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人偶养你呀》 第1章 《我做人偶养你呀》作者:霜玄【完结+番外】 文案 左时寒和祝饶分手的第三年。 判官a:十分有必要开一个庆祝会。 判官b:附议。 判官c:我那里就特别合适。) 木生:忘了他吧,我做人偶养你呀。 当事人之—— 左时寒:“……?” 原来已经分手了吗? 人死为鬼,执念深者,滞留阳间,结界石,化鬼墟。 无常界判官和阳界封师,前者为鬼仙,后者为修士,以摧鬼墟,正轮回为己任。 祝饶原以为自己见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幽魂,却没想到那原是判官中最为神秘的偶师。 “执念是鬼留存于世的唯一原因。”左时寒小心雕刻着一只人偶,轻声道,“当执念消失后,鬼也就不存在了。“你的执念是什么?”祝饶问。 左时寒未答。 祝饶想,他日我死去,你就是我唯一的执念。 cp左时寒x祝饶 乖巧三无美人攻x原风流正文直接忠犬受 灵异文,不是很严格的单元剧 【注意】 1.主攻文,勿逆; 2.相处模式弱强,是相处模式,与实力无关; 3.受宠攻,攻回应积极; 4.但是攻的脑回路与众不同; 5.受有一个加强连前男友,1转0; 6.随缘更新; 7.一些单元里主角视角可能会有点少; 8.想到再补充。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正剧 主角:左时寒,祝饶 ┃ 配角:灵也 ┃ 其它:弱强,受宠攻 一句话简介:忘了他吧,我做人偶养你xd 立意:如果有一个积极向上的执念,那就坚持下去吧。 第1章 绍县 天还未亮,绍县已起了大雾。 看守员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地把脸埋进臂弯里。公墓看守员这一岗位并没有要求他彻夜不眠盯着公墓入口的动静,只是今日四点多的时候他无缘无故从睡梦中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 保安亭的灯没开,室内一片勉强能视物的黑。看守员掀了掀眼皮,望进无边无际的浓雾中,连公墓的铁门都看不分明。 他觉得有些异样,但也说不上来有什么地方不寻常,最终归结于是自己太敏感了。公墓这种地方白天还好,入了夜人身处其中难免会东想西想,看守员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杂七杂八的念头就这么晃出去。 惨白的灯光忽地刺穿了浓雾。 看守员被照得眼睛一疼,眼泪险些就这么流下来。他抬手抹了把眼睛,嘀咕道:“都到公交司机上班的时候了吗?” 永宁公墓处于绍县郊区,只有城乡公交能够开到,城乡公交首班车来得虽相对较早,但也没有早上很多。 看守员摁亮手机屏幕,只见时间还没到五点。 “首班车不是六点开吗……”看守员嘟囔了一声,抬头往前看去。 一辆公交从浓雾中开出,缓缓在公墓的铁门前停下。 白得瘆人的灯光,锈迹遍布的车身。 车身锈得让看守员不解它是怎么还能继续工作的。绍县的公交车车身上都贴着一些广告语,这辆车上的广告语连个偏旁都要看不清了。 锈迹像血,侵蚀着支离破碎的文字。 唯一能看清的恐怕只有这是几路公交车,只见贴在挡风玻璃上的数字是…… 看守员身体忽然僵住了。 瞬间袭来的恐惧仿佛抓住了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下一秒就要爆裂开,看守员屏住了呼吸,又更像是被剥夺了呼吸的能力。 城乡公交只写起点和终点,哪来的数字! 他怎么会没有及时想到,这样一辆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公交车根本不可能运行! 驾驶位上是漆黑的人影。 在看守员寻找挡风玻璃上的数字时,无可避免地注视到了那个人影。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敢想象驾驶座上的是什么东西,但是他此时连移开视线都做不到。 直到他另一个人影进入他的视野中。 那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许他已经静静地站在公墓门前等待许久,因为太安静了,以至于看守员一直没有注意到他。 车门自动打开,有些纤细的身影登上了那辆诡异的公交。 车门合上的嘎吱声仿佛响起在看守员耳边。公交车再一次启动,开过公墓的铁门,开过保安厅里呆坐的看守员,再一次驶入浓雾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看守员僵硬的身体一瞬间放松下来。 他撑着桌面大口大口、劫后余生一般的喘气。背后一片冰凉,不知什么时候冷汗浸透了身后的衣裳。 他此时终于想起来,那个在绍县本地论坛上流传的灵异公交的传说…… …… 左时寒在一个离驾驶位不远不近,又刚好能看清前方道路的座位上坐下。 他坐得很直,没有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人偶,自然地放在膝盖上。 “……请坐好,下一站……玉兰桥……” 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伴随着牙齿相撞的声音。 驾驶座上,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熟练启动了公交车,操控着它平稳地向前驶去。 …… 第2章 天好像是忽然之间亮起来的。 起先只是天际的一抹鱼肚白,渐渐有朝霞渲染开,太阳不知不觉间便爬高了,天光洒遍了人间的每一个角落。 深秋的早上八点,在雾还没尽数褪去,不少人缩在被窝里睡懒觉的早晨,街道上已然可以很热闹了。 绍县是东部的一个小县城,三条河流穿河而过,有多少支流寻常人是不去数的,只知道县城里有很多座或新或旧的桥。 天还没亮的时候灵也就从某座桥底下爬了出来,深深懒腰,慢慢吞吞地走到熟悉的地方,席地一坐,画着八卦等乱七八糟东西的白布身前一摊,一个有模有样的算命摊子就这么成了。 灵也还没等到今早的第一个客人,先等到了后脑勺被招呼的一下。 “哎呀。”灵也捂着后脑勺呲了呲牙。 “小孩,”在他身边坐下的中年道士一脸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成天不去上学像什么样子?!” 这小孩是一周前出现的。 他刚在徐道士不远处坐下的时候徐道士还不明白他来做什么,直到小孩把他那块宝贝白布摊在地上,徐道士傻了眼。得,居然是同行。 小孩小小一只,撑死也就是个初中生。徐道士和他搭了两句话,小孩充分暴露了他对算命一窍不通的事实。 徐道士观察了小孩很久,以他的年纪肯定还在九年义务教育的阶段,看那白净的皮肤和穿着也不像是读不起书的……徐道士心觉只有一个可能,这小孩肯定是离家出走没钱了,竟然想出了算命赚钱的馊主意! 徐道士不是个真道士,非要说起来就是一个江湖骗子,但江湖骗子也有江湖骗子的操守,哪能看一个小孩子不肯读书成天瞎混。徐道士起先也是好言相劝,后来辅以威逼利诱,可这小孩油盐不进,一个星期过去了人没劝走,连家长的联系方式都没要到一个。 赚钱全靠一张嘴的徐道士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失败。 灵也对徐道士的话不以为意,揉了揉其实不怎么疼的后脑勺后说道:“徐老头,你今个儿可别又报警了。” 徐道士阴阳怪气:“不敢不敢,警察哪揪得到您老。” 一筹莫展的徐道士昨天报了警,照理说一个小孩轻轻松松就能提溜回警局,哪知灵也是属泥鳅的,三个人高马大的成年人都没能把他抓回去。 看灵也还挺得意:“那是那是,您也别浪费警力了。” 徐道士哼了一声:“你吃早饭了没?” 灵也随口道:“没吃。” 徐道士眉头一皱:“没钱了?不应该吧,那些小姑娘就爱光顾你生意。哎我跟你说,这早餐是不能不吃的,就是不吃晚餐也不能忽略了早餐……” 身边一直没有发出声音。 徐道士往身边一看,险些没被气死,这小孩把耳朵捂上了! 灵也捂了会儿耳朵,见气急败坏的徐道士真不想再理他后就把手放下了。 今天街上的人比昨天还要多,灵也起先还不知道原因,直到听见过路人的对话才知道今天原来是周末。灵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哪天他都是一样的过。 但是既然学生放假了,他的生意想必要比昨日好些。 灵也等了没一会儿,就有结伴逛街的小姑娘停在他面前。 “小弟弟,你这么小就会算命啦?”梳着高马尾的女孩在摊位前蹲下,她面容算不上精致,英气十足,甚至有一点凶,但是和灵也说话的时候,声音却说不出的柔和。 面对一个白白嫩嫩,看着还颇为乖巧的小孩子,声音总是会忍不住放柔的。 灵也仰起脸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姐姐想算什么?我都会的哦。” 徐道士翻了一个白眼。 灵也是真的不会算命,找他算的人应该也知道。 那些来光顾的,基本上是看他长得可爱来送钱的妈妈姐姐。 果然,女孩拉过身边的小姐妹就对灵也说:“弟弟帮这个姐姐算一下姻缘吧。” 被她来过来的是一个看上去不太好惹的,染着红发的小太妹,她一边嘟囔着有什么好算的,一边乖乖跟着蹲下了。 女孩眉眼弯弯:“你前天不是在酒吧……” 小太妹恼羞成怒地去捂好友嘴巴:“啊你不要再说啦!” 女孩熟练地伸手撸毛,很快就把炸毛的朋友安抚下来。 一扭头,便对上了小孩亮晶晶的眼睛。 “酒吧?”灵也看上去很是好奇,“是隔了一条街的那家酒吧吗?” “绍县好像只有这么一家酒吧吧。”女孩说完还补充道,“弟弟可别去那里哦,成年人才能进去。” 灵也一脸乖巧地点头。 “她前天在酒吧通了宵,遇到一个很合眼缘的男生,但是酒醒了后就把那个的男生的名字忘掉了……”女孩没忍住埋下头。 小太妹怒气冲冲地打她:“你不要再笑啦——” “……噗,抱歉,”女孩端正了一下神色,“弟弟能不能帮这个姐姐算一下,她和那个男孩还有没有可能呢?” 灵也认认真真地端详小太妹的脸,一边看还一边煞有其事地点头。 “有的哦,”灵也说,“看姐姐的面相就是桃花运要来了呢,应该就是和那个哥哥的吧。” 女孩忍不住揉了揉灵也柔顺的头顶:“那要什么时候才来呢?” “这要看姐姐呀。”灵也歪了歪头,“姐姐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在合适的环境里彼此清醒地诉说心意,一定能够在一起的吧。” 第3章 小太妹抓了抓头发,看似烦躁其实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我就说去先去酒吧蹲人了啦……” “不过,最近还是不要去酒吧的好。” 小太妹诧异地看向灵也。 “最近有人出事了呢。”灵也随意比划了两下,“有人大半夜回到家中,就好像没有魂魄一样,只是一个躯体在行走……天亮的时候去看他,发现这个人已经莫名其妙死掉了。” “也不是在睡梦中死掉的,死者都睁着眼睛,表情木木的。送去验尸,得出的死因都是心梗脑溢血一类,总之不像是他杀啦。但很奇怪的是,这些人死掉之前都去过同一家酒吧。” “绍县只有一家酒吧。” 女孩下意识握住了小太妹的手。 灵也脸上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天真表情,好像谈论地不是别人的生死,而是微不足道的日常故事:“也不是没有人出于怀疑去那家酒吧调查过,但是监控调出来,死者只是做了酒吧里的人都在坐的事。只不过有人回忆起来,总觉得死者好像某一时间在酒吧消失了,可是定睛去看,他分明好好坐在那里。” “监控上也是这样的。” 灵也翘着嘴角:“他们从某个时间起,就一直,一直坐在原地。” 女孩咽了口口水:“他们之间认识吗?” “如果不算上有几个人是酒吧常客这一关系的话,他们互相是没有关系的。”灵也说。 小太妹思考:“难道是酒有问题?” 灵也说:“据说点的也不是一样的酒。” “小孩,你不会在编故事吧?”小太妹故作凶巴巴道。 灵也道:“虽然消息没有公布,不过网上应该还是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的哦。” 女孩皱了皱眉,很是苦恼道:“如果这样的话,阿绥你最近还是别去酒吧了……” “是呀,”灵也弯起眼睛,“最近,最好还是不要去了。” …… 灵也吹了声口哨,在徐道士面前晃了晃他刚赚到的一张二十块纸币。 徐道士嘁了一声很是不屑。不过就灵也这就差把我不会算命写在脸上的,和人聊一会儿天赚个二十块钱也算不错了。 “小孩你刚才是在编故事吧?”徐道士说,“连警方验尸结果都说出来了,你哪有能耐打听这种事啊。” 灵也咧了咧嘴:“我可没骗人。” 免费让你听啦,爱信不信。 灵也施施然坐直了,却在直视前方的一瞬瞪大了眼睛了。 他望进一双古井之水般平静无波,乌沉沉的眼睛里。 白衣墨发是如此分明。 他像是从古画中走出,蓦然落入这个喧嚣人间,与周身的一切格格不入。 乌发未束,泼墨一般垂落,落在雪白中单上,又被风吹拂。他抱着一只木制的精致人偶,站在街对面,静静地看着灵也。 来往人群,吵嚷人声仿佛忽然之间消失不见。 “怎么会……” 灵也喃喃:“他怎么会到阳界来了……” 第2章 彤云 小巷子里的面摊。 “老板,两碗清汤面,各加一个荷包蛋!”灵也付完钱后才跑到一边的桌前坐下,左时寒早就安安静静坐在了对面。 乌沉沉的眼睛依旧不带任何情绪看着他,他怀中抱着人偶,自己不说话时,也像一个过分精致好看的偶人。 灵也坐上椅子后脑袋没比桌面高上多少,轻松就把下巴放在了桌面上,他微微歪着头,看上去有些苦恼:“你怎么过来啦?” 灵也坐在离面摊老板最远的椅子上,音量也不高,只有左时寒听清了他说的话。 “墨蝶传讯,”左时寒开口,声音和他人一般清清冷冷,仿佛连带着深秋的温度都低了几分,“有人在收集界石。” “人吗?”灵也抬了抬头,一只手拖住腮。 左时寒道:“也许是鬼。” “那有点麻烦了啊。”灵也嘟囔着。他就说左时寒很少来阳界,在阳界遇到他准没好事。 一般来说,人死之后魂魄脱离躯体,自行度过各地的冥河来到无常界,或者等待转世,或者因罪消散。但也有一部分执念过于强大的鬼魂,会徘徊人间,并且形成鬼墟。 绝大多数鬼魂只有在无常界才能保持清醒,停留在阳间的鬼魂往往没有为人的理智,为了维持鬼墟的存在,为了自己能够留存世间,鬼魂会在本能的驱使下将生人的魂魄拉入鬼墟,并将其吞噬。 实际上,在鬼墟形成之前会形成界石,鬼墟依靠界石存在,摧毁界石是彻底摧毁一个鬼墟的唯一方法。有极少一部分鬼魂和邪道垂涎界石蕴含的能量,会主动掠夺界石强化自身。然而界石寄托着鬼魂的执念,吸收界石的时候,也吸收了鬼魂疯狂的情绪,吞食者往往会陷入疯狂,无差别地攻击身边的生人和鬼魂。 各种危险决定了收集界石的事情很少发生,但一旦发生没能即使处理,就很有可能会带来灾难。 “是蝶姑发现的吗?”灵也问。 “此事由苏判发现,”左时寒微微摇头,“她告知蝶判后,蝶判拜托我来阳间调查。” “苏月娘没有自己跟进吗……那看来问题已经有点严重了。”灵也抓了抓头发,小小的包子脸皱了起来。 他和左时寒并不是阳界的生人,而是无常界的判官。 无常界是鬼魂的世界,判官本质上同样是鬼,但因为各种原因被天道承认后化为鬼仙。鬼仙并非全是判官,由于成为判官的条件太过苛刻,且判官也会消亡,以至于现今只剩下四位判官。 第4章 判官实力也有强弱之分,和普通鬼魂一样,存在时间越强的鬼魂越强大,像灵也这样的年轻判官,还需要在阳界历练。 他们在阳界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摧毁鬼墟。 寻常情况,比灵也还强的苏月娘完全可以自己解决,然而事实是四位判官中最少离开自己鬼墟的左时寒来到了阳界,灵也觉得有点不妙。 “那个……”灵也正要询问更多的细节,一碗面突然摆到了他面前。 憨厚的面摊老板向他笑了笑:“小朋友,你们的面做好了。” 灵也止住话,先向老板道了谢。老板将左时寒的那碗面放下后才转身离开,走时忍不住多看了左时寒两眼。 现在街上能见到不少穿着古代衣服的小姑娘小伙子,但看上去无比和谐的他只见过左时寒一个,好像左时寒就是一个古代人。 老板哪想到这其实是一个古代鬼。一古代鬼一近代鬼光天化日坐在他的面摊上,一边吃面一边谈论着事关无数人生死的大事。 被老板一打岔,灵也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左时寒从桌上的竹筒中抽出了一双木筷,他好像明白了灵也想问什么,抬手指尖便飞出一只墨蝶,落入灵也的掌心。 灵也一边吐槽“你是真不想说话啊”,一边耐心听脑海里响起的蝶姑的声音。蝶姑言简意赅地讲清楚了苏月娘在绍县附近发生的事,然后为他们指引了线索所在。 “……彤云酒吧?”灵也下意识往巷子外面看。 出了这条巷子的街上,就坐落着绍县唯一一家酒吧“彤云”。 “这么巧,不是吧?”灵也喃喃。 他又回过头去看左时寒,只见左时寒对他的疑惑没有任何反应。他低头安静地吃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说话,不在意,没表情,几百年左时寒好像从没有变过。 除了三年前…… 灵也忽然一撂筷子:“哥,等这边事情结束了我们去蝶姑那给你办个庆祝会吧!” 左时寒抬眸,用眼神述说疑惑。 “你和那王八蛋分手三年的庆祝会啊!”灵也声音兴奋,就差跳下椅子手舞足蹈,“我和苏月娘早就想庆祝了,这次事情解决正好放松一下,蝶姑一定也没有意见的!” 左时寒愣住了。 “……分手?”他像是听到了无法理解的话,不解地又重复了一遍。 那边灵也自顾自把这件事定了下来,眉飞色舞地计划着怎么快点把手头这个大麻烦解决掉:“我们今天晚上就去那家彤云酒吧吧!说起来我听说那里有人出事后就怀疑有鬼墟,现在看来那里有鬼墟这件事是没跑了,你就是没有过来,我今天也打算去呢!” 灵也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大了些,就被旁边闲着没事做的面摊老板听到了“酒吧”这个词,老板忍不住大笑,高声说道:“你一个小孩子去什么酒吧啊!” “诶?”灵也突然间发现了一直被他忽略的事情。 他真的……进得去酒吧吗? 灵也低头看了看自己,五短身材,坐在椅子上脚甚至碰不到地面。 灵也又去看左时寒,清隽少年吃面的模样都令人赏心悦目,年纪一看就比他大上不少,再不济也能算作刚上高中的学生了吧! 灵也:“……” 左时寒歪了歪头,不明白灵也为什么突然一副呆滞表情。 “一个顶多初中生,一个顶多高中生……”灵也崩溃,“哪个人都进不去酒吧吧!” …… 天一点点黑下去,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左时寒抬起手,垂眸看着落入掌心的紫色灯光。 没一会儿,灯光就变为了红色。 一个声音突然从他怀里响了起来:“阳界现在的灯真奇怪对吧?” 左时寒没有说话,只是揉了揉怀中人偶的头顶,他的动作很轻,甚至没有柔软人偶的发髻。 刚才的声音,正是从这只青色短衫,黑色发髻,一身古代装束的人偶口中发出来的。 一边的小巷子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再等一下,我很快就能找到溜进去的方法了!” 说完小脑袋又缩了回去。 “他是在阳界待太久被活人同化了吗?”人偶很不解,“有几个地方是鬼不能进去的?” 人偶仰了仰头,灵巧的机关让他脖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你不提醒他吗?” 左时寒用实际行动告诉人偶他不想说话。 人偶和他相处几百年,对左时寒的习惯再熟悉不过,压根就没有想过得到左时寒的回答。他让脑袋摆了回去,搭在左时寒手臂上的手拍了拍:“要不别管他了,我们先进去吧。” 左时寒微微颔首,转身抬步就踏进了彤云。灵也刚才没有发现,以左时寒这样的穿着和容貌,之前站在酒吧门边的时候竟没有人看他一眼。 左时寒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酒吧内,不管是客人还是保安都没有看见他。 一步就踏进一个和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左时寒的表情没有变化,即使酒吧内的环境是这般吵闹。音乐开得震天响,客人看着舞池里跳舞的男女发出刺耳的尖叫,各色灯光在乱闪乱晃,时不时掠过左时寒的眼睛。 卡座里的客人在玩着游戏,掷出某个点数的时候男人女人都发出大笑声。调酒师在吧台后调酒,酒液落入杯中,折射了刺目的灯光。 第5章 “你不要说这种话啦……”调情的人相伴着擦肩而过。 左时寒忽地停下脚步。 到底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了。 眼前光怪陆离,群魔乱舞,左时寒不适地垂下眼睛,不去看从他面前晃过的大片雪白皮肤。他与灵也不同,他和人间脱节了太久,即便三年前短暂地在阳界停留了一个月,他对这里也没有什么了解。 也许不应该奇怪,不应该抵触,但是…… 左时寒猛地退后一步。 “对不起对不起……”酒保狼狈地稳住托盘,连声对眼前好像是突然之间出现的少年道歉。 即便再怎么补救,还是有酒液洒在了面前的人身上。 “您、您没事吧?”酒保紧张得有些结巴。 酒没有倒在面前的少年身上,而是落在了忽然从身后探出护住少年的胳膊上。 “……没事。”男人回应得很慢,好像慢了无数拍才理解酒保说的话。 他低头死死盯着漆黑的发顶,直至少年抬头,他看见一双一如既往平静的眼睛。 男人险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这位先生,”酒保几步上前,抓着胳膊上拉下的毛巾,“实在抱歉,您需要擦一下吗?” 男人缓缓摇了摇头。 “……不用了。” 他原先不敢落在实处的,搭在少年腰上的胳膊,坚定地搂紧了。 第3章 前男友 左时寒仰头往后看去,下意识眨了下眼。 纤长的睫毛好像刮在人心上,看得男人心颤,也使得周边听到动静看过来的人直了眼。 带着些微疑惑的声音响起:“……祝饶?” 祝饶低低应了一声,微微侧过身挡住那些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习惯性地一把将少年抱起。左时寒轻得异常,于祝饶而言抱在怀中轻飘飘地简直像是没有重量,他生怕力气稍重就揉碎了脆弱的羽毛。 左时寒乖乖靠在祝饶肩上,任由他将自己带到吧台的角落坐下。 隐秘之处没有五颜六色的灯光,只有一盏白灯悬在头顶,往外一些就是一株高大的绿植,正巧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祝饶唯恐左时寒看到他眼中的晦涩与贪婪,只死死盯着吧台表面倒映出的左时寒的模样。 三年……整整三年没见到他了。 悔意像是汹涌的潮水再一次将他淹没,一面倒地覆盖了夜深人静之时会涌上心头的迷茫。再次见到左时寒的那一刻起,祝饶就知道今后他此生所求唯有一人。 一只白净的手忽地伸到他面前,轻轻晃了晃。 祝饶抬眸就看见了左时寒带着些许疑惑的眼睛。 祝饶轻咳一声,勉强收敛了眼中情绪,竭力用正常的语气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左时寒张了张嘴还没回答,一张脸突然凑了过来,那人插话道:“这还用问啊,当然是来找你的啦!” 祝饶抬手打了挡在他和左时寒中间那人的脑袋一下:“别胡说八道!” 左时寒看看祝饶,又看看一脸夸张表情捂着头顶的调酒师,调酒师啧啧了两声:“哎呀这有什么好瞒着的,我可是看到人家乖乖被你抱到这里来,说没有关系谁信啊。” 调酒师吹了声口哨,把一份酒单递到左时寒面前:“小美人想喝什么尽管点,让你男朋友付钱!” 左时寒没有回话,但是接过了酒单,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调酒师朝祝饶挤眉弄眼:“人家都没否认,你这人也不坦诚一点。” 祝饶很不想搭理他:“他只是不想和你说话。” 祝饶心中苦涩,左时寒不去否认一件事情,往往是因为他不想出声。祝饶当然希望左时寒还是他的男朋友,但是他们都清楚,三年前他们就已经分手了。 祝饶的话调酒师一个字也不信,他扭过头看着垂眸仔细看着酒单的少年,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看上去好小……喂喂,他真的成年了吗?你该不会诱拐未成年吧?” “成年了。”祝饶没好气道。 鬼魂的外表维持在他们死时的模样,即使鬼仙也不例外。左时寒死时年纪确实不大,但是他做鬼的时间是他们两个年龄加起来的好几倍。 调酒师狐疑道:“我怎么觉得很不可信呢……不过他既然能进来这里,应该是成年了吧。” 门口的保安还没有废物到不检查左时寒的身份证。 祝饶见左时寒一直没挑出酒,凑过去为他点了一杯。他指着酒单上那种酒的名字,低声道:“这种酒浓度低些。” 左时寒完全没有意见,直接把酒单给了祝饶。 祝饶和调酒师交代了几句,调酒师比个明白的手势后就去调酒了。调酒师一边调酒一边忍不住吐槽:“gin tonic……小美人喝我倒是不奇怪,你怎么也喝度数这么浅的酒了?” 祝饶道:“我晚上还有事。” 调酒师调酒动作不停,侧过脸认真点头:“明白了,这种事情确实清醒一点好。” 祝饶:“……” 左时寒没有听出调酒师话里的意思。 他的那杯酒摆在面前时,他没有急着喝,而是问在调第二杯酒的调酒师:“你和祝饶,很熟吗?” “唔?”忽然听见美人开口的调酒师愣了一下,想了会儿后说道,“还是有点熟的吧,前几年祝饶来这里工作的时候经常会过来这里喝酒,他离开绍县的时候我还有点遗憾,没想到最近又见到了哈哈。” 第6章 祝饶听着寻常无比的对话,莫名其妙有点不安。 “嗐,你还不知道吧,当年祝饶在酒吧里头可有名了!”调酒师挤了挤眼,“这家伙之前也就在绍县待了两年吧,两年里他在这个酒吧里交到的男朋友都能组一个加强连了!简直每次来酒吧带着的男人都是不一样的面孔,我跟你说啊……” 啪! 调酒师目光呆滞地看着留下明显指印的大理石吧台。 “不好意思,”祝饶面无表情地甩锅,“是台子的问题,你们该换了。” 当目光落在左时寒身上的时候,祝饶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犹豫了一瞬后还是握住了左时寒的手,用一种几乎称得上卑微的语气道:“对不起,他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但我没有和那些人乱来,遇到你之后我就没有再喜欢过其他人。” “……遇到你之前,我也不是真的喜欢他们。” 从喜欢左时寒的那一刻起祝饶就在懊恼放浪形骸的从前,他觉得人生了无牵挂,就肆意地浪迹花丛,却没想到今后会遇上一个让他恨不得把一切都献上的人。 祝饶执著地看着左时寒的眼睛,任命地等待左时寒甩开他的手。 但是左时寒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平静地喝起了他的那杯酒。 酒的味道让他有些不适应,生前死后,他都是第一次喝酒。左时寒稍稍皱眉,但还是一点一点将酒液抿入口中。 自始自终,都没有在意自己被祝饶握着的手。 调酒师觉得有点不妙,他好像在祝饶真爱面前说了不得了的话,趁祝饶没空和他算账,调酒师放下祝饶那杯gin tonic后就溜了。 溜走的时候还不仅感慨这事可真是稀奇,当年在酒吧没少见祝饶冷酷无情地拒绝他想要复合的前任们,今日竟轮到祝饶提心吊胆了。调酒师嘴上虽然不说,但还是有些认可其他人口中祝饶渣男的言论的,这人就像武侠小说里头的浪子一样,四处留情,多情也无情。 昨天他看到祝饶出现在酒吧的时候就觉得他和过去不一样了……是因为那个少年吗? 调酒师偷偷回头看了眼,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左时寒被垂落的墨发遮住小半的侧脸。即使是在喧嚣的酒吧中,他也能让人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心静下来,不禁让人想到松间一轮明月,石下潺潺清泉一类的诗中景象。 调酒师忽然觉得祝饶的一切变化都合情合理。 “真他妈走运。”调酒师愤愤地表示他酸了。 左时寒将一杯酒饮尽后,摸了摸怀中想要动弹的人偶。 他看向祝饶:“你不喝吗?” 祝饶好像才意识到他旁边的吧台上放着一杯酒。 左时寒一歪脑袋靠在吧台上,看着异常沉默的高大男人。从见到祝饶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了祝饶身上的惶恐与不安。 还有他眼中,几乎堪比鬼魂的执念。 左时寒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缓缓闭上了眼。 …… “终于进来了……”灵也躲在一株绿植下,攥了攥拳头给自己打气。 他废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酒吧没关紧的后门,然而溜进来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明明即使鬼魂在阳间有诸多限制,他也可以让活人看不到他的,为什么不能直接走大门呢? 他在外面没有找到左时寒,估计左时寒早就已经进去了。 灵也拍了拍脑门,他还是太不熟悉自己的能力了。 不过进入酒吧就意味着第一阶段的胜利! 灵也小脸严肃起来,静下心神,寻找鬼墟的蛛丝马迹。 在阳界,即使是以摧毁鬼墟为己任的封师也难以主动发现鬼墟的具体位置,只能根据在鬼墟中死去的人确定地点,然而自身就有着一个鬼墟的鬼仙,却能感觉到来自另一个鬼墟的吸引。 “覆盖了酒吧吗……”灵也喃喃,“应该还有更具体的一个点……” 他的目光渐渐落到吧台上。 灵也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左时寒旁边的那个男人是谁! 灵也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男人离左时寒越来越近,近得……好像就要亲上去了。 是那个封师! “王、八、蛋!”灵也咬牙切齿,“你还敢出现!” “哎呀!” 灵也刚要冲出躲藏的角落,就撞上了一个人。 女人被撞得脚一崴,险些就要跌倒,还好被身边的男人扶住了。女人本来想要大声抱怨,却在看清灵也的时候止住了声。 女人愣住了:“怎么会有小孩子?” “可能是老板的小孩吧。”揽着他的男人暧昧地摸着女人的腰,“别管他了,我们先走吧……” 女人抛下一句“小心一点啊”,就被男人带着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灵也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对男女的背影。 他在那个男人的身上感觉到了,来自鬼墟的标记。 …… 即便不能奢求旧情复燃,能和他多相处一段时间也好。 这个念头曾在脑海里冒出,但更卑劣的念头转瞬就压倒了它。祝饶知道希望渺茫,但他还是奢望能和左时寒复合。 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时寒,我……”祝饶扭头看向左时寒,声音一下子止住了。 左时寒趴在吧台上睡着了。 祝饶怔愣了许久,最后无奈地笑了一声。 第7章 还是和以前一样啊,随时随地都会睡着。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眼睫如蝶翼般垂下,细微地呼吸着。 睡着后的左时寒看上去更乖了。 祝饶上前,低头便能看到人偶冷冷盯着他的眼睛,甚至带着杀意。 左时寒和他在一起,木生一直是最不满的那个。 祝饶满不在乎地忽略了人偶的视线,他想要将左时寒抱回怀中,但是手指快要碰到左时寒肩膀的时候,触电般猛地缩回了。 他现在……哪来的资格这么做啊。 祝饶苦笑,脱下身下的风衣,轻轻搭在了左时寒肩上。 第4章 鬼墟 鬼魂不会做梦。 当睡着后,他们能看到的只有残念——自己如同旁观者般,看着那些残缺的记忆在眼前一一上演。 夜风吹开窗帘,左时寒看见了一轮明月。 皎洁的月光倾泻进室内,左时寒微微侧过脸,就能在不曾开灯的房间中看清祝饶的神情。 祝饶就好像一株枯木般,呆坐了一个晚上。 月亮彻底落下去的时候,祝饶说:“我想,我们最好分开冷静一下。” …… “醒一醒,喂,醒一醒……求你别再睡了……” 说话的人听嗓音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左时寒是被人推醒的,他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调酒师惊恐的面容映入眼底。 看见左时寒醒的那一刻,调酒师长舒了一口气,一下子脱力险些跌坐在地上。 他迎上左时寒不解的目光,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左时寒身后:“你、你身后……” 左时寒回头看去。 震耳欲聋的音乐后乱糟糟的人声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整个酒吧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分散在卡座、舞池种种地方的人如木头人一般停下了动作。 左时寒身后就是一个要走向吧台的人。 他看见了一张空白的脸,而此刻肉眼可见之处,除了他与调酒师,全部是这样的无脸人。 左时寒兴致缺缺地把视线移开了。 调酒师很是崩溃:“你就一点都不怕的吗?” 给点正常人的反应呀! 左时寒的回答是摇了摇头。 调酒师抹了把脸,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太狰狞。 “我们现在好像不在酒吧了。”调酒师声音发着颤,“虽然看上去好像还是酒吧,但是我在这里工作了很多年,我发现有的地方跟真的酒吧完全不一样!” 调酒师说着还举起一只调酒杯证明自己说的话:“我们酒吧的调酒杯都是定制的,上面会刻着调酒师的名字,这个杯子很早就销毁了,因为它的主人……它的主人……” 调酒师咽了口口水:“它的主人在一个月前就死了!” 左时寒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调酒师:“……” 当对方表现得太过平常,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没见过世面。 左时寒问:“祝饶呢?” “我没看见他。”调酒师说,“我没敢去找,但是这里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明明上一秒我还在调酒!” 左时寒道:“这里是鬼墟。” “鬼墟?”调酒师愣住了,“什么是鬼墟?” 左时寒没有回答他,拂去调酒师抓着他肩膀的手后,左时寒离开了椅子。他拢了拢披在肩上的风衣,平静地扫视了一眼酒吧,说道:“不应该只有我们两人。” 调酒师从吧台后跑了出来,几步跑到左时寒身边:“还有谁在这里?” 左时寒闭了闭眼:“两……三个人。” 左时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灵也算了进去。 进入鬼墟的人和鬼被分配在了不同的空间里,左时寒思索片刻,决定先去找祝饶。 他侧过脸问调酒师:“酒吧有几层?” 调酒师不明白左时寒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算是有三层吧……地面上两层,底下还有一层放酒和杂物的地下室。” 左时寒微微颔首,抬步走到了雕塑一般的人群之中。 “喂,你、你……”调酒师说话都结巴了,欲哭无泪。 他刚才死守在吧台里,就是因为不敢往哪些一看就诡异无比的人中走,但是他也害怕落单。调酒师咬了咬牙,还是跟上了左时寒。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调酒师问,“我叫李闲。” 调酒师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周边的“人”。 “左时寒。”走在前面的少年回道。 “姓氏挺罕见的哈。”李闲一边说着,一边小心避开周围的人体。然而酒吧内实在是太过拥挤,竭力避免肢体也时不时会相撞,感觉到人体的弹性更让李闲心惊肉跳。 触感和人一模一样……可是他们看上去,有那点像人? 走在前面的少年就好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那些人体连左时寒的衣服都沾不上,李闲顾这顾那,反而要跟不上左时寒的脚步了。 一张张没有无关的脸从身边掠过,舞池边五颜六色的灯光打在一张张惨白的脸上,李闲觉得自己简直身处地狱之中,恨不得闭上眼睛不去看眼前的一切,他终于忍不住几乎是哀求地对左时寒道:“我们还是回吧台吧,这里看上去也太不对劲了!” 左时寒脚步不停:“吧台没有人。” 第8章 “就是没人所以过去啊!”李闲喊道。 左时寒没再回答他。 李闲无可奈何地细想左时寒那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想明白的一瞬间,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除了客人们都不能动不能说话以外,酒吧和平时最热闹的时候没有差别。那个时候吧台边也会坐着一圈人,但是刚才吧台只有他和左时寒。 李闲一路看到了不少服务生装束的人,可见凝固住的人体除了普通客人还有工作人员,但是彤云生意最繁忙的时候吧台里会有三个调酒师,为什么刚才吧台内除了他就空无一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吧台附近几乎有一条真空地带,地上就像是划了一条禁止入内的红线,没有人越雷池一步。 李闲回头看去—— 他猛地睁大了眼!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无脸人们转动了脖子,不管原来是什么姿势,在李闲经过之后,他们的脸全部都朝向了他。 离李闲最近的一个无脸人,脑袋甚至已经转动了一百八十度! 面对着一张张空白的面孔,李闲腿抖如筛糠,牙齿不住地打着颤:“左……左时寒!” 他僵硬地扭过头,鼻尖几乎碰在一张空白的脸上! 一张大口在那张脸上缓缓裂开,露出层层叠叠的鲨鱼一般的尖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别叫了。” 响起的是一个陌生的稚嫩声音。 李闲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就像一张纸,和无脸人有得一比。双眼睁大得就仿佛要撑裂眼角,他眼睁睁看着无脸人的脖子忽然裂开,脑袋当头朝他砸来! 李闲又是一阵鬼哭狼嚎,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跑,那脑袋坠地后就咕噜噜从他身边滚过。李闲这会儿也不计较会不会碰到无脸人什么的了,沿途不知道撞到了多少无脸人,也不知道有几张嘴出现在空白的脸上,有多少无脸人一瞬间身首分离。 李闲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爬到左时寒身边后就死死抓着他的衣摆。 他抬头去看左时寒的时候他正将什么东西收入手中,然而让李闲呆滞的是左时寒怀里人偶垂下的脑袋。 那只人偶……原来是这个姿势吗? 人偶的嘴忽然之间张开。 李闲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人偶冷声道:“把你的手拿开。” 李闲下意识抓得更紧了。 人偶的眼神愈加不善。 左时寒轻轻抚摸人偶的发髻,人偶显而易见被安抚了,虽然还是满腔不满,但只哼了一声,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反而是李闲一副世界毁灭的表情:“妈、妈妈……人偶说话了!” 人偶眼珠子一翻,很是嫌弃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这里是鬼墟。” 左时寒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是过于清冷,满是疏离。若是平时李闲遇见这样的人只会觉得太难接近,索性敬而远之,此刻他却恨不得挨得左时寒再近一点,越近越好。 李闲在人偶的瞪视下没敢动弹。 “里面的一切,都会要你性命。” 左时寒继续道。 李闲是第二次听见左时寒说这个词了:“请、请问,鬼墟究竟是什么?” 左时寒表情有些放空。 解释起来真的很麻烦。 最后回答李闲的是左时寒的人偶,男童的声音懒洋洋道:“鬼墟啊,说白了,就是鬼的执念。” …… 没有执念的鬼,早就去了无常界等待往生。 鬼因为有执念存在,不属于阳界也不属于无常界的地带,才会诞生鬼墟。 祝饶缓缓从两架酒柜间走过。 他身处完全陌生的地方,祝饶根据周身的场景猜测自己应该在酒吧的地下室。准确地说,这是鬼魂记忆里的地下室。 祝饶随手从酒柜上取下一瓶酒,看了眼生产日期后道:“时间倒是相距不远。” 他正要把酒放回原处,就在露出的空隙后看到了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祝饶了然地哦了一声:“鬼墟醒来了啊。” 原先一片死寂的地下室忽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祝饶呼出一口气,眼神一瞬间冷冽起来。 滞留阳界的鬼魂有几个还具有理智?就算理智尚存,他们也会为了延续鬼墟的存在主动掠夺生人的魂魄。正因如此,鬼墟里头才处处杀机。 有些鬼的执念确实令人唏嘘,但是任何鬼的执念都没有理由让活人的人生为它让道。 深秋十来度的气温,祝饶穿得单薄,将风衣给了左时寒后,他上身就只剩下一件衬衣。 祝饶解开袖口将袖子往上卷,肌肉结实的手臂上缠着白色的绷带。 祝饶解下绷带,只见绷带的内侧竟然画满了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 绷带一瞬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雾撑起。 黑雾逐渐凝实,化为一把通体漆黑、刀身缠着符文绑带的长刀。祝饶握紧刀柄,抬手便是利落的一斩! 啪! 刀锋所至皆被斩断,酒瓶从中间裂开,酒液飞溅而出。祝饶冷眼看着酒柜对面被从中间展开的人体。被一分为二的“人”倒在地上,身体颤了两下,竟是伴随着颈骨喀拉喀拉的声音仰起头! 和他相同装束的“人”潮水般涌来。 第5章 残念 酒店二楼的包厢里。 第9章 “鬼墟不是一直处于开放状态的,鬼魂越弱小,一天里能开放的时间就越短,我估摸着这个鬼墟最多开两个小时。不过由于在鬼墟内人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和外界不同,我们在鬼墟里可能得待上半天它才会关门把我们吐出去。” 灵也讲得头头是道:“进入鬼墟的其实是灵魂而非□□,但如果你的灵魂在鬼墟里面死掉了,□□也会在一两天内因为脑溢血等原因不治身亡。” 灵也问:“诶,你有在听吗?” “在、在听!”男人脸涨得通红,“你没有偷看吧?” 灵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男人手忙脚乱地把裤子穿好,这会儿他酒醒得彻彻底底,压在身下的女伴突然之间变成了没有五官的无脸人,他要考虑的可不止醒酒这一个问题。 沙发脚下还躺着被他惊恐之下推到地上的无脸人,男人穿好裤子后跌跌撞撞跑到了灵也身边。 他不知道这个突然之间冒出来的小孩子是谁,但显而易见这小孩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着灵也的胳膊。 “那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个……这个鬼墟?”男人被吓得瑟瑟发抖,“只能等它关门吗?” “倒也不至于。”灵也说,“既然有进来的门,那出去的门必然对应存在,找到出去的门就可以离开了。” 灵也话锋一转:“但我一般来说是把鬼墟直接毁掉的。” 男人傻眼了。 “界石是鬼墟的核心,只要把界石找出来毁掉,鬼墟也就不复存在了。”灵也的语气十分轻松,“哦,顺带一提,鬼墟刚开启那会儿是相对安全的,但是过不了多久鬼墟就会‘醒’来,那个时候,鬼墟里的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会致命。” 灵也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 男人心里一惊。 他鼓起勇气回头看去,只见原先跌落在地的“女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 大厅的灯光忽然之间熄灭。 黑暗里响起李闲的喊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唉,刚刚说的你是全忘了吗,鬼墟是会醒的。”人偶又叹了一口气,嘀咕道,“大惊小怪。” 李闲崩溃异常:“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雪上加霜的是,这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李闲鬼叫起来。 左时寒:“……是我。” 尖叫声一下子止住了,李闲干巴巴道:“对、对不起。” 刚道完歉,李闲又颤声道:“那些脚步声不是您的吧?” 这么密集的脚步声,肯定不会是啊! 左时寒没有回答李闲等同白问的问题,而是对人偶道:“木生,去找残念。” 人偶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跳出了左时寒的怀抱。 突然灯灭,李闲这会儿和瞎子没什么区别,但木生视物毫无异常,他清晰地看见大厅里的无脸人都在朝他们涌来。