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 物理感化大师》 第1章 [无cp向] 《(综武侠同人)物理感化大师[综武侠]》作者:白鹤一只【完结+番外】 文案 人生在世,当如何? 对诸非相来说,是行天下,找乐子。 他两袖清风,一无所有,走到哪是哪,物质层面不充足,精神层面也不充足的话未免太惨了。 虽然一点儿也不像个和尚,但诸非相却总是干着普渡众生(自称)的活,所过之处恶人痛哭流涕放下屠刀,一派和谐。 诸非相: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僧助人为乐。 众恶人(面上):大师说得是!大师一切都对!回头!我们回头! (内心):你算个毛线和尚!有和尚会一边说善哉善哉阿弥陀佛一边把人揍得鼻青脸肿吗!? 恶人也不是揍过就会悔改的,诸非相顺带发展副业,将做善事发扬到了极点。 副业一:恶人谷谷主 如同村主任一般谆谆教诲诲人不倦,怀着爹一般的心情挂人上树,看人迎风飘荡,荡去俗世纷扰。 被挂树的恶人:不敢不荡,佛了。 副业二:未来探花他债主 顾小少年命途多舛,出生勾栏瓦肆之地,眼见母亲重病无钱医治,心中恶意滋生,将要为恶之际,天降大师,背上一屁股债。 顾小少年:……利息太高了! 副业三:隔壁小王他邻居 王小公子无爹母不爱,心思狠辣行事狠毒,某日隔壁宅子忽然被一假和尚买下,和尚长得俊俏,姑娘都去看他,王小公子戏弄不成反倒被一脚踹出门。 王小公子:……你大爷!岂有此理! ……… 【阅读指南】 *伪和尚。 *主角阵营混乱善良,我行我素,佛法不精,只通物理感化之道,天字第一号物理感化大师。 *姓名取自“诸相非相”。 内容标签:武侠江湖三教九流穿越时空轻松 主角:诸非相 ┃ 配角:预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佛不渡憨批。 立意: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第1章 恶人谷谷主(一) ◎大师远道而来。◎ 岁暮天寒,远方雪山绵长,直插入云,雾笼云遮,不见山顶。 西北一带自入冬来飘飘渺渺地下了小半月,停了不过六日。积雪仍深,举目望去尽是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竟有几分似雪域仙境。 雪山高远,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阴森凄凉的迷雾如同活着一般,缓缓涌动着。 山峰脚下的村庄里,黑色的烟囱中升起袅袅炊烟,天色将晚,寒风凄凄。 一声犬吠震破寂静,一声起,便有狗接应,接连不断的犬吠将整村人都惊动,纷纷外出查看。 张老汉听出自己家的大黄是第一个嚎的,揣着手拢着袖子开了条门缝挤了出去。 围栏外站着一位身着赤色长袍的俊朗青年,眉间一点朱砂,垂眼看着活泼吠叫的黄犬,嘴角带笑。 他身后是辽阔雪原与无尽天空,乍一看,竟如天上仙人一般。 张老汉一愣,喝止仍在怒吠的黄犬,上前欲言,却又在赤袍青年的注视下讷讷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青年合掌行了一礼,笑如春风,方才风雪下生人勿近的淡漠转瞬消散:“老丈莫怪,小僧并非有意叨扰。” 张老汉心中嘀咕,这俊朗的青年分明有头发,却自称小僧,奇哉怪也。 他没想好该如何回应,便听得这青年问道:“小僧听说此地有个恶人谷,敢问老丈可知它具体在何处” 张老汉骇了一跳,这青年举止有礼,竟也是要投奔 恶人谷的恶人么?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青年那张带着笑意的俊朗面容也变得有些可怖起来,只道怪不得大黄狂吠不止。 张老汉靠着安静蹲坐在脚畔的大黄时才觉得心安了些,道:“我们这村同恶人谷隔得远,村民也从不往那头去,只听过几位过往的侠客说是得往下走,立着个石碑还是什么的……” 他只差说您快些走了,左脸写着警惕,右脸刻着催促。 青年微微扬眉,笑着道了声谢,看了眼对他摇起尾巴的黄犬,含笑离开,不过须臾,身影便化作茫茫雪原上的一点鲜艳的红色,渐行渐远。 张老汉看了眼扒在木栏边晃着尾巴的大黄,恍然想起方才大黄的吠声不像警惕惧怕,倒像是欢喜不已。 * 恶人谷位于群山环抱的谷底,天下恶人皆聚于此,恶名远扬,擅闯者有去无回,九死一生。 山路崎岖,大雪封路,诸非相踏着雪,从刻有大字的山石旁经过。那山石之上所刻之字被白雪遮掩,诸非相瞥了一眼,瞧见几道笔画,以及一个显眼的箭头。 箭头所指之处,山路蜿蜒幽深,向底处延长,走过这段昏暗的山路,一面石碑显现在诸非相的面前。 石碑上刻有大字,“入谷入谷,永不为奴”。 诸非相观摩着这八个不太好看的大字,赞同地颔首,随后迈步朝谷内走去。 与山外寒风瑟瑟冰天雪地的景象相比,恶人谷内简直热闹喧哗,甚至比诸非相之前所经过的村庄还要有生活气息。 两个身着锦衣的男人笑谈着从诸非相身旁经过,所有人视他如无物,诸非相心中兴趣更甚,带着轻快的笑意走入面前的酒馆。 酒馆内装潢华丽雅致,有五六位食客坐着交谈,柜台后缩着一位矮胖的圆脸男人,那男人作佛陀打扮,笑容满面,见了诸非相后笑容更显喜庆。 第2章 “客官请。” 酒馆掌柜笑容可掬,和和气气,引着诸非相在桌旁坐下,又同他推介了些菜肴,贴心备至,敬职敬业。 诸非相随意点了两样素菜,酒馆掌柜立刻扬声吩咐后厨准备,若非此处是恶人谷,此景当真是商客尽欢。 诸非相笑道:“小僧入恶人谷前,不曾想过此处会是这般模样。” “这话我已听过许多次,客官日后习惯便好。外人总猜恶人谷破财不堪,不过全是臆测罢了,一切都比不过亲眼目睹。”酒馆掌柜眯着眼,笑盈盈道,“听客官自称小僧,不知出身哪门哪派?” 诸非相合掌施礼:“往事皆如云烟,小僧无门无派。” 酒馆掌柜作谅解状,笑容更深,笑脸也带上几分如弥陀般的悲悯。 他瞧着面前的气质出尘的俊俏青年,心道自己那死去多年的师妹怕是十分喜欢这种样貌的郎君。 “天寒地冻,客官何不等春暖花开之时再来?” 他这般问着,心想能顶着风雪投奔,必定是做了十恶不赦的大事,引得无数人追杀。 “等不及了。”诸非相笑着道,“天时地利人和,我若不来,简直是白白浪费这番时机。” 哈哈儿微愣,一时之间竟搞不懂他的意思。 恰逢此时,后厨的绿衣美人端着饭菜飘然而至,眸若秋水,腰若扶柳,给了诸非相一个酥人骨头的眼神,转身离开。 诸非相神色淡定,酒店掌柜便没有多问,向他道了声歉,同那绿衣姑娘一同去了后厨。 “小屠,你莫非看上了那新来的小白脸?” “那位郎君样貌出众,有何不可?”绿衣姑娘正是十大恶人之一的屠娇娇,人称“不男不女”,最擅易容术,此时掩嘴轻笑,“哈哈儿,你可莫要因为他长得好看,便看不惯他。” 哈哈儿亦是十大恶人之一,因师妹一句肥猪而杀掉师门上下百人,即使犯了杀戒,依旧爱做弥陀打扮,加之容貌和气,笑里藏刀,总是会有人被他骗得团团转。 哈哈儿笑道:“他孤身一人至此,必定不是什么好鸟,你可莫被他阴了。” 屠娇娇道:“这不是有你么?怕是只有他被阴的份。” 他二人在后面畅谈,浑然不知前头大堂内诸非相已默默起身,将门栓起,又安静地坐回原位。 堂中之人或多或少都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只当诸非相畏寒,没有多想。有人上前攀谈,视线上下打量着诸非相的面容,嘴一斜,不怀好意道:“你犯了什么事?” 其人视线恶心,即使说着话,视线也不住在诸非相面上打转,堂中其他人窃笑着看热闹,诸非相听见一句“荤素不忌”。 他笑而不语,轻轻地端起菜盘,一把糊在那人脸上,直将人噎得喘不上气。 “我可没说过我是来投奔的。” 诸非相收手,任凭菜盘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被塞了一嘴素菜的男人翻着白眼倒地,诸非相一眼看出对方仍有意识,只是不得动弹罢了。 菜肴中被下了药。 “恶人谷名不虚传,果真恶心至极。” 诸非相叹息一声,看着这群人头顶上代表感化值的数字,个个都是负数。 “我来对了。” 第2章 恶人谷谷主(二) ◎大师走马上任。◎ 即使才糊了别人一脸菜,赤衣青年依旧平静无比,面上甚至带着一丝轻微的笑意。 青年才进酒店时,众人因其出色的容貌而关注他,然而此刻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同样的容貌,却莫名令人心悸。 “你是正道之人!?” 堂中有人失声询问,诸非相摇头道:“都说了我无门无派,哪个道都不是。” 后厨中的哈哈儿与屠娇娇听见前厅动静,对视一眼,接连而出,还未看清大堂中的景象,一个人迎面砸来,挡住两人去路。 赤衣青年立在大堂中央,衣不染尘,笑容明朗,若非四周断椅残桌死尸遍地,着实是一副难得一见的美景。 哈哈儿之前依稀听见“正道”一词,此时便笑道:“客官孤身一人至此,属实有勇,却无谋。” 屠娇娇轻笑道:“我本来想留你陪我困觉,可你做出这种事,这死鬼可饶不了你。” 诸非相也笑:“我佛慈悲为怀,可以饶两位一命。” 话音落地,那赤色身影便已消失不见,哈哈儿与屠娇娇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膝窝一痛,便双双跪倒在地。 不知来路姓名的赤衣青年又出现在一丈之外,居高临下地俯视狼狈的两人,微微一笑:“两位不必多礼。” 哈哈儿惊疑不定,正待运气却发现浑身无力,竟是经脉阻塞,不知被何时封了穴道。 屠娇娇同样有此发现,不由面色微变,她武功并不算高超,唯有易容术和骗术举世无双,落此困境,正如被折断翅膀的鸟儿。 “前辈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 屠娇娇当机立断,恭敬而谦逊地发问。 能有这种功夫必非常人,想必是某个隐居山林的老妖怪一时兴起罢了。 哈哈儿与屠娇娇心有灵犀,当即便放低姿态——实际上他们的姿态已经足够低了,那赤衣青年一直站在原地,平静地看他们绞尽脑汁说好话。 他们说了许久,直说得口干舌燥,那赤衣青年终于大发慈悲,笑着道:“前辈吗?第一次有人称小僧为前辈呢。” 第3章 屠娇娇打蛇随棍上:“敢问前辈尊姓?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您原谅则个。” 赤衣青年感叹:“原来小僧还能是泰山。” 两人心一沉,愈发没底。 哈哈儿挤出笑脸,道:“前辈若是有何不满,我等向您陪个不是……还请您给个准话。” 他们两人此刻浑身无力,膝窝处如同被碾过一般分外疼痛,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偏偏他们既站不起来也倒不下去,只能忍着那剧烈的疼痛,额间已布满冷汗。 诸非相挑了挑眉,笑眯眯道:“听说你们是十大恶人,把你们做的恶事说来听听。” 屠娇娇道:“说完您便会……饶过我们么?” 诸非相莞尔一笑:“小僧方才已经说过,我佛慈悲,已饶你们一命,还想小僧如何饶?”他气定神闲,拖来一张板凳,整好以暇,伸手示意,“请。” 身处此等困境,只能咬牙忍耐。由哈哈儿开头,两人一个接一个地开始说曾经做过的恶事。 哈哈儿正说着他是如何杀死自己的师父之时,一道白影携着寒光从他二人身后冲向诸非相,后者神色不变,扛起板凳便砸了过去,身影交错间伸手卸了白影的胳膊,一把将人踩到在地。 诸非相赤手空拳,身姿若流云,下脚却如千斤压顶,把那白衣人踩得只吐血。 “杜老大!” 哈哈儿与屠娇娇愕然失声,见谷中第一强者杜杀转瞬间败于这赤衣青年手下,心中警惕更甚。 “老大?”诸非相挑了挑眉,垂眸打量着嘴角溢血的白衣人,“你是恶人谷的老大?” “……是又如何?” 杜杀反问,面色惨白冷静,眼中燃着灼灼火焰,战意汹涌。 “哎呀,看来你是个武痴。”诸非相笑眯眯地收回脚,“既然你是恶人谷的老大,小僧打败你,老大便该易主了。” 他顿了顿,沉思道:“可小僧比老大还要厉害,不能只当老大。——小僧应当是谷主。” 杜杀向来严肃板正,由衷认可道:“确实如此。” 哈哈儿:“……” 屠娇娇:“……” 杜老大你看清状况再说话! 他二人正为将来未知的待遇而不安,只见那赤衣青年双手一拍,发出一声脆响,拍板定案: “小僧名唤诸非相,日后便是这恶人谷的谷主了。” * 诸谷主杀鸡儆猴,走马上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一个不落地将谷中的恶人召集在谷中最为空旷的地方。 有哈哈儿和屠娇娇等人的前车之鉴,大部分人都十分懂事,不听话的人——譬如阴九幽则被一脚踹晕,由诸谷主的新晋小弟们拖着到达集合地。 众人安静如鸡,狗狗祟祟地打量高处一袭赤衣的俊朗青年,思绪万千,却屁也不敢放一个。 ——衣襟上沾着血的杜老大沉默地立在一旁,这便是最好的震慑。 诸非相亲切地进行慰问,发表就任感言,对恶人谷的未来发展前景进行展望,描绘了一副美好而又和谐的蓝图。 “小僧发言完毕,诸位有疑问的话请举手发问。” 现场一片寂静。 诸非相轻轻摇头,下头立刻有人举手:“谷、谷主!您的名字如何写?” “这位施主问得好。”诸谷主很欣慰,“《金刚经》有言,‘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小僧的名字便是其中三字,姓诸,名非相。” “……好名字!” 虽然诸非相那几句介绍槽点满满,譬如明明比恶人还恶人,还自称小僧称呼他人为施主,但那问话的人顽强无比,真诚地夸赞道,“不愧是谷主!” ……卑鄙小人!无耻! 众恶人暗中唾弃。 杜杀默默举手:“不知谷主今年贵庚?” 哈哈儿等人震惊不已:杜老大啊啊啊!!! “二百三十五岁。” 诸非相说得很认真,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气氛忽然凝滞。 杜杀举着的手僵在半空。 诸非相一笑:“骗你的。你觉得小僧多大?” 杜杀道:“二十来岁。” 诸非相不置可否,朝屠娇娇扬了扬下巴:“你来说,说准确些。” 屠娇娇蓦然被点名,挤出一抹笑:“谷主天姿英秀……我猜您二十有一。” 她之所以这么说自是有一番思量,诸非相容貌年轻,绝不超过三十,行为举止却又不像未及弱冠之人,往年轻了说必然没问题。 “不错。” 诸非相点点头,十分满意,对杜杀道,“小僧今年二十有一。” 杜杀:“……” 他沉默地颔首,愈发觉得诸非相深不可测。 众人嘴角猛抽——诸非相与其说是回答了杜老大的问题,更像是随口将屠娇娇的回答扯来搪塞杜老大罢了。 恶人谷首任谷主的年龄,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诸非相又等了片刻,没有人再举手,他宣布自己在春季到来之前都会居住在谷中的事情后,遗憾地终止了这场如同村主任单方面演讲的集会。 十大恶人中有五人隐居在恶人谷,除了哈哈儿、屠娇娇、杜杀,还有李大嘴与阴九幽,这几人狼狈为奸,谷中恶人以他们为首。如今五大恶人都败于诸非相手下,谷中恶人便对他唯命是从。 第4章 于是诸非相说要一个干净整洁没死过人的房子,立刻便有人为他找来了新房。 恶人谷中有一神医,名曰万春流,曾毒死洛阳城百人,如今隐居谷中,一心钻研医术。他旁边新建的房子本是用来安置治疗谷中恶人,年前才建成,布置简洁大方,诸非相在里头转了两圈,相当满意。 那五大恶人离去之前,诸非相倚着门框笑眯眯地摆手送别:“若是有所不满,大可以来找小僧讨教一番,我佛慈悲,不拘小节。” 杜杀严肃地颔首应下,头顶上的感化值又往上蹿了十个数。 其余四个双膝隐隐作痛,头顶上的数字堪堪越过零,这几个几乎站不稳的人不想说话。 ——你佛到底是个什么佛?? 这话他们自然不敢说出口,带着万春流提供的伤药狼狈地回到住处,心中百味交杂。 恶人谷中飘起白雪,风声呼啸,一家欢喜百家愁。 诸非相倚窗望天,只望见逼仄山峰外的一点微亮的阴影,隔壁飘来浓郁药香,就像许多年前,他踮脚站在窗边,从缝隙处往外望,目之所及,空无一物,只有终年萦绕在寺内的药香翻滚着涌入鼻间。 他白日面上常带笑意,此时神色淡淡,如寂寂寒夜中的昆仑山。黑暗中年轻人静立片刻,瞥了眼隔壁门前地上的微黄烛光,抬手合上窗,将风雪隔绝在外。 前尘旧梦不须记,却无人能斩因弃果,抛却一切。 第3章 恶人谷谷主(三) ◎大师慈悲为怀。◎ 自诸谷主就任以来,恶人谷气象焕然一新,偷鸡摸狗吵架杀人的事少了,倒在地上哀嚎翻滚的人多了。 诸谷主似乎出身空门,虽已还俗,蓄起长发,却仍有着出家人的慈悲之心——个屁! 恶人谷首任谷主有闲暇时散步的嗜好,偶尔撞见不喜欢的场景,二话不说,不是上前踹飞,便是一胳膊肘砸晕,随后拢着袖子悠悠哉哉的离开。 诸谷主的好邻居万神医有话要说:“你一上任,我的活只多不少。” 诸非相双手合十:“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万神医多治一个人,医术便精湛一分,日后能活下来的便多一人。” 万春流心塞无语,伸手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身上又插了一针。 那人在昏迷中猛地颤动一下,又静止不动了。 诸非相看在眼里,悲悯道:“阿弥陀佛。” 万春流道:“你真是和尚?哈哈儿好歹有个弥陀外貌,你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像和尚。” 诸非相不赞同道:“佛曰,以貌取人,万万不可。” 万春流:“……” 他面无表情地往病人胳膊上又插了一针。 诸非相真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真是和尚。” 万春流冷笑道:“你年岁几何?为何来此?” 诸非相微笑道:“二十有一,来此感化恶人。” “……”万春流铿锵有力地答曰,“你放屁。” 诸非相伸出手指拨了下病人手上的长针,没有说话。 万春流道:“杜杀今日没有找你么?” 诸非相道:“上回小僧将他胳膊打断,你知道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若还想要那只胳膊,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找上门来。” 万春流道:“你倒是一回比一回狠了。” 杜杀第一次上门挑战时,诸非相让他昏睡五个时辰;第二次上门时,他被诸非相使唤着打扫了整栋屋子,忙活一天,末了又昏睡一天一夜;第三次上门时,他被挂在树上吹了一天一夜的冷风;第四次上门时,他断了一只腿;第五回坐着轮椅上门时,他断了一只胳膊。 诸非相摇头:“他是个武痴,可小僧不是,说实话,烦得很。” 万春流冷笑:“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可不会说这种话。” 诸非相叹气:“此乃偏见,出家人也是人。” 他看万春流又扎一针下去,瞧了一会儿,将三阳络穴的银针拔出,扎在了曲池穴上。 “扎在此处更有效。”诸非相道,“这两处穴道虽都有舒经通络之效,但曲池配合谷可治颈肿。” 万春流看他一眼,沉默颔首。 世人都有偏见,印象古板,譬如出家人一定慈悲为怀,医师一定以救人为乐,但诸非相样样与偏见相反,脾气古怪,嘴巴还毒,明明精于医术,揍人却总往死里揍。 万春流看不透他。 恶人谷中没有人看得透他。 杜杀热衷于找诸非相比武,次次惨败而归;其余几位恶人想方设法以解心头之恨,却往往自食恶果。 哈哈儿笑里藏刀,以笑为武器,但诸非相能以“看你笑得恶心”这种理由不等他出手便一拳砸在他脸上; 屠娇娇“不男不女”,以女色/诱人失败被踹下床,换作男色上阵,被吊在树梢吹了一夜冷风; 李大嘴用储存的腊人肉做菜招待,被绑在树干上饿了两天两夜……至于阴九幽,他识相知趣,自被一脚踹断肋骨后便乖乖缩在屋中养伤,从不在诸非相面前露面。 谷外寒风瑟瑟,谷内和谐热闹。诸非相在恶人谷中待了三个月,彻底将谷中恶人打服,并从每个人口中了解到了此间江湖诸事。 能被人追杀至恶人谷的恶人大多数都惹了不该惹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对江湖事都说得上一二三四。 诸非相若有所思:“这比小僧听说书先生说得还详实。” 第5章 他这句话便是身上奇怪之处的体现了。 万春流听他这么说,聪明地不追问。 诸非相来路不明,对江湖事一无所知,曾透露过是在酒馆里听见说书人和几个人闲谈听到恶人谷的名字才特地来到此处行侠仗义。 听说此事的众人都恨不得将那引来诸非相这杀星的说书人揍一顿,但那说书人不知在哪个旮旯里说书,他们只能默默地在黑夜里躺在床上祈祷诸非相快些离开。 春暖花开之际,谷中冰雪消融,诸非相离去之日千呼万唤始到来,他来时双手空空,离去时背着在恶人谷中搜刮的金银财宝,大摇大摆地站上广场中央,发表离去感言。 杜杀坐着轮椅杵在一旁走神,诸非相伸手一指,说:“小僧离去之后,杜老大便是代谷主。” 众人纷纷点头,杜杀好说话,只要不惹他就是相安无事,但诸非相不按套路出牌,他们只一心盼着他走。 只要诸非相一走,他们便能回到原先的安生日子。 诸非相又道:“即使小僧不在谷里,你们也不用挂念小僧。只要好好缩在谷里待到老就行,若是小僧在外听说有恶人谷的人出谷行恶,便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众人狂点头,只见场上黑色脑袋此起彼伏,头顶上代表感化值的数字如波浪涌动,晃得人眼花。 诸非相微微闭了闭眼,不再看那些数字,随后开始对属下们谆谆教诲,展望未来,语毕,向众人道别,末了朝万春流挥挥手,背着包袱慢悠悠地往下走。 “谷主大师!我们送你!” 识趣的人纷纷上前相送,诸非相停住脚步,欣慰地微笑。 “你们有心了。”他说,“小僧原想自己走,既然你们如此坚定,那找一顶轿子,抬小僧出去吧。” 迎上去的几人:“……………” 那顶被六个人抬着的轿子慢悠悠地在山路上挪动,恶人谷位于群山环抱之地,进时一气直下,出时则难如登天。 尤其是在抬着顶轿子的情况下。 万春流目送那顶轿子渐行渐远,神情一言难尽。恶人谷中难得有人能同他说上几句,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但看着诸非相这般做派,万春流情不自禁地为江湖今后的发展感到担忧。 总觉得……江湖会变得奇奇怪怪。 *** 诸非相在轿子里瘫得很舒服,抬轿的几人被他揍怕,一心只想送他出谷,崎岖的山路被他们抬出如履平地的节奏。 人类的潜力果然是无穷无限的,揍一顿不服,多揍几顿就服得五体投地。 诸非相深沉地感叹。 感化值这种东西,果然就是看服帖程度如何。 这般感叹过后,他掀起帘子,笑眯眯地发号施令:“出谷之后再送小僧过河,你们便可以回谷了。” 六人累得口干舌燥,直后悔拍马屁的时机太差劲,在初春的天气热出一身汗,其中一人听诸非相如此吩咐,喘着气扛起回应的责任: “遵、遵命……” 诸非相为他们鼓劲加油:“慢慢来,不急。” 六人:“…………” ——慢个屁!你赶紧走吧! 诸非相来时,河流冰封,如今春风吹过昆仑,河面浮冰漂流碰撞,发出咔咔声。 那恶人谷的六人将诸非相送过桥,向他道别后如同身后有豺狼虎豹追赶一般,抬着轿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诸非相望着他们的背影,心想既然还能跑这么快估计是还还有余力,并为此感到些许的遗憾。 春归大地,村庄外生着不知名的杂草树丛,远远望去一片嫩绿,生机勃勃。 大黄趴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脚步声动了动耳朵,紧接着一股熟悉的气味飘了过来。它兴奋地一跃而起,扒在围栏上摇晃尾巴。 诸非相歪头朝它笑了笑,再抬眼,三月之前遇见的老汉握着斧头惊疑不定地瞧着他。 “小僧这厢有礼了。”诸非相对张老汉微微一笑,“不知老丈可还记得小僧?” “……记得,自然是记得的。”张老汉琢磨着该如何称呼这位青年——若称呼大师,对方除了自称实在不像个和尚,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大师莫非是从恶人谷中出来的?” 诸非相颔首道:“恶人谷中的诸位热情好客,小僧在那里度过一个美好的冬日。” 张老汉:“…………” 大师你去的真是恶人谷么? 赤衣青年笑如春风,言辞温文尔雅,眉间一点朱砂,一身飘然仙气,纵然张老汉还因他曾去过恶人谷而警惕,心中却松动了不少。 说起来……昆仑派的人曾经提过,恶人谷里选出了一位谷主。 那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张老汉东想西想,眼角余光是大黄在围栏旁打转欢欣不已的模样,不由纳闷。 初次见这青年时,大黄也是兴奋交加,怎地再次相见,仍是这副德行? 诸非相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大黄,微笑道:“小僧并非有意叨扰,只是经过此地,想起这位大黄,便想来看看。老丈莫怪。” 张老汉赶紧摇头,视线停在诸非相的一袭赤衣上,怔愣片刻后瞪圆了眼睛。 对了,那昆仑派弟子说,恶人谷的首任谷主是个身着赤衣的年轻人…… 诸非相敏锐地察觉到张老汉的神情变得古怪不已,只见其踯躅片刻,问道:“大师……莫非是恶人谷的谷主?” 第6章 被认出来了。 诸非相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正是小僧。” ——竟当真是恶人谷谷主??! 张老汉如遭雷劈,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这年轻人向他道别,目送他远去。 天地高远,那一袭赤色在冬末春初的清冷景色中,渐渐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感化日志# 诸大师走马上任,整顿风纪,恶人谷风气焕然一新,众恶人心服口服。于是心志高远的诸大师将目光放在了更为广阔的谷外。 众恶人:别了!谷主大师! 第4章 恶人谷谷主(四) ◎大师飒爽登场。◎ 昆仑派和恶人谷同位于昆仑山区,分庭抗礼,谁也奈何不了谁,更甚至恶人谷稍胜一筹。恶人谷恶名远扬,却从未有过谷主,皆因恶人彼此之间相互制衡,谁也不服谁,江湖人皆猜测那位能够服众、登上谷主之位的年轻人是某位不世出的前辈。 有两位昆仑派弟子曾亲眼见过那位谷主,道那谷主年轻俊俏,眉间一点朱砂,自称“小僧”,蓄着长发,似是一位还俗已久的僧人。 江湖上众说纷纭,浮想联翩,这在诸非相的意料之中,当日他亲眼看着那两名昆仑派弟子匆匆离去,便有所预料。 那时诸非相强行上位,一言不合就动手,有不服之众偷偷摸摸离去,和从谷口经过的昆仑派弟子偶遇,天雷勾地火,在山路上缠打起来。 彼时诸谷主新官上任威严深重没有规矩,被请去解决问题,他在寒风中摁着两方听清缘由,做了个样子,随后便懒得管了。 “冤有头债有主,施主找到他在先,小僧有容人之德,即使施主做些失礼之事,小僧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诸非相轻快又诚恳地向昆仑派弟子表明立场,在昆仑派弟子和恶人谷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悠然立在一旁围观。 昆仑派弟子人单势弱,看诸非相不插手,便放下狠话后逃也似地离开——如今谷外有着诸非相的消息,大约也是因为那两名弟子从恶人谷门前全身而退的缘故。 诸非相觉得门派这种组织有趣得紧,逃离恶人谷的那群人分明不服他,但遇见了对头反倒请他去压阵——不知该说他们是笨蛋还是没脑子——那时诸非相看戏看得挺开心,只是昆仑派弟子似乎脑补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据说那恶人谷谷主一身红衣,嚣张跋扈,下手毫不留情!似乎是隐居山林不世出的某位前辈!” “可我怎么听说那位谷主是个心地善良,天人之姿的年轻人?” “我还听说有许多人投奔进谷后受了点化,痛哭流涕地出谷剃发出家了。” …… 诸非相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握紧了拳头。 他欣慰地想,感化的任务十分成功,成功到外界的人也有所耳闻。 惠风和畅,街道上吵吵嚷嚷,一派和谐。诸非相坐在酒馆角落,听着酒馆中众人东拉西扯,很快便越过“恶人谷谷主”的话题,说起别的零零碎碎的事情。 春风吹得人微醺,诸非相斟酒浅酌,望见一阵烟尘滚滚而来,一队人马从他身侧驶过,车头处写有“沈”字三角镖旗迎风招展,转瞬间消失不见。 诸非相探头望着远去的烟尘,慢吞吞地起身,掏出钱结账,往车队离去的方向走去。 赤衣青年在时无人敢明目张胆地看他,此时他一走,众人便立刻将话题跳转到他身上。 “我方才便想说了……那人眉间一点朱砂,容色出众,亦是一身红衣,保不准他便是恶人谷谷主。” 有人将马后炮说得理直气壮,旁人听了则有些不忿,“他在时你怎么不问?如今他已没了人影,现在说也迟了。” “若是我,我也不大敢问。”有人苦笑,“他虽然只是在喝酒,可看起来却不好惹……” “……我曾见过玉面郎君一面,容貌上方才那人与江玉郎各有千秋,却远比江玉郎还要——”说话的人琢磨着措辞,“还要不好惹!” “还以为你会说什么……你这话不同我的一模一样吗?!” “只能用不好惹形容他了啊!只是看着他便不敢上前询问,还能说他是什么?” “你们倒不如说‘不可向迩’……确实如此,那位公子虽然闲适无比,同小二打招呼时也笑眯眯的,但不说话的时候确实有些……高不可攀。” “说白了不还是不好惹!” …… 正值盛春,车道上镖队纵马疾行,行镖之人最怕劫镖的贼匪,然而这队扬有“沈”字镖旗的人马却并无多少顾虑。 沈姓不少见,但将“沈”与镖局联系在一起,只能让人想起黄河两岸威远、镇远、宁远三大镖局的总镖头,沈轻虹。 劫匪见了这三远镖局的镖旗,往往敬而远之,此前众多三远镖局名下的镖队皆是如此,然而此次不同,只见车马疾行数里,行至两山交合处,从林间钻出数道人影,一支箭矢亦如流星般射中为首镖头所驾之马。马匹受惊,扬蹄嘶鸣,将镖头甩落在地。 车队被迫停下,只听得嘶鸣之声不绝于耳,镖头落地后不待稳住身形,怒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近十人身影立在道路前方,为首之人一身黑衣,简洁道:“留下镖银,饶你等小命!” “岂有此理!” 第7章 镖头大喝一声,拔剑上前。 话不投机,两方开打,镖队只有五位镖师,杂役没多大用,藏在马车后瑟瑟发抖。双方实力一眼可见,对比明显,不过半刻镖队便已显弱势,那唯一开口的黑衣人正待扬剑斩下,手背一痛,长剑落地,神色骤变,捂着手疾退数步,面色凝重。 铮亮的长剑在地面上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剑上竟有一道横贯长剑的裂纹。 其余人仍在打斗,唯有两个头儿之间气氛冷凝。 镖头凝眉握上剑柄,剑身便咔嚓断裂,一分为二,铮然落地。 黑衣人右臂止不住颤动,见此面色更是阴沉如墨。 他摁着抖动的右臂,正要大声发问,四周接二连三地响起痛呼声,那些与他同来的黑衣人皆是面露痛苦之色,手中武器落地,险些丧命的镖师心有余悸地反击。 镖头高声道谢:“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黑衣头头怒道:“有本事出来!背后偷袭实乃卑鄙无耻!” 话音落下,东风飒飒,枝叶哗哗作响,一道赤影自树梢滑过,露出一张漂亮的面容。 此人唇红齿白,眉间朱砂夺目,姿容出众,便是盘腿坐于枝上,也不显粗鲁,反倒有六分恣意,四分出尘。 他看起来太过年轻,实在当不得一句前辈。 黑衣头头试着握紧右手,却依旧使不上力。 “很疼吧?”诸非相笑道,“疼就对了。小僧有手下留情,你们技不如人,赶紧离开罢。” 他分明笑着,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客气,与他那张飘然出尘的面容毫不相符。 黑衣头头咬牙道:“阁下可知道上的规矩?擅自插手,不怕被无牙门记恨么?” 镖头惊愕道:“你们是魏无牙的人?” 黑衣头头冷冷瞥他一眼,紧接着便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上方含笑的年轻人。 “无牙门?”诸非相微微歪头,“小僧听说过一句话,「无牙门下士,可杀不可辱」。你们个个都被小僧用石子打落武器,已算羞辱……莫非你们当真要去死么?” 气氛忽地沉默。 魏无牙本人虽然是个小人,却在无牙门中立下这种堪称英勇的门训,与无牙门的行事风格和名声截然相反,此时提起,竟有些讽刺。 没人想轻易送死,魏无牙本人是个小气苛刻的人,无牙门人自然也是自私自利,不遑多让,「无牙门下士,可杀不可辱」也只是说着好听罢了。 诸非相见无人开口,笑着道:“我佛慈悲,小僧不愿随意杀人,你们若是想死,便自行离去,莫要死在此处。” “…………” 众人沉默,说什么我佛慈悲……你的话分明冷酷无情得很! 仅仅是一粒石子便打断长剑,震得右臂至今无力,此人内力之深厚,深不可测。 八个黑衣人皆是黑着脸,互相交换了眼神,为首之人艰难地拱手,右臂颤抖得如同风雨中的小白花,沉声道:“我们这便离开,不劳阁下动手。” “走好。” 诸非相轻快地回应,右手微微一动,黑衣头头身子猛地一震,目露愕然之色。 无牙门人迅速离去,咻咻几下便不见踪影,不知是找地方自我了断去了还是返回无牙门,亦有可能直接逃走。此时只剩那位黑衣头头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镖头仰首看向上方的年轻人,恭敬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年轻人一跃而下,身姿潇洒,笑容灿烂:“小事一桩,镖头不必在意。” 黑衣头头面色铁青,道:“我已经答应离去,阁下究竟意欲何为?” 镖头看去,只见对方额上青筋暴起,一副想动不能动的模样,竟是不知何时被点了穴道。 “意欲何为?自然是想留下你。”赤衣青年把玩着手中石子,歪头一笑,“我对无牙门很感兴趣,你似乎是说得上话的人物,便留你喽。” “…………” 黑衣头头咬牙切齿。 众人整理行装,处理伤势,诸非相便坐在一旁同名叫雷啸虎的镖头交谈。 雷啸虎原先是沈轻虹手下的镖师,第一次做镖头护镖,万万不曾想到第一次便能叫他遇见魏无牙的人。 魏无牙乃十二星相之首,行事恶毒阴险,想必是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便想来劫镖。 “大约是看不起我的缘故。”雷啸虎自嘲一笑,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衣头头冷嗤一声,面上写着“算你有自知之明”。 雷啸虎瞪他一眼,又郑重地对诸非相道谢:“多谢大师出手相助,若非遇见大师,只怕我不止丢了镖,也还要丢了面子。” 虽然诸非相从外貌上看不像个和尚,然而由于诸非相一直自称小僧的缘故,雷啸虎不自觉地变了称呼。 诸非相:“确实如此。” 雷啸虎:“……???” 他呆了呆,压下从心底升腾上的微妙心情,询问道:“我听闻恶人谷选出了一位谷主,那位谷主眉间一点朱砂……莫非大师便是那位谷主?” 诸非相爽快地承认了:“正是小僧。” 雷啸虎瞳孔地震,他有所猜想,但真被承认时反而感到惊愕。 恶人谷的谷主竟当真是个和尚?还是个年轻人? 他不敢多问,只是问诸非相今后的打算,诸非相伸手指向那黑衣头头,道:“那得看他是否愿意为小僧指路了。” 第8章 两人一同盯着黑衣头头,后者额间青筋直跳,愤恨道:“你若是真想叫我指路,便该解了我的穴道。” 一粒石子从诸非相指间蹦出,黑衣头头身上一松,摇晃几下,稳住了身形。 动是能动,却真气凝滞,运气无力。黑衣头头闭了闭眼,又一次后悔接了这个任务,遇到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人。 诸非相问道:“你叫什么?” 黑衣头头道:“魏十一。” 第5章 恶人谷谷主(五) ◎大师路见不平。◎ 魏十一年纪二十有七,十一岁时被魏无牙收养,勉勉强强学得一身功夫,为无牙门做事。 “但你武功不过尔尔。”诸非相直言直语,摸着下巴琢磨,“是魏无牙武功平平还是说他太小气?” 魏十一冷冷答曰:“两者皆有之。” 诸非相看他一眼:“这话听起来……你对他毫无尊敬之意。” 魏十一不屑:“丑陋鄙薄自以为是小气抠门阴狠狡诈,这种人叫人如何尊敬得来?” 诸非相啧啧称赞:“小僧有些想让你当面对魏无牙说这些话。” 魏十一立刻闭嘴了。 说归说不敬归不敬,他可没有当面对魏无牙说这种话的胆子。 诸非相如今正搭着三远镖局的顺风车,顺带替人护镖,不过沈轻虹的名号够响亮,无牙门是个例外,之后的路途上并未出现劫镖的贼匪。 魏无牙的老巢在龟山,与三远镖局的目的地相隔千里,诸非相握着树枝在地上划拉路线,数息后手一甩,树枝落地,他轻轻松松地说:“太绕了。” 特意为了个无关轻重的人赶路根本不在诸非相的选择范围之内,他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 感化之人不差那一个半个,日后总有机会的。 魏十一有话要说:“你就这点决心?” 诸非相道:“小僧从未下过决心,日后若是有空自会去无牙门拜访。还是说,你盼着小僧去无牙门?” 魏十一又不说话了。 当谈及心事心里发虚的时候,魏十一便总会沉默不语,某种程度十分好懂。 “小僧如今不需要你指路,你若是想离开,便走罢。” 诸非相不求响应,丢下一句话,踩过地面由自己所绘的路线,去找镖师们唠嗑——镖师们走南闯北,掌握的知识不少,而他向来好学,闲暇时刻总会虚心求教。 请教学习的空闲之余,雷啸虎望着马车旁杵着的魏十一,问道:“大师接下来还要带着他上路么?” 诸非相远远地看了眼魏十一,后者杵在原地板着脸作深思状,脑袋上的数字上上下下的浮动,停了一会儿,猛地蹿高。 他想了想,道:“看他自己打算。” 雷啸虎道:“无牙门人行事狡诈,大师还是小心为上。” 诸非相似笑非笑,没有说话,雷啸虎后知后觉地想起面前这人才是该被小心的那人,闭了嘴,不敢说话了。 这位谷主大师虽然看起来平易近人,但总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凛然气质。 ……而且,这一路上,偶尔能碰见诸非相出手的情况,虽然不是劫镖的,却是欺压良民的恶人,这位外表有如朗月清风的年轻谷主,下手时却如山崩地坼天雷滚滚。 雷啸虎心中对他不止有一丝敬畏之意。 魏十一在注意到他们的视线之后,眉毛拧了起来。 他确确实实盼着诸非相能将魏无牙干掉,只是如今他回不去无牙门,天下之大,已无处可去,然而魏无牙若是知道他还活着,必定饶不了他。 诸非相揣着新到手的知识回到马车边上,魏十一做出决定,低声下气地恳求:“你是恶人谷谷主,我若是投奔恶人谷,你可愿给我些方便?” “唔,他们确实听小僧的话,给你些方便也无不可。”诸非相道,“可是你知道什么是有得必有失么?” 魏十一:“……知道。” 诸非相:“你能给我什么?” 魏十一终于忍不住了:“你总说我佛慈悲,可你有半点不见慈悲样!” 诸非相笑而不语,魏十一后背一凉,讷讷道:“……我身无分文,武功平平,除了我这个人,给不了你别的东西。” 他观察着诸非相的神情,小心翼翼道:“只要你能让我活着,我必定对你言听计从,奉你为主人。” 诸非相静静地看他一眼,心道自己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只是好玩罢了。 “这是你说的。”诸非相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竹牌扔给魏十一,上面刻着一个“诸”。 “把这牌子给他们,让杜老大替你找个住处,注意,不能是小僧的房子。” 魏十一捏着竹牌,手心一痛,竟是被竹刺刺伤了。掌心冒出血珠,他摊开手,无言地看向面前的年轻人,后者瞥了眼血珠,来了句:“看来他们偷懒了。啧。” 魏十一:……说好的慈悲为怀呢? 诸大师大慈大悲,解开魏十一的穴道,送他一片金叶子,又让他带话:“让那群家伙做竹牌还偷懒,回去叫他们做一百个竹牌。” 魏十一心情复杂:“……他们会听我的话么?” 诸非相微笑:“不会,但会听小僧的。” 魏十一:……这人在恶人谷到底是什么角色。 魏十一两袖清风,揣着一枚竹牌和一张金叶子,当日便启程去恶人谷。雷啸虎等镖师对他是厌而远之,和诸非相目送着他走远,雷啸虎恭维道:“大师心善,竟愿意让他入谷。” 第9章 诸非相道:“毕竟是小僧的仆人,甜枣棒子都要上。” 雷啸虎:“……?” 你们在何时何地究竟谈了些什么? 路上奔波数日,一路上平安无恙,诸非相途经一个繁华的小城,便与雷啸虎一行人分道扬镳。雷啸虎临行前恭恭敬敬,甚至特意替他买了些礼物。 这一路行来,雷啸虎见识过恶人谷谷主的种种风姿,其样貌出众,武功盖世,是位理应交好的大人物。他坚信以这位年轻人的实力,必定会在江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交好要趁早。 雷啸虎为自己的远见和眼力洋洋得意。 诸非相用一种微妙的目光打量了他片刻,伸手接过礼物背在身后,微微一笑:“多谢。” 雷啸虎率众人离去,诸非相提着礼物回了客栈。 他有时候会对人类的想法感到好奇,并非所有人他都能瞧见感化值,雷啸虎头顶上虽然没有,但做出的行为却与被感化之后的人如出一辙。 有些人即使不揍也会服服帖帖,诸非相明白这点,却奇怪于他们的心路历程。 * 诸非相在恶人谷里听过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称号,玉面郎君江枫,不止容貌出众,连为人也是一等一的大好人。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同那位玉面郎君见上一面,却未料到在歇脚的这个小城撞见江玉郎。 “阿弥陀佛。” 诸非相双手合十,微微一笑,脚下踩着的是个面容扭曲痛苦哀嚎的男人。 墙角边是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我回头!回头!我回头就是了!大师脚下留情,把我的胳膊松开!” 这男人在路上抢劫,带着抢劫来的物品一路狂奔,直到与诸非相擦肩而过,被拦下后掏出匕首想要偷袭,迎面一脚,躺在地上翻来覆去。 诸非相看着感化值噌噌往上蹦,脚下微微又使了几分力,数息后才收脚。 “我佛慈悲为怀……”诸非相剩下的话还未说完,巷口一道人影倏忽而至,来人面上还带着些许焦急,待看清巷内的景象时表情僵在脸上。 被抢走钱财赶到巷口时见到宛如凶案现场的倒霉蛋,正是天下闻名的江玉郎。 为表谢意,在处理相关事宜后江枫请诸非相用饭,诸非相盯着他空无一物的头顶,对方一脸诚恳,于是他想了想,道:“小僧想吃醉满斋的夜合虾仁和素笋尖。” 江枫欣然应下:“好。” 两人便转道去了醉满斋。 江枫此次一人出门,路上难免露财,被那贼人瞧见后抢走钱袋。街道上人来人往,贼人横冲乱撞,江枫多有顾虑,耽搁了时间,这才在尘埃落定后姗姗来迟。 “大师是诸非相?那位恶人谷谷主?” 江枫听到他的名字时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江湖上对恶人谷谷主的面容描述的很详尽,都说那是位有着出色容貌的年轻男子,却无人知晓他的名字。 直到“诸非相”开始崭露头角,额间一点朱砂,眉目如画,自称“小僧”,武功高强,天人之姿。所过之处人人皆称其为大师,名声之响亮,江枫才出江南一带,便听见了诸非相的传闻。 诸非相便是恶人谷谷主,也是众人敬仰不已的大师。 恶人谷与敬仰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实在是件再违和不过的事情,但江枫在听过对方以一己之力将一伙行凶作恶的山匪感化得放下屠刀后,心中亦生出几分敬仰之意。 “正是小僧。” 诸非相微微一笑。 “久仰大名——”江枫正正经经地拱手,“诸大师!” 诸非相道:“小僧也听过你的名字,有人将你与小僧比较。” 说这话时诸非相双眼微弯,眸中含笑,他即使是在笑,周身的凛然飘渺的气质依旧未曾消散,反倒更加明显了。 江枫想起自己的“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绰号,面色一窘,这名号是他人强加于己身,虽有夸赞之意……却给他带来许多麻烦。 诸非相看人的第一眼从不看脸,无论再美丽的面容,终有垂垂老矣的那一日,但他也明白什么样的面容是美丽的。 江枫确实当得上江湖第一美男子的称号。 诸非相打量着江枫,心想若是没有战无不胜的实力,这副长相迟早会引来大麻烦。 小城繁华,客栈众多,两人居住的地方隔了两条街,即使因缘际会有了交集,之后却并非多来往。诸非相有时会见着被女子围住一脸无奈的江枫,后者朝路过的他投之以求助的眼神,诸非相解了两次围便嫌麻烦,第三次朝江枫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离去。 “你若是能果断些,便不会有此困扰了。” 他们之后相逢,诸非相如此评价,一语中的。 江枫道:“我觉得我已足够果断……可她们似乎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江枫风流蕴藉,笑如春风,人也如春风,即使说了拒绝的话却总有人不当真。 “大师天人之姿,若是您,会如何应对?” 江枫诚恳地发问,明明对方也是这城中小有名气的人物,可他从未见过诸非相处于如此困境的模样。 “小僧不会遇见这般境况。”诸非相沉思,随后微微一笑,“问题不成立,不过若当真遇见……小僧有手有脚,无人拦得住小僧。” 江枫心情复杂:“…………” 第10章 大师的果断法竟是这么个果断法…… 第6章 恶人谷谷主(六) ◎大师大显身手。◎ 与江枫相遇十日后,对方离开了小城,他来此处是拜访父辈故交,比诸非相来的还要早,已经待了许久,早到了离去的日子。 诸非相在前一晚被告知此事,彼时月明风清,城中灯火通明,他随手从路边摊上买了个拨浪鼓递给江枫当作饯别礼。 江枫握着拨浪鼓,十分无奈:“大师……” 诸非相气定神闲:“路上闲着无聊,玩玩也无妨。” 拨浪鼓小巧精致,柄上缀着一枚流苏,看着倒也讨喜,江枫便收了下来。 他笑言:“我这个年纪玩拨浪鼓不合适,应当给小孩玩。” 诸非相随口道:“那你更应该收着,说不定能一代代传下去。” 江枫如今还未有成家的念头,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两人翌日分道扬镳,诸非相在江枫揣着拨浪鼓离开后不久,便也启程离开小城。 他看人专看头顶上有一串数字的人,当数字由负数增长为正数,那人便会感动得涕泪交加,五体投地,口呼大师,满心佩服。 诸非相最喜欢看见数字不断增长变化的画面,增增减减,减减增增,这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他的恶趣味。 恶人谷谷主的名声愈发响亮,有关诸非相的传闻也愈传愈玄,诸非相听了两三回,被故事里超脱俗世的诸大师感动得欣慰颔首。 他一路东行,走走停停,走了两个月,结识不少江湖豪杰,个个都想同他过招。 诸非相赤手空拳,没有武器,第一个上门挑衅的人是位使剑的剑客。对方要求公平竞争,特意向旁人借了宝剑,递给诸非相,叫他动手。 那时诸非相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乌鞘长剑,笑着握上剑柄,点头应允。 一声令下,剑客剑未拔出,人已被乌鞘长剑抽飞,在空中翻转三百六十度,哐当落地,头晕眼花。 饶是如此,诸非相甩着剑花的模样也几乎闪瞎旁观者的双眼。 ……虽然甩得一手好剑花! ……确实姿容出众气定神闲! ——但是这人压根没拔剑!根本就是甩着剑连剑鞘直接把人揍飞了啊!!! “小僧未曾练过剑,自然是怎么用着顺手怎么来。”诸非相拄着那柄乌鞘长剑,若有所思道,“但用起来不错。” 旁观者中的剑客皆是嘴角直抽,只盼着这位大师莫要一时兴起,今后甩着把不出鞘的剑去对敌。 即使诸非相做出这种不大正经的事,却依然有人将当日的诸非相描绘得不像个人。 像仙人。 即使一个能抡着剑揍人的仙人有点微妙,可在当日旁观者的眼中,诸非相的身影不过是在原地闪了一瞬,他们甚至没能看清他动手的瞬间。 从始至终,印入众人眼中的只有诸非相那副波澜不惊,飘渺出尘的模样。 他的名声愈发响亮,远在龟山的魏无牙对诸非相的厌恶也愈发深重。 在初次被派去劫镖的几人狼狈返回禀报一切后,魏无牙便对那位恶人谷谷主心怀恨意,这自然不是为了被留下后生死不知的魏十一,而是因为他被人落了面子,狠狠打了一耳光。 耳光又响亮又刺痛,余痛不断,魏无牙眼瞧着诸非相踩踏着他的面子声名大噪,怒从心头起,派人前去教训诸非相——教训自然是没教训成功,反倒折了十来人,并从被放归的人口中得知魏十一并未死在诸非相手下,而是带着谷主信物前往了恶人谷。 诸非相才不管未曾谋面的家伙心情是何等愤怒,他从无牙门那日偷袭来的人里留下了一个人。 魏无牙本人是个小人中的小人,武功并不算太差,但其为人并不能令所有手下信服。这回被诸非相看中的人正是一个如魏十一一般,看不上魏无牙,却不敢反抗的家伙。 这两人名字也有些相似,一个叫魏十一,一个叫魏十七,年龄相差两岁,性格迥异。 诸非相留魏十七一命,是因对方头顶的数字和魏十一一样,在看见他时瞬间蹿高,又迅速降低,随后又噌噌噌蹿高,来回弹跳,奇怪得很。 且说那日他留下魏十七一问,才知道魏十七与魏十一是无牙门中一起合作搭档的伙伴。 “哦——所以你最初是为了替你的朋友报仇?”诸非相盯着魏十七头顶的数字,漫不经心地发问。 数字一动不动,将将跨过零。 魏十七肩膀脱臼,狼狈地斜靠在树上,闻言回道:“我和他不是朋友,只不过是想看看究竟是谁杀了他。” 然而诸非相在问出他的目的后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魏十七恨不得揍死魏十一。 ——魏十一?他如今是小僧的人,此刻在去往恶人谷的路上。 直到狼狈不堪的现在,魏十七依旧恨不得把魏十一揍得满地找牙。 诸非相视线从巍然不动的数字上挪开,垂眼欣赏了一番他的表情,魏十七如临大敌,屏住呼吸,半晌后头顶的数字唰唰增加了五。 “你想活下去么?”诸非相的视线挪了回去,在魏十七眼中便是他云淡风轻地说出了暗藏威胁的话语,于是头顶的数字又噌噌噌涨了十二。 魏十七强压心悸,果断道:“想!” 诸非相微笑:“小僧慈悲为怀,只问你一个问题,便饶你一命。” 第11章 魏十七:……有人会自己说自己慈悲为怀么?! 他谨慎小心地颔首,心想这人即使要问魏无牙的事也不要紧,在小命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 诸非相问他:“你第一眼见到我时,想了什么?” 魏十七呆住,他方才所做的心理准备在诸非相不按套路出牌的问题面前尽数作废,不由讷讷无言,在心里重新整理思绪措辞。 诸非相耐心地等他回答。 魏十七偷偷将视线移到了面前年轻人的脸上——年轻,样貌出众,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看的人,见过一眼便不会忘,却有着令人心悸的凛然气势。 ……他想了什么? 魏十七避开诸非相的目光,小声道:“我那时在想,你长得不错,也觉得你可怕。” 随后又后悔自己竟然在敌人面前生惧,便立刻振作起来。 这也是头顶的数字来回折腾的原因。 诸非相若有所思,猜出他语中未竟之意,歪头一笑:“原来如此。” 原来也只是是因为这点理由罢了。 他略觉无趣,居高临下地打量斜靠在树上的狼狈青年,星眸含笑,语调轻盈:“你要去找魏十一么?” 魏十七咬牙道:“大师若是准我去,我自然要去。” 诸非相道:“魏十一答应为小僧效命一辈子,你又能给出什么?” 魏十七道:“他给了您什么,我便给您什么。” 诸非相想了想:“其实不管何时都不缺愿意为小僧卖命的人。” 不管一开始愿不愿意,揍一顿之后都愿意了。 魏十七/大惊失色:“我若是流浪在外,魏无牙必定饶不了我——” 这家伙话有些多。 诸非相瞥他一眼:“小僧慈悲为怀,你且先留在小僧身边养伤。” 虽然大师一点也不像他说的那样慈悲,但魏十七莫名松了口气。 魏无牙从表到里都是个小人,诸非相好歹外表凛然出尘如仙人,即使给人以不好惹的感觉,却令人莫名地放心。 于是魏十七便在诸非相身边留了下来。 诸非相常说慈悲为怀,但不管从哪里看他都不是个慈悲的人,不仅能若无其事地使唤伤员替他跑腿,也能让伤员驾车,杂事小事从不亲力亲为。 物尽其用,人尽其力,诸非相懂得什么是享受,面对送上来的小弟自然不会拒绝。 魏十七不敢多哔哔,尽心尽力,把诸非相当祖宗供了起来,有问必答,有令必从。 他对魏无牙毫无尊敬之意,良臣择主而事,而新任头头诸大师虽然表里不一——譬如嘴上说慈悲为怀但事实上既冷酷又无情——然而事实上魏十七在诸大师手下呆着的日子比在无牙门里轻松百倍,不必忧心任务失败被迫自杀不必看魏无牙阴沉扭曲的脸,最该忧心的只有如何在习惯早起的诸大师早起前及时为他买来早点罢了,如何在大师揍完人后及时地递上手帕。 在诸非相身边,说是天国也不外如是。 魏十七感动不已,择了个良辰吉日向诸大师表明忠心,得到诸大师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神。 “嗯。” ——以及一个猜不出意味的鼻音作为回应。 魏十七:“……” 大师不愧是大师,心思非我等凡人所能理解。 诸非相一路以来瞧着魏十七头顶的数字上涨,而无需他问,魏十七主动剖析心路历程,剖析之详细,令诸非相深有体悟。 “魏无牙当真有那么可恶么?” 窗外暖阳照进屋中,诸非相一半身子位于阳光之下,赤衣染上两种不同的色彩,年轻人唇角微扬,双瞳在日光下泛着琥珀色的粼粼波光。 魏十七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用可恶甚至不足以形容他。” 诸非相一挑眉:“但闻其详。” 前面说过,魏十七对魏无牙毫无尊敬之意,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选择和魏十一一样的道路。 诸非相从他口中听到了和魏无牙有关的八卦。 魏十七幸灾乐祸,说魏无牙在去岁秋末向移花宫宫主求亲,被打断双腿扔出绣玉谷,至今仍坐在轮椅上,纵然四处求医,还是彻底废了。 “移花宫……”诸非相回忆着,“那个全是女子的门派?” 魏十七颔首:“正是。移花宫不收男弟子,据传里面的弟子各个皆是天姿国色,邀月与怜星两位宫主更是绝色倾城。”他瞄了眼诸非相的面容,又道,“只是不知她们两位与大师相比如何……” 诸非相已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好看到连深宫邀月色也不那么重要了。 诸非相淡笑着瞥他一眼,道:“你若是嫌弃眼睛和嘴多余,小僧便满足你的心愿。” 魏十七汗毛倒竖,求饶道:“我错了!大师莫怪!” 这人除了话多,其他方面都是很好用的。诸非相收回视线,盯着桌上摊开的书,若有所思。 邀月被江湖人所惧怕,名声和她的容貌一样出众,当世无人能敌,恶人谷中有一人说他在许多年前曾见过移花宫的两位宫主一面。 那时纱幔飘动间,两位宫主露出面容,貌比天仙,只可远观,不敢近看。 ——近看的人都死了。 诸非相不关心她们长得如何,只想去瞧瞧她们头顶感化值的大小。 “好了,你滚吧。” 诸非相兴致忽起,决定得快速又果断,一句干脆利落的话把魏十七惊得呆立当场,半张着嘴,像极了平常刚睡醒的模样。 第12章 “大大大大师???”魏十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方才说——” “你滚吧。” 诸非相将金叶子和竹牌一起扔给魏十七,后者手忙脚乱地接入怀中,困惑又伤心,哀戚道:“大师嫌我烦吗?” “嗯。”诸非相见他还想再开口,扬唇一笑,“若还有话要说便把你手里的那两样东西还回来。” 魏十七紧紧攥着金叶子与竹牌,就像握着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诚心实意道:“没话说,没话说。” 诸非相满意地微笑,魏十七手心传来痛意,摊开手掌一看,这才发现掌心被竹刺刺破,掌心被染红了大半。 魏十七:“……” 诸非相“啧”了一声:“去了恶人谷记得带话,若之后制出的竹牌再有这种情况,让他们自己挂在树上一天一夜。” 魏十七放弃了吐槽:“……他们会听我的话吗?” 诸非相:“不会,但会听小僧的话。” 魏十七:“……………” 第7章 恶人谷谷主(七) ◎大师冷酷无情。◎ 龟山实在太远,诸非相才不愿为了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匆匆赶路,可单是一路乱走也无聊得紧,绣玉谷离得近,是个找乐子的好地方。 魏十七知道他的目的地后心情十分纠结,既想去凑热闹,又惜命,小心翼翼地问了诸非相忽然要往移花宫去的原因,得了一句“闲得无聊找乐子”的回答,当下立刻决定揣着金叶子和竹牌去昆仑山恶人谷。 绣玉谷移花宫乃武林禁地,有去无回,竟被诸非相说得像是个寻热闹的场所,魏十七再好热闹,无论如何也不愿跟着诸非相去闯荡。 诸非相感到十分奇怪:“小僧本就要放你走,是你自己纠结来纠结去,一点儿也不坦荡。” 末了冷笑一声,虽无任何鄙夷之意,却无情得很。 魏十七沉痛:之前的主子是个小人,管束颇多,可如今的主子却是个放养原则。 甚至没有一丁点儿主仆情谊。 诸非相随心而动,翌日便自己驾着马车往绣玉谷去,头也不回,留魏十七远远地看着马车远去,身影萧瑟不已。 * 绣玉谷被群山环绕,郁郁葱葱,在夏的阳光下发着绿油油的光。 诸非相站在屋檐下举目远眺,除了青山白云,他什么也瞧不见。 移花宫名声虽盛,行事却并不过分,此处小镇亦多受移花宫庇佑。诸非相方才寻了家客栈,订好房间,又将马车交予小二安置,这才在镇中转悠起来。 移花宫虽然避世,宫中的弟子却不是仙人,日常吃喝皆有所求,绣玉谷外的小镇便是移花宫采购物资的渠道之一。 换言之,若是费心打听,不管如何都能在小镇中打听到移花宫的相关信息。 邀月风姿惊人,见之难忘,直到此时仍有镇民提起两个月之前在镇外的山道上惊鸿一瞥,邀月乘坐车辇而过,白纱迎风飘扬,恍若自九天之上踏入凡尘的仙子。 镇民长篇大论说邀月的美貌,诸非相却只注意到两个月之前邀月才返回移花宫。 说好的避世……看来也不尽然。 诸非相忽视了耳畔的嘈杂谈论声陷入思绪,也一同忽视了从四侧投注而来的不含恶意的打量视线。 从许久之前,诸非相便已习惯了周围人的目光,慕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未触及他的底线,诸非相愿意无视。 他饮下最后一盏茶,迈步离开,茶馆的小二过来收拾桌面,远远地望见那袭赤衣往青色深山中走去。 盛夏生机勃勃,青山绿水,万物皆成一色,赤影却不曾停驻,如一把即将破开障壁的利刃,气势凛然。 绣玉谷外立着一座石碑,正正经经地刻着“绣玉谷”三个大字。 诸非相盯着那三个大字,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他入恶人谷,当了谷主,若是入绣玉谷,或许也能捞个谷主当当。 山风呼啸而过,林间气息清新自然,诸非相越过石碑,似是被风吹送着一般,飘入谷中。 移花宫主色调是白色,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颜色,赤色的云朵飘进谷中,耀眼夺目。 宫殿外已有人瞧见这显眼的赤色,一拨人去禀报,一拨人上前严阵以待,女弟子们招式还未亮出,便被石子点住穴道,僵在原地。 那朵红云自下而上靠近,面容愈发清晰,墨发赤衣,眉目舒朗,眸中含笑,道:“诸位不必如此热情相迎,小僧心中过意不去。” “……………” 女弟子们开不了口,只能试图用眼神杀死这不速之客,然而目光落在年轻人脸上,又如同被烫伤了一般收回眼神。 诸非相颔首致意,亲切地朝两侧站着的女弟子们挥手,如同访问的领导一般,向台阶上走去。 他到达宫殿外时,已有人严阵以待,想来是瞧见了台阶上发生的事情,上来便是毫不犹豫地围攻。诸非相抬手挥袖间定住数人,如过无人之境,轻飘飘地闯进主殿,没见着看起来像两位宫主的人,又掉头离开,闲庭信步,竟在移花宫中闲逛起来。 邀月听到禀报之初并未放在心上,江湖鱼龙混杂,以移花宫弟子的实力几乎能打败四分之三的人,而剩余四分之一的大人物更不会闲得前来移花宫大闹。 大约又是一个初入江湖的莽撞人物,亦或是活腻了为找死而来。 第13章 瓦罐咕噜噜地冒着泡,药香弥漫,想到即将要喝下她亲手熬出药的人,邀月的心便像炉中跳动的火苗,烧得她面颊发烫。 将要喝下药的人正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江枫。 尽管如今江湖上似乎有了一位新的天下第一美男子,但邀月并不放在心上,外界种种与她毫无干系。 怜星站在檐下,远远地望着她的姐姐垂眸微笑,心中百味陈杂,她来此是为禀报移花宫里发生的怪事,但见了这番情景却不愿打扰。 她一人也能处置,便不劳烦姐姐了。 怜星如是想,转身去寻找闯进移花宫中的外人。 邀月却在怜星转身时抬眼,神色淡淡地看着她走远。 怜星找到那闯入移花宫的大胆外人时,对方正伸手去摘枝头的果子,赤色衣袖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几乎是在她看到的一瞬间,那人便偏头朝她所在的屋顶看来。 怜星呼吸微滞,与那年轻男子对上视线的瞬间,有如风雪扑面而来,冷然刺骨,令她不自觉地心悸了一瞬。 再凝睛细看,年轻男子抛着果子,展颜而笑:“施主莫非是移花宫的宫主?” 怜星轻盈落地,双眸明亮稚气,笑道:“问别人之前,理应报上自己的名号,你不说,我为何要说?” “是小僧失礼了。”诸非相单手施礼,“小僧诸非相,乃恶人谷谷主,途径此地,特来拜访。” 怜星神色微变,沉默片刻,笑道:“你若是当真为拜访而来,你我便不会在此处相见。说罢,你来此所为何事?” 诸非相把玩着果子,笑道:“听闻两位宫主是当世罕见的高手,特来领教一番。” 他盯着怜星头顶的数值,有些困惑。那数值相对于一个恶名在外万人畏惧的移花宫宫主来说显得太高了。 恶人谷里的大半部分人最初都是负数,在诸非相的殷殷教诲下才逐渐增长,与他们相比,怜星简直算得上是个大好人。 怜星眉头微蹙:“你在看什么?” 年轻人望着她头顶,不知在瞧些什么,被忽视的感觉并不好受,更遑论从未有人敢慢待她,怜星心中生出几分怒意。 感化值跌了两个数。 诸非相微微一笑:“没看什么。” 怜星不语,身上杀意已起:“你既然是前来领教,我便满足你——” 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影皆已从原地消失,怜星不见那袭赤色身影,还未来得及反应,额头一痛,额间陌生的、湿哒哒的触感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怜星停了下来,击中额头的东西啪嗒落在地上——是诸非相方才摘的果子——红色的汁液缓缓流下,遮住眼睛,也遮住怜星视野里躺在地上的破烂果子。 她迟缓地眨了眨眼。 诸非相站在树下,手里不知何时又摘了一枚果子,毫无歉意地道歉:“对不住。” “你竟敢——” 怜星大怒,发誓不逮到诸非相不罢休,誓言发下不过三秒,被一拳贯倒在地,浑身上下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地方阵痛不已。 怜香惜玉是什么? 诸非相:不知道,不晓得。 男女在他眼中毫无差别,生前长得再好看,死后俱是白骨一具,黄土一抔,指不定脚下所踩的土地中便有过去死去人的骨灰——总而言之,迟早是要踩在脚下的,提前一点也没什么。 诸非相低头俯视眸光水润的怜星,后者看起来似乎要流泪,但却只有水光在眼中流转,紧咬下唇,一副不愿认输的模样。 也不过如此。 诸非相收回脚,视线掠过怜星裙摆下的脚,毫无停顿,后退两三步。问道:“邀月宫主为何不来?” 怜星羞愧得几乎要落下泪来,闻言想要开口,却词穷得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难堪至极。 诸非相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他心道方才确实是因手上有个趁手的东西才随手扔了出去……谁能想到怜星当真一头撞了上来呢? 怜星视野模糊,一片阴影忽然覆上眼前,遮挡住夏日烈阳,清香袭来,那人替她拭去了额头的汁液,仔仔细细,分外小心。 怜星心中隐隐感到不妙,虽说诸非相确实是在替她清洁,但衣袖被牵动、布料与额头相触带来的触觉,都昭示着一件事。 诸非相停了手,怜星赶忙睁眼,恰好望见对方手中未来得及放下的“帕子”。 她的衣裳、染上了果子的红色汁液。 诸非相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手里的布料,善解人意地解释:“小僧未带帕子,又在山中走过,比不得二宫主衣裳干净整洁。” 怜星气红了脸,罕见地失去一贯的镇定:“滚!” 诸非相蹲在一旁懒洋洋地微笑,看起来欠揍,说出的话也欠揍。 “小僧滚不了,施主这个姿势更适合滚。” 第8章 恶人谷谷主(八) ◎大师反客为主。◎ 邀月来时恰巧听见怜星这声“滚”,本就微蹙的眉头皱的更深,视线下移,瞧见一个蹲在地上的赤色背影,以及地上身着白衣的妹妹。 夏阳灼热,山风清冷,赤衣人站起身,露出怜星铁青的面容。 两人都注意到了忽然而至的邀月,空气中静谧了一瞬,怜星面色由青转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姐姐……!他、他是恶人谷的谷主……”怜星本意是提醒,然而却因邀月的无视语气渐渐弱了下去,难堪地移开了视线。 第14章 邀月神色冰冷,直视着面前的诸非相,冷声道:“胆子不小,竟敢独闯移花宫。” 诸非相道:“小僧敢来,自然是有底气。” 话不投机半句多,邀月不再废话,两人过起招来,诸非相这回下手比对怜星时狠得多——虽然是姊妹,但邀月头顶的数值是负,比恶人谷中最低的哈哈儿还要低,这让诸非相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感化值在他手下上涨的情景。 双方你来我往,诸非相从始至终气息不乱,眼中笑意闪烁,让气息逐渐紊乱的邀月心中愈发恼怒。 不知过了多久,流云遮住骄阳,天地间微暗。诸非相看邀月头顶的感化值仍旧处于负数,却再也不增长,失望地点了邀月穴道,后退两步,望向一望无际的蓝天。 他轻声道:“看来小僧需要常来拜访了。” 移花宫中全是女弟子,诸非相一路行来,所见所感都是凄清与冷寂,纵然沿途见有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却因无处不在的沉寂压抑得失了颜色。 这让他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邀月面色青白交加,再也没有方出场时的冷漠,质问道:“你到移花宫来所为何事?” “小僧乃出家人。”诸非相双掌合十,轻笑道,“自是为普渡红尘感化众生而来。” 邀月还想再问,诸非相却不给她问的机会,迈步离开了。 他走出圆拱门,瞧见柱子后瑟瑟发抖的白衣侍女,伸手指了指身后,漫不经心地道:“将你们家宫主带回去罢,等五个时辰就会自动解穴。” 白衣侍女僵硬着不动,诸非相看她一眼,她才终于反应过来,点着头去往院中。 空中隐隐约约传来药香,诸非相心中无趣,循着药香四处乱走,路上偶尔会碰见不知自家宫主已败的女弟子,诸非相没看见有意思的人,抬袖挥手间便定住那些弟子。 药香愈浓,诸非相抬脚跨过门坎,转过拐角,药香最为浓郁的房间外有一名女弟子忐忑不安地往里看。 房间内空无一人,从诸非相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一个炉子,以及炉上摆放的药罐。 那名移花宫弟子没看见人,困惑不已地收回视线,转过身却有一袭赤色猝不及防地闯入视野,她讶异地瞪大了双眼。 诸非相对她微笑,问:“你是要端药吗?” 那姑娘警惕不已,既疑惑又担心。方才宫内略有骚动,但移花宫向来有进无出,即使闯过了弟子们这关,也有两位宫主。 出现在此处且安然无恙的赤衣年轻人便显得相当古怪了。 诸非相盯着这姑娘头顶的感化值,心中无趣,瞥了眼炉子上的药罐,想起在镇子上听到的小道消息,便让这姑娘带路。 “有劳施主。” 诸非相微笑,被看着的姑娘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面露挣扎之色。 她心中天人交战,终是进屋端了药出来,沉默着向诸非相颔首,转头离开。 似乎对她来说,将药端给病人比和诸非相静默着对峙更为重要。 诸非相跟在她身后去往一处宫殿,并在其中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 面色苍白,一脸病态的江枫站在门边,见到诸非相时讶异地瞪大双眼,喃喃出声:“诸大师?” 诸非相意外道:“邀月宫主带回来的人是你?” 端着药碗的女弟子来回看了看两人,亦露出惊讶的神情。 “是邀月宫主放大师进来的?” 江枫有听花月奴说起移花宫中的骚乱,但他们两人都不清楚事情真相。 诸非相点了点头:“她们管不了小僧,小僧倒是好奇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移花宫不是只收女弟子么?” 江枫闻言苦笑,眉间泛上忧思,让他进屋。 为诸非相带路的姑娘名叫花月奴,是个聪慧识相的姑娘,察觉到诸非相实力深厚,将药端进屋中便站在院中,留给两人交流的空间。 江枫先喝了药,诸非相看着色调沉重的药汁,挑了挑眉,道:“这么难喝的药,你竟然当真喝的下去。” 江枫叹气道:“良药苦口。大师讨厌喝药么?” 诸非相道:“讨厌。” 如果一个人从有意识开始便一直被灌着喝苦涩到极点的药,即使能够习惯,却绝不会喜欢。 江枫微愣,随后笑了起来。 诸非相总是给人离得很远很高的感觉,此刻坦坦荡荡地说讨厌喝药……似乎拉近了些许距离。 “邀月留你在移花宫……”诸非相的视线在房间中转了转,说出猜想,“莫非是看上你了?” 江枫神色微妙,露出些许为难之色,没有回答疑问,只是解释:“邀月宫主于我危难之间救我一命,为我疗伤,恩重如山……我、我……” 看来是被看上了。 诸非相若有所思,咧嘴一笑,问:“你意下如何?” 江枫窘迫,视线却不自觉地飘向门外静默不语的白衣姑娘,随后认真道:“邀月宫主对我恩重如山,无以为报,可有些事强求不得,我知晓她心意时便已向她表明此意……却被邀月宫主囚禁于此。” 诸非相拿着桌上的茶壶倒水,闻言道:“大约是你不够果断的缘故。” “……”江枫想到诸非相“果断”下暗含的意思,神色一言难尽,沮丧地叹气,“我武功与邀月宫主相比平平无奇,怕是做不到如大师那般果断。” 第15章 “为何不从了她?”诸非相随口提出疑问,“日久生情,即使毫无感情,待得久了想必也会生出几分情意。” 江枫苦笑道:“……大师若处在我这个位置,大约也不想从的。邀月宫主她……” 青年欲言又止,以他的教养不愿在背后说人坏话,而他对邀月的评价并不是什么正面的评价,于是只是摇摇头,道:“强扭的瓜不甜。” 诸非相对他前头的话做出回应:“小僧若是处在你那个位置,如今已不在此处了。若是再往前推,小僧根本不会被人偷袭围攻还被人救。” 江枫无言:“…………假若,我是说假若。” 诸大师总是很有自信,同时也有与之相对的实力,江枫思及自身现状,不由怅然,心生羡慕。 诸非相感觉茶水味道不太对,揭开茶壶盖看了看茶叶,又放下,评价道:“不好喝。” 江枫:“大师………” 诸非相抬眼看他:“小僧的马车在附近的镇子上,你要一起离开吗?” 江枫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向院中站着的俏丽身影。 诸非相:……唔。 江枫回过头时便正对上诸非相含着笑的双眸,年轻大师眉眼弯弯,语带调侃:“不是不愿,而是心有所属——” “不、不是!”江枫被看破心事,耳朵通红,“我拒绝在先,之后、之后才……” 因为拒绝才被囚于离宫,与花姑娘朝夕相对,这才暗生情愫—— 江枫的面色红得像晚霞,剩下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你今日若是想走也走不了。”诸非相慢悠悠地道,“小僧长途跋涉,才不要来了就下山。” 江枫一愣,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提起心来:“大师若是留在此处不要紧么?邀月宫主必定不愿留你……话说两位宫主呢?” “被点穴了,等明日才会自动解穴。”诸非相淡定地总结,“今夜小僧要歇在这里。” 江枫:“……………” 不、不愧是大师。 第9章 恶人谷谷主(九) ◎大师绝尘而去。◎ 诸非相其人,来历不明,名声大噪之前毫无声息,冬去春来,他才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 有关他的传闻众说纷纭,但唯一能确认的是诸非相容貌出众,有天人之姿。 邀月对此并不上心,却不成想诸非相亲自上门,见面之后,比起他的那张脸,他的实力更令人心惊。 “那人去了何处?” 邀月动弹不得,只能开口,神情阴冷。 一旁站着的弟子将头埋得更低,敬畏道:“他如今在离宫之中。” 邀月心中一跳:“……江枫如何?” 女弟子看起来想要将自己埋到地里,死死地低着头。 “江公子和他似乎是旧识,他、他们相谈甚欢。” 怜星低垂着眼,闻言睫羽微颤,更不敢抬头看她姐姐的神情。 宫中弟子无一人能解穴,直到翌日辰时两人才恢复自由。 邀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飞身直朝离宫而去。 天光微亮,山间空旷,流云从头顶掠过,朝阳初升。 赤衣年轻人盘腿坐在屋顶,居高临下地望着飞奔而来的姊妹两人,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反客为主鸠占鹊巢。 朝阳之下,年轻人眉眼弯弯,染上一层温暖又耀眼的橘色光芒,飘渺出尘,令邀月有一瞬的怔愣,随后停住步伐,目光冰冷地与其对视。 诸非相笑意盈盈:“看来两位施主迫不及待地想见小僧,被定了这么久,还有如此充沛的精力,着实令小僧惊讶。” 邀月冷冷道:“你还留在此处,也着实令我惊讶。” 诸非相善意地提醒:“赢的人是小僧,不是施主你。” 邀月脸黑了。 东方日出,金光覆流云,清风温柔似水。 诸非相注视着天边的赤日,道:“江枫对小僧说过一句话,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事强求不得。” 邀月嘲讽:“和尚还会管别人的私事么?” 离宫宫门紧闭,未有人出来相迎,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息。 邀月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诸非相的话印证了她的预感:“出家人慈悲为怀,助人为乐,江枫拜托小僧,小僧自然要实现他的愿望。” 邀月:“江枫呢?!” “走了。” 诸非相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歪着头看下面神色不一的两人,眼中泛起趣味。 他眼力好,方才说出这句话后下面两人神色皆有变化,都是愣住,邀月随后面露愤怒,而怜星却垂下眼,神色怅然。 邀月道:“他何时走的?” 诸非相笑眯眯道:“五个时辰之前。” “是小僧送他走的。” 年轻人还在继续说,邀月握紧了拳头,已经不想再听下去。 “夜间的风实在是有些冷——” 恰逢此时,宫门被人推开,江枫神色无奈,大声道:“大师,粥熬好了!” 他在里面听诸非相忽悠人,窘迫得坐立难安,终是没忍住冲动,出来纠正。 骗人不好,骗邀月宫主更不好。 江枫不敢想象邀月生气后会做出的行为,但唯独确定一点,邀月生气后不会做出什么好事。 邀月:“……” 怜星:“……” 诸非相跃下屋顶,抬首后笑容狡黠: 第16章 “以上都是小僧开玩笑的。” 欠揍。 着实欠揍。 姊妹二人罕见地心意相通了:这和尚自称和尚,但根本没想正经地当个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一点是被抛到脑后了吗?! * 熬粥是世上最简单的做饭方法。 但江枫是个富家公子,并不会熬粥。花月奴贴心地在一旁相助,饶是如此,两人还是顶着一脸黑灰出现在诸非相面前。 不过江枫和花月奴的感情似乎又进一步加深了。 诸非相喝完粥,放下筷子,抬眼看江枫,后者蹙着眉,一副苦恼又纠结的模样。 “你若是真想走,便直接走。”诸非相说,“有小僧在。” 江枫神情纠结,视线飘向门外。 花月奴在院中待命,邀月和怜星在隔壁的房间用餐。 诸非相问:“小僧送你的拨浪鼓还在么?” 江枫有些困惑,道:“在包袱里。”他指向一旁的红木柜,“包袱在里面。” 诸非相点点头,随后忽然来了一句:“你若是想一个人走,便拿了包袱跟小僧离开,若想带人走,便直接说。” 江枫微愣,喃喃道:“可我不知她是否愿意同我走。” 诸非相皱眉,他可不是来当感情开导大师的。 “有话直说。”诸非相果断地说,“不知道就去问,若是怕邀月宫主,小僧会替你兜着。小僧今天就会离开,下次再来的时间不定,你要是想一辈子当她的禁脔,便继续纠结吧。” 诸非相这话说得又毒又狠,却一语中的。 江枫沉默片刻,下定决心,向门外走去。 邀月对他有恩,可他不能以身相许。 情之一字,着实难测。 江枫不久前才对诸非相说过未有成家的念头,但如今却有了心悦之人,甚至想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 诸非相垂眼,盯着桌面的红色纹路,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不管过了多久,他始终无法明白什么是「爱」。 隔壁房间门被推开,片刻后,怜星惊愕出声:“你们——” 江枫和花月奴站在院墙边的冬青树下,两人双手交握,皆是面飞霞云,情意暗涌。 怜星眼前一阵眩晕,几乎站不稳。 “何事?” 邀月起身,怜星下意识地反过身拦住她,却在邀月冰冷的目光下瑟瑟地站在一旁。 江枫握着花月奴的手,坦坦荡荡地与邀月对视:“邀月宫主。” “——花月奴。” 邀月立时明白前因后果,被双重背叛的愤怒几乎让她头晕,可她只是冷冷地盯着花月奴,道:“我让你照顾他,你便是这么照顾他的?” 花月奴见她这副神情,怕的不敢说话。邀月威严深重,带给宫女的恐惧如影随形,即使她已决定离去,却不代表她敢反抗。 江枫强硬道:“宫主慎言。如你所见,我倾心于花姑娘,您对我有大恩,可这是两码事。” 邀月沉默地注视他。 “吱呀”一声,诸非相推门而出。 他在屋内听了全部对话,往门框上一靠,拉长语调:“说完了没?小僧要走了。” 邀月没有看他:“聒噪!” 怜星盯着他胳膊上搭着的包袱,没有说话。 诸非相若无其事,毕竟眼前发生的事他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局外人,三个人——或者说四个人的电影,他只是个观众。 但电影太无聊,他已经厌了。 诸非相将胳膊上的包袱甩进江枫怀里,言简意赅道:“这地方不好,走吧。” 他从邀月身旁走过,邀月伸手欲拦,诸非相抬手挡住,手上使了劲,一掌送去,邀月喉口一腥,气血上涌,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诸非相甩开手,怜星慌忙接住险些倒地的邀月,看向诸非相的目光警惕不已。 他没有看她,话也懒得说,径直朝江枫和花月奴的方向走去。 邀月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般疼痛,眼前一阵发黑,怒道:“诸非相!你多管闲事!” 诸非相头也不回:“小僧乐意。” 邀月大声道:“我必定将你们碎尸万段!一雪耻辱!” 诸非相走在最前头,朗声回应:“你杀不了我!” 花月奴心中挣扎良久,朝屋檐下的两人跪下。 “多谢大宫主和二宫主收留!月奴无以为报——” 她跪伏在地,眼泪落进土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枫注视着心上人颤动着的背影,手指微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的目光宁静又深情,这番场景尽数落在怜星眼中。 邀月意识模糊,看不太清,撑着怜星的胳膊,气势不减,一字一顿道:“用你的命来报罢!” 诸非相站在院外说风凉话:“你若还说废话,没命的就是你了。” 怜星道:“姐姐,还是疗伤为紧……” 诸非相双手合十,目露悲悯,道:“阿弥陀佛,小僧便不耽误施主疗伤了,日后再见。” 邀月“噗”得喷出一口血。 三人出了离宫,诸非相兀自走在前面,沿途看见几位女弟子跪在一片石子上,面容熟悉,正是昨日被他点住穴道的女弟子,他不由脚步微顿。 花月奴低声解释:“她们办事不力,这是大宫主的惩戒。” 邀月待人严厉,冷酷无情,即使是最出色的弟子,她也不会因此宽容以对。 第17章 江枫面露不忍,邀月做过比这还要过分的事情,他正是因为见过邀月那副样子,感到厌恶,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抱有好感。 诸非相没有说话,面上神色淡淡,自顾自地从那些人身旁走过。 他自称和尚,但不代表他真有和尚的慈悲心思。 三人一路疾行,未时到达小镇,买了些路上的干粮,诸非相将竹牌和金叶子交给江枫。 路上行走间江枫与花月奴已做出选择,依邀月最后那番话来看,必定不会轻易饶了他们,所以江枫与花月奴商讨之后,决定趁邀月伤重时先回家报平安,之后再做打算。 “她受的伤没有半年好不了,再加上气结于心,只会好得更慢。”诸非相分析,他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虽然死不了,却也不会好受。 他本可以杀了邀月,但诸非相对她头顶的感化值很感兴趣——她的感化值一直处于负增长的状态,有违诸非相一直以来的认知。 诸非相想见到邀月头顶的感化值正增长的那一刻。 江枫与花月奴自有安排,诸非相提醒之后,将金叶子和竹牌递给江枫。 小情侣很感动,江枫握紧了竹牌和金叶子,真诚道:“多谢大师。” 诸非相微微一笑,并不说话,他的目光往江枫手里的竹牌飘。 花月奴跟着也想道谢,忽见江枫微蹙着眉头摊手,虎口处卡着一根竹刺。 “……” 气氛忽然陷入沉默。 本、本以为诸大师的信物严肃重要,是个普普通通的竹牌就已经有些意外了,没想到竟然会是个看起来粗制滥造实际上确实粗制滥造的竹牌…… 诸非相“啧”了一声:“恶人谷的那群家伙偷工减料,做事不认真。你们若是要去恶人谷,记得替小僧带话。” 花月奴正在替江枫拔去虎口竹刺,后者闻言认真地看向诸非相,听他说话。 “「不用等以后了,直接往树上挂吧。」” 诸非相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说出了相当可怕的话。 “挂个一天一夜就会长记性了。” ……什么挂???挂什么?? 两人震惊地瞪大双眼,和诸非相面面相觑。 年轻大师微微蹙眉,看起来对此刻短暂的沉默感到疑惑。 江枫反应过来,心情复杂地承诺:“我们若是去了恶人谷,必定将话带到。” 恶人谷以往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江枫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会想着去恶人谷避难。 “也不一定非要去恶人谷,小僧听说你的义兄燕南天名震江湖,你若是没底,最好将前因后果告知于他,日后好有个防备。” 诸非相多说了一些,他可不想看着自己带出来的人又被带回去,即使他有不让邀月搞事的自信,但江枫似乎有不少的仇人——否则也不会在路上被仇人围攻进而被邀月看上。 “你最好查查是谁将你的消息透露给你的仇人。”诸非相又道,“依小僧来看,十有八九是你家里人。” 毫不留情。 江枫苦笑,应了下来:“我晓得。” 诸非相将马车送给两人,江枫与花月奴再次向他致谢,驾车离去,而他自己在小镇中的客栈住了下来。 一是为了防止邀月发狠带伤追击,诸非相打算在小镇中待上几日,最起码等江枫与花月奴走远,他再离开;二是他更想看看以邀月对他的恨意,能否顶着伤来把他“碎尸万段”。 只会放狠话的话什么都不是,毕竟做不容易,说最容易。 诸非相漫不经心地小镇中等待。 小镇近山,夏日的风从山中吹至小镇,清爽明朗。 诸非相倚着栏杆,看日出日落,在第七日等来了怜星。 她来时移花宫中的女弟子将亭子周围的人都赶走,不发一言,冷漠得像是冬天的雪,冬雪结冰,围起一层屏障。 怜星从轿辇上落地,踏着石板路,缓缓走上前,在诸非相的面前停下。 不知道怜星这些时日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挣扎,她头顶的感化值比七日前增加了许多。 “江枫和花月奴呢?” 怜星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问题。 诸非相笑容明朗,话语欠揍:“比翼连枝,双宿双飞。” 怜星面色不大好看,冷声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想做什么?” “小僧乐意。”诸非相道,“反过来还要问施主你来做什么,莫非是看小僧迟迟不走特意来送车马的么?” 怜星道:“姐姐因为你夜不能寐,你若是没有别的事情,便赶快滚吧。” 诸非相没有看她,望着亭外草木,叹着气道:“施主怕不是忘了败在小僧手下的事情,明明没有过去多久,施主的记忆力比小僧想得还要差。” 他分明微笑着,但语气中却透露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漠然,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 怜星心中一跳,她只怕过姐姐,头一回遇见既打败了她又打败她姐姐的人物,心情确实复杂,有愤怒,可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 她忍不住想:原来姐姐也不是不可反抗的啊。 诸非相盯着她头顶起起落落的感化值,也忍不住想:这人到底想了些什么? 怜星回神,发现诸非相正视着她……的头顶,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她头顶上有什么吗? 怜星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来。 第18章 “什么也没有。”诸非相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朝怜星展颜一笑,道,“比起你,小僧更在意你的姐姐。” 怜星一愣,诸非相继续道:“你知晓你姐姐还有多久能痊愈么?给个准确的时间,届时小僧会再上门拜访。” “……你还要来吗!”怜星惊讶,“我姐姐说过饶不了你!” “——你搞清楚到底是谁能饶不了谁。”诸非相奇怪地看她一眼,“施主你人不错,但是不是把你姐姐想得太强了?小僧从移花宫全身而出,你竟然还觉得她一介手下败将能奈我如何?” 怜星一噎,诸非相话说得很对,一针见血,却让她心里不是滋味。 “等等……你觉得我人不错?” 她忽然反应了过来,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迟疑地追问。 诸非相朝怜星笑了笑,目光在她头上的数值飘过,道:“小僧看人很有一套,说你不错,就是真的不错。” 怜星心中一动,心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诸非相又问道:“所以你能告诉小僧,你姐姐大约什么时候能痊愈?” 怜星道:“……不能。” 诸非相道:“半年……不是,八个月之后小僧会再次登门拜访,希望你姐姐那时已经痊愈了。” 怜星忍不住问:“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我的姐姐?她已经、已经败在你手下了……你还要做什么?” 诸非相左手单掌立于胸前,和善地微笑:“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僧自然是要做好事。” “……”怜星无法理解,困惑不已,无师自通吐槽技能,“七日前,你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你瞎说、开玩笑说江枫已经走了。” “这时候小僧会说,”诸非相微微一笑,“小僧乐意。” 怜星:“…………” 这人绝对是个假和尚! 假和尚诸非相走出亭子,将怜星落在身后,怜星回过神去追,一阵风吹过,诸非相已站在了移花宫女弟子骑来的白马旁。 他摸着白马的鬃毛,一身红衣与白马形成鲜明的对比,在骄阳下一起闪闪发光。 “这匹马小僧买了。”诸非相将一片金叶子递给一旁的女弟子,后者不知所措,求助似地看向怜星。 “你做什么——” 怜星赶至两人身前,正质问着,诸非相把金叶子换成十两银子,塞给她后翻身上马。 “不要就算了。”诸非相坐在马上,笑盈盈地垂眸,“记得替小僧带话,日后相见希望她的变化能叫小僧满意。” 他不等回应,一夹马腹,白马嘶鸣一声,扬蹄绝尘而去。 怜星握着碎银,怔怔地望着那袭赤衣远去,心想诸非相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 他到底为什么要在这小镇里待上七日? 第10章 恶人谷谷主(十) ◎大师备受欢迎。◎ 昆仑。 雪山巍峨连绵,绿色平原一望无际。 魏十七隐姓埋名长途跋涉,抓着夏天的尾巴到达了恶人谷所在的昆仑。 前方有座村庄,魏十七口渴难耐,握着怀里的碎银子决定上前讨点水喝。 那是一家养着黄色大狗的人家,黄犬身姿矫健四肢修长,蹲在院子里摇晃着尾巴歪头看他。 院内屋门大敞,魏十七从黄犬身上收回视线,屋里走出来一位老汉,他赶忙有礼貌地问好,并提出买水喝的。 老汉看他一眼,爽快地答应,接过魏十七手中的水囊,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转身进屋。 魏十七和趴在地上的黄犬面面相觑,他想魏十一那厮怕狗还惹狗嫌,指不定路过这村子时被狂追了百里。 这么一想,嘴角就幸灾乐祸地扬了起来。 张老汉一手拿水囊一手端碗,出门就看见风尘仆仆的青年自顾自地怪笑,他手一抖,险些退回去。 魏十七注意到老汉出门,露出殷切的笑容,迫不及待地接过茶碗和水囊,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清爽地道谢。 “多谢老丈!” 他腰间的竹牌随着动作晃来晃去,上面的“诸”字也在张老汉面前晃来晃去。 在不久之前,同样有一个带着竹牌的青年路过此地,被村尾的大黑狗一路追至村头,又被村头张老汉家的大黄一路追至村尾,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花银两买了些水和填肚子的吃食。 恶人谷的谷主大师出去之后颇有作为,张老汉在镇上或从昆仑派弟子的口中有所耳闻,不过连着来了两人,不知道谷主大师在想些什么。 张老汉接过魏十七递来的银子和碗,犹豫片刻,还是替他指了个明确的方向。 “不久前也有位公子往恶人谷去,他和你一样带着竹牌。”张老汉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恶人谷,但想必和谷主大师有关系……” 随着诸非相名声渐响,张老汉听到其所作所为,即便只有两面之缘,但凭借着两次往来所目睹的诸非相之风姿,他心中的天平已逐渐倾向了诸非相。 最起码谷主大师听起来是个好人。 魏十七察觉到张老汉对诸非相不明缘由的好感,没有作出反应,笑着道谢,随后眼珠一转,问道:“老丈说的那名公子,是不是被村子里的狗追了一路?” 张老汉讶异地承认,随后反应过来:“你们认识?” “算是个熟人。” 魏十七差点大笑出声,忍着笑同张老汉道别,运起轻功直奔恶人谷而去。 第19章 张老汉远远地瞧着,觉得这位公子跑起来比那位被狗追的公子跑得还快。 * 恶人谷。 众恶人围坐一圈,一脸苦大仇深地拿小刀削竹牌。魏十一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监工,屠娇娇抛了个媚眼过去,撒娇道:“魏大哥,我手疼~” “疼就疼,削你的牌子。”魏十一瞥了她一眼,“还有谁是你哥,别乱攀关系。” 屠娇娇脸一僵,愤恨地削去一大块竹片。 本以为诸非相远走高飞再也不会回来,谁能想到他即使出了谷也还是阴魂不散; 本以为诸非相带走的几个竹牌就是看着好玩,谁能想到他还真塞给别人当作信物。 最初制作那些竹牌只是诸非相一时兴起,那人扫荡恶人谷时瞧见堆积在仓库角落的竹子,随手扔给他们,命令他们削竹牌。 他看起来随意,再加上似乎并没有太过在意,被吩咐的几人便也相当随意地削了几下,将竹牌交工时,诸非相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随手扔到了一旁。 如此平淡的反应,恶人谷众人当然也不会太在意。 ——可谁能想到隔了这么久竟然出现了这种情况! 竟然被一个外面的人!监工! 耻辱!奇耻大辱! 最初被分配制竹牌却偷工减料的几人被分配了相当多的工程量,如今正垮着脸在一旁削竹牌,表情看起来想把竹牌使劲往地上摔再狠踩几脚但又怕诸非相回来后追究而不敢踩,像打翻了调味瓶一样纠结复杂。 魏十一看着他们,心情微妙,心想幸好他没有惹到诸非相。 即使诸非相不在恶人谷,可这些恶人们却还是因为他而心有余悸,甚至在诸非相不在场的情况下也不敢违抗命令。 他忍不住想起来诸非相那句“他们会听小僧的话”。 ……竟然是真的啊。 削竹牌不是一个好活,众人都没有做木工的经验,做起来便相当困难,不仅浪费本就稀少的竹子,还麻烦重重,波折层出不穷,削了两天,竹牌的数量连两只手都还没凑够。 “你碎屑飞我眼里了!” “对不住对不住!!” “——这刀是用来对着我的腿刺的吗?!” “它不听我话!” “你不是用刀的吗!连这柄小刀也用不好?!” “谁说是刀就都能用好了!?” “他大爷竹刺刺我手里了!谁能帮我挑一下!” “我手心好像也有竹刺!” “我也有!” “没手吗?!自己挑!” 这是恶人谷里削竹牌以来的常见戏码,鸡飞狗跳,比镇上的集市还吵闹。 魏十一目无表情:“……” 他盯着黑黢黢的山峰看了一会儿,转身想走,脑后忽然传来风声,魏十一目光一凛,偏头躲过,一脚踹了回去。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不想削竹牌众人兴致勃勃地准备看好戏,但随后他们便失望了。 “魏十七?你也来了。” 魏十一对那个头发狂乱像是睡醒后没梳头的青年如是说。 没梳头的青年得意洋洋地笑着,腰间挂着的竹牌还在晃动,竹牌上的“诸”字晃进了众恶人心里。 “对啊,我来了。” 没梳头青年说。 众恶人:………… 众恶人:你来干什么!滚回去! * 恶人谷其乐融融,一派和谐,被众恶人所牵挂的谷主大师正逮着人劝诫。 名为劝诫,实则逼迫。 毕竟不是谁都把用拳头揍人称之为劝诫的。 除了诸非相诸大师本人。 “带路就交给你了。” 诸非相鼓励似地拍了拍面前男人的肩膀,胡子拉碴的男人看着面前这张出众的脸,在手与肩膀的触击下想起了诸非相按着他揍的记忆。 明明就是在方才发生的事情,却好像隔了一生一世。 ……他像是死了又活。 疼死了。 男人的肚子抽痛起来,他迅速捂住肚子,但胳膊、后背、腹侧也争先恐后地疼痛起来。 “对了,你叫什么?”诸非相收回手,问他,“看你年纪大,想必排得靠前一些,小僧猜你叫魏三三。” 男人沉默了一下,纠正道:“我叫魏阿六,门主命名不会迭重字。” 诸非相意义不明地笑了笑:“魏无牙取名真随便啊。” 魏阿六没说话。 诸非相也没说话。 两人对着看,诸非相笑容更显和善。 魏阿六悚然一惊,反应过来后慌忙道:“我这就带路!” 诸非相满意地点头。 这回被派来骚扰诸非相的只有三人,魏无牙似乎是得知他前往移花宫的消息,妒火中烧,下了死命令,三人上来就动手,暗器毒药层出不穷,然而不出一刻就被诸非相抡倒在地。 诸非相留了魏阿六一命,因为他看起来最老,对魏无牙也最忠诚——魏十一和魏十七被揍后可是对魏无牙直呼其名的,只有魏阿六还在称呼魏无牙为门主。 魏阿六不是能够利诱的人,但是个能威逼的人。出于惧意,他一路上对诸非相既毕恭毕敬又小心翼翼,带路的前几日勤勤恳恳,看诸非相自顾自地做事完全不管他,便有些松懈,抓住时机,打算通风报信。 鸽子在窗台上歪脑袋,魏阿六写下信息,将纸卷好,小心谨慎地将纸筒。绑在鸽子的腿上,他心中为行动如此顺利而松快。 第20章 正要放飞鸽子,不成想一个脑袋忽然从窗檐上垂了下来。 本该在外游玩闲逛的诸非相一头墨发行迎风飘扬,挡住阳光,他笑容灿烂地对魏阿六道:“你在做什么呢?” 魏阿六大惊失色,第一反应便是将鸽子脚上的纸筒拽下,然而诸非相却已翻身落在地上顺手拿过鸽子,三两下便解开了鸽子腿上的纸筒。 其速度之快,丝毫不给魏阿六反映的时间,他瞪着眼看赤衣年轻人笑意盈盈,只觉得前路暗淡,很快就要丧命。 鸽子受惊,扑扇着翅膀飞向青空,一片白羽慢悠悠地从两人眼前飘落。 诸非相后退两三步,隔着窗户对魏阿六眨了眨眼,笑道:“看你这么认真,小僧倒真的有些好奇……难不成是写给心上人的信?” 魏阿六心下大惊,脑袋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地便冲上前去,魏阿六撞倒桌椅,腹痛如绞,直不起身,只能瞪着眼看诸飞向展开纸条。 诸非相笑眯眯地看完了信的内容,将它重新卷了回去。 魏阿六紧张不已,他写的是暗号,但就怕诸非相从魏十一或者魏十七口中知道了什么…… 那两个狼心狗肺的叛徒! 诸非相神色如常,瞥了眼地上半蜷着身体的魏阿六,打了个唿哨,声音和魏阿六唤鸽子时一模一样。 鸽子没有飞远,听到熟悉的唿哨声飞回来扑棱扑棱地落在窗台,咕咕咕地叫着。 诸非相顶着魏阿六震惊的眼神笑眯眯地将纸筒绑回鸽子的腿上,鸽子提了提爪,扭扭脑袋,振翅飞远了。 “写得不错,不过称小僧为小白脸有点过分了。” 魏十七是个话多的家伙,诸非相或主动或被动从他那儿知道了些消息,一看魏阿六的小报告就懂了。 不过被称作小白脸倒还是新奇的体验。 诸非相想着,友好地朝仍在地上躺着的魏阿六眨了眨眼。 “有劳你继续为小僧带路。”诸非相说,“小僧下手不重,别再瘫着了。” 魏阿六捂着肚子,闻言心里飘过一团乱码。 ——他都疼得动不了了叫下手不重!!!? 第11章 恶人谷谷主(十一) ◎大师上门踢馆。◎ 龟山。 白鸽飞进山洞,穿过黑暗的隧道,在空旷明亮、燃着烛火的房间中停下,翅膀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魏无牙伸手解下白鹤腿上的纸卷,展开,阅毕,将纸卷狠狠地攥成一团,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不知是该说诸非相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说太有自信,竟要自投罗网…… 魏无牙怪笑起来,眼底满是狠厉,更显阴森。 白鸽察觉到空气中的诡异氛围,抖了抖翅羽,振翅就飞。 魏阿六在纸卷中简短写明那日刺杀诸非相失败后的事情,并重点强调了诸非相如今正胁迫着往龟山来。 魏无牙身处老巢,又提前得知消息,心想任凭诸非相有三头六臂,届时来了无牙门也插翅难逃。 自投罗网,瓮中捉鳖不外如是。 无牙门的主人、十二星相之鼠,如此这般,心满意足地想着。 对魏无牙来说,诸非相是那只即将要跑到瓮里的鳖,然而对诸非相来说,魏无牙是那只在瓮里待宰的鳖。 “再跑快一点。” 诸非相掀起车帘子,懒洋洋地吩咐前头驾车的魏阿六。 之前由于诸非相的要求,马车一直是慢悠悠地往龟山的方向晃悠,然而从那日魏阿六通风报信失败,诸非相便要求他全力赶路。 ——“魏无牙收到你的信估计会很开心,小僧不想让他失望,走快些,给你家门主一个惊喜。” 魏阿六想着诸非相不久前说过的话,沉默地加快了马车的速度。 实在是被揍怕了。 有时候外貌确实能欺骗人,魏阿六沿途见许多人对诸非相目露赞赏与憧憬,而诸非相也确实飘然出尘,令人只可远观。但魏阿六一想到他出手下脚时毫不留情,便只觉得身上各处地方发痛,不止不想远观,只想远远地遁走。 若是叫仰慕诸非相的人知道他的想法,想必只会唾弃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江湖上诸非相名声大噪,所行之处见其风貌者皆心生仰慕——除却被他狠狠揍过的人——果决与容貌相衬,为诸非相添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魏十七隐姓埋名跟在诸非相身边时有人羡慕他能随行于大师身侧,而如今魏阿六跟在诸非相身侧,名字和面容都被沿途的部分人知晓,众人看他板着脸,一副嫌弃诸非相的模样,便分外看不上他。 仰慕诸非相的人皆不敢上前,毕竟诸非相看起来实在是太“不好惹”了,魏阿六能有如此福气,竟然还敢嫌弃。 诸非相乐得听人闲话,对传闻流言中飘然脱俗光风霁月的自己抱着几分听笑话的心态。 “小僧原来是那种人吗?” 在不经意间听到说书人对他的评价后,诸非相饶有兴致地微笑,语气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然而故事的主人公分明是他自己。 魏阿六在一旁沉默不语,敬职敬业地充当一个手下败将,一个工具人。 由于魏阿六的木讷言行以及隐隐透露的嫌弃——两人之间总是隔着一段距离,而魏阿六从来不笑——这和活泼沙雕事事以诸非相为先的魏十七形成鲜明对比,江湖人不知魏十七同样是无牙门中人,对魏阿六感到不满的同时,也开始嫌弃起无牙门。 第21章 无牙门在江湖上的名声本就差,因为此事隐隐朝又差又微妙的方向狂奔而去。 魏无牙从手下口中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不过是一介诸非相罢了!江湖人是眼睛瞎了吗?! 这般大怒过后,他赶忙抓紧时间继续安排各种陷阱,迎接诸非相的到来。 继第一次收到魏阿六的信后,魏无牙又收到了三次信。虽然频率过高,显得不太正常,但魏阿六是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在信中解释诸非相胆大包天轻视于他,年轻人的松懈给了他充足的机会和时间来通风报信。 魏无牙暗道诸非相到底是年少轻狂,才出江湖便被江湖人的吹捧吹得飘上了天,只待那黄口小儿自投龟山,好好叫他吃一顿苦头。 得意洋洋的魏无牙并没有想过这些信全是在诸非相的监督之下写的。 魏阿六在遇见诸非相的第一天便被卸了下颚,取出牙齿中暗藏的毒药,之后的日子备受压迫,却为了抓住机会传信而忍耐;通风报信一事被发现之后,他试图寻死,却总被诸非相逮住。 诸非相似乎能看透所有事情,双目明亮澄澈,时常带笑,像秋日山间在阳光下汩汩流淌的潺潺溪水。魏阿六从一开始便不敢看他的眼睛。 譬如现在,魏阿六低着头不看诸非相,小心翼翼地试图再添暗号,禀报事情真相,一根木棍敲在肩上,似有千钧之力,压得他抬不起胳膊。 写了一半的信卷被墨汁染黑,渐渐晕染开来,彻底看不清原先的字迹,只留下一个墨团。 “你还真是不长记性。” 身后的诸非相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气,但魏阿六很快就明白他是在笑。 “揍了两次还这么忠心,你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年轻人语调里的笑意愈发明显,却又有令他心惊的冷漠。 魏阿六冷汗涔涔,想开口辩解,诸非相懒得听他说话,用棍子敲了敲他的肩,意味深长,随后收回棍子,只是道:“继续写。” 诸非相心思难测,魏阿六不知道他的想法,却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诸非相实力深不可测,想杀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再也不敢做其他动作了。 位于龟山的魏无牙等来了第五卷信。 他从白鸽腿上解下信卷,魏阿六在上面写诸非相正在龟山五十里地之外,打算歇息一日再往龟山来。 应是在四日之后。 魏无牙胸有成竹,满怀期待地等待起诸非相的到来。 翌日,又有一只白鸽飞进山洞。 魏无牙:??? 他盯着那只白鸽,心生疑惑,确认是魏阿六常用的那只鸽子。 可昨日才收到信,怎么今日又有了? 魏无牙展开信卷,信上是一行陌生的字迹。 【小僧来也。】 山洞外忽然一声巨响,是机关被触发的声音,也是陷阱开始的信号。 魏无牙立刻反应过来,愤怒地攥紧了纸,怒气冲冲:诸非相戏弄了他!!把他当猴耍!! 他努力平复呼吸,气恼之后又化作隐隐的自得。 魏无牙自认自己布置的陷阱即使是大罗金仙落入其中也插翅难逃,更何况有无牙门死士严阵以待,纵然诸非相被夸得天花乱坠甚至有人说他是仙人,可他没有三头六臂,到底是个人。 想必那黄口小儿正在陷阱里嚎啕大哭吧。 魏无牙得意地想。 白鸽早已被山洞外的动静惊得飞走,不知飞向各处,若是不幸运地撞进陷阱,也只能说它倒霉了。 山洞内烛火通明,影子在洞壁内摇摆,魏无牙阴森冷笑,声音在洞内打转。 一道赤色身影忽然出现在洞口。 魏无牙的笑声戛然而止,只余山洞内阵阵回音萦绕不绝。 赤衣年轻人眉间一点朱砂,衣裳一尘不染,笑容得体,肩头停着一只熟悉的白鸽,缓缓地走进洞中。 魏无牙看到他,便明白他是诸非相,也明白江湖人为何会对他如此仰慕憧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连魏无牙也是倾慕于邀月与怜星的美貌,自认除了这姊妹两人无人可与他相配。 “机关陷阱做得不错,就是太简单。” 年轻人这般夸赞,像是在说“今天的风很大”。 气氛冷凝,魏无牙没有开口,诸非相微微歪头,似乎感到疑惑。 半晌,魏无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愤怒与嫉恨。 “你便是诸非相?” 他话语里的嫉妒几乎要溢了出来,眼里满是恶意。 魏无牙嫉妒他的容貌,更嫉妒他能入移花宫与邀月怜星相见。 ——从没有男人能在移花宫待上一夜。 纵使什么也没发生,可诸非相已足够特殊。 轮椅上的无牙门门主天生为侏儒,诸非相不是关注外貌的人,此时却想江湖上的传闻原来也不全是瞎说的。 外貌天生,不能选择,但眼睛却是心灵的窗户。 魏无牙倒真是个小心眼又恶心人的家伙。 诸非相不答反问:“难道你没看见信?” 魏无牙更愤怒了。 “你何时发现魏阿六在通风报信?” 诸非相答曰:“一开始就发现了。” 魏无牙气到发抖,按捺下杀意,继续问:“你怎么从陷阱里出来的?其他人呢?” 诸非相微笑道:“小僧说了,机关不错,但很简单。至于其他人,就要看他们在机关陷阱上的造化如何。” 第22章 话音未落,魏无牙按下轮椅上的机关,各种暗器尽数朝诸非相射去,墙壁地面冒出的箭簇闪着寒光袭向诸非相。 原地却已没有诸非相的身影。 暗器落地,洞中又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魏无牙的掌心渗出了汗。 诸非相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有痕迹。 然而诸非相他却如同消失了一般。 一阵风从耳畔掠过,魏无牙猛然回首,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正对着他的眼睛,只有一厘之差。 诸非相右手握匕首,左手制住他脉门,眸中含笑,道:“小僧讨厌你的眼神,你想要眼,还是要命?” 匕首冷光闪烁,魏无牙屏住呼吸,心下大骇,既为诸非相来去无踪的身法,也为匕首上见血封喉的毒。 诸非相忽然一笑:“看来匕首上有毒。” 魏无牙不敢动,他甚至不敢猜诸非相为何会如此笃定匕首上有毒。 诸非相比他想的还要……可怖。 魏无牙平生从未遇见过如诸非相这般人物。 诸非相仍旧按着他的脉门,手上温度微凉,魏无牙却犹如身处冰天雪地,只觉得被按着的手已经没了知觉,后背冷汗涔涔。 “既然匕首上有毒……只能说你运气不太好了。” 诸非相转了转手上的匕首,面露遗憾。 魏无牙的眼珠随之乱转,正要惊呼求饶,寒光闪过,心口一痛,他缓缓地低头,胸膛上插着那把带毒的匕首。 眼前渐渐发黑,嘴里溢出血来,魏无牙无力地张了张口,却只吐出来血水。 他不明白为什么诸非相不给任何机会就杀了他。 诸非相嫌弃地收回手,迎着烛火看,道:“能有什么为什么?看你不高兴而已。” 魏无牙已听不到他的回答,瞪着双眼,胸膛停止起伏。 死不瞑目,甚至是死于自己的毒药。 “真好笑啊。” 诸非相扬起嘴角,笑着抛给死去之人最后一句话,从山洞中离去了。 白鸽停在一旁的横杆上,目睹了事情发生的始末,见此扑扇着翅膀在诸非相肩膀上停下。 一人一鸟就此离开。 山洞中一片静谧,烛影晃动,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作者有话说】 大家国庆快乐! 诸大师不算常规意义上的好人,但也不是个大坏人,毕竟阵营是混乱善良。 笑着鲨人很戳我xd 他的人设是在下的心头好——美强惨——但惨是过去时,之后写下去的话会时不时地提一点点owo (前面有说年龄,年龄是重点!哈哈哈哈哈 第12章 恶人谷谷主(十二) ◎大师的小弟们。◎ 依旧是恶人谷。 竹屑乱飞,嘈杂声不断,犹如身处闹市。 “我觉得你们趁早挂树上比较好。”魏十七友好地建议,“照你们这个进度,等诸大师回来了你们还是要被挂在树上。” 阴九幽冷森森道:“狗腿子闭嘴,在这里说风凉话小心你的舌头。” 魏十七的脑袋仰得要上天,他晃了晃指间的竹牌,得意忘形:“我有此牌在手——”正得意,一个削得奇形怪状的竹块破空而来,直直击中额头,他惨呼,“好疼!哪个混蛋扔的!” 没人开口,只有幸灾乐祸的嗤笑此起彼伏地响起。 屠娇娇今日扮成的是个老婆婆,实际上是为了逃避削竹牌,时不时地咳嗽几声,此时声音沙哑又沧桑地道:“婆婆劝你长点心……咳咳,嘴上把个缝。” 魏十七怒道:“滚!老虔婆!” 那日魏十七带着诸非相的信物,也带来了诸非相的一句话。 「若之后制出的竹牌再有这种情况,让他们自己挂在树上一天一夜。」 魏十一和魏十二两个人都在拿过竹牌时被刺伤手,对带话一事乐见其成,但恶人谷的众人对这两个家伙甚为厌恨——若诸非相没有遇见这两人,想必根本不会发现竹牌上面的问题,他们也不会被迫削竹牌,还要担忧诸非相的惩戒。 魏十七话多,初来乍到就仗着曾和诸非相同行将恶人谷的人得罪了个遍。 魏十一远远地瞧着下面热热闹闹的场景,无语地撇过脸。 一旁的万春流见此,笑了笑,道:“你们来了之后比诸非相在谷中时还要热闹。” 魏十一纠正:“是魏十七来了之后,硬要说的话,我觉得是诸非相不在之后更热闹。” 万春流想到诸非相在谷中的三个月,谷内恶人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江湖上仍有人逃进恶人谷,也带来了江湖上的消息。 据说诸非相在江湖上美名远扬,战无不胜,仰慕者众多,连无牙门门主也死在他手下。 那时魏十一从逃进谷中的恶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心情复杂,一是为诸非相当真有杀了魏无牙的实力,二是纠结于诸非相既然自称和尚,却还要杀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和尚。 槽点满满,吐之不尽。 所以魏十一只是沉默地咽下了一切。 万春流道:“魏无牙已死,你和魏十七要出谷么?” 魏十一道:“出不出谷是我一个人的事,不用提魏十七。至于出谷的事,等他们削完竹牌再说罢,我想向诸非相辞行,若是他能回来就好。” 只是诸非相行踪不定,满江湖乱跑,也不知他此刻正在何处。 第23章 他们在高处,正对着恶人谷的入口。 交谈间,一点青绿色闯进余光里,两人止住话头,凝神看了过去。 方才吵吵嚷嚷的恶人们也闭了嘴。 新入恶人谷的是位青衣少年,面色青白,身板瘦弱,路上似乎遇见许多磨难,颇为狼狈。 青衣少年喘着气,抬首见众目睽睽,吃了一惊,忍不住后退一步,跌倒在地,面上露出些许吃痛之色。 屠娇娇轻笑一声,低语道:“这小孩真可爱。” 魏十七闻言对那青衣少年投以怜悯的目光。 不管这人是什么样的恶人,被屠娇娇看上,照这副毫无反抗之力的模样,指不定今夜就会被推倒。 青衣少年眼中惧怕之色愈发明显,他颤抖着起身,哈哈儿上前和蔼地微笑:“你是从何处来?叫什么?” “小的……我从江南来,名唤江琴。” 青衣少年忐忑不安地回答。 屠娇娇若有所思:“我听说江玉郎身畔有四位侍童,琴棋书画,莫非你便是那位琴童?” 江琴点了点头。 阴九幽冷冷道:“原来也是个背主的家伙。” 他瞥了眼魏十七,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魏十七冷笑回怼:“总比某些专趴在别人房梁上的耗子强。” 恶人谷里的人都不是些好人,江琴说他如何出卖自家公子的消息给十二星相和其他仇人,众人鄙视不已——鄙视他竟然被公子揪住尾巴,太挫了。 那些仇人也太不靠谱,只围攻一个人都还能被人逃走。 江琴动了动唇,辩解道:“本该万无一失的,但有位大人物路过,救下公子。” 魏十七随口问道:“什么大人物?” “他们不敢对我说,被警告不许往外提,但我花了一大笔钱,套了出来。”江琴神情严肃起来,小声道,“据说是……移花宫的邀月宫主。” 旁听的几人面色微变,屠娇娇喃喃道:“莫非连邀月也拜倒在江玉郎的容貌之下?真不知江玉郎是何等美貌……” 几人古怪地看她一眼。 重点应当不是这个吧? “继续说继续说。”魏十七迫不及待地想听热闹,尤其是这事和魏无牙的心上人邀月怜星有关系,赶忙催促,“江玉郎被带回移花宫之后呢?” 说到这里,江琴面上露出些许愤恨之色。 “我以为江枫被人救走迟早会回来,等了一个月之后又等了一个月,便认定他死了,正打算谋取江家财产,江枫却和他心上人一起回来了!” “心上人?!”众人惊呼,“是邀月???” 江琴摇了摇头。 “那是怜星?” “都不是。是邀月的侍女,叫花月奴。” “江玉郎竟然两个都不要???”众人大惊,“花月奴莫非是个比邀月还貌美的人吗?” 魏十七不耐烦了:“你们怎么只关注别人的脸?内在!说不定花月奴有个美好的内心呢!” “嘁——” 众恶人不屑。 对恶人提起美好的内心简直是个比笑话还好笑的事情。 “你继续说。”魏十七瞪他们一眼,又催促,“江枫为何回来的的那么晚?难道是伤势太重?” 江琴莫名觉得自己像个说书人,还是赚不到银子的那种,心中涌上一股憋屈,却迫于形势,不得不继续说了下去。 “和江枫回来的不止有花月奴,还有他的结义大哥,燕南天。” “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 杜杀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听到此处忽然插话。 江琴:为了能在恶人谷里留下来,忍。 他点头:“正是他。” 魏十七催促:“继续说。” “……我只知道江枫被困在移花宫里与花月奴相识,被一位路过的友人带了出来。那位友人给了他马车和银两,江枫以防万一,拜托燕南天护送他回江南。” 江琴忍着不愉快的心情:“他们回到江南之后,便是江枫暗中调查出是我出卖他,我连夜出逃。” “等等,江玉郎的那位友人是怎么回事?”魏十七不解,“还有人能从移花宫全身而退吗?” 话一问出口,包括问问题的人和周围的几人都僵住了。 ……好像,似乎真的有这么个人? 江琴浑然不察,拧起了眉头:“这我倒真不知,但我见到江枫把一块牌子看得十分珍贵,但那牌子粗制滥造,不仅把江枫的手刺破,连花月奴的手也刺破了。如果说是大人物的信物,未免也太磕碜了…………?各位为何这么看我?” 众人齐刷刷地盯着他。 魏十七的竹牌揣在怀里,那边地面上虽然竹牌散落一地,但大部分奇形怪状,根本不会引人注意。 江琴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现在位于“那个对大人物来说太过磕碜的竹牌”的出产地。 江枫竟然是诸非相的朋友…… 而诸非相朋友的仇人,则坐在他们眼前。 魏十七抬头望天:“我不管了,你们看着办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这样说着,头也不回地跑了。 “魏十七!” 几人怒吼。 收留江琴,可能会和诸非相为敌;不收留江琴,可能什么事也没有。 这选项一看就选前面那个!! 机智的恶人谷众做出选择。 第24章 江琴被赶出恶人谷,身无分文,被燕南天发现踪迹,卒。 第13章 恶人谷谷主(十三) ◎大师觉得无聊。◎ 诸非相对恶人谷里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更不知道恶人谷内的众人对他的敬仰之心如滔滔江水连绵不休。 江南江家,富甲天下,产业遍天下。 诸非相从江家名下产业的铺子那里收到了江枫和花月奴的婚宴请柬。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简短的信,江枫猜出诸非相可能的去处,往那儿一带都发了请柬,让他们代为转交。 能碰见就是运气,就看运气好不好。 诸非相收到请柬的铺子还准备了专门的马车带他前去,铺子掌柜在一旁端正严肃地看他,等待他的回应。 他握着请柬想了想,摇头拒绝。 少有人会邀请他去参加婚宴,诸非相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况且他去了也没什么好玩的。 掌柜目露失望,诸非相对他笑了笑,道:“替小僧对江枫说句新婚快乐,小僧还有事要做,便不去打搅了。” 江枫听见这句被捎带回来的话,有些失望:“怎么会是打搅呢?他要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花月奴安慰道:“诸大师自有安排,想必不来也有他的原因。” 她与诸非相交流不多,却隐隐觉得诸非相有种目空一切的漠然。 是个复杂的人。 但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日后多往来就是,我也想向大师道谢呢。” “你说的是。” 江枫握住未婚妻的手,笑了起来。 毕竟来日方长。 * 邀月伤势好得很慢,比诸非相想的还要慢。 他比原先说得八个月还晚了半个月到移花宫,没见到邀月,只见到了怜星。 邀月闭关许久,从不出门。移花宫中的弟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情况如何,送饭菜的弟子甚至是怜星也根本见不到她。 “看来她比小僧想的还要心胸狭隘。” 诸非相端着茶盏如此评价。 怜星瞪着他不想说话,诸非相两次入移花宫都如入无人之境,举止随意,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就连方才她出手阻拦,不过瞬息之间便被放倒在地。 诸非相饮了一口便放下茶盏,道:“上回来就已经很难喝了,这回还是很难喝。你们不换换茶叶吗?” 怜星不接茬:“你见不到姐姐,回去吧。” 诸非相叹气:“难得小僧来一趟。” 他虽然这么说,却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去。 院外守着的侍女立时紧绷,怜星为他如此果断而怔住,一股带着茫然的疑惑浮上心头。 疑惑将她包围,在问出问题之前怜星却猛然反应过来,诸非相是她应该敌视厌恶的人,只要他离开她都要感到高兴才是。 但是果然还是不能理解诸非相的想法,他最初为什么要来移花宫,又为什么要走。 如果诸非相不说的话,单看行为是完全看不懂的。 直到诸非相离去之前,邀月仍旧未出关。 怜星不知道姐姐的想法,也无从得知。她站在山颠,望着那袭夺目的赤衣在新绿中远去,春天的山风温柔清爽,诸非相像是要乘风而去。 * 真没意思啊。 诸非相这般想着。 特意从山沟里跑出来到移花宫,结果连邀月一面也未见到,只是让他白跑一趟。 扫兴。 扫兴至极。 实在是……没意思。 诸非相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在约定好的时间之外特意前来已给了邀月足够的时间来准备,然而她既没有主动露面也没有带给他任何话,正如之前八个月内一般毫无声息。 没意思的人。 如果真像她自己说得那样有着必定将他碎尸万段一雪耻辱的“坚定决心”的话,诸非相估计会高看她一眼。 没有预定乐子的诸非相毫无兴致,慢悠悠地驾着马车四处乱逛。 他出来多久,离开恶人谷便有多久,至今算来已有一年有余。 诸非相漫不经心地想着,在离开移花宫地界时决定回恶人谷瞧一瞧。 恶人反骨难驯,诸非相深有体会,已做好了再动手一次的打算,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杀几只鸡敬敬那些不听话的猴子。 慢悠悠地晃了小半个月,途中听听有关自己的笑话,再与某些可敬可畏的后生过过招,诸非相晃到了昆仑。 村子里的张老汉还记得诸非相,村民听说他经过村子,纷纷前来瞻仰,诸非相四周呈现包围之势。 诸非相笑吟吟地做了做面子上的功夫,亲切又友好,只是不知为何,村民们依旧离他很远,却又用善意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也是从很久以前就习惯的事情了。 诸非相也曾被毫无感情的,和满是恶意的目光注视过,感知或屏蔽他人视线对他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反正也只是走个过场,善意总比恶意好。 村民们笑着目送诸非相远去,诸非相对他们笑了笑,转头走了。 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恶人谷内的具体情况,在这点上倒是乖乖遵守了他出谷前立下的规矩。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入口,顺着惯性走下坡路,衣袂飘飘,风一般地闯入恶人谷众人视野之中。 最先看见诸非相的是躺在吊床上摇来晃去的魏十七,瞥见那袭赤衣,魏十七立刻蹦起,飞奔至他面前,谄媚又狗腿,惊呼:“诸大师!” 第25章 一声起数人闻,一个“诸大师”瞬时叫人回忆起记忆里噩梦般的存在。 魏十一甩下手中药材冲出门,屋内万春流额头青筋直蹦;哈哈儿与屠娇娇对视一眼,争先恐后地挤出酒馆,店中食客紧随其后;阴九幽和李大嘴默默地藏身于树后,那是一个既能让人注意又能让人无视的绝佳地点;杜杀雄赳赳气昂昂地赶来,与魏十七并肩而立。 那时谷内见过诸非相身手的恶人齐聚于此,他离去后投奔至恶人谷的人也在周围人多带动下来了许多。 诸非相目光在众人面上慢悠悠地打转,半晌,露出不知是遗憾还是高兴的笑容。 “你们比小僧想的还要听话……唉。” 众人:……等等!唉是什么鬼!? 他们这么听话是有原因的。 恶人确实反骨难驯,诸非相迟迟不回谷,谷内恶人人心躁动,加上新来的恶人未见识到诸非相之恶行,在新人的带动下,老人也有些飘了。 为了燃起反抗的烽火,众恶人决定将他们辛辛苦苦为谷主大师削好的竹牌点燃,而魏十一和魏十七作为谷主大师的狗腿子,作为守着竹牌的家伙自然是首当其冲,必须要解决的人物。 冲突一触即发,然而在约定事变之日的前三日,谷中来了三位访客。 那是在距今有四个多月的日子,具体的日子记不得,但众人对来访者中那位伤痕累累的大侠记忆深刻。 三位访客分别是江枫、花月奴和燕南天。 真要说的话前两者不足为惧,唯有燕南天,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是个最值得警惕的人物。 而这位最值得警惕的人物,来时却是带伤的。 有谁能伤得了燕大侠? ——没有人。 过去没有人。 江枫见到魏十一和魏十七时笑着掏出一枚竹牌,说:“我听大师说过你们。” 魏十七脑子转得飞快,问道:“莫非大师也叫你带了话?” 江枫讶异地承认,随后看向一旁若无其事旁听的众恶人,面露些许为难之色,却还是说:“大师叫我带话,说「不用等以后了,直接往树上挂。」……我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众恶人:……不知道你来带什么话???! 江枫又补充道:“大师还说「挂个一天一夜就会长记性了。」请问这是何意?” 众恶人:所以说你不懂的话就别带话啊! 魏十七憋笑:“没什么。只是叫这群家伙往树上挂而已,你应该也被这竹牌扎伤过吧?这些人偷工减料,大师不满意。” 江枫恍然大悟,面露歉意:“说起来诸大师确实是在我被刺伤后才叫我带话的。” 众恶人:……这人是故意的吧??? 哈哈儿转移话题,看向一旁的燕南天,问道:“这位想必就是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燕大侠了吧?” 他眉眼带笑,一副和蔼慈悲的弥陀样,迷糊人的功力是一流。 燕南天瞥他一眼,点头了:“是我。” 哈哈儿恭维道:“据传无人伤得了天下第一神剑,燕大侠身上带伤,想必是刻苦钻研剑法所致。” 话音落下后是一片沉默。 燕南天看哈哈儿的目光十分深沉,静默半晌后,他道:“你等龟缩恶人谷,想必是与世隔绝,不知世事罢?” 江枫和花月奴看向他的眼神也很深沉。 哈哈儿再能笑,此刻面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这是哪里的话?若是有人往恶人谷投奔,我等也能从他口中知晓江湖事……倒算不上与世隔绝。” 燕南天严肃道:“我前不久败于诸大师手下。” 众恶人:……啊,似乎是有点与世隔绝。 据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所说,两人在郊外偶遇,诸非相用一把捡来的带鞘剑同他过招,在燕南天的要求下拔剑相对,并不像传闻中说得不擅用剑,反倒精炼无比。 燕南天道:“我虽败于他剑下,但学剑之道无穷无尽,便提出日后再来挑战他。可大师说,要看他兴致如何。” 天下第一神剑说这话时十分沉痛,颇为遗憾的模样,听他说话的众恶人也十分沉痛。 在燕南天与杜杀过招,三两下便打倒这位代谷主时,众恶人心中的那份沉痛变成了后怕。 怎么会忘了诸非相一人敌数人都不出汗的场景呢……那本该是铭刻于心的记忆啊! 众恶人悄咪咪地取消了那份计划。 “那、那些竹牌好歹有我亲手削的……付之一炬未免太可惜……” “……确实。” “我手心里还有取不出来的刺……烧了太可惜。” “………” “不烧了吧。” “好!” 其余人齐刷刷的回应。 于是一场动乱消弭于无形,可喜可贺。 【作者有话说】 #感化日志# 看到纷纷赶来的恶人们。 诸大师:……像在喂鸡。 诸非相:不……或者说像喂猪? 诸非相:也有点像在喂鱼。 诸非相:啊,还挺听话的。 #无论像什么,就是不像人# 第14章 恶人谷谷主(十四) ◎大师决定送礼。◎ 与江枫和花月奴分别之后,诸非相并未同他们再见面,此时回到恶人谷从魏十七与魏十一口中得知两人曾上门拜访一事,便有些意外。 第26章 移花宫在那之后跟死了一样死寂,江枫和花月奴没必要避难,往恶人谷来一趟实在划不来。 “江枫说一直不见大师,想来恶人谷碰碰运气看能否见到你,顺便替大师带话。” 魏十七殷勤地端来茶壶为他斟茶,狗腿地在一旁补充。 “……。” 诸非相花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和那粗制滥造的竹牌有关的事,顿了顿,问道:“他们当真挂了一天一夜么?” “挂了,除了我和魏十一还有万大夫,他们都挂了。”魏十七语调高昂,“那一百枚竹牌也做好了!” 诸非相摩挲着茶盏,“哦”了一声。 “不错,够听话。” 他回谷之初,众人蜂拥而至,诸非相看着不在预想之中的听话恶人们,随口说了几句便挥手让人离开,听了魏十七的解释概括,便明白这群家伙还是欺软怕硬,没有半点长进。 “听起来你们和万春流处得不错,怎么不见魏十一?” “魏十一在跟万大夫学医,他进谷的时候是万大夫带他认的人。” 魏十一和魏十七由于有诸非相的信物,在恶人谷众人眼中是顶着“诸非相的狗腿”这一称号的人物,他们在恶人谷的处境在最初十分微妙——准确的来讲,是魏十一比较微妙,魏十七来后,这位嘴欠的前死士出色地吸引了大部分恶人的仇恨值。 诸非相笑眯眯地喝着茶,听魏十七从来时路上遇见的人与事讲到在恶人谷外的村子中遇见的老汉,中间穿插着对魏十一被狗嫌恶的种种轶事,随后又讲到到恶人谷后如何和恶人斗智斗勇,叭叭个不停。 当魏十七意犹未尽,喝了口水仍想继续说下去时,他瞥见了倾听者诸大师的神情。 谷主大师迎上他的视线,歪了歪头,感叹道:“一别经年,你话还是这么多。” 魏十七冷汗唰得冒了出来。 ……太得意忘形了! 诸非相的笑最难揣测,但每当诸非相用现在这种笑容看着他,魏十七便不自觉地感到紧张。 但接下来诸非相看着他,说出的话却出乎他的预料。 “这样也不错。” 魏十七一愣,蓦然发现诸非相比刻的目光与过往有些不同。 他明明微笑着,却又像是在叹息。 “魏无牙死了有一年了,别总是缩在恶人谷里,像那群笨蛋一样无所事事。” 诸非相扔下一句话后,站起身朝外走去。 魏十七下意识地开口:“大师你要去哪儿?” 诸非相头也不回:“小僧去哪儿还得同你报备吗?只是走走罢了,做你自己的事去。” 赤色身影消失在门外,魏十七陷入困惑,他忽然想起,恶人谷里的恶人都有来历,唯独谷主大师一人来历不明,身份不明,没有人知道大师的过去。 诸非相像是……突然出现在这个江湖上的,没有过去之人。 这念头一闪而过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旋即魏十七坚定地想:肯定是哪位闭关已久,易容术精妙至极的前辈! * 在恶人谷众人的期待下,诸非相在回谷的第五天宣布了一件事情。 “小僧要重新住回来了,至于住多久,看心情。” 诸非相懒洋洋地宣布。 下面一连串的数值上下波动,心神动摇,最后唰得停了下来。 大部分比之前涨了一些。 “看来你们很高兴,小僧也很开心。”诸非相大手一挥,结束了自己的讲话,“你们忙去吧。” 众人:……高兴个鬼! 无论众恶人怎么想,诸非相重新在恶人谷的房子里住了下来,偶尔同万春流交流钻研医术,指点谷中恶人的武功,让他们吃吃苦头。 魏十一也有了练手的病人。 魏十七悄悄和他吐槽:“看来大师对付你我的时候下手还不后狠呢。” 魏十一:“大师对付我的时候只用石子击落我的武器,点了我的穴道,与他们相比,我确实够幸运。” 相遇之初被诸非相按在地上捶过一顿的魏十七:“……闭嘴,叛徒,不想和你说话。” 诸非相偶尔会去谷外走走,一天一夜后携着晨露回谷,从不带人在身侧,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万春流和他谈得来,诸非相出谷彻夜不归的事多了后便问他去做什么了。 诸非相笑眯眯地说,去做有意思的事了。 虽然给出了回答,却相当于没说,万春流问了两次,果断地不再开口。 名叫诸非相的年轻人在他面前还算好说话,但万春流不想为了无所谓的事情打破两人之间的关系。 有些话一旦问出口,只会引来麻烦。 正如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也会引来麻烦。 诸非相的回答是真的,只是并不是全部。 毕竟他所做的事并不符合常理,若是直接告知,不是会被怀疑在开玩笑,就是会被嗤之以鼻。 诸非相有时候会想说真话,有时候也会胡扯,偶尔也会什么都不想说。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孤身一人在无边深邃的山林间散步,也不是任何人都能于夜间踩着自己的影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溜达。 在回到恶人谷的第五个月,燕南天上门拜访,短暂地寒暄过后,拔剑相对。 “诸大师,请!” 由于这回燕南天喊了“大师”,诸非相十分满意,便满足了他的愿望,互相喂招,从傍晚战至天黑。 第27章 之所以停止,是因为诸非相扔开剑,说:该吃饭了。 燕南天打得正在兴头上被迫终止,有些郁闷,但想到自己是来做客,便收了剑,一起去吃饭。 席间燕南天提起自己来恶人谷的原因。 一是为了再向诸非相请教,二是代江枫传话,请他去参加两个儿子的周岁宴。 “两个?双生子?” “是,还没取名字,待这回周岁宴上再取名。”燕南天答道,“两个小家伙很可爱,二弟和弟妹希望能请你去做个见证。” 诸非相没有说话。 过了这么久,江枫和花月奴似乎还没有忘记所谓的“恩情”。 “那就去一趟。”诸非相漫不经心地说,“你替小僧想想周岁礼该送什么。” 他的语气毫不客气,燕南天丝毫不觉古怪,飞快道:“送剑就行。我来时已经想过了,日后我可以教他们习剑。” 诸非相看他一眼,收回视线。 “还是小僧自己来决定吧。” 燕南天:……? 第15章 恶人谷谷主(十五) ◎大师去看小孩。◎ 打点行装,带上钱财,诸非相与燕南天踏上前往江南的路途。 恶人谷众人喜不自胜,面上却强行做出一副沉痛不舍的模样,送诸非相出谷。 诸非相叹道:“你们这般不舍,小僧若是径直离去,倒显得太无情……不如不去了吧。” 众恶人大惊失色,面色由青转白,由白专红,只有魏十七欢快应道:“好啊好啊。” 这人明明也被揍过,但对诸非相却殷勤得不得了,众恶人瞪着眼睛斜他,恨不得剜死他。 燕南天立在一旁,他在谷中待了几日,大致明白了诸非相与恶人谷众的关系,也明白了江湖上的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恶人确实被感动的痛哭流涕回头是岸……但诸非相是用武力感化的。 诸非相一笑:“这自然是开玩笑的,小僧怎么会为了你们特意留下来?” 众恶人:……可恶! 燕南天:…… 诸大师实在是个相当无情,不可以常理预料的人物。 略显无情的插曲过后,诸非相与燕南天离去,恶人谷众心下大定,两人走了没多远,便听见谷口此起彼伏的舒气声,如同放下重担,后顾无忧,彻底放松了。 “放着他们不管无妨吗?” 燕南天听着身后蕴藏着丰富感情的气声,问。 “无妨,不碍事。” 反正和他没关系。 燕南天便不再纠结于此,问道:“大师打算买什么礼物?” 诸非相想了想:“当然是买些小孩能玩的。” 两人行至江南,江枫提前收到消息,站在门口相迎,面上笑容热情真挚,道:“大师,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诸非相点点头,将手里的包袱塞进江枫怀里,“这是给两个小孩的周岁礼。” 江枫下意识地伸手抱过,没有立刻打开去看,亲自引着诸非相去后院客房休整。 安排好之后,江枫向诸非相道别,转头与燕南天一道离开院子。 燕南天较分别前脸上多了几道伤,手腕缠着绷带,但神色如常,江枫心中隐隐有了猜想,问出口后便知猜想无疑。 “为兄与诸大师一同行来,收获颇多,大师剑术精妙,却不知为何不爱用剑。”燕南天语带遗憾之意,“虽然偶尔请战时大师不乐意,但若是他兴致来了,则会欣然应允,为兄甚至感叹路途太短,没能多与大师交手过招。” 江枫了然点头,自大哥第一次与诸大师交手,之后便一直念着诸大师的剑术。那回前去恶人谷拜访,燕南天一同随行也有想去见诸非相的原因在。 义兄弟道别,江枫提着包袱回到屋中,花月奴守在床榻边,温和地看着床上互相拉着手吐泡泡的小孩。 两人相视而笑,江枫在床畔坐下,哥哥爬过来拉他的手,模糊不清地喊爹爹,弟弟则爬过去牵花月奴的手,笑着喊娘亲。 虽然两个儿子诞生于世已有一年,但江枫此刻仍是眼眶一热,心中充盈着满满的温暖——他的亲亲儿子果然可爱又懂事! 一家四口玩闹片刻,江枫将诸非相到来的事情说了一说,又拿过包袱:“这是诸大师送来的周岁礼。” “似乎挺多的……”花月奴感慨万千,“诸大师有心了。” 江枫这时已打开了包袱,笑言:“他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包袱中是孩童的玩具,各色各样,丰富多彩。哥哥和弟弟趴在床上新奇不已地看着里面的东西,弟弟嘴角滴下来口水,落在哥哥伸出去的手上。 花月奴拿手帕去擦,却见哥哥从层层迭迭的玩具精准地拿到一个拨浪鼓。 于是他张着嘴,开心地傻笑了起来,口水也往下滴。 这根拨浪鼓与床角放着的那根拨浪鼓一模一样,江枫顿时明白诸非相准备这礼物时十分用心。 兄弟二人安排的明明白白,一个有的另一个也要有。 花月奴温柔地擦去两个对着傻笑的兄弟嘴角的口水,道:“大师有心了。” 江枫笑而不语,他想起来与诸非相相识之初从对方手中拿到拨浪鼓的事情,那时他说未有成家的打算,然而如今已成家生子,果真是世事难料,话不可说绝。 * 诸非相对小孩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江枫家的两个小孩由于年龄看起来委实太憨,咯咯笑着向才见面的他要抱抱。 第28章 ……嗯,还算可爱。 诸非相伸出手指,一岁小孩的手甚至没有他手的四分之一大,柔弱而又温暖。 他看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兄弟两人,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要健康地长大啊。 然后牙还没长齐的弟弟一嘴巴咬了上来,口水顺着手指往下淌。 诸非相:…… 要快点长大啊。 他又在心里补充。 ——长大之后揍起来才没有负罪感。 参加完两个小孩的周岁宴,诸非相在江南一带游玩,之前在东南一带时他总往山沟里跑。 江南水多,乘舟顺风而下,日行百里,倚栏远望,烟雨蒙蒙,别有一番风味。 这日他新上了一艘客船,倚着船壁看山水掠过,忽地察觉一股杀气,抬眼望去,只见岸边有一一白衣女子,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但目光却直直地朝他射来。 诸非相歪着脑袋想了想,在他思考的期间,客船已经行远了。 不等诸非相离船见人,白衣女子足下轻点,越过奔腾不息的河流,落在诸非相对面,衣袂飘飘,带来阵阵寒气。 “真奇怪。”诸非相道,“小僧见你时你不露面,不想见你时你却跑出来了。” 邀月道:“不是所有事都能事事如你意。” 诸非相道:“看来施主闭关有所成效,终于懂得了这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可喜可贺。” 邀月心口一堵,注视着面前这副挂着怡然笑意的漂亮面孔,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她闭关近两年,中途出来过两三回,什么也没有听,便又回去了。 诸非相带给她的打击太大,邀月平生未尝败绩,顺风顺水,自然也养就了非同一般的自尊心。闭关之时,诸非相抬手轻而易举化解杀招时的景象日日夜夜在脑海中回放,比起诸非相带来的耻辱,江枫和花月奴的背叛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养不熟的终究是白眼狼,无论何时算账都不算晚。唯有诸非相,若不杀了他,邀月终其一生都会在他的阴影下困扰。 “我是为杀你而来。” 邀月语气凛冽,若是杀意有实体,早已有铺天盖地的刀剑将诸非相包围。 “虽然懂得了一些道理,可施主却还是有说大话的毛病。” 诸非相嘴角带笑,可神态中却莫名透出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与不屑。 邀月怒气更甚,诸非相收了笑:“施主可还记得小僧曾叫令妹带话?” “记得又如何?”邀月道,“不是凡事都能如你意,我知道,却不想叫你满意。” 诸非相笑:“正如施主所说,小僧同样不想叫施主满意,你一辈子也杀不了小僧。” 邀月对此的响应是直接出手,化掌为刃,真气护体,招招皆下了死手,诸非相闪开两次,将杀招化解于无形,回了三招,不耐烦了,抬脚便将人踹下水。 “小僧腻了,住手吧。” 邀月骤然悬空,没反应过来便落入水中,落水之人岂能与客船比速度?自然是被远远甩下,被河水和怒火淹没,不甘地看着船驶远。 船边的赤衣年轻人似乎朝这里望了一眼,停了片刻,转头进了船舱,消失不见。 怜星等来湿淋淋的姐姐时吓了一跳,唤人替她打点清洁,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却不敢问她经历了什么。 照回来时的模样来看……想必诸非相下手还是毫不留情。 邀月沉着脸,脸色比天边的乌云还要沉重,待喝完姜汤,她终于道:“我必定要杀了他。” 怜星动了动唇,不知道说什么,好在邀月并不需要她的响应。 一定要杀了诸非相。 生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邀月冷着脸,强调般地再次在心中重复。 【作者有话说】 诸非相(微笑):杀不死的,一辈子也杀不死。 第16章 恶人谷谷主(十六) ◎大师决定走了。◎ 邀月开始对诸非相穷追不舍,后者到底是江湖红人,在懒得隐瞒行踪的情况下,凡是见了他的人,必定会将他的所在传出去。 而身为一个乐于助人,热衷于感化世人的大师,诸非相不可能不泄露踪迹。 然而那日船上一别,邀月却再也没有见过诸非相。 他不想见人的时候,谁也见不到他。 风光秀丽,清风拂面,湖上画舫随波游曳,美景良辰,不外如是。 画舫上两人相对而坐,赤衣年轻人开口:“所以——你来对付她吧。” 燕南天:“……她?” 谁? 燕南天不久前途经此地,今日忽然被诸非相请来,而对方在说了一句“最近有点麻烦又无聊的事”,之后,说出了上面的话。 随着往来的次数增多,燕南天愈发明白诸非相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但即使明白这一点,也不代表他能立刻理解诸非相的意思。 诸非相道撑着下巴敲桌子:“邀月败给小僧心有不甘,想杀小僧雪耻,但小僧懒得理她。” 燕南天还是有些不解:“以大师的实力,叫她有来无回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何苦避开她?” 诸非相纠正道:“不是避开她,是懒得理她。小僧给过她机会来雪耻,甚至送上门去,但说到底她还是怕了,机会很宝贵,是她自己放弃的。”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你说杀了她……也不是不可。” 第29章 年轻人这般说着,面上却露出燕南天难以理解的深思。 “但是……小僧懒得杀她~” 燕南天:大师果真是随心所欲…… 诸非相不杀邀月绝非他自己所说的“懒得杀”,燕南天回想着诸非相那时难得透露出的犹如轻雾般的情绪,沉默地颔首。 “邀月对二弟和弟妹是个威胁,便是大师不说,我迟早也要同她对上。” 燕南天说这话时神情坚毅,正气凛然。他是个好人。 诸非相别开视线,看向了碧波荡漾的湖面。 “嗯,那就交给你了。” 邀月与怜星是姐妹,一同来到这世上,血脉相连。在诸非相眼中,怜星对邀月惧怕隐忍,却没有到四肢无力的程度,怜星视邀月为唯一的亲人。 邀月或许对怜星的死活无所谓,她头上增长缓慢一直为负的感化值清楚地告诉诸非相一件事实,她是没有心的人。 但怜星不同。 失去唯一的亲人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曾经失去「亲人」的诸非相非常理解,所以他不想由自己的手夺走别人的亲人。 ——只要不是由他夺走的,都无所谓。 * 秋风再次吹过神州大地之际,万物凋敝,终于踏出恶人谷的魏十七还没开始撒欢,便在路上碰见了顶头上司,诸大师。 大师躺在稻草堆上,农夫驾着牛车慢悠悠地赶路,魏十七抛着碎银子悠哉悠哉地晃悠,脚下带风,神清气爽。 恶人谷里的那群家伙不敢动手,但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总会互相吵架,待得久了魏十七便厌烦了。 他又不是一辈子要待在恶人谷不可,待在外游历一番,寻到住处定居,再向诸大师禀报,向魏十一炫耀炫耀,那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 魏十七高高兴兴地畅想未来,牛车从对面驶来,稻草堆上的露出一点隐隐约约的赤色,他想到总穿赤衣的谷主,便多看了一眼。 稻草堆轻晃,落下几根稻草,沙沙声响起,牛车行至近前,魏无牙探头去看,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半阖着的眼。 诸非相侧躺在稻草堆上撑着脸,模样慵懒,视线停在忽然闯入视野里的魏十七脸上,眼睛彻底睁开,带着一丝审视。 两人一上一下,面面相觑。 “大师,好巧!” 魏十七被如此闲适的诸大师惊得凝滞了那么片刻,回过神后便转过身,跟着牛车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嗯,好巧。”诸非相的语调懒洋洋的,“你终于从恶人谷出来了?魏十一呢?” “他要同万大夫学医。” 魏十七道。 魏无牙吝啬小气,教武功只教一半,魏十一不忿已久,如今能有学知识的机会他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热情。 诸非相点了点头,眼睛半阖,神色懒散,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魏十七在这种地方与他偶遇,心中惊喜难耐,话又多了起来:“大师是要回恶人谷吗?” 牛车慢悠悠地晃,诸非相没看下头随行的魏十七,视线往天上飘:“不是。” “那大师是要去何处?”魏十七疑惑,顺便暗戳戳地打些小报告,“恶人谷的那群呆瓜没有大师的敲打又会尾巴翘上天,我实在受不了才出谷的。” “走到哪是哪。” 诸非相把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懒得顺他话头往下讲,况且恶人谷的那群家伙是呆瓜,魏十七本人也是个不遑多让的笨蛋。 “你还要跟着小僧往那头走?不是才从那头来的么。” 魏十七笑着道:“许久不见,自然想同大师多聊聊,不过是走路,没什么大不了的。” 前头驾车的农夫笑呵呵地插了句话:“年轻的时候要多走走,等老了想走也走不动了。” “老人家说的是,所以大师别躺着啦,下来走走嘛。” 这家伙又飘了。 诸非相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若论年纪,小僧比你们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 “哈、哈哈,大师说笑了……” 魏十七被他笑得背后发麻,尬笑着往前迈了几步,同驾车的农夫攀谈起来。 诸非相弯了弯唇角,秋风萧瑟,正午阳光明媚,不冷不热。他半眯着眼,心想这人方才明明说的是要同他多聊聊天,这会儿倒跑去同别人闲扯了。 前方两人东拉西扯,农夫说什么魏十七都能跟上,诸非相收了胳膊躺下,天空是灰蓝色,望不到边,触摸不及。 很久很久以前,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平静祥和的日子。 魏十七意犹未尽地住了口,思量一番,便决定重新拐回去往镇上走。他方才问了这被诸大师救下的农夫,两人要去的是离这儿有段距离的村子,他若是全程走着去,大约会累得慌。 “大师——大师?大师!” 魏十七喊了两声没听见回应,正探头往上瞧,稻草沙沙作响,诸非相盘腿坐了起来,懒洋洋地道:“喊什么喊?不要吵。” “大师,我要走了。” 魏十七仰头看他,年轻人头发乱糟糟的垂在脑后,还缠着几根稻草,饶是如此,依旧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气度。 “嗯,知道了,你走吧。” 诸非相对他特意告知感到奇怪,相当随意地敷衍了一声,这让魏十七感到些许沉痛。 “好歹我也是大师的小弟,我把大师当恩人,当谷主,可大师却从没有把我当自己人。”魏十七永远不长记性,假装难过地道,“就不能对我说声再见吗?” 第30章 诸非相居高临下:“你话真多,还没有长记性么?” 魏十七难过的神色僵在脸上,眼珠子开始乱转。 他对诸非相确实有着憧憬与向往,但这与他对诸非相感到畏惧并不矛盾。 静了半晌,魏十七听到诸非相叹了口气,随后看见对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那……再见了。” 来路不明、实力非凡的赤衣年轻人朝魏十七展露微笑,比过往分不清情绪的笑容相比,这个笑容堪称普通的温和。 “……”魏十七受宠若惊,以致于回应也慢了半拍,大声道:“大师,来日再见!” 诸非相又露出一种被吵到的不耐烦神情:“都说了,不要吵。” 双方背道而驰,魏十七忍不住回头望,稻草堆上的赤色身影依旧保持着坐姿,仰头望着天空,头发在身后飞舞。 秋天总是离别的季节,秋风萧瑟凄冷,乌云蔽日,落叶萧萧,稻草堆上的人影越来越远,直到最后,连那袭赤衣也瞧不清了。 魏十七停住脚步,心中忽然漫上一丝不明缘由的后悔。 他后悔说再见了。 大师那么郑重地说再见,就像是真的再也不会见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世界结束了~! 第17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一) ◎城东那位有钱的年轻人。◎ “我听说城东的那栋大宅子被人买下了……新宅子的主人据说是个很年轻的和尚。” “和尚?我记得我上回送菜去,是个头发挺长的年轻人啊?” “可能是还俗了吧……他行合掌礼呢。” “听说长得也好看,张大人有招他给女儿做赘婿的意思呢……” …… 春雨滴答,草色青青,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 昏黄的烛光透过窗子,打在石板路上,身材矮小的少年裹着衣裳也瑟瑟发抖,埋头向前。 买下城东大宅子的年轻人在近来已经成为杭州城里的一个谈资,江南富庶繁华,烟雨山水,但凡家里有些闲钱,都会往这儿跑。 可直接买下一栋宅院的人却不多,尤其是如此大手脚的人是个年轻人。 别人往往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投之以不必要的关注,别人买的宅子,他们甚至连住进去的机会都没有,却依旧如此关注。 难以理喻。 在石板路上艰难迈步的矮小少年想着,不小心撞到别人的腿,惹来一声嫌弃的咒骂,他便加大步子,走得又快了些。 杭州城最热闹的街坊不是百姓购置的集市,而是勾栏瓦肆所在的流丹小巷。夜幕降临之时,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鼓瑟吹箫,笙歌阵阵,莺语娇笑,即使隔着屋墙也听得一清二楚。 矮小少年在黑暗中摸索到空洞,护着怀里的事物,轻松地钻了进去。 这是个红袖阁的偏院,患病的妓子会在这里修养,若是痊愈则继续接客,若是久病不愈,则会被给几两银子,赶出红袖阁。 顾惜朝的母亲曾是红袖阁的花魁,凡是赢得花魁之人皆会被冠以“红袖”的名字。她曾经也是红袖阁老鸨的摇钱树,直到她对一位客人心生爱慕,怀孕,生下顾惜朝。 如今红袖病重,也不能再给老鸨带来钱财,看着过往的交情,老鸨让红袖和她的儿子、顾惜朝留在这处偏僻的角落,却不会给更多的帮助。 自从生下顾惜朝,红袖身子渐弱,过去攒下的钱财也在这数年间散去,就在不久前,最后的铜板也被那些护院抢走。 人善被人欺,可人弱同样被人欺。 顾惜朝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进潮湿的屋中,床榻上红袖的呼吸微弱,隐忍的咳嗽声让顾惜朝加快步伐。 “哐当”。 被撞倒的椅子让昏昏沉沉的红袖意识到有人来了,她听着磕磕绊绊扶起椅子的动静,忍着泪意开口:“惜朝?摔疼了吗?” 母亲的声音温柔,却又沙哑,顾惜朝疼得站不稳,听到这句关心的话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语气如常:“娘,没关系的,不疼。” 他珍重地从怀里掏出药包,道:“今天掌柜给我药了,稍后我去借炉子,给娘亲熬药。” 泪水润湿了红袖的眼眶,她忍着鼻酸,想劝他不要去,然而话只说了一半,顾惜朝便捧着药包往外冲,路上小心地避开椅子,只丢下一句话。 “娘,等我回来!” 黑暗中红袖暗自垂泪,她知道惜朝得来药材不容易,日日早起去山中采草药,采了药再交给回春堂的掌柜,却不知该如何阻止想尽办法要救她的惜朝。 红袖的病不好治,更遑论环境如此恶劣,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不能强求。 但顾惜朝却偏要强求。 是个倔犟、坚定的好孩子。 可红袖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拖累,尤其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 红袖沉浸在思绪中垂泪,半晌后抹干眼泪,以便不让顾惜朝察觉不妥。 骤然间,屋外传来一声巨响,少年带着怒气,隐忍地质问道:“我只是想借用一下炉子!当初给你们钱的时候说好了的!” “什么叫只是借用炉子?你用的木柴和水,还有那药罐,那些东西可没有给我们钱。而且当初——多久的事了,钱早花完了!” “你们欺人太甚!” “呦,还会用词儿了?从哪家学堂偷学的?” 第31章 红袖心中焦急,强撑着坐起身,模糊的视野中有些许的火光从窗外传来,她慌张地出声唤道:“惜朝?惜朝!” 外面的人听到屋内动静,停了停,方才气焰嚣张的人又开了口: “算了,有些话同小孩讲不通,我请妈妈跟你娘亲自说,小孩滚一边玩泥巴去吧。” 顾惜朝咬牙瞪着面前的几人,身为红袖阁的打手,他们个个身强力壮,方才一把子将他从炉子前拽出屋,药材洒了一地。 摇摆不定的火光下,少年的眼神凶狠如山中恶狼,饶是这群打手打过不少人,也被盯得心中发凉。 红袖焦急不已,勉强下了床,顾惜朝便冲进屋,借着身后的灯光看清母亲的情况时焦急地冲了上来,让体弱的母亲不至于倒下。 红袖阁的老鸨提着灯笼在门外站定,暖黄的灯光下映照出因屋内的陈设,一股潮湿霉臭的气息似乎也随之散发出扩大。 老鸨皱着眉,稍稍后退了一步。 红袖早已有预料,她病重一年有余,老鸨能让她和惜朝待在这里已经足够大方了。 如今也到时间了。 “红袖,我已经够体量你了,但你家的儿子在后厨熬药,阁中的姐妹都抱怨端过去的吃食都有股药味。”老鸨言下之意十分明显,“红袖阁还要做生意,总不能因为你而添麻烦。” 按理来说红袖已经不是花魁,也不该叫红袖,但她没有别的名字,也确实是曾经杭州城里名盛一时的花魁,出于对昔日那位美人的欣赏,老鸨仍旧称呼她为“红袖”。 可除此之外,不能再给予更多的东西了。 房门大开,夜风刮进屋中,红袖轻咳几声,压下喉中痒意,平静又温和地开口:“我知道的,但还请妈妈给我们一个时间,夜深天冷,不好搬出去。” 老鸨满意地点头,红袖除了当初怀孕时过分固执,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懂得看人眼色左右逢源的人,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沦落到这种境况。 “明日你母子二人便离去吧,红袖阁是做生意不是做善事的,让你们待了一年已经够仁慈了。”老鸨出于昔日情谊,布下期限之后还是多说了一句,“那炉子上的药还在熬,别熬过头了,自己去看着吧。” 老鸨瞥了眼顾惜朝,后者营养不良,长得不像十岁的少年,反倒只有七八岁的模样,饶是如此,也能看出日后定然样貌不错。 而此刻,顾惜朝扶着红袖,眼里燃着怒火,死死地瞪着她。 “红袖,好自为之。” 老鸨带人离去,只留下一句称得上是好心却没有任何用处的话,屋内也随之陷入寂静。 顾惜朝沉默地扶着母亲上床,随后又转头回去关门,然而屋内经过春日的夜风侵袭,又没有取暖的器物,关上门够冰冷的沉寂便将整个房间淹没。 红袖想说些什么来安抚自己的儿子,然而顾惜朝察觉到她的意思,又将手放上门把,平静道:“我去端药,娘亲先歇着吧。” 说完之后便门拉开一道缝隙,钻了出去,一丝风也没钻进屋中。 红袖无声地叹气,知子莫如母,她知道惜朝倔犟隐忍,但有时候却也看不透这孩子内心深处的想法。 身为人母,红袖希望顾惜朝是个普通快乐的孩子,但成长环境让这份愿望不能实现。 红袖默默在心中安排以后的处境,无论如何,她需要和惜朝一起在外面生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个顾惜朝主要是电视剧逆水寒的顾惜朝啦,我写的所有顾惜朝都是电视剧里的那位,毕竟温老先生笔下的那个我实在喜欢不起来_(:3」∠)_ 这章是#活在传闻里下章才会出场的诸大师# 第18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二) ◎天降大师!◎ 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寻找一个住处是件极难的事,但红袖在还未病重到走不动之前,不再是花魁之后,也曾为红袖阁做些跑腿的工作,借着将绣品卖给铺子的机会在外走了走,知道城郊的山脚有一处破落的小木屋。 虽然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但想必拾掇拾掇仍旧能住下。 母子二人带着少的可怜的行李,搬进了山脚的那座破财木屋。 红袖本就体弱,强撑着和顾惜朝一起将屋子收拾,在搬入木屋的第五天,手脚冰凉,脑袋发烫,烧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顾惜朝握着她的手,茫然无措地喊着“娘亲”,但床榻上昏昏沉沉的人没有回应。 药早就喝完了,熬了又熬,药渣已成了黑糊糊的一团看不下眼;所有的钱都在许久前便花光了,如果去请大夫,没有钱的话也会被赶出来—— 不行,要试试……! 顾惜朝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眼眶渐渐湿润,却没有眼泪滴落。 他将红袖的手塞进被褥,头也不回地拿着这几天采摘来的药草,朝城中跑去。 回春堂的掌柜看着仍带着新鲜泥土的药草,面露为难之色,他顿了顿,终是道:“这些药其实没多大用,之前已经收的足够多了。” “我娘病了,病得很重,我想请个大夫给她看病——” “所以说,就凭这些药草,你请不了大夫。况且,你娘她的病已经不好治了——即使我让大夫陪你去看,你也没钱买药。” 拒绝之意十分明显,顾惜朝浑身颤抖着握紧了拳头,呆站片刻,将药草一把抱在怀里转头冲了出去。 第32章 接下来不管去什么地方,顾惜朝都被拒绝了,理由也都一模一样。顾惜朝在杭州城中算半个小有名气的人物,身为红袖阁花魁之子,从一年前便在成长四处乱跑,找赚钱的活计。 这也意味着众人对他的家庭情况十分了解,一穷二白,如今又被赶出红袖阁,红袖病上加病,对他们这个情况来说,只会是个拖累。 红袖中间曾醒过来,昏昏沉沉的脑子让她不能思考,怀着对孩子的担忧,又沉沉睡去。 顾惜朝带着蔫掉的草药回到屋中,脚步沉重。红袖仍在昏睡,他在红袖床边放下草药,低头看着身上脏兮兮的衣裳,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第二天,红袖的病还没有好转,顾惜朝没有拿上药草,又开始在城中奔波,试图能找到愿意给母亲看病的大夫,或者说有什么能治病的方法——这次,他依旧一无所获。 奔波间他又听到那个有关城东搬来的年轻人的消息,比起那人出色的容貌,最近成为话题的是对方拖着一群上门打劫的贼人上交衙门这一事。 但这些都和顾惜朝没有关系,求助无门,他心中愈发压抑,攥紧拳头回到木屋,为沉睡的 第三天,红袖的病情加重,顾惜朝周身气氛更显压抑,他来到了杭州城的赌坊外。 这地方人声鼎沸,纸醉金迷,赌徒沉醉于不知何时便会消失的财富,来来往往,神情丑恶,在顾惜朝眼里扭曲成一道道不成人形的虚影。 顾惜朝藏在小巷的角落,天色渐黑,他眼睛一转也不转地看着从赌坊中进出的人影,暗暗选定目标。 耐心地等了许久,一个面带醉意脚步虚浮的男人从赌坊旁的酒馆中走出,顾惜朝看清他去往的方向,飞快地在小巷中穿行,埋伏在对方即将要走进的胡同里。 男人脚步虚浮,夜幕降临,胡同里阴森森的,黑灯瞎火看不清人脸,是袭击的好机会。 顾惜朝蜷缩在黑暗处,悄无声息地伸出腿,男人没有注意到角落的一团黑影,打了个酒嗝,往前迈了一步,被绊倒后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顾惜朝握着拳头就要上前,胡同内忽的响起鼾声。 顾惜朝:“……” 他松了口气,半跪在男人身边,欲伸手扒开男人的衣襟,脖子上却骤然传来一股拉力,眼前的男人也离他远去。 “……??!” 冷风从袖口领口灌进衣裳之中,顾惜朝打了个哆嗦,警惕地仰头,撞进一双近在咫尺、含着笑意的眸中。 “小孩,很有胆子嘛?” 即使倒着看,四周黑暗,也能借着轮廓看出此刻正提着他、笑眯眯地说话的年轻人是个漂亮出众的人,也许是个家世不错的贵公子。 顾惜朝半点不知此人是何时胆到达他身后,又究竟看了多少。 江湖上有武功出众的侠客,惩奸除恶,仗义疏财,但却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即使被提溜在空中,处于做坏事刚起头的阶段,顾惜朝也丝毫不显弱势,目光凶狠得像匹孤狼。 “胆子不小。” 这位忽然登场的年轻人晃了晃手,顾惜朝也跟着晃了晃,这个姿势导致他腋下和脖子被勒得难受,但年轻人似乎并不在意,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 “放我下来……!” 在一片寂静中,顾惜朝隐忍地说出来自己的诉求,但年轻人又晃了晃手,恶劣地拉长了尾音:“不要——” 接下来的一切都有些超乎顾惜朝的想象,年轻人敲醒了地上的醉汉,笑眯眯地将人忽悠走,但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顾惜朝的趋向。 顾惜朝到底是个孩子,他想到曾在妓/院里听到那些肮脏话,心中漫上恐惧,开始反抗挣扎起来,努力扭转身体一脚踢向年轻人的肚子,踢了个空,反倒被人甩在地上。 “年纪轻轻,真没耐心啊。” 年轻人歪头瞧着他,位于胡同边缘的两人沐浴在月光之下,顾惜朝看清了这个年轻人的面容。 眉间一点朱砂,身着赤衣,样貌俊秀。顾惜朝将面前之人同杭州城里近日的谈资联系在了一起。 他才将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年轻人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鼓鼓囊囊,哗哗作响。 “你缺钱吗?” 年轻人上下掂着钱袋,露出一种顾惜朝看不懂的笑容。 “……缺!” 顾惜朝咬牙回他。 随着话音落下,钱袋被扔进他怀中,顾惜朝眉间戾色散尽,化作茫然和疑惑。 “借你啦。”年轻人道,“去买身衣裳,然后做你想做的事吧。” 顾惜朝脑海中一片空白,旋即又听年轻人道:“不是白借的哦,十年之后你要还给我这些钱的十倍。” “……你是放债的?” 他问出口,顿觉手中钱袋滚烫如炙炭,心中满是犹疑。 “差不多,你要那样认为也没错。”年轻人笑眯眯地道,“十年,期限够长了,要还是不要?” “要!” 顾惜朝大声应下,揣着钱袋便往外跑,他察觉到那年轻人姿态闲逸地缀在他身后,但来不及多想,将钱袋拍在医馆桌上,随后又带着人去为他母亲治病。 纵然心中讶异,但顾惜朝给得起钱,医馆的大夫便提着箱子跟在他身后去看诊。 红袖半梦半醒,意识模糊,大夫替她把完脉,写好药方,留下药材,收了钱准备离开,顾惜朝起身送他,心下大石落定,松了口气。 第33章 此时赤衣年轻人缓缓而来,站在门外仰头打量着破败的木屋,大夫从他面前走过,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年轻人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撇给旁人。 顾惜朝送大夫走出一段距离,再拐回来时看见赤衣年轻人提着一根树棍在地上画圆,见他回来时笑了笑,问:“你们搬来多久了?” “八天。” 顾惜朝警惕地回答。 年轻人点了点头,又问:“你叫什么?” “……顾惜朝。”顾惜朝不想回答他,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位年轻人是朝他伸以援手的恩人,抱着不服输的心态,少年紧接着也发问了。 “你叫什么?” “诸非相。”年轻人爽快地回答,“你知道取自什么吗?” 顾惜朝脸色一僵,他早已到了识字的年纪,但识得的字,看过的书并不多,有心无力,条件不足。 名叫诸非相的年轻人笑了笑,顾惜朝发现他很喜欢笑,却并没有从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任何开心的情绪。 “毕竟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僧好人做到底。明日去城东的那个宅子找小僧来写借条。”诸非相说,“十年后你要还小僧三百两。” 堪称高额的利息沉重地压在顾惜朝心头,他没有注意到诸非相上下不连贯的句子里到底蕴藏着什么含义,沉默地点了点头,最终还是在诸非相转身离开时说了句多谢。 那声道谢被夜风搅碎,只化作支离破碎的音节传入诸非相耳中,而在听到这声不成句子的道谢后诸非相眨了眨眼,又笑了起来。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他轻快地回答,举着树棍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是欺负小孩的大师 #也是放高利贷的大师 第19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三) ◎善心大发诸大师。◎ 城东的宅子是过去某位达官贵人荣归故里所建,那位贵人的后人早已搬至京师,只剩杭州城的空宅子放着落灰,诸非相那时揣着钱袋逛了一圈,一眼看中这位置清静的宅院,花了些门道买入手中。 池塘小桥,回廊楼阁,古朴典雅,是个值得它的价钱的好宅院。 钱是惩奸除恶得来的,所以诸非相花起来毫不心软,甚至没有讲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天便住了进去。 如今已是春日,春雨润如酥,院中老树绽新芽,顾惜朝跟着引路人走至院前,引路人朝他微微颔首,退下离开,只留顾惜朝一人面对着半开的院门,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推门而入。 院中宽阔清静,赤衣年轻人坐在廊下的横栏,光着脚撑着膝盖懒洋洋地看书。 诸非相抬眼看了顾惜朝一眼,朝院中的石桌上示意了下,那上面是纸与笔,还有一方砚。 “来得挺早,先磨墨,磨完再填。”诸非相随口吩咐,话说出口后顿了顿,道,“不会的字尽管问。” 顾惜朝开始磨墨。 春寒料峭,当春风从院中掠过,仅着一身单薄衣裳的顾惜朝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他面上一热,埋头磨得更快了。 这不是顾惜朝第一次磨墨,在红袖身体康健,能靠绣活维持生活时,他曾向红袖交过如何写字,但之后不久,红袖便没有余力再教他了。 更何况红袖认得的字也不多,红袖阁培养花魁,也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取悦客人。 身后传来布料的摩擦声,诸非相似乎离开了,顾惜朝埋着头,没有四处乱看,一心一意地磨墨。 正磨着,眼前一黑,脑袋一重,顾惜朝愣愣地放下墨,拿下挂在脑袋上的事物。 那是一件黑色的外衣,干净整洁,还有好闻的气味。 将衣裳披在顾惜朝头上的年轻人站在廊下,半靠着柱子,懒洋洋地笑:“穿上吧,昨晚不都说了让你买身衣裳再做想做的事,结果今天你还是这副看着就发冷的打扮。” “……谢谢。” 顾惜朝犹豫了下,他没有换洗的衣裳,身上穿的仍旧是那个蹭过墙与地面的衣裳,但诸非相这么说,他便努力不去在意,而套上衣裳后惊奇地发现这件外衣竟然刚好符合他的身材。 这一发现让顾惜朝心中漫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他看向诸非相,但对方又恢复了最初的那个姿势,面容被举起的书遮挡,看不清神色。 顾惜朝低下头,继续被打断的活动。 诸非相是杭州城里的谈资,但几乎没有人谈过他的名字,顾惜朝之前只当耳旁风,今日来时多绕了些路,偷偷听到许多有关诸非相的事情。 譬如诸非相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天气到达杭州城,面容出众,从城门到城东,吸引了一大批视线; 譬如诸非相买宅子时毫不犹豫地掏钱,当天便住了进去; 譬如诸非相因为露财,搬入宅子的第四天便吸引了恶贼上门拜访,最终结果是恶贼被诸非相拖着去了衙门; 譬如诸非相在赌坊里连赢四场,在东家想黑吃黑时一脚将人踹飞,笑盈盈地离开了…… 顾惜朝昨夜被借的钱便是诸非相从赌坊中赢来的。 墨磨好了。 顾惜朝笨拙地拿起毛笔,努力分辨着纸上的字,但遗憾的是以他的储备量连一半也看不懂。 他想到诸非相之前说过的话,举着纸递过去,道:“我看不懂。” 对他来说,示弱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但诸非相之前的行为让他有些松懈。 第34章 诸非相放下书,接过纸张,一字一句地念,好让顾惜朝听得清看得见。声音平和,像这个时节的风,不温不冷,奇迹般地令人安心。 契约的内容便是昨日诸非相提的要求,顾惜朝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鲁莽,在诸非相问他是否明白后点了点头,跑过去端了笔砚放在横栏上。 诸非相率先署名,他仍旧坐在横栏上光着脚,坐姿随意,下笔也随意,写出的字却莫名很好看。顾惜朝在一旁看着,接过笔后停了片刻,慢慢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与诸非相的字相比,他的字可以说是毫无特点,只有普通可以形容。 待墨晾干,诸非相将纸张迭好,随手夹进书里,看起来毫不在意。 顾惜朝的目光循着那张纸,看它被夹在书中,随后又看向诸非相。 赤衣年轻人合起书,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思考般地打量他。 顾惜朝不讨厌诸非相的眼神,有时候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神比带有感情的目光更令人安心,于是他仰着头、大大方方地回望。 输人不输阵,顾惜朝虽然不知道这句话,却因出生的环境懂得了这个道理。 诸非相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瞪什么?又不会把你吃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更显姿容出众,眉眼弯弯,带上了些人间的温度,“患病的是你什么人?” 顾惜朝微愣,道:“是我母亲。” 诸非相又露出了那种思考般的神情,他的目光从顾惜朝身上移开,看向了空荡的长廊。 “那地方又破又漏风,不好养病。”诸非相道,“我这地方空旷,最不缺的就是房间,你若是想搬来这里住也行哦。” 顾惜朝彻底怔住,在理解诸非相的意思之前,他先察觉到诸非相没有如昨夜那般自称“小僧”,而是用了更寻常的“我”。 这个发现微不足道,很快被诸非相看似随意的提议挤下,顾惜朝双目圆睁,惊喜之余又是不解。 “你、你为何要这么帮我……?” 顾惜朝谨慎地问。 有些富裕人家的家伙总会依仗着自己拥有的东西随意欺辱他人,顾惜朝曾经遇见过愿意高价买他草药的大户人家的小厮,彼时顾惜朝满怀期待,在山中待到天黑,第二天却被轻飘飘地丢了一句“用不上了”。 诸非相摇头,笑道:“不是帮你——就像昨夜借你的钱,都要写借条。” 顾惜朝心中一松,却又想起了诸非相定下的过于庞大的利息,一时之间有些犯难,但很快,他想到昨夜被冻醒、以及红袖咳嗽的声音,便做下了决定。 “我想和母亲搬进来。” “好。” “我不会帮你,自己去将你母亲带来吧,在此期间,我会让人准备你们的房间。”年轻人笑着给予忠告,“不要被人骗了。” 少年点了点头,眉眼间流露出遮挡不住的欢欣,转身跑远,随着动作内里破旧衣裳露出一角,与外面的崭新黑衣形成鲜明的对比。 诸非相看着他的背影,像是看见了许久以前的另一个人。 起码顾惜朝还有家人。 这已经很幸运了。 诸非相垂着眼笑了笑,放下书,穿上鞋,起身去吩咐人为即将到来的住客准备房间。 吩咐完之后,诸非相立在门边望了望天,天空蔚蓝高远,他站了片刻,慢悠悠地晃出院子,往城中走去。 第20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四) ◎温柔好人诸大师。◎ 顾惜朝从记事时便尝尽人间冷暖,在杭州城中奔波之时亦学到一些本事,他出了诸非相的院子便直奔租轿子的地方,说出自己的要求。 那掌柜看顾惜朝年幼,也曾听过他的传言,挥挥手正要拒绝,被顾惜朝从怀中掏出的钱串打断。 “我有钱。” 顾惜朝道。 掌柜瞄了那钱串一眼,继续挥手,却是让一旁候着的小工去抬轿子。 “这钱……你怎么得来的?” 掌柜盯着顾惜朝,面上露出几分犹疑之色,并非他多疑,毕竟顾惜朝之前还是身无分文,今日却掏出来一串钱,显然不合理。 顾惜朝早有预料,然而真听到疑问时仍是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绳串,板着脸道:“有人借给我的,来的很正当。” 掌柜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叹了口气,没有继续问下去。 顾惜朝不偷不抢,单说这一点便比城中的混混好很多,但他总是一副板着脸的阴郁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个孩子。 几乎没有人喜欢他。 抬轿子的有两人,掌柜吩咐他们跟着顾惜朝,临去前握着笔问顾惜朝要从哪到哪。 顾惜朝说从城郊的小木屋到城东的大宅子。 掌柜写了一半,反应过来后顿时定住,抬眼去看,顾惜朝却已跟着轿夫们走远了。 莫非借顾惜朝钱的人……是城东的那位大师? 掌柜望着顾惜朝的背影暗自思忖,目光落在对方的腿上,露出一丝不解。 红袖病情并没有太大好转,昨日顾惜朝忽然带来大夫甚至给了钱叫她担忧万分,今日凌晨也只问出是城东的一位有钱人相助。如今顾惜朝回家,红袖便打算再细问一下,若是可以,上门向那位好心人相助。 门外脚步声愈来愈近,红袖理了理头发,坐起身来,她不想让孩子太过担忧,在顾惜朝推门而入时露出了如往常一般的笑容。 第35章 “娘亲——!” 与之前有所不同,顾惜朝显得很开心,眉梢眼角都带着期待,红袖心中愈发柔软,问道:“怎么了?” 顾惜朝见她精神不错的模样,愈发高兴,正要说一起搬去城东,话却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如何说。 红袖察觉到不对,困惑地问道:“惜朝?” 顾惜朝道:“……那位好心人,愿意给我们住的地方。” 红袖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看向门外等待的人影,明白了什么:“你答应了吗?” “他主动提出来的!”顾惜朝眼中露出一种近似于哀求的色彩,但表情依旧很固执,“那里环境很好,比这里好很多,对娘的病也有好处,我想让娘的病快些好起来——” 红袖心中一痛。 顾惜朝双手冰凉,手与脸上满是冻疮,她看在眼里,心痛得难以呼吸。 再不济还有这个木屋可以落脚。 红袖想,便随了惜朝的意吧。 轿子是只抬一人的轿子,红袖看见那顶小轿,面色一变,却被顾惜朝推着上了轿子。 顾惜朝也跟着一同上了轿子,对红袖乖巧地微笑:“我个子小,和娘亲一起乘轿子也不碍事。” 红袖放下心来。 她就怕顾惜朝一个人要走到那头。以这孩子的性格,当真可能做出那种事。 轿夫抬起轿子,红袖握着顾惜朝的手,呼吸渐缓,慢慢地睡着了。 顾惜朝确认红袖熟睡之后,从红袖手中轻轻抽出手,钻出了轿子。 “说好的,只加五文钱。”顾惜朝对领头的轿夫说,“到了城东再给你。” 轿夫点点头,心中有有几分惊叹。 在来时路上,顾惜朝便提前说过此事,“为了让母亲安心,要一起在轿子坐一会儿”,而事实上情况与他先前说的别无二致。 八卦是人的天性,纵使轿夫不问,路上有人见了他们这群堪称奇特的一行,好奇地投以关注的目光。 顾惜朝在窃窃私语中后知后觉——他若是和母亲一起就这样去往诸非相所在的宅院,也许会被冠以各种各样的猜测。 而人言可畏。 于是终于等人发出疑问时,顾惜朝说出了早就想好的说辞:“去城东。” “城东的……那个大宅子吗?” 那人面上露出几分疑惑,无法将红袖阁的娼妓之子与城东那位住客联系在一起。 顾惜朝点了点头:“诸公子来杭州似乎有事要做,是个好心人,昨夜碰见我后主动帮了我……也愿意让我们去他家里住。” 他这样说着,面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惑,似乎对诸公子的行为感到不解,但又有“既然诸公子这么说了,便去住吧”的意思。 一旁竖着耳朵听的人若有所思,看他跟着轿子离去,不久后有人恍然大悟,做出猜想—— “难道那位诸公子是来寻亲的么?” 他们的猜测正是顾惜朝想要的,无论如何,他们母子已从红袖阁离开,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同它扯上干系,让人胡乱揣测。 至于诸非相会对此有何看法,顾惜朝情急之下并没有多想,但人平白被安上一些莫须有的身份,十有八九会不开心。 诸非相高深莫测,顾惜朝揣测不了他的心思,所以只能以当前的事为先,暂且不去考虑之后的结果。 他认为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诸非相从医馆中走出,慢悠悠地往回晃,行人见他姿容出众,有意无意报以欣赏的目光,诸非相无视那些目光,在听到一些小声的谈论时微微停步,嘴角微扬,带上一抹笑。 他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姐姐和外甥。 诸非相脚程快,回到宅子里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顾惜朝。 红袖在诸非相安排好的院子中歇下,那间院子与诸非相所住的地方隔了一段距离,顾惜朝扶着红袖歇下,见院内流水潺潺,风过树摇,一派清爽幽静之景,松了口气。 他拒绝红袖亲自去见诸非相的要求,只说诸非相对他有话要说,不给红袖追问的机会,便跳下长廊往诸非相所在的院子跑去。 顾惜朝跑得飞快,红袖虽然一直目送着他远去,但视角有限,没看到他跑到院子门口时腿一软跌了一跤,又撑着地面爬起,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继续往诸非相所在的院子赶去。 诸非相是在他处于困境时唯一一个出手相助之人,顾惜朝脑海中诸非相的身姿一一闪过,最后停留在清晨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此时他也停在了院门外。 顾惜朝拍去手心灰尘,确认自己勉强算得上干净,推门而入。 诸非相坐在廊下吃点心,瞧见顾惜朝时微微颔首,叫他过来坐。 他身边不知为何放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巾帕迭搭在盆沿,风一吹,热气飘散如烟。 顾惜朝掌心渗出汗,走到跟前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组织着语言,如实相告:“我在来的路上,把你帮我的事情说了。” 诸非相拍拍手,悠然发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来杭州是有事要做,然后,不知道为何要帮我们。”顾惜朝犹豫过,然而此时被问起选择实话实说说,“至于他们如何想,是他们的事,我不想让母亲被他们胡乱揣测——” 他还想补充说“你应该也不想”,却忽然身子悬空,被诸非相提溜着放到廊上坐下。 第36章 顾惜朝:“?” 诸非相从怀里掏出几盒药膏扔进他怀里:“如果我不说的话,你难不成会一直忍着不说?” 顾惜朝一手搂药膏,一手下意识地抚上膝盖,被看在眼里的诸非相伸手一敲脑袋,不痛不痒,却让顾惜朝鼻间猛地泛上一股酸意。 “小小年纪,掩饰的倒挺好。”诸非相眸中闪过笑意,指了指廊上的热水,“年轻的时候要多注意啊,等老了就不好受了。是你自己收拾还是我来帮你?” 顾惜朝低头不看他:“我自己来。” 虽然这么说,但顾惜朝力气小,将膝盖处擦拭干净后自己动手涂药膏仅仅是把药往腿上糊,半点用没有。诸非相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从顾惜朝手中抽出药膏,半蹲在地上缓缓地帮他揉起来。 他从前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但那时不会有人帮他,疼得受不了,夜里辗转反侧,瞪着黑漆漆的屋顶忍耐。 