你的才智,当然看得出,此事是有人故意陷害。” “不要随便下结论。”薛照端起糖水饮用,放下杯盏就有人拿来热毛巾给他擦手,他慢条斯理擦拭指尖糖渍,“周灵安,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引子罢了,我没指望拿他充数。当下各方聒噪着各执一词,把局面弄得杂乱不清。既然已经乱成这样了,不妨更乱一些,如此便会有人按捺不住有所行动。” “你还是怀疑我!”冯灼拍案。 薛照鄙夷地看他一眼。 “哦,不对不对……”冯灼被他看得一个激灵,思索着摇头道,“你这是打草惊蛇,扰乱幕后之人的阵脚。你没拿出抓人的名目来,也未对周灵安用刑……青州刺史已经遭了一次刺杀……你缉事厂的大狱是整个梁国最安全的地方了,你没让打让杀,周灵安就是安全的。” 冯灼越想越觉得薛照是向着自己的,一番自言自语竟说服了自己,起身恭敬一礼:“观应的苦心,我明白了!你且慢慢清查,我再没有什么话说。待过些日子周氏产子满月,定要请观应来府中,我好好敬上你几杯!” 冯灼自说自话一番,心里有了底便要告辞离去,薛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他叫住。 “观应弟弟,还有何事?”冯灼回头面带笑意。 “住口,我母亲就生了我一个。”薛照面无表情,越过他,径自向外头去,“你,不准再来我这。踢坏的门,赔。” 第15章 束脩 “什么?一斤腊肉要五百文?你这是龙肉吧!”萧约对着摊贩咬牙切齿。 萧约站在肉铺门口,隔着一块宽大的案板,案板上半扇新鲜猪肉,膀大腰圆的店主操刀正在分割,身后屋梁上挂了密密几排腌腊。 店主将猪肉按部位分好,然后指着案板上油纸包的腊肉笑道:“正经好猪肉!我这铺子里腌得好咸肉,用的肉最起码都是五花三层,不柴又不腻。喏,公子你选的这块,肥瘦相间足足七层。” 萧约:“我没说你铺子里肉不好,但再好的猪肉也不是这个价。” 店主道:“今年猪瘟严重,肉价是贵了一些,但我管你要的价不是贵在肉上头。公子啊,现在市面上盐价都五百文一斗了。再加上其他调料还有人工,这个价格公道得很。若要好的,整个奉安城里没有比我更会做腊味的了。这条束脩,送什么夫子都拿得出手。你这通身的气派,还计较这点散碎银钱不成?” 有钱就该做冤大头吗?好气哦。 萧约平心静气讲道理:“我知道最近官盐紧缺,私盐也不好买,价格自然涨了。五百文一斗盐,你腌一头猪也用不了一斗盐吧?况且你这铺子里用盐多,批量买来不至于五百文这么贵吧?” 店主嘿嘿笑:“公子说哪里话,我们正经生意人,哪敢用私盐?” “没必要跟我编瞎话解释,我又不是来抓你的。”萧约摆摆手,“别想把我当傻子糊弄。我家也是做生意的,祖上卖咸鱼出身。我知道各行各业大概有多少利润。我又不是让你亏本,开个合理的价就是。” 店主认真了几分:“公子啊,真不是我诓你,成本在这呢,盐价那么贵……” 萧约:“你这腊肉又不是这两天腌的。这两天盐贵,关你几个月前的腊肉什么事?” 店主一怔:“啊这……公子能说会道,也有几分道理。我之前是用的常平盐,但早都用完了。如今把肉便宜卖给你了,没钱去买高价盐,我拿什么腌出新的来?眼看着要过年了,公子你何必受着冷在这讨价还价呢,伤风感冒更不上算。” 萧约倒不是心疼钱,主要是不想做被宰的冤大头,更不想被人阴阳怪气,正待再理论,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转身看去,薛照束了个马尾,一身红衣,双臂环抱着看他。 好俊的脸,好欠打的神色。 那冷幽幽的眼神仿佛是在说:“才多久没见,肉都吃不起了。” 奉安城里人多眼杂,萧约没和薛照打招呼,薛照也没搭理他,上前对肉铺老板说:“稍后送私盐的上门,告诉他,你要一石,后日就要。” 店主圆睁着双眼,神色木了片刻,又拿出先前对萧约的说辞:“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我们哪敢用私盐,都是买的官——”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薛照按了按腰间的单刃剑。 萧约看热闹不怕事大:“这位大概不是善茬呀,听着像是早就盯上你了,赖不掉的。完了,老板你摊上大事了。” 薛照瞪他一眼。 “小人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我们小本生意,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实在是最近家里老娘病了,孩子又要吃要喝,才买了几回私盐,不多,才几斤,只是维持生意,一点没敢倒卖!官爷饶命啊!”买卖私盐都是重罪,店主吓得脸上的肉都哆嗦,忙不迭地作揖求饶,还要往地上跪。 “是没进多少私盐。”萧约又道,“要是盐多,怎会舍不得卖腊肉给我。” 店主也是人精,瞧着这话一出红衣男子的面色和缓,感激地看向萧约:“这位公子说的是啊……公子,小的方才眼拙心窄了,三百文,整刀肉拿去!” 萧约从袖中摸出碎银子:“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方才没把价钱谈妥,这次就按你说的来。五百文一斤,两斤便是一两银子。拿着。以后做生意还是讲点良心,随行就市也不是这个涨法。” 第29章 店主觑着薛照神色,浑身哆嗦不敢伸手。 薛照不耐烦,冷声道:“还抖什么?听清我刚才说的了?” 店主:“是是是!我一定不坏官爷的事!官爷,看在小的这么配合的份上,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用私盐了!” 萧约把钱交到店主手里:“以后想用也买不着了,这么威风的小爷一出手,还不把私盐贩子抓个干干净净?” “是是是!公子说的是!官爷一定手到擒来,我一定配合!”店主急忙收了钱,跟着拍马屁,同时对萧约千恩万谢。 萧约提着要送给齐咎怀的拜师束脩出了肉铺,薛照警告店主保持神色如常,不要露出马脚坏事,然后也走了。 萧约闻到身后那股香味一直不远,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上了肉铺对面的茶楼,开了一间临街有窗的雅间,很快薛照就坐在了他对面。 薛照垂眸瞧着对面楼下肉铺,主动和萧约说话:“想读书科举?” 萧约点头又摇头:“读点书,但我不考试。我那先生,你早就见过的,是个执拗的读书人。” 薛照见过齐咎怀两次,头一次是在萧家门口擦肩而过,第二次是萧家被陈国禁军劫杀——不提便罢,一提就想到浪荡不羁搞断袖的裴楚蓝,三十来岁的男人,凭着一张青春面貌自以为年轻风流,那言语神态简直让人恶心。 姓裴的目中无人桀骜不驯,即使梁王将其奉若上宾,他也并不将全部的心力用于诊治梁王。一日之内倒有大半时间在宫外游荡,说是采药义诊施惠百姓,薛照知道他实际上是去农户圈里治猪瘟了。梁王知道得气死。 “要是科举应试,想入阁得朝中有人。”薛照道。 萧约怔了怔,笑道:“你还是睡不好,对吗?” 薛照侧首凝目看他:“你早知道给我的安神香不管用。” 萧约摆手:“别把人想得那么坏。我既不是大夫,又和你无仇无怨,我刻意给你个假香包做什么?那安神香我父母用了都说好,原以为你是一时睡不着,没想到竟是顽疾,大概你失眠比他们这样的老人家还严重了。还是那句话,得少杀点人,靠香料助眠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薛照余光瞧见了楼下有个头戴斗笠的男人走向肉铺,他低头盯着,神色晦暗不明,指尖轻叩在窗棂上:“你迟早要为你的狂妄付出代价。” 萧约也注意到私盐贩子上门了,专心盯着楼下不再说话,心里却想,谁还狂妄得过你啊,街头巷尾谁不知道你查个私盐案,把梁王未来世子的大舅子给抓了。 肉铺店主身量魁梧,却胆小,心里藏不住事,举着指头说要一石盐时,目光都是飘忽的。 好在对方把斗笠压得低,没瞧见他目光发虚,闻言抬起脸来又确认一遍数目。店主这时候稳住了心神,说年底做腊味用盐量大。一石一百二十斤,腌上百猪也用不了那么多盐。斗笠男人有所怀疑,店主支支吾吾又说,最近盐这么紧俏,他也想弄些来转手倒卖。对方一笑,应下了,说后日入夜给他把盐送来。 斗笠男子一走,萧约知道薛照要钓的鱼已经上钩了,但薛照还盯着楼下不转眼,他便再次看过去,瞧见肉铺里走入一个抱着红毛小狗的男孩。 男孩衣裳破旧,单手抱着小狗,手背抹着泪向店主下跪,他把小狗往外送,店主推了几次,到底还是接下了。 人都活不下去了,还养什么狗。 人与人不同,狗也各有各的命。有的狗穿金戴银,有的狗却要被扒皮吃肉。狗仗人势,人混得狼狈了,狗都跟着倒霉。 薛照听见肉铺里的狗汪汪两声叫唤,收回目光,却见对面位置空了,那条腊肉被扔在桌上。 不多时楼梯口响起笃笃的脚步声,萧约下去上来跑得有些累,把狗往薛照怀里一塞,在身上擦擦手,一屁股坐下,把腊肉往自己这边划拉:“别让你的一两银子吃了我的一两银子。” 毛茸茸暖乎乎的小东西在心口蹭,甚至伸出湿哒哒的舌头舔人下巴,薛照有些迟缓。 “你……做什么?”薛照正襟危坐,修长的指节按在小狗脊背上。 “别嫌弃,干净着呢。要不是家里有人生病,也不会拿出来换钱。这还是品种的呢,叫五红犬。”萧约双手捧着下颌,“口眼鼻嘴爪都是红色,虽然圆头圆脑看起来会偷袈裟的样子,但聪明敏捷,刚烈又忠诚。” 本来萧约还想说,你俩都穿红色的,多搭配,怕薛照把自己脑袋拧下来所以把话咽进肚子里。 薛照垂眸,小狗正舔他掌心。 论忠心,狗大多比人强。 “用这个就想贿赂我?一两银子就想入阁拜相。”薛照揉着热乎乎的狗耳朵,“好。” “你这也太奸了。一边查人家卖私盐,一边自己卖官。一两银子买个阁臣当,好划算的买卖。可惜我不买。”萧约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 落在薛照身上的目光仿佛实质,看似暧昧实则并无轻佻之意。 “我不是给过你了?”薛照抬眼看向对方。 “那个不行。” “为何不行?” 萧约想,薛照知道当日登芳阁发生的一切,他晓得自己给听雪配制的合香用了头发做原料,所以才会留下一截青丝作为锔壶的报偿。 “不一样的,每个人身上都有独属的气味,来源也各不相同。”萧约道,“我给听雪制的香,清甜带魅,雅俗并举。用他的头发是因为那上面沾染了头油、脂粉,还有……” 第30章 薛照直视,等他说出后面的话。 萧约有些脸红:“还有身热欲酣时的汗。” 薛照目光闪了闪,一股被冒犯的恼怒冲上来,却又盘桓着不能宣之于口,于是平白添了闷气。 “是你非要追根究底的……”萧约挠挠头,“反正每个人为什么香原因是不同的。你到底香在哪,我还没弄明白,要慢慢研究……我就这么一点愿望,你许给我,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不会损失?要是你研究透了,说用胳膊手脚,也要剁下来给你?”薛照轻轻按着小狗脚背,低头看它张开尖利的爪子。 小狗亲昵地用脑袋拱他。 萧约:“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制香的,不是吃人的。是,你是很香,但别真把自己当能填饱肚子的香饽饽了。我不会把你抽筋拔骨。再说,这香制出来说不定可以让你安眠呢?你也不是全无好处。死马当作活马医呗。” “你这张嘴说话,真的很讨人厌。”薛照把小狗全挼了一遍,起身将狗丢给萧约,“照顾好我的一两银子,别让你的一两银子齁死他。” “哎,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要的!你都挼过一遍了,还能反悔吗!”萧约对着薛照背影喊,“把你的狗带——” ——不对,他说的是“我的一两银子”。 “你答应了!”萧约欢呼雀跃,猛吸一口狗头,“好小狗,真有面子,他答应了!” 小狗:汪汪! 第16章 笃鲜 十月初十,福神东南喜神正南,宜入学订盟。 萧约提着准备好的束脩和其他礼品,乘车又步行,到专为应考举子提供住宿的春闱会馆。 梁国重视科举取士,对层层过关的饱学之士很是优待,为远道而来的举子安排住处,使其不必为食宿琐事焦头烂额,能够潜心备考。 会馆距离贡院不远,以便举子望之自勉,冀望今日着襕衫明日换紫袍。 馆内免费提供住宿,最基本的饭食茶水也是免费的。但免费的哪有什么滋味,只能填饱肚子罢了,要吃好的得自己给食堂掏钱加餐,或者去外面馆子里吃。 会馆内住房也分三六九等,使钱的分到的屋子更大,还有地龙暖炉。齐咎怀是使不起钱那一类的,他住的房间在偏僻角落里,又挨着茅房,屋子里像冰窖,即使是冬天也有难闻的味道传过来。 萧约奉上礼物,规规矩矩跪拜过行了拜师礼,又将一杯热茶送到齐咎怀手里:“请先生饮茶。” 齐咎怀接过茶水饮下,不知是否太烫,他竟又红了眼,连声说“好”,双手把萧约扶起来:“我齐悯能够收萧约为徒,必鞠躬尽瘁倾囊相授,生死不负此师徒之分!” “先生言重了。”萧约把齐咎怀送回座位坐下,“拜师如此郑重的事,本该请父母一同见证的,礼数上有所怠慢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齐咎怀笑着说无妨:“早都说好了,这只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你来我这里,避开会馆内众人,让我得以清净。我晓得你父母不舍得你吃寒窗之苦,不惊动他们也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一时安逸不如一世长平千秋永绵。想必假以时日,二老总会理解。我也不会把你教坏了,到时候是能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萧约听着这话,心想齐咎怀还是想把自己往一代名臣的路子上培养,瞧见齐咎怀冻得红肿的双手:“我天资愚钝,只怕是白白耽误了先生的时间。先生过了年就要应考,住在这里未免太苦寒了些,我帮先生换个房间吧。” “栖梧不要妄自菲薄。不要管我,居陋巷箪食瓢饮更能磨炼心性,我住在这里很好。”齐咎怀面目朗毅,虽身形清瘦却筋骨坚韧,他道,“既收了栖梧的束脩,也饮过了拜师茶,那就从今日开始正式上课吧。” 萧约:“啊?” “有什么问题吗?”齐咎怀看着萧约。 萧约挠头:“今天就开始,会不会太仓促了?先生要不要备备课?教材也没准备吧?” 齐咎怀:“不必。皓首穷经是博士的事,栖梧你该断当今之事,无谓在故纸堆里打滚。” 上京的路上齐咎怀已经带着萧约将近十年各国秋闱题目过了一遍,大多数时候是齐咎怀说萧约听。应试的策论有着严格的格式规范,但齐咎怀对萧约并不作要求,只是让他熟悉各国选拔人才之偏好以及为政理念。 此时他摊开桌案上的白纸,亲自研墨:“如今奉安因盐务满城风雨,栖梧且就当下所知写一篇综述,揣度起因、分析现状、提出对策,限定一个时辰,一千五百字内条分缕析表意清楚。” 萧约:“……” 脑子里仿佛响起一声“考生现在开始答题”,紧接着就是嗡嗡乱响了。 不是说上课吗?怎么直接开考了? 现在把那两斤腊肉拿回去还来得及吗? 齐咎怀目光殷切,萧约只好硬着头皮就当是期末裸考了——其实也不是完□□考,因为馋着薛照,萧约一直留着他的相关消息,知道他奉命查案之后有意了解了一些盐务,但也只是非常浅显的一点东西。 内容能胡编乱造,写毛笔字则是真正的挑战。 虽说萧约曾是个大学生,到这个世界没正经读过什么书也不至于成文盲,但毛笔是真没握过几回。歪歪扭扭写字,缺笔少划,墨迹深浅不一,不时还滴下一团墨汁,总之卷面很是难看。 第31章 不过,毕竟是多年应试教育的产物,萧约秉持着“一点不会也要全写满”的原则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答题,齐咎怀也用从食堂借的小炉子煮好了一锅腌笃鲜。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咸香,鲜嫩的冬笋切成滚刀块,红白分明的咸肉足有七层,是颜色鲜亮的块状,再加上挽成结的豆皮炖得软和,连汤都是奶白色,每一个沸腾的泡泡爆开都浓郁喷香。 齐咎怀给萧约盛了满满一碗肉和笋,又给他添米饭:“单吃有点咸,配着米饭正好。” “先生还有这样的手艺!我想学这个!”萧约闻着味就馋了,捧着碗筷,考试的紧张疲惫一扫而空,心想拜了师卷子都做了,腊肉是拿不走了,但可以吃进肚子里揣走。 齐咎怀笑:“我夫人好吃又不爱下厨,于是把我锻炼出来了。” 萧约:“先生和师娘真是伉俪情深啊。为爱人下厨的男人就是好男人。我还没见过师娘呢,她是在老家等着先生衣锦还乡吗?” “我夫人故去数年了。”齐咎怀拿起萧约的卷子,一双眼眸在浓汤雾气中有些落寞。 “是我不好,提起先生的伤心事了。”萧约心中愧疚,立刻站了起来。 “无妨,我还能为她做一点事,就如同她从未离开一般。”齐咎怀摆手让萧约坐下吃饭,他自己却不着急,用朱笔认真批改起萧约的答卷来。 萧约吃完了碗里的,又用汤泡了一点米饭,撑得实在吃不下了才搁碗。 齐咎怀也批好了卷子,萧约一眼望去,漫山遍野一片红。 萧约瞧着自己那些狗爬字旁边端端正正的小楷,听见齐咎怀夸奖说还不错,臊得脸红。 “言语还算通顺,认识也基本全面,只是稍浅。市面上流通的私盐是御带沟里倾覆的官盐,这一点几乎是人尽皆知了。已经化整为零,再要搜罗起来便不容易。栖梧卷上写到除了腌腊店铺,猜想藏匿私盐者还会将私盐投入水中,故而应当严查在覆盐案前后购置大缸等容器者。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萧约认真想了片刻:“布商也值得怀疑,尤其是囤积劣等布匹者。用盐水浸布,能将盐粒藏在粗布的纤维间。如此会把布料沤坏,但卖盐的收入远超损失。若要用时,再烘干析出——” 齐咎怀注意到萧约说着突然停顿,温声问:“栖梧想到什么了?” 萧约道:“我说的两种法子其实是一个思路,就是食盐能溶于水。但仔细再想,盐的溶解度并不高,八船官盐要多少水来融?太容易惹眼了。而且要把私盐尽快售出,溶于水再析出实在是不是便捷的法子。” “那么你还能想到别的什么法子吗?”齐咎怀问。 萧约摇头,迎着齐咎怀鼓励的目光便又深入思索,过了良久,回答道:“食盐颗粒有一定大小,若是混合在沙土里,多过两遍筛子能清理出来。但这法子也费事,还是什么处理都不做,找个偏僻处把盐藏起来最方便——不过,要尽快出售,藏的得太远太深也不方便,所以应该还在城内。又要在奉安,又要隐蔽,实在困难。得是地方足够宽敞,又不容易被清查到的地方,才能藏盐。” 齐咎怀追问:“什么地方符合你所说呢?” 萧约摇头:“我对奉安不大熟悉。” 齐咎怀:“天下各处都是一理,凭你所知推测就是。” “那我试试……奉安是梁国国都,可以说是寸土寸金,要地方宽敞又交通方便,相应地段价格更高了。能拥有这样产业的人,非富即贵,而且私盐闹了这么久还没抓住头目,幕后之人一定消息灵通,或许会和官府有关联——难道是某位显贵的私宅?可是,我不明白,已经是有钱有势之人,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犯此大案?” 齐咎怀笑道:“栖梧你是富贵惯了的,性情又恬淡,怎会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亘古真理。欲壑难填索取无极,贩卖私盐是提着脑袋舍命谋财,爱钱财胜过性命,还怕什么费事。你说的都很对。往后再考虑问题,不要失于慌乱,镇定下来慢慢思索周全。” 萧约:“可是先生规定了作答时间。” “答卷有时,处事无拘。栖梧啊,纸上得来终觉浅,万事万物总归是要亲身经历、亲手处决才算了解。”齐咎怀意味深长道,“我为你设限,是想锻炼你思维敏捷,能临乱而不乱,无谓因时间仓促而潦草成事。我并不能限制你什么,往后你以自己为限,不受任何人限制,你可以兼听则明,但最终决断在你一人。你心所想即你所持之理,将心放平,循理看待事物就是。” 萧约恍然点头,他听得似懂非懂,直觉齐咎怀并不是“徒有经验”,他的胸怀见识,是当前萧约所认识之人中最深沉高远的。 齐咎怀说回题目上来:“囤积私盐获利,规模庞大,为免暴露总要做些掩饰,先前你所说的基本就是主要的手段了。栖梧,至于对策,你写应当从市井之中用盐量大者入手,顺藤摸瓜找到各层经销,最终拿获贼首。我且问你,拿住之后该当如何?” 萧约:“自然是按律法处置。” “你可知道,无论是陈国,还是梁国卫国,贩卖私盐一石以上者便要处死,十石以上便要凌迟?” 萧约面色怔忡地摇头。 “你会否觉得处罚太重?” 萧约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齐咎怀道:“国家收拢经营官盐之权,绝不许民间私自买卖。只给沿江沿海渔民恩惠,准许他们晒取渔盐,但也有定量,且将盐都染了色,只准自用不许流出。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第32章 萧约不自觉地被他严肃认真的态度带动,仔细思考谨慎作答:“为了国家安稳。” “继续说下去。” “国家要有横扫一切的力量,以便维持安定整治不平,所以需要军队。国家要养天下百姓,周转经济,所以国库应当充盈。兵权与国库是维持国家治安的两项重器,必须掌握在当权者手中谨慎使用。因此,国家不许盐铁私有,不使利器藏于凶徒之手,不使财富助长为祸之心,如此方能太平。若事犯相关,以严刑重处,能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虽然对于个人来说可能有些严酷,但于天下万民是有好处的。” 齐咎怀闻言欣慰点头:“好好好!你能有此认识,我没错收徒弟!” 萧约被夸得挺欢喜,自己也没料到会被循循善诱说出这样的论述,他很好学地仰着头:“先生觉得,奉安盐案该如何破局呢?事发这么久,对上对下总要有个交代。” 齐咎怀却肃然道:“栖梧不要和那个阉人多来往。” 萧约被突然转变的话题弄得一愣,转念一想也并不意外,先前两人在宜县家门口擦肩而过,上次遇劫时齐咎怀也看到了薛照搭救。当时或许认不得,如今奉安城街头巷尾都在传血观音要拿二公子的大舅子开刀,把薛照的恐怖形象传得绘声绘色。齐咎怀应该对上了身份,猜到宜县的红衣男子就是薛照。 “他其实并不像坊间传言那样凶恶。”萧约想到自己抱回家的小狗,喜欢小狗的人能有多坏呢。 齐咎怀道:“或许传言有误,但亲近阉党总是不好的。薛照乃司礼监掌印,又是缉事厂提督,身肩多职,常办大案难案,他会在宜县出现,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事。要平安,远离他总是不错的。栖梧,今日的讲学就到这,为免你父母发现,还是早些回去吧——对了,你这字,好好练一练。” “多谢先生教诲。”萧约揣着齐咎怀送的字帖,走到门口又被锅里的香气勾住,转过身来。 “先生,不妨再教我一点东西吧……” 第17章 一两 奉安落雪,万户白寂。 长更巷以南,与之相隔越人湖的照庐巷里,萧约租了一间小屋,专门用来制香。从春闱会馆出来,萧约便回了照庐巷。 另一边,薛照顺着给腌腊店送货的贩子,一路追踪,却没有拿人,转回缉事厂大狱审了一会周灵安,后者仗着自己妹妹怀着冯家血脉,气焰很是嚣张,对薛照又是威胁又是辱骂。 周灵安在狱中未受刑讯,吃穿也有家里送来,精神头很足,隔着牢房栅栏,他大骂:“姓薛的,你这黄口小儿!逆贼余孽!小畜生!平日作威作福惯了,还以为奉安是你的天下了!梁国姓冯!奉安姓冯!我妹妹马上就要生了,是儿子!是二公子的长子!我就是小公子的亲娘舅,你怎么敢害我!我劝你趁早放我出去,要不然,二公子不会放过你!” “亲娘舅,当卢家的是摆设?”薛照一抬眼,周灵安就住了嘴。 薛照用钳子轻拨暖盆里的炭火,这钳子平时是用来掰犯人牙齿的,在火里一搅有腥臭的气味散发出来。 周灵安身上一哆嗦,音量小了些:“卢家的也敬着我妹妹,她生不出来,只能靠着我妹妹的肚子!等这孩子落地,阖家都有好处。薛照,你别看不清形势。” 薛照举起烧红的钳子,走向周灵安:“孩子自然是会落地的,但你妹妹……” 周灵安下意识后退:“你,你想干什么!伤了我,二公子不会放过你!我妹妹更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心尖上的人!” 薛照烫死了牢门上的一只臭虫,随后将钳子扔进火盆里,蔑然道:“周灵安,你妹妹眼下是很受宠,但她是子凭母贵,还是母凭子贵,你难道不清楚?孩子就快出生,你牵连进大案之中,挺巧的,二公子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这你应该明白。” 周灵安闻言目光一颤,双手抓住木栅:“母子连心,孩子是我妹妹生的,二公子自然会厚待我周家——你知道什么了!你想做什么!是不是二公子让你——” 薛照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让人动刑,只是在周灵安的牢房前烧了一大盆火,火光耀眼照得夜如白昼,周灵安辗转难眠,稍有些睡意,狱卒便将他呵斥叫醒,再加上薛照所言,只一晚整个人就脱了层皮似的。 从大狱出来,薛照进了萧约私宅,看着热气腾腾的腌笃鲜,冷哼一声:“吃这么咸,也该查查你。” 天色浓黑,香气越过矮墙屋檐,薛照似一片红叶悄然翻墙落地。 “比我鼻子还灵,正赶上饭点。”萧约不意外薛照能找到这来,端着锅子朝他笑,红彤彤的一团小狗在他脚边摇尾巴。 薛照也不意外萧约的不意外。 萧家在奉安重新买了所大宅子,不过是在近郊的位置。 萧约另外在城里照庐巷租了一间小屋,为的是自己在此制香方便,再加上要和薛照纠缠,隔开父母妹妹也更安全。 薛照头衔很多,司礼监和缉事厂事多如牛毛。萧约进不得皇城,更不可能直接送上门往地狱阴司一般的缉事厂闯,又没打听到薛照私宅的位置,不过他并不着急,在家里生火煮上一锅腌笃鲜,也算是复习先生教授的课业了。 进屋坐下,暖和又安宁。 薛照的私宅里只有韩姨一个人伺候,上了年纪的人手脚不便,平时她一个人住饮食都很简单,薛照偶尔回去菜色也不会变什么花样。宫里不用明火,饭食都是提早做好了,用炭盆煨着送向各处,只有点热气,没有烟火味。薛照是奉安人人闻之生畏的邪星,但时常忙得吃不上一口热饭。 第33章 “这只小狗挺有灵性,不会乱跑乱叫。这小眼神瞧着挺委屈可怜的,有点呆有点傻,实际却灵敏得很,这屋子里我没打扫到的地方,它全钻了一遍,叼出来三只大耗子。” 萧约点点小狗湿润的鼻尖,向薛照报告他这“外室”的详细状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薛照自己不养丢给他,但既然养了就要把小家伙照顾好。 “我不懂怎么给狗评级,不过它腿脚粗壮、毛发鲜亮,耳朵都这么支棱,一定是条好狗,你带去办案都行,能搜能咬。”萧约道。 薛照一直没接话,到这终于蹦了一个字出来:“不。” 萧约:“好吧。” 握握小狗爪子,死太监还真把你当外室藏起来了,可怜你吃不上皇粮咯。 萧约又说:“不能总叫他小狗吧?要不你给它起个名字?你这么喜欢小狗,从前养过吗?你一般怎么给小狗起名啊?民间给小孩起名都说贱名好养活,叫什么狗剩狗蛋的,小狗本来就好养活,还是起个好听的名字吧。” 薛照没搭理他,拿起碗筷。 养狗只管抱和挼,又不喂养又不铲屎,连个名字都不起。 可恶的死太监。 萧约都说得嘴干了,没得到一句回应,他勾了勾小狗下巴——记住是谁喂你,别跟他亲,他都不给你起名——小狗哼哧一声。 萧约在薛照用饭时,抱着小狗在房间内踱步,他走到薛照身后,薛照搁下碗筷转身看他。 眼神又防备又不耐烦。 “吃你的,难不成害怕我偷袭你吗?”萧约刚摸了一张棉巾手帕出来,被他看得发虚,连忙揣回手帕并挼几把狗头,“要是怕我下毒,刚刚我不是当着你面尝过了吗?快吃,趁热才好吃。” 腌笃鲜咸香滚热,热乎乎地吃下肚周身都能暖和起来,冬日里难得吃上这么一顿。 薛照几口热食下肚,让腾腾的热气一熏,额头脖颈都出了薄汗。 “看来我手艺还不错。”萧约弯着眼睛笑。 薛照瞟一眼萧约,他不是好吃的人,放下碗筷并不多食。萧约眼疾手快把小狗往他怀里一塞,紧接着手帕就从他额角擦过,顺着脸颊一直到脖颈,探进领口在锁骨凹出的颈窝里转。 萧约还想继续往下,薛照抓住了他手腕。 “干什么!”薛照稍稍用力几乎就要扭断萧约细细的腕部。 “疼疼疼——”萧约再叫痛都不肯松开手里的棉巾,“你不是答应我了吗?配合一点啊!我这也是为了让你能睡得好啊!” “把手拿出去!”薛照放了手,眉目冷得像冻了冰。 “下手可真狠。”萧约转了转酸痛的手腕,抬手带过薛照下颌鼻尖,收回棉巾来见薛照脸色微红,“怕什么,都是男人,你有的我有,你没有的——” “萧、约。” 薛照狠狠咬着萧约名字,眼刀子几乎把他扎穿。 好凶啊。 好吓人的香饽饽。 “别吓着你的一两银子!”萧约心脏扑通扑通,挪开目光,往后跳一步,“我以后说话注意些……我只是想取一点你的汗水,来试着制香……吃好了吧?跟我来。” 薛照原本白净如雪的面容染上一层微粉,薄唇紧抿着,他把狗耳朵揉了又揉,虎口卡在狗嘴里磨着尖利的犬齿,半晌才平复了情绪,跟着摸完人若无其事的萧约来到他制香的工坊。 “我可不是糊弄你。”萧约停在一排透明的薄质容器前,“我有专门的仪器设备,将沾有你汗液的棉巾放入器皿里浸透,然后将溶液煮沸,就可以蒸馏出一些很纯的东西来,或许就是这些成分让你闻起来这么香。” 薛照看着大大小小粗细不同连接起来神似琉璃,却比琉璃更加薄脆纯净的容器,眉头皱起:“你就是这么给那个小倌制香的?” 果然一直暗中盯着。 “这叫玻璃,不能量产所以市面上没有,但陈国王公贵族或是富豪家里偶尔能见到。”萧约摆弄好器具,自顾自讲解了一番,然后回头对薛照解释,“给听雪制的香是膏体,是用古法以油脂为媒介提取的。用上这架设备,你还是第一个。” “玻璃……”薛照眉头稍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词,抬手轻触受热逐渐发烫的容器,“陈国果然地大物博。” 萧约心想,何止地大物博,几百年前就能制作出玻璃,现在不知道研究出什么高端技术了,陈国皇室或是皇亲国戚中一定有穿越者来过。 玻璃瓶乃世所罕见,剔透的薄壁反射着精光,而娴熟摆弄这些东西的萧约更是举世无双,再加上他又谨慎又放肆的性格……都是一眼能看透却又难以捉摸的东西。 “多久能制好?”薛照垂眸将目光定在玻璃瓶上。 烧瓶里咕噜咕噜冒着泡,棉巾是纯白的,沸腾的溶液也是透明无色,不像腌笃鲜那样呈现令人食指大动的奶白色,然而萧约却瞑目深吸,感受到那股旁人不可感知的香味,好香啊,让人身心欢愉,如痴如醉。 可是—— 还不够纯。 怎么总是差一点。就是这一点,让人心痒。 不是汗水,到底是什么?薛照身上产生香味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萧约闭着眼,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直到小狗尾巴在他手背上扫出微痒,他才睁开眼看向薛照:“……嗯?你说什么?” 细腻的皮肉,茫然的眼睛,连睫毛都是浓长的婴儿直,看起来纯粹懵懂,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第34章 “疯子。”薛照抱着小狗,皱着眉骂了一句。 “啊?为什么?”萧约揉揉自己的脸,心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太痴汉了?转念一想,薛照这种杀人如麻的死太监还会怕痴汉?不存在的。和他相比,咱们正常多了,健全多了。 “对了,腌腊店的老板有没有帮你钓出私盐贩子?贩子是将盐藏在城内的吗?藏在哪能够躲开官府追查呢?你打算把周灵安关到什么时候,他妹夫不会找你麻烦吗?”萧约瞧见薛照眼中还是有红血丝,关心了一下他的事业,“你怎么有空来我这?最近你应该没工夫睡觉吧。既然没时间睡,失眠也不是什么紧要的问题。” “闭嘴。明日去荷金酒楼。”薛照把狗放下,抬腿出门,“带上你做的香。” “明天可不一定做得出来。”萧约追上去,“你让我去酒楼?怎么,我请你一顿,马上就要请回来啊?” 薛照没回头:“一两。” “什么?”萧约摸不着头脑,“请客吃饭还有限额啊?好小气。” 薛照回头,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然后目光移向萧约脚边的小狗。 萧约恍然,咧嘴一笑:“嗐,怎么给小狗起这么个名字,不是贱名,但也没多贵。” 一两汪汪冲着主人叫。 第18章 放肆 奉安城盐价飞涨,普通百姓连口咸汤都难得喝上一口,但这并不妨碍达官贵人吃喝玩乐继续潇洒。 荷金酒楼开在朱雀大街上,和梁王的四公子冯燎府邸只隔几条巷子,冯燎好吃,是这间酒楼的常客。 萧约如约一早来到酒楼,一进门就有跑堂小二上前搭话,萧约说来找人让他不用招呼,一面四下扫视—— 酒楼共有四层五丈高,占地也广,一楼大厅里摆的桌子却不多,只有寥寥七八张,但用的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其中一两张桌子上还在中心挖了径约一尺的圆孔,看来是用来盛放汤锅的,方便在桌下放置炉子边煮边吃。 大厅清洁干净,此时还无人用餐,但隐约能闻到后厨备菜的饭食香味。 萧约快速扫视过大厅,然后上二楼,一间一间房屋找过去,停在最边上一间。 敲门。 薛照打开一条门缝,侧身把他让了进去。 “牵你去办案倒也不错。”薛照道。 “说谁是狗呢。”萧约抬手就想给他后脑勺一下,估摸着要是他还手自己扛不住便作罢,挠了挠头把手往身后一背,“哪有你这样约人的,也不说具体位置,让我在这大海捞针。好在你还没往高处去,要不然我一层层地找,太累人了。” “你想上楼也去不了。香呢?”薛照伸手。 萧约从怀中摸出个小玻璃瓶,扔给他:“我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不错眼珠守出来的,就熬出这么点,谁让你小气来着——瞧你这样,昨晚睡得还不错?” 薛照今日气色不错,他旋开盖子嗅味,紧接着眉头皱起:“没有味道。” “你那鼻子,只能当个装饰罢了。”萧约随意坐下,单手支着脸颊,“给香在哪不行?叫我来这到底做什么?” 薛照推开小窗,从这里可以看见一楼大厅:“冯燎每天都会在这里品尝新菜。你鼻子灵,舌头应当也不差。冯燎喜欢与人讨论饮食,你找个由头,去套他的话。” “我不去。”萧约拒绝得很干脆,他猜得到薛照查案查到了四公子冯燎头上,所以让他去套话找线索。 萧约道:“我们家从不和官府深交,更不用说王室了。薛提督办案无数,不至于非要用我吧?” 薛照:“不去就滚。带上这寡淡如水的东西一起滚。” “哟,这是要挟我呢?觉得我非你不可。”萧约笑出声。 薛照转头看他:“是你自己要缠着我的。” “还以为你是香而不自知呢,没想到是个自恋鬼,还傲娇起来了。不要就给我!”萧约从薛照手中抢回了香水,随手抛接小玻璃瓶玩,几个来回之后故意撒手,玻璃瓶坠地碎裂,当世难得的珍宝,于萧约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你!”薛照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眉头骤紧。 萧约阖眼沉浸在挥发出的香气中,但他明显能感到更为浓烈的香源就在一步之外,让他周身血液翻腾以至于酥痒难耐,他压制着心底的狂躁,轻声哼道:“现在看来,未必是我急着求你吧。你受失眠之苦,觉得我制的香可能会有治疗效果。” 薛照眼眸沉了沉。 的确,他睡不好已经很久了。 那些亲手以酷刑处罚之人出现在梦里,即使血肉模糊肢体不全,薛照也并不会感到恐惧——生前都要向他求饶,化成鬼了,又有什么能耐?他不介意再让他们死得更透些。 薛照近来总是梦见小时候,梦见母亲。 母亲喂自己吃糖莲子。 两岁多时的记忆实在朦胧,总像是隔着一层雾障。他看不清母亲的脸,但总感觉母亲在对自己哭。 自从薛桓死后,他又开始梦见薛桓。梦里也不都是死人,还有梁王。但死人不会告诉他答案,活人也不会。梦里两方各执一辞,他不知道什么是真的。 近几月来,他能安睡的次数屈指可数。在宜县登芳阁杀了人之后,当夜他睡得意外不错。 在拂云寺佛殿上,也是一觉到天明。 那两次,萧约都焚了雪中春信。 第35章 或许雪中春信能治他的失眠。可是后来雪中春信也不管用了。 其他香也不管用。 甚至裴楚蓝开的药也不济事。 那几次安眠的共同点是什么?治失眠的,到底是什么? 薛照踩着玻璃碎片走向萧约,鞋底碾磨碎片的咔嚓声让人发瘆,他站在萧约面前,俯身以二指抬起坐着的人下颌:“别跟我耍花样。” 萧约被罩在薛照的投影中,微凉的触感让周身的皮肉都发紧,他对上薛照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心跳又急又重,但他唇畔弯出一个笑来:“被我说中了,你需要我,和我需要你的程度差不多。” 薛照眉头更沉。 萧约微眯着眼笑:“各取所需互利互惠,多公平的事。别那么高傲,也别对我呼来喝去的,谁也不愿意被胁迫,将心比心吧。我说过,我有我的原则,别想着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我不是也一直在跟你讲道理做生意吗?你平心静气一些,我们是可以好好合作的。” 这笑容很是晃眼,充满了无所畏惧的挑衅和得寸进尺的放肆。 他怎么敢? 合作? 他也配? 看起来很温顺的狮子猫,尾巴摇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薛照指腹缓缓上划,顺着萧约笑容的弧度,一直按到浅浅的酒窝,忽然猛地用力捏住他两腮,俯身凑得更近,对萧约冷笑:“别在我面前这么狂妄。总有用完你的那一天,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现在你有多不知死活,到时候你就有多后悔。” 两人面面相对,鼻尖只隔一指宽度,连对方的呼吸节奏都能清楚感知。 这还是萧约第一次见薛照真正的笑,原来他也会笑,但还不如不笑,唇角动了,目光却像要把人剁碎成泥。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费命。 如此近距离相对,那股香味越发浓烈,简直到让人丧失理智的程度。 他真的好香啊。 怎么会有这么香的人呢? 萧约头脑有些放空,空得连恐惧都不剩,努力凝神聚意,关注点却跑偏了。 萧约想:不是汗水,那么会是其他体/液吗?譬如唾液—— 死太监是长得像爹还是像妈?怪好看的。薄唇红红的,看起来很香,啊不,很润。 不是汗水,是其他体/液的话……如果是自己想的那样,该怎么取配料呢?直接问他要,他多半不会给,还要觉得自己恶心下流。 ——那就自己动手,应有尽有啊!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萧约下意识地往前凑,薛照脸色一变撒开手快速退后,萧约茫然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双颊瞬间爆红。 老天,我在做什么!再馋也不能痴汉成这样啊,原料哪能这么取! 就算身为太监,他也是个男的。 男的! ——女的也不行啊! 不能嘬人!冷静!不能嘬香饽饽! 萧约为自己的痴汉行为感到尴尬,臊得坐不住,起身背着薛照,埋头在屋里兜圈子。 薛照抿着唇,也把自己牢牢钉在窗边,目光紧紧落在楼下。 萧约脸上的红热渐渐消退了,他听见楼下有人喊:“四公子,让我拼个桌!” 偷偷踱步过去,立在薛照身后瞧,萧约看见个嬉皮笑脸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大喇喇地在一张饭桌旁坐下,龇着一排白牙朝对面的人笑:“这顿我请,四公子赏个脸吧。” 萧约仔细观察少年对面的男子,蓝衣朴素身形微胖,眼睛微眯,唇角自然向上,不笑时也有个笑模样。 原来这就是梁王的四子,冯燎。 小二托着食盘,一道一道往桌上搁菜。 冯燎眼睛盯着佳肴,看都不看对方,道:“沈摘星,一边玩去,我还没困难到连顿饭都吃不起的地步。” 沈摘星抖着腿嘚瑟:“四爷,你每个月的俸银月初就能吃个大半。这个月孙娘娘过寿,你舅舅家也有喜事,送完两趟礼,手头怕也不宽敞了吧?” “这是谁啊?敢这么跟王室公子说话?”萧约脸上不烫了,小声问薛照。 薛照:“淮宁侯之子。” 萧约还是不明白,薛照又补充道:“沈家掌兵。卢家后继无人,军中就是淮宁侯话事。” 这就不奇怪了。 萧约继续看热闹,冯燎捉起筷子要细细品尝面前的鱼脍,沈摘星还在喋喋不休,冯燎听得不耐烦,也不能吃得尽兴,拍下筷子道:“沈老二!说够了没!我是送了一些礼出去,难道没有进项吗?轮不到你来笑我寒酸。” 沈摘星双臂环抱:“爷,我是真想请你。你答应年底再陪我踢一场蹴鞠,我就麻溜滚开,不打扰你好吃好喝。” “不踢!”冯燎臭着一张脸,“除了你,谁那么痴迷那累死累活的玩意。大冷天的,踢得满身汗满脚泥……我用不着你请,我要吃多贵的东西都付得起,走开走开,叭叭说个不停,别把口水弄我的菜上。” “这是什么话,蹴鞠是多好的玩意,喜欢的人多着呢,听说昭定世子生前就很会蹴鞠。”沈摘星目光扫过桌上的菜品,笑得白牙晃眼,“四爷,荷金酒楼厨子顶尖,用的食材也是最好的。这鱼,是用珍珠当配料煨出来的,十两银子才一小碟。还有这清水白菜,白菜心不值钱,却要许多山珍海味来衬它。” 冯燎听着这些话倒是抬眼看他了:“没想到你还懂点烹饪。” 第36章 沈摘星从袖中掏出一张票据:“后厨告诉我的。我昨天就把饭钱付了。四爷,我请都请了,你用不着挂账,但球你是一定要陪我踢的。” “哪有你这么胡搅蛮缠的!”冯燎生了气,摸出一张银票拍在沈摘星心口,“我挂什么账!爷至于吃个饭还挂账吗!” 银票面额不多不少,正好五百两。 沈摘星挑眉:“哪来这么多钱?你前一阵不是一直赊账……我不要钱,我就想踢球,整个奉安没有球技比你更好的了,我见过的,你踢那么好怎么会不爱踢呢……” “滚滚滚,我馋吃,你馋蹴鞠!一身牛劲没处发泄,去军营里出臭汗去!要不然就娶个媳妇!踢得烂还这么大瘾。沈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斗鸡走狗的二世祖!”冯燎眼看着一桌子菜要凉,结清了钱就把沈摘星推搡开。 “还吃,别真吃得跑不动踢不动了……”沈摘星瞧着冯燎大快朵颐,自知今天是磨不出结果了,耸了耸肩,摇着头走开。 冯燎吃得很享受,时而狼吞虎咽,时而闭着眼细细品味。尝完一道菜,筷子伸向下一盘前他总要先漱口,大概是想品尝清楚每道佳肴的真实味道,不使滋味混杂。 萧约没了继续看的兴致,收回目光,对薛照道:“经常赊账的人突然阔绰起来,是很可疑啊。” 薛照呵地冷笑一声。 第19章 旧事 萧约从这笑声里听出轻蔑。 “不对吗?难道你没怀疑他?那你暗中监视他做什么?”萧约问。 薛照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再看了一眼地上的水痕和玻璃碎片:“我今晚再来找你,你最好配出让我满意的香。” 说罢薛照径自下了楼。 萧约站在窗户边往下望,冯燎早就吃完走人了,桌上碗筷都收拾干净了。 薛照跟随冯燎,从荷金酒楼出去一直步行,先是进了一家象姑馆,然后又去了一家暗娼,中间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后到了三条街外的灵光寺。 今日恰好香期,寺里香客众多,冯燎擦擦油滋滋的嘴,便入殿进香。 虽然是梁王在国内仅有的二子之一,冯燎却并不张扬,日常不会前呼后拥,穿戴并不华丽,行为举止也不拿架子,除了吃得挑剔,混在人堆里根本瞧不出什么特殊,谁知道他是世子人选之一呢,充其量只像个富员外家的胖儿子——也不算顶胖,只是脸颊有肉,看起来很和气。 薛照一身红衣站到他身边,登时便显眼多了。 冯燎参拜完佛祖起身,转头一看:“哟!薛掌印!” 薛照对他微微颔首。 冯燎本就是个笑脸人,此时更是满脸笑意,伸手把他往旁边人少的地方引:“真是巧啊,原来薛掌印也尊释礼佛。多拜拜好,佛祖看见我们的诚心,就会保佑。” 薛照避开他的触碰,漠然道:“四公子若是诚心,才食用了荤腥,又男女不忌纵情声色,不怕冲撞佛祖?” “啊这,我就是喜欢找人说说话解闷,没做什么,真的……”冯燎有些心虚地去摸嘴角,手上腻腻的,尴尬一笑,“论心不论迹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哎!” 冯燎迎着薛照淡漠的目光,突然想到:“这样说来,薛掌印知道我是才吃了饭来的,还知道我一路经过什么地方。你跟踪我?你怀疑我和御带沟的案子有关?!” 薛照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目光投向他身后不停有匠人进出的菩萨殿。 冯燎下意识也转头一看,然后急声道:“薛掌印,你可不能冤枉我!更不能听老二挑唆,他哪有我待你客气,我们怎么说亲戚关系都还近些!” “亲戚”二字一出,冯燎猛地闭紧了嘴,小心观察薛照神色,发现他并无恼怒,这才松了一口气。 冯燎放缓了语气继续道:“掌印你是知道的,我没什么大志向,不过是嘴馋好吃。这犯法吗?不犯法吧。吃得再好再贵,我也没偷没抢,总归有冯家养我,我日子不知道有多逍遥。我为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闯这等祸?” 薛照问:“后面在塑观音像?” 冯燎有些纳闷,心想他怎么好奇这个,点头道:“正是。已经把泥坯立好了,正要给佛像塑金。” 薛照没接话,垂眼看着冯燎。 冯燎便继续解释得更清楚:“难得掌印对此事感兴趣,那是我二舅舅还愿塑的像,图纸还是你手下的季逢升画的,毕竟他老子原先是工部营缮郎中,尤其会画图设计,也算有点家学渊源——薛掌印,御带沟翻船之事,我实在是不知情,你别吓唬我了行不行?我知道差事落到你手里总要有个说法,可你不能因为那桩陈年旧事就牵连于我吧?” 薛照依然是没有任何情绪,面无表情地淡淡道:“还的什么愿?” 冯燎是越发弄不懂了,难不成薛照忙里抽闲专门来过问自己舅舅的家务事? “塑的送子观音,谢菩萨保佑我二舅母平安产子。薛掌印,你手下的缉事厂耳目众多,奉安城里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你探听不到的消息。不过,既然你感兴趣,我就亲自原原本本说给你听。”冯燎觑着薛照神色道,“我二舅舅命苦,先头娶了两位夫人,两位都是未产子就身故。后来……后来有幸和章台郡主缔结姻缘,虽未白头到老,当年他也是对郡主无比恭敬的,再后来……孙家不也爽快成全了郡主和令尊吗?阴差阳错的事,是是非非谁都不好说,可若要细究起来,二舅舅真是仁至义尽了,掌印绝对不该记恨孙家。” 第37章 薛照之母冯献柳,嫁给薛桓之前还与孙昭仪的二弟孙丰有过短暂的婚姻。这桩二十来年前的旧事,奉安城里记得的人不多,会当着薛照的面提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除非活得不耐烦了。 薛照垂眸片刻,道:“你又来求什么?” 冯燎心里没底,被他冷冰冰的语气吓得够呛,道:“我才说了,我二舅母产子满月,这可是我二舅舅第一个孩子,整个孙家都欢喜。这本来是一件大好事,可惜她产后不调,食不下咽弄得很是憔悴,我二舅舅也跟着忧心。二舅舅待我很好,我便自告奋勇说替舅母谋划膳食。问清了舅母原先爱好的口味,以为手到擒来,没想到放出大话却兑不了现,舅母依旧是吃什么吐什么,把我也愁坏了。这不,来寺里拜拜,希望佛祖能给我个指示。” 这说辞有些好笑,若是求神拜佛有用,要寻合适的食谱,拜灶王爷才更对口。 薛照并未质疑,而是道:“食不下咽,找大夫看过了吗?” 冯燎一愣:“哪能不找大夫啊,太医院请遍了,都治不了。” “我安排一位大夫去孙家。”薛照道。 “什么?”冯燎怀疑自己听错了。 薛照:“告诉孙丰,大夫诊治过后,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冯燎眼珠子一转,往薛照跟前凑,低声问:“掌印,御带沟的案子……周灵安招了吗?” 薛照往后退,冷眼看他:“四公子,你身上脂粉味很重。儿孙满堂虽好,但四处留情不是好事,小心引火烧身。” 冯燎抿了抿嘴,目光定定落在薛照身上:“看来,掌印是有所收获了……” · 这头萧约从荷金酒楼打包了几样吃食,等出餐时他抬头看墙上挂着的招牌,心里感叹难怪梁王的儿子都能吃穷了呢—— 招牌菜何止数十种,满满一墙,巴掌大小的木牌上写着四字成语作为菜名,看似毫无关联,解释开来便让人拍手称绝妙趣横生。 实物更让人垂涎。店里荤素菜品不止造型精致别出心裁,滋味更是绝妙,能够将食物的本来的鲜美发挥到淋漓尽致。更难得的是做法新颖,用足了巧思,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碗清汤,嗅起来竟有十余种香味,彼此之间还不冲突。 带着好吃的,萧约先回了一趟家,陪着父母妹妹吃了午饭和晚饭,然后才回照庐巷的小屋——上次做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等薛照是为了让他出汗好取原料,这次可不能便宜他白吃白喝。 照庐巷外就是越人湖,萧约还没进巷就瞧见有点点火光,凑近去一看,原来是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分散着在水边烧纸。 萧约好奇地向一对嘴里念念有词的老夫妇问缘由,老妇人说:“今天是十月十五,按我们老家的说法这个日子是阎王爷诞辰,所以我们老两口来烧点纸供奉。” 仰头一看天上,果然是满月,可是—— 谁会这么热切地给阎王爷上供啊,萧约听得越发糊涂。 老爷子紧接着解释:“小少爷,一瞧你就是锦衣玉食,没吃过什么苦的。你难道不知道,最近奉安城里闹盐荒?一斗盐卖到五百文了,就这还得抢呢。哪家哪户哪一天离得了盐啊,尤其像我们上了年纪的人,本来就口重,现在这个盐价,哪里买得起?” 萧约哭笑不得:“这跟阎王爷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盐’王爷。他老人家哪管得到百姓吃盐的事?” 老人家“嗳”了一声,摇着头让年轻人不要戏谑,多些敬畏之心,冬月十五是下元节,又是阎王爷生辰,不可不敬。再者,怎么没关系了?谁不知道官府运盐的大船在御带沟翻了,听住在附近的人传出来,说是水鬼成年泡在水里嘴淡,年底也要尝点滋味,所以凿船。既然是恶鬼作乱,当然要求拜阎王爷,早些把害人的东西收服回去。 这样的说法,对于萧约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不过他并未和两位老人家争辩,一番闲聊之后发现他们也住在照庐巷里,萧约便从自己屋里给他们拿了一袋盐。老两口欢喜得很,夸萧约心地仁厚乐善好施,将来定要娶个贤妻,儿孙满堂。 贤不贤妻暂且不说,谈儿孙也太早,萧约觉得自己还不到岁数,家里也不催,没有喜欢的人没必要盲婚哑嫁。 萧约回了家就在那套蒸馏设备前坐着,等薛照来。 等啊等的,等到夜深,还不见人。 没有时间观念的死太监。 萧约在心里抱怨了一番,站起又坐下,在屋里兜圈子。一会想到初次见面时薛照留下的凶案现场,一会想到在荷金酒楼里自己差点做了痴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坐立不安于是去煮了一锅夜宵,自己没舀多少,大半留在锅里。 ——要不是怕饿坏了香饽饽,让香味打折扣,才不会这么便宜死太监。 凌晨,萧约困得双手支着下颌打起盹来,一会睡一会醒,坐在桌边直点头。 睡着了手就撑不住,脑袋越垂越低,马上就要磕在桌面上,忽的一只大掌托了他额头。 满月的清辉淌进屋里。 萧约惊醒,抬头睡眼惺忪看着眼前人:“你来啦?这么晚,都给我饿困了。夜宵可不是给你的。” 薛照余光早就看见了锅里的东西,眼底动了动,右手背在身后,向萧约伸出左手:“我的香。” “昂?”萧约忘了死太监给自己下了命令,拿不出东西来,瞬间后脖一紧,“……饿了吧?来,吃汤圆!” 第38章 第20章 夜宵 薛照眼皮冷冷一抬看向萧约:“你就拿这个来敷衍我?” 萧约被他看得发虚,呵呵干笑两声,心想都说薛照掌管的缉事厂手眼通天,该不会他知道自己打包回家的是荷金酒楼的菜,给他煮的是十文钱两斤的汤圆吧? 这也无可厚非啊。死太监能和家人比吗?食盐价贵,但凡有点咸味的吃食都涨价了,他又不贪嘴,随便吃点得了,不费钱。 再说,养一两可费钱了,不知道已经为它花出去多少个一两。 还没问死太监要狗粮钱呢,萧约想。 “看起来不值什么,但这个很好吃的……真的……你在外头跑一天,好歹吃点热乎的,暖暖胃也好。”萧约说得很牵强,笑容有些干巴。 薛照冷冷看着他。 “还没过子时吧?好像过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昨天是下元节,和上元节差不多,吃点汤圆也很应该——嗷,北方叫元宵,我是从南方人那买的,我觉得汤圆比元宵好吃……又甜又香……真的不尝尝?”萧约笑得脸僵,这辈子没这么狗腿过。 天上月亮像只银盘,碎银子似的清辉洒在窗棂门户上。 薛照默然片刻,一瞥锅里:“还不去热?” 萧约愣了愣,忙不迭重新生火:“好嘞!” 坐在灶前听着锅里咕嘟咕嘟,萧约才回过神来,骂自己怎么这么狗腿,死太监一句话,使唤自己比圣旨还快。平等交易,凭什么他说什么时候要香水就得给?他又没给钱,就算再多钱也使唤不动萧家人,萧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不就是救过自己一家吗,没必要这么捧着他让着他。 汤圆上了桌,萧约睡饿了正要再吃点,薛照推了张纸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萧约没伸手去拿。 北方的元宵是用蘸水的馅料在糯米粉里滚出来的,汤圆则是用水磨粉和面擀皮包出来的。重新加热的汤圆容易破,薛照用勺子戳开一只,是芝麻馅。 他没说话只是一个眼神,萧约就明白了,这位爷是有事吩咐自己。 拿起那张纸一看,上面写的疑似是道食谱,名字叫金汤鱼明惊。配料众多,其中最特殊的当属鱼明骨和鱼惊石。 “鱼明骨是什么东西?鱼惊石真的是石头?”萧约自诩吃过许多山珍海味,但从未见过这道菜。 薛照有些挑食,他不吃馅只吃皮,挨个戳漏,把馅料撇干净了,才把甜软的糯米皮送进嘴里。他从容闲适地吃着汤圆,细嚼慢咽,根本不搭理萧约。 傲娇怪。 萧约轻哼一声,随后继续阅读食谱,虽然没见过鱼明骨和鱼惊石,但他知道金汤的做法,而这道菜却比一般的金汤步骤更细致麻烦—— 用来冲兑金瓜汁的不是单纯的鸡汤,而是用多种鲜香骨肉共同熬煮吊出的高汤,小火慢炖煨出精华。这汤也不过是配佐,真正的主角是鱼明骨和鱼惊石。 如此看来,鱼明骨和鱼惊石应该是淡而无味的东西,只取其口感,否则和金汤相冲就纯粹糟蹋食材了。 这样的食谱非得是用心钻研的老饕才想得出来,奉安城内这样的人不会太多。 “这我可做不出来。”萧约敬谢不敏,目光指着薛照碗里剩下的“芝麻糊”,“喏,我的手艺充其量就是这样了。吃饱没问题,要品鉴佳肴,你找错人了。” 薛照吃完了所有糯米皮,把勺子和碗一放,对萧约道:“亏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东西交到你手里也只会糟践了。” 这话瞬间激起了萧约的逆反心理,他叉腰道:“你是专门来找事的吧?这次的就罢了,上次的腌笃鲜难道不是美味?得了便宜还挑三拣四。” 薛照冷声道:“若是照猫画虎都不成样子,那就更可笑了。” “你暗中监视我!”萧约立马就想到了薛照知道自己是从齐咎怀那里学的做法,急声道,“你我之间的事,和他人无关。他不过是个迂腐的读书人,不要伤他!他可从没得罪过你!” 薛照抬起眼来,并不否认:“自己蠢就怨不得受制于人。要想不为人知,就做得再隐蔽些——去采购单子上面的食材,你鼻子灵,什么都要最好的,我至多只有三天给你。” 听薛照的话,他应该没把齐咎怀当回事,至于他吩咐的买菜嘛,有钱还怕买不到好的?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萧约道:“那你拿什么跟我换?” 薛照深邃的眸子盯着萧约。 “钱虽不算什么,但我的时间和精力是很宝贵的。”萧约道,“既然你答应了配合我制香,就应该坚持到底。你说用汗液调出来的香水寡淡,那就再换一种原料。” “要什么?” “你的血。” 萧约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他郑重道:“你自己闻不到,但你真的很香,是那种弥漫全身,由内而外的浓郁香味。我很确定,不是衣物配饰,也不是任何外加的熏香,就是你本人。我想,或许是从血肉里透出来的。” “一定是,你的血,”萧约眼睛里有渴望的光,他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滑动,“很馋人。” 薛照杀过很多人,无数次看着鲜血染红自己的衣裳,从来不觉得血好闻,只有腥臭的气味。 这人鼻子与众不同,脑子也不正常,真是疯子。 萧约怕他不答应,诚恳道:“只要一点点,就刺破指尖那么一点就够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第39章 薛照闻言发笑:“就凭你也想伤我分毫?” 得了得了,知道你位高权重身手不凡了,萧约在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脸上却带着谄媚的笑,连声道:“就是,就是!我哪能威胁到薛小爷啊!” “事成之后,我再考虑。”薛照道。 萧约心里一喜,虽然认识不算久,但他也多少摸到一点薛照的脾气秉性,这人心不软但嘴是十足的硬,想从他那听到半句好话都难如登天,但凡言语有一点松动的迹象那就是答应了。 不知道是因为两人的交谈声,还是因为煮夜宵的香气,一两醒了,从窝里跳出来,摇着尾巴跑进屋,直往萧约腿上蹭。 天天好吃好喝喂着,小家伙长得很快,萧约都快抱不住它了,但小狗缠人总想往怀里蹿。 萧约伸手,还没摸到小狗支棱着的耳朵,薛照先把狗揽进了怀里:“为什么饿它?” 萧约:“?” 小狗仰着头用湿润的鼻尖拱薛照掌心,圆溜溜的眼睛里只有主人,尾巴摇得很欢快。 薛照对小狗很有耐心,由头到尾地顺毛:“乖,是不是饿得睡不着?” 小狗当然不会回答他,但萧约听着这话气笑了:“好好好,睁着眼睛说瞎话,您这位外室都快成小猪了,还说我饿它。我千错万错,最错的就是喂错了对象,吃完不认账的白眼狗!” 薛照听出了萧约指桑骂槐,并不生气,抱着小狗:“知道一两重要,就别怠慢它,否则我饶不了你。” 萧约白眼快翻上天,心想有本事你把狗带回去自己养,杀人如麻的血观音喜欢撸狗,让别人知道得议论上三天三夜。 “这样的狗窝实在是委屈了一两,就算租房,也别这么寒酸。”薛照环视四周,抱着小狗往唯一的一间卧室走。 什么狗窝,你家才是狗窝!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嘴上不饶人的死太监! 等等,死太监拐去哪了?萧约脑袋一懵,快步追上去:“你做什么!你今晚要在这住?在这?”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红毛小狗呼呼吐着舌头,不时仰头对月嗷呜两声。 薛照瞧着萧约茫然失措的样子,心里莫名痛快,唇角虽未动,但“嗯”得很愉快。 萧约气得鼓腮:“你不是嫌弃吗!这么寒酸的狗窝你也住啊!那你是什么?!” “不会说话,我可以帮你把嘴缝起来。”薛照垂眼,轻点小狗鼻尖,“别怕,不是说你。” “嘁,会点针线活了不起啊!”萧约又气又怂,往后退步对薛照龇牙,使劲汪汪两声。 第21章 麻烦 奉安寸土寸金,许多官宦人家都买不起房子只能租房,萧约有钱,但从不大手大脚肆意挥霍,他的租房很小,只有一间不算宽敞的卧房,稍大一点的房间被萧约当成作坊,用来安置制香的蒸馏设备和堆放香料。 ——只有一间卧房也足够了,原本萧约也没想过会有客人留宿。 薛照占了卧房,萧约敢怒不敢言,好在家里被褥有多的,将两张桌子拼起来可以在作坊里凑合一宿。 桌板又冷又硬,躺着就想到薛照说要缝嘴——死太监肯定是干得出来的——萧约身上心里都不舒服,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好不容易入睡,没一会天亮又醒了。一晚上受罪,弄得腰酸背痛,还有点着凉。 反观薛照,神清气爽。 萧约没好气地睕薛照一眼,顺带迁怒了一两,连狗饭都没准备就出门去了。 快到中午,萧约带着四处采购的食材回到家里,见薛照正俯身捡石子,一旋腕就打落立在围墙上的麻雀。一两兴奋地跑过去,把小鸟叼起来,几口就连毛带爪下了肚。 “你怎么还在这?”萧约放好食材,往檐下一两的饭盆里倒肉。 薛照气色不错,神情很淡漠,看起来从容闲适,一点也不像重任在身的。 小狗嚼完零食又有正餐,幸福得直哼哼,吭哧吭哧吃得很起劲,肚子圆滚滚,周身肉乎乎,像只摇着屁股的小猪。 小狗能有什么烦心事呢。 “去做饭。”薛照低头看了一会萧约喂狗然后道。 “什么?”萧约皱着眉抬头,一脸的难以置信,“你还想在我这待多久?” 薛照道:“不该问的别问。” 萧约让他给气笑了:“你在我这白吃白喝,还不准我问,没见过你这么霸道的人。” 薛照垂眼看他两颊的酒窝:“不愿意?你父母或许会比你更好客些。” “别找他们麻烦!好好好,我愿意!我去行了吧,我惹不起你!”萧约愤愤地在狗食盆里堆出个肉山,小声嘀咕一句,“撑死你这坏狗!”然后起身做饭去了。 一两当然不会被撑死,薛照也没有。 萧约为泄私愤,在他那碗米饭里加了巨量的糖,薛照竟然也没说什么,一口一口吃完了,然后对萧约道:“今晚一两跟你,别让它受冻。” 您还真贴心呢,给小狗还安排人暖床侍寝,怕狗冻着,怎么不想想人会不会睡得腰酸背痛脖子僵硬? 萧约弄不清楚薛照到底想干什么,真想把他脑子敲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但慑于其武力,又怕他不配合自己制香,只能默默生闷气。 薛照饭后一直待在卧室里,直到晚间也没有出来用饭,一天都没有和萧约碰面。 入夜,萧约在作坊里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最后爬起来,抱着小狗,提起狗耳朵说了一晚上死太监的坏话。 第40章 次日萧约依然去采购食材,这回他在街上听到旁人议论,总算知道薛照这两天为什么一直窝在自己家里了。 “梁王的二公子冯灼前天晚上得了个女儿。”萧约回家,对端坐着闭目养神的薛照道,“梁王只有两个儿子在国内。老二母亲出自世代显贵的将门,老四的大舅舅考了多年才得个垫底的进士,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裙带关系赏他的。二舅原来则是卖肉的屠夫,脾气好,但没什么出息,只沾光得了个有衔无权的小官。老二名声好,老四却是人尽皆知的好吃鬼。老二样样比老四强,但成婚数载没有儿子,是竞争世子之位的硬伤。” 薛照睁眼,目光暗沉,神色有些不耐烦:“去做午饭。” “你还吃得下饭!奉安城街头巷尾都议论呢!”萧约在他旁边一坐,“你一定早就知道的吧!先前所有人都以为二公子要得儿子,结果却是女儿,而且他那爱妾还难产而死!岂止祸不单行,简直是三行!我听说,盐商周灵安被人杀死在狱里!那可是你抓的人,不明不白就死了!冯灼不找你要说法才怪!所以你才藏到我这里,这两天一直不露面,不让他找你麻烦。” 薛照冷冷看向他:“所以呢,你在得意什么?” 萧约心想你有毛病吧,哪只眼睛看出我得意了,死太监真是阴晴不定,情绪稳定不了两天又阴阳怪气地发疯。 萧约平心静气对薛照道:“要是有什么危险或者棘手的事,你跟我说说,我帮你想想办法?三个臭皮匠——两个总比一个强。我这么信你,难道你不信我?我的目的早就明明白白和你说清楚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你这头的人,我不愿见你出事。” 薛照浓密的眼睫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冷哼道:“咒我天打雷劈,嫌在我碗里放的糖不够多,这叫‘不愿见我出事’?” 原来他不是没有味觉啊,死太监心思真深,当时不说事后算账。至于天打雷劈什么的,萧约头皮一紧,立马瞪向一两,这不是他昨晚对小狗的话吗?天知地知,我知小狗知,死太监怎么会知道? 一两偏着脑袋看主人,茫然的圆眼睛显得很无辜。小狗的嘴只会胡吃海塞,哪里会告密呢? 萧约了然,死太监半夜不睡,后半夜还趴墙角偷听。 “哪有那么多被雷劈死的人,也没见真齁死了你。”萧约道,随后话锋一转,“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周灵安一死,这桩案子可就死无对证了。冯灼已经快气疯了,他不会轻易罢休的。” 薛照道:“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萧约:“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呢?我是不想惹麻烦,但绝不是怕麻烦!就算只是萍水相逢,我也希望对方平安顺遂,何况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还一起养了只狗,我这是担心你!” 此话一出,突然两人都沉默了,萧约嘴比脑子快,说完才觉得有些烫嘴,上回酒楼里的情形瞬间冲回脑子里,他坐不住起身:“我去做饭,这回不放糖就是了……难得再找你这样的香饽饽,悠着点,别把自己玩死了……老四冯燎给你的那道食谱,对查案有用吗?” 薛照瞧着萧约手忙脚乱淘米生火,锅碗瓢盆碰撞出杂乱但使人平静的声响,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心口蹭来蹭去,低头一看,红毛小狗跳上了主人膝盖,仰起脑袋吐着舌头。 修长的食指轻轻点着小狗头顶,小狗转着圈地欢喜。 这是,属于薛照最久的小狗了,也是唯一一只有名字的小狗。从前怎么没想起给小狗们起名字呢?是不是因为没有名字,阎王爷以为是没人要的,所以很轻易收走了。贱名好养活,可一两才不是什么低贱的东西,它是忠诚的五红犬。 小狗是很忠诚的。或许再养一只猫也不错。 薛照从袖中抖出一只密封的小罐子,塞进墙角破洞里。 脑袋转得快不算太蠢的猫,鼻子也灵,和狗也差不多了,比狗还多点实用的长处。如此,爱胡言乱语,脾气坏一些也无妨。 就当是吃药了。 “少放一点。”薛照道。 萧约闻言转头看他,半晌才明白什么意思,“哦”了一声。 死太监口味还挺怪,吃米饭还要加糖。自己误打误撞还摸出他喜好了。一个甜食怪,一个痴汉,谁也别说谁变态。 饭桌上,两人续上了先前的话题,薛照主动开口道:“我有话要问孙丰,所以要先解决他夫人产后厌食的问题。” 萧约在街上听了一些传言,也知道四公子冯燎母亲姓孙,但毕竟初来乍到,对梁国王室不熟,要反应一会才想到薛照所说的孙丰是冯燎的二舅。 “我听说了,孙家家风不错,孙昭仪的两位兄弟都待妻子很好,四公子和舅舅们也都亲近。这些食材并不难找,只需多花点钱和精力,冯燎既然能拿出食谱,为什么非要通过你,上赶着欠你这个人情?”萧约不解。 薛照沉默片刻,道:“不仅是食谱,还是药方。” 听到“药”字,萧约下意识想到裴楚蓝,他曾说他们师徒二人要去奉安……食谱中的鱼惊石,萧约已经弄明白了,是青鱼枕骨下用来磨碎食物的角质,常作定惊之用,被称为活玉。1这东西通常是晒干后打磨盘玩的,即使是老饕也很难想到用此物来做菜,所以应该是先定了食材,然后研究出的做法。 制定食谱的是冯燎,开药方的会是裴楚蓝吗?薛照为什么会和裴楚蓝有关联?他年轻力强,有什么病要治……难不成裴楚蓝医术高到能让枯木生新芽?就算生出来嫩芽,也未必好用吧?他这种狗脾气,除了强来,谁和他用啊……造孽啊…… 第41章 萧约极力克制自己飘忽的目光,犹豫许久,终究是没有向薛照询问裴楚蓝的下落,回到话题本身:“你要问的事,和私盐案有关吗?” 薛照吃完了,放下碗筷往外走,道:“明日你就知道了——再去买一张床榻回来。” 萧约:“买什么???买床?!你赖在我家了是吧!” 第22章 别院 薛照给了萧约一身内官的衣裳,又让他把脸搽得黄黑,腰背佝偻些,别抬起眼睛看人,如此,就像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内监了。 除了鱼明骨和鱼惊石,食谱上的食材已经购置齐全且被拿走。 萧约从照庐巷出来,跟在薛照身后:“你这是要带我去哪?”但没得到答复。 绕了些路走到大道上,薛照翻身上马,萧约不会骑马,本来也没给他准备,便只能跟在薛照后头两条腿步行。 走了小半个时辰,从照庐巷走过繁华熙攘的朱雀大街,再继续往前,停在一所别院门前。门口立着几个内侍打扮的人,见薛照到来,当即便有人口称掌印上前牵马。 薛照丢缰下马,回头看一眼几步之外的萧约:“惫懒至极,还磨蹭什么?” 说得轻巧,两条腿怎么走得过四只蹄子?萧约走得腿软,提起一口气上前,仰头一看别院名叫碧波藕榭。 内侍开着大门,恭恭敬敬把薛照迎了进去,萧约迟疑片刻,也跟着进了别院。 院内入目是一堵比人高的照壁,立壁前后是迥然不同两种风格—— 虽然别院不在冷僻之处,但门口处用色古朴单调,看起来像是古寺老宅,而渐入宅院深处,环境便鲜活起来。 院子里四处栽着各色花卉,都是凌冬绽放的名种,花香不算馥郁,但花瓣都是肉质饱满的富态模样,花叶噙着霜露,灿然可爱。 衬托鲜花的并不是绿草,而是翠嫩的时蔬,长势极好,碧绿的菜畦被打理得很干净,不见一根杂草。 还有山鸡和其他被剪了飞羽的禽鸟时而聚散时而翔集,困在园中不能高飞,啄啄鲜花吃吃青菜,悠哉安逸。 经过几道游廊,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开阔的水塘,塘中密密覆盖着阔大的绿色圆叶,难以判断出水深如何。岸上有假山,假山旁树了个秋千架。晚熟的葡萄坠得藤蔓低垂,竟还有三两头鹿在水边走动,时而啜饮,时而伸着颈子去吃葡萄。 萧约惊诧于奉安城内竟然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目光扫过院内景致,最后才发现塘边拥炉垂钓的女子。 那女子正是孙丰的夫人赵意如,三十岁上下,笼在披风下的身子纸片一样瘦薄,她起身向薛照见礼:“掌印来了。” 薛照点头:“你气色好了些。” “多劳掌印挂心,近日睡得还算安稳,也能吃些东西。”赵意如身量纤细,神色怯弱,一双眸子总不和人对视,笑起来也有些愁思未解的样子,“只怪我太无用了,至今还未钓上所需的鱼来。” 薛照和赵意如在塘边坐下,扮作小跟班的萧约就只能站着。他仔细观察覆盖在水塘上的植物,叶面带刺且紧密地贴合在水上,这个时节还保持着新鲜的绿色,并不是荷叶。 “四公子这所别院专为培育珍稀食材,芡实底下淤泥肥沃,鳙鱼和青鱼都不少,静下心很快便会钓到鱼。”薛照道,“鱼惊石虽不易得,多钓几尾青鱼,总有机会。” 原来是芡实啊,又叫鸡头米,萧约吃过,不知道叶片原来长这个样子。 “嗯……是吗……塘里好像确实有很多鱼。”赵意如动了动唇角,却没笑出来。 “不止鱼多,还有别的。”薛照目光望着塘面,在密实的叶片之下,是平静的深水,“就快有结果了。” “是很快啊,我才来这两三天……又要回去了。”赵意如有些失神,鱼竿微动,她并不去收竿,目光投在密密田田的水塘上,看着小虫不时引起的涟漪,“借掌印吉言,蒲柳之躯劳掌印费心了。” 薛照:“好好钓鱼。” 萧约这两天采购食材,快把那道金汤鱼明惊的做法背下来了,也知道了所谓的鱼明骨是鳙鱼腮后的一根刺状软骨,鱼惊石则是青鱼咽喉处的软骨。药食同源,这些东西既可以做菜,也可以治病。尤其是鱼惊石,据说定惊安神效果尤其好。 萧约不懂医术,但家里有个病人,也算是久病成医多少有所见闻,然而还是不明白既然产后厌食忧郁,为什么不给她吃健脾开胃疏肝解郁的药,而是要定惊?听说孙丰虽是屠户出身,但性情平和,待妻子尤其温柔小意。赵氏如今生下他第一个孩子,他疼惜妻儿还来不及,怎么会让妻子受惊? 但通过这番话,萧约大概明白了,这所碧波藕榭是四公子冯燎的私宅。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开方子的大夫让厌食的病人自己亲手钓鱼取材,所以赵意如这样坐完月子不久的产妇才会和丈夫幼儿分开,住到外甥的别院里。 薛照不是多话的人,赵意如叹气比说话多,两人谈话就像迎风点火,瞬起瞬止,气氛比此时天气还冷。 萧约扮成小跟班没有说话的份,连四处瞟都不能太明显了,只能用余光一点一点探索——好阔气的一间别院啊,处处可见为美食佳肴做的巧思,院子大而空,薛照安排在此护卫的内监都守在门外,赵意如身边就只有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梅香伺候。 眼看着起风了,梅香抱了件厚实的裘衣出来往赵意如身上披。 第42章 赵意如蹙着眉斥责小丫头手上没劲,把下摆拖到地上,弄脏了衣裳。 小丫头还未长开,已是模样精致,但胆小瑟缩,挨训之后眼圈微红,越发招人怜爱。 赵意如又说暖炉里的炭快燃完了,让她再续上一些,梅香便匆匆回卧房去夹烧着的炭火。 借着这阵风,萧约闻到一点药味,像是谁搽了跌打药酒。 或许是梅香吧,最近时常下雪,地上湿滑,忙进忙出不慎摔跤也有可能。 正巧这时,水面荡开起伏明显的涟漪,鱼竿也被重重扯动。 有鱼上钩了。 萧约憋了一路不能说话,此时忍不住喊:“快拉!我瞧见了鱼头,像是好大的青鱼!” 赵意如像是头顶晴天霹雳般猛然站起,僵着身子伸手去握鱼竿,脚下却一个踉跄,身子一歪,竟将双手插进梅香刚端来的火盆里。 皮肉挨上烧得发红的木炭就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紧接着腥臭的糊味散开。 梅香被吓傻了,等到薛照踢开火盆,萧约抓住赵意如手腕,把手背上的火星子抖掉,她才稍微定住心神,瞧见夫人双手血肉模糊,满是蓄着黄水的亮泡。 “夫……夫人……”梅香扑通一跪,吓得抖如筛糠,“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 赵意如苍白的瓜子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此时疼得倒吸凉气,两弯柳叶眉紧蹙,连疼都喊不出来:“走!你走!我……我用不起你,摔盆跌碗不算,如今还要烫死我……我不用你了,换个稳重的老妈妈来才好……” 梅香再哭也无济于事,赵意如决意把她转手发卖出去,不肯留她再在孙家。 赵意如伤了手,没法钓鱼了。 钓不上鱼,缺乏食材,她厌食的毛病就治不好。治不好她,就不能从孙丰那问出想要的答案,因此薛照没必要在此久留。 临出碧波藕榭,萧约回头看了一眼,铺满芡实叶子的水塘被风推开碧痕,不知是否错觉,他好像看见双手烫烂的赵意如临水静立,竟然……在笑? 萧约心里隐隐有个猜想,但犹豫良久终究没对薛照说。 薛照径自走在前头,出门便有一拨缉事厂的番子上前报告。薛照上马,对众人:“此地不必再守,都去灵光寺。” 瞧薛照神色,这个“都”字不仅涉及司礼监内侍和缉事厂番子,还包括萧约。得,又得腿儿着去。一天事没干什么,步数算是刷够了。 萧约跟着薛照赶到时,灵光寺已经被缉事厂的人围住。 “督主,你总算是来了!”季逢升一瘸一拐地迎上来。 萧约下意识后退,且把头埋得更低,怕被他给认出来。心想,这人还怪抗揍的,上次伤成那样这么快就能走了。 薛照不着痕迹地挡了一下,一面进寺,一面对季逢升道:“你来得倒快。东西在哪?” 季逢升跟上去,对薛照笑得谄媚:“在前面……属下这不是想为督主分忧嘛……这两日二公子满世界地找督主,属下都给推了回去,今日怕是躲不过去……如今王上信重,将覆船案交给咱们缉事厂,大理寺不派人手却时时都在过问进展,属下不敢怠慢,日日都在御带沟沿岸查问。听说此事,立马就赶回来了,怕二公子为难督主。” 进寺直行,停在菩萨殿,一眼便能看见尚未完工的巨型塑像底下莲台凿开一个洞,细腻的白盐泄出一大堆在洞口。 萧约快速估算了一下菩萨像体积,若是莲台下也被挖空了,能装下数十石的细盐。 季奉升道:“翻船河道两岸,日日都有刁民不听约束,私自下水打捞,却是一无所获。愚民们有的说是食盐入水则化,有的说是积年泡淡了的水鬼吞下享用,如今看来竟是菩萨也要尝点人间滋味。” 萧约混在番子中,不敢抬头,但听着季逢升说话的腔调就能想象他那副嘴脸:小人轻狂。 薛照不是好糊弄的人,季逢升当然也不是笃信神鬼的糊涂蛋,他这样说便是故意装傻充愣。上次和薛照闹成那样,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难不成薛照还能信他用他? “将盐铲起,装袋称重。”薛照吩咐手下做事。 萧约在旁观察,发现装盐专用的大麻袋结构特殊,织线尤其紧密,连一粒盐都漏不出来。看颜色,应当还是用桐油或是什么处理过的,即便沾水也不会渗透太深。听季逢升所说,沿岸百姓一无所获,这就相当可疑了。食盐翻覆,就算被水溶解有所损失,但至少会剩下袋子吧?若能捞到袋子,煮一煮也能出一两斤盐。怎么会一无所获呢? 薛照从容落座:“覆盐是在夜里,天亮才报给奉安尹,还能捞到什么。当时没有,半个月过去难道会凭空出现?这么多天,一直在御带沟躲着,你倒是会混日子。” 季逢升被点破偷懒混事,面上有些尴尬,笑得比哭还难看。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薛照之所以说开,大概是解释给萧约听。 季逢升身上的伤没好,萧约还闻得到敷药的味道,更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臭水沟的腐味。天下千千万万人,各人味道不同,萧约以气味判断好人坏人,从无错误。 季逢升好像一点不记仇,对薛照极尽讨好,又是给督主烧暖炉,又是给督主斟茶:“督主您看,二公子那边怎么交代?” 薛照一个眼神便让季逢升后退,也不接他捧来的茶,而是用小火钳拨弄暖炉里的火炭:“我凭什么给他交代?” 第43章 寺里的炭火当然不比薛照在司礼监用的东西好,燃烧时发出噼哔的声音,往外迸出火星子。 季逢升打了个颤,眯着本就不大的眼睛:“督主难道不知道,二公子的大舅子死在狱里了!有个运盐的青州小卒畏罪自杀,他兄弟是咱们缉事厂的人,正巧又守着大牢,听说自家断了香火,一怒之下就把周灵安勒死在牢里了。” “死就死了。难道是我下令杀的人?”薛照语气淡漠。 季逢升摇头如拨浪鼓:“那当然不是!” 薛照抬眼,目光定定地看着季逢升,道:“冯灼若要闹,让他来就是。此案由我全权处置,抓谁杀谁都在便宜之内。本督提醒你一句,脑子不好便谨言慎行些。你说周灵安是冯灼的大舅子,卢家怕是不会乐意。冯灼本人,呵,也未必真的是为周灵安的死生气。” 季逢升迎着薛照意味深长的目光,这会假笑都笑不出来了,他神色有些局促,瘸着腿在殿上来回走动,不时厉声呵斥让收拾散盐的番子动作更快些。 一袋一袋食盐被打包起运回缉事厂,未待众人清理完藏于菩萨像中的食盐,冯灼便来势汹汹地进殿来了。 他直奔向季逢升,狠攥衣领把人提起来:“是你帮着老四藏匿官盐!是谁指使的你来陷害我!” 第23章 手足 冯灼一进来,打扫的番子们就退了出去。 萧约看一眼薛照,对方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他不敢轻举妄动,便和几个档头一起留下了。 司礼监和缉事厂都归薛照统辖,薛照办差时我行我素内外不拘,萧约此时穿着内官服色,看起来并不突兀,况且冯灼怒气正盛,没人会留意角落里的小角色。 冯灼大掌上青筋暴露,死死箍住季逢升脖子,像是要把他直接掐死。 “二爷……爷,小人不……不敢……督主……督主救我!”季逢升脸上涨成猪肝色,翻着白眼向薛照求救。 薛照置若罔闻,用钳子将炭火聚拢,翻着手掌烤火。 “你这该死的奴才,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欺辱到我头上!你家连昭定世子陵寝都敢偷工减料,一场大雨便冲垮了王陵,获罪受刑留得一条性命,还不知恩,竟敢害我!”冯灼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把季逢升像扔小鸡仔似的摔在地上,大手指向破开的菩萨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塑像是孙家建的,而图纸出自你手!” 季逢升大悚,一时间顾不得疼痛,翻身跪好:“不是……我……图纸是我画的,但我不知道里面藏盐啊!” 萧约这才明白了,季逢升如此谄媚,就是因为自身牵连进了私盐案,怕老二怪罪,所以抱紧薛照的大腿,希望得到庇护。 冯灼提到的昭定世子,萧约想了想,是薛照母亲的同胞兄长,是薛照的亲舅舅,生前很有贤名,可惜英年早逝。 原来季逢升家是因为修建世子陵寝出了差错所以获罪,难怪季逢升会背叛薛照,他是一直恨着薛照的。 冯灼从进门到现在都没和薛照说一句话,他只对着季逢升骂:“不知道?你把我当三岁小孩糊弄?若与你不相关,工部那么多人可用,偏偏找到你!若不是你与老四暗中勾结,他怎么知道你会画图!好啊,缉事厂监察四方,结果监守自盗!打量着有点权势在手里,便能够以奴欺主了!竟然糟践起我来!若不是香客偶然看见塑像上有白痕渗出,你们是打算偷偷将此事按下,转运了官盐,又拿去当私盐卖!你说,老四给了你多少好处!” 眼看着二公子火冒三丈,而薛照不为所动,季逢升膝行上前,要抱薛照的腿,被他踢开。 季逢升慌了,急声说道:“督主,我冤枉啊,你是知道的,翻船时我不在奉安……督主,你不能坐视不理啊!我,我之所以答应四公子,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是四公子说,他说,孙二爷从前待郡主很好,怎么也算是督主你的长辈,我才——” 薛照将他一脚踹翻,下一刻鞋尖精准地踩上结痂不久的伤口。 听着季逢升惨叫,薛照一字一顿问:“他算哪门子的长辈?” 萧约闻到鲜血的腥臭味,肠胃绞起来似的有些想吐,他忍不住回想季逢升所说的话到底哪里得罪了薛照,竟然让他当着外人如此处置下属。 薛照的母亲章台郡主是先梁王爱妃之女,是前太常寺卿薛桓的妻子,哪里轮得到孙丰待她很好? 薛照和孙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冯灼见薛照动气,自身倒是平和了不少,上前道:“这刁奴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薛照,你躲我几日,今日总得给我个说法了。” “躲?难道我的行踪随时要和二公子报告?我跟你有什么可说的?”薛照蹭了蹭鞋底,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王上没点你做钦差,更没听说你在刑部、大理寺或是都察院任职,凭什么要我给说法?” 薛照脸上就差明写着“你也配”了。 “还是说,这些地方有二公子的人,二公子是帮他们问的?” 冯灼深吸一口气,克制情绪道:“我的小妾听说她哥哥死了,悲痛之下早产,撇下个女孩也死了。周家虽是商户,但也是正经登记在册的,又常和朝廷王室做生意,接连死了两个人,况且周灵安是无罪被关以致身死,死在你缉事厂大牢里,你还想当作无事发生吗?” 薛照神色如常,回身落座,淡淡道:“所以二公子兴师问罪,问的是周家兄妹之死,还是御带沟官盐翻船案?” 第44章 “两件事其实是一个祸首。”冯灼在薛照身旁坐下,一番话说得有些口渴,他端起手边的茶水就喝,“你经手的大小案件无数,没道理这次就糊涂不清了。” 薛照此时挺有耐性:“愿闻其详。” 冯灼道:“经此一事,我家可谓损失惨重。” 薛照:“损失是有些重,但未必惨吧?祸兮福所倚,有失才有得,今日情状焉知非福。” 冯灼面色不悦:“你说的什么话。周灵安一死,周家再也揽不下官盐生意,连带着我的进项也少了。更不用说,我那两个可怜的女孩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反观老四,瞧瞧,孙家竟捐得起这样一尊送子观音,老四近来一日三餐都在荷金酒楼,还在千春院包了个小倌,私下更不知养了多少婊子,他哪来的钱?一定是贩私盐得来的!” 薛照指尖在供桌上轻轻敲打,指腹沾了些盐粒:“二公子言之凿凿,对四公子的动态也了如指掌,意思是四公子策划了此次官盐翻覆私盐横行?我国律例,贩卖私盐超过一石者,死无赦。杀人偿命,如今还是两条人命。数罪并罚,二公子是要大义灭亲?” “我不是这个意思!”冯灼摆手,“阿燎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好吃,他不贪财,也不敢害人,哪里会起这么歹毒的心思,更不用说做这么麻烦的算计。充其量是孙家人蒙蔽了他。我这也是为了他好,怕他被外戚牵连。要是这些人打着他的旗号作奸犯科,父王也会迁怒于他。” 薛照看了眼撇嘴不屑的萧约,勾唇冷笑:“二公子真是为兄友爱,为父仁慈。” 冯灼知道他在嘲讽,神色有些不自在,继续道:“眼下证据确凿,此殿就是藏盐之处。这奴才勾结孙家,劫夺官盐,在奉安城内贩卖私盐,谋取暴利,让百姓深受淡食之苦,实在是该杀!观应,若你自己来审,恐怕旁人怀疑你包庇下属,还是交给刑部才好。” 季逢升还在说冤枉,薛照一摆手让人把他拖了下去。 冯灼道:“祸患不除,难免殃及旁人。今日在孙家捐建的塑像里找到失踪的官盐,数量还只是小部分。扣住这厮正好,免得走漏消息,再严加审问。观应你该趁着事发不久,孙家还来不及转运赃物,立即派人查抄,拿他个人赃并获。如此,不仅能让父王展颜,洗刷我和周家的冤屈,保住老四不受连累,也免得姓季的攀咬到你身上,怎么说他也是你手底下的人。” “算得好全好定啊。”薛照意味深长地看着冯灼,“二公子竟是查案的好手,此事完毕,王上定有重任相托。” 冯灼摇头无奈:“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睡好。周家对我助益颇多,周氏也算体贴……唉,真是无妄之灾,翻船以来,我总怕出事,终究还是人财两失了。事已至此,只希望不要再影响我与阿燎兄弟感情,大哥不在国内,便只有我们手足相依。观应,你也与我们血脉亲近,我们本是互谅互助的,不要让旁人离间了彼此。” 薛照依照冯灼所言,派人去清查孙家,连带着冯燎名下的产业也一并检查。 见薛照如此,冯灼对自己方才言行冲动向他道歉。又说家中有丧,便不办女儿的满月酒了,以后有机会再请薛照过府一叙。 冯灼最后再次对薛照道:“掌印若见到阿燎,一定转告,我和他都被此案伤得不轻。我知道周家之祸怪不到他身上,也请他不要记恨为兄。” 薛照正带着萧约往寺外走,闻言脚步顿住,笑得莫名:“放心,四公子不会恨你,只要你不恨他就好。” 萧约觉得薛照笑得有些吓人,不知道他心里盘算着什么。转头见他弃马不骑和自己一起走路,又觉得死太监没有那么罪孽深重。 缉事厂不声不响把奉安城抄得底朝天,萧约从灵光寺出来,跟着薛照七拐八绕回到家,换回自己的衣裳。 萧约捶着腿对薛照道:“那所别院看着还新,就是这两三年置的吧?日常赊账的人,居然经营得开这样烧钱的院子。” “别人送的。”薛照说。 “谁?”萧约听这话觉得薛照是知道内情的。 薛照不再详说,使唤他:“去买床。” 他竟然还记得这茬。 萧约知道薛照是要在自己这长住了,本想拒绝,却又看在他确实用了心思庇护没暴露自己的份上,依言买了新床回来。 萧约打算把床安在作坊里,就让死太监鸠占鹊巢住卧室,自己委屈点窝在作坊里,也好督促自己别荒废了制香的正事。 薛照抱着小狗,让搬床进卧房里。 萧约:“?” “我家再阔,也从没给狗专门置一张床。”萧约说,“你再喜欢一两,抱着他睡也就得了,别宠成这样。慈母多败儿。一两最近都抓不着耗子了,胖得都快跑不动了,孩子正抽条呢,别让它横着长。” 薛照冷冷看他:“你还不如它聪明。” 萧约恍然:“!” 原来这床是让我睡的!放到卧室里和你一起睡!可咱们是能睡到一起的关系么?多冒昧啊你! 第24章 骨肉 与清查老四同时,薛照到了老二府上。 冯灼不愿他上门:“我家有丧事,小妾还停灵未葬,不便待客,免得惹人晦气。” 薛照:“只是通知二公子一声,不是征求你的许可。” 薛照想去的地方没有去不成的,他手上的人命数不胜数,要说不吉,没有比他本人更晦气的了。他不仅要到灵堂上去,还要开棺验看。 第45章 “你这是做什么!已经大殓,哪能再开棺!”冯灼拦在棺前,不许薛照的人上前,“我家这些天还不够乱吗?没有放着凶手不去追究,反复拿捏苦主的道理!薛照,你别太过分!都退下!谁敢上前!” “苦吗?看起来是不太苦的。”薛照一扬手,缉事厂手下便强行撬开封棺钉,把棺盖往旁边一旋,露出躺在棺内的尸身来。 “薛照,你如此放肆!你这是在打我的脸!打整个梁国王室的脸!”被推搡到旁的冯灼怒视薛照。 薛照置若罔闻,上前看了一眼棺中死者,周氏年轻貌美,身着华服头戴珠翠,双手交握在腹部,上过妆的脸色死白,两颊扑了胭脂,白的粉的都浮在皮肉表层,一张脸像烂了芯子表面鲜亮的桃。 薛照用剑鞘挑开她寿衣领子,虽然颈部也涂过粉,但还是可以看出一道紫黑的瘀痕。 “年底天气凉,不必殓得如此急。就是等到幼女满月,再下葬也不迟。”薛照和冯灼对上眼神,后者显然有些心虚。 “看着伤心,不如早早处理,也免得妨克了小的。”冯灼道,“薛照,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照轻飘飘道:“再想泄愤,也别用太留痕迹的法子杀人。” 冯灼:“薛照!你胡说什么!” 面对冯灼的高声质问,薛照神色依然淡漠,他话锋一转:“四公子看过周灵安的尸身吗?脖子上的勒痕只有半圈。他临死前发生了什么,才会死成这个样子?若是上吊自尽,大狱里无处悬梁,再者囚犯又怎么能拿到绳子?若是他杀,仇家恨得咬牙切齿了,怎么不多勒上几圈?” 冯灼眼中怒火消退,他面带疑虑,定定地看着薛照:“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灵安脖子被勒断,气绝身亡。他后颈处扎了木刺,想来是在牢房木栅上剐蹭刺入的。因此推测,是有人套了他脖子,两头扯紧了绳索,将人背对着抵在栅栏上勒死。此事,不是一人能办到。那么,凶手们会是谁呢?”薛照垂眸看着铜盆里烧成灰烬的纸钱,“真是运盐小卒的家人?若缉事厂大狱能让无名小卒轻易杀人,真是形同虚设了。能在狱里有这么大的动作,得收买多少人?” 薛照屈起二指轻敲棺木:“上好的楠木,大漆上了许多遍,不是一日之功。二公子真是宠爱周氏。” “够了!”这两声脆响震得冯灼声音有些抖。 “季逢升分明和二公子来往更多,怎么会给四公子画图呢?”薛照又起了个话头,说得更直白了,“他先前告了我一状,以为就此能够扳倒我。呵。二公子,王上不喜欢旁人窥探他的私事,你好像有些不听话。” 冯灼大喊:“胡说什么!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薛照有节奏地敲着棺木:“二公子知道盐船翻覆时我不在奉安,谁告诉你的?出门一趟回来,我宅子里多了点东西,谁放进去的?我也是昏了头,竟没立刻发现,不过总算是及时清扫完了——还要装糊涂吗?” 冯灼:“你……季逢升跟你说什么了!” 薛照:“他说不出话了。声东击西再配合上苦肉计,或许能混淆视听,但已经被狗咬了一口,怎么会再上当——二公子,你知道王上让我处置此案,但不知道是全权吧?全权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即使季逢升是我手下的人,我也不必避嫌,刑部、大理寺乃至都察院都无权提审他。” 冯灼斥退灵堂上其他人,只剩下妻子卢氏和周氏的大女儿。薛照的话让他心凉了半截,身子直发抖。 全权查案,也就是说无人能越过薛照去,他的决断就是最终结果。无论事实如何,薛照从一开始就是最清白、最置身事外的一个。王上竟然如此信任他! 薛照很讨人厌,是许多人的眼中钉。季逢升更是自从家中出事就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想取而代之,冯灼也觉得他碍事,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明面上冯灼大骂季逢升是给孙家藏盐图纸的同伙,实则他早就吩咐了季逢升待刑部提审时,借机攀咬住薛照,抖出薛照私宅里藏了大量官盐,说一切都是薛照指使,他身为属下,且受到性命威胁不敢不从。刑部有冯灼的人,自然会将这份供词交到王上面前。 季逢升从南方回来说,薛照放肆桀骜,领命替王上办差却打算去给他那罪臣亲爹置办东西,惹得王上恼怒,再加上贪墨官盐的罪证,定可将其一举击溃。 因为孙家的关系,薛照自然不会站在老四那边,所以不必担心二者结盟。届时孙家被查,老四也逃不掉。 而冯灼自己呢,周家人的死会替他坐实苦主身份。 可如今—— 刑部根本摸不着季逢升,更不用说听他攀咬薛照。 薛照全权处置本案。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是说王上一定会恼怒甚至厌弃薛照吗! 是季逢升那狗奴才泄密?还是由头至尾他都没有背叛薛照? 已经藏得那么隐秘了,薛家那么多房屋,薛照又久不在家,只有个哑巴老仆,怎么会发现他的私宅藏了大量官盐! 什么时候清理的?谁清理的! 自从薛照捉拿周灵安下狱,冯灼就一直派人盯着他家,怎么会没有发现他清理私盐!难不成在那之前,他就发觉了?怎么会! “季逢升该死。我却不想让他死太快,二公子猜我是怎么处置他的?”薛照声音缓而轻,却让冯灼回了神。 第46章 “南方有一门锔壶的技艺,水泡豆子把好好的壶撑坏,再用钉子补起来。残而不缺,是一桩雅事。季逢升和雅不沾边,他顶多算一颗老鼠屎。我把他放在一口大缸里,塞满黄豆,用麻绳连人带缸捆紧,然后往他额头滴水。一滴一滴,一时半刻没什么,但日夜不停,滴水能穿石,皮肉自然也不在话下……你猜是人先发芽呢,还是豆子先涨破大缸?人身上坚硬的东西不多,我该用什么来做成钉子补缸?” 薛照平常话不多,但他乐于详细叙述执刑手法。 冯灼后背登时起了一层密密的冷汗,缉事厂手段狠辣他知道,但这样刁钻的刑罚还是头一次听到。 “他……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你要这样折磨他,他只不过是替老四的舅家画了图纸——”冯灼还在嘴硬。 “说到四公子,他没什么积蓄,名下却有一座奢华别院。哪来的?四公子看起来资质平平,总有一桩子嗣兴旺的好处,怪不得奇货可居。” 薛照扫一眼旁边穿着丧服低着头的卢氏,不愧是名门之后,正室嫡妻气度不凡,亲力亲为操持妾室丧事,还随时将年幼的庶长女带在身边。小女孩养得粉团子似的圆润娇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睛好奇地张望,唇角带着自然向上的弧度。 卢氏怕这阵仗吓着孩子便捂住女儿眼睛耳朵,嫡母做到这份上实在是不错了。 小的那个却没有这样的待遇,哇哇的哭声从后宅一直传到灵堂,哭了许久都没停。 一个女儿能填补膝下空虚,两个女儿就太多余了。 大的养久了有情分,小的有什么用呢? 除了失望,什么都没带来。 薛照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薛照,你在看什么!你在想什么!你才十八岁,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冯灼神色肉眼可见的慌张,他握紧拳头,重重擂在棺木上,“老四能许给你什么?他那样的窝囊废,父王何曾看在眼里!你不要选错了路!” “二公子想让我选什么路?稍后跟王上说吧。想知道我南下做了什么,也只管去问王上就是。”薛照轻飘飘丢下这几句,结束了和冯灼的对话。 “你说什么!王上?你跟父王说什么了!”冯灼面露惊愕,正待追上去问个清楚,管家来报:“公子,快准备接驾吧!” ——宫里传出消息,稍后梁王要亲自来看望刚出世不久的小孙女,在那之前册封县主的旨意已经到了府上。 · 碧波藕榭。 孙家套了马车来接夫人回家,赵意如听见敲门声身子一颤,迟疑良久才提起一口气走过去开门。 赵意如勉力挤出一个笑:“相公,不是说等我治好厌食再回家,你怎么——” “磨磨蹭蹭做什么?是不是藏了人!”孙丰迎面踹了赵意如一脚,关起门来先把四下一望,别院里只有个积年在孙家做事的老嬷嬷,“梅香呢?你把梅香弄哪去了?你这妒妇,见不得身旁有人比你年轻貌美!” 赵意如艰难爬起,用手按着腹部,垂着眼小声道:“相公,我没有……梅香年纪小,伺候不好。这里是四公子的别院,怎么会有别人……相公你答应了的,让我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 孙丰年近五十,从前是做屠夫的,很有一把力气。都说外甥类舅,冯燎和他二舅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圆圆的肉脸,嘴角永远是上翘的,看起来很是和气好说话,但配合上孙丰那双圆瞪着浑浊发黄的眼睛,就有些吓人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小娼妇心里是怎么想的,瞧着做小伏低,只怕日日都盼我早死了,你好撒着欢地偷人!”孙丰把赵意如抓着手腕提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勾搭上四公子的?他是梁王公子,却也是我的外甥,天上雷公地上舅公!我的老婆,住在他的院子里,说什么调养,我呸!家里好吃好喝,哪里亏待了你!作精作怪!只怕这里就是你们的淫窝!你以为我不晓得老四沾花惹草四处都有相好?说不准家里那个小崽子是谁的种!是想让我做不开口的王八?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没有和四公子纠缠不清,我是清白的……相公……”赵意如腕骨快被男人捏断,手掌的烫伤更是扯得血肉模糊,她越辩白求饶,孙丰打得越狠。 赵意如挣扎不脱,便死死咬着下唇,满口都是血腥。 孙丰是杀猪剔肉出身,晓得哪处要害,哪处会疼得狠却不致命,专挑着外人看不见处下手。赵意如袖子往上卷,露出上臂数不清的瘀痕旧伤,搽了药酒也不管用,一动就疼。 “我是清白的……这些天都没见过四公子,只有薛掌印来过……”赵意如气息奄奄,不知是否幻觉,她看见薛照一身红衣站在不远处,她伸手,“掌印,掌印可以证明的……相公,薛掌印来了……” 孙丰闻言停手,转头看去果然看见薛照腰间佩剑双臂环抱着冷眼旁观。 “薛太监啊,你来得不巧,我们正要回家去了。如娘,去换身衣裳,好生梳洗,家中孩儿哭闹着离不开母亲。你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下人伺候得也不周全,才几天,都瘦了一圈。”孙丰瞬间变了一张笑脸,俯身将赵意如搀扶起来,动作轻柔语气和缓,连目光里都是爱意。 赵意如脸上没有伤痕,但身上各处都疼得散架一般,勉强站立起来,身子抖个不停。 孙丰搓热掌心去握她的手:“是不是冷?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你总是照顾不好自己。我带了厚实的狐裘给你,马车也都用油纸封了,定不让你受寒。” 第47章 赵意如抖得更厉害了,连目光都是飘忽不定的。 在外人面前,孙丰向来是会伪装的,旁人只瞧见他对妻子温柔体贴,却不晓得他日日都疑心年轻貌美的妻子不忠,动辄言语羞辱,并且拳打脚踢。 薛照冷冷看着赵意如强装无事向自己见礼,在孙丰的目光催促下收拾东西,准备回府。 天色沉闷,乌云低低地覆压下来,水塘里不时有鱼儿探头透气,将芡实叶子戳开破洞。 “站住,”两人从身旁而过,薛照终于出声,“她的药还没吃。” 第25章 孽种 赵意如眼睛里瞬间有光亮起。 孙丰把女人往自己身后狠狠一拽,闻言冷笑:“薛太监,多谢你的好意,但是药三分毒,如娘没什么不舒服,就不必吃药了。” 薛照道:“心病需要心药医。药到病除,不伤身。” 孙丰拧起眉头:“你什么意思?你再有权有势也管不到人家家务事。” 薛照:“冯燎答应过我,让你有问必答。” 孙丰扯着唇角一笑:“四公子是说了,但我没答应。薛太监,我敬你少年得势,是王上跟前的红人,但长幼有序,你这样随意对长辈呼呼喝喝,有些不妥吧?如娘没病,用不着吃药,我也并不欠你什么,没工夫跟你废话!” 说罢,孙丰拽着赵意如便要走。 薛照拔剑出鞘,寒光一闪在孙丰面前地上划出一道痕迹。 “超过这条线的任何东西,斩。”薛照收剑入鞘,“你可以试试,是你的脚快,还是我的剑快。” 孙丰双眉下压:“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照目光越过他,看着重伤孱弱的赵意如:“我问你,是否也曾殴打过我母亲?” 孙丰瞬间有些发怵,但他嘴硬:“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先后娶过四任妻子,第一任是你家未发迹时娶的,陪着你在案板后卖过肉,健壮剽悍的妇人却在成婚三年后投水死了。第二任家世不错,知书达理温和柔顺,不过两年也上吊死了。还有现在这位,宁可烫伤双手,与亲生骨肉分离,也不愿和你一起。”薛照冷冷盯着孙丰,“为什么,为什么要虐待她们?” “什么虐待!简直是胡言乱语!”孙丰心头惴惴,怕薛照是要给他生母出气,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抬眼见外甥冯燎进院,瞬间有了底气,“我听不懂薛太监是什么意思。” 孙丰仰面道:“当年我接连丧妻,都说我是命格太贵,所以克妻,一般人不能和我匹配。先王临终之时因娘娘诞下四公子,心中欢喜,所以将郡主赐予我为妻。” “二舅舅。”冯燎缓步上前。 孙丰腰板更硬了,嘲笑道:“后来令尊做出那等不堪之事,为了维护郡主清誉,我才与郡主和离。若不是如此,哪来的你?你不谢我,反倒来报复,是何道理!” 薛照声音极冷:“你答非所问了。我问的是,为什么要虐待她。” 孙丰看向冯燎:“燎哥儿,你看看,当着你的面都如此欺压我,这阉人丝毫没把你放在眼里。” 冯燎走到孙丰跟前,笑呵呵地揣着手:“二舅舅,说话不要这么粗俗,薛掌印想听什么你就告诉他嘛。” 孙丰一怔:“你!你是哪头的!” “二舅舅啊,你也太不小心了些,别人又是把官盐塞进菩萨像,又是藏到你家后院了,你还浑然不知。我好心好意请舅母到我这休养,竟然把私盐也给我引来了,清理池塘可是件麻烦事……你犯的事,现在缉事厂都查出来了,让外甥也受连累。”冯燎瞥一眼覆满芡实的水面,一脸为难,“大舅舅的长子好不容易谋了个好差事,此时也经不起参奏。为了整个孙家,二舅舅你还是别惹薛掌印生气了。” “我犯什么事了!什么私盐!”孙丰瞪着眼愣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你们是要全栽在我头上,拿我顶罪!你们诬陷我!” 冯燎纠正他:“本来就是笔糊涂官司,没什么罪不罪的,但总要有个说法去堵老二的嘴,彼此退一步相安无事。放心,二舅舅,小表弟不会受牵连的。” “你这小畜生,为了自身干净,为了向阉人卖好,拿亲舅舅顶缸!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孙丰暴怒,举拳就要打冯燎。 小胖子灵活闪过,回以冷笑:“舅舅疼我,我以后也会好好疼小表弟的!将来会给他安排好差事!” 薛照一脚把孙丰踹翻,冷声道:“我不是来这看戏的。” 孙丰倒地破口大骂:“该死,真是该死!好,你这孽种要问原因,我告诉你!我是打过你娘,不止拳打脚踢,我不给她饭吃,知道她怕猫,还把她和野猫一起关在黑屋子里……哈哈哈,那是她活该!什么郡主,金枝玉叶,丧门星才对,克死了自己的亲哥哥,还水性杨花,根本就是偷男人的臭婊子!连做皮肉生意的妓女都不如!” 此言一出,院内死一般的沉寂,冯燎木着一张脸想溜之大吉,被薛照厉声呵住。 薛照双唇紧绷,额角青筋暴露,抽出腰间单刃剑,冰凉的剑尖抵在孙丰脖子上:“你敢再说一遍?” 孙丰自知已无生路,反而一点也不怕了,狂笑着骂道:“水性杨花的贱人都该死!我头一个老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长相,膀大腰圆粗声粗气,一点女人样都没有,一身猪屎味,还成天和男人眉来眼去,不知道是卖猪肉还是卖她自己!第二个也是贱人,打扮成妖精模样,整天吟诗作对,瞧不起我是屠户出身,和外头的男人写些骚诗传情。赵意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为什么对老大笑?是不是瞧着他比我强,想勾引大伯子!贱人,都是贱人!” 第48章 赵意如仿佛惊弓之鸟,摇头啜泣:“不,不,我没有……我没有……” “就因为捕风捉影的怀疑,你逼死了她们。”薛照剑尖顺着孙丰突起的血管滑动,却并未伤其皮肉,力道控制得十分精准。 孙丰梗着脖子:“也许冤枉了她们三个,但你娘是货真价实的婊子!嫁进孙家就不是完璧,我曾亲眼看着奸夫从她屋里出去,身上的诸般痕迹作不得假!她也没脸辩白什么!” 薛照神色一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权倾朝野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孽种,没根的阉人,辱没祖宗!”孙丰大笑大骂,“谁知道你娘偷过多少男人!薛桓不知接的第几手!你不是足月生的吧?买一送一,好买卖,你也未必姓薛!谁知道你亲老子是谁!也好也好,既然不知来路,辱没的就不是薛家先人!薛家满门还得多谢你娘偷人呢!” 冯燎牙齿直打磕,吓得发抖,就差管二舅叫活爹,让他别骂了。赵意如更是魂不附体似的,双眼目光都空洞无神了。 然而薛照脸上的愤怒却几乎在一瞬间消失,他神色淡漠地收剑:“这样死太便宜你了。” 孙丰骤然噤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佛家有个说法是闭口禅,对吧,四公子。”薛照瞑目想了一阵,抬眼看向冯燎。 冯燎愕然回神,点头不迭:“我最懂得守口如瓶了!” 祸从口出,佛家警醒世人不要妄造口业,所以有闭口禅。缉事厂也有类似的手艺,叫做“贴加官”。 薛照一声召唤,番子就破门而入,他们做惯了的,杀人不见血的法子,一层一层湿纸蒙面,一点一点让人窒息。 冯燎趁机溜了,临走还不忘说:“我昨日贪吃坏了肚子,得在床上躺三天……我没来过别院,我在家躺着呢,晕头耷脑躺着呢!” 赵意如踌躇一番,没避开行刑场面,双手紧攥在一起,凝目注视着丈夫死亡的过程。看着那张令人恐惧的笑脸逐渐被蒙成一片惨白的厚纸壳,逐渐找回了食欲。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副药,她得好好吃。 在孙丰逐渐微弱的骂声、求饶声中,薛照走出门去,看见了梁王。 梁王目光意味深长,似有万语千言的苦衷,向他招手:“好孩子,过来……” 第26章 断袖 安好床的当天,薛照并未在照庐巷留宿。 一连三天,萧约都未见到薛照。 虽然薛照下令搜查孙家和冯燎名下的产业,但并未声张,奉安城内仍然安定平静。 持续月余的高昂盐价给人们生活造成一定不便,但时间还不算太久,所以还不至于到百姓缺盐身体虚浮使致民声载道的地步。 萧约从齐咎怀那里读书回来,途经腌腊店,店主叫住他:“公子!过来一下,这边!” 萧约上前,见店主正在腌制腊肉,案板上摆满了新鲜猪肉,怕是有上百斤,旁边小木桶里半桶白净的食盐。 “接近年下,生意不错啊。你叫我也没用,别想让我再当冤大头。上次那一两银子早就消化完了,我可再也买不起了。”萧约笑道。 “公子您说这话就是打我的脸了,让我怎么好意思!”店主赔着满脸笑意,在围裙上擦擦手,提起一刀上好的梅花肉,双手奉上,“这是谢公子的!我这起子粗鲁屠夫,只晓得杀猪卖肉,脑子都叫猪屎糊满了。先前想钱想昏了头,得罪了公子,公子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 萧约知道店主这是谢自己先前在薛照面前出言解救,但那不过是顺势而为,他虽然不算了解薛照,但凭直觉相信恶名远扬的他其实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不会拿市井小民开刀撒气。 “不是什么大事,无功不受禄,拿回去。”萧约拒绝店主的谢礼,“你若是真觉得感激,以后做生意公道些就是。” 店主坚持不肯让:“往后再不敢耍滑了!拿着吧!怎么不是大事?公子救了我的命啊!” 萧约道:“贩私盐是重罪,你只是买,还戴罪立功,本来就不会罚多重。我没帮什么忙。” 店主摆手:“不不不!先前我还不知道那位是什么来头,只当是官府的条子,想着听他的话把私盐贩子供出来,应当也不会受太重的罚。那天他打马去灵光寺,从我店门口过,我才听人说那是缉事厂的头头,天爷,我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听说这煞星是要喝人血吃人肉的啊。公子,多谢你搭救,才留得我一条命。你也赶紧回去用柚子叶洗洗,去去晦气!” 萧约闻言先是失笑,随后又正色起来。 薛照不是黑白不分只知打打杀杀的人,外界把他传得太邪乎了,但店主的话也提醒了萧约,与薛照相处要更注意保密,见过一面的人随时可能把他们认出来。 幸好那天去灵光寺他穿着宦官的衣裳,混在薛照的随从里,要不然店主就不是让他用柚子叶洗澡去晦气了,大概会以为薛照吃肉他喝汤,一路的邪星。 “他那样瘦的人,大概是不吃肥肉的。别担心他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这么皮肉细嫩都没后怕。”萧约以玩笑把话题结束。 “公子胆大心宽,将来一定有大出息。”店主摸着肚子笑。 萧约又和店主推让了一番,到底没白拿他东西,瞧着案板上一大桶盐,临走之前提醒道:“腌这么多肉需要不少盐吧?现在买盐亏得慌,私盐案出了半个多月,大概也快落定,盐价不会再高多久了。” 第49章 “公子还不知道?也是,你这样的富贵少爷,是不碰柴米油盐的。不要猪肉,这个一定收下。”店主从案板底下摸出个小竹筒,拧开盖子一看,里面是一两左右的白盐,“今天一大早,灵光寺传出消息,说菩萨显灵,不忍看凡间饱受淡食之苦,菩萨像里满满的盐!不止如此,灵光寺后院的井水也成了咸水,打上水来煮一煮竟能出盐。这一上午寺里都在煮盐,架着几口大锅。住持师父心善啊,把煮出来的盐都分给善信们。要不是有个花和尚曾经偷偷找我买肉吃,我还不能这么快得着消息。喏,我这体格子一大早去挤也才抢到这么一点,这个点怕是早就把井都抽干了。这可是菩萨开光过的盐,公子拿去吧!” 萧约这次没拒绝,拿着竹筒装的食盐,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断能听到百姓讨论菩萨降下的福祉。 绕去荷金酒楼,正巧见冯燎春风满面进店吃午饭。 回到家门口,上次在湖边遇见的那对老夫妇提着袋子来还盐。 一番交谈之后,萧约得知官府从其他州县调了官盐来卖,五十文一斗,虽然不是常平价,但也比私盐实惠了太多。 老夫妇特意多买了些盐来还:“如此还不够呢,公子借给我们是盐价最贵时。” 市井百姓或许斤斤计较看重利益,但成日和茶米油盐打交道的人大多也不会有多坏的心思,日常交往总是人心换人心。 萧约没要老两口还回来的盐,且把店主送的井盐送给他们,说自己不常在家,拜托老人家帮忙照看门户,老两口欢欢喜喜地答应下了。 回到家中,萧约整理一路所见所闻—— 冯燎显然没有被私盐案牵连,过得甚至比先前更滋润些。冯灼更是人尽皆知的苦主。有百姓议论,二公子这次真是人财两失,好在王上怜惜,亲自到他府上,看望刚出生就没了亲娘和舅舅的小孙女,并封其为县主。 过了近一个月没滋味的日子,五十文一斗的食盐没人觉得贵。 几乎全城的百姓都去灵光寺领盐了,希望得到菩萨赐福。 官盐变私盐的案子竟然以这样人皆喜闻乐见的形式告结了。 有点荒唐了,过分团圆了。 其中好像没有任何坏人,人人都得到安抚。 哦对,有一点无人在意的小插曲。孙家二老爷,素来有爱妻之名的孙丰,为了给产后厌食的妻子抓鱼补身,溺死在了水塘里。 千头万绪缠在一起,古怪莫名。 萧约不信所谓菩萨显灵之言,梁王和大臣们自然也不是偏听偏信的蠢货。薛照向来名声不好,如今用怪力乱神的说法结案,没拿住元凶,还是要官府填补亏空,自然不能服众。那么为什么无人出面质疑呢? 灵光寺藏的食盐虽多,但相比于翻覆的官盐总量也只是九牛一毛,私盐不能大范围售卖,其余的盐定然不会已经卖完。 薛照清查孙家和老四,是否有所收获?若是老四一派果然藏盐,老二怎么会善罢甘休?如果没有查获,那么剩下的盐到底在哪? 太多的疑惑无法想通。 但有一件事是很明白的,薛照的日子不好过。 明面上风平浪静,但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骂薛照只手遮天。朝堂中不乏与权宦不共戴天的清流,当今梁王宠信外甥,这些人一时不能拿薛照如何,但下一任梁王还会厚待他吗? 老二此次吃亏,当然是要记恨薛照的。老四被查,也要恼怒薛照。 炙手可热未必是好事啊,盛极必衰,薛照已经是四面树敌了。 萧约不喜欢惹麻烦,更没有上赶着伺候人的习惯,一番盘算过后决意只要配出薛照的同款合香就和他划清界限,老死再不往来。 前些日子薛照来得勤,萧约没敢回家,如今尘埃落定,萧约便买了些东西回去陪父母和妹妹。 萧约刚进门,正巧小湘抹着眼泪往外撞。 萧约将人拦下:“怎么了?哭什么?” 小湘抽泣:“少爷,你回来了!太好了!快去看看吧,小姐又犯病了!老爷太太都哄不住,正要派人去找你呢!” “什么东西激着小姐了?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犯病呢?”萧约闻言瞬间变了神色,扔下东西便快步往妹妹的房间去。 还未进闺房,就听见妹妹尖利的哭号,萧约几乎是直接把门撞开冲了进去,紧接着看见床边的妹妹满脸满手都是鲜血,母亲用力按着妹妹双手,半个身子都压上去,还是压制不住不停扑腾的双腿。父亲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抬袖擦泪,然后咬着牙上前捏住女儿两颊往里灌药。 “我不喝……我不……走开!走开!有鬼!走开——我要哥哥!”萧栎摇着头死命挣扎,眼泪和乌黑的药液一起从她颊边流下。 萧约瞬间就红了眼,上前拉开父母,将妹妹揽在怀里:“哥哥来了,月月不怕……不怕,有哥哥在,谁也伤害不了你……” 萧栎一时没认出哥哥,仍是哭闹着双手乱打,萧约衣裳上脖子上都被血染红,脸颊也被抽打得发红发烫,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紧紧地抱着妹妹,直到萧栎情绪平复下来。 萧栎嘤嘤地在他怀里哭得发抖:“哥哥,我好怕……好多血……我要爹爹娘亲,他们什么时候来救我们?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哥哥,我好怕……” “没事,哥哥在,哥哥会保护月月……”萧约一手轻拍着妹妹后背,一手覆在她眼上,不停安慰,直到妹妹哭得睡着,萧约才把人平放躺下,轻轻盖上被子。 第50章 小湘端了热水来,萧约让她不必在旁伺候,他亲自给妹妹擦脸擦手。 萧母双眼红肿,望着女儿哽咽泪流。萧父也是老泪纵横,劝慰妻子一阵让小湘扶夫人回房休息,吩咐下人再熬一碗药,随时预备着小姐醒来要喝。 萧约擦干净妹妹身上的血,起身对父亲道:“那些药喝了没什么用,只能让月月多睡。” “快洗洗,瞧你这一身,也只有你能让月儿安定了。”萧父抬袖擦泪,“本来好好的,小湘一时没看住,月儿就跑到厨房,正巧看见厨子杀鸡……我正想派人去照庐巷找你,兄妹连心,你回来得及时。待会你来喂药吧,月儿最听你话。” 萧约在水盆里清洗双手,看着满盆血水,急促的心跳丝毫没有平稳下来的趋势。萧约心里又酸又胀,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又像扎了千百根针:“爹,我今年二十岁了,月月也二十岁了,你要让她一辈子这样过吗?像个幼童一样一辈子待在家里,浑浑噩噩不明世事?我每次都给她带糖葫芦,但她最喜欢的真是糖葫芦吗?她有太多没见过、没试过的好东西。” 萧父目光辛酸:“事已如此,还能怎么办?我想,只有多多给月儿留下家产,有你照看着,日后再找个容得她一世在家的嫂子,处处留心谨慎,让她别受刺激安逸到老。虽说懵懂,也少了许多烦心事。寻常女孩嫁人生子,在夫家伺候一家老小,其实未必快活。” “这是你的想法,不是月月的。”萧约道,“月月是我一母同胞的骨肉血亲,我必然会豁出性命爱护她,可是她不是我圈养的宠物,她是个人,她是我妹妹。” 萧约眼眸通红,泪水在眼中打转:“我知道做富贵闲人有多安逸,我也希望月月一辈子安逸无忧,可我更希望她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我希望她能自己选。无论是嫁人生子,还是逍遥自在,好与不好别人说了不算。或许我们能倾尽所能给月月许多,但她本来可以拥有更多——她这样不是懵懂无忧,她心里很怕,她的病根让她随时可能陷入恐惧。爹,她不仅是你的女儿,我的妹妹,更是她自己啊,萧栎的一生不该随随便便就让我们安排了!” 萧父愕然看着向来乖巧懂事的儿子,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可是……可是我们又能如何……又能替月儿再做什么?” 萧约吼道:“我不信毫无转机!只要能救妹妹,我愿意豁出一切,万贯家产何惜!哪怕是我这条命,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萧父凄凄惶惶地摇头:“不关钱财的事……约儿,咱们家祖上发过重誓,要世代隐逸,否则……让月儿安乐一世,也就罢了!” 萧约双膝撞地对父亲重重一跪:“若今日躺在床上的是我,我相信妹妹也肯为我奋不顾身。为手足同胞,死亦无惧!我能选,我也想让妹妹能选!” 萧约定定地望着父亲:“只要能得良医,让妹妹痊愈,我什么都舍得出去。爹,无论什么,即使你不能舍,但我敢!” 说罢,萧约给父亲磕了个头,起身快速跑出府去,在照庐巷口,和薛照撞了个满怀。 “你……我……”萧约才刚张口,整个人便凌空而起,薛照将他揽腰抄起,大步进屋,直奔卧室,然后将人往其中一张床上一扔,紧接着撕了被单将手脚捆在床柱上,萧约嘴里也被塞了一团棉花。 “唔——” 萧约心脏突突直跳,脑子里嗡嗡响,死太监原来馋自己身子,难怪又是赖在家里蹭吃蹭住,又是让买床!他倒是识货,我这么英俊潇洒——呸呸呸,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为了妹妹,有什么舍不得的。只要他能说动裴楚蓝治病,豁出去清白算什么,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但,被狗咬也没这么严重啊,我是童男子,而且是直的啊! 这是□□!违背少男意志! 可妹妹的病…… 萧约脑子里脑花都快煮开锅了,怎么也做不好心理建设,转头一看,薛照倒在另一张床上,睡得像死去了一样。 睡了? 就这么……睡了? 啊? 死太监失眠很久了,偶尔会一觉睡醒神清气爽。 在拂云寺大殿上,在宜县家中,还有前几日在家,他貌似都睡得不错,他还让萧约带着一两睡却半夜扒墙角……他在试验,影响他睡眠的到底是什么。 这几次,两人相处的时间越长,薛照夜里便能睡得更好。 变量不是萧约制的香,而是萧约本人。 原来……不是想睡我,只是拿我当安眠药? 萧约大字型躺在床上,神色恍惚。 . 薛照这一觉睡得很沉,一重一重梦境排山倒海地堆拢来,让人在覆压之下不断坠落。 在梦里,梁王对他招手,让他走近。 三两步的路程,走过去竟软了腿脚,右膝触地怎么也起不来。 一只手掌罩在头上,薛照便觉得有千钧力道加顶,让他抬不起头来,只能呆滞地看着车轿的配饰,衣裳上的花纹,上方传来一声叹息:“孩子,孤心疼你受了许多苦。” 梁王亲自将薛照扶了起来,与他同乘一轿,亲昵地握着他手:“孤知道有你时欢喜至极,提早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若不是那逆贼从中作梗,孤会替你找一个家世高贵的嫔妃做明面上的母亲,好孩子,孤本想把一切予你,整个梁国都给你,可是都毁在他手里了,他强占了献柳,用那样下作的手段……孤怎能不恨他……孤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第51章 梁王说了许多,从生母出身贫苦在宫中饱受高位嫔妃欺凌,到姐姐嫁到卫国,本该是世子妻却成了老王后……以及他本人分明事事出色却受他人压制迫害,再到三妹献柳本是父王的掌上明珠,因同胞兄长英年早逝,父王痛失爱子迁怒女儿竟将她嫁给屠夫出身的歹人…… 遇人不淑婚后如炼狱,夺位之路亦是行于刀尖,伤痛不能为外人道,兄妹二人互诉苦衷相依为命渐渐转变了情愫。可上有父王世有伦理,又能如何? 直到获封世子,灵前即位,终于柳暗花明,冯献渠觉得自己开始掌控一切。 然而薛桓打乱了一切计划。 薛照梦见很小的时候,母亲带他参加宴会,那些高官贵眷当面奉承郡主与薛大人伉俪恩爱羡煞旁人,背后却白眼嘲讽,说从前在卢将军夫人的宴会上出了那样丢脸的事,竟还有人会请她,她也还有脸面出来? 王室郡主怎么样,不还是二嫁妇。章台柳,随意攀。 呵,堂前金尊玉贵觥筹交错,几杯酒下肚竟在主人家里就和男人睡到一处,赴宴做客做成这样……好在孙家肯为她遮羞,说什么孙二爷克妻不祥,怕伤着金枝玉叶……哪有这样水性杨花的金枝玉叶。 薛照梦见母亲黯然离席,梦见她从此再也不肯参加任何宴会,甚至不会轻易踏出薛家,梦见她望着薛桓垂泪…… 他还梦见,薛家因巫蛊之事满门获罪后,薛桓看他的复杂眼神,对他说:“真不知留下你是对是错。” 宫里仿佛只有冬季,任何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冰冷的鄙夷,许多人叫他小罪人,许多人叫他小孽障。 只有梁王将他抱在膝头,用一双大手暖他的小手,温声笑语:“孤本来就该对你好,孤舍不得你受苦,你和别的小内侍不一样,别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观应啊,孤早早给你取字,就是要把你捧到高处,让别人再不敢轻视你,这本就是你该得的……” 本该。 原来是这样的本该。 王上偏爱偏宠,奉安人人忌惮,光明正大姓着冯的人都嫉妒得眼睛滴血。多大的荣宠。 可是这样的话,他再也不能将那些骂自己孽障的人杀得心安理得。 本来就是孽障。 梦境之中嘈杂纷乱。 “一两!乖狗狗,过来!”萧约被捆在床上一整夜,饿得前胸贴后背,喊了薛照无数声一点动静都没有,萧约怕自己得和他一起烂在这,看见一两摇着尾巴进卧室,嘬着嘴把小狗招了过来。 “嗷呜嗷呜!”一两跳上床,亲昵地蹭萧约脸。 “乖狗狗,饿坏了吧,我也好饿。来,帮我解开。”萧约挣了挣自己手腕,用脑袋把一两往床柱边拱,“就当是磨牙了,把布条咬住,对,咬住了扯!” 一两叼住布条摇着尾巴使劲,薛照系得仓促没有打死结,小狗又舔又咬弄得萧约手腕一片湿润,但一点没伤着主人。 萧约感觉到腕部松动,用力一挣,终于开了! “好一两,你不止值一两,你值好多好多两!还是你好,聪明,比死太监通人性。”萧约抱起小狗,在柔软的狗肚子上一阵狂吸。 “嗷呜嗷呜!”一两像是知道主人在夸他,咧嘴吐着舌头笑。 萧约解开自己被捆的脚踝,这时候一两已经跳到另一张床上,对着沉睡的薛照吠叫。 “别管他,不知道死太监发的哪门子疯。” 萧约说归说,但还是上前查看,薛照眉头紧皱,寒冬里不盖被子冷睡一晚竟出了满头的汗,连头发都打湿了。 萧约用手背去试他额温:“不会是着凉发烧了吧?” 但额头并不烫,甚至有些凉。 到底做了什么梦,会出一身的冷汗?私盐案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萧约思忖片刻,见屋外天际翻出鱼肚白,正要抬腿出去,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低头一看,薛照死死攥着他袖子。 “松松!睡觉还不踏实,你不饿,我快饿死了。”萧约又拽又掰,睡梦中的薛照掌心紧攥,力道大得出奇,怎么都弄不开。 一两饿得叫声都蔫了。 没办法,萧约心一横用牙在袖口咬出个口子,用力一撕把他抓着的一角扯下来。 “还真成‘断袖’了。”萧约看着破烂不齐的袖口,无奈摇头,给一两做了饭便出门去了。 薛照醒来是在黄昏了,他首先转头望向身侧,另一张床上空空荡荡。 呵,坏猫跑了。 他能跑到哪去。 无论在哪,也能把他抓回来。 猫就是比不得狗,一点都不忠诚。 就不应该再摆一张床,应该放一口缸,把不听话的狮子猫塞进去,让他也发芽。 这样他就跑不了了。 薛照睡了太久头脑有些迟缓,良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握着什么东西,仔细看竟是破损的衣袖。 为什么……会抓着一截断袖? 萧约端着碗进来,瞧见的就是薛照盯着袖子若有所思又头脑空空的模样。 “喂,睡傻了?”萧约一手端着碗,一手在他眼前晃,“吃不吃?不吃喂狗啦。” 薛照瞧见碗中晶莹的鱼骨浸在浓稠的汤汁里,散发出超乎寻常的香味,这是—— 薛照瞧见了金汤鱼明惊,而萧约瞧见了薛照发红的耳垂。 第27章 心眼 第52章 萧约坐在对面,看薛照低头吃东西,莫名想到两个字—— 害羞。 死太监闪躲的目光和发红的耳垂实在稀罕,以至于萧约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生杀予夺再果断,终究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也会茫然放空,一脸局促的傻样。 想什么呢? 他该不会真看上自己了吧? 虽然老爹老娘不催婚也不催生,但萧约绝没有弯的打算。 薛照孩提时就进宫了,按理说,那种世俗的欲望是彻底扼杀在萌芽状态了,应该不会有这种心思吧? 虽说我模样俊身段好,性格也很不错,也不至于这么人见人爱吧?萧约想。 无声的审视仿佛化为实质,薛照将碗筷拍下:“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太狂妄。收起你肮脏下流的心思。” “哪有。”萧约摸摸鼻子,“你火眼金睛啊,能看穿别人心思?我什么都没想……我还没跟你要说法呢,好端端为什么把我捆起来,吓得我——” 薛照定定看他:“别装傻。” 这回轮到萧约眼神飘忽了,他的确猜到薛照为什么要绑自己,就跟用香模固定香篆一样。香道博大精深,香料种类繁多,富贵人家用沉檀,清雅之处用花果。 死太监另辟蹊径,用活人。 萧约不觉得自身有什么香味,若是有,也是每次调配新香时染上的,那都是别人的味道,不是他的。 不过也未必是香味,毕竟薛照那个山猪吃不来细糠的鼻子只是个好看的摆设,他能闻见什么。 我这样心地善良又从容睿智的人,什么都不做,待在这就能给人安全感,这也不难理解。 萧约颇有些自恋地想。 这样也好,手里拿稳了筹码,再也不是自己单方面求着薛照,真正各有所需,能和薛照好好谈条件做交易。 薛照指背轻叩桌面:“还走神。我睡着时有没有说什么?” 萧约回神:“啊?没有——不!” 萧约嘴比脑子快,改口太急舌头险些打结:“有啊,你说饿说累,还说以后再也不接这样两面不是人的差事。说周围没一个好人,只有萧约值得信任。” 薛照唇角一扯,冷笑出声:“还要脸吗?堵上你的嘴,看你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萧约耸耸肩:“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塞得不深不严,我非给棉絮呛死不可。你长这么大,说不说梦话,自己不知道?况且,我哪能真被捆一天一夜陪着你,这一碗东西有多难准备,你清楚得很。” 薛照垂眸,他将这碗金汤鱼明惊吃完了,他偏爱甜食,这样没什么滋味的东西,即使弄得再花哨,他从前也不屑一顾。可今日都吃完了。 大概真是饿了吧。 “为什么给我做这个?”薛照将碗筷推开。 萧约想起薛照沉睡时紧皱的眉头和额上的冷汗,叹一口气,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提起了赵意如:“可惜姓孙的是披着爱妻之名死去的,赵夫人怕是要守一辈子寡了。” 口无遮拦又不受约束的坏猫确实有点小聪明。 薛照说:“你希望她再嫁?” 萧约摇头:“人家自己的人生,轮得着我希望不希望?何况嫁人难道是什么好事?做人家媳妇,伺候公婆,给男人张罗小老婆,大着肚子去鬼门关转悠几圈?别拿吃苦受累当福气,要是当人家妻子是什么美事,男人们还会让女人们捡便宜?” 薛照:“按你这么说,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恶人,全天下没有心甘情愿做夫妻的。” “倒也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人家丈夫体恤公婆慈爱,苦乐相抵,便不觉得吃亏受罪。有的么,纯粹是倒霉透了。”萧约说,“譬如赵夫人吧,她分明不是个跋扈的人,却铁了心要把伺候自己的小丫头撵走,不就是怕小姑娘和自己受一样的罪?小小年纪,模样又好,要是被祸害了,真是造孽。我闻到赵夫人身上的药味了,她连把手烫烂都不怕,可见她平日里饱受煎熬。做女人难啊。” 薛照道:“好像你做过女人似的。” 萧约还嘴:“就不许囫囵个的男人将心比心啊?” 不囫囵个的薛照目光肉眼可见地冷了。 萧约不怕他,咱们现在也是香饽饽了,活体安眠药,珍稀药品得避光保存轻拿轻放。 “我只是惋惜人生在世总是身不由己,千好万好不如自由自在的好。不幸中的万幸,她现在可以安心钓鱼,然后吃一碗金汤鱼明惊。其实到这地步,这道药膳也没什么必要。鱼惊石能定惊,但更彻底的法子是直接除掉致病源,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了。”萧约看着薛照,由衷道,“你也挺能体谅女人的,她一定会感谢你。” 薛照闻言目光黯了黯,没有接话。 萧约想起先前听人说孙丰从前待郡主很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瞧赵意如的处境,为他生育后代的枕边人尚且如此,可见他对谁都绝对是不怎么好的。 但问题是孙丰这种人面兽心又上不了台面的货色,怎么会和薛照的娘有关联呢? 难不成…… “想说什么就说。”薛照道。 萧约斟酌一番,还是决定不要当面问,知道内情的人可能不多但肯定不止薛照一个。 “你说碧波藕榭是别人送给冯燎的,谁会出手这么阔绰?要说押宝讨好,怎么看也是老二当世子更有戏。要说疏通门路,老四没权没势,想买官还不如找你。” 第53章 薛照说出个让萧约惊讶的名字:“周灵安。” “怎么会是他?!”萧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薛照的神色不像开玩笑。 “可他是老二那边的人,先前太医都说他妹妹怀的是儿子,那就是老二的长子,大有可能成为继嗣的。”萧约一头雾水,“虽说局势未明,可两头下注分明不可取啊,叛徒是最可恨的,要是被老二发现周家有二心——” 萧约瞬间头皮发麻:“难道周灵安是二公子冯燎杀的!” 薛照笑:“人死在缉事厂大牢里,你不觉得是我杀的?” “你杀他做什么。你或许有点自负跋扈蛮不讲理阴晴不定变脸如翻书——” 薛照听对方控诉了一串,更觉得好笑:“这叫有点?萧约,你再口无遮拦,后果自负。” 萧约道:“要收拾我,你早就动手了。即便是因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心里恼我却不得不容着我,但你待我并不算坏。传言不一定真,你这人脾气糟糕,但心地其实还好。我没冒犯你太狠,你不会和我一般见识。” ——就像摸狗,就算是恶犬,顺毛捋一捋,应该也不会炸毛,萧约想。 薛照仿佛听见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谁会把他当好人。 “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我虽然不清楚这桩案子来龙去脉,但直觉是不好办的。”萧约道,“事关两位公子,又死了巨商,许多的官盐就意味着巨额的财富,到底流向谁手就是值得考虑的问题了。薛照,这桩案子背后,到底谁在获利啊?” 这大概还是萧约第一次直呼其名,薛照默了片刻,并不觉得唐突冒犯,毕竟身后就是两张并排的床,半天之前他还将萧约捆在自己身旁。 此时两人中间的桌上还搁着碗筷。 薛照沉默了许久,问:“你不是想置身事外?” 萧约:“不是有你罩着我吗?这里又没有旁人,一两更不会泄密。这事我是真的好奇——我不愿意惹麻烦,也不愿意压制着自己畏首畏尾过一辈子——到底谁是最后的赢家啊?” 不愿意压制着自己。 可自由自在哪有那么容易? 天真的蠢猫。 薛照盯着萧约看了许久,随后出口的话再次让他震惊:“梁王。” “梁王?我不懂。”萧约道,“奉安缺盐,从外地调配,亏空的到底还是国库。梁王是一国之主,国内发生动乱,获益的怎么会是他?” 薛照将话题回溯:“你说,冯灼为何要杀周灵安。” “因为周灵安左右逢源啊。”萧约即答。 “为何左右逢源?” “这……” 萧约答不上来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薛照成了自己的先生,像齐咎怀一样循循善诱。而齐咎怀已经年过而立,薛照才十八岁,比萧约还小。 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大概没根的孩子也早当家吧。 “出什么神?”薛先生叩两下桌面。 萧约摇头:“你给的线索太少了,我推测不出。” “脑子笨就承认,找什么托词。”薛照道,“你难道不知道冯灼正妻无所出,只有周氏的两个女儿?” “怎么不知道,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太医院的老头们都觉得砸了招牌,齐齐诊错了胎儿性别,不好意思出门呢。这算什么线索——” 萧约说着突然灵光一闪:“孩子!关键在孩子身上!你的意思是!” 薛照点头印证了他的猜想。 “好刺激的一桩秘辛!你窥探王室隐私不会有杀身之祸吧,完了,我也知道了,不会牵连我吧?!”萧约怔怔摇头,目光都发直,“难怪周家会暗中资助老四,老二的孩子竟然是老四的,周家其实是老四的亲戚!好一招鸠占鹊巢!好大一顶、两顶绿帽!老四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难怪周家兄妹先后死去!” 薛照勾唇轻蔑:“若是为情激愤杀人,那多可笑。” 萧约很快从听到大八卦的亢奋中镇静下来,仔细推理:“是啊,若只是想泄愤,何必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正妻是青梅竹马的表妹,成婚数年无子。娶进来妾室三年抱俩,可这俩大概都不是他的……所以说,不能生育的其实是二公子冯灼!” 话一出口萧约觉得自己脖子上凉凉的,这样秘事真是谁知道谁该死。 该死的死太监,怎么把自己带坑里了! 但萧约推理得正上头,没功夫和薛照计较,继续道:“梁王不可能让没有后嗣的儿子继位,朝中官员也不会臣服,更何况请封世子以及新王继位都要上邦许可,陈国不会轻易考虑无子之人做藩王。所以冯灼必须有儿子,这孩子还得当真是冯家的血脉,所以只有老四了!老二从一开始就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甚至有可能就是他自己促成了二人私通!” 萧约已经快还原出真相,但他还有一点不确定:“这样冒险且不讨好的事,周家怎么会肯干?事关个人及王室脸面,好做不好说,一旦冯灼翻脸,喏,就是今日这样去母留子。他们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薛照为他解惑道:“周氏和冯燎早有私情,冯灼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萧约豁然开朗,击掌道:“他暗暗利用二人!冯氏或许都不知道老二不能生育,自以为行事隐秘,没人发现她和老四的事。有孩子在,无论将来哪个公子继位,周家都可安然无忧。” 第54章 有了以上前提,萧约总算明白薛照说梁王是最大获益者的含义—— 是老二策划了此次官盐翻覆私盐横行,他将矛头指向周家,指向自己,很自然地撇开了嫌疑,将祸水引向老四。 所以才将盐藏在灵光寺的菩萨殿,栽赃给孙家,剩下的官盐也一定安排到了老四那里,只待清查出来就是人赃并获—— “碧波藕榭!”萧约突然想到,“那所别院是周灵安送给冯燎的,冯灼一定是把盐藏在了那里,才好咬死周家和老四!” 薛照点头:“芡实之下,堆积若干油布包着的官盐。” 萧约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从水里没的,又藏到了水里。难怪先前一直查不出!谁敢查到四公子头上!老二将官盐盗取转移,并在奉安大肆售卖,不久之后事态扩大,梁王专人清查——就是你——老二算计了周灵安的死,自身敛了一笔财,又除掉了不忠之人,还陷害了对手,可谓大获全胜。老四则无可辩白,只能认罪。” 然而真实的走向并不如冯灼之意—— 薛照查明真相,借神佛之名摆平此案,冯灼计划败露自然无话可说,还要把赃款吐出来。冯燎做出不伦之事巴不得息事宁人,也就乐呵呵地装傻充愣。 贩卖私盐所得不在明面的账目里,自然全部收归国库。缴获的剩余官盐也并未以常平价格售卖给百姓,差价又是一笔赚头。原本骨肉相残,结果偃旗息鼓大而化小,王室又能多些安稳日子。 果然梁王是最大受益者啊。 “梁王可真小气啊。”萧约感叹,“就算在覆船案中损失了一些,将剩下的盐原价卖给百姓又能如何?非得在百姓头上把损失挣回来。” 薛照敲桌:“再提醒你一次,别口无遮拦。” “好好好……对了,梁王知道二儿子不能生育吗?”萧约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但不必薛照解答,只要对方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他知道。所以才会亲自去看望刚出世的小孙女,还给县主的封号,既保住了这孩子性命,也敲打了老二一番。啧啧,梁王没把事情挑明,就是不给两方准话,让他们继续斗下去——” “等等!要斗也是旗鼓相当的人来斗,否则鸡蛋碰石头有什么悬念?老四也未必从头到尾被动无辜吧——螳螂捕蝉,或许是想引黄雀死于弹弓之下。他知道老二知道他和周氏的私情,刻意以周家兄妹为饵,让老二下手打破平衡,只要最后梁王知道老二不育,那对方就无缘世子之位了。虽然最终结果没有如他所愿,但也重挫了老二。不过这样一来,他算是和对方明牌了,没法再蛰伏藏拙。” 薛照的目光证明了萧约猜测得不错:“时常大放厥词,脑子竟还没长草。” “什么话呀,我哪里说话不过脑了?”萧约长舒一口气感叹,“有的人看起来好吃其实志不在佳肴,有的人明面上宠爱妾室背地里却算计枕边人性命,到这种地步了梁王还不肯表态……冯家人真是一肚子心眼,血脉里流淌的都是算计。你心眼也挺多的。但这样一来,梁王借你的手摆布两个儿子,老二老四都要把你当成随时可能泄露秘密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你可得防备——哎?去哪?” 萧约见薛照沉着一张脸起身往外走,怎么叫都不答应,心想自己又是哪没对惹着这位爷了?这不是好言好语关心他吗? 死太监真难伺候。 第28章 受伤 私盐案罢,梁王果然重赏了薛照,封他做靖宁侯。 内官封侯,这可是亘古未有的稀罕事,何况薛照本已统辖司礼监和缉事厂,如今算是既有实权又有高位,免不了惹得众人眼热,上至朝堂,下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也就是趁着这时候,萧约终于打听到了薛照和孙家的关系—— 孙丰是他母亲的前夫。 萧约瞬间想通了许多事,比如薛照为什么大费周章治赵意如的心病,比如孙丰其实不是意外身亡,同时又添了更多疑问。 不过这些都和萧约没什么关联,他庆幸先前没有直接问薛照,否则他肯定是要生气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孙丰当年待郡主定然好不到哪去,对女人下狠手,算什么男人,死了活该。落在薛照手里,真是报应不爽。 赵意如之事也带来意外的惊喜,萧约心里认定开方子的神医一定是裴楚蓝,想着通过薛照联系他替妹妹治病,把先前约定取血制香的事都暂时放在了一边。 为了好眠,薛照每三天就有一次睡在萧约这里,萧约老老实实躺在旁边给他做安眠药,接连几次哄得薛照神清气爽心情舒畅了才试探着问那道药膳是谁指定的食材。 薛照道:“关你什么事?” 萧约:“问问不行吗?开方子的大夫本事不凡,他一定是诊出了赵夫人身上带伤惊惧烦忧,治厌食需要先定惊。药膳只是个幌子,关键的是让她自己钓鱼,把她和施暴者隔开,实在是妙,果然让人不药而愈了。这样的神医,我当然想结识。” 月在中天,月光透过窗棂像是一层轻纱,薛照侧身而卧,看着萧约:“无病无痛,结识大夫做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近,只有三四尺,萧约让他盯得发虚,并不想把妹妹的实情告诉他,甚至不想让他知道妹妹的存在,目光闪躲道:“有备无患不行?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多个朋友多条路。” “你打算生什么病?” 第55章 “哪有你这样咒人的!” 薛照看着萧约翻过身去背对自己:“他不是一般人。要请动他,几乎就是和梁王抢人。你敢吗?” 萧约左侧卧着,心脏咚咚直跳,他听见自己说:“我敢。”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敢。” 薛照没有再说话了,一夜无梦到天明。 萧约醒来时薛照的床上已经空了,自己枕边多了一些东西,是司礼监长随的衣帽和腰牌。 萧约穿着这身衣裳,跟薛照做了几天跟班。 薛照的日常工作很繁复,要批阅公文,要审问犯人,宫里有什么庆典宴会安排,也要让他过目流程,就这样还是已经把批红之事交回到秉笔手里。萧约心想,封个侯也不算过分,一份俸禄让人打这么多工,几乎是十二个时辰待命,这样劳心劳力,难怪薛照睡不好。 萧约不敢进司礼监,但跟着薛照去过缉事厂大狱,不过只是在门口等他。萧约鼻子灵,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腐臭味,与之混杂的还有一股新鲜蔬菜的味道,嗯,仔细一闻像是黄豆发了芽,再仔细……不能再闻了,萧约已经有些想吐。 待薛照出来,萧约问他气味的来源,薛照瞧他面无血色:“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你闻不得腐肉?” 萧约有些气短憋闷,肚子也不舒服,他按住肠胃位置:“没有……不说就不说吧。” 薛照想到上次进奉安的路上救下萧家,那时候,萧约明明自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却不要命地冲上去挡在家人马车前,而他的父母——还有妹妹,全程没有露面且一语未发。 萧家着实神秘,他派了最得力的探子去查,只知道萧家是商人,再往深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薛照和萧约走在雪里,途径长更巷,里面正在整修翻新,要改成靖宁侯府,薛照没进去,绕着越人湖往照庐巷去。 萧约双手揣在袖中,余光瞥见身旁的越人湖,湖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大人小孩穿着冰鞋在上面嬉戏玩耍,还有小贩举着草垛走动着叫卖糖葫芦。 “这糖葫芦一看就不好吃,糖衣都没裹好。”萧约小声咕哝,“山楂也不行,果子都不饱满。” 薛照快速看了一眼:“偌大年纪,还馋这种玩意。” 萧约不好吃,但每次回家总会给妹妹带点零食,听薛照这样说很是不屑,但没跟他拌嘴:“冻得好结实啊。我好久没滑过冰了,南方雪都少下。张灯结彩的,这里是要办什么庆会?” 薛照:“亏你就住在附近,不知道明日是冬至,要举办消寒会,就在越人湖上?” 消寒会是贵族富豪寒冬时消遣取乐的集会,以山水书画、围炉饮酒为趣,谈风雅度闲暇。 奉安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酷爱冰嬉,所以消寒会往往是在冰面上举行,且多了冰上竞技,以板藉足屈木之腋,冰蹴球是其中极具观赏性的活动之一。1待到春来,冰融草长,在湖边举行蹴鞠和马球赛,也是一番热闹,各有各的趣味。 “我先生前几天说过待考的举子都受邀参加消寒会,原来是在这里举办。”萧约神色轻快,询问薛照,“我还没参加过消寒会呢,我能去玩吗?你能带上我吗?” “你能有什么见识?你这样籍籍无名之辈……”薛照仰了仰头,还没答复就听见萧约追问:“这样热闹的盛会,神医会到场吗?” 薛照两眼盯着他。 萧约喃喃自语:“应该有机会的吧?我先生肯定是要去的。到时候千万别被他看见我,否则定要罚我抄书。” 薛照冷笑:“跟在我身边就要抄书,让他知道你和我睡在一处,就该逐出师门了。” “别乱说啊!我清清白白的!”萧约急忙道,“什么叫睡在一处,多难听。我只是一味药。我已经够顺着你了,没让你马上兑现给鲜血做引子,你的血那么香我都忍住了,我多为你着想啊,不用你伤害自身,要是有个什么剐蹭破皮,给我接两滴就行——” 萧约话未说完,见薛照变了脸色瞬间噤声。 出门时还是晴天,走一圈回来就落着纷纷扬扬的雪了,两人从缉事厂出来就换了衣裳,一路捡着僻静处走,此时立在照庐巷巷口,停下脚步说两句话的工夫头上肩上就都白了。 薛照定定地看着萧约:“你觉得我香,是因为我的血?” 萧约点头:“不是早就说过了?一定是发自体内的,不是血还能是什么?” 薛照眼睫上压了厚厚一层雪沫:“我的血真的与众不同?” “嘁,明知故问。”萧约撇撇嘴,“你是天下独一份的,就你特殊,行了吧?” “萧约,轮不着你嫌弃我。”薛照抬手掸落萧约肩上的雪。 萧约一怔,不解其意。 紧接着那只手用力抓按他的肩膀,然后慢慢移动到他脖子上,没有什么温度,像一片生硬的雪,掐紧。 薛照目光沉沉:“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你什么都不是。你算哪门子的药,我有什么病要你这味药来治?只要我想,随时都能要你的命。” 好好说着话,死太监突然变了脸,萧约肩膀被按得剧痛,仿佛铁钩穿过锁骨,脖子也被紧紧箍住,快要喘不过气了。 濒临死亡的感觉是这样熟悉。 萧约想到缉事厂大狱里传出的腐臭味,还有更久远的记忆浮上来。 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萧约心脏跳得又快又重,怕薛照真要弄死自己,用上全部力气挣脱,同时抓起一团雪朝他眼睛扔去。 第56章 薛照微微侧首躲过,抬眼再看,萧约头也不回地在雪里狂奔,踉踉跄跄冲进家,重重关上了大门。 雪无声地落。 薛照低头看自己的手,本就不足的热乎气很快被寒冷侵袭,他身上积了很多雪,没有一片是萧约砸来的。 蠢猫,这么近还击都打不准。 “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啊?不是我们巷子里的住户吧?”一位老人凑近了仰着头问。 “是来找萧公子的?”另一位老人问。 薛照目光聚焦,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萧约门前。 大门紧闭。 “敲门了吗?若是没应,大概是不在家。萧公子心善,怜贫惜老,待人最宽和的,绝不会将人拒之门外。”两位老人一齐说。 薛照摇头:“我不认识他。”说罢转身便走。 老两口面面相觑,然后上前敲门,敲一阵没回应。 老婆婆说:“看来是真没在,咱们回去吧,晚上再来。” 老公公手里提着个陶罐:“再等等——萧公子,在家吗?” 话音刚落,大门打开了。 萧约眼里有些红血丝,他垂着眼问:“何大爷何大娘,有什么事吗?” “还以为你不在呢。我们老两口酿了点酒,拿给你尝尝——”何大爷把陶罐递过去,身后何大娘瞧见萧约脖子上的红痕,“哎哟”一声上前:“孩子,你怎么伤成这样?难不成遇见什么歹人了?是不是家里进了贼?没什么大碍吧?” 何大娘一把将萧约揽了过来,双手双脚检查过,又踮着脚捧着萧约脸颊,没瞧出什么别的伤痕,才松一口气:“怎么弄成这样?” 萧约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隆起的红痕:“没什么,发噩梦我自己掐的。” “年纪轻轻的,怎么会魇着?得注意身子啊。”何大爷想不到萧约会说谎,把罐子交到他手里,“自家酿的浊酒,没什么劲,吹吹风就散了,或是煮元宵,或是直接吃都好。天寒地冻的,手这么冷,要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喝点小酒,暖暖身子也好睡些。不过啊,最好还是娶个媳妇,两个人的被窝总比一个人暖。” 老两口嘱咐萧约睡觉不要让手压着心口,实在觉得屋里不干净就去请张符纸回来,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注意门户,方才在门口呆站的人看着就不太对劲…… 萧约一边应着一边举目四望,门前白茫茫的,再没有其他人了。 薛照没有再听两位老人对萧约的叮嘱,贴着墙角走出,快步离开了照庐巷。 蠢猫是惯会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才来奉安多久,都有这么热心关照的邻居了。今日是酿酒,明日大概就要给他说媒了。 想得美,他得做药。 谈好的交易,想反悔没那么容易,就算绑也要把他绑在床头。 薛照回缉事厂睡了一晚,次日冬至,他按时来到越人湖消寒会会场,迎面瞧见个很不恭敬的长随—— 萧约朝他哼了一声,随后低头跟在了他身后。 第29章 消寒 两人对视,然后默契地没有提昨日之事。 今年的消寒会格外热闹。 淮宁侯之子沈家老二沈摘星软磨硬泡请动了四公子冯燎,双方各为队长,组织起一场冰蹴球比赛,许多官家子弟都参与其中,观看比赛的观众就更多了。 好在几场大雪之后,越人湖冰面冻得厚实,多少人在上面跑跳都不妨事。 官民同乐,按受邀与否分为内外两个圈层,但人挤着人,界限并不分明。 今日也有卖糖葫芦的,品相很不错,酸甜的香味勾得小孩踮着脚伸着胳膊去够,爹娘忙不迭捞钱给买。 萧约一路走一路看,赛场上你冲我撞,被争抢的主角是上球面下平底的铜钹形冰球,赛制类似蹴鞠,却又不尽相同,譬如冰球不得离开冰面,这是一条硬性规定。 外围的观众们称得上人山人海,彩衣重叠,摩肩接踵,处处欢声笑语。 内场上皆目视冰蹴球赛,连冯燎的母亲孙昭仪都出宫来到看台上,笑眼盈盈地向薛照招手:“观应,这边来。” 但凡是和宴会礼制有关,都在薛照的职责范围内,因此即使他不喜欢这样人多嘈杂的场合,也不得不来应个景。 薛照走上前:“昭仪娘娘。” 萧约在他身后,偷偷瞧着上位者,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宜并不见岁月痕迹。眼角鼻翼没有一丝皱纹,身上有些发福,脸庞富态了几分,但相貌还是雍容华贵的,尤可见当年之丰姿,难怪屠户之女出身,能被梁王看上。 “观应啊,你不下场吗?你身手矫健,底下那些捆在一起也敌不过你一个,你在哪队哪队稳赢。”孙昭仪笑盈盈的,招呼下人赐座,让薛照在自己跟前坐。 萧约纳罕,难道她不知道孙丰是怎么死的吗?竟对薛照如此热情。 薛照不坐:“多谢娘娘好意。我还要巡视各处,免得出什么纰漏。” “有沈家老大镇着呢,错不了。”孙昭仪目光一指不远处带刀四处巡查的壮年男子,“你如今是有爵位在身的,比从前不同,不必样样亲力亲为,吩咐底下人去做就是了。你不是带了几个人吗?让他们四处走走看看,不说检查什么,凑凑热闹。” 萧约瞬间警惕,他今天来这是因为可能遇到裴楚蓝,多走多看遇见的机会也更大,但若是贸然和薛照分开,恐怕会有危险。 第57章 薛照道:“谢娘娘,但不必了。” 萧约的心落回肚子里。 孙昭仪接连被抵了几句,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她瞧见底下休息过一轮又开赛了,转而又提起笑容,一招手身后上来个女孩:“知乐啊,来见过靖宁侯。我也不拘着你们陪我了,年轻人彼此总有话说,四处走走看看吧。” 身着月白裙袄的女子向前行礼:“见过靖宁侯,小女孙知乐,今日托姑母的福,能见此盛会。从前听闻侯爷威名,百闻不如一见,侯爷果然英姿超凡。” 淡如烟柳的长眉,琼鼻樱唇,一双明眸欲语还休。 萧约在心里啧啧,权势真是好东西呀,薛照真成香饽饽了,孙家为了拉拢他,死了个舅爷若无其事,还下了血本,连家族里妙龄的女儿都献出来讨好。 可怜这姑娘面上从容温顺,心里不知道怕成什么样了。薛观应啊薛观应,真是害人不浅。 薛照看都没看那女子,冷冷对孙昭仪道:“我和她没什么好说。孙昭仪什么意思不妨明示。” 孙昭仪听着称呼改变一时语塞,她身旁那个女孩更是直接红了脸,把头垂得极低。 “你那侯府,年前应该能收拾出来吧?到时候可要好好办一场宴会。我这侄女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时候也让她去凑凑热闹,沾沾喜气。 “我那不是戏班子,没什么热闹。”薛照冷声冷气,微微欠身,“孙昭仪,你告诉我,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喜气?” 薛照定定地看着对方,不悦已经写在了脸上。 孙昭仪睁大了眼,下意识后退,后背抵上座椅靠背,她身子一颤,抬手轻按心口:“我……我……” “今日好热闹的场面,年轻人这热乎劲,让孤光是看着都不觉得天寒了。”梁王笑声爽朗,走近看着众人,“观应啊,和昭仪聊什么呢?” 众人起身见礼,梁王唯独扶了薛照没让他跪下去:“今日与民同乐,不讲繁文缛节。” “方才聊什么呢,聊得那么热络。”梁王落座,孙昭仪嗫嚅着不敢应声,薛照道:“没什么,王上,我先下去巡查了。” 梁王点头:“今日官民聚集难免人多混杂,是要谨慎些。观应啊,你顺便去帮孤叫个人上来。” 梁王目光瞧着底下的禁军头领沈危:“沈家三兄妹都来了,淮宁侯养得三个好孩子啊,凌月得力,摘星活泼,他们那个妹妹好像叫……”梁王故作思考,很快道,“和羲。沈和羲。这个丫头闯天闯地,一点也不小气,孤喜欢这个性子。你把她叫上来,让孤好好看看。” 在梁王的笑声里,薛照退了下去,萧约也跟着离开。不用回头,萧约也猜得到孙昭仪的脸色,那必然是假笑得很难看。 看上了薛照的权势,想用侄女做棋子笼络他,没想到梁王心明眼亮,给薛照定了其他人。 沈和羲,沈摘星的妹妹,那就是将门之女,性子大概也挺洒脱刚烈吧?而薛照待人冷淡,虽已封侯,但到底是内官之身,名声又不好。 两人怎么看都不搭。梁王怎么想的,会把这两人往一起凑?谁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太监啊,何况还是侯爵之女。 萧约见薛照越走周围人越少,忍不住问:“不是让你去找沈姑娘吗?” 薛照转身看他:“闭嘴。” “你昨天差点掐死我,现在这个语气可吓不倒我了。”萧约摸了摸脖子。 薛照盯着萧约看,衣领遮不住的地方隐约有暗红的痕迹,薛照沉默片刻后道:“手无缚鸡之力,活该。” “有缚鸡之力也缚不住你啊。”萧约随口而出,“你又不是鸡。” 薛照睕他一眼。 见近旁无人,萧约对薛照道:“真不去啊?你打算抗命?人家嫁不嫁不一定,你娶不娶又是另一回事,没必要明着跟梁王对着干吧?不怕他问罪吗?” 薛照冷笑一声:“杀了我又如何。” 香饽饽可真是够狂的。 萧约不经意转头一看,有个披着红斗篷的少女笑靥如花奔向沈摘星,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给他擦汗,想必就是沈家姑娘了。 “她也爱吃甜食,你们胃口倒是相近。啧啧,好小的女孩啊,只有十四五岁吧?那你还是别去叫了,太作孽。”萧约道。 薛照:“闭嘴。” 萧约:“好凶。” 卖糖葫芦的手举的草垛上没几根山楂串了,今日消寒会上实在太多人了,生意极好。 萧约目光四处横扫,就是没发现裴楚蓝师徒的踪迹:“哪个是神医啊,你带我引荐引荐?” 薛照盯着糖葫芦垛:“他不一定来。” 萧约急了:“我今天冒了好大的风险,在梁王面前转一圈,我身上起了一层冷汗。若是见不到他,那我不是白来了?” “我承诺你什么了吗?”薛照道,“别不知足。” 萧约语塞,是啊,薛照并未直接承诺他什么。昨日要打要杀的,今日大着胆厚着脸来到会上,他还愿意带着自己四处溜达就算是揭过这篇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萧约能屈能伸。 很多事情两人并未明说,一直以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维系彼此关系。但萧约觉得薛照既然能请动裴楚蓝给赵意如开那道方子,应当是在他面前很有话语权的,怎么见一面也这样难呢?薛照主动提起消寒会,不就是为了促成双方见面吗?难不成是单纯带自己来玩?他哪有这么好心这么闲。 第58章 正想着,裴楚蓝出现在萧约视野里,大概五十步外,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刮了阵风,裴青错身把裴楚蓝挡住了。 萧约揉揉眼睛,再定睛一看,裴楚蓝又不见了,只有裴青背对着热闹的赛场。 越人湖边的小亭里,裴楚蓝悠哉含笑,对面前人道:“同样岁数,你怎么这么见老?” 齐咎怀面色沉沉:“你让那个宦官离栖梧远些。” 第30章 不配 未待裴楚蓝答复,齐咎怀四顾:“此处能说话吗?梁王也来消寒会了。” 裴楚蓝:“小青望着风呢,不会让人听见看见。这小子用毒杀人是一绝,身手也不错,有他守着没人能靠近。” 齐咎怀:“药王谷传人不是该治病救人?怎么用毒?你这师父当得……陛下太纵容你了。” 裴楚蓝笑:“医毒不分家,毒药未必就不能救人。小毒物天生冷心冷情,有我管着已经不会乱杀人了,这还不算好师父?皇室管不着药王谷的事,燕戎也没那么闲,不过——” 裴楚蓝话锋一转:“不过,陈国是得好好清扫一番,梁王竟能得知我的行踪,我已经去信给皇帝,让他好好查查身边的人。梁国近来闹出这些动静,怕是从上到下都不安分,虽然蚍蜉撼树不足为惧,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当今梁王看似守成,实际……既然知道有人泄密,你还和梁国这些人搅在一处,岂不是更容易走漏消息。”齐咎怀拧着眉头,“不行,我们还是改日找个稳妥的地方详谈。” 裴楚蓝:“你个酸儒,怕什么的。小青做事让人放心,有他守着,不会让一只蚊子飞过来。梁王先前让我再收几个徒弟,明里暗里想往我身边塞人,都被他收拾了,不敢再有所动作了。再说了,梁王算什么,我是救人的,但小青是用毒行家,动动手指就能要他的命,他碍不着我们的事。” 齐咎怀走出亭子又转身回来,在裴楚蓝身边坐下,还有些余怒未消:“你还有脸说‘我们’。你若是没忘来梁国的目的,为什么把栖梧往火坑里推?” “哟,这才认识多久?一口一个栖梧,叫得好亲热。”裴楚蓝托腮,“莫不是你也瞧上了萧家小公子?他哪就那么抢手了?啧啧,你可不一定抢得过姓薛的那小子,他轻轻松松就能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齐咎怀:“浑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梁国!” “别急嘛,我最近在配一种药,叫无忧怖,能扫除烦恼让人快活,配出来你要不要尝尝?” 齐咎怀摇头:“无忧怖不如有挂碍。否则人活一世,无异于行尸走肉。” “有挂碍,这名字好,我试试也配一剂药出来,让人梦萦魂牵欲罢不能。”裴楚蓝桃花眼笑得眯起,“我知道,你是因萧约才来的,但又不是为了他。你不喜欢男人,得,又少一个竞争对手。” 齐咎怀:“跟你说正事,你怎么这样!药王谷掌握天下至高医道,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不说多端庄,起码不能随口戏谑,你师父要是知道你这个样子——” “别提我师父,你又没见过他。他都死了好多年了,早不知道去哪投胎了,哪管得着我。谁稀罕当神仙,我偏要做欲海沉浮的俗人。”裴楚蓝收起笑容,“别跟我唠叨了,我刚从萧老头那回来,老头儿吹胡子瞪眼骂我,真是不识好人心。” “你去见萧老太爷了?也不怪他生气,我们这么算计,害得他家颠沛流离,实在是过分。”齐咎怀道。 裴楚蓝道:“别猫哭耗子。什么算计,哪里害人了,萧家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样的好事还要上赶着求他,不知好歹。” “人各有志。”齐咎怀叹气,“匹夫尚不可夺志,何况栖梧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萧约我还没好好了解过,目前瞧着还行。”裴楚蓝指尖勾勒衣服上的花纹,垂眸正色,“据我所知,他待家人极好,尤其疼爱那个心智缺陷的妹妹。所以,咱们要从他妹妹入手,老萧头不让治,我偏要治,还要让萧约求我去治。如此,他不敢不听我的。” 齐咎怀面露犹疑:“这样,会不会太歹毒了些?萧姑娘本来就是因为……才弄成这个样子,你分明有能力治她,却要以此为筹码,拖延着不施援手,让她白白承受疾病折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舍不得儿子,让女儿受苦是老萧头自己的决定,要说歹毒也是那个老东西。”裴楚蓝有些不悦,“你听着,我不要一个君子,更不要活菩萨,心慈手软当不起事的拿来何用!我要一个够睿智够决断顶天立地的男人,别把他教得太乖了!” 齐咎怀长叹一声:“也罢,我也没什么脸面责怪于你。但你做事不可太激进,别把栖梧逼得太狠,更不能让他和薛照再来往了。奉安盐案,十八岁的少年郎轻松摆平且让各方无话可说,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如今他炙手可热,栖梧和他走得太近,恐怕容易被牵连,要是被梁王察觉,就危险了。” 裴楚蓝点头:“薛照确实不容小觑。不过,是萧约自己找上他的,我有什么办法?说不定是他们两情相悦呢。” “胡说!”齐咎怀怫然,“别把所有男人都想得跟你一样,栖梧不是龙阳断袖之徒!薛照区区一个阉人,怎么配和栖梧相提并论!” “算我胡说吧。不过,薛照可不是区区一个阉人,这小子……你看不惯他,等你当了梁国的官随你怎么去斗。”裴楚蓝起身要走,“年后就要开考了,要不要我去给你偷题?考不上再等三年的话,什么好事都轮不着你了。” 第59章 齐咎怀摇头:“文人虽轻,还有几两风骨在。你不必管我的事,往后无事也不要轻易见面。若有余力,多留意沈家。梁国太不太平,沈家很要紧。” 裴楚蓝点头。 回到消寒会上,冰蹴球正接近尾声,而热闹也才刚开始。 梁王到场不久,二公子冯灼也来了,梁王才和沈家姑娘说了几句话,赏了沈和羲一柄红缨枪,见次子前来见礼,笑道:“下去玩耍吧……你向来是不爱凑热闹的,难得难得。” 冯灼道:“父王委以吏部重任,儿子不敢怠慢,虽资质粗陋,但多尽些心少睡几个时辰,总要把父王交代的差事办好,不辜负父王一番信任。” “哈哈哈好好!”梁王一脸赞许,侧身看向孙昭仪,“还是要年岁大些才更沉稳,老二办事孤向来是放心的。老四好吃躲懒,都是七八个孩子的父亲了,还和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们玩在一路。” 冯灼道:“四弟在赛场上英姿勃发,据说颇有当年昭定世子的风范。” 梁王面色一沉:“小儿怎可与王兄比肩。” “是妾身没有教好燎儿。”孙昭仪脸色实在不算好,袖中双手紧攥,吩咐内侍,“去,把四公子叫上来。” “孙娘娘言重了,我们兄弟二人父王一样教导,四弟之智为兄的望尘莫及,便是体力上,四弟也一直不显露山水,实在叫我汗颜。今日盛会,许多观众喝彩,哪有未得结果而叫停的,也免得他不尽兴。不必叫他上来了,我下场去,和四弟好好赛一场,看看谁胜谁负。” 私盐之案,双方都没得着好,却又没彻底撕破脸,敷衍着若无其事的一团和气,此时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了,孙昭仪看向梁王:“这……马上就要结束了,二公子再加进去……只是闹着玩的事,哪里说得上输赢呢?燎儿怎么敢和兄长相争。” 冯灼看着冰面上身形微胖却灵活矫健的冯燎,哼笑道:“球场上还谈不上争,只是比赛竞技而已,暖暖身子消寒。” 梁王沉吟未语,裴楚蓝上前:“这么多人看着,当然要公平些才好。二公子要加进哪个队里?” “来人,看座。”梁王起身,给裴楚蓝和裴青指了身旁位置,“二位,这里来,正好孤有事同你们说。” 除了薛照和萧约,在场梁国众人都不知二人身份,甚至是第一次见面,诧异这两位如此年轻何德何能得到梁王这等礼遇。 萧约在看台下,四处张望走慢两步就跟丢了薛照,偶然一抬眼,正巧看见裴楚蓝在台上,薛照背着左手迎面走来。 萧约心头一紧,一瞬间什么都顾不上,抓住薛照右臂:“你看,那两个,是不是!是不是他们师徒!” 薛照低头看萧约的手:“你怎么知道,是师徒两人?” “我……”萧约找回理智,松开手,吞吞吐吐道,“说来话长……我当时也想不到……以后再跟你解释。是他们,没错吧!” 薛照点头,摸了摸左边袖口:“你鼻子那么灵,闻不出来,还要问我?” 萧约心神不定,不想跟他吵嘴。 裴楚蓝坐下,重复了一遍问题:“二公子想进哪个队?” 冯灼对裴楚蓝恭敬一礼:“劳尊驾过问,既然要和四弟竞技,自然是进另一队,和沈二公子一起。” 裴楚蓝道:“四公子那一队就少了一个人。王上,两边人数不一样,不公平呀。” 梁王道:“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我只是个看客,不好说什么吧?”裴楚蓝笑。 梁王:“先生是梁国上宾,能得先生一乐,今日之会才不算虚度了。” “王上如此厚待,我心里就有数了。”裴楚蓝桃花眼满含笑意,目光扫过台上众人,“我觉得,起码要两边人数一样,赛出来的输赢才有意义。” 冯灼道:“那自然,否则也胜之不武。” 梁王若有所思:“先生也对冰蹴球感兴趣?要亲自下场?” 裴楚蓝摇头,看过各人各异神色,目光又投向台下,和萧约对视:“听闻梁宫规矩严谨,宫里选用的人手都是上好的,靖宁侯手下更是能者辈出。那就从中选一个顶上吧。” 四目相对如电光石火。 萧约后背几乎湿透了,他的心跳极快喉咙也发干,要上场吗?裴楚蓝指定了自己上场,是吗?是不是上场,踢赢了,他就会答应救妹妹? 在一瞬间,萧约感觉全场几千上万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了。 ——不,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小小的长随,或许裴楚蓝看的也不是萧约,而是萧约前的薛照。 薛照面无表情,沉声道:“见到人了就回去。” 萧约急声道:“光见一面有什么用!我……我想跟他说两句话,我想求他一件事,我想——” “你想?轮不着你想。”薛照快步走上看台,把萧约撇在了下面。 萧约不敢贸然跟上去,站在原地焦急地朝上望。 看台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但音量都不大,萧约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都听不清。忽而大家都不说话了,齐齐望着他。 裴楚蓝伸手一指:“前面都比了那么多局,太较真也没意思,还是以娱乐为主,随便挑一个充数就是。” 紧接着就有人给萧约递来上场所需的护具和冰鞋,沈摘星上前:“踢过冰蹴球吗?和蹴鞠差不多,你这身板也别在前面冲了,尽量别挡其他人的路就行了……哎,在听吗?你有运气,跟着同队的四公子学两招也算长见识了。大胆去踢,四公子宽厚,输了不会怪你,赢了有赏!” 第60章 萧约和薛照遥遥对视,对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厌烦。 给他惹麻烦了。 冯灼和冯燎明着针锋相对,萧约加入到冯燎的队伍里,实在是太扎眼了。若是赢了,冯灼要拿一个小长随撒气太容易了;若是输了,冯燎觉得内侍添了晦气,也要恼他。司礼监长随的所作所为,都要算在掌印头上。 此时此刻,萧约算是体会到薛照的处境了。 卖糖葫芦的抱着个空草垛在外围看热闹。 临上场前,萧约又往上看了一眼,薛照已经不在台上了。 去哪了?生气了是吗? 没办法,为了妹妹,必须顺着裴楚蓝。 冰球簌簌作响快速从身边滑过,顾不得多想,萧约匆匆追了上去,投入最后一场对局。 这是萧约头一次参加冰蹴球比赛,但他原来踢过足球,大学时还是足球校队成员。同龄的男生可能大多数喜欢篮球,观众更多,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不仅容易获得异性青睐,连对手都会喝彩。 而萧约更喜欢足球,因为足球场上更能浑然忘我。 超时持球会犯规,两只胳膊两只手失去了灵活动作的权限,能依靠的只有腿脚,要在不停奔跑中护住自己的球,冲向进球的目标。 一切尽在脚下,踢着这颗球往前,既要奔跑,又要守住别把球弄丢。 第一次踢球时,萧约才七八岁,朝着足球快速冲刺,伸脚没踢到反而踩在球上,整个人仰面腾空,飞起很短的一瞬间,紧接着后背结结实实地摔在绿茵场上。 同队和对手们都围了过来:“没事吧?” 没事的。 他的背在疼,他的心在震,但没事。奋不顾身往前冲,每一瞬的命运都在脚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和大地亲密接触。 不知不觉冰蹴球到了萧约脚下,他快速滑行推着球往前,冯灼紧追不舍地跟在后面,冯燎也追了上来。 此时,只要萧约把球传给冯燎,这场争端就和他无关了,这一节小片段不会太过影响谁输谁赢。 可是—— 球门就在正对面,萧约有把握踢进中心,此时传球失误的可能性则要大得多。 萧约回头,又看见了薛照,他回到看台上,身后跟了个男子,温温和和白白净净的相貌。裴楚蓝像是有些不高兴,不,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盯着那个男人出神,裴青的脸色才叫难看。 “二公子,你上还是我上?”沈摘星越过冯灼,也追了上来,“看不出来,你这小内监还挺会踢球,改天再约你!专心点,我要抢球了!留心脚下!” 沈摘星一个滑铲冲来,萧约急忙兜着球扭身躲开,沈摘星没抢到球一点不恼反而更加开心:“真好!真好!踢球就是要这样尽力才好!” 萧约冲着球门滑去,余光里裴楚蓝拂袖离去,薛照冷冷地站在梁王身旁,目光却并没有放在台下比赛上。 看来是真生气了。 正面逼近球门,对方守门的摆开了架势要拦,萧约咬了咬牙,脚下一旋,转身带球折返,正在大家以为他要传球或者继续迂回时,他抬腿重重一踢,将冰球铲起,借着向前的力道整个人凌空腾跃,脚尖勾着冰球将其向后抛去。 砰的一声响,紧接着咔嚓,落进球门的冰球碎裂成屑。 场上众人呆滞在原地,真把冰蹴球当蹴鞠啊,球都飞起来了!球都碎了! 众人来不及思考到底算进球还是没进,看台上发出一阵惊呼。 萧约仰面摔躺在冰上,听到周围都在喊“有刺客!救驾!”,睁圆了眼,看见薛照挡在梁王面前,右胸插了一支箭。 第31章 鲜血 冰球碎裂的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萧约后背砸向结实的冰面,薛照中箭,梁王将人接在怀里,大声喊着“太医”。亲眼看着利箭从身边飞过的孙昭仪尖叫一声晕了过去,观众们惊慌四散,禁卫头领沈危拔刀出鞘指向一个方向:“守住出口!刺客在那!” 萧约是赛场上众人中第一个冲上看台的,余光里人潮拥挤中糖葫芦垛子破成了一地稻草,萧约边跑边扔冰鞋,踉踉跄跄气喘吁吁,上了台子却被堵在外围不能近前。 萧约脚底踩到什么粘腻的东西,低头一看,是糖葫芦的碎渣,还有油纸和竹签……看台上,怎么会有糖葫芦?是沈家小妹留下的? “观应!观应……”梁王紧紧揽着薛照,薛照一袭红衣前襟处已经晕开湿润的暗色,薄唇的血色也淡了几分。 萧约张着口想说话,喉咙却干得要命,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裴楚蓝师徒不知去向,但很快有太医挎着药匣连滚带爬上前来,把萧约彻底挤开,也就是此时,他才终于和薛照对上眼神—— 薛照嘴唇微动,萧约通过唇形读出个“滚”字。 经过太医初步检查,箭簇上没有淬毒,也未伤及心脉。太医将箭尾斩断,并在患处涂上伤药,在现场的处理只能到此。要把深入皮肉的箭头挖出来,还需要更全面的工具。 梁王厉声对太医道:“无论多金贵的药,只要能让观应尽早痊愈,全用上!无有顾惜的!要治得原模原样!不能留一点病根,否则孤唯你是问!” 薛照被簇拥着扶上了梁王的辇驾,他阖着眼,不知是因为失血昏迷还是什么。 这就是冬至当天萧约见薛照的最后一面。 第61章 往后接连三天,照庐巷冷冷清清。 萧约一个人睡着两张床的卧室,一两怕冷,总往人被窝里钻,怎么撵也撵不走。 萧约胳膊往旁边一展,小狗就跳上床来,萧约将小家伙拢在臂弯里:“粘人精,旁边不是还有一张床吗,那多宽敞。” 小狗嗷呜嗷呜,叫声有点提不起劲。 死太监三天没来,小狗三天没吃到新鲜的麻雀,可麻雀里也没有小狗必需的微量元素吧?天天好吃好喝喂着,有什么不适应的。 萧约望着房梁叹气,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到底谁是安眠药啊,为什么薛照不在,自己连觉都睡不好了。 总不可能是因为愧疚吧,薛照受伤是因为救驾,又不是自己拿箭射的他。何况,先前薛照突然发疯差点把人掐死,自己不也没跟他计较吗? 话虽如此,萧约心里始终不能平静,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冬至那天薛照看自己的眼神—— 厌烦?憎恶?抑或是……失望? 很复杂。 萧约知道自己逞强出头给他惹了麻烦,所以尽力将比赛结果模糊化,希望冯灼和冯燎少记恨他一点。 可是薛照应当不是怕麻烦的人吧? 何况这也不算太麻烦吧? 死太监心眼虽小,不至于这么小吧? ——三天没听见他的消息了,萧约连长更巷的靖宁侯府也去看过一眼,只有个嬷嬷偶尔出来清扫门口积雪,一点薛照的影子都没看到。 不会真成死太监了吧? 萧约叹气接着叹气,小狗都听不下去了,用脑袋顶他的腰,好把耳朵压住。 夜半突然“咚”的一声,萧约一个激灵翻身坐起,一两比他更敏捷,快速跳下床,跑出卧室在院子里吠叫起来。 萧约披衣去看,地上蜷着个被麻绳绑了手脚破布塞着嘴的男人,身上多处鞭伤烙伤,仔细看脸,不认识。 抬头,薛照立于围墙之上,红衣在深夜时看起来是灰暗的。 “别走!”萧约眼疾手快抓住他衣角,紧接着一手揽着他小腿,“我有话跟你说!” 薛照踢他:“放手,滚。” “不滚,我不放手,就算你不想搭理我,但你还有个外室呢……一两,一两几天不见你,茶不思饭不想,都瘦了!”萧约另一只手吃力地举起猪型小狗,“你瞧!” 薛照垂眸下视,萧约咬着牙两腮都在用力,一两摇着尾巴想舔人。 “连狗都虐待。又蠢又歹毒。”薛照良久之后终于出声,翻身落入院内,接过狗往卧室走。 萧约心想自己比窦娥还冤,上赶着讨好这位爷,真是自作自受。不过死太监脸色臭说话难听,心倒是挺软的。 算了,以后别骂他死太监了,真咒死了就太罪过了。 地上那位仁兄发出含混不清呜呜的悲鸣,萧约这才回过神来:“这个!这是什么?” “狗粮。”薛照头也没回道。 萧约:“?” 将人连拖带拽弄到作坊里绑好,萧约回到卧室,见一两又恢复了活蹦乱跳,薛照脸色看起来脸色也挺健康。 “为什么不走正门?伤口还没结痂吧?”萧约坐到薛照对面,盯着他右胸看。 薛照冷声道:“少假作慈悲。你巴不得我死,还管伤口结不结痂。” “我是给你惹了麻烦,我承认。但我绝对无意害你,香饽饽活着才香,死了有什么用?还是那句话,我们是一边的。”萧约举手发誓,“天地良心,我连踢球的时候都在看你脸色,我怕你生气——别生气了行不行,就算是咱们互相欠了一条命,谁也别怪谁了行不行?气大伤身,你身上还有伤呢。” 薛照:“谁知道你看的是谁。裴楚蓝一出现,你就疯了。” 萧约叹气:“我当时是有些不理智。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了,我需要裴楚蓝治病救命。” 薛照:“痴傻是什么要命的病?” “她不是痴傻,她只是停在了六岁那年!等等,你知道我是为了妹妹!你知道我妹妹的情况!” 萧约从薛照脸上看不出一点窥人隐私被抓包该有的反应,但此时再计较这事也没什么意义了。 萧约深呼吸一遍:“行,咱们互相不听嘱咐,算是两清了。” “谁给你的资格说两清。”薛照微眯眼睛道,“萧约,你记住,你我之间,永远是我说了算。我要做什么,你拦不住,也不需要让你得知被你许可。你,什么也不是。” “行,就当是我欠你的。”萧约一退再退,不跟他争,“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就该明白我为什么非要出头。” “我不明白。”薛照一脸冷漠。 萧约道:“裴楚蓝性情古怪,要求他办事不容易,我不得已而为之。” 薛照哼:“不得已。” 萧约:“是他先点我的,我不过是顺势而为,要是我当时执意不肯上场,更会惹人注意。我没做错什么,有本事你去刁难他!” 薛照:“难道我不敢?可我凭什么?他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够了!我不算什么,你干嘛还来我这?你半夜给我扔进个疑似刺客的人来,我都没生气,你至于为了一点小事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脖子上现在还有瘀痕呢!我是捏着自己的性命跟你混,你就不能大气一些?”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再三好言好语都油盐不进,萧约放狠话道,“你要是非不讲理,再这么阴阳怪气说话,那就连人带狗你一起带走。” 第62章 薛照目光落在萧约脖子上:“你还敢和我谈条件,是不是觉得我非你不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萧约察觉他态度和缓,反客为主:“就谈条件了,你能怎么样?” “好,很好,一两的狗粮又多了一份。”薛照垂眸,手指拨弄小狗耳朵。 “呵呵。”萧约双手抱在胸前,“狗子养这么大,你也就出一张嘴。你知道一两比起鸟肉更喜欢吃鱼干吗?你知道猪肉剁成多大的块,一两嚼起来最顺口吗?你知道一两喜欢在哪个墙角拉屎吗?你什么都不知道,生娘没有养娘亲,养育之恩大过天。你要是杀了我,一两会替我报仇的。” 薛照闻言蔑然冷嘲,很快他又将眉头拧得更紧:“什么生娘养娘,你说谁是狗!” 萧约撇撇嘴:“有时候,人还不如狗呢。小狗最能体谅人了。” 一两汪汪两声应和,狗腿得很正宗。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薛照话锋一转道:“看好那人,不必给他治伤,饮食也不用按时,饿不死就行。” “你当我是你啊,我没有那么凶残。人送到我这里,我就会好好照顾。”萧约道,“真是刺客啊?当天虽然人多,但守备也严啊,怎么会让人带着凶器潜入呢?这人什么来路,你这样的身手竟然会中招?我记得之前在宜县,你连那么小的暗器都能精准击落,这次怎么——” “闭嘴!”薛照不会告诉萧约自己当时袖中揣着什么碍事的东西,注意力到底在什么地方,才使得没有第一时间作出正确的反应,来不及挥剑格挡所以只能以身救驾。 “多少给我透个底吧,毕竟是要命的事情。”萧约温声说软话,“薛大人,薛小爷,他伤了你,你告诉我详细经过,我替你好好收拾他,好不好?” “你还怕要命。”薛照白他一眼,“他叫薛然。” “薛然……然后的那个然吗?”萧约垂眸思考,当众刺杀梁王还能活下来,姓薛,且名字里也带水旁,大概率是薛照的同宗同辈。 可是,薛家除了薛照父子,不是没别人了吗? 看来这是条漏网之鱼啊。有着抄家灭门之仇,难怪会行刺梁王呢。 从薛然身上看得出,他是被抓捕后受了拷打的。刺杀当今王上,何等重罪,这样的要犯,薛照怎么弄出来的? 萧约心里有太多疑问,但出口只问了:“会牵连你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除非你自己找死,火烧不到你身上。”薛照将狗往旁边一放,袒开右肩,一圈一圈解着裹伤的纱布。 “我信我信,薛大人就是我的保护伞,保驾护航保平安。”萧约狗腿出顺口溜了,他凑上去看,薛照右胸有铜钱大小的一处创伤,不知道用了什么伤药,创面薄薄的一层白色粉末,底下虽然露着红肉,还没结痂,但也没出血了,显然是正在愈合中。 “恢复得挺好啊,大概是因为你自身底子——哎,你干什么!” 萧约惊得叫出来。 他见薛照用解下来的纱布用力擦拭创面,擦掉了药粉,将创口努力收拢的皮肉都擦得翻卷了,鲜血顺着他胸膛向下直流。 萧约下意识想去捂,又怕手上不干净反而让他感染,急声道:“你疯了!为什么故意把伤口弄裂开!” 薛照像是不觉得痛,任由鲜血流淌,他冷冷看着萧约:“拿玻璃瓶来。” “什么?拿玻璃瓶做什么?”萧约额角突突直跳,满目疑惑地盯着他。 “装什么傻。”薛照自己熟门熟路地翻找一番,找到一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弹开盖子,二指按压伤口让鲜血加速流动,血流顺着指缝往下,大半洒在床上,小半盛进玻璃瓶里。 未待萧约回神,血淋淋的小瓶被扔进他怀里。 触之暖热粘腻,萧约头脑更懵了。 “你让我进来,不就是为了这个。没必要惺惺作态。东西拿到了,滚。”薛照将纱布扔在一旁,不管伤口还在淌血,就将衣裳拢起来。 萧约迟缓地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咽口水。 “看什么看,滚。” “且慢!要是你骂我痴汉、骂我变态,我勉强认了,但我绝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我说了只要一滴血,摔跤破皮或是蚊子咬的都行,谁让你给我一瓶的!我要那么多血干什么,做血旺你吃啊!先是汤圆后是金汤鱼明惊,在我这吃上瘾了是吧!上药!我马上给你上药!” 萧约情急双手往下一扒,薛照整个上身都袒着了。 冬夜里凉嗖嗖的,卧室里如陈暖玉。 好嫩好白好粉……啊不,好香啊。萧约又无意识地吞咽。 “事物样态之变化叫做变态……”薛照冷冷看着萧约,沉声道,“但你不是这个意思,我能猜到你想说的是什么。” 萧约掌心碰到温热的臂膀,脸都烧烫了:“我……我没想扒你衣裳来着……上药不得脱衣裳嘛,我真的是为你好……你穿那么快做什么,沾得到处都是血……再说,这是我家,怎么也不该我滚……当然,没有让你滚的意思……薛大人,青春期再情绪多变,也不至于这么阴晴不定吧?难道你瞧不出来,我在关心你?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萧约攥着薛照衣裳,一脸诚恳关切。 “好好说话?呵,把、手、松、开。”薛照一字一顿,“离我有多远滚多远,死断袖,滚。” 第32章 心乱 第63章 断袖?跟谁断啊,薛照吗? 十八岁少年思维这么跳跃吗?萧约心想真是天大的冤枉,上回那事纯属意外,而且是他扯着自己袖子不松手好不好?至于荷金酒楼上,纯粹是香味撩人,绝不是贪图美色。 薛照也太自恋了吧,不就是比一般人俊俏些、香些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萧约,萧栖梧,这辈子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让人拿剑架我脖子上,也宁折不弯,一辈子是溜溜直的直男!”萧约抬起右手发誓。 薛照习惯了萧约说一些怪话,奇怪的是他每次都能听懂:“你至少先把左手拿开。” “哦哦。”萧约还抓着薛照衣裳,闻言烫手似的丢开,“……你这伤不能放着不管,我找找家里有没有什么药——先前你伤口上的药粉好像很管用啊,这么快就把创面收敛了,是裴楚蓝给你的药吗?你身上还带有吗?” “终于图穷匕见了。”薛照将纱布捡起,“是他。不过他最近应当不空,冯灼觉得柳暗花明寻医热切,新徒弟也够他伤神了——他没工夫搭理你。” “裴楚蓝这么全能吗?连不育也能治?”萧约忍不住往薛照坐着衣裳堆起的褶皱处看,“那无中生有,能做到吗?” 薛照会意:“制香并不需要眼睛。我看你这双眼睛留着没什么用。” “有用,有用!”萧约急忙道,“要是看不见,我摸摸索索还不得让玻璃烫了手——先前在宜县,我为你烫伤了手,就是裴楚蓝给我的神药,才能好得那么快。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他医术那样高超。我死缠烂打,都是你自找的。那时候你就知道裴楚蓝了吧?说我隐瞒,其实自己藏得更深——你身上还有没有药?” 薛照听着萧约扯歪理,调息静气:“没有。上药之时我并不知情,我也不屑再受裴楚蓝的恩惠,死断袖。” 傲娇怪。萧约翻箱倒柜一阵没找到药,倒是找出上次煮汤圆剩下的一包白糖:“你早知道裴楚蓝会来,却不告诉我,让我干着急。原来那天你带来的那个男人是他新收的徒弟。” “你倒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心念念都是裴楚蓝。”薛照冷哼,看着萧约往碗里抖白糖,“没错,他跟前有人了,斟茶倒水都轮不上你。” “不阴阳怪气就不会说话?”萧约往薛照伤口上薄敷一层白糖,随后替他裹好纱布,“糖能凝血——你以为我要给你倒糖水喝?想得美。” 薛照一时语塞,垂眸,见伤口果然止血:“你从哪学的这些东西?” 这有什么奇怪的,咱可是大学生,萧约将糖罐收好,瞥见抽屉里还有一只没见过的小罐子,打开一看,装着满满一罐糖莲子。 “你的?”萧约拿起小罐在薛照面前晃了晃,“你还吃这个呢?怎么藏这么深?难怪你那天一直盯着糖葫芦看,我以为你想吃呢,可惜我身上没带钱。” 薛照劈手抢过:“闭嘴。你才盯着糖葫芦看。” 瞧着薛照脸上微微的红晕,萧约想到那天看台上的糖葫芦碎屑,还真就闭嘴了。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萧约重新回到先前的话题上:“裴楚蓝的新徒弟是你给介绍的?能让裴楚蓝瞧上的人,不好找吧?” 薛照点头:“确实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合适的。” 萧约:“那人是梁国人吗?裴楚蓝看起来不像是会轻易收徒的吧?他不是已经有一个徒弟了吗?学医得打小学起吧?那人看着不小了,难不成天赋异禀,是难得的好苗子?裴楚蓝怎么会要他呢?” “呵,宁折不弯。”薛照冷嘲。 萧约皱眉:“你笑什么?我问你裴楚蓝的事,跟我弯不弯有什么关系?” 薛照眯眼看着萧约:“还装。” “你有毛病吧?”萧约更加不解了,“又是什么断袖又是什么图穷匕见,你明知道我求医心切,多问两句就阴阳怪气,那一箭把你脑子射坏啦?” 薛照道:“我最后警告你一次,注意你和我说话的语气。” 萧约撇嘴:“是你先胡言乱语的。” “人我带你见到了,东西也给你了,心里有数些。”薛照起身要走,“记住,在我让你滚之前,你最好保持干干净净的。” 萧约噌地站起来:“你疯啦?什么叫干净?我又凭什么为你保持干净?是,我们互取所需,都睡到一个屋里了,但我陪睡也都是陪的素的!别说这些发癫的话来乱我思路,光带我见一面就行了?没那么便宜!” 薛照停步转身,盯着双颊白里透红的萧约,又想到他冬至那天在赛场上抢球冲刺,佯退反进,纵身倒踢击球破门,完全是不要命的样子。 就这么想在裴楚蓝面前出风头。 “别得意。梁王最讨厌的就是蹴鞠。”薛照抬了抬下颌道,“裴楚蓝的新徒弟花款冬,是梁王想方设法照着他师父的模样性情找的。” 萧约:“?” 我哪里得意了啊?为什么突然说起蹴鞠?猫猫不解。 瞧着萧约那一脸茫然,薛照心里没趣极了,抬腿继续走:“滚。” 站在原地的萧约脑袋瓜急速运转一番:“你反复跟我说裴楚蓝的徒弟做什么?徒弟像师父……难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叫花款冬的比裴楚蓝还厉害,我应该直接找他?” “蠢猫。”薛照给他个白眼。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今晚不在这睡?”萧约问。 第64章 “滚。”薛照头也没回。 萧约目送他背影翻墙而去,直至隐于黑暗中,小声咕哝道:“一边让人滚,一边自己溜得挺快……” 薛照离开之后,萧约去看了关在作坊里的薛然。 或许是因为伤势太重,薛然晕了过去。他身上没几块好肉,脸上有许多血污,嘴唇都干得起了皮,怕是这几天都水米未进。 萧约自然不会像薛照所说那样对待他,煮了很稠的粥,喂薛然一些米汤。然后给他擦脸,发现他五官尚未长开,还是个十五六岁少年模样,仔细盯这张脸,萧约觉得曾经在哪见过,左思右想,萧约一拍大腿:“卖糖葫芦的!” 难怪看台上会有糖葫芦碎渣呢,薛照早就发现了卖糖葫芦的不对劲吧?可他怎么不把人抓起来,还买了一串?再喜欢吃甜食,再得宠,也不能在梁王面前嗦糖葫芦吧?多冒昧啊。 不对,萧约想起还在看台上瞧见包糖葫芦的油纸,心想,薛照还是知道克制的,把零食揣在袖里准备偷偷吃。 萧约抱着小狗等薛然醒。 等到快子时,薛然醒了,萧约上前还没问话险些被他啐了一脸:“我与阉贼不共戴天!你这与他沆瀣一气的狗贼!有本事杀了我,否则,我一定要杀光你们!还我一家命来,天大的冤枉!欲加之罪……” 萧约急忙捂住一两耳朵,小狗可听不得骂这么凶的话。 眼看着薛然怒骂一番,就又昏了过去,萧约还为他的话而疑惑震惊—— 薛然骂着说梁王伪造巫蛊之事将薛家灭门,薛照苟活至今还认贼作父,实在不配为人。 当年薛家以巫蛊厌胜诅咒梁王,三族被夷,梁王下令让章台郡主与薛桓和离免受牵连,而郡主病重死在了和离前,至死还是薛家的人,也是因此,身为太常寺卿的薛桓作为祸首却得以活命。薛家获罪之后,薛照就进了宫,从小在梁王身边长大,梁王待其格外宠信。 这桩往事几乎是梁国人尽皆知的。 巫蛊诅咒向来为当权者忌讳,只要沾染就是死罪。 薛然声称是梁王故意陷害,冤死了薛家上百口人,他有什么证据吗?假如薛然说的是真的,梁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薛家是文官清流,不至于功高震主。况且薛桓还是梁王妹夫,据说梁王很疼爱章台郡主这个异母的妹妹,爱屋及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梁王真是视薛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什么要留下薛照,还予他滔天权势,不怕养虎为患吗? 至于薛照本人,他能舍身救驾,说明对梁王不止有为臣的忠诚,大概还有外甥对舅舅的孺慕之情。 那么他又为什么私自带走刺杀梁王之人呢? 萧约想了半夜也没想明白,回想薛照说的那些阴阳怪气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也是一头雾水,抱着小狗往床上一倒,看着对面的空床竟然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薛照从萧约那里出来,照旧绕了许多路确认没有眼线摸清自己踪迹才进了宫——这个时间,宫门早就落钥,宫人不得随意进出。但这规矩对薛照来说形同虚设,梁王甚至准许他在宫里乘轿骑马。 梁王近来精神不错,自从裴楚蓝进宫为他诊治,他的头疾再也没有犯过,如今都有心力将阁部送来的所有奏折全部看一遍,还不用秉笔太监批红,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一见薛照前来,梁王笑着放下笔:“观应,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吧?那日可真是吓着孤了。” 薛照点头:“劳王上挂心,不过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那就好,裴家的医术实在是绝妙,那样狰狞的伤口,一副药下去就能止血愈伤。能得药王谷相助,是我大梁之幸啊,孤让裴楚蓝研制防冻防皴的良药,也好让军中将士们寒冬里一样操练,一样勇猛善战。如今他多了一位徒弟,希望早日有所成果。来,观应,在孤身边坐。”梁王对薛照招手。 薛照走向梁王,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茶水和几盘干果和肉脯,还堆着数十封奏折,大半都已经加了朱批。 “来,尝尝,这个孤吃着觉得还不错。”梁王将肉脯往薛照那边推,“肉质不柴,吃着也不会口干。” 薛照没有动作:“谢王上,臣不饿。” 梁王抬眼看他:“你还是喜欢甜食。孤瞧见你冬至那日袖中揣着糖葫芦了,怎么吃这个?孤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宜多食甜腻之物。不仅不利身体康健,若是被有心之人窥知喜好,投毒下药,岂不麻烦?” 薛照垂眼,双眸晦暗不明:“王上,臣不爱吃糖葫芦。常吃的药有些苦,混在糖莲子里好入口些。” 梁王闻言语塞,半晌才将案上的奏折摊平:“帮孤批一些吧。到底是有了年纪,不似年轻时那样通宵处理政务都不耽误上朝,正好明日朝臣一律休沐,孤才能逞逞强。没有谁比你更能领悟孤的心意,连旁人的字孤都看不惯。观应,你是孤最亲近之人了,孤不想让人拿住你的错处,孤想护你周全。” 薛照闭了闭眼,轻叹一口气:“王上,朝中参臣擅权独断之人不在少数,人言可畏。” “此处没有外人,不必讲那些君臣虚礼,观应啊,你是孤王最喜欢的孩子,孤愿意把你捧到高位,任谁说什么也改不了孤的心意。” 梁王伸手要按薛照肩膀,薛照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一躲:“薛照不敢僭越。” 梁王脸色微变,摇摇头道:“你是知进退的好孩子——这么晚找孤有何要事?” 第65章 薛照道:“二公子已身在吏部,刑部之中也多有耳目。四公子想谋个差事,托臣向王上进言。” 梁王大笑:“你就这么跟孤直说?” 薛照:“臣从无结党营私之念。” “是,孤明白你,你是跟孤一条心的。”梁王看着薛照右肩以下,“也只有你才会舍身救护孤。那两个,怕是都巴不得孤早死,好让他们上位。” 薛照没有接话。 梁王继续道:“观应,你觉得孤应该选哪个?你的意见,孤会着重考虑。” 薛照抬眼,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薛照不敢僭越。” 梁王的嘴角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观应,你怨孤吗?怨孤让你担着内官的名头,失去了许多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不能光明正大地娶妻生子,更不能——” 薛照打断他:“王上,臣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 梁王看着他那冷冰冰的目光,黯然道:“孤本想将一切都给你的。真的。献柳有孕之初,孤就选好了一个出身不错的嫔妃,让她佯装有孕。只待献柳与孙丰和离,孤就把她送去行宫,对外说是休养身体……然后再把你接回来。可是,半路横加一个薛桓进来,孤只好让那个嫔妃装作流产。若不是他,你怎会如此!若不是他,孤本可以将一切都给你!就差一点,只差一点!孤将他挫骨扬灰还不解气,孤要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梁王说到激动时,猛地站起身来,双手紧紧攥住薛照臂膀,晃得他伤口开裂都不自知:“观应,你若心中有怨,该怨他薛桓!是他害的你!” 薛照嗅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 伤口裂了。白糖终究不是药。 血的气味像铁锈一样催人作呕。 这样肮脏的血液,怎么可能提炼出异香? 一定是那只又蠢又变态的坏猫刻意编出来的谎话。不图香,一定是图脸,萧约是个口是心非的变态。 薛照来的路上本来有话想问梁王,此时觉得根本没有问的必要了,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才可靠。 薛照木然地看着梁王:“王上,话带到了,天也快亮了,臣得出宫去了。” 梁王悻悻松手,双手还蜷成鹰爪状一时不能伸展开:“陪孤坐会吧。” 薛照站着,看梁王瘫坐回椅子里。 “本来孤可以不必这么烦恼的……老二老四时刻都在算计,孤实在是烦他们。老二这个年纪还没有个儿子,老四……哼,孤不喜欢他玩物丧志,球场上横冲直撞有什么意思,没放下多久,到底又去和沈家搞在一起,打量孤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梁王按揉着额角长叹,“都不如你。对了,观应——” 梁王像是突然想起似的,问薛照:“你身边那个会踢球的长随,叫什么?” 薛照眼底微动,随口编了个名字应付。 “你手下竟还有这么胆大的人,下次带来让孤瞧瞧。”梁王漫不经心道。 薛照沉声:“他死了。” “死了?”梁王坐直身子,“怎么死的?” “臣不喜欢不听话的手下。”薛照道。 “薛然死了,那个长随也死了,怎么孤想见的人都死了?” 薛照道:“是臣监督不力,底下人讯问时没有分寸,将刺客打死。” 梁王定定地看着薛照:“你那个长随,他也爱吃甜的?” 薛照绷着唇角,未作答复。 梁王和薛照对视良久,长叹一口气:“也罢也罢,观应啊,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要仁慈要中立,不是什么大错。但再喜欢什么玩意,也不要太过宽纵,反惹麻烦。薛然不足为惧,他才几岁,当年还在襁褓中,孤一时心软不察才让人用死婴把他掉包。一个婴孩能平安长大,还知道自家身世且想着报仇,孤怕他背后还有人指使支持,你再仔细地往下查。” 薛照:“是。” 梁王道:“高处不胜寒。孤不敢轻易信人,唯有你孤多加倚重。记住谁真心待你好,记住你自己到底是谁,孤不想看你们兄弟相残,更不想父子——” “臣不敢和两位公子比肩。”薛照声音又低又快,他欠身后退,“宫门开了,臣要出宫了。” “去吧。”梁王摆了摆手,看着薛照背影,又提醒道,“别忘了吃药。” 第33章 一家 天际翻出鱼肚白。 薛照从梁王那里出来,在路上遇到进宫请安的冯灼。 冯灼意有所指地对薛照说,梁国有贵客到来,自然要好生招待,他这两日搜集了许多珍稀药材,打算送给裴先生。冯灼又说,既然孙丰已死,老四那边薛照没必要再去,而他自己则依然很欢迎薛照来府上喝小县主的满月酒。 薛照没答复他,径自往前走。 冯灼一把拽住他胳膊,低声道:“观应,我不是记仇的人,过去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神医来到梁国,是天助我也。老四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即便他搭上沈家老二,但那不过是个只知道玩乐的黄毛小儿,沈危忠于父王,绝不会因为不成器的二弟就站在他那边。我拿你当兄弟,才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走错了路。” “兄弟”二字,薛照已经听够了听烦了,他甩开冯灼快步出宫,直奔照庐巷。 萧约正用那套稀世罕见的玻璃设备,以薛照的血为原料,专心提炼香水。透明的瓶壁挂滞着鲜红的液体,粘腻而妖冶。 第66章 薛然已经被松了绑,却没跑没逃,老老实实地坐在仪器旁盯着萧约动作,像个木偶似的。 薛照一脚踹开房门的声响让两人齐齐转头望来,萧约用瓷盏接了一点香水,对薛照道:“你回来啦?这次的香味比上次浓,颜色也更好看,但是——” “杀千刀的阉贼!”薛照的到来激起了薛然的情绪,他猛地站起,一边骂伤口一边裂。 小小的作坊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在少年的骂声中,薛照将萧约拦腰扛起,那盏淡红色的香水洒在薛照肩头,快速地浸透衣裳,湿润反复开裂又凝血的伤口,透出更浓的血腥味,且散发出甜腻的气息。 “全洒了,虽然这次的香我也不太……但你又发什么疯啊?”萧约气得扔了瓷盏,腾出手来推薛照,却丝毫也挣脱不开。 薛照大步如流星,把人丢在了卧室床上。 “别撕床单!买着还挺贵!别绑我,我这回不跑。”萧约揉揉后腰,仰头看薛照,“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成老手,我会当称职的安眠药。可现在不是白天吗?” 狮子猫一脸单纯,身上还沾着一丝血腥气,并不难闻,只是让人更加心烦意乱。薛照突然想起几个时辰前他说睡的都是素的,分明是右边有伤,左边心脏却跳得很不对劲。 ……口无遮拦的蠢猫。 薛照倒床蒙头:“睡午觉。” 萧约小声:“可是这也没到中午啊?” 薛照:“闭嘴!” 薛照睡到太阳落山,萧约一直陪着他。 起先萧约还能睁着眼睛逗狗,后来见薛照睡熟了,萧约侧身和他面对面,回想他自从私盐案后莫名其妙的几次发怒,回想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话,回想起油纸包着被踩坏的糖葫芦,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想了,放空脑袋盯他的睡颜,盯他受伤的胸口,盯他身上不存在的某个东西…… 渐渐的,萧约迷迷糊糊也睡着了,一两什么时候从怀里跑出去都不知道。 薛然在卧室外听了许久,直到屋里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他才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袖中揣着在作坊里找到的萧约刮香料用的小刀。 他看着睡熟的薛照,若不是亲眼看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奉安人人闻风丧胆的权宦在偏僻小屋简陋小床上睡得毫无警惕。放着靖宁侯府那样的豪宅不住,窝在这么寒酸的外室,他真是贱骨头,他就不配享受现在拥有的一切。 薛然扬起刀刃,瞄准了薛照心脏位置。 阉贼怎么能心安理得享受荣华富贵?薛家满门死得那样凄惨,他不思报仇还为仇人鞍前马后。大伯尸骨未寒,这阉贼身为人子不仅不戴孝还穿得这样鲜艳,简直不是人,简直不配活在世上! 薛然握刀直刺,刀尖却悬在薛照胸膛上方寸余怎么也落不下去。 大伯就这么一点血脉了,况且,是他将自己从死牢里救出来的。 犹豫片刻之后,薛然持刀转向了萧约。 蛇鼠一窝,此人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前花言巧语,说与其跑出去要么因伤失血死在街头要么立马被人擒获,不如老实藏在这里,薛照既然救人出大牢,就一定不会再杀他。要是被薛照的对头发现,还能给薛照安一桩窝藏钦犯的罪名,临死还拉上个垫背的,多好。 哼,不过是缓兵之计,稳住自己罢了。瞧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拼拳脚打不过就耍小聪明,才不上他的当! 薛然想,他一定是薛照的姘头,和奸贼沆瀣一气的歹人,一个屋里睡不出两种人,杀了他也绝不算冤枉。 举刀要刺,薛然突然想到他给自己端来的那碗热粥。 薛然生下来没多久,家里就遭了难,他不知道父亲母亲长什么样,更没享受过一家团圆的天伦之乐,从没尝过母亲做的饭菜,那碗粥里好像加了糖,好甜,这家伙还给他拿了勺子,让他慢慢吃别烫着…… 罢了,杀了他不如阉了他,让薛照再也尝不到甜头。 萧约睡得正香,丝毫没察觉危险。 薛然举刀悬而不落,只是瞄准就红了一张脸。 薛照的声音突然在薛然背后响起:“怎么不动手?” 薛然闻言一抖,迅速把小刀收进袖里,转身道:“你果然是装睡!我早就猜到了!你叫我动手我就动手?我凭什么听你的?你自知无颜做薛家后人,愧对薛家祖宗,所以没有杀我。若是我杀了你的姘头,倒是给了你正当的理由取我性命。薛照,我不会那么蠢,不会再意气用事上你的当。” 薛照满脸的嫌弃,低声道:“我看你不是比我少两岁,是比我少个脑子。将折叠的短弩藏在草垛中,草垛比寻常的大了一倍不止,不仅显眼,取用时又太慢,难怪你不能得手。有勇无谋,比他还蠢。” “你!”薛然急了,大骂,“你这阉贼!我怎么没一箭射死你!” 薛照:“才智不高,箭术不高,你也就只有声高。” 薛然双眼瞪如铜铃:“你凭什么说我!我再蠢,再有勇无谋,也比你这种苟且偷生的小人强!” 薛照神色厌烦:“矮子声高。你很吵。” 薛然跳起来骂:“你才是矮子!我才十六岁,还长呢!等我十八岁一定比你高!死阉贼,你对得起大伯吗?姓冯的把他折磨至死,你眼睁睁看着他死,你不配做大伯的儿子!你认贼作父!” “闭嘴!谁给你的胆子跟我叫嚣?”薛照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他举剑以鞘抵着薛然脖子,将人逼退至靠墙,低声道,“以为从死牢出来就没事了?我可以囫囵个地留着你,也可以把你分成三千六百片。在那之前,先拔了你的舌头,剁成泥再塞进你嘴里。” 第67章 薛然被剑鞘死死压住,双眼上翻,脸颊充血涨得通红,双手双脚死命扑腾,却挣扎不开分毫。 一两跑进屋来,汪汪直叫。 萧约听见声音醒来,见此情形脑袋懵了片刻,想起上次薛照也是这样差点把他掐死,回过神来没拉没劝,嘬着嘴把一两招上了床。 萧约一双手捂住小狗眼睛和耳朵:“乖,听话,未成年狗看不得这么暴力的场面,也别听,免得做噩梦。” “你把它耳朵捂着,指望它听什么话?”薛照松手,把薛然往地上一扔,从萧约那抢过小狗,“懒虫,日落西山还赖在床上,把一两饿了一下午。” 萧约心说我这不是陪祖宗你睡觉吗?哪有时间准备狗粮啊。 毕竟还要求薛照牵线再见裴楚蓝,萧约把抱怨的话都咽在肚子里,起身道:“我去做饭,给你们爷俩,行了吧?” “去荷金酒楼。”薛照爱不释手地挼着一两。 萧约:“不年不节下什么馆子,还过不过啦?你可是一文钱都没给过我——刚才还打碎一只瓷盏,那个好贵的。” 肩头的水渍已干,但留下一片明显的印痕,薛照白他一眼:“不想见裴楚蓝了?” “你确定他今晚在那?!去!立马就去!吃多少都我请!”萧约瞬间来了精神,四处翻箱倒柜找银子,“我多带点钱,我把所有的积蓄都带上,要是不够,就回我爹娘那去取!” 薛照冷哼一声,对小狗说:“别学这种老大不小还靠着父母过日子没用的东西。” 萧约:“别在那误狗子弟了。靠爹妈怎么了,我爹妈乐意让我坐吃山空。你宠狗子也没边,好吃好喝供着,让它连捉老鼠都生疏了。现在跟它说这个,难不成你看它狗老珠黄,想把一两撵出去沿街流浪,让人捉了吃肉?好歹毒的心肠。” 薛照捂住小狗耳朵:“哪里黄,一两是五红犬。它才多大,要撵也是撵你。” “鸠占鹊巢的鸠,你瞧清楚,这是我家。”萧约往怀里揣了一沓银票。 两人一阵拌嘴,说话间走出卧房,然后又给一两准备了狗粮,把大门一锁直奔荷金酒楼去了,留下薛然在原地木然石化。 就这么走了! 留下他没打没骂没绑没捆就走了! 这对奸夫淫夫闲话家常完事径自下馆子,眼里还有没有别人啊! 薛然低头看着摇头摆尾大快朵颐的红毛小狗,忽然感觉自己从冷血刺客变成了带娃奶妈。 ——带的还是个狗娃! 仿佛幸福的一家三口和一个倒霉的老妈子。 他们怎么敢的啊! 一两偏着脑袋看薛然,然后把饭盆往他面前拱了拱。 狗仗人势!胖成这样了,还吃! 薛然愤怒至极地踢翻了狗盆,被一两撵得满院子跑。 第34章 愿意 走到荷金酒楼门前,萧约猛然想到:“我们就穿这身,堂而皇之进去?” 薛照扯了扯嘴角:“想姓裴的想昏了头,终于把脑子找回来了?”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萧约听薛照这语气就知道无妨,松了一口气,“你是怎么应付那些人的?梁王,还有二公子四公子,他们都没过问吗?那天我实在是有些惹眼了,虽然被薛然行刺之事冲了一下,但事后他们反应过来必然要追问我的身份。还有沈摘星,他还说要约我踢球呢……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薛照没回答他,迈步进了荷金酒楼。 萧约紧跟着他进去,傍晚本该是生意最好的时候,酒楼大厅却一个客人也没有。 “你不是说……”萧约疑惑地看向薛照。 薛照目光指向二楼:“今日来能赶上见证裴楚蓝喝徒弟的拜师茶,改日就不知道会是什么了。认清你自己的身份,免得厚颜倒贴落人笑话。” 萧约听得云里雾里,半晌他吐出个猜测:“你说话夹枪带棒的,跟裴楚蓝有过节?他怎么惹着你了?” 薛照白他一眼。 萧约一边上楼一边继续道:“不对。你先前去宜县,做壶是你自己的私事,季逢升说你是奉梁王之命南下,恰巧当时裴楚蓝也在宜县——你是专程去找他的!是梁王让你去找他的!” 萧约四顾周围,贴近薛照,低声问:“是梁王有什么毛病吗?那天瞧着,他精神挺好啊。要是他有什么重病,一定得瞒住所有人,尤其是他那两个儿子,可是那天裴楚蓝竟公然出现在大众眼前……” “梁王是有点病症,但总在该犯的时候犯。”薛照道,“该让老二老四看见的时候,裴楚蓝自然就会露面。” 萧约恍然大悟,裴楚蓝应该是随着薛照一起回的奉安,彼时私盐案正闹得满城风雨,梁王把薛照推出来摆平两个儿子的争端,好不容易双方偃旗息鼓暂时休战,梁王却又不珍惜得来不易的表面安稳,把裴楚蓝丢出来继续搅浑奉安王室这趟浑水。 冯灼不能生育,如今遇到个连父王都信任的大夫,自然是当作了救命稻草要好生拉拢。 冯燎当然也不会坐视老二得到助益。他先前不答应沈摘星踢球,是在藏拙,私盐案一了他就出现在赛场上了,摆明了是要拉沈家站队,但看起来有些绕远了—— 淮宁侯老了,沈家最得力的是老大沈危沈凌月。当日消寒会,就是他负责会场守卫,虽然出了点意外,但及时拿住了刺客也还是不影响沈大人的威武气势。 第68章 “梁王拿裴楚蓝当饵料,把兄弟俩一钓一个准。弄得这么麻烦图什么呢?一个藩属国而已,国内就这两个儿子,不是老二就是老四,梁王也快五十岁了,有什么值得折腾的?”萧约小声嘀咕,“裴楚蓝又图什么?他瞧着不像是爱慕权贵的,却上蹿下跳的不安分……” 薛照:“说得像是你很安分。” 萧约:“我是有情可原的。你懂的,手足血亲难以割舍,要不然你也不会冒着风险把薛然救出来。” “别跟我提那个傻子。”薛照不耐烦。 萧约咧嘴笑:“你看谁都是傻子,之前总说我蠢,现在好,有个给我垫底的了。” 薛照:“半斤八两。” 萧约:“那我还是比他机灵得多哈。” 走到二楼上,薛照指了一间房:“裴楚蓝就在里面,自己进去——记住,别弄脏我的药。” 萧约想起裴楚蓝风流浪荡的模样,终于明白薛照的意思:“他看起来是不太直,但我是笔直的。以后有什么话直说,阴阳怪气绕来绕去我听着费劲。我年纪还小呢,娶妻成家且有些日子——晓得我是你的药,就对我好点。” 薛照目光鄙夷:“别在我面前得意。” 萧约抬手敲门,余光见薛照继续上楼:“你不进去?你去哪啊?” “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见?只有你高看那死断袖。少管我的事。”薛照径自上了三楼。 “矫情。”萧约小声咕哝,紧接着门开了,是裴楚蓝一脸颓靡地站在对面。 萧约瞧着他像是几天几夜没睡似的,立马想到先前薛照说的,现在喝的是拜师茶,以后就不知道是什么了,难不成梁王送给裴楚蓝的不是徒弟,而是……媳妇?可薛照说这徒弟是按照裴楚蓝师父的样子找的呀。 “小太监还真宠你,把我的行踪都卖给你了。”裴楚蓝把人让进来,眼圈有些肿,声音也发哑。 “他也挺宠你,这么叫他,还让你活得好好的。”萧约目光落在屋里除了裴青以外的另一年轻男子身上,长相斯文儒雅,未语先笑,一双笑弯的眼睛让人感觉春风拂面。 这就是裴楚蓝的新徒弟花款冬吧?身形身量和萧约相似,年纪大概也相差不多,笑起来瞧着比时时带着笑意的冯燎多几分真诚,和神色冷峻的裴青、风流浪荡的裴楚蓝相比,更像悬壶济世医者仁心的大夫。 就是看着也不太直。 “这位公子是师父的客人吧?小医花款冬,未及加冠所以无字,不知阁下如何称呼?”花款冬主动向萧约见礼。 萧约报了名字。 花款冬微笑道:“萧公子来找师父定有要事,师兄,我还有些医理不明,想向你请教,我们找个地方详谈可好。” 裴青冷冷看他:“我不是你师兄。我只擅长用毒,教你哪门子医理。” “小青,别这么小气,先来后到,他又碍不着你什么,药王谷少主位置还是你的。”裴楚蓝道。 花款冬蹙眉:“惹师兄不快,是我的错……” 裴青:“再出声我毒哑你。” 裴楚蓝伸手抓握裴青胳膊:“小青,过分了啊——” “老东西,你也闭嘴。”裴青抬手将他拂开,沉着一张脸出了门。 花款冬略带歉意地看了看萧约,紧跟着随裴青出去了,还贴心地把门带上。 萧约来不及细想师徒三人之间的奇怪氛围,药王谷三个字让他精神振奋:“你是药王谷的传人!这世上真的有药王谷存在!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你一定能治好我妹妹!” “一惊一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裴楚蓝回身落座,将桌上的残茶倒在手帕上,仰着头用热手帕敷眼睛,“就算你爹一点没跟你说,难道你从前没听说过药王谷的名头?我不吃阿谀奉承那一套,我知道自己很强,不用别人夸。” 萧约坐在他跟前:“我听说过药王谷,据说裴家人能剖腹取子,还能给人开颅治病,实在是超凡绝世。” “这算什么,换心换肝我也能做。”裴楚蓝得意道,“要是不信,有机会让你亲眼看看。” “时代在发展,医术在进步啊。”萧约越发确定陈国曾有穿越者来过,“我相信。很久之前我还想过找药王谷神医治疗妹妹,但父亲说那是无稽之谈,世上根本就没有药王谷这个地方,那些神医妙手的故事也只是谣言妄传。我想,父亲见多识广,总不会明知有机会却不救自己的女儿,所以他说的一定是真的。” 裴楚蓝将手帕一揭,眼睛清明了许多,他哼道:“你爹终究还是更疼你。” 萧约本想否认,父母连香火传承都不看重,怎么会厚此薄彼?但近来发生的事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显然,父亲是知道药王谷存在的,甚至与谷主相识,不,不止相识这么简单,简直是颇有渊源的程度。 萧约道:“先前你说让我能当家做主再考虑,如今妹妹的事我就能做主,你和父亲谈不拢的事我来谈。无论你提什么条件,我都肯答应。无论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裴楚蓝撩起自己衣摆,指尖摩挲上面满绣的花纹,他看着眼前目光坚定言辞恳切的少年,挑了挑眉:“什么都愿意?我让你做什么,你都肯?任何事,都可以?” 萧约被裴楚蓝意味深长的目光扫遍全身,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话听着怎么不像正经话呢? 第69章 裴楚蓝看起来是不怎么直的。 结合薛照先前的怪话,萧约感觉腰部以下双腿以上颇为危险,这年头做个直男这么难吗?不管了,为了妹妹,什么都豁得出去,眼一闭心一横,不就是断袖——萧约抬眼和裴楚蓝对视,对方笑得他心肝直颤。 不行啊,实在横不下这个心。 哪怕跟薛照断呢,也比跟裴楚蓝强,好歹薛照还占个年轻貌美呢。 裴楚蓝瞧着萧约一脸纠结的模样,大笑起来:“小太监到底跟你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你们。” 有意思吗?萧约可一点都笑不出来。 “老实说,你这样的,我还真没试过,有种无知者无畏的莽撞和天真,玩起来应该也挺有意思的。”裴楚蓝笑了一阵,笑意未达眼底,“但你话太多了,我不喜欢,还是性子温和乖巧的更好。先前我和小太监说,我和你有指腹为婚的婚约,小太监脸色可不好看。与其防备我,不如防备他,夜里睡觉裤腰带系紧些。” “你多大岁数我多大岁数?指哪门子的腹,你也真敢说。”萧约脸上又红又涨,“什么裤腰带……薛照不是那种人,睡相很规矩……我们压根不可能会有那种关系……” 裴楚蓝闻言桃花眼都睁圆了:“你怎么知道他睡相规矩?好啊,让我捉住一对偷偷摸摸搞断袖的!小太监目中无人狂得没边,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哈哈哈哈……” 萧约:“……” 作死吧你就,萧约心想,得离裴楚蓝远点,血别溅我身上。 三楼上,沈危看着对面双耳发红的薛照:“这时节,难不成你还热?” 第35章 锁困 三楼上,沈危看着对面双耳发红的薛照:“这时节,难不成你还热?” 薛照闻言才回神,不去想二楼正在发生什么,萧约和裴楚蓝会说什么,他对身穿夜行衣的禁军头领沈危道:“沈凌月,王上让我查薛然受谁指使行刺。” 沈危泰然如常:“梁王很信任你。” “不过是觉得我好用罢了。”薛照道,“派下来查我的人也不少,季逢升就是一个。” 沈危:“但你拿了他,梁王也没说什么,甚至暗中帮着你铲除不忠之人——你杀了他?” 薛照沉默片刻,摇头:“或许留着他还有点用。沈凌月,你对我的事很了解。” 沈危:“军中无事,耳目就闲了下来。近来奉安城中,唯你风头最盛,我能知道几分也不足为奇。你留着季逢升,梁王不知吧?你之年岁所握权柄,古今无二,梁王对你着实是不错的,你有个好舅舅。” 薛照没有否认,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梁王给他的权力和尊荣都是真的。 “薛然头脑简单身手也很一般,他一个人是无法潜入消寒会的,他埋伏射箭的位置,本该是你的手下在守卫。从草垛中拆出弓弩,动作显眼,不应该没人发现。他这样的人行刺,无异于送死。” “可你没杀他,不是吗?” 薛照定定地看着沈危:“你想让我看见他。为什么要帮他报仇?沈家和薛家从前并无过多交际,王上待沈家不薄,卢家后继无人,孙家一直盯着禁军头领的位子,但王上最终还是用了你。军中,不是最讲究忠诚?” 沈危年近而立,气质英武,他正襟危坐,缓缓道:“我只是在做为臣该做的事。我忠于梁国,矢志不渝。” 薛照:“看来你是不打算和我直说。我不喜欢猜谜。” 沈危目光炯炯:“你打算从我这知道什么?” 四目相对,久久沉默。 薛照缓缓启唇:“真相。原原本本的真相。” “真相……” 沈危凝目,像一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叹一口气:“薛家就剩下你和薛然了,不知薛大人葬在何处,我还是想去祭奠一番……既然你开口问我,说明你已经有些头绪,却不知该往何处继续。庆元四年发生了许多事……我只能告诉你,不妨再查薛家之案。待你将前因后果梳理完,到时候如果你还有疑问,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薛照目光暗沉,指尖在桌面上有规律地轻敲:“你想拖延时间?以为我不会直接将你拿下治罪?” 沈危正气凛然,起身紧了紧衣袖:“我经得起查,你没有证据不会轻易拿人。再者,若是要治我的罪,你我就不会在此见面了。许多事情你心存疑虑,也不会轻信于人,不妨自己去取证盘查。” 薛照:“经此一事,禁军头领怕是要换人。” “也好。寒冬腊月正好休养。奉安城里赏心悦目之事不少,我也该松快松快。”沈危笑,目光落在薛照肩上暗色的水痕,“听说,消寒会上出风头的长随,死了?” 薛照目光闪避:“不关你的事……决意一条道走到黑了?论迹不论心,梁王的确器重你。” “不过也是觉得我好用罢了。我虽是武将,却也不肯妄起干戈,诸如官盐之案,近几年梁国发生了太多……薛照,你好自为之。”沈危言尽于此。 薛照看着他越窗而去,独自又坐了片刻,才下楼。 走到二楼,还没靠近房间,就听见裴楚蓝的笑声。 薛照皱眉,推门而入,见只有萧约和裴楚蓝两人:“你的两个徒弟呢?” “两个徒弟……药王谷历代都没有收两个徒弟的先例。”这话算是踩在了裴楚蓝尾巴上,他对薛照笑,可话却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多谢薛侯爷啊,费心费力给我找徒弟。” 第70章 “不用谢。”薛照上前,“要谢就谢你师父转世投胎得快。” 裴楚蓝一张狐狸脸都扭曲了:“他怎么能和我师父相比!我师父才死十年!” “不能比也没见你把人丢开。”薛照语气轻蔑,转头对萧约道,“事谈妥了?” 萧约摇头,跟薛照告状:“他说梁王给他安排了差事,要研制防皴防冻的良药,没空帮我。” 薛照:“哦。” 萧约急了,拽薛照袖子:“你光哦就行啦?你光牵线搭桥就完啦?你不是我这边的吗?他不答应,你想办法让他答应啊!他那个徒弟,不是你找的吗?他要是不肯帮我,就把人弄走!别管师父转世不转世,不治病就让他什么都捞不到。” 裴楚蓝“哎哟”一声,啧啧不断:“你们俩是一边的呀?那我呢,婚约不算数啦?当着我就这么大声密谋。萧公子你好歹毒心肠,近墨者黑啊。” 萧约想到方才裴楚蓝所说,脸瞬间就红了,退开一步离薛照远些,闷声对裴楚蓝道:“反正你得给我妹妹治病。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就是,只要不让我丧失道德人格,不伤天害理,我都会答应。我既然敢开这个口,就是做好了准备,大不了就是一命换一命,我求你好好考虑。” 裴楚蓝正色,凝目看着萧约:“你倒是真疼你妹妹。你才二十岁,上有父母,说话能算话?” 萧约郑重点头。 裴楚蓝:“好,你记住今日所说,要是反悔天打雷劈不得超生。如此,我勉强——” 薛照突然出声:“我拿他有用。你先说是什么条件,我同意才行。” “忤逆了父母也要一意孤行,从哪又冒出来一位家长啊?”裴楚蓝往椅子里一倒,翘起二郎腿,“萧公子,怎么说?” 迎着裴楚蓝戏谑的目光,萧约张了张嘴,没说出反驳的话来,往薛照身后挪了挪,附和道:“做生意是该先小人后君子,把条件都摆在明面上来谈才行,免得事后变卦。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要是连条件都不敢摆明,我难免要怀疑你的诚意。毕竟是堂堂药王谷谷主,不好欺负我这个无名之辈吧?” 裴楚蓝沉吟片刻:“具体条件此时确实不方便说。不过,我以先师起誓,绝不让你吃亏上当,我让你做的,是对你有益无害的好事。如此,够了吧?” 萧约下意识看向薛照,薛照敛着眉头未置可否。 萧约于是点头:“就这样说定了,我答应你的要求,你替我治好妹妹。” “我今天也累了,该回去休息了。”裴楚蓝伸了个懒腰,余光瞥着桌上的茶杯,眸色沉了沉,他对薛照道,“我会记住你帮我找徒弟的恩情,有朝一日一定会报答。” 裴楚蓝将“徒弟”和“恩情”咬得格外重,薛照像听不出言外之意似的,应了声:“不用谢。” “唯恐天下不乱,等着遭报应吧你。有朝一日,我也要让你尝尝被人拿捏的滋味!不出这口气,我不姓裴!我就不信你能潇洒一辈子!”裴楚蓝气得够呛,出门大喊一声,“小青,在哪呢?回家了!” 萧约追出去:“什么时候开始给我妹妹治病?” 裴楚蓝头也没回道:“年后再说。” 年后,现在距离除夕还有差不多一个月,过了除夕就是年后,萧约道:“大年初一我就找你!” 裴楚蓝走中间,一边是花款冬一边是裴青,师徒三人走远了。 萧约扶着二楼栏杆,长舒一口气,对薛照道:“多谢你……明日我要回家一趟,告诉父母这个好消息。若是你……” 薛照直直地看着他。 萧约抿了抿唇,继续道:“我家在城南近郊,我当晚不一定能赶回照庐巷。要是你睡不着的话,可以来城郊找我,但一定悄悄的,别让我家人发现。” 薛照默了片刻,蔑然应之:“真把自己当成一刻也离不得的神药了。” 萧约低头摸摸鼻子:“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怕你睡不好……反正我是感谢你的……那我先走了。你别再跟薛然起冲突,那小子昏迷的时候都喊娘,怪可怜的,一两你也记得喂。” 薛照不耐烦地低声:“啰嗦的浪猫。” 啰嗦或许有点,浪是从哪看出来的?和谁浪啊?裴楚蓝吗?难不成他还真信婚约的事啊?说人蠢,自己才是最蠢的。 萧约下楼走出荷金酒楼,到门口再回头,已经看不见薛照了。 薛照从荷金酒楼出来,趁夜进了王陵,找到正在扫雪的曾真。 “大人,您来了!”曾真惊喜不已,将扫帚立在墙角,擦了双手才对薛照行礼,“老大人的尾七,您果然没忘……虽然尸首没葬在这里,但遥祭一番也是心意,大人要烧些纸钱吗?我这里准备有。” 薛照掸去身上风雪,举目望向黑压压的墓地:“别跟我提他,我不是为他来的……冯家历代先王都在这里了,没有封王的也在,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另一头,萧约急着将好消息告诉家里,萧家住得偏,萧约又要绕路,快天亮时才叩响家门,不知父亲母亲是彻夜没睡还是醒得早,家里点着灯等他。 未待萧约开口,萧父先道:“我家不能求药王谷。” 萧约心头一沉,父亲果然是知道裴家师徒真实身份的。 “父亲,你是不是和裴楚蓝见过?在奉安,你们又见面了,对不对?”萧约道,“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在求他们?” 第71章 萧父神色颓唐:“约儿,我从来不限制你和谁来往,也不管你做什么事,只要你活得自在快乐就好。但裴楚蓝是真的不能沾!还有那个什么柳公子,竟是梁王的外甥薛照,他也是个祸端,离得越远越好!” “父亲,果然你能轻易见到裴楚蓝,你早就与他熟识。”萧约心口发紧,“是裴楚蓝告诉你的,我和薛照认识。薛照并非传言中那样凶恶,他只不过是替梁王处理棘手的麻烦事,他也是被逼无奈,其实他待人还是和善的。” 萧父摆手:“凶恶也罢,和善也罢,最大的问题是麻烦!这些人都会惹麻烦!约儿,我们家像从前一样安安定定过日子不好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萧约被“安定”二字刺激,急切道,“父亲,药王谷医术高超,他们也愿意为妹妹诊治,为什么要将其拒之门外?” 萧父面色凝重:“月儿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不需要再治。” 萧约:“妹妹这样哪里好!