木生木头刻出来的笑脸毫无变化,小小的身子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李闲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尽可能往左时寒身边挤,却被左时寒抬起的手轻轻推开。 左时寒扫视一眼后,便垂下眼眸。 跑在最前面的无脸人齐齐扑了上来,却在离二人两米远的地方,忽然间被切割成无数碎块。 切口处没有鲜血涌出,就跟玩具的零部件似的撒了一地。 左时寒手指勾着偶线,面无表情地将靠近的无脸人切成碎片。 李闲只能感觉到身边不断响起人体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不敢问,也不敢想。 啪。 种种杂音一瞬间停住。 李闲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呆呆看着忽然亮起灯来的吧台。 亮起的只有吧台上悬起的一盏白灯,惨白灯光冷静又孤寂。灯下一个穿着调酒师制服的高大男人低垂着脑袋,埋头摆弄调酒的用具。 此时这就是大厅里唯一的光。 李闲眼睛瞪得溜圆,简直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嘴唇翕动:“见鬼了……” 调酒师最后将刻着名字的调酒杯端正摆在吧台上。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脸色惨白,五官平凡的脸,目光越过一地残肢,落在左时寒脸上:“要点什么酒?” 他慢吞吞地取出了酒单。 左时寒扯了扯李闲的手腕让他回神,然后松开他,抬步往吧台走去。 “这会儿可是真见鬼了……” 李闲恨不得当场晕过去,但看着左时寒都走出好几步了,还是只能跟上。 吧台的灯亮起后,所有无脸人都停止了动作,像是被魔法定在半空,不少还维持着扑过来的滑稽姿势。李闲现在压根笑不出来,只能近可能不可能他们赶紧从他们身边通过。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来到吧台边的,走到后左时寒轻轻推了李闲后背一把。 “诶?”李闲指着自己有点懵。 调酒师又问了一遍:“要点什么酒?” 左时寒没回答,只看着李闲。 李闲明白过来了,这是要他点。 他一偏头就看见调酒师那张无比熟悉,黑白照片外也看了不少次的脸,冷汗扑簌簌地往下流,咽了口口水后连忙低头去看酒单。 李闲在酒吧干了这么多年调酒师,对彤云的酒单再熟悉不过,熟悉得能轻易默写出来。然而现在他一种酒的名字都看不进去,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就像个不识字的文盲。 第10章 怎么点,瞎点吗? 调酒师的语气阴沉下来:“请问,要点什么酒?” 李闲狠狠一闭眼,报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酒的名字:“matini!” 见一时间没有发生任何事后,他才小心翼翼补充道:“要甜的。” 调酒师脸色阴沉得就好像要滴出水来。 “不、不能做甜的吗?”李闲受惊后又开始发抖,“做别的也可以……啊啊啊啊!” 调酒师的五官就跟雪融化一般消失了,最后站在他眼前的,俨然一个和其他人毫无区别的无脸人。 占据了半张脸多的血盆大口突兀出现,在脸上裂开。 李闲疯了一般地想要后退,却惊骇地发觉自己一动也不能动!他的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了,唯一还受操控的只有五官,李闲拼命地大喊左时寒的名字:“左时寒!左时寒!” 但是左时寒却没有像之前一样救他,而是低头认真看起了酒单。 李闲无比绝望。 然后一个小小的身体跳上了吧台,把一样东西往他们面前一丢:“找到一件。” 李闲看清了被丢到眼前的东西。 是一本封皮泛了黄的笔记本。 李闲眼前忽地一黑,等再次恢复视觉的时候,温暖的阳光照在了身上。 左时寒坐在一张小床上,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窗外,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就像琉璃一样。 “这是哪里?”场景的变化让李闲手足无措。 “残念。”左时寒抱起落在一边的人偶,“鬼魂生时的记忆。” 李闲四下张望:“这里好像是彤云的员工宿舍?” 彤云的员工不全是本地人,有一些租不到房子或者手头紧张的员工就会住在彤云提供的宿舍里。宿舍楼是一栋三层的旧楼,就在酒吧的后面。 酒吧只有两层,但三层的宿舍楼还没酒吧的两层楼高。 李闲抬手在头顶比划了两下,他一米八的个子在这里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压抑了。天花板上那顶吊灯,好像伸伸手就能碰到似的。 不仅天花板低,连房间的面积也小得可怜,放下一张一米二的小床,一张带书柜的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只衣柜后,就没什么落脚的空间了。 房间很整洁,东西也不多,唯一堆满了东西的就是书桌,连带的书架上放满了书,放不下的就搁在桌面上。书桌边是一扇窗户,窗帘被拉上了,只留下一道小缝,阳光就通过那条缝隙在房间里留下一道光带。 李闲是本地人,家境还不错,父母很早就给他在绍县置办了房子,没来几次彤云的宿舍,此时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在李闲想去把窗帘拉开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 李闲被吓了一跳,僵硬地站在原地,只有目光移了过去。 “……蒋容宣。” 李闲艰难地说出这个名字。 虽然调酒师的神情依旧冷漠,但不像是他之前看到的那样死气沉沉。李闲虽然念出了他的名字,但他好像没听到也没看到似的,直接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了桌面的小台灯。 调酒师在桌前干坐了一会儿。 椅子猛地往后一移,调酒师起身过去拉上了窗帘,李闲措不及防之下被他穿过。 ……欸欸欸? 李闲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他看不见你的啦,也听不到你说了什么。”木生说,“你看到的是附在某件物体上的,鬼魂生前的记忆。在这里你只能和死物互动,活物是无法接触的。” 李闲问:“是那本笔记本吗?” “嗯哼。” 李闲又问:“那我们要做什么?” “看着就好了。”木生说,“界石的线索,就藏在这些记忆里。” 第6章 答案 窗帘拉上后,房间顿时暗下来,只有那盏小台灯发出昏黄的光。 调酒师从桌上堆叠的书籍中找出了一本笔记本,李闲凑过去看,只见正是将他们带到这段记忆里来的本子,只是这一本明显要新得多,虽然蓬起的书页证明它已经被翻阅好多次了。 调酒师翻开空白的一页,拧开笔盖在上面写下几行文字,一边写,一边无声地将自己写的东西念出来。 “1-1.5盎司……冰镇……”李闲念了几个词后扭头对左时寒说,“他好像在记调酒的配方和要点。” 李闲想了想道:“是很基础的酒,这应该是他还在当助理的时候吧。” 他在调酒师身边站了一会儿后觉得有些无聊,就跑过去坐在左时寒身边,拍了拍称不上柔软的床铺道:“他看不见我们人,也看不见床陷下去了吗?” “说到底我们看见的是已经发生了的事,记忆是无法改变的。”木生说,“你就算把床移了个位置,他去睡觉的时候你也会看到他悬空躺着。” 李闲噢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你们是什么人呀?”李闲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道士?法师?” “你不需要知道,”木生的回答十分无情,“离开鬼墟后,你将不记得这里发生的任何事。” 刚听到这句话时李闲还有些遗憾,但仔细一想对他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记不得才是好事。 没有过很久,房间里又发生了变化。 门被敲了两下,声音一停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调酒师进来后左时寒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左时寒清晰地看见调酒师手中握着的笔顿了顿。 第11章 他没有回头看进来的人是谁,自顾自写了下去。 进门的是一个穿着常服的年轻男人,他刚进来就抱怨了一声:“好暗啊,怎么也不把窗帘打开?” 他三两步走到窗前,一把就将窗帘拉开了。 窗户面积不小,一下子阳光几乎洒满了这个小房间的每个角落,只有书桌大半藏在阳光照不到的死角,调酒师仍和那盏小台灯为伴。 “蒋容宣,老板说你今天跟着齐哥。”年轻男人对调酒师道,“下午可要好好睡一觉啊,今天过节晚上人多,大概率要熬个通宵。” 年轻男人说完好一会儿,调酒师才嗓音低沉地回复:“……我知道了。” 通知完了事,年轻男人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语重心长道:“平时也要多晒晒太阳啊,整天待在阴影里人也会变得低沉的。” “晚上见!”他朝着调酒师挥了挥手就大步走了,带上门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左时寒看着悬在纸面上的笔。 年轻男人进来后,调酒师就没有写过一个字。 他就像一座雕塑一般,如果不是身体还因为呼吸起伏着,李闲简直以为他的时间也被凝固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 调酒师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拖着高大的身躯走向窗户,抬手拉起窗帘。 窗帘又一次被紧紧合上。 他回到书桌后,执起水笔,但迟迟没有落笔。 调酒师合上笔记本,关掉了台灯,成为阴影中一个浓重的黑影。 一片昏暗中,左时寒开口问道:“他是怎样的人?” “啊?”李闲愣了一下,意识到左时寒确实是在问自己。 他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地说:“我和他不熟啦,他好像和谁都不熟,哪怕是带他的那个调酒师也一样。” 李闲总结:“是个很孤僻的人。” 左时寒微微点了下头。 李闲咦了一声:“怎么感觉环境比刚才要黑了?” 左时寒道:“要离开了。” 他说完没多久,就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等再看到光亮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酒吧大厅。 一切恢复正常,吧台后的调酒师一动不动。 李闲看着一个地方惊讶地喊出声:“祝饶!”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熟人,李闲激动得险些就要扑上去。 但是他看见祝饶左手握着的长刀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你……”李闲喉结滚动了一下,“不是,您、您也不是普通人吗?” 祝饶看了他一眼,随意点了下头:“没想到你也进来了。” 然后目光便移开,专注地落在左时寒身上。 左时寒丝毫没有意外能在大厅看到祝饶。虽然不知道之前祝饶在哪里,但这个鬼墟的核心位于大厅,分散在各处的人迟早会赶来这边。 祝饶顶着人偶冷得像是能杀人的目光,主动对左时寒道:“之前我在酒吧的地下室,清除里面的鬼怪后,找到了一段残念。” 祝饶摊开手,露出一直攥着的领带,领带的款式十分普通,上面深色的污渍像是血迹。 李闲凑上去道:“和我的领带一模一样。” 左时寒只问:“看到了什么?” “记忆很短,是关于鬼墟的主人被酒保在地下室的角落里揍了一顿。”祝饶简短道,“职场欺凌。” 他在地下室遇到的鬼怪都穿着酒保的制服,表情狰狞,轻易就能猜出那是现实里欺负鬼墟主人的酒保在鬼墟中的投射。 左时寒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李闲不敢置信地喊道:“竟然还有这种事?” “他性格似乎孤僻软弱,还不是本地人,作为调酒师拿着比酒保高的工资,发生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祝饶道。 他没少在彤云喝酒,知道有些酒保的性子没有对待客人时那么好。 李闲这个傻白甜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彤云带了这么多年还完全不知道这些事,闻言愤愤不平道:“太过分了吧,怎么能这么对同事!” 左时寒和祝饶都很平静,死后会化出鬼墟的鬼,生时的经历必然有不寻常之处,职场欺凌可以说是普通到不值一提的情况了。 他们不觉得那段记忆会和鬼魂的执念挂钩。 “鬼墟暂时安静下来了。”被左时寒抱在怀里的木生只露出一个脑袋,嘴巴一张一合,“要是那个调酒师就是鬼墟的主人,回答出他的问题界石就会出现了吧。喂,封师,如果问你要点什么酒的话你点什么酒?” 祝饶摸了摸下巴:“aurora june-juice吧,颜色很美。” 木生探出头看了一眼:“酒单上有,那就点这杯吧。” 李闲满脸震惊:“喂喂这样真的可以吗?一点思考都没有?也太随便了吧,刚才回答错问题他可是差点杀了我!” “慢慢找线索很麻烦啊,既然已经有简单的办法了为啥不用。”木生说,“酒单上的酒也不是很多,一个一个试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吧。” 祝饶赞同:“这个鬼墟的主人很弱小,确实不用花太多心思。” ……弱小? 想到把他吓得差点尿裤子的无脸人,李闲目光有些呆滞。 左时寒一句话都没说,但他已经把手伸向了酒单。 …… 砰砰。 灵也蹲在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他的另一只手拽着那个自称叫唐文微的男人,男人此时狼狈地仰躺在地上,把扑到他的身上的女人撕下去。 第12章 唐文微哭丧着脸:“你就不能把她彻底弄走吗?” “反正一点杀伤力都没有,也就黏人了点,干嘛费那功夫。”灵也说。 他是不会承认他不动手的原因是因为男人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很好玩的。 唐文微欲哭无泪,他就是来酒吧喝喝酒,顺便约约那啥,你情我愿的招谁惹谁了,来到这么一个鬼地方。 某个包厢的门突然被撞开,唐文微看着涌出包厢门的无脸人,惊恐大喊:“又来了,他们又来了!” 灵也道:“别吵。” 唐文微依旧在鬼哭狼嚎。 灵也皱眉:“我思路都要被你打断了。” 唐文微扭头去看他:“这门打不开吗?” “拧不开。” “那要不你让开我把它撞开?”唐文微觉得自己体型和力气都还行,虽然灵也之前表现得很厉害但怎么说这也是个一米四左右的小孩子。 “这件事情不重要。”灵也眉心的皱痕越来越深,很不解道,“我不应该会弄错呀……可是,这个鬼墟怎么会这样呢?” 最前面的无脸人已经要扑上来。 唐文微快崩溃了:“你说的东西我一句话也听不懂啊!” 灵也松开唐文微的衣领,男人后脑勺直接砸在了地上。 “哎哟!” 唐文微眼前一阵发黑,似乎有一道墨迹从他眼前划过。 在他并不清晰的视野里,无脸人毫无征兆地融化了,化为黑水落在地上。唐文微艰难地爬起来,一边捂着后脑勺一边茫然地看着地板,地板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他再次看向灵也的时候,发现灵也的手中多了一根毛笔。 小孩也不关注门了,他将纠缠着唐文微的无脸人摁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将毛笔点在无脸人眉心的位置。 “晚来了一步啊。”灵也不悦道。 …… “长岛冰茶!”李闲刚开始喊完名字会抱头蹲在地上,现在已经敢站在原地眼皮都不眨一下了。 他算是明白祝饶为什么会说鬼墟的主人弱小了,因为对在场的人和人偶来说,是真的很弱小啊! 除了他,都是大佬。 李闲已经麻木了。 偶线轻易将近身的一切鬼怪切成碎片。 调酒师恢复正常的时候,李闲就知道又一个回合结束了。 刚开始李闲觉得自己被迫进入这个地方是真的惨,现在他觉得被反复试答案的鬼墟更惨。 他正要念出下一个名字,却被左时寒制止了。 李闲茫然地看向左时寒。 “不用试了。”左时寒低声道。 几次过后,他已经证实了心中的那个猜测。 李闲不解:“咋啦?” “界石,已经不在鬼墟里了。” 第7章 记忆 左时寒垂下手,偶线尽数收入袖中。 祝饶愣了一下:“如果界石已经不在了,鬼墟不应该也会消失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木生从左时寒怀里爬了出来,站在吧台上,“但也有不少原因会导致界石消失后鬼墟也能短暂存在……虽然我什么也没感觉到,但如果时寒这么说的话,那界石肯定已经不在了。” 左时寒微微蹙着眉。 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鬼墟意味着,线索随时可能会被掩埋。 “要来不及了。”他低声道。 铮。 不知何处响起琴声。 “诶?”李闲被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猛地后退一步,“这是什么地方?!” 上一秒不是还在鬼墟吗?怎么眨眼就到了一个……看上去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房间里? 古色古香的房间不大不小,他们就站在房间的正中央,视线可及之处是古朴雅致的摆设,甚至空气中都萦绕着一股暗香。 几盏灯或置于地面,或摆在案上,灯光透过白色的薄纱,不甚明亮。 “那里有人!”李闲低低惊呼了一声。 十扇屏风将房间隔为两半,绣上去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一人怀抱琵琶跪坐榻上,屏风上映出一个绰约的影子。 显而易见那是一个女子,李闲却觉得她曼妙的身姿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古怪,还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就像,就像…… “好久不见呀。”木生打招呼道。 李闲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屏风后面的女子不像活人,而像是和木生一样的人偶!即便做得再逼真,和真正的人也不会全然相同! 女子微微欠身。 抬手拨弦。 眼前一晃,本在房间中间的三人竟是来到了门后! 李闲死死盯着门,觉得门上的图案似乎变了。 无人推动,房门在他们面前敞开,门外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随着第三下琴音的响起,他们站在了雾中,李闲回头看去,却没有看到他们离开的那扇木门。 “这是哪里?”李闲伸出手在面前晃了晃,雾的感觉十分真实。 左时寒道:“绍县。” “诶?” “是鬼魂记忆里的绍县。”木生不知道何时回到了左时寒的怀里,此时趴在左时寒肩上对走在后头的李闲道,“这个鬼墟就要消失了,梁女能强行收拢残念,让我们看见一小时鬼魂的记忆。” 祝饶走在左时寒身边,是隐隐护着他的姿态。李闲快步跟上他们:“为什么要看呀,鬼墟消失了我们不就能离开了吗?” 第13章 “我们有另外的事要做。”木生没有明说。 “不要跟丢,”左时寒轻声提醒,“迷失在残念里的灵魂无法回归躯体。” 他说罢,拉住了祝饶没有持刀的手。 祝饶微怔,下意识去看左时寒的神情。然而左时寒目光依旧平静得犹如不起涟漪的井水,他直视前方,完全没有将刚才的动作放在心上。 倒是木生眼珠转过来瞪着他,但也什么都没有说。 祝饶敛去眸中复杂的神色,将左时寒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那个,我……”李闲刚伸出的手被祝饶冷冷一眼瞪了回去。 李闲怂怂道:“我有点害怕。” 没有想跟大佬抢男朋友的意思。 左时寒没做出回应,但是一根透明的偶线缠上了李闲的手腕。 就跟大人拿布条系着自己和小孩子,防止小孩子走丢似的。但是李闲想到这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偶线切割无脸人时仿佛赛过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刃,就觉得手腕一阵阵疼。 李闲到底没敢发表任何意见。 走出去没多久,李闲就明白了“绍县”这个回答是什么意思。 他们之前就被带到了笔记本附着的残念里,那个残念只有员工宿舍这么一个场景,但眼下的残念似乎真的涵盖了一整个绍县。 李闲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地方。 “感觉和真的绍县不太一样啊。”李闲嘟囔着。 “记忆和现实是有出入的。”祝饶回答他,“那里就是彤云了。” “街道都变短了。”李闲回头看走过来的路,却见来路已经被雾气吞没了,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些雾是什么?之前的残念里是没有雾的。” 木生回答得很含糊:“你就当是强行看别人记忆会有的一点副作用吧。” 左时寒说:“进酒吧。” 彤云在鬼魂的生命中显然有着无比重要的地位,所以他们才会没走多久就看到了这个地方。 李闲进门后一个趔趄,险些直接趴在地上。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鬼哭狼嚎什么。”木生翻了个白脸。 李闲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尴尬地从左时寒身后钻出来,也难为他那个头能让自己完全躲在左时寒身后了。李闲问:“怎么这里也都是无脸人?” 鬼魂记忆里的时间是混乱了,外头的雾虽然大但明显处于白天,可是酒吧里却是夜间的热闹景象。 只是一切都是在沉默无声中发生的。 无脸人们在舞池里跳舞,在卡座玩闹,在散台做出高谈阔论的姿势。并不是静止的画面,他们无时无刻不动作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像是在上演一出诡异的默剧。 连平日里刺眼的彩色灯光此刻都变得稀薄。这里是彤云,但又完全不像彤云。 “在他眼里,彤云就是这样的吧。”祝饶说。 在地下室欺辱他的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酒吧里来往的客人和工作人员都没有脸。在鬼墟的主人眼里,绝大多数人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样的。 吧台的周围尤其空旷。 他们轻易就看到了吧台后的调酒师,调酒师正埋头调酒,调制好的酒放在吧台上后便消失不见,但是周边看不到拿走它们的人。 调酒师机械地从事着自己的工作,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他不在意自己又调了一杯什么酒,也不在意是谁拿走了它。 无声的世界里,忽然响起了清晰的推门声。 无脸人们依旧进行着自己的事,连调酒师也没有抬起头来,只有左时寒他们将目光投了过去。 进门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画着几乎分辨不出来的淡妆,背着琴盒,栗色的卷发垂落在肩上。 她一路走到吧台前,手臂交叠平放在吧台上,屈指敲了敲台面。 “要点什么酒?”调酒师声音沙哑。 “一杯琴汤尼。”女孩在酒单上轻轻一点。 第8章 琴汤尼 调酒师的手腕颤了一下。 太过细微的颤抖几乎无法察觉,他很快就稳住了手,低低应了一声。 酒液倒入加满了冰块的玻璃杯中,又注入汤力水,稀释金酒的烈性。步骤简单到几乎没有技巧可言,调酒师调酒的动作行云流水。女孩单手支着脸颊,看调酒师最后在酒中加入一片柠檬。 “好了。”杯底与台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多谢。”女孩没有离开吧台,就在原来的座位上缓缓喝完了一杯酒。 他们之间不再有交流,连目光都不曾接触。 直到女孩放下空了的酒杯离开,调酒师也在埋头调酒,没有看过去一眼。 可女孩却是这段记忆里除了调酒师外唯一有着脸的人。 女孩背着琴盒离开酒吧的时候,李闲还很不可思议:“这就没啦?” “再等等。”木生趴在左时寒肩上看着紧闭上的酒吧大门,“能形成残念的记忆对鬼魂来说一定是不寻常的。” 但是他们没有等到什么不寻常的后续发生,而是等到了酒吧的大门又一次打开,背着琴盒的女孩走进大厅。 一切就如同上一幕的重演。 女孩来到吧台前,点了一杯琴汤尼。 舞池里舞蹈的男女舞姿疯狂,仰头无声地嘶吼。 卡座与散台觥筹交错,酒液折射着刺目的光。 第14章 午夜的酒吧群魔乱舞,混乱不堪,吧台却犹如一方净土,只有一个调酒的人,一个饮酒的人。 女孩离去又归来。 好像有人拖住了时间的进度条,让一个片段不断重播。 “是在重复吗?”李闲问。 “时间是在前进的。”祝饶摇了摇头,“你注意电子钟,上面的日期一直在变化,那个女孩每过来一次,时间就前进一天。” 李闲下意识看向挂在墙上的电子钟,仿佛在证明祝饶的话,门开启的时候,电子钟上的日期往后跳了一个数字。 “要结束了。”左时寒低声道。 “啊?”李闲一脸茫然。 女孩进入酒吧后,大门照旧自动合上,与以往不同的是,街上的大雾跟随着女孩涌入了大厅之中。 白雾席卷而来,沉默着吞噬一切。 李闲下意识后退,直到撞到冰冷的吧台。 左时寒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祝饶侧了侧身挡住他。白雾所过之处,时间仿佛停滞了,无脸人成为一个个雾中模糊的雕塑。 雾气最后在祝饶的脚边停下。 女孩从他面前走过,在距离吧台只有一步的地方停下。调酒师还没有抬起头来,她便微笑着说:“一杯琴汤尼。” 调制好的鸡尾酒很快便放在女孩面前。 调酒师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去调下一杯酒,而是低声问道:“为什么叫它琴汤尼?” 许是太少和人说话的缘故,调酒师声音沙哑,语调也有些奇怪,如同失真了的磁带。 “嗯?”女孩歪了下头,有些不解。 “这个翻译……很少见。” 女孩了然地噢了一声。 祝饶在一旁为左时寒解释:“琴汤尼就是你不久前喝的gin tonic,中文一般翻作金汤力,很少人用琴汤尼这个译名。” 那边女孩撑着下巴,没思索多久便道:“这个啊……大概因为我是个小提琴手吧。” 调酒师抬起脸看她。 女孩微微凑近去看他的眼睛,稍长的额发下是一对瞳色偏深的眼眸。 让人想起雾中的绍县,白雾之后是建筑深沉的阴影。 调酒师局促地别开脸。 女孩似是来了兴致,眸中笑意更甚,捧着酒杯问他:“我工作的乐团最近在绍县演出,就在西城的老剧院,你要去看看吗?” 她说道:“我这里有多余的票噢。” 调酒师没有回答,而是轻声问:“当小提琴手……日子不会很难过吗?” “是说生活拮据吗?那倒蛮缺钱的。”女孩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意的神色,“要想踏踏实实过日子还是去当个音乐老师最靠谱。但我喜欢拉琴嘛,跟着乐团全国跑的日子可比当个音乐老师有意思多了。” “有时候想想就像只鸟儿似的,哪里有钱就往哪里飞,没个固定的落脚地方。”女孩说着这样的话,语气里却听不出落寞。 她真心实意欣喜着这样的生活。 “我学过小提琴。”调酒师说道。 “啊?”女孩愣住了。 调酒师抿了抿唇,垂眸:“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要试试吗?”女孩忽然道。 她在调酒师惊愕的目光中卸下了背着的琴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只明显用了很久,但被保养得很好的小提琴。 女孩扭过头看了看,好像是在确认这里是不是一个隐蔽的地方。 在左时寒眼中,她望着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雾。 但在已经远去的时间里,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人声中,她抄起琴盒和那杯琴汤尼,拉着调酒师到了吧台的角落。 “要试试吗?”女孩仰起脸。 调酒师发着颤的手放在了琴上,刘海投下的阴影掩去了眼中的挣扎。 他架起了小提琴。 琴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起先极不连贯,调酒师就像一个初学者,小心翼翼地对待这陌生的乐器。但没过很久,琴音如潺潺流水般从弦下淌出。 像是找回了过去的时光,调酒师挺直了腰背。 “《爱的致意》。”祝饶忽然道。 “诶?”李闲惊讶地看向他,就连左时寒也投去目光。 祝饶轻咳一声:“学过一点。” 封师的工作并不忙碌,闲暇时间他学过很多东西,虽然小提琴只是入门水平,但比较大众的曲子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调酒师没有拉完整支曲子。 女孩惊讶地看着他:“不继续吗?” “不了。”调酒师摇了摇头,声音轻却坚定。 “好吧。”女孩看上去有些失望。 调酒师将小心翼翼地放回琴弦中,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 女孩被他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调酒师就匆匆离开了。 背影甚至有些狼狈。 女孩敛眸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不好过的地方啊。”女孩嘟囔道。 她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酒中的柠檬片,举起玻璃杯缓缓饮尽。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喝完酒后她就背起琴盒离开。 女孩坐在吧台隐蔽的角落。 服务生很久都没有发现这里坐过人,调酒师过去的时候喝空了的酒杯还没被收走。 他正要收起杯子,却发现杯子底下压着一张纸。 调酒师将那张薄薄的纸抽了出来,只见那是老剧院明晚演奏会的门票。 第15章 “这个日期我好像有点印象。”李闲凑得很近去看调酒师手中的门票,姿势甚至有些猥琐。 他盯着那张门票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个日期有什么特别之处,正向凑得更近些,却被人一拉衣领,险些一个后仰跌在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李闲惊恐道。 “去下一个地方。”祝饶头也不回,拽着李闲就快步走入浓雾之中。 左时寒的身影还在祝饶前头,已经不怎么分明了。 李闲跌跌撞撞跟上祝饶,走出一段路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浓雾侵入了吧台,转眼间调酒师低头看着门票的身影便不可见。 左时寒一直算着时间。 他们在酒吧浪费了快半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最重要的是刚才那段残念里,没有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雾气比来时还要浓重,已经看不清半米之外的东西。左时寒紧紧拉着祝饶的手,以防他走丢在浓雾中。 祝饶感觉到左时寒加快了步伐,问道:“一个小时后,我们如果还在这里会怎么样?” 又只剩下一根偶线拽着的李闲竖起了耳朵。 “我能离开,”左时寒道,“你们不行。” 木生补充:“活人只能从来路离开。” 有一句话他没敢说出口,他很想把祝饶扔在这里算了。 “活人?”李闲敏锐地抓住了木生话中的重点,“你不是活人吗?” 他看着左时寒的背影,有些傻眼。 左时寒没有回答他,又走出一段路后,猛地顿住了脚步。 “到了。”左时寒道。 不远处传来火车到站的汽笛声。 …… “喂,回神了。”灵也抬起手,笔杆敲了唐文微额头一下。 刚好唐文微这个时候坐在地上,脑袋就对着他,灵也敲得轻轻松松。 唐文微目光有些呆滞,他看了灵也一会儿,狠狠甩了甩脑袋后总算清醒了些:“刚才发生了什么?” 唐文微记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声琴音,分明周围除了他和灵也就是无脸人,琴音却好像是在他不远处响起。 唐文微眼前一黑,然后便感觉到自己的几根手指被人抓住了。紧接着大脑就陷入一片混沌,等他再回过神来,眼前就是一脸无语的灵也。 “把你从残念拉出来而已,你反应也太大了吧。”灵也啧啧两声,“你这身体素质要比一般人差上不少啊,酒吧以后也别来了,多在家里养养肾。” 唐文微涨红了脸。 灵也已经转身离开了,唐文微一边爬起来一边恼羞成怒道:“你个小孩子才别去了解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灵也在唐文微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你又要去哪?”唐文微快步跟上他。 之前灵也把那支毛笔点在无脸人眉心,无脸人就如同墨水一般消散……准确地说是她整个身体化为了墨水,然后被毛笔吸收了。 毛笔笔端的墨也从黑色变成了红色。 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灵也很无所谓地对唐文微解释:“这个鬼墟已经要消散了,我试试看能不能找到罪魁祸首。” 鬼墟里幻化出来的鬼怪都是鬼墟主人力量的一部分,灵也打算收集一部分力量试试能不能重现界石被夺走时的记忆。 成功率不高,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左时寒现在在做的其实和灵也打算做的是一样的事。 只不过左时寒的人偶梁女的能力是强行收集鬼墟里的大部分残念,让人进去找出自己需要的那一段,而灵也在尝试的是创造一段残念。 “唔,是这里。”灵也转身进到一个包厢里。 “不是包厢啊。”跟着进去的唐文微愣了一下。 灵也说道:“看上去是被改成了会议室。” 包厢大小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桌边是十几把椅子,桌上放着一些纸杯、本子和笔。 “还好给我留了一段。”灵也拿起桌上的一只纸杯。 唐文微问:“留了什么?” “残念呗。”灵也随口答道,将笔端进入水中,半杯水转眼酒杯墨水染红。 “现!”灵也凝神一喝。 赤色的圆弧从杯中迸出,转眼扩散到整个房间。 唐文微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前就是一片交织着的赤色与墨色。 “闭眼。”灵也冷声道。 不用他说唐文微也闭上了眼,只是睁眼的这一会儿,他已经头疼欲裂。 “也不要说话。”灵也又道。 唐文微已经到嘴边的话一下子被堵了回去。 可以看出,会议室仍是那间会议室。 但整间会议室变成了由红色和黑色的墨水组成,墨水还在缓缓流淌。 房间里除了灵也和唐文微的两个人也是一样。 会议桌的两侧,一人坐,一人站。 坐着的那人握着纸杯晃了晃,没有喝,而是笑道:“好呀,那我就给你留一天。” 他悠悠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无论过去多久都是一样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话音落下,会议室在一瞬之间崩塌! 第9章 消散 “唔——” 伴随着悠长的汽笛声,绿皮火车穿过无边的大雾,缓缓在站台停下。 车门打开,无脸的乘客接二连三地下车,他们离开的那节车厢是卧铺,大多人都带着大包小包。 第16章 调酒师走在最后头,两手都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蓝白条纹行李袋,背上还背了一个高过头顶的打包,行李多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全部家当都带来了。穿过车门的时候左手的行李袋还被门框卡了一下,调酒师在乘务员的帮助下顺利下了车。 那时候的调酒师头发剪得很短,不像之后看到的那样刘海长得简直能遮住眼睛。他面上掩不去旅途的劳累,仰起头笨拙地带着沉重的行李张望,转了一周半才找到出站的指示牌。 调酒师往指示牌指引的方向走去,没走出几步路就听到了刺耳的铃声。 调酒师放下一只行李袋,艰难地从紧窄的裤兜里摸出外壳磨损严重的手机。 在3g已经普及的年代,他使用的还是一只一看就已经使用多年的第二代手机。调酒师按下接通键,把手机放到耳边,传声器里传出严重失真的声音。 “你到站了没?”电话那头是一个大嗓门的女声,手机本身的原因加上她自身的音量,让稍微走近调酒师一点的人都能听到那头说了什么话。 “到了。”调酒师低低应道。 “本来说好接站的人有事情没法来了,你就自己过去吧。写着地址的纸条还在吧?绍县就那么一点大,地方不难找,要实在找不到地方就去问人。” 调酒师说道:“我知道的,大姨。” “那边的工作我已经给你谈好了,你就在那里好好干吧。坐车一趟要一天半,你回来也没个落脚的地方,就待那儿别走了。” 调酒师垂眸应道:“我知道。” “知道就好!”女人抬高了音量,“你那死鬼爹妈留下的房子我已经给你卖了还债了,你心里头不平衡我知道,但都过去这么多年你也现实一点,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我……” “你那把破琴我给你卖了。”女人的声音像是一记重锤往调酒师当头砸去,他眼前模糊了一瞬,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人家少爷小姐才玩琴,你就别惦记着了。”女人没好气道,“也别想着再往下学,你以为自己现在还费得起那钱呢?跟着人好好学手艺,买个房子娶个媳妇,这辈子这么过过也就差不多了!” 调酒师没有回答。 “话也不会好好说,过去了可得机灵点!”女人不满道,“我挂了,没事情别来找我!” 耳边的杂音在一瞬间消失。 调酒师呆站了许久,才怔怔将手机放下,他往身边看去,发现火车不知什么时候开走了。 出站的人也离开了,站台空空荡荡。 调酒师将手机放好,拎起地上的行李袋。沉重的背包压弯了他的脊梁,调酒师默默往出站口走去。 左时寒抱着木生跟上,一直跟到出站口,调酒师一脚踏进便走入雾中,左时寒跟着过去后已经不见调酒师人影了。 “往前。”左时寒对走在后头的两人道。 出站要经过一道向下的楼梯,里面一片昏暗,因为大雾连脚下的台阶都看不清。左时寒步子很快,李闲因为看不清路有些畏手畏脚,又跟得艰难,险些踏错台阶滚下去。 祝饶一直被左时寒拉着,在这里他也看不清东西。也不知道左时寒是怎么辨别的方向,他突然拐了个弯,眼前一下子出现亮光。 警车闪着的红灯与救护车闪着的□□在夜晚无比刺眼,调酒师被一个警察拉走的时候还呆呆看着救护车的方向,一个护士正手忙脚乱地将不小心掉落的白布盖回原处。 一个个躺在担架上的人蒙着白布,被送到救护车中。 “那好像是老剧院!”李闲努力睁大眼睛分辨不远处的建筑。 “澄湖剧院。”左时寒看了一眼道。 “对,老剧院就是这个名字!”李闲愕然,“为什么你看得清?” 左时寒自然不会去回答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这一次左时寒没有跟着调酒师,而是往救护车的方向走去。 一具担架正要被送到车上,左时寒伸手掀开白布,下面正巧是一张熟悉的脸。 白布下的女孩面容平静,就好像睡着了一般,不见一点儿死亡会带来的痛苦,或许这是调酒师对死去的女孩最美好的想象。 “这里有一个鬼墟。”祝饶走近了,站在左时寒身边道,“有四个人因它丧命,一个是剧院的工作人员,两个是观众,还有一个是在这里演出的乐团成员。” 左时寒看过去。 祝饶:“我此次本是为它而来。” “还在吗?”左时寒问。 祝饶摇摇头:“已经摧毁。” 大概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封师首席亲至,这个鬼墟确实也不太可能存在了。 “走吧。”左时寒将白布盖了回去。 被警察强行拉走的调酒师还呆呆站在外围,目光一刻不离救护车的方向。 警察忍不住问他:“你在找什么人吗?” “我……我在找……”调酒师的声音渐渐低至不可闻。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 李闲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他有些激动道:“蒋容宣就是这天去世的!我路过老板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他跟老板请假,说是晚上要去参加什么演奏会……老板答应了,但是因为突然有人来这里开派对,调酒师人手不足,他还是在酒吧帮了好一会儿忙才离开!” 第17章 “他走得很急,我让他路上小心点他好像也没有听到。那个时候实在太忙,我也没有时间关注他。然后……然后我们就听到他在回来的路上出车祸的消息了。” “鬼墟不会立刻形成。”祝饶道,“时间上没什么问题。” “你们说那个……那个执念不够深的鬼魂是无法形成鬼墟的,对吧?”李闲问,“他的执念是什么?他的死因不是车祸那么简单吗?” 左时寒说:“不是。” 李闲被吓了一跳:“啊?真是谋杀?” “时寒的意思是他的执念和死因没有联系。”木生有些无语。 “时间要到了。”左时寒道,“我们该走了。” 偶线无声探出,在祝饶和李闲的手腕上都绕了几圈。 在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左时寒已然走出很远,雾中几乎要看不清他的背影。 琵琶声从远处传来。 “没有看到夺走界石的人呢。”木生趴在左时寒肩上,在左时寒耳边小声说。 有一段记忆几乎是必然形成残念的,而且是最重要的残念之一,那就是鬼魂死时的记忆。 界石被夺走,于鬼魂而言就是第二次死亡。 三段残念,没有一段是调酒师死时的记忆,也没有一段是他被夺走界石时的记忆。 “他的执念……”左时寒低声道。 “唔?” “没有什么。”左时寒垂下眼眸,不再多言。 这些记忆里,对调酒师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女孩来到吧台前,点一杯琴汤尼的时光的。 木生看了一眼左时寒身后快步走上来的人影,忽然间就来了气。 “忘了他吧,我做人偶养你呀!”木生挥了挥小拳头,颇有气势地改编了从灵也那里听来的句式。 左时寒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把木生从肩膀上抓下来,放到眼前认真看了半晌,还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 就好像在思考他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木生:“……” 木生:“我认真的,你别管渣男了。” 左时寒神情茫然,不知道木生说的人是谁。 他微微皱了皱眉,不确定道:“你在说祝饶吗?” “时寒!” 身后传来喊他的声音。 祝饶大步上前,抓住了左时寒的手。 左时寒觉得祝饶的神情十分紧张,但是不知缘由。 好像在涉及他和祝饶的事上,每个人都奇奇怪怪的,连祝饶也不例外。 左时寒不欲多问,琵琶声此时也急促了许多,他回握住祝饶,带着他在雾中快步行走。 李闲低头看了眼缠在腕上的透明偶线。 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很多余。 循着琵琶声一路向前,越是行走琵琶声越是清晰,最后他们来到了一扇古朴的大门前。 李闲发现门上的纹路又一次变了。 左时寒推门而入,当走在最后的李闲也进入房间后,大门嘭的一声合上。李闲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屏风后的琵琶女再次拨弦,眼前的场景模糊了一刹,清晰时他们已经回到了酒店的大厅。 “来得刚好。” 左时寒循声看去,看见了坐在吧台上的灵也。 灵也道:“这个鬼墟要消散了。” 李闲有些懵:“这里怎么有一个小孩子?” 进到鬼墟里的都是当时在酒吧的人,这个小孩子是什么情况。 灵也看了他一眼就不再关注了,感慨道:“这个鬼墟也是倒霉,进来的居然只有两个普通人。” 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唐文微很是疲惫地抬头看了灵也一眼。 他觉得还是他比较倒霉。 左时寒来到吧台前,微微仰起脸看着吧台后沉默站着的调酒师。 他记起残念中调酒师拉起小提琴的时候,眼中仿佛常年笼罩的雾气散去了,再一次焕发出曾有过的光彩。 此时看调酒师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就像两枚黯淡的玻璃珠子。 “问过他谁拿走的界石的了。”灵也说,“问不出答案,可能是要消失的原因,他好像没有自主意识了。” 一张酒单推到左时寒面前。 低哑的声音响起:“……要点什么酒?” 灵也摊了摊手:“就只会问这么一句。” 白皙修长的手指点在酒单的一种酒上。 但是说出口的名字,和上面酒的英文名与中文译名都不相同。 “一杯琴汤尼。” 大门洞开。 李闲指着敞开的酒吧大门,惊恐地回过头冲左时寒喊道:“门开了!” 往门外看,酒吧外是一片白茫茫,好像那是一个只有光的世界。 “那是鬼墟的出口,你们可以离开了。”祝饶是对李闲和那个灵也身边的陌生男人说的,但他的目光一刻不离左时寒。 “你们呢?”李闲这么问的时候,唐文微已经干脆利落地跳下椅子往门口跑去。 祝饶低声答:“还要等一会儿。” 白光几乎充盈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无脸人在光照下如同遇到阳光的雪一般消融,转瞬消失不见。 调酒师所处的吧台,是现在唯一的阴影。 “……我只想,再看到她一次。”调酒师忽然开口,说出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话。 “他说的是对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给多少天都一样。” 第18章 “但是……谢谢。” “他是谁?”左时寒看着调酒师的眼睛追问。 调酒师没有给出答案。 白光如潮水般温柔地淹没了吧台,他在光芒中消散。 只留下一块破碎的血色石头,留在了吧台上。 灵也凑过去捡起那块碎石,皱了皱眉:“只剩下这么一小块了啊。” 左时寒垂眸看着酒单,将一切情绪藏在眼底。 有人在身后抱住了他,左时寒感觉到熟悉的怀抱,没有任何抵触,缓缓合上了眼睛。 …… “我觉得我穿越了。”吧台后,李闲目光呆滞地说道。 祝饶低头喝酒,没有理睬他。 “真的!”李闲唯恐他不行,手舞足蹈道,“好像时间刷的一下就过去了半个小时,我完全想不起来这半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说的是真的!” 绝大多数进入鬼墟的普通人是不会有在鬼墟里的记忆的,要是有记忆说明他有当封师的天赋。 现今大部分封师确实是封师前辈们从鬼墟里头捡回来的。 祝饶依旧没有理睬李闲,而是看向左时寒,低声道:“挺晚了,差不多也可以离开了,你……”你有落脚的地方吗? 没说完的话被人体到底发出的重响打断了。 左时寒看过去,声音是从楼梯间传来的。 一个男人狼狈地躺在地上,把他从二楼一路踹回一楼的小姐姐一脸冷漠地看着他,拉了拉没穿严实的外套啐了一口:“不行就别出来约!废物!” 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下男人涨红了脸,大声喊道:“我不是!我可以解释的!你不知道我刚才经历了什么——” 阴影里突然间跳出来一个小孩死死捂住了男人的嘴巴,嚎道:“叔叔你别说啦,别再丢人现眼了!快点回家吧!” 男人瞪大的眼睛好像要委屈地落下泪来:“呜呜呜!” 灵也看到吧台角落里坐着的左时寒,拼命朝他使眼色。 左时寒跳下椅子就往那边走去,祝饶无奈地跟着离开,接住滑落的风衣又给左时寒披好。 唐文微看到鬼墟里头见过的人向他走来,就像见到了救星似的,拼命用眼神求救。 但是祝饶先一步走上去挡住了别人看过来的目光,然后用蛮力强行带着唐文微离开了酒吧。 酒吧边的小巷子里,唐文微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目光呆滞且绝望,好像失去了梦想。 “我才不是,我才没有……我明明很正常……”唐文微喃喃。 灵也轻咳了一声:“没想到他居然能记得鬼墟里发生的事情……这种情况你们封师门会处理的吧?” 他看向祝饶。 祝饶点了点头,掏出手机就联系起封师协会负责这类事件的同僚。 灵也问左时寒:“你今晚什么打算啊?回无常界,回鬼墟,还是留绍县?” 左时寒看着他没说话。 灵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我是打算就留在绍县里……对了,你身份证带了吗?” 左时寒:“丢了。” 他本来就很少来到阳间,身份证是三年前祝饶帮他办的,离开时还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不知扔在了哪里。 “没事,有些小旅馆不查身份证。”灵也面不改色,“你有钱吗?” 左时寒:“……冥币?” “不是……唉,我想你也是没有的。”灵也扶了扶额,他也就“算命”赚来的那点钱,大部分还和左时寒吃面吃掉了,“没事,我们睡桥洞吧,反正鬼仙也不会生病。” 一只手放在左时寒肩上。 左时寒扭头看去,只见祝饶看着他,说道:“我在绍县有房子,你要不要住我那里?” 强作镇定的祝饶其实紧张得手背上青筋暴起。 灵也心觉不妙,连忙改口:“其实我也是有正常的落脚地的……” 左时寒点了点头。 木生大声喊道:“我不同意!” 靠墙坐着的唐文微一脸惊恐的看向这边。 “人……人偶说话了!!!” 第10章 想复合 左时寒安抚地摸了摸灵也的头顶,然后在他依旧不满的嘀嘀咕咕声中抱着抗议无效的木生跟祝饶走了。 彤云坐落在绍县最繁华的商业街上,祝饶的住处在几百米外的小区,走一段时间就能到。 鬼墟里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和外界不同,他们离开的时候时间才晚上十点。虽然街道上的人明显少了很多,但依旧有不少行人来往,周身灯火通明。 左时寒跟在落后祝饶一步的位置,没有抬头看路,而是低头看着祝饶的影子。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祝饶忽然问。 左时寒愣了愣,说道:“没有感觉。” 他甚至对过去了多少时间都没有概念,还是灵也和木生偶然提起,他才知道原来已经过去了三年。 鬼墟里的时间说起来要比外界更漫长一些。 阳间过了三年,鬼墟里又该过去了多久呢?左时寒久居鬼墟之中,却觉得时间眨眼而过。 对存在世间数百年的鬼仙来说,寥寥数年委实微不足道。 “……我不太好。”祝饶低低道。 “嗯?”左时寒没有听清。 “没什么。”祝饶抬头看着眼前的路,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打算在阳界待多久?” 第19章 左时寒想了想,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间。 “阳界有人掠夺界石,我为此事而来。”左时寒道,“解决之前,不会离开。” “有人掠夺界石?”祝饶皱了皱眉,顿下脚步侧过身来看着左时寒。 左时寒也跟着停下脚步:“就像之前那个鬼墟一样。” 调酒师鬼墟里的界石已经被人夺走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留下了一小块,让这个鬼墟又存在了一段时间。即便他们进去后什么都不做,鬼墟也会自己消散。 麻烦的是,他们没有在那个鬼墟里找到有关那人的线索。 “这件事情我会上报协会。”祝饶丝毫不会怀疑从左时寒口中说出的这事的真实性,“如果是活人的话,很难抹去留下的痕迹,协会的人会尽快调出那家酒吧的监控。” 左时寒唔了一声,祝饶已经再次开始联系封师协会的人。 虽然称呼由封师门变成了更现代化的封师协会,但调查的方式好像没什么两样。 鬼魂调查一件事情的方式和活人是不同的,左时寒不容易察觉活人留下的痕迹,却能发现鬼魂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他低头看了眼认真假装一个普通人偶的木生,默默拉了拉祝饶的风衣为他挡住风。 阳界……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左时寒扭过头去看街道两边的行人和店面,眼瞳映着灯火。人们的衣着,店铺的装饰都与三年前变了很多。他每次都觉得自己只是离开了一会儿,但是再回来时一切都比原先过得更加陌生。 甚至连他的衣着都开始不见得奇怪。 左时寒一路看见不少姑娘穿着旧时的衣服,她们见到他时也会惊讶地看过来,但目光更多留在他的长发上。左时寒甚至听见有小姑娘轻声问她的同伴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 左时寒伸出手,二楼落下的灯光在他手心留下一个笑脸。 每次来阳界左时寒都有奇怪的感觉,他是死在过去的人,和现在的世界格格不入,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了解,就算强行踏进这个世界,好像也是不会被接纳的。 百年前他就不太愿意到阳界来了,蝶姑对人间的不适从比他还要早些,有朝一日,月娘和灵也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三年前,他是在想什么才会来到这里呢? 左时寒看向祝饶。 许多事情因为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间忘却,当时的心境似乎越来越难以找回。每一任判官皆是如此,心渐渐是一潭死水,消磨了执念后,就再无留存于世的理由。 祝饶挂断了电话。 他自然地握住左时寒的手,小小的笑脸被抓入手心。 “有些饿了。”祝饶语气轻快,“夜宵想吃什么?” 左时寒眼中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吃烧烤怎么样?”祝饶说道,“夜宵吃烧烤再合适不过了,我有个老朋友刚好在这里开了烧烤店。” 左时寒对烧烤有着模糊的印象,本来祝饶说什么他都不会拒绝的,便点了点头。 “要绕点路了啊。”祝饶往两边看了看,拉着左时寒走进一条小巷。 小巷坐落在两个店铺间,窄得两个人成年人并肩通过都困难。里面没有灯,抛下街上的灯光后里面就是漆黑的一片。 左时寒只能看见祝饶的背影,任由祝饶拉着他往前走。 穿过这条小巷后,进入的是一条稍微宽敞些的巷弄。 这里的道路错综复杂,俯瞰时就像一张蛛网。有些住在里头的人生活方式好像还停留在上个世界,这里和外面的商业街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过……即使是那个年代留下来的建筑,对左时寒来说也是很陌生的。 “我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祝饶在前头说道,“那个时候还没当上首席,被师父扔到这里来看冥河。” “冥河的位置,你肯定比我们还清楚吧?” 左时寒点了点头。 冥河不止一条,也不一定是一条河,但凡阳界和无常界边界模糊的地方,那条界线都被称为冥河。 有冥河的地区并不多,那些地区相较其他地方更容易生成鬼墟。 “位置偏了。”左时寒说,“有一辆车的路线,差不多和冥河走向一致。” 祝饶回想了一会儿,惊讶道:“那辆灵异公交吗?我没有见过,还以为只是一个传说。” 谁让有关公交的灵异故事实在是太多了。 “无常界和它有过契约,不用注意。”左时寒道。 远处出现了明亮的灯光,有微弱的人声传入左时寒耳中。 “烧烤店就在前面,是绍县的艄公开的。”祝饶道。 艄公代指看守冥河的封师。 此时道路已经宽敞很多,祝饶退后一步手搭在左时寒一样,姿势就好像他把左时寒揽在怀中一样。 “喂,”木生看不下去了,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你注意一点距离!” 祝饶还没说话,左时寒先低声说道:“没事的。” 他在占你便宜啊你一点都没感觉的吗? 疯狂占前男友便宜像什么样子?! 木生在心里大喊。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就算说出来左时寒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就是对这个活人太宽容,三年前才会被他拐出鬼墟。要是木生有能力回到祝饶刚进到鬼墟的那一日,他一定会在这两人见面前把祝饶踢出去。 第20章 当年有多不屑,如今就有多后悔。 祝饶心满意足之余又有着一丝心虚,带着左时寒快步来到了烧烤店前。 店面不大,三张桌子已经摆到了外面的街道上。走得越近嘈杂的人声就越清晰,烧烤摊的生意很好,即便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有不少客人。 外面的三张桌子已经坐满了,桌面一片狼藉,喝高了的男人大声谈笑划拳,倒是店铺里面还有空位。 祝饶习惯性地侧了侧身护住左时寒,不让他被那些喝到四肢不协调手舞足蹈的年轻男人碰到。 有人看见左时寒露出的小半张侧脸,醉到出现了重影的眼睛已经连男女都分不清了,看头发长就觉得祝饶搂着的是女生,指着他大喊:“你怎么,带女朋友过来啊!” 他醉醺醺地跟同伴控诉:“有人,背叛了组织!” 稍微清醒些的同伴看不下去这货丢人现眼了,捂着他的嘴把他摁回椅子上。 这个时间还在这家店铺的基本是在这边租房的打工人,确实看不到一个女人。 里头忙活的店主听到外边醉鬼的话,都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 一看到外边进来的人就愣住了:“祝饶?” 烧烤摊老板一身烧烤味,祝饶放弃了拍他肩膀,只说道:“生意不错。” 老板看了左时寒一眼:“果然是男生啊,我看到你就像你总不至于一段时间没见性取向都变了。” 祝饶找到纸巾擦了擦椅子后才让左时寒坐下,看得老板啧啧称奇。 老板问他:“吃点什么?” “和以前一样吧,多上一份。” “哦,辣照常加吗?”老板看着左时寒问祝饶。 “照常。”祝饶道。 左时寒的口味他比本人还要清楚。 老板表示知道了:“我有点事情,过来说一下?” 祝饶点了下头,给左时寒倒了杯果汁后才走过去,然后就被老板拉到了僻静的角落处。 “什么事情?”祝饶看着老板左看看右看看的做贼模样,觉得莫名其妙。 老板用力地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疯了!和未成年人搞一起你是首席协会都容不了你!” 祝饶:“……不是,你就没想过他其实成年了吗?” 老板冷笑:“你当我瞎吗?” 祝饶:“我认真的。” 他说得严肃,老板又看了左时寒好几眼,最后勉强信了祝饶。 “就算成年了年纪也不会大到哪儿去吧。”老板说,“你可别糟蹋人家了。” 祝饶无语:“我又不是禽兽。” 老板认真道:“可是你以前真的很禽兽。” 祝饶:“……” 居然没法反驳。 老板和祝饶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看你刚才那样好像是来真的,其实吧干我们这行的,我觉得你来真的还不如以前那样玩玩的好。” “这种话你可别乱说,我从良了。”祝饶无奈,“他……他也算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老板愣了一下:“也是封师?” 祝饶:“差不多。” 判官和封师的工作确实差不多。 “几年前,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分手了吗?”祝饶突然道。 “我记得啊,你当时那人生了无乐趣的语气我哪能忘……”老板忽然想到了什么,呆了半晌,“不会吧,难道他……” “嗯。” 祝饶目光温柔地看着不远处乖巧坐着喝果汁的左时寒:“我想复合。” 第11章 偶师 祝饶回到店内,在左时寒对面坐下。 “吃的很快就会上来。”祝饶看见左时寒捧着的玻璃杯外部挂着水珠,问,“果汁会太冰吗?” 祝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老板看见了嘲笑道:“你吃烧烤还配果汁啊?” 老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扔过去,祝饶接过来放在一边,没理睬他,对左时寒道:“他叫叶旬,是绍县的艄公。” 叶旬一边熟练地把各类蔬菜肉食放到烧烤架上,一边说道:“小哥有点陌生啊,我好像没在协会见过你。” 左时寒没有回答,他不知道祝饶是怎么介绍他的。 叶旬也就随口一说,没怀疑过左时寒的身份,他看了一眼左时寒怀中的木生后说道:“偶师吗?挺多年没见到了。” 左时寒神情上没什么反应,倒是祝饶有些不解:“偶师?” 他自然是知道左时寒的能力的,但叶旬似乎想到他不了解的一个方向上去了。 “偶师当年是封师里头的一大派系,不过早就没落了,你师父应该没教过你。”叶旬道,“两三年前我在沿海那边见着了一位,甚至不是国人。小哥的人偶和那人的有点像,没想到国内居然还能见到偶师。” 封师确实分好几个派系,祝饶的血咒派算是其中一大派系。派系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个派系会成为大派,只是因为学那门术的封师比较多罢了。 祝饶七岁入行,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派别,却是从未听说过偶师。 “几百年,偶师就灭门了。”左时寒道。 “带我的那个前辈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叶旬饶有兴致,“可惜他不肯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原因,说没什么好知道的。” 说到这里祝饶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他正要阻止叶旬说下去,却被左时寒安抚的目光制止了。 第21章 “因为那是封师界的一桩丑闻。”左时寒道,“偶师一派十分排外,操偶术只传授家族子弟,但因实力少有能及,被奉为封师魁首。” 叶旬没怎么放在心上,玩笑道:“这么厉害?” “掠夺界石封于人偶之中,强行役使厉鬼,自然厉害。”左时寒垂眸说道,理了理怀中木生皱了的衣裳。 叶旬表情僵住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木生没好气道,“我和时寒是平等契约。” 叶旬作为封师接受能力明显比普通人强了许多,见人偶开口也只呆滞了一瞬,很快便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我不会被灭口吧?” 祝饶道:“等你做晚饭就送你上路。” 叶旬一脸惊恐地抱住了自己:“哇,一点同僚情谊都没有的吗?” 叶旬当然不会认为左时寒和他口中的偶师是一路人。 倒也不是相信左时寒,他是相信祝饶不会喜欢那样泯灭人性的偶师。 叶旬很快就把最早烤好的肉端了上来。祝饶知道左时寒不喜欢沾上油腻,将拔了签子的肉堆在碗中后才递给左时寒。 左时寒看上去像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人,祝饶初时不觉得左时寒能像他这个川蜀之地长大的一样对辣接受良好,还是相处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左时寒没准比他还能吃辣。 左时寒的味觉很不敏感。 可能是生时喝了十几年的苦药喝坏了舌头,他不太容易尝出味道来。 这件事情他从未与人说过。 十来块加辣的烤肉下肚,左时寒除了嘴唇颜色比平时更鲜艳,眼角稍红外看不出任何异样,甚至连放在一旁的果汁都没有喝上一口。 祝饶目光在左时寒嘴唇上停留了一瞬,才放回眼前的小碗上。 “我明日要去澄湖剧院。”左时寒道。 祝饶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左时寒说的是老剧院。澄湖是老剧院的名字,因为从前它就坐落在澄湖边,不过那个湖上个世纪就因为各种原因干涸了,现在的人提起都只叫它老剧院。 祝饶没问为什么,只问:“几时去?” 左时寒道:“夜间。” 祝饶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事情敲定得很快,他们相处的时候,好像就不会有拒绝对方的时候。 叶旬又将烤好的土豆片海带等端上桌。虽然只隔了一道还没关上的小门,但外界的喧嚣好像就这么被隔绝在外,声音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祝饶絮絮和左时寒说着话。 “明天我带你去办一下身份证,在阳界行走的话,没有证件会很麻烦。” “嗯。” “明日……会很忙吗?” “没有。” “老剧院明晚可能有演出,若是有空的话,你有兴趣吗?” “可以。” 左时寒的话很少,在祝饶刚见到他的那段时间,他甚至不会对祝饶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当习惯一个人时,总是会忽略他对待自己与对待旁人是不同的,偏得分开才会在漫长的、孤独的时间里想起一件件从前忽略了的事。 祝饶沉默片刻,打开了叶旬扔给他的那罐啤酒。 月亮渐渐落下去。 室外的声音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安静,往外看去只见只剩两三个人还在桌边。快要十二点的晚上,食客知晓周遭大多人都要进入梦乡,不约而同地压低了说话的声音。 忙活完了的烧烤摊老板百无聊赖地坐在门边,看着下坠的上弦月发呆。 “我们先走了。”祝饶跟叶旬打了声招呼。 “哦,路上小心。”叶旬摆了摆手。 祝饶拉着左时寒离开,走时和来时不是同一条路。共同点是道路一样曲折,许多地方没有灯,因为道路狭窄,甚至没有几分月光能落下。 路上静得只能听见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祝饶走小路,直接带着左时寒回到他居住的小区。路途超过一半的时候他开始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应该找一条更漫长的路,至少在没到家前他能一直拉着左时寒的手。 终归还是走到了。 小区是老式小区,甚至没有电梯,祝饶住在三楼,楼层不高。房子是他在绍县当临时艄公那时候买的,到手的价格很便宜,因为那里头刚好有个弱小到甚至不致命的鬼墟,原来的住户觉得房子有鬼慌慌张张搬走了,让他捡了个漏。 鬼魂其实是原住户不久前去世的母亲,因为舍不得家人留在了阳界,祝饶送她离开的时候唏嘘了挺久。 “里面可能有点乱。”打开门前,祝饶尴尬地对左时寒道,“我来绍县没多久,一直没好好收拾过。” 左时寒微微摇头:“没事。” 左时寒先进了门,祝饶胳膊越过他在一边鞋架上取下一双崭新的毛绒拖鞋。灰毛的拖鞋显而易见是祝饶原先打算自己穿的,对左时寒来说太大了。 他穿着不合脚的鞋子往里走时难免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看上去甚至有点像……穿了丈夫鞋子的身材娇小的妻子。 祝饶别开视线。 左时寒来到陌生的地方习惯性地扫视一遍。祝饶说乱,其实他觉得刚刚好,三年前他和祝饶待在北方,那时祝饶家中也差不多是这副模样,因为东西多,祝饶收纳本事又不太行,怎么整理都显得有些杂乱。 房子不大,也就七十来平米,一间客厅,一间厨房,一间书房,两间卧室,卫生间只有一个。特别的是阳台很大,摆满了花花草草。 第22章 “回来后买的。”祝饶见左时寒目光落在阳台的花草上,主动说道。 他其实没有养花的爱好,但是左时寒鬼墟的庭院里载满了四时花木,无事时也喜欢坐在阶下看着满庭青翠发呆。祝饶将左时寒带来人间的时候怕他不熟悉环境,特地去花鸟市场买了不少植物回来。 如今,这倒是成了他的习惯。 两间卧室相邻着——看大小其中一间应该是卧室,但被祝饶改成了书房。房门基本没关,左时寒估计房门紧闭的那个房间是祝饶的杂货间。 能通往阳台的房间只有一间,就是被改造后的书房。 祝饶心里咯噔一下,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这茬。他原先想着自己父母双亡亲戚不待见师父撒手不管老婆还跑了,一个人住要两间卧室干嘛,就直接让客房当了自己书房,原来的书房则变成杂货间。 可是现在,他把左时寒带回来了。 以前自己占着左时寒好说话,恬不知耻地和他挤了一个被窝,那现在呢? “……我去拿套新的被褥出来,待会儿拿热水袋捂一下。”祝饶还记得左时寒体温低,经常一夜过去被子里还冷冰冰的。 左时寒觉得有些麻烦,扭头看向祝饶。 祝饶艰难道:“……我睡沙发。” 木生呵了一声:“算你识相。” 左时寒看着祝饶忙前忙后,被子重新铺了,翻箱倒柜找出不知道多少年前买的热水袋灌好热水塞被子里头了,左时寒还是没想明白。 他不明白祝饶怎么突然之间就不和他睡一处了。 三年前,祝饶在他还没弄清楚男朋友的具体含义时,强行镇压了木生和他睡在一起,木生在床头气急败坏要把祝饶拉进鬼墟里一较高下。左时寒初时确实懵懵懂懂,但也不是一直不懂,只是他明白了祝饶为什么那么做时,已经接受了。 此时,祝饶这么做又是因为什么? 左时寒想不明白,直接问道:“为什么睡沙发?” 祝饶沉默了片刻,道:“我怕冒犯你。” 左时寒知道什么是冒犯,可是他们两个这样为什么会是冒犯? 他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沙发,客厅本来就不大,沙发也是小小一张,祝饶近一米九的身高睡上去腿根本放不下。 左时寒将木生放在一边,上前踮起脚抱住了祝饶脖颈,像是安抚般的,轻轻拍了拍。 “别睡沙发。”他轻声道。 第12章 澄湖剧院 左时寒的体温相较旁人要低上很多,即便刚从浴室出来,热气也只能短暂掩去身上的寒意。 他穿着祝饶的睡衣,衣服大了好几号,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大片雪白的肌肤裸露出来。领口还是太大了,即便扣子已经扣到了最上面一颗,依旧差一点露出小半胸膛。 下身自然是没有穿的,祝饶的裤子他穿上就得落下去。左时寒光裸着两条修长的腿,走到床边钻进已经被捂热的被子里。 木生死赖在床头不肯走,义正言辞地表示这是怕左时寒被祝饶欺负了去。 左时寒不懂祝饶为什么会欺负自己,但他对木生一向宽容,问了祝饶他没有反对,就让木生躺在床头柜上。 祝饶现在已经差不多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了,左时寒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 左时寒睡好了他匆匆走进卫生间,身上出的汗都快把衬衣浸湿了。 在左时寒面前他依旧忍耐着,就怕被左时寒看出一点儿端倪,把人吓走。 衣服被随意拽下扔进衣篓,热水当头淋下,热气一下子氤氲了淋浴间。祝饶低头看了眼身上有些糟糕的反应,又调了冷水冲。 深秋的天气里,冷水冲个十来分钟差不多就冷静了。 他不是没和左时寒做过那些事情。 只是现在,他会把一切可能引起左时寒厌恶的事情掐死在摇篮里。 祝饶用热水冲得身上不再冒冷气后才出来,等他在客厅里吹干了头发,左时寒早就睡着了。 他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好好的,空出大半张床留给祝饶。床上只一床被子,祝饶掀开被子进去的时候左时寒短暂醒了一小会儿,他睁开眼看见是祝饶,便安心地将眼睛合上,靠到他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就又睡了过去。 左时寒是有抱着什么东西睡觉的习惯的。 过去他抱着的是人偶——没往里头塞过鬼魂的那种。祝饶来后他没东西抱着了,但很快也就习惯了被祝饶抱着睡。 祝饶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药香。 带着些微苦涩的药香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祝饶眼眶有些酸涩,轻轻将胳膊搭在左时寒纤细的腰上,小心搂住了。灯已经关上,窗帘也已拉紧,黑暗中祝饶看着左时寒很久很久,不舍得闭上眼睛。 床头不知何时坐了起来的人偶漠然看了他们一会儿,眼珠子里不见一丝情绪,片刻后,他别开了脸。 …… 左时寒睡着后是很难说会睡到几时的。没人叫他的时候,有时睡一个小时就会醒,有时一睡就是一整天。 毕竟鬼仙不需要睡眠,左时寒睡觉只是一种习惯。 左时寒醒的时候,中午都快过去了。 祝饶坐在床头浏览着手机,木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祝饶很快就发现左时寒醒来,和往常一样自然道:“要吃些东西吗?” 食材他早就处理好了,只要左时寒点头十分钟内就能端上来。 第23章 左时寒点了下头,祝饶离开前对他说道:“我早上出去买了几件衣服,就放在床头。证件也去办了,先放我这里?” 左时寒嗯了一声,放祝饶那里还不会弄丢。 左时寒洗漱完后,才去看床头叠好的衣服。衣服很新也很干净,摸上去甚至是温暖的,显然洗干净后直接烘干了,隔的时间还没多久。 祝饶知道他喜欢颜色素净的衣衫,也就没买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左时寒将衬衣黑裤穿好后,看上去就好像此时阳间普通的学生。 左时寒还注意到了放在衣服边的发绳,将长发束在了脑后。 左时寒离开卧室的时候,祝饶正端了做好的海鲜粥要来找他。 见左时寒走过来,祝饶便将海鲜粥放在了餐厅的方桌上。餐厅和厨房连在一起,用一面玻璃墙隔开,面积很小,桌子也只够坐四个人的,两个人用餐却显得宽敞。 开着门的时候正巧能看见客厅里的电视,祝饶将电视打开,本地台正在放午间新闻。 “……令人遗憾的是,拥有百年历史的澄湖剧院即将在本月底停止营业,目前也已暂停了一切演出活动。” 两人都愣了一下,目光皆落在电视上。 屏幕里女记者仍在报道,她的身后就是澄湖剧院。剧院门可罗雀,甚至不见工作人员往来。阳光照清了剧院斑驳的墙面,高大典雅的建筑见证了它过去的辉煌,而每一道痕迹都在述说着它如今的落寞。 “上月发生的意外事件或许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多年入不敷出,疲惫不堪的澄湖剧院到底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从今往后,‘老剧院’这个亲昵的称呼,只会出现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只会存在于这一代绍县人的记忆里。” 报道到此为止,很快就切换到了下一条新闻。 左时寒看了眼电视左下角的日期,已经是这个月的二十四号了。 左时寒坐到桌边,慢慢喝起热腾腾的粥。 祝饶道:“看来是看不到演出了。” …… 夕阳西垂的时候,左时寒和祝饶来到了老剧院。剧院的位置偏僻,祝饶开着导航才找到。他转了一圈找到剧院的停车场,一个保安正在保安亭里打盹,听到车开过来的声音掀开眼皮挥了挥手:“剧院已经停业了,回去吧!” 祝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们是来拍照留念的。” “有什么好留念的,一个破剧院。”保安嘟囔了一声,向祝饶喊道,“自己进去找地方停下吧,记得早点开走,我晚上七点下班。” 现在已经快六点了。 剧院的演出大多在晚上,因为即将停业,连保安的下班时间也提前了不少。 祝饶问:“停车费一小时是多少?” 保安不耐烦道:“不收不收!” 停车场里空空荡荡,竟是只有两辆车,说不准就是剧院工作人员的。左时寒和祝饶出来的时候,看见保安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走去剧院大门口,门口也不见人。进去后前台有一个玩手机的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道:“已经停止营业啦,来看演出的话就回去吧。” 小姑娘发现其中一人长得特别好看,刚移回手机屏幕上的目光又移了回去,看着左时寒的脸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已经在尖叫。 见小美人身边的男人也高大帅气,小姑娘好奇道:“两位是演员吗?” 祝饶摇了摇头:“听说老剧院要关门了,所以过来拍点照片留念。” 小姑娘显然比保安大叔更理解情怀这种东西,遗憾道:“那你们得早点来呀,我们七点就要关门了。” 祝饶道:“现在这么早啊。” “反正晚上又没有演出。”小姑娘瘪了瘪嘴,“而且员工都走得差不多啦,晚上开门也没人守着。” 小姑娘情绪只低落了一瞬,很快就兴致高昂起来:“不如我带你们参观吧,也好给你们节省一点时间!” 祝饶不动声色地套话:“你对这里很了解?” “当然!”小姑娘自信十足,“我可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呢,现在的剧院老板就是我表姐!” 祝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上一次来是为了解决剧院里的鬼墟,事先自然做足了功课。 老剧院实际上是民营的,经营着它的是一个戏曲世家,传到这一辈当家人是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天生体弱,不适合唱戏,但人丁稀少的世家这一代只余那个女孩,也就让她接手了剧院。 老剧院在女孩辛苦经营下勉强有了点起色,但因为种种原因,到底还是支持不下去了。 祝饶道:“那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反正我在这里也没有事坐。”小姑娘离开前台后就跑到了左时寒身边,显而易见就是冲着左时寒去的:“我叫陆窕,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左时寒看上去还真的比陆窕小。 “……左时寒。”左时寒禁不太住女孩子的热情,下意识往祝饶身边躲,祝饶将他手攥在手中,上前一步护住他。 陆窕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 “啧啧啧。”看着祝饶的目光好在看一个禽兽。 陆窕接受能力非常强,对于某方有啃嫩草嫌疑的同性情侣也没抱有任何偏见,走在前头带他们参观了起来。 “剧院原来其实是只唱戏的,所以规划和现在常见的剧院不太一样,不过几次翻新后也很接近了。我姨父在世的时候一直很遗憾没能把老戏台保留下来。”陆窕唉声叹气,“不然就能去政府那里多拿点钱了。” 第24章 “政府好像对老剧院是有补助的。”祝饶道。 “不够啊,一杯水哪救得了一条快干了的河。”陆窕道,“绍县也没有很富裕,没那么多钱补助一个救不起来的剧院。现在没几个人看戏了,门票根本卖不出几张,但是请剧团的钱却一点都少不了。” 陆窕顿住脚步,回头问:“上个月出的那事你们知道不?” 祝饶点点头。 一个鬼墟害了四条人命,即便表现在外的死因都是意外,但对老剧院而言依旧是灭顶之灾。 “总不能不赔钱吧,要是不赔家属能过来把剧院掀了。”陆窕摊了摊手,“赔了的的话就是把最后一点钱也赔了出去,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 鬼墟作的孽总是要让对其一无所知的人承担后果。 “小左你在看什么?”陆窕注意到左时寒一直看着一个方向,好像完全没在听他们说话。 “有哭声。”左时寒说。 陆窕被他说得汗毛倒竖。 “不,不可能吧。”陆窕干巴巴道,“剧院里没别的人啊……” 左时寒已经朝那个方向走去。 祝饶毫无疑问会跟着他,陆窕咬咬牙也只好跟上,一路心惊胆战。但是当哭声逐渐清晰后,陆窕表情立刻变了,大步朝那个方向跑去。 一下子就变成了左时寒河祝饶要跟着陆窕。 他们最后在通往剧院二楼的阶梯边停下,台阶上坐着一个抱着膝盖哭泣的年轻女孩,陆窕慌张喊了一声“表姐”便跑到她身边。 第13章 父亲 陆窕把年轻女孩抱在怀里,心疼地拍着她的背:“怎么啦,怎么突然就哭了?” 女孩睁开泪眼,模模糊糊看见陆窕的脸后,哭得更加伤心了,抽噎着道:“小窕……爸爸,爸爸他不见了……” 陆窕闻言一怔,神情有些勉强:“你说什么糊涂话啊,姨父不是都走了快十年了……” 女孩用力摇头,但是什么都没再说。 陆窕求助地看向左时寒和祝饶。 看左时寒面无表情的脸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祝饶回以爱莫能助的目光。 陆窕只好小声在女孩耳边道:“表姐,旁边还有别人呢。乖啊,先擦擦眼泪,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这一句话将女孩唤回了神,这才注意到左时寒和祝饶,慌张地坐正了擦眼泪。左时寒默默上前递过去一块手帕,女孩道谢的时候还打着哭嗝。 稍稍打理好自己,女孩看着两个陌生人道:“我是沈与媛,澄湖剧院的老板,请问你们是?” 陆窕抢着回答道:“他们俩是来这里拍照片的!” 左时寒和祝饶并不是来这里拍照留念的第一人,至少在他们之前已经来过好几拨记者了。 沈与媛点头道:“招待不周,我便不作陪了。剧院除了员工宿舍哪里都可以去,只是很快就要关门,你们最好还是明天再来,在月底之前每天都会开门的。” 沈与媛态度和言辞都挑不出一丝毛病,如果不是她通红的眼眶和一直压抑着的哭嗝,几乎看不出来她刚才大哭了一场。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现在就顺势同意明日再来。毕竟现在太阳已经落下大半,马上就要天黑,并不适合拍照。 可左时寒却看着沈与媛的眼睛问:“你在找谁?” 沈与媛愣了一下。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您……在说什么?” 陆窕也一脸懵地看着左时寒。 左时寒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上个月发生的事情,你有印象,对吗?” 他瞳色很深,乌沉沉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一个人时,好像能看穿任何秘密。 沈与媛下意识地垂下眼眸,避开他的目光。 不知什么时候,祝饶来到了左时寒的身后,高大的身躯带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陆窕不知气氛怎么一下子就僵持了起来,干笑着企图打圆场:“那什么,有什么事情要不以后再说吧,天色也不早了……” 没说话的后半截话堵在了嗓子眼。 沈与媛轻轻拍了拍陆窕的肩膀:“小窕,你能暂时离开一下吗?” 陆窕不解地看着她:“表姐?” 沈与媛站起身,抬头直视左时寒的眼睛:“我有一些事情,想和这两位先生谈一谈。” …… 陆窕犹豫了许久,还是在沈与媛无声的催促下离开了。 走出一小段路,她觉得很不对劲,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她怎么一点都想不明白。 陆窕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好奇心和对表姐的担心占据了上风。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高跟的鞋子,将它脱了下来拎在手上,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上时还被冻得呲牙咧嘴。陆窕脚步无声地往回走,渐渐地听到了阶梯处传来的声音。 陆窕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了一眼,那三人没有一个正面朝着她。陆窕却感觉那个抱着人偶的貌美少年似乎看了过来,连忙缩回了头,再也不敢往外看,一心一意听起墙角。 …… “我现在想起来,依旧不敢肯定那究竟是我经历过的现实还是一场梦境。”无意识间,沈与媛将左时寒给她的手帕攥得皱巴巴的,似乎下一秒就要扯破了,“我进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面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刚开始他们都很正常,但是突然间就攻击我们。” 第25章 “对,我们。”沈与媛说,“那个晚上死掉的人,和我一样去了那里,但是不同的是他们都在里面被杀了,而我活了下来。” 祝饶问她:“你是怎么得救的?” “是爸爸救了我。”沈与媛说。 沈与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要是说出来你们可能觉得我疯了吧……我爸爸是九年前车祸去世的,但是我觉得他还在。九年来,他的鬼魂一直陪伴着我。” “每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如何坚持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梦到我的爸爸。其实梦醒后我就记不清梦里他对我说了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爸爸说话时的温柔,他在安慰着我,鼓励着我。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没有什么困境是我不能度过的。” “那一晚也是一样,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爸爸出现了。他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带着我跑出一扇发光的大门,我就突然惊醒了。”沈与媛道。 “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有一段时间似乎缺失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段时间里我做过什么,问剧院的员工他们也没有印象。” “然后我就听到了尖叫声,舞台上有人倒下,观众们呆坐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很快的,观众席也有人口鼻流血地倒了下去。” “晚上,我又一次梦到了爸爸,他安慰了我一整夜,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说到这里时沈与媛声音发着颤,眼泪又控制不住地从眼眶滚落而出:“怎么这样……明明,他那天和一起没有任何不同啊,为什么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沈与媛看着左时寒:“是因为他救了我吗?” “不是。”左时寒答得很快。 他语气太过肯定,甚至完全没有安慰的意思。 沈与媛呆呆地看着他。 “你的父亲现在遇到了危险,为了自保强行关闭了自己的鬼墟。”左时寒道,“但是鬼墟不可能一直封闭,那个人现在一定也进到了鬼墟里。” 左时寒说的话沈与媛并没有完全听懂,但是她听明白了那句她的父亲有危险。 “请您救救我父亲!”沈与媛深深鞠躬,“只要我有,任何代价我都能够付出!” 左时寒没有应答,只是道:“我需要你的一点血。” …… 陆窕拼命搓着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表姐这是遇到神棍了? 卧槽表姐都这么惨了你还骗她!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好看居然有着这样的坏心眼! 陆窕内心疯狂呐喊,但是没敢冒头。她愁着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 听表姐的语气,她对两个骗子的话深信不疑。 陆窕不知道自己好端端的表姐怎么突然间就背叛了唯物主义,她想起普法节目里被骗得倾家荡产还对坚信神棍是在为他好的大爷大妈,哆嗦了一下,觉得难顶。 陆窕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又探头看了一眼,霎时瞪大了眼睛! 她看见沈与媛拿着一把刀,二话不说就往自己手腕抹去! “靠!” 陆窕大吼一声冲了出去! 你谋财就算了,你怎么还害命! …… 左时寒阻止了一下:“手指取一点血就够了。” “……哦。”沈与媛尴尬地应了一声,连忙移开刀锋了。 结果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大喊,沈与媛被吓得手一抖,小刀就切在了自己手指上。 在沈与媛愕然回头看去的时候,左时寒已然抽出一根偶线,一段缠绕上沈与媛渗出血的手指,一段系在木生的手腕上。 鲜血很快就染红了偶线,一道血线将沈与媛和木生相连。 左时寒将木生放在地上,木生迈开腿就往一个地方跑去。 “啊啊啊啊啊!” 陆窕看见动了的人偶,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小窕!”沈与媛看着陆窕,一脸不敢置信,“你怎么在这?不是叫你先离开吗?” 陆窕指着木生哭丧着一张脸:“表姐,人偶动了!” “你和你父亲血脉相连,以你的血为引,木生能带着我们去鬼墟的位置。”左时寒对沈与媛道,他没有看突然出现的陆窕,实际上他早就发现她躲着偷听了,只是懒得指出来。 他说完,就跟着木生离开,祝饶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就像一个忠诚的守护者。 沈与媛毫不犹豫地跟上。 陆窕咬咬牙抓住沈与媛的手:“表姐,我要去!” 虽然这个世界好像不太唯物了,但她也不能轻信那俩人,放任表姐跟着他们走! 沈与媛犹豫地看着左时寒:“请问……” “你们随意。”左时寒说道。 祝饶补充:“离开鬼墟的时候,我会用一些手段抹去你们有关鬼墟的记忆。” 陆窕抓紧了沈与媛的手:“表姐别怕,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沈与媛拍了拍陆窕的手,有些苦笑不得。愁绪依旧没能从她眉眼间散去,但是看着走在前面的左时寒和祝饶,她突然间有了希望。 一直保护着她的爸爸……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某一个地方等她? 第14章 敌暗我明 木生前进的速度很快,没有任何犹豫地在剧院内部穿行,如果不是跟得已经有些吃力,沈与媛几乎难以想象那个小人偶能有这样的速度。 第26章 手指上的伤口只是轻轻割了一下,没一会儿血口就开始结痂,血线上的颜色也渐渐淡去,变得若隐若现。沈与媛心里有些着急,不知道要不要把伤口在划开些。 木生忽然在一扇门前停下,不动了。 “到了。”左时寒道。 