诸非相见到顾惜朝,便想起了以前的自己,除此之外,顾惜朝头顶耐人寻味的感化值也让他十分在意。 那夜顾惜朝猫在巷子里寻觅猎物,诸非相在他头顶瞧了好一会儿,那小段时间顾惜朝头顶的感化值涨涨跌跌,总体上却以飞一般的速度下跌,小小年纪就表现出难以想象的复杂。 诸非相那时便对他起了兴趣。 大体上来看,顾惜朝是个早熟稳重,自尊心重,小小年纪便有诸多想法的孩子,心理年龄在同龄人中遥遥领先,和这样的人说话大约会省事很多。 诸非相手上帮顾惜朝揉膝盖部位的淤青,后者撞伤有段时间,之后又从未养护,膝盖处青紫交加,肿得不象样子。除了膝盖,其余部位也有划伤冻伤,尤其是露在外面的双手,满是冻疮,近看时略显骇人。 他的视线扫过顾惜朝放在腿上紧握的双手,眉毛一扬,心想这小鬼除了手应该还有脸也要涂药膏,怎么一点儿不见动弹?莫非是被伺候上瘾了? 诸非相想着,开口嘱咐,同时抬起脸来: “你别闲着,手和脸也——” 他的话语在看见顾惜朝的脸戛然而止。 只见少年咬着牙,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在诸非相抬起脸时眼泪恰好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落下,滴在布满冻疮的手上。 诸非相:…… 顾惜朝在诸非相带着些许愕然的目光下抬手拭泪,然而眼泪越擦越多,滚滚而下,他索性自暴自弃,红着眼别过脸,任由眼泪顺着脸颊落下。 诸非相心情复杂,以顾惜朝这般有自尊心的小孩,能当着他的面落泪,想必是受了许多许多的委屈,这才一下子发泄出来。 他沉默着,继续手上的动作。 半晌后,诸非相决定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耽误疮伤的治疗,于是开口道:“除了膝盖,手和脸也要抹冻疮膏。” 顾惜朝已平息好情绪,脸上发烧,闻言松了口气,点头回应,拿起一旁长廊上的药膏,自己开始抹药。 春风拂过庭院,白云苍狗,天空高远,树木葱茏,簌簌作响,廊下一片静谧。 很久很久以后,顾惜朝依旧记得这一天。 无论之后诸非相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模样,或许我行我素,或许喜怒无常,或许脾气古怪,可在顾惜朝眼里,名叫诸非相的年轻人一直是个温柔的好人。 第21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五) ◎天降亲戚。◎ 虽说顾惜朝少年老成,一切都靠自己做决定,但他在红袖眼里还是个孩子。 因此红袖在稍稍好转了些后,亲自来与诸非相见面,顾惜朝神色暗藏紧张,站在红袖身后盯着诸非相,大约是想朝他使眼色,但诸非相毫无反应,朝顾惜朝笑了笑,将红袖请进院子,合上院门,把顾惜朝关在了门外。 顾惜朝慌张地在原地打转。 他虽然明白自己没做什么坏事,但依旧害怕红袖会因某件事对他失望——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诸非相会对红袖说些什么。 三天前顾惜朝在诸非相为他擦药时落泪,之后两人都没有谈及此事。那时顾惜朝认认真真地写了所有借条,诸非相坐在一旁懒洋洋地看他写,教了他许多字,但之后这三天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顾惜朝看见诸非相的次数还没有宅子里那位引路人张大叔的次数多。 引路人张叔名叫张厚心,性别男,年四十五,来历不明,沉默寡言,性格和善,手心有茧,偶尔露出的胳膊时能看见伤疤,这让顾惜朝想起整日厮杀的江湖人。 但总体上来说,顾惜朝与这位张大叔相处得还算和谐,后者并未对他们母子发表任何意见,仅仅是普通地为他们准备吃食,他们三人相见的次数也不多。 这偌大的宅院,三天里空荡荡的像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顾惜朝在门外紧张地来回转圈,半晌后觉得无聊,便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之前新识得的字。 当他把诸非相教他的字顺畅地写出来一半时,院门吱呀一声,红袖从中走出,看见顾惜朝蹲在地上握着树棍的模样和地上工工整整的汉字,露出带有夸奖意味的笑容。 顾惜朝从原地蹦了起来,他注意到红袖双眼微红,但笑容轻松明朗,让他也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诸非相的脚步声随后响起,赤色袖角露出一截,顾惜朝立刻用脚蹭开土地上的字迹,然而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些期待,连带着抹去的速度也放慢了一些。 第37章 “吱呀”。 赤衣年轻人拉开院门,面上带着轻笑,撑着门看向顾惜朝,也看到了他脚边的诸多大字,却什么也没有说。 顾惜朝抿了抿唇,把握着树枝的手背到身后,别过脸,盯着一旁树梢枝头的白色小花看起来。 红袖察言观色,看出顾惜朝看似冷酷,实则有些期待,心下一软的同时有些痛惜——自病重以来,她已许久未看见惜朝表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了。 于是她又一次向诸非相道谢,诚恳且真挚:“多谢大师。” 谢收留之恩,谢好心之举,红袖看不透诸非相,但对方收留他们母子是事实,也未提出任何条件,对她如实相告——有些连顾惜朝也不知道的事情,诸非相都坦然地告诉了红袖。 面对红袖的道谢,诸非相并未显得太过热情,懒散的点头算作响应,红袖聪明地不多做打扰,携着顾惜朝告辞。 顾惜朝不知道红袖与诸非相说了什么,心中好奇又在意,和红袖向外走时忍不住回头瞧了瞧。 暖阳万丈,金色的碎光透过枝桠,洒落在树下的一袭赤衣之上,诸非相垂首看着地面上残缺的字迹,墨发自肩头垂落,面上犹带笑意,看得十分认真。 顾惜朝呆了呆,莫名的有些紧张,脚步微顿。 诸非相在此时抬起头来,偏头同他对上视线,一瞬之后,露出带着夸赞意味的微笑。 ——写的不错,有进步。 他无声地对顾惜朝进行夸奖,后者飞快扭过头,嘴角却情不自禁地上扬,步伐也显得雀跃了一些。 诸非相立在原地目送母子二人离去,仰头,越过层层枝桠,望向蔚蓝的天空。 * 杭州城繁荣热闹,是陆路水路交错之地,熙熙攘攘,人来人去,今日事明日谈,后日忘。 红袖阁的老鸨将红袖母子赶出红袖阁也不过是杭州城内发生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毕竟红袖是个药罐子,纵然曾经名动江南,然而时过境迁,旁人再提起红袖,往往都要想上一阵子。 顾惜朝在杭州城中奔走却求医无门的事不大不小,过耳即忘。红袖母子二人是可怜人,可这世间可怜人最多,谁也顾不上谁。 那时任谁也无法将红袖母子二人同城东搬来不久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城东新搬来的年轻人,风姿隽秀,儒雅温和,据说同杭州知府有些交情,有人亲眼目睹官府之人从宅子中出来,于是对他的身份猜想联翩。 八卦是人的天性,尤其是那种浑身是谜的人最容易引人好奇,而诸非相却又天生能吸引人的目光。 是富家公子,是江湖大侠,是名门少侠,是深山隐士,诸非相的身份一天换一个,谁都没想过他会和红袖有关系。 那日顾惜朝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有意引导路人瞎猜,而事实上确实如他所愿,路人们猜测诸非相在杭州城中要做的事是寻亲,而红袖则是他寻的“亲”。 这般看来,诸非相为何会对红袖与顾惜朝伸以援手有了合理的解释,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可靠的答案。 若说是见色心起,但红袖已年老色衰,更是有了孩子,这个答案根本不成立,所以只有一个理由。 因为他们是亲人。 血浓于水,亲情不可分割。对亲人如此费心费力地照料,自然是再合理不过的举动。 红袖曾是花魁,有倾城之姿,顾惜朝作为她的孩子不遑多让,而诸非相更是令人见之难忘,这恰巧证明了三人有亲厚的血缘关系。 众人心痒难耐地猜测,红袖阁的老鸨得知这一传闻时愣了许久,回忆起许多年前第一次遇见红袖时的情景——她初遇红袖之时,对方茫然无知,瘦得像一只猴,说不上姓名年纪,一问三不知。 老鸨对红袖是否有家人也不了解。 本该最熟悉红袖的人说不出个所以然,闲心重的人便将目光放在了话题里的另一个主人公身上。 他们不敢接触诸非相,但宅子里总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外出采购,便有自来熟的人向他求证。 名叫张厚心的男人沉思片刻,在众人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下点头。 “我家主人,确实是来寻亲的。” “红袖是他姐姐吗?” “是。” 这一承认,便算是验证了他们的猜想,众人为之哗然,目送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有了那么一个亲戚,红袖母子的苦日子怕是到头了。 沉默寡言的男人——张厚心提着菜篮回了宅子,先去见了诸非相一面。 诸非相救了他一命,张厚心那时便发誓要效忠诸非相一辈子,为其做事皆是出自本心。 即使对诸非相嘱咐他若是有人问起红袖和他的关系便往亲戚上说感到不解,但张厚心仍旧完成了任务。 诸非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脸上盖着一本书,听到开门声没有动弹,慢悠悠地发问: “说了?” “说了。” 一问一答,对话就此结束。 张厚心是个合格的仆从,不等诸非相开口赶人,便识趣地关门退下。 他走出诸非相居住的院落,看见名叫顾惜朝的少年背着竹筐跨过门坎,额带薄汗,面色通红,两人对上视线,少年停下脚步,有礼地问好:“张叔。” 张厚心默默颔首,顾惜朝这些天一直待在宅子里照顾红袖,此刻想必不知道自己已成了诸大师的便宜外甥。 第38章 不过只要与诸大师有一层关系,无论真假,既然诸大师亲口吩咐,顾惜朝在宅子中的地位显然比他之前想的要高。 “……张叔。” 在张厚心沉思之时,顾惜朝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唤他。 张厚心以目光发出疑问。 “你能教我习武吗?” 顾惜朝说。 第22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六) ◎槽点满满却又十分合理。◎ 顾惜朝似乎在向张厚心学武。 某天清晨,诸非相从郊外回来,在屋顶上停留时看见了院中扎着马步的顾惜朝,以及一旁监督的张厚心。 这副奇妙的场景让他感到有趣,并为之驻足。 不是似乎,而是确实。 诸非相对宅子里的住客并不上心,对住客之间的友好交流也乐见其成。 但张厚心教人习武的话,便很有意思了。 院中在一旁监督的张厚心察觉到视线,仰头看去,总是行踪不定的宅院主人立在隐月之下,衣袂飘飘,神色看不分明。 随后,他跃下屋顶,轻盈落地,笑着对两人打招呼后发问: “你在教他习武?” 张厚心微微颔首。 顾惜朝目不斜视,直视前方,却竖起了耳朵。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诸非相了,后者行踪不定来去无踪,即使用餐时间也从未现身。 身为宅院的主人,诸非相对宅子里的住客太过放心,放心到给人一种无所谓的微妙态度。 诸非相若有所思:“你准备教他什么?” 张厚心轻轻道:“教我能教的,和想教的。” 诸非相看他一眼。 天际微明,四周的色彩介于灰色与暗蓝之间,诸非相与张厚心初见时也是相似的情景,只是那时后者满身血迹,在林野中捂着伤臂狼狈地奔逃。 张厚心也回忆起了那个时刻。 诸非相从天而降,救他于水火之中,纵使他对诸非相丝毫不了解,但仅凭救命之恩,便足以让他为诸非相效命。 诸非相陷入思考。张厚心是一个曾经想金盆洗手的杀手,被组织里的敌人出卖消息给过去的仇人,虽然成功从从组织里脱出,但结果反倒成了名单上的一员。 按理说张厚心最精通的应当是杀人的技巧,诸非相对此有些在意,毕竟不管怎么看,顾惜朝也不是该学那些技巧的年纪。 “你心里有数就好。”诸非相思考完毕,朝张厚心点头,认可了他的行为。 张厚心嘴角微勾。 诸非相看向额上冒汗仍在扎马步的少年,顾惜朝一袭劲装,手与脸上的冻疮有了好转,双腿微微颤抖。 毕竟才开始扎马步不久,即使此前运动量大,一变不变地保持同一个姿势对他来说也很困难。 顾惜朝眼前忽然探出来一张脸,他猝不及防,心里一跳,又很快放松。 诸非相挑了挑眉:“耐力不错,竟然没有被我吓到。” 顾惜朝不语。 他总不好意思说其实一直竖着耳朵注意诸非相与张厚心那头的动静。 诸非相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视线飘向顾惜朝的双膝。 “你的腿好些了吗?” 顾惜朝如实回答:“快一个月了,已经好了。” 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与诸非相有近一个月没有正正经经地见一面了。 诸非相直起身子,鼓励般地拍上少年肩头:“要学就学好。” “当然。” 顾惜朝想也不想地响应,言语之间满是少年意气。 对来之不易的事物毫不珍惜,那是蠢人才会做的事情。 诸非相眼里漾开笑意,他发现顾惜朝总是会在有些时候让他感到熟悉。 年轻人抬手,顾惜朝有种要被摸头的错觉,然而诸非相只是伸手拂下他肩头的绿叶,随后诸非相朝张厚心微微颔首,从顾惜朝的视野中离开了。 纵使看不清诸非相离去时的身姿,但仅凭张厚心眼中闪烁的光彩,也能想象出其身法何等出色。 顾惜朝心知肚明即使自己回首也瞧不见诸非相的身影,所以直视着前方,暗下决心:迟早有一日要有能够跟上诸非相的实力。 诸非相忽然出现在顾惜朝的世界,对他伸以援手,影响颇深,顾惜朝不想被诸非相看轻。 ——他是值得被帮助的。 张厚心对便宜弟子的决心看得一清二楚,杀手最擅观察,他喜欢有坚定决心的人,见顾惜朝从不怕苦怕累,心中喜意更甚,将从业以来积攒的武功身法倾囊相授——除了杀人的技巧。 学习一事是将前人经验化为己用,学武亦是如此,学招式悟精髓,融会贯通,将所学之物变成自己的东西。 顾惜朝勤学苦练,晨间练武,白日学习,夜间依旧练,跟着学了一段时间,敏锐地察觉到违和之处。 “师父,为何我觉得这些招式……不太连贯?” 他提出疑问。张厚心寡言少语,却对他向来有问必答,此时闻言沉默了片刻,凝视着问话的弟子,心中又一次升起赞叹之意。 顾惜朝比他想的还要聪慧。 “不太连贯是因为我有没教你的招式,也不能教你。” 张厚心如实解释。 寻常人只怕会认为师父藏私,但顾惜朝敏锐地意识到不能教的理由也许与张厚心身上的伤疤有关。 “与师父身上的伤有关吗?” 第39章 顾惜朝问,眼睛看向张厚心的双臂,他知道师父衣袖之下有深入骨髓的伤痕,从手腕向上蔓延,而师父偶尔还会双手不自然地抖动。 张厚心看他一眼,撸起袖子,将伤疤展示在顾惜朝眼前。 “不止双臂,还有这里、这里——” 张厚心的手指点过肩膀、腹部、颈侧,他告诉弟子自己作为过来人的经验:“我曾经是一名杀手。杀手意味着鲜血和死亡,所以我不希望你学杀人的技巧。”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你能看出来我有没教给你的知识,我其实很高兴。” 顾惜朝呆呆地看着他。 此前在他眼里江湖人不过是些终日厮杀空费光阴的闲人,如今张厚心说自己是名杀手,曾经腥风血雨故事里的人就在眼前。 张厚心对顾惜朝的呆愣有些误解,迟疑片刻,解释道:“我已经金盆洗手,不杀人了。” 顾惜朝眨了眨眼,笑了起来:“我知道,因为你已经是我的师父了。” 张厚心微不可查地一笑。 在当杀手的那些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未来,如今有顾惜朝作为弟子,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诸大师也知道师父曾经是杀手么?” “他知道。”张厚心道,“我被组织的人追杀时是他帮了我。” 顾惜朝从他口中听到了一个简短而又惊心动魄的故事。 一名杀手年逾不惑,想要金盆洗手,但作为组织里第一的杀手,有无数仇人,金盆洗手之后却成为了组织刺杀名单上的一员,无数人想要杀他,曾经的杀手被追杀数月,天涯海角,无处可逃,进退维谷之际诸非相从天而降,施以援手。 刀尖上舔血的生活不好过,张厚心对如今的平静生活十分珍惜。 “师父说诸大师救你于水火之中,难道说诸大师的武功比那时追杀你的人、比师父你还高强么?” 张厚心:“是。” 顾惜朝:“他也精通杀人的技巧吗?” 张厚心停顿了片刻,顾惜朝比他想的还要少年老成,问出这种问题也坦坦荡荡面色丝毫不改。 他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大师杀人不用技巧,据我所见,没有人在他面前能有一丝反抗之力。” 诸非相虽然自称出家人,但下手毫不留情,没有半分慈悲为怀的模样。 顾惜朝心中一动,目露向往:“诸大师的武功,莫非是江湖第一?” 张厚心又是迟疑片刻,旋即回答道:“武功第一对大师来说算不得什么,他从不比这个。诸大师更喜欢感化他人,劝人从善。” 顾惜朝一呆。 张厚心道:“你知晓我为何要称呼大师为大师吗?” “……” 这倒真不知道,因为师父一开始称呼诸非相为大师,他便也跟着叫了。 顾惜朝诚实地摇头。 张厚心道:“在遇见你之前,大师一直自称小僧,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慈悲为怀,劝人向善是本分。武功高低对他来说自然不重要。” 顾惜朝:“……” 他觉得槽点满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大师现在是还俗了吗?” 顾惜朝忍不住问。 张厚心微妙地沉默了片刻,显然他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 可惜那些都是事实。 “我也不清楚。” 最终他总结道:“大师喜欢别人教他大师,所以我称呼他为大师。” 顾惜朝深沉地点头。 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诸非相确实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 这样看来,对一个不是和尚的人称呼大师,只要那个人是诸非相,一切都能变得合情合理了。 第23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七) ◎病美人少楼主。◎ 夜雨潇潇,寒风刺骨。 四匹马,一辆马车,四个人。 车马在雨中的山道上奔走,雨打风吹声、马蹄阵阵声交错混杂,急促紧切,令人心烦意乱。一点微弱的灯光自摇晃的马车中泄出,明明灭灭,偶有轻咳声自马车中传来。 那驾车之人听闻咳嗽声,立刻道:“少主!” “不必挂怀我,先行赶路,离开这迷阵。” 马车中所坐之人开口,竟是少年音色,声音沉稳平静,却似是极力压抑着什么,有条不紊地安抚因他咳嗽而担忧的众人。 雨声愈来愈响,月光亦愈来愈暗。换季之时气候多变,白日还是晴空万里,傍晚时分便忽降骤雨,此时更是为他们平添阻碍。 前路漫漫,似乎不知尽头。 马车中的少年沉眉凝神,极力压抑喉中泛起的痒意,并努力思考如何从此刻的境况中脱身。 他们一行共有十人,如今却只剩下四人,被留下退敌的六人生死不知,而他们却被困在迷阵中不得挣脱。 少年名唤苏梦枕,艺成下山已近一年,是金风细雨楼的少楼主。 金风细雨楼由其父苏遮幕在两年前所建立,那时六分半堂无力分心,苏遮幕想方设法不折手段立足于江湖立足于汴京,做下不少毁誉参半之事,有同伴,自然也有仇人。 苏梦枕在襁褓之中便深受重伤,自幼体弱,虽习得红袖刀法却并未产生任何强身健体的功效,依旧重病缠身。 汴京城中六分半堂地位超然,悄然建立的金风细雨楼态度暧昧,苏遮幕又忧心苏梦枕体弱,在风雨欲来之际便借寻医问药的机会让苏梦枕离京。 第40章 神医是有那么一位神医,样貌出众,眉间一点朱砂,同时也是近日江湖上名声大噪的诸非相诸大师,然而他行踪不定,来去成谜。 苏梦枕明白这些,但苏遮幕一心为他好,他便听从了苏遮幕的安排。 只是风雨已来,他作为苏遮幕的儿子,金风细雨楼的少楼主,首当其冲。 ——此次离京,全是因他一人之故。 因为据说那位有名的神医在江南一带,是以他听从父亲的安排,带人亲自前来寻医,却不成想泄露行踪,被仇敌逼至这般境地。 马蹄声哒哒作响,雨滴打进马车中,更添寒意,苏梦枕无暇他顾,紧紧盯着窗外思考该如何破阵。雨夜中一切看不分明,对破阵来说更添阻碍,但苏梦枕从被引入迷阵之后便立刻开始如何脱阵,此时瞧见见过数次的黑色树影的轮廓,醍醐灌顶,大声道:“向东南方!” 这声大喝令驾车骑马的几人精神一阵,灵台清明,毫不犹豫地掉转方向,往东南方而去,苏梦枕亦起身拔刀,绯红刀光在雨夜里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直直斩向阵眼—— 雨声轰然加大一瞬,前路坦荡,苏梦枕等人还来不及放心,一道赤色身影踏月而来,轻飘飘地踩在水泊里的绿叶之上,身姿轻盈,犹如鸿羽。 来人身着赤衣,眉间一点朱砂,虽淋雨而至,却半点不见狼狈,反倒一副洒脱悠然的模样。 与形容狼狈的四人形成鲜明对比。 苏梦枕暗自警惕,不动声色地收起红袖刀。此前年轻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红袖刀上,看他有动作,才正眼看向苏梦枕。 “大半夜在这里玩捉迷藏,你们真有意思。” 年轻人看出苏梦枕是最有威严的人物,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让苏梦枕发愣的话语。 无论如何,他们这副境况也不像捉迷藏。 苏梦枕隔着雨幕细细打量来人。 眉间朱砂、赤衣、天人之姿,这些合在一起,符合那位名声大噪的诸大师的特征。 “阁下……莫非是诸大师?” 苏梦枕惊疑不定,虽说是有诸非相在江南一带的传闻,但在被仇敌追杀的重要关头遇见想要寻找之人,便显得十分可疑了。 “是。” 诸非相并不意外,坦然承认。他打量着面前狼狈不堪的四人与车马,问:“小僧在外面捡到几个人,你们是一伙的么?” 苏梦枕心中一动,他下了马车,大大方方地与诸非相对视。 “大约是的。不知大师见到了几人?” “十来个。”诸非相说,“吵吵嚷嚷的太烦人,所以小僧把他们全拍晕了。” 苏梦枕:“………” 他感到些许茫然。 十来个人似乎算不上是“几个人”,而且拍晕……仿佛有点不对劲? 在跟着诸非相见到那些人时,苏梦枕终于明白为何是“拍晕”了。 一把铁锹横躺在地面上,十来个人瘫在地上生死不知,雨打风吹,可怜得紧。 “有六个人一开始就死了。”诸非相站在一旁,冷淡地告诉苏梦枕这件事,“致命伤,救不了。” 大雨滂沱,连四周的人影都看不分明,苏梦枕等人一个一个辨认着地上所躺之人的面孔。 死去的六人中有三人是同伴。 与苏梦枕一起被困在迷阵里的三人默默地扶起昏迷不醒的其他同伴,苏梦枕垂着头,神情晦涩,开口想要说话,道谢或者询问,什么都好,然而一张口,喉间痒意却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撕心裂肺,血丝顺着指缝渗出,苏梦枕只觉得喉咙疼,眼睛也疼得发烫。 大雨稀里哗啦,林野中的几人都是落汤鸡,但诸非相是只自在的落汤鸡。 他听着苏梦枕的咳嗽声,凝视着这只狼狈咳嗽的落汤鸡,少年半垂着眼,雨珠从他头顶滑落,又顺着脸颊落下。 苏梦枕的脊背几乎弯成了一张弓,他剧烈地咳嗽着,湿透的衣裳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 诸非相目无表情地瞧着他。 “咳什么咳。”诸非相说,“忍着。” 一旁搀扶着同伴的青年瞪大了眼睛,目露怒色。 苏梦枕抬手示意了下,直起身子的同时拭去嘴角血迹,道:“大师见笑了。” 诸非相看他一眼,拎起铁锹,转身朝黑暗中走去。 苏梦枕愣了愣,意识到什么,让另外三人带上昏睡不醒的同伴和死去的同伴的尸体,自己留下将昏迷不醒的仇敌困在原地,随后才动身跟上。 在进入这片林野之初,迷障重重,高树遮天蔽日,踏入迷阵之后尤甚,然而此时随着诸非相的出现,雨夜的林野竟然变得开阔了许多。 顺着诸非相离去的方向,迈步直行,行了一刻钟之后,黑暗尽头出现了一座原本未曾瞧见的木屋。 暖光从木屋中透出,下属在门外守候,苏梦枕随他进了屋,入屋后精神一振,顿觉身上寒气渐消,喉中又漫上一股痒意。 他忍住了咳嗽的欲望。 木屋中央有一个小炉,炉上的壶咕噜咕噜作响。屋内装饰简单,空荡荡的一片,只有炉火映照墙壁上,更显空旷。 传闻里的诸大师便住在这种地方么? 苏梦枕稍稍有些讶异。 诸非相从小隔间里挑帘走出,他已换了身干燥整洁的衣裳,湿发也已干透。房内明亮,视野内无阻无碍,更能清晰地看出其风姿之隽秀比传闻言语更甚。 第41章 苏梦枕拱手道谢:“多谢大师借地方落脚。” 少年身上湿哒哒的抬手拱手,又在地上带出两列乱糟糟的水迹。 诸非相没有搭理他,垂眸扫视着地上因这几人的动作而晕染开的棕色印迹,眉毛微挑。 苏梦枕轻咳一声,一旁的青年见状踌躇着看向门旁的赤衣年轻人,正欲开口,年轻人转身进屋拎了几件衣裳出来。 “你们把我的屋子弄脏了。”诸非相说,“先把自己整干净,然后赔钱。” 几人默然。 地面上的水迹确实碍眼。 衣裳干净整洁,只有赤色与黑色两种颜色。苏梦枕从诸非相手中接过衣裳,微微一愣,手中略显沉重的重量和摸着的手感告诉他这是两件迭在一起的外裳。 如今是夏季,算不得太冷,其余人只有一件足以蔽体的外裳,而他有两件。 苏梦枕看向诸非相,目光闪动,但诸非相别过脸,摆了摆手,道:“想喝水自己倒,一碗二十文钱。” 他转身进了小隔间,声音慢悠悠地隔着帘子传到屋中央:“但弄脏我地盘的钱还是要赔的。” 苏梦枕换上干燥的衣裳,两层衣裳一裹,在往炉前一坐,浑身为之一暖。 诸非相统共说了没几句话,言语神情间也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此时也躲在隔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苏梦枕却莫名地已对他抱有些许好感。 此次外出,苏梦枕确实有所收获。 夜雨声烦,苏梦枕凝视着跳跃的炉火和袅袅热气,陷入思绪,默默安排起之后的打算。 * 雨过天明。 苏梦枕猛然从梦中惊醒,四肢冰凉。同伴们仍在沉睡,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黎明时分天色暗沉,木屋的主人立在驾车的黑马前歪头和马对视。 “大师。” 苏梦枕出声,诸非相看向他,微微颔首。 “那一壶水你们全喝了,七乘以二再乘以二十,二百八十钱。” 诸大师的第一句话便充满凡尘俗世的烟火气息。 苏梦枕点头:“我不会赖账,待我为同伴备棺后再给大师。” 诸非相道:“杭州的棺材不便宜,你若是备置棺材,想必会没钱赔我。” 这里是杭州城外的山脉一角,苏梦枕等人正是听闻诸非相的传闻才往杭州城而来。 “若是一时赔不了,我可以写借条。”苏梦枕笃定道,“我从不赖账。” “借条?”诸非相微微一笑,“我手里的借条很多,终于来了个新人。” 苏梦枕迷惑地眨了眨眼。 听大师这番话,大师竟像个放债的……? 诸非相摆摆手,道:“待你们处理好一切,去杭州城东的宅子找我还钱,问了自会有人告诉你。” 苏梦枕见他有离去之意,回首望了望身后的木屋,道:“大师这便要走了么?” 诸非相道:“我留下来有什么用?替你们驾马车么?” 苏梦枕摇头。 诸非相微微一笑:“既然没有用,我才懒得等你们。” 他转身离去,身影倏忽之间便消失在林野之中。 苏梦枕望着葱葱茏茏的树木,呆立在原地。 身后木屋中同伴推门而出,皆已醒转,苏梦枕转身,对他们吩咐自己的安排。 第24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八) ◎放债大师诸非相。◎ 处理好一切事宜之后,已是四日之后。 苏梦枕安置了死去的同伴,审问出追杀他们的仇敌的来历,而一切结束之后确实如诸非相所说,他们身上的钱并不足以支持还债。 城东的这座宅子是杭州城百姓的谈资,苏梦枕随意一问,便有人替他指路。 城东的年轻人家境富裕,为寻亲而来,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姐姐和外甥,如今一家四口在宅子中和和美美地生活。 众人都这么说,但苏梦枕问起宅院主人的名字,竟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甚至有人说那年轻人姓顾。 这让苏梦枕感到困惑,然而众人对宅院主人的描述都指向诸非相,所以为表诚意,苏梦枕孤身一人亲自登门拜访。 他敲了六下门,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没有人来开门。 偌大的宅院内毫无声息,苏梦枕侧耳听着,心中生疑。 “你是何人?” 身后忽地传来一道沉稳的男人声音,苏梦枕不动声色地回首,打量着身后提着菜篮的男人,自我介绍道:“在下苏梦枕,特来拜访诸大师。” 张厚心恍然道:“大师提起过你。你有钱还吗?” 苏梦枕停顿了下,道:“我是来写借条的。” 张厚心上前推开门,同苏梦枕一起踏入宅院。 宅院内的布置简单,几棵树,东一片西一片种着几丛不同品种的花。 苏梦枕道:“敢问大师在何处?” 张厚心道:“大师说今天要回来吃饭,你等到中午就能见到他。” “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张厚心。” 苏梦枕微微颔首。 以苏梦枕的眼光来看,名叫张厚心的男人是经历过腥风血雨在刀尖上舔血之人,武功不低,步伐轻盈无声,在他出声之前,苏梦枕没有发现他的一点气息。 苏梦枕正沉思,张厚心忽然看向他,朝他颔首作示意状,苏梦枕迷惑地回以颔首,随后张厚心便提声喊道: 第42章 “惜朝——” “来了!” 响应声略显欢快,响起的下一刻,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从墙后冒了出来,他出来时面上犹带些许笑意,却在瞧见陌生人后飞快地收敛了。 苏梦枕一愣,友好地向他点头致意。 张厚心把菜筐递给顾惜朝,向他介绍苏梦枕,道:“这位是苏梦枕,来写借条的。” 顾惜朝对苏梦枕点头:“大师说起过你。” 苏梦枕终于忍不住问道:“不知大师是如何说我的?” 顾惜朝沉默了一瞬,道:“大师说,你是来写借条的病秧子。” 苏梦枕默然。 病秧子倒也没错。 那时他顶着大雨在诸非相面前剧烈咳嗽,只要不是笨蛋,都能看出他病得不轻。 前些日子夏雨来势汹汹,雨一停,天气便开始转热,太阳也愈来愈烈,诸非相原先在院子里摆的躺椅也搬到了檐下。 苏梦枕没有坐在躺椅上,而是站在树下,看池塘中锦鲤游曳,偶尔四处走走。 池塘小桥对面,顾惜朝与红袖穿过回廊,往后厨而去。 “那位公子是?” 红袖望着檐下的赤衣少年,有些疑惑。 “是大师的客人。”顾惜朝道,“要留在这里吃饭。” 红袖微笑道:“看来我得多做一些饭菜了。” 顾惜朝也笑:“我也好久没有吃娘亲做的菜了。” 红袖揉了揉他的头,心中暖意沸腾不已。 此前一直是张厚心一人准备饭菜,但最近红袖自觉身体好转,坚持要找些活干,于是重拾刺绣,今日得知诸大师要回来吃饭,便强烈要求大展身手。 顾惜朝拗不过,只能随了她的意思。 陪红袖到了后厨之后,顾惜朝在一旁打下手,忙前忙后,红袖啼笑皆非道:“你为何不去陪陪那位小公子?总不好晾着大师的客人干等。” 张厚心看了顾惜朝一眼。 按诸非相之前的说法,他好像没有把苏梦枕看作客人。 是欠债的人。 顾惜朝那样说只是不想红袖多问,若是问到什么借条就不好解释了,此时顶着师父的视线,胡乱地点头应下:“娘亲说得对,我这就去陪他。” 少年放下木棍,转头就跑。 脚步声渐远渐息。 张厚心握着火钳,道:“他还不知道你其实了解得差不多吗?” 红袖嘴角挂着笑,道:“不知道。大师不许我说,他想看惜朝什么时候能自己发现。” 张厚心盯着炉子里的火焰发呆,觉得弟子若是发现真相,估计得等上很久了。 顾惜朝虽然聪慧,但对一心认定的事情有些执拗,执拗过头,便会忽视一些重要的事情。 这也正是顾惜朝的可爱之处。 苏梦枕在院中耐心等候着诸非相的到来。 顾惜朝踏过门坎,便看见树下的赤衣少年披着碎金般的阳光,神色沉静,抬眼看来,眼底似有灼灼星火,如灰烬中的余火。 “顾小兄弟。” 苏梦枕微笑。 顾惜朝张了张口,一时之间有些卡壳,他与同龄人的交际少得可怜,更别提苏梦枕比他年纪大,又莫名有些不可攀及的冷然。 “你该叫他苏大哥。” 一句懒洋洋的话语从高处飘来,苏梦枕与顾惜朝齐齐望向声音来源处。 屋顶上赤衣年轻人衣袂飘飘,面上带笑,身后是蔚蓝天空与连绵白云。 “诸大师。” 苏梦枕遥遥拱手行礼。 诸非相从屋顶一跃而下,苏梦枕嗅见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你闻见了?”诸非相注意到他的神情,微微扬眉,“遇见两个恶心人的东西。” 顾惜朝板着脸,鼻子微微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闻见。 苏梦枕没有多问,道:“我此次前来,是为写借条。我等回京也需钱财打点衣食住行,如今不能赔您钱。” 诸非相拍了拍顾惜朝的肩膀:“去我书房里拿抽屉里的那张纸。” 顾惜朝仰头和诸非相对视。 诸非相来去无踪,一个月内至多见上五回,他上回和诸非相见面是四日前,而诸非相总是表现得像是天天见面一般熟稔。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却也有些微妙的不开心。 见顾惜朝迟迟没有动作,诸非相困惑地眨了眨眼,正要开口,顾惜朝却动了起来,转身朝诸非相的书房走去。 原地只留下苏梦枕和诸非相。 诸非相打量着苏梦枕。 “方才你说回京路上衣食住行也许打点,莫非你很快便要回京?”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询问。 “……” 苏梦枕停住了。 “你应该有想对我说的话。”诸非相道,“为何不对我说?” 苏梦枕道:“有求于人本就不平等,更何况大师如今还是我的债主,我想等还钱之后再寻求大师的帮助。” 诸非相若有所思,没有再开口。 待顾惜朝拿来纸笔,苏梦枕瞧着上面略显高昂的金额,沉默片刻,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暖风熏人醉,吹得人面上发烫,诸非相躺在檐下的躺椅上举着苏梦枕写得借条看,忽然笑道:“这借条你别想要回去了。” 苏梦枕疑惑地看了过去。 “你说有求于人不平等,我倒想看看不平等情况下该如何求人。”诸非相笑吟吟地收起借条,“就算你把钱送到我面前,我也不会收。” 第43章 苏梦枕:“……” 顾惜朝仰头望天。 诸非相总是说一出是一出,我行我素,即使见面的次数不多,顾惜朝也已经习惯了。 一个半月前,诸非相说要踏青,逮着顾惜朝去山间踏青,掰了几根树枝回来后随手插在院子里;一个月前,诸非相说要种花,寻商人买了花苗种在院子里;半个月前,诸非相买了颜料,在院墙上乱涂乱画。 树苗来了兴致浇点水,花丛感兴趣的话铲铲土驱驱虫,院墙上的画偶尔路过随手添上几笔…… 太过我行我素,看得多了便有种他做什么都不令人意外的心态。 苏梦枕见得少,他头一次遇见诸非相这样的人,呆在原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却发现说什么都没必要。 他只觉得笑着说出这番话的诸非相实在是很有意思,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同时也明白为何有些见过诸非相的人会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 若是别人说出这番话必定欠揍,而由诸非相做出来虽然同样欠揍,却不令人反感。 ——因为他是诸非相。 苏梦枕的笑容终于显得真挚了许多。 即使治不好病,能结识诸非相这样的人物,倒也不虚此行。 第25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九) 城东的宅子又有了一位新的住户。 诸非相实在是个我行我素的人,看出苏梦枕罹患重疾,收下借条之后便答应为他看诊。 “药钱另算,没钱还得写借条。” 诸非相的话堪称冷酷,一点儿也不近人情,但苏梦枕莫名地想微笑。 “我知道。” “你病得不轻,按理说早该一命呜呼,淋过雨之后还活蹦乱跳着实让我有些惊讶,坦白讲,我不能彻底根治你的病。” 诸非相作为大夫时果断又直接,他懒得迂回曲折地抚慰病人的心思,与其给人不切实际的希望,倒不如一开始便告知病人事实。 苏梦枕神色微敛,默默颔首。 若说他不想变得健康是不可能的。 每至寒冬腊月,天气严寒之时,苏梦枕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如烈火灼烧,疼痛得难以忍受,却除了咬牙忍耐之外别无他法。 寻医问药十数载,苏梦枕从记事起便与药为伴,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吃药的地方。 宅院里住客寥寥无几,谁也不是话多之人,苏梦枕来之前宅院内常有三人,他来之后院中便常有五人。 诸非相为了替他看病,终于有了把这宅子当家的态度,一日能见两面。 顾惜朝为此心情复杂,练剑时剑势凌厉猛烈,显出几分情绪。 练完目前所学的招式之后,张厚心上前点出他不太稳当的几处动作,随后贴心地安慰他:“大师心地善良,慈悲为怀,医术精湛,救死扶伤,苏公子罹患重疾,大师自然会为他留在家里。况且,你能见到他的次数也变多了,应该高兴才是。” 顾惜朝:“…………”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懂得已经很多,已有了自己的主见和看法。 对于张厚心安在诸非相身上的溢美之辞,顾惜朝有一小半部分并不大赞同,并且总觉得奇奇怪怪有哪里不对劲。 “我当然高兴。” 顾惜朝这般说道。 坦率地承认想法对顾惜朝来说是件难事,但张厚心有种引令放松的魔力,是位好师父。 “可你的剑感觉不太高兴。”张厚心困惑地问道,“莫非是我感觉错了?” “……不是不高兴。”顾惜朝略有些窘迫地道,“我只是好奇大师为何会替苏公子治病……我甚至不知道大师会医术。” 红袖的病有城里的大夫诊治,诸非相看红袖的病不难治,便懒得多管,有些事不是无能为力,而是看是否愿意。 而很多时候,钱财能解决的问题算不得大问题。 至于苏梦枕这位病秧子,他重病缠身,诸非相纯粹是想看骄傲的少年欠他人情。 彻底痊愈是不可能的,襁褓中染上的病若是不及时治疗,会影响到寿命和生活。 诸非相没有什么奇幻能力,他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 但这些顾惜朝和张厚心都不知道,对诸非相的所有行为动因他们都一无所知,即使明白诸非相我行我素,却无法理解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厚心陷入沉思。 作为曾经被诸非相救于水火之中的倒霉蛋,他倒是知道大师会医术。 大师的医术确实精妙,但不太温柔,饶是连杀手生涯里吃遍苦头伤痕累累的张厚心也疼得死去活来。 “为何要好奇呢?”张厚心问,“大师做事自然有他的理由,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顾惜朝张了张口。 张厚心似有所觉,问道:“……惜朝你,莫非只是羡慕苏公子能与大师朝夕相对?” 顾惜朝:“没有!” 张厚心:………… * 苏梦枕着实有些冤。 尽管他是诸非相的病人,但和主治大夫一天也见不到几面,尤其是在诊治判断病情的那两日之后,苏梦枕便一直在喝药、药浴、喝药、药浴之间循环。 他见张厚心的次数,比见主治大夫诸非相的次数还要多。 张厚心兼有为诸非相打理药材的活计,明白小徒弟的心事后,便打算领着顾惜朝一起帮忙,好告诉他其实苏梦枕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第44章 顾惜朝惊讶:“师父竟然还要做这些事么?为何我不知道?” 张厚心解释:“不是什么麻烦的事,况且你以学业为重,我和你娘亲都不想打搅你。” 顾惜朝听出红袖也在帮忙,有种莫名其妙被排斥在外的郁闷:“我又不是做不得……” 张厚心看了他一眼,道:“若是你想,又能不耽误学业,今后倒可以来帮帮忙。” 顾惜朝眼睛一亮:“那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张厚心想了想,道:“苏公子今晚要泡药浴,你在一旁候着吧,免得他晕过去。” 苏梦枕的药浴两天一次,一次三刻钟,饭后一个时辰开始,距他住进宅子里已有八日,今晚的是第四次药浴。 顾惜朝本以为张厚心说防止苏梦枕晕过去可能是夸张性的说辞,却不成想竟真有可能。 热气腾腾,半人高的木桶装满褐色的药水,苏梦枕面颊通红,长发扎在脑后,靠着桶壁半阖着眼,顾惜朝望过去的时候几乎真当他晕了过去。 “苏公子?” 苏梦枕听见声音,睁开眼的时候恰巧对上扒着木桶的小少年,对方目中含忧,前些日子的疏离消失不见。 “我没事。”苏梦枕对顾惜朝笑了笑,“不知过了多久?” 顾惜朝看了眼苏梦枕背后的沙漏,回答:“还有两刻钟。” 苏梦枕轻叹一声:“只过了一刻钟么?我还以为有了一个时辰呢。” 顾惜朝瞄了眼木桶的褐色药液,药材的辣气和涩味盈满鼻间,他飞快地收回视线,问道:“疼吗?” 苏梦枕淡笑着微微颔首。 不仅仅是用“疼”便能形容他的感受。 入浴之初,四肢百骸泛着酥酥麻麻的痒意,然而不过须臾之后,便会慢慢变得刺疼,又辣又烫,比他犯病时还要疼上数倍。 顾惜朝定定地看着苏梦枕,对方又垂下眼,神色淡淡,可面颊上布满的汗珠告诉他苏梦枕并不好受。 在人疼痛时打扰他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所以顾惜朝松了手,默默坐回椅子上。 苏梦枕这时却忽然开了口,问道:“顾小兄弟和诸大师是亲戚关系么?” 顾惜朝犹豫了下,决定顺着他的意思来,回道:“不是,大师心善,帮了我和娘亲。” 对城中的传言苏梦枕有所了解,自然明白顾惜朝的母亲红袖曾是青楼楚馆的妓子,闻言微顿,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诸非相比他想得还要难揣测。 平白得了两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诸非相做出了常人不会做出的选择。 苏梦枕轻轻道:“你知道大师的来历吗?” 顾惜朝摇头道:“他从来不说。” 没有人知道诸非相的来历。不管是江湖中还是杭州城,诸非相都如同从天而降一般。 苏梦枕微微阖眼,他无力睁眼正视顾惜朝,身上针扎般的疼痛让他有心无力。 “顾小兄弟,劳烦你多陪我说说话了。”他歉然道,“这般我才会觉得时间过得不慢。” 顾惜朝怔了怔,心想苏梦枕这么说定然是疼极了,道:“不妨事,你想说什么我都陪你说,我本就是为了看着你来的。” 相差五岁的两人漫无边际地聊了些有的没的,苏梦枕从不说多余的话,更不认输,但他想,这种情况下稍稍放松一些也不妨事。 顾惜朝的声音平静,让苏梦枕想起幼时在寺中常听的枝头落雪声,他眼前愈来愈黑,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苏公子……苏……苏梦枕——!” 树枝被落雪压断,苏梦枕一个激灵,猛然醒转。 顾惜朝扒在木桶边缘,担忧地看着他。 苏梦枕方才几乎要晕了过去,顾惜朝察觉到不对时吓了一跳,好在苏梦枕并无大碍。 “……” 苏梦枕抹了把脸,在不熟悉的少年面前展露出脆弱的姿态,他莫名地有些难为情。 “多谢顾小兄弟。”他对顾惜朝一笑,“不知还有多久?” 顾惜朝看他跟个没事人一般,飞快地瞄了眼沙漏,对着他比划道:“还有一小会儿。” 速度快得像是生怕苏梦枕下一刻便晕过去。 苏梦枕又有点想笑了。 他发现这栋宅院里的住户都十分有趣。 三刻钟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要苏梦枕说短的话又一点儿也不短,他出了浴桶换上干净的衣裳,顿觉通体舒畅,心情愉快。 顾惜朝觉得这三刻钟也长得非同一般,苏梦枕比他想的还要虚弱,随时随地一副要晕过去的苍白模样让他止不住地回忆起曾经重病的母亲,短短的三刻钟里他提心吊胆,走出门后板着脸,一副严肃沉重的模样。 张厚心呆呆地看着周身气氛截然相反的两人,问顾惜朝:“你被欺负了?” 顾惜朝立即否认道:“没有!” 张厚心点了点头,又问:“你之后还要来陪苏公子吗?” 顾惜朝同苏梦枕对视一眼,他收回视线,心想苏梦枕应是喜欢有人在一旁转移注意力,便迟疑着点头。 “我若是有空……当然还要来陪的,毕竟师父和娘亲两个人很忙,我总得替你们分忧。” 听起来似乎有些不情不愿的。 这和惜朝之前表达的意思可不太一样。 张厚心才这么想,下一刻便有道声音冒了出来。 “我来也行,毕竟你也很忙。” 第45章 诸非相一袭赤衣,笑嘻嘻地蹲在墙头,对底下的三人招手,院中灯笼的光芒打在他脸上,添上几分暖意。 “晚上好,看来你们处得不错。” 顾惜朝和苏梦枕盯着他,几乎要把他看出洞来。 苏梦枕回想着这些天见到诸非相的场景——他似乎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大师,您吃过了吗?” 张厚心向他问好,话语贴心又接地气,完全看不出他曾是一名刀尖上舔血的杀手。 “吃过啦。” 诸非相跃下墙头,轻轻拍了拍顾惜朝的肩,低头看去,却见顾惜朝仰头瞪着他,眼神似乎在控诉着什么一般。 顾惜朝其实是愿意陪伴苏梦枕的,但拉不下面子,此刻诸非相横插一脚,他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强调道:“我来就行,不必劳烦大师!” 苏梦枕了然,别过脸,嘴角微扬。 诸非相乐了:“你愿意就行,我又不是不准,不过是考虑你要学习罢了。” 顾惜朝道:“学业虽重,倒不至于抽不出一丁点儿时间。” 诸非相看了眼苏梦枕,笑道:“也对,你们年纪相近,想必有许多话要说,总比同我在一起自在。” 苏梦枕回以注视,眼中露出些许不解。 顾惜朝皱起了眉。 诸非相明明也不见得多大,偶尔却总是表露出一种年长者独有的态度。 “你和苏公子应当也没差许多,为何说我和他年龄相仿?”顾惜朝道,“我和苏公子差了有五岁呢。” 竟然叫的是苏公子,也太生疏了吧。 诸非相心想。 “我比你们大好多呢。”他懒洋洋地回答几人心中的疑问,“二百三十八岁,大不大?按理来说我可是你们祖宗辈的人物。” 顾惜朝道:“你又胡说,我才不信。” 苏梦枕道:“大师说笑了。” 张厚心道:“若大师当真是二百三十八岁,江湖上说您是仙人的传言看来也不是假的。” 果然没有一个人信。 诸非相背着手向前迈出一大步,笑吟吟地转过头瞧他们三人,问道:“依你们之见,我如今年岁几何?” 顾惜朝道:“二十来岁。” 张厚心道:“二十上下?” 苏梦枕总结道:“二十有一。” 诸非相笑得更开心了。 “对。”他说,“二十一。” 这般说着,诸非相却在想,又是二十一。 看来他长得确实相当年轻。 诸非相的话总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正如他所做所想难以揣测,顾惜朝等人并未将他玩笑般的话放在心上。 这世上若真有人活了二百来岁还容颜不老,根本不会大大咧咧地说出来,隐姓埋名改名换姓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 只可惜诸非相不是一般人。 * 夜渐深,苏梦枕正要熄灯上榻,房门骤然被人敲响。 门外立着一道身影,看轮廓是诸非相。 苏梦枕打开门,宅院的主人走进屋中,将手里端着的茶盏递给他。 “这是……?” “安神药。” 苏梦枕接过茶盏,却没有立即饮下,而是道:“我这两日夜里少有惊醒,多谢大师。” 诸非相瞥见窗户的空隙,大步上前将窗户合拢,道:“少有,也就是还有,你还会咳嗽,咳血,手脚冰凉,甚至连窗户也不关好。” 苏梦枕哑然,对此只能将茶盏里的药一饮而尽。 之前诸非相给他的药苦涩辣嘴,此次他一饮而尽也抱了速战速决的念头,然而当药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时,苏梦枕却愣住了。 他回味着药味,迟疑地看向诸非相:“……甜的?” 没有之前的苦涩,反倒有些许清甜,不腻不冲。 诸非相点头:“煮药时手抖加了些别的东西,以后有没有要看我心情。” 他以前想喝不苦的药可一点机会也没有,苏梦枕比他幸运得多。 “……。”苏梦枕心情复杂,“多谢大师。” 诸非相送了药给他,便不打扰苏梦枕休息,挥挥手,开门离去。 苏梦枕熄了烛火,躺在床上闭眼睡去,很快便进入梦乡。 他这两日确实少有惊醒——但那只是与往常相比,往日他总是在夜间辗转反侧,从身体内部蔓延开来的病痛气息让苏梦枕难以入眠。 在诸非相的宅院里,他夜间反倒能安心入睡,依旧会惊醒,梦境短暂,几乎于无。 今夜却一觉至天明,醒时天光大亮。 第26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 ◎我行我素诸大师。◎ 时光慢悠悠地流淌,城东的宅院的住客固定在五个人,谁也不话多,但宅子里依旧热闹。 苏梦枕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转,比众人刚见到他时面色红润了许多,不复之前病态般的苍白。 虽然在杭州治病,但苏梦枕同汴京的父亲仍有书信往来,苏遮幕得知诸非相愿意为他治病时很是欣慰,叮嘱他好好治病不必忧心金风细雨楼的事务。 苏梦枕随苏遮幕的意思留在杭州治病,似乎又回到曾在山上向红袖神尼学剑的日子,唯独不同的是不必眼睁睁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日渐衰弱。 暮夏时节,烟水茫茫,疾风挟云,轻雷骤雨,西湖犹如金樽,雨水似要满溢而出。 第46章 别院深深,诸非相坐在廊下看雨,半边衣摆被雨滴打湿。他耳力惊人,在雷雨声中诸非相听见有人脚步慌乱地被迎进院中,苏梦枕和一个陌生人顶着雨走过院子,拖泥带水,踩上走廊,关在了房间中。 雨打风吹,树枝狂摆,诸非相起身从屋里倒了盏热茶,捧着茶盏懒洋洋地看雨。 顾惜朝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有条不紊,学业、习武和歇息,一个不落,有张有弛,此刻正站在廊下仰头看雨; 红袖忙于靠绣活赚钱,在她与顾惜朝居住的别院陪他学习,在廊下坐着,借着明亮的天光一针一线地刺绣; 张厚心在教导顾惜朝学武之余也忙于照料宅子里被诸非相随手种下的花丛,大雨忽至,此刻正坐在站在廊下看雨打花丛,心生感慨。 苏梦枕关在屋中,雨水顺着衣摆袖角滴滴答答地落下屋中,他沉着脸,听送信而来的同胞说汴京发生的事情。 雨仍在下,乌云在穹顶翻滚。 距陌生人进入屋中的半个时辰之后,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诸非相扬声喊了声“进”。 苏梦枕撑伞推门而入,面色凝重,发梢带水,右半边衣裳尽湿,滴滴答答地落在院中的水泊中。 诸非相挑眉看他,问:“有事?” 苏梦枕收起油纸伞在檐下站定,对诸非相说他要返京。 “我想我需要同您说一声。”苏梦枕道,“明日便要动身,待今晚我再同他们道别。” 诸非相兴致缺缺:“只要你自己记得养护好你的身体,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汴京城里金风细雨楼已与六分半堂达成和解,今后依附于六分半堂,名为金风细雨楼,实则是六分半堂门下的一个,苏梦枕作为金风细雨楼的少楼主,被邀请前去赴宴。 名义上是赴宴,至于真正的含义,众人心知肚明。 为了表明地位,为了彰显威严。 此时诸非相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苏梦枕便咽下更详细的解释,沉默片刻,问起了自己回京以后该如何喝药的事情,而诸非相对此则明显提起兴趣,仔仔细细地叮嘱他,让他返程时多穿些衣裳,免得还没到汴京就要被人抬着回家。 与敬职敬业的诸大夫相比,其余人则表现出明显的不舍。 顾惜朝已把苏梦枕当朋友,问他:“……你还会来杭州吗?” 苏梦枕温和道:“若是有空,自然会来的。” 顾惜朝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道:“我以后也会去汴京。” 苏梦枕微微一笑,道:“我等你。” 少年人的友情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忽如其来,自从顾惜朝担上陪苏梦枕泡药浴的工作,两人间的称呼便慢慢地从生疏的“苏公子”和“顾小兄弟”变成了“苏大哥”和“惜朝”。 称呼的变化意味着感情的亲近,双方彼此间相互欣赏,五岁的年纪差近乎于无。 顾惜朝又道:“你要好好养病。” 苏梦枕:“好。” 不止顾惜朝不舍,张厚心和红袖亦用行动表明了对苏梦枕离去的不舍。离去前夕,苏梦枕回京的马车上塞了满满当当的土特产,和药材挤在车厢里,看得苏梦枕哭笑不得。 诸非相倚着门笑吟吟地看,虽然他两手空空表现得更个没事人一般,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药材是他嘱咐张厚心塞进车厢的。 在宅院中歇息一晚,翌日天明,苏梦枕乘上回程的马车,隔着车窗向送别的几人挥手道别。 他向来少笑,不管是在寺庙中还是在汴京城中,诸多事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然而到了杭州城后,苏梦枕却总是不知不觉地微笑。 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马车调转车头从门前离去,诸非相望着马车,转头回到院子里,顾惜朝转过头再看,院中已没有那道赤色身影。 顾惜朝难得有一位朋友,对苏梦枕的离去感到不舍,却搞不懂诸非相是否有所不舍。 * 苏梦枕离去之后,接下来的半年众人都未曾见过他。张厚心从各方小渠道得知远在汴京金风细雨楼的诸多事情,又拿过来同顾惜朝说,但总体上来讲,也只是江湖门派中少不得的种种纠缠。 江湖人终日厮杀不休,在顾惜朝看来着实是一件空费光阴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所做的事毫无意义。 譬如金风细雨楼,如今虽说是依附着六分半堂求得一线生机,但苏遮幕建楼之初,早已在朝廷官府眼前过了明路,不中不下,地位分外微妙。 张厚心道:“若有谁能抗衡天下第一组织六分半堂,必定是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已经当了很久的老大,该有人将他们拉下神坛了。” 顾惜朝同意他的看法,想了想,又问道:“那诸大师呢?” 张厚心呆住:“诸大师……诸大师不会搅和进那些事情里。” 诸非相在江湖上名声盛极,一年不到的时间便闯出名堂,张厚心虽退隐江湖,但也知道暗地里和明面上有关诸非相的传言。 传言传言,许多和诸非相有关的事只能用传言来形容。 “若说地位,诸大师一人能比得上六分半堂么?” 顾惜朝对江湖一无所知,虚心求教。 张厚心呆住:“……” 按理说一个人自然比不过一个庞大的组织,可平心而论,他又不想贬低诸非相。 “比得过。” 第47章 在屋顶上听了片刻的诸非相笑嘻嘻地出声,下面两人仰头,诸非相倒挂着对他们招手,翻身跃了下来。 顾惜朝和张厚心一惊,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背后谈论人最怕的便是被当面逮住,即使没有说什么坏话,但他们依旧担心诸非相也许很讨厌被人在背后谈论。 诸非相懒洋洋地倚着柱子,若有所思道:“你们私底下原来是这么谈论我的?我看起来莫非很弱?” 私底下的谈论并不是只有方才那一会儿。 张厚心干咳一声:“大师自然不弱,只是六分半堂是一个组织。” 江湖一大半组织皆与六分半堂有那么一层关系,只要打出六分半堂的名号,鲜有人敢撄其锋芒,一人之力与其相比,无异于蚍蜉撼树。 诸非相笑道:“这又有何比不得?” 张厚心默然。 大师的话像是说以一人之力挑战六分半堂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对曾经单挑恶人谷众和无牙门众的诸非相来说,那确实轻而易举。 人人都有上限,但诸非相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里。 顾惜朝道:“那你如今在江湖上是什么地位?莫非已经比得过六分半堂了?” 诸非相笑而不语,右手一转,一张红封请柬出现在两指之间,他转着那张请柬,对顾惜朝挑挑眉:“这是六分半堂递来的请柬,他们想请我赴一场宴。” 张厚心面色微变,顾惜朝却并未思考太多,惊讶问道:“你要去汴京?” “去什么去。”诸非相手一转,请柬消失不见,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天这么冷,便是雷损亲自来请我也不要去。” 张厚心松了口气。 六分半堂发来请柬算不上一件好事,宴会可能是招揽宴,却更有可能是鸿门宴。 顾惜朝道:“去汴京能见到苏大哥……不知道他如今病情如何了。” 诸非相眨了眨眼:“看来你喜欢苏梦枕比喜欢我还多了。” 顾惜朝:“……我倒没有多喜欢你,苏大哥是个好人。” 小小年纪就不坦率。 诸非相似笑非笑,没有多说。 晚饭过后,诸非相又打算去外闲逛,张厚心出现在他外出的道路上,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诸非相想了想,朝他招招手,运气飞身离去,张厚心微愣,紧跟其后。 两人此起彼伏,一前一后,最终在城外停下。月色皎洁明亮,山风凛冽呼啸而过,张厚心疑惑万分,不知道诸非相为何要来到此处。 诸非相转过身,笑盈盈地朝他招手:“既然跟上来了,那便陪我走走?” 张厚心上前,两人并肩而行。 “大师有时夜里外出不回家,难道是在这里……?” 诸非相点了点头,指向远处若隐若现的轮廓:“看见那里的破屋了么?顾惜朝和红袖曾经便住在那里,那段时间我也是在往山里跑,隔了几天没去遇见顾惜朝,跟着他到了城郊,这才发现他们住在那里。”他微微笑了笑,“倒也挺有缘的。” 张厚心呆愣愣的,他实在不明白夜里的山间有什么好吸引人的,竟能让诸非相夜里不睡觉也要往山间跑。 诸非相轻车熟路,在黑夜里顺着崎岖的山路向深山内走去,林间漆黑不已,偶有月光自枝桠缝隙间洒落而下,张厚心看着前方的身影轮廓,心中的疑问翻腾不息。 他忽然发现尽管他是最初遇见诸非相的人,但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人的理解算不得多。 诸非相为何要前来深山,为何总是不归家,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若是诸非相不说,仅凭那些传闻,没有人能弄懂他真正的想法。 两人沉默而行。 张厚心几乎忘了自己一开始打算说的话,只是安静地跟随在诸非相身后前行。 山间多虫蛇,但诸非相带起路来大大咧咧,甚至还有闲心解释:“这条路我走过许多次了,身上有虫蛇讨厌的气味,不必担忧。” 张厚心默默颔首,半刻后发现诸非相看不见,便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是有想说的话么?为何不说了?” 诸非相的声音似乎隔了很远传来,张厚心正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闻言缓了半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大师说收到了六分半堂的请柬……不知上面说了些什么?” 张厚心提起正事。 诸非相笑吟吟道:“莫非你担心我把你交出去?” 张厚心立刻否认:“您救下我之后,我的命已经是您的了。即便您当真要将我交出去,我也毫无怨言。” 诸非相“哦”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张厚心反思自己是否有说错话的地方,又犹豫自己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他所在的杀手组织与六分半堂是同袍兄弟般的关系,诸非相救下张厚心,在得罪了杀手组织的同时也得罪了六分半堂。如今六分半堂向诸非相发来请柬,张厚心不能坐之不理。 诸非相回过头,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向张厚心头顶的感化值——比他第一次见到张厚心时上涨了许多,某种程度上这也意味着张厚心对目前的生活感到满意。 他收回视线,懒洋洋地开口:“你莫非是在担心我?这倒不必了,我不至于让你来担心。” 张厚心欲言又止,终是道:“您此次拒绝邀约,六分半堂决不会善罢罢休,除非您有比六分半堂更有力的后盾。” 第48章 纵使诸非相一个人何等武力高强,但在六分半堂眼中,他依旧是一个人。若是六分半堂因诸非相油盐不进从而心生不满,之后发生的事谁也无法预料。 诸非相依旧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反问道:“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若是担心我牵连你们,大可不必,我不至于倨傲到不考虑你们的安危。” 请柬不是送到杭州城宅子的,诸非相在别的地方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他夜不归宿常不归家倒真不至于总是在往山里跑。 总往山里跑的是猴子,不是诸非相。 张厚心听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动了动唇,心道他从没有这么想过。 大师心地善良,为人处事自有一套原则,但总是在拒绝他人的靠近。 张厚心在内心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诸非相到底有过何种经历,但这不妨碍他尊敬爱戴诸非相——也许一个杀手说尊敬他人有些可笑,可诸非相确实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来日方长,终有一日,或许诸非相能够对他们坦然相对。 前路骤然开阔,月光倾泻而下,诸非相大踏前一步,将身前的木屋展现给张厚心。木屋精致小巧,看起来十分崭新。 张厚心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难道这是大师亲自建的……?” 诸非相挑眉:“你都在想什么,我有钱为何要自己出力?自然是请匠人帮我建的。” “……何时建的?” “今年年初。”诸非相爽快地道,“其实这里我同你来过,估计你已经忘了。” 张厚心:“……我记起来了。” 他怎么说愈往里走便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熟悉……原来竟是来过的地方。 张厚心为诸非相的行动力而惊愕,想起苏梦枕提起的林间木屋,四下打量一番,实在没看出有任何奇巧精妙之处,不解问道:“不知大师在此处建木屋有何用意?” 诸非相站在门边开门,闻言想也不想地道:“因为我乐意。” 张厚心:“……” 也就是说,诸非相一看到这里便立刻下了决定,年初搬进杭州城,就去请了人在此处建木屋。 木屋内的装潢简单,张厚心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下,看诸非相烧水,半晌后他问道:“大师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么?” 杭州城里宅子环境条件比林间更胜一筹,张厚心实在不明白诸非相为何要一个人在山间呆在木屋里。 除了嫌弃人多之外别无他想。 诸非相拿着根木棍拨拉炭火,闻言不解道:“为何这么问?” 张厚心默了默,如实相告。 诸非相乐了:“你们都是我找来的住客,难道我看起来就这么闲,给自己找不痛快吗?”他笑吟吟地道,“因为我乐意。” “建木屋、往山里跑、帮助你们、甚至带你来这里,都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他说,“因为我觉得有意思,便这么做了,我乐意而已。” 张厚心神情古怪。 许久之前,早在被诸非相救下的那段时间,他便问过诸非相为何要救他,诸非相也说了相似的话。 可世上有谁会做毫无缘由的事情? 只凭一句“觉得有意思”似乎并不能解释一切。 但诸非相却真的把它当答案。 张厚心沉思,诸非相却拍拍手,起身去了里屋,从里面扔出一套被褥,道:“今天你便将就着吧,在这里不要奢望好条件了。” “……好的。”张厚心回应,半晌后,又不死心地问道,“大师打算如何对付六分半堂?” 诸非相道:“等冬天过去再说,春暖花开之际找麻烦不是一件好事么?” 张厚心一呆。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按理来说诸非相才是被找麻烦的那方,可为何他说的像是找麻烦的那方? 张厚心还想问,诸非相头一扭,做出一副不想再回答的模样,张厚心便乖乖住了嘴,不再追问。 临睡前,张厚心盯着黑黢黢的房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若是惜朝发现他们俩不在家,大约会因为被抛下而生闷气吧。 “大师。” “何事?” 张厚心说出自己的想法。 诸非相:…… 这两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鬼的师徒关系?顾惜朝原来会因为被抛下不开心吗? “随他。”诸非相言简意赅地回答,“安慰他是你的事。” 张厚心默然无语。 大师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惜朝会在意的不是他一声不吭地离开,而是他和大师两个人一声不吭地离开。 木屋中静了下来,张厚心想了想,闭上眼睛。 就如大师所说,随惜朝去吧。 杭州城东。 山间城中共明月,月光从窗棂的缝隙中洒进屋中,床顶上也铺满一层皎洁的白纱。 顾惜朝盯着那片月光,回想起两个时辰前在院中遍寻不得诸非相和张厚心的身影,缓缓地眨了眨眼。 他被两个大人抛下了。 诸非相向来悄无声息,估计离开时想也没想起过他,师父离开得这么突然……应当也没想起过他。 生闷气倒不至于生闷气,张厚心把顾惜朝彻彻底底当成了个孩子——虽然他确实只是个孩子——顾惜朝只是有点不太愉快而已。 诸大师也就算了,连师父也这样…… 竟然两个人一起抛下他。 第49章 顾惜朝翻了个身,把脸闷在被褥里,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顾惜朝:不是生闷气,只是感到些许不愉快而已。 顾惜朝:只是这样而已!而已! #有点蹭得累的顾惜朝 写过两种时期的顾惜朝,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 现在是小孩时期的顾惜朝,没有经历过太多磨难的顾惜朝大概是个会有小孩脾气的小孩 希望没有写太崩owo 第27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一) ◎夜里穿白衣裳的不是鬼就是人。◎ 秋冬转瞬而过,诸非相在杭州度过中秋,度过元旦,春暖花开之际,他整装待发,打算往汴京而去。 六分半堂那回送来请柬,得到一句“天冷不去”的回复,反应出人意料的平静,惊蛰雨过后两三日,诸非相又收到了一份红封请柬。 诸非相握着请柬感慨六分半堂对他念念不忘,相当大方地决定亲自前去汴京城。 用词略有些古怪,显出几分毫不在意。张厚心忧心忡忡,和红袖一起忙前忙后地准备上路事宜,顾惜朝揣着信跟在诸非相身后欲掏又止,被他一指点在额头上。 诸非相似笑非笑,歪头瞧着他:“要还是不要?” 顾惜朝:“……要!” 自苏梦枕回京之后,便与杭州城里的几人断了联系,只能从传闻中知道他的情况,顾惜朝写了给他的信,却犹豫是否要诸非相捎过去。 诸非相将顾惜朝递来的信收了起来,懒洋洋地同他解释:“我是他大夫,于情于理都要去看看他的病情。” 顾惜朝道:“你就这么肯定去了汴京一定能见到他?” 于情于理,他们与苏梦枕也只相处了短短两三月,可诸非相却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而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的少楼主,这样的人物定然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诸非相微笑道:“是他一定会见到我。” 苏梦枕不好见,可诸非相同样也是不好见的人物。 众人皆说诸非相容色出众,想见他的人多如牛毛,可其中真见到他的人却寥寥无几。诸非相只出现在自己想见的人面前,除此之外谁也寻不到他踪迹。 顾惜朝似有所悟,仰头看着诸非相,后者抬手,顾惜朝眨了眨眼,诸非相的手落在他肩上。 有很多时候,顾惜朝觉得诸非相想揉他脑袋——就像此刻——但对方的手却只会落在他的肩膀上,鼓励似地轻拍他肩膀,道:“我走了,你莫要生闷气,莫要耽搁学业。” 顾惜朝磨牙:“你何时走?” 诸非相惊讶:“你这么问,莫非是舍不得我走?” 顾惜朝恨不得用脑袋撞他一撞:“我怕你走得晚!” 秋冬时节诸非相在宅子里住的日子多了,早中晚顾惜朝都能与他见上一见,相处的日子多了,一大一小之间也更为熟稔,两人之间已没有最初顾惜朝单方面的不自在。 离去当日,诸非相握着缰绳,从车前探出头来,笑吟吟地朝门前送别的三人挥手,得到响应后轻轻扬鞭,黑马扬蹄嘶鸣一声,马车移动起来。 顾惜朝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红袖才轻轻抚上他的肩头,安抚道:“大师只是短暂外出罢了。” 张厚心试探性地安慰似乎对诸非相的离去而心情不愉快的弟子,说道:“要不要吃些点心?诸大师不在,他的点心就是你的了。” 顾惜朝:“……” 顾惜朝:“娘亲,我知道大师还会回来的。师父,我才吃过早饭,现在不想吃点心。” 红袖眨了眨眼,掩唇而笑。 张厚心道:“那你想吃的时候便去拿吧,不要太记挂大师了。” 顾惜朝道:“……好。” * 诸非相一个人独行惯了,如今驾着马车慢悠悠地往汴京去倒也乐得清闲。 只是偶尔,诸非相望着天边飞掠而过的鸟儿,看着天边落下的斜阳,心中总是会不自觉地漫上一丝奇妙的情绪。 夜色渐深,诸非相未能在夜幕降临前赶至城镇,因而只能夜宿路边,坐在马车里听车外风声呼啸。 春寒料峭,夜间尤为寒冷。 哒哒的马蹄声从道路远处响起,隐隐绰绰中诸非相听见一声嘹亮的嘶鸣,马蹄声转弱,缓慢地迈着步子下了大道,往他所在的马车靠近。 寂寥寒夜中赶路的人很少见。 不止少见的在寒夜中赶路,那人还很少见的有好奇心。 马停留在车厢外,鼻息声清晰可闻,诸非相车前的马儿也变得活跃了起来。 诸非相懒洋洋地掀开帘子,抬眼向上望去,一尺之遥,高头大马上的白衣少年微微歪着脑袋和他对上视线。 白衣少年看样貌与苏梦枕一般大,然而一种比苏梦枕更为冷傲的气质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少年乍见诸非相探帘,先是一愣,随后问道:“深更半夜,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处?” 诸非相对他微笑:“我赶不及到附近的镇子上,便在这里歇息一晚。你呢?” 白衣少年道:“我在赶路。” 他直起身子,诸非相便只能看见他的下半张脸,那张嘴开开合合,白衣少年道:“既然你无事,那我便先走了,你歇息吧。” 诸非相终于有了些兴致,探出脑袋,正视着马上眉眼锋利如刀的少年,道:“我能问你一件事么?” 第50章 白衣少年看清楚他的面容,吃了一惊,目光在他额间的朱砂停留剎那,放下方才正要扬鞭的手,道:“什么事?” “你为何要从路上下来,来我这里看看?”诸非相问道,“难道我这辆马车显眼到让你停下赶路?” 白衣少年蹙眉道:“你这是两件事。” 他不喜欢诸非相的问法,一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二是诸非相的问题展露一种“你来看我做什么”奇怪的态度。 诸非相道:“那你挑一件回答便是。” 白衣少年眉头拧得更紧了,显露些许不愉快。 “这与你何干?赶路是赶路,不妨碍我做别的事。” 诸非相笑了:“你往何处去?更深露重,若是赶路,不妨乘我的车一起去?” 白衣少年微呆:“你怎么说一出是一出……你不是要歇息么?” 诸非相懒洋洋道:“你不知道现在是几时几刻么?我从子时便开始歇息,现在已近寅时,也该启程了。捎带你一程不是件难事,乘不乘?” 白衣少年来时天冷夜寒,风刮得脸生疼,此时双手微微发烫,思虑片刻,果断应道:“乘。” 诸非相随心情做事,夜里遇见这么一位少年,说捎他一程便只是捎他一程,至于其他的则是问都懒得问,待白衣少年上车后便径直跑到车前驾起车来。 白衣少年一人坐在车厢内,马车时摇时晃,他疲惫不堪,迷迷糊糊地想着要问这位过客的名字,脑袋一歪,陷入梦乡。 诸非相听到身后平稳的呼吸声,微微挑了挑眉。 他看那少年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不成想一上车就松懈到睡着了。 在累得狠了和信任他之间,诸非相更倾向于前者,生长期的少年若是睡不好,对身长影响很大。 人声鼎沸。 集市中独有的吵嚷声挤进车厢,少年睁眼,瞥见从窗外漏进来的金色阳光,打了个激灵,彻底醒转。 车外人来人往,他掀开车帘子,赤衣年轻人握着缰绳侧首对他微笑:“醒了?我还当你还要继续睡下去呢。” 少年耳根微微泛红,神情却依旧平静,他向诸非相道谢:“多谢。” 阳光打在少年脸上,肤色白皙如美玉,比夜间的气色好了许多。 诸非相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若是还想长高,便多睡觉罢。” 少年眼中星光微转,他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马车在僻静处停下,少年跳下马车,牵过自己的马便打算离开,诸非相坐在车上目送他走了半步,少年却忽然转过头看他,问:“忘了问,你叫什么?” 诸非相撑着膝盖歪着脑袋看他,闻言道:“萍水相逢是过客,知道我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呢?” 少年微愣,握紧了缰绳,没有立刻开口。 赤衣、眉间朱砂、姿容出众,合起来便是江湖上正风头无两的那个人。 诸非相。 可这人似乎并不打算告诉他名字。 “我叫白游今。”他道,“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亲口告诉我名字的。” 诸非相若有所思,闻言点了点头:“好啊。” 其实方才只要这少年再多问一句他就会说自己叫什么,但对方这么严肃地立下誓言,诸非相听他这么说,心里便是一乐。 “不用等那一日了,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我的名字。”诸非相露齿一笑,说不出的恶趣味,“《金刚经》有言,‘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姓诸,名非相。” 白游今呆在原地,双目微微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马车上的赤衣年轻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发展横生波折,诸非相向来随心所欲,虽然看少年立下誓言很有趣,但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时少年惊讶的神情更为有趣。 诸非相眉眼弯弯:“我又未说不告诉你名字,你的‘游今’是哪两个字?” 白游今目中流露出些许费解之色,一直萦绕于身周的冷漠消散了些许,他直视着诸非相,轻轻道:“游古思今的游今。” 诸非相道:“好名字。” 白游今动了动唇,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朝诸非相微微颔首,牵着马儿转身离去。 诸非相眨了眨眼,很快便将名为白游今的少年抛之脑后,将马车停放在专人看守的地方,便在镇中闲逛起来。 以诸非相的无所谓心态自然不会深入理解一个想要扬名立万的少年的自尊心,对他来说顾惜朝已足够叫他费心,他不至于一个个斟酌所见之人的内心想法,有话便说,不说也无妨,总归与他无关。 诸非相此人,面上带笑,看似亲切和蔼,实则冷酷无情,懒得与他人构建更进一步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 白游今=白愁飞,是从他化名里挑的一个 第28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二) ◎竟然是他!◎ 江湖上如今最大的组织是哪个? 六分半堂。 江湖上如今最有名的人物是哪个? 诸非相。 而如今,这位最有名的人物要赴最大的组织举办的宴会。 宴会举办之日是三月廿七,正是谷雨时节,雨生百谷,宜设宴。 六分半堂的人在收到诸非相同意赴宴的响应之后,便开始默默地筹备宴会,等待他的到来。 第51章 这则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般,飞遍大街小巷江河湖海,有门道的人都知道诸非相要去往汴京。 没有人知道诸非相从哪里来,只有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六分半堂严阵以待,计算着诸非相的脚程,日夜严守在城门附近,力求能给在诸非相入京之初便给他一个下马威。 然而直到离宴会举办之日只有两日时,诸非相依旧未在城中露面,守在城门口的六分半堂的眼线连一个着赤衣额间点朱砂的人也没瞧见。 六分半堂的堂主雷损得知此事后陷入沉思,不管是诸非相来了不愿现身,还是说了要来实际上却没打算来,这两个可能性都让雷损心情百味陈杂。 “堂主,可还要继续准备宴会?” 一名手下向他寻求指示。 雷损沉吟片刻,道:“继续准备,一切按原样来。” 此次宴会并不只为诸非相一人举办——尽管诸非相确实是万众瞩目的重点——但六分半堂作为江湖第一大组织,少不得定期与兄弟门派交往,宣扬威严。 无论诸非相是否来到汴京,六分半堂都不能因不确定的事情而擅下结论。 诸非相确实来了汴京,毕竟是亲口答应要赴宴,也没有别的乐子供他开心,倒不如来汴京寻点乐子。 六分半堂与诸非相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从始至终未曾发现他的身影,诸非相看他们兢兢业业,十分感动,于是一下也没搭理他们。 在手下向雷损禀明情况和寻求指示时,诸非相正在客栈内想该先去哪儿玩。 谷雨时节雨水增多,天气回暖,汴京里在清晨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这似乎不是个适合出去游玩的天气。 天幕云层翻滚不息,乌云蔽日,举目远眺,可见青青草色遍布大街小巷。 诸非相撑着窗户框向外望,想了想,拎着伞向楼下走去,站在檐下看了片刻,撑伞向外走去。 天色介于暗淡和明亮之,诸非相一袭赤衣并不至于过分显眼,雨伞遮住他的面容,旁人若是不低头,压根瞧不见他的脸。 汴京无愧于大宋国都,歌舞升平,笙歌鼎沸,一派繁华景色。 赤衣年轻人撑伞走在石板路上,步伐轻快,可见心情之愉快。 人来人往间忽然一道人影从斜刺里冲过来,慌不择路,正要撞上赤衣年轻人,被虚虚一推,不由自主地站稳了。 那人抬首,撞进赤衣年轻人含笑的双眸之中,不由愣住。 诸非相看向他来的方向,那里空无一物——却不代表真的什么也没有。 “你怎么回事?”诸非相嘴角微扬,“难道是在逃命?” 青年回神,心下为诸非相的样貌心生赞叹,却也没耽搁思考答案:“你要真这么说也没差,若是你能带朕——我、我逃离这里,我便给你赏——答谢的礼物!” 诸非相似笑非笑:“礼物?什么礼物?” 青年头一仰,莫名骄傲道:“你想不到的礼物。” 他看起来已过弱冠,是个大人,莫名透出几分文艺气息和不谙世事的天真。 诸非相转了转伞柄:“我想不到的礼物?”他露齿一笑,说不出的恶劣和得意,“那便罢了,我带不了你。” 青年呆住:“……为何?” 诸非相笑吟吟地道:“既然是我想不到的礼物,那便对我毫无用处,有没有都无所谓,那我救你自然也是无所谓。” 青年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滑稽,三分不可置信,四分委屈,二分生气,一分茫然。诸非相心情愉快起来,歪着脑袋看了片刻,朝他摆摆手示意后便迈步离开。 青年一爪子抓住他衣袖:“你等等!” 诸非相的视线从他落在衣袖上的手扫过。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是富贵人家会有的手,也是常拿笔的人会有的手。 青年对他的视线浑然不察,依旧拽着诸非相的衣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诸非相握住衣袖一角,笑着将衣袖从青年手中迅猛抽出,后者猝不及防,被带了个趔趄,呆滞片刻,脸上又浮现出扇形统计图。 “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你为何不说出自己的名字呢?”诸非相想到不久前在路上遇见的白衣少年,摇头叹息,“你看起来已过弱冠,却比未及弱冠的少年还不如。” 青年的脸色愈来愈红——大约是气的,他动了动唇,问道:“莫非那未及弱冠的少年问了你便告诉他名字了?” 诸非相颔首道:“当然。” 青年脑子转得飞快,道:“我叫赵宸。” 诸非相若有所思,打量着青年没有说话。 自称赵宸的青年被看得后背一凉,几乎以为要被认了出来,心中正惊疑不定,旋即便见面前的俊秀年轻人压低了伞,隔绝四周的视线,对他轻笑道:“诸非相。” 诸非相…… 诸非相! 赵宸大惊。 竟然是诸非相! 六分半堂不仅在江湖上独大,在汴京也是一家独大,即使不想知道,以他所处的位置也会不得不知道。 诸非相要来赴宴的消息已不是个秘密。 赵宸又一次细细打量面前的年轻人,但见此人眉眼含笑,额间一点朱砂,赤衣华服,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出尘脱俗之气。 传言中对诸非相的描述远远不及他真人。 “看来你也知道我。”诸非相若有所思,“我的名声竟然已经传到汴京了么?” 第52章 赵宸道:“不止传到汴京,所有人都在讨论你,尤其是六分半堂。” 诸非相听到“六分半堂”时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宸忍不住问道:“六分半堂的宴会在谷雨那日,他们知道你至汴京了么?” 诸非相道:“大约是不知道的。你是汴京里第一个知道我是诸非相的人。” 赵宸吃了一惊,又有些得意洋洋:“原来我是第一个人……” 六分半堂名气不小,行事猖狂,他已受够了他们,知道六分半堂极有可能受挫,赵宸心中便止不住地畅快。 雨渐渐下大,街道上的人不知何时也少了。 诸非相转了转伞柄,雨水顺着伞角飞远,他对赵宸道:“你说你在逃命,却看起来比我还闲。” 赵宸面色一僵,从伞下看了眼黑暗中的小巷,道:“我并未说我在逃命。” 诸非相笑而不应,兀自转了会儿伞,道:“天色已晚,你拉着我唠嗑已耽误了我很长时间,我要走了。” 赵宸神情复杂:“你嫌弃我?” 诸非相点头:“你要真这么说也不差。” 话音落下,诸非相后退一步,瓢泼大雨哗啦啦地将赵宸浇成落汤鸡,雨中的青年面色复杂得像个饼状图。 “你——!!” 他怒而开口,却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小巷中飞快蹿出来一道人影,为赵宸打上伞,一言不发,恭恭谨谨地立在赵宸身侧。 打伞的人在将伞遮在赵宸头顶之前,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飞快地瞄了眼诸非相。 诸非相友好地朝这对主仆摆摆手,足尖轻点,眨眼间身影便从原地消失不见。 赵宸:“……岂有此理!!” 赵宸:“——阿嚏!” 【作者有话说】 是的没错赵宸就是大家想的那个人owo 化名本人也是经过严肃思考的嘿嘿嘿 第29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三) ◎闪亮登场诸大师。◎ 谷雨那日春雨绵绵,天气微寒。六分半堂名下位于城东的映月阁宾客盈门,皆是受邀前来赴宴之人。 苏梦枕作为金风细雨楼的少楼主,陪他父亲一起来到映月酒楼参与酒宴。苏遮幕曾与六分半堂僵持过一段时日,众人对苏遮幕有几分高看,上前闲谈,瞥见苏梦枕,只是礼仪性地问上几句,并不会过分深入。 只要能当上六分半堂的客人,都不是平庸之辈。 苏遮幕淡笑着目送某位门派的掌门远去同别人攀谈起来,随后掩唇轻咳一声,苏梦枕目露关怀之色,想到或许会现身于此地的赤衣年轻人,心中又沉甸甸地压上一些东西。 “不妨事。”苏遮幕轻声安抚,语毕又是闷咳一声,他浑然不在意地望着四周成群结队攀谈的人们,对苏梦枕笑道,“你信不信,他们有九成在想为何诸非相还不现身?” 苏梦枕道:“信。因为我也在这么想。” 苏遮幕道:“你又为何在想?” 苏梦枕道:“诸大师医术精湛。” 苏遮幕暗道苏梦枕还是年轻,心中漫上慈爱和忧愁,他轻叹一声:“那位诸大师心思难测,你万万不可与他交恶。” 他父子二人隐在角落,交谈声只有彼此可闻。苏梦枕闻言微微抿唇,视线落向苏遮幕布满青筋、露在外面的手。 宴启之时将至,有意无意望向门口的人也愈来愈多。 然而门外只有绵绵雨丝和隐隐绰绰的碧色远山和窈窕柳枝。 雷损也是望着门外的人之一,随着时间接近,他神色愈发冷然,纵然面上仍然带笑,可任何人看了他那副神情,都知晓他心情不太愉快。 苏梦枕想,这确实像诸大师的作风。 无论诸非相来或不来,对曾与他相处两月的苏梦枕来说,都不会令他感到意外。 这念头才冒出来一会儿,门外碧色中便有一点赤影由远及近,转瞬便至门前。来人衣袂飘飘,发丝微乱却不显仓促,反倒有几分洒脱恣意之感,再细看一番,但见此人样貌清俊,眸中含笑,额间一点朱红,竟比身上的赤衣还要夺目。 ——他就是诸非相。 在见到诸非相的那一刻,楼中所有人脑海中不约而同的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我来晚了。”诸非相笑意盈盈,“雷总堂主莫怪。” 雷损能将六分半堂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并非平庸之辈,起码此刻的他正值壮年,雄心勃发,亦有容人之心。 “无妨,诸大师能应邀前来赴宴,已是雷某莫大的荣幸。”雷损拱拱手,笑着道,“久仰大名。” 诸非相也道:“久仰大名。” 但除此之外的话,他似乎没有一丝要说的想法。 宴会如期举行,诸非相踩着点赴宴,闪亮登场,出色的轻功震慑了相当大的一部分人。 ——起码他们没有立刻急于试探。 席上觥筹交错,彼此间礼节性的恭维源源不断。诸非相的位置十分微妙,竟是位于雷损手边下位,其中蕴含之意令人深思。 但诸非相恍若不觉,自顾自地吃菜喝酒,偶尔有人向他敬酒,笑吟吟地应下,一饮而尽,除此之外却没有更多的表示。 如果说他唯一做的合礼圆滑的事,只有在雷损向他敬酒时回了些漂亮的场面话。 他对宴会的主人还是会表达些许微不足道的敬意的。 雷损暗中观察着他的神情,心下诸多思量,面上丝毫不显。 第53章 酒宴过半,有舞姬上场助兴,个个姿容出众,轻步曼舞如燕伏巢,身姿曼妙轻盈,衣带香风,引得在场之人目不转睛。 有人认出舞姬是小甜水巷最有名的舞姬,千金难请,不由赞叹道:“都说枫叶坊的舞姬难请,我还想无缘得见,有劳雷总堂主费心。” 雷损哈哈一笑:“诸位远道而来,自然要让诸位尽兴而归!” 恭维声络绎不绝,欢声笑语中诸非相低垂着头,神色看不分明,似乎在微笑。可他不抬头,看也不看座上的雷损,连中央曼舞的舞姬也不曾看一眼,显得格格不入。 雷损有意无意扫了一眼过去,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苏梦枕遥遥望了一眼,也收回视线。 宴会并非吃过饭后便结束,饭桌被撤下,外面依旧烟雨蒙蒙,宾客在映月阁中四处闲逛,三两成对结伴交谈。 有人上前试探诸非相,率先甩出一堆身份绰号,譬如“阳春白雪啸西风,关东第一刀客”云云,一溜儿下来,诸非相甚至记不得他到底是叫啸白雪还是关阳春。 但总体上来说还算有意思,诸非相便耐着性子回答了几个人,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是敷衍塞责,去他面前的人都是江湖上地位不小的人物,然而离去时这些人物却个个黑着脸,一副便秘半个月无解的模样。 苏梦枕未曾上前与他相认,而诸非相也毫无表示,江湖上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曾有医患之谊。曾经的病患一个在东南角,一个在西北角,隔着重重人群遥遥相对。 大约应付了七八个人后,诸非相觉得无聊至极,又欲上前的人眼一眨,再睁眼,桌边便已没了那道赤色身影。 桌上原先摆着的那盘糕点也不见了。 雷损眼尖,冷笑一声,往后院走去。 此处多达官贵人前来,庭院深深,亭台水榭,风景秀丽至极。 雷损不知道诸非相会去往何处,但他不得不见一面诸非相,看看到底发生了能让官家对诸非相感到好奇。 官家面前的红人蔡京与雷损暗中交好,雷损曾在几年前受蔡京指示,刺杀他的政敌诸葛正我——尽管失败而归,还失去三根指头,但这反而让蔡京与雷损之间的关系更加深厚。 