父亲,她不是个物件,安安稳稳摆在家里就好!她是个人!她应该有完整健全的一生!牺牲她,换来所谓的安定日子,值得吗!” “做个安稳的物件也比丢了性命强!”萧父也吼了出来。 萧约第一次见父亲发怒,怔在原地头脑空白。 萧母上前道:“轻声些,别吵醒月儿。” 萧约颓然脱力,眼眸黯淡:“母亲,到底因为什么,我们家要辗转迁移?求医本来是为了救命,怎么会危及性命?当年,到底是谁绑架我们兄妹?他们为什么要害我们?来奉安路上那些拦路截杀的人,事后你们竟然闭口不谈,若无其事地问也不问,是不是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瞒着我,不是说我们家的人可以潇洒肆意无拘无束吗?为什么……我不明白……” 萧母看向萧父,双眸湿润,深深叹息:“约儿,三言两语难以说明。别逼你父亲,听话。” 天色渐明,心底却越发沉闷,任凭萧约怎样追问,老夫妻二人都不再吐露毫分,只是坚决不肯和裴楚蓝再有来往,甚至趁萧约乏力入睡,将他房门上锁,连四周窗户都全钉死了,只留一个小孔送饭。 “原以为奉安在梁王眼皮子底下,会清净太平些,没想到姓裴的不死心仍追了来。我们马上准备着搬去别处,就不信他们还阴魂不散。”萧父愤愤收起房门钥匙,“约儿,你年轻气盛,看事太片面。等你再成熟稳重些,为父会告诉你实情。届时,你会理解为父今日所为。” 从天明再到入夜,萧约听着外面搬扛挪动的声音,心中如受油烹,从小孔里送来的饭菜早已冰冷,他在屋里转圈,一口也吃不下去。 屋子里有炭火油灯,温暖明亮,萧约从小孔里向外望,只看得见满目漆黑。 父亲说,来奉安是因为在梁王眼下,父亲以为能远离裴楚蓝。然而裴楚蓝也来了奉安。 裴楚蓝是梁王的座上宾,是梁王让薛照请来的神医,但这不影响裴楚蓝给其他人诊治吧?就算梁王要保密,不能轻易让人知道裴楚蓝的身份,但显然裴楚蓝并不完全受他约束——对了,保密!父亲应当是不知道裴楚蓝受梁王之邀前来奉安的,而且他认为裴楚蓝不会来到奉安,更不会到梁王跟前,所以来奉安是安全的,为什么呢? 萧约反复思索,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父亲有把握,裴楚蓝不会让他与自家的关系被梁王得知。所以,父亲主动举家搬进奉安,就是要借梁王使裴楚蓝有所忌惮。 然而实际上,裴楚蓝预判了父亲的预判,先一步到了奉安。 萧家和裴楚蓝到底是什么关系? 会和裴楚蓝诊治妹妹提的条件有关吗? 夜深人静,萧约四处寻找缝隙试图逃出,却是徒劳无功,正在他举起凳子要砸窗时,听见一声木板松动的嘎吱声。 下一瞬,徒手卸下封窗木板的薛照纵身翻而入,他难得衣着素淡,像是一片月光漏进屋里来,身上裹挟着冷雪,还有什么东西焚烧后的余味,伸手揽腰将萧约往床上一带。 “药盒封得挺严。” 卧室就一张床,萧约听着身旁很快平稳下来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第36章 带回 萧约再睁眼,四周环境完全陌生。 从高床软枕之中翻坐起来,萧约下意识摸自己身上,衣衫都是干净齐全的。 昨夜和薛照睡一张床像是一场梦。 ——在萧家,父母和妹妹眼皮子底下,萧约一个囫囵的男人和另一个不囫囵的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一整夜。 薛照长得好睡相好,又不会抢被子磨牙,但和他躺一起绝不能获得优质睡眠。 一张床,睡两边,不敢碰,不敢看,想都不敢想—— 裴楚蓝的话和窗外的虫鸣一样,不停地往耳朵里钻,他说薛照敢做不刚当,薛照哪做了?什么都没做啊,清清白白的。 虽然拦腰抱起,虽然睡在一张床上,虽然萧约是药……这和做直男一点也不冲突…… 一整夜,萧约不敢转头去看薛照,连他身上的香味都不敢多闻。 萧约醒来至今心跳还有点快,他下床推门,瞧见有个老嬷嬷正拦着一两刨土。 “一两,过来。”萧约招招手,红毛小狗就颠颠儿地从柳树下跑到萧约身边,萧约蹲下揉狗,老嬷嬷也走了过来。 萧约四顾周围,然后道:“这里是薛照的靖宁侯府吧?是他把小狗带过来的?” 第72章 话出口萧约才反应过来没说对,有歧义,像是把自己也说成了狗。 韩姨点头,双手比划打手语。萧约看不懂,便道:“您是能听不能说吧。我问,您点头或摇头就是了。他此时不在府里对吗?” 得到韩姨肯定回应后,萧约将小狗抱起,来回踱步:“他正午之前能回来吗?” 韩姨摇头。 “是他不能,还是您不知道?若是前者,就摇头,后者就摆手。” 韩姨摆手。 “好的,多谢您。”萧约沉思片刻,对韩姨道,“既然他带我来这里,大概也和您交代过了,我四处走走看看可以吗?” 韩姨微笑,目光也很慈祥,做了个手势让他随意,然后转身去厨房里忙活了。 萧约将小狗放下,一两就直奔池塘边的柳树而去,萧约跟着走下台阶,凑上去看一两撅着屁股到底在刨什么。 已经快腊月了,几乎每天都在下雪,院子里的泥土湿润肥沃,一两两只前爪不停往外扒土,弄得自己一身泥,萧约站在侧边都不能幸免。眼看着小家伙刨了半天都没刨出什么来,萧约举目扫视四周。 院子里这棵柳树应该有些年头了,树干上有不少树疤,树冠宽大,丝丝垂柳轻触冰面。这方池塘冻得很结实,池塘面积不大,一棵柳树就能覆盖。不同于碧波藕榭中水面宽阔满目碧绿,水里光秃秃的,像面蒙尘的银镜——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萧约仔细瞧冰层之下,好像有鱼,还有枯萎腐败的莲叶莲蓬。 我这鼻子是真灵啊,连冻住的烂叶子都闻得出来。萧约嗅到一股腐臭心里这么想,余光一瞥,一两跳进自己挖的深坑里,用嘴叼着什么东西往外扯,萧约心里一紧,薛照该不会杀了什么人埋在柳树底下吧?难怪这树长这么好! ——带我回来,不会是沤肥养树的吧!那还不如用薛然呢! 一觉睡醒,连狗都被带走,连老妈子都当不成,被扔在照庐巷小屋里自生自灭的留守儿童薛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连这么小一只狗都管不好,你还能做什么?”薛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萧约转头,双手捂住自己眼睛:“我什么都没看到!你别把我埋在树下!也别杀一两,小狗只是鼻子灵了点,什么坏心思都没有。” “韩姨,烧些热水。”薛照喊了一声,萧约瞬间皮紧:“别吃它,也别吃我!” 韩姨从厨房探头,薛照白萧约一眼,道:“把一两洗一洗,然后把这个坑填上。” 韩姨比了个手势又回了厨房。 萧约顺顺心口,定睛看一两刨出来的东西,虽然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但根据残留的皮毛骨架,还是可以推测出这曾是一条白毛小狗,往坑里一望,还有不少已经完全白骨化的残骸。 这是埋了多少小狗? 萧约很快就想到缘由:“难怪你要把一两寄养到我那。梁王闲出毛病了吗?好好的,杀你的狗做什么?管天管地管着文武百官,铲屎官可不归他管。连狗都容不下,心眼太小了。” 萧约一点没怀疑这些狗是薛照自己杀的,虽然他对人态度恶劣,但对小狗实在是没话说,简直到了慈宦多败狗的地步,要什么给什么,能抱着绝不让狗爪沾染地,都快把一两养成球了——就这样,他还觉得是“这么小一只狗”。 这么多小狗不可能全是自然死亡的,放眼整个奉安,只有梁王动了薛照的东西还能安然无恙,也只有梁王能逼得薛照不能亲自养狗只能偷偷养在别处过过狗瘾,所以萧约猜测是他杀了薛照的狗。也正是因为怕无辜小狗再送命,薛照才会把一两养在照庐巷萧约那里。 不过现在,萧约和狗都被他接到了他的靖宁侯府里。 萧约想,大概是薛照和梁王达成了什么默契,梁王收起了闲得发癫杀狗的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薛照的私事——萧约使劲摇摇头,又把自己说成狗了。 薛照低头看着狼藉的土坑,道:“没毛病何必请裴楚蓝。你也有毛病,口无遮拦的疯病。” “我不疯,话糙理不糙,我也没当着别人这么说。乖一两,别乱刨了,小狗看不得这个。你刨出这么多同类尸体,跟我误入乱葬岗有什么差别。”萧约蹲下,拍了拍小狗的脑袋,然后将散乱的骨殖放进坑里排齐,用双手将浮土推进坑里,盖好压实,“这里有树有水,大概也算是个风水宝地了。哟,还有鱼骨,陪葬品也有。小猫爱吃鱼,小狗也爱吃鱼。” 薛照转过头去:“真是有病。” “就算我有病,也不会传染给你。既然说到裴楚蓝,我得谢谢你。”萧约拍掉手上沾的土,起身与薛照面对面诚恳道,“若不是你把我从家里带出来,我就无法践行和裴楚蓝的约定了,多谢了。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 “让我留住你家在奉安?”薛照挑眉,“世上竟有你这样做儿子的,求着外人辖制自家。” 萧约抿了抿唇:“貌似有点引狼入室的感觉,但我也是没法子了,求你也不算风险太大。” 薛照凝目看着他。 萧约道:“我知道你心地不坏的,我闻得出来。” “你这鼻子,连一两都不如,你能闻出什么?”薛照一哂,“只不过用些人所未闻的花样故弄玄虚罢了,你用血提炼出什么了?少跟我耍花招。” “没在一两之前闻出树下埋着小狗,这没错,但我好端端的在你家里四处闻什么?至于你的香,我试着提炼了,不是被你弄洒了吗?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那香水的味道也还是差一点。”萧约绝不容他人怀疑自己的专业能力,他对薛照道,“用血制出的香,比之前的好,但还没有到极致,所以我需要的引子不是血。” 第73章 薛照神色莫名轻松了些,他道:“不是血,难不成还要我的皮肉骨髓?” 萧约摆手:“别说的那么吓人!不会是这些东西,我有感觉,不是这些,是藏在你身体深处未曾宣泄的……反正我总会在不伤害你的前提下制出来的,来日方长。我有以味识人的天赋,我认定你是香喷喷的,你就是好人。” “自以为是,你迟早要为你的狂妄付出代价。”薛照仍是不屑,“你父亲说的不无道理。你妹妹虽然懵懂无知,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赵意如的处境你是亲眼看到的。她家虽比不得你家富有,但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你凭什么自信治好你妹妹会让她过得比如今安逸?至于你对我的信任,萧约,我不会给你什么承诺。” 萧约望着他:“你听见了。你什么时候到我家的?” 薛照没有回答他。 萧约:“我不敢保证治好妹妹会让她以后的生活比现在安逸,但起码她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是好是坏都掌握在她自己手里。不能因为可能面对不幸就剥夺她替自己做主的权利。我妹妹天资聪颖,即便是现在心智只有六岁,她学东西也很快,原本她应当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一辈子困在家里仰望四角的天。我选择信你,就敢身家性命交托给你,若是栽了是我自己活该,但我有预感,你不会让我输。况且时至今日,我不只是为了妹妹,更是为了全家。” 萧约自然不是完全因为薛照好闻所以信任他,许多细微处的用心能证明薛照其实面冷心慈会为他人考虑。 两人对视,萧约道:“想必你也会好奇我家到底是什么来历吧?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裴楚蓝是药王谷谷主,是陈国皇室的座上宾,何等地位。如今虽是我求着他治病,他摆着架子,但若非自身有意,他这样的人根本连话都不会和我说。”萧约道,“萧家到底什么来历,值得他费力纠缠?我家已经搬过很多次了,但躲躲藏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来奉安的路上就遇到过一次刺杀,虽然是有惊无险,但那绝不是最后一次。我不想再糊里糊涂过下去了,我想让妹妹康复,我想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谁,我想让家人能长久安定下来,所以要冒一些风险——有你帮忙,风险会更少一些。你会帮我的,对吧?” 薛照听完萧约坦白所想,迎着他诚恳的目光,有些无所适从,索性侧首避开对方视线。 “把胡搅蛮缠寻求庇护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薛照道,“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萧约脱口而出:“好处就是随时吃药,上哪去找我这样见效快不苦口的安眠药?” 薛照:“……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萧约嬉皮笑脸:“要是你真觉得吃亏,就不会把我带到家里来了。” “家?我没有家。”薛照冷哼一声,迈步往厨房去,“韩姨,水烧好了?” 萧约抱起狗跟上去:“对了,你这是从哪回来?我闻着你身上和一两一个味,你去刨什么了?还有昨夜,你身上好像有烧纸钱的味道。缉事厂还兼职开坟掘墓啊?” 韩姨端着水盆出来,目光询问薛照,去哪洗狗。 薛照回头看萧约:“让一两在屋里洗,地龙烧热些。这只脏猫,不用管他,扔雪地里滚一滚就干净了。” 韩姨怔了怔,把水盆端进暖和的屋子里,然后对薛照笑着比划了一番,转身又进厨房烧水了。 萧约看不懂,直觉老嬷嬷没说自己坏话,但一定也不是什么好话,因为薛照红着脸呵斥他:“看什么看,还不去洗狗?!” 进了温暖的室内,萧约凑近薛照仔细嗅味,发现他身上不仅有尸骨的腐味,还带着上好的檀香蜡烛的气味,不待他推测,薛照直接告诉他答案:“我去了王陵。” 既然薛照主动提起,萧约顺着他的话问:“是和你有关?还是和裴楚蓝有关?” 薛照看着一两在萧约手下被清洗干净,红毛打湿之后贴在身上,还是肉乎乎圆滚滚一团,说它胖真是一点不冤枉,这是只实心小狗。 “张口闭口裴楚蓝。”薛照脚尖一勾,帮着不爱洗澡挣扎扭动的一两从萧约那松脱出来,然后他往旁侧一退,眼看着一两摇头晃脑大力甩飞水渍,溅了萧约满头满脸。 “坏狗!”萧约急忙找帕子擦脸,指着薛照骂,“借狗滋人,自己干干净净的,弄得我一身狗味!” “哪来那么多成语给你乱用,你没见过真正手不沾血的借刀杀人。”薛照双臂环抱在胸前,“动动你那不灵光的脑子。梁国王陵,葬的都是姓冯之人,关裴楚蓝什么事?” 萧约:“那你……你是去看你母亲了?” 章台公主冯献柳至死都是太常寺卿薛桓的妻子,但薛家获罪并未株连郡主,郡主死后也未葬入薛家祖坟,而是在王陵中有一块单独的墓地,这于礼不合,但梁王执意如此,旁人也无可奈何。 “你这脑子……少管闲事。”薛照看着萧约,盯了半晌又问,“制香一定要本人之物作引吗?” 萧约怔了怔,摇头:“人有其性,香如其人。取随身近物是为了模拟还原,更高超的调香师能够无所凭借而精准概括,直接配制出同样的气味来,我是六岁之后开始自学的,现在还做不到这样——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这世上大概是你最了解她了,你不妨说给我听,我尽力一试。” 第74章 薛照定定地看着萧约眼睛:“香如其人……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样的人,凭什么有香味?” 萧约心头一窒,仿佛被那双深邃的眸子吸进漩涡里。 薛照很少有情绪过分外露的时候,但此时,他脸上分明写着压抑和燥郁。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少年,很认真地在问凭什么,难道薛照还会自卑自弃么? 良久之后,萧约被一两的叫声唤回神。 小狗已经把身上的水甩得半干,萧约将它抱起,转身用帕子擦狗:“你,你是个借狗滋人的人——那个,还要我试一试吗?” 薛照又恢复了轻蔑的态度:“你以为我真信你能以香辨人?你配的香也不过尔尔。赶紧去洗干净,一身狗味。” 萧约撇撇嘴:“谁对小狗爱不释手,先前还抱着小狗睡觉,我不说自己心里知道。狗味的安眠药怎么了?就算我不洗,你还能不用我这味药?” 薛照:“……” 韩姨进来添水,听见萧约的话,比了个手势,萧约还是看不懂,对薛照说:“翻译翻译?” 薛照红了脸转身而去:“滚!” 第37章 先生 薛照并未对萧约描述他的母亲,但萧约从韩姨的比划中有所了解—— 章台郡主冯献柳是个清丽柔雅的美人,眉似新柳眼如秋波,姣好面容胜过冷月清辉,让人见之忘俗。 昭定世子还在时,她是奉安城里最娇嫩的一支莲,清水芙蕖高洁矜贵。随着世子不禄,她也在老梁王那里失了宠爱,被塞了个章台的封号嫁给孙丰为妻。 萧约站在古柳之下,低头看池塘里被封在冰底的莲叶莲蓬。 都枯败了。 也是从韩姨那,萧约知道,薛照爱吃糖莲子,因为他小时候见母亲常吃,总吵着要,但郡主怕噎着小孩,只让他尝尝外面的糖霜…… 萧约让薛照把自己的东西,包括照庐巷里那套设备搬来府里,专门开辟一间屋子用来制香,但住宿拥挤的状况还是没有得到改善。 薛家屋子多,但两个大男人和一大套设备都挤在一间房里——再挤也还是能放下两张床的吧?可是自从在家里同床一晚之后,薛照像是尝到什么好似的,卧室里只摆一张床了。萧约总不能睡地上,只能硬着头皮和他躺在一起。床还算宽大,两人之间隔着半丈宽,萧约恨不得把自己贴上墙。 日常进进出出总见到韩姨慈爱的笑容,萧约感觉在老人家眼里自己已经不清白了。 好冤枉啊! 分明睡的都是素觉! 薛照从早到晚冷眉冷眼恨不得把周围人冻死似的,萧约很想张嘴,说即使放两张床也不会隔多远,一样有药效,不会影响他睡个好觉。但对着薛照那张大公无私的脸,又怕说出来被他白眼,显得自己多想。 就这么硬着头皮同吃同睡,萧约不断改进郡主的同款合香,他没跟薛照说在为郡主配制香水,毕竟薛照也没要求,自己上赶着有点太跌价了。而且萧约每配出一款都洒一点在床头位置,薛照丝毫没察觉,看来是不像的,免得说出来砸了自己招牌。 腊月初八这天,萧约对薛照说得出去一趟。 “我好久没到先生那上课了,今日过节,礼数得到。”萧约道,“而且,我还要回家看看我父母和妹妹。” 薛照近来早出晚归,身上总带着陵园的气味,连带着情绪也有些沉闷。 他正要出门,闻言看向萧约:“不放心我?可你又能如何?” 萧约:“别那么多疑。我相信你会保护好我的家人,但性命无碍还不够,我怕憋坏了他们,尤其是我妹妹,受不得刺激。” 薛照不理解:“在自己家中,又不是坐牢,还不知足。” “房子不是家,骨肉亲属在一起好好过日子才有家。人生在世,若是只图平安健康,未免太虚度了,自由和爱都不可或缺。”萧约叹气,“上次我是把我父亲气得不轻了,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受不得气,我得回去赔罪——你有没有查到我家的底细?” 话一出口,萧约直拍自己脑袋:“这话说得,太像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了。” 薛照给他个白眼,及冠的人了半分稳重都没有,初见时也没这么疯癫,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你还想使唤我?凭什么帮你查?我不在意你是什么来路,好用足矣。”薛照出门跨马,回头对萧约道,“亥时。过时韩姨不会应门。” 萧约撇撇嘴,还给人设门禁时间呢,谁稀罕住你家似的?原来你住我那,多晚都翻过墙,我可没给你限制什么亥时子时。 从长更巷出来,萧约直奔春闱会馆。 齐咎怀正在煮腊八粥,萧约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咸香味—— “先生,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萧约紧张担忧的情绪让美食冲淡许多,凑上去一看,锅里熬着热粥,软烂的白米配以红白萝卜,几缕细细的姜丝,切成块的腊排骨腌成深红色,还有片状的腊猪肝,搅成一锅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萧约举起手里提的八宝,“先生厨艺真好。可今天腊八,不是该吃腊八粥吗?” 齐咎怀给他盛粥:“这就是腊八粥。我老家说排骨叫肋巴骨,音同腊八,所以腊八节吃排骨熬的咸粥。” “果然南北不同,奉安都吃甜的。宜县还有这样的风俗?我在那住了一年,竟从来没听说过,也没发觉还有这样的谐音。”萧约坐在个小板凳上,乖巧等饭。 第75章 齐咎怀神色一怔,将碗递过去:“家家户户过节都不同的……快吃吧,趁热。” 萧约起身,双手接过:“先生,好香啊,我都想制同款的合香了。不能日日尝到佳肴,闻个味道也好。” 齐咎怀自己也端起碗,笑道:“你向来是会哄人开心的。制出香来熏在衣裳上岂不是一身腊肉味?让人闻了笑话。” “有什么可笑话的,这么香,谁闻了不馋。”萧约说完便大口喝粥,用筷子夹起排骨,细细地咀嚼脆韧的软骨。 师徒二人相对而坐食时不言,一刻钟过去,两人碗里都空了,额上也见了汗。 “每次来都在先生这蹭饭,我得再补交一些束脩。”萧约一抹嘴,对齐咎怀笑。 齐咎怀:“栖梧送的束脩已经够多,拢共没上几次课,我哪好意思再收你学费。” 萧约让他说得难为情,挠头道:“最近是懈怠了些,不过我有时常练字,如今已经不算狗爬了,先生可以检查……先生,我今天来找您,是有问题想向您请教。” 齐咎怀将锅碗推到一边,正襟危坐看着萧约:“数日不到,是你父母阻拦?” 萧约摇头:“我爹娘还不知道我跟先生学习……不过,确实想请教先生孝道。都说对父母尊长应当孝顺,要孝就必须要顺吗?顺从长辈的安排,顺应长辈的心愿,哪怕内心实在不认同也要服从?” “你既然发问,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心不甘情不愿,怎么能叫顺呢?勉力而从罢了。明知不应为而为之,不是误人误己吗?”齐咎怀年过而立,眼角已有细纹,目光儒雅沉着,说话亦是娓娓道来不卑不亢。 萧约绷着唇角:“曾经有人对我说,口口声声在意家人,却不惮冒险,是虚伪做作,说我不该那么做。我当时虽然反驳,但心底也认为对方不是全无道理……先生,我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了。” 齐咎怀:“慢慢说,不着急。” 一旦起了话头,萧约就没法冷静了:“我不明白,有什么比骨肉血亲的健康快乐更重要?若是十分要害的事,为什么不可对家人言明?平日总说可以潇洒肆意,但遇上看似平常的事情却要左遮右挡万般阻拦……我不明白,有什么秘密可以横跨十数年?千丝万缕的关系,我都不明白——抱歉,先生,我这样说怕是让你也不明白了。” 齐咎怀道:“无妨。栖梧,你今年也二十了,加冠成人,修身齐家都是你的份内事。你说说,加冠前后有什么不同?” 萧约原本满心烦躁,缠在杂乱的思绪中不能定神,被齐咎怀这么跳跃性的一问像是瞬间从泥淖中拔到一片干地上,他仔细想了想:“老实说,先生,我没觉出什么不同。” 齐咎怀微笑:“是这样,我二十多岁时并不觉得自己迈入了什么新历程。人总是在事上成长的,预先划好的线未必真就是人生的分水岭。空谈为虚,不经历便无所明,而有所明和有所为又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大多数人穷其一生总是事与愿违,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所以满心烦忧虚度年华。要心想事成,得有扎实稳当的能力与权柄才行,否则只是徒劳空想庸人自扰。正所谓,求人托友,不如本事在手。” 萧约听得恍恍惚惚,好像有点感悟,又不太明白。 “栖梧,你可知为何男子成年要由尊长取字?”齐咎怀问。 萧约点头又摇头:“我知道得浅显,请先生赐教。” 齐咎怀:“男子立世,上敬天地尊长,下受晚辈追崇,同辈谈笑往来中直接称名有所冒犯,称字以示礼敬,同时表示尊长所寄殷切之盼,时时自勉上进。换而言之,取字成人也就意味着男子被族群认可,能够正式独立地交际应酬,足以承担相应权责。士卒二十冠而字,天子诸侯十二而冠,二者不可相提并论。成年冠礼以及取字称号,年岁不是限制,阅历和心境才是——而这些东西,我方才说了,得从事上经历。” 萧约吃完热粥脸上红彤彤的,他抿了抿唇:“先生,我虽然满了二十,或许还不能算真正成年,至少我觉得自己能力是不足以独当一面的。我想照顾家人,我想让事事圆满,但我午夜梦回总怕自己走错了路,反而害了他们。我心里有一套道理,但偶尔也说服不了自己。看起来信心满满,其实是发虚的。你说人有不同,空长年岁无用,得从事上磨砺。对,我经历得太少,人生前二十年过得太顺,太想当然、太莽撞无畏。或许,我应该听话,听我父亲的——” “且住,栖梧,你是我的学生。”齐咎怀握住了萧约手臂,用力攥了攥,“我齐悯的学生,不该说这样的丧气话。” “先生,你方才的话不是劝我沉稳些不要不自量力吗?是我理解错了?”萧约凝视齐咎怀。 “我一辈子只你一位学生,我会将毕生所学都教授给你。你是我的学生,单凭这一条,就足够你永远自信。不要妄自菲薄。”齐咎怀目光炯炯,言语慷慨,“栖梧啊栖梧,凤凰才栖息于梧桐!称名字而知天命!这就是你的命!你要认清你的命!凤栖于梧,饮清泉吞练实,傲视普罗凡鸟!栖梧,你这辈子注定不会平庸,为师来做沉稳托底之人,你只管放开你的眼界和胸怀,世上再险再难之事,你都要不惮去做!无人在你之上,为师始终在你身后!” 萧约听得发怔,直勾勾盯着齐咎怀,他脸颊上有两团红晕。 第76章 “先生,你喝酒啦?”但萧约并未闻到酒味。 齐咎怀摆手:“栖梧,我遇到你迟了些,可还不晚,至多一年,我会把你教好,教得——” 齐咎怀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火,照得萧约身上发热。 萧约:“先生,你买的排骨是不是用酒腌过的?不对,要是有酒,我的鼻子不会闻不到。先生,今日听您一番话,仿佛重新认识一遍,我心中虽未彻底明朗,但振奋许多,多谢先生。” 屋外大雪纷纷扬扬地落,越窗透户,往人身上扑,被体温和尚有余热的粥融化。 “非也非也,教学相长,其实是栖梧你成全了我。我非圣贤,私心太甚,唯有殚心竭虑才可报万一,栖梧,栖梧啊!” 齐咎怀乘兴捡起炉里的余炭,以之为笔,就地挥下一首绝句—— 蓬门暗住今日寒, 宣室前席对昨番。 烹肝沥胆为一脍, 琼花煮尽满怀丹。 第38章 唇枪 萧约在齐咎怀那又待了一会,齐咎怀对他说:“今年奉安的雪格外下得多,听会馆里各地的同年说,梁国南北各州都有不同程度受灾……近年来,梁国旱涝时有发生,陈国免不了拨款赈济,地方有亏空,伤的是宗主……栖梧,这里是我总结的治灾之策,你仔细观阅,有什么疏漏不足之处,提笔补上——正好我也看看你字练得怎样。” 萧约抬眼看了看屋外天色。 齐咎怀手指点在卷首:“今日看完雪灾一卷就好。” “是,先生。”萧约静下心,临窗翻阅,不时提笔谨慎着墨。 两个时辰过去,快到黄昏,萧约双手将书卷递还给齐咎怀:“先生,我今日才算真正了解您经天纬地之才,您这样的明珠不该暗投至今,开春会试,一定会夺得魁首!” 齐咎怀看着侧缝里密密麻麻但端正有力的小楷,笑道:“前三名不分学问优劣,更看主考可心于谁。殿试之上梁王钦点名次,才貌俱全者为探花,栖梧以为先生不够资格吗?” 萧约还是第一次听齐咎怀开玩笑,闻言心头仅剩的那点紧张也消散了,他拱手道:“先生自然是才貌双全的,不过幸好我不参考,要不然就要斗胆和先生争一争探花之位了。” 师徒两人齐声笑起来。 这话并不算曲意奉承。齐咎怀长得很正气,与薛照那种明艳张扬的好看不同,他是模范式的读书人相貌,五官正派眼中存有浩然气势。作为参加会试的举子,已经一只脚迈进仕途,无论中或不中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潦倒艰难,况且依照齐咎怀的日常言行,他是必中的,名次还绝不会低。三十来岁榜上有名,未来有大好的前途,登阁拜相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的人,先前怎么会连考十几年无果呢? 萧约从会馆出来,在奉安城中绕路,绕到自己都有点晕,然后才回家去。 薛照果然派人藏于暗中,将萧家团团围了起来,但萧约要进去也并未受阻,然而进到宅内,萧父却不肯见他。 隔着门,萧梅鹤沉声道:“萧约,无论裴楚蓝跟你说了什么,你又答应了什么,都改不了我的志向,我是要一辈子姓萧的!” 这大概是父亲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儿子,萧约心头一紧的同时听得一头雾水,虽然裴楚蓝还没说是什么事,但和父亲一辈子姓萧有什么关系呢?我也要一辈子姓萧啊! “父亲,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能和我说实话吗?”萧约再次叩门,“父亲,我们面对面把事情谈清楚不好吗?” 萧梅鹤道:“要是你不答应,就是对不起祖宗先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萧约啊萧约,萧家能有今日的安稳日子不容易,就这么过下去不好吗?” 萧约还是一头雾水,对父亲道:“父亲,我不会和裴楚蓝搞断袖的——那些搞断袖的,也没见谁跟着谁姓啊,你放心,我不会成为某某氏的。” 萧父闻言摔了个花瓶:“姓裴的还觊觎我儿子,简直欺人太甚!此何人哉,其无后乎!” “不是这个意思,父亲……瞧着裴楚蓝对我没什么意思,他应该是喜欢他师父那样的温和小白花。”萧约急忙解释,“他搞断袖也没碍着谁,父亲别那么说他,虽然他搞断袖本来也不会有后代了,但也别明说出来。” 萧约听见来回踱步的声音,良久之后,萧梅鹤语气平和了些,他对萧约道:“约儿,裴楚蓝和他师父,是一笔陈年糊涂账,我们不必成了姓裴的垫脚石,还是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吧。今日他能将我们囚禁,明日就能以我们的性命威胁,逼迫你做不情愿之事,到那时候再想抽身就来不及了,还是及早摆脱这些孽障为好。” 听这话,萧约觉得自家和药王谷是有些渊源的,父亲不仅认识裴楚蓝,还知道师徒俩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萧约不愿对父亲说谎,坦白道:“不是裴楚蓝派人围的家里,毕竟是在梁国境内,他一个大夫没有这么大的权限。是薛照,是我求他,将你们留在奉安。裴楚蓝说了,等年后就为妹妹医治。” 萧梅鹤又急了:“你怎么敢招惹他!薛照是什么人,梁国人人闻而色变的邪魔!他为什么会听你请求?你许给他什么了——约儿啊,就算你是上头的,如此搞断袖也不会让为父有多骄傲!我是不会认一个阉人做儿媳的,我宁愿你一世不娶,也不要弄个搅家精进门!” 第77章 萧约:“……???” “爹,我说过了,让你别偷看娘匣子里那些话本。”萧约抚额无奈,“怎么见一个男人,就觉得我和他有点什么?裴楚蓝弯得显而易见这就不说了,可薛照,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好,父亲不了解他,难道不清楚我吗?您儿子像是给您找男儿媳的人吗? 萧父沉默了片刻,随后道:“这要怪你。谁让你净和男人来往。” 萧约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沉默良久之后,萧约道:“我确定,薛照对我没什么非分之想,我对他更没有,我们不是什么上面下面的关系。父亲,他重信且优待亲友,答应我留住你们,就不会让你们有危险,这是我能肯定的。” 萧父:“你才认识他多久?” 萧约:“识人不需久,一面即可,我不会闻错,更不会信错。” 萧父唉声叹气:“你这孩子……” 萧约跪地对着门口一拜:“妹妹,我是一定要治的,家中状况我也会慢慢查明。我已及冠,有良师益友扶持,不会往歧路穷途上走,请父亲相信我!父亲,你和母亲保重身体,儿子不孝,待治好妹妹后再向父母请罪!” 说罢,萧约冒着风雪回到靖宁侯府。 离亥时还早,萧约吃过饭便去调香,他摆弄设备时,韩姨就抱着一两给小狗扎小辫,不时还腾出手来,给萧约比划。 萧约连蒙带猜,知道了薛照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毛毛虫,就是爬在柳树上毛茸茸肉乎乎那种,小小一只就能让薛照神色大变。 这等趣事还要追溯到他两岁的时候,在树下玩,一只虫从叶片上落下来掉进衣领里,吓得他扭着身子满院子跑着叫娘。 萧约笑:“那他下次再对我不客气,我朝他扔毛毛虫!” 说话间,大门被叩响了。 “外头湿滑,韩姨你坐着别动,我去开门。”萧约戴着围脖暖耳,上前开门,“一身的味,你又去王陵啦?让我别迟回来,自己踩着子时的点晚归——这是谁?你不是说不会在家办公吗?” 萧约迎面瞧见,薛照身后跟着个垂着头内官打扮的人,那人肩扛着一只大包。 “把东西接过来。”薛照看了看萧约睫毛上的雪花,他倒是会照顾自己,周身裹得一点不漏风。 薛照迈步进了内院。 使唤人使唤得这么熟练,我扔你一脸毛毛虫!萧约愤愤地想,然而双手还是不听使唤地接过了包裹,扒开一看,全是过往卷宗、起居注之类的文书。 对面之人也抬起眼来,是冷漠寡言的裴青,身上同样有陵墓的腐朽气息。 “你让他吃得死死的了。”裴青言简意赅下结论,对一脸茫然的萧约道,“他拿你做交易,让我替他办事。现在开始,不管老东西说什么,听我的。” 萧约跟着两人进了书房,将包裹里的文书一股脑倒在了桌面上。 “你和你师父闹掰了?怎么背着他做事?”萧约见裴青翻阅文书,不时做些批注,凑近了看他所查找的都是有关昭定世子的资料。 薛照皱眉对裴青道:“你告诉他做什么。” 裴青抬头:“我不说,难道他猜不到?” “瞧着是把我卖了还让我数钱的样子,我本人还在这呢。”萧约双手抱在胸前,“你们这几天都在王陵鼓捣什么呢?” 裴青几乎是一目十行翻着起居注,将每日昭定世子的饮食和用物都记录下来进行比对,尤其是庆元四年腊月十八这天的,从早到晚世子饮过什么茶,喝了什么药,吃了什么菜肴点心都一一誊写在一张纸上。 萧约看见了章台郡主的名字,这一天郡主亲自下厨做了陈皮赤豆鲤鱼汤,兄妹二人分而饮之。 “如果记录无误,就不是入口之物的问题。这些东西都无毒害作用,彼此也不相冲。”裴青搁笔,“这道汤健脾祛湿,利水消肿,彼时世子咳嗽痰湿,算是食补,对症。” 薛照看他。 裴青:“鲤鱼与甘草不能同食,但世子用的药里没有甘草。” 薛照拿起纸张,仔细阅览了许久:“还有何种原因,会让平素康健之人目眩身软,以至于从马背上跌落?” 萧约闻言抬眼,据他所知,薛照的亲舅舅昭定世子生前弓马娴熟,尤其喜欢蹴鞠,马球场上也从无败绩。虽然世子爱好广泛,但从未玩物丧志,可以说是天纵之资事事出色,可惜英年早逝,没留下后代就溘然长逝了。 世子的死因,梁国官方的说法是病逝。 萧约抿唇,薛照这些天是在清查世子的真实死因? 裴青站起身来:“尸骨上查不出中毒的踪迹。死的时间太久,皮肉脏腑都没剩下,看不出什么能佐证的症状。” 薛照:“不是说你擅长识毒用毒,连裴楚蓝也不如你?” 裴青冷声道:“我是药王谷的,不是天上的神仙,没有一眼看穿二十几年前的本事。” 薛照面色沉沉:“若不能给我结果,就等着叫师娘吧。” 裴青不为所动:“萧约就在此处,我为何非得通过你达成所愿?” 薛照:“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碰不到萧约分毫。” “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裴青反唇相讥,“梁国弹丸之地,你区区一个内官,我想做的事,你拦不住。” 薛照:“那你尽可试试,有没有命走出梁国。” 第78章 萧约眼瞧着薛照和裴青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挤进两人中间:“你们在这把我划来划去,有没有考虑到,我是个成了年的活人?我乐意跟谁同伙才行,你们谁说了都不算。” 两人齐齐看向萧约。 萧约背手,清清嗓子道:“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们都有求于我,现在我是香饽饽了。所以,你们得先顺着我的心意。” “你对自己的师父有意思,眼看着多了个情敌,怕师弟变师娘,所以得找外援。我就是那个外援。”萧约对裴青道,“为什么你觉得我能镇得住裴楚蓝呢?你知道的,或许正是我想要的,你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妹妹的病,你也得尽心竭力。” 裴青沉默未语。 “至于你,你怀疑昭定世子并非病逝,想查明其真实死因。怀疑是中毒后坠马而死,所以你找到精通用毒的裴青。”萧约走到薛照跟前,使劲嗅他身上的香味,“处处都要用我,还不对我客气点?要拿我卖好,得对我言听计从。眼下关键在我,你不得不捧着我。” 薛照瞧着萧约像是尾巴翘上天的狮子猫,怒而反笑:“你想让我顺着你什么?无非是制香。你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狗眼看人低!”萧约叉腰,鉴于裴青在场,他凑近薛照,附耳低声道,“约法三章:帮我查明身世,并且保护我一家平安;我要什么原料制香都无条件给我;还有,第三条……” 薛照被呼吸说话带出的热气弄得耳廓发痒,却不好挪动,免得像是怕了狮子猫似的,只得僵着身子道:“第三条是什么?” 萧约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再摆一张床到卧房里。虽说你有的我有,你没有的我也有,我还是不大放心你……我可是清清白白童男子。” 薛照闻言冷笑:“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就凭你?你有什么姿色身段,敢大放厥词?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没资格跟我提条件,把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收回去。” “小声些,难道光彩吗?”萧约觑着裴青神色,讪讪道,“就算我模样不如你,但身段还是不错的,细论起来总是我吃亏的。扒墙根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谁知道你馋我馋成什么样子?你又是有病的人,我不能不加小心。” 薛照:“萧约,我迟早撕了你这张嘴。” 萧约:“一会要缝嘴,一会要撕嘴,怎么老和我的嘴过不去?瞧瞧,你这么阴晴不定,怎么能让我安心。” 薛照还要出言,裴青不耐烦地打断:“没心情听你们打情骂俏。” 两人齐声:“谁跟他打情骂俏!” 第39章 旧案 裴青伏案查了一整天,确认昭定世子身亡当日以及前些时日身体状况并无异常,只是有点寒痰咳喘,太医给开了两剂药,用了芫花,很是对症。 “芫花有微毒?”薛照翻看药典,问裴青,“若是剂量不对,是否会致人晕眩?” 书案上堆起一座小山,裴青从故纸堆里抬起面无表情的脸:“芫花为上焦排水峻剂,组方不在少数,稍通医理之人都不会用错。记录在册的药方,配伍和剂量都没问题。更何况,王公贵族总是专门有人试药,世子身边难道没有?若是汤药不妥,早该察觉。” 薛照神色沉闷:“尸骨上查不出中毒,药也没问题。你得给我拿个说法出来。” 裴青不受他的使唤,看向萧约:“你很会制香,能否萃取药香?” 萧约心想,难怪前些天薛照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原来是在陵园里翻看世子尸骨,让裴青检查是否有中毒痕迹。 萧约看看薛照,对裴青点头:“这就是你需要我做的事?” “没这么简单。”裴青依然是一张臭脸,但目光有些微松动,“我想让你做的事,现在的你办不到,你只需要答应下来就是。” 又是这样,萧约想,怎么师徒俩都喜欢预支承诺?他们怎么就肯定以后的萧约有能力兑现呢?现在和以后,会有什么不同? 萧约凑到裴青耳边,低声问:“你师父之前开玩笑说和我有婚约,难道我真的和谁有婚约吗?是……陈国公主?” 萧约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先前父亲说要一辈子姓萧,会改姓的可能萧约只能想到入赘做上门女婿,逼迫萧家人做倒插门女婿可不容易,不是一般有权有势能够做到的,于是萧约联想到了皇家。 裴青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开了侯府。 “哎,你还没跟我说要取什么药香呢?”萧约没把人留住,听见薛照的声音,转过头去,“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薛照翻出药典里裴青折角的一页:“陈国皇帝只有公主一丝血脉,公主将为女帝,这口软饭你没资格吃。” “狗——你眼看人低。” 萧约瞧着薛照今日吃了火药似的,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追究起昭定世子的死来,薛家是因巫蛊获罪,虽然薛然说是梁王诬陷,但不知是否属实。如果薛家真的犯事,即便是薛照亲舅舅做了梁王,他的处境也未必好过现在,更何况世子死去多年,为什么现在翻旧账? 萧约拿过药典,折起来的那页记录着一味药材—— 补骨脂,又名破故纸,辛、苦,温。归肾、脾经……1 萧约目光落在插图上:“这样的植株,我好像在哪见过……是裴楚蓝!他衣服上的纹样就是这个!破故纸,也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奇药啊……裴楚蓝把这种药穿在身上,裴青想用这种药萃取提香……为什么?” 第79章 薛照解答了他的疑惑:“裴楚蓝的师父,叫做裴顾之。” “破故纸,裴顾之,原来是做徒弟的睹物思人!裴楚蓝真的对他师父有情!”萧约恍然,“可徒孙又图什么呢?对了,药王谷行踪隐秘,裴家人活得像传说,你连前任谷主的姓名都知道,探听陈国的事对你来说也不难吧?” 萧约在薛照身旁坐下,双肘撑桌,下颌支在手背上看着薛照:“我越想越觉得我家和药王谷有些渊源,无奈师徒俩都不肯说。” 薛照语气不善:“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做驸马?好好照照镜子。” “肤浅。皇家难道看脸选婿吗?就算看脸,我也很够资格。”萧约摸摸鼻子,“长成我这样,已经是女娲造人精雕细琢了。嘚瑟什么,你以为谁都像你,会中基因彩票?” 萧约近来从韩姨那大概还原出了章台郡主的长相,如性格一般清淡优雅,是个水似的素净美人,五官绝不像薛照这样浓艳。看来,薛照长相是随他爹了。 薛照猜得到“基因彩票”是什么意思,脸色更加不好看,将桌上那堆旧档案翻了又翻,字字句句都写着平安无事,结果却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薛照将厚厚的药典重重拍下,起身从博物架一只梅瓶里掏出小罐,打开罐盖倒了两粒出来,填在齿间咯咯地咬。 萧约见过类似的小罐,在自家抽屉里,罐子里装的是糖莲子。 薛照喜欢吃甜食,尤其偏爱糖莲子。 那也不至于松鼠似的四处藏粮吧? 萧约捡起起居注,庆元四年腊月十八这天,世子午后参加了一场马球赛,比分遥遥领先,眼看着计时的线香要燃尽,香头的余烬坠落之前,世子从马背上滚下,被马蹄踏中心脏,不治身亡。 记录和对外公布的说法不一致,世子应该不是病逝的。 甜食似乎有平心静气的功效,薛照再坐回萧约面前,无论是神色还是言语都没有了波澜:“陈国公主比药王谷更神秘,即便陈国朝臣也只闻其名从未谋面。皇嗣只有公主一人,陈国也有女帝的先例,陈帝却顶住各方施压,至今未立储君。你以为你有命蹚这趟浑水?” 薛照所说与萧约所知基本一致。 陈国国内并不算太平,疆域太广又国本未定,难免生事。地方上虎视眈眈之人觉得有机可趁,不时兴风作浪,但总是很快被镇压下去。而京城则是暗流涌动,如今的大陈是原先的陈国和靖国合成,皇帝是燕家和谢家的后代,如今皇帝姓燕,谢家宗室也是皇亲,若是皇帝无嗣,便会由谢家人继位。 “怎么牵扯到这么危险的事了。”萧约捧脸叹气,“一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神秘的药王谷扯上关联,现在还隐约和皇权更迭有联系。” 薛照:“你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萧约摇头:“我不肯退。我想让我妹妹过上健全自由的一生。皇室如何,我爹用了二十年时间教我肆意随心,更何况,在很久之前,皇权于我而言只是字面上的含义,如今真正呈现在我面前也不会有多强的威慑力,我怎么不敢迎难而上?” 薛照定定地看着豪言无畏的萧约,很想敲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才会让他这样既会阿谀拍马又能舍生忘死。 萧约反问:“若是现在让你放弃查找世子死因,难道你肯停手?” 薛照目光往旁边一错:“胡言乱语,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怎么不一样?”萧约眨眨眼,“我求医可能惹上麻烦,你查亲舅舅的死因,难道没有得罪另外那半个亲舅舅的风险吗?” 薛照冷嘲:“你又懂了。” 萧约:“我不光鼻子灵,脑袋也很好使。就跟先前的私盐案一样,谁获益谁就是元凶。私盐案中,老二以身入局想坑老四,没想到老爹黄雀在后。看似缠杂不清的关系,弄明白利益流向就知道谁是谁非了。这次也是同样,既然你怀疑世子并非意外身亡,总得有个凶手,那么谁会因世子之死获利呢?” 薛照深深注视正色分析的萧约。 “世子死时,老梁王还有好几个儿子,相比于世子都不入流。但没了世子,矮子里拔高个儿就显示出各有其长了。当时之人,很难看出花落谁家,也就难以猜测是谁害了世子。可时过境迁,仿佛水落石出——” 萧约说得口干,提壶倒茶,一喝竟然是蜂蜜水,齁得险些说不出话来:“——你爱吃甜的也得有个限度吧——咳咳,当今梁王,母亲出身太低,算是夺位的冷门,可如今执掌梁国的是他,他的那些兄弟也死的死关的关……我纳闷的是,你怎么前些年不查?我可听说,你十三四岁就能办无头大案了。要是查明,你又能怎么办呢?难不成拿着证据去和梁王对质?对了,薛然你都能救,你父亲——” 萧约的话戛然而止,薛照的神色寥落,雪一样安静。 外头又在下雪了,腊月中旬还没立春,城内城外祭奠之人络绎不绝,不时能听见鞭炮声。 薛照没回答萧约的诸多问题,起身走进雪里。 萧约目送他的背影直至红变成白,然后不见,他接着翻看桌上堆成小山的文书,翻到一页记录—— 庆元六年,祥瑞降于奉安。太常寺卿薛桓上书请梁王为昭定世子追封称王,并按规制重修陵寝。梁王深以为应然,奏报陈国亦得应允,遂建设陵寝,同年建成旋即被雨水冲毁。朝野皆以为不祥。报告陈国,封王之事遂作罢。 第80章 先前一直不理解,薛然坚称是梁王以巫蛊之名陷害薛家,梁王陷害薛家原因为何。现在突然明白了。梁王心眼真不是一般的小。 萧约抬眼,院子里白茫茫一片。 缉事厂大狱里。 薛照看着已经不成人形的季逢升:“你说,季家修建世子陵,没有偷工减料,陵墓不是雨水冲垮,而是被炸毁的,对吗?” …… 梁宫之内。 裴青将在靖宁侯府内见闻告知梁王:“……薛照抽取了关于昭定世子的所有库档,对世子身亡当日的饮食尤为注意。” 梁王瞑目长叹:“他是个聪明孩子……可有何发现?” 裴青沉声:“你比他更聪明。但你算错了一处,裴楚蓝不会背叛陈国,即使你找了蹩脚的冒牌货,也不能让他反叛。” 梁王无声而笑:“是吗?无妨。孤有你相助也好。花款冬听命于孤,孤让他进,他便会在裴谷主身边扎根;让他退,便会给少谷主你腾出位置来……有他在,假以时日,裴谷主自然会同样听命于孤。既然他可以,为何你不可?只要你忠心尽力,辅佐孤的大业,孤会成全你的一片痴心,届时药王谷的一切都是你的。一切。” 裴青双眉压目,沉默未语地看着梁王,然后转身离去。 少年背影消失在梁王视线之中,梁王轻咳一声:“神医,孤说得不错吧,看似忠诚之人也经不起诱以利益。” 裴楚蓝从屏风后走出,恨恨咬牙:“小兔崽子……” 梁王笑意深深:“二心之人不可用,欺师灭祖的徒弟天赋再高又如何?况且,孤给你找的新徒弟却是不止忠心的好处。现在神医是否愿意答应孤王,效忠大梁?” 裴楚蓝眯起眼:“你要防皴良药,是想兴兵?你对大陈有不臣之心!好大的胆!” “岂止防皴药,孤要你为孤调养身体益寿延年,才好千秋万代……”梁王神色志在必得,目光锐利如孤狼,“除了答应,你没有别的选择。世上只有一个花款冬……神医,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第40章 试药 越到年下,萧约越忙。 不仅要以破故纸为原料凭想象还原出前任药王谷谷主裴顾之的气味,还要偷偷制作章台郡主的同款合香——萧约快把府里那棵柳树薅秃了,配出来的东西还是不能让薛照动容。 内务艰巨,还得跑外勤。 腊月十八这天,萧约穿一身长随衣裳,跟在薛照后头,进了奉安城东一所宅子。 宅子的主人是个老内官,闻讯向薛照见礼不迭:“不知掌印大驾,请恕失迎之罪。” 薛照将人扶起:“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是有桩要事询问。” 老内官名叫喜良,年逾花甲,宦官多长寿,面上虽有皱纹但并无斑点,鬓发也只是花白,精神还算矍铄。 萧约忍不住想,薛照年轻时这么俊,上了年纪也会是个漂亮老头儿吧?嗐,管他呢,治好妹妹就和薛照一拍两散了,他就是返老还童也不关萧约的事。 老喜良面露疑惑:“掌印大人同时手握缉事厂,有什么秘闻探听不到?老奴早已不在宫中办差,又眼花耳聋,不比年轻人手脚利落,能为大人出什么力?”说罢目光落在萧约身上,颇有探询的意味。 萧约凑到薛照跟前,小声嘀咕:“要不要我回避?” 薛照转头看他:“你还懂得避讳?已经是狗胆包天了,还有什么不敢听的。” “狗胆才不能包天呢,说了慈母多败儿,你把一两养成胆小鬼了,原来能抓耗子,现在耗子都敢当面从他盆里抢粮了。”萧约撇撇嘴,小声咕哝着在薛照身后坐下。 “难道是我一人宠坏它的?”薛照反驳,一抬眼见老内官神色茫然,薛照轻咳两声,“我是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 老喜良想了想:“二十年前……那时候,昭定世子还在,我在世子跟前伺候……” “正是,我想问的就是昭定世子。”薛照神色严肃起来,“老翁原先替世子尝菜试药,凡世子入口之物,都要由你先验,是否属实?” “不错,太医说我的身高胖瘦都与世子相近,又是伴着世子从小长大的,由我尝试才最见效果。掌印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老喜良眯起浑浊的眼睛,四下张望一番,低声问,“难不成,当年的事有什么隐情?” 萧约心想,不愧是在世子身边伺候过的人,一把年纪了头脑还是敏捷的,能够通过只言片语获得合理推测。 薛照道:“除我之外,这些年来是否还有人找过你?” 老喜良摇头:“不曾……人走茶凉啊,我原先在世子跟前,时刻不离,旁人看在世子的面上也都给我几分好颜色。我原本想收个干儿子,给我养老,没想到世子竟……唉,也是我的命不好,伺候主子不到头……世子去后,我就去了惜薪司,到老也没攒下多少积蓄,出宫在这住着,子侄晓得我手里没钱也不大来,旁人就更不用说了……大人,是怀疑谁?” 薛照反问:“老翁还在意世子之死?愿意知道真相?” 喜良点头:“那是当然。掌印,说出来有些冒犯,你我这样的人,一生无儿无女,图不着天伦之乐,不就希望自己过得舒坦点吗?手里落下点钱,有人养老,再把宝贝从刀子房师傅那赎回来,这辈子到了也算全乎了……我说远了,此处没有旁人,我说句掉脑袋的话,若是世子即位,我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我虽老,还没到糊涂的地步,主子也未必会嫌弃我,还能让我做点事。从前不如我的,如今宅子比我亮堂得多,还娶了老婆过继了儿子……我不甘心呐。” 第81章 薛照闻言沉默良久,萧约从侧后方瞧着,薛照睫毛可真长啊,又浓又卷,不出声但眼睛也能说话。 怎么会不遗憾呢。 随着世子之死,老喜良心心念念的荣华富贵落空,而此事的受害者绝不止他一个。 若是昭定世子不死,其妹绝不会嫁给孙丰那样的歹人。薛桓作为太常寺卿匹配郡主身份不算低,待世子即位,仁厚之君必会善待薛家,想必也不会发生后来的巫蛊之事。 不因巫蛊获罪,薛照也就不会成为司礼监掌印、缉事厂提督,不是人人畏惧的血观音,会成为薛家斯文有礼的小公子,甚至有可能长成性格爽朗乃至有些纨绔的少年。 梁王给他的东西很多,譬如权力譬如爵位,可若是薛照自己能选,他一定不会选择过现在这样的生活。梁王欠薛照的,不止几条狗命。薛然襁褓中就失去了父母,长大了昏迷时会喊娘,薛照大概也不记得他母亲长什么样了吧。 而且,薛照这么好看的人,竟不完整。寻常内官得攒钱贿赂净身师傅,才能赎回二两肉,和自己一起下葬。 薛照这种身份,应该不至于受制于人吧?他的“宝贝”会放在哪呢? 嗐,想这个做什么? 反正无论在哪,都不可能在本该在的地方。 萧约不自觉地叹息。 薛照:“闭嘴。” 萧约:“??叹气妨碍谁了?我也没张嘴啊。” “现在张了,闭嘴。”薛照道。 萧约:“……” 薛照道:“老翁,庆元四年腊月十八,你替世子试了药,将详细经过原原本本讲出来。” 喜良听着两人拌嘴纳罕不已,闻言回神,按着额头思索,没想多久就娓娓道来:“那天熬的是治咳嗽的药,不是什么大毛病,世子上午批公文,下午还要去打马球——世子擅长蹴鞠,马也骑得好,自然是打马球的好手。” “临近年下,世子想要快点好起来,于是太医们用药较重,我记得方子里有一味‘芫花’,治咳嗽是很管用的。” 薛照出声打断:“世子喝的药里,确实有芫花?” “方子上是这么写的,我记得有款冬花、干姜、紫苑、五味子、芫花1……叫做款冬煎。”喜良点头,话出口他又迟疑了,“药都是在御药房里熬,主子们的药炉并排在一路,药渣也都是要回收的,应当不会有人能做手脚,加什么东西进去。” “你还能想起来什么?” “腊月里,大雪天冷,御药房里都是熬伤风咳嗽药的,一进门就能闻见浓浓的药味。我记得,世子的药罐旁边就是今上的药,也是治咳嗽的,试药的是喜胜……他现在还在王上跟前伺候吧?这小子,当年什么都不如我……” 薛照双目睁大瞳仁震颤,急声追问:“你尝的‘款冬煎’是什么味道!” 喜良一怔:“这……药不都是一个味?我想想,世子怕苦,总要往药里加些糖,但那次的药却自带一些甜味,所以世子没加糖一口就喝完了……” 甜味。 薛照几乎将那日的档案倒背如流,记得药方里每一味药,药性也记得清清楚楚,款冬煎里没有哪一味药材具有甜味。 世子喝的药不对。 薛照双手攥拳,嘴唇微张却没发出声音。 萧约知道他想问什么:“那天,当今梁王的药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很轻易从档案中查知,可萧约就是想现在问出来,这对薛照很重要。 喜良摇头:“这我不知道,我们向来只管自己分内之事,我和喜胜不睦所以当时没问……只知道也是治咳嗽的……不该是药出了问题吧?我当日尝药过后并无异常,后来药房归档清查,也确实是款冬煎……大人!你怎么就走?你知道什么隐情,说与老奴也好让老奴死能瞑目啊!” 萧约看着薛照起身快走,长叹一口气,对老内官道:“老爷子,你还是别问了,知道太多真是要立马瞑目了。”说罢快步跟上薛照。 药是甜的。款冬煎不甜。但甘草蜜炙会有甜味。 甘草治咳嗽,甘草和鲤鱼冲突,食之使人目眩神迷。 “你等等,别冲动!”萧约越过薛照,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你去哪?难不成要去找梁王拼命?你疯啦!” “让开!”薛照冷声呵斥。 “不让!”萧约看着薛照双眼猩红,自身气息也急重了几分,“你冷静一点!他可是梁王!是一国之主!你所有的权势都是他给你的!他杀你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杀他就是谋逆!” “滚!”薛照置若罔闻,直接撞开了萧约。 萧约滚在雪地里,心想不都说太监阴柔吗,薛照怎么这么又壮又硬。 萧约快速翻身坐起,抱住薛照小腿:“不准走!你要报仇,下毒、下药暗着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怎么不行?为什么非要去送死?” 薛照没踢开萧约,不知蠢猫哪来的力气,死死捆在腿上。走一步就拖一步,刮开一步雪痕。 “别逼我把你撕成两半。”薛照俯首,“松开。松手,否则胳膊会断。我不会连累你。” “又把我当小人!我是怕你连累吗?要是怕事,在宜县的时候,我就不会帮你锔壶了。薛照,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会犯傻呢!”萧约衣摆裤子全让雪打湿了,但他头上冒着热汗,“从长计议,我们从长计议好不好?不看别的,看在一两的面子上,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家长啊!” 第82章 薛照久久地盯着萧约,看他鼻尖的细汗,看他泛红的眼尾。 关他什么事?急成这样。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掌风带雪,薛照一掌劈在萧约颈后:“养好一两。” 萧约眼前雪花纷纷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被扛起凌空,彻底昏睡过去失去意识前,他听见薛照说:“若我身死,尸体随你怎么拆用。” 第41章 对质 梁宫。 腊月里时常下雪,但宫人清扫得勤,御花园里不会有太厚积雪。 四季海棠还在开花,嫣红的花朵抱团成簇,是冬日里白茫茫的景色中少有的艳丽之处。 花影里一片红色衣角,比海棠还鲜艳。 “你来了。”梁王身披玄色大氅,下摆滚着云纹金边,行走间云纹卷动,一派上位者的姿态,“观应,你没带剑。” 薛照从海棠树后走出。 梁王露出笑容:“好孩子,孤知道你心里是分得清亲疏的。” 薛照未对梁王行礼,凝视良久,才喊了一声:“舅舅。” 梁王闻言身躯一震,眼中情绪复杂:“观应,此处没有别人,你知道孤想听的称呼不是这个。” 薛照神色疏离,走向梁王:“为什么要杀世子,王上。” 连舅舅这个称呼都没有了,方才那一瞬间的动容和孺慕仿佛从来不存在,薛照眼底清明,却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蠢问题。 梁王:“孤愿意跟你说实话,冯献梁是孤设计杀死的。是孤指使喜胜,偷换了盛出来给冯献梁饮用的汤药,利用甘草和鲤鱼相冲,让他眩晕坠马。事后父王派人清查药物,药罐里还是冯献梁本来要喝的款冬煎。当时没有人想得到,药渣还是原来的药渣,但冯献梁喝的药却不是他本该服用的。药物单独服用无毒,却与食物相克。他摔下的那匹马,更是没做任何手脚。查不出原由,于是,父王只能对外宣称他是病逝。” 盘桓心头已久的秘密被梁王轻描淡写讲出,薛照双目赤红,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观应,你难道不明白?他若不死,孤一世不得出头。”梁王背手在身后,“孤并不比他差在哪里。论身世,他也不是高门贵女所出;论才智,他只不过多些展现的机会。父王眼里只有他一个,仿佛只有他是儿子,其他人都是野草。父王太偏心了。冯献梁若是做事决绝,那就是果断刚毅;御下怀柔,就是有仁君之范……就连他蹴鞠马球,父王也要夸他弓马娴熟文武双全。凭什么?” 梁王仰首长叹:“孤不甘郁郁久居其下。观应,手握权力生杀予夺的滋味,难道不好?” 细雪落进薛照眼睛里,他猩红的眼眸得到滋润,但喉咙依然干涩,像是塞了一块烙铁:“所以,你利用母亲,杀死她的亲哥哥。” 梁王闻言面色微变,他转身站在海棠树前:“孤对献柳是真心的。” 真心二字仿佛一柄利刃,直刺薛照心口。 “真心?真心是什么?真心就是不顾伦常,逆天而行。”薛照牙齿咬破了口腔的软肉,一字一顿满口血腥,“真心就是己方笑她方哭。真心就是有的人在万人之上,有的人受万人指摘。你的真心,让她落到什么下场?你的真心,和争权夺位相比,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 大风刮过,海棠树上新积的碎雪扑向梁王,梁王退步转身:“观应,人生在世,太多无奈。” “人非草木,人如草木。父王有许多子女,但各人命运如云泥之别。御花园里原本许多古柳,是父王在献柳出生那年,为表庆贺,从全国各地移栽而来。冯献梁死后,父王将柳树都砍了,只剩下一株,后来随着献柳到了薛家。这些海棠四季不败,看起来长势极好,但谁能想到,二十年前,偌大的御花园只有寥寥几株,且无人照拂。看着花树,孤就想到姐姐。” 梁王黯然神伤:“献柳命苦,难道孤的姐姐献棠就不苦吗?她有天姿国色慧质兰心,是梁国无双的美人,却因我们母亲位份低微,被远嫁卫国。若是能顺利嫁给世子,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也不算辜负。可老卫王竟然见色妄为,父夺子妻,硬将姐姐娶为继后。姐姐红颜对白发,将最好的年岁虚耗在了那个垂垂老矣的卫王身上,生下儿子也要送去陈国为质。卫王死后苦熬至今,守着幼子,身在异国如陷囹圄,连一封家书都送不出来,她又该向谁叫屈?这难道是她应得的吗?” 梁王说得激动,他大声道:“观应,难道孤不该争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姐姐就是前例,孤不想落到被人随意摆布的下场,这有错吗?孤不服不甘,想取而代之,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是冯献梁的命,献柳不是孤害死的,不是!让她受苦,是无心之失。” 薛照被梁王的怒吼震得心脏闷痛,似有千万根钝针往里戳刺。 是与非,得与失,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计。 无心之失,因为无心所以损失也不算过错,不该被指责,对么?不想受人摆布,沦为鱼肉,所以就将他人摆布成棋子,承受无妄之灾。 薛照胸膛起伏缓缓喘息,他问:“母亲,是否知情?是合作,还是你利用了她?” 梁王目光闪烁:“观应,你要相信,孤没有利用献柳……从前,孤告诉你,孤与献柳是她婚后才渐生情愫的,其实,不是。” 薛照闻言额角青筋跳动,他目眦欲裂地看着梁王,同时控制不住地后退:“不,你,说谎……” 第83章 “孤和献柳是两情相悦的,虽是兄妹,也是青梅竹马。”梁王上前,双手扣住薛照手臂,逼他直视自己,“我们彼此倾心,互许终身,孤当时愿意为了献柳终身不娶,献柳也不愿出宫——若非如此,孙丰怎会因她不是完璧而虐待于她?” 先前孙丰临死时的怒骂,在这一刻似乎成了遥遥对应的铁证。薛照感觉像是周身的骨头都在一瞬间被抽掉了,他站立不住,也不要梁王搀扶,狼狈地掐住海棠花树,勉强保持着直立的姿态。 梁王还在说:“问世间情为何物,教人情不自禁。孤曾经想过想放弃一切,做个闲人。可惜上天没给孤机会。冯献梁发现了我们的关系,他想杀我,还要把献柳嫁给他人,孤不能让他这么做,所以他只能死。” “当然,孤不会将杀人的缘由推到献柳头上。孤爱美人,也爱江山,并不否认对权力的渴望,自年少时起,孤就志在大位,冯献梁必须死。他发现孤与献柳之事,只不过是加快了他死亡的速度。” 薛照的脸和眼睛被风雪吹得冰凉,头脑一片空白。 梁王宽慰薛照:“献柳最是心善,她从无害人的心思,她不知情。那道陈皮赤豆鲤鱼汤,是孤告诉她的,说是平喘消肿,她才会做给冯献梁。孤爱献柳,正是爱的她善良温和,从不因孤不受父王青睐而轻视于孤。在孤心里,她胜过后宫所有人。因为她的缘故,你也是孤最心爱的孩子。” 薛照并不能感到松快,反而他感到让人发狂的窒息。 一直以为,总是垂泪的母亲,是无辜的,是旁人害了她。 薛照一直想为母亲报仇,手刃凶手。 起先,认为是薛桓,让母亲成为众人指摘的章台柳。 后来,以为是孙丰,让母亲饱受折磨。 也怪罪过梁王,怪他引母亲走上歧途。 可是,如果,如果一切的祸端都是母亲咎由自取呢?明知违背伦理,还要任性为之。如果,被视作无辜者其实是祸首,薛家、世子才是真正被牵连其中的…… 那么,薛照又算什么。 薛照滑落在海棠树下。 梁王走到薛照身边:“观应,孤对不起献柳,但孤还来得及补偿你。你想要的,孤都会给你,无论是人还是权。” 薛照抬头,眼眶酸胀疼痛,脑袋像是要炸开。 “旁人看见你得到的,并不是全部。”梁王蹲下,和薛照视线平齐,“观应,除了王位,孤什么都可以给你。虽然一直让你吃药,让你做内官,但你可以做梁国实际的主宰,甚至是掌握更大的权力……万人之上无人之下,很快孤就可以兑现的。观应,好孩子,想想这些……今时今日你拥有的一切,以及未来你将拥有的,冯献梁给不了你。” 薛照宛如偶人,目光迟滞地看着梁王。 “孩子。”梁王将他揽入怀中,轻拍他后背,“叫孤一声父王好不好?你是孤最疼爱的孩子。若是你与孤反目,孤的心都要碎了。孤知道你心里苦,所以孤给你选了沈家,连老二老四都不配这样强劲的外戚,孤还想将沈危手中的兵权给你。禁军握在你手里,孤的性命也就握在你手里了。孤愿意以此来证明对你的疼爱,你还不信么?” 薛照身体冷得发颤。 梁王温声道:“孤深爱献柳,献柳心里也唯有孤王一人,除了在孤面前能够开怀,她总是强颜欢笑。薛桓不过是横刀夺爱的小人,献柳至死也没有原谅他。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和孤离心,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孤会将对献柳的亏欠,千倍万倍补偿在你身上。观应,好孩子,听话,不要再让孤伤心了。” 天气大寒而怀抱温暖,薛照感觉很疲惫,就要一直沉溺下去,但他突然想到萧约说过的话,以及亲眼见过的萧家日常相处—— 爱是常觉得亏欠而不图回报。 爱,不是靠说的。 若是真爱,爱屋及乌投鼠忌器,有些事是做不出来的。 薛照用尽力气,从梁王怀里挣脱出来,并折下一枝海棠。 梁王看着尖利的木刺,快速后退,目光锐利:“观应,你要杀孤吗?” “今日孤知道你会来,屏退众人,就是为了等你,和你好好说说话。”梁王闭眼,张开双臂,任人宰割的模样,“曾经孤不认命,要与天争千秋万代,不惮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可你,孤舍不得你受一点伤害。孤对你说了苦衷,若是你还觉得仇恨,就动手吧。死于血亲之手,虽然凄惨不甘,但孤又能拿你如何呢?动手吧,孩子,不会有人知道是你。” 薛照形容憔悴,闻言眼里却突然有了光,他哼出一声冷笑。 越是危急之时,越能呈现最真实的反应。以退为进,挟恩图报,这样的言行,薛照见识过太多次了。 久久没有动静,梁王睁眼,见薛照将海棠断枝抵在自己脖子上,急道:“观应,别做傻事!不要伤了自己!” 事到如今,当然不会再做傻事了。 薛照松手,花枝落地,他脖子上一片血痕,但刺得并不深,相比于他从前为梁王办差受的伤实在微不足道。 “观应,好孩子,孤知道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不会为了外人伤害孤王……观应,孤马上下令让你管辖禁军,待你加冠,孤就将沈家女嫁给你,有兵权在手,不怕沈家不应……观应,孤会让你一生得享高官大权福禄永传……若是你心中不安,孤替你杀了喜胜,还有所有敢提起往事之人……都过去了,好孩子,把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吧……” 第84章 薛照在梁王的絮语中踉跄转身,离开御花园。 雪纷纷扬扬地在落,他回到照庐巷,看着茫然不明状况的薛然,看着才醒来揉着脖子对他大骂的萧约。 “你真是找死!笨蛋!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萧约急得破音,抓着薛照胳膊死命摇晃,“我要你的尸体做什么?把我打晕扔在这里,你是不是还怀疑,我拦着你,是怕自身受牵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笨蛋!” “张老汉的女儿,在你府里,对不对?”薛照问。 萧约看见了薛照脖子上的血迹,霎时什么怒气都没了,他点头不迭:“我说过,等她安葬好父亲,就让她到我府中做事。我来奉安之前给她留了一笔钱,或是做盘缠,或是自己谋生都可以。前些天她来奉安了,如今在我府里。” “我想问她一个问题。”薛照疲累至极,索性直接将胳膊搭在了萧约肩上,“带我去见她。” 萧约肩上一沉,心跳瞬间快了。 近在咫尺间,薛照的发丝蹭在萧约耳朵上,将皮肉蹭得发红发热。 萧约抿了抿唇,道:“你先坐一会,我去找张小芽。”说罢起身要走。 萧约一动身,薛照就感觉失去了唯一的倚靠,于是扯住他袖子:“别走……我跟你一起,带我去见她。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 袖子没被扯断,但萧约的心跳得更快了。 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萧家,萧约搀扶着薛照见到了张小芽。 薛照问:“你父亲有没有告诉过你,有恩于你家的那对夫妻,那位夫人,南下之行,可曾真心开怀?” 萧约看见张小芽点头。 萧约看见薛照划过颊边的泪。 萧约嗅到薛照身上前所未有浓烈的香气。 是眼泪。 深藏体内的异香,原来是源自薛照的眼泪。 萧约不忍心看薛照的泪眼,薛照却看向他:“我想喝酒,陪我喝酒。” 萧约喉头有些哽,使劲点头:“有人送了我自家酿的酒,度数不高,喝了不会上头。我陪你喝个够。” 第42章 宿醉 萧约再也不要相信“自己家酿的酒,没什么度数”这种话了。 先前薛照将照庐巷里萧约的东西大多搬来了府里,也包括何大爷何大娘送的那坛自酿的浊酒。 薛照被陈年旧事伤心伤得太狠,萧约不放心他再过度饮酒伤身,于是捧出了这一坛子。 萧约没什么酒量,但豁出去了陪薛照喝个够。他心想,自己好歹是个壮年男子,哪里能被浊酒醉倒了呢?自家酿的果酒,不就跟醪糟一样,酸酸甜甜的小甜水吗? 直到萧约眼前的薛照长出了三个头,萧约察觉不对劲了。 “你,你别晃……”萧约伸出一个手指头,“这是几?” 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薛照。 薛照没像他那么晕,但双颊也带着酡红,他定定地看着萧约:“蠢猫。” 萧约歪头,对他喵了一声:“你脑壳里都在想什么,我哪像猫了……” 薛照起身,脚步有些踉跄,转过身来就给萧约套上了一只雪白的围脖:“现在像了。” 萧约指正:“这是狐狸毛。” 薛照要往外走。 萧约拉住他袖子,醉得周身都软了,耷拉着吊住薛照:“去哪?” “蠢猫。”薛照比萧约清醒,但程度也相当有限,“把你变成猫。” 萧约使劲支起脑袋:“嗷?不要,我不要变成猫。凭什么说我是猫,哪里像了……汪汪,一两呢,一两去哪了?” 韩姨把一两带去了自己屋里。 “你为什么喜欢狗,不喜欢猫呢?猫猫哪里得罪你了?昂?狗狗救过你命啊,这么重狗轻猫。”萧约实在是醉了,双手一点劲没有,扯在手里的袖角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滑脱了,他直愣愣地往地上栽。 薛照把他托住了,兜着肩膀,把人往床上一推,紧跟着自己也倒了下去。 “我欠小狗的,我永远都欠。”薛照仰面躺着,眼圈晕着一片红,眼眸清润又迷茫。 萧约:“什么啊?我听不懂——不许说我蠢,是你总是不说清楚。” 薛照面色发红,呼吸也急促了几分,随手拉开床头一只抽屉,摸出个罐子来,抖出两粒糖莲子,送到嘴边又用力地砸了出去:“我不想吃药了。” 萧约感觉自己像是摊开的一汪水,还是一汪暖流,热乎乎软趴趴的,平躺着就不想有丝毫挪动,但闻言还是努力侧身看着薛照:“你喝醉啦!平时看着那么厉害,你酒量还不如我……那不是药,是糖……笨蛋……我想好用什么原料来替你还原母亲的气息了,是糖,清苦回甘的糖莲子……你为什么到处藏粮啊,像小松鼠一样,哈哈哈,松鼠只有冬天才藏粮,你怎么老在过冬?” 薛照听着萧约咯咯地笑,用力皱起眉头,还拍打萧约的手背:“笑什么?不准笑……” “你没死,我的香饽饽还在,我怎么不该笑?”萧约笑得打嗝。 “你到底是图我香,还是觊觎我的长相?”薛照凑上去,近得几乎萧约鼻尖相抵,淡淡的酒香裹挟着浓厚的醉意,“我怎么会香呢?萧约,我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我,我……” 薛照好看的眉眼在萧约眼前放大,萧约晕乎乎的,和他四目相对,看着他眼尾的红晕,还微润着泪痕,像是一团红云被雨水浥湿,轻飘又绵沉,魅惑又神圣,散发着难以抗拒的香味,对萧约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第85章 萧约双目发直,捧着薛照的脸,双唇贴上了薛照眼尾,贪婪地啄去残余的泪花。 薛照周身都僵硬了,连推开萧约的力气都没有,只感觉自己心脏闷闷地发出巨响。 “好香啊……好苦啊……”萧约舔去泪水,心满意足地躺回原位,“我想让你给我一点眼泪,来制香,但就算制出来,也有用完的一天,我好舍不得呀,最好你能天天给我哭,哭一盆子眼泪……但是,我又不想你再哭了。薛照,别哭了,我六岁的时候,经历过比你更惨的事,差点就没命了,至少你现在是安全的,梁王不会杀你……你活着回来了,真好……” “你希望我活着,不仅是因为我的香味,对不对?”薛照喃喃,“你觉得我能活着,很好,为什么?这关你什么事?萧约,你喝醉了。” 薛照还被他方才所作所为震撼,没捕捉到萧约一句带过的童年往事,而萧约醉得很了,自顾自地说着话。 “我没醉,我很清醒,我不是蠢猫,我想明白了……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老喜良还能记得那么清楚,要么……要么是真的心有不甘,要么就是梁王故意让他说给你听的,人心呐,太复杂了……梁王猜到你不会向他报仇,也没想斩草除根……他心眼小,但算得好深……他这样的人,一定是臭的,不像你,你闻起来好香……但你还是不要再哭了,你凶一点比较让我适应……” 薛照没出声,萧约扒着他胳膊凑上去看:“睡着了?怎么不骂我?这时候,你不是应该说我,自以为是,让我别在你面前得意吗?” 薛照还醒着,感受着萧约贴上来时身体的热度,浓长的眼睫眨动:“你说得没错。我是个懦夫,我下不了手。” “你真是醉了!都开始妄自菲薄了!”萧约猛地坐起,摇头摆手,红着一张脸,“哎,不行不行,摇得我好晕。” 萧约咚的一下栽到枕头上,薛照伸手去摸他头,他用力拍开薛照的手,迷糊了一会,才接着说:“别打我头……我说这话,是夸你。忍耐不是懦弱,你做得对,别跟梁王直接拼命,小不忍则乱大……猫。” 由于醉酒,萧约吐字不清,把谋说成了猫。 薛照也没纠正,听他说醉话。 “要能全身而退才叫报仇呢,一命换一命就是傻子,多划不来。” 薛照:“你不是想用你的命换你妹妹的命,让裴楚蓝救她?你是傻子。” “那不一样!我妹妹是我的亲人,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我愿意为她豁出性命!” “那我呢?” 萧约迷茫地“嗯”了一声:“你什么?” 薛照收回目光:“没什么。” “我跟你说报仇呢,认真听讲!”萧约用脑袋蹭着枕头往薛照那边靠,“我知道,是梁王害了你亲舅舅,让你母亲遇人不淑,还让薛家遭难,还让你没了……” 萧约目光往下扫,叹一口气,然后拍薛照肩膀:“没事……你脾气这么坏,就算有,也不一定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用。” 用,是个很简单的动词,具体怎么用却一点也不简单。 薛照肤色白,饮酒之后透出来红,十八岁的少年经历过许多血腥,却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再大的场面也见识过,可却不知此情此景该作何反应。 薛照喉结滚了滚:“萧约,你再口不择言,我会让你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我以后不会再吃药了……” “你醉得都说胡话了,你这么厉害,一只手就能捏死我,吃什么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嗷,已经过了十年了。”萧约清醒时都很难控制想吸香饽饽的欲望,醉了酒就更没顾忌,他把头枕在薛照肩上,深吸一口,魂都快飘了,“好香啊……你有多久没哭过了?好香……好想舔一口,不行,太痴汉了……好像已经舔了,不管不管,是你自己凑上来的,是你的香味勾引我的……你要报仇,悄悄的,慢慢的,狠狠地,杀了梁王,囫囵地保全自己……你已经不囫囵了……没关系,反正你也没对象……嘤,我也没有……上辈子都没来得及……” 薛照听着萧约前言不搭后语,连上辈子都扯出来了,心脏跳得很快,身上也发紧,于是抬了抬肩:“挪开,好沉。” 萧约不挪窝,甚至靠得更紧,没再说话,而是哼哼唧唧嘴里含混不清。 “你睡着了?有没有在听我说?”薛照右肩被充作了枕头不得动弹,左手伸过去轻抬萧约下颌,醉猫痒痒但没躲开。 “萧约,”薛照又喊了两声,都没回应,他迟疑片刻喊了萧约的字,“萧栖梧?” 还是没答应。 薛照的心脏闷闷直跳。 他虽然酒量不好,但不像萧约那样手无缚鸡之力,有一副结实的好身体,醉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很确定自己已经醒酒了,但还是忍不住说些醉话。 “你睡着了,听不见。就算听见,明天醒来也会什么都记不得。”薛照喉结滚了滚,说出让自己信服的理由后,他回答了萧约刚才的问题,“五岁之后,我就没哭过了。” “快三岁的时候,母亲病故,父……父亲也被罚去了王陵,只有我一个人在宫里。”薛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沉重的叹息。 “宫里没人打我使唤我,但他们会用鄙夷的眼神看我,骂我小罪人,小逆贼。梁王把那些人都杀了,他教我,如果以后再有人冒犯,就这么做。” 第86章 “可是我不敢。我也不想。” “但后来我确实杀了很多人,我总能找出一点他们该死的证据,暴虐、背叛、谋逆……可是,我身上的罪过更多。我的出生就是天大的错误,我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我是什么?” “我是孽障。” “我养的第一只小狗,是白色的。被我吃掉了。” 薛照说着停下去看萧约,靠得实在太近了,以至于他一转头薄唇就贴上了萧约的发丝。萧约闭着眼在睡。 “梁王不许我养狗。”薛照转过头来,仰望着屋顶,“说我有哮症,这种东西会要了我的命。可是,我早就不会咳喘了。刚离开母亲的时候,我总是哭,哭得喘不上气,后来时间长了就不哭了。他要带走我养的小狗,我哭了求了,但是没用,梁王连续三日没给我饭食饮水,也没有见我。三日后,他端给我一碗肉汤,问我想不想吃。” 说到这,薛照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像是也睡着了一样。 直到天色完全落黑,月光照在脸上,他才接着说下去:“那年,我五岁。从那之后,我习惯四处藏一些食物。糖莲子好吃,又耐储存。所以,我藏了很多。” 闭着眼睛的醉猫身子颤了颤。 “萧约,在听吗?”薛照又问。 还是没有回应。 “好。”薛照望着窗外的月亮,“不该听的别听,否则我把你耳朵摘下来。” 倾诉往事的人终于入睡,早已在睡梦中的人咕哝了一句:“钓鱼执法是吧……”贴得离香饽饽更近了些。 次日清晨,萧约被宿醉的头痛和一两的叫声弄醒,萧约迷迷糊糊睁眼,瞧见一两摇着尾巴要往床上跳。 萧约一把将狗拦下,兜在怀里:“小坏蛋,平时随便你上床打滚,这会儿你可怜的慈母还在睡觉呢,别吵醒他。” 然而素来很听话的一两今日格外不通人性,在怀里又扭又拱,萧约拦着护着不让它踩到熟睡中的薛照,但猪型小狗实在劲大,把萧约撞得坐不稳,撒手扑在了薛照身上。 位置不偏不倚,恰好腰部以下膝盖以上。 这实在是有些冒昧了,萧约慌忙撒手。 万幸薛照没有,要不然大早上的,多扎手。 等等—— 好像,也不是没有。 还不是一点半点的有。 但又不是很支棱的有。 有还是没有,这是个问题,薛定谔说不清,薛照……也说不清,但可以试一试。 鬼使神差的,萧约抓起一两的前爪,搭在自己小臂上:“是你扑得我手放错位置的啊,你这只调皮的小狗,就会乱跳乱蹿,我不是存心的……” 韩姨推门进来,端着两盏姜茶,没法打手语,但慈爱的笑容意思很明确——担心他们昨夜受凉又醉酒,喝两口姜汤正好解酒又散寒。 然而一抬眼,正巧看着勇于合理猜想大胆验证的萧约所作所为。 韩姨:…… 放下姜汤,退出去,带上门,动作一气呵成。 没打手语,但表意明确。 当然,笑容还是慈爱的。 第43章 堂嫂 晨光熹微中,薛照从床上坐起,身旁是空的,萧约早不知道哪去了。 地上零零散散的碎陶片,还有糖莲子四处滚落,泼洒的酒浆经过整夜的挥发已经半干,残余一片一片暗色的水痕,屋内的气息浑浊而甜腻。 薛照垂头看着身上略显凌乱但还齐全的衣裳,按着额角思索了许久,才叫韩姨。 韩姨敲了敲门。 薛照:“进来。” 韩姨推门而入,没打手语,在门边垂手静静立着,目光询问薛照有何吩咐。 薛照问:“萧约人在哪?” 韩姨摇头,双手比划,意思是自己没再敢靠近,萧公子不是和少爷你在一起吗? 昨晚是在一起,天晓得现在蠢猫跑去哪了。 眼下虽然梁王无暇顾及薛照又养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玩意,但奉安城里眼尖心贼的人不在少数,冯灼、冯燎,还有沈家,都还没忘消寒会上出风头的长随,裴楚蓝又心思莫测,不知道还会搞什么花样。 “一两呢?”薛照又问。 韩姨又摇头,手语说大概是让萧公子带走了。 “真会给我找事。”薛照起身,从韩姨身旁走过时停下来道,“韩姨,昨日我进宫,梁王对我说了许多。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 韩姨抬眼看薛照,神色为难,比划着:“事情过去那么久,就算能够真相大白,老爷和郡主也不会活过来了……梁王也不准提从前的事,要是他怪罪下来怎么办?” “我不再信他的话。”薛照出门,仰头看天,“不信,自然也不听。我想做什么,他拦不住了。” 今日意外的天晴,无风无雪,腊月十九,再过几天就是小年了。小年一过,眨眼间就是新年。 年底街市热闹,摊档密密排着,买卖年货的人一会扎堆一会散开,薛照买了一支糖葫芦揣在袖里。 今年各地雪灾严重,好在陈国拨发的赈济款充足又及时,梁国并未因灾呈现乱象,奉安城内更是一派热闹和乐景象。 骑马经过荷金酒楼,薛照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 勒马转过头去,是冯燎和沈摘星勾肩搭背,十足酒肉声色狐朋狗友的模样。 冯燎照旧是一张笑脸,沈摘星却怒气冲冲地快步来到薛照面前:“你为什么滥杀无辜!” 第87章 薛照冷冷地俯视他。 沈摘星有些怵,对方从前就大权在握,如今更是跟他老爹同等地位,按理说沈摘星这种闲人见薛照是要行礼的,但转念一想位置再高不过是个太监,有什么了不起的? 沈摘星奓起胆子,愤愤难平道:“装糊涂是吧?就是那个踢球踢得很好的长随内官,你为什么杀他?我听我哥说了,你杀了他。” 蠢猫还真是会勾人,竟还有比他更蠢的傻子如此义愤填膺地为他抱不平。 薛照一哂,神色目光不屑至极:“关你何事?” 沈摘星见薛照要走,追上去不依不饶:“你下来!你这是滥杀无辜!就算他是你手下的人,就算他地位卑微,但他没犯什么错,你凭什么杀他?王上不管你,但你就不怕报应吗?小心他去阎罗王那告你!” 冯燎观察着薛照神色,见对方并没有太过生气,便笑着上前打圆场:“沈老二,可不能胡说啊,父王怎么没管薛掌印,重任相托加官进爵,父王心里眼里薛掌印的位置可占了好大一片。咱们王上,不管谁,也不能不管薛掌印啊!” 沈摘星重重哼声:“奸臣,十足的奸臣!” 薛照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可说,多一句也是浪费口舌,他看向冯燎:“四公子,近来清减了许多。” 冯燎打着哈哈道:“这不是父王嫌我太没正形,让我去礼部学学规矩吗?躲不成懒,人自然就瘦了。哎,现在还不算太忙,等春闱前后,那才叫人脱层皮呢!” 薛照心道这真是十足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梁王在国内就两个儿子,两个都非长非嫡,起点算是差得不多。老二入驻吏部,和朝中在用的、等待铨选授职的官员都能搭上关系。老四进的礼部也不是清水衙门,单说举子们鲤跃龙门的春闱就是礼部举办。 鹬蚌相争,还远远没到头。 沈摘星却听不出来冯燎话里的得意:“四公子有了差事,一日忙过一日。那个小长随又死了。就连哥哥,最近军中闲暇,也去听曲看戏了。怎么一个个都不带我玩!” 冯燎笑道:“薛掌印手下能者辈出,球技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会没有了呢,仔细找一找总还是有的,对吧?” 薛照知道,冯燎不是沈摘星那样没脑子的人,他不会轻易相信长随已死的说法。 “四公子,和沈公子关系真是亲厚。”薛照看向四层楼的荷金酒楼,“酒楼之中,菜色精美。层层楼上,高朋满座。四公子,你交友广泛,如今更是身兼要职,自是和从前不同,不妨由你来为沈二介绍合适的球友。” 冯燎面色骤变,推开双眼一亮的沈摘星,上前对薛照道:“薛大人,除了求职,你还跟父王说什么了?” 薛照冷声一嘲直接策马向前:“从来只有我查他人,不许他人插手我的事。四公子,不要试探我的底线,更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看着薛照快步走远,沈摘星挠头:“四公子,他打什么哑谜?怎么好好的,他对你也这么不客气?” 冯燎神色凝重地眯起眼:“他对谁客气过?便是父王面前,他也随心所欲。只不过,底线……他刚才说到了底线。沈邈,你不觉得奇怪吗?薛照的底线,竟然不是郡主?” · 照庐巷中。 薛然看着面前不断走来走去的一人一狗,重重跺脚:“站住!别走了!晃得我眼晕!” 萧约停步,看着薛然那张充满天真和傻气,和薛照没有半点相似的脸,直叹气。 原本以为上天有眼,给无辜灭门的薛家还留下一点传承血脉的机会,所以让薛然这种四肢不发达头脑也不灵光的傻孩子侥幸活了下来。 现在看来,薛家留下的不止薛然这条根,另一条根,萧约使劲在衣裳上擦手……从前以为薛照是太监没有,偶尔调侃两句,薛照并不甚在意,两人相处也算坦然。现在知道了他有,但似乎是不行的,真是大而无当啊……呸呸呸,萧约使劲晃晃脑袋,不许乱用成语! 没有和有却不行,哪个更悲惨,这不好说。但后者一定更加尴尬。 萧约感觉说不出的别扭,如今再看薛照那张阴晴不定的俊俏面孔观感都有些微妙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态和薛照相处,何种目光看待薛照,才不会被他掐死灭口。 萧约自觉还是有些道德和同情心的,但是经历了早上那件事,再和薛照相对,真的会忍不住往某个地方瞟啊。 薛照有没有察觉啊?有没有听见自己嘀咕的那些话啊? 如果有的话,按照他的性格,不会装聋作哑吧? 萧约和一两对视,又是叹气,心想真是被小狗害惨了,好端端的乱蹿什么,害他发现不该发现的东西。 小狗偏头不解,和薛然一样茫然无知。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在我这长吁短叹的。得失心疯啦?还是桃花癫?”薛然摸不着头脑,就开始胡乱猜测,“是不是你起了坏心思,是不是你在阉贼那吹了什么枕头风,让他害我?现在又良心发现,来跟我报信了?” 萧约现在可听不得“阉贼”二字,对着薛然摇头:“有时候我挺羡慕你这种清澈的愚蠢,知道得越少,烦心事也就越少。” 薛然皱眉:“你讽刺我!既然不是要杀我,为什么跑来我这?还带着这条胖狗。你和阉贼吵架啦?闹掰了?拖家带口回娘家?” 第88章 萧约无语:“这是我的房子。给你遮风挡雨的每一片瓦都是我的钱租来的,还有你这些天吃的用的,都是我先前买的。还回娘家,你算待字闺中小姨子还是什么?你才是不速之客鸠占鹊巢好不好……多读点书吧,词不达意的小屁孩。” 薛然理亏,但还是不服气:“少糊弄我。昨天他把昏迷不醒的你亲手交给我,让我照看好你,否则就要我的命。上次他把我扔进来,可是直接往地上砸的,哪有对你这么小心翼翼,他还说我是狗粮,我可都听见了。你们俩没有私情,谁信啊?” 薛照决意赴死之前,竟然还能考虑自己? 萧约闻言心头一沉,转而又烦躁起来,对薛然摆手:“滚滚滚,小小年纪,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废料?不想看见你,更不想跟你废话。” 薛然哼道:“我就在这,我不走。是薛照把我掳到这来的,我倒是要看看他耍什么花样。想用激将法撵我走,不可能。我一出去就会被人拿住杀头,我不走,要是有人闯进来,我就说薛照是我的同伙。你们俩奸夫淫夫沆瀣一气,刺杀梁王的罪你也得跟着担。有你们俩垫背,我还赚一个。” 萧约瞧着薛然得意的模样:“……随你怎么想吧。我得好好冷静冷静,想想我以后怎么办。” 萧约坐在厨房门槛上,回想最近所了解到的关于薛照身世一切,越想越觉得奇怪—— 梁王为了王位,所以谋害昭定世子。他利用了章台郡主,害死了郡主的亲哥哥,还害得郡主被老梁王迁怒,嫁给孙丰这样的王八蛋。 后来郡主好不容易与孙丰和离,嫁给了薛桓。根据薛照问张小芽问题的答案,郡主和薛桓应当是一对恩爱夫妻。 那么先杀死疼爱妹妹的亲哥,再陷害疼爱妻子的丈夫,于郡主而言,梁王绝对不会是个好兄长。 他又怎么会是薛照的好舅舅呢? 梁王留了薛照性命,给他权力和爵位,还没让他真的净身——难怪消寒会上,梁王让薛照去找沈家姑娘,不只是为了制衡各方,是想让他真的娶妻生子。 如今,即使薛照找他对质揭破往事,他也没杀人灭口,甚至没有剥夺薛照的权势……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正在沉思间,萧约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 薛然扭扭捏捏地站在他背后:“那个……你,饿不饿?我听狗在叫,这只胖狗饭量大,一会都饿不得。” 萧约疑惑地看他:“刚才还骂我和薛照沆瀣一气,现在这么好心叫我吃饭?” “谁叫你吃饭了,想得美。”薛然努着嘴,双手背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踢门槛,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先前你们去下馆子,把我和胖狗丢在这,我看你做的狗粮还挺像模像样的。也是,要不是有点端茶倒水做饭洗衣的本事,薛照怎么会养着你……这些天,我没吃过几顿饱饭,你买的都是什么次米,根本煮不烂……我肚子饿,你去做饭给我吃。” 萧约让他给逗笑了:“原来不是一两这只胖小狗饿了,是你这只豆芽小瘦狗馋了。别人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是人不聪明怪米次。虽说你是小屁孩,但也有十几岁了吧?薛照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把犯人的脑袋当球踢了,你连饭都做不出来?这些年,是怎么长大的?” 薛然撇嘴:“谁跟他比,他是杀人如麻的大坏蛋。你俩狼狈为奸,得拧成油炸鬼一起下油锅。我不管,你们把我抓来,就不能饿死我,犯人还得给口饭吃呢……虽然薛家列祖列宗不一定认他,但看在死去大伯的份上,薛照勉强算我堂兄,你就是我堂嫂,你不能饿死堂弟。” 萧约目光一紧:“薛照的父亲不在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连这个都没跟你说,更别提带你去祭拜了,可见只是拿你当个暖床的玩意和做饭老妈子,名不正言不顺的。”薛然更加得意倨傲了,“你还不赶紧去给我做饭,要不然,我跟薛家列祖列宗告状,你就更别想进薛家的门了,以后死了不能埋在祖坟,只能做孤魂野鬼。” “我还没见过比我更口不择言的人,你这死孩子……”萧约本来就烦,此时简直想放狗咬人了,“先是枕头风,再是堂嫂,连进祖坟都出来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和薛照有一腿了?再说了,凭什么我是嫂子?我也比你大,不能他是你嫂子吗?他能压住我?我就不像在上面的吗?” 薛然红着脸往后退:“你……真不要脸啊……这种话也能随便说出口。” 萧约叉腰哼道:“谁让你跟我大放厥词的,小屁孩,再胡说八道,我缝上你的嘴!” 薛然捂着嘴:“嘤。最毒断袖心。” “长本事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了针线活?” 萧约闻声瞬间蔫了。 薛照进院走近,定定地看着萧约:“谁准许你从我床上逃走?你像上位者?难道我像在下面的人?” 第44章 蠢猫 萧约闻言头皮一炸:“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胡言乱语什么?你是不是酒还没醒啊?” 萧约一口气说了几个“你”开头的问句,见到薛照像是见了鬼似的,一张脸涨得发红。 薛照还没说什么,薛然长长地“哦”了一声,咂着嘴,目光意味深长:“原来是这样的……孤男寡男酒后乱性,你不想负责,所以逃了。啧啧,秦香莲千里寻夫,陈世美杀妻灭子……胖狗,你小心点。” 第89章 狗子龇牙去咬薛然裤脚,把薛然追得差点上房。 萧约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红得发烫,半晌也抬不起头来。 怎么会有这么尴尬的事啊!该怎么面对薛照?他不会剁自己的手吧? 昨夜舔他,还可以倒打一耙,说是薛照先往上凑自己是被香味诱惑情不自禁,但早上……都怪一两,要不是它乱撞,自己也不会碰到……可是,怎么就会鬼使神差地又伸出手去?有什么可验证的,关自己什么事啊!脑子里想的什么,喝酒误事啊! “萧约,你得给我个说法。”薛照道。 “不是,你一个大男人,要我给什么说法?”萧约像是头顶炸了个霹雳,猛地抬起头,双颊飞霞,双眸像受惊的野鹿,“不至于吧?你又没掉一块肉,说得像是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一样……细算起来,还是我受到的心理伤害更大吧?我,我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 萧约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我清清白白的直男,宁折不弯,不会屈服于你的淫威。” 薛照目光沉沉地看着眼神飘忽不敢与自己对视的男人:“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脑子里又装了什么龌龊的想法,难不成你趁醉还对我做了什么冒犯不敬的事?” 萧约眼前一亮:“难道你说的不是——你想说什么?” 薛照看着萧约骤然轻快的神色,牙齿咬住口腔里的软肉,慢慢研磨先前咬伤的地方,细细地享受似痒非痒似痛非痛的感觉。 “昨夜,你说我的香味源于眼泪。”薛照抬手,二指轻点自己眼睛,“你弄得我满脸口水,还用牙齿磕伤了我眼尾。” 萧约凑近了看,硬是没看出薛照所说的伤痕,皮肉光滑紧致,好得很。 “不会吧?我是凑上去嗅味的,又不是嚼你眼珠子,怎么会弄你一脸口水……是你自己先往我这边靠的,别冤枉我……”萧约有些底气不足,昨夜的事他都记得,但细节不是很清楚,他的确舔了薛照,但不至于那么过激吧? “原来是霸王硬上弓,事败落荒而逃啊。”薛然被狗撵得旱地拔葱上了房,在房顶上前俯后仰地嘲笑,“就你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还想占薛照的便宜,还好意思说我是豆芽,哈哈哈哈……” 一两对着房顶上直汪汪。 萧约心里骂死孩子,同时也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 馋香味馋成这样是有些丢脸,但好在薛照不知道今早的事,那就装傻好了,假装不知道薛照是个假太监,还是不行的假太监。只要自己神色语气如常,目光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瞟,薛照不会察觉的。 薛照道:“萧栖梧,你又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萧约急忙收回自己往下沉的目光:“没,没什么……昨夜,你还记得什么?” 薛照盯着萧约发红的耳廓:“你说,要用糖莲子为原料制香——谁允许你窥探我的心思?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这个也值得生气啊?”萧约还是更适应薛照横眉冷对的模样,语速都轻快了许多,“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我猜得难道不准?你不谢我还反过来怪我,哪有你这样的人……好啦好啦,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别挑理,昨夜就算两清了……你刚才听到多少?薛然这死孩子目中无人就知道逞口舌之快,他比我还能胡说八道,别当真……你刚才说什么上位者和下面的……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我警告你,任何东西,我给你,才是你的,不许你妄自觊觎。任何事,我让你做,才能行动,不许你任意妄为。在你我关系中,永远是我说了算,我是上位掌权者,你什么都不是。别以为我真的不会收拾你——厨房里什么味道?”薛照背手走进厨房,“蠢货连生火做饭都不会,饿死活该。” “哦。”萧约长舒一口气,庆幸薛照刚好没听见“嫂子”,尾巴似的跟上去,小声咕叽,“你说的是权力的上位下位啊,原来你是来找安眠药的,那就好,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拿我做别的用途呢……我最与世无争安分守己了——等等,你做什么啊!” 萧约看见薛照坐在灶前小板凳上,睁圆了双眼:“你,这是要做饭?你会做饭?你,给我们做饭?” 薛照白他一眼:“大惊小怪。区区庖厨之事,又有何难?” 萧约:“做人或许你很行,但做饭……你做出来,我还真有点不敢吃。老实说,你要是觉得我还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跟我明说吧。我还得给裴青提炼破故纸呢,别毒死我。” “狗眼看人低。”薛照将萧约常说的话原物奉还,“不过是生火烧水,下米炒菜?但凡是长了脑子的人,怎么会搞砸?你以为我是薛然那种蠢货,会把厨房弄得烟熏火燎漆黑一片?” 萧约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听着挺像那么回事……行吧,本来下厨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的饭里别放糖,你也别吃太多糖,对身体不好——脖子上的伤,不碍事吧?” 萧约的目光落在薛照脖子上,像是一道柔和的锁链,将人牢牢定在了原处。 薛照填柴进灶,闻言手上一顿。自昨夜起,他已决定不再吃药,自然也不需要甜食镇压苦味。至于一点小伤,蠢猫眼睛还挺尖的。 “听到了。”薛照擦起火石,将火星传给木柴。 萧约:“这算什么回答?” 薛照:“少啰嗦。” 薛照主动下厨,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萧约归功于自己昨夜舍命陪君子,让薛照喝酒喝了痛快,发泄了心中积压已久的沉闷情绪,薛照言语上不肯示好,于是付诸行动。 第90章 傲娇怪。 萧约乐得清闲,走出厨房,仰头看房顶上的薛然:“还不下来?打算蹲在上面做脊兽啊?” “没梯子我怎么下来啊!你就会说风凉话,不知道去搬梯子吗?”薛然不知道自己怎么蹿上的屋顶,上来容易下去难,趴在瓦片上,双腿直哆嗦,“我倒是有麒麟之才,但你这破屋子又不是什么宫殿,还配有脊兽?” 萧约失笑:“好小子,不但没有自知之明,还不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是再不知道怎么跟我说话,就一直在上面待着吧。听说呀,夜里蝙蝠会倒吊在屋檐下休息,兴许它们闻到屋顶上有鲜嫩的小孩气味,就飞上去吸你的血。第二天我开门一看,哟,你被吸成轻飘飘的一张皮,断线风筝似的被吹落下来了。” 薛然抱着烟囱嚎啕:“你欺负我!要是我爹娘在,一定不会让人这么吓唬我!娘啊!娘亲——咳咳,什么味道?你们好一对黑心肠的恶毒狗男男,放狗把我逼到房顶上,还要熏死我!我不要被吸成一张皮,也不要当腊肉。咳咳,上面风好大烟也好大,呜呜,堂嫂救我!” 萧约也闻到了呛人的烟味,更看到滚滚浓烟从厨房里涌出来。 萧约迅速转身冲进厨房,将薛照拉出来:“你不是说你会做饭吗?怎么差点把厨房烧了?还是说你本来就打算纵火,大家同归于尽啊?” 这一拉一拽间,薛照袖中的糖葫芦滚落在地。 “这是什么暗器?你不是一直用剑的吗?”浓烟之下看不清,萧约俯身捡起来,才发现是糖葫芦,联想到消寒会那天那支,心头猛地一跳,捏在手里实在发烫,急忙塞进薛照掌心,“少吃点甜的!” 薛照被浓烟扑得有些发懵,看见到了萧约手里又被塞回来的糖葫芦更觉得烦躁,悻悻道:“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木柴充足,就是燃不起来……是你的灶不好——少管我的事,我爱吃什么,与你无关。” “你还有理了……要是我自己名下的产业也就罢了,这间房子可是我租的,别讨房东骂了——咦,你的脸?” 萧约看着一张花脸,眉眼低垂绷着唇角的薛照,忍不住大笑出声:“薛大人,还有你想不明做不到的事啊!谁刚才夸口,区区庖厨之事,又有何难?哈哈哈哈哈,总说我是蠢猫,你这会才像,说别人不会生火结果自己也灰头土脸的蠢猫猫!” 薛照张唇欲辩,却无话可说。 最后这顿饭还是萧约做的。 萧约开窗通风,把厨房里的烟尘都散出去,然后一边生火一边教薛照:“别一来就把炉膛塞得太满,贪多反而误事。先用易燃的干草让火燃起来,再一点一点往上加柴……你有在听吗?” 薛照用帕子揩脸,哼道:“我学这个做什么?难道我还怕无人使唤?我又不是薛然那样寄人篱下,会饿死自己的废物。” “做饭不只是为了饱腹。你这种人,一看就没参加过春游野炊。也不怪你,谁让你没接受过义务教育。”萧约把火生好,起身去搅动锅里,“我们家每年春季都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踏青,带上炉子和烤串,自己动手,边赏玩鸟语花香边品尝美食。这是少有的我妹妹能够走出家门,自由自在的时光——我妹妹都比你自理能力强。” 薛照道:“阖家踏青和有人伺候并不冲突。” “承认自己不会,说一句愿意好好学有那么难?傲娇怪。”萧约抬眼看他,缓声道,“薛照,人吃饭才能活下去,所以吃饭很重要,但吃饭不只是为了活命。活着有很多乐趣,衣食住行都有意义,烹饪不只有准备食物的操劳,更是愉悦自身的过程,喂饱自己这个行为本身就具有很大趣味。饮食不只是为了饱腹,我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吃饭。” 萧约和薛照向来有些不言而喻的默契。 喜良的回答指明了世子的真实死因,薛照得到答案的同时直往外冲,萧约知道他要去哪,拼命拦着不让他去送死。 没有冗余的解释,行为直指目的。 而此时,萧约也没有将话说明,而是委婉地劝薛照,好好活下去。 薛照看着锅里袅袅而升浓白的雾气,白米与清水碰撞,随着时间的揉合,简单质朴的东西变得复杂浓郁,甘稠的米汤从勺上滴落。 薛照想起和萧约一起吃过的那几顿饭,在宜县他头一次见识那样整整齐齐没心没肺的一家人,照庐巷里一碗腌笃鲜让人热汗淋漓,还有甜腻的汤圆,滋味过分丰富以至于反而显得平淡的金汤鱼明惊…… 以前从没感觉口腹之欲如此强烈,饮食不过是续命的必要手段,吃饭和吃药没什么差别。 如今,连一碗白粥也会有些馋了。 “你的师父,就教你怎么做厨子?”薛照错开目光,眼睫眨动,“没出息。” 萧约盖上锅盖:“饭快好了,等一会吧——人活一世,怎么才叫有出息?世俗的眼光、他人的看法都是虚的,我自己活得随心所欲才叫痛快。不帮手就算了,还在这指摘嘲讽,你闲着没事,不如去把鬼哭狼嚎的死孩子救下来。” 薛照摇头:“人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做出决定就要承担后果。让他在上面吹吹风清醒清醒也好,免得总是人头猪脑,受人利用。” 萧约顺势问道: “是谁指使的薛然去刺杀梁王?目的何在?薛然的突然出现,和……” 萧约顿了顿:“和你父亲的死,有没有关系?” 第91章 薛照语速很快地拒绝了直面萧约的问题:“这与你无关。吃完饭就赶紧回去,以后不要随便出府。实在不得已要出来,躲着冯家人和沈家人。我这几日要接手禁军,还要去西郊巡检大营,别给我惹事。” 显然薛照对父亲的死多有避讳,萧约也无意揭人伤疤,只是心里感叹,梁王真是沉得住气啊,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能不撕破脸,竟将兵权都交给了薛照。 内官是君王近臣,过去也有太监监军的先例,但那不过是作为皇帝耳目,起到传声训话以及监察作用。像薛照这样,真正手握兵权的,还是头一个。 梁王也算是了解薛照至深了,他根本没想瞒着当年的事,放任薛照去查,有底气有信心,即使薛照知道真相,也不会对他下手。 所依仗的,不过就是养育之恩大于天,而薛照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说白了,他就是欺负薛照还有良心。 经此一事,梁王怕是更会觉得扫清了一切障碍,视薛照为心腹,器重于他。 而薛照自己…… 坊间都说,薛照与生父岂止不睦,简直像是死敌,可方才萧约提起薛照父亲,他并未撇开关系,眼中瞬间的哀伤也不是假装。 不多时饭好了,薛然也哆哆嗦嗦自己从屋顶下来了,萧约见薛然白着一张苦瓜脸咧着嘴走进屋来,嘴里骂骂咧咧,萧约舀了一碗热粥递到他手里,薛然冰凉的小手连同冷如杀手的小心脏瞬间得到温暖,熊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谢谢堂嫂!” 萧约:“……早知如此,还不如喂狗。” 薛照面无表情置若罔闻,自己拿碗舀粥,随后将碗筷递给萧约的同时,踹薛然一脚:“收声。鼻涕掉碗里了。” 第45章 选谁 三人一狗悠哉从容地吃完了饭,入夜薛照带着萧约和一两回长更巷。 薛然往外跟:“你俩和好了,一家三口欢欢喜喜回家。我呢?薛照,你打算把我一直关在这?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老是软禁我算怎么回事?吃不饱穿不暖,在这活受罪。” 薛照把萧约往马背上一扔,转头看他:“房门未曾上锁。” 萧约还是头一次骑马,骑的还是薛照的马,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拽缰绳,有些局促不安:“就一匹马,我们同乘啊?这……会不会不太好?主要是太张扬了,被人看见怎么办……要不我还是腿儿着回去吧——” 薛照将人按住:“坐好。” 薛然脸蛋红扑扑的,怔怔地看着二人:“你真的要放我?你不怕我再去刺杀梁王?” 薛照翻身上马:“你有这个本事?若是杀人用嘴,天下的媒婆都是一流杀手。蠢人总是死有余辜,你尽可以早死早超生,在那之前,不妨祈求上天,下辈子别再忘了给你安上脑子。” 薛照言尽于此,打马而去。 萧约心想薛照刀子嘴豆腐心,话虽说得难听,但心意是好的,薛然这样横冲直撞,怎么可能报得了仇,只能是白白送命罢了。少年一腔热血很好,但也要学会蛰伏待机。薛然没有父母,只剩一个堂兄,这些道理只能薛照来教。 萧约想回头看看死孩子的表情,然而后背贴着薛照滚热的胸膛,脖子僵硬得很,又想往前挪,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再蹭上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同睡一张床都没这么紧张。 薛照伸手来揽缰绳,萧约手背被他掌心的温度灼得发烫,慌忙缩回手,鹌鹑似的被薛照圈在双臂之间,宛如惊鸟之猫,弱小无助只能紧紧抱着一两。 偷偷抬眼看薛照神色,那叫一个心无旁骛大义凛然。 是自己想多了吧? 萧约深深吸几口冷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对,没错,薛照怎么会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一定是自己太草木皆兵了。薛照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他感激自己好言相劝又陪他彻夜饮酒……以后再也不要喝酒了,连醪糟都不要吃了。 暗夜中策马听风,一路沉默无语,贴着属于薛照的热度,嗅着他的香味,萧约脑袋晕乎乎的,感觉心跳比马蹄还响得急,喉咙也发干发紧。 “要不你还是骂我两句,瞪我两眼吧?”萧约周身都不舒坦,“你这样,我有点不适应……薛照,你是不是还没醒酒?酒驾可不行,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薛照,你别骑这么快,有点颠……风也好大,吹得有点冷……你还是把我放下吧……” 薛照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闭嘴,啰嗦的蠢猫。你以为我带你同乘,就成了你的马夫?还管你颠不颠冷不冷。若不是我从西郊回来顺路,会带着你?老实待在家中,再乱跑,打断你的腿。” “原来是顺路啊……你工作效率还挺高,早上那么一会的工夫,就从西郊跑了个来回。”萧约对薛照的话深信不疑,长舒一口气,抬手轻拍胸脯,“我还以为你专程来找我回去,吓死了……这个语气就对了,这下对劲了……” 薛照:“闭嘴。” 转眼间到了小年。 薛照接管西郊大营,连着数日不怎么回府。毕竟军中都是血性男儿,自有一股骄傲在身,以前听命于有家世有军功的沈危,当然不会轻易向一个宦官低头。薛照一时难以服众,所以需要格外花些心力。 在此期间,萧约制出了整整一瓶破故纸纯液。 相比于配制合香,对单一原料进行萃取提纯难度不大,有那套玻璃器皿,制出来的东西纯度很高。 第92章 裴青将药液揣进袖中:“早知道你这里有,他也不用让人从陈国再运东西来了,横生麻烦。” 萧约知道裴青所说的“他”是裴楚蓝,名份上是师徒,论年龄,长相年轻的裴楚蓝实际上几乎是裴青的两倍,然而好像自从认识以来,从没听过裴青喊师父。原来一切早有线索,早该猜到师徒俩关系不一般的。 “你说的是这套设备?裴楚蓝制作防皴药也需要蒸馏提炼?”萧约感叹,“不愧是药王谷,医药手段这么先进。不知道是因为梁国地理因素,还是这个冬天本来就格外寒冷,我在室内靠着炉子都时常感觉手冷脚冷,要是裴楚蓝能制出防皴防冻的良药,也算是造福百姓了。” 裴青摇头:“甘油不能量产,做出来那点东西连梁国军用都不能覆盖。梁王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点诚意。” “甘油。居然是甘油。这样的功效,这样的名字……”萧约听到熟悉的名词,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感。 裴青:“你知道这种东西?对于甘油,你还知道多少?” 萧约点头又摇头:“不就是保湿防冻的东西?裴家连剖腹取子都驾轻就熟,这世上连玻璃都造得出来,有成熟的技艺提炼甘油也不算奇怪。这不重要……我一直好奇,陈国王室之中是否出过什么奇人异事,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而我家,又和燕家有何关联?” 临近新年四处喜庆,裴青也染上一点人情味,他道:“我对陈国燕家不算了解,也并不在意。萧约,你不必惴惴猜测,裴楚蓝不会让你置于绝境——就算有些波折,也会是有惊无险。安心过年就是。” 萧约送裴青到门口:“你们总说让我安心、放心,可面对未知,谁能做到真正坦然镇定?显然你是知道我想要的答案的,告诉我又有何妨?” 裴青道:“告诉你,难道你能改变什么?你的前路,裴楚蓝已经为你划好了,照着走下去就是了。” 萧约有些不悦:“说起来容易,谁愿意完全茫然无知受人摆布?你说裴楚蓝为我规划好了未来,他何尝没有为你规划?做徒弟,做少主,将来做谷主,和他一辈子是师徒关系,可你按着规划走了吗?” 裴青沉沉地看着萧约:“你说的话,很不受听。” “我说的是事实。”萧约道,“裴楚蓝为人浪荡不羁,仿佛轻视世间一切,但说起师父却会失态。记忆中的白月光是本人都无法超越的,死亡更是最好的滤镜。你很难替代师祖,也未必胜过师弟。若要强求,说不定到最后连师徒都做不成。可你不肯放弃,如今所作所为已经远超一个徒弟的本分。人总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你自己是如此,又怎么能说服我呢?” 萧约的某些用词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熟知的,但放到具体语境中就很好理解了。 裴青疏离的目光中带上一丝落寞和怅惘,他重重按着袖中那瓶药液,说是制香,可药香只是牵强的说法,治病救人的药材气味大多都是苦涩的,反而是有些毒药会带着诱人的香气。 裴青是用毒世家出身,他能将毒性药材炮制合用,也能制出无人可解的毒药——包括裴楚蓝在内。 沉默良久后裴青抬起眼道:“不是强求。是强夺。我要什么,不必求他给我,我自己会拿。” 萧约皱眉:“你可别乱来,小心适得其反。” 裴青道:“你无权干预我。相反,你欠我的还没有兑现。” 眼看着对方油盐不进的样子,萧约道:“不能直接告诉我,至少给我一些线索,比如公主,陈国公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裴青思索片刻,不久之前梁王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告诉了梁王答案,梁王听了很是欢喜。 同样的话,裴青不想再说一遍,于是他问萧约:“若是让你选,她和薛照,你选谁?” “哪有你这样问的?”萧约讶异地睁大了眼,摆手道,“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哪能并列做选项?” 裴青目光犀利:“我并没有说选来做什么,但你已经给出了答案。” 萧约闻言心头一窒,语塞良久,才吞吞吐吐道:“你这是歪理……除了那种意思,还能是什么?不怪我想成那样,先前我问过你是否我和公主有婚约,所以才会……你不要以为自己喜欢男人,全世界都像你一样……我没选,我谁都不选……哪里轮得着我选?人家是公主,我是什么身份?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成立……” 裴青:“不必解释给我听,这与我无关。” 看着裴青转身离去,萧约慌乱的心跳久久难以平静。 裴青说得没错,他没说是基于何种考量在二人之间进行选择,而自己下意识地将问题补全为选择和谁在一起。 潜意识里把薛照作为了可能选项。 这怎么可能?我可是直男。萧约想。 只不过是因为薛照很香,而自己痴迷于研究香道——可是,相比于取泪制香,萧约更想看到薛照傲娇狂妄的模样——是为了妹妹,才和薛照纠缠至今的——可是,已经直接和裴楚蓝达成了交易,不再需要薛照这个中间桥梁。 种种理由都被否决。 已经可以过河拆桥了,萧约却还站在桥上。 如今是薛照更需要萧约,若没有萧约在旁,他不能安睡。萧约想,自己这是行善积德,助人为乐,品德高尚的表现。 可是…… 第93章 萧约以前从不是为迫于威势而勉强服软的人,也没心善到愿意成全他人而困住自己。萧家人为人处世的原则就是肆意随心,不受任何羁绊地享受人生。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萧约踱步着思索良久,再抬头已经走出靖宁侯府好远,好巧不巧迎面看见骑马带人巡查的薛照。他没着内官服饰,而是一身对襟的棉甲,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十足少年将军的模样。 萧约有种小孩偷跑出来玩被家长当场擒获的感觉。 ——不对,凭什么这么听薛照的话,他不让出来就乖乖家里蹲?今日小年,梁王携二子往太庙祭祖,绝没有偶遇冯家人的风险。 相比于萧约的复杂心路,薛照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一队卫士,面无表情对萧约视若无睹,两人迎面而过,仿佛压根不认识。 真成外室了似的,在外面还要装做不认识,萧约心里竟然莫名有点空落落的。 还有几日就要正式过年了,街道上已经十分热闹拥挤,萧约出神的工夫就被裹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几乎没有自主选择方向的能力,完全由人潮涌着他向前。 灵光寺外一箭之地,搭起了露天的戏台。 正下着大雪,台上戏子却穿得单薄,萧约对戏曲无甚兴趣,略略一瞥只觉得跑江湖卖艺的辛苦,给了一点赏钱。 正待要走,萧约余光里扫见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孔—— 淮宁侯家的老大,沈危沈凌月。 沈危玄衣玄靴,在简陋的戏台之下,正襟危坐当观众。 萧约往人多处隐了隐,藏到沈危视线范围之外。 听闻沈家军纪严明寡欲自持,他怎么也想不到沈危会看戏,还看的是这种草台班子的露天表演。 虽说沈危手中的兵权如今都到了薛照手里,但他也绝不至于骤然转变了性情做个闲人。 难不成这台戏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萧约仔细听着唱词,一两折的工夫就大概贯通了剧情—— 这出戏讲的是妖精报恩的故事。 江南文人好风雅,赏花弄月都要别出心裁,于梅兰竹菊之上格外独具匠心。譬如赏梅,以病梅为妙,越是嶙峋怪状越见其风骨,所谓向死而生凌寒不屈。于是有人以此为商机,斫正锄直,刻意培植病梅。 梅妖修炼多年将成人形却被夭为病梅供人观赏,眼看着前功尽弃,好在当地有一官员将其救下并悉心养护,终于助其修成人身。 梅妖欲要报恩,那官员却不贪钱财也不爱美色。 后三年,官员辖内大雪成灾,无数房屋被毁,百姓饥寒交迫。官员向天祷告,祈求停雪转晴。梅妖为报恩情,毅然自焚其身,燃起熊熊烈焰,火光冲天,终止了大雪。 戏曲演到最后,正是梅妖自焚舍身取义之时,四个红衣的龙套双手举起四张大幅红布,四面站立,将“梅妖”围在其中。 当风抖动红布,就如同烈焰熊熊燃起,烈焰似乎真的将无情的大雪烧灼化为水汽,戏台上不染片雪,而台下观众们都顶着积雪白了头,戏台上下仿佛两个世界。 一身素白的梅妖唱腔呜咽,向上天哀叹修炼不易一朝尽弃,又含泪带笑此身焚尽报君恩情,愿君目下无寒饥。 唱词完毕,红布撤去,梅妖翩然卧倒,身量单薄,仿佛一架枯骨一枝瘦梅。 台下众人陷入长久的静默,在场落雪可闻,随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台下掌声雷鸣,喝彩不断。 萧约视线中沈危坐的位置已经空了,他这时才看清唱戏的角儿,厚重的粉彩之下,曾经怯弱惊恐的双眸顾盼生辉,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香气—— 戏曲散场后,萧约来到后台,见到卸了妆的“梅妖”,惊喜不已:“听雪,真的是你!” 听雪对萧约深深一礼,笑意温柔:“公子,我终于见到雪了。” 第46章 六出 既然是露天戏台,布景非常简陋,悬起一块大幕就将前台与后台隔开。 虽然左右也有遮拦,但低矮的围挡只能拦住近旁之人的视线,稍远些眺望,能将后台情境尽收眼底。 骑在马上,更能看得一清二楚。 萧约双手将听雪扶起:“能在奉安见到你,真是他乡遇故友!我先前竟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唱腔这样的身姿,简直就是艺术!本来只是路过随意看看,没想到看入了迷。因为太沉浸于你的表演,我竟然没闻出我亲手配制的梅香,还是认出你之后才后知后觉。” 听雪垂眸微笑,指尖轻搭在腕上:“那罐香,我时时都有涂抹,很好用。至于我的戏,公子过誉了。我心里本就紧张,看见公子在台下,又是欢喜又更怕出错,卧鱼时还双腿发抖来着。” “你穿得这样单薄,一定很冷吧,难怪发抖呢。”雪还在下,萧约替听雪掸落水袖上的雪,目露关切,“你身量瘦弱,即使在戏服里多穿一些,也不会显得臃肿。” 听雪道:“我是近两个月才学的,很不成样子。也就是这出戏已经演过几遍了,勉强算是熟悉,即使如此,还是没能演得一点不错。若是多穿些,怕演得更不好了。再说,台上其实不冷的……萧公子,我能在奉安见到雪,见到你,听你说这些话,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欢喜。” 萧约闻言惊喜,击掌道:“只学了两个月?完全看不出来,像是自小练起的!天才,你简直就是天才!我实在是太为你欢喜了!你有几个月就成为名角的天赋,看起来也很喜欢这份营生,这实在是太好了!” 第94章 听雪脸上的笑意更深:“公子,都是因为你替我改名,我才真正如同新生了一般……” 萧约道:“不,我之前就说过了,你靠的是自己。要自信,你真的很有天赋,如今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听雪点头:“公子说得是。虽说戏子也是不入流的,但至少如今我的吃穿都是苦练流汗得来的。” 萧约:“怎么不入流了?不要这样自轻。你的演绎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我虽然从前没怎么听过说书唱戏,但只看今日台下众人的反应,你在奉安唱成名角是迟早的事。虽然今时今日世俗眼光轻视此业,但若是你成为梨园魁首也可以流芳百世,受后人传颂追捧,以后的人会管你叫艺术家!” 听雪听得双眼晶莹,抬袖揩了揩眼角:“艺术家……我没读过多少书,但约摸也能猜到公子的意思。若真能如公子所说,也不算无颜面对祖宗了。数月不见,公子似乎也有了变化——来,请坐。” 萧约和听雪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放着个取暖的炭盆。 “是吗?我哪里变了?”萧约问。 听雪:“公子从前沉稳从容,如今……如今更加爽朗亲和了,不过,都是一样的心善。我从宜县北上,一路演了许多场戏,喝彩的不少,说我会成为‘艺术家’的,公子还是头一位,多谢公子。” “我的变化,有这么明显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萧约闻言略显怔忡失神。 在宜县,以及在从前居住过的许多地方,萧约每日四处交游,给人制香。有时仗义执言,有时坐山观虎斗,交友广泛却从不与人深交。他采撷世间各种香味,像蜜蜂酿蜜似的辗转不停,制了很多妙趣横生的合香,可真正记忆深刻的却没有多少。 香是一种气味,极易挥发。消散之后,又剩下什么呢? 从前,好像处处留意,又处处不经意。看似恣意妄为,实则从未踏出安全界限。勇于探险尝试,却随时可以抽身退步。 日复一日做着驾轻就熟的事,无忧无虑地过着安逸享乐的生活。如此,怎么能不沉稳从容呢? 如今这样跳脱欢快,倒是有点像上辈子做清澈愚蠢的大学生时的样子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公子?”听雪见萧约沉思,轻声唤了几遍。 “啊,什么?”萧约抬头。 听雪:“公子在想什么?若有要事在身,我就不耽误公子了。” 萧约摆手:“我是个闲人,若论耽误,我耽误你这个大艺术家才对——你是怎么到的现在这个戏班?班主待你好吗?刚才那出戏,好像不是当下常演的名目吧?” 听雪微笑:“能自由自在地和公子说说话,我求之不得,怎么会是耽误?班主待我很好,他是上了年纪的男旦,一直想找个徒弟传承自己毕生所学,恰巧那时候我被一位好心人赎身,正不知该何去何从,于是拜到了班主门下。” 萧约问:“是谁替你赎的身?竟如此好心放你自由?” 听雪摇头:“我不知道对方身份。说来也巧,就是公子举家搬迁之际,我振作起来打算挣扎着努力活下去,突然接到两个奇怪的客人,说像道士又不是,说是大夫也不像。他们借我的地方见了一名年轻男子,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随后,老鸨告诉我,有人为我赎了身。” 萧约瞬间就想到了:“是裴——是起先那两名客人?” 听雪:“不,是后面来的那名男子。” “他穿的什么颜色衣裳?” “是红衣。公子认识他?” “竟然是他……”萧约目光怔怔。 不远处,裴楚蓝对骑在马上手攥大氅的薛照笑道:“后悔了吧?一时心软做好人,竟给自己找了个情敌。谁不喜欢娇娇弱弱温温柔柔的小美人呢?有缘千里一线牵,久别重逢多难得,就算论先来后到,也是人家在前。” 薛照垂眸下视:“是你引他上奉安的?” “我可没有。人家戏班子四处巡演,当然是哪里富裕往哪去。论富裕,哪处比得上国都?再说,梁国这个冬天四处都有雪灾,人家就算是不图挣钱因为惜命,也得往这来。”裴楚蓝咬死不认,但言语间透露着计划得逞的得意,“怎么,没底气了?怕萧约选他不选你?早知如此,还敢不敢掺和我药王谷的私事了?报应啊报应,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薛照翻身下马。 裴楚蓝后退:“怎么,被我说中了气急败坏,你还想打我啊?” 薛照目光定定地看着裴楚蓝,沉声道:“你这么想看人气急败坏,会得偿所愿的。至于报应,裴楚蓝,你的报应来得应该更快些。” 裴楚蓝想到被梁王耍得团团转的孽徒,没好气道:“我能有什么报应?药王谷之人百毒不侵长命百岁,我纵情人生享尽至乐,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哪像你——” “我是该叫你小太监还是小侯爷呢?啧,其实也差不多。虽然你配件齐全,但有心无力吧?真正的宦官不会长出胡须,皮色也比一般男子细腻白净,你没有真的净身,只有长期服药才能不露出破绽。药吃多了,当然没什么好处。”裴楚蓝神色戏谑,往戏台那边努嘴,“喏,人家,可是经验丰富。这个小美人呀,脾性比你温和惹人爱,寻欢作乐也比你强。” 薛照眸色骤冷,现出杀意:“是梁王告诉你的?他还告诉你什么了?” 第95章 裴楚蓝:“还用他告诉?我是谁,药王谷谷主!上次在宜县,搭上你的脉搏,只需要一瞬,我就把你看得透透的了。不过……听你这话,梁王和你,藏着不少秘密啊?” 薛照:“裴楚蓝,在梁国境内,你最好谨言慎行。否则,即使有梁王庇护,我也不会饶你。” “可吓死我了。梁王知道你对萧约的心思吗?”裴楚蓝道,“若是被梁王知道,我倒不好带萧约走了。” 薛照闻言眼睫一颤,紧紧攥着大氅:“萧约是我的助眠药,你带不走他。” “这就由不得你啦。”裴楚蓝望着戏台方向,长叹一声,“说笑归说笑,我看你还是个孩子,劝你一句,要是真对他动了心思,趁早打住,他不是你能沾染的人。” 薛照目光晦暗:“我派了很多人去查,都查不到萧家的底细。最近,有一拨训练有素的高手从陈国进入梁国境内,也是为了萧家,为了萧约而来的,对吗?” 裴楚蓝:“看来不止是安眠药啊。可怜啊可怜,若是你自己情难自已,我可以帮帮你——” 裴楚蓝从袖中拿出个小葫芦,从中抖出一白一黑两粒药丸:“我最近刚配成的良药。‘无忧怖’和‘有挂碍’。黑的是无忧怖,只要吃下去,就能将心底最重要的人忘得一干二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只要忘了所爱,一切烦忧恐怖都会一扫而空。” 薛照:“你怎么不吃?” 裴楚蓝一怔:“我有什么可忘的……我快活得很……” 薛照没拆穿他的口是心非,又问:“有挂碍是什么功效?” “当然也是字面意思,吃下去就会为心心念念之人挂碍终身。一旦远离,便如在身在寒冰烈焰,苦不堪言。只有靠近不离,才能得以缓解——这药没什么用,纯粹配出来和无忧怖配对的,谁会蠢得自找苦吃呢?” 薛照盯着裴楚蓝掌心的两粒药良久,没有再说话,转头看向戏台。 后台之中,见萧约面色迟疑,听雪便也不多问,继续道:“赎身之后,我虽脱了贱籍,但无亲无友,也无一技之长,不知道该如何谋生。幸好遇见班主,受师父教导关爱。进入戏班以后,我勤学苦练,一个月前终于被师父点头可以上台。可是我们戏班人不多,表演的剧目来来回回也就几本,收入只够吃穿。班主带着大家北上,却遇上雪灾,更是步步艰难,险些支撑不下去了。所幸,在路上聘到一位才华横溢的书会先生——啊,六出先生,你来了。” 萧约抬眼一看,听雪走向一名戴着面具手拿棉衣的男子。 看体态男子约摸四十左右,然而鬓边头发已是花白了,短褐上打着补丁,足下的布鞋也穿了孔,但举手抬足间气质又不像落魄之人。 “这位是?”萧约向听雪询问对方身份。 听雪介绍道:“正是方才跟公子说到的,我们戏班的书会先生,梅六出先生。公子看的那出《焚梅沸雪》便是梅先生所写。我方才说台上不冷,是因为台板之下放了许多炭盆,在最后一幕戏时会点起来,烘得鞋底都有些热。以红布为火,在戏台下放置火盆,使台上的飞雪融化,也都是梅先生的巧思。” “焚梅沸雪,好名字,好剧本!先生真是才华斐然,奇思妙想!”萧约闻言敬佩之意油然而生,能短时间内原创剧本且利用有限的道具呈现最好的表演效果,此人头脑绝非常人所及。 萧约道:“或许有些唐突冒昧,我想请问,梅先生如此天纵之才为何以面具示人?” 那人将棉衣交给听雪,看他披上,然后才开口,声音很是沙哑嘲哳:“我因火烧面目损毁,形容狰狞,怕惊吓旁人,所以戴着面具。” “实在抱歉,是我冒犯了。”萧约道歉不迭。 梅六出道:“无妨。” 听雪穿着棉衣,身上暖和了,脸色也红润了些,他道:“梅先生,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萧约萧公子,是他替我摆脱官司还为我重新取名。萧公子家里产业丰饶,又能仗义疏财,梅先生你先前不是说来奉安有重要的事处理,说不定萧公子可以帮上忙。” 萧约点头:“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梅六出看着萧约,沉吟良久,摇头:“我的事,不是钱财所能解决。多谢好意,我还要回去写戏本,就不陪——” 话未说完,一支利箭“簌”的一声从三人之间穿过,紧跟着更多的流矢飞来。 萧约心头猛地一惊,连忙伸手去拽被吓得怔住的听雪:“快逃!” 下一瞬,他自己便被一张大氅蒙头盖住,紧接着被人拦腰抱起。萧约听见剑刃挑开飞箭的声音,闻到属于薛照的香味。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巡街?”萧约闷声问。 隔着大氅,他看不见薛照神色,只听见薛照很不高兴地回:“闭嘴。” 第47章 良心 没用多久,萧约就听不见射箭的声音了,但罩在头上的大氅还是没有揭开。 萧约听见有人上前对薛照道:“大人,都是些死士,没抓到活口。” 薛照吩咐:“将尸体送去缉事厂,着仵作仔细查验。” 紧接着是梅六出嘶哑的声音:“你是薛照?缉事厂的提督薛照?你和这位——” 薛照没有搭理他,让人牵马来,将萧约打横搭在马背上,紧跟着薛照上马快速奔驰而去。 两人策马才回到靖宁侯府,一路上萧约已经听街上百姓传出好几个版本的谣言了—— 第96章 有人说,令人闻风丧胆的血观音薛照看上个戏子,还在唱戏呢,就给人家从台上薅下来了,麻袋一套扛着就走。 还有人说,抢的不是戏子,是个新娘子。造孽哟,把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裹在大氅里,扔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着掳回府里。那小娘子一路哭,真是可怜。 还有人自诩明察,批评其他人胡乱揣测,薛照是个太监,他抢男霸女有什么用?抓的其实是个逆贼,就是前些日子消寒会上的刺客。这煞星睚眦必报,被射了一箭记仇至今,不过堂审案,要把人带回去动私刑,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解气。 听闻传言的腌腊店胖老板再次由衷感谢先前萧约的仗义执言。 回到侯府里,薛照将大氅一揭,萧约下了马来晕头转向:“好颠,我的头好晕……就算是为了遮住我的脸,不让别人看见认出,也不至于裹这么紧吧?对了,在街上碰面都没见你穿大氅,一转眼从哪变出来的,捂得我一身汗。” 薛照冷哼:“嘘寒问暖得如此热切,你当然不冷。” 萧约:“你怎么偷听人说话呢?”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让我知道?你心虚了。”薛照给他白眼,将购价不菲的大氅破烂似的随意扔下,“你和他是什么知交好友?发的什么菩萨心肠?暗箭射来,不知道自己逃命,反倒去救人?呵,你有多大的本事?指望再有什么恩情给他,他拿什么回报你?” 萧约抖抖身上沾的绒毛,俯身捡起地上的大氅:“败家玩意。我嘘寒问暖怎么了?你吃爆竹啦?说话这么呛。听雪多不容易啊,我原本想的是我没法保障他以后的生活,所以没替他赎身。我虽然不愿见人受苦,但也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习惯了独来独往,只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施以援手——” 萧约说着突然停下,他一直想做日行小善同时独善其身之人,所以虽然待人宽和但从不与人深交,可如今和薛照的关系显然不是如此。 薛照本来在巡街,已经走过灵光寺,怎么又会折回来?还恰巧在萧约遇险时及时搭救?还带着这身暖和的大氅? 不能深想。 萧约话锋一转,将矛头转向薛照:“倒是你,薛观应,表面上杀人如麻,不知担了多少恶名,背地里却救苦救难还替人赎身。我不是活菩萨,你才是。” 薛照被他盯得不自在,错开目光:“少跟来路不明的人来往。” “什么来路不明,听雪你认识的呀,要不是他,我们还不会相识呢。”萧约道。 薛照闻言神色舒缓了几分:“我说的是他身边那个写戏的。” 萧约想了想:“梅六出?” “这名字听着不像真名。”薛照道,“半月前,地方上死了个司马,叫梅雪臣。” 萧约闻言正色:“梅雪臣?雪为六出花,梅六出,梅雪臣……是有这个可能。我瞧那人虽然戴着面具,声音也嘶哑难听,但行为举止气质非凡,确实不像一般走江湖的人。假如梅六出就是梅雪臣,他怎么会死而复生,还从地方官员变成了戏班的书会先生?” “这就要问他自己了。”薛照转身。 “去哪?你去找梅六出吗?”萧约问。 “梅六出或是梅雪臣,关我什么事?你以为我像你一般爱多管闲事,四处招惹?”薛照沉着脸往厨房去,“韩姨,烧水。” 萧约抱着大氅跟上去:“烧水做什么?” “好好洗干净,蠢猫。”薛照回头瞪萧约一眼,尤其盯着他右手掌心,“把你身上的脂粉味,都给我洗掉。夜里若是让我嗅到一丝不该有的气味,我扒了你的皮。” 萧约嗅了嗅自己衣袖:“哪有什么味道,难不成你鼻子比我的还灵?” 薛照:“闭嘴!” 吏部选院后门处。 沈危拦住戴着面具的梅六出:“不要再往前走了,否则你的性命难保。” 梅六出目光闪避,佝偻起身子,瑟缩道:“我只是路过此处,大人为何拦我?” 沈危向他走近:“你遮盖相貌,还弄坏了自己的嗓子,就是怕人辨认出来你的真实身份。潜州司马梅雪臣。” 梅雪臣慌忙侧身护住自己的面具:“不是,你认错了!我不是什么梅雪臣,更不是什么司马,只是走江湖的书会先生!” “梅大人,你很有决心,也很能对自己下狠手。可你到底是文人出身,一生除了读书就是做官,你读的书办的案都印刻在你的举手投足间了,混在戏班子里其实很扎眼。”沈危掰开梅雪臣的手,摘下他面具,“今日那些杀手,是冲着你来的,你难道看不出?” 梅雪臣脸上果然伤疤纵横,但一双眼睛还清澈透亮,事已至此,他也无需再否认,沉声道:“是你要杀我?” “若我想杀你,还需要和你多费口舌?” “你到底是谁?” “沈危。” 梅雪臣闻言放松了戒备:“沈危,沈凌月。淮宁侯长子,禁军头领,掌管西郊大营的忠武将军?” 沈危道:“如今,禁军和西郊都不在我手中了。” 梅雪臣皱眉:“王上将奉安的兵权都交到了薛照手中,这件事我有所耳闻。荒唐!实在是匪夷所思!这样声名狼藉的宦官,手段狠辣心思歹毒,竟然能执掌兵马,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王上如此任人唯亲,怎能服众?” 沈危淡淡一笑:“今日你看见了,薛照偏偏就能让众人信服。国内无事,西郊之兵除了日常操练,无非就是轮流巡视街道,至多抓几个蟊贼。与其穷兵黩武,马放南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今日薛照派去迎击杀手的,正是军中兵士,些许刺客,他们很容易就杀了个干净。薛照并非靠亲缘或阿谀上位的宦官,军中向来靠本事说话,他的身手和谋略都不在我之下。” 第97章 “你和薛照是一路的。”梅雪臣摇着头后退,“沈家世代忠勇,怎会与宦官为伍?你在此拦我,缉事厂监督天下,薛照似乎也认出了我的身份。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和他不算同路,也不算异路。”沈危道,“不过,在你的事上,我们的想法应当是一致的。今日那些杀手能够当街动手,说明幕后主使不惜代价也要杀你灭口,你身处险境,随时可能丧命。梅雪臣,你能活着来到奉安不容易,不要白白送死。” “看来,你是要阻止我进吏部了。”梅雪臣巍然站定,决然地摇头,“你拦不住我。即便是爬,我也要爬进吏部!” “你我今日碰面,想必你知道我假死来到奉安,所为何故——潜州雪灾,灾民无数,百姓们无家可归,只能在风雪中冻饿而死!老者成枯木,幼者冻坚冰。那是怎样的惨状啊!简直如同人间炼狱!为官者当牧养众生,可潜州的官员是怎么做的?上至一州刺史,下至一县县令,所有人都在中饱私囊,都在瘦民而肥!他们将朝廷拨发的赈济款都揣进自己的荷包里,原本每户十两的赈灾银发到百姓手里只有三百文,赈灾的粥宛如清水光可鉴人!该杀!此等贪官,天不诛之,我朝当以严刑处之!” 沈危看着涨红了脸的梅雪臣:“你冷静些,潜州的雪灾我知道,此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官官相护,一丘之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在对抗的是什么!”梅雪臣不能镇静,他眼里满是泪水,眼泪划过纵横不平的伤疤,晕开来润湿了整张脸,“我得罪了整个潜州的官员,所以他们不遗余力地追杀我,想灭我的口。我如今是孤家寡人了,短短月余,我失去了妻儿、官位,隐姓埋名,潦倒如乞丐……雪灾之初,他们也曾劝过我,以重金贿赂我,我也曾有所动摇——” “不过是些无知百姓,祖祖辈辈如草芥一般生存,庸庸碌碌愚昧一生。活不下去时,也只会怨天怨地,不敢对上位者有丝毫怨言。只要有一碗热汤,揣着几十枚铜钱,就觉得官老爷仁慈。” “他们说,死的不过是些老弱病残,官府并没有完全放任灾民不管,健壮者总会熬过去的。剔除些无用的愚民,于潜州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他们不要求我做什么,只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会给我一辈子俸禄也攒不下的财富,往后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呵,成千上万条性命与我何干,我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我的良心让我必须得睁着这双眼!” 梅雪臣衣着破旧形容潦倒,却步步坚定,拂开挡在面前的沈危:“我要为潜州的灾民伸冤,我要状告潜州的贪官污吏。我要告的这些人里,有提携过我的长官,有曾抵足长谈的至交,我本该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可若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为官作宰的操守何在!百姓的活路何在!天理何在!” 沈危神色凝重:“你一己之力又能如何?不要做飞蛾扑火之事。不如去找薛照,只有他能帮你!” 梅雪臣听不进沈危的话:“我决不与阉党为伍!不管你和薛照打的是什么主意,缓兵之计或是别的,都拦不住我,我一定要为潜州百姓求一条生路!” 沈危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梅雪臣缓步走进吏部,走向一众吏部官员簇拥中的二公子冯灼。 第48章 师徒 萧约以为薛然听了薛照说的那些话,会老老实实待在照庐巷小屋里,想不到小年之后没过几天他就出现在了侯府。 “你是怎么进来的?”萧约很是诧异,“虽说府邸内外没有守卫,但围墙那么高,你翻不过来吧?” 薛然抬起下巴,用鼻孔瞪人:“别小瞧人。这里原本是我家,我怎么会进不来?老说我鸠占鹊巢,你们俩才是一对儿鸠。” “就算薛家没出事,你不是长房也没法做家主,还是个依附的命。小傻鹊,你钻狗洞啦?”萧约伸手摘下薛然头发上挂着的杂草,转头对薛照道,“我早都跟你说了,一两刨的那个洞,让你堵上。现在好了吧,引狼入室了。他动作又不利落,说不定还留了尾巴。要是被有心之人认出薛然,知道你和刺客勾结,那可怎么好?”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薛照无事不必再去军营,闲下来便购置了一些年货,此时正在查看盘成饼的爆竹有没有空心哑火的。 薛照闻声抬眼看过来:“什么狼,钻洞的是狗。” 薛然跳脚:“你说谁是狗!你才是狗太监!” “别吵别吵,别狗来狗去的,你们俩都没有一两乖。”萧约按住死孩子,捡了个落单的爆竹塞到薛然手里,“一边玩去吧。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谁玩这个?你当我是小孩,这么糊弄我?你们俩才比我大几岁?敢在我面前充大人。”薛然将爆竹攥在手心,下意识想找火星,听见萧约笑,才将手一背,扬起脸道,“我来这是有正事的。” 薛照漫不经心道:“沈危让你跟我说什么?” 薛然惊讶得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不是,不是他,是我自己……” 萧约瞧着死孩子这不打自招的模样就知道薛照说的不错。 “帮助薛然刺杀梁王的居然是之前的禁军头领沈危。这不是监守自盗么?难怪凭薛然这样的三脚猫功夫,能潜藏在会场中,没被巡视的禁军一早抓出来。”萧约踱步着,边思考边道,“禁军是保卫王室安危的最后一道防线,禁军头领非得是心腹不可,梁王这是换了豺狼又来虎豹。他知道薛然背后是沈危吗?” 第98章 萧约看着一脸傻样的薛然,自问自答继续道:“梁王知道!否则,他也不会换掉沈危。至于换成薛照……薛照,你救出薛然,薛然现在还活着,梁王是知情的,对不对?” 薛照点头,对薛然道:“显然,在场三人一狗,你是最蠢的。” 薛然想回嘴,但萧约刚才的一番分析都是他没想到的,于是瘪着嘴继续安静听讲。 萧约道:“梁王知道沈危为臣不忠,也知道薛照心系薛家,可他没有处置沈危,还把兵权交给薛照……他有信心,沈危和薛照都是有分寸的人,眼下梁国在他治下还算太平,两位公子无论哪一位临时被推上位,做得都不会比现在更好,所以你们俩不会反。有薛然这层关系在,沈危和薛照暗中多有来往,这一点,梁王大概也是知情的,他对你们所做的事持默许态度,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内——所以,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薛照拍掉指尖沾染的火药粉末:“我和沈危不是一路。先前我找他问当年之事,他并未明说,而是给我指了个大概的方向。如今,我想知道的都已经了然,不需要从他那再补充什么,也就没必然再见面。不过,沈危为什么和薛然混在一起,我大概能猜到几分。到你说了,傻子。” 薛然聚精会神试图跟上萧约的思路,但把自己听得发懵,愣了愣才回神:“你说我啊?我才不是傻子……” 薛照:“少说废话。” 薛然知道人命关天,正色起来:“是这样的,沈将军对我说,只有你能救梅大人。” 萧约问:“梅雪臣?” 薛然点头,尚带稚气的脸上神色肃穆:“正是潜州司马梅雪臣梅大人,他没死,人已经在奉安。我虽然不明白沈将军为什么让我来找你,但他一定不会骗我。薛照,你快救救他,梅大人是个好官,他不能不明不白地死。” 薛照神情冷淡:“没头没尾,你让我去哪救?怎么救?薛然,做事不是只凭一腔热情,看似急心关切就能成功的。你若是话都说不清楚,只知道理直气壮地做个傻子,趁早从哪来,滚回哪去。” 薛然怔了怔,被薛照骂得脸红,沉默良久说不出话,但他这次没耍脾气,而是深吸一口气稳定语速,仔仔细细叙述自己所知的一切:“我听说了,你才在街上杀了几个刺客,他们正是来杀梅大人的。梅大人搜集了潜州官员贪腐的证据,假死从潜州脱身以后,隐姓埋名辗转来到奉安。他手里有一份潜州克扣赈济款官员的名单,进了吏部,找到二公子,想让二公子向梁王呈上名单,惩处涉事官员,再派专人去潜州赈灾。沈将军说,让你拦住梅大人,拦住二公子,不要让梁王看到这份名单,否则梅大人的性命不保。” 薛然看着薛照对自己点头,抿唇鼓腮,他知道,这算是薛照对他的一点赞许。被骂了那么多回,头一次薛照对他态度有所好转。而且,薛然自己也感觉,平心静气商量对策,好像的确是比一味怒骂阉贼有用一些。 薛然说完原由,问:“我不明白沈将军的意思,既然他已经眼看着梅大人走进吏部,将名单交给了二公子,梅大人不是应该很安全了吗?怎么还会有性命之危?若是将名单交到梁王手里,梁王一定会震怒,把那些贪官全砍了,到时候没人再追杀梅大人,他不就可以官复原职了吗?” 萧约心里也有同样的疑问,但既然沈危千方百计阻拦,一定有他的理由,也就是说,梅雪臣状告同僚之事绝不可轻易公开。 “二公子进入吏部也有一段时间,想必结交了不少官员。”萧约问薛照,“潜州的涉事官员里,有没有他的人?” 薛照道:“冯灼有意拉拢官员,但王室之人结党营私是大忌,他不敢动作太大,所以目前站队于他的,只是部分京官,且都不在要职之上。冯灼一直想压老四一头,急需做出一些成绩来,或是拉拢更多心腹手握更多筹码,所以他会接手状告,这一点应当是梅雪臣预先考虑好的。放眼整个奉安,没有人比冯灼更适合容留梅雪臣了。” “那么症结就在梁王处。”萧约想,“沈危觉得梁王不会为梅雪臣伸张正义……是因牵涉之人众多,一旦揭露,不只是处置几个罪犯那么简单,还会损害整个朝廷的威信,容易激起民变。所以即使梁王知情,也会将此事按下。贪腐的硕鼠诚然可恶,但揭破丑事之人一样不讨喜。届时,梅雪臣就成了捣乱鬼,梁王不会将他视为忠臣,只会觉得他给自己添了恼人的麻烦。梁王从来心眼就不大,会迁怒于梅雪臣也是可以想象的事。” 薛然闻言深以为然:“梁王连陷害亲眷大臣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会做的?不能让梅大人到梁王面前送死!” 薛照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你们还是太不了解梁王了。” 萧约和薛然齐声:“什么意思?” 薛照没有回答,侧耳听远处的鞭炮声,快过年了。 “萧约,快过年了。”薛照没头没尾地突然道。 “什么?”萧约没理解他的意思,想了想,“是啊,快过年了,但潜州的百姓衣食无着,连能否活到新年都不知道,太可怜了。好在还有梅雪臣这样的好官记挂着他们,可梅雪臣的路也不好走……” “蠢猫。”薛照没接萧约的话,收起鞭炮转身回屋。 二公子府。 自从周家垮台,二公子在私盐案中很是落了些风头,府上来往的人少了许多。虽然幼女被梁王封为安宁县主,二公子也在吏部任职,但前些天孩子双月满月办酒时,也没多少客人上门,大多只是送了礼人不到场。 第99章 裴楚蓝倒是带两个徒弟去吃了酒,并且就在二公子府上长住了下来。 冯灼将裴家师徒奉若上宾,不仅好吃好住招待着,还早晚去问好,简直像迎了三位祖宗回来。 傍晚,冯灼照旧去东厢房看望神医。 裴青正炮制药材,院里弥漫着一股药味,花款冬在旁观摩,又怕裴青不喜,小声解释:“我并不是想偷学师兄技艺,只是师父说近来需用的药材较多,让我多帮帮师兄,我又怕做得不好……” 裴青:“滚。” 冯灼看了一眼师兄弟,如往常一样,神医的大徒弟丝毫不待见薛照给找的二徒弟,冯灼想,薛照这不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摇摇头往里屋去找裴楚蓝:“神医,可还有什么需要的药材?” 裴楚蓝正拈着那粒“无忧怖”,嘴里喃喃:“没人试药,我也不敢吃呀,万一劲太大,不止喜欢的人会忘,连爹妈都忘了呢?” 见冯灼进来,裴楚蓝将药丸收起:“二公子来了,请坐。” 两人落座,裴楚蓝抢先道:“西厢房好像也住了客人?” 冯灼点头:“不错,是有位重要的客人,不过任谁也比不过神医,我唯恐寒舍简陋,慢待了神医。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神医一定要告诉我,我定好生责罚怠慢之人。” 裴楚蓝:“二公子太客气了,我在这吃好喝好,又有用不尽的珍稀药材,足见二公子的诚意。” 冯灼闻言露出笑容,四顾周围,然后对裴楚蓝低声道:“我知道,神医是极得父王信任的,还有那套神似琉璃的器具,不似凡品举世无双,神医是仙人在世,必然有救死扶危之能……我年岁不小,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万望神医助我得子,我必倾尽所能回报神医!莫说是珍稀药材,就算是建立生祠,冯家世代供奉也不在话下!” 迎着冯灼热切的目光,裴楚蓝笑着摆出世外高人的姿态:“子嗣之事,心诚则灵,二公子的诚心我都看见了。款冬——” 一声召唤,花款冬就进门来,走到裴楚蓝身边,温声细语道:“师父,有什么吩咐?” “把才制好的药丸给二公子几粒。” 花款冬便从柜中葫芦里倒出三粒药来,双手捧给冯灼:“二公子收好。” 冯灼如获至宝,不敢攥紧了又怕捧着要掉,结结巴巴问花款冬连葫芦要去了,这才将心落回肚子里,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多谢神医!大恩大德,冯灼来日必将报答!” 花款冬送走了冯灼,转过头来不解地问裴楚蓝:“师父,二公子求子,为何你不亲自诊治,而是拿我配制的健胃消食丸给他?” 裴楚蓝笑而不语,裴青端着炮制好的附子进来,唇角都没掀吐出个轻蔑的“蠢货”。 花款冬一脸委屈,看向裴楚蓝:“师父,我不聪慧,又惹师兄厌烦了……” 裴楚蓝:“别皱眉,皱眉就不好看了,多点笑容好些。” 花款冬哪里笑得出来,拜师这么多天,师父只拿自己当个摆件,什么也没教,还只许笑不许有其他表情,显然师父是在透过这张脸看别的人。 “还是小青了解我呀。”裴楚蓝抓起附片查看,“炮制得真好,毒性保留得恰到好处……” 裴楚蓝攥着一把附子当零食嚼:“这个麻劲太对了,酥酥痒痒不上头,只有小青能把握得这么好……冯灼想要儿子,我倒是能给他治,但梁国这潭浑水,我只蜻蜓点水就好,绝不会搅和进去。此时为了好吃好喝,又不得不糊弄着他,若我亲自给他行针用药,最后没有成效,传出去岂不是砸了我的名头?款冬啊,你若是觉得亏心,大不了再用淫羊藿、锁阳什么的,制点补身助兴的药给他,告诉他心诚则灵……” 见花款冬一脸错愕,裴楚蓝道:“小款冬,多学学你师兄的聪明劲,不爱说话,但一双眼看得透透的。但别学他这么轻视师父,没大没小的……” “为老不尊,还指望我怎么重视你?滚远点,老东西。”裴青撞开裴楚蓝,顺手扯过他唇边还没嚼破的那半片附子丢进自己嘴里,抖下裴楚蓝掌中的药材,连同筲箕里的附片一起装进罐子里贮存。 “小兔崽子!”裴楚蓝伸手去打裴青,“虎口夺食啊你!” “新用虎骨制了跌打药酒,你要试试?”裴青瞪他一眼。 裴楚蓝悻悻收手:“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只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想做个慈父罢了……哎哎哎,祖宗,别动手,我不当你爹行了吧?” 花款冬看着师徒俩旁若无人地打闹说笑,自己俨然就是个透明的外人。 这样,可不行。 第49章 野心 已经腊月二十七了,梅雪臣住到二公子府上也有数日,但迟迟未得到王上召见的旨意,心慌得坐立难安。 梅雪臣一早拦下要出门的冯灼:“二公子,你这是去哪?你可有将潜州的冤情呈报给王上知晓?为何王上还不召我回话?” 冯灼才得了裴楚蓝的药,人逢喜事精神爽,感觉自己的身体也精壮了不少,大早上被人一通追问虽有些不悦,但还是和颜礼遇劝梅雪臣安心。 冯灼对梅雪臣道:“不急,大人且先在府里安心住着。此事非同小可,需得处处小心谨慎。前些日子父王在太庙祭祖时有些感染风寒,不能再劳累。况且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不好拿这些事扰了父王过节的兴致。不如,你先将名单交给我,我暗中搜集着证据,到时候一齐交给父王,直接将罪名落实立行判决,岂不是更好?” 第100章 自假死以后,梅雪臣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到奉安以后嘴角急得起了一串燎泡,再加上脸上的疤痕、布满血丝的眼睛,简直不像活人。 梅雪臣鬓边的白发好像更多了,他不住地摇头:“等不得啊,迟一天就要多死多少人!潜州的贪官们克扣了八成以上的赈灾款,只拿出少得可怜的银子,不死不活地吊着年轻人的命,老人和孩子已经被他们放弃了!这不是一家一户的事,关系整个潜州的未来,乃至梁国国运啊!若是孩子们都熬不过去,潜州二十年后哪还有壮年劳力?潜州垮了,梁国如果能太平安稳?后果不堪设想!二公子,你快带我进宫!” 嘶哑的吼声很不受听,冯灼面露嫌恶,后退避开梅雪臣的拉扯:“何至于这样严重,天灾时有发生,也没见哪州哪县被一两月的旱涝灾害拖垮了。” 冯灼掸掸衣袖,背着手道:“梅大人,你冷静些。你也是进士出身,怎的这样莽撞?按你所说,整个潜州都要清扫一遍,还有三天就过年了,这桩案子难道是三天办得完的?你要让王上带着愠怒过年?为人臣者,当以君为先,解君烦忧才是正理,你怎么还反倒来不合时宜地给王上添烦恼?我晓得你心系百姓,可事不是你这么莽撞来办的。你且在府中宽住,把名单交给我,待年后,我自会向父王禀报,彻查潜州之事。” 梅雪臣眼中含泪,颓然问:“还要等多久?初三过后,就算是过了年吧……” 冯灼刷地沉下脸:“你怎么如此不识时务?怎么也得等元宵过后。再说,何必急着让父王处决?我如今在吏部监察诸官,你把名单给我,也是一样的。我会趁这段时间好好查案,你放心就是。” 看着冯灼向自己伸手,梅雪臣踉跄着后退:“不,二公子,我……名单不在我手里,待见到王上,我自会说出名单所在……” “你!你竟跟我还留着一手!”冯灼怒视梅雪臣,看着对方视死如归的模样,料也无法强行逼问出名单下落,转念一想梅雪臣除了自己也没有别的投靠,于是拂袖而去,“梅大人固执己见,我也不作勉强,就在这等着年后吧!” 梅雪臣看着冯灼背影,缓缓摇头。 靠不住二公子了。他不肯带自己去见王上,却不断索要名单,心思昭然—— 二公子并不是真的想替潜州的百姓做主,而是打算拿着这份名单要挟潜州的官员,使其听命于他,从而掌握潜州全境,壮大自己的势力。 百姓受苦受难,如同倒悬,王嗣竟然还想着借此谋权得利。 若是这样的人继位为王,梁国百姓还有什么指望? 还有四公子…… 不,也不行。 先找了二公子,再去四公子处一定得不到信任。况且,四公子风评不好,只有饕餮纨绔之名,未必办得下这桩大案。 还有谁?还有谁能直达宫阙,向王上呈报案情,救潜州百姓于水火? 梅雪臣竭力思考,想到沈危,沈家世代忠良,奉安城内再也没有比他——梅雪臣骤然想起,沈危说过,如今薛照接手他的旧职,并不逊色于他。如今,奉安城内,除了姓冯的,只有薛照权势最盛。 梅雪臣离开二公子府,回了戏班,拦住正要上台的听雪。 听雪见到梅雪臣很是惊喜:“六出先生,你没事,太好了!那日乱箭之下,我被吓得魂不附体,回过神来就没看见你了,这些天你去哪了?” 梅雪臣神色肃穆:“听雪,我从前没对你讲过我的真实身份,现在有件大事,有个名传千古的机会……你和那位萧公子熟识,或许在薛照的靖宁侯府能找到他,二人看似关系匪浅,我希望你请他们帮忙……” 靖宁侯府。 薛然听完听雪所说,立马就跳了起来:“潜州的雪灾竟然这么严重!梅大人为了百姓,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真是百姓们的救命神!这事不能拖,一定得尽快惩治那些贪官!” 听雪也是片刻之前才晓得一路对自己照顾有加的书会先生梅六出其实是潜州司马梅雪臣,为了百姓,痛失了妻儿,甘愿自毁相貌和嗓子,藏在戏班之中辗转来到奉安。 听雪抬袖揩泪:“我虽是低贱的戏子,但也晓得是非正义。有梅大人这样的好官,是百姓的福气。公子,梅大人真是历尽艰苦才来到奉安,他是潜州百姓们最后的指望了,公子一定要帮他……只要能帮梅大人,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公子了!” 说着听雪向萧约下跪,哭得双眼红肿满面泪痕。 萧约将听雪扶起,安慰道:“我知道的,我明白你的心情,别哭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旁边一直擦剑未语的薛照咳嗽两声。 萧约看向他:“你伤风了?” 薛照白他一眼,随后目光冷冷扫过听雪和薛然:“真把这里当自己的地盘了,什么人都敢随便给我放进来。薛然,一两的狗粮吃完了,你是想填上这个缺,对吗?” 薛然义愤填膺:“怎么能叫随便?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薛照将剑刃拍在薛然肩上:“你还有理了。” 寒光映在脸上,利刃距离脖子只有一寸,薛然吓得哆嗦,往萧约身后躲:“堂嫂,你看他!” 听雪生性怯弱,又是头一次迈进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还带着如此关系重大的任务,本来就已经心惊胆战,被薛照一瞪更是吓得不轻,见了剑双腿都软了。 第101章 但薛然的话更让他受惊,以至于听雪闻言瞳仁一颤:“公子,你——” 原以为公子不好此道,所以不肯接受自己以身报恩,并不是嫌弃残花败柳之躯。 可是……萧公子和这位权倾朝野的少年太监……但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关系匪浅。 听雪垂头咬着指背,眼泪直往指缝里渗。 “别听死孩子瞎说。”萧约顾不得向听雪解释,对薛照道,“正事要紧。梅大人是好官,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求告无门。” 薛照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冷声道:“怎么不能?关我何事?我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司礼监、缉事厂、西郊大营还有你这只四处惹事的蠢猫,少再给我讨麻烦。再不闭嘴,小心我把你的嘴缝起来!” 萧约急道:“你缝我嘴我也要说!我知道现在事态复杂,让梅雪臣见梁王可能引火烧身,可是潜州那么多百姓怎么办?二公子唯利是图,并不是真心出头,老四就更是狡猾。只有你了,薛照,你可是薛照!梁王或许会迁怒申冤者,但不能因为畏惧他的怒火就牺牲那么多百姓啊!万一他这次心眼不小了呢?别人无计可施,但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能既保全梅雪臣,又让潜州灾民受到安顿,对不对?” 萧约一口气说了许多,平素能冷静分析利弊轻言生死的人,为数以万计的性命感到悲悯急切,被铤而走险舍身为民的仁官感动。他当然知道怎样趋利避害,可是此情此景根本做不到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然而薛照就是不松口:“打住,这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的事。连名单都不肯交到我手里,也不亲自登门,随便打发什么阿猫阿狗来搬救兵,还想让我施以援手?是他蠢,还是我蠢?” 听雪慌忙解释:“梅大人说事关重大,要先拿出救助百姓的法子,然后才能给名单。” 薛照:“蠢货,滚。” “先什么后什么有那么重要吗?不都是救人?”薛然急得直转圈,听雪眼泪掉个不停,薛照仍是无动于衷。 无奈,听雪只能无功而返回戏班去。 “公子,保重。”听雪向萧约和薛照分别深深一拜,“多谢公子……还有大人,救我出苦海,使我这一生不至于浑浑噩噩虚度至死,还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多谢……惟愿公子长乐康健,百岁无忧,多谢了。” 萧约看着听雪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对薛照怒道:“你为什么要袖手旁观?连听雪都敢为大义涉险,难道你还不如听雪?” 薛照脸色很不好看:“萧约,谁给你的胆子,将我与这种人相提并论?” 萧约:“哪种人?听雪怎么了,他虽然曾经沦落风尘,但并不是自愿的,只要他能选,他就能堂堂正正做受人敬佩、喜爱之人,就像现在这样!他是难为也努力为,可你呢,薛照,你是可为却不肯为,为什么!” 薛然应声:“就是!别拿身份说事,危难当前,就应该同仇敌忾!” 萧约语气激动:“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但你表个态尽力而为不行吗?哪怕只是将梅雪臣保护起来呢,纵使不能让真相大白,但起码保住一位好官。安顿灾民需要银子,我家可以出钱,几十万不在话下……这些都是可以从长计议的,能救一命算一命,冒险尝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心硬?梅雪臣已经被当街追杀过,现在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听雪都求上门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施以援手?” 薛照目光沉沉,听着萧约不断为他人控诉自己,咬了咬牙:“萧约,想独善其身的是你,想兼济天下的也是你,你哪来那么多善心!不知道哪个蠢货过给你的傻气,你根本就不懂梁王——” “可是我懂你!”萧约大吼,“薛照,在我心里,我觉得你聪明正直,我以为你不是冷血无情的人,我拿你当香饽饽……好,你不打算插手,就当是我瞎了眼鼻子也不灵了吧!” 薛然本来也在骂阉贼铁石心肠,见萧约愤然跑出府去,觑着薛照沉得快滴水的神色,小声道:“你不去追啊?堂嫂跟老相识跑了,现在局面还这么复杂,要是堂嫂出什么事……” 薛照踹他一脚:“哪门子的老相识?不会说话就闭嘴,滚!” 薛然摸摸屁股,看着薛照也愤然离去,摇着头直叹气。 灵光寺外。 露天戏台上重复着前些日演过的剧目—— 《焚梅沸雪》 但唱词有些不一样。 在之前的演绎中,重点在于梅妖报恩,那场大雪是报恩的契机,也是梅妖生命的落幕。 在大雪纷扬中瘦梅烈焰,以红克白,以死求生,极具悲怆的视觉冲击,和极高的艺术观赏性,演大于唱。 然而在这一次的表演中,唱词对雪灾本身的刻画越发细致深入,天灾无情,但人祸更令人唏嘘——数月的大雪并没有击垮百姓,父母官的盘剥压榨才是致命伤害,真正悲剧的源头。 梅妖看着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在风雪中冻饿而死,而达官贵人们还在赏病梅谈风雅,何其割裂!何其荒唐!都说妖孽为害人间,但凡人造孽又何尝在妖之下! 梅妖对天长叹,草木生灵受人屠戮,凡人还惯会自相残杀。人是天公造物之精华,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到底该怨天还是怨人! 听雪扮演梅妖,声声泣泪—— 说什么寒暑有时, 天公造物合节令? 第102章 怎不把百姓定安, 何以走兽尚有裘毛披, 世人多冻死无寒衣? 怀伤难掩泣泪雨雪皆不停! …… 台下众人亦伤感落泪,萧约眼圈也有些红。 来到这里二十年,萧约从来没有哪一天像现在这般厌恶这个世界。 即使萧家有敌国之富又如何?面对饥寒至死的惨事,还是无能为力。而分明有能力解救大众之人,却袖手旁观…… 薛照,死太监,无能的死太监,他分明不应该是这样无情无义之人,在宜县素昧平生他都能救听雪出苦海,怎么现在反而不管不问了? 萧约说不清心中是抱怨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更说不清对薛照的期望和依赖基于何种心态和关系……反正薛照辜负了他的期望,就是该骂。萧约心里一遍一遍说着讨厌死太监,眼角不知是被落雪还是什么润湿,心里闷闷的难受。 梁宫之中。 薛照对梁王道:“民意不可违,生民不可欺。潜州刺史时令安,长史何世怀,粮曹裘寒雨都是你的人,但也都是庸碌无能之辈,与其用他们,不如换一个梅雪臣,他会将潜州治理成鱼米之乡富饶之地。长远看来,梅雪臣对你更有用。” 梁王笑而未答,转头着看向裴楚蓝师徒:“神医,孤想请你制一份毒药,要死得没有痛苦,且查验不出,能做到吗?” 裴楚蓝沉着脸摇头:“王上,我可以为你配制养生长寿的药物,却不能帮你杀人——小青是我的徒弟,受我药王谷谷规约束,也不会轻易杀人。” 梁王倒也不勉强,点着头道:“既如此,只能让梅雪臣受点苦楚了。孤还记得,他是庆元十二年的进士,寒门士子能走到这地步,很不容易了,可惜啊。” 薛照皱紧眉头:“梅雪臣忠诚于你,留下他并不会阻碍你想做的事!” 梁王御书房里挂着一幅舆图,他背手检视着属于自己的疆域。 “孤还以为,观应不知道孤的大志。”梁王笑声欣慰,“果然,观应与孤心有灵犀。” 薛照目光沉沉地看着梁王:“你这是一意孤行。” “近日,有一批身手了得的探子进入梁国境内,神医,你说,他们是为何而来呢?”梁王侧身看向裴楚蓝。 裴楚蓝错开目光:“这……他们……当然是来找我的。皇帝器重于我,不仅需要我为他养生,还想招我做驸马,继承陈国江山。我无心皇权,所以躲到梁国来。” 梁王轻笑:“是吗?另一位裴神医,可不是这么跟孤说的。” 裴楚蓝神色骤添慌乱,皱眉看着裴青:“小兔崽子,你背着我偷偷搞些小动作也就罢了,还胡说什么了!” 裴青沉默不语,余光里瞧见花款冬垂着头却难掩得意之色。 “梁国卫国是陈国藩属,既是臣下,便免不了受宗主监视。这样的耳目,我国中年年都有,只不过今年来得格外多格外勤。或许有舍不得神医的缘故吧,但药王谷素来行事自由,从前神医也不是一直留在陈国都城。若是皇帝真的急需召回神医,大可光明正大问孤要人,如此隐秘行事,怕不是为了神医,而是为了紧密监视梁国动态,唯恐生变。何出此虑呢?” 裴楚蓝紧紧盯着裴青,屏着呼吸,肉眼可见的紧张。 “陈国陛下在位二十余载,与民休息无为而治,待臣下也仁慈宽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膝下只有一女,这女儿还神秘至极。有人说公主多病所以不在人前露面,还有人说公主命格与皇帝相冲,所以父女不得相见。” 梁王将本国舆图摘下,转而换上一幅疆域更广阔的卷轴。 “皇帝年近六十,国本不定,国将如何啊!” 梁王眼中有赤.裸裸的野心:“裴青告诉孤,皇帝的独女早就夭折,皇帝无嗣。孤多方验证,也是如此答复。陈国国内风起云涌,各方虎视眈眈,怕内忧外患同时爆发,所以严密监视梁卫两国。此诚大变之机,正是天助我也!” 裴楚蓝气息沉重,紧攥着拳:“你果然想对陈国兴兵!就凭你,梁国弹丸之地,你有多少粮草兵马,还想与大陈争霸!不自量力!” “神医还是没做好决定?这无妨,神医在大梁多住些时日,或许慢慢会改变心意。”梁王目光扫过裴楚蓝身后的花款冬,然后落在裴青身上,“在那之前,小裴神医会用他制毒的本事,与孤里应外合。神医,你教出了个好徒弟啊!” “裴青,你个小混蛋,胡闹也要有个度!药王谷世世代代忠于皇室,你敢做叛徒,老子把你逐出师门,打断你的腿!”裴楚蓝一拳砸在裴青身上。 裴青一把抓住裴楚蓝手腕,眸色深沉:“正好,我也不是很想当你徒弟。” “小兔崽子!”师徒俩四目相对,裴楚蓝还要骂,裴青直接把人拽了出去。 花款冬也紧接着跟了上去。 御书房里就只剩下梁王和薛照。 梁王激动地向薛照展示陈国的辽阔疆域:“看看,观应,这就是孤送给你的礼物!这是冯献梁给不了你的!连老二老四都没有这份荣宠!观应,孤就要做皇帝了!” 薛照看着他癫狂的神色:“你疯了。梁国附属于大陈已经上百年,冯家虽然只能称王,但自治一国,与皇帝又有何异?为何要打破来之不易的太平?打这场几乎没有胜算的仗?” “怎么会没有胜算?观应,你方才听到了,裴青会回到陈国,替孤毒死皇帝。皇帝一死,又无后嗣,群龙无首,陈国便是一盘散沙!”梁王语速很快,眼里闪着狼一样的精光,“就算此计不能成功,离间了陈国皇室和药王谷也算是极大的收获!凭真刀真枪,孤也能打赢!私盐案、潜州案……自从孤上位以来,就抓住各种机会在陈国眼皮子底下积攒军费,如今已囤积无数精兵良将,粮草足够我大梁将士打上三年!还有裴楚蓝制作的防冻药,能大大振奋军心!我方优势极大!称霸大业指日可待!” 第103章 私盐案,潜州案,还有许多次天灾人祸……梁王都是背后的获益者。正常人都难以想象,窃国者,正是在位者。 薛照:“这都是你的痴想。陈国虽然内乱,还没有到一击即溃的地步。” 梁王长舒出一口气:“不是痴想,是夙愿,是大志!孤还不算老,起码和陈国皇帝比起来是年轻的。孤自年少时起,就志在一统天下。冯献梁名为仁慈实为庸碌,他要做陈国的忠臣,挡了孤的路,所以必须死;沈危也有妇人之仁不愿起兵,所以孤罢免了他的兵权。但他的确是名良将,所以孤舍不得杀他,希望日后他能找回血性,替孤鞍前马后。至于梅雪臣,无用的文臣罢了,他体察不到孤的心思,硬要抓住潜州被克扣的赈济款不放,拖孤的后腿,实在是该死!孤要让他闭嘴,将那份名单永远烂在他肚子里,决不能阻碍孤的大业!” 薛照怒不可遏:“为你牧养百姓,安定地方,舍小家为国家,这叫做拖后腿?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梁王置若罔闻,摊开陈国舆图:“观应,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言语明示,你就能明白孤的心意。你是最像孤的,有智谋有胆量,是文武双全的不世之才,所以孤愿意领你共成大事!观应,你看,孤日后会将这一片划给你做封国——” “我姓薛。”薛照一掌拍在舆图之上,死死盯着梁王眼睛,“异姓王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你比我更清楚。” 梁王的狂热随着薛照这句冰冷的话语降了下来。 “观应,有什么好想不开的?”梁王语重心长劝道,“薛桓才养过你几天?冯献梁更是在你出生前就死了,于你又能有什么恩情?不要被世俗那些君臣大义哄骗了,成王败寇才是真理。孤做皇帝,你做藩王,君臣一心永享千秋万代,这有什么不好?你收留薛然,查当年旧案,孤都没有阻拦,因为孤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虽然还有些稚气未脱,但总有一日,你会想明白孤的苦心和抱负,和孤王一条心干大事。好孩子,从前你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如今怎么这样优柔寡断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皇图霸业!是什么耽误了你?孤来替你扫除不该有的阻碍。” “耽误我一生的,是你。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面对梁王的长篇大论说教,薛照有自己的清醒和坚持,“你以为的我,只是你以为的,我不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薛照退后,直视梁王:“还是那句话,民意不可违,生民不可欺。太平安定,是人心所向。师出无名,不义之战,必败。我从前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往后也不会将剑锋指向无辜。我不会让你拿着榨取的民脂民膏开战,毁掉百姓的安稳日子。也不会让梅雪臣这样一腔孤勇之人枉死,做了你发疯的垫脚石。” 梁王看着薛照转身离去,凝视良久,摇头道:“翅膀硬了……孤不信,老子还镇不住儿子。” 第50章 雪臣 雪还在落,戏台上的表演不停,台下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观众,其中不乏萧约熟悉的面孔。 萧约一抬眼,就看见沈危面色凝重地伫立在不远处,肩上担着厚厚一层雪,快成雪人了。 余光里,本该在会馆内埋头苦读的待考举子齐咎怀,举着一把伞,目光悲悯地看着台上台下的众人。 看似羸弱迂腐的寒儒,不止会在书斋里写锦绣文章,心里装着整个天下。 齐咎怀给的那卷策略,字字句句在萧约脑海里鲜活起来。萧约学了许多防治雪灾的良方,却无法施行,手里没有权力,一切都是理想而空洞的奢望,而掌握权力之人—— 萧约的肩被人轻拍,他听到嗷呜一声狗叫,揉揉眼睛欢喜地转过身去:“我就知道你会来——” 定睛一看,却是牵着一两戴着斗笠的薛然。 “堂嫂。”薛然小声喊。 萧约连纠正他的心情都没有,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台上:“你来这,太危险了,快回去。” 薛然将萧约失望的神色收入眼底,叹了口气,将斗笠压低了些,“认识我的人没几个,不碍事的,倒是你……哎,这会别说这些了,我们都不是主角,台上的才是。其实吧,我想,薛照应该也是有苦衷的。” 萧约没接话,用冰凉的双手抹了把脸,眼睛还是发红发烫的。 薛然立在萧约身旁:“你们先前分析的利害关系,我当时不大听得懂,后来仔细想了想,这事确实不好办。又要惩治贪官解救百姓,又不能让梁王动怒,两头要顾,两头都难全。薛照虽然是梁王跟前的红人,但他毕竟不是冯家人,归根到底也只是个跑腿办差的。他手里有兵,但不能把队伍开到潜州,去把那些贪官都杀了。官场上的人平时都给他几分面子,但真要拿钱赈灾,他使唤得动谁呀?真是不好办……别生他的气了……” 萧约一字不落地把薛然的话听进耳朵里,脑子里理智的一面觉得欣慰,死孩子这回很开窍,说得在理。但是心底情绪化的一面却是不讲道理的,萧约就是生薛照的气,对他感到失望。 很难说明原因,对薛照,萧约有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看法—— 旁人眼里,他是刚愎独断、手段狠辣的权宦血观音,让人闻之色变,沾染上就是晦气。但在萧约这,薛照是香饽饽,是好人,遇见薛照是极幸运的事。 薛照是睿智英武正义仁善的少年郎,他不止皮相好,心地更好。上天施加给他巨大的痛苦折磨,他在长久的忍耐中心性不移,才积淀出那样动人心魄的香气。 第104章 萧约近乎无理取闹地对薛照报有希望,不吝将所有美好的期许落在他身上,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和自己有默契有同感,二人之间,几乎不分彼此—— 这些不讲道理的事,萧约不说,不代表在心里不存在。 可是,薛照让他失望了。 哪怕只是流露丝毫的关切呢?对梅雪臣,对潜州百姓……都没有,薛照无动于衷,好像什么都不能撩动他的情绪似的。 薛照到底在意什么? 萧约对薛照的冷血无情感到生气,但更生气的是自己会因为薛照而生气。 不过是萍水相逢,偶然结缘,过了年就一拍两散了,难不成还要一辈子做他的安眠药? 不会的,绝不可能。 薛然看着萧约难过,自己也心里也不好受,劝道:“别跟薛照置气了,虽然他没追过来,但不代表他不在意你啊……他从小在宫里长大,学得冷眉冷眼不怒自威的样子,是特意装出厉害吓人的样子吧?要不然,他这个岁数手握那么大的权力,谁服他呀?就是口是心非……他踹我那几脚,都不疼……要不是他救我,我就在天牢里被打死了……堂嫂啊,我想了想,他那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不是对你也不是对我,是对你那个老相好,薛照也不是个大度的人……你懂我意思吧?” 萧约心头一紧,立刻反驳:“你胡说什么……薛照,我和薛照不是那种关系……” 薛然:“我知道,你陪他睡觉就是睡觉,但他心里想的可不一定这么简单……我喊那么多声‘堂嫂’,他从来也没说因为这个要缝我的嘴。你在他心里很重要,薛照死要面子,不肯说罢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别再否认了,你说了不算,旁观者清。” 萧约张了张口,雪花润湿双唇,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喉头又紧又干。 竟然混成这样了,让薛然这个小屁孩说得哑口无言。 什么旁观者清,哪有什么旁观当局……就算身在其中,当局者也不迷……当局者,当局者只是嘴硬。 雪下得越来越大,萧约头上白纷纷的一片,落雪压在眼睫上,他感觉眼睛酸痛。 台上听雪连续将《焚梅沸雪》演了三遍渐露疲态,身姿不再翩跹,但嗓音还如穿云裂石,悲咽着一遍一遍向天控诉。 台下有人边听边开始揣摩唱词内涵。 “这词,怎么听着像是别有深意啊?” “押韵押得有些怪……好像是特意拼凑……” “说什么寒暑有时,天公造物合节令?怎不把百姓定安……”一名长须的中年男子,捋着胡须,重复几句唱词,“这几句,每句最后一个字,组合起来……” “时令安,不就是潜州刺史,潜州的最高长官?” “不止,不止,唱词里还有其他人名!” “时令安,何世怀,裘寒雨……” “都是潜州的大官啊!难不成这出戏唱的是潜州的事?潜州的灾情真有这么严重?每次旱涝灾害,朝廷不是都会及时拨发赈灾款吗?” “难道真像戏里唱的那样,是贪官昧了雪灾的赈抚款?” “快听听,唱词里还有哪些人的名字!” 台下群情激昂,萧约听得惊愕,眼眶更加酸胀了。 原来,梅雪臣早就想到破釜沉舟的法子。 梅雪臣设想过即使到了奉安,也无法通过正当途径惩恶救人,所以他不肯轻易将贪墨官员的名单交给任何人。但他也从未将名单藏于暗处,没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 他将名单嵌进了戏曲唱词中—— 梅雪臣早就将罪恶公之于众,只是一开始无人在意。 奉安时时下雪,但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 在大雪压垮自家房屋,冻死亲人之前,没有人在意遥远的灾祸,只当是一篇戏言。 萧约低头揉眼的工夫,四周变得嘈杂嚣乱起来,一抬眼,冯灼带着一队役卒包围了戏台。 台下看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冯灼面色威严,挥手让手下上前,厉声呵道:“拿下这班妖言惑众,动乱人心的反贼!若有反抗者,立地格杀!” 役卒闻令而动,纷纷拔刀出鞘,将刀尖对准台前幕后的戏班众人。 “不!”萧约顾不得自身,大喊一声往前冲。 现场一片纷乱,萧约试图挤开密密的人墙冲上戏台,脚下却是一空,紧跟着萧约才感觉腰被箍紧。 猛地回头,身披大氅的薛照面无表情,将他拢到身后。 “住手。” 萧约落在了薛照背后,听见他叫停抓捕戏班众人的役卒。令行禁止,薛照一声令下,在场无人敢违抗。 一霎时,仿佛所有的风雪都停息了,所有寒冷、悲伤、危机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浓郁的香气将人包裹。 萧约听见自己的心在不可自控地猛跳。 冯灼看向薛照:“薛掌印,你怎么在这?” 薛照直视着戏台。 冯灼目光扫过被推搡到台上的梅雪臣,又落回薛照身上:“听说,数日前,薛掌印当街斩杀了几个行凶作乱的杀手,也是在这……薛掌印,这些人,你知道是什么来历?与你又有什么关联?” “我记得,二公子是在吏部挂职,怎么干起刑部的活了?”薛照拔剑出鞘,与剑锋同出的是身披甲胄各持锋刃的兵士,上前将冯灼带的役卒尽数顶开。 第105章 冯灼:“你什么意思!” “奉安城内,乃至王宫之中,所有守卫听我调遣。这才是名正言顺,权责之内!”薛照双手交握,掌心压着剑柄,剑尖插进雪地。 他与剑一同屹立于人前。 “若是我的话,你听不懂,就让我的剑再告诉你一遍!” 冯灼怒道:“你威胁我!薛照,好大的胆!戏子妄传谣言,蛊惑人心,你不叫停,反而要做帮凶是吗!” “这出戏,演不演,不是说你说了算。”薛照目光扫过芸芸众人,“戏一开唱,若不唱完不得收场,这是规矩。若还有一个看客,就得接着演。” “想看的!”薛照拔剑向天,一声高呼掷地有声,“还有没有!” 萧约热泪盈眶,高声应和:“有!” “有!” “有!” 一只又一只拳头高高举起,一声又一声呐喊着“有”,人潮拥挤向前,群声如沸—— “让他们演下去!” “让他们把戏唱完!” “我们要知道还有哪些贪官!揪出这些蛀虫!给百姓一条生路!” “今日是潜州,明日也许就祸到临头!” “让他们唱!” 眼看着群情激愤,连役卒都被推倒在地,冯灼变了神色,大骂两声“刁民”,骂声被淹没在百姓的呐喊中。 冯灼还要发威,被薛照肃杀的目光一打,连连后退道:“薛照,你竟敢为反贼撑腰,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好,薛照,你是好样的!我看你怎么收场!走!” 冯灼带着役卒们快速撤离戏台,简直是落荒而逃。 “好!这才叫做天理公道!” 不知是谁吆喝一声,台下爆发出雷鸣般掌声。 薛照抬手让众人安静,他缓步走近戏台,在梅雪臣面前一步位置停下,仰头问他:“你看见了,也听见了,还要继续吗?” 萧约从薛照身后走出,同样仰头看着台上。 听雪已经懵住了,梅雪臣眼含热泪对薛照重重点头:“我明白真相了,我都明白了,多谢……但百姓不可被愚弄!天理不可被埋没!” “继续!演!” 梅雪臣嘶声如绝境困兽,他将听雪推开,自己演起了梅妖。 一身素白,步履蹒跚,唱腔嘲哳,但台下众人全神贯注听得入迷。 一段唱词一个姓名,一句悲咽一声控诉,脑海中长篇的剧本一字不错地宣于梅雪臣之口,雪越下越大,观众们的愤怒越积越深。 最后一幕戏,梅妖自焚,龙套依旧举起了红布,抖动如火。不过这一次,台板之下没有烧着火炭,大雪沉沉地压下来,将梅雪臣伤痛且疲惫的身躯压垮。 红布撤开,梅妖卧倒,戏台上淌开一道蜿蜒的血河。 萧约脑子里嗡的一声。 台下如同冷水滴进滚油锅里,人潮狂涌,薛照带来的兵士们连起人墙才勉强拦住众人。 薛照跳上台去,单膝跪地,将梅雪臣扶起,手掌紧紧按住梅雪臣汩汩涌血的脖子:“何必如此?既然已经知道不值得,为什么还要搭上性命?” 梅雪臣含泪带笑:“我真是愚昧,临死前才看清……若是不为虚名所误,早些找你,或许还有更好的法子……罢了,也好……” 萧约爬上戏台,几乎是膝行上前,衣裳都被热血染透了。他来到薛照旁边,周身发着抖,看着鲜血不断从薛照指缝喷出,看着梅雪臣嘴里不断涌出血沫…… 梅雪臣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创口,血液喷射,溅到萧约脸上。 无数的红点,像一粒粒寒冷刺骨的雪。萧约感到晕眩,腹部如绞般疼痛,后背贴满了冷汗。 梅雪臣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吐字也不清:“为一人,或许不值得。可是,有那么多人……就用我的血,让大家牢牢记住……让更多人传论……让那位不得不救助潜州的百姓……我没什么遗憾的了,我的妻儿在那边等我,我去了……多谢,多谢听雪,多谢你……” 一地红雪。满台寂静。 梅雪臣瞳孔已经放大,他睁着两只眼,死死地瞪着上天。 薛照瞑目长叹一声,擦干净手,阖上梅雪臣难以瞑目的双眼。 萧约看着颈部皮肉翻卷的尸体,看着满地的血,颤抖着落泪。 薛照将萧约拢进大氅里,把人圈进绝对的安全区域,遮住他眼睛,轻拍后背:“对不起。我还是让你失望了。” 萧约埋在薛照怀里,无声哽咽到昏厥。 第51章 病中 萧约病了。 向来活泼健康的人窝在床上瑟缩成团,脸上的血迹已经被薛照用热帕子擦干净,但像是连同本身的血色一同擦掉了似的,萧约脸色苍白如纸。 大氅不够,一床一床被褥裹着,还是冷得发抖。额上的冷汗擦了又冒,撬开齿关喂药,灌进去多少又都从唇角淌出来。 薛然看着着急:“平时看起来身体不错的,怎么淋一会雪就弄成这样?伤寒不是这样吧?是不是中邪了?要不找个跳大神的来作作法?” 一两也躁动不安地想往床上跳,汪汪叫个不停。 “别添乱。”薛照将一人一狗赶了出去,关上卧室门。 地龙已经烧得发烫,床边也摆了三个暖炉,薛照坐到床边,将裹成一团的萧约抱在怀里,以便让他靠近炉子取暖。 “你怕血,怕尸体,对不对?”薛照语气放得又轻又柔,拧干温热的帕子给萧约擦汗,“上次在你家,你妹妹犯病,就是因为见了血。你们到底经历过什么,会让你怕成这样?” 第106章 说不清有多少次,薛照在萧约不知情时注视着他,出于自己也难以言明的心境。 半昏迷的萧约无意识地呓语,吐字含混不清,薛照凑近了听才能断断续续听个大概。 “从我们出生,我们家就被人追杀,总搬家也是为了保命,我们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免得连累他人……薛照,我好冷啊……你用大氅裹着我,是怕我冷对不对?你挡着我,护着我,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但我不说……我只有一个妹妹,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萧约言语混乱,昏迷中头脑不清混淆了时间,将不同阶段的事情混在一起。 薛照侧耳听萧约说话,耳鬓擦过他额头,发现冷汗已经变成热汗,萧约嘴里说着冷,身上却滚烫。 薛照将厚重的被褥都揭开扔远,又怕萧约什么都不盖又受凉,于是扯过那件大氅,将他紧紧拢住:“没错,怕冷的蠢猫……萧约,你说的话我都记得,糖葫芦要个大饱满挂匀糖衣,马骑得太快会冷,又怕人看见,我知道你都知道,但你不说我也不说,我从不向人服输……萧约,醒醒,把药吃了。本来就不聪明,烧坏脑子,再也没人要你了。” “好冷啊,血都冻成冰了……薛照,好冷啊……” 萧约紧紧攥着薛照衣裳,双手将他环住。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揉散了,随着萧约无意识地在薛照心口磨蹭,更加凌乱纠缠。 厚实的大氅像是一层茧壳,将两人裹在一起。 “薛照,薛观应……” 萧约一遍一遍喊薛照的名字,薛照一遍一遍地“嗯”声回应。 “不要死,不要,好大的雪,焚梅沸雪,原来焚的是这样的梅……薛照,不要去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舍不得……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不要……” 萧约声音渐低,最后嘴里只剩下“不要”,薛照分不清他是在为梅雪臣的死悲痛,还是陷在回忆里记挂着自己的安危。 为什么舍不得? 制香需要眼泪,活人才会有眼泪,所以萧约希望薛照活着。 仅此而已,还是不止如此? 暖炉之间床榻之上,热度攀升,比炭火更热的,是体温,是心跳。 薛照看着萧约呼吸渐渐平稳,自身却不能平静。他披着大氅,坐在床沿,让萧约枕在自己腿上安睡。 萧约睡着不再说梦话了,但薛照还有话想说,然而看着萧约安宁的睡颜,诸多言语到唇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道:“萧约……睡吧。” 这场病来得突然,并非单纯外感风寒,梅雪臣死在眼前给了萧约太大冲击,勾起了压抑在心底的恐惧。 萧约本来已经退烧,半夜却又热了起来,他紧闭着双眼,满头是汗,双手死死攥握成拳,嘴里不断说着“不”。 “不要杀我们,不要……” “萧约!怎么了?醒醒!” 薛照一直没睡,时时注意着萧约的状况,察觉怀里的人又开始发烧,一手按住萧约紧攥的拳头以防他伤着自己,一手轻拍他的脸,试图将人从梦魇中唤醒。 萧约脸颊发红,烫得吓人:“放了我们,我家很有钱的……不要杀我们……” “萧约,醒醒!我在这,没人能伤害你!萧约!” 无论薛照怎么呼喊,萧约就是醒不过来,在梦魇之中惊恐挣扎。 “妹妹,不怕,哥哥在……爹娘一定会很快找到我们的……不怕……不要看,不看就不会怕了……” 萧约冷汗涔涔,弓起身子捂着肚子恶心干呕。 “薛照,我不想娶公主……我是直男,我就是……可我不做驸马……” “为什么要绑架我们,我们家很有钱,多少赎金都给得起,不要伤害我们,别撕票……为什么你们不要钱,非要我们的命……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薛照,我是直男……你怎么这么狠心,为什么你和我以为的不一样,我讨厌你……我生气,我生气的是我为什么要生气……薛照……” 薛照听着萧约不断说着呓语,一半是六岁那年被劫持的经历,另外一半是自己。 萧约的梦话里一多半都是薛照。 薛照心脏某个空虚的角落好像一点点被填充起来,以至于发涨发紧。 “萧约,你到底清不清醒?”薛照指腹抚过萧约泛红的眼尾,喉结滚动,“是我不清醒……我不讨厌你……” 萧约无意识地仰头,追逐手指摩擦皮肤的微痒,翕张干渴的唇,微伸出舌头将薛照的指尖卷进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渴……” 薛照头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萧约含了一会还是解不了渴,吐出手指,换了个方向枕着:“薛照,我是你的药,和我在一起你就能好好睡觉。可和你在一起,我睡不着了,我好可怜。你和我以为的不一样,我怕你,所以我跑了……你那么快又把我抓回来了,我不敢动,根本不敢动,夜里还得一起睡,怎么办啊,打又打不过你……薛照,你硌着我了,好硬的枕头……都怪你,害我睡不好了……好渴……” 薛照僵着身子,闭眼深呼吸不知多少遍,才微微探身够了药碗到手里,沾湿了帕子,轻轻擦拭萧约干渴的双唇。 “你怕我什么?萧约,我不会再对你动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了……” 薛照目光落在萧约让汗浸湿的白皙细腻的脖子上,一点伤痕都没留,仿佛从未受到任何伤害。但薛照想起那次萧约被掐住,拼命挣扎的样子,看着自己难以置信的目光,心里就又涩又涨,像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第107章 薛照喉结滚了滚:“萧约,我不喜欢许诺,但我真的不会再对你动手了。别怕。” 药液润湿唇瓣,萧约的焦渴得到缓解,气息也平稳了许多,梦话也更加连续了。 “从前以为你没有,我一点都不担心,反正你没有,能拿我怎么样,我们只能睡素的……可是你有啊,虽然大而无当,但你有……就算你有,也和我没关系,我怕什么,我是直男……我真没出息啊,我就是怕……别硌我……” 薛照还想追问萧约,怕的是什么,但显然他心里已经有答案。 薛照向来是和萧约有些默契的,宿醉之后,薛照比萧约醒得更早,睁眼却更迟。他知道萧约为什么跑回照庐巷,也知道萧约装作不知情。他自己则装作顺路,装作不知道萧约在装不知情。 心里都明白,却装得糊涂。若不是起心动念,何必故作无事?看起来坦荡,心思却不堪说。 薛照突然觉得自己也渴得要命,索性端起伤寒药仰头灌了下去。 还是解不了渴。 看着空了的药碗,薛照稍微冷静了些,心想,真是疯了,成了喝药解渴的疯子、傻子,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萧约,”薛照喊了一声,久久没有下文,他看着萧约蹙着的眉心,长而直的睫毛,粉红的眼皮,微汗的鼻尖……薛照喉结艰涩地滚动,“我断药没多久,可是……萧约,你不只是安眠药……我……不是大而无当……” 萧约睫毛颤啊颤,睁开一双不算清明的眼睛,和薛照四目相对。 这回轮到薛照慌张了:“你醒了……你听到多少?” 萧约视线模糊目光涣散:“求求……不要杀我和妹妹……头好痛,好多尸体,都烂了,好难闻,好恶心……” 薛照闻言松了一口气,却更添失落和疼惜。 “张嘴,把药喝了,喝了药头就不痛了。”薛照端起药碗,才想到药已经被自己喝完了,脸上一热,将萧约放平躺下,起身要走,“我再去给你端一碗药来,喝了药,病就会好。” 萧约紧紧搂着薛照腰,怎么也不肯松开。 “别走,香饽饽……别走,我不会吃了你……差一点,差一点就要吃那些腐尸了……别走……” 薛照听闻“腐尸”二字身体僵住,将人重新拢回怀里,哄孩子似的轻拍后背:“不走。” 萧约在半昏迷状态中度过了两天,薛照从断断续续的梦呓中还原出萧家兄妹六岁时的遭遇—— 萧约和妹妹险些丧命于这次劫持中。 一队不知来历的杀手将兄妹二人绑至荒野密室,正要痛下杀手之际,另一拨人手出现,双方厮杀混战不死不休,最后除了兄妹俩一个活人都没剩下。 盛夏,密室,满地残肢。 鲜血干涸皲裂,一片片的血痂,像是大旱的暗渠。皮肉腐烂,生出蛆虫,爬满了狰狞的伤口,白纷纷地蠕动着,在流淌的黏稠的液体中翻滚…… 三天,整整三天,年幼的孩子走不出机关密室,只能困在原地。 萧约明明自己也战栗不止,却紧紧捂着妹妹的眼睛,不断安抚受惊的女孩。 漫长的三天中,兄妹俩相依为命,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挣扎,身处极度的恶臭中,同时因饥肠辘辘而被腐肉吸引…… 那年,兄妹俩才六岁。 “不怕,我不会饿着你,也不会让你再难受。”薛照心脏沉闷,将额头贴上萧约的,试他的额温,“要多少眼泪,我都给你,让你制香,好不好?萧约,不要生病了,快好起来……” 日夜持续交替,薛照喂了萧约一些药和米汤,萧约的高热慢慢退了下去,终于能够安稳睡一整夜。 不知过了多久,在笃笃的敲门声中,萧约睁眼,身上盖着一床被子一件大氅,薛照衣不解带伏在床头睡着。 “薛……”萧约头脑已经清明,但喉咙还干,他撑着床板坐起来,坐着歇了一会,给薛照披上大氅,轻手轻脚下床,脚步虚浮地走过去开了门。 “堂嫂没事吧?!”薛然连开门的人是谁都没看清便急声发问,定睛见到面前站着的是萧约,顺着心口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堂嫂,你这一病可太吓人了。” 萧约食指压唇,目光示意屋内:“别吵,他还在睡。” 薛然双手捂嘴重重点头。 二人来到院中,萧约听着城中四处都在燃放爆竹,问薛然:“我昏睡了多久?” 薛然举起三根手指,表情夸张:“快三天了!你昏睡了三天!无论怎么喊都没回应,一会说热一会说冷,脸色白得吓人,出汗出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今晚都是除夕了,我还想着你要是再不醒,薛照就得陪着你在病床上过年了。” “除夕了……过了除夕就算年后了……”萧约垂首喃喃,“薛照一直守在我身边?” 薛然:“可不是!韩姨要来照顾你,他都不让,必须亲自守着才放心。” 萧约回头看卧室,又抬头看天际炸开的烟火,问薛然:“潜州的事呢?” 薛然闻言神色转为落寞:“梅大人的灵柩已经被送回潜州了,沿途都有人路祭送行。朝廷的赈灾款也拨下去了,赈灾的钦差是一位官声很好的大人。本来梁王要派四公子去赈灾的,薛照进了宫一趟,就改成那位大人了——除了这两个时辰,薛照真是一步也没离开你身边。萧约,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熬。” 第108章 萧约垂头不语。 梅雪臣的死诱发了萧约心底年幼时劫后余生的阴影,他是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来到这个世界的,当年虽然身体只是个六岁孩子,但心理上已经是成年人,即使如此被解救后还是病了好久,痴迷制香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因为总觉得那股腐臭挥之不去,必须时时用香,心里才能宁静些。 妹妹的情况更糟,极度惊吓之后心智停留在六岁那年。 萧约自责没有保护好妹妹,一直想治好萧栎,现在终于要达成心愿了。裴楚蓝答应了年后就为妹妹诊治。 过了除夕,就算是年后了。 薛然见萧约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堂嫂?” 萧约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啊?你说什么……不要乱喊。” 薛然挠挠头:“不喊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叫你……我是想说,你大病初愈,想吃什么?我去做,今夜是除夕,年夜饭得吃好的,喏,厨房里什么都有,各种大鱼大肉我都让韩姨买回来了——哎哟!” 薛然脑袋被砸了个爆栗,他转过头去看见薛照:“打我干什么?我主动做饭伺候你们也有错啊!” 薛照将大氅披在萧约身上:“他病才好,吃不得油腻荤腥。今晚吃汤圆。” 薛然瘪瘪嘴:“他吃不了好的,我能吃啊——别瞪别瞪,我和堂嫂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了吧?” 萧约咳嗽两声,看着兄弟俩去厨房给韩姨帮手,不多时,几碗汤圆就上了桌。 萧约面前那碗汤圆又白又圆,薛照和薛然碗里几乎是一碗芝麻糊。 “我包的还好些,起码是出锅才烂的,薛照的在锅里就是一团浆糊了,只剩下几个好的全舀堂嫂碗里了。”薛然用勺子搅动芝麻糊,一点胃口都没有,“怎么大过年吃这个,就算不能吃油荤,还有很多清淡的东西好吃啊……” 萧约舀了一颗汤圆,送到嘴边,却想起曾给薛照煮的那一锅。那是十文钱两斤的,现在碗里这些,是薛照亲手包的。 “你……”萧约抬头看薛照,嗫嚅许久,想说的话出口就变了,病中的种种都没有提及,只是道,“少吃点甜的。” 薛照吞了一勺芝麻糊,默然良久道:“我不吃药了,不需要佐糖。” 萧约的脸瞬间就红了,他双手捧碗,深深埋着头,恨不得直接扎进碗里。 “打什么哑谜啊,大过年的吃什么药……”薛然瞥见门外韩姨端着烧鸡向自己招手,瞬间就从无精打采的状态支棱回来了,“我肚子好像不太舒服,我先不吃了,你们慢用!” 萧约慢慢吃着汤圆,继续装傻。 薛照没有戳穿他的装傻,芝麻糊吃着太哽,便伸手去提茶壶倒水。 萧约突然按住薛照手:“不要——” 薛照:“不要什么?” 萧约脸色更红,他本来想说,不要再把伤寒药当水喝了,可茶壶里不是药,薛照不是傻子,是自己头脑不清醒才对。 好在天际炸响一道烟火,缓解了尴尬。 “没什么……”萧约侧头避免和薛照视线接触,“今夜是除夕了,梅大人的死让潜州百姓能过一个好年,也算是不幸中的一点安慰。谢谢你,是你成全了梅大人舍生取义,薛照,我有太多地方应该谢你了……还有裴楚蓝,裴楚蓝明天开始会帮我妹妹治病,对吧?” 薛照握杯的手一僵:“治好你妹妹,就用不到裴楚蓝了。萧约,你就这么讨厌我?” 萧约快速摇头:“不,薛照,我不讨厌你,只是——” 薛照起身,点燃了新年的鞭炮:“萧约,可是我讨厌你。” 第52章 青蓝 除夕夜里,碧波藕榭。 花款冬给裴楚蓝奉茶:“师父,别生气了,消消火。” 裴楚蓝没接茶,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消不了这火,谁能想到我堂堂药王谷谷主,会千里迢迢,到梁国来坐牢?小兔崽子,欺师灭祖到了这份上……” 花款冬:“师兄不尊师父,还有我在,我会听师父的话,师父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违抗师命。” 裴楚蓝停步看着花款冬那张酷似先师的脸,但心头烦闷更盛。画皮画骨难画魂,看着哪都像,其实哪都不像。师父温和宽容,看起来没有任何脾气,其实心底比谁都坚定,认准了的事至死不渝。若不是为了师父的遗愿,自己也不会落到现在被人软禁的地步。 “小兔崽子向来不受约束,没少给我闯祸,这次背着我偷偷做的这些事,实在是胆大妄为,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臭小子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我不用人伺候,你去自己找点事做吧。”裴楚蓝摆手。 见花款冬还苦着一张脸立在原地,裴楚蓝凝目看着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花款冬咬着下唇摇头。 裴楚蓝:“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会。” “是,师父。”花款冬端着茶盘转身。 花款冬心想,师父待自己和师兄终究是不一样的,即使师父时常对着这张脸笑,但笑意未达眼底。然而对师兄,就算是打骂,眼睛里也是含着笑的。即使到了现在,明知裴青已经投靠梁王,害得他被困于此,心心念念的还是担心裴青的安危。 梁王说,多年前曾与前任药王谷谷主有过一面之缘,自己这张脸像极了先谷主裴顾之,正适合到裴楚蓝身边策反。花款冬本来也是医学世家出身,自然听说过药王谷的传说,有这样的机缘能做药王谷的传人,实在是祖宗显灵,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第109章 本来是打算跟着师父好好学医的,可是师父待师兄那样,自己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花款冬低头看已经冷掉的茶水。 杯盏里倒映出酷似裴顾之的脸。 裴楚蓝架了张躺椅在铺满芡实的池塘前,窝在躺椅里,夜风吹得衣袖鼓动,他心想真是冥冥巧合,先前薛照找自己给遇人不淑的妇人治厌食,给开了钓鱼散心的方子,如今轮到自己在这钓鱼了。 钓鱼得心静,可现在哪能静得下来。 梁王因冯灼擅自带人当街抓捕戏子一事大为光火,骂老二心中全无百姓且藐视法度,岂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梁国奉安还没轮到老二做主,听着训得吓人,其实只罚了冯灼一月俸银及过年本该有的赏赐。 老二本指望父王治薛照纵容之罪,没想到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虽然最终雷声大雨点小,但也是被吓得不轻。 老四全程旁观,本来已经要捡现成去赈灾博名声了,薛照进宫和梁王一番交涉之后,梁王改换了钦差人选。 不过老四也不是全无好处,梁王下令让裴楚蓝师徒从老二府里搬出,到老四的别院里休养,没有梁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老四并不需要神医治病,但于老二无益,对老四来说就是好事。 裴楚蓝想到冯家人斗得像乌眼鸡似的模样就想笑,梁王竟然真的以为从陈国骗点钱日积月累下来就能打仗了,老二老四还视对方为劲敌觉得非此即彼呢,且不说陈国还扣着个老大,就看梁王日日进补临幸嫔妃那个频率,老五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斗吧斗吧,狗咬狗一嘴毛,天还塌不了。 听着过年的烟火爆竹,裴楚蓝躺着仰面看天际被炸亮,心想这是近些年来头一个没和小兔崽子一起过的除夕,怪冷清的。捡到满门死绝的小兔崽子那时,好像也是过年。 裴楚蓝熬了一锅附子炖羊肉,本来以为小家伙是哑巴,或者是被灭门的惨状吓傻了,一直埋着头不说话。没想到舀羊肉出锅时,他开口了,说煮的时间太长,附子毒性全没了,跟吃地瓜没什么差别。 然后,裴楚蓝就划了他的掌心取血入药,感叹道:“真是个天生的小毒物!血这么毒,也不怕把自己毒死了,我给你配点药,吃了做个正常人吧。” 裴青抽回手,沉沉地瞪着裴楚蓝,抱住他胳膊狠狠咬了一口,顷刻之间裴楚蓝就手脚发软,只有嘴还能动:“好小子,狠心的小毒物……” 再然后,小毒物就成了裴楚蓝徒弟,药王谷未来的主人。 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对自己起了那种心思?难不成断袖身边只能长出断袖?捡到他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啊?小毒物怎么变小混蛋了?他这次回陈国,还来不来梁国?小兔崽子真是长大了,做事一点不和师父商量…… 裴楚蓝荡在躺椅上,仰头数星星,数着数着快睡着了,忽然听见声“师父”。 “小兔崽子,你还敢到我跟前来!”裴楚蓝猛地坐起,差点栽进池塘,定睛一看却是端着碗的花款冬,“是款冬啊,你怎么又过来了,不是让你自己打发时间吗?这宅子里好看好玩,实在不想赏风景,杀一两头鹿炖了吃肉也行。” 花款冬捧着小碗和勺子:“师父晚饭都没有吃多少,又在风里坐这么久,我熬了红枣小米粥,师父用一点暖暖身子吧?” “不饿——等等,”裴楚蓝吸了吸鼻子,“你把碗端过来我看看。” 花款冬欣喜上前:“是我熬了好久才这么稠的,还热呢。师父不渴不想喝茶,但一定饿了。尝尝吧!” 裴楚蓝用勺子搅了搅热粥:“闻起来……” “闻起来怎么样?”花款冬神色紧张,“我用的是上好的红枣,味道应该不会太差吧?” 裴楚蓝丢下勺子:“枣子太多,闻起来甜腻得很,我不爱吃甜食。不用管我,我不饿,就算夜里想吃东西,前些天不是才装了一罐九制黄精吗?那可是仙人余粮。” 裴楚蓝双手交握垫在脑后,倒回躺椅里,闭上眼翘着腿:“我是凡间仙,吃那个就好了。” 花款冬:“师父确实超凡脱俗,可是,我都做出来了,多少尝一点吧师父——” “你是凡间懒鬼,吃饭都能赖。”另一道声音从裴楚蓝头上传来。 裴楚蓝睁眼,见裴青终于不是四季不变的一身黑衣,换了件鲜亮些的衣裳,但脸色还是一样的臭。 裴青劈手抢过花款冬手里的东西,瞧了一眼碗里,冷嘲道:“老东西,我不在,他就这么糊弄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别跟人说,你是药王谷谷主,丢人。” 裴楚蓝本来恹恹的,一和裴青斗嘴他就来精神了,翻身坐起:“你还有脸说!你给我做过一顿饭似的,不都是当师父的做牛做马给你当老妈子?没大没小的,你只是个少主,还没接班呢!欺师灭祖,简直是欺师灭祖!臭小子,我恨不得把你逐出师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还是太纵容你了,把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你掺和梁国的事做什么?你有几斤几两多少本事,能全身而退?要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直接告诉我,我一针扎死你顺带清理门户得了!” “住口。”裴青连碗带粥一起扔进池塘里。 “你凭什么!”花款冬听着扑通一声,心都快碎了,带着哭腔道,“你总是欺负我也就罢了,对师父也这么不敬,我虽然是梁国人,但拜入师门就唯师父之命是从,不像你,背信弃义,做出背叛师父、对不起师门的事!” 第110章 “你也住口。”裴青一拳就将花款冬砸翻过去,花款冬脸上霎时青了一大片,趴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捂住脸噙着两汪眼泪看着裴楚蓝。 裴楚蓝的注意却在别处,他闻到裴青动手时衣袖带起的风:“你身上什么味道,你穿的这身衣服……臭小子,你怎么穿我师父的衣服!” 裴青目光一黯:“这么多年,你还记得……” “废话,我就这么一个师父!我今天就替师父好好教训你这忤逆的徒孙!”裴楚蓝作势起身要打,裴青抢先单膝跪在躺椅尾端,连人带椅一起压住了:“裴楚蓝,你可以把我逐出师门,我求之不得。这些年,你四处招蜂引蝶,是个男人都要撩拨两句,为什么偏偏要在我面前端着师父的派头?” 裴楚蓝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和裴青面面相对,实在是太近了,近得能看清裴青深黑的眸子里幽幽跳动业火一般的光。 “小……小兔崽子,我勾搭男人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轮得着你管我?”裴楚蓝双手撑着躺椅,竭力往后退,“我师父都管不住我,你……你这臭小子……” 裴青掐住裴楚蓝下巴,不许他再离自己更远:“裴顾之不是管不住你,是他不想管,你喜欢谁都与他无关,反正他不可能给你回应,至死,你们都是师徒……裴楚蓝,我不想和你做师徒。” 裴楚蓝身体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冷风还是什么,他迎着裴青复杂的目光神色几变,反复措辞最终还是忍不住骂了出来:“混蛋,这他妈都什么跟什么!你才见过我师父几面,你懂个屁,你才几岁!” “我不懂,你教我。”裴青指腹缓缓划过裴楚蓝下颌,“我明日就要回陈国了,或许一年半载都不能再和你见面,甚至或许死在什么地方。裴楚蓝,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能做,哪怕是让自己周身沾染他人的气味,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这样,难道不是你喜欢的样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破故纸的气味越发浓烈,裴楚蓝也颤抖得越发厉害,他用尽力气挣开裴青的束缚,偏头躲过他的吻,骂道:“□□祖宗的,老子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你,是想让你继承药王谷,在医术上青出于蓝,谁他妈让你学老子搞断袖了!你和谁搞不行,非得搞老子!老子不在下头,跟谁搞也不跟你,滚!” 裴青置若罔闻,俯身吻在了裴楚蓝耳后。 花款冬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师父”。 裴楚蓝周身一颤,心脏几乎停跳,下意识甩了裴青一巴掌。 巴掌声清脆震耳。 “小青,我……”裴楚蓝打完就后悔了,“疼不疼,我不是故意的……小兔崽子,你冷静冷静,刚才实在是过分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乖,听话……” 裴青被打得头歪向另一边,脸上瞬间隆起五指红痕,但出血的唇角却勾出一抹笑:“青出于蓝,裴楚蓝,我听你的话……” “这就对了,乖小青——”裴楚蓝正点头,不防备被裴青掐住了下颌,紧接着冰凉而干燥的薄唇吻了上来,齿关被强势探开,咬破舌尖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唔,你干什么!” 裴青松开裴楚蓝,手背擦去唇上的血,静静看着裴楚蓝双颊逐渐变红,气息也变得浊重。 “他想给你吃的是什么,我给你喂的就是什么。”裴青目光扫过花款冬,“从他手里出来的废料,你一闻就能察觉。就算真的吃下去,你尝遍百草,血液里百毒不侵,也不会起什么药效。可是,我的血,连你也无解。更何况,我还提前调配了一些东西,融进我的血里。我制的药……” 裴青打横抱起裴楚蓝,在他耳边低声:“是青出于蓝的,对吗?” 裴楚蓝手脚都软了,眼尾也涨得潮红,却还在挣扎:“小青,放下,把我放下……款冬,救我……” 裴青回头看了一眼连爬都爬不起的花款冬:“裴楚蓝,你确定要叫他?我不介意让他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我抢的。” 裴楚蓝攥紧了裴青肩膀,深深望着他眼睛,到底没有再说话。 满塘的芡实,田田的叶片在狂风之下摇摆动荡。 天际炸开一片一片烟火。 新年到了。 第53章 治病 薛照点燃了跨年的鞭炮,薛然也借了火星点燃萧约塞给他那只落单的爆竹。 噼里啪啦的响声中,新的一年来到了。 萧约病中睡了太久,再加上四处鞭炮烟火炸个不停,除夕夜里毫无睡意,几乎是守岁到拂晓。 长更巷几乎都是薛家的产业,但现在的侯府也就是薛照父母曾住的地方,其实并不算大。 薛然虽然没在这长大,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感兴趣,几天时间就能如数家珍。尤其是他钻进来的那个狗洞,他特意挪了一盆盆栽做遮掩:“杂草冬天就枯了,这个能挡严实些。” 萧约说他:“还装修上了。你非得从狗洞进出啊?就不能走门?” 薛然垮着脸挠头:“我这个身份,还能有光明正大的一天嘛……大过年的,不说这个了……哎,薛照呢?” 萧约早就发现薛照不见了,脚步虚浮也跟着薛然四处闲逛就是为了找人,但走遍府内也没见到薛照。到入睡的时候卧房里还是没人,醒来床边也是空的。 放个鞭炮怎么把人放不见了? 萧约心想,薛照说讨厌自己或是不是气话。 第111章 薛照讨厌蠢人,也厌恶受制于人,而萧约情急之下说的那些话既不聪明又无理取闹,难免会惹他讨厌。 凭什么要求薛照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就仗着自己是安眠药吗?他还是香饽饽呢。 好像自认识以来,自己还没为薛照做过什么要紧的事,陪睡不算,没有薛照,难道自己就不睡觉了? 大过年的,他能去哪呢? 薛照推门进来时,萧约正顶着一头睡乱了的柔软长发坐在卷成团的被褥间发呆。 “起来穿衣服,梳头洗漱。”薛照在床边站了站,就又出去。 萧约身着寝衣,跳下床趿拉着鞋追上去:“你昨夜去哪了?” 薛然正在院子里练拳脚,闻声转头打招呼:“堂嫂这么早就醒了?不多睡会……哎哟,非礼勿视!”薛然捂住了眼睛,夸张地叫着。 薛照转身将人推回去,顺带把卧室门关上,然后沉着脸训猫:“衣衫不整的乱跑什么?” “穿着寝衣呢,我又不是光着……”萧约本来没觉得哪里不妥当,让兄弟俩的反应弄得有些难为情,“好好好,我以后记得注意形象好吧,这就穿……” 萧约抓起外衣正要往身上套,手里的衣裳却被薛照抢过。 萧约疑惑地看着薛照:“做什么?” 薛照目光往床头一点:“过年穿新衣,免得被那个蠢货说我缺衣少食虐待你。” 萧约想了想,方才看见薛然也是穿着一套新衣裳,但款式花色好像和自己手里这套不太像。 红底蝠纹,很是喜气。领口和袖口滚着一圈绒边,看起来和摸起来一样柔软暖和。萧约很少穿极鲜艳的衣裳,倒是薛照…… 萧约目光往薛照身上飘,薛照板着脸冷声:“看什么看?你这套,和一两是一个款。” 话音才落,身穿红棉衣红上加红的小狗摇着尾巴从角落狗窝里抬起头。 “哦哦……”萧约麻利地套上新衣,小声问,“你昨夜为什么、为什么不在府里一起守岁?是不是梅雪臣之事给你添的麻烦太大?” 萧约说着低下头:“对不起,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梁王只是想为朝廷遮丑,可那出戏唱了那么久动静闹得那么大,他还是无动于衷。虽然后来明着处罚了老二,但罚得不痛不痒,所以老二的目的其实和梁王是一致的,只不过老二将事情办得不体面……从始至终就没有其他的法子,唯有像梅雪臣这样死谏,才能迫使梁王有所行动。你说得对,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梁王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我太冲动了,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误会了你……这件事,会让梁王对你不利吗?” 薛照看着他将衣裳胡乱套好,袖口的绒边都卷进里面:“把鞋穿好。蠢猫,我得罪梁王的事,何止于此,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好。”萧约低头穿鞋,“如今潜州百姓水深火热……我家真的可以出钱赈灾……” “这些事轮不着你操心。赈灾的人靠得住。从梁王那抠出钱来虽不容易,也还不至于要民间自赈。蠢猫,生怕梁王不知道你家富可敌国?财不外露,还用我教你?蠢。”薛照看着萧约头顶的发旋,“去梳头洗脸。” “你这么说,我心里就安定多了。”萧约听话行动,转头又问,“你今天怎么管起我的生活起居了?你很闲吗?不用上班?” 萧约绝对没有阴阳怪气,只是才经历了长时间的昏睡,虽然身上已经不会寒热往来了,但脑袋总还有些迟缓昏沉,看起来神色有些呆呆的,说话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不待薛照回答,他又想起:“哦,今天是过年,怎么也该放放假。” 薛照将萧约的傻样尽收眼底:“你不是想让裴楚蓝给你妹妹治病?梁王将他软禁起来,不许任何人随意接近。即使是我,也只能不露痕迹地将他带出来一个时辰,别耽误时间。” 萧约讶异:“你,昨夜是去找裴楚蓝,所以没有和我们一起守岁?” 薛照道:“按你的道理,过了除夕就是年后,过了子时不也就是守岁了?你找裴楚蓝急不可待,还有心思守岁?” “我……我不是……”萧约不敢和薛照对视,他小声道,“我妹妹的病不能再拖了,发病时真的很痛苦……治病也需要一段时间,我会继续做你的安眠药……” “谁稀罕你?”薛照冷哼一声,“这些日子在我这白吃白住,要滚就滚,难不成我还留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大过年的,说话这么冲做什么?”萧约嘟囔道,“你照顾我,我是感恩的,我心里有数……” “蠢猫,少装腔作势。”薛照随手将萧约卷进去的袖口翻出来,侧过身咳嗽了一声,“心里最没有数的,就是你。” “你也伤寒了?是不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还是前两天……” “没有,我没病,你以为我像你那么弱?” 萧约看着神色冷淡疏离但显然在压制咳嗽的薛照,心想傲娇怪就是嘴硬。 不过,薛照应当也没有伤寒得太严重,除了咳嗽没有别的症状。 从他脸上看不出彻夜未眠的疲惫,也是,他守在自己身边连续三天不眠不休,也依然神色如常。 薛照身体是很康健结实有活力的,嗯,是很有活力的。 薛照看着萧约问话把自己问脸红了,不去细想萧约又在走什么神,提醒道:“等会在你家见到裴楚蓝,不要问他裴青为什么不在,连徒弟两个字也不要提。” 第112章 “为什么?”萧约随着薛照出门,没有骑马,而是坐上了马车。 车厢内两面侧窗都用绒布封了,一点风也透不进来,薛照还递了个手炉给萧约。 薛照回想起昨夜子时过后自己到碧波藕榭,看见满地狼藉,裴楚蓝狼狈失神的模样,摇了摇头:“他们师徒之间的事,不要多问多管。” 萧约听话地点头。 马车驶到城南萧家,萧约探出头要下车,薛照往他身上压了一件厚实的披风。 萧约回头看薛照,薛照冷冷道:“韩姨上了年纪,若是你感染风寒,过了病气给她,你担待不起。” 有时候,或许是大多数时候,薛照的话得抛开语气来听。 萧约摸着披风的绒边,垂眸又抬眼,耳朵上的热乎气被风卷走又冒出来,半晌终于算是有了回应,低低地“嗯”了一声。 下车入府,薛照吩咐守卫今日要格外警惕,不许任何闲杂之人靠近,更不能被人窥视偷听内宅一切动静。 萧约之前没有注意,此时再看,感觉这些人既不像缉事厂的,也不像是司礼监的。 “若是在奉安这么多年,我都不能培植一批只忠诚于我的力量,岂不是白活?缉事厂和司礼监的人不能用,否则梁王会知情。”薛照进萧家倒是比萧约还熟门熟路,他走在前头,“裴楚蓝我替你请来了,你爹那头,你自己去说。” 萧约一抬眼,裴楚蓝独身一人立于中庭,肩负药匣,神色失魂落魄,眉梢眼角常带的戏谑笑意无影无踪,像是披着衣裳的稻草人,内瓤干枯又颓败。 裴青果然不在裴楚蓝身边。 不用问,裴楚蓝这副模样,也和裴青脱不了关系。 就算薛照不提醒,萧约一见裴楚蓝这样憔悴也知道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妹妹的事,就拜托你了。”萧约上前,对裴楚蓝深深一礼。 裴楚蓝受了他的礼,点头:“医不叩门,我不喜欢上赶着治病救人。薛照昨夜是直接踹的门,我就当你们还挺有诚意的。” 萧约抿了抿唇,不用转头,薛照就在余光里。 萧约上前叫门。 上次回家,没能见到父亲当面详谈。隔着房门,萧约向父亲保证,自己和薛照绝不是不清不楚的上下关系,如今再敲门唤父亲,倒是有点心虚了。 “父亲,我回来了。开开门吧,我都听到你在门后叹气了。”萧约敲门,“您把门打开,裴楚蓝就在外面。” 萧父抵着房门:“儿啊,你怎么如此固执!我说了不医,就是不医,我自己的女儿,我说了算!” “是哥哥回来了吗?爹爹,你为什么不让哥哥进来?”萧栎的声音响起,“哥哥,我好想你,你怎么不在家里过年?” “月儿,别闹,跟你母亲到一边去玩。”萧梅鹤让妻子把女儿领走。 萧约双膝一折,跪在门外。 薛照皱眉上前:“萧约,你做什么?要开门还不容易?” 裴楚蓝抱着药匣点头:“是啊,他使不完的牛劲,什么门都踹得开。” 薛照攥着萧约胳膊:“起来。” 萧约对薛照摇了摇头,让他松手,转而对屋内的家人继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父亲认为可以随意决定儿女的生死,儿子这条命随时可以还给父亲!” 萧约郑重地磕了个头。 萧父闻声拉开房门,看着跪倒在地的儿子,无可奈何地叹息:“约儿啊,你从哪学的这样威胁老爹?爹怎么会要你的命?正相反,我和你娘,人到中年才得了这点骨血,将你们视为上天的恩赐,只想让你们兄妹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知道你为月儿的事奔忙,弄得憔悴至此,实在是受苦。可是何必呢?能保持现状已经很好了,安安稳稳活着比什么都强。” 萧父要扶起萧约,萧约轻轻推开他手:“不,父亲,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总有一些人和事情值得殒身不恤。何况,我的现状并不好,停在六岁那年的不仅是妹妹,还有我。” 萧父哀伤地看着儿子:“约儿,不要想以前的事,往前看,往前看就好了……” “我在努力往前看,可是以前的事,我也忘不掉。和妹妹一样,我怕血,哪怕是杀鸡宰羊,看着血流蜿蜒也会不自觉地发抖。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出恐慌,但我心底总还是怕的。我对气味敏感,但凡有一丝腐味,我都会胃痛心慌,所以我不停地制香,越香我越能放松,感觉越是安全……” 萧约说着不自觉看向薛照,恰好与薛照四目相对。 或许不是恰好,是薛照一直皱眉看着自己。 萧约喉头哽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恐慌中,从容稳重都是刻意为之,一旦恐慌将我淹没,我就感觉喘不过气,像是濒死……父亲,我差一点就死了,我差一点就醒不过来,您差一点就没有儿子了。” “是爹对不起你,是爹没有照顾好你们兄妹……”萧父已经是老泪纵横,以袖掩面擦泪。 萧约仰望着父亲:“我知道,父亲所为都是为了保护我们。可是,可是父亲,你所谓的平安,只不过是重症未发。保持原状的结果就是,你的儿子某一天会再次被埋藏在心底的恐惧重伤。我只是一次惊恐发作,便像是丢了半条命,而妹妹,随时都有这样的危险,她有多痛苦,我没法说感同身受,因为除了她自己,我们谁也没办法替她承受。父亲,只要能治好妹妹,无论什么风险,我都愿意担负的。人活于世,事莫大于生死,可死得其所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第113章 萧约道:“父亲困于家中已久,不知道外面的事。前些日,有个叫梅雪臣的人,为了与他毫无血缘的黎民百姓,能够血溅大地。梅雪臣死得其所,再无遗憾。而我,为至亲也能做到如此。相反,若是心中难平,便是长命百岁也如虚度。” “儿啊,这些日子,你都经历了什么?”萧父听罢萧约所说,震撼不已,“孩子,你知道的,咱们家有祖训,绝不掺和朝廷之事……” 萧约道:“我记得,父亲说祖宗立过重誓。但我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誓言能拦得住我救治妹妹?” 萧父看看儿子,又看裴楚蓝,神色凝重:“祖先有言,若后代子孙涉足朝堂,则必遭血光之灾,落得破腹开膛的下场!” 萧约心头一惊,竟然是这样……岂止是誓言,简直像诅咒,萧家祖先为何要这样咒自己的子孙? 薛照也是眉头紧锁。 一直沉默的裴楚蓝开口:“开膛破肚算什么,我能缝。萧梅鹤,萧约不仅是你儿子,别太自私。” 萧梅鹤与裴楚蓝对视,对方目光坚定不容反驳,萧梅鹤沉思良久终于是点了头。 裴楚蓝给萧栎诊脉施针,任何人都不可在旁,其他人便都到了堂前。 萧家父母和萧约,还有薛照面面相觑。 萧约给焦躁的父亲斟茶:“父亲,别急,坐下等吧。” 萧父看看一身红衣的薛照,又看看一身红衣的儿子,再看这杯茶,怎么看怎么来气。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萧父道,“别告诉我,在宜县才认识的。” 