沈与媛看见那扇熟悉的木门,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里是姨父以前住的地方?”陆窕不确定道。 沈与媛点了下头:“爸爸晚上总是住在剧院里。妈妈去世后,他不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家中,就会把我带到这里来。” 祝饶感觉到了鬼墟的气息,但是那个鬼墟明显已经封闭了。 即便有了千年的沉淀,封师面对封闭的鬼墟时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祝饶微微皱着眉,思索怎么把进入鬼墟的“门”强行轰开。 手上忽然传来微凉的触感。 祝饶垂眸看去,左时寒拉住了他的手。鬼仙平静道:“不要松开。” “诶?”陆窕手忙脚乱地攥紧了落入她手中的偶线。 “闭眼。”左时寒又道。 鬼魂想要进到其他鬼魂的鬼墟里并非难事,即便鬼墟已经封闭,左时寒仗着灵魂强大也可以强行进入。 偶线由他的魂魄凝成,缠绕在他人身上时,能够起到瞒天过海的效果。 三人闻言乖乖闭眼。沈与媛感觉到眼前暗了一下,很快,又有微弱的光落在眼睑上。 “可以睁眼了。”她听到了左时寒的声音。 轻薄的窗纱被微风吹起,熹微的阳光落入小小的、拥挤的房间中。 沈与媛怔怔伸出手,窗纱温柔地拂过她的手心。 左时寒走到床边,抬头看墙上挂着的日历。 那是一本撕历,最上头那一页写着的时间是:2002年3月17日。 …… “居然还有这种地方吗?”听祝饶解释完什么是鬼墟后,陆窕一脸难以置信。 只是周身处处都在证明着,她正身处于一个并非现实的地方。 “不对啊!”陆窕一敲掌心,突然间发现祝饶话中不对劲的地方,“你说鬼墟在人死后半年内都可能产生,想要存续就要吞噬活人的灵魂。姨父都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如果,如果……你们不会放着不管的吧?” “也会有一些特殊情况。”祝饶道,“封师和判官一直以来都人手不足,有一些鬼墟只要和无常界签订绝不伤人的契约,仅凭自己的力量也是能存续很久的。” 只是一般来说,能撑个十几年就是很好的情况了。 祝饶没有把话说出来,目光投向坐在桌边,珍惜地抚摸着一只相框的沈与媛。 “02年的时候我7岁,我记得的,这就是我以前和爸爸生活的地方。”沈与媛怀念地将有着他们一家三口合照的相框放下。她刚看到相框是它是盖着的,沈与媛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一年妈妈因病去世,爸爸倒扣着相框,不敢让小小的她看见。 相框上的三个人,转眼间竟然只剩下她一人了。 “我好像才两岁?”陆窕屈指轻轻敲了敲额角,“啊记不清了,我忘了这么小的时候我妈是不是也把我送到老剧院来。” “有过来的,小姨怕我孤单,特地让你来同我作伴。”沈与媛说道。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有人跑过,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 啪! 门外那小孩摔在地上。 小声转眼间就变成哇哇大哭声。 祝饶前去打开了门。房间里几人堵在小小的门口往外看,只见摔倒在地的是一个不知道有没有三岁的小孩。小孩小脸小手小脚都肉乎乎的,被暖和的红色春意包裹着,像一个喜庆的雪团子。 她一边哭一边含糊地叫着人,似乎是还不会说话,出口的音节几个大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沈与媛忽然眉眼弯起,笑了。 “小窕,这是小时候的你。”她拉了拉陆窕的袖子,指着地上大哭的小孩。 陆窕一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你别想污蔑我!” 她指着哭成了小花猫,鼻涕被自己抹到了脸上的小孩,崩溃道:“这怎么可能是我!” 沈与媛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接受现实,四下张望:“我爸爸在哪?” 这里竟然有小时候的陆窕,那她爸爸也一定在的吧? 小陆窕的哭声越来越大。 一串局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沈与媛起先眼中还带着期待,但是当看到楼梯口出现的人后,一下子失落了。 “哎呀哎呀,小窕怎么哭了?”一个年轻苗条的女人把小陆窕抱了起来,抽出口袋里绣着花儿的白手帕给她擦脸,嗓音清丽温柔。 小陆窕被哄了好一会儿,哭声渐渐止住了,只是还打着哭嗝。 “走呀,我带你去看沈哥排戏。”女人垫了垫小陆窕,带着她往走廊的尽头走去。 “那是云姐,以前在剧院唱旦角的。”沈与媛说,“小窕你可能没印象了,没几年戏班难以为继,云姐也远嫁离开了绍县。” 剧院的前身就是沈家的戏班,后来剧院办起来了,戏班也很久都没有解散,只是戏班落没的时间比剧院还要早。 “先跟上他们。”左时寒说道,拽下肩上的木生抱在怀里跟上抱着孩子的女人。 他们一路紧跟着云姐,不知不觉间离开了剧院的宿舍区。穿过狭窄的人工通道,等看到光亮时,眼前同样开拓起来。 第27章 他们来到了剧院的中心——旧戏台。 未至戏台,先闻戏声。起先只能听见模糊的腔调,随着走近,唱词清晰起来。 男人唱的是《天仙配》里的一段戏词。 “从空降下无情剑,斩断夫妻各一边,说什么夫是凡人妻是仙……” “是爸爸!”沈与媛惊呼一声向前跑去,陆窕一个没留神没拉住她,就见沈与媛直接穿过了云姐。 “这……”陆窕惊得话都说不完全。 祝饶道:“至少目前,他们看不见你们,你们也接触不到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左时寒加快了脚步,也越过了云姐。 “喏,小窕,我们到啦!”云姐在小陆窕耳边小声道,指着戏台上的男人,“那是你姨父哦。” “呀……呀……”小陆窕咿呀着努力往前探身,伸出小手想要去够。 云姐把小手按下去:“沈哥唱戏呢,我们别去打扰他。” 女人轻缓温柔的声音和小孩稚嫩的咿呀声就在身后,沈与媛却觉得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呆呆地站在入口处,看着戏台之上,灯光之下的男人。 旧戏台修缮过多次,仍保留着古时的风味,雕梁画栋清晰可见。沈明楼只是日常练习,不曾化妆,也未身着戏服。 但他只消在台上,哪怕穿着现代的衣服,也能让人看到戏中的董永。 沈明楼沉浸在戏中,甚至没有看到来人。 等他唱罢,云姐已经因为手酸,把小陆窕放了下来。 戏台周边不止他们几人。 还有几个穿着便服的男女在台下看沈明楼唱戏,都是沈与媛熟悉的面孔。 他们都是戏班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有的在戏班解散后离开各谋生路,有的留在剧院当一个普通员工。有些人的面孔沈与媛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忘却了,直到今日见到,那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面容才浮现上来。 沈明楼唱完后,台下响起了喝彩声。虽然几人的鼓掌听上去稀稀落落,但沈明楼也露出了微笑。 “晚上的演出效果一定好!”有人上前勾住沈明楼的肩膀。 “我还要练呢!”云姐冲他们喊道,“待会儿一起排一次啊!” 那人笑着回答:“那必须的!” “呀……” 小陆窕上前一把抱住了沈明楼的小腿。 “小窕也来了啊。”沈明楼俯下身,摸了摸小陆窕的头顶。 “左先生,”沈与媛留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拉着左时寒问,“我父亲就在这儿……他这是,他这是没事了吗?” 左时寒摇了摇头,低声道:“这里不止我们。” 沈与媛惊愕不解。 “想要夺走的界石的人也来到了这里。”左时寒道,“他已经在这里很久了。” 沈与媛张皇四望:“他在哪儿?” 左时寒道:“他就在这些人中。” 台上台下其乐融融,他们是共事多年的伙伴,相伴已久的老友。 沈明楼的鬼魂不敌那人,只能用尽所有的力量封闭鬼墟,用过去的记忆将那人困住。 “他知道我们进来了。”左时寒说。 那个人不知道已经夺走过多少界石了,才会这么快做出反应,躲藏在了沈明楼的记忆里。 真真假假,敌暗我明。沈明楼用大量记忆藏起自己的界石,而那人也顺势藏在记忆里躲避他们。 那些熟悉的面孔突然间变得陌生可怖起来。 沈与媛下意识拉住了陆窕的手,声音微颤:“如果把他找出来……我的父亲是不是就没事了,离开这里后,我是不是就能再次见到他了?” 左时寒没有回答。 祝饶道:“先试着找出来吧。” 第15章 往昔 云姐带着小陆窕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完整排练了一次戏后,几人便结对去吃饭。 老剧院没有专门的饭堂,厨师李阿姨做好午饭后,剧院的人可以择了喜欢的菜端回自己房间吃,也可以聚在院子的石桌边一起吃。 老剧院占地面积原先不大,这儿本来接近绍县的中心,但随着县城的发展,市中心不断迁移,老剧院竟在某一日对大多绍县人而言显得偏僻了。 剧院周边的房价也显得低了不少,沈明楼父亲当家的时候扩张了一遍老剧院。最重要的是买下了剧院后头的民居,改成了一个大院,让剧院的员工有了宽敞些的住处。 院子里头栽了几株高大的桂树,每到秋日一树金黄,满院芬芳。鬼墟里的时间正值春日,桂树郁郁葱葱,投下大片阴影,几个人就在树下的石桌边吃午饭。 石凳微量,云姐把小陆窕抱在了膝上,自己都没吃先喂了小陆窕,有人打趣她:“阿云啊,你把小窕抱走当自己女儿得了!” 小陆窕像是应和似的“啊啊”了几声。 云姐白了那人一眼:“你别瞎说!” 沈明楼听到他们的对话,笑着对云姐道:“阿云,你今年也有二十三了,怎么一直没有谈朋友。” 云姐脸颊微红,低着头小声道:“我成日忙着练戏,哪有时间谈啊。” 沈明楼故作惊慌:“啊哟,原来是我们妨碍你了!” 云姐抄起筷子作势要敲沈明楼和之前嘴贱那人,又引起一阵大笑。 沈与媛痴痴看着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这些都是很遥远的记忆了,沈与媛平日里甚至不敢想起它们,每每想起都是痛彻心扉。 第28章 当年的家人们,大多都离了散了。 沈与媛撑了澄湖剧院很多年,这么多年里每一天感觉到的都是冰冷与疲惫,再也不能像过去那般被温暖包围。 “奇怪啊。”陆窕皱着眉不解道,“怎么只有我?表姐呢,表姐去哪里了?” “她被藏起来了。”左时寒低声道。 陆窕茫然不解。 “对沈小姐的父亲而言,自己的女儿就是最重要的人吧,即使在鬼墟里,沈小姐在其中的投射也是最重要的。”祝饶说道,“如果没有猜错,界石就在鬼墟中的沈小姐那里。” 陆窕似懂非懂:“那现在我们要去找我表姐。” “最好还是分头行动。”祝饶道,“总要有人留下来……盯着这些人了。” 祝饶看着桌边人的目光冷冽,陆窕打了个寒噤,突然间想到了一件事情:“我们说的这些话,他听得到吗?” “听得到。” 听见祝饶的回答,陆窕有些抓狂:“那我们的计划他不是一清二楚吗?” 陆窕拼命压低了声音,左时寒看了一眼,又平静地移开视线。 陆窕:“……”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智商好像被鄙视了。 左时寒对祝饶道:“你保护沈姑娘。” 祝饶下意识道:“我还是和你一起吧。” 左时寒依旧用那不带一丝情绪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祝饶及时找补:“让木生替我也没问题啊。” 木生冷笑:“你想得美。” 他紧紧抱住了左时寒的胳膊,传递自己的决心。 祝饶呼出一口气,很是不情愿。 “我知道了。”他闷声道。 左时寒点了点头,又看下陆窕:“陆姑娘,你跟我去找界石。” “啊,我?”陆窕指着自己,有些懵,但左时寒已经转身离开,她犹豫地看了沈与媛一眼后咬牙跟上,一边小跑还一边小声嘀咕着:“姑娘……这是什么古早的称呼啊……” 左时寒是往回走的,两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大院通往剧院的通道处。 祝饶看着沈与媛,态度比左时寒在时客气许多,也冷漠许多。 “沈小姐,你对他们更加熟悉,劳烦了。”祝饶说着抚上右臂,但没有立即拆下右臂上缠着的血咒绷带。 “我会的。”沈与媛应答,神情也严肃下来,一一端详桌边的人,企图从他们脸上找到端倪。 …… “哎……哎!我有点跟不上了!”陆窕挥了挥手,走在前面的左时寒闻言停下脚步,侧过身来看她。 “你看上去比我小上不少啊。”陆窕很不解,“怎么走得比我快那么多。” 左时寒没有说话,但是再次动身时,照顾陆窕放慢了脚步。 四下无人,陆窕也敢大胆地说话了,她一脸疑惑:“计划直接说出来给那个人听真的没问题吗?那我们想要干什么他全都知道了啊。” 左时寒:“……他不敢表现出来。” “唔……”陆窕低下头沉思。 木生忍不住了,说道:“要是他听到这些话直接表现出异样那就好了,那些人里头连沈与媛她爹都因为维持这段记忆无法分心看见我们,能看见我们听见我们说什么的只有那人。他要是表现得听见了我们的话,那不就直接把人抓出来了吗?” “对哦。”陆窕恍然大悟。 紧接着她又道:“我看他们都挺像真的……” 要不是被人偶的身体限制着,木生此时肯定撇了撇嘴:“他也不是傻子,接下来他肯定会想方设法脱离祝饶和沈与媛的监视单独行动。” 陆窕挥了挥拳头,斗志昂扬:“我们一定要先找到表姐!” “话说。”陆窕的热情好像突然之间熄灭了,她瞪着木生,“你怎么会说话?” 木生觉得能在这种环境下关心这种事的陆窕脑回路真是与众不同。 “你们不是普通人吧,今天过来也不是拍照的,你们难道是……道士?”陆窕看上去已经相信了自己说的话了。 木生冷眼:“偷偷告诉你,我其实是鬼哦。” 陆窕脑内一瞬间闪过无数有关人偶的鬼片。 她默默后退了一步。 左时寒不陪他们插科打诨,路过戏剧厅后推门走了进去。歌剧厅、戏剧厅和音乐厅怀抱着中央的旧戏台,面积差不多大,能够容纳的观众数量不多。左时寒进门后粗略扫了眼成排的座椅,估计能坐四五百人。 大多时候,一出戏能坐四分之一的人就挺不错了。 “我们就这样找吗?”陆窕跟着进去,“就像捉迷藏那样找?” 左时寒摇头。 “如果那样的话,那个人岂不是早就把沈与媛找出来了?”木生道,“一般来说要实现一些条件界石才能够出现,就好像界石是在一个上个锁的箱子里,光找到箱子没用,还得找出开锁的钥匙。” 陆窕闻言头都大了:“没有提示吗?” “反正条件跟鬼墟的主人有关。”木生说,“你跟他熟,你多想想。” “我也没那么熟啊。”陆窕按了按眉心,“02年我两岁,姨父去世的11年我也才十一岁,实际上要不是今天见到,他长什么样我都快忘了。” 陆窕毕竟不是沈明楼的亲生孩子,说是在老剧院长大那也不是一会儿都不待在父母身边的,她对沈明楼是真的没那么熟悉。 第29章 左时寒默不作声地往舞台走去。 陆窕连忙跟上他,只见左时寒站上舞台找了一会儿,找到后台的入口后又往那去。 后天堆积了大量的东西,虽然整理得仅仅有条依旧显得拥挤。 左时寒进来的那一刻目光就落在桌面,他走上前,抽出被桌上玻璃板压着的一张纸。 这种桌子并不少见,原来的桌面拿一块玻璃板压着,日程表啊什么的都可以塞在玻璃板下,好让人一低头就能看见。 左时寒抽出的就是一张剧目表。 陆窕凑过去看:“……咦,今天就晚上一出戏啊。” 她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好像这个时候剧院依旧不太请外面的剧团来演出,大多时候就是自己戏班的人唱戏。绍县的老人对沈家的戏班熟悉点,自己的戏班也能剩下不少额外的支出。” 而白天基本是不唱戏的,绍县人听戏喜欢在晚上,白天唱了也没人听。 左时寒把剧目表放下后,又去看其他的东西。 看后台的杂物,这里显然也经常用于演出。打开柜子,能看见不少唱黄梅戏的戏服和头面,只是和传统戏服都有些区别。 陆窕说:“在戏剧厅唱的基本是改变后的新戏,传统剧目还是去戏台唱。” 早年三厅常被闲置,现在戏台无人问津,陆窕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唏嘘。 世事变迁,物是人非。她因年幼不曾留下多少记忆便这般感慨,表姐看见这些熟悉的人与物时,又是作何感想呢? “陆姑娘,”左时寒问,“当年戏班是为什么解散的?” 陆窕眉皱起来,抓了抓头发:“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也没留下啥印象,大多事情还是听别人说的,要是有错你别怪我啊。” 左时寒点头。 “对外的说法一般是戏班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反正就是没钱办下去啦。倒也不能说这不是原因,但应该不是唯一的原因,那会儿戏班应该还能多撑几年的。”陆窕叹了口气,“戏班解散的导.火.索,其实就是班里的一个人。” 第16章 蛛丝马迹 戏班解散那会儿,陆窕还没有上小学,但是因为已经上了幼儿园,她不像以前那样成天待在老剧院,而是和父母住在一起。 那个年纪的小孩子很难记住事,戏班解散的过程,陆窕大多是从母亲那里听到的。 “最早提出要解散戏班的应该是李哥。”陆窕回忆了一会儿,说道,“李哥就是剧院里头烧饭的李阿姨的儿子,一般唱的花脸。现在物价连年上涨的事儿你应该也是知道的,什么东西都贵了,戏班却越做越差,工资怎么也上不去,李哥觉得这年头唱戏没盼头,就想要去干别的。” 左时寒保持沉默。 他对阳间的物价一点也不清楚,只知道冥币面额越来越诡异,无常界通货膨胀相当严重,掌管财务的鬼仙操碎了心。 “有这样心思的人不止李哥一个,就是没他强烈,也没他表达得这么直接。姨父也对此束手无策,他已经很努力地经营戏班了,但是无力回天,新鲜的事物层出不穷抢占人们的视线,姨父能维持住收支平衡这么多年就已经很艰难了。” “姨父其实是理解李哥的,他偷偷和我爸妈说过,如果李哥真的要走他不准备拦了。” 陆窕摊了摊手。 “李哥没立刻离开戏班,可能是因为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但他唱戏时已经很不满,好几次说台下空空荡荡的唱给鬼听。他在台下这么说的时候,姨父都没说什么,可渐渐的他不满的情绪都带到了台上。” “一次严重的失误后姨父发了火,李哥脱了戏服就直接走出剧院,再也没有回来过,行李还是他妈妈收拾好后带给他的。” 木生都猜出后续了:“走了一个后其他人心思也活络了,接二连三各谋生路?” 陆窕无奈地点头。 少了哪个角色都唱不好一出戏,没了人的戏班子哪还办得起来呢? 陆窕记得云姐似乎是最后走的,她犹豫了很久,但还是在沈明楼的劝说下跟喜欢的外地男人离开了绍县。 左时寒忽然道:“鬼墟里头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场景,鬼魂自己是很难控制的。” 陆窕不太明白:“咦?” “我们看到的这一日,对沈明楼来说一定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好像解谜游戏。”陆窕说,“可是我想不出来这天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于沈明楼而言重要无比的日子她不应该不曾听闻,往前看,妻子的病逝是沈明楼一生之痛,往后看,戏班的解散致使沈明楼郁郁寡欢。如果今日是这两个日子中的任意一日,陆窕都不会觉得奇怪。 “改变一生的事情,往往不被旁人知。”左时寒道。 …… “对不起,祝先生,我实在看不出来。”沈与媛一脸愧疚。 祝饶宽慰她:“不用着急。” 午饭过后,沈明楼等人就四散开去做自己的事,沈与媛一下子慌了阵脚,不知道该去跟谁,祝饶却直接跟上了沈明楼。 沈与媛一路上回忆那些人的神态有何异常,但因为她自己记忆也模糊了的缘故,根本发现不了有问题的地方。 除了沈明楼外,他们见到的还有六个人,云姐,夏姐,李哥,李姨,陈哥,钟叔,没有两个人是结伴行动的。 沈与媛无意识中掐着自己的手指,没一会儿就留下了不少印痕。 第30章 祝饶只能又安慰了她一遍:“不要慌,跟着你父亲不会出大事。” 沈与媛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为什么?” 祝饶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沈小姐,你觉得你会藏在哪里?” 沈与媛怔了下。 她忽然明白过来。 …… “那几个人,你都熟悉吗?”左时寒拎出衣柜里的一件戏服,边看边问道。 陆窕摇头:“都不熟。” 她那时候毕竟也太小了。 “名字都记得吗?” “额,”陆窕迟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姓勉强还记得吧。” 左时寒嗯了声,把戏服放了回去。 陆窕十分茫然地跟着左时寒在后台走来走去。 她忍不住道:“都看过一遍了,这里应该没法藏人吧?” 左时寒没有回答她,陆窕看到左时寒最后走到放头面的箱子那,开了箱子,对着一箱珠饰喃喃自语。 没有听见声音,只有嘴唇在动。 陆窕搓了搓胳膊,忽然觉得毛骨悚然的。 对了,怎么没有人开灯啊? 陆窕退后一步,撞到了桌子。他们进来时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开灯,就着桌上一盏本来就亮着的小灯在后台乱晃。 陆窕在墙上摸索电灯的开关。 砰。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陆窕下意识瞪大眼睛看了过去。 是左时寒轻轻合上了箱子,起身看向陆窕。 他大半个身子在阴影中,整个人看上阴沉沉的。陆窕好像是忽然之间意识到左时寒的皮肤过分苍白。 简直不像个活人该有的肤色。 “有人来过这里。” 左时寒的声音好像也带着一股寒气,即便好听仍让人脊背发冷。 陆窕忍不住想远离他。 左时寒蹙了蹙眉。 他几乎在一瞬之间来到了陆窕面前,在陆窕本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指尖按在了她的眉心。 指尖冰凉,冰得陆窕一个激灵,又瞬间清醒。 “唔。”陆窕呆滞了一瞬。 再回过神的时候,只见面前左时寒抱着人偶静静地看着他,哪有什么可怖,反而显得有些乖巧。 陆窕懵得眨了下眼。 “你被影响了。”木生冷不丁开口。 “被什么?”陆窕抬手捂着自己的额头。 “那个人的能力很明显,就是能改变别人对自己的感知,彻底融入到一个鬼墟里。”陆窕竟从木生像是玻璃珠子制成的眼睛里看到了冰冷的情绪,“小看他了,连你对时寒的感觉都能影响到。” 此刻回想,陆窕对左时寒的恐惧确实来得莫名其妙,但她当时一无所觉。 “他来过这里。”左时寒道。 陆窕这会儿是真的害怕了,惊弓之鸟般往四周看去。 左时寒神色不变:“陆姑娘,戏班里有谁唱旦角?” 陆窕愣了一下,倒是答得不慢,没怎么思考就道:“旦角都是女孩儿唱的。” 他们见到过的除了做饭的李姨,就只有两个女人,一个云姐,一个夏姐。 左时寒点了下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朝后台的出口走去。 “怎么了?”陆窕跟上他,“有什么线索了吗?” “问了人,”左时寒说,“旦角的头面被动过。” 陆窕没敢去问左时寒是问了谁。 左时寒又往大院走去。 那个人能够影响别人对他的感知,这不代表他可以直接伪装成另一个人。 他既然要装作一个戏子,那么他至少要练习唱戏。 能够练戏的地方很多,但是需要熟悉的道具却不是哪里都有。 道具存放在后台里,而澄湖剧院能够唱黄梅戏的除了老戏台就只有戏剧厅。戏剧演出的地点多在老戏台,演员们排练也基本在那,入侵者需得换个无人的地方,才能不引起他人的怀疑。 戏剧厅的后台是他唯一的选择。 而领子微皱的戏服,被动过的头面,全都属于旦角。 “先不找表姐了吗?”陆窕小声问。 左时寒答:“祝饶在找。” “……啊?”陆窕茫然,“他们不用盯着那些人吗?” 左时寒沉默了一会儿。 “只是说给他听的。”左时寒道。 如果盯人的话,那边要盯着的有六个人,可祝饶和沈与媛只有两个人,想来也是不现实的。 从一开始那些话,目的都只在于扰乱入侵者的计划。 左时寒和祝饶默契地兵分两路,目标都是鬼墟里头的沈与媛。 因为无论如何,沈与媛才是鬼墟里的关键。入侵者现在一定也在千方百计寻找沈与媛的线索,只要他们做着同一件事情,迟早会遇上。 至于在戏剧厅的后台里发现那人留下的痕迹,不过是巧合罢了。 通往大院的通道一片昏暗,只有墙壁上的荧光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直到接近尽头,眼前才出现明显的亮光。 左时寒正要一步踏出,忽地一个人从他身边跑过,带起的风拂起鬓边没扎进去的头发。 左时寒回头看去,只见呆站在原地被穿过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陆窕,和云姐跑进昏暗中的背影。 左时寒毫不犹豫地跟上。 云姐步子很急,一直往外,等来到剧院外时已经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喘气。 第31章 鬼墟的场景仅限于老剧院,出了门不久就是无边无际的大雾。一个人站在雾气的边缘,看到云姐的身影后连忙跑向她。 他在云姐面前蹲下身,掏出手帕小心擦去云姐的额头的一滴汗。 “别跑那么急啊。”他说的话像是埋怨,但语气里只有心疼。 云姐按住他拿着手帕的手,和他一起站起身来,云姐笑道:“你突然打电话过来可把我吓了一跳,这不就赶紧过来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事。” 西装革履的男人同样噙着笑意:“就是突然间想见你了。” 第17章 毁于蚁穴 云姐霎时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脸颊有些红。 “你现在见到了,还有别的事吗?” 男人问:“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想请你去吃晚餐。” 云姐摇摇头:“晚上还有演出呢。” 男人神色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可能是被拒绝了不止一次,口不择言道:“现在还有什么人听戏呀,要我说就算不唱也……” 声音戛然而止。 “你可别胡说。”云姐捂住了男人的嘴,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就算一个观众也没有,排好的戏没有不去唱的道理。” 云姐把手松开后,男人垂着眼低声下气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我气。” “我没生气。”云姐摇了摇头。 她脾气向来好,是真的没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无奈。 不仅男人是这么看这个行当的,云姐知道,戏班里有些人也是这么想。 “既然你今晚没空,那我们再约个时间吧。”男人又道。 云姐有些好笑:“卢先生,我们还没认识多久呢。” 男人生得英俊,厚着脸皮的时候也不会让人心生不适:“就是因为认识没多久,才要多花点时间了解啊。” “唔。”云姐道,“你要在哪儿请我?先说好了,那些西餐厅我可吃不来,坐里头也觉得不自在。” 男人笑道:“你肯定会满意的。是荣和巷尽头的一个小餐馆,知道的人不多,但老板的手艺是一等一的好,我每回来绍县都要去那。” 男人的话让云姐想起了一些事,她脸上笑意一敛,问道:“你这回会在绍县待几天?” “20号晚上必须得回去了。”男人叹了口气,“那边我也有事儿,走不开。” “这样啊。”云姐语气里也带了几分低落。 男人忽地问道:“你打算一辈子待在绍县吗?” “嗯?”云姐愣了下。 “我对唱戏这行当不了解,但是做演艺的,年龄总是有影响的吧?”男人忐忑道,“如果……如果你哪天不方便唱了,还要待在绍县吗?” 云姐垂着眼眸,许久没有说话。 男人连忙开口:“我又说错了……” “没有。”云姐摇了摇头,打断了男人的话,又仰起脸来向他笑了笑,“我会好好想一想的……不说了,出来也挺久了。” 她眼中是遮掩不住的难过。 云姐回头往剧院里头看,说道:“我帮沈哥带着他姐姐家的小孩呢,小孩子今年才两岁,话都说不好,这么久没见到我该哭了。” 男人知道云姐这是送客的意思,便退了一步:“那你快去忙吧。” 见云姐往剧院那头头,男人慌张喊了一句:“那哪天晚上你有空了,记得电话告诉我啊。” 云姐背对着他点了点头:“好。” 木生躺在左时寒怀里,看着云姐离开的背影,说道:“有人要难过了。” 陆窕茫然四顾:“谁啊?” 木生抬起手往一个方向指了指:“你姨父听到了。” 陆窕顺着木生指的方向看去,惊呼了一声。 沈明楼不知何时来到了门边,因为他穿着的衣服是深色的,几乎完美融入了不引人注目的阴影里! “姨父是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木生说,“运气也是不好,这都能被他撞上——喏,你仔细看,你表姐也在旁边呢。” 木生故意忽略了祝饶。 陆窕再一细看才发现祝饶和沈与媛也在沈明楼的身边。 两人一路跟着沈明楼,连沈明楼想出门采买点东西也跟去了。祝饶本来还想着鬼墟的范围覆盖剧院就差不多了,沈明楼能去哪里买东西,就见沈明楼那一天果然走不了。 祝饶看见了在云姐身边的左时寒,左时寒很早就发现了他,看了一眼后没有说什么。 还没等左时寒走过来,祝饶就大步走到了他身边。沈与媛犹豫了一小会儿,跑着跟上了祝饶。 这边祝饶和左时寒还没说一句话,陆窕就拉着沈与媛叽叽喳喳:“表姐,我们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就是云姐和夏姐两人中的一个!” 他们跟着沈明楼往回走的时候,陆窕把他们发现的过程全给沈与媛讲了一遍。 “云姐还没走远呢。”木生无语,“要是她就是那个人,你说这么大声不是全被她听了去。” 陆窕表情瞬间僵住了。 她呐呐道:“对……对不起。” 沈与媛听到这话也有些着急。 祝饶道:“不像是她。” 祝饶看向左时寒,左时寒也点头:“应该是另一个人。” 和云姐比起来,夏姐要内向许多,安静许多,午饭的时候听着其他人插科打诨,好像没有说过一句话。 第32章 存在感低得让陆窕等人几乎忽略了去。 左时寒倒是观察了她许久,倒也不是发现了异常,估计是因为他平时的状态就和夏姐差不多。 “跟着沈明楼的时候我看到过她一次。”祝饶回忆片刻,“似乎是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左时寒微微颔首:“我过去吧。” 然而沈明楼似乎也是往厨房的方向去的,四人便依旧同路。 跟着沈明楼走出一段,要来到大院的时候,竟是和走了另一条通道的云姐碰上了。 云姐看到沈明楼的那一刻,猛地想起了在剧院门前她和男人说得那些话,有些心虚,跟沈明楼打招呼的声音底气都不太足。 “沈哥,你往哪里去啊?”云姐的笑容不是很自然,没敢看沈明楼的眼睛,盯着地上看不清的地砖纹路。 沈明楼好像丝毫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依旧笑着回答:“我去厨房和李姨说一声,她要我买的鱼可能是买不着了。” “诶?”云姐问,“今天原来打算烧鱼的吗?” 沈明楼知道她喜欢吃鱼,但他听到的那些话让他蓦地没了心力,也不想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徒添烦恼,便随口扯了个谎:“一个老朋友告诉我今天鱼市关门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明日再买吧。” 云姐下意识点头,但是想起一件事又犹豫了:“那个沈哥,明天晚上我有点事情……” 沈明楼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早上就去买鱼,我让李姨中午烧。” 云姐脸上扬起笑:“谢谢沈哥!” “那沈哥你忙,我先去找小窕了!”云姐朝沈明楼挥了挥手。 沈明楼看云姐几次回头看,示意她离开就好:“你快去吧,小窕这会儿午睡估计要醒了,见不着人她又要哭。” 一边听到的陆窕忍不住小声嘀咕:“我小时候有那么爱哭吗?” 云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沈明楼也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几乎是在转过身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就淡去了。 沈与媛将衣服抓得皱巴巴的。 父亲的心情似乎感染了她,沈与媛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厨房已经离得不远了,没过多久他们就走到了附近。 但是还没等看到厨房的门,他们就先听见了厨房里传出的争吵声。 “我想改行不也是想让你过好日子吗?我的想法难道有错吗?!” 第18章 夏玲 砰! 李阿姨愤怒之下没抓牢锅铲,锅铲脱手而出,女人及时一歪头,那锅铲就砸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夏玲你让开点!”李哥回头喊道。 夏玲尴尬地笑了笑,起身坐到角落里。她眼睛不住往门边瞅,看样子更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门口被掐着腰的李姨躲着,吵上了头的母子没有一人注意到她的坐立不安。 夏玲只能叹了口气,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李哥就着之前的话头又喊出了声:“你说!难道我想让你过好日子是我想错了吗?!” “过好日子?你老娘我现在过得好得很,不用你操心!”李姨横眉倒竖,“在戏班是缺了你穿了还是少了你吃的,你就那么想过好日子?” 李哥烦躁地一拳垂在桌上:“日子不是够吃够喝就行的!” “要是别人说这种话我一句闲话也不会有,但是你,李念恩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李姨怒视着李哥。 李哥不满地嚷嚷回去:“怎么我就不能想了?” “要是没有前班主收留我们母子俩,你现在还有命在?你还有今天去想你的好日子?”李姨指着李哥的手指不住发颤,“你那倒霉催的亲爹一天打你三顿,你早就丧命了!” 李哥就像是烧得正旺的炉火瞬间被一盆水泼灭了,整个人都蔫下来。 沈与媛小声为左时寒喝祝饶解释道:“李哥的父亲经常家暴他们母子,李阿姨实在忍受不了,带着七岁的李哥逃到绍县。那个时候李姨身上没有钱,在绍县也没有认识的人,只能露宿街头,是爷爷看到后收留了他们。” 她声音放得很轻,即便李姨等人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说话,但还是被吵架的氛围影响了,都不敢大声说话。 “戏班现在本就是艰难的时候,我们困难时人家拉了我们一把,给我们吃给我们住,现在人家困难了你想撒手不管?”李姨怒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白眼狼!” 李姨又看向夏玲:“小夏,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啊……这个,哈哈。”夏玲勉强笑了笑,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好在李姨不是真的要她的回答,又逮着李哥骂。 李哥被她骂得抬不起头来,憋屈无比。 最后他自暴自弃地大声喊道:“我就是白眼狼!怎么了吧!” 李哥大步上前把李阿姨推到一边,就埋头快步走出门外。 “你……你……”李姨大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李姨看向夏玲,几乎要哭出来了:“你说他这样像什么样子啊!” 夏玲表情苦涩,上前安抚李姨:“阿姨您消消气,消消气。” 李姨抹了两把眼泪,哑着声对夏玲道:“小夏,阿姨拜托你,你就当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别告诉别人,尤其是千万别告诉小沈。” 夏玲忙不迭地点头:“一定,一定!” 第33章 李姨扭过头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案台的一叠糕点上。她强行把那叠糕点塞进了夏玲手里:“小夏你带回去吃啊,这是阿姨刚做的,可好吃了!” 这算是收买吗? 夏玲哭笑不得,不敢不收,最后只得带着那叠糕点离开。 李哥愤愤离去的时候,没有发现角落里站着的沈明楼。 夏玲似乎也没有发现,端着糕点自然地走过沈明楼身边。 左时寒将陆窕轻轻往祝饶那边推了推,抛下一句“你先带着她”后,就快步跟上了夏玲。 等陆窕反应过来后,两人的身影都已经消失了。 …… 大院内部的道路错综复杂,看上去横平竖直很好分辨方位,但总在踏进一条走廊后,才发觉这个地方自己根本没有来过。 左时寒一路紧逼,夏玲的身影就在眼前—— “!” 左时寒步子一顿,他垂眼看去,只见阴影里伸出一只漆黑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不知合适出现的偶线几乎在他低头的那一刻就缠绕上了鬼手的手腕,轻轻一收便将鬼手横腕切断! “连影子都能切断吗?”走在前面的夏玲顿住脚步,低声说道。 左时寒抬眼看着她:“为何不再装?” 夏玲笑了声:“您都已经发现了,再装也没有意义吧。我也只能骗骗活人和小鬼,可不会自大到觉得能够瞒过判官的眼睛。” “居然会遇上判官啊。”夏玲喟叹。 左时寒漠然道:“你不是人,但也不像鬼,你是什么?” 夏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依旧用着很苦恼的语气说道:“偶线与人偶——您就是无常界那位偶师?听说您是判官里最强的一位,确实比那位拿着竹蒿的小姑娘强大许多。” 左时寒目光微微一动:“你见过月娘。”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如果不曾见过,您也不会在此时现身此处了。”夏玲道,“我未曾和她正面打交道,但判官的感知实在惊人。” 夏玲唇角微微勾起:“您也是一样啊。” 左时寒脚下的阴影忽然暴涨,黑影如潮水一般涌起,就要将他吞没! 但同时被带起的还有不知何时散落在地上的偶线,偶线如网在水中散开一样覆盖了黑潮,如先前一样将黑影斩裂切割。 水一般的黑影,在轻盈的丝线面前仿佛薄薄一层布料,能被轻易切碎。 但是等黑影褪去后,眼前已无夏玲的身影。 左时寒:“……” 他垂眸看着地上那叠绿豆糕,默不作声。 “好像跑掉了。”木生道。 左时寒轻轻嗯了声。 夏玲不仅从左时寒眼前逃走,甚至直接离开了这个鬼墟。 鬼墟封闭之后,所有的防御都是对外的,外面的人不好进来,里面的人想要出去却很容易。 木生又道:“她的实力应该不敌判官,除非在自己的鬼墟里,那样也许能稍胜灵也一筹。” 左时寒不发表任何意见。 木生许久没出声后,突然道:“时寒,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像……” “我知道。”左时寒低声道,让木生止住了声。 木生没再说话,有些事情左时寒只会比他更清楚。 “回去了。”左时寒收好偶线,转身离开,只剩下那盘绿豆糕,静静放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上。 第19章 初识 祝饶他们不知道跟着沈明楼去了哪里。 左时寒在大院内部走了许久都没有见到一个人,见不到人,自然也找不到沈明楼。眼前的一切都是根据沈明楼的记忆构建的,只会出现沈明楼看到过听到过,或是他想象出来的东西。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逐渐开阔,果然没几步就到了出口。左时寒发现他又回到了厨房边,李姨仍在厨房辛勤劳作,熟练地准备晚饭的食材。 夏玲离去后,鬼墟中再无危险,左时寒索性坐在台阶上,听着菜刀在案板上叨叨的声音,看着院子里一片春光。 早春的时候,植物已然盎然生长。 除去那几株桂花树,院子里没有其他高大的植物,但低矮的花草随处可见。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院中花草无人搭理,略显野蛮地自由生长。 草叶漫上了台阶,戳得左时寒小腿有点痒。脚稍微动了动,就又被一边粗硬的草茎戳到了。 挽起裤腿,白嫩的小腿上有了明显的红痕。 左时寒默默抱住膝盖坐着,下巴就搭在膝盖上,木生被放在了一边。 他在自己的鬼墟里也经常这样,一坐便是一天,坐到夕阳坠下,坐到明月攀升到头顶。 一日一日没有什么不同,他感觉不到年月的流逝,生前死后都是这般,他不会孤独。 就是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执念消失的那一天,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在那一个鬼墟里的黄昏,有人闯进了鬼墟。 鬼仙被天道承认存于世间,左时寒的鬼墟少有开启的时候,但或许数百年一定会遇上一个意外,那么巧有人误入其中,更巧的是那还是一个封师。 左时寒和封师打交道,应该是上上个朝代的事了。 封师的衣着变得更奇怪了,和以往见过的大相径庭。他途径无数楼阁来到这个角落里不起眼的小院,神情凝重,满眼警惕。 封师手中的黑刀上缠着绑带,上面符文血色流淌,是刚画上去的。 第34章 左时寒看见了封师手上还没止住的血。 这是一个以为自己误入厉鬼鬼墟的封师。 左时寒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鬼仙的鬼墟,和普通鬼魂的鬼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鬼仙神魂清明,不伤凡人。阳界封师少有见过鬼仙的,自然认不出他是谁,只会以为这是一个过于强大的厉鬼。 封师现下已然看了过来。 也不奇怪,院门上的锁一碰就掉,一打开便能看见坐在台阶上的他。 左时寒的院子很小,一览无余,这里栽满了他千方百计找来的花草树木,只是它们是挡不住他的身形的。 左时寒看见封师将刀握得更紧了。 他缓缓起身,走到封师面前,刀锋横在他眼前。 他伸出手,将刀别开。封师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目光一直落在他纤细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甚至皱了皱眉。 左时寒不知道祝饶那个时候在想什么,某一日突然想到问起,祝饶说是觉得他太瘦了,突然间感到莫名其妙的酸涩。 祝饶将之称为见到未来老婆的直觉。 左时寒经过封师离开了院子,封师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有跟上。左时寒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交流,也不想说话,一根偶线缠着封师的手腕,左时寒就拽着那根偶线,强行要封师跟上。 封师同他动了手。 刀锋擦过鬓边,封师也攥着偶线,左时寒心中没什么防备,竟是被封师拽到了他那边去。 左时寒微微睁大眼,目中仍带着些许没反应过来的迷茫。他脚下不稳险些后倒倒在封师怀里,而眼前出现一张血符,往他额上摁去。 「诛灭」 左时寒看着手中的符咒,勉强认出了上面写的是什么。血咒有其独一无二的写法,由于这个派系流传实在太广,符文基本公开,连左时寒都记得一些符文。 只是……写得好丑。 为什么它居然是有用的? 左时寒有些不解,松手后血咒还未飘落到地上就化作飞灰。 左时寒回头看向虽然懵了,但反应极快地要取出第二张血咒的封师。 封师大概直到被左时寒束住双手,也没想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瞬之间他们就回到了之前的位置,如果左时寒不拿着那张血咒,简直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是一场幻觉。 左时寒又是一拽偶线,牵着抗议不能的封师走了。 封师知道自己挣脱不了,一路上废话就开始了。 你是这里的主人吧,看你的衣着,不太可能是现代的……唔,我猜猜,难道是<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 老头子说遇到清朝鬼就是极罕见的事情了,再往前绝不可能,真该让他开开眼界。 美人,你的线缠得有点紧,我觉得手都要断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开口就行了,我保证绝不反抗! 左时寒没意识到自己被调戏了,只觉得他好吵。 左时寒顿住脚步。 长得这么漂亮,声音一定也很好听,要是不会说话该多可惜。 左时寒听见封师小声嘟囔。 他正想着要不要把他嘴也封上,却感觉到手中的偶线一松。 左时寒沉寂许久的心忽地一惊,立时转身看去,但刀光乍起,血光若弧,长刀携着血咒已至。 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时才弥漫开来。 「诛灭」 「却邪」 「收摄诸魂」 避无可避。 三张斩鬼咒匆匆写就,血色模糊,映入左时寒眼底。 封师的强大出乎他的意料,这样的实力与年纪,恐怕是当今封师门的首席。 但,这里是他的鬼墟。 左时寒徒手接住了刀刃。 眼前的封师,哪似他说话时的吊儿郎当。他故意用那些不着调的话减轻鬼魂的戒心,但这倾注全力的一刀仍被轻松接下。 封师苦笑了一声,声音嘶哑。 我这是什么运气……真是明朝的啊。 一般来说,鬼魂存在于世的时间越久,实力就越强。 封师先前提到明朝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但事实告诉他眼前的可不是什么汉服爱好者。 