就在前天,骤雨初歇,蔡京派人传来消息,道官家偷溜出宫,回宫后便染上风寒,竟还问起了诸非相,让雷损借宴请之机拉拢诸非相,若是能让官家如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雷损原先便有此意,得到嘱咐后更加关注此事,甚至打算亲身上阵。纵然诸非相心思难测,但若是能纳为己用,亦是好事一桩。 映月阁景色最优美的地方是湖中央的小亭,碧波荡漾,锦鲤成群,雷损迈过门坎,一眼望见的便是亭子下凑挤在一起五颜六色的锦鲤。 习武之人目力远非常人能及,与此同时,亭子横栏上露出的一截赤色衣角亦闯入雷损的视野之中。 横栏上摆着一盘糕点,糕点只剩三块,其中有一块只剩一半。 诸非相倚着栏杆,一脚搭地,一脚盘置于长椅,坐没坐相,却依旧有一种难言的魅力。 “总堂主。” 他简单地打了声招呼,没有起身的意向。 雷损居高临下,以他如今的地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做出如诸非相这般行为,心下虽有不虞,却并未显露半分,而是道:“此处僻静清幽,想必诸大师不喜人多。” 诸非相道:“确实。” 雷损又道:“我知道有一处地方,比此处景色甚佳,若是大师有空,可前去体验一番。” 诸非相笑道:“是么?总堂主有心了。” 直到此刻,诸非相都是一副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模样。 雷损不动声色,又同诸非相聊了些旁的事,譬如身世来历、武功身法,诸非相笑吟吟地给予回答。 他答曰:“我是被寺里的老僧人养大的,小时候穷得很,我为了赚钱便下山卖艺赚钱……你问我卖什么艺?胸口碎大石、飞丸走索、顶碗戏狮,也曾做过吞刀吐火的活计,但没有那个天赋——要想吸引客人,自然得有好武功,恰好老僧人武功高强,我便夜以继日地向他学武才有如今这般成就。” 雷损:“……” 身世来历武功身法都答了,但为何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诸非相神情坦荡,纵使雷损疑心他胡扯搪塞他却不好于此刻扯破面皮,只是淡淡一笑,又在铺垫之后试探起诸非相两日前于汴京城中做了些什么。 “大师身法精妙,我特意派人在城口恭迎却错过大师,着实遗憾。不知大师在汴京过得可还顺心?是否有人怠慢?” 诸非相立时了然,道:“怎么会有不顺心呢?汴京人杰地灵,我挺开心的。” 他偏不说雷损想知道的事情,笑盈盈地四处扯,欣赏够了雷损头顶感化值的变化,这才心满意足,如同施舍般地回答:“说来奇怪,我入京第一天在街上遇见一位行色匆匆的富家公子,说要我带他逃命,结果却又拉着我不叫我走。莫非汴京的富贵人家都有这种癖好么?” “……” 雷损确信诸非相口中的富家公子是当今风流天子赵佶无疑了。 “我记得那日大雨倾盆,许是他未带伞,便想劳烦大师捎他一程。” 但官家既然感了风寒,想必仍是淋了雨,着了凉。 雷损思忖着,不知诸非相被官家拉住之后发生了什么。 第54章 他还想再问,诸非相却站起身,说要离开。 “糕点不错,我再去拿一些。”诸非相朝雷损友好一笑,端起栏上的盘碟,“总堂主见谅。” 雷损不可能直言诸非相昨日见的青年便是当今官家,此刻他一说要走,理由正当,雷损便没了挽留的借口,只能淡笑着颔首目送诸非相远去。 待诸非相身影消失,雷损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沉下脸来。 同此人交谈至今,对方看似真诚的回答实际上毫无用处,他一无所获,隐隐有被其愚弄之感。 雷损从一名江南霹雳堂的子弟成为于江湖万人敬仰的六分半堂的总堂主,有着常人没有的容忍度,诸非相行为并未触及底线,是以他沉着脸思考该如何同蔡京描述,迈步离去。 单凭这段谈话,便足以让雷损判断出以诸非相这般的人物绝不会甘于屈居人下,让那样自我中心我行我素的人物效命于他人,难如登天。 世人皆有所求,为名为利,为权为色。 可诸非相看起来什么也不想要。 雷损想要的有很多,名声、钱财、江湖。 野心勃勃的人往往能发现别人的野心,精于算计,长于观察,发现的事也远比寻常人多。 纵使诸非相虽然笑着,可雷损在他眼中什么也没有瞧见,没有任何渴望。 前院诸非相端着空盘子现身,又隐隐约约引起一场骚动,他半点眼神没抛,将盘子随手一放,径直朝大厅的西北角走去。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视线顺着诸非相前去的方向飘了过去。 西北角安静极了,只有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静坐在桌畔。 是金风细雨楼的少楼主,苏梦枕。 空气微静。 众人不由屏住呼吸,这是浑身是谜的诸非相第一次主动做出了一件事。 苏遮幕方才正在远处与人交谈,见此也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西北角落的两人。 只见诸非相走至苏梦枕近前,面色不改,脚步不停,又端起桌上的一盘绿豆糕转身离开。 苏梦枕睫羽微垂,头也不抬,如同睡着了一般,没有看诸非相一眼。 众人失望不已。 诸非相实在是个令人摸不透的人,方才宴席上也是,眼里似乎只有美味佳肴——可怎么会有人在六分半堂的宴会上专注于吃喝而不同任何人交流? 但诸非相却是那位打破常规的人。 屋外雨声渐弱,诸非相立在门畔,懒洋洋地吃糕点。他不管笑还是不笑都有种令人望之生畏的气质,此刻神色淡淡地望着细雨朦胧,众人竟不敢前去,只敢在一旁瞧着。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苏梦枕也不知道。 但他看着桌面上其余的绿豆糕,若有所思。 第30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四) ◎送你云片糕。◎ 六分半堂雷损的宴会还未结束,尽管诸非相略觉无趣,但他对汴京不大熟悉,便耐着性子坐在一旁暗中观察。若说汴京有谁值得他在意,只有一个苏梦枕。 而苏梦枕在雷损的宴会上其实说不上几句话,在场之人皆是比他辈分高的江湖前辈。但诸非相从雷损同苏遮幕的闲谈中得知苏梦枕与雷损之女雷纯有婚约,这也许是苏梦枕出现在这宴会上的理由之一。 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永远都不嫌少,利益面前任何东西都能当作筹码。 以诸非相对苏梦枕的了解,后者大约并不在意自己的后半生就这么被绑定了。 他听得差不多,又将在场之人看得差不多,便寻了张软椅,搬去檐下看雨。 天色微沉,细雨蒙蒙,远山含黛,院中枝叶摇摆,有种凄清孤寂之感。 只是身后厅中欢声笑语,恭维声不断,冲散了这分凄清。 檐下人看雨,雨中有人看他。 一袭白影在重重花窗驻足,半抬着头,目光穿过窗棂遥遥望向檐下的赤衣年轻人。 任何听过诸非相名字的人都想见他。 有人说诸非相心地善良,有人说诸非相杀伐果断,还有人说他天人之姿,亦有人说他如鬼似仙。 这江湖上很少有如此矛盾的人。 所以谁都想一睹诸非相真容,瞧瞧这位风头无两的人到底是哪般人物。 轻风拂面,柳枝微摇。 年轻人忽然转过头,目光如电,似春夜里的惊雷,穿过影影绰绰的枝叶,直直射向花窗之后的白影。 白影身形不动,毫不怯懦,坦然同诸非相相看。 诸非相眼力虽好,可对方面容被重重窗棂遮去大半,只能从身高判断对方不过是一名年纪尚轻的少年。 并且那少年不知何故,并未抬头,而是用一种相当古怪的姿势,半抬着头与他相对。 但面对他的注视没有退缩,应当也是位出色的人物。 细雨绵绵,一片新绿之中,赤衣年轻人对花窗后的少年展颜而笑,旋即收回视线,又懒洋洋地看向前方。 白衣少年垂首,默默地从花窗后离去。 院中仍是一片静谧,厅中仍是热火朝天。 苏梦枕向父亲示意过后,向厅外走去,跨过门坎,再向右侧首,便能看到檐下靠在软椅中发呆的诸非相。 他立在原地,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如诸非相一般望着细雨。 在杭州小院时,苏梦枕见到诸非相的次数不算多,然而与大部分江湖人相比,他见到诸非相的次数已是多得不得了。 第55章 檐下寂静无声,只有雨水滴答、枝叶摇摆之声。 只有在一片寂静时才能欣赏到自然的美。 外界风冷,细雨无处不在,冷风灌入衣领,苏梦枕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从天灵盖凉到尾椎。 “有病就回屋,吹什么风。” 说话的人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看也不看苏梦枕,语气平淡,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 苏梦枕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轻轻颔首致意,转身迈进屋中。 六分半堂地盘上眼线无处不在,苏梦枕才出屋,见诸非相这副姿态以及院中各处窥视的视线,便歇了以陌生人姿态向诸非相搭话的心思。 不成想诸大师竟反过来对他给予提醒。 苏梦枕慢吞吞地踱进屋中,身体泛上暖意,他又一次忍不住想,诸大师也许是嘴硬心软、外冷内热之人。 嘴硬心软的诸大师盯着庭院地面水泊中漾起的点点涟漪,水泊中落叶随涟漪上下起伏,风雨飘零中沉入水底。 落叶无根,凄苦伶仃。可苏梦枕明明身在汴京、与其父亲同出同进,与杭州小院时相比不见好转,反倒又差上一些。 * 六分半堂的宴会结束之后,诸非相在汴京城西五芳斋附近的路上见到了苏梦枕。 红衣少年持伞从巷中走出,面色在月下白得发光,唇色浅淡,眼中的光却比天上的月牙还要明亮。 “你真是浪费了我的药。” 夜雨潇潇,寒风侵肌。 春夜的雨冷,风更冷。 诸非相的话语更冷。 四周寂寥无人,苏梦枕才现身露面便听见这句毫不留情的评语,默然半晌,轻轻道:“请大师见谅。” 诸非相的话比苏梦枕想的还要直接。 诸非相走上前,两人并肩往他所住的客栈方向走去。 “我若是你,才不会顶着冷风凄雨来见人。”诸非相冷哼一声,“你猜出我在这附近落脚,何不明天再来见我?” 苏梦枕道:“在映月阁无暇向大师问好,心中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还吃绿豆糕?还在外面吹风?”诸非相瞥了苏梦枕一眼,“甚至在这个时候来见我?” 三连疑问让苏梦枕一时半刻不知该如何响应。 “绿豆糕……大师难道不是向我暗示你住在五芳斋附近么?” 杭州时诸非相常买一家糕点铺子的各色糕点,苏梦枕有幸尝过几次,便猜诸非相大约极为喜爱糕点。 大厅中诸非相拿走的绿豆糕正是五芳斋所制的绿豆糕,苏梦枕那时似有所悟便是为此,此刻听诸非相所言,似乎不仅仅有这个原因。 可诸非相手里正提着一包五芳斋的糕点,若不是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原因? “是也不是。”诸非相转了转手里的伞,懒洋洋道,“绿豆性寒,还会消除药性,你体弱又有寒病,在我眼皮子底下看不得你吃绿豆类食品。” 苏梦枕恍然大悟,他知道绿豆性寒,但平常并不忌讳太多,一时半会儿不曾在意。 若是只因性寒便不去吃,那这世间大约只有极少数的食物能让他吃了。 “大师有心了。” 苏梦枕脑海中又冒出了那个诸非相嘴硬心软的想法。 但他明白,若是直接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诸非相,也许会得到否定的回答。 诸非相没有说话,自顾自地盯着顺着伞檐落下的雨滴,神色淡淡,从怀中掏出信,递给苏梦枕。 苏梦枕接过,在信封上看见熟悉的字迹,唇角微扬。 诸非相道:“你一去半载,顾惜朝很想你。” 苏梦枕道:“惜朝当真说想我了?” 诸非相道:“他当然不会亲口说出来,我看出来的。” 苏梦枕微笑,未急着看信,将信收了起来。 这段对话结束之后,两人沉默着又同行了一段路。 乌云蔽月,枝叶飒飒作响,地面上的阴影连绵不断。 苏梦枕终于打破沉默:“大师医术高明,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救不了。” 诸非相的话言简意赅。 “……” 苏梦枕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沉默下来。 诸大师何等聪慧,想必见到他父亲的第一眼便看出父亲的病况,也对他的不情之请早已有所预料。 “药石无医。”诸非相的语气平淡,过于平淡则显出几分冷漠,他道,“他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我若是强行救他,便是与天抢命——那样也无不可,可对他来说,那不过是茍延残喘,比活着还不如。” 应州苏氏,三代抗辽,苏氏族人大多罹难,至今唯有苏遮幕与苏梦枕父子二人存活于世。 苏遮幕比苏梦枕病得还要重,早年时抗辽负伤,惹灾避祸,奔波流离数载,伤入骨髓,病入膏肓,沉疴难愈。 诸非相看他只一眼,便明白苏遮幕活不长久。 苏梦枕怔然若失,微微垂眼。 他明白诸非相说的有道理,可他自幼在山庙间长大,待苏遮幕安定后才逢年过节与其相见,苏遮幕又事务缠身……他二人父子关系并不如寻常百姓家那般亲密。 诸非相盯着路旁地面的墙影,水光中墙影如同在起伏一般微微晃动。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 谁都有资格在此刻说些什么,不管是宽慰的话也好还是开导的话也好,唯独他没有资格。 第56章 更何况他不想说。 诸非相想起遥远的过去。 他曾望着吞噬寺庙的滔天大火,火车舔舐着皮肤,“唯一的家人”在他面前失去呼吸,陷入永远的沉眠。 身体上的疼痛和心灵上的痛楚将他一并淹没,几近窒息,回过神时泪流满面,哽咽难鸣。 那时从未有人开导亦或是宽慰过他。 沉默间两人步行至客栈附近,四周已有眼线瞧见他二人同行,苏梦枕整顿心情,抬眼看向诸非相。 疏雨已歇,诸非相正在收伞,手指上勾着糕点包随着动作微晃,苏梦枕在伞下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迟疑片刻,一同收了伞。 两人明晃晃地暴露在外界暗里人的视线之中。 一枚树叶飘落在苏梦枕肩头,而他浑然不察,用一种带有些许征询的目光注视着诸非相。 他不清楚诸非相是想表现出熟识的模样还是初识的模样,一切都需看诸非相想法,端看此刻两人的举动能昭显出什么信息。 诸非相回以注视,却是盯着苏梦枕肩头的落叶。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 诸非相想。 苏梦枕不见回应,心中困惑,偏头顺着诸非相的视线看去,白玉般无瑕的修长手指随之闯入他的视野——诸非相伸手拂去苏梦枕肩头的落叶,旋即拍了拍他的肩,将手中的糕点递给了他。 “不是绿豆糕,是云片糕。”诸非相道,“送你了。” 苏梦枕:“……” 他伸手接过,纵使心中百般滋味,仍是礼貌道:“多谢大师。” 在旁人眼中,便是不知为何同行的诸非相与金风细雨楼少楼主在一家客栈附近驻足,传闻中诡秘莫测的诸非相将一包糕点送与苏少楼主。 竟似一见如故。 两人未多做言语,在树下分别。 诸非相拎伞走进客栈,苏梦枕转身朝另一侧走去。 苏梦枕走了一半路,陪同前来的护卫驾车在他眼前现身,他抬腿上车时仰头看见月牙从乌云后探出脑袋,月光皎皎,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云片糕也许是诸大师迟来的安慰。 可到底是不是,连诸非相自己也说不准。 若真要诸非相来解释自己的行为,那只不过随手送给病人的零食罢了。 第31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五) 诸非相与金风细雨楼少楼主一见如故的消息隔天便插了翅膀飞遍汴京的大街小巷,原因并非那夜六分半堂的人向外透露,雷损御下有方,自然不会随意让人将消息往外传。 这消息之所以为众人所知是因诸非相乘上来自金风细雨楼的马车,于众目睽睽之下同车夫言笑晏晏,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往玉泉山而去。 不必多说,最为不虞的自然是雷损。要知道那日他同诸非相在映月阁后院谈话,虽未直言邀请,可雷损相信诸非相绝对不是个笨蛋,必定感知到他语中深意,然而诸非相从始至终毫无反应,一直是那副淡然微笑摸不清深意的模样。 苏遮幕对诸非相的选择同样有些不解,问及此事,这位出色又奇妙的年轻人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他怎么想与我何干我为何要考虑雷损的心情?” 苏遮幕哑然。 没有人敢说雷损的心情与自己无关,也许敢想,却绝不敢说。 但诸非相敢想,也敢说。 他沉默片刻,转移话题,为诸非相愿意前来替他诊治道谢。 尽管结果不尽人意。 诸非相简洁地给出诊断,他看到的与当面诊治的情况都是苏遮幕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但药不能停。 诸非相看着苏遮幕,道:“我替你新开两副药,你和苏梦枕一起记得按时吃药。” 苏遮幕颔首,诸非相问道:“苏梦枕回京后有好好吃药么?” “有。” 苏遮幕听了苏梦枕转告的医嘱,记挂在心,命人时常提醒苏梦枕喝药。 诸非相似笑非笑:“那他平日作息如何?” 苏遮幕卡壳:“梦枕……” 诸非相了然。 苏遮幕是个工作狂,苏梦枕大约也不遑多让,杭州小院不显,返京后便废寝忘食,药喝是喝了,可作息不规律的话都是白搭。 “想治病便好好歇息,至于你们如何做,我都不管。”诸非相懒洋洋地道,“毕竟病得是你们,不是我。” 苏遮幕十分理解,点头表示同意,并将诸非相的话记在心上,转过头便要求苏梦枕按时歇息,调整作息。 苏梦枕:“……” 他何等聪慧,立刻明白父亲的行为与诸非相说的话有关,联系前后发生之事,应下苏遮幕的要求,却反过来也让苏遮幕好好歇息。 父子二人僵持不下,最终各退半步,允许彼此在事务繁多之时稍稍歇晚一些。 诸非相自然不知道这父子二人之间的僵持,他在汴京城中的住处暴露,上门“拜访”的人日益增多,寻他比试的人也随之增多。 他有了兴致便应下来,两人一道去城郊空旷的地方比武,由此又吸引来一大批围观群众,诸非相对旁观者毫不在意,三两下解决掉,笑盈盈地道声阿弥陀佛,转身就走。 没兴致的话应也不应,找上门的人连他的面也见不到,只能兴冲冲地来,失望而归。 诸非相在京中做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似乎只有当他想出现时众人才能瞧见他的身影。 第57章 深宫之中,赵佶喝着药听外界与诸非相有关的种种事迹,赖了两次早朝,风寒初愈,上完早朝后便将用的得心趁手的蔡京唤至御书房。 蔡京的政敌,诸葛正我心中轻叹一声,迈步离去。 蔡京拍马溜须的本事是一流,水墨丹青更是深得赵佶所好,诸葛正我许多年前也不曾料到赵佶会如此看中蔡京,蔡京又会是这般奸佞之臣。 不必多说,此次赵佶唤蔡京去书房,大约又是为了那些玩乐之事。 如今蔡京势大,在朝中如日中天,行事张狂无顾忌,诸葛正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无力阻止。 自古以来,事君之道亦即妾妇之道,若君主不仁,则“妾妇”横行。 赵佶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都算不得一位仁君。 诸葛正我心中惆怅地回到神侯府,三名弟子只有无情一人在府中。无情冷静聪慧,虽是三名弟子中年纪最小的,却是最稳重的,诸葛正我在廊下遇见他,便一同相伴着往书房走去。 路上两人谈起官家又将蔡京召进书房的事,都忍不住带上几分叹息。 只希望官家莫要被蔡京哄着,又做出些损人利己的决断。 时间回到蔡京被召进御书房之后,赵佶风寒初愈,蔡京才入屋,赵佶便命人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不让一点儿风吹进屋。 蔡京问安:“官家身子可好些了?” 赵佶道:“好些了。” 不等蔡京再扯,赵佶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听闻诸非相去了雷损的宴会,雷损可有把他收服?太师如何看?” 雷损暗地中与蔡京勾结,赵佶之所以问蔡京,并不是因为知道这件事,而是因为蔡京永远会顺着他的意思来,告诉他想知道的事情。 蔡京心中微惊,心想官家对诸非相的在意似乎比他想的还要深,思忖着地答道:“宴会结束之后已有数日,诸非相与六分半堂往来甚少,反倒去了金风细雨楼做客——依臣之见,诸非相不服雷损。” 既然不服,自然没有雷损收服诸非相一说。 赵佶自然知道汴京种种事情,听蔡京如此判断,又想起当初雨夜所见的赤衣年轻人。 赤衣墨发,虽然笑着,却给人以不可触及的疏离感。 那样的人当然不会甘于屈居人下。 也许雷损的试探在诸非相看来,犹如猴戏,只有可笑。 蔡京琢磨着官家对诸非相的在意也许只是一时兴起,只是不知道这兴致会持续多久。 正这么想着,他便听见赵佶用一种欢快而又充满自信的语气道:“太师,朕要见诸非相。” 蔡京忽然明白,官家的兴致大约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下去的。 身为一名合格的臣子,自然要满足君主的愿望。 蔡京当即便应下准备赵佶同诸非相见面的事宜,赵佶想象着自己在诸非相面前暴露身份,诸非相会是何等神情,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愉快。 然而—— 诸非相没影了。 诸非相在住处暴露后并未离开,有心人都知道他的住处,然而知道住处,却不代表一定能见到他。 还有可能堵也堵不到他。 诸非相我行我素,当他发现住在那家客栈并不能给他带去新乐子之后,他便相当果断地放弃这个住处,另寻新屋,就这么与蔡京派去邀他的人失之交臂。 蔡京派去的人得知诸非相退房,冷汗淋漓地回去告知蔡京,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蔡京挥手让他下去。 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官家想要见他的前一日离去,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尽管未能得偿所愿,但蔡京还是将情况与进程如实禀告——有时候坦诚并不是件坏事,反而是件会加重信赖的好事。 果不出蔡京所料,官家并未怪罪于他,甚至将“见到诸非相”当做一件颇有挑战性的事情,显露几分兴致勃勃;蔡京对此并非乐见其成,毕竟诸非相只凭种种传言便可见其人行事随心,我行我素,非是好掌控的人物——然而赵佶因为蔡京并不阻拦他的行动,又多分给了他几分信赖,这却又是蔡京想要见到,是以蔡京不言不语,只默默地陪赵佶参与到“寻找诸非相”的游戏之中,可谓忠诚至极。 诸非相在蔡京的人开始寻找他五日之后才发现自己正在被寻找一事,在那之前他猫在汴京城外的明月山里挖草药,或者做些别的事情,待从山里头钻出来,打听到汴京城内的种种事情,随后顶着身破破烂烂布满尘土的赤衣往街上一杵,看见他的人纷纷蹙眉掩鼻,避之不及。 而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人也在其中。 诸非相背着沉甸甸的竹筐从那些议论“诸非相”的人身边走过,心中只觉得好笑。 他寻了家客栈给了足够的银两换得房间与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顿热水澡,将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随后躺在床上睡了个好觉,并一觉睡至翌日清晨,对外界的事是半分也不关心。 蔡京的人手苦寻诸非相无果,眼见官家愈发不耐烦,蔡京只得托雷损替他多注意些。六分半堂的弟子满布汴京,若说寻人,六分半堂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 只是这回,六分半堂真不敢说第一。 这回的第一既不是六分半堂,也不是金风细雨楼,而是六扇门。 诸葛正我,乃蔡京的头号政敌,亦是当朝太傅,历经三朝,获封神侯,是六扇门的首领。两人一奸一忠,互看不惯已久,蔡京前年发誓要除掉诸葛正我这个眼中钉,于是命雷损前去刺杀诸葛正我,孰料刺杀失败,雷损断了三根手指,铩羽而归。 第58章 诸葛正我为人正派,积威深重,有三名弟子,性格迥异,个个都是能人。 此次在“寻找诸非相”的游戏中偶然获胜的正是诸葛正我的三弟子,追命。 追命嗜酒,拜诸葛正我为师也与酒有一段渊源,有美酒的地方便有追命,有追命的地方必有美酒。 江楼南巷多卖酒,酒香醇厚,经久不息。 追命忙里偷闲,路过南巷,嗅见浓浓酒香便走不动道,心想买一坛酒无伤大雅,心里还未做出决断,脚却诚实地向巷中走去。 巷子深深,追命同熟悉的店家打过招呼,得知又有新酒,当即眼睛一亮,豪爽地决定买来试试。 掌柜去酒窖中拿酒,恰逢此时,一点黑色从余光中掠过,追命有意无意地回首,正对上那黑衣人的眼睛,当即便是微愣。 黑衣人大约刚过弱冠,面容年轻俊秀,眉间一点朱砂,手中提着一坛酒,注意到追命的视线,偏头对他笑了笑,笑意盈盈,本该引人亲近,却像是隔了千里万里般莫名的疏离。 两人转瞬间便不动声色地将彼此打量了个遍,追命思忖着,问道:“诸大师?” 对这么一位年轻还有头发的人喊诸大师,着实有些好笑。 可传闻中说诸非相喜欢人喊他诸大师。 追命只是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随口一问,自己并没有当真,可对面的年轻人眨了眨眼,笑盈盈地应了一声:“你竟然认得出我?莫非见过我?” 追命一惊:“你当真是诸非相?” 诸非相颔首:“当真。” 追命又细细地看他一遍,问道:“可你怎么穿着一身黑衣?” “因为这样认出我的人就少了。”诸非相很有闲心地同追命闲聊起来,“我穿着这身衣裳在街上晃了两日,就你一个喊出我的名字。” 追命想到汴京里找诸非相找得几乎要掘地三尺的人,又看看面前姿容出众绝不可能泯然于众人的年轻人,忽然明白了那些隐隐的传言。 诸非相不想现身的时候谁也见不到他。 他艰难道:“你莫非以为是衣裳颜色才让你没被认出来么?” 诸非相摇头道:“怎么可能?当然是因为他们眼瞎。” 追命:…… “你这话听着,像是在夸我眼睛好。” “你要这么想也不岔。”诸非相眨了眨眼,“你是要找我的人之一吗?” 掌柜捧出酒坛,见追命与另一人对峙,识相地在一旁等待。 追命瞄了一眼,转过脸又去看诸非相:“我倒不是非要见你,但想见你的人太多,我若说不是,有些过意不去。” 诸非相:“那你找到我了。” 追命:“……大师的意思是?” 诸非相:“听说你们和找我的那波人是对头,先到先得,看你们对头吃瘪也挺有意思。” 追命眼睛一亮,笑容加大。 虽然诸非相给出的理由奇奇怪怪,但够阴险,他喜欢! 第32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六) ◎“……好歹送他一把伞?”◎ 诸非相与追命一拍即合,于是诸葛正我在六扇门里见到了传闻已久的诸大师。 诸葛正我:“……” 追命得意地笑:“诸大师与我有缘,气味相投,我来请他做做客。” 诸非相端着茶看他一眼,没有否认,却也不认可:“我只是来找点乐子。” 乐子? 诸葛正我瞧了追命一眼,后者笑着解释:“蔡京寻诸大师已久,遍寻不得,如今诸大师由咱们找住,蔡京必然心有不甘——世叔,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么?” “……胡闹。” 诸葛正我摇头,转而看向诸非相,问道:“诸大师可知蔡京为何要寻你?” 诸非相捧着茶盏看茶叶起伏,心想这茶不错,闻言抬眼,回答道:“如果我没想错,那就是知道为何了。” 诸葛正我神色微顿。 蔡京寻找诸非相是官家授意,诸葛正我对此略知一二,但常人却决不会想到这层,只当蔡京想要招揽人才,一睹诸非相真容。 ——诸葛正我不知道诸非相猜的是指前者,还是后者。 但很快,他就知道诸非相指的是什么了。 “我之前遇见过一个人,他自称赵宸,富家公子做派,遇见他之后,雷损向我试探过他,蔡京之所以寻我,大约也与赵宸有关。” 尽管说着“大约”这种代表不确认的词语,但诸非相从始至终都在笑着,显现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了然。 他未明说,但诸葛正我只同他对视一眼,便明白诸非相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赵宸……确实会像是官家取的名字。 宸,有“北宸”之意,众星拱北,,独一无二。 加上赵姓,只要不是太蠢的人都能有所猜想,更遑论亲眼见过官家的诸非相。 诸葛正我禁不住苦笑:“不知那位赵宸赵公子,同大师你有何交集?” 他实在好奇什么样的交集能让官家回宫之后便染上风寒,甚至以此为由赖了两次早朝。 追命在一旁听着,联系前后,恍然大悟,此刻也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诸非相,期待他的回答。 诸非相实话实说,毕竟这没什么好隐瞒的,甚至堪称无聊。 “他拉着我衣裳不让我走,于是同他聊了几句,几句之后他还是不走,所以我便走了。” 第59章 诸葛正我敏锐地意识到重点:“……我记得谷雨那几日,一直在下雨?” 莫非诸非相的走,是直接果断的走么? 诸非相:“嗯,所以我撑了伞。” 追命懂了些什么:“……所以你抛下赵宸,直接走人了。” 诸非相双眼微眯,对追命的用词感到不悦,看他一眼:“为何你说的像是我冷酷无情一般?赵宸有手下跟着,我倒不至于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淋雨。” 追命:“那他淋到雨了吗?” 诸非相:“淋了。” 追命心想照你这么说他那句“直接走人”根本没用错地方。 诸葛正我沉默着,将话题交给两位年轻人。 他莫名认为诸非相早在赵佶报上假名的同时便认出赵佶的身份——可纵使如此,官家还是得了风寒。 追命又问:“若赵宸没有手下跟着呢?你难道会撑伞送他回家?” 诸非相:“送什么送,他有手有脚,顶多看他到檐下避雨,之后他如何回去都与我无关。” 追命:“……好歹送他一把伞?” 诸非相皱眉:“他不缺钱。” 诸葛正我开口中止了这场发展愈发古怪的对话,照诸非相的说法,他确实只是来做客、找乐子的。 “大师想去见赵宸吗?” “不见。”年轻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看起来当真对“赵宸”毫无兴趣,“不久之后,我与追命相见上六扇门拜访的消息便会传遍汴京,我只是想看看在那之后你们那对头会有何反应。” 无非是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但那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追命握拳:“我也想看。” 诸葛正我看他一眼,追命若无其事地放回拳头。 诸非相心意已决,诸葛正我看出他决不会通过蔡京见赵佶,心中略微松快几分。 赤衣年轻人离去之后,诸葛正我问追命对诸非相的看法。 天边白云悠悠,天空湛蓝,飞鸟相携而过。 追命组织着措辞,道:“江湖上将他放的太高,他长得又太年轻,我原本有些轻视他。” 诸葛正我道:“人不可貌相。” 追命叹着气道:“这道理人人都懂,可我还是犯了这个错。来时路上,我想试探他,便跑得飞快——” 诸葛正我见他这副略有些沮丧的模样,猜到了结局。 那时追命绕过三条长街,转了一大圈,在树下剎住脚步期待地回首,不见诸非相赤色身影,心中有些惊奇,正想顺着来路去寻人,头顶的树叶骤然间哗哗作响,本以为被他甩在身后的年轻人笑盈盈地从枝叶中钻出,倒挂着向他招手,问他。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追命:………… 追命此时说起这事隐隐可见些许挫败,诸葛正我安慰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世叔说得是,少年有成,诸大师如此年轻便有这般武功,定然付出了常人不曾付出的努力。”追命振作起来,又笑嘻嘻地向诸葛正我提起蔡京,“蔡京若是知道诸大师来见了您,大约想要气得吐血,真可惜我见不到两日后早朝的蔡京会是什么表情。” 诸葛正我失笑。 * 诸非相上六扇门拜访的消息确实如他自己所说,不久之后便传遍汴京,六分半堂、蔡京一党和金风细雨楼都有所耳闻。 金风细雨楼。 院中药香阵阵,长秋千微晃,诸非相半躺在秋千上,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 “追命那时拔腿就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从六分半堂的盘口路过,雷损应该知道的最早。” 诸非相懒洋洋地向心中满是疑惑的苏梦枕如此解释。 他把山里面摘的草药晒过之后背上了玉泉山,聊胜于无,起码对这病秧子父子有些许用。 苏梦枕坐在石桌旁,雾气在药碗上方氤氲开来,褐色近墨的药液被风吹起阵阵涟漪。他听了诸非相解释的前因后果,张了张口,问道:“大师想去见官家么?” 诸非相毫不犹豫:“不见。” 苏梦枕道:“有些人穷尽一生也见不到官家,官家也不会特意想见某个人。” 诸非相懒懒抬眼道:“我觉得麻烦,他想见我又如何?你想来想去的也是白想,日后总有一日能见到他。” 苏梦枕:“大师认为官家有朝一日会想见我么?” 诸非相不置可否:“只要你好好养病,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好了,你可以喝药了。” 苏梦枕垂眸看向桌上的药碗。 药液漆黑,倒映出天空云影和四周的树影,散发着一股令人闻之难忘的气味。 从熬药的时候他就有点疑惑……只闻味道,这药似乎比他喝过的最难喝的药还要难喝。 “怎么了?” 诸非相一句平平淡淡的疑问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苏梦枕摇头道:“无事。” 他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三两口饮尽药汁。 ……果然难喝。 有那么一瞬,苏梦枕似乎感知不到自己的味觉。 诸非相留下给苏遮幕的药方,起身向苏梦枕告辞。 “大师何不留下,待我父亲回楼……” 苏遮幕去城中交际视察,此时仍未归来,苏梦枕便出言挽留诸非相。 诸非相摇头:“不必,我之后再来。” 第60章 苏梦枕又一次被拒绝,心中并不意外。 诸大师对城中各方势力态度暧昧不明,上金风细雨楼却从不留宿,苏梦枕猜他也许是不想卷进汴京这滩浑水之中。 青山巍峨,万物生机勃勃,诸非相挥别苏梦枕,顺着山路悠然向下行去。 如苏梦枕所想,汴京各方势力纠结交缠,诸非相若是表现出倾向某一方,必定会引来数不尽的猜忌。 他也不想同旁人产生太多交集。 这边诸非相行踪不定四处乱跑,宫中赵佶苦等诸非相不得见,心生不耐,又得知诸非相登门上六扇门拜访,早朝过后,看也不看蔡京,只请诸葛正我去御书房一叙。 蔡京面色更青,诸葛正我瞥他一眼,心下暗叹。 官家做事只凭兴趣,有时极易揣摩,并非能随意掌控。 而赵佶近些日子对诸非相十分感兴趣,对无法满足自己愿望的蔡京自然也有些看不顺眼起来,他一向如此,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 两人行至御书房,赵佶赐座,待诸葛正我坐下后立时迫不及待地问诸非相因何会上六扇门拜访。 诸葛正我实话实说:“追命与诸大师在买酒时偶遇,两人气味相投,追命便请他上六扇门做客。” 赵佶若有所思:“诸大师有说他住在何处么?” 诸葛正我道:“不曾。” 赵佶道:“太傅可知在何处能见到他?” 诸葛正我道:“这……臣也不知。” 赵佶感叹了一句:“他倒是一面难见,连太傅也未能收服他。” 诸葛正我在江湖上的名望不必多说,赵佶深有体会,对诸非相见过诸葛正我,还能让太傅一问三不知,着实罕见。 “收服”这个词用得不大对劲,诸葛正我坐在一旁,并不言语。 诸非相的话题过后,诸葛正我试图同赵佶谈论政事,亦是正事,可青年皇帝很快便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面上显出疲态,甚至用考校大皇子殿下的课业作为逃脱的借口。 诸葛正我大失所望,却只能无奈退下。 大皇子年纪尚轻,诸葛正我上次见他时瞧见他蹲在树下垂泪,赵佶于水墨丹青上是一位天才,却不是一位好父亲。 官家用大皇子作为借口,未免太过讽刺。 第33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七) ◎他究竟是何人?◎ 夜间的汴梁城灯火通明,摩肩擦踵,吆喝声络绎不绝。 赵佶行于长街,暗卫隐于影中相护,身侧有一近侍相伴。 赵佶眼见这副盛世繁华之景,心中欢喜自得。 “米苍穹,这是汴京。” 他的汴京。 被唤作米苍穹的近侍敛目垂首,恭敬道:“您治理有方。” 赵佶满意地笑了。 走着走着,他便行至小甜水巷,脚步不停,毫不犹豫地走入其中。 阴影中的暗卫默默叹了口气。 小甜水巷是汴京最繁华的烟花之地,达官贵人、富家子弟,常来此处寻欢作乐。 赵佶屡次溜出宫,是这里的常客。 美人于楼上摇手娇笑,身姿曼妙,皮肤白皙如美玉,勾人夺魄。 赵佶仰头看了一会儿,抬腿便要迈过门坎,风声忽响,一片青色的落叶从他眼前飘过。 余光中一道赤色身影掠进这花楼旁的小巷。 赵佶想起诸非相,脚步方向一转,跟了过去。 米苍穹心下讶异,却紧随其后。 赤影在巷中左穿右转,几乎晃花赵佶的眼睛,可从始至终,那道赤色身影一直在赵佶的视野之中。 不知行了多久,月光皎洁,花街上原本的喧闹声变得遥远又模糊,一切都变得安静起来,赵佶蓦然回神,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随着那道赤色身影到了一处僻静之地。 此处荒无人烟,赵佶惊慌地回首张望,本该一直追随他的米苍穹不见了踪影,更遑论暗中相随的影卫。 赵佶心中漫上迟来的后悔。 大约在一年半以前,赵佶曾偷溜出宫,被人发现踪迹,遭人刺杀,幸得江湖名侠方歌吟相救,但不是任何时候都会有人从天而降伸以援手。 若身前之人心怀不轨,赵佶只怕是无命回宫。 赤衣人驻足回首,迎上赵佶警惕惊慌的目光,月光照亮他的面容,正是赵佶一个多月之前见了一面便念念不忘的诸大师。 虽说念念不忘,但不管是蔡京还是诸葛太傅都无法将诸非相带至他面前,在这种境况下与诸非相相见,着实出乎了赵佶的预料。 “你莫非是有意引我至此?” 赵佶不动声色,努力保持平静,向面前的年轻人发问。 诸非相微微一笑,对赵佶晃了晃手上的酒坛:“我只是路过,是你自己跟上来的。” 赵佶瞪圆了眼睛,又四下看了一圈,欲言又止:一开始确实是他主动跟上来的……可看现在这情况,明明是诸非相蓄谋已久! 他摸不准诸非相是否知晓了他的身份,同时也不愿主动暴露身份,思前想后,回忆起自己初见诸非相时想的假名,灵机一动,笑道:“我倒觉得是你想要见我——毕竟你是诸非相,一面难见的诸大师,若非有意现身,我怕连你的影子也见不着。”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琢磨来琢磨去,又道:“莫非你是为一月前的事心怀歉意,特意来向我道歉?” 第61章 面前的赤衣年轻人眨了眨眼,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解:“道什么歉?” 赵佶:……这人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道什么歉’?”赵佶怒道,“因为你不给我打伞,我回家之后可是染了风寒,难受了好几日!” “可你看着不像没钱吃药的样子,想来是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应当不会太难受。”诸非相煞有介事地道,“下雨不打伞是你自己的原因,为何要我道歉?” 赵佶被他三言两语气得直咬牙,心想诸非相长着一张让人有好感的脸却偏偏有一张气死人的嘴,如果是在知道了他身份的情况下还这副毫不留情的情况——简直更气人了! “诸非相!”赵佶怒了,“你可知我是何人?” “你不是赵宸,还能是谁?”诸非相面露不解,“莫非我记错了?” 赵佶迟疑一瞬,疑心自己想错了:“……我确实是赵宸。” 诸非相:“那你问什么?” 赵佶莫名憋屈得紧:“你……你当真只是来买酒的?” 汴京乃国都,卖酒的地方多得去,怎么就诸非相偏巧和他相遇在这花街柳巷? 诸非相:“你猜?” 赵佶:“……我才不猜!” 赵佶登上皇位八载有余,虽也曾奋发图强立下远大目标,但时至今日,早已懈怠,忘却当初的誓言,被小人蒙蔽双眼,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愿看。 但除此之外,他不算个太坏太坏的人。 诸非相看着他,想起诸葛正我透露出的信息,以及过去见到的情景。 他走过许多世界,曾见过与这个世界走向相似的历史。 他本不用来见赵佶的。 虽然赵佶怀疑来怀疑去,但确实如他一开始所想的那般,诸非相正是为见他而来。 至于为什么而来,连诸非相自己也说不清。 赵佶迟迟不见诸非相开口,四周只有风声,喧闹声遥远模糊,他不由自主地也静了下来。 身为天子,此种境况下万不该如此懈怠,但诸非相毫无动作,加上方才的那番对话,赵佶已抛却了那个念头。 若是为刺杀他而来,诸非相早该动手,以传闻中诸非相的武功,根本不会给他质问的时间。 在这莫名其妙的沉默中,赵佶禁不住又开始打量诸非相。 看一眼,又看一眼,赵佶依旧觉得诸非相这般风姿的人物着实是生平头一次见。 于月下静立之时,当真如天山仙人一般,举手投足都自成风流。 赵佶正瞧着,诸非相却转身走了,他不由失声问道:“你去哪里?” 诸非相回头看他一眼,道:“当然是回去休息了。” 这四周荒无人烟,胡同巷子曲折交错,赵佶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如何出去,便问道:“你能带我出去吗?” 这话似曾相识,赵佶想起他与诸非相初见时说过类似的话。 但与上回不同的是,诸非相没有问他“能给些什么”,而是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句:“你明明是汴梁人士,又像是此处的常客,竟对这地方不熟悉么?” 赵佶:“那、那又如何?!” 诸非相没说话。 赵佶又问:“……我看着当真像此处的常客吗?” 诸非相挑了挑眉,露出一种“要不然呢”的神情。 赵佶默然。 虽说诸非相不知道他的身份,可被看作游乐之地的常客,他心中颇不是滋味。 诸非相继续向前走,赵佶迟疑片刻,跟了上去。 “你若是送我回到进来的地方,我定会给你答谢。” 诸非相不说话。 “你这些天住在何处?听说没有一个人直到你的住处,难道你想将我带过去吗?看来我还是第一人。” 诸非相步伐平稳,依旧不说话。 “……” 四周愈来愈静,繁星点点,月光如水,地面上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赵佶心中七上八下。 “……为何四周这么静?你究竟到了何处?” 诸非相停住脚步,回首看他,目光平静。 “你认为此处很静么?” 赵佶微愣。 凉风拂过面颊,捎带来细碎的声响,似是人的抽噎悲鸣声。 他第一反应是毛骨悚然,毕竟夜黑风高,骤然出现这些古怪的声响,着实骇人。 诸非相微微眯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赵佶,道:“你再听听。” 赵佶压下心中惧怕——不只是对那些古怪的声响的惧怕,还有诸非相此刻的笑容——他侧着耳朵,乖乖地细听起来。 那确实是人的悲鸣声。 他同时也闻见了一些古怪的气味,迟来的腐旧气息闻之欲呕。 赵佶反射性地皱眉,视线飘向诸非相,年轻人分明淡笑着,却令赵佶心头发怵。 岂、岂有此理——! 不甘涌上赵佶心头,他懊恼于自己对诸非相的惧怕,索性大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声音太大,风中的抽噎悲鸣声立刻消失,诸非相没有响应,上前推着他往前走。 诸非相的手虚虚搭在赵佶肩头,却有如铁钳一般令他动弹不得,赵佶只得顺着诸非相的力道向前走。 绕过一座破旧的小屋,腐旧的气息愈发刺鼻,周围环境之破烂令赵佶震惊失语,难以想象这会是汴京会有的景象。 肩头的力道消失,诸非相停下脚步,赵佶位于院口,僵硬地向里面看去。 第62章 这破屋久没有人住,有藏在花街柳巷的深处,少有人来,屋门毁坏,凉风恣无忌惮地往里吹,回声嘹亮,刺得赵佶耳朵疼;屋内深处,聚着数个黑影,蜷缩在一起,看不清面容,偶有痛苦的悲鸣溢出。 赵佶看见他们身上围着的与此处坏境格格不入的崭新被褥,嗅见腐臭味中掺杂的苦药味。 屋内的人们只瞧见了赵佶,警惕地不敢言语,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赵佶身上,如针刺一般。 赵佶久居深宫,即使出宫也常往繁华热闹之地去,他爱玩乐,鲜少深思,如今这副场景大喇喇地摆在他面前,令他哑然无声。 院内景象不过冰山一角,赵佶举目远眺,只觉黑暗中处处皆是这般景象。 诸非相转身离去,赵佶默默跟在他身后。 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瞎绕,赵佶埋头走路,百味陈杂,回过神时才发现诸非相已停下脚步,而他则走到了前头。 身侧是一条长巷,可以望见远处的灯火,隐隐可闻笑闹声。 “从这里就能出去。” 诸非相的语气十分平淡,平淡到让赵佶浑身不自在。 两人只在一开始见面对峙时有过对话,彼时诸非相笑语盈盈,虽没有过分热情,却不像此刻一般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赵佶回首看诸非相,眸光闪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 说你明明知道他身份,怎么方才还骗他? 或者问他你究竟想干些什么? 赵佶视线飘忽。 见过方才那副情景,他怎好意思问出口? 他索性什么也不说,转头就走,信了诸非相的话,走进长巷。 墙影覆上头顶,赵佶彻底走入黑暗,他按耐着回首看诸非相的念头,只顾埋头前进。 前方声音愈来愈响,灯火愈来愈亮,赵佶握紧拳头加快了步伐。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你的汴京。” 四个字,便叫赵佶如坠冰窟。 那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语调轻快,在赵佶耳中只有满满的讽刺。 他猛然回首,穿过重重黑暗望向长巷的尽头,不见那道赤色身影。 赵佶握紧了拳头,走出长巷。 * 米苍穹对赵佶的任性妄为早已习惯,官家不精武艺,却极为贪玩,但他自诩善于做人做事,不成想竟在在官家常来的地方出了纰漏。 赵佶一意孤行跟着赤衣人在巷中乱转,米苍穹与一干暗卫紧随其后,可仅仅是转过一个拐角,暗卫与他都跟丢了人。 他不敢声张,与暗卫一起四处找寻,随着时间流逝,始终不见赵佶身影,米苍穹不由得焦躁起来。 那赤衣人不知是何人,但官家也许从赤衣思及诸非相,这才跟了上去——可不管那人是不是诸非相,让官家与陌生人独处都不是一件好事。 大约在赵佶失踪半个时辰之后,米苍穹冷汗淋漓,几乎打算回宫禀报一切时,赵佶从黑黢黢的巷子中走了出来。 米苍穹看见他的身影,惊喜交加,罕见地真心诚意地凑了上去—— “公子,您没事吧!您——” 米苍穹未等到回应,待凑近后看清赵佶的情况,不由愣住。 官家衣不染尘,毫发无损,可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赵佶瞥他一眼,耳畔又回响起诸非相那句带着笑意的“你的汴京”。 “……回去了。” 赵佶收回视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米苍穹愣了一瞬,回味着方才赵佶目光中蕴含的情绪,紧紧地跟了上去。 官家失踪半个时辰后毫发无损地回归一事,除了米苍穹与几位暗卫无人知晓,但回宫途中官家一直保持着不正常的沉默,令米苍穹胆战心惊,头一次摸不准赵佶的想法。 一整晚,赵佶一句话也没有说,在马车上望着车外的风景兀自沉默。 若非米苍穹看出他确实是官家,只怕会怀疑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内有人替代了赵佶。 夜间赵佶躺在床上,本以为自己经过诸非相一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可不过一闭眼,便陷入梦乡。 他顶着两个黑眼圈上了翌日的早朝,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蔡京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赵佶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确实立刻陷入梦乡,却屡屡从梦中惊醒,梦中诸多景象萦绕心头,来回环绕,入梦立醒,醒后入梦,念念不忘,偏偏自己不能控制,直到上早朝也未让他回神。 朝臣皆看出官家不在状态,心中奇怪不已,但这情况委实来讲不算少见——官家以往彻夜喝酒时也是类似的状态,唯独今日像是单纯的没睡好,所以有些奇怪罢了。 早朝将要结束之际,赵佶开口作喊人状,蔡京做好准备,孰料赵佶一开口,竟是一句太傅。 “……太傅。”赵佶站起身来,“朕有话想同你说。” 诸葛正我猝不及防地被喊住,心下讶异,拱手应下,跟上赵佶前不留痕迹地看了眼蔡京。 蔡京面色平静,只是略微抽搐的嘴角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御书房内,诸葛正我悄悄观察着赵佶的状况,不自觉地感到担忧。 方才在殿内离得远,并不像此刻这般近,赵佶不仅仅像是没睡好,眉间竟泛着愁思。 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他在心中思量。 第63章 出乎意料的是,赵佶罕见地问了他正经事。 诸葛正我谨慎地一一回答,并提出建议,为赵佶少见的正经姿态愈来愈感到迷惑。 正事结束之后,赵佶欲言又止,诸葛正我意识到这是重中之重,甚至有可能与官家回心转意有关,便耐心地等待着。 “……太傅。”赵佶问他,“你知晓诸大师究竟是何人么?” 这话似曾相识。 诸葛正我苦笑着摇头,怎么也不能将诸非相同赵佶回心转意联系起来。 “朕听说这一个月来,诸大师同追命捕头来往甚密……他不曾说过什么吗?” 赵佶不死心地追问,看起来颇为急切。 与诸非相来往甚密的是追命,并非诸葛正我,更何况“来往甚密”只是传言中的说法罢了,让他来回答这个问题,着实有些为难人。 诸葛正我奇怪于赵佶隔了一个月后对诸非相复燃的执着,努力回忆着,终于想到一个可以作为回答的答案:“诸大师曾说他是被一位老和尚养大的,幼时卖艺挣钱,这才练就一身武艺。” 赵佶眨了眨眼,有些失望。 诸非相卖不卖艺与他何干?他想问的是诸非相究竟是什么人,竟然、竟然……能让他做那些梦。 梦中之事如身临其境,犹如一场真实的噩梦。 诸葛正我告别失望的赵佶,回府的路上心中满是疑问,猜测也许是昨夜官家与诸非相有一场偶遇,可偶遇后发生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只希望官家能坚持得长久一些。 诸葛正我想着赵佶今日少见的正经样,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34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八) ◎人见人爱诸非相。◎ 追命对诸非相说起了官家的变化——其实不用他说,民间早已莫名其妙地有了官家回心转意的传言,无非是追命讲得更仔细些。 仔细的地方在于诸葛太傅的政敌,蔡京的反应。 追命乐不可支,他虽忙于六扇门的事务,但向来不会错过朝中好戏,偶然碰见上门蹭酒的诸非相,笑嘻嘻地同他分享趣事。 诸非相一边点头一边毫不犹豫地倒光酒坛中的酒,追命眼睁睁地瞧着最后一滴酒滴在坛边摇摇欲坠,惨叫:“你又不给我留!” “我给你带点心了。” 诸非相一本正经。 “…………”追命咬牙切齿,“你这点心肯定又是从金风细雨楼带出来的!” 诸非相:“嗯。” 追命:“所以你不亏反倒赚了!” 诸非相:“对啊,真好。” ……可恶! 追命愤恨地拣了块糕点往嘴里塞,他其实并未见过苏遮幕,能上金风细雨楼的人不多,诸非相大约是唯一一个既能上金风细雨楼还能被热情地送点心的人物。 也是唯一一个会借佛献花蹭酒喝的家伙。 追命吃着点心,问诸非相:“你莫非穷得连买酒的钱也没了?” 诸非相道:“这不是有你嘛。” 追命一噎,心想他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诸非相蹭了酒,打听到一些汴京城中没有的消息,心满意足地打算离开,站起身后便听追命略有些犹豫地叫住他,问:“你在汴京城中,还有见过那位赵宸公子么?” 诸葛正我从不对弟子有所隐瞒,信赖有加,他知道的追命同样知道。 对于官家那日略显古怪的表现,追命难以将其同诸非相联系起来。 诸非相回首看他,青年神情严肃,显然极为期待并重视他的回答。 “见过。”诸非相如此回答,毕竟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去花街买酒时碰见过,说了两三句话罢了。” 追命还想再问,诸非相却挥挥手,迈步走了,只留下一片消失在墙边的衣角。 他坐在原位,看着诸非相带来的糕点沉默了很久。 总是这样,诸非相看起来很好接近,问他问题大部分都会回答,却总是如隔云雾,似真似假,令人困惑不已。 诸非相这个人,同样如此。 * 不止追命有这种感受,金风细雨楼楼主苏遮幕有同样的感受。 诸非相来金风细雨楼的次数比常人多——甚至比雷损还要多,雷损不会悄无声息地绕过守卫忽然出现在墙头和屋顶吓人一跳,更不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诸非相样样都做尽。 起初金风细雨楼的守卫为不曾发现诸非相的踪迹而羞愧难当,但次数多了,在苏遮幕本人无奈接受的情况下,他们也非自愿的习以为常。 苏梦枕和诸非相在江南便相处过一段时日,对诸非相来去无踪见怪不怪,惊讶了一小会儿,便接受了事实——这世上似乎没有诸非相做不到的事情,越过重重守卫陡然现身一点儿也不奇怪。 苏遮幕则是费了好大劲才习惯这件事,楼中守卫并不松懈,只有承认诸非相身法精湛才能解释一切。他同诸非相见第一面时便认识到诸非相毫不客气的特质,孰料这位大师还能比他想的更不客气。 这日诸非相又在金风细雨楼的后山中冒了出来,后山风清气爽,湖面碧波荡漾,游鱼摇曳而过,是个休闲的好天气。 苏遮幕沉思着往后山散心,一抬眼,便瞧见亭中悠然自得撑着腿倚柱吃点心的赤衣年轻人。 苏遮幕:“……” 他上前友好地打了声招呼,并在心中庆幸诸非相纵使不是友方,却也绝非敌人。 第64章 诸非相抬眼看他,微微一笑算是回应,指了指桌上的点心。 苏遮幕一看那点心便明白诸非相已见过苏梦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在桌边坐下,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块。 点心甜而不腻,味道不错,苏梦枕在诸非相常来金风细雨楼后便命后厨的人准备些点心以备不时之需,他自己也常吃。 苏遮幕很乐意看到苏梦枕能表现得像一个孩子。 两人谈了些有的没的,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倒也不显得尴尬。苏遮幕身上有文人的气息,温和而又平静。 对话途中不可避免地提到了父子二人的病情,久病难除,诸非相态度明显,苏遮幕心知肚明。 只是…… 苏遮幕心中颇为踌躇。 楼中事务不好对外人细说,诸非相常往金风细雨楼跑——与旁人相比较而言——他算半个外人,是以苏遮幕有想对他说的话。 如今已是初夏,诸非相在汴京停留已有月余,汴京风起云涌,波折不断,雷损行事愈发嚣张,而京中莫名其妙传开官家回心转意的传言,但这些似乎都与诸非相毫无干系。 苏遮幕曾认为诸非相入京后会掀起新的波澜,然而纵观诸非相入京后的种种作为,他竟像是既没有野心也没有愿望,这一度让苏遮幕感到遗憾。 作为金风细雨楼细雨楼的楼主,苏遮幕不会评价诸非相的作为,但作为一名父亲,他却有想说的话。 凉风习习,诸非相正望着湖面发呆,便听见苏遮幕的请求。 他请求诸非相在他死后,对苏梦枕能照拂一二。 并非强求,只是出于一位父亲的身份,苏遮幕希望诸非相在立场变换之前能常与苏梦枕来往。 苏梦枕自幼体弱,在山上习武养病,苏遮幕与他相处的时日比寻常父子少之又少,可拳拳爱子之心并不少。他看出苏梦枕对诸非相尊敬有加,隐隐有亲近信任之感,便想探探诸非相的口风。 诸非相不是能轻易拉拢的人,态度一直暧昧不明,随着相处苏遮幕渐渐打消了一开始与其交好的念头——与诸非相交往不能说交好,或许只能说相安无事便是最好。 “大师……您如何说?” 他正视着面前的年轻人,对方侧首望着湖面,神情悠远,远处青山巍峨,碧空如洗,更衬的对方姿容出众。 苏梦枕聪慧冷静,但却信人不疑,疑人不信,他若是信任一个人,必定是全心全意地信赖,绝不生疑。 世人皆知诸非相与金风细雨楼有来往,若是将诸非相这么一个态度暧昧不明的出色人物放在苏梦枕身边,是一种隐患。 诸非相扬了扬眉,他理解苏遮幕的一片爱子之心,明白苏幕遮心中隐忧,沉默片刻,视线离开碧波荡漾的湖面,偏头看向苏遮幕。 苏遮幕目光认真地回望。 “我不能给你承诺。”年轻人轻轻道,“天高海阔,我迟早要走。” 苏遮幕微愣。 诸非相说这话时飘渺得不像此间人士,仿佛下一刻便要离开,却比之前说所有事时都很认真。 “……是我逾矩了,大师见谅。” 诸非相鬼使神差地又开口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必多虑。”他淡淡道,“苏梦枕好歹欠了我债。” 苏遮幕听他主动谈起苏梦枕千的“债”,面上流露出一丝古怪。 金风细雨楼倒不是连这么点钱都还不上……可债主无论如何也不收,那苏梦枕只能背一身债。 据说诸大师救下的小少年,似乎写了十来张欠条。 苏遮幕心中思绪纷纷,半点不显,轻轻颔首。 即使诸非相未曾明言,但他已明白方才那句话是变相的表明立场。 这场谈话除了他二人无人知晓,苏遮幕莫名在意诸非相所说的“迟早要走”,然而诸非相本人却如同没事人一般,他便不好多问,在诸非相下山之际热情地递了点心过去。 诸非相:“…………” 他伸手接过,朝父子二人微微颔首,转头下了山。 他入京已有月余,京中之事说来说去也不过那几样,风景也有些看厌了,诸非相已有了离开的打算,但想见他的人仍有许多,赵佶重回其中,思来想去,拜托诸葛正我作为牵线人,请诸非相见他一见。 诸葛正我惊异于赵佶与先前提起诸非相时相比过于郑重的态度,领了任务后又有些犯难——诸非相来去无踪,更遑论见到诸非相后他也不一定会答应。 追命自告奋勇,拎了好酒整好以暇地等待诸非相前来蹭酒——两人常聚在城郊的偏僻荒院中,他仗着轻功高绝时不时地往那儿跑,就像之前一个月一般,没有任何约定,他却真碰见了诸非相。 院中新增了一个破旧的躺椅,赤衣年轻人阖眼躺在上面摇晃,气定神闲。 那躺椅摆明了是用破院中的旧木材做成,追命绕了一圈,啧啧称奇:“这是你自己做的?” 诸非相没睁眼,懒洋洋地回答:“是啊。” 追命感叹:“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 诸非相若是只会琴棋书画也就罢了,可他涉及的领域多之又多,木工、手工也有所涉猎,也许还有许多追命不曾见过的特长。他身下的躺椅由于是旧木材所制看似差劲,却稳固的很,起码追命是没听见一点吱呀声。 对一个寥寥几日内制出的躺椅来说,质量委实不错。 第65章 诸非相道:“生孩子。” 追命噎了一下,转移话题:“金风细雨楼给你的糕点还有剩么?” 诸非相依旧没睁眼,姿态闲适:“没剩了,你不是不想要吗?” 追命道:“我来请你喝酒,但不拿些回报心里有些不甘,便想同你要些点心。” 诸非相友善道:“下回我同苏楼主说一声,让他送些点心到神侯府。” 金风细雨楼依附于六分半堂,与神侯府关系并不亲密,少有往来,诸非相不可能不知道。 追命干咳一声:“这倒不必……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于是诸非相言简意赅:“有话直说。” 追命道:“官家托世叔请你去见他——” 诸非相道:“不见。” 追命道:“……我请你去呢?” 诸非相:“不见。” 追命拍拍桌上的酒坛,响声清脆:“我用这十年的女儿红请你去呢?” 诸非相支起腿,歪着脑袋看他,眸中含笑:“你觉得呢?” 追命作思考状:“你穷得没钱买酒,我请你喝酒,顺带劳烦你去见一个人——不算太难吧?” 诸非相道:“麻烦。” 追命叹着气道:“你也麻烦。” 诸非相:“麻烦还来找我?” 追命:“官家比你更麻烦,只能来找你喽。” 若真论麻烦程度,赵佶个人自然比不过诸非相,但他是官家,官家便不是个人了。 诸非相似笑非笑:“有本事这话你亲自对你那官家说去。” 追命幽幽道:“我若是有本事就不会来找你。” 诸非相从躺椅上坐起身,朝追命伸手。 追命眼睛一亮,很有眼色地掏出两个酒盏斟酒,一盏递到诸非相手里,一盏放在自己面前。 “大师,您何时去?定个确切的日子?” 诸非相盯着追命的酒盏,微微一笑:“看你这么有眼色的份上,不告诉你。” 追命:……悲哉悲哉!一失足成千古恨! 玩闹归玩闹,诸葛正我得知诸非相愿意见官家后便同他约定好时日,作为牵线人定好了两人会面的时刻。 那日风清气爽,酒楼深处的房间里,赵佶端着茶盏慢饮,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门口,一副紧张又期待的模样。诸葛正我守在一旁,将他一番情状看在眼中,分外不解。 诸非相推门而入,潇潇洒洒道:“两位久等了。” 事实上不算久等,诸非相卡着点悠哉悠哉来,但赵佶却已等了近半个时辰。 诸非相话未落地,便听见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赵佶手里的茶水“哗”得一下洒湿半张桌,而他本人则“噌”得站直,椅子当啷响了片刻,房间内归于安静。 诸葛正我侧目,赵佶双目圆睁,表情僵硬到极点,不是害怕,而是一些复杂得让诸葛正我感到困惑的情绪。 诸非相掀袍坐下,赵佶飞快地看他一眼,扭头看向诸葛正我,有些话不必多说,便能意会。 诸葛正我秒懂,起身告退,只留下两人在屋中独处。 这座酒楼二楼已被包下,暗卫在听不见对话的地方等待,诸葛正我出了门,亦走到听不见屋内对话的地方,安静等待。 前前后后官家都让诸葛正我参与到此事之中,某种程度上显示了一种别样的信赖,信赖虽好,诸葛正我对此能否长久却总是抱有怀疑。 二楼弥漫着沉重的氛围,诸葛正我梳理着与诸非相有关的事情,思前想后,还是认定让官家变得如此奇怪的缘由是官家偷偷出宫那日曾发生过的事情。 可当事人只有两位,若是两位都不说,他自然也无从得知事实真相。 诸葛正我的目光落在暗处的阴影中,沉吟片刻,终是收回视线,没有询问。 屋内两人的对话比诸葛正我想的还要短,半个时辰不到,诸非相推门而出,,赵佶脚步匆忙,扶着门急切喊:“诸非相!” 诸非相头也不回,从诸葛正我身侧经过,与他视线交汇,礼貌地颔首致意,潇潇洒洒地离去。 赵佶冲到楼梯口,神色怔愣地看着那一袭赤衣远去,握紧了拳头,半晌之后,他看向诸葛正我,沉吟片刻,幽幽问道:“追命捕头当真与……诸大师交好么?” 诸葛正我微愣。 赵佶不等他答,又道:“若真是交好,追命捕头也是位能人。” 诸葛正我谨慎问道:“可是诸大师对您有所冒犯?……不知他与您说了些什么?” 赵佶幽幽道:“我倒希望他对我说些什么。” 诸葛正我更为不解。 赵佶在诸非相那儿碰了一鼻子灰,毫无所获,亟需抒发一腔憋闷之情,便忍不住多说了一些:“他不把我当官家。” 他说完后立时住嘴,神情纠结,背着手往方才谈话的房间走:“不来白不来,太傅,我要点菜,你陪我一起罢。” 诸葛正我应是,迈步跟上前望了望空荡荡的楼梯,若有所思。 他知晓诸非相难以捉摸,可难道在官家面前也是那副敷衍的态度么? 除此之外,官家的态度亦是令人奇怪。 佳肴美馔一道道摆上桌,诸葛正我与赵佶对坐,后者捏着筷子,盯着诸非相曾坐过的位置,哼了一声:“诸大师若是多留一会儿我还能请他吃顿饭,他亏得彻彻底底。” 诸葛正我:“……” 第66章 赵佶又道:“太傅,你吃,莫要客气。” 诸葛正我微笑:“多谢官家。” 赵佶:“回去之后太傅帮我提一句,让诸大师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诸葛正我:“……臣明白。” 他明白什么? 大概明白诸非相不把赵佶当官家,而在诸非相面前,赵佶也不把自己当官家。 第35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十九) ◎复杂难懂的人必有不可言说的过去之定律。◎ 诸非相同赵佶见了一面,绝了他再吵着见面的心思,随后便开始计划离京。 追命最先知道他要离京,那时他笑嘻嘻地跑过来转述给诸非相,揶揄道:“能被官家请吃饭可是百年难遇的幸事,诸大师错过这个机会,着实让人替你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的?”诸非相懒洋洋道,“不是有追命捕头请我喝的女儿红吗?” 追命乐了:“我的酒比官家的饭还珍贵么?” 诸非相晃着摇椅,悠悠道:“是,所以你若是能再送我两坛酒作为饯别礼,我会更高兴。” 追命一愣:“你要走了?” 诸非相点头。 追命有些遗憾:“我还没把你蹭的酒喝回来呢。” 诸非相懒洋洋地纠正道:“那不是蹭酒,我给你点心了。” 追命忍着同他争辩的念头,没好气道:“好——不是蹭酒!是我大人有大量请你的!” 诸非相说走就走,追命以为他过些日子才会离去,便想着何时请诸非相吃顿饯别宴,然而隔了不到七日,他抽空去破院瞄了一眼,这才发现院中石桌已然蒙尘,躺椅不知所踪。 诸非相不止难得一见,他还来去无踪悄无声息——当真如传言里说的不似人一般。 仙人仙人,虽然有个人字,但那可不是人。 追命心中颇不是滋味,但依旧率先将此事告诉了师父与师兄们,众人短暂地商谈了一下,诸葛正我择日便将此事转告给赵佶。 赵佶心中比追命更不是滋味——才见了他没多久便离京,莫非是怕又被他喊来见面么? 无情常在神侯府,与诸非相只见过两面,听他走了倒没有多想,毕竟诸非相入京一月,只与金风细雨楼有些往来,同六分半堂却是联系甚少,这便不值得他在意了。 铁手则随口道:“你说躺椅也不见踪影,莫非诸大师把那躺椅也带走了么?” 追命否认:“那躺椅有半丈长,若是搬上马车连坐的地方也没了,大约是送了人。” 他到底是同诸非相处了一来个月,那摇椅早被诸非相派人送至金风细雨楼,苏梦枕看见了他留的字条,字迹潇洒恣意,说将躺椅送给他父子二人,让他们多晒些太阳。 苏梦枕哭笑不得,将躺椅收在后院中,第二天便用了起来。 而这时诸非相已走在回往江南的路上,他回程的路上并没有收敛,做出一番大事后消息传至汴京,六分半堂的雷损这才得知诸非相已离京,心中难免有所懊恼,却拿诸非相没办法。 ——毕竟诸非相为人捉摸不透,去向也捉摸不透。 江南地广,先前诸非相在杭州住了小半年,人人皆传他在江南,想见他的人很多,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寻到他的住处——此次他回江南,路上毫无阻碍,顺顺利利地到达了杭州东边的小院。 一别杭州有两月,诸非相驾着马车从街上驶过。日头正盛,枝草蔫哒哒地垂着脑袋,街道上只有寥寥几人,热得仿似蒸笼,偶尔甚至能看见豪放不羁地撸起袖子敞着怀的男人挥着蒲扇从这头跑到那头。 夏日阳光灿烂明媚,天空蔚蓝,院中的花丛枝叶蔫哒哒地垂着,热气腾腾。 红袖在堂中绣衣,堂中有凉风,比屋外清爽,她手上动作不停,偶尔向外看几眼,眼中浮现笑意; 张厚心在院中铺晒草药,他在组织中时习得一些药理,之前陪诸非相为苏梦枕治病又学了一二三四,诸非相走后琢磨着以此来赚钱补贴家用; 顾惜朝则举着水壶替诸非相随手种下的花浇水。 诸非相随心所欲,种了花也只是偶尔管管,照顾这些花儿的活计便都由他们三个来做。顾惜朝变换着位置浇水,目光从面前打蔫的花儿移到对面墙上的丹青。 那些是诸非相随手提笔画就,寥寥几笔便是飞禽走兽山川湖海,顾惜朝每每望之,只觉天高海阔,悠远恣意。 这宅院四处皆是诸非相留下的痕迹,可细细想来,却又像是空无一物。 ……这又是为何? 顾惜朝被骤然破土而出的念头弄得迷惑不已,不由陷入思绪。 他手中的水哗啦啦地浇灌着花儿,原本被晒得打蔫的花垂得更低,颇有几分可怜。张厚心握着草药转过身便瞧见那副场景,正欲开口提醒,一道赤影闯入视野,笑嘻嘻地朝他眨眨眼,张厚心愣住,目露惊喜之色。 堂中红袖瞥见屋外现身之人,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行至门口。 只有顾惜朝一人怔怔发着呆。 “——你莫非是想我想得入了神?” 年轻人语调轻快地调侃,他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将顾惜朝吓得一个激灵,匆匆后退,手忙脚乱,水壶的水洒出,溅湿了诸非相的衣裳。 顾惜朝镇定下来后看清面前人的情状,面露窘迫,诸非相笑着从他手中接过水壶,道:“看来是被我说中心事了,是么?” 第67章 顾惜朝耳朵涨红:“不是!” 诸非相笑而不语,绕到一边浇花,顾惜朝的视线追随着他,沉默片刻,小声道:“欢迎回来。” 诸非相正垂眼盯着花瓣上滚落的水珠,闻言手顿了顿。 张厚心和红袖走上前,笑着由衷道了一句“欢迎回来”。 诸非相握着壶把的手微微松了松,又握紧了。 他弯起眼,向三人颔首:“嗯。” 诸非相溅湿的衣裳不过须臾便在烈阳下蒸干,四人入屋,红袖端来酸梅汤解渴消暑,诸非相端着汤碗,在告诉他们苏梦枕的近况后很有兴致地同他们讲起京中与途中见闻,有问必答。 世上似乎没有诸非相不擅长的事情,说起自己所见之景,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一副绘卷,谈起所经之事,信口拈来,妙趣横生,引得红袖与顾惜朝面露神往。 母子二人久在杭州,杭州富庶繁华名声盛极,但直到他们与诸非相相遇之后才得以见得生长之地的风景。 杭州之外是数不尽的城池,是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诸非相见过千百次,说来随意,偶然间瞥见红袖与顾惜朝眼中神往,展颜笑道:“光听我说怕是没有亲眼见好,不如出去走一走?” 母子二人微愣,旋即意动。 这回诸非相没有让顾惜朝写借条,大大方方地掏钱让张厚心安排,嘱咐他:“你来安排。” 张厚心见顾惜朝向往不已,心中也想为弟子做些事,默默地垫了些银钱。 诸非相嘱咐下去便撒手不管,张厚心与红袖便慢慢地操办计划起来,只待夏末天气不热时外出游历。 顾惜朝云里雾里便被张厚心拉着安排,在此期间诸非相又跑得不见人影,某日骤然瞧见天边斜阳,顾惜朝后知后觉——诸非相莫非不与他们同去么? 他去问张厚心,男人沉思片刻,猜测道:“大师将银钱交予我……大约是不去了罢?” 顾惜朝喃喃道:“他不去吗……” 张厚心鼓励道:“你若去请他,他应是愿去的。” 诸非相与顾惜朝名义上是债主与债户,在外界是舅舅与外甥,然而实际上却有那么点微妙,两个关系都不占。 但以张厚心来看,诸非相显然是宠着顾惜朝的。 顾惜朝将师父的建议听在心中,犹豫不决,辗转反侧,终是下定决心,在翌日诸非相携着朝露归来等早饭时,他拦住了诸非相。 小少年神色紧张,在诸非相的注视下开门见山:“大师你会同我们一起上路吗?” 诸非相微怔。 他是没把自己算在外出游历的人之内,张厚心的实力足以做他们的护卫,诸非相未曾想过同去。 不待诸非相答话,顾惜朝又语速飞快道:“我能请你一道去吗?” 诸非相挂上笑容:“你这么想让我一起?” 顾惜朝点头。 诸非相歪着脑袋看他,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 犹记得初遇时顾惜朝瘦弱矮小,身量与年龄不符,十岁的年纪长得像六七岁,甚至不到诸非相腰际,然而这半年间拔高了许多,脸上也长了肉,面色红润,眸若朗星,更能看出日后姿容风姿。 看见顾惜朝诸非相便会想起过去的自己,和他无缘踏入尘世的家人。 顾惜朝是顾惜朝,这世上没有谁像谁,任何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诸非相明白这点,却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旧事。 为何? 许是相近的年纪、相似的境遇,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旧事。 诸非相心中轻叹一声,伸手揉了揉面前少年的头,展颜道:“既然顾公子诚心邀请,我自然不能拂了你的面子。” 他背回手,笑盈盈地朝顾惜朝眨眨眼,迈步离开,清朗的声音传进顾惜朝耳中: “决定何时走时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顾惜朝在原地立了半晌,后知后觉地伸出双手覆上头顶,耳朵涨红,心中满是雀跃,停了片刻,轻快地离开走廊。 后厨中早点已准备完毕,红袖才将粥菜摆上托盘,顾惜朝便进来了,道:“娘亲,我来吧!” 红袖见他耳朵微红,神色雀跃,便知诸大师答应同去——甚至有可能发生了别的事情,也忍不住笑了,没有多问,只是温声道:“小心些。” 顾惜朝笑着点头,将诸非相答应一事说出,张厚心和红袖便很捧场地恭喜高兴了一番,目送着他端着托盘离去。 红袖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收回视线,虽然嘴角仍然带笑,眼眶却莫名湿润了。 半年前她何曾想过母子二人会过这般安详如梦的日子,为求一线生机,茍延残息,还拖累惜朝为她费心费力,小小年纪便压抑得不像个孩子。 自从遇见诸大师,惜朝才有了孩童的样子。 第36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二十) ◎皎皎明月,载缺载盈。◎ 初秋的暖风吹过杭州小院,院中住客打点行装,在一个良辰吉日出游。 诸非相曲着腿靠在车外阖眼吹风,张厚心握着缰绳坐在他斜侧方,身后车厢里顾惜朝与红袖透过窗子看路上风景,一派和谐。 顾惜朝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沿途风景,他和红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乘马车,新奇又雀跃,生怕漏看一丁点儿新奇事物。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青山巍峨绵远,绿水长流,枝叶萧萧,马车在道上轻快地行驶,驶过青山,路过碧水,越过高桥,似乎没有尽头。 第68章 顾惜朝有那么一瞬,希望时间停滞,永远不要流动。 有娘亲,有师父,有大师,或欢声笑语,或静谧宁和,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看看身旁的红袖,又看向前方的诸非相与张厚心,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诸非相偏头往里望恰好看见顾惜朝面绽笑容,触及到他的视线,少年笑意微微收敛,但眼睛却亮晶晶的。 诸非相忍不住微笑,他姿容如玉,此时笑起来如云破月来,整个人都像在闪闪发光。 与他曾经的笑容似乎有所不同。 顾惜朝微愣,不再收敛,大大方方地回以一笑。 *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游并不会耽搁顾惜朝的学习,反倒令他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求知若渴,学到了一些不曾接触过的知识。 诸非相见多识广,偶尔兴致来了便会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引人入胜,连红袖与张厚心也开始期待起诸非相讲的故事,每当诸非相有讲解的意向,其余三人便安静地倾听起来,十分捧场。 诸非相时不时地会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活了许多年,在那些漫长的年岁中,这样的景象寥寥可数。 “大师年纪轻轻,为何如此博闻强识?” 顾惜朝好奇地问他,少年的问题发自内心,目光诚挚,并不令人感到冒犯。 诸非相状似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答曰:“你把年纪轻轻改一下便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顾惜朝皱起鼻子:“大师又这么说,你分明长得很年轻,说你是师父的儿子也不奇怪。” 忽然被cue的张厚心:“……” 他点头附和:“从外表来看,惜朝说的没错。” 诸非相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他的年龄确实有水分,但外貌应当也不至于年轻到成为张厚心的儿子吧。 “不说像不像儿子,我看起来像他的弟弟么?” 诸非相问。 顾惜朝与张厚心陷入沉思。 红袖细细打量了两人一番,委婉道:“像张大哥父母的老来子。” 顾惜朝无条件附和,认真地颔首同意。 诸非相:……说到底不还是不像。 他摆摆手,笑了起来:“不能以貌取人,我看似年轻,也许是个活了许多年的老妖怪呢。再说,长得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 顾惜朝虚心求教:“什么好处?” 诸非相微微一笑:“你猜?” 顾惜朝百思不得其解。 张厚心在一旁欲言又止。 他与诸非相曾同行过两三个月,大约是懂得诸非相口中的“好处”是指什么。 诸非相虽然有头发,也吃肉喝酒,但他喜欢别人叫他大师,曾经也确确实实是个和尚。 世人提起和尚,不外乎“感化众生”、“劝人向善”、“回头是岸”等印象,最强烈的印象必然是头顶光光寸草不生。就像明明有头发却还要自称和尚一样,诸非相与慈悲为怀的出家人的印象个个不沾边。 但出于许久以前的经历,他对“和尚”这个称呼有着非同一般的在意,对和尚的本职工作自然也是在意无比。 “好处”自然是指能让他行侠仗义普渡众生的事啦。 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江湖纷乱,也许不经意间便会被卷进事故之中。 离开杭州城半个月,他们在杭州一个下辖的县上落脚,此地风景秀丽,有山有水,颇为繁华。 他们刚在客栈里安置好,诸非相抬腿便要往外跑,顾惜朝目光殷切又期待地瞄他,诸非相大发慈悲,朝少年露齿一笑,拎着顾惜朝就往屋顶跃。 顾惜朝:“……!!!” “大师!” 他一张嘴,被灌了一嘴风,进城时灌进马车的风温暖柔和,但灌进嘴里的风一点儿也不柔和。 “嗯?” “你要去哪里!” 顾惜朝头一次有这么个体验,惊慌过后便是新奇,在诸非相手上努力抬着头去看诸非相,然而半扎的头发糊了他一脸,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诸非相的轮廓。 “去好玩的地方。” 诸非相语调上扬,似乎很开心。 两人落在县城中最繁华地段的小巷中,诸非相抱臂看顾惜朝整理衣裳,事毕后对他潇潇洒洒地一挥手,转身走入热闹之处。 顾惜朝一头雾水,加上是第一次与诸非相两人单独外出,又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心生向往,心情十分复杂地跟上了诸非相的脚步。 街边有人卖糖画,诸非相要了只老虎,顾惜朝拧着眉想了想,要了只飞鹰。 两人等了约一刻钟,人手一只糖画继续向前走。 顾惜朝咬着糖画,心想这似乎不太适合诸大师的作风。 ……不过这样也不错。 街道上人来人往,顾惜朝一个恍神,险些撞到一位路人身上——但诸非相揪着他的领子拦住了他。 那路人粗眉横眼,满脸络腮胡子看起来颇为凶恶,恶狠狠地瞪了顾惜朝一眼,抬眼瞥见诸非相的面容,怔了一怔,迈步离开。 他所行之处,行人皆不自觉地避让,如同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们隔开。 诸非相的视线追着他头顶的数字,直到人消失不见,他才收回目光。 顾惜朝举着糖画,神色怔忪。 诸非相细看他一番,转着手里的糖画,问他:“你莫非被吓到了?” 第69章 顾惜朝摇头:“我只是想起来以前的事……以前也有人曾瞪过我,可方才那人目光阴森,杀气腾腾,与以前那些人不大一样。” 倒是个敏锐的小孩。 诸非相咬了口糖画,甜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道:“想知道为何吗?” 顾惜朝眼睛一亮:“想。” 诸非相:“那就想着吧。” 顾惜朝:“???” * 客栈。 夜幕降临,星河皓月,街道上点起灯火。 张厚心与红袖坐在客栈堂中,面前摆着几碗小菜和茶水。 红袖望着街道上的人影:“不知大师和惜朝何时回来。” 张厚心握着筷子,闻言道:“惜朝第一次跟大师出去,大师又喜欢乱跑,可能会回来得很晚。” 他这话说得耿直,似乎丝毫没有体谅红袖一腔慈母之心。 红袖习以为常,知他为人如此,即使有诸非相陪伴顾惜朝,可她依旧会担心两人。 孩童笑闹着从街上奔过,外面人来人往,有一白衣少年夹着画卷走出人流,迈入客栈。 红袖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这少年让她想起曾在宅院中住过一段时日的苏梦枕。 那白衣少年面容白皙,神情冷淡,微微昂着下巴,走姿端正,脚步沉稳,是习武之人。 张厚心顺着红袖的目光看去,便看见这位少年,粗略地瞥了两眼,心中做出判断,正要移开视线,对上一双凉沁沁的眼睛。 白衣少年目光微冷,与张厚心视线交错一瞬,各自收回目光。 少年走入后院——那后面是大通铺,条件差,给些铜板便能包上一段时间。 张厚心伸筷夹了根豆角。 夹了一根又一根。 红袖注意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张大哥,这豆角很好吃么?我怎么觉得还没有你做的好吃?” 张厚心住筷,回答道:“我觉得还行。” 红袖问道:“张大哥可是有心事?” 张厚心颔首:“方才那少年我略觉眼熟。” 红袖疑惑:“是张大哥认得的人么?” 张厚心摇了摇头:“没想起来他是谁,大约只是见过吧。” 他没说的是,一般他见过还能有印象的人都是与曾经的任务有关。 但那少年想来是无足轻重,否则他也不会连是在何处见过他也想不起来。 张厚心若有所思。 街上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晃晃荡荡地从客栈外经过,张厚心瞥了一眼,微微蹙眉。 驾车之人脊背挺直,目光沉静,一看也是个习武之人,马车后有佩剑者骑马跟随,气势不凡,训练有素,让张厚心想起官府之人。 两人一早打算晚饭过后外出逛逛,张厚心在等待红袖梳妆的期间向掌柜询问近来附近可否发生过什么大事。 “大事……?”掌柜圆圆胖胖,皱着眉思考片刻,又瞄了眼神色淡淡的张厚心,揣测着他的心思,回答道:“据说隔壁府发生了命案,还是灭门惨案。” 张厚心蹙眉:“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听见? 掌柜“哎呀”了一声,道:“其实没多久,差不多半个月之前的事,但您知道,我这是客栈,来来往往这么多的人,总有从那儿来的。” 灭门惨案是大事,但两地相隔甚远,再详细的消息便问不到了。 江湖事杂,张厚心虽已金盆洗手,然而如今出游又听到这种事,心情略有些复杂。 杀孽难洗,张厚心自认有朝一日遭人寻仇丧命也不奇怪,可如今却能过着如此平静的生活,已是莫大的运气。 红袖下楼,张厚心同掌柜打了声招呼,隐下思绪,与她一同出了客栈。 客栈外人声鼎沸,行了片刻,东边亮起烟花,响声阵天,夜空亮如白昼。 “放烟花啦——” 孩童笑闹着向东边奔去,人流也朝那头涌去,张厚心与红袖身处其中,顺着人潮来到岸边。 水面倒映出夜空中的璀璨烟火,波光粼粼,明月高悬,照出岸边众人的笑脸。 又一朵烟花炸开,张厚心目力惊人,望见对岸桥畔的一大一小。 诸大师许是看见了他,低首对惜朝说了几句,随后两人朝桥上走去,顾惜朝仰着头向这边看来,未寻住他们,又回头对诸大师说了什么。 张厚心与红袖一同往桥那头走去,双方无需言语,已打算在桥上汇合。 顾惜朝脚步雀跃,四周人多,他在人潮中却走得轻松,只因诸非相若有若无地替他挡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为他开辟出一片宽松的空间。目之所及,有与他年龄相仿的孩童牵着家中父母的手,言笑晏晏。顾惜朝悄悄瞥了眼诸非相,年轻人微微仰头,双眼微弯,望着天际的明月与烟火,愉快的气息从他身上蔓延开来。 前方张厚心与红袖一前一后露出隐隐绰绰的身影,诸非相望见他们,推着顾惜朝的肩膀,轻轻地将他送到两人面前。 顾惜朝一把拥住张厚心,随后牵起红袖的手,同师父和娘亲对视一眼,心中欢喜,扭头看向身后: “——大师……?” 身后人流如织,却没了那道赤色身影。 顾惜朝抿唇,心中升腾的欢喜消散了一些。 红袖垂眸,反握住他的手,轻轻道:“大师许是有事在身,娘和你师父会陪你玩。” 第70章 张厚心拍了拍他的肩,道:“该习惯了,惜朝。” 诸大师有时候似乎显得无情了些,气氛正好,天气甚佳,所有人都希望他能一起时,诸大师总会不知不觉跑得没影。 张厚心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也符合事实,但太直接了些。 红袖便忍不住瞪他一眼。 有对一个期待落空的孩子这么说话的嘛? 张厚心一愣,委屈又困惑地跟在母子二人身后向桥下走去,还没走下桥,一阵疾风从水面袭来,张厚心瞬间警惕,绷紧身子闪避——随后被浇了一脸水珠子。 张厚心:“……” 水面上赤衣年轻人立于乌篷船之上,手举撑篙,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顾惜朝踮起脚尖探头向下望:“大师!” 诸非相将撑篙转了一圈插入水中,姿势利落帅气,仰头笑道:“要上来吗?” 顾惜朝:“要!” 乌篷船晃悠悠地顺着河流前行,除了他们这艘,河面上也有别的小舟,颇有一种千帆竞发的错觉。 诸非相懒洋洋地撑腿坐在船边,旁边顾惜朝用力握着撑篙把控方向,红袖与张厚心则含笑看他慌里慌张却又极力保持稳定的模样。 清风明月,风景正好。 船上人看风景,也是风景。 赤衣年轻人姿容清俊,眉点朱砂,姿态闲适而不显粗鄙,反倒显现出几分月下仙人的飘渺之意。 河岸上,白衣少年漫无目的地闲逛,瞥见乌篷船上的四人,不由驻足。 他先是瞧见诸非相,看了片刻,旋即去看船上的其他三人。 举着撑篙的黑衣小少年偏头朝诸非相说了什么,年轻人微微颔首,指着水面说了几句,随后笑着靠上船舱。 黑衣小少年皱着眉转过头去,诸非相面上依旧带着浅笑,整个人却骤然安静了下来。 船上气氛其乐融融,诸非相虽身处其中,却似乎没有融入其中。 白衣少年怔怔地望着乌篷舟,直到小舟驶远,他也未能回神。 明月随船行,诸非相仰头望着天边明月,烟火已停,河岸两畔热闹不减,顾惜朝也比以往活泼,三人的声音几乎未曾听过。 河岸上有人卖糖葫芦,张厚心足尖轻点,买了四根回来后一人递了一根。 递到诸非相面前时他没急着伸手,而是道:“我想要两根。” 张厚心立刻便要回到岸上,诸非相伸手握住竹串,用劲制止了他,笑吟吟地道:“我开玩笑的。” 张厚心在他身侧坐下,身板挺直,一丝不茍地咬糖葫芦果,与坐姿闲适的诸非相形成鲜明对比。 撑篙被捆在船身上,顾惜朝和红袖也一人举着根糖葫芦在一旁坐下。 山楂偏酸,吃得顾惜朝拧嘴皱眉,好好一张脸硬是做成了鬼脸。 诸非相问他:“酸吗?” 顾惜朝苦着脸点头:“酸。” 诸非相点头:“酸就对了。” 顾惜朝眨了眨眼,看了看诸非相只吃了一个果的糖葫芦串,意识到了什么。 但诸非相还是慢吞吞地把这串糖葫芦吃完了。 糖葫芦又酸又甜,诸非相并不是特别爱好它,但不讨厌糖葫芦。 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一个乞丐在街头行乞,有卖糖葫芦串的小贩经过,乞丐当小孩都爱吃糖葫芦,便用不多的钱去买了一串。 他和乞丐将七个糖葫芦分食,乞丐将最后一个让给他。 即使那糖葫芦又酸又甜,酸味过重,诸非相不大喜欢,但乞丐的笑容让他接过了竹串。 乞丐的面容,糖葫芦的味道,那天的夕阳,似乎依旧刻在他的记忆之中,此刻只要闭上眼,便能回想起来。 诸非相将空荡荡的竹串放在一旁,又微微仰头,盯着天边的明月。 第37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二十一) ◎没有什么动作不可以~◎ 前夜通宵游乐,睡时夜已过半,他们起的便有些晚了。张厚心与顾惜朝同住一屋,见他睡得香,没有喊他。 红袖仍在房中熟睡,而诸非相房中毫无动静。 张厚心朝楼下走去。 楼下堂中诸非相收拾得齐齐整整,一尘不染,客栈前后零星有几人进出,都忍不住看上他几眼。 诸非相啃着饼,朝走至面前的张厚心颔首致意。 他睡得也不早,却醒得比所有人都要早。 张厚心看了眼他手中干巴巴的饼,道:“大师,不如我去街上买些……” 饼是随手问后厨拿的,放了一夜,即便热过也有些难嚼。 诸非相摇头:“我不用了。” 张厚心不贪口腹之欲,见诸非相不要,便去后厨拿了张饼,和诸非相就着茶水慢吞吞地嚼起来。 诸非相知道张厚心观察力强,想到昨日看见的路人,随口问道:“你在这县里见过什么人吗?” 张厚心对他向来有问必答,沉吟道:“昨日见到一个眼熟的少年,但不记得何时何地见过。还有,似乎有官府的人到了此处,而杭州临近的湖州似乎发生了灭门惨案,不知两者是否有关联。” 诸非相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张厚心道:“大师对湖州的灭门案有所了解么?” 诸非相道:“早就知道了。” 张厚心丝毫不感到意外,思忖着道:“大师可有想法?” 诸非相懒洋洋地道:“看情况。” 第71章 正说话间,从后院中走出一位白衣少年,诸非相随意一瞥,同他对上视线。 