萧约:“……正是呢。” 萧父拍桌:“胡说,才认识就把人带回家了?过几个月岂不是要睡一张床?” 还真让老爹说中了。 萧约尴尬又局促,看看薛照又看看爹娘,老实道:“……其实,睡一张床也不代表什么,毕竟床有那么宽……” 萧父:“!” 第54章 药引 萧母拦住拍桌而起的丈夫:“别冲动,不一定就是那个意思,自家儿子的脾性,你难道还不清楚?” 萧父情绪稍缓,见薛照不动声色整理衣襟,老萧又发现一处盲点:“衣裳!你穿的是什么!萧约,你给我站起来!” 萧约闻声瞬间站直:“我……我这衣裳怎么了?” 萧父咬牙切齿,哆嗦着手指几乎戳到萧约脸上:“明知故问!我和你娘都没穿得这么般配!” 萧母:“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一把年纪,在孩子面前不放尊重些。” 话虽如此,但萧母神色间流露出的想法显然是和丈夫一样的。 萧约也瞧出不对了,自己和薛照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复制粘贴,同样的红色,同样的蝠纹,只不过自己这身多了几圈绒毛。 萧约心想自己真是病糊涂了,先前居然被薛照忽悠住了,他说什么自己信什么。但此时当着父母不得不硬着头皮装糊涂:“这个,不就是普通的过年新衣?满大街都这样,没什么特别的。过年不都是要穿红的,一两也穿的这个……” “一两是谁?”老夫妻齐声质问。 萧约迎着二老审讯犯人似的目光,感觉爹娘心里已经想象出离奇的多人关系了,萧约捂脸:“是一条小狗。” “你们还一起养了狗!”萧父吹胡子瞪眼,“今日是养狗,明日指不定养出什么来!” 薛照端了萧约沏给他爹的那盏茶,才饮了一口,闻言呛出一串咳嗽。 “咳嗽就别喝水了,还是凉的。”萧约手和嘴都比脑子快,给薛照拍起了背。 萧父看着泼洒出来的茶水,快气晕过去了:“他喝不得凉的,你老爹就能喝?” 萧约:“爹,我端给您的时候茶也不凉啊,是您一直不喝放在那……您是长辈,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和薛照清清白白的。一两是我从肉铺里救下来送给薛照的,给他看家护院顺便作伴。这些日子我和他住在一起,也是因为要联络裴楚蓝,给妹妹治病。如今裴楚蓝被梁王软禁,只有薛照能带他出来且不走漏消息——薛照,你快跟我爹说,事情就是这样的。” 萧家三人的目光都落在薛照身上。 薛照从容端起茶盏,饮尽了残茶,清清嗓子,郑重道:“不是。” 萧父:“!” 萧母:…… 萧约:“?” 在萧家人炸锅之前,薛照又道:“买狗的钱是萧约出的,平时喂狗也是他,而且一两更亲近萧约,说是送给我,不准确。至于裴楚蓝,眼下梁王并不知道他在为萧家诊治,可时间一长,就难免了。” 此言一出,萧父神色瞬间严肃起来:“不能让梁王知道我家——萧约,这些日子,你掺和的事情恐怕不在少数,还有没有谁盯上你?” 萧约摇头,有些难为情:“这些天,来往最多的就是薛照了,其他人,不过泛泛。” 萧父闻言叹气,转而又对薛照道:“小薛大人,我自己养出来的儿子最是清楚,不至于好歹不分。既到今日,你这孩子自然有你的好处,我对你并无偏见。可是我还得倚老卖老,劝你一句,别自惹麻烦。萧家是世上第一等闲人,也是第一等麻烦人。你对萧家的恩情,老夫铭记于心,也会想方设法报答,只是萧约,我宁可他与山野村姑闲云野鹤一辈子,也不愿他牵扯进权势的泥潭里。不止是你,朝廷里的任何人任何关系,我家都不愿沾染半分。” 第114章 这话说得诚恳又决绝,薛照垂眸看着空杯,久久未语。 萧约拦着不让父亲再说了,自己跟薛照还在这隔着窗户纸彼此装糊涂呢,老人家都开始上演棒打鸳鸯了。 “裴楚蓝很会治心病,这我是见识过的。”萧约将话题引回给妹妹治病上,劝慰焦急不安的父母,“妹妹一定会很快好起来,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可以真正潇洒自在地游山玩水,我一定不再惹爹娘生气。” 薛照眸光一闪,握着空杯欲言又止。 萧父望着紧闭的房门目露担忧,想起裴楚蓝方才所说——萧约不只是他萧梅鹤的儿子,做人不能太自私。可人活于世不就是图个一家和乐?俗人俗愿,竟也这么难实现。 萧父缓缓摇头道:“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儿啊,往后的日子很难太平了。对了,除了裴楚蓝,你近几个月还有没有认识别的可疑的人——那个叫齐悯的,和你还有没有来往?” “齐先生啊,他……”萧约吞吞吐吐。 萧父追问:“听着像是还在来往?” 事到如今,也没法再瞒下去了,萧约老实道:“我拜了齐先生做师父,他教我读书明理。齐先生学问很高,胸襟也很开阔,跟着他学习,我长进了不少……” 萧父却并不为儿子有良师教导欢喜,而是掩面叹息:“原来如此,防不胜防啊……” 父子俩聊得云里雾里,薛照低头见面前多了只杯子。 “我听你时不时咳嗽两声,过年又不方便吃药,这枇杷膏是我亲手熬的,兄妹俩小时候咳嗽就喝这个。试试吧。”萧母含着笑容,给薛照斟上一杯。 母亲离世时,薛照才两岁多,他如今已经不大记得母亲的长相了,只记得母亲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泪痕。母亲笑起来的模样,薛照记忆很模糊,更不知道若是母亲还在,会是什么样子。但美人总有相似之处,温柔善良之人即使年老应该也还是慈眉善目的,就像萧约的母亲这样。 薛照举杯饮尽,和冷了之后又苦又涩的茶水不同,热水冲开的枇杷膏甜蜜温暖,顺着食道滑下去,不仅可以安抚局促,还能镇息咳嗽,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多谢。”薛照双手将杯子还到托盘上,低声又说了一句,“我不怕麻烦。” 萧母怔了怔,轻拍薛照肩膀:“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 停顿的语气往往表示委婉转折,但薛照还没听萧约的母亲说出“但是”来,墙上翻出一个人影,才露头便被背后一箭射倒,紧接着四面都有身手矫健之人试图翻墙入内,大门处也被人撞开,纷纷箭雨向院内几人射来。 “退到我身后!赶快进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薛照快速扯下萧约身上的披风,将人揽在身后,攥紧披风挥转如盾,将利箭尽数卷落于地。 薛照的手下也都在拼死拦截:“大人,这拨人来势凶猛!” 话音才落,已经被对方割断了喉咙。 显然,这次的杀手并不恋战,每次下手都是杀招。而他们的目标,自然不会是薛照,或者把守院落的人。 骤变的情势让萧约不明所以,他逼着自己快速镇静下来,心想这些人应当和从前刺杀自家的是同样来历,只不过这次的身手更高杀意也更重。 萧约护着父母进了裴楚蓝诊治妹妹的屋子,随后立刻转身折返。 萧父一把抓住儿子:“约儿,你去哪!” “薛照还在外面,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置身险境!”萧约毅然决然往外冲。 萧父死命拽住他:“你一点拳脚都不会,能帮上什么?只能是给他添乱!你这是关心则乱!他安排了许多人手在家里家外,不至于让他孤军奋战。况且,我们家暗地里也有高手保护,只不过为防泄露身份不轻易出手。你别急,等他们发觉异动,就会露面!” 萧约根本就听不进去,“等”字太让人心慌了,若是无事皆大欢喜,若是出事……薛照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香饽饽,薛照绝不能出事! 萧约甩开父亲:“不行,我还没为他拼过命,凭什么让他为我出生入死!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我得跟他一路!” “儿啊,你还有爹娘和妹妹呢!” “可薛照只有我!” 裴楚蓝挤上前来:“别废话了,要是拦不住那些杀手,都得死!只是谁先谁后罢了。生同衾死同穴的话以后再说,先解决眼下。萧约,这个你拿着——” 裴楚蓝塞给萧约一包粉末:“这是吸入则死的剧毒,我方才留意到,外面正刮东南风。情急之时,迎风掷向对方,或许能保命!萧约,我跟你说,你和薛照黏黏糊糊缠缠绵绵,我不管你,但无论如何你必须得活着!要是你死了,我把你老爹老娘,还有妹妹一起弄死!听到没有!” 庭院中。 薛照丢下插满箭簇的披风,挥剑如流星,将簌簌破空的利箭斩落在地。 对方的人数之多、实力之强超过薛照的预料,薛照选出来保护萧家的已经是他手下精锐中的精锐,竟显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过片刻就几乎全军覆没了。 这些人,比萧家来奉安途中那些陈国禁军还要厉害,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到底是谁,非要置萧家于死地? 利箭纷纷如雨,一个旋身闪避,薛照看见了跌跌撞撞跑到檐下的萧约。 “蠢猫,你来这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别出来,你聋了!”薛照劈落射向萧约的箭。 第115章 见萧约露面,四面的杀手像见了血的苍蝇,丢下弓箭挥刀围拢上前。 “这时候就别骂我了,等安全了随你骂个够!”萧约看准风向,将药粉向杀手掷出,趁机捡起刺猬壳似的披风,将自己和薛照罩在了披风之下,“闭嘴,屏住呼吸!” 裴楚蓝给的药名不虚传,瞬息之间,凶残狠厉的杀手们已经倒了一片,连挣扎呻吟的机会都没有,就七窍流血死得僵硬。 萧约知道这药粉的厉害,虽然周围没了动静,但还是屏着呼吸动也不敢动。 披风之下,两人紧贴。被利箭射出的孔洞,一点一点露着天光,还有细雪从中翩翩降落。 在狭窄的天地间,在昏暗的光线下,薛照看着雪沫落在快把自己憋死的萧约鼻尖上。 胸膛起伏,脸颊涨红,怕死却还是怀着恐惧折回来。真是蠢猫。 行随心动,薛照很恶劣地咬了萧约一口。 在脸颊上,离唇角很近的地方,浅浅的酒窝上又刻下一道印痕。 “傻子。”薛照看着自己留下的红痕,喉结滚动,“从没见过,活活将自己憋死的人。” 除去披风,萧约通红的脸暴露在天光雪色之下,齿痕的红尤其显眼。 “薛照,你……”萧约几乎失语。 “我不想再陪你装傻了,萧约,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薛照指腹轻按萧约的酒窝,不舍得将淡淡的齿痕揉散,“谁让你自己跑回来的,我不会再放你走。即使治好你妹妹,再也用不上裴楚蓝,再也用不上我,你也不准离开。” “薛照,我回来,我……我是因为,不能让你为了我家拼命,而我躲在后面,这太不讲义气了,是小人行径……” “我不想跟你讲义气。” “可我——” “小心!”薛照侧耳听见还有箭声,快速调转位置将萧约掩在身后,那急速飞来的利箭便插在了薛照肩头。 几乎是和上次同样的位置。 萧约瞳仁骤缩:“薛照!” “死不了!”薛照将他往后一推,单手拔出深陷皮肉的长箭,“宫里用的箭!是梁王的人,不能让他跑了报信!滚回安全的地方!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说罢,薛照纵身飞上院墙,追赶放冷箭那人。 萧约看着院中一地死尸,却不是因为这些尸体而颤抖。 对薛照,总是关心则乱。 若是自己不出来,或许他也能杀了这些人,且不会中箭……可是,薛照分明是为自己回来而欢喜的,欢喜得都咬人了,小狗似的。 被他咬一口,好像并不觉得厌恶,心底也不抗拒他做点其他的事…… 萧约摸着自己脸颊,热得发烫,但心里纷乱的杂念好像都有了头绪。 这次就听他的吧,不要追出去了,就在这乖乖等他回来,被他骂,和他算账…… 薛照离开后的每时每刻都无比漫长,萧约坐在台阶上,等到院中血腥气都淡了,又重新浓烈起来,萧约抬眼看见一片血红—— “薛照!” 萧约狂奔向前,将步履蹒跚的薛照接进怀里:“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你的血!薛照,不要闭上眼睛,看着我!睁开眼睛看着我!” 两人踉跄倒地,萧约将薛照紧紧揽在怀里。 薛照伸手要去摸萧约的脸,但指缝滴落的血砸在脸上,混合着从萧约眼睛里夺眶而出的泪水,将萧约袖口的绒毛都弄脏了。 薛照收回手:“你这样说,显得我很无能,对方几十个人,都没留活口,梁王不会知道你家的事,你是安全的……” “谁跟你说这个!就算让他知道又能怎么样!至于让你这么拼命!傻子,你才是傻子!”萧约抱着薛照嘶吼,“裴楚蓝!裴楚蓝快来救人!救命啊,裴楚蓝!” 裴楚蓝闻声而来,看见紧紧相拥的两个血人。 “约儿!”萧父大喊一声,要冲到儿子跟前,被裴楚蓝拦住:“别添乱,把时间交给真正需要的人。” 萧父:“你还不去救人!” 裴楚蓝眉目沉沉,似在深思:“你现在知道命令我了,可什么身份的人才能驱动我,你是知道的。” “你!”萧父气愤不已,“人命关天,还在说这些!” “就是因为人命关天,才要说这些。”裴楚蓝凝目庄重,“救一人是义,救百人为德,救万千人才是仁。你不肯为仁,如何叫我为义?” 萧父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儿子泣不成声。 “薛照,你不能死,你怎么可能会死,在我心里,你什么都能做到,任何人都伤不了你!”萧约试图按压薛照身上流血的伤口,但到处都在流血,红衣染得更红,几乎湿透了。 薛照攥住萧约的手:“没轻没重的,我也是会疼的,别动了……别哭,我回来不是想看你哭的,萧约,你哭有什么用,你的眼泪又没有香味……说点我爱听的……” 萧约更加泪如雨下:“就你香,就你是香饽饽……薛照,我不讨厌你,但我讨厌不讨厌你的自己,为什么你要长这么好看,为什么你要生得这么香……我舍不得离开你,就算你不能帮我,就算你没有香味了,我还是……我们还有一条小狗呢,还有薛然,你不能死,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薛照扯出一个笑容:“还在嘴硬,就那么难说出口……一两不是小狗了,薛然,我把他送去军中锻炼,有朝一日,能靠他自己光明正大地重振薛家……没我,他们都能活得很好……” 第116章 “那也不行,你可是薛照,从来都是你要别人的命,没人能要你的命,阎罗王也不行!”萧约拼命摇头,对裴楚蓝大吼,“救人啊!你为什么不救人!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一命换一命也可以!救他啊!” 裴楚蓝无动于衷,仿佛一尊神佛塑像俯视凡间疾苦。 薛照握住萧约手:“说的什么傻话,谁要你来换我的命,别哭了,我只是有些困有些累,还有些可惜,萧约,你这张嘴啊,就是说不出我想听的话……算了,不逼你,等……等……” 薛照到底没说出“等”字后面的话。 握在掌心的手陡然失了力度,萧约看着怀里的薛照阖上眼睛,脑子里轰然如大厦垮塌:“薛照!” 裴楚蓝这时才像变回了凡人,从袖中摸出一粒黑色药丸:“萧约,我能救他,但需要你吃下这粒药做药引,你愿意吗?” 萧约满面死寂,闻言重新活了过来,放下薛照,几乎是膝行上前,伸出双手,仰望裴楚蓝:“我愿意!” 萧父看儿子如痴如狂,狠拽裴楚蓝:“非要把我们家逼到这种地步!这是什么药?是不是觉得把约儿的性命捏在手里,萧家就会听你们摆布了!我们姓萧,凭什么要萧约做出牺牲!眼下你被梁王囚困,只要我家立马搬走,就再也没人能找到我们,休想以此要挟!” 裴楚蓝冷声冷色:“做出牺牲又如何?我尚且能为陈国舍身不恤,萧约为何不能?何况,我已经够手下留情。” “你是为了你师父!你要牺牲是你心甘情愿,怪得着谁!”萧梅鹤怒吼,“我家并不欠陈国什么!” “世事缠杂,亏欠与否,谁能说得清?”裴楚蓝附耳对萧梅鹤道,“这药,叫无忧怖,于人体无碍。吃下之后,便会将挚爱忘得一干二净。你想走,可萧约不想,这里有绊住他的人。硬将他们拆散开,恐怕会父子反目。不妨用这药试一试,若是吃下去无事发生一切如常,说明薛照在萧约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尔尔,何足为惧?若是吃下去,萧约忘记了薛照,岂不是正好?抹去一切不该有的痕迹,仿佛两人从未相识一般,也算是快刀斩乱麻。一切就看天意。若是上天要你家置身事外,我无话可说。” 萧父盯着裴楚蓝掌心的药许久,又看阶下泪流满面神色恍惚的儿子,摇头叹息:“真是孽缘……” 裴楚蓝举起药丸:“你家血脉特殊,血液本来就具有奇效,再加上——” 萧约直接将药丸抢了过来。 裴楚蓝看着他:“你不问问是什么药?于自身有什么坏处?” 萧约直接将药丸吞了下去。 第55章 卜算 靖宁侯府一向冷清,鲜有客人登门,过年期间更是门户紧闭寂然严肃。 “为何许多良药用下去,丝毫不见好转?”梁王亲自到侯府,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薛照,神色忧虑急切,“从前,观应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从未像如今这般长久昏迷不醒。” 韩姨端水来给薛照擦脸,边擦边落泪。 梁王不悦:“哭什么?观应多少次逢凶化吉,如今也是一样,在他床前哭什么?晦气!” 韩姨抹去眼泪收拾表情,跪地叩头谢罪,梁王摆摆手让她退下。人刚要出门,梁王又将她叫住:“等等——” 韩姨端着水盆身子一僵,心想,梁王突然到府,自己只来得及将一两关在柴房里,却忘了捆住狗嘴,莫不是一两吠叫出声,让梁王听见了? 梁王一直不许薛照养狗,杀了许多只。而一两是薛照最喜欢的,可千万不能出事。 韩姨战战兢兢立在原地。 梁王问:“陪嫁孤王姐姐到卫国的,是你的姐姐还是妹妹?” 韩姨暗松一口气,将盆放下,打手语道:“是奴婢的姐姐。” 梁王黯然神伤:“你姐姐死在异国他乡,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孤王的姐姐困在卫宫,恐怕也是此生不得再见。孤的亲人不多了,观应这孩子更是孤最心爱的……一定要照顾好他,否则孤留你无用。” 韩姨点头应诺,端起水盆退了出去。 “神医呢,神医请来没有?”梁王对外大喊。 裴楚蓝姗姗来迟跨进房门,花款冬提着药箱跟随其后。 梁王:“神医,快来看看观应!” 裴楚蓝冷声讥讽:“他人治坏了的,才来让我治,我凭什么要收拾烂摊子?碧波藕榭景致不错,又有好吃好喝,最好把我关在那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落个清净才好。” 梁王强压着不悦,好言相劝:“神医,孤并无意囚禁你,只是想尽己所能让神医师徒安逸休养。孤本以为观应受的只是一般刀剑之伤,不必劳动神医,没想到太医院众人皆束手无策,只好打扰神医清净。还请神医不念前嫌,为孤医治观应,待其痊愈,孤必有重谢!” 裴楚蓝心道,旁人治得好才怪。他给薛照用了屏息停脉的秘药,以至于诊断起来就像是气若游丝魂归天外了,实际上除了皮肉伤,薛照并未伤及内里。正常来说,薛照这样强健的体魄,只要昏睡个几日,再好好用些敛创药,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得差不多。 萧约的“一命换一命”其实很没必要,他被薛照满身的血吓得头脑发懵了,以为薛照有性命之危,就是关心则乱。裴楚蓝旁观者清,所以才能哄他吃下无忧怖。 梁王也因薛照的伤方寸大乱。 第117章 这倒是有意思,裴楚蓝一直以为梁王顶多拿薛照当一柄好用的利刃,没想到还真有点血脉亲情。 裴楚蓝对梁王翻了几个桀骜不驯的白眼,然后上前,装模作样地把着薛照手腕诊脉,诊着诊着,指腹越按越实,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他叹一口气,招呼花款冬上前:“你来试试脉象,说说薛照状况如何。” 花款冬把完脉直摇头:“血脉枯绝,无力回天了。” 梁王瞬间红了眼眶:“不,观应还这样年轻,这孩子是孤的心头肉,不能……神医,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保住观应的性命!神医,你乃药王谷嫡传,一定有办法救观应!” 裴楚蓝讶异于梁王激烈的反应,他这样的人,权欲熏心,为了争权夺位连在陈国做质子的长子都弃而不顾,反倒因为一个外甥而如此失态? 难不成,薛照不止是梁王外甥这么简单?毕竟,薛照作为罪臣之后,竟然没有真的净身……梁王待他,实在是不一般…… 裴楚蓝无暇深究薛照的身世,也没端着太久架子,趁着梁王恳求,他提出条件:“把小青召回来,不准他再给你卖命。” 梁王摇头:“箭在弦上,不可不发。再者,是小裴神医自己心甘情愿助孤完成大业,神医再怎么阻拦,也不过是无谓之举。” 裴楚蓝料到他会拒绝,哼道:“罢了,反正我也不认这个徒弟了,随便他怎么作死。要我救人,得答应我另外一桩条件。若我治好薛照,不得再拘禁我,也不许遣人暗地跟踪。” 梁王还是略显犹豫:“这……也罢,神医,各退一步罢了,孤不再约束于你,但你也不可离开奉安,也别打主意通风报信,否则就不要孤待客不周了。” 裴楚蓝点头:“我不走,我还要在这等着小兔崽子回来。至于传递消息,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我能怎么通风报信?” 梁王:“既如此,那就请神医快快施救!” 裴楚蓝:“不忙,我先问问,薛照是怎么伤成这样的?有你给他撑腰,奉安城内,谁敢伤他?左一刀右一箭的,都快戳成筛子了。” 梁王闻言沉默,但终究耗不过裴楚蓝,顶着他疑问的目光道:“是陈国的探子。” “哦?”裴楚蓝故作惊讶。 “孤将神医视为心腹,一统大计也未隐瞒神医,望神医不要辜负孤王的信任。何况,你的首徒已潜回陈国,若是走漏消息,第一个丢掉性命的就是他。神医还是多斟酌,三思而后行。”梁王目光沉沉地看着裴楚蓝。 裴楚蓝冷哼:“小混蛋,死了活该。” 梁王看得出裴楚蓝口是心非,他接着道:“陈国探子密切监视奉安动态,孤是知道的,但为免打草惊蛇,孤一直未行剿杀,不料竟然让观应横遭祸患——巡街的兵士在隐僻处发现了陈国探子的尸体,孤派去监察城内各处的密探也都丧命,还有就是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观应。视此情形,应当是双方遭遇且发生冲突,至死方休。幸而观应身手了得,才侥幸留得一条命。” 裴楚蓝闻言发笑:“并未亲见,怎么就敢断定?说不准,是薛照和陈国的探子联手杀了你的人呢?你灭他满门,还让他做个不尴不尬的小太监,不怕他记恨你,还能这么信任他?” 梁王闻言面色一凝似在怀疑,但很快他就摇头:“神医不要妄言,观应是孤亲手养大的,他脾性心思孤了如指掌,观应绝对做不出叛国之事。神医快些为他诊治吧。” “你说是就是吧。”裴楚蓝勾唇一笑,在床侧坐下。 那日萧家院子里躺了一片死尸,幸而萧家住在城郊没什么邻居,要不然早就闹开了。萧梅鹤说要自行处理,裴楚蓝却道另有更好的法子—— 他将陈国探子和梁王密探的尸体混在一处,再给薛照喂了秘药放进死人堆里。很快就有人发现,并呈报给梁王。梁王立即派出所有太医医治薛照,且并未怀疑其他探子的死因,于是萧家还能安安稳稳继续潜藏。 一切都如裴楚蓝所预想,梁王别无他法只能请出自己救治薛照。 裴楚蓝在几处穴位下针,不多时便收针。 梁王急声问:“怎么样?要用什么药?多稀罕的都不怕,孤即刻派人去国库中调取!” 裴楚蓝摇头叹气:“恐怕这次是要砸了我药王谷的招牌了。别跟人说我治过薛照,趁着最近天气凉还能放,好好找一副合适的棺木,停几天就葬了吧。” “你说什么?怎会如此!”梁王抓着裴楚蓝不放手,“不行!一定要救活观应!这孩子还没娶妻——” “哎!娶妻!”裴楚蓝灵光乍现似的,“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什么?”梁王愕然不解。 “民间有个冲喜的说法,给大病之人娶亲,能收拢离魂重聚阳气。”裴楚蓝一本正经道,“可巧我医术高绝,看相算命也很有一套,且让我给薛照算一算,他命中有无姻缘。去备办作法需要的器具——” 裴楚蓝看着神色疑惑的梁王:“怎么,不信啊,那还是准备棺材吧。” 裴楚蓝一甩袖子:“款冬,走,回去杀鹿喝酒。” “不不,只要有法子,都尽力一试。来人!准备神医需要的东西!”梁王把人留住,对外高呼。 不多时,裴楚蓝吩咐要用的东西就准备齐全。 花款冬跟着裴楚蓝也有一段时间,却从没听说师父还会卜卦算命。 第118章 裴楚蓝嘻嘻一笑:“山医命相卜,都是互通的。知天命,才更好尽人事。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为师留一手也不过分吧?话又说回来,医道是上乘,其他都是旁门左道,不学也罢。” 花款冬心里委屈,揉揉还发疼的颧骨:“那师父教师兄这些东西了吗?” 裴楚蓝想,要是臭小子在,他一准能看穿自己耍的鬼把戏,说不定还要翻着白眼在心里嘲讽,多精啊那小子。就是精得过了头,连老子也敢睡,色胆包天了,他倒是会捡好的吃,裴楚蓝愤愤地想。 “孽徒,教他个屁,我直接把他逐出师门,往后别跟我提他。” 花款冬将这句话解读为裴楚蓝在说反话,说得绝情,其实毫无保留,什么都教了裴青。花款冬一想到自己既学不到真传,又做不成谷主夫人,连旁门左道都没机会学,垂着头直抹泪。 许多稀奇古怪的草草木木摆在薛照卧房里,裴楚蓝从药王谷神医摇身一变成为江湖术士,他将龟甲、筮草以及铜钱挨个摇掷,然后跳到薛照床前,先是用蕉叶对着薛照扇风,又拿一枝杨柳轻洒甘露,都没什么反应。最后裴楚蓝点燃一把香蒿,嘴里振振有词,抓着香蒿在薛照头上绕动几圈,浓烟将薛照包裹其中。 梁王听见了一声咳嗽:“是观应的声音吗?有反应了!有效,神医,真的有效!” 梁王拂散烟尘,去探薛照的呼吸和脉搏,比先前明显了些,但对比正常人还是太微弱。 “神医,怎么观应还不醒?”梁王急声问。 裴楚蓝熄灭香蒿,故作高深道:“我方才算到,薛照命中确实有姻缘,且会夫妻相守携手白头,而且……” 梁王听裴楚蓝停顿,追问道:“而且什么?” “实在是奇怪。”裴楚蓝作出不解之色,“我算到他命中还有子女……怎么会这样?难不成是过继的同宗?可是薛家都死绝了呀,实在是奇怪……” 梁王眼前一亮:“竟然如此!这……啊,先不管这个,神医你方才说冲喜可以救回观应?” 裴楚蓝道:“既然王上相信我的本事,那我就接着说吧,我算到薛照命不该绝于此时,他是大富大贵尊荣到老的命数……要让他彻底好起来,当务之急是要成就姻缘为他冲喜。” “好!孤立刻下令,让沈家嫁女!” “非也非也,冲喜不是随便抓个人来凑数就成。” 裴楚蓝转身拨弄龟甲、筮草和铜钱,掐指算道:“卦象显示,庆元四年……嗯,七月,上旬,初五,得是这天出生的人才行。方才薛照是受香蒿所感,香蒿者,是为萧,得是姓萧的人……引魂青烟呈朱雀之状,朱雀在南,就往南边去找吧。” “若是真能找到所有条件都符合之人,就是薛照的造化。否则,还是准备棺材吧。” 第56章 失忆 萧家又要搬家了。 萧约被翻箱倒柜收拾行装的声音吵醒,从床上坐起来,呆滞地看着外面,头脑很迟缓地反应了许久,才通过大亮的天光推测已经快到中午。 萧约向来不是贪睡的人,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了,本该轻盈的幻梦像是隆冬里的厚棉被,梅雨时的檐下垂帘,绵长又凝重。 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在梦里辗转奔波,在梦里又笑又哭,各种体验和情绪都像是真实的,但认真回想做梦的内容,又像是隔着一场浓厚的大雾,雾里人影绰绰,一切都似是而非。 睡得太久,以至于醒来之后,手脚都发软,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不清醒。 萧约按着额角下床,循声找到父母。 “爹,不是说好了让裴楚蓝给妹妹治病吗?才治了一次看起来就很有疗效,怎么能半途而废?”萧约将已经装箱的铜镜木梳重新放回妹妹梳妆台上,叫停忙碌的下人,“都别忙了,我们不搬。” 萧父屏退下人,围着萧约转了一圈:“儿啊,你起来了……你还记得裴楚蓝?” “怎么会不记得,我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他说动。”萧约觉得父亲的反应怪怪的,“怎么睡一觉起来,就又变卦了?” 萧父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萧约想了想:“我原先跟裴楚蓝约定,年后就给妹妹治病,除夕过了就是年后,裴楚蓝遵守诺言上门诊治……昨日是大年初一,今日自然是初二啊。” “昨日裴楚蓝到府上为妹妹施针用药,他一出手,妹妹就有好转,虽然看见血还是会害怕,但不至于像从前那样惊恐失控。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药王谷!父亲,一定要趁着病势好转,让裴楚蓝彻底治好妹妹!” 听罢萧约所言,萧父与妻子面面相觑。 初一那天,陈国刺客来势汹汹,好在薛照拼命血战,将其尽数歼灭。后来薛照又杀净了梁王的耳目,一点没将风声漏出去,萧家才得以维系安稳日子,并趁着封锁宅院的守卫尽数撤去,裴楚蓝也被梁王牵制的机会搬家离开奉安。 只可惜薛照因此重伤,而萧约为了救人,听信裴楚蓝之言,吃下无忧怖,从大年初一开始昏睡一天两夜,今日已经是大年初三了。 在这一天两夜里,萧父无数次走到儿子床前,去试探他的呼吸和脉搏,唯恐心爱的老来子不是沉睡而是长眠,毕竟萧约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安静得可怕。 分明裴楚蓝说了,无忧怖对人体无害,但萧约就是皱着眉头醒不过来,不知陷入怎样的梦境,梦里是谁牵绊住了他? 第119章 原先怕萧约长睡不醒,现在萧约醒来,竟还记得裴楚蓝为萧栎诊治的事……除此之外,萧约还记得多少? 萧父道:“眼下裴楚蓝被梁王拘禁,请他诊治多有不便。不如我们先走,待他重获自由,再接着为月儿治病。这桩顽疾已经多年,也不差在一时片刻。” 萧约闻言黯然:“我知道,奉安乃是非之地,并不宜居。前些日子梅雪臣的事,足够说明梁国并不安生,离开奉安也好。可是药王谷行踪隐秘不定,我怕我们一旦和裴楚蓝失去联系,就很难再重遇。” 萧父心头一紧:“梅雪臣的事……你也还没忘?” 萧约点头:“才过去多久,印象深刻。像梅雪臣这样的好官,死谏才能为灾民陈情,说明在位者心中并无百姓。就这一点而言,陈国比梁国要好得多——话说回来,父亲,就算在梁王眼皮子底下行为受限,但既然裴楚蓝答应了要救人,不将妹妹彻底治好也不算完,他总会想到办法兑现承诺。我们一走了之,岂不是背弃于他?要是裴楚蓝因此恼怒,往后再要求医就更难了。” 萧父听萧约言语沉静,观其神色也从容镇定,实在是疑惑。 难不成那药根本就是唬人的?萧约根本不像失忆,桩桩件件他都一清二楚。可若是什么都记得,他怎会不过问薛照的状况? 萧父想起那日萧约抱着浑身浴血的薛照,心如死灰的模样,不免打了个冷颤。 如此伤心,绝不只是顾念恩情讲究义气那么简单,是真伤着心尖上的人了,才至于这般痛苦。 薛照那孩子,倒是人好,可是…… 萧父想着便摇头叹息。 “况且,我答应了齐先生要好好向他学习。”萧约继续道,“如今才入门,就不告而别弃他而去,实在有失做学生的信义。不久就要春闱,我怕会影响先生考试的心态。寒窗苦读不易,若是因旁人耽误,实在是造孽。父亲,裴楚蓝医术高超,说不定在二月春闱前后就能治好妹妹,届时齐先生也有了功名,一切就都圆满了,然后我家再走,岂不是更合适?” “圆满”二字从萧约口中说出,萧父听着他将所有人考虑到,唯独漏了薛照,这下确定了无忧怖是生效的,再也不用担心萧约为了薛照舍生忘死。 舍弃前尘纠葛,萧约又是无牵无挂的逍遥闲人,这本该是一件好事,但萧梅鹤却欢喜不起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无忧怖使人忘记的是心底挂念最深之人。 萧约忘记的怎么偏偏就是薛照。 萧父叹气:“你说得都很有道理,但为父还是怕夜长梦多,奉安已经不安全了,还是早些离开是非之地为好。” “为什么会不安全?虽然梅雪臣血溅戏台触目惊心,但那是朝廷内部的事,和我家有什么关联?我那日在台下看戏,是因为与听雪旧识,与官兵相抗支持演戏,那也是人心所向,罪不及众。裴楚蓝被梁王软禁,但他身份特殊,梁王也不敢真拿他怎么样,总还有办法可想。奉安是梁国都城,巡守严密,从前刺杀我们家的那些人也会有所顾忌——” 萧约说着皱眉,他嗅到极淡的血腥味,这味道已经快完全挥发,但还是透过窗缝,被嗅觉灵敏的萧约捕捉到了。 萧约走出妹妹房间,气味越发浓烈:“为什么院子里有血腥味?我的头,有点疼……” 萧父眼看儿子按着额角,疼得站立不住蹲下,急忙把人搀扶回屋:“是杀鸡!咱们家年夜饭办得丰盛,鸡鸭鱼肉都是新鲜宰杀的,所以血腥气重了些。” 远离血腥源头,萧约的头痛得到缓解,但他对父亲给出的说法很是不解。 “可是……” 萧约看着父母紧张的神色,将疑惑吞了回去。 萧约本想说,宰杀禽畜一直都是在厨房,怎么会拖到院子里去杀?而且院中的血腥并非来源于家禽,而是人血的味道。再者,血腥弥漫之广,绝不是一星半点的失血能造成,便是一个人流尽了全身的血,也不够。 “父亲,我好像,有些事情记不起来了。”萧约双手抱头竭力思索,“除夕夜里吃了什么?我是在家过的除夕吗?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我的记忆,好像有些接不上……断断续续的。” 萧父和妻子相视,二人皆无声叹息。 本想快刀斩乱麻,没想到反而越理越乱。 萧父编出一套说辞:“约儿啊,你一心为着妹妹,四处奔波本就劳苦,好不容易请到裴楚蓝上门诊治,欢喜过甚不留神摔下台阶,磕伤了头,大概是因此有些失忆吧?你睡得久,从大年初一睡到初三,头脑有些不清也是有可能的,再歇歇就好了。” “磕到头失忆?” 萧约并没有在自己头上摸到任何伤口,而且他感觉父亲的话也很奇怪—— 父母一向将儿女爱若珍宝,若是萧约真的伤了脑袋,还不请十个八个大夫来治?补养的汤水也得一碗一碗地端到萧约面前来。怎么会如此淡静? 萧父见萧约犹疑,继续道:“儿啊,你睡迷糊了……你当然是在家里过的除夕,否则还能去哪?我们吃了许多山珍海味,你却尤其喜欢一道窑鸡,月儿也喜欢。你疼妹妹,把两个鸡腿都给她了,自己只吃了翅膀……能想起来么?” 萧约缓缓摇头。 父亲所说的情景在萧约的记忆里存在,但他记得那是前年过年发生的事。今年过年到底吃了什么,有窑鸡吗,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除夕那天,好像在记忆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第120章 不只是除夕那天,自宜县到奉安这两个多月以来,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 萧约竭力串联记忆—— 听雪无辜被牵连进命案,自己出言搭救。陪听雪散心,一路到了拂云寺,在那遇见了齐咎怀,后来与之同行来到奉安。 在宜县,搬家之前,裴楚蓝师徒来到家中,却被父亲赶了出去。后来自己诚恳求医,裴氏师徒却扬长而去。 来到奉安,正式拜了齐咎怀做师父。齐咎怀以奉安盐务晓天下之事,还传授治理雪灾的策略,不久之后,就看见梅雪臣命丧戏台,萧约在场,好像是被血溅了一脸,昏了过去……好像这一昏,就到了大年初一,中间数日的记忆是空白的。 记忆有缺口,像是一串念珠断了绳子,只剩下一颗颗零落的单珠,收拾起来像是齐全的,却不知到底遗落了多少颗。 萧约忍着头疼继续回忆。 在奉安重新见到裴楚蓝好像是在消寒会冰场上。萧约踢了一场冰球,和梁王的四公子一队,对手是梁王的二公子和淮宁侯的次子。 萧约脑袋里一片模糊,回忆从前如镜中月水中花,断断续续的记忆让他疑窦丛生—— 自己是怎么混进消寒会的,还能和梁国的大人物们同场踢球?那场比赛,是赢了还是输了?赛前赛后发生了什么? 除夕那天,自己到底在哪? 院子里的血腥是因为什么? 父亲母亲为什么又急于搬家?他们为什么说谎?到底想隐瞒什么? 断裂的回忆让萧约仿佛站在悬浮的孤岛上,看似脚踏实地,实际虚无缥缈不知根底。 萧约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头疼,脑袋涨得快要炸开。但与此同时,心里又空落落的。直觉告诉萧约,他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可是,父母康健,妹妹的病情好转,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萧家二老说萧约伤了头需要静养,但萧约在床上躺不住,趁着父母去清点行李,打算去找齐先生问问近况,正要出门,竟被一队内官堵了回来。 领头的内官四十来岁模样,手持圣旨,自称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夹着一把尖细的嗓子扬声问:“这里可有生于庆元四年七月初五姓萧的女子?” 萧约警惕后退,问太监是何来意。 那内官从萧约反应中就知道了答案,神色显然轻松了许多,笑道:“好事到了,天大的好事。王上有旨,令城南萧氏嫁与靖宁侯薛照为妻,旨意下达即行婚娶。” 萧约怔在原地:“什么?娶我妹妹?” “原来是侯爵夫人的兄长,那就是大舅爷了。恭喜恭喜。”传旨太监往外一指,“花轿已经在这了,酉时就起轿到侯府。快让新嫁娘妆扮起来,薛侯爷那边还等着娶妻冲喜,吉时可误不得……哟,这就是萧家老爷太太吧,好福气,能做薛侯爷的岳父岳母……” 萧约脑子嗡嗡的,甚至顾不上去搀扶闻讯昏厥的父母。 “谁?什么薛侯爷?什么冲喜?” 传旨太监笑嘻嘻的:“奉安城内竟还有不知道薛侯爷名头的?就是咱们司礼监掌印,缉事厂的督主,深受王上爱重的靖宁侯薛照薛侯爷啊……侯爷遇刺重伤,高人指点,非得居住城南某年某月出生姓萧之人冲喜,才能康复呢!若非如此,这等高枝,如何能轻易攀附?快些将新娘子梳妆起来,送上花轿吧……” 第57章 装扮 萧约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反复确认了几遍,都是同一个答案。 权宦薛照重伤,需要居住城南某年某月出生姓萧之人冲喜方可痊愈。 萧约:“……” 这还不如直接点名说要我妹妹! 萧栎如今的心智如同六岁孩童,怎么可以嫁人?就算她心智正常,萧约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像个物件一样,给一个素昧平生且生死未卜的男人冲喜—— 连男人都不算,那是个太监! 再有权有势怎么了,那也是个太监! 还有天理!还有王法吗! ——不对,下令让萧家冲喜的正是当今梁王,梁王下令,不就等同于王法?这样的昏招,据说还是受高人指点。 从哪冒出来的野路子“高人”?若是真有道行,怎么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不怕遭天谴?可若只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怎么能到梁王面前大放厥词,还会如此精准地说出住宅方位、姓氏以及生辰八字? 萧约不相信什么天作之合、前世注定的姻缘,一时间又想不明白为何飞来横祸。 难不成是先前消寒会上出风头暴露了身份?可无论萧约怎样竭力思索,都只记得在冰湖上奔跑,事前事后都想不起了。 萧约此时有些后悔先前拦着父母搬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再找裴楚蓝治病也好过让妹妹嫁给太监。 月月长这么大,从未离开父母身边,那传旨太监还说,薛侯爷喜欢安静,让萧家连陪嫁丫鬟也不必准备,直接把小姐送上花轿就是。 无人照应,在那样的虎狼窝里,面对完全陌生的人和环境,月月怎么能承受得了?这简直是要她的命! 不行,不能让妹妹出嫁! 喜服已经放到了萧家厅堂上,萧父萧母长吁短叹唉声叹气,只有懵懂无知的萧栎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描绘大红喜服上金丝绣出的花纹。 萧栎仰头问萧约:“哥哥,这是给谁穿的?你要娶新娘子了吗?我要有嫂子了?新娘子漂不漂亮?” 第121章 萧约心里沉闷,连哄妹妹开心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揉了揉萧栎的头。 萧栎虽然心智只有六岁,但头脑很聪明,她问完就觉得不对,再看父母兄长都是满面愁容,疑惑道:“新娘子不是应该穿着漂亮衣裳嫁进来吗?怎么只有衣服没有人?我们家也没挂红灯笼。爹爹,你没准备爆竹,对不对?这可怎么成婚呢?” 这话听得众人眼泪盈眶。 萧约拍案:“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萧家父母被儿子的一声断喝吓了一跳,萧母揩泪道:“可是,又能如何……梁王的人将院子全围住了,任谁也插翅难飞。” 萧父让小湘带着小姐回房。 “实在不行,就只能拼死一搏。”萧父沉声道,“咱们家隐于暗处的护卫虽不算多,但收拾这些宫人也足够了。就算是杀出一条血路,也要让月儿平安……” 萧母:“可是,就算出了这间宅子,城门也很难过得去……梁王看重薛照,显然是非要促成这桩婚事的。就算闹开了,豁出去得罪梁王,可是薛照……” 萧父闻言也犹豫了:“薛照至今生死未卜,我家若是就这么一走了之……” 萧父看看萧约,摇头:“唉,恩怨难偿啊!现下局面一团乱麻,逃又逃不得,嫁也不能嫁,怎么会弄成这样?裴楚蓝打了包票,说一切有他万事不愁,怎么会突然牵扯到我家——” 萧父说着一顿,茅塞顿开,瞬间想到了从中作梗之人到底是谁—— 除了裴楚蓝,还有谁这么胆大包天,又唯恐天下不乱? “天杀的……真是绊脚石,甩不掉的牛皮糖!”萧父恨恨咒骂,却又顾忌萧约在旁,不能将话说明,只得捶胸顿足,气得神昏体乏。 眼看着父母忧愁苦闷,萧约越发坚定心中所想—— 妹妹不能嫁,哥哥来替! 反正萧约和萧栎是双生兄妹,长相本就相近,方才怕惊着妹妹,拦住了传旨太监,不让他近看,只隐约露了个身影。若是以兄替妹,涂脂抹粉盖上盖头,出门时再欠着点身子,内官们急着交差,应当也瞧不出破绽。 不就是给死太监冲喜,替一下又怎么了? 眼下薛照生死不定,必然是没能力洞房花烛的——就算生龙活虎,一个太监又能如何,成婚走个形式罢了——说不定花轿还没抬拢,人就断气了。或者重伤之人本需静养,被这场动静一闹没冲成喜,反而直接冲死了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把薛照冲活了,他是太监,能见过多少女人?未必认得出萧约是男扮女装。 再往后退一万步,就算薛照认出来了,那又如何?男的就不能冲喜了吗? 居住城南、庆元四年七月初五出生、姓萧,这些条件,萧约哪一条不符合? 等人救命,就别挑挑拣拣了。再说,娶男娶女,薛照还能传宗接代怎么的?有点自知之明吧! 萧约打定主意,万事俱备,只是自己没有涂脂抹粉的经验,恐怕扮出来的女装太过蹩脚,瞒不了多久。 萧约原地转圈,思索一番想到一位再合适不过的帮手,于是急匆匆往府外闯。 传旨太监将萧约拦下:“萧舅爷,你这是做什么?眼看着就要送亲妹上花轿,做兄长的怎么还往外跑?我劝你不必徒劳,这可是王上钦赐的婚事,任谁也改不了的。” 萧约握了握拳,忍气道:“我去给妹妹采办一些嫁妆。我就这一个妹妹,一辈子就成一次婚,总不好太过草率。” 传旨太监道:“大可不必。王上赐婚,多大的体面。再者,薛侯爷深受上恩,平日里已经赏赐无数,难不成令妹做侯爵夫人还会受亏待?侯府里应有尽有,不必劳烦舅爷了。只管让小姐梳洗打扮,穿上嫁衣,到侯府享福就是。” 萧约心中越发慌乱,他努力镇静下来找到借口:“嫁妆免了,但成亲这样的大事,送新娘子出门总得有爆竹吧?” 传旨太监一愣,这桩喜事提得匆忙,临时准备了嫁衣头冠,还有其他礼器,都是按宫里的规制操办的,算是忙中有序,但民间嫁娶用的鞭炮确实没有考虑。 “这……侯爵娶亲,原不用弄得这样俗气……” “哪里是俗气,喜气才对。”萧约见对方态度有所松动,坚决道,“没有鞭炮开路,我妹妹不嫁!我家就是拼着违抗王命,也要将人留住。我只有这么一点小小的诉求,若是还得不到满足,那就等着耽误吉时吧!到时候,我家被问罪,恐怕你也脱不了干系!” 传旨太监气恼:“你!还没做侯爵舅兄呢,就敢这么对咱家说话!” 萧约冷哼:“你也知道我将成为薛照的舅兄啊,还敢这样为难我?若是成不了这门亲事,我们一起掉脑袋;若是成了,舅兄跟妹夫说两句话,大概他还是听得进去的吧?” 宫里都是逢迎取巧的人精,见萧约如此咄咄逼人,传旨太监态度瞬间软了下去:“爷,萧舅爷,我算是知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了。咱们也别在这瞎耽误工夫了,您要采买什么,赶紧去吧。不过,只能是让您一人出去,小姐一步也不能离开宅子。这会儿已经是午时了,戌时花轿一定得到侯府,戌时三刻就该送入洞房了——” 萧约扒开挡在门口的内官,飞奔冲出了家门。 春喜班在灵光寺附近落脚,听雪演着梅雪臣留下的戏本,落幕卸妆,见萧约上气不接下气,捧了杯茶给他:“公子何事惊慌?那日梅大人牺牲,从那之后就再没见到公子,公子近来可好?” 第122章 萧约来不及解释,将茶水往旁边一放,急声道:“听雪,你帮帮我!” 听雪:“公子,你别急,无论怎样我都会倾尽全力帮助公子,到底是何事让公子如此惊慌?” 萧约本想将事情由来对听雪和盘托出,但又怕一旦事发将他无辜牵连其中,便道:“眼下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我需要隐藏身份,思来想去只有男扮女装才好掩人耳目。听雪,你常扮旦角,所以我想让你教教我……” 听雪闻言怔怔,心想,萧公子与权宦薛照那样亲厚,有什么要紧的险事,是连薛照都护不住萧公子的? 要隐藏身份,还非得扮成女装? 听雪想问,但又怕从萧约嘴里听到他和薛照的事,且欢喜公子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便点头:“我上台都是自己化妆,从前……从前也常穿女装,对女儿家的言行、姿态多少有些了解,我可以教公子。” “多谢!”萧约攥住听雪的手,反复说着感谢。 听雪一怔,垂眸看着萧约紧握自己的手,脸颊晕开一片红。 听雪小声道:“只要公子安好,我心里就欢喜。公子相貌俊秀,扮出来也是美人,不会突兀,定然可以瞒天过海……只是,时间仓促,妆容身段都可以调整,但嗓音却不好模仿,我想,公子不妨装作哑巴。” 萧约闻言深以为然:“你说得对,是我太过急切所以考虑不周,就装成不能说话,反正别人也不知道……听雪,太感谢你了,你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待此事过去,我一定好好谢你!” 听雪微笑时颊边如堆红云,他将萧约请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映出两人:“公子,若不是你仗义执言,哪有听雪今日。我这条命都是公子所救,公子的恩情,我一生报答不尽……公子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不胜荣幸……既然事态紧急,我这就为公子展示如何施加脂粉,公子看仔细了……” 酉时。 萧约回到萧家,往妹妹的梳妆台前一坐,不多时便妆扮齐全。 “哥哥打扮得好好看,像仙子。”萧栎围着萧约转圈,“原来漂亮衣服是给哥哥穿的,男人也能做新娘子吗?” 萧父才从床上勉强爬起来,恍惚间看见两个女儿,相貌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个高些,且身着嫁衣,险些又栽回去:“你……你这是做什么?” 萧约穿着嫁衣有些紧绷,喜服是成衣,尺寸不合萧栎的身量,更不适合萧约,勉强穿了进去,下摆明显短着一截。 小湘已经被家里接二连三的大事弄糊涂了,但知道听老爷少爷的没错,忙把小姐往回带:“我们回屋玩,小姐乖啊……” 萧约看着妹妹被哄走,连大气都不敢喘,转头轻声道:“我替妹妹嫁,爹娘不必再忧心。” 萧父直愣愣往后倒:“岂有此理!” 萧约扶住父亲:“眼下没有别的办法,若是妹妹上花轿,后果不堪设想。但换成我就不一样了。我不会吃什么亏,那死太监要死不活,哪里会想到查验身份?我趁着混乱见机行事,虽然也还是有些风险,但总比惊吓着妹妹强。做兄长的,这种情势之下都不能维护妹妹,还等什么时候?” 萧母想了想,对丈夫道:“约儿或许真能应对……” “你也跟着胡闹。”萧父道,“这是应对不应对的事?哪有男子嫁人的!” “父亲,脸面算什么!只要妹妹平安,别说走个过场,就算真的让我嫁人又能如何!”萧约道。 萧母看看急愤交加的萧约,凑在丈夫耳边:“薛照是为了我们家才重伤至此的,到底是咱们亏欠了人家,约儿过去,若真能救他,也算报恩。若是不能,也是天意。” 萧父沉默良久,到底是别无他法只能点头。 盖头一盖,鞭炮炸响,萧约上了花轿。 第58章 冲喜 司礼监掌管宫廷礼仪,冠婚嫁娶都在其中。操办婚事属于本色当行,再繁复的礼节也都能驾轻就熟。 然而冲喜讲究的是一个“快”,繁文缛节能省即省,这也算是“由奢入俭难”了。什么该删什么该留,可不是小事,本该是司礼监的头儿拿主意的,可掌印还昏迷不醒呢。 于此同时王上又吩咐不可轻率失了体面,同时还不得将掌印重伤之事宣扬出去,底下人只能奓着胆子尝试,小心拿捏着分寸。 负责此事的秉笔太监思前想后,只能是将侯府内里布置得一团喜气,极尽装饰之所能。府外却不露声色,连披红挂彩也免了。 太监娶妻不必撒帐,但合卺结发的流程还是得有,这些地方可以花些心思,将相应的礼器准备得华贵精致——虽说掌印不一定瞧得着,但尽心总比敷衍好,免得上头怪罪下来。 将人接上花轿,传旨太监心里才松了一口气,但悬在嗓子眼里的心还没落稳,吉时误不得,从城南回侯府还有好一段路程,又不能招摇过市,且得发些忙呢! “抬轿子的,都给咱家把两条腿倒腾快些!误了吉时,一个个的脑袋都难保!”传旨太监扬声吩咐,又凑近轿子嘱咐新娘,“夫人呐,您就是活菩萨,小的们性命都系在您身上了,您救苦救难啊,别吵别闹,安安稳稳到了侯府,咱们都有好处……坐稳着点,赶路赶得急,别磕了碰了。” 轿子里一点声响都没。 传旨太监一拍脑袋,这才想起了—— 刚才萧家老爷太太相互扶持着送到门口,蔫头耷脑地一言不发。没瞧见那位不好打理的舅爷,传旨太监问了一句,萧家老爷便说,兄妹情深,做兄长的舍不得妹妹出嫁,看着伤心,就不出来送了,说着老泪纵横。 第123章 传旨太监心想也是,虽说薛侯爷地位尊荣,但到底是个太监。太监没儿没女,要那么多权势有什么盼头?由人及己,想起这个心里也不是滋味。 临上轿时,传旨太监起了疑,怎么没听见新娘子哭呢?摊上这种事,谁心里不憋屈啊? 萧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说,小姐天生口不能言,所以才在闺中耽搁到二十岁。 原来新娘子是个哑巴。 忙得脚打后脑勺,竟把这么重要的事就给忘了。还让人家别吵别闹呢,也得张嘴能发出声来才行啊! 也对,要不是有点毛病,哪有偌大年纪还不出嫁的女子?瞧着萧家的屋舍院落,也是富裕人家,就是为哑女招赘个上门女婿也不成问题,偏偏将女儿养在深闺,旁人连真容都见不得,难不成真是上天注定了要成就今日? 说不了话,但能听见,没扑腾出声响就说明是答应了。这事看起来难办,竟还算顺利地办成了!真是运气! 传旨太监越想越觉得合情合理,脚步也越发轻快,催促轿夫们:“快着点,再快点……等侯爷婚后,说不准还有赏赐给咱们,也是一场造化……” 梁王极看重这场冲喜,所赐予的花轿与婚服都远超薛照地位该有的规制,旁人或许瞧不出有多逾制,但传旨太监看得明明白白,那喜服上描龙绣凤,简直比二公子、四公子娶正妻时还华贵,直追梁王当年。 王上是真爱重薛掌印啊,做太监做到这份上,也算是登峰造极了,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福气。 迎亲队伍挑着少人处走,但奉安何处是绝对隐蔽的? 齐咎怀立于废弃民居二楼之上,从破烂的窗户望出去,目光沉沉地俯视底下快速行进的众人:“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怎么敢?栖梧是什么人,薛照是什么人,怎么能——” 齐咎怀恨恨收声,所见所闻已经出离他所能想象,他根本说不出“成婚”二字。他是正统的读书人出身,讲究伦理纲常,本就将断袖龙阳之事视为离经叛道,如今还发生在自己最在意的学生身上,简直就是气愤难言。 在他身后,裴楚蓝二指捻着一粒“无忧怖”,送到嘴边,迟疑许久到底没有吞服。 “这药很好用,我已经在萧约身上试验过了。”裴楚蓝伸出药丸,问齐咎怀,“你想不想试试,真的能解忧。” 齐咎怀回身,重重一推裴楚蓝:“你真是疯癫了!竟敢在栖梧身上试药,他可是——” 裴楚蓝一个踉跄,看着药丸脱手,在地上滚了一段,随后落进楼板的夹缝里。 “天意啊。”裴楚蓝喃喃,在衣摆上擦了擦手。 破故纸纹样的衣裳早都收起了,如今裴楚蓝身穿月白色素衣,淡蓝的衣袂格外超逸出尘,倒是真衬得他像谪仙人了。 “什么天意!我只认天命!你这是逆天而行,胡作非为!你怎敢把这种事加到栖梧身上?”齐咎怀怒气难平,他指着裴楚蓝道,“若是栖梧有什么差错,你怎么对得起陛下重托!即便陛下饶恕,我也要和你拼命!” 裴楚蓝神色淡然,不急不徐道:“我就是为了燕家才这么做,要不然你以为我乐意拉媒保纤?至于你,你该谢我才对。” 齐咎怀凝目皱眉:“什么意思?” “萧约可堪托付。在宜县时,他不以小倌卑贱而轻视其命,可以看出他善良;能迅速分析案情,三言两语助人脱困,说明他有急智。消寒会上,我试探他是否愿意为了手足冒险,结果他确实能舍身。一个人,若是连亲人都不珍重,又能指望他什么?所以,他也算过关。” “光有善良和急智还不够,重亲情可以是好处也可能是坏处,所以我持续观望。” “直到前些日子,梅雪臣为潜州百姓伸张正义,萧约分明可以置身事外,却忧心如焚,哀民之哀。这是他骨子里天生的仁义。” 裴楚蓝长舒一口气:“权力犹如猛兽,若无仁义为牢笼,加以束缚,后果不堪设想。” “既如此,为何你还将栖梧置于如此地步?”齐咎怀听裴楚蓝心有成算,情绪平复许多,但仍是对其所作所为难以接受。 “如今,我已瞧准了萧约,所以绝不可再让他从我视线中逃脱。我得一直盯紧他,直到事了。”裴楚蓝道,“老萧头冥顽不灵,有他撺掇,恐怕我们还要和萧家玩上许多年捉迷藏。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梁王已经蠢蠢欲动,若不是薛照突然重伤,他无人可信可用,早就发起战事。形势不待人,得赶紧把萧家逼到无路可走,只剩我们谋划的那条才行。” 齐咎怀神情严肃:“这条路不好走,你要多加小心,尤其警惕梁王是否派人跟踪窥听。梁王如今自视甚高,妄想蚍蜉撼树,虽然我国不怕与梁开战,但为免生灵涂炭,能不打仗尽量还是和平解决的好。” 裴楚蓝点头:“梁王以为捏住了我的软肋,能让我投鼠忌器,他太自负了……我让梁王不许派人监视,他明着答应,背地里还是粘了尾巴在我身后,但我是谁,处理几个小喽啰还不简单?你放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轮不到梁王做黄雀。不过,今日一别,春闱之前都不要再见了。梁国朝廷需要整治,你好生备考。” 齐咎怀让他放心:“我有把握。” 裴楚蓝又道:“我促成冲喜,是情势所迫。当日陈国探子已经找到萧家所在,幸而薛照救护才没酿成大祸,但也因此,使萧家脱离了薛照的禁锢。老萧头执意要走,我凭一己之力很难拦住,于是就想到借梁王之力,将萧家困在奉安——以后再怪我之前,先想想自己到底是哪一头的。” 第124章 裴楚蓝看着齐咎怀道:“你学问高,治大事也如烹小鲜,但有时候太过迂腐了,太讲究仁义道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时的荣辱算什么?嫁人就丢脸了?那我岂不是该去自挂东南枝?大丈夫能屈能伸,能上能下……反正,事急从权,我想,日后萧约知道真相,也未必会怪我折辱了他。” 齐咎怀听到这里,自知无颜再指摘裴楚蓝,只是摇着头感叹:“何至于此……若是你事发之时就与我商议,或许还有更周全的法子?” 裴楚蓝摇头:“我这样做,也不全是为了留住萧家。” “还为何故?” “萧约与薛照的牵扯匪浅。”裴楚蓝目光投出窗外,凝望着虚空,“我看得出来。那种目光、神色,是骗不了人的。我看过太多情种了,太明白情字误人。用无忧怖洗去萧约记忆,相当于是给他一次反悔重来的机会。若是他与薛照的缘分就此断绝,说明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一切就按照计划原样进行。若是……” 齐咎怀神色凝重:“若是栖梧与薛照藕断丝连呢?” 裴楚蓝:“那就真是天意了。事情会复杂许多,我们后面的盘算必然是绕不开薛照了。不过,未来到底何去何从,还要再冷眼静观才能知道——若是薛照才具品行配得上萧约,那就算我积德行善,阴差阳错促成这桩姻缘。若是不配——” 裴楚蓝眼中现出杀意:“我向来敢作敢当。你怪我折辱萧约,若是薛照果然不堪,那我就亲手替萧约抹去这份屈辱。小兔崽子是当世用毒第一,我也不比他差多少……” 靖宁侯府。 府外一切如常,冷静寂寥。甚至因为数日闭门,阶下都积了一层雪。但府内却一片喜红,檐下廊角都挂遍了红绸,还摆了许多盆凌冬盛放的应季鲜花。 连一两身上,韩姨都给它挂了个大红绣球。 韩姨搂着小狗,心里又是期待又是烦忧。 高人指点,薛照重伤离魂,必须与命格契合之人尽快成婚才能活命。因为要借和合之气调养病体,所以新娘子入府之后,旁人不可轻易接触,需让夫妻独处三日,才可见人。 因此,梁王本想观礼,却不得不打道回宫。恰巧这时,四子冯燎请旨进宫拜见,说是有礼物献上,为父王庆贺新春。梁王倒是好奇,老四有什么稀奇礼物非得亲自送进宫。 花轿到侯府,因为梁王的吩咐,韩姨也只能将引路到新房,便转身退后,不能再往里进了。 目送身着喜服的背影,韩姨心想,新娘子倒是高挑,不知道盖头底下到底长什么样?是哪家的姑娘?高人对梁王秘言,旁人是不知道详细的。不过,无论是谁,总归不能是萧公子。 真是可惜,这么多年来,少爷待人冷淡疏离,萧公子还是他头一个如此上心的。 韩姨是薛家的嬷嬷,于薛照是主仆关系,但同时她也是看着薛照长大的,情分上简直就像是母子。 这孩子太苦了,从他还在襁褓中就开始受苦,爹娘早亡,梁王给他权势,但也让他出生入死,得罪了无数的人,还落个甩不掉的坏名声……好不容易遇上萧公子,时不时有点笑模样,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看着像是个少年了,又发生这样的事…… 韩姨不知道萧约去了哪,为什么不在家里住了,为什么少爷伤成这样,也不见他露面……短短几天工夫,小薛少爷也走了,萧公子也不见人影,家里比从前更冷清。就算四处张灯结彩,看着也让人高兴不起来。 韩姨心里多少有些抱怨,心道少爷待萧公子极好,萧公子未免也有些太薄情寡义了。 韩姨擦了擦泪,回到自己屋里,坐在窗边看向灯火通明的新房。事已至此,希望冲喜真的有用,新入门的少夫人能带给少爷喜气,让他赶快好起来吧。 可少爷醒来,会喜欢人家吗?听接亲的太监说,新夫人也是口不能言,不过却是先天的疾病所致。少爷性子稳重,正应当配个活泼的伴儿,新夫人不会说话,夫妻相处会不会太过沉闷?已经娶了妻,要是和萧公子有什么误会,想再续前缘又该怎么办呢? 韩姨满心忧愁地看着一两,一两当然不会解答她的疑虑,小狗只想往新房冲。韩姨给它喂粮,一两一口不吃还是冲着新房汪汪直叫。 韩姨拍拍小狗脑袋,目光警告,要是再叫,让府外梁王的人听见了,小命可就要不保。眼下主子还在昏迷,没人护得住你。一两还是吠个不停,扭着身子想跑。 萧约听着不远处的狗叫,脑子里满是狗仗人势、恶犬伤人的画面。 薛照管着缉事厂,职责便是监察四方追凶问案,免不了用些非常手段缉查审讯。听说,从来没有进了缉事厂还囫囵出来的人,就连二公子冯灼的大舅子也不能免。他这样的人,养的狗也一定是爪牙凌厉,一口下去能咬掉人半个脑袋的恶犬。 萧约怀着忐忑的心情,迈入新房,才一进门竟闻到一股勾魂摄魄的异香。 “好香!”萧约一把扯掉盖头,心里的紧张不安霎时一扫而空,他循着香气,快步来到床前,讶异地发现香味竟然是从阖眼昏睡的薛照身上散发出来的。 “死太监竟然这么香?” 萧约凑近,仔细看着薛照淡无血色的脸,憔悴如纸冷白如雪,但骨相是实打实的好,重伤之中也撑起了五官皮相,不至于太显病容。可以想象,健康正常时,薛照该有多好看。 第125章 萧约被香味深深吸引,忍不住凑得更近,试图找出香味的具体来源。萧约心想,死太监害得自家鸡犬不宁,要是他咽气了,自己作为未亡人,有权处置他的遗体吧?他也有这么高大,得炼出多少香啊?一辈子也用不完吧? 好香啊,这辈子都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 萧约馋得快滴口水,心想这是因祸得福,制出绝妙的香水,给妹妹也闻闻,说不定能多少开解妹妹的心病。 “这是你欠我家的,欠我的……”喜服太紧,勒得萧约喘不过气,此处又没有旁人,萧约松了松领口,露出闷热的脖颈和颈窝,“先说好,我可不会为你守寡——这本来就是强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没有,自由恋爱就更谈不上了,不算数的。况且都没拜堂,走过场都没走全……” 萧约看着薛照身上的喜服,再看自己的,愤愤不平:“凭什么你是新郎我是新娘?我有你没有,谁上谁下一目了然。算我倒霉,头一次洞房花烛,竟然是和你共处一室。顶多顶多,你死了,我算个鳏——” “夫”字尚未出口,萧约张口瞠目怔在床边,因为他看见,原本昏迷不醒的薛照睁开双眼,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一对龙凤红烛齐齐爆了灯花。 萧约心里一紧,情急之下,竟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双手并用掐住薛照脖子。 而他显然低估了奉安城内令人闻风丧胆的薛照可怕程度。 即使身负重伤,伤口未愈,一抬手就散出血腥气,但薛照还是轻松将萧约的手攥握住,让他掌心贴着自己脸颊。 “弑夫没成。”薛照眼睫缓缓眨动,目光落在萧约白皙的颈窝处,声音低哑,“守寡也守不成了。” 第59章 新婚 薛照并未用劲,但萧约太过紧张,感觉自己被对方牢牢擒拿住。 薛照失血发凉的双手像是一道铁链枷锁,还像以缠缚捕食猎物的蟒蛇,自己性命危矣,一瞬间头脑里闪过许多念头—— 拼命是不成了,双方实力悬殊,鸡蛋碰石头罢了。鱼死网也不会破,虽然薛照要死不活,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可是,这也太离谱了吧,他怎么会这么敏锐,还有劲……难道薛照根本就没有重伤,昏迷也是假的? 没有重伤不醒也就不必冲喜,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娶萧家的女儿? 会不会薛照和从前刺杀自家的哪些人是一伙的? 可是那些刺客只在陈国境内活动,应该是陈国人……不对,好像从宜县到奉安的路上也遭到一次刺杀,刺客死了满地……当时是怎么脱困的来着? 萧约再度陷入到回忆的空白中,脑袋又开始疼。这股疼痛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记忆的断口,不让萧约的思绪再深入下去。对抗得越厉害,疼痛越难以承受。 萧约失神的片刻,整个人已经被薛照拽到了床上躺平。 薛照不再攥着他手,原本重伤虚弱躺在床上的人欺身而上,一手撑在枕侧,一手屈起食指轻点萧约额角:“你竟穿成这样,还描画了眼眉,涂了口脂……没我好看,但是也……” 萧约被微凉微痒的触感弄得回神,他先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然后和薛照对上双眼,他没听清刚才薛照说了什么,但也不敢问,毕竟自己还在装哑巴。 在紧张和惶恐中,萧约微微张唇,像渴水的鱼。敞开的领口一点也解不了烦热,白皙的脖颈汗生生的,被红烛的光一照,显得越发细腻柔和,有玉一样的质感。 指节从额角滑到鬓边,乃至于解开的衣领,在锁骨上匆匆掠过。 触碰的力道很轻,但还是引起了萧约的战栗。 他看着薛照喜服肘部晕开湿润的暗色,流血了,血液不仅濡湿衣裳,还成滴地往下落。 是伤口崩裂了吧? 萧约几乎被血腥味笼罩,但意外的是并不怎么感觉晕眩,也没有恶心。大概是因为薛照本身很香,和血腥味相抵了。 薛照是真的重伤了,萧约心想,只是挪动一下,他身上的伤口几乎全裂了,嘴唇上本就淡得若无的血色褪了干净,但薛照眼里有光亮——或许是红烛的反映。 死太监,娶个老婆看把你欢喜的。 伤成什么破破烂烂的样子,自己心里没数吗?在这动手动脚,你还能洞房是怎么的? 萧约努力镇定,想到薛照醒来时提到“守寡”,他应该是听见自己说话了。但看他神色,并没有太过讶异,死太监应该还没认出自己是男人的吧? 那就硬着头皮接着装下去。 萧约动了动发僵的手,想打手语——萧约压根不会,但心想薛照应当也不会,或许能够糊弄过去——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薛照的鬓发几乎要勾在萧约累赘的发冠上,喜服的衣袂相碰,萧约根本不得动弹,更别说抬起手来胡乱比划。 死太监逞什么强啊。 萧约抱怨不已,思绪纷杂,心乱如麻,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薛照体力不足支撑不住,让他栽到自己身上。 又想到薛照府上仅有伺候他的老嬷嬷也是个哑巴,薛照或许真会一点手语,要是被他发现自己不仅不是哑巴,还是男人替嫁,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凌迟、剥皮? 或者没有那么严重,毕竟他已经醒转,看起来也没有大碍,怎么也得感谢“冲喜”的功劳吧?不至于恩将仇报吧?但薛照会不会放狗咬人? 第126章 一时间又怕又慌,心脏突突直跳,双颊红了个透。 “怎么会变成这样?”薛照盯着萧约看了许久,终究是他先打破僵局,错身往床里一倒,掩面思索了片刻,“既然嫁过来了,就是我的妻子,理应服侍夫君,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夜还长——去准备伤药,我的伤口全裂开了。” 他说一字,萧约心紧一寸,但最后又峰回路转。萧约如蒙大赦,急忙翻身起来,但手脚早已吓软了,几乎是从床边滑了下去。 “等等。”薛照握住萧约手腕。 萧约僵在床边,紧张地看着他。 薛照身上香味与血腥并重,再加上苍白的面庞和浓艳的五官,完全就是矛盾的结合体,让人目眩神迷。 “凑过来些。”薛照将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伸手将萧约头戴的发冠摘下,“这个,太碍事了,顶着沉不沉?” 萧约红着一张脸,点头又摇头。 薛照浅浅一笑,松开萧约的手:“去吧。” 萧约几乎是落荒而逃,喜服不合身,他的行动很是受限,可心里实在慌乱跑起来就顾不得形象了。 薛照支走萧约,看着他背影,竭力为此情此景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薛照那日一力击杀数十人,虽然多处负伤,但都未伤及筋骨,只是皮肉受损。看起来血淋淋的一身,但实际上薛照在萧约怀里昏过去只是因为杀得太累。 在薛照预计中,只要及时止血,再好好歇一晚,次日便无大碍了。 否则,薛照也不会只对萧约说那些话。 薛照失去意识前,让萧约等,是让他等着自己醒来,到那时再好好算算他口是心非故作糊涂的账。但看萧约哭成那样,大概以为是遗言了,真是蠢猫。 薛照思及此处不禁莞尔,当时他本想解释来着,但实在是累得没力气说话了。况且,能见萧约为自己如此失态,薛照心里还挺受用的。 可是,薛照却足足昏睡了三日,像是被人强力禁锢在睡梦中似的,明明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但就是醒不过来。 梁王与裴楚蓝的对话,薛照都听见了。当裴楚蓝说要冲喜时,薛照极力想睁开双眼出声制止,但身体根本不受控制,他什么也做不了。后来说到具体人选,薛照才放了心。 薛照有信心,萧约会替嫁,顺水推舟地承裴楚蓝成就姻缘的情。蠢猫口是心非,但总能做出发自内心的抉择,与自己心有灵犀。 果然,一睁开眼就看见萧约在自己面前。 可是,方才薛照从萧约眼中看出闪躲慌乱,这种眼神和装糊涂的心虚回避不同,带着陌生和恐惧。况且,他还称呼自己为“死太监”……是不是真太监,萧约心里难道没数? 薛照直觉,现在的萧约和先前的,不一样。 这几天,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龙凤红烛火光跳跃,薛照环视被装点成大红的卧房,心头生起一股踏实的暖意。 梁王要薛照永远做凌厉张扬的权宦,所以赐服都是扎眼的红色,但薛照自己并不喜欢,只不过他于穿着不甚在意,所以也就遂了梁王的指令。 到此时,薛照才真的觉得,这红色,有些好看了,尤其是穿在萧约身上……不论如何,萧约已经嫁过来了,就是自己的人,薛照心头暖热,一世夫妻,来日方长…… 萧约跑出新房,本想就此逃走,但想到方才进府时见侯府周围不停有人走动巡回,大概是梁王的人,专门守卫在此保障冲喜成功的。 萧约思索片刻,凭一己之力大概很难硬闯出去。薛照的态度还算温和,或许能和他好好商量……见韩姨的屋子还亮着灯,萧约上前敲门。 韩姨没有开门,更没有应声——方才萧约进门时,是韩姨在前引路,从迎亲太监口中萧约得知,韩姨是薛照之母章台郡主的陪嫁,生来就是哑巴,但头脑灵光手脚麻利,与其胞姐都是梁宫女官中算是顶得力的,后来分别出宫陪嫁两位郡主。可惜其姐多年前在卫国亡故了,连尸骨都没能运回梁国。 薛照的父母都不在,萧约今夜“嫁”过来,直接就成了当家的“侯爵夫人”,头上没有婆婆压着,但薛照几乎是韩姨一手抚养长大的,二人相依为命十几年,情分上和薛照的母亲也差不多了。 萧约心里有些没底,不知该怎样与韩姨相处,又怕对方火眼金睛,照妖镜似的让自己现出原形。 但薛照流血不止,萧约又不知道他说的伤药在哪,只能找韩姨帮忙。 萧约装着哑巴不能说话,只能把门敲个不停,急得喉咙发痒。 忽然萧约听见一声狗叫,紧接着就有狗爪跑动的哒哒声。 萧约听这动静猜想屋里的狗体型并不算太大,和自己先前设想得一口半个脑袋相去甚远,但一想到是薛照养的狗,还是往后退了退。 萧约正不知该继续等待还是转身回新房,面前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只通体红色胸前挂着红绣球的小狗从门缝中扑出来,尾巴摇得几乎飞起,吐着舌头颠颠儿地向萧约奔来,两只前爪扒在了萧约膝盖上。 萧约竟然没有害怕避让,而是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狗头。 这只小狗,好乖,怎么感觉似曾相识呢? 一两在萧约手背上又舔又蹭,还用爪子搭着萧约小臂,想要主人抱,但萧约就是无动于衷,可把小狗急坏了,扭头对着韩姨叫。 第127章 韩姨这才出门来,不是她刻意为难,而是梁王吩咐了,必须严格按照高人的指令行事,只要是新娘子进了洞房,不管发生任何事,有什么动静,旁人都不要靠近。否则恐怕冲喜失败,甚至对薛照造成反噬。 韩姨对冲喜之事将信将疑,但将这条禁令记在了心中,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一直长在深闺的姑娘,能见过什么大场面?听了自家少爷的名头,恐怕就已经吓得去了半条命。坐着花轿摇摇晃晃到府里,大概腿都软了。再一看昏睡不醒的少爷,估计得吓得往外逃。 但这桩婚事是梁王钦定的,仙子下凡也逃不出去。韩姨想,府里是只有她一个老婆子,但府外围着一圈梁王的人,非得等三日过后见到冲喜成效才能离开,新娘子是出不去的。 韩姨料想到新娘子会来求救,指望自己能心软将人放走。 韩姨确实觉得新娘子可怜,无端被安排了一生,心里多有同情。但她更在意薛照的平安,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开门,希望新娘子知难而退回到新房去。谁能想到本已睡着的一两闻声翻起,还立起两爪扒在门上,把门栓给推开。 聪明过头了,小家伙今夜发的什么狂? 韩姨上前将一两从新娘子身上摘下来,打手语向夫人赔礼道歉,抬眼一看却惊地怔在原地。 这张脸? 萧约和韩姨对上视线,觉得面前的嬷嬷眉目温和,看起来很是面善,对其颔首致意,又行了个从听雪那学来的女子礼仪,然后指一指新房,竭尽所能地向韩姨比划,表达薛照醒了,需要上药的意思。 韩姨一边点头一边恍惚着,转身去找高人留下的药膏,很快又折返回来,将药膏交到新娘子手里,趁机摸了一把萧约的指节。 这下子,韩姨心里了然。 本来还以为是相貌相似,或者是萧公子的亲戚,现在确定了,就是萧公子本人。 萧公子长相秀气,五官都温温润润的没什么棱角,是个玉一般的俊儿郎。涂上脂粉,将眉梢眼角勾勒得更柔和些,再穿上一身女装,看起来真是个美人。 虽说美人类似,相貌之美能致雌雄莫辨,但男女体态终究是有些差别的,大处譬如腰身,细微处譬如手指骨节。萧公子的手指修长,但比起女子,指骨还是要宽大明显些的。 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韩姨还是满心欢喜,不枉少爷的一片真心,萧公子到底没有辜负他。 萧约见韩姨笑意深深,俨然把自己看成了救活薛照的大恩人,更加心里发虚。他抓着那罐药膏,双手并用比划,意思是,薛照醒了要上药,嬷嬷你不去看看吗? 韩姨笑着摇头摆手,指指萧约,表示自己不便进新房,就劳烦夫人照顾侯爷。一两要当跟屁虫,韩姨把它拦住,拍拍狗头,示意小家伙别坏主子们的事,然后将萧约往新房推,眼角都皱出笑纹。 萧约可笑不出来,难不成真要自己去伺候死太监,给他上药?素不相识的,多冒昧啊。 捱捱蹭蹭回了新房,见薛照又闭着眼,萧约几乎要怀疑自己因为替嫁太过紧张,方才产生了幻觉,薛照是不是压根就没醒。 萧约握着药罐轻手轻脚靠近,薛照身上的香味渐渐安抚了他的恐慌。萧约正要伸手去探薛照的鼻息,薛照突然出声:“给我上药。” 萧约吓得险些将药罐落到地上。 死太监,你倒是不见外。萧约一边去卷薛照被血湿透的袖子,一边想。 “我的伤,不止在胳膊上。”薛照睁眼看着萧约红透的脸颊,两腮微鼓,连酒窝都不太明显了,实在是可爱。 萧约双手一僵。 薛照目光落进萧约松散的领口,喉结滚了滚,也扯松自己的衣领:“肩上、胸前及背后,都有……还有,双腿。” 萧约抬起眼,皱着眉一脸为难,这些地方可没法直接卷起衣裳涂药。 薛照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愣着做什么,给各处上药……夫人。” 第60章 合卺 一声“夫人”叫得萧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什么夫人,你才是夫人,你全家都是夫人!你大睁着两只眼看不出我是男人,比你还全乎的男人!萧约简直想趁着药罐顺手堵住薛照的嘴,谁让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但是不敢。 薛照一只手就能碾死自己。 萧约只能低眉顺眼地提着薛照微敞的衣襟,伸手往里抖动药罐。 薛照握住他手腕:“这样和闭着眼上药有什么差别?药膏不是药粉,怎么抖得到位?都粘在衣裳上了。” 萧约微愠地看着他,不这么上药,还想怎么? 薛照也不明说,就只定定地看着萧约。 萧约脸上烫得耳朵里都嗡嗡直响。 难不成要脱了衣服上药?我给死太监宽衣解带?他的伤可不止在上身,腿上也有……萧约目光落到某个地方,这也算伤口吧,但是早已愈合的陈年老伤,思绪一飘竟然开始思考太监到底要切多少…… 薛照轻咳两声让萧约回神:“再不上药,或许不是给我守寡。梁王让你来给我冲喜,若是不成,不止是你,你全家都要给我陪葬。” 萧约闻声瞬间怂了,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和羞耻,将药罐往枕头旁一放,双手并用,就像扒玉米外壳似的将薛照喜服上衣往下剥。 薛照任他怎样施为,眼底笑意表明当事人很是受用。 第128章 萧约满含怒气,然而定睛看着薛照周身伤口之狰狞,立马吓呆了。 新鲜的伤口就有七八道,分布在他上臂和胸前背后。因为用力,堪堪合拢的创面全部崩裂,血流不止,在躯体上淌出一道一道血河,死太监的胸肌腹肌真是可观呐,让血液如过丘壑行迹蜿蜒。穿着衣裳只觉得他劲瘦,这时才晓得他哪来那么强的武力……呸呸呸,看这些不该看的做什么? 萧约原想敷衍了事,随便给薛照涂涂药做个样子就行,但见薛照伤势如此仍是语气平静,倒不忍心见他继续敞着伤口受疼了。 萧约用小木筹刮起药膏就要往薛照伤口上敷,薛照伸手抬起萧约下颌。 萧约抬眼看他,上药的手也就离开了薛照肩头伤处。 萧约心想这位爷又作什么妖? 薛照与萧约对视,观察着他脸上与从前不同之处—— 正红的口脂将唇形描绘得更加饱满圆润,脸颊也扑着淡淡的腮红,二者相映增容色添喜气,却不显得俗艳。薛照记得萧约说过,他这张脸是女娲造人精雕细琢,没错,从前一看萧约就让人想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如今……萧约的眼眉妆容尤其花了心思,眉型更细更弯,连睫毛都弄得更加卷翘,看起来真是和他妹妹有九成相像。 但薛照还是喜欢从前的萧约。 “眉毛画得不好。”薛照道。 正在萧约疑惑慌张,怕薛照是看出什么端倪时,薛照又道:“你手脚粗笨,木筹太硬,用这个上药大概要戳伤我。” 萧约闻言很是无语,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死太监哪有那么娇贵,身上破破烂烂都快漏风了,也没听你叫一声疼,还怕小木片把你戳伤了?不用这个上药,那怎么办? 薛照目光落在萧约指尖:“寻常女子爱染蔻丹装饰十指,你倒是简素……” 萧约又是心头一慌,怎么感觉死太监句句都在点自己呢? 没办法,萧约只能反复净手,然后用食指蘸上一些药膏,轻轻抹在薛照伤处。萧约力道放得极轻,一方面是怕死太监再挑毛病,一方面是抚过翻翘的皮肉,确实有些于心不忍。 为了上药精准,萧约不得不凑近薛照,死太监骨相和皮相是真好啊,肤色白如霜雪,各处的伤痕看着并不让人恶心,除了带来幻痛以外,白中数道红,像是梅花凌冬,严寒覆压之下顽强的生命力。 好香啊,萧约在药味、血腥之中还能嗅到强烈的香气,像是春水初融万物复苏,极浅又极烈,既微弱又强劲。 薛照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新婚妻子,他知道萧约还是会为自己的香味沉迷,而他也在克制着浮想联翩的思绪,深嗅萧约身上除了脂粉熏香以外,独属于萧约一人的,让人心安的气味。 萧约专心上药,没有发觉薛照目光幽深喉结滚动,他给肩上涂好药,视线定在薛照右胸几乎重叠在一起的两处伤疤上,和别处长而浅的创口不同,这两道伤痕圆而深,应该是利箭所致……利箭…… 这两支箭好像不仅从薛照的皮肉里拔出,还在萧约的记忆里钻下空洞。 萧约心里发沉发紧,脑袋又开始疼,仿佛拽着一根断弦的两端,竭力想合拢拴紧,却怎么也扯不过来,越是较劲越是僵持。 薛照将萧约紧张和痛苦的神色尽收眼底,他能明显感觉到萧约的状态不对,若是从前,他对萧约说那些话,萧约早就反唇相讥了。就算因为冲喜是梁王之令,要掩人耳目不能直接相认,但萧约的言行举止也不合情理。 薛照觉得,萧约是忘了一些事,起码是将自己忘了。 是因为当日情绪太过激动,受了刺激?薛照听萧约说过,他妹妹就是惊吓过度,所以心智停在了六岁那年。难道萧约也是这样? 薛照心里发涩,对萧约道:“罢了,你若是怕血,就把药放着。我自己来。” 萧约怀疑自己听错了,死太监这么通情达理?这反而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人家受这么重的伤都没吭一声,自己上个药倒是扭扭捏捏的。 萧约稳住心神,手也不再发抖,将药膏稳稳地均匀抹在创口。 这两处箭伤虽然破口面积不大,但看起来相隔时间不久,新伤叠旧伤,萧约抬起眼看薛照。 薛照读懂了萧约的目光:“区区小伤,还不如药膏本身的刺痛。” 指腹带着药膏划过翻卷的血肉,萧约睫毛颤了颤,薛照竟然不需要言语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他真是善解人意且态度温和,和传闻中的一点都不同。 萧约绕到薛照后背,看见了更多的伤痕,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仿佛在薛照身上刺了一幅山河图,每一处都是他为梁国尽忠的铁证。 忽然间心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涩,萧约感觉喉头也有些作哽。 奇怪,怎么会因为薛照而不忍? 他害得自家人仰马翻,该恨他恼他才对。萧约将这种莫名的情绪归因于自己本性善良,看不得旁人受苦。对任何人都一样,薛照并不是例外。 给薛照上身涂完药,药膏已经用了大半,快要见底。但萧约并不是因为这个迟疑—— 腿部还有伤,要上药就得脱裤子,当然不是只脱外裤,露出伤处,必然要全脱……要是不小心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地方,薛照恼羞成怒,对自己不利怎么办? 萧约坐在床边,越拖延脸越红。 薛照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今夜想做点什么倒是可以,但萧约将过往之事都忘了,没情没意地霸王硬上弓有什么意思?便不逗他了,问:“你不能说话?是哪家的?” 第129章 萧约点头,比划不清楚,便去找了纸笔写了个“萧”字举给薛照看,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找东西好像太轻松了些,仿佛本来就知道笔墨纸砚在哪似的。 不仅如此,侯府卧房里、乃至其他院落,萧约都有熟悉之感,难道是因为高门深宅布局大抵都差不多? 薛照:“字还端正,就是学得太呆板了,像个迂腐的文人字迹。你家还有什么人?” 萧约又写有父母,差点把妹妹也写上,悬笔滴墨,改成了同胞兄长。 薛照坐起身来,穿好衣裳:“你兄长今日可有送嫁?你救了我的命,还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改日我得登门拜访,尤其要仔细看看舅兄——你们是同胞兄妹,长相应该相似吧?” 萧约骤感紧张,摇头不迭。他向薛照表示,高人嘱咐了,三日之内,夫妻二人只能独处,不能见外人。 薛照见萧约急得都快哑巴说话了,忍住笑意道:“原来夫人渴望与我独处。可是他们怎么会是外人?我别无亲眷,你是我的妻子,你的父母便是我的岳父岳母,是至亲长辈。我掌管司礼监,怎会连这点礼数都不懂?再说,三朝回门,恰好也不算违背了高人的嘱咐。” 萧约听着薛照一口一个妻子,真是一声一激灵,坐立难安。 谁让你这么讲规矩懂礼貌啊,回什么门……可别让老爹老娘听见什么“岳父岳母”,别把老人家吓晕过去。 萧约头脑急速思考,又在纸上写:“你伤得这么重,需要卧床静养,不能随便挪动。” 薛照也有对策:“谢夫人关爱,我坐着可躺卧的软轿去。” 萧约:“……” 怎么就非得凑这个热闹! 见萧约急得鼓腮,薛照又换了个话题:“嫁给我,会不会觉得委屈?” 萧约心想你还好意思问,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表面上却摇头如拨浪鼓。 “我知道你是口是心非的。”薛照正色起来,从萧约手中接过药罐,自己卷起裤腿上药,“不过无妨,来日方长,既然过了门就由不得你是自愿还是被迫。木已成舟,你已经是我的人。” 薛照认真看着萧约,又快又轻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薛照久睡方醒,嗓音有点哑,萧约听着不像是“栎”字,像是“约”,心头浮起一种奇怪的情绪,身体也酥酥麻麻的,好像薛照看穿了自己的伪装,这话就是对萧约说的。但他很快又否定了,怎么可能,自己和薛照素不相识,薛照看起来也不像断袖。 薛照:“专心点,听着,你是我的人。从今以后,生死都不能离开我身边。没人能伤你分毫,也没人能将你带离我半步。若是你还有别的心思,趁早打住,就算你长了翅膀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来,捆在我身边,用我自己的法子教你记牢,你是我的人。天长日久,一生一世,我有的时间和你算账。” “算账”二字又让萧约的额角涨痛起来,薛照的话他无法违抗,好像不止是震慑于其权威,更像是…… 萧约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打更的声音传来。 冲喜仓促,萧约早上还在家里试图说服父母,晚上戌时就到了侯府,成了“侯爵夫人”。折腾一番,就到了子时,龙凤红烛是要燃一整夜的,此时只短了一小截。 有敲门声响起,萧约上前开门,门口却没人,只见院前韩姨快速跑开的背影,低头一看,地上是放在托盘里的小碗。 萧约端起来,嗅到药味。也是,薛照受那么重的伤,光是外敷不行,还得配合着内服的。 萧约将药端给薛照,看他气色渐好,心里也安定不少。看在自己尽心照顾的份上,后续若是说出实情,薛照应该也不会太过翻脸吧? 不说和离,写一封休书,或者直接当这桩婚事是场儿戏,一别两宽,多好。 萧约接过薛照饮尽的药碗,瞧着他没什么需要旁人伺候的,便要退出去。 “站住。”薛照叫他,“新婚的礼数还没做全。你不懂,我教你。” 萧约心头一紧,心想死太监不会没有自知之明到想洞房吧?还教别人,他拿什么教啊! 薛照:“衣裳不合身,穿着累不累?右边柜子里有寝衣,自己拿。” 换寝衣做什么!这里就一张床,难不成要和死太监一起睡!萧约捂紧喜服后退,摇头摇得自己发晕。 薛照勾唇轻笑:“想什么?” 萧约见状松了一口气,又怕自己方才的反应惹恼了薛照。他这个笑,好看归好看,到底是什么意思萧约可看不明白。 萧约想,薛照所说的“礼数”大概是拜堂。于是萧约屈了屈腰,然后指着薛照身上的伤口,摇头。意思是,薛照的伤口经不得反复开裂,不能有这样的大动作。 薛照道:“这个不急,天地恒常,夫妻双全,但父母不在场,不算圆满。我是说,合卺结发,分甘同味祸福相依。今夜新婚,我们是结发原配。” 萧约瞧见了床边小凳上搁着的卺杯和红绸小剪,以及精心雕刻的连理双枝支架。 匏瓜分半,红绳相系,仿佛天地造化二人本为一体,分为两者各在一方,人海中因缘际会,就此牵绊不离。杯身上分别刻着薛照和萧约的八字,薛照生于庆元六年正月初三。 原来,今日是薛照的生辰? 萧约出神间,薛照已经将他牵到跟前。薛照从床上跪起直身,解开萧约梳好的发髻,拿起镂金小剪,郑重地从他耳后剪下一缕。 第130章 薛照快速以红绸扎好青丝,萧约想阻止都来不及了。心头思绪纷杂却口不能言,最后只好安慰自己,罢了罢了,几根头发算什么?又没盖章的结婚证,不是合法婚姻,不算数的。 萧约不情不愿丢了头发,但他心里也挺疑惑,为什么薛照不剪自己的头发?结发结发,不是得两个人的头发拴在一起才行? 薛照从枕头夹缝里摸出另一缕长发,萧约看着系住头发的是一截红色布条,布条打皱颜色也有些旧了。 薛照合起两缕头发,用红绳拴紧,郑重地放在连理枝上。 枕头下怎么会有薛照的头发?谁会无端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萧约不解。 薛照将刻着自己姓名与八字的卺杯递给萧约,自己拿起另一只:“我的头发,早就……我知道藏在这里,我都知道,我是香饽饽,口是心非的人又馋又舍不得……上天注定,你是我的人。” 翻来覆去说这个做什么,谁是谁的人啊,结个婚而已,又不是卖给你了。 萧约心里骂死太监真是霸道,但见他仰头饮尽酒水,霎时眼尾就染上了薄红,一时间多有感触—— 素来恶名在外的薛照私下其实宽容温和,可见传言不可信。他年纪不大,手握重权高高在上,对待这门婚事,竟然没有一点抵触,反而出人意料的郑重诚恳,甚至……好像还很欢喜? 嗅着薛照身上浓烈的香味,萧约心底莫名地感到平静柔软。 对于薛照,他并不感觉厌恶,甚至有种不知缘由的熟悉感。在薛照面前虽说紧张,却也不至于惴惴不安。二人像是有些默契的,萧约感觉得出,薛照对自己并未太过为难。 萧约眼角余光扫过屋内红绸红烛,也将薛照喜服上的血色收入眼底,他将喜酒喝得一干二净,然后转身给薛照写了四个字。 生日快乐。 薛照深深地看着他,心道,我倒是更想让你祝我们新婚快乐。 第61章 进宫 新婚之夜,萧约一直没歇下紧张高悬的心。 冲喜实在是仓促,司礼监只来得及准备喜服,新娘子嫁过来要穿的日常衣裳一件都没有。怕萧家夹带什么闯祸的东西,也不让陪送嫁妆,新娘子到位就行。 也不怪他们想得不周到,若是寻常的高门大户,家里总有年轻女眷,衣裳是不缺穿的,怎么也能凑合一夜。 但薛照家里与众不同。偌大的侯府,就他和一个老嬷嬷,对了,还有一条红毛小狗。 在这里,翻出小狗穿的衣服,都比翻出年轻女装的可能性大。 萧约打开卧房里的衣柜,果然见到只有男装。他从柜中拿出寝衣,一件给薛照,一件自己穿。 萧约到屏风后换衣裳,半新不旧的寝衣穿上竟然非常合身。萧约顿生疑惑,这衣裳该是薛照的,薛照比自己高,也比自己健壮,他的衣服,自己穿着怎么会合适? 而且,萧约提起领口嗅了嗅,这件衣服上没有任何香味,不像是薛照穿过的。 难道是薛照前些年的衣裳? 一件睡衣留这么久,死太监还挺勤俭持家的。 萧约换完衣服迟迟不敢从屏风后走出去,没了喜服头冠,原先看起来有七八分像女子,如今只有五六分了。若是再一卸妆,就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硬着头皮指男为女了。 薛照虽然是太监,但他是司礼监的,对婚嫁礼仪了如指掌。又心细如发,连指尖没涂蔻丹都能留意到,被他发现男扮女装只是迟早的事。 萧约将从衣柜里找到的孤毛围脖在胸上裹了一圈,给自己打气,能装多久算多久,要装得底气足一些,不要紧张露怯。 转念一想,薛照看起来不是蛮不讲理太过暴虐之人,好生商量,说不定他能帮着洗脱欺君之罪呢?反正他是太监,娶个老婆回来,无论是男是女,都没法传宗接代,还多一口人吃饭,实在划不来。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 和薛照同床共枕也罢了,反正他也不能做什么,就当是床上放了盘人形熏香。 萧约设想了一遍各种情形,给自己喂好定心丸,才从屏风后走出。他略略弓腰欠身以遮掩身形,瞧见薛照还是一身喜服。 萧约睁圆了双眼看他,意思不言而喻—— 你在那磨蹭什么?难不成还要我伺候你换衣裳?多冒昧啊你! 薛照就是这个意思:“我身负重伤,稍稍挪动一些都会崩裂伤口,这不是你说——对了,你不能说,但你就是这个意思。夫人关爱于我,我怎可损伤自身让夫人忧心?还是夫人帮我更衣才好。” 萧约看着薛照阖眼躺平,一副任人为所欲为的模样,咬得牙酸。心想,外头都说薛照杀人如麻,可没人说他是胡言乱语把人气死啊。 刚才不都能够自己涂药吗?换衣裳就又矫情起来了?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关爱你啊?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厌烦得不行,还能当情趣。 萧约怀疑对方在刻意调戏自己,但想不明白他哪来这样世俗的欲望。 迟疑片刻,终究是捱不过。 萧约上前,才碰上薛照领口,薛照就收起了调笑的神色,握住他手,低声道:“明日,我便会遣散府外之人,但你还不可轻易外出。待我进宫见过梁王,我带你回家。” 说罢,薛照轻轻松开萧约手,声色俱厉呵斥道:“转过去,我不喜旁人近身。若不是要你续命,早就让你滚出府……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第131章 萧约听得一头雾水。 死太监发的什么疯?自己还能是什么身份?一口一个“夫人”的不是他啊? 变脸变得这么快……萧约茫然不解,退后两步转身,嗅到屋外有陌生人的气味,紧接着又听见小狗的吠叫—— 卧室外有人窥听! 八成是梁王的人。梁王在意薛照,不能亲自观礼,竟派人来扒墙角。薛照这话是专门说给梁王听的。 一时间,萧约又为自己不知情由就骂薛照作“死太监”而略感愧疚。 冲喜是梁王下的令,薛照事先并不知情,实在怪不到他身上……两人独处,他的态度也不算差,还细致入微地为自己考虑了。 罢了罢了,别再骂他死太监了,相逢是缘……万一真咒死了怎么办? 等等,这句话怎么感觉好熟悉? 萧约脑袋又有些疼。 “还愣着做什么?”薛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萧约转过头去,见薛照已经换好衣裳,外头监视的人也已经离开。薛照又喊了声“夫人”,神色也恢复温和,眼睛里像带着勾子。 萧约不情不愿地被勾过去,脱鞋上床,抓过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像条僵蚕,战战兢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薛照看他只露出一颗头,本想问顶着一脸脂粉怎么能睡得着,但又想到萧约已经提心吊胆一晚上,是时候让他好好歇歇,便道:“明日我进宫,府中有韩姨照应,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萧约险些“嗯”出声,急忙点头。 被窝里太舒服了,让人放松警惕,像是倦鸟归林。 一进被窝就感觉薛照身上的香味无限放大,以至于充斥整个空间,就像这床温暖的大红喜被一样,将自己完全地包裹。轻柔的触感,如卧云端,卸掉了所有的恐慌不安,让紧绷的思绪松弛下来。 萧约饮了一大碗的安神药似的,很快感到困意,眼皮直打架,没法再继续思考对今晚的诸多疑惑—— 薛照是怎么伤成这样的?提出冲喜的“高人”到底是谁?枕头里怎么会藏着薛照的一缕头发?是薛照自己藏的?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接受了这门婚事,接受了这位“夫人”?薛照柜子里的寝衣自己穿着怎么会如此合身? 好香啊。 怎么会这么香?薛照怎么会是香饽饽…… 萧约一夜好眠到天亮,警惕和不安在睡梦中逐渐溃散。 他起先是紧攥着被角,和薛照隔着足足三尺距离,保持分明的界限。后来就滚到床中间了,还将腿搭在了薛照身上。 薛照起身时动作很轻,但萧约还是下意识跟着翻身挪动了一下。他随手一搭,将薛照定在了原地。 “好硬的枕头……不是枕头,枕头是方方的……”萧约呓语。 薛照:“……” 薛照调息理气,缓了片刻才将萧约手从自己身上拨开,下床出门。 薛照嘱咐韩姨准备好热水和卸妆的东西,方便萧约醒来洗漱,又提醒她就当作是从不认识萧约,察言观色,不要让萧约为难,然后才进宫。 早在昨夜,奉梁王之命守在侯府外的的耳目就将薛照已经苏醒的消息禀告给梁王,梁王欢喜之余又生怀疑—— 真有如此灵验?是否太过巧合了? 梁王并不怎么信鬼神之言,也无太多敬畏之心,否则也不会做出谋杀世子之事。采信裴楚蓝“冲喜”的建议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他不能失去薛照这样得力的臣子,起码短期内不行。 在这几个月间,就要对陈国开战。 眼下朝廷中,主战的只是少数。大多数官员对梁王的心思并不知晓,否则定要极力阻止。 梁王虽是一国之主,但也不能与整个朝廷对抗,他只能借机开战——找个合适的由头,断绝继续和平称臣的可能,把所有人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能打。 一旦打起来,国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是生死与共的一体。届时没有别的选择,唯有死战,才能有一线生机,就无人再会反对——包括沈危和薛照在内,他们再不情愿,再讲什么“殃及百姓、涂炭生灵”的妇人之仁,也都无用了。 梁王筹谋此事,已经多年。 他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不甘屈居陈国皇帝之下,想做掌控一切的天下共主。不惜为此付出巨大代价,不止是百姓、将士,哪怕是他自己的性命,梁王都愿意放到赌桌上,作为筹码,撬动龙椅,翻天覆地的筹码。 梁王将兵权交给薛照,并不是想任其为帅——平时也就罢了,真在战场上,杀得热血如沸双眼猩红,将士们不会服从于太监。梁王属意沈危领兵,薛照作为监军,二人都得将士们信服,又各有所长,相辅相成智勇绝世,定然能够带领梁军所向披靡。 一切都在梁王的计划中,可是…… 梁王一日三看舆图,正注视着图上陈国都城,薛照来到身后。 “王上。” 薛照重伤未愈,行走间带动的风都带着血腥气。但或许是梁王鼻子不够灵敏,或许是纯粹不够在意,梁王转过身来,见薛照立在面前,喜道:“观应啊,孤就知道你能逢凶化吉!” 薛照冷声应对:“凶险是有,但吉从何来?王上,我这样的人,娶妻?难道我身上的笑话还不够多?” 梁王本来心头怀疑薛照遇刺一事有诈,担心裴楚蓝和薛照暗中勾结早有预谋,借冲喜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昨夜探子回报,说侯爷待新夫人疏离冷漠多有弃嫌,再听薛照此时语气…… 第132章 梁王暂消疑虑,对薛照笑道:“观应,孤知道你性格孤高冷僻,寻常人物入不得你眼,此次是有些委屈你了。改日,将那女子带进宫来,让孤瞧瞧,若是真的才貌粗陋,待你痊愈之后休了就是。沈家女孤为你留着。成就大事之后,你前往封国,成婚生子,一世无忧了。” 薛照昨夜就想好了如何应对梁王,听他说要见萧约,丝毫不露慌张,也不袒护遮掩,冷笑道:“才貌粗陋者嫁过来都觉得委屈,看不上我是个太监。沈家女?王上是生怕沈家不反。” “观应,让你服药也是怕你年少行事不周惹出麻烦,孤是最想看你子孙满堂的,怎会存心让你身份尴尬?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梁王瞧着薛照神色愠怒,越发放心了,劝道,“因为沈危尚未想通,沈家姑娘年岁也不大,孤才没主张你们的婚事……如今时机已到,观应自是不必再服药了。待战事平定,孤就为你们赐婚。” 薛照不承梁王的情,非要和他对着来:“那药我吃得习惯了,并不打算戒。” 梁王:“观应,不要怨孤……孤虽也有了几个孙儿,但最想抱在手里的,还是你的孩子。你的儿女,不仅是孤的血脉,还是——” 御书房外伺候的太监禀报柳昭仪带了点心茶水,求见王上。 薛照进宫的路上已经看过手下呈给他的近几日奉安城内动态,知道梁王的后宫又添了新人,不是选秀而来,也不是梁王看上了什么宫人,而是四公子冯燎送进宫的新年贺礼。 梁王十数年蛰伏待机,对陈国包藏祸心却貌似恭敬,平日谨小慎微从无僭越之举,对女色也是兴致平平,子嗣不丰。最小的孩子是五岁的女儿冯灿,而再往前就是二十三岁的老四冯燎了。 到底什么样的美人,能在梁王意图兴兵之际入他的眼,让其偏爱偏宠?才进宫就得到昭仪的位份? 薛照抬眼看向走进书房的女子,瞬间怔在原地。 第62章 伦常 这张脸,迎面走近,逐渐清晰,甚至变得刺目起来。像是笼罩于心头、梦境的大雾被狂风卷散,连带着薛照也被吹刮得站立不稳。 可是薛照低头一看,柳昭仪错身而过,自己还如扎根一般站在原地,衣袖低垂,像颓败的树。 柳昭仪的到来给梁王带来更多喜色。 简单的茶点,梁王直夸她用心。或许点心和茶水都不是柳昭仪亲力亲为准备,但这并不重要,只要她托着茶盘呈到梁王面前,梁王就会温声细语说她辛苦了,又让她留在书房,磨墨添香。 这样的荣宠…… 薛照再三压制情绪,但还是怒不可遏,他两步冲到梁王桌前,周身散发出浓烈的血腥,眼中涨满了血丝:“你这样做……迟早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来唾弃她……你把她害得还不够?!” 柳昭仪见此情形,有些惊吓。她才二十出头的年岁,出身贫寒,从未奢想过能走进朱门,更不用说宫阙之中。 至于长相,她这副相貌,长在贵人脸上叫清雅,长在贫苦人家就是寡淡。淡而弯的烟柳眉,精巧的眼眸,一点樱唇,怯弱不胜,让人怜爱。 她过久了苦日子,从没穿过绫罗,头上至多只有一支粗糙的木簪,却听过薛照的名头——奉安城内谁没因薛照做过噩梦? 久闻不如一见,柳昭仪不知薛照怒从何来,唯恐牵连自身,便往梁王身后躲。 梁王安抚爱妾一番,目光警示薛照:“这是什么所在?慎言!” 薛照胸膛起伏,他当然知道此等不堪之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但他很难抑制自己对梁王质问和控诉。 冯献渠,他怎么有脸面如此?他怎么敢如此? 薛照原本觉得自己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可所谓的柳昭仪一出现,记忆中最痛苦的部分全都鲜活起来—— 她这张脸像极了薛照的母亲,梁王的异母妹,梁国的章台郡主。 昭仪姓柳,是本就如此,还是刻意逢迎? 该死,真是该死! 薛照紧紧攥拳,鲜血从他指缝滴落。梁王让柳昭仪退下,这时才察觉薛照伤口开裂流血,也似乎直到这时才想起他三日前重伤差点丢了性命。 梁王坐回靠椅中,抬眼对薛照道:“观应,你太冲动了。孤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孤对你期望不止赳赳武夫,何至于此,你冷静些。” 薛照觉得梁王的话简直可笑:“何至于此……冷静?到底是谁该冷静!母亲过世不过十余载,奉安城内记得她的人还没有死绝!你的后宫之中,多得是与她相熟之人!这张脸!这张脸一旦暴露人前,你肮脏的心思就一览无余!当年的事——你疯了!你是真的疯了!但我不许你摧毁母亲九泉之下的安宁!” 梁王神色很是不悦:“你想如何?你能如何?” “肮脏的东西,不配见光。”薛照目光死沉,一拳擂在桌面的舆图上,鲜血染红梁卫边界,他所言不知是在说梁王,还是自身。 梁王同样沉着一张脸,他厌恶薛照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不敬,但总是将之视为少年人羽翼将丰未丰时的无知狂妄,觉得并不算什么大事。 只要自己加以引导约束,就如淬火一般,能将轻飘无主的鸿毛炼造成无坚不摧的利器。 锻打的重锤始终是握在自己手里的。 执刃者,也是自己。 可是,这孩子为了他母亲,竟顽固至此。若是担心身世暴露危及自身,而有怒气,还算情有可原。但薛照此时是在控诉什么?他是在为自己的母亲鸣不平,觉得是孤折辱了她。 第133章 呵,梁王想,若世间有什么至高无上、不可冒犯的存在,也该是自己才对。 “照儿,你觉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纲常?什么是伦理?” 梁王从桌后走出,踩住薛照挥拳迸溅的血点。 “天地孕养万物,故而天地至尊。君王广有四海八荒,是上天在凡间的化身,所以万民向天子俯首。纲常,即是对权力的绝对臣服和拥护,无论上位者降施的是甘霖还是血雨,都要全然接受且感恩戴德,此理不可动摇亘古永存,是为纲常。” “人分亲疏远近,物分贵贱用废。弱者依附强者,强者庇护弱者,维系二者关系的是什么?血缘?情爱?都不是,是权力。掌权者强,求权者弱,强克弱,弱慕强。权力与金钱相关,与色欲相关,与世间一切相关,凌驾一切之上!血缘,情爱,都不过是谋求权力青睐的种种手段之一,世人将这样的手段伪装得温情合宜,看起来端庄得体……实则,伦理,不过是施恩赏赐时的参考规则。” “如今规则偏向于你,难道不是好事?照儿,孤给你的难道还不够多?你到底还在执着什么?” 梁王亦涨红了双眼,他宣泄完激烈的言语,又用温情的目光看着薛照:“照儿,孤给你取字观应,是将你视为孤的心腹至亲。孤心之所想,置之于你,观应如是。你的名,孤没有改,是因为觉得这个‘照’字很好。照者,明也,你生来就前途明朗。你从没受过被人欺压的苦,也不懂得郁郁不得志是什么滋味。没人对你俯视施舍,他们都只敢用畏惧的目光看你……你手里有权,人为鱼肉而你为刀俎。未来,你还将获得更多。这些,都是所谓的伦常给不了你的,正因为你身上流着孤的血,你才有今日。而今,你要悖逆孤,不就等于否弃你自身?何苦。” 薛照因持续失血而唇色发白,梁王的话传进他耳朵里,像是撞响一口大钟,嗡嗡震荡,薛照的头脑和心脏一起发颤。 悖逆是一项沉重的罪名,梁王一面说着血缘只是冰冷的手段,一面又用血缘做枷锁,套在薛照脖子上。 薛照反复抬起眼又将头颅垂低,他的血在滴,他的眼眶极力克制着泪水奔涌。 对,泪水—— 薛照如在溺水中抓住一块浮木,混乱的思绪瞬间得以澄明,他记得萧约追根究底发现了他身上的香味来源于眼泪,而不是血液。 眼泪比血液更可贵。 失血过多会死人,可流泪不止伤心断肠也会要命。人活着,不是只活一副躯壳,不是只争权势头衔。 若是将依附等同伦常,那将真情置于何处? 薛照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梁王:“我所信仰的,此生都不会悖逆,至死不渝。” 霎那间,梁王被薛照眸中光亮晃得不敢与之对视,失神一瞬又觉得掌控权仍然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小家伙总会想通的。一旦真正品尝到权力的美妙滋味,就会上瘾,不会傻到再追究到底是蜜糖的甘甜还是鲜血的腥甜。 梁王回到原位,他道:“柳氏之事,孤自有定夺。大业将成,届时无人再敢非议此事,不必为之烦恼。观应,你回去吧,正月里好生歇息,孤还有要事交给你去办。” 薛照冷冷地看着他。 梁王道:“灿儿也快六岁了,日前孤收到卫国国书,为太后幼子晖小公子求聘郡主。趁着孩儿们年纪都还小,养在一处也好让培养情分以便将来——观应,你该感恩,你知道吗,孤的亲姐姐,她的长子,好像是叫昭儿的,父母皆是王室宗族,他本该更加尊贵荣耀的,却在陈国为质,寄人篱下,哪有其弟的福分?天生一人,各有一命。同父同母也会有云泥之别。观应,你的命实在是不错的。” 薛照并不关心卫国之事,但也知道,卫太后育有二子。历来质子总该从在位藩王的儿子里选,但卫太后孤身一人在卫国,朝中无势,老卫王薨后,其长子便被送去陈国为质,只剩幼子得以留在身边抚养。 梁王:“亲上加亲当然是好的。孤打算,二月二过后便由你护送灿儿前去卫国——老四在礼部也历练了一段世间,到时候,让他和你一道。” 薛照对梁王的阴晴骤变习以为常。梁王自视为天狂妄至极,薛照从前也一概承受来自于他的喜怒赏罚,但以后不会了,薛照不会再被这一片天的风雨侵蚀分毫。 薛照稳住了梁王,让他打消召见萧约的念头。出宫之后,薛照没有径直回府,而是登了二公子冯灼的门。 冯灼正为老四剑走偏锋,竟想出给父王送女人这种歪路子而烦躁不已,又不知老四是如何找到合父王心意的女人,正想让妻子找机会去后宫走动,探探所谓的柳昭仪到底是何方神圣。 见薛照这位稀客上门,冯灼急忙摆出笑脸招待,薛照不作久留,只对他道:“荷金酒楼地处繁华,往来高朋胜友,都是好用的人脉。” 丢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薛照就走。 “听说薛照遇刺,丢了半条命,怎么这么快又生龙活虎?真是见鬼,难不成他是铁打的人?还是说消息有误?他最不贪图安逸,跟荷金酒楼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专程来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冯灼琢磨半天,忽然灵光一闪,“荷金酒楼看着亮堂,实则神秘,背后主人来头不明,连我也没上过四楼,四……难不成……” 薛府。 萧约穿着韩姨买来的新衣裳,卸了妆又重新施了淡妆,小狗在身边亲昵地转着圈。 第134章 老人家不愧是从宫里出来的,妆容画得清丽出尘,发髻也挽得不妖不娆而精巧雅致,对镜瞧着就是个雌雄难辨的美人,既保留了萧约自身的特点,看着又略带柔和之气。 薛照走后不久,萧约就起身,在床边坐着发了许久的呆,直到韩姨敲门,他才回神。 卸妆又上妆,换上合身的女装,萧约竭力伪装,但进退之间举手抬足还是多有错漏。 韩姨并无异色,只是笑盈盈地纠正教导。 韩姨是真哑巴,萧约是装哑巴,两人都不说话,只靠动作和眼神沟通,却毫无交流障碍。 太顺畅了。 萧约恍惚间有种韩姨是自己同伙的感觉。 按理说,韩姨心细如发,早该发现自己是男扮女装才对啊,怎么…… 萧约抬眼见到薛照回府,瞬间想到早上自己摸到的奇怪硬物,作为男人,萧约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难道,自己这个“新娘子”是假的,薛照的太监身份也是假的?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 萧约不敢和薛照对视,担心勘破秘辛被他杀人灭口。 本来下意识后退,但萧约见薛照袖口又有血迹,竟不自觉快步上前,险些直接开口问他发生何事。 薛照将萧约的关切看在眼里,虽然他不记得往事了,但萧约骨子里就是善良之人,从头来过也无妨。 薛照心头的烦闷舒缓许多,他对萧约说:“无事,今日好生休息,明日我陪你回家。” 第63章 回门 回门时,萧约坐在轿子里又打瞌睡又胆战心惊。 萧约昨天成日心不在焉,晚上更是几乎彻夜未眠。 和薛照同床共枕当然不是什么愉快舒心的事,本身就很影响睡眠质量,但当他是太监,和发现他是正常男人,又有天大的差别。 冲喜以来的时时刻刻都像是在做梦,虽然小心谨慎,但总有闭着眼在大雾里走独木桥却安然无恙的感觉,处处透露着不合理。 这种感觉在婚礼次日清晨尤其明显。 萧约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说了句梦话。因为碰到了某个不该在他的床上出现,更不该在薛照身上出现的东西,所以半梦半醒间忘了自己还在装哑巴就脱口而出。 那一瞬间的热度、触感,让人心惊。但要再感受更多,身旁已经空空荡荡了。 萧约不能确定这段记忆是否真实,他撩开轿子挡帘一角,看着骑跨在马背之上的薛照背影,伤成那样,竟然还能骑马。 这样钢筋铁骨、体力过人,鲜有人单打独斗能胜得过他。若他是太监,全天下都没有真男人了。 萧约转念又想,长他人威风做什么?薛照是杀不死打不垮的,萧约也没娇弱到必须乘轿出行,自己也能骑马,又不是没试过——等等,萧约掐住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哪来的自信?什么时候骑过马了? 韩姨见状凑过去,目光询问萧约是否有什么需要。 萧约摇头,回轿子里坐好。 今日回门,薛照点了司礼监的人随行伺候,排场不小,还让韩姨守在萧约跟前。 难不成还怕自己跑了?将思绪收拢,萧约想,如果不是做梦,当时的触感都是真的,薛照是假太监,他有听见自己的梦话吗? 听见也不怕。就算薛照发现自己是男扮女装替嫁又何妨?他也有把柄捏在自己手里——呸呸呸,用词不当,把柄二字让萧约红了脸,他使劲在衣摆上擦手,擦着突然一顿,怎么感觉这动作、这心境有点熟悉? 萧约摇摇头,这种离奇惊悚的事,旁人想都想不到,怎么可能反复经历?那得多倒霉啊。一定是自己脑袋出了问题,才会胡思乱想。 萧约打定主意,若是薛照追究自家的欺君之罪,自己也揭穿他是个假太监,他的罪名更大,谁怕谁啊,大不了闹个同归于尽—— 忽然轿子一顿,端坐其中的萧约险些被晃出去。 韩姨急忙撩开帘子检查萧约是否磕碰,又怕街上行人偷窥,有心之人识破萧约身份,于是只留着一条缝隙,仔细扫视萧约周身。 萧约瞧见马背上的薛照转头,萧约与之对视,越过他又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听雪。 今日才初五,还不算正式过完年,听雪却依然在灵光寺外的露天戏台上唱戏,他身着戏服瘫坐台边,被台下之人纠缠拉扯。 听雪戏服的水袖都被弄脏了,他泪水涟涟,极力挣脱,那人却不依不饶,嘴里念念有词:“戏子婊.子不是一样的道理?你还装起来了,在宜县,我照顾过你生意,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不记得了?婊.子无情。让你陪爷去喝两杯,还拿起架子了,你是什么东西……” 周围看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听雪上着粉彩的脸先是涨得通红,然而变成惨白。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自尊自信瞬间被击溃,他泪流不止而双目失神,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要被对方生生拖下戏台。 那人显然是个醉鬼,但喝醉不是言行无状的免罪金牌,会发酒疯的人大多本身品行就不好。 萧约同情听雪,哪能看得下去他受如此欺凌,顿时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出面解救,却见薛照对自己摇头。 萧约心头一紧,现在自己的身份是薛照的夫人,他怕是不会让自己出头……可是,性命和面子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听雪遭遇如此困境,绝不可以见危不救。 第135章 萧约正要探身下轿,薛照先翻身下马了。 萧约瞬间明白了薛照的意思,且有些心虚。 又误会薛照了。总是恶意揣测于他,实在不够理智,对他也不公平。此情此景,薛照出面,当然是比自己更能为听雪主持公道。薛照心还挺善的,跟听雪素不相识,也会仗义相助。 ——可就是说,为什么薛照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不像是恼怒不悦,也没有嫌弃自己多管闲事,倒像是有点…… 置气傲娇? 薛照正要上前,但不用他出手,先有人一拳砸开了酒鬼。 韩姨为萧约遮挡了四面八方大部分好奇的目光,也拦住了萧约大半的视线,萧约定睛细看,见两男一女出现在戏台旁。 虽然记忆模糊,离戏台也有一定距离,但萧约还是根据衣着气质,辨别出这是沈家兄妹三人。 打人的是沈家老二,少年人鲜衣锦绣肆意张扬,眉梢唇角都带着不羁,仿佛神兵天降伸张正义,但潇洒不过一瞬,收回拳头就龇牙咧嘴:“什么脸皮,这么厚?手都给我硌疼了。” 那醉鬼欺软怕硬,一见对方三人派头不小,醉意霎时散了大半,不再拉扯听雪,捂着脸悻悻溜走。 泼皮不敢追究这一拳,色胆却像是长在脑子里似的,一面逃还一面用目光冒犯沈家三妹。 “狗东西,看什么看?小爷我抠了你的眼珠子当泡儿踩!”沈摘星要追上去再打,沈和羲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把二哥往后一扒拉:“得了吧,二哥,你腿脚还行,拳头像摆设。手身连那只三脚猫都不如。” 沈摘星臊得慌:“死丫头,大庭广众,没大没小的……” 沈和羲俏皮一笑,歪头咬掉最后一颗山楂果,将竹签随手一掷,那尖利的签子追着男子踉跄的脚步,穿过他头顶的发髻,将人拽了个跟头钉得跪趴在地。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 四面响起拍手叫好声。 沈危这时才开口:“虽为伶人,但户籍上也是正经良民。随意拉扯羞辱,看似有拐带买卖人口之嫌。该送官查办。” 围观者都附和称是。 那人扯散了头发才把自己解了下来,闻言直接吓得尿了裤子,连声求饶磕头如捣蒜。 戏台上操琴司鼓又接着演奏起来,听雪对沈家兄妹三人深深一礼,收拾妆容重新开唱。 沈摘星听不懂戏,只不过见兄长感兴趣,而且小妹也想来看看,他也就跟着凑热闹。此时东张西望,瞧见重新上马的薛照,好奇不已。 沈摘星扯扯兄长衣袖:“听四公子说,薛照重伤就剩下一口气,这不是好好的?四公子的嘴啊,我再也不信了……哎,他身后跟着的轿子里坐的是谁?他这种人,还能有亲朋好友?旁边那个老嬷嬷,是不是就是郡主的陪嫁女官?轿子里到底是哪尊菩萨,能有这个排场?” 听着二弟聒噪不休,沈危只是往那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作回应,继续看戏了。 沈摘星踮着脚想看清轿中人的相貌,韩姨及时落下轿帘,隔绝了视线。 暖轿继续行进。 过年期间街上本就热闹,此时随处可闻百姓议论纷纷。 有人说,自从梅大人舍生取义,春喜班的场子倒是越来越热,稍微来晚一些,就只能站在三丈以外去听。 不少人都是专门冲着听雪演的《焚梅沸雪》而来,每每演出,打赏总是不断的。但也有人浑水摸鱼,想趁机占听雪的便宜。 好在淮宁侯家的长公子时常来听戏,这才护住角儿安稳。 惩恶扬善是值得称赞的好事,也有人唏嘘,就算演的是国家大义,但戏子就是戏子,不入流的营生。从前沈大公子多么正派坦荡的人,怎么不务正业起来?跟戏子搅在一起? 又有人说,还不是得怪奸宦薛照?要不是他使手段夺了沈大的兵权,人家也不会郁郁不得志,流连于下九流。 喏,瞧瞧,招摇过市的这个,就是薛照,后面这轿子里是他新娶的老婆…… 太监还能娶老婆呢? 有权有势,弄个老婆有什么难,弄个老娘回来都行! 闲人们议论听雪还觉得不够,绕来绕去都摆谈起薛照来,只不过不敢放高音量,都悄悄地咬耳朵。 萧约也在想薛照,但却不是他人所说的专权擅为强娶豪夺,而是方才沈家小姐的动作,让萧约想到薛照—— 糖葫芦……将人钉在地上…… 萧约能够想象薛照做这些动作的模样,觉得毫无违和感,但为何头脑中会浮现这些画面却是无解。像是空中楼阁,飞来山峰,没头没尾地出现,毫无根据。 怎会如此? 沉思间,轿子落定,韩姨掀开帘子,示意萧约到了。 萧约定了定神,按紧头上珠翠,提一提裙角,旋风似的卷出了轿子,快速冲进家门,将包括薛照在内的其余众人扔在原地。 韩姨不解地看向薛照,薛照也怔了怔,但没多说什么,只道:“随他吧。”然后缓步上前,立于门口不急着进去。 萧约怕薛照追上来,火急火燎地寻找父亲母亲。 不知这两日以来,家里情况如何,父母一定担忧不已,大概也想不到薛照竟然会照着规矩“回门”,自己没法提前通风报信,一见面恐怕是要措手不及。 要是被薛照碰见妹妹可就糟了,替嫁之事当场就要暴露。他还想见“舅兄”,“舅兄”已经被他娶过去了,上哪找人叫他一声“妹夫”啊! 第136章 得跟父母对好说辞,全家一起硬着头皮装下去。 萧约兜了一圈不见家里有人,冲进父母卧房里,却见父亲和母亲灰头土脸地从屏风后绕出来。 “爹!娘!”萧约急忙上前,将二老扶住,“你们这是怎么了?在哪摔跤了?有没有磕碰着哪?头脑还清不清醒?胳膊腿脚有没有伤到?” 萧母晃了晃神才认出面前是自己的儿子,欢喜道:“约儿,你是怎么脱困的?我们无事,只是方才……你怎么回来了?” 萧母说着眉心一蹙:“薛照他……难道他伤重不治了?” 萧约见母亲低头揩泪,急忙抬袖替她擦拭脸上的尘土和泪水:“不是不是,祸害遗千年,薛照活得好好的,梁王不会让咱们家给他陪葬,还赏赐了好多珍宝呢……虽说跟我们家的东西比起来差远了,谁也不稀罕那些……但是眼下是没什么要命的风险了。来不及详说,薛照就在后头,快把月月藏好!别让她露面,我才好继续装下去。若是他问起舅兄——也还是我——就说是感染疾病不能透风不能见人,无论如何得把他抵回去。还得记住我现在扮着哑巴,他家的嬷嬷也是哑巴,但并没觉得我的手语不对,大概各地的手语语法是不大一样的……总之别说漏了嘴,别演得穿帮,让他拿住把柄,治咱们家欺君之罪——你们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其他家丁仆妇呢?我不在家,您二老千万照顾好自身啊!我先出去应付着,快准备起来!” 萧约一口气交代了许多,说完又风风火火提裙跑了出去,留下二老呆立在原地。 夫妻俩面面相觑,显然都不明就里。 薛照醒了?还找上门来了? 冲喜竟然真的起效了? 二老哭笑不得,疑惑更重。 萧约失忆,但薛照是伤在身上没伤着脑子吧?这两天工夫,再说来话长也足够说明前因后果了,可看自家儿子这模样,整个就是蒙在鼓里,还煞有介事地严阵以待呢。 萧母道:“咱家外面的看守至今未撤,或许薛照那里也是如此。为了掩人耳目,所以薛照只能装作不识约儿,才好保护他周全,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他用心良苦?哼,咱家才苦呢,你我偌大年纪,还要挖地道,全家都动员起来挖地道了!要不是因为月儿害怕密室,连她也得拿把小铲子!我萧梅鹤潇洒一辈子,琴棋书画品茗论道无所不通,到老了学老鼠打洞!” 萧父愤愤不悦:“就算在外人面前要装模作样,但何至于毫无独处机会?不能趁机说明?那些碍事的眼睛耳朵能进到卧房,钻进被窝——” 萧父说着重重一呸,拧了帕子正要擦脸,啪的一下又扔回水盆里:“这小子!馋咱家约儿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有了名分,这两三天,几十个时辰,更不知占了我儿多少便宜!把咱家的傻小子耍得团团转!看给孩子急得!在那边,不知我这可怜的孩儿被他怎样捏扁搓圆……约儿那身衣裳,该给他穿!再让他举着烫烫的茶碗跪在雪地里早晚请安,我就晾着他,好好磋磨……” 萧母白他一眼:“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人老了怎么这副德性?你是想做恶婆婆还是什么?” 萧父:“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别先入为主,净拿恶意揣测他人。也别胡搅蛮缠,你让他怎么说?”萧母道,“约儿失忆,看似只是他一人的事,我一家的事。但过往诸般,薛照也参与其中,这是事实。平心而论,薛照行事稳当,细心照拂约儿,实在没什么对不住萧家的。裴楚蓝的药霸道,真是将约儿关于薛照的记忆挖得一干二净,薛照重伤方醒,见……” 萧母说着停下,斟酌了一番用词,继续道:“见从前极亲密之人形同陌路。他心中岂不落寞伤感?那孩子心思缜密,大概不会不管不顾地将前尘往事一股脑说给约儿听。如此,也免得约儿受到太重刺激——当年,救回他们兄妹,约儿可是梦魇了多日,险些就此醒不过来——薛照没什么错处,别太迁怒于他,平心静气好好商量。这桩婚事荒唐,但毕竟有一场缘分在,亲事不成,认这孩子做义子也不错。” 萧父被妻子劝得消了气,点头:“万事要紧不过孩儿的平安,不能刺激约儿,看看情势如何,再做决断吧……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夫人的话虽然在理,但听着也像是对姓薛那小子有些偏袒。咱们先说好,得咬死了不认这桩婚事,你可不能临阵倒戈,别瞧着薛照俊俏就稀里糊涂把儿子赔进去了。就算……就算有个万一,也是咱们娶儿媳,绝不是嫁儿子!薛照是个太监,凭什么……咱们约儿得是一家之主……哼,我的儿子当然不能屈居人下……” 萧母笑骂老头作怪:“老不羞,计较这个有什么意思?你还别说,若是薛照和约儿成就姻缘,抛开别的,就是没有子嗣这一桩,便是天大的好处,能够绝了陈国那些人的心思……” “做太监还做得因祸得福了,哼。”萧父心里赞同,但面上还是吹胡子瞪眼,他回头看看屏风后床底,确认地洞入口被遮掩得很好,才整整仪容,走出门去,“天下不能生的多了去了,岂止他一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本事端我们萧家这碗饭。” 萧母无奈:“还是恶婆婆的语气……” 第64章 问题 萧约在府里来回快跑一趟,又急又热出了一身的汗,回过头来却见薛照还立在门口,云淡风轻一点没有要往里进的意思。 第137章 还怕他撞上来当场抓获萧家三人大声秘谋呢,却是白着一阵慌。 萧约擦擦额角的汗,努力摆出淑女姿态,挪到薛照面前,小心觑他神色似乎并未生气,比划着自创的手语,问他为何不入。 薛照道:“夫妻回门,怎可独行?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在原地等你。” 说罢,他拉过萧约的手,绕过自己臂弯挎好:“如此,才合礼数。” 薛照几乎是拽着萧约迈过门槛,韩姨含笑从旁侧小门进入。 虽然已经立春,但温度上还属冬季,隔着厚厚的冬衣,按理说相挽的手臂触感并不明显,但萧约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皮肉之下血脉的跳动,两人几乎同频。 夫妻。 这个词语从薛照口中说出格外郑重,不仅是言语,行动上也能看出薛照的重视。 萧约余光里瞧见韩姨带头捧奉回门的礼物,说不上铺陈十里,但也是琳琅满目鱼贯而入萧家了。 相比于萧家的财富,这些不过是萤火对月,但每样东西都是薛照精心挑选过的——昨日他一整天都在忙这个——也足够见其诚意。 萧约一直安慰自己,替嫁不过是走个过场,流于形式的东西当不得真。就算合卺结发,就算回门归宁……做足了这些仪式,他和薛照还是无牵无挂各自独立的两个人。 可是,如今看来,仪式好像不仅是一种形式,履行仪式的过程,承诺和关联被不断重复、强化,以至于不容抵赖,迫人直面事实—— 萧约和薛照,是真的成婚了。 在厅前见面,薛照从容有度做足了对长辈的礼数,倒显得萧约局促不安手足无措。 “按照习俗,今日是我们成婚第三日,理应回门拜谢父母双亲。”薛照道,“多谢岳父岳母将我妻养育得如此康健开朗,也多谢二老大义大恩救我性命、全我心愿。” 萧父心疼儿子,觉得将萧约蒙在鼓里多有亏欠,本想顺他的意演戏装腔把今日糊弄过去。反正薛照是个太监,只要萧约不主动,生米就得是生米,别说熟饭,做成夹生都没可能。 可是薛照张口闭口“夫妻”,把“岳父岳母”喊得理直气壮又顺嘴,弄得自家敢怒不敢言。他就是仗着萧家顾忌萧约,不敢将真相说穿,这是硬逼着二老认下他。 这小子,害得约儿要装哑巴,我老两口不是哑巴胜似哑巴! 瞧瞧我那从前潇洒自在的儿子,如今谨小慎微成什么样了! 从前哪受过这个罪! 萧父越想越气,有意挑毛病,瞥一眼礼物:“这些东西,也值当拿出来充场面?堂堂侯爵,就这点身家?” 萧约咯噔一下,心想不是跟老爹说过了,让他尽量演得周全?他怎么一上来就夹枪带棒? 哪有当面说人穷的,老爹这辈子也没拿过嫌贫爱富的人设啊,瞧瞧这捋着胡须拿鼻孔看人的姿态,未免也太刻意了。 薛照却表现得异常乖觉,点头道:“礼数的确不够周到。至少得有一双亲自猎得的大雁,且早该来下聘。待我伤愈,定会补上——” 薛照说着看向萧约:“我会带他一同捕雁,弓马骑射防身自卫,都会教他。从今往后,定不让他再受任何伤害。” 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只不过各人听来各有各的解读—— 萧家二老还记得薛照当日浑身浴血的模样,更惊诧于短短三日内他就能下地行走,背后该是多么强劲的毅力且承受了多大的苦楚。 萧家都是心善之人,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闻言立马就心软了,连带着故意竖起来的那几根尖酸刻薄的刺瞬间也软塌了下去。 萧母手肘戳了戳丈夫,低声道:“别忘了薛照是怎么受伤的,积点口德……” 萧父听着薛照自己快被戳成筛子还记挂萧约,同样动容,不好再找刁难挖苦的说辞了。 萧约则想的是,弓马骑射学起来可不是一日之功,看来薛照真是禁锢憋屈太久了,得了个老婆,死死捏住不放手,想得这么长远。不过,若是不暴露身份,能学点东西也挺好。 薛照目光扫过众人神态,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庆幸卖苦装惨实在是好用。 礼物的事算是揭过一篇,萧父萧母询问萧约这两日的状况,可他们实在看不懂萧约自创的手语,双方连蒙带猜搭不上话,看起来都费劲。 萧约心想,还是没考虑周全,若是自己果真生来就不会说话,二十年间全家都该精通手语了,怎会这样手舞足蹈鸡同鸭讲? 薛照瞧着萧约急得出汗,将话题接过来:“他是我的福星,成婚当夜我便苏醒。龙凤红烛灯花爆了数次,大概我的父母在天有灵,有欢喜这桩婚事。” 萧父吃了薛照的苦肉计偃旗息鼓,听见“龙凤红烛”又重振旗鼓,用较为温和的语气扎心:“钱财乃身外之物,多多少少有什么关系?身外之物可以看淡,但身后之事不能草率。苦了我这孩儿,连个养老送终的后人也没有。儿啊,你说——咳咳,反正是这个道理。” 萧约心想我说什么呀,我这会是哑巴啊老爹!才稍稍放松的心直接提到嗓子眼,险些推着眼珠子一起从眼眶里蹦出来。 对着礼物说寒酸,当着太监说后人,岂止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简直是直接舀了一瓢凉水泼到人家脸上。 更何况,薛照是不是真太监还有待考证。 若是真的,这句话就是不折不扣的揭伤疤外加羞辱;若是假的,薛照心思曲折,说不定要怀疑对方是故意用话点他。 第138章 萧约还打算用薛照的秘密和他谈条件呢,怎么能先把底牌亮出来。 这个话题太过敏感,薛照沉默良久未语,萧老爹都要露出恶婆婆拿捏新人刻薄得意的笑了,他才道:“我与他成婚,并不图传宗接代。” 萧父:“???” 听着还成我家乖崽的问题了? 有没有点自知之明啊,非得让人把话挑明? 薛照郑重道:“薛家从前人丁兴旺,如今只剩一脉。若是薛家先祖在天有灵,所愿大概也不过儿孙一生平安。至于重振家业乃至繁衍传承,不必勉强。岳父岳母疼爱亲生骨肉,想必也只是希望孩子无忧无虑平安顺遂,不会如世俗一般施加太多负担重压。” 萧父又没占到上风,眼角皱纹里都透着疑惑,心想薛照哪来这么厚的脸皮,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哪轮得到他说? 正要再战,听薛照道:“时候不早,不如你和岳母去备办午膳?” 这话是对萧约说的。 萧约正想找机会再和父母统一口径,闻言点头不迭,和母亲一同往厨房去了。 人一走,萧父就不装了,直接指责薛照:“使唤我儿使唤得如此顺手,这两天你还怎么欺负他了?” 薛照:“萧约实在不会装哑巴,让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躲一会,也好松快松快。” 萧父瞬间哑火,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这会体贴起来了……若不是你,我家至于闹出这样啼笑皆非的荒唐事?要是真关心他,不如直接退婚。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萧父自己落座,一抬手指了对面的位置让薛照也坐,“身上的伤还没结痂吧?没见过你这样不安生的年轻人。” 薛照听出话语里的关心,从前分不清真心假意,如今觉得二者并不难辨别,只需注意嘘寒问暖之后有没有予取予求。 “不碍事。” 薛照垂眸,想到萧约给自己上药时,指腹擦过皮肉的触感,很轻柔,但每一次轻抚又都像一柄利刃,从他肌体上带过,却在心里留下划痕,剖开心脏,里面填的都是某人。 薛照唇角有微微的弧度:“已经结发,没有退婚之说,更不可能和离。至于休妻?我还没有失心疯。今日我必须来,毕竟一生就这一次。” 萧父闻言一怔,随后叹一声气,摇头道:“这是说不清理不明的孽缘,既然已经归零,何必强求?” 薛照问他:“到底到底何处瞧我不起?” 少年得势向来桀骜张扬之人诚恳地望着老者:“无论欠缺什么,或是何处还做得不到位,我都可以弥补。” 萧老爹心说切掉的东西也没法长出来啊,但已经是恶婆婆了,不想再落个为老不尊的名声,到底没将这话说出口。 “不是你的问题。我家……”萧父言语犹豫。 “我知道。”薛照果断得多。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的?”萧父着了慌。 薛照:“看您反应,我猜得应该不错。虽然还无确凿的证据,但数月来,蛛丝马迹不少,零零碎碎也能拼凑出一些线索——岳父出不得门,便想从地下逃走,觉得只要避开梁王的眼线,和外面的人接应上就万事大吉,对吗?” 萧父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地道的事,还晓得我家在外面有人接应?难道府里还有你的人?” 薛照摇头:“不用提前监视,进府之后我才察觉的。我的嗅觉虽然没有萧约灵敏,但您身上的土腥味实在明显。根据土壤的干湿程度,甚至可以推断出地道的入口在卧房之中,挖出来的大多是红土,黄土泥沙都比较少。” “真是神了……”萧父听得一愣一愣,“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从哪学的?” 薛照没说自己挖坑埋人比拿筷子吃饭还熟练,怕吓着老泰山,也怕他对自己本就不佳的印象再打折扣。 “我劝您不必徒劳。”薛照道,“你们或许能逃出梁王的掌控,但我不会让萧约离开我的视线。” 萧父皱眉:“你这孩子,忒痴。还是不晓得其中厉害,我也是为了你好——” “不,我知道。”薛照目光坚定,“我能想象到,关系如何重大。可再重,不过就是天下。” “在我心中,萧约与天下等身,甚至,一人之重胜于天下。” 萧父满眼震惊,薛照的话表明他的确是猜到萧家底细了,可这样匪夷所思之事,他是从何得知?他又怎么敢放如此豪言? “好喜庆啊。这么多礼物,有没有谢媒人的?起码得给我吃杯媒人茶吧?”裴楚蓝的声音由远及近,从院子里迈进厅堂。 萧父抡着巴掌就上去了:“我让你吃个大耳光!蔫坏的小兔崽子!” 裴楚蓝笑嘻嘻地错身一闪,顺带护住萧老头老腰:“家缠万贯还赖媒人礼啊,好小气。喏,我给你家找的这个娇客难道不好?出行有车居住有房,还父母双亡,萧约不用伺候公婆,相夫教子也谈不上,多快活!” 萧父气得快晕过去。 裴楚蓝见好就收,宽慰道:“我趁着这个机会来给你女儿继续治病,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萧父哼了一声,背手往前走:“要是这次还不能断了月儿病根,药王谷的招牌不如砸了喂狗!” 裴楚蓝: “哪家养的狗牙口那么好,能嚼招牌?你家富可敌国,添一口人都养得起,不至于要省这点狗粮吧?” 第139章 萧父:“添什么人,你家才添人!我家就四口,容不下他人!月儿在后头,跟我来。” 裴楚蓝耍耍嘴皮子,转眼又正色起来:“萧栎的病等会再看,瞧着你家姑爷是有话跟我说。” 萧父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一遍,也严肃了面孔,郑重提醒裴楚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注意分寸。” 随后萧父便也往厨房去:“一人做全家食,我家才没有这样没道理的事。把媳妇当老妈子使唤,算什么男人……没点厨艺,怎么敢说会疼人?” 老萧边卷袖子边给某人上眼药。 见老泰山走远,薛照才转头面对裴楚蓝:“我的确有话跟你说。但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我是或不是,然后再谈后续。” 裴楚蓝点头:“好。不过,我只给你三个问题的机会。若是你问得没意思,我也没必要和你浪费时间。” 薛照首先问:“萧约是否服了无忧怖?” 裴楚蓝失笑:“你还真是个情种,大事临头,竟然最关心的是这个。” 薛照抿唇:“是或者不是,回答我。” 裴楚蓝双手交握在身前:“是。” 薛照闭了闭眼,缓缓吐纳几遍才说了个“好”,然后问出第二个问题。 “裴青并未背叛陈国,是或否?” 这回轮到裴楚蓝沉默了,良久之后,裴楚蓝才给出了和上一个问题一样的答案。 “是。” 有些话,像是疑问语气,实则是陈述。某些问题,在发问之前就已经有了答案。 薛照还剩最后一次提问机会,他深呼吸一遍,轻声问:“是否做足了准备,就能不让对方疼痛,甚至……感到愉悦?” 第65章 答案 薛照的三个问题中,萧约的名字只出现了一次,但三个问题都是为他而问。 萧约在薛照心里地位非凡,裴楚蓝之所以促成婚事,就是希望给萧约再添一把保护伞。只有萧约平安,那件大事才能徐徐图之。 裴楚蓝知道薛照不是真太监,自然也知道年轻而气盛,但在他看来小打小闹无伤大雅。 不过裴楚蓝没想到萧约这么馋人,让凌厉果决的权宦骤变为满脑子情情爱爱愣头青,不由得让裴楚蓝想到与之同龄的另一个横冲直撞的傻小子。 疼是真的,愉悦也是真的。 没做足准备是真的,蓄谋已久也是真的…… 裴楚蓝自诩百无禁忌,向来在言语上戏谑不羁,可此时哑口无言,没法如约回答薛照最后一个问题。 久未得到答案的薛照脸色比他更红,错开目光:“当我没问就是了……你知道我今日会登门,所以特意前来,是裴青有了什么新动态?” 裴楚蓝顺势接过他的话题:“小兔崽子并不和我联络。不过看梁王近来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大概也不全是因为纳了个温柔小意的美人吧?” 裴楚蓝日常出入梁宫,他会知道柳昭仪的存在并不奇怪,但他说起美人,目光却点在薛照身上,像是意有所指。 薛照如芒在背,多年前的流言,母亲所受的指摘,柳昭仪那张脸,梁王的偏宠……后宫很快会燃起嫉妒的烈焰,将罩在往事之上的遮羞布烧成灰烬。 到那时,薛照又该如何自处? 裴楚蓝不是梁国人,也从未见过薛照母亲,虽然看出薛照神色有异,但一时间也猜不透他和柳昭仪有何关联,暂时也没兴趣深究。 裴楚蓝继续道:“小兔崽子应该已经在陈国了。按照他和梁王的约定,两月之后,陈国皇帝就会‘毒发’不治,梁王所谓的起兵之机也就到了——你是怎么猜到的?这场戏演得半真半假,一开始连我都不确定臭小子是否真的反水。” 薛照与裴楚蓝分坐厅上。 薛照道:“梅雪臣身死那日,你们师徒反目,你的惊讶错愕不像演出来的。包括之后……我想,裴青脱离了你们原本的计划,但并未背弃最终目的,否则你不可能还稳居奉安。” 裴楚蓝哼了一声,耳廓有些薄红:“这小子,狗胆包天,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为了取信梁王铤而走险,关他什么事,小兔崽子……你到底是凭何推断他在演戏?不可能只因为我还留在奉安吧?小兔崽子有些拳脚,我却实打实只是个大夫,梁王硬留,我走不脱。” 薛照道:“因为萧家。” “萧家?”裴楚蓝不解,“我知道你找了小青替你办事,萧约从前也参与其中。但是小青并未对你说明萧约的真实身份吧?这小子闷声干大事,嘴严得很。” 薛照:“正是因为他将萧约的身份严密保守,所以我确定他并不是真心投靠梁王。” 裴楚蓝恍然似懂非懂。 薛照:“要想取信于人,总要给出足够的诚意。裴青告诉梁王,陈国皇帝无嗣,唯一的公主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夭折,这条消息应该是真实无误的。毕竟梁王为了造反经营多年,一直在等待时机,若是不能探明皇室底细,他不会轻举妄动。” 裴楚蓝点头,笑意嘲讽:“梁王其人,貌似宽厚而刻薄寡恩,多疑多思又狂妄自负,他费尽心思验证公主的死活,就是觉得只要皇帝后继无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陈国,真是天真啊。小青算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让他更加决意一条道走到黑了。也是因此,梁王信任于他,觉得双方已经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了。” 第140章 “公主之死,有没有什么隐情?”薛照问,“裴家在其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裴楚蓝心想薛照还真能体察入微抓住关键,分明心心念念的是萧约,却先问公主。 裴楚蓝回忆往事,黯然神伤:“公主死在十余年前,我师父也殒命于当时。” 薛照静静地看着裴楚蓝。 裴楚蓝叹气:“多年前,梁王见过我师父一面,因此才找了个花款冬,相貌是酷似的,性情却差得远了。” “我师父,是个有大爱的人。” “鲜有人知晓,他除了药王谷谷主的身份,还是陈国先皇后的青梅竹马。裴家的传人都是历代谷主因缘际会捡回来的,我师祖当年捡了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我师父很有天分,但另一个女孩天生没有味觉,所以无法学医。一双儿女承欢膝下,师祖心中宽慰,冷清寂寥的药王谷也多了欢笑和生机。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相恋成婚都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惜啊,终究是有缘无份,半路冒出个陈国皇帝来。青梅竹马十余年,不敌他人惊鸿一瞥。我师父豁达宽和,见人家后来居上也不争不抢,索性成全了皇帝皇后。” 薛照对陈国皇室了解不多,但也知道陈帝后宫空置多年,裴楚蓝以叹息开头,这故事必然不会圆满。 裴楚蓝道:“有时候祸福相依,真是说不好得失悲欢。虽然我师父大度成全了燕家夫妇,但毕竟自小相识的情分,一时间难以割舍。于是暂离陈国那片伤心地,四处云游。等他真正放下,再回到陈国,见到的只是难产而亡的皇后尸体。” “皇后之尊,母仪天下,何等荣耀?可若是她当年选择了师父,凭药王谷的本事,自然不可能有后来的不幸。” 薛照替皇后分辩:“皇后与你师父没有成就姻缘,未必是因为皇后之位,或许只是想做某人的妻子。” 裴楚蓝苦笑: “是啊,一切荣耀尊贵都得是活着才有用,可是皇后至死都不后悔,她是真心爱慕皇帝。感情这回事,哪是祸福荣辱能衡量的?没有什么值与不值。就像我师父,总是退让成全,从未抱怨过分毫。他也未因师妹之死而迁怒皇帝,反而细心照顾他们的女儿,甚至最后因为保护公主,而丢了性命。” 听到此处,薛照亦是一叹:“到头来一场空。即便你师父舍身相护,也没保全公主。” “天命啊,奈之如何?皇室之人,天下第一等富贵,也是天下第一等凶险。老天最公道之处就在于,不管贫富贵贱,所有人都只有一条命。生死有数,不可强求。” 裴楚蓝抚额,语气释怀:“不过,还是那句话,没有什么值与不值。即使再来一遍,我师父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爱这种东西,一旦滋生,就是不治之症,就算是药王谷神医,也无可救药。” 裴楚蓝与薛照对视,仿佛看一个绝症患者。 爱这种东西,谁能自抑?医者更不能自医。 裴楚蓝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师父去世时,我险些放弃行医。连最重要的人都留不住,医术有什么用?就算学一辈子,也救不回师父,我算哪门子的神医?但也是那时候,一直抵触跟我学医的小青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小子……真会给我找事。”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师父走了,他的遗愿我得替他实现。陈国的皇位得有可靠之人继承,天下需有堪当大任的君主守护。于是我又有事可做了。这十来年间,我都在和萧家捉迷藏——你倒是聪明,这么快就能猜到萧家的真实身份。” 薛照没有接近真相的快意,反而心头沉闷:“正如我先前所说,投诚需要诚意,必然要将自己手中最有用的东西交出去。可是梁王至今都未对萧家引起重视,也就是说虽然裴青泄露情报却刻意将萧家排除在外。” 薛照闭了闭眼,缓缓吐息:“连生死成谜的公主,裴青都交代了真相,却将萧家藏得严严实实。说明活着的萧家人比死去的公主更重要。再往下猜就顺理成章了,梁王最在意的是什么,你们师徒牵涉其中的是什么,萧家自然也就是什么。” 谈话至此,两人已达成共识。 萧家,是需要重点保护的核心,关系陈国,关系天下。 薛照还有一点不明:“萧家,为何会姓萧?” 裴楚蓝:“那就说来话长了。我是听皇帝讲的,是否真相我也无从验证。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当年靖国和陈国并立,两家分别姓谢姓燕,因为多次联姻,两国皇帝身上流着同一个先祖的血脉,其实算是一家人。所以,后来两国合一,姓谢和姓燕其实没什么可争执的,当今皇帝名叫燕戎,可他字谢戈。皇室的亲戚数不清,譬如我们裴家,当年也是出过皇夫的。还有姓宋的、姓胡的、姓徐的……至于这个萧姓,源于当年燕家有位永安王,放着皇储不当,去做渔女的上门女婿,那渔女就是姓萧的。” 自己猜到是一回事,他人验证又是一回事,薛照闻言眼眸晦暗神色复杂。 血脉根骨,是容不得抵赖的。萧约身上流淌着皇室血液,而自己…… 裴楚蓝见薛照暗暗攥紧了拳头,继续道:“皇帝无嗣,只能从宗亲里选。其实可选择的对象不少,论血脉远近,萧约所在的这一支并不占优势。各路考察同时推进,我也只是其中的一股。与此同时,有心大位之人为了增加自己的胜率,对竞争对手——不管有意、无意,都进行追击截杀。储君未定内斗不休,国家动荡不安,各方窥伺蛰伏。只有储君正位,天下才能太平。目前看来,论心性品格,萧约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141章 薛照问:“你一直暗中考察萧约,那么萧约的那位先生齐悯齐咎怀?” 裴楚蓝点头:“陈帝给每位待选宗亲都分派了师傅。若是齐悯押对了宝,他将来就是太傅。” “你是因为先师遗愿而来,他呢?”薛照又问,“若为了赌从龙之功,大费周章来到梁国,未免太冒险了些,胜算也未可知。不如留在陈国,踏实科举入仕,前途更加稳妥。” “他的事,我不便多说,总之有非来不可的理由。”裴楚蓝道,“再者,梁国如此不安,也得立几根定海神针才行。” 梁国是陈国藩属,朝中明里暗里少不了陈国的力量,这件事不算秘密,梁王心知肚明。也正是因此,他才对薛照委以重任,视其为成就大业的重要助力。 “你打算何时告诉萧约真相?”薛照紧皱着眉头。 裴楚蓝不答反问:“梁王计划二月举事,你做何打算?百姓所愿,不过是安居乐业,兴兵作战对其百害而无一利。萧约心善,也不会乐见烽烟骤起。” 薛照遥遥望着重新出现在视线之中的萧约。 午饭做好了。萧约在等薛照吃饭。 成家厮守,携手终老。从前不敢奢望之事,如今都成了现实,又怎么甘心让所得只是黄粱一梦? 薛照眉目沉沉道:“若是大乱,你就带不走萧约了。” “你脑子里装的什么?我还当你是个明白人,晓得舍小我为天下顾全大局,你竟然如此态度?梁王认为皇储未定,所以志得意满虎视眈眈。他现在还没留意萧家,时间再长,一定会觉察不对。那时候狗急跳墙,天下就要大乱了。这些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裴楚蓝猛地站起,疾言厉色斥责薛照:“我跟你谈天下大事,你还能说得出玩笑?” 薛照漠然冷声:“凭什么要我来顾全大局?天下大事与我何干?我不管萧约是谁,我只认他是我的人。” 不知是警告裴楚蓝,还是安慰自己,薛照又重复了一遍:“萧约是我的人,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第66章 脱敏 萧约觉得薛照真是阴晴不定。 郑重其事回门访亲的是他,放着热腾腾的中饭不吃往外走的也是他。 萧约为回门之事寝食不安,到家之后也没轻松片刻,一时恨不得直接捂住老爹的嘴,一时又想遮住薛照那双敏锐的眼睛。 到厨房猛灌了一壶茶水,急慌慌跟老娘对台词,结果呛得直咳嗽。 总之是被折腾得够狼狈。 萧约恼怒薛照,又不敢和他直接冲突争执,特意把米饭在白糖里裹了一圈才填进他碗里,没想到薛照一口没吃就往外走。 萧约看着薛照背影怅然若失,不知是因为计划没能得逞,还是因为薛照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难不成他鼻子比自己还灵,连饭里的甜味也能闻出来? 可是……萧约低头盯着米饭上并不显眼的糖粒,这是什么幼稚的出气法子?难不成指望齁死薛照?要是真怨他恨他,就算不投毒,也该倒上半罐子的咸盐……怎么会不假思索地放糖呢? 萧约垂眸出神,想到薛照临走之前对自己说:“酉时我来接你回家。” 还真不见外啊。 萧约听见有脚步声,转头见裴楚蓝已经为妹妹诊治完毕出了房间,快步迎上去。 裴楚蓝又写了一篇药方,嘱咐道:“一定要按方子施行,不能打一点折扣。” 萧约凑近了看,白纸黑字写的不是药材和用量,而是一些时间和指令。 “第一日,将卧房中四扇窗户封闭其二。” “第三日,封闭全部四扇窗户。” “第七日,换用不透光布料的床帐。” “第十五日,让患者独自进食、游戏、入睡。” …… “第三十日,重现当年情景。” 萧家二老一看这方子就急了,尤其是萧父,对着裴楚蓝大骂:“你害了我一个孩子还不够,连可怜的月儿也不放过!这孩子当年就是受刺激狠了,才变成这样。再让她受惊吓,岂不是要她的命!要我们全家的命!你算什么大夫!到底是想救人,还是害人?!” 裴楚蓝和薛照没谈拢,本就心烦,听见别人质疑自己医术更来气了,脸色一变收方子就要走人。 萧约将其拦下:“且慢,这样给月月脱敏,会不会太急了?一个月的时间,够吗?能不能再放缓些?” 裴楚蓝见萧约神色诚恳态度也和气,哼了声:“你家还是有一个能听懂人话,也会说人话的。脱敏这个词不错,概括精当,正是如此。一个月的时间是有些急,不过她的病不能再拖,我们也等不起了。至于你们担心效果,萧约如今见血可还会惊恐?” 萧约怔了怔,想到方才在厨房,厨子没按住被抹脖子的公鸡,那只鸡一边扑腾一边惨叫着飙血,而自己连鸡皮疙瘩都没起。 “好像……是身心上都镇静了许多。”萧约道。 裴楚蓝点头:“摆脱恐惧最彻底的法子就是直面恐惧。梅雪臣的死给萧约刺激不小,但他也因祸得福,断了病根。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如果你们一辈子将女儿当个幼童圈养起来,她也就只能一辈子做个小孩了。” 萧父还要质疑,萧母拦住他:“或许是我们上了年纪,见识又不够。这方子虽险,但重病往往需要虎狼药。先前那副汤药,月儿吃着很有好转,可见裴先生的本事。既然选择相信,那就该是笃信,你莫将别处的怒气扯到这上头来——裴先生,除了这张方子,还有内服的汤药吗?” 第142章 裴楚蓝理理衣襟:“又多一个明事理的人。汤药就不必了,心病还须心药医。若你们实在不放心,就给萧栎多准备些她喜欢的东西,尽着她吃喝玩乐,愉悦开怀对病情也是有好处的。” 萧父无奈,只得上前从裴楚蓝手里接了方子:“若是不好,我再跟你算账。” “就你这样针鼻似的心眼和一点就着的脾气,若不是有个好儿子,什么好事也轮不着你。” 裴楚蓝转身要走,萧约跟上去相送,出了厅堂,韩姨见状担心守丢了萧约,也跟了上来。 送裴楚蓝到门口,恰巧一阵料峭春风刮过,韩姨受冷咳嗽一声。 萧约心想,原来哑巴咳嗽是能发出声音的呀,自己先前不知硬生生憋着,那滋味实在是难受。 裴楚蓝立住脚,看了韩姨片刻,又思索一番:“薛照实在是黏人,或许是从小到大身边太冷清,没人逗趣解闷的缘故。你这哑疾不是天生的,还能治,改日我给你扎两针罢。” 萧约心想这是好事,韩姨温柔慈爱,做事也干练,若是能恢复嗓子,那就圆满了。 然而韩姨却并不欢喜,甚至有些惶恐局促,她后退着摆手摇头,周身都在表示抗拒。 很快她也察觉自身失态,于是打手语解释:“我只是个奴婢,不必劳动神医……不能说话也不碍事,早都习惯了。” 萧约觉得很奇怪,难道还有人不愿意自己身体健全?韩姨为何要拒绝? 裴楚蓝凝目注视对方良久,显然也心存疑惑,但他并未当场发问,只是道:“医不叩门,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过,薛照的靖宁侯府里只能有一个哑巴,大势所趋,不是某人甘不甘愿能改变的。” 萧约不是哑巴,裴楚蓝心知肚明,但他并没有拆穿的意思,却说什么甘愿不甘愿,萧约不解裴楚蓝的话是什么意思,转头韩姨已不在身旁了,逃也似的回了萧府内院里。 于是萧约趁此机会将裴楚蓝拉到背人的角落:“是不是你促成的这桩婚事?” 裴楚蓝一愣:“好嘛,我遇到的人个个能掐会算,应该你们来当这个高人。” “果然是你!先前我就猜想只有你有这个能耐,听父亲一说更确定了,你倒好意思承认!”萧约气得鼓起两腮,“你可真是害苦了我了。我这些天,不能说话,还得时时刻刻悬着心,险些憋出内伤来。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么坑我?” 裴楚蓝心想,自己可真了不起啊,配制的无忧怖药效精准,该忘的一点不剩,旁的一点不妨碍,要不然怎么说是神医呢。 “我可没让你扮哑巴。”裴楚蓝道,“你自己急吼吼地上了花轿,又自作聪明试图瞒天过海,哪一件是我逼你的?” “我不上,难道让妹妹去?医者仁心,你怎么如此戏弄我家?”萧约很不服气。 “嚷嚷什么,这就委屈啦?”裴楚蓝眼珠子一转出口就是瞎话,“给人家当媳妇怎么就屈辱着你了?都像你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全天下的女人都得哭死了。” “我不是觉得做人媳妇委屈憋闷,只是……”被对方占了道德上风,萧约组织不好语言。 裴楚蓝眉梢一挑,演得更真情实感:“不就是看不起断袖?觉得和男人搅和在一起恶心?你先前可是骂过我死断袖的,我还不计前嫌替你妹妹治病,不说诊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你也尝尝做断袖受人白眼的滋味,不算过分吧?” 萧约听得皱眉:“等等,你的意思是,我骂过你,你因为记仇才编出冲喜的瞎话?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我是那种会歧视他人取向的人?我是有些失忆了,不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吧?” 裴楚蓝见他不好骗,又说:“你爹骂了,要是把你爹送去做断袖,恐怕你娘一口气上不来,显得我虐待老年人。父债子偿,拿你补上不是很应该?” 萧约心想老爹的确骂过裴楚蓝,而且不止一次,但自己也有帮着说话啊。 萧约翻找记忆,想到自己和老爹隔门对话,当时老爹说了什么来着? “就算你是上头的,如此搞断袖也不会让为父有多骄傲……” 何出此言呢? 连个断的对象都没有,哪来什么上头下头的概念? 萧约皱着眉思索这句话出现的语境,但又是断线的空白。 裴楚蓝瞧着他神色不对,急忙转移话题:“你在薛照府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也不必怕他,有我给你撑着腰呢。我这媒人包管售后。” 萧约点头:“事已至此,只能见招拆招了。我瞧着薛照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妹妹的病还得再治一个月,我就再撑一个月。有你保证,我自然是放心的——哎,你徒弟呢?裴青,他不是和你形影不离的吗?感觉好久没见过他了。” 裴楚蓝神色变得古怪起来,悻悻道:“这小子反了。我把他逐出师门了。” “啊?怎会如此?”萧约大感疑惑,虽然裴青言语上时常对裴楚蓝不屑嘲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楚蓝在裴青心中地位有多重。 “做师父的,连这点权力都没有?”裴楚蓝咬牙,“早就该把这小子撵了。” 萧约好奇追问:“虽说你是师父,但清理门户总要有合理的原因吧?他犯了什么大错,你要割舍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难不成是打了师父,睡了师娘?” 裴楚蓝脸上臊得发红,匆匆敷衍道:“我说是反了就是反了,你怎么也听不懂人话了……” 第143章 萧约:“到底怎么个反法嘛,分明是你自己没说明白。” 裴楚蓝:“走了走了,你们两口子真是烦人!” 萧约不知道裴楚蓝在难为情什么,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裴楚蓝走出去没两步又折回来,悄悄对萧约道:“改日我送点药膏给你。有备无患,自己得心疼自己。” 萧约更懵了。 目送裴楚蓝离开,萧约正要转身进府,瞧见薛照的身影。 得了,又得回侯府演哑巴了。 萧约垂头丧气地迎上去,却闻到薛照身上浓浓的烟尘味。 脑袋里又添了新的疑惑,薛照已经身负数职忙成陀螺了,难道还兼职救火? “叫上韩姨,我们回家。” 薛照垂眸看着萧约,对方的眼睛里有自己,但只是一个轮廓而已,没有关心只有疑惑,但至少萧约还在自己身边。 薛照道:“荷金酒楼烧成灰烬了。我从来不是大气的人,任何让我不痛快的,都该是这个下场。” 第67章 承诺 荷金酒楼共四层,每层接待的客人身份地位都不同,层层之间虽无明显的隔挡,但因越往上保密性越强,三楼四楼轻易不可踏入。 回到侯府,给薛照上药时,萧约知道了他下午几个时辰的去向。 薛照目睹了荷金酒楼的全过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好风助力,瑰如彤云”。奉安城内最奢华的酒楼在烈火中烧成灰烬,雕梁画栋珍馐玉馔尽数归于尘土。 有了新婚夜的经验打底,萧约再给薛照上药已经不会脸红心跳,况且薛照说别处无碍,只有箭伤开裂,所以只露出右肩。 萧约坐在他对面,听他描述荷金酒楼起火的全过程,感觉他对这场大火很是快意,疑惑不经意间从眉目间流露。 薛照对他道:“想问什么只管问,对你,我不会隐瞒——” 薛照说着一顿,补充道:“但凡是能见光的,我都可以让你知道。” 萧约因薛照突如其来的“信重”感到无措,思索片刻,心想既然薛照自己想说,那就捧场做个听众好了。 萧约要起身去拿纸笔,薛照握住他手。 萧约下意识缩手,却松动不了分毫,薛照扣着他手腕,摊开他掌心,指尖在上面勾画一番:“就这样,告诉我。” 薛照惯常使剑,但其他兵器也都耍得起来,骑马勒缰更是家常便饭,掌心遍布薄茧,连食指指腹也有。 指尖为笔,触感比劲韧的狼毫更明显,萧约被掌心传来的微痒弄得头皮发麻,根本没认出薛照写的是什么字。 他只听见薛照说:“到你了。” 紧接着,薛照乖乖地摊开掌心伸到他面前。 卧室内安静的片刻间,萧约和薛照近距离对视,好像这一刻才看清他的相貌似的——先前慌张无措,目光总是飘忽不定,怕对上视线被他看透自己的心虚——薛照可真好看啊,该白的地方白,该红的地方好,连五官细微之处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就像艳丽的蛇,每张鳞片都闪着华彩的光。但薛照前两天才满了十九岁,离加冠还有整整一年,束发如马尾,给冷厉沉肃的性格缀上些许轻快的少年气。 这样的薛照让人怕不起来,更何况他是个香饽饽,萧约被薛照身上的香味弄得五迷三道,竟真的抓着他的手写起了字。 “是谁放的火?”萧约写,为了避免显得这个问题太过突兀,他又补充,“荷金酒楼不是一般的食肆,生意做得大,不会考虑不到防火。而且,火烧了那么久,那么多人围观,竟然救不了火,可见有人非要让其彻底消失不可。” 薛照笑,但笑容有些乏力惨淡:“不怀疑是我?” 是否二字足够回答世上大多数问题,大多数人希望得到“是”作为问题答案。 可萧约从薛照眼睛里,看见了另一种希望。 似曾相似的感觉又来了,此时此刻宛如某时某刻,萧约偏头看着薛照良久,然后摇头。 指尖落下对薛照的信任。 “你神智正常,无缘无故烧一间酒楼做什么?” 薛照笑得更弧度更大,但眼睛却越发悲伤:“我这样的人,和疯子没差多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做出什么神智不正常的举动来,或许天生就该如此,或许是命运弄人但我不想认命……不过,的确不是我亲手放的火,是我授意他人。” 萧约感觉到薛照情绪不对,盯着自己的幽幽双眸像嗜血的野狼一样,下意识地想到,是不是下午裴楚蓝和他说了什么? 据萧约所知,裴楚蓝哄骗梁王,薛照需要特定命格之人相配才能活命,梁王重视薛照所以病急乱投医,下了荒唐的令。而薛照自身不像是会轻信这种说法的人,身边骤然多了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不是该好好盘问考察吗,怎么会如此掉以轻心? 难不成冲喜另有隐情? 裴楚蓝一直萧家有所要求,却不明说,只是含含糊糊地耗着。冲喜当天,萧家又要搬家……冲喜之事,打乱了搬家的计划。 裴楚蓝借冲喜之事困住萧家,这一点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了。 但问题在于,裴楚蓝凭什么觉得将萧约和薛照拴在一起,不会惹出更大的乱子呢? 难不成,他和薛照达成了什么协定? 与其煎熬着揣测,不如直截了当说破,萧约张了张唇,薛照抢先对他道:“你又走神了。” 第144章 啊,好像是的。 在薛照面前,萧约时常不自觉地放松警惕,这种倾向简直像是本能。就像萧约能通过灵敏的嗅觉判别他人善恶一样,萧约甚至不用刻意去感知,就能判断环境安全与否。 在薛照身边,总是安全的,所以萧约可以安心地放空大脑。 薛照继续对萧约讲火灾的真相:“是冯灼放的火。” 萧约一惊。 紧跟着薛照说出更让他惊讶的话。 “荷金酒楼背后的主子是冯燎。” 萧约惊讶得瞪圆了眼。 薛照盯着萧约唇边两颊的酒窝,以及涂着口脂微张的红唇,喉结滚了滚:“荷金酒楼起先的确只是单纯的饭店,但因菜肴精致待客有面,往来都是达官显贵。是非人惹是非事,有权有势的人聚会,酒过三巡难免要说些恐怕隔墙有耳的话。冯燎渐渐觉察有利可图,于是暗中盘下酒楼,并严格限定各层接待对象,将其打造为密会密谋的最佳选择。他为旁人提供了私密之所,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他拿住了旁人许多把柄,我也早就将他的心思洞若观火。” 萧约点头,并不意外薛照能得知详情,毕竟他掌管的缉事厂最不缺灵敏的耳目。只是奇怪薛照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这些,梁国的两位公子明里暗里争夺世子之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其实又与大众无关。 无论谁上位,百姓都得过日子。 薛照道:“我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在位者,须严防结党营私,一旦成了气候扑杀起来就难了。因此,需要时时警惕,处处警惕,即使亲生骨肉也不可全信。” 萧约听得更糊涂,甚至快怀疑薛照是不是喝醉了。这道理没错,但萧约学了能有什么实践的机会?萧约能在什么位?靖宁侯府夫人之位?说出去都成笑话了。 薛照话锋一转:“可是,夫妻一体……你可以信我。我永远不会再伤害你。我发过誓的。” “夫妻”二字听得萧约头痛,以至于他没察觉为何薛照用了“再”字。 “你为什么要鼓动二公子和四公子翻脸呢?”萧约在薛照的掌心继续写,残留的药膏消磨尽了,少了那层薄薄的滑腻,肌肤直接相触,粗糙而暖热。 薛照苦笑:“不是鼓动……再说就是不能见光的事了。反正,不是为了站队某一方。” 薛照这么说,反而勾起萧约好奇了。 不为站队,还能是什么? 薛照名声不好,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是不能见光的? 薛照迎着萧约探究的目光,想到另一双眼睛,冯燎时常笑着,笑意却总不达眼底。看着荷金酒楼付之一炬,他索性直接撕破了那张笑脸,诘问薛照:“老二不是我的对手!你点拨他来坏我的基业,不过是为了渔翁得利!” 薛照冷冷看他,仿佛注视一具死尸。 冯燎扯着唇角嘲讽:“指使老二来对付我,不怕剑有双刃伤着自身?” 薛照:“我使的是单刃剑。若不见血,绝不回鞘。” 冯燎冷笑:“你以为我怕你?薛照,你从前算得稳坐得住,如今也会气急败坏。你想想,等老二那个莽夫回过神来,还会受你的利用?宫里那张脸就是明晃晃的提示!” 薛照按剑向前:“在碧波藕榭之中,你就打起了这个主意。冯燎,我告诉过你,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 冯燎听他语气阴森有些恐惧,但对权力的渴望和被蒙蔽的愤怒让他撑起气势:“不错,当时我就想到了。二舅舅坚信郡主有奸夫,却无论怎么追查,都不知到底何人。到底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能力,一手遮天?后来郡主再嫁薛家,不久之后就生了你,月份算起来实在可疑。再后来,薛家获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父王有意针对,加上父王对你的优待荣宠……答案呼之欲出。” “毕竟无凭无据,我不敢妄下结论,于是千方百计找到一位酷似郡主的农家女子。结果显而易见,我所猜想完全正确。” 冯燎脸上笑意前所未有的真诚:“看起来亲如父子,想不到真是父子。从前我总疑惑,就算父王觉得你有用,也不至于偏宠至此,如今终于想通了。算起来,我还该称你一声‘五弟’……” 说着,冯燎目光向下:“父王太偏心于你,说不准还给你留着什么。有一个老二就够烦人了,再来一个你,这可真是不妙。从前我是真想过,和你君臣互倚。可前提是,我为君,你为臣!你先宣战,别怪我不顾手足之情!” 薛照出剑利落,洞穿冯燎胳膊:“不存在的东西,有什么可顾——我说过,剑不见血,绝不收回。” 冯燎捂住伤处,看着薛照背影恨恨咬牙:“你等着!” 薛照并不惮于和老四撕破脸皮,多年来他冷眼看着冯家人所作所为,太明白他们看似仁厚谦和,骨子里有多狂妄自大,自以为掌控一切,其实愚者千虑疏漏无数。 或许,薛照自身也是这样,手里没什么筹码,却想赌一场天大的赌局。 薛照定定地看着萧约,问他:“和父母相聚,是否开心?” 话题太跳跃了,萧约迟疑地点点头。 “那我就让他们长久地陪着你。”薛照笑弯了唇角,眼里却没有方向,惶惶失焦,像迷途的鬼,他说,“你陪着我,他们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改变。” 薛照语气温柔又恳切,但听起来有种病态的执拗,萧约有些害怕了,想往后缩,却被薛照紧紧攥住手,他的指尖戳在薛照掌心。 第145章 薛照急声催促他:“就这么一辈子,好不好?给我答复!承诺我,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我是谁,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萧约目光怔怔,颤抖着手指,没法画出完整的文字,就像风过水面,涟漪很快消散。 薛照也在发抖,他将萧约的指尖引到自己右肩下的伤口,蘸墨似的猛戳伤口。 萧约周身一颤,用尽力气想挣脱,薛照却强硬而固执地握着萧约的手,一笔一划,在自己掌心写下一个“好”字。 “好。”薛照眼尾晕着一片红,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汗,他轻轻擦拭萧约指尖的血迹,将人扣着肩膀放倒躺平,随后自己也枕在了萧约旁边。 萧约一偏头就能看见,薛照紧紧攥着掌心红字,像是被热烫的血液灼得发抖,却怎么也不肯松手。 薛照哄孩子似的对萧约道:“好了,这样就好了,睡吧。” 萧约哪里睡得着。 次日,薛照又早早离府,萧约赖在床上补觉直到中午,奇怪的是韩姨也没来催他梳洗穿衣。 好像从萧家回来之后,韩姨就一直不太对劲,可到底哪里不对,萧约又说不上来。 用过午饭,薛照回来了,他交给萧约一套轻便的骑马装。 “下午跟我出去。”薛照说,“补上欠你的聘雁。” 第68章 大雁 奉安城北郊野,有一片水草丰茂的湖泽。 薛照与萧约同乘马车出府,到地方之后,薛照让萧约换轿上马,自己则牵着缰绳步行,二人漫游于湖泽之畔。 秋为刑官,五行属金,颇有肃杀之气,秋风过处草木萎瑟金黄。到冬天,经霜雪压迫淋洗,草木之黄犹如金石之质。此时立春而春未至,芦苇丛丛满目枯黄,秆与叶都瘦到极致,只剩头顶的一蓬芦花摇晃着丰满,风一吹就全部扯散。 薛照给萧约的那身衣裳,窄袖素色,没什么花纹样式,却不失精致,从面料到做工都是极好的,穿上既不显女气,又不同于一般的男装,正适合春游出行,骑马挽弓都很方便。 而薛照的衣着,自然是比照着萧约的来。 行走在芦荡之中,两人几乎要和景色融为一体。 萧约从没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和男人穿情侣装,虽说四下无人,但也还是难为情,更不好直接将心中想法告诉薛照,思索片刻,居高临下拍拍薛照的肩,在他背上写:“梁王吩咐过,让你好好养伤,短期内不要随意走动,被他知晓会否不妥?” 薛照知道萧约真正在意的什么,摇头道:“无妨。” 无论梁王嘴上将“信任”说得多诚恳,除了自身,他心中从未相信任何人,在薛照身边监视的人也从未断过。 从前薛照并不在意,任由对方窥听,反正他的生活单调乏味,宛如透明,没什么可遮掩的。如今却不同了。 成婚第二日,薛照就擒住一个探子,不出意外是个内官——梁王疑心甚重,将私密的差事交给外臣总觉得不安,无儿无女一身荣辱都由主子赐予的内官他用着最顺手顺心。 恰好薛照也最了解内官,知道残缺之人最在意什么,三言两语便将对方收归己用。 薛照和新婚妻子回门,探子回禀梁王,掌印最重礼仪,却登门而不入,等着萧家举家相迎才屈尊入府,不久又独自匆匆离去,可见对这门亲事十分不满。 薛照带新婚妻子野外骑射,探子回禀梁王,掌印骑马驰骋,却让夫人步行,还拿夫人做靶子,看似在瞄准猎物,实则一箭射散了夫人发髻,夫人惊吓过度当场晕厥…… 这样的说法,梁王未必会信,但他太过自负,明知薛照不喜而强加于其的事做过不少,只要薛照表现出抵触,梁王便不会太过怀疑萧约。 渐行至芦苇深处。 苇草过人头,坐在马背上的萧约勉强还能露出个脑袋,低头见薛照是茂密的芦苇中最挺拔的一株。 萧约不解为何薛照打雁要带上自己,难不成后补聘礼讲究新鲜热乎,迫不及待想第一时间将聘雁交到自己手里? 那又何必让自己骑马呢?还只准备一匹马。 不多时萧约就明白了缘由—— 薛照教他如何在马背上坐稳,如何驭马奔腾和停歇,以及怎么样控制速度,怎样直行怎样转弯。 萧家人从老的到小的,给自己的定位都是富贵闲人悠游自在。 赏花弄月鉴茶品茗都不在话下,不止风雅,随时下厨做两盘能看能吃的饭菜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凡是看起来没用,实际上也没什么用,只能点缀生活,显得更加轻松快活的事,都在萧家人的兴趣之内。 弓马之事则完全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外了。 世人追求文武双全,在萧家就是文武双不全,大有“唯愿我儿愚且鲁”的感觉。在遇到齐咎怀之前,萧约从未完整地读过一本书;在嫁给薛照之前,萧约从未上过马背摸过弓箭。 怎么人过二十,反而开始上学,课程还越排越满? 不过,萧约学得很快,大概要归功于薛照是位很出色的老师。 薛照立于萧约身侧,不讲晦涩的理论,握着萧约的手,让萧约握着缰绳,松紧缓急的力道从他的掌心和温暖的热度一起送到萧约手中,再通过缰绳将指令传达给马儿。 起初薛照一手教导萧约持缰,一手按着马背,如此马儿便乖乖立于原地,只是不时打两个响鼻以应和主人。 第146章 一刻钟后,薛照问:“都记住了吗?” 萧约才一点头,薛照便拍打马背:“那就试试!” 春风如绸,骏奔如箭,踏破芦花如雪,萧约只慌张失措了一瞬,很快便将缰绳牢牢拽在手中,马蹄所过之处皆是心意所指。 萧约兜了一圈,勒马停在薛照面前,脸上被风吹得发凉,但笑意灿烂。 早知道骑马比自动挡还容易,早就学了。骑马兜风真是人生一大快意之事,前二十年竟然完全错过了这样的乐趣。 但薛照的神色很古怪,他一边尽心教萧约骑马,一边又为他的速成而不悦,硬挑些毛病出来:“坐姿还有些不对,手臂也太僵硬……罢了,你学骑马也无用,掌握箭术防身更实际些。我先教你基本的挽弓搭箭身法,以后让韩姨在府里陪你练。” 萧约被薛照扶着下马,刚尝到策马兜风的乐趣就戛然而止,心里实在不得劲,给薛照写:“可我觉得,骑马比射箭有用。我学骑马也学得挺快挺好。” 薛照看着萧约:“这匹马,是我第一次学骑马开始就跟着我的,性情温和又通人性,不会随意颠簸冲撞。别的马,你上去都很难。” 萧约撇撇嘴,心想薛照真是心思多变,要教骑马的是他,不让骑马的也是他。不让就不让,贬低人做什么?难不成担心自己会骑马之后一溜烟跑了,他怕弄丢老婆? 下一刻,薛照解下背挎的长弓,教萧约一手握弓一手引弦,萧约嗅着香味,恍然才觉自己被薛照兜在了怀中,不仅双手相握,几乎到了耳鬓厮磨的程度。 这……这样教,也太暧昧了。 萧约急忙松脱出去,情急之下找了个话题,比划着问薛照:“韩姨也会射箭?” 薛照看出萧约的抗拒,眸色变了几变,到底并未强求,道:“韩姨从前是宫中最出色的女官之一,既通琴棋书画,身手也不错——但她不能说话,教不了你,只有我能教你。” 听他这么一说,萧约觉得合理,给郡主做陪嫁,不仅要帮忙管理家务,还得时时保卫主子平安,自然要全才。 萧约想起昨日裴楚蓝要给韩姨治嗓子,却被拒绝的事,将其告诉了薛照:“若是真能让韩姨发声,生活会更加便利吧?当然,我不是拒绝你教我射箭而提起此事,韩姨待我很好,我自然是希望能有助于她。” 薛照想了想:“韩姨性格温柔却又要强,大概不想将自身脆弱之处暴露人前,所以讳疾忌医。既是韩姨自己推拒了,不好勉强——裴楚蓝还说什么了?他没提出给你也治治嗓子?” 萧约心头一紧,急忙转移话题,指向一旁被冷落的黑马:“你平时骑的,好像不是这匹。” 薛照道:“它年纪大了,所以我换了新马。近些年我都将它养在这里,偶尔来看一眼。” 萧约不懂相马,但看这匹黑马脖子上的鬃毛,也能感觉它不算年轻健壮了。 老马久未见主人,亲昵地偏头在薛照肩上轻蹭,它确实如薛照所说那样温和,给了萧约极好的初学体验。 “为什么不将它养在侯府马厩里?”萧约比划了个方框,然后摸摸马鬃,“这样,更好精心喂养,而且你也可以日日看见他。” 薛照摇头:“老骥伏枥实在可悲。这里水草充足,天地广阔,足够它尽情奔跑畅游。湖水流动,野草枯荣,一饮一食都是新鲜爽口的,难道不必困在狭窄的马厩里嚼食干草更加——” 薛照未尽的话语不难猜测。 擅于奔跑的灵魂怎么甘心被约束,雕梁画栋但画地为牢怎么也比不上山川旷野随心所欲。 萧约觉得薛照说得很对,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停顿,“自由”二字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薛照神色有些黯然,他能给予心爱的坐骑自由,却自私地将萧约困在自己身边,哪怕要和他一起演男扮女装的蹩脚戏码,哪怕萧约对自己只有防备和警惕,但只要能和萧约在一起,他愿意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若是有朝一日萧约恢复记忆,知道薛照为了一己之私阻碍他继承大位,萧约会不会厌恶过往的一切,会不会对薛照有恨? 薛照感觉肩膀被轻拍了一下,抬眼看去,萧约一手食指压在唇上,一手指着不远处—— 有一只大雁正低空盘旋,踩着水慢慢减速滑到岸边。 还在正月里,许多地方冰冻未化,雁群还未北归,虽说会有落单的大雁,但也是极少数,本来也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第一只来得这么快。 上天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如此,便是天作之合,不算强求。 薛照身负箭囊手持长弓,背手抽出一支羽箭,抵弦搭弓,瞄准了大雁,随着大雁的挪动而缓缓移转刻意磨钝了的箭头——如此,才能在不伤性命的前提下,捕获整全的大雁——薛照全神贯注志在必得,萧约光是看着都凝神屏气紧张不已了。 大雁上岸之后,吐掉嘴里叼着的鱼,扑扇着翅膀飞进苇丛。 两人目光追寻大雁,视线中出现了别的东西—— 一条长蛇,蜷曲着身子,约莫有半丈长,通体黄绿,眼后斑纹明显状如黑眉,正盘卷着一颗光洁的白蛋,张嘴想要吞入腹中,却被大雁用爪子使劲拍打。 雁蛇相争,正是射箭捕猎的好机会。若不及时下手,被蛇咬伤了大雁就不圆满了。 薛照正要发箭,却被萧约猛地拽住了胳膊。薛照转头看他,萧约急切地给薛照指着草丛里另一抹不显眼的白。 第147章 还有一只大雁。好像腿部受了伤,蜷在草窠里,但还努力地扇动翅膀,想要将长蛇驱走。 薛照原本紧绷的神色有所舒缓,他轻声道:“正好一对,真是上天成全。” 不是这个意思!萧约急得都快说出话了,抓过薛照的手在上面直画圈—— 在这只大雁身下,还有一只蛋!两只大雁应该是一家,它们原本孵着两只蛋,却被蛇偷走了一只! 大雁是忠贞的动物,一夫一妻生死不弃,大概也正是因为雌性受伤了,所以另一只离巢觅食以喂养配偶,然而回来便发现妻儿遇袭。 萧约对薛照不停摇头,求他不要伤害双雁。 薛照凝目注视可怜的大雁,却没有放下弓箭。 薛照不信神佛,却莫名感到一种冥冥之中的暗示,此时此刻像是上天设置的一场考验,也是一种警示,他必须亲手猎得一对聘雁,将他和萧约的婚事真正过礼落定,否则一切都会如镜花水月大梦将醒。 薛照重新瞄准。 萧约气得捶人,非得要这对雁是不是?死太监怎么这么心狠? 雄雁雌雁一齐击打不速之客,试图保卫自己的孩儿,可过冬已经消耗了它们大半气力,两只大雁都虚乏无力。从冬眠中偶然醒来的蛇同样虚弱,但又急需进食维持生命。 双方都尽了全力在争抢那枚脆弱的雁蛋,利爪摩擦鳞片,发出刺耳的声音。雁与蛇僵持不下,都在等对方先脱力,或者蛋壳破裂无可挽回。 突然“簌”的一声破空,萧约捂住双眼同时喊了一声“不要”。 薛照放完箭转头看他,将萧约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脸上扒开:“嗯?” 萧约急忙捏起嗓子学女声:“真是医学奇迹啊,我竟然能说话了!” 为防万一,听雪当时教了萧约怎么用唱戏的小嗓,但毕竟学得仓促,成果不伦不类的,实在滑稽好笑。 但薛照能忍住不笑,他一本正经嘱咐道:“这样的奇迹,越少人知道越好,免生枝节。以后在外人面前,保持原样就是。” 萧约圆圆的脑袋里满满的疑惑,心想薛照眼睛不怎么好使,耳朵也不太灵啊,竟然都这样了还没发觉自己是男扮女装? 还是说他在放长线钓大鱼,刻意稳着萧约?可萧家有什么鱼值得钓呢? 见薛照转身要走,萧约小声问他:“不把猎物捡走?那……那你,为什么……” 萧约心想,要是把大雁射死了又不要,这不是纯粹造孽吗? 薛照将弓和箭都交给他,然后目光往后一点:“正式教你射箭之前,我再教你一件事,不要凭臆测发言。” 萧约这才定睛看苇丛里,虽是钝箭,但薛照用足了劲道,直接将目标扎透——那条黄蛇双眼被长箭对穿,滋出的零星血液将眼后黑眉染成红眉,蛇身挣扎蜷曲,整个盘在了箭上,在地上翻滚扭动。 而那枚被争抢的蛋,正被雄雁小心翼翼推回巢里,推着推着,雄雁突然不动了。 萧约心里一紧,攥住薛照掌心:“你看!” 薛照和萧约上前,湖畔驮着界碑的赑屃年久无人维护已经倾翻,碑身掩映在枯草之中,只若隐若现地露出个“安”字。两人越过奉安界碑,来到大雁巢边。 大雁夫妇的翅膀挡住了寒风,在它们的呵护下,蛋壳上出现了细细的裂纹,那纹路逐渐扩大、贯通,一只灰色的小喙探出壳来,两只灰色的小喙探出壳来。 “原来大雁雏鸟和鸭子差不多啊。” 萧约终于不用憋着不说话装哑巴,心情松快了许多,双眼亮晶晶的,他对薛照笑出两只酒窝:“我知道你的诚意,也知道你菩萨心肠。成对的大雁不好找,不过……” 傍晚,韩姨看着少爷和夫人打包回家的两只鸭子,觉得“聘雁养着总会老死,不如烤鸭落肚实在。”这种话,也只有萧公子说得出来。 第69章 疾病 侯府夜里灯火通明。 原因在于韩姨和一两都病了。 吃晚饭之前,韩姨就表示自己有些不舒服,要早点去睡。薛照和萧约便也没再准备其他饭食,就拆了那两只鸭子,正要吃完,一两挤着门缝进了卧房,哼哼唧唧地扒着萧约裤腿要抱。 萧约很喜欢这只不认生的小狗,只是还没洗手,便不好伸手抱它,看着桌上鸭骨头堆成的小山,像是有种被小狗抓包偷吃的感觉。 回府的时候没看见一两,竟忘了给它分点鸭肉,好在还剩了几块。 虽然已经在薛照面前展现过“医学奇迹”,但掐尖了嗓子说话实在太累,若非必要,萧约还是不开口,他挑了两块没有骨头的瘦肉喂给一两,一两却只闻了闻不肯张口来咬,偏着头不停蹭着萧约胳膊。 萧约想,大概是一两平常吃惯了好东西,并不稀罕烤鸭。 “不必管它,韩姨有照顾好一两的一日三餐。再者,得给它控制食量了,就先从夜食开始断。”薛照起身去洗漱。 萧约心想,孩子还长身体呢,控制什么?低头一看,从头圆到屁股,红彤彤胀鼓鼓,像一只大型的新年爆竹。 算了,还是控制一下吧,少吃一口就能健康一分,不能溺爱孩子,毕竟慈母多败儿…… “薛照!你来看!”萧约突然一声惊呼,又想扮女嗓又着慌,声音有些变调。 薛照才拧干帕子,闻言几乎是一步就迈了过来:“发生何事?” 第148章 萧约蹲下,双手兜住小狗:“一两好像有些不对劲。” 薛照低头,见一两四肢僵直,但脑袋却往后仰,身体不断抽动,片刻之间就翻起了白眼,牙关紧咬口吐白沫。 薛照心头一窒,立马掰开一两的嘴,将软帕子塞进嘴里:“不能让它咬到舌头,去叫韩姨,让她快找大夫!” “好,我马上去!”萧约重重点一下头,急忙提起裙角往外冲,因为太慌张险些被门槛绊倒。 “小心些!不要怕……”薛照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不会有事的。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萧约见薛照分明眼尾都泛红了,心里闷闷地发紧,转身快步跑向韩姨的屋子。 薛照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一两和韩姨作伴,经不起再失去了。 “韩姨!”萧约见韩姨卧室已经熄了灯,又是拍门又是喊叫,但都没有回应,萧约心头预感不好,也顾不得什么,直接把门撞开,进屋一边喊人一边找油灯点上。 来到床边,萧约看见被子隆起,心头更加紧张,韩姨觉轻,睡中也不会听不见这样大声的呼喊。 萧约举着油灯凑近了看,韩姨闭着眼在睡,脸上有许多可疑的红疹。 萧约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到韩姨鼻下试了试呼吸,还好,虽然气息不平稳,但韩姨还是活着的。 萧约这时才发觉自己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担忧——他不敢想象,若是同时失去韩姨和一两,薛照会怎样。 今日下午,薛照从蛇口救下雏雁,那刚出壳的小家伙似乎认得出救命恩人,眼睛都没睁开就跌跌撞撞地来到薛照脚边,亲昵地啄了啄他的鞋面。 薛照故作无动于衷,却在剥取蛇皮说给萧约制一把轻巧的弓时,温柔地用指尖点了点小鸟留下的空壳。 萧约对薛照,并不讨厌,至少从这一刻开始,畏惧已经消散殆尽。 府里总共四位成员,倒下一半,薛照策马飞奔将裴楚蓝连夜请到府里。 裴楚蓝见小两口急得直冒汗,也不含糊,动作利落地打开药匣取针:“你们这上有老下有小真不容易,我也不问你们救老的还是救小的了,两个一起治。” 裴楚蓝说话不讨喜,但手上见真章,他行医治病基本从不问诊,只用望之切之,就能将病情了如指掌并且妙手回春。 裴楚蓝一手扒开韩姨眼睑,一手把着一两前爪的脉搏,片刻之后就落下银针。 “病情说危急也危急,别人来治或许直接让你们准备后事,但遇上我,都不是什么大事。”裴楚蓝先下结论,安抚二人。 萧约松了一口气,去瞥薛照的神色,明明还在正月里,薛照出了一身的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再刚强勇猛之人,也会有软肋,触之就会显出脆弱之态。 奉安城里把薛照叫做血观音,几乎要将其和杀戮、血腥划等,可是薛照比绝大多数人都善良,他不仅放弃所需蛇口救雁,还将价值不菲的披风留给大雁一家用来筑巢御寒。 世人言其凶残霸道冷血无情,可薛照待岳父岳母礼数周到,对相伴多年的老嬷嬷更是视之如母,比世上大多数人有良心得多。 况且,喜欢小狗的人,能坏到哪儿去? 萧约站在薛照身后半步位置,虽然两人并未贴拢,但若是薛照需要,萧约随时能够将他牢牢扶住。 “韩姨和一两,为何会突然如此?是毒药,还是什么?”薛照的声音干涩。 裴楚蓝施针之后又去写方子,闻言转身对二人道:“你家看似八面漏风毫无防守,实则谁敢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就是病了。老的小的病情各有轻重缓急,先听哪个?” 薛照喉结涩然滚动,给不出答案。无论哪个病情更重,都是他不愿听见的噩耗,近来听过的坏消息已经够多。 萧约皱眉道:“不管怎样,你都有法子的,没错吧?总不可能经你之手治疗,还不能康复。否则,岂不枉担了药王谷神医的名头?” “啧啧,才过门多久,就开始护夫了。”裴楚蓝挑眉,“不过,我这神医的名头怎么谁都知道了呀?连薛侯爷新过门的小娘子都知道我的底细……” 萧约被他的话噎得一哽,心想自己真是慌乱之中口不择言了,成婚以来,薛照并未对自己说过所谓“媒人”的身份,回门那天,虽然裴楚蓝也在场,但萧约与其说话时,薛照已经去看荷金酒楼的大火了。按理说,萧约不该知道裴楚蓝的身份,更不该表现得和他如此熟悉。 不过情势紧急,顾不上在意细枝末节了,薛照关心则乱,望着昏迷的韩姨和一两怔怔失神,萧约便急声央求裴楚蓝:“行医救人是最积德的事,你快说她们到底是怎么了,该怎么救治?待韩姨和一两痊愈,定有重谢!” 事关病患,裴楚蓝绝不含糊,他也不逗两个小孩了,正色起来:“你们不选,那我就先说严重些的,这只红毛小狗犯的是痫症。” “痫症?”萧约想了想,觉得对应发病时口吐白沫的症状大概就是癫痫,“可是小狗怎么会得这种病?” “这有什么值得讶异的。”裴楚蓝收回扎在一两身上的银针,将针身撅弯再丢进一支专门收纳废弃物品的竹筒里,“天地造物,成其血肉,虽然各有形态,其实都是一理。飞禽走兽,都有四肢皮毛,和人又有多大不同——不过,以后还是别拿我当兽医,太大材小用了,这种活让小青——反正,狗是会得痫症的。” 第149章 萧约目光怜惜:“可是,一两才几个月大……它还这么小……” “不小啦,多壮实的狗崽儿。万幸你们没孩子,要不然也得养成小猪。”裴楚蓝道,“而且,痫症不分年龄大小,大多是胎中带来的。” 薛照闻言目光闪了闪。 裴楚蓝道:“我瞧着这狗毛发鲜亮,手脚也粗壮,血统挺纯,大约是近亲繁殖得来的。虽说瞧着模样更俊,体格更壮,却也更容易有这样那样的先天疾病。不止是猫猫狗狗,哎,世人愚昧,总想着亲上加亲,最爱把表哥表妹攒堆儿,生下残疾短命的孩子又怨天怨地,岂不知作孽的正是他们自己。” 薛照原本还能直着脊背立住,闻言膝盖发软,周身的骨头都像在一瞬间被砸成了烂泥,他险些跪摔在地。 萧约抄着薛照胳膊,用尽力气搀扶住了他,轻声安慰:“别怕,一两不会有事的。先天有病但后天能治,如今发现得早,能及时治疗……有名字的小狗,不是没人要的,阎王爷不会轻易勾走……薛照,薛照你别担心……” 薛照听着萧约一声声呼唤,头脑恍惚。 有名字的小狗,不是没人要的…… 可如果是本来就不该存在的小狗呢? 活着就是原罪,报应随身。 萧约会嫌弃小狗吗? 裴楚蓝:“阎王爷还管狗命啊?人死了是黑白无常拿锁链来勾魂,狗死了是拿狗绳来拴吗?” 萧约瞪他一眼:“这时候你还说得出风凉话?” 裴楚蓝耸耸肩:“我这人就这样,天塌下来都得玩笑两句再伸手去撑。放心,我开几副药,虽然保不住小家伙长命百岁,也没法给你俩送终,总归不会英年早逝的。” 萧约得了保证放心许多,却见薛照依然失魂落魄,萧约心里也跟着难受,忙问:“韩姨呢?她平时面色红润光泽,怎么会突然长出那么多红疹来?” 裴楚蓝收回扎在韩姨各处穴位银针的同时,用针尖挑起一点絮状的东西:“喏,就是因为这个,以后不再接触就是了。” 萧约定睛一看,原来是芦花,应该是下午他和薛照去郊外骑马时附着在衣服上,被带回了府里。 韩姨大概是对芦花过敏,难怪他们回来不久她就身体不适,萧约想,于是点头: “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裴楚蓝收拾药箱要走:“好了,我扎了针让今晚她们可以安睡。药方我都放桌上了,注意别给弄混了,明早再去抓药就是——虽说薛照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有九条命似的,但身上的伤还是要顾忌着点。要不要我给开点止血和安神的药?” 裴楚蓝伸手要把薛照的手腕,薛照防备十足地快速抽手,汗涔涔地看着他,然后摇头:“……不必。”” “得,我又自讨没趣了。”裴楚蓝也不强求,收回手拍了拍药箱,“哑巴给人冲喜,反而把自己冲得口齿伶俐了。先天不是哑巴,后天哑得乐此不疲。破棉絮似的,四处裂口,还觉得针线累赘——你们府里还真是人才济济。” 萧约腹诽,狗从裴楚蓝面前过,都得被骂两句。 薛照额角跳了跳,眼中充满疑惑:“你是说,韩姨不是先天口不能言?” 下午萧约只告诉薛照,裴楚蓝主动提出要给韩姨治嗓子,并未说起韩姨的哑疾不是生而带来——萧约不懂医术,不知道病由先天还是后天有多大差别。 “是啊。”裴楚蓝见薛照神色古怪,不明何故,“先天的缺陷和后天的损伤,旁人分不清,我可是一眼便知。这嬷嬷的哑疾是先天还是后天所致,很重要?” 薛照面上的血色逐渐恢复,他眸色深沉,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复杂情绪,他对裴楚蓝道:“不要告诉梁王。” 裴楚蓝挑眉,还真是关系重大啊,薛照牵扯的秘密还真不少,于是借机讲价:“要想让我守口如瓶,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萧约察觉裴楚蓝目光从自己脸上快速扫过,心道难不成他要提的条件和自己有关? 薛照眉头紧皱,沉声道:“我可以配合你阻止梁王兴兵作乱,但仅此而已。” 第70章 药浴 薛照和裴楚蓝的谈话没背着萧约,萧约听了全程,既觉得凶险忧惧,又觉得热血沸腾。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这二者,距离百姓都太过遥远,百姓关心的不过穿衣吃饭,所认为的大事不过养生丧死,所希望的不过安居乐业,这些都和战争不能共存。 在维护和平、安定天下之事上,薛照和裴楚蓝具有共识。二人分析如今梁国朝廷势力分布,将各自能调动的力量都共享出来,利用梁王自负的性格,谋定了一整套阻止开战的计划。 双方达成一致,但裴楚蓝夜半是骂骂咧咧出的薛家。 一方面是因为要装模作样给暗中监视的人看,另一方面因为裴楚蓝先前提了一句裴青,萧约便又顺势问起裴青的下落,说除了“殴打师父,轻薄师娘”再想不出什么会被逐出师门的理由了,问裴楚蓝裴青到底是怎么个反法,裴楚蓝仍然含糊其辞,薛照脱口而出说就是字面意思。 殴打师父,轻薄师娘,字面意义的反……萧约瞬间了然,红透了整张脸。 就你们两口子心有灵犀是吧?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非得再刨根问底,不知道是真听不懂别人的话,还是故意装傻充愣。 裴楚蓝临走之前,愤愤地收回了送给萧约的药膏。 第150章 “等着遭报应吧!”裴楚蓝咬牙切齿,“黑心肝一对儿豺狼虎豹!有本事一辈子当对食,姓萧的,别让我逮住你也开荤!” 萧约这下终于明白过来这药膏是做什么用的了,从脸到脖子全红了,整个人像是熟透的虾子,红彤彤地冒着热气。 相比于萧约,薛照今夜表现得很古怪,先是忧心如焚,后来像是在某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情绪,神情木然郁郁寡言。他也不是存心让裴楚蓝丢脸吃瘪,只是因为失魂落魄心不在焉,顺口接话并没过脑子。 安置好韩姨和一两后,薛照对萧约道:“整整累了一昼夜,去睡吧。” “你呢?你不是更需要休息?”萧约问他。 薛照摇头:“我守着他们,免得出什么差错,不必管我……” 萧约见他周身被汗水打湿,神色也倦怠憔悴,皱眉道:“裴楚蓝说得不错,你的伤还没痊愈,不能一点不顾。府中有药浴的药包,好像你一次都没有用过……韩姨和一两的病情稳住了,裴楚蓝的话,难道你还不信?” 薛照抬起疲乏的眼睛看着萧约,萧约在四目相对的同时错开视线,转身往厨房去:“反正,家里不能再有更多病人了,你别忧心,我……你只管药浴,我守着她们就好,反正天也快亮了……” 萧约快步跑到厨房,舀水进锅添柴入灶,坐着个小木凳呆呆地对着灶膛,跳跃的火苗一闪一闪,萧约的心脏扑通扑通。 自下午打猎意外发出声音时,萧约就想顺势向薛照说出真相。薛照连大雁都能怜悯,应该也会理解做兄长的想保护妹妹的心情吧? 可是在那一瞬间,萧约竟然鬼使神差地编出了什么“医学奇迹”,话一出口就羞愤得想咬自己舌头,糊弄三岁小孩呢?薛照怎么会信? 然而薛照就是信了,甚至还提醒他别将如此蹩脚的戏码演到别人面前。 双方都不按常理出牌,但又互相接得住荒诞的表演。 在这场闹剧里,薛照既是专心捧场的观众,又是倾情出演的演员。 这个事实让萧约感到心慌,以至于下午向薛照学习射箭时,完全心猿意马。 咫尺之间,肌肤相贴,温声热语,丝丝入扣。芦花漫天,水鸟翔集,天地之广,二人而已。 薛照是个好先生,萧约却不是个好学生。 薛照教他扣弦要举重若轻别使蛮力,萧约满心想的都是薛照的手掌包裹着自己的,完全掌控又不至于压迫禁锢,仿佛捏着一颗心又涨又挤;薛照说瞄准时身体不必太过紧绷,放松之后才能调动全身射出最精准的一箭,但萧约的鼻子在嗅薛照的香味,萧约的眼睛余光将薛照的下颌与薄唇囊括在内……根本就不能专心。 萧约忍不住想,薛照到底知道多少? 伪装之人处处露出破绽,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可怕的是根本不知对方将自己看穿到什么地步。若是贸然自首,说多了就是不打自招;说少了……则和如今的处境没什么差别。 不如就这么耗下去,反正薛照也不是什么坏人。 眼前亮堂堂黄灿灿的一片光黯下去,萧约回过神来慌忙添柴,却听见锅里已经沸腾,于是起身将水舀进木桶里。 以静制动,敌不动我不动,薛照拆穿自己之前,无论这场戏演得有多烂,都要继续演下去。哑剧都演过了,有了台词岂不是更好发挥? 萧约打定主意,循着香味找到薛照所在,提着大半桶热水来到卧室:“药浴能让伤口愈合得更快,泡热水澡也能解疲乏,你——” 萧约正要绕过屏风,却来得不巧,被屏风上的投影吓得险些脱手把水桶砸在自己脚上—— 洗去一身浊汗刚从浴桶中起身的薛照与萧约隔着屏风对立,双方都怔在原地。下一瞬,灯烛被撩起的水花打熄,屋内昏暗一片,萧约听见哗哗水声,是屏风后的薛照又躲回了浴桶里,那一道轮廓分明的人影也和室内的暗色完全融为一体。 但萧约记忆深刻。 薛照……果然不是太监,他可……太不是了…… 萧约瞠目结舌,屏风后悄然无声,显然也在以静制动。思索一番,萧约提桶已经提得手酸,既然费力费时烧了水,总不能浪费,还是提着水桶往里,摸索着来到浴桶边,伸手试了试里面水温,果然这个季节从井里直接打上来的水和冰水没什么差别。 在黑暗中,薛照攥住萧约手腕以防他冒冒失失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哑声问:“你做什么?” 萧约听着他声音已经隐隐有了伤寒的征兆,可算是占理了,把手挣开:“没听说过药浴用冷水的。要是全病倒了,我一个人伺候不过来三个。你往旁边退一些,我给你加热水,免得烫着你。” 薛照感受着萧约肌肤的温热,与之相反,自己周身冰冷。 人的血是热的,而畜生一般的孽种就该是冷血的,薛照感到疲乏倦怠,更觉得自身不配:“不必,我没有那么娇气。” 握在萧约手腕上的力道一松,萧约敏锐地捕捉到薛照的失意落寞,于是另辟蹊径:“我不算什么,但是你忍心韩姨偌大年纪,疾病才好又被你传染伤寒?还有一两,小狗会得痫症从前我没听说过,但我知道小狗也会伤风咳嗽。” “没有不在意你……”薛照说完沉默了许久,然后响起轻微的水声,薛照挪了位置,后背贴在浴桶另一侧内壁。 第151章 “热水才好激发药效,对身体也好,毕竟还在正月里。”萧约提起水桶要往里面倒,却又想到,骤冷骤热,这不是制作冻豆腐的原理吗?恐怕比泡冷水澡还伤身体,于是萧约少量多次地加着热水,“你慢慢适应热度变化……再心乱心急,也不该这样虐待自己。” 随着浴桶内温度渐升,药包的气味也逐渐散开,但苦涩的药味根本就压不住浓烈的血腥,没有灯烛室内昏暗,萧约看不清桶里,但能想象,一定是鲜红一片了。 奇怪的是,萧约没有感到丝毫恶心厌恶。 或许是因为梅雪臣的死让他完全脱敏,抑或是薛照身上的香味具有安抚作用,可是,时至今日萧约没法再拿这样浅显的理由说服自己。 稍加分析,就有太多疑点—— 梅雪臣死时,薛照在场,这是奉安人尽皆知的事,当梅雪臣的血溅到自己脸上时,薛照在做什么? 萧约对极致的香味有着近乎狂热的追求,为了制香,他什么风险都敢承担。可是面对触手可及的香饽饽,他竟然并不想探寻具体香源,也不想提取复刻,关注点时常跑偏。 相比于薛照为什么这么香,萧约更想知道,薛照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薛照身上的伤痕都是怎么来的,受伤时该有多疼……想知道,薛照,和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萧约记忆的断裂处,缺失的,到底是谁?难道会是…… 忽地两声野猫叫唤,将萧约的思绪拉了回来,春天快到了万物复苏,动物们被本能胁迫,发出嘶哑痛苦的求偶声。 薛照低声说:“这算是虐待吗?只是泡会冷水而已,就算是惩罚、虐待,也是我应得的……一两会好起来吗?如果它能选,它也不会想要这样带着原罪的躯体……你不会知道它有多痛苦,有多不甘,有多……羞愧……” 萧约诧异会从薛照口中听到这样悲观的话语,他想了想,安慰道:“你将一两照顾得很好,它生病,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它的错。小狗才不会胡思乱想,或许痛苦不甘,但有什么值得羞愧的?自己造的孽才能叫罪,小狗又没做错什么。” 薛照像落水小狗似的蔫蔫地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萧约:“本来就是这样。它自己又选择不了父母,就连它的父母,也做不了选择。是有人为了卖出好价钱做的孽,怎么能怪罪受害者?疼它还来不及。只要悉心照顾,一两还是可以寿终正寝的,虽说不能儿孙满堂,但小狗自己活得快乐不就够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辈子,小狗不需要顾忌别人的眼光和评点,只要快乐就好。小狗的主人愿意怎么宠它,都碍不着别人的事,别人同样也没资格指手画脚。” “快乐就够了……不能儿孙满堂,但罪恶的血脉也就到此为止……主人会宠它……”薛照喃喃。 “是啊,一两这种情况,自然是不能再繁衍后代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在我们老家,家养的猫猫狗狗都是要绝育的。”萧约道,“若是你不放心,就请裴楚蓝来给一两做手术,虽说他不是兽医,但——” 萧约未尽的话语被咽回肚子里,本来隔着整个浴桶的薛照突然探身凑到萧约面前,撩动哗啦一片水声。 即使在黑暗中,薛照的眼睛也粲如明星,像是举世罕有的华彩宝石,又像是从地狱中开了一扇门,有光眷顾了无望的冤鬼。 “是啊,没有后代,血脉延续就到此为止。前人受过的苦难和不堪,没有后人再经历一遍,也不会有旁人知道。不堪的秘密会被藏得严严实实,待百年之后,与这副肮脏的躯体一同埋葬。与之合葬的,还有……最珍贵、最神圣的东西,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留住……理应如此,本该如此……” 薛照说着萧约听不懂的话,而且语速越来越快,神色近乎痴狂。 薛照沉迷地注视着萧约,目光真切虔诚又充满欲念,他的呼吸也越来越贴近萧约,直至两人鼻尖相碰,他还没有停止的意思,他温声如蛊:“凡我所有,尽付于卿,生死喜忧,随卿心意。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我离不开你,你也不能离开我。犹鸠醉桑,犹鱼渴水……天作之合,正如我们,再般配不过。没有旁人,儿女也不过前世债,只有我们,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直白的陈情让萧约周身僵硬头脑空白,几乎要接受这个吻,又在天光乍明的一瞬间找回理智,他和薛照当然不会有后代,因为他们都是男人,都是男人!怎么可以! 薛照赤.裸的躯体就盛在浴桶中,像一道大型的佳肴,随着天光渐明,在萧约眼前越发清晰。 又白又红的香饽饽。 该多可口啊…… 不行! 萧约默念重申,自己可是直男!溜溜直的直男!嫁了人也是直男! 萧约后退错开薛照的吻,飞快逃出了卧房。 “天亮了!我去抓药!” 第71章 金锁 天色渐明,但街道之上晨雾尚浓,行人寥落,萧约抓完药正慢慢往长更巷挪。 理智告诉他,应该尽快回去把药熬好,让韩姨和一两的病尽快好起来,但回家又要和薛照面面相对……前几天还有韩姨在中间缓冲着,现在,他和薛照毫无阻隔……岂止毫无阻隔,简直到了□□的地步。 不讨厌薛照是一回事,对他有别的情绪又是另一回事。 或许是薛照孤单太久了吧,所以一旦有所有人踏入他的世界,他就关上大门连窗户都钉死,不让对方有逃离自己的可能。 第152章 萧约自由惯了,对这种偏激的反应感到无措和害怕。 况且,薛照是个男的啊……而且他…… 萧约脑子里闪过投在屏风上的轮廓,使劲摇了摇头,绝不可能,绝不能让自己吃这份苦,受那么大罪。 萧约心不在焉走着路,忽听得有马蹄声,抬眼一看,迎面不远处是沈摘星骑着高头大马,身后两人抬的滑竿坐轿上正是听雪。 萧约急忙往旁边摊档一躲,背对街道坐在凳子上,点了一碗豆浆,缩起身子,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被听雪发现,要不然可太难为情了。 可听雪从前过的是看人脸色的生活,学唱戏时师父首先就练他盯住香炉飘出的青烟,一双眼睛最是灵敏,早就看见了相貌和身形都酷似萧公子的“女子”。 “等等!”听雪急声叫停,对沈摘星道,“沈二公子,请你让我下去一下。” 沈摘星勒马停步,扭身不耐烦地看着听雪:“做什么?要是想撒尿,憋着,回你们戏班再说。赶紧把你送回去,我还要找人踢球呢。” 自从上次发生醉汉骚扰听雪之事,接连几日,沈危都请听雪单独过府唱戏,有时甚至在沈家过夜,次日再由二弟将人送回。 权贵和戏子来往,大多数人都不会往好处想,包括沈摘星在内。他一直将大哥视为天神一样的人物,觉得大哥虽然性格死板,但为人实在可靠。自从嫂嫂去后,大哥并没续弦,一心扑在练兵上,正直忠勇,武艺高强又有威信,几乎是无懈可击。 沈摘星怕他哥胜过怕他爹,在兄长面前不敢造次。同时又觉得有兄长撑着沈家,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个纨绔,没想到哥哥也开始玩物丧志了。沈摘星陪妹妹去军营时,听到军中都在议论此事,连带着自己也成为不堪入耳故事里的主角之一,不免迁怒于听雪。 听雪闻言羞臊不已,嗫嚅着不敢大声说话,沈摘星越发瞧不上他,心想,大哥怎么会喜欢这种娘们儿唧唧的兔儿爷?莫不是被下了蛊? 沈摘星正要吩咐轿夫继续前进,突然瞥见了与破破烂烂路边摊格格不入的华服“妇人”,这身衣裳的花纹款式,怎么像在哪见过似的? 沈摘星用马鞭支着下颌,想了片刻,双眼一亮:“见薛照穿过同款!好哇,竟然是薛照新娶的老婆!这狗太监,知道他不做人事,没想到他这么过分,竟然虐待女人,把新婚妻子赶出来流落街头,实在是令人发指!这不是梁王指的婚吗?我正好拿了人证去王上面前告他!” 沈摘星兴冲冲地翻身下马,听见听雪唤他,往后一瞥,臭着一张脸:“干什么?” 听雪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沈二公子,你刚才是说,这位是薛侯爷的新婚妻子?” 沈摘星:“是啊,除了薛照老婆,整个奉安谁会和他穿一样的衣裳?不是自找晦气嘛……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太监都能娶妻了,但是我警告你,别打我哥的主意!玩归玩,我爹是不可能真正让你进门的,你这样的,在我家当个小厮都不配。”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听雪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沈摘星皱眉,心想自己不过是实话实话,更难听的话还没出口呢,至于委屈成这样吗?想了想,安慰道:“知足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就算没名没份,我哥也不会亏待了你。攀上他,你这辈子算是衣食无忧了。” 比如今流言难听百倍千倍的话和事听雪都经历过,他知道沈大公子是个为人正派的君子,和梅大人是一样的,所做不过是为了庇护自己,自然不会将他人非议放在心上。 让他伤心的是萧约。 果然萧公子和薛照有情,为了名正言顺长相厮守,竟然委屈自身男扮女装。薛照到底有什么好,能让萧公子如此相待? 听雪自知是不配奢望什么的,可萧公子为什么要说谎呢?难道他怕自己死缠烂打,所以不肯将实情告知? 听雪心碎不已。 但他还是在沈摘星要上前和萧约搭话时,试图阻止:“沈二公子,我早上还有一场戏,快些回戏班吧,免得误了戏。” 沈摘星:“没几步路了,我就去问问。” 听雪:“二公子!” 沈摘星嫌听雪烦,并不搭理他的请求,下了马大步往萧约那边走。 萧约紧张得手心都快冒汗了,先前担心被听雪认出来,但听二人对话,这个脸是已经丢出去了,若再被沈摘星缠上,被他认出自己是消寒会上踢球之人,男扮女装的事就彻底露馅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正在萧约犹豫,是用面前这碗豆浆泼自己还是泼沈摘星时,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薛照将萧约护在身后,阻止沈摘星继续往前:“沈邈,谁给你的胆子接近我的人?” 萧约瞬间感觉危机解除,立马又想到,薛照真是铁打的身体啊,他就不能消停在家里歇会?急吼吼地追出来,难道怕自己跑了?虽然自己确实动过这个念头…… 沈摘星哼哼一声,双臂环抱,仰面看薛照:“果然是你的人,我就知道,奉安城里够资格穿这种服制的没几个……你还好意思说,刻薄妻子,让一个柔弱的女子——” 虽然萧约坐着,极力蜷缩身子,但体格也比寻常女子大多了,沈摘星心想原来薛照喜欢这样的,或许是缺什么补什么,自身做不成真正的男人,就找个男人一般的妻子。 第153章 沈摘星继续道:“好吧,可能不太柔弱,但你让一个女人,天刚亮在路边吃这种东西,你还不如直接饿死她。果然是太监,不知道怎么疼媳妇。” 萧约心想,真是豪门二世祖,路边摊怎么不能吃了?早晨热腾腾一碗豆浆落肚,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 薛照一身寒气:“沈邈,看来你很懂太监,大概是心向往之,不如我成全你。” 沈摘星脸色一变,急忙捂裆后退:“疯了吧你!谁会向往做太监?你敢!” “我敢不敢,由不得你。”薛照冷冷地瞪着他,“你不配站在我面前。若是沈危,他绝说不出这种蠢话来。滚开。” 沈摘星登时气得发抖,凭什么,凭什么一个阉人也敢这么小瞧我? 我是处处不如大哥,家里家外都觉得大哥才像沈家的儿子,而自己则不知是那里来的扶不上墙的懒鬼有幸投了个好胎,混吃等死,就知道丢沈家的脸。 就连取字,也是先定了沈危沈凌月,为了相称,才有了沈邈沈摘星。 可是,可是……沈摘星握拳,难道沈邈就没有一点长处,连一个阉人都能踩在自己头上吗? 薛照拉起萧约手正要带他回家,沈摘星一拳挥来,薛照闪身避过,转而按了按萧约肩膀,对他说:“坐好。” 薛照把萧约好好安置在长凳上,一脚将沈摘星踹翻在地。 “我说过,你没资格。”薛照居高临下,“连偷袭都占不到上风,别说你是沈家人,丢脸。看在沈危面子上,我不伤你。” 沈摘星捂着心口呛出一口血沫,他愤愤地用手背抹去血迹:“你等着!难道我一辈子打不过你?迟早有一天,我会比我大哥更厉害,让你为小瞧我付出代价……主持正义要什么资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欺负女人就该打!说到哪都是我占理!你这种冷心冷情的人,先是无端杀了那个长随,又虐待自己的妻子,你会有报应的!” 在薛照的另一脚落下来之前,沈摘星快速翻爬起来,上马重抽马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薛照你给我等着!” 听雪随其匆匆离去,不住回头张望,见薛照喝掉萧约剩下的半碗豆浆,牢牢牵着妻子的手,哪里是虐待的样子……听雪泪流满面。 萧约待沈摘星彻底离开后才抬起头来,方才那么近的距离他唯恐被沈摘星认出,僵着身子不敢轻举妄动,但还是不经意间和对方撞上了视线,萧约瞬间紧张至极,但沈摘星仿佛并未将他认出,还提到了被薛照杀死的长随。 是消寒会上的自己吗? 薛照杀了萧约?那我怎么还好好的在这?萧约疑惑不解,又觉得沈摘星不是信口胡言,毕竟长随是内官,归属薛照管辖,若是有他包庇,萧约能潜入消寒会也不奇怪。 难道自己和薛照早就认识? 可是,事前事后怎么会一点都不记得了? 薛照一手拿起药包,一手握住萧约手腕:“回回神,回家了。” 萧约一抬头,薛照站在清新的雾气里,面容俊朗神色淡然,丝毫看不出偏执阴沉,再加上不远处灵光寺噌吰的晨钟,萧约几乎要觉得对方神圣无比,心有邪念的是自己。 可是,屏风,投影…… 萧约能拖延一刻算一刻,他瞥见旁边有一间金店,对薛照道:“给一两打一只平安锁吧?一两这个名字太轻了,用点贵重的东西压一压,或许能旺小狗。” 萧约心想,打一只金锁或许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于是又指灵光寺:“再请大师开光。一定能保佑一两长命安康!” 薛照不信神佛,但愿意听萧约的话顺他的意,两人一起走进金店:“金锁贵重,若是一两又钻狗洞外出玩耍,被歹人谋财害命如何是好?” 萧约觉得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毕竟财不外露,小狗穿金戴银是有可能引起杀身之祸的。 正为难时,萧约瞧见店里展示的样品,金锁上刻着仙寿恒昌。 “有了!”萧约灵光一闪,“在金锁上刻字,就刻‘薛照之犬’,如此,见锁如见人,有你这座靠山,谁敢动一两一根狗毛?!” 萧约瞧着店主听见薛照的名字吓得直哆嗦,朝他努努嘴,看吧,多有效。 恶名竟然还能当护身符,薛照失笑点头:“好。都依你。” 金锁很快打好,薛照说自身杀戮太重,不好进入寺庙,于是让萧约独自去找师父开光。 萧约求之不得,和薛照在一起总是心慌意乱,忍不住往歪处想,到菩萨佛祖面前冷静冷静也好。 目送萧约进入灵光寺,薛照返回店铺:“再打一只金锁,要更大、更精致。” 店主抖如筛糠:“大大大、大人,啊不,侯爷……侯爷,这金锁是给刚才那位夫人?” 薛照不喜欢这个称呼:“不要叫他夫人。” 店主:“是是是!侯爷,这一只金锁上是否也要刻字?” “刻。”薛照回答得很快,但具体刻什么却久久没有下文。他回头看着灵光寺,不知道萧约什么时候会从那扇门里走出来。 但他总归是会出来的。 期待成真和爱人相伴,美好且幸运之事,总要眷顾薛照一次吧? 薛照道:“刻三个字,‘薛照之’——不要刻在明面上,嵌在内里。” 一两是薛照的小狗,萧约是薛照的……妻子?夫人?都不恰当,萧约是男子,薛照总有一天要和他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第154章 “薛照之”,没有什么后缀,没有任何限定,只是表明至死不渝的归属关系。 薛照之萧约,萧约就是薛照的,只是薛照的。 中心藏之,无日忘之。 第72章 昭仪 沈摘星对薛照的愤怒在见到胳膊重伤的冯燎时更添一重。 踢球重要的是腿,沈摘星日常总喜欢盯着别人腿看,连识人记人也是根据腿长腿短、腿粗腿细来的,根本分不出相貌美丑——但胳膊上一个大洞,胳膊带肩肩连胸胸接着腰,腰以下就是腿,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跑得起来。 沈摘星一拳砸在桌面上:“太目中无人了,天杀的阉人!不仅欺负我,还敢伤害四公子,他是想造反吗?谋害王室,这还不够治他一个死罪?四公子,走,去王上面前告他!非得要个说法不可!” “息怒息怒,薛照的确有些跋扈,但谁让他背后有父王撑腰呢。”冯燎托着受伤的胳膊,避而不谈与薛照冲突的缘由,故作无奈一笑,“从前你不是没见过,父王有多偏向他。我这不是还好好活着?只不过受点小伤,就算罚,也罚不了薛照多重,何必麻烦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了罢。沈二,你往后还是应该敬着他、躲着他,免得吃亏。” 沈摘星怒道:“岂有此理!你可是王上的亲儿子,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狗太监!” 冯燎笑出眯眯眼,口中劝慰沈二,心里却想,大概沈夫人拢共也是给三个儿女生了三个脑子的,只不过沈危一人占两个,沈小妹占一个,沈二就是个四肢发达的傻小子。 “别生气,愤怒无济于事。”冯燎手掌轻罩着自己厚厚裹了一圈的胳膊,他可没主动向沈二诉苦,只是在傻小子说起薛照当街霸凌时,适时无奈地叹一口气,头脑简单的沈二自然就会不问来由而同仇敌忾了。 “亲儿子如何,不受宠的儿子是什么处境,难道你不明白?”冯燎颇为同情地看着沈摘星,“既不占长,不得君父器重;又不占幼,不得君父宠爱。夹在中间吃冷待受嫌弃,连女儿的地位都不如。生来就这个不讨喜的次序,这是命,咱们得认。” 沈摘星垂头丧气,抠着袖口的泥:“是啊,若我是沈家长子,薛照绝不敢这么对我。” 冯燎对沈摘星这没出息的样子很是弃嫌,但面上仍然带着笑意安抚道:“不要妄自菲薄,至少你与我相比,还占了个嫡出的好处,日后继承侯爵之位的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想必也不会苛待了你。” 沈摘星又支棱起来点头:“就是。我哥可疼我了,他说他不再娶妻生子,以后就让我袭爵……不过,他只比我大几岁,等他过世,我同样没几年活头了,也威风不了几年。不过再怎么样,我总要比薛照活得更久,到时候我带上我的儿子孙子,把断子绝孙的狗太监活活气死,然后铲平他的坟头建成蹴鞠赛场……对,薛照再横,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娶了老婆又怎么样,不就是个摆设?他能有儿子吗?嘿嘿,我能!” 幻想着“美好”的愿景,沈摘星的愤怒烟消云散,他高高兴兴地感谢四公子开解,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瞧着四公子只是皮肉伤,应该不用养那么久。那我就下个月再来约你打马球,到时候,越人湖边的第一茬青草都长齐了。” 冯燎没想到沈摘星这么不开窍,还真就乐呵呵等着兄长让位,脸上的假笑险些绷不住,他急忙将人拦住:“薛照手里有兵权,就算再过上许多年,就算你有了爵位,你也无法与之抗衡!” 沈摘星很乐观:“但我会有儿子。” 冯燎:“王上器重薛照,已经点了他下月护送光华郡主赴卫国联姻。若是以后,郡主果真如父王之愿顺利成为卫国王后,再生下卫国储君,薛照的靠山就更加稳固了。” 沈摘星:“但我会有儿子,儿子会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冯燎:“……” 眼看沈摘星拽着文言心满意足地离开,冯燎怒不可遏,低声骂道:“沈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 私盐案后,冯燎不再一味蛰伏,主动和沈摘星走近交好,就是觉得有朝一日用得上他。 薛照有恃无恐,敢对自己动手,冯燎想,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手握兵权。 冯燎对沈摘星说这些话,本就是指望他会在激愤之下投军,虽其身手平平更无谋略,但凭沈家在军中的威望,或许能勉强与薛照抗衡。届时冯燎便可将大舅舅的儿子塞进军营里,慢慢培植起自己的势力…… 冯燎计划了许多,没想到竟败在了最有把握的第一步。 谁他娘的让你和薛照比生儿子? 你还不一定能赢过他! 沈二到底是真蠢得听不懂人话,还是大智若愚故意在装糊涂? 冯燎调息顺气,慢慢重新挤出一张笑脸,不妨事,可用的棋子不止沈二一步,还有一处。 冯燎以给母妃请安之名进宫,在孙昭仪的偏殿里见到了梁王的新宠柳昭仪。 “四公子,本宫虽然年轻,算起来也是你的庶母。公子早已成家开府,你我单独相见,是否有些不妥?”柳昭仪并不落座,离着冯燎远远一段距离,体态怯弱而神色从容,闲淡地端详着自己指尖涂得饱满明艳的蔻丹。 冯燎冷笑:“这才几日,就端起娘娘的派头了?你是忘了从前,浆洗不停满手冻疮的时候了?别忘了,是谁成全的你。” 第155章 柳昭仪神色微变:“四公子,我这张脸是父母生就,与旁人何干?既是明珠,总不会一直被埋藏。你于我是有些恩情,但挟恩图报可不好。本宫是你的庶母,是王上的宠妃,你最好对本宫尊重些。” 冯燎并不意外对方翻脸不认人,不见愠怒,反而笑意更深:“昭仪记性不好,那么我就给你提个醒——” 冯燎从袖中掏出一只发暗的小银镯,圈口很小镯身也没什么花纹,只刻了“长命百岁”四个字。 “你!你想做什么!”柳昭仪瞬间花容失色,扑上前来想将银镯抢回,“你把小宝怎么了?怎么会,我明明把他托付给了——你收买了我哥哥!” 冯燎轻松躲过柳昭仪的抓挠:“算你聪明。别忘了,你不是完璧之身进宫,甚至还有个两岁的儿子在宫外——我早就瞧出你有野心,敢弑夫的女人能是什么良善之辈?在宫里谋生的女人需要野心和智慧,否则死得太快。如今瞧着,你是适合在深宫大内生存的。但你记着,作威作福也得找准对象。我将你从死牢里救出来,不是让你在我面前摆什么娘娘的款儿。” 柳昭仪踉跄倒地,神色张皇,再没了先前的高贵优雅。 “想想你的儿子,那可是你的亲生骨肉。是你十月怀胎,艰难生产,才得了这条命。”冯燎蔑然丢下那只银镯,嫌恶地用帕子擦手,“想保住他,就好好替我做事,将这张脸的用处发挥到最大。近来,好像有个宫女被父王临幸有孕,我母妃不便出手,你去做掉这个小东西。” 冯燎咬着牙恶狠狠道:“我可没兴趣赌到底是男是女。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有个讨人厌的弟弟了!” 柳昭仪将银镯捡起来,紧紧按在心口,不顾形象跪倒在冯燎脚边,哀哀乞求:“我会听话!求你不要伤害小宝!求四公子慈悲!我再也不敢违逆公子了!” 冯燎俯身,抬起柳昭仪下巴:“早这样不就对了?非得逼我做恶人。对了,你有今日,皆缘于薛照,他如今新婚,你也该报答报答他的恩情……” 当晚,梁王因宫人流产而大发雷霆,来到柳昭仪处才稍稍平息怒气,又因平素殷勤小意的爱妃,久久不出殿迎接而心生疑惑。 梁王大步冲进合欢殿内室,见柳氏正在往脖子上敷粉,上前掐着柳氏下巴抬起,皱眉仔细检视:“你在做什么?因何产生的伤痕?” 柳氏貌似没想到君王来得这么快,惊得粉扑都落在了地上,惶恐地眨着素淡的眉眼:“是……是妾身不小心撞的……丑态羞见君王,所以……所以接驾迟缓,请王上恕罪……” “说谎。”梁王抚触柳氏脖子上的伤痕,“碰撞何物,能撞出一圈瘀痕?你今日见了老四,对吗?” 柳昭仪惊怔不已,双眼睁大,瑟瑟发着抖。 “孤最恨他人欺瞒。”梁王在上位落座,“但孤喜欢你,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柳昭仪死死咬着嘴唇,像是在做极为艰难的斗争,终于因梁王一声“快说”的震吼而做出了抉择,她膝行上前,梨花带雨地对梁王叩头:“王上,四公子意欲轻薄妾身,妾身抵死不从,所以——” “你当孤是有多昏庸?”梁王冷笑一声,“鸠占鹊巢的戏码,老四也就哄哄老二,难道他不知死活到了敢挑衅孤王的地步?乖孩子,跟孤说实话。孤知道你有话想说,但又不能明说,所以故意弄伤自己。孤给你这个机会,若是把握不住,那就太可惜了。” 梁王语调轻和,听来却让人毛骨悚然,柳昭仪呆在原地,她将下唇都咬出血了,闭了眼仍是泪水长流。 再睁开眼,柳昭仪眼里满是坚定与渴望:“王上,臣妾是再嫁之身,犯了欺君之罪……可是,臣妾是被迫的。从前妾在夫家被欺凌得快活不下去了,三餐不继动辄打骂,只盼有天神降临,将我救出苦海。如今所有荣华富贵都是王上赐予,幸得王上疼惜,妾身爱慕王上依附王上,怎么敢有二心?但四公子于我也有恩情,对我多加命令,他让我陷害王上宠爱的新人,但我不忍心看王上本就子嗣不丰还被人算计,心内惶恐便整日不敢再出门,原以为这样就能保全妹妹和龙胎,没想到孙娘娘还是动手了……我没能及时禀报王上,又违抗四公子的命令,恐怕他容不得我……王上,求王上宽恕庇护……” 梁王听罢未置言语,只是沉沉地看着柳氏。 柳氏又道:“四公子还说,薛大人新婚,竟无宾客庆贺,让我出面指使二公子的夫人带着郡主,还有沈家姑娘,去薛家贺喜,也好……也好让薛大人提前和郡主熟络起来,让下个月的和亲更加顺利……” “王上嘱咐过,让我深居简出,轻易不要离开合欢殿。除了孙昭仪,入宫以来,妾身再没见过其他姐姐,可四公子却让我召见二公子的夫人……”柳昭仪抬起清丽的面容,指背轻轻揩去眼角泪水,“恐怕卢夫人出自高门,又年长于我,见面尴尬……可妾身又实在害怕再得罪四公子……也怕得罪薛大人。王上,妾身能倚仗的只有你了……” 梁王当夜又歇在了柳昭仪的合欢殿。 次日,柳昭仪跪地伺候梁王穿衣着靴,梁王才道:“观应封侯以来,尚未宴客。如今新婚,算是双喜临门。虽说观应不爱官场应酬……女眷也无妨,让她们去吧。” 柳昭仪垂眸答是。 送走梁王之后,柳昭仪坐回镜前,轻轻抚摸自己颈上的伤痕,仿佛欣赏一条珍贵的紫晶项链。 第156章 无论多么位高权重的男人们总有自以为是的毛病,觉得以骨肉血缘就能让女人俯首帖耳忍气吞声,岂不知,贫苦者艰难度日已经熬干了心血,哪里还能挤出多少真爱来?怀胎十月,母子连心,可心心念念都是吃糠咽菜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凭什么男人无能烂醉,在外头点头哈腰,回来却把婆娘打骂得像狗。 已经对男人绝望甚至动了杀手,歹竹往往出不了好笋,又怎么会顾忌那个小孽种?或许稚子无辜,但父债子偿也算理所当然。 愚蠢。 四公子如此,梁王也是如此。 四公子以为软弱的棋子只要被恐吓两句就会方寸大乱,做母亲的顾念儿子一定不敢背叛;柳氏只对梁王说了再嫁之事,并未坦白已经生育,但梁王稍加查访就能知道她故意隐去了儿子的存在,也会觉得她的软肋在于幼儿,从而放松防备。 真是可笑。 谁也不能挡了我荣华富贵的路。 儿子而已,总会再有的。 柳昭仪垂眸,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尚且平坦的腹部。 改换名姓就如逆天改命,她再也不是被酒鬼殴打的农家弃妇了,而是尊贵的昭仪娘娘,将来或许还能坐到更高的位子上——梁王在国内还有三个儿子,都不是她一己之力能够抗衡的,等他们互相残杀然后坐收渔利才是上上之选。 柳昭仪抬眸对镜,将颈上伤痕遮盖干净,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她了,哪怕是为了达成目的自己弄伤自己也不行。她就是要和过去彻底割席,既然上天让她这张脸有所用处,就一定要用到极致,才不算枉费死里逃生再世为人的机会。 第73章 姐妹 随着宫里、二公子府、四公子府还有沈家的贺礼送到靖宁侯府,薛照娶妻之事,正式公之于众,自然在奉安朝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心攀附之人恼恨消息迟缓,先前听说薛照与妻子回门,还以为是谣传,如今才晓得确有其事。慌忙准备礼物,但又实在为难。 太监娶妻不好祝他早生贵子,要说琴瑟和鸣吧,薛照为人凶恶,能与谁和鸣?思来想去,竟同情起新娘子来,再一打听,可怜的倒霉姑娘还不是奉安的原籍,举家才搬来不久,正好撞在这煞星手里,岂不是倒霉到家了? 好在是个商户出身,要是高门贵女,哪里受得住这份委屈?一准喜事变丧事。如今这样么,好歹是麻雀跃枝变凤凰,得了个侯爵夫人身份也算有点想头。 还有人觉得这桩婚事来得蹊跷,只知道是梁王赐婚,可王上怎会无端乱点鸳鸯谱?背后必然大有文章。 一时间,靖宁侯夫妇成为了奉安城内最热闹的话题,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胆大的各抛各的猜想,胆小的也要站远了听一耳朵。百姓们尚且热切,官宦门第更不必说,各家的贺礼流水一般送到薛家。 与贺礼一起来的,还有二公子府和沈府女眷的拜帖,说得冠冕堂皇,既仰慕薛侯夫人淑德懿范,又慕其佳言令容,把个名不见经传的萧约捧成天上有地上无的绝代佳人,只盼一见。 萧约看罢,恍惚有种自己不是嫁给薛照,而是已经正位中宫的感觉。 旁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当事人一点都笑不出来,这样的恭维可不是听来好玩的。 应付薛照已经是捉襟见肘,眼看着要把这出戏演崩,萧约还勉强能自欺欺人拿薛照不懂女人给自己做定心丸。 但二公子之妻卢氏,沈家姑娘沈和羲,都不是愚钝之辈。高门大户人情复杂,王室宫廷更是处处藏锋,她们早就将女人之间的算计驾轻就熟,怎会认不出萧约这样的“异类”? 还有个五六岁的小郡主,也要来。 从未出过宫门的小女孩,对外面的世界会感到多么新奇,并不难想象。这个年纪,正是贪玩好耍的时候,多动多话,摸摸衣裙问问发髻,定会让所有人对萧约这个侯爵夫人的注意更加集中,让他更加容易露出破绽。 偏偏是这三位贵妇、贵女前来拜访,漏了四公子的家眷,绝对不是偶然。 萧约心想,四公子冯燎是荷金酒楼的幕后主人,薛照指使二公子冯灼烧了酒楼,紧接着拜帖就到了……借刀杀人这种事,不只有薛照会做。老四那边虽然礼到人不到,但老二家的意图也同样是他的心思。 不速之客来者不善,必定心怀叵测。 