不成功便成仁,三张精血写就的斩鬼咒带来的反噬能让他立时失去行动能力。 实际上封师还能站着,还能握住刀就是奇迹。 左时寒松开刀刃后,黑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低头看着手心的血痕发愣,虽然心中已有预感,但真的见到伤口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有血慢慢渗出来。 左时寒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将手收在袖中。 他看向封师,封师因为站立不稳半跪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还清醒着,仰头看着他。 左时寒走到他跟前。 夕阳已经彻底坠落,暮色使他的面容难以看清。 在封师压抑的目光中,左时寒终于说了他见到封师以来的第一句话:离开这里。 …… 木生努力踮起脚尖,想要去拍左时寒的肩膀,但是最多只能拍到左时寒的手臂。 左时寒:“……?” 木生靠着他:“在想什么呢?” 左时寒道:“以前的事。” 木生立刻道:“以前没好事。” 木生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囚禁折磨左时寒的左家,和后来遇到的祝饶那个封师都不是好人。 第35章 ……后面那句话可能有失偏颇,但木生的心早就偏得没眼看了。 左时寒微微笑了笑。 山巅经年不化的雪,原来也是会有融化的一天的。 木生呆住了。 他几乎已经想不起,左时寒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 他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左时寒的嘴角,可是依旧没能够到。 木生沮丧地垂下脑袋。 左时寒轻轻抱起了他,让他能正视自己的面容,能摸到他扬起的嘴角。 即便那弧度几乎无法察觉,木生依然视若珍宝。 如果他不是永远一张笑脸的人偶,此时一定哭了出来。 “我在想,”左时寒温声道,“我以前的想法也许确实错了。” 木生声音有些着急:“你别这么想,你一点错都没有!” “我知道的,木生,”左时寒叹了一口气,“……我并不正常。” 他生时有着不正常的人生,死后又见了太多人的疯狂。 他和祝饶是不一样的。 他和祝饶的想法是不会一样的。 所以祝饶才不会接受他当时理所当然的想法,才会说出分开冷静一下的话。左时寒回到鬼墟认真思考了三年,可还是没有得出一个答案。 木生着急得声音都在发抖:“我……我……我去揍那个混蛋封师一顿!” 左时寒两手固定住他小小的身躯,满眼无奈:“你怎么总和他不对付。” 若是木生的魂魄脱离人偶的躯壳,他的眼眶一定红了。 “我是你的人偶,我们约定好了,同生共死,永世不弃,只有我们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但是他……他……” 木生声音断断续续,几乎无法把话说完整。 而男人的谈笑声伴随着脚步在不远处响起。 “今晚上的戏唱完后,我们去院子里头喝两杯吧?” “你可别多喝,小心伤了嗓子!” “嗐,我说两杯就两杯,还能多喝?” 陈哥和钟叔哥俩好般地勾肩搭背从远处走来,说说笑笑。 “不过这好酒的价格也是越来越贵了啊,说不准哪天都买不起了。” “这年头什么东西不贵……” 左时寒看见了那俩人身后的祝饶,紧接着,神情失落的沈明楼也进入视线中。 第20章 明月常缺 人生的拐点,总是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出现。 未必轰轰烈烈,引得世人皆知,可能只是忽然之间察觉了生活中一直存在着的事,从此心境天翻地覆。 对沈明楼而言,这本该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他们做着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的事情,过着平静且平淡的生活。然而无意中听到的见到的戳破了美好祥和的假面,沈明楼好像驾驶着名为“澄湖剧院”的车,不知不觉已经开到了悬崖的边缘。 他贡献了一场完美的演出,演出结束后如往常一样在后台卸妆,和同伴们说说笑笑,好像一无所觉。 但是背过身的时候,脸上再也维持不住笑意,只余疲倦与迷茫。 沈与媛看着父亲,就好像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父亲在时她无忧无虑,不必为自己的人生操心,但是父亲走后,她尚看不清前路,就要背上祖祖辈辈留下的沉重负担。 沈与媛苦苦支撑了老剧院太多年。 沉重的担子压得她好多次在深夜之时崩溃,白日洗干净泪痕,走到阳光下又要带上一张笑脸。沈与媛知道她此时经历的就是父亲生时经历的,这段记忆里父亲的神情,同她四下无人之时在镜中的面容一模一样。 墙上的钟表发出哒哒的声音,指针一刻不停地向前走。 挂钟的下面就是撕历,很快它又要撕去一页。 年华就在无数次重复中逝去。 陆窕来到沈与媛的身边,拉住了她的手,和她紧紧依偎着。 …… 走廊处,左时寒靠着栏杆,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是残缺的,到底圆月要更少见。 一件热度未散的风衣披在他身上。 左时寒很习惯地拢了拢衣服,都不用回头看上一眼。 “那天是满月。”左时寒道,声音如月色一般冷清。 左时寒仍记得,祝饶更不会忘。 左时寒说完那句后便没再说话,祝饶更是久久沉默。 寂静仿佛不会有尽头。 祝饶突然岔开了话题:“木生呢?” 左时寒如实回答:“他走了,现在不想看见你。” 他们的相恋,从没有得到过无常界鬼仙们的支持。 祝饶知道这不是因为他是生人而左时寒是鬼仙,仅仅因为左时寒是左时寒。 他曾经把握住绝无仅有的一个机会,可却把那个机会放走了。 “谈谈三年前的事吧。”左时寒低声道。 祝饶垂下眼眸:“眼下还有事情,不如等离开鬼墟再说。” 祝饶承认他可耻地逃避了。 他恐惧着会从左时寒口中的话,企图让宣判晚点到来。 左时寒很无所谓地点了下头。 早春的夜风依旧寒凉,迎面吹来。左时寒下意识地往衣服里缩了缩,拿衣领挡住风,即便他其实不会觉得冷。 祝饶的风衣对他来说还是长了。祝饶穿着堪堪及膝盖,给左时寒穿能拖到脚踝。 左时寒往祝饶那边靠了靠。 第36章 衣服的热度很快就会消散,左时寒终究还是会怀念活着时的温度。 祝饶伸出一只手,将他搂在怀里。左时寒神情有些疲倦,他很容易“困”,清醒一段时间就会想要睡去。 左时寒本是想离开了鬼墟再去睡觉的。 但是祝饶的怀抱带着久违的安心,等沈与媛他们跟着沈明楼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沈与媛看着明显睡去的左时寒,没敢大声说话,只指了指他,做着口型。 祝饶示意他们跟着沈明楼。 然后将左时寒抱起也跟上了沈明楼。他的步子很稳,睡着的左时寒没有感觉到任何颠簸。 …… 沈明楼一路往老戏台走去。 沈与媛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房间,在深更半夜去往老戏台。她去看祝饶,祝饶没有一丝意外的神情,好像早就知道了沈明楼会去哪里。 祝饶确实已经猜到了。 沈明楼其实是一个弱小的鬼魂,他没法把界石藏得多深。为了困住入侵者,他甚至放弃了鬼墟所有的攻击性,重复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他们来到老剧院的时间其实已经晚了,一个月前祝饶摧毁老剧院的鬼墟,一个月前沈与媛被沈明楼救走,也就是那个时候,入侵者入侵了沈明楼的鬼墟,沈与媛再也无法见到他的父亲。 时间已经过去太多天,可是沈明楼的鬼墟依旧存在着,该是多么意想不到的条件,才会让入侵者过去这么多日都没有找到鬼墟? 提示其实早就已经出现了。 沈与媛是沈明楼最重要的人,他放心不下独活于世的女儿,所以和无常界签下契约,在阳间默默守护沈与媛。 界石在沈与媛那里。 找到界石的条件也是沈与媛。 教导祝饶的师父和祝饶说过,不要觉得界石出现的条件很难,不可琢磨,鬼墟是最真实的东西了,人会骗人,鬼墟不会,鬼魂是怎么想的,鬼墟就是怎么样的。 只要明确了鬼魂的执念,一切就会很简单。 沈明楼很聪明,鬼墟里头呈现出来的一切都在误导入侵者,误导入侵者认为他的执念是老剧院,戏班的解散是他一辈子,死去也无法忘怀的遗憾。 但是有一件事祝饶从始至终都没有动摇过,沈明楼的执念,只会关于沈与媛。 他们已经来到了老戏台前。 祝饶轻轻拍了拍沈与媛的肩膀:“虽然我说也可以,但你的父亲应该更想听到你说的话。” 沈与媛又把衣服攥得皱巴巴的了,她咬了咬下唇,问:“我应该说什么?” 祝饶道:“就把你这些年想要和你父亲说的话,都告诉他吧。” 沈明楼站在戏台前,好像一座沉默的雕塑。 沈与媛一步一步走近了她,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掐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说一句话都艰难无比。 沈与媛最后在距离沈明楼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沈明楼微微抬头看着戏台,看着他几乎付出了一生的地方。 沈与媛则低头,看着戏台投下的沉重阴影。 “……爸爸。” 沈与媛声音艰涩地说出了第一句话,只是两个字,她的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扑簌簌落下。 “爸爸,我好累。” 第21章 如烟消散 沈与媛肩膀塌着,沮丧得抬不起头。 她想说她很想他,很思念他,可是开口的时候,却忍不住说道—— 我好累。 “我撑不下去……”沈与媛不敢抬头看她的父亲,“我撑不起老剧院了。” 沈明楼走得突然,死前没能留下一句话。 沈与媛和往常一样上学放学,回到剧院得到的却不是父亲温暖的怀抱,而是父亲车祸去世的噩耗。 连抢救的消息都没有,在沈与媛得知此事时,她便永久失去了她的父亲。 沈与媛浑浑噩噩了数日,往后回想,她没有那几天任何的记忆。好像永远被人推着走,在旁人的指导下,主持了父亲的葬礼。 父亲下葬的日子应该是一个阴天,连续数日都不见太阳,就葬在绍县市郊的公墓。沈与媛一直待到傍晚,木楞楞地看着父亲墓碑上的照片,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公墓将要锁门,她才被小姨拉着离开。 小姨想让沈与媛先住在她家,但是沈与媛拒绝了,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摇头,在汽车开到家位于的小区附近时要开门下车。小姨没有办法,只能让姨父把车停下,送沈与媛回到家,借用厨房给她做了些吃的后才离开。 沈与媛吃了两口,食不知味,很快就把筷子放下。 房子是父亲和母亲结婚那会儿买的,因为手头比较拮据,夫妻俩凑钱买了个距离剧院近些的小房子,他们只打算要一个孩子,所以房子里只有两间卧室。 客厅也很小,两张小沙发摆下后就觉得挤满了。 沈与媛蜷缩着身子躺在沙发上,觉得房间空旷得让人难受,连带着心里也空落落的。 再晚些的时候下起了雨,听着窗外密集的雨声,沈与媛再也没法一个人待下去,孤独快要摧垮了她。沈与媛抓起玄关处的伞匆匆跑出家门。 猛烈的风几乎要把伞卷走,沈与媛咬着下唇,死死抓住伞柄,步履艰难地一路走到剧院。 沈与媛是从后门进入的大院。 第37章 戏班解散后,大院也变得空了,这个晚上可能只有五六个房间住着人。沈与媛踏上有屋顶遮蔽的地面时,身上已经湿透了,雨水聚在衣摆滴落下来,滴水声又被风声雨声掩去。 沈与媛拖着一地水迹,回到了曾经她和父亲的房间。 沈明楼的工作很忙,在剧院过夜是经常的事。他留宿剧院时,沈与媛就和妈妈相依入睡。 妈妈去世后,她常常在枕边空空荡荡的床上惊醒,然后抱着膝盖呜呜呜地哭。 沈明楼知道后就把她接来了剧院,父女俩共处小小的房间,躺在狭窄的床上,好像世界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沈与媛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长大一些后,她就不和父亲住在一个房间了,而是搬回了家。沈明楼抽空也会回去,给沈与媛做一顿晚饭,然后又经常接到电话急匆匆地赶回剧院。 沈明楼用尽了一切办法维持剧院的存续,这一切都被沈与媛看在眼里。 她知道这就是今后她的责任。沈与媛也想学唱戏,可是她天生体弱,学戏又那么苦,尝试了几日后只能放弃。她继承不了沈家的戏班,但她会像父亲从爷爷手里接过澄湖剧院一样,又将剧院从父亲手里接过。 她没想到那一日会这么快到来。 沈与媛在那张小床上抱着膝盖静静地坐了一夜。直到房间的门被人打开,门外出现小姨的脸,天光泻进房间里,她才意识到已经是第二天了。 她的人生在昨天彻底改变了。 在小姨的帮助下,沈与媛渐渐接过了澄湖剧院的事务。 小姨毕竟有着自己的生活、事业和家人,不可能一直庇护她帮助她。沈与媛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她逼迫自己快点成长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学习着一切。 没有人知道有几个夜晚她彻夜不眠学习父亲生前所做的事。 她在小姨面前得体地微笑,几乎要把自己也骗了过去,好像肩上的担子其实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可其实她快被压垮了。 “对不起,我要放弃了。”沈与媛声音沙哑,“爸爸,我要……放弃剧院了。” 很多时候,沈与媛会想,自己真的、真的要坚持下去吗? 她的坚持能够有很多理由。可以是为了继承沈家世代的家业,可以是为了丰富市民的精神生活,可以是为了发扬戏曲艺术。 每一个理由听上去都很无私,令人钦佩。 沈与媛确实是热爱过戏的。 因为那个时候戏曲对她来说就是高雅的、令人向往的艺术,她看见了戏台上华美的妆容听见了演员婉转的唱腔,却看不到戏台下戏剧工作者们被生活压迫出的疲惫面容。 准确的说她其实看见了,但是她无法感同身受。 因为有父亲为她遮风挡雨。 曾经她天真地对父亲说她以后也要经营好澄湖剧院,剧院会一直存在下去的。然而接手了剧院后,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辉煌早已是往昔,她赶上了一个戏曲没落的时代。 也许有的地方,戏曲重新焕发生机,但那个地方不会是绍县。 绍县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县城,没有发展戏曲的条件,多的是新奇事物从繁华的都市涌入,市中心迁移后,老剧院被遗忘在了县城的边缘,也被人们封存在记忆的角落。 在戏班的解散的那一天沈与媛就该明白,澄湖剧院就要衰亡了。 …… 听见沈与媛话里的哭腔,陆窕心焦地想要上前去。 但后衣领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陆窕下意识回头去看,才发现左时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左时寒没有从祝饶怀中离开,就静静让祝饶抱着。 身形在祝饶的对比下甚至有些小巧。 祝饶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到:“别去打扰。” 陆窕默默走了回来。 她顺着左时寒的目光看去,发现左时寒一直看着的人是背对着他们的沈明楼。 陆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记忆里沈明楼就像一座伟岸的大山,能扛下一切风雨,但此时她发现,沈明楼其实也很瘦,穿着贴身的睡衣,感觉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戏台处忽然传来了小小的动静。 没一会儿,一个小女孩从戏台后出来,她大半个身子仍藏在阴影里,怯怯地露出半张脸看沈明楼。 “媛媛。”沈明楼沉稳的声音响起。 小女孩啪嗒啪嗒地跑出来,扑进沈明楼怀中,被沈明楼一把抱起。 “你小时候睡不着,经常在半夜跑到戏台来。” 沈与媛怔怔抬头。 她这时才知道,沈明楼刚才的话是对她说的。 爸爸一切都听到了。 沈与媛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说你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自己不能唱戏很难过,就想要到这里来。” “你还记得爸爸当时是怎么说的吗?”沈明楼笑了一声。 “你说……”沈与媛竭尽全力才没有哭出来,“你说我不能唱戏,那是因为未来有更加适合我的道路,不要为了这件事情难过,因为……因为……” 沈明楼温声继续道:“因为媛媛肯定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的。” 沈与媛死死咬着下唇,捂着了自己的眼睛。 “我告诉你就算不能唱戏,你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说你就可以经营剧院” 第38章 “你勾着我的小指承诺,你一定会好好经营剧院,剧院不会倒,会一直存在下去的。” 沈明楼叹了一声:“快要死的时候,我脑子里其他念头都没有,就想着这件事情。” “我好后悔那个时候没告诉你,剧院以外还有着更广阔的天地,你有着很多的选择。我常常想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唱戏,还是因为父母一直是这么教导我的,所以我才无论如何都得唱下去。” “我究竟把剧院当责任,还是当束缚呢?”沈明楼喃喃。 “爸爸想不出答案,可是爸爸不想剧院成为了你的束缚。” 沈明楼轻轻抚摸着怀中小与媛柔顺的头发。 “就要死掉的那个瞬间,爸爸特别害怕,我要是走了媛媛该怎么办呢?爸爸知道有多苦多累,不想媛媛被它束缚住一辈子。” 沈明楼好想告诉自己的女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不是她必须肩负的责任。 可是他已经死了,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就死了。 沈明楼与无常界签订了契约,他留存在世间不去转生,只为了能够陪伴他放心不下的女儿。 可是他是那么的弱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瘦弱的女儿咬牙顶着生活中的狂风骤雨。 好多次他将伤心难过的沈与媛带进自己的鬼墟里,一遍遍地告诉她不要再坚持了,爸爸想看你开开心心地活着。然而沈与媛只是个普通人,她记不住鬼墟里发生的一切,她只会觉得自己有过一个和父亲相处的美好的梦。 梦醒后脸上的笑容,在压抑的现实面前又能够存在多久呢? 沈明楼希望女儿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既然剧院是女儿的负担,他只想沈与媛放弃它。 这是他存在于世的执念。 “媛媛,记住了,要往前走。”沈明楼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别再,被小小的剧院、年少时的承诺困住自己了。 沈与媛放下挡住眼睛的胳膊,呆呆看着眼前的白雾。 面前的戏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地大雾,沈明楼抱着小时候的她,往大雾深处走去。 沈与媛想要喊住他,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被定在了原地,只能看着沈明楼渐行渐远。 小与媛无聊地抓着沈明楼的头发,在他的耳边说悄悄话。 沈明楼扭过头说了一句什么,他们脸上都出现早已被沈与媛遗忘的笑容。 沈明楼的身影被大雾吞没。 只留下一块小小的、布满裂缝的血色石头静静躺在地上。 一阵风过,它便化为粉末被吹散了。 第22章 别无所求 左时寒目光在化为粉末的血石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 “一直往前走,”他开口,“入口就在前面。” 紧接着跳下祝饶的怀抱,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大雾很快便将他们的身影一并吞没。 沈与媛不知道自己在雾中走了多久,在雾中她什么都看不见,低头甚至看不见拉着自己的陆窕的手,好像周身的人都消失了,白茫茫一片中只有她一人。 等到眼前骤然暗下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鬼墟。 就站在进入鬼墟时的那扇门外。 昏暗中陆窕摸索着找到墙上的电灯开光,光照下她终于看清了沈与媛的脸,沈与媛已经泪流满面。 陆窕向前踏了一步,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 左时寒和祝饶也没有打扰无声哭泣的沈与媛,左时寒在走廊找了下木生,确定他已经不在剧院附近后,也就没有再管。 等到沈与媛情绪稍微平静下来后,祝饶道:“沈小姐,陆小姐,我需要消除你们在鬼墟里的记忆,会浪费你们一点时间。” 陆窕看了看沈与媛,迟疑着问:“一定要忘掉吗?” 祝饶神情严肃地点头。 陆窕想起在鬼墟里发生的事,她忘掉了倒是没有什么,可沈与媛…… 陆窕还想再争取一下。 但是沈与媛擦了擦眼泪后,向左时寒与祝饶深深鞠了一躬:“麻烦你们了。” 陆窕不再说什么,只是握了握表姐的手,像是在给她依靠。 祝饶消除沈与媛和陆窕的记忆时,左时寒进入了沈明楼生时的房间。 房间里的模样和他们在鬼墟里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打扫得很干净,仅仅有条,显然有人一直在打扫。 墙上同样挂着一本撕历,永久地停留在了某一天。 撕历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那是沈明楼在那一天的规划,除了日常的工作外,他特地用颜色醒目的红笔写下:今天要去接媛媛放学。 床头柜上还压着几张撕下来没有扔掉的日历,不管那一天的工作有多么繁忙,沈明楼的计划里永远有着他的女儿。 左时寒垂眸看了一会儿,找出了床头柜里的红笔。 片刻后,左时寒离开房间,对回来找他的祝饶说道:“走吧。” …… “表姐,你怎么来剧院了?”陆窕紧跟在沈与媛身边,问道。 沈与媛沉思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我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回来看一看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吧。” “噢,”陆窕点下头,“表姐,剧院关掉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啊……”沈与媛笑了笑,“我打算报名今年的研究生考试,接着读数学。” 第39章 陆窕听到那两个字觉得头顶凉飕飕的,夸张地吐了吐舌头:“理科生真可怕!” 路过一扇门后,她们停了下来。 “咦,是姨父的房间……” 沈与媛打开了没上锁的房门。 父亲死后,她不敢进入这里,唯恐睹物思人,只拜托剧院的员工定期打扫。 也不知道……里面现在怎么样了。 打开灯,目之所及,与以往没有两样。 陆窕站在门口,看着沈与媛走入房中,鬼使神差地来到日历前。 日历停留在父亲走时的那一夜。 沈与媛一眼就看到了一行醒目的红字,正是父亲的笔迹。 媛媛,记住了,要往前走。 沈与媛怔了怔。 “以前有这行字吗……”沈与媛喃喃,抬手摩挲着那行小字。一股暖流在心里流淌,沈与媛隐隐觉得,父亲确实说过那句话。 只是记忆太模糊啦,就像在梦中一样。 …… 在保安的抱怨声中,祝饶把车从停车场开了出来。 左时寒整个人陷在副驾驶的座位里,给人小小一团的错觉。 祝饶一边开车一边道:“买点食材回家自己做菜吧。这个时间点菜场可能关门了,但超市应该还有卖。” 左时寒嗯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 不远处就有一个超市,祝饶跑进去,十来分钟便从超市里出来,拎着两大袋菜。 回家还要开一段路。 祝饶说道:“那个鬼墟……” “已经消失了。”左时寒道。 鬼墟若是不吞噬生人魂魄,便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存续。每一个这样留存世间的鬼墟,都逃不过消亡的结局。 若是没有入侵者,沈明楼的鬼墟或许还能再延续一段时间,但总有一日会走到尽头。 沈明楼是幸运的,在消失前的那一刻他见到了女儿,了却了执念。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已经没有执念的鬼魂,也不会继续存在了。 祝饶道:“我看你在沈明楼的房间停留了一段时间,有什么发现吗?” 左时寒摇了摇头。 只是,留给生人一些念想罢了。 回到家中,祝饶拎着食材进了厨房,左时寒百无聊赖,就站在一旁看祝饶做饭。 祝饶处理食材的动作无比熟练,照他自己的说法是伺候他师父那个老头从小做饭做到大,这么多年过去总该练就一番手艺了。 祝饶出生川蜀,做出来的几乎没有不辣的东西,偏偏成年后因为工作总在东南一带打转,遇到的也基本是土生土长口味清淡的南方人,少有能忍受让他掌勺。 倒是左时寒味觉极不敏感,什么菜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左时寒看祝饶处理着一条草鱼,忽地道:“现在谈,还是吃完饭后?” 祝饶拿刀的手顿了一下。 左时寒想要谈什么他心知肚明。 祝饶垂了垂眸:“饭后吧。” 现在谈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这顿饭还能不能吃下。 左时寒应了一声,取出塑料袋里的青菜放到水池里清洗。祝饶看过去,只见一张冰雕玉琢似的美人侧脸,左时寒专注于手头的事,不分心给其他。 奔波一天后他的头发有些散了,一缕跑出来的墨发落在侧脸。 祝饶洗净手擦干后,过去为他重新束起头发。 左时寒乖乖低下头,方便他动作,露出一模雪白的后颈。 眼前一幕幕都是他梦寐以求的画面。 说起来有点好笑,他和左时寒一个是封师,一个是判官,祝饶却想着和左时寒过安定的生活。祝饶有时候觉得他所求的也没有很多,但又觉得自己所求的委实太多。 他只求一个左时寒。 有左时寒在身边,哪怕面对任何惊涛骇浪,祝饶心中都是安定的。 这一餐饭到底吃得食不知味。 左时寒放下筷子没多久后,祝饶也放下后。 左时寒低声道:“该说一下三年前的事情了。” 三年以前。 祝饶的思绪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三年前他误入左时寒的鬼墟,将鬼仙误认为恶鬼,自知不敌后用本命血咒封闭了鬼墟,拼着一死也要把左时寒困在鬼墟中。 现在想想,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祝饶成功把自己和左时寒都封死在了鬼墟里。 他本以为厉鬼一定会杀了他,但左时寒确认了一时半会人解不开血咒后就离开了,任由祝饶躺在冷冰冰的地面。祝饶睁着眼,看着月亮一点一点攀升到眼前,左时寒去而复返,把他捡回客房医治。 祝饶的血咒困不住左时寒。 但见过鬼墟中种种,他却把自己永远困在了左时寒身边。 左时寒跟着祝饶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祝饶都觉得自己身处梦中。 他已经知道了左时寒鬼仙的身份,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身上沉沉睡去的鬼仙,祝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 某一个夜晚,温存之后,祝饶许下相伴一生的诺言。 听到鬼仙的应答后,祝饶心满意足睡去。但是午夜惊醒,却见左时寒坐在床头,垂下眼眸用漠然的目光看着他。 祝饶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 像是审视一个作品,一种材料,看过他的全身,想着刀子该落在何处,怎么样将一个人的灵魂分解。 第40章 左时寒总是不会隐瞒他。 听见左时寒的话,祝饶心逐渐冷下来。 “只有人偶……会永远陪着我。” 左时寒冰冷的手抚摸过他的脸颊,渐渐滑落,落在他颈部的动脉上。 “你说我们最好分开冷静一下。”左时寒直视着祝饶,“已经有三年了。” 他其实不清楚祝饶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但他总不会拒绝祝饶,便听从他的话暂时分开,回到鬼墟。 三年过去,左时寒依旧不知道祝饶为什么会那么说。他隐约间好像能触碰到答案,可他一贯的观念成为了隔在他与答案面前坚不可摧的墙壁。 “我去找过你。”祝饶低低道。 左时寒微怔。 “但是我再也找不到进去的入口,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找不到……有些机会或许只会给我一次,可是被我错过了。” “我想了很久,直到彻底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祝饶有时候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但是他冷眼看着自己疯得越来越彻底,那个疯狂的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曾经的理智荡然无存。 “我爱你,我接受你的一切,我接受你想做的一切。” 祝饶倾身上前抱住左时寒,将尚在迷茫中的他紧紧拥入怀中。 “除了你,我别无他念,别无所求。” 第23章 偏差 左时寒不知所措地将手放在了祝饶背上。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窗外昏沉的夜幕。 心里乱成一团。 为什么说这些……为什么这么说? 左时寒能感觉到那炽烈的情感,就好像鬼魂的执念。 至死不休。 他意识到自己和祝饶的认知有些偏差,所以说出要谈谈的话,可是现在他好像更糊涂了。 “祝饶……”左时寒喃喃,忽地耳边响起了敲门声,让他一惊之下推开祝饶,往门口看去。 门外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妈,我回来了,开门呀!” 左时寒怔怔看着祝饶。 “……应该是走错门了。”祝饶目光深沉地看了左时寒一眼,起身道,“我去说一声。” 走到玄关,祝饶隔着门对门外的女孩道:“小姐,你走错门了。” 女孩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茫然:“啊?” 祝饶忽地发现了什么,打开了门。 楼道里的灯是手控的,此时没有亮,黑漆漆的楼道里女孩面容模糊。她站在门外没有走,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 祝饶摁亮了灯。 他看着女孩惨白的一张脸,叹了口气:“你看看你脚下。” 女孩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去。 地上没有她的影子。 “啊!!!!!” …… “呜呜呜……我怎么,我怎么就死了呢?”女孩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哭得身体一抽一抽。 左时寒递过去一张纸,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女孩一边道谢一边接过,然而她虽然能碰到纸,但纸巾怎么擦都那样,她不能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呜哇哇哇哇——”女孩哭得更伤心了。 祝饶有点头大,把明显更不适应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左时寒拉到身后后,询问女孩:“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女孩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然后崩溃地摇头。 “我,嗝,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女孩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说,“我就记得我在好像是郊外的地方走了很久,也不知道要往那里去。有一天见到一个,嗝,一个穿布衫的中年大叔,他给我点了一根香,说是跟着烟走就能回家了。” 女孩呆愣了一会儿:“我,我想起来一点了……那个大叔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想和我妈妈道别……” “你应该是遇到好心人了。”祝饶说,“他点的引魂香能够指引你回家,但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远,所以目的地出现了一定偏差——你还记不记得你家住在哪里?” 女孩木楞楞地点了下头:“记得,南槐苑9栋502室。” “是隔壁小区。”祝饶想了想,女孩现在的情况难保中途不会走错路,便道,“我送你过去吧。” 摧毁鬼墟是封师的本职,为这些善良无辜的鬼魂领路,同样也是封师的义务。 祝饶看向左时寒,左时寒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拉住了祝饶的手。 出门后女孩乖乖跟在他俩身后,直到祝饶把她送到家所在的那栋楼下。祝饶叮嘱她:“记住了,是502室,别走错地方。也不必敲门了,你直接进去就行,给你妈妈拖个梦道个别便去无常界吧,别在阳界久留。” 女孩点着头,很快就消失在楼道里。 夜风寒凉,吹拂在脸上。 他们离开老剧院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现在世间恐怕已经要十点。 “更深露重,回去吧。”左时寒道。 左时寒认得路,转身往回走,祝饶就走在他的身侧。经过南槐苑僻静的小花园时,祝饶忽地顿住脚步,拉住了左时寒。 花园木架上垂下的藤蔓遮掩了他们的身形,连声音好像都被隔绝了。左时寒微微抬头看着祝饶。 在他的目光下,祝饶显得有些局促,但还是稳住声音说道:“先前的事情,你心中有任何埋怨都是我自作自受,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接受,我只想……” 自己竟然说出这种话,着实厚颜无耻。 第41章 祝饶苦笑:“我只想要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左时寒愣了下:“……追求?” 祝饶说得更加明白:“时寒,我想同你复合。” 左时寒知道复合是什么意思。 复合对应的词是分手。 可是……可是…… 左时寒忽然间明白了木生他们之前说的话,那些让他不解的话。 原来,已经分手了吗? 左时寒垂下眼帘:“所以三年前你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分手?” 祝饶敏锐地察觉有什么事情偏离了轨迹,忙不迭开口:“我……” 左时寒摇了摇头:“我要想一想。” 他退后了一步。 祝饶伸手想去拉他,但左时寒转瞬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 左时寒倚着石制的栏杆,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今夜,也不是圆月。 明月常缺,一时的月圆,又能够持续多久呢? 左时寒抬起手,月光好像寒凉的水,从云上落入他的手中。 灵也火急火燎地跑上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怒火:“你怎么在这?他欺负你了?!” “没有。”左时寒摇了摇头,抱住跳到他怀中的木生,抵着人偶的额头温声道,“不要为我担心。” 另一个判官同样是一脸担忧,着急得再他身边团团转:“你就不该到阳界来,有什么事情让蝶姑和我说一声不就行了……不不不你想去哪就去哪,我就该在你遇到他之前杀了那个封师……” 左时寒打断他:“灵也,慎言。” 判官不该说出这种话。 灵也霎时泄了气。 “他没有欺负我。”左时寒又道,“我只是今天才弄明白一件以前误解了的事情。” 祝饶说分开一下,左时寒只当是简单的字面意思,却不知道祝饶实意是分手。 他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好像空落落的,一时间觉得这人间都有些陌生了。 于阳界,他本就是过客。 这三年里,他又在冷静什么呢? 左时寒眼中浮现无奈的笑意。他不埋怨祝饶,也不觉得祝饶做错了什么,想起祝饶像他倾诉的爱意仍会被触动……他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好。 好像只有暂时分开才会好受点,好像这样心才能有一点着落。 啊,又是分开…… “你才没有错。”灵也闷声道,“都是他的问题。” 左时寒拍拍灵也的脑袋,眉眼柔和下来。 灵也抓住他的手:“哥,我们离开绍县吧。正巧我听说有一列火车有点问题,我本来就要去看看的,这下正好,你和我一起走,就当散散心。” 左时寒没有立刻做出回答。 “阳界是多了很多新奇东西,你要是感兴趣想来阳界玩也不用找他啊,我和月娘平时也总在阳界呢!”灵也一脸认真,“哥,我都会安排好的!” “嗯,”左时寒又摸了摸灵也柔顺的头顶,“你安排就好。” 熟练地应对精力过剩的灵也和在他怀里撒娇的木生,左时寒目光落到一处,垂眸一叹。 “先离开吧。” …… 没有……这里也没有。 找不到。 他又把他弄丢了。 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疯狂震动,祝饶在一座石桥边停下脚步,摁下接听键的力道几乎要摁碎屏幕,他声音阴沉:“你最好确实有要紧事。” 那边顿了一下,不知道祝饶受了什么刺激,语速飞快地把事情说明白了:“kxxx号列车多位乘客下车后死亡,疑似车上有鬼墟或者经过了有鬼墟的地方。危险程度预估为乙一,目前有时间的甲一级封师只有你一个人!” “……明白了。”祝饶深吸一口气,“我一个人去?” “协会还指派了一名助手。”电话那头说道,“他是新人,但天赋很高,协会希望你能带他熟悉一下封师的事务。” “计划书发我邮箱,让他直接在火车站等我。”祝饶冷声道,挂断了电话。 计划书几乎在下一秒就发了过来。 行动时间就在明日,上午发车。因为没能确定列车行驶过程中哪一个环节出的问题,所以他得赶到临市的起始站,从第一站坐起。 祝饶沉默着摁灭了手机,往回走去。 地上拖出一道落寞的影子。 第24章 狭路相逢 临市有着封师门在东南部的分会。 分会坐落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巷子里,巷口摆着几张木椅,几个老头老太太坐在椅子上话家常。从外面看,谁也想不到封师门四大分会之一竟在这里。 巷子的最深处是一家卖丧葬品的小店,外面设了法阵,普通人看去只会觉得巷子尽头是一堵石墙。左时寒同灵也走进店里,灵也报上名字,打着瞌睡的老板就从柜台里取出一只包裹递给他。 灵也清点了一下东西,确定了东西没少后就要拉着左时寒离开。 老板朝他笑道:“小朋友,这么小年纪就要出任务啊?” 灵也含糊应了一声,没有久留。 包裹里头装着一张银行卡,一些现金,一部手机和他俩的临时身份证明。 能从封师门拿到这些东西准确说来是沾了苏月娘的光,这位判官用一个假身份混进了封师门里,地位还不低,此时倒是用那个假身份给左时寒他们提供了不少便利。 第42章 他们取完东西后时间已经不早,直奔火车站而去。下车后去售票口查了有问题的那班车,空座非常多。因为大概率要在火车上过夜,灵也买了两张硬卧的车票。 “都准备好了。”灵也回头对左时寒道,“走吧。” 火车站没与高铁站合并,还是上个世纪的建筑,墙面有些斑驳,整体色调看上去暗沉沉的。通过安检进了候车厅,只见候车厅里没有多少人,三三两两分散坐着。候车的人没什么交谈,大多低头看手机,也有一些拎着蛇皮袋的中年人打开袋子清点自己的行李,若是投去目光他还会警惕地侧过身挡住袋口。 今日是大晴天,候车厅里却有些昏暗,天光好像没法从灰扑扑的窗户落入室内。窗户其实有被认真擦,只是一些陈年的污垢却是怎么都擦不掉的。 这样一座和繁华都市显得不太匹配的火车站,在灵也眼里却已挺是不错了。他活着的时候国内已经有了火车,记忆还大多停留在那时的车站上。 木生在左时寒怀中不着痕迹地东看西看,只是没等他看多久广播里就响起了检票的消息。 左时寒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车票上,听清车次的名字后便对灵也道:“检票了。” 检票口甚至没有人排队,检票员剪下车票一小部分后就让左时寒过去。她目光在左时寒身上停留了一下,一个抱着人偶,穿着通常只在影视剧里看到的白色中单的貌美少年走到哪都有些引人注目。 灵也也剪完票后,快步跟上左时寒。 火车站只有一个站台,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这是起始站,绿皮火车安静地停靠在轨道上。车厢上贴有车号,左时寒抬头看着车号沿着火车走。 因为是第一次乘坐火车的缘故,他看得很认真,免得进错了车厢。一旁灵也蹦蹦跳跳,真像个小孩子似的,反正就跟着左时寒。 “到了……”左时寒后半截话被突然响起的喊声盖过了。 “我我我我不去了!”身后有男人大喊,“我……我其实打小儿贫血!” “大呼小叫什么?”祝饶额头上青筋都要爆出来了,掐着唐文微的后脖颈强迫他往前走,“血咒派平时绘符多用朱砂,没什么用到血的时候!” “诶?”唐文微愣住了,“叫这名字竟然不用血的吗?” 一路上祝饶饱受这个咋咋呼呼的新人摧残,很想翻一个白眼。 也不知道协会把这人带走的这几天究竟教了什么,怎么他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 祝饶烦躁地移开目光,却正好看见了往这边看来的左时寒。 两人皆是微怔。 “啊是熟人诶……”唐文微还记得那个小孩子是条靠谱的大腿,一脸高兴地朝那边走。 “卧槽,”灵也表情崩了,用力推左时寒上车,“快走快走快走!” 然而列车员要看过车票和身份证后才放他们过去,难免会在车门口浪费一点时间。 等灵也终于被查验完票,祝饶一步跨上了车。 灵也一边把左时寒往车厢里推,一边回头用力瞪祝饶:“你来干吗?” 祝饶亮出车票:“我也是这列车厢。” 唐文微边爬上车边喊:“我也是,等等我!” 灵也一脸黑线。 等他们在某俩隔断间相遇时,灵也的神情更阴沉了,唐文微愣是没敢上前打招呼。 左时寒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僵持的气氛,向祝饶点了点头算是问好后,就在一边下铺床上坐下。 他的举动像是什么和缓的信号,灵也神情虽然依旧不好,但也把背包往床上一扔后爬上了中铺。 唐文微的座位在灵也上头,而祝饶在左时寒对面,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左时寒身上,左时寒却看向窗外。 唐文微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气氛诡异得浑身都不舒坦,他探出头小声问下面一脸冷漠的灵也:“你们也是为鬼墟来的吗?” 灵也哼了一声。 过了会儿他问:“你进封师门了?” “你是说封师协会吗?”唐文微神情苦恼,“算、算是进去了吧?但是我觉得有点危险可能不是很适合我……” 祝饶头也不抬:“当时是你一听说协会就兴高采烈要加入的。” 唐文微被噎了一下:“我就中二了那么一小会儿!” “你们也是协会的封师?”唐文微问灵也,又看向大半身体都被遮挡的左时寒,“他这样子不会太显眼吗……” 这几天对鬼墟和封师的了解把唐文微的中二之心摧残了遍,只想装好一只不引鬼注目的鹌鹑,觉得左时寒的模样简直就差把我不是普通人写在脸上了。 唐文微话刚说完,车厢又进来两个人。 因为两人并肩而行显得有些拥挤,女孩走在前头,老人走在后头,女孩时不时扭过头和老人说话,一直走到他们这边话都没停。 老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委屈:“怎么就不能把剑带进来呢?” 女孩笑着说道:“阿爷你那把开了刃的剑可带不上火车。” 唐文微看着停下脚步的两人。 一个穿着汉服的年轻姑娘,一个穿着练功服的老爷子。 唐文微:“……” 这样的穿着原来现在已经很流行了吗? 女孩看到这边座位快满了稍微有些惊讶,她侧了侧身让老人先爬上中铺后,才踩着梯子把行李扔到上铺。他们这六个人行李带得都是出奇的少,放床上都不怎么占地方,更别提除了一只人偶两手空空的左时寒了。 第43章 女孩知道路途遥远,一直躺在床上不会舒服,索性一开始就没上去。睡在两边下铺的都是男人,女孩也没好意思过去蹭坐,就把窗边的椅子放下坐下了。 女孩玩着手机的间隙,忍不住看了左时寒好几眼。 真的好漂亮……要不要过去问问他能不能拍张照片? 女孩还没把心里的想法付诸行动,就看见坐在少年对面的高大男人起身往他走去。 而少年上铺本来好好躺着的小孩就跟炸了毛似的,一下子坐起来,恶狠狠地盯着走过来的男人。 “你干嘛?”灵也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再过来一步我……” 左时寒轻声打断了他:“灵也。” 