张厚心也看了过去,那少年正是昨日他看见的那位似曾相识的少年。 也是昨夜看他们纵舟游乐的少年。 诸非相歪头看了他一会儿,等到少年上前拱手行礼:“诸大师,许久不见。” 也是诸非相在上京途中捎了一程的少年。 张厚心一呆,心想难道是他与大师同行时遇见过这位少年,故而觉得眼熟吗? 诸非相敲着桌子,笑眯眯道:“我还想说怎么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呢。” 白游今抿唇,向张厚心报上姓名,目光扫过桌上的冷食,露出些许费解。 张厚心误会了什么:“饼是从后厨拿的,应当还有剩,你若是想要便去问问。” 白游今早已在屋中用干粮填过肚子,只是心中奇怪,闻言微呆,摇头道:“不必了。” 他初看张厚心,便看出他一身煞气,纵然神色淡淡,却有着从刀山血海中走出之人的独有痕迹。 而这样的人,对诸非相恭敬有加,相处更有几分随意。 白游今打过一声招呼,便转身离开,诸非相望着他的背影远去,转过头笑着为自己斟茶。 “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张厚心微微一顿,在心中斟酌片刻,道:“有礼数……眼睛很亮。” 白游今的眼睛很亮,满是野心与活力,张厚心并不讨厌。 他曾在许多人眼中看过野心,对生命的野心,对钱财的野心,临死之时孤注一掷满是绝望,而白游今的眼睛明亮,生机勃勃。 但太亮了。 物极必伤,慧极必反。狠过头,则镜花水月,什么也捞不着。 张厚心想起他在什么地方见过白游今了。 大约是两年以前,他接了一个任务,奉命刺杀一位官员,那官员骄奢淫逸,据说是与人做交易后反悔,被记恨在心,花钱买命。张厚心在深夜前去刺杀,灯火通明的庭院中有一小厮站在檐下望天,明月皎皎,小厮一动不动,分外引人注目,所以张厚心多瞥了一眼。 正是那个任务让他生出金盆洗手的想法。 由于只是瞥了一眼,张厚心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那时白游今的眼睛和今日的一样明亮。 诸非相早听张厚心说过他欲金盆洗手的缘由,此时再听他补充,也只是故事里多了个无关紧要的白游今。 “这至少说明他有野心,意志坚定。”诸非相笑了起来,心中对白游今生出几分好奇,“他处境落魄至此,你却说他目光明亮如昔,这不是很有趣吗?” 解决完烧饼,喝下一口凉水,诸非相告别张厚心,晃悠着出了客栈。 秋日暖阳盈盈,秋风清爽,雾中远山如黛。 男人对着铜镜检查了番易容,确认易容没出岔子,这才拎着包袱,下楼退房出客栈。 昨夜他收到迟来的消息,道六扇门派人来追查他,并且六扇门的人早已出发多时,预定的计划被打乱,为避免夜长梦多,他决定今日便出发。 街上已有了人,沙沙的扫地声和泼水声络绎不绝。 男人离客栈远了一些,看见路边摊上的肉包子,停下脚步买了两个。 “要一个。” 旁边传来声音,余光中的赤色分外夺目。 男人接过肉包子,离开时瞥了一眼,那人面色白皙,眉间一点朱砂,正从摊贩手中接过拨浪鼓。 赫然时昨日在街上见过的年轻人。 男人敛目,大步向前走去,不经意间往斜后方一瞥,那赤衣年轻人和他竟是走了同一个方向,甩着拨浪鼓跟在他身后。 应当是巧合…… 男人想。 拨浪鼓的声音时响时不响,却一直缀在他身后。 那鼓声似有魔力一般,像是往心池里灌了浆糊又拿铁棍搅东搅西,男人被那一阵一阵的摇鼓声搅得心烦意燥。 他不欲与人起争端,况且这年轻人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像个世家公子,男人有心试探,索性绕了路,拐进旁边的小道。 赤衣年轻人摇着拨浪鼓走远了,没有再跟上来。 男人心中一松,暗道自己多想。 他穿过小路,眼前大道宽阔不已,男人沿着路沿走了半程,迎面而来一位坐着轮椅的少年。 少年神色疏离冷静,肤色苍白,所坐的轮椅设计精妙,令男人望之一惊。 六扇门有三位名捕,大捕头无情,二捕头铁手,三捕头追命,各有千秋,其中最是令人印象深刻。 因为他不良于行。 两人交错而过,无情未有任何反应,眼见两人距离逐渐拉远,男人提起的心缓缓下沉—— “咚咚!” 就在此时,那鼓声又响了起来。 男人瞪大眼睛,赤衣年轻人从巷中走出,拦在他眼前,歪头看向无情,笑道:“你找的人在这里,怎么就走过去了呢?” 无情本就留意这与自己相对而过的男人,听见拨浪鼓时便回转过去,此时迎着诸非相的视线,心下讶异,面上平静,颔首致意:“诸大师。” 男人拔腿就跑,诸非相一脚将人踹晕,将他拖到无情面前,示意道:“我抓住凶手,可有赏金?” 无情看他动作随意,淡淡道:“一来朝廷并未设悬赏,二来此人不知底细,还需审问,大师莫要抱太大期望。” 第72章 诸非相笑了声:“他就是。虽然没有赏金,但协助六扇门办案总不至于叫我空手而归吧?” 无情只道:“那便劳烦大师讲清为何这般肯定,在下定会酌情酬谢。” 诸非相摇了摇拨浪鼓,笑着应了下来。 他无聊得很,难得有事找上门来,自然要追究到底。 * 那场灭门惨案在事发之后立即传至京城,死者与诸葛太傅曾是同僚,告老还乡许久,诸葛正我收到消息立刻让无情前来追查,迟了一些才禀报官家。 此事被怀疑是为了灭口,而仇人只可能是昔日政敌,诸葛正我怀疑蔡京派系所为,故而没有立刻声张。 无情没想到凶手会被诸非相赶到他面前。 即使那人并未承认,但无情对诸非相的话已信了七八分,再怎么无聊,诸非相应当不会拿这等大事忽悠他。 两人回了无情一行人的落脚点,无情便让人端上茶,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诸非相煞有介事地干咳一声,开始讲述。 ——某日某夜,他半夜在屋顶上赏月,明月清风,万籁俱寂,一只信鸽飞过,于是他随手将鸽子抓了下来,随手拿下鸽子腿上的纸卷看了看,又随手将纸卷装了回去。 “所以我知道他在这里。” 诸非相前因后果一说,如此总结,端起桌上的茶盏,悠悠饮了一口。 无情:“……” 这像是能随手做出的事吗? 无情道:“你既未见过他,又是如何确定他是那个人?” 诸非相道:“我往信纸和鸽子身上做了气味记号,闻过便知。” 无情:“什么气味?” “你不会想知道的。”诸非相随口忽悠。 无情暗道他既然不想说,再问也是无济于事,反倒是审问那男人揪出真相更为重要,当下便不再深究,问诸非相:“还请大师近日不要离开此地,待我们审问那人后再做打算,有劳您等上一等。” 诸非相摆摆手:“当然不会走,我还得等你给我酬劳。” 他话说得像笃定那人是凶手。 无情微微颔首:“若他是,必不会让大师失望。” 诸非相围观了一场审讯,那男人油盐不进,大约是发现易容已被卸下,竟没有丝毫狡辩,死犟着不肯开口。 看了片刻,诸非相觉得无聊,便离开了。他离去之后,那男人咬着牙终于说了第一个句子:“他是诸非相?” 无情冷淡点头。 “是。” “……哼。”男人怪笑,“怪不得……这么多管闲事。” 无情蹙眉:“说清楚。” 男人咬牙道:“我杀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和我有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有什么不对吗?我自认无罪,可律法上我却是有罪,大捕头,您可准我将功赎罪?” 无情冷眼看他,心知他有九成是胡言乱语,却想看他如何狡辩,便颔首道:“看你立的什么功。” 男人道:“那位诸非相诸大师身边应当有个中年男人,他杀了许多人,江苏袁家家主,汝南白家的二公子,清风派掌门,李通判,都是他杀的。” 无情眉头微蹙,又听他说了数个名字,其中有知道的有不知道的,部分案子至今不知凶手是何人,愈听愈心惊。 “诸非相包庇凶手,他也不是个好人,受罚不应当只有我受罚,他们两人都得付出代价!” “空口无凭,你又从何得知?” 况且从诸非相行事风格来看他本就不像个好人。 无情冷冷发问。 男人一下卡壳:“您、您去他身边找找就知道了……” “先管好你自己的事罢。” 无情不为所动,推着轮椅离开,留下男人一个人心焦如焚。 * 张厚心打了个喷嚏。 顾惜朝担忧地凑过去:“师父,是不是昨夜着凉了?” 张厚心心里熨帖,道:“你都没有着凉,我怎么会呢?想必是有人在念叨我。” 顾惜朝眨了眨眼:“念叨你的会是大师吗?” 张厚心迟疑了一瞬:“不一定。” 有可能是以前的同事。 张厚心想。 他虽然被大师救下,但依旧未与组织做个彻底的了结,那些人惹不动诸非相,最初试探了几次便不再出现,托诸大师的福,他已经过了一段相当宁静的日子。 但迟早要做个了结。 张厚心不知道的是,无需他了结,组织已经自个儿玩完了。 无情虽说不大信那男人的话,但秉着以防万一的原则,仍是立刻派人去将才走出不久诸非相带回来,然而三刻钟后,出去寻诸非相的人无功而返,紧张地站在他面前说怎么也找不到诸非相人在哪儿。 ……那人就走了没一会儿,竟然能找不着? 无情揉了揉眉心,并不认为是属下办事不力——在京城中也是如此,明明知道诸非相就在京城之中,但想见他的时候永远见不着,也许追命是个例外,诸非相似乎很乐意与追命见面。 “去他说的那家客栈守着。”无情只能这般吩咐,“见到他后再请他来一趟,看看他身边有没有那个中年男人,若是有,把两人一起请过来。” 下属领命而去,无情喝了口茶,回到房中去写报告。 此时诸非相正摇着他的拨浪鼓,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 第73章 他出来的早,但转了一大圈,已到了午饭时间,诸非相一脑袋钻进了街旁的小饭馆里。 小饭馆中有位熟人。 白游今讶异地看着骤然现身的诸非相,后者也瞧见了他,相当自然地在他面前坐下。 “你在卖画?” 白游今手指微动,他手上有墨迹,难怪诸非相只看了一眼就问出这个问题。 他点头。 诸非相撑着下巴看他,没有说话。 白游今主动找了个话题:“昨夜我瞧见你们了。” 诸非相问:“哪里?” 白游今道:“船上。” 诸非相“哦”了一声:“人多,没瞧见你,和你倒也算有缘。” “他们……是你的家人吗?” 白游今想到那名妇人和少年,今晨的中年男人和诸非相的气质截然相反,但另两个人明显是对母子。 诸非相摇头:“只是住在一起的人罢了。” 白游今面露费解之色。 “只是住在一起”似乎显得太冷淡了一些。 诸非相却不多说了。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顿饭,诸非相跟着白游今去了趟他的画摊前,说要买幅画。 “你想要什么画?” 白游今说有花鸟画,山水画,仕女图……他都会画。 诸非相问:“你想给我画什么?” 白游今道:“画你如何?” 诸非相扬起嘴角:“很有主意嘛,画吧。” 他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等白游今画他。 诸非相闲的没事摇了摇拨浪鼓,白游今便制止他,让他尽量不要做太大的动作,诸非相看他一本正经,收了动作,也敛了笑,安静地垂眼。 渐渐地也引了一些人围观,窃窃私语不绝于耳,有人凑到白游今身旁,看到画上的内容,赞叹一声,说画得不错。 白游今怕诸非相不喜,孰料对方反倒笑吟吟地与路人打招呼,问他问题竟也会真的回答。 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白游今想,传闻里诸非相是会将人的手用筷子钉在桌面上的狠人,也是谈笑间会一剑穿心的怪人,可此刻的诸非相笑意盈盈,待人温和,倒真像个以慈悲为怀的和尚。 ——除了他有头发这点不像。 白游今有心想画仔细一点,认认真真地为诸非相画一幅,于是一画就画了近两个时辰。 他放下笔,面露满意之色。 诸非相凑过去看他画的如何,画迹未干,白游今将他身后的街道房屋行人都画了出来,不由一乐,心想白游今倒挺有原则的。 古画重意重神不重型,忽略画中人与现实中诸非相本人些许微妙的不同,这幅画确实算一幅很好的画。 诸非相爽快地掏钱买下这幅画,又给了辛苦费,随后从一旁买了串糖葫芦递给他。 白游今瞪着那串糖葫芦,片刻后抿着唇接了过来。他还不打算回客栈,便只目送诸非相抱着画卷离去。 客栈外无情的下属已经等了大半天,眼瞅着诸非相抱着画卷归来,正要上前相邀,便见一中年男子越过他,上前相迎。 “大师。” 张厚心主动伸手从诸非相手中接过画卷,用眼神示意那守在门柱下的男人目的不明。 他一看那男人便知对方乃官府中人,对方一直在客栈旁候着,却没有任何举动,依照方才的倾向,竟像是为诸大师而来。 诸非相越过张厚心看向眼熟的人,弯眼笑了起来,说:“他是来找我的。” 待看到那人的目光往张厚心身上瞥,诸非相又悠悠补充一句:“可能也是来找你的。” 张厚心不解。 无情的下属禀明来意,请诸非相和张厚心再去一趟。 诸非相却道:“天色已晚,明日再上门拜访。” 下属微呆:“可我等了大师许久……”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诸非相歪头,“我也才回来,很累。你先回去,明日我再和他一同上门。” 张厚心眨了眨眼,没有作声。 对方有些犯难:“可我奉了命令……” 他知道诸非相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言语之间不敢过激,但又十分为难。 诸非相不是会为了他人委屈自己的人,话也说了,对方走还是不走都与他无关,便径直朝客栈中走去,将那人抛在身后。 张厚心朝他点点头,抱着画卷跟上诸非相,两人朝楼上走去。 那下属呆站了一会儿,无奈地回去禀报,无情诸事缠身,得知此事额角一跳,不知是该说意外还是毫不意外,摆摆手,让下属下去休息。 诸非相既然说了会登门拜访,便不用太过担心。无情想,只是时间上稍微有些拖延罢了。 客栈里张厚心向诸非相问起客栈门口守着的官府之人的事,他早就注意到那人,一直暗中观察,未曾在对方面前露面,不大明白什么事会与他和诸非相扯上关系。 诸非相随意道:“我今天出去做了件好事——你今天说的那个灭门惨案的凶手,我把他送到无情大捕头手里了。” 张厚心脑子转不动了:“……凶手?大捕头?” 诸非相简单地解释了一遍,张厚心勉强理解了大半,却还是不明白短短一天他怎么能做这么多事。 还买了幅画。 张厚心看了眼桌上的画卷。 “但为何还要找我?”张厚心最为不解的便是这一点,“我已经金盆洗手,他们没见过我,不可能知道我曾经的身份……。” 第74章 话一出口,张厚心默然。 诸非相笑了声:“明白了?” 张厚心叹气:“……明白了。大师没有向无情捕头说出我的身份,那显然是那位凶手所说。” 知道诸非相身边有他在的,只能是昔日同一组织中共事的杀手。 诸非相:“你准备怎么办?看来你的昔日同事还恨你恨的要死。” 张厚心沉默了很久。 他过了大半年的安河日子,放在过去想也不敢想,如今被六扇门的名捕找上门来……后事未可知。 “……顺其自然。”张厚心说,“明日我会与大师一起前去拜访。” 诸非相点点头,起身欲离开,张厚心忙举起画卷:“大师,这画——” “哦,你收着吧。”诸非相回头看了一眼,又很快地收回视线,“有空可以找人裱起来。” 总是随心所欲的年轻人推门离去,张厚心瞄了眼紧闭的房门,诸非相的影子从门上映过,他好奇地展开了画卷。 “……!” 看清画的内容后张厚心吃了一惊。 他本以为是幅随手买来的花鸟山水画,却没想到是一幅分外用心,一看便知道画了许久的、诸非相的肖像画。 张厚心不会赏画,只知道这画很好看,却想不通诸非相既然特意找人画了这画,为何又如此随意地扔在他这边。 夜色渐深,张厚心将画收好,心里想着何时有空将这画找人裱起来,骤然望见窗外圆月,忽然一怔,想起自己前途未卜,心里又有些沉重。 顾惜朝与红袖从街上回来,撞见诸非相,赤衣年轻人坐在楼下的角落啃饼,看见两人后笑着摆摆手。 顾惜朝蹦了过去:“大师,你何时回来的?” “嗯……有一会儿了。” 诸非相把茶壶往两人面前推了推,顾惜朝殷勤地提壶斟茶,随后三人面前各摆上一盏温茶。 “怎不见我师父?” 诸非相朝他身后扬了扬下巴,顾惜朝扭头,看见楼梯上的张厚心,笑着向他师父挥手。 红袖也仰头看着他,目中含笑。 诸非相偏头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抬手斟了一盏茶。 张厚心收敛心神,带着笑,大步走上前去。 直到歇息之时,张厚心也没有说他与诸非相要去拜访无情的事。 诸非相在他们谈笑的这段时间内一直显得兴致缺缺,百无聊赖地在一旁啃烧饼。 他心中止不住地冒出一个念头。 第38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二十二) ◎╃漃瘼寔1イ固仌ㄖ勺箛独◎ 阳光明媚,秋高气爽,远山如黛。 诸非相与张厚心依言前去拜访,两人身上都带着肉包子的香气。 虽然起的很早但一忙起来便忘了吃早点的无情:“……” 诸非相看出了什么,歪头一笑:“没有给你带包子,真是对不住。” 无情淡淡地看他一眼,推着轮椅向院中走去:“我没有劳烦诸大师为我带包子。” 三人落座,无情盯着张厚心,问:“昨日诸大师送到我这里的人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张厚心直接道:“大捕头不必试探,我没有隐瞒之意。若那人说我曾杀了许多人,确实如此,只是不知他说了哪些人,这个我便不能承认。” 无情有些意外,诸非相在一旁安安静静,垂着眼没有任何动静,甚至化客为主给自己倒了盏茶。 察觉到无情的视线,诸非相朝他举了举茶壶,意思是“你也要吗?” “……” 无情摇头。 诸非相又试探性地看向张厚心。 张厚心也摇头。 诸非相放下茶壶,捧着茶盏喝了一口。 忽视这位太过随意的旁听者,无情继续发问:“你为何杀了他们?” 话是这么问,但他心中已有了猜想。 “人为财死,有人出钱买命,我和那人是同一个组织里的刺客,谁给钱,谁有能力,谁便接下任务去杀人。”张厚心道,“大约一年前金盆洗手,被组织追杀后有幸得诸大师相救,那人什么也没有对大捕头说吗?” 无情淡笑一声:“那人一心想拉你下水,非要见了你才说,那么严苛的审问他也忍了下来。” 张厚心道:“我们受过专门训练,是专业的。” 无情一顿,目光微妙。 昌黎先生曾说,术业有专攻,但一名刺客这么坦荡地表达这个意思,难免有些违和感。 张厚心:刺客也是有职业修养的。 无情理了理思绪,又问:“你来找我之前可想过会遇见什么事情?” 张厚心沉默了下:“大捕头是官家亲口封的捕头,秉公办事,依法惩治,我自然是想过的。” 诸非相瞥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 无情若有所思,片刻后笑了笑:“你那位同事想要将功赎罪,向我举报诸大师和你,但我觉得若说将功赎罪,这个机会说不定让给你更好。” 张厚心手指动了动,眼中浮起亮光。 诸非相却竖起了耳朵:“我?” 无情道:“他说你包庇杀人凶手,也不是个好人。” “哈。”诸非相感兴趣地眨眼,“他胆子不小。” 张厚心被无情借去调查灭门案,为此要做局,诸非相便是想去那胆子不小的人面前冷嘲热讽无情也不会给他机会,他百无聊赖,又懒得掺和进查案做局的破事里,便折了院中的柳枝甩来甩去,将张厚心扔在无情身边,离开了这里。 第75章 张厚心有话从不遮掩,年纪也不小,诸非相不担心他会吃苦,反倒他自己站在街上,手中拿着柳枝,颇为无聊。 他又去找了白游今。 昨日白游今的摊子处空无一人,一旁的好心路人认得诸非相那张脸,道:“昨日你走之后便有人请他去作画,是镇上的李老爷,那小伙子有得赚啦。” 诸非相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还是托你的福呀,那位李老爷一直坐在对面瞧呢,否则也不会选那小伙子了。” 诸非相点了点头,依稀回忆起昨日在对面茶棚里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 他摇着树枝回了客栈。 客栈里顾惜朝和红袖都不在。 诸非相与张厚心早上起的早,径直去拜访无情,顾惜朝与红袖洗漱后便说去镇上的空旷处练武赏景,各有各的去处。 手里的柳枝泛着枯黄,蔫哒哒地垂着叶子。 诸非相站在檐下,天空一碧如洗,白云苍狗,随风而去。 他垂眼看了眼手中的柳枝,晃了晃,低笑一声,转身朝街上走去。 * 夜晚之时,张厚心向无情告辞,约定明日再来,回到了客栈。 红袖与顾惜朝早回了客栈,张厚心心中大石落定,便认认真真地告诉他们自己要协助办案的事情。 “或许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日子,也有可能随无情大捕头入京。”张厚心分析过利弊,有过诸多猜想,当下便一一阐明。 红袖:“不会有事吧?” 张厚心摇头,报喜不报忧:“大捕头说尽量会保我,不必太过担忧。” 顾惜朝动了动唇,没能说出话来。 他跟随张厚心学武,偶尔会听张厚心吐露心声。 杀人偿命,何时死都不意外。 张厚心对死亡很是坦然。 可顾惜朝不想他死。 “大师呢?”张厚心另起话题,“还得看大师怎么想。” 红袖惊讶:“你们早上不是一块出去的么?” 张厚心道:“大师后来走了,他在那里待了才一个时辰不到。” 三人面面相觑。 月上柳梢,夜风瑟瑟,张厚心等到很晚,也没等到诸非相,楼道上不曾响起诸非相的脚步声。 也许大师又去山里了。 张厚心在心里想。 一旁的顾惜朝发出梦呓,张厚心不再等待,合眼睡去。 猎猎寒风中,诸非相披着曙光,蹲在地上看那根柳枝。柳枝插在土里,迎风飘扬,孤苦无依,分外可怜。 “啧。” 诸非相咂舌。 他垂着眼,面上覆着一层阴影,片刻之后,起身离去。 这里的山没什么好玩的。 诸非相想。 他回到客栈时天色将将亮,呈现出一种介乎于黑色与深蓝的颜色。 客栈里的小二看见他很是震惊,看了看楼梯,又看了看他来的方向,最后甚至仰头想看窗户。 诸非相觉得好笑:“我昨夜没回来,你们有什么早点么?给我上一点,要热的。” “好嘞!” 小二嘿嘿一笑,擦了擦诸非相坐下的桌子,往后厨跑。 厨子已经开火烧饭,小二告诉了他一声,又有些奇怪地感叹了一句:“不知道那位客官是在哪里歇息的,身上凉的很……像是刚从山里回来。” “这天气越来越冷,他身上凉肯定是因为住的远,怎么可能是从山里回来的?做你的事去吧。” 厨子随口回应。 就像是从山里回来的。 小二没有回应,心里想着凑近诸非相时在他身上嗅见的气息,晨露、泥土、树叶,那些就是山川的气息。 张厚心起来时诸非相已经用过了早点,碗碟也被小二收拾走,诸非相瞧见张厚心,笑盈盈地朝他招招手。 一个钱袋子放到诸非相面前。 诸非相目露问询。 张厚心如实道:“大捕头说你曾向他讨赏金,但朝廷未发悬赏,却已证实那人是凶手,便托我转交给你。” 诸非相笑了声:“不愧是无情大捕头,说话算话。” 张厚心迟疑道:“大师昨夜莫非去了山上?” 诸非相把钱袋揣进怀里,闻言点头:“嗯。” 张厚心顿了顿,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而是提起自己或许要在这事上费上精力与时间,他们的旅途极有可能会被影响。 初秋甚至没过去,他们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张厚心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诸非相很随意,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没关系,暂且先在这里待着,若是你要上京,便和你一起上京,反正都是走,走到哪儿都无所谓。” 张厚心:“可大师才从汴京回来不久……” 诸非相大手一挥,很爽快地来了句“无妨。” * 张厚心所在的组织与六分半堂暗中关系密切,他想活命,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对无情如竹筒倒豆子般透了个一干二净,而牢里的那人则陷在迷局中洋洋自得,为能拖一个人当垫背的而高兴。 他毫无隐瞒,尽心尽力地协助此案,无情对他观感不差,隐隐懂了诸非相为何会放他留在身边。 虽然与诸非相相处的时间不多,对其也知之甚少,但无情从张厚心口里得知了许多事情,譬如顾惜朝和红袖,这对被诸非相救下的母子。 而这些事诸非相从未对追命提起过,神侯府的众人一直以为诸非相独来独往,孤身一人。 第76章 可事实似乎截然相反。 诸非相甚至像个乐于助人的好心人。 “大师总是随心所欲。”张厚心随口说,“但我们都很喜欢他,他是个好人……” 诸非相行事古怪,但也许是个心地柔软的年轻人。 无情未曾见过受诸非相相助的红袖母子,但看张厚心言语真挚,不由暗自思忖。 在这般想过之后的第二天,无情独自一人外出散心,朝阳初升,雾气弥漫,一呼一吸尽是凉意。他摇着轮椅穿过小巷,还未出巷,熟悉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就算你求我,我也不给你。” 诸非相的声音很有特色,永远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轻快地上扬,听过便很难忘记。 而此刻,从无情听到的内容来看,诸非相似乎在欺负人。 无情:“……” 那头诸非相还在说话,声音似乎是从高处传来,不知怎的,无情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对方蹲在墙头、或者树上,笑意盈盈的模样。 也许是追命提起他与诸非相相见时的很多场景都是诸非相位于高处,他在下面仰头望的缘故。 诸非相说:“我给你带了单大生意,这作为酬劳给我不是再合适不过吗?” 一位陌生少年的声音,情绪分外复杂:“我给你买别的作为谢礼,这个……不行。” 诸非相似乎十分失望:“我也给了你啊,为何这个不行?我偏要这个。” 无情有些好奇他们在谈什么了。 他推着轮椅出去,巷外的景象展露在他眼前。 诸非相确实蹲在树上——这让无情有些惊讶——他手里举着一根糖葫芦,树下有位白衣少年,此刻两人都齐刷刷地看着他。 场面一时之间诡异的寂静。 无情:“……” 他朝诸非相颔首致意。 树上的赤衣年轻人跃下树,将糖葫芦塞回少年手中,转头对无情道:“大捕头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以为我在欺负小孩。” 无情:……你不是吗? 白游今:“我不是小孩。” “在场之中你年纪最小,谁最小就是小孩。”诸非相说,“这糖葫芦莫非是有人买给你的?” 白游今点了点头:“是顾小兄弟给我的。” 诸非相笑了声:“哎呀,看来在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成了好朋友。” 白游今忍不住问:“你为何不在?” 明明同住一个客栈,纵使楼上楼下住着,可他遇见诸非相的次数寥寥可数。 诸非相理所当然般地道:“我是大人,当然是有事在身。”这么说着,他看向无情,“大捕头能在早上出来散心,案子应当快解决了吧?” 无情颔首:“只待回京城收尾。” 此案与蔡京派系牵扯颇深,即便奈何不了蔡京本人,却能重创其党羽,这个结局还算令人满意。 诸非相若有所思:“张厚心还要去京城么?” 这点无情没必要隐瞒,诸非相迟早会知道,回答道:“需要。” 诸非相望了望天,转头看向白游今:“白少侠,有劳你替我办件事。” 白游今在一旁疑惑,迎上诸非相认真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什么事?” 诸非相说:“替我护送顾惜朝他们进京。” 无情听张厚心说过他们的打算,闻言不由奇怪,因为听诸非相的意思,他似乎不打算同去。 白游今替他问出口:“你不去吗?” 诸非相笑了起来,他语调轻快地说:“我也不知道,但不会跟着你们一起去。” 无情默默注视着他,又一次觉得诸非相令人捉摸不透。 第39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二十三) ◎何必多论离合与悲欢。◎ 诸非相决定的事很少反悔,夜里顾惜朝等人知道他的决定后都有些惊讶,甚至还有点失望。 “大师之后还会去京城吗?”顾惜朝问,他隐隐理解诸非相不想去汴京去的太勤的想法,但难得出来一次,他想大家一起去汴京。 “看情况。”诸非相伸手揉揉他的头,说,“你们先去玩。” 顾惜朝知道他十有八九不会去,动了动唇,没说出“也想你一起去”的话。 机会多的是,顾惜朝想,待日后他考中进士,自是有的机会和大师一起逛京城。 返京前一天,白游今看见诸非相一个人坐在客栈里喝茶,由于一直对他的态度十分在意,终究是忍不住上前问他:“你真的只是不想去汴京吗?”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汴京的麻烦事多了去,我不想去。” 诸非相说。 这话半真半假,毕竟汴京皇宫里还有个皇帝赵佶,诸非相已经打算再也不见他,去了汴京难免又会被对方耍皇帝权威逼他相见。 白游今眨了眨眼,问:“汴京有什么不好么你赴过雷损的谷雨宴,应当见过许多大人物。” 诸非相反问:“大人物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游今张了张口,无话可说。诸非相本人便是大人物,自然不会在意别人。 诸非相看着他,白游今有野心,以张厚心的眼光来看似乎是物极必反之人,但以诸非相来看,白游今也不过是个年轻人罢了。 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迫切想要实现的愿望,谁都有这种时候,想要证明自己,想得到什么,而结局如何,皆是有因可循。 第77章 不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人各有志,祝你出人头地。”诸非相朝白游今举杯,目光纯粹且平静。 白游今愣了愣,心情奇妙,倒了盏茶,与诸非相碰盏,旋即一饮而尽。 然后被烫得差点吐出来。 “这是刚上的热茶,你都不看看的吗?”诸非相神情古怪,白游今动作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制止。 白游今脸裂了,口腔内又烫又麻,几乎没了知觉,他用舌尖抵着上方腔壁,只觉得面颊发烫,来自于诸非相不带任何偏见的认可让他难以自拔的欢喜,以致于没能注意到这么简单的事情。 ……太丢脸了。 诸非相笑了起来,笑容却并不让人反感,他找小二给白游今倒了碗凉茶。 白游今端着碗喝下,口腔内依旧难受,但他心里很开心。 “顾惜朝和红袖就交给你了。”诸非相给的酬金不少,提起要求时也丝毫没有顾忌,“张厚心没空的话陪他们逛逛汴京。” “我知道的。” 白游今点头,认真地应下。 * 与上京的一行人分别,诸非相随意找了个方向前行。 这种事他做了许多次,与人分别,踏上新的旅程,遇见新的人物。 不过,这回倒是没那么急着离开。 诸非相自己也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意外。 活了这么久,他一直尽量避免与人产生深厚的情谊,曾经尝过离别的痛楚,诸非相一度不想与人交好,于是身体力行,与大部分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但这次总体来说,体验似乎不错。 他只是个过客,在这些世界中停留的有限时间内应当让自己开心才是。 诸非相的豁然开朗始于那个孤身一人的清晨,所有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每个人都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满意而活着,与认真生活的人们相比,他心中的那些疙瘩反倒是微不足道的想法罢了。与人交好并不意味着一定会迎来悲伤的结局,只要他离开的早,悲伤就追不上他。 枉他活了这么久,竟然不曾悟出这个道理。 诸非相心中欢喜,路见不平闯进山寨杀掉贼匪时面上也带几分由衷的笑意,直看得旁边瑟瑟发抖的人抖得更加厉害。 围观者中好歹有人闯荡江湖十数载,可没人见过像诸非相这么瘆人的笑容....他长相出众,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可血溅在他脸上,他还扬着嘴角,如修罗夜叉,带有几分荒诞的凛冽美感。 诸非相解决完一众贼匪,看向角落里鼻青脸肿的人们,这些人头顶的数字不低,按诸非相的标准判断不算大恶人,他们在山寨中做着打杂的活计,应该是些跑腿。 他扔了剑,脸上的粘腻血迹感让他蹙眉,这时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张帕子。 诸非相看了过去,微微一愣。 递帕子的是个小孩,看起来比顾惜朝还要小,眼睛是与众不同的碧色,目光坚毅,仰头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诸非相记得自己踹开寨门时这小孩并不在视野之中,应当是躲在某个地方看完了全程。 “谢谢。”诸非相回以一笑,从碧眼小孩手中接过帕子。 小孩的眼睛亮了起来,眼睛如春日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 诸非相救了被掳至寨里的人,又领着他们下山,让他们自己去报官,进了城便和他们分道扬镳。 从始至终那碧眼小孩一直跟在他身后。 据山寨里打杂的人说,这小孩生得一双碧眼,样貌不错,山贼头头瞧见他孤身一人在路上走,便掳了过来,看能否卖出一个好价钱。 结果不仅没能卖出去,还被见义勇为的诸大师一剑穿心。 “你叫什么” 名字是交流的首要条件,诸非相心想今日好人做到底,问问这小孩的名字看有什么能帮到他的。 “冷凌弃,我叫冷凌弃。”小孩字正腔圆,一字一顿。 一个听起来就很冷的名字。 诸非相想。 冷凌弃问:“你叫什么?” 诸非相用同样的格式回答了他:“诸非相,我叫诸非相。” 他问:“你住在这城里吗?” 冷凌弃摇头,说了一个村名,是离城有五十里的小村子。 诸非相歪头看他:“我明日送你回家,但你今日得和我一起住。” 冷凌弃毫不犹豫地点头。 诸非相又说:“我睡床,你打地铺。” 小孩呆了呆,点头,说:“好。” 诸非相乐了,领着小孩去了客栈,心想这小孩真是心大,遇见他这么个陌生人也丝毫不带怕的。 顾惜朝可比冷凌弃警惕多了。 晚上诸非相让小二送了饭菜到房间,冷凌弃看着桌上的两双筷子,瞄了眼诸非相。 诸非相不看他,伸手拿过一双筷子,自顾自地夹菜。 冷凌弃拿过另一双筷子,安心地吃了起来。 他到底是年纪小,拿着筷子的姿势很是古怪,但他一板一眼,诸非相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和神情,嘴角微勾。 夜晚入睡之际冷凌弃看着空荡荡的地面,又看看床上的褥子,转过身往外跑,被诸非相一把揪住领子:“去哪?” 冷凌弃仰头看他,视野里诸非相的脸是倒的,他认认真真地说:“我去找他们要褥子。” “逗你玩呢,天这么冷,我可不想早上起来看到床边躺着个冻僵的死人。”诸非相抚平冷凌弃衣裳的褶皱,拍拍他的肩,“睡觉吧。” 第78章 冷凌弃睡在里侧,诸非相睡在外侧,两人一起闭上了眼睛。 半夜的时候诸非相被身边的动静闹醒,小孩蜷缩着紧靠墙壁,瑟瑟发抖,被子只盖了一角。 “......”诸非相拖着被子挪过去,又将人往身边捞了捞,暖意充沛,冷凌弃不再发抖。 诸非相盯着房顶,心想难道张厚心和顾惜朝一起睡时也这么操心么? * 第二天早上诸非相早早醒来,冷凌弃还在睡,他洗漱后去外面买了早点,回来时推门而入,冷凌弃抱着被子从床上猛地坐起,看到诸非相,很快便反应过来,穿好衣裳下了床,乖乖地向诸非相问好。 “谢谢你。”吃过早饭,冷凌弃向诸非相道谢,“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诸非相笑了笑:“为何要报答我?” 冷凌弃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教练教过我。” 诸非相:“教练?” 冷凌弃:“教我知识和武功,教我练的人都是教练。” 诸非相:“师父呢?” 冷凌弃:“我师父现在还不是我师父。” 诸非相看他一本正经,心想小屁孩很有原则,未来可期,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小孩微微瞪大了眼,十分惊讶,却不觉得反感。 除了救下他的诸葛正我以外,诸非相是第一个如此亲昵地摸他头的人。 冷凌弃仰头看诸非相,年轻人眼里的光轻柔温和,与他杀人时眼中的凛冽光彩截然不同。 他伸手递帕子时,诸非相看到他,便是用这种目光看他的。 冷凌弃自幼生长于野外,在被诸葛正我发现前与狼为伴,有着非同一般的敏锐直觉。他此刻看着诸非相,只觉得心中没来由地冒泡泡,并且也认为诸非相同样喜欢他。 于是在两人出了客栈去找马车时,冷凌弃大胆地握住诸非相的手,对诸非相笑了起来。 诸非相没有说话,反过来牵住他的手,两人手牵手,一起去找马车。 冷凌弃住的村子离县城有五十里路,在马车上诸非相问他为何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小孩严肃地回答说他平日也会时不时地跑远,划船渡河,在田野间奔跑,但这回稍微跑远了一些就被路过的贼匪掳走了。 诸非相乐了:“你出来有十来天了,你那教练怕不是得急死?” 冷凌弃点头:“不管他们担不担心,我都需要道歉。” 两人上午出发,下午申时到达冷凌弃居住的村子。他并没有住在村子里面,而是与村子隔了很远,一栋木屋孤零零地在森林外伫立着。 诸非相猜出他是一个人住,但出乎意料的是,小木屋里的条件比他想的好上一点,家具应有尽有,房间布置整洁,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冷凌弃领着诸非相进屋,请他在屋中坐下,又跑到后院去找教练报平安,诸非相没有跟上去,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间屋子。大约一刻钟过后,冷凌弃回来,门外有人探头向里望,对上诸非相的目光后神色微凛,不慌不忙地颔首致意。 “那是韦教练,韦空帷,他想向你道谢。”冷凌弃在韦空帷进来之前告诉诸非相他的身份,“他好像听过你的名字。” “......是吗我也听过他的名字。” 诸非相笑了笑,心中已经断定冷凌弃身份不一般了,起码是照顾他的人不一般。 “白首书生”韦空帷,曾是朝廷上有名的大官,但卷入朝野党争,被迫辞官,诸非相在汴京听过他的名字。 韦空帷是个彻头彻尾的读书人,略显死板,但对冷凌弃并非毫不关心,由于冷凌弃一去不回十来天,他遍寻不得,已经写信向冷凌弃认定的那位“师父”报告了。 “他叫诸葛,应当是姓,他没有告诉我名字。”冷凌弃在一旁补充。 诸非相笑了笑,和韦空帷对上视线:“你那位诸葛先生,和我见过几面。” 冷凌弃道:“你认得先生?我听说他有三名弟子,你也见过他们吗?” 诸非相点头:“见过。” 冷凌弃没有说话,眼中露出一丝兴趣。 韦空帷适时补充道:“诸葛先生托人来找你,是他的三弟子,追命捕头。” 冷凌弃眨眨眼,韦空帷又道:“他前两日到了这里,为找你又出去了,至今未归。” 为防止追命找不到人,冷凌弃又回到家里,韦空帷便一直守在这里。 诸非相嘴角一翘,心想他和诸葛太傅一派的人还挺有缘。 * 日落西山,天色将晚,追命迎风疾跑,冷风刺骨,原野之上伫立着一栋亮着灯火的小木屋。 追命在木屋外停下,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墙边,他心中一动,上前敲门。 “韦先生——”追命扬声喊道,“我回来了。” 有人从内部打开门,追命视野里空无一人,他低下头,借着暖黄的灯火与下面的碧眼小孩对上视线。 碧眼盈光,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也十分有辨识度。 这位……应当就是冷凌弃了。 追命和善地对他微笑。 冷凌弃回以笑脸,笑容明朗,看得追命欢喜不已,只觉得有这么个小孩当小师弟也不错。 追命反手合上门,和冷凌弃往屋里走去,问:“你是被谁送回来的么?我得好好向他道个谢。” 两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并不生疏。 第79章 “是诸大师送我回来的。”冷凌弃说,“他说你见过他。” 听到意料之外的名字,追命愣了愣:“咦?” 两人走进屋中,那与韦空帷对坐,笑着朝追命挥手的赤衣年轻人不是诸非相还能是谁? 诸大师一张口,还是汴京城中的那个味道:“你是迷路了吗?我和冷凌弃回来已经有三天了。” 追命额角一跳:“怎么哪儿都是你?” 无情向他们提过与诸非相的交集,追命那时在外办事,收到诸葛正我信的同时也知道了诸非相并非孤身一人,身边有伙伴的消息,心里虽然感到十分奇妙,但寻找(未来)小师弟更为重要,便没细想。 结果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见了…… 诸非相笑嘻嘻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追命没好气道:“只有意外,没有惊喜。” 诸非相从地上拎起一坛酒,问:“现在呢?” 追命眼睛亮了:“惊喜!非常惊喜!” “嘻嘻。”诸非相说,“不给你喝。” 追命:“喂!” 诸非相:“意外吧?” 追命咬牙切齿:“意外!非常意外!” 冷凌弃晃了晃腿,歪头看他们斗嘴,心想这明显不只是见过的关系。 是朋友啊。 第40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二十四) ◎大师他悟了。◎ 追命与诸非相短别重逢,却敏锐地发现诸非相在待人处事上有了些许变化。以往诸非相对人都如同隔了层纱,善意若隐若现,令人分辨不清他的真实想法,不过一别几月,诸非相的言行举止却多了分真实。 这点在他和冷血的相处上体现的尤为明显。 “大师……莫非你很喜欢小孩?”追命感兴趣地发问,“我听说你有个外甥?” 冷凌弃在屋中跟着韦空帷背书,两个大男人坐在马车上看河。 诸非相挑眉:“知道的这么快?我倒不是只喜欢小孩,不讨人厌的我都喜欢。” 追命笑道:“看来我不是那么讨人厌。” 诸非相看他。 追命笑嘻嘻地回看。 “……” “……?” 追命的笑容挂不住了。 诸非相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追命:“大师???” 这回笑嘻嘻的成了诸非相:“你猜?” “大师——”追命拉长了声音喊他,脸上却露出笑意,“莫再耍我了,我会难过的啊。” 诸非相:“你该照照镜子,你那像是难过的人该有的表情吗?” 追命:“大师也该去照照镜子。” 诸非相笑眯眯地作倾听状:“嗯?你说了什么?冬天的风有些大,我没听清。” 冬天的风再大也不至于吹散追命的声音,更何况两人只相隔一尺,以诸非相的耳力绝不可能听不见。 追命从善如流:“我什么也没有说,风太大,大师听错了。” 诸非相满意地转过脸。 * 冷凌弃对江湖上的事不大了解,但追命了如指掌,短暂停留的期间向冷凌弃科普了一些事情。 “这位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诸非相诸大师。”追命四指并拢,指着诸非相,煞有介事地介绍道,“你日后若是入了江湖,估计还得喊他一声前辈。” 冷凌弃恍然,随后疑惑:“为何要叫他大师?一般不应当是和尚才能这么称呼……” 追命摸摸下巴,道:“这我最初也有些疑惑,毕竟他年轻,又有头发。诸大师最开始在江湖上行走时似乎自称「小僧」,所以江湖人称诸大师——可我后来见到他,他就已经自称「我」了。” 两人齐刷刷地盯向檐下拢着手的诸非相。 “大师,为何?” 诸非相懒洋洋地投过去一瞥:“因为「小僧」有两个字,「我」只有一个字。” 追命眨巴眨巴眼:“因为这吗?” 诸非相随口道:“是,要不然呢?” 冷凌弃道:“那这样不能喊你大师,你不是和尚。” 诸非相来了兴致和他胡扯:“为何不能?谁说有头发自称我不能叫大师?” “就算大师你以前真是和尚,现在也是还俗之人,要想继续喊你大师,你好歹先净发才能和大师沾边。” 追命认认真真地回应,冷凌弃在一旁点头。 诸非相做出一副考虑的模样,旋即得出结论:“你说的话有道理,但不行。” 冷凌弃好奇地问:“为何不行?” 诸非相道:“夏天很热,头烫,而且容易晒黑。” “…………咦?”追命呆住,“大师真的剃过光头?而且晒黑……?” 诸非相一直以来潇潇洒洒,追命总以为他什么都不在乎,说的话总是半真半假,说在寺中练武他也没当真,毕竟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很难让人当真。 诸非相道:“你以为我说的都是假话么?我出过家,不然为何无缘无故自称小僧,受戒净发合情合理守规守矩——你竟然没当真,真令我伤心。” 追命神情微妙:“没头发的大师……有些难以想象。” 诸非相没说话。 追命道:“诸光头。” 诸非相似笑非笑。 追命立刻改口:“诸大师。” 冷凌弃笑了起来,跟着喊:“诸大师!” 追命歪着脑袋看他一眼,笑着揉他头:“怪不得大师喜欢小冷。” 第80章 冷凌弃以前从来没有玩伴,韦空帷是第二个教练,却性格板正太过正经,不会陪他玩,纵使一个人在田野间奔跑,划船渡河,从不寂寞,但有了玩伴的生活还是与过去有所不同。 诸非相的兴致来得快去得快也总是奇奇怪怪,大冬天河面结冰,他却要在河畔生火,凿冰钓鱼。追命和冷凌弃蹲在门口远远望着河畔那道赤色人影,前者语重心长地教育未来小师弟:“人生在世,应当注重养生,像诸大师这样冷天钓鱼,年老时就要受苦。” 未来小师弟似有若悟:“那你也该少喝酒。” 追命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何来此言?” “‘君子慎酒,持戒有德。’”冷凌弃认真地说,“诸大师提过你嗜酒如命,大师买的酒你也喝的最多。”他皱了皱鼻子,总结道,“这不好。”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小冷你学过这句诗,应当知道酒是好东西,再说,没人管我。”追命发挥大人的狡猾特色,得意洋洋地炫耀,“等你到了喝酒的年纪我就请你喝酒。” 冷凌弃眨眨眼,笑了起来:“好。” 河畔的人影站了起来,火在风中肆意摇摆,几近熄灭,诸非相端着桶疾冲回来,冷风扑面而来。 冷凌弃打了个激灵。 追命揶揄:“大师,很冷吧?” 诸非相放下木桶,严肃地点头。 木桶里有两条鱼,个头还不小,甩着鱼尾吐泡泡。 追命和冷凌弃低头去看,前者啧啧称奇:“这么冷的天大师你竟然真能钓到鱼。” 冷凌弃道:“我冬天也试过钓鱼,但没钓上过。” 诸非相揣着手,严肃道:“我运气好,今晚吃鱼。” 追命后知后觉:“大师,你是不是脸冻僵了?” 诸非相回避了这个话题:“让我尝尝享誉江湖官家亲封名捕追命三捕头的手艺吧。” 天降重任,追命大吃一惊:“是大师你钓的鱼!为什么要我来处理?” 诸非相威胁道:“别说你不吃,我钓鱼,你出力,总不至于叫小孩和老先生做吧?” 冷凌弃想,韦教练不算老。 最后处理鱼的活计还是让懂事听话可爱的冷凌弃来做的,夏天他常在河边摸鱼,很多时候一个人烧火做饭,长久以来掌握了很多生活技能。 诸非相和追命友情打下手。 “比你强多了。” 诸非相一本正经地对追命说。 追命羞愧地垂下头,片刻后反应过来,幽幽道:“大冬天还钓鱼冻僵脸的大师比谁都强。” 诸非相一拳捶了上去。 追命捂着肚子作吃痛状:“大师你的慈悲之心呢?” 诸非相微微一笑:“慈悲之心也是分对象的。” 追命立刻扭头看冷凌弃:“小冷你别学这位诸大师,口是心非话不对板!别扭!不要学他!” 诸非相:……有必要重复两遍吗? 玩归玩闹归闹,追命却为诸非相的变化感到高兴,过去诸非相总是若即若离,如今却多了几分真实感,像是放下心中重担,真真切切地与人亲近。 作为朋友来说,追命当然会替他高兴。 这是一个好变化。 * 追命身为六扇门捕头许多事都需要他处理,他在冷凌弃的住处停了四天,和未来小师弟相处和谐,四天一过,便要动身离开,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大闲人,不比诸非相轻松。 诸非相顺路和他一起走,站在门口相当自然地把缰绳塞到追命手里。 追命看看手里的缰绳,又转头看诸非相。 诸非相回望。 “大师真会使唤人。”追命说。 “嗯?” “我既然搭了大师的马车,驾车也是合情合理的。”追命及时补充。 冷凌弃向他们道别。 僻静的木屋因诸非相和追命的到来久违的十分热闹,如今他们都要离去,木屋便只剩下韦空帷和冷凌弃两个人,又要回到之前的日子。 但冷凌弃耐得了寂寞,以往诸葛先生没有人请人教他时,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过日子,并没有太多不舍。 毕竟江湖如此之大,有朝一日总会相逢。 马车渐行渐远,诸非相回头去看,冷凌弃的身影已渐渐化作虚点,看不分明。 追命与诸非相同行一日,本想分道扬镳,诸非相却得知追命要查的案子,兴致一起,跟着追命跑去凑热闹。原先江湖上只从京城里传出诸非相与追命交好的消息,待见到诸非相和追命大喇喇的在江湖上行走查案,大为吃惊,追命是第一个明晃晃的与诸非相同行之人,由此可见两人交情匪浅,有心人得知此事,心中难免诸多思虑。 譬如曾想拉拢诸非相不成的雷损一派。 京中的雷损早就明白诸非相不是能轻易拉拢的人,在京中虽有追命诸非相交好的消息,可仅有一次见到过两人同行,他并未当真。 若只是见过面便算交好,那他的知己怕是有成千上万个。 而现在众人有目共睹,雷损不得不承认诸非相选择了诸葛正我一派。 * 一年中的最后一月开头,诸非相听到雷损出家为僧的消息,前缘尽断,擢升一名外姓弟子替他管制六分半堂,潇潇洒洒地撒手不管当他的和尚去了。 “他杀的那人是朝廷官员,蔡京的党羽。因为你帮我师兄办的案子和那人有关,实为封口之举。”追命提起此事时不大高兴,“出家为僧也只是暂避风头罢了。” 第81章 前缘尽断,过往不究,便是官家也难找出理由管他。因为六分半堂只暗中与蔡京有联,纵使心知肚明,却也找不出错处。 若是让无情继续查下去,不止蔡京本人有困,六分半堂亦会被牵连,雷损果决,断尾求生,将自己当成了壁虎的尾巴。 功亏一篑,没能予蔡京重创,话虽如此,但起码短时间内六分半堂与蔡京会安河一段时间,这一结果不无益处。 诸非相“哦”了一声,问:“为什么对我说?他出家还是出墙都和我无关啊。” “出墙是什么......啊!”追命顿悟,哭笑不得,索性不接茬,”大师,你不是想看热闹么?我觉得咱们不在京城的日子里错过了好些热闹,再说,你的外甥和阿姐不也在京城么?大师怎地一点儿也不担心?” 相处的久了,追命知道了和诸非相有关的更详细的事情,也愈发觉得诸非相是个别扭的年轻人,毕竟不是谁都愿意收留一对处于困境中的母子,而像诸非相一样不仅收留还丝毫不介意安上一层不存在的亲戚关系更是少见。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必定不是个坏人。 “有张厚心在,还有你的师父师兄们,有他们在总不至于发生什么大事。再不济还有苏梦枕,他和顾惜朝是朋友,无论如何都不必太忧心。” 诸非相毫不在意,不知道是太信任他口中提到的人们还是真的没那么在意,追命正这么想着,便又听到对方说:“况且和你在一起遇见的热闹也不少,汴京热闹是热闹,但太烦。” 追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疑惑,微妙地理解了他语中重点,问:“大师你说的烦......莫非是指官家?” 诸非相承认了:“是。” 竟然承认了! 追命:“......不是,大师和官家顶多见了两面,怎么能说烦?事不过三,大师好歹见了他三次之后再说烦吧?” 诸非相斩钉截铁:“烦。” 追命抹了把脸,觉得自己可以从诸非相的反应中推测出一件让他们困扰已久的事情——官家只见了诸非相一次,最初分明没那么想见诸非相,为何过了一段时间后又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他——原因自然是因为诸非相在他们不知道的时间地点见过官家第二次,两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不能对第三人提起的事情。 换言之,诸非相确实应该觉得官家烦。 追命:...... 【作者有话说】 准备立flag了_(:3」∠)_ 希望不要自己打脸折旗(阿弥陀佛.jpg) 第41章 未来探花他债主(二十五) ◎见我漫长生命中重要的过客们。◎ 顾惜朝在汴京很是增长了一番见识,以往不曾想象过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热闹繁华,汴京无愧为大宋国都。即使诸非相不在汴京,他却时不时地能听见诸非相的名字,诸非相一个人独行的时候比与他们同行时张扬,行事毫无顾忌,连说书人都说他出手狠辣,不知该说好还是说坏。 这样的评价他在赴京的路上听过许多次 ,有时候甚至会怀疑江湖人口中的诸大师究竟是不是他认识的诸非相。 因为诸大师分明是个好人。顾惜朝时常这么想,杭州城里熙熙攘攘 ,只有爱好找乐子的诸大师对他伸以援手,救他出困境,就算大师把他当乐子,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厚心曾与诸非相同行,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对诸非相的看法自然与顾惜朝有所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诸非相的尊敬。 红袖自不必说,在她看来诸非相不仅救了她,还愿意给他们母子一个清白的身份,给他们提供住处,让惜朝读书,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诸非相在她眼里是个顶顶好的大好人。 有好人/敬仰滤镜加成,导致他们口里的诸非相与诸人认知的诸非相有明显的差别。 白游今总是忍不住疑惑:他们说的真的是诸非相么? 无情心中同样有这一疑问,但他与诸非相往来甚少,又不可以言取人,便对“传言不可尽信”这一点有了深刻的认知。 他们一行人到了汴京,顾惜朝和红袖在白游今的陪伴下在京中游玩,张厚心协助办案,生平头一次去了以往不曾踏足的领域,站在六扇门的院中,心里生出几分恍惚如梦之感。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边游山玩水逛京城,一边兢兢业业卖前老板。既然来到京城自然要见见故人,然而京城之大,顾惜朝与苏梦枕又无联络的方式,为此很是苦恼了一段时间。随着张厚心抖出的消息愈来愈多,赵佶在朝堂上看蔡京的视线也愈来愈深沉,六分半堂的雷损略觉紧迫,张狂的行事莫名收敛,金风细雨楼察觉到这一变化,苏梦枕便入京观察京中氛围。 顾惜朝遇见苏梦枕的那天小雨淅淅沥沥,天气阴沉,乌云盖顶,冷风瑟瑟。两方都打着伞,互相看不见面容,但擦肩而过时一阵冷风呼啸而过,苏梦枕轻咳一声。 这声音传到顾惜朝耳中,他不由得驻足扭头。 苏梦枕似有所觉,抬伞回望,和顾惜朝对上眼睛。 惊喜之余,两人眼中都漾开笑意。 苏梦枕去他们落脚的客栈拜访,向红袖问好,坐在桌边和他们谈论近来的事情,烛火昏黄,红袖笑意盈盈,顾惜朝神色认真,仿佛回到了那个杭州小院,苏梦枕心中平静又祥和。 张厚心和诸非相的去处被顾惜朝一并告知,张厚心的身份叫苏梦枕尤为惊讶,他确实猜出张厚心非是一般习武之人,却不曾想到他会是与六分半堂有关的杀手组织中的一员。 第82章 如此说来,六分半堂的古怪情状便有了缘由。 苏梦枕暗自思忖,骤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张大叔不在,你们两个人是不是不大安全?” 顾惜朝道:“诸大师请了一个人护送我们,没来得及跟苏大哥你说,他叫白游今,比苏大哥你还小两岁。” 能让诸大师请的人...... 苏梦枕心中生出几分好奇。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听声音是年轻人,顾惜朝道:“说曹操曹操到,白大哥来了。” 苏梦枕目露欣赏,以声辨人对初习武者来说并非易事,呼吸、气息、迈步的频率都要有数,顾惜朝习武才没多久便能以声辨人,在习武一道上确实有天份。 他看向门口。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片刻后一白衣少年推门而入,神色冷淡,透出几分孤矜。 但这样孤矜的少年,手里端着鸡汤。 白游今一看屋中多了一位陌生的红衣少年,立刻明白对方就是顾惜朝这几天总是提起的苏梦枕。想来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联系上了。 他走进屋中,顾惜朝跑过去关上门,白游今放下鸡汤,朝苏梦枕轻轻颔首,算是问好。 于是四人其乐融融地喝起了鸡汤。 苏梦枕离去时顾惜朝和红袖去送他,由于听了顾惜朝的小报告——他们遇见时苏梦枕被风吹得咳嗽——所以红袖特意拿了一件披风,温柔又不失强硬地替苏梦枕围上,笑着道:“路上小心。” 顾惜朝道:“好好吃药。” 苏梦枕轻轻一笑,向他们道别。 意外相逢之后,接下来的一个月,顾惜朝与苏梦枕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后者毕竟是大忙人,不比杭州时有空,但顾惜朝明白他身份特殊,相当理解。处其位,谋其职,是自古以来的道理,顾惜朝对这么认真的苏梦枕反而十分尊敬。 一个月之后,雷损断尾求生,事情尘埃落定,张厚心派不上用场,无情在诸葛太傅面前保下他,张厚心无事一身轻,迫不及待地回来找他们商量回杭州过年一事。 顾惜朝好奇道:“师父不想在汴京多逛逛吗?帮六扇门办案应当没有闲暇赏风景。” 张厚心如实道:“但这两个月汴京各个地方我走的也不少,厌了,想回家。” 红袖在一旁偷偷笑了。 顾惜朝眼睛亮了起来,半晌后道:“那我们回家吧。” 白游今同样是初至汴京,并无离去之意,三人便向他道别,踏上了回杭州的路。 冬风呼啸而过,杭州万籁俱寂,一行人回到杭州,放下行李,收拾因离去而有些萧条的宅院。 诸非相种的花早已凋零,枝叶在寒风中摇摆,墙上的丹青在昏暗的冬季蒙上灰尘,因他们的归来而整座院子似乎重新焕发了光彩。 顾惜朝在杭州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栋宅院,说“家”太奢侈,只说“住处”又太生疏,直到张厚心坦然地说这里是“家”。 心安之处即为家,在这栋宅院,顾惜朝生平第一次感到无需提心吊胆,不必烦忧困扰。 那这里就是他的家。 三人收拾好宅院,一边备置年货,一边等诸非相回来,半个月之后,诸非相翻墙回来了。 檐下的顾惜朝和他对望,片刻后从原地蹦起,惊喜交加:“大师!……你回来了!” 诸非相笑着点头。 这一声不小,红袖在屋中听见起先还有些疑心自己听岔了,迈步出屋,张厚心举着菜刀从后厨跑到前屋,两人看见院子里杵着的诸非相,面上纷纷露出惊喜的笑容。 “大师,快进屋,屋外冷。” 红袖朝诸非相招手,顾惜朝跟着张厚心去端热水泡茶,院子里诸非相呆了呆,揣手走进屋。 屋里烧了炭,比屋外暖和很多,桌上放着红袖绣了一半的刺绣。 张厚心和顾惜朝端来茶具热水,给诸非相斟茶。 诸非相捧着茶盏暖手,热气腾腾,他眸中含笑,懒洋洋地听顾惜朝,听红袖,听张厚心说与他分别后的事情。 顾惜朝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诸非相抬眼一瞥,笑了笑,伸手揉揉他的头。 “玩得高兴吗?” “高兴!”顾惜朝应得飞快,见诸非相回来之后一直表现得心情愉快,甚至有一种难言的亲近感,便追问,“大师在外面玩得高兴吗?和追命捕头?” 诸非相想了想:“高兴。” 追命为人洒脱恣意,和他相处也算愉快,一起找乐子凑热闹,是个不错的队友。 顾惜朝歪歪头,发现这是第一次诸非相回答了和他自己有关的事。 以往诸非相说事只是说事,说人也只是说人,从不说自己的事,导致顾惜朝总弄不明白他的想法。 诸非相问:“怎么了?” 顾惜朝摇摇头,笑着没有说话。 他发现诸非相比他初次见面时更易亲近了。 初次见面的诸非相同样总是微笑,但与他们之间如隔天堑,让他想亲近却不敢亲近。 夜里洗漱过后,顾惜朝跟在诸非相身后进了他的房间,仰着头看诸非相。 “大师,我很高兴。”顾惜朝对诸非相说,“谢谢你。欠你的债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诸非相歪歪头,觉得顾惜朝很可爱,眼中浮现笑意:“嗯,我信你。但你确定真要这个时候说?明天可不要见到我就跑。” 第83章 顾惜朝窘迫道:“……不会跑。” 诸非相揉揉他的头,没有说话。 “大师,明天见。” 离去前,顾惜朝向诸非相挥手道别。 “明天见。” 诸非相笑着回答。 他在这里还有许多许多个明天,直到离去之前,诸非相很乐意说上一句能够实现的“明天见”。 明天见,见你,见你们。 见我漫长生命中重要的过客们。 【作者有话说】 凌晨好!!熬夜人于2022.01.06向各位父老乡亲们问好(鞠躬) 这个世界完了_(:3」∠)_剩下的番外里说吧 战线拉太长已经没了最初的激情(顶锅盖(抱歉!!写到后来有点小后悔当初没弄成大杂烩,但这样也不错 下个世界是最后一个世界,真综,武林外史+陆小凤传奇+楚留香 第42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一) ◎沙漠中有免费的饭票,耶~◎ 风沙漫天,狂风呼啸,烈日炎炎,天地似熔炉,一切都模糊不已。 沙海之中冒出一道人影,足点黄沙,如履平地,身姿清逸,转瞬便飘去数丈,可见轻功高绝,非寻常之辈。 与人影相隔数十里,一艘大船于沙海之上疾驰,一刻钟之后,船与人狭路相逢。 此船是沙漠一霸石观音的所有物,船上之人自然是石观音的弟子与手下,沙漠中凡是见了这船、或是上了这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大船停下,扬起一阵风沙,直到船上放下木板作阶,有人款款下船,风尘依旧未止,只能瞧见风沙后若隐若现的挺拔身影。 风沙渐息,女弟子看清这位沙漠中的行人的面容。 赤衣人以袖遮面,衣裳蒙上尘埃,露出似深海一般沉静的眼睛,眉头微蹙,额间朱砂颜色艳丽。 女弟子怔了怔,赤衣人放下手,面容清俊,不知在沙漠中走了多久,略显憔悴,却又添了分别样的魅力,他朝女弟子道:“小僧受困于沙漠之中,能否请你们送小僧一程?小僧必有重谢。” “这......”女弟子非主事者,一时答不上话来,船上飘来一声清脆的欢笑,接话道:“我们要往沙漠中去,暂时无暇送你,但你若是跟我们会去,会给你水和吃食,毕竟你一个人走也走不出这沙漠,不妨等歇息之后再出去,你说如何?” 说话的姑娘撑在船边笑如银铃,语气中满是善意,丝毫不见欺瞒之意。 赤衣人淡淡地瞥她一眼,将那船边说话的姑娘看得心中一悸,她正待细看,赤衣人却已收回视线,越过对面的女弟子,径直朝船上走去。 船上女弟子不少,远远地观望着赤衣年轻人,都不敢上前。明明只是站在那里,表情淡淡,便给人不可情谊接近的疏离感。 石观音的弟子中多的是胆大的人,为赤衣年轻人送水与食物时,船边的女弟子笑着问他:“你从何处来?怎的一个人困在沙漠里?”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毫不掩饰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年轻人道谢,接过食物,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长孙红。” 女弟子笑盈盈地问。 年轻人开口,声音微微沙哑:“诸非相。‘若见诸相非相,即为如来’。小僧姓诸,名非相。” “你是还俗的僧人?长得真好看,声音也好听,我还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长孙红眼睛弯弯,“我师父一定会喜欢你的。” 年轻人垂眼,视她为无物,默默地喝了口水。 长孙红缠着他东问西问,她是石观音弟子中唯一一个容貌尚可却未被毁容的弟子,一个漂亮的姑娘对你笑语盈盈,任谁都难以无动于衷。 诸非相喝了水,吃了食物,礼貌地开口:“你有点聒噪,能劳烦你闭上尊口吗?” 长孙红的笑容僵在脸上,几乎说不出话。 让她说不出话的人朝她点点头,走远了。 长孙红呆了许久,露出一个冷笑。她见过许多坚韧不屈的男人,再怎么不屈,到了石林洞府,见到石观音,都会放下所有原则,跪膝哀嚎。 这叫诸非相的年轻人也逃不了这种下场。 * 石观音不在洞府,在大船驶进重重石峰之中时,长孙红将黑色布带递给诸非相,笑着道:“你对自己的事什么也不说,不要怪我们提防你。” 正常人或许会多问几句,然而不管是之前还是此刻,诸非相都一言不发,沉默地接过黑带,伸手蒙上双眼。 即使双眼被蒙上,什么也看不见,大船驶进峰林,诸非相依旧不为所动,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下了船之后,出于一种威慑的心态,长孙红让他取下黑布——一开始她是想自己上手,但诸非相低头避开,取下黑布。 一行人穿过小径,前方道路渐宽,隐隐有香气传来,再行数里,豁然开朗,红色花海一望无际,花海之后有数十位拿着扫帚扫地的男人。走进细看之后,个个容颜憔悴,神色木然,形似骷髅。 烟尘滚滚,花香弥漫,人间似地狱。 长孙红含笑看向诸非相,在看清对方的神情时笑容又一次僵在脸上。 因为诸非相在笑。 容颜如玉,胜似天人的年轻人在地狱中微笑,眼睛弯如月牙,笑意纯粹。 为什么笑? 为什么而笑? 第84章 这是见面以来诸非相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如她所想,确实好看,却令长孙红悚然一惊。 诸非相被分到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里面有明显的许多人居住过的痕迹,但诸非相在桌上摸到了灰尘。 能白吃白喝白住,即使这里是红名贼窝,诸非相乐得住在这里。 这次的世界比之前要奇怪,从诸非相的降落方式可以看出来,他怀疑这个世界的贼老天在搞他——之前几次世界都是平平安安地降落,这回像是想让他死个十来回,一句话也不说。 明明愿意让他进来替他开了门,却这样对待流浪的客人,真是...... 还好他命硬。 诸非相在石林洞府好吃好喝,除了行动受限没有别的不便,长孙红的师父名叫石观音,据那群女弟子所说是世间最美的女人,但诸非相没能立刻见到她,她们似乎在忙一些隐秘的事情。 这般过了四天,石林洞府中来了一个男人,石林洞府里男女比例失衡,诸非相只见过花海里扫地的没有自我意识的男子,倒是头一次看见活蹦乱跳行走自如的男人。 那人八字眉绿豆眼,一副猥琐阴险的模样,但长孙红喊了他一声“夫君”。 诸非相坐在屋顶上和那人对上了视线。 对方先是皱眉,随后看向长孙红,问:“这是你说的那人?” 长孙红望向屋顶的年轻人,点头道:“是。他很美吧?比你还美,师父会喜欢的。” “......别做多余的事。”无花遥遥望了诸非相一眼,屋顶上的年轻人神色淡淡,摸不清想法。 以防万一,无花在进屋后向长孙红确认了诸非相的身份。对方没有武功,自称小僧,似乎是还俗的僧人,偶尔会透露一些信息。 “他很奇怪,像是与世隔绝了许久,对江湖事毫不了解。”长孙红道,“只愿意和曲无容说几句话。” 无花冷冷道:“别嫉妒了,我不感兴趣。明天和我出去一趟,母亲有事要安排。” * 长孙红与无花离去数日,石林洞府里没有人来招惹他,诸非相私下将石林洞府逛了个遍。哪里宝藏最多,哪里美酒最好。哪里能够藏身看风景,诸非相都了如指掌。 石林洞府的主人将要回来那几日她的弟子们战战兢兢,收拾屋子,打扫房间,甚至还要求诸非相洗澡,最好洗得干干净净香飘十里。 诸非相:“......” 他倒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不洗澡,但免不了不开心。 香飘十里是什么意思?当是在卤肉吗? 石观音确实很美。诸非相走过这么多世界,见过许多美人,石观音亦是其中的佼佼者。 头顶的数字也是佼佼者,红得像是要滴血。 诸非相被要求站在后面,一眼能瞧见,不至于碍眼。 但有些人仅仅是站在那里,便十分耀眼。 石观音一眼就看见诸非相,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很久,笑了起来。她笑起来时更显妩媚,和迷人。 诸非相回以一笑。 烟气袅袅,空中香气弥漫,石观音躺在软榻上撑着脸颊,笑盈盈地问:“你是哪里人氏?怎么会被小红捡到这里来?” 诸非相道:“哪里也不是,四海为家,在沙漠里迷路罢了。” 比长孙红说的还要听话一些。石观音对此十分满意,因为这是她魅力的象征。 “你想离开这里么?” “不想。” 石观音愣了愣,她本想说想离开便好好取悦她,但诸非相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为何不愿离开?”石观音脑海里冒出一个猜想,眼里浮现出笑意。 “因为在这里吃穿不愁。”诸非相笑着回答,这答案却让石观音眼里的笑意冻住,冷意蔓延开来。 诸非相的意思分明是她不如吃喝重要。 石观音笑道:“既然你不想离开,便多待几天,待一辈子也无不可。” 语气轻柔,如情人低语。 诸非相道:“感激不尽。” 石观音冷冷看他一眼,挥手让他离开。若非近日要事在身,她才不会轻易放诸非相离开。 从石观音的房间离开之后的第二天,诸非相发现饭菜里下药的剂量变多了。 就几句话便恼羞成怒? 诸非相扒拉着饭菜,只觉得好笑。 石观音要事在身,忙着在龟兹国当王妃,回来暂住几日便离开。诸非相天天吃着下药的饭,夜里跑出去遛弯,过得很是逍遥。 曲无容对他欲言又止,每每在院子里遇见目光便会在他身上停留很久,诸非相好奇回望,她便会移开视线,过一段时间再次回望。 诸非相和她交谈的次数两双手就能数得过来,却是所有人里次数最多的。 她的好意诸非相心领了。 大约又过了十来天,石观音又回来一趟,笑意盈盈,周身气压却极低,来了一趟又匆匆离去。无花和长孙红同样如此,带上众多女弟子离开,诸非相几乎要反客为主,舒舒服服地看他们忙碌。 石观音和来到大沙漠里的楚留香一行人斗智斗勇,以为老巢里的人是朵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花,放心地在外打拼事业,殊不知那是朵食人花。 诸非相长久以来白吃白喝,纵使外貌再给人以凛然不可接近之感,也会给人吃软饭的窝囊印象。总而言之,找他茬的女弟子变多了。 第85章 一群头顶负数的人络绎不绝地来找麻烦,诸非相眼神中带着审视,默默地陪她们玩。 石观音是个恶魔,她的弟子也丝毫不逊色,将花海中扫地的男人们视作玩具,诸非相见惯恶人,见怪不怪,除了感叹一句垃圾只会聚堆以外没有别的想法。 最大的垃圾春风得意回来的那天,诸非相又无辜地呛了她一把,之后连续三天见面,他离开之后石观音的脸色相当难看,漂亮的面容像结了冰一样冷硬。 第五天,诸非相饭里的药量又加大了,似乎是想让诸非相立刻成瘾,跪在地上求她。 诸非相扒拉着饭菜,叹了口气。 第二天他随手拦住一名女弟子,礼貌地借了把剑,从偏僻的院子角落一路向石观音所在的卧室杀了过去。 所过之处尸体遍地,血流成泊。 楚留香等人被曲无容押送进洞府之中时,在闻见罂粟花香之前,先闻见了血腥气。 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无孔不入,压过花香,直冲鼻头,连空中扬起的沙尘似乎也变成了红色。 楚留香的鼻子闻不见,但其他人能闻见。曲无容面色一变,冲进其中,其余人紧随其后,他们从垂首扫地形似木偶扫的男人身边穿过,楚留香和一名青年对上视线,青年眸中有光,似是泪光。 楚留香正待细看,青年别开脸,遮住了他的视线。 入目之景堪称地狱。 常有人说石林洞府有来无回,堪比地狱,此情此景,确实当得此称。举目望去,无一活人,血流遍地。 胡铁花喃喃道:“石观音是发疯了么.....” 曲无容皱眉:“不是她。” 石观音再怎么发疯也没有用过剑,她的仇人用剑,她便不喜欢用剑。 楚留香目露问询之意,曲无容无视了他,以尸体为线索,向洞府深处走去。 无一活口,一剑穿心。 做出这些事的人是个年轻人,赤衣染血,笑意盈盈地坐在石观音屋前的台阶上,脸颊、额头上有飞溅的血迹,他们到时仍在往下淌。 染血的长剑放在他身边,剑尖嘀嗒嘀嗒地往下滴着血。 嘀嗒。 场面一时陷入静谧,似乎只有剑尖血珠滴落的声音。 曲无容瞳孔地震,失声问道:“你会武功?” 诸非相微微一笑:“小僧可没说自己不会武功。” 曲无容扫了眼诸非相身后半掩的房门,问道:“我师父呢?” 诸非相道:“恭喜你,你师父没了。镜子一碎,她就没了。” 楚留香等人听得一头雾水,但曲无容却明白以石观音对自己容貌的重视这种结局不无可能。 曲无容问:“你也要杀了我吗?” 中原一点红紧张地看了她和诸非相一眼。 “小僧不想杀你。”诸非相笑了起来,“小僧要杀你的话等你回来不就好了吗?曲姑娘,你的问题真多余。” 楚留香回想起来时路上所见种种,很难想象这句轻快的话语出自一个才杀了数十人的人之口。曲无容与这位年轻人明显相识,容貌出众,极有可能是石观音见他生得貌美便留他在石林洞府——可为何石观音会被反杀?仅仅是因为放松了警惕么? 曲无容同样有这种疑惑,心里溢满疑问,不知该从何问起。 但诸非相似乎并没有为所有人解疑的念头,懒洋洋地坐在一旁,看他们进屋检查石观音的尸体——屋里什么也没有,石观音在镜子碎掉的那一刻便化作骷髅 ,他们听了诸非相的解释他们又半信半疑,转而去寻找其他活口。 空手而归。 楚留香控制不了自己的视线,他看诸非相,拭去脸上血迹的诸非相十分无害,比起刚杀了人,更像是从山林间走出的仙人。 ......但诸非相自称小僧。 从所有方面来说,诸非相都让人十分意外。 【作者有话说】 放一下旧文案~因为想了这个梗才开了预收 这个世界是楚留香+陆小凤+武林外史,是真的综 小王暂不出场 【诸非相是个和尚,还是个长相十分具有欺骗性的和尚。 他眉目舒朗,神仪明秀,眉间一点朱砂,一身飘渺仙气,超脱俗世,见之者喜,闻之者慕。 某陆姓浪子见到他时,诸非相举止不凡,气度翩翩,正眉眼低垂……一脸正经地在路边摊上恰馄饨。 并且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佛不渡憨批,有问题自个儿想。” 某陆姓浪子:……】 第43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二) ◎被天道所怜爱的人物。◎ 诸非相将曲无容回来时乘的那艘大船据为己有,指挥船上石观音的遗部将部分金银财宝搬上船。他们对石观音死心塌地,自然不可能轻易听他的话,板着脸不肯动。 诸非相目光瞥向地上染血的剑,嘴角一勾,手指微动,他自己还没什么动静,别的人却有动静了。 楚留香浑身紧绷,状似安然不动,却已做好了出手制止的准备。 有什么好制止的呢?这些人死上一百次都不可惜。 诸非相冷眼看着面前头顶猩红数字的黑衣人,站起身,给了离他近的人一人一脚,看他们在地上捂着肚子闷哼,居高临下道:“骨头没断,站起来。” “......” 最终他们还是屈服于诸非相的淫威之下,将诸非相点名的房间里的财宝一一搬上了大船。石观音盘踞沙漠多年,积累的财富数之不尽,诸非相兴致勃勃地看着,随手勾了一条翡翠项链放在眼前打量。 第86章 透过翡翠,他将在场所有人的神情看在眼里。 姬冰雁盯着屋中满满堆起的财宝,他已是兰州首富,但他所积累的财富与石观音相比不值一提。 “想要吗?”赤衣年轻人甩着项链向他搭话,姬冰雁微微扬眉以示不解,胡铁花凑上来插话道:“我若是说想要,你会给我们吗” 诸非相甩着项链:“不给,小僧小气得很。” 胡铁花瞪眼:“那你还问?” 诸非相:“小僧高兴。” 姬冰雁看不下去,打断他们,对诸非相道 :“你不去换身衣裳?” 诸非相低头嗅了嗅,赞同道:“你说的有道理。” 他将项链扔给胡铁花,跑去换了身衣裳,一刻钟之后又干干净净地跑回来,揣着手在一旁监工。 曲无容远远地看着他,之前的诸非相寡言少语,神情淡淡,现在微笑的年轻人与她印象中的人截然不同。 诸非相察觉到她的视线,偏头看向她,微微一笑,却没有上前搭话。 想找诸非相搭话的人不少,楚留香便是其中之一。他站在离诸非相约有五丈之遥的地方,打量着年轻人的神情,心中有些茫然。他看了这么久,完全看不出诸非相的想法。即使方才初见,诸非相浑身浴血如恶鬼,才杀完人,楚留香从他身上却没有察觉到任何杀意。 真奇怪。 楚留香忍不住想。 “你明明有头发,为何要自称小僧?”胡铁花大大咧咧地发问,他是在场所有人中离诸非相最近的人,“莫非你曾经是个和尚?” “出家人慈悲为怀。”令人意外的是诸非相竟然很有耐心地回答了他,“不过是个自称,即使有头发也不妨碍小僧行善事。” 场面有一瞬陷入诡异的寂静。 胡铁花给出一记直球:“我可没见过杀人的和尚......而且你这不是在抢劫吗?” 哪一件都不像是善事 。 诸非相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你现在见到了。” 胡铁花目瞪口呆之余,和其他人脑海中冒出同一个想法: ——他竟然没有否认抢劫...... 把抢劫这事做得坦坦荡荡丝毫不心虚的诸非相眼见着他们几个将财宝搬的差不多,天色渐晚,便出口喊停,并宣告明天便从石林洞府离开,让开船的舵手早做打算。 宣告完毕,诸非相潇潇洒洒地往住处走,留下其他人面面相觑。 曲无容给他们指了房间——唯一没有尸体的院落正是诸非相所居之处,那里原来是石观音的男宠们的住处,但石观音已经近半年没有心怡的“玩物”了。 所以诸非相住进去时屋里才会落灰。 诸非相住在院落深处,楚留香站在廊下望了望深处隐隐绰绰的灯火,转身朝外走去。 进石林洞府时所经过的花田旁有一堆木屋,里面燃着篝火,暖黄的灯光在墙壁上跳跃,人影微晃。 楚留香敲了敲木门。 里面静了一瞬,有人推开门,是楚留香来时在路上瞧见的眼中含泪的青年。 对方也认出了他,怔了怔,沉默地邀请他进屋去坐。 篝火上的锅里煮着肉和菜,楚留香在一旁坐下,和屋里的其他人对上视线。邀请他进屋的青年面色不佳,其他人却也好不到哪去,甚至更差。 楚留香清晰地认识到这些都是拜石观音所赐。 已经死去的石观音所赐。 青年指着锅里的肉菜,对楚留香道:“这是诸大师半个时辰前带来的,从他来了这里以后,我们所有人才能喝上一口热汤,吃上一口热菜。” 诸大师......诸非相? 楚留香侧耳倾听。 从青年口中,楚留香知道诸非相是三个月之前被带到石林洞府中,来到这里的第二晚将石观音库房里的吃食衣被带给他们,暗中助他们良多。 青年历经许多折磨,但言语间仍然彰显出不凡的气质。他叙述完毕,空间内沉默下来,只有篝火中时不时冒出火星时发出的“噼啪”声。 “……敢问兄台贵姓?” 楚留香低声询问。 “免贵,姓梁,梁秉文。”青年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微笑,“中州人氏。” 楚留香:“梁兄为何……” 梁秉文:“我来沙漠中找一个人,但找到他之前被石观音掳走了。” 说到他要找的那个人时,梁秉文的语气狠辣压抑,和之前的平静形成鲜明对比。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们今后如何打算?” 梁秉文道:“诸大师也问过同一个问题,他说会将石观音的财产分我们一半,让我们自己寻地方落脚。”他笑了笑,“应当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慢慢养病吧。” 楚留香回以微笑,对即将面对新生活的人除了恭贺之外说不出别的话,可气氛如此安静,篝火如此温暖,有些话似乎也不必说了。 * 翌日。 诸非相洗漱过后走出院子,楚留香沐浴着朝阳向他问好。 “诸大师。” 诸非相微微扬眉,回以一笑。 对诸非相如何称呼确实是件麻烦事,胡铁花昨天喊过诸非相一声“小诸”,在对方无言的注视下对“小诸”这个称呼产生了些许的心理阴影。 “老臭虫,你真要喊他大师?”胡铁花道,“你喊少林寺的天湖大师我倒能理解,毕竟天湖大师光头,且有胡须,确实当得起一句大师,但小——诸公子还很年轻嘛!” 第87章 诸非相收回盯着胡铁花的视线。 楚留香失笑道:“这和年纪无关,诸大师确实年轻,但我也只是随着别人喊他罢了。” 胡铁花还有些不解,姬冰雁若有所思。 在他们看到花田外的男人们恭敬又高兴地喊诸非相为大师时,不解也变成了了然。 胡铁花喃喃道:“看来我真得喊他大师了。” 姬冰雁四处扫视一圈,不见诸非相的人影:“他人呢?” 楚留香摇摇头。 曲无容也茫然地看了一圈,摇头。 一点红指了指院子深处。 远处燃起烟火,灰烟冲天,火光跃上天际。 胡铁花大惊:“他原来是去放火了吗?!” 才被人感叹过心善就去放火的诸大师衣袂带风潇潇洒洒地踏风而来,对众人一挥手:“上船!” “好!” 一声呼群响应,面对楚留香时沉默不语的男人们跟上了诸非相的步伐,留下烟尘滚滚。 楚留香挥手散开面前的烟尘,嘴角微勾,心情愉快起来,率先跟在他们身后上了船。 火势极大,不想被活活烧死的人们都踏上大船,其中石观音的遗部居多数。 再怎么对石观音痴迷,可痴迷对象尸骨无存,甚至无法替她报仇,唯一剩下的目标便只有活着了。 火焰将一切吞没,罂粟花、尸体、房屋化为残骸,而大船驶向石林洞府之外。 离开沙漠,离开这个地狱。 沙漠之外,有人烟,有山水,有崭新的未来。 梁秉文凝望着无垠的黄色沙海,攥紧了船边的栏杆,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彰显着他心情的不平静。 此次因遇险未能寻得柴玉关所在,但总有一日,他会再来此处,报仇雪恨。 楚留香所看的方向与梁秉文相反,他望着被船抛下的火海,视线飘向上面一层的诸非相。 风中年轻人衣衫猎猎,与跳跃的火焰分外神似,楚留香看不见他的神情,心中却有想向诸非相征求答案的疑问。 在石林洞府的诸多尸体之中,楚留香并未发现自己的旧友,无花的尸体。 只看见了数滩可疑的血迹,在一堵围墙边消失不见。 楚留香陷入思绪,望着高处的诸非相,决定上前打扰对方一番,他心中有诸多疑问与好奇需要对方解惑。 诸非相没有为楚留香的打扰而不悦,歪头打量着他,意识到接下来他们之间可能会有一段相当长的谈话。 楚留香是他在这个世界里遇见的第一位头顶没有数字的人物,最近的世界里他只遇见过江枫和王小石这两个人。 这些人头顶的数字并非诸非相的能力所致,从他有意识开始,他时不时地就能在身边人的头顶看到数字。最初他并不知道那些数字意味着什么,直到大火燃起,他告别逝去的家人,踏入人群,遇见许许多多的人,从他们的言行推测出这些数字所代表的意义。 这些数字代表着善与恶,喜与怒,白与黑,悍与怯,代表着所有一切对立的事物。综合性太强,诸非相这些年来依旧半知半解,索性给了个称呼叫“感化值”。 当他动手的时候,再怎么坚韧的数字也会往下降,刚悍会化作胆怯,得意会化作怒气,从而对他言听计从不敢有二话。 头顶没有数字意味着他们是连天道也喜欢的人物,不是偏爱也不是溺爱,更像是怜爱。 所以对头顶没有数字的人来说,诸非相对待他们的态度是绝对不会动手。 于是楚留香意外地发现,诸非相对他的态度竟然十分和蔼,摆出一副“你尽管问我看心情答”的样子。 楚留香认为与诸非相周旋探究是件极不明智也无需做的事,索性直接发问:“大师在石林洞府可曾遇见一位名唤吴菊轩的男人?” 诸非相点头:“遇见过,石观音对他十分看重,与石观音的弟子是夫妻。他怎么了?” “他……是我一位故人,真名叫无花,是石观音的儿子。”楚留香简单地做了下介绍,“他诈死后易容逃至沙漠,我先前遇见过他,但没来得及同他对峙——石林洞府中没有他的尸身,只有一堆可疑的血迹,莫非那是无花的血么?” “不知道,小僧最后见到他时他还是那张阴险的脸,”诸非相歪头想了想,“不过石林洞府中并非只有小僧一个外来者,许是他和那些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那些人?” 楚留香敏锐地注意到对方语中的重点。 “嗯,好几拨呢。” 诸非相现在想到那些人还是觉得很有趣,有拥翠山庄的什么少主,什么快活王什么魔教的人,石观音的老巢简直像个筛子,什么人都有。 他那时懒得管,只盼着这些人能给他找些乐子,现在知道吴菊轩身份不简单,以后的乐子想必会多的是。思及此处,诸非相弯眼笑了起来:“你那故人若有本事,即使离开石观音也能混得风生水起,不必为他担忧。” 楚留香苦笑,七绝妙僧的本事他比谁都了解,他担忧的不是无花,而是对方离开之后会做出什么事。 诸非相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见楚留香从思绪中回神,笑眯眯地道:“你在江湖上是很有名的人物么?” 楚留香一呆,摸摸鼻子,道:“由我自己来说略显自满……但差不多。” 与此同时,楚留香察觉到一件事,诸非相对江湖事显然不大了解。 第88章 不说他自己,单说他指出吴菊轩的真实身份乃是无花时,诸非相也只是眨眨眼,表现淡然。 “小僧也有希望你解惑的问题。”诸非相不耻下问,坦荡的不像一个要问问题的人,“有劳你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不必客气,大师尽管问。” 上头诸非相和楚留香交换信息,下面胡铁花和姬冰雁仰头看着他们。 黄沙漫漫,烈阳似火,上面交谈的两人却好似感受不到,神色如常,该笑笑,该说说。 胡铁花对姬冰雁感叹:“诸大师这个称呼喊多了还怪顺口,你要喊吗?” 姬冰雁手里握着果子,觉得胡铁花很无聊:“一个称呼,无所谓。” 胡铁花摇着头叹气:“我喊他大师的时候他看起来很高兴,果然还是年轻人,一个称呼就叫他满意。” 姬冰雁:“……” 他沉默地咬了口果子,心想你最没资格说人家,因为一个“大侠”的称呼就高兴的飞上天的人不是你是谁? 第44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三) ◎“小僧对男人不感兴趣。”◎ 秋高气爽,翠竹葱郁,鸟鸣风幽。 王怜花倚在廊下,抱着酒坛往杯盏中斟酒,正斟着,鞭炮声震天响起,噼里啪啦声音不断,他双手不由一抖,大半酒液倾倒而下,一丁点儿都没到该进去的地方,从地板上滴滴答答地落至下方的土地上。 大清早的就这么晦气。 王怜花皱着鼻子,放下酒坛,足尖轻点踏至屋顶,眺目远望。隔着葱郁的竹林,对面的宅院门口冒着烟雾,呛鼻的火药味被风吹至院中。 他前些日子听过消息,有人在打听隔壁无人居住的宅院,没想到才几天就有人搬了进来。 洛阳城东,绿竹成荫,环境清幽,少有人至,王怜花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邻居的人。 因为住在那里的人不会久住,有一段时间,那里住着的是为他母亲云梦仙子效命的人,也住过一些远道而来有求于云梦仙子的人,后来云梦仙子暗地里将势力做大,宅子里便没有再住过人了。 云梦仙子喜静,在彻底将洛阳城东掌控之后,这里一直十分安静。 久违的热闹声惊飞栖鸟,振翅声接连不断,王怜花跃下屋顶,瞥了廊下的酒坛,没了喝酒赏景的心情,挥手让侍女将酒具撤下。 鞭炮声似乎永远没个尽头,王怜花莫名烦躁。云梦仙子因为隔壁的新住户从小楼里出来了数次,却只与王怜花见过一回,仅这一回,也没有给予他任何关心的话语,只是模式般地随意问了一些他在江湖上的行动,听完他的回复后的表现更是冷淡。 隔壁的那人到底是谁? 王怜花忍不住想。他母亲没有给他透露出任何消息,以致于他对隔壁的新住户一无所知。 但王怜花没有立刻赶着去看,那位新住户应当免不了与云梦仙子打交道,迟早会登门拜访,王怜花便在家中耐心等着人上门时去看一眼。 然而隔壁自从燃了鞭炮之后便十分静谧,仿佛没有人搬进去住。但王怜花听侍从说隔壁的宅院里确实住着人,但似乎只有一个人,没有瞧见任何下人进出。 奇怪的是,邻居没有上门拜访,云梦仙子也没有丝毫动静。 如此过了四日,热闹声又起,叽叽喳喳笑语盈盈,竟是有妙龄姑娘娇笑而过,在隔壁的宅院外探头探脑。 外出采买的小厮拉着别人凑在私下讨论,絮絮叨叨:“隔壁住着的是个极好看一起的年轻人,之前出去走了一圈,我瞧见他在买糖葫芦,那位公子连吃糖葫芦也很有风度。” “能有多好看?有我们家少爷好看吗?” “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难道比夫——”话说了一半硬生生地卡壳,那人又道,“这两天总有姑娘从咱们院子外过,莫非她们都是去看那位公子的?” “正是,我上回看他走进隔壁院子,又有人问我,就说了出来。” “……莫要叫那位公子知道是你泄露他的住处,要是叫他知道,你怕是没好果子吃。” “莫说了莫说了,我这两天也惴惴不安得紧,真是对不住那位公子。” 王怜花在假山后动了动耳朵,心中好奇更甚,踌躇片刻,按下好奇,转身离去。 过了两天,宅院四周莫名其妙地恢复安宁,不再听到欢声笑语,王怜花又在意起来。 他不经意间又遇见那两个说闲话的小厮,驻足,站在屋后抬眼望天。 “之前不是说隔壁的那位公子很好看嘛,那么多姑娘想见他一面,他却门都没开。我今日特意从他门前经过,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这两日动静小了那么多,那位公子想必是出了门应付吧?” “他出没出门我不知道,不过我看见大门上贴着张大红纸。红底金字,写着‘聒噪,滚蛋’四个大字。” “……那位公子真是郎心似铁。” “何止似铁,这几日没一个姑娘过来,想必是被狠狠伤到了。” 没人知道隔壁那位住户的姓名,说闲话的小厮一直用“那位公子”代称,若说谁知道他的名字,应当是云梦仙子。 但王怜花不会去问。 他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个选项。 与其去问他母亲,倒不如亲自会会隔壁的那位公子,看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第89章 王怜花苦思苦想,为如何试探那位公子想了许多计划。 他实在是很无聊,而隔壁的那位公子又似乎很有趣,王怜花久违地兴奋起来。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正值青春,说做就做,任性妄为。 王怜花琢磨出一个好计划。 秋雨来势汹汹,天地萧萧,风摇叶落。 一位形容狼狈的姑娘敲响了紧闭的大门,门上红底金字的大纸被雨打湿,布着星星点点的深色湿迹。 “姑娘”轻叩门扉,圆环当当响,雨势渐大,迟迟没人来开门,门反而开了一条缝。 王怜花有些不耐烦了。 这么久都没听见,也许他该直接推门闯到那位公子面前。 叩门声方止,踩水声从身后传来,王怜花心下一惊,转身怯怯地看向来人。 来人身着赤衣,左手持伞,右手执灯笼,灯火亮暖,映出一张好看的面孔。眉间点朱砂,双目燃星火,对方正目光平静地瞧着他,看不出任何情绪。 王怜花只望他一眼,便明白他是小厮们讨论的主人公,住在隔壁的“那位公子”。 毕竟这位公子长得确实好看。 可他来时分明确认过这院中燃着一盏孤灯,这人出门竟然不熄灯? 