那么,既然冯燎费心促成此事,应该是有把握能够借此重创薛照——难道,冯燎知道自己是男子,要给薛照栽上欺君之罪? 不对。 冲喜是裴楚蓝策划,冯燎没理由会知情。况且,婚事是梁王钦赐,薛照成婚之前一直昏迷,新娘子是男的关他什么事?若说知情不报有罪,薛照大可咬死不认,萧约就算自身难保也做不出祸水东引的缺德事。 所以,萧约并不是关键,萧约想,就算和自己有关,至多只是她们想看看薛照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人。 那么关键到底是什么? 梁王二子到底为何要遣女眷上门?沈家掺和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还有宫里……听说,梁王纳了一名新人,年纪比他的儿子们还小,却是一入宫就得了昭仪的位分,几乎是独宠,她也送了贺礼。 萧约仔细检查礼单,一一核对实物。 除了常规的金银珠玉绫罗绸缎之外,各家都送了一些奇怪的礼物—— 四公子的礼单上打头的便是一柄宝剑。二公子之妻卢氏名下是一只雄狐,还有包括生姜在内的多种香辛调料,以及莲子若干。沈家送来一盆待开的棠棣花,柳昭仪赐的是珍稀异种萱草数株和玉璋木瓦一套。 第157章 这些东西之中并无夹带,到底蕴含什么深意,萧约不明所以。 总不可能是让薛照裹着皮草边打火锅边欣赏花草——狐狸肉应该也不好吃吧? 萧约按一按酸痛的额角,或许是忧愁如何以主母身份待客,或许单纯是被繁复沉重的发髻坠得——薛照让他在家素衣简妆即可,萧约欣然从命,但要见外人,还是得盛装浓抹,身段嗓音已经错漏百出了,扮相上总得挽回一点。 萧约将礼单暂时搁置,走出库房,回卧室里,把开过光的金锁戴在一两脖子上,揉揉病蔫蔫的小狗脑袋。 一两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生病了,安静地缩在窝里,乖乖吃药乖乖吃饭,睡不着就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专心望着主人,瞧出萧约神色担忧,小狗反而安慰起主人来,低头拱了拱萧约掌心。 因为生病,一直湿润红嫩的小鼻子也变得皱皱巴巴,小狗就用舌头舔人,用软软的、柔柔的潮湿触感告诉主人,没关系,小狗会勇敢坚强,小狗可壮实了,小狗不会有事。 萧约又喂了小狗一些食物和药,看着一两时不时还会抽搐两下,心疼得紧。 薛照自己新伤叠旧伤,怎么养的小狗也要受病痛之苦?是薛家的风水不养人也不养狗,还是怎么的? 相比于贵重但冷硬的金锁,一两更喜欢主人的抚摸,将自己柔软的肚皮送到萧约掌下,想让主人像以前那样又吸又揉。 可是萧约只是轻轻地捂着小狗肚皮,用掌心的热度给它取暖。 小狗小声呜咽着,不明白为什么主人对自己的喜欢好像少了一点或是缺了一块。 小狗不懂失忆,只想让主人多疼疼自己。 萧约给一两喂完了药,对着空碗出神。 韩姨的药是薛照端走的,从先前韩姨抗拒治疗,再到薛照诧异韩姨哑疾不是天生,并要求裴楚蓝保密,萧约肯定背后必有隐情,而且一定与薛照关系匪浅。 但萧约此时顾不得深想,因为他面临更加紧迫、棘手之事—— 三位贵妇、贵女马上就要到府。 除了薛照,他再想不到任何救星。 要不要跟薛照坦白?薛照会站在自己这边吗?萧约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找薛照。 薛照正守在韩姨床前,等她醒来。 这些年来,薛府一直都是韩姨一手操持,她这次病倒,待客接应之事便无着落。外人都晓得薛照脾性,不敢贸然登门,连贺礼和拜帖都是先送去司礼监,得了薛照许可,才由司礼监的人运送到侯府里。 薛照为人冷僻,少年掌权看似烈火烹油,实则他上一次与宴会相关,还是两岁时。卢家的那场大宴上,他的母亲受尽了白眼和嘲讽。而此次,薛照知道她们的来意同样不善。 可是,始作俑者都能毫无羞愧,受害者何必急于自罚认罪? 他倒是想看看,人心能歹毒到什么地步。 薛照向来不是大度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非要和他过不去的,就别怪他做事狠绝。 韩姨咳嗽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不是韩姨。”开口第一句,薛照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韩姨见薛照守在身旁心里感动,本想让这孩子不必担心,多顾惜他自己的身体才是,没想到薛照会说这样的话。 韩姨闻言心头惶急,慌忙掩住面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疹,连连摇头,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薛照,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么说也不准确,你不是我母亲的陪嫁女官,但你的确姓韩。韩姨,我还是该叫你一声韩姨。” 薛照从袖中抽出两张誊写的宫中记档:“永历十五年,先王郊祭之时,偶然救下遭贼盗洗劫满门被屠而侥幸独活的产妇。当日,产妇生下二女,随后力竭而亡。” 韩姨眼睫一颤,垂头不敢再与薛照对视。 “二女孪生同貌,其中幼者先天失声。先王怜惜婴儿尚在襁褓之中就父母尽失,将二女带回宫中,交由老宫人抚养。那位宫人姓韩,这对双生姐妹也就都姓了韩,在宫中学规矩办差事,从小与郡主们一道长大,后来便成了两位郡主的陪嫁,一个去了卫国,一个到了薛家。” 韩姨双手紧攥着被褥,整个人像被牢牢定住似的一动不动,神色也发木发僵。 薛照又摆出另外两份记录,一份是他抄录的太医院医案,另一份是当月的女官轮值记录。 “永历三十年,春二月初六,女官韩芮兰调任花房不久便因疹休假,太医院开方一剂,又施针治疗,红疹三日方消。返岗之后,此症复发,其妹便提出由自己顶替姐姐,二人暗中交换了职司,后来被人揭破此事,姐妹都被罚了十杖。又因郡主求情,准许韩芮兰与其妹韩蕙兰正式互换职司,从养花莳草改为掌管饰品,再无犯病。” 韩姨周身一震。 薛照盯着韩姨脸上的红疹,俯身凑近:“柳絮纷飞时节,你总爱咳嗽,裴楚蓝说你不是天生的哑巴……韩姨,虽然我已经有答案了,但我还是想让你亲自向我坦白,我有没有猜错?你到底是韩芮兰,还是韩蕙兰?” 韩姨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眼中含泪,内心亦是痛苦万分,闭了眼却抑制不住双泪长流,挣扎一番最终还是重重点头。 “果然如此……你们是孪生姐妹,相貌一致,除了你们自己,别人谁也分不清……”薛照喟然长叹,“可是为何如此?自我记事,甚至更早之前,在薛家的就已经是你了。你们是什么时候互换的?为什么你们姐妹会互换?与我父母的死,有没有关联?与我的身世,有没有关联?” 第158章 薛照有太多疑惑急需解答,但韩姨泪水满面,她不停摇头,竭尽所能向薛照表示,她不能说。 她发过誓,余生都要做韩蕙兰,缄口不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绝不可再提。若是有违此誓,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为什么,为什么要瞒我……”薛照痛苦不已,“我怎么也想不到,在我身边最久的人,瞒我最深……” 韩姨无比怜爱地看着薛照,想让伸手拍拍这可怜的孩子后背,安抚他的苦难。 但薛照躲开了,不让她触碰。 薛照有成百上千种逼问口供的法子,却不能用在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身上—— 名字虽变,但韩姨就是韩姨,多年来默默守护照顾,在意他饥饱冷暖的一直是她。除了萧约,薛照就剩下这么一个关心自己的人了。 “罢了,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问的。我又还能希冀什么?是我痴人说梦了。” 薛照颓然转身,走出两步,却又不甘心地回头来问:“让你保守秘密的,是梁王?你心里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与我有关?” 秘密确实与薛照有关,她与薛家的羁绊也都是源自薛照,至于让她保守秘密的人……韩姨想到十九年前的那个凄苦的春天,对薛照点头又摇头,如此反复,失魂怅然。 不是梁王。 知晓当年之事且尚在人世的,梁国之内就只有她韩芮兰一个了。 两个问题,截然相反的答案。到底哪个答案为是,哪个答案为否? 从韩姨目光中,薛照明白,从她这里,自己仅能知道这么多了。 薛照心情沉重地推开门,见萧约正向自己走来,一两病歪歪的还要撵路,萧约反复转身把它送回卧室,它又反复坚定地跟上来。萧约实在没法,便将一两抱起,悠悠荡荡哄孩子似的拍小狗睡觉,同时走向薛照。 只要小狗一直不放弃,萧约就会纵容它的任性依赖,哪怕它是只生病的不正常的小狗。 只要有萧约在,小狗就不是没人要的。 薛照霎时感觉,昏暗的天色中仿佛还有一丝亮光。 “好好休息。韩姨。”薛照按一按藏在心口的另一枚金锁,让韩姨不必为客人登门之事操劳,“我不再是孤军奋战了。我和萧约,二人同心,什么都应付得来。” 第74章 会客 萧约话到嘴边还是没法对薛照说出自己男扮女装替嫁的真相—— 还没靠近,萧约就嗅到薛照身上比平时更浓的香气,看着薛照晕红的眼尾,瞬间就明白了香饽饽的香味来源。 这得是受过多少苦楚、攒了多少委屈才能用眼泪酿出如此醉人的香味。 薛照似乎,比一两还脆弱、可怜。 萧约诧异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薛照可怜,说出去谁信?但直觉就是如此。 因为童年阴影,萧约需要通过香味来获得安全感,但在薛照这,萧约却并不想索取。 嗅着那股异香,看着薛照美丽而悲伤的双眼,萧约心里泛起没来由的、密密麻麻的钝痛,紧接着就心软,甚至到了不用他说什么,就愿意为他而委曲求全的地步。 萧约缓步走近薛照,心想自己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对薛照产生这种不应该有的情绪名正言顺的理由。 ——夫妻之名当然不算。 薛照没爹没娘,冷冷清清过了十几年,虽说上有老下有狗,但老人和小狗都病倒了,若是萧约再临时塌架,薛照岂不是太惨了? 太监娶妻,本就惹人议论,新娘子还是个男人,传出去,薛照得成为全奉安整年的笑话。 太不厚道了,萧约做不出这么不讲义气的事。没错,萧约是个有道德的人,所以不能落井下石趁人之危,仅此而已。 先一致对外,再跟薛照商量夫妻变兄弟吧。 对,就这么办。萧约打定主意。 “那个……”萧约在韩姨卧房外的台阶下站定,因为复杂的心路历程而略显无措,抱着一两,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狗头,“韩姨好些了吗?” 薛照点头:“只要如裴楚蓝所说,不再接触芦花之类的东西,就不会再犯病——沉不沉?” 薛照走下台阶,从萧约怀中接过一两:“虽然一两病了,但也别太宠着它,它是个大孩子了,没道理总要人抱。” 话虽如此,薛照对萧约这样说时捂住了一两的耳朵。病中的小狗尤为娇气,听不得一点重话。 萧约心里越发柔软了,也松缓了许多,都能开玩笑了:“就多了块金锁而已,又不是扛了座金山,能沉到哪去?乖狗狗,快好起来,让你主人再奖励你更值钱的东西。” 薛照却没笑:“送人金锁,会显得很寒酸吗?” 萧约点点小狗鼻子,抬眼见薛照皱眉,似乎是在很认真地考虑送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拿不出手,急忙解释:“没有没有,怎么会,要是金子都寒酸了,还有什么是贵重的?金锁分量足,意头好,整个奉安再找不出比你更疼小狗的了……我父亲先前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他是对事不对人,毕竟年过不惑才有了我们兄妹,心里急愤所以出口伤人。” 薛照眉头仍未舒展,喃喃自语:“是很不够的,以小换大也没有这样的换法,区区一枚金锁而已,便是金山又如何……天下之大,小小一枚金锁……” 萧约感觉薛照自从回门以来整个人就怪怪的,难不成老爹的嘲讽挖苦有这么大的杀伤力,重伤了薛照脆弱的少男心? 第159章 怎么可能,他可是薛照。 身负重伤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怎么会被几句刻薄话打击? 萧约听不懂薛照的话,自然也没法往下接,看一眼薛照身后的韩姨卧房,换了个话题:“韩姨的嗓子,真的不治了?” 薛照仍是情绪低沉,摇头:“治与不治,于她于我,都没什么差别。” 萧约看他比一两还蔫,身上却是越来越香,浓烈的香味不仅不能让萧约愉悦,反而焦躁起来,萧约为自己为薛照的烦躁而烦躁这件事感到更加烦躁。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一两在薛照怀里睡着了,薛照将它送回小窝,萧约跟在他身后,两人默契地放轻动作,免得惊扰了小狗的睡眠。就连薛照想咳嗽,也是忍到了卧房之外。 见萧约还站在面前且欲言又止,薛照问:“还有什么话想说?” 萧约暂时按下复杂的心绪,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正事上:“客人们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好好招待她们,尽量礼数周全,不丢你的脸。” 薛照:“有什么丢脸不丢脸,那些人的意图,我心里一清二楚,但无论如何他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若是不愿相安无事,那就索性闹得天翻地覆,谁也别想好过……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萧约一怔:“啊?什么为什么?这不是我的分内事?” 薛照定定地看着他。 “她……她们不是来庆贺你封侯,还有……还有,”萧约怎么也无法当着薛照的面说出“新婚”二字,他用停顿表意,然后继续道,“眼下韩姨病倒,你有伤在身又兼寸步不离照顾在韩姨床前,也是乏累至极了。客人登门,只好由我接待。对你不了解的人只凭一些传言便臆断你为人张扬跋扈,但我知道你并非如此。府里难得有客人,对待贵客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招待好她们,或许也能让外界对你的看法有所改观。” “外界如何看我,我不在意。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薛照道,“我想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萧约听过几次薛照直白陈情,听一次心惊一次,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情意从何而来。 难道是久旱逢甘霖,有个老婆就足够他偷着乐了?男老婆也可以吗?薛照真的没发现一点端倪吗?大可不必这样包容吧? “又走神。也好,至少说明你不怕我。不必为那些人烦心,他们不敢动我的人。待客会宾和料理家务都不是你的分内事,我对你全无要求——也不是全无,若是……罢了,人不该太贪心,如今这般就很好了。” 薛照并不强求萧约回答自己的问题,或许也并不想接受答案。 他近乎痴迷地看着萧约,指腹轻轻带过萧约唇瓣,擦去大红的唇脂,滑腻的触感让他心里涩涨,喉结滑动,低声道:“在我身边,做你自己就好。不必紧张,有我在。” 萧约怔怔地看着他,看他指尖的一抹红。 本来可能还不算紧张,可你……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呢? 薛照背手到身后,藏在怀里的金锁被心脏的热度烘得都有了温度。 薛照道:“无需妆饰,你已经很好看。” 萧约脸上瞬间就烫了起来:“啊,是吗?谢谢谢谢……你,你也很好看,你更好看……” 被夸者脸颊绯红,夸人者同样羞涩。出生入死许多次了,可两人平均下来年龄还不够二十岁,纯正的少年夫妻。 夸薛照的话一出口,萧约就羞愤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谁让你这么有来有往讲礼貌,还说谢谢,谢他夸自己好看……都快羊入虎口了还在这傻乐呢。 这话要是别人说,萧约一定觉得受之无愧,但从薛照口里说出来,信度就不高了,谁能好看过他呀?上天不吝惜将最美丽的色彩用来装饰薛照,给他最浓丽的皮相,再昂贵珍稀的口脂也涂不出他薄唇的本色。 “妆容卸掉也就罢了,免得不伦不类反闹笑话……那我还是继续当哑巴好了,我出身平民,没和多少豪门贵族打过交道,多说多错,不说不错,笑脸迎人就好了……” 薛照:“是担心她们怀疑你婚后哑疾不药而愈?无妨。还是那句话,不要委屈自己。” 唇上残留的触感让人酥麻,薛照的话更让人心尖直颤,萧约用手背擦擦嘴唇,目光闪躲:“对了,她们都送了许多礼物,需要回礼吗?” 礼单是先送到司礼监再转到薛府的,薛照自然知道各家都送了什么,闻言皱眉摇头:“不必。连茶水都不用准备,礼物到了,再来人实在多余。” 萧约口上答应,心里却想薛照不至于这么小气吧,连杯待客的热茶都舍不得出,他对那些人哪来这么深的厌恶? 虽然得了薛照宽慰,但萧约依然紧张,抓紧剩下不多的时间温习韩姨教给自己的各类礼仪,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绷得唇角都发僵。 辰时客人到府,萧约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严阵以待,迎面所见却让他措手不及—— 什么行不动裙笑不露齿,沈侯唯一的女儿沈和羲直接穿的是男装,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她才从军营出来,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萧约面前,上下打量一番,笑容粲然:“好了,见过了,一切都好。我今日还没饮马,得先回去了。” 卢氏虽然没有她这么风风火火,但也只和萧约互相见了个礼,便说听闻韩女官卧病在床,要去看望。 第160章 跟在卢氏身边的小郡主也乖巧得很,才五六岁已经瞧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不是清雅素淡的类型,五官精巧明丽,倒是和薛照有些相像。 预想中三个女人一台戏,从脂粉钗环聊到女红针织,从掌家理事聊到人情世故,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什么的,竟然都没有。 紧张了许久,结果就这,就这? 萧约睁大了眼难以置信,薛照倒是从容得多,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等等,就这么走了,没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话带回去?”薛照叫住沈和羲。 沈和羲一拍脑袋:“对,差点忘了。” “送薛大人的那盆棠棣,是我家最好的花匠亲自培育,长势正好。就算挪了地方,养活不成问题,枝繁叶茂也只是时间问题。”沈和羲折返回来,正色道,“大人新婚,可是一切安好?” 薛照点头:“我们二人,一切安好。” 沈和羲:“那就好,我们祝大人新婚大喜。” 薛照:“好。” 沈家的贺礼里棠棣盆栽尤为显眼,萧约猜到送花之意不在花,却不明白深层的含义到底是什么,两人的对话更让他听了个莫名其妙。 看着沈和羲离府,卢氏看望过韩姨,带着小郡主也离开,果真如薛照所言,连杯热茶都不用。没人拆穿萧约身份,甚至她们的目光根本不在他身上多做停留,片刻之间,预想中的艰巨挑战竟然就这么轻松过关了。 萧约恍惚中有种整个世界都不太真实的感觉,睡到半夜都忍不住翻身坐起:“到底是她们不对劲还是我不对劲啊?” 萧约感慨之后正要再躺下,却发现身旁是空的。 薛照夜里不睡,去哪了? 萧约披衣起身,循着香味寻找,从后宅来到前院,远远见到薛照立在院中古柳之下,却不是独自一人。 萧约往廊柱后躲了躲,只探出头来,薛照面前身罩斗篷之人除下兜帽,竟然是二公子之妻卢氏。 一男一女夜半相会,难不成…… 萧约正犹豫是继续窥听多拿薛照一些把柄在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趁薛照没发现自己赶紧开溜,卢氏开口说话了。 她称呼薛照为“五弟”。 第75章 缠缚 萧约怔在原地,心内轰然。 卢氏是卢家长房长女,是梁王次子冯灼之妻,高门出身知礼自持,绝不会信口胡言,她称呼薛照为五弟…… 卢家这一辈各房加起来也只有三个儿子。 梁王有名有姓的儿子也只有四个……若加上薛照,就是五个了。 但薛照的母亲是章台郡主,是梁王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啊! 萧约没有怀疑薛照是否郡主亲生,此情此景,先前的诸多可疑之处,都指向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浓黑的天际发出闷响,是遥远的春雷在云层之后涌动。 萧约披着的外衣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春夜袭人,丝丝冷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萧约慌忙看向对面,距离不算远,萧约耳力并非异于常人都能听清卢氏说话,可薛照竟然没发现有人在暗中偷看吗? 萧约听见薛照咳嗽了一声,声音发哑。 是了,重伤没有好好休养,又是骑马射箭,又是冷水沐浴,还整夜地守在韩姨床前,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今早薛照脸上的红,大概不全是害羞的缘故。萧约后知后觉,这时才想起与薛照相对,感到他身上热腾腾的,连指腹都带着热度。 萧约抿了抿唇,屏气凝神继续窥听。 薛照道:“住口!先送了东西来,白日又亲自上门,还嫌不够,夜里还要再说一遍。你们真是活够了!” 言语说得冷硬,但夹杂两声沙哑的咳嗽,杀意就削减了大半,卢氏并不害怕,继续道:“五弟,礼物是二郎和老四一起选的。” 薛照:“我让你住口,听不见是吗?我和冯家没有关系,你最好认清这一点。我还没杀过女人,你可以做第一个。”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子归,曷又怀止?1”卢氏低声近乎叹息,“这首《南山》所讲故事,薛大人比任何人都熟悉。礼物是他们兄弟一起选的,但主意是老四出的,他本想将那些生姜分装两匣,各名雌雄,我将其拦下了。” 萧约知道《南山》背后的故事,齐国襄公姓姜氏吕,与其妹文姜私通,文姜嫁与桓公之后返齐,二人藕断丝连甚至合谋害死桓公。 雄狐,生姜分为雄姜与雌姜……这些所谓的“礼物”真是刁钻刻薄,专会戳人伤疤。 卢氏道:“做人做事,都不该太绝。老四的所作所为,我实在不能认同。” 薛照冷笑:“我还该多谢你的仁慈?感恩戴德你们没有直说我是个孽种?快滚,我才新婚,还不想动杀戒。” 卢氏往后退了退,但没有离开:“如你一般,我并不想将此事宣扬开来。不过,事已至此,岂是你我能够左右?连二郎都知道了,这桩秘事还能隐藏多久?” “早先听说王上独宠新人,二郎让我设法进宫探其底细,却无论如何都不得见面。昨日柳昭仪却主动将我召进宫中,我当时并未瞧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出了合欢殿,孙昭仪破天荒地邀我去她宫里,我才晓得,原来如今这位柳昭仪,容貌像极了当年的献柳郡主。紧接着,老四就登门了,说要与二郎结盟。” 第161章 萧约将卢氏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夜风卷着一片柳叶落到萧约肩头,宛如千斤之重,萧约几乎站立不住。 柳昭仪,章台郡主冯献柳……难怪宫里送来的礼物中混着突兀的萱草。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疯子,梁王真是十足的疯子!他怎么敢、怎么能这样对待薛照?薛照自小孤苦,身负恶名,又为梁国出生入死,这一切都是拜梁王所赐,虎毒尚且不食子,难道他就没有一点人性?非要如此折磨薛照。 萧约听着薛照断续的咳嗽声,感觉他快要碎了,自己的心也像是要碎了。 卢氏的叹息揉进风里:“那位,都不想遮掩了,旁人又能有什么法子?我知晓薛大人心中恼恨,可包括你,二郎,甚至老四在内,有谁能奈之如何?不过都是棋子,合时而用,无用则弃。走到今日这步,实在是不得已。” “不得已,好一个不得已,倒显得你们无辜了。”薛照仰了仰头,脸色铁青冷峻,“我向来不是大度之人,睚眦必报。肆意挑衅的是你们,故作为难的也是你们,以为我真就垮下去,任你们欺压了?” 卢氏摇头:“我并无此意。今夜前来并不是挑衅,而是求和。” “求和?”薛照怒极反笑,“以退为进故布疑阵,冯灼竟是娶了个军师。可惜的是,我并不想和你们再玩虚与委蛇勾心斗角的把戏,只要真刀真枪血债血偿,即使如此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卢氏竟然直接跪在了薛照面前:“大人三思!何至于非要两败俱伤,请你放过二郎,放过我家!我敢承诺,二郎往后一定会和老四彻底划清界限!” 萧约诧异于娴静贵妇竟然会有如此举动,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她敢星夜独访薛照,必然有着非比寻常的见识和胆量。 眼下奉安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交织待机而行,老二老四都有心王位,大有志在必得之势。但卢氏却选择急流勇退,甚至不惜自降身份跪求薛照。 她倒是比老二老四看得更深,能透过一时势强势弱之表象看穿各人根底,知道梁国治乱,最终还在于薛照。 薛照冷冷地俯视对方:“晚了,那些东西已经摆在了我家库房。” 卢氏不顾尘土脏污,跪地叩头:“虽是老四主谋,但二郎的确也有对不起大人之处。只要大人肯放过我家,王上百年宾天之后,我家将远离奉安,再不过问朝政,永不返回!” 薛照目光森森:“区区王位,也只有你们会蠢得为其头破血流。梁国如何?天下又如何?我只要解恨,我只想报仇!既然冯家多得是不想太平的疯子,那就索性把这天地彻底搅翻,清算怨仇,至死方休。” 卢氏一哽,停顿片刻拭去眼泪又道:“大人果真什么都不顾忌了?薛家仅存的一丝血脉,你也不顾吗?” 薛照冷声:“你在威胁我?” 萧约闻言疑惑,薛家仅存的血脉? 除了薛照,薛家不是早就满门被屠?而薛照又不是真正的薛家人,哪里还有什么薛家的血脉? “棠棣之华,才生新芽,若是未及长成便又夭折,岂不是天大的遗憾?”卢氏渐渐平复了语气,仰视薛照,“薛大人要为母亲报仇,却也不能忘怀父亲的恩情吧?虽是侄儿,但那也是先薛大人的骨肉血亲,薛家最后的一丝血脉。若是为了泄愤而折损了他,难道大人能够问心无愧地面对薛大人、薛家列祖列宗?” 萧约恍然,原来沈家送礼深意在此。 棠棣之华,手足之情,盆栽是沈家最出色的花匠亲手培植,所以说薛家最后的血脉是受沈家的照拂。 薛照看似冷血,其实最是重情,卢氏的话让他皱眉:“我倒是忘了,卢家人虽已不掌兵权,但数代累积的势力还在军营之中盘根错节。” 卢氏:“若大人肯与我家化干戈为玉帛,卢家的势力自然也是大人的势力。” 薛照默然片刻,冷嘲一声:“你依然认为我是为了那个位子。” “难道这世上,只有争权夺利是正理,就不能有人想讲良心讨公道?” 薛照目光沉沉:“人各有命。薛然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是他自己的造化,于我何干?若是薛家祖宗在天有灵,自会保佑他们的后代平安,轮不着我来操心。若是死去万事成空,又何必以死人为念?我有我的事要做,谁也拦不住。” “那么你的妻子呢?”卢氏接着又问。 骤然被点名的萧约心头一紧,屏气凝神听着接下来的话。 薛照语速极快:“也不关他的事。” “看来尊夫人比薛家遗脉更加紧要。”卢氏听出了重点,她款款起身,不管身上泥水,面色又恢复了舒缓从容,“我与大人虽然从前只有寥寥几面并不熟识,但瞧得出,你看夫人的眼神,与我看二郎是一致的。” 薛照没有反驳,只是沉声警告:“别打他的主意。” 卢氏温和点头:“有大人庇护,夫人自会安然无恙。人活一世,总有些在意的人和事,也是为了这些人和事而活。女人的天地狭窄,只在高墙之内,将夫君视为终身依靠,爱儿女胜过自己性命。我所希望的,不过是一家平安团圆,并不想让二郎去争夺什么。” 薛照嘲讽:“敢想却不敢认,装出淡泊谦让给谁看?若是果真不在意王位,当初的私盐案是从何而来?冯灼头脑简单,若是他能独自想出此计,也不会看不出冯燎藏拙。” 第162章 卢氏蹙了蹙眉:“是我替二郎谋划不错,但我说了,我在意的,不过是夫君和孩子。若不如此,我怎能做珠珠的母亲?” 薛照倒是从未想过这个角度,震动整个奉安的私盐案,幕后主谋最大目的,竟然只是除掉一个妾室。 “无论周氏是死是活,于她生的孩子,你都是嫡母。”薛照道,“冯灼与你自小的情分,绝不会厌弃你而扶正周氏。” 卢氏闻言莞尔一笑:“这是当然。” “不过,爱总是自私的。嫡母听着太不亲近了,我想做珠珠唯一的母亲,周氏就不能活。”卢氏唇角仍然保持着微笑,眼中却是一片寒冷的杀意,“况且,她对珠珠不好,一心只想再生个儿子,稳固自己的地位。她眼里哪有女儿?连珠珠的饮食都照顾不好,珠珠生痘疮竟然也没能及时发现。她不配做珠珠的母亲。只有我,才能给珠珠真正的母爱。” 萧约远远瞧着,觉得卢氏美丽高贵的笑容极其瘆人,但转瞬之间卢氏又恢复了正常神色,仿佛从未有过那些狠厉的算计。 卢氏道:“大人堂弟之事,二郎并不知晓。至于夫人,柳昭仪吩咐我仔细观察大人的新妻有何特异,但我也并不打算如实禀报。若是这些还不足以显示我的诚意,但凭你吩咐,我当尽力为之。” 对话至此,双方的所有筹码几乎都已明示。 薛照沉默良久,终于问:“你将周氏的女儿视如己出,为什么?” 卢氏淡淡一笑:“珠珠全了我做母亲的心愿,让我如何不爱她?母亲爱孩儿,还要什么理由?她虽不是我亲生,却像是长在了我的血肉里,若动了她,就是要了我的命。” “周氏的另一个女儿,你也会如此对待?” “不,爱总是偏私的,又会先入为主。两年多的朝夕相处,我的母爱已经全部倾注给了珠珠,再分不出多的来。” “先入为主的偏私,朝夕相处所以不能割舍……爱都是如此么?”薛照感到茫然,“即使有一天,你女儿知道真相,因为她亲生母亲的死怨你恨你,甚至想要你的性命,你也会依然爱她?” 夜风凉甚,卢氏擦了擦湿润的眼睛,郑重点头:“会。若是我给她的爱抵消不了她对我的恨,那就是我照顾她还不够周全,爱她还不够,是我的错,我不会怪她。我不怕珠珠杀我,只怕她不理我。” 薛照喃喃重复:“若是爱不能抵恨,那就是爱得不够……不怕他杀我,只怕,他不理我……” “只要能留她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做。” “只要能留他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做。” “怕她与我反目,就永远不要让真相大白,那么她就永远是我的,我们之间只有爱,没有别的。” 薛照将卢氏的话都听进了心里:“有些秘密,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揭开。” 天际突然炸响一声惊雷,闪电撕破云层,让黑夜明如白昼。 夜半睡醒的一两循着气味找到萧约,拱着他小腿正撒娇,被雷声吓得吠叫不止,萧约想捂它嘴已经来不及了。 萧约与薛照四目相对,看着薛照大步向自己走来,萧约下意识的想法是快走—— 他想给薛照留下维护自尊的余地,不想让他将脆弱的隐私暴露人前,也不愿让他承受自己怜悯的目光。 ——薛照,不该卑微至此。 可这次两人没能达成默契。 萧约越走,薛照越追,萧约几乎是提着裙子快跑,但薛照迈步就能将他赶上,还顺带捡起了萧约掉落的外衣。 逃回卧室,犹如进入穷巷,萧约步步后退,最后无路可退,跌坐在床上。 薛照的脸被闪电映得雪白。 萧约被属于薛照的香味包裹,周身颤抖,双手死死攥着松软的被褥,双眼定定地仰望薛照:“我什么都没听见,我才刚到,我……我是追着一两出来的……” 薛照俯身将萧约罩在自己的阴影里,遍体寒气:“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见到我就要逃?你是嫌我身世不堪,身上流淌着肮脏的血脉?你也要鄙弃我吗?还是说你怕我?” 薛照指背轻轻抚过萧约汗涔涔额角:“逃得这样急,就这么慌张……你是想……离开我吗?是不是?” 萧约从未听过薛照如此语气,没有声嘶力竭,却一字一句都让人心脏震颤,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殊死搏命之前发出的低吼。 “没……没有,我没有,你不要妄自菲薄,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萧约身上颤抖得厉害,牙齿磕碰几乎咬到舌尖。 “为什么发抖?你怕我,还是嫌我脏?” “不是,都不是,我没有……我真的没听见……” “我教你,暴露之后不要说没看见没听见,这是不打自招。要故作糊涂,装成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就像你从前那样……但你从前也骗不过我……” 薛照掐住萧约下颌,萧约使劲挣扎却丝毫无法逃脱他的禁锢。 “薛照,你冷静些,你听我说——” 薛照另一手伸向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从前襟里摸出串着链条的金锁:“嘘,该你听我说——怕你嫌弃,迟迟没能送你。到底你还是嫌弃的,但是没办法,天命如此,就算不配,我也要强求。” “就当是你一生顺遂总要有些波折,不巧让我这样的人喜欢上你。这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乖,认命。” 第163章 薛照将金锁咬在齿间,一手掐住萧约双腕,一手快速用金链将他双手牢牢缠缚,金锁塞进萧约掌心让他握紧,将他双手压过头顶。 萧约心脏几乎停跳:“薛照,你冷静些,你想做什么,你放开我!唔——薛——” 雷声轰隆。 萧约的求救和反抗都被抵消在唇舌间。 第76章 滋味 白练横空,蜿蜒一线扩出漫天炫目的亮光,紧接着雷声轰鸣,色与声连同骤雨一起袭过窗扉,给室内浇满湿润和冷冽。 但体温前所未有的高。 如沸的气息在两人之间纠缠,在嘈杂的雷雨背景中,咫尺间的细微声响反而更加明显。柔和的衣料相互拂蹭,双手试图挣脱金链却在摩擦中越发绞紧,乃至散乱的发丝从肩头流泻交织,沙沙作响。 如蚁附,如蛇行。 唇舌被剥夺了言语的功能,只剩下包括温度在内的触感格外灵敏。潮湿的春雨被夜风搅弄,散碎又弥漫,即使生涩,也足够让人松软沉醉。 萧约快喘不过气了,直至尝到血腥味,薛照才停在他唇角,印下一点血花:“现在好了,我把你也弄脏了。” 雷雨渐歇,薛照却没有冷静下来的迹象。 萧约双手被缚,只得用肩膀撞开薛照,瑟缩着后退:“薛照,你疯了,你说的什么胡话,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薛照屈膝上榻,倾身向前,揉散萧约唇畔的那抹鲜红,恨不得将他全身都涂满肮脏的血腥。 动作轻柔又克制,但连气息都透着被压抑的疯狂:“凭我娶了你。” “呸!又没拜堂,又没洞房,不算数!” “但我们已经结发合卺,其余的,补上就是了。” “不,不是……”萧约看着他被磕破的下唇,涌出的血珠像是最艳丽花瓣上的晨露,血色染透唇色,唇色比血色更艳,萧约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口腔里的每一寸软肉都被薛照的血浸染,充斥着属于他的气息。 萧约喉头发紧,涩声警告:“不许对我乱来!否则,否则……我跟你拼命!” 薛照伸手便将缩到床角的萧约兜回怀里:“就这么嫌弃我,厌恶成这样……你打算怎么跟我拼命?” “你,我……”萧约周身颤抖,举起被捆的双手,“你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别逼我……欺人太甚了你,我也不是面团捏的,就算是用金锁砸,也能把你砸晕!” 薛照倦乏的眼眸猩红,薄唇绽出一个血腥的浅笑:“那就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天杀的死太监,我……我铁直,你居然……”萧约越说越羞愤,说话都不流利,大概是唇舌都肿了,如坐刀山的感觉更让他全身的血几乎都涌到脸上去,他举起双手去砸薛照,却因手臂僵直没能击中对方,反而让荡回来的金锁撞红了鼻尖。 萧约鼻子一酸,差点飙出眼泪。 这都什么跟什么,亏他还同情了薛照一番,和他同仇敌忾,对那些人感到愤怒,还给他留足了自尊,结果死太监非要追过来,发着狂乱啃乱咬,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假太监? 薛照皱眉看着萧约发红的鼻头:“疼不疼?” “你别碰我!”萧约扭身躲开薛照的触碰,顺势滚出了他怀中,“天杀的!你这个假太监!再乱来,我就——” 萧约说着一顿,心想薛照是假太监之事,乍听是件天大的把柄,可他是梁王的儿子,他未净身自然是梁王授意,欺君之罪也就无从谈起。而且他都计划和裴楚蓝联手压制梁王了,谋逆都敢,还怕什么欺君之罪? 萧约懊恼不已,手里一点筹码都没有——手里就只有这块金锁,该死的死太监,给一两打个狗牌还不够,把自己也当成他的附属物吗!再大再沉的金锁有什么稀奇,萧家就是金山也能随便买! 薛照整理被揉皱的衣裳下摆,垂眸低声:“你就怎么样?你想怎么样?去告诉所有人,我是个孽种?我就像是阴沟里的落水狗,或许旁人踩我一脚都嫌脏,站在我咬不到他们的地方狠狠咒骂才解气。可是你也要这样吗?” 薛照唇上的鲜血滴到他手背上,像是一滴红色的泪。 “的确是天杀的,我本就不该活在世上,上天早该杀了我。”薛照言语带着浓重的鼻音,“但为什么早没动手呢?如今我不想认命,不想死在别人手里,又怕脏了你的手。” 疾风骤雨都拍打在薛照身上,萧约周身的热烫瞬间冷了下来,竖起周身尖锐的刺猬突然变成了由内到外蓬松柔软的猫。 薛照的失控其实也不能算是发疯,萧约想,就算发疯,他也是有情可原。这种事,落在谁头上都是致命的重压。 “你别,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咒你……就是太生气了……这是我第一次……而且你是个男人,我……” 萧约难为情地说不下去,便用手背使劲擦拭双唇,但那股锈腥和甜腻并存的香味就是难以散去。 薛照属狗的啊?就知道啃人! 等等—— 受伤的是他,好像啃人的是自己。 萧约羞愤之下决定将此定性为正当防卫。 活该! 嘴唇破点皮算什么?该把他舌头咬掉一截! “我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薛照上前,解开萧约双手,揉了揉被捆出红痕的手腕,“疼吗?” 萧约一怔:“我又不是面团捏的……还好意思问?捆我的时候没想到会不会疼?” 第164章 薛照将金锁改戴在他脖子上:“我只是害怕。” 萧约又可耻地因为心软而接不上话了。 薛照唇上的伤凝住了血:“我也是第一次与人,这般亲密……其实,就算你想让我死,我也未必会让你如愿。毕竟,我很喜欢方才的滋味,实在,很好。” 萧约险些又要炸毛:“你还食髓知味了!好什么好,一点都不好,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有什么吻技吧?一塌糊涂!” “真的不好吗?”薛照欺身贴近,“那就再试试……或许,换成别的,我有看书,我有学……” “不行不可不能够!”萧约几乎是瞬间就听懂了薛照的话,手脚并用地反抗,“穿好你的衣裳,别动我的衣裳……” 薛照喉结滚动,扣住萧约脚踝轻轻摩挲:“我不会弄伤你……” “住嘴!住嘴啊!”萧约脸颊红透了,抓起枕头就砸向薛照,“你离我远点,吹吹风冷静冷静……才啃得血淋淋的,还想折腾……我们才认识几天,你不觉得自己荒唐冒昧吗!” “可我们已经成婚。” “我看是你脑壳昏!” 萧约急中生智,脱口而出一个正当理由,扯了扯自己裙摆:“今晚不行,我不方便!” 薛照接住枕头,茫然地看他。 死太监真听不懂还是故意装傻充愣?非得让人把脸丢个彻底吗?萧约羞愤难当,恨不得当场降个天雷,直接把自己劈死在床上——不行,不能在床上,这种死法太不体面了。 “还说看书了,连女人什么时候不方便都不懂……我警告你,今晚不行!一定不行!离我远点,否则我立马咬舌自尽!”萧约硬着头皮将谎话扯到底,说完便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天哪,萧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让自己丢尽了,早知今日,成婚当晚就该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 薛照瞧着萧约快把自己捂晕,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碰触萧约发尾:“你不想与我……能想到的理由,竟然只是这个,而不是从心底厌烦于我?觉得我会玷污了你?” 萧约心跳漏了一拍。 是啊,为什么会编出这样的瞎话来搪塞,直说不行吗?顾忌薛照正伤心也不用委屈自己到这种地步……凭什么要照顾他的心情,考虑他的感受? 萧约怔了一会,回过神来看薛照也是个呆瓜模样。 好像强制了,但没有完全强制。霸王硬上弓,也没有完全硬上……不过的确是好大一张弓。 萧约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明明自己被占了便宜,还不能理直气壮地制裁歹徒。 萧约愤愤咬牙:“少在那强词夺理!离我远点!你知不知道自己伤寒感冒了,会传染给我!” 亲吻之时感觉尤为明显,薛照额温很高,显然是病了。 薛照因发烧头脑也有些迟缓,他略略偏头,在他眼中,萧约就像是一只粉白色的狮子猫,是全世界最特殊的存在,独一无二,叫声古怪行为也古怪,被踩了尾巴会扭过身来汪的一声警告,并且用爪子拍打而不是张嘴来咬。 “怕过了病气,但不嫌我脏吗?”薛照眼里又有了光,“是因为我未经允许亲你所以生气,其实你先前其实并不想逃,是吗?你,并不觉得我的血脏,是吗?” 萧约错开视线,不去深究薛照言语中的期待,心想一准是闪电的缘故。 哪个正常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按着亲会不生气啊!香饽饽再香,自己想吃和硬塞嘴里也完全不同好不好! “血液属于内环境,要是内环境都污染了,人还能活?没上过大学就是这个样……有时间发疯,不如多读两本书。”萧约低着头嘟囔,使劲擦脸擦嘴,“人血不都是一样的?还真觉得自己是香饽饽了。不就是身世凄惨一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差点吃过腐尸呢,我有像你这么癫吗?可算给你找到色心大发的借口了……再敢亲我,我先含一口毒药在嘴里,毒死你个色令智昏的家伙。” “原来你愿意和我同年同月同日死,生同衾死同穴。”薛照拉过萧约手,将他掌心贴上自己脸颊,“万幸,这惨淡无趣的世上还有你。” 萧约没能把手抽回来,气恼地鼓起两腮:“能不能听懂人话?” 薛照索性闭眼享受萧约掌心的温度:“不想听懂。” “你!你怎么能这样!简直就是泼皮无赖!”萧约掰也掰不动,推也推不开,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抚,但还是没控制住踢了薛照一脚,“什么时候了,还满脑子情情爱爱——梁王摆明了是在利用老二老四绊住你,让你没法阻止他开战。距离二月二只有不到一个月,你打算怎么办?” 薛照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提起关于梁王的任何事,但他也不想让萧约觉得自己无能,沉默片刻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告诉你。” “三岁小孩啊你!”萧约龇牙。 薛照:“刚满十九。生辰当日,我们成婚。” 萧约:“……” 老天爷,你管管月老吧!这世道是怎么了!杀人如麻的权宦怎么会变成个恋爱脑? 萧约气得磨牙,但终究是耐不过薛照,只好低声道:“我并不想让人知道我童年时的经历。” 薛照怔了怔,不必他再重复问题,萧约就知道他在意的是什么,也给出了诚恳的回答。 看着猫猫落寞委屈,薛照心头发涩,将萧约披散的头发顺到耳后:“不说这个了。我不问了,只要你不离开我就好。” 第165章 萧约对他摇头:“我险些死在六岁那年。数日水米不进,我感觉饿得五脏六腑都融化了似的,就像那些尸体一样——我已经拽下了一条还算完整的胳膊,差一点就要扑上去啃食,我真的很饿,差一点,就差一点……” “别说了!”薛照不忍心再听,将萧约揽在怀里安慰,“有我在,再也不会让你受苦……” 萧约身体僵了僵,没从薛照怀里松脱,继续道:“后来,接连三个月,我不肯当着家人的面吃饭,必须藏起来自己一个人。我既怕他们看见我压制干呕勉强进食而担心,又怕……怕他们觉得我是个怪物。” 薛照心脏涨痛,眼眶酸涩,低头和萧约对视:“不,你不是……不关你的事……” 萧约:“这也正是我要给你的答案。不关你的事,你不是怪物。” 薛照望着萧约眼睛,仿佛枯木逢生倦鸟归巢,心头生出无边的温柔缱绻,所有的焦躁不安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别像狗一样啃人就更好了。”萧约补充道。 薛照抿了抿唇:“……真有那么差?我会改进……下次,下次我会让你欢愉。” “住嘴!还想下次,趁早打消念头!什么改进,收住你那些虎狼之词!才大多岁数就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萧约把脸一沉,拖过被子在两人中间划出一条分隔,“现在该说正事了吧?你打算怎么接招?” 薛照双手捂热了金锁,才把他亲自带去开过光的护身符移进萧约寝衣里面,和肌肤相贴,然后亦正色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此时,‘祥瑞’之事,大概已经传到梁王耳中了……” 第77章 同样 近二十年来,梁国显现过两次祥瑞。 第一次是十余年前,庆元六年,昭定世子薨逝周年忌日当天。 王陵上空凝聚彩云龙纹,终日不散,整个奉安成千上万人目睹此景。后来太常寺卿代进万民书,奏求梁王向宗主请封追赠世子为王。 当时不仅梁国,卫国国内也纷传此事。 时人或是褒扬世子生前素有贤名,觉得应该顺从天命及民意;或是议论龙兴于梁,难道是天命所向?猜测是否梁国有不臣之心。 当时梁王尚未坐稳王位,虽然恼怒朝中大半臣子仍心念昭定世子,但又不能明着发作,只能将附和请命之人一一记下,等着来日慢慢清算。同时担心陈国皇帝因传言生疑,他有心图谋大位,虽然还未动作,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必须稳住舆论,不能再任由事态发酵。 所以梁王顺势把祥瑞定性为世子之故,将众人的关注全部引到追封世子为王之事上,在给陈国的奏表中,极力称颂昭定世子冯献梁,又自贬小子无知仓惶上位,伏惟天.朝恩沐,才得地方安宁。 死人的哀荣算不得什么,于梁王自身没什么损害,反倒使得国内一片对他有仁有德的赞颂之声,陈国皇帝也没有对他猜疑。 皇帝批准追封之请,赐下亲王衮服在内的诸般礼器,以及亲手所书“奉安”二字。 虽然后来因陵墓垮塌,追封之事半途而废,但御笔的“奉安”被摹刻在城门,以及奉安四面界碑之上,使用至今。 此次的祥瑞,便是与之相关。 正月里电闪雷鸣实属罕见,这场雷雨让奉安大半的人都彻夜难眠。 民间俗语“正月打雷坟堆堆,二月打雷麦堆堆”,正月属于冬春之交,太早打雷必然年景不好,倒春寒之后,庄稼可能遭受冻害。1正月的雷雨也是一年旱涝不均的征兆,民以食为天,若是歉收,百姓们就要遭殃了。 有那忧心春播的农户,连夜就去地里查看,却因天黑地滑,跌进水渠里。深夜荒野,呼救无应,就快被激流冲走,竟见一只大龟游来,潜入渠底将人驮起救其一命。 不止如此,当夜还有许多人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巨龟,有求子心切的富商,有清正端方的官员,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贩夫走卒平头百姓。 天光一明,雷雨停歇,满奉安的人都在议论此事。 梁宫之内,梁王才听完礼部汇报,将人斥退之后,按着额角眉头紧拧满面郁愤。 梁卫两国已经互通国书,在陈国那里也过了明路,联姻之事已经落定。 梁王如此筹谋,一方面是想与亲姐结盟互为依仗,日后无论借兵还是在卫国安插势力都方便得多;另一方面是为兴兵开战暗度陈仓,以年幼儿女的婚事营造出梁国境内安稳升平之感,才好打陈国一个措手不及。 卫国在梁国之北,郡主一行自然要从奉安北境启程。 早在年前,礼部官员就已经着手准备相应事宜,将郡主自宫中启程一直到卫国王宫的每一步都详细推敲。 奉安之北为遇龙湖,要离京北上,这一程水路无可避免。故而礼部与工部协商,为了不延误既定的行程,在原有王室所用画舫基础上改建,以供郡主乘行。如此,既不失体面,又能迅速完工。 今早,礼部与工部的主事一同前往遇龙湖边踏勘,检查周遭水势。却见湖岸的赑屃界碑之上泥沙甚重,还挂有水草——不是湖中所长的类型,倒像是沟渠里那种。 虽然礼部上官责令下属不得将此事外传,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奉安城,百姓们很自然地串联起一个颇具神话色彩的说法—— 界碑显灵,普渡众生。 这本来也不算坏事,毕竟若得神灵庇佑,自然是上位者有德。 第166章 但梁王烦闷地看着被运送到眼前的界碑,赑屃负碑,以示重镇,泥沙和水草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但在原本的陈国皇帝御笔“奉安”二字之外,还多了一些文字。 碑上刻着—— “逢木必贵,引水而荣,献忠奉安,触龙则死” 梁王盯着碑文许久,脸色越来越难看,起身一脚踹向石碑,结果当然是纹丝不动,倒是把进来送茶的柳昭仪吓得惊呼一声:“王上,这是怎么……有没有伤着?” 柳昭仪放下茶盘,急忙上前查看,梁王却不领她的关心,掐住柳氏手腕:“老二家的昨日去靖宁侯府,可有什么发现?” “王上,轻点……”柳氏吃痛出声,却见梁王无动于衷,便也顾不得自己手腕被拗得生疼,快速回答道,“回禀王上,卢夫人说,薛侯爷对夫人虽是冷淡但还是尊重的,穿戴饮食都没有亏待……” “还有吗!” “还……还有就是,或许因为那位夫人出身不高,对侯爷多有畏惧,待客也不成体统……” “就这些?”梁王丢开柳氏,冷哼一声,“老二家的是将门之女,却心思玲珑,宛如女诸葛,怎么会只有这些粗浅之识?是她瞒了你,还是你瞒了孤?” 柳氏跌坐在界碑旁边,被石碑的寒气侵袭瑟瑟发抖。 梁王冷冷俯视:“孤不喜欢受人蒙骗,也没人能蒙骗于孤。孤是天下之主,何人头脑智慧能胜过孤王?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是,臣妾没有……臣妾不敢……”柳氏仰望梁王,颤抖着身子,眼中已有泪花。 “乖孩子,孤便是你的天、你的神,你所能倚仗的只有孤。”梁王缓缓蹲下,抬着柳氏下颌,“孤知道你在几方落注,既没有完全和老二翻脸,还奉承着孤,又想网住老四那边,又指望和观应也谈谈条件……孤乐见聪慧的女人替孤生下储君,但不喜欢有人在孤面前故作聪明。龙生龙凤生凤,从前只能生老鼠,如今,明摆着一条光明大道,你还要另谋出路吗?” 强烈的恐惧之下,柳氏无意识地流出一行泪水。果然,梁王已经完全查明她的来历了,也如她所料并未因她曾经生育而震怒,甚至愿意让未来梁国的君王从她肚子里出来……这张脸真是太好用了。 柳昭仪死死咬唇思索了片刻,对梁王道:“王上大恩大德,妾身怎敢有二心?卢夫人还说了别的,她说,她说……” 柳氏情急之下喉头哽咽,卡顿半晌才吐出完整的句子:“她说薛侯爷的夫人瞧着像是男扮女装!” “男扮女装?”梁王皱眉有片刻的疑惑,很快他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消寒会上倒挂金钩,不明不白死去的长随……想不到,观应竟还是个情种。这孩子,枉费孤王对他一番器重,竟然长成个耽于情爱的傻小子。玩归玩,怎么还大费周章娶回家里,岂不是耽误了子嗣?” 梁王绕着界碑打转:“原以为观应称病是在跟孤示威,现在看来,竟是绊在温柔乡里了。那小长随到底好在何处?观应又不是沈家二小子,总不该是爱他会踢球。何等妙人,竟能让观应甘心窝在府里,如此丧志?” 薛府。 薛照是真病了,当夜他对萧约说完计划的所有细节,又不甘心地问:“是不是真的全无愉悦?一点都没有?” 萧约一脚把他踹下床,把一张红脸捂进被子里烘得更红。 有什么有!两个男人亲嘴能有什么愉悦? 半梦半醒睡到快天亮,萧约恍惚中还听见身旁的薛照在喃喃絮语。 萧约忍不住了翻身坐起:“没完没了是吧?真把自己当香饽饽,啃两口就不依不饶的。愉什么愉,一点悦也没有!就算有,也没下次了,消停点补觉,要不然滚去一两窝里睡!” 薛照却是闭着双眼,额上密密的细汗。 “薛照?”萧约又摇又喊,他都没反应。 薛照烧得很严重,急得韩姨和一两都快说话了,萧约慌忙写了帖子让韩姨去找裴楚蓝,但得到的只是一张回帖—— “我成你家长工了是吧?一点发烧死不了。忙着给梁王打黑工,正配药,没时间。” 萧约怒骂裴楚蓝没有医德,做媒人也不靠谱,不是承诺过售后? 薛照都烧成这样了,产品质量问题,还不给报修? 韩姨本身病还没好全,萧约只好自己照顾生病的薛照,高热之人最要紧的就是先降温,萧约不得不解了薛照衣裳,看着他身上依然未愈又添了炎症的伤口,心里说不出的沉闷。 难怪会发烧,伤口捂成这样。 开裂的这处,该不会是因为自己昨夜踹的那一脚吧? 萧约将药水冰镇,然后蘸湿帕子,给薛照擦身降温的同时又处理了伤口。 看着薛照发干的双唇,唇上那一点血痂像是开在沙漠里的玫瑰,倔强又艳丽。 萧约叹一口气,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心软不争气,捻了冰块来给薛照润唇,才贴上去,薛照却幽幽醒转,将冰块连同萧约手指一起含了进去。 萧约:“!!!” “你松口!你!”萧约刷的一下红了脸,“东郭先生和狼,农夫和蛇,不计前嫌的我和脑花都快烧开了还色心不死的你!” 薛照微睁着眼,垂眸看看自己赤.裸的上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都将我拆剥干净了,反过来责怪我的无心之失?” 第167章 萧约:“???” 打定主意要做泼皮无赖了吧?看来是从身世阴影里走出来了。 萧约把帕子一扔,清清嗓子:“你听好,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你听完之后要是恼恨自己方才那些色迷心窍的可笑嘴脸,可怪不着我,只怪你自己眼瞎。” 薛照撑着床沿坐起,慢慢嚼着冰块,倚靠着床头看他:“我倒是好奇,会有什么事让我幡然恼恨。” “是你先欺人太甚的,别怪我虐待病人。”萧约仰了仰头,露出衣领遮盖的喉结,郑重道,“我,萧约,不是萧栎,是正正经经囫囵完整的男人。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 萧约皱眉,薛照是假太监,他什么都有,而且很有。 “反正,我们是同样的。”萧约对薛照道。 薛照勾了勾唇角,含笑看着他:“所以呢?” “嗯???”萧约一屁股坐到床边,试了试他额温,“明明烧已经退了呀,怎么还会说胡话?还是说退热不够及时,已经把你烧成傻子了?你听没听清,我是男的!和你一样带把的!咱们充其量只能做兄弟!醒醒,你没老婆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男人,和我一样带把的……”薛照扣着萧约后颈,将他揽过,同时从枕下摸出一本画册,两人汗湿的鼻尖相贴,“我告诉你我看过书了,我知道两个男人之间是怎样的……我学得很好,真的不会弄伤你……” 萧约余光瞥见枕边画册,双颊红得像要滴血。 第78章 考验 萧约一把抢过画册合上,烫手似的使劲扔出去,自己也退出老远:“你一个太监,买这种书,害不害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滥竽充数的内官?” 薛照耳廓有些红,但理直气壮:“我是个已经成婚的男人,该懂的自然要懂。” “你再提成婚二字试试呢?”萧约咬牙切齿,“你也别太不挑了!我是个男的你也娶!” “男女又如何,只要是你。”薛照定定地看着萧约。 萧约心跳漏了一拍,侧过脸去:“你早就知道我是男的,那我说身上不便,你还不直接戳穿我……偷着看我笑话!欺负我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薛照不认这项罪名:“并不是我逼着你那样扯谎,相反,我处处替你遮掩,免得你演得不尽兴,这还有错?哪里是欺负了?” 萧约简直想扯烂薛照那张俊俏至极又可恶至极的脸。 “我这辈子的脸算是都丢尽了。”萧约气得胸膛起伏,竭力自我安慰,“罢了罢了,不就是结婚嫁人,嫁了人我也还是直男,包办婚姻不算数的……再也不会有比这更难堪的事了,难不成我还能真的相夫教子?呸呸呸,噩梦都不敢这么做!” 薛照病中体力有限,况且布局正到要紧处,他需要时刻准备着应对各方势力和各种状况,绝不能委顿在病床上,于是和萧约打趣几句就睡着了。 萧约彻夜未眠,次日便亲自到碧波藕榭找到裴楚蓝。 “我和薛照,从前是不是认识?”趁着花款冬去药房抓药,萧约开门见山地问裴楚蓝。 裴楚蓝正晃荡玻璃瓶里的甘油,闻言一顿,片刻后才转头看他:“你们俩都两口子了,还能不认识?这是什么新型的炫耀方式吗?你是觉得你们缘定三生,上辈子就是一对儿?” “我炫耀薛照做什么?什么缘定三生,胡说八道……”萧约脸一红,“你别装糊涂,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我是说,在婚前,是不是我和薛照就认识?” 裴楚蓝将甘油放在一旁,落座之后翘起二郎腿,打量萧约:“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要是你们先前认识,还至于弄出替嫁的事?你自己认不认识谁,自己不知道,还需要问旁人?” 萧约叹一口气,在他旁边坐下:“听着是有些奇怪,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记得……我好像忘了一些事。” 裴楚蓝探身凑近,追问道:“忘了薛照?” 萧约不确定地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很古怪,有太多古怪之处了……” “昨夜,我对薛照说起童年在尸堆里留下的阴影,我没说前因,薛照也没问,但我能感觉,他全然知晓,他知道我的恐惧是从何而来……他没有一丝诧异,这种事,竟然接受得那么快。” 裴楚蓝目光转了转,他料定薛照没胆量和萧约说出实情——再聪明果断的人,一旦陷入情爱,都会变得优柔寡断且愚蠢。薛照还不到二十岁,何能免俗?他一定是宁可和萧约糊里糊涂地过一日算一日,也不会冒让萧约远走高飞的风险。 正因如此,裴楚蓝才能腾出手来,安心筹谋如何让萧约能够全身而退。 两人成婚这么些天过去,薛照果然没有主动透露分毫,但架不住萧约心细,能够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不对来。 “就凭这个?薛照办过的案子不少,或许通过只言片语就能猜出全貌。又或许,单纯是小太监心疼老婆呢?”裴楚蓝手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托着脸颊看萧约。 萧约倒是没反驳,薛照和他同样心软,至少在对彼此上是这样的。 “可是还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我记得我在消寒会上和沈摘星,还有梁王的老二、老四一起踢过冰球。我只是个平头百姓,怎么能和他们同场竞技呢?” “消寒会上我也在,是我带你进去的。我对你说,只要你赢,我就为你妹妹诊治。凭我的身份,带一个人进场还不容易?” 第168章 裴楚蓝的解释乍听之下还挺合理,但经不起仔细分析,萧约感觉他在有意遮掩什么。 萧约继续道:“但我穿的是内官衣裳,就算你能替我安排这个身份,但故意把我扮成内官,送去和那些大人物们较量,是不是闲得发慌了?还是说大费周章刁难于我能让你有多欢喜?你是这么刻薄失智的人么?而且,我没跟你说过我会踢球,这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 裴楚蓝别过头去,不自在地咳嗽两声:“这个,这个嘛……谁让你爹骂过我来着……” 萧约并不相信他这个说法,但没有拆穿,接着提出疑惑:“还有,消寒会上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二公子和四公子。虽然想不起来确切的时间地点,但我肯定早在消寒会之前,我就见过他们了。别说也是你的缘故。” “薛照对我,好像太照顾了,看着我演戏却不拆穿,顺着我的装扮故作糊涂……他其实早都知道……他对我太好了,好得让我有点无所适从……” “偏偏我的记忆里空了一些地方。” “难道,原本这些位置,都是薛照吗?” “都是吗?” “如果他真的如此重要,我又怎么会忘呢?是我受伤,还是病了?我大概真是病了,心里乱得很……你也会无论看见什么,都能联想到裴青身上吗?我大概真是病得不轻……” 裴楚蓝让萧约说出了汗,他实在是想不出敷衍的说辞了,扯一个谎要用许多个谎来圆。 况且,眼看着萧约记忆松动,不能再由着他继续深挖了,强词夺理倒打一耙才是上策。 裴楚蓝站起身来:“你这孩子怎么还记仇呢?不就是我没给你男人看病吗,专程上门来找茬!” 萧约心想这怎么能叫找茬,再说,谁因为薛照而兴师问罪了? 正要再反驳,见裴楚蓝给自己使眼色,是花款冬捧着一匣子药材进来了。 萧约知道他是梁王派来监视裴楚蓝的奸细,便中止了这个话题,起身要走。 裴楚蓝却道:“别忙——款冬,还差一味附子,你再去找来。” 花款冬目光在两人面上一扫,知道是还有话要说所以支开自己,点了点头便退出去,却没有走远,捡了个不易被发现又离炼药房近的角落偷听。 萧约道:“该说的,不是都说完了?我听出来了,从你嘴里,我得不到我想知道的真相。”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真是世风日下,你们这些小孩对长辈一点尊重都没有。薛照还得谢我呢,我不上门,你们不就有了病中独处的机会?指不定他心里多美呢。” “哼,简直是胡言乱语。” “别急着走嘛,难得来一趟,怎么好让你空手而归?”裴楚蓝拿起小玻璃瓶,里面的甘油透澈粘稠,“这东西除了用来保湿护肤之外,还可以防燥润滑……带点回去,比我先前给你的药膏强,别说我这个做媒人的不疼你。” 萧约昨夜才看过画册,瞬间就明白了裴楚蓝话里的意思,呸他一口:“多大岁数的人了,简直是为老不尊!还想让人尊重,不揍你一顿就已经是有礼有节了!” “我是说让你搽脸,虽然已经过了年,倒春寒的风也很刮人。你想到哪去了?”裴楚蓝桃花眼含笑宛转,心想可算是扳回一程,面上掩不住的得意。 “少在这装腔作势,哼。”萧约脸上红晕未消,回敬道,“我还年轻,皮肉紧致,用不到什么搽脸的东西。倒是你,该好好保养了,留着裴青回来,你自己用吧。” 萧约将“用”字咬得格外紧,裴楚蓝悻悻地转移话题:“这套制药用的玻璃运过来可不容易,上千里路,用棉花包了十几层,还是碰坏了一只瓶子。拇指大小的细口瓶,可比十两黄金还贵。不过,能顺利把甘油制出来,也算不枉费了。甘油,可是个好东西。” 萧约也感叹:“是啊,今时今日能有这么成熟的玻璃和甘油制作工艺,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这套仪器,只做甘油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些?你还会制别的吗?” 裴楚蓝勾唇一笑:“甘油可不是小用……” 萧约见裴楚蓝意有所指地望了望窗边,顺着他的话问:“难不成除了搽脸和润滑,甘油还有别的什么用处?不是梁王让你制来给军队防冻的吗?除此之外,还要用在哪里?” “是用在军队,不过……”裴楚蓝刻意小声道,“小青和陈国没什么感情,我却不同,我怎么能真的背叛陈国?这甘油啊,是陈国的秘产,看起来温润无害,单用也是只有益处。但若是和另一种药物相遇,便会顷刻之间成为剧毒,由皮肉侵入内里,再有多少人也能在瞬间放倒……那另一种药,自然在陈国那边。” 说完这些,裴楚蓝又感慨一番陈国皇帝对自己的优待,还骂了裴青几句,萧约不时附和两声。 两人有来有回,直到脚步声响起,裴楚蓝才戛然而止,对若无其事端着附子进来的花款冬道:“好了,今日制药也累了,款冬先去休息吧。” 花款冬垂头应了声“是”。 望着花款冬背影走远,裴楚蓝才叹出一口气,对萧约道:“你倒聪明,不必事先对好台词,就顺顺当当演下来了。走吧,再不回去,你家小太监该上门来找了。” 裴楚蓝亲自送着萧约往外走,萧约道:“你嘴里哪有一句实话?甘油会变成毒药这种谎你也扯得出来,要不是我认识这东西,也要被你唬住了。” 第169章 裴楚蓝无奈一笑:“没办法,梁王野心太大,不顾民心向背,一意孤行要与大陈开战。蚍蜉撼树的事,结果如何,我自然不用担心,但生灵涂炭的过程最好能免则免。我是个大夫,自认不算菩萨心肠,但死伤太多也觉得造孽。” 萧约也叹气:“薛照今日也进宫去了,但愿你们的努力不会落空。方才这样考验花款冬,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裴楚蓝神色沉肃地摇头:“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就算他长得再像我师父,终究不是裴顾之,裴顾之是真的菩萨圣人,他不会置百姓万民于不顾。若是花款冬没有向梁王告密,我会将能教的都教他,虽然不会对外承认他是我徒弟,但我所传授的医术也足够他开宗立派成就一番事业了。若是他让我失望……” 裴楚蓝看着萧约:“我说过,既然这门婚事是我促成的,我便会包管到底。萧约,你不会一直被困于奉安,梁国方寸天地也容不下你,我会保你全身而退。” 第79章 界碑 梁宫。 薛照走进御书房时,冯灼和冯燎刚被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听见他来,抬起头,神色各有各的好看。老二是明着恼恨,老四则是一张阴恻恻的笑脸扭曲至极。 御书房正中放着赑屃界碑,梁王从书案后走出,看一眼薛照:“终于舍得来了?” 薛照道:“家里自然是比这里好。” 饶是已经知晓薛照身世,明白父王为何偏心于他,老二老四闻言还是悚然一惊,震撼于薛照口出狂言,心底对他的忌惮也多了一重。 梁王眉头一拧,顾忌老二老四在场,没有训斥薛照,免得他再说出什么更不好听的话来。 梁王在界碑之前站定,接着骂老四:“一问三不知,还想去卫国丢脸!你看看你这脑满肠肥的样子,哪有丝毫才智?似忠实奸!别以为孤不知道你背地里都在搞什么!翅膀硬了想另起炉灶,睁开眼看看,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还能成什么气候!” 老四被骂得站不住,扑通跪地:“父王,儿臣有罪,儿臣愚鲁,但儿臣对父王的孝敬忠诚天日可鉴!此事定是有心之人算计筹划,儿臣一定会尽快查出幕后主使,绝不耽误送小妹联姻!” 梁王重哼一声,背手看向老二:“他说有幕后主使,你觉得是谁?” “儿臣对父王的忠心绝不比四弟少!”老二也是双膝跪地,先把自己撇干净,然后目光意有所指地点了薛照,“我和阿燎从小深受父王恩宠,自是感恩戴德无任崇敬,将君父视作天神一般的存在,怎么敢有二心?我们心思纯然,从来都是行事规矩的,不像有些人,素怀怨怼更不恭敬……” 薛照置若罔闻,也不接话,由着他们三人各怀鬼胎装腔作势。 梁王看一眼薛照,然后让二人都起来:“眼下不是论罪的时候,两国联姻之事出不得一点差错。你们兄弟之间再怎么不睦争斗,终究是我们的家务事,别不知轻重闹得举国不安,让卫国看了笑话,更别捅到陈国去。” 老二和老四齐声答“是”,还要再说两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面话表忠心,梁王摆摆手,指向界碑:“孤不信什么神迹祥瑞,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界碑上的刻字,不必说明,你们也该看得懂是什么意思。这是对孤的威胁和诅咒,主使之人其心可诛。孤是天命所授,岂会被如此雕虫小技唬住?” 梁王道:“孤不信所谓诅咒。但百姓们只会人云亦云,民言汹涌甚于川河,现下神龟显灵之说已经成为街头巷议的谈资,再加上碑文,更加要闹得满城风雨。孤分明已经将界碑扣在宫中,次日遇龙湖畔竟又出现一模一样的石雕——就是这一只。孤想知道,是否明日还会凭空出现另一只赑屃,矗立湖畔?” 梁王指着界碑,目光却落在薛照身上。 薛照神色泰然自若,仍旧是不接话。 梁王将怒气压了又压:“联姻乃两国邦交大事,最讲究礼数周全。老二在礼部见习也有了一段时日,观应掌管司礼监已久,更是对礼制驾轻就熟,孤属意你们共同率领使团前往——” 冯灼心慌情急,竟然直接出言打断:“父王!大哥不在,兄弟之中便以我为长,两国联姻关系重大,既要表示诚意,又要处处周详,到底是儿子年岁大些、经历的事也多些,比四弟更适合出使!” 薛照闻言无声轻笑,什么手足骨肉,两人的结盟实在不够稳固,既想合力对付自己,彼此却又时刻防备着,唯恐对方得了好处。 冯燎也不肯相让:“二哥是比我先进衙门办差,但术业专攻各有不同。吏部管的是朝内之事,桩桩件件总有成规可依。礼部对外,事项繁琐,非用细心之人不可。大哥雷厉风行,恐怕会有疏漏。再者,卫国路遥,小妹年纪又小,大哥怕是不懂这个年纪的女孩心思,我的女儿却是只比小妹小一岁的,我定能照顾好小妹,让她不仅平安更能欢欢喜喜地抵达卫都。” “你懂女孩心思,难道我没有女儿?冯燎,你说话之前最好想想清楚,别信口开河!” “二哥恼什么?做弟弟的,不知何处失言,请兄长明示。” “你细心,难道我就是糊涂鬼?哼,也是,若非细心,怎么会经营得起那么精细的生意!” “正论国事,二哥说到哪去了?!” 二人相持不下,越争越急,简直快要弄成泼妇骂街,若是没有他人在场,双方互揭老底斗红了眼,能直接打起来。 第170章 梁王听着便觉得心烦,厉声喝道:“都住口!成什么体统!” 二人登时垂头默然,不敢再争。 梁王目光沉沉地看向薛照:“观应,你认为该当如何?毕竟是与你长途同行,你觉得谁更合适?” 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薛照身上。 薛照冷然缓声:“有什么可争的,让他们都去不就是了?我有伤在身,正不想受累。” 冯灼和冯燎可不干,心想都走了,岂不是留你在奉安为所欲为?几千里往返一趟,梁国怕是早就变天了。 使团的主使一时定不下来,梁王便让老二老四先回去,责令他们三日之内将装神弄鬼的逆贼捉拿归案。期间若是再有刻字界碑出现,唯他二人是问。 老二老四走后,梁王便卸下了故作的威严,往书桌后圈椅一靠,询问薛照:“那小长随,不是真的内官吧?什么来历,让你这么如痴如醉?” 薛照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过去:“王上如此耳聪目明,何必让他们去查‘祥瑞’之事,你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还急什么?怒什么?” 梁王道:“妖言惑众,不过如此。趁此清理一些为臣不忠者,也算一件好事。” 薛照冷笑一声,俯视界碑,又将目光投向梁王:“真有这么镇定?方才的怒气并不像假装。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天意不可违,逆天而行必遭反噬。你怕民意如沸不可收拾,更怕诅咒成真,所谓大业成空,连王位性命也难保。你心里怕得要命,所以气急败坏,还能说是好事……兵力硬不硬尚且未知,王上的嘴是真硬。” 梁王勃然大怒:“住口!你这逆子!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可有半分为臣为子的敬畏!” “君不君,父不父,谈何敬畏?”薛照傲然对视,“我明白地告诉你,若不收手,下场就在石碑之上!” “放肆!孤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无视亲长尊卑了!老子就是你的天,你还能反了天不成!”梁王拍案而起,抬手意欲掌掴,却听掌事太监禀报有要事呈奏,接过纸卷一看,梁王眉头皱得更深,“混账!都是混账!竟敢如此愚弄孤!” 薛照从容自若,这个节点送来,不难猜到是谁给梁王递的消息,纸条上面写的是什么。 “天时地利人和,你什么都不占。兴兵作战要将广粮足,你也不过是勉强为之。到如今这地步,还要一意孤行吗?”薛照最后发问。 两个掌握大权的男人炯炯对视,年长者自恃阅历和地位,年轻者有的是坚韧的筋骨和傲人的意志。 仿佛两头野狼,殊死对决。 梁王神色狠厉呼吸沉重:“好好好,最不让孤省心的是你,可最像孤的也是你。你一辈子都得记着,是孤赋予了你聪慧的头脑和强健的体魄!就算你不认,老子永远是你老子!” 薛照握拳:“刀光剑影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命,用不着承你的情、念你的恩!” 梁王闻言冷笑:“盛怒者内心恐惧无定,这是你才说过的话。小子,跟孤比,你还太嫩!” 薛照闭了闭眼,未作回应。 梁王立在书案之后,背对天下舆图:“你要和孤斗,那就看看是谁笑到最后!国之重器掌握在孤手里,臣工万民都应为孤所用,你也在内!此战势在必行,任何人都阻拦不得!你若是铁定心思要与孤相悖,那就是与整个大梁做对,就是叛徒!孤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可用,梁国多的是将才帅才!届时两国开战,人人皆兵,要么你临阵脱逃做一个懦夫,要么你只能替我大梁冲锋陷阵,别无他法!” 薛照缓缓睁眼:“你果然是无可救药。” 梁王仰天大笑:“你懂什么?你才在世上活了几年?以为凭着少年意气就能力挽狂澜?笑话!与其庸碌一生,不如尽力一搏!成王败寇,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断定胜负!若战,便有俯视众生的机会。不战,就是一辈子屈居人下的命!孤不信命!”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薛照做了最后的努力仍然难以改变梁王心意,也不再执着,转身而去,在宫门口撞见尚未离去的冯灼和冯燎。 薛照错身绕过,冯灼却快步堵上来:“就想这么走了?你小子藏得倒深!我警告你,安安分分做你的太监,别想有什么不安分的奢望!从古至今,哪有太监坐上那个位子的,笑话!认清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冯灼骂得不解气,还低低补了一句“孽种”。 薛照并未恼怒,而是冷眼看他:“太监没有子嗣,不可能坐上那个位子。这一点,我当然清楚,认不清自身的另有其人。” 冯灼听出薛照是在嘲讽自己不能生育,愤而举拳,老四将其拦下,目光示意周遭环境:“二哥,息怒,别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难看。” 老二一把掀开老四:“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说是互联互通一致对外,你在礼部,早就知晓界碑之事,却不与我通气,让我直到被父王召进宫中骂得狗血淋头才晓得来龙去脉!” 冯灼对老四大骂一番又转向薛照,压低了声量急切询问:“你是不是早就知情?才会如此镇定?父王这一辈序字为木,所以是‘逢木必贵’。父王作为一国之主,名中带‘水’,则是应了‘引水而荣’。献也是冯家的字辈,奉安则是梁国都城之名,前三句都直指父王。第四句……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到底是何含意?父王当着你的面,让我们去查案,这案子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第171章 薛照想到深夜前来求和的卢氏,不答反问:“你们真就觉得梁王非从你们二人之中做出选择不可?” 冯灼皱眉:“难不成你还觉得自己有戏?就算你不是实打实的太监,但名分上已经定了,你便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薛照蔑然:“蠢货。若是对你们满意,梁王又怎会因为宫人滑胎而震怒,禁足了孙昭仪?五十岁,旁人眼中半截入土,或许自身还觉得正是壮年。冯家人,向来都是没有什么自知之明的。” 说罢薛照便大步离开,留下冯灼与冯燎面面相觑。 回到家中,薛照未见萧约,便问韩姨:“萧约去找裴楚蓝,还没回家?” 韩姨点头,又神色担忧地比划道:“天都快黑了,按理说距离不远来回一趟也不用这么久,不会出什么事吧?” 薛照心头预感不好,毕竟碧波藕榭是冯燎的地盘,担心冯燎狗急跳墙,便急忙前去寻找,才从长更巷出来,便听见有人议论—— “沈家二少爷真是胆大,连那位煞星的夫人也敢掳去。” 第80章 沈邈 沈府偏厅之上,萧约和沈摘星面面相觑。 萧约被掳到沈家已经有两个时辰,街上的闲言碎语迎风就长,沈府下人们向来规矩老实,但也忍不住偷看两眼—— 家里两位少爷最近不知着了什么魔,一个比一个带回来的人奇怪。 大少爷和戏子来往,虽然不体面,但一个丧妻一个独身,碍不着谁,说起来也是一桩风流韵事。 但二少爷抢了有夫之妇回来,这可就太荒唐了——还是奉安头一号煞星薛照的老婆。 扫地的老仆握着扫帚来回在偏厅门口转悠,一点灰尘没带走。老人家想劝又开不了口,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憋得发红,不知是替主子害臊,还是担心薛照杀上门来殃及自身。 沈摘星起身将人轰走:“别扫了,晃得我眼晕。去吩咐家丁,都准备着家伙,一旦薛照登门,就给我一起上,把他拿住!” “啊?拿谁?”老仆苦着一张核桃似的老脸,“我也要一起上?” 萧约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摘星扭头瞪他一眼:“笑什么笑?双拳难敌四手,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家丁,团团围住,还制服不了区区一个薛照?走开走开,去门口埋伏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能靠近这边!” 老仆攥着笤帚走了,但走得一步三回头,心想要不是老爷和夫人这阵子回老家祭祖了,二少爷决不敢做出这种荒唐事。今日是少夫人忌日,难怪大少爷也不在家。这可怎么得了?把人都撵开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哎哟哟,传出去沈家的脸都丢尽了。 待会薛照打上门来,应该不至于连老掉牙的也杀吧?阿弥陀佛。 萧约看一眼天色,已经擦黑了,支着下巴叹气。沈摘星见状倒是得意起来了,双臂环抱在胸前,倒在椅子里悠哉游哉抖着腿:“怕了吧?可算让我有出气的机会了,等我哥回来,验明正身你就是铁证,我要你们好看!” 说到沈危,萧约更是皱眉,要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被沈摘星一路跟踪并且识破男扮女装。 事情要从萧约离开碧波藕榭说起。 萧约怀疑自己和薛照从前相识,而且大概率不是纯洁的男男关系,从裴楚蓝那问不出什么结果来,反而更生疑窦。 看着裴楚蓝用来提炼甘油的玻璃器皿,萧约想起自己也有一套玻璃设备,从陈国出来多次搬家都没丢下,辗转各地也始终妥善保管着,一点没有磕碰。自从举家搬到奉安以来,这套价值连城的宝贝就安置在萧约照庐巷的小屋里。 萧约难得有机会出府,便想着顺便回照庐巷看看,途中经过灵光寺,瞧见个背影像是沈危,于是驻足留意了一番。 果然是沈危。 那日萧约旁听薛照和裴楚蓝商谈阻拦梁王兴兵的计划,知道了沈危也是反战的一方,甚至将兵权过渡给薛照也是他刻意为之。 交权之后,沈危清闲了许多,甚至在他人看来有些玩物丧志,不仅流连于戏楼,还将戏子接到家里—— 萧约猜到此举是为保护听雪,心底便对沈危更多了几分欣赏,武能统领千军万马,退能淡泊私利以大局为重,而且心思细腻不在乎虚名,不愧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 显然,耽于享乐寄情声色是做给梁王在内的外人看的表象,可沈危为何又会出现在寺庙呢?他这样的人,竟也会笃信神佛? 难道是和近来石龟显灵之事有关? 但薛照并未说过,沈危也参与其中。 萧约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看着,见沈危在弥勒殿虔诚跪拜,进香之后便离开灵光寺,紧接着又踏进一间道观,请了和合二仙的挂像,再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萧约走在回照庐巷的路上,心想,弥勒佛是未来佛,主宰未来世界,和合二仙则是道家保佑姻缘和美的仙人,沈危的妻子前两年亡故,他便没有再娶……要是自己跑了,薛照还会再娶老婆吗? 顿步抬眼已到家门口,萧约一拍额头,拍散诸如“俊俏萧约溜之大吉,惨兮兮的薛照痛哭流涕”、“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之类的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这都哪跟哪,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萧约,和薛照的老婆,完全没有画等号的可能!八竿子打不着! 小屋大门锁着,萧约摸摸衣裙,当然是没有钥匙的,要进去只好卷起裙角翻墙。 第172章 萧约左顾右盼一番,双手才扒上围墙,便感觉脚踝被人扯住,低头一看,竟是沈摘星。 萧约瞬间想到是在灵光寺时就被沈摘星盯上了,可他无端端地跟踪薛照的老婆干什么,不要脸——呸呸呸,才不是薛照的老婆! 沈摘星咬牙切齿:“竟然真的是你!狗太监为了搞断袖,撒了天大的谎!我非拿你们去王上面前,结结实实治一个欺君之罪不可!” 他竟然看破了自己是男扮女装?!上次不是都没发现,这次怎么…… 萧约心头一慌,连踢带踹从沈摘星手中挣脱,一骨碌翻进院子里,站稳了才后知后觉这不是成了“瓮中捉鳖”?小屋就这么大,跑也跑不了,藏也藏不住。 听着沈摘星纵身翻墙之声,萧约心里迅速决断,快步跑到自己制香的作坊——来都来了,得看一眼久违的老本行,好久没制香了,怕是玻璃瓶都落了灰——却见室内空荡荡的一片。 萧约怔了一瞬,心想都怪薛照,把自己圈在侯府,顾不上这处,家里许久没人都遭了贼了,被扫荡得一干二净。 趁着沈摘星还没追上来,萧约又跑到卧室,也几乎是家徒四壁了,翻箱倒柜只找出一只小竹筒,从里面倒出两颗糖莲子。 哪来的爱吃糖的蟊贼?这么缺德,连锅碗瓢盆被褥枕头都不放过! 萧约现在想起来还对此气愤不已。 沈摘星见萧约出神,挑眉道:“怕了吧?薛照踹我那一脚,我可要记一辈子。” “我劝你早点放我回去,否则薛照找来,就麻烦了。”萧约道。 沈摘星:“等的就是他来!小爷我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一雪前耻!” “天罗地网,你指的是刚才那老头儿?”萧约实在是饿了,说不出多和气的话来,他反复将装着糖莲子的竹筒盖子拧紧旋松。 萧约鼻子很灵,他闻得出糖霜的甜腻和莲子的清苦,都在恰好的程度,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萧约说不上名目,但直觉是无毒的。 “我警告你,对小爷我放尊重些,别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沈摘星皱眉,“要不然,就不是让你这么好端端地坐着了。” “怎么个尊重法呢?”既然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是男人,萧约也不必刻意捏着嗓子说话,他抖了一颗糖莲子给沈摘星,“沈二少,吃颗糖息怒息怒。” 沈摘星瞅一眼糖莲子:“想毒死我?你怎么不吃?” 萧约确实不敢吃,想让沈摘星先试试,便故意激他:“不敢吃啊?就这点胆量,还是别设什么天罗地网捉薛照了,趁早把我送回去。早都到饭点了,不说饭菜,至少弄杯热茶来吧?” “有什么不敢的?”沈摘星抄过那粒糖莲子丢进嘴里,哼哼一声,“还想喝茶吃饭,想想怎么保住脑袋吧!你男扮女装嫁进薛家犯了欺君大罪,别指望薛照能护住你,他是同伙,还大有可能是主谋,他也得玩完!” 萧约看他吃得还挺香,吃下去过了一阵还神色如常,心想,应该的确是没毒的,自己也咬了一颗来抵饿。 哪至于就对薛照这么大的怨气?不就是被踹了一脚?谁让你先嘲讽他太监娶老婆的,还想对他老婆动手动脚? ——呸呸呸,才不是薛照老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萧约道,“揭发薛照,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眼下奉安正是暗流涌动之时——” “你知道什么叫暗流涌动,你看得懂局势?就凭你?”沈摘星鄙夷地皱了皱鼻子,“薛照身边的人和他一样狂妄自大,真是近墨者黑。我一直听说奉安断袖成风,这回可算是见到真的了。不过,你脑子不聪明,身板也跟小鸡崽似的,薛照看上你什么?” 萧约忍着饿,本来还能和言温声,一听这话可就来脾气,沈摘星还有资格说别人脑子不聪明? 萧约料想沈摘星对自己的智力没有什么自知之明,便不和他争执这一点,而是道:“当街抢人竟然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真是没王法了。我这身板怎么了,冰球场上不一样把你打成手下败将?” “赢一局算什么?而且你是最后才上场的,我们都踢得乏累了——”沈摘星撇了撇嘴不肯服输,但又忍不住将椅子拖过来靠近萧约,“对了,你那招倒挂金钩的脚法多久能练成?我至多能在草地上翻得起来,冰面上可太难了,我后来试过,只能摔成狗趴……哎,是不是因为你这样做内官的,少了点累赘所以格外轻盈?” 萧约无语至极。 你才少了点累赘,脑壳里没装瓤子,无脑一身轻。 萧约虽然记忆模糊,但通过只言片语也足够分析出这个痴迷蹴鞠的二世祖没什么心眼,萧约便故意引他说出当日消寒会上发生之事。 从沈摘星以为自己也是内官这句话上,萧约分析得到一条重要信息—— 果然是薛照带着自己进入消寒会的。 为什么薛照会帮自己呢? 萧约头脑快速运转努力思索—— 来到奉安之后,萧约便一直在寻找裴楚蓝师徒的踪迹,和薛照扯上关联大概是为了通过他求医。 但合作这事讲究互利互惠,薛照能帮着自己找人,自己又能给薛照什么好处? 不会是…… 萧约想起那个血腥味十足又酥麻热烫的吻。 难道薛照早就馋自己身子?这也不奇怪,毕竟本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萧约急忙摇摇头,将不合时宜的自矜压下去。 第173章 “踢球这种事,既要天赋,又要锻炼,更重要的是勇往直前……原来你是通过我这双腿认出来的,有这份痴迷蹴鞠的心,成为当世第一只是迟早的事。” “嘿嘿,我也觉得。” 萧约三言两语让沈摘星对自己的态度大为转变,接着又道:“你记得可真清楚,过去这么久还记得我。” 沈摘星:“当然记得,那天多热闹啊,你那一脚多精彩,还有薛照救驾负伤,一时间都不知道该看哪边……而且,薛照总是独来独往,哪见过他带小尾巴?” 萧约皱了皱眉:“不至于吧?小尾巴?长随不都该这样?薛照从前没带过我这样的长随?” 薛照待自己格外不同,萧约深知这一点,也对这一点深感烦忧。 沈摘星让人上茶,悠哉地一口糖莲子一口茶,还给萧约斟上一杯:“薛照嘛,身边哪会有亲近的人?靠近一点都晦气。你是头一个——你这不是在自鸣得意吧?我提醒你啊,不管薛照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别指望在他那能过什么好日子,他这人恶狗一样,发起狠来能把人活吞了。再说,两个内监,凑不出一个囫囵男人来,能有什么花样可搞?迟早厌烦了你。不如你来我这,什么活都不用干,每天只管陪我蹴鞠就是了。” 萧约心道可不是两个内监,薛照岂止囫囵,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萧约晓得沈摘星没有什么坏心思,就是纯傻,把竹筒里的糖莲子全倒了出来和他分着吃,好言相劝:“话不是这么说的,其实薛照这个人吧……” 说谁谁到,薛照的声音传来:“看来那一脚还是没让你长记性,沈邈,挖墙脚挖到我头上了。” 第81章 纵容 沈摘星转头一看,登时弹跳站起:“你是怎么到这的?” 薛照快步沉声:“自然是走进来的。” “不是……没人拦你?我安排了那么多人,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让你不声不响地就到这了!都是吃干饭不顶事的!”沈摘星咬牙切齿,撸起袖子,“小爷我亲自上,我就不信了,我将门之后还打不过一个狗太监!” 沈摘星气急败坏,张牙舞爪间没碰着薛照分毫,手肘却撞上了旁观看戏的萧约下巴。 萧约刚送了颗糖莲子进嘴里,心想就算十个沈摘星也拧不过薛照一只胳膊,差不多的年纪,脑子啊武力啊,方方面面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没留神被这么一撞,糖莲子卡在食道里不上不下,憋得脸通红。 薛照一步来到跟前,递茶给萧约顺下去,皱眉问:“他给你吃了什么?” 糖莲子落了肚,萧约还觉得噎,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摘星抢过萧约手中的小竹筒,仰头将里面的糖莲子一股脑倒进了嘴里,咔咔地用力嚼着,含混不清道:“说得像是我给他投毒了似的……分明是他用我来试验,又甜又苦的东西,我才不稀罕,但也不能留给你……” 薛照瞥他一眼:“沈邈,你的莽撞愚蠢实在是出离我所能想象。” 沈摘星哼道:“我这叫直取要害。你这不是自投罗网了吗?但你来迟了,他刚才已经答应了来我府里陪我踢球。喏,他还给我分糖吃呢,虽然不怎么好吃吧……但他没给你分过吧?啧啧,就算你把人强娶过去,得了他的人也得不到他的心,别自作多情、自讨没趣了!” 萧约心想沈摘星真是说话不过脑,随手捡来的糖分他两颗也值得这么嘚瑟?再说,这糖是租房里捡的,爱吃甜食搬空租房的“蟊贼”会是谁,其实萧约心里有数…… “阿邈,不得胡言乱语,向薛侯与夫人道歉。”沈危走进偏厅来,他一个眼神,沈摘星就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缩起脖子退在一边。 虽然不再扬言动手,但沈摘星绝不肯向薛照低头,更别说道歉,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小声嘀咕:“难怪如入无人之地,原来是狐假虎威……大哥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有薛照拍背顺气,萧约的咳嗽很快平息,听沈危这样说,他对薛照摇头,意思是没必要得理不饶人,毕竟沈摘星也没把自己怎么样。 薛照对沈家兄弟视若无睹置若罔闻,指腹揩过萧约唇角,带下一点糖霜,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什么都敢乱尝?你吃了多少?” “啊?这个……”当着外人的面,薛照如此举动未免太过亲昵了,萧约有些难为情,听他语气,更加确定心中那个猜想,不免有些郁闷。只希望自己从前也能宁折不弯,别和薛照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才好。 瞧着薛照脸色不好看,萧约眨了眨眼:“只吃了两三颗……我实在是饿了,拢共一罐也没多少,大半进了他嘴里。” 沈摘星得意地仰头:“不错。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和……哎,你叫什么来着?反正我们一见如故,把糖言欢,瞧他多开心,和我一起玩可比在你身边不是坐牢胜似坐牢好多了!” “坐牢?”薛照冷声道,“你想知道坐牢是什么滋味?” “不想。凭什么要我坐牢?罪大恶极的并不是我吧?”沈摘星并不怵他。 沈危上前道:“舍弟年轻莽撞,得罪薛侯之处,沈危代为赔礼,请大人见谅。” 萧约不想让薛照因为自己再树敌,急忙打圆场:“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嫁到侯府怎么会像坐牢呢……天色不早了,叨扰已久,我们也该告辞了。” 沈摘星见萧约挽着薛照胳膊几乎是把人拽了出去,摇头咋舌:“没想到薛照竟然是个听老婆话的。世风日下,这么拉拉扯扯黏黏糊糊,真不害臊……大哥,对他们那么客气干什么?你难道没认出来?什么侯爷和夫人?分明是一对儿断袖!” 第174章 “即便如此,于你何干,于我何干?”沈危在上位落座,招手让弟弟过来,“即便是揭发了他们,于你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没有好处?宣扬开来,就算不让薛照掉脑袋,也得让他丢脸!”沈摘星脱口而出,但迎着兄长审视的目光,底气和音量一起不足了,“我也知道抢人回府这事有点荒唐,但薛照在奉安的对头多了去了,大家听了拿他当笑话的更多。而且我本来也没什么好名声,不在乎别人当我是纨绔还是浪荡,反正都是没正形……” “若是想让他人改观,就得拿出行动来。阿邈,很快你就要及冠,届时就是真真正正的大人了,要活出自己的体面来,更要为沈家擎天,这一切都得靠你自己。” 沈危郑重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摘星’这个表字,待你成年,另取就是。” “大哥,我……”沈摘星从未和家人谈及此事,心头所想被当场说破,不知该如何接话,呆呆地看着兄长,竟有些鼻酸。 沈危比沈邈大了十岁不止,加上从前操练兵马风吹日晒,肤色略显糙黄,但因五官端方正派,双眼尤其坚定,看着便是大将之风,不似一般的纠纠武夫,和沈摘星这样娇生惯养的膏粱纨绔更是迥然不同——沈摘星曾经试图在球场上晒得和兄长一样,结果靴子都踢坏两双,和大哥一比还是个混吃等死的小白脸。 沈摘星的确不喜欢自己的表字,他出生的时候,大哥已经被梁王称赞过是“虎父无犬子”“颇具乃父之风”。 有了这样的儿子顶门立户,沈摘星这个“犬子”的到来并没有让父母有多高兴,满月宴办得还不如后来妹妹的排场。 星月相映,兄友弟恭,沈摘星打心底里敬重大哥,也着实觉得羡慕——星子就算拼了命地燃,又怎么敌得上朗月的光辉?不如捂住自己那点可怜的亮度,免得惹人好笑。 “我知道,我都知道。”沈危长叹一口气,按了按兄弟肩膀,“虽然有些晚,但我已渐渐意识到了你被家里忽视的委屈。” 沈摘星闻言几乎要哭出来。 沈危:“本该重视却被我忽略的人和事太多了。从前我自诩献身本国志在安邦,长久地混在军营里,数月半载也不见得回家一次,于是连你嫂嫂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沈摘星差点忘记今天是嫂嫂的忌日,看着兄长落寞的神色,愧疚不已:“大哥,不说这个了,是我不好,我再也不给你惹麻烦了……嫂嫂在天有灵,知道你是因公忘私,不会怪你的。” 沈危惨然一笑:“冠冕堂皇的理由总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领兵操练说着是为国为民,其实天下太平何须穷兵黩武?就算军纪再严,何至于回家看看的时间都没有?我只顾着做威风八面的将军,却没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她喜欢的东西,从来也没能满足,死后成空,再有心弥补也来不及了。” 沈摘星不知该如何接话。 沈危道:“人活一世,最要紧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否则被人驱使半生,回过头来却发现,自以为的大公无私不过是因他人之私误自身之私。等到发觉事与愿违时,已经失去了太多。” 沈摘星不懂这番话的意思,但很担心,自从嫂嫂过世,兄长的精气神好像也卸了大半。大嫂亡于一场疾病,连请大夫都来不及,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显然怪不到大哥身上,但大哥好像一直耿耿于怀难以开释。 “不说我了。”沈危振作精神,对沈摘星道,“阿邈,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正该多闯荡历练,少年豪气当然好,但不要让不相干的他人轻易左右你的情绪和行动——现在你再想想,今日之事,是否真能损害薛照分毫?和羲与二公子的夫人已经去过薛家,薛照的事,王上当真一概不知吗?退一万步说,就算能够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又有何益?何况,为何要把薛照视为仇敌呢?” 沈危讲的不是兵法,是立身处事的道理,沈摘星怔怔沉思,良久之后懊恼地直敲自己脑袋:“我真是丢人现眼专闹笑话……大哥,我这辈子也没法像你这么沉着睿智,我简直是个没头没脑横冲直撞的傻子……” 沈危摇摇头:“我的故事也不过如此了,挂一漏万,悔之晚矣。但阿邈你还有未来,终有一日,你会成为沈家的中流砥柱。” “大哥真的这样认为?”沈摘星眼中有泪花闪动,重重点头,“我一定不让兄长失望!” . 萧约拽着薛照一出沈家就把手松开了,余光里沈家仆人还在偷偷窥探。 沈府临街,虽然天色已晚,策马前来要人的薛照还是吸引了许多关注,那些看热闹取笑的目光到这时候也还没散。 萧约心想,薛照也真是够倒霉的,娶个男老婆还被人惦记着挖墙脚。 看着薛照神色依然没有舒缓,萧约小声道:“我没答应沈摘星什么,我都穿上女装了,怎么可能还去跟他踢球?不是自己揭自己的底?我没他那么愣,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我也没想到沈摘星会跟踪我,更没想到坐着时他认不出,站起来认腿一认一个准……进宫这趟,还顺利吗?” 薛照掌心的热度骤然撤去,心里某处也像落了空,对于萧约的一长串话语,他近乎叹息地“嗯”了一声,定定地看着萧约:“还有别的要问吗?” 萧约知道薛照是在给自己机会,只要他肯问,所有的疑惑都会迎刃而解。 第175章 可是,薛照愿意给答案,萧约是否能够承受这份答案呢? 萧约迟疑地摇头:“你……我……” 嗫嚅半晌,到底是没说出完整的句子,肚子咕噜一声弄得他更加尴尬。 薛照垂眸:“罢了,不怪你,是我食言了。” 萧约没听明白:“什么?” 薛照攥住萧约手腕,送他上马:“我说过再不让你饿着,今日来迟了。坐稳,我带你快快回家吃饭。” 两人同乘一马,后背贴上暖热的胸膛,萧约被薛照兜在双臂之间,心里涨涨的,想说的话在口中打个转,吐出来就是别扭矫情的说法:“虽说当年饿的那几天给我留下不小阴影,但我也不至于那么娇气,只是晚一点吃饭而已,不碍事的……我吃了两颗糖莲子,甜食挺抵饿的……要不你把我放下,沈摘星那个愣头青闹得满城议论,再让人看见不好……” “有什么不好?”薛照勒缰策马,将怀中的萧约圈得更紧,在他耳边道,“我们成婚了。萧约,故作糊涂也罢,口是心非也罢,这一点总是你抵赖不得的。别说什么礼数,没人比我更明白那些繁文缛节有多么累赘无用。只要天地见证过,你就是我的人。” “可是……”萧约噎了一口风。 “别说可是。若你要论可是,摊开讲明,就没法再装糊涂了。你就得给我句准话,还有该我的名分。” 萧约默然不知如何应对。 薛照等了片刻只等到沉默,叹一口气,腾出手来将他的头按低:“就这样吧。你和我,两个人慢慢过。别说话,夜里风冷。” 或许真是夜风寒冷的缘故,萧约心跳漏了一拍,他试图跟上薛照心跳的节奏,却分不清急促而不安的,是马蹄,还是两人的心。 无需言语,回避本身就是一种表态。敏锐如薛照,他轻而易举就能将自己的行踪和心事看得一清二楚,但同时又保持着对萧约顾左右而言他的纵容。 除了那个吻,薛照可谓克制至极。 喜欢催生占有欲,而有爱才会克制。 第82章 调理 载着饿肚子的人,马蹄扬得格外疾快,同时又平平稳稳,一点也没有颠簸—— 萧约知道薛照身手了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其弓马娴熟,但能让骑马胜过乘车,技艺倒是其次。 薛照温暖的胸膛既结实又柔和,垫在萧约背后,有他挡着缓冲,再大的震动传到萧约这里也只是微微摇晃,狂澜万丈也会成为浅浅涟漪。一颗扑通乱跳的心也像是陷进云层里,慢慢得到了安抚镇静。 快到元宵节了,热闹都城,华灯初上,少年权宦打马穿街,风声簌簌,仍然隔绝不断街头巷尾的议论之声。 萧约抿着唇以免呛风,风言风语却一个劲地往耳朵里灌—— 有人纳罕到底是怎样的红颜祸水,能引得奉安城内两大又名的人物撕破脸面公然相争?有人感叹,薛照竟然能忍下这种奇耻大辱,没把沈家一把火给点了,看来是出了什么变故,抖擞不起威风来了。 还有更难听的,孤男寡女密处大半天,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猜几个月后薛照会不会喜当爹,还说喜当爹也好,反正已经是断子绝孙了,白捡个儿子还不得偷着乐? 不堪入耳的话语满街弥漫,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萧约起先听着难为情,紧接着便是生气,然后越想越恨得牙痒—— 道听途说添油加醋也不该到这种地步,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图热闹看笑话了,简直是恶毒!沈摘星鲁莽任性诚然可恶,但是借题发挥落井下石之人更坏! 不是说薛照令人闻风丧胆?怎么这些人为了过嘴瘾,连脑袋都不想要了? 转瞬之间,萧约又想明白缘由了—— 消息传得这么快,大概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最有嫌疑的当然是二公子冯灼和四公子冯燎。 由卢氏前几日夜访可知,薛照的身世从前一直是个秘密,梁王蓄意打压薛照,故而将此事泄露,老二老四对薛照的态度立刻转了个大弯。两人原先都想拉拢薛照到自己阵营,如今则齐齐将之视为了竞争死敌,自然是要抓住一切机会,狠狠攻击,恨不得将人踩进烂泥里,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薛照的宦官身份就是他们用来攻击他的利器。 薛照倒了什么霉,摊上这么一家子黑心鬼? 可是,给他添麻烦的,还要算上自己一个。萧约懊恼地想,若说姓冯的用薛照的身份做刀,自己则是无意中成了让利刃更能伤人的磨刀石。虽说有名无实,但在世俗看来,夫妇一体,萧约和薛照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早知道会传得这么难听,就该竭尽所能当场摆脱沈摘星的纠缠。 萧约叹息,薛照倒了什么霉,要喜欢上自己,受一厢情愿的罪? “别乱动。别多想。”薛照拢了拢怀里的人,“要说什么任由他们说去。多说一句,也就是多强调一遍,你是我的人。整个奉安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萧约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态度,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说的什么傻话?那些人这么欺负你,你怎么能不在意,还由着他们——” “脸面如何,名声如何?”薛照下颌蹭过萧约耳际,“只要你实打实的在我身边,就是谁也羡慕不来的福气。” 萧约怔住。 “欺负我的,不是他们,另有其人,但我也怪罪不了他。或许是上天作弄,又或许是好事多磨……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手。” 第176章 萧约脸红耳热,薛照轻飘飘的几句话震得他一颗心在胸腔里咚咚乱跳,连指尖都是发麻发颤的。 薛照的声音将那些妄言从萧约耳畔剔出,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二人彼此,声声入耳,字字叩心—— “人言于我不可畏,或许从前还有所顾忌,但如今我已有了更在意的。若不是怕你饿得难受,我恨不得立刻带你历遍奉安的每一条街巷,让所有人都看见,你是我的。” “我恨不得昭告天下,你是我的,没人抢得走。谁也不行,天王老子也不行。” “来日方长,我不会勉强你,虽然难免有些不甘和遗憾……不过这样也好,不会更糟了……” “罢了,回家吃饭要紧。我不会再饿着你。” 萧约心跳如擂鼓,双手紧攥在一起,克制着身体的颤抖,低声道:“可是……我哪里值得你这样?不觉得委屈?” 微细的声音几乎完全被风声压过了,薛照没有回应。 一路疾驰,不过一刻钟,薛照就勒马停在了家门口。 薛照先下马,然后双手托着萧约稳稳落地,将他被风吹乱的鬓发归到耳后,轻声而坚定:“值得。我甘之如饴。” 萧约眼睫一颤,不敢和他对视,目光往旁边一移便看见韩姨带着一两在门口相迎。 冷清的府第亮着暖黄的光,夜深之时也会照亮归途,这种踏实安稳的感觉,让人直观地联想到“家”这个字眼。 家,包含薛照在内的家……好像并不令人抗拒,但是…… “多谢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你和我……我没办法……你实在不必如此……”萧约对薛照快语低声,然后提着裙子径自进门,问韩姨府里还有没有什么便捷好处理的食材,他去厨下弄点来吃。 韩姨目光担忧地检查萧约有没有受伤,又摆手让他歇着,表示府里什么都有,哪用得着他亲自下厨。 萧约一想到薛照在身后注视自己就浑身不自在,正好一两迎上来,他将小狗抱在怀里,故作轻松打趣:“没事的,就是有些饿了……下次出门,该把一两带上,谁要是再敢放肆,直接放狗咬人。那么多狗粮,也不是白喂的,对吧?” 一两亲昵地用鼻头来拱萧约的手腕,还配合地汪汪了两声。 “乖小狗。”萧约揉着一两脑袋,看起来从容镇定,脚下却是逃也似地快行。 一口气从前院走到后宅,萧约才敢停下脚步回头看看。 薛照没跟过来。 但萧约心里也说不上松快。 盛情难却,何况是薛照的情。 薛照这样在各方算计里游刃有余,刀山火海里也出生入死过不知多少次的人,如此诚挚地表白,萧约不可能无动于衷。 为什么薛照会对自己情根深种? 忘掉的过往里,薛照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怎么会独独忘了薛照? 回卧室的路上途经库房,萧约停住脚步。 侯府的房间不少,专门的库房都有好几间,分门别类储放着各类财物。 成婚头一天,韩姨就将府里各处的钥匙都交给萧约,库房钥匙当然也在其中,相当于是把薛照的全部身家交托给了萧约。 钱财对于萧约来说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那时候萧约要隐藏身份,心思惴惴更无暇顾及。就连前些日子各家送礼,他也只是亲自查验了最古怪的那几样。 库房最深处,萧约还没有见过。 照庐巷小屋里本该有的东西都不在了,却在抽屉里、床头角落等地方多出了罐装的糖莲子……萧约不会随便吃来历不明的东西,糖莲子是谁放的,其实他心里有答案……萧约回想起,薛照指腹擦过自己唇角的触感……薛照当然也能猜到萧约被掳到沈家之前,去了哪里。 彼此心知肚明,却没有宣之于口。 就像这扇库房的门。 即使还没推开,萧约已经能想到,门后面是什么。 但心里想到和亲眼见到是两回事,要不要打开这扇门?要不要…… “要进去吗?”薛照的声音从萧约背后响起。 萧约这才回神,手里一松,一两就跳了下去,摇着尾巴跑向薛照,仰头看他手里冒着腾腾热气的饭碗。 萧约迟疑了片刻,薛照道:“我知道了。吃饭吧。” 回到卧室,萧约坐到桌前,面前是胖乎乎圆滚滚的汤圆浮在酒酿里,个头均匀大小合适,也都没有露馅,比外面卖的还好。 这一碗汤圆色香味俱全,是即使萧约不饿,也会为之食指大动的程度。何况,萧约正饿得肚子咕噜直叫。 萧约先喝了一点热汤,酒酿酸甜又不上头,落肚就让人周身舒泰。 然后他用勺子盛起一只汤圆送到嘴边,瞥见薛照袖口沾着一点白色的粉末,讶异道:“这是你做的?你竟然能把汤圆包得这么好。” 薛照坐在他对面道:“只是有些进步罢了。” 萧约被咬破流出的馅料烫到,轻轻“嘶”了一声。 “进步”二字足以说明很多东西,譬如两人从前就相识,这应当也不是薛照第一次为萧约下厨。 都到洗手做羹汤的地步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怎么可能有多清白? 不过是抵赖不认,自欺欺人。 萧约低头,默默进食不再说话。 薛照同样沉默。 次日早晨,薛照在院中练过一套剑法,回卧室叫萧约吃饭,一推门,就见萧约身着寝衣箕坐床上,又着急又委屈:“你给我吃的汤圆是什么馅?为什么我成这样了……以前不是这样的,精神可好了,哪有这么蔫……是不是坏掉了?” 第177章 虽然萧约语无伦次,但薛照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缓步上前,目光下视,喉结艰涩地滚了滚:“怎么会坏……” “我怎么知道?从来没有过,这个时候本该精精神神的……不会就此起不来了吧?”萧约也顾不上难为情,扯住薛照袖口央求,“快找大夫!得及时治,要不然我这么年纪轻轻的……一时用不上,不可能一辈子用不上……怎么会这样……” “别说了。” 薛照感觉周身的血都往一处涌,他闭眼调息,却仍是无法自控。 什么来日方长,与其空等以后,不如把握现下。既已成婚,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 薛照往床上一坐,将萧约扣在怀里:“不关汤圆的事,也别怪到我身上,谁让你什么东西都敢吃,好在你吃得不多……不必找大夫,我就能给你调理……” 或许是昨夜的酒酿汤圆后劲太大,或许是因为担心一蹶不振而慌张失措,萧约中蛊似的乖乖被薛照圈在怀里,任由他给自己“调理”。 薛照掌心有一层茧子,萧约是知道的,但对此的感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清晰到似乎薛照每一道掌纹的走势都印刻给萧约,指纹的每一道迂回都能撩起彻骨的战栗,逡巡往复,重抹轻捻,力道和分寸恰到好处,让人既觉得周到,又渴求更多。 ——萧约这下相信薛照是真的学过了,还学得卓有成效。 细密的汗从身体各处渗出,浸得人骨头都软了似的,但萧约身子绷得僵直,他努力找回理智,按住薛照手背:“不,不用了……够了,好了,都好了,我知道了,是糖莲子,我以后再也不乱吃东西了……薛照,我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 “这时候还能想明白缘由,看来是不够的。” 薛照眸色深深,反手擒住萧约手腕,十指相扣继续拨弄,让他与自己一道感受血脉跳动时的热度:“喏,又有精神了,我就说我能调理……都这时候了,才说不能、不要,过河拆桥也没有这么无情的。萧约,你总是口不对心,显然你的身体比嘴诚实……” 第83章 贪心 韩姨听见卧房里咚的一声巨响,想着薛照进去说叫萧约用饭,结果把门关上一个时辰都没再开……年轻人嘛,又是新婚燕尔,在所难免。 韩姨拦住要往屋里冲的一两,摇摇头,抱着它去了厨房,给小狗倒上一碗精肉,然后守在炉膛边,预备着两人随时要吃饭都能够及时热出来。 卧室内,薛照正洗手,听见身后响动,转头看去,萧约已经扔了薛照睡的一只圆木枕头,又嫌自己睡的枕头太软太轻,便从床头端起一只香炉,看样子是正在瞄准。 “某人似乎还有力气。”薛照双手在盆中搓洗,已经换过一遍水,但盆中仍不算澄澈。 萧约听着水流从薛照指缝淌过的哗啦声,一张脸红得像要滴血,下唇几乎快咬破了,一开口声音也有些哑:“欺人太甚了!我今天非跟你拼了不可!” 但手里的香炉还是没砸出去,双腿酸软也从床上迈不出去。 薛照没擦干手就回身来到萧约面前,用尚且湿润的指尖轻点他眉心:“你能怎么跟我拼?嗯?再说,哪里欺负你了?是谁方才急得快哭了,让我找大夫?疗效难道不满意?” “什么方才,你家方才是一个时辰之前啊!我哪里有要哭?这种事,谁遇上不慌?”萧约被微凉的触感弄得激灵,伸手一把攥住薛照手指,“你有没有羞耻心?!你这只手干了什么,自己难道不清楚,还碰我脸!你,你简直丧心病狂!” “怎么不能碰你脸呢?我已经洗过了,就算不洗……难道你还嫌弃自己?我一点都不嫌弃。”薛照转了转手腕就与萧约十指紧扣,俯身轻轻压了下去,“萧约,给我句真心话,真的不想要吗?我并没有很用力,方才——一个时辰前,你完全可以从我手中挣脱,现在也是如此。” “跟你硬碰?我才不傻,要是真误伤给我弄坏了怎么办……”萧约偏头错开目光,又被薛照掐着下颌正了回来:“花言巧语,顾左右而言他。萧栖梧,说实话。” 萧约与薛照以极近的距离四目相对,那双粲如明星耀如珠玉的眸子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勾着人直往里陷,浑然忘我。 简直就是吸人精气的妖精! “我,我又不是断袖,我怎么会想要?”萧约努力找回镇定,齿关轻磕着否认。 “可是,你的身体很诚实。”薛照目光下落。 萧约扯过被子将晕开污渍的衣裤掩住,但被子也同样算不得清洁,萧约脸红得快烧起来,试图用愤怒装填底气,把自己拽回占理的上风:“我身体诚实,是,那又怎样!我年轻健康,当然会有诚实的反应,你也是男人,当然知道这只是对事不对人……” 薛照闻言轻笑出声:“对事不对人,萧约,你竟然说得出这么薄幸的话?谁都可以让你这样吗?你还想让谁对你做这种事?想都别想,哪怕有人敢碰你一下,我都能拆了他的指骨下来做哨子——想听听人骨打孔做的哨子吹出来是什么声音吗?” 萧约一直觉得外界谣传把薛照说得太狠毒了,但此时此刻,萧约无比确信薛照说得出做得到。 “我为什么就非得找别人?我是没长手,还是不会?”萧约试图推开薛照,对方却纹丝不动,还说什么随时可以挣脱,说得像自己上赶着受他磋磨似的,分明有色心又有色胆的是他薛观应! 第178章 萧约越想越气,愠怒道:“我是卖给你了还是怎么的?要不要索性打个笼子把我关起来,谁也不让见?那就自然是谁也碰不着了。” 薛照凝目看着他。 萧约举拳往他肩上砸:“你还真考虑起来了!变态,真是十足的变态,搞断袖也不看人家乐不乐意?作弄我很有意思?把我榨干了显得你能?你明明知道是什么缘故,却趁人之危,还说那些话来羞辱我,你这样一点不觉得亏心吗?” 薛照垂眸:“你觉得是羞辱?我趁人之危?可是你呢?你何尝没有趁人之危?” 薛照的语气很是失落,像是被欺负的是他一样,萧约心头一软,语气也没那么强硬了:“羞不羞辱的暂且不论,你胡说什么?还贼喊抓贼起来,你说我哪里——” “你就是趁人之危,趁我重伤,把和我两情相悦的萧约偷走了。”薛照额头贴上萧约的,用自己的鼻尖去碰萧约汗湿的鼻尖,哑声道,“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萧约呼吸几乎在这瞬间停滞了。 两情相悦吗? 这个答案并不太令人意外。 果然,他和薛照从前并不清白。 “我……原来的我,我们,到哪一步了?” “你觉得该到哪一步?是前几日那样,还是方才那样,还是我和你心里都想到的那样?” “我……我觉得不该……”萧约细微的声音从齿缝中逸出,紧接着随着身体的颤抖变了调,“你还不住手!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还有没有……”薛照另一手掌心覆住萧约眼睛,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总不愿意面对,或许是我太过不堪,让你觉得不配——” 萧约的眼睫剧烈地颤了颤,像羽毛挠着掌心。 薛照勾了勾唇,接受了萧约如此否认,指腹缓缓打着圈,语调也慢慢的:“你想知道从前的事,心底也是在乎我的吧?” “才不是!”萧约急声否认,薛照同时加重了力道,萧约发出的声音令自己都脸红,只好咬紧了下唇,漏出一点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我喜欢看你需要我的样子。这样让我感觉活着有意义。”薛照隔着自己的指背啄吻萧约的眼睛,“这些天,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总想把你叫起来,让你乖乖听我讲从前。那时候,你睡眼惺忪头脑也迟缓,自然是我说什么你听什么。” 萧约的呼吸急促,薛照的气息也不算平缓。 “但我冷静下来又想,如此,不过是让你旁听了一段故事。我的萧约还是回不来。不如让你安安稳稳一觉到天明。” 掌心的薄茧轻缓挪移,仿佛蚁虫啃噬堤坝,又像微风细雨卷袭沙泥,看似坚固的关口马上就要溃泄松塌。 “呜……薛照,别……等等……”萧约双手不知该掰薛照哪一只手,无措地搭着他手臂。 薛照没有萧约那么灵敏的鼻子,分不清他眼尾是汗还是泪,心里也知道折腾得有些过了,但一旦沾染上萧约身体的热度,他就停不下来,简直像是上瘾。 但薛照还是放缓了节奏。 “我心里有不甘和遗憾,但又不能表露,唯恐吓着你。到底还是吓着了,不过,我赔你一些欢愉,算是压惊。” 萧约起伏明显地喘着气。 “刚成婚那几日,我不知如何自处,简直快要发疯。好在最近我终于找到了自我安慰的理由。”薛照道,“我告诉自己,我们的初遇不算美好,还夹杂了碍事的旁人。但这次不同,上天给我们机会重来,我一睁开眼,你就已经嫁给我了。萧约,我知道你不是女人,也不喜欢别人叫你夫人,但我打心底喜欢‘妻子’这个称呼。因为有了这个名分,我理所当然可以和你生同衾死同穴,还有,像现在这样……” 萧约微微弓起身子,呜咽一声,仰起下颌,咬住了薛照手指:“薛照,我恨死你了……” 薛照从萧约眼上挪开手掌,不急着清理,将人揽在怀中:“现在就恨死我了,以后该怎么办?我还想对你做更坏的事……我知道强求只会适得其反,但我就是忍不住,这得怪你,萧约,是你让我动念起心,你得对我负责。” 这话说得,和做贼的怪别人露富一样没道理,但萧约周身乏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照垂眸看着尾指上的咬痕,为萧约在自己身上留下印记而欢喜,近乎叹息近乎央求:“你不能乱了我的心,又不要我。譬如一两,那么可怜的小东西,要是不给它一个家,它就只会从一张案板辗转到另一张案板,被人连骨头都嚼碎了。你不能不要它,它没你活不下去。” “我也是一样。” 萧约抬了抬眼,泪水或是汗水的缘故,眸中所见的薛照一片朦胧,但香得要命。萧约竭力对抗这种诱惑,往外推他:“一两不会咬人,但你会……你不许一两上床睡,我也不许你靠近我……你走……” 薛照却真的退开了。 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萧约弄脏的寝衣。 薛照给他换了干净的被子,萧约被裹成个茧蛹,累得几乎抬不起头,但他还是努力睁着眼看向站在门口将行未行的薛照。 薛照站在门缝透出的一片日光里。 “这样的安稳日子或许不多了。我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有此一回,已经觉得人生不虚。”薛照迈步离开卧室。 萧约倒头睡下去,软趴趴地哼哼:“什么一回,足足……” 第179章 才跨过门槛的薛照顿步,回头凝望萧约的睡颜,几乎是无声自语:“凡人总是欲壑难填,我又何能例外。我和你,必然不止于此,萧约,这是你自找的。此生此世来生来世,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我都不会放开你。” 萧约已经睡着,无意识地呓语,像是抗议,又像是回应。 正月过完上旬,年节的热闹气氛慢慢降了下来,然而很快又被一则消息重新搅热—— 陈国皇帝知晓梁卫两国有意再度联姻,乐得作为主婚人成就一段亲上加亲的良缘,令小郡主先到陈都受封公主,再前往卫国。又称梁王长子在陈访学多年,去国离家与骨肉分离,常怀思乡思亲之情,其情实在可悯,故特旨恩准其返回梁国,护送其妹联姻,也好趁着佳节团圆一番。 为了给梁王一家惊喜,皇帝还颇为贴心地不另派传旨官,让质子冯煊自己带着旨意回国。 梁王知晓长子被放回时,冯煊已经在梁国边境了,于是急派沈危前去迎接。 沈危正月初十从奉安出发,日夜加急,正月十二就和冯煊碰面。 然而,正月十五这日,梁王并没有等到长子和爱将重回奉安,反而接到长公子与沈将军一行遭遇刺杀无人生还的噩耗。 第84章 菩萨 冯煊和沈危齐齐殒身这等消息,本该是朝廷密报,但事情发生在陈国、卫国、梁国<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交界之处,距离奉安有千里之遥,要密不透风实在有难度。 而且,朝廷前两日派出沈将军时,可是将缘由公之于众了,质子回国说明宗主信任,陈国向来出手阔绰,三不五时赈济一番,如今梁国的质子被放回,但卫国的质子还扣在陈国呢,说明在陈国皇帝心里还是更加看重梁国。因此百姓们也跟着欢喜,还想等十五那日看灯之前先看一看这位自小就去国离都的长公子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可是等啊等的,等到华灯满目长街拥挤,也不见城门处有什么动静。流言四传,说是长公子和沈将军回不来了。 长公子是陈国皇帝钦点的联姻主使,是要率领整个梁国使团的,他竟然死了……和亲联姻的事出了差错,稍稍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心中都会达成共识;沈危出身将门,自身又是曾经领兵掌权的,连他也遇险,说明梁国王室之内出了问题,眼明心亮的人也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梁王急召了二子与重臣到宫中议事,上位者拍案盛怒而怒气未达眼底,下位者不敢仰视而心思各异。 第二拨接应的人已经在得到消息的同时派了出去,关起门来商谈此事的善后之措,梁王几乎明着怀疑是老二和老四动手,怒道论长幼论德性他二人加起来也不足老大十一,宁缺毋滥,别以为老大不在了就能便宜了谁! 老二老四则因为上次薛照所说,心里都对父王一个巴掌一个甜枣换着花样的摆布犯了嘀咕,老大一死,二人既怀疑彼此,又更加疑心坐在上座俯视众人的那位—— 毕竟从前没听他夸过老大半句,逢年过节也没惦记过远在他国的长子,怎么人一死就念起老大的好了?老大离开奉安快二十年,谁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是什么德性? 梁宫之内互相猜疑气氛肃杀。 然而在王城以外,奉安的街头巷尾依然热闹,既然官方并未宵禁,就别浪费了良宵佳节,天塌下来也有贵人们顶着。 自从那日萧约被沈摘星掳走,薛照把人抢回来后就不许他再出门,萧约也顾全大局,知道薛照有要事在身不应该为自己分心,所以乖乖待在家里。闲来他无事就给一两扎小辫,竖起两个犄角的红毛小狗威风凛凛,一点也看不出来生病。 元宵节这日,吃过晚饭,因为萧约仰头看了看天际的烟火,薛照便问他:“想去赏灯吗?” 萧约迟疑地看着他:“你也要一起?” 薛照点头道:“今夜无事,我陪你去,不会有事。” 除了那日的孟浪轻狂,薛照后来没再做什么过分的事,甚至比以前更加克制讲理,萧约夜半醒来也不会发现自己滚到了薛照怀里。 但前提是他还在家里,还在薛照视线之中。 从侯府出来,先是骑马,后来实在是挪不动,便弃马步行。 人潮拥挤,薛照这张脸有许多人认得,也有许多人只当他是个俊美但脾气不佳的少年,一点不肯避让。 萧约在第三次被人群冲开又被薛照拉回来后,发现自己手腕上多了一条红绳。 “你这是做什么?”萧约皱眉不悦,“遛狗呢?我没要求逛街,你自己要带我出来,还处处防备。” 薛照把红绳的另一头拴在了自己手腕上:“你可以当作是你来遛我。” 萧约心想,不知道薛照从哪来的红绳,他还挺能屈能伸的,一时间没了反对的理由。 红绳大概半丈长,但薛照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控制在一尺,也就是说萧约几乎是和他寸步不离。 “看什么灯,净看你了。”萧约小声咕哝,安慰自己只当手腕上挂了个特大号的香包——这香包还挺招人的,到灯会上不多会功夫,萧约就瞧见好几位富贵人家的小姐挑起轿帘一角,在偷偷打量。 薛照目不斜视地看灯,却总能精准地在他人目光投来时,揽着萧约肩膀问他哪一盏灯好看,萧约不用回头都晓得芳心碎了一片。 萧约手肘捅捅薛照:“难得有人不怕你,只会以貌取人,你还这么不识抬举。” 第180章 薛照从摊档上取下一只荷花灯,和萧约的衣裳比了比,不太衬便放回去。 “我觉得我是世上最识抬举的人了。世上独有的一个既不怕我,又会以貌取人,更会以味取人的佳人,被我娶回家了。”薛照又拿了一支兔子灯,还没伸给萧约便觉得不好,转头问摊主,“能现糊一支猫灯吗?” “你才是猫。”萧约朝他龇牙,“花言巧语的猫!我是世上最倒霉的人了!” 得到店主肯定的答复后,薛照牵着萧约的手在旁边坐等。 薛照抬手按了按萧约颊边的酒窝:“没有尖牙,咬人也不疼。要是有胡须,该是长在这吧?” 系在两人手腕上的红绳在眼前晃,月老才拿红线给人牵姻缘呢,薛照在这越俎代庖什么,还一根红绳拴住两个男人……怕人跑了,该拿麻绳来捆才对,不过要是那样,就不是逛街而是游街示众了……红绳就红绳吧,反正二人穿的红衣,衬得也不明显。 萧约薄施脂粉的脸庞似乎被这窄窄的一道红映得发热,他用手背揾了揾脸,同时隔开薛照热诚的目光,低声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娶了个男人?我毛发不多但生长得快,最开始那几天,我半夜起来满屋子找工具刮脸的狼狈样你没看见,但最近你日日看着我坐在镜子前不是涂脂抹粉而是修理胡须,明知道我是个囫囵男人,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波澜?” “怎么没有波澜?”薛照喉头滚了滚,凑近萧约耳朵涩声道,“我妻年轻旺盛,各处毛发也生长得快,这我是知道的。” 虽然薛照的目光流连在萧约耳鬓之间,但萧约知道这小子心里早就想歪了,一拳擂过去:“不许再提那件事,更不许再想、再做!” 薛照被打得眉开眼笑:“我妻好拳法。” 恋爱脑真是无可救药。 萧约给他个大大的白眼,却也因此瞥见店主摆在摊档下面的一只圆形竹球。 “这也是灯吗?为什么是这个形状?层层叠叠的圆圈之外没有别的花样。”萧约好奇地问摊主。 摊主停下手中的猫灯:“哦,夫人你说这个,这是我给我儿子做的小玩意,还没糊纸呢——喏,我家的带着我儿子来了。” 萧约抬眼一看,布衣荆钗三十来岁的妇人带着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小子,妇人手里提着食篮,小孩则捧着一筒汤水。 丈夫在赚钱谋生,妻子带着儿子来送饭,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说说笑笑,摊主又是问妻子冷不冷,又是握着儿子的手呵气,好一会才想起还有两位贵客在这等着,忙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让客人久等了,我这就继续,就差两只耳朵了。” 萧约笑道:“不妨事,你先吃饭。今夜人太多了,我们也不想再去别的地方受挤。你这干净又亮堂,我们正好歇一会。” 摊主看看薛照,薛照道:“家里是他说了算。” 萧约脸红,摊主倒是笑了,端着碗筷蹲在地上一边大口大口吃起来,一边道:“听老婆话、疼老婆,才能把日子过好呢——别看我现在只有个小摊,但好歹是有了能糊口的营生,能把一家人养活起来。我从小没爹没娘,野草一样风吹雨打糊里糊涂过了十几二十年,没想到能娶上老婆,还有了儿子,可不得好好疼爱他们!” 薛照为人冷僻寡言,但对摊主这番话很是认同,甚至主动问起了对方家常。 萧约的目光落在了往那只竹制的灯球上,摊主家的小孩先放了一只蜡烛在中心的小圈中固定,然后在灯球外周糊纸。 “你也会做灯啊。”萧约蹲下和孩子说话,“我看你动作还挺熟练。” 贫苦人家的小孩,哪里和这样荣华阔气的贵人这么近接触过,想开口就嘴巴发抖手上也抖,不小心被篾条割破了手指。 萧约急忙从袖子里摸出一条手帕,给他包扎:“怪我不好,不该打搅你。” 薛照眼疾手快,与此同时摸出十两银子赔给了摊主:“算是给孩子的医药费。” 摊主怔了怔,笑着把银子推回去:“狗儿和我学做灯,免不了动刀,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的,两位有这份心就是极好的了,哪用什么医药费,一会就好了,我们虽然穷但也不讹人,倒是夫人这张帕子弄脏了……” “和人相比,一点物件算什么。再说,我本来也不喜欢这些累赘的东西。把银子收下吧,就当是定制那只灯的钱。”萧约目光瞥向半成的猫灯,“再做只松鼠吧,某人不知道哪来的坏毛病,爱往各处角落里藏粮。” 摊主笑呵呵地收下银子:“真是我的运气,难得遇上两位这样有钱还大方的人,这么多银子,我做一年灯笼也挣不到。也算是有缘,狗儿啊,把灯送给这位夫人好不好?” 狗儿看着自己手指上包着的丝帕,眼里亮晶晶地把灯举起:“夫人,送给你!” 萧约拍了拍小孩手背:“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看得出来,你比我更喜欢这盏灯,这是你爹送给你的过节礼物吧?” 狗儿骄傲地点头:“是我爹做的灯。我的生辰在正月十五,我爹每年都会送我当年生肖的竹灯,今年我爹还给我做了滚灯!这可是他的独门手艺,我爹教我了,现在我也会了!我也能帮我爹做生意挣钱了!” 父业子承,这是百姓们代代相传的生活方式,只要有一门手艺,并且勤俭踏实,就能过上安稳日子,一家温饱团圆,幸福也不过如此。 第181章 萧约听着这话感觉温馨,同时也觉得耳熟,好像有谁说过类似的话,但记不起来了。 狗儿继续给滚灯糊上罩壳,在这期间,内里的灯芯一直燃着。 所谓滚灯,就是可以随意翻滚而烛火不熄,难怪和普通灯笼不一样,周身都能糊纸。萧约方才观察了一番,灯球由内外两层构成,内外之间牵丝联系,中轴总能保持一致,故而放置在中间的蜡烛不会颠覆,所以无论怎么滚动也同样明亮。 明白原理是一回事,实实在在做出来又是一回事,萧约感叹于匠人的手艺精湛,却发现狗儿和他爹在笑,狗儿他娘却在暗暗垂泪。 萧约心想,该不会是表面上善待妻子,背后却辱骂虐待吧,就像——就像谁来着?萧约的记忆又无法衔接,他没有深想,问那妇人:“大嫂可是有什么为难伤心之事,说出来,我们——他或许能帮得上忙。” 萧约目光指向薛照,薛照点头。 那妇人泪眼怔怔,想要开口却又不敢作声,摊主拦她:“大过节的,何必拿我们的烦心事让客人们不高兴?再说,他们又能怎么样?我们自家倒霉,咬牙认了算了,免得连累了旁人。” 薛照道:“放眼整个奉安,我无能为力的事,恐怕还不会让你们遇上。” 摊主听他语气很是讶异:“您是?” “薛照。” 摊主闻言瞬间吓得变了脸色,将妻儿往身后揽,忙不迭地要下跪磕头:“小人有眼……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请大人、大人饶命……” 萧约可算是亲眼见到奉安百姓对薛照的误解多深了,把摊主一家扶起来:“哪里有冲撞,刚才不是还说说笑笑的?别把他当成吃肉喝血的妖魔,我和他朝夕相对,也没见少了一块肉。就算他要吃人,也得吃我这样细皮嫩肉的不是?” 话才出口,萧约又觉得似曾相识,自己从前好像也说过这种话——也是为了维护薛照吗?怎么就那么见不得他受委屈? 摊主老婆也吓得不轻,但她扯了扯男人袖子,小声说:“既然他是……说不准还真能帮上咱家,狗儿他爹,你快说,求求大人……我们一家的活路就这个指望了……” 摊主犹豫片刻,再度跪在薛照面前:“我不想参军!求大人可怜我拖家带口,我要是走了,他们娘俩儿就没有活路了!” 萧约很是惊讶:“梁国不是有固定的军户?怎么会强招平民参军?难道——” 萧约紧张地看向薛照。 薛照闻言皱眉:“是谁说的要你参军?梁国律法虽也有募兵制度,但既要看身高体量,也要看筋骨武力,再加上梁国储兵已经充足,三十岁以上者几乎不可能纳入。” 摊主抹抹眼角道:“是官府来人下的命令。没有明言是去当兵,说是需要壮劳力去修缮河道,让郡主联姻和亲更加便利,但我心里知道去了大概就回不来了。邻家康大嫂的儿子三个月前就被征了去修御带沟,说是工钱比别处高出许多,又管吃管住,结果他前两天跑回来,被打得半死,慌忙带着他老娘要逃,却被官府的人堵住了,母子俩被带走就再没回来……” 摊主叹气:“我不该多事看这一眼,也被官府盯上了,要是不去,邻居就是下场……我就算了,生死有命。但我担心老婆孩子,我走了,她们可怎么过活?我教了狗儿独门手艺,但这孩子还小哪里能顶门立户?大人,我大着胆子说了,求您开恩,饶我一命,您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求求您……” 一家三口跪在面前,薛照目光沉沉,连那盏猫灯也没拿就牵着萧约的手离开了。 “我知道梁王在民间招人修缮奉安各处河渠城墙,我以为他是为了战时让奉安固若金汤,便没有派人查探详细,没想到……”薛照气愤难平,“他的确是为了这场荒谬的战争,却是让这些从未碰过兵刃的平民去送死。他竟然,疯狂到这种地步……怪我疏忽了。” 萧约同样心情沉闷,但还是按着薛照手臂安慰道:“你负伤还四处奔波,算是鞠躬尽瘁了。要是你难辞其咎,我岂不是罪孽更加深重?” 薛照看着萧约眼睛,紧张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怪罪自己?” 薛照希望萧约记起从前,又怕他知道一些额外的东西,譬如萧约的身世。 萧约眨了眨眼:“都说红颜祸水,要是你疏忽,我难道不是首当其冲的祸首?别太自责,你这些天的奔走,不都是为了阻止梁王开战吗?你们已经做了很多努力,而且裴楚蓝说过陈国之强大远超梁王想象,一定能转危为安的。” “陈国,陈国的强大我相信,但是……”薛照不顾还在大街上,将萧约揽过相拥,“萧约,为了大局,你会和我站在一起。但我也怕,你会为了大局,离开我。” 萧约不明所以,感觉人潮拥挤,薛照的怀抱更让他呼吸艰涩:“别在这里发癫——” 下一瞬,萧约感觉掌心被塞进了一张纸条。当然不是薛照给的。 萧约抬眼四顾,只见如水的人潮汹涌而来,将他与薛照挤散了,连那条红线也被绷断,萧约手腕上只剩下一道勒出的红痕。 萧约不敢喊薛照名字,怕引起民众恐慌,低头看了看字条。 “蓬门暗住今日寒……琼花煮尽满怀丹。” 萧约记得,这是齐先生写的诗,诗句底下还有个地址。 齐先生,这时候,要找我?萧约不明何故,思索片刻还是走向了纸条上的地址。 第182章 第85章 乞求 元宵的街市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挤得人发热发昏,萧约想喊人又不能发声,喉咙更觉得干涩,心跳也急促沉闷。 萧约一边往纸条上的地址找去,一边四处留意薛照的踪迹,一点味道都没嗅到——说好的不会放手呢?一转眼人就不见了。谁让他系个这么不结实的红绳,中看不中用。 萧约无意瞒着薛照去和齐先生见面,毕竟薛照和裴楚蓝密谋大事也没背着他。再说了,齐先生找自己能有什么大事呢,至多是先生发现了萧约替嫁,痛心疾首地说此事有辱斯文。 是不太斯文,萧约想,一会在先生这种成过家的过来人面前,一定得保持镇静,不能结巴脸红,亲嘴动手这种事都得咬死了不能透露半点,更不能让先生误会臆想出还没做过的事来。 ——薛照这厮厚颜无耻,可得看紧了他,免得让他出去招摇传讹,坏了自己的清白名声。 萧约逆流而行,越走越冷僻,最后缓步停在一道漆黑安静的巷口。 四周连一星灯火都没有,更不见行人,萧约这才开始担心是否有诈,但这首诗除了自己和齐先生应该不会有别人知道。 莫不是齐先生出了什么意外? 可是谁会和他这样待考的举子过不去呢? 正当萧约蹑手蹑脚犹豫要不要走进巷子时,一只手从后捂住了他嘴,另一手按着他肩膀往后拖行。 “唔——” “别出声,是我!” 萧约听见裴楚蓝的声音,心下瞬间安定了,也不再挣扎反抗,由着他挟持着自己退出巷口,转而上了旁边破旧的民房。 “你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你来侯府或者我们去碧波藕榭找你?”萧约被裴楚蓝捂得一脸药味,擦了擦脸,“乌漆嘛黑的,有灯没有?” 裴楚蓝嘘了一声,然后摸黑上前推开窗:“是时候了。不管有什么疑问,都别开口,安静听着就行。” 萧约头一次听到裴楚蓝如此严肃的语气,甚至是有些沉重。 到底出什么事了?难道是梁王造反之事又有异动?薛照知情吗? 萧约几乎是屏息凝气地凑到窗边,窗外就是方才他差点踏入的巷子,也是齐先生留书约定的地方。 ——裴楚蓝怎么会知道这个地点? 萧约心头骤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齐先生也是陈国人? 是和裴楚蓝一伙的? 他们的目的是…… 萧约一直疑惑,自家到底是什么来历,即使不事生产不擅经营,家产也能用之不尽,甚至达到富可敌国的地步。为什么自家屡次搬家,总有人追杀害命,父母为何对比讳莫如深? 如今,一切疑问仿佛都有了指向。 裴楚蓝为之奔走的是天下大事,齐先生胸有丘壑谋划的也是定天下安万民。 那么深受他们关注的萧约—— “那日,我在楼上亲眼看着迎娶栖梧的花轿打此经过,我恨不得手刃了你。”齐咎怀的声音从巷中传来。 夜色昏暗,但萧约不必望出窗户,就能知道站在齐先生对面的是谁。 薛照的香味在幽暗的环境中格外诱人。 萧约往窗后退避,头脑有些晕眩。 薛照道:“你是陈国皇帝布在梁国的一处暗棋,将来要做梁国朝廷的定海神针,为何轻易冒涉前功尽弃的风险和我见面?” 果然,齐先生果然是陈国人,而且和裴楚蓝一样来头不小,萧约头脑中紧绷的弦越发扯紧。 齐咎怀冷笑一声:“事关栖梧,怎能说是轻易?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回避真相?” “真相就是他是我的人。”薛照声音极冷。 “真相就是他是天下所归!”齐咎怀振声。 萧约心内轰然,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他站立不稳下意识扶住了窗户,由此发出的声响引起楼下巷中二人的注意,裴楚蓝急忙扯着萧约往后退。 齐咎怀右手虚握成拳,抵唇咳嗽两声:“天寒风紧,正是波诡云谲之时,奉安不可久留,栖梧越早离开越好。” 薛照仰头看了看洞开而寂暗的窗户,喉头滚动,沉声道:“若是你们做得到,径直去做就是,何必知会于我。你们做不到。我不放手,别说奉安,便是薛家,萧约也出不去。” “好生狂妄!” “事实如此。” 齐咎怀见强词难以让薛照屈服,估量自己与对方体力相差太大,动手更不现实,便试图讲理:“你不是愚鲁的独夫,应该看得明白——” “我看不明白。”薛照蔑然回呛。 齐咎怀皱眉:“无论你是否承认,困在宅院之中被人亵玩,和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相比,毋庸置疑哪个才是更好的人生。” 万人之上无人之下……即使梁卫二国的国主坐拥数城自治一方,也还要臣服于宗主皇帝,在一人之下。 梁王痴心癫狂所为的不过也就是那个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的位子。为了登临大位,他不惜逆天而行众叛亲离,付出孤注一掷的代价。 然而对于萧约来说,这一切,竟是唾手可得。 可是,萧约姓萧啊,当今皇帝姓燕…… 怎会如此?简直像是老天开了个天大的、一点也不好玩的玩笑。 萧约感到晕眩,甚至有些作呕,像是突然回到了童年被囚困的充满腐臭的密室。 对于齐咎怀的说理,薛照很快给出了回应:“不必试图让我有负罪感。我待萧约真心真意,谈不上亵玩;至于那个位子,若真是做皇帝百利而无一害,我那岳父虽然年迈但也并没有痴呆,早前躲的什么?我如今所做,正是顺承长辈的心意。你有许多道理,不过是为了成全自身做那无人之下者的师傅,并不显得高尚,也别扯上什么大仁大义。若是不甘,就去和我岳父辩驳,若是他同意——那也不行。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萧约已经是我的人了,你愤懑不平该去找促成此事的裴楚蓝泄愤。良宵佳节,先生回去看书备考吧,成了家的人自然有我们自己的过法。” 第183章 萧约听见身后裴楚蓝小声咒骂:“原想找把保护伞用完就扔,谁知道他是属牛皮糖的,黏上就甩不掉了!” “站住!竖子狡辩,难道你心中只有小情小爱,全无家国大义!”齐咎怀对着薛照转身而去的背影怒呼。 “没有。”薛照回答短促,“皇帝可以有很多个,但我的妻子只有一个。” “你这是与整个陈国为敌!” “是你们与我为敌,尽管放马过来。” 萧约按着自己起伏明显的胸口,他从薛照口中听过许多次“妻子”这个称呼,有揶揄促狭的、有痴迷动情的,这一次,格外郑重虔诚,仿佛这个称呼就是薛照所向披靡的利刃,或是护他安稳镇定的厚盾。 薛照他,真是好大的胆…… 为了一个人,一个男人,竟敢与陈国为敌,与天下为敌。 值得吗? 眼看着薛照已经走到暗巷尽头,齐咎怀颓然无奈道:“质子之死,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薛照顿住脚步,转身目光沉沉地看着齐咎怀。 齐咎怀的音量不高,但足够镇住在场明里暗里所有人。 “质子自小在陈国受教,心向陈国,自然是主和一派。皇帝属意冯煊即位梁王,故而在此时派他回国。若是能劝阻梁王消弭野心,陛下也愿意饶那冯献渠一命;若是无用,那就等铲除了不臣之人,立即让冯煊上位,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波澜。可是,现在竟然弄成了这种局面……” 眼下各方势力交织,互为明暗,冯煊由陈及梁就是一道活靶子,杀他的不是陈国一方,剩下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梁王。 齐咎怀叹息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眼下冯煊并未对梁王造成任何实质威胁,竟已经殒命。他是铁了心要开战,质子之死便是兴兵之由。这样丧心病狂之人,你真的放心,放栖梧在他目之所及?” 薛照沉默良久,再开口声音有些哑:“我会保护好萧约,哪怕是舍命相护。相信我。” 夜风拂窗,萧约的心口也像是被温柔地抚触,他听得出薛照的动摇,和近乎乞求的坚持。 于薛照而言,萧约竟有这么重要? 齐咎怀摇头:“于栖梧而言,你只是阻碍而已。” 萧约闻言心头发闷,难以想象薛照心中是何感想。 “你还年轻,觉得拿出自己所有的一切来许诺极显诚意,但那也不过是鸿毛之轻。”齐咎怀声音冷硬而无情,“栖梧是天家贵胄,自身又人品贵重,你能给他的爱,难道他从别处得不到?后宫三千个个仰承君恩,天姿国色解语灵犀自是不在话下,哪个不比你更敬他如神?”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羞辱了,薛照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顿:“敬不是爱。我爱他。我爱萧约,胜过爱惜我自己的性命,普天之下不会再有人比我对他更真心。” “真心有什么用?”齐咎怀近乎决绝,目光迫问,“真心是能让他呼风唤雨随心所欲,还是能让他子孙满堂瓜瓞绵绵?” “你爱他,就是要让他受人挟制,一辈子被你圈禁做雌伏人下的脔宠?” 薛照惶然摇头:“不是,不是这样……” 齐咎怀找准了机会,迈步上前,质问更急。 “你为一己之欲,剥夺本该属于栖梧的许多东西,这就是你的爱!” “不,不只是为我自己,我会照顾好他,我能给他幸福……”薛照言语苍白,但双眸已经猩红,“我会把我所有的都给他!我的命都交到他手里!” 齐咎怀步步上前,薛照步步后退,直至逼入墙角。 齐咎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但他双手紧紧攥住薛照领口,恶狠狠道:“谁稀罕你的命!你只管自己能给什么,不管栖梧需要什么、想要什么,这就是你的爱!多么自私、狠毒的爱!” “就算别的不论,方才在集市上,栖梧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都能那样温和关爱,等他自己有儿女了,他该是多么端正慈爱的父亲?”齐咎怀松手,看着昂藏强健的男子颓然滑落到阴暗潮湿的墙角。 齐咎怀掸掸衣袖,抛下直白而杀人诛心之语:“正常男子谁不想做父亲?栖梧自是亦然。你困着他禁着他,说要给他幸福,你是能与他生儿育女不成?与一个男人厮守一生,难道是什么荣幸之事?难道他不会因此恨你?你不肯放手,是因为栖梧是你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存在。但你于他而言,并不是。” “栖梧值得更好的,别拦了他通天的路。” 齐咎怀的一番言语宛如风刀霜剑,句句凌厉刺人心怀。 薛照迟缓地抬头,像是地狱里的鬼魂仰望人间,但眼中只有不见天日的幽冥。 萧约闻见勾魂彻骨的香味,听见薛照前所未有脆弱卑微地说—— “我留不住他,让他带我走好吗?只要让我跟在他身边,怎样都好。” 第86章 忠贞 萧约感觉自己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摸,满是水痕。 从眼眶滚出来,尚未被揉散的眼泪直往下坠,萧约伸手去接,但只是打湿了指缝。楼房之上,深巷之中,相隔极近极远,那一滴泪坠下,不知被夜风吹向哪边,落声似乎震耳欲聋,又好像寂灭无闻。 幽香无形,哽咽无声。 萧约徒劳地伸着手,摸不到薛照的眼睛。 齐咎怀也被薛照的话震住,良久之后才长叹一声:“身在局中,众人都是棋子。我给不了你答复,栖梧也不能,你就更别奢望什么了。” 第184章 “奢望,一厢情愿之念才是奢望,我和萧约……”薛照在暗色中困顿良久,如泥塑木偶。 夜风寒凉,乌云遮盖了圆月。 薛照仰头望天,面上一片湿润,他指腹轻触,泪水有无香味只有萧约能够分辨,但薛照能够感知此时的苦涩不止发自他的内心。 就算看不见月亮,但月亮一直都在。即使至暗时,也会有一道光照在身上。 薛照缓缓站起:“不,我不甘心做棋子,除非执棋者是萧约。” “这由不得你——” “未必。”薛照擦过耳际,抹去那一滴微凉的泪水,“我知道留不住萧约在奉安,但并不意味着我会失去他。无论萧约在哪,我都会生死不离,我会为他扫平荆棘,让他高枕安眠。” 齐咎怀摇头:“这是何苦,他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 薛照:“我说过会让他高枕安眠,但除非我死,否则在他卧榻之侧,一定是我。” 齐咎怀皱眉:“你这是无理取闹,栖梧要娶妻生子,卧榻之侧哪还有你的位置?难道你愿意没名没分地跟在栖梧身边?还是说入宫为嫔为妃?荒唐!简直是不知羞耻!从古至今,哪有男人当妃子的!” 薛照目光定定地警示对方:“不,我不放手,也不与人分享。我不许萧约娶妻生子,在他身边的一定是我、只能是我。违我心愿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我看谁敢与我相争。” 齐咎怀道:“你是得了失心疯了,栖梧将成为天下共主,怎能没有子嗣传承?” 薛照反问:“没有子嗣就不配成为天下共主,你的意思便是当今皇帝的确该被拉下大位?” 齐咎怀语塞:“这,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陛下并没有龙阳之好,也曾立过皇后,而且育有公主,只是公主夭折所以无嗣。” “到底还是无嗣,所以要从宗亲中择选。”薛照不仅站稳了身子,而且坚定迈步逼退齐咎怀,“皇帝可以从一而终,为皇后空置后宫,凭什么不许继任者如此?不能以身作范,凭什么宽以律己,严以待人?” 齐咎怀被薛照骤变的气势所镇压,不知这少年为何明明已现颓势又翻然固执起来,他一边退步一边断断续续辩驳:“陛下为国事殚心竭虑……陛下……陛下他不以血脉为念,公主夭折之后便着力培养宗亲,一心为国选贤任能,大公无私,岂是你所说的那般为私欲乱国?” “皇帝还不到六十岁,就算现在充填后宫,未必生不出来。要储君,他自己怎么不生?” “情势所急,现生哪里来得及!” “现在说来不及,早些年干什么去了?再说,现在怎么来不及?皇帝是重病缠身活不起了,还是急着去和妻女团聚?” 齐咎怀震撼于薛照犀利言辞:“你!你怎敢如此对陛下不敬!” “陛下……对陛下更不敬的事我都做过,还顾忌只言片语?”薛照仰了仰头,余光带过楼上窗扉,极低地笑了一声,“老皇帝能从宗亲中选拔储君,为何萧约非得有亲生的儿女?” “你!你竟然说得出这种话!”齐咎怀瞠目结舌,“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爱慕栖梧,你的爱就是要他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又如何?有我,难道还不够?”薛照微微眯眼,“你身为师傅,张口就是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其实未必是真为萧约好。你指责我只给他我能给的,而不管他需要、想要什么,你更是如此!扶萧约上位,得益最多的,是你们、是天下,却不是他自己。” 夜风卷散了乌云,月亮出来了,薛照眼中也再度呈现光彩:“设若我与萧约不曾相遇相识,他受你们的摆布坐上那个位置,然后找一个家世出众的女子做皇后,一生不过有几种可能——” “第一种,帝后恩爱,如当今皇帝那般。” 齐咎怀道:“栖梧性情温和,娶得贤妻定能琴瑟和鸣,这难道不好?”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是挂碍,爱是牵绊,若是萧约爱上一个先皇后那样的柔弱女子,难道没有重蹈覆辙的风险?我不一样,我命硬,鬼门关前走过几遭,阎王爷也没能收走我的命。” 齐咎怀脸色难看:“你就是想难产也没那个能力。” 薛照继续道:“第二种,帝后相敬如宾但并无感情,如此便少不了嫔妃若干,诸子相争父子相疑,不就是梁国王室的局面?” “再一种,也是最有可能的。萧约并不愿意接受你们的安排,若是强行匹配,只会成为怨偶,由家到国都不得安生。” 说到此处,薛照恢复了平常的傲然镇定:“和我在一起,是萧约人生诸多可能中最美满的一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其他情形有丝毫可能,萧约的身边一定是我、只能是我!” 齐咎怀气得发抖:“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痴迷?哪来的底气!” 薛照:“就凭萧约服下无忧怖忘的是我!而我愿意为他吃下有挂碍,以示忠贞誓死追随。” 巷中的对话渐渐低不可闻以至于彻底结束了,齐咎怀没能说服薛照,含怒拂袖而去,然后薛照也离开了。 倚在窗边的萧约慢慢滑坐下去,像被抽了筋骨似的,微声道:“你们瞒得我好苦。” 裴楚蓝也往地上一坐,并着肩叹息:“冯煊死了,连带着小青的消息也没有了……先前他每隔两日就会给梁王发一封密信,同时夹一味药材给我。我最后一次收到的是独活……他娘的,老子还没好好教训他,独活个屁!” 第185章 萧约乏力道:“为了你在乎的人,就来逼我。我哪像是做皇帝的料?” “哪里是逼迫?我这是救你。”裴楚蓝辩解道,“你不是恼恨薛照对你那些非分之想吗?奉安已经不安全了,薛照这把保护伞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尽早离开对你有利无害。至于是不是当皇帝的料,你可别妄自菲薄。当皇帝有什么难的,底下那么多人做事,延续从前的规章就行了,又不必你自己事事亲历亲为。好孩子,听话,你一走了之就是,别的不用管。就当在这里的一切是做了场梦,改明儿你从龙床上醒来,前尘往事都是过眼云烟了。” “可这不是做梦。”萧约声音闷闷的。 他垂眸看着手腕上那截断开的红线:“你闻到没有?” 裴楚蓝:“闻到什么?” “薛照的眼泪。” 裴楚蓝一怔,摇头:“我没你那么好的鼻子。但你这不是自寻烦恼吗?我相信无忧怖的药效,薛照对你深情款款不可自拔,但你心里也不过是雾里看花吧?对他,你顶多是有点歉意和愧疚,你可别和喜爱弄混了。” 萧约沉默片刻,然后问:“有挂碍是什么?” 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呢,裴楚蓝犹豫一番还是说了实话:“和无忧怖一对儿的药,吃下去就会让人一辈子离不得心爱之人,否则生不如死。” “竟然还有这种药,不是纯粹的自讨苦吃?要是我走了,薛照会怎么样?”萧约喃喃,不知是在问裴楚蓝,还是在自言自语。 “哪里顾得上他,梁王已经杀红眼了,再不走,等他发现你的身份,就是死路一条。薛照生里来死里去那么多回,血都不知流过多少,哭一哭算什么?哎,你去哪——” 陋室昏暗,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方,但裴楚蓝能感觉身边空了,又听见踉跄摇晃的脚步声。 “我们一时救不出你,好歹缓缓再回去!你这副模样,还不让薛照一眼看出来?” 萧约置若罔闻,失魂落魄地下了楼,漫无目的地在奉安城内游走。 真是可笑,原以为再世为人运气极好投胎成个富二代,没想到竟是皇帝命,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的。 未来的天下共主,陈国宗亲,梁国权宦之妻……这他妈都什么跟什么?这些身份怎么可能同时落在一个人身上! 胆大包天的薛照,连皇帝都想睡,可把他能耐得不行了!有缉事厂和司礼监还不够他忙的,还想当皇后! 哪有皇后比皇帝还高一头壮一圈,随随便便就能强按着榨干皇帝的! 萧约泄愤似的一脚把路边石子踢得老远,听见不远处有野狗叫唤,转过头去朝对方狠狠“汪汪”了几声:“住嘴!知道我是谁吗就敢龇牙!砍你的头!诛你九族!” 野狗也怕疯子,悻悻地夹着尾巴逃走了。 萧约踉踉跄跄喝醉了似的,他脑海中快速闪回残缺的记忆,有了答案之后再倒推回去,一切就显得合理多了—— 因为是陈国宗亲,所以家产无数;因为是储君备选,所以被其他候选人追杀;因为要肩负大任,所以裴楚蓝和齐咎怀都围着自己打转。 薛照同样早就知道了萧家的来历,但他也缄口不言。 别人是怕萧约知道身份不要皇位,薛照是怕萧约要皇位不要他。 凭什么要他!他那么欺负人!萧约想,要是我当了皇帝,先把他那条漏网之鱼给剁了,让他成真太监!看他还怎么一口一个“我妻”! 可是……净身都是从小才好做的,薛照这样的年纪,那样的分量……会弄出人命吧? 萧约并不想薛照死,甚至在看见他身上伤口时会难以自控地心尖发颤,而且并不是因为恐惧。 无忧怖,这药真是神奇,竟然能将某人从记忆里如此彻底地挖去。但副作用也很明显,记忆残缺的空洞像是一大片不能愈合的伤口,一碰就疼。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无爱才可无忧怖,萧约服下无忧怖忘的是薛照,那么也就是说……萧约从前爱着薛照。 如今呢? 萧约擦了擦脸,虽然脂粉涂得不厚,但能想象一定妆容是已经全花了,得赶紧回家收拾打理,免得丢脸不说还吓着旁人—— 萧约在阑珊灯影里站住脚步。 家? 为什么想到回家,下意识朝向的是长更巷薛家?今夜是元宵佳节,为什么从早到晚一点没想起来去城南和父母妹妹团聚? 难道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呸呸呸。 要嫁也是薛照嫁。 元宵彻夜欢游人多杂乱,巡防自然更加严密。萧约一个恍神的工夫已经被巡街的盯上了,兵士们见他鬓发不整妆容凌乱,上前询问是否遇到什么麻烦。 萧约情急之下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目光神色也闪避不定,于是对方陡生怀疑,正要仔细盘查是否奸贼细作,薛照的声音响起。 “他是我的人。” 萧约抬眼看去,薛照提着一只猫灯,一只松鼠灯,向他伸手—— “我们回家。” 第87章 起名 薛照一出现,围住萧约的兵士立刻就散开了,不仅如此,连四面看热闹的百姓也都退避三舍,几乎达到了净街的效果。 萧约本来心里埋怨薛照也和众人一起隐瞒真相,真正见面了,眼里心里却只剩下他仍然泛红的眼尾,一瞬间觉得藏于暗中的自己没资格五十步笑百步,于是慌忙背转身去。 第186章 不想让薛照看见自己被眼泪晕花的脸,萧约便使劲用袖子擦脸,听着薛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萧约心头发紧,未及收拾情绪,肩膀已经被轻轻扳转过去。 “走散了要在原地等我,知道吗?” 萧约设想过薛照各种可能的言语,唯独没预料到这句。 走散没关系,只要能找回来就好。 看来,胆小的不止萧约一个。 薛照将两只灯笼都交到萧约手里,低头将两人腕上断裂的红线系上,一遍一遍打着结。 原本有半丈长的细线,因为接头的绳结,生生短了快一尺,薛照恨不得直接将两人的双手绑缚到一起。 虽然没有直接相触,但薛照握着红线打结,萧约手腕被红线轻擦,先前线断时勒出的红痕已经消散,但痕痒好像依然存在。 薛照不问萧约方才去了哪,他便也低着头不发一言,看着腕扣红线,思绪莫名跑偏到悬丝诊脉这种听过没见过的把脉手法—— 薛照不会医术,但是顶好的治心病的大夫,一眼能看穿萧约口是心非的病症,开的药也对症,等待和包容。 那他自己的病症呢?痴心若狂,怎么医治?医人不自医,薛照显然无法自拔……可他到底不是真的大夫,他是薛照,不应该为情自苦,至少不该到这种程度…… 萧约思绪万千,一直出神到薛照系好红线,双手托起他下颌,端详一阵,指腹轻轻擦去眼尾残留的胭脂。 萧约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薛照眼睛,听见他说:“我说过,不用涂脂抹粉你已经很好看,弄得眼睛红红的,像受了委屈似的……这样子,我也喜欢……早知道还是该给你买只兔子灯。” 轻柔的触感掠过眼尾,比萧约自己恨不得搓下一层脸皮的手法柔和多了。 但不用足劲道,怎么擦得掉? 就算用劲,大概也是擦不掉的。 萧约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眼尾还晕着一团胭脂涂不出、外力散不了的红,岂止眼睛,连鼻头都红了。 有红线相连还不够,薛照无视街市之上众人或戏谑或鄙夷的目光,来牵萧约手。 “你……你这是去哪?”萧约慌忙挣脱,把松鼠灯塞给薛照,自己手里紧紧攥着那盏猫灯。 “回家。”薛照垂眸看了看手里仅剩的大眼睛大尾巴松鼠,“来时就是这条路,不记得了?韩姨和一两还在家里等我们。” “就这么回去了?”萧约感到掌心潮湿,越发用劲地握住提灯木柄,“街上还有这么多人……这是过年的最后一天了……” 薛照静静地看他。 萧约不敢直视薛照的眼睛,于是仰头望天:“月亮出来了,今夜是元宵节,一年就一次,难得这么热闹……还有这只灯,猫怎么会没有尾巴,你那只松鼠好大的尾巴,就是脸不像你……不够好看,但也是尽力了,不可能一模一样……我、我们……” 萧约语无伦次,但薛照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图,并且给出了让他满意的安排:“这时候,摊主应该还没有收摊,我们可以去把尾巴补上。等尾巴时,赏赏明月。” 萧约眼尾的红染到颊边,点头“嗯”了一声。 摊主一家果然还没走,见薛照去而复返,像天神降临一般欢喜,问清缘由后,一拍脑门:“可不是缺了尾巴,还是贵人心细!” 摊主给灯笼加尾巴的时候,薛照和萧约就坐在先前的位置,看着狗儿已经给滚灯周身糊上纸罩了,正在往上面描画花样。说是花样也不准确,是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团圆平安。 摊主忙着手上的活计,瞥了一眼,笑道:“我不识字,也还没攒够钱送狗儿去读书,只能瞎描瞎画。我们做灯笼的,好看好玩只是添头,最要紧的是实用。灯笼虽轻,但哪家哪户离得了它来照明?日日抬头不见低头也要见的东西,最好讨个吉祥意头,所以要在灯上写点吉利话。我请巷头秀才先生给我写了满满一篇,看不懂,但日常能够比着描画,什么富贵荣华啊,招财进宝啊,客人们看了喜欢。不过,我真正认得的还是‘团圆平安’这四个字,只要一家团圆,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狗儿勾完“安”字的最后一笔,笑着应声:“就是!谢谢大人,让我爹能够留在家里,让我们一家团圆!” 薛照看向萧约:“我说过,我们家,他说了算。” 狗儿很上道地对萧约磕头道谢。 萧约伸手去扶孩子,却又想起方才在巷子里,齐先生以狗儿为论据,指责薛照爱得自私。 爱不就是自私的吗?博爱的真名叫做仁义。 “其实,我并没有很喜欢孩子……”萧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薛照说这种话,但话出口之后他并不觉得后悔,只是有些难为情,“我这一辈子,原本只想做个富贵闲人,让自己尽兴,照顾好家人……我父母也没指望我传宗接代,没人勉强我,也没人能勉强我。” 薛照眼眸深深:“我知道。” 萧约鼓足勇气用如此委婉的言语和薛照坦白自己知情,但他平静得过分,于是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灯笼摊主糊好灯笼,转过头来见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怪,犹豫一番之后奓着胆子在递上灯笼的同时,对二人道:“今夜过节,我家运气好接到贵客,让我一家得了生路,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还想腆着脸求贵人们一件事。” 萧约喉头正被话卡着不上不下,想要一吐为快,闻言点头:“你说就是,只要我们能做到。” 第187章 摊主目光落在自家儿子身上:“狗儿还没有个上学的大名。我一辈子睁眼瞎,不能让儿子也这么过,一家人拴紧裤腰带也要让他读书识字。贱名好养活,但读书人总不能一直叫狗儿,多难听。巷头的秀才倒是也能起名,就是从书本里摘出来的字我听不明白,一笔一划的皱成一团泛着酸气,我不认识它它不认识我,叫着也拗口。二位贵人让我儿能够有爹娘照看着长大,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再长爷娘一般,又有身份和体面。所以我想求贵人赏一个名字给他,也好托二位的福,让这孩子得些好运。” 给孩子起名是父母的权利,但薛照这一辈子……大概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萧约看向薛照:“你来?” 薛照摇头道:“我这一生坎坷多舛,自身都没有好运怎么给他人福气?你来吧,既要行善施惠,自然是要给个最大的。普天之下,不会再有人比你起名更带福气了。” 摊主听着这话只觉得是薛照事事将老婆放在第一位,但萧约心里明白,薛照这是在那一句“知道”之后进一步的回应—— 暗巷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薛照也没有灵敏过人的嗅觉,但被注视者同时也一直在凝望窗扉之后——用心。 薛照能感知到,萧约在,在为他落泪。 从窗后坠落的那一滴泪既打湿了萧约的眼睛,也滋润了薛照绝望而近乎干涸的心,并成为了他一腔孤勇的决心。 萧约心底并不反感薛照以爱为旗冲锋陷阵。 只是说不出的心疼。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自寻痛苦烦恼? “叫明安吧。”萧约道。 “明安?”摊主双手揽着儿子肩膀问,“是哪两个字啊?夫人能写给我们看看吗?” 薛照先一步顺过粗糙的画笔和颜料,在滚灯“团圆平安”的字样旁边写下稍小一些的“明安”二字作为落款。 “你家以灯为生,无论繁复的宫灯还是简陋的油灯,归根到底是用来照明。灯尚明,暗夜便无所惧。”薛照所写和狗儿——现在该叫明安的描摹涂画形成鲜明对比,但在暖黄的灯光熏染下一样温馨,“至于这个‘安’字,是你们心中所愿,也是你们有幸遇上的这位恩人恰好能够给你们的。他承诺给你们的平安,一定会兑现。” 摊主一家听完名字的解释欢喜不已,对二人千恩万谢的,萧约却更加觉得心里发沉生痛。 薛照都知道,他与萧约心有灵犀,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他和萧约更有默契。 两人都习惯了以沉默作为提问和回答,彼此心意不言而喻。 可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话又吞回去,该有多苦涩? 走出摊档,萧约终于开口问:“你真的,愿意让我去陈国?” 已经快到子时,街上不似先前喧嚣,华灯也撤了大半,行至无人处,薛照低声道:“不是我让你去,是我跟你去。哪里都好,只要我们在一起。” “可是——” “别说可是。” 无人之处,唯有天上朗月,手中对灯。 薛照与萧约相对而立,食指轻压他双唇:“陛下能给素不相识的人恩典,也给我一些好不好?” 萧约心内轰然。 请求者卑微忐忑,被请求者也快溃不成军。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唇上的触感由按改揉,口脂早就擦净,但唇色却越来越红。 “若是陛下不说,那我是不是可以如此理解——这样柔和的唇,说不出残忍的话,但也不够仁慈,不适合做承诺,更适合……直接作为赏赐。” 薛照的吻和月光一起落在了萧约唇上。 呼吸纠缠,薛照歇在萧约颊边酒窝,声如潮泛:“陛下,此时没有醉酒,红线算不上锁链,你不抗拒,过后就治不了我欺君之罪……就算治罪我也不怕,大不敬的事都做过,心里还有更坏的念头。” 萧约讷讷:“我只是有些怕……” “该怕的是我,我怕你不要我,我怕我要不到你。 ”我想要你。一辈子。”薛照目光虔诚胜过月色,“未来的陛下,我的妻子,萧约,萧栖梧。我不想称你为陛下,我想一遍一遍唤你的字,以此来稍稍安心。栖梧,妻吾,你命中注定就该是我的妻子。永远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萧约与薛照四目相对,如风露相逢。 薛照的吻并不令他抗拒……甚至有些喜欢、沉迷,从第一次开始就是如此。 再也不会有比薛照更爱自己的人了。 再也不会有人比薛照更让自己动心了。 那还犹豫什么? 月色是一觞烈酒,沾上就醉。 萧约捧着薛照的脸,踮脚吻了上去。 第88章 归家 两人都习惯了装糊涂,但薛照是糊涂着攻城略地,萧约是糊涂着防守撤退,这回萧约主动吻回去,反倒让薛照手足无措了。 月色和夜风一样细密,唇舌之间却再无余地,连呼吸都是拮据的。 天地之广,两人而已,薛照几乎快要溺毙在无边的月色之中,他轻咬萧约唇瓣一下以告暂停,涩声道:“这是什么?是恩典,还是答复?” 萧约眼眸如星:“这时候,你确定要问?我难得冲动上头,下一次豁出去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薛照喉结一滚,扣着萧约后脑重新吻了下去。 月明星稀,夜凉心热,猫灯和松鼠灯里的蜡烛燃得亮堂,一寸一寸短下去。 第188章 萧约侧首靠在薛照肩上,微微喘息:“贪心的松鼠,不仅爱藏粮,也不知道见好就收,亲得人都快断气了……没出息的样子,真怕没下回了?谁拗得过你,不给也能强要……好累好困啊,回家吧,再不回去,韩姨和一两快急死了。” 萧约终身都乏了,薛照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感到自己活着,感觉活着真好,他把人往自己背上一搭:“好,回家。” “好端端的你背我干什么?”虽然四下无人,但萧约还是闹了个大红脸,他双臂勾着薛照脖子,“我又不是没长腿,况且也走不了几步路,你不是把马拴在了灵光寺附近?放我下来,让人看见还要不要脸了?快放我下来。” “不要脸,要你。” 萧约的体重对于薛照来说不算什么,但薛照走得缓慢,享受似的沐着夜风晒着月光。 “幼不幼稚啊你。要是放在半个月前,我想都不敢想你会说这种酸话。”萧约摸摸薛照耳朵,他也不比自己从容多少,耳朵简直可以用来暖手,“怕我跑了不成?喏,有线系着呢。” 薛照道:“不是怕你跑,君无戏言,何况还盖了印章。” “嗯?什么”萧约趴到他耳边,“盖什么印?” 薛照目光往下并抿了抿唇,萧约瞬间了然,在他肩上轻砸一拳:“不就亲一口,可把你乐得没边了,三句话都离不开这个……真不害臊……既然不怕我跑就放我下来,背着不累?” “不放。不累。”薛照侧首蜻蜓点水似的又偷了一个吻,“不是怕你跑,只是我想离你更近一些,越近越好。只有红线连着不够,牵手也不够,这样一寸一寸紧贴着,感受着你身上的热度,听着你的心跳,我才能稍微安定……若是能再近一些,就更好了。” 已经是胸贴着背了,还要再近……看着正正经经,满脑子歪心思。 “大概陛下也是愿意让我侍寝的,我能感觉到。”薛照对默默发热的萧约促狭一笑。 萧约脸红得发烫,慌忙松了松身子,却越发别扭了,只好贴在薛照背上不动:“才没有,别那么自恋,才不是因为你……我,这只是蹭出来的正常反应,你要背就背稳当,我……别再乱叫,连储君都还没当上呢,殿下都不是,叫什么陛下,你也不怕祸从口出,眼看着局势危急,阴沟里翻船就糟了。” 薛照当然听得出萧约是在转移话题,又问一句:“要停步歇歇吗?” 被背着走路哪里会累?自然也谈不上歇息,薛照所说的“歇”当然不是萧约,至少不是他整个人。 萧约拧他耳朵:“还说,没完了是吧?行吧,放我下来歇歇,反正我也用不上你。这会用不上,以后也用不上。” 薛照勾唇:“陛下恕罪,不敢再言语冒犯了。冬至好像没吃饺子,小心耳朵掉你手里。” 萧约醉酒似的两颊晕着酡红,松了手,轻轻哼哼两声:“再欺负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也别太得意忘形了,那两个字,都咽回肚子里吧。虽说你手下的缉事厂是奉安第一情报衙门,但梁王也不是眼花耳聋,他能瞒着你征兵,自然也能在其他你没想到之处布局。越到关键时,越要警惕。” 薛照点头:“我会小心。不过,虽说四面无墙,但也不必担心有人窥听。我嗅觉不如你灵敏,而听觉尚可,方圆三丈之内的呼吸之声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以静制动,钓的一手好鱼。你知道我在听,那些话是故意说来让我心软的吧?” “是,我希望你能心软。但无论如何,我都要你。” 默契之事说开,彼此的心更加贴近,萧约也不执着于让薛照放下自己走路了,偏头倚靠他肩膀:“那次也是?我以为是你伤寒了,所以没察觉。” 薛照顿了顿:“当时能感觉你在身后。这种难堪之事,本不该让你知晓,但不知为何,还是让你听了下去。” 薛照自己难以言明,但萧约知道他是怎样心态—— 薛照在赌,赌萧约听到他的身世会有怎样的反应,他满怀希冀,希望萧约能够无条件地给他包容,给他爱。当夜的结果是,萧约怕伤及薛照自尊所以逃开,薛照以为萧约嫌恶自己便追了上去,然后就有了那个吻。 萧约轻叹一声,更加放松地枕在薛照肩上。 “谁让你是香饽饽呢。” 香饽饽,谁能舍得? 我舍不得,所以我不会抛弃你。 薛照“嗯”了一声,心领神会萧约的偏爱,继续缓缓走属于他们二人的路。 薛照的背上安稳踏实,往常这个时候早就在会周公了,萧约打起了盹,恍恍惚惚再睁眼时,却见面前不是侯府的高阔门第,而是窄小的照庐巷口。 “不是说回家?”萧约拍了拍薛照肩膀,薛照终于舍得把人放下来。 薛照道:“这就是家。” 萧约有些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从前让你受了许多委屈,自此以后,该我来就你,你所在之处,就是我家。”薛照握住萧约手,虔诚贴在眉心,“栖梧,多谢你,给我一个家。” 萧约眼睛鼻头又都泛起酸来,他反手将薛照拉近,两人额头相贴:“真的决定了?离开梁国,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无兵无权,就如无根之木。你,不怕吗?” 薛照笑道:“一切乌有,正好给陛下赐我更多东西腾出位置来。” 第189章 萧约也失笑:“你倒是乐观。买定离手,不能反悔了啊。虽然裴楚蓝和齐先生信誓旦旦,但陈国宗室不是只剩下我一个,旁人都是从小历练的,我却连半路出家都算不上,我未必能……” “有我在。我会为你扫平所有坎坷荆棘。” 萧约相信薛照说得出做得到,转了转眼珠,把气氛弄得松快些:“就当我是众望所归吧,皇后之位大概也是众望有归了吧?裴楚蓝说陈国多丽人,肤如凝脂唇如丹朱……” 薛照俯首要吻:“我不信,我的才貌逊色于人……” “俊美而自知,你倒是一点也不许谦虚。是好看,但是沉迷美色不就成了昏君?唔,就再做片刻的昏君吧……”萧约闭眼应和,这个吻却没落到实处,薛照贴在他耳边说:“湖边有人,熟人。” 萧约抬眼望去,还没看清越人湖边两道人影是谁,就听见扑通一声。 有人落水了。 萧约与薛照快步上前,稍靠近些,萧约就嗅到一股熟悉的腊梅香气—— 萧约急握薛照的手:“是听雪!我给听雪配的香膏,他一直在用!” 听雪在奉安已经唱出了名头,因为沈家的庇护也没人再敢轻薄于他,但今时今日戏子身份到底还是太卑微了些,处处要赔着小心,处境实在不算安泰。 夜半听雪不在戏班里,怎么会出现在越人湖边?是他落水了吗?跟他一路的另一人是谁? 薛照安抚焦急的萧约:“别急,听声音落水的不像是他。” 萧约闻言瞬间定了心:“那就好,听雪身体单薄,怎么经得起寒夜落水?不过,水里的不是他,那是谁?” 来到落水处,萧约见到岸边惶然无措的听雪,定睛再看水里,竟是沈摘星。 听雪看清面前是萧约,目光先是闪避,然后又急忙向其求助:“萧公子,快救救沈二公子,他……他不小心落水了……” “别哭别急。”萧约轻拍被吓坏了的听雪,“湖边的水不深,我们听见动静立马就过来了,别怕……” 话还没说完,薛照已经飞身踩水把在湖里扑腾的沈摘星提了起来。 沈摘星吭吭哧哧地往外吐水,除了水藻的腥味,萧约还闻到浓烈的酒气。 原来是醉酒失足。 也难怪沈二会烂醉如此,沈危一去不回,沈家的顶梁柱塌了,沈二也没了为其遮风挡雨的兄长。 但萧约对沈摘星的同情没持续多久就转变为愤怒,因为听雪上前搀扶沈摘星,含泪劝道:“沈二公子节哀,若是大公子知道你如此伤心,把自己弄成这样,也会灵魂不安——” 沈摘星不但不领情,还大力将听雪掀开:“滚!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跟我说节哀!我大哥没死!他不会死!全天下的人死绝了我大哥也不会死!他是沈危,他可是沈危!你怎么敢咒他!我怎么了?我没醉!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跟着我干什么?别以为小爷我睡过你,你就能对我发号施令!又不是黄花闺女,不知道有过多少——” 萧约一巴掌甩在了沈摘星脸上,几乎将勉强站起的男人掴翻。 “清醒了吗?”萧约眼含怒火,沉声道,“清醒了就跟听雪道歉。灌几口马尿就不说人话了,失去亲人痛苦难消就可以随意出口伤人吗?若不是看在沈危的面子上,该把你再踹回湖里,好好涮一涮你的脑子和嘴!” 第89章 误解 沈摘星被这一巴掌打得发懵,水鬼似的摇摇晃晃一番,终于站住了,眼神还是木的。 沈摘星用力甩了甩脑袋,溅得水花四散,他指着萧约骂道:“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大哥,你、你们都是一路货色!靠着讨好男人混得人模狗样,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恶心的兔儿爷!” 薛照皱眉把人提起一摔:“再不清醒胡言乱语,拔了你的舌头!” “你敢!我大哥会保护我……有我大哥在,谁也不敢动我……我、我大哥……我大哥不在了……要不是你给我吃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怎么会沾上他……我,我怎么会连大哥出城都没去送一送……” 沈摘星烂泥一样滚在地上又哭又骂。 萧约听着沈摘星前头那些混账话,本想再给他一脚,但听到后来,大半的愤怒都转为惋惜和自责。 原来沈摘星和听雪扯上关联,是因为那一罐糖莲子? 萧约抱歉地看向听雪:“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听雪埋首用力摇头,事发之后他最想瞒着的就是萧约,偏偏难堪的话被当面说了出来。听雪简直羞愤欲死,从前再屈辱的日子也熬过来了,此时却恨不得投水了断,免得在萧约面前使得本就艰难维系的颜面更加一败涂地。 “稍后我们送你回春喜班。”萧约轻拍听雪肩膀,“往后不许他再踏足,连靠近也不行。你放心,没人能再欺负你。” 萧约说罢看向薛照,薛照点头:“你答应的事,我自然会做到。” 听雪揩了眼泪,抬起眼来仍是摇头:“沈二公子不是有心的,先前……先前是他喝醉了酒,此时也是……我听说过,冬至那日消寒会,他在越人湖上打过一场冰蹴鞠比赛,那次沈大人也在场……沈二公子是太思念兄长了,醉中又分不清时令,以为湖水还结着冰,所以才会落水……我自己就可以回去,萧公子你们还是先送沈二公子回府吧……” 沈摘星的哭骂停了一瞬,然后他翻身起来,恶狠狠对听雪道:“你懂什么!关你什么事!谁让你跟着我的,我是死是活和你有屁的关系!要你在这假惺惺地充好人,唱两出慈悲救世的戏,真把自己当菩萨了?也不看看自己身份,就算我淹死了也轮不着你给我守寡,滚!” 第190章 听雪被沈摘星的话弄得脸色煞白,萧约则是气得想再动手:“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听雪怕你出事,夜半还守在你身边,你不仅不领情还发疯乱咬。身份怎么了?沈危也从没像你这么盛气凌人!” “不许提我哥!”沈摘星吼道,“他是替薛照死的!护送联姻使团本该是薛照的差事,迎接质子的也该是他!怎么会变成我哥!” 沈摘星越吼越激动,他冲向薛照:“你是不是早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是不是你故意陷害?是不是你谋杀我哥?” “杀了沈危,于我有什么好处?”薛照沉着脸把扑上来的水鬼拂开,冷冷下视,“就算真是我从中作梗,你这副模样,难道还能为他报仇?沈危关心呵护,就养出个只知道发酒疯的废物——我若是你,痛苦愤恨之下,策马直奔边境,哪怕不能手刃仇敌,找回兄长尸骨扶灵回京也不枉手足之情。可你在做什么?” 薛照语气冰冷:“别说你是为了沈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丢死人的脸。” 沈摘星嗬嗬地喘着粗气,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咬牙挤出一个“滚”字。 薛照目光指向听雪:“没听见刚才萧约说的话?给他道歉。” 沈摘星:“道个屁的歉!老子给过钱!嫌少是吗?直接去沈家账房,想要多少给开多少!” 萧约一拳砸了过去:“你这个混蛋!” 听雪含泪拉住萧约胳膊:“本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对沈二公子,我绝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感激沈大人的庇护,意外之事不必再提了……沈二公子还不清醒,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大人的弟弟悲痛过度伤了自己,否则对不起沈大人在天之灵。” 萧约和薛照对视一眼,二人皆无声叹息。 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没有说明,但大概也能梳理出来——那罐糖莲子有下火败兴的功效,萧约只吃了两三颗第二天都一蹶不振,更何况沈摘星那般胡吃海塞? 事关男人的尊严,沈摘星一定是慌忙寻医问药,大概并没能立竿见影,所以忧闷醉酒,紧接着酒后乱性,就有了他和听雪的事……好巧不巧,错过了沈危奉旨出城接应冯煊一行,兄弟二人自此天人永隔。 沈摘星说的话混账,可他心里也是真的难受,听雪能够体恤,所以不计前嫌守在他身边。 沈危的死,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事情怎么就会到这种地步呢? 薛照看出萧约的心思,握着他手劝慰:“不关你的事。酒后乱性之人,自身德行本就有亏,醉酒只不过是个借口。” 萧约明白道理如此,但对命运凄惨的听雪仍是十分同情。 眼看着快要天亮了,沈摘星径自在前踉踉跄跄,听雪意欲搀扶却数次被其拂开。 沈摘星也是实在醉得狠了,摔倒爬起反复几次,一刻钟过去,没走出几步。 萧约叹一口气:“沈二可恶,摔多少跤都是活该。但放任他这么满街乱蹿,实际上是折腾听雪。让沈摘星就在小屋里歇一会吧,等天亮了再叫沈家人把他弄回去。” 薛照考虑片刻,点了头。 照庐巷里的小屋只有一间卧房,听雪刚把沈摘星扶上床他便要往下跳,薛照直接一掌劈在他后颈,立马就晕过去老老实实躺平了。 其余三人便到被腾空的作坊里坐等天明。 萧约心里想着近来发生的许多事,随意坐了个位置,刚坐下薛照就挨了过来。 “家里都被你搬空了,就剩下几条板凳,还非得跟我抢?”萧约推了推薛照,不动如山。 薛照道:“我就坐这里。” 萧约目光越过薛照,看见旁边低头拭泪的听雪,瞬间了然,咕哝道:“宣示主权也不看场合,至于吗?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被说幼稚也好,小气也罢,薛照打定主意要把萧约和听雪隔开,他坐在两人中间,对听雪道:“沈家家风严谨,我会让他们给你个公道的。” 萧约手肘捅捅薛照,小声说:“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得这时候说吗?你就别添乱了,将错就错其实就是错上加错。沈家门第虽高,但沈二那种平时没脑子遇事更加扶不起来的货色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萧约看向听雪:“此时什么言语都是苍白的,我也没资格说感同身受,但我知道你受苦了,决定权在你,你想如何处理此事,我们都会支持。” 听雪神色近乎麻木了,但听到“我们”二字还是抬起头来,张了张唇,发出的声音有些哑,说的话也显突兀:“萧公子,是自愿的?” 萧约下意识看向薛照,他微微皱眉,眉眼间除了排斥情敌的戒备,更多的是紧张。 薛照也需要萧约再次答复来安心。 萧约垂眸看着两人腕间的红线,点头:“是。” 听雪泪如雨下:“可是我们相识更早……” 薛照轻咳一声,吓得听雪咽回了后面的话。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你先出去赏赏月。”萧约目光示意薛照,又轻推了一把,薛照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出门。 作坊里只剩下萧约和听雪两人,听雪终于能哭出声来:“我有时候也会埋怨老天不公,为什么让我的人生如此不堪,为什么要让我在登芳阁遇到公子……若是没有公子,我早就吊死了,也不会像如今这样不尴不尬不死不活地过日子;若是在别处遇到公子,我……我至少是干净的……” 第191章 听雪自卑怯懦,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他的极限。 萧约看着他伏在桌面上痛哭,叹息一声轻拍后背:“听雪,抱歉让你这么痛苦,我打心底里想让你快慰一些……” 听雪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萧约,鼓足勇气道:“公子,让我跟在你身边吧!我不敢奢望什么,让我洒扫侍奉烧火洗衣都好——若是你嫌我不洁,我去喂马砍柴,不在近前,只要能长久地远远看着公子就好!” 萧约目光悲悯:“何必自苦呢?你如今已是良籍,登台唱戏是你喜欢的事,而且还能满足温饱,甚至攒下一些积蓄。眼看着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为什么要为了旁人而委屈自己呢?” “不是委屈!没有委屈!跟在公子身边是我最大的心愿!”听雪急声道。 “你是生来就喜欢男人的吗?”萧约问题突转。 听雪咬着下唇缓缓摇头:“不……我不……我不知道,我很早就进了登芳阁……” 萧约又问:“在你幼时,邻家有玩伴吗?” 听雪点头:“我还记得,我邻居家里有一双儿女。” “那你是更喜欢和他家儿子还是女儿一起玩呢?” “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女儿吧,我们一起过家家酒……”听雪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我和那个妹妹扮夫妻,她弟弟假装我们的儿子……” “那你再想想我刚才那个问题,其实你心里是有答案的,对吗?”萧约按了按听雪手背,“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什么,反而很是敬佩,敬佩你坚韧的意志。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若是我来经历,我绝不会活得比你更好。从前那么不好过都坚持过来了,为什么要在柳暗花明时重蹈覆辙呢?” 听雪似懂非懂,但他听得出萧约字字都是拒绝,他紧紧握住萧约手:“可是萧公子和他们不一样,只要你真正把我当人看待!我不是天生喜欢男人,但我……我真的喜欢萧公子!” “除了我,还有很多人在善待你啊。”萧约余光瞥了一眼屋外,温声道,“你的班主师父,以及梅雪臣在世时,他们都对你很好。还有沈危,他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要保护你。你得到他们的照顾,一方面因为他们都是好人,另一方面因为天理公道本该如此。听雪,你受过太多的苦,但你要相信好运是会眷顾于你的,努力生活的人总不会被生活辜负。你已经从火坑里逃了出来,未来会越来越好。无需依赖谁,你自己就能活出一番精彩来。我从前就对你说过,我不是你的救世主,人生这条路是靠你自己走下去的。” 听雪喃喃:“可是,我对公子的心意是真的,不比那位少……真的,我的身子是脏的,但我对公子的心意再干净不过!我的心里全是公子!” 萧约摇头:“我想你大概是弄错了,把感恩和爱混为一谈。你并不是天生喜欢男人,从前是迫不得已,遇到恩人又错把感激当成了爱慕。不止我一人对你施以援手,沈危做的其实比我更周到,你对他和我的态度之所以有区别,只不过因为我在他之前给了你温暖。可是,听雪,你人生中还会遇到很多人,先来的不一定是对的。真正的爱,不是你现在所以为的这样。” 听雪沉默良久后再开口:“真正的爱……公子你呢?你是先天就喜欢男人的吗?” 萧约默了片刻,目光投向屋外的一片衣角,摇头:“可是,谁让薛照偏偏是个男人呢。” 第90章 暂别 萧约的话音才落,那片偷听的衣角就撤了。 这点自信都没有吗?动了心的男人真是立马变得幼稚又愚笨。 听雪闻言颓然:“可是,为什么他能得到公子的偏爱,我却不行?到底还是我不配……” 萧约侧首看向听雪,温和劝道:“爱这回事,是不讲配与不配的,若是双方不对等,维系彼此的一定不是爱。” 听雪茫然:“可是人生来就是分三六九等的……我知道了,是我不该奢望。龙凤相配,我只是过街的老鼠。” 萧约摇头:“不是这样,我说的对等不是门第家世,而是志趣和爱意……或许你一时还难以改变观念,但来日方长,别着急。既然前路茫然,不如从头开始,和过去的一切告别。我对你而言,也是过去。春喜班一路巡演,在奉安也不会待太久吧?早点离开也好,奉安正是多事之际。” 听雪茫然的目光之中仍有不舍,但萧约说完让他在此宽坐,便径自起身去卧室查看沈摘星是否清醒了。 刚走到卧房门外,萧约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薛照道:“你这样擅自行为,几乎打乱全盘计划。” 萧约心头一紧,这话不像是对沈摘星说的,果然他推门而入的同时听见沈危的声音:“事急从权,若我不假死,那就真的没命回来了。” 沈危没有多作解释,回头和萧约对上视线:“我听长公子说,梁国境内有一位陈国储君人选,看来就是你了。” 薛照皱眉道:“冯煊也还活着?他怎么知道此事,还告知于你?” 沈危没有回答。 萧约同样诧异自己的身份竟有这么多人知晓,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看着沈危右边衣袖上暗色的血迹:“你的右臂?” 沈危风尘仆仆,脸上也带着几处伤痕,却是云淡风轻道:“筋脉断了,这条胳膊废了,只相当于是个摆设,但死里逃生已经是万幸。” 第192章 萧约神色凝重:“在边境到底发生了什么?质子现在何处?” 沈危道:“我也不知道大公子此时身在何处,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边境发生的事,我至今还没有梳理清楚。” 萧约:“是梁王动的手?虎毒尚且不食子,梁王竟然对质子痛下杀手,还殃及了你……能活着就好。沈邈因为你的事,弄成了这副模样,相比于藏在暗处,或许背靠沈家更能保证你的安全,你带他回去吧。” 沈危垂眼看着床上尚且昏睡的二弟,缓缓摇头:“名义上我是已死之人,当然不可再回到沈家,否则难保不会被扣上假死欺君的罪名。而且,有些事,我也只能放下沈家长子的身份才能去做。” 薛照凝目道:“沈危,你究竟做何打算?” 沈危看他:“界碑之事,你不也未对我言明计划?知道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就足够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界碑……”薛照神色晦暗欲言又止。 见沈危要走,萧约急声问:“你不等沈二醒来?他以为和兄长天人永隔,自己也丢了半条命似的,就算你有要事在身,也不差这一时片刻吧。至少让他知道你还活着,也好放心啊,否则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你难道不心疼?” 沈危望着弟弟,叹息道:“不知道也好,至少能让他远离风波。阿邈一直希望我陪他蹴鞠,我从前总推说军务繁忙,再加上并不喜好这类玩意,竟然一次也没有过。我错过的,又何止这一桩。” “以后,怕是也没有机会了。薛照——” 薛照迎面看向沈危:“你说。” 沈危怆然一笑:“看在我曾容留过你堂弟的份上,帮忙照拂我的兄弟。往后阿邈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多担待。” 此情此景如此语气,近乎是临终托付了。 沈危虽然活着回来了,显然是报着死志的。 薛照绷着唇角:“他很欠管教,我犯不着管,要担待你自己担待。” 沈危面色凝重,对薛照郑重一礼:“拜托了。” 这一夜是萧约最后一次见到沈危。 元宵节一过,日子就像风吹历书一般快速翻篇,正月眼看着就要消耗殆尽了。 在这段时间内,奉安城内几乎时时都在议论郡主联姻引发的相关事项—— 元宵的节日氛围冲淡了质子之死的热度,奉安的百姓对于冯家长公子的认知本来就只限于一个名字、一个身份,质子是死是活并不能激起普罗大众生活的波澜。但没过几天边境又出了事,梁国与卫国驻兵发生了摩擦冲突,起先只是个人械斗,后来发展成为两军对阵剑拔弩张的地步。 不知是从何传出的消息,梁王收到边境的奏报,说是起先与梁国士兵发生冲突的卫国士兵疑似他方伪装。 当今天下,除了梁、卫二国,剩下的只有陈国了。 奉安城内渐渐弥漫起焦躁不安的气氛,茶坊酒肆之中随时都有人交头接耳议论,怀疑陈国故作好心明面上放质子回国,背地里却将质子杀害在边境之处,一来为了栽赃给卫国,挑起梁卫争端,二来是杀鸡儆猴,震慑藩属。 可是,好端端的,宗主何必要和臣下过不去呢? 有人猜测,陈国皇帝是要清理异姓藩王,真正一统天下。 可是,陈国疆域辽阔,何必再计较梁国一隅之地呢? 百姓议论纷纷,诸多不合理之处最终都能用“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来一言蔽之。 一时间,自奉安乃至梁国全境几乎是人人自危。 但梁王仍然保持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状态,仿佛对民间的揣测毫不知情,近来上朝过问最多的也还是二月的联姻和春闱。因为这两项都是礼部主管,所以近来老四很是得用,老二倒是称病在家接连数日不朝。 已经是正月底了,送郡主前往卫国的使团主要成员也都定下。梁王属意率领使团的原本是四公子冯燎和薛照,中途出了长公子冯煊这桩岔子,差事到底还是又落回原处。 不过,因为礼部人手紧缺,冯燎要操办春闱,所以留在了京中,老二又称病不出,梁王便改派淮宁侯的次子与薛照一道,据说是沈二自己向梁王请求的。 萧约对此表示担忧:“沈摘星是个没脑子的人,先前他就怀疑是你陷害了沈危,难保梁王没再撺掇什么。梁王心思歹毒,沈二莽撞冲动,这一去远离奉安,而且边境上已经出过一回事,要是他对你不利怎么办?” 薛照蹲身给一两添着狗粮,闻言仰头看萧约:“担心我?” 萧约用脚尖踢踢他:“跟你说正事呢。” “这就是正事。”薛照起身牵着萧约手往屋里走,“你心里有我,我当然欢喜,不过十个沈邈也不能奈我何。我倒是更加担心你。”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萧约道,“梁王并不知道我的身份,知情的除了你和我的家人,就是裴楚蓝和齐先生……哦对,还有沈危和那位长公子,不都是我们这边的吗?没人会泄露。” “眼下看起来都是和梁王相对的,但是……”薛照的话没说完就转了方向,“怎么不能把我也归进你的家人里?难道我不是吗?栖梧?” 薛照刻意把“栖梧”二字拖得很长,分明意在表达谐音。 栖梧,妻吾,嫁吾为妻。 萧约脸红想要岔开话题:“我去看看韩姨有没有收拾好你的行李……” 第193章 薛照长臂将人揽回:“嗯?躲什么?什么时候正式给我个名分?上次回门老丈人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如今我算是有靠山了吧?” 萧约被他呼吸时的热气弄得耳朵发痒,自从元宵那夜两人将话说开,薛照简直就像换了张嘴似的,肉麻的酸话张口就来。 “什么老丈人,之前谁说的他来就我,怎么现在又以女婿自居了?想好该怎么称呼,否则别指望什么靠山。” 薛照含笑应“好”。 萧约反手搭握在薛照小臂上,随即正色起来:“大敌当前,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这次远行,处处小心,尤其多防备着沈二,免得他做出什么糊涂混账事,看在他哥的情面上又不好收拾他。” 薛照轻“嗯”了一声,又不知足地问:“现在不想,等这阵过去,就可以想了?” 萧约直接给薛照一肘,从他怀里松脱:“想什么想,不准想。你才多大,放在我们那,你这都属于早恋。” 薛照偏头看着萧约:“梁国寻常人家,十六七岁就开始议亲,到我这个岁数或许连孩子都有了。这还算早吗?陈国风俗与梁国相差这么多?” 萧约语塞,心想尽管薛照恋爱脑上头显得有些傻气,但还不至于全傻,能听出话里不对劲的地方。 虽说萧约如今能够正视自己的心意,但他是头一回谈情说爱,还是跟男人,多少有些迈不开步子,至多也只能坦然接受薛照先前所做的那些……再进一步,暂时还做不到。 薛照也不强求,时不时像只馋猫过过嘴瘾。 至于萧约来自另外的时空这件事,萧约也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告诉薛照、要不要告诉他,毕竟这种事情确实令人费解,不说可能还能让二人相处更加自在,说了反而徒增烦恼。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韩姨也打点好了行装,临别之际,薛照嘱咐了萧约许多,让他或是住在长更巷或是回城南萧家都好,暗中有一队好手保护,不会有什么差错。 薛照还说,等他回来之后,便再次正式拜见萧约的父母,做足成婚的礼数。 萧约打断他:“已经办过婚礼了,还要补全什么礼数?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过,没谁比他更清楚这些繁文缛节多么无用。” 薛照清咳两声:“此一时彼一时……就当我是贪得无厌吧,拜过高堂,我心里能更踏实些。不仅要和你去见你的父母,我还想……带你见我的父母。” 薛照的目光诚挚而满怀希冀。 萧约点头,他明白,薛照所指的父母自然是故去的郡主和薛大人。 “我等你回来。”萧约送薛照上马,看着他离去背影,终究是克制不住又大声喊,“尽早回来!全须全尾地回来!一点伤也不能受!” 薛照回头朝萧约摆了摆手:“风还凉,回家等我。” 薛照走后没多久,萧约在见薛照父母之前先见到了那张据说与郡主酷似的脸—— 柳昭仪有孕才满一月便被诊出,梁王大喜,重赏了后宫,令外命妇们也都进宫庆贺。 作为靖宁侯夫人的萧约自然也在其中。 第91章 召见 柳氏的来历,萧约清楚。 因为长相酷似郡主,所以有了这个姓氏这般身份,也因此入宫月余,柳氏几乎没有和各宫嫔妃走动过,只是先前梁王为了打压薛照,给卢氏等人透了风。 如今,梁王是一点也不顾忌了,让命妇们进宫朝拜,这些高官贵眷但凡是有些年岁的,大多见过章台郡主,如此一来,王室的秘辛便要成为高门之中的窃窃私语了。 届时,薛照的处境会是怎样不难想象。 萧约感到愤慨,暗骂梁王是个疯子,幸而薛照在梁国的日子也没剩下多少了,眼下要紧的是进宫之后如何应对。 梁王会召萧约入宫这件事,薛照出发之前已经考虑到。 毕竟梁王多疑,虽然先前薛照已经搪塞过数次,但他绝不会彻底放心,必然是要亲眼看过把薛照迷得神魂颠倒的男子是何方神圣,薛照一走,恰好有了机会。 立在合欢殿外等待传召,萧约回想薛照的嘱咐,他说即便是和梁王面对面也不要紧,更不必提心吊胆字斟句酌,自然流露出惊慌无措反而更加能让梁王减轻怀疑。若是对方询问,说辞半真半假最好,梁王不会全信也不会完全不信。 只要将其注意力引到两人的婚事之上,梁王便会觉得他们只局限于小情小爱,至多以为萧约是死心塌地跟着薛照与自己作对,而不会想到萧约本身才是至关重要的人物。 梁王多疑敏感,但又极度自负,自以为能俯视一切,谁也算计不过他,绝不会凭空想到,未来的天下共主就在他面前。 若是情势实在不好,也不用怕,薛照留下保护萧约的人手是心腹中的心腹、高手中的高手,不仅分布在宫外,也潜藏在王宫之内。 “就算是刀山火海之中,他们也能把你抢出来。”临行之前,薛照握着萧约手,在他眉心落下一吻,让他不必害怕。 萧约“嗯”了一声:“我当然信你,只是这样会不会闹得动静太大,不好收场?” 薛照轻笑:“便是就此直接反了又如何?奉安非吾乡,很快我就要随你去陈国。” 萧约回了薛照一个“好”字。 此时薛照已经在梁国边境了吧?吃过午饭了吗? 薛照护送郡主前往边境是阻止梁王兴兵的计划中的重要一环。梁王前期的诸多行径已经表明他是要以联姻之事作为开战的借口,免得师出无名,在气势上首先就落了下风。沈危和冯煊的“死”就是预热,奉安城内纷传的谣言更加煽风点火,百姓们嘴里已经吐出“自卫”二字了,只待郡主在边境也遭遇不测,战事便顺理成章。 第194章 裴楚蓝说过,陈国的实力不是梁国所能想象,一旦开战,梁国将士必将死伤无数,百姓也要遭殃。所以,即使此战陈国必胜,他也希望不要开打。 因此,薛照必须亲自前去,安抚将士、阵前平乱,将烽烟扼杀在源头处。 沙场之上,当然是刀剑无眼凶险万分,可萧约明白为了大局,他不能说出挽留的话。而且在他心里,薛照是不可战胜的——新婚那夜,那般重伤,他不也好好地挺了过来? 一定会没事的。 早就说好了,不会给他守寡的,别想中途变卦。 萧约内心给自己打气,忽听得身旁二公子之妻卢氏声音:“薛夫人,昭仪娘娘午睡醒了,召我们进殿。” 萧约点点头,除了老二老四的正妻,朝中文武重臣之妻几乎悉数到场,除了沈家女眷——沈危的“丧期”未过,沈二又随使团离开奉安,沈家近来可谓是愁云惨淡,连沈家姑娘都不去军营了,成日只是待在家里。 进殿之后,众人向上位的柳昭仪行礼道贺,萧约刻意欠着身子,在一群命妇之中还是格外显眼。 柳昭仪孕中并未盛妆,望之只觉清丽,真真是应了姓氏,如三春嫩柳一般,说起话来也温温和和,并无宠妃的张扬跋扈。但这张脸映入眼帘,自然是给了官眷们一番不小的震撼。 柳昭仪只当并未察觉众人神色异常,笑着说才诊出身孕,原不好宣扬的,但奈何宫中已经数年没有嫔妃生育,王上便格外看重这孩子,劳累众位贵眷前来看望。 此言一出,立马就有命妇奉承,说娘娘福泽深厚,瞧着便是宜男相,入宫不久便能为王上绵延子嗣,这才是个开始,往后自然是多子多福贵不可言,听得柳昭仪笑逐颜开。 有了开头的,更多的漂亮话就接得顺畅了:有人说小公子来的时候好,算着是要降生在十月,说不准是会与王上同日生辰,天生的贵气;还有人说,娘娘怀着身孕,又要行率后宫,实在辛苦,千万保重…… 萧约安静坐在位子上,无意参与话题,心想,卢氏说过柳昭仪相貌像极了薛照之母章台郡主,也正是因此才会被梁王独宠,柳氏自己是否知道是做替身?再者,柳昭仪和薛照相貌看起来毫无相似之处,难道梁王也是姿容艳绝的美男子? 萧约正思索间,太监尖声通传梁王驾临,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梁王大步走进合欢殿来,让昭仪坐着别动,同时让众人免礼,萧约趁此快速扫了一眼梁王的脸,然后便深深埋头。 二公子冯灼相貌类父,但冯灼和薛照长相完全是两种类型。 奇怪了,难不成是隔代遗传?抑或是女娲造人格外偏袒了薛照? 梁王让柳昭仪坐在自己身旁,他目光扫视座下众人,笑道:“灿儿原是宫中最小的,在孤面前不像大的两个那般拘束,让孤也能尝到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如今乍一离开,孤王难免感觉膝下冷清多有不惯。” 像是突然记起似的,梁王补充道:“老大的事也让孤伤心,好在上天又降麒儿,昭仪有功啊。” 梁王拍着柳昭仪手背,柳昭仪低眉笑道:“是王上仁德感动上天,臣妾怎敢居功?能侍奉在侧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如今又身负王家血脉,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功德,臣妾必将腹中小公子照顾周全。” 梁王连道了几声好,众人一片恭贺之声。 梁王道:“才刚二月,御花园里百花齐放,原本以为是早春天暖的缘故,如今看来是昭仪梦熊的吉兆。各位难得入宫一次,就让孤的两位儿媳做向导,一同去赏赏御花园的景致。” 命妇们都晓得柳昭仪自从入宫以来就被梁王如珠如宝地珍视着,这一胎算来是入宫之初那两日就怀上的,老来得子当然是要处处小心,众人来贺喜应个景也就罢了,再待下去就是搅扰贵人清净了。 再说,对着这样一张脸,要是露出什么不当的神色,或是言语有失,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萧约混在命妇堆儿里要告辞,梁王却独独将其点中:“薛侯夫人,观应离去,家中一切可好?” 萧约心头咯噔一下,果然梁王是冲着自己来的。 “府……府中一切都好,韩、韩姨帮着操持,并没有出什么乱子……”萧约垂首瑟缩,故意把话说得磕磕巴巴,“是韩女官,韩女官把侯府打理得很好……” 梁王:“抬起头来让孤看看。” 萧约缓缓抬头,眼睫频繁眨动,目光更是颤抖飘闪。 今日的妆容是韩姨亲自上手的,萧约立在贵眷之中保持沉默寡言便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端倪,但梁王早就知道他是男子,端详一阵,道:“是个乖巧的孩子。观应与你还在新婚,孤就派他出了个远差,你可会怨孤?” 萧约忙说不敢,舌头打结似的说不出周全的解释来。 梁王也不过分为难:“观应与孤血脉相关,原本是孤最喜欢的孩子,长大以后也不知是受奸人蛊惑还是别的什么,竟渐渐与孤离心了。你是他的枕边人,日后可要多多规劝,不要让他走到岔路上去了。” 萧约闻言抬首,定定地看着梁王,缓声问:“王上,薛照还能回来吗?” ——薛照嘱咐过,也不能一直装怯弱,太过顺服并不能让梁王放心,适当的反骨和忤逆则会让他觉得不过尔尔,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如薛照所预料,梁王闻言果然连笑意都真切了些,他起身走到萧约跟前道:“你与观应心意相通,又体贴着他,观应因祸得福成就了一桩好婚事,孤王也甚感安慰。好孩子,跟孤说说,你爱慕观应什么?” 第195章 即使已经年近五十,梁王的身量依然称得上高大魁梧,加之大权独揽多年浸淫出的威压,萧约此时身体的微颤不是装出来的,他沉默片刻轻声道:“侯爷深受王上器重,是少年英才,我自然心生爱慕。” 梁王凝视萧约:“这话听着不大真心。” 萧约身子一抖,这才抛出真正预备着的答案:“薛照长得好看,而且……” “而且什么?” 萧约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小声道:“而且薛照身上很香,我对调香算是懂些门道,从没闻过薛照身上那般奇香,有些……有些上瘾。” 梁王闻言大笑起来:“如此说来,你与观应竟是佳偶天成!观应此时应该快出境了,折返回来还要七八日。你在侯府也是冷清无趣,不如就留在宫里,陪着昭仪说话解闷,你说可好?” 梁王这话可不是征求萧约的意见,而是命令,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合欢殿是梁宫最宽敞、华丽的殿室,柳昭仪住进来之后,梁王又让人将相邻的宫殿也打通赐予她,容留萧约暂住当然不成问题。 柳昭仪当场表示薛侯爷是王上的心腹爱卿,薛夫人自然也是女中佼佼,她正想请教一二,向梁王提议将紧临正殿的一间偏殿拨给萧约住,梁王自然应允。 然而,梁王一走,柳昭仪就变了脸色,她冷冷上下打量萧约一番,款款回身落座,抚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对萧约道:“从前,或许薛照是王上最喜欢的儿子,可是如今,我腹中这个才是未来大梁的主人。” 第92章 夜刺 听此言语,萧约先前的疑问瞬间开解,柳昭仪不仅知道自己这张脸像谁,而且引以为傲。 既然她主动把话说开,也不觉得羞耻,萧约更不必再顾忌,掸了掸裙面往后靠上椅背:“娘娘如此自信?” “那是当然。”柳昭仪扬眸勾唇,涂着蔻丹的纤指反抚脸颊,“你我心知肚明,王上有多喜欢这张脸。有句话怎么说的,爱屋及乌,子凭母贵、母凭子贵都是相互的,上天眷顾,既然已经让我时来运转,必会保佑我一索得男。王上念着旧时的情分,薛照得过的偏爱,我的孩儿也有,薛照身世的尴尬,我的孩儿却不必再承受。况且,你以为薛照真能回来?” 萧约闻言瞳仁一缩,双手抓紧了靠椅扶手,但紧张的情绪很快被压下,他镇定地抬眼看向上座的柳昭仪:“梁王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哄我。” 柳昭仪冷哼:“明摆着王上已经厌弃了薛照,忤逆不孝的儿子,再能干又有何用?” 萧约道:“你也知道薛照能干。梁王器重他,难道只是因为郡主的缘故?那怎么没见梁王直接册封你为王后?形近但质远,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加起来,也还敌不过薛照在梁王心中的分量。” 柳昭仪的笑容瞬间垮了:“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么?若是我说的无理,娘娘为何气急败坏?”萧约神色蔑然,“你是四公子送进宫的,进宫之时正值薛照重伤。二公子找到你比这早得多吧?为什么偏偏选那个时候启用你?” 柳昭仪脸色难看。 萧约:“他是预料着薛照会伤重不治,你们才有可乘之机。换句话说,只要薛照在,你们并无胜算。二公子和薛照打了多年的交道,能看明白这一点,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娘娘好魄力,竟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听说薛照冷僻寡言,娶个妻子倒是牙尖嘴利!你再厉害,不过是区区太监的老婆!一路下贱的东西!”柳昭仪气得长眉倒竖,扬声召唤侍从,“来人,给我掌嘴!” 萧约沉声道:“谁敢?你宫里的不过是些嬷嬷侍女,动起手来难道我会吃亏?再者,梁王喜欢这张脸,皮下的性格也不该差太远,娘娘还是别疾言厉色的好。再者,要是旁人进来听见什么走漏什么,梁王会否迁怒,娘娘最好心里多多考虑。” “大胆!放肆!”柳昭仪气息急重,却也没奈何,只能厉声斥退欲要进殿的宫人,“滚!都给本宫滚得远远的!” 萧约却道:“慢着,斟一盏茶来,我有些口渴。过会就要用晚饭了吧?最好有鱼,娘娘或许害口吃不得,但我胃口还好。” 柳昭仪:“你——” 宫人垂首捧上茶盘,萧约接过来茶盏,吹一口浮沫,眉眼弯弯:“娘娘平静些吧,免得动了胎气。” 柳昭仪闭眼深呼吸几遍,起身来到萧约面前:“就算薛照能回来,但他和王上离心,王上不可能再如从前那样厚待他。而且,他姓薛,王室玉牒上没有他的名字,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坐上那个位子。” 萧约放下茶盏,依然稳坐:“这倒是。” 柳昭仪抬手轻按额角,冷笑一声:“还算清醒,没有狂妄得过了头。我劝你们识时务些,安安分分做臣子,继续为王上效力,奉安城里就还有你们的位置,否则……” 萧约神色淡然:“昭仪这话说的,像是梁国已经由你做主了一般。薛照是对那个位子没兴趣,但二公子和四公子明争暗斗二十年了,如今告诉他们都是为人做嫁,二人岂能甘愿?娘娘腹中的孩子,才一个月吧,距离足月还有好一段时间。” 柳昭仪护着自己腹部回到上位,目光冷硬锐利:“谁敢动我的孩子?就算当初是四公子送我入宫,可如今我的靠山是王上,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第196章 萧约:“这话,娘娘该当面对四公子说。” 柳昭仪:“难道我还怕他?名分上我是他的长辈庶母,论成算我也不比他差什么。也不怕告诉你,我出身贫苦,从前多么艰难都熬过来了,如今金尊玉贵地养着还怕生不下孩子?王上看重这一胎,饮食住行乃至穿戴熏香都有太医照料,断不会出半分差错。不久之后,我会生下让王上满意的世子,成为王后,乃至太后。在生之时,我将是梁国最尊贵的女人,死后也将葬入王陵永享供奉。” 萧约看着柳昭仪神往的表情,心想葬在王陵有什么值得欢喜的?难不成风水宝地能让人死而复生? 薛照一直想把他母亲从王陵挪出来,以结束毕生的羞辱。既然柳昭仪那么喜欢,或许…… 萧约摇摇头,还没到那一步。 “即便你这孩子能平安生下来,但襁褓婴儿如何与年富力强的两位公子抗衡?除了梁王的宠爱,你还有什么别的依靠?而这座靠山又能让你威风多久?”萧约正色劝道,“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染上了梁王的自大。你以为的康庄大道,焉知不是一条路走到黑?” “不管大道还是黑路,总之我如今比从前过得好上千万倍。怀着这个孩子,我就有赌一把的筹码。不像你,呵,身为男人却如此打扮,竟也不觉得羞耻?还是说,想为薛照开枝散叶想得痴了?你就算想生,也生不出来。” 萧约的劝说,柳昭仪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对方是羡慕得至于嫉妒了。 “王上还不到五十,又有太医精心调养,体魄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差别。”柳昭仪笑容略带娇羞,看得萧约起鸡皮疙瘩,她道,“王上跟我承诺过,他会打理好天下,为我儿铺好上位的路……等我儿成年即位,我也才不过四十岁,太后之尊受天下养,我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萧约眼看柳昭仪做着春秋大梦难以自拔,便不再相劝,径自起身往偏殿去了:“那你就好好养着吧,记得晚饭时叫我一声。” 虽然萧约言行镇定把柳昭仪气得够呛,但他心里的担忧其实并不少—— 虽然梁王暂时还没有斩尽杀绝的打算,但薛照不仅要保护自身平安,还要维持边境稳定,免不了腥风血雨一番。回到奉安城内,也还是龙潭虎穴。 明枪暗箭还好对付,诛心之事却难以招架,若是薛照知晓柳昭仪有孕,该作何感想?看着那张脸趾高气昂,薛照的心里该有多痛? 这群疯子,为了权势简直是丧心病狂。 萧约在合欢殿的偏殿里住了两日,期间梁王没再为难,但萧约自身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 深宫之内行动受限,不是坐监而胜似,薛照的归期未定,柳昭仪一日请三遍太医——说到寻医,萧约想起裴楚蓝给妹妹治病定下的一月之期,算起来就是明日了。 二月二龙抬头,也算是节庆,梁王夜里设宴阖宫同乐,身侧坐着柳昭仪,被禁足许久的孙昭仪也得以解禁,萧约坐在孙昭仪对面,看得出这位对柳氏分明的恨意。 怎能不恨呢? 不难想象,四公子冯燎在送柳氏进宫时打的是什么主意,虽说柳氏正式册封刚满一月,但根据她这么快就被诊有孕,大概是早就成了梁王的人,趁着薛照重伤之时才正式得了名分。 这一胎绝对是出乎老四母子意料的,本该做棋子的人,反过来将了他们一军,甚至踩着他们上位,孙昭仪恨不得撕了柳氏。 宫斗这回事,萧约敬谢不敏,他忧心妹妹的病情,面对珍馐也是味同嚼蜡,又不敢太过表现出自己的焦虑,被困在座位上如坐针毡。 梁王或许是瞧出了萧约的异色,叫停嫔妃们的恭维之语,将话题转向了薛照:“观应十五岁那年,就正式接手司礼监了,这些年来宫内大小仪式总是他来操持,今夜家宴,若是他也在场,是再好不过的了。” 好什么好?谁乐意参加这场夜宴似的?萧约心想要是薛照在场,桌子都得给你掀了。 敷衍的话尚未出口,萧约便听见簌簌疾风,有一道残影从眼前飞过,定睛一看,梁王面前的食案竟然被利箭对穿。 “有刺客!护驾!”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 柳昭仪尖叫一声护着肚子慌忙逃离,梁王一把将她拽了回来,目光沉沉俯视全场:“都别乱!孤倒要看看,是何方逆贼,竟敢潜入宫廷公然行刺!” 话音刚落,又是一支利箭射出,这次直接穿透了梁王肩膀。 萧约在大乱现场努力保持镇定,追寻流矢源头,却发现不止一处来路,难道说,有好几拨刺客同时动手? 萧约盯上了其中一片黑影,他略作思索便提裙快步跟了上去。 萧约并没有什么身手,仅有的一点锻炼便是薛照先前教他骑马射箭,但他一路追踪,竟然也没将黑影跟丢,而且明显能感觉对方速度逐渐减缓,两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 来到王宫偏僻角落处,那道身影停了下来。 萧约也停在五步之外,充满戒备地看着对方转身,然后摘下遮脸的面罩。 一张似曾相识却又叫不上名字的脸出现在萧约眼前,且对萧约笑着—— “堂嫂,我哥让我接你出去。” 第93章 刺激 看着这张脸,虽然萧约叫不出名字,但几乎是瞬间明白且相信了对方的身份。 沈危说过,他容留过薛照的堂弟,应该就是眼前这位了。除了薛照的弟弟,也不会有人叫自己堂嫂。 第197章 萧约快速四顾确认无人,才压低了音量急声问:“薛照回来了?刚才那两箭是他放的?为什么不是他自己来接我,他有没有受伤?” 薛然啧啧:“这才一个月不见,恩爱成这样,都快成望夫石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想薛照想得心慌吧?” 萧约皱眉:“别贫嘴,也不看这是在哪,我怎么也想不到薛照留给我的帮手竟会是你。” 薛然道:“我怎么了,士别三日都要刮目相看,何况我在军营里没日没夜地苦练了一个月。别说是还有其他人,就算真就我一个,也能如入无人之境救出堂嫂!射中梁王那一箭可是我发的!我这次射中了!” “等等,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萧约道。 “什么?你问我叫什么?你不认识我?难不成我认错人了?”薛然瞠目结舌,急得原地转圈,“怎么办怎么办,要是薛照知道得骂死我,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犯这么大一个蠢……不对啊,虽然你穿着女装,但这张脸我瞧着就是萧约啊……” 萧约抿了抿唇:“你没认错,只是我的记忆出了一点问题——所以你到底叫薛什么?” “奇了怪了,记不得我,这才多久没见——算了算了,没错就行,快跟我走,免得让人追上来走不脱,名字什么的等会路上再说。” 薛然拽起萧约手腕,并没有飞檐走壁,而是把人往一道井口推。 薛然从怀里扯出一根绳索:“快下去,这是口枯井,井底有暗道,能通到宫墙外头。” “王宫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萧约往井里一望,再看薛然把麻绳一头缠在腰上,看来是要以他自身作为锚点,免得留下线索,“我下去了你怎么办?” 薛然拍拍自己粗壮了一圈的腰身,咧嘴笑道:“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这点高度,等把你放下去,我直接跳就行。” 萧约这才点点头,吊着绳索下到井底,随后薛然也跳了下来。 薛然道:“薛照告诉我的这条路,也不枉费他在宫里当了那么多年太监头头,关键时刻还能找到这样一条生路……今夜生乱的那些人,一大半也是他留下的心腹。还有一部分么,是沈大哥的人,沈大哥还是太心软了,凭他的身手,那一箭竟然会射偏,还不如让我先来,说不定就不只是让那梁王老小子受伤,而是直接要了他的命,给我全家报仇!” 井底狭窄,两人几乎是匍匐前进,萧约听着薛然讲述今夜行刺的详细更觉得心头发紧,好在枯井就在王宫最边上,爬到出口也没用多久。 天还没亮,薛然策马带着萧约疾驰,目的地却不是长更巷,也不是城南萧家,二人停在了碧波藕榭。 在路上,薛然告诉萧约,薛照临行之前重点叮嘱,一定得保证萧约在这一日是自由且安全的,所以才有了这场行刺,为的就是趁乱把萧约带出。 萧约不用薛然扶,自己翻身下马,快步进门:“我父母和妹妹到这了?” 薛然点头跟上去:“薛照早就预料到梁王会把你召进宫中软禁,你父母这边梁王也一直派人盯着。薛照走之前已经解决了看守,把他们挪到这里。宫里闹了那么一场,梁王找不到你的踪迹,肯定会先搜查薛家和你家,就算他能想到这里,中间也有一段时间缓冲,足够你们再转移了。” “再转移?” “是啊,都把王宫闹翻天了,难道你还能留在奉安?” 薛照临走之前确实说过,大不了就此反了……可是,他都不在奉安,怎么能就进行到这一步呢? 他的详细计划,为什么先前不和自己说?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萧约满心忧急。 萧约踏入后院,就见父亲焦急地来回走动,母亲在旁同样神色忧虑。 “父亲母亲,妹妹呢?”萧约快步上前。 萧父见萧约到来,双眼一亮:“那小子果然说到做到!” 萧约眉头紧皱:“这场计划,薛照也事先告诉你们了?” 萧父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薛照还挺有成算的,离开奉安之前,来过家里一次,说奉安不可久留,但月儿的治疗也不能耽误,跟我承诺,月儿恢复正常之后立马让我们离开。他果然如期放你回来了,只是,约儿啊,你怎么弄得一身尘土?” 萧父先前被梁王的人监视,紧跟着又到了裴楚蓝这边,压根不知道萧约被梁王召进宫里的事。 萧约抿了抿唇,回头问薛然:“薛照有没有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 薛然摇摇头:“你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就更不知道了。他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是望夫石。” 萧约正色敛眸,问父亲:“月月在哪?” 萧父见儿子毫无喜色,心想该不会自家傻孩子还舍不得薛照不肯走吧?难道裴楚蓝的药失效了?药王谷式微至此了吗? 萧父迟疑片刻道:“这所别院里正好有间地下密室,月儿在里面,这是最后的疗程了……别担心,裴楚蓝守在跟前,时刻注意着——约儿,你去哪?裴楚蓝不让旁人靠近!” 萧约问清了密室所在便疾速赶去:“既然要还原当时情景,当然要我陪在妹妹身边,从前我保护不了她,但现在我可以了,现在我能保护很多人……我有能力,我能做到……” 密室位于别院最深处,萧约穿廊过院,看见被风吹开碧痕的芡实塘面,这样景致似曾相识,但往记忆里仔细搜寻又像是隔着一层大雾,影影绰绰的。 第198章 就像他竭力回忆和薛照的过往一样。 婚后的相处足够萧约再次喜欢上薛照,可初次的心动却怎么也找不回来。萧约问过裴楚蓝,如何解除无忧怖的药效,裴楚蓝却说,就像是沙地上写字,水面的涟漪,已经消失的东西,怎么可能再找回来? 这种缺失感让萧约感到烦躁,尤其此时还不知道薛照的安危……满心都是薛照,像是堰塞的湖水,涨得人发慌。 站在地下密室入口处,萧约心脏沉闷而急促地跳动,或许是出于对幽闭的恐惧,或许是因为心底不安的猜想—— 薛照临行之前,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向父母承诺离开奉安的日期? 按照路程计算,这个时间他还没有返回。 难道,薛照压根不打算一同去陈国?可是,他对自己的狂热半分不掺假。萧约闻得出来,薛照浓烈的欲念,对自己的欲念。 那么,就还有一种解释。 薛照想和萧约远走,但又觉得自己回不来,毕竟此行实在凶险…… 不,怎么可能,他可是薛照。 萧约心神恍惚,木偶一般直直地踩着阶梯进入地下,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眼望去,裴楚蓝让他过来搭把手:“这小花看着清秀,还挺沉的,我一个人拖着费劲。” 萧约上前,和裴楚蓝一道将昏迷的花款冬捆好扔在墙角——花款冬不止一次向梁王通风报信,萧家二老和小妹来到这里,自然得防住他。 “薛照……”萧约开口问话,喉咙里却像卡了一团棉花似的,又干又涩,许久才磨挤出后文,“这些天一点音信都没有……我……” 裴楚蓝看他这副模样直摇头:“别胡思乱想,什么时候了还满脑子情情爱爱,喏,为了给你妹妹治病腾地方,我连花款冬都直接弄晕捆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今日一过,无论你妹妹的病好与不好,你们都得赶快去陈国。” “可是——” “别可是了,乖乖听话。” 地下空间宽大,但又有一堵墙壁隔出一个狭小的密闭房间,站在密室之外,萧约还能听见妹妹在里面惊恐的呼号。 这叫声太过凄惨,以至于萧约暂时压制住等待归人的紧张和忧虑,握拳道:“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治好我妹妹,要是让她受了这么大罪还无济于事,我跟你没完!” “别无理取闹啊,心病最不好医,我只能是尽人事听——好好好,我保证一定治好行了吧,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还没当上皇帝呢,派头先拿起来了。” 萧约瞪他一眼,目光示意被扔在墙角的花款冬:“管好你的嘴,这种话也能随口说?” “怕什么,昏睡着呢,凑他耳朵边说,他也听不见。”裴楚蓝道,“既然要求医,就该言听计从、严格遵照医嘱。密室的环境既能引起萧栎的恐惧,也能激发她自卫求生的意志,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你也别担心会把她刺激得太狠,毕竟前期已经做了许多铺垫,况且也不算完全还原当时的困境,密室里面虽然满地鲜血,但没有腐尸,而是放了许多有助于调养心神的药材。” 裴楚蓝手指密室墙壁:“开门的机关在那,很显眼,室内对应的地方也有机关。