灵也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往床上一躺翻过了身,留给祝饶一个倔强的后背。 左时寒抬起头,目光温和平静地看着祝饶。 在那样的目光下,解释的话全被堵在了嗓子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祝饶声音艰涩道:“时寒……对不起。” 左时寒微微摇头:“没事的。” 祝饶:“我……” 左时寒温声道:“有别人在,现在不要说这些。” 祝饶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他不会觉得左时寒这是原谅了他,既往不咎。左时寒只是不想计较了,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索性割舍。 当初,是他占了鬼仙不谙人事的便宜,获得左时寒的信任的和感情,让避世不出的鬼仙愿意踏出他的鬼墟。 左时寒努力适应过这个阳间,可是在他心中,他只是这个生人世界里的过客,但凡这个世界的主人表现出一点不喜,他就会缩回自己的世界里。 祝饶宁愿左时寒怨恨他,要自己怎么偿还都好。现在的左时寒如果不是在阳界还有要事,他一定会回到那个他再也找不到进不去的世界里。 左时寒看了祝饶一会儿,叹了口气,觉得祝饶就这样干站着也不好,便拉着祝饶在他身边坐下。 左时寒拍了拍人偶的身子安抚他。 “不要多想。”他道,也不知道在对谁说。 左时寒话音刚落,车厢晃动,火车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这节车厢也快坐满一半的人。原来安静的车厢里多了不少人声,说话声里又参杂着笑声。 说话的声音稍低,就只有身边的人能听到。 祝饶低声道:“时寒……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第25章 来打牌呀 灵也面朝里侧不爽了半天,竟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半睡半醒间听见下铺传来女孩的声音……不是,左时寒床上怎么会有女孩子的声音! 灵也猛地惊醒,跳起来的时候头顶直直往往上铺撞去! “嗷!” 惊天动地一声响。 下面五个人齐齐看向他。 灵也捂着头顶,低头看去一下子呆住了。 “……你们在干什么?” 汉服姑娘挥了挥手中的扑克:“打牌啊。” 灵也一脸蒙蔽地盘坐在床上,看着下面几个人真就你来我往地……打起了牌。 发生了什么?他不过就睡着了一会儿,气氛怎么就这么其乐融融了?某位祝姓封师你能不能注意点影响,紧紧挨着左时寒这像什么样子! 祝饶这次还真有点冤枉。 虽然他平时巴不得离左时寒近一点再近一点粘一起最好,但这会儿他也不敢做得过火引得左时寒厌恶。只是汉服姑娘坐在他们这床,靠得女孩子太近不好,祝饶尽量往旁边坐,就和左时寒挨一起了。 姑娘甩出一张牌,拍手欢呼:“我又赢啦!” 余牌最多的老爷子把手中牌掷在桌上,唉声叹气。 姑娘拍拍桌子:“快快快,把你们的零食交出来!” 两根棒棒糖一包豆腐干放到了姑娘面前,姑娘得意洋洋地收好后放进她身边的零食堆里。 场下有两堆零食特别醒目,一堆在姑娘身边,一堆在左时寒怀里。 灵也很快就找到了窗边桌上做出的木生。 他在木生木刻的笑脸上看出了冷漠。 唐文微一脸羡慕嫉妒恨:“怎么你俩就老是赢?” 老爷子也一脸怀疑人生:“明明,明明我和我那些老友打牌经常赢的……” “哼哼,”姑娘插着腰,“这就是真正的技术!” 唐文微洗牌的时候,祝饶侧过身,从左时寒怀里捡出一颗奶糖道:“要吃一颗吗?” 左时寒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就叫到他了,下意识点头。 祝饶剥开那颗糖,喂到了左时寒口中。 左时寒下意识后仰,拉开了些许距离后看着祝饶盈着笑意的一双眼,迟疑着微微上前吃下那颗糖。指尖擦过唇瓣,左时寒移开视线。 “噫。”汉服姑娘揶揄地看着他俩。 灵也脑壳又开始疼。 疑惑太多,他甚至不知道从何问起。 “桌子哪来的?”灵也目光先是落在了桌子上。 “我带的!”唐文微举起一只手,很骄傲,“折叠起来就比一本书大上一点呢!” “扑克牌……” 唐文微指了指自己:“也是我带的。” “这些零食……” 唐文微有些心痛:“大部分也是我带的。”只是现在很多都被赢走了。 灵也不敢置信:“你是来旅游的吗?” 第44章 汉服姑娘惊讶:“不是吗?” 灵也:“……是。”他也不知道在他睡着的那段时间里,唐文微他们都是怎么和普通人说的。 “再来一局?”唐文微向灵也招手,“你要不要来呀,我可以借你一点零食哦!” “不用了,你自己留着慢慢输吧。”灵也神情麻木。 简直离谱,一个鬼仙,两个封师竟就这么和普通人玩起来了,好像一点也没有厉鬼在前面等着他们的紧张。 真就像来旅游了。 不过……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左时寒现在挺高兴的。 灵也趴在床边,看向正好抬头看他的左时寒。 目光都柔和了好多啊。 …… 发车没多久,无聊的汉服姑娘就过来和他们聊天,更加无聊的唐文微听见声音从上铺下来,贡献出了他心爱的小零食和扑克牌。 汉服姑娘和老爷子欣然加入牌局,祝饶本来没什么心情,但看见左时寒好奇地看着唐文微拿着的扑克牌,就出声想要教他玩。 左时寒不喜欢玩这些,摇头拒绝了,倒是祝饶被唐文微起着哄加入进来。 他们一局结束得很快,灵也醒的时候都已经十几局过去了。 玩闹时对时间的流逝没什么概念,等到列车员推着小推车来卖盒饭,他们才意识到时间已到中午。 途径几个站又有不少乘客上车,车厢此时已经非常热闹。 火车上伙食十分一般,大多乘客不约而同拿出了泡面。左时寒拒绝完祝饶又拒绝灵也,把祝饶赢来的小零食放到桌上后,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小哥哥什么都不吃吗?”汉服姑娘端着泡面回来时问道。 左时寒摇了摇头。 汉服姑娘一路上就没听见左时寒说过几句话,知道他沉默寡言,便也不多说什么,只笑着道:“要是饿了可要记得让你男朋友买啊。” 汉服姑娘说着往走道尽头看,祝饶正端着泡面回来。 “不是男朋友。”左时寒说。 “诶?”汉服姑娘愣了一下。 左时寒认真道:“是前男友。” 祝饶:“……” 他刚回来就听到了这段对话。 然后对上了汉服姑娘参杂着谴责、同情、怒其不争的复杂目光。 灵也高兴地笑出了声。 车厢里一时间充斥着各种口味泡面的味道。 汉服姑娘吸溜着面,说话声有些含糊:“原来你们是意外遇到的呀,我还以为你们是结伴去旅游的呢。” 她看向灵也:“小弟弟你都不用上学的吗?” 灵也随便编了个借口:“请假出来玩呗。” 小学请假确实不难,汉服姑娘也没有怀疑,羡慕道:“学生有假期真好,我这次是去外地谈生意的,希望早点谈妥能在当地玩一会儿。” 唐文微有些震惊:“谈生意?我以为你还是大学生呢。” “大四啦,”汉服姑娘伸出四根手指,“我现在在我姨家的店里实习,做的是汉服生意。因为是一家人专业又比较对口,我姨就让我去谈了。” “那挺好啊,找工作都方便了。”唐文微有些酸溜溜道。 他毕业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工作,结果没干几天就辞职去干一个不太唯物的行当。 虽然工资水平比原来工作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就是了。 “我十几年前就退休了。”老爷子乐呵呵道,“这次是去找我儿子的,他老叫我去他那里玩会儿,催得我耳朵都要生茧子了,拗不过就买了去他那儿的火车票。” 他说着抱怨的话,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压不住。 “就是可怜了我那被扣在火车站的太极剑。”老爷子痛心地补充。 汉服姑娘忍不住笑:“阿爷你下回可记得别把开了刃的剑往火车里带了。” “我那不是刚晨练完就来赶火车嘛,也没个地方放的,第一次坐这车也不知道什么不能带……” 啪。 唐文微拧开了火车上买来的一大瓶肥宅快乐水,又掏出纸杯给每个人满上。 “来,为我们火车上的友谊干杯——” 灵也朝下伸出小手:“我也要!” 此处的笑声,和车厢其他地方的笑声汇聚在一起。 祝饶把一杯可乐递给左时寒的时候,看见左时寒眼中也满是温和的笑意。 左时寒见祝饶在发愣,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有些茫然地抚上自己的眼角。 上铺的灵也一惊一乍:“时寒,你笑啦?” ……笑了吗? 好像他每次情不自禁地微笑,都是在阳界的时候。 不。 还有一次,是在他的鬼墟。 ……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 中午他们都休息了一会儿,汉服姑娘睡得最久,睡得捂着脑袋喊疼。 “睡过头了……” 汉服姑娘嘟囔着,头一阵一阵隐隐作痛。 对面的床铺就剩左时寒还在,其他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床铺不在晃动,火车已经停下来了。 汉服姑娘摁摁眉心:“又到站啦?” 火车站的信号不太好,汉服姑娘起来了想玩会儿手机,看着加载要半天的界面又放弃了。 左时寒和她睡着前一样抱着祝饶的手机看视频,视频是祝饶提前下好的,此时倒是不受信号的影响。 第45章 汉服姑娘爬下床凑到左时寒身边,看着屏幕说道:“是很老的片子啊。” 祝饶下在手机里的是上个世纪的鬼片,对左时寒来说,大概再早的片子都是新奇的。 汉服姑娘百无聊赖地坐回了窗边的椅子上。 “其他人都去哪了……” 汉服姑娘话刚说出半截,就看见不见了的人大包小包走上车。 在汉服姑娘惊讶的目光下,走在最前面的灵也把一大包吃的往桌上一放,说道:“醒了?我们在车站附近买了点吃的。” “怎么买了这么多啊。”姑娘惊道。 “其他人也有买呢,我们这么多人,一晚上总吃得完的。”灵也说完,献宝似的把m记的打包袋递到左时寒面前,“哥我买吃的回来了!” “谢谢。”左时寒摸了摸灵也头顶,灵也猫似的在他掌心蹭了蹭。 吃的还没彻底递出去,又一个人过来了。 祝饶将拿打包盒装着的晚饭在左时寒身边桌上放下,说道:“我买了当地的一些小吃,趁热尝尝?” 说着就抽出一次性的筷子掰开了,目光灼灼落在左时寒身上,一副要是左时寒愿意恨不得坐边上喂他吃的架势。 唐文微走过来,看了眼祝饶,又看了眼灵也,迟疑着把刚买的麻糍也放在了左时寒边上。 汉服姑娘:“……” 这是上供呢? 老爷子爽朗的笑声紧接着传来:“这边餐馆的煎饺特别好吃,我多买了几份,你们也尝尝啊!” 一盒煎饺挤开桌上其他的吃食,稳稳当当放在正中央。 又是一盒煎饺递到了汉服姑娘面前。 汉服姑娘抬头看着一脸灿然笑容,全然不察刚才修罗场氛围的老爷子,默默地接过。 她知道得太多却无人分享,真的好难。 没过多久,火车又一次启动了。 微晃的车厢里,汉服姑娘艰难吃完了店家良心过头量给得太足的煎饺,敬佩地看着左时寒吃完和她同样分量的煎饺后,又撕开了m记的打包袋。 灵也挑衅地朝祝饶做口型:他吃的是我买的。 那边幼稚得汉服姑娘都要无语了。 偏偏祝饶还真一副在意了的样子,目光暗沉下来。 “咳,那个,”有点看不下去那边气氛的汉服姑娘举起了手,“反正现在在车上也没事情做,不如我们接着打牌吧?” “又打牌啊?”唐文微兴致缺缺,“都打一个上午了。” “这次我们换个规则怎么样?”汉服姑娘提议,“我们玩个大家都能参与的——抽鬼牌你们会玩吗?” 有人点头,更多的人摇头。 “规则很简单的,就是把一副牌或者两副牌平均分到每个人手里,其中有一个人会多一张牌。大家排个顺序,比如说我一号,阿爷二号,然后唐小哥是最后一号。” 汉服姑娘指了指自己:“最开始我比其他人多一张牌,回合开始时阿爷要从我这里抽走一张牌,如果有两张相同大小的牌就取出来扔掉。阿爷抽完后序号在他下一位的从他那里抽牌,一直轮下去,轮到我从唐小哥那里抽牌。” 灵也若有所思地点头:“我好像明白了……它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抽乌龟?” “对,就是同一个游戏。”汉服姑娘点头,“牌组里有一张鬼牌,一直抽下去,其他的牌都能组成对扔出,只有那张鬼牌不能和任何牌成对。” “鬼牌最后留在谁的手上,谁就输了。” “输了的人……”汉服姑娘伸出一根手指,“我们就罚他讲一个鬼故事吧!” 第26章 水鬼 唐文微带来了两副牌,只留下一张灰色的小丑牌又弃掉一对牌后,剩下103张,五个人分到17张牌,有一人分到18张。 左时寒默默看着手中的鬼牌,小丑朝他呲牙大笑。 这是不是他运气不太好的意思…… 左时寒正这么想着,那张小丑牌就被祝饶抽走了。 祝饶显然不是有意的。 左时寒注意到他目光微变,只是那变化实在太过细微,恐怕除了左时寒没有人发现。 鬼牌没有再回到左时寒手上,几轮后他手上牌就空了,成为这一局游戏中最早的赢家。 没过多久,灵也也扔掉了手里的牌。 刚开始大家抽牌抽得都很随意,等到只剩三个人时候,气氛有些紧张起来。 “你别偷看啊!”唐文微猛地一侧身挡住牌面,警惕地看着汉服姑娘。 汉服姑娘撇了撇嘴:“我都已经赢啦!” 唐文微的反应是又往里坐了坐:“谁知道你的眼神会不会出卖我!” 汉服姑娘嘁了一声。 没多久唐文微就松懈下来,因为他的牌也扔完了。 老爷子手上还有两张牌,祝饶手上只剩一张。 游戏还没有结束,显而易见鬼牌正在老爷子手上。 老爷子刚开口:“其实鬼牌在……” 他话还没说完,祝饶就唰的抽走一张,动作快得老爷子完全没反应过来。 老爷子:“……” “我赢了。”祝饶淡然道,把成对的牌扔在桌上。 老爷子捏着那张小丑牌,深吸一口气:“好,阿爷我今晚就给你们讲一件我亲身经历过的事儿!” 汉服姑娘十分捧场地鼓起了掌,唐文微往老爷子手边放了一杯热茶。 “那是我退休没多久遇到的事情,究竟算不算鬼故事呢,我也不好说。我是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但是打电话跟儿子说了后他说我这都是错觉。”老爷子说到这里时,语气还有些不忿。 第46章 “我是农村户口,但是工作在城里。因为工作比较忙,我爹娘又去得早,就不太回乡下老家。刚退休那会儿我觉得在城里待了这么久也有点厌了,就想回乡下散散心。说起来那时候距离我上一次回乡下,竟然已经过去有七八年了。” “这七八年里政府说要建设新农村,我回去后就发现村里大变样,高楼一座座竖起来,我都快认不出那是我小时候长大的村子了。我家老宅因为没人打理,所以还是保留了老样子,因为它本来就建在村子的边缘,和其他房子都隔着不短的距离,所以村里也没强迫我回去翻新。” “我家老宅挨着村子的后山,一条小河把它和其他人家隔开。我回去的时候就看到家里啊到处都是灰,开门都被飘出来的灰呛得不停咳嗽。中午到的老家,去亲戚家扒几口午饭我就开始收拾,收拾了一个下午才收拾出两间能住的屋出来。” “本来想先休息一会儿,结果一打开衣柜,嚯,里头放着的被子全都烂了!” 汉服姑娘笑道:“南方天气潮啊。” “对,可不就是潮。”老爷子说,“这没被子可不能睡诶,我就打算去亲戚家先借一床。要出门的时候路过桌边一相框,相框灰扑扑的,都已经看不清上面是什么了。” “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在意起来,然后就停下来定睛看那相框,然后发现这不是我家那婆娘的照片吗!” 老爷子叹了口气:“我老婆走得早,她在的时候我还常和她回乡下来,她说她觉得乡下空气比城里好。也是她走后我才不太回去了。” “那相框原来模糊不清的,我也没发现上面是她。看清后我忙洗了块毛巾给她擦干净了。别看相框脏,相片在框里头还保留得挺好,二十来岁的她就在相框里头对我笑。” “唏嘘了一会儿后我就去借被子了,相框就好好搁在桌上。” “我到亲戚家得过河。其实那就是一条小溪,不怎么宽,上面也没有建桥,水里安了几个石桩就算过去的路了。” “这条路我光小时候就走了十几年,照我说啊,我就是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了。” 老爷子说着一拍唐文微带来的折叠桌。 汉服姑娘笑着道:“但是。” “对,但是。”老爷子点了点头,“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的,我脚下一滑就栽到小溪里去了!” “离奇的事儿就来了,那条溪其实蛮浅,但不知怎么的那天溪水像是要没过我头顶,我怎么扑腾都扑腾不上去,还呛了不少水!我那时候有点慌神,反正就是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就拼命蹬腿想要浮上来。” “但是我这左腿,就是怎么蹬都蹬不起来!”老爷子拍了拍自己的左大腿。 “我脚腕好像被什么东西抓着,冰块儿似的,我都不敢想那是水草还是手。自己浮不起来我就想去抓什么东西,照理来说我从石桩上滑下来的石桩就在我的身边,但是怎么摸都摸不到。” “我一呼吸就呛水,渐渐的就没力气了,感觉自己一直往下沉。就是这时候我听见有一个年轻女人在叫我,她在喊着,你往这边摸,你往这边摸!我迷迷糊糊的哪知道她说的是哪边啊!然后我就觉得有人抓着我的手,拉着我的手放到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上,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我过河的石柱吗!” “我忙把另一只手也放到石柱上,把自己的身体从水里拉出来了。” “我吐了好几口水,等缓过来后才发现天已经很暗了,就最天边还有那么一点儿太阳光。我呆站了好就才反应过来——嗬,我怎么在水里站着呢!” “我往下看的时候都傻眼了,那条差点把我淹死的小溪才到我腰深呢!” “我又去找那个救了我的姑娘,但是周围什么人都没有。我不敢在水里呆了,攀着石桩走到对面上岸。我心里头还惦记着之前在水里是怎么回事,就在岸边往水里看,但是天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水底一团团暗沉沉的东西。” “我心里头毛毛的,觉得那些东西像水草也像人的头发,不敢再看赶紧跑了。我一路跑到亲戚家,亲戚看见浑身湿透的我也吓了一跳。” “我和我说起差点在家门口那条小溪里淹死这件事,亲戚他表情一下子就严肃了。他告诉我前几天那条溪里确实淹死了一个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那小孩和人玩闹的时候脚下一滑栽进溪里,一脑门砸在了石桩上,倒进水里就没起来。亲戚说你要是白天仔细看那石桩,还能看见一些发乌的血没被清理干净呢!” “我抱着被子回去的时候,都不敢过那条溪了。走的时候一路盯着脚下,战战兢兢的就怕踩空,好在顺利走到了对岸,没有出事。” “去铺床的时候我又路过了老婆的照片,我突然间就想起来了,就我那姑娘的声音和我老婆年轻的时候好像。” 老爷子道:“我就在想,我那时候是不是真被溪里的水鬼缠上了,是老婆的鬼魂来救了我呢?” “您这还是个温情故事啊。”汉服姑娘道,“一点都不恐怖。” “鬼故事又不一定要恐怖。”老爷子摆了摆手,“世界上那么多好人,难道好人死掉就会变成坏鬼吗?” 灵也闻言赞同地点头。 他趴在左时寒耳边小声道:“说不准他老婆真有一部分残念附在相框上了。” 第47章 残念是鬼的一部分,也是少有的在鬼转世投胎后仍会遗留在人间的东西里。 在鬼墟里残念表现为一段记忆,而少部分停留在阳界的残念,会在特殊的时候影响阳界的人和事。 只不过残念生效过一次后,也就消散了。 那边汉服姑娘已经嚷嚷着再来一局。 新的一局游戏里,左时寒的运气依旧好的出奇,第一个扔完手中的牌。祝饶这次紧随其后,倒是灵也和汉服姑娘留到了最后。 左时寒就坐在灵也身边,他对灵也很熟悉,看灵也的神情估计那张鬼牌一直就在他手上。 “你随便抽,”灵也特别坦然,“反正我有好多好多鬼故事。” 他就是鬼,经历的故事全是鬼故事。 一点儿都不怕输。 汉服姑娘挑了下眉:“刚好我也有一个鬼故事。” 说着从灵也手中抽走了一张牌。 看了眼牌,汉服姑娘啧了一声:“看来还得抽一轮。” 局势一下子转变,现在汉服姑娘手里有一张普通牌一张鬼牌,灵也手里只有一张普通牌。 灵也跟个小老头似的摸着下巴,把汉服姑娘逗得不停笑,然后抽走了左手边的牌。 灵也挥了挥:“我赢啦!” “行,那这局就我来讲故事。”汉服姑娘双手合十,将那张鬼牌夹在两手之间。 她目光一一掠过在场的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我要将的故事不是我亲身经历的,而是发生在我大姨身上的。”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我大姨是做汉服生意的。她做这个纯属兴趣爱好,不为赚钱,反正我外公家和我大姨老公家都特别有钱。” “大姨就喜欢这些旧时候的衣服,前几年她不仅做汉服,还收别人那里的旧衣服,但是那件事情过去后,她就不再收衣服了。” “有一天,她从一个乡下来的女人那里收来了一件嫁衣。” 第27章 嫁衣 “嫁衣装在一个木箱子里,大姨打开箱子看了一眼就决定要把它买下。 “那件衣服确实是个老物件,面料看上去不新,但颜色依旧鲜艳。大姨眼力有限,但能分辨出这很可能是清末那会儿的衣服。” “卖嫁衣的乡下女人面容憔悴,身上穿的衣服打了不少补丁。大姨估计她是生活贫苦要过不下去,才要卖掉这件显然是祖上传下来的嫁衣。 “出乎大姨意料的是,乡下女人开了一个低得不可思议的价格。大姨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又问了几遍价,女人报的依旧是那个价格。大姨问的次数多了,她甚至自己又压了价。” “女人一副急于脱手的模样,大姨觉得她可能家里真的困难,不仅按女人第一次报的价格买下了嫁衣,甚至还多添了一点钱。 “乡下女人拿钱的时候目光有些躲闪,甚至都没点一遍,塞进腰包里后就匆匆忙忙走了。” “大姨收到这件衣服后心情很好,让员工看着店面后,带着那个木箱子回了家。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箱子把那件嫁衣取出来仔仔细细地看。 “乡下女人卖的嫁衣是一整套,红褂,红裙,甚至还有红缎绣花鞋。裙褂上绣着许多吉祥的图案,像是福喜二字、鸳鸯、蝠鼠等,针脚又细又匀。” “大姨拿衣架撑起嫁衣,她收了许多年的衣服,这样的宝贝还是第一次收到,看着看着就入了迷,直到姨父下班回家叫她下楼吃饭,才回过神来。” “用完晚餐大姨就回了卧室,那件嫁衣她越看越喜欢,怎么看都看不够。姨父看见了,开玩笑似的说,这件衣服红得跟血染过似的。 “大姨打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姨父就会乱说。晚上夫妻俩都有一些账要算,大姨把嫁衣收回了箱子里,算好账后大姨和姨父就准备睡了,他们工作都不算空闲,明天一早还有的忙。” “装着嫁衣的箱子就放在角落,那箱子有点沉,大姨嫌搬来搬去的麻烦,就放在那了。毕竟她真的挺喜欢那件衣服,还有兴致的时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取出来看。 “怪事,也就是她买到嫁衣的那一晚开始的。” 说到这里时,汉服姑娘压低声音。 “大姨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那一晚睡得却不太安稳,总觉得耳边有什么声音,只是因为那声音很轻,所以大姨也没想到起来看一眼。第二天早上她问姨父的时候,姨父说自己晚上什么都没听到,大姨就以为自己是错把梦境当成现实了。” “每一天要做的事情都差不多。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大姨回到家,又想看一看那件她意外购得的宝贝嫁衣。打开箱子大姨却觉得哪里不对,因为她记得绣花鞋被自己放在了叠好的嫁衣上面,可是不知怎么的它竟然跑到了嫁衣的下面。 “大姨没有多想,以为是自己记错了。看得多了后她对嫁衣的兴趣不如以往,没多久大姨就收好它放回了箱子。” “结果这天晚上,大姨又听到了声音。” “不像昨天那声音模糊不清,这一次大姨听清了,那个声音是咚咚——像是有人在敲着箱子的声音。” 咚咚。 木板被轻轻地,敲了两下。 唐文微鬼哭狼嚎起来,抓着翻白眼的灵也声音都在发颤:“你你你你乱敲什么啊!” 汉服姑娘无辜地举起双手:“我烘托一下气氛嘛。” “咳咳,我继续说。 第48章 “大姨睡得很沉,没有醒来,第二天一大早她起床后,目光正好就落在角落的箱子上。想起昨晚听到的动静大姨愣了下,又问姨父有没有听到咚咚咚的声音。” “姨父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觉得大姨可能是最近太忙导致晚上没睡好,建议大姨把工作放一放,去开点中药调理一下。 “大姨想了想,也认为姨父说的大概是对的,只是她放不下自己的工作,只是在下班后去开了点助眠的中药。” “那天大姨睡得很早,喝完药后就睡了,而且很快就入眠。那一晚她再也没有听到像是敲击箱子的声音,但是却好像听到了箱子打开时的吱呀一声。” “白天大姨看着箱子,精神有点恍惚。她觉得自己是疑神疑鬼了,箱子好端端在这能有什么问题呢?” “开了箱子一看,嫁衣一点变化都没有,和上次一样好好放着呢。” “但是之后的几天,大姨精神越来越不好。她总觉得晚上有除了她和丈夫以外的第三个人在房间里。大姨想睁眼去看,可是仿佛被魇住了,她四肢像是不再属于自己,眼皮怎么也掀不开。” “房间里的第三个人,原先在离大姨很远的地方,可是大姨总觉得,那个人离她越来越近。 “每一晚都比上一晚更近。 “直到,好像站在她的床边。” “大姨有些崩溃,连姨父也为她的身体着急。大姨不知道该怎么和姨父说她的想法,认为一个箱子有问题,未免太过荒唐。” “那一天大姨没去店里,在床上坐了很久后,她下床打开箱子。嫁衣还是她上次看到的一样。明明没有任何问题啊,为什么她总是在怀疑嫁衣呢? “大姨这样想着,把嫁衣取出来放在膝上。拿起被压在嫁衣底下的绣花鞋后,大姨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她死死瞪着绣花鞋的鞋底,本该干干净净的鞋底,上面竟然沾到了灰尘! “灰尘不多,但在雪白的鞋底上,显得十分鲜明!” “大姨觉得脊背发凉,一个恐怖的猜想让她心脏狂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以她的习惯,确实是会把鞋子放在衣服上面的,可是每次她打开箱子的时候,鞋子都在最底下。” “就好像有一个人,在夜里穿起了这件嫁衣,她把嫁衣脱掉的时候,先是脱掉鞋子,然后裙子,接着红褂,最后……关上箱子。” “大姨头皮发麻,把手中嫁衣胡乱往箱子里头一塞后死死合上箱门。她抱起那只箱子一直跑下楼,把箱子扔进别墅外的垃圾桶后,好像才恢复了正常呼吸的能力。” “姨父回家后,还问起大姨那只箱子怎么不见了,大姨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她心神不宁地喝完了中药,九点上的床,一直躺到快十二点才睡着。” “那天晚上,大姨再也没有被人看着的感觉。” 故事讲到这里,抱着灵也的唐文微松了口气,老爷子身体也显而易见地放松。倒是左时寒和祝饶神情一直没有变化,好像不是在听鬼故事,左时寒甚至在吃完了祝饶买的小吃后开始吃唐文微上供的麻糍。 汉服姑娘满面笑容:“大姨第二天早上醒来神清气爽,感觉好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的觉了。她拿起床头柜的衣服打算换上,然后便看见手里抓着的是一件血红色的嫁衣。” “箱门大敞的木箱,正安安静静放在卧室的角落里呢。” 唐文微和老爷子脸色瞬间煞白。 汉服姑娘一拍手,宣布:“我讲完啦!” “没了?”一脸嫌疑的灵也用力推开扒着他的唐文微,“后续呢?” “啊,后续啊。”汉服姑娘摸了摸下巴,“后续就是吓坏了的大姨把整件事完完整整告诉姨父,姨父找了道士来,道士就把嫁衣解决啦!” “这么简单吗?”唐文微不敢置信。 “哎呀,大姨说不准是讲故事骗我的嘛。”汉服姑娘摊了摊手,“我的故事讲完了,下一个人要准备好哦。” 唐文微一巴掌拍在桌上散落的扑克牌上,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抽!” 左时寒默默咽下一块麻糍,喃喃道:“好黏……” 祝饶低声问:“不喜欢吃?” 左时寒点了点头,他不是很习惯这种黏牙的食物。 但是……浪费食物是不好的。 左时寒犹犹豫豫地看着还剩大半的麻糍。 祝饶自然而然地把麻糍从他手中接过:“我来吃掉吧。” 左时寒愣了愣,垂下眼眸。 他不喜欢浪费吃的。 在过去,他想要好好吃上一顿饭是十分艰难的事。不是那些人克扣饭菜,而是他太疼了,疼得什么都咽不下去。 安稳地吃东西,是足以珍惜的一件事情。 所以即便遇上不喜欢吃的东西,左时寒也会吃完它,这点忍耐和过去比显得微不足道。 但是祝饶发现后,就会代他吃完那些他不喜欢的食物,即便那个时候自己也已经吃不太下。 他从来不会表现出来。 注意到这边的唐文微小声道:“秀恩爱死得快。” 灵也面无表情地拧了一把唐文微的胳膊。 整句话都是他的爆点。 唐文微倒吸一口凉气:“小孩子手劲怎么这么大……” 这个时候,汉服姑娘已经把洗好的牌发下去了。 “时间不早,”汉服姑娘道,“应该还能来一局吧。” 第49章 手中的牌一张张减少,而桌上堆积的牌越来越多。 最后只剩下左时寒和祝饶手里还抓着牌。 左时寒看着扑克牌的背面,犹豫着不知道该抽走哪张。 他……不是很想讲故事。 最终选定一张牌后,左时寒将手伸向它。就在快要碰到的时候,祝饶好像手不稳似的晃了下,把另一张牌送到左时寒手下。 左时寒看着祝饶的眼睛。 他抽走了那张牌,然后把成对的牌掷到桌上。 祝饶把手里的鬼牌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看来今晚最后一个故事要由我来讲了。” 左时寒想到了什么,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祝饶噙着笑意:“虽然很想讲一个爱情故事,但想要讲完恐怕得从今天讲到明天早上,我也只能忍痛割舍了。” 灵也翻了个白眼,汉服姑娘捂着嘴笑。 左时寒暗暗松了口气。 “我就讲一个,有关棺材的故事吧。” 第28章 棺材(一) 听到棺材这个词,左时寒一下子就明白了祝饶想讲的是什么故事。 说起来,那还是他们两人一起经历的一件事。 果然,祝饶说道:“那件事情是三年前我亲身经历,大概六七月份的时候,我和时寒去山里旅游……” …… 对外说是旅游,实际上是受人所托去解决一户人家发生的怪事。 封师协会会统计全国范围内发现的异常情况,根据事件的难度下发任务给不同等级的封师。真正存在鬼墟的任务是很少的一部分,更多事件的始作俑者是不成气候的小鬼,因为各种原因形成的精魅邪祟,或是活人。 左时寒跟着祝饶离开鬼墟不久,祝饶就分配到了那个任务。难度不高不低,协会认为存在鬼墟的可能性较小,更可能是邪祟所为。 祛除邪祟不是封师的专长,听说也有道士去了那里后,祝饶便带着左时寒去那边划水。 那户人家派了车来山脚接他们进山。山路不怎么平整,汽车在上面摇摇晃晃。 接他们的司机是委托人的儿子,大致情况祝饶已经从协会那里知晓,左时寒没有过问,好像真把此行当作旅游。 不过在去往目的地的途中,他从委托人儿子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委托人杨老板是当地一位颇有名气的企业家。 他的人生经历就是一个穷小子逆袭的模板。杨老板山村出生,在一个只有六间破教室的学校里读完了他的小学和初中。即便条件如此艰苦,他愣是依靠自己的天资和不懈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杨老板没有被市里的天子骄子们甩在身后,三年后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国内最好的大学。 这期间他甚至没有花家里的一分钱,靠着奖学金助学金和自己勤工俭学负担了自己读书生涯的所有开销。 大学里杨老板就开始尝试创业,等他毕业的时候,已经积累了十分可观的一笔资金。 杨老板最终决定回到家乡发展实业。除了出生,杨老板的人生可谓一帆风顺,无论学习还是创业都没遇到什么困境。几十年过去,他功成名就,开始下放权力给自己一对儿女,打算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杨老板回到山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翻新家里的老宅。 “因为爷奶走得早,和乡里乡亲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爸爸就几十年没回去过。”杨先生一边开车一边说道,“我那天是和爸爸一起回去的,回去就看到老宅已经破得完全不能住人,甚至塌了不少地方。” “看到老宅前爸爸的打算是翻新,但看到后,他准备重建了。” “重建老宅的话地基也要重新打过,但是……” 杨先生皱了皱眉。 “那口棺材就是打地基的时候挖出来的。” 原先的老宅只有一层,地基打得就浅。杨老板打算重建一座四层小楼,地基打得自然比以前要深些。 请来的工人挖了没多久,就来和杨老板说挖到东西了。 建房的时候,有人会把镇宅的东西埋在地下,也有人会把传家的宝贝埋地里藏好。 工人挖到一块木板后没敢再挖,怕把人家的东西弄坏了,就找杨老板来让他看过再作定夺。 杨老板来到工地,看着已经露出地面一小块的灰扑扑的木板,却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回想了很久也没想起他爹娘有没有和他说过房子地下埋了什么,就让工人先把那东西挖出来。 然而越挖越心惊。 等木板的全貌裸露出来后,在场的人都觉得心里毛毛的,那不是棺材板吗?! 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杨老板。 杨老板皱眉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先挖出来再说。他们家以前地基打得本来就浅,这棺材埋得可比地基深多了,说不定在老宅建起来前它就埋在那。 要是按原来的打算建房,这棺材非得移走。杨老板很快就做出了打算,把棺材移出后他再找个风水宝地把棺材埋回去就好了,既不耽误建房,也尊重了棺材里的先人。 然而怪事来了,棺材挖出来后两个工人过去抬,竟是抬不起那个看上去轻飘飘的棺材。 杨老板当时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但是挖都已经挖出来了,也不好半途而废,他就让其他的工人去帮忙,最后六个工人一起抬都没抬动它,棺材只是细微地挪了挪。 第50章 杨老板自己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没那多讲究,当即捋了袖子自己上去帮忙。说起来也奇怪,杨老板一加入,棺材竟是一下子就搬动了! 杨老板搬着那棺材,心里头更是奇怪,六个人都没抬动的箱子,他竟是觉得不怎么沉。 “爸爸说他当时没有多想,只打算先把棺材搬到一边放下。”杨先生说,“但就是在要出坑的时候发生了变故。” 一个工人不小心被绊倒,人不仅往前栽,托着棺材的手也松开了。 结果就是松了他一个,其他人也纷纷松手,棺材一下子就砸地上了。这一下砸的力道不小,那棺材埋土里多年本就被腐蚀得破破烂烂的,这会儿棺材盖都飞了出去! 看到棺材里面的景象时,所有人都傻了眼。 杨先生深吸一口气,道:“那副棺材,居然是一口空棺!” 这么多人抬得艰难的棺材,竟然是空棺! 杨老板毕竟在生意场浮沉多年,就是心再大也意识到了不对,当即叫停了施工,让工人们先离开,自己也跟着下山。 下山的途中一路怪事不断,先是汽车莫名其妙地熄了火,会修车的工头检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什么问题。眼看着天渐渐黑下来,杨老板决定徒步下山。 结果,不是头顶有树枝莫名其妙断裂,就是险些失足跌下山坡。更离奇的是有一个工人被捕兽的夹子夹伤了脚,谁知道那夹子是怎么到路中央来的! 等来到山脚,一行人已然灰头土脸。 下山后,诡异的事情就消失了,工人没再也没有遇到异常情况,但杨老板依旧不得安生。 他夜晚觉得又闷又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杨老板睁开眼,只见周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一抬手,就碰到了冰冰凉凉的木板。 杨老板一下子就被吓醒了。 好像那只是一场普通的噩梦,可是联系到白天发生的事情,杨老板不敢马虎。他以前不信鬼神,但总有一些生意伙伴是信的。杨老板也顾不上大晚上的打不打扰人了,他打了相熟的一个老板的电话,从那里要来了一些“专业人士”的联系方式。 杨老板请的专业人士不止一人,从全国各地匆忙赶来,祝饶离得最远,过来得也就最晚。 “挖出棺材是两天前的事情了。”杨先生道,“除去第一晚,昨晚我爸爸也梦见自己被关在棺材里,而且这次他梦到了更多。” 杨先生显然也很是忌惮,神情严肃,声音低沉:“昨晚爸爸打开了那口棺材,然后……他看到了一双只有眼白的眼睛。” 祝饶问他:“还有梦到什么吗?” 杨先生摇了摇头:“看到那双眼睛后爸爸就被吓醒了,没敢再睡,直到天亮才睡了一小会儿。” 左时寒趴在打开的车窗边,山路的一侧是高耸的峭壁,往下看,又是绵延的低矮的山。 满目青翠,些许村庄点缀其间,隐约可见升起的炊烟。 他好像完全没有听杨先生说的话。 杨先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祝饶:“是弟弟?” 祝饶笑着答道:“是男朋友。” 杨先生又看了眼那张白皙秀美、几乎挑不出一丝瑕疵的侧脸,真心实意道:“好福气。” 祝饶将左时寒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别回耳后,低声问:“有不舒服吗?” “还好。” 左时寒顿了顿,又道:“开始有点晕。” 确实是有点颠簸。 虽然左时寒面上看不出不适,但祝饶还是道:“到了后就可以休息了。” 左时寒点了下头。 他享受着凉风的吹拂,合上了眼睛。 入夏后气温一日比一日高,过于强烈的阳光也让左时寒不太好受。过来的路上,车里要一路开着空调。 但是进山后,温度一下子就变得怡人了。拂过脸颊的微风清爽,探出的繁茂枝叶遮去了不少阳光。从缝隙间落下的阳光是温和没有攻击力的,就好像早晨感受到的那样。 “要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杨先生说道。 左时寒睁开眼,往前方看去,正好看到了一座石碑。 闵山村。 “这座山就叫闵山。”杨先生说。 闵山村很小,里面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杨先生家的老宅原先在村子的边缘,和其他民居离得蛮远。 汽车缓缓在一座不小的院落边停下。 “这是我父亲从乡亲那里租来的,生活物品都从山下买了新的送上来,如果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打我电话告诉我就行。”杨先生道,“有一个道长还在这里,你们可以交流一下。不管是谁解决了问题我们都会支付原来说好的报酬,只是最终解决了棺材的那位我们会额外支付一笔报酬。” 祝饶伸手打开左时寒那侧的车门,让他先下车。 一边问道:“棺材现在在哪?” “还在老地方。”杨先生答,“黄道长和方道长昨天看过后就走了,黄道长说他解决不了,方道长说他要先去查点东西,明天事情还没解决的话再上山。现在留在这里的是李道长,他是今天下午两点到的,说要明天正午才好做法,现在可能在棺材那边熟悉情况。” 杨先生下车见左时寒看着一个方向,不由愣了一下。 “棺材就在那边。”杨先生也摸不准左时寒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祝饶道:“先带我们去看看吧。” 第51章 杨先生在前面带路,闵山村毕竟就这么点大,没多久就到了地方。 棺材还没见着,他们先见到了一个跳来跳去的黄色身影。 第29章 棺材(二) 棺身和棺盖分离的棺材躺在地上,一个身穿黄色班衣的道士步罡踏斗,正在做法。 他一边念着口诀,一边往空中撒黄符。黄符纷纷扬扬落在棺材上、施工后的泥地里。一张符纸被风卷到旁边的年轻女子眼前,血一般的朱砂字迹好像刺痛了她的眼睛,女子猛地退后一步。 这一下,她也注意到了领着左时寒和祝饶走过来的杨先生。 杨先生唯恐打扰了李道长做法,只向着女子做了做口型:小妹。 杨小姐看了李道长一眼,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工地,小步走到她哥哥身边。 杨先生轻声询问妹妹:“李道长现在是在做什么?” 杨小姐也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道长说他先做一场法事,镇镇棺材里的邪煞,等明日正午再解决了它。” ……法事? 左时寒看向那边像是在跳大神的道士,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杨小姐不动声色地看了几眼左时寒和祝饶,扯了扯杨先生的袖子问道:“那两位也是爸爸请来的道长?” “年长些的那位是,另一个孩子是家属。”杨先生迟疑了一会儿,道,“那人是何董向爸爸推荐的,说不算道士,但如果其他道士解决不了的话也许他可以帮忙。” 杨小姐面露愁容:“这些人真的有用吗……我,我甚至还是相信不了世界上有鬼。” 杨先生对此事深信不疑:“发生在爸爸身上的事情还能是假的不成?” 杨小姐叹了口气。 就在他们交谈这会儿,道士做完法了,收了手上法器后大步朝他们走来。 李道长是个年纪让人不好估计的老人,说他五十岁,可他头发胡子全都白了,说他已是古稀之年,但身子骨看着却和中年人一样硬朗。 见李道长走来杨先生连忙迎上去:“道长,我爸爸今晚是不是能睡个好觉了?” 闻言李道长皱了皱眉,他捋着胡子叹了口气:“不好说,这邪煞强大异常,我镇压不了多久,难保它半夜会不会跑出来。” “那棺材究竟有什么问题?”杨小姐追问道。 “棺材之上建房,是为不详。”李道长道,“你们的老宅建在棺材上面,不就像是往棺材上压了一座大山?经年累月,即便是原来没问题的东西也要横生怨气。听闻杨老先生和杨老夫人早逝,未免不是被怨气冲撞了的缘故。杨董离家多年,本不必受棺材所害,可偏偏将这棺材挖了出来……” 李道长一脸惋惜,重重叹了口气。 “那,那我们若是把棺材埋回去,不再建房呢?”杨先生不禁问。 李道长摇了摇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请神容易送神难,棺材肯定是要埋回去的,但不是简单埋回原地就好了。明日我还需做一场法事,待法事结束后,你们再将棺材埋回原处。上面不仅不能建房还要立碑,连着祭拜七七四十九天,它怨气消了,你们父亲自然也没事了。” 杨先生连连点头。 杨小姐看着却将信将疑。 李道长正准备再说几句客套话打道回府,可旁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棺材里面的东西呢?”李道长看着杨先生不远处不声不响,甚至都没往这边看过几眼的少年猝不及防开口,“怨气,难道是空棺的吗?” “对呀,”杨先生也问,“照理说棺材里该有着什么人才对,可这怎么是一副空棺?” 李道长哼了一声,有些不屑地瞥了左时寒一眼:“你们看着是一副空棺,可不代表它就真的是一副空棺。” 李道长一挥袖子,往左时寒他们的来路走去。 路过左时寒身边的时候,他压着声音道:“你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它说不准就躺在棺材里看着你呢。” 李道长的声音不算轻,在场的几个人都听到了。 杨先生觉得好像有凉风蹿过,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搓了搓手臂,意识到棺材就在自己身后,忙往旁边走了几步。 杨先生这一让开,棺材就整个儿暴露在左时寒眼中。 棺木上的花纹朴素,已经被泥土腐蚀得差不多了,看不出原来的纹路。残阳如血,余晖洒在棺材上,好像给它镀了一层暗红色的光,又增添了几分不详的气息。 “太阳要下山了,我们先回去吧。”杨小姐低声道,率先离开了。 左时寒和祝饶走在最后。 祝饶手放在左时寒的肩上,目光也没从棺材上移开:“看到了什么?” 左时寒道:“什么都没有。” 祝饶呼出一口气,语气还算轻松:“不知道另外两个道长,是不是也与这个李道长一样。” “……要告诉他们吗?”左时寒问。 祝饶答:“先找到那个东西吧。” …… 回到农舍,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摆在了桌上。 杨先生见到他们进门站起身招呼他们落座:“两位快来,柳二姨刚烧好的菜。都是一些农家菜,先前没来得及问,也不知道有没有你们忌口。” 祝饶拉出一把椅子,等左时寒坐好后自己才落座。桌边除了他们就三个人——杨家兄妹和李道长,都是认识的人。 第52章 祝饶问:“杨董不在?” 杨先生苦笑:“这件事情解决前,爸爸是不会再上山了。” 虽然晚上依旧睡不好,但谁说得准山上会发生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呢? “我们兄妹这几天都会住在山上,你们要是有什么事情不方便电话说的话,也可以直接来找我们。”杨先生道,“我就住在左数第一间。祝先生,饭后我再带你俩去收拾好的房间。” 祝饶微微颔首:“有劳。” 和杨先生说话时祝饶也没闲着,很快就把一小碟挑出了刺的鱼肉推给左时寒。祝饶事先尝了一下,鱼肉确实鲜美,只是刺委实有点多,稍不注意恐怕就要卡着喉咙,像李道长碰都不碰那道菜。 杨先生有些被祝饶挑刺的手艺惊到,挑完鱼刺前后的鱼肉简直没什么变化,离谱的是祝饶还是用筷子挑完的,压根没上手。 “鱼是附近山涧捉的,虽然刺多了点,但肉是一等一的鲜。”