心中奇怪归奇怪,王怜花仍是敬业地露出一抹苍白的微笑,怯声道:“公子……” 年轻人在伞下歪头,眯着眼看他,道:“你挡路了。” 王怜花一哽,扶着门后退两步,年轻人越过他径直推门,一个眼神都没丢给王怜花。 “公子……!” 姑娘虚弱地又唤了一声。 年轻人驻足回首,目光冷淡,言简意赅:“去隔壁,不远,人多,半里路。” 当然不远!王怜花心中暗恨,他就是从隔壁来的! 姑娘倚着门,被雨淋湿的衣裳湿哒哒地垂在地上,唇色发白,娇弱得像朵风中小白花,眼中浮现泪意。 她哀求道:“公子,您发发善心,收留我一晚……” 王怜花做好了将编的悲惨身世和盘托出的打算,自信没有人能败在他所易出的美貌与营造的美感之下——即使面前的年轻人比他的易容还要好看——伸出一只脚越过门坎,落在院内。 年轻人目光变了。 他朝王怜花走来,手里的灯笼微晃,晃着晃着便凑到王怜花面前。 真凑到面前,就差没把王怜花的脑袋罩在灯笼里。 “慢走不送,出去。” 王怜花的视野被灯笼遮蔽,热度微烫,他险些没能控制住扭曲的表情。 世上有这种人吗?! 姑娘漂亮的面孔从灯笼后冒出,泫然欲泣,欲语还休,一声“公子”哀转久绝。 诸非相:“……” 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想用灯笼继续遮住那张漂亮的脸。 但继续遮下去的话保不准会和这少年玩上一场毫无意义的躲猫猫,诸非相冷静地想,将灯笼塞到左手,跨过门坎,右手拎住王怜花的后领,一把将人扔了出去。 他动作一气呵成,王怜花反应过来时已在空中,眼前光影错乱,匆忙落地后滑远数丈方才稳住身形。 雨滴打在脸上,衣裳湿透,王怜花面色很是难看,比此刻的天气还要阴沉。 屋檐下的年轻人对王怜花礼貌地微笑:“小僧对男人不感兴趣。” 王怜花闻言心中一突,脸色更差劲了。 他憋了憋,不想就这么狼狈而逃,也不管对方明明有头发还自称小僧,直接问道:“你个和尚莫非还喜欢女人?” 诸非相:“硬要说的话只是不喜欢你。” 王怜花噎住,恨恨道:“你等着!” 遂点地飞跃而去,不见人影。 乌云密布,大雨如注。 诸非相站在屋檐下赏了会儿雨景,疾风吹过,他便转身回了屋。 卧房内亮堂堂的,诸非相出门前忘了吹熄烛火,在街上逛时瞧见窗上映出的人影才恍然大悟,此时进屋后不必点灯燃火,只需吹灭手中的灯笼就好。 诸非相将灯笼放在桌上,懒洋洋地往榻上一瘫,随手拿了本游记,借着烛火看了起来。 出了沙漠之后他便与众人分别,自己一路藏着石观音的遗产,一路行至洛阳。 走了这么久,他也想有一个基地,四处打听一番,知道这里有个空置许久的宅院,打量之后觉得不错,便耐着性子和宅院的主人打交道,把房契拿到了手里。 就是房子的主人太烦人,有话不好好说,净说些有的没的。 一个人的日子安静又孤独,但诸非相已经习惯了孤独,偶尔想起与顾惜朝等人同住的日子,嘴角便会微微上扬。 沙漠中遇见的人没有能够可以和他同行的人,他们各有去处,楚留香等人要去闯荡江湖,石观音的受害者要面对新生活,或许还要去见亲朋好友报平安。 只有诸非相什么事也没有,钱多得无处花,悠闲得像个养老人士。 但只说活的年岁,他甚至过了该养老的年纪。 诸非相翻过一页,想到傍晚时上门找茬的少年,又觉得如果对方不服输,指不定过几天又找上门来。 他可能没几天安河日子过了。 小小年纪,戾气深重,演技倒是不错。 诸非相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番,嘴角露出微笑。 和他过去遇见的某些人也有相似之处。 第90章 第45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四) ◎大师你好狠的心。◎ 在王怜花离去之后,诸非相以为自己应当还有几天安河日子能过,孰料一天都没有,那位雨夜上门找茬的少年次日便明晃晃地来到他眼前,既没敲门,也没通知,大大咧咧地翻墙而入。 诸非相举着小铁锹蹲在院子里和他对视。 少年今日没有瞎穿女装,但换了张新脸,平平无奇,看之即忘,身着黑衣,表情倨傲地看他。 “你昨日来还敲门,今日却翻墙而至,礼数被狗吃了么?” “被你吃了。”王怜花上前,站在旁边看诸非相挖坑,“你种的什么种子?” “牡丹。”诸非相将种子放进去,用小铁锹将坑拍平,随后朝王怜花示意,“要来试试么?” 王怜花顿了顿,竟当真作伸手状,诸非相将小铁锹向前送了送,说时迟那时快,王怜花化掌为刃,对铁锹碰也不碰,双手直朝诸非相袭去,气势凛冽,速度惊人,指尖与诸非相脖颈相触,距离却又转瞬拉远。与此同时,腹部传来一阵痛意,通彻骨髓,令人不能动弹。 “——!” 王怜花回神时发现自己已定在原地,被点了穴道,所以才动弹不得。 在他出手之时,诸非相不仅用铁锹重击他腹部,更点了他穴道。 而王怜花丝毫未察,此时心中恼羞不已,瞪着诸非相咬牙。 诸非相从地上站起身,歪着脑袋欣赏王怜花如同调色盘的神色,道:“你昨日被小僧扔出门去便应该明白赢不了我。” 王怜花不甘示弱地回瞪。 他从未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心中恨不得将诸非相碎尸万段。 “年少轻狂,小僧懂得。”诸非相负手而立,在身后晃着小铁锹,“便罚你站一个时辰。” “哼!凭你也敢罚我?”王怜花冷笑,“不出一刻钟,我必能冲破穴道,届时你给我等着。” “嗯,小僧等着。”诸非相微微一笑,“只希望你莫像昨日那般放下狠话就跑。” 一句话正中死穴,王怜花脸色更臭,诸非相朝他摆摆手,转身进了屋,此后一下也没在王怜花面前出现过。 起初王怜花暗道你轻视我迟早要你好看,不过是区区穴道罢了,待我解了穴道,你在我的迷药下便是待宰的羔羊! 一刻钟之后王怜花暗想这穴道倒是难解,真气凝涩,无法流转,有钻研的价值。 半个时辰之后王怜花咬着牙不信邪,没旁的心思乱想了。 一个半时辰之后王怜花站的够久,精神疲惫,在秋日的冷风中冒了一额头的汗,既有气恼不甘也有疲惫。 两个时辰将至之时诸非相慢悠悠地晃了出来,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站在檐下看王怜花。 秋风瑟瑟,院中的少年姿势古怪得像个二傻子。 诸非相悠闲地饮了口茶,向院中的王怜花走去。 少年面露警惕之色,但诸非相伸手从他头顶摘下一片翠色竹叶在他眼前晃了晃,反手扔掉。 “如何?” 诸非相悠哉地问他。 王怜花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解穴进度不理想。 诸非相笑得很狡黠:“再试试,你若成功小僧就请你喝茶。” 王怜花本来不想看他,但诸非相话说得太自在太令人不愉快,忍不住横他一眼:“我才不稀罕你的茶!” 诸非相:“那请你吃点心?” 王怜花:“不稀罕!” 诸非相来之前王怜花便琢磨出一二三四,他本就聪慧,头脑灵活,诸非相来了一刻钟不到,王怜花终于解开穴道。 解开穴道后的第一件事,王怜花便是向诸非相袭去,但他用那种古怪的姿势在风中久立两个时辰之久,四肢麻痹,迈出去第一步便险些摔个狗啃泥。 好在诸非相伸手揪住他后领,拎着人进了屋,这回王怜花倒是安静了,只是脸色臭得不能看,不管挣扎还是不挣扎都已经掉了面子,再看诸非相,心里更加不开心。 诸非相把点心和茶壶往他面前推了推,用眼神示意王怜花自己动手。 王怜花心道不是要请他吗?怎么你自己却一动不动。 诸非相吃着点心和王怜花眼对眼,僵持片刻,王怜花为自己斟了盏茶。 诸非相立刻道:“不是说不稀罕吗?” 王怜花早有准备,瞪他:“我说什么你都信?我若说你欠我五百两你信不信?” 诸非相笑了笑,没有说话,看起来竟然挺愉快。 王怜花喝了茶,又吃了点心,屋内静谧,诸非相望着屋外发呆,神色淡淡,摸不透在想些什么。 他视线飘过去,打量一会儿,问道:“你叫什么?” 诸非相看向他:“你先说。” “……王怜花。” “诸非相。”诸非相像往常一般介绍自己的名字,“‘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小僧姓诸,名非相。” 王怜花有意挑衅,问道:“为何你不叫诸相?” 诸相非相,姓诸名相比姓诸名非相好接受也好理解的多,怎么偏偏取了“非相”? 诸非相挑眉:“哇。” 王怜花一怔:“?” “上回有人这么问小僧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诸非相愉快地说,“很少有人会这么问,虽然你是找茬,但问这个问题还是让小僧感到高兴。” 第91章 王怜花不耐烦了:“那到底为什么?” 诸非相微微一笑:“不告诉你。” “……”王怜花发现诸非相实在是个难对付的人,“端了石观音老巢的人是你?” “是。”诸非相笑了起来,不想谈已经发生的事,另起话题,“你在小僧这里待了两个时辰多,王夫人不会担心么?竟然也没一个人来寻你。” 王怜花眼神闪了闪:“你有什么厉害的?母亲倒不至于因为你而担心我。” 诸非相看得分明,别开脸不去看王怜花,点着桌子道:“被小僧定了两个时辰还这么说,看来你想在院子里待一个晚上。” 王怜花咬牙:“……你给我等着,你这假和尚。” 江湖上传诸非相和蔼善良,虽杀了石林洞府上下数十人,但本意是好的,对他敬仰之人不在少数。 可王怜花同他相处不够十二个时辰,只觉得此人可恶至极,笑盈盈的脸说最损人的话,值得敬仰之处丝毫不见! 诸非相开始赶人,他大早上的陪王怜花耗了两个时辰,现今也该去外面填肚子去了。 王怜花没有留下的理由,但见诸非相悠游自在的模样心中就是不得劲,偏偏诸非相合上门朝他挥挥手,友好地说了声“从哪儿来就从哪回,翻你的墙吧”,随后拢着袖子便往外走。 王怜花心头憋闷,转身跃走。 府中一如往常般寂静,瞧见他的下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多言。王怜花挥袖回到房中,坐在书桌前对着书看了约半个时辰,下人敲响房门,请他去与王夫人一同用膳。 王夫人总在小楼独自用餐,王怜花不知是该意外还是不意外,应了一声,起身后匆匆揽镜卸下易容,将衣裳整理一番,推门而出。 桌上已布了饭菜,王怜花去时王夫人未至,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王夫人才款款而来。 他恭敬地向王夫人行礼,王夫人轻飘飘地瞥他一眼,微微颔首。 两人入座。 王夫人问道:“你去了隔壁?” 王怜花乖乖道:“是。” 王夫人抬眼看他,又问:“败在他手下了?” 王怜花垂着眼:“……是。” 王夫人轻笑一声,却没有问他是如何败在诸非相手下,似乎只要知道结果就好,对自己儿子的心情和身体毫不在意。 王怜花嘴里发苦。 一顿饭安静不已,连碗筷碰撞声也轻微不可闻。饭毕之际,王夫人才再次开口,叮嘱道:“诸非相脾气古怪,你探探他的口风,最好将他拉拢为己用。” “是,母亲。” 王怜花乖乖地回答。 目送王夫人离去,王怜花瞥见桌上佳肴,心中被诸非相惹出的火气此刻也尽数熄灭,呆立片刻,甩手离开。 * 第二天。 诸非相又看见王怜花从墙头越过来。明明有正经的路他不走,非要横穿竹林翻墙而来。 不过诸非相是个比起走正道也更喜欢翻墙的人,所以对王怜花翻墙这一举动没什么反应,不管怎么样,总比王怜花穿着女装来恶心他强。 他只觉得王怜花比自己还无聊。 若非无聊,怎么还会在连续两次吃瘪后还来见他? 总不至于是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三天。”诸非相朝他竖起三个手指,“连着三天来找小僧是想体验被扔或是点穴么?没想到你竟然有这样的癖好。” 王怜花笑道:“你一个人无聊得紧,我来陪你解闷你还不高兴么?” 诸非相也笑:“你不觉得你来了之后小僧更不高兴了么?” 王怜花作惊奇状,上下打量他一道,诚恳道:“不觉得。” 诸非相赞叹道:“王施主,你这脸皮倒是不薄。” 王怜花皮笑肉不笑:“诸大师过奖了。” 诸非相露出一种很满意的神情。 看来他确实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王怜花在心里想。 一个称呼而已,王怜花倒不至于揪着这点不放,一声喊出口之后再喊便没了顾忌,只是不管何时只要他称呼诸非相偏偏要加上姓,“大师”与“诸大师”之间总有一层距离,即使王怜花显得乖巧近人,在那声称呼下却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墙。 诸非相懒得管王怜花怎么想,他只是因着王怜花一直不变的称呼响起了过去的事。 他们是“大师”与“诸大师”混着叫。 他们。 那些事恍如昨日,闭眼就能想起当时的情景。 诸非相抬眼看向王怜花,对方今日依旧顶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于是诸非相说:“你这张脸小僧看得有些厌了,明日你要来的话最好换张脸。” 王怜花被他这点菜般的态度弄得十分无语,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含蓄地微笑,应了下来。 诸非相一看就知道他没有好主意,饶有兴致地摸摸下巴,竟然有些期待起来了。 王怜花此人戾气重,不可能对旁人言听计从,他若是听了也不会按旁人的想法做。 所以他好好的易容了一番才去见诸非相。从院中大步经过时下人纷纷投之以惊恐的目光,王怜花只做不察,心里满意,并得意地在诸非相面前亮相。 倒八字粗浓眉绿豆眼香肠嘴麻子脸,鼠目獐头,看一眼就脑袋疼。 王怜花得意洋洋,不怀好意,却未能如愿见到诸非相震惊或扭曲的表情。 第92章 诸非相表情如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甚至围着王怜花转了五圈,伸手拍拍他的肩,夸赞道:“不错,你脑袋里的新奇玩意儿挺多。” 王怜花皱眉,但他皱眉之后这张脸显得更辣眼了。 诸非相凑近了去看,笑得很开心:“我活了这么久,也没有见过你这种浑然天成的丑脸。” 这是夸赞吗? 王怜花不爽:“满意了吗?” 诸非相点头:“满意。这张脸小僧似乎永远也看不厌,每天都能看出新花样,此刻竟有些想与你去街上逛逛。” 王怜花瞅着面前这张好看的脸,嗤笑道:“莫非是想叫我这片绿叶衬托你这朵红花?” 诸非相竖起手指:“一,小僧不能用红花来形容;二,要真用什么来形容你,你应当是牛粪。” 那你不还是朵花! 王怜花一拳捶了上去,结果显而易见,他连诸非相的衣角也没有碰到。 即使初遇不算愉快,之后的相处也不太开心,但王怜花来诸非相宅院的次数变多,十天有七天都会来找茬。与其说是找茬,更像是找诸非相打发时间。 诸非相也乐意和王怜花待在一起,对有趣的年轻人他有着与旁人不同的耐心,并且光是欣赏王怜花每次不同的脸都是一种乐趣。 两人去过山里挖草药,为了钓鱼在河畔耗上一整日,甚至连中秋佳节团圆之夜,王怜花也端着月饼翻墙来找诸非相。 诸非相很意外,他知道王夫人和王怜花的感情并不亲厚,不似寻常百姓,只是意外于王怜花竟然会在团圆节来找他。 王怜花大大咧咧地将圆盘放至石桌之上,道:“我这儿有月饼,你可有桂花酒?” 诸非相打了个呵欠:“没有,你打搅小僧歇息了。” 王怜花才不信他,不接茬,斜斜睨他一眼:“我看诸大师孤伶伶得没人陪,好心来陪你,你不谢我竟还糊弄我。” 诸非相乐了,歪头看他:“小僧半点也没觉得你是好心……王施主,你莫非很喜欢小僧?” 王怜花一时梗住,诸非相称呼人是连名带姓,加上施主时有六分的可能性是不怀好意,还有四分的可能性就是瞎称呼。 但此刻显然是不怀好意,等着看他说不出话。 王怜花冷笑,偏偏不如他意,作势端起月饼就要起身离开:“没想到江湖闻名的诸大师竟然是个自作多情不识好歹的笨人……” 诸非相撑着脸看他,眨了眨眼,微笑。 王怜花定在原地,扭头看他。 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 风清月明,枝叶婆娑,夜风卷着落叶从两人面前飘过,远处传来一声犬吠。 王怜花又坐了回来,淡然道:“我大人有大量。” 若非不想回家,他绝不会留在这里! 诸非相没有太过分,偏头笑了笑,旋即懒洋洋道:“施主大人若是想喝桂花酒,去拿便是了。” 王怜花知道诸非相放酒放食粮的地方,闻言定定看他半晌,揣着想打他的心情起身去拿了。 在外不敢有人这么惹他,诸非相是头一个惹他之后还安然无恙的人——因为王怜花打不过他,反倒被按在地上捶过几顿。 云梦仙子让王怜花拉拢诸非相,可单凭相处的这些日子,便足够清楚地明白诸非相绝非能拉拢的人物。 诸非相只是个邻居。 这是王怜花给予诸非相的定位。 偌大的宅院空空荡荡,夜里尤为清寂,王怜花来回一趟,只觉得这宅院清幽得像是已经死了。 而诸非相却自在地住在这里。 王怜花看诸非相斟酒,问他:“我若是不来,诸大师可否会一个人赏月喝酒?” 诸非相只是道:“小僧没有举杯邀明月的雅兴。” 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是否有人陪着都无所谓。虽然王怜花嘴上说着是来陪他,但事实上是诸非相陪王怜花。 王怜花忍不住想:无亲无故之人都像诸非相一样洒脱吗? 他大约做不到诸非相这么冷静。 长空万里,夜凉如洗。 杯盛圆月。 说归说,两人最终仍是举杯碰盏,圆月于杯中轻晃,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气氛安谧宁静,王怜花这会儿才觉得自己来找诸非相的决定没做错。 第46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五) ◎“你知道我是谁么!”◎ 江湖上有一位新奇之秀,传闻中说他天人之姿,且武艺高强,从石林洞府中救出数人,并将石林洞府付之一炬。 说那人武功高强便罢了,但江湖传言在宣传他的壮举之余也对那人的容貌大加赞赏,称他眉目舒朗,神仪明秀,有天人之姿。 江湖人称那位新奇之秀为诸大师,见之者喜,闻之者慕,然而诸大师其人像是盛夏忽至的骤雨,在石林洞府事件之后便再未露踪迹。 陆小凤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也是个乐于结交朋友的人。 他初听闻诸大师的事迹便有些好奇——能让人在宣扬其壮举的同时也夸赞容貌,这人究竟是容貌出众到了何种程度? 想见诸非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却不是没有见过他的人。 而陆小凤的朋友中恰好有与诸非相见过的人。 他不仅和诸非相见过,还和对方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于困境相逢,是为患难之交。 第93章 ——江湖上是这么说的。 当事人香帅楚留香对此说法表示一半赞同一半否认。 当时那场景,不如说只有楚留香处于困境,而诸非相则高高在上,像石林洞府真正的主人一样自在。 所以楚留香对“患难之交”有异议。 陆小凤惊奇道:“所以不是患难之交,是救命之恩?”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救命之恩倒没错……虽然彼时我也不至于丧命。” 初见时诸非相脸颊沾血微笑的场面太过令人吃惊,楚留香一度对他的看法十分严肃,然而后来在离开沙漠的船上相处几日,楚留香便发现对方并非杀人如麻的嗜血狂魔,任性随意,直来直往,纵使有令人望之生畏的疏离感,相处时却莫名地令人安心。 “我听说他自称小僧,但有头发,为何你们会称呼他‘诸大师’?” 陆小凤知道“诸大师”这个称呼是从楚留香等人以及被诸非相救出沙漠的人传出,对这点十分在意。 胡铁花在船上也问过诸非相这个问题,后者懒洋洋地回答说因为他喜欢。 楚留香想了想,也用这个答案来回答陆小凤。 陆小凤还是不解。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不如亲自去问他,就看诸大师是否想对你说。” 陆小凤开始叹气:“我倒是想见他一面,但诸大师委实难见。” 他拿眼瞥楚留香,挤眉弄眼,暗示之意十分明显。 楚留香了然,摇头笑道:“原来是在这等着我,陆小凤,你请的酒可真不好喝。” 陆小凤道:“好喝得很!就一句话的事!” 楚留香如实道:“我和诸大师未曾通过书信,但他曾说过春日要去看洛阳的牡丹花。” 陆小凤嘿嘿一笑,为楚留香斟酒倒满:“不愧是是楚香帅!爽快!” 楚留香看着几乎溢出杯盏的酒,笑着举杯:“陆小凤也爽快。” * 虽说楚留香建议他等春日去洛阳碰碰运气,但陆小凤闲得无聊,洛阳又离他和楚留香相见的城镇不远,所以陆小凤愉快地决定现在就去洛阳碰碰运气。 他至洛阳时已是深秋,寒风瑟瑟,陆小凤在去了趟烟花柳巷,便收集到有关眉间有朱砂之人的消息。 那人长得极好看,脾气却不大好,那张写有“聒噪,滚蛋”用来赶人的大纸还好端端地贴在大门口。 陆小凤乐颠颠地去了城东的竹林,找到贴有红纸的宅院,上前瞻仰了一番诸大师的丹青。 红底金字,字迹龙飞凤舞,几乎能想象出写字的人是何等恣意张狂的人。红纸经过风吹雨打有些黯淡凄凉,依旧顽强地紧贴在门上。 陆小凤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张纸甚至是掉下来又被重新贴上的。 大门紧闭,宅院内毫无声息。 四周同样静谧无声,只有竹枝摇摆发出的飒飒声,隔着竹林,旁边还有一座恢宏的宅院。 看来诸大师不在家。 陆小凤收回视线,对各种隐蔽处传来的视线只作不察,遗憾地出了这片竹林。 天气寒冷,陆小凤腹中空空如也,出了竹林后望见路边的小摊,便上前打算去吃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走至摊前,陆小凤止住步伐,视线停留在摊边吃馄饨的年轻人身上。 那年轻人身着赤衣,眉眼在升腾的热气后略显模糊,但额间朱砂分外夺目。姿态翩翩,连吃馄饨也优雅得紧。 于是陆小凤立刻就明白这年轻人便是诸非相。 有些人你看他一眼便知道他是谁,甚至会认定一件事。 世上除了他不会有别人能是诸非相。 陆小凤在他桌前坐下,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微笑道:“大师,在下有一问想请教。” 他兴致勃勃地预测接下来他与诸非相之间可能会发生的对话。 年轻人头也不抬,缓缓开口,声音清朗,与他的脸也十分相衬。 诸非相说:“我佛不渡憨批,有问题自个儿想。” 陆小凤:“……” 陆小凤唯独没想过这个回答。 不是说诸大师是个好人吗?!虽然写了“聒噪,滚蛋”可那也只是写了字啊? 楚留香可没说诸大师是这么个不近人情不合作的人! 陆小凤风中凌乱,美好幻想破灭的萧瑟感在心中弥漫,神情震惊得像个呆子。 诸非相抬眼看他,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旁边有人看热闹看得起劲,见陆小凤失语,上前友好地安慰:“他就是这种人,习惯就好。” 陆小凤收敛心神,扭头看向好心发声的少年,又吃了一惊。 说是吃了一惊更像吓了一跳,少年的声音离得近,陆小凤没想到他离得非常近,就差一个脑袋的距离。 倒八字眉绿豆眼麻子脸香肠嘴,鼻间一点媒婆痣,看一眼便嫌眼睛疼。 陆小凤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视线不知道停在哪里,眼睛疼,只好盯着那粒媒婆痣,颤抖着嘴唇没能说出话来。 诸非相毫无感情地棒读:“你把他丑到了。” 王怜花往后退了一步,嫌弃道:“以貌取人,庸俗。” 陆·庸俗·小凤:“……” * 陆小凤远道而来的莫名其妙得了个陆庸俗的绰号,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在跟着诸非相到后厨煮茶时心情更加复杂。 第94章 诸非相说来者是客要请他喝茶他还高兴了一下,结果诸大师将他带到后厨,爽快地指示他燃灶烧水,用热水烹茶。 陆小凤:…… 会有人招待客人时让客人自己煮水烹茶吗? 还真有。 陆小凤盯着诸非相。 诸非相坐在小矮凳上,笑盈盈地回望,伸手作出“请”的姿势。 王怜花倚在门口看热闹,前后夹击,陆小凤有种深入贼窝的憋屈感。 他屈服了,认认真真地燃灶添柴。 诸非相出去了一趟,厨房内便只剩下陆小凤与王怜花。 王怜花问道:“你来找诸大师做什么?” 陆小凤道:“诸大师闻名江湖,我心中仰慕罢了。你呢?是诸大师的朋友?” 王怜花摇头,向右指了指:“我是他邻居。” 陆小凤仰头盯他,终是忍不住道:“你很喜欢这张脸么?” 王怜花微笑道:“怎么?你不喜欢?” 陆小凤委婉道:“过目难忘,印象深刻。” 准确说是有碍观瞻。 王怜花心知肚明,继续微笑:“那你多看看,一辈子也别忘掉。” 陆小凤无言回望。 诸非相端着点心碟潇洒地回来,王怜花随后入座,陆小凤瞅瞅诸非相,又看看王怜花,也伸手拿了块点心。 陆小凤思忖着道:“诸大师与传言中的有所不同。” 王怜花笑了一声,他被诸非相噎得说不出来话时也是这么想的。 “传言不可尽信。” 诸非相的眼神里透出一股“你混江湖这么久竟然连这也不懂吗”的意味。 陆小凤伸手摸摸两撇胡子,手上的炭灰蹭过脸颊,而他浑然不察。 传言不可尽信的道理他当然懂,但诸非相没有一丝要维护自己江湖形象的意思,由此可见有关诸非相的传言不止不可尽信,尽信的人还是个笨蛋。 这么思考着,陆小凤发现诸非相和王怜花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笨蛋。 “有事吗?”陆小凤目露问询之意。 诸非相笑而不语。 王怜花对他指指脸颊,陆小凤上手一摸,又摸出两道胡须,他这才看见指尖的碳灰。 诸非相和王怜花别过了脸,贴心地没有当面笑出声。 陆小凤道:“你们还不如当着我面笑。” 于是诸非相扭过脸来,眉眼弯弯,神采飞扬,毫不掩饰。 陆小凤:…… * 陆小凤在诸非相的宅院入住,成为他新世界的第一位住客,意义对诸非相来说颇为特殊。 但陆小凤的性格和诸非相之前的住客截然不同,顾惜朝等人不会在他深更半夜外出时打开门问他去哪里,而陆小凤会。 明月皎皎,诸非相一袭赤衣,偏头看向陆小凤,两人面面相觑。 沉默片刻,诸非相幽幽道:“看来小僧应当给你换个卧房。” 陆小凤也幽幽道:“大师出门毫无声息,但你是人,是人就有影子。” 诸非相看着陆小凤满是期待的眼神,沉吟道:“那你可要和小僧一起出去?” 陆小凤笑容欢快:“恭敬不如从命,有劳大师。” 两人从院子里离开,身影起跃,眨眼间便消失在月下。他二人离去约有一刻钟,黑暗中便有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潜入空无一人的宅院之中。 王怜花正挑灯夜读,听到有人禀报此事,盯着跳跃的烛火沉吟片刻,让他们仔仔细细地在外面继续盯紧了。 原先他甚至不知道诸大师夜里有出去过,今日和陆小凤出去竟然没有遮掩身形,被手下们瞧见踪迹。 深更半夜,他们出去做什么? 王怜花陷入思绪。 陆小凤跟在诸非相的身后时也这么想,心中列出诸多猜想,杀人放火,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种种,满心的期待在被诸非相遛着转了一圈后化作茫然。 “大师……咱们好像只是在瞎逛?” 陆小凤艰难出声,喊停前方头也不回的赤衣年轻人。 “不要说瞎逛。”诸非相回头,严肃地道,“是散步。” 陆小凤:……大晚上的你出来散步??? 他停下脚步,还抱着一丝诸非相不只是单纯出来散步的念头,诚恳问道:“大师不是为了宅院外的那些人才特意出门的么?” 让陆小凤意外又震惊的是,诸非相眨了眨眼,露出一种“你在说什么”的疑惑表情。 “……不是吗?” 陆小凤呆住,不是的话大师为何半夜出门?不是为了引鳖入瓮么? 诸非相费解道:“什么不是?散步?小僧出来就是为了散步,这有什么不是?” 他看起来是真的疑惑。 陆小凤神色古怪,还是不信诸非相粗心大意至此,问道:“大师知道你家门口有人么?” 诸非相点了点头:“知道。” 陆小凤声音提高:“你知道——?” 知道还只是外出散步? 诸非相还是很费解:“小僧散步和他们有关系么?” 陆小凤这才明白他和诸非相关注的点不同。 “……大师不担忧么?他们来历不明,你走了之后还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 诸非相作思考状,随后问道:“你的意思是?” 陆小凤道:“回去,瓮中捉鳖。” 诸非相反问:“若是他们没入呢?” 第95章 陆小凤道:“没入便没入,走这么久我也累了。” ——这句是重点。 陆小凤确实累了。 但诸非相不累。 他转脸望了望天边的明月,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回去吧。” *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悄声潜入诸非相宅院的人影在翻找不得后于暗处汇合,互相比划一番后明白彼此都是空手而归,便打算离去。 院外放哨的安静无声,他们拟出一声鸟鸣,意为一切结束,准备撤退,然而鸟鸣声响起,响应的却并非一开始规定的猫叫,而是一声慢悠悠的轻快口哨。 声音划破寂静,院内几人大惊,四散逃开,眼前却骤然一黑,失去意识。 诸非相从墙后冒出,抛着手里的石子,又是一声愉快的口哨。 陆小凤隔墙相对,耳畔哨声悠然,久转未绝,他瞥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黑衣人,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们在外面蹲了有四日,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诸非相友好地为陆小凤解释,他在这群人来的那天就知道了,一直懒得管,等着看他们能做出些什么来,但陆小凤对他们很在意的模样,诸非相不想睡觉,便打算摸清这群人的身份来个了断。 “你不想散步,那小僧只好重新找些乐子。” 陆小凤“……”了半晌,为自己和诸非相各自倒了盏茶。 诸非相还嫌弃:“冷茶,不喝。” 陆小凤看他一眼,赌气似的自己端起来喝了。 诸非相撑着脸颊看他,幽幽感叹一句:“陆小凤,你倒是随意。” 陆小凤攥紧杯子,终于明白自己遇到诸非相之后一直弥漫在心中的感受是什么了。 憋屈。 就是憋屈。 响当当的诸大师不仅不近人情,他还脾气怪,喜欢耍人。 陆小凤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一直在被诸非相耍。 “诸大师平易近人,风姿秀逸,我心生亲近,若是有失礼之处还望大师见谅。”陆小凤露齿一笑,“因为大师人太好了。” 诸非相乐了:“多谢夸奖。” 他转过脸看地上酣睡不醒的黑衣人,想了想,抄起茶盏一甩,冷水掺着茶叶划出优美的弧度。 首当其冲被浇了个透心凉的黑衣人悠悠醒转,甩了甩脑袋,瞥见高高在上的诸非相,打了个激灵,从原地蹦起。 ……没蹦起来。 诸非相不至于傻得不给人点穴,此刻瞧着面前这黑衣人猴一样挤眉弄眼,想起来诸多黑衣人里,只有这一个人牙齿里未塞毒药。 其余几人也有醒来的趋向,诸非相瞥见,上前一人给了一脚,将最先醒来的黑衣人拽了出来。 黑衣人摘去面罩露出的是一张相当年轻的面孔,但比诸非相还大上一些,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诸非相和陆小凤。 陆小凤察觉到不对劲,作为被派来打探的人来说这人不止年轻,还显得不太成熟。 不专业。 诸非相翘起二郎腿,开始盘问,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好人。 “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 年轻人抖抖抖,不说话,战战兢兢地仰头看诸非相,眼里的神色分外眼熟。 陆小凤悟了,他初见诸非相时似乎也是相似的神色。 那是美好幻想破灭的震惊。 诸非相继续威逼,他半分也没想过利诱,兴致勃勃地当一个恶人,甚至举起了装满冷茶的茶壶,道:“你不说,小僧可就要请你喝茶了。” 黑衣年轻人眼睛红了。 此情此景惨不忍睹,陆小凤别过脸扶额。 夜闯民宅的分明是这年轻人,这情况反倒他才是受害者。 诸非相晃晃茶壶,威胁之意显而易见,年轻人见状立刻开口,大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么?!竟敢这么对我!” 陆小凤:“……” 诸非相:“……” 年轻人瞪着他们俩。 呆子吗。 诸非相:“不知道。你谁?” 年轻人咬牙道:“我姓玉!” 诸非相想了想,扭头看向陆小凤:“很有名的姓么?” 陆小凤神情古怪,道:“……应当算有名。” 年轻人怒了:“‘应当算’是什么意思!就是!” 诸非相“哦”了一声:“可小僧没听过。你到底是谁?” 年轻人胸一挺,头一昂,字正腔圆:“我乃玉天宝!罗剎教少主!” 诸非相陷入沉思。 罗剎教……似乎有些耳熟。 在哪听过来着? 第47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六)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耶耶!◎ 玉天宝乃罗剎教少主,玉罗剎行事狠辣果决,但对他这个儿子十分溺爱,是以玉天宝性子憨直任性,得知玉罗剎要来探诸非相的底细,便死缠烂打加入其中,从西域至中原,只为见一见传言中悲天悯人的诸大师。 玉罗剎随他去,只将正事吩咐给手下,所以玉天宝一问三不知,吼了声身份来历后就卡壳,顶着诸非相和陆小凤的视线又萎了。 诸非相歪着脑袋打量他,来了一句:“你真是罗剎教少主?” 玉天宝怒道:“还能有假?!” 诸非相道:“可你甚至不知道你们来找小僧是找什么的。” 玉天宝昂头道:“我乃罗剎教少主,此等小事无需我费心,自有他们替我做,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第96章 陆小凤心想这少主怕不是个呆子。 诸非相一拍腿:“既然如此,你没用了。” 玉天宝警觉:“你打算如何?” 诸非相沉吟片刻,问道:“小凤,你如何看?” 陆小凤:“……大师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诸非相大手一挥:“有劳你将这少主扔到柴房,之后莫要来打扰小僧。”他撸起袖子摩拳擦掌,笑容明朗,“小僧有要事在身。” 玉天宝打了个寒噤。 陆小凤目光微妙,视线从地上的人和一旁站着的人扫过,果断挪开。 诸大师再干出什么事都不会令他惊讶了。 陆小凤带着玉天宝离开院子,没把他扔到柴房,而是将他关在了自己住的房间隔壁。 夜风萧萧,似有求饶声从屋外传来。 陆小凤一夜安眠,玉天宝一夜未眠。 * 翌日。 诸非相神清气爽地推门而出,地上躺着的几人昏睡不醒,他瞥了一眼,愉快地合上了门。 这群人并非玉罗剎心腹,只是被派来试探诸非相的底细,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那些被诸非相顺走的石观音的遗产,诸非相再细问,却问不出别的什么消息了。 并非心腹之人也知晓这一点点信息,可作为玉罗剎之子的玉天宝一问三不知简直像个呆子,诸非相不得不怀疑这呆子少主的地位有水分。 玉少主彻夜未眠,可怜兮兮地顶着黑眼圈向陆小凤说尽好话,说若是放他离去必有重谢,让他向诸非相进进谗言,陆小凤嘴角直抽,哭笑不得,只觉得玉天宝与行事诡谲的魔教扯不上半点关系。 玉罗剎是怎么将魔教少主养成这副脾性的? 陆小凤心里不解,但看玉天宝惊慌不安,耐心地安慰他:“我说了不算话,你还是得等诸大师来了再说。” 这安慰说了等同于没说,反倒火上浇油,玉天宝更难过了。 “诸大师可没有你好说话……他和我听说的不一样!” 玉天宝想到对方笑意盈盈语带威胁的模样就有些惧怕,纵使诸非相面容出众,但昨夜光线暗淡,比起面容更让他生惧的是对方周身透出的那种似有似无的一言不合就能拔剑刺穿他心脏的凛冽杀气。 陆小凤:“……” 莫非他看起来就很好说话了?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玉天宝想也不想便出声回答,话音落地,后知后觉,惊恐地扭头看向门口。 哪里都不一样的诸大师站在门外探出脑袋,笑容比天外的朝阳还要明朗。 “诸、诸大师!” 玉天宝忙不迭地躲在陆小凤身后,声音颤颤巍巍还有点破音。 “……” 前有风姿俊逸的诸大师,后有战战兢兢的玉少主,人肉盾牌陆小凤闭了闭眼,选择向右迈出一步。 虽说是来凑热闹的,但短短两日,这里也太过热闹了些。 玉天宝向陆小凤投以控诉的眼神。 诸非相追问:“玉少主,你仔细说说,哪里不一样?” 玉天宝结结巴巴:“就、就没有哪里不一样……您、大师您和传闻中一样英俊……天、天人之姿!我很仰慕!” 陆小凤心想诸大师看起来有那么可怕吗?明明笑得这么和煦亲切。 诸非相也奇怪得紧,问道:“小僧有这么可怕么?” 玉天宝疯狂摇头:“不可怕不可怕!所以大师手下留情!” 诸非相纳闷。 玉天宝是第一个把害怕表现得如此明显的人,这让他怀疑自己脸上写了“我是恶人”四个字。 陆小凤拍拍玉天宝的肩,将人按回座位上,随后看向诸非相:“大师,情况如何?” 诸非相正色道:“他们是为了石观音的遗产而来。” 玉天宝作恍然大悟状,陆小凤和诸非相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旋即交换了个眼神。 “大师打算如何处置他们?”陆小凤没有问石观音的遗产在何处,“是放他们离去,还是……” 玉天宝肩膀紧绷,头往前倾,神色严肃地偷瞄诸非相。 诸非相微微一笑:“自然是放他们离去。” 玉天宝目露惊喜之色。 陆小凤听出他话没说完。 诸非相接着道:“但玉少主得留下来当人质。” 陆小凤抬头望天,不知为何一点儿也不意外。 晴天霹雳! 震撼人心! 天!塌!地!陷! 玉天宝形如死灰槁木,脑海里诸非相那声“人质”飘来荡去,余音不绝,瘫在椅子上浑身无力。 “咕噜”一声。 陆小凤:“……?” 诸非相:“。” “咕噜噜噜——” 玉天宝回神,捂着肚子,面露羞赧之色。 “我、我饿了……” * 王怜花早知道诸非相的宅子里分外热闹,姗姗来迟后一眼就瞧见院子里捧着饼喝汤的年轻人,和廊下盘腿并肩而坐的诸非相与陆小凤。 诸非相朝他扬扬下巴,算作打招呼。 王怜花瞥了眼玉天宝,后者端着碗警惕地看他,这让王怜花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情绪。 那种神情加上端碗的动作……像护食。 只一眼,王怜花便断定玉天宝不足为惧。 “你这里昨夜似乎热闹得紧。”王怜花道,“可惜我什么也没瞧见。” 第97章 “你昨夜若是来的话就什么都能瞧见。”诸非相懒洋洋道,指了指院中埋头喝汤的玉天宝,“猜猜他是何人?” 王怜花沉吟道:“……若他是那群人里的一员,我倒有些怀疑派他们来的人的脑子是否有问题了。” 陆小凤在一旁笑了。 这意思就是指玉罗剎脑子有问题了。 诸非相道:“罗剎教少主,玉天宝。” 王怜花愕然道:“当真?” 诸非相道:“还能有假?小僧审问其余人时,他们都称呼他为少主。” 陆小凤道:“他对我提起他父亲时不像作假,玉罗剎对他极为溺爱。” 王怜花转头看看玉天宝,还是难以置信。 那人像什么都好,就是不太像罗剎教少主。 王怜花又问了诸非相的打算,得知他打算将玉天宝留作人质,神情古怪,有些不解,但又能够接受。毕竟玉天宝再怎么呆愣,他还是罗剎教少主,握在手里作为筹码是个明智的选择。 几个人中唯独玉天宝不能接受。 但他再怎么抵触,也只能眼巴巴地瞅着诸非相放其余人离开,他们离去时并非两手空空,诸非相写了信件让他们捎带,愉快地挥手道别。 那几人一步三回头,顶着诸非相笑意盈盈的目光和玉天宝盈盈带泪的眼神僵立许久,终是朝玉天宝颔首道别,旋即头也不回转身离去,顷刻之间身影便消失不见。 “——!!” 玉天宝伸手,神色凄苦。 陆小凤干咳一声,脸上已经带上了笑。 诸非相也笑了。 * 玉天宝成了诸非相宅院里的第二位住客,至于租金,诸非相从他手下身上提前掏了许多,便没有无情地朝玉天宝本人要钱。 诸非相的宅院环境清幽,风景秀丽,有池有树,按理说是适宜居住的风水宝地,可玉天宝总觉得不自在,前两天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顶着一双黑眼圈在陆小凤面前晃悠。 陆小凤很纳闷:“……玉少主,你为何总在我面前晃悠?” 玉天宝就差抱住他大腿哀嚎了,苦苦哀求道:“陆大侠,你就不能替我求求情吗……让大师放我一马。” 陆小凤终于明白一件事情:“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 玉天宝眨了眨眼:“没有的事!陆大侠亲切和蔼,我一见你便心生亲近,绝无轻视之意!” 陆小凤沉默。 这话似曾相识,他好像也用类似的搪塞过诸非相。 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陆小凤深有体会。 “诸大师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陆小凤实话实说,“你与其缠着我,不如亲自与大师相处一番,他比你更怕的那位王公子还更亲切一些。” 陆小凤、诸非相和王怜花,玉天宝常见的三人里他怕的有三分之二,所以一天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他都缠着陆小凤。 实话说,陆小凤为此已经感到些许困扰了。 玉天宝和魔教少主扯不上半点关系,陆小凤已经很难用看待罗剎教少主的目光看待玉天宝。 “再说,你是人质,诸大师绝不会轻易杀你,倒不如说他还要保你性命。”如果不说清的话玉天宝还会胡思乱想,陆小凤心中沧桑不已,对自己的定位产生一丝怀疑,“大师这几日可曾短你吃穿?” 玉天宝长吁短叹:“这倒没有……可他要我亲自动手。” 陆小凤挑眉道:“难不成你还想让大师为你做事?便是我也不会做。” 玉天宝叹气道:“照陆大侠这么说……我性命无忧,可免不了担惊受怕。” 这态度。 这语气。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果然是认为我好欺负吧?” 玉天宝立刻否认:“没有!” 陆小凤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拔腿就走。 玉天宝:“陆大侠!哎!陆大侠!” 玉天宝看似怂得一批,实则胆大心粗,陆小凤对他和善如一,他便相处随意,待与诸非相相处的时日一多,原形毕露,彻底放飞自我。 变熟的契机是玉天宝被诸非相叫去劈柴,手一松,斧头失手脱出,险些与他的脚来个亲切接触,而诸非相推开了他。 斧头直直插入地面,斧柄震动,晃出残影。 玉天宝心有余悸,盯着斧头愣愣发呆,久久未能回神。 眼前出现一只手,白皙修长,玉天宝顺着手向上看,诸非相眸中含笑,友好地看着他。 玉天宝借力站起,讷讷无言,道了声多谢大师。 他忽然发现诸非相确实没有那么可怕。 诸非相微微一笑,温声道:“你多小心。” 玉天宝心中有几分感动。 诸非相弯腰捡起斧头,又递给玉天宝道:“接着砍吧。” 玉天宝心里的感动一下子化为泡影。 他苦兮兮地接过斧头,继续砍起了柴。 诸非相看着他,确认了一件事。 玉天宝就算真的是罗剎教少主,他也不是当少主的料。 “你生在西域,汉话倒是说得不错。” 诸大师坐在廊下发问,玉天宝奇怪于对方为何这次有闲情坐在一旁监工,闻言倒也认真地回答,颇有几分自豪:“我爹请过汉人先生来教我,先生夸我学说汉话很有天赋,有些人西域中原往来数十年也还有口音。” 诸大师又道:“你长相也有几分像汉人。” 第98章 玉天宝道:“我娘亲是汉人,据说我长得更像娘亲。” 他们又谈了些有的没的,西风吹过庭院,竹叶飒飒,竟有几分和谐。 诸非相写给玉罗剎的信谈不上彬彬有礼,但条理清晰,看了绝不会疑惑困扰。只要玉罗剎有心,满足诸非相的条件,玉天宝年底之前便能回到西域罗剎教。 然而玉天宝等得望眼欲穿,西北风呼啸而过,年节将至,西域没传来半点儿消息。 陆小凤和诸非相偷偷说小话,说到玉天宝时都心情复杂。 诸非相说:“小僧怀疑他不是亲生的。” 即使诸非相的条件再怎么为难人,但作为一名父亲,玉罗剎竟然毫无表示。 他又不是什么听不进话的大恶人,找他谈生意的话只要在接受范围内都可以考虑。 陆小凤说:“可我听说玉罗剎只有一个儿子,他不管玉天宝的话那谁来当少主?” 两人陷入沉思。 王怜花冒了出来,他一直在外边听着,淡淡道:“也许他并没有那么重视这个儿子,即使是亲生儿子,也会成为累赘。” 既然是累赘,权衡利弊后自然要抛弃掉。 王怜花话语中带有一分怨忿,诸非相瞥他一眼,没有给予自己的看法。 陆小凤道:“纵使是累赘,可毫无反应未免太过无情。” 王怜花道:“亲生儿子又如何?这世上多是无情之人。” 陆小凤也不说话了。 王怜花懊恼于自己显露真情,盯着院中的枯树,庆幸诸非相与陆小凤看不见他面上的神情。 诸非相转移话题,问陆小凤:“年节将至,你可有去处?小僧这地方怕是要留一个罗剎教少主蹭饭,你呢?” 陆小凤默契配合,道:“我四海为家,天下皆归处。若是大师盛情相邀,自是另外一说了……” 诸非相思考了下,大手一挥,允了。 陆小凤住了这么久,也不差这多住的几天。 他们俩自然而然地略过玉天宝的话题,也贴心地不追问王怜花古怪的态度。年关将至,有些无关紧要的事急不得,玉天宝惆怅地继续他在洛阳的生活,白天劈柴、烧水、煮饭和锻炼,夜里发愣、写信、辗转反侧后睡觉。 他写了许许多多寄不出去的信。 最初诸非相得知玉天宝能与罗剎教联络,兴致勃勃地催促他写信沟通,然而一封信与信鸽随风而去,不止没有回音,信鸽也一去不回。 玉天宝从一开始的信任他爹会来救他,到中间的怀疑不安,再到如今的难过,心情跌宕起伏,难以言喻。 他知道自己并非一个尽职尽责的罗剎教少主,可他爹曾说过随他做,纵使闯祸也无妨,所以玉罗剎一直过得无忧无虑。 玉罗剎打算放弃他——这件事的可能性不低,玉天宝知道玉罗剎的为人,但他爹对他永远和煦如春风,所以玉天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自己会成为被抛弃的一方。 这世上多是无情之人。 管你是爹是子,有些人什么都能舍弃,在欲望面前一切都不重要。 隔壁的小王公子如此告诫过他,玉天宝知道对方说的有道理,因为他爹就是那种无情之人。 他被抛弃丝毫不奇怪。 玉天宝白天想清此事,夜里便躺在被窝里暗自神伤。 少主少主,这破少主他一点儿也不想当! 直到此时,玉天宝还带着几分和玉罗剎赌气的念头。 而此时,他爹正在万梅山庄,打算和他的儿子亲亲热热过一个团圆年。 西门吹雪不搭理他,闭关练剑,不准他进默林,即使他进了也视他如无物。 玉罗剎坐在石桌旁斟酒浅酌,见西门吹雪于默林中剑招凌冽,白衣翩然,心中生出几分自豪。 与玉天宝相比,西门吹雪独立出色有主见,但教导方式不同,没有丝毫可比性。 玉罗剎不讨厌玉天宝,后者同样与他相处少,但玉罗剎从他身上总是能感觉到儿子对父亲的濡慕之情,玉天宝更直率坦然,唯独有一点不好,太笨了些。 思及此处,玉罗剎叹了口气,至于有几分担忧几分漠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正是因为太笨,所以需要吃点苦头。 玉罗剎比玉天宝想象的还要了解诸非相,当初石观音被杀,她的众多侥幸存活的手下们或投奔罗剎教,或投奔快活王,玉罗剎从他们口中听到些许关于诸非相的事迹。 即使下手毫不留情,但对看得上眼的人物却态度和煦,譬如对待曲无容。 曲无容在石观音的女弟子里很特殊,所以石观音的手下们对她印象深刻。 一个不狠心,不算太坏的姑娘。 所以诸非相屠石林洞府时留了曲无容一命。 玉天宝也不算太坏。 准确的来说,他一点儿也不坏。 玉罗剎知道这一点,结合被诸非相放归的手下的描述,所以他才放任玉天宝待在诸非相那里;纵使猜想有误,玉罗剎也丝毫不亏。 是以玉罗剎安安心心地来找西门吹雪过年了。 玉天宝在诸非相的宅院里也过了一个安心的年。 西域不过中原的节日,玉天宝只有所耳闻,未曾亲眼见过,西域寒冷寂静,他亲手放过天灯,燃过爆竹,吃年夜饭,听陆小凤胡侃,心情激荡,眨眼间便将他爹的事抛之脑后了。 王怜花是和云梦仙子吃了一顿年夜饭后又翻墙去找诸非相的。饭桌上安静无声,只有碗筷碰撞声,偶尔响起的是云梦仙子问询的话语,王怜花吃得很不自在,胃疼。 第99章 但挤进隔壁的饭桌上之后,王怜花又觉得手脚回暖,腹中空空如也。 陆小凤讲到好笑处,玉天宝嘿嘿傻笑,见王怜花入席,招呼一番又继续说,王怜花看他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心情颇为复杂。 玉天宝是被舍弃了无疑,但王怜花从他脸上看不出一分难过的模样。 诸非相懒洋洋地夹着菜,时不时地应和几声,瞥见王怜花神情,推了盘菜到他眼皮子底下。 王怜花抬眼。 “你过来蹭饭,也不带点儿菜。”诸非相向往常一般揶揄他,“吃白食吗。” 王怜花道:“诸大师家大业大,应当不愁我蹭的这点饭。” 诸非相道:“吃你的吧。” 王怜花回以假笑,心情放松下来。 有很多时候,他都明白诸非相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双方心知肚明,却从不点明。 诸大师过于敏锐,也过于贴心,甚至有几分显得无情的漠然。 王怜花有时庆幸于诸非相不多说,有时却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第48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七) ◎有刚见到爹就问爹要钱的么?◎ 天色将晚,屋外寒风刺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乌云密布,屋里玉天宝坐在炭火旁取暖。 诸非相不久前拉着陆小凤外出遛弯,玉天宝嫌冷,又懒得动,便留在了屋里。 门外黑影闪过,王怜花推门而入,看见屋里只有玉天宝一人也不意外,轻轻颔首,在一旁坐下。 两人都没急着说话。 玉天宝对王怜花的态度很谨慎,后者年纪轻轻,却也给他一种不可招惹的感觉,但两人的关系并没有最初那么生疏,凑一块勉强能说过二十来句。 王怜花提过他母亲和玉罗剎打过交道,至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王怜花也不太清楚,只是在将玉天宝的身份告知王夫人后得到了一声尽量让玉天宝从诸非相手里活下来的叮嘱。 尽管诸非相没有表现出半点要杀玉天宝的倾向,但王怜花并未将此事也一同告知他的母亲,王夫人对诸非相有些许误解,而王怜花懒得向她解释。 “你爹喜欢你么?”王怜花没有为人着想的优点,直话直说,问玉天宝时十分坦然,“三个月了,他难道未曾想过你的处境?” 玉天宝一哽,倒没有不悦,毕竟王怜花说的是实话:“要真说喜欢那肯定是没那么喜欢我的。” 这个回答让王怜花感到意外。但玉盯着掌纹,想起旧事,又接着道:“我已经忘了他究竟长什么模样……或者说我不知道我是否见过他真容。” 王怜花神色难掩惊异。 玉天宝看起来备受宠爱,偶尔谈到玉罗剎时语带亲昵,给旁观者以父子之间亲情深重的感觉,即使不想承认,王怜花甚至有几分羡慕他。 “我爹不管我,凡事都随我心意,我嫌练武累他也不逼我。” 玉天宝对此同样感到过不可思议,但他更想让自己过得开心顺利,从来不多想,也未曾产生过担起作为罗剎教少主的责任的念头。 玉罗剎与他相见时,要么顶着易容,要么黑雾掩面,玉天宝只知道自己长得像娘亲,却不知道自己与亲爹有几分相似。 玉罗剎也从来不说。 这并非说不得的事,玉天宝对王怜花说起他和自家爹的相处模式时神色坦然,半点不觉得奇怪。 王怜花却感到奇怪。 他以为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已是十分陌生,但罗剎教父子之间的关系亦是另一种程度的陌生。 “……你不难过么?”王怜花轻轻道,“你爹甚至不来找你,让你留在诸大师手里当人质。” “当然会难过。”玉天宝道,“但我爹就是那种人,他若是匆匆忙忙地来找我满足诸大师的一切条件,那才奇怪呢。” 场面一时归于静谧,只有炭火中传来的噼啪声不时响起。 沉默良久,玉天宝又道:“诸大师是个好人……他不会杀了我,待时机成熟,我会向他求情,请他放我离开。” 比起人质,玉天宝更像这里的住客。 王怜花沉默着颔首,迟疑片刻,问道:“为何要等到时机成熟?以你现在的状况,不管何时求情都不算晚。” 屋外风声呼啸,玉天宝神色沉重道:“因为天冷,不好动身。” 王怜花:“……” 他觉得自己可能问了个傻问题。 作为一教少主来说,玉天宝似乎太过于以自我为中心,也不知玉罗剎到底是否打算将罗剎教传给这位少主。 * 春日将至时,玉罗剎告别西门吹雪,没有得到任何贴心的回应也不恼,大约父母对子女都有数不尽的耐心,玉罗剎对西门吹雪很是宽容,即使西门吹雪从未撒过娇,可他对着西门吹雪仍有一腔慈父心荡漾。 他对万梅山庄的官家叮嘱一番,随后乘车离开塞北,向诸非相所在的洛阳出发。 诸非相在信里提的条件太为难人,等同于让他将罗剎教拱手让出一半,玉罗剎不知道对方是想着什么提出那条件,但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发笑,打定主意无视到底。 只是玉天宝名义上还是罗剎教少主,玉罗剎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亲自前去。 他到达洛阳城的那日,天气晴朗,阳光温热,不做丝毫停留,玉罗剎径直往诸非相所在的宅院而去。 城东竹林郁翠,两座宅院风格相似,四周一片静谧。 第100章 门上贴着一张红纸的便是诸非相的宅院。 玉罗剎上前观摩,发现红纸上的内容与他了解的信息有差错,上面写的只有“滚蛋”二字,全然不似手下禀报给他的“聒噪,滚蛋”四字。 “……” 脑海中原先所勾勒出的诸非相变得有些模糊,玉罗剎对名为诸非相的存在愈发感到好奇,因此他轻轻叩门,满心期待地与诸非相会面。 无人开门。 玉罗剎静立片刻,退出屋檐下,将安静的宅院打量一番,意识到屋里可能没有人。 远道而来却连屋也踏不进去,玉罗剎感觉很有意思,即使诸非相不在屋中,总不至于连玉天宝也出去了吧? 玉天宝不是人质么?有绑匪带着人质一块出去吗? 他绕着房屋转了半圈,瞧见竹林中的一条小道,顺着小道望去,隔壁宅院的轮廓若隐若现。 小道干净整洁,只有几片零星落叶,两侧青苔蔓延,道路中央行走的痕迹分外显眼。 看来诸大师与邻居的关系不错。 玉罗剎退出竹林,朝左侧的那栋宅院看去,大门紧闭,他多看了一会儿,便有人推门而出,匆匆向玉罗剎走来。 那人恭谨道:“我家主人请您进屋一叙。” 玉罗剎半分不感到意外,含笑应邀,随那人进屋去了。 他与王夫人在会客厅相见。 玉肤华裳,顾盼生辉,多年不见,王夫人容貌似旧,未曾有丝毫变化。当年有人甚至将石观音与王夫人比较,但王夫人那时被柴玉关背叛,险些丧命,躲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养伤,未能被石观音找到。 玉罗剎道:“一别经年,仙子风采依旧。” 王夫人微微一笑,道:“这话应当由我来说,我上回见你,你以黑雾掩面,时隔多年,竟然用脸见我,令人感慨万千。” 玉罗剎笑道:“仙子莫非是怀念旧时光才请我进屋一叙的吗?” 两人间暗流涌动。 王夫人笑语盈盈:“自然不是。” 他们谈起正事。 王怜花回来时看见院子里停了一辆陌生马车,马车外表装饰简朴,但从缝隙中向里望才知里面有多舒适。他不由驻足,向一旁的小厮问道:“有客人吗?” 小厮答道:“有一位客人,和夫人在会客厅聊了许久。” 王怜花多站了一会儿,想不出头绪,回到自己的院子后还想着那辆陌生的马车。 他喝了茶解渴,终是放不下,又朝外走去,正巧碰上结束对话的玉罗剎和王夫人。 玉罗剎笑容友善,王夫人向王怜花介绍道:“这位是罗剎教教主。” 王怜花不动声色地拱手道:“玉教主。” 玉罗剎笑道:“我听王夫人说你与天宝常有往来,多谢你照顾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王怜花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玉罗剎笑而不语。他从王怜花的态度里未曾察觉到半分恭敬,全是敷衍。 照王夫人的话来说,她的儿子与诸非相关系不错,常去拜访,对人质玉天宝也多有照顾和维护。 王夫人问道:“玉天宝今日状态如何?” 王怜花脑海里闪过今天玉天宝在山上摔个狗啃泥、挖药草时险些把脚趾砍掉、背着药草筐下山时摔了一屁股墩、在街上被狗从东追到西又从西追到北、最后握着糖葫芦满足地微笑等诸多场景。 他道:“很好。” 玉罗剎放松般地道:“我还以为他会很难过呢,看来他过得不错。” 王怜花看他的目光很微妙。 王夫人从玉罗剎口中知道了快活王的消息,又和他扯皮扯了许久,不想再看玉罗剎那张假脸,淡声叮嘱王怜花好好待客,翩然而去。 王怜花来不及不开心,玉罗剎便亲热地微笑着,拜托他带自己去隔壁诸非相的宅院拜访。 他很想拒绝。 但王夫人叮嘱过他。 王怜花只得应了下来,玉罗剎从马车中掏出礼物,和王怜花一起去了隔壁。 隔壁诸非相正在严肃地和玉天宝说一件事。 “你得给小僧钱了。”诸非相的语气十分冷酷,连陆小凤也为之侧目,“当初从你的同伴身上拿来的钱财已经用了不少,你若是还想继续住下去得给房钱和饭钱,小僧可不想白养一张嘴。” 玉天宝震惊脸:“……太突然了大师!我身上真没钱。” 陆小凤心想,你不该说请大师放你离开吗? 诸非相不语,神情严肃。 玉天宝只觉得手里的点心也不香了,踌躇着道:“我、我能打借条么?” 陆小凤心道,你倒是说请大师放你回去啊。 这事毕竟是诸非相和玉天宝两人之间的事,陆小凤聪明地没有插话。 诸非相感慨道:“借条……好久没收过了。” 玉天宝眼睛亮了起来,认为有商量的余地。 但诸非相又接着道:“但现在小僧没兴趣收。” 玉天宝:……那你感慨个什么! 陆小凤还是忍不住插话了,道:“大师是想放你离开。” 诸非相在一旁深沉地点了点头。 要么给钱,要么走人。 就是这么无情。 玉天宝刚做人质时想离开想得不得了,白天想,夜里念,但后来他想的时间少了。 现在他觉得和诸非相住在一起还挺好,热热闹闹,尤其是回春后天气暖和,万物复苏,风光无限。 第101章 据说洛阳春日的牡丹分外好看,有“洛阳牡丹甲天下”之称,玉天宝还没见过那副盛景。 一言以蔽之,他不想走了。 玉天宝可怜兮兮:“大师嫌我烦吗?” 诸非相冷酷无情:“嗯。” 玉天宝立刻看向陆小凤,希望他能美言几句,进进谗言。 陆小凤微笑着摸了摸两撇胡子,没有任何动作。 玉天宝垮起脸。 他在教中所向披靡没有吃过瘪受过委屈,人人都顺着他,离开西域遇见诸非相是他一生中吃瘪的起点。 就在这时,王怜花带着玉罗剎跨进院中,看见院子里对着的三人,没有察觉到僵持的微妙气氛,径直带人上前。 “玉天宝,你爹来了。” 玉罗剎早已做好被假儿子缠着抱怨他晚来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打算,笑盈盈地举起礼物,准备迎接来自于玉天宝的埋怨。 玉天宝看见那张见过的脸,确认是他那总是易容的爹,眼睛一亮,蹦了起来,大声道:“爹!给我钱!” 王怜花侧目,玉罗剎的笑容僵在脸上,变得有些勉强。 ……不孝儿。 有刚见到爹就问爹要钱的么? 第49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八) ◎“给钱。”◎ 玉天宝一句“爹!给我钱!”脱口而出,院子内的气氛短暂的凝滞,陆小凤干咳一声,朝玉罗剎问候:“玉教主,久仰大名。” 玉罗剎礼貌地回以一笑,态度如常。玉天宝殷勤地将他带来的礼盒搬到内屋放置,玉罗剎的视线追着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诸非相目光中含着笑意,玉罗剎和他对上眼睛。 传闻里对诸非相的容貌描述最多,玉罗剎对一个男人的长相不感兴趣,反倒认为只论长相少论武功有些上不得台面,但此刻亲眼见到诸非相,方才明白旁人为何会注重讨论其容貌。 容貌出众不假,天人之姿不假,但诸非相最为特殊的是他的气质。 见之难忘。 不管是在以容貌出名的江湖美人身上,还是以武艺出名的江湖侠客身上,都没有像诸非相一样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诸非相对玉罗剎微笑:“玉教主。” 玉罗剎也笑:“诸大师。” 王怜花看了看三个笑嘻嘻的人,径直在陆小凤身旁坐下。 玉天宝殷勤地端来茶壶,又搬来凳子,在玉罗剎眼皮子底下做尽从不会在罗剎教里做的事情。 玉罗剎心中带上些许审视,目光停留在玉天宝握着壶把的手上。 他握着壶把的手带着新伤,将将结痂,细红色的长痂在手背上分外显眼。 玉天宝先是想为玉罗剎斟茶,待瞥见诸非相空荡荡的杯盏,想也不想,茶壶一拐,茶水顺着壶嘴倒进诸非相面前的茶盏。 第二盏才是玉罗剎的茶。 玉罗剎:“……” 玉天宝放下茶壶。 玉罗剎道:“天宝,你手怎么受了伤?” 玉天宝欢快道:“我和大师去山上挖药草,被树枝划伤的。” 玉罗剎叹气道:“是我不好,来接你接得晚了。” 诸非相似笑非笑,端起茶盏不说话。 玉天宝“唉呀”一声,乐颠颠道:“多亏爹你来得晚,我发现洛阳真是个好地方,人多又热闹,我都不想回去了,就是爹你得给我点钱,我不能吃大师白食,得给他饭钱和房钱。” 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玉罗剎笑道:“看来大师将你照顾的很好,多谢诸大师。” 可玉天宝不是人质吗? 他目光瞥向诸非相。 诸非相端着茶盏,正和陆小凤王怜花交换眼神,注意到他的打量,抬首微笑,道:“出家人慈悲为怀,玉教主不必道谢。” 如果不是知道诸非相在石林洞府做了何事,如何对待他的手下,又是如何在信里大放狂言,玉罗剎或许会忽略对方的满头秀发相信这人是个悲悯天人的和尚。 玉天宝有时机敏,有时却不会看氛围,此刻念念不忘问他爹要钱的事,锲而不舍继续追要:“爹——我就不急着回去烦你了,你多给我些钱。” 玉罗剎心想你现在就很烦人了。 与一开始预想的情况出现差错,玉罗剎心情略微复杂,玉天宝在诸非相手下非但完好无损,甚至吃好穿好,活得很自在。 这与玉罗剎所料想过的情况不同。 诸非相对玉天宝太好了。 但他在玉天宝面前一向是个好父亲,因此微微一笑,应了下来:“好,我给你。你之后也要和诸大师住在一起么?莫要打扰他。” 玉天宝认真地点头:“不会不会!谢谢爹!” 王怜花默默地看着这父子俩,喝了口茶。 诸非相翘起二郎腿:“小僧有话想说。”其余四人都看向他,只见赤衣年轻人下巴微仰,毫不犹豫地道:“玉少主打扰到小僧了。” 玉天宝委屈道:“大师!” 玉罗剎道:“可天宝很喜欢大师。” 这话说出来连玉罗剎本人都有些讶异,玉天宝很少对人表示喜爱,交际范围狭窄,但仅凭方才那几件事玉天宝便对诸非相表明出一种难言的喜爱。 诸非相摊开左手手掌。 陆小凤不忍直视,别开脸,过了一会儿又看向玉罗剎。 玉天宝有些呆,玉罗剎心中明了,大约是叫他给一些报酬。 第102章 只是不知这报酬是该给实物还是实权。 玉罗剎面上作出疑惑状,意在试探。 “给钱。”诸非相两个字铿锵有力简洁明了,接下来的话更是直接,“小僧写的信你看不懂,比的手势也看不懂么?” 玉天宝在一旁惊恐地捂住嘴巴,视线在两人中间打转。 气氛有些凝重,陆小凤和王怜花交换一个眼神,安静地看戏。 玉罗剎不怒反笑,但神色微冷,终于没有了一直浮于表面的亲和:“诸大师说笑了,不管是你的信还是手势,我都看得懂,只是不想理你。” 诸非相微笑:“那也不打算给钱?” 玉罗剎假笑:“大师说笑了。天宝想与你同行,我自然得满足他。钱,会给你。” 诸非相道:“他起初还很想回家呢。” 玉罗剎笑容不变:“教中事务繁忙,天宝会体谅我的。” 诸非相轻笑一声。 玉天宝身子朝王怜花那侧斜了斜,不敢发声。 虽然话题的中心似乎是他,但重点又不是他。 玉罗剎又道:“大师很会过日子。” 诸非相有石观音的遗产,不该缺钱,玉罗剎此言意在讽刺,但诸非相放下二郎腿,悠悠然地将茶盏往陆小凤面前一递,笑着道:“多谢夸奖。” 陆小凤很配合地提起茶壶给诸非相倒了一盏热茶。 王怜花和玉天宝依次伸出杯盏。 玉罗剎面前的茶水未曾动过,已然放凉了。 败兴而归。 玉罗剎跟着王怜花来,又随王怜花回去。诸非相不打算给他布置房间,而玉天宝揣着新到手的银票,热情洋溢地也跟着他们两人去了隔壁。 来洛阳这么久,玉天宝是头一次来王怜花家,第一印象便是人不少,但莫名冷清。他扫视一圈,发现府中下人皆是闭口不言,垂眉敛目。 和罗剎教内的氛围差不多。 玉天宝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喜欢待在诸大师家,因为诸大师家虽然人少,但不冷清。 王怜花吩咐人为玉罗剎布置寝屋,玉罗剎和玉天宝落后数步,交谈起来。 “我来晚了,天宝。”玉罗剎看起来满是歉意,但他来晚的不是一点点,而是很晚很晚很晚。 他总是如此,所以玉天宝很久以前便明白他不喜欢自己。 即使他们是父子。 “教中事务繁忙,我明白的。”玉天宝绝口不提自己最初那几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事情,半是抱怨半是玩笑,“但爹你来的太晚了——我都以为你不打算要我了。” ……倒是有过这个打算。 玉罗剎确认道:“你当真不和我一同回去?” 玉天宝摇头。 玉罗剎便道:“待你玩够了便回去吧,万事小心,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玉天宝点头,道:“这我当然不会忘,爹你回去也要小心身体,记得让他们把我的寝屋按时打理干净。” 玉罗剎心想,不管发生何事,玉天宝永远是这个态度。即使他作为“父亲”并不称职,他给予玉天宝富庶的生活条件,但并没有给予他“父爱”,然而玉天宝一直是个称职的“儿子”。 * 玉天宝回去时王怜花陪他去走那趟同样诸非相宅院的小路,竹林幽深,树影婆娑,月光零碎,只有王怜花手中的灯笼泛着温暖的光。 玉天宝道了声谢,随后不再多说,不似平日一般活泼,面上神情平静,被暖光映照,却有几分冷然。 王怜花侧目,心下讶异。 “你难过吗?” “不难过。” “哦。” “…………”玉天宝垮起脸,嘴一张,又透出股傻劲,“小王公子,你不安慰我吗?我看起来明明这么难过。” 王怜花淡然道:“你说你不难过。” 玉天宝叹气道:“我记得有个词叫口是心非?你多问我几句嘛。” 王怜花轻哼一声,并不认为玉天宝此刻需要安慰,对方显然已经自我疏导过了,看这模样没有半点难过的影子。 两人没有多谈,在小道尽头分别,王怜花提灯往回走,暖光在空中轻晃,月光如水,玉天宝看竹林深处灯火化作星点,这才收回视线,转身进了屋。 诸非相和陆小凤在屋里等着他,看玉天宝从院门口步伐轻快地跑到他们面前。 方才不好当着他爹的面将刚到手的钱转手给诸非相,此刻玉天宝笑盈盈地将银票掏出来两张,豪爽道:“大师,这是我之后的饭钱和房钱,不够了你再问我要。” 诸非相微微歪头打量着他,没有去接银票,玉天宝便把银票放到桌面,陆小凤瞅了两眼,给玉天宝斟了碗茶。 玉天宝道了声谢谢。 诸非相问道:“玉教主没逼着你回去吗?” 玉天宝叫屈:“当然没有!他都给我钱了,自然是允许我留在大师这里。” 诸非相直言道:“看来玉教主对你这个少主很放心。” 玉天宝张了张口,露出一个略显难看的笑容:“我爹对我一直很放心。” 虽然见面之后玉罗剎表现出一副关爱孩子的模样,但在玉天宝当了许久“人质”的情况下,这副关爱的姿态便显得惺惺作态,假到不行。 诸非相不知道玉天宝和他爹是如何谈的,平日又究竟是怎么个相处法,单凭他双目所见,玉天宝名义上为罗剎教少主,实则不然。 第103章 这点他和陆小凤有共识,在王怜花和罗剎教父子往隔壁去时,他们便交换过意见,一致认为玉罗剎并没有将教主之位传给玉天宝的打算。 得罗剎牌者为罗剎教教主,纵使日后玉罗剎将罗剎牌传于玉天宝,以玉天宝的能力也难以坐稳教主之位。 诸非相见多不怪,以这种情况来看,玉天宝不是挡箭牌就是替死鬼。 这个猜想他没有告诉陆小凤,毕竟这种事情往深处想有些骇人。 不管是否有血缘关系,可以肯定的是玉罗剎并不看重玉天宝。 也许玉天宝本人也有所察觉。 诸非相敲了敲桌上两张银票,道:“小僧过段时间会离开洛阳,这些就足够了。” 玉天宝微微瞪大眼睛。 诸非相道:“待看过洛阳的牡丹,小僧会和陆小凤一起去江湖上走走。” 从一个月之前开始陆小凤便盛情相邀,诸非相在这座宅院已经待腻了,方才正式下了决定。 他不讨厌陆小凤,与陆小凤相处的日子轻松自在,对方身上有诸非相非常喜欢的潇洒特质。 玉天宝眨眨眼,扭捏道:“那、那能带上我么?” 陆小凤欣然道:“当然可以。” 诸非相则道:“吃穿用度自己负责,那便可以。” 玉天宝爽快道:“我会向我爹多要些钱,保证不劳两位费心!” 【作者有话说】 玉罗剎看玉天宝:假儿子,挡箭牌。 玉天宝看玉罗剎:行走的atm机。 第50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九) ◎你的眼睛像星星亮晶晶~◎ 玉罗剎给了诸非相钱,玉天宝的身份从人质晋升为住客,他自是不必在玉天宝身上花费心思,加上诸非相油盐不进,对上他时总是满口胡言,问不出半句真话,玉罗剎不想自讨没趣,同王夫人谈过一次后便离开了。 玉天宝送他至城外,又欢快地揣着街上买的零嘴回来,他与他爹分别时又要了一大笔钱,心满意足,对将来和诸非相陆小凤踏上旅途一事满心期待。 然而在洛阳牡丹花开之前,王夫人通过王怜花邀请诸非相做客,说有事相商。 王怜花被逼无奈,邀请诸非相时表情很不好看。 诸非相兴致缺缺:“非要去你家不可?她为何不亲自来找小僧?” 王怜花道:“你去不去?” 诸非相道:“不去。” 王怜花看他一眼,没做任何评价,点头表示知道,回去将诸非相的态度转达给王夫人。 王夫人脸色平静,只是问王怜花:“你有好好请他吗?” 如果说“好好请”是指好言相劝诚恳相邀恭恭敬敬,那么是没有。 王怜花轻轻点头。 王夫人看他一眼,吩咐道:“明日我亲自去见他,你转告给诸大师。” 王怜花低声应下,转头便将他母亲的话传达给诸非相。 后者一向直言直语,这次却没有说话,微微歪头,沉思般地盯着他。 王怜花扬眉:“怎么?不欢迎我母亲来?” 诸非相悠悠道:“小僧若说是的话,你难不成还会再回去转告你娘?” 王怜花嘴角一抽,威胁道:“你敢说是的话我就拔了你院子里种的花。” 诸非相刚搬来洛阳时在院中埋过种子,最近冒出新芽,每回路过都能望见那一抹新绿,诸非相很是喜欢。 “哼。”诸非相冷笑,“你敢拔小僧也敢把你往树上挂。” 王怜花想起最开始那段时间被按在地上揍的事情,脸色变得很精彩,诸非相笑了起来,道:“你一直板着个棺材脸,小僧还当你面瘫了。” 今日一整日,王怜花的表情都很不好看,玉天宝看到他时都吓了一跳,陆小凤更是只看他来去匆匆,想问也没时间问他。 王怜花:“……你嘴里就蹦不出一句好话。” 他和王夫人之间关系不似寻常母子,昨日王夫人时隔许久喊他一同用膳,却又是为了所谓的“公事”。 王怜花自然难以开怀。 诸非相有所察觉,故而未如往常一般直言。 那便勉为其难地认可诸大师这拙劣的安慰吧。王怜花在心里想,站起身理了理衣裳,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花精力,问道:“他们俩呢?” 诸非相指指后面。 王怜花向后院走去,将要拐过院墙,鬼使神差地瞥向诸非相所在的地方。 屋檐下赤衣年轻人微微笑着,注视着他。春风拂过庭院,枝叶扶疏,而诸非相的目光比春风还温和。 偶尔,诸非相会用与此刻相似的、属于年长者的目光看他们。 王怜花收回视线,揣着疑惑去找后院的俩人。 在诸非相一个人外出闲逛的时候,他们三人私下里谈论过有关诸非相的事情。 过于年轻的长相,高深莫测的实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行为,诸非相方方面面都是一个谜,而他本人更是从不提自己过去的事情——尽管在这方面他们都是半斤对八两,但诸非相是谜团最深的一人。 无论如何,有一件可以确认的事情。 诸非相本人并非传言中那么完美无缺不可挑剔,毕竟这世间并不可能存在真正完美无缺的人,那与其说是奢望,更像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美化。 与诸非相朝夕相处的他们或许不能说出诸非相的本质,但勉强对其有所了解。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诸非相不算完美,却是另一种层面上十分特殊的人物。 第104章 诸非相没有欲望。 他所做的所有事都像是一时兴起,就像看见路边的花,认为它很好看,所以驻足欣赏一番。高兴了多看几眼,看得无趣了抬腿便走,问他做这些事的原因,大多数时候只会得一句似是而非的“有意思”、或是“想做就做”,亦或是“你猜”。 而诸非相的想法又不是那么好猜透的。 玉天宝暗搓搓道:“大师比我爹还神秘。” 王怜花随口道:“你爹好歹有你这个儿子,诸大师可是无亲无故。” 陆小凤若有所思:“这么一说,我也是。” 玉天宝和王怜花齐齐盯着他。 说起来陆小凤最初在江湖上也是个谜,无人知道他那灵犀一指是向谁所学,出身不明,确实无亲无故。但如今却已然是朋友遍天下,无人不识陆小凤。 陆小凤被俩人盯着,摸摸两撇胡子,道:“别看我。” 玉天宝小声道:“我以为你想说呢……” “……”陆小凤摸胡子的手停了,“玉少主,你果然是以为我好欺负吧。” 玉天宝疯狂摇头:“我十分尊敬陆大侠!” 王怜花“呵”了一声。 玉天宝立马补救:“小王公子也是!” * 翌日王夫人亲自来见诸非相,陆小凤带着玉天宝避开,偌大的宅院便只有宅院的前主人和现主人位于其中。 王夫人的视线扫过院子里郁郁葱葱的花丛,神色淡淡,又看向墙壁上信手挥就的丹青,最终落在诸非相那张漂亮的面孔上。 诸非相的面容确实出众,王夫人初次与他相见立刻明白石观音为何会在有事在身的情况下依旧愿意将诸非相留在老巢之中。 想必是念着来日方长,故而大意轻敌。毕竟诸非相的外貌给人以易碎的琉璃之感,适合摆放在屋中欣赏,然而其外貌虽美,实力亦是一绝。 王夫人自认比石观音高明,从未轻看过诸非相,只可惜诸非相从未给过她让她表现出看重的机会。 自去岁秋初相见已有五月,期间两人从未再见面,今日是久违的再见。 王夫人问候道:“许久不见,诸大师在此处住得可习惯?” 诸非相笑道:“习惯。小王公子总是陪小僧打发无聊的时间,多谢夫人允他来见小僧。” 王夫人道:“怜花性子乖张,大师愿意与他当朋友,我也该说声谢谢。” 诸非相笑而不语,竟是等着王夫人继续说下去。 王夫人摸不准他心思,只知诸非相与王怜花关系不错,索性凭借上回相处的经验直言道:“实不相瞒,我来见大师是有事相商——大师可听说过快活王?” 诸非相眼里浮现笑意,轻快道:“听过。” 他在石林洞府时偶遇过几拨来路不明的人,一方是拥翠山庄的少庄主夫妇,一方是罗剎教的成员,这两方时都已打过交道,唯有剩下的这一拨——快活王,他还未曾打过交道。 诸非相与王夫人初见时对方便想从他这里问出某些消息,比起石观音的财富她似乎更在意别的事情,但那时诸非相不喜她七拐八拐就是不说正题,索性当未曾听见,只谈买卖不谈其他。 但如今对方似乎打算直接问出口,诸非相便很乐意多听几句。 王夫人见他承认,心中一松,继续道:“大师既听过快活王的名号,那可知昔年江湖上享有‘万家生佛’之美名的柴玉关?” 诸非相摇头。 王夫人一怔,心下意外,神色如常,继续陈述:“十年前柴玉关美名正盛,设下毒计将江湖正道邪派之秘籍窃为己有,诈死逃生后便以快活王的名号在关外行走。他与石观音交情匪浅,眼馋石观音的财产已久,大师既有石观音的遗产,必然免不了与其打交道。” 她讲述时一本正经,并无诸非相初见她时所显露的柔媚娇美,若是王怜花在此见了怕是会惊讶万分。王夫人惯以外貌为饵,本身条件优厚,自然要充分利用,她初见诸非相时虽为其容貌所惊,却依旧按照过去的方法,不曾想诸非相一点儿也不给面子,而是面无表情地着看她,直到她正经地说起正事。 王夫人便长了记性,明白不可以对寻常人的态度对待诸非相。 彼时她与诸非相过招,毫无还手之力,以利诱之,诸非相岿然不动,软硬不吃,王夫人同他谈完“正事”挫败而归,时隔多日再次相见,态度严肃端正,结果显而易见——诸大师很满意,甚至愿意听她说下去。 譬如现在,王夫人说完方才那番话稍稍顿了顿,诸非相便露出一种“你继续说,我听”的神情。 王夫人:…… 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大师武艺高强,可我也不敢断定你与快活王交锋谁胜谁负,但你和他必有一战。” 这次诸非相终于接话了,这赤衣年轻人眸中含笑,轻松道:“小僧会赢。” 王夫人直接问道:“不知大师的信心从何而来?” 诸非相眨了眨眼,饶有兴致道:“不仅石观音败给小僧,夫人你亦是小僧的手下败将,莫非这不曾给你丝毫信心么?还是说你依旧因外表而轻视于我?” 王夫人暗道此人还是年轻,莞尔笑道:“大师莫要这么想,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武艺,已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快活王在你这个年纪还未曾扬名,连你的千分之一都比不上,我自然不敢轻视大师。只是快活王在关外钻研武学多年,武功已非昔日水平……故我有此言,还请大师见谅。” 第105章 她只道诸非相年轻气盛,激不得,殊不知诸非相单纯好奇她的念头,所问即所想,并无他意。 诸非相的容貌保持在这个状态已有许久,他已经习惯旁人因年轻而对他持有各种看法,但每回想到自己的真实年龄与他人眼中所见的容貌相差之大便感到有趣。 “王夫人为何不觉得小僧是驻颜有术?”诸非相歪头笑道,“也许小僧比夫人还要年长。” 王夫人自然是想过的。 诸非相来路不明,看起来年纪轻轻武功却并非不与年纪相配,她在诸非相这个年纪时于江湖上已小有名气,凭暗器绝招名扬江湖,却没有诸非相这种实力。 也许诸非相是隐姓埋名重入江湖的某位老前辈。 可诸非相的眼睛并不老。目似点漆,灿若繁星,反倒是一双极有朝气、极年轻的眼睛。 王夫人看着那双星火般明亮的双眼,心中诸多念头景象翻转闪过,停在少女情窦初开之时、遇见那柴玉关之前。 她笑了起来。 “大师可曾看过自己的眼睛?”王夫人微笑,恍若叹息一般地道,“你的眼睛一点也不老。” 风是风,树是树,鸟鸣依旧是她曾在此处歇息时听过的鸟鸣,可心底却前所未有的安宁。 诸非相听到她的话,也听见那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微微一怔。 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人曾对他说过相似的话。 那似乎一位萍水相逢的过客。 雨夜,破庙,噼啪作响的篝火,篝火旁濒死的过客。 过客对他说,看着你的眼睛,让我想要活下去。 ——真是一双充满朝气的眼睛啊。 表达出想要活下去的意愿后,过客便迎来了死亡。 那时诸非相还是十岁的外表,不明白什么是“感情”,不曾学会喜怒哀乐。 过了这么久,他似乎能明白到过客那时的感受了。 “勉强当夫人是在夸奖小僧。”诸非相笑眯眯的,“小僧有信心杀掉快活王,不劳你费心。可你说了这么多,莫非只是为了告诉小僧这件无关紧要的事?” 王夫人道:“自然不是。” 诸非相摆出一副“你说”的态度。 王夫人道:“大师嫉恶如仇,想必不会放过快活王,但我只求你一件事,莫要杀掉他。” 诸非相了然,知道这才是正题,王夫人怕是要利用他来对付快活王。 “你是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诸非相道,王夫人面露讶异之色,他手指轻叩桌子,笑容明朗,“你与快活王有私仇,无力对付他,便想借我之手复仇——是吗?” 王夫人默然不语,轻轻颔首。 诸非相若有所思:“助你一臂之力未尝不可,但小僧从不做白活。” 王夫人道:“大师若有要求尽管提。”她还想再说几句,诸非相却已站起身,开口道: “一时半会儿哪能想出要求,只求王让盯着小僧家的人少一些。王怜花也就罢了,你也派人盯着,莫非是想将这宅院要回去?” 他理理衣裳,朝王夫人点点头,朝外走去。 屋中王夫人垂眸盯着茶盏,心中有些奇怪。 诸大师为何不问该如何见到快活王?莫非是笃定快活王会来找他么? * 玉门关外。 漫天黄沙中伫立着一家客栈,外表破旧沧桑,内里却装饰华丽,舒适无比。 玉罗剎隔着黑雾打量四周景象,心中嗤笑——柴玉关这人还是瞎讲究,只是露面的地方也整得奢华无比,难怪想要石观音的遗产,怕是一年不如一年。 客栈外声响阵阵,玉罗剎好整以暇。 一群人等鱼贯而入,被众人拥在中间为首处的男人正是昔年的“万家生佛”柴玉关,如今的快活王。 快活王自沙漠而来,仪容整洁,衣裳纤尘不染,上下配饰极尽奢华,瞧见玉罗剎当即便大步迈近,左手中指上的三枚紫金指环在玉罗剎面前晃来晃去。 玉罗剎翻了个白眼。 两人许久前打过交道,但一个在沙漠楼兰古城,一个在昆仑一带,中间又有石观音这沙漠一霸拦着,两方交流稀少,然而此次相见却亲热得像是亲戚。 玉罗剎不陪他绕,直言道:“王爷可好奇石观音的遗产下落?” 快活王哈哈一笑,爽快承认:“自然好奇,莫非玉教主不好奇么?” 玉罗剎也笑:“本座当然好奇,所以本座寻得了诸非相的下落。” 石观音的属下一部分去了罗剎教,还有一半去了快活王麾下,两人都对石观音的遗产在意无比,快活王更是势在必得,私下追踪诸非相的下落是彼此间心知肚明的事情。 但玉罗剎比快活王快一步。 因为有王夫人帮他。 快活王面色一变,转而又挂起笑来:“玉教主这是何意?” 玉罗剎忽然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王爷,本座对诸非相有所轻视,当初寻得其下落后便立刻派人前去试探。我那……不听话的儿子硬是吵着要去,我便准他一同前去。”隔着黑雾,玉罗剎的面容半分瞧不见,但语气很是沉重,快活王心中有了猜想,面上也配合似的露出几分担忧和讶异。 “那诸非相因心地善良被江湖人称为诸大师,可实际上却是个狠厉毒辣的伪君子——他将天宝作为人质,要我将教主之位拱手相让。”说到此处,玉罗剎毅然决然道,“罗剎教是我多年心血,我自然不愿,可天宝在他手上被百般折磨虐待……我捉襟见肘,心中很是为难。” 第106章 快活王听到此处,便摸清了玉罗剎的意思,应当是想借他之力除去诸非相,躲在他身后救出玉天宝。 果不其然,接下来玉罗剎提出了请求。 玉罗剎对罗剎教少主之溺爱无人不知,尤其是快活王居关外十余年,对此深有体会。玉罗剎对玉天宝,那是当心头肉一样宠着。 玉罗剎道:“当今江湖,王爷是高手中的高手,实力比你我初见时突飞猛进,我很是佩服。王爷若是愿意出手,我愿派人协助你,助王爷找到石观音的遗产。” 快活王心中莫名快意,快意之余不忘权衡利弊,判断利大于弊,便抚须笑道:“玉教主谬赞,不知诸非相如今在何处?” “中原。”玉罗剎在黑雾后微笑,“他在中原洛阳。” 【作者有话说】 #坑快活王联盟# #惨被虐待玉天宝# #天降黑锅诸大师# 第51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十) ◎花儿花儿你为什么这么红?◎ 洛阳牡丹甲天下,花开之际万紫千红,一眼望去,尽能是灼伤眼的艳丽色彩。诸非相如愿以偿,在新的世界欣赏到了与过去所见之景相仿的景色。 既非故地重游,同行之人亦非故人,物非人非。 诸非相不由驻足,眺目远望,神色莫名。 行人以花作簪,玉天宝瞧见,便也折了一朵花别在耳畔,笑嘻嘻地朝陆小凤伸出一枝花,后者配合地低下脑袋,接着两人又齐刷刷地看向王怜花。 王怜花神气又矜持地允许两人为他簪花,两边各一朵,衬得容色出众,引来许多目光。 三人闹够,转头去看落在后面的诸大师,玉天宝没头没脑兴冲冲地便要偷袭,被王怜花一把扯住,这才定神看清诸大师的面上神色。 与年轻俊美的容貌一致,诸非相给人的感觉是朝气明朗,出现在他面上的神情笑容居多,然而此刻望着花海的诸大师神色沉寂,目光悠远。 似乎沉浸在思绪之中。 他们本不想打扰他的。 但诸大师不愧是诸大师,察觉到视线后很快回过神来,转头向他们看来,随后微微挑眉,微笑起来。 “不错,赏心悦目。”诸非相对着三人来回看了看,赞叹道,“下回可以试试簪别的花。” 玉天宝献宝似地递上一株牡丹。 诸非相没动。 陆小凤在一旁看热闹,起哄道:“大师,莫要辜负玉少主这番心意。” 王怜花添一把柴:“一朵不够,再来两朵。” 两侧耳畔各一朵,头顶再来一朵。 诸非相看看面前头戴牡丹的三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王怜花,从玉天宝手中接过牡丹:“不必,虽说有花堪折直须折,按你们这折法怕是不禁折,一朵就够了。” 诸非相本就姿容出众,耳畔牡丹与额间朱砂身上赤衣相应,熠熠生辉。 时下盛行簪花,路上行人或多或少都戴花而过,四人倒不算突出,但除去诸非相引来的目光,四人中王怜花同样较为突出。 四人行,三人簪一花,一人簪俩花。 王怜花:“……” 诸非相意味深长:“不愧是怜花公子。” 王怜花瞪他一眼,伸手摘下右侧牡丹,垂眼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虚握在手心之中。 玉天宝瞄见,大声道:“哎!怜花公子!” 陆小凤侧目,看见王怜花神情变化,往诸非相身后挪了挪。 他有先见之明,几乎是刚站稳的那一刻,王怜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了玉天宝一脚。 “闭嘴!” 玉天宝哪里都好,就是容易得意忘形。 * 四人回到城东,诸非相三人往宅院去,王怜花握着牡丹回到家中。 他心中有几分犹豫,但随后有人请他去见母亲,王怜花怔了怔,应了下来。 竹林幽静清明,竹楼伫立在竹林深处,王怜花迈进竹楼,拾级而上,双手背后,虚虚拢着牡丹。 王夫人倚在榻旁,姿态慵懒,望着窗外,问道:“你同他们玩得可还高兴?” 王怜花笑道:“自然高兴。” 王夫人这才瞥见他耳畔牡丹,笑了一声:“我这问题似乎有些多余。” 王怜花道:“哪里多余?不管母亲问什么我都会回答。” 王夫人道:“好,那我问你,诸大师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王怜花手指微动,回忆道:“诸大师说,他赏过牡丹后要去江湖上走走。” 王夫人神色一动:“他可说了何时动身?” 王怜花道:“应当是这个月月底。” 王夫人看起来有些不安,身子也坐直了。 “他一个人去么?”王夫人又问,“陆小凤和玉天宝呢?” 王怜花道:“他们也去。” 王夫人凝视着他:“你呢?他邀请你了吗?” 王怜花很想闭上眼睛,但他勉强忍住了:“诸大师邀请过我,我……正在考虑。” 王夫人强硬道:“不必考虑,答应他,然后将他的行踪报告给我。” 王怜花面上绽开笑容:“那就如母亲所说,我会答应诸大师的。” 王夫人被那笑容刺了一下,沉默片刻,道:“我夙愿实现在即……怜花,你见谅一些。” “母亲,我知道的。” 王夫人对王怜花毫无隐瞒,王夫人的所有安排——从玉天宝来到诸非相的宅院之后,他便被告知了所有事情。 第107章 向玉罗剎透露诸非相行踪的是王夫人,包括王夫人和玉罗剎合作,打算借诸非相之手向柴玉关复仇一事,王怜花都知晓。 王夫人恨冷血无情的丈夫,王怜花恨拆散家庭的父亲,即使杀了柴玉关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日子,但让柴玉关自在逍遥地活在人世却犹如身在无间地狱。 王怜花向王夫人道别,转身之际手飞快转过,王夫人没有看见他手中捧着的那朵花。 走出竹林,王怜花垂眼看向手心的牡丹。 这朵牡丹自摘下已有两个时辰之久,略显凋敝,花瓣边缘泛着沉色,蔫哒哒的很是难看。 池塘碧波荡漾,锦鲤游曳。 王怜花从桥上经过,随手将牡丹扔了下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碧水染朱,牡丹在桥下渐渐漂远。 * 暮色熔金,清风徐来,枝叶摇摆。 诸非相坐在廊下养神,目光盯着飞鸟飞进竹林,眼珠一瞥,看见一位板着脸的小王公子。 小王公子在他身旁柱子的另一侧坐下,双脚落在地面,面孔被柱子遮挡,看不清神色。 诸非相没有立刻开口。 他在心里想,年轻人真难搞。 分别时还笑盈盈的满肚子坏水的模样,一个时辰不到就板着脸来,像是被欠了钱不还。 “你是来要债的么?”诸非相懒洋洋地问道,“如果是的话你找错人了,慢走不送。” 王怜花道:“不是。” 诸非相道:“算了,你摊开讲吧。小僧会本着出家人慈悲为怀解惑释疑嘘寒问暖的原则对待你。” 王怜花默了默,道:“你方才说的那些一个都没做到过吧。” 反义词倒是一个不落地做全了。 诸非相若有所思道:“小僧懂了,你是来找茬的。” 王怜花:“……” 诸非相探头越过柱子去看他,王怜花正出神,诸非相骤然闯入视野,他只一双眼睛露在柱子外,眼中含笑,却不说话。 王怜花皱眉道:“你做什么?” 诸非相眨眼道:“你难道没有发现你总是这样么?一不高兴便来找小僧,他们来了之后倒不常来,这回又来找小僧……是希望小僧安慰你一番吗?可你什么也不说,小僧便是想宽解你也无处下手。” 王怜花额角微跳,冷冷道:“你若是嫌我烦了直说便是。” 于是诸非相直接道:“你以后有话直说,莫要板着脸来找小僧。比起别人的臭脸小僧更喜欢人的笑脸。” “……!” 王怜花瞪他一眼,心中将诸非相之前说过的一番话默念一遍——说什么慈悲为怀这人一点儿沾不上边——忍无可忍,出手向诸非相袭去,后者抬手拂开,两人手上过招,战至院中宽阔处。 陆小凤和玉天宝站在圆拱门处目光深沉地凝望。 他们不过是去后厨劈了几捆柴,打了缸水,回来就看见这惨不忍睹丧尽天良的场景…… 真刺激。 两人小心翼翼地越过院中过招的王怜花和诸非相,在欣赏战况的风水宝地——走廊上盘腿而坐,正面观战,时不时地窃窃私语,煞有介事地评判几句。 王怜花与诸非相过招数次,如往常一样,此时他已占下风,而诸非相依旧游刃有余,笑容明朗。 “若是小僧陪你过招能让你舒心一些,小僧愿意奉陪到底。” “毕竟出家人慈悲为怀——” 诸非相又说起那句常挂在嘴上的话,王怜花总是忍不住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 诸非相会有无法说出口的沉重往事吗? 人人皆有心底事,诸非相这般人物应当也不例外,王怜花明白这个道理,诸非相行事风格令人摸不着头脑,而他本人又是绝口不提,只会让人对他的过去更加好奇。 诸非相也有回忆时会难过的经历么? 王怜花想到白天花丛旁神色寂寥的赤衣年轻人。 那时诸非相看起来是那么的寂寞,四周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他却像是被隔离在人间烟火之外。 江湖人都说诸非相有如仙人,可仙人于云端遥望,世人羡仙人逍遥,却不知仙人何所思,何所忆,又何所期。 ——诸非相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王怜花不知道诸非相有没有,但他知道自己有。 陆小凤在廊下看着,困惑地眨眼:“……?” 玉天宝看得眼花缭乱,握着拳头无声喝彩,不经意瞥见陆小凤神情,投之以疑惑的目光。 陆小凤神色古怪道:“……他走神了。” 话音落下,王怜花被诸非相一脚撂倒,躺在地上望天。 玉天宝立刻懂了,“他”是王怜花。 