只要你妹妹能够在此情此景找回镇定,自己走出来,她的病就算真正好了。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治疗方法了,长痛不如短痛,一时舍不得她受苦,便会让她一辈子受苦。” 话虽如此,但萧栎的哭喊声仍然不断从狭小幽闭的密室内传出,让萧约的心宛如油煎。 萧约来回踱步:“不行,月月都快哭不出声音了,让我进去,让我进去陪她!当年就是我和她一起,既然要还原,这一点当然也要保持一致!” 裴楚蓝摇头:“可是你已经没有心病了,你也不是当年的六岁小孩,不要走回头路。” 萧约急声道:“可是我妹妹在里面!当年我救不了她,难道如今也不能?我不能袖手旁观,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只是无望地等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在意的人遭受痛苦和危险……” 裴楚蓝凝眸:“萧约你冷静一点,你这是关心则乱,治重病就是要下猛药!你好好想一想,让你心乱的,除了萧栎的哭声,是不是还有什么?” 萧约眼眶已经有些酸涩。 “薛照并非常人,多少次出生入死都闯过来了,用不着你挂念他!你这不过是自讨苦吃!你安安静静在这等着,等你妹妹出来,你们一家前往陈国,薛照做完他该做的事,自然会去和你们汇合。按计划行事就好,你别杞人忧天自乱阵脚。” 理智告诉萧约,裴楚蓝的话不无道理,他不应该因为不安的预感而乱了方寸,妹妹不会有事,薛照也不会有事。 可是…… 萧栎的哭声渐渐低微至不可闻,萧约心中不安的情绪却越渐放大。 “不行!我要陪着我妹妹,我也要等薛照和我一起去陈国!” 萧约重拍墙壁上密室的机关,紧接着便开出一道小门,萧约迅速闪身而入。 在血腥与药味混杂的黑暗中,萧约将妹妹紧紧地揽住,轻拍她颤抖的肩背:“别怕,哥哥在,哥哥会一直保护你……也有人会一直保护哥哥,不怕,不怕……” 萧栎渐渐止住了颤抖,在萧约的怀里小声呜咽。 裴楚蓝背手立在密室之外,听着萧约安慰妹妹的言语,扭头看了一眼只剩绳索的墙角,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声:“人呐,总是不听劝,不遵医嘱的患者太多了……” 第199章 萧约听见了裴楚蓝的叹息,但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和妹妹在一处,他能让妹妹安心;和薛照在一处,薛照能让自己安心。所以,就算奉安再危险,也要等薛照回来,薛照一定会回来…… 密室之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萧约的心瞬间提起,他听见薛然上气不接下气,说话还带上了哭腔。 “这会儿外头都在传,说薛照……说薛照他……”薛然言语断续吞吐,但裴楚蓝还是没能及时捂住他嘴,让他说出了令萧约当场晕厥的话—— “我听说,沈二为了给他哥报仇,趁着薛照睡熟,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了当球踢。” 第94章 不走 薛然的言语如当头棒喝,萧约悚然震惊,登时失去意识昏厥过去。 像是只有一瞬间,又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而且醒不来的梦。 梦里是无边的昏暗,宛如一张黏稠而腥臭的网,萧约迷失其中,像被沾湿了翅膀的飞蛾或是小虫,越挣扎丝线缠缚越紧,简直快要作茧成蛹。 在如堕深渊近乎窒息时,仿佛有一股勾魂夺魄的香味化为有形的绳索,牵引着萧约挣扎寻路。 是元宵月夜时断了又续的红线,是雷雨轰隆时绞磨缠紧的金链,是早早给出而终于结发的青丝…… 是薛照! 在宜县,天光将明未明之时,与自己遥遥相对、引得自己如痴如醉的,是薛照。在奉安,无数次让自己脸红耳热懵然心动的,是薛照。 曾经是他,未来也该是他。 薛照痴心苦求,萧约同样不肯放手。 记忆可以失而复得,暂别之后当然应该团圆。不可以到此为止,两人的结局绝不可以到此为止…… “薛照……”萧约额上满布汗水,梦魇似的呓语不止。 “哥哥,哥哥你醒醒!” 在一遍一遍的呼喊中,萧约感觉摇晃,被人扶起又放下,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萧栎正踮着脚去够墙壁上的机关,随后墙壁上的小门打开。 萧栎转过头来,喜极而泣:“哥哥,你醒了!太好了,我们赶快出去!” 萧约看着那双清明的眸子,瞬间泪下。 妹妹终于好起来了,但是薛照,薛照…… 没用妹妹搀扶,萧约挣扎起身,踉跄冲向薛然,拽着他领口厉声质问:“你再说一遍!薛照怎么了!你胡说的对不对?” 薛然哭得像死了爹娘一样:“官府都是这么说的……堂嫂,我以后就你一个亲人了,薛照连全尸都没留下……又蠢又毒的沈二,不分青红皂白……再喜欢踢球也不能用薛照的头啊……他哥没死,我哥没了……” 萧约丢开嚎啕的薛然,红着双眼死死瞪住裴楚蓝:“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你也说过,薛照会逢凶化吉的,区区一个沈邈怎么可能害得了他!” “萧约,你冷静一些,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裴楚蓝双手按住萧约肩膀,“使团接二连三地出事,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 萧约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只看着裴楚蓝嘴巴快速张合,说的内容却不进脑子,除非他提到薛照。 “除了薛照的事,你知道大家都在传什么?百姓们都支持梁王开战!此时奉安不是风雨欲来,已经是满城风雨了!好在你妹妹及时清醒过来了,你们全家赶紧离开,皇帝的人就在别院外头接应,还有……” 裴楚蓝面露不忍,但还是说了下去:“还有薛照留给你的心腹。趁着梁王正点兵宣战,顾不上别的,你快离开!” 萧约神色呆滞,摇头后退:“不,不可能,薛照答应过要和我一起去陈国,我不能失信,他也不能不来赴约……我不走……” 裴楚蓝言语急切:“再不走就危险了!一旦两国开战,奉安必然封城自守进出无门,到时候就是插翅难逃!” 萧约怔怔重复:“不,我不走,我要等薛照……” “萧约你要顾全大局!” “去他的大局!” 萧约一把掀开拉扯自己的裴楚蓝,双眼猩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心没肺只知玩乐地过了二十年,突然之间你告诉我让我去做皇帝?我怎么做?做皇帝的门槛这么低,随便抓一个人安在那个位子上就可以了?” 裴楚蓝:“这你不用担心……当皇帝还不欢喜,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 “当皇帝有什么可欢喜的?我只觉得慌张害怕,受宠若惊,惊得过度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面对朝臣和黎民……勉强上位,要么是吉祥物,要么是应声虫,或许还会遗臭万年……但薛照让我不用担心,他会一直在我身边,他会帮我扫平一切……我想,有他在,我至多留下个耽于美色的昏君名声,不至于太坏,所以我就不怕了,可是……” 萧约哽咽着几乎站立不稳:“他怎么能失信?这是欺君,他怎么敢?” 薛然在旁目瞪口呆,眼泪鼻涕淌进嘴里也忘了擦:“皇帝?陈国皇帝?我嫂子是未来陈国皇帝?那我哥不就是皇后,我……我是国舅?薛照可真能瞒啊,这么大的事没告诉我……呜呜,现在皇后没了,我这国舅也当不成了,该死的薛照,呜呜呜,不该死的薛照……” “我不信薛照会出事,我不信……”萧约手背抹去眼泪,跌跌撞撞要往外冲,“我去找他,我去把他找回来……” 裴楚蓝一把拽住他:“你不要命了!” 第200章 “就是不要命了能怎样!”萧约冲着他大吼,“我妹妹已经恢复了,我爹娘也还不算太老,没有我他们也能活得好好的!” “那天下呢?万千百姓,谁家没有老弱病残?梁王想开战,皇帝不怕这仗打不赢,但千方百计阻止,为什么?因为不能开这个头!否则有一就会有二,天下没个安定的时候!皇储不定,就给了有心人清君侧的借口,你迟一天回陈国,百姓就少一天安稳日子!你不能这么自私,该以天下为念!” “我念天下,谁来念我?”萧约泪如雨下,按着自己心口位置,“我的心里,填起来,又给挖空了。血淋淋的,很痛,很痛……我为天下考虑,谁考虑我的感受?谁把薛照还给我?” 裴楚蓝松开手,目光复杂地看着萧约:“你是不是记起来什么了?” 萧约颓然坐地:“没错,我记起来了,我什么都记起来了……” “我记得第一次和薛照见面,我记得薛照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我记得他说要我做他的靠山,我记得很早之前就想吻他……在他离开的时候,我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吻,以为来日方长,这只不过是一次暂别……我以为,只要安心等待,他就会回来……他应该回来的,他可是薛照……” 裴楚蓝不忍心看萧约的眼睛,偏头道:“或许这就是天意弄人,我也断了小青的消息,我的恐惧不比你少……萧约,别的话你听不进去,但你好好想想,薛照一直坚定地反对梁王开战,就算是为了完成他的遗愿,你也应该振作起来。” “遗愿”二字太过刺耳,萧约抬头,哑声道:“他没死。” “好好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看见尸体就当薛照还活着。”裴楚蓝伸手拉萧约站起,“既然你认为薛照没死,就别一副要殉情似的模样。我们的人就在院外,城门处的守卫也早就被薛照换成了他的人,你在马车上睡一觉,醒来就在陈国了。你在陈国等薛照,好不好?” 裴楚蓝见萧约未作反对,便当他是恢复理智,搀着人往外走。 来到马车前,萧约看着父母和妹妹都上了马车,突然拂开裴楚蓝:“我不走!” 裴楚蓝:“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呢!你不走,储君谁来当!” 萧约道:“陈国的旁系宗亲不止我一个,眼前就还有——” 裴楚蓝凝眸,看向马车中眼神比从前清明许多的萧栎,然后收回目光对萧约道:“你是我们考察过后最合适的人选。你以为做皇帝是菜市场买菜,丢了这根捡另一根也一样?” “别跟我扯什么最合适的人选,齐先生的课总共我也没上过几次。我说不走就不走,谁劝也没用。除非把我打晕扔上车,但我也总有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算是用两条腿跑,我也要再回来。” 萧约表明态度,然后上前握了握妹妹的手:“月月,好好照顾爹娘,照顾好自己。” 萧栎眼含泪花:“哥哥,要是你想留下来,我也跟你一起!” 萧约退回来,涩然摇头:“不,我可以豁出自己,但不能拉着你们一同赴险。月月,你就当是成全哥哥,替哥哥尽孝。乖,你听话,让哥哥任性一回。” 送走父母和妹妹,萧约闭眼深呼吸几遍,擦干眼泪,对着气愤不已的裴楚蓝道:“边境出事,奉安一定也动起来了。虽然薛照不在,但我们也要按计划行事——薛然,梁国官方的动态,你打探到多少?” 裴楚蓝忍不住插话:“你这是要坐镇指挥?才说不想当皇帝,转头又发号施令起来了?” 萧约仰了仰头:“你刚才说的没错,薛照一直试图阻止梁王,我不能让他失望。我留在奉安,当然不是坐以待毙,而是全力以赴。” 裴楚蓝摇头:“不能让他失望,这种理由……你小子还真是个做昏君的料。” 萧约看向薛然:“目前局势如何?” 薛然被萧约肃穆的神色镇住,怔了怔才应声:“没错,梁王有大动作了……” 从薛然口中,以及薛照留下心腹的打探,萧约得知,沈邈和薛照在送亲路上就多次冲突,到了边境矛盾终于彻底爆发。同时郡主被贼人所掳,使团冒死追上去,发现对方竟是陈国官兵。 消息传回奉安,梁王震怒,发誓要为爱女讨回公道。至于讨公道的对象,梁王并未直接剑指陈帝,而是扬言国本未定各方鹰视狼顾,不臣者众所以祸事频出,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即将出兵勤王——市井百姓都明白,理由一大堆,其实就是要反。 昨夜的宫廷之乱,也被作为了陈国容不下梁国的证据之一。 本就是借故起兵,战机片刻不可延误,身负箭伤的梁王甚至没有工夫追寻在宴会中失踪的萧约去了哪里,向朝野宣布次日将在遇龙湖边祭天誓师。 誓师即是造势,梁王在此之前已经做了许多铺垫,就是为了蛊惑人心伪装师出有名,因此破局关键也在于逆转民心向背。 薛照深谙梁王秉性,做了许多筹谋。如今,该由萧约来收网结尾了。 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送走家人以后,萧约回到薛府,安慰过韩姨,有条不紊地调动自己所能运用的所有人手,持续推进既定的计划。 奉安城内兵力有限,王宫的禁卫是绝对不能离任的,梁王要到遇龙湖边誓师,一定会调用西郊大营的人马来保护自身。 薛照在代替沈危统帅西郊时已获大半军心,萧约亲手写了一封书信,派薛然带去军营,让军士们佯装染疫按兵不动。 第201章 薛然完成任务回来,好奇萧约的信上写了什么,竟然能起到使将士们卸甲倒戈的作用。 萧约淡淡一笑:“内容很简单,‘干戈若起,天下倒悬’。” “这就完了?”薛然挠挠头,“不打仗当然是比打仗好,道理谁都懂,可违抗军令是杀头大罪,何况开战是梁王的意思,不遵王命如同谋反,你凭这八个字就让他们乖乖听令了?难不成你盖了玉玺,把信变成圣旨啦?” “我现在连正式的储君都不算,哪来的玉玺?就算有玉玺,宗主的命令也不一定指挥得动藩属。”萧约摇头,“让这封信起作用的的确是落款,却不是以陈国储君的名义,而是……” 萧约垂眸。 “那是什么?”薛然疑惑,“你到底用了什么落款啊嫂子?”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口口声声叫着嫂子,那还能是什么……”萧约道,“当然是,薛照之妻。” 第95章 归来 “好家伙,薛照不在,他老婆的头衔也这么好用。”薛然咋舌称奇,“等等,你说这话,是不是在炫耀你和薛照的恩爱?” 萧约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 “那个姓裴的大夫说的真是没错,我哥有狐媚惑主的天赋,你也有当昏君的苗头。”薛然难为情地龇牙咧嘴,说着又愁眉苦脸起来,“可是,我哥都不在了……嫂子,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守寡守不住的话,我哥在天有灵也不会怪你,只要对方真心……要是我死了,也不想让小羲孤独终老……她说她二哥是个傻子,我先前还以为是她夸张,毕竟她也说我是傻子,没想到这世上真有比我更鲁莽的人……可怜你才成婚没多久,就守上寡了。” 萧约垂眸没有接话,沉默良久才继续道:“薛照收拢了大半军心,即使他不在,但将士们对他的信服还在。纵然不是全部将士罢兵,也足矣造出一场声势了。但这还不够,绊不住梁王。” 薛然也正色起来:“你还有后招?” “当然。”萧约点头,“同样需要迅速行动起来,今夜有的忙了,未必能阻止梁王誓师,但至少利于善后。” 萧约料想的不错,西郊将士集体“突患时疫”让梁王大为震怒,他急令心腹将领接管大营并清理异己。但与此同时,愚忠于梁王之人也都在蛰伏暗中的沈危眼前分明了,大营统帅刚刚上任就成了死人,梁王又急调他人,同样重伤。 最后,统管西郊之人一日三易,梁王还下令全城缉捕沈危——当然不能点明接二连三行刺的是淮宁侯长子,毕竟沈危在世人眼中已死。 这就是沈危所说,丢掉沈家身份才能做的事。有些时候,死人比活人更灵活。 军营这步棋,看似双方僵持不分胜负,一方面梁王不能迫使“染病”的将士们即刻好起来,另一方面也阻止了进一步的哗变。或许梁王觉得事态尚在掌握之中,但萧约并不指望一招制敌,这只是个前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将士们的“染病”亮明了维和态度,无疑是给奉安城内狂热的主战情绪来了一剂退烧药。 萧约紧接着又打出第二招,石龟显灵的传言再度弥散开来,石龟所负界碑上的刻字几乎成了一首童谣,孩子们在街头巷尾朗朗传诵—— “逢木必贵,引水而荣,献忠奉安,触龙则死” 龙者,向来指代皇帝,“触龙”二字可以被解读为触怒帝王,正应验了梁王如今的行动。四字如谶,百姓们都隐隐感觉,一旦开战,梁王的下场不会好,大众自然也要受牵连。 反战的情绪更加强烈。 第三步棋是齐咎怀所能调动的文人力量。今日局势早在预料之中,齐咎怀文不加点书成一篇反战檄文,大意为天下本安乱世者贼,以万民为兵刃者当受万刃所指,人人得而诛之。 此文一出,春闱会馆几乎是通宵达旦人人抄写,成百上千份文稿流出会馆,涌进奉安千家万户。 这三步棋效果明显,凌晨时梁王得到奏报盛怒不已。 三步棋走完,萧约从书房中走出,仰望暗沉的天际和寥落的星子。 短短数日,奉安已经变天了。 可草蛇灰线,祸起多年之前,新仇旧恨如今都该有个了结。 薛然从外头回来,顾不得抹一把汗,着急道:“就算全国都反对,梁王还是一意孤行,明日依然要誓师开战。据查,冯燎已经被派出领兵了,算是替梁王亲征。其实冯燎不是今日才出发的吧?前一阵说是他在筹备春闱,但一直不见他露面,大概是早就潜去了边境……” 薛然越想越觉得猜中了真相,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一定是这样!老四是只笑面虎,把人咬下半截来还能笑呵呵的,他和梁王是一条心要造反的!一定是他帮着沈二,不然那个傻子怎么可能要了薛照的命!冯家人真是一窝疯子!嫂子,明日的誓师势在必行,你说该怎么办?” 民意沸腾也无法让梁王这样丧心病狂之人悬崖勒马,这一点萧约再清楚不过。 萧约听薛然汇报,说西郊军营被梁王的人接管,今夜宵禁,街上巡逻的官兵比从前多了三倍,但凡谁敢议论石龟之事便被捉拿下狱,持有反战檄文者更是就地格杀。 造势是为了师出有名,但即使被指为不义之战,梁王也一定还是要打。 “不妨事。”萧约于府内信步,停在紧锁的库房面前,“赌的就是梁王一意孤行。触龙而死,绝不是危言耸听。” 第202章 薛然不解其意,萧约让他去休息,自己提裙走上台阶,握着钥匙犹豫要不要打开库房大门。 萧约余光瞥见薛然还未离开,转头看他:“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薛然叹气:“嫂子,要不你还是听姓裴的,去陈国吧。沈大哥那样死里逃生的事很难再有第二次,薛照这辈子也没幸运过……你已经尽力了,但形势比人强,要给薛照报仇只能是以后再打算了,先保护你的安全要紧。这是薛照最后交代我的事,我不能办砸了,否则就算是托梦他也要骂我。” 萧约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沉默片刻后道:“薛照嘱咐你进宫救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我要听原话。” 薛然努力回忆:“我想想啊,咳咳,他说的是,‘我成婚了,你嫂子还是你嫂子。我走后梁王一定会为难他,虽无性命之忧,但他妹妹治病之时一定要让他陪在身边,否则他不放心我也不放心。’” 萧约凝视薛然:“就这些?还有吗?” “还有,但是对我的嘱咐……” 薛然回想起被薛照送进军营,起初两天他骂个不停,觉得薛照变着法地折磨自己,不肖子孙怎么有脸面对薛家祖宗? 后来操练之余,听将士们说起薛照以身作则又力盖三军,数日之间就赢得众人佩服追随,又燃起攀比之心。他暗暗和薛照较劲,决意有朝一日要胜过薛照。 再到后来苦练本领流汗流血,回味薛照的话明白过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报仇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没有本事在身,横冲直撞无异于送死。于是打算下次见面叫薛照一声“哥”,好好恶心一下他。 但薛照离开奉安之前,两人见面,薛然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没想到就是永别了。 薛然抹抹眼角,哽咽了一下:“薛照说,这次就当是给我的锻炼和考验,看看我在军营里是不是混天过日。他还说,往后他不在跟前,让我别闯祸,别丢薛家的脸……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自己回不来了?在这跟我交代遗言?明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非去不可?傻子,薛照也是个傻子!” “别哭了。”萧约将薛然的悲伤尽收眼底,长叹一口气,“我都知道了。薛然,我有个提议。” 薛然眨眨眼:“啊?什么?” 萧约道:“我也比你年长,不如以后你管我叫哥,管你哥叫嫂子。” “等等,叫你哥,叫我哥嫂子……我哥变成我嫂子?好像有点拗口有点乱。” 薛然听得发懵,但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已经获得了成长,无需萧约解释,很快他就自己找到合理的原因:“你毕竟是个男人,被叫做嫂子是挺怪的,但我又找不到别的合适称呼,日常也不能不称呼……但我哥不一样,反正他都不在了,提起他的次数肯定比和你说话的时候少,他也听不见我那么叫他……好,那我就管你叫哥,管我哥叫嫂子。” 萧约:“那就这样定了。” “好啊。”薛然咧嘴,“哥,我把你当亲哥。以后你当了皇帝,不管谁是皇后,咱们哥俩的情谊都不会变,对不对?” 萧约点头。 薛然嘿嘿一笑,一脸谄媚:“陛下英明!既然哥哥拿我当亲兄弟,有没有什么封赏给我呀?比如薛照这个侯爵的位子……我武艺不如小羲,她又是沈侯爷的掌上明珠,要是我再没个体面的身份,简直太配不上她了。” 萧约问:“你们是两情相悦的?” 薛然重重点头:“那是当然,从前沈大哥收留我,把我藏得很深,八岁之前,除了他之外,我见过的只有小羲了,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别人都说她泼辣娇蛮,我却喜欢她那股不服输的劲,比好多男人都强出一大截。” “那好。”萧约看着薛然脸颊的红晕,想到梁王曾有意把沈家姑娘指给薛照,结果沈家和薛家还真就确有姻缘,“等以后天下平定我给你们赐婚。侯爵之位够么?你从前受了许多苦,想不想要被亏欠的都补回来?” 薛然不解:“怎么补?” 萧约:“以后你就知道了。记得以后管我叫哥,叫你哥嫂子。” 薛然:“记得记得。” 萧约转身,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了薛府最深处的库房,把自己关在里面彻夜未眠。 次日正午,萧约听见薛然拍门:“嫂子,你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梁王果然遭报应了,几乎死在誓师当场!” 相比于薛然的激动,萧约只是闭眼轻声:“知道了——忘了我昨夜嘱咐你的事?” “没忘没忘,你岂止是我哥,简直是我的天爷菩萨,真是神了!” 薛然在门外兴奋地讲述誓师现场的情景—— 梁王率朝臣前往遇龙湖,也不禁百姓围观,却见湖边整整齐齐排列着十座赑屃界碑,仿佛列阵在此,阻止乱臣贼子越界造反。 一时间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梁王扬言天命所向无人可挡,怒而拔刀砍向赑屃之一,金石相击爆发平地一声霹雳。 伴随着烟尘四起的巨响之后,众人发现不仅宝刀断为两截,界碑碎裂平地成坑,梁王也重伤倒地。 事情发生得太快,上至大臣下至百姓没人看清梁王到底被什么所伤,都以为是天谴,竟顾不得救护君王,纷纷跪地对界碑叩头不止,生怕“触龙而死”的诅咒牵连自身。 毕竟,龙生九子,赑屃也是其一。 第203章 薛然好奇不已:“难道真是天谴?可若说是天雷,今日分明万里无云啊……哥,你是怎么算到的?难不成天子真能感应上天?” 哪来什么感应,不过是…… 萧约指尖抚过面前的透明玻璃器皿,打断欢快的薛然:“去帮我准备麻衣孝服,还有制香的用料。” 薛然闻言情绪瞬间冷下来,眉眼也耷拉了,就算把梁王千刀万剐又怎么样,死去的亲人不会回来。 “我这就去置办,我也要为薛照戴孝,还得给他多多准备纸钱,再糊一所大宅子,以后地上的薛家归我,地下的归他……” 誓师失败,梁王仅存一息,也是与此同时,死去的人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长公子冯煊持陈帝圣旨现身奉安,代行梁王之权,下令梁国各地驻军不得擅动,否则以叛国罪论。但反意如风吹火星,落地就长,即使严令压制,梁国地方还是纷乱四起,冯煊顺势上位召集大臣议事,计划各个击破。 在冯煊平定内乱之际,萧约一直闭门制香,任由薛然和韩姨怎样轮番劝说也不肯开门,整整一日一夜水米不进。 玻璃仪器受热发烫,侧壁颈口挂附液滴,很快又蒸发成汽,在细长的管道中无形穿梭,又遇冷凝结。 滴答滴答。 一声一声,既是提炼出的香水落进容器,又是窗外如泣的夜雨。 还是萧约眼泪砸在迟来的归人手背上。 “对不起,栖梧。” 薛照立在萧约身后,一手端着温热的汤圆,一手轻拭他眼尾:“我说过不会饿着你,又食言了。生气尽管朝我发泄,别伤自己。” 萧约没有回头,他死死咬住下唇,肩膀止不住地颤抖了许久,才骂了一声“滚”。 “不滚,我回来请罪。”薛照将汤圆放在桌上蒸馏仪器旁,单膝跪在萧约面前,握着他手贴上自己脸庞,虔诚地仰望,“陛下罚我,我认罪伏法。” 萧约抽出手来,顺势给了他一巴掌:“你让我给已死之人治什么罪?鞭尸吗?!” 暗夜之中极清脆的一声,薛照的脸上瞬间隆起一片红痕,他却捉住了萧约指尖来吻:“痛不痛?先吃东西好不好,要不然罚我都没力气。” 萧约瞬间泪水决堤:“你管我吃不吃东西!饿死我也不算给你殉情!谁给你的胆子瞒着我?我要休了你,立马就休!还想当皇后,你知不知道你犯了欺君大罪!还说带我去见你父母,我要诛你九族!” “诛十族都好,连一两也算上,谁让小家伙不来劝陛下吃饭。”薛照任由萧约打骂,他用勺子盛起一只汤圆,送到萧约嘴边,却被唇齿推拒,没能喂进去。 薛照停顿片刻,握住萧约手腕,喊了声“陛下”:“接下来,我还要做一些欺君的事,不是欺瞒的欺,是欺负的欺。” 萧约泪眼怔怔看他。 下一刻,萧约就尝到一个软糯甜腻的吻。 第96章 罚你 脆硬的汤勺送不进饮食,柔软的唇舌却能将人喂饱。 “既然你不肯吃,只能用这种法子来喂。”将只剩汤水的瓷碗搁置,薛照舔去萧约唇角的甜味,“我的错,为什么要伤害自身?不想殉情,为什么要绝食?” 薛照凝视爱人的眼睛:“还饿不饿?还要再喂吗?” “谁要你喂!你以为我没你就活不成?”萧约咬着口腔里的软肉磨出疼痛,阻止眼泪继续往外涌,语气冷硬,“绝食又如何?饿死又如何?我要死要活都是我的自由,不关你的事。” “结发为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怎么不关我的事?你这样说,我心都要碎了。”薛照指腹描摹萧约仍有些缺水干燥的唇和浅浅酒窝,哑声道,“对不起,让你担心,栖梧,我回来了,别丢开我。” “担心?自作多情,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为你担心?”萧约心里又涨又涩,恨不得狠狠咬上薛照几口,抓着衣肩把人拽起来,“回来又怎样?你还有脸回来,谁稀罕你回来!岂止要丢开,我恨不得当场写封休书给你!” “别写。”薛照侧脸贴上萧约掌心,“要打要杀都好,别休我。我回来谢罪了,求陛下开恩,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萧约闭眼颤抖。 肌肤相贴的热度证明眼前人还是活生生的,唇齿间的香甜化为腹中的温饱,焦躁与饥渴都得到安抚,危机也已经过去,只剩下无处发泄的委屈。 除了乍闻死讯的那一瞬间,萧约一直坚信薛照还活着,也是凭借这种信念才能临危不乱。然而待到局势安定,萧约能够稍稍放松精神,却又发现自己赖以支撑的除了直觉毫无根据。 计划之外的变故让萧约惶然无措,除了噩耗再没有任何薛照的消息,也嗅不到他的气味,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找不到一点他还存在的证明。 从薛然的转述中能分析出蛛丝马迹:若是薛照预感有去无回,不会只交代寥寥数言,之所以说以后让薛然独立,是因为他要追随萧约前往陈国,自然难得再与薛然见面,兄弟二人是生离而不是死别。 但萧约没有自信笃定分析无误,除非亲眼见到、亲手触碰,否则一切都是幻想。 在此之前,除了承受等待的煎熬,萧约什么也做不了。 感受着爱人的牵念,薛照没有多做解释,轻声道:“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知道我这次提炼,用的是什么原料?”萧约指尖伸到凝落液滴的玻璃管口,“你能闻出来吗?” 第204章 薛照摇头,覆上萧约手背。 萧约指缝全被润湿,反手与薛照紧握:“你当然闻不出来,因为本来就没有味道,只是尝起来又苦又涩——都是我哭出来的。你凭什么让我为你掉这么多眼泪?你拿什么来赔?你一句对不起,就能抵偿我日日夜夜的胆战心惊?薛照,你把我当什么?” 透明的玻璃,透明的泪滴,遇热挥发遇冷又凝。从眼中到瓶中,满是思念的苦楚。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并不是夸张之语。 短短数日,萧约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一双眼睛却是红肿至极。 薛照心痛如绞,再多的解释也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一遍一遍唤着萧约名字,一遍一遍亲吻,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口中都快咬出血了,也没能阻止不争气的眼泪往下砸,尤其是薛照伸手揩泪时,萧约更觉得鼻酸,哽咽道:“谁稀罕你回来?真以为我离不开你?沈二没把你的脑袋当球踢,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薛照将人揽进怀里,闷声道:“是我离不开你。我错了,一辈子别放过我,下辈子也别放过我。” 被裹在坚实有力的怀抱中,深吸独属于薛照的浓郁香味,萧约紧绷了数日的心绪在瞬间溃不成军。 薛照真的回来了,不是臆想,不是做梦,真真切切整全鲜活。 萧约伸手轻触薛照脖颈,皮肉平滑毫无伤痕:“为什么,为什么连我都瞒?你知不知道,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你死了,以为世上再也没有你了……有些事,死人比活人更合适去做,已在局中,身不由己,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至少你该让我安心……” “对不起,对不起……”薛照辗转吻到萧约眼尾,啄干他的泪水,又印下香味浓郁的湿痕,“我离开之后的每时每刻都在后悔,都在忐忑……怕我真的回不来,怕我回来之后你已经不在奉安,怕你不要我……幸而你还在这里,还在等我……原谅我好不好?再也不会了,再也不敢犯欺君之罪了。” 萧约仰头追逐薛照的唇,涩声道:“谁等你?要不是为了维持大局,我早就一走了之,去陈国做储君,听他们的话纳上满后宫的妃子,唔——” 喉结被轻轻含咬,萧约听见薛照低声威胁:“不准。” “你说不准就不准?无论是梁国还是陈国,都没禁止寡妇再嫁。何况,你去问问薛然,他如今管我叫哥,你才是嫂子。”萧约心跳渐渐平缓,但声音仍有些哽咽。 “嫂子就嫂子。”薛照轻缓磨牙,“有名分就好,栖梧要我就好。” 萧约越发仰深了头,由着薛照的吻在颈窝流连,指尖探入他发中,挑散束发:“凭什么要你……看我这身孝服,是夫为妻守丧。寡妇能再嫁,鳏夫再娶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薛照捉住萧约搅着自己发丝的手,轻吻指尖:“再嫁不行,也不准再娶。陛下不能不念结发之情,何况我们还有一两。” “现在搬出一两讨人情了,方才还说要让它连坐,诛杀十族也算它一个。”萧约后腰靠着木桌,身后就是那套珍贵又脆弱的玻璃器皿,“结发又怎样,已是从前过往。” 萧约脚尖推开薛照,他领口松散,露出里面穿着的缟素孝服,较着劲不肯轻易饶恕:“人死如灯灭,婚姻自然也就随之解除。薛照已经不在了,我正守孝呢,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立场对我说不行、不准?” 薛照喉结滚动,语无伦次:“栖梧,我……我回来了……我是……我们是……” 萧约歪头看着薛照:“某人答应过我囫囵回来,却传了死讯,我就当你是魂归来兮。人鬼殊途,要么杀了我,跟你配冥婚;要么就睁眼看着,待我即位另立皇后。倾全国之力,难道还找不出比你更好看、更香的美人?我说过,我不会给你守寡,你自己把位置空出来了,就怨不得我找人补缺。” 薛照从未见过萧约如此模样,分明说着决绝无情的话,眼角眉梢却蕴着勾魂摄魄的情致,让人不止心慌意急,更是……心驰神往,神魂荡漾。 “栖梧……”薛照中蛊般上前。 “别动。”萧约抵在薛照腰际的脚尖向下,缓点轻碾,“鬼魂是触不到摸不着的,既然能触碰,那你就不是死鬼显灵,又是哪来的狂徒?我还穿着孝服,你想做什么?引诱鳏夫?” 恰到好处的力道几乎要把灵魂从躯体之中勾出,言语更是字字魅惑撩人心弦。 薛照闭了闭眼,伸手握住萧约脚踝,隔着粗糙的孝服一寸寸摩挲紧致的肌肤,投入萧约赋予的角色:“接连几夜不眠不休,陛下累了吧?我不是狂徒,只是一片痴心爱慕陛下,想为陛下消解疲乏,暂排悲痛……” 萧约双手撑着桌面,仍然周身战栗:“唔,看来你是想趁虚而入,自荐枕席,守、守孝……期间也能召幸?” “是,原配不在,我便来补缺。”薛照欺身向前,将萧约压低,“若是陛下顾忌,除了孝服,孝期就结束了,就可以安心召我侍寝了。” 外裳剥离,萧约周身素白,双臂勾着薛照脖子一沉,两人气息交缠。 “我有什么可顾忌的?我也看过那册话本了,就在穿戴麻衣之时,穿一件,翻一页……好像是有这样的图例……丧夫新寡,戴孝偷情……”细密的吻落在颈侧,萧约断续着吐字,“何必除了孝服,穿着岂不是更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活人的不如偷死人的……我想试试,是不是真有那么快活。” 第205章 薛照如蒙大赦,喃喃唤着萧约:“栖梧,我……你原谅我了?” “嘘。”萧约食指压在唇上,“偷情之时,‘原谅’二字太突兀了。一心爱慕甘愿补缺,不是要为我消乏解痛?该怎么做,还需要我教?” 薛照周身血涌而头脑空白。 萧约主动吻上去,咬破薛照下唇,指腹带过渗出的血珠,涂做唇上口红眼尾胭脂,艳丽得像画里吸人精血的妖精。 “要想俏,一身孝。”萧约凑到薛照耳边,切切低声,“我那亡妻灵魂未远,或许我们偷情,他还看得见。但死人又能做什么呢,谁让他敢不经我允许就死,活该他只能看不能吃……唔……” 薛照已经丧失了所有的言语,只能用吻来开拓热烫的肌肤,并索取更多。 萧约却不肯立即喂他吃饱,在他沉溺时从虚设的情境和角色中抽离,指尖轻点瓷碗中粘稠的冷汤:“薛照,你以为我就这么轻易放过你了?还没受罚,就想领赏?” 薛照眼尾潮红呼吸急重:“陛下想怎么罚,罚几次,我都认。” “罚和赏,别想混为一谈。”萧约指尖微凉而心头滚烫,眼中闪着泪花,“你听好,我要罚你……” 薛照几乎是停滞了呼吸和心跳等着宣判。 萧约的判决和泪水一道落下:“罚你再也瞧不见我穿孝,这辈子就这一回。” 在薛照尚未会意之时,萧约重新吻了上去,把血腥和苦涩都搅散在唇齿间,将处罚解释得更明白些—— “不许死在我前面。” 暗夜之中纠缠冲撞,推翻了整架玻璃,碎如一地月光。白瓷碗勺也不能幸免,冷却的汤水蜿蜒流淌,黏腻又腥甜。 披散如瀑的长发交织成茧,在泪与汗交融之中,萧约贴在薛照耳边,哑声低诉:“在我们那里,结婚穿白,孝服怎么不算呢?今夜,就当洞房花烛……罚几回赏几回,看你表现……” 第97章 温存 麻衣孝服本就粗糙,再加上发丝的缠磨,萧约周身泛着红粉,汗津津泪涔涔地说罚够了也赏够了,薛照却说罪过深重,还得细细追究。 玻璃碎了满地,犹如荆棘丛生,狭窄的室内只有一张长桌尚可容身,薛照轻咬萧约耳廓呢喃:“桌面毛躁,免得擦伤了陛下,换成我来垫着好些……” “画册里没有这一页……” “有,我撕下来了,反复研学。” 薛照送的那枚金锁,萧约一直贴身戴着,尤其薛照不在的这些时日,萧约日日握在手里摩挲,上面的纹路几乎都快磨平。此时随着垂散的青丝晃晃荡荡,在心口若即若离,热感和凉意交织,教人沉溺又晕眩。 通宵至于天明,孝服也碎裂成片和满地玻璃混在一起,两人只裹一件外裳。萧约垮在薛照怀里,几乎睁不开眼,哑声责怪:“到底是你罚我,还是我罚你?” 两人相拥着蜷缩在桌面之上,这里原本陈列着整套价值连城的玻璃器皿,如今换成了更加珍贵的东西。 薛照侧首在萧约额上一吻:“哪里是罚,我侍奉得不好?皇恩浩荡,陛下的赏赐我欢喜至极。” 萧约在薛照怀里挪了挪,枕着他胳膊:“别再张口陛下闭口皇恩了,真正的陛下还在陈国呢,五十来岁的老人家,也不知道近来他耳朵发不发热……再僭越乱喊,别说储君,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薛照失笑:“遵命,殿下。” “没名没份的,殿什么殿。”萧约一口咬在他胳膊上,“屡教不改,呸。” 薛照任由萧约磨牙,把脸凑过去:“要是嫌硌,换个地方咬?” “美得你。”萧约松了口,看着近在咫尺薄而艳的唇咽了咽口水,按下飘摇的心神谈正事,“昨日誓师,你目睹了全程对不对?” 薛照身子微僵,默然片刻才“嗯”了一声。 萧约攀着薛照肩膀半坐起来,倚在他怀里,贴着薛照身上的新旧伤痕:“有没有想过阻拦,或是再救他一次,毕竟……” 又是很久的沉默之后,薛照说:“如果我说动摇过,栖梧会觉得我软弱吗?” 萧约后背贴着薛照胸膛,触感暖热甚至于灼烫。那颗急促跳动的心脏善良又勇敢,更重要的是,满心都是萧约,视萧约为神明。 薛照双臂环着萧约腰身,萧约掌心覆在他交握的手背上,小声道:“哪里软弱了,一点也不软,真的很硌人……” 薛照失笑,握紧了爱人的手:“谢殿下夸奖,以后再接再厉……我心里闪过念头,但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我欠他的命,早就还过了。” 萧约垂眸:“听到传闻的那晚,我想,你一定是假死,如此你便不用直面梁王的结局。就算梁王罪大恶极,也不该由你来亲手处决,否则太便宜了他,又对你太过残忍。所以我选择留下来,经我的手,等于是你亲自报仇解恨。” 薛照苦笑:“栖梧是真疼我。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郡主遇劫,但对方连营帐都没能出去便被我斩杀,然后我顺势放出消息说郡主已被陈国兵将掳走,让梁王以为计划成行,我则隐遁暗处,安抚边境之后迅速返京。” “这么短的时间返回,你是日夜兼程片刻没歇?”萧约问。 薛照笑道:“并不显疲态吧?” 萧约脸颊通红:“说正事呢,今日是一滴也没有了,没见过霸王硬侍寝的。” 第206章 薛照:“那明日呢?” “再说我把你踢下去。”萧约手肘戳他,“来日方长……梁王重伤,就算倾尽全国之力医治,恐怕也撑不过一两日。新旧交替还有一场忙,我们什么时候走?” 薛照道:“越早越好,但我想明日进宫一趟。” 萧约:“何必呢?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梁王大概与众不同。把你母亲挪出王陵和你父亲合葬的事,不经过他,也能办妥。” 萧约说着转头在薛照下颌蜻蜓点水似的一吻:“你的殿下就算僭越,也要帮你达成心愿。” “不知我是上辈子修了什么德行,苦尽甘来能甘甜至此。”薛照扣着萧约后脑延长了这个吻,“我有法子把母亲挪出来,你不用操心。” “我去见梁王最后一面,并不指望他幡然悔悟,只是想彻底同以往作别。过去近二十年,梁王对我的优待意图并不纯粹,但也不是完全作假,所以我劝阻过几次,希望他能悬崖勒马,至少保住一条性命。可他执迷不悟,我算是仁至义尽了,问心无愧。他本该向天下谢罪,更何况,还欠着薛家那么多条性命的血债。所以,返回奉安之后我到了遇龙湖边,但只是默然旁观,看着他因为自己的野心和狂妄重伤。明日进宫,也是同样。” 萧约贴着薛照额头:“好,我不拦着你进宫,但你也要答应我,别冲动。不要因为不值当的人做出伤害自身的事,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要好好的。” 薛照笑意缱绻,“嗯”了一声:“本来就是凭香味才得栖梧青睐,我不会杀他,脏了自己的手。” “知道就好。”萧约和薛照十指相扣,“你记住,我不管薛照是谁的儿子谁的臣下,只知道你是我的结发之人,我的香饽饽俏郎君,要和我白头到老的正宫皇后。” “遵命。”薛照将萧约揽在怀里。 两人相拥,萧约望着地面的碎玻璃轻叹一声:“这场风波终于尘埃落定了。梁王知道陈国能产玻璃,觉得那不过是和琉璃差不多的用来观赏的玩意。梁王也知道甘油可以用来防皴防冻,比世上现有的所有药膏都好用。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用单薄轻脆的玻璃将温润无害的甘油再反应加工,能制出威力多么巨大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填在赑屃之中,稍加碰撞,便会爆裂。” “而这,也不过只是陈国众多攻防手段里微不足道的一项。”萧约道,“看似瞬间制敌宛如神迹,其实历经了许多代、许多年能人异士的苦心钻研。静水流深,陈国貌似内忧外患,实际上其国力完全不是他国可能比拟。梁王以为广招兵马就能背水一战,夜郎自大螳臂当车,下场早已注定。他挥出的那一刀,断送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性命。” 薛照点头:“若不是裴楚蓝曾当面演示,我也不敢相信,一点黏稠的液体就能杀人于瞬息之间。陈国,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薛照只是随口感叹,并不觉得萧约能给出答案,但萧约沉思了片刻应道:“大概是很类似我从前生活世界的地方。” “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约转身和薛照面对面,先前一直犹豫要不要对他说明自己的真实来历,如今决定毫无保留和盘托出:“薛照,其实我和你原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可以说是毫不相干,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时空……你会因为我是来自异世而怕我吗?会不会觉得我是邪祟野鬼?” 薛照一时间难以消化萧约所讲的许多新奇东西,但他关注的重点只是:“你还会回去吗?” 萧约本想直接摇头说不会,就算他想也没法回去,就算能回去也一定会带着薛照,否则岂不是成了负心汉? 但看着薛照急切的目光,萧约话到嘴边又想再逗逗他:“这个嘛,得看你的表现了,毕竟我原来的世界,吃穿住行都比现在便利得多,给我个皇帝也不换,要是你惹我不高兴……” “栖梧是对先前的表现不满意,还要再看表现?那就再来。”薛照吻上萧约,被骂一声“狐媚”还越发得意,“是谁方才说的,触碰得到就不是鬼魂,岂止触碰得到,碰不同地方都有不同回应……我有什么可怕的?即便就是鬼魂,也不妨碍我尽心伺候,话本里狐妖野鬼的例子也不在少数……嗯?真的不要再尝尝方才的滋味?伺候得我妻高兴了,自然就乐不思归,不会抛夫舍子。” “谁家‘方才’是两个时辰前啊!你叫一两一声儿子它能应吗?” 萧约实在不敢再点火了,被搓圆捏扁的到底还是自己,他赔了个吻便急忙把话题带回到用“触龙而死”的谶言击杀梁王之事上。 “若是梁王有些敬畏之心,也不会落到如今要死不活的下场。一座接一座的界碑被运进宫里,他竟然还会一意孤行,我也不知是该夸他不迷信鬼神,还是说他自作孽不可活。” 薛照顺着萧约长发:“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心里大概也是惶恐的。毕竟界碑样式为官府制定,工艺也不是民间能够轻易仿制。‘石龟显灵’事发之初,梁王就遍查了工部上下,却一无所获。他当然找不到制作界碑之人,有些时候,死人确实比活人更加灵活。他自以为了解我,终究是他盲目自大。” 萧约躺在薛照怀里:“也唯有那一人来制作界碑最为合适。你当时留着他性命,也不是为了今日吧?” “当然不是。”薛照道,“虽然他得罪了我,但也算情有可原。让他来雕刻界碑,便当是给他亲手复仇的机会。恩怨已清。如今,他应该回到祖籍,做一个手艺精湛的木石匠人,过上安逸平静的生活了吧?” 第207章 萧约“嗯”了一声,亮亮的眼睛看着薛照:“我们观应真是菩萨心肠。” 薛照笑道:“你再这么勾人,‘菩萨’还要再吻你。” 萧约捂着脸往薛照臂弯里滚。 薛照将萧约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后,继续道:“界碑不断被销毁,又不断出现在遇龙湖边,还查不清来源,梁王怎能不惧?只不过,他的野心胜过了恐惧,他终究还是挥刀越界,落入了我们的计划之中。” “谶言警示,也无济于事,这也算是命数了。”萧约也是感慨一番又问,“边境如今怎样?” 薛照道:“郡主受了点惊吓但无大碍,已经交托给陈国使者了。至于战事,虽然冯燎上了前线,但毕竟他缺少实战经验,驻扎边境的将领大半又是主和的,有他们支持,沈邈也勉强应付得来。” 萧约听到沈邈名字还觉得后怕,偏头贴在薛照心口,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自身才渐渐安定下来:“你是怎么劝的沈二,让他能顾全大局站对阵营?你告诉他,沈危还活着了?” 薛照摇头:“是沈二主动找到我。他说临行之前,四公子约他密谈,想要两人一起对付我,成就大业之后四公子上位,封沈家做异姓王。沈二虽然鲁莽,但还晓得大义,他说落水那夜兄长给他托梦,让他撑起沈家。沈家世代忠良,为国为民而战,绝不做乱臣贼子,所以才有了他配合我演一出假死的戏码。” 萧约感叹:“沈危的‘死’,真让沈邈成长起来了。薛然也得到了历练,不像从前那样是个哭包,薛家祖宗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薛照先前没留意,这会听出不对来:“你还记得薛然从前?” 言外之意是萧约想起从前的事了? 萧约轻哼一声:“要不然能让你这么放肆?我先前还以为,你联合裴楚蓝用死讯来刺激我找回记忆,如今看来是意外所得。薛照,我警告你,虽然我聪慧敏锐处变不惊,但如果以后你还有事瞒着我,我就问裴楚蓝再要一颗无忧怖,把你忘个一干二净!” “再也不会了。”薛照一面给萧约穿衣,一面从自己的衣裳里摸出一颗白色药丸往嘴里填,“往后余生,我不会再离开我妻半步……” “住口,别吃!谁让你这么承诺!”萧约认出那是和无忧怖配对的有挂碍,抢夺不及只能吻上去撬开薛照唇齿,“夫妻婚后财产一人一半,你什么都得分我一半,吃药也得分我一半……” 薛照却吝啬地独吞药丸,咽完了苦涩才接下萧约的亲吻,紧紧将爱人圈在怀里密不可分,吻得虔诚又缠绵:“别的都给,这个不行。” “大馋小子,什么都敢往嘴里塞,吞得倒快。”萧约眼眶酸涩,“傻子,你比沈二还莽撞,为什么要自讨苦吃?难不成真要我把你拴在身上,总有小别的时候,我等你回来不就行了?受这份折磨做什么?” “痛一些也好,越痛就越能催我快快回到你身边。”薛照吻着萧约眼尾,“别担心,我很会趋利避害,怕疼我就知道乖乖待在栖梧身边。把我拴在身上不好吗?除了香包稍稍重了些,没有别的坏处。” 萧约含泪带笑:“还香包呢,属牛皮糖的你……” 二人温存至于天光大明。 薛然担心萧约想不开殉情,“哥”和“嫂子”轮着喊了几声都没回应,急得在门外转来转去,最终还是决定直接破门而入。 薛然助跑两步正要撞上去,却见房门自己开了,薛然一个猛刹扑在台阶上。 抬头一看,竟是薛照打横抱着萧约走出来。 薛然使劲揉揉眼睛,连滚带爬往后退:“诈尸了?千里飞尸?还把脑袋缝上了?我嫂子,啊不,我哥有这么好的针线活?难道这就是真龙天子的威力?” “笨蛋,让开。”薛照踢薛然一脚,唇角带笑,“趁着天气好,把进水的脑子翻出来晒一晒,晒完我也给你缝回去。” 第98章 将行 “什么?你们要去陈国,还不带着我?” 薛然才接受了薛照不是诈尸还魂,傍晚在桌上用饭,萧约说起明日启程,薛然闻言直接拍下碗筷站了起来。 “嚷嚷什么啊,吓着一两了。”萧约伸手到桌下,拍拍咬着薛然裤脚的狗头,“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薛照给萧约夹菜,看都没看薛然:“坐下。能吃就吃,不吃就滚。” 一两也跟着汪汪,薛然龇牙凶了回去,坐回位置摸上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底道:“我在军营里吃了一个月的沙土累得像狗,你们亲亲热热两口子满脑子情情爱爱,薛照这种人都能娶着媳妇真是没天理,不对,是倒插门,难怪说让我换了称呼呢……倒插门是该跟着老婆住,你们带它去吗?” 薛照朝一两努了努嘴。 萧约“嗯”了一声,见薛然越渐发蔫,笑着逗他:“要是不带一两,某人该说我抛夫弃子了。你别瞧不上一两,我养的嫡长狗,这一去,或许封它个太子当当呢。谁让你不管我叫爹,而是叫哥呢,当不成太子咯。” “你才比我大几岁,还想当我爹?我当你儿子,薛照算什么,也管你叫爹啊?”薛然皱了皱鼻子,瞥瞥一两,“还太子呢,分明是狗子。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昏君奸妃再加个狗太子,陈国的未来堪忧啊。” 萧约闻言笑弯了眼,薛照没笑,纠正薛然:“是皇后。” 第208章 薛然难以置信地看着薛照:“太不要脸了吧你,奸妃奸后有什么差别?还计较起位分来了?萧约后宫里还有别人似的,就算是个侍妾、通房丫鬟,不也就只有你吗?争风吃醋都没对手。” 这一番话听得薛照心情舒爽:“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厚颜无耻,就你能娶媳妇似的,瞧我以后吧。”薛然重重一哼,目光落到身旁慈爱含笑的韩姨身上,又问,“韩姨呢?韩姨也要跟你们一起走?那薛家不就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 不待二人回答,韩姨先摆手,表示她就待在这里哪也不去。 薛然闻言双臂环抱嘿嘿两声:“这下好了,有韩姨在,不愁你们不回来省亲。” 薛照看他:“你还想在家里长住?” “要不然呢,你去入赘了,薛家当然是我来当家作主。”薛然扬起脸,“嫁出去的堂兄泼出去的水,以后你要是受了欺负想回娘家,还得看我的脸色。要是我不高兴,就等着无家可归吧。” “看来今日的太阳还是不够足,没把你脑子里的水晒透。”薛照把一两抱起来揉了揉,“你要是想赖在家里也无妨,沈和羲迟早踹了你。” “胡说什么呢,小羲可喜欢我了!”薛然急了。 “喜欢你窝在家里当空巢家主?”薛照一句话就把薛然噎了回去。 薛然:“我……我才不是……” 薛照道:“淮宁侯府以军功立世传家,如今沈危虽然还活着,但不能算是沈家人了,沈邈一去边境恐怕一年半载也不能回转,沈和羲要支撑沈家,经不起拖累。” 薛然闻言沉默片刻:“我明日就回军营去,不,我现在就走——” “站住。”薛照叫停薛然,语气柔和了许多,“有勇不够,还得有谋。奉安的势力分布,你至少应该掌握一二。守好薛家,乃至光大,我不想回娘家时太过寒酸。” 薛然重重点头,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薛家没出过武将,就从我这开始,往后都是文武全才。” 晚饭吃得差不多,韩姨开始收拾碗筷,薛照带薛然去书房点拨指教,萧约则留在韩姨跟前,问她:“您不想去陈国,是在顾忌什么?” 韩姨手上一顿,抬眼看向萧约。 萧约点头:“薛照告诉我了,您是陪嫁卫太后的那位韩女官。我和他之间,没有秘密。您有隐情,薛照不想勉强追问,我理解他的选择,更尊重您的意愿。只不过,既然作为家人,许多事情未来我也是力所能及的,若是有什么委屈,您愿意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忙呢?” 韩姨握着碗筷垂眸,沉默许久,终究还是摇头。 她对萧约比划:“没有委屈。我很满意如今的生活。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能有公子作伴实在是幸事,往后我会日日遥祝你们诸事顺遂百年好合。” 话说到这份上,萧约也不再强求了,点头:“待明日薛照从宫里回来,我们就要离开奉安了,您多保重。长公子即位大概也就是这个月底的事,虽然未曾谋面,不知冯煊其人性情如何,但既然身为质子能得陈国青眼且安然返回,必然有些本事的,也不会是穷凶极恶之徒。您安心在府里颐养天年,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给我们来信就是。” 韩姨点头,但目光一凝又变得忧急起来,她打手语问萧约:“如今掌权上位的是在陈国做过质子的长公子?” 萧约:“是啊,陈帝派他回来就是此意。算起来,他还是有梁卫二国以来第一位质子即位的。卫国那位和他同期的质子大概就没这样的运势了,他也是梁王的外甥,别惹事才好。” 韩姨神色凝重,快速比划:“公子和少爷,离开奉安是要直奔陈都?” 萧约点头:“方才不是说过了,陈帝从宗亲之中选了我做储君,储君当然是要在都城皇宫的。有什么问题吗?” “卫国质子是太后亲生的儿子,卫国太后又是梁王的亲姐姐。” “是啊,这些我都知道。” “流着同样的血,性情也会相似,但也不一定,不过最好还是多小心些……” “韩姨您到底想表达什么?” 迎着萧约探问的目光,韩姨急忙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角还隐隐带着泪光,说祝萧约和薛照一路顺风前行坦途,然后收拾好碗筷快步到厨房去了。 萧约看得出韩姨还藏着秘密,根据韩姨的提问,或许是与质子有关,但她不肯透露分毫,萧约也是无可奈何。 次日上午,因为马上就要启程,萧约没法亲自送齐咎怀进春闱考场,便约了他和裴楚蓝三人聚会。 “先前不敢碰面,蹭不上你的饭,今日算是都补回来了。你这手艺啊,在御膳房里也够做个宰辅了。”裴楚蓝看着满桌子饭食,深吸一口气,“只是这顿饭,晚了一点吃,要是二月二当天才好呢。” “二月二,吃龙食。你我这是与真龙同食,三生修来的福气。”齐咎怀安好碗筷,请萧约坐在上位,“栖梧看看,这桌饭菜可还满意?” 萧约让了一番没能从上位脱身,坐着笑道:“先生这是又考我呢。先生之前写诗暗示,‘宣室前席’,我早该想到的。怪我笨鸟后飞,才疏学浅,兜兜转转绕了远路。” 齐咎怀起身告罪:“栖梧大量,不计前嫌还愿称我为先生,实在让我羞愧。” 萧约赶忙让他坐下:“且莫说我还没有真正当上储君,就算做了太子,尊师重道也是应当应分。齐先生对我的教诲,我都铭记于心,日后定然勤勉向善。” 第209章 齐咎怀满面欣慰:“有徒如此,今生不虚。” 萧约:“得经师易,得人师难。做先生的学生,才是我的荣幸。” 裴楚蓝听不下去了,夹了一筷子猪头肉:“你们师徒俩互相恭维到这就得了啊。萧约是从家里吃了早饭才出来的,我孤家寡人冷门冷灶,可还饿着肚子呢——哎,你家那位,放心你独自赴约?从我这拿了有挂碍,没把你拴在裤腰带上?” “你还好意思说,他要你就给?这不是庸医乱开方?”萧约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还怕我走丢了?” 萧约上下一看裴楚蓝:“他有什么不放心的?难不成我和你还能有什么?” 裴楚蓝撇撇嘴:“你这话也太小瞧人了,我怎么了?断袖堆儿里的标杆,龙阳分桃的领袖,但凡我有心,勾勾手指就把你拿下了,薛照哭都没地方哭去。” “你这话,留着去裴青面前说吧。”萧约夹起一只春卷,对齐咎怀道,“我也知道龙抬头吃龙食的习俗——吃龙头对应的是猪头肉,龙鳞是春卷,龙须是细面,龙耳饺子龙眼馄饨,龙胆是炸油糕,龙子是荠菜饭。1” “不错。”齐咎怀给萧约盛了一勺炒饭,接着萧约的话尾道,“栖梧可知,梁王为何胆敢兴兵作乱?” 萧约低头看着碗里色香味俱全的饭粒,瞬间明白齐咎怀的隐喻,笑着装作听不懂:“先生手艺真好,不知是师承何处?” “因为我娘子爱吃,我便自学了各大菜系。”齐咎怀神色肃穆道,“为了给我妻报仇,所以我答应皇帝做未来储君的师傅。栖梧,我做你的先生,是出于私愿,但我也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大道公心。正是因为国本不定,所以四方生乱,这是当今陛下为政之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栖梧是真龙天子,要做明君千秋万代,就应当有亲生的龙子。” 萧约沉默不语,裴楚蓝见气氛凝重,插科打诨道:“他是个男人,上哪亲生?来来来,吃菜——这也没什么菜,一桌子主食,那就喝酒,把梁王摆平,总算是可以暂歇一口气了。话说那种炸药,我按着前人留下的方子制作出来,发现不止能杀人,也能救人,对心疾极有好处,只是不能告诉病人是炸药,否则吓都吓死了……” 萧约没什么酒量,但他接过酒杯,仰头就一饮而尽。 “先生,这一点,我不能答应。”辛辣的酒液在体内一路烫开,萧约直面齐咎怀,言语坚定。 “栖梧,你的人生还长,你还没见过多少人。”齐咎怀摇头,“不要如此决绝。我并不是让你舍弃薛照,只是帝王不该偏爱甚至独爱。” 萧约脸颊带着微红:“可是,我愿意做皇帝,前提是薛照做皇后,除他之外,再没有旁人。” 齐咎怀皱眉:“栖梧,你怎能为了区区一个粗鲁男子而罔顾大局?只有他,哪来血脉后嗣?你明知父子相传于国于家最好。” “家天下世代稳固靠的是血统,这一点我当然知道。但人非圣贤,也非草木,皇权于我来说,是勉强是牺牲,我不愿意退让得太多,至少不能侵犯我的底线。”萧约又饮了一杯,脸上发烫,但目光清明,“薛照,就是我的底线。” 齐咎怀还要再说理,萧约道:“先生,你的名字,原本不是如今这样吧?” 齐咎怀怔住,裴楚蓝也感到讶异,两人同声:“你怎么知道?” “先生为了给妻子报仇才来到梁国,我虽然不知道仇家是谁,但要借皇帝之势才能如愿,想必对方来头不小。”萧约有点晕乎了,扣了杯子不再添酒,“齐悯,其情可悯,先生的冤情不小。齐咎怀,妻久怀,先生放不下发妻。” 萧约温声缓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生,我和薛照也已结发,叫我如何放得下他?” 齐咎怀闻言怅惘不已,一杯接一杯地饮酒,直到酒壶见底,才叹息道:“再要从宗室里选储君,还是趁早为好。” 第99章 变卦 萧约的真情表露让齐咎怀无言以对,只能退一步说到陈国以后尽早寻找合适的继位人选,从小到大带在身边教养,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除此之外,齐咎怀还特意强调,萧约才是未来的天下共主,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绝不可被他人左右意志,即便是枕边人也不可。 “枕边人”三字,几乎是咬碎了从齐咎怀嘴里吐出来的。 能得到齐先生的承认实属不易,萧约喜笑颜开,心头仅剩的一点局促不安也一扫而空,笑着向齐咎怀保证,一定做个明君,不让后宫干政——后宫不能干政,给薛照也安排前朝的位置不就好了? 当然,这后半句萧约不敢当着齐咎怀的面说出来,只待回了陈国和皇帝再做商量。萧约并不觉得心虚,有此想法不全是出于私心,薛照这样有勇有谋的人才,不委以重用岂不是浪费可惜? 补上了这顿迟来的“龙食”,裴楚蓝自身是鸠占鹊巢,却如数家珍地跟齐咎怀显摆碧波藕榭里各样珍稀食材,打趣道:“要是老四上位,你们倒算是有共同话题,可惜他现在不知在哪流窜呢。” 吃过饭后,裴楚蓝不让萧约立马回家,说反正薛照进宫去了,回去也是独守空房,不如在外头再玩会。 碧波藕榭后院池塘景致最好,裴楚蓝往三人面前一人放了一支钓竿:“偷得浮生半日闲,坐下来歇歇腿儿散散心。” 萧约说:“先生后日就要下场考试,钓鱼是个慢消遣,不会耽误了先生复习?” 第210章 裴楚蓝笑道:“他读了一辈子书,还差这两天?” 齐咎怀点头:“不妨,今日一别,与栖梧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日了。” 齐咎怀不仅会做饭,钓鱼也是行家,坐下没一会就扯了条巴掌大的鲫鱼上来,说再去给萧约做碗鲜鱼汤喝,往后就难尝到先生的手艺了。 萧约这边没有鱼儿咬钩,倒是他醉意上来了,坐在小凳上不住点头瞌睡。 裴楚蓝也没钓上来鱼,他不是个有耐性的人,把竿子地上一插:“想吃鱼还不简单?我配一丸药下去,立马就能浮上来一片。要是小青也在,更省事了,滴两滴血下去,一年的鱼都有了。那小子,活脱脱的小毒物,连我都解不了他一身的毒,我还就不信了,这辈子非得给他洗干净了不可——哎,醒醒!” 萧约被裴楚蓝摇醒,揉揉眼睛:“什么?” “瞧你这点酒量吧。”裴楚蓝侧身看着萧约,状似漫不经心道,“等回了陈国,无论怎样,别迁怒小青。” 萧约“啊”了一声,见水面泛起涟漪,拔竿一看,饵料已经被吃掉了,但没能钓上鱼,鱼钩上面光溜溜的。 “我迁怒他干嘛呀?”萧约重新装填了鱼饵,抛竿到塘心,“他是谍中谍,我知道。要不是有他,梁王还不至于被忽悠成那样……” “据说,梁王誓师当天专门提到,陈帝久未露面,怕是已被奸人所害。这也是裴青布的迷魂阵吧?梁王让他去毒杀皇帝,他却自始至终站在陈国这边,站在你这边。如今局势初定,裴青和你还没恢复联络?”萧约笑得促狭,“你担心他啊?” “我担心弄不死他。”裴楚蓝咬了咬牙,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水中,“欺师灭祖的东西,谁让他自作主张的?要是没死,看我怎么收拾他。” “哎我的鱼!”萧约瞪他一眼,“眼看着时间不早了,我还一无所获,刚有点动静就被你给惊跑了。” 裴楚蓝:“一无所获怎么了?钓鱼不就是为了修身养性,你还想钓鱼回去给薛照做汤啊?” 正巧齐咎怀端了一碗鱼汤出来,递给萧约手里:“栖梧,趁热尝尝。” 萧约接过醇白的鱼汤,深吸一口香味:“好香,我从没喝过这么香的鸡汤!先生能教我怎么做吗?” 齐咎怀还没回答,裴楚蓝乜萧约一眼,站起身来抱着双臂:“真想做给薛照吃啊?那你怕是没机会咯。” 齐咎怀皱眉瞪裴楚蓝一眼,裴楚蓝挑眉瞪了回去。 萧约捧碗喝汤,没有注意裴楚蓝和齐咎怀的眼神交流,放下碗道:“要是你不添乱,我早就把鱼钓上来了。” 裴楚蓝咂了咂嘴,对萧约道:“还真是贤妻啊。我说,再怎么着,你也是天潢贵胄,洗手做羹汤这种事,就不必了吧?就算要亲自下厨,不至于食材也自给自足吧?还是说,我果真上了年纪,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情趣?” 萧约感觉头有点昏,大概是酒劲还没过,他摇摇脑袋:“天潢贵胄怎么了,案牍之外也不过是油盐茶醋,过日子不就是衣食住行?自从裴青走后,你穿衣风格都变了,还好意思说我?” 裴楚蓝一时语塞,捡起地上石子打了两个水漂,转移话题道:“薛照真是梁王的儿子啊?” 齐咎怀闻言双目圆睁:“还有这回事?薛照的生父竟是梁王,那他的生母……荒唐!简直是荒唐!栖梧,你怎能与这种人……不可!绝对不可!” 萧约面色骤变,沉声斥问裴楚蓝:“谁跟你说的?胡言乱语!” 裴楚蓝耸耸肩:“我猜的。” 萧约定定地看着他,并不大相信。 裴楚蓝拖过小凳凑到萧约跟前:“这也不难猜啊。我很早就知道薛照没有净身,但想不明白梁王为何如此。前一阵听说梁王新纳的那位昭仪格外受宠,再加上风言风语,自然就串联起来了。不止是我,奉安城里但凡有些门路的人,谁猜不到?” 萧约握紧了手中钓竿:“梁王一死,过去的事就都烟消云散了。裴楚蓝——” 萧约极少连名带姓地称呼裴楚蓝,用近乎威胁的语气更是头一次:“管好你的嘴,否则我大概真要做一回昏君。” 裴楚蓝看向齐咎怀:“听见了吧,护短极了。” 齐咎怀面色难看。 裴楚蓝:“我是没什么兴趣讲别家闲话的,左右萧约和薛照都是男人,血脉乱不乱的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但其他人会不会嚼舌根,我就管不着了,得看冯家还想不想遮羞。齐悯,一朝君王一朝臣,你可得把冯煊盯住了看牢了,别再像他老子那样狂妄可笑。” 说到冯煊,萧约想起韩姨讳莫如深的神情,问裴楚蓝:“冯煊是个怎样的人?” 裴楚蓝却摇头说不知道。 迎着萧约疑惑的目光,裴楚蓝道:“我为什么会知道?虽然他是陈国质子,我是陈国皇帝座上宾,但药王谷向来行踪隐秘,我从不出席皇室宴会,进皇宫也是直接和皇帝碰面。不夸张地说,区区质子还没资格和我见面。我只知道梁卫两国各有一个儿子在陈都而已,对二人的了解不比你们多。” 萧约沉吟良久:“冯煊能金蝉脱壳坐收渔利,不会是等闲之辈,薛照今日进宫便能探知他的底细,至于另一位质子……卫国也是姓薛的,质子是卫太后所出,算起来和薛照也有血缘,不知会是怎样的人物?” 裴楚蓝抓起鱼竿在水面胡乱划拉两下:“张口闭口就是薛照,离了他活不了似的。瞧你师傅那张脸黑得,活像精雕细琢的玉白菜被山猪胡嚼乱啃了。多好的师徒关系,真让人羡慕啊,我那兔崽子一点也不尊师重道,当然我也没给过他什么好果子吃,师门不幸啊……” 第211章 “温顺的徒弟你更不会喜欢。”萧约看着天色不早,起身要走,“我回家清点一遍行李,等薛照出宫就可以……” 萧约一站起来就感觉头晕目眩,齐咎怀和裴楚蓝站在他面前神色古怪,萧约感到周身乏力,当然不会再以是饮酒的后劲。 萧约听见裴楚蓝轻声叹气,还听见门外有马车停定的声音,瞬间想到许多不对的地方来—— “那碗鱼汤……先生,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我约你们来薛府,你们却说碧波藕榭更方便……先生好像太轻易就被说服了,你分明还对薛照不满……” “裴楚蓝,自从那日密室过后,再也没有见到花款冬,他去了哪里……你们要干什么?薛照还没有回来,我要等他,我要和他一起……” 诸多疑惑,萧约没有得到答复就失去了意识,裴楚蓝和齐咎怀将其送上马车,目送远去。 裴楚蓝收回目光长叹一声:“不知道皇帝老儿怎么想的,就算带上薛照又怎么样?难不成陈国还养不起一个赘婿?又不白吃他家的饭,薛照是真能豁出性命维护萧约。生生把小两口拆散,真是造孽。” 齐咎怀摇头,面色凝肃:“栖梧年轻,你也不懂事?薛照是个男人也就罢了,还有那样的身世,留他在身边只会成为栖梧一生的污点。你那无忧怖,方才也该一并落到鱼汤里。” “你看着斯文,胆子倒大。演的一出好戏,装作退让妥协,诓得那俩傻孩子都以为雨过天晴苦尽甘来了,趁薛照不防备把他老婆送走,劳燕分飞啊。”裴楚蓝道,“还想用无忧怖呢,药效那么猛烈,怎么敢给萧约吃第二次?不怕把他弄成个傻子?唉,说好了的事又变卦,等萧约醒来发现自己丢下薛照到了陈国,指不定怎么闹腾呢。” 齐咎怀:“陛下自会安抚。” “也是,燕老头儿有的是损招,我都玩不过他,还怕降服不住一个萧约?要不是他扣住了小青,我也不会帮着干这种缺德事。经此一回,萧约得恨死咱俩了。”裴楚蓝道,“话说回来,就算陈国那边风平浪静,薛照能甘心?” 齐咎怀目光深远:“这就不必你我操心了。若是连一个薛照都稳不住,那位,如何胜任梁王?好了,闲话少说,该布置的快布置起来……” 梁宫之中。 冯煊久久地盯着薛照,神色恍惚:“你,你方才说什么?” 薛照将对方的诧异乃至惊奇尽收眼底,却不明何故,重复一遍先前的话:“我想见一面梁王,请长公子准允。” “哦,是这样啊……听闻父王一向爱重薛侯,你能安然返回,父王见了想必也会欢喜。”冯煊点头,见薛照要走,又问,“薛侯是章台郡主之子?” 冯煊离开奉安时,薛照还没出生,但他一口一个“薛侯”,又怎会不知薛照的身世? 明知故问居心叵测,薛照没有回答,他和冯煊打过照面便转身前往梁王卧病的宫殿。 红墙似障,青瓦如峦,薛照不经意仰头,见大雁北归。雁在天际,人于宫闱。 雁过无痕,只剩昏暗天幕。薛照莫名感到一阵心悸,他按了按心口,深呼吸几遍,镇住没来由的不安。 有什么可不安的?最后再见憎恶之人一面,往后满眼都是心爱之人,苦尽甘来。 第100章 临终 薛照走进合欢殿,苦涩药味和血肉腐臭扑鼻而来。 宫室四面都被封闭,且没有掌灯,昏沉浊暗,像一座富丽堂皇的墓穴。 暗处传出一声呜咽,有个人影踉踉跄跄朝薛照冲来,薛照错身一避,低头看了看匍匐在脚边的柳昭仪:“让开。” 柳昭仪泣泪如雨,溺水抓寻浮木一般试图拽住薛照,自然是落了空,薛照对她视若无睹绕开径自往前。 “求求你,救我!”柳昭仪慌忙用衣袖擦脸,仰头望着薛照,“你看看我这张脸!你还记得的,对吗?很难再找到我这么像郡主的人了,要是我死了,你再也见不到你母亲了!” 薛照闻言停步转身,俯视柳昭仪。 柳昭仪心头一喜,用力擦掉脸上已经斑驳的脂粉:“你看!王上和四公子都说很像……” 薛照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冷冷问她:“你原来叫什么?” 柳昭仪张大眼睛怔住,这一个多月的锦衣玉食让她浑然沉醉,从前,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过了好久,她才想起来:“杨……杨五娘……我叫杨五娘……” 这其实不能算是个名字,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五,所以出嫁前被称为五娘,嫁人冠上夫姓,被称为周杨氏。打入死牢以后,被叫做犯妇……不,不甘心就这样丢了性命,所以四公子找来时,她磕破了头感恩戴德,摇身一变成为柳昭仪。 昭仪,多么高贵的身份。后宫没人在她之上了,她还要做王后、做太后的,怎么会,怎么会又到了这种地步? 要活下去,活下去就还有转机! 柳昭仪小心观察着薛照的神色,却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分辨不出喜怒,见薛照还是要走,急道:“留下我做个念想也好!我可以打掉肚子里这个孩子,月份还小,打得下来的!虽然王上想过立这个孩子当世子,但现在王上已经垮了,大公子上位,我肚子里这个不会对你们任何人造成威胁!为了让你们放心,我愿意把他打掉!” 薛照再次站住,凝目看着对方。 第212章 柳昭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离开母亲的时候才两岁多,一定很想念她吧?我也养过一个儿子,我知道两三岁的男孩有多依赖娘亲……杀了我,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但留着我,就好像你母亲从没离开一样……” 柳昭仪越说眼中越有亮光,她甚至大着胆子喊了一声“照儿”,像安抚幼儿一般笑容温柔声音柔和:“母亲舍不得你受苦,你也舍不得母亲吧……或许,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还可以帮你,大公子根基不稳,而你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姓冯又听你话的人……” “难怪梁王那么喜欢你。”薛照俯身。 柳昭仪欣喜若狂,抚着自己脸颊:“是啊,这张脸像极了章台郡主——” 薛照道:“是很像。” 两人之间距离拉近,柳昭仪见薛照伸手,以为他要搀扶自己,欢喜地递出手去,却见薛照摘去了自己头上的金簪。 “但我母亲不爱穿金戴玉。你和梁王更像,一样的泯灭人性。”薛照将金簪掷下,看着柳昭仪也委顿在地,“我憎恶梁王让我母亲蒙羞,你从哪来的胆量敢用这张脸求饶?还想让我扶持你的儿子上位?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柳昭仪才以为得救,瞬间又转为惊恐,她磕头不迭:“大人饶命!我不敢、不敢和郡主相提并论!也不敢再妄想王位,只求饶我一命……薛侯爷,求你放了我,让我出宫为民,我再也不会出现在大人面前,不会碍大人的眼!” 薛照:“梁国靖宁侯已死,你喊的是哪个侯爷?你是死是活,于我又有何干?” 柳昭仪膝行哀求:“大人,求求你!大公子不会留我性命的,求你救我!” 薛照置若罔闻,走进内殿,见到气若游丝却似笑非笑仍似大权在握的梁王。 “民间有句话说,娶……娶了,”梁王试图抓着床柱坐起来,但胸口一大片的创伤稍稍挪动就牵扯着五脏六腑剧痛,梁王抬不起手,痛得连五官都扭曲了,再不甘也只能躺平喘气,但他还要把嘲讽的话说完,“民间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然如此。” “疯的是你,我还没疯。”薛照站到床边,“我母亲早就不在了,害死她的,是你。” 越是靠近越能闻到梁王身上那股刺鼻的味道,未经处理的创面流血生脓,还有残留的烈性炸药气味。 但梁王的狂妄并未减损,甚至越发旺盛,他笑道:“你怎么就是不肯相信,你的母亲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你住口!”母亲便是逆鳞,薛照瞬间被激怒,他攥起梁王被血濡湿的前襟,几乎要把人从床上直接提起来,“是你害了她一生!若不是你,她本该和我父亲美满和乐,本该有真正的薛照奉养她终老!是你,你是罪魁祸首!” 梁王忍着剧痛抬起头直视薛照,继续言语刺激:“是吗?你在怪我给了你性命,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你的父亲是谁,是我!姓薛的不过是戴绿帽的王八!” “住口!”薛照掐上了梁王脖子。 “动手啊,怎么不直接掐死我?我知道,你根本没用劲。”梁王笑得疯狂扭曲,“你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你不是真正的薛照。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不是薛家的,但你也不在王室谱系之中,哈哈哈,只好一辈子做个野种!弑父杀君的野种!动手啊!杀了你亲爹,为你那自甘下贱的亲娘报仇!” 梁王极尽挑衅,薛照双眸已是猩红,双手的力道也在收紧,梁王渐渐笑不出声来,但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扩大。 “就……就算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你是我儿子的事实……”梁王双眼上翻,脸色涨得紫红,“你没有打败我,也不能阻止我,只要你活着,我的血脉就还在世上流传……最恨我的是你,但最像我的也是你……你迟早会成为我……” 薛照死死掐住梁王,在他眼中映出倒影,突然想起萧约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不管薛照是谁的儿子谁的臣下,只知道你是我的结发之人,我的香饽饽俏郎君,要和我白头到老的正宫皇后。” 薛照松了手,看着梁王摔回床上,苟延残喘地咳嗽。 “杀你,会脏了我的手,萧约不喜欢血腥味。”薛照几遍呼吸之后恢复了平静,他冷冷地看着梁王,“我不会杀你,冯煊也不会沾染弑父的罪名,遗臭万年的只会是你。你不必再试图用身世来激怒我,我不会成为你,也不会困在过去。从前的薛照已死,现在你面前的是未来陈国皇后。” “你说什么?”梁王猛地睁大了双眼,若是从前他一定能迅速理解薛照话中含义,但因为濒死气短他反应了许久,才一脸难以置信道,“你娶的,是陈国皇储?” 薛照:“不错。” 梁王咳出血来:“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陈国皇储怎么会在梁国,还嫁给了你……竟然还是我赐的婚!怎会如此!” “你想不到的事还多。”薛照道,“譬如触龙而死之言。” 薛照看了眼放在床头已经冷掉的汤药:“你之所以挥刀砍向赑屃,一方面是盛怒难抑,一方面是你根本想不到其中蕴藏杀机。只是极少的一点炸药,稍加碰撞就会爆炸,威力不是寻常火药能够比拟。先前的界碑都没有问题,只在最后做了一些处理。你一定好奇,那些界碑是谁雕刻的吧?” 梁王喘着粗气,挣扎着勉力坐起来,靠在床头:“是谁?” 第213章 薛照说了个名字:“季逢升。” “怎么会是他!”梁王震出一串咳嗽,他惊诧地看着薛照,“凭他做的那些事,你没杀他!你竟然留他至今!” “南下前后,他的确得罪了我,我本来也打算留着他慢慢折磨,就像你从前教我的那样,让仇敌带着无可奈何的痛苦死去,把欣赏他们的濒死之态作为一种享受。” 薛照闭了闭眼,话锋一转:“可是,我和萧约能够相识正是因为偶然发了一次善心。从那之后,我觉得,行善积德比睚眦必报更好,起码萧约会觉得欢喜。” 梁王怒骂:“妇人之仁!” 薛照笑道:“妇人之仁难道不好?若是没有仁德,我怎么正位中宫?” “你!”梁王被气得几乎当场断气。 “查明昭定世子死因之后,我将真相也告诉了季逢升,他当即就要行刺报仇,我将其暂时扣留安抚,是还想给你一个机会。可你执迷不悟,我只好给他一个机会。” “触龙而死,是你的报应。你想问鼎天下,本来不关我的事,但偏偏你觊觎的是属于萧约的天下,这就是死罪。”薛照目光冷厉而坚定,“我要为栖梧扫平一切险阻,就从你开始。从前一切,也以你为结束。” 梁王狠狠地瞪着薛照,说不出话来。 薛照长舒一口气:“本来还有许多话想说,此时却觉得也不必浪费时间了。药就在床边,外头急着自寻生路,那位大概不会再伺候你,也不会再有旁人了,你若是自己够得着或许还可以多活两日。” “最好还是再捱两天,否则死得太轻易,抵偿不了被你伤害过的人的痛苦。而且,王陵之中,你的墓室还在修建,虽然简陋,但至少还是等完工了你再进去,免得无处放置——对了,母亲的尸骨我会挪出来,和我父亲合葬。冯献柳,至死都是薛桓的妻子,与你无关。” “你站住!”梁王吐出一口污血,用力大喊。 薛照没有停步。 “观应,你别走!我不想孤零零地窝囊死去,我的孩子里,我最想要给我养老送终的,就是你!你是我最爱的孩子!” 薛照依然没有回头。 “观应,等等……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和我在一起的真相?我告诉你!” 薛照立住,转身看着梁王。 梁王深深喘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算我这一生作恶多端,但对你,我是想做慈父的。哪怕是现在,我也没有怨恨于你,反而觉得骄傲,我亲手养大的孩子,胜过我许多。” 这场见面比薛照预想的久,直到宫门落钥,梁王还在追忆薛照母亲给他的关怀—— 先王的诸子女中,唯有献柳既受宠爱又不盛气凌人,虽然不是绝色,但也足够成为他心尖上的人。 一次次的嘘寒问暖,让他深深爱上了献柳妹妹,想方设法搜集她喜爱的东西。献柳爱喝茶,他便跑去产地给妹妹寻找顶级的大红袍,从峭壁之上摘取新叶,险些坠崖而死,好在妹妹收到他亲手揉制的茶叶很是欢喜,两人心意相通,就算真的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你在说谎。死到临头,嘴里还是没有半句真话。关于母亲,你的前言后语,时间总是对不上。或许你并不自知,或许你知道错漏百出,但因为你的狂妄,觉得肯编谎话来哄骗我已经是大恩大德。”薛照冷面起身,“我不会再受你的骗。我知道我母亲和你绝不会是两情相悦,因为她根本不喝大红袍,唯爱紫笋茶。” 梁王听着酉时的更鼓声,冷笑着后靠床头:“是吗?没错,我是在骗你。但你是我儿子这一点,到死也不会更改。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的狠心和狂妄同样也长了你身上,你这辈子也做不成君子仁人。不止如此,你坏了我的事,让我含恨落败,我的痛苦和不甘,也要你加倍承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讲故事编瞎话拖延着你?你以为我果真对你身边的陈国皇储一无所知?” 薛照心头一紧,怒视梁王:“你说什么?!” “花款冬,还记得这个人吗?”看着薛照惶然失措,梁王笑容得意,“前几日,他从裴楚蓝手中逃出,告诉我,你娶的是陈国皇储,我才知道被我亲手养大的白眼狼愚弄至此。但兴兵之机不可坐失,我一面派精锐死士暗中搜寻追杀,一面继续誓师。今日我虽垂死,但各地战事未平,老四还会召集忠诚于我的部将继续举事,我的大业还没有彻底失败。而你,恐怕是做不成皇后了。” 薛照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恐惧,心脏几乎停跳:“不,不可能……” 梁王目光森森:“你总说我狂妄,你又何尝不会栽在自大上头?你是我的儿子,我给你的东西,你一辈子都逃不脱!你以为我倒了,就万事大吉?你演的那一出假死,真以为我会相信?只不过没看得起你……我疏忽大意,你也是同样。你回来之后,安排护在皇储身边的守卫就都撤了吧?如今你在宫中,猜猜你心心念念的爱人在哪?被死士围杀,在刀锋之下血泊之中?不止。我下了死令,让他们连尸首也不能留给你……付之一炬,烧得干干净净。” 梁王睁着眼睛看向幽暗的窗户:“酉时过了,我的精锐必然已经得手。今日有风吗?大火成灰,风一吹,奉安城里处处都是你那高贵的皇储,皇恩浩荡啊……也好,你再也不必担心,他会不会因为身世而鄙弃了你……我说过,你是我最疼爱的儿子,我多为你着想……” 第214章 看着面无人色的薛照冲出殿外,梁王心满意足地倒了下去。 老子就是老子,就算是死也能压儿子一头。 不成器的白眼狼,教了的东西,终究是没有学到家。早就说过了,想报仇解恨就要让对方痛苦万分,欣赏仇敌的痛苦怎么不算一种享受?睚眦必报就是要比行善积德更加快活。 梁王死了。 作为乱臣贼子,连丧钟也不能奏鸣,死得悄无声息,但薛照冲出宫门却像还能听见他疯狂的笑声,阴魂不散。 不,不会的…… 萧约不会有事,他们马上就要去到陈国,开启崭新的生活,绝不会…… 然而薛照一路狂奔筋疲力竭到碧波藕榭,所见只见一片焦土、一具焦尸。 尸身上有一块烧得变形的金锁,露出内里模糊但仍然可以分辨的刻字,写的是—— 薛照之。 第101章 不甘 萧约在马车上醒来。 马车宽大,能够供人平卧,被褥衣裳乃至饮食茶点都是齐全的,中间有小桌壁上有暗格,宛如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卧室,就是四面遮得严实,只够呼吸,天光都透不进来。 萧约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揉着涨痛的额角坐起身来,听见哗啦的声响,余光才扫见右手手腕被扣了锁链,另一头固定在了马车内壁。 链子长度足够萧约在车厢内自由活动,但也把他禁锢在了这一隅之间,他试图挣了挣,锁链牢固根本弄不开。 萧约怔坐原地,盯着锁链看了许久,想起什么似的摸自己脖子上,空荡荡的,金锁没有了。 “裴楚蓝!”萧约大喊了几声,无人回应,他又探身去推车门,也是纹丝不动,大概从外头锁上了。 萧约深呼吸几遍平稳心绪,往后靠上车厢内壁,吃了一些小桌上的茶点充饥。 马车平缓而快速地行进,萧约瞑目思索自己的处境,很快得出结论—— 安全有余,自由受限。陈国皇帝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他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了爱妻爱女弄得国家生乱,却要拆散萧约和薛照,真是心思狭隘的老头。 马车正前往陈国,这一点毋庸置疑。问题是萧约怎么上的马车? 萧约竭力回想自己昏睡之前发生的事,为了庆贺成功阻止梁王大规模兴兵,也算是临别饯行,他与裴齐二人在碧波藕榭聚会饮酒。 与此同时,薛照进宫与梁王清算前仇旧怨。 裴楚蓝和齐咎怀趁着得胜和团聚的喜悦消解了二人的防备,薛照又不在身旁,对萧约下药。萧约酒量不行,所以浅尝辄止不会喝醉,让他失去意识的应该是那碗鱼汤。 竟然就这么上了他们的当! 早该想到的,齐咎怀为人古板甚至有些迂腐,一直不屑与薛照这样的权宦为伍,更坚决反对两人婚事,怎会因为萧约的几句言语就改变了心意? 萧约确实大意了,和薛照的缱绻温存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全无警惕,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素来端方持重的先生竟然会给自己下药。 就为了把他和薛照拆散开。 那药无色无味融在鱼汤里一点也不突兀,药效发作得又快,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后遗症,想必是出自裴楚蓝之手。 遭瘟的裴楚蓝!他跟着捣什么乱! 难怪他说让萧约回到陈国以后不要迁怒裴青,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亏萧约还想着掌权之后尽力撮合他和裴青,一片好心喂了狗!裴楚蓝说得好听,什么包管售后的大媒,把萧约和薛照凑到一起的是他,将两人分开的还是他。嘴上打趣着,却又把人迷晕了,直接塞上马车往陈国送。 分明萧约和薛照已经计划好当日要赶赴陈国的。费尽心思使这些手段,就为了拆散两人,若是反对两人相爱,早干什么了? 萧约越想越气,把锁链砸得哗哗直响。 为什么非要和薛照过不去,他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凭什么不能苦尽甘来?偌大的陈国怎么就容不下他?要是当储君必须抛夫弃子,谁爱当谁当去! 然而任凭萧约弄出什么动静,外头驾车的人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匀速平稳地驾着马车。 萧约被关在车厢之中,连白日还是黑夜都不太分得清,焦躁的情绪让他如坐针毡。 过去多久了?薛照有没有从宫里出来?知不知道自己已被掳走?有没有追上来? 萧约逼着自己镇静下来,虽然看不见外面,但他嗅到陈国独有的一种花木香味。 已经到陈国了。 奉安离梁陈边境足有千里之遥,那么距离萧约昏睡上路至少已经过去了三天。 在这段时间里,薛照在哪?是否安全? 萧约满心焦急,深恐陈帝对薛照不利,又担心薛照不知自己下落慌乱之中做出傻事。 齐咎怀和裴楚蓝策划此事,必然不止把人迷晕送走这么简单。薛照送的金锁,萧约一直随身佩戴,如今不见了,一定是他们取走。拿走金锁做什么? 还有被裴楚蓝放走的花款冬,他得知了萧约的真实身份,一定会告知梁王。裴楚蓝为何故意增添风险,暴露萧约?但梁王已经日薄西山自顾不暇,又能对萧约和薛照如何? 萧约百思不得其解。 梁国春闱会馆。 三日之前碧波藕榭的那场大火足足烧了整个下午,雕梁画栋皆成灰烬尘土,内里飞禽走兽无一幸免,除此之外还搬出一具焦尸。 第215章 薛照至今身上还弥散着烟熏火燎的气味,他三日没有合眼,双眼满布血丝,死死地盯着齐咎怀:“把萧约还给我。” 梁国会试在二月举行,共考三场,分别在初九、十二、十五日举行。1齐咎怀刚考过第一场,回到会馆便见到杀意毕露的薛照。 齐咎怀亦是盛怒,横眉立目,卷起袖子一拳挥向薛照:“你还有脸提起栖梧!你先前是怎么说的?你就是这么保护他的!你还问我要人,你才该赔天下百姓一个明君!若不是你,栖梧如今该高坐明堂,而不是葬身火海!” 薛照没避让这一拳,但齐咎怀是个羸弱文人,就算是用足了十成力道也不过尔尔,何况薛照感觉得出,齐咎怀并未全力出拳。 “萧约尊你敬你,你却欺他瞒他。”薛照目光沉沉地看着齐咎怀。 “他尊你为师,满心希望得到你的认可和祝福,你却想法设法把他与我拆散。”薛照道,“你对萧约做了什么?但凡清醒,他都不会让你们得逞。” 薛照语气肯定,齐咎怀眼中闪过一丝张惶和愧疚,但他咬死了不肯承认:“你真是失心疯了!那日我与裴楚蓝和栖梧相聚,算是饯行,裴楚蓝功成身退继续云游,我也回来备考,只留下栖梧留在碧波藕榭等你来接。你为什么没有及时接应?若非如此,栖梧怎会落单受害?” “我被梁王绊住,也在你们的算计之内。”薛照猩红眼眸盯着齐咎怀。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齐咎怀不敢与他对视,侧身叹息道,“栖梧是陛下认可的储君人选,如今却成了冤魂孤鬼,满盘筹划悉数落空,国本又无着落,战乱不知何时能够彻底平息,功亏一篑,天意弄人!” 薛照没有接话,掌心紧紧攥着那块被烧毁的金锁。 齐咎怀道:“事已至此,再追究谁是谁非也是枉然。栖梧不在了,连尸身也不得整全,你至今不肯将他入土为安,还想害他到什么地步?” 薛照闭眼:“不许咒他。” 齐咎怀:“你清醒一些,栖梧已经不在——” “我说不许你咒他!”薛照低吼,掌心皮肉被金锁狰狞的棱角扎穿,“萧约没死,我感觉得到。” 鲜血从掌心滴落,血珠成线,薛照定定地看着齐咎怀,一字一顿咬紧了说:“我们是结发夫妻,心有灵犀。我感觉得到,萧约还在,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齐咎怀摇头:“你疯了……” “我没疯,疯的是你们,为什么都要跟我作对,为什么非要拆散我们?”薛照血淋淋的手掌压着不成样子的金锁贴在心口,“我服下了有挂碍,我的命就和萧约连在了一起。我的心还在疼,所以,萧约还在。” 短短三日之间,薛照已憔悴得不成人形,但他眼里还有微光,或许是泪水盘桓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剧烈疼痛给他带来的希望。 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服下有挂碍这样自苦自伤的药丸? ——可若是能借此感知到爱人的存在,就算是痛到肝肠寸断五内如焚又怎样? 薛照还有痛的权利,齐咎怀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齐咎怀怔怔失语,良久之后才长叹一声“何苦”,一面去找伤药,一面问薛照:“除此之外,你还凭什么确认?” 薛照闭了闭眼,压下满心满眼的酸涩涨痛:“梁王把我当傻子愚弄,你们也想这么对我。” 齐咎怀找出一瓶药粉:“我自认为布局严密。那具尸体和栖梧身形相似,又烧成那样,再高超的仵作也辨别不出来。” “那具尸体,是花款冬。”薛照道。 齐咎怀又是一哽,彻底放弃矢口否认,把止血药递给他:“你是从何得知?” “我说过,你们在把我当傻子愚弄,错漏太多,处处都是破绽。首先就是你。” 薛照没接齐咎怀的药,低头看着被染红的金锁,鲜血渗进刻字笔画之中,让已模糊的字形显得清晰。 “你口口声声爱生如命,事事将萧约置于第一位,但事发当日,你并没有如方才那般对我厉声质问,只不过掉了几滴眼泪,事后还能平心静气参加春闱。我在缉事厂审过不知多少犯人,齐悯,你这样拙劣的伪装,连十三岁时的我都骗不过。其他的破绽,还需要我说吗?” 齐咎怀语塞,他自诩正派,说谎骗人的事本就不擅长,而且,他和裴楚蓝设计萧约假死,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哄骗薛照。 “没错,那具尸体是花款冬。裴楚蓝故意放他向梁王泄密,又调集陛下安插在奉安的人手演了一出偷天换日。” “凭什么?”薛照垂眸缓声,“你们凭什么偷走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必须死。栖梧要做储君,做皇帝,做名垂青史的仁君明君,于公于私都不能有任何污点。”齐咎怀道,“所以,与你成婚的萧约必须要死,唯有卸下这个身份,他才能真真正正登上大位。” 薛照抬起眼来:“这不是你们替萧约丢下我的理由。除非萧约自己不要我,否则谁也不能把我和他分开。” 齐咎怀:“事到如今,你还在执迷不悟。你和栖梧都是男子,他便不能做你的妻子……就算我能接受如此离经叛道之事,陛下容不下你。你是个男人,也掌过大权居过高位,怎会甘心作为他人的附庸?” 薛照:“萧约不是他人,是我的爱人。” 齐咎怀摇头:“栖梧心软,若你们在一起,他定会放权给你。人心不足权势诱人,你今时今日能作出承诺,我姑且当你诚心,但天长日久的事谁又知道?陛下不会冒险,如今只是将你们分隔开来,还没有对你痛下杀手以绝后患,你该庆幸。” 第216章 薛照冷笑一声:“我受够了感恩戴德。我不甘心到此为止。我不领皇帝这份恩赏,他又能拿我如何?” 齐咎怀皱眉:“难不成你也想反?如今冯煊接手梁国,你又失了明面上的身份,无权无兵你连奉安都出不去,谈何反抗?” 薛照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身而去:“我为何要反?天下终将是萧约的,所有人都可能有不臣之心,唯独我不会。一个月时间,我会让皇帝看到,站在萧约身旁的应当是我,只能是我。” 第102章 皇权 二月十五日,梁国春闱三场考试结束,接下来就是阅卷择优,选拔英才参加下一步的殿试,以供吏部铨选出国之栋梁。 在吏部铨选之前,考试的相关事宜大多由礼部主理,先前一直是四公子冯燎经手。 如今冯燎逃窜在外,而长公子冯煊虽有陈国皇帝旨意代行梁王之权,终究还没有正式册封,多年在外骤然返回,朝中并无依仗,因此薛照要离开奉安,冯煊是第一个阻拦的。 那日薛照才出春闱会馆便被冯煊请回了宫里。 冯煊并未穿孝,也还没换上亲王服制,一身常服请薛照饮茶:“荷金酒楼和碧波藕榭都已付之一炬,所幸四弟不在,否则薛侯倾家荡产也未必能够赔偿。” 薛照数日未曾合眼,双眼熬得通红,和萧约在一起养出的温柔随和散了干净,周身只剩肃杀之气,他道:“我会把冯燎擒住,拿着他,去陈国。这于你,有利无害。” 冯煊肤色白净眉眼温和,不似老二严肃,也不像老四狡猾,他长相类母,又因多年的为质生活培养出一派和顺气质。 “我已发了奏表,请求陛下册封二弟为郡王,封地也已选好,只剩下四弟的事悬而未决了。薛侯为我解忧,煊不胜感激。”冯煊亲手为薛照斟上一盏茶,“请用。于我有利,但你呢?去了陈国之后,你又将如何呢?又能如何?” 薛照定定地看着他。 御书房中不该见火,但冯煊放了一座小炉子来烹茶,随煮随饮分外闲适,他提起茶壶往炉中添上炭火:“我在陈国,和许多人打过交道,见陛下的次数其实不多,但见一次敬畏就更加一重。” 薛照明白他的话外之意:“你觉得,区区冯燎不够入陈帝的眼。” 冯煊点头:“父王的下场,你我已经眼见心知。虽然我只窥见陈国一隅,但也知道那是与梁国迥然不同的地方。我本想写信让父王不要蚍蜉撼树反伤自身,但信件让陛下拦了下来,他说父债不必子偿,陈国向来是厚待质子的,何况,我很快就不是质子了。” 面前的茶放到冷却,薛照也没有动,他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陈国。” “我知道。”冯煊提壶注水,倒一杯新茶。 “可你也该知道,如果说,世上有人能够真正掌握全局,那么就是陛下。”冯煊温温和和地对薛照笑着,“临行之际,陛下告诉了我令正的真实身份,同时嘱咐一定要将你留住。” 薛照目光沉沉:“你留不住我。” “或许吧。我明白你的决心,也清楚你的实力。”冯煊道,“于奉安而言,时隔二十多年重返的我无异于初来乍到,而靖宁侯虽然已经殉国,但王城内外你能差遣的人还是比我多。就算是你此时杀了我,大概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冯煊这番言语足见坦诚,他再次递茶给薛照。 薛照接过茶水,仰头一饮而尽:“你若是真想拦我,就不会同我说这些话了。” 冯煊含笑点头:“我与薛侯一见如故,相谈也甚是融洽。” “长公子还是换个称呼。”薛照道,“你方才也说了,靖宁侯已死。” “生死都能置之度外,何况称谓?况且,我称薛侯,虽然不算贴切,但也相差不远。”冯煊和薛照对视一眼,然后低头吹散手握杯中浮茶,“还是那句话,陛下掌握全局,你我皆在其中。” 薛照凝视对方,回想起初见之时,冯煊眼中的惊讶和错愕。 梁王的棋局,薛照在其中做了十多年棋子。如今梁王已死,但棋子似乎还是棋子,只不过换了一盘更大的棋局。 “对于我,你知道多少?”薛照问。 “自然是比你自己知道得更多。”冯煊将案桌上的茶壶与茶杯推向两边,探身凑近薛照,目光沉肃,“薛照,我说过,我与你一见如故。你是否想过,为何子不类父……” · 在马车上又浑浑噩噩了三日,马车终于停下。 紧锁的车门打开,萧约下意识抬手遮挡光线避免炫目,他还没适应周遭,先有人跳上车来,一把搂住了他脖子:“哥哥!” 萧约瞬间眼眶酸涨,将妹妹揽在怀里拍抚后背:“月月!哥哥来了,月月你这些天过得还好吗?” 萧栎泣不成声,萧约听见马车外面父亲的声音:“都好都好,月儿啊,有话慢慢跟哥哥说,这一路坐牢押解似的,快让你哥哥下来好好歇歇……” 萧栎带着哭腔“嗯”声,擦了眼泪扶着萧约下车。 数日的车马劳顿,让萧约站立不稳,眼睛也有些昏花,但他还是能一眼认出,马车所停的位置是萧家从前在陈国都城的住宅。 萧约原以为皇帝会直接把他弄到宫中。 “父亲,是皇帝把你们安置在这的?”萧约见四面并无守卫,但父母的神色算不上轻松,想必看守之人都隐在暗中了。 第217章 萧父点头:“是,他一直没露面,把我们晾在这……进去再说吧,不着急,左右也走不脱,你先好好吃一顿饭,再睡上一觉……” 萧约怎么能睡得着,边进屋边询问父母近况。萧父安慰说虽然行动受限,但至少是在老宅,也不算太过憋闷,倒是儿子一路受苦了。 来到前厅,饭菜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但一家人围坐桌前都无心用饭。 萧父拿起筷子又放下:“薛照没来?” “他……我不知道……”萧约心头发酸,摇头叹息,“父亲,这几天,你们有没有收到梁国的消息?” “你一路与外界隔绝,我们其实也差不多。不过你放心,那小子有些能耐,不会出事。”萧父让妻子女儿继续用饭,起身走向后院。 萧约跟了上去。 父子两人停在一架贴着封条的衣柜前。 “府内府外明面上没有什么看守,但我们也算是寸步难行。喏,我向来是会狡兔三窟的,当年买下这所宅子便挖了一条暗道,就在柜子后面。还有几间密室,能藏能逃。不过,在我们住进来之前就都让皇帝给封上了。瞧瞧这鬼画符似的封条,这是把我们当小鬼似的来镇。唉。” 萧约定睛细看封条上的字样,心内一惊,转瞬间又觉得合乎情理。 萧约抿唇道:“时至今日我才理解父亲为何一直逃避。继承皇位除了大权在握之外,没有别的好处了,多的是身不由己。对不起,父亲,我年轻气盛又任性妄为,辜负了您的一番苦心,让家人被困于此。” 萧父叹息一声,摇头道:“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也怪我吞吞吐吐,没有一早和你说明。事已至此,没有退路。约儿啊,我也不是全然不爱权势,生杀予夺随心所欲当然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好。主宰天下,谁不心动?人总是权衡利弊,趋利避害的,前二十年我之所以带着你们兄妹四处迁徙,并不是怕皇位,而是怕皇帝。” 萧约问:“这二者有什么不同?” “我家虽然姓萧,但也流着皇室的血脉。我与当今皇帝算是同龄人,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对他有些了解。” 萧约静静听着。 “燕戎其人,生下来就是储君,一路长得端端正正不偏不倚,早慧近妖但又克己循规,注定会是一代明君。他这辈子,唯一出了偏差的地方,就是爱上了药王谷谷主的养女。” 萧父回忆往事,惋叹不已:“燕戎爱妻如命,为皇后空置后宫,可惜天妒眷侣,皇后难产而死。皇后崩逝之后,他那近乎痴狂的爱就转移到了公主身上,偏偏天不假年,公主也夭折了。接连失去至爱至亲,皇帝性情大变,他不再是我认识的仁爱君子,或许早在公主夭折之前,失去挚爱之后,他就变了——约儿,你知道,这些年来,追杀我们家的是什么人?” “不是储君之位的其他竞争者?”萧约看着父亲神色,惊道,“难道是皇帝?!” 萧父点头:“很大一部分杀手是他派出的。” “公主比你们兄妹大上四岁,生来羸弱,勉强才能活过周岁,任凭前任药王谷谷主裴顾之怎么细心调养,也只是吊着一口气度日罢了。我曾遥遥见过公主一面,那孩子好像是先天失明,又口不能言,实在是可怜——或许是我看错了,公主只是多病易倦。但皇帝为这个女儿可谓殚心竭虑,从公主降生开始,我就发觉宗室之中横遭意外的人数陡然多了起来。” 萧约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不愿相信,那样仁厚的君王会做出这种事。后来你母亲有孕,我怕凭雪大龄生育会有危险,便找裴顾之看诊,皇帝听他说你母亲怀的是龙凤胎,孩子都很健康时,竟然神色诡异甚至透露着杀意。我才终于明白,燕戎不是从前的燕戎了,皇帝为了给自己的亲生骨肉扫清障碍,不惜向旁系亲属痛下杀手,这场祸事迟早会轮到我家。帝王多疑,无论我如何表态无心皇位,甚至搬出先祖发过的重誓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全家四处流离。” 萧约听得惊心动魄又难以置信,他怔怔发问:“公主比我和妹妹大四岁,又是死在十年前,那么我们六岁那年……” 萧父点头:“是皇帝。要杀你们的是他,派人相救的也是他。” 萧约恍惚:“为什么……” “做皇帝苦啊,就算独揽大权也会身不由己。”萧父背手长叹一声,“皇帝失去了爱妻爱女,恨不得拉着全天下陪葬。可他又是最有理智最受束缚的人,他必须在有生之年选出可靠的继任,将天下稳稳当当地交给他。龙椅是纯金打造的,辉煌耀人,但也是一座生死不得自由的刀火山啊,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被架在上头受折磨,可终究还是到了如今。” 萧约垂眸:“真相竟是这样……父亲,我太幼稚太天真了,竟然想得那么简单,以为……若是早听你的……” “嗳,先前有勇气和决心留在奉安,如今怎么颓丧起来了?”萧父拍拍萧约肩膀,“若是听我的,怎么能给我领回来个男儿媳?还是说,成婚一月,你就厌弃他啦?” 萧约抬眼看着父亲,喉头哽咽:“父亲终于肯接受薛照了?” 萧父道:“只要真心,男女又有何妨?他能考虑到你挂念妹妹,想方设法把你从宫里救出来,诚意足够了。这么惊讶做什么?我对你们兄妹的期望从来不是传宗接代光耀门楣,毕竟我得来你们都是意外之喜,自身又做了一辈子闲人,哪有资格要求你们什么?” 第218章 “您竟然会这样说,我……”萧约深受感动,紧紧拥住父亲,“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做您的儿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自己当爹还不算失败。”萧父拍着儿子后背,笑道,“时至今日,除了勇往直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约儿啊,你要想和薛照长相厮守,必须得过了皇帝这关。” “我明白,既到此处,唯有全力以赴。”萧约点头,又道,“父亲,你先前说皇帝将你们晾在这里,一直未曾露面。他大费周章把我弄来陈国,今日我到,他也还是没有动静。想必是我还不够资格和他见面,要想得到见面的资格……” 父子二人目光齐齐落在暗道入口写有奇怪字样的封条上。 第103章 考问 封条上所写,萧父不认得,但萧约对其不算陌生—— 让梁王一败涂地的关键就在封条上的几个式子之间,普通的油脂、硝石以及硫磺等物质,经过一系列操作以及精妙的反应,就能变成杀人掠地的利器。 皇帝将其制备方法写于封条,封条之下是萧家寻求自由的暗道,那么皇帝的意思是…… 萧父见儿子盯着封条,嘴里念念有词,便问:“认得?” 萧约点头又摇头:“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但要做出来恐怕不行……先见到皇帝再说。父亲,能帮我找一些东西吗?我需要……” 皇帝虽然限制了萧家众人的行动,但一应供给都是有求必应,接下来几天,陆续有东西送进来,悉数交给萧约,他把自己关在挖有暗道的那间房内,一待就是三天。 三天之后,房间内爆出一声巨响。 萧家父母和小妹闻声急忙赶来查看,萧约却仍然不肯出来,隔着房门跟家人报平安:“我没事。皇帝大概很快就会来。把这个贴在门上。” 萧约从门缝中递出一掌宽一尺长的纸条。 萧家人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 不出萧约所料,片刻之后萧家内外的守卫就都现身,分列两边齐齐跪在大门外,身着常服的皇帝从中快步走过,直奔萧约所在的房间。 只隔着一扇门板,萧约不会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但房门仍是紧闭的—— 皇帝驾临又如何?皇帝能封萧家的路,萧约便也要拦一拦皇帝。 萧父抬眼匆匆一瞥,见皇帝立在贴着封条的门口,久久未有言语动作,心内打鼓头上冒汗,不知自家儿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皇帝面前也是一段式子,却是不完整的。左边写的是仁德加权威,右边空着,中间是两道等长的横线。 被拒之门外,皇帝并未发怒,凝视良久,吩咐一声:“拿笔来。” 萧父四顾周围,皇帝没带人近身伺候,他只好快速取了笔墨上前,低声对皇帝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看在我和你亲戚一场,又是自小相识……” “住口。”皇帝看也没看老萧一眼,接过笔来挥毫填补纸上空缺的右位。 最后一笔捺下,仿佛通关的密钥输入完成,房门打开。萧约道一声“恭迎陛下”,把皇帝让了进去,紧接着房门又重新关闭。 老萧摸门不着,盯住门上皇帝刚写下的“仁威加德权”看了又看,满脑子疑问,约儿与皇帝打的是什么哑谜? 房间内充斥着硫磺硝烟的气味,皇帝定睛看向遮掩暗道的衣柜上仍然完整的封条,面色沉肃道:“你很大胆,可知犯了欺君之罪?” 萧约略略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年届六旬鬓发已苍,眼角皱纹密集但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是个极具威压的老人。 萧约垂头不卑不亢道:“陛下让萧家居住在此,我们便闭门不出,封条也都完好无损。小人不知罪在何处,请陛下明示。” 皇帝落座,一指封条:“你明白朕想让你做什么,但你给朕呈现的又是什么?” 萧约不答反问:“陛下怎知我有能力制出您想要的东西?” 皇帝:“制不出,便证明无能,在此困居一世也不算屈才;若是制得出……” 萧约:“凭我一己之力能制出威力十足的炸药,陛下就会满意?陛下想要的,难道是第二个裴楚蓝?” 皇帝目光沉沉:“制得出来,更该杀。” 萧约抬头,定定地看着皇帝。 封条上写着烈性炸药的制备方法,这本不该是这个时代该有的东西,但萧约都能存在于此,其他不寻常的东西又能有多突兀呢? 可为什么做不出来有罪,做得出来却还有性命之危呢?这未免太不讲情理了。 皇帝缓声道:“朕做过一个梦,在臻儿过世之后不久。” 萧约略一思索,心想公主应该是叫燕臻。 “女儿离世,朕数日未能合眼。在臻儿下葬当日,朕却做了个梦,梦见了陈国先祖。祖先让朕不要沉溺于悲痛,陈国将有天纵之才继位明主。” 萧约暗道,该不会所谓的“天纵之才”指的是自己吧?这多受之有愧。 稍作停顿之后,皇帝继续道:“朕醒来便想,多么了不起的人物,竟要朕的女儿给他让位?他是天之骄子,朕的女儿就该死吗?!朕必要把他找出来,好好瞧瞧,是不是三头六臂!” 皇帝的语气森沉,杀意明显。 萧约身子一僵,克制往后退缩的怯惧,正视皇帝道:“梦境不可全信。不过,我相信,陛下英明神断,清除的那些宗室都是害群之马。” 第219章 皇帝神色依然凝重:“溜须逢迎师从何处?齐悯教不了你这个。” “我就当陛下认可,我的话说得还不算太错了。”萧约心底暗松一口气,语速也从容了许多,“若是陛下果真觉得是‘天选之人’妨克了公主,我家不会存活至今。据我所知,宗室不是只剩我家,谢家还有一位年方而立的王爷。陛下挑挑拣拣清理一些留下一些,去芜存菁,自然是英明神断的。” “好一个去芜存菁。”皇帝未将话题深入,目光转向房间另一侧被熏黑的墙壁和震坏的窗棂,“你用的是火药?” 萧约点头:“我让父亲替我找了近百挂鞭炮,把火药拆出来,卷成一只巨大的爆竹,点燃炸裂总算弄出些动静,但和陛下预期的效果还是相差甚远。不过,若真是我在室内鼓捣那种炸药,恐怕已经是和梁王一样的下场了。” “你倒是惜命。”皇帝一哂,目光转回衣柜上的封条,“裴楚蓝只知步骤,不明原理。而你,原本就认识这些字符。” 皇帝语气肯定,萧约顺势坦诚道:“陛下英明,我和留下这些知识的先辈,大概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不过,我不是专研此道,本来就只学过皮毛,又过了二十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勉强能够看个大概,要想做出来难如登天。” 萧约看向紧闭的房门,门外贴着另一道条子:“要论熟知原理,陛下天资过人融会贯通,掌握此道比我精进得多。” “少说这些奉承的话。”皇帝道,“你还未亲见,知道朕写的是什么?” 萧约道: “应该和我预想的一致。” 皇帝:“那你说说。” 萧约:“将四字拆而重整,就是仁威与德权。” 皇帝目光审视:“四字两两成词不止一种搭配,为何是如此排布,而不是其他组合?” 萧约脱口而出:“因为陛下是有仁有德之君,自然以仁德为先。” 皇帝似笑非笑:“今日初见,你与朕对视不过几瞬,你就知道朕是怎样的君王了。” 萧约抿唇:“在拆取火药的时候,我试图揣测陛下性情如何,思绪万千,一时惶恐忐忑,一时踌躇愤慨,终究是得不出定论。我年轻又经事少,遇事容易盲目乐观,凭空臆测谬以千里的亏我已经吃过,不想再庸人自扰了。我难以摸清圣意,但我知道陈国国力强盛,这就够了。” 皇帝:“说下去。” 萧约目光澄澈而坚定:“我家在陈国也住过几年,但我从前并不知道,陈国掌握诸多世人难以想象的秘宝,明面上看起来,陈国和梁国并没有多大差别。怀利器而不滥用,可见陛下仁心。” 皇帝冷声道:“这也可以解释为,怀利器而镇四方。若是推广开来,岂知不会被乱臣贼子所用,反伤自身?为求自保,朕也不该公布。” “陛下安定就是天下安定,天下安定就是大仁大德。”萧约流利对答,“譬如制辖梁王,虽然是为维护陛下统治,但结果是大利天下,百姓不受战火屠戮。造福天下,怎么不算仁德?” 皇帝笑道:“听着像是在对朕歌功颂德,其实是夸奖自身吧?梁王触龙而死,触的是你,还是朕啊?” 萧约直视皇帝:“陛下选中了我,触龙何解,二者还有分别吗?” 皇帝摆手:“仁德为先算你说得有理。为何仁要加威,德要加权?” “仁德与权威既可以说是两个方面,又可以合为一体,不应偏废。以仁为德,权重自威,心怀仁德俯顺民情,自然能稳操权势不怒而威。但仁太过而近于懦,德太泛而无所惩,二者调和才能制衡,制衡才能长治久安。” 萧约神色郑重,言语掷地有声:“陛下选了我,在封条之上出题考问,让我自选出路,我便以同样的方法给出我的回答和选择。若我为储,当效仿陛下,仁威德权并重,以天下万民为念。” 皇帝闻言沉默许久,随后长叹道:“齐悯教不了你这么多,你倒是真有些天生的悟性。那个梦,竟果然成真。” 萧约心知是在皇帝这里过了关,言语也轻松起来:“我在这三天里总共拆了三千七百五十六只爆竹。” 皇帝一时没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 “手上不停,脑子里也不停,一直在思索如何答复陛下,模拟了不知多少遍。若是这么搜肠刮肚还说不出两句流利话来,实在是太无用了。”萧约笑道,“火药易燃易炸需得小心对待,若触怒陛下,后果更加严重,自然要十足准备、万分谨慎。” 皇帝闻言大笑起来:“难怪你招人惦记!” 梁国的事,皇帝虽然远隔千里也能尽在掌握,将萧约和薛照分隔也是他的授意,萧约闻言心头一紧,趁机提道:“陛下,薛照他……” “今日你说的话已经够多。”皇帝抬手打住,起身道,“仁德也好,权威也好,空说无益,只要实效。朕会让人送来国内近十年的各部文书奏折,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朕会染恙不朝,监国之责你若担不起来,下场自己心里清楚。届时梁国会派来使者,将冯煊的妻儿接回国内。卫国质子护送郡主赴卫,一月之后也会返程。在藩属面前,不要丢了宗主体统。” 皇帝让萧约监国,就是给了他储君权限,这相当于面试通过,进入实习考察环节了,名分虽然还未彻底落定,也只剩一步之遥了。 接下来的考验自然也就更加严峻。 第220章 萧约垂首应“是”,上前替皇帝开门。 皇帝站在门口,见老萧又想偷听又不敢上前,正鬼祟地探头。皇帝走下台阶,对其道:“你有一个不错的儿子,如今是我的了。” 老萧敢怒不敢言,咬着牙说:“恭送陛下。” 皇帝未作回应,走出两步,又回身看向萧约和其身后房门上的式子。 “还有些不足。你说该加什么?”皇帝问。 萧约看了许久,摇头说不知。 皇帝道:“仁德权威,要重整融合免不了高温高压,往后好自为之。” 萧约知道前途艰难,但要和薛照相守一生,再不受他人摆布干涉,只有大权在握这一条路可走。 “我明白。”萧约坚定点头,“我能承受。” 皇帝走后不久,就有人来送东西,除了需要萧约览阅研学的案牍,还有包括朝服在内的系列服饰。 萧父把衣裳拿起来看了,发现竟是女装,终于忍不住大骂:“歹毒的燕老头儿!抢了我儿子不算,还要当成公主来养!” 第104章 公主 萧约并不意外皇帝会让自己成为“公主”。 从父亲的回忆中,可知皇帝爱女如命忆女成狂。从皇帝的自述中,也能得知皇帝对于女儿不能继位耿耿于怀。 萧约说皇帝清理的宗室都是害群之马,既是出于合理推断,也是奉承之言。宗室死得不少,谁知道有没有一两个无辜被牵连的呢? 公主是皇帝的逆鳞,即使不在人世,其地位也无可撼动。 皇帝坐镇都城,却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萧约心想,自己能从众多待选的宗室中脱颖而出,有女装经验或许还是加成。 即使不从情分上考虑,理智的角度来说,以公主身份监国也比宗室半路上位要好。毕竟公主是正统的皇室嫡系,皇帝的唯一血脉,不是宗室旁支可以比拟的。陈国从前也有女帝执政,公主上位合乎祖制。 “话虽这样说,但只要你穿着这身衣裳一露面,这辈子都换不回去了。”萧父看着儿子作公主打扮就眼睛疼,恨得牙痒,“老燕头就是想女儿想得失心疯了!这下好了,他倒是满意了,我寝食难安,我好好一个儿子被他弄得描眉画眼长裙拖地,真真是生儿育女——哎,要不约儿,你把衣裳给你妹妹试试?” 一家人在花园里说话,萧母坐于廊下,正给儿子的宫装不合身处进行修改,听见这话白丈夫一眼:“亏你想得出来这种馊主意,这也是能换的?” 萧父起身去拿妻子手里的衣裙:“给月儿穿也省得你费眼费心改了,月儿,来!” 萧母拍他手背:“走开走开,胡闹什么?” 萧栎正在花园角落和泥抟土,她本就喜欢捏塑泥人,世代制壶的张小芽来萧家之后,萧栎算是上了道,开始跟她学习制作紫砂壶。 萧栎闻言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满满的疑惑:“爹,你也变成六岁了?怎么说得出来这么不靠谱的话?” 接连被妻子女儿否决,萧父老脸一红,嘴硬道:“也差不多嘛……皇帝想要公主,月儿你可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萧父捋捋胡须,自从月儿大受刺激,神智越来越好转,如今伶牙俐齿聪慧过人,受全家管的变成他老萧了,但他也乐在其中,攥着裙角朝女儿招手:“你拿去回房换了试试,这花色倒是衬你。你和你哥哥是龙凤胎,模样也像,差不多的。” 萧栎摇头道:“差太多了。皇帝想要的是能治理天下的公主,爹,你看我像吗?” “怎么不像?我女儿学什么都快,未必就当不下皇帝……区区一个皇帝之位,我女儿当天仙都够格。”话虽这么说,但老萧也晓得并不可行,结婚能换一次,当储君再换就太过荒唐了,“唉,当皇帝好是好,但得一辈子男扮女装,太委屈你哥了。” 萧栎道:“穿什么称呼什么不要紧,哥哥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人。天色暗了,娘别再改衣裳了,爹你也别怄气,晚上我想吃鱼,你让厨房去做嘛。” 萧栎三言两语哄走了老爹和娘亲,举着自己刚做好的壶坯对萧约道:“哥哥,我听说你和嫂子是因壶结缘的,你瞧我这只,小芽说新手能做成这样很不错了,我烧出来给你做新婚贺礼好不好?先前没送,现在补上。” “好,谢谢月月,替你嫂子也道一声谢。”萧约小心接过茶壶湿坯,端详一番,“我妹妹果然是心灵手巧,极有天分。父亲说得不错,真是天仙一般。” 萧栎笑得很甜:“哥哥喜欢就好。其实相比于制壶,我还是更喜欢捏泥人。原先一直待在家里,我只能照着家人的模样来捏,家里就我们几个,做的多了,闭着眼睛都能捏出来……哥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见妹妹在衣裳上擦擦双手,扯着自己袖口摇晃央求,萧约道:“一定是爹娘不会轻易答应的事对不对?” 萧栎眉眼弯弯:“不愧是龙凤胎,哥哥和我果然心有灵犀。哥哥最疼我,一定会答应!” “让我拿人手短,又捡着好听的说,你都学会这一套了。”萧约在石桌旁坐下,将壶坯放好,“说吧,什么事?” 萧栎蹲在萧约面前,郑重道:“我想出去游历,一个人去。” 见兄长微微皱眉,萧栎道:“哥哥,别急,你先听我说。我想出去游历,当然不是现在。皇帝让你监国,但又没正式册立你为储君,应该是还要考验。在皇帝彻底放心之前,我和爹娘大概只能一直待在这间宅子里。” 第221章 萧约面露愧意:“月月,我知道你在家中憋闷了十多年,很向往外面的世界。本来你已经痊愈,可以和爹娘四处游山玩水,却因为我又被软禁。” “哥哥,你说什么呢。”萧栎摇摇头,“我从前虽然像个小孩,但我分得清楚,什么是保护,什么是爱。我记得哥哥给我带回来各种好吃的,我记得每次惊恐发作都是哥哥陪着我,我记得哥哥四处为我寻医问药,我能好起来也是因为哥哥……这间宅子是我们住过的地方,还是在我没生病的时候住的,我很喜欢这里,不觉得太闷。更何况,等哥哥真正做了皇帝,我就成了全世界最娇贵的小公主,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不急于一时。” 萧约揉揉妹妹脑袋:“哥哥一定让你做最娇贵的小公主。” “也别太娇贵,我还想四处走走看看,多见识一些,捏出各形各样的泥人来。”萧栎偏头靠着兄长胳膊,“哥哥,我舍不得你们,但我也觉得要是不把这些年失去的自由补回来太可惜了。等你做了皇帝之后,不,等你得到实权,能够给我自由的时候,就让我独自游历吧!我会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回来的。哥哥,求你了!” 萧约看着仰望自己的妹妹,心头的不舍让他忽然意识到,虽然妹妹从前需要全家寸步不离细心照顾,但其实家人之间的牵绊是相互的,真要细论起来,是他更离不开妹妹。 萧约垂眸道:“我相信你能保护好自己。可是,我有些舍不得……”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逢年过节,我还要让哥哥给我发压岁钱买好吃的呢!就算平时我不能陪着哥哥,还有嫂子啊。”萧栎眼睛亮亮的,“我记得,嫂子长得好看极了,又满心满眼都是哥哥。等你们团聚,哪还记得起妹妹啊!” 萧约失笑:“你这丫头,不仅学会了贿赂,还打趣起你哥了……” 萧栎捧起那只壶坯,笑吟吟道:“本来就是嘛……哥哥,我这就去烧制茶壶了,一定赶在你走出这所宅子之前给你!刚才的事,咱们就说定咯!” 萧约点头,见妹妹欢欢喜喜地走出花园,萧约原地又坐了一会,回到卧室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公主”。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但也算转瞬之间。皇帝已经三日不朝,去行宫休养的消息也散播了出去,很快萧约就要以燕臻的名义监国理政,吏户礼兵刑工各部都将直接与他对接,天下大事都将经他之手。 紧张么,怕么? 当然,萧约虽然看完了皇帝送来的那些奏折,也对朝中官员、皇室宗族有了一定了解,但也只是纸上谈兵。 臣子奏报皇帝批复,一来一往之间国家大事就被处理妥帖,看着轻易,但轮到自己来做决策,朱笔就有千钧之重。 只要成为公主,千家万户生死祸福,陈国朝野为政得失,都要系在萧约一人身上了。 镜中人影鬓发短缺了一缕,盛妆浓抹如新婚嫁娶,萧约深吸一口气,不,不是萧约孤军奋战,还有薛照。 为了保护薛照,为了和薛照在一起,有薛照在,没有什么值得退缩畏惧。 皇帝那日离开萧府,特意交代了两件事,其一是卫国质子奉命护送光华郡主到卫国联姻,即将返程。另一件是梁国新王会派遣使团来陈接回妻儿。 册封冯煊为梁王的旨意前些日子已经颁布,送回王后与公子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冯煊幼年就来到陈国为质,在陈生活到快三十岁,自然是已经在此娶妻生子,且是皇帝赐婚。除了正妻之外,冯煊还有二妾,都是陈国人。妻妾三人总共给他生下二子三女。这些人,不会都去梁国。 藩王之子留在宗主为质是自梁卫立国以来百年传习的惯例。 冯煊有二子,留下哪个萧约还不知道。 从宗主的角度考虑,自然是该留下藩王最心爱的孩子,才能起到辖制作用,否则就成了废棋。但实际也不尽然,譬如冯煊本人,虽然是长子,但并不受梁王疼爱——梁王这样凶残无道之人,大概对谁也不会真心。 对于梁国来使,萧约不仅要掌握好代表宗主身份的礼仪和态度,还要敲定质子人选,需得深思熟虑,但这并不是萧约眼下最在意的事。 相比于梁王的另一个外甥卫国质子,萧约更期待梁国来访,因为他有预感,使团之中会有他想见的人。 三月十三,萧约被皇帝用龙辇迎回皇宫,入住潜用殿,“公主”多病甚至早已不在人世的传言不攻自破。 次日,萧约垂帘早朝听政,听闻梁国叛贼冯燎业已成擒将被押解至京,又与百官议定留下冯煊长子为质,还听取礼部官员汇报明日卫国质子回京和梁国使团抵达的参拜流程——虽然公主尚未入主东宫,既行监国之权便如同储君之位,藩属来朝理应叩拜。 三月十五,萧约立于五凤楼上眼见卫国质子与梁国使团同时抵达,众人跪于皇城门口。 萧约居高临下俯视,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张面容,却不在梁国的队伍里。 第105章 重逢 萧约凝视楼下良久,身旁伺候的老太监黄芳低声唤了几遍他才回神:“啊……何事?” 黄芳是伴着皇帝长大的,也是看着公主从出生到离世的,有资历也有阅历,更重要的是忠于皇室,皇帝离宫之前特意将他拨给了萧约,既照顾日常起居,待人接物上也能提点一二。 老黄芳道:“使团和质子已到城外参拜,在等殿下训话示下。” 第222章 “好,我知道。”萧约点头,目光指向底下身着朝服的俊美青年,“那位,就是卫国质子?” 黄芳答“是”:“正是昭公子。” 昭公子,卫国皇室也姓薛,所以质子的名字,他又是这样的面貌……萧约掐了掐手心,让自己暂时不要往深了想,又问老太监:“梁国那边,红布遮着的是什么?” 黄芳伸脖看了一眼,对萧约道:“殿下还记得吗,梁王奏表中写,梁国有祥瑞现世,梁王不敢私藏,于是遣使团献上,却未说明名目,极其神秘。” 萧约当然记得,因为记挂着薛照,他将梁国奏表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心想薛照已经演过假死的戏码,不能再用真实身份进入使团。使团的正使、副使都是朝中要员,也不好顶替,所以他只能扮作侍从,但方才萧约扫遍梁国使团众人,都不是。 不久之前,梁国“石碑显灵”被称为祥瑞,却要了前任梁王性命,如今又来祥瑞…… 萧约思索片刻道:“我下去看看就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珍宝了。” “殿下,您所到之处如陛下亲临,梁卫臣子怎堪殿下降阶之礼?”黄芳急忙阻拦,但到底是拦不住,只好垂头跟上去。 萧约走下城楼,亲自相迎,本就跪地不敢仰视的两国臣子更加叩头在尘埃里,口称“殿下千岁”。 “众位免礼。昭公子请起。”萧约在卫国质子面前站定,看着对方谢恩起身,近距离和那张明艳至于妖冶的面容相对,萧约有片刻的晃神。 不能说是相像,除了没有异香,目光过分柔顺谦和,简直是一模一样。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 绝不会是巧合。 昭公子起身之后又是深深一礼,笑意温柔,气质如芝兰雅茗:“昭久沐天.朝恩德,今日终于有幸得见殿下金容玉貌,不胜欢欣。” 对着这样一张脸,听着这样的语气,萧约抿了抿唇,言语有些不自在:“昭公子往返劳苦,于梁卫二国联姻有功,我正令人布设宫宴为公子接风洗尘,晚间公子可尽兴宴饮。” 昭公子道:“谢殿下关怀,昭蒙天恩,不敢以尺寸之劳称功。” 对方态度谦卑,萧约又客套几句,移步与梁国正使说话。 梁国此次自上而下总共来了三十余人,被五花大绑的冯燎也在其中。 卫国质子那张脸本就让冯燎生狂,见到萧约,冯燎更是瞬间睁圆了双眼,嘴里呜呜叫嚷,激动地要冲上前来,却被左右侍从紧紧按住,丝毫近不得萧约身。 萧约凝视冯燎,从他眼中看出万分不甘和怨毒。 梁国正使急忙告罪道:“惊扰冲撞殿下,实是罪过,请殿下饶恕!此乃梁国罪臣冯燎,悖逆上恩兴兵作乱,成擒之后又对我王多加诅咒,于是断其筋脉拔其口舌,如今交由殿下再做处置。” 原来是没了舌头,难怪只能不成语调地怪吼。 萧约看着不成人形的冯燎虽然有些害怕,但心里并不觉得刑罚过重。冯燎是只笑面虎,最会背后捅刀子,他曾拿着薛照的身世大做文章,如今再也笑不出来了,拔他舌头的人不难猜到。 萧约来到红布罩住的“祥瑞”前,虽然四面被遮得严严实实,都从轮廓形状大致可以辨别,红布之下是一丈见方的笼子。 祥瑞就在笼中。 果然是难得的祥瑞,无需揭开,萧约已经嗅到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奇香。 陈国礼部尚书许攸德见萧约久久驻足,上前道:“殿下,梁国有心献瑞自是好事,不过此物要运进宫中,恐怕还是要查验过才算稳妥。否则不明其中究竟何物,恐怕……” 梁国正使道:“祥瑞专为殿下出世,该为殿下独享,若是当众揭开,恐怕会泄了瑞气,失了效用。” 许攸德肃然道:“殿下乃陛下独嫡,又奉旨监国,为大陈之根本,不可不谨慎周全。祥瑞因殿下而出,虽是应当,但这祥瑞也着实是出来得巧,恰逢梁国内乱初平,新任梁王就有祥瑞献上,忠心可鉴啊!” 此言一出,梁国正使面色不好。 前任梁王以国本不定为由兴兵清君侧,结果当场应谶,宏图霸业没成,反而弄得举国都担上了乱臣贼子的罪名。如今公主出面监国,更显得梁国之乱师出无名。好在皇帝开恩并未清算株连,但朝中大臣还要趁机嘲讽打压一番,叫人无从辩驳只能受辱。 眼看两方闹得僵硬,萧约道:“梁王的忠诚我心中有数,陛下也对梁王多有器重。祥瑞难得,送到我宫里再验看不迟。” 许攸德:“可是殿下——” 萧约:“许大人不必再说。祥瑞收入宫中,乱臣交由大理寺审讯。宫中正筹备夜宴,各位稍作歇息,晚间我为各位接风庆功。” 众人谢恩。 参拜已毕,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三四个时辰,外臣不得在宫中多做逗留,要歇息质子该回自家府第,使团则入住四方会馆,昭公子却对萧约道:“臣奉命护送光华郡主赴卫,已将郡主交由卫国太后抚育,想将详情汇报殿下,便当交旨。” 萧约略作考虑,点头:“也好,公子就先随我入宫——” 余光一扫,不知是否错觉,分明无风,遮掩笼子的红布却像被撩起一角,萧约忙道:“祥瑞!祥瑞也快送进宫,免得泄了瑞气……直接送到我寝殿就是。” 黄芳往身后示意,便有宫人上前,接了祥瑞抬进宫里。 第223章 祥瑞被抬进内宫,萧约也转身上了辇轿,昭公子并不乱瞟,温和应下。 萧约所住的潜用殿在内宫深处,在萧约的催促下,抬着祥瑞的宫人脚步稳健而快捷,极速往公主寝殿送去。 因为萧约如今是“公主”,年近二十五岁却还没有招婿大婚,与同样尚未成家的卫国质子说话议事不好在寝殿里,为其单开议政殿也不合适,萧约便说在御书房见他。 御书房挨着群臣早朝的议政殿,但从皇城门口过去也有一段距离,萧约可以乘坐御辇,质子就没这样的待遇了,只能步行,所以萧约先到御书房。 御书房是召见亲近臣属之地,等闲之人不可轻易踏入,然而萧约才坐下饮了一口茶,背后就伸出一双手。一手揽着萧约腰际,一手循着他喉结向上一寸一寸揉到唇瓣,先用指腹沾染茶水的湿润,接着换上薄唇来攫取。 “为什么先召见他?不喜欢祥瑞?”薛照吻得萧约眼尾胭脂艳若彤云才分开,却还扣着萧约后颈缓缓摩挲,等他回答,“嗯?为什么?” 萧约找回呼吸,略作停顿又攀着薛照脖子吻了回去。薛照顺势将人压下,桌案堆积的奏折被一扫而空,缠吻流连至颈窝却又戛然而止,薛照还是非要一个回答不可:“为什么丢下我,先见他?殿下。” 萧约红着脸道:“我知道祥瑞是你,关在笼子里又跑不了……” 薛照轻咬萧约耳廓:“跑不了?那我怎么在这?” “你还说呢,献给我的祥瑞,不是应该把钥匙一并交出来,让我亲手打开,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萧约反将一军,抬手轻抚薛照脸颊,感受思念已久的热度有多真实,“御书房你也溜得进来,还赶在我到之前就埋伏着了……这里可不是梁国,不怕被当做刺客抓起来?” 薛照覆上萧约手掌,将两人贴得更紧:“皇宫处处守卫森严,确实比在梁国麻烦,但他们抓不住刺客,至多抓住……” “抓住什么?”即使只是四目相对,萧约心中也泛起无边的缱绻。 薛照在萧约手背落下一吻:“至多抓住某位狠心抛夫弃子的公主的男宠。殿下,对我的姿色可还满意?比起你那糟糠如何?” 萧约脸红耳赤,推了推他:“从哪学的这些花言巧语,哪里抛夫弃子了,我又不是自愿来这的……快走,质子就要到了,等我回去我们再……” “糟糠之外,竟然还有新欢。”薛照顺势起身,替萧约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裳鬓发,“我不走。” 萧约急道:“你不走怎么能行?他马上就来了,见了面照镜子似的——” “我不走,一走就疼。”薛照引着萧约的手来到心口,让他触碰自己思念成狂的心跳,“别赶我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来。殿下你知道的,越远越疼,我实在是疼得受不住了……让我离殿下近些吧,殿下疼疼我。” 千里之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个月过去,叫人望眼欲穿。 萧约心疼鼻酸,哑声道:“谁让你乱吃东西的……那你就在这藏着吧,听听我是不是有了新欢忘了糟糠。” 萧约四下寻找,御书房哪里能够藏人,打开书柜:“这里还算宽敞……” 回头一看,却不见薛照。 “看来恋爱脑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御书房和潜用殿隔得不算太远,应该不碍事吧……”萧约喃喃自语。 恰在这时,御书房外黄芳通传说昭公子拜见公主。 萧约整理好桌面落座,让他进来。 质子见礼之后得公主赐座,他道:“昭不辱使命,已将郡主送至卫宫。臣实在羡慕小弟,能得陛下赐婚,与未来妻子有自小相伴的情分。” 萧约听他说起胞弟,心内复杂。 质子今年十九,与薛照一样的年纪,还有一样的相貌,二者关系不言自明。为何他是卫国质子,而薛照成了梁国郡主与太常寺卿的儿子,大概又是一笔陈年坏账。 萧约干笑道:“公子还年少,缘分天定,不必——” 见公主神色突变言语停顿,昭公子起身,面露担忧:“殿下可是有何不适?” 萧约周身发僵,迟缓地摇头:“没,没有……你别过来!坐下,坐下说话……” 还以为薛照真有正宫宽容大量的气度呢,没想到他打定主意要当男宠,压根没离开御书房,而是藏在了桌案底下。指尖在萧约裙摆之中一寸一寸缩短两人之间距离,如剥笋如弄琴,层层深入轻拢缓绕。 萧约咬了咬下唇,强作镇定:“缘分天定,不分早晚。” “话虽如此,但臣还是有些感慨。”质子抬起那张艳丽绝世的脸,笑得温柔而明媚,“臣六年前就来到大陈,直到今日才得见殿下……臣实在是羡慕臣弟,早总有早的好处。” “好事不怕晚,若是公子……”距离还在缩短,萧约脸色攀红,慌忙抓住一只笔筒攥紧,言语断续,“若是公子已有心上人……我,我可以代你……代你向陛下请求赐婚。” “既是如此,昭深谢殿下。”质子再度行礼,温柔的目光却失礼地一直落在萧约面上,“不瞒殿下,虽然羡慕小弟可以与郡主日久生情,但昭对殿下一见钟情,更觉是天赐良缘,若殿下垂爱俯就,昭必生死以报。” 萧约脸色涨红,闷哼一声,说不出话来。倒不是被质子的大胆陈情吓到,而是裙下薄茧干燥的指腹换成了湿润柔软的双唇,正一寸一寸,缩短两人之间带来痛苦的距离,添上撩人的欢愉。 第224章 第106章 不安 见萧约双颊绯红,看起来十分难受,昭公子皱眉:“殿下可是身体不适?臣这就唤御医前来——” “别!我很好!我没事!该汇报的也都说完了,你退下吧。”萧约死死攥住紫竹笔筒,手背青筋尽现,“我还要批阅奏折,距离……唔……距离夜宴还有两个时辰,你去议政殿侧留身的偏殿暂歇……” 昭公子闻言神色微黯:“臣方才所言,殿下尚未回应。昭虽失于鲁莽,但诚挚之心天日可鉴,只要殿下给臣一个机会——” “别说了!我让你走!”萧约即将溃不成军,咬唇埋头周身战栗而僵硬,将手中笔筒狠狠掷出,“黄芳!来人!将公子带去偏殿歇息!” 昭公子面露错愕,张唇欲言又止,目光失落地垂下去,不待内官进来就告罪出了御书房。 房门关上,近旁再无闲杂之人,萧约仰头舒气,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哆嗦着伸到桌下,却没能把作乱的祸首抓起来,反被捉住。 不知是自惩还是求赏,薛照引着萧约的手扣住自己后脑,近一些,更近一些。 两人亲密无间。 在一瞬间,萧约感觉灵魂都被抽空,只剩下旷大虚无的炫白,欢愉如涟漪荡漾播散到周身。他汗涔涔的像在绵密湿软的云层里滚过一圈,颤抖的指尖越过凌乱的裙身,摸索着揪住薛照耳朵,把人拽起来。 “你,你怎么敢……”萧约瘫靠在圈椅里,眼尾潮红,浓睫染着晶莹的泪花,“还有人在,怎么能……差一点就丢脸丢大了……” “谁让殿下先召见他?”薛照指腹揩过唇角,活脱脱食人精血的妖精模样,他双臂撑着圈椅扶手,俯身将萧约全然罩住,“方才看着那样一张脸,殿下心里作何感想?嗯?” 薛照贴近,不仅带来奇香,更裹挟着一股让人脸红心跳的气味,萧约喉头干得要命,哑声骂他:“还让我发表感想,我能想什么,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你要不要脸?” “这张脸,我不要,自然是有人要。”薛照捉住萧约的手,贴上自己脸颊,“殿下,回答我,在我伺候你的时候,看着他那张脸,你在想什么?别跟我说什么都没想,我能感觉……是比从前更敏感,更快的。” “你才快!我,我那是因为……谁让你……哎呀,你起开!”萧约羞得想啃人,抬手就给薛照两拳,“你发什么疯?突然冒出来个孪生兄弟的是你,怎么反倒来质问我?” 薛照不肯让开,又问萧约:“殿下喜欢这样吗?” “不喜欢!”萧约红着脸死命摇头,“以后不准再做这种事,幸好桌子各面都有遮挡,要不然……要是被他看见怎么办?看不见听见也不行!才当了两天公主,还没做出成绩来,传出去都该说我荒淫无道了。” “要是看见,就挖了他那双眼睛。听见,就割了耳朵。谁说殿下荒淫无道,我就拔他舌头。”薛照俯身来吻,被萧约嫌弃地错开,于是他将微润的唇印在萧约颈窝处,掌心却往别处安抚,低声问,“一样的脸,殿下会喜欢他吗?看着他,也会脸红耳热呼吸短重吗?” 萧约揽着薛照任他施为,仰起脖子在急促不匀的呼吸间隙道:“图穷匕见了吧……吃的哪门子醋啊?还做出这种荒唐事来,你可是薛照,向来算得稳坐得定,怕什么?我是今日才知道的,你比我知道得更早吧……什么糟糠新欢,真把我当成抛夫弃子的负心人了?虽然长得一样,但我不喜欢他那种温柔顺服的腔调,再说,他闻起来一点也不香。” 薛照闻言神色稍缓,但还不够:“要是香味也像呢?殿下就会喜欢了?我如今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祥瑞,他却有光明正大的身份,还对殿下一见钟情……他怎么敢说出那种话,我该直接撕了他的嘴。” 萧约哭笑不得,索性直接吻上去堵住薛照的诸多顾虑。 “就算什么都一样,但他是他,你是你,我分得清。和我结发的是你,和我一起养了一两的是你,从前只有你,未来也只会是你。见不得光又怎么样?祥瑞就是祥瑞,就算遮得严严实实,我也知道是你。” 萧约侧首贴在薛照心口:“吃醋归吃醋,折腾我干什么?你服下有挂碍,和我离得远,就会疼。但我没吃那药,这一个月来,心里也疼,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疼。好不容易团聚,你却不停质问,还说我抛夫弃子另有新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寝食不安是为了谁?好一个没良心的祥瑞,冤死我了。” “是我的错,我看得出来,栖梧……你瘦了。”薛照和萧约调换位置,将他抱在怀中,“我来得太晚了……我方才不该那么做,让你不舒服,以后不会了,我只是……有些不安。” 萧约垂眸整理被揉皱的宫装,小声道:“其实,也不是不舒服,就是太难为情了……” 薛照双眸含光:“意思是,你喜欢?以后没旁人在的时候也可以?” 萧约声如蚊蚋地“嗯”了一声,然后快速调转话题:“在你来陈国之前,冯煊就已经告诉了你,卫国质子和你长相一模一样,对不对?” 薛照点头:“第一次见面,冯煊就看着我神色古怪,后来我要启程来陈,他才对我说了此事。” 萧约正色:“除了冯煊之外,你之前护送郡主到边境,陈国使者之中有没有人认出你与质子相像?” 薛照:“没有。在梁王派人假冒陈国使者劫持郡主之时,我就顺势假死,后来便是沈邈出面将郡主移交给陈国。同时认识我和卫国质子的,除了你,只有冯煊了。” 第225章 “那就好,如此就好办多了……”萧约若有所思地点头,“没想到,当时出于形势所迫的假死,竟然还会有意外所得……薛照,韩姨有没有对你说出当年真相,你是怎么……怎么从卫国到了梁国?据你的名字,薛大人应当是知道你的身世的。” 薛照点头:“先前我就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怀疑,但韩姨坚持不肯吐露分毫,我也就没有勉强。但自你离开梁国,整个奉安都听说靖宁侯的遗孀葬身火海,就连韩姨也以为你真的不在了,见我失魂落魄,她怕我活不下去,终于对我说出实情。” 萧约和薛照凝望着彼此。 萧约眼中满是心疼:“我才知道他们是这么安排的……就算你能猜到是假的,也会做噩梦吧?” “起初是很难入睡,后来每日都想赶来你身边,也睡不好。”薛照轻抚萧约耳鬓,“不过,也算我活该,先前让你经受日夜忧思之苦,这就当是对我的惩罚。见不到你,不能确认你果真安然无恙,一个月已经是极限,再多我真的要发疯了。” 萧约紧紧将他环住:“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 “冯煊对我说子不类父必有蹊跷,又说世上没有无端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当然是有缘由的。梁王不是我的生父,我的确应该姓薛,却不是梁国薛家的薛,薛桓和冯献柳更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薛照闭了闭眼,缓声道,“生我的人,远在卫国。是卫太后。” 真相与萧约猜想的一致。 薛照的身世曲折其实早已呈现端倪,首先是相貌。 薛照长相既不像章台郡主,也不像薛大人,更不像梁王,梁国王室之中唯一与其同样相貌浓艳的是小郡主。而梁王之所以要送女儿去给亲姐做儿媳妇,是想亲上加亲巩固两国联盟。光华郡主人如其名,像极了她那国色倾城的姑姑,必然会得到卫国太后喜爱。 薛照的生母的确是梁国郡主,却不是章台郡主冯献柳,而是卫国太后冯献棠。 “父亲临终以及在生之时常对我说的那几句话其实也算暗示。”薛照仍称薛桓为“父亲”,他道,“父亲总说,留下我不知是对是错是福是祸,我原先以为他视我为孽种,如今才知道,是他收留了带着我从卫国逃回的韩姨。虽然不是亲生,但他给了我名姓,让我活了下来,他永远是我父亲。” “那是当然。”萧约紧握着薛照的手,“我大概能猜到,韩姨为何会带着你出逃……后宫之中,生子能够傍身,众人皆盼一索得男,儿子越多越好,但孪生双子却不讨喜,因为在考虑继承人时往往会被排除在外。太后是他国郡主,要在卫国立足,所以……” 薛照知道萧约停顿是因为什么,他接着说下去:“双生子被认为不祥,所以生我的人舍弃了我。” 薛照身世几变,每次都让他痛苦难当,萧约听着心疼不已,安慰道:“事非绝对,涉及王位继承,才会觉得双生子不好。民间哪会嫌弃?同时得了两个儿子,爱还爱不过来。” “我知道,卫王当时已经年迈,笃信神佛又偏听方士之言,她怕双生子被卫王不喜牵连自身,所以要舍弃其一。我都明白的,也并不觉得怨恨。我有认定的父母,他们陪伴我的时间不长,但待我很好。到底是谁生了我,我如今并不在意。”薛照释然而笑,越发将萧约搂紧,“是谁的儿子不重要,是殿下的夫君就行。” 萧约指尖在他心口打着圈儿:“我如今又穿上女装了,夫君二字你倒是说得顺口,方才不是还说要做男宠?” “既做夫君,又做男宠。糟糠是我,新欢也得是我。”薛照抚着萧约领口花纹,往上轻拨耳坠,“疼不疼?” 萧约不疼但痒,他道:“打个耳眼而已……扮公主和扮侯爵夫人到底还是不同,行头要配足了,不过也不碍事的……哎,你干什么?!” 萧约肩头一凉,眨眼工夫,薄茧的掌心已经流连到腰间。 “殿下才说不碍事的。”薛照的吻紧随其后落下。 “是说了……但我的意思是耳朵不疼不碍事,没让你趁机办事,就这么馋……”才被整理好的桌面又乱了,奏折散落一地,萧约后背贴上微凉的桌案,“不行……这里是御书房……太不成体统了,皇帝知道得立马废了我……不行,等回了寝殿再……我一会儿还要接待使臣……唔……” 薛照把顾虑都抵回去:“回寝殿要,在这也要,一个月太久了……他能够名正言顺和殿下宴饮,我却只能躲回笼子里当祥瑞,多不公平,殿下难道不该补偿?别怕,还有一个多时辰,不会误了夜宴……” “怎么还是吃醋?好善妒的糟糠,好霸道的新欢……逼着我做昏君……”萧约沉溺其中仅剩最后一点理智,“说好了,就一个时辰……” 夜幕降临,萧约到底还是耽搁了宴会,众人都入座半个时辰了,他才换上一套新的宫装,脚步虚浮姗姗来迟。 第107章 宫宴 三月中旬天气已经渐热,萧约还是穿了一身高领厚重的宫装。 坐在御辇上,仰头看着满月,萧约想到先前在御书房,窗开一隙清辉流遍周身,咬唇不敢泄出一声呜咽,墨汁与白痕染污了宫装,让老内官送来新衣裳……还觉得脸上发烫。 御书房一关就是快两个时辰,老内官眼明心亮,一直在外头不远不近地守着。来送衣裳时,既没苛责萧约误了夜宴,也没劝诫殿下注意体统,只是问,宫装繁复,是否需要叫人进来伺候穿戴? 第226章 薛照到御书房门口接的衣裳,对黄芳礼敬有加:“有劳大伴费心,我来伺候殿下就好。” 黄芳略一抬眼,并不惊诧薛照的存在,点头道:“只是迟到总要有个说法,殿下也不可太居高凌人。” 薛照:“当然。” 三月十五,朗月悬空。 夜宴设在太液池旁如归楼,此处专为招待使者外臣所用。 见萧约摆驾前来,众人起身相迎,萧约让众人不必拘礼各自落座。 萧约坐于上位道:“适逢吏部铨选在即,各地官员的述职也才送来,我午后批阅奏折,竟不觉天色已晚,让各位久等——饮食酒水可还合口?” 半个时辰前,御书房中,薛照给萧约穿衣梳妆时道:“独守空房太久,情难自禁……免不了要迟一些了,不过就当是给他们些下马威也好。” 萧约用脂粉遮盖脖子上的痕迹:“再也不信你的话了……接风洗尘的宴会,给什么下马威?” 薛照:“衣领遮住,看不出的……你才开始监国,当然要立威。虽然冯燎已经成擒,但梁国国内尚未完全安定。冯煊比他那两个兄弟城府都深,若不是我必须带个见面礼过来,还不知要留着冯燎养寇自重多久。他告诉我真相,也不过是为了卖个人情。梁国还需打压,卫国也是同样。尤其卫国那个,他敢说那种话,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萧约让薛照别那么善妒,他和质子除了君臣关系,什么都不会有。又让黄芳先去如归楼将酒菜上齐,请各位先行饮食尽兴自便。 监国理政要治人,更要用人。该立威,但更该怀柔,恩威并施才能收拢人心。 萧约问众人对饮食是否满意,众人齐声道:“多谢殿下款待。” 宴会正式开始,萧约分别称赞了梁卫二国当今国主的忠诚,表示对联姻的祝福,以及两国臣民的关怀,又单独与卫国质子和梁国正使叙话。 一番觥筹交错的客套之后,萧约目光落在位于梁国正使后面的小男孩身上。 那是冯煊的长子,名叫冯锡今年六岁,即将代替他父亲成为新的梁国质子。 酒过三巡,席上众人渐渐放开,但小冯锡却越发拘谨。他面前杯子里装的是鲜果汁水,酸酸甜甜适合孩子饮用,但他一点没喝,点心菜品也基本还是原样。 男孩目光小心地留意席上众人,和萧约对上视线就赶忙低头,小手在桌下紧紧攥住衣摆。 质子等同于棋子,处境尴尬又艰难。 就算母国安分无事,质子也是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若是本国生乱,头一个要被开刀祭旗的就是质子。 冯锡的父亲就是质子,他更是一出生就在异国他乡,当然知道做质子的生活是怎样的。这孩子看起来早慧,大概心里也清楚,像冯煊这样质子即位的少之又少,机遇千载难逢。 过往的质子,要么死在宗主国,要么死在回国的路上。即便是能够安然返回,也会被排挤冷落,外放到荒僻之地。 可以说,只要是做了质子,大概率一辈子就一眼望到头了。 而之所以是冯锡来做质子,而不是他二弟,是因为小的那个才两岁,而且不同于冯锡的庶子身份,他是冯煊的正妻所出。 新王即位,王后理当回国,孩子离不开母亲,母亲也舍不得幼子。 冯锡就这么给剩下了。 有了前任梁王的下场警示,未来一段时间内,梁国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乱子。就算有什么,萧约也不愿拿一个孩子撒气。当年他和妹妹遇险也就冯锡那么大,看着他就好像看着那时的自己。 萧约正想下去安抚那可怜的孩子,却见坐在冯锡对面的昭公子趁众人不注意,从袖中摸出什么东西来,掷给小孩。 冯锡接住便往嘴里送,萧约没太看清是什么,既然是能吃的,又圆滚滚,约莫是颗糖球。 昭公子性格温和守礼,却会在宴会上偷偷给小伙伴塞糖。萧约心下一软,这两人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虽然相差十几岁,但应该是平日里关系不错的。 薛照在梁国的成长环境恶劣,卫国这位做质子的也不算好过。倘若当初卫国太后留下的是薛照,做质子的便会是他,那么萧约和薛照或许还是会相遇,并且…… 众人酒意已酣,礼部尚书许景许攸德喊一声“殿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对上位行了个礼:“殿下勤于政事,乃我大陈之幸。但家事即国事,要使帝业永祚、千秋万代,殿下还是应当早觅贤才,延续皇室血脉。” 此言一出,同席的太常寺卿应和称是,神采奕奕地表示公主大婚应当无比隆重,提早备办起来。紧接着陈国的其他大臣也都请求殿下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 昭公子并未开口,但他那双好看的眼眸深情凝望萧约,眼中含着热切希冀的光彩。 梁国使者也没搭话,因为梁国王室没有适龄人选,接不住这泼天的富贵。 接风宴成了催婚大会。 萧约余光瞟向身后侍立的黄芳,他只是垂着眼保持静默,一点要支招的意思都没有——老内官是皇帝的人,也是萧约监国期间的考官之一,应付群臣正属于考察范围之内。 萧约思索片刻,心想要拿年龄说事不大行得通,毕竟萧约自身二十岁,但如今用的公主身份还要年长四岁,在这个时代,二十四岁的女子大多早已成婚生子。 要把监国理政抽身乏术做借口也不行。毕竟许尚书一开口就说了,家事即国事,又因前任梁国以国本不定为由作乱,衍嗣绵延便是皇家的头等大事,推卸不得。 第227章 可是萧约已经有了一个善妒的薛照,怎能再找什么“贤才”?若不是薛照,萧约绝对接受不了和男人共度余生。 萧约便道:“众卿忠于大陈尽心国事,我都知晓。也明白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对我颇有期望,我自当齐家兴国,事事以大陈之基业为念。只不过此事需得慎之又慎,好生择选宁缺毋滥,不可忙中出错反惹祸患。若是上天眷顾,必将赐我佳偶,机缘到了,一切就都水到渠成。” 梁国使者顺势举杯祝道:“天降祥瑞,必将大利殿下!” 许尚书问:“殿下可曾查阅祥瑞到底是何宝物?有何效用?” “查、查了,是……是调养身心,滋补健体的珍宝……”萧约慌忙敷衍两句,从上位走出,对众人道,“今夜良宵,请众卿满饮此杯!一祝陛下龙体康健,二愿我大陈国泰民安,三则庆贺群贤齐聚济济一堂!” 众人饮尽酒水,皆谢殿下礼遇之恩。 昭公子借机向萧约敬酒,低声道:“昭午后所言,冒犯殿下,深感罪责。但就算殿下处罚,昭依然不改其志,臣对殿下的爱慕犹如江水滔滔不能自抑,即便不能位居正室——” “公子且慢。”萧约打断他的话,饮尽杯酒道,“我知道公子去国离家诸多不便,午后所说羡慕幼弟之言我也理解,但实在不必因此更加自寻烦恼。我与公子今日见面,虽然相处不久,但也看得出公子性情宽和心地仁善,将来必然另有一番天地。” 昭公子面上呈现落寞之色,他垂眸道:“公主仁善,能体恤下意。此番蒙恩回国,虽然得以面见母后,但……昭对殿下之心并不作伪,也不是为了借殿下之势得取什么,就算确有所求,昭之所愿,也不过殿下一人。” “可是我们今日才初次见面。”萧约与其对视,微皱眉头。 不愧是孪生兄弟,质子和薛照的相貌简直是一个模子立刻出来的。若是非要找些不同出来,那就是质子的眸色比薛照浅,凝望他人总像是隔了一层水雾,柔顺又哀怜。 昭公子道:“臣对殿下一见钟情。” 萧约摇了摇头:“我并非天姿国色,公子你也不是……” “不是什么?” 萧约言语一转,问得突兀:“公子近来睡得可好?” 昭公子不明所以地点头:“谢殿下挂心,虽然车马往返日程紧张,但臣身体还算强健,并不觉得劳苦。” “是啊,公子能够安睡。”萧约仰头看了看明月,缓声道,“所以,我和公子没缘分。” 若不是在登芳阁初见,萧约被薛照身上的香味所吸引,若不是后来薛照贪恋萧约能够助眠,两人也不会走到如今。姻缘早在冥冥之中注定,这种经历,不可能再复刻。 “既然殿下不信一见倾心,昭愿以天长日久的诚心挚意打动殿下。”昭公子仍然坚持。 “我并不是不信初次即终身,但的确对公子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萧约端着酒杯转身回位,“至于日久生情,更是不必——” 萧约说着突然腹痛难忍,双腿一软险些跪地,幸而老内官黄芳眼疾手快将其搀住:“殿下,可是饮酒过度,还是有何不适?” 萧约脸色苍白地摇头,低声道:“我没有喝醉,肚子……肚子很疼……” 醉酒的许尚书见状高声道:“莫不是有人投毒!昭公子!为何与你饮酒对话之后,殿下就突发异常!”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目光瞬间集中在质子身上,质子脸色惨白。冯锡吓得直哆嗦,但还是大着胆子说:“昭哥哥不会,他不会……” 这孩子倒是没白吃他昭哥哥的糖。 萧约伸手摸了摸冯锡脸蛋,安慰道:“别怕……” 冯锡讷讷地喊了声“殿下”。 萧约强自振作精神,倚着黄芳站起来,对众人道:“不关昭公子的事……我并无大碍,只是有些醉了,送我回潜用殿就是,众卿各自回府安置吧。” 许尚书在内的陈国大臣仍是不安,皇室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纷纷表示要让御医看过确认无事,他们才肯离开,萧约强硬让众人出宫。 回到潜用殿,薛照原本乖乖进了笼中躲在红布之下,听见御医来了几拨,给萧约把过脉后都是啧啧称奇束手无策,他哪里还藏得住,现身来到萧约身边:“怎么会这样?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 萧约腹痛仍未平息,他额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但还是强撑着对薛照挤出一个笑:“没事的,在皇宫里能出什么事,你要是去今晚可就热闹了……别担心,黄内官已经去找裴楚蓝了……” 裴楚蓝来得很快,他给萧约把脉足足把了一刻钟,才转身去打开药匣,其间一言不发。 薛照急问:“栖梧到底怎么了?” “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哼。你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裴楚蓝慢悠悠道,“摊上你们这俩馋嘴的爹,孩子算是倒了大霉了。” 第108章 有孕 薛照闻言瞠目怔怔:“孩子?什么孩子……你是说,我和萧约……” 另一个当事人更是直接连话都说不出了,呆呆的像个空壳木偶,直到腹痛再次袭来,萧约神游天外的思绪才落回自身。 萧约蜷曲着双腿躺在床上,垂眸看着宽大的衣袖堆在腹部,像是孕肚隆起似的——腹部此时当然还是平坦的,萧约甚至不觉得自己长胖,近来事多操劳,他其实瘦了。 第228章 怎么会……就揣上崽了呢? 他,萧约,萧栖梧,发誓宁折不弯,一个多月前还是处男,如今成了……孩子妈? 萧约有些恍惚——岂止有些,简直是恍如隔世! “栖梧,你感觉怎么样?还痛吗?”薛照单膝跪在床前,手掌小心地贴在萧约腹部,甚至不敢触实了,仰头惶然无措,“裴楚蓝,你是说,萧约怀了我的孩子?” 裴楚蓝坐在床边给萧约施针,嘴角都没动地假笑两声:“呵呵,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想不到吧,你老婆是个会怀孕的妖精。” 薛照握住萧约同样发颤的手,轻声安抚:“别怕,有我在……到底怎么回事?萧约是个男人,我再清楚不过,男人怎么会……怎么会怀孕?萧约不是妖精。” “瞧这护短的劲,萧约不是妖精,啧啧。”裴楚蓝挤眉弄眼地学薛照说话,撇嘴道,“搞那么大阵仗把你留在梁国,结果才一个月又颠颠地跑来,没见过这么黏人的。” 薛照目光沉沉:“少说废话,那笔账以后再跟你算。萧约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宫宴上的饮食有问题?要不要让人拿来检查?” “关吃的喝的什么事?萧约那点酒量,还没品出滋味呢就自己打住了,别怪在饮酒上。就是动了胎气。”裴楚蓝在萧约三阴交和合谷分别施行补泄,捻着针柄瞑目缓声道,“有什么不信的?难道说你们没做过能生孩子的事?萧约要是会给你戴绿帽,皇帝倒是欢喜咯。” 一直安静侍立的老内官终于听不下去了,咳嗽一声道:“裴谷主慎言。” 裴楚蓝睁眼看向黄芳:“我记得宫里藏有记录燕家先祖孕程的密档,上头还说明了皇室特殊血脉的由来,还不拿出来让小两口看看?” 黄芳闻言思索片刻,欠身暂退去取密不公开的那份陈年档案了。 “回回神。不说笑了,瞧把你们吓得,变成一对儿呆瓜了。一个月出头的身孕,算起来就是薛照才从边境回来那时候有的吧?说你们馋,真是一点没冤枉。”裴楚蓝几针下去,萧约面色就舒缓了许多,额上的冷汗敛住,眉头也不再紧皱。 萧约攀着薛照肩膀,从床上坐起身来。 裴楚蓝的神态语气不似说谎捉弄,看来是真怀上了。 萧约垂眸复抬眼,几个来回之后问:“是皇室血脉的缘故?可我只是旁支,而且皇帝从没跟我提起,你之前也没有……你还当着我师傅说过,我是个男人,怎么亲生?如今却……” 裴楚蓝扎完针,起身去开方:“怪我咯?大半夜的把我叫来给俩馋猴擦屁股,还落埋怨……让你那酸儒师傅知道你能怀能生,不拼命把你俩拆开才怪!我逼着你俩在床上打滚的?怕生孩子,就别贪欢享乐呀。哼哼,要不是馋嘴动了胎气,至于让我跑这一趟?” 萧约和薛照对视,两人都红了脸,默然不能应声。 裴楚蓝不愧是药王谷神医,只是把脉看相就能把病人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薛照到底还是要更豁得出脸面些的,片刻之后呛声回击:“脾气这么冲,嘴这么坏,难不成是至今没能再见裴青?” “你小子!”裴楚蓝瞪眼,“还没当上皇后呢,就这么咄咄逼人,以后上位那还了得?” 薛照瞪回去:“谁有你刻薄?萧约体质特殊,为何不早说?” “早说晚说有什么差别,你俩是能因此清心寡欲还是怎么的?年轻气盛,活脱脱的干柴烈火,一碰就着……别在这追究论罪迁怒旁人了,两个大男人,敢作敢当行不行?” 裴楚蓝说得理直气壮,小两口哑了片刻,但很快反应过来不对,齐声道:“是皇帝让你保守秘密。” 在皇帝眼中,薛照并不是萧约的良配,更不适合做公主的驸马,做未来陈国的另一位主人,所以强制将两人分开。然而即使相隔千里,萧约还是忘不了薛照,薛照突破千难万险也要前来团聚,两人情分难断。若是有了孩子,就更不好拆散了。 裴楚蓝耸了耸肩,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先别管其他人,反正你们如今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男子汉大孕肚,做得出就该怀得起。我才擒住小青,跑这一趟,那小子又不知会溜到哪儿去了。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净会给我添乱。除非到要生的那一天,别再烦我了。找个嘴严的御医安胎就行,嘴不严也没事,卸磨杀驴得了。” 裴楚蓝背起药箱要走,薛照将他叫住。 裴楚蓝停步回头:“前三个月不行,至少得再等两个月。” “谁问你这个……”薛照羞赧地别开目光,“我想知道,男子是否也是十月怀胎?瓜熟蒂落的时候怎么……怎么生?孩子,怎么出来?” 老内官终于去而复返,弓身将皇室绝密记档交给萧约。 萧约翻看其中内容,原来陈国百年前的德宗皇帝就是男身生子,当时的药王谷谷主裴良方给接的生。档案中还写,皇室男子之所以有此特殊体质,是因为源头上有位鲛人老祖宗。鲛人男女同体,没有性别之分,既能使他人受孕,自身也能怀孕。 “开刀取出来呗。”相比于薛照的紧张担忧,裴楚蓝显得云淡风轻,他竖起手掌在空中一划,“喏,就跟杀鸡取卵差不多……” 薛照:“你说什么?!” 见薛照变脸,裴楚蓝道:“哎,放心,还是不一样的,产夫不会有性命之忧。虽然萧约将是我经手的头一个,但燕家祖上生过孩子的男人不少,我的先辈们留下不少医案。我心里有数,手上更是能掌握分寸的。” 第229章 “剖腹……你又从未做过,怎么敢……”薛照面色凝重地摇头,还要再问,裴楚蓝已经没影了。 “别那么担心,不过就是剖腹产,在我那个时代,一大半的产妇都是这么生孩子的。”萧约伸手把薛照拉回身边,双手拇指指腹抻平他紧皱的眉头,“虽然男人生孩子听起来很奇怪,但我都能穿越了,还和你成婚结发,直男都弯得无可救药,没什么事再能让我觉得不可接受了,不过就是肚子上开刀——” “别这么故作镇定。”薛照埋头在萧约心口,闷声道,“我能感觉,你在发抖。也听得出来,你的心跳比平时快得多。” 萧约僵了僵,扯出笑容道:“你才快呢,不许说我快……薛照,你要当爹了,我也要当爹了。皇帝为继嗣发愁,如今有了让你父凭子贵的好机会,别愁眉苦脸的。我知道,剖腹的刀口不会太深,还没你受的那些伤重,别担心。” “萧约。”薛照抬起头来,严肃地唤他名字,定定注视,“不要轻描淡写,这不是小事。就算我伤重濒死,也不至于开膛破肚。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够剖腹取子?我不敢想象……你肚子里这个,对我来说不是孩子,是可能会要你性命的小怪物。” 萧约:“别这么说,当心小孩记恨你。” 薛照:“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不要父凭子贵,只要你平安。” 见薛照神色越发忧虑,萧约叹一口气道:“没错,我心里不像看起来这么冷静。放在一年之前,打死谁我也想不到我会和男人在床上打滚,还被弄大肚子——认真计较起来,这孩子还不是从床上滚出来的——以后可别在稀奇古怪的地方情难自禁了。” 薛照知道萧约说俏皮话是想逗自己开心,但他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早知如此,我不会……” “得了吧,裴楚蓝嘴上不饶人,但他说的话其实也都在理。”萧约垂眸,用指尖去描绘薛照的掌纹,“馋嘴的不止你一个,我也难辞其咎……事已至此,敢做就得敢当。薛照,你不想要这个孩子,难道是吃干抹净却不负责?还是说,果真觉得我是妖精,要始乱终弃了?” 薛照与萧约十指相扣:“怎会,我只是怕……裴楚蓝救过我的命,他的医术我知道,但这回是你……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没有万一。”萧约道,“薛照,咱们俩都是演过死遁戏码的人,要是再算上从前那些凶险经历,就是出生入死好多回了,恐怕阎王爷看这两张熟脸都看得厌烦了,一定不肯再收我们的。既来之,则接受之。我要你,也要这个孩子,还要把天下打理好交给他。来世上走一遭,若不贪心求多,总觉得有些浪费。就算凶险,有你陪我一起来闯,也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比起担心几个月后瓜熟蒂落,还是先想想,怎么给这孩子找个名正言顺的爹吧,毕竟两三个月后,肚子就遮不住了。” 薛照这些天经历太多大起大落,头脑有些迟缓:“怎么没有名正言顺的父亲,不止一个,是两个。” “别忘了,我现在是公主,你现在是祥瑞。”萧约目光指了指寝殿角落里罩着红布的铁笼,“薛照,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之前说同时见过你和卫国质子的,只有我和冯煊,这其实不对。” 薛照凝目静思,慢慢找回了理智:“你的意思是……不错,薛昭护送郡主联姻,从卫国返程,郡主既认识我,又和他一路同行,必然会表现诧异,薛昭应当是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或许,他知道真相远比我们要早。” 萧约点头:“对你对我,他到底知道多少,目前还不能确定。从前我们就吃过敌暗我明的亏,如今一定要知己知彼,才能稳操胜券。孩子已经揣在肚里了,得名正言顺地生下来,得有个身份适当的爹……薛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109章 毒物 薛照闻言沉默良久,随后抬手轻抚萧约腹部:“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我早就是这么打算的,但还是有些措手不及了……” 两人之间向来是有默契的,不必点透,薛照就明白萧约接下来的打算。 薛照是双生子中被卫太后抛弃的那个,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另一位也并不见得比他好运,在幼弟出生之后也成为弃子,被送到陈国为质。 孪生双子,相貌一致,梁国的薛照在世俗眼中早已死去,而卫国质子即将得到陈国公主的青睐。 萧约劝慰道:“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和能调动的资源更多,胜算还是很高的,一步步付诸行动就好了。孩子也不是两三天就长起来的,留给我们的时间还算充裕。放宽心。” “若是不要他,恐怕你也不会要我了。”薛照闭眼长叹一声,“如今我算是体会到,梁王所说那种,老子被儿子拿捏的感觉了。” “那可不一样。梁王只是你舅舅,这个可是实打实得管你叫爹的。梁王造反,于公于私你都该拦着。这孩子不用造反,我巴不得早点让位给他。”萧约摇头失笑,目光扫及一旁默默侍立的老内官,“大伴,你打算何时将此事告知陛下?” 黄芳道:“虽说皇家已经数代没有男身孕子的情况了,但陛下还是预料过如今这种情状,也早有吩咐。” 老内官说着击掌,霎时潜用殿里就闪进几个高大壮硕周身杀气的黑影。 萧约眉头紧皱:“果然是时时看守着我的!与其说是公主储君,不如说我是受皇帝监视的傀儡!” 第230章 “看来,父凭子贵有些困难。”薛照站起,“皇帝这是要去父留子。” “别伤着殿下。”黄芳漠然吩咐。 话音才落,几名黑衣人便分散上前,对薛照形成合围之势。 黄芳道:“阁下言语不当。按实际来说,殿下是这孩子的生父;未来在名份上,小主子也会有比您更合适的父亲。” 薛照仰面:“我只当皇帝和你都是老糊涂了,不和你们计较。” 黄芳:“动手。” 皇家豢养的死士宛如只会听命行事的杀人工具,招招都是冲着要命去的。 薛照几个闪避,对满眼焦急要下床阻拦的萧约道:“别担心,我不会让我儿子管别人叫爹,更不会让你守寡。安心养着,我会按计划行事——要打出去打,要是伤了我妻儿,千刀万剐都赔不起。” 薛照纵身踩着角落里的铁笼越出窗户,死士紧接着也都跟了出去。 黄芳这才上前,对萧约道:“陛下已经为殿下计划好了每一步,何必横生枝节?” “跟我们说这种话的人太多了。”萧约盯着洞开的窗户许久,挪动仰靠床头。黄芳适时给他背后垫上软枕:“齐大人他们也是为了殿下好。” 萧约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说的人多,就对么?你称我为殿下,以我为尊,既然我已经到了这个位置,为何还要唯唯诺诺受人摆布?” 温和宽容的人神色凌厉起来更有威慑力,黄芳顿了顿,才俯首道:“殿下确实已经颇有王者之风。” “我也觉得。”萧约表现得并不谦逊,他捡起手边那份皇室记档继续翻看,“来陈国的路上,马车里什么都有,除了自由。那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 黄芳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首先在想,我的先生怎会如此对我?他那样的端方文人,怎么能面不改色地下药劫人?会不会与身份不合,显得太卑鄙了?怎会如此?后来我想通了,不是他的错。他的身份从始至终都是帝师齐悯,以及痴心为妻子报仇的鳏夫齐咎怀,他在意的于公是天下,于私是发妻,是我没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黄芳:“齐大人是忠诚于殿下的。” “我不怀疑。我如今也不怪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多多反思。既然已经是万人之上,就不能寄希望于他人成全。”萧约长舒一口气,目光深邃,“人各有私,绝对不会辜负心之所愿的,只有自身。” 黄芳深以为然:“奴婢身份低下,但跟在陛下身边多年,也算是听过见过一些。从古至今,皇帝称孤道寡,能信任的除了自身再无旁人。” 萧约却笑:“在马车里不见天日头脑昏沉时,我也确实这么想过,但后来又觉得不对。这大半年来,或者说人生二十年来,我经历了很多,但还不足以完全颠覆我的认知和坚持——人心复杂难测,但若是因噎废食,彻底封心锁爱,还能算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吗?我不会从懵懂天真的一个极端走向疑心深重的另一个极端,只要取其平衡就好。我这辈子都不会成为孤家寡人。虽然齐先生骗了我,我还是会尊他敬他,以他为师。就算旁人再怎么阻挠,我也要和薛照在一起。” “皇帝让我尝到手握权力的滋味,我如今想要的很多。譬如我向皇帝交出的答卷,仁德权威我都要。”萧约言语很轻,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陛下想让我执掌天下,那我就顺他的意,都接过来。世间一切,皆归我有。是一切、所有,都归我。骨肉亲情,爱人恋情,乃至君臣相重相惜之情,我都要。皇帝想养出一条真龙,必然知道一时潜龙勿用,但终究会飞龙在天,他得做好失去掌控局面的准备。” 萧约目光坚定:“薛照,他杀不掉。我和薛照,他分不开。” 黄芳无言以对,跪地叩头,然后退了出去。 人一走,萧约就卸下了紧绷的神色,也全然没了薛照在时那般冷静,在床上翻身打了两个滚,脑袋埋在枕头里惊呼:“啊!我怀孩子了……我一个大男人居然会怀孩子,早知道就把措施做起来了……分明我一年前还是直男,现在居然肚子里都揣崽了!就那么一天,虽然来来回回好几次,但就一天啊,薛照也太……男人都能生孩子了,凭什么不是他怀啊……啊啊啊啊!做梦也想不到我要做剖腹产手术!” 黄芳还有话忘了跟公主交代,去而复返恰好看见萧约在床上扭得像蚕。 两人大眼瞪老眼,都有些尴尬。 片刻的沉默之后,黄芳道:“陛下吩咐过,就算殿下有了可心之人,朝中官员们的好意也不可罔顾。近来礼部和太常寺将为殿下择选夫婿,人选名册明日就会送来,都是国中家世出众才貌俱全的适龄儿郎。殿下先根据名册介绍圈点出几个,再进一步当面考察。” “朝中官员忠君爱国,他们对我的婚事上心,我也能理解。不过你说人选都是国内的?我大陈广有天下,公主聘夫是国之大事,择选的范围自然也要开阔些。”萧约压下羞臊,清清嗓子,“在名册里再加一个名字吧。” 黄芳抬眼和萧约短暂对视:“谨遵殿下之命,奴婢这就去办。” 见黄芳转身离开,萧约叫住他:“大伴。” 黄芳:“不敢当。殿下吩咐奴婢就是。” 萧约道:“劳烦大伴转告陛下,无论怎样艰难,我一定会让薛照能够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与我相守。我如今身为公主,用的名字是陛下所赐,但未来我的孩子,当然是我来起名,表字则是成年之时让他的另一位父亲来取。这是我们应得的。” 第231章 黄芳连夜出了皇宫,来到行宫,对皇帝转述了萧约的原话。 皇帝才服了汤药,黄芳把空碗接过又递上温热的帕子,听见皇帝冷笑,垂头道:“薛照今夜未必能从那些死士手里逃脱。” 皇帝擦拭嘴角,看向一旁的师徒二人:“你们觉得呢?那两个小家伙,想跟朕掰掰手腕。你们说,谁赢谁输?” 裴青事不关己一言不发,裴楚蓝踢他一脚,又对皇帝发火:“还用猜?别说小太监比你年轻几十岁,不愁熬不过你。照你这样乱补乱治,萧约的孩子一出世就能做太子。” 裴青抬眼侧首看着裴楚蓝,裴楚蓝照脸给他一拳:“看什么看,成天放血,你小子早晚也是个短命鬼!” 裴青被打得偏过头去,他手腕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尚未凝血,被裴楚蓝一打,挥出一道血弧。他转过头来,舌尖顶了顶腮,语气冷硬地说:“你管不住我,裴楚蓝,你把我逐出师门了,我不再是你徒弟。我的事,和你无关。” “欺师灭祖的小兔崽子,不识好歹!”裴楚蓝拽住他领子,但显得毫无气势——毕竟对方再也不是他能够俯视的少年了,而是长得足够高大挺拔的男人。 裴楚蓝仰视着裴青,咬牙切齿地狠声道:“小毒物当小血包还当得挺骄傲是吧?谁他娘的爱管你,你用血给皇帝入药,要是把老头儿吃死了,你没爹没娘光棍一条不怕死,诛九族不就是连累我一个?那时候我说不是你师父,谁信?狗日的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回药王谷去!” 裴青凝目注视着他:“你在关心我,裴楚蓝。” 裴楚蓝直接甩他一巴掌:“听不懂人话是吧!我关心你奶奶个头!” “我没见过我奶奶。”裴青任他打,“不过大概是和我娘一样的死法。” 裴楚蓝闻言怒气瞬间散了大半,看着裴青脸上隆起的指痕,小声咕哝道:“你这死孩子……知道她们是什么下场,还作死……” 裴楚蓝转头对皇帝道:“哎,燕老头儿,我已经缺了大德把萧约给你弄回来了,眼看着你也是要抱孙子的人了,积点德,把小青还给我。我们师徒回药王谷,专心给你研制延年益寿的良药,不比喝这小混蛋的血强?” 皇帝看一眼有红痕残留的碗壁,背手道:“朕要的不是延年益寿,而是每晚能在梦中和妻女相见,唯有裴青之血入药才能有效。” “那不是药效,是你被毒得出现了幻觉!”裴楚蓝急声道,“小兔崽子是被他家里从小喂养各种毒物长起来的,甚至从娘胎里开始就泡在剧毒之中,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甚至骨血里都带着毒素……原本是专门杀人的人形至毒,谁能想到你会用来做梦!你这不是饮鸩止渴?该清醒过来了!再这么下去你们都得死!” 皇帝无动于衷,只是道:“你连自己的徒弟都说服不了,凭什么说服朕?好了,朕用过药该歇息了。行宫不设阻挡,若是想带人走,只管回你的药王谷便是。” 黄芳还要返回皇宫,顺势连请带赶地将师徒二人带出了皇帝寝殿。 裴楚蓝对裴青又踢又拽:“你也听见了,皇帝让我带你走!真是翅膀硬了,敢忤逆师父!等回药王谷,老子不罚你跪上十天半月才怪!” “你不是我师父。”裴青不动如山,径自回自己的卧房,“我不跟你回去。” 裴楚蓝快步跟上去:“小兔崽子,我上辈子欠了你的是不是……我不罚你了,行不行?跟我回去,别在这当血包了,小小年纪还长身体呢,天天放血,非得放成干尸不可……” 裴楚蓝跟着裴青进了卧房,背手合上房门:“小青!你乖乖听话!之前的事我也都不计较了,行不行?咱们师徒俩好好研究医道,药王谷日子清净,没有外头这些糟心事。等萧约的孩子一生,彻底交差了,咱俩更是可以直接隐居一辈子了,等我死了你接班,要找徒弟再出来不迟……小祖宗,跟我回去,药王谷传承这么多年,不能在我这断了代——” “裴楚蓝。”裴青猛地停步转身,将裴楚蓝压住双手抵在门上,“我不想做你的徒弟,只想做你的男人——我就是你的男人。已经发生过的事,你不计较,若无其事,但我非要计较,计较一辈子。” 第110章 教你 背后是关闭的房门,退无可退。 面前,则是裴青俯首不断贴近的唇。 裴楚蓝心跳急促呼吸紧绷,不肯泄露紧张,表现得反而更加镇定,面无表情甚至是有些冷漠地直视裴青:“强迫我的事,你还要做第二遍吗?” 裴青的吻没能落下去,他凝目看着对方:“裴楚蓝,你就这么讨厌我?” 裴楚蓝顺势撞开他肩膀松脱桎梏,却也没有夺门而出,而是进屋到桌边坐下,一杯一杯冷茶灌下去,良久才道:“我捡了你回来,就得对你负责,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也不能放任你往歪路上走。裴青,我给了你姓氏,我是你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比你年长,经历的也比你多,你听我的不会有错。我们是师徒,从前是,以后也是,这辈子都是。” 裴青立在裴楚蓝身后,笑得发寒:“你现在说是我师父,要讲究师道尊严了,从前在我面前撩拨其他男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不能把我往歪路上引?晚了。” 裴楚蓝握紧茶杯,僵着身子不敢转头看裴青的脸:“算我从前做得不对,人非圣贤……小青,你和我不一样,我是生来就喜欢男人的,你还年轻,你根本没见过多少人——” 第232章 “不管天生或是后来,反正我现在想要的只有你一个。裴楚蓝,别把我当小孩,你知道的,我已经是个成年的男人了。我们睡过了。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就算以后再见多少人,也不会和他们睡。”裴青夺过裴楚蓝手中茶杯,咬着他方才沾唇的位置,仰头将残茶饮尽,“那晚,要是你坚决不肯,我奈何不了你。” 裴楚蓝一时没道理可讲了,索性闭眼撒起泼来:“奶奶的,油盐不进的小兔崽子,好坏歹话都说尽了,你脑子是被狗吃了还是怎么的,听不懂人话。是,我们睡过,那又怎样?我没用尽全力反抗,那又怎么样!男子汉大丈夫,睡一觉算什么?难不成你还要嚷着失了清白让我负责?” 裴青:“你不用负责,我来负责。” 裴楚蓝:“难道不是一回事?!狗日的小毒物,血里都带着剧毒,我枉担了药王谷谷主的虚名,连自己徒弟身上的毒都解不了,那次的事,我认栽!但我不信我一辈子拿不下你,裴青,你给我听着——你是我的徒弟,是药王谷未来的谷主,你他娘的必须做个正派光明的神医,我非解了你一身的剧毒不可!” “你甚至不敢转过身来,对我端师父的派头。”裴青在他身旁坐下,眉眼冷峻而决绝,“我不认你是我师父,你就管不了我。也不用你解毒,我是毒物,还是邪魔,都不关你的事。药王谷传人,谁爱当谁当。” “死孩子,翅膀硬了,老子白养你这么多年!”裴楚蓝狠狠瞪裴青一眼,“我管不着你?就算不是你师父,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当年要不是我收留——” 裴青冷静地看着他:“裴楚蓝,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全族是怎么死的?” 裴楚蓝无言以对,目光闪躲回避,索性起身去翻找药品:“有你这种徒弟,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傻呵呵地给人当血包,还不知道自己止血,你以为你的血是黄河之水天上来,滔滔不绝啊……我是怎么教你的,解毒散、金疮药这些常用药要放在随手可及的地方,最好随身携带,粉药和丸药要分类排放别混在一起,瞧瞧你这柜子里乱七八糟,根本找不着要用的药,说你是我徒弟都丢人……” 裴青看着裴楚蓝背对自己,故作忙碌地在柜中翻找药物,不肯遂他的意转移话题,继续道:“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没说过报仇,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灭门的仇人。是我杀了他们,用我身上的毒。裴楚蓝,你不肯接受我,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泯灭人性的畜生?连自己的亲人都杀,会不会有一天也狠狠咬你一口?” 裴楚蓝身形一僵,握着早就找到的止血药转身,走向裴青,拽过他手腕,一面上药,一面缓声道:“那是他们该死。小青,我和皇帝交情硬得很,包庇这点小罪还是轻而易举的。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裴青冷峻的脸上勾出一丝笑意,他目光灼热地看着面前之人:“裴楚蓝,有时候我想,我也不算太混账,是你先勾引我的。” “死孩子,胡说什么!我哪有勾——”裴楚蓝手一抖,半瓶药粉都撒了出去,他不敢抬头看裴青,“等药生效,你这只手先别动……我是对事不对人,本来就是他们自寻死路,泯灭人性的是他们。用骨肉血亲来炼蛊,简直丧心病狂,这种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就算你不出手,我迟早也会为杏林除害。” “不用狡辩,最了解你的是我。我知道,你在意我。”裴青没听裴楚蓝医嘱,单手掐着他下颌抬起脸来,指腹缓缓擦揉下唇,“分明是这么软的唇,为什么像是铜墙铁壁?你偏袒我,关心我,为什么就是不肯说爱我?” 裴楚蓝声音发颤:“我们是师徒!” “从一开始我就没承认过,更没有拜师。”裴青定定地注视着裴楚蓝眼睛,“接受你叫我裴青,只是因为我从前没有名字。和你一样的姓,青出于蓝,听起来也不错。而且,如果师徒不可以,你对裴顾之,算什么?他可以占据你的心,凭什么我不能?就因为他是救世圣人,而我天生是个毒物吗?” “不是,我没把你当毒物……”裴楚蓝下意识想逃避闪躲,但视线却像是被裴青勾住,逃不开躲不掉,他只能直面现实,回忆往事,“没错,我猜得到你的身世……虽然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但我从你的身体状况就知道,所谓的家人待你不好。我早年间听过传言,蜀中制毒世家以妻妾为药炉,使其平日就以五毒为食,在孕育子嗣期间,更会加重药量,除了内服,还要药浴熏蒸……如此折磨之下,能熬过孕期的十中无一,而且产期就是死期,‘药炉’只能使用一次……你没见过你娘,从小也没感受过温暖,但我会一直像家人一样待你,小青,别执迷不悟了。” “我不需要母亲,也不需要师父。”裴青道,“裴楚蓝,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提到裴青身世,裴楚蓝面色不忍,但还是拒绝:“这不可能。小青,我明白你童年的经历让你觉得人情冷漠,所以对我格外依赖,但这无关情爱,你不懂……” 裴青置若罔闻,自顾自继续道:“制毒世家,对剧毒有着狂热的追求。上百年间,倾全族之力,用此方法造出的毒人不过三五个,其中只有我,活过了五岁。” 听见“毒人”二字,裴楚蓝面色凝重,眼中满是自己都没察觉到怜爱关切。 “毒能致人死命,剧毒二字足够让人闻之色变,但与死一线之隔就是生,越接近死亡,就能掌控越多生机。多厉害的毒算得上剧毒?用量越少,见效越快越好,或许还不够,还要隐秘难查,还要让人在极致的痛苦中死去……人心贪婪,在用毒上追求登峰造极,也是会上瘾的。裴楚蓝,你知道当他们发现,无论给我喂下什么毒药,我都能充分融入血肉,他们有多高兴、有多喜欢我吗?简直是爱我爱到骨子里,每日不喝上一碗我的血都会寝食不安。他们教我顺服,要为全族奉献牺牲……所以我成全他们,服下我能制出最要命的剧毒,再剜下肉来,让他们尝个够——” 第233章 “别说了!”裴楚蓝双眼已经发红,他双手紧攥成拳,“小青,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人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所以我一定要带你走!听话,跟我回去,不要再掺和陈国这些破事,皇帝睡不着就让他睡不着,关我们什么事?好孩子,听我的话,我想得到,带着一身的毒,日子不会好过,你天阴下雨就会周身剧痛,汗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你从来不说,但我知道的……余生我就只做一件事,我给你解毒,让你成为健健康康的正常人……我可是裴楚蓝,我做得到的……跟我回去吧!回药王谷,我天天给你做附子炖羊肉!” 裴青摇头:“不行,我和皇帝做了交易。没结束之前,我不能走。” “你和他能做什么交易!有什么事是非得求他的!我堂堂药王谷难道还做不到?”裴楚蓝双手紧扣着裴青胳膊,激动道,“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去和皇帝谈判!有什么事值得你豁出性命?” 裴青抬手按住裴楚蓝手背:“你难道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裴楚蓝,先前在梁国,我想过,要不要真的倒戈梁王,毕竟他说,会给我赐婚,让你名正言顺地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裴楚蓝瞳仁震颤:“小青……” “你不愿意,我就算用强,也要求一个结果。反正我只是个泯灭人性天生邪毒的怪物,什么世俗眼光、伦理道德我都不在乎,哪怕是你恨我,我也在所不惜。”裴青把裴楚蓝的手推开,“皇帝答应我,会给我留下一道赐婚的遗旨。拿到那道旨意,我才会回药王谷,娶你。” 裴楚蓝怔住,裴青起身:“萧约产子还有一段时间,你想回药王谷休养也可,四处云游也可,反正无论你在哪,我总会找到你。今夜你就在这里休息吧,禽兽不如的事,我做一次也就够了。” “你也知道是禽兽不如……”裴楚蓝低声喃喃,听见开门的声音,突然大声叫住裴青,“你站住!” 裴青一顿:“你不用再说了,我一定要得到那道圣旨——” “我英明一世,怎么收了你这么个蠢徒弟,本人都在眼前,还去舍近求远等什么圣旨!”裴楚蓝心一横一拍桌,上前直接咬了裴青嘴唇,“要成婚才肯解毒是吧?那就成!” 血腥在彼此口腔之中分享,裴青慌忙将两人分开,茫然地看着裴楚蓝:“你……别,有毒……你是什么意思?”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刚才的强势哪去了?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有毒?哼,你也怕自己身上的毒弄死我啊,那回用得不是挺顺手……还问我什么意思,听不懂人话?不是说想成婚?成婚该做什么你不知道?不把毒解了,以后亲个嘴都得小心翼翼!” 裴青怔怔:“你愿意了?为了让我答应解毒,你答应……和我在一起?” “别想了,你这脑子也想不明白什么事。”裴楚蓝唇瓣染血,脸颊也因毒素侵入体内而发红,他再次凑上去,咬着裴青耳朵道,“不解毒怎么行?虽然我生不了,但你总是不给我,不觉得差点什么?死孩子,技术真是有够差的,不认我当师父,结果还不是得我教你……” 第111章 择选 自从诊出有孕,萧约的孕期反应也紧随而来,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小家伙着实不安分,萧约不仅是吃什么吐什么,就连闻到一星半点不喜欢的气味也能干呕半天。 偏偏薛照自从那夜离开,再无音信,残留在笼中的气味早就消散殆尽,萧约被孕反折腾的同时,还要饱受相思之苦,日子实在不好过。 监国不是闲差,皇帝撒手不管,重担都堆到了萧约肩上。 春闱早已结束,今科梁国进士名单已经送到萧约案头。齐悯夺得会元,在殿试之中也是力压群儒,成了状元,铨选授官必然要被委以重任,正如早先的计划安排。 陈国这边,也完成了吏部铨选。 其实春闱放榜不久,吏部就已经对进士们进行了考察筛选,按各人所长分配岗位,但最终结果还是要萧约亲自敲定。于是又有了一轮公主策问,萧约在珠帘后面,边听进士对答边喝安胎药。 萧约实在是日理万机分身乏术,礼部和太常寺主张择选驸马,萧约从待选名单中画过几个圈就暂时搁置了。 直到清明过后,宫里的花都谢了一茬,迟来的春日宴才备办起来。 裴楚蓝没回药王谷,裴青留在行宫照顾皇帝身体,他便进宫来,既是替萧约养胎,又当是作伴解闷。 “我就说媒人包管售后吧,这不孩子都揣上了。薛照年纪轻轻,眼看着就要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了。这小子,挺有福气的。你也是,家里有皇位继承,自己又能生,不就是想瞌睡来了枕头?多亏我牵线成全。” 萧约坐在桌案之后,头也没抬:“别在这马后炮了。先前跟我师父一起算计我的时候,还记得你是媒人?” 裴楚蓝占了躺椅,双手交握垫在脑后:“怎么不记得?我虽然明面上是老齐的同伙,实际上还是向着你们的呀。要不然,我就再给你吃一颗无忧怖了——我做的药,怎么可能有副作用?哄那书呆子罢了。” 萧约:“你还好意思说,谁让你给薛照有挂碍的?才相聚没几个时辰,又分开了。这都一个月过去了,我还不知道他在哪受罪。” “他那么皮实,怕什么?再说,他是不在你跟前,但总不至于出了京城吧?没多远距离,受不了什么罪。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裴楚蓝仰头看着还在批改奏折的萧约,“不歇歇?你都坐那处理了一个多时辰公务……今天倒是没吐了,我开的药,当然是一剂见效。” 第234章 萧约搁笔,转了转手腕,看向躺着已经把果盘吃了大半的裴楚蓝:“看起来,你更像养胎的。” “既没问你讨媒人礼,又没要诊金,吃你仨瓜俩枣还舍不得。”裴楚蓝撇撇嘴,一蹬腿儿从躺椅上坐起来,“还我像养胎的,我能怀吗?你这是怀孕还怀出优越感来了。” 萧约从堆成山的案牍之后绕出来:“优越谈不上,我觉得我适应能力还挺强的。怀着孩子,也不耽误监国理政。” “我给你治好害喜,当然不耽误咯。”裴楚蓝坐着也没个正经坐姿,手肘撑在翘起的椅头,支着脑袋看萧约,“你这肚子,快经不住细看了。” 萧约“嗯”了一声,在裴楚蓝身旁坐下:“所以最迟这个月底,我必须要成婚了。” “其实作为储君,不必受世俗常规约束。”裴楚蓝顺手把了把萧约的脉,“还不错,小家伙们……啊,孩子很好。” 裴楚蓝说着急忙去瞥萧约神色,萧约正累得打呵欠,并没意识到裴楚蓝方才为何停顿。 萧约揉了揉后腰:“我知道,要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别说未婚先孕,就是一辈子不婚不育,有老皇帝护着,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但我到底不是原装的公主啊,如今也还没当上储君。皇帝给我设置了诸多考验,先前不知道自己能怀,我的任务就是从宗室之中寻觅合适的后继。如今有了亲生的孩子,让他名正言顺继位不仅是皇帝的要求,更是我的心愿。” 裴楚蓝叹息一声:“这种事皇帝办起来轻而易举,哪需要你劳神费力。燕老头儿就是老糊涂了,我小时候他还不是这样,也是老天无情啊,要是公主没死……你也悠着点,别太拼命。虽说胎像暂时安稳了,但安胎药还是不能断。稍后你去文渊阁选婿,要不要我也一起?免得出什么差错。” “不必了。你瞧着也需要休息。”萧约起身,“皇宫的守卫啊,松得像棉裤腰。裴青最近夜夜都来,拂晓又回行宫去,要不要我给他补贴些车马费?还是让你直接回去团圆呢?” “萧约你这嘴是跟谁学的?”裴楚蓝臊得脸红,但还是趁势道,“小青停了给皇帝用血入药,这事没跟皇帝直说,但用药是为了给皇帝造梦,哪能瞒得住。要是皇帝怪罪,萧约你得替我们顶着。” “没问题。除此之外,我以后还会给你们赐婚。”萧约点头,走出御书房。 黄芳跟在萧约身后,一同往文渊阁去。 文渊阁本为讲学所用,在议政殿之左,四壁是汗牛充栋的藏书。上方位置南面,当然是君王所居,西席为太傅之位。 萧约到来,见下方座席已安,总共五行,数位年轻俊秀的适龄青年跪坐于各自位置。 众人见公主到来,纷纷叩头行礼。 萧约让众人免礼,余光往旁边一扫,本该空缺的西席之位赫然有人鸠占鹊巢。 萧约看向对方:“谢皇叔。” 谢茳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揖手欠身行了个懒散的礼:“殿下,我不请自到,请殿下恕罪。” “怎会?”萧约在上位落座,吩咐黄芳给众人奉茶,“皇叔是稀客,忙中抽空关心我的婚事,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谈得上怪罪?皇叔安坐就是,陛下不在宫中,有位长辈替我掌眼也好。” 谢茳含笑接了茶,但饮不语。 萧约居家研学政务的那一个月里,对陈国皇室的亲缘关系也有所了解。 陈国绵延已经有数百年,皇亲国戚数不胜数,然而宗室不丰,其中谢家最为亲近。 因为如今的大陈是原本的陈国和靖国合并而成,两国皇帝缔结姻缘,共育二子。继位之君随女帝姓了燕,另一子则姓谢。 谢茳这一脉的先祖正是女帝的次子,享有世袭罔替的亲王之尊。虽然百年过去,名份上谢家已经不在皇室之列,但萧约称他一声皇叔也不算叫错。 谢茳字云舫,和皇帝燕戎是同辈。但抛开辈分不论,竞争储君,这位三十来岁的谢皇叔在血缘远近上比萧约更占优势。 然而谢茳对权势可以说是毫无兴趣,也不爱美人珍宝,对琴棋书画也是兴趣平平,唯独喜欢给自己办丧事。 据他自己说是年俸太少,经不起挥霍,办一次丧事就能收不少帛金,至今“死”了不下十次——但他压根没什么烧钱的爱好,又何谈挥霍呢? 基于谢茳的种种行径,皇帝在挑选后继之君时,完全没有将这位荒唐的富贵闲人考虑在内。 萧约上一次见他,还是接待使臣的宫宴,他匆匆前来讨了一杯御酒就离开了,连后面群臣催婚都没赶上,如今却来凑热闹了。 萧约实在很难看透,这位谢王爷到底是真的无心皇位,还是像冯燎一样藏拙。 今日在文渊阁与众位才俊见面,名义上是谈古论今切磋诗文,实际上双方都心知肚明,就是相亲的资料初审通过,进入了面试环节。 萧约端起茶盏,自从知道怀孕以来,他就免了茶酒,盏中盛的是果汁。正要饮用,闻到一股唯有他能察觉的异香。 萧约抬眼,同时听见谢茳讶异称奇:“今日是殿下宴请国内才俊,昭公子怎么也……” 殿中之人身长玉立,足以让他者皆黯。 萧约看着那张俊美至极的面容,月余的担忧终于清除,他放下杯盏,对谢茳道:“皇叔有所不知,卫国公子也在宴客名单之中。” 谢茳挑了挑眉:“原来如此,难怪座位还有空缺。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上才俊,只要殿下愿意,都可以是座上宾。” 第235章 萧约没接话,只是对其微微颔首,又道:“公子请入坐。” 薛照和萧约对视,行礼:“因故来迟,多谢殿下宽宥。” 萧约莞尔,不着痕迹地双手拢在腹部:“无妨,一切都好。” 席上总共九个位子,后四排都是两人并列,唯独第一排是单独一个居中而设。 通过初筛的几人先于公主来到文渊阁,观此座位排布,心内猜想大概公主已有意中人,所谓择选不过是走个过场,都没敢坐首位。 然而坐下良久都不见再有人入场,直到谢王爷前来,以及公主落座,位子还是空的。 众人便又开始推测,是否选择座位本身就是一场考验,纷纷后悔没敢大胆争先。 如今,看着卫国质子后来居上,众人都心有不忿。 不就是长得格外好看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被母国舍弃的质子,藩属之臣,怎么能得公主青眼,更成为驸马,乃至皇夫呢? 众人不服,暗暗攒劲要各显本事压过质子一头,同时寄希望于谢王爷能够主持公道,站在本国男儿这边。 谢茳盯着薛照看了一阵,果然开口道:“既然殿下不嫌我是个没用的闲人,还让我掌眼,我的确是有话想说的。” 薛照和质子长得一模一样,旁人应该看不出什么,萧约抿了抿唇:“皇叔请讲。” 无论他搬出什么道理,萧约都不会答应剔除“质子”。这是唯一能让薛照不必易容伪装,就名正言顺与萧约和孩子一家团聚的办法。 这一个月来,萧约勤于公务,薛照在外奔波,都是为了能够让他取而代之。 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任何人都别想阻止破坏。莫说是皇叔了,就是皇帝本人也不行。 然而谢茳的话却出乎萧约意料,他并未直接阻挠,而是道:“好事成双,席上众人都是稀世之才,但我大陈物阜民丰,难道还凑不出十位好男儿来?殿下,我正好也有一位英才推荐,此时就在宫外。再添一张位子,凑成十全十美,殿下觉得如何?” 第112章 才俊 谢王爷要亲自举荐驸马人选,此事出乎在场众人意料。 萧约闻言默然不应,头脑极速思考。 皇帝让萧约监国,看起来和他直接退位做太上皇也没多少差别。这一个多月以来,皇帝不在宫中,更不用说上朝。如今居住潜用殿的是萧约,在议政殿与群臣早朝,决策国家大事的也是萧约。 从日常奏折批阅,到掌握兵符玉玺,都是萧约。权御各部,令行禁止,萧约的话大多数时候就和圣旨一样管用。 虽然礼部和太常寺的择婿之请,萧约推脱不掉,但他本就打算顺势而为,并不觉得勉强。而且入围的名单也完全是萧约自己勾画的,无人置喙,一切顺心遂意,简直就像裴楚蓝所说“想瞌睡来了枕头”。 萧约还以为是皇帝心软了,愿意成全有情人,没想到在这等着呢。 谢茳提出要再加人选,有可能是得了皇帝授意,萧约直觉谢茳已经知道薛照的存在及其身世,大力推举的才俊便是真正的卫国质子薛昭。 这可不妙。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出现在众人眼前,必然引起轩然大波,计划成空不说,还要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萧约还在沉思,听见殿中薛照咳嗽一声:“名单是早就定好的,礼部和太常寺也审核通过,如今临时改动,怕是显得有些不公,也不符合章程。各位觉得呢?” 薛照之言引得众人窃窃私语。 有人深以为然,来了一个内定的不够,还要再塞一个关系户,他们这些人岂不是一点想头没有?白白沐浴焚香穿衣打扮一番。 但也有人觉得,反正自身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加不加人也都当不成驸马,那就索性把格局放大——谢王爷推举的一定是本国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时候就别计较个人得失了,一致对外才是。无论陈国是谁当驸马,都好过让一个质子捡了便宜。 谢茳见众人摇摆不定,起身道:“公子要讲章程,定好了时间却迟到,又是什么章程?” 薛照道:“在下因故耽搁,殿下都已经宽恕了,王爷还要在细枝末节上计较吗” “细枝末节?”谢茳冷笑一声,目光在众人脸上来回一扫,“公子觉得准时赴殿下之宴是细枝末节?好大的口气。殿下如今行使监国之权,所至之处,一应礼仪规制如陛下亲临,难道公子面圣也敢迟到?” 薛照:“王爷曲解,在下无意辩驳,只要殿下明白我的诚心就好。” 萧约顺势接道:“公子向来知规守礼,是人尽皆知的。今日又不是朝会,只是闲来小聚,不必求全责备。如今人都到齐,无谓再做口舌之争,反而伤了和气。在场九位都是礼部许大人和太常寺众位大人们一一核查过家世,精心择选而出的。若是再临时增补,恐怕各位大人们误以为我有所不满。皇叔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相信能得皇叔称赞之人,必是举世罕见的良臣俊才,只可惜差了些缘分。” 萧约把话说到这份上,几乎是明示了,让谢茳不要再横生枝节。 谢茳却不像平日那番闲淡,不接萧约的话,而是盯着薛照质问:“殿下宽厚,是我大陈之福。不过,我倒是好奇,到底什么事,能比殿下还要紧?公子不妨说说,因何来迟?若是大家都觉得情有可原,我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第236章 萧约心知肚明,薛照一定是去偷天换日,把真正的昭公子扣了起来,他才能顶替身份站在这里。 这个理由,当然不能当众说出。而要编出其他理由,也有被发现破绽当场拆穿的风险。 “皇叔,再追问下去,更多时间都给耽误了。我们还是先——” “且慢。”谢茳端出长辈的款儿,打断萧约的话,“殿下不是说让我掌眼?我觉得,考量品貌才具倒是其次的,毕竟礼部筛过,都不至于太差,故而对殿下用心、专心才是最要紧的。” 萧约让他堵得没话说。 谢茳追问:“公子到底为何来迟?” 薛照:“一些私事,不便当众言明。” 谢茳神色冷肃,言辞冷硬甚至尖刻:“公子在陈已经数年,衣食住行一切都由陛下所赐。我方才也说了,见殿下如见陛下,这一点想必在场各位也无异议。既是如此,在殿下面前,怎能藏私?” 萧约听着谢茳这番话,心里更加确定,他绝非碌碌闲人,心里有成算,言语也环环相扣。问题在于,谢茳到底是受皇帝指使,还是他自己有意为难?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萧约余光去瞟黄芳,对方面无表情,显得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顶着谢茳意味深长的目光,薛照从袖中拿出一只方形锦盒:“若是非要说出名目来,那就是因为准备送给殿下的礼物,所以来迟。” 谢茳哼声:“难道其他受邀参会的才俊是空手而来?” 在座几位纷纷应和,有人拿出亲创赞颂公主的诗赋,有人捧出光彩耀人的珠玉……个个都说是精心准备的礼物,他们却也没有来迟,让质子把锦盒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珍宝,格外费时。 薛照受众人言语围攻,仍然面不改色:“送给殿下的礼物,怎能让他人先睹?我对殿下的诚意和忠心不必他人评点,只要殿下欢喜就好。倒是王爷,分明殿下已经说过不必加人,王爷还如此咄咄相逼,全然不顾殿下的心意,你对殿下又有多少敬重?” 谢茳冷笑道:“我和公子从前来往得少,不知公子身在异国他乡还有如此沉着气度,竟像是东家主人一般。又有一副犀利口齿,说来说去竟成了我的不是。殿下都不嫌我碍事,公子却百般阻挠,难道是知道我要请来的是哪位?还颇有忌惮?” 萧约心中发紧,起先他还抱着一丝谢茳只是胡搅蛮缠的希望,此言一出,萧约确定谢茳看出薛照是冒名顶替了。 他是怎么晓得的?是皇帝告诉他的?难不成皇帝真是老糊涂了,眼看一切都能水到渠成,既让皇室血脉名正言顺地传承下去,又成全一桩上好的姻缘。为什么非要棒打鸳鸯?拆散萧约和薛照,于国于家有什么好处? 萧约惴惴不安,正要出面强行将此事做结,见薛照冲自己摇头,萧约便把话又咽了回去。 无论什么时候,萧约都选择无条件地相信薛照,相信他做出承诺就能实现——薛照不会让萧约守寡,所以他沉寂月余又平平安安地出现在他面前。薛照也不会让他的孩子管别人叫爹,所以驸马之位志在必得。 萧约掌心轻覆在腹部,匀缓吐息,努力让自身镇静。 薛照直视谢茳:“王爷非要如此?” 谢茳勾唇,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这话说得,像是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殿下一直在宫外休养,如今回来,多见些年轻俊朗的同龄人,就算不论别的,至少可以解闷。人多热闹嘛。而且只是再加一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公子何必紧张?” “我有什么可紧张的?我自信并不逊色于人。”薛照面无表情,“只要殿下欢喜就好,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谢茳:“正是啊,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此情此景无路可退,萧约双手攥着裙摆,沉默良久才道:“大陈最重孝道,长辈好意,我自当领受。就再安一张位子,把皇叔举荐的这位公子也请上殿来吧。” 谢茳含笑,重新坐回去:“这就对了,殿下。不多见一些,怎么挑得出好来?即便各方各面都能平分秋色,总还是有些不同的。天下芸芸众生各不相同,就算是孪生兄弟,相貌一致,性情也有差别呢。” 萧约没搭理他,脸色实在不好看。 很快,薛照旁边又多了一张桌案。薛照对上前布置的宫人低语几句,然后旁边桌上就多了一只果盘和一碟糖果。 谢茳道:“公子先前百般阻挠,如今倒是客气起来了。只不过这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恐怕是不太合宜吧?” 薛照云淡风轻:“不合宜吗?未必。” 谢茳只当他是故作镇定。 外男不得宣召不可轻易入宫,黄芳亲去迎接,众人好奇能被谢王爷如此力荐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保持着端正坐姿不敢失礼,却也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去望门口。 大概一刻钟后,黄芳折返,众人一眼望去,却没发现他身后有人,目光往下一落,才瞧见半人高的男孩。 萧约睁大了眼—— 竟然是年方六岁的梁国小质子冯锡。 才俊们瞬间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谢茳更是瞠目结舌,喃喃自语:“怎会如此……” 萧约和薛照对上视线,后者对他扬眉一笑,萧约也是失笑,指尖轻点腹部,心道,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有心情在这种场合开玩笑,他倒是胸有成竹,把自己吓得够呛。 第237章 眼见谢茳大惊失色,薛照沉声道:“原来这就是王爷想让殿下召见的才俊。王爷考虑得周全,卫国与梁国都是大陈藩属,两国有一样的忠心,殿下对待二者也应当一视同仁。” 说着,薛照对冯锡招手:“小公子,来这里坐,我们并排,免得辜负了王爷苦心。” 冯锡胆怯地慢慢挪过去。 谢茳气恼:“你!他!” 薛照坦然回视:“我怎么了?他又怎么了?” “不是……这不对,分明,分明应该是……”谢茳急得言语不畅,突然听见萧约一声怒喝:“够了!皇叔真是一番好意啊!也真是疼我!难得凑齐十位当世罕有的才俊,可惜今日我有些身体不适,皇叔就替我与各位在此谈经论典吧!” 萧约佯装盛怒拂袖而去,谢茳在原地怔了片刻,也说突发头疾,咬牙离开。 走过薛照身边,谢茳低声愤道:“你小子,好手段,难怪皇帝说你难缠。” 薛照略微欠身:“不敢当。恭送王爷。” 第113章 笼中 公主择婿之宴,礼部和太常寺都该有人出席,从旁替殿下考检把关。 萧约以二部已经初筛过一轮为理由将他们拒了回去,又说不想把择婿弄成殿试,还是平易随和些更见真实品行。这话在情在理,官员们也无可厚非。 在原本的章程中,公主先与各位才俊谈论诗文考校其文才,然后择优共游御花园,立靶射箭,选出百步穿杨身手不凡的佼佼者,唯有文武双全的俊杰才堪公主晚间设宴招待。 萧约压根不想和陌生男人赏花弄月,还没想好怎么砍掉这些流程,直接宣布招薛照为婿呢,谢茳这么一掺和,借口不就来了? 黄芳把小质子领进来,萧约装作震怒借故开溜,黄芳也跟了上去。他走后不久,黄芳折返回来,说虽然殿下身体不适,不便同游,但请各位公子移步御花园游园赏景,自便尽兴。 众人面面相觑,公主都不在,还赏哪门子的景?再说,谁还看不出来,驸马早就内定了—— 公主和质子眉来眼去,目光那叫一个浓情蜜意,哪还容得下旁人? 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啊,后来也能居上。距离公主最近的第一排就两个位子,驸马之位不落到他姓薛的手中,难不成公主要招六岁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做夫君? 谢王爷也真是的,平日荒唐也就罢了,竟然找个小孩来当众折辱公主,害得大家受牵连都吃了闭门羹。 八人纷纷找了理由告辞,薛照倒是不急着走,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神色怯怯的冯锡道:“你父亲并不是抛弃了你,只有勇敢又聪明的孩子才能留在陈国。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一直留在陈国。” 薛照说着将糖果交到冯锡手里:“我从前也爱吃糖。嘴里甜,心里就不苦了。” 冯锡手握糖果,紧紧咬着嘴唇,良久之后才大着胆子凑到薛照耳边,低声道:“昭哥哥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会杀了昭哥哥吗?” 薛照笑道:“你觉得呢?” 冯锡摇头:“你们都给我吃糖,都是好人。” “他也相信我。”薛照揉揉冯锡脑袋,或许是自己快当父亲的缘故,对待孩子语气格外柔和,他起身道,“今日让你也受了一场累,回去好好休息吧。” 见薛照领着冯锡往外走,黄芳跟上来:“公子不见殿下了?” 薛照道:“那些落选的才俊都知卫国质子进了宫,若是质子当天没有归府,他们也会知道……尚未成婚,我不好留宿宫中,传扬出去对殿下的名声不好。” 黄芳将人送出,转回潜用殿向萧约汇报。萧约正喝安胎药,闻言抬眼看向黄芳:“王爷今日演的这一出好戏,大伴也是知情的吧?” 黄芳把空了的药碗接过来:“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萧约轻笑:“明人不说暗话,大伴还想把我当孩子糊弄呢。” “谢王爷推举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他向来是既不关心政务又游离于皇室之外的,怎么突然有兴趣插手我的婚事了?定是陛下有旨。陛下运筹帷幄,洞悉天下之事,早就知道薛照的身世。我们相识相知,或许还要感谢陛下的撮合。” 黄芳垂着老眼:“这话从何谈起?” 萧约目光精明:“在梁国,我家北迁奉安的路上,那队刺杀的人手是大陈禁军。他们虽然看着来势汹汹,但其实并不是要杀人害命,而是用来钓出暗中护送我家的薛照。早在那个时候,陛下就算计着要把我和薛照捆在一起了。” 黄芳没有否认。 萧约继续道:“薛照在梁国很有名气,虽是恶名,但陛下不是轻易听信谣传之人,探明了薛照的身世,又晓得他的本事,便属意他做驸马。这大概是和选中我做公主同时的。我与薛照牵绊渐深,既是志趣相投的同道之人又是心有灵犀的恋人,如今还有了孩子,难道不是正合陛下所望?薛照需要一个新的身份,眼前正有合适的,阖家团圆指日可待,为何陛下还要阻拦?” 黄芳道:“陛下的心意,奴婢不敢妄加揣测。总归,陛下是为了殿下好。” 萧约笑意嘲讽:“好得未免也太曲折了些。天威难测,君心不定。罢了,我就当是因祸得福。谢王爷闹这么一场,其余众人心里也有数了,愿意自行退出,免得我再费手段。择婿已经有了结果,你尽快告诉陛下,端午之前我就要成婚。若是陛下愿意主婚,我会以公主身份给父皇奉上一杯喜酒。若是不愿……这个婚,我也还是结定了。” 第238章 黄芳默然退了出去。 萧约原本午后是要与待选才俊们同游御花园的,空出了这段时间也没歇着,在御书房批改奏折直到晚上才回到潜用殿。 夜深人静之时,萧约正在镜前卸妆,忽然听见有细微的响声。 萧约没有惊动寝殿外面值夜的宫人,掌灯上前,停在角落里盖着红布的铁笼前面。 暮春将尽,芳菲已零,但殿内不乏幽香盘桓。萧约凝神屏息,手中的烛火跳跃。 他伸手揭开红布,隔着冷铁栅栏,与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对视。 “殿下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惊讶。”薛照跪坐在笼中,一如今早在文渊阁那般,他对萧约微笑,“我还担心吓着殿下,原来是多虑了。” 萧约弯了弯唇角:“还说怕坏了我的名声呢,不能明着留宿,就夜里来偷情。早都闻到了,只不过纳闷你是怎么进来的。黄芳亲自把你送出去的,又看着你上了马车,宫门落钥之后再进来简直难如登天。” 薛照含笑凝望萧约。 “你在这待了多久?还没用晚饭吧?还真把自己当祥瑞了,藏在笼子做什么,快出来。”萧约打开铁笼上的小门,伸手要拉薛照,却被薛照揽腰圈进了怀中。 “殿下,我在笼中。”薛照埋首在萧约颈窝,贪婪地嗅吸,“我们都在笼中。” “一个多月不见,在笼子里团聚,你也真是想得出来。”萧约道,“这会又没有旁人,别叫殿下,听得我别扭。” “遵命,殿下。” “真是想当驸马想得入迷了。” 铁笼足够宽大,两人也不觉得拥挤,萧约偏头压在薛照肩上顺势倾倒,两人交颈而卧。铁栅腥冷,却因委地摊铺的红绸而显出安稳甚至温馨来,躺卧其间宛如新床喜被。 “有解不完的局,处理不完麻烦的人的事,可不就是身在笼中。”萧约闷声道,“不过也不要紧,笼子里,是我们两个人——不对,还要算上肚子里的。” 薛照一手揽着萧约腰际,一手轻抚他些微隆起的腹部:“嗯,我们一家在一起就好。孩子乖不乖?有没有折腾你?” “你说这话,我听着也别扭,像是小孩装大人,等生下来再找当爹的感觉吧。”萧约枕着薛照心口侧卧,“你先前让我不要故作镇定,现在你不也是?孩子怀在我身上,我日夜揣着,时不时还觉得恍惚,更别说你了。别管小家伙了,有裴楚蓝照料着,出不了错。你先告诉我,是怎么溜进潜用殿来的?” “小孩装大人……你觉得我还是小孩吗?我……罢了,我的确还是有些无所适从……我揽过不少差事,头衔也有许多,但身为人父还是头一次。” “谁不是呢。要是你不是第一次当爹,我才该和你算账。快说,你是怎么溜进来的?” 薛照偏头在萧约额上一吻:“栖梧不先问我,怎么换掉真正的薛昭?” 萧约笑着给他一肘:“酸气都快冒出来了。你还好意思说呢,今早可是把我吓得不轻。看你被谢茳句句紧逼,我心里没底,你也不提前跟我通个信,我生怕真把质子搬出来当场露馅。” “我是想与你提前通气的,只不过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薛照道,“这一个月以来,我一直在暗中观察学习薛昭的生活习惯,包括言语举止,我都要模仿得让人瞧不出差别来。” 萧约有些心疼:“委屈你了。” 薛照摇头:“和你怀孕监国的辛苦相比,算不得什么。就算一辈子都要借用他人的身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都甘之如饴。而且,此事似乎比预料得还要更容易些,我其实不用装得太像,知情者不少,未必会主动拆穿我。我们之前的猜想不错,薛昭知道我的存在。择婿的名单一出,他就猜到了我与你的关联。” “那他先前说对我一见钟情……” “他说的确有所企图,但只是为了借势,不会损伤殿下分毫。因为心有所爱,非得手握权势不可亲近,所以才会如此行事。他愿意与我合作交易,将质子身份让给我……是真是假暂且不论,目前薛昭还在我的掌控之中。” 薛照道:“三日之前,我趁薛昭到圆觉寺进香,将他劫持软禁,就此顶替他住进了府中,其间无人发觉异常。今日一早我来到宫外,正要进宫,发现侧门不远处停着一架马车。” 萧约仰头看着薛照:“质子在马车里?你怎么知道的?” “或许是孪生兄弟有所感应吧——开玩笑的。我将薛昭藏得很隐秘,凭他自己是不可能逃脱的,若有帮手,来头必然不小。”薛照道,“仅从马车外部,看不出对方身份,又是在皇宫附近,我不能贸然上前查验。但还是有些线索可循的,马车轮毂上面裹着一层夹沙的红土,而这种土正好圆觉寺附近也有。” “所以你迟到是因为截胡了谢茳要送进宫来的质子,还抽空去把冯锡那孩子接来顶替。”萧约想起来便觉得好笑,“你还记得谢茳当时的脸色吗?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再没有隔岸观火的那份从容。谁能想到他把人救走之后又被你用小孩掉包,正好给了我借题发挥的空间。” “用冯锡替换不完全是为了杀掉谢茳的气焰……栖梧说我善妒,并不算冤枉。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名份上那些人都是驸马的待选,八个已经够多了,再加一个我更要嫉妒得酸死自己。” 薛照和萧约对视,煞有介事地问:“殿下会怪我搅乱了这场相看吗?那八人可是陈国最出色的儿郎。” 第239章 萧约明知薛照在说反话,还一本正经地沉思了片刻,然后道:“嗯,这个嘛,的确该慎重一些。要是就这么潦草收场,恐怕对大臣们不好交代,还要伤了礼部尚书许大人的情面,毕竟人家也是辛辛苦苦筛选了一番的,不如等端午的时候再设一场宴会——” 薛照用唇堵上去,缠吻一番:“殿下说过不会始乱终弃的……不许。” 萧约舔舔嘴唇:“谁让你先乱吃飞醋的。质子也就罢了,那些毫不相关的什么张王李赵的醋你也吃。是谁说的自信不逊色于人?这会怎么又小心翼翼试探起来了?模样一等一的俊俏,又是个香饽饽,还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爹,谁能比得过你啊。就算天神下凡,处处都比你好,但我是个直男,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和男人又亲又睡。” 见薛照面色转霁甚至有些飘然得意,萧约哼道:“当爹当出小孩脾气了,非得我说出这些肉麻的话来你才满意是吧?” “是我的错,别生气。”薛照又讨了一个柔缓的吻,“在心爱之人面前,总会有些患得患失。从前能够同床共枕,如今只能在笼中偷会,成婚还有一段时间呢,我实在想念得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裴楚蓝说了,前三个月不行……稍微离远一点也好,免得干柴烈火的……我也想你,再等等,再等一个月就好了……”萧约被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弄得身上酥麻,极力转移注意,“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在宫门落钥之后还能溜进潜用殿的呢。” 薛照:“不是落钥之后重新进宫。剩下的,你来猜猜呢?” “还嫌我不够忙是吧,你也考我。我怀着孕还得处理公务,像是用监国给肚子里这个做胎教。”抱怨归抱怨,萧约还是认真思索起来,“你方才说,真正的薛昭其实不想参选驸马,他有自己心爱之人。要不是皇帝授意谢茳把他带来,他愿意把这个身份让给你……所以,其实是他与你配合,你并没有真正出宫,他也一直待在宫外。如此,质子府中有人,你也能来我身边——但是在宫门口不会显得异常吗?你没有出宫,质子就到了宫外,侍卫不会察觉不到。是黄芳帮你遮掩了?” 薛照点头:“就如钓鱼,一松一紧配合着来才好,不可逼迫太过。黄芳都是按照皇帝心意行事。” “我能感觉,皇帝并不是真想拆散我们,但他又不肯让我们一帆风顺。真是古怪的老头儿。”萧约道,“见招拆招吧。既然你没出宫,我下午去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时候,你就到我寝殿里了?” 薛照道:“不是,是你快回来时我才进来。” 萧约:“那你之前也在御书房?” 薛照摇头:“自从上次……御书房周围加重了守卫,我实在是不能靠近了,于是藏在了别的地方。” 萧约想了想:“你又躲进枯井里了。”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并且用了“又”字。 薛照闭了闭眼,轻声道:“殿下聪慧至极。” 萧约坐起来,靠在薛照身上:“我之前就想说的。你说过,你小时候被梁王饿了三天水米不进,先前我被梁王困在宫里,你给薛然指了枯井里的暗道,让他来救我。当时我就想到,宫里的井底怎么会有暗道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不敢细想,没吃没喝的三天里,那么小的孩子在黑洞洞的井底有多害怕。那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以,后来才有了那条暗道。你当时没能救自己,多年以后却把我救了出来……薛照,你还受过多少苦没跟我说?” 薛照轻顺着萧约耳发:“没事的,都过去了。现在有你疼我,便当原先的苦难都是为了与你相遇积攒福气。” “那也攒得太辛苦了。”萧约在薛照心口蹭了蹭,“一个月不见,你难不难受?我想你想得难受极了,怕你受伤,怕你疼。” 爱人在怀,温热清香,薛照呼吸有些沉促:“是有些难捱,但不全是因为那粒药丸。栖梧,我今日说有礼物送你,不是信口胡诹。” 萧约见薛照从袖中拿出锦盒,他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只茶壶。 萧约认得,是妹妹亲手制作,要送给哥哥嫂子的新婚贺礼:“你还去了我家啊。” 薛照“嗯”了一声:“岳父岳母和妹妹都好。” “月月和我是同胞孪生,论岁数,她比你大,你叫妹妹叫得还挺顺口。” “谁让我要做驸马了呢。随着殿下也叫一声妹妹,于礼数上是没错的。” 萧约:“你这是借花献佛,壶是妹妹做的,怎么能算你送我的礼物?” “别急,还有。”薛照揭开壶盖,里面有一对纯金的小钥匙,还打上弯钩,做成了耳环。他拿起一只亲手给萧约戴上,“如今耳洞瞧着是没有红肿了,还疼吗?” “早就没事了,你儿子折腾起来比这难受多了。” “以后好好教训这不孝的小崽子。” “这话也太无理取闹了,还是胎儿就被安上不孝的罪名,可太冤枉了,他知道什么。”萧约乖乖等他给自己戴上另一只耳环,“怎么选了这个样式?是有什么说法吗?象征手握国库执掌天下?还是说,这是打开祥瑞的钥匙?但我瞧这个笼子也没上锁啊……” 萧约说了许多,薛照都说不是。他给萧约戴好两只耳环,扣着爱人后脑印下一吻。 怀孕初期不能过分亲近,连亲吻也是克制的,在唇上短暂停留,辗转来到耳际,薛照连同钥匙一并将萧约的耳垂含进口中。 第240章 轻舔轻咬,言语含混不清,但薛照牵着萧约的手来到了被锁困之地,表意分明。 “一个月实在太漫长了,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想和我妻亲近,生生被这小崽子耽误了。” 两人在红布之间铁笼之中,如新婚,是重逢,薛照让萧约感知自己的渴望和禁锢:“钥匙,是我融了那枚金锁,亲自制作的。两片钥匙用不了多少金子,剩下的……我在笼中,等着殿下亲自拿着钥匙打开,享用。” 第114章 想要 他在笼中…… 哪怕只是听懂话中含义,就足够让人血脉贲张,何况还是真真切切亲手摸到。 那枚萧约佩戴过的金锁,是不信鬼神的薛照亲自送去佛前开光过,寄予了希冀的平安符。在日复一日的随身佩戴中,冰凉的金块浸染了体温和热汗,会在情酣之时随着心跳的律动摇摆晃荡……如今却融化重铸成了镂空的笼子,同样紧贴皮肉,却是禁锢着薛照,金条软韧,涨一分就紧一分,严丝合缝地将蓬勃的欲望牢牢锁困…… 两人都在笼中,而薛照在笼中之笼。 萧约喉结艰涩地滚动,哑声道:“哪有这样的礼物,你简直是妖孽……” 薛照问:“喜欢吗?” 萧约没有说话,以行动回答。 即使掌心灼烫,萧约也没有收手,而是越发细致地摸索,一寸一寸感受薛照所受的束缚。触感比视觉更能撩人,让双方心跳血涌都变得急促,越来越急促。欲望如困兽,释放的钥匙已经交给了萧约,但此时只是作为装饰的耳坠,金灿灿地摇晃着,庄重又妖冶。 或许是羞于动情,萧约扯过笼外的红布,将两人裹在其中,像是一枚喜气的茧蛹。薛照急忙护着萧约肚子,两人在牢笼之中享受自由,在极度渴望之时浅尝辄止。 衣衫缠磨,唇舌追逐,薛照听见萧约喘息着说:“我很喜欢这份礼物,让我觉得,你是我的,完完整整都是我的……但你怎么办?还有一个月,就这么一直憋着?” 薛照轻笑一声,抱起裹着红绸的萧约走出铁笼,将他稳稳放在床上。 红绸如喜服,两心相许的每个良宵都算是洞房花烛,薛照将萧约小心拆剥开来,给他换上寝衣,自己也在旁边躺下。 两人十指相扣,即使不能亲热,心中也是十分欢愉。 薛照道:“怕憋坏了以后没的用?” 萧约臊得脸红:“谁稀罕你……我难道不能自给自足?再说,哪就那么馋了……” “殿下金尊玉贵,怎么能让你自给自足,还是我来伺候吧。别担心,我有分寸的。”薛照将萧约揽在怀中,亲吻他的头发,“我实在是想你,想满地玻璃那时,想御书房里那时……想我们在一起吃饭、喝酒,想我们在一起的时时刻刻。有挂碍的药效和这种思念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我恨不得立刻飞奔来到你身边。但我知道要和你长久,必须扫平各种障碍。分离之时,只能用这种法子来克制,痛能解苦……一个月不算久,我等着你来开锁。遇见你之前,十八年的苦我都熬过来了,还怕这一个月吗?放心,不会憋坏,当时候验货就是……包管满意。” “验什么货……薛照你现在真是一点不害臊了,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萧约满脸通红,埋头在薛照胸口,“别说了……逗我很有意思?明知道我现在怀着孕,能看不能吃,还来撩拨……弄得人不上不下的,难受死了。” 薛照轻轻拨弄萧约耳垂上的小钥匙:“这可真是冤枉,被锁住,能看不能吃的是我,殿下难受什么?” 萧约难为情地凑到薛照耳边,声如蚊蚋地哼哼。 薛照只觉得微热微痒:“没听清,殿下再说一遍?” 萧约又咬着耳朵说了一遍,薛照还说没听清。 萧约急了,大声道:“我说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馋,我只要想到对方是你,就会忍不住……忍不住想要……哎呀,烦死了!离我远点,你身上好热。” 看着小猫红彤彤气呼呼,薛照笑弯了眼,心中满足至极,将萧约搂紧:“这回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听进心里了。我知道栖梧爱我,我知道,我也爱栖梧,很爱很爱。” “你听见什么了,让你离远些怎么不听?火炉似的,又硌人又烫。”萧约哼道,“还是我爱得比较多一些,孩子是揣在我身上的,何尝不是也上了一道锁……薛照,你有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吗?” 薛照点头:“我有想过,但觉得还是应该你来起名。从怀孕到生产,每一日的辛苦都是我无法代替的。你受累受苦,再由我来起名,简直是坐享其成了。这孩子生下来,最该孝顺的就是你。要是以后他不听话,我来好好管教。” “你我之间还分什么谁承担得多谁承担得少。”萧约轻声道,“孩子我来怀,名字也我起,你会不会太没有参与感了?会不会和他不亲?” 薛照失笑:“怎么会有这样的担心?” 萧约:“谁让你一会说他不孝,一会说要严厉管教,他还没成人形呢。” “让你受苦,可不是该受教训?”薛照道,“至于参与感,怎么会没有?我不参与,哪来的他?栖梧与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疼不亲?” 萧约轻抚腹部:“听起来,你是做不成慈父了。罢了罢了,孩子不能太宠,总得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哎,你说皇帝是怎么使唤得动谢王爷的?他既不爱权势,也不贪图钱财,何必冒着得罪未来皇帝的风险替老皇帝办事呢?皇帝威胁他了?但要是没有把柄握在对方手里,谢茳作为皇室旁支也未必会屈服于皇威吧?” 第241章 两人温存一阵说起正事,薛照亦敛容严肃起来:“谢茳其人,能够在皇帝大肆清理宗室期间置身事外,绝非庸碌之辈。先前在文渊阁中,他对我直言是皇帝指使,倒是也算坦诚。他和皇帝之间的合作基础,我想有可能和你师傅有关。” “齐先生?”萧约讶异地坐起来,“这两人,怎么会有关联?” “你好好躺着休息。”薛照将他揽回怀中,“我来陈国,将从前得力的心腹也都带了过来。经查得知,齐悯原先一直住在陈国,师从一位姓魏的大儒,饱学才高而不慕仕途,算是大隐隐于市。