诸非相拍拍手:“下回切磋还是得让陆小凤和你来。” 陆小凤摸摸两撇胡子:“非也非也,我难当此任。” 他和王怜花交过手,王怜花出招凌厉,招招奔着致命点去,即使未下死手应付起来也着实让人汗颜,只有诸非相能游刃有余地和王怜花过招甚至还能有闲心指点几句。 陆小凤是怕和王怜花“切磋”了。 至于玉天宝,他一直只是在一旁围观罢了。 王怜花从地上爬起,面带嫌弃地理好衣裳,对陆小凤也没一句好话:“你配和我过招吗?除了两根手指有用你会其他的么?” 陆小凤道:“谁说我不会,刀剑我会使,暗器也能用,纵使比不上诸大师全才,也比你强。” 第108章 “就这?” “……”陆小凤看向诸非相,严肃地指责他,“大师,你为何不多指教他一会儿?” 诸非相摊手道:“他自己走神不想切磋,小僧只能这么办。” 玉天宝疑惑道:“小王公子,你方才在想什么?陆大侠也说你走神了。” 王怜花没想到被两人看了出来,斜了玉天宝一眼,没好气道:“我在想诸大师打算何时动身出游。” 诸非相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这么期待与小僧出游?你之前答应时磨磨唧唧小僧还当你不想去。” 陆小凤和玉天宝对视一眼,嘴角默契地上扬,看向王怜花的目光也带有一种让人恼火的了然。 之前诸非相三人商量好去江湖上走走,以防万一问了王怜花的意向,后者虽然答应了下来,却给人一种不大想去的勉强感觉。 但依方才所说的话来看,分明是期待不已。 “…………” 王怜花顶着面前三人的视线,额角青筋直跳,后悔用这么个理由搪塞他们。 纵使他这么想,嘴角也忍不住勾了起来。 * 闹够之后,王怜花避开陆小凤与玉天葆拉住诸非相谈话,他要说的事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诸非相看他一本正经,敛了笑,严肃地做好倾听的准备。 然而王怜花第一句话就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怜花问他:“你究竟知道多少?” 真奇怪,什么也不说,上来便问。 诸非相感觉很有意思:“你知道小僧知道多少?” 王怜花目光一凝,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你都知道。” 两人对视。 诸非相拍掌道:“绕口令说得不错,可惜没有奖励。” 王怜花淡淡道:“便是你给我也不要。” 话已至此,王怜花若是不知道一切尽在诸非相的掌握之中他便是个傻子,当下也懒得追问具体事情,这些事他在诸非相的宅子里时不想提起,只是问道:“既然如此,你还要邀我同行吗?” 诸非相歪头道:“为何不能?你若是想反悔也没辙。” 王怜花道:“……我若是想反悔呢?” 诸非相轻快道:“绑架你,做人质,向你母亲要赎金。” 王夫人虽说要借他之手向柴玉关复仇,却并没有将所有事对他和盘托出——譬如她与玉罗剎合作,放出诸非相的住处在先,之后似乎也有一些微妙的打算。 诸非相不生气,毕竟王夫人的举动能为他提供乐子,但他总不能白白被利用,也考虑过该如何“回报”王夫人。 绑架王怜花要赎金是备选之一,而如今这个备选方案在他告诉预备绑架对象之后也告吹了。 诸非相说得坦坦荡荡,王怜花满脸黑线,心想这世上哪有人会把坏主意直接告诉实施对象,只有诸大师毫无顾忌才会说出口。 他心中松快,即使有些事一句未提,但王怜花的心情比来时好上许多。 天色已晚,两人相互道别——他们之间的道别并不那么友好,一个说你本来就矮要早睡早起长高个儿,一个说你嘴巴那么毒小心被人报复,于是另一个又说小僧等着你两百年后来报复—— 总而言之,来往几句,两人各回各家。 陆小凤对王怜花还是比较关心的,即使这个江湖后辈脾气乖戾肆无忌惮,但总体上来说有趣又好玩,所以看见诸非相送王怜花后回来,多问了一句:“他心情好些了吗?” 诸非相眨眨眼:“你知道他心情不好?” 陆小凤也眨眨眼:“每次大师和他切磋,十次有八次是他心情不大好。” 诸非相笑盈盈道:“陆小凤,你原来挺敏锐的。” 陆小凤摇头叹息:“原来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挺敏锐的。——什么都能看出来。” 最后那句他看着诸非相说的,目光中藏着关心,语气自然,隐隐带有试探之意。 诸非相那副寂寥的模样,他并非第一次见,日常相处中诸非相或多或少会泄露些许情绪,与陆小凤另一个寂寞如雪的朋友——西门吹雪持剑赏梅时的寂寥不同,诸非相的寂寥是很独特的。 西门吹雪的寂寞是雪,冰冷清冽,但显而易见;诸非相的寂寥是……雾中的山,看得见却摸不着,时隐时现,倏忽间消失无踪,浮现时却沉重压抑。 陆小凤作为朋友,看到诸非相那副寂寥的神情,心中莫名地为他难过。 向人倾诉总比一人闷头想好上百倍……即使诸非相不会说出全部,陆小凤也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诸非相什么也没有说,避开了这个话题。 “小僧倒觉得你没那么厉害。”诸非相调侃他,“你平常看起来可不像个细心的人。” 陆小凤在心中叹气,笑道:“大师这话就让我伤心了,看来大师也不是个细心的人。” 诸非相:“起码比你好一点。” 陆小凤:“大师和我半斤对八两,也好不到哪去。” 两人莫名其妙地开始斗嘴。 诸非相:“小僧若是不细心,这世上怕是没有细心的人了。” 陆小凤:“大师说笑了,比你细心的人多了去了,我认识的人中就有比大师还细心的人。” 诸非相:“是谁?” 陆小凤头一昂,得意洋洋道:“他叫花满楼,大师见了他也会甘拜下风。” 第109章 诸非相也昂首道:“小僧不信。” 陆小凤瞪着诸非相的下颌,又一次感受到他和诸非相之间的身高差距。 “待你见了他不信也会信。”陆小凤笃定道,“花满楼比诸大师心细,也比大师温柔,且心细温柔不止百倍。” 诸非相冷哼一声:“听你说,倒像是心眼细。” 陆小凤一时之间愣了愣,心眼细和花满楼安在一起险些让他笑出声,看着诸非相的目光也很古怪。 而诸非相见陆小凤不说话,扳回一局,笑容得意又明朗。 陆小凤却想,这笑话真好笑,“花满楼心眼细”,待诸大师和花满楼成为朋友定要说给花满楼好好笑一笑。 第52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十一) ◎你以为的不是你以为的是我让你以为的。◎ 快活王决定“帮助”玉罗剎,帮他带回罗剎教少主,而他则要从诸非相口中得知石观音遗产的下落。 他心高气傲,玉罗剎又有意坑他,对诸非相的实力并没有详细描述,快活王便只派了十人前去试探诸非相,其中有五人是玉罗剎的手下,五人之中则有一人是当初被诸非相放回的人。 一行人快马加鞭,在诸非相离开洛阳的前两天赶至洛阳,诸非相看见熟悉的面孔,又留他一命,其余九人人则放回四个捎信,极尽挑衅之语。 那四个则都是玉罗剎的人。 快活王怒火中烧,再次派人出发,他与玉罗剎的手下各占一半,其中还有玉罗剎那被放回两次的手下。 而他派的那队人再次出发之时,诸非相几人已经出了洛阳,一行四人悠哉悠哉地驾着马车晃荡。 王怜花在诸非相的默许下将他们的行踪传递给他的母亲,王夫人又通知玉罗剎,玉罗剎再告诉快活王。 消息兜兜转转,后三人以为诸非相被闷在鼓里,却不知道诸非相知道得一清二楚。 王怜花只看诸非相把不怀好意的人当猴耍。 即使其中有他的母亲,但能够实现母亲夙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怜花便认了。 他甚至不知道诸非相究竟是何时知晓所有事情,将一切掌握在手里。 王怜花虽然不会明说,但事实上认为诸非相确实值得佩服。 快活王派了三拨人马,一次比一次人多,次次铩羽而归,他派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只有那领路随行的人顽强地活了下来,第三次出现在诸非相面前时十分憔悴。 其余人要么瘫在地上人事不省要么已经嗝屁,只有那领路人憔悴地坐在地上看诸非相,目光十分忧愁。 玉天宝躲在马车里,目光也十分忧愁。 诸非相问道:“玉罗剎是没人了吗?怎么次次都是你?” 那人不说话,视线和缝隙里玉天宝的眼睛对上,低下了头。 诸非相大手一挥,道:“带上活着的人,回去吧,希望下回不是你。” 这回他数了数,把快活王的手下留了两个。 活着的一行人离去,玉天宝钻出车厢,望着看不见的人影,十分惆怅:“他看起来好憔悴。” 王怜花道:“怎么,你想回去了?” 玉天宝撇嘴:“不想。即使我回去了也会被赶回来,我爹没我做人质可不行。” 虽说一开始不知道,但快活王来了这么多趟,又有人表明来意,陆小凤和玉天宝便知道玉罗剎在搞事,而玉天宝这个人质身份更是不可缺少的。 因为诸大师毫不在意,甚至说随便,所以玉天宝选择配合他爹,这回在察觉到有人跟踪后,玉天宝给自己加了段戏,充分地表现出一位“被虐待鞭打受尽折磨”的罗剎教少主。 陆小凤对诸非相毫不在乎的态度十分怀疑,拉住王怜花和诸非相逼问,他平常很靠谱,诸非相想了想,让王怜花和盘托出。 诸非相:“你来说。” 王怜花:“你怎么不说?” 诸非相:“我是受害人。” 王怜花:“……” 陆小凤:………… 王怜花磨着后槽牙向陆小凤说明情况。 至于他与快活王的关系,王怜花一个字也没有提。也许诸非相心里有底,但王怜花从不主动提起,对陆小凤自然也是如此。 陆小凤脑补能力是一绝,心里模模糊糊有了猜想,但也没有说,而是抱怨他们如果不是他问是不是一直不提。 他面前的两人默契地点头。 陆小凤:“………………” * 再次被放回的玉罗剎的手下迎来了快活王的怒火,后者对自己的人死伤惨重,而玉罗剎派出去的那人次次都能被放回感到不满,心里对玉罗剎的说辞产生怀疑。 也许一切都是玉罗剎和诸非相合起来坑害他。 玉罗剎知道他有怀疑,指着那位因为数次奔波劳累而憔悴瘦削的手下,严肃道:“王爷莫要被诸非相误导,坏了你我之间的情谊。这一切都是诸非相的阴谋,他在挑拨离间,想让你我反目。汉人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也许诸非相是想做那渔翁,王爷千万莫要上当。” 快活王冷眼看他,半信半疑,毕竟玉罗剎说得有道理。 玉罗剎又道:“王爷若是不信,可以审问他,我绝无意见,只希望王爷能助我救出天宝。” 快活王看他一眼,转过头去追问他那两位被放回的人,没有如玉罗剎所说去审问其手下——即使明面上是玉罗剎有求于他,但对方到底是西域魔教少主,底蕴深厚,他还不能肆无忌惮地触其逆鳞。 第110章 起码要做到表面上的和睦。 快活王质问完自己的手下,又与玉罗剎的手下所说的话对比,没有出入,便再次考虑除掉诸非相一事。 他终于决定自己出手。 快活王久居关外,若是为诸非相特意入关,落面子不说还显得他迫切不上台面,便正正经经地写了请柬,邀他去兰州城外兴龙山内“快活林”一叙。 王夫人对诸非相提过快活林,快活林正是她为了吸引骄奢淫逸的快活王所建,快活王已将那处当作享乐的好去处,入关见诸非相,自然要将地点定在他的主场。 被派来送请柬的还是玉罗剎那位手下。 诸非相捧着请柬翻了翻,瞥了眼那位憔悴不已的手下,把请柬扔还给他。 那人接住,谨慎地看着诸非相。 诸非相道:“不去。” 两个字言简意赅,那人左右为难,玉天宝找回回作为魔教少主的自觉,窜出来对诸非相道:“大师,要不还是别让他把请柬带回去了?” “那扔掉。”诸非相很随便。 于是玉天宝从那人手中抽回请柬,揉巴揉巴,甩进一旁的河水里。 他们已至江南一带,水光山色,温婉且缱绻,马车正停在桥下。 那人沉默伫立半晌,见诸非相没有其他话要说,礼貌地拱手示意,转身就走。 诸非相望着他的背影,问玉天宝:“你爹是不是很讨厌他?” 玉天宝挠头道:“我记得他很听话,也很会做事……不知道做了什么让我爹这么磋磨他。” 陆小凤道:“他似乎比上回更瘦了。” 前方没走远的背影颤了颤。 王怜花幽幽道:“他都听见了。” 那背影一顿,疾行跑远,消失不见。 不说快活王听到这消息是如何怒火中烧,诸非相在江南见到一位很有意思的人。 江南有杭州,杭州有西湖,西湖畔有百花楼,百花楼中有花满楼。 花满楼确实温柔又心细,由内而外所散发出的气质十分具有亲和力,纵使目不能视,却未曾怨天尤人。 诸非相见过像花满楼这样的人。 他欣赏坚韧美好的人,他们身上有人性的光辉。 没有人能讨厌花满楼。 诸非相在杭州多停留了一段时间,他出游没有计划,走到哪儿是哪,其余三人也不挑,竟真叫他们同行了一段时间。 他们于西湖泛舟,于山巅眺望,万物峥嵘,青山绵延不绝,诸非相回首远望,忽觉世事难料,昔日一心独行,竟有今夕与人结伴同行一事。 玉天宝在林间摔了一跤,发出一声痛呼,王怜花冷笑而过,诸非相回神,心情愉快地上前伸出手,玉天宝借力站起,捂着隐隐作痛的屁股眼巴巴地瞅着诸非相。 “大师,我走不动……” 诸非相看他一眼,飞快地收回视线,朝王怜花下山的方向走去。 玉天宝转向陆小凤,目光中表露出想要一个人形拐杖的意图,后者一边想自己果然在被玉天宝小看,一边效仿前两人的举动,微笑着从玉天宝面前走过。 玉天宝:“……你们等等我!” 在诸非相与花满楼熟悉起来之后,陆小凤得意洋洋地将他们曾经的对话告诉了花满楼,笑得很是放肆。 诸非相在一旁喝着茶,微笑着睨他一眼。 陆小凤不管他,回以张狂的笑声。 花满楼只是安静地微笑,见陆小凤笑得太放肆,才温声止住话头。 “大师未曾见过我,总不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花满楼笑着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他虽然目盲,却并不以此为不可提的禁忌,最初相见时,他对玉天宝得知他目不能视的谨慎和小心翼翼报以温和的笑容,并没有觉得冒犯。 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美好质量。 百花楼里有许多花,这个季节开得正盛,热情奔放,屋内花香弥漫。 花满楼一个人将这些花照料得很好。 在杭州的这些天,诸非相偶尔会一个人去百花楼赏花喝茶,花满楼很欢迎他,为他斟茶,两人一起对着夕阳,赏景听风,做自己能做的事。 在和煦的晚风中,诸非相又一次回忆起自己的过去。 与人来往愈深,他回忆起往事的次数便愈多。人大多数会在寂寞时回忆起往事,但诸非相的的寂寞都在回忆之中。 他也曾什么也看不见,那段时间他究竟是什么心情,如今回忆起来竟没个头绪。 只有无尽的黑暗陪伴着他。 那时他也许还不懂得感情。 诸非相只能这么判断。 晚霞似火的傍晚,远方青山巍峨,飞鸟归林,诸非相瞥见一旁的花满楼,对方闭着眼,余晖温柔洒在他脸上,诸非相看了一会儿,说:“你想试试治眼睛吗?” 花满楼愕然地睁眼,偏头看向他,竟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诸非相道:“我替别人治好过眼睛。” 他在上个世界热衷于行医,治过许许多多的人,在其他世界也救过人,替人治过眼睛。 花满楼眼前一片黑暗,但却能感受到来自诸非相的注视。 原来看他时是在想这件事吗? 想让花满楼重见天日的人有很多,尽管一直以来因为治眼经历过许多失望的经历,但此刻花满楼依旧微笑起来,温和道:“好啊,我也很想见你的样子呢。” 第111章 “会让你看见的。” 诸非相轻声说。 这不是一句响应,而是一句承诺。 第53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十二) ◎敬酒不吃吃罚酒。◎ 诸非相决定替花满楼治眼睛后便认真地开始准备起来,针灸的器具,所需的药材,专门的房间,陆小凤积极配合,比花满楼本人还要专注。 王怜花知道诸非相会医术,他和诸非相相遇之处两看两相厌,试过下毒药迷药偷袭,却总是被反将一军,而诸非相本人从未中过招。 只是他却不知道诸非相竟然也会救人。 在王怜花表达了这一疑问之后,诸非相又用往常那句“出家人慈悲为怀”搪塞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别说只是为花满楼治眼睛。 陆小凤却觉得这是诸非相喜欢花满楼的证明,在一旁帮忙时又得意洋洋地炫耀起他的预言——没有人会讨厌花满楼,连诸大师也不例外。 诸非相抬手把他推到一边,成分诠释了“充耳不闻”一词的含义。 紧接着他又在玉天宝在他身边挤眉弄眼时诠释了什么叫做“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一针飞出,将玉天宝定在原地。 玉天宝嘴巴能动,连忙投降,王怜花上前一挡,背对着诸非相开始研究他点穴的具体方式,伸手在玉天宝身上点来点去。 自从把他定在院中整整两个时辰之后,王怜花便对诸非相点穴的方法上了头,他虽然费劲解开了诸非相的穴道,却并不知该如何点穴,玉天宝此刻便成了现成的、送上门来的研究对象。 玉天宝一开始还很开心,因为王怜花毫不犹豫地来到他面前,但随着王怜花没有拔针反而伸手乱拍乱点,他的表情向扭曲转变。被诸非相定身是不痛不痒,而王怜花丝毫不懂得收敛,下手贼狠,弄得玉天宝贼难受。 “小王公子……”玉天宝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放我一马?” 王怜花微笑着看他一眼,伸手从他肩上拂过,飞快点了几处,玉天宝肩膀一麻,只听得面前的少年温柔道:“莫急。” 玉天宝:“………” 他把求救的视线投向靠谱的大侠陆小凤,但陆小凤正和诸非相谈话,眼里没有他。 诸非相俯身观察花满楼的眼睛,同时一一将记忆里的治眼方案列出,字迹龙飞凤舞,赤衣染上飞溅的墨迹,陆小凤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只勉强看懂几个词,遂果断放弃,努力研起墨来。 他替诸非相磨着墨,抬眼时不经意间对上玉天宝的求救目光,大吃一惊,踌躇片刻,对着王怜花的背影重重地干咳一声。 王怜花恍若未闻,没有回头。 玉天宝被王怜花点了哑穴,眼角泛红,好不可怜。 陆小凤又咳一声。 王怜花悠悠回首,似笑非笑。 陆小凤正组织着语言来劝说这位脾气乖张意向坚定的江湖后背,手背上蓦地一凉,王怜花的表情也在那一瞬间变得很是微妙。 原来是诸非相伸手蘸墨,墨没蘸到反而一笔画在陆小凤手上。 两人面面相觑。 诸非相眼一眯,问道:“陆小凤,你是想让小僧以你为纸么?” 陆小凤瞅瞅自己染上墨迹的衣袖,笑道:“这倒不是,只是想与大师穿同一类衣裳。” 花满楼轻笑一声,温声道:“诸大师,我不急,你不如先替玉兄弟解穴,不知为何从方才起我便没听见他的声音了。” 玉天宝立刻向花满楼投之以感激的目光,此刻坐在椅子上的花满楼在他眼中浑身散发着七彩光芒,虹光万丈。 王怜花露出一种兴致被打断时的不愉快的神情,看了眼花满楼,却也退开了一步。 诸非相替玉天宝解开所有穴道,王怜花似乎真的未曾手下留情,诸非相一解开穴道,玉天宝便立刻倒进椅子里安详地闭上双眼。 王怜花感觉被污蔑了:“……才一刻钟左右!” 玉天宝立刻睁眼:“才不是!对我来说比一生还要漫长!” 王怜花冷笑。 诸非相干脆地转过身,继续他为花满楼治眼睛的工作。 * 治眼的行动如火如荼,花满楼的父母得知诸非相要为他治眼睛,积极地送来各式草药,新的旧的,好的极好的与非常好的,应有尽有,而诸非相则从其中挑出必需的草药来为花满楼治眼。 他有许多治眼的方案,针对花满楼的眼睛情况,综合采取了最稳妥最合适的方案。 百花楼里除了花香之外,也开始弥漫起药香。 目前的疗程并没有难寻的药草,但之后的疗程里需要一株药草。 “崖神草”,除此之外也有其他的名字。 诸非相不知道崖神草在这个世界的名字,而王怜花自幼习医学毒,于药理一道颇为精通,读遍诸多书籍,因此诸非相闲暇时向王怜花问起崖神草的相关信息。 崖神草,黑叶绿茎,蓝花白果,香气浓厚,生长于峭崖之上,极难发现,但诸非相走过的世界很多,见过的次数也很多。 王怜花对着诸非相所画的草药模样,眉毛渐渐地拧了起来。 他摇头,心中漫上一丝不解:“没有听说过这种草药。” 诸非相点点头,心想也许这个世界没有崖神草。 王怜花问:“这株药草非要不可?” 诸非相道:“倒也不是,论效果来说它是非要不可。” 第112章 若是实在找不到,也可以选择其他药草,备选有好几种,但效果却是有那么一点差距,诸非相个人更倾向于用崖神草。 王怜花沉默了片刻,问道:“既然你知道有这株草药,为何还要问我?” 诸非相眨眨眼,意味深长地微笑:“为了考校你。没想到竟然也有怜花公子不知道的事情。” 王怜花道:“我从未说过我无所不知,诸大师高看我了。” 诸非相道:“那小僧以后便低看你一些。” 王怜花:“……” 诸非相除了问王怜花,也去了杭州城中众多医馆询问,问遍许多老药师,都告诉他未曾见过。 崖神草虽然难找,但并不至于毫无记载,诸非相有过经验,便明白这个世界也许没有崖神草这一可能性,他开始考虑其他方案。 王怜花看出他的打算,心里奇怪,诸非相既然知道找到崖神草的大致方法,为何还要去问其他医师是否听过?莫非崖神草是他杜撰出的药草? 可如此一来,又有许多说不通的事情。 他心中不解,便临摹数幅药草图,派下去命人打听。 但不等他的手下传出消息,玉天宝便给了他一个意外惊喜。 那天玉天宝偶然间看到王怜花手中拿着的草药图,认真地告诫王怜花:“这草的果子又苦又涩,难吃。” 王怜花双目微睁,拉着他去后院找诸非相。 诸非相正在后院煎药,懒洋洋地靠着椅子摇扇子,王怜花把玉天宝推到他面前,说:“他见过崖神草。” 诸非相坐直了:“你见过崖神草?” “那草原来叫崖神草吗?我都不知道。”玉天宝为新知识惊奇不已,摸着下巴绞尽脑汁地回想,“它长在一个很偏僻很偏僻的宫殿,我记事时起它就一直在那儿长着。十岁的时候我和我爹闹别扭,躲在那里躲饿了,就摘下来吃了一个果子,很难吃,现在我都忘不了它的味道。” 诸非相问:“什么味道?” 玉天宝回忆:“又苦又涩,吃了舌头发麻……一股土味?非常刺激。” 那就对了。诸非相心想,看来这个世界还是有崖神草,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无人发现……也许是因为罗剎教太霸道。 既然有崖神草,玉天宝还见过它,诸非相便相当爽快地决定放他回去采那株崖神草。 尽管之前如何哀求诸非相都丝毫不为所动,如今却痛痛快快的答应让玉天宝心情微妙,但玉天宝十分乐意为花满楼做些事情,可有些事并非他想答应就能答应下来,玉天宝神色踌躇,诸非相问他想些什么,他如实回答。 “我爹在用我对付快活王,我若是直接回到罗剎教,我爹便没有借口了。” 玉天宝毕竟是罗剎教少主,要替他爹和罗剎教考虑,不想就这么平安回去,于是面上的表情十分纠结,分外为难。 王怜花也有意见,他并不支持诸非相放玉天宝回去的打算,毕竟快活王的事不仅仅是玉罗剎一个人的事,王夫人也参与其中,此时他与玉天宝的角度观念一致。 罗剎教远在昆仑,不说路途遥远,单说其教众行事诡谲,难以沟通,而让玉天宝这位少主去取崖神草是最为稳妥的打算。 但王怜花与玉天宝说得确实有道理。 因此一时之间陷入僵持,玉天宝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他很是惆怅。 花满楼对诸非相与快活王之间的纠葛有所了解,见玉天宝很为难,便想劝诸非相不必太坚持用崖神草,也不必如此着急,待事情尘埃落定再说也不迟。 诸非相知道花满楼出于好意,可他自己却不想改变念头,既然有最有效的崖神草为何不用?既然有,那必须要有,还需要尽早准备。 他眼下只想为花满楼治眼,如此一来,快活王和玉罗剎打的坏主意似乎又显得不那么有趣了,诸非相向来兴趣来的快去的也快,见快活王成了阻碍,索性决定快刀斩乱麻——他亲自去见快活王,再以此和玉罗剎做筹码。 一株草药罢了,玉罗剎应当不会太为难人,若是一个快活王不行……再勉勉强强用玉天宝做筹码,实在不行,那就强抢。 诸非相拨得一手好算盘,将自己的主意告诉了其他人。 王怜花先是意外,随后沉默,毕竟以诸非相的行事风格来看做出这么突兀的决定丝毫不奇怪。 “可你之前已经拒绝了快活王的邀请。”王怜花向诸非相确认他不会杀死快活王,所以没有太大的意见,“玉天宝甚至把快活王的请柬扔了。” 不止扔了,他甚至是揉得不成样子。 玉天宝在一旁露出惭愧又后悔的神情,若是留有那张请柬,也许诸非相还能有合理的理由去见快活王。 诸非相奇怪道:“那又如何?没有请柬便见不到他么?” 王怜花觉得自己方才说了两句傻瓜:“……你见得到。” 陆小凤问道:“难道大师打算要直接冲进快活王的老巢?” 除了这个方案似乎没有别的选项,诸非相想了想,点头承认。 只是沙漠宽广,而快活王的老巢又在楼兰古城,找起来很不容易。 诸非相需要一位领路人。 王怜花表示他会和他母亲联络,看能否让玉罗剎做内应。 只是在王怜花与他母亲联络之前,他便先收到了王夫人的信。 在诸非相丝毫不留情面地拒绝快活王的请柬之后,快活王震怒,认为诸非相敬酒不吃吃罚酒,已经安排好让诸非相不得不服软的计划。 第113章 他心情很复杂地将这一消息传达给诸非相。 “不得不服软”。 简简单单五个字和诸非相连在一起竟然令人发笑。 与其说让诸非相不得不服软,倒不如说是诸非相让人不得不服软。 果不其然,诸非相知道这件事后笑得很是开心,饶有兴致地决定稍微等上几天,看看快活王能给他递上什么样的“罚酒”。 “不得不服软……小僧倒有些期待了。” 赤衣年轻人笑意盈盈,眉目舒朗,玉天宝看了却后背莫名一凉,明白诸大师心里想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在等待“罚酒”登场的期间,诸非相继续他为花满楼治眼的大业。 他平日随心所欲,没个顾忌,总给人以飘渺不可及的微妙感觉;但从诸非相认真为花满楼治眼睛后,他认真得令人意外,态度十分严谨,让陆小凤等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 ——原来诸大师也会有这么认真的时候吗? 这般等了大约七日,快活王的罚酒闪亮登场,来者四人,一人那位和诸非相打过四次交道的手下(这人在努力不与诸非相对上视线),还有两人是快活王的手下,而最后一人,是诸非相的熟人。 那人姓梁,名秉文。正是当初沙漠中被困在石林洞府,饱受摧残却依旧保持清醒的青年。 梁秉文较诸非相上次分别相比面色红润许多,却仍然瘦削,眉宇间带着抹不开的愁绪,他向诸非相问好,声音嘶哑:“诸大师,许久不见。” 诸非相在看那群年轻人安置好之后才与他们分别,如今梁秉文出现在他面前,快活王的“罚酒”的具体意味不言而喻。 他想用快活王做和玉罗剎沟通的筹码,快活王也想用诸非相救过的人来威胁他。 诸非相饶有兴致地微笑,没有说话。 他只是注视着面前的梁秉文,对方头顶的数字与上次相比变得分外猩红,这意味着对方心中充盈着杀意。 这杀意不是对他,也不是对在场的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草是我瞎编的owo 第54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十三) ◎心狠手辣诸大师。◎ 快活王的手下禀明来意,将快活王的要求告诉给诸非相。大意为诸非相救下的那些人的性命如今都取决于快活王的心情,而为了让快活王高兴,诸非相需亲自前去见他,不得拖延。 至于梁秉文,则是向诸非相表明他的威胁并非作假的证据。 诸非相听他们说完,竟笑了起来,丝毫不见怒意:“既然快活王盛情相邀,恭敬不如从命,小僧便随你们去一趟。” 为首那人道:“大师想何时动身?” “明日动身。不过——”诸非相话锋一转,看向沉默不语的梁秉文,“小僧有话想问他。” 另外三人见他答应的如此痛快心中有些意外,交换视线,点点头,起身离开,将空间留给两人。 梁秉文从始至终默然不语,待屋门合上,他抬起头,第一句话便是向诸非相道歉。 “大师,对不住。”他说,“让你为难了。” 诸非相摇摇头:“小僧并没有觉得为难。” 在石林洞府中时,梁秉文对他十分信任的诸非相透露过些许他来沙漠的原因。为了复仇,为了杀一个人。 但出师未捷,镖队被石观音截下,他也沦为石观音的玩物。 说起要复仇时的梁秉文的表情和此刻诸非相面前的神情如出一辙,冷静而压抑,眼里藏着隐蔽极深的怒火。 诸非相问道:“你找到仇人了?” 他没有替梁秉文报仇的想法,所以没有追问,但如今梁秉文用这副神情出现在他眼前,诸非相隐隐察觉到了梁秉文口中的仇人是什么身份。 “是他找到了我。”梁秉文说起这话时满是讽刺之意,“我找了他三年,结果他自己出现在我面前。” 诸非相不置可否,嘴角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梁秉文心中一紧,竟有些不敢看他。 那双眼睛似乎什么都能看透。 仿佛连他此刻在想什么也一清二楚。 见了快活王后,梁秉文便明白自己无力报仇。快活王身侧三十六骑高手,又有暗卫保护,本人更是居于高座遥不可及,以他的实力想要杀快活王难如登天。 所以他想到了诸非相。 如今对着诸非相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梁秉文咬了咬牙,终究是狠下心,恳求道:“大师……请您助我。” 诸非相没有说话,于是梁秉文试探着,继续道:“只要您帮我杀了快活王,我发誓我会效忠您一辈子,奉您为主人,你指东我绝不往西。” 诸非相道:“小僧像是缺仆人的样子么?” 梁秉文怔了怔,诸非相在他们面前一贯平和,总有一种隐藏极深的温柔。他第一次被诸非相以这样的态度对待。 “我……身无长物。” 唯一能给出去便是自己这个人。 梁秉文讷讷道。 诸非相道:“可小僧对你毫不了解。你为何想杀快活王?” 梁秉文沉默半晌,慢慢地说起他自己的故事。 梁秉文曾经效忠的对象是中州沈家,他的父亲与「九州岛王」沈天君是莫逆之交,也是沈家的管事,忠心耿耿,他也如此。直到十年前衡山之变,沈天君因被骗而羞愧自尽,柴玉关携诸多门派秘籍诈死逃脱,梁秉文的父亲也死于那场骗局。 第114章 沈家少爷将家产拱手捐于仁义庄,潇洒入江湖,而名扬天下的中州沈家自此消失。 梁秉文心有不甘,茫然地守在中州守了两年,直到他从一位沙漠中原往来的旅商,听到一个名叫快活王的人。 对方的面容、行事风格、喜好,与他曾见过的柴玉关别无二致。 为了心中的猜想,梁秉文开始打探起快活王的下落。他确认柴玉关即快活王后便在边关住下,年年月月都去沙漠里,快活王的踪迹无处不在,他却总与其失之交臂,最后一次入沙漠,他被石观音掳走,又未能见到快活王。 以他一人之力根本摸不到快活王的衣角。 只要能杀了快活王,无论是否亲手,一切都无所谓。 梁秉文讲述完毕,看向诸非相的眼里满是恳求,只希望诸非相能借他力量。 诸非相歪着脑袋看他,心里想的却是怎么这个世界一个两个都想让他帮忙。 针对的还是同一个人。 一个要杀,一个不要杀。 梁秉文能为他效命,而王夫人欠他人情。 诸非相斟酌片刻,笑道:“你想让小僧杀了他一事怕是不行,有人想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先来后到。” 梁秉文讶异道:“还有别人么?” 他的话方说出口,自己反应过来,心道柴玉关当年设下骗局,仇人众多,有别人也不奇怪。 只是那人是如何同诸大师联系起来的便有些奇怪了。 梁秉文没空想诸大师和另外一人的关联,只是喃喃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恍然大悟,露出快意的笑容。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确实如此,不能白白送他去死。” 他的平静生活,家人、朋友,那座自幼生长的宅院,拜柴玉关所赐,已化作梦幻泡影,只能于梦中于回忆中相见。午夜梦回之际,梁秉文心中的怒火便磅礴燃烧。 前七年,他的一腔不甘与悲凉无处安放,后三年,憎恶与怒火有了施加的对象。 让快活王轻易去死简直是种仁慈。 梁秉文快意的笑着,丝毫不像诸非相在沙漠中见到的那位坚韧不拔的青年,他正笑着,碰上诸非相的视线,笑意僵在脸上,嘴角的弧度也一点一点地降了下来。 诸非相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既没有笑意,也没有不喜,过于平静,如同悲悯。 梁秉文垂眼,恢复了镇定。 “既然有人有要求,那我便不为难大师了。”他盯着地面,不想抬眼,轻声说,“但方才我说的话依旧作数。” 他不知道诸大师在想什么,梁秉文看不见对方的神情,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诸大师回应他: “好。” 梁秉文抬首,相貌出众的年轻人目光温和,就像他们初见时那般平静,明明是相当年轻的人,偶尔却会流露出年长者独有的气息。 他眼眶一热,喉中竟有些哽咽。 * 门外玉天宝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他那位手下眼前,垮着脸朝人奔去。 那手下心中一惊,上回桥边他看见玉天宝,对方面色红润,健康快乐,比在罗剎教还要自在,怎么今日却这副惨样? 玉天宝跑至三人跟前,拉着手下的手哭诉:“我爹何时能救我?你给我和准信吧!我在这里过得好惨好惨,他们不拿我当人看呜呜呜……” 手下:“…………” 您上回露面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快活王的两名手下侧目而视。 “尤其是那个人——就是柱子后的那个人,他年纪比我小,却欺负我欺负得最狠!” 玉天宝手脚并用,给手下比划,他演戏上瘾,掺杂私货,远处柱子下的王怜花笑意盈盈,投来高深莫测的一瞥,翩然离去。 手下终于明白自家少主的打算,艰难地搭戏,握上玉天宝的手:“为难您了……请少主再忍耐些许时日。” 右臂衣袖滑落,露出布满伤痕的手臂,手下一怔,那伤势骇目惊心,似鞭伤,又像是刀伤,不像作假,他愕然道:“少主——?!” 一旁快活王的两个下人不掩饰了,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些伤口,对“玉天宝在诸非相手中惨遭虐待”确信不已。 玉天宝眼眶通红,撸起另一边衣袖,又是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他泪珠滚滚而落:“你们一直不来救我……他们生气得很,下手越来越狠了……。” 手下瞳孔地震,他一直以为少主在诸非相手里平安无事,竟不成想当真下如此狠手! 一旁快活王的人插话道:“四条眉毛陆小凤不是与诸大师同行吗?他竟然未曾出手制止?” 玉天宝瞪他一眼:“你懂什么!陆小凤又打不过他!” 另一人又道:“诸大师难道还会揍陆小凤?” 玉天宝道:“诸大师连石观音都杀得了,陆小凤有何揍不得的!” 眼见为实,手下安慰一番备受折磨的玉少主,而这时梁秉文推门而出,众人齐齐看向对面屋中人。 诸非相坐在屋中对三人道:“明日便动身,一切由你们准备,现在出去吧,莫在小僧眼前晃了。” 他说话的间隙将外面的场景尽收眼中,目光扫过玉天宝身上的伤,停留在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 玉天宝露出心虚的眼神。 四人离去之后,院子里恢复清静,王怜花和陆小凤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第115章 两人一直缩在屋里听热闹。 他们指责玉天宝胡言乱语,王怜花说他胡说,陆小凤说他污蔑,而玉天宝振振有词地大喊他说得不错,只是稍加润色罢了。 何止稍加润色,他那分明是添油加醋还不止。 王怜花遗憾道:“看来我方才还是应该来真的,这样还省了我那些易容的材料。” 陆小凤赞同不已:“我有些后悔那时劝你了。” 王怜花笑道:“不过为时不晚。” 玉天宝见势不妙,立刻往诸非相身边窜,大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诸非相懒得看他们胡来,伸手拉过玉天宝的胳膊,手指从伤疤上滑过,夸了一句:“手艺很好。” 王怜花昂头:“那是自然。” 玉天宝打蛇随棍上,拍马屁道:“看着疼得很,但大师你碰了这么多下,我一点儿也不痒。不愧是怜花公子!” 王怜花笑而不语。 诸非相和陆小凤对视一眼,他松了手,见玉天宝一副憨样,友好地忠告:“这怕是很难洗。” 凭你一个人是洗不掉的。 玉天宝先是一愣,随后恍悟,神情几度变化,最终拔腿追着王怜花求他取下这些易容。 诸非相则和陆小凤去找花满楼,将他接下来的打算告知花满楼,花满楼虽感谢他治眼睛,却并不想他为此冒险,言语间隐隐露出一丝忧虑。 对此诸非相神气得很,笑着道:“你不必多虑,小僧只不过是前去做个交易罢了。” 陆小凤经验丰富,总结道:“只有替诸大师的对手忧虑的份,没有替他忧虑的份。” 花满楼无奈地笑了笑,不再多说。 诸非相一直以来信心满满,他心中早已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期望,期望有朝一日能见到朋友们的模样。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诸非相的出众容貌,脾气不大好的王怜花,性格开朗活泼的玉天宝…… 陆小凤为他带来的新朋友,他都想一睹真容。 但即便治不好也无妨。 花满楼心情愉快,他尝过希望落空的滋味,但并不意味着要用消极的眼光看待一切,毕竟他有愿意为他奔走努力的朋友。 第55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十四) ◎活上个百年千年你也能成为高手。◎ 一行人出发前去见快活王,约定之地正是快活王先前定下的地方,兰州城外百里的兴龙山。 诸非相只带上了玉天宝,王怜花是快活王亲生儿子,为了避免被认出身份,王怜花没有和他们一起前去,而是暗中跟随。 那些人只顾着警惕诸非相,未能发现身后王怜花的踪迹,加上有诸非相忽悠,一路上相安无事。 玉天宝顶着那副鼻青脸肿的惨样同行,他那日可怜兮兮地追着王怜花求了半晌,但王怜花脾气乖张,任他怎么说也不为他卸下伪装。 如今与他们同行,不卸反而是最好的,诸非相也懂易容,路上帮玉天宝伪装出一副伤势正在愈合的模样。旁人只当他是为了用玉天宝做交易,而不再下手,对玉天宝伤势好转乐见其成。 玉天宝却难过的要死,他自认和诸非相关系好,可如今当着外人的面他却只能向那手下哭诉,或者同梁秉文聊天,碰见诸非相只能装出一副怯懦的模样,冰火两重天,心情很不愉快,憔悴到消瘦。 诸非相表示,和他没半点关系,纯粹是因为赶路而玉天宝又吃不惯睡不好罢了。 他们赶路近半个月,终于到达兰州城,一进城,玉天宝便嚷着立刻要去客栈叫水沐浴,六人便直奔最近的客栈而去,入客栈之后要了房间,众人才发现身后已没有那道赤色身影。 “他不至于临阵脱逃。”不解之后,其中一人如此判断道,其余人便不再多想,只有玉天宝垮着脸去沐浴。 梁秉文站在原地呆了很久,慢慢地向楼上走。 而此时诸非相正立于一座恢宏的宅院之前,门上牌匾刻有响当当的两个大字,“姬府”。 他站了没有多久,便有人开门引他进屋。所过之处风景秀丽,装饰奢华,而姬冰雁更是以与沙漠中不同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 屋内有淡淡清香,帘外有池,院中的翠意透过帘子照入屋中,而姬冰雁倚在榻上,注视着他。 “大师已见过洛阳的牡丹了吗?”姬冰雁十分好奇诸非相的来意,他以为诸非相不是那种会来找他的人,更何况他上回听到诸非相的消息,对方正在杭州为花家七童治眼睛。 在船上时诸非相透露过略通杏林之术,但以他有信心为花满楼治眼来看,似乎并非略通,而是精通。 “见过了。”诸非相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开门见山道,“小僧有一张清单,你帮小僧看看是否有经你手的药材,没有也无妨。” 诸非相为花满楼治眼的药材大部分容易在中原寻到,但也些药是关外独有的。前期用不到,但后期却是必不可少的药材。 姬冰雁在兰州经营多年,商队往来都要从兰州经过,他所插手的生意中也有药材生意。 姬冰雁没有多问,收下诸非相递过来的纸,表示会替他看看:“大师要得急么?” 诸非相:“尽早为好。” 姬冰雁:“价钱随市价。” 诸非相接受,他不至于白白叫人帮忙做事,有来有回,况且他不缺钱。 “大师可有落脚的地方?”姬冰雁以为他是一人来此,心里捉摸着要让诸非相暂居何处。 第116章 诸非相歪了歪头,很果断地来了一句:“没有。” 客栈人多眼杂,而姬冰雁的宅邸确实舒适,诸非相不至于给自己找罪受。 姬冰雁便替他安排了住处,在一处安静、风景秀丽的小院里,随后又去命人找清单上的药材。 清单上有二十种药材,样样带图和详细的描写,核对起来很轻松,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只找出二十种中的四种药材,其余十六种闻所未闻。 第二天他将结果告诉诸非相。 诸非相并不意外,那些药材是他在各个世界行走时遇见的,不能奢望全部都能找到,能找出四种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 他只是想试试究竟能找到什么药材罢了。 “这些都是用来替花公子治眼睛的么?”姬冰雁捏着纸,有些困惑,找不到部分药材实际上无所谓,然而令他在意的是从未听过——连那些资历深厚的老大夫也摇头说不曾听过。 诸非相点点头:“小僧过些日子再来拿,你先替小僧收着。” 姬冰雁意识到什么:“你不是专程为找药而来?” 诸非相思考了下,他的终极目的是崖神草,勉强算是药,因此摇摇头:“只不过有要顺路解决的事罢了。” 明知不该多问,但姬冰雁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什么事?” 诸非相道:“与快活王见面。” 姬冰雁:“……” 也许他不该问“什么事”,而应该问“解决什么”。 快活王在边关一带相当有名,不比石观音恶名昭彰,名声稍微好上一些,譬如惜才爱才,豪爽大方,但也有贪酒淫逸的毛病。姬冰雁同快活王打过交道,在兰州待了八年,只见过他两面。 快活王并非好解决的人物,不说他自身实力,单说他周身护卫重重难以触及便不可能。 可这话若是由诸非相来说似乎又不奇怪也可能了。 姬冰雁决定不再多问,他只要做好他与诸非相之间的生意便足够了,因此请诸非相吃了一顿饭,便目送诸非相离开了。 客栈里被抛下一天一夜的五人翘首以盼,终于等来悠然现身的诸大师,大师依旧一身赤衣,但花纹略有不同。 姬冰雁虽说有铁公鸡的绰号,但给钱就很大方,诸非相问他要了身衣裳,对方直接派人送他府里最好的新衣裳。 玉天宝忍耐着控诉的冲动,幽怨地投之视线,但诸非相冷酷地无视了他,朝他们点点头,道:“走吧。” 一行人动身去见快活王。 兴龙山在兰州城北边,相隔百里,快活王的两名手下不想继续耽搁,不管不顾径直快马加鞭直奔而去,月上中天之际终于赶至兴龙山下,并在引路人的引领下进入快活林。 路途颠簸,不得歇息,又要走山路,玉天宝累得几乎要瘫软在地,爬山的后半程是被他那忠心耿耿的手下脱着上山的,哎呦哎呦地叫着,给沉默的队伍增添一丝活力。 至于诸大师,他一直风度翩翩,脊背挺直,甚至还有闲心折下道旁探出的树枝。 快活王在堂中等着他们,桌上的佳肴美馔色香味俱全,他居于正座,注视着屋外黑色的夜幕。 一个年轻人慢慢现身,眉间一点朱砂,容色俊秀,神情懒散,姿态悠然,仿佛不是来见他快活王,而是于山中踏青。 抛开他们之间的龉龃不谈,快活王只看了诸非相一眼,便有欣赏之意。诸非相比他想的还要年轻,也还要俊秀,像世家公子,更像山林中踏出的仙人。 快活王展颜而笑,起身相迎:“诸大师,久仰大名。” 诸非相目光从屋中扫过,落在锦衣华服的东道主身上,笑了笑,没有说话。 众人落座,玉天宝形容憔悴,快活王安慰他一番,得到玉天宝亲密的响应——他到底是魔教少主,逢场作戏对他来说并不难。 快活王的目光掠过玉天宝手臂上露出的伤疤,心里对诸非相多了一个“人不可貌相”的评价。虽有天人之姿,却并无天人悲悯之心。 诸非相似有所觉,看了过去,笑盈盈地收回视线。 梁秉文作为人质坐在诸非相身侧低垂着头,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青筋毕露,恨意翻涌。 快活王有所察觉,但只作不察,恨他的人多了去,而区区一位石观音的男宠的恨意就像路旁的小石子,无关紧要。 酒过三巡,快活王提起正事,笑着道:“诸大师应邀而来,想必是知道本王想要什么吧?” 诸非相挑眉。 应邀? 能坦然的说出这番话真是脸比城墙还厚。 “你觉得小僧是应邀而来?”诸非相似笑非笑,不留丝毫情面地指出真相,“分明是威胁。” 快活王面色不改,自顾自地笑着:“可大师你来了。能见大师一面,本王这威胁是值得的。” 诸非相赞同道:“确实值得。” 快活王心下一怔,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诸非相的神情。被胁迫至此,诸非相本该怒火冲天,但相见至今,对方面上并无半分怒色。 反倒是眸中含笑,唇角微扬,竟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原来大师也想见本王么?”快活王佯装惊讶与可惜,“若是大师应下本王的第一次邀请,便不会有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平心而论,本王并不想惹诸大师不高兴。” 诸非相仍在微笑:“何来此言?你可没有惹小僧生气。” 第117章 话音未落,桌上碗碟齐飞,诸非相拍桌而起,向快活王袭去,玉天宝被他那手下眼疾手快地捞至一旁,梁秉文则飞快地蹿至角落避让。 快活王岿然不动,神色中满是傲慢,原在暗处守卫的暗卫纷纷冒出,眨眼间便有近十位黑衣人出现在大堂之中,拦在诸非相面前。 玉天宝握着空荡荡的筷子,一脸懵逼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就自己眨了个眼的功夫诸非相就动手了。 诸非相一人对数人,半分不怵,伸手捞过身旁的椅子朝面前的人挥去,被击中之人只觉得被击中的地方疼痛难忍,眼前一空,竟是被椅子拍离原地,重重地落在地上。 碗碟的碎裂声稀里哗啦地响起,令人牙酸。 而快活王面前的守卫似是无休无止,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院外火光照亮夜空,快活王的手下们收到信号,接连赶来。 诸非相被面前的守卫们阻挡,与快活王仅有两丈的距离,却如咫尺天涯,可望不可及。 玉天宝握紧筷子的同时攥紧了身旁手下的衣袖,对手下幽怨的眼神浑然不察。 他见识过诸大师的身手,相信诸非相的实力,但以往他们未对付过如此多的敌有些如同蚂蚁般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于是玉天宝非常担心诸大师在人海战术的攻势下受挫。 如果梁秉文知道玉天宝的想法只会说“没有必要”。 只要见过诸非相是如何屠尽石林洞府的人,都会明白诸非相不会受挫。 所有人在他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偶尔来了兴致会多听几句满是惊怒的遗言,不感兴趣的则看也不看,一剑封喉。 梁秉文那时暗自跟随,诸非相未曾抛给他一个眼神,但他却清楚地明白诸非相知道他的存在。 此刻梁秉文缩在角落,眼睛紧紧盯着诸非相的举动——对方依旧抡着那只椅子的残肢,如同戏耍一般地挥舞,那椅子腿本该是玩具般的武器,或者说根本算不得武器,但在诸非相手里既是刀,又是剑,也是棍,甚至还能是锤子。 快活王已发觉不对劲,暗藏得意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头颅微微前倾,看着场上回击的诸非相,目光困惑而又深沉。 他正疑惑,诸非相终于觉得无趣,甩手扔掉椅子腿,捡起一把长刀,直起身子时一道冷冽白光滑过,拦在他身侧的几人捂着喉咙倒地,瞳孔中满是茫然,地上流淌的血溪又添数道支流。 烛火轻快地跳跃,大堂内忽然静了一瞬。 快活王站起身,神色阴鸷,笑不出来。 再傻也能明白方才诸非相是在逗着玩,根本没有使出真本事。 玉天宝屏气凝神,意识到接下来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快活王出招,诸非相扬剑。 半刻钟后,快活王跪倒在地,四肢无力,目光震惊,提不起气。 “当啷”一声,诸非相丢了剑,歪着脑袋看他,眸色平静,仪容依旧优秀的无可挑剔——由此可知方才那场打斗对他来说如小菜一碟,十分轻松。 快活王望着居高临下的诸非相,咬牙切齿,只觉得屈辱至极。他发现即使自己未曾小看诸非相,但高看诸非相也并未给他自己带来任何好处。 他已经许久不曾受此折辱,时隔多年旧景重现,愤怒与被打败的不可思议让快活王动摇得难以说出想说的话,找不到自己的嘴巴,只能恶狠狠地等着诸非相。 玉天宝:“……” 梁秉文定在原地死死盯着快活王,眼里满是快意,誓要将其狼狈的身影刻在心里。 快活王的手下们死伤惨重,唯一存活的几人也在看到快活王的狼狈样貌后僵在屋外不敢动弹。 诸非相很贴心地安慰道:“你不必哀叹技不如人,若是你活上个百年千年,也会有小僧这般实力。” 快活王只觉得这是讽刺,眼眶立刻充血,咬着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玉天宝在一旁想,大师好像很喜欢开年龄上的玩笑,又在说这种话了。 有谁能活上百年至千年?至多百岁有余,这世上哪有真正长生不老的仙人。 诸非相一脚踹晕快活王给了他个痛快,让玉天宝那手下上前将人绑住,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有一个人问他方才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而玉天宝甚至真诚地表达了仰慕: “大师,你那话真够气人的。让人活百年千年来练武,若真能如此,怕是这江湖上遍地是高手啦。” 诸非相:“……” 又是被看轻年纪的一天。 梁秉文上前帮那手下捆人,双手在快活王颈间停留,慢慢收拢,一旁的手下瞥了一眼,没有干涉,过了一会儿,快活王面色渐渐由红转紫,呼吸不畅,他才伸手制止,语带警告。 “莫要太过火。” 梁秉文和他对上眼睛,眸光冰冷,却慢慢地松开了手。 和大师说好了的。 梁秉文警告自己不能毁约,努力按捺心中对快活王的杀意。 【作者有话说】 诸大师的金手指确实粗,但基于活得久的设定考虑应该也不算奇怪owo 既然都到这里了就直说了 诸大师在前文给出的数字年龄都不准确 他活得久,但并不只是两百多岁,具体的年龄这方面他没有说过实话 (其实我有过暗示,说了很多次年龄什么的,但可能不太明显,描写方式有点固定,这方面很难改_(:3」∠)_就我以为的暗示可能不是读者能看出来的暗示,也就是说是这暗示太暗了 第118章 第56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十五) ◎我骗你的:)◎ 杭州。 烈日炎炎,天气炎热。百花楼中的花儿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枝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亮盈盈的光。 花满楼正提着喷壶慢慢地为它们浇水。 诸非相等人离去有半个月,陆小凤更是闲不住的人,早已离开数日,百花楼中如往常一般清静幽然。诸非相说治眼期间双目不可见光,花满楼便谨遵医嘱,以黑布蒙眼至今。 有失有得,花满楼虽目不能视,但直觉远超常人,他在黑布下双目合起,依旧能够察觉到从三天前开始出现的那道满含观察之意的视线。 视线毫无恶意,与花满楼从始至终保持着一个不会让人反感的距离,因此花满楼并未做出反应,心中只是有些许的好奇。 这目光在第六日消失不见,花满楼的生活像往常一般继续。 而这时,从西北边传来了一个大消息,在江湖上掀起阵阵波澜。 诸非相打败了快活王。 * 那夜快活王输得狼狈,王怜花姗姗而来,站在门口看见他那副略显可笑的模样,视线在梁秉文身上停留了很久。 快活王颈上有清晰的手印,力度之大以至于让人好奇为何他还有呼吸。 诸非相道:“你放水了。” 山半腰以下的人本该有王怜花解决,但快活王带来的人马中有三分之二的人来到了诸非相面前。 王怜花佯装疑惑:“诸大师何来此言?” 诸非相懒得理他,挥袖离开此处,自己寻了一间干净的房间入住,将反客为主诠释得生动形象。 王怜花定定地看了人事不省的快活王一会儿,大步上前,在梁秉文和手下的目光中往快活王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梁秉文目露疑惑之色:“公子,你喂的是……” 王怜花脸上带笑:“软筋散。” 梁秉文点了点头,有些遗憾。 他希望王怜花喂的是更毒更恶劣的药丸。 玉天宝瞅着他们俩,觉得自己不该凑这个热闹。 于是他紧随诸非相的步伐,在大师隔壁的房间歇息,瞬间入梦。 第二天,他们打算去罗剎教找为花满楼治眼的草药。快活王大败的消息还未立刻传出,而他用来威胁诸非相的人们还在受困,几人商量一番,决定由王怜花带上快活王的信物去解决那群人,梁秉文为他带路。 王怜花的坏主意多得很,诸非相对他很放心。若非为了找草药,他也是要亲自前去的,但玉罗剎非常难搞,即使有玉天宝协助和快活王做筹码也不一定能拿到崖神草。 “在拿到崖神草之前不要让你爹知道小僧的真正目的。” 诸非相如此告诉玉天宝,表达了他对玉罗剎的不信任。 玉天宝非常理解诸非相的打算,认真地点头应下。 他爹确实太黑心,以往他不在意他爹对谁黑心,但现在他不得不在意起来,因为那是要为花满楼治眼睛的重要药草。 一行人分成两拨,上路了。 快活王的手下众多,仅那夜守在快活林的也只是全部手下的一小部分罢了。但王怜花精得很,上山途中没有叫任何一个人传出消息给快活王在楼兰古城老巢的其余手下,而诸非相和又快马加鞭,赶在事情暴露之前到达了罗剎教。 快活王与玉罗剎相见,神色狰狞,却因被点了哑穴而无法发声,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 但仅凭没有实体的目光造不成任何伤害,玉罗剎无视了他,将目光停留在诸非相身上。 赤衣年轻人与在洛阳时一般,笑容明朗,但毫不留情面,对玉罗剎说:“和小僧做个交易。” 玉罗剎在黑雾后微笑:“若还是先前的那个交易,那便免谈。” 诸非相打量着面前的这团黑雾,似笑非笑,没有立刻说话,玉天宝见他们僵持不下,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大堂。 他和诸非相做过约定,诸非相和他爹扯皮,而玉天宝则去摘崖神草。 崖神草对罗剎教的人来说只是一株长在墙缝里的杂草,玉罗剎更是有可能未曾在意过那株草。但只有真正地拿到手,才能保证不会发生任何变量。 玉罗剎注意到玉天宝的动向,但没有在意。也许是去沐浴更衣,或者是填肚子,玉天宝的想法总是很好懂。 诸非相终于开口:“不止你一个人要他,还有人也要他。” 玉罗剎一笑,正想回复,忽然滞住。 他要的可不是快活王,诸大师的说法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本座未曾说过要快活王,本座要的只是他的财富和势力。”玉罗剎爽朗大笑,语气中带着丝随意,“诸大师替本座排忧解难,快活王便任凭你处置了。” 快活王一倒,西域便再无能与罗剎教相争之人,快活王的一切落到罗剎教手中只是迟早的事。 至于快活王本人,玉罗剎无所谓。 诸非相挑挑眉,对玉罗剎的信心表示阁下真有意思。 “小僧当然知道你要的不是他,但王夫人要的是他,小僧是与你做交易,而你们又是一伙的。”诸非相微笑,他本来对罗剎教不感兴趣,是玉罗剎将他瞎扯的条件当了真,盛情难却,配合一下也无妨。。 “这下你不要也得要。” 玉罗剎一时回不出话,快活王在一旁露出快意的笑容,对玉罗剎吃瘪一事乐见其成。 第119章 诸大师怎知他与王夫人是一伙的? 玉罗剎眉头微凝,猜测是王怜花出口告知诸非相——既然如此,那他与王夫人之间针对诸非相的谋划便可能无法实现。 石观音的遗产……也只能拱手让与诸非相。 “大师与王公子私交甚好,莫非不知他家事?”玉罗剎思绪轮转,不动声色,“用此事来威胁本座似乎不大妥当,他知晓你的决定么?” 诸非相似笑非笑:“玉教主知道的不少。” 王怜花当然知道这件事,因为诸非相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用快活王来和玉罗剎做交易的。 只要玉天宝成功拿到崖神草…… 诸非相正想着,玉天宝的脚步声在廊中响起,听声音是心事重重,踌躇不已。 诸非相心里有了猜想。 诸非相转身,下一刻玉天宝的头从门在冒出来,神情沮丧,抿着唇不说话。 他去时只看见一堵光溜溜的墙,崖神草的影子半点都没瞧见,玉天宝不信邪,甚至还翻来覆去在四周扒了一番,衣裳染尘,脏上加脏,依旧没有发现崖神草的影子,只能沮丧地来见诸非相。 诸非相在听到玉天宝的脚步声时便有了猜想,如今看见玉天宝这副沮丧的模样知道他心里难受——希望落空的感觉当然不好受。 玉罗剎双眼微眯,眼珠在面前两人身上打转,忽地笑了一声:“想不到天宝竟和大师关系如此亲厚,竟然有了本座都不知道的秘密。” 玉天宝后背一凉,讷讷不敢言,犹豫地看向诸非相,不知道是否该向他爹询问。 毕竟这是诸大师的事情,由他来说不大好。 诸非相瞥了玉罗剎一眼,懒洋洋道:“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 玉罗剎心想,很好,诸非相总是能让他感到不悦。 他已经意识到让玉天宝露出这副沮丧模样的东西才是诸非相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便再无隐虑,命人将快活王带下去好好招待,看诸非相和玉天宝并肩离开之后,玉罗剎转头便向教内的人问起玉天宝回来之后究竟做了什么。 罗剎教内玉罗剎的眼线无处不在,即使长老们比较烦人,也有许多不该有的小心思,但整个罗剎教依旧牢牢把控在玉罗剎手里。 ——玉天宝去了那处偏僻的宫殿,在里面翻找许久,空手而出。 玉罗剎为这个结果感到讶异,微微挑起一边眉毛,饶有兴致地微笑起来。 那处偏殿里……似乎不久前有一株形状怪异的烟草。 玉天宝向诸非相道歉,愁眉苦脸道:“我以为不会有人拔走的……大师,要问我爹吗?说不定丢掉没有多久呢。” 诸非相道:“你认为他会告诉小僧吗?” 玉天宝默然。 诸大师嘴上不留情,他爹必定被气得够呛,心里不高兴,自然也不会说。 “对了!”玉天宝振作起来,“不去问我爹,去问教里的其他人,他们总不至于骗我!” 诸非相看他一眼,摆摆手:“你去吧。” 玉天宝兴致冲冲地跑出去了。 过了一刻钟他又出现在诸非相面前,身板挺直,表情严肃,身后玉罗剎黑雾遮面,再次出现在诸非相眼前。 玉罗剎开门见山,语带调侃:“听闻大师在找一株草药?为何不来问本座,反倒叫天宝为你费神费力?” 诸非相看了玉天宝一眼,后者姿态僵硬,露出讨好中掺着苦涩的笑容。 “看来玉教主有千里眼和顺风耳,无所不知。” 诸非相嘲讽地一笑,心道真是让人作呕的控制欲。 玉罗剎只觉得诸非相脸上的那抹笑容分外刺眼。 “大师谬赞了。”玉罗剎道,“那株草药对大师很重要么?” 明知故问。 只要有心的人都知道诸非相在江南为花满楼治眼睛,花家在药材生意上投注了比以往更甚的精力,诸非相既然特意为草药而来,为谁所寻显而易见。 诸非相点了点头,他倒想看看玉罗剎能玩出什么花样。 玉罗剎道:“本座知道那株草药的下落,只要大师与本座做个交易,本座便告诉你。” 玉天宝垂下脑袋,丝毫不感到意外。 诸非相扬眉,紧紧盯着他:“你想要什么?” 地位反转,玉罗剎看着隐隐居于弱势的诸非相,心中充盈着一种奇妙的情绪,展颜笑道:“石观音的遗产。” 诸非相忽地嗤笑一声。 玉罗剎双目微眯。 “你分明清楚那究竟是什么草药也敢这么说?”诸非相觉得很不可思议,“那株药草是小僧要找的,功效和用处只有小僧清楚,小僧若是不要,它便是根杂草。” “真可惜,那人花钱买了那株草,却是株杂草。”诸非相笑意盈盈,讽刺之意显而易见,“玉教主,你也只有要挟小僧这点本事么?” 玉天宝脑袋当机,“买”?谁会买一株不知道名字的草?还是寻到了罗剎教这里? 玉罗剎眸色深沉,心知自己被诸非相耍了一道。 买下那株不知名药草的势力是近年来在暗中壮大起来的组织,组织首领人称“蝙蝠公子”。 玉罗剎将那株药草卖给他时得到了不菲的报酬,甚至远超他对那株药草的估量。 那株药草只是因为他过去偶然间一瞥记在心里,最近在处理罗剎教的相关事务时看到这一单寻药的生意,这才让他回忆起偏殿内有那么一株杂草,抱着试探的心态去比对,竟当真做成了那笔生意。 第120章 这些事情教内有人知道并不奇怪,可唯独诸非相不该知道。 然而诸非相却说有人买下了那株药草。 玉罗剎意味深长道:“大师方才夸本座无所不知,看来这句话最适合你。” 玉天宝震惊:……爹!竟然承认了! 崖神草并非无可替代之物,如今只是比最好的情况差了一些些,为花满楼治眼的重要药材大多已经收全了。 诸非相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花费功夫,挥挥手,赶人了:“罗剎教的待客之道便是对人瞎叨叨么?走罢,莫要烦我。” 玉天宝下意识道:“好,大师你好好休息,晚上吃饭我来喊你。” 诸非相想了想,道:“你端着饭来找小僧房间。” 玉天宝清脆应道:“好!” 玉罗剎:“……………………” 玉天宝到底是谁家的儿子? 第57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十六) ◎养不熟的白眼狼。◎ 诸非相的外表极易迷惑人,尤其是当他微笑的时候。 但他微笑时并不意味着他会说出让人开心的话。 玉罗剎目送玉天宝从不远处跑过去,没有注意到他这位父亲,兴高采烈奔向廊下。 即使看不见玉天宝奔向的地方站着什么人,玉罗剎也知道那个人是诸非相。 玉天宝从来没有过朋友,出去做了一次人质,却和绑匪成了好朋友。 玉罗剎两天内看见过数次同样的场景,被诸非相笑盈盈地用言语刺了不止一次,此次瞧见,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诸非相看起来不像会有朋友的人。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之后,玉罗剎不由失笑,他总觉得江湖人被诸非相的外表迷惑双眼,可他自己似乎也位列其中。 玉天宝和诸非相并肩从前方走出,一个笑容满面,一个神情浅淡,气氛和谐无比。 玉天宝扭过脸,看见玉罗剎后吃了一惊,上前一步,喊道:“爹。” 他心里有些担心诸大师又和他爹针锋相对,弄得他左右为难。 玉罗剎看出他的顾虑,玉天宝的想法一向好猜透,然而在和诸非相回罗剎教时他毫不犹豫地奔向那处偏殿找草药,没有一丝将这消息告知自己的父亲的念头。 养不熟的白眼狼。 玉罗剎在心里想,开口时语调里带着如往常一般的笑意:“天宝,你莫要总缠着诸大师,他不是还要去为花公子治眼么?” 玉天宝叫屈道:“大师可喜欢我了,没有爹你说的这么讨厌我。” 父子二人看向诸非相。 诸非相竟然没有否认,落在玉罗剎的目光中有一些莫名的情绪,似忖度和探究。玉罗剎黑雾后的眼睛眯了起来,看不出诸非相在想些什么。 玉天宝喜笑颜开,高高兴兴地对他爹说:“爹,你看!大师不讨厌我,应该还喜欢我缠着他呢。” 诸非相收回视线,悠悠道:“喜欢倒不至于,你确实有些烦人。” 玉天宝一惊,但立刻反应过来诸非相这是变相地承认不讨厌他,摸摸鼻子,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 玉罗剎冷眼看着,道:“有诸大师和天宝做朋友,本座很是放心。只是不知大师准备何时动身?” “明日。”诸非相懒洋洋道,“快活王放在你这里了。” 玉罗剎挑眉,他以为诸非相会揪着快活王和他谈交易。 但很快,玉罗剎便明白为何诸非相会如此大方了,因为当天傍晚时分,王怜花带着他的人手上了山,总是冷清的宫殿因为外人的到来变得很是热闹。 王夫人和玉罗剎的联盟很不稳固,在得知诸非相打算解决快活王后带着人去一趟罗剎教,王夫人便立刻派人出发和王怜花汇合,让他带着那些人届时将快活王带回来。 王怜花解决了快活王的手下之后正巧和自己人碰见,便直朝罗剎教而来。 离开王夫人的视野之后他将乖戾狠毒这个词诠释得生动极了,面对玉罗剎时丝毫没有在洛阳时的敬意。 与玉天宝相似,王怜花对待诸非相虽然不是过分亲密,但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的关系不错。 玉罗剎远远地瞥了一眼,冷笑,心道王夫人算计得不错,既用自己的儿子拉拢了诸非相,又能将快活王掌握在手里,半分不亏。 尽管玉天宝也与诸非相关系不错,但玉罗剎丝毫没有考虑利用玉天宝来拉拢诸非相,玉天宝不会是罗剎教教主,仅这一个条件,就有未来罗剎教会因此与诸非相结仇的可能性。 玉罗剎从不冒险。 * 王怜花将他与梁秉文离去之后简单地说了几句,尘埃落定之后梁秉文并没有留在那个镇子,而是去往中州。 大恨得报,他终于能稍微松快一些,去为家人扫墓时不必再用满怀恨意的糟糕心态去扫墓。 “他问我会如何对待快活王。”王怜花想起梁秉文那时的神情,恨意浓稠,却又有几分释然。 梁秉文释然了,可王怜花心中却莫名沉甸甸的。 诸非相问:“你怎么说?” 王怜花道:“和我没关系,但我母亲想的是身败名裂,永远也爬不起来,只能挣扎痛苦。”他嘴角露出几分不知是快意还是讽刺的笑容,“所以我这么告诉他了。” 也是在告诉王怜花自己。 糟糕透顶的父亲是母亲的仇人,他作为儿子却帮着母亲,他并不感到愧疚,只是隐隐作呕,胸口堵得慌。 第121章 诸非相没有说话,这事从始至终都和他没关系。 王怜花在屋内看了一圈,问道:“没找到崖神草?” 诸非相转着杯子:“没有,被玉罗剎卖给别人了。” “……谁会要买崖神草?” “谁知道。” 王怜花心想连他都不知道的药草竟然会有人求购?莫非是他孤陋寡闻? 可不管是医馆的大夫还是他派出去问药的人都没有找到崖神草的踪迹。 王怜花思及此,忽然一滞,面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他对诸非相道:“……是我的原因。我将你那张图摹印数张,派人去寻药,应当是有心人看见后瞎猫碰上死耗子,从玉罗剎手里买到了这药。” 竟然真的说出来了,明明不说也无所谓。 诸非相叹了口气,收手,杯子在桌上转了一圈,发出当啷啷的声响。 “没关系,崖神草不是非要不可。” 王怜花的好心情被这个可能性搅得乱七八糟,只觉得自己搞砸了事情,却又奇怪究竟是什么人会如此闲,闲到一个谁也没听过的药草而出重金收购。 “不要想了,纵使他们手里有药草也不知道用处。” 诸非相神色淡淡,知道崖神草的人必定知道他在为花满楼治眼,指不定也是有眼疾。 迟早要求到他跟前。 王怜花动了动唇,看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扭过脸,心情很是复杂。 第二天诸非相便要下山,王怜花和他的手下带着快活王和他一道,玉罗剎对他们离开乐见其成,唯独玉天宝不是很高兴,说诸大师在罗剎教住过了,但王怜花还没有,希望王怜花能在教中多住几日。 “不了,我要回洛阳。”王怜花道,“况且你爹不乐意。” 玉天宝嘀嘀咕咕:“我爹和你母亲不是认识吗?怎么不乐意?” 王怜花目光奇异,心想玉天宝有时候像个魔教少主,事事为他爹着想,可有时候却又对自己的身份没有明确的认知。 他还是摇头:“不留,这地方又冷又湿,我不喜欢。” 玉天宝摸摸鼻子,只能无奈地送他们离开罗剎教,直到他们走出很远,依旧站在长阶上遥遥相望。 王怜花上马车前最后望了一眼,长阶上的玉天宝面容模糊不清,衣衫在风中飞舞,甚至隐隐能听见猎猎作响的声音。 “他为何不一起走?” 诸非相已经靠在车壁上开始阖眼养神,闻言轻飘飘地道:“他爹不喜欢小僧。” 不像王夫人默许王怜花和他来往,玉罗剎的态度十分暧昧,每当看到玉天宝和他同行时所表现的态度便十分奇怪, 玉天宝应当也隐隐察觉了这一点,所以收敛了许多。 诸非相自认不是个香饽饽,对玉罗剎的态度没有其他想法,却只好奇玉罗剎作为一名父亲,为何有时会在面对玉天宝显露出轻蔑的气息。 诸非相总是很敏锐,很久以前他无法理解,但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之后,他立刻就能知道那些情绪的含义。 王怜花在马车中坐下,见诸非相闭眼,不再说话,马车缓缓行起,向前驶去。 此时诸非相将快活王打败的消息已经传遍江湖,经历数日赶路以后,两人一入关,便听见许多与诸非相有关的言论。 这些言论对诸非相毫无影响,他听过许许多多的话,或批判或赞扬,那些都无法影响他的行为。 江湖中对诸非相风评从一开始的心地善良转向心思难测,但绝大多数人依旧十分倾慕诸非相,起码他所过之处,听到有许多人为他说话。 当初诸非相从沙漠中离开,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遮掩行踪,受过诸非相恩惠的人不少,被他教训过的人也不少。 王怜花道:“我以为你不喜张扬。” 诸非相道:“人来这世上一趟,总要留一点痕迹。”他垂眼,“没有什么喜不喜欢。” 王怜花若有所思,诸非相行事风格琢磨不透,但他所做过的好事却无法磨灭,从这一方面来看,他算个好人。 只是诸非相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两人行至兰州,因为王怜花要带快活王去洛阳,而诸非相要去杭州,在当地停留一晚,王怜花率人手出发,诸非相则留在此处。 姬冰雁已将药材装好,只待诸非相发话,立刻运往杭州。 诸非相之前因为赶路无暇看药材,此次得了空闲,便在姬冰雁的带领下前去仓库查看。 仓库内药香弥漫,两人步入其中,姬冰雁引诸非相至箱子跟前,看他垂首拣药,心里又想了许多,问道:“我想了很久,有一事不解,你既然是在兰州城外解决快活王,为何过了这么久才来见我?” 诸非相带着快活王去了何处? 诸非相看他一眼:“小僧带他去找玉罗剎,去了一趟罗剎教。” 姬冰雁目露讶异:“快活王如今在玉罗剎手里?” 诸非相摇头道:“不在。他的仇人太多,有人同小僧做了个交易,向小僧买他的命。” “那你为何还要去罗剎教?”姬冰雁不解,“玉罗剎手里有什么?” 诸非相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姬冰雁渐渐皱眉,道:“你若是不想说的话便算……” “想知道详细情况是要收费的。” “……” 姬冰雁嘴角微抽:“你又不缺钱——药材价给你打九折。” 第122章 诸非相目光中透露出同样的含义——“你不是也不缺钱。” 尽管这样,他还是将详细情况耐心地说与姬冰雁听,姬冰雁被这既跌宕起伏又过于迅速的故事惊得默然无语,思前想后,道:“大师如此辛苦,我还是给你打八折吧。” 诸非相夸道:“你真大方。” 姬冰雁岿然不动,气定神闲。 诸非相看过药材,拣出一些他认为质量算好的草药,随后和姬冰雁定下运货的时间。 “今日就能出发,我会派镖师护送。”那些药材并非罕见难得的东西,但姬冰雁一向准备周全,因为是诸非相要的东西也更加上心,“大师会随行吗?” 诸非相摇摇头:“不了,总是赶路,小僧也不是铁打的。” 这些药材一时半会儿用不上,而花满楼那边他自己心中有数,诸非相并没有想着要时时刻刻陪在花满楼身侧。 姬冰雁便没有再问,命人备酒备菜,将诸非相好生招待一番。 诸非相在姬宅悠闲了几日,姬冰雁对他说要外出一趟,问他要不要同行。 “大师可知山西太原的无争山庄?” 姬冰雁知道诸非相对江湖事不大了解,得到了摇头的响应后便简短地介绍了一下无争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无争山庄已建立三百年之久,辉煌过后逐渐沉寂,却依旧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原庄主五十大寿,我同原少庄主有过生意上的往来,他将请帖也送到了我手里。”姬冰雁道,“于情于理我都要去一趟。” 诸非相兴致缺缺,似乎不大想去。 姬冰雁迟疑片刻,道:“原少庄主与花满楼境况相似,幼时生了一场大病,双目失明,如今已是十八岁。” 诸非相抬眼:“你想小僧前去为他诊治么?” 姬冰雁没有否认:“原少庄主虽双目失明,但并未怨天尤人,大师应当也会喜欢他。若是能将他的眼睛治好,能得到的好处不会少。” 诸非相不缺好处,他也不在意,但姬冰雁是个生意人,所思所想大部分都为有利可图。 “花家和无争山庄没有往来么?” 诸非相忽然问了一句。 姬冰雁摇摇头,道:“有过生意上的往来。” 真奇怪。诸非相心想,花满楼不是对家中生意丝毫不管的人,理应知道有一位境况相似的原少庄主,可为何未对他提起过这回事? 诸非相站起身,望见屋外流云,心中一动,豁然开朗。 花满楼性子温柔,总替他人考虑,想必是不愿最后若是眼睛未能治好,失望的人会多一个。 能让姬冰雁留心不全是为了生意,那位原少庄主定然十分引人欣赏。 诸非相点点头,答应下来,他正巧也呆腻了。 “小僧和你一起去。” 第58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十七) ◎它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无争山庄坐立于太原之西,沉淀了三百年的时光,远望时令人心生感慨。 姬冰雁驻足片刻,扭头一看,诸非相正在小摊边问摊贩一个拨浪鼓卖几文钱。 他无言静看,半晌后诸非相摇着那支拨浪鼓朝他走来。 姬冰雁道:“大师童心未泯,甚好。” 诸非相道:“总好过那些风华正茂却板着脸的人。” “……” 姬冰雁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索性跳过这个话题,问诸非相是否要立刻前去无争山庄。 诸非相摇摇头:“小僧在城中再转转,你若是去了记得为小僧留个房间。” 姬冰雁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让客人向主人替没有到的人要一个房间——这得脸皮多大才能做出这等事? “诸大师,你要知道我们是来贺寿的,是客人。”姬冰雁道,“纵使你和我一路,不必递送贺礼,也不能这么对我。” 诸非相道:“那你的房间给小僧住。” 姬冰雁道:“我房间的地面倒是能让大师住。”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扭头便走,不欢而散。 诸非相倒真不担心自己没有地方住,姬冰雁说归说,但心思细,只要挂出诸非相的名头便能给他留下一间房。 至于他,难得有空来个新地方,自然要多转转。 诸非相摇着拨浪鼓慢悠悠地晃,他容貌出众,在傍晚时分昏暗的天色下依旧在闪闪发光。 街上人来人往,因为要为原庄主贺寿,城中人一眼望去皆是外地人,诸非相被人看见面容,吃了一惊,上前问候。 “诸大师——!” 诸非相回首,喊他的男子身着青衣,与一青衣女子并肩,两人走至他跟前时面上犹带惊喜的笑容。 诸非相也有些意外。 他在石林洞府中遇见过这两人,问清他们的来意后随手替人解了毒。 柳无眉本没有毒,但却坚持自己有毒,诸非相那时懒得和她掰扯,索性当真让她中了毒,又掏出解药,让她定时服用。 看样子毒解了。 诸非相视线在面色红润的柳无眉身上多停了一会儿。 李玉函道:“能在此处与大师相见实乃意外之喜,大师莫非也是受邀来参加原庄主的寿宴的吗?” 虽然他只是陪行,但这么说也不错。诸非相点了点头,他是受姬冰雁的邀请才来的。 李玉函对救了自己爱妻一命的诸非相分外感激,夫妻二人郑重其事地道了声谢。 第123章 李玉函和柳无眉是拥翠山庄的少主人,而拥翠山庄的老庄主李观鱼和原东园则是故交,他二人随父亲一同来此,本来只是抱着为长辈贺寿的心思而来,却不成想遇见救命恩人。 之前在石林洞府时诸非相言语无情,虽给了解药只是让他们半信半疑地离开——因为那时诸非相来路不明,离开石林洞府的原因有一半时诸非相不留情面地赶人。然而离开石林洞府之后,柳无眉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吃了几日,竟当真有了好转的迹象。 痊愈之后柳无眉想向诸非相道谢,然而诸大师行踪诡秘,无人知晓他在何处,如今却在太原惊喜相逢,夫妻二人这一声道谢说得十分认真。 他们甚至还想邀请诸非相一起去无争山庄,路上聊些趣事,加深感情。 诸非相摇摇拨浪鼓,对他们表达了只想一个人转转的想法,夫妻二人这才遗憾离开,只道届时定会再次拜访,送上贺礼。 送上门来的礼物不要白不要,诸非相点点头,和两人分别,继续瞎逛。 天色微暗,诸非相正走着,迎面走来一位垂首看不清面容的黑衣男人,两人擦肩而过,男人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诸非相走了两步,驻足回头,那男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诸非相低头,腰际空荡荡,玉佩已不知所踪。 他对饰品没有特别的喜好,但玉佩……顾惜朝十五岁在他们相遇的那日送了他一枚玉佩,然而他无法随身带走,来到这个世界后对玉佩便有些在意起来。 被顺走的那枚玉佩不是替代品,可有可无,只是瞧它顺眼便佩在腰间,随时可以换下,然而拥有一枚玉佩,能让诸非相知道自己在某一个世界并非孤身一人。 诸非相忽然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重视那枚玉佩。 他能刻出顾惜朝送他的那枚玉佩的纹路,原样复刻,然而出自他手的玉佩仅仅只是一枚玉佩,没有他所期望的重要含义。 诸非相没有跟上黑衣男人的步伐,行至一处高大房屋之下,纵身一跃,站在房顶举目眺望。 偷他玉佩的男人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头顶的数字令诸非相印象深刻,他的目光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掠过,有位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姑娘好奇地望向他所在之处,就眨了眨眼的功夫,屋顶上的赤衣年轻人便消失不见。 他去了哪里? 那月白色衣衫的姑娘面露茫然,立了片刻,转头却瞧见身后身着赤衣的年轻人与她相隔一尺,对她展颜微笑,眸光如星。 姑娘吃了一惊,后退两步,道:“公子……?” 诸非相道:“施主为何如此吃惊?” 姑娘疑惑道:“我为何不能吃惊?公子……你是和尚么?为何叫我施主?你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当然会吃惊了。” 诸非相道:“原来如此,施主技不如人,所以才会吃惊。小僧是看施主印堂发黑,似有血光之灾,这才上前搭话。” 忽然对一位陌生的姑娘说这番话,既莽撞又失礼,那姑娘鼻子一皱,茫然之余又感到难过:“我和公子才见了第一面……为何要如此咒我?” 诸非相气定神闲道:“非也,此乃忠告而非诅咒,想来施主不常思考,想岔了。” 姑娘瞪着他,动了动唇,一跺脚,转身走了。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遑论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茂龄姑娘。 诸非相对她的背影说了一句:“都说了你有血光之灾。” 那背影一滞,正要转身,手腕一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人扯进胡同里按在墙上,“她”反应过来,奋力挣扎,手腕却被紧紧攥着。 诸非相淡定道:“小僧只要一使劲,你就有血光之灾,要还是不要?” “我若是不要呢?” 姑娘顿了顿,追着诸非相的话反问。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尤其是受人所擒,处境危险,手腕疼得像是要裂开,姑娘却依旧冷静。 诸非相歪了歪头:“怎么可能你说不要就不要呢?当然得付出代价,东西先还回来。” 此种境况再继续下去毫无益处,诸非相比他想得还要认真,那姑娘身上的力气一松,道:“你先松手。” 诸非相依言松手,姑娘从怀中摸出玉佩,诸非相拿回来,重新佩在腰间。 他摩挲着玉佩,闭上眼都能想起玉佩上的纹路。 胡同内很是寂静。 “……是很重要的东西么?” 司空摘星被诸非相的认真态度弄得心情复杂,确实是他技不如人,这血光之灾他无话可说,然而心里莫名地有几分歉意。 “对不住。” 诸非相这般人物确实令司空摘星想要结识,可他似乎选错了方法。 诸非相没有立刻回答他,昏暗的胡同里年轻人的轮廓犹如被定住般,显得十分僵硬。 “……没什么。”最终诸非相如此说道,语气在静夜中显得十分遥远,藏着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情感,“是小僧太认真了,它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人,切切实实相处许久的人,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 一个“过客”并不足以概括他们之间的关系。 司空摘星看不清诸非相的面容,但从他压抑的回答中察觉到了什么,可方才已道过歉,此时摸摸鼻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里太黑了,出去吧。”诸非相语气如常,“你叫什么?武功不错。 第124章 从诸非相的角度来看他确实只能算“武功不错。” 司空摘星想到自己与诸非相相比堪称迟钝的反应,以及无力的挣扎,心中很是忧郁。 “我叫司空摘星,大师可曾听过我的名字?” “你是猴精?” “……陆小鸡对你这么说的?” “是。” “……” 司空摘星心想,迟早要和陆小鸡一较高下。 两人走出胡同,外面天色已晚,灯火通明,诸非相神色如常,司空摘星对着灯火看去,年轻人笑意盈盈:“司空摘星——” 他一字一顿,喊出全名,司空摘星头皮一麻,便听诸非相接着道:“莫忘记你还未付出代价。” 司空摘星对他举起右手,手腕处一圈青紫色,义正言辞道:“这不是代价吗?” 诸非相眼一眯:“你要赖账?” 司空摘星昂首挺胸:“代价是代价,但大师还得给我买药钱。” 诸非相哼笑一声:“胆子不小,反正你需要买药钱,小僧倒不如给你添点真伤。你觉得如何?” “……”司空摘星抬手,“不如何,大师知道我说的是玩笑话。” 两人才见面不久,言谈之间便有几分随意,司空摘星闻其名已久,始终未能得见,今日见了,认为诸非相并没有让他的期待落空。 确实是一位极有趣的人物。 “诸大师之前还在关外和快活王斗,怎的又跑来太原了?莫非也是参加原庄主的五十大寿?”司空摘星并没有收到请帖,他即使偷东西也没有打过去无争山庄的念头,反倒好奇诸非相和无争山庄有何种交情。 诸非相对他说得多一些:“小僧是受姬冰雁所邀而来,没有请帖。” 姬冰雁那铁公鸡? 司空摘星眼珠一转,问道:“是要为原少庄主看眼么?” 诸非相不置可否:“小僧还未曾见过那位原少庄主。” 司空摘星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意思是并不确定是否会为原少庄主治眼睛。 他之前遇见陆小凤,那家伙确实说过诸非相是在与花满楼相处几日之后忽然说能为花满楼治眼睛的。 司空摘星沉思,看来诸大师做事有一定程度上是据喜恶做事。 说话间两人已走至一宽阔处,诸非相问他道:“你一个人?” 司空摘星道:“非也——和我一同来的有受过诸大师恩惠的人。” 诸非相扬眉:“恩惠?” 司空摘星很爽快地给出答案:“天下扬名的盗帅楚留香——” 诸非相奇怪:“小僧救过他么?” 司空摘星否认:“没有,但你杀了石观音,让楚留香免于落到她手中受苦受难的境地,岂非恩惠?” 诸非相纠正他:“石观音不是死在小僧手里。” “——我倒希望大师能纠正后一句。” 夜风捎来一声带着笑意的话语,两人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楚留香站在屋檐下,无奈地笑着。 楚留香和司空摘星并未收到请帖,原东园喜静,无争山庄久不入江湖,威严仍在,能被邀请之人都是许久以前的江湖前辈,以及无争山庄的生意伙伴。 “姬冰雁也来了?”楚留香得知诸非相是和姬冰雁一起前来之后面露惊之色,“他倒是什么机会都不错过,竟然将大师也请来了。” 诸非相道:“他供吃供喝,随他来一趟亏不了什么,你们又是为何来此?” 楚留香摸摸鼻子,苦笑着看向司空摘星,分外无奈道:“为了比试。” 司空摘星胸一挺:“他为盗帅,我为盗中之王,原则虽不同,但技术上总得一较高下。” 诸非相:“所以你们比的什么?” 司空摘星:“轻功。” 楚留香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盗人财物,但司空摘星是受委托或是随心情做事,比无可比,自然只能比拼轻功。 诸非相眨眨眼:“谁胜谁负?” 楚留香和司空摘星互看一眼。 司空摘星道:“我胜了。” 楚留香道:“但上回是我赢了。” 司空摘星瞪他,隐隐有火花闪动,楚留香神态自若,又接着道:“你我比试二百零三回,我胜一百零三回,你胜一百回。纵使你赢了,大体上来说我胜了。” 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楚留香,江湖对你的赞扬比对大师还要夸张,这话你可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去说?” 他这一番话把楚留香和诸非相都挖苦一番,但两人若无其事,都是对身外评价毫不在意的主,楚留香只是淡然地微笑,然而这笑容落在司空摘星手中满是欠扁的得意。 诸非相饶有兴致地吃瓜,此间江湖人才辈出,彼此之间也是朋友,诸非相看得很是新奇。 三人谈得尽兴,便找了一家酒楼闲谈,而在无争山庄等着诸非相上山的姬冰雁望着布满繁星点点的夜空,额头青筋直跳。 走之前竟忘了问诸非相何时来……莫非诸非相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姬冰雁扶额,深觉头痛。 他已向原少庄主说过诸非相同行一事,少庄主善解人意,贴心地在姬冰雁的房间旁为诸非相留了一间房,纵使无争山庄客房不愁住,他对着少庄主那张笑意温和的脸依旧觉得很是抱歉。 ——而诸非相丝毫不曾考虑他的心情! 酒楼里。 第125章 楚留香道:“诸大师,你和姬冰雁可定过时间见面?天色已晚,你若是不去,他岂不是会担心?” 诸非相摇头。 姬冰雁不会担心,他只会生气,楚留香的话语十分委婉。 司空摘星在一旁道:“那大公鸡总是气人,大师你莫急着去,叫他好好气一回。” 诸非相眨了眨眼:“他不曾气过小僧。” 楚留香嘴角上扬:“他也不怎么气我。” 司空摘星:“……” 合着只有他总被姬冰雁气? 第59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十八) ◎瞎子。◎ 诸非相是在第二天才上的无争山庄,前一天晚上他和司空摘星楚留香猜拳——城中客栈空房难寻,加之诸非相只住一晚,所以猜拳定住处,输的人让出房间,和第二个输的人拼床。 结局是诸非相连赢两把,以胜利者的姿态进了司空摘星的房间。 无争山庄外诸非相报上名号,便有人迎他入内,领路至姬冰雁所住的院子之内,路上注视他者有之,议论者有之,却因诸非相冷淡的神情而不敢上前,目送着他离去。 原随云作为山庄的少主人收到了这一消息,他坐在原位,敛目沉思,没有立刻前去见诸非相。 尽管他想见诸非相已久。 姬冰雁一个人在院中喝茶,古树参天,枝叶摇摆哗哗作响,此时诸非相自拱门外潇洒而来,衣袂飘飘,与院中碧色相称,更显风姿峭峻。 “大师贵人多忘事,未免忘得太彻底了些。” 姬冰雁语含指责,神色冷淡,斜眼看向在他身旁坐下的诸非相。 赤衣年轻人嘴角微勾,笑意盈盈:“你因为小僧不在感到寂寞了吗?” 寂寞个鬼! 姬冰雁险些将杯盏捏变形,心知自己和诸非相斗嘴讨不了好,平静地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道:“大师说笑了。” 诸非相不再逗他,而是说起他昨夜在山下遇见司空摘星和楚留香一事,说起司空摘星时姬冰雁眉头一扬,听到楚留香时则嘴角微弯,诸非相啧啧称奇:“你和司空摘星不对头?” 何止不对头,是非常不对头。 姬冰雁不想和他谈司空摘星:“那猴精狡诈多端,看一眼都嫌烦。” 诸非相若有所思:“看来鸡和猴天生不对头。” 姬冰雁知道他说的是陆小凤,白眼一番,不接话茬,而是简明扼要地同他说起向原庄主贺寿的安排,诸非相状似耐心地听着,但等姬冰雁说完,却道:“既然今晚宴席才开始,不如咱俩先去外面转转?” 姬冰雁眉头一皱:“大师不打算去见原公子么?” 诸非相道:“迟早能见到他,何必急于一时?” 在诸非相看来,他不是非要为原随云治眼不可,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并不值得他亲自前去见一面。 姬冰雁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明白诸非相的为人,正要开口,便有无争山庄的侍从走进院内,彬彬有礼地邀他去见无争山庄的主人。 原东园不问世事,竟也听过诸非相的名字。 诸非相坐在原处没有动弹,眉头轻蹙,显出几分不悦,邀请的人谨慎不已,小心翼翼地望着诸非相的神情。 姬冰雁暗自称奇,他入庄以来所见的只有原少庄主,那少年性格温和,操持处置种种事务时有条有理,然而先请见面的却是原东园,想来是为了自己儿子的眼睛一事。 但若是诸非相不愿去,一切都告吹。 全看诸非相决定,姬冰雁在一旁慢悠悠地饮了口茶。 诸非相眉间一松,站起身,竟跟着去了。 姬冰雁看他离开,想了想,也起了身,悠悠然地出了院子,往山下走去。 不说他和司空摘星楚留香相见时是何等热闹,诸非相被人领着前去见原东园。 寂静到凄清的小院中只闻流水潺潺,鸟儿高声鸣叫,原东园在屋中跪坐,面前炉上烧着一壶水,热气从壶嘴中冒出。 “诸大师。” 原东园已至中年,看起来却年青极了,温文尔雅,嘴角带着一抹淡笑,向诸非相问好。 诸非相在他面前坐下,开门见山,问道:“庄主叫小僧来有何要事?” 原东园沉默半晌,也坦然道:“诸大师,我听闻你为花家七公子治眼,能否请你为犬子诊治一番?” 诸非相道:“庄主对小僧的医术很有信心么?” 原东园道:“因为从未有人如大师这般,并且大师中途未曾放弃,且收集了许多药材。” 诸非相的种种行为戒表明了他有信心一事,旁人看了,自然难免生出几分信心。 他们信的不是诸非相的医术,而是将信心寄托在诸非相的信心之上。 诸非相眨了眨眼,道:“小僧若是不愿呢?” 原东园轻叹一声:“我自然不能强求。” 笑容温和,即使为爱子求医心切,此种情况也没有失态。 诸非相忽然有些欣赏他了。 原东园温文尔雅似文人,难以想象他会是武林世家无争山庄的主人。 诸非相道:“庄主不妨请公子来一趟,小僧还未见过他呢。” 为素不相识的人治眼,诸非相从来不这么做,他愿意为某人治病只是因为他乐意。 原东园听出他言下之意,眉梢眼角漫上喜意,为人父母者大多对孩子有一层滤镜,更可况原随云是见了他的人都会心生欣赏的孩子,原东园立刻派人去喊原随云来见诸非相。 第126章 诸非相撑着脸颊看院中景色,余光里是原东园的翘首以盼的神情,在两人的等待中,原随云来至两人面前。 父子二人都有一种如出一辙的气质,然而原随云眉眼间隐隐有萧索忧郁之意,彬彬有礼地向诸非相行礼,展颜微笑时如同挂了一张面具。 原随云温声道:“诸大师。” 父子二人连喊他时的语调都有七分相似。 然而除了表面之物,他们似乎没有其他相似的东西了。 诸非相不语,原东园心下奇怪,转头却看见赤衣年轻人目光深邃,望着原随云不说话。 他正要开口询问,诸非相收回视线,带着笑意道:“原公子果真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他语气如常,原东园却隐隐觉得诸非相面上的浅淡笑意比见到原随云之前时还要凉薄。 “……诸大师。”原东园不知该说些什么,轻声道,“您可愿为随云诊治?” 诸非相不想让他难过,笑着道:“庄主寿宴在即,少庄主事务缠身,不若等庄主寿宴结束之后小僧再为少庄主看看。” 原东园不知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因为诸非相并未明言为原随云治眼——只是看看的话,能看的大夫多了去,但能治的人却少之又少。 这么多年原东园也只遇见过诸非相这么一位。 原随云面上的笑容和煦如春风:“大师今日才入庄,父亲不必心急,待寿宴结束,诸大师休息之后想何时看看都不晚。” 原东园叹道:“是我心急了,大师见谅。” 诸非相道:“为人父母罢了,小僧理解。” 他看向原随云,那玉树临风的少庄主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偏头,回以温和的笑容。 诸非相视线上移,目光停留在那堆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的数字。 猩红刺目,血一般沉重。 这有几分是原随云所做的恶,又有几分是他的坏情绪,诸非相懒得知道,他只是看着这位一表人才的少年,片刻后又转头去看原东园。 最后他轻轻闭眼,心想,世事难料,是他想早了。 * 夜晚寿宴开始,月华如练,明月皎皎,诸非相在席间安静喝酒,姬冰雁坐在他身侧,不断有人上前问好,虽是向姬冰雁敬酒,目光却若有若无地往诸非相身上瞥。 座上之人皆是原东园少时的朋友,同行者中有年轻的子弟,其余原随云生意往来上的伙伴,姬冰雁是后者,但他在江湖上名气不小,所以四周很是热闹。 换言之,瞄诸非相的人也不少。 诸非相若无其事,恍若不察,有人胆子大,起了个头。 于是人们敬完姬冰雁,转头便去敬诸非相,诸非相神色如常,一一接下,然而姬冰雁探眼瞄了他手中杯盏,从始至终那杯盏中盈满的酒液未曾降下分毫。 待众人敬过酒,心满意足地坐回原位,姬冰雁道:“大师既然不想喝酒,为何不跑?” 诸非相不是不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去年他们一行人从沙漠中离开,胡铁花摆出酒坛,说要庆贺众人脱离魔窟,要不醉不归,酒至酣处拉着诸非相灌酒,而那时诸非相手一抽,眨眼间便跑没影了。 彼时众人都欢喜不已,热情洋溢,唯独诸非相游离在热闹之外,立在月下不知想些什么。 诸非相奇怪地看他一眼:“小僧毕竟是客人,总不好做出失礼的事。” 姬冰雁忍不住道:“大师在我家做客时可没这么客气。” 诸非相实话实说:“小僧乐意。” 姬冰雁瞪他一眼,扭头便喝起酒来。 诸非相很贴心地提醒他:“小心喝醉了耍酒疯。” 姬冰雁冷笑:“你以为我是胡铁花?” 诸非相若有所思,姬冰雁又喝了一盏酒,杯盏才放下,诸非相便提着酒壶温柔道:“来,再喝一盏。” 诸非相为人斟酒——难能可见,姬冰雁意外之余不忘递盏,然而他递了一次又一次,方才察觉出不对劲,然而此时他已酒劲上头,晕头转向,撑着额头不说话。 诸非相站起身。 旁人只看见姬冰雁一盏又一盏的喝诸非相为他斟的酒,只道两人关系好,见姬冰雁酒力不支,而诸非相更是打算扶着姬冰雁歇息,纷纷感叹诸大师对朋友贴心照顾的细心心肠。 诸非相向原东园示意了一下,扶着姬冰雁走出堂屋,穿过两道拱门,径直松手。 姬冰雁撑着墙站直,虽有醉意,却不似席上不省人事的模样。 诸非相赞叹道:“你真懂小僧的心思。” 姬冰雁没好气道:“不是懂你的心思,我也不想在那里待着。” 贺礼奉上,宴席也参与了,再待下去没有半分用处,姬冰雁在诸非相第三次为他斟酒时便明白了他的心思,索性配合到底,一同离开宴席。 诸非相笑了笑,没说话。 “你同意为原公子治眼了吗?”姬冰雁低声询问,他从山下回来时离宴席开始只有半个时辰,没来得及详细问问原随云的事情。 “还未答应。”诸非相道,“小僧见了原公子一面,他实在是一位让人意外的人。” 意外,但不觉得奇怪。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生来会打洞”,此话不假,但却从来没有一句话说过父子二人都该是如出一辙的正面人物。 诸非相和原随云仅仅打过那一声招呼,原随云安静温和,外表一切来看都是值得欣赏的人物。 第127章 然而原随云内里是什么模样,无人知晓。 姬冰雁听了直皱眉:“‘令人意外’——这是什么评价?” 诸非相想了想,道:“小僧不一定会愿意为他治眼睛的评价。” 姬冰雁道:“你不喜欢他?” 诸非相道:“只见了一面,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呢?” 这话说得有道理,姬冰雁沉思,喜恶由人而定,他人无法干涉,诸非相愿不愿意为原随云治眼是他的自由,愿意应邀来无争山庄已经够给面子了。 于是他便不再就原随云一事发表看法或疑问,同诸非相谈了些山下的事,两人在门边分开,各自就寝。 山间风声呼啸,原随云悄无声息地从席间退下,月光如水,为他罩上一层白纱。 明月印在眼眸之中,原随云的双目却黯淡无光。 他找过许多治眼的大夫,然而那些人都轻叹着摇头,抚着胡须说些无能为力的丧气话。 可是分明有人能治眼。 原随云想起诸非相。 他目不能视,只能从旁人口中、用自己的耳朵收集到的信息来描摹这位也许能治好他眼睛的年轻人。 只要诸非相能治好他的眼睛……原随云愿将他的一切拱手相让。 一个瞎子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情,那重见光明的瞎子更能做到远比旁人更多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在码这章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原本是有关于原随云的小世界的_(:3」∠)_ 原来的计划是楚留香传奇作为单独的世界,单元标题名字是“原少庄主的先生”,大致内容是诸大师在新世界找住处,被为幼子找老师的原东园请去教孩子,眼睛瞎了没多久的原随云脆弱又愤怒,被诸大师教做人云云,后来诸大师带原随云见世面等等等等 但是——我脑洞是乱七八糟东一个西一个记,中间事忙又断更,忘得一干二净…… 结果到原随云出场了我才想起来一开始还有这么个脑洞_(:3」∠)_ 原随云虽然原著不干人事,可作为反派角色还是挺有魅力的(用魅力来形容可能不大对,但想不出别的词了……)毕竟蝙蝠传奇看到真相揭露之前估计很难想到原随云是个大反派,就一整个温文尔雅翩翩公子 理性讨论,本人少年时期还看过他的女票文拯救文,就像无花也有类似文,这证明他们还是有一点魅力的xd 第60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十九) ◎启航。◎ 原东园的寿宴结束已经有两日,山庄内的客人在这两日内陆陆续续地离开,姬冰雁有事也先行下山,唯独诸非相依旧安静地住在宅院里。 原东园不知是为他没有离开之意而开心,还是为他始终没有声息而忧心,这般又等了一日,诸非相提出要单独和原随云见一面。 两人在香烟袅袅,弥漫着沉檀香的房中相见,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独处。诸非相这几日虽一直住在无争山庄内,但山庄内诸人看见他的次数寥寥可数,原随云纵使想见他,也堵不住他。 原随云温文尔雅地行礼,礼节无可挑剔,眉眼带笑,彬彬有礼。 诸非相审视着他,原随云确确实实像一位符合他身份的武林世家的公子,瘦削并不意味着瘦弱,温和却不让人觉得好欺负,内里有一种比花满楼更为尖锐的东西存在。 他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位合格的公子。 但不可以轻易以表面所见评断他人,诸非相看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明白单凭表面评价他人是何等愚蠢之事。 为原随云治眼并无任何难处,诸非相有实力有手艺,然而原随云头顶的猩红数字表明一切都不会那么简单的发展。 原随云并不掩饰想要治好眼睛的迫切愿望,他恳切地对诸非相道:“诸大师,若您能治好我的眼睛,我必定回报您,您若是想要什么,在我力所能及地范围内必定满足您。” 诸非相却道:“小僧还没有答应治你的眼睛。” 原随云神色如常,这在他的预料之中:“需要我如何做,大师才愿意为我治眼?” 诸非相没有立刻回答,上前俯身观察原随云的眼睛。原随云的眼睛很好看,清透得像琥珀,却没有任何神采,眼皮下的眼球因为诸非相的触摸而微微颤动,原随云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呼吸平稳,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 和花满楼相比,原随云年轻,纵使眼盲较早,但失明的时间总体上来说较短。 诸非相有信心治好他的眼睛,但并不想如此简单地让他如愿,最起码要知道原随云究竟做过什么才会让感化值呈现出这种数值。 “为你治眼睛不难,”诸非相如是说,原随云心中一松,却听得诸非相又道:“你知道崖神草吗?” 原随云沉思片刻,摇头道:“崖神草这名字我未曾听过,这草莫非是治眼非要不可的药材吗?” 诸非相描述了一番崖神草的外貌,与此同时漫不经心地瞥着原随云。 少年眉头轻蹙,歉然道:“我不曾听过这种草,”为了治眼睛他曾艰难地阅遍众多医书,确实从未听过崖神草,原随云顿了顿,又接着道,“我愿意派人去寻,只希望大师能治好我的眼睛。” 句句不离治眼,既发自原随云本心,也是出于对诸非相为人的有意为之——从诸非相的举动来看他无疑是个心善之人,作为无争山庄少庄主的原随云毫无威胁,若是诸非相能从他身上想到花满楼,心软应当是必然的。 第128章 直到此时,原随云依旧冷静透彻,分析自己所拥有的全部条件,在诸非相面前展现出自己的弱势。 诸非相欣赏他这种心机,道:“崖神草不难种,但难找,据小僧所知只有罗剎教有那一株,但不久前小僧去罗剎教寻药,得知那株草被一不知名势力买走。” 原随云动容道:“那不知名势力究竟是……” 诸非相心下赞叹,又有几分无趣,索性直接了当:“少庄主不应该比小僧更清楚么?” 原随云神色微僵,诸非相这句直接又暗藏深意的话有如惊雷在耳畔炸裂,虽不知诸非相为何要对他说,但他心知诸非相只是有意试探,面上仍摆出一副茫然迟疑的模样。 “大师何出此言?” “你猜?” 原随云默然半晌,道:“诸大师……若是有我失礼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诸非相道:“你告诉小僧实话——除了无争山庄的少庄主,你还有什么身份。” 他的语气如此肯定,肯定到似乎不存在别的可能性,而如诸非相所说,原随云确实有另一层身份,然而他不可能就这么容易向诸非相承认。 原随云微怒,冷冷道:“大师若是不愿为我治眼直说便是,何苦戏弄于我?莫非我看起来脾气很好么?” 他起身向外走去,看起来似乎动了真怒,诸非相并未阻拦,站在他身后悠悠开口道:“小僧敢说此间江湖除了小僧无人能治好你的眼睛,即便如此,你也要走么?” 原随云对此的回应是头也不回,推门而出。 屋内诸非相微微眯眼,他知道原随云这种人最想要的是什么——因为眼睛而遭受各种纷论,世家的身份让他背负远超常人的期待,而他本人更是自尊心强不甘服输的人,如今重见光明的机会摆在眼前,原随云绝不会轻易松手失之交臂。 尽管诸非相并不知道那不知名势力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但他能够从原随云的反应中知道两者之间有联系。 任何人见的套路多了,瞎蒙的本事也会有长进。 诸非相很是满意地想,回到住的院子拾掇拾掇东西就下了山。 耍过就跑,刺激。 诸非相站在山脚下的时候天高气爽,清风拂面,甚是舒畅,他在街上走了一段距离,司空摘星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蹿出,模样出众,身材挺拔,身着玄色衣衫,正是一副朝气蓬勃的少年模样。 司空摘星亲热地招呼他:“哎呀,诸大师,你终于下来了。” 诸非相扬眉,将他上下打量一个来回,问道:“你贵庚?” 司空摘星一扬袍角,好不要脸道:“虚岁十八。” 楚留香在姬冰雁下山之后便和他一道走了,他二人难得再见一回,打算凑运气看能否在路上的酒铺见到胡铁花,两人抛下司空摘星扬长而去。 司空摘星一直好奇诸非相究竟会不会为原随云治眼,等了几日,今日看诸非相悠哉下山,便明白诸非相是不打算为原随云治眼睛了。 “花满楼和原随云有什么不同么?大师愿意为花满楼治眼睛却不愿意为原随云治眼睛,这是为何?” 在司空摘星看来治一个是治,治两个也是治,更遑论原随云身份不一般,若是将花满楼和原随云两人治好,能得到的好处说都说不完。 但诸非相显然不在意那些,司空摘星只好奇诸非相不愿意的理由。 诸非相耍了人,心情很愉快,道:“小僧若是现在为他治眼,乐子就少了很多,再等等。” 司空摘星听出不对劲来:“诸大师,你是愿还是不愿为原公子治眼?” 诸非相沉吟片刻,道:“看心情。” 原随云究竟是什么人,他又做了什么,这些诸非相都不知道,但只要是为了治好眼睛,原随云迟早会找上门来。 司空摘星的神情一言难尽,那张易容出来的俊秀面孔上写满“看心情是看什么心情?你现在这么开心不去治眼睛,难道要等不开心了才去治眼睛?”等内容。 但一个字儿也没从他嘴里蹦出来,司空摘星揣度片刻,道:“不知大师的乐子是什么乐子?可否带上我一同乐一乐?” 诸非相瞥他一眼,嘴角一扬:“好啊。” * 无争山庄。 原东园对原随云和诸非相的谈话翘首以盼,他对原随云心有愧疚,幼时照顾不周使儿子双目失明,一直是原东园心中隐痛。如今难得遇见一位能治眼的大夫,他便分外迫切地希望能留下诸非相。 然而他在院中待了许久,迟迟不见原随云和诸非相前来,原东园问了问仆人,得知原随云和诸非相讨论完毕后便回到房中,揣着一腔担忧的心思前去询问。 原随云垂眸坐在屋中,房间昏暗寂寥,他似乎已与这房间融于一体。 原东园心中一酸,上前道:“随云,诸大师他……” 原随云道:“大师已经走了。” 诸非相走后不久,原随云在自己的院子内伫立半晌,终是想要重见光明的愿望抵过那一层顾虑,他转头便去见诸非相,而诸非相的房间已然人去屋空。 原东园急道:“为何?我这便派人去请他回来——” 原随云制止道:“父亲,不必去追,大师既然已经走了,再赶上去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原东园沉默下来,轻声道:“可难得才遇见一位能为你治眼睛的大夫。” 第129章 原随云神情晦涩,微微垂眼,道:“我自己有打算,父亲不必为我费心。” 原东园看着语气坚定的儿子,动了动唇,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 诸非相与司空摘星在离开太原,离开无争山庄的地界之后,在客栈中收到了一张请柬。 红底金封,邀请诸非相前去蝙蝠岛,落款蝙蝠公子。 司空摘星把桌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十分愤怒:“竟然没有我的!” 诸非相晃了晃手里的信,笑意盈盈:“上面准许小僧带‘侍从’。” 于是司空摘星对蝙蝠公子的观感不大好了。 “那蝙蝠公子竟还狗眼看人低么?” 诸非相很贴心地宽慰他:“不必在意,小僧的侍从不止你一个。” 司空摘星:?你还有要坑的人吗? 他问诸非相,诸非相高深莫测笑而不语,两人一路行至江边,预备坐船去那蝙蝠岛,顺便与诸非相口中的另一位侍从汇合。 司空摘星对那位未来同事满心期待,然而真见了面后却发现对方只是年纪不大的臭屁小鬼头。 “侍从?不,我才不当。地位一定要比他高。” 王怜花得知自己必须以诸非相随从的身份才能凑热闹时,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司空摘星盯着他,但王怜花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盯着着诸非相要他给一个说法。 诸非相看热闹:“你们打一架,赢者当小僧的师弟,输者当侍从。” 王怜花和司空摘星皆是一怔,随后战劲十足地看向彼此。 诸非相的师弟——这个身份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 诸非相面带笑容,退出房间,当他在外面浪了一圈回来之后胜负分晓,司空摘星做师弟,王怜花做侍从。 王怜花:“他卑鄙无耻!” 司空摘星:“你也用毒了究竟谁无耻?!” 司空摘星吃过的盐比王怜花吃过的饭还多,虽然不算太轻松地获胜,但结果令人满意。 王怜花守信,换上侍从衣裳,易容成一张平凡不起眼的面容,司空摘星则换了一张脸,力求能配得上称为诸非相的师弟。 “诸大师真的有师弟么?”司空摘星对诸非相会用他的“师弟”作为假身份感到很好奇。 “没有。”诸非相说,“我是寺里最晚入门的弟子。” “啊,那大师是有师兄吗?”司空摘星说,“有几位?” “两位。” 司空摘星和王怜花偷偷对视一眼,达成共识——诸大师这次不知为何很坦率。 难得坦率,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王怜花追问:“都和诸大师一般样样精通么?” 诸非相摇头:“他们会小僧不会的,我们所学的内容不一样。” 司空摘星觉得哪里不太对:“大师你学什么,他们又学什么?” 诸非相:“小僧学认字,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强身健体。” 王怜花:“那他们武艺想必比大师还为高强了?” 诸非相:“非也,他们还是打不过我。” 司空摘星:“……他们是人吗?” 王怜花一呆。 诸非相眨眨眼,露出狡黠的微笑:“不是人,一只狗与一只猫罢了。” 司空摘星&王怜花:“…………” 司空摘星幽幽道:“你那两位师兄是狗猫,那大师想必就是只狐狸了。” 忽悠人的时候面色都不带改的狡猾狐狸! 诸非相对这声评价虚心接受,看两人懊恼反倒高兴极了。 确认彼此的身份之后,三人便向海边而去,到了海边的港口,诸非相从一位恭候已久的人手中得到了前往蝙蝠岛的方法。 ——明日丑时,海边会有一艘船,登船之后船只启航,之后所有的都不必再管,行上数日,便可至蝙蝠岛。 诸非相耐心地顺着蝙蝠公子的安排,几人彻夜未眠,时辰一到,便登船离岸。 陆地离船只远去,天际依旧昏暗,夜幕之上繁星点点,涛声阵阵。 司空摘星倚在船畔,为那位蝙蝠公子有如此手段而暗自惊愕。 能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一切,蝙蝠公子可称手眼通天,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诸非相这个人么? 可诸非相又有何特殊之处?无非是来历出身皆不明罢了。 司空摘星陷入沉思。 王怜花却有所察觉,也许这蝙蝠公子和从玉罗剎手中买走崖神草的人物是同一人。 若是如诸非相所说,寻求崖神草的人迟早会求到他面前,而那位蝙蝠公子正是一位想要治眼的瞎子呢? 两人思来想去,又开始好奇诸非相是否知道蝙蝠公子的真实目的,毕竟二话不说便直接应邀去蝙蝠岛的是诸非相本人。 他们不自己想,索性直接去问诸非相。 赤衣年轻人高深莫测地微笑:“你们认为会有小僧不知道的事情吗?” 司空摘星:“你最初不是不知道无争山庄么?在沙漠里和他们相遇之后也是,对江湖事一问三不知,我听姬冰雁说过。” 王怜花也不好奇了,面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诸非相给姬冰雁记了一笔:“……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就当是一场海上观光旅行罢。” 第61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二十) ◎炸岛小天才。◎ 蝙蝠公子派来接送的船只上除去他们之外只有十人,包含了船长、厨子、水手以及服侍的人。 第130章 他们也许是被蝙蝠公子警告过,嘴巴非常严实,即使司空摘星和王怜花这两个古灵精怪的家伙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套话,都无功而返。 连嘴巴也不张,想套话也没处套。 诸非相看他们失败而归,决定给他们做一个示范,告诉他们什么叫做套话。 司空摘星和王怜花扒在门后观摩,诸非相拦在那清扫甲板的水手身前,友好地打了声招呼,没有得到响应。 王怜花:“他也好不到哪去。” 司空摘星:“你说得对。” 下一刻,诸非相伸手点住了水手的穴道,过了一会儿,捏住水手的脸颊,强迫人家张开了嘴。 司空摘星&王怜花:“……” 上来就使用武力吗? 王怜花眼睛发光,似有若悟。 由于诸非相的背影遮挡,他们看不见水手的面容,然而诸非相那动作只做了一会儿,便松开手,解开穴道,向那水手低声道了一句“对不住”,转身便朝他们走来。 那水手站在原地,神色木然,继续弯腰清扫起甲板。 诸非相从两人身侧走过迈进屋中,他们望了眼原地的水手,跟在他身后也进了屋子,司空摘星顺手关上了门。 司空摘星:“诸大师,方才我若是未听错,你说了一声‘对不住’?” 王怜花:“既然觉得对不住为何还要那么做?” 诸非相淡淡道:“他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他是个哑巴,舌头是被利器剪断的。” 两人一怔。 诸非相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说假话,端看他这副神情,便知是真。 诸非相站在那水手跟前时便觉得不对劲,心里有疑惑,点穴查看一番后便明白水手不说话的原因。 其余水手不知是否是同样的境况,然而诸非相看了那水手口中的半截舌头,心情竟显出些许不快来。 司空摘星和王怜花听他所说,早已跑去确认其他人是否也是同样的状况,两刻钟过后,两人神情古怪地回到房间。 除去船长和一名舵手,其余人皆是哑巴,而且正如诸非相所说,舌头被利器截断,面对司空摘星和王怜花也从始至终操持沉默。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不准说。 江湖上这种事司空见惯,两人反应不大,与他们相比,诸非相的不快便显得有些突兀。 “他们没了舌头难不成你还能为他们接回去?”王怜花对诸非相泄露的那丝情绪表示不解,诸非相不该是因为这种事而不高兴的人,再悲惨的事他也都保持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冷静。 “何必为这种事生气?” 诸非相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觉得小僧在生气?” 那些人不是绝对的好人,诸非相对这种人的态度十分明确,为他们生气是最不值得的事。 王怜花反问:“不是么?” 诸非相看向司空摘星,后者点点头,表示认同王怜花的说法。 “他们和小僧非亲非故,小僧为何要因为他们生气?”诸非相实话实说,“只是想起一些旧事罢了,你们与其管小僧生不生气,倒不如想想到时候该如何对付蝙蝠公子。” 司空摘星惊奇道:“大师的意思是,你没有信心对付蝙蝠公子么?” 诸非相微微一笑:“小僧自然是有的,只怕你们无力应付罢了。 司空摘星指责道:“你看不起人!” 王怜花纠正道:“不要说你们,不要把我包括在内。” 塑料队友面面相觑,下一秒又开始掰头。 诸非相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将空间让给这两个不对付的家伙。 * 船只在海面上行驶约有十日,于风雨交加波涛汹涌的夜晚停留在石礁旁,诸非相迎风而立,望见黑暗中有两人疾行而至,停在船下。 那两人身着黑衣,黑布蒙面,只有一双眼睛仰头望着他。 诸非相居高临下,面露笑容:“来了?” 两人一拱手,恭声请诸非相下船。 司空摘星和王怜花早在船停之时便偷偷摸摸地下了船,只有诸非相一人在此处等待,而这两人相迎,却并未问起诸非相的“师弟”与“侍从”的下落,默然不语,为诸非相引路。 穿过漫长的黑暗与风雨,再加上一趟惊险刺激的滑车,诸非相被两人引入一道漆黑的房间。 房间中布满香浓到刺鼻的胭脂味,也有常年不见天日的阴湿气息,而其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是一位姑娘。 诸非相站在门边,冷眼等着蝙蝠公子给他安排的好戏。 “公子,红尘滚滚,相遇即为有缘,可愿与我春风一度?” 那姑娘娇言软语,极尽魅惑之意。她缓缓走上前,如同蛇一般地缠上诸非相的身子,双手抚摸着诸非相的身子——但因为诸非相捂得严严实实,她只摸到了还带着些许潮气的衣裳;于是她改换策略,伸指抚摸诸非相的脸庞,但手腕在半空中被诸非相握住,一声惊呼从姑娘喉中溢出,又被努力压下。 诸非相松手,挪了地方,开口时语调冰冷:“你只会这种把戏么?” 房间内静谧无声,只有诸非相的回音,过了片刻,房间中忽地响起一声轻笑。 那姑娘浑身一颤,身形更加僵硬了。 蝙蝠公子笑完,柔声道:“诸大师定力非凡,在下佩服。” 诸非相没有说话。 第131章 蝙蝠公子又道:“大师莫非不满意在下为你准备的贺礼?” 诸非相道:“小僧对情爱之事不感兴趣。” 蝙蝠公子便赞叹道:“大师将戒色做到了极点。” 诸非相:“你废话说够了么?不妨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想要治好眼睛的话便跪下来求小僧,直到小僧满意为止。” “……”蝙蝠公子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语气倒是平静得很,“在下好心请大师做客,大师便是这么对待主人的一腔好意的?” “你连小僧的喜好都弄不清,算个狗屁的好意。”诸非相冷笑,“有本事在后面鬼鬼祟祟却没本事和小僧面对面,你这位蝙蝠公子倒和真的蝙蝠一般见不得人。” 房中的那位姑娘浑身颤抖,为愈加激烈的对话而惊恐不已,后退数步,瘫坐在床边。 她这边的动静不小,起码诸非相和蝙蝠公子听得一清二楚。 沉默片刻,蝙蝠公子竟笑了起来,语调堪称温和:“诸大师咄咄逼人,竟将在下的这位姑娘吓到了,不如你我私下单独见一面?” 诸非相:“随你。” 于是蝙蝠公子便真的随便起来。 ——诸非相被带到了牢里。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那派来为诸非相领路的人既不点火也不伸手,脚步轻松,将诸非相领入牢房之中,还以为诸非相什么也不知道。 诸非相冷笑更甚,他向来不怎么生气,毕竟彼此之间非亲非故,与他毫无干系,生气是不值当的,然而蝙蝠公子做的事却触及到诸非相的底线。 那房中被缝上双眼的姑娘,以及所过之处被困于房中的其余人。 活生生的人如同畜生般被困于一隅,若他们是猪狗不如之人倒也无妨,然而诸非相在岛中所见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因遭遇困境流落至此的无辜人。 诸非相讨厌将人拘束起来的一切行为,只有体会过的人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无力、茫然以及不知这种日子何时到尽头的空洞。 别人是否有这种感受他不知道,但诸非相不喜欢的事就是不喜欢,他才懒得管别人怎么想。 那人打开牢门,恭恭敬敬地摆出姿势请诸非相进屋,嘴角微扬,对诸非相自投罗网看好戏。 诸非相也扬起嘴角,下一秒,他将那人按在地上揍了一顿,也顺手从他手里拿走了钥匙。 男人捂着肚子和脸颊闷哼,诸非相伸腿踹他一脚,又踩着昏迷过去的男人走进牢房之中,盯着墙角上方的铜管,他知道蝙蝠公子在那头听得一清二楚:“公子,你似乎太随意了吧?” 蝙蝠公子笑道:“在下好生招待你,可大师说对情爱之事不感兴趣,在下便只好送大师一处清修念禅的的好地方,大师不满意么?” 不管诸非相说什么话他似乎都毫不动摇,温和地应下诸非相的所有话语。 诸非相长长地叹息一声:“你这种人……揍起来最痛快。” 痛的是被揍的人,快乐的是揍人的人。 铜管那头不再有声音,诸非相也踩着地上的男人离开原地,在石窟中疾行,力求逮到蝙蝠公子那小崽子。 诸非相坦白来讲不算人,夜视对他来说小事一桩,更别提在昏暗的石窟中奔跑,轻快得像是在春日的原野上跳跃。 蝙蝠公子耳力惊人,听见诸非相身形不停,心中疑惑,又有几分焦急——他自己是个瞎子,自然不喜欢别人在他的地盘还能肆意打量他,所以任何人在这没有照明物的蝙蝠岛都是名瞎子,这是蝙蝠公子唯一能慰藉自己的场所。 然而诸非相在此处轻松恣意,如有明灯照途,轻松过头,可他分明是第一次到此处——莫非诸非相在黑暗中也能如在白昼一般视物么? 蝙蝠公子在暗处躲避诸非相的身影,诸非相进,他出,诸非相出,他进,如此这般近半个时辰,愣是没让诸非相摸到他的衣角。 诸非相愈发冷静——在看到一个又一个处境恶劣的姑娘之后,他在放她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将那位蝙蝠公子干掉。 两人在黑暗的石窟内躲猫猫,而兵分两路偷偷溜进石窟的司空摘星和王怜花正在探路。 司空摘星身上的火折子被风雨浸湿,入洞窟之后亮了一刻钟便熄灭再也点不燃,石窟内没有光源,连石头的轮廓也瞧不见,走一步停两下,还要小心不能撞到头—— 这到底哪里有趣了? 司空摘星忍不住想,好好的一个人在这鬼地方成了个睁眼瞎,诸大师的乐子似乎太清奇了些。 手下一凉,摸到一凸出的石块,司空摘星抬手绕过,再放下时却和一个温凉的东西相触。 他一惊,对面的人也是一惊,双方各自后退两步。 “小王?”司空摘星发问。 “猴精?”王怜花试探。 两人意外汇合,顾不得吵嘴,结伴而行,交流起在石窟内的种种见闻。 王怜花身上甚至没有火折子,路上还遇见一些来追捕他的人,他兜兜转转四处乱绕,最终却和司空摘星撞上。 “诸大师呢?”司空摘星问,“没有听到他的动静么?” 王怜花:“没有。” 没有担心诸非相的必要,两人商量一番,决定往底下走。王怜花往下面扔过石子,能听见石子落地的声音,这意味着下面并非无底洞。 诸非相在上头走着,瞄见对面脚步缓慢的两人,想了想,没有出声喊他们。 第132章 这里毕竟是蝙蝠公子的老巢,加上蝙蝠公子耳朵灵,诸非相连他的头发丝都没有看见。 石窟内的所有人都避着诸非相走,来不及避开的被诸非相打晕扔在一边,走到最后,路上遍地横尸,而蝙蝠公子在黑暗中发出声音。 他不确定诸非相能否看见他,但不管是听声辨位还是亲眼见到,蝙蝠公子对自己能够制衡诸非相有一定的信心。 用来威胁制衡人的人叫做人质,那用来威胁人的药草可能叫做草质。 蝙蝠公子手里端着装着草质的木方盒子,语带笑意:“诸大师可知在下手里拿的是何物?” “小僧看不见,怎么可能会知道?”诸非相睁眼说瞎话,“你凑近些。” 蝙蝠公子:“……” “这药草来之不易,诸大师想必不想让它就此浪费,不如同在下做个交易,为在下治眼睛。” 诸非相歪头:“你忘了小僧说过的话么?” 蝙蝠公子道:“在下不会跪。” 他这种执拗坚决的态度,忍常人不能忍之心胸,若是放到正道上,诸非相会很欣赏他。 何为正道,尚未有确切定论。但以诸非相所想,无论如何,都不该因一己私欲伤害他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蝙蝠公子心思阴暗,将这句话的反面贯彻得十分彻底。 两人之间相隔十来丈,暗处还有数道机关,蝙蝠公子并没有特别担心,而在他对面,诸非相看着他。 他们沉默地对峙,骤然间响起一道剧烈的声响,有如惊雷炸响,诸非相垂眸看向声源处。 最底层有点点火焰从缝隙中冒出,浓烟滚滚,升腾着向上卷。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火药味,传至上方,随后是接二连三的轰隆隆声,坍塌声,以及火舌肆意蔓延的声音。 诸非相:“……” 那两个家伙到底干了些什么? 蝙蝠公子面色微变,底层放着许多交易品,分开放置,其中有新研发的火药。钥匙被保管在他一个人手里,按理说没有人能够开门。 司空摘星表示有话要说——上天下地除了日月星没有他偷王之王偷不到的东西,区区撬锁这一件小事算不得什么。 诸非相此时说的话便显得幸灾乐祸:“公子,你现在还有闲心威胁小僧么?” 蝙蝠公子道:“大师不妨再仔细考虑一番,蝙蝠岛上没有你找不到的东西,即使没有,在下也能带到你面前,若是大师愿意为在下治眼,在下愿与大师共享一切,若是大师愿意,一切赠予你也无妨。” 诸非相道:“小僧没有想要的东西,什么也不缺,只缺一个能揍你的机会。” 冥顽不灵。蝙蝠公子冷冷地想,却没有立刻离开。 之前他转头就走,错过机会,这回若是再次离开,失去的东西会更多么? 诸非相道:“你拥有许多东西,何苦做到这种程度?” 原随云却道:“我缺的太多太多了。” 不掺怜悯的欣赏,不夹叹息的赞扬,旁人对自己能力的肯定,能够正视他的人……以及一双可以看风景的眼睛。 诸非相没有权力评价原随云的想法,毕竟他以为的不是对方以为的,但他有资格不认同原随云的所作所为。 所以诸非相遵从本心,狠狠地揍了原随云一顿,后者猝不及防地被按倒在地,心中满是被揍得措手不及的茫然,手里却依旧死死地攥着那装着崖神草的木方匣子。 仿佛抓着那只匣子,便抓住了重见光明的未来。 诸非相下手毫不留情,原随云抓住间隙艰难开口:“除了我以外……这江湖上没有完完全全的好人,来这蝙蝠岛上的人大部分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净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这一腔愤怒连笑话都不如。” 诸非相给了他说话的时间,垂眸看原随云话说完后低咳,又挥起了拳头:“小僧所作所为皆是因为小僧乐意,若是小僧未遇见你,你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境地。换言之,小僧若是遇见其他人,像你这么惨的便会是他们——小僧揍你,和其他人是什么样的人没关系。” 原随云闭了闭眼,如同叹息一般地道:“我若是在五年前遇见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若是在五年前相遇,他会是诸非相欣赏的人物,诸非相能够治好他的眼睛,他能以无争山庄少庄主的身份证明自己,重现无争山庄昔年威严,甚至也许会和花满楼成为朋友。 但原随云是在这一年知道诸非相的。 原随云说的有道理,诸非相收手,并未显出任何动摇之色,眸色冷淡,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还是那句话,将己所不欲强加于人,已是最恶劣最自私的行为了。 “没有‘若是’,只有现在。” 诸非相冷冷道,原随云仰着脸“看”他,在黑暗中嘴角边依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诸非相凝望他片刻,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因为原随云显然是听不进去的。 * 揍过原随云之后诸非相提溜着昏迷过去的少年在岛外和两人汇合,此时外界已天光大亮,波涛声从崖边传来,海面一望无际。 赤日东升。 得以逃脱的受困者们在岛外不安地聚集在一起,司空摘星和王怜花离他们有五丈远,井水不犯河水。 与司空摘星离原随云一丈远的距离相比,王怜花蹲在原随云身边端详这位江湖上颇有名声的温柔公子,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 第133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王怜花曾远远见过这位原公子,那时的原随云光风霁月,任何人见了都会心生赞叹之意。 赞叹过后,便会在心中默默补一句——“只可惜是个瞎子。” 王怜花对原随云的所作所为中唯一赞同的便是以旁人的秘密威胁对方,将人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为己所用。 至于其他的方面,王怜花不敢茍同。云梦仙子昔年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魔头,在她的教导下王怜花的行事风格自然正义不到哪去,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江湖人行事都有一些狂放不羁的匪气,诸非相不会强求别人事事皆顺他意,毕竟他自己也是说动手就动手的人物。 所以此刻他正和司空摘星凑在一起嘀咕方才炸岛一事。 蝙蝠岛底下有火药,还不止一点,方才那声巨响便是因为司空摘星的火折子突然诈尸,被不怀好意的王怜花远远扔进火药堆。 司空摘星心有余悸,说是王怜花那时摸到一个沉甸甸的木桶,挪到外边空旷处想弄清是什么东西,要他拿出火折子照明——之前死活不亮的火折子在王怜花手里亮了起来,面前的火药与满满一仓库的火药桶在他们面前照亮。 两人的争执不必多言,经过这样那样的吵嘴,司空摘星蹿得飞快,王怜花跃出老远将火折子扔向火药堆。 诸非相有些遗憾,遗憾于那时只顾着和原随云你来我往放嘴炮,若是可以,他也想尝尝炸岛的滋味。 然后顺手将蝙蝠公子甩进去。 蝙蝠岛上的众人都不知蝙蝠公子的真实身份,有洞里被割去舌头的仆人看清原随云的真实面孔,吃了一惊,不敢确信这样貌人畜无害的少年竟是冷酷狠毒的蝙蝠公子。 诸非相将他们安抚一番,名为安抚,实则为简单地告知——他不会抛弃他们不管,既然将他们救了出来那便会好好安置他们,若是不想一起离开,那边回去正在坍塌的洞窟,生死由命。 于是所有人都跟着上了船。 司空摘星暗搓搓地吐槽:“大师觉得自己说的话像是安抚吗?” 诸非相道:“因为小僧的抚慰,他们安静下来,岂非安抚?” “……” 司空摘星的神情一言难尽,脸上写着“你在说什么鬼话”。 【作者有话说】 《开锁》 王怜花:这里有道锁,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司空摘星:我来。 (咔哒咔哒) 司空摘星:好了。 王怜花:这里黑黢黢的你也能开锁? 司空摘星:当然,你不看看我是何人? 王怜花:既然你如此精通开锁,应当也会配锁了,日后我家的锁便交由你来配吧。 司空摘星:……滚。 第62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二十一) ◎给你一拳。◎ 诸非相对原随云的处置自有安排,他找了人安置那些被救出的人们——石观音的遗产给了他壕气的底气——之后他一个人带着被点穴封了武功的原随云前去无争山庄。 蝙蝠岛塌陷,其中数不尽的财宝被乱石掩埋,原随云被诸非相制住,他那些侥幸从洞窟中逃出的手下们在诸非相的实力下更是生不出任何反抗救主的心思,四散奔逃。 路上原随云似已放弃,将崖神草拱手让与诸非相,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然而某日赶路歇在客栈,深更半夜,月黑风高,乌鸦低鸣,原随云手持匕首悄无声息地立于沉睡的诸非相床边,寒光闪过,脖子上现出一条血痕。 不是诸非相的脖子,而是原随云的脖子。 诸非相歪着脑袋,眸中含笑,手中紧握着方才于转瞬间夺来的匕首,利刃逼在喉管处的皮肤之上,血顺着脖子淌进衣裳里,只需诸非相再稍稍使劲,原随云便能血溅当场。 “看来我不该对你太仁慈。”诸非相漫不经心地道,“你想要什么?” 原随云派人对诸非相下过药,毒药不起作用,吃了饭馆面条的诸非相依旧安然无事,但换成迷药之后,诸非相显露出困意,将原随云锁在房间,自己则在隔壁的房间呼呼大睡。 所以原随云抓住机会前来动手。 原随云不打算杀诸非相,他需要诸非相的医术。 但现在来看,那些都是诸非相表露的假象。 原随云淡定自若:“诸大师竟然不自称小僧了么?也是,大师分明不是和尚,想来只是种癖好罢了。” 诸非相没有说话,见他没有给出答案,干脆利落地做出决断,面无表情地捅进原随云的侧腹,又狠又准,不至于立刻丧命,却也不会好受。 原随云一声不吭,鲜血涌出浸湿衣裳,他的面色趋于苍白。 诸非相转着匕首,凛冽寒光在余光中闪来闪去,他道:“若是我不为你止血,你一个时辰内就会死,希望我为你包扎么?” 原随云淡淡道:“大师不会杀了我——你若是想要杀我,便不会把我带出蝙蝠岛。” 诸非相道:“那你可曾想过我为何不会杀你?” 原随云不语。 诸非相的想法很难揣测,原随云从他嘴里套不出话,而且总会被诸非相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反讽一波。 若是知道诸非相在想些什么,他何苦会落到这种境地。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诸非相对他的态度便十分古怪。 不是他曾见过的任何态度。 第134章 诸非相揪起原随云的衣角擦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那把匕首,正反两面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既然想不出来那便算了,回去睡吧。” 原随云:“……大师说笑了。此种境况,在下疼痛难忍,难以入眠。” 诸非相:“你缝上别人眼皮的时候未曾想过他们也会疼得难以入眠么?” 原随云:“……” 诸非相一脚将人踹出门,关门声重重响起,原随云捂着汩汩涌血的伤口,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 他自己疼痛难忍,一夜未曾入眠。 原随云此时所受的疼痛与受他伤害的人相比轻如牛毛,活该他受这份罪。 两人继续上路,原随云依旧淡泊如闲云,无争山庄少庄主的人设已刻在他骨髓之中,任诸非相如何待他,他从始至终都未曾失态。 伴随着诸非相时不时对原随云的殴打,两人到达无争山庄。 原东园听到人通报诸非相和原随云一道回来时惊喜交加,但匆忙赶去前厅,看见形容憔悴还有点鼻青眼肿的原随云,惊喜只剩了惊。 “随云,你怎么、怎么……” 原东园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这副模样,神情一如既往淡然,然而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燥起皮,狼狈至极。 原随云淡淡道:“父亲,没什么。” 这哪像没什么的样子…… 原东园将目光投向诸非相,期望从同行者那里知道前后缘由,后者微微一笑,道:“他做了坏事,被我教做人,不好意思对庄主说罢了。” 原随云睫羽微颤,侧首瞥了眼诸非相。 原东园微呆:“此话何意?……随云做了什么坏事?” 与此同时,原东园意识到诸非相甚至没有用“小僧”自称,这从另一层面上意味着也许事情的严重程度超乎他的想象。 诸非相瞥向原随云,漫不经心道:“看他如何对你说了。” 原随云抿着唇,没有半点开口的倾向。 原东园一时之间竟觉得面前的儿子有些陌生起来。 原随云一向有主见,原东园从不干涉他的私事,换言之,原东园对原随云毫不了解,他只知道原随云愿意告诉他的事情。 诸非相见原随云迟迟不开口,冷冷道:“不过如此。” 原随云不说,诸非相便替他说,甫一开口,原随云冷硬地打断他的叙述,将自己所做之事向原东园一一坦白。 从五年前开始,他便萌发了做出一番事业的念头,要江湖上人人尊他敬他,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众人口中“可怜的瞎子少庄主”,他的能力比所有人都要出色。他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第二年,原随云建立了蝙蝠岛,遍布江湖的蜘蛛网为他举办拍卖会敛财提供助力,消息、货物和人手,人人皆敬他为“蝙蝠公子”。 他受盲眼所累,平白在许多人心中低了一头,那在蝙蝠岛中,他便要比所有人都高高在上,人人都需仰望他。 原东园听完哑然失色,身为父亲,他却不知随云心中念头,从未察觉,既自责又难过,喃喃道:“随云,你为何不对我说?” 原随云淡漠道:“我若是说了,双目能重见光明么?” 失明一事让原随云耿耿于怀,他那时还小,曾经唾手可得的事物只能在残缺的记忆中回味,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模糊,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无法释然。 原随云甚至嫉妒花满楼——他七岁时已记事,所见的景色比他多,体会到的美好比他多,什么都比他多,这如何让人不嫉妒? 意难平,无法平,不想平。 诸非相也有意难平的事,却不会将自己的意难平强加于人,见此手指微动,一巴掌挥了过去,力道之大有如泰山压顶,半边身子痛到没有知觉,将沉浸在思绪中的原随云拍醒。 原随云面色难看,准确地看向诸非相的方向,咬着牙不说话。 诸非相对原东园道:“你的儿子你来管,我将他带回来是希望他能回头是岸。” 这话是原随云第一次听诸非相说,讶异之余又有几分讽刺,心道诸非相这种慈悲太虚伪。 他这么想着,便听到诸非相又接着道:“只要我有空,我会来见他。” 蝙蝠岛的势力仍在原随云的掌控之中,仅仅一座蝙蝠岛并不意味着全部,这点在押着原随云来太原时诸非相便深有体会——起初原随云念念不忘逃脱诸非相魔爪,但随着一个接一个前来救他的手下一命呜呼,原随云改变了念头,不再让人白费功夫。 诸非相只随他搞些乱七八糟的事,仗着自己的实力当看戏。 与其让原随云一死了之其势力陷入混乱,倒不如让他好好活着。 通过这一路上的相处,诸非相认识到原随云对双目恢复光明有何等深刻的执念,即使他采取往常的感化手段来感化原随云,对方头上猩红的数字也仅仅是上升了一点点。 很有挑战力的一件事。 “你若是叫我满意了,我便治好你的眼睛。”诸非相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利用原随云求之不得的东西威胁他,“当然,若是你能找到别的大夫,你便当做我什么也未说。” ——然后他会干脆利落地下手。 原随云沉默片刻,道:“崖神草只有一株。” 诸非相眨了眨眼:“我从未说过为你治眼睛要用到崖神草——那是花满楼的。” 第135章 原随云的神情难掩愕然。 诸非相怀里揣着崖神草,转身就要走,原东园出言挽留,诸非相却道一路上日夜与原随云相对,再好看的脸也看厌了。 原东园默然,见原随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知他或许有单独要与诸非相说的话,叹息一声,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诸非相心想走的正好,给了原随云一拳,原随云方才正要开口,吃了这下闷哼一声,脸色愈发苍白:“诸大师,莫要欺人太甚。” 诸非相莞尔一笑:“你欺了那么多人也敢说莫要欺人太甚?这笑话未免太可笑了。” 原随云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只希望大师莫要忘了自己的承诺。” 诸非相道:“主动权在我手中,不如说你莫要忘了我的要求。” 他不等原随云继续询问,迈开步子向外走去,眨眼间便走出数丈,身影在门外消失。 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如何回头是原随云自己该琢磨的事,太憨批的人诸非相往往是一剑送人上西天。 第63章 隔壁小王他邻居(二十二) ◎天涯路远不可测。◎ /独发/ * 秋风瑟瑟,秋雨萧萧,又是一年秋。 蝙蝠公子的事迹已为人所知。其中诸非相拜托了许多人相助,云梦仙子与姬冰雁运用手中势力推波助澜,力求所有人都知道蝙蝠公子即原随云的事情。 诸非相骑着马淋雨入城,他入的是杭州城而非洛阳城,杭州烟雨蒙蒙,凉气入骨,诸非相入城后便下了马,牵着马走去百花楼。 百花楼中花满楼坐在窗外听雨,楼中花香袭人,他唇角微扬,为大自然的美景而欢喜。 脚步声在楼下响起,花满楼心有所感,看向楼梯处,片刻之后,那脚步声在他近处响起,年轻人声音动听,喊他时有一种独特的韵律。 “花满楼——”诸非相眉眼弯弯,“小僧又来找你找你玩了。” 花满楼微笑道:“诸大师,欢迎。” 诸非相再次入杭州引起一阵不小的骚乱,他此前离开杭州不久便传出他打败快活王的消息,随后便是太原无争山庄庄主的诞辰宴,其交游之广,能力之大,皆令人仰慕。 原庄主的寿宴结束之后诸非相又一度失去踪影,前前后后,已有许多或仰慕或批判他却不得见的人物。 此次诸非相在杭州现身,众人便纷纷往杭州而去,以求见他一面。 其中有初入江湖的挑战者,也有寻医问药者,更有单纯地看他不爽者,也有看热闹者。 一时之间,杭州城热闹不已,百花楼外亦有许多客人。 诸非相看心情应付,他不喜欢为别人的请求勉强自己,即使有人因此怀有怨恨之心,诸非相也觉得那和他毫无干系。 怨恨是你的事,他自己畅快就好。 因为诸非相能遁走,大部分时候对人们都避而不见,百花楼里的花满楼就遭了殃。百花楼来者不拒,有人去楼中讨水喝,花满楼也欣然引人入内,一来二去,花满楼竟变成了知心大哥哥的存在。 司空摘星和王怜花都在杭州,前者无所事事没有生意,后者纯粹是不想回洛阳——毕竟看自己的母亲折磨自己的父亲实在不算一件值得享受的事。 两人看似不对头,但实则有惺惺相惜之意。 毕竟他二人在易容方面都算精通,司空摘星吃过的盐比王怜花吃过的饭还多,却并没有将王怜花看作小辈,反倒将他当作可以探讨技术的同行,这让生性乖戾不服输的王怜花心里十分舒坦。 两人一凑对,倒霉的就是陆小凤,这日陆小凤苦着脸对诸非相抱怨这俩猴精干得坑人事,而此时两人已易容去找花满楼了——为了看花满楼能最先认出谁。 陆小凤大倒苦水,道:“诸大师,原本我和司空摘星那猴精还算势均力敌,能有来有回,如今又来一个猴精,可苦死我了——上回他们一个扮做卖身葬父的姑娘,一个扮做那姑娘的老母亲,骗了我二十两;上上回,我去怡红院见姑娘,结果那姑娘是王怜花,赶走他之后我又见了一位,结果那人是司空摘星,这还不止!……诸大师,你就不能治治他们?” 诸非相沉思道:“小僧竟然不在场,太遗憾了。” 陆小凤:“……诸大师!” 诸非相:“你就不能想办法认出他们来么?反过来戏弄他们一把。” 陆小凤更苦了:“原本有看眼间距识人的法子,但之前司空那猴精从楚留香那里学到这点,和王怜花摸索着找出了掩饰的方法——我也想啊。” 司空摘星和王怜花也戏弄过诸非相,但反过来被诸非相坑了一波,因为诸非相什么都不用看,只要往他们头顶一瞥,就能明白站在他面前的是何人。 诸非相只能拍拍他的肩,淡定道:“他们只是拿你在练手罢了,习惯就好。” 陆小凤:“……我觉得这习惯不了。” 诸非相将桌前的糕点往他面前推了推,陆小凤幽幽地看他一眼,接受了这番好意。 待两人回到百花楼,花满楼已给出答案,花满楼先认出了王怜花,随后才是司空摘星——这让司空摘星得意忘形,狠狠地在王怜花面前嘚瑟,嘚瑟遭了报应,被王怜花一把痒痒粉洒到身上,陆小凤和诸非相回到百花楼中时司空摘星正追着王怜花咬牙切齿,让他教出解药。 第136章 司空摘星轻功、易容术了得,但对药理并不精通,此时便只有咬牙切齿的份。 王怜花得意洋洋,偏不给他,百花楼中鸡飞狗跳。 花满楼立在窗畔微笑,只是那笑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无奈的意味,陆小凤心中一股同病相怜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诸非相看了会儿戏,伸手揪住王怜花衣领,道:“把解药给他吧,你们再闹下去,花满楼该赶人了。” 王怜花瞥了眼温和微笑的花满楼,嘀咕道:“他才不会赶人呢。” 说归说,他还是依了诸非相的话,把解药递给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服下解药,心里还是气:“愿赌服输,你输了还耍赖!无耻!” 王怜花回怼:“你赢了还炫耀!卑鄙!” 诸非相:“……” 好弱智的对话。 * 秋意渐浓,由于诸非相后来一直不现身,想见他的人没了兴致,纷纷离开杭州,抓住机会,诸非相加快了为花满楼治眼的进程。 王怜花对他治眼的方法很感兴趣,跟在他身旁做笔记,诸非相倾囊相授,有人能学去总比他一人守着强,更何况王怜花愿意学。 诸非相的大方让王怜花很是意外,如今这个时代医师都将自己的各种方子藏得严严实实,便是想学也无处可学。 “因为你愿意学,而小僧不讨厌你。” 诸非相少见的坦然,让王怜花心中生出一种诡异的受宠若惊的错觉,他打了个寒颤:“别人愿意学的话你也会教他们么?” “没有别人能跟在小僧旁边。” 王怜花心情复杂,沉默一会儿,又道:“既然你愿意教我,那你可愿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崖神草的?” 诸非相垂眼,片刻之后,轻轻道:“一个认识的人告诉小僧这世上有崖神草,小僧是从他那里知道的。” 王怜花:“……” 这回答不是相当于没答嘛。 他聪明地闭了嘴,没有继续追问。 * 秋日将尽,西北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至至江南,也吹来了玉天宝。 玉天宝在昆仑待得不得劲,尝过外面世界的恣意,阴冷的罗剎教便显得不那么好了。经过对他爹的死缠烂打,玉天宝带着随从来了杭州——随从还是诸非相的老熟人,那位被派过来数次的手下。 “我爹忙着收服快活王曾经的势力,还要和云梦仙子掰扯,忙得要死要活,却不给我事做,我无聊得很,便缠着他让我出西域来中原,他不放心我,便让我带上一个人……我思来想去,觉得那个人最靠谱,所以就带上他了……嗯?大师你问我他叫什么?他叫罗一,从一到二十,是我爹精心挑选培养的。” 玉天宝话很多,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还意犹未尽,诸非相给他倒了盏茶,对他和他爹的事不予看法。 玉罗剎当爹的方式奇奇怪怪,甚至偶尔对玉天宝会报以轻微的恶意,不像在看儿子,反而有几分像在看玩具。 起码由诸非相来看,玉天宝离开罗剎教比待在罗剎教好。 陆小凤对玉天宝的到来很是欢迎,司空摘星和王怜花总是让人生气,与他们两个相比玉天宝堪称人畜无害。 而此时司空摘星和王怜花已结伴去外面搞事,偷王之王名声更响,千面公子的名号也渐渐传开。 玉天宝没有见到王怜花有些失望,但花满楼和陆小凤极大地抚慰了他受伤的心灵。 年轻的罗剎教少主一入江湖,虽欲挫折,但遇见的人对他不坏,对所见之景所见之人都怀有善意,陆小凤看他围着花满楼问东问西,私下同诸非相说起玉天宝,说他实在不像一位魔教少主。 诸非相道:“也许玉罗剎没有把他当作罗剎教少主来教导。” 说个不恰当的比喻,玉罗剎教导玉天宝的方式像是养了一只宠物,还是一只对他来说可有可无的宠物。 陆小凤奇怪道:“不把他当少主,那谁是少主?” 诸非相随口道:“玉罗剎不是有罗剎牌么?玉天宝能否继承教主之位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两人简短地聊了几句,便不再多说。 秋去冬来,诸非相有条不紊地为花满楼治眼,敷药,针灸,喝药,再加上一些只有他会用的技术,他对花满楼双目恢复光明一事信心满满。 诸非相的态度太过坦荡,随着时间流逝,花满楼心中的期待也愈来愈大,对自己重见光明一事也有了信心。 他向诸非相提起无争山庄的少庄主,这位让花满楼感到心情复杂的蝙蝠公子,道:“我听说他一直在找你。” 蝙蝠岛一事在诸非相的操作下无人不知,原随云建立的蝙蝠岛本就隐蔽,更别提曾经前去蝙蝠岛的客人都有见不得光的事。 诸非相托云梦仙子和姬冰雁暗中宣传也拿出了那些人不想暴露的秘密,如今江湖上乱糟糟的,他们憎恨原随云,也怪诸非相多管闲事。 无争山庄也因此有许多麻烦,原随云捉襟见肘,却也不忘关注诸非相的下落。 听到花满楼这句话,诸非相笑了笑,道:“你不用管他。” 花满楼听出几分厌恶的冷漠情绪,心中迟疑,只是一切都看诸非相的意愿,他便依了诸非相的话,不再提起原随云。 冬去春来,春花烂漫,花满楼终于摘下遮住双目一年的黑布。 第137章 窗户被黑布蒙住,为了让花满楼能更好地适应光线,四周围着的人紧张且期待。 唯独诸非相坐在一旁撑着脸。 花满楼手指微颤,摘下黑布,眼前一亮,身前面容陌生的眼含紧张,眸中印着他的模样。 “花满楼,你看得见我么?” 陆小凤指着自己的两撇胡子,他认识花满楼时对方早已失明,作为朋友来说他万分期待花满楼能重见光明。 花满楼呆呆地看着他,陆小凤心中一紧,便见花满楼微笑着道:“你果然是四条眉毛。” 陆小凤:“……?!!!!!” 王怜花凑上前,变了个声,问:“我呢?我是谁?” 花满楼莞尔:“你是王怜花。” 玉天宝挤上前:“我呢我呢!花满楼你知道我是谁吧!” 他只顾着问,竟忘了花满楼即便不看脸只听他声音也能分辨出谁是谁,花满楼心中同样激动,握着黑布的力道显出他的不平静:“我知道——你是玉天宝。” 玉天宝欢呼一声,喊出所有人的心声:“花满楼!你能看见了!” 诸非相在一旁坐着,嘴角微微勾起,心里也很是欢喜。 热闹过后,众人才发现诸非相从始至终未曾说一句话,花满楼转脸看向那桌畔坐着的年轻人,赤衣墨发,眸中含笑,眉间一点朱砂,与赤衣交相辉映,更显仪容出众。 诸非相比他依据种种传闻勾勒的形象还要出色,那是一种难以言述的飘渺气质。 花满楼凝视着他,轻轻道:“诸大师,多谢。” 诸非相回以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有些话不必多说,彼此之间自能意会。 花满楼重见光明,花家上下欢喜不已,诚恳地为诸非相送上谢礼,诸非相没有推辞,欣然受之。 花满楼有心去见诸多景色,但初初恢复光明,他便回家同家人们团圆庆贺此事,诸非相手一挥,一个人潇潇洒洒地入江湖游荡。 他虽然是一个人独行,但并不寂寞,在江湖上他总能遇见熟人,被熟人或者把熟人们卷进各种各样的事中。 诸非相的旅途永无止境,他经历过太多的年岁,认识了种种人物,即使有朝一日终将分别,但在有限的时间中诸非相愿意让自己能够和他们开心地活着。 这是他走过这么多世界,从一开始的懵懂,到排斥,再到接受,循序渐进,他所学会的道理。 天涯路远不可测,惜当前,莫仓皇。 【作者有话说】 剩下的该番外了_(:3」∠)_ 大概是交待一下最后一个世界后面的事,以及前两个世界的番外 第64章 番外:代价 ◎付出的代价。◎ 虽说诸非相说过若是有空便会来见原随云,但实际上他即使有空也未去无争山庄。自最后一次分别,诸非相时隔近一年才去见原随云。 再次相见,原随云消瘦许多,眉间的忧郁之色更显,整个人被各色仇家和寻衅滋事之人搅得疲惫不堪,没有当初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模样了。 然而头顶的数字比上次相见只涨了那么一丁点儿。 无争山庄在这一年前以飞快的速度衰败下去,再不复之前威名。 染上大片污迹的画布只能丢掉,再怎么描补,改变不了染上污迹的事实。 原东园也瘦了很多。 诸非相见到原随云的第一面,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随云忍不住刺他,“大师可真是个大忙人,一年到头忙事缠身,在下还得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 诸非相似笑非笑:“不必客气。” 花满楼重见光明的消息在江湖上传开,原随云原本对诸非相医术是七信三疑,如今现成的例子摆在他面前,原随云心中的期望如同火焰一般不断壮大。 既然诸非相能治好花满楼的眼睛,那治好他的眼睛更是轻而易举。 若是以他往日的作风必该无论如何都诸非相掌控于手掌之中,然而诸非相已经用实力告诉过他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故而迫切想要重见光明的原随云在再次看见诸非相后态度稍稍软化了一些。 但那也只是与之前相比较而言罢了,原随云端架子端习惯了,实际上上依旧矜持孤傲。 原随云比之前做戏时还要诚恳的态度让诸非相感到很有意思,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原随云,问道:“看来有了花满楼的例子后你更信任我了?不怕我为你治眼时下黑手么?” “……”原随云不接茬,淡淡道,“大师的意思是愿意为我治眼睛吗?” 诸非相轻笑一声:“我可没这么说。” 原随云道:“这一年来我已顺着大师的意思做了许多好事,大师应当看到了我的诚意。” 诸非相道:“我没看到。” 原随云握拳,咬牙道:“我如今这种情况,不管做什么都有人说我是伪君子,你怎会看不到?” 诸非相把这问题当屁话,这人竟然还觉得不甘心吗? 他笑了起来。 原随云困惑不已,心中还有几分愤怒。 “你认为你做的是我所期望的么?”诸非相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这世上千千万人,你做再多事情也弥补不了被你伤害的人。” 原随云蹙眉,冷冷道:“你也知道你什么也没有说过?” 诸非相冷笑:“你问过我么?” 第138章 原随云默然,他那时对诸非相厌恶至极,即使有求于人却依旧拉不下脸。 “那我现在问,大师愿意告诉我么?” “不愿意。”诸非相微笑,“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原随云:“……” 他咬牙,神色复杂难言,又有几分疲惫:“既然如此,还请大师莫要再戏弄我。” 诸非相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莞尔道:“你觉得我在戏弄你?” 原随云:“不是么?” “那确实是。” 诸非相承认了。 原随云:“…………” 诸非相看了原随云这一次,下回再找上门来时又是半年之后。 这半年间,原随云摸不透诸非相想看见什么,但凭借诸非相表露的态度,向行善事的方向直奔不回头。 诸非相孤身一人,再次登门拜访。王怜花知道他要去无争山庄时非要和他一起,但诸非相拒绝了,因为那是他和原随云之间的事。 若是让王怜花去了,以这家伙的讽刺实力估计能把原随云激得当场动手。 在知道诸非相的念头后,王怜花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盯着诸非相,心道嘴最毒的人不是你么? 原随云比上次相见时神色淡然许多,头顶的数字微微有所上涨,诸非相盯着他看了好长一会儿,垂眼端起茶盏饮了口茶。 “大师满意了么?”原随云轻轻询问,他半年间将原先蝙蝠公子的人手用于铲除那些与“蝙蝠岛”相似的势力,在他看来这是诸非相想见到的事情。 “不,还没有。”诸非相淡淡道,“但我不会骗你。” 原随云猛的握紧拳头,又徒然松开。 除了诸非相……没有人能治好他的眼睛。 诸非相道:“你只是眼睛瞎了,心未瞎,为何不多看看身边的其他事?” 原随云敏锐地察觉到诸非相的语气算得上温和,他沉默片刻,冷冷道:“大师你又知道什么呢?” 什么都不知道,拥有光明绚烂的人生,却要说这些即可笑又冠冕堂皇的话。 诸非相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又为何认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莫非你未曾想过我曾经也是个瞎子?” 他说这话是语气中甚至还带点笑意,原随云下意识地便认为他在说胡话,心中生出一丝恼怒,但他停了停,因为诸非相又继续开口。 “你只是自私罢了。”诸非相淡淡道,“这世上哪来得这么多完美之事?你不知道比并不代表没有,不要以为就你自己可怜又可悲。” 这句话刺中了原随云的心。 他当然知道这世上多的是可悲之事,可那些都与他无关。 诸非相起身离开,不想多说,原随云没有出言制止,安静地听着对方脚步声远去,独坐在桌畔,几乎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于一体。 走出院子,诸非相望见路边等候的原东园,比起最初见面时的模样,对方消瘦不已,竟显得瘦骨嶙峋。 “诸大师。” 原东园欲言又止,略有些踌躇,他知道他儿子做了许多坏事,江湖上人人喊打,其中也有诸非相的推动。 但他谁也不能怪。要怪只能怪自己。 “……随云做得还不够么?”原东园问着,面上露出几分窘迫。 诸非相直言道:“还不够。” 原东园迟疑片刻,低声道:“大师,你会为他治眼的,对么?” 诸非相点了点头。 原东园沉默半晌,轻轻道了声“多谢。” 诸非相没有多说,朝他微微颔首,径直离去。 他第三次来无争山庄是一年之后,整整一年,期间诸非相在江湖上又做出种种壮举,原随云却只能听着他的消息,即便去找寻诸非相的踪影,也无法见到他。 原东园身子差到极点,咳嗽着去见诸非相。看到他时神色难掩恍然,物非人非,只有诸非相好像从未变过。 诸非相平静地向他打了声招呼,前去见原随云。 原随云也成长许多,更加内敛,见了诸非相便道:“我还以为你食言了。” 诸非相没有说话,他盯着原随云头顶的数字看了许久,又看向原随云的眼睛,道:“如你所愿,我是来为你治眼睛的。” 原随云半信半疑:“当真?” 诸非相:“你若是认为是假的,我这就走。” 原随云:“我认为是真的。” 诸非相便开始为他治眼睛。 为原随云治眼睛的时间长短比花满楼短上一些,只花了八个月,那天太原下起了雪,原随云被诸非相按在屋内适应光线,忐忑不安地适应了一个半时辰,时间一到,站起身,疾步向外走去。 银装素裹,冰凉的雪花从眼前飘过,落在手心,转瞬间化为一滩水滴。 庄园内只有他父亲的身影,偌大的庄园空旷孤寂,十分凄凉。 原随云的背影都显露出肉眼可见的欢喜之意,原东园走到他眼前,原随云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父亲身形已有些佝偻。 “……父亲。”原随云喃喃了一句,却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原东园同样高兴,万千情绪化作一个动作,他轻轻地拍了拍原随云的肩膀,道:“能看见了就好。” 仅仅是这一个动作,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原随云扶住他,双手微颤。 诸非相在檐下靠着柱子,双臂环胸,原随云回头时便看见他一副懒洋洋的困倦模样。 第139章 在昏暗的屋中不显,屋外光线充足,四周明亮,诸非相一身赤衣分外夺目,眉间的一点朱砂像血一般鲜红。 他看起来甚至比原随云还小,在这一点上让原随云感到惊讶。 原随云上前道谢:“多谢诸大师。” 诸非相打了个哈欠:“不客气。” 这几年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诸非相的生活很是热闹,但随着王怜花身量拔高,面部线条更为硬朗,他意识到他的毫无变化略有些突兀。 也许目前还能随口说瞎话糊弄过去,但再过几年,依旧会如上个世界一般,不得不离开。 诸非相便打算趁早做些事情。 让原随云重见光明是诸非相很久以前便决定的事情。 原东园非常感谢诸非相,备了礼物给他。 诸非相来时一人一马,去时背了不少好东西,诸非相笑盈盈地对他们微笑,目光在原随云身上停留片刻,轻飘飘地挪开了。 原随云沉浸在欢喜中,没有注意到这轻飘飘的一瞥。 重见光明的第一个月,他看到了更多事情,憎恶嫌弃挑剔的目光,外出时的评判,以及咳血的父亲。 有得必有失。原随云早对此有了准备,毫不动摇。 能够看见是他平生夙愿,愿望得以实现,原随云比谁都高兴。 只可惜无争山庄三百年底蕴,因他而染上污迹。 但这不要紧,原随云对自己很有自信,尚且是个瞎子时他便能够成功,论眼界论手段天下无人能与他相比。 重见光明的他当然只会更厉害。 背负骂名是诸非相让他付出的代价,但原随云自己不以为意。 这样的代价怎么能算代价呢? 原随云在心中嘲笑诸非相。 重见光明的第二个月,冬日寒冷又凄凉,原随云看过了冬日的死寂与苍白,想见识一番古今之人交口称赞的春日,满心期待。 春日不来,寒风呼啸。 某个深夜。 诸非相推开房门,原随云惊醒,看向黑暗之中。 一袭赤衣的诸非相显露在朦胧的光线下,手中锋利的匕首在指间转来转去,比冬日的冷风还要寒冷。 原随云翻身下床,诸非相先一步摁住他,一刀捅进他的心脏。 “……为什么?” 原随云攥着他的手,不可置信地发问。 诸非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头望向透着白光的窗子。 “春天快来了。” 原随云眼前一阵发晕。 “治好她们的眼睛以现有的条件很难,但我很努力了。她们会看到春天,而你,看不到了。” 她们……是那些女子? 原随云手上力道渐松,死死地瞪着上方模糊的面容。 诸非相收回望着窗子的视线,垂眸看他,微微一笑。 原随云的手落下。 他在寒冬死去。 第65章 番外:故交 ◎第一个世界。◎ 江叶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见到那个人的。 那人身着赤衣,手中持伞,缓步而行,从江叶身旁路过,江叶头顶覆上一层阴影,他抬头,看见面前的年轻人对他微笑。 年轻人比他大上一些,眼睛明亮,微笑时像隔着雾望一片海,而这样的人对他亲切地开口问道: “你怎么一个人淋雨?” 江叶眨了眨眼,道:“我迷路了。” 年轻人道:“那你可知道自己住在哪里?” 江叶摇摇头:“我不记得那里是什么地方。” 年轻人歪歪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便继续待着吧。” 江叶本以为他那句“既然如此”之后接的会是一句“我陪你”或是“先跟我走”。但对方猝不及防地来了一句堪称无情的话语,让江叶很是震惊。 而那年轻人在他震惊时已转身向前走去,似乎当真打算将他留在原地。 江叶忍不住“喂”了一声,年轻人悠闲回首,眸中含笑,他恍然大悟:“你耍我!” 年轻人道:“不是你先耍我的么?” 江叶确实一开始抱着戏弄他的想法,此时见对方指出真相也丝毫不显难为情,摸摸后脑勺,爽朗地大笑起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在说瞎话吗?莫非你见过我?” “见过。很久以前。” 年轻人将伞向后扬了扬,面容露在江叶面前,方才由于光线昏暗未能看清的眉间一点朱砂落入江叶眼中,他脑筋转得极快,惊讶道:“……你是诸大师?” 诸非相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江叶和他的父亲江枫分外相像,同样的俊秀,但江叶眉间独特的少年意气十分耀眼。 江叶很自来熟,上前拥着诸非相往家里走,路上絮絮叨叨:“大师,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我爹娘他们一直念着你,可你一走就走了14年——话说回来,我还得喊你一声叔叔,诸叔叔——但你看起来比我爹娘都年轻,诸叔叔,你今年贵庚?” 诸非相:“……” 他似笑非笑:“你还是第一个喊我叔叔的人。” 江叶回以灿烂的一笑:“诸叔叔不喜欢我吗?” 诸非相冷酷道:“叫大师。” 江叶“啊”了一声:“那,大师叔叔。” 诸非相懒得再纠结这称呼了。 江枫和花月奴当年生下的是对双生子,诸非相曾见过两个趴在床上留口水的小孩,时隔多年旧地重游,与故人相逢,小孩也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 第140章 江叶是弟弟,哥哥名叫江晚——诸非相从他们的名字想到一句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与江叶的活泼顽皮不同,江晚温和而又内敛,和江枫有些相像,但不同点显而易见。 江叶领着诸非相进了江家,飞快地蹿进屋中,片刻后屋里冒出两个江叶。 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站在诸非相面前,神情如出一辙,双目圆睁,露出长辈喜爱的乖顺笑容,异口同声道:“大师叔叔——” 诸非相气定神闲,敲了敲江叶身旁的少年,笑意盈盈:“你是江晚?” 江晚一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叔叔这么快就认出我了啊。” 江叶在一旁抱怨:“哥——怎么就这么露底了!叔叔又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江晚道:“可是叔叔毫不犹豫地选了我啊,不能再继续骗他了。” 江叶:“那不是骗——” 远处响起一声喊,男人声音无奈:“小晚,小叶——” 江晚和江叶对视一眼,笑着向江枫跑过去:“爹!娘——!” 花月奴和江枫并肩而行,望见两个儿子身后的诸非相,对方一如当年对他微笑。 唠叨了片刻,夫妇二人送走两个儿子,转头看向诸非相。 分别多年,江枫再见到曾经的恩人,心情激荡在所难免,但与此同时又惊觉与十四年前相比,诸非相容貌依然,风采依旧。 诸非相同江枫和花月奴聊了这些年的事情,十年前邀月再次欲找他们麻烦,被燕南天打成重伤,从那以后便未曾现身于他们面前。 江枫道:“如今移花宫的主事人是怜星宫主,她……行事风格与邀月宫主大为不同,七年前开始往我们家送礼。” 礼尚往来,他们便也礼节性地回礼,倒也算相安无事。 花月奴在一旁补充,告诉诸非相这些年他不在时发生的事,恶人谷的恶人们在诸非相销声匿迹之初还怂得不行,过了三年,诸非相迟迟不现身,他们便又张狂起来。 “十大恶人依旧是恶人谷里最恶的人,没有人敢惹他们,魏十一被他们赶出恶人谷,万大夫陪他一起离开了。” “魏十七在江湖上建了个镖局,名叫合盛镖局,魏十一带着万大夫去他镖局上做了镖师们的大夫。” “诸大师……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面对他们最后的疑问,诸非相笑着道:“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诸非相在江家待了七天,这七天和江枫花月奴叙旧,陪江晚江叶在城中闲逛,并教训总是想戏弄他的江叶。 江叶忿忿不平:“你都没有被我骗过去一次!” 诸非相莞尔:“你为何不说是你技不如人?” 江叶“哼”了一声,道:“是你太厉害了。” 江晚老成地叹气,向诸非相露出充满歉意的眼神。 诸非相忍不住微笑,揉了揉两个小孩的头,推着两人向前走去。 “今天我请吃饭。”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已经能够平和地处理这些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事情。 * 魏十七比十四年前分别时糙了很多,脸颊处有一道骇人的疤痕,从眼角延伸至下颌。他一心想做出一番事业,为了证明自己从一个镖师做起,又建立了他自己的镖局,与江枫打的交道不少,他受到诸非相再次现身的消息之后过了五天,诸非相登门拜访。 与江枫乍见诸非相时的看法相同,魏十七为诸非相容颜丝毫未改感到十分惊讶,但更多的是高兴。 “诸大师——”魏十七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了呢。” 诸非相瞥他一眼:“你若是不想见我,那我这便离开。” 魏十七“哎”了一声:“大师别走!我说的是玩笑话!谁让大师你一走就走了十几年呢?大师把我这个仆人忘得彻彻底底,仆人也会有怨言的嘛!” 诸非相“哦”了一声:“另一个仆人也像你一样吗?” 魏十七毫不犹豫地说瞎话:“才不是,另一个仆人盼不得大师永远别回来奴役他,知道你要回来之后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为病人看病呢。” 诸非相似笑非笑,而魏十七毫无所觉,仍自顾自地往下说。 “——魏十七!” 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怒喝,魏十七浑身一抖,说不下去了。 远处魏十一冷着脸走来,瞪他一眼,对诸非相道:“好久不见,诸大师。” 这是诸非相回到这个世界以来听到的最正常的问候。 他微笑起来:“好久不见,魏十一。” 诸非相不是话多的人,魏十一也不是,但魏十七是,因此三人对坐时大部分时间是在听魏十七絮絮叨叨地说往事。 从江枫那里听过一次的事情,又从魏十七口中再听一次,诸非相并未觉得厌烦,嘴角微翘,让不经意间瞥见那丝笑意的魏十七得寸进尺,说得更多了。 魏十一喝着茶,隔着升腾的热气打量桌畔的年轻人,有些恍惚。 原因无他,诸非相确确实实,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魏十一正当壮年,记忆力并未退化,更遑论诸非相本就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 ……难不成,诸非相真是仙人? 这念头方从魏十一脑海里冒泡,他便看见那人瞥了他一眼,眸中是同过去一般如出一辙的飘渺笑意。 第141章 魏十一摒弃杂念,什么也不想了。 诸非相见过故人,又去了一趟昆仑恶人谷,重新走马上任,好好教训了不长记性的人们一顿,语重心长地在大会上教导他们。 恶人们挂在树上迎风飘荡,杜杀缠着他过招,下场和十四年前最后一次交手一模一样,趴在地上昏了大半天。 诸非相在恶人谷待了十天不到,燕南天战意汹涌地找上门来,交手之后躺在地上望天。 “一别经年,大师依旧武功高强。”燕南天十分诚恳地夸赞他,“你这些年去了何处?”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诸非相站在他身边垂首俯视着他,毫不留情地道,“你还要躺到什么时候?给我起来。” 燕南天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灰尘,望见树梢挂着的恶人们,道:“竟然只有五个人?我记得大师那时候能挂十个人。” 诸非相道:“轮着来,不能让树太累。” 燕南天以为自己说的话够不讲道理了,但没有想到诸非相说的话还能更不讲道理。 这倒是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 燕南天已察觉到诸非相比起当年更加平和,也更容易亲近,也许这十四年间发生了足以改变诸非相观念的事情。 作为故交,燕南天很高兴看到诸非相这副模样。 燕南天问道:“大师以后还会走么?” 诸非相道:“会走。”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不会急着走。” 燕南天爽朗地大笑起来,而一旁树梢上的恶人们则苦着脸,只觉得前路昏暗无光。 第66章 番外:重逢 ◎第二个世界。◎ 又是一年春。 春雨绵绵,清风拂过旧庭院,顾惜朝驻足于院门外,视线一点点地从他所熟悉的事物上扫过。 斗转星移,昔年恢宏的宅院染上岁月的沉寂,只有庭院中蓬勃生长丛枝、红墙上的墨迹昭示着此处曾有一位恣意妄为、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人居住。 顾惜朝十岁与诸非相相遇,至今已有十六年,十六年眨眼而过,过往云烟在空旷的庭院中于顾惜朝眼前浮现。 十六年能改变什么? 十六年间,顾惜朝高中探花,得当今天子青睐,风头无两,仕途正盛,人人都知他与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是旧识,乃少年英才,出类拔萃,却无人知晓他曾于凄风苦雨中孤注一掷,将要为恶之际,有人伸手阻拦。 若没有当年从天而降的诸非相,便没有如今的顾探花。 顾惜朝对诸非相有一腔感谢之情,无以言表,少年时期他只想着待还清诸非相的债务,再回报诸非相的恩情。 然而诸非相消失已有八年之久,久到汴京风起云涌,纷乱不休,久到边境战事消消起起,久到顾惜朝已不再长高,久到张厚心眉间周围更深,久到红袖念着不知去往何处的诸非相,时不时地担心他是否遇见了什么难事。 顾惜朝偶尔路过杭州,前来探望母亲和师父,必定会来此处看上一看。 他怀抱着隐晦的期望,期望诸非相能像旧时那般坐在廊下,赤衣似火,也许是在看游记,也许是倚着圆柱闭目养神。 诸非相会在察觉到他的到来之后,向他望来,眼里会有晨雾一般的笑意。 但顾惜朝次次失望而归, 此刻他也同样感受到了熟悉的失望。 顾惜朝摸了摸腰间的玉佩——他之所以会如此记挂诸非相还有另一个原因,诸非相消失之前并没有带走顾惜朝十五岁那年送给诸非相的的玉佩。 那时顾惜朝殿试后被点为探花,忙碌不已,打马过街,仰头望向天边,天边红日似火,似乎意味着他的未来光明坦荡。酒楼栏杆处,红袖和张厚心向他招手,面上的笑容欢喜热烈,像沸腾的热水,红袖眼中含泪,是喜悦的眼泪。 而那时,诸非相趴在栏杆处懒洋洋地垂眸看顾惜朝,笑容虽淡,眼中的笑意却如此清晰。 高中探花之后的生活忙碌繁杂,应酬交际少不了,顾惜朝匆匆忙忙回家离家,与母亲和师父都见不了几面,更别提整日找不着人影的诸非相。 尘埃落定之后,他们才恍然惊觉已数日未见诸非相现身。 顾惜朝送给诸非相的那枚玉佩装在匣中,安静地摆放在桌上。 诸非相不告而别。 顾惜朝问遍京中所有与诸非相打过交道的人,神侯府,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无人知晓诸非相究竟去了何处,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毫无征兆,诸非相似乎一直是这样的人。 顾惜朝不生气诸非相不告而别,他只觉得万分惆怅,诸非相离开得这么突然,莫非是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作家人么? 但诸非相不在此处,他得不到疑问的答案。 春雨滴落在鼻间,顾惜朝从思绪中抽离,叹了口气,从庭院中退去。 院落重重,张厚心上了年纪后也像诸非相当年一般搬了躺椅,躺在檐下看风景,此刻闭着眼,呼吸平稳。 顾惜朝从屋里抱了薄被,替张厚心盖上,转身又去找他母亲。 母子二人在后厨念叨往事,红袖怀念地微笑,比着灶台,道:“那时你才这么大一点儿,非要炒菜,还得踩着凳子,若非诸大师来得及是,你怕是要一头栽进锅里……” 话音渐弱,红袖轻轻一叹:“诸大师怎么就这么离开了呢……” 第142章 顾惜朝也想知道。 即便不能当面说,留一句话也行。 三人吃过午饭,顾惜朝表示想一个人去外面逛逛,挥别师父和母亲,踩着地面的浅浅水泊向街道外走去。 大约走了两刻钟,顾惜朝余光瞥见一道赤色的身影,他脚步顿了顿,即使明知那不可能是诸非相,但仍自暴自弃地停下脚步,朝那道身影望去。 赤衣人的面容在顾惜朝眼前显露,年轻人的容颜一如当年,眸中含笑,在街道对面注视着他。 顾惜朝惊愕地瞪圆眼睛,十八岁之后一直保持的冷静在此刻瓦解,隐隐露出年少时的影子。 诸非相对他招手:“好久不见。” * 诸非相做过不少不告而别的事情,他曾走过的许多世界,在那些世界中并没有与他交情深厚的人,或许是有的,但那时的他只希望自己能孑然一身轻。 在和顾惜朝等人相遇的这个世界,诸非相豁然开朗,看法有所转变,然而他终究不能与他们一直在一起。 他看着顾惜朝从瘦弱的孩童长至英姿焕发的少年,岁月在红袖和张厚心的面容上刻下痕迹,初遇时病弱的苏梦枕也变得更为深沉,唯独诸非相一个人面容丝毫未曾发生改变,八年时光转眼而过,只有他身上的时间凝滞,在奔腾不息的岁月河流中突兀不已。 此间世界,人生百岁,生命漫长无止境的诸非相是妖怪,是怪物。 曾经也有人这样称呼过他。 时来年重入此间,诸非相望着对面遥遥投来目光、神色惊愕的青年人,微微扬起唇角。 分别之时顾惜朝年轻气盛,眉眼间满是少年意气,多年分别,时光已将昔日的少年打磨成内敛深沉的成熟大人。 但此刻目光惊愕地瞪着诸非相的青年,分明与多年前的少年毫无分别。 诸非相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而顾惜朝犹疑片刻,迈步上前,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面前的赤衣年轻人,心中恍惚不已——与分别之时相比,诸非相容颜未改,连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似乎也与过去别无二致。 “……诸大师?” 诸非相眨眨眼,轻快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顾惜朝双目圆睁,张了张口,又闭上,看起来很呆。他只是出来散步,而猝不及防地遇见当年不告而别的恩人并不再他的考虑之中。 他甚至还想去两人初见的地方看看,回忆往事,孰料没等走到那小巷,反倒先遇见了回忆里的主人公之一。 ……诸大师这突然蹦出来的行事风格竟然也毫无改变。 顾惜朝心情复杂,惊讶过后,心中升起重逢的喜悦。 他道:“诸大师,你这次回来莫非是找我要债的么?” 诸非相点点头,严肃道:“正是。” 顾惜朝掰着手指,煞有介事道:“当初大师说十年为期,但你十年之期未满便不告而别,显然是你不打算要这笔钱了。恕我直言,诸大师你怕是要不到这笔债了。” 两人对着看了一会儿,诸非相率先笑着拍了拍顾惜朝的肩——如今顾惜朝已经是大人,他自然不好再揉人家头,顾惜朝放下手背在身后,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时间没有冲散他们之间的感情,诸非相和过去一模一样的举动让顾惜朝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情绪。 诸非相对顾惜朝来说是恩人,亦师亦友,顾惜朝敬他爱他,就像尊敬红袖和张厚心一般,但作为第一个向顾惜朝表露善意伸以援手的人,诸非相对顾惜朝还有别的特殊意义。 诸非相是带顾惜朝见识世间诸多光景的人。 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 * 两人一同回到杭州东边的宅院,今日天气正好,顾惜朝走后不久,红袖和张厚心悠悠闲闲地准备晒太阳,孰料还没躺下,才离开不久的顾惜朝又回来了。 还带回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诸非相从门后走出时,那副与多年前别无二致的模样几乎让两人以为是幻觉。 直到诸非相开口。 “好久不见,红袖,张厚心——” 诸大师向来喜欢直呼其名,喊名字时的语调有一种特殊的韵味。 张厚心立刻确认了:“诸大师!” 两人围着诸非相看来看去,红袖双目微红,张厚心沉默地盯着他,眼一眨也不眨,随后转头向屋里走去。 几人疑惑地跟进屋,屋中的桌上摆满了过去诸非相喜欢的糕点,张厚心神情平静,语气平淡,但眼里满是热情:“诸大师,欢迎回来!来吃!” 诸非相:“……” 四人坐下,诸非相的目光在房中飘来飘去,又飘向屋外,视线从熟悉的事物上扫过,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清晰得如同昨日发生的事情。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游历。”被问到这些年的去向,诸非相搬出如出一辙的回答,他笑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无止境,行无止境。” 顾惜朝已足够成熟,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左右逢源,处理种种弯弯绕绕之事得心应手,但面前三人都是陪伴着他长大的人,听到诸非相这句略显敷衍的话,隐隐露出几分孩子气,淡淡道:“可你不该不告而别,还一走就是这么多年。” 诸非相歪了歪头,笑了起来:“莫要生气,下回我若是走了,必定好好向你们道别。” 顾惜朝顿了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第143章 诸非相行事自由,无拘无束,能给出这个承诺已是极郑重的事情。 故人重逢,欢喜难制。顾惜朝知道诸非相也很高兴,因为以往难以琢磨的诸大师在相逢的夜晚喝了数不尽的酒,持盏对月,眸如星子,笑意像围绕着星星的云朵,轻柔温和。 明月皎洁,夜风温和,树影婆娑,院中三人齐聚,笑语不断,恍若旧景重现。 “——欢迎回来。” 他们已对诸非相说过这句话,但顾惜朝在此刻仍想再对诸非相说一次。 “诸大师,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时隔多年,顾惜朝早已明白诸非相那时让他写的欠条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也许是一位潇洒恣意的人不期待任何回报而随手施与的善意,但不能否认的是,顾惜朝受益良多,若没有当年的诸非相,他不会有如此幸福的生活。 谢意无以言表,顾惜朝唯有郑重表明自己的态度,希望诸非相能够明白他并非孤独一人,能从他们身上汲取到暖意,以慰藉他寂寞的灵魂。 毫无疑问,诸非相是寂寞的。 诸非相目光清明,听到顾惜朝这番诚恳的话语,眸光微闪,顿了顿,由衷地微笑:“见到你们,我也很高兴。” 他举起酒盏,语调轻快,如同缓缓流淌的月光,显出从未有过的温柔: “敬重逢。” 顾惜朝也举起酒盏,露出被官场同僚和对手看到时会震惊不已的欢欣笑容: “敬重逢——”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耶!江湖再见!! 本来应该还一个诸大师单人过往番外,但和综武侠无关,所以到时候可能会在专栏里单开一篇,除了这本文其他文的想写没能写成的各种乱七八糟的番外也会往里塞br>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