其妻好吃,他擅厨艺,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日常形影不离,除了同逛书店菜市,算是一直深居简出。齐悯自小随其师辗转数地,来到京城是庆元十九年,也是同年,谢茳从封地入京长住。两年后,齐悯之妻自缢身亡,谢茳开始活出丧,光是庆元二十一年那一年,他就给自己办了三次丧事。” 萧约凝目沉思:“你是觉得谢茳和齐夫人之死有关?” 薛照点头。 “齐先生是为了给妻子报仇才去往梁国的。他和皇帝有交易,只要成为帝师,皇帝就会替他报仇……齐先生必然是已经明确了复仇的对象,而且与之地位悬殊……” 萧约神色凝重:“我原本想着,等我的地位稳固,再替先生清算仇怨,没想到对方先送上门来了。不过,此事还不可轻下定论,得有确凿的证据再依法论处。谢茳受制于皇帝,暂时不足为惧,质子那边……我觉得他的话也不可全信,如今相当于是你们两人共用一个身份,变数太大,随时都有露馅被拆穿的风险。他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在陈国,还是别处?” “他不肯明说,我也不会任由他牵着鼻子走。朝堂之外的事情我来处理。”薛照给萧约按揉额角,“政务已经够让人操心了,你还怀着孕,不要多思多忧。有我在,天不塌下来。” 萧约“嗯”了一声,偎在薛照怀里:“其实也还好,皇帝丢给我的事务虽多,但并不算是一堆烂摊子,逐次循例依规处置就是了。就是前一阵子吏部铨选有些费神,接下来工部也有单独的考试,我看往年的记档,这场考试不对外公开,却要皇帝亲自监考遴选,也是一桩要事。忙完这边,上半年就没有什么急难的要务了。我明日就让礼部和钦天监着手挑选良辰吉日,我们端午之前就成婚。” 薛照满眼缱绻与期待:“好,我等着掀殿下的盖头,殿下再为我开锁……到时候,把这几个月欠下的,都补上。” “咱们这算是故人新婚,别有一番滋味——”萧约含笑点头,却突然脸色一变,皱眉嘶声。 薛照急问:“怎么了?肚子难受吗?难道是刚才磕碰到哪了?” “不是……”萧约面色纠结,“不是肚子,是更下面,好像……很奇怪,说不出的感觉……” “更下面?那是哪里……怎么会?”薛照已经六神无主,慌忙把裴楚蓝叫了来,“你快看看,栖梧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身体不适?” “说了前三个月要小心,每次你一来就给我惹事。”裴楚蓝满脸的不耐烦。 也不怪他抱怨,才洗过澡躺下,就被薛照叫了起来,都来不及亲自送走裴青,匆忙套上衣裳,连鞋都是趿拉着的,着急忙慌地来给萧约诊脉,越诊面色越古怪。 薛照悬心不已,连呼吸都快停滞了:“到底怎么回事?栖梧说他……” “我真是服了你们两口子了,以后再大半夜因为一点小事把我从床上薅起来,我一针一个都把你们扎成不举。一劳永逸。”裴楚蓝打着呵欠起身,提上鞋跟往外走。 薛照:“这就走了?不用开药吗?!你还没说,栖梧为何觉得不适!” “没什么大事,别一惊一乍的。只是萧约的情况格外特殊,不仅能够怀孕,而且有返祖鲛人体质的趋势。你自己看吧。要是我来检查,你小子又得酸得冒泡。也好,省得剖腹取子了,他自己就能生下来。等到下个月,就随你们怎么折腾也没事了,对顺产也有好处。” 裴楚蓝回去补觉了,薛照还怔在原地。 什么叫返祖?什么叫自己就能生下来?做什么对顺产有好处? 萧约已经听懂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裴楚蓝的话让他明白自身发生了什么奇异的变化。 薛照上前问萧约感觉如何,有没有好些,萧约脸红得像要滴血,死死按着裙摆不让薛照掀看,一脚将他踢开:“都怪你……我本来是个直男,现在真成孩子妈了……” 第115章 兄弟 萧约不是陈国皇室之中第一个怀孕的男人。 往回倒上一两百年,有好几个皇帝都是自己生的太子,药王谷接生都接成熟练工种了。但像萧约这样体质返祖的,还是头一个——皇室祖上是鲛人,不分性别,能够自然孕育生产——萧约如今便是这样。 萧约不知自己身体的异样会一直保持,还是只在孕期存续。裴楚蓝没经验也说不清,只能是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萧约表面上镇定,实际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肚子里揣崽的事实,又闹这么一出,当即迁怒薛照,红着一张脸对他龇牙,让他成婚之前都不准再进宫。 ——本来萧约也要去忙工部秘考了,公务繁忙顾不上儿女私情。 薛照茫然地看着萧约捂紧宫装,此时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也红透了整张脸,潜用殿里不让待,他便跳回枯井里,翻来覆去地想裴楚蓝所说的“随你们折腾”……待天亮混在采买的宫人里出宫,然后直奔质子府。 第242章 薛昭还在府中,如约没有声张,安之若素地用着朝食,甚至还给薛照也准备了一份。 “是卫国的饮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薛昭性情温和,从容布好碗筷,坐下仰面与薛照对视,“我不清楚你我谁长谁幼,就按身份尊卑,我称你为兄长吧。兄长请坐。” 薛照落座,将清粥小菜推到一边,将代表身份的腰牌摘下搁在桌面,往前一推定于两人中间位置:“我如今用的是你的身份,有何尊卑之别?再者,我姓薛,是梁国太常寺家的薛,长幼兄弟就更无从谈起了。” 薛昭没拿那枚玉牌,握着勺子从容食粥,饭毕取了帕子擦拭唇角。 他对薛昭笑道:“兄长不喜欢卫国的饮食,我也不好勉强。府里的厨子,是陈国人,其实并不会做卫国菜。远离日久,我也不大记得故国风味。先前回国,原想带一个厨子过来,以慰思乡之情。但又怕陛下误会,所以还是原样去原样返。没想到抵京没能面见陛下,已是殿下监国了。” “你这么绷着说话,不觉得累?”薛照神色冷淡,“弥勒殿没请你去坐镇?” 薛昭一怔,面上的微笑不改:“我与兄长成长的环境不同。” 薛照:“当然不同,你没做过太监。” “原来兄长不像传闻中那般严厉疏离不近人情,也是会开玩笑的。大概是殿下的缘故。” 薛昭给人的感觉像是春风拂面,谦和的态度让人很容易忽视他相貌的妖冶艳丽,觉得他圆钝温和,甚至是怯懦无当。 他道:“兄长在梁国手握大权,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舅舅生前待兄长很好。如今来到大陈,又得殿下青睐。不像我,总要看人脸色仰人鼻息地过活。” 薛照凝目看着对方:“前头的话,听着又假又空,最后一句,倒像是真心话。你时常把天.朝恩德挂在嘴边,实际心里也觉得不过是去国离家寄人篱下。” 薛昭身无职务,除非上位者召见,平日不必上朝,大多数时间是在府中读书习字,侍弄花鸟,清闲又枯燥。 他用过朝食,起身来到花园旁边游廊,逗弄笼中鹦鹉:“在兄长面前,说些真心话又何妨。我也是昂藏男儿,如今深居简出,处处受制于人,难道还值得庆幸,应该感恩戴德吗?” 薛照看着笼中鸟儿翻飞跳跃,不去啄食谷物,而是近乎自残地拔着羽毛,薛昭平静的脸上隐藏着同样的疯狂。 “梁王的下场,你知道。在陈国这么多年,虽然触碰不到核心,但多少也应该听过、见过一些,你心里清楚,陈国国力多么强大。”薛照既是提醒,又是警告。 “兄长说得不错,质子,自然是处处被提防的,迄今为止,我进过最机密的地方就是殿下的御书房,但我对陈国也不算一无所知。” 薛昭只管喂食,也不管鹦鹉吃或不吃,笼中食盆里已经堆出小山。他捡起鹦鹉啄落的鲜亮羽毛,转身回了房中,将羽毛收纳进书柜之中的一只盒子里。这样的彩羽,盒中还存有不少。 感觉到薛照目光关注,薛昭打开旁边另一只盒子,里面是上好的珠钗头面:“以鸟羽点翠,虽然不如金玉昂贵,但胜在技艺精巧,格外增添光华。捡些落羽,免得杀生造孽。” 鸟困笼中自啄其羽,与杀之而取又有多大分别? 薛照未置言语评点,问:“送给你所谓的心上人?” “身在异国,总要有些念想和寄托。我身无长物,唯有多尽巧思。”薛昭有些羞赧地点头,随后续上先前的话题,“我清楚自身处境,还不至于蠢到凭一己之力和陈国作对。那只鸟,不想被关在笼子里,但除了对我唱歌讨好,等我打开笼子放生,它又有什么办法呢?质子,和笼中鸟,没有分别。” “理智告诉我,最稳妥的办法是除而代之。”薛照闭了闭眼,缓声道,“给我一个理由,让我相信,放掉笼中鸟,不会后悔。” 薛昭笑道:“兄长心善,和殿下真是般配。” “奉承的话不算。”薛照道,“我们成婚以后,待时机成熟之时,我会改回原来的名字。来日史书记录,与你再无一丝一毫的关联。” 薛昭含笑:“兄长还介意我曾对殿下陈情?” 薛照皱眉:“有些时候,装糊涂比挑明更好。” “在兄长面前,我是能有多坦诚就多坦诚。同胞手足,至亲骨肉啊。”薛昭将盒子放回原处,转身又来到花园里。 花园里有一架木制秋千,他径自坐了上去,笑着问薛照:“兄长要一起吗?” 薛照没有回应就是回应。 “那好吧。”薛昭自己荡了起来,声音显得忽远忽近,“我在陈国一向谨小慎微,一见钟情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怎么敢?只是想找个靠山罢了。殿下看起来心善,像是会庇护我的。当时不知道兄长与殿下的关系,否则怎敢冒犯嫂嫂,兄长恕罪。” 薛照来到秋千背后,接住侧栏,与回头的薛昭对上视线,然后将秋千推得更高,在反复的接送之间,二人对话往来。 “轮不着你叫他嫂嫂,我有个兄弟,如今在梁国军中。”薛照道,“离开陈国之后,你有什么打算?这张脸,会被世人作为陈国驸马记住,便不能再是卫国国主。这一点,没得谈。” 薛昭闻言笑出了声:“兄长以为,谁都有你和冯煊这般幸运?陈国扶持质子为王,可一不可再——小锡或许也能有这样的机会,那也要天时地利人和齐全才行,光是人和这一项,便是既托兄长与殿下的福气,也因为如今梁国在位者是他的父亲。而我呢,卫王是我的长兄,他的几个儿子和我年岁相当。有那几个侄子在,兄终弟及无异于一场痴梦。” 第243章 “你最好的确并无奢望。玩够了吗?”薛照把住秋千,“回答我,离京之后,你去哪里?” 薛昭据实以告:“回卫国。” “回王宫再找靠山?”薛照从他背后绕出来,坐上了秋千另一侧,语气状似漫不经心,但目光沉肃。 “王宫是要回的,但母后并不是我的靠山。”薛昭苦笑,“兄长,你知道吗,端午正是母后的生辰。” 薛照面无表情:“与我无关。” “兄长在梁国的父母待你很好吧。”薛昭幽幽叹息一声,“方才兄长谈及兄弟,是那边薛家的族亲吧?真好啊,我羡慕兄长能和殿下两情相悦,更羡慕兄长有亲人挂念。” 薛照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对方眉梢眼角都带着落寞。 “我想要的不多,只是有人爱我而已。本该理所当然的事情,如今却是痴想。或许我该认命,但在我童年时,并不是这样的。” 薛昭自顾自地说:“兄长,你会怨恨吗,会觉得不公吗?有没有想过,质问母后,为何当初她舍弃的是你,为何你要做恶名远播的权宦,而我还是王室血脉……兄长,你心里有怨有恨,我能理解,因为我也是同样。” 薛照没有否认,他的确曾为身世所苦,但一切怨恨和不甘都在和萧约重聚之后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心满意足,他道:“我已经得到更好的了。” “是啊,祸福相依,彼一时此一时。如今看来,兄长是有福之人。”薛昭道,“人生起伏,世事无常,但命运变换未免也太让人唏嘘了。如果我和小锡一样,生来就是质子,或许还不会这么不甘,可是十三岁前,我还算得上天之骄子,母后的心肝。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变得天翻地覆呢?” 薛昭脸上已经笑意全无,反而目光阴冷:“我两个月前回国,正赶上我们的弟弟过六岁生辰,可真是隆重啊。太后幼子,卫王疼他,就连晚辈们都对这位小叔叔既尊重又宠爱。他什么都有,未来妻子是嫡亲的表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封地早就选好了,是卫国最富庶之地,同时得了卫王承诺,食邑之外,还受国库供养,终生不用就藩……他什么都有,而我,而你我,连质子身份都得两人分享,多可笑……兄长,这公平吗?这小家伙,他凭什么?” 薛照沉下脸来:“你这是走火入魔了。稚子无辜,与其怨恨发狂,不如自寻安乐。” “兄长好豁达的心胸。”薛昭嗤笑一声,“担心我会手足相残吗?放心,不至于此的。我只是有些不甘和委屈,母后原本是很疼我的,父王也常夸我是诸子中最聪慧者,兄长们原先都会嫉恨我,如今只剩下蔑视和同情了……” “我从来不想坐上那个位子,只希望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人生前十几年也正是如此。可小弟一出生,一切都变了。父王薨逝,母后竟然毫不犹豫地就答应新王送我到陈国为质,分明按照惯例,该是新王之子的。得知此事,我难以置信,便去找母后哭诉,却意外听到了一桩隐秘的陈年往事——” 薛昭抬眼,定定地看着薛照:“关于你我。” 不必薛昭说明,薛照就能猜出大概:“你在那时,就知道了我的存在,也明白为什么要将你送走了——双生子被认为不祥,为保全地位,也为了保全争夺王位的筹码,她当年只能舍弃其一。后来眼看世子地位稳固,夺位无望,她又有了幼子傍身,两相比较,你身上终究还有隐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你代替新王之子到陈国为质,同时也算表明顺服的诚意,让卫王放心,从而稳坐太后之位。” “兄长名不虚传,所说简直如同亲见。”薛昭苦涩勾唇一笑,“生我之时,母后尚未在卫国站稳根基,很是过了一段谨小慎微的日子。后宫暗流涌动,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母后最在意的就是我了,我是母后唯一的爱子,母子之间无话不说,彼此也无秘密可言。母后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温柔含笑之时简直宛如天仙临凡。母后宫中种满了名种海棠,她比花还美……当年,母后宫里也有这样一座宽大牢固秋千架,在灿烂花丛之中还铺设着柔顺暄软的狐毛垫褥,不,家里的秋千比这还宽大还牢固,荡得也更高……” 薛昭说起母亲满眼眷恋,然而话锋一转目光又怨毒起来:“可是后来,我和母后中间,生生多出一个薛晖。他是遗腹子,父王在生之时因为这个老来子欢喜得大赦国内,母后也早已成为了卫国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所有人都对他满怀期待,他来得正是时候。相反,我就成了多余的、累赘的。我上次回去,秋千早就没了。” 薛照沉静地看着他发泄和控诉,心里想到,若不是萧约,自己或许会比他更加痴狂,更加不甘。 萧约一人,足够薛照原谅所有不公,心平气和地做个好人。能与萧约相伴,就是上天对薛照厚待至极,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薛昭说了许多,最后长叹一声:“人心是偏着长的,可惜没有偏向我们。兄长,你我都被舍弃了,只是早一些、迟一些的差别,都是一样的可怜虫——哦不,你比我好多了,你有殿下的爱,而我……” 薛昭目光投向远方:“质子之位,驸马之位,乃至未来的皇夫,都是你的了。我要回家去,我想让母后像从前一样待我。端午是她的生辰,我好好准备寿礼,让母后欢喜,她就会像从前一样爱我了吧……兄长,多谢你给我机会,让我能够回国给母后贺生。” 第244章 第116章 行宫 公主选中卫国质子做驸马,此事引起礼部和太常寺激烈反对。 起先公主授意在名单里加上质子,官员们不敢直接询问公主心意,同时也因为没瞧出质子有何过人之处,并未引起重视,只当公主是在恩威并施从而制衡—— 梁国使团交送了叛贼,又谈妥新任质子人选,便护送王后和小公子回国了。陈国照旧给了新王即位的赏赐,却比从前要少,摆明了是小惩大,借机敲打梁国。 与之形成对比的,便是让卫国质子也参与驸马遴选,以示恩赐。 ——谁能想到偏偏是质子中选了呢! 司礼的老头儿们凑着堆儿地纳闷,质子来京六年,在此既无亲友又无朋党,可以说是无根浮萍。要说才智身手,也挑不出什么出色的地方。公主怎么就会看上他呢?难道是因为模样长得好?公主英明果断,不至于这么肤浅吧?不至于吧? 以许尚书为首的老派官员们纷纷递了折子想面见殿下,却都被拒了回去,黄芳传话说,殿下不在宫中,到行宫看望陛下去了。各位大人,再有多紧要的事,也越不过陛下对不对?众人只得铩羽而归。 “你瞧上薛照什么?” 行宫之中,皇帝与萧约并排而坐,闲谈垂钓。 萧约笑道:“此情此景,这个疑问,让我想到来陈国之前与先生的聚会。不止陛下和先生,还有许多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皇帝:“你还叫齐悯为先生,看来他赌对了,朕也赌对了。谢茳赌没赌对,尚不可知。” 听见皇帝主动提及谢茳,萧约心想之前猜测的方向果然没错,抿唇道:“我近日在查齐先生的师父,那位大儒一生收徒不多,除了齐先生,在世的好像还有一位女徒弟。具体是谁,还在查访,不知道会不会与谢王爷有关联?” 皇帝未做回应,而是道:“怎么还不到午时?时辰过得真慢啊,罢了,左右天黑也睡不着。裴楚蓝停了朕的药,也不让朕喝酒,拿不出琼浆招待你了。” 皇帝半阖着眼,看似瞌睡,但水面微微涟漪他就及时拔竿。 萧约从鱼钩上把巴掌大的鱼儿摘下来,放进一旁的木桶之中,桶中已经收获颇丰:“可惜啊,就算陛下赐酒,我孕期不便领受;若是陛下恩赏鱼汤,我也不敢再贪嘴了。” 皇帝身着常服,戴着草帽,淡淡说道:“吃一堑长一智。不止是入口的东西,文房用品,服饰穿戴,只要有心动手脚,处处都有文章可做。端午之后,朕会正式册封你为储君,除开朕不算,你便是已经到了至高之位。高处不胜寒,时刻小心防备,才能免于冻死。” “陛下教训得是,不过也不全是。”萧约垂首,“我想大胆辩驳几句。高处不胜寒,是因为少了人气。抱团取暖,自然就不会受冻致死了——当然,抱多大的团儿,很值得斟酌。” “不想走极端,要取平衡,可你有高空之上过独木桥的本事吗?当心一不留神,摔个粉身碎骨。”皇帝推了推草帽,往后躺靠,“朕近来都梦不到臻儿了。就算梦到,臻儿也不会同朕说话。朕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臻儿是个健康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像你这样口齿伶俐?想不出个结果来。” 萧约知道公主是皇帝的心结,始终注意着避免提及,没想到他自己绕到了这上头。 萧约心头一紧,语气都谨慎小心了些:“裴楚蓝说,陛下所用之药实在伤身,公主孝顺,应该是愿意多等一段时间,迟些和陛下团聚的。” 皇帝轻哼一声:“才显得有几分真诚,又说起这些不中听的话来了。朕早死一天,天下早一天是你的,最不应该劝朕的就是你。” 萧约眼观鼻鼻观心,没敢吱声。 “你是代替臻儿,如今做公主监国,未来做储君、当皇帝的。要是扮得再真一些,该把你也弄成瞎子聋子,让你也说不出话,如此,朕也不用吃着毒药去梦里见女儿了。即便这样,朕的女儿也回不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还是给陈国一个好皇帝吧,别弄得不伦不类无所适从了。”皇帝继续抛竿,“少说奉承的话,拿出储君的派头来——该教的朕都教了,要是还不成器,史书上的骂名自己担着。朕钓鱼有用,你便是爱喝鱼汤,朕也不赏给你。” 萧约舒了一口气,瞥着皇帝松垮的眼纹和下垂的嘴角,心里泛起同情。 他既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同时也是一位丧妻又丧女的孤独老人。皇帝比父亲的年龄还小些,看起来却老迈得多。 心里装着天下,连爱女成狂的权利都是奢侈;肩上担着万民,衰老的身体在行宫“养病”也不敢真的垮下去。 萧约起身,走到皇帝身后,给他按揉肩颈:“就算没有赏赐,也要感谢陛下隆恩。回陛下方才的话,我喜欢薛照又香甜又好看,算是一嗅难忘。后来么,相处日久,发觉他既仁善又幼稚,像个小孩,又像……” 皇帝在萧约给自己按摩的瞬间,身体发僵,很快又放松了下来,接着他的话问:“像什么?” 萧约想起元宵那夜两人定情,勾唇道:“像松鼠。陛下见过松鼠吗?” “你这话问得不对——再重点,嘴上说着不想喝汤,手里怎么没劲?”皇帝闭目养神,“朕广有四海,是天子是至尊,有什么会是没见过不知道的?薛照知道你说他像老鼠吗?你倒是不会敝帚自珍。” 第245章 萧约笑意更深,按揉得更加卖力:“陛下说是老鼠就是吧。薛照小时候过得很苦。说实话,梁王在权势富贵上没有亏待他,同时也在思想上打压甚至折磨他,让他因为所谓的‘恩情’,不得不接受摆布。因为梁王的盘剥,薛照其实一直没有安全感,像松鼠似的,喜欢藏粮。” 萧约轻声道:“只不过,松鼠只有过冬时才会藏粮,薛照好像永远在过冬。” “男子汉大丈夫,吃点苦算什么。没听过慈母多败儿?对待男人也是这般。再者,那小子,在朕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堂而皇之地当起了卫国质子,胆大至极,哪里可怜了?过冬?春风得意才对吧。”皇帝抬抬手,让萧约坐下,给自己捶腿,“你肚子里的,生出来以后,别太娇惯了。” “我对薛照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是让他别娇惯一两——那是我们一起养育的小狗。”萧约肚子已经有些显怀了,他知道皇帝体恤关怀,怕累到自己,坐着边给皇帝捶腿边留意鱼竿,“陛下,收线!陛下喜欢这个孩子,怎么不肯让薛照父凭子贵?” 皇帝钓了只螃蟹上来:“父凭子贵,已经快当上储君了,你还想怎么贵?” “陛下厚待于我,我心存感恩。”萧约道,“但薛照也是孩子的父亲。” “要那么多父亲做什么?”皇帝差点让蟹钳夹了手,眉毛抖了抖,故作镇定地连着鱼竿往旁边一扔,“要说喂饭把尿,有宫人伺候;教以文史弓马,有状元出身的师傅;言传身教帝王榜样,有你。要薛照有什么用?你图他好看,孩子多个好看的爹有什么用?” 萧约大着胆子道:“且不说这些事情薛照都能做,就算他一无是处,他的的确确是孩子的父亲,我们是一家人。若是陛下能够一家三口天伦美满,难道不愿?” 皇帝脸色一沉:“若是她们都在,还有你什么事?” “陛下说得没错。我知道如今所得都是建立在陛下的苦痛之上,若是皇后和公主都在,陛下不会在这里钓鱼。可惜如果不能成真,陛下的遗憾与痛苦,我不敢说感同身受,但希望陛下能够将心比心,自己淋过雨,便想着为他人撑伞。”萧约俯身擒住想逃跑的那只螃蟹,放进桶中,“我相信,陛下仁心仁德,我和薛照能有今日,多赖陛下恩赐。若是陛下不肯高抬贵手,我们早就没有活路了,哪里还能演什么偷天换日的把戏?一切拙劣对策在陛下面前都无所隐瞒,但陛下也不是真的存心为难,我们便就当是好事多磨,感激陛下的锻炼。” “少来奉承。”皇帝接过萧约重新装填鱼饵的鱼竿,抛钩入池,“家天下是为了稳固传承,天伦之乐反而是附带和奢望。朕瞧着,你这辈子也没大多出息了,舍不得这点美色,搬出许多歪理来。好好培养下一代吧。” 萧约笑着坐回去:“遵命。婚期定在四月二十三,陛下要来主婚吗?” 皇帝:“朕喝了你俩的新人茶,你老爹能乐意?那老东西,背后没少骂朕吧?” “我爹总说起和陛下幼年共同玩耍的趣事,挂念陛下还来不及,哪里会有怨怼?”萧约眉眼弯弯,“公主成婚的奉茶,自然是该给陛下。我爹那边,喝他儿子奉的茶就好了。二者并不冲突的。” 皇帝一顿,握竿的手紧了紧:“当公主还当得驾轻就熟了……要是臻儿还在,必定瞧不上薛照这样满脑子情情爱爱的绣花枕头。” “薛照才不是绣花枕头。”萧约小声咕哝,“我让他近期不许进宫,他也乖乖地在外头办事,没有满脑子情情爱爱……” “住嘴,鱼都给朕惊跑了。”皇帝道,“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的大臣们不是好对付的。就算你们成了婚,他们也还是要给你物色人选充实后宫。薛照顶替身份,处置得却不够干净,难免会有后患。看在你陪朕钓鱼的份上,再给你漏个题,薛家的水,不比冯家的浅。” 萧约闻言凝目沉肃起来,随后勾唇一笑:“陛下开明,岂是他人能及?这不是为了躲着各位大人,来陛下这求庇护了。” “庇护什么?你自去应对。”皇帝道,“譬如考试,朕是考官。你向考官求解,是你异想天开,朕却不会舞弊。” “陛下方才不还给我漏题?已经是舞弊的同谋了。”萧约正色,“说笑罢了。这些事情,薛照会处理好的。想当正室,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怎么行?我来行宫,其实主要是想请教陛下,工部考核之事。此试隐秘,不为寻常官吏所知,并由皇帝主考。过往考核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今年定在三日之后,至于地点……我斗胆猜测,是在行宫里——陛下,有大家伙上来了!” 皇帝抽竿钓起一只甲鱼:“猜得不错,是在这里。考他们,也考你。这些东西你吃不成,拿去让两个裴养着,等考核出人才来,炖了当庆功宴。” 第117章 奇技 当今入仕做官,都以进士出身为傲。世家子弟虽有荫封,但稍有上进之心者都会读书科考。于普通人家而言,求学应考更几乎是鱼跃成龙改换门庭的唯一途径,正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春闱甫过,礼部卸下差事,交由吏部接过,国家又新添一茬锦绣栋梁。 六部各司其职,吏部主管官员考调,礼部关系国之体统,户部掌管天下钱粮,兵部刑部有雷厉威权。明面上看起来,工部比其他几部职能权责稍逊,既不体面又不紧要,连清闲也捞不着,实在不算美差,然而也唯有工部会由皇帝亲自监考,举行秘考。 第246章 工部秘考不像春闱固定三年一届,曾经接连三年每年举办,也曾中断五年不设招考。 萧约问皇帝开考的准则是什么,皇帝却把草帽帽檐一压,闭眼小憩起来:“朕养病不理朝政,监国者自明自断就是。” 萧约:“……” 一点提示也不给啊。 老爷子强势的时候足够霸道,当起甩手掌柜来也实在是丢得干净。 此次考试的地点是萧约自己猜出来的,时间是三日之后,但具体考多久,考生有哪些,考试是什么形式……都不清楚。 唯一明确的是,最终录取人选由萧约敲定。 哪有这样稀里糊涂当考官的?哪里是考别人,简直是萧约自己裸考。 萧约在行宫又住了两日,除了陪皇帝钓鱼和批阅奏折再没别的事。行宫位于京郊,背山环湖风水极佳,适合疗愈修养,萧约却无心享受,不断揣测考试到底会考些什么—— 工部掌管建筑营造,京城乃至全国的土木水利也在管辖范围之内。既然是如此重要的考试,选拔人才必有大用,应当是利国利民之举,萧约竭力思索,国内是否哪处河流改道需要治理,抑或何处筹划兴修道桥……都没有。 国内平稳无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正在萧约怀疑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不是压根没有所谓秘考之事时,工部官员领人来到行宫。 萧约看着所谓的十名考生,高矮胖瘦都有,有壮硕如牛的,也有瘦如蒲柳的。年龄跨度也是极大,上至六旬老者,下至十岁左右的孩童……像是随机从街上直接拉了十个人过来。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些人同场能考什么试。 负责此试的是工部侍郎吉贻。 吉贻字羽光,他是进士出身,名次不高,但仕途还算顺畅。十年前考中便被分派到工部,先后在水部司、虞衡司任职,如今以三十岁的年纪位列侍郎,称得上年轻有为。 但萧约还是不明白,既然皇帝如此看重这场考试,为何不让工部最高长官主事,而是交给侍郎。 行宫占地辽阔,考场设在室外,山脚湖边,萧约坐于凉亭之中,隔着一扇屏风,吉贻向其禀报:“殿下,按照惯例,奇技司择选是十中取一。殿下方才已经见过各位考生,是否还有吩咐示下?是否可以开考?” “奇技司?”萧约纳罕,“工部还设此衙门?难怪是秘考,连相关的部门都不在明面上……吉大人,今日考试,你要多多费心,毕竟我虽然得陛下错爱监考,却至今不知考试题目,不如你经验丰富。” “原来如此,那么臣就再宣布一次考试规则。”吉贻对萧约再度行礼,然后转身面向众位考生,“本场考试题目是‘善假于物而行千里’,通俗讲来,就是请各位尽显才智制造器械以便出行,所需用具供应不限,考试时间以今日日落为止。膳房正烹煮鲜汤,且看谁能独占鳌头。” 考试规则相当简短,可以说是约等于没有规则,只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拿出真本事,造出好东西来就行。 吉贻讲完规则,众人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萧约庄重宣布考试正式开始,心里却想,不就是改良车船么,至于弄得这么神秘?如果只是需要能工巧匠,为何不能公开招募? 萧约撤了屏风将吉贻请进凉亭,赐座又亲手斟茶:“听起来,这些考生是早已知道题目的,在此之前定然还有遴选,也是吉大人一手负责?” “多谢殿下赏茗。”吉贻双手接过茶来,“奇技司直接隶属于陛下,连尚书大人也绕过了,平日里一应庶务由臣全权负责。近十年间,都是臣负责在民间暗访能者,筛过两轮挑出十名佼佼者再汇集到京城应考。制造产出不止是手工劳作,更需要精心构思,所以提早就给应考者传达了题目,让其早做准备,今日算是复现,但又有时辰限制,能见真章。” 吉贻其人,神色沉静语气平缓,垂着眼睛,目光便会定在一处,显得有些呆滞。萧约提问他就回答,句句都有回应,但也仅限于回答问题,言语间没有丝毫的自矜夸耀之意。 “奇技司如今有多少人手?”萧约问。 吉贻答:“加上臣,总共五人。若是今日殿下觉得有可取之才,就是六人了。” “这么少?”萧约微讶,“我看记档,不止举行过五次考试。” “回殿下,不是每次考试都能筛出合适的人选。”吉贻道,“陛下的意思是宁缺毋滥。因为奇技司隐秘,人少也便于管理。真有才干,一人便可胜过千万人。” 萧约:“也有道理……可是,这奇技司到底奇在何处?我国制造马车的工艺已经十分成熟,也不缺精壮马匹。水路方面,现有船只运载人货也都够用了。” 吉贻淡淡一笑:“殿下稍后看过各位考生的答卷就明白了。” 哪有什么答卷啊,这些人里会写字的恐怕都没有两个。 萧约目光投出凉亭,这场考试,实在是他有生以来所见之最古怪者—— 没有固定的考室,也没有桌案笔墨,一宣布开考,考生们就四面分散了,有人上山,有人下湖。题目是造物以利出行,出行可选陆路、水路,在现有的车船样式上进行改良是最容易想到的,精进的方向不过是提速和保稳,然而…… 萧约目光投向不远处,半山腰上有考生在拼装巨型木鸢。 是了,出行除了水陆,还有空中。 第247章 萧约有些恍惚,揉了揉眼睛,转头瞥见湖中加了螺桨的小船,以及路上以蒸汽驱动的车辆……这些都是这个时代应该出现的东西吗? 到底谁是古人? 转念一想,烈性炸药都能配制出来,男人也能怀孕生子,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这些答卷让人叹为观止,果然是奇技……我大陈国力昌盛,离不开吉大人这样的能者忠臣。”萧约给吉贻添茶,自己抿了口果汁压惊,再看他见怪不怪的模样,“吉大人能慧眼识珠,不拘一格将这些人才搜寻起来,自身必然也有过人之才。” “臣愧不敢当。”吉贻谦逊地低头,“各位的巧思,臣难以望其项背。譬如那位乘鸢凌空的考生,要算准风向风速,在此基础上调整木鸢的形态和重量,既要轻巧又要结实,使其飞翔的距离尽可能远,且能控制行进方向……实在是不容易。我也研究过纸鸢,在雷雨天放至高空,能将雷电引下,不过好像没什么用,比不上这一位——” 话未说完,那边才从半山腰滑下,低空盘旋了一圈的考生连人带木鸢一同挂在了树上。 萧约瞠目:“这……快救人!” 吉贻显然有经验得多,处变不惊,平静地让人搭梯子上去解救,然后对萧约道:“殿下觉得这位考生如何?” “方向是好的,只是具体结构还需要改进。”萧约快速回答,相比于简易版的滑翔机,他更关心吉贻所说的雷雨天放风筝,激动得双眼发亮,“大人方才所说对纸鸢的研究,能否再详细一些?” 吉贻说出了萧约期待的答案:“其实也不算是臣的研究发现,先人留下的典籍里已有记载,天雷并非天神之怒,借助丝线可以将其引下,但没有写明引来何用。” 萧约:“……” 知道陈国因为穿越者的辅助而国力强劲,没想到已经发达到这种地步了,奇技司简直像是专门为了搜集穿越者而设。萧约更是严重怀疑吉贻与自己一样也是穿越而来,抛了个暗号,对方并无反应,神色不似伪装。 萧约这下可算是明白为什么皇帝让吉贻负责此事了,他不是穿越者,而是纯粹的天才! 仅凭前人留下的简略记录,他就能走到这一步,引取天雷……怎么会没用,简直是划时代的创举!炸药算什么,再过上一两百年,陈国或许都能用上电灯了。 萧约喃喃自语,吉贻问:“殿下说的是什么灯?” “没有,没什么……”萧约摇摇头,竭力控制着语气以免显露异常让对方怀疑,试探着问,“听大人所言,似乎想在前人的基础上再做探索?有什么进展吗?” 吉贻:“殿下明察善见。本想有了成果再禀报殿下,既然殿下问起,臣不敢有所隐瞒。试验过几次,臣发现引下的天雷不便储存,更有伤人的危险。然而使用磁石与金线,配合得宜,也能生电——姑且称之为电吧,但完全不能与天雷的威力相提并论,也不知道有何用处,如今只算是一点无用的小玩意,远不如这些考生的巧思实际……” 萧约:“……大人太过谦虚了。” 磁石生电都让他发现了,照这个进度,大陈村村通电指日可待。 日落西山,考试完毕。萧约最终点了用蒸汽代替马拉作为车辆动力的那位考生中选,吉贻的微笑表明两人想法不谋而合。试后加上吉贻,三人共享了皇帝亲手钓上来的鳌鱼。 晚宴结束,萧约亲送吉贻,对他道:“我大陈之兴盛,工部奇技司居功甚伟,吉大人更是其中第一功臣。今日大人又得干将,国家又添栋梁。” 吉贻温和一笑:“殿下谬赞,方才殿下提到灯,让臣茅塞顿开。蜡烛可以照明,柴草燃烧也有光亮,然而未必只有眼见之物能有实用。雷电如练,可以照彻天穹,或许化天雷为电光,正可再为千家万户添一盏明灯。殿下请留步,臣这就回去钻研,短则半载,长则三五年,定有成果回报殿下。多谢殿下提点。” 哪就提点了?这不是他自己灵光乍现想出来的吗?天才的脑袋果然与众不同。 萧约看着吉贻匆匆离去的背影,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第118章 受限 工部秘考结束,萧约将结果报给皇帝,同时问他:“才与吉贻接触时,我以为他和我一样,都是来自别处的。但结果并不是,说明奇技司并不是专门为了搜募穿越者。既然如此,为何奇技司的招考不面向全国?由吉贻一人暗中遴选,会不会有所失漏,让明珠暗投?” 皇帝先前没答应萧约出面主婚,此时却在一边钓鱼,一边亲自翻阅大婚流程,他头也没抬道:“既是明珠,就不会暗投。” 萧约:“陛下说得是否太过绝对了?” 类似当面辩驳的话,萧约已经不止说过一次,他很明白,皇帝并不是刚愎专断的独夫,不至于因为言语不顺就发怒生气,反而是很讲道理能容人的。 “是你太在琐碎之事上下工夫了。”皇帝看了一阵,拿笔勾勾画画,仍然没给萧约眼神,“这阵子监国累吗?累就对了,事无巨细亲自过问,便是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上位者凌驾于一切,掌控一切,却不是要事事操纵。底下的事情千头万绪,你有多少双眼睛,能看得过来?有多少只耳朵,听得过来?稳坐钓鱼台,知道个结果就成。天下多事,大多只是闲事,要紧的十中无一。” “陛下教导,我记住了,日后会注意张弛有度。”萧约道,“但身居高位,培植诸多耳目,一味依赖,不会反使自身失明失聪吗?况且,奇技司之事,或许可以彻底改变大陈国运,难道不该引起重视?怎么能算琐碎之事?陛下的意思是,我欠缺大局观念,可是奇技司部门虽小,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不就是关联着大局吗?由吉贻一人选拔,精力有限又无参谋,怎么比得上正式公开招考?或许这类考试对于世人而言是有些古怪,但万事开头难,逐年推广完善,成效一定胜过现在……为何一定要秘而不宣呢?” 第248章 对于萧约一连串的疑问,皇帝抬起眼来,定定地审视着他:“奇技司广选奇才,会让大陈各行各业如火如荼一日千里,然后呢?” 萧约被他看得一怔,缓声道:“大陈兴旺发达,难道不好吗?陛下,你知道我和多年前那位外戚前辈一样,来自异世,并不觉得惊奇,甚至能够接受我做储君,实在是开明至极……在我原来的世界,千里之距一日往返,凭虚御风翱翔天际也不是幻梦……这些,陛下难道觉得不好吗?凭借吉贻一人之力,可能至于老死也难以取得实质进展,但若是再多一些像他那样的天才,或许会有事半功倍甚至更显著的成效?这样的陈国……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这样的陈国不会有你所谓的陛下了。” 萧约皱眉:“陛下觉得,会因此生乱?” 皇帝笑道:“难道不是吗?朕将奇技司交由你接手,你知道此司要紧,觉得天下之兴将由此始,但你不明白为何要将其隐匿,朕告诉你,因为陈国生祸也会于此——雷霆之钧,岂可轻纵?狂澜既起,谁能挽之?” 萧约陷入沉思,默默无言。 “至于你说的广招人才,甚至异世之人尤其应当重用,更是天真了。非我族类,尚且心存异志,何况天外来者?” 萧约:“可我也是——” “你不一样。”皇帝将修改过的大婚流程交给萧约,腾出手来操控鱼竿,“朕选你,既是因为先祖托梦,也是因为你经过了层层筛选。朕认定的人和事,不可再有改变。所以,你是天外来者又如何,哪怕你是妖精鬼怪,朕也不在乎。可是其他人不同——像你这样的人,朕在位这些年,总共抓住过三个。” “抓”显然不是客气礼遇的手段,萧约原先想过,世上是否还有同类?如今得到答案,却是瞬间毛骨悚然:“他们……陛下杀了他们?” 皇帝笑意未达眼底:“你觉得朕会如此处置?” 萧约抿唇没有回答。 “杀了一个。”有鱼上钩了,皇帝没有立即拔竿,而是反复将线放松收紧,遛得大鱼筋疲力尽,他幽幽道,“剩下两个,拘禁在京中某处别院,饮食不缺,也有人伺候。可以说,除了自由,他们什么都能得到。” 可是没有自由,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萧约感觉寒意更甚:“陛下设立奇技司,除了为国聚才,也是为了天外来者吧?不是招募,而是搜捕。” 皇帝没有否认:“这些人,是不安定的祸源。你不能理解心有不忿,也无妨。朕既然认可了你,诸般权责都会慢慢让渡到你身上,届时,你会做何选择,朕不会过问。生前哪管身后事,朕宾天之后,即便洪水滔天也只是你的罪过了,怪不到朕头上。但在那之前,朕还在位,把你的不满甚至怨愤好好收拾起来。” 萧约深呼吸两遍,沉声道:“我一直觉得陛下是明君,但陛下的行为决策又常常让我难以理解。” “朕在位几十年,让你轻易看透岂不是虚度?”皇帝此时笑意真切了些,“你看不透就乖乖顺从,否则还能如何?到底你还没有真正接过皇位,朕已经格外厚待了你,不要恃宠生骄而僭越,反而闹得彼此都不愉快。别院之中住着两人还算宽敞,三个人就太拥挤了。够了,忙你的去吧。” 皇帝言尽于此,萧约手中握着那册大婚章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陛下,因何杀了那人?” 皇帝戴上草帽,头都没抬:“少在这些琐碎之事上计较。等你到了我这个位子上,如此蠢话,就不会再说。”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不自称“朕”,而是与萧约平称你我。 萧约心内怅惘。 当“公主”已有一段时间,直至此时,他才真真切切感到,父亲带着一家流离二十年着实情有可原。 萧约如今掌握着从前难以想象的权势,一人之下,还是处处受限。 无人之下,难道就真的自由吗? 等萧约真正做了皇帝,就会和他一样想法吗? 到那时候,萧约还是萧约吗? 皇权之下,皆是囚徒,包括拥有皇权的本人。 大婚定在四月二十三,距离婚期还有三天,萧约还住在行宫——这是皇帝亲自改过的章程。按皇帝的说法,公主尊贵无比,成婚自然与民间嫁娶不同,要先迎驸马入宫,然后公主摆驾回銮,以分尊卑上下。 这些日子,连奏折都是送到行宫来给萧约批阅的。 行宫少人,萧约又和皇帝意见不睦彼此冷淡着,更显得寥落。 裴楚蓝照旧给萧约诊脉,见他神色倦怠郁郁寡欢,便问:“又厌食作呕了?不应该啊。我那药是包管病除的,又兼安胎的功效,你到生产都会平平稳稳的。就算再怀下一胎,也一点事儿没有。” “还怀呢,这一胎都是意外,无论男女,绝不再生了。”萧约捧着脸,“我没感觉不舒服,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 “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还有什么值得忧愁?”裴楚蓝拖了个凳子,坐在萧约对面,“是在想人吧?” 萧约脸一红:“谁想他了。年轻轻的,又是大男人,不做正事,成天黏黏糊糊算什么?” 裴楚蓝咂舌:“我可没说是谁,自己暴露了吧。害喜好医,相思病却不好治。” “少耍嘴皮子。是我让薛照大婚之前都不许进宫,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凭他的本事,不会遭遇危险,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你还说我呢,要治相思病也该先治你。”萧约反唇相讥,“要不是裴青这两天不在,你能有闲心和我贫嘴?” 第249章 这回轮到裴楚蓝目光闪避了,他道:“打住,别把我当成深闺怨妇,就算有人牵肠挂肚,也是小青不是我。再说他去汤泉药浴是为了解毒,也是正事——哎,前一阵,来行宫的那个当官的,叫什么来着?” 萧约挑眉:“他长得和花款冬没一点相像,做不了你师父的替身吧?就算裴青不在,也没人敢趁虚而入吧?” “说什么呢你。”裴楚蓝白他一眼,“别把事往我身上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说你,当时我远远瞧着,那家伙可是对你含情脉脉。” 萧约一阵恶寒:“你嘴里怎么就吐不出象牙呢,哪里就含情脉脉了,他可是个男人……” “薛照不也是男人?”裴楚蓝不屑道,“别跟我说,你这孩子都怀上了,还瞧不起我们搞断袖的。” “不是一回事……我从来也没瞧不起谁。”萧约面色纠结,“他是对我笑了来着,但那是因为……哎,跟你没法说。反正我和那位之间一点暧昧都没有,别看见两个男人就往那处想——你怎么知道行宫来了外臣?这可是国家机密,你偷看偷听,砍头都是轻的,该株连九族。” “株连十族也没事,反正就小青一个。”裴楚蓝耸了耸肩,“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虽说你这个身份,三宫六院都是应当应分的,不过薛照可不是个大度的主儿,要偷腥尝鲜,躲着点啊,乖孩子,听我的准没错——那位还挺好看的,虽说比不上薛照,但也是不错的。” 萧约抚额:“这都哪跟哪啊,没事都让你说出事来,你觉得好看你拿去看……走开走开,我烦着呢,不治你窃探机密的罪过就偷着乐吧,还在这拱火。相比于我,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裴青才走,就有男人进了行宫来,你觉得他是怀疑你还是怀疑我?” “你这话说得,像是我成天勾三搭四似的。”裴楚蓝悻悻地撇嘴,“跟你开个玩笑都开不起,真没趣。” 裴楚蓝起身去配药,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别在小青面前乱说啊,这小子没什么头脑,就剩莽撞……” 萧约也收拾心情回去处理公务了:“先管好你那张嘴,再来嘱咐我吧。” 两人都没把这场闲谈对话太当回事,然而当夜,裴楚蓝和萧约房间里响起了同样的质问—— “那个男人,当真长得还不错?” 第119章 对镜 孕初期不宜盆浴,萧约便在卧房里支起屏风淋洗擦身。 裴楚蓝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医术上一点不含糊,给萧约安胎尤其用心,将他照顾得很精细,连洗澡水里都配了安胎药,通过浸润皮肤补养身体。也是因为药味,萧约未能及时发觉薛照的到来。 直到萧约伸手去够搭在屏风上的寝衣,才发现另一头被人拽住,屏风之上有影影绰绰的身影。 与此同时,薛照的声音响起—— “那个男人,当真长得还不错?” 萧约懵了一瞬,被那股熟悉的香味侵袭又觉得羞臊难为情,许多话堵在嘴里没说出来,就这么呆愣着。身上水汽蒸发,让他冷得哆嗦,打了个喷嚏。 “天气渐热了,也要注意别着凉。”屏风后的人松了手,往后退几步,投影也更加模糊了。 萧约快速套上衣服,边系扣子边从屏风后头绕出来:“不是说过大婚之前都别见面了吗?况且,我还在生你的气呢。民间的习俗也是,未婚夫妻成婚之前不能私下见面。” 薛照坐在床沿,伸手将萧约揽过坐在腿上,同时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用来绞干头发的帕子:“殿下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反过来治我的罪。我知道殿下在生气,也记得原话是‘成婚之前都不准再进宫’,我没进宫,殿下不在宫里,我进宫做什么?” “你这是抠字眼曲解。行宫不也是宫吗,你怎么进来了?”萧约语气并未较真,他身上散发着清幽发苦的药味,由着薛照给自己擦拭湿发,“就算不问抗旨的罪过,刺探国家机密,该当何罪?” 薛照将萧约的鬓发归于耳后,弯了弯唇角:“依律行事吧。裴楚蓝说了,株连十族也无妨,我是同样的罪过。我亲朋稀少,韩姨不能叫冤,一两叫冤也没人听得懂……那就还剩殿下……殿下被连坐了,还要秉公执法吗?” “你别叫我殿下了,听得我心里发毛。更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似的。要想治你的罪,名头多着呢,假冒伪劣的太监,喏,把柄证据就在我肚子里揣着呢。”萧约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吃醋也得有个分寸吧?别在你的崽子面前冤枉我。” “已经有些显怀了。”薛照轻抚萧约腹部。 “是啊。”萧约道,“司衣司那边把婚服腰身放大了一些,婚后我也可以束腹一段时间,裴楚蓝说不碍事的。” “别那么做。”薛照摇头,“那是宫里要隐瞒身孕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再说不碍事,到底还是会伤身的。就算让他们瞧出来又如何,此事不能用一般的纲常看待。储君未婚先孕,江山后继有人,大臣们该高兴才对。” 萧约环住薛照脖子:“可是,尚未成婚就有了孩子,总会被人议论的。而且你如今用的是质子身份,公主和质子见面还不到两个月,这肚子却是快三个月的……要是让别人看出来,他们可要笑话你了。” 薛照:“虚名算什么?我得了实惠就好。” 第250章 “既然知道务实,那你还管吉贻好不好看?还一来就质问我。我和他谈的是公事,是君臣关系,怎么会注意他的长相?现在更是一点也记不住了。” 萧约头发差不多干透了,他隔着潮润的帕子和薛照十指相扣,缓缓挤进指缝反复摩擦:“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行宫怎么也是四面透风的,你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地。分明是秘考,快弄得人尽皆知了,要是皇帝知道,他又会觉得我无能了。” 薛照抽开帕子,直接亲吻萧约有些发皱的指腹,一路亲到手腕上去,亲得萧约痒痒发抖。 他道:“殿下监国做得很好,秘考对我来说确实隐秘——前些天赐婚的旨意正式颁布,我便想来找你的,见行宫外围方圆十里都如铜墙铁壁,担心皇帝觉得我眼界太窄收回旨意,便没有勉强为之。这两天守卫松散了些,我料想无妨,所以又来了。本想听裴楚蓝说完你的身体状况就走,竟然会有意外收获——原来那个‘长得还不错’的男人叫吉贻,殿下喊得好顺口。” 萧约张了张口,看着薛照一副被负心汉始乱终弃的模样简直是哭笑不得:“是人都有个名字,我又不是结巴,叫谁的名字不顺口啊……你刚刚才说了,怕皇帝觉得你整天只想情情爱爱,撤了你的驸马头衔,怎么还揪着这茬不放——不是,我和吉贻压根没什么!就是觉得他脑子聪明,是个人才,所以多说了两句话。他长得哪有你好看,全天下你最好看!” “驸马不能善妒,但男宠可以歪缠。”薛照越发拿腔拿调起来,拈酸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未来的储君殿下,竟然也会诳语骗人。先前还说根本记不住他长相,既然记不住,又谈何比较?” 萧约:“……” 薛照乘胜追击:“怎么,被我说中拆穿,殿下哑口无言了?” 萧约抓狂:“你……先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无理取闹呢,还真是歪缠……哎哟——” 薛照听见萧约声音突然变了调,瞬间紧张起来,看他捂着肚子五官都皱在一起,慌忙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胡乱吃醋,再也不惹你生气上火了……你别动,我去找裴楚蓝——” “知错就好。”萧约闻言立马恢复了神采奕奕,扬眉看着薛照,“我没事,别去找裴楚蓝,劳动他一次,他得嘀咕好几天。我还以为你不在乎我和我肚里的崽呢,这么咄咄逼人的。” 薛照神色尚未舒缓:“真的没事?” 萧约:“没事,你闻闻我身上的药,又吃药扎针,又天天淋浴的,就是个哪吒也被降伏了,在肚子里乖着呢。” “是我让你受苦了。有时候我想,作为丈夫,我是否太过无能了?除了负担,还给了你什么?”薛照垂眸,“不能给你助益,还拈酸吃醋……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刚才还是恃宠而骄的男宠,这会怎么成了自怨自艾的怨夫了,我认识的薛照可不是这样。”萧约抬起薛照下颌,和他对视,“你怎么没给我东西,肚子里不是?” “绵延后嗣,是个男人都能——” “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行。任何男人,都不配让我做到这种程度。” 萧约主动亲吻薛照眼尾:“我也该反思,让你患得患失,是我给你的太少了。” 两人鼻尖相碰,薛照说:“不少,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以后再也不吃醋了。” “不,其实我喜欢,你吃醋说明你在意我。”气息交缠勾出热望,萧约低声缓道,“自打翻过年来,我们实在是聚少离多,国事公事忙个不停……许多大道理压着,总要顾全大局,我心里也会烦躁甚至是叛逆,别处不能发泄,但还有你……我们一起做些离经叛道的混账事也无妨,何况并不算很混账……” 薛照会意却迟疑:“还没满三个月……” “可以了。”萧约摸索到薛照的束缚,“别顾忌我,我的身体连批六个时辰奏折都没问题……我倒是怕你,不让我束腹,自己倒是勒得严严实实……你是我的,完完全全是我的,不许你自己胡来。承诺过可以验货,现在又不让了?” 两人坐在床边,近旁就是一尺有余梳妆用的镜子,不是铜镜,而是陈国独有的银镜,格外清楚。 镜中映出两人渐染绯红的脸颊。 宫装繁复,如芙蕖重重叠叠,田田铺满,而南风有意便能撩拨成径逐层探入,萧约反手捂住薛照眼睛:“不能看,只是触碰到就已经很难为情了……都怪你,也不知道会不会一辈子这样,我也没出息,生气也坚持不了多久……薛照,离三个月也没差两天了,可以的。” “可以”二字宛如大赦,萧约耳垂上的坠子微微摇晃:“是你自己开锁,还是我来?嗯?驸马。” 薛照正襟危坐,却因指端探索而周身热得发烫:“我……我们……还没有大婚……” “箭在弦上,只能对不起驸马了。”萧约接着薛照先前的剧本演了下去,字字如蛊,“驸马善妒,婚后就没机会和美貌骄纵的男宠温存了,及时行乐吧……我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崩裂的声音了,像是一道道金条连成的枷锁,憋得真可怜啊……既是男宠,我怎么能不宠你呢……” 萧约已经抬手去摘耳环。 薛照的眼睛得到释放,他看向镜中,炽热的爱意在两人脸上烧出彤云。每一步的动作,哪怕极其细微轻柔,带来的反应也会在镜中无限放大,间接迂回又无比直观。 第251章 “放开我的手,你也别乱动……”薛照气息杂乱道,“婚期没剩几天了……我知道栖梧宠我,我也愿意做男宠……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萧约说着一顿,因为薛照把他刚摘下来的耳坠又戴了回去。 “没满三个月,不行。差一天都不行,要严格遵照医嘱。”薛照红着脸语气坚定,他道,“我想和你厮守一生,就得做好万全准备,让所有人都无法拦阻,包括皇帝在内。我这次来,除了确认你身体无恙,还想告诉你最近探知的消息——薛昭已经回到卫国,我派了心腹一直暗中跟踪,暂时没有什么异动。还有你师傅的同门师妹,近些年一直在京城,而且是位有名的人物……” 萧约难以置信地听薛照说完情报,看着他在自己眉心落下一吻,然后越窗而走,怔了许久之后羞愤咬牙:“薛观应!你在这种情境还能提起别人!还就这么走了!走了!你大爷的!你是不是不行!” 与此同时,裴楚蓝房间—— 裴楚蓝惊呼:“小青,这样不行!” 第120章 独活 裴楚蓝没想到裴青当晚会返回。 夜半药房里,他正将白日端出去翻晒的药材收回装罐,站在药柜后面低头做事,忽然一片黑影罩下来,烛火都晃了晃。 裴青冷声问:“那个男人,当真长得还不错?” 裴楚蓝听见这话简直肝颤,顿了片刻,抬起一张笑脸:“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那处温泉要连泡半个月才能见效……吃晚饭了没?我去膳房看看——” 裴青抓住擦身而过的裴楚蓝手腕:“回答。” “怎么跟我说话呢?”裴楚蓝笑脸一收又开始骂人,“我回答你奶奶个腿儿!你小子学医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子从陈国到梁国,又从梁国回陈国,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处天然药泉,专能解毒净化。我说陪你去,你不肯,转头又自己溜回来,这不是浪费我的一片苦心吗?就你这么涮羊肉似的泡两天能有什么效果?滚滚滚,快给我滚回去。” 裴青:“不走。那个男人,怎么回事?” “就会这一句是吧?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裴楚蓝皱眉咋舌,叉腰抱怨,“萧约那家伙蔫坏,又给我使绊子。自己独守空房,就见不得别家安生。” “不是他说的。”裴青一手揽着裴楚蓝腰际,一手伸进储药的陶罐之中,里面装的是才晒好的独活干片,他二指夹起一片,送到裴楚蓝唇边,“我亲耳听见你说的,和薛照一起听见的。” 裴楚蓝心想那还真是冤枉萧约了,他那头估计也不好过,两人真是难兄难弟,怎么就摊上这俩爱吃闲醋的傻小子了? 裴楚蓝张唇将药片连裴青的手指一起含了进去,轻舔一阵,裴青抽手离开,他才咀嚼着药材道:“既然你听见了,知道前因后果还问什么?是萧约召见的他,我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薛照都没急,你质问个什么劲?好小青,手给我,我看看你这次解毒解了多少。” “我知道是朝中大臣,萧约和他谈论公务。”裴青将右手背在身后,不让裴楚蓝把脉。 裴楚蓝看着裴青如此铁面无私,心里发怵,硬挤出笑容:“是啊,只是公事,我也觉得萧约是个从一而终的好孩子,怎么会招蜂引蝶呢?薛照也回来了,咱们还是过去看看,免得他们小两口闹误会吵起来,要是惊动皇帝就不好了……” 裴楚蓝想溜却再次失败,他被裴青直接掐着腰侧提坐上了药柜,裴青捧着他脸,俯首下去分享了一个苦辛微麻的吻。 裴青轻咬裴楚蓝唇珠:“萧约是为了公务不得不见,你去见他,是什么道理?” 裴青语气平静,但裴楚蓝对他再了解不过——就是想杀人,他也不会大吼大叫,冷着眉眼就把事干脆利落地做了。又想到这家伙啃起人来有多不知收敛,裴楚蓝心里咚咚地跳,慌忙解释道:“我没去看,没专门看,只是远远瞟了一下,就一下!几只眼睛几个鼻子都没看清,真的!” 裴青静默地看着他。 “我只是好奇而已,凑个热闹,真没见面!”裴楚蓝心想自己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被个小自己十来岁的孩子管得死死的,心里骂娘,嘴上却不敢停了解释,“我对别人是真没意思,有你一个就已经吃不消了……我也三十来岁了,撒一次欢腰酸背痛好几天,也就是你走的这一阵我能歇歇,还没完全缓过来呢,哪能勾三搭四。” “没歇够,所以你让我汤浴半个月。”裴青又喂了裴楚蓝一片独活。 裴楚蓝尝遍百草,喜欢拿一些有毒性的药材当零嘴,又被裴青养刁了口味,只有他亲手炮制的吃起来才合心意。 “不是,我那是让你去治疗,怎么扯到我身上了……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一身的陈年积毒,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够见效?小青,都说要想学得会,先跟师父睡,咱们是先教后睡,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裴楚蓝坐在药柜之上,双腿环住裴青,将人往前一勾,两人相贴,“咱们也算是小别胜新婚了,有这时间,做点什么别的不好?乖孩子,从前瞎吃药,如今别再瞎吃醋了。” “连赐婚的旨意都没得到,新婚更是遥遥无期。”裴青低声说了一句,然后细密地吻着,没再说话。 “萧约答应了的,不会反悔……这就对了,乖小青。”裴楚蓝道,“咱们好好过日子,别胡思乱想,我从来也不是乱来的人啊,对我有点信心……先前你随信给我寄来的那些药材我都收得好好的呢,做成了香囊,一直贴身带着。” 第252章 衣衫零落,香囊也从袖中掉出。裴青一手抄起裴楚蓝膝弯,一手从香囊中抖出独活:“这是我们重见之前,我送你的最后一味药材。” 裴青语气还很平稳,裴楚蓝双手反撑着药柜,头向后仰脖颈绷出紧致的弧度:“是……是啊,那时候吓死我了,养了那么多年的小毒物,还没洗白治好,要是没了怎么办……独活有什么意思,小青……你比我小那么多岁,一定是你给我送终,要独活,也是你独活……你得伺候我到老到死……唔……轻点……” “说错了,该罚。”裴青声音沉哑。 “你不给我送终,难道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说了给你解毒,就一定做得到,你小子一定长命百岁。” “你长命百岁就好,我活八十六。” “行行行,我进棺材也把你捎上……让你轻点,没长耳朵啊……” “长了,想摸随你。你刚才说错了,正在惩罚。” “倒反天罡……你还敢罚我……”裴楚蓝咬唇,抬手去摸他耳朵的力气都没有,“还吃醋呢祖宗?” “有点,但我说的不是那个。”裴青反手从竖立的壁柜抽屉中取了才采集不久还新鲜的竹叶芯,掌心摩挲拂去毛躁,轻捻着尾梢为其寻到容纳之处,“惩罚一时不会结束,你留着点,免得伤身。” 由内而外的痒感让裴楚蓝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似的,皮肉紧绷到极致,目光都有些涣散了,喉咙干得要命,连骂都骂不出来。 偏偏裴青还捻着竹叶芯子细小的尾巴缓缓转动,裴楚蓝感觉自己的骨髓都在荡漾:“小……小兔崽子……从哪学的……你等着,这茬过了,老子素你半年……嘶,祖宗,别玩太过了,下半辈子还长呢……细水长流才好……” 不知道是哪一句说到了裴青心坎上,他轻柔了许多,掐着竹叶芯往外提:“我记得,你教我的第一味药材就是这个,说是可以清心泄火。我随信附送的第一味药材也是竹叶芯。现在心清了吗?” 即使表面的毛躁大半已经被抚平,但逆着摩擦触感格外明晰,裴楚蓝倒吸着冷气:“清个屁,痒到心尖上去了……奶奶的,迟早死在你手上……我到底哪得罪你了祖宗,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种折腾……” “你不老。”裴青亲吻裴楚蓝汗湿的鬓角,“如今还和我第一次见你一模一样。” “这话还算人话……等等,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打我主意了?做个人吧你!”裴楚蓝被裴青捞起来,圈在了怀中。 裴青老实道:“不是那时。” “那是什么时候?” “不告诉你。” “小兔崽子。” 夜色又深了许多,裴青打横把人抱起带去沐浴,边走边道:“想明白我为什么惩罚你了吗?” 裴楚蓝手脚都软,身上还一阵一阵地颤抖,勉力摇头:“谁知道你发哪门子的疯……我要是看上别的男人,光明正大地谈情说爱就是,还至于藏着掖着偷情?我堂堂药王谷谷主,不至于落魄至此,让着你罢了,还以为是我怕你啊……乖乖,我真没惦记别人。” “我知道。”裴青抿唇,用温水给裴楚蓝擦拭脸颊和脖颈,“我说的是‘独活’,你理解错了。我送你那个,不是让你独活。” 裴楚蓝泡在温水之中,扶着浴桶桶壁:“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是你小子没上过什么学,写不出遗书,拿这个跟我告别呢——到底是什么意思?” 已至深夜,裴青给裴楚蓝淋湿头发,又倒了无患子做成的洁发液在手心,搓揉出泡沫,在他发顶打着圈儿地按摩:“自诩当世第一神医,只会从字面上理解‘独活’?” 裴楚蓝撇了撇嘴:“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你也敢点评起我来了。我难道不是当世第一?只要是跟医药相关的,我有什么不是了如指掌?独活嘛,祛风胜湿散寒止痛……” 裴青按揉到裴楚蓝太阳穴,精通医术之人对穴位掌握得尤其好,按摩很是到位,后者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裴青道:“你还是没懂。独活为何得名?” 裴楚蓝随口答道:“因为独活茎身笔直,头顶黄花,有风不动而无风自摇,故名独活。1” “是啊,有风不动无风自摇……只是差了一朵黄花。”裴青拨动水花,“方才的事,是我在分开那段时间想到的……不止独活,还有之前每一次的附送,都有对应。竹叶芯,附子……我选的都是你喜欢的药材,都有合适的用处。我这么用心地表达相思,可惜你一样都没猜到……所以该罚。” 裴楚蓝后知后觉,脸色爆红:“裴青!你他娘的混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你才多大!以后还了得?不止素半年,一年!三年!等等,还罚啊——” “小青,这样不行!” “不可以不行。”裴青道,“你不是说想看看解毒的成效,等会就知道了。” 第121章 卫国 公主的婚期定在四月二十三。从宣布婚讯到真正成婚不足一个月,民间嫁娶尚且有些匆忙,何况是皇室。 礼部和太常寺虽然对驸马人选很是不满,但萧约婚前移居到了行宫不露面,他们想见都见不到,谈何抗议?又因为婚期紧迫,不能失了皇家体面,只能调集所有人力物力备办婚礼,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自家不出差错都是好的了,哪还能再提换人的事。 第253章 骤然忙碌起来的不止是陈国国内。皇帝是天下共主,公主是皇帝唯一的继嗣,大婚规制几乎与天子等同了,藩属之臣理应来朝庆贺。 梁国不久之前才派了使团来陈,公主大婚还得再来一次,也是有够折腾的了。 不过,这两次来朝的使团成员不同。 先前押送冯燎时,齐悯才通过春闱尚未得官,如今已经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职位。虽然职位不高,和礼部也没什么关联,但萧约是他学生,学生成婚,做先生的自然要出席,所以入选了使团。 除了齐悯,使团名单中还有个萧约熟悉的名字—— 靠着军功获职昭信校尉的薛然。 萧约都能想到,二人在婚礼现场会是什么神情了。 卫国那边,且不说为臣的本分,作为驸马的母国,当然也要来人参加婚礼,而且更该隆重,卫王和太后都应前来观礼。但萧约核对最后敲定的婚礼流程,卫国来的是卫王幼子,今年十五岁的三公子薛识。 “当了驸马,跻身皇室,自然就不能算是质子了。但质子的位置又不能空缺,这是给你家补货来了。” 萧约检查大婚当日礼宾名单,裴楚蓝闲着没事就在旁边嗑瓜子:“我都看得出来,一方面是表明忠诚,不用上头发话,他们自己就把新的质子送了过来。另一方面,现任卫王总共三个儿子,长子和次子都成年成家了,就剩这个小的……哎,小的这个才十五岁,多么青春年少,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你明白薛家是什么意思吧?” 裴楚蓝对萧约挤眉弄眼:“他们还挺贴心的哈,考虑到你的口味,都是姓薛的,模样自然差不了。” 裴楚蓝先前没见过真正的质子薛昭,如今薛照都不用易容就可以直接顶替,他自然也就明白薛照真实身世了,没少在萧约面前感叹,都说卫国太后是天下第一美人,也只有她能生出薛照这样的妖孽了。 “哎,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你打算给薛家小公子赏个什么位分?”裴楚蓝嗑瓜子嗑得起劲。 萧约看着名单上好几位官眷大婚当日将会缺席,心里觉得奇怪,将请假之人的名字誊抄下来,才抬头:“裴青,你师父又有感兴趣的人了——” “乱嚷什么!别把我那小祖宗招过来!”裴楚蓝丢了瓜子,赶忙来捂萧约的嘴,“我感什么兴趣?一点没有!阿弥陀佛,那小家伙才十五岁,我这年纪当他爹都有富余!你怎么说得出这么造孽的话,罪过罪过。” 萧约挑了挑眉,目光询问裴楚蓝,还瞎说吗? “再也不跟你玩了,说笑着就当真,一点意思都没有。”裴楚蓝撒手,“我好心提醒你,你还不领情。卫国那边摆明了就是这个意思,把个俊俏小郎君送过来给你当童养夫。也不怪人家这么想,既然能收一个薛,笑纳第二个又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他们的意图,但我不接受。薛照的薛,和他们不同。这种玩笑,以后不要再开了,一点都不好笑。”萧约把名单给裴楚蓝看,“你知道这些人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裴楚蓝瞥了一眼:“都是些官眷贵妇,我上哪认识?这些人有什么不对?” “公主大婚,外命妇们都要应召听用,帮着操持全程。原先定好了人选,如今有人称病,有人因事告假,竟有五家都来不了,怎么会这么巧?”萧约凝目思索,“这其中定有蹊跷。” 裴楚蓝帮着分析:“因为对驸马人选不满,在这置气抗议呢?” “不满有气就敢下皇室的脸面,在大婚当日撂挑子不干?除非是他们活腻了。”萧约摇头,“皇帝亲自颁布的赐婚旨意,谁敢不服?而且,我看了,这些告假的官眷都不是先前入围的那几家里的,不应是心存抱怨。难道是有别的要紧之事?会有什么能让他们丢下皇家不管……待完婚之后再慢慢查明原因吧。卫国要送质子就让他送,不过是多养一张嘴罢了,正好我和薛照成婚,质子府也空了出来。” 裴楚蓝点头:“能主动送来的,会是什么得宠的孩子?就算得宠,一旦真有什么事,也是微不足道了。” 萧约没有接话,新来的质子无足轻重,原先那个才需要紧密关注……他想起薛照说过,薛昭离京之后直奔卫国国都,如今他是在哪了呢? 卫国王宫。 春禧殿内,太后正将幼子抱在怀里亲自喂食。 六岁的薛晖刚开始换牙,格外挑食又好动,嬷嬷们伺候他用饭往往是要端着饭碗跑遍大半个王宫,劝着哄着才能喂上一口。怕饭菜凉了伤着脾胃,还得多备着一份,在食盒里用碳火煨着。一顿饭下来总要一两个时辰,只能太后能够让他乖乖地吃饭。 “母后,我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阿识了。”薛晖边吃抱着母亲胳膊撒娇,“我最喜欢和阿识一起玩了,把他一直留在宫里好不好?” 卫国太后冯献棠已经四十余岁,但还拥有惊人的美貌。岁月仿佛格外眷顾于她,没在她脸上留下丝毫印痕,若非养尊处优积淀出的雍容高贵气度,说是双十妙龄也不为过,丝毫看不出是生育过两次的妇人。其中,小儿子是她年过四十才得来的,格外珍爱。 冯献棠盛了一勺蛋羹,喂给幼子:“晖儿再吃一口,乖孩子……这话,是三公子教你说的?” 薛晖眼睛眨了又眨:“不是,阿识没有教我……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他啦,他也不在自己宫里。” 第254章 “本来公子们满了十五就该住到宫外,这是规矩。”冯献棠将碗递给宫人,用手帕给孩子擦嘴,“虽然你们平日玩得好,但终究你是叔叔他是侄儿,做长辈的别被晚辈牵着鼻子走,这也是规矩。” 薛晖眼睛圆圆,玉团似的小人儿,他道:“阿识没有牵我鼻子,他从来不欺负我,三个侄子里,就他对我最好了。我喜欢他,不想让他走。母后,你不是说过,不乖的孩子才会被送走吗?阿识很乖啊,王兄喜欢他,我也喜欢他。” “傻孩子。”冯献棠莞尔一笑,“宫里那么多小内监小宫女,还怕没有玩伴吗?再说,灿儿也住在我宫里,日日都能见到。你们同龄,她是我的侄女,又是你的未婚妻子,你们才该多亲近,一起读书玩耍。” 薛晖嘟着嘴摇头:“不要不要,她一点都不好玩,我才不跟她玩,我想要阿识陪我掏鸟窝,还要阿识给我做小木剑……母后,你把阿识留下来嘛!我要阿识!” 送去做质子的人,哪能再要回来?但这话没法跟六岁的小孩说。冯献棠想方设法安抚儿子,又给玩具又唱童谣,但薛晖越闹越凶,哭着嚷着要是没有阿识,以后就再也不吃饭了。 冯献棠脸色一沉,很快又微笑起来:“不吃也不喝吗?来人,取公子喜欢的牛乳来。” 很快,便有宫人捧了玉碗,冯献棠接过,右手戴着的宝石戒指一抖,些许白色细腻的粉末落在碗中,融入牛乳。 “好香呀……”薛晖埋头喝奶,上唇沾出一圈白色小胡子,还在央求,“母后,我想要阿识陪我一起玩,你就让他留下嘛……王兄什么事都听你的,你一说他就会答应了。” 冯献棠不说话,看着儿子喝完牛乳倒头睡着,这才抬手按了按额角,吩咐侍女梅英:“薛识出发之前,给他一些教训。再敢试图摆布晖儿,陈国他便不用去了,哪也不用去了。” 梅英应声,看着睡在软榻上的薛晖,犹豫片刻还是道:“小公子才六岁,难免受人利用,娘娘睿智果决一眼便能看穿……只不过,就算哭闹,让嬷嬷们带着哄一哄也就好了,如此用药……公子还小,怕会伤身啊。” “只不过是一点安神助眠的药物,碍不着什么。”冯献棠招手让人把儿子带了下去,“王上宠爱晖儿太过了,宫里宫外也都捧着他惯着他,过得太顺了,这样养出的孩子怎能成器?都六岁了,说话丝毫没有分寸,不止比不上哀家,连哀家那愚蠢自大的弟弟幼时都不如。该好好为晖儿择选师傅了,身为男子,没有一身超凡的本领和过硬的体质,如何能行?管教孩儿,哀家已经失策过一次,绝不能重蹈覆辙。那个有驸马命,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再回卫国了,再离经叛道也不妨事,哀家的晖儿……哀家下半辈子的希望都在这孩子身上了,绝不能让他被旁人轻易掌控摆布。” 梅英不敢再劝,垂头连连称是。 “去看看王上吧。公主大婚,哀家的儿子将为驸马,他却赔上一个儿子去做质子,心里大抵是不安乐的。”冯献棠扶了扶云鬓,对镜欣赏一番浓丽美艳的面容,弯唇笑道,“要是不让王上消气,哀家罪过可就大了。” 第122章 大婚 公主大婚前一日,行宫至皇宫的三十里路都铺了红毯,仿佛一条喜气的红龙直指皇城。大婚当日,陪嫁和聘礼岂止蜿蜒十里,从白天到入夜,流水一般运送不停。 梁国使团是婚期前三日就到了京城的,大婚当日,薛然溜进质子府,见摆在薛照面前的大红喜服,双臂环抱倚在门边,啧啧个不停:“城里热闹极了,府里各处更是红得晃眼,原来结婚是这样。你头一次结婚的时候,我在军营里喝风吃土,没能凑上热闹,还挺遗憾的呢。想不到这辈子还有机会喝上你二婚的喜酒,你这算是入赘是吧?我看看你喜服是不是裙装——” “不会说话,舌头不如腌了下酒。”薛照打开薛然想摸喜服的手,“弄脏弄坏了,连你的爪子一起剁下来。” 薛然皱皱鼻子龇牙:“这就开始抖起威风了,你还没正式嫁进皇家呢,现在的身份充其量只是个质子,有什么可高傲的。” 薛照道:“我如今所能倚仗的确只有栖梧了,不像你,初封便是正六品的昭信校尉。” “你这嘴原来像是淬了毒的,现在偶尔一两句又像涂了蜜似的。”薛然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挠挠头坐在薛照面前,“你也别这么说自己,别人想靠公主的裙带关系还靠不上呢——公主是萧约吧?像你们这样,跟同一个人结两次婚还真是少有,要不是两口子都位高权重富得流油,我都要怀疑是在用这种法子大敛份子钱了。” “军营里混几个月,体格壮了,脑子却越发萎缩。你从哪听出我是夸你,又有自贬自卑之意?最后提醒你一次,二婚这种不好听的话,不要再说。” 薛然睁着茫然的眼睛“啊”了一声:“你没夸我?为什么又骂我笨?我现在的职位可是全凭自己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可不是沾你的光!” 薛照道:“我像你这个岁数,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在缉事厂也查办过三个二品以上的大员了,区区六品,你在得意什么?我与栖梧夫妻一体,当然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信赖之人,我们互相倚仗,合情合理应当应分。” 薛然:“……” 沉默片刻之后,薛然跳起来:“炫耀自己有老婆不够,还要踩我官位低。早知道你是这副嘴脸,我就不该千里迢迢地奔波一趟,还给你带了新婚礼物。呸,一片好心喂了狗!” 第255章 “你能送什么?”薛照道,“时候不早了,稍后我就要进宫过礼,别在这耽误我换装准备。” 薛然哼哼两声:“狗眼看人低,你以为我职位不高没什么俸禄,就送不起好礼?嘬嘬嘬,一两,让抛弃你的旧主人看看是谁把你喂得又白又——又红又胖!” 薛照低头便见一两颠颠儿地跑进来,咬着薛然裤腿不松口。 “乖狗狗。”薛照心头一软,一声呼唤,一两就跳上了他膝头,薛照揉揉小狗耳朵,又从它后脑一直顺到尾巴,“我知道韩姨不会来,虽有遗憾,但还是尊重她的选择,原想把这边的事都处理好再回去接你……薛然,你真是长大了,这份礼物我很喜欢,多谢。” 薛然傲娇地仰头:“哼,变脸变得真快。娘家人到了,娘家狗也到了,给你这个赘婿撑场子,可不是该谢——这回没拐弯抹角挖苦我了吧?” “没有。”薛照勾唇一笑,“你能来,我心里高兴。等你成婚,我和栖梧也会到场观礼。” 薛然脸红了:“还得再过两三年呢,起码我也弄个爵位在身,不能委屈了小羲……她大哥虽然活着但再没回过家,不知所踪。她二哥,哎,薛照你知道吗?沈二在边境,还和嫂子那个老情人纠缠不清呢。” 薛照瞪他一眼,薛然连忙自己打嘴改口:“错了错了,不是老情人,是那个人对嫂子单相思……他叫什么来着,听雪是吧?据说他们戏班四处巡演,因为那阵子冯家老四作乱,困在边境了。他也是命不好,被一个杀人如麻的匪首看上了,要抢回去做压寨夫人,幸好让沈二给救下来了。那次剿匪,沈二差不多丢了半条命,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床,一直是听雪照顾着。后来两人就来来回回地牵扯不清……我刚从奉安出发那阵,好像听雪他们戏班也往陈国这边巡演了,该不会是奔着嫂子来的吧?你得小心着点。” 薛照闻言摇头:“是与不是都妨碍不着我什么。我和栖梧共同经历了许多,我们的情分不是任何旁人能够企及的。薛然,我是正室,唯一的正室,栖梧亲口承诺过的。” “还真是挺有正室派头的,放在几个月前,我想破头也想不到你会是这副德行。”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直摇头,“入赘还入得欢天喜地,看来薛家只能靠我来传宗接代了。沈家那边也得靠我和小羲,我们商量过了,将来生了孩子,第一个姓沈,第二个再姓薛,你没意见吧?” 薛照:“你是薛家家主,你说了算。” 时至今日,薛然不会想不到,薛照并不是自己嫡亲的堂兄,但并不妨碍薛然把薛照视为亲人。 薛然仰了仰头,手背抹过眼睛:“从你嘴里听到这话可真不容易,行,我在军营受的苦也都值了!既然你承认我做家主,我就一定会照顾好韩姨,你放心。薛家也永远是你的娘家。得了,看你那迫不及待的样子,时候确实不早,一会该有人来迎你入宫了,看见我在这不好。我先回会馆,后面再跟你和嫂子约见。” “好。”薛照起身将薛然送出,转回身来换好喜服,低头看着一两,勾勾小狗下巴,“你也迫不及待了对不对?” 一两蹭着主人掌心嗷呜嗷呜。 行宫之中。 萧父看着儿子盛妆打扮,不禁老泪纵横。 萧母说他:“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萧父哽咽道:“看着儿子变女儿,还是两次,谁能不哭?都怪燕老头儿。赶明儿别给他敬茶!” “当心陛下听见。分明心里既体谅也挂念陛下,嘴上总要唱反调。”萧母给萧约梳好发髻,接着挑选首饰,“这副赤金镶红宝石攒石榴花的坠子怎么样?” 萧约脸一红,捂住耳朵:“我现在戴着的这副就挺好的。母亲,我才开始戴首饰,还不大能适应。您挑的那副好看是好看,就是太重了些,我戴着耳朵疼。” 萧母道:“不算太重吧?石榴花是镂空的,我估摸着分量上和你现在这副钥匙样式的耳坠也差不多。况且今日婚服和冠戴都隆重,要样式繁复些的配饰才能相衬。” “还是不了……”萧约想起和薛照约定新婚之夜开锁,脸上红得发烫,嘴里一直拒绝,却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有理的缘由来。 萧父本来瞧着儿子身穿女装就不乐意,再看妻子手中花里胡哨的耳坠,更是撇嘴:“顶了一脑袋金银珠宝不够,还要让耳朵受累。我儿本来就是天人之姿,不经打扮就已是姓薛那小子高攀不起的了,还需要锦上添花?和他结婚哪有这么麻烦?” 萧母白丈夫一眼:“不懂就站一边去,当初你娶我有多草率,要我当着孩子们的面给你数落出来?一辈子就成婚一次,难道不该隆重?” “哪里草率了,满天星星满天萤火,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啊……他们这哪是第一次,之前在奉安不就已经强娶了我儿子一回?”萧父小声咕哝,“再说,这样式也不合适啊,石榴多子,约儿让那小子迷了心窍,这辈子哪里还能再有儿女?” 萧约神色微变,宽大的衣袖交叠起来遮住微隆的腹部。 虽然父亲和皇帝是发小,也是皇室血脉,但并不知道皇室男身可孕的特殊体质。先前一直没机会跟家人说明怀孕之事,成婚当天又太过匆忙,萧约想着等后面肚子明显了,再跟家人交代,就别在今天添乱了。 萧母瞧着儿子神色不对,给老萧一肘:“越老说话越没有分寸了,闭嘴。约儿,来试试,相信娘的眼光,你戴这个好看,不行再换回来。” 第256章 “时候不早了,还是别换了吧?先收着,以后闲下来再戴也行。”萧约咧着嘴干笑。 萧母:“换副坠子能用多少时间?” 妹妹看出哥哥的局促,帮着解围道:“母亲,你看太多话本子了,哥哥虽然穿着女装当着公主,到底不是真正的女子啊。打耳洞戴耳坠本就是勉强了,在样式上自然是越简单素净越好。” 萧母垂眸一笑,顺势揩了揩眼泪:“是啊,约儿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监国这段时间,朝野谁不夸他?我知道约儿和话本里成日谈情说爱你侬我侬的郎君们不同,今日成婚也是找了个可靠可托的好孩子共同担负起家国重任,不必打扮得多么华贵,你们就是最般配的新人。好了,约儿,薛照还在等你,娘给你打扮好了,去找他吧。” 萧父也掩面,声音有些哽咽:“这回把儿子嫁出去,大概是再不会有什么变动了——不对,薛小子是入赘,是他嫁进咱们家。” 萧栎也闪着泪花,但她跟父亲开玩笑道:“哥哥如今是公主,嫂子是驸马,就算入赘也是入赘的燕家。” “都怪皇帝老头儿,天杀的人贩子,硬把我儿子变成他女儿。”萧父老脸一垮,郑重其事地对女儿说,“月儿啊,你哥已经算是过继出去了,你如今就是咱们萧家的独苗。不成婚生子便罢,若是有可心的男人——女人也罢!无论是自己生的,还是收养的孩子,都要姓萧!” 萧约听着都笑出眼泪:“老爹啊,真不知该说您开明还是固执。” 老萧翘了翘胡子:“香火传承倒是其次,主要是我得跟老燕头较这个劲。跟咱家姓又不亏,咱家有矿富可敌国。约儿啊,那些嫁妆聘礼一半是国库出的,一半是薛照出的,爹娘给你准备的,在这。你收好,算是私房钱,别让薛照知道,也别被皇帝骗去充填国库了。” 萧约接过父亲给的厚得像砖头的一沓银票,转手又交给了妹妹:“无论月儿成婚与否,萧家的一切都是她的。今日我将成婚,未来需要什么,我和薛照一起打拼。” 随后萧约将父母请至上位,郑重叩拜:“父母生养之恩,萧约终生难报。从前让父母为我操了许多心,今日儿子成家,往后会和薛照一同奉养父母,孝顺二老。” 看着儿子叩头在地,萧父像是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后只是点点头,揩过眼泪与妻子一道把孩儿扶起:“好了好了,别把衣裳妆容弄花了。去吧,作为萧约,家人就送你到这。作为公主,皇帝定然还有嘱咐,去吧。” 萧约身着嫁衣,来到皇帝处,见皇帝高坐上位,堂下跪着齐悯。 齐悯见萧约到来,转身跪向他,萧约急忙上前相扶,对方轻轻拂开他手:“先尽君臣之礼。” 萧约只得受了齐悯这一拜,听他恭祝“殿下大婚,千秋万代,无边之喜”,紧接着萧约请他平身:“先生快起!” 齐悯站起,神色依然肃穆,却不似先前之卑逊,目光审慎道:“殿下应该知晓,于国而言,薛照并不是驸马的最佳人选。” 尽了君臣之礼,现在论的是师徒。 萧约看了眼上位的皇帝,后者坐在阴影之中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昏暗而老迈的塑像。 “或许一开始不是,但今日之后薛照会竭尽所能成为我最为强劲的辅助。他既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忠臣、能臣。我们得结合既是私心所愿,也将利于国家。”萧约目光坚定,“这一点,时间会证明。” 齐悯又考了萧约几个问题,包括近来为政的得失,萧约都能对答如流。 “倒也没有因私误国。”齐悯点了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枚红包,“殿下富有四海,这一份贺礼虽薄,却也是为师的心意。” “这……”萧约接过红包,双手都在颤抖,眼眶也有些发酸,“先生的衷心祝福,对我来说很重要,多谢先生。” 萧约说着便向齐悯下拜,齐悯将其扶住,萧约道:“尊师重道,皇室亦然,我收了先生的新婚祝福,先生也受了我的礼吧!”齐悯摇头:“今日新人最大。” 萧约抬手擦了擦眼尾,又道:“先生的冤情,我已经着手在查了,至多半年就能为师母——” 齐悯摆手打断他:“你大喜的日子,先不说这个。陛下还在等你。” 萧约点头,提裙走向皇帝。 皇帝没有起身,甚至连脸都没有抬起来,稳坐着递给萧约一份圣旨:“端午太远,不正了位分,你总是赖着朕烦着朕,些许小事都要拿来让朕定夺,朕也倦了。往后,事事自己决断。” 萧约听着皇帝沙哑的声音,像是哭过,可是皇帝怎么会哭呢? 接过圣旨来一看,不出意料,是册封储君的旨意。 这是皇帝给萧约的新婚贺礼。 或许也是想给女儿,却没能给出的。 萧约看着面前的老人,心软声涩:“陛下——” 皇帝越发低下了头颅:“去吧,别在朕这耽误工夫了——朕明日不喝你的敬茶,你不是臻儿。要是臻儿还在,绝不会喜欢薛照这样麻烦的人物,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她能健康平安长大,又有你这般两情相悦的福气,朕欢喜还来不及,还挑拣什么……去吧,去吧。” 四月二十三,良辰吉日,宜成婚订盟。 驸马先行入宫,公主在其之后。婚房安排在凤和殿,拜过天地祖宗,萧约踏入殿中,一眼便望见了坐在大红床帐之间,盖着大红盖头的驸马。 第257章 潜用殿里关着“祥瑞”的笼子也被挪了来,安置在角落,不需打开,萧约就嗅到了一两的气味。 “薛照……”萧约哑声呼唤,无暇顾及小狗,快步上前,“他们怎么这样安排?哪有新郎盖盖头的?快揭下来。” 隔着一层红布,薛照的声音也带着新婚的喜气:“是我自己想要的,我的一切,都要殿下揭开。” 萧约心中滚烫喉头发紧,伸手攥住了盖头垂坠的流苏,却僵着手腕没有扯下:“我母亲方才还让我换一副耳环,她不知道我为什么偏爱耳上这一副……虽然在长辈面前应该乖巧纯洁,但我实在是忍不住去想你的承诺,忍不住等你兑现……先前说没满三个月,差一天也不行,到今夜也还没满三月,你还逃吗?” 薛照伸手攀着萧约手腕,却没用劲,绝不肯自己摘落盖头,但保有矜持不妨碍他主动探索另一位新郎的喜服之下:“新婚之夜怎能没有洞房花烛?我先前言语不当,请殿下责罚……” 萧约轻哼:“还以为你当真清心寡欲了呢,就那么把我丢下……我都那么主动了……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现在想要,不给。” 薛照指尖索求:“殿下息怒,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宥于我……千不看万不看,看在肚子里的小人面上……既然殿下还在生气,就不急着揭盖头了,先审判别的,要是审得不满意,就一直不揭……好么,殿下?” 萧约手掌侵入了同样的一片红色,回馈给予,他闭眼咬唇:“不揭盖头,影响验货吗?” “口说无凭,试试就知道了。” 耳畔的钥匙被摘下,困于囚笼的猛兽被唤醒。 盖头的流苏攥在手里,说好了掌控权归于萧约,薛照的手却压制着不让他揭下盖头从而叫停。 薛照轻轻咬着萧约耳垂,恶劣地说:“殿下一直不肯揭我盖头,想是我伺候得还不周到,殿下不够满意,那就再来……别怕,不会伤着孩子,更不会伤着你……” 萧约低低地呜咽着,声音都被笼子里一两的叫声盖了过去。 第123章 诗社 夜半更深,下弦月藏进云层之中,两人滚入大红的喜被里。 薛照将汗津津的萧约捞在怀中,一手抚着微隆的腹部,一手揉他泛红的耳垂:“我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幸福,妻子,孩儿,竟然都拥有了,触手可及无比真切……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 萧约缩在被子里不肯露头,说话声音都闷闷的:“你还做梦呢,我才是做梦,吃了你的迷魂汤似的,被你摆弄成这样。你哪来那么多花招,盖头一遮横冲直撞……亏我还心疼怕你受委屈,谁知道是憋着坏的,还是应该把你锁起来。” “放虎归山再收回去就难了。说了验货包管满意,怎敢不尽心尽力地服侍?” “别跟我说话,不想搭理你。让你来不来,让你停也不停。” “以后一定听话,招手就来。别闷坏了。”薛照低笑着,给荔枝剥壳似的,连捞带揉,让萧约从被子里探出蒸满红粉的脸来。 萧约踢他:“走开走开,今晚你去一两窝里睡。” 一两耳朵灵又通人性,叫唤两声以表大方好客,欢迎薛照和他分享狗窝。 薛照道:“笼子里装的是祥瑞,我是殿下的驸马,该在殿下的床上。” “当祥瑞也能换班是吧?真不要脸,当初众目睽睽之下,红布一遮你就成了祥瑞,方才也是……如今有一两顶替了,你就赖在我这不走。”萧约想起之前在笼中缠绵的荒唐,喉头滚了滚,踢远床边打开之前就已撑坏的金笼,“给一两换个窝,把笼子收起来,太不成体统了……” “都听殿下的。”薛照指尖勾到萧约鬓角短了一截的头发,“从黄昏到现在,婚礼的流程又走了一遍,这次我总算是一直清醒的了。上次成婚,我没能亲手揭下栖梧的盖头,这次你揭了我的;上次新婚夜没能洞房花烛,这次也补上了。上次合卺交杯,如今你怀着孕不能饮酒。还有结发,栖梧要再来一次吗?” 萧约想到在奉安那次婚礼见到薛照身上的伤,心里什么气都没有了,躺在他怀里,握着他手:“谁家翻来覆去结发啊?原配就是原配,虽然咱们结了两次婚,但从来也没离啊,之前的结发依然有效,永远有效,做什么又结——你还说呢,今日我的头发是母亲给梳的,上一次母亲给我梳头还是我五岁的时候,头上顶着的不是发髻是母爱,全被你给弄乱了。” “往后我给你梳头。”薛照没纠正萧约过了子时就是第二日了,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缕红绳缠绕的青丝,“栖梧看看这是什么?” 萧约双眼一亮:“我以为会放在梁国呢,琐事缠身情势又急,这么小的东西你竟然也还记得带着!” 薛照:“我一直随身带着。” 萧约指尖勾着发丝,绕了几圈攀沿而上,轻点薛照掌心:“结发长生恩爱不疑,都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了,成了我们……你会随身带着也不奇怪,这是铁证,要是我真的喜新厌旧了,你就能拿着这个去告我重婚。” 薛照吻着萧约发顶,低声笑道:“去哪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一处衙门不是你家的?要是殿下真的负心,谁敢接我状告公主的官司?我只好是哑巴吃黄连。” “你若是肯吃闷亏的,全天下没有张扬的人了。这话说得不对。”萧约弯了弯唇角。 第258章 薛照“嗯”声疑问:“难道殿下要给我介绍敢审公主的耿介直臣?” “哪倒不是,估计整个陈国也找不出这样的人来。”萧约清了清嗓子,挺胸正肩,“我只是想纠正你,虽然还未正式册封,但皇帝已经给了我立储的圣旨。如今我不只是公主了,更是大陈的储君。” 薛照见萧约眼睛亮亮的,陪着他欢喜:“恭贺殿下入主东宫,让我也沾光能够住进去。殿下如今是储君了,我便是太子妃?” 萧约:“这个嘛……” 听着萧约拖长了尾音迟迟不肯给个结果,薛照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没一会工夫就让萧约仰首求饶:“好了好了,别再折腾了,正室一定是你!除了你没别人!” 薛照这才探出头来,搂着萧约亲吻:“谢殿下隆恩。” 萧约哼道:“一会霸道一会谄媚,就这么想当储妃……我是想着,太子妃这个名头听起来怪怪的,应该给你亲王的封号,既能与我相衬,又让你能够名正言顺地参与朝堂政事——” 薛照摇头:“我可以永远在你背后。” “可我想要和你并肩。”萧约郑重道,“陈国万里江山,对应的是沉重责任。我不仅想和你分享,还想让你帮我——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或许会颠覆皇帝以及历任先皇的治理,我需要你和我一起。” 薛照凝视着萧约眼睛,没有丝毫犹豫:“好。” 萧约:“你不问到底是什么想法吗?” “不必问。”薛照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与你并肩同行。何况,我相信栖梧会做明君。” “好,那我就试着做天下的明君,只在你面前色令智昏。”萧约心满意足地靠在薛照怀里,“什么时辰了?” 薛照看向才燃了小半的龙凤红烛:“大概丑时快过了,累了就睡吧,大婚这三日都不用早朝,想睡到什么时辰就睡到什么时辰。” “又困又累,但不想睡。”萧约声音有点哑,“你给我倒杯水喝吧——给一两也弄点吃的,噢,不必了,小狗在笼子里睡着了,它当祥瑞还当得挺适应。” 只要愿意吩咐,御膳房随时都能应召,但萧约不想让厨子们睡到半夜又起来忙活,同时也怕被人私下议论——大半夜不睡肚子饿,想都想得到之前做了多么耗费体力的事。 薛照起身用小炉子给萧约煨着牛乳茶和干果点心,他坐在炉边,扭头看着萧约裹紧被子坐起,像一只圆滚滚大红色的蚕茧,笑意收敛不住:“再等会,还没热。” 萧约打着呵欠,怕吵醒一两,小声说:“壶里有现成的茶水,你这是让我远水解不了近渴。” “壶里的水冷了。还渴吗?那我再给殿下解解渴?”薛照笑道。 萧约裹着被子往床里一滚:“用不着!” 薛照觉得自己今晚好像一直在笑,唇角就没个放下的时候。从前难以想象,幸福原来如此简单,只是两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吃饭饮水都有乐趣。 “不是远水,我会永远在栖梧够得着的地方,为你排忧解难。”薛照捧着热饮和点心到床前,把害羞的茧捞回来喂食,“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今晚还睡吗?” 萧约本来有些睡意了,听薛照如此语气,摇摇头:“反正睡不着,不如做些正事。你这些天有什么收获吗?” 薛照看着他:“你先吃,吃完再说。” 萧约喂他两颗甜枣:“一起吃,赶快填一填肚子然后说正事——你这样看起来更像松鼠了。对了,皇帝不知道松鼠是什么,你可别说漏了,让老人家尴尬。” 两人头并头,薛照道:“陛下以为松鼠和老鼠是一回事?也差不多,栖梧是猫,我愿意一辈子都在栖梧掌心之中。” “说这话也不嫌肉麻。我哪像猫了?再乱说当心我挠你。”萧约笑骂几句,然后道,“黏糊归黏糊,别误了公事。我前几天检查大婚流程时,发现有五家官眷命妇告假,我觉得并非偶然。” 薛照点头:“的确不是巧合。几个时辰前,薛然和我见面,给我送来一两,他说齐咎怀也随团到访,栖梧见过他了?” “见了,先生到行宫面见陛下,还给我送了新婚红包。”萧约想了想,“你是说,这些命妇缺席婚礼,和齐先生有关?” 薛照:“准确来说,是和齐咎怀的师妹有关。” “师妹?那位大儒的女徒弟?” “不错,这段时间通过明察暗访,我得知她从前名叫江蕙,后又改为江蓠。那位大儒过世之后,她带发修行做了居士名曰念纸,但也没有荒废一身学识,前些年一直深居简出著书立说,偶尔受高门大户相邀给闺阁千金讲学。除此之外,她还指导豆蔻诗社。” “豆蔻诗社?”萧约纳罕,“这是什么?” 薛照道:“是读书吟诗的雅集,成员不定,但如今大多是豆蔻年华的朝臣之女。不知是谁最先发起的,成立也有三五年了。起先不甚闻名,但最初参与其中的数位出身平民之家的女子都得以高嫁,渐渐便成为京城女子心向往之的女学,招生门槛极高而人数稀少,又有学识深厚的女先生时而指导,各家都以能送女儿进诗社为傲。” 萧约若有所思:“所以,咱们大婚是和诗社的活动撞上了?” 薛照点头:“念纸居士近一两年时常在外云游,恰好我们成婚之日她返回京城并在诗社讲学,那些官眷们都想带着女儿前去听讲,所以告假。” 第259章 “这也算是情有可原,忙活别家的婚礼怎么比得上自家孩子读书。”萧约按着下巴思索,“看来,这位念纸居士学识确实渊博,得到了京城贵眷的一致认可……可我怎么莫名感觉这个诗社哪里透着古怪?” 薛照:“若是好奇,明日得闲便可亲自看看。” “若是暴露身份,自然能和那位居士见上一面,但恐怕碍着身份又探听不到多少实情。要偷偷混进去也难,我又不是十三四岁的少女,再怎么伪装也装不像啊。”萧约道,“哎,对了,齐先生现在京城,他们师出同门,此番应该会和师妹见上一面吧?” 越王府。 谢茳带着一身酒气来到堂前,含笑对齐悯道:“孟肴啊,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办过那么多次丧事,也没见你来唾我棺材一口。你今日来得不巧,没有白事的席面给你吃。” 第124章 旧识 旧识见面,分外眼红。 谢茳身上酒气浓郁,像是喝了整夜的酒,或者更久,脚步都有些踉跄,他上前在主位坐了,双手搓着膝头:“孟肴,坐下说——” 齐悯背手如立地生根。 见对方冷铁一样的面孔毫无反应,谢茳酒意和笑意一起散了大半,神色片刻的微僵之后唇角的弧度更深:“我忘了,你如今连名带字都改了,齐悯齐咎怀……梁国的新科进士,翰林院修撰齐大人。这个时辰,你应该是领完公主大婚的喜酒回到四方会馆酣睡,怎会夤夜到我府中?” 谢茳一面说着一面使眼色让下人准备茶点。 齐悯冷冷看着他:“来杀你。” 谢茳笑着“哦”了一声,手肘撑在桌面支着脑袋,偏头醉眼惺忪地看他:“那我得吩咐府上赶紧给我准备丧事。办了那么多次隆重的假丧事,不能反而让真的草率了。齐大人留下吃席吗?我府上的厨子不错的。” 齐悯轻蔑地侧身转头,看也不看他:“我如今身份是梁国来使,杀了你无法全身而退。终有一日,我会将你绳之以法,站在干岸上看着你深陷泥淖不能自拔。” “还需要等?现在我不就是一滩烂泥似的。”谢茳年过三十,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皇室风范让他即使周身酒气也不像潦倒的醉鬼,反而显得迷蒙的双眼难以看透难以琢磨。 齐悯把余光也掐死,垂首道:“栖梧今日大婚,你怎敢拆他的台?” “栖梧?是谁?” 茶水上来了,谢茳抬眼看看齐悯,然后直接端起茶壶对嘴喝。茶水大半顺着脖子淌进领口,进嘴的也没茶味,不仅没能解酒,反而越喝越醉似的。他半阖双眼,像是睡着了。 齐悯看不过去了,上前抢了茶壶摔在地上:“我没兴趣听你装疯卖傻!我才从皇帝那里出来,你是陛下给栖梧设置的一道障碍,会不知道他是谁?!” 暗夜里一点月光都没漏出来,却有什么东西不甚温柔地拂过。 谢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目光直直地看着齐悯,注视良久,然后打了个酒嗝,瘫坐在圈椅里:“哦,你说的是我那大侄女。” 齐悯脸色沉肃:“要是有的多的茶水,该直接泼你脸上。” “有啊,我办丧事收了不少帛金,请得起你。再给你上一壶?这茶味淡,喝着像水似的。”谢茳咧嘴笑着,“宫里有得是易容妆扮的能手,但皇帝还算宽纵,没真把他弄成个十足的女子。那般模样和体态,朝堂上下的人精们谁心里没点嘀咕?只是都顺着皇帝的心意装聋作哑罢了,我也就管他叫大侄女好了……国家有了公主才算真正安定,众人都有益处,何乐而不为?我先前是惹公主殿下不高兴了来着,但那是皇帝授意的,而且最终也没能成事,让驸马给搅和了。他们已经顺顺当当成了婚,怎么又来翻旧账?齐大人,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行不行?” 齐悯听得不耐烦了,俯视谢茳:“我说的是今日。” “今日?”谢茳又犯起迷糊了,“今日他们大婚,我连宫都没进,能坏什么事?” 齐悯咬了咬牙:“还装傻充愣!豆蔻诗社!偏偏是今日重开,那些本该参与婚仪的官眷却去了诗社。就算没出什么乱子,但也是损了栖梧大婚的体面和排场!你敢说不是你从中作梗?” “豆蔻诗社,原来你找我是为了这个……”谢茳撑着两侧扶手试图坐起来,但醉得实在没力又倒了回去。 齐悯看他这软趴趴的样子就生气,上前攥住他衣领,用力把人提起又掼回圈椅里:“醒醒!你给我好好听着!栖梧是我的学生,我这辈子唯一的学生!任何人都别想挡他的路!否则——” “否则怎样?呵呵,看来是真动了杀心。”谢茳醉红的眼睛望着齐悯,“为了你的学生,想杀我的决心又加了一重。真是一位爱生如命的好先生啊!孟肴!” 齐悯和谢茳相视,如怒海翻腾对峙汪洋蒙雾,不知过了多久,他丢开手拂袖背身:“有我在,任何人都别想撼动栖梧的地位。无论皇帝许诺了你什么,你自身又有什么奢望幻想,都只能成空。栖梧是天选之人,他会成为万世明君,任何与他作对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我相信,很快他就会查到豆蔻诗社是你的手笔。” 谢茳抬手摸了摸自己被衣领勒痛的脖子,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充血涨红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豆蔻诗社与我无关。”谢茳仰头闭眼,太息着道,“孟肴啊,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我的话你总是不信?你觉得豆蔻诗社存心和殿下作对,为什么不直接去质问你的师妹,而要对我说这些狠话?我是不是能理解成,其实你也想见我,刚好借此有个理由?” 第260章 话语刚落,谢茳的脸就被扇向另一侧。 齐悯手掌握成拳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姓谢的!你再胡言乱语,我就算舍了栖梧不顾,也要跟你拼个鱼死网破!你我之间,只剩杀妻之恨,此生此世至死方休!” 说罢,齐悯转身而去,谢茳猛地站起身来:“我没有杀她!” 齐悯顿住脚步。 “你回头看看我,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没有说谎。”谢茳语调近乎恳求,“如今的我,和十年前你第一次见到的越王世子谢云舫没什么差别。豆蔻诗社我是出过钱,但那是因为想让你师妹有个立身扬名的地方,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除此之外,我对诗社一无所知,更不是幕后的东家!” 夜色湿凉,齐悯垂在身侧的双手握了又松,他的脖子无比僵硬,默然良久终究是没有回头,快步离开了越王府。 天色渐明。 萧约是被一两的叫声给吵醒的,几乎是他睁开眼睛的同时,薛照就对他道:“再睡一会吧,今日不必早朝。” 萧约在薛照怀里又歪了一会,然后揉着眼睛坐起身:“当公主一个多月,习惯早起了,不管睡得多晚,这个点儿必醒。再说肚子里这个胃口好得不是一点半点,吃饭耽误不得。” “殿下勤政。我想做奸妃祸水都不能得逞。”薛照给萧约穿衣,“用过饭后要去豆蔻诗社吗?” 萧约问:“她们日日都有集会吗?” “不是,诗社的活动非常随机。大多时候是学员们在家自学,偶尔组织起来研讨,念纸居士莅临点拨的时候就更稀少了。”薛照道,“不过,若是栖梧想见念纸,随时都可以。” 萧约摇头:“她是我师傅的师妹,算是我的师姑,见是迟早要见的,但我暂时不想对她暴露身份。” “也能做到。我有些从梁国带来的心腹可用,可以将她蒙眼带到你面前,问话之后再找裴楚蓝要一副忘事的药给她服下去。” “有这样的药吗?还是先算了吧。我们对豆蔻诗社一知半解,目前看来它对大众没有危害,没必要因为好奇就如此折腾。今日空闲,可以出去看一看,既暗访诗社,也当探一探民情。” 两人商议过后便决定微服出宫,恰巧薛然在会馆内待不住,进宫拜见,缠着哥嫂要一起去玩。 薛照不想答应,萧约却架不住他一声一声“好哥哥”地叫,点头道:“可以带上你,但别暴露身份,更别惹事。” 薛然拍胸脯保证:“我现在沉稳得不得了!” 薛照摇头:“沉稳的人说不出这种话。” 萧约笑道:“他才多少岁,要那么沉稳干什么?反正我们出去也要让人暗中守卫,薛然就做明面上的护卫,正好检验检验他在军中锻炼的成果。” “还是我栖梧哥哥最好,通情达理又考虑周全。”薛然对薛照做鬼脸,“不像某人,小心眼,只想自己赖着殿下,怕自己年长色衰失了宠爱吧?” 薛照给一两一个眼神,下一刻薛然就被撵得满殿乱蹿。 萧约回陈国有一段时间,但对京城还是比较陌生的——萧家搬出陈国已经许多年了,京城早就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今年返京萧约先是在老宅闭门苦学了一个月,紧接着就入了宫,让朝政压得吃饭睡觉都是紧迫的,玩乐根本谈不上。 甫一出宫,萧约就如困鸟离笼,瞧什么都是喜欢的。薛然比他更来劲,什么都想看看,什么都想买,薛照不让他就去缠萧约。 路过一家金店,薛然给沈和羲买了一支金簪,又瞥见金锁:“我想要这个!哥哥嫂——” 萧约穿了几个月的宫装,微服出访终于得以松快换回男装,但原先的衣服腰身都不太合适了,于是穿了薛照的衣裳。 薛然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嫂子能怀孕,只觉得是萧约养尊处优吃胖了,穿薛照的衣服是在炫耀恩爱,很是调侃了一番。 他逛街逛得起劲,一时忘形差点喊出嫂嫂,意识到不对急忙打住,扯着萧约袖口道:“好哥哥,我俸禄是在太低了,买了金簪就买不起金锁了。我虽然还没成婚,但总会有儿子的,那就是你们的亲侄子,总不会比不过你们的狗儿子吧?我瞧着一两都有一块好大的金锁。给我买一个吧,买一个吧……” 说到金锁,萧约就想起被撑坏的那只笼子,霎时红了脸——昨夜薛照说,他最能勤俭持家,会融了重铸,形式比之前的还精巧,只要萧约愿意,随时上锁或是解锁,都由他…… “不至于这么小气吧?那天我去拜见萧伯父,他都给了我好大一笔见面礼,我知道你家有钱。哥,你不会因为小小一块金锁就跟我红脸动气吧?”薛然挠头看着萧约。 “不是,我不是……哎,你这孩子……”萧约更难为情了。 薛照给薛然一个暴栗:“不出声没人把你当哑巴。”说着便把钱给付了,对店主道,“同样的,来两块。” “两块?!谢谢!你总算做了回人事!”薛然眼睛亮亮的,嘻嘻笑道,“你是觉得我会生两个儿子吗?嘿嘿借你吉言,同喜同喜——但我答应了小羲,第一个儿子要给沈家,第二个传承薛家香火,你要是想过继,得等第三个,可是我又舍不得小羲受三回罪,要是我能替她生就好了,我多壮实啊……” “拿三个。”薛照又掏了一份钱,把三块金锁扔进薛然怀里,“但愿你的儿子不会像你这样长个不长脑。” 第261章 “多出来的一份是给我的呀?这还是我收到的第一份贵重礼物,我一定长命百岁的。”薛然憨憨笑着,“明说不就行了,非要打哑谜。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疼我不是应该的?薛家可就靠我发扬光大了……哎,你们等等我,这是去哪呀?快等等,不行,这边不能去,我们上别的地方玩吧——” 片刻之后,薛照知道薛然为什么拦着不让他们往东边走了—— 东边有故人。 听雪所在的春喜班辗转来到了陈国京城,听雪正在台上唱着情意绵绵的新编曲目。 第125章 灵感 或许是冬天已经过去的缘故,听雪整个人的气质都由内到外地鲜亮了起来,有种从沉闷中复苏的感觉。 曲目是新的,打扮也是新的。戏服不再是寡淡的素白,而是三春嫩柳般的鹅黄,轻巧又俏丽,腰肢款摆让人难以移开视线。更妙的是唱腔,柔美之中更有穿云裂石的惊艳。 或许有孕期格外敏感的缘故,萧约听得眼酸,真心实意为听雪感到高兴。他是真的唱成名角了,台下众人都在仰望,发自内心地喜爱甚至敬慕于他。 萧约揉了揉眼睛,余光瞥见一张熟脸,他急忙拽着薛照往角落里闪。 薛然跟着跳开,按着腰间佩剑,左顾右盼一惊一乍:“怎么了?有刺客?!都躲到我身后!” 薛照捂住他嘴,同时低声问萧约:“看见谁了?” 萧约目光指了个人,附耳对薛照道:“那边青衣的,就是吉贻,工部侍郎,也是奇技司的掌事。” 薛照快速一扫,便将对方的形象尽收眼底,挑了挑眉:“果然长得还不错。” 萧约给他一肘:“当着孩子还开玩笑。” 薛然从堂兄手中松脱:“你们说什么悄悄话不给我听?再说,我已经是有品级的朝廷命官了,别把我当小孩。” 薛照:“没你的事。” 萧约理了理衣裳和束发,平日做公主妆容齐全,微服出宫恢复了男装,走在市井之间,百姓们不会想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就是大陈未来的主人。但朝中大臣就不一定了,尤其吉贻和萧约共同监过工部秘考,又同桌用过饭,他必然会认出萧约,再看见旁边的薛照,霎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本想和听雪打个招呼,看来是不成了。我们还是离开这,直接去豆蔻诗社那边吧。”萧约道。 薛照道:“不好奇为何这位吉大人会出现在市井瓦肆之中吗?之前的沈危给听雪捧场是为了弥补从未陪着妻子听曲看戏的遗憾,吉侍郎又是为何?” 这么一说,薛然也认出来了:“那位是工部的二把手啊,昨日大婚的喜宴上见过。瞧着像个榆木脑袋的书呆子,竟然也挺懂玩乐的,人不可貌相啊。” 萧约看着在台下雅座瞑目静听的吉贻,纠正薛然:“这不是玩乐,是艺术。不许蔑视听雪,他是艺术家。” 薛然不大听得懂,但能感觉萧约对听雪的重视,转头看薛照。 薛照倒是没有吃醋的样子,而是沉着地选定了一个位置:“待听雪唱罢,应该会到后台歇息。届时若是吉贻找他说话,我们立在那处,既能听得清楚又不会被发觉。” 萧约点头:“我瞧着吉大人应该并不清楚我的底细,他到这来大概只是为了听雪。看观众们的反应,听雪应该是来京不久,他们怎么认识的?” 三人移步来到后台侧方,借助戏班的道具行头遮掩,见听雪下场之后,吉贻果然也来到后台。 听雪正要卸妆,从镜中看见吉贻在背后,起身见礼,吉贻道:“雪先生不必多礼,你忙你的就好,我是来表示谢意的,不好再耽误于你。” 听雪口中说着“低贱伶人怎敢担先生之称”,但萧约明显见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萧约转头对薛然低声道:“瞧瞧,吉大人是懂艺术的,对听雪这样天资卓越的艺人就该尊敬——你先前拦着不让我们往这边来,是不是早就知道听雪抵京了?” 薛然摸了摸鼻子:“这不是怕影响你们成婚嘛,春喜班三日之前到的京城……我提过醒了,没想到还是碰上了。” 薛照知道薛然在偷瞟自己,将萧约揽紧,握住他手道:“栖梧视听雪为好友,他来京城,我们自然应尽地主之谊。” 薛然心想,说得像是只有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似的,要是真的一点都不介意,怎么又牵手又搂腰的?还地主之谊呢,人家萧约是地主,很快还要成国主,你只是个赘婿。 三人继续凝神静观静听。 虽然相识不久,但听雪在吉贻面前并无太多拘束,坐回镜前一边卸妆一边和他说话:“先生今日有什么进展吗?” 吉贻点头:“方才听到第二折的时候,又想通了一处关窍的原理。我回去就试验试验,看是否可行。” “对先生有益就好。”听雪笑得明媚,“来听我唱戏的人不少,都是为了解闷取乐,只有先生不同,在闹中求静。我方才瞧了一眼,先生坐在台下快睡着了。是我唱得太寡淡无味了吗?” 这话若是从前来说,定是自卑忐忑之语,但此时听雪唇角带着笑,显然是在开玩笑。 吉贻也笑:“让雪先生见笑了,我受伯乐器重,交以重托。明知不可急于求成,但还是日夜专于其中,几乎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说来有些惭愧,即便如此也是收效甚微,甚至可以说是原地不动,徒增烦恼极为伤神。” 第262章 听雪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先生三日前偶然听到我的戏,便在台下定住了,又让班主找了纸笔给你,片刻工夫就写满了几大篇。我虽然识不得多少字,不明白先生在做什么,但瞧着先生神色也能感觉那是十分要紧的事情。” “很要紧。”吉贻郑重点头,“从小处说,关系平民百姓日常生计;往大了说,便是国运。雪先生帮了我大忙。” 听雪闻言睁大了眼:“竟然如此重要?我的戏竟然对国运也有帮助?” 吉贻神色诚恳,说出的话便也格外让人信服,他郑重道:“正是如此。雪先生不要太过自谦,诗书礼乐都是雅事,先生之艺更是上上妙品,听之让人可以忘忧,更能静心。我在家中书庐也静不下来,千头万绪不能理清,唯有在台下听着先生的唱词能够灵感泉涌。” 听雪笑得更深,热情道:“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戏会得到这么高的称赞,我这辈子还能有正路上的用处。不知吉先生家在何处,后日班主给我们歇假,我可以到府上为先生独唱。” 吉贻迟疑了片刻,听雪目光一闪笑容僵在了唇角,垂头道:“是我太过得意忘形了,冒犯先生……虽然先生并未说明身份,但通过言谈举止,我大约也能猜得到先生非富即贵,通身这样清贵气派,必是高雅文人。先生的府第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踏足的……先生只当没听见方才的话吧。” “不是,雪先生误会了!”吉贻急忙解释道,“我家就在兰台巷尾,雪先生能够做客寒舍,我心中不胜欢喜,只不过并不希望你到府演唱,所以应答迟了。” 听雪不解:“吉先生方才不是还说,我的戏能让你迸发灵感?” 吉贻点头:“是这样没错,能偶遇雪先生,听此仙乐,实是幸运。虽然听戏之时,我或是在纸上演算,或是在脑中推敲,但也没忽略唱段,一字一句起承转合都入耳入脑,身心疲乏都一扫而空,宛如良药仙方。对此高艺,我心中无比崇敬,每次前来都要沐浴焚香。对雪先生,我更是感谢至极。先生不觉得我怪癖,还为我留出雅座,我已是十分庆幸,怎敢再劳动先生到府?还是我来戏班敬听吧。后日先生歇业,我正巧也要向上头汇呈近日研究所得,汇报完毕便派人来接先生到府茶叙。” 一番话说得听雪双眼晶莹了,对方神色言语都是十足的诚恳,尽显尊重之意,这种被珍视的感觉让听雪想到萧约:“吉先生是第二个厚待于我,还夸我戏好的人。” 吉贻很有分寸,并不问第一个是谁,而是微笑道:“往后还有更多的。璞玉光彩明眼之人都会识得,仙乐声声可达云霄,何况感染凡人?” 听雪笑靥如花:“先生如此夸赞,我实在是难为情,受之有愧。” “吉某从不说违心之话,绝无半句虚言。对了,为表感激之情,我有谢礼相送。”吉贻手中捧着一只盒子,打开来递给听雪,“这个,可以为雪先生的演唱留声,我才疏学浅,只能录下两三句,还原出来也质感也相差甚远。请先生不要嫌弃。” 听雪将礼物接过来,模样实在奇怪,主体是一只金质的杯状有底滚筒和另一只裹着一圈银皮的圆筒,两者之间有一根细针,滚筒侧边还有可转动的手柄。 “留声?”听雪小心地捧着礼物,不知怎么摆弄,“吉先生的意思是,我对着它唱戏,我的声音能留在这上面?” 吉贻点头并为听雪演示:“希望雪先生能够喜欢,聊表敬意。” 小小的器具竟然真能还原声音,听雪震惊之余欢喜不已:“喜欢!当然喜欢!我唱过上百场戏,却从没做过自己的听客……吉先生真是神人!这简直就是神迹!” 不止听雪,暗中偷听的三人也深受震撼,薛然都呆了,喃喃道:“难怪梁王造反露头就死呢,陈国太可怕了,能够收集人声,这跟话本里妖怪吸人魂魄有什么差别?难不成,陈国真有神仙保佑?” 薛照没他那么惊讶,低声问萧约:“你先前说的大胆想法,和吉贻的奇思妙制有关?” 萧约点头:“我想让奇技司不再藏技于私,而是真正惠及大众。” 四目相对,不需要更多的解释,薛照知道萧约曾经的世界是怎样的公道大同,也知道他即使身居高位也有诸多不适和失落。 哪怕会掀起轩然大波,只要是萧约希望的,薛照都会奋力而为。 “好。”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薛照道,“我们一起。” 薛然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睁大双眼竖起耳朵关注后台,听见吉贻说:“不是神迹,而是人的智慧,如果非要有个名字,大概应是……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名称,或许后日呈报上去,我的上司能够赐名。方才的演示都记住了吧?用来刻录的银片是可以替换的,也就是说能够反复留声,雪先生喜欢这份礼物就好。” 听雪满脸喜色:“我太喜欢了!我上一次收到这般珍贵的礼物还是萧——还是我的贵人给我赐名,吉先生的礼物和我的名字一样,都能伴我一生,我实在是太高兴了,谢谢吉先生,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不知道怎么报答?我看你已经迫不及待想以身相许了。” 一声轻蔑的冷哼传来。 听雪身子一僵,转头看去。 萧约等人也循声转了视线,只见本该驻守梁国边境的沈邈出现在陈国京城,春喜班后台,冷着一张脸,大步上前,劈手夺过听雪手里的东西,重重摔烂。 第263章 第126章 跟我 见此情形,萧约险些直接冲出去,薛照对他摇头:“若是只有听雪和吉贻也就罢了。此情此景,让沈二知道你的身份,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萧约瞬间冷静了下来,恨恨低声:“杀了他也活该,谁给他的胆子这么对待听雪!” 薛照按揉萧约肩头,温声劝慰道:“用不着别人惩罚,他这是自讨苦吃,迟早悔不当初——他会冒着被当成细作,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的风险来到这里,足以说明很多东西。” 萧约心想也是,沈二说话难听,但仔细分析他的行为就能知道他有多拧巴,坏就坏在他那张嘴上了。道理想得明,但免不了还是有些愠怒,薛照又劝:“现在出去,也让听雪难堪,给他留些颜面吧。”萧约这才压下火气继续观察对面。 吉贻被突然冒出来的沈邈吓了一跳,紧接着又是愤怒,东西坏了可以再做,但这厮凭何如此蛮横? “天子脚下,竟敢白日行凶?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吉贻上前,想把听雪护在身后,却被沈邈抢先一步,拽着听雪手腕扯到自己身旁。 “想报官?你有本事就喊,看是官差先来,还是我先拧断你这假斯文的脖子!” 经过几个月的边境历练,沈邈已经不是当初玩世不恭悠游自在的公子哥了,眉眼间渐渐有了沈危的影子,甚至还要更加凌厉,不止有边将的凌厉,还有些剽悍的匪气。 吉贻见听雪被他掐得快哭了,皱眉道:“你先放开雪先生。” 听雪也挣扎着小声说:“放开,放开我……” “雪先生?你称他为先生?”沈邈勾唇冷笑,“你知道他从前是做什么的?” “沈二公子!”听雪突然大吼,眼泪同时下来了,“如果你一定不肯放过我,我可以把这条命还给你,但请你……请你至少给我留一些尊严。” 沈邈看着听雪泛红的泪眼一怔,还是没有松开,反而越发攥紧了听雪的手腕,仿佛折一枝干瘦的竹,他道:“我的东西,就算我扔了不要,也不许别人来捡!离他远点,否则……” 说着,沈邈转头眯眼看着听雪:“不管你对这种道貌岸然的家伙有什么念头,趁早给我断了!上赶着巴结,充其量也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他家里已经有了一妻一妾,连儿女都能满院子跑了,你以为他对你能有多真心?只不过拿你当个有趣的小玩意,捧你两句,送你一堆破铜烂铁就是爱慕于你?你也配?” 吉贻凝目:“你监视于我?你到底是何人?从何而来?受了谁的指派?” 沈邈挑眉:“被我拆穿,气急败坏了?” 听雪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了沈邈的桎梏,反手擦干眼泪:“是,我不配,可我从来也没奢望什么。沈二公子,我和吉先生清清白白,充其量只是知音。我欠你的,我会还,请你不要为难他。” 说罢,听雪蹲身去捡散落在地的留声机。吉贻想上前帮手,被沈邈拦下,横眉一瞪:“还不快滚?想偷腥自己花钱找暗门子去,凭这点玩意就想白嫖?小心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世上怎会有此等粗鄙之人!”吉贻盛怒,“我不走。我今日定要将你送官法办,否则雪先生太不安全——” “吉先生,你走吧。”听雪将碎烂的零件收在怀里,紧紧抱着,脸上两行泪痕,目光楚楚哀怜近乎绝望,“今日让先生见笑了,是我太过得意忘形,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先生还是走吧,我没事的。” 吉贻道:“雪先生莫怕。天子脚下岂容狂徒放肆?如今适逢公主殿下婚期,城中四处巡防严密,定可将这厮速速捉拿。你不用受他威胁,更不必害怕。” 听雪摇头:“先生还是走吧,这是我的私事,我真的没关系,不劳先生担心……我仅存不多的尊严,先生替我成全吧。” 吉贻目光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对沈邈放下狠话:“我记住你了。你要是胆敢伤害雪先生,我绝不会轻饶了你。” 沈邈目光冷沉,皮笑肉不笑:“我怕死了。” 吉贻对听雪说还会再送他一架制作更加精良的留声机,然后拂袖而去。 沈邈对着吉贻背影狠狠一啐:“成了家的老男人还出来勾三搭四,不要脸!要不是你识相跑得快,肋骨都给你拆下两条来——喂,你要抱着那堆破烂发呆到什么时候?” 听雪蜷着身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沈邈脚尖一踢他就垮了,瘫坐地上一动不动。 沈邈眉头紧皱,蹲在听雪面前,背手到身后:“想讹我是不是?要是我用劲,你早就跟这些破烂一样了。起来,谁准你没经过我允许就逃——” 听雪抬起红肿的双眼,悲哀绝望的目光打断对方的话:“在二公子眼中,我还不是破烂吗?连暗门子都比我有脸面些,至少是关起门来卖的,我……我能从宜县出来,离开梁国,那些年的不堪却是怎么都抵赖不掉的。” 沈邈目光颤了颤,侧头错开视线:“罗里吧嗦说些什么……快起来,否则要是有人看见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坏了我的名头。” 听雪近乎自嘲地轻笑了一声,缓缓站起,身如蒲柳立于疾风,单薄地摇晃。 “我从前是千人骑万人睡的男娼,如今也只是不入流的戏子。我这样的人,每一寸皮肉都是不堪的,扑再多脂粉也掩不住骨子里的肮脏污臭,挨着谁就会坏了谁的名声。”听雪指腹揩过红肿的眼睛,仰了仰头,露出洁白纤细的脖颈,“二公子觉得我玷污了你,想抹去污点,那就动手吧。” 第264章 沈邈看着听雪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不知想到什么,转瞬之间神色又恢复了平缓:“你是觉得我要杀你,为了保命,所以才趁我睡着连夜逃跑?” 听雪:“不是么?我知道沈二公子出身高门,如今大公子不在了,侯府爵位顺理成章将由你继承,你还没及冠,又未议婚,前程大好,不该被我这样的人拖累染污——” “张口闭口你这样的人,说够了没?”沈邈不耐烦地打断,从听雪怀里抢过东西丢开,“少说废话,跟我回去。” 听雪茫然地看着他:“我这样的人,蝼蚁一般,死在京城也无人知晓无人在意。二公子还怕不能全身而退吗?非要带回梁国去杀?” “真想敲开看看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沈邈拳头都快捏碎了,“我他娘的要是想要你的命,何必当初救你!难怪会被山贼盗匪看上,一样没脑子的货色!” 听雪红着眼睛,脸上却没多少血色,他再度捡起吉贻送的礼物,后退道:“既然二公子不想杀我,那我……那我就谢二公子饶命之恩,我们就算两清了,彼此再无关联。二公子军务在身,还是快回去吧,吉先生应当是有些权势的,要是他真的找人清查,对公子不好。” “难道我还怕那个伪君子?他要是再敢回来,看我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沈邈恶狠狠道,“我跟你说了,他有老婆孩子,你没长耳朵听不到吗?!还跟我两清,你有什么资格说两清?” 听雪的耳朵被沈邈揪住,他怯生生地抬眼,却见对方的耳廓红得像要滴血:“沈二公子,我不明白你的话……我没有勾引吉先生。” 视线碰撞,沈邈被烫似的撒手,咬牙道:“最好是没有!否则被人吃干抹净再扫地出门活该倒霉!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听雪摇头:“我这样的人,连贵人们的衣角也摸不到一片。我有自知之明的。吉先生说的那些话,我也不会当真的。我知道,他和萧公子一样,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安慰我,是想让我好好活下去。” 沈邈又像被踩了尾巴似的:“一会萧公子,一会吉先生,他们都是好人,就我一个是坏人?!他们让你好好活,我不让你活了?你是不是忘了,是谁把你从匪窝里救出来的?别人送你一点不值钱的东西你就感恩戴德,我救了你的命,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你跑了!不声不响地就拍拍屁股跑了!” 听雪一双鹿眼眨了眨,小声道:“我攒了一些银子……” 沈邈:“你他娘的以为我缺钱要讹你是吧!” 听雪吓得缩了起来:“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沈二公子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下辈子做牛做马——” 沈邈还是不满意这个答复:“你倒会给人画饼充饥,这辈子欠着,拿虚无缥缈的下辈子来还,不行!” 听雪又要哭了:“沈二公子到底想要怎样?我说赔命给你,你也嫌脏……好,我自己了断,不脏你的手。” 说着,听雪就找东西要投缳自尽,沈邈拦腰把人从凳子上抱下来:“死什么死!谁让你死了!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让你跟我回去!” 听雪懵了:“回去?回梁国?” 沈邈松开听雪又香又软的腰,退了一步,不止耳朵红,脸颊都红透了,他烦躁地挠头:“又不是耳背听不清,需要我反复说……没错,跟我回边境去……别乱想,我的伤还没好,那些傻不愣登的莽兵哪会伺候人,把小爷我的伤口弄得裂了又裂……回去给我端茶倒水、捏腰捶腿,我不让你走你就得一直伺候我!我这一身的伤是因为你受的——虽然剿匪是我的分内之事,救你小命是捎带着的事,但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你不是想赖账吧?” 听雪急忙摇头:“我知道二公子有恩于我,至今对大公子也是感激的,我每日都会给大公子奉上三炷清香,愿大公子早得超生……” “用不着。”沈邈道,“我哥是个施恩不图报的人,你不用念他的好。马就在外面,跟我走。” 暗中的萧约四下看了看,果然见到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 就一匹,沈二是打算带着听雪同乘啊。 萧约和薛照对上眼神,默契地给沈二判了刑——他完了,他陷进去了。 听雪躲开沈邈的拉扯,摇头道:“我不走。” 沈邈急了:“油盐不进是吧!这可由不得你,我千里迢迢赶来,不是跟你打商量的。我说走就得走!你这小胳膊小腿儿,还拗得过我?” “若是公子用强,我当然是违逆不了的。”听雪目光坚决,“公子可以打晕我,或者折断我的手脚,带我回梁国。但除非是把我用锁链捆起来,否则就算是爬,我也要爬走。” 沈邈没想到这么柔弱的人能说出这么强硬的话,瞳仁微颤,一脸的难以置信,声音低了许多:“你讨厌我到这种地步,宁死都不想待在我跟前?我怎么你了,没打没骂——就算我说话不好听,以后不说了行吧?没人比你更小心眼了!” 听雪抿唇,不敢和沈邈对视,垂头默然良久才道:“二公子请回吧,我这样的人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才是对的。” “我说过别再说什么你这样的人!他娘的,什么样的人啊!”沈邈低吼,“好,你出息了,你了不起!你不走,我也不走,看谁耗得过谁!” 听雪皱眉:“这里是陈国,公子久留有害无益。” 第265章 “你管不着。”沈邈愤愤转身,“你是我的谁啊,要你管是害还是益……我想要的,从来还没有得不到的,等着瞧吧。” “真是奇怪的人啊……”听雪看着沈邈背影,神色怅惘。 萧约到底还是没有露面跟听雪打招呼,而是在去豆蔻诗社之前,悄悄跟上了沈二。 他和薛照配合默契,薛照套麻袋,他负责拳打脚踢,薛然跟着也补了两巴掌,然后小手一背,对哥嫂说:“往后别说我也参与了哈,虽然沈二不当人,但毕竟是我未来二舅子……” 第127章 红袖 豆蔻诗社位于城东,在念纸居士皈依的净云观斜对面。 这个选址也算是有些讲究,不至于冷僻边远,四周又还雅净。 虽然诗社的集会较少,但一年总也有三四次,诗社的成员都是豆蔻年华的在室闺阁少女。在这个时代,十三四岁的姑娘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状态。尤其是高门大户的,偶尔出门也得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一举一动被一众嬷嬷和丫鬟簇拥遮挡着,唯恐被外男冒犯,否则就有影响名声的风险。 薛然对此很是不以为然:“把女孩儿们都关在家里养得病殃殃的,有什么意思?跟金丝雀有什么差别?都像小羲那样身手矫健、精神抖擞才好。” 这傻孩子难得有一次不傻,萧约拍了拍他肩膀:“以后你结婚,我一定去。” 薛然嘿嘿一笑:“你们两次结婚,小羲都送了礼,我们成婚份子钱你俩也得给两份啊。” 薛照踹他屁股一脚:“沈家姑娘怎么就看上你这种货色了。” 薛然往嫂子身后躲:“你都能当驸马,还有什么可稀奇的?” 萧约笑着拉架:“好啦,到时候份子钱一定给够,先把眼前的事办了。” 为了不显得怪异,萧约三人在距离十步的位置,对豆蔻诗社稍作打量,见门上书着一副对联—— 红袖亦可杀青,巾帼不亚须眉。 净云观信徒不算多,但门口时不时也有人进出,萧约一行装作专门为看道观打醮而来,混在其中。 萧约站上净云观台阶,状似不经意地往后一瞥,在那副对联之间,门楣上挂着牌匾,书写“豆蔻诗社”四字。 三人没有在道观门前多做停留,入观进香,萧约低声对薛照道:“匾额的题字和我师傅的字迹有些相像,但是更加秀气,这位念纸居士大概的确是我的师姑。” 进香很快,他们在道观里转了一圈,听见信徒们聊谈中也对豆蔻诗社有些提及,但并不超过萧约已知的信息。 净云观的观主身形有些肥胖,不是萧约想象中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萧约都没问他就自吹自擂,说京中有名的念纸居士便是他代师收徒的师妹,而他自己的道号是念虚…… 萧约不关注观主道号是什么,法术又有多高超,请去做一场法事多么划得来……早已过了饭点,萧约肚子倒是不怎么饿,但双腿都累,便叫了一桌素斋,说关起门来吃。 萧约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宫外的东西不能随便入口,薛照随身给他带了糕点和饮水,观里的东西他们都不用放着当摆设。只有薛然是个大馋小子,叫着肚子饿又嫌点心没热乎气,大口大口吃着,压根没兴趣理解哥嫂说的那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接着萧约方才看过匾额的推断,薛照点头:“念纸的身份应该不会有错。今日诗社闭门,但若是想看内部,我可以翻墙跃入。” 萧约摇头:“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我想,有可能真的只是巧合,师姑实在没道理要和皇家对立。” “栖梧先看看这个。”薛照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来,“我的心腹才探到的情报,压在香案下面的,我趁着进香时取了。” “你动作真是利落,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萧约接过纸条,展开一看,讶异得险些没有控制住音量,“他们——” 薛然正含着一大口素面,闻声抬起头来:“怎么了?有刺客?到我出手了吗?” 薛照给他后脑一下:“吃你的。” 薛然哼哼一声,把面咽下去,咕噜咕噜喝汤。 萧约看完把纸条交回给薛照,薛照顺手在旁边烛台上给烧成灰烬。 “仔细一想,这也不足为奇。”萧约低声道,“原先我们就怀疑,害死师母的凶手是陈国位高权重之人。谢家那位受皇帝授意给我设置阻碍,由此猜他是有什么把柄短处握在皇帝手里,以及活出丧这桩怪癖也是师母过世之后才有的,于是嫌疑都指向了他……情报上说,昨晚齐先生夤夜进了越王府,天不亮又离开……几个时辰过去了,也没听越王府报丧,或者其他什么消息,说明齐先生不是去报仇的,起码没有动手伤及对方……这段时间里,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薛照摇头:“我的人只能跟踪齐悯到王府门外,谈话的内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昨日大婚,齐悯作为梁国来使参加了婚宴,而谢茳作为皇族宗室却称病缺席,像是刻意避开……我有一种没来由的感觉,他们二人渊源颇深,而且不是只有杀妻之仇。” 萧约面色凝重地点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从两个当事人那,大概是不能直接问出的,皇帝也许知情——但他更不可能说了,他摆明了要拿这桩恩怨做你我的考题。那么相关之人还有——” 二人对视,齐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第266章 “念纸居士!” 虽说有了头绪,但萧约还是发愁:“我这位师姑也是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方才观主借着念纸的名头吹嘘了一番,然而从他的话里也可以得知,虽然念纸挂名在此,但却连观主也没真正见过她,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更不知道她原本的师承。” 薛照:“据说即便是诗社讲学,居士也只在帘幕之后授课。唯有每季度赛诗的魁首,才能得她亲自指点。” 萧约接下去道:“要当上魁首,非得经过一两年的苦学不可,届时也就到了十五六岁。豆蔻诗社只招收豆蔻年华的少女,成员及笄之时便要离开诗社,告别少女时代,不久之后嫁作人妇。闺阁少女不便见客,新妇官眷我倒是可以召见,这些魁首都是见过念纸居士的,那么……” “我稍后就让人去查,列出诗社历代魁首。”薛照会意,“中间和最新的我不清楚,但是从豆蔻诗社出去的第一位魁首,在京城贵妇中颇有名气,也备受赞誉。” “是谁?”萧约问。 薛照道:“礼部尚书许景的续弦。出身平民,却以满腹诗书得尚书青眼,成为了命妇。” 萧约凝目思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许尚书的女儿如今也在诗社学习?” 薛照点头:“大婚当日,许景的夫人带着许家小姐来了诗社。” “若说诗社的存在,是为了给这些女子镀金,从而嫁入高门,可是许家的门第已经够高……若说是单纯为了诗书,也不像……”萧约思索不解,见薛然不仅把他自己的素面吃得干干净净,还把两人的也都倒进碗里刨个干净,“吃饱了吧?行了,今日也逛了许多地方,该回去了。” 天色已经不早,宫门都快落钥了。 薛然不能跟着进宫,出了净云观薛照便打发他回四方会馆。 萧约和薛照回到宫里,躺在潜用殿的大床上,萧约枕着薛照腿,望着殿顶的藻井:“你还记得诗社门口的对联吗?” 薛照正给萧约按摩放松,点头并复述了一遍。 “实在是很有气概和抱负的一副对联。”萧约感叹。 红袖代称女子,杀青也就是汗青。在纸张普及之前,古时以竹简为书。为了防腐防虫,所以在篆刻成稿过后都要加以熏烤,杀出竹汗烘干书简,从而达到延长贮存时效的目的,因此杀青便有了著作定稿的意思。1上联青红相对,既形象又能达意。下联则更加直抒胸臆,表达女子未必不如男的慷慨抱负。 “在我先前那个时代,女子读书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而且越高的学段,女子的占比越高,但这个时代……我不想用功利的想法去看待诗社,毕竟它给了女孩们一场参与比试并因自身才学获得荣誉的机会,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诗社像是蛛网最中心的那个圆,将许多人和事关联了起来——缺席典礼的许夫人,齐先生和谢茳的仇怨,齐先生和念纸居士的同门关系……哎,你说,念纸居士和谢茳认不认识?” 薛照按住想要翻身坐起的萧约:“殿下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 萧约摇头,他没注意听打更,行宫里有一座吉贻制作的落地钟,但皇宫里没有。 薛照道:“已经子时了。今日走的路足够多,所听所看也够多,不能再想太多,该到休息的时候了。就算这些人和事密如蛛网,但我们也不会是被缠缚其中的虫蚁,而是旁观者清抽丝剥茧,不急于一时。” 薛照说得很有道理,按摩也让人舒服,但萧约眯着眼睛还是在盘算:“想来想去,从许夫人这处入手是最合适的,但除了婚礼,平时也没有什么好的由头召见命妇。” “怎么没有?”薛照提醒道,“皇帝给了你册封储君的旨意,但还未公之于众,后日便是良辰吉日。若是正常储君的册封之礼,是不关外命妇事的,但谁让殿下入主东宫之前是公主呢?” “还真是,有这重身份在,规矩也就变了。”萧约拍开薛照按着按着就不规矩往衣领里探的手,“别闹,昨晚已经把这个月的都预支出去了……册封典礼上,不仅群臣参拜,命妇们也要来,还有我师傅,他看见我成为储君一定很欣慰……哎,我好像忘了点什么,快帮我想想,还漏了谁?” “卫王的幼子,三公子薛识。”薛照从衣领处探不进去,便改了路线,“他既是臣国来使,又是今年七月才满十五,尚未束发。朝臣堆儿里能站,放进命妇中间也不算违背男女之防。” “说了不要了,好累。”萧约让薛照拨弄得无力反抗,小腿还被咬了一口,嘶声踢他,“属狗的啊,做就做咬我干什么?” “小小的惩罚。”薛照握住萧约脚踝,“不明白是吗?方才殿下算得那么全,却独独忘了薛识……那小子不配让殿下遗忘。世上只有一个人,是殿下服过无忧怖会忘的,那就是我。” “你这是胡扯!这个忘和那个忘能一样吗!他虚岁才十五,还是个孩子!唔……” 萧约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大概床榻之上根本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也可能是薛照从白天就开始醋着了,如今只是声东击西地发作出来。 良夜安静。 一两适应环境很快,没有像主人大婚那晚那样吠叫不停。小狗或许会觉得自己很懂事,但小狗又怎会知道,没了它的掩护,某人只能咬紧了唇防止春意泄声呢—— 虽然时令的春天已经过去,但爱人的眼中总是春意盎然。 第267章 第128章 储君 四月末接连几天都是吉日,皇帝的册封储君的旨意虽然下得急,礼部等司却并没有措手不及—— 早在萧约以公主身份出现人前并且行使监国之权时,相应的仪式就已经在暗暗筹备之中了——皇帝就这么一位继嗣,板上钉钉的事。 册封大典的主场在太极殿。 典礼的前夜礼部和太常寺以及司礼监就共同排布好了出席各人的位次:皇帝面南,文武官员列位西东。受封储君者在三师、三少护从之下入殿领旨,接过储君印绶,随后再敬听圣训。储君先拜皇帝,待皇帝起驾之后,再受群臣拜贺。1至此,太极殿内的流程就算结束。 接下来便是储君拜谒太庙以告天地祖宗,祭拜完毕之后才算成为了真真正正的皇位之储、皇权之储,名正言顺国家未来的主人。 自古以来,册封储君大体都是这个流程,不过萧约是以公主身份受封东宫的,因此流程又有些微不同,主要参照陈国女帝的先例,仪式中有其他女性的参与。 有诰命在身的官眷既有品秩,还能领取俸禄,相应的也要承担一定职责。在册封当日寅时,三品以上的命妇就要入宫,伺候公主更换朝服。 在实际中,因为萧约的身孕如今对外还是秘密,所以未让命妇们进入潜用殿,只是在殿外等候。就算萧约没怀孕,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可能让陌生女人来伺候更衣。 萧约连老黄芳都没劳动,恰巧他身边有个对宫廷礼制再熟悉不过,又极亲近的人—— 薛照单膝跪地一边给萧约穿靴,一边道:“有些线索,只有尘埃落定再回头才能看得清楚。梁国只是分封的藩属国,但我刚接手司礼监时,冯献渠就让我学了许多天.朝上国的规制,我原先以为是他对我要求严苛,无论什么都要做到最全、最好。现在才知道,他的野心已经滋长了多年。” “冯煊是皇帝亲自选出的,梁国那边,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乱子了,卫国……”萧约拍拍薛照肩膀,拉着手让他站起来,“今日不仅是我受封储君,皇帝也会册你为郡王,待我即位之后,再升格为亲王。这样重要的日子,可惜韩姨不在。” 薛照轻吻萧约手背:“别胡思乱想。韩姨不肯离开薛家,不勉强才是对她好。正如我原先以为所学陈国礼制无用,如今不是恰好?冥冥中自有安排,不必惋叹。今日是个好日子,要开开心心,做个神气的储君。” 萧约点头:“皇帝安排了我父母和妹妹在暗中观礼,他们也是你的家人,也会为你欢喜。” 薛照勾唇一笑:“可是今日我没有拿得出手的家人跟殿下分享——薛然太傻,薛识不算。” “不算就不算吧。”萧约道,“我觉得自己年纪还小呢,当爹已经是够刺激的了,再冒出那么大一个侄子,难免感觉辈分催人老啊。” “殿下千千万万岁,永远不老。”换好衣裳,薛照又亲自给萧约描妆,最后挑选耳饰时,正伸手向一副东珠,萧约道:“还是戴那副小钥匙吧。成婚就戴着,往后重要的节庆我都戴它。” 金锁打成金锁,又给撑坏了,薛照拿去熔了重铸,萧约留下了那对钥匙,同时给他出了个难题,要他做出做出原来钥匙也能打开的新锁来……否则,萧约可不给开。 薛照手一顿,难得他先脸红:“今日这样场合,还是庄重些?” “你也知道不庄重啊,薛郎?” 在调戏爱人这件事上,薛照占上风的时候多,所以一旦萧约抓住机会便极尽撩拨,一声薛郎把薛照叫得手也松了魂也飘了:“这……这还是你第一次这么叫我。” 薛照艳丽的面容发红发热,让人想揉想捏。 “你没听过的称呼还多着呢,譬如……哎,我留着不说,以后再赏你。”萧约覆着他手,“愣着做什么,给我戴上。我这一身行头,少说也有二三十斤,还不够庄重?再说了,皇帝知道我是个什么来路,大臣们心里可能也不算完全糊涂,我就算打扮成天仙,也不是真的女子。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了,里子踏踏实实勤政为民才是最要紧的。我也算是宵衣旰食了,在耳坠上小小任性一把也无伤大雅。” 薛照戴好耳坠轻抚萧约耳廓:“栖梧对我的偏爱太重,我总会受宠若惊。” “你这用词比我说‘薛郎’还肉麻呢。”萧约看着镜中的两人,目光缱绻,“你别惊,我对你的爱,只增不减。有你我才能安心。薛照,有些东西不好压制,你又何尝不是我的笼子?” 薛照明白萧约的话外之意:“栖梧会是明君。” “好,我努力。”萧约微笑,“谁让我有一位才智超群又仁善自持的皇后呢。” 册封的流程肃穆又紧凑,时辰到了,命妇在外奏请殿下移驾,黄芳近前:“驸马的册封礼在午后,请驸马爷在殿内暂歇。” 两人关起门来是夫妻,对外又是君臣,薛照在大事上向来知道分寸,暂放温存,点头道:“殿下怀着身孕,今日着装繁复难免格外辛苦,劳烦大伴多多照看着。” 黄芳:“正是奴婢的本分。” 出了潜用殿,萧约被一众命妇簇拥着前往太极殿去,他留意观察着,位于前列而又格外年轻的,正是礼部尚书许景的续弦夫人李氏。 萧约看过薛照搜集的豆蔻诗社有关资料,从豆蔻诗社成立至今,总共出过十位赛诗魁首,这位许夫人就是头一位,也是原本家境最为贫寒,而夫家门第最高的一位。 第268章 许夫人今年二十三岁,嫁给许尚书做续弦时才十八岁。她相貌不算太美,但望之便让人觉得“腹有诗书气自华”,五年的官眷生活更使她润养出一派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列位年长命妇之前丝毫不露怯相。 萧约在她意识到自己暗暗观察之前收回了目光。 从贫寒之家跃入高门,境遇相似的还有梁国的柳昭仪,连长相都是差不多类型的。但二者又不完全相同—— 柳昭仪装出来的娴静温柔只在梁王面前能够长久维持,脱胎换骨的狂喜让她克制不住想要盛气凌人颐指气使,人前人后截然不同两张面孔,而这位许夫人……她看起来实在像是一位正宗的娴静淡泊的才女。 来到太极殿外,萧约两侧的命妇们汇到一处,停在萧约身后。 她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不会再跟随萧约进入太极殿了,但接下来的流程萧约也不是独行,三师三少将引着他接着往前——为表尊师重道,他们作为储君之师,是要走在萧约前面的。 萧约跟在几人之后,嗅到其中太傅身上有一股熟悉的香味—— 像腌笃鲜。 之所以说像,是因为香味里冬笋的那一股被替换成了平常的竹笋——这个时节本来也没有冬笋了——除此之外,和萧约学过的配方一模一样。 萧约抬眼一看,观礼的梁国使团之中果然没有齐咎怀。 在太极殿中站定,萧约听着上方宣读册封圣旨——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2 后面都是夸赞之语,甚至是溢美之词了,萧约没怎么听进耳朵里,直到太傅受皇帝指派向萧约交付储君印绶时,萧约和师傅的手握在一起,他才回神正念。 师生之谊,如山似海,即使不能以本来面目参与典礼,也要陪伴着爱徒走过这一段人生重要历程。 齐悯一辈子就萧约一个徒弟,也唯有齐咎怀,能让萧约真心诚意满怀恭敬叫一声“先生”、“师傅”。 礼乐之中,成全师生情谊的皇帝在上位轻轻唤了一声“臻儿”,但除了他自己,没有旁人听到。 萧约接过印绶,也想到那位承担了诸多苦痛,却没能享受权力与荣华的公主,联想到豆蔻诗社……他又起了个念头,下意识抬眼看向皇帝,但还未看清老人神色,他就摆驾离开了。 萧约在丹陛之下接受百官朝拜。其中薛然磕头磕得尤其虔诚,抬起头来笑得像只捡着骨头的小狗崽,又像只被施了定身咒不能上蹿下跳的猴子。这小子见萧约受封开心得不行,要不是萧约和薛照如今都用着别人的身份,这傻小子非得逮谁跟谁炫耀:我俩哥,一个是储君一个是储妃,我是未来的国舅爷! 参拜既毕,殿内的流程也算走完,群臣将散。待午后薛照也受过册封,两人便要一同拜谒太庙。萧约心想,燕家祖上男身生子的不少,祖宗们应当是很开明的,不会不满意薛照吧—— 正想着,突然听见咚的一声,不止萧约被拉回思绪,正要离开的大臣们也顿在原地。 众人目光齐齐投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卫国薛小公子。 萧约皱眉上前:“这是怎么了,难道有刺客,还是说公子饮食被人动了手脚,怎么会好端端地就晕了过去?” 正在侍卫们按剑警惕,群臣无措时,齐咎怀易容成的太傅压着嗓子道:“臣等丑时从家中动身,寅时入宫,看公子的身量,大概……是饿晕过去了。” 萧约低头再看,今年七月将满十五岁,恐怕已经两百斤的薛识……嗯,大概,的确。 萧约吩咐:“传御医——同时传御厨。” 第129章 午休 五个内官一起,有的抱头,有的搬抬手脚,几步一歇把薛识抬到了太极殿侧殿。 御医很快赶来,诊断结果和齐悯的推测一致,就是饿晕过去了。 急着应饥,御厨来不及制作什么珍馐,打了一碗红糖鸡蛋。撬开嘴,灌进去一点热热的糖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用。 没一会薛识就苏醒了过来,闻到香味眼睛都发直,不用人喂,自己接过碗来几大口就把浸在糖水里面的荷包蛋吃了个干净。 瞧把孩子给饿得。倒不像是只有今日受饿的,难不成在卫国就没吃饱过? 薛识吃完半坐在床上,手背一抹嘴,微微仰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感觉好些了?”萧约问。 薛识闻声脸色骤变,几乎是直接从床上翻滚了下来,又是“咚”的一声巨响,他对萧约叩头道:“殿下恕罪!臣……臣殿前失仪!臣罪该万死!但臣实在不是有心,并非有意破坏册封大典……请殿下饶恕!” 瞧给这孩子吓得。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快起来吧。我并没觉得你是存心破坏,况且典礼进行得很顺利,你是结束之后才昏过去的。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挨饿受罪了。”萧约示意黄芳把人搀起,“除了饿,还有哪里不舒服?” 薛识拨浪鼓似的摇头:“多谢殿□□恤,小臣还好……如此盛典,臣当众出丑,实在是愧对殿下,羞对母国……往后再也不敢了。” 见黄芳扶得实在吃力,萧约道:“不必太过内疚自责。今日你在殿上昏倒,一来是没用朝食的缘故,二来你平日也该控制饮食,还在抽条的时候不好吃得太胖了。” 薛识身上的肉抖着,垂头连声应“是”:“臣不敢再贪食……” 第269章 “抬起头来。”萧约道,“于公,我们是君臣之分;于私,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你不必过分谨小慎微,更不必怕我。” 薛识这抻了抻脖子,但也没和萧约对上视线,扬着脸而目光下沉,沉着沉着又要低下头去:“王叔能侍奉在殿下左右,是整个卫国的福气,臣仰沐天恩,不敢与殿下攀亲。” 萧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薛识,他将满十五,身量和体格都已是成人的样态,脸上却还稚嫩,五官没因肥胖而拥挤,眼眸清润鼻头圆润,光看脸是挺清秀的,不过这侄儿和他小叔叔薛照长相一点不像——卫国太后美貌冠绝天下,薛照继承了她的美丽,自是薛家其他人无可比拟的。 忽的汪汪一串狗叫,薛识吓了一跳,但他下意识不是自己逃避,而是闪身护在萧约面前:“殿下小心!” 萧约看他展开双臂勇敢护卫,心下一软,瞥见他露出手腕,袖子底下一片暗红的痕迹,又皱起了眉头。 或许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薛识拽了拽袖子:“殿下?” “无妨,那是我的——梁国送来的祥瑞神兽。”萧约拍拍薛识肩,招手让一两过来,把它抱起,“吓着三公子了?实在抱歉。” 薛识看着凶悍的五红犬到了公主手里立马变得乖巧,茫然地眨了眨眼,低头道:“殿下这话折煞臣了……是臣不够沉稳,不明所以就大惊小怪,反而惊扰了殿下……” 又把孩子吓着了,听听这小心翼翼的语气。 萧约摇摇头:“我说过了,我是你的长辈,在我面前不必太过拘束。罢了,我们相处时日不多,有我在,你怕是很难放得开。在此稍歇吧,午后驸马的册封你还要观礼,有什么喜欢的饮食只管跟宫人说——减重是为了身体健康,不急于一时,不仅要在饮食上控制,还要多做锻炼。我会让礼部帮你找两位有才学本领的文武师傅,多习拳脚弓马,自然就瘦了壮了。来日方长,安然住下就是。” 薛识怔了怔,跪地谢恩恭送储君。 萧约到时辰服用安胎药了,便回潜用殿去。 薛照递药,对他道:“听说薛识在册封大典上晕了过去?” 萧约仰脖喝了半碗安胎药,剩下半碗直接灌进薛照嘴里:“你倒是挺耳聪目明的嘛,待在后宫也知道前面的事。” 只要萧约亲手喂的,哪怕是药,薛照也是甘之如饴,他乖乖地喝了干净,然后顺着碗沿轻轻咬了一口萧约的指尖:“知道,大概是因为和殿下一体同心的缘故——怕苦着殿下,药里加了糖,结果便宜了我。” 岂止加了糖,萧约胎像已经非常稳固,用药频次减少了许多,如今服用的与其说是安胎药,不如说是补药,所以给薛照喝也无妨。 “说得好听,最狡猾的就是你。”萧约抽手,接着反客为主,指腹描摹薛照被药液浸润的唇瓣,大馋小子,喂什么吞什么,双唇柔软又艳丽,简直勾人得要命。 指尖像饵,薛照张唇来含,萧约却不让他上钩,从唇角挪开点在眉心:“不是才知道的吧?薛识身边难道没有你的眼线?你把奉安那套天罗地网搬到京城来了,就算身在皇宫,也能耳聪目明。” “你早就知道薛识长什么样是吧?还煞有介事地吃一个大胖小子的醋……阿弥陀佛,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觉得自己经常无事生非、无理取闹吗?” “能闹成不就好了,管他有理无理。”薛照利落地替萧约卸下沉重的穿戴,揽他坐在床边。 萧约:“我还是穿着吧,下午你的册封我还要观礼呢。” “穿着多难受。先午睡,后面我再给你换装,来得及。”薛照揽着萧约往床里一倒,揉肩敲背,“上午累不累?” 萧约道:“有点,但好歹我从寝殿出去之前还垫了垫肚子,那些大臣们,老的少的都是饿着肚子进的宫,薛识直接饿晕过去了。也就是冯锡那孩子近来风寒没有参加,要不然也要饿得头晕眼花了。” 薛识道:“朝会的规矩是这样的,官员们从家中赶来,近些的要小半个时辰,住得远的要预留出一个时辰。不过一般前朝都为他们准备着饮食,待散朝后可以领取。” “也就是说几乎日日都要饿着肚子奏对。我监国这段时间,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萧约若有所思道,“为了做出成绩,除了休沐,我日日都要早朝,有时还有午朝和晚朝。对我而言,上朝下朝不过是潜用殿到议政殿的距离,每天几个来回也不觉得累,但是官员们进出皇城都太麻烦……别的没法改善,至少朝食供给放在早朝之前是可以做到的吧?” “这份好意,恐怕大臣不便领受。”薛照笑道,“若是只因早起赶路,来不及在家用饭,大可在路上车马之中就解决了。主要是因为朝会时长不定,人食五谷会有三急,所以他们会前不敢饮食,唯恐不便更衣。伴君如伴虎,与一时的饥饿相比,还是在殿前失仪的后果更严重。而且……” 想到薛识在自己面前诚惶诚恐的样子,萧约叹息着翻了个身,和薛照面对面:“而且什么?” 薛照道:“而且,我觉得,大臣们受的这些辛苦,和他们的俸禄相比微不足道。既食君禄,则当鞠躬尽瘁。饱食易困,早朝时向君王献出清醒睿智的头脑,是他们为官的职责,正如农夫在寒冬酷暑面朝黄土一样——当官的再苦再难,总比百姓的日子好过得多。” 第270章 萧约闻言沉默了片刻:“你说得有道理。我会不会太过优柔宽容了?皇帝先前说得对,我总在琐碎之事上用心,结果弄得自己过分疲累。” 薛照在萧约头上一吻:“若殿下没有一颗仁心,哪有我的如今?” 萧约道:“这不一样。你的事,永远不算琐碎,在我这,和国事并列。” “我知道。”薛照轻拍着萧约后背,像哄孩子睡觉似的,“也只有在栖梧这里,我会得到如此重视,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爱我至此。各花入各眼,峰岭观不同。所以,每人所思所想所侧重都有差别,我说的是惯常之理,栖梧并不一定要因循守旧。礼贤下士,仁以治国正是明君之道。想做的,放心放手去做就是?” 萧约失笑:“正着反着都让你说完了。看来我是指望不了你做个直谏诤臣了,别太狐媚惑主就行。” “殿下英明。”薛照也笑,“好了,睡会吧,到时辰我叫你。” 萧约:“我不困。我一回想起今日的大典就觉得精神。我当储君了,我真真正正要对这个国家、所有的国民负责了,这担子可比朝服沉重。想到身后有你,而且齐先生陪我走过那一程,我心里安定许多。有你在,再苦再累都有依靠。有他在,我的路就不会走偏——我什么时候能把先生调回陈国来?” 薛照道:“皇帝将他派去梁国,一方面是方便近前教你,另一方面也是梁国吏治的确需要清肃。他在那边待得越久,越能把前任梁王的势力打扫干净,对国家的安定也更有益处。我估计,怎么也要十年。”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实在不短。”萧约叹息道,“好吧,先生替我清理梁国,我便替先生清查仇怨。端午正好是豆蔻诗社今年的赛诗会,我凑个热闹,也出一道题目,看看历任赛诗的魁首才华到底多高。” “端午……”薛照低声喃喃。 “是啊,端午就快到了。”萧约道,“我抽空问问齐先生,会不会包粽子,到时候好好热闹一下。把薛识和冯锡都接进宫来,我们给他们包粽子吃吧,别看冯锡瘦瘦小小,薛识是个大胖小子,但都挺可怜的,时时刻刻如同惊弓之鸟……还有薛然,我也让黄芳送一点粽子给他,端午过后他就该回国了,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哎,你怎么不说话?” 薛照“嗯”了一声,抬眼和萧约对视:“栖梧安排得很好,我没意见。” 萧约:“不对啊,按照你的性格,这时候该无理取闹把醋吃起来了,怎么会如此平平淡淡?走神想什么呢?” “没什么。”薛照微微勾唇,“快睡吧,午休没剩多少时间了。” 萧约不睡,甚至直接坐起来,越发把眼睛睁圆了:“薛照,你有事瞒着我。” 薛照沉默。 萧约叉腰威胁:“要是不说,下午的册封——” 薛照很吃这一套,投降得很快:“卫国太后的生辰在端午。” 第130章 前尘 薛照言罢,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萧约偏头歪进薛照怀里,闷声道:“对不起。” “该我说对不起才是,任何事,我都不该瞒你的。我记得,从前承诺过,我的任何东西都要分你一半。你我之间,永远没有秘密。”薛照的心被温声击中,瞬间涌起非常复杂的感觉,在被爱意包裹的同时,脆弱也得到了包容,又不至于沉溺在消极的情绪中,反而长出更加坚固的躯壳——足以自保,也能保护爱人。 萧约声音有些沉闷:“就算你我成婚,你也还是独立的人,又不是卖给我了,你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我不该咄咄逼人地追问。快忘掉快忘掉,就当我没问过。” “我愿意卖给栖梧。”薛照目光缱绻,失笑道,“不想听个详细了?” 萧约捂住耳朵:“不听不听。” “可是我想跟你说,只能跟你说。” “听不见,耳朵捂住了听不见。” 千万思绪盘桓心头,千言万语想要倾诉,薛照的手覆在萧约手背,从紧守的指缝探进去,轻缓地揉着他耳垂,揉着揉着就把耳坠摘了下来:“好了,那就睡会吧,还有半个时辰。” 萧约不肯睡,握着他手,两人掌心合在一起,共同研磨着那对耳坠,听着薛照不算平静的心跳,还是忍不住道:“你真的想说吗?憋着不说会不会更难受……不怪你之前没说,是我没问。我怎么会没问呢?薛昭离开京城之前,你们说了什么,我怎么会没问呢?” 薛照听着萧约自责的语气,心头柔软至极:“真不睡了?那就起来,我给你按按各处,解解疲乏。” 萧约闷闷地“嗯”了一声,将后背交给薛照。 “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要不然我也要去跟皇帝告状了。”薛照给萧约放松肩颈,“早先即便你问,大概我也是要回避的。明明早就被抛弃了,彼此连陌生人都算不上,竟然会一直记着她的生辰,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可笑,也挺难堪的。” “观应……”萧约反手去握薛照的手,“如果你想当面要个交代,我陪你去卫国,现在动身,赶得上端午——” “没睡午觉,怎么说起梦话了?哪也不许去,虽说胎像还算稳定,但你在皇宫好好养着我才能安心。”薛照顺势给他揉了揉指节和手腕,“成日批改奏折,茧子都磨出来了——况且,她知道的,未必有我全面。既然要说,就从头说起,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我来陈国前,在梁国韩姨就告诉我了当年的真相——梁王和我母亲,的确是有过一个儿子的。” 第271章 萧约几乎是屏住呼吸在听。 薛照从肩膀按到背脊,一寸一寸舒缓着萧约紧张的肌肉:“孽缘也是缘。我和那个孩子,是同一天出生的,命途同样多舛,但又各有各的不幸。我是生下来就被生母抛弃了,韩姨回忆,我是双生子中更瘦弱的一个,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做出了选择,让韩姨带我出宫,干净利落地……处理掉。” “算了!别说了!”萧约的眼睛发酸,他转身紧紧抱住薛照,“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薛照揽着他轻拍:“别哭,我也不想让你伤心,但除了你,还能向谁坦白呢?容我自私一回。栖梧,我一直怕你嫌弃我错综复杂到底还是不堪的身世,总是故作云淡风轻,但其实我心里很是在意。我也担心,真如薛然所说,有朝一日会色衰爱驰。毕竟,我这样的人,连生母都要嫌弃,谁会拿我当宝呢。” “别人不要,我要。等你年老色衰的那一天,我也老得什么都吃不下了,身边不会有别人,咱们两个就是少年夫妻老来伴。而且,你这副妖精相貌,就算老了,也是风韵犹存的俊俏老头,也能把我勾得五迷三道的。”萧约吸了吸鼻子,“要是我早认识你就好了,让我爹娘把你带回家,给我做童养夫。” 薛照快笑出眼泪来了:“好好好,童养夫可比赘婿更亲近,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被早早被栖梧捡回去。不哭了啊,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一会让大臣们看见你红着眼圈,还以为我做了什么欺负殿下的事呢。” “就当是抹了胭脂……可不就是你欺负我,为什么要那么说自己……有人把你当老公,有人会喊你爹,还要生母做什么?实在想喊娘,以后把韩姨接来陈国。”萧约哼了一声,把腿搭在薛照身上,“揣着你的崽,又走又站一上午,累了。还说我变得爱哭了,你自己眼睛不也是红红的?还剩不到半个时辰,要说什么赶紧说,就给你这一次机会。以后再念叨不相关的人生辰,罚你掏光家底给我娘好好办一次寿宴,包管你叫一声,她应一声。” “好,母亲在世时疼我,韩姨是养母,京中有岳母。我可太不缺娘了。以后不再因为不相干的人惹爱妻掉眼泪了。”因为萧约带着哭腔,又任性又温柔的劝慰,薛照沉郁之色彻底扫空,他给萧约按摩小腿,“不过,民间不都是父母给新人改口钱吗?怎么要我交钱喊娘?再说,我实在是身无分文了,大婚时的聘礼已经把我所有积蓄都掏空了,赘婿往后得靠着栖梧过活了。” 萧约转着脚踝,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薛照手肘:“那可糟糕了,我也没有存款。聘礼和嫁妆没过我手,直接被皇帝充进国库了。成婚那日,爹娘给我的私房钱,我都给妹妹了。往后咱们两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汉,怎么养得起孩子?” 薛照握住萧约过分好动的脚踝:“小心抽筋。养孩子的钱,或许能从卫国榨一些出来。” “哎呀,孩子生出来还得好几个月呢,不急……好困啊,睡会吧。”萧约佯装呵欠。 薛照抱着他脚不松:“说好了今日彻底摊开,以后不再介怀,故事还没讲完——我刚出生,还在新年里,恰巧彼时的卫王和世子在太庙祭祖,冯献棠才能瞒天过海,隐藏生下双生子的事实。” 萧约没能成功转移话题,静静地凝视着薛照,听他直呼卫国太后的名字,大概是真的释怀了。 萧约轻抚腹部,薛照人生前十九年太苦了,如今总算是有家了,最晚到今年最后几个月,爱他的人还要增添。他本来就值得拥有很多很多的爱。 “韩姨是梁国陪嫁过去的,算是冯献棠的心腹,奉命带我出宫。作为一个年轻力盛的成人,要扼杀一个襁褓婴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或是捂紧包被,或是投入冰河,甚至是什么都不做,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用不了一两个时辰,大雪埋得严严实实,老天就会把这条命收回去。” 萧约接着道:“可是韩姨不忍心。” 薛照笑了笑:“韩姨在犹豫,她知道抗命的下场,她不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梁国还有她的妹妹。可是冯献棠太心狠了,做事也绝,她压根不想留下任何的知情人,所以韩姨才刚出宫,她紧跟着就派出了杀手,无论韩姨是否遵命,都要赶尽杀绝。” 萧约想到薛识手臂上的淤伤,轻轻叹息:“虽未谋面,但我也能大概猜到,她,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若非心狠手辣,怎能在异国深宫立足?如今卫王没有王后,后宫依然牢牢掌握在她手中,嫔妃公子莫敢不从……还是先说往事吧。韩姨是梁国培养出来最出色的女官之一,她敏锐地觉察到了危机,九死一生才从卫国逃出,辗转回到梁国。卫国王后的权势再盛,也只能掌控国内,何况这件事本来就不可张扬。梁国相对来说要安全一些,但还不是彻底度过了危机。虽然韩姨已经制造出她与我坠崖身死的假象,但还是担心再被追杀,所以想到奉安薛家,叫上自己的妹妹一起逃命,两人带着我隐姓埋名过完余生,却体力不支昏倒在薛府门前。” 萧约被薛照叙事的紧张气氛感染,低声问:“双生姐妹,一样相貌。她顶替了薛家的那位韩女官,那么原来的,去了哪里?” “她死了。”薛照道,“韩姨醒来,见到我父亲,问的第一句话也是妹妹。但我父亲告诉她,半个月前,韩女官总做噩梦,挂念远在卫国的姐姐,月圆之夜起来拜月,失足跌入井中。因为是哑巴,没法呼救,竟就此溺死。因为赶上年节,没有停灵,也没有葬礼,直接入土为安了,外头的人还不知道。” 第272章 萧约心存疑惑:“失足坠井?是因为夜里昏暗看不清路吗?可是当夜又是满月……” 两人对视,彼此心里都了然,薛大人也许是对韩女官的死因有所保留了。 “无论如何,韩姨只能接受妹妹的意外身亡。父亲问她我的身份,她也没有吐露真相,而说我是她亲生的孩子。女官生子违反宫规,恐怕要论死罪,所以出逃。我父亲并未质疑,将她与我留下,同时约法三章:第一,她要服下哑药,成为其妹韩蕙兰;第二,她怀里的孩子,要做薛家的长子长孙,太常寺卿薛桓和章台郡主冯献柳的儿子。按照辈分序字带水,这个孩子被起名为薛照;第三,这桩秘密只有两人知晓,即使郡主从产后昏迷中醒来,也绝不可对她透露分毫。” 萧约道:“韩姨带着你到薛家时,郡主尚在昏迷?从卫国都城到梁国奉安,至少需要七八日,郡主她……” 薛照道:“子斜难下,产妇险些丧命,父亲找遍了京城名医也无济于事。母亲足足昏迷了七日,后来还是有大夫循着血腥味主动找上门来,才治好了她。” 萧约灵光一闪:“竟有这样仁心妙术的大夫……难道是?” 薛照点头:“也是那时,梁王南巡归来,在薛府见到了前任药王谷谷主裴顾之,也见到了襁褓中的我。梁王本来盛怒,要责罚父亲没有照顾好郡主的罪过,但因为母亲的求情,以及我,于是将此事放轻揭过了。” 萧约握拳:“他有什么资格宽恕!郡主的苦难都是他一手造成!他才是始作俑者,简直是禽兽!” 薛照苦笑:“是啊,冯献渠早就泯灭了人性。他心里从未真正有过宽仁,他始终记恨父亲,随着为昭定世子追封之事,他以巫蛊诬陷薛家的计划也渐渐成形……薛家获罪,我也进了宫中,倒是韩姨一直留在长更巷。当年虽然父亲并未对她说明前因后果,日久天长她也大概猜到了原委。有一年韩姨去太庙看望父亲,从他口中得知,原来那个孩子先天畸形,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萧约心头发紧,想到一两发病的样子,父母是那样的关系,那个孩子会残缺夭折也并不让人意外。 “不幸中的万幸,母亲当时昏迷,并未看见死胎,否则恐怕连后面那两年都熬不过来……父亲是为了母亲,才用我来顶替的,哪怕要抚养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孩子,也无怨无悔。” 往事如高山累土,又如纤尘蜉蝣,薛照说到最后长舒一口气:“说出来好受了许多。前仇旧怨,我已经不想再清算谁是谁非了。冯献棠的生辰贺礼,薛昭会精心准备。我的那份……生恩不及养恩大,从她放弃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母子关系就断了。她给了我生命,我也放了她儿子一命,算是抵偿了,再没有什么母子的情分。” “这样想就对了……”萧约正点头,薛照已经下了床,给他重新穿戴,然后讨要册封的赏赐。 萧约眨眨眼:“稍后就会给你郡王的册宝啊。” “这不是赏赐,是作为驸马应得的。”薛照自己也收拾齐全,挽着萧约的手出了潜用殿,在众人瞩目之下,凑在爱人耳边低声道,“我求别的赏赐。” “什么赏赐?”虽然人皆不敢仰视,萧约还是觉得难为情,脸都红了,说话也小声。 “侍寝时的称呼,再多一些。”薛照低笑,“除了薛郎,老公也是我妻对我的爱称对不对?爱听,多叫。” 萧约脸红透了。 就顺便提了一嘴,他怎么一猜一个准,还记那么牢啊! 第131章 苦艾 端午临近,各地都在筹备节庆,皇室王宫也不例外。 卫国王室每年端午节前都要登上王都绥平东郊的苦艾山,亲采艾蒿,与御花园池畔的菖蒲束在一起,赏赐给功臣良将,寓意以王气添福除祟。 今年也如同惯例,端午前一日,苦艾山方圆五里都被清理干净,王室卫队驻守,再无闲杂之人。卫王薛旸携长子薛访、次子薛谈,以及三个孙儿上山,先祭天地,然后采摘艾草。 端午赐福是为博个礼遇臣下的仁贤之名,并不需要王室当真亲力亲为采集多少艾草,有个象征性的表示都不错了。 卫王才割下一束艾草,长子薛访就上前接手:“时值酷暑,小王叔都受热病倒了。往年太后也会亲登苦艾山,今年留在宫中照顾小王叔了。请父王保重身体,儿子代为效劳。” 若是平民之家,儿子替父亲代劳是孝顺的表现,劳作辛苦,有人帮着干活自然是好。但在王室又有不同——赏艾赐福代表的是君王权威,企图代行此职,焉知没有僭越不臣之心? 薛谈没急着表态,瞧着卫王点头才附和道:“大哥说得是。有父王示范在前,我们也好学着身教孩儿。” 卫王今年四十有五,长孙已经三岁了,都说抱孙不抱子,但他向来对儿孙们都是淡淡的,并没有格外偏宠于谁。他接过随行内官递来的帕子擦了汗水:“也好,天气炎热,孤登山有些乏累了。尔等愿意尽心尽力,孤甚感宽慰。尤其记得挑些精品,给太后宫里送去,这才是孝道。” 薛访和薛谈按着各自的儿子叩头应是。 看着卫王转身往专供王室歇息的山庄而去,二公子招手让人把三个孩子带到一旁玩耍,然后对薛访道:“大哥,今年可是有些古怪。” 薛访埋头收割:“何处古怪?” 第273章 “往年太后都会带着幼子上山采艾。父王每年亲手割下的第一束艾蒿,总要送给他那幼弟、你我的小王叔,今年……莫不是因为九王叔入赘皇室以及三弟赴陈为质,父王与太后至今不睦?” 五月天热,薛访割了一把艾蒿,也将这又苦又累的力气活交给了随从。 薛访走到阴凉处,坐着揩汗,颇为慈爱地看着在旁玩耍的儿子和侄儿们:“九王叔是太后之子,也是父王的兄弟,更是卫国的公子,他能迎娶公主,是整个王室的荣耀。至于三弟,陈国地大物博,他能去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也是天大的福气。两件都是好事,父王和太后怎会因此不睦?二弟,你怕是热昏头了。用一点酸梅饮吧。” 长公子话音刚落,便有人捧了冷饮上前。 薛谈皮笑肉不笑地感谢长兄关心,接过碗盏连唇都没沾湿就又放下了,他凝望着山庄方向:“大哥,三弟走后,宫里冷清了许多。从前三弟在,他是最小的,如今我倒算是老幺了,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前日进宫恍惚间险些把小王叔看成三弟,他和三弟幼时简直是一模一样——” “二弟,你真是中了暑了!”薛访豁然起身,大步向前继续收割艾草,“若是二弟体力不支,就先下山去吧,想必父王也能体恤谅解。” 薛谈冷冷勾了勾唇,也上前去:“日头毒辣,我是有些头昏脑胀了。不过既然酷暑当前,做弟弟的,怎能让兄长独晒?同为父王的儿子,我平日不如大哥更能顺察父王心意,多出些力也是好的。” 薛访听出他的讥讽,面不改色道:“为人臣子,首先自然是为君父分忧,更不用说额外让君父烦恼。” 薛谈道:“兄长好孝道,弟弟受教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当然也没有专心劳作,不知注意力放在何处。 茱萸山庄之中。 厅堂两侧摆着盛冰的大缸,酷暑不得侵入,上位是紫檀的桌案,案上摆着镜面妆奁,又有面粉馅料。 本该在宫里照顾生病幼子的卫国太后冯献棠正跪坐案前,亲手制作五毒饼——端午专属的点心,名曰五毒却一点没毒,是在饼皮上印刻了蛇蝎等五毒图样,食之以图消除病厄的意头。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冯献棠头也没抬,“天儿这么晒,晖儿还缠着要来,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卫王上前一把将她手腕攥住:“你又给薛晖用药了?他还是个孩子,怎么经得起如此折腾?” “王上弄疼哀家了。王室的孩子,用点药算什么?山庄外面那几个,谁不是明枪暗箭投毒下药里长起来的?”冯献棠款款抬眼,眼波流转间就让对方松了手,她缓缓旋着手腕,捻起一枚圆饼,“王上消消气,尝尝哀家刚做好的五毒饼。晖儿不喜欢玫瑰馅,最喜欢在饼面上印蝎子。” 红艳艳的蔻丹把饼皮上的毒物都衬得失了威势,卫王没接,在她身边坐了:“你也是越来越荒唐了。” “王上训诫,哀家着实惶恐。”冯献棠故作惊慌,手上一松,那枚蝎子图样枣泥内馅的五毒饼就落了下去,不偏不倚兜在暗黄的盘龙纹间,“哎呀,弄脏了王上的衣裳,又是一重罪过。” 冯献棠伸手去捡糕饼,却半晌都没能捡起,反而揉得碎烂。 卫王闭了闭眼,双手也紧握成拳,片刻之后才沉声道:“够了。孤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若不安置好孩子,你也没法脱身前来。只是凡事总要讲究轻重,晖儿本就天资不佳,再被你三不五时地药昏,恐怕以后更难有什么进益了,难道他要一辈子做你的乖孩子?终究他是姓薛的,是卫国公子。让可靠的心腹看住不就是了?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不好敷衍的?” 冯献棠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大红的蔻丹都让点心给弄脏了,她濯手之后拿过铜镜,对镜用玫瑰花瓣补妆:“多谢王上关心。这孩子不需要多聪明,反正他一辈子只做个富贵闲人——难不成王上还想请封晖儿为王太弟?大公子和二公子恐怕不会——” 话未说完,卫王就扑倒了那抹艳色。 两刻钟后,冯献棠一面给卫王系上衣扣,一面听他说:“你不用反复试探,何人继位,不是孤一人说了算的。晖儿才多大?孤是希望看着他娶妻生子的,但天命有数,谁知道孤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冯献棠鬓散妆凌,斜攀在卫王肩上,一双美眸如碧水秋波:“王上天命永恒,千秋万岁。卫国上下,谁敢不听王上命令?大公子与二公子都无舅家助力,三公子身宽体胖但额头格外狭窄,恐怕没有冯煊那样的福运。” 卫王轻轻拂开身上的女人:“你那兄弟就是死在自负上的。” 冯献棠一怔:“王上要因我弟弟的罪过迁怒于我吗?从前我未得到母国的助力,如今却要连坐?陈国并未追究冯家的罪过,梁国尚且安稳,我却成了罪人……王上,你好狠的心呐……” 听着如此艳丽的美人哀声低诉,卫王心软,为冯献棠整理鬓边碎发,然后握住她手:“我不是那个意思……献棠,我已经许了晖儿世袭罔替的尊贵,你不必担心他的将来。至于你自身,有我在一日,你便是卫国最尊贵的女人,何必再苦苦追求?我们有过约定,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因此我一直未立王后,就是给你为了留出百年之后墓穴同葬的位置——难道说,若孤走在前头,你不愿为孤殉葬?” 第274章 迎着薛旸审视乃至是逼问的目光,冯献棠眼中泪光闪烁,像是宝石折射的华光,晶莹的珠泪断了线似的坠下来,哭得对方心都要碎了。 卫王连忙将人揽在怀里:“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不哭……” 冯献棠啜泣道:“还是让我死在你前面吧,免得受你猜疑!阿旸,你如今在我面前端起王上的威势了,二十年前你怎么不拿出这份气派来?当年你怎么不说要和我生同衾死同穴?你怎么不敢当着老东西要我给你殉葬!我本来就该和你生死相随的,我本来就该是你的妻子,我的儿子本来就该是卫国世子,如今呢!如今我……阿旸,我和你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是偷来的,若是事发,便会遭到世人唾弃遗臭万年。但为了你,我敢冒这个险……我实在是嫉妒你后宫那些妃子,凭什么她们能名正言顺地拥有俊朗英武的你,而我……我的青春都耗费在那个棺材瓤子身上了!我沦落到今日,该怨天还是尤人?我只能将苦闷都藏在心里!都怪我的命不好,不能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只要能与你在一处,哪管生死,就算被人戳破脊梁骨,我也心甘情愿。可是如今,连你也防备我、厌恶我了,我还活着做什么!不如带着晖儿一起去死!” 女人越哭诉越激愤,卫王将她紧紧搂住:“别嚷,他们在不远处……献棠,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多少苦,所以竭尽所能在补偿你——” “不!我的苦,你不明白!”冯献棠落泪也是美丽的,脂粉晕染得恰当好处,冲淡了她作为太后的雍容华贵,添上几分宛如深闺怀怨少妇的凄美,“你是老王的长子,也是世子,可我嫁过来时,你的地位并不稳固,否则也不会留不住我。我本该认命的,像个物件似的异国和亲,嫁谁不是嫁?我本来可以认命的,行尸走肉一般在深宫里麻木地活下去,做端庄的王后,慈爱的太后,我本来可以认命的……可偏偏我对你一见钟情,不管你信不信,我见你第一眼就爱上了你……我本来可以认命做你父王的王后的,不至于如此不堪。但谁让我在婚前见到了你,知道自己本该拥有而又错过了怎样的良人,怀着痛苦无可奈何,就这么过了半辈子,真真是生不如死,你让我如何甘心!当初你没有救我,如今却要嫌弃我了!” “阿棠。”卫王深受感动,动情地呼唤,眼角也有泪痕,“我相信你对我的真心!我相信!因为我对你也是一见倾心!父王多子,上了年岁也还热衷权势,越发猜疑忌惮长子,我的那些兄弟们一个个虎视眈眈,我的处境日渐艰难,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怎敢违抗王命……苦了你了。我没有嫌弃于你,丝毫没有,有的只是愧疚和深爱,你从始至终都是我最爱的女人……” “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只要与阿旸心心相印,我便不觉得苦。”冯献棠将煽情点到为止,她揾去眼泪,依偎在卫王怀里,“同为王室中人,我也是从艰难困苦中走出来的,我明白你的痛楚,所以即便忍着恶心不适,我也要竭力博取老王的宠爱,才好帮你。你那么多兄弟,包括曾在陈国当质子被皇帝看好的那个,最后不是都成为你的手下败将了吗?我们虽未有过夫妻的名分,却是最齐心的一对夫妻。” 卫王一声一声应着:“是,你我是至亲夫妻,最是齐心……” “你先前对我和晖儿,也不是无情的,我知道你为何突然变了心意。阿旸,我们是至亲夫妻,彼此应该坦诚,我明白你是顾忌陈国驸马。”冯献棠缓缓柔声道,“因为他,你不再愿意让晖儿继位了。” 卫王沉默片刻后点头:“不错。阿棠,你的昭儿被送到陈国已经六年多了,当初我们谁也想不到他会有跻身皇室的一天,即便是几个月前他回国,你我待他也不算好。虽然他如今只是驸马,待公主即位,他的权势必将胜过你我。届时,吹吹枕边风,卫国世子乃至国君人选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说到薛昭,冯献棠皱眉:“竖子行运,也不能忤逆尊亲。我到底是生他养他的亲娘,难道他还敢向我寻仇?” 卫王面色凝重:“你倒是安全的,我和晖儿就不一定了。尤其是晖儿,他还没出生,薛昭就被送到了陈国,薛昭恐怕视之为死敌,毫无手足之情而嫉恨有余,怎会让他有机会继位为王呢?还是别再冒头,免得更加激怒了那位。能够做个闲散郡王,已经是极好的了。” 冯献棠一时无言以对。 忽然梅英闯进厅上,冯献棠猛地坐起,兜头甩了她一巴掌:“混账!谁准你不经召唤就进来!” 卫王也面露不悦,起身整理衣裳。 梅英脸颊瞬间就肿了起来,但她顾不得脑袋嗡嗡作响和皮肉疼痛,凑在太后耳边低语两句,冯献棠脸色骤变,抿了抿唇对卫王道:“看来有些谎话是撒不得的,用中暑做托词,没想到晖儿真的高热晕厥了。王上快回去看看吧。” 卫王拧眉,狐疑地看着主仆二人:“百十个宫人看顾着,晖儿怎会中暑?” 冯献棠揩了揩眼角:“难道这还有假?若不是真的病了,好端端的我咒晖儿作什么?到底是只有母亲会真心疼爱孩儿,王上与其在此疑问,不如赶快回去看看。罢了,王上不在意哀家也怪不着你,他只是你幼弟,却是哀家的心头肉。哀家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这就下山回宫!” “孤最疼爱的就是晖儿了。”卫王将她拦住,“都知道你在宫里,这时候跑出去让人看见成什么体统?还是孤先下山,你等上半个时辰再坐后山的马车回宫。” 第275章 冯献棠含泪点头:“我心里实在急切,言语无状冒犯了王上,王上恕罪……王上一定要把所有的太医都叫到春禧殿,好好给晖儿诊治……” 送走了卫王,冯太后收起眼泪,又给了梅英一巴掌:“你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会让他找到这来!” 梅英脸肿得张口都艰难,她还没能说话,厅上走进一名身长玉立姿容艳绝的男子。 “母后难道只是晖弟一人的母后?怎么我想见母后一面,就连累梅英姐姐至此?” 冯献棠转身阴沉沉地看着对面。 “你回来了。那么在陈国做驸马的又是谁?” 第132章 母子 薛昭逆光而立,闻言轻笑出声:“母后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冯献棠看着相貌酷肖自己的儿子缓步走近,在酷暑五月里竟然生出一股凛冽的寒意,不自觉地后退,带翻了案上铜镜。 梅英或许是被接连的巴掌扇昏了头,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扶镜子,没顾得上主子。 太后无人搀扶,不慎踩到裙摆身子一歪,却也没有摔倒,薛照一手端着礼盒,一手将她接住。 “母后,是害怕这张脸,还是怕我这个儿子?”薛昭扶着冯献棠站稳便松开,双手捧着礼盒送上,“明日是母后的生辰,儿子精心准备了贺礼,母后看看喜不喜欢?” 冯献棠惊吓未定,拂袖直接打落了精美的紫檀礼盒:“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活过来的?还成了陈国驸马!是不是你在故弄玄虚,是不是你和陈国公主勾结?你在图谋什么?!” 梅英又急忙膝行去捡礼盒,冯献棠胸口起伏,狠狠踹了她一脚,厉声道:“没眼色的蠢货!” 这怒气或许是指桑骂槐,薛照目光黯了黯,旋即又端出温和恭顺的笑容,他拿起铜镜,对镜端详自己的面容:“我知道了,从小到大夸我相貌之人不计其数,为这张脸言听计从之人也不少,但和母后相比还是逊色许多,就如萤火之光对照月华清辉。母后当然不会厌恶这副相貌,只是不喜欢晖弟以外的儿子。可惜,这样的儿子,你有两个。” 冯献棠微眯起双眼,余光掠过梅英时竟隐隐带着杀意,考虑到再换的贴身侍女或许更蠢,便骂:“滚出去,再守不好门户,养你无用!” 梅英慌忙逃了出去。 厅上只剩下母子二人,冯献棠缓缓坐回原位,垂眸整理衣袖:“你竟然知道当年的事。” 薛照绕到母亲身后,伸手触摸她鬓间有些凋零的海棠花,轻捻着花瓣边缘:“母后把知情人清理得差不多了,往事算是隐秘,但谁让母后和王兄相处之时总是太掉以轻心呢。” 冯献棠步摇微晃,她几乎是咬牙道:“原来,你是那一天听到的……你还知道多少?” “母后指的是哪方面?是你原本想依靠着父王过活,吹够枕头风等他另立世子,结果己方羽翼未丰父王就缠绵病榻以至西归,只好改投王兄,原先爱如心肝的儿子突然就变得一无是处,反而时刻提醒着你经受过怎样的屈辱,只有远远抛开,才不会影响你们真正的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冯献棠神色愠怒:“住口!你再敢胡言乱语——” “母后不是问我知道多少吗?我当然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薛昭非但不肯住口,他还站在冯太后身后,扶正了镜子映出她美丽的面容,“母后面上怎么这么红,是身体不适吗?大概是这山庄环境欠佳,气味也不大好——” “薛昭,你到底想做什么!如今有陈国给你撑腰,你要造反了是不是!”冯献棠再也保持不住端庄了,恼羞成怒想要站起,却被薛昭按住了肩膀。 “我可不像兄长那般有福,陈国无人给我撑腰,我能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这张脸,母后,你应该懂我的……母后想不想知道,我那位同胞兄长叫什么?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心里,是怎么看待母后的?” 冯献棠瞬间卸了力,紧拧着眉头道:“韩芮兰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带着一个襁褓婴儿躲过重重追杀——他真的当上了陈国驸马?不是替你留在陈国,而是直接夺了你的身份?他凭什么?” 薛昭笑道:“这就对了。母后平心静气地和我说说话吧,像从前一样,我们母子之间无话不谈,只为彼此考虑谋划。” 冯献棠:“快说!既然你方才也听见了,就知道我要绕路回宫,至多只有一刻钟给你,否则回去晚了,王上定要起疑。” 薛照笑容转冷:“母后日日陪着晖弟和王上,到儿臣这,就只剩一刻钟了。也罢,来日方长。母后的妆发有些乱了,我来替您整理吧。” 这话并不是祈求,甚至不是告知,在出口之前,薛昭就已经摘掉了冯献棠鬓边的簪花:“母后本身就是国色,再娇艳的鲜花与您相衬也会黯然失色,不如不戴,换上别的。” 冯献棠无法阻止他改动发髻,却无论如何不肯换上别的配饰,咬牙低声道:“就算我这些年薄待了你,终究也是你的母亲,是我给了你这条性命,又养了你十三年。你如今长大成人,不会不明白我的处境,难道一点都不能体恤,非要和我作对是吗?你让我回宫之后,怎么在卫王手下生存?” 薛昭去取发簪的手一顿,改为拿起木梳:“母后即使不用任何配饰,也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对母后只有亲爱,怎么会和母后作对呢?若不是为了母后着想,又怎么会冒险来说这些话?” 第276章 薛昭为冯献棠重新梳妆,青丝从梳齿间沙沙划过,薛昭嗅着发丝馨香,缓声道:“说来也是极巧,兄长被送到的那家,也姓薛。甚至连名字也和我相近,他叫薛照。” 冯献棠悚然吃惊:“也姓薛,薛照……是先前奉命护送郡主——” “不错,正是梁国太常寺薛家的薛照,也是司礼监掌印薛照。”薛昭垂眸下视,“母后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在世,是欢喜更多,还是惊恐更多?是更喜欢未曾谋面的兄长,还是在您膝下十三年的我?母后还是喜欢我吧,兄长他,娶了媳妇忘了娘——也不怪他,谁让母后先抛弃了他呢。” 冯献棠身上发冷发抖,咬唇道:“你还知道多少,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母后在卫国发展自己的势力不容易,无论是父王,还是王兄,都忌惮着母后会和梁国里应外合夺取王权,所以母后这些年和梁国,和我那舅舅并无私下联系。也正是因此,兄长的身世才会阴差阳错埋藏多年。” “那个孩子……薛照,不是已经在边境殒命了?怎会成为驸马?既是太监,又怎么……怎么能得公主青眼?” “即便是真的太监,也有的是法子能伺候贵人,讨得欢心。何况,作为名义上章台郡主的儿子,梁王舅舅哪会舍得让他真做了太监呢?” 冯献棠脸颊泛红,早些年间,她手里的筹码只有薛昭这个儿子,对他寄予厚望,母子之间的确是无话不说。 她对薛昭讲了许多梁宫的旧事,主要是倾诉因为生母出身不高所以饱受姐妹欺凌,让儿子争气。同时夹杂着对弟弟竟然爱上异母妹妹的鄙夷,警示薛昭不要学他舅舅,起这种荒唐的心思。 此情此景再说起这些话来,实在是不合适。 冯献棠把话题拉回正路:“要如此偷天换日,仅凭薛照一人必然是做不到的,要公主首肯,甚至是皇帝中意他为驸马人选……他原先在梁国就与公主暗通款曲?” 薛昭替她梳好了发髻,又重新上妆,描眉画眼:“我打听到,兄长在梁国就已经娶过妻,在他‘殒身’边境不久之后,嫂嫂也殉情自焚身亡了……” 冯献棠惊诧不已:“多年未曾露面的公主竟然一直待在梁国!我那愚蠢的弟弟,还妄想造反称帝,连皇储就在境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都不知道!还有呢,关于薛照和公主,你还知道多少,快都说给我听!” 天姿国色无需浓妆艳抹,淡扫蛾眉便是绝世容光,妆容整理完毕,薛昭开始惜字如金起来,他往后退了一步,捡起被打落在地的礼盒:“母后,一刻钟到了,你得下山回宫了。” 冯献棠被儿子用自己说过的话噎了一把,起身看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不如直接说明。” 薛昭没答话,静静地捧着盒子。 冯献棠没奈何,只得接了过来,反复调息静气,温声道:“昭儿,母后知道你这些年受苦了,但母后也是迫不得已——老王曾经动过改封你为世子的念头,若不将你送走,王上怎能容你?虽说离家孤单,但至少性命无忧,而且陈国并不会过分苛待质子,你如今长得也很好。” 对于母后突来的温柔,薛昭像是梅雨过后再逢煦阳,他闭起眼睛:“母后再唤我一次。” 冯献棠皱眉,但还是遂了他的意:“昭儿,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你不要记恨母亲。” “再唤一次。” “昭儿。” 看着薛昭如痴如醉的神色,冯献棠先前感觉的寒意又回来了,而且更甚,她按了按额角:“昭儿,你记得母后的生辰,还准备了礼物,母后心里很欢喜。你是个最聪明懂事的孩子,薛照和你既然已经见过,想必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世,难保不会对你我心怀怨恨。昭儿啊,你和母后可要一条心才好。” 薛昭含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连质子身份都丢了,也回不了卫国王室,简直如同丧家之犬。就算兄长报复,我又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呢?倒是晖弟,他拥有那么多好东西,而且我和兄长会有今日皆拜他所赐——” “昭儿!”冯献棠美眸含忧,语气急切,“晖儿还小,他什么都不懂,要怪就怪母后,怪我明哲保身,对你没有尽到母亲的义务。可是,母后不相信你是铁石心肠的孩子,不会不体恤母后的难处……昭儿,好孩子,为娘的知道你受委屈了,以后一定好好补偿。” 听到“补偿”二字,薛昭唇角笑弧更深:“好啊,那我明日来给母后正式贺生,应该不成问题吧?” 冯献棠迟疑,每年生辰,卫王是一定会来春禧殿的…… “若是为难,便也罢了。”薛昭并不强求,他转身要走,“我还是回陈国去,恭贺兄嫂新婚之喜。” “站住!”冯献棠急声,“好,你进宫来,其余的我去打点……” “想必兄嫂正在新婚浓情之中,我也不好前去打扰,还是留在母后跟前尽孝吧。”薛昭满意地离开,脚步都格外轻快,“对了,母后宫里从前有座秋千架,我最喜欢。” 陈国京城。 端午节前,萧约就下诏让三品以上的官眷都要亲自制作粽子送进宫来,连同萧约自己做的,端午当日统一送到承天门外,分发给百姓。 除此之外,萧约还出了一道以粽为名的诗题,和各家包粽指标一起传达下去,随着包成的粽子一起交卷。 第133章 端午 第277章 陈国的祖制,朝会分为大朝和常朝,常朝又分为朔望朝和日朝。其中,日朝频次最高,是在位者日常召集大臣共商国是处理政务的日常性朝会,而大朝和朔望朝作为礼节性的朝会,一般在每年、每月的特定日期举行。1 在位者居于深宫,依靠层层官员管治各方,所组织朝会的主要参与者也是朝臣,但并不是和百姓断绝联系。每月有司衙门都会筛选京畿地区德高望重的长者,次月朔日汇集在奉天门外,皇宫里传出谕旨,层层传递,让耆老们听旨领谕。2 专门颁给百姓的旨意,文字不会太过晦涩,甚至往往是些白话的关怀之言,起到彰示上位者爱民勤政的作用。 萧约监国以来获得了极大的职权,而皇帝自打正式册封储君之后,就如同彻底让位了一般,如今召谕百姓的权力也归了萧约。 端午这一日,萧约召集百姓到奉天门外。 不止是从朔日到初五,日期上有所变动,参与人选也有调整——不仅限于望族耆老,只要是三代清白的良民之家,不但户主,老幼.男女都可前来。迎接他们的也不会只是一道干巴巴的圣旨,萧约将登上城楼亲自接见众人,并赏赐热腾腾的各馅粽子,与百姓分甘同味。 粽子大半是御膳房御厨包的,十余位官眷总共也送来上百个粽子。萧约跟齐悯短期速成,亲手包了几十个——薛照本来也想与萧约一同向齐悯学习的,但齐悯在师徒之事上格外执拗,他认定了一辈子只收萧约一个学生,无论是读书写字,还是厨艺烹饪,毕生所学都只教授给萧约,再不传六耳。 萧约尊重他的决定,转头对薛照道:“这也无妨。我跟先生学,你再跟我学,既不让他破例,又显得我聪明,学什么会什么,一学就能出师,我还不用你叫我师父,难道不是一举多得?” 薛照当然不会在意他人的态度和眼光,只怕萧约受累,但看他如此上心地筹划此事,也说不出担心他过度操劳的话——萧约将是天下共主,万民向他俯首,亦向他索求。身在其位便应无所不可、无所不能,薛照不会阻挠萧约的任何选择,在他身旁坚定支持,默默守护就好。 端午听谕还是陈国开国以来第一次,没参加过这类朝会的百姓多少觉得有些新奇,但年长的老者们并不太热切—— 在萧约出现在奉天门城楼之上前,他们心想无非又是当官的捧着圣旨出来说一些劝课农桑、嘘寒问暖的话。话说得好听,但是能吃还是能喝?还是能当银子使?把人叫来日头底下白立一阵,不如在家好好歇着。 突然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众人齐齐抬头望向城门楼上的一对绯色身影,紧跟着便嗅到粽叶和江米的香气,凝目再一细瞧,除了一筐一筐的新鲜粽子被抬出来,还有大罐子里装着浓稠的糖浆,管事的一碗一碗地分盛出来。 难怪放到今日朝会呢!原来是与民同庆端午,真管吃喝呀! “各位百姓。”萧约站在城楼之上,握着薛照的手,扬声对底下众人道,“蒙受陛下天恩,孤先行监国之权,再受封东宫——” 底下交头接耳,萧约听不清他们窃窃私语在说什么,难免有些紧张,说话也有些磕绊。 薛照在他身旁,握了握他掌心,低声提醒:“当做闲话家常就好了——我们一家都在,栖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怕。” 薛照的话很能定心,萧约深吸一口气,和肚里的小家伙一同振作精神,将事先背下的稿子全抛,朗然对众人一笑:“端午佳节,又是我婚后的第一个节庆,大婚当日没能与民同乐分发喜糖,今日请大家吃些粽子,就当补偿。已经按照咸甜分好两列,各位可以根据自家的口味依次领取。” 这回百姓们都听懂了,众人连声叫好,有那大胆的高声道:“多谢公主!托公主的福,咱们也算吃上宫里的御膳了!” 萧约莞尔,接着那人的话道:“不仅是御膳,里面还有我和驸马亲手包出来的粽子。” 百姓闻言更兴奋了,有人大声道:“能吃到公主包的粽子,祖坟都得冒青烟啊!” 萧约越发感到轻松自在了,顺势开起玩笑:“给大家吃的是粽子,又不是炮仗。若有读书科举的,吃了粽子,取个下一科高中的意头,那便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底下欢笑一片。 众人排队领取粽子之际,萧约在城楼上继续表达对民众的关怀,从养老到育儿,从农商到读书,以前出现在圣旨诏书上的安抚之语,经由储君之口亲自说与百姓,格外诚恳用心。 几百个粽子很快领完,糖浆也被小孩们捧着碗底舔了干净。 百姓们依依不舍,显然不是只贪恋粽子,有人大着胆子求问这种召见还有没有下次。萧约和薛照对视一眼,他反手把薛照往前一推,低声道:“我说得口都干了,该你了。” 登极训谕是帝王独有的权力,皇帝把这份权力让渡给了作为储君的萧约,仍在法理之中,而萧约又把这份荣耀分享给薛照…… 完全是出自深重的信任和爱意。 薛照站在城楼之上,感受到自下而上千万道虔诚的目光,但最让他安心的还是来自侧后方的那道。他仰了仰头,又俯首以极亲和的态度对百姓道:“大婚的喜气只能给众位分享这一次。殿下仁爱万民,冬至饺耳,夏暑凉汤,恩泽不断,必有来时。” 公主招赘卫国质子为婿是陈国近来最热闹的大事,街头巷尾都在热议,但说归说,百姓们哪有机会见过质子,只听说是个极俊俏的少年——能有多俊俏?难不成公主和他成婚是图他俊俏?多肤浅呐! 第278章 ——今日一见,还真是天仙一般的俊俏!说话做事又会妻唱夫随,难怪公主喜欢呢。 不过,这驸马也有一桩善妒的坏处——没听见他说,分享大婚喜气就这么一回?这不就是明示,公主不会再纳新人了?啧啧,谁说只有女的能做妖妃祸水,瞧驸马把公主吃得死死的! 朝会圆满结束,萧约望着百姓们陆续离开,边下城楼边对薛照笑着低声道:“听见没,百姓都觉得你善妒呢。” 薛照好像是遇到萧约以后才逐渐有了少年气,越活越年轻俏皮了,他打横把萧约抱起,不用轿辇,步行着回宫,以便近距离说些夫妻间的悄悄话:“这不都是殿下给纵容的?我还听见百姓说我俊俏,殿下能够体察民意,怎么就光听见‘善妒’了?” “有吗?”萧约得了百姓爱戴,心里欢喜,笑吟吟地搂着薛照脖子,“那可怎么是好?说你善妒的人越多,越没人跟我抢。要是夸你俊俏的人多了,那——” “也没人和你抢。”薛照抱着萧约回到潜用殿,给他换回宽松舒适的常服,“就算是天仙,也是殿下一个人的天仙。” “真不害臊啊你,哪有自称天仙的。”萧约说着从宫人那接过行宫送来的信件——皇帝彻底当了甩手掌柜,回了行宫养老,连黄芳都带走了,前些日子听闻萧约要亲自和百姓见面,并没有阻拦,只是写了封家书送来。 “护好我孙女,否则小心你男人。” 这封信语气不佳,但很明显是提醒萧约注意自身安全。虽然到得晚了一些,萧约已经从城楼上下来了,他还是领承皇帝这份关爱之情。 萧约看过信件拿给薛照:“皇帝太思念女儿了,指望我能给他生个孙女以做寄托。怀孕这事,他倒是比我还接受得快,甚至可能这事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头一个月我老做噩梦,梦见自己生下两个脑袋四只手的哪吒。你说两个男人,真的能生出女儿吗?会是囫囵的正常人吗?我有鲛人血脉,我会生出小美人鱼吗?” 在孩子的事上,萧约有诸多好奇,薛照也显得并不聪明,预计孩子降生时他还不满二十岁,自己都不算是个大人。对外怎么杀伐果断,一想到自己快要当爹了还是犯晕:“能生吧?生男生女这回事……裴楚蓝一直也没说,难道药王谷竟诊不出来?” 药房里的裴楚蓝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谁在背后嘀咕我?” 薛照道:“男女都好。皇帝喜欢孙女,就算不是女孩,也只生这一次了……大不了把儿子当成女儿来养。” 萧约撇嘴:“男扮女装还有子承父业的?” 薛照自觉失言,怕萧约孕期情绪敏感:“栖梧别生气,我知道你委屈,迫于无奈做这个公主……” 萧约摇头道:“委屈倒也没有。有所得必须有所舍,只是穿女装就能坐拥天下,没有比这更轻巧合算的买卖了,咱们可别再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当公主,又不是当乞丐,有什么可委屈的?我是自愿的,也希望孩子未来能够自由选择——不过人活一世,哪有绝对的自由?这皇位咱们的崽大概是推不掉的,但愿我们能把他的前路铺得更平坦些。” 薛照:“栖梧如今眼界胸怀都比我更为宽广深邃,不愧是多经历了一番锻炼,是皇帝亲自培养出来的继嗣。” “你这话是暗示我年纪大?”萧约挑眉,“我本来就比你大了一岁多,如今作为公主皇室玉牒记载,我比你大了五岁,差点就是两块金砖。怎么,嫌沉,抱不动了?” 薛照失笑:“我发现自从有孕以来,你是越发口齿伶俐不饶人了,而且还会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两块金砖不算沉,连肚子里的小崽子一起,便是金山我也抱得动。” “好哇,又说我像山那么沉了。”萧约被薛照抱起转圈,朗笑两声拍他肩膀,“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都说一孕傻三年,我看是傻在你身上了,听不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快把我放下。粽子已经发完了,赛诗也该评个结果出来。” 评论诗文,萧约和薛照都不是行家,但要暗查豆蔻诗社,知情的人不能太多,尤其是齐咎怀,萧约先前让他教自己包粽子,都不敢提起赛诗之事。 不过,即使两人都不算精通诗词,交上来的十余张答卷打眼一看就已经是高下立见。三品以上的官眷自身大多也是出自高门,闺中多少学过一些诗文雅事,但和豆蔻诗社的学员相比,又有云泥之别。 两人默然检视过所有诗卷,最终看中了同一篇名列第一,而此诗的作者—— “是礼部尚书许景的夫人李氏。”看着右下角的落款,两人齐声。 “看来豆蔻诗社真是名不虚传,第一位诗魁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萧约反复阅读那首咏粽诗,“改日,我得单独请这位李夫人到宫里一叙。” 忽地一阵风刮开窗户,萧约手中的诗文被吹卷着到了殿外,落进院中养着荷花的大缸里。 “幸而是已经看过了,否则白白浪费人家苦心作答一番。”萧约让薛照出去捡纸,正低头收拾书案上其他诗文,听见薛照快步走回:“栖梧,你看,这张纸好像是有夹层……” 第134章 红包 萧约为了让他们对豆蔻诗社的查访不那么显眼,包粽写诗不仅面向参加过豆蔻诗社的官眷,品秩在三品以上者都要参加。不止是外命妇们,大臣们也被分派了任务,要以端午怀古为题做一篇赋文。 第279章 如此外界便会觉得,储君是要考校官员文才,官眷们只是附带着的。 作为本次赛诗的魁首,李夫人写的其实不是诗,而是一首词,词牌《渔家傲》—— 榴花照闱垂艳容。柳幕珊珊雨帘重。彩绦结腕缠角粽。酒酣浓。解释雄黄画老虫。 熏风款摆旗幌动。菖蒲陈艾清芬送。叶里黄鹂时一弄。犹瞢忪,黄粱枕过南柯梦。 字迹是漂亮的簪花小楷,所用纸张乍看只是普通的宣纸,然而被水一泡竟然分为两层。 薛照将纸烘干,并没有发现第二层上有别的字样。 “我从前在缉事厂,也拦截过类似的空白情报。让字迹显形要么是火烤,要么是用特定的药水浸泡。这一份,或许两者都不属于,破译起来甚有难度。” 薛照担心纸张有不妥之处,没让萧约再碰。 萧约想了想道:“或许是我们想复杂了。李夫人是后宅妇人,日常行动受限,很难用上太过复杂的手段。你刚才不是发现,纸张是将普通的宣纸小心剖开之后又用糨糊粘上四角的么?说明她能利用的工具不多不精,传递信息的方法应该也不会过分曲折繁复。” 萧约的话提醒了薛照,他将那半层纸举起对光一看,果然有着印痕:“看起来像是用指甲刻画的,没有颜色,痕迹又浅,即便是发现纸张双层也很难进一步有所发觉。” 隐藏的信息既可以说是文字也可以说是图画—— 米字写成了指甲盖大小的三角粽形,右下角的竖划和斜捺之间,写了个圆圆的肉字,组合起来就是个象形的粽子——江米肉馅的,常规搭配。 再仔细看,肉字里面还写了小小的“虫”字。因为泡水的缘故,字迹有些模糊不清了,看上去真就如同一只圆圆的蛀虫。 “米里有肉,肉里有虫。”萧约喃喃,“米指的是什么,肉又是什么,虫……是哪里有了蛀虫?李氏知道什么,为何要通过这种方式传递消息?她是否察觉我们在查探豆蔻诗社?这一切和豆蔻诗社有关吗?和许景有关吗?和谢茳有关吗?” 薛照听着萧约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语调越来越疑虑急切,扣住萧约双臂让他冷静:“别着急,慢慢来,至少目前证明我们的方向是没错的。” 萧约的心跳得很快:“很可能豆蔻诗社真有问题,问题还不小。” 薛照道:“不怕。就算豆蔻诗社背后真有什么隐秘,与之牵扯的势力至多也就是许景或谢茳。许景是臣你是君,地位天然分明。而谢茳只是陈国闲散宗室,手中并无职权,皇帝既然会引他入局,必有掌控全局的把握。换句话说,天塌下来有皇帝顶着,我们要做的,便是在皇帝擎天之下循着线索条分缕析,一步一步接近真相。退一万步说,即使皇帝不可靠,但你已经获得了名正言顺行使皇权的资格,也就是拥有了所向披靡的绝杀利器,世间几乎所有问题于你而言都不会再是问题。” 萧约心里还是没底:“皇权真是万能的吗?万一还有皇权不能解决的困难呢?万一我们遇上的恰巧就是——” “别紧张,没有那么多万一。把呼吸放匀,栖梧。”薛照将萧约搂在怀里,轻拍他后背安抚,“因为是我们,所以没什么可怕的。” 萧约心跳瞬间都平和了许多:“我们……” “别忘了,你老公以前可是专管查办大案难案的,小小一所豆蔻诗社,先前是没有正式着手去查,如今确定了要深入其中,你只管放心,三五日间就会有进展。” 萧约紧张的心情彻底被薛照自称“老公”舒缓:“以后不许再提这两个字了,怎么没完没了的……又不是什么好听的称呼。” 薛照目光含情:“从殿下口中说出就格外动听。乖,再叫几次。” “不叫,要叫你叫。”萧约把薛照凑过来讨亲的脸往旁边一推,“我看你真是太闲了,等这个月过了,就把你打发到前朝做事,吏户礼兵刑工,哪个部门忙碌就把你安插进哪去,省得你总是想些有的没的……” “不如把我安排去御膳房,谁让我有一位好师父,把我教得包得一手好粽子。”薛照笑道。 “没见过你这么不害臊的人。”萧约让他逗得哈哈大笑,“你如今又是郡王,又是驸马,哪能去做厨子?端午过了还吃什么粽子?老实交代,你又打的什么歪主意?” “不是歪主意。御膳房在宫里,时时可以溜进潜用殿来,给殿下献上美食。” “你除了汤圆和粽子,还会做其他吃的?我现在嘴可挑了,不是什么都能称为美食的。” 薛照附耳对萧约说了几个字:“……这个算美食吗?” 萧约的脸霎时就红了起来,给他一拳:“别自恋了,再说哪里去找那么大的粽叶包得下……” 薛照笑吟吟地受了这拳:“绸缎为叶包裹内馅,只要殿下想吃,日日都有粽子献上。” 春喜班内。 听雪要送到兰台巷的粽子被沈邈全抢了过去,一脸委屈:“二公子,这是我给——” “给什么给?谁也不许给!人家老婆好几个,用得着你下厨?他是当官的,送礼的人无数,会巴巴等着你这几个破粽子?自作多情。”沈邈大马金刀地把门一拦,扯过条凳来,踩在上面护食似的兜住怀里的粽子,腾不出手来解绳,便用嘴咬,还没完全剥开粽叶就大口咬下去,“以后别做蜜枣的,我不爱吃甜的。” 第280章 不知想到什么,沈邈连馅带叶咽下一口粽子,补充道:“甜的也行,我也不算讨厌。” 听雪莫名其妙,看着每个粽子都被咬了一角,就算拿回来也送不出去了,他泄气地坐下:“二公子,你想吃粽子,回梁国去要多少没有?怎么抢我做的这些粗陋东西?你在陈国,不仅吃不好,还要东躲西藏提心吊胆。何苦呢?” “我自己乐意,要你管。”几个粽子下肚,沈邈吃饱了,管听雪要水,“我说了,我要带你回去,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 听雪递了热茶给他:“小心烫——我不回去,就算二公子赖上一辈子,我也是这个答复。” 那一声提醒让沈邈勾起唇角,他将茶水一饮而尽,哼道:“谁赖着你?我只是来讨债罢了……梁国有什么不好的?虽然边境苦寒,但我又不是一辈子扎在那了,过两年回奉安去,什么好日子不能给你?总比你现在跟着戏班子四处流浪强吧?” “不是流浪,我们在巡演。”听雪郑重地纠正,“萧公子说我是艺术家,吉先生也说我的戏能为他提供灵感,唱戏的时候我是快乐的,我喜欢唱戏,要唱一辈子。” “别跟我提那俩人,听着就烦。没听说过当戏子当得这么上头的,你回梁国去唱不也是一样的快乐?我不拦着你唱戏,还能找人来听你唱,给你捧场叫座,这还不行?”沈邈探身向前,把听雪吓得后缩:“这……不必劳烦二公子……谢公子好意,可我真的不想再回梁国了。” 沈邈横眉立眼:“你怎么这么顽固!因为厌恶我,连梁国都不愿意再踏足了?跟我睡一觉,就那么恶心你?在那之前,我还是童男子,我都没觉得亏,你还委屈上了。” “啊?童男子?”听雪睫毛颤了颤,他很快垂下眼去,然后起身离开。 “哎,你不乐意提那事就当我没说,跑什么!”沈邈正要追上去,听雪又折了回来,双手递给他一封红包:“抱歉现在才补给公子。” 沈邈拿着红包不解:“哪儿的习俗?又不是过年,端午封什么压岁钱——虽然你年纪比我大,但谁给你的胆量充长辈给我发钱?小爷我有的是钱,不信带你回去看沈家库房。” 听雪红着脸摇头如拨浪鼓:“这不是压岁钱……我原来那行的规矩,我们这种人,和童子身的客人过夜,要给客人红包,因为童男的元阳是很珍贵的……” 听雪越说越小声,最后难为情地埋着头。 沈邈愣了愣,又羞又气,捏着红包快跳起来了:“谁他娘的是你客人?原来你一直把我当客人……我和其他人一样?我……我怎么能……听雪,你居然给我这个,出力的工钱吗……你拿我当什么?老子第一次,你想就这么买断了?我真想敲开你脑子看看,怎么这么蠢,笨蛋!……可恶!你居然提起裤子就不认人!” 听雪被如此指责非常委屈,小声分辩道:“我没把你当客人,我早就赎身,不做皮肉生意了,也不是我想发生那种事的……可是,我们到底还是……虽然我没收,但那夜过后二公子的确给了我钱,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二公子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我们的关系。” “谁逼你做哑巴了?满大街去说都行!戏台子上唱出来都行!”沈邈吼道。 听雪怔住:“二公子你……” 四目相对,沈邈脸比红包还红,他张了张口没吐出下文来,扭身就跑:“别想拿点散碎银子就把我打发了!我不会就此罢休的!明日我还来,后日也来!直到你愿意跟我回去!” 听雪望着沈邈背影拐进转角不见,才收回目光,垂头盯着地上散落的粽叶发呆。 沈二公子不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还怪他提起裤子不认人……可是为什么要认?怎么认? 这个端午,真是有生以来最特殊的一次…… 第135章 多年 豆蔻诗社一年一度的赛诗也在端午,赛诗过后诗社休假,没有学生在内,便显得更加清净了。 参加过公主大婚和册封储君典礼的齐咎怀算是圆满完成了此行任务,不日将要返回梁国。本该在四方会馆收拾行装的他,此刻却坐在了向来谢绝男宾入内的豆蔻诗社中,对面便是他的师妹,念纸居士江蓠。 “师兄,数年不见,一切还好吗?”二人对坐,江蓠给齐悯斟茶,又拿出一沓誊有诗文的上好宣纸,“师兄的学问一定也更加精进了,帮我评阅学生们的答卷,可好?” 齐悯推拒了对方递来的答卷:“又是茶水,又是诗卷,打湿了可不好。” “师兄在文章之事上越发严谨了,是我考虑不周。难得见面,怎好推责躲懒劳烦师兄。”茳蓠也不强求,将答卷都收了下去,“师兄请用茶。” 江蓠名义上只是偶尔指导诗社,但她的才学和诗社的美誉直接挂钩,她本人以及教出来的那些才女都是诗社的活招牌,很得京城高门敬重。所以江蓠实际上在诗社很有话语权,或来或住都随她自由,行踪不定,常有高门相邀,她都不屑一顾。齐悯约着见面,她便提前让女先生们都休假归家了,腾出地方来给师兄妹叙旧。 作为带发修行的居士,江蓠日常是着素衣道袍,又不施脂粉,相貌不似一般女子柔和,反而有些棱角英气,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了悟凡尘的高人之感。 今日招待师兄,她就如从前同门读书时一般身穿常服,衣裳颜色还是素淡的,长发挽髻戴一支颇为鲜亮的发簪,显得有些突兀。 第281章 发现对方目光停留于发簪,江蓠抬手轻轻抚过:“师兄你知道的,我并不是真心向道,只是女人年岁大了,除了嫁人,这条路也勉强算个不太会惹闲话的归宿。我没到心如止水的地步,也还喜欢这些俗艳之物。” “有声有色些才像真正活着,没什么不好。”齐悯道,“你其实无需守此清苦。凭你的学识声名,只要想嫁,现在也能找到合适的门第。三十岁,年纪也不算大。当今储君,极为英明,世俗言论你不必担心。” “要嫁也要嫁可心的人不是?”江蓠摇头笑道,“师兄娶先夫人,难道是因为门第?师兄之才,要娶怎样的高门千金都堪匹配。” 齐悯握杯的手一顿,热茶荡出来几滴烫在手背上,他抬眼凝视着江蓠。 江蓠坦然笑道:“师兄离开京城,如今改换身份又回来,不都是为了嫂子吗?师兄的现况,我不多问。但若师兄想倾诉什么,不妨直言。若要饮酒解愁,我也奉陪。虽然师父已经不在,但同门之谊永世不改。” 齐悯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旁人悼亡追怀总要称颂爱妻如何貌美贤惠,然而他的妻子,相貌并不算美丽,甚至连身形都不是时下推崇的窈窕婀娜,从脸蛋到胳膊都是肉乎乎的。看起来很会操持家务似的,但成婚数载,她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可齐悯就是喜欢她,乐意伺候她。 作为大儒学生,齐悯一开始其实并不太热衷于文以载道,因为是师父捡回来的饥荒孤儿,所以自小就对吃的有一份执念,日常敷衍着老师的教学,多出来的时间便研究食谱。 恰巧夫人好吃,两人是因美食而结缘的。 齐悯原先是个木头疙瘩,瞧不出姑娘眼里的情意,反而嫌她老是蹭饭,且对自己的厨艺大加评点。还是对方提出帮他写完先生布置的课业作为交换,他才觉得公平。 后来慢慢发觉,这姑娘不仅会吃,而且很有才学。不仅聪明,而且善良……说不完的好。不知不觉就走到拜堂成亲这一步了,这时候才知道新娘是师父的侄女,上京访亲顺带自己瞧好了夫婿。 婚后一段时间内,夫妻俩都圆润了一圈,当时还叫江蕙的师妹还调笑过,师兄真是人逢喜事心宽体胖。 一晃眼好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齐悯摇了摇头,将思绪收回眼前:“紫苏生前让我少饮酒……师妹,你和谢茳这些年还有往来吗?” 江蓠亦是摇头:“师父去世那年,嫂嫂也……师兄离开京城,霎时间什么都变了,我孤身一人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于是皈依做了居士。谢王爷看我可怜,便投了银钱资助豆蔻诗社,让我有了容身之所,又能发挥所长不至于浑浑终日。我本想好生拜谢王爷,却不料王爷也性情大变,看淡生死之事,一次接一次地给自己办活出丧……师兄此番回京,和王爷见过?” 齐悯神色紧绷,他没有回答师妹的问题,接着又问:“谢茳参与了诗社多少?” 江蓠面露疑惑,有些没听懂师兄的意思:“师兄不是回来祭奠嫂嫂的吗?怎么一直问旁的事?” 齐悯瞑目调息一番,沉声道:“我怀疑紫苏的死和豆蔻诗社有关。” 这个话题是师兄妹间第一次谈论及,江蓠大感讶异,低声问:“师兄何出此言?嫂嫂不是自缢身亡的吗?怎么会和诗社有关?而且事情已经过去数年,当时师兄怎么不——和诗社有关?难道师兄怀疑我?有了官位在身,才来兴师问罪?” “我与你是同门兄妹,自小读书长大的情分,你与紫苏又一直亲厚,我怀疑你做什么?若有一点不放心,我都不会同你说这些话。”齐悯道,“我有怀疑的对象,但不是你。” 江蓠面色凝重,目光转了几转,拾起桌面的团扇轻打:“是谢王爷?” 齐悯没有点头也没摇头。 “这也没道理。”江蓠道,“谢王爷和师兄相识甚至在你和嫂嫂成婚之前。当年他还是越王世子,成日跟在你后头非要赖着听老师的课,说什么求学若渴,真到了课堂上又打瞌睡,还说梦话……气得老师脱了鞋子追着打,让他不许再踏入书塾,但他即便翻墙也还是要来……他和师兄是极要好的朋友,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又怎么会害死嫂嫂呢?他爱屋及乌对我也施加援手,在京这么多年,也从没做过欺男霸女之事,他不像是那般穷凶极恶之人。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齐悯还是没回答,又问:“这些年,你和谢茳果真没有来往?” 江蓠怔了怔,目光有些闪躲,齐悯探身追问:“师妹,跟我说实话!” 江蓠只好道:“这些年,师父忌日,谢王爷都来祭拜。其实他只挨过师父的打,能有多少敬慕之情?他总是向我打探师兄的下落,祭拜之时连师兄你的那份也一起供上……师兄,你别错怪了谢王爷,他还念着当年的情谊——师兄,你要走了?再坐坐吧!” 齐悯头也没回地大步离开。 江蓠目送师兄直至背影不见,然后低头看着堆在案边的诗卷,默然片刻,叹息着用茶水淋湿个透。 豆蔻诗社本年度赛诗的魁首是许尚书的女儿,许小姐将要及笄,正值议婚的阶段,诗魁的名头让本就热络相看的高门更多了一倍。 然而许尚书似乎并未瞧上那些高门,而是看中了一位今年春闱刚刚考上,授了个清闲文官的寒门之子。因此朝堂内外都夸他是清流人家,重人品不重家世。 第282章 尚书夫人却又不大满意女婿人选,在小姐及笄宴会上当众说,夫妇膝下只有一女,想在身边多留两年。宾客当面应和,转过头来却议论,即便是这位许夫人亲生的女儿,婚嫁也未必由得她做主,何况她只是继母呢?平素许夫人可不是这样强势之人,怎么突然转了性? 因为女儿的婚姻,向来相敬如宾的夫妻俩闹得不大愉快,这事没捂在家里,连宫里的萧约都知道了。 萧约也觉得奇怪,隐约觉得和许家小姐刚得了诗魁有关,但因为许家家事纠缠,以及梁国使者返程,他暂时没能顾得上约李氏见面谈话。 转眼间来到六月,萧约的肚子实在是遮不住了,索性借着早朝将散的时候向朝臣宣布了储君有孕的喜讯。 众人都是山呼祝贺,萧约顺势提出既然驸马为皇家传嗣有功,理应嘉奖,给薛照安排了礼部的实职——一方面因为礼部权重,另一方面也好和许景多打交道——大概是还在和夫人争执,许景今日告假没上朝。 此事无人持有异议。 下朝回宫,萧约正要迈进潜用殿,抬起左脚却没落下,顿在半空。 薛照急忙迎上来:“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就说我不去前朝,留在宫里时时照顾——” 萧约直接一拳把搀扶自己的薛照擂开:“都怪你!” 薛照一头雾水:“什么?” 萧约轻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看着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我恍惚间还会觉得自己是吃胖了,有时候会忘了怀孕这事,毕竟我是个男人,男人怎么会怀孕……可现在千真万确抵赖不得了……” 薛照一孕傻三年才开了个头,他还是没明白萧约的意思,又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这就叫裴楚蓝来!” “怎么傻成这样了。”萧约哭笑不得,握住薛照手,带着他感受胎动,“摸到了吗?肚子里的崽,在动……而且,好像不止一处……裴楚蓝的嘴可真严啊……” 第136章 双生 过程和结果都喜欢 感受到明显的两处胎动,薛照怔在了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四个月的胎儿,不会太大,那么从肚子一角翻动到另一角,应该不会是孩子手脚并用地闹腾,而是…… 萧约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一下要当两个孩子的爹高兴傻啦?还是说我刚才那一拳把你打懵了?别碰瓷啊……哎,不至于呆成这样吧,不就是怀个双胞胎——” 话未说完,薛照已经打横将萧约抱起,吩咐宫人:“快传裴楚蓝!” 不多时裴楚蓝和裴青就一道赶来了潜用殿,裴楚蓝几乎是直接被薛照拽到了床前:“为什么不早说?怀孕本就凶险,更何况是双生胎!” “撒手。”裴青板着脸把裴楚蓝从薛照手里抢过来,“药王谷不欠皇室什么,更不是你们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薛照脸色沉得像要滴水:“好大的傲气,药王谷又怎样?若让栖梧有半点损伤……” 萧约拽拽薛照袖子:“别生气……我这不是好好的……” 薛照握住萧约手,紧绷着唇角:“即便抛开皇室身份不论,药王谷就是如此行医诊治的?分明你早就诊出栖梧怀着双生胎,为何要隐瞒?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裴青径自拉着裴楚蓝转身要走。 裴楚蓝笑呵呵的,让裴青别在皇宫里跟整个陈国的头头们犯轴了:“全天下都是他两口子说了算的,而且裴家祖传就是照料皇家的,我姓了裴就得做任劳任怨老妈子——话说回来,我可没刻意瞒着你们,你们也没问过怀的是男是女,要是你们问,我当然会告诉你们是一举两得儿女双全啊。” 萧约双眼发亮:“我怀的是龙凤胎?像我和妹妹一样?” 裴楚蓝点头:“一般来说,家族中有过生育双胎的前例,再怀孪生的可能性会更高一些——你们两个不是都有孪生的手足吗?会怀上龙凤胎也不足为奇吧?孩子怀在你自家肚子里,到时间自然就知道了,岂不是比我提早告诉更加惊喜?好了好了,兴师问罪过了,胎像也稳固得很,短期内没什么事了吧?正好我和小青想去蜀中游玩几个月,你生产之前一定回来。” 难怪裴楚蓝会笑脸相迎呢,原来是在这等着。 萧约正要答应,薛照面色冷肃一口回绝:“不行!” 裴青亦是冷着脸:“轮不到你来阻拦。药王谷不受皇室辖制,来去自由。” “我说你们走不了,就是走不了。”薛照沉声道,“裴青,从前在梁国,你见识过,我能布下天罗地网,即使是陈国禁军,只要我有心拦阻,也在奉安翻不出什么风浪。如今也是同样,凭你一己之力,带不走裴楚蓝。” 裴青针锋相对不肯退让:“你还没真正见过我用毒。” 薛照:“你敢。” 裴青:“大可一试。”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萧约从床上坐起,一锤定音:“给他们二人自由。” 薛照皱眉:“可是栖梧……” “听我的,咱们不做无理取闹的事。”萧约握了握薛照的手,“我感觉自己状态挺好的,怀一个还是两个都没什么大的差别,距离生产还有小半年,让他们在这陪绑也没必要——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裴楚蓝顺势拍起马屁,竖着大拇指道:“多会体察下意啊,不愧是过五关斩六将脱颖而出的储君,皇帝没看走眼!” 第283章 萧约:“给个期限吧,让我家驸马放心。” “好好好,一般来说双生胎都不能足月生产,你现在已经是四个月身孕,能够感觉到胎动了,预计还有四到五个月生产。蜀中没有多大,也没什么人和事绊着,我们转一转看看山水就回来。九月吧,重阳之前一定回到京城。” 裴楚蓝态度诚恳,薛照本来还有话说,和萧约对视一眼到底还是点了头:“到时候若不见人,我把你师父的尸骨掘出来熬安胎药。” 这话当然是对裴楚蓝说的,裴青闻言立马看向裴楚蓝,裴楚蓝耸了耸肩:“随你,我师父死了那么多年,也不让做防腐,剩下一堆骨头棒子,一点油星都煮不出来了。” 裴青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同时被裴楚蓝用手肘碰了碰:“往后别在小青面前提我师父,这小子爱吃醋。” “我没有,我不是……”裴青难得红了脸。 “我还不知道你?你这种年纪的臭小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醋精。”裴楚蓝神色豁达,目光带过薛照,“放心吧,要是不能让萧约安安稳稳生下继承人,一切都得从头再来,皇帝还得让我当牛做马。忙一阵子还是忙一辈子,我会选。” 萧约起身对裴楚蓝郑重一礼:“拜托了,多谢。” 裴楚蓝怔了怔,朗然一笑:“不会折我的寿吧?虽说皇帝一直也挺厚待我们,但从没像你这么客气。好小子,就凭你这一声谢,我八月底就回来。” 萧约点头:“我们心里感恩,祝你们一路顺风。” 薛照道:“按时回来,别让我派人去请。” 裴青不爱听薛照如此语气,放话道:“得罪药王谷的下场,你承受不起,我劝你——” 裴楚蓝没让裴青说完,揽着他转身离开了潜用殿。 萧约让宫人都退下,殿内便只剩下了他和薛照,他转身立在床边,薛照叹息一声坐在床沿搂腰贴在萧约腹部:“难怪比寻常四个月的肚子大些。” “你还知道四个月的孕肚应该是多大?” “我近来看了一些医书。” 萧约闻言笑道:“咱们家也要出个神医啊?到时候跟药王谷打擂台?” 薛照一点都笑不出来。 萧约轻抚着薛照鬓角,垂眸看他:“你这是关心则乱,除了我是个男人这一点外,孕期和一般的情形没什么差别,甚至还要更安稳些,我也不一定非要剖腹……我自己能生,你知道的……就算裴楚蓝师徒不回来,宫里的御医也能照顾我周全,只不过隐瞒我的特殊体质要再费些力,但这些都是掌握之内的小事……别担心,他们八月底就回来了,就算不能足月,起码也得等到十月过后才生了,届时裴家师徒都在,不会有事的。” 薛照仰头看着萧约道:“若是在梁国,我一定会把他们留下来。” “观应……”萧约深情地看着他。 “在梁国在奉安,虽说不能一手遮天,但我要留两个人还是轻而易举的。而且我不在乎名声与是非,就算是强人所难,就算我无理取闹,哪怕和所有人反目……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好好的……”薛照埋头揽着萧约,声音发闷。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薛郎可爱我了。”萧约见这么称呼都没起效,又换了别的叫法,还是没哄好,肚子里的崽崽们一脚一脚地踹爹爹脸,也没把薛照踹得展颜。 萧约温声安抚无果,索性连名带姓拽着耳朵把人从自己身上摘下来:“薛照,别这么草木皆兵了,我不是豆腐捏的,不会让两个崽踹破了肚子。我当然会好好的,裴家师徒在与不在我都会好好的,他们不是必需,你才是。我并不是为了顾全仁义名声才答应他们,而是真心把二人当作朋友,而且觉得他们的离开不会给我带来凶险。所以就算在梁国,我也会放他们走——不是说好了我来当家作主吗,才成婚多久你不肯听我的啦?” 薛照让萧约说得无言以对了,他沉默良久,轻声道:“栖梧,我太贪心了。” 萧约疑惑:“什么意思?” “能和你在一起,就已经是十世修来的福气了,还有了孩子……如果不是我太纵欲,也不会……我只要你就好,两个孩子太过意外。”薛照很是自责,“若不是我那么贪心,不能自控,也不会陷你入如此险境。” 萧约有些哭笑不得:“你是在后悔和我有床笫之欢?” 薛照仰望着萧约,一双好看的眼睛眨也不眨。 “你这一下子境界超脱了,弄得只剩我一个人好色了似的。”萧约没法用言语把薛照从牛角尖里拽出来,索性低头和他长吻,吻到呼吸都枯竭,他喘息着道,“傻瓜,哪有男人能控制得住这种事,我是男人,我很清楚……哪怕事先知道做了有可能怀孕,也不会改变什么……” 和薛照雾蒙蒙的双眸相对,萧约舔了舔唇:“薛照,非要我说得露骨明白吗?我很喜欢和你做……即使是在我说不要的时候,也不是真的厌倦,只是需要时间缓和体力并仔细回味……第一次成婚时,我庆幸自己嫁了个太监,后来却无数次因为你不是真的太监而偷着乐……我喜欢和你有孩子,过程和结果都喜欢,永远不会后悔——也不许你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薛照仰着头,如受神明垂怜。 吻了又吻,两颗心同步跳动。 薛照在萧约耳边道:“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和你在一起。” 第284章 萧约笑着答应:“好啊,不过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 “就我们两个人。” “嗯。” “孩子已经怀上了,复盘从前无济于事,以后我再也不会说这些丧气的话来,向前铺平你即位、在位的每一步才是。”薛照也振作了起来,他道,“近来闲下来无事,可以召见许景的夫人,好好追查豆蔻诗社的底细——” 话未说完,殿外内官有事通禀,说是礼部尚书之妻诰命夫人李氏有拜帖急于求见殿下,人已经在皇宫外头候着了。 萧约讶异李氏难道是和他们心有灵犀,怎么会突然求见,下令让人传召,薛照藏进了屏风之后。 李氏很快进殿来,未待萧约问话,她先叩头求助:“请殿下施恩救我女儿!” 第137章 女儿 李氏进殿来,未待萧约问话,便行大礼叩拜萧约:“请殿下施恩救我女儿!” 萧约惊讶于她言行,连忙让李氏起身说话:“夫人快坐,来人奉茶……令嫒不是方才及笄,正在议婚?怎会需要孤救?夫人这话从何说起?” 李氏神色张惶,左右顾盼迟迟不肯开口。 萧约明白事关隐私她有所顾忌,便令殿内宫人都退出去,不必近前伺候。 “此时再无闲杂之人,夫人有何难言之隐,大可对孤言明。” 李氏迟疑片刻,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抬起红肿的双眼,殷殷乞求:“殿下救救筱竹!” 萧约意识到筱竹是许家小姐的闺名,心想难道是因为女儿的婚事,夫妻二人争执不休以至于要找外人评理决断? 不应当……能得许尚书这样高官青眼之人,虽然目前还位卑职轻,但总不至于差到哪去。自身有些本事,再加上岳家提携,也会有一番好前程。许小姐若是得到这样一桩婚事,谈不上需要被“救”吧? 而且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宅院闺闱之事怎可轻易外传?更没有闹到皇宫里来的。李氏平日沉稳从容,不像是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来的。 许小姐到底怎么了,她父母都束手无策,非要公主来“救”? 萧约将李氏扶起,试探性问:“是和令嫒的婚事有关?夫人将前因后果一并对孤说来,若是能帮,孤自会施以援手。” 李氏神色为难,双唇反复翕张,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道:“殿下,筱竹尚且年幼,还不到议婚出嫁的时候……她……其实是筱竹不见了,臣妇想请殿下帮着找寻。” “不见了?什么叫做不见了?你的意思是,许小姐不在家中,如今不知所踪?”萧约闻言皱眉,“天子脚下京城之内,朝廷大员之女怎会无端失踪?报官了没有?” 李氏揩着眼泪摇头:“不能报官啊,否则筱竹的名声就毁了。这孩子才满十五岁,要是被人知道失踪彻夜,下半辈子可怎么活……此事不能外传,所以报不得官。但若不及时大力搜寻,又怕出事。思来想去,只能求助殿下。殿下,此事只能你知我知,断不可再传六耳,即便是驸马……臣妇乞求殿下,切莫让驸马知晓此事!” 李氏又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哀声低泣,片刻之后磕了头抬起脸来:“请殿下允准,此事切不可使驸马知晓。” 可是薛照在屏风后已经听到了。 萧约看着形容憔悴的李氏,她眼中带着血丝,妆容有些凋残,衣裳也皱了,大概昨夜是通宵未眠。 女儿丢了,谁家不着急?难怪许尚书今日没有早朝。 事发突然,也太巧了些——京中正传许家有意嫁女,且夫妻意见不一,紧接着许小姐就失踪了……李氏至今仍称女儿尚未议婚,她是坚决反对许尚书看中的女婿人选的,那么许小姐自身呢?若她也中意,会不会是两人私奔了? 萧约快速思索了一番,然后道:“夫人请起,孤会妥善处理此事。京城治安一向严格,从未有过类似的案件,或许就是虚惊一场。退一步说,即便是小姐被劫,贼人再胆大包天,也不敢不计后果对尚书府千金轻举妄动,大概只是图财。夫人别太忧心,孤这就派出可靠的精锐,口风严谨绝无泄密之险,让他们暗中搜寻小姐的下落……许尚书今日未朝,递来折子写的是因病告假,是因为此事急火攻心病倒了?严重与否?尚书是我大臣栋梁,孤派些御医去府上看看,尚书快些好起来,孤才能放心。” “谢殿下隆恩。”李氏跪谢,萧约把她扶了起来,她双手敛在腹前道,“昨夜不见了女儿,尚书满心忧急,当即就痰迷昏了过去,请大夫扎针才苏醒过来……家中只这一个女儿,唯恐委屈了孩子,尚书连过继同宗为嗣都一直拖延着,谁料竟会遭遇此难……仰赖殿下隆恩,尚书如今身体并无大碍,我们夫妇只愿能够尽快找回女儿,筱竹能够平平安安……” 李氏泪如雨下,哭得双眼都红肿了。继母做到这份上,实在是慈爱。 萧约道:“夫人放心,孤一定把小姐完好无损地送回去。” 李氏得了萧约的应诺,便要起身告辞:“尚书忧急,家中事多杂乱,臣妇不得不回去操持打理。劳烦殿下费心,殿下深恩厚德,许家唯有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以报……” 萧约让侍从送李夫人出宫,方才面面相对还不觉得,李氏一侧身萧约便发现她竟然腹部微隆—— 难道,李氏也怀孕了? 萧约没有当即询问,李氏背影走远消失在视线之中,萧约对屏风后道:“我觉得此事实在蹊跷,你说呢?” 第285章 “单凭李氏的神态和语气,的确像是家里丢了孩子正心急如焚。但尚书府十余进的院子,除了尚书和夫人,小姐便是唯一的主子,日常起居都有数十人照料着,怎么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了?”薛照从屏风后头走出,扶着萧约在桌边落座。 “是啊。”萧约道,“方才李氏只说小姐昨夜就不见了,并未说明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女儿失踪,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若说是心忧慌乱以至于言语无绪,但她进退有礼,还记得反复谢恩……若是有假,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伪造女儿失踪,此事百害而无一利,既可能有损女儿名声,还会担上欺君之罪。要不是活得腻烦了,怎么会自导自演弄出这种荒唐事?难道,因为李氏自己的孩子?” 薛照讶道:“李氏哪来的孩子?” 萧约道:“我看着她像是显怀了,有三个月左右的身孕。夫妻二人年龄相差虽大,但许尚书还不算老,她会怀孕也不足为奇。但偏偏是在这个当口上,恰巧许家小姐失踪了……也没道理。无论李氏怀的是男是女,都是许家的嫡出血脉,一辈子富贵无忧,先头的长姐碍不着她的孩子什么。那么如果说是许小姐真的失踪了,大概是被绑架劫持,尚书府有什么仇家,会如此报复?且有能力做到从深宅大院劫走一位千金小姐?” 薛照道:“于公于私,都很难找出所谓的仇家嫌疑对象。许景为官二十载,仕途通达官声不错。端午赛诗,李氏献上夹层图案,我便派人暗中去查许景的产业收支。他虽然算不得两袖清风,但也是经得起查的。水至清则无鱼,官场如同染缸,没有人能一身洁白,但许景为官还算是有些操持的,既没有广结朋党,也没有四处树敌。” 萧约扶额:“是啊,方才没顾得上谈及此事,李氏先前大费周章在诗中藏送信息,我还以为是她大义灭亲,要帮我挖出硕鼠巨蠹呢,结果也没查出什么……不过,你有没有感觉,他们夫妇有些貌合神离,不太符合传闻中因为两情相悦而跨越门第之隔。李氏说起女儿,哭得更心碎些,但好似并不怎么关切她丈夫的病。” 薛照点头:“还有一些乍看没有问题,细想却不合理之处。虽说闺阁女儿之事,关乎名声,妇人说起来更加方便,但许家唯一的女儿失踪,这等大事,需要动用禁军,凭着许景爱女之心和行事风格,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了,都应该他自己来找你祈请。而且,她反复提及不要让我知晓,就算我知道了又如何?难道我还会四处宣扬此事吗?” 萧约仰了仰头,呼出一口气:“确实古怪。许家夫妇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许小姐才得豆蔻诗社魁首,就出了事,二者之间会有关联吗……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处都是线头,没有一条清晰的线索。” 薛照掌心贴在萧约后背,给他鼓气:“别担心,浮现的事态越多说明我们越接近真相。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动用皇室之力,找人不会太难。或许,找到许小姐,有些别的问题也可以得到解决……” 萧约点头:“人命关天,先找人吧。”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整整三日过去,萧约发动了最精锐得力的禁军,几乎是把整个京城掘地三尺地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许筱竹的踪迹。 眼看着许家小姐失踪之事快要隐瞒不住了,萧约越渐烦恼。 薛照这段时间除了找人,还入职了礼部,他在礼部没有什么发现,却拿回了一份刑部的记档给萧约看。 这是一件数年前发生在京城的人命案,萧约翻看卷宗,死者是年近三十的妇人,名叫魏紫苏,根据身量体貌的描述,似乎只是个普通的民妇,报案人是她的丈夫,姓名是—— 齐苠。 萧约看着这个名字心头一惊:“难道是……” 薛照点头:“原本以为你师母的案子是一桩秘事,没想到竟然是过了刑部明路的。” 萧约一直不知道齐先生原来叫什么名字,他没主动说,萧约怕勾起对方伤心事也没问,暗暗打定主意要为师母报仇,将嫌疑锁定在谢茳身上之后,又从念纸这边搭上豆蔻诗社的线索,方式方法都较为隐秘迂回,不料直接能查到案件文书。 萧约一边看卷宗,一边听薛照说:“我们先前的直觉没错,两条线索其实是殊途同归。谢茳和豆蔻诗社有关,和当年这场命案也有关系。” 卷宗上面写着,魏氏之夫齐苠,以平民之身状告越王谢茳。 按照大陈律例,以民告官尚且要吃杀威棒,何况皇亲。但齐苠拼着自己一条命,也要让谢茳过堂受审,任由堂官怎么劝告都不能回心转意。不过最后,齐苠并未受刑,越王谢茳听闻消息及时赶到,免了原告的杖责,但他自己却结结实实挨了齐苠一顿好打。 若不是衙役们拦着,审案的长官都跑下来救护,他怕是会被齐苠直接打死。 “卷宗上面并未说明,先生为何认定是越王杀害了他的妻子,最终结案也是定性为自缢身亡,并无凶手。”萧约想到薛照刚才的话,“你刚才说殊途同归,你找到谢茳和豆蔻诗社有关的证据了?” 第138章 关系 萧约和薛照将谢茳纳为嫌疑对象是因为他古怪又晦气的活出丧癖好,恰好与齐悯的丧妻落魄同时。这个节点可以算是两人人生的重大转折,应该不止是巧合。 萧约和薛照成婚之时,齐悯夜至王府,铁板钉钉证明了两人之间存在关联。 第286章 命妇缺席婚礼,又将豆蔻诗社引入了视线,萧约和薛照关注到了其中核心人物——念纸居士江蓠,恰巧她又是齐悯的师妹。 线索仿佛越来越集中了,但无法深入,反而显得凌乱纷杂。虽然有齐悯做中介,但怀疑谢茳和豆蔻诗社有关近乎是一种直觉,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萧约问薛照查到了什么,他说:“为了搜寻许家小姐,我派人对豆蔻诗社也进行了一番清查——放心,夜里避人做的,动作利落干净,没有被察觉——我的人在诗社里找到了一本陈年账册,原来诗社最初的院舍购置,是越王出资。” 萧约讶然起身:“谢茳是豆蔻诗社的东家?” “也未必,出资支持和实质掌控并不能直接等同。”薛照道,“因为偶得这一本账册,我便顺势清查了豆蔻诗社的所有账目。虽然诗社在京中颇负盛名,但并不以盈利为目的,所以收支都比较简单。诗社从始至今只接受过越王的资助,除此之外日常运营靠的都是学生的束脩。随着诗社名气渐大,开销花费之处也越来越多,也正是因此,除了第一届的学员是出身平民,后来诗社的学员都是非富即贵,到如今门槛极高名额难求。总之,账上写得清楚明白,除了购置房产的那一笔银钱,越王府和豆蔻诗社再无交际。” “会不会有两套账目?和越王府的来往在另一套账上?” “若想隐瞒两者关系,这一本账面上就应该做得干干净净,又怎会独独留着头一年的记录?” “账册会不会有假?” “我的人将账册带回,我亲自看过才又放回去的,纸张墨迹的确都是几年以前的质感,不是作假。” “除了这本账册,诗社里还有别的线索吗?” “没有。” 得,又是一个没捋多长就又断掉的线头。 萧约苦苦思索一番理不出头绪来,往薛照腿上一坐:“太没道理了。谢茳不是喜欢舞文弄墨的人,不好色,瞧着也不是乐善好施愿意做慈善的,怎么会给豆蔻诗社出钱呢?他到底为了什么?或者说,图谋什么?这本账册,到底是本来就放在明面上的,还是故意露你看的?咱们到底是明还是暗?” 诸多问题缠绕,让人头痛不已,薛照给萧约按揉额角:“现在看似千头万绪,实则还是欠缺线索,所以无法将各项事件和人物关系连结起来。强行从中分析解密,只会在纷乱的干扰中越陷越深。不如以静制动,看看哪方先冒出头来。眼下核心的人物是许家小姐,那么我们可以利用她的失踪来做文章……” 萧约听罢薛照的计划,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就是担心时间拖得越久,许小姐就越危险。她比我妹妹还小几岁呢,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真是可怜的小姑娘。” 薛照道:“放心,凭我多年办案的直觉,越是身处漩涡中心,反而越安全。若是幕后之人想要谋害许小姐,早就动手了,至今没有见到尸首,说明对方所图不是她的性命。活着的人质,比死了的有用。” 京城明面上风平浪静,搜寻许小姐的行动还在暗中紧密进行。除了陈国禁军,薛照还派出自己的心腹,将与之有关的各方人员都盯上了—— 其一是许尚书看中的那位青年官员,他每日上职与返家都与平素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看来并不知道许小姐失踪之事。 还有就是许家。虽然他们是苦主,但萧约和薛照一致认为,不能排除许家人自导自演故弄玄虚的可能。 因为怕邻里看出端倪,夫妻二人都恢复了正常的公务和交际,在外撑着从容,回府便是满面忧愁相对无言。 平素伺候小姐的丫鬟仆妇都被禁足在院子里,不得与外界接触,免得走漏了消息有损小姐名声。李氏也恩威并施地审问过这些下人几回,却是一无所获,自身还险些动了胎气。 虽然明面上若无其事,但许家内部气氛低沉,可以算是一片愁云惨淡。 豆蔻诗社这边,从先生到学生,薛照也都派人在跟。 许小姐失踪后第五日,薛照给萧约带回一身常服:“有进展了。” 萧约心头一紧,薛照正帮他换衣裳,两人马上要出宫,若只是一般的发现,薛照不会让他涉险,便问:“是哪条线索上的进展?我师姑,还是我皇叔?” “两方都有,先跟进谢茳这边。”薛照带着萧约出了皇宫,一边驾驶马车一边对他道,“ 咱们先前商议放出诱饵,结果并没有鱼上钩,不过却有意外收获。” 许家小姐失踪,嫌疑对象有几路,按照嫌疑程度高低依次为其继母李氏,其议婚对象,豆蔻诗社中人,还有就是越王谢茳。 萧约和薛照商量过后觉得眼下情势杂乱不清,既然无法澄明,不如索性把水搅得更浑些,也好浑水摸鱼。 薛照动用各路人手,给嫌疑对象们透露有关许小姐的不同消息—— 对李氏和许尚书说,已经找到了小姐,但他们的女儿受到惊吓,正由御医照料,暂时不能返家。 对许家以外的人夸赞许小姐的孝心,外祖染病,她便前去亲侍汤药,寸步不离地照顾老人,间接地传到她的议亲对象耳中。 许小姐至今不知所踪,两种谎言是同时传出的,就是要看对方的即时反应。 若是这些人中的谁劫持了许小姐,听到消息必然会有所怀疑,不能确定消息真假,便会亲自查验。只要对方动作起来,就能得到有关许小姐下落的线索,哪怕一星半点也好。 第287章 结果并没有,被试探的众人都没有任何异常表现,更无从循其找到许小姐藏身之地。 “这个计划成功的机会本来就不大,归根结底我们掌握的线索太少,没有明确的方向,只能试探有嫌疑之人。试探无果,要么是我们怀疑错了对象,要么就是对方笃定消息不真,所以不会自乱阵脚。”萧约道,“意外收获是什么?” 薛照转头看着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萧约:“念纸居士与谢茳今日去了同一个地方,还说了些话。” “他们果然有关联!”萧约问,“他们在什么地方见面?说的什么,你知道吗?” “墓地。今日是念纸居士师父的忌日。她的师父自然也就是齐悯的师父。”薛照道,“我亲自跟踪发现的,他们在你师祖的坟前说了几句话,没什么有用的内容,念纸感谢谢茳前来祭拜,谢茳说明年不来了,然后就离开了。他离开之后不久,念纸也走了。” “豆蔻诗社的念纸居士和越王谢茳……同在京城的两人,平日并无来往,中间连着一个齐先生,但齐先生又数年不在京城了。一个是齐先生的师妹,一个是他的‘仇人’。一个是我师姑,一个是我皇叔,念纸知道齐先生视谢茳为仇人吗?若是知道,应该同仇敌忾……可是她又受了谢茳的恩惠,师母去世那年,也是她在京城扬名之初……难道谢茳是以此作为补偿?可是再多钱财也消弭不了人命冤仇……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旁观者不好说,稍后栖梧直接问当事人吧。”马车到了地方,薛照把萧约扶了下来。 萧约抬头只见门上挂着白幡,看不出是什么地方,薛照道:“是越王府小门。” “谢茳又在给自己办丧事了?” “是啊,我本来不想让你沾这份晦气,但他非要见你才肯开口。” “你回宫之前,就和谢茳碰面了?” “是,我从墓地一路跟着他到了酒肆,若不及时把他提出来,恐怕要醉死。” 小门留着缝隙,两人推门而入走进王府,与薛照回答的同时,萧约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抬眼一看,谢茳正在大厅上等待。 “大侄女……现在是储君了,君臣之礼不可废,我该见礼接驾的……”谢茳站不住,踉跄两步坐下了,烂泥一样摊在椅子里。 王府内四处挂白,除了无人祭奠之外,丧仪非常周全——办的次数太多,都成行家了。 萧约皱眉:“不是说,今日是师祖的忌日,他还去了坟前……怎么喝成这样?” 谢茳醉得反应迟钝了没出声,薛照看向桌上的冷茶道:“泼点水就会醒了。” “毕竟是皇室之人……”萧约摇了摇头,走到谢茳面前,“皇叔,我有些话想问你。” 谢茳像是睡着了,没理萧约。薛照揪住后颈让他抬起头来。 萧约又喊了声“皇叔”。 谢茳半眯着眼笑了笑:“听见了听见了……大侄女,啊不,大侄子,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问什么我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你这驸马得把我颈子捏断,再泼我一脸冷茶……” 谢茳果然知道萧约的来历。看来也没有很醉,薛照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谢茳自己摸到冷茶,一口灌下去:“就算不买你们夫妻的账,看在你是孟肴徒弟的份上,我也会疼你帮你啊……别叫我皇叔,我倒希望听你喊我……喊我……” 谢茳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希望从萧约口中得到的称呼,但萧约和薛照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萧约眉头紧皱,质问谢茳:“因为嫉妒,你杀了齐先生的妻子?” 第139章 单恋 萧约惊诧且难以置信的话出口,接着便是漫长的沉默。 谢茳眨了眨眼,双眸让酒气熏得雾蒙蒙的,他直愣愣地望着萧约,目光却是空洞的,并没有聚焦,仿佛透过面前之人在对视虚空,凝望远方,一眼望到了多年前。 良久之后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却是一声苦涩的笑:“是啊,我嫌疑最大,最想杀她就是我。” 这话既像是承认又像是否认,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萧约看着谢茳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 在梁国的时候,萧约吃过许多次齐先生做的饭,从佳肴美食中尝得出先生倾注了浓浓的情意。爱生活的人才会爱烹饪,掌握火候如同经营人生。萧约记得齐先生说起因为夫人好吃所以他就锻炼了厨艺时眼里有光,也记得先生提起亡妻的满脸落寞孤寂…… 鹣鲽本情深,忽而生死隔,人生苦痛莫过如此。 如果这一切都是谢茳造成的,而他因为皇室身份一直逍遥法外,而齐先生反过来还要给皇室卖命才能获得一丝报仇的机会—— 何其残忍。 “以我的身份,要杀死一个寻常妇人,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没有人比我更看魏氏碍眼了,不是我还能是谁?” “嫉妒吗?不止吧,恐怕还有恨,还有不甘,凭什么,那女人既无美貌身段也不曼妙,凭什么是她?我连她都比不过?” 谢茳喃喃自语,边说边笑,笑得停不下来,萧约怒上心头,拽住他衣领:“到底是不是你!” 谢茳抬起头来满面湿凉,目光更凉:“殿下心里不是已经给我定罪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 想要逃避罪责之人往往会狡辩,萧约看他像是毫无希望一心求死,答案反而分明了。 第288章 丢开他退到薛照身边,萧约缓舒一口气道:“我不想在这种晦气的地方多待,这种荒唐的事以后也不要再做了。” 谢茳笑得比哭还难看:“那正好,殿下给一道赐死的旨意,我就算是弄假成真了,再也不会丢皇室的脸。” “我虽然做了储君,但也不至于能够随意赐死宗室。”萧约扭头看了看厅上陈设的棺木以及案头的香,“我只给你一炷香时间,你要是什么都不肯说,我们帮不了你,你就只能与先生误会至死了。” 谢茳瞳仁颤了颤,双手撑着座椅两侧扶栏坐起身来:“你信我?” 未待萧约回答,谢茳站起,踉跄上前,几乎要和萧约脸贴脸,被薛照一脚踹回了座椅里。 烂醉的浊气瞬起瞬散,薛照侧身挡护:“就在那说。” 谢茳肩膀撞在椅背上,反手去揉,五官都皱在一起:“没见过防这么严的,我只是喝多了,又没带着瘴气,这一脚踹得我心肝肚肺都快吐出来了……怎么说我也是皇叔,从来没人敢这么对我……大侄子,治国先治家,看看你这驸马……” 薛照拖了椅子过来让萧约坐下,他则站在旁边警惕应变。 萧约道:“皇叔又如何?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任性妄为。何况是你先为老不尊的,怪不得我家驸马无礼。踹得也不太重吧?要是齐先生踹你一脚,大概你会欢喜三天三夜。” 谢茳摇头苦笑:“他恨不得活剐了我……大侄子,别打趣叔叔了,若你那先生是个开窍的,还轮得到你来做储君?” 谢茳对齐悯果然有情。 萧约想到先前在梁国,齐先生对断袖之事深恶痛绝,态度激烈地反对他和薛照,还以为他身为正统的读书人觉得此事有违伦常,原来是因为谢茳。 “皇室血脉特殊,皇叔想如我这般,大概也是可以做到的。只不过,齐先生不是观应。”萧约双手交握在腹部。 谢茳皱了皱眉:“谁像你……我……要是齐孟肴他……唉,算了,不着边际的空话不说也罢。如今做储君的是你,即便不是你,也不会是我,江山皇位于我而言只如云烟。你这肚子,对外说是一个月,看起来连四个月都不止,知道是女孩还是男孩了吗?若是男孩,你还得受二道罪。” 感受到一道温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萧约抬头和薛照对视,一手与他相握,一手轻抚腹部:“多谢皇叔惦记,儿女都是我们二人的福份,不必强求,到时候生出来就知道了。” 谢茳点点头:“这是你们和皇帝的事,我不该多问——你为什么相信我是清白的?” 萧约反问:“先前皇叔带薛昭来参加驸马遴选,是想和皇帝交易什么?是让皇帝帮你找到杀死齐先生妻子的真正凶手吗?” “大侄子真是聪慧。”谢茳坐直道,“我想知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让我受了这么多年的冤枉。” 萧约没接话,听他继续说。 “皇帝身处深宫,却能知天下事,能让天下人都为他所用。他本来还吩咐了我许多拆散你们的事,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或许父凭子贵吧,这孩子来得及时——既然大侄子你已经查到这一步了,我也不必绕远和皇帝再讨价还价,你替我查明真相还我清白,我助你稳坐帝位。” “真相我当然要查,不过并不是为了皇叔,也不会和你做什么交易。作为齐先生的学生,这是我该做的。”萧约目光定定,“若是皇叔果真与此事无关,我自然会让齐先生知道你的清白。可若是皇叔对我说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一定会为齐先生主持公道。” 谢茳扯了扯唇角:“要是我想杀人,他们成婚之前就动手了。大侄子,别再试探我了,我没做,想过,但真的没做。” 对方的话是真是假,萧约暂时不做判定,他问:“当年你们对簿公堂,齐先生为什么笃定是你杀了师母?除了你有杀人动机,他还掌握了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吗?” 谢茳看看萧约,又看薛照,虽然后者只是静静地站在他所效忠的君主旁边,却是一道再坚固不过的护身屏障,也是出谋划策安定心神的智囊。两人同心,便可其利断金。 真让人羡慕。 谢茳不太愿意回忆当年,但还是详细说来:“那时候我刚袭承越王之位,我那老爹,生前常因我动气,到死也没得到个孝顺儿子,更别说抱孙子了……我再不是个东西,也得给他好好守孝吧,所以有半个多月都闭门不出……再出门就是上公堂了。孟肴言之凿凿说我是杀人凶手,要我偿命。我被他几拳打懵,堂官把他拉开才告诉我,苦主从死者的鬓发里发现一小片碎纸,是豆蔻诗社专用的纸张,鞋底踩烂的花瓣是那边独有的,脖子上的勒伤也有问题——” 薛照发问:“验尸的结果说明人是死亡之后才被悬挂梁上的?” 谢茳点头:“堂官私下对我说了来龙去脉,魏氏的确不是自杀,但他让我不必担心,对方只是一个藉藉无名的穷儒,证据也不充足,根本告不赢——但人真不是我杀的!就算魏氏的死和豆蔻诗社有关,但我只是资助了豆蔻诗社,怎么就资助出一桩杀人的罪名了!天大的冤枉!” 谢茳说得情绪激动,但高声未必为真,萧约语气平静:“但是最终此案还是错判了,分明是谋杀,却以自杀结案。皇叔认为,这是因为什么?清白与否暂且不论,皇叔不觉得亏欠先生吗?因为你出身皇室又牵涉案件之中,所以早该澄明的真相,至今不白。” 第289章 谢茳一下子就泄了气,他承认:“官府为了‘包庇’我,所以草草了事,我难辞其咎。但我真的没有杀人,我也想帮他查明真相找出真凶,但他根本不听我解释。我是冤枉的,我不该被孟肴误会这么多年。从那之后,他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再回来也只剩下满腔仇恨,就连今日他师父忌日,他因为不想见我,也没来——” 萧约道:“齐先生如今是梁国的官员,处处要按规矩办事,他早就随着使团回去了,怎么能来?皇叔,你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谢茳哼道:“什么狗屁规矩,若是他想多留一段时间你会不允?他就是不想见我,他恨死我了……分明我们曾经那么要好,分明是我先认识他的……他做饭还难吃得要死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是我硬着头皮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厨艺一日一日好起来,凭什么最后坐享其成的是别人……凭什么都没了?就因为我是个男人吗?” 萧约打断谢茳的自怨自艾:“这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齐先生他并不喜欢男人,你不能要求他非得回应你的单恋。” 谢茳咬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别说了!最没有立场对我说理的就是你了,你是轻轻松松什么都有了,却让我不要强求,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怀着孕,站着也腰疼。”萧约要他认清现实,冷声道,“齐先生和你,从来都没有可能。这不是说理,是事实。就算你们认识在师父师母结缘之前,但你们至多也就是知交好友,是你奢望强求,不怪先生给不了你想要的。就算从前有知己的情谊,因为师母的死,也都耗尽了。你要是还想挽回这个朋友,就该振作起来,好好去追查真凶,否则就算你办再多次丧事,先生也不会来。” 萧约言尽于此起身要走,谢茳在背后道:“你说我还有机会吗?” 萧约回头看他:“皇叔何意?” 谢茳脸颊还有醉酒的酡红,他抿了抿唇,双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头:“有朝一日证明了我与此案无关,而他又是鳏夫,我们……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吗?” 萧约摇头:“皇叔你怎么执迷不悟呢,我说过了,齐先生不是断袖,就算他妻子亡故多年,他要再娶,也不会和男人在一起。” “是男是女有什么分别!真心不都是一个样!你俩难道也是天生的断袖?凭什么你们能成,我就是奢望?”谢茳吼道,“你也这么说,他师妹也这样说,像是你们很了解他一样!你们不知道!当年孟肴他和我在一起有多开心,你们不知道!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不开窍,他是个榆木脑袋,万一呢,万一他突然回心转意呢?” 萧约自知劝不动他,叹息道:“难怪先生觉得你是凶手,皇叔,你太偏执了。你对先生的这份痴狂真是充分的杀人动机。” “我说了,我想过那么做,更极端的做法都想过,到底是没有付诸行动。” 谢茳惨然一笑:“大侄子,大侄婿,别用那种怀疑的目光看我,我说的都是实话。设身处地想一想,假若事情发生在你们身上,你会杀掉对方的爱人,将其占为己有吗?爱一个人,怎么会舍得让他痛苦,只能是自己把孤单的煎熬都咽下去。是吧?” 第140章 相爱 谢茳话说得动情,目光也极其诚恳,但爱是真的,恨也未必不是真的。 善与恶往往只在一线之间,救人或许要经过深思熟虑,但杀人大多出自冲动。 萧约未作回应,转身便走。 谢茳叫他:“你是孟肴的徒弟,他一定不会瞒你,你告诉我,这些年他身边还有别人吗?” 都到这份上了,还问这个。 萧约无奈回头:“皇叔,就算我说没有你又能如何呢?” “真的没有啊,我就知道……他那样的人,八百年不开花的铁树一般,对谁都又冷又硬的,但对我格外不同。”谢茳先是庆幸,然后感觉在小辈面前说这种事有些羞赧,他低头道,“左右我在陈国也是混吃等死的闲人,于国家社稷都无作用,在何处都是一样……” 萧约听懂了他的意思,心想原本以为越王是皇帝为自己设置的一道艰难险阻,没想到对方并不想争夺皇位,却是一心想做师娘。 皇室怎么盛产恋爱脑? “皇叔想去梁国,到先生身边?” “有何不可?” “齐先生如今是梁国的官员。” “难道梁王还敢置喙?” 萧约摇头:“皇叔真的觉得这样合适吗?” 谢茳道:“他无妻我未娶,有什么不合适的?就算是三年戴孝,丧期也早就过了。我又没有纠缠有妇之夫,有什么不合适的?从前连魏先生的课堂我也跟着他上过,如今梁国有什么去不得的?如今他身边没人,过得恐怕比我还潦草,前些日子见面就知道了。别看孟肴厨艺不错,但那是伺候别人,他自己总是敷衍了事,忙起来能一整日不吃不喝,也不是年轻人了,饥一顿饱一顿身体怎么受得住……若是怕损害他的仕途,大不了我做个不见光的外室总行了吧?” 萧约听着谢茳关切的话语,真是如同一对寻常夫妻似的。陈国越王,虽无实职,但名分上比坐拥城池若干的梁王卫王还高贵许多,听他话里意思,是要洗手作羹汤,亲自照顾齐悯的生活起居,连当外室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份情意实在真切,可是—— 第290章 “皇叔,你不能离开陈国,甚至不能离开京城。”萧约道。 谢茳皱眉:“大侄子,你这是过河拆桥,要不是我当时放水,你没这么容易给肚里的孩子找个爹。我愿意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反过来你就不能将心比心成全于我?” 萧约道:“我是皇叔的侄儿,更是先生的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更该成全先生的心意,师父他如今并不想见你。” “我说了我不是凶手!等我到梁国会当面再向孟肴解释!”谢茳急声道,“小侄子,我告诉你,虽说你是储君,但你约束不住我!我想走便走,难道你能调禁军堵我?” 萧约知道谢茳和齐悯在陈国就已经见过了,当时没能解释清楚,换个地方就能冰释前嫌吗?再去不过是徒添争吵积怨更深。 可惜这些话谢茳现在听不进去,爱意使人盲目,单恋更让他耳朵也选择性失聪。 萧约便也不多解释,只是坚持要做这个恶人:“从皇室亲戚这方面说,我的确不该限制皇叔自由,也不好动用明面上的权力,但是我有驸马——” 萧约侧首看向薛照,后者点头:“王爷还是安心留在府内吧。若是向往梁国,我也可以拨一些人手帮你办几场梁国风俗的丧礼。” 谢茳一拳砸在棺木上:“他只是说不让离开京城,你直接把我圈禁在府里了!好小子!你怎么敢!” “我的底细,皇叔不会不清楚,何出此问?比皇叔还强势之人,我也不是没办过,对皇叔我已经是十足客气了。”薛照冷冷一看对方,“敢是一定敢的,皇叔也不必怀疑我能否做到。我与栖梧同心同命,众人看得到的地方,我站在他身旁,支持他的一切决定。看不到的地方,栖梧不便触及之处我也要悉数为他摆平——包括你在内,皇叔。” 薛照的言语目光犀利,说出的话是告知而不是商议。 谢茳知道自己是真的要被困在家里了,骂骂咧咧地不许薛照随着萧约称自己为皇叔,嚷着早知今日,当时就应该再努努力促成真正的薛昭当上驸马—— 薛照这小子性格如此霸道强硬,他能上位,凭的不就是一张好看的脸蛋吗?薛昭也有,一模一样的俊俏,而且更加小意温柔,也能把公主迷得五迷三道。 萧约和薛照任他吼任他骂,齐声又喊一句“皇叔”便出了大厅。 王府此时没有闲杂之人,后续很快还会全部换上薛照的心腹看守谢茳——直到真相大白。 坐在返程的马车上,萧约掀起侧帘回头看了看挂白的王府道:“隐约还能听见骂声,真是气得够呛啊。我看他连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办完丧事直接去梁国,或许就此不回来了,结果被我们扣住了。这样一来,越王可是要记恨你我了。其实方才可以把话说得更柔和更明白些,让他留在京城也是为他好。” 如果凶手真的另有其人,让谢茳背了这么多年黑锅,就是想把罪名扣死在他身上。稳妥起见,死人是不会申冤的,若是谢茳离开京城,恐怕随时会遇险。 薛照摇头:“你以为他听得进去吗?与其多费口舌,不如早点回去。就算是假的,那地方也晦气,你不能多待。” “也是,他一心想着先生,觉得大有机会而所有人都站在对立面阻拦。在今日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茳和齐先生会是这种关系。”马车非常平稳,但萧约还是觉得有点晕,或许是方才在灵堂上被纸钱香烛熏的,他偏头靠在薛照肩上,“从齐先生那,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意,有的只是仇恨;而谢茳简直是如痴如狂……哎,薛照。” 萧约仰头叫薛照名字,薛照已经猜到他下半句是什么了,但还是应了一声,乖乖等待:“我听着呢,你说。” “谢茳那个问题,你的答案是什么?若是我宁死不弯,你会怎么样?”萧约问。 薛照勾唇:“栖梧这话言外之意当初是我先动心的?” 萧约被他逗散紧张烦恼,也笑了起来:“难道不是吗?以后孩子长大,可不许跟他们胡说,事实就是你追的我,对我一往情深不可自拔——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这么俊朗聪慧,你会爱上我难道不是应该的?没有一见钟情都是你的错。” 两人头并头,说话时的微微振动都能彼此感知。 “怎么不算一见钟情呢?”薛照道,“第一次遇见,我就知道你与众不同。” “你那是馋我身子,拿我当药使呢。”萧约笑得眉眼弯弯,“试验了几次,确认是很好的安眠药,就把我拐到床上去了,好好一个直男就此陨落。” “你不馋我吗?”薛照贴得更近了些,两人鼻尖相碰,“我不是栖梧的药吗?” 呼吸交融格外撩人,萧约周身酥痒,睫毛眨了眨竟然眼眶微湿,他一把搂住薛照:“是,你是我的药。我调配了十几年的香料,好像就是为了嗅到你做铺垫。” 薛照吻了吻萧约的眼睛:“可是我宁愿我们有别样的缘分——我不想让你用十几年痛苦折磨换和我相遇,就算你不需要我的香味,我也一定会用别的方式来到你身边,和你相恋——或许就是这张漂亮脸蛋呢。栖梧既喜欢我香,又喜欢我好看吧?” 萧约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若是薛照没有经受那么多年的苦难该有多好,他们是天作之合,换一种方式结缘也会走到白头。 他含泪回应:“好看,你最好看,天下第一好看。我们天生一对,最最般配。你不是也吃了很多苦才找到了我,谁也不欠谁……万幸我们相爱,不管动心谁先谁后,给出去的爱能有回应,不是单恋,是两厢情愿。” 第291章 湿润的眼睛凝望爱人:“薛照,我爱你。” 薛照亦红着眼尾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想起裴楚蓝临走前叮嘱过,孕期不宜太多情绪起伏更不要哭,于是道:“栖梧不止要这辈子爱我,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要爱我。我可记得你答应了要让我做童养夫的,下辈子要早早把我领回家。” 萧约破涕为笑:“记得记得。你做赘婿做得上瘾了,当驸马乐,当童养夫也乐,傻极了。” “傻人有傻福。”薛照给萧约擦去泪水,“谢茳的问题对你我而言不存在,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无忧怖已经证明了,即使忘记所有重来,我们也会走到一起。你的爱人永远是我,只能是我,任何人都抢不走去,挤不进来。” 看着萧约又要掉眼泪了,薛照急忙调转话题:“好了好了,英明睿智的殿下不能再想情情爱爱了,说回公事吧。谢茳的话,其实你都相信了是吗?” “我没事,孕期就是格外容易眼酸……没错,不仅是凭感觉,理性推断,谢茳也不该是杀人凶手。” 萧约道:“谢茳自己也说了,依照他的权势,想要拆散一对平民夫妻是再容易不过的。他和先生是多年的好友,再清楚不过先生的秉性,他自己知道拆散不开先生夫妻二人,若是强求,便连朋友都做不成,得到人也得不了心。先生成婚之初他都没有从中作梗,想必是已经放弃了,又怎会弄到如今地步?而且,若是他真想强占先生,早该把人掳到府里了——即便先生有皇帝撑腰,谢茳也未必不敢和皇帝相抗。光脚不怕穿鞋的,他孤身一人有什么豁不出去的?谢茳愿意为了先生出格叛逆,只是先生不领他的情意,他想给的总是给不出去。” 薛照点头,同时又道:“谢茳如今陷于痴恋无法理智,不过他的话倒是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他说魏氏的尸体上藏有豆蔻诗社的专用纸张,脚下泥土也是诗社独有,由此说明魏氏死前到过豆蔻诗社,杀她的凶手大有可能就在诗社之内——如果不是谢茳,还可能是谁?” 萧约接着道:“诗社之中和师母关系最近的就是师姑了。可是师父和师姑是同门兄妹,二者之间除了师门情谊应当没有别的关系了——虽然先生人品贵重又饱学多识,但不至于身边的男男女女都要爱上他吧?师姑实在是没有动机会杀害自己的嫂嫂。那么还有谁呢?” 萧约竭力思索,忽然灵光一闪:“李氏!师母遇害的那一年,正巧是李氏嫁给许尚书时!李氏言行古怪,许家最近还丢了女儿,许多事凑在一起不会是巧合……她们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 正说着话,马车侧帘被风卷起,萧约余光瞧见街边一座高门府第挂起白幡,他随口道:“这是谁家,也在办丧事——等等!” 马车停下,萧约定睛细看。 “竟然是许尚书家!” 萧约和薛照面面相觑:“谁死了?” 第141章 古怪 待萧约和薛照回到宫中,明里暗里的消息也都传到了潜用殿里。 死的是李氏。 这一点出乎两人意料。回来的路上他们分析猜想,许家人口简单,主子就尚书夫妻及小姐,能使得大门挂白的只可能是这三人。或许是失踪数日的许小姐遭遇了不幸,或许是上了年纪的许尚书忧思过甚撒手人寰。但结果却是年轻康健的李氏一命归西。 刚想继续这条线索就又断了,绝不可能是巧合。 因为李氏是外命妇,所以她的死讯会及时上报,许家给出的死因是神志恍惚不慎溺亡。 这其实很说不通,因为李氏作为高门贵妇日常随侍都有若干人,前呼后拥地照应着,怎会不慎落水?而且她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恍惚失神?不见了踪影的没有血缘关系,名份上的女儿吗? 可是回报萧约的宫人说,许小姐正在灵前为母亲戴孝,哭得昏了过去。 失踪的人回来了,求救的人却死了。 先前李氏慌张忧急进宫寻求帮助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萧约发动了禁军里的精锐,几乎是把整个京城翻了一遍,如此都找不到的柔弱少女,正好端端的待在家里,仿佛从来也没有失踪过……虽然李氏之死事出突然,但许家正有条不紊地处理丧事。 萧约脑仁都快炸开了,他想直接到许府去看看,灵前昏过去的是不是真正许小姐,棺材里躺着的是不是真正的许夫人。 “许家这潭水太浑,你不能以身涉险。”薛照将萧约拦下,“还记得李氏端午送的密信吗?当时暗查了许景,并未发现贪腐,于是就放松了对他的注意。如今看来,包括豆蔻诗社在内的千头万绪的症结可能就在许家,或许肉中虫还有别的解释。” “丧事期间一定有迹可循,若不亲自去看,我心里没底。”萧约道。 “不是还有我?”薛照道,“忘了你老公从前是做什么的了?但凡有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放心,我去看看,许家到底是怎样状况。我既是驸马,又是许景的同僚,我去吊唁名份上也合适。” 话虽如此,萧约还是有些犹豫。 薛照如今顶替的是质子身份,真正的质子原先在京城一直深居简出,除了皇帝召见,极少在人前露面。但因为礼部职权的特殊性,许景和质子的接触比较多,前番萧约择婿,礼部还大力反对质子成为驸马,若被许景发现已经偷龙转凤…… 第292章 薛照明白萧约的顾虑:“身份这种东西,谁用算谁的。木已成舟,就算许景有再多证据,也翻不过来。薛昭近来一直待在卫国王宫,他也不会来添乱。” “你一直留意着薛昭的动态?”萧约问。 薛照眸色沉沉地点头:“不得不防。薛昭离开京城前往卫都以来,我一直派人暗中监视。他自从端午贺生就一直留在了卫宫以内,在卫王眼皮子底下……暂时先随他去吧。既然他愿意放弃在陈的身份,自然知道应当承担的后果,一旦被发现同样的脸有两张,赝品只能是他。这是他换取自由的代价。” 萧约:“你的能力我当然知道,但还是心里不安。李氏死得蹊跷,她或许还怀着孩子,就这么死了,一尸两命……虎毒尚不食子……许家无异于龙潭虎穴。” “龙潭虎穴这词,我从前常听别人用来形容缉事厂。我闯过的险境极多,许家还排不上号。”薛照道,“而且栖梧,别忘了,许多我们摸不清的事皇帝知情,他肯让我父凭子贵,就说明天塌不下来,我们想做、该做的事情大胆去做就是。” “皇帝也未必真的靠得住,或许他早就手握答案,却以此为考题,隔岸观火……求人不如求己,不用他来撑天,我来。”萧约双手扶着薛照肩膀,在他唇边印下一吻,“去吧,管他什么尚书不尚书,谁敢质疑我的男人半句?我是储君,我说你是驸马你就是驸马,父凭子贵夫凭妻贵,质子身份不过是个跳板,未来皇帝,未来的未来的皇帝都是你的靠山。” 薛照接住这个吻并索取更多:“好像现在不止不用担心,反而有些仗势凌人了呢。” 两人相视而笑,萧约还是叮嘱:“宁可少听少看,也要注意安全。” 礼部尚书府。 尚书夫人才过世,还没到外客登门吊唁的时候,薛照就到了。巧的是第一时间赶来的不止有他,与李氏一样从豆蔻诗社学成的官眷几乎全到了。 虽然李氏还未正式装殓,但薛照作为外男是无法通过正当途径见到遗容的。这倒不妨事,白日里明着不能看,入夜再来一次也就是了。 不过薛照料想从尸体上是瞧不出什么端倪的,毕竟溺水是很好伪造的,直接就能够致人死命,和梁国二公子妾室周氏的情况不一样,很难再找出别的伤痕。 或许是因为李氏在官眷中人缘很好,或许是因为许尚书位高权重,前来吊唁之人很多。 薛照特意让门房免了通报,径自直入,在许景发现驸马到府之前,他就已经和跪在灵前的许小姐说上了话。 “小姐节哀,听闻小姐日还前在外祖家中侍奉汤药,如今又为继母守灵,真是孝心至诚。” 薛照站在了许小姐身后,还离着足足一丈距离,随侍的丫鬟仆妇就警惕了起来,簇拥着小姐,防止对方有什么冒犯之举。 许筱竹闻声转身抬头,她是许尚书唯一的女儿,生母亦出自高门,相貌清雅秀丽,即使额上已经磕出红痕,亦不影响姝色。 同样是清秀丽人,许筱竹和其继母不同,后者虽然气质典雅从容,但因为贫苦出身眉眼间格外多出一份坚毅的忍耐,而前者一看就是没吃过什么苦的——即使是在所谓的“失踪”阶段。 须臾之间,薛照就已经把许筱竹端详分析了一遍,而对方双眼红肿还在疑惑:“阁下是?” 薛照自报了身份。 她不认得也不奇怪,裴楚蓝之前也不知道质子长什么样——虽然薛昭在京为质多年,但一向行为规矩又不爱出风头,和朝中官员都没碰过几次面,何况是养在深闺的高门千金。 许小姐才行过笄礼不久,十五岁的女孩,已经哭昏了几次体力不支,脸上是缺乏血色的白,听见驸马的名头更是无措,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怔怔地看着薛照,讷讷结舌:“是你……你怎么会来……” 薛照微眯双眼,这语气仿佛不止羞怯无措,他便道:“先前殿下受封,有赖夫人襄助成礼。殿下也与夫人一见如故,更想与夫人探讨养育儿女之道,不想夫人竟遭意外,殿下深以为痛。小姐与夫人母女情深,或许可以进宫与殿下讲一些夫人的故事,聊以安慰。” 许筱竹双泪长流:“母亲她,待我真是极好的,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可是……” 薛照不是来听人哭的,正待再说话,许尚书应付完其他宾客来到灵前,向薛照见礼:“驸马!老臣有失远迎,请驸马恕罪!” 薛照当即将目光收回,转向许尚书,还礼让其节哀。 许尚书叹息或许是自己命里克妻,发妻也是早逝,如今家里又没了女主人……前两天下雨,青苔湿滑,下人们侍候不周竟弄出这样的无妄之灾……他又说感谢驸马亲来吊唁,言语间两人从灵堂来到书房。 许景的书房里陈设简单,除了藏书典籍,没有什么摆件玩物,画缸里有几幅卷轴,从纸背隐约看得出是画的花鸟。 许景向薛照奉茶,薛照瞧得出里面没做什么手脚便接了饮下。 许景眉眼耷垂,神色哀戚道:“驸马莅临寒舍,本该洒扫庭院好生接待的,然而家中有丧实在不便。殿下有孕在身,也需要驸马陪伴。老臣深谢殿下和驸马的挂念,待处理好家事便即刻回朝。” 这番表述约等于是委婉送客了,薛照装作听不懂,宽慰说不急:“事莫大于养生丧死,若许大人需要宫中相助,只管开口就是,殿下仁厚必会允准——我此来,看见小姐安然无恙,想必夫人九泉之下能够瞑目,也免得殿下悬心。” 第293章 “驸马此言……是了,驸马与殿下一体同心,恩泽万民德被群臣。”许景顿了顿又很快恢复了先前语气,垂首再次施礼,“殿下深恩,老臣万死无以报答。只是小女才从外祖处归家就遇母丧,实在憔悴不支,恐怕一时不能进宫拜谢殿下关怀之恩。” 这话可以理解为父亲为了女儿名声,暗示将失踪之事彻底按下不提,也可以视为阻止女儿进宫被公主问话。 薛照将许景神色表情尽收眼底,客套两句之后便没有再继续对话。 从书房出来,许尚书亲自相送,走到府外大门,薛照正要上马回宫,听见身后略显匆忙的脚步声。 转头一看,是一位官眷。 对方或许是与李氏私交甚厚,双眼哭得红肿,与薛照对视了一眼,无比哀婉。 薛照瞧着对方眼生而古怪,鬓间一支彩羽装点的发簪,则眼熟又古怪。 在许尚书的恭送声中,薛照策马而去,但并未进宫,他入夜又潜回许府,验过尸体发现李氏果然怀孕,并从其衣袖中发现夹层,夹层上面写着一份官眷名单。 薛照连夜查过名单上的官眷,发现一处共同点,这是惊人的一点,也是先前一直忽略了的一点。 薛照整理好思绪才告诉萧约:“薛昭当质子期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乖顺,他在京城没少惹债。” 第142章 软饭 “死的真是李氏吗?”见薛照回来,萧约急忙迎上去,听清薛照所说,萧约面露疑惑,“这里面还有薛昭的事?” 薛照从袖中拿出一只木盒:“你看。” 萧约接过去,挺轻巧的首饰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几支彩色鸟羽点成的发簪,不算太过贵重,但工艺精巧色彩艳丽,样式很好看。 “这是谁的?跟薛昭有什么关系?” 薛照沉声道:“这是留在质子府里的,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或许……不想再送,专门留下来的。” 萧约闻言神色亦变得凝重:“听起来,是已经送过不少了,都送给谁了?发簪这种东西,岂是随便能送的?那些收到簪子的人……薛昭到底掺和了多少事?会不会连累你?” “你别急,听我详细说来。”薛照让萧约看过之后就把发簪连盒子扔到了一边,两人坐下,“薛昭离开之前就让我看到了这些东西,还说是他亲手制作的,当时我问他是否用来送给心上人,他没有否认。” “心上人?”萧约想了想,问,“他是独自离开京城的?” “他身边没带女人。”薛照点头,“我当时听他语气,也觉得轻描淡写,并不算情深。觉得大约他只是因为身在异国找个人陪伴缓解孤单罢了,得到自由之后就丢开了。如今发现,这些年他可并不孤单。” 薛照又拿出一份名单:“李氏衣服夹层里写的,我誊抄了一遍,这上面的官眷都收到过薛昭亲手制作的发簪。” “这么多人。”萧约快速浏览名单,“这些人,并不全是从豆蔻诗社出来的。” 薛照:“但她们的嫂嫂或弟妹也曾是豆蔻诗社的学员。” 萧约闻言沉默良久才道:“原来我们查了这么久,豆蔻诗社真正的核心竟是薛昭。他网罗这些官眷是为了什么?寻求庇护自保?还是筹谋造反?虽说这些妇人都是高官家眷,但通过她们,也太绕远了些吧?” 薛昭看起来斯文守礼,萧约万万也想不到他竟然与这么多有夫之妇私相授受。这些官眷基本上年龄都比他大,平日又不免互相来往,难道不会发现同样的簪子大家都有?能稳稳当当游走于众人之间,薛昭这小白脸当得着实有些本事。 “薛昭与豆蔻诗社有关,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了,说是核心人物也不错,但恐怕他并不是幕后主使。”薛照道,“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也看得出他是个心思缜密极有城府的人,不动声色消除证据对他而言不是难事,他是故意给我看这些发簪的。若是豆蔻诗社于他而言有重利可图,他不会这么轻易暴露。” 萧约点头:“薛昭并不怕你我知道他与豆蔻诗社的关系,说明他并不需要从中获利,至少今后是不需要的。他和这些官眷暗通款曲有违法度,但法理之外还有人情,他自己卖出破绽算是坦诚,他赌我们不会过于追究。不过这样一来,线索就又到头了。” 薛照说“不是”:“今日到许家吊唁的官眷大多熟识这张脸却要装作陌路,但看许家小姐的神色,她是真的不认识质子,但又对其多有防备。” “妇人与外男宴会都要分席,那些官眷本不该和质子有太多交际,私下来往之事要严密隐瞒,李氏能知情已是不易,许小姐这样的闺阁少女,没见过质子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她又防备警惕……也就是说,撇开豆蔻诗社这层关系,许家和质子也是有牵扯的。”萧约击掌,顺势站起,“名单是李氏临死前留下的,缝在衣服里——她是溺水而亡的,断气时和停灵时穿的衣裳不会是同一件——不是谋杀是自杀!是她策划了自己的死亡!提前给自己准备好了寿衣!她用自己的死来传递消息,好让我们知道许家和豆蔻诗社有关!这样的牺牲……到底为什么她要这样做?” “栖梧你冷静些,免得动了胎气。”薛照也已想到了这一层,他将萧约揽回怀里坐下,“或许李氏的抉择与她的女儿有关。” “她的女儿……不会是她腹中的孩子,是许家小姐?你的话,我不明白。”因为急切困惑,萧约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嘴唇也有些发干,“李氏自己怀有身孕,却会因为没有血缘的女儿,她甘愿一尸两命,带着腹中的孩子一起去死?” 第294章 薛照给萧约擦汗喂水:“听起来难以置信,但事实大概正是如此。栖梧觉得,为什么先前禁军把整个京城都掘地三尺似的翻查一遍都没能找到许家小姐,而李氏一死,她又突然好端端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了?” 萧约迟缓地摇头,但他还是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许小姐的失踪是李氏策划?怎么做到的?” 薛照:“我夜探许府,在李氏的卧房中找到一处秘道,从秘道进去是一间宽敞的密室,里面饮食所需乃至梳妆穿戴一应俱全,便是住上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萧约惊诧:“原来是灯下黑!我们想过此事可能是许家人自导自演,但谁能想到被报失踪的许小姐其实一直待在家中,且就在父母卧房的密室中——这间密室,许尚书恐怕是不知情的吧?” 薛照道:“若是夫妻共谋,李氏也许就不会死了。” 萧约说了声“是啊”然后陷入沉思。 许小姐失踪的前因是许家夫妻对其婚嫁之事意见不一。许尚书想将女儿下嫁,但李氏不肯。如果说李氏果真是为了女儿连性命都豁得出去的慈母,那么尚书选中的人就一定是嫁不得的。 紧接着问题又来了,难道亲生父亲还不如继母,为何他会明知不是良人还要把女儿嫁入火坑? 看着萧约又皱起眉头,薛照给他按揉额角:“现在事态已经快要明朗了,我们离解密只有一步之遥,放轻松别紧张。目前没有确凿可用的物证,那就拷问人证——这个我是行家。” 萧约想了想:“许小姐那个未婚夫只是个芝麻小官,拿他审问倒是不难,也不会惊动四方。但那些官眷们……谁知道薛昭和她们进展到哪一步了,你这张脸露面,会不会糖衣炮弹比硬来更有效?” 薛照笑道:“我好像闻到一点酸味了呢?” 萧约脸红,错开目光:“哪有什么酸味……要有也是你身上,从外头跑一趟回来,沐浴更衣了没就抱我……走开走开……” “洗了,洗了好几遍才敢近身。”薛照将萧约揽得更紧,轻柔地抚摸他隆起的孕肚,“要说双生子有些不同于一般手足的巧合感应,即使不在一处长大也会有诸多相似之处,我从前是不信的,如今看来还是有几分依据。” 萧约磨了磨牙,盯着他道:“这张脸,真是人见人爱啊……你也打算做些簪子四处送人?” “从前在梁国,别说人见人爱了,敢直视于我的都找不出几个。我不是说同样的相貌。”薛照道,“我说双生子类似,是指我和薛昭都爱吃软饭,不同的是,我只吃栖梧这一碗。” 萧约闻言哼声:“油嘴滑舌,这一点也是一样的……难怪薛昭能斩获那么多芳心,对他至今念念不忘。难怪大婚当日好些官眷不来呢,来的那些里面恐怕也有嫉恨我的。” “果然是吃醋了。”薛照看着萧约翘起的唇角,笑道,“有什么可嫉恨的,当驸马的是我又不是薛昭,他才没有这样的福气。旁人分不清,栖梧再清楚不过了。可能以薛昭的名义,更容易从那些官眷口中问出真相,但我不屑于此,我嫌恶薛昭给我留下的一笔烂账还来不及,怎么会接过来脏手?栖梧,等孩子降生,就找个由头,把我的名字改回来吧。再上几点水,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萧约捂着肚子失笑:“找什么由头?孩子出生按辈分序字取名,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旁人听了都要笑话。” “殿下给我恩典,谁敢笑话?”薛照做“妖妃祸水”很有经验,他在萧约耳边细语呢喃,先是碰啄再是舔舐,然后将耳坠与耳垂一并卷入口中,金器碰撞牙齿叮铃作响,但说话是含糊的,“我替殿下把案子查明,殿下难道不该赏赐?殿下先前说让再做出一把原先钥匙也能打开的锁,我也做到了,更该赏。我就要这个赏赐,殿下给我。” 萧约感觉薛照就是个吸人魂魄的妖精,魂魄都快被吮走了。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松脱,看着薛照张口,舌尖递出湿漉漉的钥匙,萧约中蛊似的接过来,心跳快得要命。 薛照轻声道:“殿下,解开的时候快到了。” 证据可以用来解开秘密,钥匙便是用来解开囚锁。 萧约做了大半夜的昏君,拂晓时半梦半醒拽住薛照袖子:“你去查案,我也不能闲着……传许家小姐进宫,看看我们谁先查明真相。” 薛照在萧约额上一吻:“殿下英明,找了个最合适的突破口,但睡够了再见也不迟。” 萧约迷迷糊糊哼唧着应了一声,抱着枕头翻身侧睡过去。 这一睡就到了中午,午后他才召许筱竹入宫,他只问了一句“你知道你母亲身怀有孕吗”,对方便已泣泪如雨。 第143章 母亲 萧约没有长篇大论,只对许筱竹说了这么一句,然后静静地注视着她。 许筱竹双眼瞬间就红了,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坠,她垂着头咬紧了唇瓣避免哭出声来,揩泪的袖口已经被晕湿。 萧约把哭泣的自由交给她,静静等着对方将藏在心内的情绪宣泄排解,但时间并不能冲淡悲伤,许筱竹几乎把下唇咬破也止不住哭声外泄,两人都没有说话,殿内只有哀伤的啜泣。 又过了许久,萧约开口了:“许小姐侍母至孝,但也要节哀保重自身。孤也不留你多叙了,回去吧。” 许筱竹愕然抬头,张了张唇,半晌才道:“殿下……就这么让我走了……” 第295章 萧约道:“在孤看来,你还是个小女孩。” 听起来问得突兀回答得也不对题,但双方都心知肚明—— 许家嫌疑重大已经被盯上,许筱竹受召是做好了被讯问的准备的,萧约起先也的确想要以之为突破口,但看着哭泣不止的女孩,突然就改了主意。 萧约想到自己的妹妹,虽然萧栎和萧约同岁,但她错过了许多年的成长,即便如今也算机灵聪敏,终究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许家姑娘已经在议亲,但才十五岁,更是彻头彻尾的小姑娘。 萧约还想到薛照说的话,即使用薛昭的身份更容易得到官眷口供,但他一定不会那么做。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获取真相的路径不止一条,何不遵从本心行事?哪怕绕远一些又何妨? 萧约有自信,不用逼问眼前这位因为失去母亲而悲痛万分的小姑娘,他和薛照也能很快查明真相。 “如今你母亲不在了,你小小年纪就要担起主持中馈的重任,操持丧事也极劳累。”萧约看着许筱竹眼睛哭得红肿,眼下还带着乌青,轻叹一声,“若有什么顾及不到的,莫要自己扛着,孤可以派人相帮。” 许筱竹眼中泛着泪光点了点头,行礼后退,没走出几步又站住了,她回头望着萧约。 萧约悲悯地看着她。 “殿下深恩,小女永志不忘。”许筱竹又行礼谢恩,然后转身继续走。 到潜用殿门口,她又停下了。 “殿下,我只剩下父亲了。”她道。 萧约看着她极度悲伤的神色,并不愿深想话里是否还有别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虽然和你母亲交际不多,但我看得出她是一位慈母,节哀。她在天有灵也不愿你哀重伤身,节哀。” 萧约无意为难,但许筱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悲咽一声,几乎是膝行回到了萧约面前,伏在他膝头大哭:“我母亲……我母亲她,是因为我才死的!她还怀着孩子,我可怜的弟弟或是妹妹,还没降世!都怪我……都是我……” 在许筱竹折返的同时,萧约抬手让宫人退下,宫殿大门随之关闭。 此时殿内便是绝密之处了,最好倾吐秘密的地方。 “若你想说,孤都听着。若不想说,孤也不勉强。”萧约将许筱竹扶起,递给她一方柔软的手帕,“你现在还可以选择,你要想好。” 许筱竹将手帕紧紧攥住,抬起红肿的泪眼望着萧约:“殿下想知道些什么?如今已经知道了多少?” 萧约神色平静:“孤并不指望从你这获知线索,驸马查案再可靠不过。孤只当你是个刚没了母亲的可怜女孩,你若想倾诉,孤可以作陪。若不想,回家就是。” “殿下仁厚……难怪母亲会向殿下求助……但是驸马……驸马他……”许筱竹欲言又止,无意识地将手帕拧搅成团。 萧约道:“驸马是孤最最信任之人,举世无二。端午之时,你母亲的献诗另有关窍,是驸马发现的。还有许多助力,不必一一说明,总之驸马是我的人,对我绝对忠贞。” 许筱竹惊愕:“他竟然——” “我们夫妻同心,他便是我,我便是他。”萧约道,“小姐以为他会有事瞒着我?” 许筱竹垂头,低声道:“不,不是……既然殿下如此笃定,或许驸马其实并不像母亲和我所知的那样……我们和驸马并不熟识……” 萧约想到,先前李氏进宫求助时,反复恳求,让公主不要将此事告知驸马,如今看来并不只是为了女儿的名声考虑。 已知薛昭与自豆蔻诗社学成的多位官眷有些首尾,李氏防备质子,又暗传消息,正说明了与质子沆瀣一气的是其夫许尚书。至于二人图谋的是什么,还有待查证。 萧约不想从女儿口中逼问父亲的罪行,便把话题拉回李氏身上:“小姐和夫人,虽然年岁相差不大,但其实和亲生的母女没有差别。” 许筱竹闻言抽噎了一下,她道:“是啊,母亲比我大不到十岁,但她待我视如己出,不,比亲生的更好……母亲投水溺亡,是为了让我守孝三年以免嫁人。” 萧约眉眼一跳,没想到许筱竹会直言此事,他缓了缓才道:“孤也听说了,令尊令堂在你的婚事上意见相悖。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不知道,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了。”许筱竹或许积蓄了太多情绪,是真的需要向人倾诉,她流着泪摇头,“我原本很喜欢檀郎,父亲也准许了,但母亲坚决不肯……” 萧约静静听她诉说。 “我知道母亲向来是为我好的,所以我对父亲说,听母亲的再等两年,父亲却是不准。他们争吵了许多次,从没吵闹得这么厉害过,都是因为我的婚事……我既担心又害怕,暗自里哭得睡着,再醒来就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但陈设布置分明是母亲的手笔……我再得见天日,正是母亲落水被救上来,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握着我的手,让我不要嫁,又说她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寿衣,让我给她换上……母亲她,为了阻止我嫁给檀郎,竟然……竟然送掉了自己的性命!早知如此,我一定不会……” 许筱竹哭得几乎晕厥。 萧约闻言感觉胸口憋闷,爱女儿胜过自己性命,哪怕是亲生的母亲,恐怕也很难做到这种地步。 在感慨于李氏的慈爱同时,萧约也惊叹于她的智慧——或许端午献诗之时,她就计划好最后一步了。提前将名单藏进寿衣中,算好了时间把许筱竹放出来交代后事,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嘱咐女儿亲自为自己换装。如此一来,即便是老谋深算的许尚书也不会怀疑她有夹带,只会想到母丧期间无法婚嫁这一层。 第296章 听着许筱竹的哭声,萧约长舒一口气,问:“你恨她吗?付出如此代价来阻挠你的婚事。” “不,母亲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许筱竹死命摇头,“在密室里的那几天,我认真回想母亲对我说过的话,她说‘事出反常必有妖’‘看似巧合或许正是精心设计’……母亲说檀郎并非良人,对我用心不纯。我也知道我与檀郎相识太巧,又地位悬殊,恐怕他是想攀附高门,而非果真有意于我。但他待我实在是好,又相貌俊美……父亲也说檀郎是可造之才,让我不必顾忌门第。父亲看人不会错,而且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怎么会害我……我不明白……但母亲宁可牺牲自身,也要阻止,那么我必然不可再嫁檀郎,否则母亲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我此生都不要再嫁了……殿下,或许驸马婚后对您一心一意,但他先前……殿下,还是当心些。” 萧约心想,许筱竹是知道薛昭所作所为的,薛昭果然是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当小白脸四处勾搭有夫之妇的后果就留给了薛照收拾。 许姑娘自家都是一团乱麻了,还能想到提醒他人,心地着实算良善的。 萧约道:“豆蔻诗社的事我都知道。” 许筱竹眼睛眨了几眨:“殿下都知道,那怎么还会……” 萧约:“我说了,驸马是我的人,我一个人的人。” 许筱竹目光茫然,显然萧约所说和她所知并不一致,而萧约自信而坚定的神色不容置疑,许筱竹便抿了抿唇,小声问:“关于豆蔻诗社,驸马和殿下都说了什么?” 萧约镇定地看着对方:“与你父亲有关。” “他说了,他竟然都说了……”许筱竹悚然一震,脸上的血色瞬间散了干净,只剩下眼圈依然红肿。 “孤先前说了,不会逼问你,也不会牵连你。”萧约道,“无论许尚书为人为官如何,于你而言,他还是个好父亲。孤会成全你做一个好女儿。好了,回去给你母亲守灵吧。” 许筱竹嗫嚅一阵,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她起身告退。 萧约也起身去批改奏折,走出两步突然想起来:“你母亲生前还留有诗作吗?孤想看看。不为别的,她出身贫苦,能有如此高的学识,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豆蔻诗社本该培养出很多如她一般璀璨如星的优秀女子,而不是让她们耽于虚假情爱……你回去吧。若找到有的话,孤派人去誊抄一份,原件你留着做念想。” 许筱竹却走不动了,萧约的话让她像被钉在了原地似的,她身子僵硬,良久之后双膝打弯跪在了萧约面前。 “殿下,求您饶我父亲一命,只要留他一命就好!”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萧约神色瞬间凝肃起来,他俯视许筱竹:“你做好抉择了?你想说什么?” 许筱竹满面羞愧:“母亲她甘愿赴死,或许不止是为了我,她是豆蔻诗社最出色的才女,也是最希望豆蔻诗社能发扬光大的人……诗社早就不是最初的诗社了……驸马在明面上,但实际是我父亲……殿下,在我父亲书房,有一副豆蔻满枝的图画,除我以外,豆蔻诗社历任诗魁的名字都在豆蔻之下……” 第144章 豆蔻 从古至今大义灭亲都是极难的事,亲亲相隐才是人之常情会做的选择,但世上总还有良心二字。李氏的舍生取义换来了她所疼爱的女儿站到正义的一边,许筱竹哭着对萧约坦白了她所知晓的一切。 许筱竹的话证实了萧约和薛照的推测,果然礼部尚书许景才是豆蔻诗社的幕后主控,同时也解答了关于许景借助豆蔻诗社所图为何的疑惑。 但真相是惊人的,甚至令人感到恶心。 薛照带着画卷回到潜用殿时,萧约正伏在床边干呕,薛照紧皱眉头上前:“栖梧?” “我没事。”萧约脸色发白地摇摇头,“你把画带回来了,给我看看。” 薛照把画掩在身后:“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看。我让人端一碗参汤上来——” 萧约拉住起身要走的薛照袖子,摸向那幅画卷:“知道名单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受害者的名字又是一回事。” 薛照叹息:“早知道就不让你和许筱竹单独见面了。我来直接处理干净便是,免得你烦心。” 萧约:“你我一体同心,你可以替我分忧,但我又是陈国的储君,应当牧养万民主持公理。这种事,我绝不能置身事外。给我吧,我没事。” 薛照拗不过他:“那先喝了参汤提提精气。” 参汤呈上来,薛照看着萧约抿了两口,他才将画卷展开,萧约瞬间又有些作呕。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1形容少女美态的诗句产生了豆蔻年华的说法,十三四岁的少女,脱离了垂髫时期的稚嫩,又尚未及笄不算成年,最青春曼妙、轻盈梦幻的年华,却被邪恶下流之人觊觎攫取。 花朵鲜艳似血,美得触目惊心。 将画卷举起对光,每一朵饱满的豆蔻花下,都有几道更深的墨痕,写着某位曾经豆蔻年华少女的名字。 肉中虫,原来是这个意思。 难怪查不着腐败,贪享的不是钱财,是含苞待放的青春。以如此隐秘、卑劣的方式。 萧约肠胃翻涌,难受极了。 薛照看着心疼,但他知道这不是病,没有药物可以缓解,这是因为良心对恶行深恶痛绝,因为即使身为上位者依然满怀悲悯,这于黎民百姓而言难能可贵。 第297章 他给萧约顺背:“你不要自责,这样的事,正常人的思维很难想到,不怪至今才查明。若是薛昭,和那些官眷虽然也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就算是行骗,至少表面上也可以算是‘两情相悦’。但背后之人,实际上却是许景,这老匹夫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除了这幅图,我在许家还找到未来得及处理的迷药。” 萧约嗅到薛照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你对许景动刑了?” “没洗干净吗?熏着你了。”薛照自己闻了闻袖口,并没有嗅到残留的血腥,“我该多洗几遍再回来的。图上总共十三朵豆蔻,我便在他身上烙了十三个印——我再去沐浴更衣。” “无妨,一点点味道而已,不会让我难受。”萧约道,“许筱竹求我,饶她父亲一命。” 薛照问:“要饶吗?受刑之后人昏了过去,但还没死。” 萧约目光坚定地摇头:“不,该死的人一定得死。” 薛照应声:“好。” 萧约从薛照手中接过药碗,仰头把剩下半碗参汤饮尽,他手背抹过嘴角:“许景得死,但没有明面上的正当理由,只好便宜他,对外说是病逝。” 薛照点头道:“这是最好的处置了,能将影响降到最小。我去许家吊唁时,见到那些官眷,她们的神色古怪,一方面是因为对薛昭仍有眷恋,另一方面她们未必没有反应过来薛昭和许景暗中勾结偷天换日之事,只是碍于名声和清白,要让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因此,她们不怨薛昭,甚至对许景没有过多的痛恨,反而仇视想要揭露真相的李氏——李氏的死,是众人乐见的。即使她不自杀,行凶者和受害者都不会容她太久。许景死了,豆蔻诗社的往事都将彻底消弭,如同从未发生过一般。或许并不算十足公道,但也只能如此了。” 萧约长长叹息,是啊,只能如此了。 谁能想到,名满京城、屡出才女的豆蔻诗社竟是某人满足变态私欲的樊笼——永远摆脱不了阴影的噩梦。就算凶手落网,受害者的冤屈终究无法彻底申偿。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豆蔻诗社不该如此的! 许筱竹说,母亲曾告诉她,最初的豆蔻诗社没有名字,成员也不是高门贵女,都是平民之家甚至是家境困苦的女孩子——十来岁的年纪,既要操持家务,还要做刺绣女红补贴家用。即使忙碌如此,但她们还是想要读书。 李氏的父亲至死都只是个秀才,屡试不第,读书读得家境艰难,但还是手不释卷。在父亲的影响下,李氏自小便有志向学,不仅如此,她还联合了一众小姐妹,一同攒钱买书习字,写了几组好诗,渐渐有了名声。 这时候,许景找到李氏,表达倾慕之情,想要娶她续弦。 虽然许景比李氏大了许多岁,还是个鳏夫,但他身居高位,且掌管的是礼部,本人又是斯文做派端的一副文人风骨,于是李氏便嫁了。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尚书夫人,有了个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儿,夫妻以文结缘成了一桩美谈,母慈女孝一家和美更是京中典范。 同时,豆蔻诗社得到了越王谢茳的资助,正式有了场地和名字,学员也越来越多,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李氏原本深感欣慰,直到她听到质子与丈夫的对话——明面上素无来往,甚至许景还在质子被选为驸马时激烈反对,可实际上他们早已沆瀣一气——许景为质子提供庇护,质子为他收拢美人。诗社的学员虽是高门贵女家风严谨,但她们正值懵懂天真的青春年华,很容易便被薛昭那张俊美至极的面孔勾魂摄魄,以至到了死心塌地抛舍一切的地步,然而……薛昭不过是一道诱人的饵料,坐收渔利的是许景。 李氏发现了这个残酷且肮脏的真相,并想揭露,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问许筱竹,她母亲的本名是什么,她摇头不知。方才我从画上看见了,叫李秀心。她有一颗毓秀之心,无愧此名。”萧约仰了仰头,“因为我是‘公主’,所以她才会把消息透露给我。她选择相信我,相信我能够参透她拼死送出的蛛丝马迹,相信我会为曾经受骗的少女们主持公道。许筱竹说得对,她母亲此举不止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整个诗社,为了诗社的女孩们——观应,我想办一所官方女学,先在京城试行,再推广至全国。会不会有些太冒进了?” 薛照握住萧约手:“不会,这很好。” 萧约偏头靠进薛照怀里:“其实早在工部奇技司秘考时,我就有此想法了——奇技司考智不考力,男女之间会有多大差别?但是受试之人,无论老少贫富都是男子。奇技司搜集智囊以图兴国,不拘一格选取人才,却生生忽略了百姓中多达半数的女人,这不应该。早先女帝在位时,下令取缔全国各处妓院,买卖妇女的案件骤减,但这还不够……皇帝深爱女儿,却不得不为了皇位传承选择了我。皇帝对得起国家,我也想做一些既有利国家,也让皇帝得以宽慰的事情。” “但我不能把步子迈得太大了,免得激起逆反。铺好开始的道路,善政交给后人来完成。”萧约低头抚着肚子,和里面的小家伙击掌,“先办学堂,再有专门的考试,然后可以男女同考,以至于男女同朝……等我们的女儿即位,陈国将是崭新的一片天地了。” 这是一篇宏伟又大胆的设想,将历经数十乃至数百年,通过几代人来实现。史书着墨于此,将是重彩一笔。 第298章 薛照的手覆在萧约手背上:“有你,是我的福气,孩儿们的福气,更是天下的福气。” 萧约弯唇笑了笑:“咱们都挺有福气的,未来会越来越有福气……但豆蔻诗社的案子,应该还没完,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譬如许景为何非要女儿嫁给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以至于让李氏抓住机会揭露真相?还有,豆蔻诗社的受害者不止那些官眷……” 薛照明白萧约所指,他道:“许景抵死不认谋害魏氏。” “不像假话。许景偏爱有文采又青春的少女,下手的都是尚未及笄才貌双全的女孩。师母去世之时年近三十,是才女却不年轻貌美,不会成为许景的猎物。若说是师母发现豆蔻诗社秘密被人灭口,但许景已有之罪让他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他没必要再否认这一桩案子。”萧约困惑道,“不是许景杀了师母,那会是谁?” 卫国,春禧殿。 太后冯献棠看着正伏案修书的薛昭:“你在给谁写信?” 薛昭折好信纸投入信封:“给兄长。有些事情,兄长和嫂嫂凭借自身智慧能够查到,但我也要表表诚意和盘托出,才好让他们放心。就算迟到,也好过没有——母后要附上家书关怀关怀兄长吗?” 冯献棠错开儿子仰头的笑容,周身不自在:“公主有孕,陈国江山有继,他坐享了一切,你就打算这么窝窝囊囊没名没姓地藏在我这春禧殿里一辈子?” “这样不好吗?”薛昭将信放下,含笑看着对方,“那么母后想让我怎么做呢?我最乖了,只要母后欢喜,我什么都可以……” 第145章 地动 秘密处死许景之后三天,薛昭的信送到了薛照手上——实际上,信件送出卫宫就直接给了薛照派去监视的心腹,然后传回的陈国。 “薛昭知道身后有尾巴,你的人虽然还没能摸进王宫,但也一直在宫外打探。他并未设法摆脱,借此表忠心。”萧约看罢信件放下,“看起来,真是乖巧。” 薛照接过信来,凑在烛火上点燃:“若非如此伏小做低,也不会将那么多官眷哄得死心塌地。” 萧约看着信纸翻烧成灰烬,其实他闻到纸上残留有一股馥郁的香气,肯定不是薛昭用的,那么还经手了信件的只可能是卫国太后冯献棠,孪生子的母亲。 她明知薛昭在给薛照写信,怎么没捎带一句问候呢?一句也没有。 不知道薛照闻到没有,最好是没有吧。 信纸已经烧完了,萧约道:“薛昭在信上说,当初他独身一人来到陈国,明里暗里受了不少欺负,实在是无依无靠又谁都不敢得罪,所以许景找他当幌子,他明知伤天害理也拒绝不得。如今深感忏悔,所以将真相和盘托出……好像说得通,但我怎么感觉他城府太深,话不可轻信呢。” 快到七月了,萧约的肚子像吹气一样鼓起来,但他坚持每日早朝。 薛照劝不了,只能在上朝时多留意,因此还被御史参了几次,说他直视储君为臣不敬。转头薛照就吹枕边风告状,说御史自己下朝回家都围着老婆打转还不许别人盯妻,弄得萧约哭笑不得。 清晨一早,大臣还没进宫,薛照先扶着萧约到了议政殿,他道:“目前还摸不清这小子想要什么,我的人只能在王城外面守着,暂时还进不去。但也快了,只要我想,没有渗透不进去的地方。” “我知道你的本事。不过,薛昭这人的确棘手,他太狡猾了。没名没份的,他能做什么呢?就算他杀了卫王,那个位子他也得不到。”萧约道,“我一方面觉得薛昭无权无势不足为惧,同时又觉得他可怕——” 议政殿上前几个月摆着珠帘,如今撤了,萧约每日直面群臣处理政务。男“女”有别又如何,储君就算储君。 “这封信送来得太巧了,我们摸不清他的底细,他却把我们看得很透。信上说,许景嫁女之事是他一手促成——他不愿与许景同流合污却受逼迫做了违心之事,害了许多无辜女子,以此报复许景,要他也尝尝心爱的女儿被人蒙骗的滋味。特意找了个和许景一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让许景明知对方心存不良还不得不亲自把女儿奉上,真是诛心的毒计。” “他不是个大量的人,动机算是合理。” “薛昭要挟许景,若不嫁女,便要将豆蔻诗社的真相公之于世——你说,许景是什么时候知道陈国的驸马并不是薛昭的?若是早就知道,我们查起来可能还没有这么容易。所以说,薛昭在这一点上也算计了那老东西。薛昭与许景合谋多年,转头就与他划清界限,还不忘才踩上一脚,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害怕?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越是显得无欲无求,我越怕他憋着什么大的坏要使。” 萧约坐在龙椅之上,薛照单膝跪在面前,给他按揉脚踝:“连我都拿下了,还怕摆平不了他?” “没见过你这么自傲的人。”萧约失笑,脚尖踢了踢薛照,拉他起来和自己同坐龙椅,“这能一样吗?拿下你靠的是我英姿俊朗,摆平薛昭得靠脑子靠谋算。” 万人之上的位子冰冷坚硬,薛照坐上去身体有瞬间的僵直,紧接着便化为心底的柔软,他侧首靠着萧约肩头:“那就更稳妥了,殿下才智绝世。” 萧约笑得肩膀发抖:“完了,原本以为找了个贤内助,没想到只会奉承惑君。你自大不算,还捧得我不知天高地厚。咱们还是谨慎稳妥些好,别阴沟里翻船。” 第299章 “可臣说的都是实话。”两人头并头坐在龙椅之上,俯视着空荡的大殿,也越过敞开的殿门看着旭日攀升,薛照握住萧约的手,“放心,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任何人都破坏不了,任何人都不行。不论薛昭想要什么,我们愿意给,他才能得。否则再怎么算计,到头来也只会是一场空。” 时辰差不多了,官员们进入皇城在往议政殿来,薛照也下了丹陛,立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多时文武官员分列两班,进殿站定,便正式开始今日的朝会。 国内近来没有什么大事,今日萧约想与群臣讨论的是许景“病逝”之后,礼部尚书之职有了空缺,萧约有意让薛照接手。 刚提了个话头说礼部职能重大,不可缺失长官,就有官员出列,称驸马本已在礼部行走,对本司职务甚为熟悉,又才智拔群干练有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说话的是礼部侍郎,他的话与萧约心意相合,但萧约却并不承他的情,反而觉得厌恶。 萧约想让薛照任职,既为私情,也是因为知道薛照到底有多少本事,觉得他能胜任。而侍郎与薛照公事才多久,就能夸出这些溢美之词?纯粹是为了讨好上位罢了。真正的忠臣贤良,应是唯恐驸马靠裙带关系得权,尸位素餐有负百姓。 萧约让礼部侍郎回列:“诸公可还有举荐?我大陈广有贤才,有司要职当以能者居之,驸马有才自可竞选,若有更胜者,诸公也应信孤不会任人唯亲。” 此言一出,殿下静默了片刻,接着便有细微讨论之声,工部侍郎吉贻道:“尚书之职非同一般,个人所见恐有偏颇,不若殿下设考,公而选之,才见能者。” 萧约看向薛照,薛照点头,光明正大地考核,拿真本事说话,薛照有自信能够服众。 萧约说“好”:“待孤拟好题目,邀各部诸公共做考官——放心,孤绝不会向驸马透题。” 议完此事,又盘点了上半年各部功过,眼看着七月就要到了,先前没讨着好的礼部侍郎很没眼色,又说储君殿下千秋将至——真正的公主生辰也在七月,但不是与萧约同日——殿下今年二十五岁,逢五逢十都当大庆,何况殿下身怀有孕,陈国江山后继有望,千秋节庆更应隆而重之。 这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 生日当然是要过的,但萧约并不想铺张,虽然国库充盈,但银子用在实处才好。生日过得再隆重,难不成能保佑本人长生不老还是怎么的? 萧约正要否决大办,忽然一阵天旋地动,萧约急忙抓紧了龙椅扶手,再抬眼薛照已经奔了上来将他罩护:“是地动!” 摇晃只有一瞬间,但薛照还是打横抄起萧约来到殿外开阔处,确认安全才将他放下。 群臣慌忙一阵也跟着出了议政殿,君臣齐齐眺望,目光越出皇城,繁华京城似乎依旧,但一片灰蒙蒙的烟尘证明方才的剧烈摇晃实在动静不小。 萧约神色凝重:“吉大人。” 吉贻上前:“臣在。” “好厉害的一场地动,源头未必在京城。若京城不是震源尚且摇晃如此,灾区又当如何?”萧约腿软,声音也有些发颤,他垂手握拳,“若是有能预测地动的仪器,就好了。你说呢。” 吉贻闻言眼中生光,低声:“预测地动……是……是应当有这样的器具。臣当竭力!” 户部查明,六月底的这一场地动发源于江州。萧约曾在江州住过,那是一片富庶之地物阜民丰,而且主要是平原地貌,按理来说应当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地灾,可偏偏就是发生了。 地动之强,仿佛天崩地陷,受灾之民岂以万计。 这不同于皇帝先前人为设置的考验,是真真实实措手不及的天灾。 潜用殿中。 萧约坐于案前,看着江州官员呈上来的折子,直捏眉心:“国库拨得出赈灾的银子,但江州远离京城,抚恤款层层下拨,到灾民手里能有多少?赈灾的钦差很要紧。户部里头倒是能够选出清廉之人,但钦差远赴,是否压得住地方?我得派一支队伍前去辅助赈灾,但谁来带领?我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了。” 薛照剪短过长的灯芯,使烛火停止跳跃,他上前将令萧约发愁的奏折合上:“还有我呢。我能护送赈灾款项,保证每一两银子都用到灾民身上。” “可你不能离开我身边,有挂碍的药效不是闹着玩的。”萧约摇头,“江州离京城,太远了。” “再远能有奉安离得远?至多一月,我就可以往返,不会太难熬。”薛照揉按萧约肩膀,“能带队押送官银之人,必须有领兵作战的经验,必要之时能将牛鬼蛇神斩杀干净。朝中武官虽多,但要清廉大公无私,又绝对忠诚于你,却很难找。只有我了。” 萧约何尝不知薛照是最好的人选,但到底还是有些私心,既怕他此行遇到危险,又心疼他受有挂碍药效折磨。 “再看看吧,我就不信偌大陈国,找不出能打能杀又忠诚清廉之人来。大不了,我亲自去赈灾,我们一起去。”萧约握住薛照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叹气道,“明日祭天,我心知无效,但还是要做。这笔用项,还不如拨给吉贻去研制地动仪。” 薛照听萧约描述过他原来的世界,也从萧约这里知道了地动并非地龙翻身或是上天震怒,既然不是天罚,告诸上天便似缘木求鱼,但还是要做。 第300章 薛照道:“能安抚民心也好。京城虽未受到太大波及,但也是人心惶惶。储君亲自祭天,能让百姓夜里睡得安稳些,便不算枉费。” 萧约点头。 次日,萧约在京郊祭天,许多百姓前来围观,起到多大的安抚作用不好说,但萧约倒是有点意外收获,在其中发现了一位合适为赈灾保驾护航的人选。 第146章 在乎 沈邈至今还待在陈国京城。 他是梁国淮宁侯家的次子,是梁国的臣属,前任梁王给他安了个官职派到边境,现任梁王也并未将他召回。换句话说,沈邈目前属于是擅离职守,而且私自越境潜入陈国,被发现了至少都是个砍头的罪名。 但他偏偏一点自觉都没有,不仅不藏好,还混在围观祭天的百姓中凑热闹。 沈邈和祭台上的萧约对上视线,瞬间瞪大了眼,片刻之后他拔腿便跑,一溜烟就没影了。 萧约从祭台下来,将此事告诉薛照:“大概他是去跟听雪说这回事了。” 薛照方才也看见了沈邈,但因为祭礼尚未结束,他没法追上去拦阻。 “要留他性命吗?”薛照问。 “留,不仅要留,还要委以重任。”萧约挽上薛照胳膊,对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先前怎么把沈二给忘了,带过兵不贪财,和我们还熟识……走,我们去找他们。” · 春喜班。 “二公子你说什么?公主,其实是萧公子?” 江州地动传到京城,威力已经大幅消减,城内民房少有垮塌。春喜班也没有太大损失,只是后台堆垒起来的的行头箱子被摔了下来,箱子摔破,里头的行头弄脏了,又不能用水洗,听雪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用烈酒清理干净。 他正要把行头收回箱子里,听沈邈急吼吼跑来说的一番话,一撒手,戏服又落了地,睁着一双鹿眼发愣。 沈邈拽起要俯身捡东西的听雪:“别管这些了,我再给你买更好的都行——快跟我走!” 听雪从沈邈掌心松脱手腕:“二公子,我说过了,我不跟你走。为什么要走?就算你没有看错,公主其实是萧公子……不管这事是怎么发生的,萧公子成为储君,这是好事,我打心底为他高兴。” “高兴个屁!”沈邈食指直戳听雪脑门,“你脑子里除了戏文还能不能想点别的事?萧约当储君,眼看着就快当皇帝,你高兴个什么劲?这对你来说是什么好事?从前他在梁国给薛照当老婆,太监的老婆!这光彩吗?如今麻雀变凤凰了,之前落魄的经历对他来说就是耻辱,奇耻大辱!你对他知根知底,别指望什么老相识的情分,还不快逃,等他想起这茬,头一个灭口的就是你!” “这话不对,若要灭口,或许沈二你才是第一个。”萧约迈进春喜班。 沈邈闻声立马转过头来,将听雪护在身后,眯眼看着尚未换下祭天冕服的萧约:“你来得好快。但想要我们的命,就算你是储君,也未必做得到。” 萧约目光越过沈邈看向他身后的听雪,后者眼中情绪复杂—— 听雪先是不敢直视,然后又偷偷抬起眼来打量萧约的一身穿戴,最后目光落在他难以掩盖弧度的腹部,满是难以置信的茫然。 “别动不动我们,我和听雪是好朋友,杀谁也不会杀他。”萧约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但你就不同了。沈邈,你身为梁国将领,私自潜入大陈,在京城逗留数月,你可清楚所犯何罪?” “大不了就是个死罪,男子汉大丈夫难道怕死?”沈邈说着突然摸了摸后脑,“等等,你早就知道我在京城了,上次套麻袋打我的,就是你!” 萧约:“难道不该打吗?” 这话一出,沈邈还没怎么着,听雪的脸红了,他扒开沈邈上前,给萧约见礼斟茶:“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公子,不对,是殿下。” 萧约能感觉虽然听雪有意控制,但他的目光还是不时瞟向自己的肚子。 听雪对自己的心意,萧约清楚,但爱与不爱都没法勉强,不想让听雪伤心但到底还是伤了他的心。原本以为距离和时间可以作为疗药,慢慢就淡忘了,但重逢来得太快了,还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恐怕一辈子都很难忘却了。 萧约正思索如何措辞宽慰听雪,沈邈将两人隔开:“你没带人来,单打独斗你还想拦住我们?我没跟你算上回的账就是大量了,谁不知道谁啊,别充大尾巴狼了。听雪,走,跟我走。” “谁说栖梧是单打独斗。”薛照也走了进来,将沈邈的路堵住,看也没看他,将一串糖葫芦递给萧约,“我看着摊贩新做的,还算干净。” 薛照的出现更让听雪震惊,身份几变,还是一双人,听雪看得眼酸,不肯跟沈邈走,却也没有跟他划清界限,双膝一弯跪拜二人:“殿下……还有驸马,求您高抬贵手,饶恕沈二公子的罪过。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都是我的错,他不是有意擅离职守的,更不是细作……求求二位了。” “为我求情,还说心里没我。”沈邈有些得意地小声嘀咕,但他也看不得听雪卑微至此,把人拽起来,拍去衣摆蹭上的灰尘,“求他们做什么?谁的罪过更大还不一定呢。” 萧约笑道:“哟,你还想治我的罪?” 沈邈拖着听雪坐下,他大马金刀地一脚踩着凳子,目光瞥向萧约肚子:“还装得挺像的,塞的棉花?” 第301章 萧约和薛照对视一眼,也是,普通人看到男人怀孕,第一反应都是假装。毕竟男人怀孕这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既然沈邈这样认为,干脆顺着说是假的好了,陈国皇室男子体质特殊,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为了萧约自身安全,也免得让他们惹祸上身。 “你觉得这是把柄?你想跟谁告发?”萧约咬了一颗糖葫芦,觉得太甜很自然地就把剩下的都给了薛照,“皇帝吗?你觉得自己有命到御前?”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几个月过去,萧约气势已经和从前大有不同。沈邈虽然一眼认出了女装的萧约,但一路心里也在忐忑惊诧,很难将数月前自己掳到府上的太监之妻和如今的陈国储君相关联。 “我没那么蠢。”沈邈摸摸后脑,“我能猜到,你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都是皇帝成全的。否则,就算薛照本事再大,也没法铺开这么一场大戏——你身边这个,还是薛照吧?连模样都没换,就顶替了质子,看来狗太监的来头也不小。皇帝跟你们是一伙的,我跟他告状不是自寻死路?还是那句话,谁不知道谁啊,各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薛照并不生气他依旧出言不逊,捻着糖葫芦签子:“你这种脑子,能及时想到是顶替,还算镇定地说出这些话,也实属不易。” “哼,我听说卫国质子相貌绝世,本来还好奇,如今发现也不过就是这样了。从前是个嚣张跋扈的狗太监,如今摇身一变攀着裙带关系成了温文尔雅的驸马,还受封郡王,这口软饭可算是让你吃着了。” “你想吃软饭也吃不成。” “真不要脸。方才祭典时看你那不值钱的样子,眼珠子恨不得粘在老婆身上,不是薛照还能是谁?”沈邈撇嘴道,“得了,我没兴趣管你们是怎么偷天换日当上公主和驸马的。既然你们也干的是铤而走险的事,就别计较我这丁点罪过了。我带听雪回梁国去,只当从来不认识你们,你们也忘了在京城见过我。这不是两全其美?” 萧约想了想,摇头:“看在旧日相识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了你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听雪并不想跟你,你要走也只能一个人走。” 沈邈拍案:“别以为当了储君就能管天管地了!我们的事,你管不着!” “你在和谁说话?”薛照眼刀凌厉。 “我不怵你!薛照,从前我打不过你,如今未必!”沈邈撸卷袖子,晒黑的皮肤上还有几道狰狞的疤痕,“我也是从刀山火海里历练出来的!想拦我,除非我死!” 听雪看着沈邈手臂上的刀伤——知道是刀伤,因为当时他眼睁睁看着山匪的刀落下来,就要将自己劈成两半,沈二公子却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了,霎时天地都是红色。 这一刀险些斩断二公子的手臂,军医足足花了三天三夜才接好筋骨,而伤口久久不能止血,二公子因此昏迷了半个月。听雪一直在床前伺候,喂药时不知滴落多少眼泪。 “二公子,别冲动。”听雪收回思绪,擦擦眼尾,“你不要和殿下与驸马起冲突,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你也待我很好。但我真的不想回梁国去。” 沈邈看着眼圈红红的听雪,吼道:“没见过你这么犟的人!跟我回去有什么不好?沈家家大业大,短不了你吃穿。要是你还想唱戏,我也不拦着,我爹娘也说不出什么来,我能保证!你到底还在矫情什么?” 听雪眼睫颤了颤,他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二公子想带他回沈家,长住。 “二公子错爱,我实在承受不起。” “爱个屁爱。别自作多情,是你欠我的。” 听雪垂首道:“是我说错了……但我真的不想再回梁国。在这里,没人知道我的过往。但是梁国……随时都有可能遇到从前的恩客。二公子,我想挺起脊梁做人,你就成全让我站着吧。” 沈邈闻言错愕地怔了许久:“你还在意这个,谁敢说……有我在,谁敢再说你什么?” 听雪摇头:“当面不说,背地里连二公子也要受连累,名声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把人活活压死。” “压死我也不在乎!”沈邈眼中有晶莹闪动,他紧紧攥住听雪的手,“我为你死过一次,你没长眼睛看不见,没长心感受不到吗?我不在乎你的过往,也不会再让你受人折辱,你懂不懂我的意思?!还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 听雪抽手,侧过头去双颊绯红:“二公子,你别这样……” “不把话说明,就别怪别人听不懂。”萧约清咳两声,表态道,“听雪想留在陈国,我大力支持,任何人也强迫不了他做不想做的事。” “关你屁事——”沈邈怒气上头正要发作,萧约又道:“不过,若是你想留在陈国,我也可以成全。” 沈邈闻言默然良久,然后固执地将听雪的手抓回来相握:“条件是什么?你想让我做什么?” 第147章 等我 沈二没有接受萧约提出的条件,他把桌子一掀:“想得美!凭什么我要听你使唤?还真在我面前充起储君的派头了!听雪没有卖给我,但同样也没有卖给你!我就算不当你的走狗,也能把人带走!走着瞧吧!” 沈邈放完狠话一蹿就没了踪影,听雪怔怔地立在原地许久,然后收回目光看向萧约:“公——殿下,觉得二公子能担当护送赈灾款的重任?” 薛照把桌椅扶正,萧约道:“听雪你坐。” 第302章 听雪攥着袖口很是局促,犹豫片刻才坐下。 方才斟好的茶没喝就被掀翻了,萧约反过来给听雪倒茶,同时道:“沈二出身将门,腿脚利索,又在军中历练过一段时间。总的品行不好说,但不贪不腐这一条应该是能做到的。他和陈国的各级官员从无交际,不会徇私勾结,能够快刀斩乱麻。综合看来,是最合适的人选。” 听雪本来只是表达诧异,没想到萧约会认真回答自己,接过茶来更觉得惶恐,连凳子也不敢坐实了。 他目光扫过咬着萧约吃剩下糖葫芦的薛照,曾经梁国让人闻风丧胆的权宦,如今好像变了许多,但又像是一点没变。 至于萧约,听雪想看,但又不敢多看。心里觉得从前就连萧公子的一片衣角也不配碰,如今更是远在九霄之上了。 但又因萧约如今做的是“公主”而非皇子,听雪心中又感觉和他前所未有的亲近,两人同样穿过女装,最能彼此感同身受。 “我知道沈二对你有救命之恩,若是他能圆满完成此差,我会给他高官厚禄——在梁国或陈国,可以由他自己选。”萧约看着听雪道,“如此就当是替你报恩了。然后他是他,你是你,就算他选择留在陈国,只要你皱皱眉头,他便为难不了你。” 听雪摇摇头:“多谢殿下的好意,但恩情还是该自己来还。二公子脾气虽然有些急躁,但并没有强迫于我……归根到底,他只是一时新鲜,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是桥归桥路归路了,这点小事,不该让殿下费心的——殿下,这份差事会很危险吗?二公子的伤一直没好好将养……护送那么一大笔银子走那么远的路,长途跋涉又时时被人盯着……” 萧约和薛照对视一眼,薛照吃完了糖葫芦,反手拿着签子背在身后,宛如执剑:“我去外面守着。” 听雪眉眼垂得更低,虽然驸马主动给两人留出了单独说话的机会,但这份大度也恰恰说明,在驸马眼里,自己再也不是值得计较的存在了。 也是,他们连孩子都有了,虽然是假的,但萧公子愿意为薛照怀这个孩子……他们真正成了最最牢固的一对夫妻,旁人再没有半点机会了。 萧约见听雪又陷入沉思,轻咳一声道:“陈国吏治还算稳定,身为钦差盯着官员不贪或是少贪,这事就如猫抓老鼠。有我撑腰,底下不敢太过放肆,沈二能囫囵回来。至于跋涉之苦,你别担心,虽然沈二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但他也受过历练,这点苦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听雪闻言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萧约本来不想太过掺和两人的事,甚至想过把沈二远远踢开,再也不许他和听雪见面,毕竟沈二先前对听雪实在恶劣,但这几个月的冒险潜伏也多少能够说明他的真心。 由言行可知,听雪他也未必完全无意。 听雪前半辈子受的苦太多了,要是能有个人真心爱护他也好,这段缘分没能起个好头,结局向好也算圆满。 “薛照的堂弟和沈家三小姐两情相悦,或许过两年我们就能喝上他们的喜酒。”萧约道,“沈危不在沈家了,但沈家三小姐也能撑起门户,沈二其实可以长住陈国。” 听雪明白萧约的言外之意,他咬了咬唇,抬眼问:“殿下觉得我配得上二公子吗?” 担心的是配不配,而不是喜欢不喜欢,果然听雪不是一点都不动心,沈邈这小子还是有些福气的。 萧约道:“凭什么不呢?我说过,你是天才,是艺术家,若说不配,沈二那般鲁莽武夫配不上你才是。” 听雪弯唇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从殿下口中,总能听到许多新奇的事。” 萧约:“新奇吗?或许沈邈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是个没长嘴的闷葫芦,就算张嘴也只会口不对心地胡说。推测一个人的心意,不能光听他说什么,还得看他做什么。” “看他做什么……”听雪喃喃重复。 萧约道:“对,虽说当局者迷,但有些事情,也唯有身在其中者能够入眼。” “二公子他……他的确是待在我身边最久的人了,三不五时来戏班蹭饭,还给我带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有些是他自己做的,他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可是,我不想做外室,一个男人,被纳为妾室也很名不正言不顺。但更多的,又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想的,二公子也不会给我。” 萧约道:“这都是你自己的猜测,我觉得沈二并不是这样想的。” “二公子怎么想?还能怎么想……我和二公子,与殿下驸马不同,你们可以一生一世只有彼此,我……”听雪垂头苦笑,“我于二公子而言,是个新鲜,但又能新鲜多久呢?他那样的身份地位,想要多少美女妖童没有?一旦他尝过别的新鲜,我就一点滋味都没有了。他还会有很多妻妾的,难不成一辈子只守着我这样的残花败柳……不可能的,与其到时候自取其辱,不如早些留下丝毫尊严。” 萧约听罢不经意地往戏班门外一瞥:“这话不当面跟他说,谁知道会是什么答案呢?” 沈邈其实并未走远,薛照出去主要也是为了盯他,听见听雪的话,沈二差点又冲了回去。 薛照伸臂把人一拦,口型无声:“做什么?” 沈邈瞪他一眼,压着音量道:“我是那种好色薄幸的人?那个笨蛋又想歪了。” 薛照把人往旁边带了两步,说话能自在些:“想歪了?你既没下聘又没许诺,你让人家怎么想?” 第303章 “下聘?”沈邈拧起眉毛。 “对,下聘,厮守一生难道不该从下聘求婚开始?既然不能明媒正娶,还纠缠着人家做什么?”薛照转着糖葫芦签子随手挽了几个剑花,“没名没份地带人走,你和山大王有什么差别?还是说,你觉得听雪配不上你沈家的门楣,做不了你的正妻?若你只想玩玩,趁早打消心思,有栖梧护着,听雪再不似从前了。” “谁需要他护!我的人我自己护不住?”沈二挠着头蹲下,拔了根草茎叼在嘴里,“我还没加冠,原本想着怎么也要二十五岁后再成婚,免得有人管着我踢不了球,但自从去边境,我好久没碰过蹴鞠了……还是你敢想敢做。薛照,虽然我看不惯你,但也不得不佩服你。太监娶妻,招赘驸马,这么匪夷所思的事你做了两回。” 薛照立在他面前:“你也不差,从边境跑出来这么久还沉得住气——你哥替你在背后撑着?” “见鬼了,这你也知道!”沈二抬头,摸了摸自己下颌,“从前在梁国耳目通天也就算了,做了赘婿消息还这么灵通——先前我重伤快死的时候,见到我哥在我床前,还以为他是来接我的,没想到他压根没死——” 沈二说着突然跳起来:“你早就知道的吧!狗太监,瞒我瞒得太狠了——我在鬼门关前打了个来回,一睁眼看见我哥,听雪却早跑了。真没良心,我拼死救他,他就这么报答我,我说什么也得把他抓回来。我哥也愿意帮我,从前不觉得,到边境吃沙喝风发现其实我俩长得还挺像的,蓄上胡子,这么久也没人认出来。” 薛照幽幽道:“驻守梁国边境的将领多是沈家提拔的,或许人家早就看出来了,窃喜还来不及,谁会想丢了好的换回次品?” “狗太监嘴真损。”沈二蔫蔫的,还嘴都没气势,他叹道,“话难听,但也是实话。我是处处不如我哥,他因为亏欠了嫂嫂,便狠狠惩罚自己,将军不当了爵位也不要了,而我……我……” “自己思量吧,赈灾的差事,接还是不接。有人来了。”薛照听见脚步声,便迈步往戏班里走,“要还是不要,是男人就尽快拿出决断来。” 戏班内,萧约和听雪又聊了许多,正说到此次地灾京城的受损程度。 听雪叹息道:“殿下才监国不久,就遇上这样的大灾,免不了操劳费心。” “与百姓相比,我受的这点劳累算什么。有薛照帮我分担,朝中大臣们也都还算尽心——怎么了?”萧约看向走回来的薛照。 薛照附耳低声说话,萧约闻言笑道:“真是不经说,得力的大臣来了。” 萧约发话,薛照便没有加以阻拦,吉贻顺利进入春喜班,人还没到,就先扬声问:“雪先生,近日可好?因为公事忙碌,没能及时前来照应——殿下?驸马也在?” 吉贻到底是身居高位的能臣,快步走进来看见三人,只错愕了一瞬,没问听雪和两位的关系,对萧约和薛照行礼:“微臣不知殿下与驸马在此,有失礼数。” 萧约让他免礼:“听雪是我的朋友,或许还不知道吉大人的确切身份——吉贻吉羽光,位至工部侍郎,是大陈的肱骨能臣。吉大人是来找听雪的?” 吉贻据实以答:“殿下委以重任,臣不敢懈怠,然而闭门研思却毫无进展。雪先生之乐曲能为臣开阔思路,臣来此既是为了请雪先生一道为国为民出力,也是关心朋友安危。” 听雪闻言好奇:“殿下让吉先生——吉大人做什么?也是赈灾?” 吉贻观察萧约脸色,然后向听雪简要解释了地动仪的功效。 听雪惊叹:“天爷!这岂不是仙人指点一般!哪里地动提前就能知晓,能免去多少百姓死伤!真是一场大功德!” “若说有功德,雪先生也要占一份。”吉贻充满干劲神色坚定,“我一定要将此物制出,特来请雪先生鼎力支持!” 听雪双目含光:“能帮忙是我的荣幸!我去给大人唱戏!连唱三天三夜都好!” 吉贻道:“雪先生高艺,羽光不敢独享,只要这些天雪先生还会登台,我便日日都来——殿下,我已写了告假折子到吏部,请殿下允准。” 萧约点头:“准,你只管做你的研究。但利国民,不拘形式。” 谁能想到,在戏班后台,会谈及如此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不入流的戏子也能参与其中? 听雪热泪盈眶:“登台!我每日都登台!我家从前也是读书的,小时候遭了灾,虽然不是地动,但也因此家破人亡了。若是当年朝廷赈抚及时,我也不会是如今这样……吉大人,您真是好官!殿下,更是万民的活菩萨……对了,殿下的生辰快到了,我没有什么可送殿下的,我跟班主说,我每日多演几场,挣得的票钱都捐出去!就算少,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希望陈国在殿下治下长治久安,天下太平!” 萧约深受感动:“好!这份生辰礼物,我太喜欢了。你筹措的赈灾款,封条上得专门写上你的名字,让受到赈济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恩人是谁!” “写我的名字?”听雪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殿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若不是您,绝没有我的今日……我的戏有可能帮助吉大人制出地动仪,我的名字竟然会被百姓传扬……我这辈子也算值了,深谢吉大人,深谢殿下——” “不准谢他们!”沈邈突然骂骂咧咧地跳了出来,瞬间打破煽情的氛围。 第304章 吉贻还没弄清状况,只见沈邈在听雪脸上很响地亲了一口:“谢他们不如谢我!要是没我护送,赈灾银子到底进谁荷包还不一定呢!你这辈子要荣耀富贵,得靠我!别说灾民,还会有更多人知道你的名字,等着吧!等我回来!” 第148章 求婚 突如其来的亲吻把听雪弄懵了,无声地红了整张脸。 吉贻反应过来则是恼怒至极,指着沈邈骂道:“大胆狂徒,在殿下和驸马面前也敢放肆!” “当着他们怎么了?和他们比起来,谁是狂徒还不一定呢。” 男扮女装做公主这种事,知情人一定不多,小小工部侍郎肯定不在其中,沈邈如今算是投靠了萧约,回怼两句便及时刹住。 他伸手将听雪横揽,两人头并头靠在一起:“我的人,亲两口怎么了?轮得着无关之人议论?姓吉的,你有家有室的,老往听雪这跑算怎么回事?我告诉你,没指望了!等我回来就娶听雪过门,再敢惦记别人老婆,腿都给你打断!” 吉贻闻言错愕不已,大睁着双眼说不出话来。 萧约看向薛照,薛照对他点头,两人携手默默退出了春喜班。 沈邈见对方张口结舌,像是斗胜的公鸡般扬起脸来:“想不到吧,听雪很快就是我名正言顺的老婆了!我就知道你这老小子用心不纯,说什么灵感,一会是留声机一会是地动仪,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其实你就是看上了听雪脸蛋漂亮腰肢柔软……” 听雪一张脸红得像要滴血,他全力从沈邈怀里松脱出来:“二公子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我知道你有多好看,自然也清楚别人会觊觎。我方才并没走远,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老小子,还不走?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以后想听戏得买票,你的票价得贵十倍,就这还得看我心情。滚滚滚,一把年纪了还想跟我争,偷听别人说悄悄话也不害臊,亏你还是读书出身当官的。” 吉贻拂袖而去:“有辱斯文!简直不可理喻!” 沈邈气走了吉贻,收敛神色郑重道:“听雪,你给我听着,我爹就我娘一个妻子,我哥丧妻之后丢了半条命,我再不成器,也还是沈家的儿郎,没长朝三暮四妻妾成群的歪骨头。” 听雪嗫嚅:“我知道沈家的门风,所以不会妨碍二公子娶妻……” “傻瓜,你好好听我说……我第一次……是和你,往后便都是你,不会再有其他人了。我找你回去,不是缺人伺候,而是让你当正头夫人,当我老婆。你不想回梁国长住,那就不回去。我爹娘要是愿意挪动,就让他们来陈国养老;要是他们实在恋旧,我们一年回去看望两次就行——若是你一次都不想回去,就让我爹娘每年过来两次——反正我从前也没少让我爹生气,现装孝顺也来不及了。爹娘养我本来也没指望我能做什么,有小妹奉养他们更不会出什么差错。我们就在陈国安家,就算是白手起家,我也能给你打下一片家业。” 沈邈说了一大篇,最后深吸一口气问:“……所以,这下你愿意了吗?” 听雪眨了眨鹿眼:“二公子——” “别这么叫我,我有名也有字,沈邈沈摘星,随你叫哪个……或者更亲昵一些的,还用我教你吗?”沈邈捧着听雪清瘦而红热的脸颊吻了下去,这次不是在脸颊上蜻蜓点水,而是如风缠沙似水涤花,吻得他自己脑袋都发晕。 听雪快迷糊了,水润的双眸圆睁着凝视沈邈:“二公子想让我叫你……沈郎?” 沈邈简直要当场醉过去了:“对!就这么叫!再把前头的‘二公子’彻底摘掉!难怪狗太监乐不思蜀呢,有老婆是好啊……你没这么叫过萧约,那个老小子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吧?” “怎么会!没有,从来没有……”听雪使劲摇头,他惶惶失措,不敢直视沈邈爽朗欢畅的大笑,背过身去,“这不对,我方才不清醒……二公子,你冷静冷静,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我,我得去准备晚上的登台演出了……” 听雪抓起好不容易清洗干净的戏服闷头急走。 沈邈一把将人拽回来:“凭什么当没听见,我说都说了,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就要兑现!我要娶你,明媒正娶!萧约和薛照就是大媒,等我送完赈灾款就来提亲!现在就是求婚,你嫁给我!” 听雪一味垂着头说“不”并且挣扎。 “嫁给我有什么不好?我是模样差了还是脾气不好——脾气我改!我还不到二十岁,还能改!我以后不对你大声说话了行不行?”意识到自己此时声量也没控制住,说一句听雪抖一下,沈邈道,“大声说话也许一时改不了,军营那种地方,就得扯着嗓子骂娘才能镇得住底下的兵,但我真不是在凶你——我喜欢你!” 与之同时,拉扯着突然哗啦一声,戏服被扯成两截,听雪手中只剩一只袖子。 听雪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衣料,然后抬眼看沈邈,只是匆匆一眼,他又垂下了头:“坏了……夜里的戏唱不了了……” “少扯谎胡说!你今夜演的那出不是穿这身,别借机装没听见。我喜欢你,听雪,我说我喜欢你!”沈邈俯首又在听雪唇上狠狠吻了一下,“姓吉的常来听戏,但我听得比他更多,你每一出戏我都听过了。” 听雪愕然:“可是公子从来没说过喜欢……我的戏,一直很看不上……” 第305章 “叫沈郎!”沈邈磨着牙克制想亲烂他嘴的冲动,“我不懂戏,但我喜欢看你!那次我是醉了,但我也没找别人,怎么看你怎么顺眼……本来以为去了边境就再也见不着了,谁让你又闯进我眼里,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山大王下山洗劫,没带走大姑娘小媳妇,偏偏把你掳走了!你怎么就那么勾人!” “我没狐媚勾引——” “没说你狐媚勾引,你什么都没做我就丢不开放不下了,再使点手段还了得?!” 从前在登芳阁,老鸨总打骂说像块木头,留不住客人,听雪因为呆板乏味吃了许多苦头,如今却有人为自己心驰神迷…… 听雪心里又酸又涨,这股酸涩往上涌,快变成眼泪了,他抽了抽鼻子,低声道:“就算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二公子也亏大了。我这样的人,外面十两银子就能买一个。” “叫沈郎!”沈邈固执地纠正称呼,“我不要别人,就要你!我也不要你报答,救你是我心甘情愿的,别说重伤,就算真的丢了这条命又有何妨!我喜欢你,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喜欢?一点点都没有?那你给我喂药喂不进还对嘴喂!我跟男人上床是头一次,跟男人亲嘴也是头一次!难不成净是我快活了,你一点都没觉得舒坦?你把我吃干抹净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沈邈吼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午睡正酣的班主,也就是听雪的师父。 老头儿穿着褂子摇着蒲扇循声找来,掀开幕帘正听见“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走人”这句,臊得老脸发红,转身便往回走,却被沈邈逮住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等我回来就向你师父提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齐全了,洞房花烛更是早就办过了,说破大天你都得是我老婆!老头儿!”沈邈一声大喊把班主吓得一激灵,“旁观者清,你也认识我这么久了,你说,我对听雪是不是真心?” 班主绷着嘴角龇着牙,花白胡须直抖:“我老了,不懂这些……但是近来我们戏班的伙食开支的确多了不少,胃口好又日日都来啊……” 沈邈还算满意这个答案,放走尴尬的老班主,不忘把撕破的戏服也扔给他:“先补一补将就用,这出戏挺叫座的,这几天恐怕还要演,等我回来再给听雪好好置办新的。” 老班主“哎”了一声,有多远躲多远了。 听雪一直偷瞄着沈邈看,后者转过头来他又立马移开视线。 沈二公子,是侯爵之子,出身多么高贵,英俊又高大,还有一副侠义心肠,沈邈沈摘星,连名字都贵气……无论哪一点单挑出来都比自己强上万千倍,合在一处更是云泥之别。 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因为意外滚到了一张床上……早该想到他是第一次的,那样青涩那样痴缠……那样让人难忘。 听雪回忆,原本是想照顾二公子直到他痊愈的,可听见他昏迷中喊自己的名字,不敢再听不敢深想,于是就逃了。 没想到他还会找来。 没想到他会成为待在自己身边最久的人。 没想到他会说出喜欢,而且不止一遍…… 雪落的时候其实没有什么声音,但听雪此时却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羞怯地狂跳,或许是暗含了一点希冀和欢喜的缘故。 “你最喜欢我演的哪一出戏?”听雪鼓足勇气抬头问。 这回轮到沈邈发怔了,他明显感觉听雪眼里有些什么东西不同了,他略带结巴道:“焚……焚梅沸雪,第一次听就是这出戏,自从梅雪臣死后,你不怎么演了,但扮相真的好看,我一直都记得,翩翩白衣,比雪还轻盈,像仙子又像妖精……好看极了。” “你走之前,我再演一次。”听雪道。 沈邈越发像个傻小子了:“什么?你说什么,等等,我没太明白……” “专门演给你看。你喜欢,我就欢喜。”听雪眼里亮晶晶的,“我等你回来。成亲。” 第149章 生辰 沈邈接下了护送赈灾款的任务,双方将条件谈得很清楚,但临行之际萧约叮嘱:“这不止是你我互相成全,更关系着万千百姓。要确保每一两银子都用到救命安家上面,沈家向来是为国为民而战的,这条赈灾之路就是你的战场。” “少在这讲大道理了。”沈邈状似漫不经心,调转马头扬鞭,却道,“沈家从没吃过败仗!” 赈灾的银子拨出去,饶是素来充盈的陈国国库也松了一大截,但那也是梁卫二国难以想象的富足了。 先前萧约和薛照成婚,双方准备的嫁妆和聘礼都丰厚至极。皇帝没发话只抬抬眼皮子,就让萧约乖乖自觉把这两笔巨款充入了国库——这事萧家老爹老娘直到萧约生辰这天才知道。 “好个阴险的燕老头儿!坑钱坑到我家头上了!”萧梅鹤很是愤愤不平,嘬了一口酒皱着眉道,“自从我们先祖入赘萧家,就没受皇室供养了,财富都是自家做生意攒下的。当年最盛的时候,半个陈国的各行各业都姓萧,后来怕在位的忌惮,一代代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就剩这么点家业了,还要搜刮了去!贪心也不是这么个贪法!” 萧约笑道:“皇帝打算把天下都交给我了,公的私的哪里还分得清?而且就算先前不知道咱们家与皇室有关系,遇见天灾人祸总要仗义疏财,如今只是散得更多罢了。财去人安乐,与江州受灾的百姓相比,咱们能一家团聚平安和乐,已经很好了。” 第306章 萧栎也应和道:“是啊,哥哥嫂嫂难得能出宫相聚家里,今日又是哥哥和我的生辰,计较那些做什么?一家人开心最要紧。” 萧约顺势道:“仔细算起来,皇帝也没占咱们家便宜。同是宗亲,我做了储君,但月月不能明着受封赏,皇帝此次专门赐给妹妹许多珍宝,很见心意。” “这不是拆东墙补西墙?”萧父不以为然,“反正花的都是咱家的钱罢了。” “爹哪是计较钱啊,是不高兴皇帝占用哥哥的钱太随心,倒显得哥哥真是他家的人似的。”萧栎双眼清明看得透透的,挽着老爹胳膊道,“别小心眼了,再过几个月,小侄儿小侄女就要出世了。到时候,爹做祖父娘是祖母,我也是当姑姑的人了,多好。” “孩子是你哥生,这有什么好?”萧父没被安抚到,瞬间将火力从怨骂皇帝转为瞄准薛照,“娶个男儿媳回来也就罢了,他自己不能生,还让我儿子大了肚子!岂有此理!” 罪魁祸首薛照无从辩驳乖巧受训,给萧父夹菜:“岳父息怒。” “摆清你的身份,是该叫岳父吗?你才是嫁过来的。这点规矩都不懂。”萧父低头一瞄碗里的虾仁,越发拿腔拿调了。 然而他刚吹胡子瞪眼抖长辈威风就被妻子用筷子打了手背:“老不羞。当着月儿呢,净说些不成体统的话——小薛,别理他,你既照顾约儿,又要忙于公务,近来清瘦了许多,多吃点。” 丈母娘亲自夹菜到碗里,薛照笑意收敛不住:“多谢母亲关怀!栖梧辛苦得多,我能为他分担的实在太少。” 萧母道:“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萧父夹起虾仁送进嘴里,哼哼道:“都快当爹的人了,还是孩子呢……胳膊肘向外拐,不帮着自家儿子提振夫纲,还拆我的台……” 萧母瞪他一眼,萧父缩了缩脖子:“罢了罢了,当我没说,反正我们萧家男人的夫纲啊从来也没有振作起来过……朝廷最近挺忙的吧?又是赈灾,又要提拔尚书——小子,争点气,别净想着吃软饭,稳稳当当拿下那份差事,挣一份高高的俸禄养孩子是正经……唉,我从没想过会同时抱孙子孙女,还是我儿子亲自生出来的……” 饭桌上都是最亲的家人,不必顾忌什么,萧约言笑晏晏:“薛照的俸禄不也是我发的吗?左手倒右手罢了。儿子亲生的孙子孙女,当祖父的难道不觉得更加亲近?” 萧父直摇头:“一家子胳膊肘都向外拐,都被妖艳的精怪迷了心了,我的话恐怕才是最合体统的……不说了不说了,快吃菜……” 一家人欢声笑语,聚在一起庆祝萧约和妹妹的二十一岁生辰。 萧约有着身孕席间并未饮酒,但从早到晚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笑也笑出脸颊两团红晕来。 傍晚坐着马车回宫,萧约微醺似的靠在薛照怀里:“咱们刚到家的时候,你瞧见我爹看着我肚子惊讶的表情了吗?” 薛照笑道:“看见了。先前一直瞒着家里,怕他们惊吓过度。二老是昭告天下储君有孕之后才知情的,当时差点打进宫里来,我都准备好负荆请罪了,好在有栖梧罩着我。” 萧约仰躺下来,呵呵笑个不停:“请什么罪啊,你又没错……听说与亲见到底还是有些差别,我家百年来一直游离在皇室边缘做富贵闲人,我爹都不知道世代流传着这样特殊的血脉,可把老爷子给惊讶坏了。” “何止老泰山会惊讶,我知晓孩子的存在时,头脑也一片空白。”薛照俯首吻了吻眯眼快睡着的萧约,“我这辈子收过最好的赐礼就是上天把你送到我身边,还附带两个惊喜。” 出宫一趟也挺折腾的,饱食餍足之后更生睡意,萧约像只翻着肚皮犯困的猫,抱着薛照的手往脸上蹭:“说话注意着点,孩子一日一日地长起来,或许小手小脚已经全乎了,耳朵也支棱起来了,听见得不乐意……怎么是附带的呢,他们又不是一辈子长在我身上,我们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然后他们就要过他们的一生啦……” 薛照反手托着萧约脸颊,心内柔软语调缱绻:“嗯,他们不会一辈子长在你身上,但我会。我想一辈子赖着你,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给你赖。”萧约张臂环抱住薛照,尽情地嗅吸他身上香气,“这个生辰过得真开心,我最爱的人都在我身边……在身边在肚子里……玩了一天好困啊,回宫再叫我……别叫我,直接让我上床睡觉吧……抱我回去,躺在我身边,盖好被子,我们一起睡觉……” 犯困的低语像是醉酒,在爱人面前无需字斟句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甚至可能没过脑子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凉爽的夜风卷起马车挡帘,撩动萧约的耳发,薛照手指为梳轻缓整理:“这就睡了?还没收我送的生辰贺礼呢。” “你就是贺礼,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生辰礼了……我好困,为了挤出一天时间和家人团聚,前几天批折子太狠了……” 萧约已经迷迷糊糊,说话含混不清了。 薛照将他的辛苦都看在眼里,轻声道:“那好吧。虽然我和殿下心意相通想到一处,送的礼物正是殿下想要的,但既然殿下疲累,那就只好改日再送,改日再尝了。” “通什么?尝什么?”萧约闻言突然来了精神,猛地坐起来,没留神便和薛照头碰头,“嘶,好了,这下彻底清醒了——薛照,你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啊?” 第307章 “疼不疼?”薛照揉着萧约额头,“累了就休息吧,明日再收礼物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生辰礼物当然要在生辰当日查收,过了子时就没意思了。”薛照越是神秘,萧约就越心痒好奇,眨眨眼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要给我尝什么?” 两人孩子都有了,老夫老妻什么花样都玩过,一个眼神一个语调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食色性也,何况是合法夫妻,馋自家老公身子,不丢人。 萧约本来挺困,但被薛照的话一勾就又精神了,搂着他脖子要礼物:“准备了什么新花样?还有什么样的你是我没尝过的?” “殿下好聪明,一下就猜到礼物是什么了。”薛照啄吻萧约的唇,“殿下想要什么样的?” “还能许愿吗?”萧约彻底不困了,双眼亮晶晶的,“想要什么都给?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给我摘下来?” “咱们果然心有灵犀。”马车回了皇宫,薛照打横抱着萧约快速而稳健地行走在宫墙之间,“蘸点月光给你尝。” 萧约仰头看天:“今夜哪来什么月光?七月初五弯弯的弦月,一点光亮都没有……过两天七夕了,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但我们形影不离——哎,这不是回潜用殿的方向!” 当然不是回寝殿,层瓦高墙挡得严严实实,哪里漏得进来月光。 一块轻柔的红布落了下来,遮住萧约眼睛,萧约不知薛照要带自己去向何处,但选择全然信任他,同时心里好奇得紧,皇宫里还有什么地方,能蘸着月光尝薛照? 剥干净外壳,美人为馅,月光就如清甜的糖浆,饱饱地蘸一圈,满满地裹一层,一口一口吃落肚里,美味至极。 问题是在哪吃? 萧约自诩是位勤政的储君,虽然不至于目不窥园,但皇宫之内的确还有许多地方未曾涉足。 月光照得到的地方,应该没有屋顶吧?那就是露天……多羞人…… 萧约心脏砰砰急跳,感觉神魂摇晃——好像不止意识,连身体都在轻微地晃动。 “我们在水上?在船上?”萧约蒙着眼睛看不见,但鼻子灵敏异常,他闻到水藻的气味,羞涩瞬间消散得差不多,解密般地自言自语起来,“这样确实没试过,你可真想得出来,太不害臊了,宫人们都遣退得远远的了吧?七月天气还是热,要是能做一张水床就好了,摇摇晃晃又亲肤凉爽,比在船里强。” “偏题了,殿下。”薛照低下头,鼻尖推着红布缓移,释放萧约的视线,“摇晃不是关键,把月亮摘给你,蘸了月光喂给你尝才是真正的生辰礼物。若你没有一点惊喜,我岂不是白白准备了许久?” 萧约眨了眨眼,看清周遭的瞬间,旖旎情热也都涌了上来—— 他们在水上,在船上,在“月光”之下。 船心一根细绳系着,一颗硕大的灯球漂浮着悬在两人上方,像是摘下了月亮,享尽了月光,白晃晃摇荡荡,在水中央交缠一双。 第150章 月亮 萧约无暇去想,薛照是什么时候造了一艘船藏在这里,船身半丈宽丈余长,船弦挺深船底很平,像是一片巨型的苇叶,倒下去隔着船板也能感受到水波的起伏。 身在其中,既感觉宽敞又紧绷着手脚动弹不得,时间仿佛在此时凝滞,只有涟漪在一圈一圈地扩散。 云杉的木质香气和水藻的腥涩混合,把本就凌乱的思绪裹得更乱。 不止嗅觉,一切的感官都被显著加强,萧约从前没觉得自己有多细皮嫩肉,此时腰后被系灯的细线硌着的触感太过明晰,来回磨蹭,痒到骨髓里去了。 他眯起眼晴拱腰,反手去扫碍事的东西。但细线一头系着灯,另一端是固定在船板上的,萧约手指本来就乏力发颤,哪里解得下来?反而因为来回拨动把“月亮”扯得摇来晃去,忽远忽近。 “月光”泼在水里,一片澄明的光。月在夜空也在水中,人在水上船上,也如以月为床寝卧月华。 船儿不断撩动涟漪,薛照的吻细密地落,同时他掌心托住了萧约腰窝,心疼道:“都磨红了……” “无妨……” 萧约已经顾不上腰部被细线磨得又红又痒了,若不是有船板隔着,恐怕他要直接化成一滩水融入池塘。 都说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但今夜的风似乎都是热的,张口吸进去五脏六腑都燥起来。 萧约焦渴得急,被悬在顶上的大灯晃得睁不开眼,恍惚中只盯紧了薛照又润又红的唇。 想亲,想解渴。 萧约伸手,想勾住薛照来吻,却被细线绊住,险些把“月亮”扯下来。 “喜欢我送你的月亮吗?只要我妻想要,就算是星辰明月,我也能给你摘下来。”薛照顾忌着萧约的肚子,托着他将两人掉换了位置,“……这样就能够得着了。” 位置更高了,陷得却更深。头顶的明灯触手可及,萧约却只想抚摸身下的“月亮”。 温热的、鲜活的爱人,就在这里,两人在一起,以无比亲密的方式。 “蘸着月光,的确是更香更甜了。”萧约与薛照十指相扣,“变着花样地喂我,喂得越来越馋,原先我不是这样的,如今变得这么贪嘴了……我都不敢回想最初,一去不回了……嗯,这个吃法,肚子不大才怪了……” “就怀这一次。”薛照抬手将萧约汗湿的鬓发别在耳后,指腹自上而下流连,“裴楚蓝去蜀中之前,我找他开了一副药,能够永绝后患。” 第308章 萧约让极乐冲昏了脑袋,半晌才明白过来薛照说的是什么意思,缓缓喘气,俯身和他贴脸:“胡说八道。永绝后患是这么用的?怎么能把孩子叫做后患?我的就是你的,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又自作主张吃药?这药会不会伤身?” 薛照让船在水面荡出更大更久的波纹:“殿下觉得呢?” 萧约低吟一声,僵了身子,然后汗津津地翻身躺在薛照身侧:“一码归一码,你答应过我的,不能走在我前头……月亮得一直照着我,我还要尝你很多次,变换各种口味。直到我们老得再也做不动了,你也要随时都在我能亲到的地方……是你掰弯了我,又把我胃口养刁了的,今年的生辰礼物我喜欢得很,往后可不能比今年差。” 薛照给萧约盖上早就准备好的薄被,又从船头摸来一碟寿桃,喂给他吃:“往后自然还有别的花样。生辰快乐,我的殿下要长命百岁,年年似今朝。” 寿桃甜腻,萧约被甜得想哭,薛照又及时地扶他坐起递水:“我记得你说过,你原来的那个世界,过生辰要吃一种专门的点心,具体是什么样子?你说给我听,来年我亲自做给你吃。” “还是吃寿桃好。”萧约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向薛照描述了蛋糕的样子和做法,他抚着肚子道,“咱们家爹爹真是心灵手巧,什么都学得会做得出。” 薛照喉结滚了滚,听过萧约对自己多种称呼,以孩子口吻叫“爹爹”还是头一次。 他们有两个孩子。 薛照和萧约血脉相融生出的孩子,将会有两个。 薛照满足地揽着萧约,如同拥住了全世界。 今夜是七月初五,弦月只有一弯淡白的轮廓,但两人沐浴在温柔而充沛的“月光”中。 萧约认出了这只巨型灯球用的是滚灯工艺,即他们先前在梁国奉安夜市上见到的那种——无论怎么旋转翻腾,里面的烛火都不会受到影响。就像满月一样,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明亮光辉的。 “什么时候学的?又能打金锁又能制灯,你还会多少东西,是不我知道的?”萧约把玩月亮,一拉一松将灯球收近放远,“滚灯我知道,但你是怎么让它浮起来的,像热气球,但又不完全一样。” “和制锁同时学的,至于怎么浮起来……其实在这种时候我不大想提别人,不过也不能抹杀了吉贻的功劳。”薛照道,“我向他请教,怎样可以让纸皮竹筋的灯笼升起来,他果然是有些聪明才智的,虽然从前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但还是很快想出了办法。” 萧约笑着打趣:“哎哟,咱们驸马气量真是大度呢,不耻下问求知若渴,先前还吃吉大人的醋呢,如今又夸奖起他来了。” “我就说不想提起别人吧,我单独给你过生辰,讨论闲杂人等竟然占用了这么多句。”薛照与萧约鼻尖碰了碰,“我这是为殿下考验人才呢,吉贻若无超凡绝世的才干,怎能统领好奇技司?作为你的郎君,我对你身边所有男男女女都保持敌意;但作为驸马,应替殿下甄别所用为贤才能人与否。大度未必,大局观念还是有的。” “话说得冠冕堂皇,就是往外冒酸气。”萧约笑弯了眼,“我身边哪有什么男男女女,拢共只你一个。别人是臣,我是君,君臣有别礼不可废,但我们是一对儿。一对儿什么意思,就是黏黏糊糊粘在一起,扯也扯不开,撕也撕不下来。” 这张嘴说出的话怎么就如此动听呢,每每说到心坎上去,就让人想吻。 吻了又吻,薛照抬头看月亮西沉,应当是已经过了子时了。 “生辰过了,但月亮还没熄,还接着尝吗?” 第151章 读书 七月转瞬也过了,一进入八月,薛照就数着日子等裴楚蓝师徒回京。 “说好了八月底,还早着呢。”萧约午睡醒来就见薛照伏案修书,“你写信给他们?” 薛照“嗯”了一声:“叫他们赶紧回来。蜀中才多大的地方,早该走遍了。” 萧约下床:“说是去玩,当然不止是玩。裴青出身蜀中,具体身世虽然未曾透露过,但瞧他脾性那样冷淡,亲缘肯定不算深厚,也就只是和裴楚蓝相依为命了。裴楚蓝嘴上不说,但心里是会疼人的,这次跟裴青回老家,大概是打算从今以后和过往彻底断绝,和裴青守着药王谷这个家好好过两人的日子了。咱们就别打搅人家了。” “身为医者,就注定他们不能全然随心所欲——你别起来,再睡会!”薛照余光瞧见萧约趿拉着鞋子向自己走来,赶忙放下纸笔过去相扶。 两人在桌边坐下。 萧约道:“别那么紧张。才怀了六个月,离生产还早着呢。看着肚子越来越大,但孩子们扎根可牢了,我举手抬足都没受太大影响,信不信我还能跑几步?” “我信我信,别动!”薛照将他紧紧按住,“祖宗,别吓我。” “你一个,皇帝一个,都战战兢兢的。”萧约笑道,“我还以为皇帝安心养老彻底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呢,昨天竟郑重其事地颁了道旨意给我,不许我每日上朝,每日批改奏折也不许超过两个时辰。习惯了勤勤恳恳的生活节奏,骤然闲下来还真是觉得不适应。好在国内近来安稳无事,否则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怎么能行?” “陛下圣明。”薛照目光指向供在床头的圣旨,“这道旨意要是再早些就好了。” 第309章 萧约一想到薛照每日监督着自己严格奉旨行事就哭笑不得:“哪用得着这么严阵以待,孩子怀在我身上,难不成你们比我自己还清楚……不过这样也有好处,我处理政务力有不及之处,就由你代劳。这一点,皇帝也算是默许了,说明他真正认可了你的身份。孩他爹啊,你这下子可是当真父凭子贵了,就是太劳苦了,皇城内外都要顾及。” 萧约说着便给薛照按揉手腕,薛照反手与之相握:“我是夫凭妻贵,并不觉得劳苦,只怕你累。” 虽然薛照自己不觉得辛苦,但他如今的确是公务繁重—— 七月中旬朝廷组织了遴选,薛照在内的多位官员一同应考竞任礼部尚书一职。 开考之前,萧约打趣说:“我最是大公无私了,就算是自家人,也不会偏向。除非说梦话,一定不会向你泄题的。”薛照接道:“若说梦话,也该说些我真正想听的……”然后又耳语说了些羞人的话。 玩笑归玩笑,为国选材,又任要职,这不是过家家,萧约和朝中几位元老重臣商定了考题,又邀百官共同监考。 薛照三试三胜,赢得对手心服口服。目睹遴选全程之后,朝堂上下没人觉得不公平,明里暗里想巴结他的或是先前觉得他是靠裙带关系飞黄腾达的,这回都打心底敬佩他的本事。 礼部事务本就繁多要紧,再加上怕萧约劳神伤眼,近来批改奏折大半时间是薛照给念,萧约拿了主意,薛照又模仿他的字迹批示,几乎是又做回先前当司礼监掌印时批红的差事了。 “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天作之合呢,谁能想到你在梁国学的那些本事,全让我捡便宜享受了。” 萧约说着好听的话转移注意力,同时趁薛照不备,将写好催归的信件揉成团扔进废纸篓里。 “别管裴楚蓝他们了——好郎君,你成日惶惶不安,弄得我也紧张,反而对孩子不好,还是顺其自然吧——你摸摸,在动。” 薛照被萧约拿得死死的,只能作罢,抚着他肚子轻叹:“等你平安生下孩子,随他们去哪,上天都行。偏偏要在这种关键时候去游山玩水,怎能让人不着急。” “你这话可太不近人情了。”萧约道,“药王谷历代都围着皇室打转,已经算是仁义了,总不能让他们像御医一样随时听候调遣。而且我还不知道你吗?就算我生了孩子,你就能彻底放心?一旦有个头疼脑热,你又得着急忙慌找裴楚蓝,那时候可说不出什么让人家随便去玩的话了。你也知道他们俩是去游山玩水四处走走停停啊,那你还写信,寄去哪?你啊,真是关心则乱。” 薛照道:“只要我想,总有法子找到他们。” 萧约:“得了吧,别像海捕犯人似的找人了。裴楚蓝和裴青的存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沈邈从江州回来了。” “……打搅裴家那一对还不够?让他和听雪好好相处几日吧。” 萧约见薛照还有说辞,认真道:“放心,真没事。我都半休假状态了,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连政务都轻松了许多,还能出什么事?一定能足月平安生产的。对了,今日是质子进宫拜见的日子吧?走,去看看那俩小家伙。” 因为薛照复杂的身世,明面上和实际里他与梁国、卫国的两位质子都有亲戚关系。 梁国的冯锡是梁王冯煊的庶长子,冯煊之父是薛照的亲舅舅,所以冯锡算是薛照的外甥。而卫国这边的薛识呢,虽然与薛照的生母冯太后没有血缘关系,但名分上是嫡祖母与庶孙,所以也应当称薛照为王叔。 先前豆蔻诗社牵扯出许景落网时,薛昭曾经来信,说因为在陈为质饱受欺凌,为求庇护安稳才不得已顺从许景做了违心之事。这话几分真几分假说不准,但身为质子寄人篱下的滋味一定是不好受的。 萧约不清楚从前质子在陈国过的具体是怎样的日子,但他上位掌权以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希望能对冯锡和薛识好些。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1 萧约走进文渊阁侧殿,听见两个孩子在诵读文句,读得不齐也不响亮。 薛识十五岁已经在变声了,声音有些粗哑,像是难为情似的压着声音在读。而冯锡,大概纯粹是因为胆小,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含在口中,凑近了才听得清。 “你们在自己府里也是这般读书?还是说午后困乏没有精神,要么以后早晨进宫来?”萧约上前揉了揉冯锡脑袋,这孩子一激灵直接跪地上了:“殿下恕罪,以后再也不敢偷懒了!” 连求饶都是小声的。 萧约再看薛识,情况也没好多少,小胖子弓身抖如筛糠。 哪里至于吓成这样?萧约低头看自己的掌心,也没带刺啊。转向薛照目光问他,我有这么吓人吗? 不过,两个孩子会惶恐至此也情有可原。 冯煊在陈国做小伏低乖顺了二十来年,才终于熬出头回去做了梁王。从当时边境假死遁藏便知,冯煊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自己心里或许早有盘算意志坚定,但呈现出来的就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其子冯锡却不同,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人质,娘胎里就没长上胆量,又一直看人脸色,性格自然畏缩。 至于薛识么,他身上的伤,最近才养得差不多。 “都坐。在我们面前不必拘谨。”萧约与薛照落座,紧跟着便问,“怎么就你们自己读书,王师傅呢?” 第310章 两位质子在宫外各有府邸,萧约也给他们安排了文武师傅进行日常教习,让二人每月各旬都要进宫一次,由太傅专门教导考问,萧约偶尔也会过来看一眼。 薛识先偷瞄了薛照几眼,然后对萧约道:“殿下,王师傅事务繁忙,讲完课之后就留了考题让我们自己思索解答,下一次再把各自答案报给他。” 一个月就上三次课,老师还缺席,能教出什么名堂来? 萧约默然片刻,王师傅会有此举,或许并不只是在躲懒。他是太傅,教导储君才是本分,在他眼中,或许区区质子登堂入室已经是僭越了,还能和储君一般教法不成?质子越是平庸越好,教得太多万一把心教野了怎么办? 萧约心善,但他作为一国储君,也不能太善,怎样教养质子,他心里还没有确切的打算。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便越过太傅是否失职这茬,亲自考问起二人的学问来。 “我听见你们刚才在读《论语》,这就是考题?” 储君亲自过问学业,两个孩子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他们对视一番后,还是薛识回话:“殿下明察,王师傅让我们熟背《颜渊篇》,再就君子之德、小人之德各行思考,要说出一番理解来……我等愚鲁,还在背记。” 这话不像自谦,虽然薛识已经十五岁,块头也大,但举止怯懦没有定气。《论语》通常是作为开蒙读物,而薛识朗读起来并没有比年幼的冯锡熟悉多少。 这就是太后当权下的卫国公子。蛇蝎美人的形象在萧约心中又丰满了几分。 萧约道:“读书是长久事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多读经典有助于奠基,王师傅让你们精学这一篇很好。我方才听你们也背得差不多了,有何心得——我不是你们的师傅,也不是考问,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第152章 对答 两个孩子都呆住了,对突如其来的提问措手不及。 他们是来做质子的,何谓质子,为质之臣子而已。读书明礼体现的是宗主仁厚恩德,读得再好也不能考状元做大官,反而可能招来忌惮——无论陈国还是本国都不会喜欢太过拔尖冒头的质子,忠臣和才智往往不可得兼。所以师傅随便教一教,他们马马虎虎地学一学,混日子罢了。 谁能想到储君会亲自考问呢? 到底考的是才智,还是忠诚呢? 薛识垂着头,视线只及萧约腹部。他看着尊荣高贵的陈国储君殿下时不时抚摸孕肚,想起册封大典当日听见的那些温柔关切的话,张了张口想要回答,但话到嘴边余光又瞥到萧约身旁的薛照。 多年不见九王叔,他好像变了许多,但一看这张脸就知道是太后的儿子。 太后亲生的儿子,一脉相传……母子之间性情能相差多少呢? 于是薛识摇了摇头,脸上的肉都在抖:“殿下恕罪,我实在愚钝,不懂其中含义,更说不出什么来。” 冯锡也小心翼翼地说不会。 萧约叹一口气,君臣等级分明,在位掌权者往往都是孤家寡人,他能与薛照一体同心已经是罕例,再要与更多的人推心置腹,如同寻常的亲戚朋友一般,那实在是难。 “罢了,孤的学问也不算精到,无法点评你们的回答,还是等下次王师傅给你们详细讲解。”萧约起身要走,然而没走出两步又想起来,“隐约记得好像你俩恰巧都是八月十五的生辰。” 两个孩子一愣,然后齐齐点头。 萧约道:“按照惯例,每年中秋宫里都要设宴庆祝,你们是想在宫里过生辰还是自己在家里过?” 薛识和冯锡都没听懂萧约的话,大眼瞪小眼地迷糊着。 萧约看了看薛照,薛照替他解释:“在宫中庆生相对而言会更隆重体面一些。借着中秋的节庆,又有殿下当面贺生赏赐,这是难得的荣宠。但热闹之事难免喧嚷嘈杂,你们年纪还小,未必喜欢觥筹交错的场合,或许在自己府里吃一碗长寿面反而更加自在。两种方式,只要你们选好,殿下都乐意成全——当然,无论你们怎么选,赏赐都是少不了的。” 薛识睁大了眼睛,也不顾是否失仪,一直盯着萧约。 陈国的储君,几乎是板上钉钉将来要做主宰陈国的主人,是皇帝,是天下共主,是世间至高无上的存在,比卫王、太后都要尊贵。然而这位高贵的殿下目光是如此和蔼,言语是如此温柔,心地……更是如此的体贴善良。 薛识双手手指绞在一起,沉默半晌才道:“一切听从殿下安排。臣之于殿下,如同草芥就风,殿下怎么吩咐臣都照办。” 心里不是挺有想法的嘛,这会终于肯说两句了,既然薛识愿意敞开心扉——就算只是微敞,也足够让萧约重振旗鼓了,他坐回原位:“三公子觉得我是君子?然而虽则你年纪小,我并没把你当‘小人’看。” 薛识身子又是一颤,他垂着头眼珠急转,似在后悔言语不当,忙道:“岂止君子,殿下是天命所归,是万民福祉所在,是……” “小词一套一套的,留着答题吧。”萧约笑道,“坐下,别那么拘束。若在人前,端着君臣礼数是应当的。但关起门来,没人挑你们的礼——有什么可惶恐畏惧的,我自认随和,驸马这般俊美,难道还会吓着孩子?” 薛识让萧约逗笑了,但他笑了一声就马上打住,紧张地观察情势。见萧约和薛照都带着笑,他放松了紧绷的肩膀,抿了抿唇也微笑起来:“殿下真会说笑,驸马与殿下一般仁和。” 第311章 “既然不觉得我们吓人,那就再坐过来些。”萧约道,“王师傅也经常给我讲课,我们便算是同学了。今日交谈当作研讨就好,并不是考问,更不存在对错之分。你方才说草芥就风,一切顺应我的安排,但事关你们的生辰,我安排的未必是合你们心意的。过生辰不就是为了欢喜愉悦?无关德行,所以便无君子小人之分。生辰怎么过,你们自己决断,提前两天告诉我一声就是。” 薛识和冯锡对视一眼,两人岁数相差挺大,认识也不久,但同样身在异国他乡,所以很容易就玩到一起,几乎算是彼此唯一亲近的玩伴了,却又不敢表现得太亲近——毕竟两人身为质子,代表的是两个国家,稍不留神就有被扣上串通、勾结罪名的风险。 薛识想了想,大着胆子对萧约道:“殿下,我想和锡公子一起过生辰,我带他去城外爬树捉鱼——进京那日,我坐在马车上看见了郊外有个地方,景色好看极了。” 萧约点头道:“只要安全,去野外散心玩乐也好。小锡公子是怎么想的?” 冯锡抬头望着萧约,不敢回答,薛识对自由自在的渴望胜过了瞻前顾后,胳膊肘碰碰他,低声催促:“你说呀!”冯锡双手紧攥着衣裳,头上都出汗了,半晌才挤出一个“嗯”字。 “那我就将弟弟交给你了,怎么带出去怎么带回来。注意爬树别摔,捉鱼别掉水里。” 薛识欢快地点头:“殿下放心!我最会掏鸟窝网小鱼了!” 萧约微笑着点头,心想这才有个孩子样。 别看薛识块头很大,但身手还挺灵活的,先前他身上那些伤,未必全部归罪于卫国太后。他在宫中无人教养,除了上树摸鱼,还能有什么乐子可寻。 “好了,言归正传。”萧约成全了两个孩子愉快童年,但作为长辈,该教导时还是要尽责,“对《论语》摘句的所感所悟,挨个说来——方才都是薛识主动,这回冯锡先来。” 被点名的冯锡有一瞬间的紧张,但是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提了一口气两腮有点鼓,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稚嫩的童声开始小声道:“王师傅说,这句话的意思说,君子的德行像风,小人的品德像草,风会把草吹倒,所以君子的德行能够影响小人……” 冯锡越说越大声,萧约边听边点头,才六七岁的孩子,能够如此流利地表述已经很不容易了,但萧约还想再激励一下:“这是师傅教的,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自己的想法?”冯锡眨了眨眼。 萧约道:“师傅教得很对,但并不是全部。读书如观山,横看成岭侧成峰,每个人经历不同见解自然也会不同,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说了,今日只是同学研讨,没有对错之分。” 冯锡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萧约,眼神不再像从前那般怯生生的,他思考了一阵然后说:“其实,我觉得,君子未必能让小人向善。”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意料,萧约没作声,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家院子里有棵树,前年被风吹倒,把围墙都砸坏了一堵。”冯锡说,“疾风过后,大树被连根拔起了,但是地上的小草都还好好的。” 萧约明白他的意思了,心内感慨不已,如此年幼的孩童能够明察知理,前途不可限量。 《道德经》中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1大风过境,高大的树木往往容易被连根拔起,但伏地的小草却会安然无恙。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过坚易折这样的道理许多成人尚且不能看透,小小孩童竟然见识不凡。 冯锡用了同样的例证,但他想说明的道理又有不同。 “风力小,可以吹低草叶卷动树梢,但这阵风过后,一切就都恢复原样了。风力大,直接把树刮断了,但小草还是原样。所以,我觉得,如果把君子的德行比作风,小人的品德比作草,风再强劲不一定有处着力,君子不一定能改变小人。” 冯锡说完这些话,小心地观察着萧约神色,直到萧约说了声“好”,他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抬手轻拍胸脯。 “以德服人对于教化而言必不可少,但也不是唯一手段,所以才有国家和法度。”萧约摸摸冯锡脑袋,“小公子六岁就有如此见识,将来在我大陈做个司法的能臣可好?” 冯锡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可以吗?!成年之后,殿下不会把我遣送回国?” 萧约笑道:“只要你考上进士,便是国家栋梁之材。就算梁国想抢,我大概也不会放手。” 质子身份尴尬,回国之后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冯锡听闻有机会能够永远留在陈国,而且堂堂正正地考试、做官简直要欢呼雀跃起来。 萧约将这孩子的欢喜都瞧在眼里,又让薛识作答,答案也很出色。 “没想到今年年中又举行一次‘殿试’。”萧约笑着对薛照道。 薛照原本对这两个所谓的亲戚没什么感觉,说不上厌恶,但也绝没有亲近。冯家的血脉,他是一点也不想沾,只当是陌路人罢了。 此时因为萧约,心里倒是松动了几分,看着两个孩子不禁设想,萧约对待旁人尚且如此温和,教养他们自己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是同学,殿下终究还是学长。”薛照道,“两位小公子今日答得都很不错。君子小人疾风劲草,各有道理,但有一条是一定的,那就是殿下英明仁德,是万民心之所向,你们也要忠于殿下赤诚报答。” 第312章 薛识和冯锡齐齐应是。 时辰也不早了,两人应该出宫回府,萧约闲着没事便步行送了一段。 折回潜用殿的路上,萧约道:“这下好了,两个小家伙生出来便有现成的玩伴,宫里也能添几分热闹。” 薛照知道,萧约如此耐心厚待质子,既有他心地善良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亲戚关系。 “我本就嫌弃两个孩子跟我分宠,如今又添两个,热闹过头了。”薛照道。 “孩子的醋你也吃。”萧约迈进潜用殿,“谁分得了你的宠啊?我对他们好是长辈疼晚辈,对你,是心痒嘴馋,谁让你这么俊俏这么香——” 话音未落,萧约瞧见老内官黄芳竟在殿内:“大伴,你不是在行宫伴驾吗?怎么突然回来?是不是陛下有事?” 黄芳摇头:“陛下龙体康健,安然无事。是卫国有要事呈报,密信送到行宫,陛下让老奴转交殿下。” 卫国,要事,密信…… 萧约心头一紧,和薛照对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第153章 求见 萧约接过密信来一看,瞬间面色凝重眉头紧皱。 薛照见势不对,伸手要拿信件,萧约竟然下意识往身后藏,薛照心头一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和我有关是吗?” “这个……卫国那边……你别急,也别紧张……”萧约屏退旁人,连黄芳也让他退下了,这才将信交给了薛照,“这事不能瞒你,你看吧,但一定要保持镇定,无论怎样都有我在你身边。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 听见萧约如此语气,薛照的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接过信来一看,瞬间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萧约睁大了眼睛:“这不是大事吗?” 薛照坐下:“我们上次不是说过了,把对身世的介怀说开,然后再也不要提。别说她只是重病,就算真的薨逝,也与我无关。” 当今世上用得起一个“薨”字的人屈指可数。 萧约眉头仍未舒展,在薛照身旁坐下,握着他的手:“观应,在我面前,你的任何情绪都可以释放。” “这就是我最真实的反应。”薛照笑道,“否则还能怎样?心急如焚痛哭流涕吗?她不配。我只认冯献柳是我的母亲,薛桓是我的父亲。冯献棠生了我,但也早就抛弃了我,生恩不及养恩大,我放了她的儿子回去尽孝,已经是仁至义尽,两清了。她别想用所谓的孝道挟制我做什么,我也并不相信她是想从我这获得所谓的母子亲情,所图究竟为何倒是挺值得思索的。” 萧约从薛照神色之间着实看不出来关切,卫国太后的确也不配做薛照的母亲,关心则乱,没有多余的情绪便能理智思考。 萧约也顺着薛照的话思考:“信上说,太后突然病重不起,恐怕撑不到明年。太后思子心切,想请求皇帝与储君允准驸马回国探视,算是见上最后一面。乍看合情合理,但经不起仔细推敲。” 薛照点头:“若要儿子床前侍奉,薛昭回国之后一直待在王宫之中。同样的脸,何必放两张在眼前,她也不怕眼晕。信是先送到皇帝那里的,等于是把顶替身份之事摊开来说,可我与她有什么母子情分,她有何脸面让我去送终?冯献棠不至于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若说后悔当年所作所为想要重修亲情,早干什么去了?成婚没来观礼,我身怀有孕昭告天下之时,上的贺表也是中规中矩的,什么夹带也没有。若说人之将死想要弥补遗憾,她当年能够狠心决断,平素也是手段狠厉,真的会在死前转性吗……而且她一直好好的,突然就病得奄奄一息了?古怪,这事处处透着古怪。”萧约道,“你说,她到底图谋什么呢?我们该怎么办?” 薛照把信撕得粉碎扔进废纸篓里:“不必为不相干的人和事劳神费力。任由她图谋什么,我不去,就是一场空。” 萧约迟疑地点了点头:“那就暂时以静制动?” 薛照看着萧约心事重重的模样,无奈一笑:“先前是谁说的,我有丈母娘这一个娘就够了?何必上赶着找麻烦呢?” 萧约:“话是那么说,可是……终究她……若是真的,事后你会不会后悔?” “没有什么可是,我更不会后悔。往后我好好侍奉丈母娘就是了,有的是尽孝的机会。”薛照搂着萧约,“十多年间孤单独行,受过许多虚伪的蒙骗,我喜欢如今一家子亲亲热热,喜欢你带给我的善良慈爱的父母。冯献棠不是个好人,甚至可以算是歹毒,这一点你我都清楚,虽然和她未曾见面,但看薛识就知道了。就算她真心见我,想巴结的也是陈国驸马,不是薛照。薛昭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需要时就是心肝宝贝,一旦失效就无情抛开。冯献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从她那得到真切的关爱。我已经有家了,有母亲有岳母,我才不要向她乞求母爱,她不配,我也不傻。” 萧约闻言沉默了许久,然后叹息一声:“老天爷也不能太偏向你,给了你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又给了你这么优秀的老婆,总得在别的地方让你吃点亏。” 薛照闻言大笑,在萧约脸上重重亲了一口:“要是这么算,那我可真是捡了大便宜了!” 萧约摸着肚子也笑:“娶一赠二,可不就是便宜你了。” 随着信件被撕碎丢弃,此事也被抛至脑后。 第313章 萧约心里盘算着,若是卫国太后没病或者病得没有信上说的那么严重,看在她生了薛照的份上就不计较她的欺君之罪了,但以后要是再耍花招绝不轻饶;若是真的一病不起……那就到时候多赐点帛金,允许她的丧仪逾制,下葬弄得隆重些好了。 如此已经是仁至义尽,格外开恩了。想让薛照给她送终,那不能够。 日升月落,时间转瞬而过,很快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萧约履行先前的承诺,让两个孩子由着自己的心意去过生辰。 中秋夜里有宫廷宴会,皇帝会从行宫回来出席,皇族宗室人丁不丰,很难凑齐一桌家宴。豆蔻诗社的幕后主使已经落网,萧约便邀请谢茳出席,后者却埋怨萧约一直将他软禁在府中,赌气不肯前来。 “儿啊,你还是对人太宽厚了。”萧父听儿子说起这事,如此点评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莫说你将越王留在府里事出有因,就算是单纯看他不顺眼要圈禁,敢有半句抗议?如今主动递了台阶,他还不乖乖走下来,惯得他!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萧约没提谢茳和齐先生的恩怨,只跟家里说了是要保护他,闻言浅笑着摇头:“谁还没有点脾气了,妨碍不到正事也没关系,他不来就不来。夜里是家宴,爹娘和妹妹都去,好吗?” 萧栎满口答应:“好啊,我还没见过皇宫是什么样呢!” 萧母则看看萧父,等着丈夫拿主意。 萧梅鹤慢慢捋着胡须:“本来宫里那些珍馐美酒嘛,我是不稀罕的,但因为中秋佳节,每年都是阖家团圆的,今年也不应该例外,然而还有碍事的外人在……” 萧父转折再转折,薛照接话道:“父亲,我不是外人,我是栖梧的丈夫,你们的儿婿,我们是至亲的一家人。” “丈夫”二字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但萧父到底还是没有反驳,皱眉道:“傻小子,就你也能当高官,可见陈国缺乏人才到了什么地步——我说的是皇帝。燕老头从小就是满肚子坏水,到老也不安分,硬抢了我的儿子,我家想团圆还得去他的场子。哼,分明是他赖着我家过活,应该他来我这!还得客客气气敬我两杯酒!” 萧约闻言忍俊不禁,人老如小孩,竟然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计较起来了。 一起在家里用午饭,一家人说说笑笑着,萧父喝了几杯酒脸色有些发红,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撴,清清嗓子,众人便安静下来齐齐看他。 萧父抬手一指薛照:“要说团圆,今年还不算完全。” 众人皆不解其意。 “你孤身一人,入赘到我们萧家,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得以约儿为天,处处乖顺。” 薛照乖巧应是。 萧父话锋一转:“但我家也不是虐待赘婿的门第,该有的礼数也都要尽到。” 薛照这下不明白了。 “你父母是葬在梁国的吧?孤零零地留在那边多寂寞。”萧父有些醉了,摇头晃脑,但言语还是清晰的,他道,“我们萧家的祖坟就在京城,离皇陵不远的地方,是一片风水宝地。你们成婚的时候高堂没能到场,我们老两口也无缘见到亲家,于是在预留的墓地旁边又开辟了位置。把你父母迁过来吧,百年之后,我们也会会亲家,住在一起不寂寞。” 薛照听着萧父的话,眼睛一眨不眨。 “怎么,担心要是你欺负了约儿,四个长辈一起托梦骂你?还是担心清明烧纸,我们分不均匀打架?”萧父指背轻叩两下薛照脑袋,“就这么办,赘婿没有说话的份,听我的。” 薛照的手被萧约握住,他这才回过神来,仰了仰头逼退眼里涌上来的湿润,重重点头应了声“好”。 十几年前薛家遭难,母亲葬入王陵,看似是梁王对妹妹的宠爱,实则郡主陵寝的规格却是比照王后的,是何含义不言而喻。 父亲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把爱人迁出那个让她屈辱的地方。薛照扳倒梁王,终于实现了父亲遗愿,来陈国之前,将父母合葬在了薛家祖坟。 然而那里也未必是最好的归宿。虽然薛然心中已无仇恨,但薛家其他被无辜牵连之人,在九泉之下未必会原谅。 可是在陈国,他们的亲家真诚地欢迎。 届时,就是真的一家团圆了。 这样的幸福,这样的满足,都是萧约带给薛照的。因为萧约爱他,他才真正有了家。 薛照心中暖热翻腾,忍不住想亲萧约几口,刚一动作就被岳父瞪眼警告,只得乖乖坐了回去。 饭后,萧约与薛照先行回宫,等着夜里和家人团聚共赏明月。然而,卫国太后病重希望最后见一面儿子的消息又递了上来,这回是以卫国官方奏请的形式。 第154章 孝道 家宴完毕,萧约与薛照回到潜用殿。 “这摆明了就是逼迫!”萧约怒道,“先前没有回应,那边就该知道我们是什么态度,还不肯罢休,竟然推到明面上弄得全天下都知道了。好大的胆子!” 作为直接当事人的薛照却没有太过激动,他道:“大费周章一定要促成此事,我倒是有些好奇,她到底所图为何了。” 萧约紧皱眉头:“你不能去。不知道卫国那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大有可能是龙潭虎穴等着你。” 薛照道:“可如今情势之下,不得不去了。” 上个月,卫国王室送来密信说太后病重想见儿子最后一面,萧约和薛照商议之后选择忽视。本来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没想到沉寂月余,卫国上了一封官方奏表,将太后病重的消息散播开来。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年轻守寡的太后思念远在陈国的儿子,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母子相见。 第314章 陈国皇帝以仁孝治天下,虽然上头皇太后崩逝得早,皇帝自身没有机会再尽孝,但他对臣工的德行向来看重,若是在孝道上有亏,任凭再高的才干也不配在朝为官。 在如此的背景基调下,薛照便被推到了一个不可不去的处境,否则就会成为千夫所指——若连自己母亲小小的心愿都要违逆,岂不枉为人哉,更不用说官居礼部匹配储君。 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旦驸马行差踏错,在道义上有了“瑕疵”,就算储君动用皇权,也堵不住攸攸众口。 萧约对此非常清楚,先前刚接到密信时他也想过让薛照去卫国看一眼,但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而且对方越是紧逼,他越是产生逆反心理,坚决不肯让薛照前去。 “谁爱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去!”萧约道,“反正你日常都只是在前朝后宫,又不去民间,听不着什么闲话——那些大臣们就算心里想法再多,谁敢说出半句不好听的?” “虽然常说想当祸水引诱殿下做昏君,但不必真的为我牺牲至此。”薛照知道萧约都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微笑着劝道,“听不见不代表不存在,我自己的名声是好是坏,我并不在意,但不能带累了你。殿下,你要稳坐万人之上的高位,必须不染尘埃。我不会让任何人有指摘抨击你的机会,我自己更不能成为你的污点。” 世俗眼光向来不公,夫妻同样不孝长辈,做媳妇的往往更受唾骂。 萧约着急:“可是此事真的很古怪凶险!” “我知道,但是我得去。”薛照与萧约紧挨着坐下,“这次的事也让我明白了,搁置漠视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我可以做到单方面和冯献棠、薛昭断绝关系,但毕竟他们还活生生的存在于世上,我不犯人,人却要犯我。原本以为至少会有点互不打扰的默契,他们却是不识趣,不肯安分的。那就彻底做个了结吧。” 萧约神色严肃地凝视着薛照,没有出声。 薛照和他碰了碰额头:“不会有事的,至多半个月我就回来,或许我比裴楚蓝他们还先回来,你生产之时我一定在旁。离京之后,我每天都会写信,每天不止一封,随时向你汇报我的状况。半个月——不,十日我就能往返。在这些天里,若你觉得无趣,可以去找听雪说话解闷,但一定得让沈二也在旁。” 萧约让他给气笑了:“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吃醋?我大着肚子,就算和听雪独处,又能怎样?都老夫老妻了,你还不放心我。” 薛照解释:“我没吃醋,是怕沈二吃醋。他脑子不灵光,安抚好他免得发疯惹事。” “他没你疯,也没你傻,摆明了是陷阱,还要一头扎进去。”萧约烦闷生气,往床里一倒,扯过被子蒙头,“不许去。就算担一个不贤不孝刻薄儿媳的名声,我也不能让你去。” 薛照连哄带劝也没能把萧约从被子里捞出来,轻叹一声也躺下了,搂着爱人:“或许此事过后,对我们的考验就彻底结束了呢……往后就都是风平浪静的安稳日子了……不说了,睡吧。” 次日,薛识和冯锡进宫谢恩,叩谢储君殿下赏赐的诸多生辰礼物。 看着两个孩子神采奕奕,就知道他们昨日生辰玩得开心,萧约也受到感染,心中烦闷减轻了许多,三人一起聊着野趣。 薛识说起这个就来劲了,他道:“一年四季野外都有好玩的,比宫里自在多了,有意思多了——” 这话听着像是不满质子生活,薛识急忙停顿,险些咬着舌头,发现萧约并没有不悦,他才继续道:“昨日我带着小锡弟弟去林子里粘了好多蝉,用蜘蛛网做成的粘子,一拍一个准……要是前几个月,还可以去捉知了猴,就是没蜕壳的蝉,夜里从地底下钻出来往树上爬,密密麻麻可多了,炸着吃香极了!” 冯锡听得又向往又害怕:“蝉还能炸着吃?阿识哥哥,你从前在卫国就吃这个?” “怎么能只吃这个呢,当然不是了……”薛识让冯锡同情的目光弄得怪不好意思,红着脸急忙对萧约道,“殿下,其实我……我从前在卫国,太后待我很好,吃的都是好菜好饭……看我这样的体格就知道了……” 说起卫国太后,萧约又开始烦恼了。 昨夜几乎没怎么睡,怕自己一睡着薛照就走了,就这么提心吊胆半夜,快天亮时才眯了一会。醒来床边果然是空的,萧约慌忙要去寻人,黄芳说驸马去拜见皇上了,估计这会正陪着陛下用膳,萧约才又把心落回肚子里。 萧约收回思绪,让黄芳先送冯锡回府,留下薛识单独说话。 薛识有些紧张,担心是否自己方才言语不当,惹得殿下不高兴了,却听萧约说:“等明年,有知了猴的时候,给我也炸点尝尝。” 薛识怔怔:“殿下居然肯吃这种东西?” 萧约笑道:“你能吃我为什么不能吃?我知道这个吃法,别人都说好吃,我没尝过,所以想试试。” 薛识重重点头:“我一定给殿下捉最嫩最肥的来炸!” “好,到时候我和驸马与你一同去捉,还要向你请教捕捉手法。”萧约垂眸,掌心搭在肚子上,“在那之前,我有别的事想问你。” 薛识心头一紧,隐约能够猜到几分,试探性地问:“殿下想知道的,是关于卫国太后的事?” 卫国太后病重之事已经是人尽皆知,薛识自然也不例外。 第315章 萧约点头:“终究她还是驸马的生母。” 薛识垂头小声道:“是啊,太后娘娘是驸马的母亲……太后雍容端庄,御下和善……” 萧约打断:“此时此处只有你我,连驸马也不在,你说实话。我看见过你身上的伤痕,卫国太后为人如何,我心里大致有数,如今想再知道得详细一些。” 薛识沉默了许久,反复抬头又垂下,神色纠结没有回答。 “驸马先是我的人,然后才是别的身份。他可以不认生母,但永远是我的丈夫。”萧约道。 薛识闻言鼓了鼓腮,好不容易才提起勇气对萧约道:“殿下,要是太后真的病重不治,其实是一件好事。” 萧约道:“愿闻其详。” “太后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但也是最让人畏惧的女人。”薛识身子颤了颤,“皮肉上的苦楚还好捱,最吓人的是她的眼神、她的笑,上一瞬还是和煦如春风的,下一瞬就全变了,冷得像冰窟。没人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的算计太深了。” “卫宫里的公子都怕她,但是兄长们都成年出宫了,见面的机会不多,就剩下我……我原来的师傅根本不管我,嬷嬷们也不爱搭理我,我就夜里溜去御膳房觅食,阿晖——十王叔经常会给我带好吃的,我便带着他爬树摸鱼,还给他做一些小玩意,但是太后不喜欢我和他一起玩,总觉得我心思不纯……” 萧约反应了一下薛识所说的“十王叔”是谁:“太后的幼子薛晖?他的年纪和冯锡差不多吧?” “殿下记得不错。”薛识点头,“十王叔是先王的遗腹子,年纪小但辈分高,是太后的心肝宝贝,连父王也疼爱幼弟胜过我们这些儿子……卫国世子未定,虽然没有先例,但若太后坚持,说不定父王真会请奏立他继承。” 萧约凝目看着薛识:“你觉得谁是卫国世子最佳人选?” “我不知道!”薛识拨浪鼓似的摇头,“殿下,我没有别的意思,无论谁做世子,总归不可能是我,我一点都不想要王位,我……我其实不喜欢宫里的生活,摸鸟打鱼才让我觉得舒服……真的,殿下英明圣断,我不敢在殿下面前说谎……” 薛识是在深宫里察言观色成长起来的,表忠心淡泊很及时,萧约摆摆手:“卫国世子的人选以后再议。你方才说,觉得太后薨逝是好事,为什么?” 这话很是悖逆不孝,稍有不慎就有获罪的风险,薛识抿了抿唇:“因为……因为太后把持后宫,还把手伸向前朝,连我都知道她势力渐增,要是等到十王叔长大,她一定会扶自己的儿子上位,然后垂帘掌政……可要是十王叔继位,那就太……” “太什么?”萧约问。 薛识很是为难,半晌才挤出一句:“太名不正言不顺了。” 王位传承兄终弟及确实少见,但看薛识的神色,似乎还不止于此。萧约略作思索,没有深入追问,换了个问题:“太后平日身体是否康健?” 薛识点头:“太后保养得很好,虽然年过四旬,但看起来说是双十年华也不为过。” 竟是直接折半的程度,岁月真是格外优待美人。 萧约呼出一口气:“好了,我知道了。” 说完了话,薛识便该离宫回府,他起身告辞,一番欲言又止之后到底还是问出了口:“听说,太后想见驸马最后一面,上奏恳请天·朝允准母子相见……殿下,驸马他?” 萧约摆手:“此事我自有决断,你去吧。” 薛识离宫不久,薛照就回到了潜用殿。不等他开口,萧约先道:“我答应让你去卫国,但我得和你一起。” 第155章 职责 萧约提出要同去卫国,薛照当然是不同意。 “卫国距此有上千里,你眼看着就要生产了,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而且卫宫的情势还没有摸清,贸然前去凶险莫测。”薛照紧皱着眉头极力劝阻。 萧约却道:“除了生产那一条,其他的危险难道你不会面临?我虽然怀着孕,但脑子还灵敏,不会拖你的后腿。” “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担心——” “你担心我,难道我就不担心你吗?” 二人对视,薛照面色凝重:“这不一样,我从前各种险境都出入过,但你没有这种经历,我不能让你冒险。” “从前是从前,就因为你出生入死许多次,所以危险都得由你来扛吗?这不对。”萧约缓声道,“我知道卫国凶险,所以才要和你同去。我不会成为你的后顾之忧,反而要做你的保护神——既然对方能以孝道相挟,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我们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礼数做足了,甚至超出规制,被架到火上烤的就反过来成为卫国那边了。” 薛照摇头:“既然是风口浪尖,我便不会让你撞上去。” “不是莽撞行事,我考虑得很周全。”萧约继续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其实不必太过担心。要使天下都知道公主作为‘儿媳’尽孝,排场一定要大,我们把随行人员带足,多选一些得力强干的侍卫,有专人时刻保护着,闲杂人等不得近身。除了侍卫,还有你呢,再周全不过了。我想,弄得声势浩大天下皆知,卫国那边就算有所图谋也会心存忌惮。我不信那些人有胆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谋杀皇储,我若是在卫国境内出了事,卫王便会成为千古罪人——我觉得,卫王和太后未必是一条心。这一条,或许我们也可以加以利用。” 第316章 萧约说了许多,但薛照并没有被说服,他目光深沉地看着萧约弧度惊人的肚子:“不行,你就快要生了,长途跋涉太伤身,而且卫国王室之人不是沈二,他们会瞧出你是男人,更会千方百计探查你是否真的有孕……陈国皇室的秘密不能泄露,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 “就算他们有所怀疑,只要不掀开我的衣裳见,谁能笃定我是男身怀孕?”萧约双手环住薛照的脖子,“有你这样敏锐威猛的郎君在,谁能碰着我一片衣角?” 萧约一说软话讨好,薛照的心就飘,他平时很吃这一套,但事关萧约的安全,薛照不为所动坚定道:“不行。” 萧约见他油盐不进,笑脸一收拍案道:“忘了家里谁说了算了?你说不行就不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想到哪还需要你批准?” 薛照皱着眉头无奈地看他:“殿下……” 萧约受不住他这样伤感的眼神,心里一软语气也柔和下来:“我不是要在你面前拿架子,家里不搞一言堂,凡事咱们商量着来……我真的得去,不止是为你,也是为了天下。我是你的另一半,更是百姓的储君,我得对他们负责。” “百姓,怎么扯到百姓上头,家事和国事别混在一起……”薛照自知理亏欲言又止。 “卫国的水很深,这一点皇帝早就跟我说过。”萧约叹息着道,“只是当时我并没有引起重视,心想只要卫国不反,彼此相安无事也算是一种平衡。但后来渐渐发觉,隐患不除所谓的平衡也只是假象。不破不立,我应该更果决一些。” “卫国太后病重的消息散播开来,看似目标在你,实则未必。在这背后,还牵涉了许多人、许多事——譬如一直潜藏卫宫的薛昭,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卫王是否知晓他的状况?卫王对太后的病情又是何种态度?” 薛照沉默片刻道:“卫国的事,我可以摆平。” “你也想到了背后复杂的牵扯,知道事关重大,为什么把我撇开?是嫌我碍事吗?”萧约没给薛照回答的时间,紧跟着又说,“我问过薛识了,薛晖的身份很可能有问题。” 薛照的目光闪了闪,不敢与萧约直视:“我原想查实了再告诉你,并非是有意隐瞒……” 萧约握着他的手:“又说胡话,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怪你。” “有时候我以为,已经经历过了所有荒唐不堪,却总会有更出人意料的事情摆在面前。”薛照不由得叹息一声,“薛晖是当今卫王的儿子,几乎是铁一般的事实。我派去卫国的人,甚至还没有潜入王宫,只在几个公子府里就探到这条情报,想必在卫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或许不止薛晖,我和薛昭的生父——” 萧约手指压在薛照唇上:“不要胡思乱想,你是我的人。” 薛照吻了吻萧约掌心,轻声“嗯”了一声。 “王位的传承直接影响卫国安定与否。”萧约道,“卫王心意不定,一直未向大陈表态请封。显然太后是想让自己的幼子继位的,这些年来一定没少向卫王使劲,但到底明面上薛晖只是卫王的弟弟,宗法上说不通。而且薛晖年纪太小,完全不能和卫王那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相提并论,所以太后只能韬光养晦,等着儿子长大再做图谋。因此,太后该好好保养身体,最是惜命。她突然病重,要么是他人下手,要么是她自己有了新的打算。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不安定的预兆。作为陈国储君,将藩属国家牢牢掌控,维持天下太平是我的职责,所以我必须要去。” 萧约郑重道:“观应,不要只把我当成你怀孕的妻子,我还是个有勇有谋心系天下的大丈夫。怀孕不会让我变得更加软弱、需要保护,反而会让我推己及人,像爱护腹中孩儿一样,庇佑天下万民。” 两相对视,眼中包含了太多情绪,他们不止是一对相爱的眷侣,更是肩扛天下之人。 薛照仰了仰头,长长太息:“好,我们一起。” 萧约点头:“我家郎君最通情达理了——” “但要约法三章。”薛照又说,“第一,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我身边;第二,若有危险你一定要听我的,我让你走就得赶紧走,不能有丝毫犹豫;第三,不要因为我,对卫国王室之人有丝毫怜悯宽恕,不要心慈手软。” 萧约道:“第一条和第二条不是矛盾了吗?” 薛照:“答应我。” 萧约低头抚着肚子,没看薛照眼睛:“好好好,我答应,我什么都听你的。” ——才不呢,就算危险,也不会丢下薛照不管。生死同命,经得起兑现。 两人又商议了其他事项,薛照反复叮嘱,让萧约以自身安全为第一位,然后便将公主与驸马将回卫省亲的消息昭告天下。声势弄得非常浩大,但薛照计划至多只去半个月,九月之前一定要返回陈国,让裴楚蓝时刻照护产期将近的萧约,最大程度上保障萧约的安全。 在两人准备启程的同时,皇帝又带着黄芳回了行宫,恰巧在这时候收到了裴楚蓝从蜀中寄来的信。 皇帝看罢便将信纸撕碎扔进池塘中,坐在池边闲淡垂钓。 碎纸浮在水面上,随着鱼儿上钩扯出的涟漪而荡漾,白纸黑字晕染开来,像墨梅飘零。 伺候在旁的黄芳一面将装鱼的木桶放近,一面对皇帝道:“殿下此行,是否太过危险了?大陈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位合适的继承人,若是出了差池……” 第317章 “你这老货,也开始干政了?”皇帝提鱼上岸,睨了黄芳一眼。 黄芳揽过钓线来把鱼摘下,口中说着“不敢”。 “跟了朕这么多年,底下的小太监都管你叫老祖宗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萧约才进宫多久,就让你向着他说话了,他给你什么好处了?”皇帝伸手把黄芳掉进木桶的衣摆拉了出来。 黄芳笑道:“我的陛下啊,奴婢打小就伺候着您,什么好的香的您没赏赐过?别人能拿什么来收买我?我永远是陛下的奴婢。萧家虽然家产丰厚,但殿下的私产早都贴补国库了,日子过得不太宽裕。我也不是向着殿下说话,只是觉得……” 皇帝抬眼:“觉得什么?” 黄芳浑浊的老眼里含着泪花:“殿下性情好,又有才干,不愧是陛下千挑万选出来的。老奴觉得,若是臻臻公主平安长大,会像栖梧殿下一般仁慈,根儿上随着陛下呢,是明君的坯子。” 皇帝闻言垂下了花白的头颅,良久之后才道:“最后一遭了,等他们料理好卫国那头,朕就再也不折腾了。朕去见妻女,你这老家伙也就轻松了,找个可靠的干儿子回老家养老去吧。” “自小进宫,哪还有什么老家啊?说句僭越不恭敬的话,陛下身边就是奴婢的家。”黄芳抹了抹眼睛,“也就是托陛下的福,奴婢算是狗仗人势,在外头抖抖威风。要是陛下不让奴婢依靠了,那些小崽子们得把我踩在鞋底狠狠碾上几脚。干儿子,恨不得敲骨吸髓把我榨干的儿子。” 皇帝怆然一笑:“你这老家伙,还想赖着朕给你养老不成?朕也老啦。” 黄芳道:“陛下不老,陛下还得教养孙女呢。” “孙女……”皇帝闻言一怔,随后叹息道,“你啊……谁知道那俩小子会不会记仇?卫国那边也不算什么棘手的难题吧?朕选中的继承人,不至于这点小麻烦也解决不了……你怎么不早说,绊子已经使了,现在收手也来不及了,至多他们走不通的时候朕抬一手……朕是皇帝,给什么他们都得感恩戴德,还敢埋怨不成?要是不让朕看孩子,那可不行……” 第156章 急报 卫国太后病重,想见入赘皇室的儿子一面,作为儿媳的大陈公主不仅允准驸马回国,还要同去,哪怕作为国之储君且身怀六甲,还是要尽孝道。 此事公之于众,朝堂里大多是担心长途跋涉会有危险,储君有失则国本动荡。民间想不到那么多,只觉得公主是有德之人,反观卫国那边就有点不知进退了—— 驸马是卫国太后的儿子没错,但既然已经入赘,就是别家人了,事事该以皇室为先。卫国太后作为长辈应该体恤儿媳有孕,作为臣下也受不得公主屈尊来见。 公主表示了孝道,卫国太后却没展现慈爱,民间对此多有议论。 过了中秋节后三天,萧约与薛照正式启程前往卫都绥平。 萧家在逃避皇室追踪的那些年里,辗转在陈国大多数州城安过家,全国各地都有房产,说是狡兔三窟都收敛了。后来陈国实在是不好待了,就举家搬往梁国。若不是萧约在宜县遇到薛照,后来又在奉安发生那么多的事,萧家应该会继续居无定所,看遍了梁国的风光,便去游历卫国,说不定还要去海外转一圈。 “梁国和大陈都挺偏南的,咱们都是第一次到卫国,不知道能否适应北方的气候。据说卫国冬天全境都会下雪呢。”萧约放下小窗,转头对薛照道。 储君远行北上卫国,排场极大,随行之人数百,送给卫国的礼物没准备多少,但公主和驸马所需日常用具是带全了的。萧约和薛照所乘的马车足有一间卧室大小,沉檀木质染发着幽幽的香气,行进之中平稳至极,让人丝毫不觉颠簸抖动。 已经是八月下旬了,天气渐凉,薛照给萧约斟上一杯热饮,然后拨弄熏香,应着他的话道:“算她会挑时候,若是年下,即便沸反盈天也请不动你我。带了一些京城水土,能治气候不服,若还是不适,立马离开就是。” “又说气话,我们是带着使命来的,不大获全胜怎能回朝?来都来了,一定要把卫国摸得一清二楚,镇得安安定定。眼看着快到绥平了,按照章程,卫王会亲自出城相迎。” 萧约孕期鼻子格外灵敏,他嗅着熏香里有一味香料配比不太对,从车厢壁上抽屉里取原料又调了一些,熏上便觉得身心舒畅。 他枕在薛照腿上躺平:“卫王在位这些年,还算臣服温顺,我心底是希望他再支撑下去的。到时候看看他的状态,便能对卫国局势有个大概认知。” 薛照道:“未必会先见到卫王。” 萧约闭眼小憩,闻言睁眼看着薛照:“你的意思是正式接驾之前,还有人想和我们见面……” 未及薛照回答,马车外随从近前,称有京城加急奏报,将信递进马车里,接过来萧约一看,瞬间坐直身子:“怎会如此!” 薛照凑近看清信上内容,也是面色骤变:“发生在这个节点,绝对不是巧合。” “我才不信是意外。我们刚走,京城就出事了。”萧约把信纸揉团,目光沉沉道,“查清豆蔻诗社幕后黑手,相应的我们也就解了越王府的监控。中秋邀请谢茳参与家宴,他没来,反而去酒肆里买醉,有他自己的家仆伺候着,没出什么岔子,我也就随他去了。一直好好的,一旦脱离视线,他就死了,说是醉酒之后跌进护城河里。因为他经常独来独往夜不归宿,三天之后才有人察觉他失踪,然后被打捞上来,面目都变形了——就算六百里加急,从京城送信过来也需要一段时间,相当于是我们前脚动身,谢茳后脚就落水身亡了。这其中定有蹊跷。” 第318章 薛照沉吟片刻后道:“在我们离开与谢茳‘溺亡’之间的这段时间内,他见了那些人、做了什么事,都是重要线索。” 萧约懊恼道:“信上只说了结果,其余来龙去脉一点也没写。再下令派人去查,往返一趟耽搁多少时间,就算有线索也早就被凶手处理干净了。” 薛照道:“别着急,我的人或许很快就会送来线索。” 在缉事厂办差期间,薛照培植起一批忠诚于自己的心腹干将,他们或是家中受冤得薛照昭雪的,或是敬佩薛照智谋手段的,跟了他许多年,成为他遍及各处的灵敏耳目,召之即来来则得力。 果然,次日薛照就收到了一份关于谢茳之死的详细情报—— 公主和驸马刚启程离京,越王就收拾行囊也要出走,但还没到城门口就被皇帝派人堵了回去。 越王随后便闹到了行宫,气势汹汹弄得很不体面,但皇帝并未见他,后者只能悻悻无功而返。虽然解了在府的圈禁,但也只是换成了京城这个更大的牢狱,越王心怀不忿,成日流连酒肆把自己喝得烂醉。 越王成日不着家,在酒肆里跟人打过两回架,其中一次对方是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那位刚开始不知道对方身份,事后被亲爹押去越王府赔礼道歉,谢茳倒是也没有计较什么,反而说这小子能打能喝,是个性情中人,要跟他约酒一醉解千愁,把人家吓得都不敢出门了,老实在家读书,反而做了一桩好事。 除此之外,到过越王府的,就只有一位女居士了。 “念纸居士江蓠。”萧约看罢垂眸缓声,“谢茳死的前一天,见的人是她。她在越王府待了半个时辰,第二天谢茳就掉护城河里了。” 情报的最后一行写,越王死后这位女居士也不知所踪。 薛照道:“或许还有未查到的细节。” 萧约摇头:“人物关系摆在这,八九不离十了。豆蔻诗社随着李氏的死也沉寂了下来,当时我想过召见江蓠,但齐先生是改换身份潜伏梁国为大陈尽忠的,我与他的师徒身份不可轻易被外人知晓,就算是他的师妹也不行。也算是投鼠忌器了,就耽搁下来。如今看来,豆蔻诗社的案子还没完。” 萧约皱着眉头喃喃低语:“江蓠是复杂往事中重要的一环,这一点可以确认了。我现在疑惑的是,她到底是哪一方的,齐先生?越王谢茳?甚至说,是已经伏法的许景?” 香炉里的熏香已经燃完了,薛照看不得萧约发愁,安慰道:“我的人做事向来周全,在这封情报送出的同时,他们一定在做更进一步的追查了。过两天或许就会水落石出,不必太过劳心去想。相信我。” 萧约脑瓜仁都想疼了,“嗯”了一声,又着手去配香料:“从前调香是为了告别童年阴影,如今倒是大多用来安神静气宁心助眠了。上位当权真不是件容易事,咱们的孩子得早点开蒙,能看懂字就开始看奏折,会写字就可以批阅了,等成人就可以接受禅让。到时候咱们也就算退休了,好好过我们的安逸日子。” 薛照笑道:“栖梧舍得?” “怎么不舍得?我看起来像是溺爱孩子的人吗?”萧约嫌自己配出来的香薰还是不够安神,直接扑进薛照怀里嗅个够,“我相信,咱们的孩子一定孝顺,不会不体谅老父亲希望过上骄奢淫逸生活的愿望。而且,丢过去的差事也不算太糟糕,人各有志,或许咱们的孩子就适合做这行呢,巴不得早点接过权力去大展拳脚。” 薛照道:“儿女是父母的生命延续血脉传承,身上也会带着父母的脾气秉性,咱们是这样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他们真的会热衷权力吗?” 萧约嘴角一耷,掩面叹道:“别让孩子遗传恋爱脑了……二十岁,我至多干到他们二十岁就一定得撂挑子了。我就是二十岁被赶鸭子上架的,他们自小就接受宫廷教养,不会比我差吧?天呐,我还得再干二十年……” “我和你分担,一人一半相当于是十年。再宵衣旰食也得留出时间来休息,又减少一半,那么就只有五年了。这五年间,也不全是糟心的麻烦事,国内多年海晏河清,真正需要操劳之时不及半数,那么也就是至多两年半。” 萧约听乐了:“照你这个样子再算下去,我们明天就退休。” “公事劳苦,但私心时时想让我妻觉甜。”薛照在萧约弯弯的唇角上一吻,“无论多少年,无论多少事,都有我陪你一道经历。” 萧约回吻:“皇帝身子骨还硬朗,或许这二十年我都得做储君。等老爷子驾鹤西去了,咱们的孩子直接以太孙身份即位。若是这样,我倒是得了清闲,就是太委屈你了。” 薛照笑问:“委屈我什么?” 萧约郑重其事道:“若是咱们的孩子直接即位,那我就跳过皇帝升格成太上皇了,你没当过一天皇后就成太上皇后了。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的俊郎君,生生被叫老了。” 薛照失笑,实在忍不住,把萧约亲了又亲:“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可爱的人了。” 萧约让他蹭得怪痒痒的,咯咯笑着:“我知道我知道……” 两人正温存着,忽然马车停下,外头禀报,前头便是绥平郊外苦艾山,山上有人自称故人,求见公主与驸马。 第157章 交易 苦艾山上有座茱萸山庄。 山庄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山上除了艾蒿,还遍布吴茱萸,在这些低矮的草本之外,还有枫树成林。深秋层林尽染,茱萸山庄就在浓黄绯红掩映之中。 第319章 在此等候的“故人”称薛照为兄长,叫萧约嫂嫂。 薛昭摆好了茶水,盘坐在矮几前,仰面对着二人笑。 “我说过,我的兄弟在梁国。”薛照把配剑往薛昭面前一砸,来到陈国以后,薛照几乎没有亲自动手的机会,原先他随身携带的那柄单刃剑也就成了卧房里的摆设,但这次前来卫国,薛照又把剑带上了。 薛昭见状往后挪了几寸,三只茶盏也撇到一边,但脸上笑容不改:“驸马爷好大的火气,何必摆出这样吓人的阵势?用不着动剑,你我力量悬殊,驸马一根手指就能摁死我。吓吓我也就罢了,若是惊着殿下那可是得不偿失——年前小太孙就要降世了吧?皇室福泽深厚啊。” 孕肚与官方公布的怀孕月龄严重不符,明眼人都会就此往深了想,但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算计都是小丑跳梁。 萧约不怕薛昭作妖,不遮肚子反而站到薛照身前,面露不屑地对薛昭道:“好不容易才从陈回卫,还以为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孝子,怎么丢下老娘来跟我们说这些没养分的话?” 薛昭瞬间变了脸色,唇边的笑像是干裂的墙皮,眨眼就掉了个干净,他坐直身子道:“我是来给殿下与驸马提醒预警的。” 萧约与薛照并立,俯视着对方。 “为了体现我的诚意,让二位相信我所言非虚,我先说点别的你们感兴趣的事。”薛昭有着和薛照酷似的眼眸,但眸色更淡,显得人更冷情,他道,“越王假死背后,的确是念纸居士在出谋划策。” 萧约和薛照闻言色变。 薛昭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放到矮几桌面上。 “你是没长嘴?还要写在纸上。”薛照冷冷注视着薛昭,让萧约退到自己身后,再用剑将信划到面前,剑锋破开信封,薛照全程没沾手,用剑尖挑着看完了信。 通过薛照的附耳转述,萧约也知道了纸上内容。 “又不是生死仇敌,驸马何必防我至此,信上没毒,茶里也没毒。”薛昭将三杯茶水都饮尽,“有如此细腻心思,我这番讨好或许是多此一举了,这么明显的案情,驸马自己就能想到的。” 薛昭言语分明透露着嘲讽,脸上又浮现出得意从容的笑。 萧约才不惯着他嬉皮笑脸,双臂环抱在胸前,对薛昭道:“只有积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些许小事,也值得我们用心?你和江蓠是什么关系?” 薛昭皮笑肉不笑:“殿下真是伶牙俐齿,请坐。” 桌案对面有两个坐垫,萧约看了看薛照,薛照面无表情地摇头,他便没有上前落座,反而转身往门口走:“你说话不中听,但有一点没错,的确是多此一举。天下都在我们手中,所有真相的揭开于我们而言也只是时间迟早问题。只要我们不心急,你就显得一无是处,你能拿出来做交换的也是一文不值。” “殿下留步!”薛昭猛地站起身来,先前那种自恃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土崩瓦解,他言语急促,“殿下明鉴!不要跟我一般见识,我的确是来跟殿下做交易的,也很有诚意,不止越王,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所知道的,今日,我都和盘托出!” 萧约停步立在门边,回身逆着光审视薛昭良久,才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薛昭深深呼吸,胸膛明显地起伏,他闭了闭眼,缓声道:“我想做母后唯一的儿子。” 萧约和薛照对视一眼,薛照握剑看向孪生兄弟:“你想杀了薛晖?” 薛昭苦笑:“我不会让殿下为难,要做交易,至少双方得有共识吧。你们是仁人君子,残杀手足这种事非但自己不会做,也不会让我得逞。杀了薛晖,还有一个薛照,这法子行不通的。” “薛照和卫国无关。” “是。驸马有殿下已是万全。” 忽然在场之人都不说话了,在这沉默的片刻里,萧约驻足环视四周—— 山庄内部陈设看起来并不奢华,没有堆金砌玉,但所用桌椅坐具都是顶好的木料,地上铺着的垫子也是松软的皮草。 据说卫国王室每年端午都要上山采艾,届时此处便作歇息之用。山庄也算是王室专用了,薛昭如今是个没有身份的黑户,他能够屏退无关之人,安然在此拦路等待,看来这段时间他在卫国混得还不错。 萧约往回进了几步,但仍然保持着挺然站立的姿态,并不落座:“越王的死是假的,太后的病也是假的吧?” 身旁的薛照握紧了剑柄。 薛昭点头:“这两桩事我将知无不言。殿下想先听哪一桩?” 萧约余光将薛照的反应尽收眼底,抿了抿唇:“先说越王。” “那就要从豆蔻诗社说起了。”薛昭语出惊人。 萧约皱眉,在他的设想中,江蓠鼓动谢茳假死是因为齐先生的缘故——做师妹的不想看着师兄走不出丧妻的阴霾就此落寞一生,所以帮助对齐先生深情不忘的谢茳死遁,想要撮合二人。 原以为只限于师门之内,没想到还是绕不开豆蔻诗社。 萧约试探性地问:“在你到陈国后不久,京城发生一桩命案,和谢茳有关,和豆蔻诗社也有关——” 薛昭:“人是江蓠杀的。” 轻描淡写语气平淡的一句话,却让萧约险些站立不稳,惊呼出声:“什——什么?!” 薛照牢牢搀扶住萧约,很快做出推断:“江蓠爱慕谢茳?” 第320章 薛昭点头:“驸马睿智。” “我是六年多前到陈国为质的,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女子十三四岁被称为豆蔻年华,男子呢……还没到十五岁束发的时候,但也不能算是全然懵懂的幼童,甘罗十二岁时已经官拜丞相,而我……我是无关紧要无人在乎的一个人,说也无益,不如不提……我到陈国京城后不久,恰逢豆蔻诗社办出了名气,许景痴迷于才气斐然的少女,于是拉我入伙。” “我在暗处替他引诱学员,明面上还得有一幅光彩的招牌,钓进来更多的猎物,于是许景找到了江蓠——早先时候她还叫江蕙,知道她为什么改名吗?茳蓠者蔺草也,可做草席。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相思都写在名字里了。至于念纸这个称号,则是从茳芏可造纸上来,谢茳字云舫,云舫乃纸之别称。哦对了,其实最开始她连姓氏都不是江,她是孤儿,有名无姓,原本该随着师父姓的,恰巧那时认识了越王谢茳,就给自己选了姓江。许景发现了江蓠的心思,答应帮着撮合,所以她就入了伙,可惜到头来都没等到许景兑现承诺。同样身为女人,却祸害了那么多女子,这位才德高尚的念纸居士可真是一往情深在所不惜啊。” 萧约闻言眉头皱得更深,这样隐秘的关系,薛昭说出来显得若合符节,似乎一切早有线索彰示,但他是作为知情人才洞若观火,旁人怎能单从名字上觉察端倪? 萧约梳理前因后果:“江蓠喜欢谢茳,而谢茳倾心于江蓠的师兄齐苠,齐苠娶妻成婚别无二心……江蓠爱而不得,所以杀了嫂嫂,嫁祸给谢茳,让从前好友再也连朋友都做不成,结成死仇……如今趁我们远离,她便创设死遁之机将人据为己有——江蓠的计划你全然知晓,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但你出卖了她。这是第二次,你出卖同盟了。” “可怜人抱团取暖罢了,没什么真情实意,怎么能说是出卖呢,我这是检举。无论是许景还是江蓠,他们自身不正,没有资格指摘我是小人。弃暗投明难道不好么?殿下,我和他们不是同盟,若是你愿意,我们便可合作。” “交易尚且未必,合作更是无从谈起。” “好吧,君子小人不能同流,我不强求。”薛昭低头笑着,“往后陈国就再也没有越王了,于殿下而言是好事。这样的计划能行得通,也不能全怪江蓠,我都能想到她是怎么哄骗谢茳的——演了那么多次活出丧,对方明知是假的,当然不会有所触动,不如把戏演得再真一些,才能试探出最真实的反应,看看在对方心里他到底是个什么地位……这位痴情的越王爷啊,居然轻而易举地就信了。天真得近乎愚蠢。一旦丢掉皇室身份,还不是任人拿捏?殿下还是及早派人援救吧,否则越王的清白就保不住了。” 萧约厌烦道:“少在这插科打诨。陈国境内,你还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势力?” 薛昭摇头:“在陈国,日子真是很不好过啊,可以说是身如浮萍。我就豆蔻诗社这么一处经营,还是边缘人物,傀儡可怜虫。殿下,上述内容能够体现我的诚意了吧?现在你愿意和我做交易了吗?” 萧约看不透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想求的和卫国太后有关,但我不明白,什么叫做成为她唯一的儿子?” 薛照同样疑惑。 薛昭苦叹一声,然后俯身叩头在地:“我想带着母后远走隐居。” 萧约眯起眼睛:“你是这样想的?你心甘情愿放弃卫国公子的身份,但卫国太后能舍得如今坐拥的一切荣华富贵?她想做真正手握大权临朝听政的太后,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她舍不得,所以我要请求殿下和驸马帮忙。”薛昭抬起眼来,淡色的眸子里有幽幽的光,“这桩交易你们稳赚不亏,我还有一条情报足够证明我的诚意——母后装病诓骗你们前来,是还想再演一遍偷天换日。” 第158章 孝顺 卫国太后是装病,且借此有所图,这两点是显而易见的。但她所图到底为何,如何施展,帮手有哪些,就不得而知了,萧约和薛照此行深入虎穴正是为了查明真相。 薛昭口中说出“偷天换日”二字,薛照瞬间打通了思路,是设想过的诸多情形中的一种:“她想杀了我,让你坐享陈国驸马的身份。” 萧约同样反应了过来,很是愤慨地握拳道:“痴心妄想!因为薛照要当驸马所以才套了个卫国质子的身份,否则谁稀罕这个名头?你们想换就换?当我是个摆设吗!谁为刀俎谁为鱼肉,难道不清楚?” 大费周章布局,具体计划当然不会过于粗糙,必然是铺起了一张捕猎的大网,薛照意识到此事牵扯不浅,追问:“你们手上还有什么筹码?” “驸马猜得不错,我们不是全无准备。”薛昭又从袖中拿出一只掌心大小的方形锦盒,打开来里面放的是一粒黑色的药丸,“据说,只要吃下这药,便会忘记心头至爱。” 萧约一眼认出那是无忧怖。 出身王室并不是当驸马的充分条件,萧约的认可才是。有萧约在,替换驸马的计划当然不可行,但这得是在萧约记忆完整的前提下,若是他如先前那般忘了薛照……自然就有了鸠占鹊巢的机会。 好歹毒的算计! 这世上,除了药王谷裴楚蓝再没人能配制得出无忧怖来。 混账王八蛋!好心给他们放假度蜜月,姓裴的离开皇宫竟然勾结上了卫国!薛昭能给裴楚蓝什么好处?认识这么久了,还以为已经是朋友,没想到轻易被人收买了! 第321章 萧约满腔怒火狠狠咬牙,劈手夺过药丸丢在脚底踩得稀烂:“做梦!” 薛照眸光冷厉,他盯了薛昭许久:“你不可能直接搭上制药之人。换掉我,是皇帝授意你做的。” 薛昭没有否认。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萧约心头咯噔一下,旋即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腾起来。 皇帝?经历这么多事,皇帝竟然还是要棒打鸳鸯吗?为了拆散二人,甚至不惜谋取薛照性命,还赌上萧约和肚里孩子的安危…… 皇帝怎会无情到这种程度?若是皇帝也要与他们为敌,那全天下还有谁是可靠可信的?君无戏言,皇帝怎么能出尔反尔背后捅刀子?! 薛照将萧约搀到一旁圈椅坐下:“就算荆棘满地,我们也能闯出一条坦途来。别怕,会稳稳当当平平安安的。” 萧约额上已经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薛照替萧约擦汗,柔声安抚一阵,然后对薛昭道:“你替代不了我。而且你知道得太多了,杀了你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薛昭是个聪明人,他自然能够从皇帝让自己顶替同胞兄长这件事往深推测,猜出藏在皇储身上的秘密。 “我不会武,又手无寸铁,杀我是轻而易举的事。”薛昭看向薛照所负之剑,然后目光挪到萧约随着呼吸同时起伏的孕肚上,“去父留子,父亲必然是血脉相连的生父了。驸马传嗣有功,皇帝为防外人居功自傲所以换个傀儡来占位以绝后患……我知道得确实太多了,死人才会真正保守秘密,杀了我就万事大吉,但人不总是会选最好的,往往遵从本心……” 薛昭收回目光,仰望着薛照:“兄长,即使你不认,但终究骗不过自己的内心,你做不出残杀手足之事。你是君子,但我愿意成全君子之泽万世不斩,让兄长与嫂嫂一家和乐尽享天伦。动手吧,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丝毫的怨恨。” “以退为进对我没用。”薛照拔剑走向薛昭,“梁国皇室自负的血脉在你身上尤为显著。” “是吗?可惜我从没见过舅父,他的孙子小锡却是一点骄矜都没有。我就在这里等着兄长来杀,一步不退。”薛昭仰了仰头,丝毫不避锋刃,反而亮出脖子大有引颈受戮的无畏,“杀了我,眼前的烦恼骤消,但恐怕驸马和殿下余生都要做血淋淋的噩梦了。” 剑刃架在了薛昭脖子上。 薛照声线比寒芒更冷:“我杀人无数,不差你这一只恶鬼。入我的梦,你还不够格。” “是吗?不够格……兄长也瞧不起我,视我为无物,连杀我都带着不屑……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薛昭忽然近乎癫狂地大笑了起来,脖子擦在剑刃上,血珠瞬间连成血流。 薛照眉头一沉便要收剑,薛昭却直接双手抓握住了利剑。 剑是单刃剑,所以薛昭只有右手受伤流血,但双手握在一起,很快掌纹全被鲜血浸满。 “找死!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薛照双眸涨得猩红,“放手!若不是因为殿下厌恶血腥——” “一时的血腥和一世的祸患相比算得了什么?承认吧,你就是下不了手,你打心底里不想杀我。就算我不求饶,你也不会要我的命!你为了自己内心的安宁,宁可置爱人于危险,看来你也没有多爱啊,哈哈哈哈,至少有一点我是比你强的了……我可以不顾一切,我可以为了所爱做尽恶事!” 薛昭领口已经被血染得红透了,濡湿的衣料像是一抔腐朽的花泥,他鲜血淋漓的脖子是破土而出的奇异植株,是极致的艳丽至于糜烂,薛昭眼中淬着毒火一样的幽光。 “动手啊,杀了我,这张脸就真正成为你的独属了。驸马之位,皇后之位,再也没有人跟你来抢!动手啊!” 薛照一生见过许多次血,也见过许多人濒死之态,或极度凶悍或极度恐惧,没有人如薛昭这般癫狂。 薛照脑子里很乱,他想不明白,真如薛昭所说吗?不想染上手足的鲜血,所以罔顾爱人……薛照,真是这样自私又懦弱的人吗? 薛照失神之际,薛昭不要命似的往剑上撞,千钧一发的刹那,萧约冲上前来一脚将薛昭踹翻过去:“要死自己找根绳子上吊去,别脏了我男人的手!” 脑子里的纷乱思绪在瞬间被夷为空白,薛照怔怔地看着萧约:“栖梧……” “没事,别把疯话当真,否则就上了这该死的家伙的当了。”萧约一手托着肚子,一手给薛照擦拭溅到脸上的血,“我最初心动、如今深爱,将来还要携手到老的薛照就是心存仁善,就是一个会悲悯会宽恕有血有肉的男人。若没有你的心软,就没有相爱的我们。你没错。” 薛照胸膛被强烈的情绪充斥,像是要炸开,张口却是哽咽无言。 “若说连累,也是我把你拖进了皇权的漩涡里。若你迟疑,也是我纵容出来的。”萧约本来是想吻薛照的,但余光扫到碍事的薛昭,于是改为和爱人碰了碰额头,“我可是比你年长的,又是一家之主,理应我来爱护你。” 说罢,萧约拿过薛照手中剑,指着翻爬起身的薛昭,往上再抬了几寸:“不用杀你,划烂你的脸,把舌头割了,手筋脚筋也挑断,整个人塞到瓮里,同样也是守口如瓶。” 薛昭有瞬间的错愕,然后笑道:“嫂嫂怀着身孕,还是积些口德吧。” “老子是天命所归,武德通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萧约冷哼一声,霸气把剑往案几上一插,然而手劲不够,剑尖没能扎穿桌面,摇晃两下就歪倒了下去。 第322章 薛照为了不让心爱的殿下垮台,顺势抄起剑来直接把桌案给劈了,补全了这份威武霸气。 “咳咳,饶你一命就乖乖感恩戴德吧,发哪门子的癫?”萧约虚握拳头咳嗽两声掩饰尴尬,“不许笑!再笑把你脸皮剥下来!” 薛昭一身的血,笑容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真挚:“能得嫂嫂这样的妙人,兄长万幸。” “用不着拍马屁,更别阴阳怪气。无论是发疯还是奉承,在我这都不管用。”萧约收敛不住的嫌弃,“你想做太后唯一的儿子,又不是唯一的死儿子,怎会寻死?方才说了那么多来铺垫交易,转眼又要死要活,变脸比翻书还快。老实说,你挑衅薛照,目的为何?” 薛昭看向地上的空盒:“陛下稳坐钓鱼台,让我们在这人仰马翻。陈国皇帝想让殿下做真正大权在握的君主,便觉得殿下的枕边人碍眼,给了这粒药让我取而代之。陈国当然只能有一位驸马,至于被替换下来的兄长,皇帝吩咐,让我以性命试探,若是兄长下得了手,说明此人无心无情,便断断留不得……恭喜兄长,通过了皇帝的考验。而我,也并不想冒犯嫂嫂,驸马之位依然是兄长的,皆大欢喜。” 薛照已经恢复了冷静,他擦干剑上的血,将之收回剑鞘:“这是第三次你反叛出卖他人了。” 薛昭今日所言所行,不仅违背了皇帝的旨意,还算计了其母。 薛昭道:“兄长不必怀疑我和你们做交易的诚心。我不是忠臣益友,但是个孝顺儿子。” 薛照冷冷看他:“若你孝顺,就该按照计划成为太后的助力,扶持她的幼子登上王位。” 薛昭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孝顺法。” 孝,太孝了,孝死人了。 萧约双臂环抱在胸前,闻言翻了个白眼,同时肚子咕噜了一声。 薛照对薛昭道:“再给你三句话的时间,我的妻儿要用膳了。” 薛昭:“好……” 次日午后,被卫王亲自迎进王宫后,萧约与薛照被请到卫国太后寝殿春禧殿。 看着摆在面前的两盏香茗,二人对视一眼,想起了薛昭昨日最后的三句话。 “母后必然请你们喝茶。公主杯中融了药。驸马杯中会是什么?” 第159章 自私 据薛昭说,皇帝拢共只给了他一颗药丸,他另外做了颗假的交给太后。真的已经被萧约踩碎了,太后融在给公主的茶里的只是山楂丸,喝下去也无妨。 事关萧约的安全,薛照不肯让萧约涉险,萧约却道无妨,不把加料的茶喝下去,怎么能让卫国太后以为计划得逞,他们又怎么将计就计一网打尽,彻底翦除她的势力呢? 薛昭离开茱萸山庄前,给了二人另一颗药丸,是解毒的。太后想毒翻薛照暗中偷天换日,所用毒药必然不能是见血封喉的,所以不必提前服用解药,演完戏再服药也来得及——“兄长若是不信,可以先找人试药,便知我没存歹意。”最后薛昭笑着与两人挥手作别时道。 薛昭把自己弄得血淋淋的,又坦白了许多隐秘情报,的确拿出了合作的诚意,所言不似作假。但以防万一,萧约还是提前写好了一封信藏起来,若是自己再次失忆能够用作提醒——这事没让薛照知道,一是怕他多虑担心,二来信的内容实在有些羞人。 收回思绪,面前摆着两盏茶,在卫国太后热切的目光下,萧约端盏饮茶,清苦的茶水中掺杂着一丝极淡的酸味。 茶是紫笋茶,章台郡主生前最喜欢的茶。方才太后一见薛照就先感激早亡的献柳妹妹,声称若不是阴差阳错之中有妹妹庇护,母子再无重逢之日。 这一番感怀显得以茶追怀合情合理,看在章台郡主的份上,萧约和薛照不喝都不行。 萧约杯中见底,随后那道目光又落到了薛照身上。 太后轻声呼唤:“照儿,这是娘亲自沏的茶……” 薛照默然伸手向茶盏,萧约却先他一步,径自将茶水泼到地上:“我和薛照成亲时,敬茶奉给高堂,可没见他娘在场。” 这是在计划之外的,萧约事先没和薛照通气,因此薛照有瞬间的错愕,萧约抬了抬下颌,理直气壮,心疼自家男人怎么了?就算能解毒,也犯不着做戏做到这种程度。 两人之间有默契,薛照迅速会意知道萧约舍不得自己涉险,在他人眼中却更像是公主娇纵跋扈,随意凌驾于驸马之上。 太后脸上的神色瞬息间变了几变,细长的柳眉微蹙,很快又舒展开来,恰到好处的笑容掺和了适度的慈爱和愧歉,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胸有成竹的从容。 ——只要公主失忆,换人就可行,处理薛照还有别的法子,不必急在当前。萧约已经喝了茶,薛照喝不喝便无所谓了。 “此处再无旁人,照儿,坐近些,让娘好好看看你。”太后头戴抹额,脸上未施脂粉,多日在寝殿内卧床,肤色白得像雪,略有些病态,但并不影响她惊人的美丽。 萧约看着她向薛照伸手,抬袖挡了一下:“君臣分明,请注意言行。” 太后缩回了手,颇为落寞地低眉顺眼,似是后知后觉向萧约告罪:“殿下训诫的是,是我失态了。我实在是太欢喜了,所以言行无状,想不到此生还能再见我儿,还能得到我儿的原谅……” “你想得太多。”薛照冷声打断,“我会出现在这,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吗?让百姓的议论和指摘助推,用孝道裹挟着我不得不来,你算得很定,还有什么想不到的?这张脸有什么可看的?薛昭在王宫潜藏一个多月,你还没看够?” 第323章 太后闻言不以为忤,四顾周围提醒道:“虽然殿内再无他人,但也需谨防隔墙有耳,若是泄密,对你和殿下都不好。” 听着像是好心,还真演上慈母了。 萧约心里冷笑,面上还要装腔作势将这出戏继续演下去:“泄密又如何?无论夫凭妻贵还是父凭子贵,薛照的地位已经稳如泰山不可撼动。反观你……卫国是陈国藩属,就算贵为太后,于陈而言也不过是臣下。卫王太后,你分明无恙,却称病诓骗孤与驸马前来,犯了欺君之罪。” “殿下,我认罪。”太后卑驯地垂首,“照儿如今做了驸马,来日便是皇夫,这都是殿下垂恩,也是他自己的造化。我自知无颜认回孩儿,生而未养,不仅无恩反而有仇,见面是我的奢望,万幸如愿了。不论殿下要怎么处置我,我都认,是我罪有应得。能见上照儿一面,我也是死而无憾了。” 见了面就死而无憾,那还在这坐着干什么?谁拦着你了? 萧约差点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了,转念一想还是要注意言行做好胎教,便收敛了凌厉的语气,冷笑一声嘲讽道:“岂止一面,八面十面也有了。既然太后无事,明日我们便回转大陈,免得耽误了正事。” 薛照没说话,萧约的话就是他的表态。 “看来,这辈子照儿都不会原谅我了。”太后哽咽着拭泪,“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该奢望重修母子情分。但有一桩事,就算是腆着脸乞求,我也还是要开口——” 太后原本虚弱地扶着凭几坐在二人对面,说着起身又重新跪了下来:“卫国王太后冯氏,恳求驸马和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薛照当即拉着萧约站到侧边,不受她的跪拜:“这里没有别人,演给谁看?你一心图谋的,除了王位还能是什么?卫王身体健硕,再活二十年不在话下。正途走不通,求我们帮你夺取王位,也无异于白日做梦。” 太后凄然一笑:“是,我想为晖儿挣一份好前程,让他子子孙孙都享受尊荣,这有错吗?就算在照儿眼中,我是个蛇蝎毒妇,但至少也还会有丝毫真情吧?全天下做母亲的,哪个不爱自己的孩儿?爱他,就将最好的给他,拼尽全力也要争取。这不对吗?” 这几句大概是冯献棠口中难得的真话,对着薛照说她有爱,却都是对薛晖的爱。 薛照闭了闭眼:“因为薛晖是卫王的儿子,所以你觉得理所当然该他继位,对王位志在必得。” 萧约看见,薛照紧握成拳的手在微微颤抖,当面揭破自己亲生母亲不堪之事,这对从未享受过母爱的薛照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太后潸然,双眸微微充血,眼中润满了泪水,眼角没有一点皱纹,清泪淌过素净的脸颊,更添加一分脆弱感伤的美。 若是早见到冯献棠,薛照的身世早就大白了。除了这样的绝世的美人,谁能生得出恍如天人的薛照?可叹前任梁王自恃多智,竟然从没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不知道薛照是外甥,至死都觉得他是自己的儿子。 “不错,晖儿和你不是同一个父亲。”太后啜泣两声,抬袖轻沾眼泪,“即便是当着你的面,我也要坦诚,在我心里,晖儿是最要紧的,你和薛昭都要靠后。” 萧约心头拧得生疼,握住了薛照的手,低声道:“你是我的唯一。”薛照与他十指交握:“嗯,我知道。” 太后道:“人心就是偏的,天下的父母对待多个儿女都绝对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何况我心里本就有怨。是老卫王父夺子妻,才有了你们,而晖儿的出生,仿佛让一切回到了本该的轨迹。上天让我峰回路转,我爱晖儿如命,但这不代表我不爱你,照儿,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给你的爱不够多,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我又该恨谁,命吗?是命,是可恨的命运让我们母子变成如此!” 薛照绷着唇角未语。 萧约问:“当年的决定,你如今后悔吗?” 回答出人意料,冯献棠流着泪摇头:“苦果,我已经尝到了,但我不后悔,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今日我的生死掌握在了被我伤害过的孩子手中,我应该幡然醒悟来求饶,可当时,我的确只有那一条生路。” 怙恶不悛不外如是,就不能对此人抱有丝毫期待。萧约当即拉着薛照的手就要走,薛照却定在了原地,沉闷道:“这话听着才真。” “我说的是真心话。孩子,我在深宫里困了一辈子,戴着假面曲意逢迎了一辈子,实在是累。我想说些真心话,也只能是对你了。我也想做个慈爱无私的母亲,像传说故事里那样,为了自己的孩子舍身不恤。但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个软弱的普通女人,我怕死,我想活,孩子在我腹中长了十个月,但和我的余生相比还是太短了,我更想保全自己。”冯献棠一手按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扶着凭几缓缓站起,一双泪眼愁思宛转,显得真诚且可怜,“当年,除了把你送走,我别无选择——” 萧约含怒道:“岂止送走,你是想要韩姨和观应的命!” “是王上劝我永绝后患的。当时老卫王对他这个世子已经多有厌弃,想要改立他人,他需要我做助力,所以不许我失势。老王爷晚年笃信方士,又曾梦见双头蛟龙将他撕成两截吞吃入腹,看见莲开并蒂都要悉数铲除,若被他知道我产下双生子,我们母子三人都会被视作妖异,同样是死,不如取舍之后至少能保下两个。我没办法……照儿,你能明白的,我真的别无选择……你谅解我吧……” 第324章 这话道理上说得通,但情理上让人难以接受。取舍,多轻巧的两个字,权衡利弊舍弃不利是明智之举,但被舍弃的是襁褓婴儿啊,才降生就面临死亡,给他性命的人又要将他抹杀……这该怎么谅解? 在两人的沉默中,冯献棠拭干眼泪继续道:“当年为了自保我是动了杀意,但真正听到韩女官坠崖的消息时,我心痛欲裂肝肠寸断,不敢在人前哭泣,夜里咬着被褥眼泪把枕头都浸得湿透了。我的孩子,我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那么小那么可爱,竟然就被我下令扼杀了。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母亲?该死的是我才对啊。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晚能够安睡,我将昭儿送到陈国做质子,其中一重原因就是看见他,我就会想到另一个被我杀死的孩子,孪生兄弟应该会是一样的相貌身量吧……如今知道,果然是一模一样……照儿,我是个自私的女人,不配做你的母亲,但你不能否认我对你的爱,哪怕太过微薄,也是存在我心里的。这份爱折磨着我,从我们母子分离至今,年月越久痛苦越深。若你不肯原谅,我到死也不能瞑目。” 冯献棠捧着心口,神色哀痛至极,美人垂泪最是动人,但萧约看多了薛照,对美貌的怜惜已经不能影响他的理智决断。 真诚是一招必杀技,承认自私是为了凸显自私之人的真情尤其珍贵,从而麻痹对方一击致命。 萧约眼珠转了转,摆出些许动容,低声道:“薛照这些年过得很苦,比你更苦。” 薛照也跟着松动情绪:“我不需要旁人的爱,我已经有家了。” 察觉到二人心软,太后哭出了声:“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照儿,是我害苦了你。殿下,多谢你替我爱护照儿,殿下的恩情,我至死不忘……” 说着便又要下跪。 萧约这回扶了一把:“我们不是来追责问罪的,只是做个了结。这次过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薛照和你生死不再相见。” “我想补偿,但我能给的照儿未必想要。好,我不强求……不见也好,也好……”太后含泪点头,“殿下和照儿还是在绥平住几天再走吧?不为别的,殿下身怀有孕,长途跋涉千里,若不歇息又急忙返程回京,恐怕有损玉体,万一动了胎气……我不配做照儿的母亲,更不配做未来储君的祖母,只当我是个生育过的老妇说些经验之谈吧。” 萧约拿捏着分寸,演出有点感动却又保持警惕的模样:“留我们住下,到底还是为了你的小儿子吧,三日后是他的七岁生辰。” 太后迟疑片刻后点头:“的确有此原因。不瞒殿下,我一直希望晖儿能够继承王位,这是薛家欠我的。若殿下和驸马能够出席晖儿的生辰宴会,即便你们不表态,也能为晖儿竞争王位加码……” “你们还没有见过晖儿,他是个极可爱又善良的孩子,昨日还在问我,是不是很快可以见到哥哥和公主嫂嫂,能不能把哥哥留下,免得他在陈国受苦……他不知道有两个哥哥,但他知道心疼哥哥。血脉亲缘,是割舍不断的,我千错万错罪该万死,但孩子是无辜的……若是照儿的亲弟弟继位卫王,卫国必将世代忠于大陈,忠于殿下。扶持晖儿上位,对你们有益无害啊。” 第160章 初心 冯献棠的话乍一听有道理,家天下的统治方式内涵便是血缘维系的宗法制度。就算生父不同,但薛照和薛晖都是冯献棠的孩子,血缘上自然比王室其他人更近。常言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冯献棠声称若是薛晖即位,则会成为薛照最忠诚的助力,护卫他与萧约子孙世代帝业永祚。 可是她弄错了一点,大陈不是风雨飘摇中的末代朝廷,而是春秋正盛高度集权的天.朝上国。 在历代先皇的文治武功下,陈国从体制到国力都无比强盛。当今皇帝虽然退居行宫,但他的权柄宛如随处生长的野蔓,能够触及普天之下的每一个角落,绝没有鞭长莫及一说。作为储君,即便没有掌握全部权力,萧约的地位已经是牢不可撼了。 换言之,冯献棠太高看卫国王位。君臣之别,不是一句空话。卫国之于萧约,便如萤火,就算操之于股掌,也丝毫不用担心灼手。萧约之于卫国,便是仰视天恩,雷霆雨露都得无条件承受。 哪里用得着还是个小孩的薛晖来扶保朝纲。 不过既然要钓鱼,就得有张有弛,别弄得剑拔弩张,扯断线让鱼跑了。 冯献棠想要得到陈国的支持,萧约和薛照当时并未作出回应,适当展现一些迟疑犹豫的微小表情,再加上萧约借口身体不适结束对话像是药性发作,鱼儿就把钩子咬得更紧了。 萧约和薛照入住王宫,特意吩咐卫王打扫出清净些的宫室,入夜薛照的密探送了两则情报来。 “之前不是说,派人潜入卫宫有困难吗?”萧约一边拆信一边道。 薛照给萧约把脉:“此一时彼一时,这封信是光明正大送进来的。大陈储君驾临,卫王诚惶诚恐,别说是你本人了,就算是底下的内官或是侍卫他都不敢怠慢。就说是殿下用心国事,日理万机一日也不曾荒废,送来的是国事奏折,谁敢检查?顺顺利利就递到我们手上了。” “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我比他不知道大了多少级。看卫王的情态,他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太后没告诉他。卫王还以为你是薛昭,记恨着他把人送去做质子呢,接驾之时,压根不敢看你……哎,你懂脉象吗就把脉?在这摸了半天了,要想解馋也别光摸手啊。”萧约看完了情报,把信递给薛照,顺便抽手回来,“你看看,这些事真是荒唐,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325章 薛照松了手,但顺势把萧约整个人揽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你怀孕之后我就学了一点,主要是孕产方面的,不算精通但也基本够用了。胎像没问题,你有没有其他不适?有没有感觉头昏?” 萧约明白他是在担心茶里真下了无忧怖,笑着逗他:“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还真感觉有点昏昏沉沉的……嗯,这位俊俏的郎君,你是谁?男男授受不亲,把我抱这么紧干什么?我可是直男……” 看着薛照变了脸色,萧约捧着肚子笑道:“这么蹩脚的演技你都信啊?我要还是个直男,会这么色迷迷地夸你俊俏吗?要是我真的失忆了,头一件事就是看着自己六个多月的孕肚惊叫吧?放心,一点事都没有,一盏山楂茶喝下去,挺开胃的,我还觉得有点饿呢。” 薛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萧约:“真的没事,你还记得我?记得我们的事……你也没忘记别的什么人和事吧?” 萧约愣了愣,对薛照咬牙道:“好哇,你怀疑我,孩子都揣上了,还有谁能比你折腾我更厉害?忘了忘了,我把全世界都忘了,独独还记得你行了吧?” “和栖梧在一起,你就是我的全世界。别的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薛照紧紧环住置气在怀里扭动的萧约,贴在他耳鬓呢喃道,“对不起,又让你涉险。若是你选了我之外的其他人,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萧约的心瞬间软了下来,薛照还不到二十岁,放在萧约原来的年代,还是个清澈愚蠢的大学生呢。就这个年纪来说,薛照经历得实在太多了。 “我不怕麻烦,再说这算什么麻烦?钓鱼嘛,皇帝教过我,坐在干岸上挑动波澜。游刃有余地掌控全局的滋味其实很过瘾,要不然皇帝怎么在行宫里还运筹谋划?我不觉得麻烦,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危险。只听过人钓鱼,没有鱼钓人的,卫国的水再深又如何,实力悬殊,没人把我拽得下去。” 薛照仰着头,萧约俯首,二人额头相贴。 “可是我一点苦也不想让你吃。”薛照道,“皇帝已经满意了你,配合薛昭设局只是为了换掉我,是我连累了你。” “一家人说什么连累。试探归试探,皇帝真实的想法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他若是想要你的性命,何必大费周章?如来佛祖降下五指山,难道是为了压死孙猴子?还是磨炼。”萧约道,“听见薛昭说皇帝合谋时,我的确是出离了愤怒,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谁都不可信任了,但冷静下来我又觉得并非如此。我知道自己要做怎样的人,该尽怎样的职责,我的仁善宽和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也不是为了收买人心,而是因为遵从本心,做不做储君我都是这样的人,宽恕和体谅会让我自己感到舒适。皇帝的行为可恶,但他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所有谋划都是想让国家更为安定,在这一点上我们并无冲突。所以,我不会怨恨皇帝多次从中作梗,只会勇敢地接下他所设置的考验,向他证明有你才能成就更好的我。爱你是初心,爱国爱民也是初心。初心即恒心,永世不改。我们携手,一定造就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薛照凝视着萧约的眼睛许久,近乎虔诚地缓声道:“你说过,因为我的心软,才有相爱的我们。我想,因为你的心软,才有长久相守的我们。栖梧,我要为你冲锋陷阵,为你筑起家园,我永远忠诚于你,全心皈依于你,我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萧约从薛照的眼睛一路吻到唇上,笑吟吟道,“你爱我,我知道。我爱你,全世界都知道。你看,太后想用无忧怖来拆散我们,都是下在我的杯子里。” 薛照问:“还饿吗?我去让随行的厨子做点夜宵来?” 萧约笑道:“那一点点的山楂,倒也不至于太开胃。我不饿,就算要吃也不吃夜宵,吃你。” “行程劳累,先休息,明晚再给你吃。”薛照道,“算她聪明,知道若你失忆我要近身都很困难。但若是我失忆,无论如何你也不会放开我的手。” “当然啦,就算是绑也要把你绑到我的床上来。”萧约轻拍两下自己的肚子,“证据确凿呢,你就是想抵赖也不成,非得负责到底。” “嗯,负责到底。不想抵赖,只想一辈子赖着所爱。”薛照偏头贴在了萧约肚子上。 “孩子长在我身上,你长在我心里。他们就只有九个多月租期,你是永久住户。”萧约伸手去摸薛照头发,却摸到被揉得发毛的信纸,“哎呀,光顾着谈情说爱,正事都岔过去了,差点忘了这封密报。你看,谢茳被救出来了。” 薛照的手下发来的密报上写,在他们发出情报告知主子越王死讯的第二天,京兆府就发现了酷似越王之人昏迷着被扔在衙门门口,把人拖进去用凉水浇醒之后,他也自称就是越王谢茳。 越王何等身份,死而复生更是匪夷所思。京兆府不敢怠慢,急忙找了好几位见过越王的官员前来辨认,众人一致觉得,无论言谈口吻还是举止仪态都十足的像,但他们还不敢就此断定,毕竟前脚刚从护城河里捞出了身着越王服饰的尸体,后脚人又活过来了,闹着玩呢——虽说不成体统的越王殿下经常搞活出丧,但这次阵仗可不一样。 于是京兆府请示到了皇帝那,皇帝直接派黄芳把谢茳接到行宫里去了,同时严禁知情之人泄露此事。 “皇帝果然是全知视角。”萧约又是佩服又是无奈,“你说,把谢茳救出来的,是皇帝还是薛昭?” 第326章 薛照想了想:“应当是薛昭。皇帝用谢茳与齐悯……还有江蕙,他们之间的情仇纠葛作为考题,我们尚未成功解题,他不会自行公布答案。谢茳失踪的时间太短,恐怕江蕙连他的手都还没摸着,这一番折腾其实就是薛昭在表现诚意,证明所言非虚。不过,与此同时,皇帝也会知道他临阵倒戈了。” 萧约点头:“薛昭相当于是摆明和皇帝对立了,他改在咱们这边下注,让我们准许他带走太后,就此去过隐姓埋名闲云野鹤的生活。成全他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们答应有什么用,太后焉能顺他的意?薛昭想做孝子,但太后却并不想做他的慈母,到今时今日,他们是注定没有母慈子孝的福分了。太后是不可能丢下薛晖,去做薛昭一个人的母亲的,就算是强行将她拉下后位,但总不可能一世拘禁着她,还得闹得天翻地覆。哪有母子做成这种地步的?” 薛照道:“冯献棠自然不会心甘情愿抛舍眼下所拥有的尊荣富贵,若她知道薛昭与我们合作破坏她的夺位大计,恐怕要把薛昭视为死敌,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至于舍不舍得幼子……她夺取王位必然也不是完全为了薛晖。不是所有女人都适合做母亲,不是所有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 “是啊,人心是偏着长的,人性也是自私的,只不过这个‘自’的界限各有不同。对于有的人来说,能广阔至国家;而在有的人看来,只限于自身。”萧约感慨,目光落在信上另一则情报,是梁国境内的动态,前任梁王的柳昭仪日前难产身亡了—— 这是官方对外的说法,真相却很让人唏嘘,柳昭仪被太医诊出怀了男胎,担心孩子降生之日就是母子被杀之时,千方百计找了转胎药来,想要把腹中的儿子变成女儿,却被猛烈的药性弄得一尸两命。 这条消息是现任梁王有意透露给薛照的,前因后果冯煊当然了如指掌,否则被软禁的柳昭仪怎么能弄到转换胎儿性别的药物呢?即便知道可能是毒药,她还是冒险一试,赌自己能有活下来的机会。生个女儿,既不会成为在位者的眼中钉,也还能赖以依靠。 可惜,赌上胎儿做筹码,也没能保全她自己的性命,反而加速了死亡。 或许是慈爱的人做了母亲才造就慈母一称,而不是做了母亲都会新长出爱心来。天下多的是爱子女胜过自身性命的母亲,也不乏情意寡淡近无的母亲。珍爱自身没什么错,但既不奉献又图回报就很不该了。 卫国太后自保的行为就她自身立场来看的确无可厚非,但她不该标榜有爱。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对薛照都实在是残忍。 萧约与薛照相拥,头并着头。 “你还有我,我还有你。你护着我,我把全天下都分享给你。” 第161章 幸运 薛照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享受过亲情的温度,而萧约的家庭即使被追杀流离也从不缺乏温馨。两个人相爱相守,许多东西都能共享,萧约便把自己的家人和亲情分享给了薛照,这比共享权力更加珍贵。 薛照能给萧约的,便是他最忠诚的拥护,以及超越一切的珍视和爱。 两人说了很久的话,对彼此全然敞开心扉,萧约入睡之后,薛照听见了幽咽如泣的歌谣声。 循声回到春禧殿,只见冯献棠正轻拍着睡熟的薛晖,歌声渐弱调子依稀,也像要睡着了。 似是不经意的抬眼,冯献棠与薛照对上视线,她猝然惊讶,揉了揉眼睛:“我不是在做梦吧?照儿,你——” 怀里的薛晖翻动了一下,冯献棠突然噤声,四顾周围然后吩咐侍女梅英:“把小公子抱到偏殿去睡,不要弄醒了他……” 在她吩咐梅英之时,薛照转身要走,冯献棠急忙追了上来,慌乱之中不慎踩到裙摆,重重地扑在了地上。 薛照置若罔闻。 “照儿,这样哄孩子的歌,我从没对你唱过。你别走,我对你唱一次,这一次只为你!” 薛照停住了脚步。 冯献棠趁机站起,来到薛照身后,目光描摹着他的背影:“孩子,你长得真好,但娘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 薛照转身:“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冯献棠低头和他错开视线:“是的,我没有资格,对你造成最大伤害的是我,我在最应该保护你的时候选择了保护自己。” 对于主动认错之人反而不好继续苛责了。 薛照道:“夜半唱歌,唱得整个王宫都听见,传出去别人会想,太后不是重病濒死,而是得了失心疯。要疯你一个人疯,我是来警告你,不要扰了殿下清梦。” 对于薛照的讽刺,冯献棠并未反驳,而是垂首继续道:“我不该打扰你们的,我是无心的……我做错了,一步错步步错,我这一生都在沿着错误的道路走,歧途深处无法回头,落得母子反目的下场也是我活该。过往一切,我没有颜面辩解什么,但这也是我仅有的活法了。我想活,所以只能做个恶人。” 薛照沉默。 冯献棠叹息一声,然后道:“照儿,在少女时,我曾无数次憧憬过,出宫嫁人的日子。因为父王不喜,又受姐妹们排挤,所以我向往得遇良人。我不是空有美貌,我也读过书,会插花烹茶,自认也算温柔小意,我也善良过。我那时希望自己要嫁的人,也是文质彬彬又谦逊体贴的俊美少年郎,他会珍爱于我,纳妾也不要紧,只要在他心里我是第一位的就好。等成了婚,就真正有了家,三不五时,我们夫妇二人与弟弟相聚,生了孩子也让他舅舅带着玩耍。等孩子长大,得娶儿媳妇了,我看着一对儿璧人,说笑娶了媳妇忘了娘,然后等着含饴弄孙……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可是,父王一道旨意,我就嫁到了卫国。卫国也好,做冢妇尊贵体面,但因为这张脸,我本该是世子妻却成了王后。这些事情发生时,上邦陈国是什么态度?默许。” 第327章 “我一人的牺牲,换取两国相安天下太平,合算至极。” “我该怎么做?死心塌地服侍年龄足够做我父亲的老王?我只能做个心如蛇蝎的坏女人。” 薛照张口欲言,却最终还是没有吐出任何一个字。 在这种处境之下,不是只有一条顺从的路可走,还可以拼死抵抗。但顺从是唯一的活路,伦常所褒奖的贞烈除了让人变成鬼,一无是处。 “照儿,陈国公主待你真的好吗?”冯献棠小心翼翼扯上了薛照的衣袖,薛照身体僵硬了一瞬,但没有挣脱。 薛照道:“你在胡言乱语。我和殿下是结发夫妻。” “是,你们是少年成婚,元配夫妻。”冯献棠神色落寞道,“你们是光明正大合乎伦理的,不像我……但是照儿,爱能养人更能伤人,即便夫妻互敬,总有一方强势一方顺服,从前在梁国便罢了,如今身份转变,你是依附的一方,焉知你不会走到和我一样艰难的处境,你不能不小心啊……” 薛照闻言皱眉:“你神智不清,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别走!我还没给你唱那首童谣呢!”冯献棠急声道,“我不是想挑拨你和公主,只是人心善变你不能毫无防备。孩子,你的枕边人是一国储君,将来还要做皇帝,你可以付出全心全意满腔赤诚,但对方的心你又能占据多少?就算从前是十分,如今还有多少?将来呢?” 薛照紧紧抿唇,齿关紧咬,两腮的肌肉微微鼓动,半晌才道:“这世上若是只有一件事永不改变,那便是我和殿下的情意。” “我儿当然值得,拥有如此才貌理应所有人为我儿倾心,但君王不是人,他们是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神。凡人乖顺有用,就是可爱的生灵;稍有违逆,便是孽障。我在王宫里长大,又嫁到另一座王宫,一生都在陪王伴驾,没人比我更清楚伴君如伴虎。”冯献棠道,“身处其中,自保之法便是同样保留自己的真心。照儿,我跟过两代梁王,但我的心并不在他们任何一人身上。” 薛照目光复杂,缓声道:“你与当今卫王一起,斗败了其他人。” “同盟罢了,只谈合作太寡淡,用情爱装点一番才显得更加牢固。薛旸若是对我真心,当年肯豁出一切替我争取公道,我未必没有和他一起赴死的勇气。可是他没有。既不能共患难,富贵之时也别怪彼此有异心。” 薛照道:“所以你觉得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王位,做真正的王太后才能安心。” “我不能安心,永远不能了。”冯献棠叹息道,“照儿,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过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了,我渴望权力,我想拥有抵御一切风险的能力,从而保护自身不受伤害。若是晖儿登上王位,我也不会让他成为卫国真正的王,卫国的实际掌权者应该是我,我要掌握国内至高的权力,直到我死。到死亡的那一刻,我才会真正安心。当对死亡的恐惧变成现实,我才能真正卸下恐惧。在真正下地狱之前,我只能活在自设的地狱里。” 冯献棠说着回望,虽然看不见偏殿之中熟睡的幼子,但她知道那个孩子自从生下来就在她的完全掌控之中,身体健康但又不甚聪慧,很适合替她坐在王位上,扫除所有名分上的障碍。 换句话说,是个很好的傀儡人选。 “有我这样的母亲,是你的不幸。”冯献棠道,“但幸运的是,你没从我这得到的爱,你的兄弟们也没有得到。而且因祸得福,你有了别人来爱,但他们没有。” 冯献棠说着又哼唱起了那首童谣,完完整整从头到尾唱了一遍,然后她道:“我不能满心都想着你,或许公主殿下也不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此时此刻,是独属于我们母子的。照儿,在这一瞬间,你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了。” 薛照闭了眼,阻止自己有丝毫的脆弱泄露。 冯献棠唤梅英,让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酒酿荷包蛋上来。 “三日之后——已经过了子时,便应当是后日了,后日是晖儿的生辰,晖儿不爱吃膳房准备的长寿面,唯爱我亲手下厨做的这一碗‘小团圆’。我从没给你过过生辰,也没法留你们到正月初三,这一碗不够补偿,但也只能如此了。” 冯献棠亲手捧碗到薛照面前。 “小团圆……”薛照睁眼,目光却落在一旁的侍女梅英身上。 冯献棠让梅英退下,才道:“没错,她是韩芮兰的女儿,母女俩长得很像。” 薛照难掩震惊,当年韩姨来到薛家,声称怀中所抱的是自己私生的孩子,因为违反宫规为王后所不容,所以她才带着孩子潜逃。 原来韩姨真的生过孩子,而且她的女儿还活着。 “梅英的身世,卫国再没有其他人知晓了,都以为她是我礼佛途中捡回来的弃婴,实则她的母亲是我的随嫁女官,父亲则是宫中侍卫。”冯献棠道,“当年我发现二人私情,当即处死了男的,却留了韩芮兰性命。毕竟身处异国他乡,多一个伴总要好些。原以为这桩不光彩的事就此了结,没想到她竟然隐瞒自己怀有身孕,一直用绢布勒着,直到快临盆,我方知晓。那时候我也才被诊出有孕,格外心软,于是放过了她们母女。” “我之所以派韩女官来‘处置’你,也是因为觉得手握着她的女儿,她便不敢违命。然而她才出宫,我就后悔了——我也是母亲,却在扼杀自己的孩子,又怎能寄希望于拿住女儿就让母亲唯命是从呢?所以才派人追杀。世事巧合又荒唐,到头来,我们竟然互相帮着彼此养大了对方的孩子。” 第328章 冯献棠说罢长舒一口气,碗里的热气快散完了,就如往事过眼云烟,她将食物递到薛照面前:“照儿,我们母子今生无缘,是我活该。多少让我补偿你一点,一点就好。” 薛照无言而立许久才接过碗来,在冯献棠殷切希冀的目光中只喝了一点甜汤。 然而只是这一点汤水,就让薛照还没走出春禧殿就昏迷失去了意识。 “这药你是从哪找来的?见效极快,不错。”冯献棠俯视着躺倒在地的薛照,扶了扶鬓边簪着的海棠。 薛昭从阴影里走出:“母后方才的话真是让人动容,难怪兄长会中招。只是,我想问,你说我们兄弟三人都得不到你的爱。真是这样吗?我也不行吗?” 冯献棠心底其实有点怕这个儿子,看着他只觉得阴森森的,不寒而栗。 于是冯献棠错开了薛昭审视的目光,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按照计划行事。事成之后你会拥有万人之上的地位,未来皇帝称你为父,这还不够吗?” 薛昭含笑,看看昏迷的薛照,又看胜券在握的母亲:“自然是很够。” 只可惜,人总是贪心不足。 第162章 橘枳 转眼间来到八月二十九,薛晖的生辰。 卫宫之中辉煌华丽,尤其是设宴的宫殿,更胜节庆之时,焚兰桂之香,列钟鼓馔玉,席位有序,盛大隆重。 即使卫王平素恩宠过甚,一个孩童的生辰宴会也不至于如此隆重,但今年与往常不同,一则是因为太后“病重”,其子的生辰宴会办好了便算是冲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储君与驸马驾临,理应盛宴相迎,但殿下又不喜铺张,于是一起办了,既是生辰宴,又是接驾的宫宴。 自从进王宫那日见了一次,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话,萧约再没和冯献棠碰面。不止没见太后,连卫王要来参拜也吃了闭门羹。 这两日,萧约一直在寝殿内闭门不出,连饮食都是随行的御厨做好了,内官再送进寝殿的。对外说是公主勤勉政事,废寝忘食批阅奏折,但实际上—— “我给梁国去信,问了韩芮兰,是否果然有能让人忘却至爱的奇药,竟然真有。韩芮兰的回信上说,如今这位殿下式微之时,就曾经服药失忆一次,所以才阴差阳错被指婚嫁给了薛照。呵,陈国也真是无人了,皇帝竟然会选了这么一位储君。”冯献棠对镜描妆,唇角含着明显的嗤笑,“药性如此霸道的虎狼之药,若是吃了两遍,恐怕于神智也会有些损害……如此,倒是意外之喜了。” 薛昭立在母亲身后:“母后不信我,还要向他人求证?那位韩女官是看着薛照长大的,母亲反而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本来冯献棠心情很好的,幼子七岁生辰几乎是举国大庆,这是多么的尊荣。 七岁,有些特殊的意义,男女七岁不同席,有了性别之分就代表不是懵懂的垂髫时期了,就算是立刻即位也不会被人指摘为黄口小儿。 孩子已经足够大了,而自己也还不老,这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再除掉一些碍事的家伙,垂帘听政,乃至临朝称制都将指日可待,这实在太令人高兴了。 “原本就是我的奴婢,忠诚于我才是正理。叛逃了这么多年,如今弃暗投明是应当应分的,我还怀疑什么?昭儿,你太多心了。” 拿到无忧怖是半个多月前了,当时冯献棠就给梁国那边发了一封信,除了白纸黑字,信里附带着一只长命锁—— 那是冯献棠当年赏赐给韩女官女儿的。梅英还纳闷呢,自己贴身戴了多年的东西,太后怎么还往回收呢。 这么多年过去,韩女官一定以为自己的女儿早就不在人世,哀莫大于心死,而失而复得则是天大的惊喜,但也可能转瞬成空,结果在于她自己的选择,韩女官自然不敢说谎。 “我多心了吗?我多想和母后一条心,可母后并不如从前那般待我。”薛昭道。 薛昭离开卫国的几年之间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性情乖张莫测,冯献棠不想多说自己手里的牌,免得被城府深沉的他反过来算计。 “这两天换你跟在公主身边,一切可还顺利?‘无忧怖’的药效两天之内足够发挥了,公主应当已经把薛照忘了个干净,他还记得已经成婚了吗?是否对你的身份生疑?”冯献棠梳妆完毕就要起身,让梅英进来替自己更衣。 薛昭按着肩膀让她坐回去:“就算是为了装病,母后也不必打扮得如此素淡,再选一些首饰戴上吧。” 冯献棠感觉不寒而栗,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像是阴冷的蛇,蜿蜒着扯下了发髻中的玉簪:“母后适合佩戴艳色的饰品。我在陈国见过许多所谓秀外慧中的女子,其实不过尔尔,和母后比起来个个貌若无盐。她们不配戴艳丽的发饰,但母后很适合。” 冯献棠快给薛昭的语调吓死了,她喝斥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胡言乱语!” 薛昭勾唇一笑:“母后就这么在意弟弟的生辰?宴会在晚上,现在才过午时。” “宴会算什么,我说的是你擅离公主身边已经很久了!”冯献棠目光扫过梳妆台,越过精美的紫檀礼盒,从自己的妆奁里挑了一支凤穿牡丹的金簪换上,“就算怀孕的人觉沉,这时候也该醒了。被公主发现你在我这里难免起疑,赶紧回去!” 薛昭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也收在背后:“母后不在意晖弟的生辰宴会吗?那么是否也从来都不在意我的生辰?以前每年给我做的那一碗‘小团圆’也只是为了笼络安抚是吗?” 第329章 冯献棠几乎是银牙咬碎,心里暗道,自己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下这些讨债鬼,一个比一个古怪疯迷。 “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 “这不是细枝末节。母后的爱原本是无处不在,如今倒要仔细搜寻抽丝剥茧才能发现一二,还未必是真。母后,即便那碗甜汤里下了药,只要你捧来,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可是,你给了薛照。如今就算是哄是骗,你也不愿意用在我身上了是吗?” 镜中反映薛昭淡色的眸子,冯献棠垂首错开视线,默然良久。 其实她自己也能够感觉到,在薛昭面前,她并不如对另外两个有耐心,即便是极为擅长的伪善示好,她也是懒得做的。 或许是因为从前爱护太甚,后续翻脸也太彻底,母慈子孝的温情已经破裂,再往回找补也无济于事,索性不演了,不谈情分,只讲利益。 冯献棠站起:“昭儿,我知道你心中不平,但你不是小孩子了,哭闹撒娇都是无用的,我们得讲道理。你嫉很薛照,我便把他交给了你,任由你怎样处置。若还是觉得不够解气,等你回到陈国扎稳根基,晖儿不也是你的臣下,听你发号施令吗?这些足够补偿你几年的失意了。人要向前看,我若是一直沉湎于既成事实的悲痛,哪来今日?” 薛昭盯着自己的母亲,她有一双全世界最好看的眼睛,宜喜宜嗔,无论是示弱讨好还是彰显威严都能轻松达成所愿。 被这双眼睛注视是一种幸福,如果目光中包含一些真切的爱意就更好了。 “母后教诲得是。”薛昭点了点头,然后往外走,走到殿门处立住,“母后,别人的生辰不重要,但你的生辰,我年年都会精心准备贺礼。今年的不太喜欢,那就期待明年会让母后满意吧。” 薛昭逆着光,他投来的视线是冷的,像幽幽吐着信子觅食的蛇。 · 萧约并未午睡,他坐在梳妆台前等着薛昭从春禧殿回来,镜中映出人影便问:“他呢?” 薛照笑道:“殿下说的是谁?驸马吗?我就是啊。” “撕烂你的嘴再缝上,你就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了。”萧约沉声道,“若是薛照有一点差池,我有千百种酷刑用在你们母子身上,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薛昭啧啧:“不愧是缉事厂提督的夫人,好手段好威严——兄长一切都好,嫂嫂放心。” 萧约横他一眼,没再理他。 “当我拿到陈帝陛下给的灵药,将此事说与母后听时,她觉得十分诧异,世上怎么还会有如此神奇的药物?“薛昭主动跟萧约搭话,“殿下,药已经被毁了,但我实在好奇,你能否告诉我,药效到底是怎样的?“ 夜宴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开始,萧约已经准备停当,他未着盛装,以他陈国储君的身份,能够出席宴会就已经是极大的恩赏了,但毕竟人多眼杂,今日的妆容画得格外浓些。 萧约正对镜检查是否还有何处破绽,闻言便随口答道:“那日你给我看的,也不是真药。“ 薛昭默了片刻,笑着点头:“殿下英明。“ 萧约从镜中看见他的笑脸,只觉得像一张假面。 同样是假笑,薛昭和冯燎还不同。冯燎日常笑脸迎人,他那微胖的体型和眯了眼的笑相得益彰,让人觉得温和无害。 薛昭的笑不是扮猪吃老虎,就算唇角的弧度再大,他眼里总是冷的,即便是伪造出来的真诚也一点都没有。 薛昭所能用来迷惑人的只是惊心动魄的美貌,这样一张脸,笑起来就宛如神迹,谁还会去探究背后的心意真假。 孪生兄弟同样相貌却性情悬殊,犹如淮南淮北之橘枳。 见萧约无意追问,薛昭自己又接着道:“殿下不问我藏了那粒药丸是给谁用?“ “我没那么闲。“萧约起身,“走出这扇门,大戏就正式开唱了。演好你的角色,别拆台。” 薛昭跟在萧约身后:“谨遵殿下之命。” 第163章 赐福 八月二十九,夜,无月无风。 夜宴设在朝会议政的大殿上,除了陈国贵客,以及王室成员,卫国重要官员也都参加。 殿中是一张大桌,萧约自然是坐于上位的,薛昭在他旁边,然后才是王室成员。殿内还有两张桌子,是特设给有功于国且上了年岁的大臣的,算是一份与储君同席用膳的荣耀体面,但说是同席,其实桌子已经快摆到角落里去了,离着大桌足有一丈远。其他大臣则是直接坐到殿外去了。 好在今晚无雨,虽然暗云遮月,但繁星闪烁。 殿堂檐下挂着数盏绢布和琉璃罩着的宫灯,殿外各桌旁边还支着半丈来高的彩绘座架挑杆灯用来照明。 殿内是一座从藻井悬下来的巨型宫灯,统照满殿。灯光本身很是明亮,能将殿内任何角落都照及,但洒在辉煌的殿室之中,反而显得苍白柔和,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像刻意罩上的生硬面具。 萧约不动声色地扫过同桌的众人—— 在他对面的是卫王的长子和次子,他们今日都没有带自己的妻儿。两人正襟危坐,垂眼避免与公主对视,很是知礼规矩,在这一点上他们和薛识很像。但两人紧绷出的进退有度,又恰好表明了他们心之所图,在储君面前不能犯错,同时又要表现干练有为,最好得到储君的赞赏甚至认可,也好让自己更接近世子之位。 第330章 看完对面回到近旁,薛昭正给萧约布菜,萧约的目光越过他,看见了坐得不太安心的卫王。今日的小寿星薛晖坐在紧挨着卫王的位子上,他的另一边是其母冯太后,冯太后的旁边的梁国郡主冯灿。 细算起来,一桌子都是亲戚。 桌上堆金砌玉似的满是珍馐,薛晖却是蔫蔫的,一点胃口也没有的样子,像是要打瞌睡。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活泼好动,怎么会连过生辰都无精打采?才刚入夜,不至于就困了吧? 萧约心中疑惑,面上不显,举杯对众人道:“承陛下天恩牧养,宇内升平。孤一路北上见卫国农桑兴旺百姓安居,内心甚慰。卫国能有如此欣欣向荣景象,也是卫王与众位能臣的功劳,今借晖小公子生辰之机,喜得群贤毕至,孤身怀有孕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敬勉各位,一如既往忠诚大陈,同心齐力造福生民。” 储君一动作,自卫王到群臣都起立应和,口里说些感恩戴德忠顺臣服之言,心中却是别有想法—— 全天下都知道,公主是冯太后的儿媳,因为太后病重,所以才身怀六甲还跋涉千里与驸马一同回卫国省亲。可如今太后还好端端地坐在这,公主言语之间也未提她半个字,显得此行不像省亲倒像北上巡视。 公主既贤且孝的名声已经打出去了,但两人关系到底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公主怎么看待太后,自然也就是怎么看待驸马。若是驸马并不得宠,恐怕卫国也落不着什么好处;若是驸马失宠,恐怕卫国也要受牵连——卫国朝廷这边并不指望驸马父凭子贵,毕竟大家都知道,公主怀孕的月份和大婚日期对不上,暗地里很是同情驸马糊里糊涂就当了爹——只希望驸马能如太后一般美貌不衰,多拢住公主的心几年吧。 大臣们心里都在揣摩上意,冯献棠自然也感觉到了萧约对自己的漠视,她唇边与众人一样挂着笑意,眼眸却是冷冷的。 看在血缘的份上,不计较欺君之罪,但也要当众摆些脸色。就算如此,也是天恩。 也就是出身皇家了,若是平民媳妇,哪有这回事?所以说,权力是个好东西啊。什么伦理纲常,在权力面前都要让步。 冯太后兜着薛晖肩膀,把孩子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以只有同桌之人能听见的音量道:“晖儿,不是一直想念你九哥和嫂嫂吗,终于相见,还不起来敬敬兄嫂?” 薛访和薛谈闻言都皱了皱眉。 薛晖懵懵懂懂地摸着杯子“哦”了一声,在他站起来前,萧约道:“小公子才七岁,不能饮酒吧?” 冯太后笑道:“若是平时,晖儿定然是不沾酒水的,但今日他有幸得与殿下同席,自然应向殿下表示敬意与诚心。” 萧约扫过母子二人,收回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银质杯上,余光却还瞄着身旁驸马的神色,如此状似思量一番之后,才道:“不一定非要用酒来敬,孤今日没有饮酒,难道就不是诚心以待卫王与诸位臣工吗?给晖公子杯里换成牛乳。” 宫人很快给薛晖换了杯子,薛晖这下高兴了,萧约和他碰杯,他便对着萧约笑,说:“谢公主嫂嫂。” 冯太后口中说着多谢殿下关怀体贴之情,不动声色地和驸马对了个眼神。 ——其实冯献棠一直是怀疑所谓的能让人忘记至爱的“无忧怖”药效的,方才她刻意称呼公主驸马为薛晖的哥哥嫂嫂,一来是为了借陈国之势压一压两位公子,二来便是有意试探,若是萧约没忘记薛照,定然会因此多少流露出嫌恶之态。但方才观察神色,萧约虽有驳斥,却并不是计较称呼,而是善心发作觉得孩童饮酒伤身。 大概真是多虑了吧。 若是无忧怖没生效,薛昭又怎能作为驸马与公主一道出席?虽然是相貌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旁人不好分辨,枕边人怎会弄错? 没错,一切都在如计划进行,只有这一种解释,总不可能是薛昭和萧约合谋——不,不可能,薛昭已经不可能再当卫王,顶替薛照做驸马是他最好的前程,萧约不可能许诺给他更诱人的东西。 宫灯投下苍白的光,气氛有些沉闷。 大人们都各怀心思,桌上两个小孩也没怎么动筷子。薛晖本来就困乏,喝了牛乳更是昏昏欲睡,快坐不住了,倚在了冯太后身上。冯灿倒是坐得端端正正的,但萧约发现她从头到尾只吃了几口素菜。 “给小郡主也上一盏牛乳。”萧约吩咐宫人,又对冯灿道,“梁卫相隔数千里,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气候饮食多有不同,郡主还适应吗?” 本来只是一句平常的询问,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卫王以为这是储君在言语敲打,立马道:“仰赖陛下天恩,玉成这桩良缘,光华小郡主与晖弟相处甚是融洽。郡主的生活起居都是太后一手照料,最是贴心合宜。” “是吗?”萧约语气冷淡。 卫王被问得惶恐,冯灿见状起身道:“回殿下的话,我在卫国没有不适之处,王上和太后都很照顾我。” 几个月不见,冯灿瘦了一些,但依然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长得很像她姑姑,都是容貌浓丽的类型,美得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但她又和萧约先前所见大有不同了,因为身量的纤弱和目光中的小心回避,减淡了美貌中的张扬,中和成了娴静。 这才几个月,就变化这么大,若是长此以往…… 第331章 萧约突然想到了薛照名义上的母亲,章台郡主冯献柳。 “太后当然会照顾好郡主,哪有姑母不疼侄女的。姑表之亲,晖公子和光华郡主是表兄妹,怎么会不亲近。亲上加亲,好一个亲上加亲……”萧约似笑非笑,浅啜了一口清茶,目光带过众人,“满目珍馐,怎么不动?都是亲戚,各位不必拘礼。” 卫王哪里吃得下去,越想越觉得萧约话里有话,战战兢兢喝酒壮胆,心想是不是薛昭记仇,在公主面前进了什么谗言要害自己。 饭桌上的气氛格外压抑沉闷,佳肴放冷也没人举箸,一点声响都无。就在众人呼吸都不自在之时,薛昭突然从座位上起身,对太后举杯道:“母后,儿子敬您一杯。” 殿外有瑟瑟的秋风刮起,挑灯摇晃,瞬间添上几分凉意。 冯太后怔了怔,显然这是计划之外的举动,薛昭事先没有和她商量,但她还是很快做出反应,低眉垂眼道:“这如何担当得起,先君臣后母子,驸马折煞我了。况且,我尚在病中,太医嘱咐要忌酒。” “先前不是还让晖弟称呼兄嫂?母后在晖弟面前论母子,在我这里便只有君臣?”薛昭仍然坚持,甚至从座位里走出,来到冯献棠面前,“母后,若你果真高看于我,而非觉得不堪嫌恶,这一杯酒便当是我祝母后福乐无边,长命安康。” 酒杯已经递到了面前。 那股莫名的畏惧感又出现了,冯献棠下意识地双手紧攥,本来已经快睡着的薛晖叫痛:“母后,你掐我干什么?弄疼我了!” “别胡说!”冯献棠脱口而出,转瞬她意识到不仅是这张桌子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就连大臣们也在往这边望。 该死的薛昭,发的哪门子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冯献棠又观察了一番萧约,他闭眼按了按眉心似乎是有些不舒服,她这才起身,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来,接过薛昭手中的酒杯,仰头满饮而尽:“多谢驸马赐福。” 薛昭也弯了弯唇,他的脸色被灯光映衬得格外雪白,活像精致的纸扎人,笑容像是画上去的。 冯献棠感觉身上发冷,她坐回原位,握紧了幼子的手。酒喝下去就有些头昏,心脏也跳得很快,她劝慰自己要镇定下来,不能自乱阵脚,快结束了,这辈子的如履薄冰都快要结束了,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 就在薛昭返回座位的同时,卫王突然发出一道短促的声响,紧接着嘴角就流出血来,随后失去意识趴倒在了桌面上。 萧约最先反应过来:“酒里有毒,有人行刺!”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支利箭从殿外射进殿内,却不是冲着萧约,而是瞄准了旁边的薛昭。 紧跟着又是第二支箭。 开始下雨了。 第164章 混乱 在卫王中毒倒下的同时,薛昭被利箭瞄准,但他及时错身闪避,箭簇没有穿透他的心脏,从肩头擦了过去。 紧接着的第二箭偏离得更远,是奔着宫灯去的,一箭破灭灯火,霎时殿内皆暗,混乱至极—— 薛晖大哭了起来,一声一声嚷着要娘,冯献棠却没有回应儿子,而是扬声哭丧一般喊着“王上”,脚下却如生根一般扎着不动。长公子薛访大声命人掌灯,二公子薛谈发现角落那桌有一位老臣惊吓过度晕了过去,急忙扯着大哥袖子说:“张大人好像没气了!”薛访怔了怔,大力将他甩开,推倒了几张座椅,摸索着去找卫王:“还顾得上别的,父王!父王你怎么样了?!” 而萧约则在灯灭的同时被揽进了一个挥散着幽香的怀抱。 待殿内重新亮灯之时,萧约已经不在殿内。 侍卫们没擒住刺客,跪在殿外请罪,被雨淋湿的大臣们张皇失措地立在殿门处。 冯献棠错愕地呆立了片刻,奔向倒在地上按着肩膀伤处的薛昭:“驸马伤到哪里了,王宫之内竟有如此凶徒行刺,大公子二公子这就是你们办的好差事……” 薛访和薛谈面面相觑,都被冷汗打湿了后背,别管老爹死不死,太后怀着什么心思了,王位落到谁手上先不说,若是陈国储君在卫国境内出了差错,整个薛家都得完蛋! 两人齐声道:“找公主,先找到殿下再说!所有人,快去找!” 而此时萧约已经到了春禧殿。 “冯太后一定想不到,我们会到这里来躲清闲。”萧约看着殿内横七竖八倒着的宫人,“上哪找的迷药啊,他们多久会醒?” 紧随其后的薛照扯下蒙面:“薛昭给我的,说是有三个时辰的药效。” “薛昭的话,现在我是一个字都不敢信了。”萧约说着突然转身,捧着薛照的脸就亲上一口,“不过,你的话我全信。” 薛照笑道:“不怕亲错了?” “总爱说些拈酸试探的话,顺着开玩笑你又不喜欢。这两天我和薛昭井水不犯河水,你可别小心眼了。至于会不会认错……别说你们衣裳不同,片刻时间更换不了,就算是从头到脚的穿戴都一样,我也不会认错。”萧约侧首贴在薛照心口,听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自己也感到非常安定,“没人有你这种香味,在你放箭之前,我就知道你来了。这两天,你还好吗?” “这两日,午时和夜间我都会趁你睡着来看你。我很好,但你瘦了。”薛照抚着萧约脸颊,“我不在,你批改奏折不知停歇,吃的也少。” 第332章 “没有你分担,我一个人批改奏折自然用的时间更久。没有你一起用饭,饭菜也没什么滋味,所以吃得少。”萧约抬头看着薛照,“我知道你平安。因为你每次来,我其实都还没睡着,我都知道。但我没睁眼,怕一见你就舍不得继续按计划进行,想把你留在身边寸步不离。我不担心你的身手和应变,问的是你心里好受吗?今夜过后,卫国就没有冯太后了。” 两人在临窗的地方坐下,推开窗,轻柔的雨丝裹挟着凉意送进殿来。 薛照道:“没有冯太后,对卫国是好事,对整个天下也是好事。” “可我问的是薛照,天下万民为重,薛照的喜乐与否对我也很重要。说好了什么都要分享的,你可别对我藏着掖着。”萧约轻触薛照眼睫上细小的雨珠,“我们有三个时辰可以坐在这,静静的,没有任何人打扰,不受任何条条框框制约,就我们两个人,不必急于享受计划成功的喜悦,这三个时辰就只静静地坐着。” 薛照在萧约眉心一吻:“那就歇会吧,这场秋雨下得正好,不燥也不凉。” 萧约“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静坐了一会,薛照又道:“其实是应该高兴的,我找到了韩姨的女儿。” “韩姨的女儿?”萧约大感诧异,但他很快猜到答案,“是冯太后身边的侍女梅英?!” 薛照点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萧约说了:“韩姨并没有对不起我,她为了女儿的平安不得已告诉了冯太后我们的事,但同时她又寄了密信给我,让我小心防备。我是从冯献棠那里知道梅英身世后才接到韩姨的信的,但那已经是韩姨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了,那是一封绝笔信,韩姨在信上说她无颜再见我,搁笔便去寻她的妹妹了,托我照顾好她的女儿。” 萧约闻言猛地站起,睁大了眼:“韩姨她——” “别急,韩姨没事。一两及时发现,正好薛然也休沐在家,一两便引着他把悬梁的韩姨救了下来。”薛照道,“就在今日下午,薛然写来邀功的信也到了我手里。栖梧,论功行赏,咱们替他备办的聘礼还得再多一倍了。” “十倍也行!这小子果然是长大了,不愧是做家主的人!”萧约大松了一口气,“一两更该好好嘉奖!不愧是我儿子,跟我一样头脑聪慧鼻子灵敏!” 薛照失笑:“儿子在肚里呢。” 萧约也笑:“你这当爹的怎么还厚此薄彼呢,偏疼小的们可不行,一两是你我的嫡长狗,如今又立了大功,还不能给个名分啦?” “给给给,以后一两不上桌我们家都不开饭。”薛照揽着萧约,“一两也算是报答了韩姨的喂养之恩。等我们回程可以带上梅英,或是送她去梁国,或是接韩姨到陈国,到时候就真的是大团圆了。” 萧约道:“真好啊,天下太平家庭美满,人生在世所求不就是这些吗。” 薛照:“是啊,小满胜万全,可偏偏江海易满,人心总是不满。” “今夜过去,就可以过一段安稳日子,等着孩子降生了。”萧约偏头靠着薛照的肩,一手抚着肚子,一手伸出窗外去接细雨,“卫王这会也该醒了吧,我们不在,他知道该怎么处置吧?” 薛照道:“这出大戏没让卫王事先知情,放在他杯中的是皇帝另外赐给薛昭的假死药——原本是要用在我身上的。果然皇帝并不是真心想杀我,他只是不希望我在你身边成为你的羁绊。” 萧约道:“老爷子这是想把你捏在手里当钓饵呢,顾忌着你,我敢不对他俯首帖耳?比真的杀了你更能控制我。可即便是老谋深算的皇帝也没想到薛昭会临阵倒戈,什么都卖给了我们。对了,你箭法真准,一箭就把灯灭了,直接让这出大戏走向混乱的高潮。射向薛昭的那一箭倒是让我挺意外的,刻意射偏了让他受点小伤是为了事后方便把我们摘得更干净?这是你们临时商量的?” 薛照正色起来,摇头道:“那一箭不是我射的。他离你那么近,就算我对自己的箭法再自信,也不会冒这种风险。” “不是你,那是谁?”萧约掌心已经积了一小窝雨水,他快速抖掉,站起身来踱步两圈,突然想到,“是冯太后!” 第165章 母后 “母后,你想杀我。”薛昭按着伤处低声自语。 这一声轻叹混和在惊呼声、哭声之中无人听见,即便是薛昭身侧的冯太后也没察觉。正如薛昭的伤势如何,她也同样不在意。 太医匆匆赶来,初步诊断卫王已经气绝,冯太后第一个哭喊起来:“怎会如此!王上怎会英年薨逝!王上,你这是让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王上!你怎能就此抛下国民啊,世子未定,卫国该如何是好啊!” 霎时间殿内被哭声充斥,此处混乱不是停灵之所,众人哭着簇拥着将卫王转移至后宫寝殿,这时候,薛昭拉住了一心想要冲在前头掌控大局的冯太后。 薛昭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长公子薛访注意到了“驸马”神色的异常,公主还没找到,不能再出别的乱子,能撇开太后是最好的,即便只是拖延一时片刻或许己方胜算都会再大些。 于是他道:“太后受惊了,驸马又有伤在身,太后便在此和驸马稍歇,父王的事我会料理。” 这是要把她踢出参与决断的行列,这怎么能行!筹谋那么久,就等着今夜,怎么能在关键时刻缺席! 第333章 冯献棠想追上前去,却被薛昭死死拽住,直到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薛昭终于松手,冯献棠盛怒之下一掌扇在薛昭脸上:“你发的是什么疯!卫王死了!现在正是决定继任的关键时刻,大臣们都在,只要按照计划,我在人前将此事栽给老大,然后再从老二家中搜出我们提前安放的巫蛊之物,他们就都完了,只剩下晖儿。再加上陈国公主的支持,没人敢说不字,这事就算成了!等等,陈国公主去哪了——” 薛昭被这力道十足的巴掌扇得嘴角带血,他缓缓转回头来,不同于冯献棠情绪激动双眸猩红,他冷静得可怕,双眸像是深夜的寒潭。 “母后,你想杀我。” “什么,不是……”冯献棠不受控制地身体发颤,她小步往后挪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疯了,胡言乱语……我后面再跟你算账,等我拿下王位……” 冯献棠步步后退,不慎踩到落在地上的银杯,摔倒在地。 薛昭站了起来,俯视着她:“母后好算计,想让晖弟夺得王位,只需公主首肯就好了,驸马其实不是必要。反正公主已经失忆,对驸马没有丝毫情意,只会权衡利弊做出决断,公主怀着你的孙儿,怎么会不向着你呢?杀了我,驸马之位就彻底空了出来,不用担心外戚乱政,皇帝也会满意。无人在意我的死活,所以没人会追究于你……” 薛昭说着俯身,凑近冯献棠:“好算计啊,我心爱的母后。” 近距离看着那双淡色冷冽的眸子,冯献棠感到无比寒意,她嘴唇小幅度地翕张颤抖,鬓角被汗水湿透了,呼吸也慌乱急促:“昭儿,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我怎么会想着杀你呢,你是我的儿子,亲生儿子!” “是啊,亲生儿子,可你对薛照是怎么做的,我都看见了。”薛昭扯了扯唇角,“母后,我在你心里会是特殊的吗?我有自知之明。这样也好,我心里的愧疚会少一些。” 冯献棠听着这话不对,紧皱眉头道:“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母后该问我已经做了什么。”薛昭重新坐回位子上,桌面狼藉,金碟玉盏碎的碎破的破,佳肴琼浆乱成一片,薛昭找到一壶还算干净的酒水,执壶仰饮,“灵前敲定世子,得公主在场才行,可是公主如今何在呢?” 冯献棠瞬间感觉头皮发麻,她眯眼看着薛昭:“你,与公主合谋了什么?” “不是合谋,我替公主驸马扫除烦恼,他们给我一些赏赐。这才是为臣侍君的本分。我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但母后你仿佛没有这个自觉。既然想借助公主的权势,就得果真把他当成君主对待,而不是用所谓的血缘情分来索取好处。你僭越了,母后,他们跟你没那么亲。我倒是想和你亲近,但你又不愿意和我同心。你不能怪我,母后,是你奢望太多了。” 听着薛昭的话,冯献棠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一步踏空跌落悬崖。 如梦初醒,功亏一篑,一切成空。 她手脚都软了,挣扎半晌也没能起身,最后只能膝行上前抱住薛昭的腿:“昭儿,你不能这样对母后,不能……母后错了,母后不该连你也算计在内,我只是太怕了,怕一切我不能掌控的东西,若是你像晖儿这般年纪,我一定会选你,一定!” 一壶酒都倒尽了,少半喝了下去,多半打湿了脸面,淌进华服之中,把心脏都凉透,就如很多个薛昭藏在被窝里哭湿衣裳的夜晚一样。 薛昭抬起了冯献棠的下颌,看着梨花带雨的母亲,即使迟暮之年,依然称得上是绝世美人:“母后是在怪我生得太早了?可我记得,父王在时,母后无数次感慨,有了我,你才真正有了活路,我是你唯一的指望,让我要多思多谋。如今我不是唯一了,母后怪我城府太深让你忌惮。哪一句才是真的?我到底该不该做母后的儿子,母后你告诉我,我实在是有些糊涂了。” 薛昭语气平静,可他越是如此冯献棠就越是害怕,她哆嗦着摇头:“当年的话是真的,今日所说也是真的,昭儿,不是母后不爱你,是凄怆的命运把我们母子推到现在这种地步的,我只是尽力在与天争命……昭儿,母后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和你有二心,你是母后最出色的儿子,母后一生都要倚仗于你,你原谅母后,不要记恨母后!” 薛昭笑了:“母后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记恨您呢,我当然要做您的倚仗,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冯献棠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她扶着座椅慢慢站起身来:“昭儿,我知道你是最聪明最体贴的孩子,方才都是跟母后开玩笑的对不对?你怎会与公主合谋呢,有薛照在你一世不能出头,按我们的计划行事你才能得到最好的前程,你不会选错的。现在好了,卫国已经快到我们手里了,你快让公主露面,不要耽误了大事。” 冯献棠急于让薛晖在卫王灵前定下名分,于是拉着薛昭就要往卫王的寝殿永福宫走,薛昭却在原地不动。 冯献棠狐疑地看着他:“昭儿?你不是说会帮我?” 薛昭闭眼感受着掌心的温度,深深沉浸其中:“母后,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你怎么总是不戴呢?嫌弃不好看吗?没关系,我会给你更多更好的,但前提是只有你我……” · 萧约和薛照到底还是没能将三个时辰的独处时光享受足够,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长公子派出的侍卫就将他们找到,并请公主和驸马移驾到永福宫主持大局。 第334章 卫王还在床上躺着,萧约上前看了一眼,真像是断气了一般。 萧约心里犯起嘀咕,薛昭这小子不会借机报复,真把卫王给弄死了吧?那可就玩大了。但他面上不能表露丝毫,显得无比威严镇定:“先别哭,孤方才听见有人说起继任之事。” 在场众人皆是一悚,摸不清萧约心思,尤其是薛谈,方才差点和他兄长打起来,就为了争谁跪在离父王更近一点的位置,唯恐储君怪罪。 萧约却道:“是该商议起来了,国不可一日无主。正好众位大臣也在,三位公子谁堪当大任,或是自荐或是他人举荐,孤都听听。” 薛照适时抽了靠椅过来,让萧约坐下,他则负剑站在旁边。 薛访和薛谈对视一眼,两人目露竞争却都没言语表态。薛晖方才在混乱中本来是一个劲地找娘,但冯献棠先是盯着卫王然后又被薛昭绊住,根本顾不上他。冯灿及时拖着薛晖才跟上了人群,此时他躲在冯灿身后藏得严严实实,便是因为不敢看卫王的“尸体”。 众位大臣不确定公主所说三位公子,究竟是包含在陈国为质的薛识还是年幼而辈高的薛晖,见在场两位成年的公子都不出头,也缩在一起当哑声的鹌鹑。 萧约不动声色地观察一番,薛访和薛谈脸上都带着泪痕,但具体有多少真心就不知道了,在位当权才能其实不是最要紧的,有大臣辅佐,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当好守成之君。品德性情是萧约更在意的东西,尤其是在对待亲人之上,最能体现良善与否。 萧约便道:“都如此谦让吗?若是朝廷举才,谦卑一些还好。但此时讨论的是一国之主,要敢为万民不敢为之先,敢当万民不敢当之责。在这一点上,卫王薛旸并没给你们做好楷模。” 此言一出,众人皆道惶恐。 薛照振剑:“要说话一个一个地说,否则就保持肃静!” “惶恐什么,孤只是一时在卫国,长久做主的到底还是卫王。要是没有一位强干有为的王上,不能临危自定主持大局,国家如何能够安稳,那时候你们才真该惶恐。”萧约指头在肚子上轻点,“如此危急关头,就没有人能表现几分担当吗?” 此言一出,薛谈立即道:“卫国一切都是上邦恩赐,薛家世代忠诚于大陈,今日骤然生变,父王被贼人所害,我等已经乱了方寸,请殿下裁夺!我等皆唯殿下之命是从!” 萧约道:“这位是二公子?看着并不像方寸大乱的样子,在众人皆乱之时尚能镇定,不错。” 薛谈被这一声夸奖弄得有了底气,他抬头挺背,继续道:“让殿下遭遇如此凶险,是我等的失职,罪该万死。也万幸有殿下坐镇,才不至于酿成大乱。卫国之安定,全赖陛下与殿下天恩!” 萧约勾唇笑了笑,歌功颂德起来就顾不上哭爹喊娘了,看来眼泪并不太真。 萧约又看向薛访:“长公子以为呢?” 薛访叩头在地:“殿下,父王素来身体强健,又有陛下钦命的福寿,断不会如此短命,或许只是气闭,请殿下允许太医再行救治,恳求殿下不要放弃我父!” 萧约余光瞥见床上的卫王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笑着起身:“两位公子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还是那句话,孤只是来卫国做客的,真正做主的还是卫王,具体选谁做继嗣,还是让卫王自己决断吧。” 薛谈大惊:“父王……”薛访则在他惊讶无措之时膝行上前,牢牢握住了卫王的手:“父王吉人天相,果然化险为夷了!”大臣们也拥上前来。 宫殿里可算是太热闹了。 萧约起身,薛照随之而动,经过冯灿时,萧约停步:“小郡主受惊了,太后大概也无暇顾及于你,今夜就跟着我吧。” 第166章 主仆 萧约在永福宫拱完火,带着小郡主回了自己的寝殿,吩咐宫人送些吃的来。 “方才见你在席面上没吃多少,是不合口味吗?”饭菜很快呈了上来,萧约招手让冯灿走近,“看看,这几个菜都是梁国的口味,驸马平常爱吃的。” 冯灿闻言立马下跪道:“殿下,我什么都不会说!” 驸马名义上是卫国公子,怎么会喜欢梁国菜,萧约这是挑明了薛照的身份。 虽然因为皇帝刻意走漏消息,知道萧约和薛照底细的人越来越多,但真正同时见过作为梁国缉事厂提督夫人和陈国公主的萧约之人屈指可数,冯灿就是其中之一。 认出了萧约,猜到“薛昭”其实是薛照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但是方才在宴席上,她一点惊诧都没表现出来。 萧约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果然是个早慧的孩子。别怕,我之所以会以身涉险来到这里,就是因为自信胜券在握,卫王及诸位公子尚且算不得我的忧患,更别说你一个小孩子了。我喜欢聪明的孩子,希望我的女儿未来也如你一样聪慧美貌。” 冯灿一双澄亮圆润的眼睛看着萧约隆起的腹部:“殿下……殿下期待生的是女儿?” “为什么不呢?我就是以公主身份当上的储君,皇帝很喜欢女儿,我也喜欢女儿。”萧约问,“很快我就会有两个孩子,儿女双全。没见过揣在肚子里的孩子吧?想摸吗?” 冯灿转头看向薛照,薛照对她点头,她抿了抿唇也对萧约点头。 萧约笑道:“那我就替弟弟妹妹谢谢姐姐了,让她们沾沾你的聪明。” 第335章 薛照从旁提醒道:“按辈分,该叫小姨。” 萧约一拍脑袋:“我这脑子,还真是说错了。小灿啊,小小年纪就做了小姨,往后给外甥外甥女封压岁钱,你可是逃不掉的。” 冯灿闻言忍俊不禁,她伸手摸了摸萧约的肚子,很快缩回手来,眼中含着希冀看着萧约:“殿下愿意带我回陈国吗?” 萧约闻言很高兴,对薛照道:“我就说这孩子聪明至极吧!” “没错,我想带你回陈国去。陈国京城里有个名气很大的豆蔻诗社,但有些名不副实。我觉得兴办女学本来是件好事,可惜被有心之人利用反而害了许多才华斐然的女孩子。豆蔻诗社应该重建,而且需要有能力的女孩撑起来,你愿意吗?” 冯灿眨了眨眼:“我?我可以吗?我其实并没有读过多少书。” “皇宫里多的是书,只要你想读,供应不尽。”萧约爱怜地看着小姑娘,“好吃的也管够。” 冯灿和薛晖差不多的年纪,性情却大不相同,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和远在卫国的表兄联姻,日常起居都有嬷嬷专门教导,不能有一点差错,来了卫国之后更是处处小心翼翼。 太后姑母并不像父王所说那样温柔好相处,她有诸多挑剔,从礼仪到体态,自己都不能让她满意。姑母说她不如自己幼时漂亮,身材也不够纤细,所以已经许久不让她饭菜里见荤腥了。就算是素食,也得少用。 这一点,公主殿下竟然注意到了。 冯灿跪坐在小饭桌前,低头夹了一筷子鱼脍,还没送到嘴边,眼泪就掉下来了。 “殿下,我愿意,我很想跟您去陈国!”冯灿放下筷子,郑重地对萧约行礼,“我想读书,我想多长些见识,而不是……而不是规规矩矩坐在宫殿里,等着做别人的妻子。” 萧约听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一把将冯灿揽在怀里:“好孩子,你受苦了。这桩婚约就此作罢,但不会由我来宣布。赐婚不是恩典,解除婚约也不该作为赏赐,等你长大,自己退婚。” “嗯,多谢殿下……”冯灿小声地抽噎不停。 萧约把冯灿哄得睡着了,才让人把她抱下去休息。 薛照上前,给萧约放松臂膀:“从前还不觉得,如今真是有危机感了。” 萧约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你对孩子的疼爱实在超过我的想象,一个冯灿就能占你许多心力,等这两个小家伙出世了,你岂不是事事以他们为先,哪里还有我的位置?”薛照道。 “哪有跟自家孩子争风吃醋的。”萧约失笑,“你今年几岁啊,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 “殿下嫌我幼稚了?当初不是还说,因为年长于我,所以理应对我多加爱护?”薛照越说还越来劲了,他揽着萧约不松手,“是近来奔波疲累,所以色衰而爱弛了吗?” 萧约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薛观应,你听听你有多无理取闹!一会说是幼稚,一会又说什么色衰爱弛,这俩难道不冲突吗?” 薛照酸溜溜道:“再幼稚也比不过真正的孩童,小孩多稚嫩可爱,不就显得我逊色了?” “那就干脆不要比啊,我能在他们面前又当爹又当妈,在你这还不让我松松劲?干脆我也喂你吃饭,轻声细语哄你好不好?”萧约拧了拧薛照的脸,“哎,薛观应,你是不是说反话点我呢?我本来就比你年龄大,孕期更显憔悴,其实是我色衰所以你爱弛了?” 薛照吻上去堵住萧约的嘴,求饶道:“胡说什么,祖宗,我错了,再也不乱吃飞醋了。” 萧约往他怀里一歪,哼道:“真的?” “假的。”薛照道,“孩子们分宠是实打实的,我没法不在意,至多我自己克制克制,不要表露得太明显。” “你啊,真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皇帝嫌弃你满脑子情爱,我一点反驳的底气都没有。”萧约嘴上埋怨,心里乐得不行。 玩笑之后两人又复盘了一番今晚的行动,萧约道:“收尾工作就交给各方自己去做了。方才众人没注意,明日得注意把这场戏的谢幕演好,那么多人看见‘驸马’肩上负伤,你好歹装到登车以后。” 薛照点头,又道:“明日启程,重阳节前一定抵京了。若是跨进潜用殿的第一眼看不见裴楚蓝师徒,到时候就跟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萧约翻身坐起:“算了吧,别计较了。皇帝命裴楚蓝拿出无忧怖,难道他还能抗旨吗?反正那颗药最后也没用在我们身上,也别怪罪他们了。” “不止无忧怖。薛昭手上还有好几种刁钻的药物,譬如卫王所中的假死药,还有服下会让人昏迷且周身如蚂蚁攀附撕咬的药物——” 萧约打断他:“等等,后一种药,该不会薛昭给你用了?!解药呢?我这就去找他拿解药,不交出来休想离开绥平!” 薛照把萧约兜回怀里:“没事了,那药虽然可恶,但是药效也只有一个时辰。裴青先前说我没见识过他用毒,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裴楚蓝是怎么当家的,裴青这么胡来他也放任纵容!”萧约重重哼道,“是该跟他们师徒俩算账!” 薛照见状笑道:“总算让我狐媚惑主成了一次,多谢殿下为我撑腰出头。” “别贫嘴。”萧约道,“薛昭心思深沉,奇药落在他手里恐怕用不到正途,姓裴的还给了他别的药吗?收缴干净了才行。” 第336章 薛照面色凝肃地点头:“还有一种毒药,一旦服下就得每月定时用解药压制,否则便会七窍流血而亡。这药,薛昭给了冯太后,冯太后把它用在了梅英身上。” 萧约瞬间皱紧了眉头:“可恶!冯太后知道韩姨对你而言意义非凡,所以留了这一招后手,想通过梅英制辖于你……韩姨就这一个女儿,一定不能出差错!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梅英平安!” 薛照道:“别忧心,你忘了这药是出自谁手?薛昭虽然得了药物,但他对药王谷并不了解,冯太后就更不用说了。她想利用梅英要挟于我,却不知道解药对我而言唾手可得。我们这次带梅英回去,便让裴青帮她彻底解毒。” 说到这里,薛照让人带了梅英进来,没想到她却不愿意到陈国去。 萧约讶异地看着她:“你方才没听清吗?我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了,你的亲生母亲也会到陈国来,难道你不想和她团聚吗?” 梅英抿了抿唇,点头又摇头:“母亲给我性命,我应该报答。但太后养我长大,她的恩情,我更该报答。” 萧约没想到冯太后这等自私自利之人身边竟然还能有如此忠诚的侍女,急道:“可是她待你并不好!我听说了,即便你是她的贴身侍女,她也时常对你非打则骂。” 梅英和萧约差不多的年纪,不算很漂亮,五官圆钝,看起来老实乖顺,她难为情地说:“那是因为我太愚笨了。太后其实对我不错的,要是别人像我一样犯了那么多错,早就被她处置了,可她一直留我在身边。” 萧约有些语塞,抚额道:“那是因为她想利用你!冯太后用你的性命相要挟,逼你母亲做违心之事,当年追杀韩姨,如今又差点害死她。你跟在冯太后身边多年,应当知道她不是良善之人。” 梅英低着头,双手指尖交缠,默默良久才道:“我知道太后不算好人,但她对我真的不差。” “我七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她让全太医院的太医都来给我治病,有位太医说了个偏方,要用凤血入药,太后就给我喂了她自己的血,她可是很怕疼的,却毫不犹豫就割破了手……” “还有前年,王上喝醉了酒,差点……是太后救了我,即使和王上大吵一架,她也要留我在身边。太后说我又丑又笨,送出去也笼络不住君心反而会给她惹麻烦,让我不要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但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早就给我看好了极好的人家,门第不高,但是家风很正,只等那家公子服完母丧就把我嫁过去……” “我就算再蠢笨,心里也知道,太后疼我不比对她亲生的公子少。我从小没有母亲,可是因为太后,衣食无忧也没人敢欺负我。如今她失势了,我得陪着她,就算是死,我也得死在她跟前。” 第167章 善待 听罢梅英所说,萧约沉默了良久。 人生在世不是非黑即白的,善恶之分或许各人心中各有评定。 冯献棠生育了三个儿子,却无一例外地对亲生骨肉利用多过疼爱。作为母亲,无疑她称不上慈爱。但对于毫无血缘的梅英,她给出了难得的真心——利用归利用,可是在她用梅英威胁韩姨之前,她是一直用心的抚育着这位“孤女”,不图回报。 薛家三子没能得到的母爱,冯太后给了梅英。 梅英最后请求公主,让她留在卫国,陪在太后身边。 萧约没有当时做出决定,摆手道:“今夜发生了许多事,大家心里都很乱,你先去休息吧。明日启程之前,我给你答复。” 梅英刚走,卫王又来求见。 假死药没有什么毒副作用,卫王此时缓过来了,也想明白了今夜这一场大乱演的是什么戏码,便对萧约道:“多亏殿下主持大局,小王才得以化险为夷,卫国亦安然平定。方才殿下所言,正如醍醐灌顶,国不可一日无主,国本传承历来就是重中之重。大陈正是因为有殿下这位英睿的储君,才会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萧约听他铺垫了许多,直接问:“卫王想立谁为世子?” 卫王没直接回答,先道:“小王的第三子在陈国,让殿下费心了。” 萧约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对薛识的态度,毕竟有了冯煊这个前例,质子不再是卑苦人质,反而成了国之继嗣的大热人选。 “三公子在陈国适应得很好,又很喜欢陈国的风土人情,想科举入仕做大陈的肱骨良臣。”萧约道,“孤启程时,他已经瘦了些,也会骑马了。” 卫王点点头:“薛识愚鲁,若将来能有功于社稷,都是殿下悉心教导的恩德。殿下,小王福薄寡德,只有三子,纵观诸子德行才具,皆是荒疏之质,其中长子稍堪托付。这是小王的奏疏,烦请殿下返程时转呈陛下——虽然伺候不周,让殿下受了惊扰,但请殿下一定要再多停留一段时日,好让臣等从头改过,否则就是殿下不肯宽恕臣等罪过了。” 萧约接过卫王请封世子的奏折,直接拆开了,不用他说,薛照就拿了朱笔过来,萧约当即批复然后交回给卫王:“准了。” 卫王被这一连串动作惊得瞠目结舌:“殿下,这……陛下尚未过目……” “孤批了就算。”萧约抬首目光沉静,“陛下予我监国理政之权,各部文书与三军调动都随孤令行禁止,卫王还有什么异议吗?” “不是不是,殿下误会了!”卫王唯恐萧约觉得自己不敬,急忙解释,“殿下的政绩,天下有目共睹,我卫国上下都对殿下的英明精干赞不绝口,只是此事毕竟关涉王位传承……” 第337章 “那又如何?”萧约起身,回首睥睨,“薛王爷,你太紧张了。” 这一眼差点让卫王三魂七魄都离了体,紧接着便是羞赧之感。 那又如何……这几个字的话外之意便是区区藩属王位,宗主国的储君丝毫没有放在眼中。 也是,若没有此等气魄胸襟,怎能谈笑间搅弄风云。 卫王感到一种后怕,今夜这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若是换一种演法,恐怕他就真要停灵在永福宫床榻之上了。 卫王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他不敢细想若是公主站在太后一方,自己的下场该是怎样凄惨,退出去前他小心翼翼问道:“太后她,似乎失踪了,是否还要继续搜寻?请殿下示下。” 萧约和薛照对视一眼,薛照道:“不是已经找到太后的尸体了吗?今夜刺客行凶,太后不幸遇刺身亡。死者已矣,王上要抚恤好太后的幼子,以安太后九泉之下的灵魂。” “尸体……是,太后已经遇刺……”卫王怔了怔,他眼中的情绪很复杂,既有多年重压一朝得以缓解的放松,也有难以言表的失落低沉,更有无法解脱的愧疚,眸中片刻的黯然带过了人生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 往事如烟,是非一笔勾销。 卫王点了点头:“尸首已经找到了。今夜宫中大乱,太后是为了救护于我,才被贼人所伤,伤重不治撒手人寰。殿下与驸马放心,我会将太后的丧葬隆而重之好生操办,将薛晖好生抚养成人,届时若是能得殿下——或是小殿下主婚观礼,更是他的福气了。” 萧约掌心覆着腹部,未作答复。 薛照替他答复:“亲上加亲的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就到我们这一代为止吧。薛晖娶谁以后再说,明日我们启程要带上光华郡主。” 卫王又是一阵愣怔,许久之后他才道:“驸马的意思是,要取消这门婚事?” 薛照知道他想验证什么,一旦婚约存续,薛晖就等于有梁国做靠山,更有陈国保驾护航,即使太后不在,他争夺王位也不是毫无胜算。 患难见真情,王室之中争来争去,最终影响抉择的反而是早已被忽略的亲情。 如今卫王已经选定了世子,当然要力保自己的继承人免得再生变故,同时世子本人也会忌惮薛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桩婚事于薛晖而言便是催命符,若是婚约存续,他能不能平安是一回事,等他长大成人国内会不会掀起另一场腥风血雨也让人担忧。 卫国薛家的内斗,决定最终胜败的其实是陈国皇室。 若是婚约取消,说明以公主为代表的宗主国没有扶持薛晖的想法,那么他一个稚嫩孩童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留他性命也未尝不可。 萧约表态:“晖小公子一世富贵便足以让太后感到安慰,婚姻之事讲究合缘匹配,他与光华郡主不是一路人。” 卫王这回是彻底放心了,谢恩之后便要退出殿去:“既然殿下政务繁忙不能久留,小王这就去备办殿下返程的事项。” 萧约到底没忍住嘱咐卫王:“善待他!除了你,再没有人能照看那孩子了!” 卫王顿在原地,眼中有泪花闪动:“殿下放心,只要我在一日,那孩子就会平安一日……虎毒尚不食子。”后半句低至不可闻。 卫王走后,宫人通报长公子薛访也来了,萧约没和他见面说话。 夜很深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寝殿里有些闷,我们出去走走吧。”萧约搭手在薛照肩上。 薛照道:“才下过雨,地上恐怕有些湿滑。” “你拉着我的手,你在前面走,我踩着你走过的地方。”萧约的手从薛照肩上滑下,和他十指相扣,“一辈子就来这么一回,我们别躲在屋里长蘑菇了,出去再看看卫国的天地。” 两人携手来到檐下,夜雨过后,天空是一片纯粹的黑,一颗星子也没有,微风又凉又润。 薛照给萧约系好披风,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和他相握,走出寝殿,来到御花园,假山池塘边上有一点明灭的火光和呜咽啜泣声。 灯笼照亮了梅英的脸,她用衣袖擦擦脸上,跪在地上垂首对两人道:“他们说,太后死了。” 薛照的脸半明半晦:“是的。” 梅英抽泣道:“我知道太后没死,想杀她的人杀不了她,能杀她的人不想杀她……但是卫国再也没有太后了。” 萧约心头说不出的沉闷:“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如今太后不在了,你愿意和我们回陈国了吗?” 梅英是个不聪明的人,说话也执拗生硬显得不聪明,她摇头:“还有小公子在。小公子不是那种很伶俐的孩子,我更是蠢笨,但两个不聪明的人一起总比他一个人要好。而且,只要我守在宫里,或许还能再见到太后。” 梅英在哭,萧约和薛照同时叹息。 没能带回梅英让韩姨和她母女团聚终究是一件遗憾,不过这份低沉的情绪在萧约回到陈国京城之后就被另一桩喜事给安抚了—— 听雪和沈邈要成婚了,婚期定在十月初九。 第168章 婚前 听雪和沈邈快成亲了,这桩喜事在意料之中。 因为押送赈灾款有功,沈邈被皇帝赏赐了官位。虽然只是个不大不小的五品武官,和沈家在奉安的地位不能比,在显贵遍地的京城更不出挑,但实打实是他自己凭本事挣来的,因此他也就欣然接受了。 第338章 成家立业是配套的人生大事,沈邈在京城置好宅子就向听雪提亲求婚。 听雪含羞说两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够了,不用弄太大阵仗,况且才得了官位不好张扬,免得被人参奏。 沈邈不依,御史要参就参,管天管地还管人娶妻成亲?一定要给听雪一场隆重的婚礼。 看过黄历,下个月初九宜嫁娶,是个难得的良辰吉日。 九月初萧约回京,他没向皇帝汇报卫国见闻,自作主张批准世子人选既是对皇帝暗中使绊子的回击,也是无声的辩驳——萧约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会以大局为重,同意薛访做世子纯粹因为他与余者相比德性更显宽和,若是皇帝决断,也是同样的结果,所以何必费事多问一遭? 回宫安顿之后,萧约便去豆蔻诗社看了看。 江蓠早已被擒,她是明面上的招牌,暗地里的核心,她不在诗社的活动也几乎完全停摆,女先生们各自回家,学员们或多或少知情也都避之不及,只有许筱竹一个人守着空荡的诗社。 “这里已经没有先生,也没有学员了。回家去吧。”萧约对正清扫庭中落叶的许筱竹道,“若你在生活上遇到什么难处,对孤讲。” “多谢殿下挂念。”许筱竹纤指握着扫帚,涩然摇头,“族中没人为难我,因为殿下的照拂,家产也无人胆敢侵占。只是家里太空了,我到诗社来心中能宁静些……“ 许筱竹说着垂头,声音也低下去:“来这也是为了赎罪。” 秋风萧瑟,刚被扫拢的落叶又卷起零落,像是永远也打扫不干净。 萧约叹息一声:“一码归一码,父债不必女偿,你也是无辜的。” 许筱竹神色凄然:“殿下,没那么简单,人死不能债消。我姓许,我父亲造的孽,若有报应便该落到我的身上。殿下,我想变卖家产用来补偿受害者,然后出家去侍奉奉佛祖,用余生来赎罪。” 萧约听得难受,才十五岁的姑娘,余生还有那么长,青灯古佛多么凄苦,将错就错从来不是正解。 他沉思片刻道:“若是你果然与佛有缘一心向佛,孤也拦不住你,但显然如今你尚且痴迷,六根不净怎能侍奉佛前?你不是读经的人。佛家讲究因果,细论起来,起因在诗社,结果也应在诗社。你说想抛家舍业来补偿受害者,可伤害一旦造成就是永久的存在,何况那些受害者如今并不多么稀罕财物,她们更想维护自己的清誉和安稳。往者不可谏,来者尤可追,孤问你,愿不愿意重振诗社?” 许筱竹怔了怔:“殿下的意思是……” 萧约道:“侍奉佛祖的人太多了,能够无私奉献经营诗社之人却难得。” 许筱竹眼中闪着泪花:“殿下还会保留豆蔻诗社?” “为什么不呢?”萧约向外走去,薛照正在门口等他。 薛照对他道:“这会儿听雪和沈邈都在春喜班。” 萧约点点头,听见许筱竹追上来的脚步声,他回头:“若没有诗社,就没有你李氏母亲。陈国需要聪慧果敢的女子,越多越好。诗社应该保留,但名字得换。有个人对我说过,改换名字就如重获新生一般。诗社会重新活过来的,恢复它本应发挥的功效。” “汝道不孤。我会给你再找伙伴的。”萧约离开前最后道,“或许不止一个。” 前往春喜班的路上,薛照给萧约看了为听雪准备的新婚礼单:“这些够吗?” 礼单满满当当写了一整页,蝇头小楷写着的礼物囊括了从珠宝首饰、瓷器古玩到山珍野味、绫罗锦缎,还专门置办了唱戏的行头,考虑周到又丰厚殷实,足够听雪用到百八十岁了。 “太周全了。”萧约把礼单折起来,“你办事,我放心。不过这些东西不能从国库里出,咱们最近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薛照道:“无妨,只要办好这场婚礼便都是值当的。” “这么大方啊……”萧约挑了挑眉,一脸的了然,“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薛照笑问。 萧约道:“你这是花钱图安心。听雪成婚了,你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婚礼还有一个来月,却早早备好了贺礼,你倒是心急,巴不得人家明天,啊不,今天就成婚呢!妒夫啊妒夫!” 薛照并未否认:“谁让栖梧认识他在前呢,我自然会有忧患意识。换个角度想,听雪也算是为我们结缘牵线搭桥了,这份重礼就当是答谢媒人。我能这样自我排解,简直是胸襟开阔心性豁达了,栖梧不能再说我是妒夫了。” “妒不妒夫暂且不论,扯歪理的泼皮无赖你当之无愧。”马车到了地方,萧约扶着肚子起身,“从前也不这样啊,刚认识你的时候三天加起来也说不出这么多话,现在变得油嘴滑舌了。跟谁学的?” 薛照搀着他下地:“我是赘婿,嫁妻随妻。” “栽到我头上了?我可没你这么多歪理。”萧约笑着走进春喜班,看见沈邈正在檐下踱步,扬声道,“哟,准新郎官!” 沈邈抬头望到萧约便大步迎上来。 萧约打趣道:“沈二,你怎么在这?不知道婚前不能私自见面吗?婚期没多远了,心急到这种地步。不过你倒是学乖了些,知道接驾了。听雪呢?我们来送礼,说好了,是给听雪私人的体己,不许你沾手。” 萧约拿出了礼单,沈邈看也没看:“接什么驾接驾,老熟人了……我虽然是头一回成亲,不像你们办了两次婚事有经验,却也晓得按照习俗未婚夫妻婚前一个月不能见面。但这才月初,距离婚期还有三十多日呢,我没犯戒。礼物不稀罕,我什么都置办好了,但有一桩要紧的事的确需要你们出手。” 第339章 “二婚”的经历自家说着玩是情趣,别人说出来就很不中听了。薛照脸一沉,心想等婚礼当日,必须把沈二灌个烂醉,谁让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话一点也没分寸。 萧约倒是豁达:“哦?什么事啊?” 沈邈四下望了望,拉着萧约到僻静的角落里:“若是在梁国便用不着你们了,我自己就能办。” 薛照把他扒开,脸色更沉了:“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沈邈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撒手道:“我算知道什么叫做敝帚自珍了,谁还没有个漂亮老婆了?又不是男女授受不亲,至于码着个脸严阵以待?话说你这肚子装得还挺像真的,只用棉花填不出这么饱满吧?” 薛照“啪”地打开沈邈伸过来的手:“再不知死活就剁了你的爪子。” “好奇而已嘛,至于这么横眉立眼的。”沈邈撇撇嘴,“有什么可了不起的?又不是真能生。我们如今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们可得把假孕的事捂好,否则一旦败露翻了船,还得连累我和听雪。” 萧约心想像沈二这么二的人还真是不多见,把话题拉回来:“到底需要我们做什么,和你们的婚事有关是吗?” 沈邈闻言也正色起来,他点头道:“不错。我和听雪就快要成亲了,但我发现他这几日情绪有些不对。” 萧约问:“你想让我帮你去打探消息?” 沈邈摇头:“用不着,我知道他在烦恼什么。成婚之前要写合婚庚帖,但‘听雪’二字只是名字,他没有姓氏。” 萧约心头一沉:“听雪很早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人。” 薛照道:“可是那个年纪,已经记事,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姓氏?难道他也曾经失忆?” 沈邈叹一口气道:“他说他忘了。因为合婚庚帖一直填不好,他说索性不要大办婚礼了。本来我们都是男子就很惹眼,从春喜班出嫁也会招人议论……他说请熟识的朋友摆一桌酒席就好了。这怎么能行,一辈子就成一次婚,我不能让他受一点委屈。” 薛照听见“一辈子就成一次婚”眉头跳了跳,疑心沈邈又是在暗讽自己,却看他神色严肃不像说笑,便也耐着性子帮忙出主意:“婚前难免焦虑,听雪又没有家人,既然从戏班出嫁诸多不便,那就换个地方——栖梧。” 萧约会意点头:“我父亲总念叨皇帝抢了他的儿子,我政务繁忙不能经常出宫,收一个义子也能让二老感到安慰,不至于太过寂寞。若是听雪愿意,马上就可以接他到萧家,等十月初九你到萧家接人成亲。” “我就是这个打算!”沈邈击掌道,“我自己倒是不在乎,但有个靠山对听雪来说会更好些。有当朝储君做娘家人,谁敢小瞧了他!你俩不愧是在一个被窝里睡了那么久的,还真是心有灵犀,我刚起个话头你们就都想到了。” “在边境军中好的没学到,学了一身的粗鄙习气。”薛照话上嫌弃,但心里得意。话糙理不糙,他和萧约的默契岂止一点半点,简直就是两个人一般心思。 “先别乐,这事我们说了不算,还得听雪同意才行。”萧约道,“我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约把这番打算对听雪说了,听雪口中说着“这当然好,能冠殿下的姓氏是我天大的福气”,但面上仍有淡淡的忧愁之色。 “这是你的婚事,一生一次,凡事你说了算。”萧约对他道,“听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妨和我说说?我保证不告诉沈邈,就当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 “其实……”听雪犹豫许久,垂着眼眸,幽幽叹息一声才道,“其实我记得自己原本的姓氏。” 第169章 姓氏 听雪是幼年家里遭遇天灾,迫于生计才卖身进登芳阁过活的。 沈邈说听雪不记得自己的姓氏了,萧约以为是听雪经历太多,身体产生自我保护机制,所以遗忘了从前的事,没想到他其实一直记得。 “你现在已经是名角了,听说有人专门倒卖你的戏票,炒到天价。春喜班因为你,从露天戏台到现在有了专门的戏院,你是当之无愧的台柱子。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如今获得的成就非常值得骄傲。”萧约道,“不必在意他人会否议论,朝堂上的压力沈摘星扛得住,至于民间的看法……你们的婚礼,我来主婚。” 听雪摇头:“殿下误会了,我并不是觉得羞耻难堪所以不用从前的姓氏,而是觉得……有些怨恨。” 萧约不解。 听雪轻叹一声:“殿下,我没跟你详细说过我的出身,本来也不值得听,若是殿下政务繁忙,我就不耽误殿下的时间了。” 萧约摇头:“只要你肯说,我便愿闻其详。政务是处置不完的,阅之不尽批之不竭,你就当是帮我躲懒,让我在你这多歇会,别急着撵我。” 听雪弯唇笑了笑:“那殿下就权当听个无趣的故事吧。” 两人坐在梳妆台边,曾经女装谋生的人换回了男装,从没想过有机会穿上女装的人却成了万众仰望的公主。人生世事,实在难以预料。 “我原先姓尤。”听雪从梳妆台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枚银簪,紧紧地握在手心,“殿下还记得这枚簪子吗?” 萧约点头,却没有再说话——这枚簪子是听雪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去年被薛照用来杀了欺辱听雪之人,萧约又从中看出端倪帮听雪洗清了冤屈。 第340章 这枚簪子,是这段故事最开头的线索。 听雪道:“我父亲是个读书人,母亲也温柔贤惠,曾经我家也是邻里羡慕的和美之家。直到一场天灾降临,我父亲本来就不事生产,平素靠售卖字画为生,本无多少积蓄,遇灾家中更是艰难。这时候母亲又病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典当了出去,就剩下这枚簪子了。我去当铺换钱时被老鸨看上了,老鸨问我想不想吃饱穿好,我被对方吓得不轻,急忙跑回家,老鸨却一直追到了家里。” 听雪的眼睛仿佛古井无波,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故事的走向不难猜,悲惨的遭遇已经真真实实发生在了听雪身上。 萧约孕期本来就易情绪起伏,此时心头已经拧得生疼:“听雪,往前看,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我相信。摘星是个很好的人,我相信他给我的一切承诺都能兑现。往前都是好的,但人生不可能只有半截,过去的事只是过去了,不是从没发生过。我曾经以为我能如同抛开姓名一样,彻底放下从前,但最近夜里总是做噩梦,我才发现我其实一直记得自己姓什么,从来没有释怀。” 听雪深吸一口气:“殿下,若是你不问,这些事大概要一辈子烂在我心里。但既然你问了,我想说,说出来比憋着好受。对你可以说,对摘星我到底是说不出口的——殿下,我好像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了,我既怕在他面前丢丑,也怕他为我伤心。我不对他说这些事,更多的是因为不想让他也难受。爱不是索取,是唯恐给予不够。我知道他对我好,我也想对他好,他是我要过一辈子的人。” 萧约心内既酸楚又欣慰,他努力笑道:“沈二好福气。我不告诉他,保证守口如瓶。今日就把不好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吧,才好腾出地方把幸福美满都装进去。” 听雪点头,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父亲卖了我。” 即便是既成的事实,从亲历者口中说出还是给人以极大的震撼,萧约一瞬间感觉周身僵硬,手脚都发麻。 “当时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听雪道,“母亲奄奄一息,家里也揭不开锅了,要是再没有进项,一家子都得死。父亲说,书上的话也不可尽信,人是会说话的牛马,也需要草料嚼裹,饿死事大失节事小。卖了我,也就是给我找了一条生路,活下去才能谈后来。等家里缓过这一阵,他便赎我回去,到时候母亲的病也好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健健康康,换个地方生活,一切就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即使知道答案,萧约还是没忍住问:“那他来赎你了吗?他,来找过你吗?” ——万一是中间又出现了什么变故呢?只要有一丝机会,做父亲的怎么忍心放任自己的儿子在那种水深火热的地方饱受煎熬呢? 听雪摇头:“我父亲从没出现在登芳阁,但我曾经试图逃跑去找他,可是那时候父亲所在的地方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大灾过去了,母亲却到底还是病死了,父亲又续娶了新妻,还生了儿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们正要搬家,隐约听见父亲在外地谋了一份账房的差事,他却不肯告诉我到底去哪,更没有带上我。” 萧约的眼睛酸涨难受,听雪握着那枚簪子,低头自嘲地笑着,眼泪滴答滴答地往下砸。 “父亲让我留着这个作为念想,又对我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是个读书人,我本来也该做个体面的读书人的,却做了最不体面的营生。”听雪道,“我还没想明白到底什么事大,登芳阁的人就追来了。我当时奇怪为什么他们会来得这么快,后来才想到,是父亲报的信。因为卖身契上落的是他的名字,按的是他的手印,我若逃了,他就不能带着妻儿顺利远走了。即便登芳阁不追,我也是个不体面的累赘。” 萧约双眼已经又涩又红,他却先给听雪擦泪:“做我们萧家的儿子吧,我正缺一个才艺绝世的哥哥。” 听雪终于克制不住了,埋头靠在萧约肩上哭了起来,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殿下,我其实已经想到,合婚庚帖应该怎么写了。” 听雪用眉黛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 萧约擦擦眼泪看过去—— 沈听雪。 “很好的名字,我早该想到的——”萧约话未说完,忽然听见吱呀一声,却是听雪卧房的门被推开了,沈邈手忙脚乱地滚了进来,萧约连忙起身,“谁让你偷听的?!薛观应!” 薛照从房顶跳下来,站在门口挨训:“一时疏忽,没察觉他靠近。” 睁眼说瞎话!凭你的身手,方圆三丈以内什么动静能逃过你的耳目!萧约瞪薛照两眼,哼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听雪见此情形怔了怔,急忙用袖子擦掉了桌面上的字迹。 沈邈站起身来,颇为同情地拍了拍薛照肩膀:“赘婿这碗饭不好端,兄弟知道,也能理解……” 薛照反手差点没直接把沈二胳膊卸下来:“跟谁称兄道弟?” 沈二龇牙咧嘴地挣脱,来到听雪身边:“媳妇儿,别生气,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就是担心你……听雪,你别不搭理我啊,我知道错了,再也不会了,我以后比薛照还听话行不行?” 萧约拉着薛照往外走,闻言临出门又折回来给了沈二一个暴栗:“跟谁比呢?” “这两口子,都什么人啊,一个比一个霸道高傲。”沈二抖抖胳膊又捂脑袋,他瞥见桌面上模糊的一团,张了张嘴到底没问写的究竟是什么,而是道,“听雪,好听雪,你别生我的气,咱们就要成婚了,成家立业之后就是真正的男人了,到时候我再也不犯浑了,我什么都听你的。要是你不叫我存私房钱,我就一个子儿也不给自己留!” 第341章 听雪闻言失笑:“我为什么要克扣你的私房钱?你不想买马买球打马球玩蹴鞠吗?身无分文怎么行。” 沈邈眨了眨眼:“媳妇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 听雪红了脸,他“嗯”了一声,掌心贴上沈邈胳膊,轻声道:“之前的伤,痊愈了吧?不会让你打不了马球吧?” 听雪难得的主动表示亲近让沈邈激动得语无伦次了:“我能打到八十岁!这点小伤,早都好了……还不如我在球场上剐蹭得厉害呢!你还没看过我打马球吧?那叫一个英姿飒爽!全场最威风的就是你家郎君我了!找时间专门办一场给你看看!咱们干脆买一所带草场的宅子,就是贵了点,我现在俸禄太低……哎,让萧约和薛照多出点血!送那点寒酸的礼物够什么用的!” 听雪笑弯了眉眼,看着他为自己的欢喜而欢喜,心里感觉无比愉悦和满足。 “你想知道我的姓氏,对吗?”听雪温润的鹿眼看着沈邈。 沈邈摇头如拨浪鼓,举手发誓:“我真的再也不会偷听了,否则就叫我余生不碰蹴鞠!你不想说自然有你的道理,结为夫妻就应当互相尊重。” “可我想跟你说,我知道你是一定不会抛弃我的人,千山万水你也找来了。”听雪拉过沈邈的手,一笔一划在他掌心里写,“我的名字冠你姓氏,让我成为有名有实的沈家人,好吗?” 沈邈的心脏在胸膛里有力地跳动着,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都太单薄,于是他选择用吻来回答自己的未婚妻子。 第170章 使坏 无论是梁国还是陈国,成婚都有一套成熟的礼节,曰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1 听雪有了姓氏,问名这一项便可以顺利进行。至于纳吉,也就是将未婚夫妻的八字进行占卜看看是否合缘。 一般的嫁娶遵从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妻俩要么是先婚后爱要么是婚而不爱,民间又很迷信命格之说,纳吉这项环节便尤其重要,甚至直接关系到婚事是否能成。沈邈和听雪不是盲婚哑嫁,也就不必被无谓的条例框住了,萧约帮着他们的纳吉仪式找了一位“高人”。 裴楚蓝从春喜班回来,在御花园找到正在赏花品茗的萧约,直接坐下来一气灌了一大口茶:“渴死我了!哎,薛照呢?你俩没在一处真是够稀奇的。因为今日天阴,所以看不见影子是吧?” 深秋快要入冬了,萧约因为怀孕体热,穿的还是夏装,他从从容容地给裴楚蓝又斟满茶:“你的小徒弟不也没有随身带着?” “我们没你们那么黏糊。” “是吗?” “嗐,别说了,十几岁的小屁孩成天使不完的牛劲。咱们状况都差不多,谁也别说谁了。” “再过三个月薛照可就及冠了。” “嘚瑟什么,小青不也快了?” 两人闲话了一番,裴楚蓝也散了大半热气,他道:“小青没跟我一起出宫。你让我去给那俩小家伙算命,是为了新婚添喜,小青连笑都不会笑,他去凑什么热闹。” 宫里宫外往返一趟,裴楚蓝实在是渴了,他一仰脖又把杯里的茶喝了个干净:“再来点,算了,还是直接把壶给我吧——” 裴楚蓝伸手来拿壶,萧约往后一撤:“这个不行,我妹妹送我的。” “小气。你妹妹在家里闲着没事成天烧陶,都快开起铺子了。”裴楚蓝撇撇嘴,双手托着脸,“萧约啊,我办妥你交给我的差事了,但你是怎么想到让我去扮信口开河的江湖术士的?我可是药王谷谷主。” “你不是扮得挺乐呵的吗?撮合婚事你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萧约抬眼看他,“当时小词编得一套一套的,连梁王都被你哄得团团转,现在让你去说两句吉祥话有什么难的?再说,这次可不是信口开河,沈二和听雪是两情相悦,顺水推舟送一把,你这是白捡的行善积德的机会。” 裴楚蓝笑道:“你是太子,怎么说都有理。我听你这语气,是有点埋怨我促成你给薛照冲喜?这次不是信口开河,上次就是胡说咯?那行啊,改明我去行宫跟皇帝说,把薛照给换了,我重新给你说一个。” “药王谷谷主转行当媒人了?”萧约勾了勾唇,“这话你当面再跟薛照说一次?” 裴楚蓝摇头:“这种玩笑跟你开开得了,薛照……我还很没活够呢!哎,奇怪啊,他到底忙什么呢?都这么久了,还没到你跟前来。” 萧约吹去杯中茶叶浮沫:“你徒弟不是也没来吗。” “别提徒弟二字了,小青现在最听不得这个——等等,你的意思是,薛照和小青在一处?”裴楚蓝脸色骤变,起身就要走。 “坐下。不用担心,薛照下手有分寸。”萧约道,“要算账,一对一才公平嘛,你就别去添乱了。” 裴楚蓝急道:“薛照那样的身手,小青一定会吃亏的!” 萧约道:“我还担心裴青用毒伤了薛照呢,我不也没插手?他们都是有血性的男人,打一架消了气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家那位是万人敌,你当然能安坐在此了。”裴楚蓝皱皱眉头,犹豫片刻重新坐下,哼道,“要是小青有个好歹,我一定要告到皇帝那去!” 萧约知道他只是在说气话,裴楚蓝可是药王谷谷主,他要报仇泄愤根本不必借助皇权,动动手配两剂药就成了。 “我和薛照都很记仇,卫国之行看似顺利,但一着不慎就是有去无回。薛照要和裴青算账,我也不会干看着,皇帝也跑不掉。” 第342章 裴楚蓝心头一紧:“你把皇帝怎么了?萧约,你可千万别冲动,储君造反也还是造反啊!” 萧约淡淡道:“我派人去偷偷撅折了他所有的鱼竿,把行宫里所有池塘河流里的鱼都打捞干净,短时间内老爷子可是钓不成鱼了。” 裴楚蓝:“……这就是大陈的储君。” 萧约挑了挑眉。 裴楚蓝竖起大拇指:“杀人诛心兵不血刃的好手段。” “那是自然。”萧约抬了抬下颌,“卫国的事到这就算了,以后别再跟着皇帝一起算计我们了。” 裴楚蓝点头:“其实我也觉得不厚道来着。皇帝自从没了女儿,脾气就有些古怪,见不得别人好。不过这次他赐婚倒是挺爽快的,要不是他给沈邈和听雪下了圣旨,沈邈的老婆和官位只能二选其一了。” 萧约道:“在这件事上,我领皇帝的情。给当朝官员和当红伶人赐婚,这种事亘古未有。即便有薛照在礼部压着,还是有许多大臣上奏请我阻止此事,奏折中多少流露出难以理解皇帝为何如此行事的意思。皇帝给自己立了个年老昏聩的名声,也是为了让我更得人心顺利上位。” 裴楚蓝道:“但你也没跟皇帝对着干啊,你也允了婚事,大臣们自然就知道你和皇帝是一边的了。” “不然,这时候就体现出语言的艺术了,我给上奏的大臣们的批复很是斟酌了一番用语……反正我既保下了这桩婚事,又笼络了一波人心。”萧约仰头看看天,“还是给皇帝送几支上好的鱼竿过去吧,鱼苗也投一些。” 裴楚蓝对朝政几乎是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他心里记挂着裴青所以坐立不安,反观萧约从容平静,更是恼火。 “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裴楚蓝问,“动起手来万一控制不住怎么办?” 萧约摇头。 裴楚蓝泄气地往石凳上一坐:“你这是和薛照老夫老妻了,对他也不上心了。以后新人迎进房,旧人丢过墙,唉,傻小子还有心思打架呢,后院着火哭都没地儿哭。” “着什么火,别拱火啊。我是对薛照有信心,你还是想想什么伤药最适合裴青体质吧。” 裴楚蓝垮着张脸。 萧约道:“开玩笑的,薛照不会做得太过分。总想着这事便会心绪不宁,不如你跟我说说今日去春喜班的见闻?沈二和听雪都不是第一次见你,他们有追问你的身份吗?” 裴楚蓝闻言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摇头道:“他们一个没脑子想不到那么多,一个想到了也不敢多问。说起来,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上次看着你和沈邈踢冰蹴球,已经是快一年前了。在登芳阁里给听雪看手相算命,又在更早之前了。没想到他俩会成一对儿。”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呐!”裴楚蓝很是感慨地长叹了一声,他目光落在萧约大得惊人的肚子上,“已经八个月了,孩子就快出世了。” 萧约抚着肚子:“是啊,有人离开,有人到来。风波都湮灭了,往后都是平平稳稳的好日子。” “是啊……”裴楚蓝点着头,突然话锋一转,“你倒是一家和乐了,我看沈二小子和听雪那边还没落定呢。” 萧约不解:“怎么说?” 裴楚蓝一脸的神神秘秘:“你猜我今日去春喜班还遇见谁了?” 萧约心想刚才还满面愁容呢,说起别人的闲事什么都抛在脑后了,萧约摇摇头:“不知道。” “是吉贻!”裴楚蓝看热闹不怕事大,说得有声有色,“我以为是要来抢亲呢,我都端好板凳看戏了,结果那位吉大人只是来送礼的,而沈摘星呢,也没打没闹,看似很大气地替听雪道了谢,把东西接了过来。” 萧约道:“没打起来,你好像很失望。” 裴楚蓝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我是那种喜欢幸灾乐祸的人吗?我又不是愚昧村妇,我可是药王谷谷主!” 萧约无言地看着他。 “好吧,我是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过我只是旁观,一点也没拱火。吉贻送完礼,又说戏班到底不像个适合出嫁的地方,他可以认听雪为义弟,让听雪从他家出嫁。当时沈摘星的脸色就变了,但还是没动手,只是把听雪揽在怀里,说‘就算所有人都轻视听雪,但我不会,听雪爱唱戏,婚后照样可以唱’。于是吉大人脸色也不太好看了,解释说他并没有轻视听雪的意思,让沈邈作为即将成家的人心胸豁达一些。两人像乌眼鸡似的眼看就要掐起来了,听雪出面感谢了吉大人的好意,说是班主传授技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戏班出嫁既是感谢授艺之恩,也算是有家有父名正言顺。” 裴楚蓝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番,然后眉梢一挑:“场面那么紧张,我杵着当聋子哑巴也不好啊,于是我说,有沈二公子在,吉大人当然应该避嫌,但若是正头夫君不在,为免有人欺负了听雪,吉大人也还是要多多照拂,毕竟知音难得啊……” 萧约差点喷出一口茶来:“沈二最听不得知音二字了!你还说没拱火!你不知道沈二婚前要回梁国一趟,去请父母前来观礼吗?这让他可怎么放心!” 裴楚蓝使坏使得心安理得:“知道啊,要不然我还不说这话呢!有危机感,沈邈才会更珍视听雪,听雪是你的好友,我这不也是变相的忠君爱国吗?” 萧约摇头:“你啊……” 第343章 这时候,有宫人上前禀报,说是驸马请殿下回寝殿。 萧约点点头,还没起身呢,对面的裴楚蓝已经没影了。 第171章 解药 萧约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镇定,本来他也不赞成薛照找裴青决斗的,但在外人面前,得把薛照捧得越高越好—— 薛照可以自称赘婿,但绝不能被他人轻视。 所以萧约在裴楚蓝面前装得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可一听薛照回来了,立马就演不下去了,焦急担心都往外冒。 薛照的身手是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出什么意外呢?若是裴青犯轴发狠,恐怕追悔莫及。 越接近潜用殿,萧约脚步越快,九月里白昼渐短,酉时末刻天色就黑得差不多了。 宫人们都晓得殿下和驸马不喜人多,掌了灯就退在殿外等候传召。 萧约迈进潜用殿,急声问:“你没受什么伤吧——” 只匆匆看见薛照坐在殿内脸色有些不正常的酡红,来不及细瞧,殿内的灯就灭了。 “没事,论拳脚,十个裴青也不是我的对手。”薛照起身,握住了萧约的手。 萧约嗅觉超群,但视力就是常人水平,在昏暗中只能由着薛照牵引,跟着他一步一步移动。 萧约看不清薛照,便凝神去嗅,没有嗅到血腥味,登时放心了许多。 然后又感觉到薛照正在剧烈地出汗,这个天气这种潮热…… “你掌心怎么这么烫?你周身都在发烫。” “姓裴的一张世外高人似的冷脸,手段却比谁都阴损。”薛照气息浊重,“他没用毒,用的是……” 未尽之语不言自明。 萧约的脸红了个透,坐到床边上,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薛照的意思。 “裴青竟然做得出这种事,人不可貌相……”萧约起身要走。 薛照拉着他的手:“栖梧!”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至少先弄点水来,沐浴一番……”萧约实在是难为情,声如蚊蚋。 薛照愣怔了一瞬,然后短促地说出两个字:“不做。” “啊?”这回轮到萧约措手不及张口结舌了,“你……我……” 薛照一把将萧约带回身边,贴在他耳边道:“已经八个月,不敢轻举妄动了……让人去准备冰水,你陪着我待一会就好,” 萧约的脸更红了,红得发烫。 八个月的身孕听着吓人,但萧约身体强健,也不是不能……真的不做吗?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这种情形非得……才能消解药性。 谁知道薛照这么能忍呢! 倒显得我自己饥渴难耐了! 萧约越想越害臊,越害臊越忍不住反复地想,最后不由得捂脸哼唧一声:“哎呀,这都什么事啊!你身上太烫了,我不能挨着你……也不能用冰水,一会滚烫一会冰凉,非得弄出伤寒不可……我这就去找裴楚蓝要解药!” 萧约这次还没起身就被薛照圈住了:“别去……裴青被我踢折了两根肋骨,最近躲着点裴楚蓝吧。” 这下好了,两家都得过清汤寡水的日子,还真是两败俱伤。 萧约默了片刻,心跳渐渐平缓,他道:“不能用冰水,我让人打温水来——我陪着你。” 浴桶很快被搬了进来,但殿内还是一片昏暗。 薛照几乎是直接跃进了水中,激起一片水花,此情此景让萧约想起了在梁国的时候,两人新婚不久,也是这样暗中相对,但心境却全然不同。 那时候药味掺着血腥味,涩到人心里去了,即使不知道记忆的断裂处是薛照,却也仍不住关心他、想更了解他、更接近他。 而此时此地,薛照已经完完全全是属于萧约的了。 做什么都可以。 行随心动,萧约伸手进浴桶里,端进来时水还是常温,此时竟然没有变冷反而升温了。 “看来只是沐浴并不管用。” 随着言语,萧约已经开始进一步动作,手指在水下撩起一浪又一浪的波澜涟漪。 “栖梧——”薛照声音闷哑,想要伸手阻止。 “别动,我来。都说久病成医,久享受也多少学会了点伺候人的招数。你检验检验学习成果。”萧约极力保持着语调的平稳,但浸在水里的双臂又湿又麻,掌心却是另一番热度和触感,综合起来似热非热似凉非凉,弄得他意动神摇,竟还有些站立不住。 于是寻觅着吻上了薛照,才算是有了支撑。 殿内越来越暗,夜色越填越满,正如呼吸一般黏稠。 直到水冷透,才掌起了灯,萧约双颊绯红:“伺候得好不好都只有这样了……要不是裴青,你还享受不成这个待遇呢。他没使成坏,自己却是要实打实素上一阵子了。” 薛照出了浴桶,不急着去换干爽清洁的衣服,意犹未尽道:“别管他们……学得很好,还可以更好,再来,我边检查学习成果边指点培优……” 皇宫里的另一边。 裴楚蓝检查过裴青伤势,狠狠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玩命的时候你使什么春药!拿出看家本领来啊,什么毒药最烈用什么!姓薛的下手这么重,还跟他客气什么?啧,你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人家把你打成这样,你倒好,给人家两口子送药助兴!你是不是傻!” 包扎处理时裴青一声也没哼,听着裴楚蓝教训自己,他语气平静道:“那种药,我这还有很多,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我知道。” 第344章 裴楚蓝让他给弄得害臊了,捏他脸皮骂道:“谁跟你说是舍不得那种药了?蠢得冒烟了你!而且老子还没到用药配着才能下口的地步吧?你什么意思,吃腻味了兴致淡了只能勉强为之?小兔崽子!” “不是这个意思,就算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我也随时会为你血涌澎湃,正如此时。”裴青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目光炽热,“吃一辈子,也不会腻。” 裴楚蓝急忙捂住他嘴:“住口!要点脸吧!这可是在皇宫里!” 裴青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里有虔诚的爱意和热烈的渴望。 裴楚蓝心想,被个小屁孩儿撩拨得心慌意乱真是没出息,微微错开视线:“发什么浪,你想吃也得我肯喂才行……你给薛照撒药粉的时候,自己也吸入了?解药在哪,赶紧服了。” 裴青摇头:“我没中招,就是想要你,时时刻刻都想。” “要个屁你要。”裴楚蓝神色既带羞臊又颇有自矜,“肋骨都折了,好好养着吧。最好这半个月都卧床,也算是长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背着我做这种蠢事。去床上躺着,我给你熬药。” 裴青拉着裴楚蓝不让他走:“小伤,不用卧床。” 很快他又补充道:“什么事都不妨碍。” 裴楚蓝不敢看他灼热的目光:“没大碍那你就自己去熬药。” 裴青想了想道:“我刚才说错了,我也中招了。逆风挥撒药粉,多半都被我吸入,我比薛照的情况还严重。” 裴楚蓝眯了眯眼:“嗯?” 裴青牵起裴楚蓝的手:“就是我所说的那样。感觉到了吧。” 裴楚蓝瞬间脸色通红,烫手似的抽回来:“胡扯!你小子学会睁眼说瞎话了!你这哪是中了药,分明、分明就是——” 纯浪! “分明是什么?”裴青明知故问,清冷的眼眸染上猩红的欲念,“你刚才说让我卧床,我得遵照医嘱,对吗?” 裴楚蓝赶忙逃开两步,疯狂点头:“就是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骨头断了体格的人再好也得养,你得卧床!半个月都得在床上好好躺着,一点也不要挪动!” “好。”裴青竟然乖巧地应下,自觉到床上躺平。 “我不动。”裴青侧首看向裴楚蓝,“反正卧床不动也能解掉药性。” 裴楚蓝怔在原地,睁大了眼睛:“你是想……” “我中了药。”裴青望着他,“那是极烈的药。你不会放任我不管对吧。” 室内安静得只有心跳声。 片刻之后,裴楚蓝挪步回去便是他的回答。 第172章 执迷 重阳节时,萧约完成祭天、祭祖之礼,便去了行宫。 九月天气渐凉,但午后的阳光总会有些晃眼,皇帝仍枯坐池边钓鱼,像是睡着了一样,闻声掀起草帽来看了一眼,收回视线一言未发继续钓鱼。 萧约走过去,装作没看见鱼篓里一无所获:“陛下好清闲好钓技,这池子里的鱼都被陛下钓完了。” 皇帝哼道:“少在那冷嘲热讽,水里为什么没有鱼,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水至清则无鱼。”萧约道,“陛下亦是至察之人。” 皇帝道:“从古至今的帝王都是孤家寡人。” “前无古人,或许可以后有来者。”萧约紧接着道。 皇帝牢牢握着鱼竿,水面一点涟漪都没有:“狂妄自大。” “我刚才说错了,池塘里鱼还多着呢,只是它们都不咬陛下的钩。”萧约在皇帝身旁坐下,向后一伸手,就有侍从递来一只木桶。 萧约亲手将桶里的鱼苗放进池塘里,密密麻麻的小黑点瞬间四散开来。 “喏,好多鱼。”萧约粲然一笑。 皇帝把草帽一扔,吹胡子瞪眼道:“大胆!” 萧约目光不躲不避坦然回视:“若不大胆,能在陛下手底讨生活吗?” “巧舌如簧。”皇帝又是重哼一声,他一个眼神黄芳就利落地撤了搭在主子腿上的薄毯,搀扶主子起身。 皇帝背手大步走回室内,黄芳紧随其后,萧约也跟了上去。 皇帝将一沓书信扔在萧约面前:“若不是薛昭主动泄密,你早该守寡了,还有心思来戏耍于朕?怎么没把你那金贵的驸马时刻带在身旁?忘了前车之鉴?” 萧约不用看也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经历过许多,对于皇帝讥讽之言,如今他能由内到外地保持从容自适。 “薛昭的临阵倒戈,的确让卫国之行轻松了许多,但这本来也不是一条死路。就算真是绝境,我们也能杀出一条路来。”萧约道。 杀字凌厉,皇帝眯眼:“如今京城内外的兵力你都能调动。” 萧约点头:“是,但我今日只是来陪陛下过节的。” “重阳节有什么可陪的?” 萧约心想,这个时代重阳节的内涵和后世大有不同,还没有敬老爱老的意思,说是来关爱皇帝这个空巢老人恐怕他也不会领情,索性不做解释了。 “陛下以为我居心叵测?”萧约道,“若是那般,我不会独自前来。” 皇帝凝视萧约良久,又对黄芳使了个眼神,黄芳会意退下。 皇帝这才道:“朕原以为,若你能够平安返京,一定会与朕反目,但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你来造反逼宫。身在皇室,你未免太没气性了些,不像能成大事的人。” 第345章 “或许我不是动若雷霆之人,但我也不是蠢人。”萧约道,“我知道我的权力来自何处,即便如今好像能够得心应手地运用,但我所拥有的到底也还只是使用权,而非真正的所有权。无论是当下还是未来,我必须作为陛下的继承人才能获得权力的合法性,被臣民认可。一旦脱离陛下,我什么都不是,背叛就等于一败涂地。这一点,我很清楚。” 皇帝神色稍霁:“那你还处处忤逆于朕?” “一家人哪有不磕绊争执的。” 皇帝瞳孔一震。 萧约道:“我心里有一条底线,只要没有突破它,都不会走到反目成仇那一步。” 皇帝:“你的底线是他。” 萧约:“是爱。” 皇帝对此嗤之以鼻:“古之明君以仁孝治天下,朕竟选了一个以爱治国的储君,这倒是新鲜。你的爱,能担起这万里江山兆亿生民?” 萧约没有急着回应,夕阳渐落,他余光瞥见黄芳领着几名宫人端了膳食上来,萧约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多谢陛下赐宴。” “赐什么宴,自作多情,做了那么多大逆不道不敬朕躬的事,以为朕还要留你吃饭不成?”皇帝也没想到上菜会这么快,瞪了黄芳一眼,示意他赶紧撤下去——还没教训完呢,吃什么吃? 黄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相处得越久,萧约就觉得皇帝是老小孩,他径自上前,从黄芳手中接过食盘,亲手给皇帝盛了一碗莼菜鲈鱼羹:“我还记得第一次来行宫时,陛下说您钓上来的鱼儿我没口福吃不成,到底还是让我吃着了,今日也是这样。陛下嘴硬心软,我能明白陛下的不言之谕。” 皇帝闻言更是来气:“今日你还想吃朕钓上来的鱼——行宫里里外外大小河池的鱼都被你派人给捞完了,这还是从外头买来的——你得把采买食材的钱给朕赔来!” 萧约莞尔:“陛下要跟我算账,那先把我的聘礼和嫁妆都从国库里挪出来。” 皇帝直瞪眼,然后一拍桌子:“……吃饭!” 萧约看着皇帝赌气似的撇开他给盛的那碗莼菜鲈鱼羹,自己另舀来吃,淡淡一笑,问道:“怎么不见皇叔?既是家宴皇叔也应该上桌,难道陛下没看住他?” “你这是试探还是审问?要是激将,更不管用。”皇帝道,“你虽愚钝,但到底有些运气。豆蔻诗社的事情已经了结,齐悯的冤案也已真相大白,你还见谢茳做什么?他于你而言,既无害处也无裨益。” 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萧约道:“成日想着趋利避害太累了,我只是想吃一顿平平和和的家宴而已。” 皇帝神色有所松动。 “这一年来,无论是在梁国、卫国还是陈国,和家人别无目的地吃一顿饭实在是太难了,次数屈指可数。”萧约叹气,抚着自己的肚子,“这种日子或许我要过一辈子,但希望我的孩子以后能过得松快些。” 皇帝沉吟未语,这时候突然响起了嘈杂的争执声,抬眼看去,原来是黄芳拦住了想往前冲的谢茳。 谢茳叫不应皇帝,便对着萧约大喊:“大侄——大侄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让我过去,我有话跟你说!” 萧约闻声看向谢茳,很快又收回目光看着皇帝。 “陛下,我虽姓谢,到底也还是皇室之人,你不能一直拘禁着我!” “我没犯王法,凭什么扣着我不放!” “就算是皇帝也要讲理!” 皇帝被吵得心烦,一手按着额头,一手摆了摆,谢茳就被放了过来,他慌忙坐到萧约跟前,急声问:“他有没有找过我?!外头都以为我真的死了,这回比从前任何一次都真,他有没有……” 萧约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 “是他不知道我‘死’了,还是他知道了,却和先前一样,一点都不在意我的死活?” 谢茳眼里的光黯了下来,低声喃喃道:“我真是蠢,找了那么久真相,结果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生生让他误会了我这么多年……太久了,我和他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萧约叹息一声道:“皇叔你瘦了。” 谢茳苦笑:“皇帝把我困在这里,养猪一般吃喝不愁,但再好的东西我也没胃口——侄女婿没跟你一起来?” 萧约缓了片刻摇头:“他还有要紧事做。” “他也真是放心,让你单独来见皇帝。我这位老哥哥啊,算得精算得定,把所有人当棋子、当傻子!”谢茳面对珍馐佳肴的确没有胃口,但他自己一人包揽了酒壶,边灌边摇头晃脑道,“我想去梁国,皇帝不让我去,你得给我主持公道。我是清白的,不应该像囚犯一样被拘禁。” 萧约没有直接阻止谢茳饮酒,而是给他拿了杯子:“皇叔这样喝,大半都淌在身上了。慢慢喝,这些都是你的。” “皇叔心里还有我师父吗?”萧约顺势接过酒壶,一边斟酒一边问道,“经历这么多事,经过这么多年,还是初心不改?” 谢茳流着泪点头:“我知道这很没出息,孟肴他又不是什么美男子,性格也不风趣……要说他博学,我却是个最不喜欢读书的人,自然爱的也不是他学识渊博能做帝师……可是,爱一个人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非要拆出优点来诸条论证,有理却无情,同样好的人有千千万万,却都不是他……大侄女,皇帝是个狠心冷情的,但你一定能懂我——” 第346章 谢茳说得动情,直接握住了萧约的手:“你就成全了叔叔吧,让我当你师娘!” 皇帝闻言险些被呛到,脸色简直难看至极,他重重咳嗽两声提醒谢茳注意体面,谢茳却置若罔闻,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孟肴这辈子定是不会再娶其他女子了,若要有人作伴,我是最好的人选!大侄女,储君殿下!你师父疼你,你也孝顺你师父,怎么忍心他孤苦一生?把他交给我吧,我能让他余生喜乐!只要你下令,他一定不会不从!只有你的话他能听得进去了!” 到此时,不仅谢茳满怀希冀地看着萧约,皇帝也在等着看萧约到底会作何反应。 萧约自己才二十出头,从没想过还有处理长辈感情纠葛的一天,有些苦笑不得,他好不容易抽回手来,对谢茳道:“皇叔是想让我出面逼婚吗?以储君之威镇压自己的授业恩师?” 谢茳怔了怔,摇头道:“名分不重要!我只要同孟肴和好如初!” “可是皇叔与先生最初就只是朋友。”萧约道,“即便是挚友,也还在朋友的范围之内。挚友不是爱人,从前不是,皇叔想回到从前,就得接受这一点。” “可是——” “若念纸居士没有为虎作伥,皇叔愿意接受她的爱吗?”萧约抢白着问。 谢茳死命摇头:“当然不会!这女人简直是个疯子,孟肴待她如同亲妹,她却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来伤害自己的师兄。明知道我有断袖之癖,还执迷不——” 谢茳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颓然地垂头,双泪长流:“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和她其实又有什么分别?江蓠想让一个只爱男人的人爱她,我想让一个只爱女人的人爱我,我和她一样都是执迷不悟的疯子……” “你和她不一样。”一道沉稳的男声传来。 萧约微笑道:“我就说薛照有要紧的事做吧。” “这,这是……”谢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双眼瞬时又重新有了光,“孟肴!” 第173章 家人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出去,紧紧与齐悯相拥。 齐悯没有躲开,身体微僵了一瞬然后放松下来,在对方背上轻拍了两下:“云舫,是我冤枉了你,我向你道歉。” 云舫二字,已经多年没有宣之于他齐孟肴之口了,还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了。 谢茳忍不住哭了起来。 薛照将齐悯带到算是完成了任务,他走到萧约身边,看了一眼桌上:“大半是殿下喜欢的菜。” 皇帝神色有些不自在,撇开头道:“明摆着是你们来蹭饭,看什么是不喜欢的?在朝官员随意出境入境,这就是你当储君监国的规矩。” 萧约拉着薛照坐到自己身边,然后给皇帝布菜:“家宴嘛,还是热闹一些好。” 谢茳听见“家宴”二字,转头看萧约:“你的意思是……” 萧约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齐先生出席家宴,本来就是应当应分的。” 谢茳有些许失落,萧约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插手干涉,一切都要看齐悯自己的心意了。 “你我之间,说不上一个歉字,我从来也没有怪过你,是我太昏聩无能了,一直不能向你证明……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孟肴,既然已经水落石出,那么你……我……我们能不能?” 齐悯看着眼前之人,数载时光仿佛只是一场沉梦,他还是当年那个悠游恬适的皇室闲人,是那个会无所顾忌对自己说出“要是我爹想把我过继给皇帝去争那个位子,我就给自己活出丧,丢尽越王府的脸面,自然就脱身了”的越王世子。 但时光本身无形却会将人雕刻成形,今时不是从前了,许多事情变了,但再怎么变又有一些东西是一定不可转圜的。 齐悯按了按谢茳的肩膀:“我们一如从前,谢云舫和齐孟肴是一世的挚友。” 挚友,至少还是挚友。 但也只能是挚友了。 谢茳凝望着自己从少年时就喜欢着的人,他被年岁和苦痛侵蚀了太多,但还是让人念之不忘。 过往的冤仇都是错付,但若再勉强,却会给他增添更多烦恼。何必因一人之执念,让两人不安。 谢茳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用希冀的目光看着对面的人,他仰头抹了抹眼睛:“罢了,至少以后我的葬礼,你是一定会出席的了。” 齐悯道:“或许是要累你来吊唁于我。” “先走反而是福气,就让给我吧。”谢茳道。 皇帝旁观至此,对萧约道:“瞧见了吧,大费周章谋划一番结果并不让人乐见,他也不会感念你的恩情。” 谢茳虽然一脸落寞,闻言却道:“陛下不能这么说储君。他并没有做错,一片仁心纯然肺腑,我实打实领受他的好意。再者,储君有天下最好的师傅教导,若是不如陛下的意,陛下或许该反省自身是否做到了慈爱宽和。” 皇帝瞪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并没做成他的师娘,竟明目张胆地袒护起来了!你这护的是哪门子的短?” 谢茳悻悻的:“我自家没福,就不许我说两句公道话了?” 皇帝快给他气笑了:“公道话,你觉得自己说的是公道话……” 齐悯也道:“陛下确有过失之处。” 皇帝倒是愿意听听他的说法。 “既已选定栖梧为继嗣,就该当机立断永除后患。”齐悯神色严肃,目光落在薛照身上。 第347章 皇帝抬了抬眉头:“既然你也支持,还和他们掺和在一起?薛照避开朕的耳目将你从梁国领来,多少也算一份恩情,你齐孟肴并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齐悯继续道:“臣说的是当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事随时移,如今殿下羽翼已成,薛照更是其得力臂膀,断不可再行翦除,但陛下偏又这么做了,这是陛下之过二。” 皇帝笑了起来,指头敲着饭桌:“这就两条罪状了,还有没有第三条第四条?都一并说来,朕好写一份罪己诏向天下谢罪。” 天威难测,虽是笑容却也伴随着杀机,但齐悯毫无畏惧,直言道:“陛下的确还有诸多过失。譬如要打磨历练栖梧,却只在其情感上着力,归根究底是陛下在和栖梧斗法置气,不见真章。若真要加以锻炼,该为栖梧找一位真正的对手来较量。” 皇帝目光一指霜打了似的谢茳:“你说的是这块料?” 谢茳不乐意道:“什么叫我这块料,也就是我不愿意争……孟肴你是明白我的志向的——那就是没有志向,混吃等死一辈子。匹夫不可夺志,为了历练你徒弟,非得把我打成磨刀石吗?夺嫡失败的下场,你是想得到的。” 齐悯一句话就把谢茳说得阴云转晴了:“我知道云舫你是大隐隐于市,有智谋有本事,既能激流勇进也能全身而退。” “这是当然,知我者孟肴也!其实吧,只要是为了孩子们好,做长辈的受点累也无妨。”谢茳笑得很不值钱。 皇帝却笑不出来,他冷哼一声:“今日果真是家宴,却是将朕排除在外的!” 老小孩又来脾气了。 萧约正要好言相哄,薛照使了个眼色让齐悯和谢茳先回避,两人走后,薛照才道:“没人排挤陛下,只是陛下至今没有彻底接纳栖梧与我。陛下一人,排挤了其余所有人。” 皇帝道:“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同朕说话?朕若是不容,你还能好好地坐在朕面前?” “那是因为有我在,栖梧才能安稳;栖梧安稳,孩子才能被平安生下来。”薛照道,“陛下需要家人,但未必需要的是我们。龙体康健天命长久,陛下想去父留子,或许是两个父亲都觉得碍眼。” 皇帝眯眼:“你这是在挑拨皇帝和储君,还说不是佞臣?” “就算是我心思狭隘,但事关挚爱,我不掸做这个小人。”薛照目光坦荡,“陛下的心思难测,我一人的安危不足挂怀,但不得不为栖梧多想一些。栖梧在朝中如臂指使,但陛下为臂膀,栖梧只是指梢,陛下的恩赐已经够多,但恩赐太多未必是福,全赖恩赐更是祸源。” “这是在和朕摊牌宣战了?”皇帝目光深沉,从薛照脸上缓缓移向萧约,“他是在为你传声。齐悯全然偏向于你,这就挽住了大半文官清流的心之所向。再添上一个军功卓著的沈家。小子,你想和朕掰掰手腕了。” 眼见得剑拔弩张,侍立在旁的黄芳急得不行:“陛下,殿下他绝没有忤逆的心思……” 皇帝斥道:“住嘴,你这老货也要改换门庭不成?” “陛下啊……”黄芳凄然擦了擦泪。 萧约抿了抿唇,他识人向来是有些灵敏的直觉的,皇帝身上除了庄肃的龙涎香,更有一种温和而厚重的味道。这种气味很难用具体的香料去描述,像是盖了多年的棉被拿到太阳底下翻晒,从日出晒到日落,又像是傍晚时的余晖本身。 哪有人是被夕阳给晒死了的呢。 即便皇帝真的对萧约动过杀意,必然也只是很淡的一丝,足够被理性和慈爱压制。 正沉默时,肚子里的孩子突然翻了个身,动作稍微有些大,萧约只是皱了皱眉,皇帝便立马吩咐黄芳:“去把裴楚蓝找来!” 萧约的心霎时变得比晒透的棉被还软。 “陛下,孙女的名字由您来起吧。”萧约道,“我能保证不和您掰手腕,但若您以后降伏不住这小丫头,可就怪不着我了。” 皇帝脸上苍老垂坠的皮肉轻微地颤抖着,他掩面深叹一声:“你什么都明白,却还是要选最不聪明的一条路。方才齐悯说朕之首过,就是没能及时斩草除根,你为何重蹈覆辙?” “家宴之上,皆是家人。”萧约一手和薛照相握,一手覆上皇帝枯瘦的手背,“我先前所说的以爱为底线,陛下也在底线之内。” 黄芳顺势急忙道:“殿下,在您和驸马去卫国这段时间,陛下亲自为小殿下摘选开蒙文章,又亲手誊写,日日忙到深夜。除了文房四宝,还置办了许多婴孩会喜欢的小玩意。若不是有些眼花,恐怕陛下连小殿下的襁褓也要亲力亲为。” “你这老货,打趣到朕头上了。”皇帝语调竟有些哽咽。 黄芳双手交握着含泪带笑:“陛下啊……” 萧约也很是动容:“陛下,我不会让你失望,齐家治国平天下都会尽心尽责,你只看我的行动就是了。” “还叫陛下?”皇帝又耍起了小孩儿脾气,“口口声声说是一家人,从没听你嘴里有过一声‘父皇’,难不成朕还比不过萧梅鹤那老小子?还是觉得难为情叫不出口?” 萧约失笑:“当然该叫,两位父亲有什么奇怪的,我的孩子出世也有两位父亲,且没有什么上下尊卑之分。” 皇帝听见萧约这话直摇头,这能相提并论么,萧约和薛照是什么关系,他和老萧头是什么关系? 第348章 不能再想,否则刚吃下去的莼菜鲈鱼羹都得吐出来。 “谁稀罕你这种满脑子情爱的小家子气货色,叫出‘父皇’来反倒让朕生气,朕没有你这么不成器的孩子。”皇帝道,“有孙女就够了。” 见皇帝神色彻底转霁,萧约趁势道:“齐先生和沈邈都是我的助力,但并不是为了和陛下抗衡,只是想给孩子把路铺平,为天下万民谋福祉。除了文武贤才,还得有其他方面的助手,陛下一并给了恩典吧?” 皇帝问:“你指的是谁?” “奇技司吉贻。”萧约道,“先前陛下所言之顾虑,我都有细细思索,也知应当慎之又慎,不可失之急切。但吉贻的研究只要加以善用,便不会生乱且能有利国民,如今奇技司人手还不足,我记得陛下说过,有两人被关在京中某处别院——” 话未说完,皇帝已经拂袖而去,脸色很不好看。 萧约有些措手不及。 黄芳叹一口气,上前对萧约道:“殿下莫怪,陛下听不得那两个人……殿下可知,臻臻公主到底是因何亡故的……” 第174章 忏悔 从黄芳口中,萧约得知了关于公主之死的秘辛。 公主是被毒死的。 “臻臻公主,虽然生来体弱,但有陛下亲自细心照料,还有前任药王谷谷主裴大人施治疗养,怎么也有常人的寿数,可是……她过身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啊!” 黄芳老泪纵横,以袖揩泪。 裴楚蓝说过,其师裴顾之拼死也没能救回公主,萧约当时还以为是公主重伤不治,没想到是中毒。 谁会有这样的手段,制得出药王谷都解不了的毒?谁能把毒下给皇帝爱如心尖的公主? 萧约惊愕之下首先想到的便是裴青出身的蜀中用毒世家,但他家与皇室无仇无怨…… “杀死公主的凶手,是皇帝拘禁起来的那两人?”薛照还记得话题是因何开始的,“因为杀女之仇,所以皇帝将他们永生圈禁。” 黄芳点点头:“那二人是帮凶,制了药,真正投毒的凶手早已伏法。” 萧约记起来了,皇帝的确说过,三个人他杀了一个。 “他们为什么要对公主下此毒手?”萧约想不明白,“公主当时才十岁,又先天有疾……他们怎么狠得下心这么做?” 因为即将身为人父,萧约对公主的非自然夭折情绪格外激动,薛照揽着他肩膀,低唤了一声“栖梧”,然后沉声对黄芳道:“大伴,既然能对我们说出真相,让我们和两位当事人见一面也不是不可能吧?” 黄芳叹息道:“只怕你们见了面也问不出什么来。” 很快萧约和薛照就明白了黄芳何出此言—— 被困在别院里的人已经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既听不懂别人说话,自己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很容易受到惊吓,呜呜哇哇地发出一些奇怪的音节,缩到墙角里抱着头直发抖。 除了他们眼睛还能视物,几乎和燕臻公主生前一样又聋又哑了。 这样的人,自然是无法近身的,但薛照只是在几步之外仔细观察一番,就得出结论—— 皇帝并没有对他们施加身体上的刑罚,也没有下药,而是用日复一日的孤独摧毁了他们的心智。 别院里衣食都是不缺的,甚至都是锦缎珍馐,但禁止一切声响。送饭和看守的人每日轮换,这些人不会和犯人发生任何交流,同时也禁止他们彼此之间对话。 寂静,十数年如一日的寂静足够将人逼疯。 萧约看着别院中的疯子,感到失足凌空一般的眩晕,薛照揽住了萧约腰际,他的肩膀也被人不重也不轻地按了一下。 “陛下……”萧约转头看见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的皇帝,双腿都有些发抖。 薛照将萧约往身后带:“别怕,有我在。” “没胆量偏生好奇心又重。”皇帝哼了一声,背手转身径自走开。 萧约和薛照对视一眼,勉强稳住了心神:“你扶着我……”便紧接着迈步跟上了皇帝。 “陛下,等等!既然陛下愿意将心底最隐秘最深沉的痛苦都向我摊开,我们的对话就不该如此结束。”萧约越走越快,来到皇帝身侧,直接搀上了他的胳膊,“陛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黄芳见状提醒:“殿下,按规矩您是不能这样挽着陛下的……” 皇帝也怔了怔,眉头往下一压,却是训斥薛照:“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看顾好?万一磕着碰着,你担待得起?” 夫妻一体不分彼此,但在外面都自觉地要将对方捧得高于自己,薛照道:“我是赘婿,事事唯栖梧之命是从。况且,陛下要知道我的栖梧不是豆腐捏的,若有磕碰未必是他受伤。” 皇帝瞪眼:“你这是说朕老得糟朽了,连个大肚子的都碰不赢?” 薛照:“陛下可以不服老,但最好谨慎小心一些。” 皇帝心知再怎么发威也唬不住这小子,索性不搭理他了,憋着气继续走。 萧约就当他是默许自己继续了。 “陛下想关他们一辈子吗?”萧约问。 皇帝试图把萧约的手掰开,但无奈缠得太紧,只能由他攀扯着,皇帝本来只是板着脸,闻言则狠狠道:“若要求情,朕连你一起关进去!” “陛下不会这么对我,而且我也并不是要为他们求情。”萧约道,“杀人偿命,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虽是帮凶,但他们身为制毒者,难道不知毒药将用在何处?只是没有亲自动手罢了,但既动了杀心,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并不冤枉。” 第349章 皇帝诧异萧约竟会如此说,眯眼看他:“然后呢?然后你是不是又要说,法不外乎人情,朕手段残忍,如此折磨他们还不如直接判死来得痛快?” 萧约又是摇头:“法不外乎人情,首先考虑的应该是受害者之情,主持公道伸张正义,而非以情乱理轻易宽恕了行凶作恶者。” 皇帝更感疑惑了:“你到底想说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朕处置得都对?” 萧约微微一笑:“在陛下心里,我是什么人?优柔寡断是非不分?我有善心,但我也明是非。从法度来说,他们犯了杀人大罪应该受到惩处;从情感来说,我也是有孩子的人,若是有人这样对我的女儿,我恨不得用尽我所能想到的一切极刑来复仇。丧女之痛,痛如椎心,甚于椎心。我不敢说感同身受,所以我也不会对陛下的处置妄加评议,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陛下,说出来,比埋在心里会好受些。” 不知不觉走到一片梧桐树下,深秋萧瑟,皇帝坐在树下的石桌旁。黄芳正要给他膝头搭上薄毯,皇帝一个眼神,毯子铺到了另一只石凳上,萧约随后落座:“谢陛下。” “不要张口陛下闭口称谢,若是臻儿还在,她一定不会同朕如此生分。这孩子其实脾气不好,和温柔娴淑一点不沾边,生着病谁能平心静气?可就算她再不好,她也是朕的孩子啊,只是个没成人的孩子啊!”卷曲的木叶轻飘飘地落在皇帝肩头,老人颓然地垮下了背脊。 “早在百年前,陈国先祖就已经设立奇技司,当时是为专门搜寻异世能人,为我大陈所用,但数十年都一无所获。直到朕即位,快要废弃此司时,同时出现了三位异世能人。” “这三位能人,会调制各种药剂,能使枯木再生,能使贫瘠的土地变得肥沃,还能制出既能杀人于瞬息又能救人心疾的神药。朕拜了其中一位为师,他教了朕许多奇妙的方式。” 萧约想起刚回陈国时,皇帝给自己出的考题,显然皇帝在那方面是很有造诣的。 投毒的,是皇帝的师父吗? “那时候,朕踌躇满志,想要开创一番盛世。即使是皇后难产亡故,也没有将朕彻底击垮,至少朕还有女儿。他们……他们说先前没能救回皇后深感痛惜,所以潜心苦研,制出了对症之药,能治愈公主,让臻儿不仅恢复健康,更有如朕一般的天纵之才,成为万世明君。” 皇帝说着突然一声苦笑,浊泪流下:“朕是什么明君,竟亲手接过毒药喂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臻儿,我的臻儿,她说不出话来,至死没跟朕叫过一声痛!朕眼睁睁看着她在朕怀里挣扎半日最终断了气!是她的父亲亲手害死了她!是朕!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皇帝手握成拳,大力地捶打自己心口,黄芳也已泪流满面,环抱住皇帝阻止他伤害自身,哀哀泣道:“陛下啊……” 萧约的心脏闷痛至极,也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拳头在狠狠捶打。 凶手竟然是以治病的名义投毒,欺骗了对他们深信不疑的皇帝——不,他们犯的不是欺君之罪,而是残忍地欺骗了一位可怜的父亲。 他们这样做的理由呢? 因为公主天生残疾,不适合作为继任君王,所以他们要“替天行道”吗?是吗? 黄芳像是会读心似的,看着眉头紧皱的萧约道:“那般乱臣贼子,仗着陛下的器重,暗中招兵买马,连龙袍都置办好了,就等着……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原来是这样。 萧约仰了仰头,长舒一口浊气。 薛照按着他的肩头,低声道:“人心莫测,善恶难明,古今都是一理。” “我知道。”萧约反握了握他的手。 等皇帝哭过一阵慢慢平复了情绪,萧约用微哑的嗓音道:“陛下,我想让裴楚蓝给他们二人治病。” 皇帝神色陡然冷得吓人:“到底你还是吐露真实意图了!你就非得德泽万方,做全天下的圣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皇帝起身要走:“黄芳,把毯子收好!” 萧约却拉住皇帝,稳坐着不还毯子,他仰望皇帝:“治病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陛下。” 皇帝气笑了:“你当朕是老糊涂了?” 萧约站起身来,目光真诚:“陛下,他们做了错事、对不起您的事,但从来没有跟你真正地道过一声歉,做过一次发自内心的忏悔吧?他们应该向您承认,谋害臻臻公主,是他们不折不扣的罪孽,他们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所以应当受刑赎罪,而不是您滥用权力泄愤。错的是他们,不是您。让他们这么浑浑噩噩到死,其实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得清醒地向公主赎罪,向您忏悔。这是您应得的,也是臻臻公主应得的。” 听罢萧约的话,皇帝睁着浑浊的眼睛,嘴唇微张,脸孔像是石塑般凝固,半晌他又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埋在萧约肩头呜呜地抽泣。 第175章 残忍 裴楚楚蓝也不敢保证多久能够治好萧约交给自己的两个病患。 同样是积年的心智失常,萧栎的病其实还好治一些,因为她是骤然受到强烈刺激惊吓过度以致机体出于自我保护锁闭了心智,只要解开心结,自然也就恢复如常。 但那两个人,他们的心结缠得太牢太紧了,那是十余年的寂寞无声纺成了线织成了网,勒住了他们的喉咙让他们说不出话,罩住了他们的耳朵让他们难明他人言语。 第350章 时间酝酿而成的病,同样要时间作为解药来治。 裴楚蓝隐约知道这两人的存在,也知道他们是皇帝的逆鳞,但二人究竟犯了如何十恶不赦的大罪,他确实一无所知。 萧约思索再三选择告诉裴楚蓝真相:“当年让公主丧命的毒药就是他们所制。” 裴楚蓝瞬间睁大了双眼,目眦欲裂:“你是说,他们……” 萧约点头:“我想既然要把他们的性命交到你手里,应该让你知情——” “萧约!你真是好样的!”裴楚蓝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你倒是豁达宽容!医者未必仁心,你倒是仁到了极点!你让我治病救人,可他们是谁!” 裴楚蓝指向惊弓之鸟的二人,狠声道:“他们害死了我的师父!裴顾之一世英名,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赞誉,到头来自己却是中毒而死!我都替他冤得慌!他们是妖孽!他们制出的毒药根本无法解救!应该把他们架在台子上烧死才对,你还让我帮他们恢复神智,呵呵,恢复之后把我也毒死吗?萧约,你很好,你好得很!” 裴楚蓝盛怒之下拂袖而去,裴青深深地看了疯傻的两人一眼,随后便跟上了裴楚蓝。 萧约预料到了这种情境,并不强求,仰头长叹了一声,随后便振作精神趁着自己生产之前还方便行动,专程去了吉贻家里一趟。 吉贻的夫人见公主和驸马驾到,大感惶恐,急忙要去书房叫出夫君。萧约发现已经过了午休时候,吉贻家里还是很安静,就连两三岁的孩子也乖乖地跟在母亲身边,不哭也不闹。 萧约摆手,轻声道:“不要打乱了吉大人的思路。孤在这等一会就是。” 吉夫人连声说着多谢殿□□恤。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吉贻才蓬着头赤着脚快步来到堂前,对上位告罪道:“臣接驾来迟,请殿下恕罪!”又用责备的目光看了妻子一眼,低声责道:“殿下和驸马驾临,怎不及时告我?” 吉夫人无言以辩,神色有些委屈。 萧约笑道:“是孤的意思。吉大人,你家的点心果品好吃,孤边吃边等,还没吃够呢,吉大人就忙完了。孤不急,倒是吉大人很着急。” 吉贻这才发觉自己形容不整,一脸赧然让妻儿退下,才道:“殿下如此俯就厚遇,臣实在羞愧,至今并无实效以报殿下,深感无颜面君。” 看吉贻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是夜以继日地在冥思苦想,但一人之力又岂能轻易翻天覆地? “吉大人,你坐。”萧约指了指椅子,“孤知道这事很难,更急不得。本想给你再找几个帮手,但出了一点岔子,而且目前看来就算他们能够到位,也帮不上你什么。便只剩下你了,一定要好好保重自身,你是我大陈真正的栋梁,孤对你报有重望。” 裴楚蓝那般激烈地表态,怕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出手施治了,这也算是因果报应,怪不得谁。 别院里关着的那两个人算是奇人,但他们所能和吉贻奇技司的钻研方向大相径庭,若是医治好了,大概对裴楚蓝更有助益。 吉贻眼中满布血丝,闻言振作了几分精神:“说到帮手,臣确有所求,若得殿下施恩——” 萧约打断他:“吉大人说的是听雪?府上收到他的喜帖了吧?婚期很快就要到了,这些天他忙于备办婚事不能登台,但婚后他依然还会唱戏。这段时间,大人若是没有灵感,不妨也好好歇歇。” 吉贻面色沉沉道:“殿下,如今我对那位的来历也略知一二了——梁国沈家出身,兄长又已捐躯,他便是独子,轻易答应听雪继续登台唱戏,在他心里到底把听雪置于何地?听雪往后的日子会是怎样……殿下,臣斗胆进言,这桩婚事于听雪而言并非良缘。” 萧约问:“吉大人果真对听雪有意?” 吉贻怔了怔,快速摇头:“殿下误会了!臣有此言,绝不是要损人而利己……也有几分利己,若是听雪受欺受辱,定然影响唱腔。若是坏了他的嗓子,真是暴殄天物!臣又从何再找能让臣静心演算的仙乐?” 吉贻道:“臣比听雪年长许多岁,臣视听雪,为指路仙人,为良师益友,为稚弱幼弟,纯然欣赏之意、爱护之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心思。若此言有虚,叫臣不得善终不得超生!” 萧约听吉贻发下如此重誓,沉默了片刻,是啊,这世上深刻的感情又不是只有爱情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士为知己可死,听雪值得被人珍之重之。 “孤明白你的顾虑,但无论日子是好是坏,旁人都只能旁观,过与不过最终得由听雪自己抉择。”萧约道,“认识听雪之初,他和现在很是不同。吉大人,听雪的戏能助你打通思路,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唱腔特有一种坚韧,那是他自己一点一点如血肉一般生长起来的。没有这份自力更生的坚韧勇气,就没有今日的听雪。若我们打着为他好的名头,对他的生活过多干预,恐怕会失去如今勇敢的听雪,实在得不偿失。” 吉贻闻言若有所思,良久之后他深深一礼道:“殿下点拨的是,臣明白了,无需多虑多为,只暗自里给听雪撑腰做靠,为他填充底气就是了。” 萧约笑道:“正是如此。好了,孤也不多做打扰了,吉大人好生歇息一段时间,等十月初九,咱们一道去给听雪道贺添喜。” 从吉家出来,回宫的路上,薛照接到手下呈报,说是女官韩氏受梁王派遣,已到京城。 第351章 “韩姨来了?”萧约斜靠在薛照身上闭眼小憩,闻言坐直了身子,纳罕道,“梅英留在卫国不肯走,韩姨虽然失落也没有强求,只要女儿平安就好。经历这么多伤心事,我以为她一辈子也不会离开梁国了,来之前也没有跟我们知会一声……会是因为什么?” 薛照看着一脸紧张的萧约:“不要多想,或许只是韩姨挂念我们,所以前来探望。” 萧约点头:“但愿如此吧。知道我真能生孩子的人没有多少,韩姨心思缜密,或许专程前来提醒我们应当注意哪些事项,免得露出‘破绽’——韩姨是生育过的人,或许一见面就能看出我不是假孕,而是真的快要足月生产了……那也无妨,韩姨是自己人。” 萧约这样想着,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疑惑和不安,等真正见到韩姨时,对方却没有发现萧约的异常,而是四顾左右然后快速打着手语道:“梁王有事吩咐奴婢呈报殿下和驸马。” 薛照屏退了宫人,将韩姨搀扶坐下:“韩姨,冯煊借你之口想求什么?” 韩姨摇头:“当今梁王是真的谨小慎微,处处规矩。” 萧约心头那种莫名的不安又浮了上来,他坐在韩姨对面:“那到底是什么事?” 韩姨面色沉重,比划道:“回国邀请父母观礼的沈二公子出事了。” . 萧约再次来到春喜班时,听雪正在亲自刺绣喜服,或许是被突然到来的两人吓到,或许是因为先前没干过刺绣针织,听雪扎破了手指,大红的喜服上瞬间晕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红中一点红,竟也很是扎眼。 “殿下,还有驸马,你们不是说最近政务繁忙,等婚礼当天再来——”听雪抬头,看着萧约凝重的神色,他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是摘星出事了……是吗?” 薛照快步上前,按了听雪肩颈处几个穴位,让他提起精神以免当场晕厥过去。 “听雪你先别急,你听我说——”萧约面露不忍,三步并两步来到听雪面前,“沈邈他……” 听约惨白着一张脸,手里紧紧攥着快要绣成的喜服,缓缓摇头低声喃喃:“我父亲说过,我其实不该怨他……” 萧约着了慌:“什么?听雪你别这样,你别怕,有我在,一定会让沈二囫囵地回来和你成婚!婚期还有半个多月呢!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他和我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听雪再抬起头来,下唇已经被咬出血,“他一定是出事了,否则不会违背承诺……接连三天,我都梦见他骑着马从悬崖边坠落下去……那么深的悬崖,人掉下去还能活吗……我父亲说得对,我是个不祥之人,六亲缘薄,不仅会克父母,还……还害了摘星!他还不到二十岁!沈家该怎么办,他妹妹该怎么办……” 听雪血泪交融:“我……我该怎么办?” 萧约听得心都快碎了,为何上天待听雪如此残忍,好不容易柳暗花明却又再次晴天霹雳—— 韩姨说,本来七日之前沈邈就准备返程了,并不和侯爷、夫人同行,因为他被沈老侯爷打得太狠了,再不走怕是要被他爹打死——即使如此,沈二走的时候也很得意,他说,混账了那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次,反正他是把赐婚的圣旨供在沈家正堂之上了,难道爹娘还敢抗旨不来观礼?我爹就算打死我,我媳妇嫁给牌位,他也得认下听雪这个儿媳妇…… 没想到一语成谶。 因为沈邈如今得了陈国皇帝重用,所以当他重回奉安之时,梁王非但没有治他擅离职守之罪,还将其视若上宾。返程当日,梁王亲自出城相送,不料却亲眼看见沈邈所乘马匹突然失控,竟然载着他直直冲向悬崖。 第176章 遗憾 韩姨没有亲见当时的情景,但这事是实打实地发生了,许多人目睹了全程——饯行当场,梁王大惊失色半晌才回过神来命人查看,英武刚强的沈老侯爷眼睁睁看着儿子坠崖,急火攻心险些滚下马来。 沈邈被皇帝赐婚,不日就要做新郎,转眼间却在梁国遭遇了不测,这事经不起联想揣测。 冯煊派韩姨前来,就是指望萧约和薛照能看在韩姨的面子上,在皇帝面前说些好话,免得皇帝追究怪罪。 而韩姨之所以应承,则是因为知晓这桩婚事的另一位主角与萧约交好,韩姨担心萧约跟着心急伤神,薛照必然也不好过,所以亲自走一趟,必要之时也好劝慰劝慰。 萧约怎能不忧急?包括他自己和薛照在内,演过死遁的人不少,但沈邈显然没有上演这类戏码的理由—— 两个男子成婚,虽然这种事于当世而言离经叛道,但有皇帝赐婚,婚事必然能成。 就算没有这道旨意,难道沈邈就不和听雪在一起了吗?他压根不在意所谓的名声和脸面,一定要光明正大地迎听雪过沈家的门。如今锦上添花,沈邈因为这桩婚事高兴得快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 一切都如沈邈的期望循序推进,他自己怎么会横生枝节呢? 那么,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行凶作祟?若有凶手,那会是谁? 萧约来不及深究,满心只想怎么安慰听雪。 可怜的听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自信和对生活的希冀,又被沉重一击,拥有希望又失望比从来没有希望更加痛苦。 萧约替听雪擦拭流到下颌的血泪:“不,你才不是不祥之人,绝不是你害了沈邈,马匹受惊又不是你造成的,也许是虚惊一场,他根本就没事呢——听雪,你听着,这话或许有些刺耳,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没有亲眼看见,你都不要放弃希望!” 第352章 事莫大如生死,何况是心心念念之人,听雪闻言身子颤了颤,他泪花闪烁:“真的还有希望吗?” “有的!事发之后,梁王立即派人绕路到崖下搜寻,一旦有了消息,就会第一时间呈报给我,我得到消息便会立马告诉你。听雪,你放心——”萧约目光坚定,对听雪道,“记得吗?有高人给你们算过,你们是白头到老的上好姻缘。不会有事的,你连婚服都准备好了,这桩婚事一定能成!” 听雪流着泪不住点头:“我记得我记得,高人说我们有三世姻缘,每一世都是良缘佳偶……可是,已经好多天了,什么时候才会有消息,我还要等多久?除了等,我还能做什么?” 萧约不忍心和听雪对视,还要等多久?他回答不了听雪。还没见到尸首,所以不该绝望,但等待希望的时时刻刻都是令人煎熬的。 可怜的听雪。 萧约浑浑噩噩,再抬起头时,已经坐回了马车上,薛照正在唤他,不知已经喊了多少声。 “你刚才说什么?我走神了没听清。”萧约揉揉胀痛的太阳穴,“我们就这么走了,听雪怎么办,他现在身边实在离不得人。” “看着我们出双入对,恐怕更要惹他伤心。听雪的师父很疼他,会好好看护着他,不让他出事的。”薛照让萧约靠在自己怀里,替他按摩,“我去一趟梁国吧。” 萧约额角跳了跳,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要去梁国?” 薛照点头:“是的。” 萧约知道他为何如此,眉头皱起:“听雪是我的朋友,但他向来和你没有什么交情。” 两人相贴,薛照说话时胸膛的震动清晰地传到萧约后背,他道:“他和我无关,但你与我息息相关。唯有如此,才能让你安心。” 萧约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陷入了沉默。 事情发生在梁国境内,梁王去查,不知何时能查出结果,而且这结果也未必是真相。 真相迟一日未明,听雪就要痴等多一日,萧约就得跟着多悬心一日。 要尽快查明沈邈是死是活,若他真的出事,及时找出真凶,让萧约和听雪真正第一时间得知真相,薛照是最合适的人选。 薛照听见萧约低叹一声,柔声劝慰道:“我会速去速回的。孩子们还算乖,没有提前出世的迹象。你生产之时,我一定在你身旁,你安心。” 萧约侧过身来,和薛照额头相抵:“你平安,我才能安心。” “我知道。”薛照从萧约微红的眼尾一直揉到他耳垂,“可是除了爱人的私心,我的栖梧还有扶危济困的善心。私心能安,善心不能安,到底还是不安。我只要你心安,做什么都可以。” 人生在世,难得莫过心安。萧约作为储君,需无愧江山黎民才能心安。而作为普通人,见朋友陷入急难而袖手旁观则万万不能心安。 因为爱,所以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成全。薛照所求,无非萧约安然,既要性命平安,也要内心安稳。 萧约被薛照赤诚的爱意弄得眼酸,仰头吻他:“我等你。” 春喜班内。 听雪正用沾水的帕子小心擦拭喜服上的血渍,突然有个醉鬼摇摇晃晃地闯进来,听雪顾不得呼救,把手中的喜服紧紧护住,才斥道:“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快走开!” 那醉鬼腆着脸对听雪色迷迷地笑:“不认识我?我可是常……常来捧你的场,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你的戏了,小模样可真招人……这几日你不登台,还怪让人惦记的……” 对方言行相当无礼,自从沈邈追来京城,再也没有人敢调戏于听雪,如今沈邈不在…… 听雪白着一张脸,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凶语气斥退醉汉:“住口!你离我远些!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是皇上赐的婚!等忙完婚事,我自然会重返戏台——” 那醉鬼却是嗤笑一声:“还想着成婚呢?难不成你还蒙在鼓里做官太太的美梦呢?没戏了,演砸了!现在京城里里外外谁不知道你是天煞孤星转世,连御赐的夫婿都能克死!百丈悬崖掉下去,连个全尸都没有!好好一个少年将军,落得这种下场,啧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也不得囫囵呐!” 醉鬼说着皱眉后退:“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是离你这种晦气东西远点才好,免得也跟着倒霉。” 听雪听他所言瞬间连瞳孔都瞪大了,不管不顾地上前拉住醉汉:“别走!你说什么?外面都知道了?他们是怎么说的?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亲眼看见了?你快说,摘星他——” 醉鬼满身酒气,脚步也踉跄,力气却大,三两下拉扯之后一把将听雪推倒在地:“呸呸呸!别来沾惹!那么晦气的事,我怎么会看见,但有人从梁国回来,说的真真的……” “不,你说的不是真的,摘星不会死,不会,殿下说了还有希望的……”听雪失魂落魄地摇头,头上的梅花银簪也委落在地,都不知道醉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听雪哭得眼泪都快干了,他摸到地上的簪子,拾起来,闭着眼睛,慢慢抵上了自己的脖子。 一点一点抵紧,正要用力,突然听到一道男声—— “你死了也罢,却要惹得殿下伤心。” 听雪睁眼,怔怔地仰望立在面前之人:“薛……驸、驸马,你怎么又回来了?殿下他……” “殿下没回来。幸好他没回来,否则看见你这副模样,怕是会忧急交加动了胎气。” 第353章 “胎气……殿下他怎么会,又不是真正……但驸马你教训的是,我命如草芥,要是因为我而有损殿下的康健,我便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听雪将簪子从脖子上移开,但还紧紧握在手里,“可是,可是我真的活不下去了……驸马,摘星真的不在了吗?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听雪无助地仰望来人。 驸马蹲下了身,但对听雪还是俯视:“他不在,你也就不活了吗?这算是殉情?” 听雪不知为何,看着对方感到一股莫名而刺骨的寒意,驸马他除了殿下,待其他人都很冷淡,但此时似乎尤其的冷。 他咬了咬下唇:“驸马,我不会让殿下再为我的事烦心了,我会静静地走,不让殿下知道。” “还是别了,死是最容易的事,但一死了之的福气并不是人人都有的。”驸马又站了起来,他逆着光,听雪眯起眼睛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整个人都像是雾蒙蒙的。 “我知道,阴阳相隔最苦,别让殿下因为你的苦也跟着苦。别那么自私,因为自己悲痛,就带累殿下。”他道,“遗憾吗?在即将成婚之时失去自己的挚爱。遗憾的人不止你一个。我有个办法,既能让殿下安心,也能多少弥补你的几分遗憾,你要不要听听?” 第177章 别哄 正当薛照要启程前往梁国之时,听雪的喜帖经吉贻送到了宫里。 “听雪要如期举行婚礼,无论沈邈回不回来。”萧约看罢夹在喜帖里的书信,“看来他是镇静下来了,还让我不要为他忧心,请我届时出席他的婚礼。” 薛照思索片刻后道:“这样冷静,不太像听雪的性格,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转变得是有些快。我们午后从春喜班回来时,听雪还六神无主。我说来劝他的那些话,虽然能让他不至于太失控,但应该也没有让他情绪骤变的功效。是听雪的师父安抚了他?又不太像……” 萧约凝视着大红喜帖上的金字,这是他收到的听雪第二封喜帖了,据吉贻说,这次的喜帖是听雪亲手写的,字迹清秀好看,写得比寻常的读书人都工整些。 只是萧约闻得出,金墨里掺杂了泪水的苦涩之味,听雪是边哭边写的。 “罢了,听雪能选择向前看,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听雪已经有了自力更生的本事,沈邈在与不在他都得继续过日子。我们尊重他的选择吧。这场婚事,一定要办好。查案你在行,操办礼仪也是你最能让我放心,不用去梁国了,好生准备这头吧。” 薛照点了点头:“梁国那边,我不亲自去,但也要催紧一些,让梁王早日拿个结果出来。冯煊老不老实,这次也算一场检验。” 萧约当即写了一封密信,令人加急送往梁国,做完这些事,肚子隐隐有些发痛。 薛照急忙要召裴楚蓝前来,萧约摆摆手:“别费事了,裴楚蓝还生我的气,不会来的。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因为沈二这桩事胸口憋闷得很,一口郁气盘桓,所以坠得肚子疼,这会已经好了。” 皇宫另一边御药房中,裴青把喜帖丢在裴楚蓝面前。 “假高人给不了真庇佑。” 裴楚蓝连日闭门研究药方,几乎是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眼下隐隐带了乌青,唇色都有些发白,他闻言顿了顿,抬头看了裴青一眼。 裴青说:“你几日几夜没有出这间房,当然不知道——沈家老二在梁国坠崖了,生死未卜。” 裴楚蓝眉头一敛,然后低头继续写方子,但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写了又勾,勾了不算还涂涂抹抹,一张纸写得黢黑一片:“人都不在,那还办什么婚礼?” “认定了人想成亲,哪管他是死是活。活着,就嫁活人。死了,就嫁牌位。”裴青俯身,双手撑在药柜上,“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对吧?” 近距离相对,裴楚蓝能够闻到裴青身上冷沉的药味,他手上一顿,笔尖的墨就滴落一个浑圆的墨点,融进本就混乱的墨痕之中并不突兀。 “你挡着我的光了。”裴楚蓝伸手要拂开裴青,却被对方紧紧攥住了手腕。 “小青,别耽误我做事。”裴楚蓝仰头看着裴青。 裴青道:“裴楚蓝,我不喜欢打哑谜。我见过你为裴顾之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和当年一样。要不是顾忌师徒名分,就算是和死人成亲,你也欢喜,对吗?” 裴楚蓝瞬间眉头拧紧:“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说的不对?裴楚蓝,你说谎的时候会格外高声,自己没有感觉?”裴青松开裴楚蓝的手腕,抬起他下颌,“裴楚蓝,你迟迟不肯同我成婚,是因为别有挂念,挂念的就是裴顾之。你心里一直忘不掉他,对吗?” “臭小子,发哪门子的邪疯!”裴楚蓝摇头松脱裴青的辖制,拍着药柜站起身来和他平视,吼道,“又来了,陈年老账翻个没完了是吧!奶奶的,老子和师父嘴都没亲过,跟你小子什么花样都玩遍了,你还想怎么着!” “我要的不止是你的身体,更要你的心!”裴青比他吼得更大声,“裴楚蓝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和你在一起就是为了床上快活?我想和你成婚难道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睡你?” 裴楚蓝被他吼得发怔,也冷静了下来,伸手去摸他的脸:“小青,我话说得太过了,几天没出门,脑子都关得发木,口不择言。你冷静一些,我们都冷静冷静……” 第354章 “我不要冷静!谁家过日子不吵不打,别把我当孩子哄!我是你男人!”裴青平素寡言少语,此刻却是言辞激烈,他恶狠狠地躲开裴楚蓝的触碰,“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永远比不上裴顾之。你仰慕他,近乎虔诚地爱着他。对我,却永远是戏谑玩笑。你压根没想跟我过一辈子,只不过觉得睡着还不错,就暂时留在身边。裴楚蓝,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心里有我?” 说到后面,裴青的声音越来越低,裴楚蓝看着他的侧脸,像是有些湿润。 裴楚蓝的心像被针扎似的刺痛,眼前的这个人,被剜肉喝血都不会掉一滴泪的,此时却…… “你哭了?”裴楚蓝再次伸手去摸裴青的脸,“我以为你天生就不会哭——” 裴青索性直接背对他:“没哭!别碰我!我说了,别拿我当孩子哄!” 裴楚蓝突然一点吵架的心情也没有了,小青这样的腔调和反应比冷声冷气绷着一张脸罕见多了,也可爱多了,看着他便心软得快化了。 “小青,我心里怎么可能没你。我心里没你,为什么次次由着你摆弄?我本来也不算重欲,自从和你……老腰都快断了。天底下男人那么多,为什么我偏偏找你来睡?”裴楚蓝从药柜后面绕出来,从背后环抱住裴青。 裴青挣了挣,但还是被裴楚蓝圈住。 “小青,我只和你睡,这辈子说到做到。”裴楚蓝偏头靠着裴青的后肩,“我知道这段日子专心制药,有些冷落你了,今晚我就回卧房里睡,乖。” 裴青硬挺的脊背有些许放松,他问:“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裴楚蓝沉默了片刻,然后道:“至少等我们找到合适的传人,你不能既当谷主夫人又当少谷主,那也太不成体统了。药王谷不能没有少谷主,就跟国家不能没有储君是一样的,药王谷这么多年的传承不能断在我手——” 裴青突然从裴青的怀抱里挣脱,转身冷冷地看着他:“借口,缓兵之计。裴楚蓝你不仅把我当小孩,还把我当傻子。” 裴楚蓝:“小青,我没有哄你,真的是因为传承!只要找到新的传人,我们立马成婚!” 裴青冷笑一声:“找传人,那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做什么?裴楚蓝,你在制什么药以为我不知道吗?” 裴楚蓝瞬间无言以对。 “裴顾之死在你面前,你至今耿耿于怀,恨自己当年制不出解药来救他的命。”裴青冰冷的目光看穿纸上墨团,“你和萧约翻脸,也是因为他要轻饶杀害裴顾之的凶手。在你心里,裴顾之永远是第一位的,什么药王谷传承,什么世代护佑皇室,都得靠后。我也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不,你听我解释,小青!” 裴楚蓝大声喊着裴青,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 翻过九月,听雪的婚期一日接一日的临近。 梁国那边还是没有发现沈邈的踪迹,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梁王呈报说在崖底找到了沈邈所骑马匹,已经摔得骨肉粉碎了。 薛照道:“这其实是个好消息。若是沈邈坠亡,尸体是挪动不了的。他不在崖底,大概率是活了下来。如果沈邈还活着,那么问题就是,他为何至今没有露面?” 萧约闻言点头,他正清点给听雪置办的婚礼礼器,小至杯盏酒器,大至旗锣伞扇,都是薛照亲自挑选的。 “这些东西很好,既没有太过逾制,又最大限度保证了精美华贵,我们至少能给听雪办一场盛大隆重的婚礼。”萧约道,“希望会有奇迹,沈二能出现在自己的婚礼现场,那就最好了。” 薛照道:“现在先别想太多,三日之后就见分晓。届时要不要我替你喝他们的喜酒?” 萧约道:“喜酒不会伤身,况且听雪大概这辈子也就成这么一次婚,我得喝。” 薛照没有阻拦:“好,我们都去喝听雪的喜酒。” 春喜班内。 听雪接过驸马递来的银质酒壶,没有嗅到酒味便揭开盖子来看了看,里面装的果然不是酒。 “这是花露糖浆,殿下不便饮酒,便用这个代替。”驸马如是对听雪道。 两个人的婚礼,一个人等待,实在是件苦事。听雪近来神色越发憔悴,便是用脂粉也遮盖不住,他眉头微蹙,不太理解薛驸马的话——殿下酒量不算好,但也是能饮酒的。专门来喝喜酒,却又不喝酒……驸马本人也有诸多古怪之处,言行好像都和之前所见不太一样,但那张俊美至于妖冶的脸又不会有错。 见听雪迟疑,对方道:“有什么问题吗?难不成你比我更加了解殿下?” 听雪急忙摇头:“驸马,我并无此意……” “那就是不满我对你的婚礼妄加安排了?”对方抬了抬眉,“你要明白,这场婚礼是你的,但并不是为了你。所有的计划安排,都是为了殿下,懂吗?” 听雪看着他莫名甚至诡异的笑,身体不自觉地发颤,听雪抿唇点头:“我知道,我不能让殿下因为我的事劳心伤神。这场婚礼就是为了让殿下看见我没有垮,让殿下安心。我知道的……” 对方笑着缓缓摇头:“不,你不知道。” 听雪疑惑地看着他。 他眼里闪烁着怪异的期待:“这场婚礼是为了殿下,所有的计划安排,都是为了薛照放在心尖上的殿下……” 第178章 高堂 第355章 十月初九,京城最有名的伶人听雪成婚。 天下太平,百姓们吃饱喝足便格外喜欢凑热闹,何况这桩婚事本来就奇——一是奇在皇帝赐婚,二是奇在两个男人成婚,三是奇在新郎之一生死不明而婚礼如期举行。 婚礼要到黄昏时才正式开始,但一大早就有百姓拖家带口呼朋唤友想去春喜班围观。 “朕的禁军本该是拱卫天子的,却被你使唤得像家丁小厮,跑去民间看门站岗。”皇帝看着面前盛装准备出席婚礼的萧约,摇摇头,“本就荒唐还如此郑重其事,排场是足够了,但如此一来全城瞩目,人言可畏啊,那小戏子得生生守一辈子寡,何苦来哉?” 十月已经开始寒凉,京城地处偏北,这些日子早晨都有很严重的霜冻。今日天色雾蒙蒙的,像是要落雨,或许今年的初雪也快到了。 萧约前往春喜班观礼之前特意来到行宫拜见皇帝,就是想察言观色,看看是否又是皇帝在幕后谋划。 “陛下至今还是不看好这桩婚事?”萧约问。 “朕知道你在试探。朕是皇帝,是棋手,会算计,但别把朕当成营营苟苟的小人。”皇帝乜了萧约一眼,“你没问到的,自己落进陷阱里,不怪朕没告诉你。但你问了,朕便不会骗你。” 萧约垂首:“这一次,我倒希望陛下骗骗我。若人在陛下手里,至少会是安全的。无论需要什么条件来交换,总还可以商量。听雪他命苦,上天就不能垂怜他一次吗?” 皇帝见他如此落寞,脸色也不好:“说来说去,还是怪朕。若不是朕许沈家小子回国探亲,也不会出这种事。” 萧约道:“陛下这么说,叫我羞愧无地了,发生这种事情,怪谁也不该怪陛下,从赐婚到探亲,都是陛下好意成全,意衣料之外的事谁说得准……时候不早了,陛下,我先告辞——” 萧约正要起身,皇帝叫住他:“顾好你自己,这是第一位的。” 萧约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陛下放心,下个月就能抱上孙女了。” 皇帝沉下脸,哼道:“在你心里,朕到底是个怎样的坏老头?朕说的是你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热闹都要去凑一凑,还嫌政务不够繁忙是吧?” 萧约有些惊讶:“陛下……不是因为孩子才叮嘱,纯粹是关心我?” 皇帝难为情了,别开脸,咳嗽两声,摆手道:“滚滚滚,厚颜无耻自作多情……” “陛下怎么在咳嗽?脸上血色也有些淡。眼看着入冬了,要注意保暖,别在池塘边一坐一整天了。”萧约对黄芳道,“也别太由着陛下。实在想钓鱼,捞两条到浴桶里,让陛下在室内钓着玩。” 黄芳含笑点头,皇帝却板着脸呵斥:“你还管上朕了,当朕是小孩子哄着玩呢?滚滚滚,不是要去喝喜酒?去晚了喝不上,别又小人之心以为朕在拦着你——黄芳,你也跟着去,免得一群毛头小子弄得不成体统闹了笑话,说出去还是朕赐的婚。” 黄芳答应一声便跟在了萧约身后。 薛照在行宫外头等萧约,一见他就伸出手去:“我先去春喜班看了一眼,喜酒也替你尝过了,听雪有心,给你换了甜味的果酒。” 萧约微笑道:“你这么细致,还担心酒劲太大我一杯倒啊?” 薛照据实道:“心里确实隐隐有些不安。我经历过许多事,对危险有种直觉。” “你觉得这场婚礼会有危险?”萧约和薛照同乘,踩着矮凳登车,“那你还支持我来观礼?” “我的栖梧不是豆腐捏的,做储君本身就是危险的事,我不能为了规避危险就把你关在深宫高墙之内,这叫因噎废食。你又不是我的傀儡,如果你我之间真有一根牵丝,也是握在你的手里。”薛照把萧约扶上了车,紧随其后进入车厢。 萧约知道,这不仅是大度,更是真正的同心同德。 “这几天,辛苦你了。”萧约道,“不仅要忙朝政,还要操持听雪的婚礼。” “对我来说,二者是一回事,都能让你满意舒心。”薛照深深地凝视萧约,“安心地参加这场婚礼吧。危险总会发生,我能做的便是让你一次次化险为夷。从前如此,今后也是如此。应该不妨事的,有我在旁,任何明枪暗箭都无法近你的身。入口的东西,我也先尝过了。” 萧约点头,和他执手相握:“我们真的很幸运,希望能把这份幸运传给听雪。” 薛照:“会的。” 萧约和薛照来到春喜班时,腰间系了红巾的禁军们将看热闹的百姓拦格隔在路旁,留出了宽敞的街道,从春喜班一直到沈邈在京城安的新家畅通无阻。 听雪已经换上了喜服,大红的衣裳,面料是沈邈精挑细选的,既柔软又有光泽。款式则是听雪自己敲定的,原本挺素,但后来听雪又自己绣上了几处喜庆的花样——成婚嘛,花团锦簇更好些。 班主坐在上位,看着听雪便掉眼泪,又怕给徒弟的婚礼再添晦气,忙揩着眼角勉力笑道:“人老多情,我这辈子无儿无女,没想到还能坐在高堂位子上,是我老朽的造化……殿下和驸马也来了,我怎好坐着……” 说着老班主便要起身相让,萧约摇摇头:“长幼有序,今日此地没有什么殿下和驸马,我们都是听雪的同辈好友。” 薛照颔首附和,同来观礼的吉贻也点点头。 老班主更是老泪纵横了。老天爷让听雪遇见这么多贵人,怎不再成全他拥有一个称心的良人? 第356章 听雪更是死命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深深呼吸几遍,双手紧攥着喜服,听着皇宫派来的内官唱礼,先拜天地再拜高堂—— “等等!” 一道老迈但雄浑的男声传来。 在众人齐齐看去,大多认不得,但薛照叫出了对方:“沈侯爷?” 萧约惊诧,沈邈的父亲? 听雪听见声音,先是双眼一亮,然后看清来人并非心心念念等待之人又是更深的落寞,知晓对方身份之后,更是无声落泪。 本就缺乏喜气的婚礼现场瞬间变得更加冷寂。 萧约上前,低声对老沈侯道:“侯爷心中悲痛,我能理解,但此事万万怪不到听雪身上——” 老沈侯对其视若无睹,径自上前,在班主旁侧的空位坐了:“不是要拜高堂?” 听雪瞬间泣泪如雨,他双膝跪地,重重叩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父亲”,老沈侯红着眼应了。他又喊,对方又应。如是三遍,直到双方都哽咽难言。 听雪哭得发抖,没想到,这辈子,这个称呼还会有人回应。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到最后,沈邈也没有出现,但礼数周全,听雪的的确确是名正言顺的沈家人了。 萧约亲眼见证这场特殊的婚礼,很是眼酸。礼数已全,听雪上花轿之前双手捧来喜酒,萧约接过。 “殿下,不,公子,多谢你替我成全这一场婚礼,我如今也是有家的人了。”内堂没有长辈,只有朋友相对,听雪举杯敬酒,“有幸与公子结识,是我的福气。” 萧约满饮杯酒,对听雪道:“有你做朋友,我也很欢喜。我喜欢你的戏,也敬佩你的为人,我们是一世的朋友,相聚不止今日,等你满头白发步履蹒跚不再登台之时,我们还可以一起在台下评点你的徒弟是否青出于蓝——名师出高徒,说不准还能开宗立派呢!” 听雪眼泪汹涌,他嗫嚅半晌终是重重地点头:“殿下,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通了,真的想通了……我又有了父亲,有了家,就算摘星不在,我也应该替他孝顺父母,不能自私地沉湎于自己的痛苦……殿下,谢谢你……我会努力坚强地活下去……” “别哭了,妆都快花了。”萧约心里酸涨,连带着肚子都隐隐作痛,他强压着情绪替听雪整理仪容,“先不说这些,来日方长——” “他的来日还长,但殿下你却未必了。”一道不算陌生的男声传进内堂。 听雪循声抬眼,双目圆睁—— 如果殿下身旁就是驸马,那此时走进来的又是谁? 第179章 算计 听雪尚且不明所以,薛照已经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当萧约按着肚子整张脸苍白呼痛时,则仿佛噩梦成真。 薛昭他竟敢算计到萧约身上!真是找死! 萧约及时抓握住薛照的手,他额上已经爬满了密密的细汗,弓着身子根本直不起腰来,伴随着抽气声艰难吐字:“别急着动手,先问清楚……问他沈……沈二的下落。我怕是要生了,我回宫找裴……裴楚蓝……你!你先问清楚沈二是死是活!” 萧约因剧烈的疼痛而五官扭曲,勉强说完这些话,周身出的汗已经让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酒杯也早已脱手摔得粉碎。 黄芳闻声闪了进来,见此情形当即便明白了大半,快速上前搀住萧约,却没声张——老内官回头看了看呆若木鸡怔在原地的新人,要是宣扬开来,旁人晓得储君在戏班里出了差错,这可怜的孩子又得遭殃。 黄芳不动声色沉稳冷静地将萧约送上了回宫的轿辇,薛照的拳头也像雨点似的砸到了薛昭脸上。 “你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畜生!你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人性!我们已经放过了你,成全了你的心愿,为什么!为什么还要——” 薛昭打不还手,他脸上除了新鲜的瘀伤,只剩下死一般的冷漠。 “她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四目相对,薛照的拳头在打断薛昭的鼻梁前堪堪停了下来。 “那又如何?”薛照紧攥着薛昭领子,眼含熊熊怒火,“关我何事!关萧约何事!若他有半点差池,我活剐了你!” 薛照狠狠丢开薛昭便要追进宫去,薛昭烂泥似的摔在地上,冷笑一声:“去吧,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该报的仇我都报了,千刀万剐算什么,哪怕挫骨扬灰,也吓不住我。我其实没有特别恨你,薛照,你们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只是有些嫉妒,看不得你们圆满,就当我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吧……” 听雪终于缓过神来,上前抓着薛昭质问:“是你害了摘星!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和你素不相识,我要给摘星报仇,我——” 薛昭虽然颓丧,但还是轻松甩开了听雪:“报仇,谁先结的仇?你这种依附于人的菟丝,还拿得出拼命的本事?哈哈哈哈哈,没错,是我设计让马受惊失控,我亲眼看着他坠落悬崖,恐怕连个全尸都没有……哈哈哈哈哈,这还是便宜了他,我应该把他千刀万剐!薛照,你熟知所有酷刑,你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解恨?” “我跟你拼了!” 薛照满心牵挂萧约,本不想和薛昭这个疯子多做纠缠,但他实在无法忽略听雪惨厉的哭声。 栖梧即使自身陷入险境,首先想到的也是替他人争取一线希望……和他并肩之人又怎能阵脚大乱全无理智? 第357章 薛照双手紧紧握拳,他转身回来,目光冷如冰雪地俯视薛昭:“解药拿出来。” 薛昭笑得快喘不上气:“我的好哥哥,都说关心则乱,你到这种时候居然还不杀我,还能心平气和问我要解药,看来你也没有多在意储君殿下啊,可怜他还愿意为你生孩子……这世上虚情假意太多了,没有人会像我爱母后爱得那般深沉,没有人……” “解药拿出来。”薛照掐着薛昭下颌让他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重复,“交出解药,我会把你和冯献棠葬在一处。否则,你会后悔莫及。死是最容易的事,我会让你生不如死,求死不得只能苟活,死后挫骨扬灰扬之于风,不入轮回不得超生,黄泉碧落都再遇不着冯献棠。” 薛昭阴狠地眯起了眼睛,片刻之后转为阴森的笑容:“不愧是孪生手足,最懂我的是你——哪有什么解药,又不是毒。不过是深宅大院里算计产妇性命的下作药物,从前找来帮我那些红颜知己剔除眼中钉的,没想到如今还能用上。那是极有效的好药啊,只要吃下去,必定胎横难产,最后落得个一尸两命——储君殿下的肚子似乎比寻常足月的都大些,或许是一尸三命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昭大笑着正要站起来,被薛照一脚踹翻,额头撞在墙上,瞬时一道血流淌过他的左眼,他笑得越发癫狂:“兄长,我睿智谨慎的兄长啊,你想到了亲尝喜酒试毒,却没想到酒里的东西只对怀有身孕之人起效!你终于压制不住怒气了,动手吧,杀了我!这次不是谁的试探,别犹豫,杀了我解气啊,动手啊!我一点也不会怨恨,我好畅快!有儿媳和孙子孙女一起尽孝,母后九泉之下也能展颜了哈哈哈哈哈……” 听雪已经完全懵了,殿下果然是因为喜酒才出事的?只对怀有身孕之人起效的药,可殿下分明是男人…… 薛昭的笑声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让人遍体生寒,听雪用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镇静下来——寒意不仅源自眼前这个癫狂的疯子,已经十月了,眼看着京城就要迎来今年的初雪。 雪是最单薄、最易消散的东西,也是最容易弄脏的东西。 还未报答殿下的恩情,竟又被人利用害了殿下,世上怎么会有自己这么无能、这么蠢的人…… 是太阳一晒就化的雪,也是攀附求生的菟丝……丝萝离开乔木的确无法存活,但就算是死,也要用枯藤绞死害虫。 听雪缓缓伸手摸下了发上的银簪,紧紧攥在手心里。 薛昭越是癫狂,薛照越要压制自己的怒火,以免被这疯子激得丧失理智,反而坏事。听完薛昭的话,薛照凝视着他:“冯献棠的死和沈邈有关?在梁国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昭身子僵了一瞬,他难以理解:“这种时候,你还能关心别家的事?再不回宫,就再也见不着了!” “再也不能相见的,是你们。我们,我和栖梧还有很长的一辈子。”薛照在薛昭面前蹲下,近距离对他道,“栖梧是未来的天子,天命所归,你伤不了他。他让我问你沈二的下落,现在是你回答的时候了。” 薛昭不知道薛照如何做到如此镇静,在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精密筹谋都落了空——阴阳相隔最苦最痛,但前提是用情最真最深,万一薛照根本不爱萧约呢,万一他从始至终贪图的都只是权势,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不,不可能!薛照一定是在故作镇定,其实心里早就痛得滴血了!他装得冷静,只是还想伺机骗取所谓的解药。 薛昭很快又笑了起来,他看看薛照,又看听雪:“我没回答吗?我早就说过了,我亲眼看着他坠崖,这死法便宜他了。” 话音未落,听雪已经握着簪子狠狠刺向薛昭。薛昭却后发制人,顺势夺过了簪子,欲要反击,薛照直接拧着他的胳膊反剪到背后,银簪叮啷落地。 听雪惊魂未定,见薛昭心口位置渗出血来,恍惚不知是否自己所伤。 薛照沉声:“你和沈邈交过手?” 薛昭笑道:“兄长,我既没有你得到贵人恩遇的福气,也没有你文武双全的本事,什么都不如你。就连同样是母后的弃子,她也还高看你两分,我是什么东西?我只配背地里耍些阴谋诡计罢了……” 薛昭挣扎了两下,薛照顺势将他放开,薛昭扯开自己的前襟,心口处已经是血肉模糊。 “已经快愈合了,又崩开了。”薛昭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语调也没有丝毫起伏,“我本来将母后照顾得很好,只是一眼没看住,只疏忽了那么一刻,她就割了腕……好多的血,她躺在血泊里,像一株最红最艳的海棠……听说至亲的血肉入药,能够救死回生……可我到底还是没能救回母后,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的怀里……至死,她也不喜欢我这个儿子……” 薛昭两眼满布血丝,他定定地看着薛照:“兄长,你什么都比我强,若你在场,能救下母后吗?” 不待薛照回答,他又怪异地笑了起来,自己给出了答案:“不会的,母后待你不好,所以你记恨她,一定见死不救。母后待我也不好,但我还是爱她,她是我最爱的人……可她到死都不要我,我再也没有母后了……她又抛下了我,这一次,我再也找不回她了……” 笑声和哭声混杂,最后已经完全疯癫。 “哈哈哈哈哈,我承受的痛苦也要你们都承受一遍!这是你们欠我的!我要下地狱,也得拉上你们一起!阴阳相隔,生死两分,你们都得像我一样,失去最爱的人!” 第358章 薛照一个手刀劈在薛昭颈后,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听雪盯着昏倒在地的薛昭许久,才迟缓地抬起头:“驸马……” “他没死,我现在没工夫处置他,也顾不上安慰你。若你亲手报仇能感觉快慰,放手去做就是,不必顾虑。”薛照说着顾不上,但还是对听雪道,“他的话,不能全信。只要没见到尸首,都不能当成沈邈死了。即便他死了,你也还要好好活下去。” 薛照说罢转身就走,听雪站起身:“若是殿下真的救不回来,驸马能够好好活下去吗?” 乌云在聚集,寒意在累积,满天阴沉,就快要落雪了。 薛照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不能。但我不会让他出事。” 听雪苦笑了一下:“生死同命,同生同死都是忠贞……人各有命,人和人总是不同的,驸马你还有机会……快去吧,快回到殿下身边。” 薛照见听雪失魂落魄,怕他想不开,便将薛昭捆了关进装行头的木柜里,然后找来班主,让他一定看好听雪别出差错。 做完这些,薛照直奔皇宫。 还没迈进潜用殿,薛照便听见萧约抑制不住的呼痛声,而裴楚蓝置若未闻,抱着双臂倚在殿门处。 薛照额头布满密汗,周身也被汗水浸透,他双手扣住裴楚蓝的肩:“剖腹!快!我知道你能助人剖腹生产!栖梧被薛昭算计难产,如今只有剖腹这一条活路!” 裴楚蓝却只是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第180章 生产 薛照从裴楚蓝眼神中读出漠视,这不是医者在生死攸关之际该有的态度。 “你还在记恨栖梧。”薛照双手脱力松开了裴楚蓝,他强打精神站起,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明显起伏,定定地看着对方,“因为他要治好别院里的两个人,所以你如今见他遇险便袖手旁观。” 豁的一声剑鸣,利刃架在裴楚蓝脖子上。 “马上剖腹救人!不管谁是谁非,先救人!” 裴楚蓝面无表情,没有一丝畏惧,喃喃自语道:“小青走了,他丢下我不知所踪了。” 殿内的呼痛声渐渐低了下去,微弱发哑的声音像是极细的丝线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薛照包裹其中,从心脏到骨肉都被凌迟。 薛照握着剑的手在发抖:“救人!只要你救回栖梧,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会把裴青找回来,捆在你身边!” 裴楚蓝依然神情恍惚:“掘地三尺……小青又不是死了埋进土里,为什么要掘地三尺?掘地三尺只能把我师父挖出来……你找不到小青的,他生我的气,存心躲着我——” 薛照一拳把裴楚蓝打得踉跄,等他再回过头来,薛照已经丢了剑,双膝跪在自己面前。 裴楚蓝皱眉:“薛照,你……” “若这样还不满意,要我叩头才肯出手,你便说个数来。”薛照汗水流进眼睛里,双眼满布血丝,“裴楚蓝,我知道你不怕死,威胁这招行不通,那我就求你。求你快救我的栖梧,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他活!” 眼见薛照真的要叩拜自己,裴楚蓝扶了一把:“你说的代价,包括两个孩子?” 薛照重重点头:“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能给!” 裴楚蓝目光凝重,他沉思片刻道:“只要我出手,就没有什么保大保小的狗屁选择。我不要你的命,我就一个条件,别院里的两个人交给我来处置。” “这不行。”薛照不假思索地拒绝。 裴楚蓝瞬间眉头拧紧:“凭什么不行!他们关你什么事,关萧约什么事?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小事上和我过不去,就为了显得你们普渡众生大慈大悲?仁义道德那一套说得顺嘴,还真心信奉起来了?油盐不进,死到临头还不松口,这就是你们求人的态度?真把自己当成陈国的主宰了,有皇室血统的不止萧约一个!” 现在变成裴楚蓝使用威胁的手段了,用萧约的命。 “我知道,栖梧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我愿意答应你的所有条件,唯独除了这一桩。”薛照仰头看着裴楚蓝,“不是为了仁义道德,而是国之法度。” 裴楚蓝眉头紧皱不解其意。 “国有法度,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论罪行罚,不过逾不疏漏。法度刑罚是国之公器,维护国家公义,上至皇帝,下至贩夫走卒,都不可擅用私刑。这是国家的尊严和纲纪,是栖梧想让天下大同大道至公的必经之路。他见过这样的世道,想要亲手塑造如此盛世,这是他的夙愿和抱负。栖梧是我的妻,他的命我要救;同时他也是我的君王,他的命令我要誓死拥护。裴楚蓝,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来不及讨价还价谈条件了,你有一颗医者仁心,暂时抛开是非恩怨救人吧!我求你救我妻性命,我求你!” 闻言裴楚蓝怔了怔,然后冷笑:“医者仁心?少拿世俗的高帽压我,我从来也不是循规蹈矩之人,便铁了心不救又能怎样?你们夫妻总有许多道理可说,既不能动用私刑,我见死不救也没犯律法,你能拿我如何?我的条件很简单,把那两个人交给我,否则……全天下除了我,你还能找到谁来救你的妻儿?” 话音刚落,一道既冷且短的男声响起。 “我能。” 裴楚蓝瞬间双眼有了亮光,他猛地转头:“小青!你这些天去哪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小兔崽子,让我这几天吃不下睡不好……” 第359章 裴楚蓝激动地奔向裴青,后者却伸手阻止他上前。 裴青另一手握着一只瓷瓶:“想知道我这些天去哪了吗?” 裴楚蓝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小青……” “裴楚蓝,你是救死扶伤的神医。我们初见时,你说医者永远不会见死不救,即便对方是穷凶极恶之徒,在你眼中也只是病患,然后你救了我。”裴青将瓷瓶送到嘴边,“裴楚蓝,今日无论如何你得出手,救萧约还是救我,你自己选。” 裴楚蓝死死地盯着裴青手中的小瓷瓶,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发抖了:“这是……不,不会……” 裴青点头:“这几日,我一直在治疗别院里的两个疯子。裴楚蓝,虽然我从不承认是你的徒弟,但我的医术并没给你丢人。” 裴楚蓝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干净,他急道:“小青!别乱来!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我……薛照!你看好小青,他要是有什么差错,我管剖不管缝!小青,你乖乖的……” 裴青对薛照使了个眼神:“还不带他进去救人?” 薛照错愕了片刻,对裴青投以感激的目光:“今日恩情,来日必报!” “我马上去给萧约接生!”裴楚蓝拔腿便往潜用殿里跑,余光扫见薛照大步冲到自己面前,吼得嗓子都劈了,“你进去有什么用?开膛破肚还能活命就得做好消毒,你知道什么是消毒吗?!” 薛照斩钉截铁:“我知道!栖梧在最危险的时候,我必须陪在他身边!” 裴楚蓝诧异:“你知道?” “我知道,栖梧跟我说过很多事,这一件也包括在其中。”薛照道。 萧约平日表现得豁达,对怀孕之事接受良好,可只有薛照知道,他有多少次夜半惊醒坐起,抱着自己的肚子,脸上的神色有多茫然无措,要缓多久才能挤出笑来,说没事,只是孩子们在舒展手脚,动作大了些。 其实是他生生从梦里吓得醒了过来。 萧约孕期做过很多次噩梦,薛照问了许多遍以后,他终于说:“我是个男人,肚子却一日一日地大起来,但一想到是我和你的孩子,便不觉得奇怪了……虽然怀孕之后身体发生改变,我是可以顺产的,但我总觉得不安……薛照,如果真到必须剖腹的时候,无论是否成功,都要善待裴楚蓝。当皇帝不需要天赋,但神医不是谁都能做的……” 薛照一向唯萧约之命是从,但这一次,他做不到宽仁。 “我要栖梧安然无恙,否则,你们师徒都要……”薛照攥着裴楚蓝领口放狠话突然停了下来,他说不出“陪葬”二字,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砸,他深吸一口气,“栖梧会是个好皇帝,一定要救他!” 两相对视,裴楚蓝看着薛照泪水泛滥的猩红眼眸,心头一窒,突然想到师父临终之时的嘱托—— “我护的不仅是心爱之人的女儿,更是陈国亿万百姓仰赖的未来君主。药王谷世代忠君护国,其实爱的是大众生民……医者若不敬生,又如何与天命相争扭转死生?若果然爱敬芸芸众生,个人之生死又何足挂怀?楚蓝,你已经出师了,药王谷有你继承,为师死而无憾……” 薛照见裴楚蓝出神,急道:“你答应了裴青,绝不能反悔!快去救栖梧!” 裴楚蓝闻声从回忆里抽回思绪,他手背重重抹了一下眼睛:“催什么催!头胎生一天一夜的都有,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就这么急着当爹!” 裴楚蓝关上殿门,在盛了药液的银盆中反复盥手,然后套上一层罩衫,又戴上面罩,目光指点薛照重复他的步骤:“把眼泪憋回去,别落进你老婆肚子里,有个什么差错砸的是我药王谷的牌子!拿上剪子,一会我把孩子从肚里挖出来,你便剪去脐带……” 薛照这才闻到殿内弥散着一种说不出的浓重药味,原来裴楚蓝早就准备好了,他向来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薛照快速重复裴楚蓝所谓的“消毒”步骤,心跳得很慌,但行动镇静有序。 萧约从前跟薛照提过自己原本时代的许多新奇事物,包括药王谷出神入化的医术,在那个时代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寻常百姓都可以得到良医诊治。但怕薛照越了解越追问越担心所以并未详述,只说药王谷历经数代精进,剖腹取子已经驾轻就熟……也是因此,薛照才能在薛昭面前保持最后的理智。 如今身处产房,薛照看着裴楚蓝执刀在萧约下腹划开一道口子,霎时血液就由点成片,很快满目都是红色…… 在这一瞬间,薛照想到很多—— 与萧约初见时,自己所穿的红衣。 互取所需时,碾着伤口取给他制香的鲜血。 重伤醒来见他为自己冲喜所着的成婚红衣。 两心相悦正式补上大婚的满城喜庆…… 萧约喜欢薛照穿红色,说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好看就一辈子穿给他看,就算到两人都白发苍苍的时候,薛照也要做萧约眼里最好看的人。 萧约总说薛照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可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满眼都是他。 “待栖梧养好身子,你也给我划一刀,不,两刀。”薛照突然道。 裴楚蓝疑惑不解:“为什么?” “怀胎数月,一朝生产,期间的苦痛,我不能一一分担,但也不能让他全然独自承受。栖梧生产之后必得好生将养,我得寸步不离地在旁照顾,所以得等他休养好之后……” 第360章 “呵呵,你老婆生孩子挨一刀,你也得陪着,你还考虑得挺周全,轮着班地养伤……”裴楚蓝听得直翻白眼,捧了一个孩子塞到薛照怀里,又提出来另一个,拍打脚底让孩子哭出声来,“本来当牛做马伺候人就烦,还得听傻小子表痴情。” 第181章 神游 怀里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薛照目光空洞呼吸迟滞,呆得像灵魂出窍。 裴楚蓝穿针引线忙着收尾,看也没看他道:“说你是傻小子,还真犯起傻来了,不是急着当爹吗?拿着一边玩儿去……” “栖梧什么时候会醒?”薛照闷声问。 裴楚蓝没搭理他,薛照又傻呆呆地说了一句“我不是急着当爹,我要的只有栖梧”,这才分了一个眼神给他。 只见薛照僵硬地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定定地盯着萧约下腹正被缝合的伤口,刀山火海里搏过命的人竟然吓成这样,生怕没了老婆。 可怜见的。 裴楚蓝感慨自己真是人老心软,亦或是爱屋及乌,因为裴青,所以对那个年纪的傻小子们都格外宽容,于是他道:“看什么看,没出多少血。该醒的时候自然就会醒,急什么急?要是刚从肚子里刨出两个娃娃,立马就睁开眼,那多吓人。” 裴楚蓝的手很稳,虽然嘴里诸多抱怨,但行医救人一点也不打折扣,不足一掌长的伤口被仔细地缝合起来。 身后明明只有孩子的哭声,他却还感到仿佛实质的目光,迅速缝好最后一针:“大功告成!放心,阎王也不能从我手底抢人,你要是不信,我立马就能解了麻药让萧约醒过来——” “不,让他多休息一会。”薛照立马摇头拒绝,“醒来会痛,能缓一刻是一刻。” “也有止疼药。”裴楚蓝道。 “等会,再等会,栖梧太累了,让他多歇一会。”薛照说着将两个孩子交给裴楚蓝,“我在这守着,你把孩子带出去。” 裴楚蓝见薛照这副样子,多少有些担心,语气放得更加和缓:“不至于这么紧张,药王谷的承诺从不——反正我说没事就一定没事,再过两三个时辰就会醒了……萧约睡得安稳着呢,这两个小家伙却精神得很……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年纪轻轻儿女双全……皇帝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个女孩,你俩这一世,往后都会安稳平顺了。” 薛照不想提皇帝,宫里发生这样的大事,皇帝不会不知道,可他却一直没露面,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没法让人往好处猜。 裴楚蓝欲要再劝,见薛照满心满眼都是萧约,便将话都咽了回去,裹了两个孩子抱出去找裴青:“小青你看,还真别说,龙生龙凤生凤,薛照和萧约的孩子根本没有难看的可能……” 裴青等在檐下,他神色冷淡,却也忍不住多看两眼脸蛋红扑扑的新生儿,目光柔和了许多,嘴却依然很硬:“也不过如此。若是你能生,生出来的会比这好看得多。” 裴楚蓝臊红了脸,但眼睛是笑着的:“生生生,祖宗,只要你不再和我置气,什么都依你。拿不出生的结果来,生的过程我保证奉陪到底——把药给我,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吓我了。” 裴青脸上也添了几分热度,他背手在身后,仰头看了看天:“药已经扔了。先回殿里,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是啊,天气越来越冷了。”裴楚蓝匀给裴青一个孩子,看着裴青瞬间变得手足无措就乐得不行,他腾出一只手来裹紧襁褓,“新生儿不能吹风,何况这俩孩子又是早产,更得好好将养……这可是陈国的未来,咱们俩能不能清清闲闲养老就看我怀里这位小祖宗了……小东西抱着软乎乎的,以后咱们要是实在闲得发慌,也捡一两个孩子来养……罢了罢了,养孩子等于自找麻烦,还耽误我兑现‘生的过程’,下半辈子就踏踏实实咱俩过吧……也不行,还是得有个徒弟……” 裴楚蓝抱着女婴走在前头,自顾自说了许多话,发现裴青一声没吭便转头去看:“小青,再收徒弟算在你名下行不?我这辈子的徒弟没别人了。” 裴青右手紧握着,双臂生硬地抱着另一个婴儿跟在后头,点点头:“只要你肯做师娘。” 裴楚蓝笑:“你小子……好,我答应。” 天色一点点暗沉了下来,然而京城的初雪酝酿了一整夜也还没落下来。 薛照守在萧约床边,握着他的手,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缠绕在一起堵得喉咙发紧发干,连一声呼唤也吐不出来。 只能静静地,用近乎虔诚的爱慕和希冀凝视着自己的爱人—— 既希望他快一点醒来,让自己心安;又希望他多休息一会,不是国家的储君,不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只是自己的爱人。 不知过了多久,萧约眼睫颤了颤,他缓缓睁开眼,很奇异地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药王谷医术这么高超吗? 萧约轻松从床上坐起,看着薛照目光空洞地流泪,一边安慰说“没事”,一边伸手去给他揩泪。 然而他的安慰没起到安抚作用,指尖也没能触碰到薛照眼睛。 余光一扫,萧约发现,床榻上的人还在昏迷之中。 萧约急忙又伸手在薛照面前晃了晃,对方毫无反应。萧约试着大喊,同样得不到任何回应。 为什么会这样?是手术失败,他死了吗? 不,萧约很快排除了这种可能。薛照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能感知到爱人的体温和脉搏。 第361章 既然没死,那又怎么会灵魂出窍? 萧约反复试了几次,都无法触碰到薛照,他又尝试躺回自己的身体,同样也没能成功。 萧约很是懊恼,忽然间他听到此起彼伏的两道哭声,就在不远的地方。 孩子! 萧约努力调动魂体,想要循声飘去自己拼了命生下的两个孩子那里,看看他们是不是既像自己,又像薛照。 然而忽地一阵大风刮起,将窗户吹开,萧约轻飘飘的魂魄竟被夜风吹出了窗外。 薛照! 不知会被吹向何处的萧约慌忙大喊,薛照像是听见了呼救似的,起身快速来到窗前。 萧约一喜,紧接着又是失望,他没等到薛照伸手把自己捞回去,反而见他严严实实地关上了窗户。 夜色昏暗,风声如啸,薛照守在萧约床边,唯恐他感染受寒。 萧约被卷得晕头转向,心里抱怨,薛照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一双火眼金睛。按话本里说,自家老婆变成什么样不都应该认得出来吗?这种时候还管什么防风保暖,不是应该上演一出人鬼情未了吗? 不知飘了多久,风终于停了。 萧约认出自己正悬浮在行宫上空。 天还没亮,皇帝立在檐下,黄芳立在他身后想给主子披上大氅,皇帝抬手阻止:“孩子生下来了?” 萧约心头一紧,经历了那么多事,皇帝最在意的到底还是孩子。 黄芳将大氅搭在臂弯上,垂首道:“是,小郡主和小公子都很健康……老奴瞧了,小郡主眉眼之间颇有陛下的风范……” 皇帝笑得直咳嗽:“小女娃长得像朕这个皱巴巴的老头子还了得?你不必说这些话来哄朕开心。” 黄芳道:“老奴着实不敢欺君。” “你欺君的时候还少?仗着和朕自小作伴的情分罢了。”皇帝道,“话说回来,孩子刚出生时,大抵也都是皱巴巴的……臻儿出生时,朕没在第一时间顾得上她,老黄啊,你说若是朕及时照护,臻儿的病会不会还能治?” 黄芳再次试图把大氅给皇帝披上:“陛下,药王谷已经尽了全力。” “朕不冷。”皇帝摇头,“可是作为父亲,朕觉得还不够尽心尽力。” 黄芳抹眼泪:“陛下……” 皇帝反过来劝慰:“过去了,都过去了……” 随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皇帝高大的身形都在晃抖,黄芳急得说话都带哭腔:“陛下,天真的冷了,您把大氅披上吧!” “不碍事的老黄,不过是刮点小风,朕还没老到弱不禁风的地步。”皇帝仰头,帝王的眼睛即使老而浑浊,也还像一团熊熊的烈火。 萧约下意识避火,借着风吹躲进了云层之后。 “卯时了吧?快天亮了。不就是生个孩子,还以为自己有多大的功劳?竟敢至今不来拜见于朕。”皇帝慢慢止住了咳嗽,负手道,“若是拖延久了,可别怪朕没有赏赐给他。” 萧约心想,老头子心可真黑啊,谁家长辈让刚喇开肚子生了孩子的人来跪拜谢恩?谁稀罕他的赏赐啊! 黄芳似乎也觉得自家主子太无理取闹了,小声劝道:“殿下的情形不大好,好像至今没苏醒过来,陛下多宽恕些吧。” 皇帝哼了一声:“有多不好?裴楚蓝又不是没出手。” 黄芳:“到底是耽搁了一会。” 接着便是比风还静的沉默。 皇帝没再说话,黄芳道:“陛下,若有万一……好在大陈是有了后继之人,小郡主龙章凤姿……” 又起风了,后面的话萧约不大能听清,隐隐约约好像听见皇帝说让齐先生速回陈国。 萧约的心比夜风还凉。 萧约心里很明白,皇帝起初找自己来当“公主”,看重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寄希望于他将会生下的孩子——一定得是女儿,一胎没中就接着再生——正因如此,薛照复杂的身世反倒成全了他和萧约的姻缘。如皇帝所愿,如今陈国有了一位兼具陈、梁、卫三国最尊贵血脉的小郡主,若得皇帝亲自抚养,再加良师悉心教导,将来必成千古明君。 尚在襁褓的婴孩比起萧约和薛照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绝不会有半点违逆皇帝的心意。 可是,谋划归谋划,亲情归亲情。这么久的相处,许多次的坦诚以对,“弃子”二字于萧约来说,还是太残酷了些。 拂晓时分,风熄在春喜班处。 萧约为自己与薛照无论如何也和皇帝做不成真正家人感到惋惜,更觉得被命运反复捉弄的听雪可怜。 春喜班是如今京城第一流的戏班,但名气主要是靠听雪撑起来的,戏班说小不小说大也实在不算大,萧约凌空扫视一遍都没发现听雪的踪影,却瞧见了一张久违的面孔。 “听雪!媳妇,我回来了!”沈邈撑着树杈做成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喊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他又转身往外去找,小声咕哝着,“不是说成婚之前都先不登台了吗,以后得跟薛照学学怎么争宠……” 沈二才跨出门就和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竟然是戏班班主:“老爹!不是让你帮我好好照看听雪吗,让他好好休息准备成亲吗?说了以后我给你养老,怎么还把他当成摇钱树!” 班主撞得不轻,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道:“你是……你回来了,你竟然还活着!” 第362章 “我当然还活着,外头都传我死了?我死不了!那该死的冒牌货,我不知道是倒了什么霉惹上就甩不掉,疯狗一样死咬不放,当面弄不过我,就耍阴谋诡计,给我的马动了手脚设计让我掉下悬崖……想不到吧,小爷我吉人自有天相,就这样也没摔死,只断了条腿……奶奶的,我还没让我媳妇看过我在球场上一马当先的飒爽英姿呢!而且瘸腿新郎官多丢份啊……不过,有媳妇了,我还踢球做什么,和听雪在一起,做什么事都有意思……” 沈邈自顾自地说着死里逃生的经历,见班主老泪纵横,眉头紧皱:“怎么了?我媳妇呢?该不会听说我死了,已经改嫁了吧?” 老班主快速摇头:“不不,听雪一直在等你……” “那就好。”沈邈闻言长舒一口气,试探着丢开拐杖,发现站不稳又只好拄着,“我先去洗漱收拾,免得这副模样吓着他——哎老爹,你脸上哪来的血迹?可是磕碰着了?” 班主伸手摸了摸眼角,果然摸到一点湿润的红色,低头一看,手上也是血。 老人家哭出声来:“你既然没死,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听雪这孩子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 沈邈心头一紧:“听雪怎么了?他在哪?” 老班主擦擦眼泪,领着沈邈去找人:“在屋里呢……驸马让我看着他,但先头他又让我去给驸马送点东西,说得十万火急怕迟了来不及,这孩子看着柔弱,其实心里很有主意……好了,你回来就都好了……往后,你可千万别再撇下听雪一个人……” 在屋里?怎么刚才没有找到?听雪到底怎么了?沈邈紧张得要命,喉咙里像被棉花堵住似的,连一声答应都挤不出来。 萧约的目光也跟着二人,再一次搜寻春喜班内外,都没有发现听雪的踪影,只在屋里桌上看见带血的银簪。 沈邈急得快发疯,他紧握着簪子,牙齿咬得咔咔作响。 老班主急忙要返回皇宫去找,沈邈的腿伤还未好,他没能拉住老班主问清为什么要去皇宫找听雪,正要撵上去,听见身后有响动。 沈邈转身,警惕地挪上前去,单手打开柜子,见脸上血迹已干的男人正对自己狞笑。 “薛——” “照”字未出口,沈邈已后退一步,一手扶住桌子,一手抄起用作拐杖的树杈,剑似的抵在对方脖子上,“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你尝到和我一样的痛苦了。”薛昭不惧威胁,缓缓站起身来。 沈邈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感到强烈的不安:“你对听雪做了什么?你把他弄到哪去了!” 薛昭冷笑:“我能对他做什么?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沈邈毛了:“你他娘的到底在说什么疯话!我不就是在梁国把你认成薛照,以为薛照背着萧约偷腥,问了一句那女人的来历吗?就这么一句话,就让你疯狗似的咬着我不放?” 薛昭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不见,他目光阴狠地喃喃自语:“她明明已经忘了,忘了自己是谁,可你的一句话把一切都毁了……她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沈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把木刺戳向薛昭脖子,接着追问:“听雪到底在哪!” 薛昭扯出个轻蔑的笑:“显而易见的事,你手上的血,就是他的。” 沈邈本就是勉力支撑,闻言身形一晃,险些倒地:“你胡说什么!不可能,听雪不可能轻信那些谣言……他不会的,不会殉情的……” 薛昭笑得残忍:“他当然不会为你殉情,你不配。我想,这血该是他的心头血,他听我说了那个秘方,人血能够起死回生……若是殉情,殉的也不是你!他能豁得出性命,却不是为你,宫里那位才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啊!就算你们即将成亲又如何?谁说在一起的人一定相爱?夫妻如何,母子又如何,假的都是假的!哈哈哈哈哈哈……你命大没死,可你们到底还是要阴阳相隔了!” “你胡说,不可能!”沈邈红了双眼,他踉跄上前,双手死死掐住薛昭脖子,“疯子!疯狗!如果听雪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把你剥皮抽骨!你说,听雪到底在哪!他在哪!” 薛昭被掐得几乎窒息,双眼上翻,他用尽全力拍打沈邈铁箍一样的双手:“放……放开,掐死了我……就……就永远没人知道他在哪了……” 沈邈闻言强行逼迫自己镇定下来,但呼吸依然沉重,他缓缓放开手,死死盯着薛昭的脸:“你说——” 薛昭脸上涨红,他呼吸都困难,却以难以想象的敏捷,抢过了沈邈收在袖中的银簪,对着自己心口重重一刺。 霎时鲜血喷涌。 “谁知道他会在哪?我不在乎,我谁也不在乎,我最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我要你们都尝尝和我一样的痛苦,没人要、没人爱的痛苦!薛照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哈哈哈哈!” 在癫狂的大笑声中,薛昭没了气息。 目睹全程的萧约尚在错愕,却见天幕开启一扇大门,大门背后,分明就是他从前生活的世界。 京城开始落雪了。 第182章 同命 走还是留,萧约原先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薛照知道萧约是天外来客之后很是患得患失了一段时间,生怕一觉睡醒身边就空了,恨不得夜里不睡把两只眼睛都黏在萧约身上,攥着他的手一刻不放。 第363章 萧约笑着安慰他,跨越时空又不是住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薛照便又追问,是不能走,还是不想走?萧约一下给他问住了,有什么差别吗?反正都是走不了,何必为本就不成立的烦恼而烦恼呢? 薛照非要个答案,萧约使出美男计吻了又吻才勉强安抚好。 如今,走或留的选择竟然真的摆在萧约面前了。 能走了,想走吗? 晨曦一点一点从地平线翻上来,漫射的光线和纷飞飘落的雪沫混在一起,天地苍茫空荡,白晃晃的一片,让人炫目。 萧约的魂魄漂浮在那扇光门之外,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原先的世界—— 那是一个不用考虑生死恩仇,不必日理万机的世界,清澈愚蠢的大学生萧约可能遭遇的最大危机就是通宵打游戏错过早八点名。 那是一个阔别二十年,却丝毫不觉得陌生的世界。 萧约伸出手去,在触摸到门环的前一瞬猛地收回手来。 原本的世界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但这光太耀眼了,像是烫手的火。 萧约往后退了一步,那扇门也跟着进了一步,如影随形。 雪沫细碎积不起来,但余光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萧约低头,见沈邈拔下薛昭尸体心口处的银簪,想要擦干净上面的血迹,但颤抖的双手连握紧簪子都艰难。 白中一抹红,像是枯死却保存颜色的梅,刺目惊心。 萧约听见沈邈惊惶无助地一遍遍呼喊听雪的名字,但天地安静,没有一点回应。 或许沈邈还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萧约已经将前因后果全部串联了起来—— 自卫国绥平别后,萧约便失去了薛昭母子的消息,一方面是萧约和薛照都想就此同二人解除所有的关联,另一方面薛昭带着冯献棠行踪的确隐秘,让人难以探知去向。 从薛昭和沈邈方才的对话可知,薛昭带着冯献棠去了梁国,这大概是冯献棠自己要求的。 冯献棠这一生难以用史书上那几句不浓不淡的粉饰之言概括。 她的命运起伏之始要从不受宠的郡主被指婚嫁为他国世子之妻算起。 去国离家对于常人来说,大概意味着凄苦悲凉,但冯献棠应当是有过欢欣希冀的,她是个聪明又有野心的女人,她明白,在南地不受重视的海棠,或许能在北国凌寒盛放,让所有人惊艳折服。 然而希冀很快落空,甚至直接堕入噩梦,迎接她的并不是少年夫妻琴瑟在御,而是夫夺子妻君要臣从。 萧约想,是博一个流芳后世的坚贞美名,还是带着屈辱坚强地活下去,蛰伏待机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冯献棠也挣扎过。 显然她选择了后一条路,并且差一点就走成功了。 让她活下去的是心狠,摈弃一切令人软弱依赖的情感,譬如男人的爱情——冯献棠当然不爱无耻无德的老卫王,对怯懦卑劣的现任卫王也早已失望。但即使没有一分真情,她也能演出七八分来,再加上充分利用男人那点少得可怜的愧疚,她便能孤身一人在茫茫他国立住了自己的一番势力。 但最终毁了她的,也是心狠。 萧约记得,皇帝曾经给了薛昭一颗“无忧怖”。皇帝的试探是真的,所以药应该也是真的。薛昭没把药用在萧约身上,大概是喂给了自己的母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无忧怖会让人忘记心底最重要的人。 冯献棠吃了药会忘记谁?薛昭大概很希望他自己能成为那个答案,但如今看来,冯献棠很可能是忘了她自己是谁。 在那段艰难求生的岁月里,冯献棠不仅丢掉了对爱情的幻想,也将亲情作为桎梏从自己身上剥离出去。 可惜的是,即便是愿意付出被忘记的代价,薛昭到底也没能成为母亲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但没关系,他们母子余生都会相依为命,不管是不是最爱的人,反正也只有彼此了。 但沈邈的一句话让冯献棠恢复了记忆。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记起来自己辛酸一生、谋算一生,而她汲汲营营苦心孤诣所追求的权力早已烟消云散,余生只能仰赖着自己曾经无情抛弃的儿子过活。 她这一生的一切努力都是为求主宰自己的命运,可是最后还是任人摆布,即使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也一样可悲。 萧约想不清楚,冯献棠自尽到底是因为权力上的绝望,还是无法面对薛昭,抑或二者兼有。 无论为何,她的死都是薛昭不能接受的,所以他疯了,完全丧失了理智。 薛昭视沈邈为害死其母的元凶,所以咬着沈邈不放,设计让他惊马坠崖。然而薛昭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沈邈的命,而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拆散有情人,让沈邈和心爱之人阴阳相隔对他而言才算真正的复仇。 那么,薛昭歹毒的算计真的成功了吗? 如今沈邈回来了,而听雪到底在哪? 萧约举目四望,四处都是雪,四处都没有听雪。 银簪上的血迹,除了来自薛昭,也有听雪的。 薛昭曾取心头血试图救回母亲,说者或许无意,但听者有心,听雪也希望用自己的血保住萧约性命。或许是出于被人利用伤及萧约的愧疚,或许是为了报答萧约当初救他脱胎换骨的恩情,或许……是绝望殉情时为了找个借口支开他的师父。 第364章 萧约不觉泪流,当时应该帮他起个更硬朗的名字的,听雪,雪落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听雪的消失也是静悄悄的。 雪细细密密地落,越下越大了,给春喜班铺上一层白,整个京城都是白皑皑的一片。 有人在豆蔻诗社院子里扫雪,萧约抹了把脸定睛看了一阵,认出来是许筱竹。她继承了其母的遗志,立誓不嫁,倾尽许家家产支持豆蔻诗社继续开办。 雪中的许筱竹像是一粒芥子,缓缓扫开一道窄径。然后有人又加入了进来,竟然是韩姨。两粒芥子相向而行,两道雪径交汇,慢慢开辟出一片净土。 魂魄感知不到实物,但萧约却觉得身上积了很重的雪,压得他想躺下好好睡一觉。 陈国本就太平,就算有些许蛀虫也已经被挑了出来,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只需要守成之君,作为权威所在维持现有的安稳就好——皇帝还不算太老,刚出生的小郡主也不会被嫌太小。 陈国有他们就够了,萧约可以功成身退了。 雪沫压在眼睫上,萧约渐渐睁不开眼了,感觉周身轻飘又松散。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平和地倒进那道光门里,就可以回到最初最简单的生活了,回到那个皇权江山与他无关、阴谋诡计与他无关、算计搏命与他无关的世界。 萧约快被淹没在雪中,却突然闻到一股勾魂摄魄的异香。 雪是没有香味的,薛照有。 原来的世界没有那么多负担和重压,同样也没有薛照。 薛照的香味是从眼泪里来的,自从两人相爱成婚以来,那股香味渐渐淡了。 所以,薛照在哭吗? 萧约猛地睁开眼,拼命摆脱那道光门的漩涡。 风雪如织,萧约的魂魄拨开且密且重的雪帘,在皑皑茫茫中急切寻觅归家的路途——有香味的地方就是薛照所在,薛照所在就是萧约的家。 萧约有千万个理由应该离开,但留下的理由只需要薛照一个。 潜用殿里。 裴楚蓝神色凝重,他伸手轻轻搭在薛照肩上:“去看看两个孩子吧。” 薛照迟缓地回头抬眼,只是这样小幅度的动作都让他像要散了架,他喉头滚了滚:“整整一天一夜了。” 裴楚蓝不忍和他对视,错开目光点头:“你守了一天一夜,外头下着雪,这么枯坐不动寒气侵体,铁打的人也要熬坏了。我来替你守着,你先去歇息。” 薛照站起身,裴楚蓝想扶他送出殿去,薛照反手将其胳膊紧紧攥住,裴楚蓝感到薛照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薛照脸色颓败,双眼满是血丝,哑声近乎自语:“你说过,栖梧很快会醒过来……” “我是说过——” “你说只要两三个时辰!可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为什么栖梧还没有醒?!”薛照骤然对裴楚蓝高声大吼,随后他又急忙转身回到床前,紧紧握住萧约的手,怕惊扰了爱人好梦似的轻声说,“栖梧的脉搏很平稳,掌心温热,就连唇色也和平常一样……” 薛照侧首轻轻贴上萧约心脏,依然有力的跳动震得他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薛照闭上了双眼,一张口声音都在抖:“是不是栖梧怕疼,所以想多睡一会?我不走,我要在这守着他,等他一睁眼就能看见我……” 裴楚蓝也湿了眼眶,他深吸一口气:“薛照,你听我说……”说着一哽,平复片刻才又道,“的确是出了些问题,正常来说,所用的麻药剂量不会让萧约昏迷这么久。我向来自负,自诩医术冠绝历代谷主,有时的确说话太满。虽然也真正做过几次剖腹取子,但都是给妇人手术,萧约体质特殊……” 薛照睁开眼,死寂地看着他。 裴楚蓝抿了抿唇:“我说这些绝不是为了推卸责任,若是萧约有个万一,我愿意一命抵一命,只求你不要迁怒于小青。” “药王谷神医不该说这些。”薛照收回目光,深情地凝视着萧约,摇头道,“没有什么万一,我的栖梧会长命百岁,我向上天祈求过,栖梧这样好,老天爷没道理会不答应。” 裴楚蓝上前:“薛照,你昏了头了,连祈求上天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你得振作起来,萧约不仅是你的爱人,更是陈国的储君,是国本。你还记得当初在梁国吗,梁王一旦知晓公主早已夭折就悍然兴兵作乱,如今陈国里里外外都在关注储君动态,一旦……一旦萧约真的弃你而去,于国于家你都得撑起来,不为别的,就为了你和萧约的孩子。” 薛照闻言喃喃:“孩子……” 裴楚蓝使劲点头:“对,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好好活下去!何况,何况萧约不一定真的有事。听雪让他师父送了心头血过来,足见他报恩的心意,但这偏方救不了人。求神拜佛也没用,如果现在还有能救萧约的人那就是我了!我一定会拼尽平生所学救他,别等他醒过来你倒垮了。” 薛照若有所思的模样像是听进去了,裴楚蓝急忙拽着他往外走:“你先去歇息,你在旁边我也施展不开——” 薛照被拉扯着走了几步,突然刹住脚步,一字一句道:“之前我说过,栖梧受的痛,我也要同担。裴楚蓝,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一刀,至于落在哪……” 薛照目光落在萧约身上,缱绻深恋:“栖梧在哪,我就在哪,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第365章 第183章 归来 裴楚蓝明白薛照的意思—— 若能治好萧约,便是一家四口团圆和美,天下太平。 若是萧约再也醒不过来…… 裴楚蓝垂首出了潜用殿,转进另一间宫室,颓然道:“小青,药王谷的牌子算是砸在我手里了。” 裴青从摇篮旁抬头,不知方才在想什么,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察觉裴楚蓝来到自己身后。 “还是没醒?” 听着裴楚蓝唉声叹气,裴青没回头,垂眸看着两个小小襁褓里熟睡的婴儿:“我本来很羡慕,萧约和薛照之间从来没有别人,可如今……” 裴楚蓝心里忧急,但还是察觉到了裴青情绪的异常,手搭在他肩上:“小青,在我心里你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之间也从来都没有别——” 裴青转身,反握住裴楚蓝发凉的手,目光落在他鬓角:“外面还在下雪。” 裴楚蓝心里着火,从雪里走过来也没觉得冷,这会儿由着裴青给自己暖手,点头道:“是的,宫殿里温暖得像春天一样,但外面雪下个不停,天都灰蒙蒙的……要是萧约一直不醒,陈国的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皇帝至今没露面……老头子应该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事到如今我心里也没底了。” 裴青看着裴楚蓝干燥起皮的嘴唇一张一合,别家的生离死别没太听进去,他伸手摸了摸裴楚蓝的嘴唇,缓缓移到鬓边,然后沾着那点凉意小心描摹他的眉眼:“是啊,殿内是温暖的,雪很快就化了……裴楚蓝,我想和你白头到老。” 裴楚蓝怔了怔,侧脸贴上裴青掌心:“会的,小青,老死在你怀里才算我寿终正寝。” 失而复得格外珍惜,从前说不出口的情话如今再自然不过。 “好。”裴青微笑,舒出一口气,起身道,“我们一道再去看看,就算谷主束手无策,还有谷主夫人,谁让我青出于蓝呢。” 裴楚蓝总觉得小青这次回来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奇怪,事发突然头脑太乱,他摇了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但好像还是一团乱麻,他点头:“好,我们一起想疗法……” 这一想七天就过去了,裴楚蓝把能用的药都用了个遍,能扎的穴位也都扎了,但药石无灵。裴青提出以毒攻毒,可萧约本身也没中毒,虽是剖腹取子,但出血都很少,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昏迷不醒。萧约脸上已经全无血色,只有心口微微的起伏和温热证明他还有一口气。 但也只有一口气了。 皇帝依旧没露面,裴楚蓝去行宫只瞧见黄芳似在悄悄准备什么仪式,登时心里便凉了大半不指望皇帝了,转头回宫,正要进潜用殿,抬头看见薛照立在门口。 “你……是萧约他?”裴楚蓝心头一紧,急忙上前。 萧约昏迷了多久,薛照就寸步不离在他身边守了多久,如今主动开了门,竟有些畏光,抬手遮挡天光雪色,险些站立不住瘫倒下去。 循着香味终于找到路回皇宫的萧约急忙伸手,想扶住爱人,却穿身而过扑了个空,只见裴楚蓝搀住薛照,叹息“何苦”。 “我知道你是从哪回来。”薛照用力推开裴楚蓝,站起身来踉跄走进雪中,“孩子在哪?” 裴楚蓝忙道:“就算皇帝不对,你也不能迁怒于孩子,他们还小!” 孩子们的哭声恰好响起,女孩男孩哭得此起彼伏。 薛照先是循着哭声看了一眼,又转头看裴楚蓝。 数日的等待已经让薛照虚弱至极,他满是血丝的双眼看着裴楚蓝:“那是我和萧约的孩子。” 裴楚蓝一拍脑门:“是我想差了,我还以为你要用孩子威胁皇帝……” 薛照没说话,继续往两个孩子所在的宫殿去,裴楚蓝这时候才惊觉他走过的雪地里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裴楚蓝急忙上前拦住薛照,见他腹部完全被血濡湿了,伤口不知有多长多深。 “你不要命了!这么多天不眠不休,你还——”裴楚蓝大吼,见薛照这样不死不活的模样又觉得辛酸,手背抹了抹眼睛,温缓了语气道,“你还知道要看孩子……你是当父亲的人了,你有女儿和儿子了……从他们生下来到现在,你都没有好好看过他们,他们可是你和萧约的孩子,是萧约的亲生骨肉。为了他们,你也不能这么对自己。” “若不是为了他们,这一刀就不是下在这了。我说过,我和萧约同命,他的伤痛我也要同担。”薛照一手按着伤处,一手拂开裴楚蓝,“裴楚蓝,我不用你替我做什么了,我会自己去找萧约——在那之前,我要再看一眼两个孩子,到时候才好告诉他,孩子到底是像我多一些,还是更像他。” 裴楚蓝:“萧约一定不愿意你为他殉情!” “可是我偏要和他在一起,就当是我抗旨吧,正是死罪。”薛照满是鲜血的手按上自己心口,“有挂碍,便不能独活。” “根本就没有这种药效!”裴楚蓝急声道,“无忧怖能让人忘情,这不假!但药王谷从不制害人之药,有挂碍就是寻常的补药,不会让你和萧约同生共死!” 薛照闻言先是愣怔,然后凄然一笑:“不,我曾经感受到的痛是真实的,以后……没有以后了,萧约在哪,我就在哪。有爱故有挂碍,有挂碍,便不能独活。” 裴楚蓝怔住,薛照的痛是真的,却不是药的缘故。 第366章 是爱。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薛照还在蹒跚前行,浓烈的血腥于萧约而言是勾魂摄魄的奇香,他泪如雨下地奔向薛照,张开双臂,却抱不住自己的爱人。 裴楚蓝垂首握紧了拳头,他思绪急转,很快又大声道:“还有办法的!薛照,还记得我是怎么把你救回来的吗!” 薛照顿步。 “我医术或许不行,但我还懂一些玄学!”裴楚蓝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名声不名声了,不管说什么,只要能稳住薛照就好,他道,“我能设坛做法,焚香祷告,就算是叫魂也一定能把萧约叫回来!就像当时我救你那样!让我再试试,再试一次!” 薛照闻言默然良久,雪在他肩上积了厚厚一层,被压塌之前他点了点头。 . 萧约转着圈听裴楚蓝叹气。 “神医的名头保不住,还得沦为神棍。” 裴楚蓝煞有介事地在潜用殿里摆了一座巨大的香炉,一边往里添着香料,一边回头看躺在床上仍然一动不动的萧约,还有旁边榻上失血昏迷未醒的薛照。 “本来储君生孩子普天同庆,现在一家四口都躺着,这算怎么回事……唉,萧约鼻子灵,说不定这样还真能把他熏醒呢。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想不到我这辈子还有说这种话的时候。” 裴青看着香炉里烟雾袅袅:“当时薛照重伤,你对梁王说要冲喜虽是故弄玄虚,但他的确是比我们预计的更早醒来——那时候焚的是香蒿,香蒿即为萧。如今命悬一线的是萧约,该焚什么?” “小青,你也跟着魔怔了。咱们药王谷难不成还真能弄玄学?缓兵之计罢了。”裴楚蓝叹一口气,看向薛照,“你我技穷,已经愧对皇家,至少要留住薛照。” “怎么留?” “有挂碍要他死,无忧怖能让他活。” 裴青闻言沉默良久才道:“于我而言,忘却挚爱痛过凌迟百倍。” “就算有损阴德,我也不得不这么做。一来是为了保住薛照性命,问世间情为何物啊,薛照这样不惮鬼神之人,重伤自己未必一开始就是为了死,他也是信了至亲血肉能救死回生这种无稽之言,无果才想殉情。”裴楚蓝道,“二来……自从萧约出事,黄芳就开始筹备仪式了,吉礼祭礼两手准备,齐悯也从梁国回来了……不必想,一定是要拿孩子顶萧约的位置。皇帝这么做,无情却合理,国本不可空悬啊……只是薛照昏迷着怎么也填不进药去,只能等他醒来再想法哄骗着他把无忧怖咽下去……” 裴青久久看着裴楚蓝到底没再说什么,往香炉里又添了一抔香料,对着烟雾道:“也好。” 萧约在旁听着,心想皇帝想跳过自己,直接让孩子继位,这一点他倒是没什么意见,但现在准备祭礼是不是太过分了?人还没咽气呢。就算咽气了,大雪天里也能停放个十天半月吧,着什么急。 萧约随着焚香的雾气一起盘桓,香炉是拿大鼎改的,放在殿内是否能够招魂不得而知,取暖是很有效果的,萧约瞧着自己脸颊都红润了许多。 盯着自己的躯体看了一阵,萧约绕过长吁短叹的裴楚蓝来到薛照跟前。 薛照真傻呀,不是口口声声称他是真龙天子一心信奉于他吗,怎么不信真龙天子会吉人天相呢? 真是傻瓜,居然会做殉情这种傻事。而且还是胆大包天的傻瓜,没经过他的殿下允许竟然敢做殉情这种傻事! 这么好看这么香的人怎么会这么傻。 傻瓜,怕你伤心我怎么敢死。 可要是真的活不过来,薛照该怎么办? 萧约又觉得眼酸了,他伸手想去擦薛照眼尾的泪,见薛照睫毛颤了颤,以为他要醒来手僵在半空,等了片刻之后薛照却还是没有睁眼。 要是自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让薛照服下无忧怖也好。萧约叹一口气,突然听见身后一片喧闹,转头看是父母和妹妹进殿来了。 萧家人本来还被蒙在鼓里,直到齐咎怀形容狼狈连鞋都跑掉一只来到他们面前,双泪长流:“我发过誓,一生只栖梧一个学生,即便是他的继嗣,怎能一样!”这才轰然如天塌地陷,骂着皇帝冲进宫来。 齐咎怀是外臣,没能跟着进殿,跪在了殿外大雪中。 无论在殿内殿外,萧约最亲近的家人师长都到了,就连一两也在他床边一声接一声地呜咽,小狗数日不肯吃喝,眼看着蔫了下去。 萧约看着年迈的父母在自己床前泣不成声,心被拧着似的生疼,又生怕刺激妹妹悬心不已,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着急。 裴楚蓝早预料到这情景,让裴青抱了两个孩子来,二老一人怀里送了一个:“皇帝有对不起萧家之处,但此事实在是意外……” 萧约兄妹是父母四十岁才得,被视为上天的恩赐,如今萧约也有了后代了,粉雕玉琢的孩儿,像极了他们父亲小时候……正在二老泪眼婆娑看着孙子孙女时,殿外齐咎怀的声音响起—— “黄公公,皇帝与储君皆在其位,还有什么旨意关乎大统?” 裴楚蓝快步上前开门,见齐咎怀与黄芳拉扯,黄芳一手高举圣旨:“齐大人,你放手,莫耽误了正事……” “什么正事!我知道圣旨上写的是什么,断乎不可!国本岂可视为草芥轻易弃之!即便是陛下也不能如此独断妄为,栖梧一日在世储君之位便一日不可变动,便要倾举国之力救治!不能,不能就这么弃了他!” 第367章 黄芳摇着头试图挣脱:“不是这么说——” “今日有我在此,谁也不可废弃殿下!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齐咎怀目眦欲裂。 “齐大人呐,陛下召你回来不是让你跟他作对的,听我的,先让开……” “誓死不让!” “还嫌不够乱吗?要吵要打别处去!”裴楚蓝站在殿门口骂,“本来救不好人就烦,再闹我让小青把你们都毒瘫毒哑!” 齐咎怀快给裴楚蓝跪下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栖梧——” 黄芳趁机抄起圣旨用轴柄给齐咎怀照头来了一下,得以松脱开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快步进了殿,在萧家人开骂之前,举着圣旨高喊:“陛下有诏,传位储君!” 众人闻言皆怔,传位储君?不是另立储君? 黄芳这时候才喘匀了气道:“陛下不是铁石心肠的老怪物,他只是不说,心里疼殿下不比各位少……听说各种法子都想尽了,陛下说或许唯有冲喜还可一试,当初不就是殿下冲喜救活了薛驸马吗?再没有比继位登基更大的喜了。陛下为了殿下,没什么舍不得的……” 裴楚蓝接过圣旨一看,面色深沉:“果然是传位给萧约。” 萧父放声哭道:“谁稀罕这个皇位,我只要我儿子,儿啊……” 老人家一哭,孩子们也跟着哭。香炉里添了太多香料,直接燃了起来,火苗在香炉里越跳越旺,变成了火焰,烤得人哭干了眼泪的眼睛发涩发干。 “黄大伴,替我和萧约谢陛下好意。”一道微弱的声音压住了众人的哭声。 目光汇聚之处,薛照撑着卧榻,缓缓站起身来,走向萧约。 黄芳眼里亦有泪花:“驸马你……” “冲喜……萧约最喜欢的不是权势,他最喜欢香味,他说过,世上再没有比我更香的了。”薛照盯着灼人的火焰,“我知道什么能召唤他回来——” 裴楚蓝看向薛照目光落处,大喊一声:“不好,快拦着他!” 即便是重伤,这些人加起来也阻拦不住薛照,众人反应不及,却另有一道极虚弱的力量拦住了他舍身焚香。 萧约手指轻轻勾住了薛照。 “别,我另有香炉来煨你……最爱的香,要细细慢慢地闻,一辈子下辈子都是我的……我回来了。”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