杨小姐笑道,“以前常听哥哥说,我自己也是这次才吃到。” “杨小姐以前没来过这里?”祝饶问。 杨小姐摇了摇头:“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就不回来了。” 李道长咦了一声:“逢年过节,也不用回来看看亲戚的吗?” 杨小姐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没有亲戚,闵山村除我们一家姓杨,其他人家都姓柳。” 李道长若有所地地低下头。 左时寒没有吃很多,很快就放下了筷子。 杨先生看到后也把筷子放下了:“要不我带左小先生先去房间?” 左时寒点了下头,低声对祝饶道:“我先过去。” 杨家租的农舍一楼四个房间,共有两层。 像是客厅等房间和杨家兄妹的住处都在一楼,请来的道长们被安排在二楼,左时寒和祝饶无疑是住一间的。 “被褥都是新的,我让柳二姨就铺了一床。”杨先生走在前面,回头笑了笑,“你们总不会介意吧?” 左时寒轻轻嗯了一声。 “卫生间和浴室在远一点的地方,就是院子里独栋的小房子。晚上走廊里的灯虽然不关,但可能还是有点黑,如果看不清路的话你可以打支手电筒,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杨先生说着打开一扇门,然后把钥匙递给左时寒,“给,钥匙,走的时候把钥匙放窗台就行了。” 左时寒这才把目光从一个地方移开,接过那把钥匙。 杨先生往左时寒先前看的方向看去,愣了一下:“你在看那啊。” 站在二楼的走廊,隐约可以看见远处杨家老宅所在。只是现在天色已经很暗了,工地里一片模糊,看不到棺材。 “左小先生也懂这些东西吗?”杨先生问。 左时寒答非所问:“原先的房子,是不是你爷爷奶奶建起来的?” 杨先生怔了怔:“这……这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吧。爸爸好像和我说过爷爷奶奶那辈我们家才搬来闵山村,应该是那个时候。” 杨先生皱着眉:“我记不清了,要不我打电话问问我爸?” 左时寒点点头。 杨先生当即打了个电话,那头杨老板很快就就接了,而且一下子就给出了答案。 挂断电话后,杨先生道:“确实是爷爷奶奶来闵山村后建的,这建房子的时间,和棺材有什么联系?” 左时寒道:“它可能是在建房子前就埋在那里的,也可能是建房子的时候埋进去的。” 杨先生倒吸一口冷气:“难道……难道是有人故意害我们家?” 左时寒垂眸想了想后,摇摇头:“也不一定。” 杨先生却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着急慌忙就要离开:“我得和我妹妹说说这件事。” 脚步声很快就远了。 左时寒在走廊上站了一小会儿,直到祝饶上楼来找他,才把目光从远方漆黑一片的工地上移开。 他很习惯地抬起手,让祝饶牵着他走回房中。 第30章 棺材(三) 闵山村并不富裕,在这里最好的房间也显得有些简陋。杨家租下这里后置办了不少崭新的生活用品,但水泥地面和糊着报纸的墙却不是能轻松改变的。 不过左时寒和祝饶都不是很在意生活环境的人。 光看闵山村的情况,就可以知道杨家和其他村民的关系并不融洽。 杨老板是个大方豪爽的人,如他一般性子的,衣锦还乡后都会帮衬乡里乡亲,可杨老板没有这么做,闵山村依旧是个相对封闭的穷村子,连进村的山路都凹凸不平。 一个村子一旦过于封闭,人员少有流通,思想也会变得顽固愚昧,纯粹的恶和纯粹的善都会放大,不仅容易诞生鬼墟,还极容易出现一些其他不好的东西。 祝饶到过不少这样的地方,他们往往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排外。 杨家现今发达了,看在钱的份上村民对他们的态度也会缓和,但在杨老先生和杨老夫人一穷二白的时候,他们一定被冷漠地排挤在外。 “那副棺材,可能还真和闵山村的人有点联系。”祝饶若有所思道。 左时寒唔了一声,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从祝饶的背包里找出了一些针线和布料,此行他们没带什么东西,除了祝饶出行必带的一些提前绘制好的符咒,就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成为鬼仙,意味着拥有至少百年的漫长时光。 第53章 鬼仙们各有自己打法时间的方式,左时寒除了睡觉和发呆,最常做的事就是制作人偶。 木料和刀具携带不怎么方便,针线与布料就要便捷许多。 左时寒想要做一个吊坠大小的人偶,具体用途他还没有想好,送给祝饶或许不错。 在小小一块布料上绣出繁复的花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左时寒起先也不会,但练了几百年,早就驾轻就熟。 即便如此,他做完一件衣服后时间也不早了。 祝饶见左时寒面色有些疲倦,放下手机问:“现在休息?” 左时寒嗯了一声:“我先去洗澡。” 换洗的衣物祝饶早就准备好了,叠好装在密封袋里。左时寒去走廊看了一眼,浴室所在的小房子没有开灯,里面应当没人,便抱着衣服过去。 楼梯处有一个黑影。 左时寒没有被那个黑影吓到,倒是那个黑影骤然发现有人过来吓了一跳,伸手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 杨小姐看见是左时寒松了一口气:“左小先生走路怎么没声音?” “抱歉。”左时寒脚步向来轻,但在他没有刻意控制的情况下,应该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声音的。 杨小姐刚才是想事情过于入神,才忽略了周身的响动。 左时寒没有和她交流的打算,本想就这么离开,却听见杨小姐问道:“左小先生,你说那副棺材,有没有可能是在房子建好后偷偷埋进去的呢?” 左时寒摇摇头:“不太容易。” “一般情况下确实不太容易,但是我爸爸小的时候,房子是翻新过一次的。”杨小姐目光沉沉。 “那年连续下了数日的大雨,造成山体滑坡,我家老宅正好就被波及到了,有小半的房子几乎是重新建的。” “左小先生,刚刚哥哥来和我说话后,我突然间就想起来一件事。” 左时寒忽然发现杨小姐一直看着一个地方,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能够看见紧密挨着的闵山村村民住宅。 “那件事是我爸爸和一个同他要好的叔叔聊天时说的,我要去给他们送茶,正好便听到了。” “叔叔问爸爸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回村里,就算有什么龃龉,这么多年过去也别一直纠结于心,毕竟都是乡里乡亲,再晚几年要是想回去,村子里说不定已经没有熟悉的面孔了。” “爸爸听叔叔这么说,叹了口气,然后说了一件事情。” 杨小姐低声道:“我们家,从来没有融入过闵山村。” “爷爷奶奶是私奔来到闵山村的。他们来时身上携带了一些财物,两人又都踏实肯干,本觉得在哪里都能过好日子,但是来到村里没多久,一次从山上才草药回来,奶奶发现家里被翻得乱糟糟的,他们藏起来的钱不见了。” “那个时候闵山村的人比现在还要少,各家有什么事情基本藏不住。爷爷奶奶起先没有声张,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很快就被他们锁定了偷钱的人是谁。” “偷钱的是村中一个好吃懒做的小混混,他拿了钱就去山下的小县城吃喝赌博。爷爷奶奶在县城的饭馆逮到了他,当场人赃并获,那个混混却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拿了钱。好在奶奶细心,钱上都做了隐秘的记号,她拿出证据后,小混混总算认了。” “爷爷奶奶要他还钱,小混混却说钱已经被他在赌场输完了,拿来吃饭的是最后一点。爷爷把小混混拖回了村里,要他家里人把这笔钱还回来,他家中的人也一口咬死自己没钱。” “最后这件事闹到了村长那里。证据确凿,爷爷奶奶本以为村长会给他们一个公道。可村长话里话外都在偏袒混混一家,让他们吃下这一哑巴亏。” “被偷走的那些钱是他们身上所有的钱,奶奶那个时候还怀了孕,被气得险些当场晕过去。他们势单力薄,爷爷几乎求助了村里的所有人,但没有人肯帮他们。除了他们,村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亲戚关系,爷爷奶奶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一个外人,当然不会帮外人对付自己的亲戚,即便明显就是亲戚的错。” “那笔钱当时看上去好像不是很重要,毕竟在村子里不少东西能够自给自足,可能其他村民也是那么想的。然而现在往回看,如果当初那笔钱没被偷走,或是哪怕追回来很少一部分,家里的情况都能好上许多。” “钱被偷走的几个月后奶奶就难产了,虽然母子性命无忧,但因为用不起好的药,住不起医院的病房,奶奶永远落下了病根,连爸爸现在还被那时落下的一些毛病影响。” “奶奶身体不能支撑她像以前一样在山里长时间采药,家里全靠爷爷维持生计。爸爸出生后多了很大一笔开销,于是爷爷除了进山采药到山下卖钱外,还得在县里接一些零工。他没读过什么书,能接的活就是些体力活,我听爸爸说他有记忆以来爷爷的背就是弯的,是背负了太多东西被压垮了。” “奶奶看病缺钱,爸爸读书缺钱……甚至在奶奶过世的时候,依旧缺一笔钱办好丧事。如果那笔钱没有被偷走的话,他们哪至于吃那么多苦呢?”杨小姐喃喃,“到村长家讨公道,被那些村民冷眼旁观的时候,爷爷奶奶就知道他们和闵山村民的关系永远不会缓和,他们永远只能当一个外人。” “爸爸读书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告诉他,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离开闵山村。爸爸小时候被村民的小孩欺负,他从小就知道爷爷奶奶在这里受的委屈,他刻苦读书,读出城里小孩都比不上的成绩,可是在他离开闵山村前,先招来了村民的嫉妒。” 第54章 杨小姐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恨意,左时寒愣了一下:“他们做了什么事?” “爸爸就读的学校离院子很远,附近山村的孩子都到那个学校上学,从闵山村过去,要走两个小时的陡峭山路。”杨小姐冷声道,“小学毕业那年支教的老师夸爸爸已经完全可以在城里念书了,只要保持下去,去城里的重高读高中完全没有问题。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爸爸就差点被人推下山。” “左小先生,有时候嫉妒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原先和你一样不堪,甚至过得比你还差的人突然之间就有了光明的前途。”杨小姐看着远处的民居,黑暗中它们好像蛰伏着的巨兽,“他们未必想过得和我们一样好,但一定想我们过得和他们一样差。” 杨小姐想起自己和哥哥从村民那里租来房子,雇佣他们买菜捉鱼时,村民看到报酬眉开眼笑的表情,好像一个个都是淳朴的老实人。 但如果有一个让杨家失去一切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呢? 他们一定会抓住那个机会吧。 杨小姐漠然想到。 即便他们得不到任何好处——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让过得比自己好的人沦落到和自己一样,就是他们最想要的好处了。 左时寒见多了恩怨,不曾动容。 甚至在听完了杨小姐说的话后,他还是没有改变最初的想法,只不过觉得另一种可能的可能性确实更大了。 “左小先生,有人趁着当年老宅重建的时候把棺材埋到地下,也是完全可能的对吗?”杨小姐问。 左时寒点点头:“有可能。” “我知道了。”杨小姐说,“我会找人好好查一查的。” 杨小姐说完就转身离开,但是被左时寒叫住了。 她回过头,只见少年站在台阶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看进一口深不见底不起涟漪的古井中,心中仇恨怨怼等一切负面情绪似乎在这一刹被安抚了。 “杨姑娘,我知道你想让人偿还上一代的恩怨,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事。” “但你不用那么在意。”左时寒认真道,“你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 第31章 棺材(四) 左时寒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见外面墙上靠着一个人,光看身形就能认出那是祝饶。 “你怎么来了?”左时寒问。 “看你太久没有回来,就过来看一下。” 左时寒想了想,好像是过去不少时间了。 “半路上遇到杨小姐,说了一段时间的话。”左时寒道。 祝饶走出来几步,浴室里透出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祝饶看见左时寒的头发还滴着水,想从他怀中取来浴巾擦一擦,不经意间却看到了什么地方,神色一下子冷下来。 左时寒不明所以地循着他目光看去,然后就看见一张贴在窗户上的惨白大脸。 左时寒:“……” 浴室里设有一扇小窗用于通风,那窗户开得很高,左时寒要踮起脚抬高手才能推开,这个高度原先是为了避免有人偷窥。 但似乎避免不了鬼偷窥。 那只鬼不知道贴在窗户那儿看了多久。 祝饶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左时寒拉了拉他衣袖:“我之前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先前他应该不在那里。” 祝饶冷冷道:“他最好不在。” 说着就要去找鬼算账。 在窗后傻愣愣看了许久的男鬼这下总算反应过来这两个人都能看到他,尖叫一声就要逃跑,身后却传来一股吸力,让他不受控制地往后飞去。祝饶提溜着男鬼往没人的地方走去,打算好好教教这个没死多久的鬼的什么叫非礼勿视。 男鬼一路鬼哭狼嚎,却没有一个人能听见。左时寒跟在祝饶身后,看见周边还有着不少的鬼,此刻全部都躲了起来,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忍不住探出头来看热闹。 絮絮低语声传入左时寒耳中。 “完了完了,二平被道士逮到了,他又得死一次了!” “早就和他说那栋宅子这几天有道士住里面,他就不信邪。” “他还以为都跟姓李的那假道士一样呢!” “二平以前就是偷看人家大姑娘洗澡被人打死的,都死了也不改改自己的臭毛病……” “那人长得真好看啊,好想知道二平看到了什么……” 祝饶的脸越来越黑。 他低声骂道:“这些鬼都不去投胎的吗?!” 祝饶只能无可奈何地生气。 山林间容易滞留鬼魂,因为冥河往往不从这些地方穿流而过,这里的鬼魂想要渡过冥河去无常界不容易。由于这些地方容易生出精魅邪祟,鬼差也不喜欢到这些地方来。 看热闹的鬼大约有十七八只,算是正常的数量。 被称作二平的男鬼嚎道:“我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啊大师!” 祝饶哪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完全不信他的鬼话。 “真的,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大师你饶了我吧!”二平指天发誓,“我以前不喜欢男人的啊,做了好久心理准备才趴窗上,那个时候他已经在穿衣服了!” 左时寒轻咳了一声。 祝饶阴恻恻道:“无常界少一两只鬼去报道也没影响的吧?” 周围的孤魂野鬼纷纷捂住了眼睛:“好残忍……” 第55章 二平看清祝饶要拎着他去哪里后,眼睛都直了:“别,别别别……我不去那!我不去那!” 二平死死抱住经过的一棵树,树干不停地摇晃。但是像他这样的小鬼力气十分有限,能拖上一秒都算他能耐了。 二平一张毫无血色的鬼脸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这时祝饶停下了脚步。 “你怕那里?”祝饶问道。 他想拎着二平去的地方,就是杨家的老宅。 祝饶一松手,二平手脚并用地往树边爬,整个人都挂在上面紧紧抱着树干:“大师,那个地方去不得啊?” 左时寒看着不远处的棺材,道:“你害怕的东西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还会回来的。”二平闷声道,“老太爷和我们说了,那个东西一直在那,就算离开了一段时间早晚会回去的。” 祝饶冷哼了一声,将左时寒搂在怀里,用浴巾盖住左时寒湿漉漉的长发。他问二平:“老太爷是谁?” “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的鬼,几年前就去投胎了。”二平擦擦眼泪,“大师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做这种事情了!” “死性不改。”死前做这种事死后还做这种事,二平的话祝饶一个字都不相信。 “大师,您就饶了二平吧。”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女鬼这时从草丛里爬出来,怯生生地看着祝饶,“我知道那口棺材的很多事情,你们有不明白的事情都可以问我。” 二平感动得都要哭了:“哇!姑婆,还是你最疼我!” 女鬼的小手一巴掌呼在了他脸上。 …… 一条小溪往山下潺潺淌去,泛着微弱的银光。溪边有不少光滑的巨石,石块有些凉,祝饶就让左时寒坐在他腿上。 一大一小两只鬼就在祝饶对面,一跪一站,跪着的男鬼垂头丧气道:“我知错了,要是以后还做出这种事情,就罚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个子矮小的女鬼也乖巧地低着头:“大师,我一定会管教好二平的。” 祝饶脸色缓和了些,但依旧没好气道:“起来吧!” 女鬼虽然看上去比男鬼小了许多,但确实是二平早逝的姑婆。 祝饶问她:“你说你知道棺材的事情?” 女鬼用力点头。 “我是看着棺材埋下去的,可能是当时除了杨家夫妇和那个道士外唯一知道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是我还没有和别人说,就高烧去世了。”女鬼道。 左时寒忽然道:“那口棺材,其实是杨家夫妇自己埋下去的吧。” 女鬼愣了一下:“您很早就发现了吗?” “只是觉得可能性很大。”左时寒道。 祝饶问过棺材挖出来的位置后,也是这个猜测。 因为那个棺材埋的位置虽然不浅,但也算不上多深,远不到打地基时难以发现的深度。那个年代,杨家夫妇这样的家境建房子往往亲力亲为,也就意味着外人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很不容易。 人不知鬼不觉地埋进去一个棺材,是极难做到的事。 至于棺材在杨家夫妇建房前就埋在那里的,祝饶就更不觉得可能了。 因为杨家夫妇来之前那块地上是没有东西,不建房子,也不做他用,无故埋下去一口空棺有什么意义呢? 杨家夫妇自己往房子地下埋了一副棺材,乍一想有点不可思议,但确实是很有可能的一种情况。 “杨家夫妇来到村子里没多久,一个道士也来到了这里。”女鬼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那个道士看上去很邋遢,道袍破破烂烂的,村里的人不觉得他是什么有本事的道士,更多人觉得他就是一个叫花子。” “道士来村子后就跟人讨饭吃,说是请他好好吃一顿饭,他就教给人富贵的法子。村里人都不相信道士的话,而且道士嚷嚷着要吃肉,那个时候肉可是很珍贵的,山里打猎猎到的肉村里人自己都舍不得吃,要拿到山下卖掉,于是道士去哪里哪里的人就把他赶出去。” “一直到天黑,道士都没有要到一口饭。” “他最后晃悠到了一个破草屋边,杨家夫妇那时候房子还没建起来,那是他们暂居的地方。我正好在附近草丛里等着捉萤火虫,就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道士坐在草屋边唉声叹气,说自己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草屋里杨家刚开饭,听到道士的声音,杨姐叹了口气说背井离乡的人都挺不容易,就把道士请到了家中来,还宰了杨哥猎到的山鸡,取了一半的鸡肉又做了一道菜。” “道士在杨家吃饱喝足后,跟杨家那对夫妻说,你们请我吃肉,我也该遵守我的承诺,教你们发财的法子。” “他们原来不以为意,杨哥还说,如果有这种发财的法子你为什么自己不用?” “道士告诉他们,因为这个法子造福不到自己身上,只能造福自己的后代,他这辈子不会留下自己的血脉,自然用不了这个法子。” “那个道士不知道做了什么,我在屋外听见杨姐惊呼了一声,然后他们就相信了道士的话。” “道士说人想要富贵,必须要有富贵的运,但是这个运势却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没有这个运势的人想要富贵,就得向别人借!” “从人身上借运背了孽债,折损功德,往往只能享一时富贵,一旦反噬自己性命难保不说,还要祸及子孙。但是他的那个法子,虽然对自己会有一点损害,但对自己的后代可是百利而无一害。即便自己吃了一点苦,自己的子女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这辈子不也值当了吗?” 第56章 “杨哥杨姐当即就心动了,连连追问道士是怎样一个法子。” “道士压低了声音,我紧紧贴着草屋的墙壁,才听清了他说的话。他告诉杨哥杨姐,既然找人借运损人利己,早晚都会出事,那不如……” 女鬼包子似的小脸皱了起来。 “那不如,找鬼借运!” 第32章 棺材(五) 找鬼借运,听上去就是邪门的法子。 左时寒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他借的应该不是真的鬼,而是邪祟。” “你也知道吗?”女鬼有些惊讶。 “容易接触到的鬼是没有什么运道的,”左时寒道,“反而邪祟应运而生,皆具运势。” “对,那个道士也是这么说的。”女鬼点点头,“他还道山里易生邪祟,闵山村刚巧就有那么一只。杨家夫妻问他该怎么做,他没有明说,而是让他们在明天太阳落山前准备一副棺材。棺材不用多好,自己打也行,从棺材铺买也可以,大小约莫能装下一人。” “杨哥会做木匠活,当晚就找好木材,次日午后就把棺材打好了。” “棺材做得有些粗糙,道士却说正好。我好奇道士想要做什么事,所以那两天得空就躲在杨家边。我看见道士从杨哥那里拿来一把刻刀,然后在棺材上刻了很多看不懂的字——就像道士符咒上面写的。” “光这样还不算准备妥当,道士让杨哥又准备了些东西,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只知道里面有什么动物的血。道士将血和其他材料混在一起做出了棺材的漆,就拿那东西给棺材刷上去了。” “道士听说杨家夫妻的房子开始建了以后,很高兴地说这就省功夫了。他说等他把那邪祟抓来钉死在棺材里后,就把棺材埋到杨家的地基底下。棺材必须得杨哥亲手钉,亲手埋。埋下去后那棺材就不能再动,虽然寻常人也动不得它,但如果杨家子孙亲手去搬,还是能搬动的。” “道士反复叮嘱杨家夫妻,棺材埋好后绝对不能再动,一旦动了困住邪祟的封印就会脱落。邪祟被压在宅子底下借运,一旦逃出棺材就会寻人复仇。只要棺材还在那,杨家的后三代定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杨家夫妻连连答应。把棺材埋下去那天,道士将一张符咒在棺材里烧了,然后让杨哥赶紧把棺盖盖上。钉下钉子前道士叫住了杨哥,让他好好想一想要不要这么做,这样借来的运势享受不到自己身上,甚至还会被邪祟损害身体,他们很可能活不到子孙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杨哥看了杨姐一眼,对道士说他媳妇已经怀了孕。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过上好日子。说完,杨哥就把棺材钉狠狠钉了下去。” 女鬼摊了摊手:“我知道的就这些,没过多久我去溪边玩的时候跌进水里,被人救上来后发了好几天的高烧,没救回来。死后我开始能感觉到杨家的一些动静,被埋在宅子底下的东西一直想跑,我们这边的鬼都不敢接近。” 祝饶沉默了许久,道:“他们真是胆大。” 向邪祟借运,还不如向真的鬼借运呢。 “杨哥杨姐死的确实很早,但他们儿子也确实富贵了。道士没有骗他们,杨家小子还是学生的时候就不同常人,就我们这儿的破学校,也让他硬是读了出去。” 这点祝饶也必须承认:“那个道士很有本事。” “你知道它现在在哪儿吗?”左时寒问。 女鬼摇摇头:“棺材盖一开它跑出去后,一直趴在杨家小子的背上,跟着他们下了山。” 左时寒沉思片刻:“应该还在山里。” 邪祟的力量比寻常鬼魂要强,但它们的行动范围被限制在自己的诞生地,仅凭自己没有办法离开闵山。 杨老板一行人下山时怪事频生,就是邪祟在阻止他们离开闵山。但被镇压借运了几十年的邪祟必然虚弱,还是让杨老板他们离开了。 杨老板做的那些梦恐怕就是邪祟在逼他回来,好在杨老板让自己的儿女过来处理此事,没有亲涉闵山。 但…… 祝饶道:“如果杨董一直不回来,邪祟肯定会去找杨先生和杨小姐。” 毕竟杨先生和杨小姐身上也流淌着杨家血脉,是借运一事的受益者。 女鬼仰起头看他们:“你们会把那个邪祟抓走吗?” 二平眼里也满是希冀。 祝饶愣了一下:“其实它影响不到你们。” “我知道的。”女鬼说,“但是我不想它伤害村子里的人,杨家人,同样也是村子里的人。” 二平抓了抓头发:“我、我虽然没有做什么吧,就讲过一些坏话……但我爹妈爷奶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欺负过杨家人。活着的时候就跟猪油蒙了心似的,做了不好的事情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是死后想事情的时间多了,还挺内疚的。” 说出这么一段话,二平看上去很不好意思,眼睛就死死盯着地上。 “也就,能帮一点算一点吧……虽然死后好像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左时寒:“……” 有的事情,死去的人想明白了,活着的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祝饶叹了一口气,下巴搭在左时寒肩上蹭了蹭。 “看来今晚得熬夜了。”祝饶轻声问,“你要先回去休息吗?” 左时寒摇了摇头,握住祝饶温热的手。 第57章 …… 笃笃笃。 房门被人敲响了。 门外传来杨小姐的声音:“祝先生,左小先生,早餐已经做好了。” 左时寒无意识地在祝饶怀里蹭了蹭,祝饶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声音还带着晨起时的沙哑,对门外的人道:“知道了,我们晚一点过来。” 左时寒也不知道能不能醒。 祝饶轻抚着左时寒柔顺的长发,左时寒睡姿很老实,总是乖巧地窝在他怀里,睡着时是什么样的,起来时还是什么样。 昨天晚上他们在山间找了半宿的邪祟,抓到后回来随意洗了洗就睡了,窗帘也忘了拉好,一缕天光从缝隙间漏出来。 “几点了……”祝饶喃喃着抓起枕边的手机。 上午十点。 还吃什么早饭,再过一会儿可以直接去吃午饭了。 祝饶揉了把脸,让自己再清醒点。 他不想下楼了,温香软玉在怀,只想抱着他的鬼仙再睡一会儿回笼觉。 祝饶心里还真是这么打算,但楼下李道长中气十足的喊声注定了他们不得安生。 李道长一喊,左时寒也被吵醒了。 “好吵……”左时寒紧闭着眼,蹙着眉往祝饶怀里钻,“楼下怎么了?” 祝饶伸手捂住左时寒的耳朵,侧耳细听了一会儿,道:“应该是之前离开的道长回来了。” 一时间楼下出奇的热闹。 左时寒在祝饶胸膛上又趴了会儿,最后还是起来了。起床得不甘不愿的鬼仙此刻迷迷糊糊的,跪坐在柔软的床铺上,抬手揉了揉泛红的眼角。 祝饶让他伸哪只手他就伸哪只手,照顾鬼仙没多久的封师已然有了心得,很快就给鬼仙换好了衣服。 帮左时寒把头发束好后,祝饶几下穿好衣服下了床,一把拉开窗帘,被放在窗台上的纸团难受得晃了晃。 祝饶把那纸团放在眼前看,阳光下它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团黑雾在横冲直撞。 但是怎么也逃不出纸团的束缚。 除了包里那些,祝饶即便睡觉时也会贴身携带一些符咒,里面就有用于封印的。只是昨晚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容器,就把符咒团了一团将邪祟关在里面。 从棺材换到小小的纸团里,邪祟现在也不知道难受成了什么样。 祝饶随手将纸团塞进了裤袋。 左时寒在床上坐了会儿清醒了,和祝饶下楼去洗漱。院子里头站着两个穿着道袍满面红光的老人,声音大得他们在二楼都能听到。 注意到他们过来,其中一个道士还挥了挥手。 左时寒:“……” 祝饶小声:“又是假道士啊。” 杨老板也真是会请人的。 等他们从卫生间出来,两个假道士还在哪里说话。杨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被他们互相恭维的话忽悠得团团转。 陌生道长用力拍了拍杨先生的肩膀:“莫慌莫慌,我已经从家中典籍找到了对付这口棺材的法子,由我和李道友联手,今日就给你解决了这事!” 杨先生忙道:“麻烦两位道长了。” 仔细一看杨小姐也在附近,只是看向这边的时候皱着眉。她旁边还站着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杨小姐小声跟他交代一些事。 祝饶由衷道:“哥哥是个傻的,好在妹妹有点脑子。” 杨小姐虽然信了棺材有问题,但恐怕一直在怀疑父亲请来的这几位是江湖骗子。 见左时寒和祝饶走过来,杨小姐善意地笑了笑。 距离早餐做好已经过了许久,左时寒他们没来之前一直给他俩热着。祝饶让左时寒先去吃饭,说是他还有事要先去做。 左时寒看见祝饶朝杨小姐走去,手里握着那个眼熟的纸团…… ……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祝饶模糊了一些细节,让自己和左时寒只是普通的围观群众,又编出了一个解决事件的道长。 “道长给杨小姐短暂开了阴阳眼,让杨小姐看见被他抓住的邪祟。杨小姐那时候正在吩咐属下调查村子里的人,想找到是谁在杨家老宅底下埋了棺材,却被告知埋了棺材的人原来是她的爷爷奶奶。” “杨老先生和杨老夫人走得太早,杨小姐没什么关于他们的记忆,但也知道他们生时一生困苦,死时也非寿终正寝。杨小姐问她的爷爷奶奶早逝是不是邪祟的原因,道长给了肯定的答案。” “杨家夫妻借走了邪祟的运,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子孙后代没被这一代价拖累,是因为全被杨家夫妻承担了。所以在埋下棺材前道士跟他们确认要不要这么做,因为他们享受不到借运带来的富贵,却要承担借运带来的苦痛。” “杨小姐听完后十分茫然,很久才说,她要和爸爸说一下这件事。” 左时寒没有听到杨小姐和杨老板说了什么。 他只是隔着一堵墙,听见了屋外杨小姐的哭声。 在知晓答案前,他们也有过不少为什么有一口空棺埋在那里的猜测。和那些牵扯了仇恨的猜测比起来,答案未免太过简单。 情理之中,却也出人意料。 老爷子唏嘘道:“父母都是想要子女好的。” ……是这样吗? 左时寒垂下眼帘。 “那那两个假道士呢?”汉服姑娘举手,“他们是来骗钱的吧?” 第58章 祝饶点点头:“那两个道士其实是一伙的,因为想骗两份钱,所以故意装作不认识,一前一后去的闵山村。棺材的真相揭晓后他们也就暴露了,虽然不知道具体如何,但肯定是被杨家教训了一顿。” 汉服姑娘吐了吐舌头:“结果只有我说的是恐怖故事啊。” “都要睡觉了,还是听点温馨的故事吧。”祝饶道。 “我又不会害怕。”汉服姑娘道,“鬼故事再怎么可怕也是故事里的,想想故事再想想现实,可不让人安心多了。” 第33章 下车 十点一到,车厢熄了灯,在之前每个人就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左时寒本来就有些困倦,被子一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前讲的那些鬼故事对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影响,熄灯没多久,就响起了唐文微和老爷子的呼噜声。 好像都已经睡去。 左时寒如果自己想睡的话,随时随地都能够睡着,火车在铁轨上行驶带来的轻微颠簸感和噪音于他根本没有影响。 睡梦中他对外界仍有感知,稍有异常便会醒来——从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火车上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就是夜间这段路。 窗帘没能完全拉严实,左时寒头朝着窗户那边睡,外头稍显刺目的白光时不时晃过他的眼睛。 整个车厢里的打呼声,梦呓声,和火车发出的哐当哐当声组成了嘈杂的背景音。 火车缓缓停了下来。 似乎是到站了。 在火车停下的那一瞬左时寒就睁开了眼睛,对面床上的祝饶同样坐了起来。 他们无声地对视一眼,就开始检查周围的情况。 上铺一只小手垂下来,晃了晃,又往更上头的地方指了指。 左时寒顺着灵也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张无人的床铺。被子被胡乱堆在一边,原先睡在上面的人却不见了。 祝饶那边上铺睡着的是那位汉服姑娘。 一道红影突然从走道掠过。 左时寒立时跳下床追过去。等他来到走道的时候,那道红影却消失了。 车厢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车门缓缓打开,外头的白灯照清了那人的样子。汉服姑娘精致秀美的面容在灯光下呈现出异样的惨白。 她勾着唇角,心情很好的模样,还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汉服姑娘向左时寒挥了挥手后,转身跳下车厢。 左时寒又看到了那个红影。 一件血红色的嫁衣,正紧紧贴在汉服姑娘的背上。 灵也无声地来到左时寒身边。 祝饶扔上去一枕头把唐文微砸醒,还没弄清状况的唐文微咋咋呼呼就要出声,结果被飘上来的一张符咒封住了嘴巴。 祝饶低声道:“拿上东西下车!” 唐文微撕下嘴上的符咒,一边穿上外衣一边呆呆问道:“到站了吗?” 左时寒目不斜视地看着车厢的尽头,轻声交代:“灵也,你留在车上。” “知道啦。”灵也叹了口气,“放心,不会让普通人出事的。” 他们睡的床铺离车门本就不远,没几步路就能走到车门边。 还未走到,就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 唐文微着急慌忙地穿上鞋,一条胳膊挎上包匆匆跟上走在前面的左时寒和祝饶,等他看见车外的景象时,霎时睁大了眼,一声卧槽脱口而出。 唐文微咽了口口水,指着外面不敢置信地问祝饶:“我们不会要下去吧?” 车门之外的根本不是站台,而是一片荒地。他们乘坐的火车此时此刻,就停在一段铁路桥上! 寒风瑟瑟,唐文微腿也有点发抖,要知道这段铁路桥距离地面有四五层楼高啊! 而在唐文微刚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左时寒就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唐文微瞪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下一秒他就被祝饶拎着后衣领带着跳了下去,本来想说的话全变成了惊恐的喊声。 两脚沾地那一刻,唐文微腿软得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要不是祝饶还提着他后衣领,唐文微准会跪下去行个大礼。 唐文微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火车,车门在他眼皮子底下关上,火车再一次启动。 唐文微颤声道:“我们就这么离开没事吗?” 祝饶没有回答他,而是对左时寒道:“有问题的看来不是火车,而是火车经过的地方。” 左时寒轻轻嗯了一声,抬脚就往一个地方走去:“在那边。” 祝饶松开唐文微跟上左时寒。唐文微两条腿抖了好一会儿坚强地站稳了,他从背包里摸出一张符咒,死死攥在手心后终于有点点往前走的勇气。 不跟着也不行了。唐文微欲哭无泪,这火车都已经开走了,他想跑也没地跑去。 附近不像是有人烟的。 地上杂草丛生,显而易见不是用于耕作的田地。四下张望,只见四方不远处都有着连绵的山,看不到城市或是村庄的影子。 祝饶掏出手机看了看地图。信号很差,好一会儿地图才加载出来,他们所处的地方确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很远都看不到一个村子。 左时寒踢到了一块石子,石子儿飞了出去,传来骨碌碌滚动的声音。 “小心。”左时寒提醒。 他手中出现了一盏纸灯笼,里面没有蜡烛,凭空燃着幽蓝的火焰。灯笼往前照了照,只见前方是颇为陡峭的山坡。 第59章 “继续走。”左时寒道。 左时寒步子很稳,火焰不见丝毫摇晃,祝饶同样如此。只苦了唐文微,他一路走得胆战心惊,鞋底好像抓不住地,唐文微生怕一步不慎就滚下去。 杂草无人清理,长得很高,有些甚至能没过左时寒的小腿,要是走得急了,说不定还会被锋利的边缘划伤皮肤。 左时寒步子不停,一直往下。祝饶和唐文微都不清楚他们现在身在何地,一个满怀信任地跟上,一个稀里糊涂跟着人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了一路来看到的第一件和人有关的事物——一座坟。 灯笼照出前方那座惨白的坟时,唐文微险些又发出一声尖叫。 光秃秃的坟横亘在道路中央,四周同样杂草丛生,看不见半点祭品和纸钱,墓碑上刻着的字同样模糊不清。 与其说坟堵住了路,不如说他们根本没有走在一条人工开辟的路上——四处皆是杂草灌木,哪来的路? 左时寒径直走到坟前。 灯笼凑近了墓碑。上面的字被腐蚀得实在看不清了,左时寒看了许久才勉强分辨出一个字。 姚。 似乎是死者的姓氏。 左时寒越过坟,接着往前走。 有坟的前提是有下葬的人,看到了坟,说明村庄就在不远的地方了。 果然,在经过不知多少座坟墓后,前方出现了建筑的影子。 第34章 无人村 走下陡峭的山坡,眼前忽然出现一座村庄。 野草杂木间,山村远看只是一团不规则的黑影,静静蛰伏在稍显平坦的地上。 唐文微心里没有一点看到人类建筑的喜悦,甚至宁可掉头回到那些惨白的坟墓之间。 没有一盏灯,不见一个人,夜风穿过破损的门窗发出类似厉鬼哭嚎的声音,哪里似乎有布料挂在外头,因风猎猎作响。 这显而易见是个无人村。 唐文微看过不少鬼片,此刻脸色煞白,表情僵硬,手里拿来照明的手机快要握不住了。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依旧面不改色。 左时寒提着纸灯,找到一条快要被野草完全覆盖的小路。越往前走野草越少,小路也越平坦,这正是通往那个村子的道路。 破损的界碑也在地上找着了,依稀可见上面是“姚家村”三个字。 村子的路口不算宽敞,这本来就是一个没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但是看不远处的房屋,村里头的人又不算贫穷。村里的房子多由木制,以两层建筑为主,但是最靠近村门的那栋木屋足有三层,远看建造并不简陋。 走在最后的唐文微突然惊呼了一声。 祝饶手捻符咒,警惕地回过头去,左时寒也顿住脚步微微侧身往后看。只见唐文微挥舞着手里的手机,声音紧张得有些结巴:“祝、祝哥!手机没信号了!” 祝饶掏出手机一看,果然连不上网,通讯录里挑一个同事的电话打过去,同样无法拨出。 左时寒驻足看了一会儿,忽地道:“你不要动。” 唐文微神情略显呆滞地指了指自己。 左时寒微微颔首,抬步朝他走去。 唐文微看着左时寒越走越近,身体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他注意到左时寒虽然朝他走来,但是目光完全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看向他的身后。 注意到了异常的祝饶,同样是一脸凝重。 他身后的地上……有什么? 唐文微脸上毫无血色。 左时寒走到他身边,垂眸看着他身后的地面时,唐文微都没敢往边上稍稍偏移一点视线。 直到左时寒说出一声“没事了”,他才猛地放松下来,劫后余生般地喘着气时,唐文微才发觉刚刚自己一直没有呼吸。 左时寒已经转身继续往村子走去,唐文微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他就险些再次尖叫出声。 这也能叫没事吗? 一双血红色的绣花鞋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鞋尖几乎黏在他的脚后跟上,好像在他瑟瑟发抖跟着左时寒和祝饶的时候,也有一个人贴着他走在他的身后。 他走一步,那个“人”就走一步。 唐文微觉得一阵恶寒,往前冲了几步后,想起了什么又猛然站住。他往地上看去之间身后没有什么东西跟着,又回过头看,只见绣花鞋丝毫没有离开原地。 好像它本来就是放在那里的,先前唐文微的那些猜想都是他大惊小怪了。 可是本就心惊胆战的唐文微一直留意着地面,那双鞋子如果在他途径的路上,他怎么可能根本没有发现呢? 唐文微不知道原因,也不敢细想,他怕再想鬼没抓到自己先把自己吓死了。 左时寒和祝饶丝毫没有体会到唐文微的惊恐,走入荒村的时候,淡定得就好像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散步一样。 村子整体上呈长方形,建筑分布在一条道路的两侧。 道路还算宽敞,至少要比进村的小路宽,放在城里大概是能供三辆车一起通过的宽度。 村口的三层建筑不是最村中最好的屋子,不过房子确实最高不过三层。往里走,左时寒还看到了更多精致的小楼。 “门大多是打开的。”祝饶不动声色地记下沿途看到的一切。 “即便是正常搬迁,在离开前大多人也会好好将房门合上。” 第60章 可两边不少房子房门大敞,有些木门正随着风摇摇晃晃。 祝饶道:“他们离开的时候走得很匆忙。” 还有不少细节能够佐证祝饶的这句话。 比如挂在晾衣杆上没有收走的衣服,比如院中桌上依稀可以辨认出的食物,比如就掉在大路上的女孩的布娃娃。 “两、两位……”唐文微声音发抖,“你们有没有感觉,好像有什么人一直在看着我们?” 虽然已经吓得走路都艰难了,但唐文微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往那些让他害怕的源头看。他忍不住地往窗户和门后瞟,可没有见到一个人,连像人的东西都没有。 左时寒没有回答。 祝饶道:“定神。封师怎么能害怕鬼。” 唐文微欲哭无泪:“我现在说我不想干了来得及不?” “晚了。”祝饶漫不经心说道,目光落到挡住了去路的黑影上。 道路的中间,一顶轿子挡住了他们向前的路。 “婚轿。”左时寒语气平淡。 轿子不知道在那里放置了多少年,已经残破不堪,表面布满灰尘,通过月光勉强能够看出一些暗红色。 在它完好干净的时候,颜色想必是鲜艳的红。 轿帘被夜风吹拂,细微地晃动。偶尔掀起一角,让人稍可窥得里面的景象。 唐文微惊呼:“里面有人!” 轿顶有些破了,些微月光漏进轿中。 也正亏了这些月光,让他们勉强能够看清里面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清瘦,可以说有些娇小的人影。被风吹开的轿帘不足以露出他的脸,但是在看见那人的半侧肩膀时,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左时寒心头。 他皱了皱眉,俯身将怀中的木生放在地上后,往那顶轿子走去。 风更大了。 两侧院中悬挂的衣裳被风撕扯着,好像下一刻就要从晾衣杆上脱落,某一瞬间轿帘大敞,露出轿子里穿着黯淡喜服的人。 依旧没有看到他的脸。 他稍稍低着头,一张暗红色的盖头遮去了他的面容。 轿子不大,左时寒一脚踩在平放于地的轿上,伸手就能够到轿中那人。 他把帘子掀到一边,然后就要扯下那人的盖头。 “时寒!” 身后响起祝饶唤他名字的声音,是不敢置信的语气,好像看到了什么难以想象的事物。 盖头下是乌缎般的长发,和一张霜雪般白皙的脸。 他微微抬头,对上左时寒黑沉沉的眼睛。 左时寒漠然看着他。 ——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 唢呐声起,吉祥又喜庆。 左时寒感觉到自己头晕了一瞬,微蹙着眉抬起手想要扶下额角。 然而指尖先触到了光滑的锦缎。 眼前同样是暗红一片,只有垂下眼眸才能看到些许透进轿中的天光。 显而易见,他此时正蒙着一块红盖头。 低头往身上看,他甚至还穿着大红嫁衣。稍稍抬脚,绣花鞋的鞋尖从裙中露出。 左时寒大脑确实空白了一瞬。 突然间从无人村来到喜轿里,身上还穿着一身女子出嫁时的衣服,愣谁都是发懵。 轿子外很是吵闹。 除了唢呐声,敲锣打鼓声,还有男男女女的说笑声,小孩声音略显尖锐的叫喊声。 气氛明显是喜气洋洋的,身处这样的环境里,似乎原来心中有任何不快都会暂时一扫而空,跟着大家伙儿高兴起来。 左时寒很快就弄清了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无声叹了口气,双手交叠平放在膝上,真跟个要出嫁的姑娘似的端端正正乖乖巧巧地坐好了。 …… 唐文微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可是不管他揉多少次眼睛,眼前道路都是空空荡荡的一片。哪有什么轿子,哪有什么轿子里的人,就连刚刚上前查看的左时寒都一并消失不见了! 站在他跟前的某人,气压已经低得让唐文微满脑子离他远点。 唐文微鼓起勇气,对祝饶道:“人总不会,总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不见的,他总得在哪里吧……要不我们在周边找找,他可能只是被带到别的地方了呢?” 祝饶神色阴沉:“鬼墟里面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啊?”唐文微惊恐地四下张望,“鬼墟?我们什么时候进鬼墟的?” “在发现那双绣花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鬼墟里了。”祝饶冷声道,“时寒现在跟我们不在一个地方。” 唐文微呆了一下,问:“就像之前酒吧里那样吗?” 祝饶点了下头,从背包里拿出符笔和朱砂后就半跪于地开始在地面描绘。 鬼墟是可以同时存在好几个空间的。 就好像之前以彤云酒吧为原型的鬼墟,看上去好像他们虽然身处不同的楼层,但依旧在一栋楼里,但实际上他们身处不同的空间。如果唐文微当时直接下楼的话,他也遇不到在一楼的左时寒等人。 可以说,那时候的鬼墟里同时存在了三座彤云酒吧。 想要从一个空间来到另一个空间,要么打破隔绝两个空间的墙壁,要么开一扇门。 祝饶绘制法阵的速度十分快,唐文微甚至看不清他什么时候落的笔。没有多久,一半的法阵就呈现在他眼前。 祝饶要画一扇前往左时寒那里的“门”。 第61章 …… 轿子摇摇晃晃,左时寒不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什么地方,只知道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响。 突然之间,轿子停了下来。 有人在轿外说:“小姐,到了。” 第35章 婚礼 一股极其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紧张又羞涩,害怕又期待。左时寒皱了皱眉把这股感觉压下去,是鬼墟的主人在影响他。 他正处于一段残念里,而且扮演了其中的一个角色。 鬼墟的主人过去的角色。 放在膝上的手紧张地攥着裙子,发现裙子一小块地方已经被自己攥得皱巴巴后,又受惊似的连忙松开。 当轿子外那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响起后,身体便不再受控制。 左时寒无心和鬼魂争夺身体的控制权,鬼魂想要重演过去那便让她重演,他正好也想知道鬼魂把他拉进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那个姑娘明显是故意引她来这里的,她应当也不是活人,而是用一些方法伪装了自己的鬼魂。 把一个判官拉进自己的鬼墟,可以说是自寻死路的事情。鬼魂在自己鬼墟中确实是最强大的,但左时寒不觉得她会认为在鬼墟里便可以与自己相较。 正这么想着,有人掀开了帘子,一只毫无血色,泛着尸体的青白之色的手进入视线里。 先前说话那人又轻声道:“小姐,到姚宅了。” 左时寒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伸出手去,放在了那只皮肤发青的手上。 说话的女子将他扶下了轿子。 地上满是放过鞭炮后留下的红纸,鲜红得就像是淌了满地的血。 被扶下轿后,一段红绳被塞进了左时寒的手中。有些沉,隐约可以看到红绳连接着的同心结。 红绳的另一头,想来就在鬼魂当时所嫁的新郎手上。 过去的新娘似乎也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了这一点,害羞得低下头去。左时寒神情平静,任由握着红绳的另一人引着他迈过门槛,跨过火盆。 贺喜声不绝于耳,很快左时寒就来到了一处大堂。 左时寒忽地想起一件事情。 旁人成亲,似乎要拜过高堂,拜过天地。 一直无所谓的他想到这里心情也有点微妙,有点想松了红绳掀掉盖头就这么离去。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刚生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就刮入堂中,直把红盖头掀开了去。 忽然间,周身全貌映入他眼中。 左时寒愣了愣,看见了就在面前的一对漆黑的眼窟窿。 太师椅上,坐着的竟是两具裹着裹着红衣的干尸! 往周边看着,只见满堂宾客都是这样的尸体!衣着喜庆,观其模样似在道喜,薄薄一张干枯的人皮挂在骨头上,勉强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左时寒又去看新郎。 和其他人比起来,新郎似乎更有个活人模样,可是先进入左时寒眼中的,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一张已经被砸烂的脸。 有人在惊呼:“小姐,盖头!” 大堂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出现窃窃私语声。 一具侍女打扮的干尸慌张捡起了被风垂落在地的红盖头,匆忙几步上前盖回了左时寒头上。眼前再次被暗红色覆盖前,左时寒看见了面前两具干尸变了的神色。 与此同时,来自他人的慌乱情绪也在心中弥漫开来。 司仪语调僵硬:“……各位稍安勿躁,婚礼照常进行!” 鬼魂当年出嫁之时,夫家绝对不是满堂尸体。 左时寒知道自己刚才看见的,是鬼魂眼中那些人的模样。 过去的新娘期待着这场婚礼。 现在的鬼魂却憎恨着这场婚礼。 左时寒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无论如何,她的目的总不是让他进鬼墟来看看自己生时悲惨的记忆。 思索之时,司仪已在叫新郎新娘拜天地。 左时寒想到新郎的尊容,对他人样貌素来不放心上的他也难得感到了膈应。 虽说此时一切都是对过去的重演,并非他真的与谁成了亲,可…… 左时寒有些纠结,到底拜还是不拜。 没等他得出一个答案,周围忽然响起惊呼声。紧接着耳边一道破空之声,有什么东西被割断,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两圈滚到左时寒脚边,是一颗头颅,左时寒还未看清那颗头就被踹开,随之想起的还有祝饶含着怒意的声音:“什么玩意儿!” …… 在鬼墟里开门这件事,祝饶驾轻就熟。 似乎只要和他一起进鬼墟,人就没法分到一处,久而久之,祝饶练就了一手画法阵的绝技。 唐文微甚至还没从左时寒不见了这件事彻底反应过来,就被祝饶拽进了刚画好的法阵。夜晚一下子变成了傍晚,唐文微神情有些呆滞,耳边一边劈里啪啦,然后被撒了满头满脸的红纸屑。 “……谁家结婚啊?” 唐文微拍了拍脑袋,把头上的纸屑拍下去,手慢慢地就顿住了。 眼前一个宅子房门大敞,宾客谈笑着踏入宅院。 “我似乎来晚了,也不知道那边到哪一步了……” “说不准都拜了天地了,我就说得早点出来吧,家里那婆娘非说我穿那件衣服不行……” “姚三那小子据说娶的是城里一个大老板的女儿,可不得穿好点,总不能丢了份儿……” 第62章 “姚三啊……嗐,他可真是好命……” 说着这些话的。 全是尸体。 祝饶大步跟上了那些宾客。 唐文微惨白着一张脸看着前辈自投罗网。 祝饶走了一段路发现身后没人了,扭头冷冷看着唐文微:“还不跟上?” 现在的祝饶看上去比那些尸体还凶,眼看就在爆发的边缘,唐文微抖着两条腿跑了上去。 一具中年模样的干尸站在门边,满面笑容地收下宾客送上的贺礼。 不看他的样子,他的动作和活人没有任何区别,完全没有一具尸体会有的僵硬之感。 唐文微看见进门的客人都带着贺礼和请柬。 而祝饶两手空空就要往里头走。 唐文微心都快要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中年干尸伸手就要拦下祝饶—— 啪的一声。 一张符咒端端正正地贴在干尸的眉心。 干尸发出了一声怪叫,那张符咒一下子就燃烧起来,连带着燃起的还有那具干尸。唐文微还没反应过来刚才祝饶做了什么,眨眼间干尸就被烧成了灰烬。 唐文微傻眼了:“这样也可以?” 祝饶的举动一下子激怒了周围了的干尸,纷纷朝祝饶扑上来。祝饶冷着一张脸,目光通过一路敞开的大门落在大堂一身新娘服饰的人身上一动不动,手中黑刀利落地斩断一切近身的干尸。 就在司仪喊起“一拜天地”的时候,祝饶目光一凝,将黑刀直直掷出—— 斩下了那新郎的脑袋! 时间似乎停滞了。 满堂宾客维持着一副惊恐的神情,看向他这边一动不动。 祝饶的耳朵准确捕捉到了远处一声轻叹。 大堂里新娘一身血红嫁衣,面朝着他,扯下了盖头。 左时寒稍显无奈地看着他,祝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又是一变。 转瞬间他已不在大堂,时间也进入了黑夜。 祝饶愣了一下,拔腿就往喜房跑去。 第36章 喜房 刚摘下的红盖头又回到了头上,左时寒还保持着抬起手的姿势,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放下手,就正好放在一些细碎的东西上。低头看去,只见是枣子和花生。 一整张喜床都是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眼下应该是来到了喜房。 这在左时寒意料之外,他本以为会重复一遍拜堂的过程,没想到这一环节进行不下去,就直接来到了下一环节。 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仓促。 左时寒更加不解了。 界石是藏不住的,他在鬼墟里待得越久,界石暴露的可能就越大。他通过鬼魂的残念了解更多有关她的过去,就更容易找到界石的位置。 可现在看来,鬼魂巴不得他知道得多一些,越多越好。 一时间想不出答案,左时寒也就不再细想。 喜房里一时没有旁人,左时寒掀了盖头起身就要在这个房间里找找界石的线索。 看清喜房的样子后,左时寒蹙了蹙眉。 可见之处皆是红色,却不是喜庆的鲜红,而是透露着不详的血红。 大大的“囍”字贴纸前是两根龙凤烛,烛光却不明亮,整个房间像是被罩上了一层暗红色的纱。 龙凤烛已经短了一节,正好烧到眼睛处,烛泪躺下的时候,就好像蜡烛上龙凤的眼中流出血泪来。 若是旁人在此,这里的环境能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像是喜房,更像是什么囚着人的牢房。窗纸外形状狰狞的树影摇曳,紧闭的房门似乎随时会打开让一只怪物冲进来。 左时寒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凌乱,他往窗外看去,窗纸上映出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 看黑影的轮廓,似乎是大堂上那个死状凄惨的新郎。 左时寒现在全凭自己的意愿在行动,把那股蠢蠢欲动着想要操控他躯体的力量强行镇压。他凝视着窗外的黑影,一截透明偶线绕上了指尖。 眼看着他就要来到门前—— 院子里突然间响起女人凄厉的尖叫声! “啊!姚三!姚三——”女人声音尖锐得几乎无法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字。一声比一声近,转眼间窗外就又出现了一个黑影。 嘭! 新郎被黑影扑倒,狠狠撞在了门上,木门一阵摇晃。 屋外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男男女女的大喊声,一阵兵荒马乱。 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最是清晰:“造孽啊!你们都看不见的吗?动作利索点,还不快点把她带走!” 新郎和突然出现的黑影扭打在了一起,撞得木门不停颤动。 又有许多人扑了上来,想要把那个黑影拉开。 半扇门被堵住,还有半扇门被打开。 左时寒没多想就打开了那扇门,往屋外看去。 院子里的人和他在大堂上的没有什么区别,看上去都是一具具干尸,新郎稍微特殊点,像具刚死的尸体。让左时寒惊讶得是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死死黏在新郎身上怎么也拉不开的女人,她竟然是一副活人的模样。 只是她双目布满血丝,头发散乱,一副失去了理智的样子,似乎是一个疯子。 老太太又尖声喊道:“还不快把这个疯子带走!” 她刚喊完,就看到了半个身体探出喜房的左时寒。 第63章 从左时寒和祝饶他们的角度来看,左时寒用的仍是自己身体的外貌,但在老太太的眼中,他就是过去那个嫁了她儿子的新妇。 老大大瞪大了眼,只见眼白的眼珠子似乎都要从干瘪的眼眶里掉出来,她尖叫了一声:“你怎么出来!” 身边跑出来一个侍女,拉着左时寒的胳膊把他往屋里带,慌张道:“小姐你不能出来呀,快点回去,别人都看到了!” 过去似乎也是发生了这样一幕,左时寒犹豫了一小会儿没有反抗,任由侍女把他按回了喜床上。 侍女抓起被扔在床上的盖头就往左时寒头上盖,声音急切得似乎要哭出来了:“您怎么能自己掀了盖头,这不吉利的呀!” 她絮絮说道:“您盼了今天这么久,这都要洞房了,可不能出岔子了!” 左时寒问:“我盼了今天很久?” “您说什么胡话,”侍女跪在地上给左时寒整理乱了的衣裳,“这嫁衣可是您从小到大一针一线自己缝的,您说您要穿着她嫁给喜欢的人,要做最好看的新娘子——小姐您好好待在这儿,可别出什么岔子了!” “等等,”左时寒拉住了她衣袖,“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侍女犹豫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有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疯婆子突然冲上去打姑爷,老夫人她已经带着人来处理了。小姐您待会儿可别提这事了,姑爷听到又要恼火。” 侍女说完就出去了,估计是想让小姐的婆家对她家小姐印象好些,主动出去帮忙。 侍女出去没多久,外面的吵嚷声就逐渐安静下来。 左时寒没听侍女的话乖乖坐着,人一离开他就掀了盖头往外看。他看见那个疯女人被老太太带来的人制住带走了,新郎似乎在外面收拾了一番,然后才去推门。 左时寒放下了盖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做。 新郎之前走路摇摇晃晃,应当是醉了酒,现在脚步沉稳了许多。经历了刚才那么一遭,恐怕酒是醒得差不多了。 “柔柔。”新郎唤了一个名字。 估计就是这个鬼墟主人的名字。 新郎在距离左时寒几步的地方停下,持起一边的秤杆就要挑开盖头。 下一秒,秤杆就直直掉了下去,发出不小的声音。 新郎突然间不动了。 他身体僵硬得不像一个人,直挺挺地往左时寒倒去。 然而才倒下一点就被人掐住了后脖颈甩到一边。 左时寒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什么。 他放在膝上的手动了动,还未抬起就被快步走上来的人按住了。来人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温热的大手将他两只手握住,另一只手去掀他头上的红盖头。 红盖头轻飘飘被掀开。 祝饶抓着那张盖头,怔愣了一瞬。 左时寒垂眸看着他的眼睛:“又不是没见过。” 祝饶小心翼翼地将另一手也放在左时寒手上:“没见过这样的你。” 左时寒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不就是换了一身衣服吗? 为什么,会露出那样惊讶的眼神呢? 他好像从祝饶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痴迷,左时寒不敢确定,他本就对这个词陌生无比。 盖头下左时寒散着发,祝饶勾起一小撮发尾,他离得很近,能嗅到似乎沁入眼前这人骨血中的药香。 少年看过身上的嫁衣后,又茫然地看向他眼睛。温润的眼角眉梢,黑白分明的眼眸,像是山水画中最让人沉醉的一笔。 祝饶很想上前亲一亲他:“时寒穿这一身特别好看。” 他有些卑劣地想,在掀开左时寒盖头的时候,有那么一刹出现了时寒是嫁给了他的错觉。 可惜,只是错觉。 第37章 斥责 左时寒是不知道祝饶此时心中所想的,他很快就不再在意身上的嫁衣,目光落到被祝饶扔到一边的男人身上。 男人身材高大,体型和祝饶差不多,只是看上去要更壮硕一点,肌肉撑着喜服。因为脸已经被砸得稀烂,很难看出原来的面容,只能从一小部分还算完好的地方判断他长得应该还周正。 此时他真跟一具尸体似的直挺挺躺在地上,脑门贴了一张符咒。 祝饶解释道:“做出太大的破坏似乎会影响这个空间,所以我只用血咒限制了他的行动。” 他的判断没有错,至少现在没有跳到下一个场景。 左时寒看着他身上和在外界时一般无二的衣着,若有所思:“你是强行进来的。” 祝饶点了下头:“进到轿子里后你就不见了。” “我在这里有一个身份,但是你没有,应该就是主动进入和被动进入的区别。”左时寒说着说着皱起了眉,“但也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轿子里那个人,为什么会是我的样子呢?”左时寒喃喃。 “嗯?”他后一句话说得很轻,祝饶没有听清。 “没什么。”左时寒神情淡然,“也许是冲着我来的。” 左时寒感到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他抽出一只手,在祝饶手背上拍了拍,像是安抚:“鬼墟只对生人限制大,我不会有事的。” 即便这里并不是他的鬼墟。 祝饶定定看着左时寒,没有说什么。 不管是什么情况,他都会保护好左时寒。 “出去看看吧。”左时寒站起身,“她一直在催促着我。” 第64章 祝饶没明白:“谁?” 左时寒抬手按着自己心口:“这个身份的主人。” …… 左时寒顺利地离开了喜房,虽然外面有不少护卫侍女,和时不时会遇到的走错路的宾客,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对左时寒和祝饶而言都不是难事。 左时寒凭着感觉走,发现自己越走越偏僻,渐渐的已经遇不上一个人了。 这个宅子出奇的大。 它的主人虽然居于乡间,但显然名望不小,也积累了不少财富。 “主人家没有看上去那么光鲜亮丽。”祝饶低声道。 左时寒一副认真倾听的神情。 “我过来的路上,听有人说新郎娶到城里大老板的女儿真是好运。”祝饶说道,“如果男方和女方家世差距不大的话,语气不至于那么羡慕,用词也不会是这样。” 左时寒也注意到角落里一些斑驳的痕迹,越往偏僻处走破旧的地方越多,显然姚家已经无力修缮了。 这样看来,姚家的情况很像是曾经显赫过,但现在开始败落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又听到了人声。 老人的斥责声尖锐,左时寒和祝饶离得远了就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什么字眼。紧接着响起的瓷器碎裂声,像是什么瓷器被狠狠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左时寒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步子很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牢牢跟在一边的祝饶步子同样轻巧。 “废物,废物!”陈旧矮小的房子里传出老太太愤怒的声音,“一个女人都看不住!我儿要是出了什么事我非得扒了你们的皮!” 老太太说完就开始剧烈地咳嗽,到后来不住发出嗬嗬声。 窗户投出房间里的人影,可以看到有一个女子快步走到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太身边,微微俯下身轻轻拍老太太的背:“老夫人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他们以后肯定会把人看得牢牢的!” 几个男人在老太太跟前排成一排站着,脑袋耷拉,头像是要低到地里去。 老太太顺过气来,抓着女子的胳膊问:“我儿媳那边什么情况?” “您放心,”女子忙道,“孙家什么都不知道,不会有人在她们面前多嘴的。”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含糊念叨了几句,又猛地抬高声音,“你们都记住了,在这里什么是能说的什么是不能说。今天这事儿,别让我看到第二次!” 站着的几人纷纷发誓绝不再犯。 女子突然道:“那女人到底是隐患,您说要不要……” 房间里沉默了许久。 “算了。”老太太最后叹了口气,咬牙道,“就当给我儿积积德。” 疯女人的外形和鬼墟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左时寒想要知道疯女人的事,但他和祝饶在小屋不远处蹲守了很久,也没听到老太太再提起她。 年轻女子不再说了,站着的护卫也不提及,似乎那是一个人不愿意提及的人。 老太太吩咐了不少事情,喝了一口水后对女子道:“阿莺,你去我儿房外问问,时间也不早了,他们夫妻俩兴许要人伺候。” “我这就过去。”被叫做阿莺的女子应答后就匆匆离去。 “我们也快些回去。”左时寒低声道,扯了扯祝饶的袖子。 但是没等他从原地离开,眼前又是一变。 …… 唐文微抱着膝盖坐在墙角,神情麻木。 一个两个的,说不见就不见了。 唐文微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封师协会那边的人告诉他全国封师就是一个和谐友爱和睦相处的大家庭,当封师当不了吃亏当不了上当。他放心地跟着前辈走就是了,他们这次安排了一个特别靠谱的前辈带他,实力在所有封师里头能排进前十,保证他不仅能够学到知识,还能一根汗毛不少地离开鬼墟。 靠,谱? 唐文微对这两个字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祝饶宰……啊不宰鬼的时候确实挺靠谱的,但问题事祝饶是个恋爱脑啊!有一个左时寒在祝饶真的能意识到他们其实是三个人进入的鬼墟吗?! 唐文微相当崩溃。 他觉得身边全是鬼,一动都不敢动。掌心出的汗快把手里的符咒浸湿了,这符咒还是他之前联系的作业,根本不知道有没有。 有光落入眼中。 唐文微稍有不适地眨了眨眼。 “又白天了啊……”唐文微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 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变换了。 唐文微抬起一只手遮了遮眼睛。时间应该是大白天,但是这里的光线十分奇怪,不管什么时候都带着不详的血色,让人很不舒服。 唐文微发现自己的位置也改变了。 他先前躲在一个无人经过的角落,现在也还在墙角,却没有之前那般隐蔽。 天亮起来没多久唐文微就听到了脚步声。 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发现身后就是墙,自己无处可逃。唐文微战战兢兢拿符咒挡在身前,然后就在看到来人那一刹呆住了。 “……左时寒?”唐文微惊讶到喃喃念出了来人的名字。 虽然那人穿着姑娘的裙子,但那张脸就是左时寒啊! 第38章 第三幕 不仅场景变换,连衣服也变了。 左时寒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粉粉嫩嫩的衣服,沉默了。 第65章 好像还不如之前的嫁衣。 他盯着衣服上绣着的花看了半晌,默默把衣袖放下,环顾四周。就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房子里传出女人的谈笑声,离他的位置已经很近了。 看他面朝的方向,应该就是往那个去的。 左时寒还没有走到,就先听到角落有人叫他的名字。 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下子就能看到坐在墙角看上去傻乎乎的唐文微。 见到左时寒的激动和女装带来的震惊混杂在一起,唐文微脸上的表情十分诡异。 左时寒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人偶,轻轻放在地上。 小人偶一落地就小步往唐文微跑去,唐文微捂住了嘴巴,才没有惊呼出声。 跑到唐文微身边后,小人偶一屁股在地上坐下,不动了。 左时寒示意唐文微噤声,又让他待在原地不要走动。 唐文微低头看向乖巧坐着的小人偶,突然间意识到了这个还没他巴掌大的人偶是左时寒给他的保镖。 唐文微感动得要哭出来,这难道不比连张符咒都不给他的祝饶贴心? 左时寒安排好唐文微后,提着裙子迈上台阶。对他来说这条裙子有些长了,觉得走路都不太方便。 门虚掩着,能够听清里面女子的交谈声。 “孙柔柔怎么还没过来?我们都在这等许久了。”一个有些尖锐的女声不满道。 左时寒暗想孙柔柔应该就是这个身份的名字,不久前他就在新郎口中听到过。 另一个温柔许多的女声笑道:“阿姐多担待些吧,柔柔毕竟怀了身孕,身子重些,难免来得晚了。” ……身孕? 左时寒僵在原地。 坐在原地的唐文微也听到了。他猜出了那些女子口中的孙柔柔是谁,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指了指门后又指指左时寒。 左时寒投去一个冷冷的眼神。 鬼魂生前这个时候确实怀了孕,但是左时寒一路走过来没有感觉到身体的任何异常,显然身体的情况是不会跟着变的。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条裙子长了。 裙子宽松,一个怀孕的女人穿着自然合适无比,但对他来说就松松垮垮的,裙摆几乎也要拖到地上。 左时寒回想了一下火车上遇到的汉服姑娘,他们的身形并不相仿。 屋子里的交谈还在继续。 “几个月前柔柔妹妹跟我去几里外的观音庙求子,说不准就是那个时候求来的孩子。” “这般灵?算算时间,岂不是回来没几天就怀上了?下次我也去拜拜。” 女子揶揄笑道:“白姐可都三个孩子了,哪还要拜?柔柔妹妹这样三年没动静的才需要去拜拜呢。” 被称作白姐的女人也笑道:“这段时间柔柔在家里的日子可该好过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 忽然,有人压低了声音道:“也不能这么说,你们难道忘记了那个人?” 房间里沉默了一瞬。 “她啊,”白姐很不屑道,“总归就是个丫鬟。” 过去的孙柔柔听到此处就听不下去了,一把推开了门。 交谈声戛然而止,围坐在放桌旁的三个女人齐齐往门口看来。 左时寒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桌边的女人似乎有些尴尬。 实际上,她们的表情并不好判断。 三个女人的脸上都抹了厚重的白粉,一片骇人的惨白。血红色的颜料勾出了翘起的嘴唇和弯起的眉眼,不管她们做出什么神情,看上去都是一张笑容。 就像是在脸上画了一张面具。 “柔柔妹妹来了啊。”一个女人站了起来缓解氛围。她小步走到左时寒身边,搀着她就要扶到桌边坐下,“小心一些,你现在不同以往,可千万小心身子。” 左时寒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抽出了被女人碰到的手。 女人的神情似乎扭曲了一瞬,但转眼间又笑了起来。 “柔柔,一路走来估计渴了,你先喝点茶。”白姐提起桌上的茶壶就倒了杯水,看上去茶水没有任何问题,但左时寒只是接过,一口未动。 白姐像是没注意,接着道:“柔柔,姐想问你点事儿。我家小妹就要成亲了,她听说你成亲那时穿的嫁衣特别好看,想问问你是哪儿做的。” 一个回答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 左时寒顺口照着说了:“自己做的。” 白姐很是惊讶地半捂着嘴:“自己做的?你那嫁衣我也见过,自己做那该做多久啊。” “学会做衣那年就开始做了。”左时寒微微垂眸。 几次场景变换,似乎都离不开嫁衣,巧的是,汉服姑娘在火车上讲的鬼故事也是嫁衣。 不知道那个故事有几分真,几分假。左时寒更在意那个故事的结局,故事的真正结局一定没有汉服姑娘说出来的那么和谐美满。 白姐叹了口气:“我家小妹就是现在开始做也来不及了。” 她提起茶壶正要给自己也倒一杯茶,却发现茶壶空了,便差遣一边站着的下人,让她们再去沏一壶来。 白姐没有再说嫁衣的事,和其他几个姐妹唠起了家长理短,左时寒漫不经心地听。他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听着听着觉得昏昏欲睡。 他没有注意时间的流逝,沏茶的下人离开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回来了。然而左时寒往那边看去,却发现离开的和回来的不是一个人。 第66章 是上个场景里给老夫人出谋划策的年轻女子。 左时寒虽然只见过她一面,但时间过去还没多久,不至于认不出来。 交谈中的女人止了声,有人显然也认识她,有人道:“是你啊。” 她的语气不怎么好,不知不觉就带了几分鄙夷。年轻女子好像压根没听出来似的,低声下气道:“阿莺来给几位夫人倒茶。” 桌边的几位夫人就在她进来时看了几眼,便不在关注了,似乎不屑到眼神都不想给她。 阿莺先走到左时寒的身边。 左时寒面前的茶杯根本就是满的,无需再添。他本以为阿莺看到后会略过他,没想到听到了女子哎呀一声惊呼。 啪! 茶壶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大多泼在了跌倒在地的年轻女子身上。 左时寒一脸茫然地看去。 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摔倒的? 左时寒还没想出答案,先听到门外一句带着怒气的低吼声:“这是怎么了?!” 声音并不陌生,不出意料,左时寒看见门口出现了新郎的脸。 第39章 以防万一 新郎怒气冲冲地大跨步迈入屋中,看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阿莺本来想去扶,但还是忍住了,只瞪视着左时寒。 左时寒有些懵,一言不发。 一瞬而过的心虚感告诉他,阿莺还真是被孙柔柔推倒的。 过去的孙柔柔喝下了白姐给她倒的茶,阿莺过来添茶的时候心头怒起,一把将毫无防备的阿莺推到了地上。 哪怕此时的左时寒什么都没做,阿莺也和过去一样摔了。 阿莺压抑着细微的啜泣声,新郎显而易见发了火。左时寒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淡定地捧着茶杯将脸偏向一边,避开了新郎的视线。 倒是白姐慢条斯理道:“一个下人摔了一跤罢了,姚三少爷何必这副表情,搞得地上那位才是你媳妇似的。” 姚三嘴角僵硬地扯了扯:“李夫人说笑了。” “柔柔还怀着孕呢,你可别吓着人家了。”白姐嗓音带笑,也不骂人,就是阴阳怪气。 听在自己进屋前白姐她们的交谈,左时寒知道这几位女子和孙柔柔的关系并不算好,只是表面情谊。 要是左时寒平日里上网,他就能知道这叫做塑料姐妹情。 但是将阿莺和孙柔柔相较,白姐等人是无条件站在孙柔柔这边的。言语神情都掩藏不住对阿莺的鄙夷。 左时寒是不太通人情世故,但这个时候也不至于猜不出阿莺和姚三是什么关系。 “……我会注意的。”姚三声音沉沉,藏不住脾气。 倒是阿莺抹了抹眼泪眼泪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温声道:“是我没有拿稳,我这就再去沏一壶茶来。” 半句没有提到孙柔柔,脸上表情和说出的话也挑不出毛病。 桌边脾气暴躁些的女子冷笑了一声,挥挥手让阿莺退下。 阿莺走后没多久,姚三终于也控制好了情绪,一个劲地往“孙柔柔”边上凑,不住嘘寒问暖。 左时寒不动声色地和他拉开距离,但是姚三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抗拒。 离得近了,姚三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中和了桌边几个女子身上浓郁的香粉味。 但是这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让左时寒有些头晕,他忍受了片刻后,忽地站起来,面无表情道:“我回去休息了。” 姚三也站起来:“我扶你回去?” “不必。”左时寒摇头拒绝,“没几步路。” 正在这时阿莺端着刚沏好的茶进了屋,姚三一愣神,眨眼间左时寒留给他的就只剩下一个背影。 姚三在原地犹豫了会儿,左时寒脚步却一刻不停,很快连背影都不见了。 阳光是血色的。 左时寒抬手遮了遮,感觉却没有好上多少。 这里的空气好像呼吸都是难题,至少对普通人来说是这样。 目前为止,单看鬼墟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平淡的,几乎察觉不到危险,可是鬼魂的怨恨与不甘却无处不在。 呈现出尸体摸样的人,阴沉血红的世界,就是鬼魂内心最真实的体现。 唐文微看见左时寒出来,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但害怕屋里的那些人能听到,又紧紧闭上了嘴不出声。 左时寒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步走到他身边。 唐文微先前在把玩左时寒给他的那只小人偶,此刻还把人偶捧在掌心,见左时寒走到跟前,微微仰起头看他。 模样呆呆的。 左时寒没见过这么木的封师。 但是唐文微刚入门没多久,教导新封师又是封师门的责任,左时寒不知道怎么教他,也不会教他。 “你先留在此处。”左时寒开口道,“此处比外界要安全些。” 唐文微不解:“外界?” 左时寒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而是指了指小人偶道:“你带着它,这里的鬼魂看不见你。如果有谁攻击你,它也能帮你挡上一挡。” 唐文微忙把小人偶拢在掌心护好了。 他问就要离开的左时寒:“你去哪儿,我要不要跟着你?” “不用。”左时寒头也不回道。 左时寒一路回到了卧房。 不是他真的想要回房休息,而是孙柔柔的意志想要回去。 回到房间后,左时寒没有感觉道来自孙柔柔的倦意。他在桌边静静坐了一会儿,忽地站起身来,打开了卧房里的衣柜。 第67章 衣柜的最里头放了一只木箱。 木箱不沉,既是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也能够独立把它带出来。 看到木箱的那一刻左时寒心中就有些预感,果然打开箱盖后,他看见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里面的嫁衣。 这样的角度看嫁衣,倒是比昨晚他看自己身上看得更清楚。 血红色的布料上绣着大量的纹饰,这些都是孙柔柔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她从小开始做自己的嫁衣,不假他人手,只等着成亲的那一日,穿着它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 左时寒感觉到了孙柔柔的不甘。 一个女子对自己不幸婚姻的怨恨。 就像她珍爱自己的这件嫁衣一样,她珍爱自己的婚姻。在她年少时美好的幻想中,婚姻代表着幸福,她会有一个珍惜她疼爱她的丈夫,她会像自己未出阁时一样,无忧无虑地在夫家过完自己的人生。 她怀着身孕的时候,是最脆弱最渴望来自爱人关怀的时候,但是姚三却和别人的女人在了一起,姚三甚至对这段婚外的感情没有什么掩饰,连那些来家中做客的夫人都知道了。 夫人们和孙柔柔的关系并不融洽,只有在这件事情上会同情她。 然而孙柔柔同样厌恶着这份同情,在她看来这些所谓的同情不过是对她的粉刺和嘲笑。 左时寒沉声道:“可以了。” 别想着再影响我。 左时寒合上了木箱。 木箱合上的时候,房门也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有人进来了。 左时寒原先以为是姚三,但是在听到脚步声后,他一下子放松下来。 他回过头去,轻声叫出来人的名字:“祝饶。” 祝饶脸色不是很好看,眼神晦暗。 左时寒眨了眨眼,没有动,任由祝饶半跪在地上,紧紧拥住了他。 “抱歉,”祝饶低声道,“现在才找到你。” 左时寒本想说他不介意,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感觉到小指被什么东西捆住了。 左时寒小指动了动,他低头去看绑在上面血色的线。 线的一段绑在他的小指上,另一头绑在祝饶的小指上。 祝饶声音平静,似乎毫无私心:“以防万一,我怕下一次场景变换的时候,我又花这么长时间才能找到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落单不好。” 第40章 操偶术 在鬼墟里,左时寒有的时候也会用偶线牵引住其他人,以免他们因为什么意外迷失在鬼墟里。但还是第一次,另一个人用一截线牵着他。 左时寒时不时低头去看自己的小指。 红线轻飘飘的,绑在手指上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但存在感却强得令人无法忽视。 很难得的,左时寒有了一种类似糟心的感觉。 他还没想好怎么对待“分手”这件事,只决定了先离开祝饶慢慢思考……但是,现在好像完全离开不了。 左时寒眉微微蹙起,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却被一直看着他的祝饶察觉了。 祝饶没有任何迟疑:“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这就把它解掉。” 左时寒摇了摇头,目光落到祝饶被衣袖包裹的手臂上:“是你的血?” 被绑上红线的那一刻左时寒就知道了作用,它至少可以延续到鬼墟的任何地方,只要他们还用这根线绑在一起,不管身处哪里都可以感应到另一个人的位置。 这显然不是一截普通的红线,虽然还不知道它的咒文在哪里,但看外表能够轻易判断出这是用鲜血染就的。 结合祝饶修习的术法,不用思考就能知道血来自哪里。 “没什么事,就一点血。”祝饶轻描淡写道,从外表看上去不久前被他划了一道的手臂根本没有受伤。 左时寒还欲说什么,却被祝饶揉了揉头顶打断了。祝饶道:“其他事情都不重要,还是先先弄清楚鬼墟的主人想要做什么吧。” 左时寒抿了抿唇。 他道:“界石不在这里。” 祝饶愣了一下。 “我能感觉到,界石在外面。”左时寒说,“这个鬼墟有里外两层,我们身处的里层呈现的是鬼魂生时的姚家村,而外层是现在已经荒废了的姚家村。” 祝饶问他:“那现在要离开这里吗?” 不管对左时寒还是祝饶而言,打开一扇连通里外层的门都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再看看吧。”左时寒道。 祝饶点了点头。原因无需多问,想要找到有关现实的线索当然是从鬼魂的过去里更好找些。 左时寒突然道:“木生在外面。” 祝饶这才发觉总和左时寒形影不离的木生竟不在此处。 左时寒是带着木生上火车的,下车时同样抱着他离开。因为有普通人在,木生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就好像真的是一个普通的人偶,把存在感降到了再低。 “我有一种感觉。”左时寒不确定道,“这个鬼墟,似乎也有点问题,可能即使摧毁了界石也不能毁掉它……” 左时寒说的话,祝饶总是无条件地相信,可此时内心也充斥着怀疑。 “我看过协会的所有典籍,自古时封师门建立起,就不曾有过摧毁界石后无法摧毁鬼墟的情况。”祝饶皱眉道,“界石是鬼墟的核心,只有界石摧毁得不彻底以致鬼墟苟延残喘一段时间的情况,但也会逐渐消亡。即便是吞噬其他鬼墟界石这种手段,也只能延迟鬼墟毁灭的时间。” 第68章 “那件事情不会被记载。”左时寒说,“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而在它发生后没多久,知情者就都死了。” 左时寒神情平静道:“木生没有他的界石,在保护我的时候被我的父亲毁掉了。” …… 小人偶艰难地爬上一排木栅栏,趴在栅栏上回头往后看,难以置信道:“什么情况,怎么人全走了?” 就留他一个人在外面,一个帮手都不剩的? 木生摇了摇脑袋,活人真是靠不住。 他转过身就要跳下栅栏,却迎面对上了一张惨白的大脸。 木生:“……” 他的身后是一扇窗户,他爬上来时那里还什么都没有,转过身这么一会儿窗台上就出现了一张死人脸。 光秃秃一个成人的脑袋,再往下就被墙遮住,什么都看不到。 好像没什么问题,可这扇窗户的高度也就一米四不到,难不成他是跪在地上往外看的? 窗户后头的显然不是活人,但木生好像看到他的眼珠子移动了一下,本来往他身后祝饶他们消失的地方看的,这会儿直勾勾看向自己了。 “你别想吓我,”小人偶跳下了栅栏,“大家都是鬼,谁也吓不了谁。” 木生落地后直直往这间民居的大门跑去,跑出几步发现自己的步子有点小。 人偶苦恼地挠了挠自己的脸颊,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手臂一下子无力的垂下,整个木做的身子也直直往地上倒去,在它彻底和地面接触前,一双苍白的小手接住了它。 小手捧起人偶,拍了拍上面的灰后小心地抱在怀里。 人偶的脸,小孩的脸,一眼看上去竟无比相似。小孩穿着青色的衣服,头发扎了一个小小的发髻,同样和人偶一模一样。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大病初愈,偏偏两颊又有一些红晕。小孩嘴角一直是翘着的,乍一看十分讨喜,看久了却觉得有些诡异。 小孩抱好人偶后伸伸脖子往窗户看,果然窗户后面的人偶转过来了。 能把寻常小孩子吓哭的场景完全影响不了他,小孩甚至朝人脸笑了笑。 他小步跑到门边,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才说道:“我进来咯。” 吱呀一声,民居残破的大门就被推开了。 …… “混入沈明楼的鬼墟,伪装成夏玲的那个人,给我感觉和木生有点像。”左时寒坐在床榻上说道,“也许她根本不是活人,而是和木生一样的鬼。” “她太警惕了,一觉不对就离开了沈明楼的鬼墟,我没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祝饶问:“和木生一样的话,是左家的操偶术?” 可操偶术的核心应该伴随着偶家的覆灭断绝了,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和左时寒更清楚这件事。左时寒毁灭了左家,而他在左时寒的鬼墟里看到过他的过去。 “左氏族人有很多,我那时候只杀了在主宅的人,也许有知晓操偶术的人并不在那里。”左时寒说,“我的鬼墟形成的时间要比其他鬼魂都晚,将近十年后才成型,十年里,封师门有下达左氏子弟的通缉令,期间陆陆续续抓到了十几人,可见那一日有不少漏网之鱼。” 左时寒回想了一会儿,道:“左家当时的主事者确实都死了,连魂魄都没有剩下,但只要是左家的人,即便是旁支,也有可能接触到操偶术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操偶术完全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流传出去,即便流传出去的不是全部,也会是一部分。 又有谁能肯定,学会其中一部分的人无法推断出余下的部分呢?就像在绍县看守冥河的艄公叶旬所言,他曾经在沿海地区见过一位他国国籍的偶师。 如果和左家扯上关系,有些事情似乎也说得通了。 “吞噬界石是很危险的事,古往今来没有几个人这么做,因为很难保证自己是先变强大还是先疯。”左时寒眼眸沉沉,“可如果有实例作为参考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生人役使厉鬼总是没有好下场,厉鬼身上的怨气和煞气不是活人能够承担的。役使厉鬼的人到最后,往往自己也成了半生半死的活死人。” “在我无论如何也无力役使第三只厉鬼后,左家想出的办法是寻来界石要我吞噬,当鬼墟诞生后,厉鬼就凭借界石存在,待吞噬得多了,我身上的死气也就浓重到不似活人。” 左时寒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好像不是在说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左家不会甘心于只做一只人傀,他们一定有过记录。” 祝饶五味杂陈,心都好像都撕出了一道口子。 左时寒越是不在乎,他越是心疼。 不是那些事情对左时寒没有伤害……而是他经历了太久太久,没有任何人去救他,陪伴在身边的只有厉鬼,左时寒习惯了,习惯到忘记痛苦和难过是怎么样的。 左家想要的是一只人傀,左时寒学习操偶术,而自己从出生起就是家族培养的傀儡。 他的那些“家人”不会希望自己的人偶拥有感情。 于是在左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折磨中,左时寒把人会有的情感一样样抛掉了。 已经抛弃掉的情感,总是很难再找回来。 祝饶回想起了,目睹左时寒鬼墟里的一切后自己心中最强烈的念头。 他要带左时寒离开。 第69章 左时寒鬼墟里的场景就是过去的左家。阳界的左家已经不复存在,但还有一个左家,顽固地存在于左时寒的鬼墟里。 不知何处依附着残念,时不时回重现过去。 生时能毁掉它,死后却无法摆脱它。 即便是鬼仙,也和寻常鬼魂一样久居于鬼墟,轻易不离开。 有些事情生前死后都无法做到,不能追回,就成为了执念,变成了鬼墟。 某种程度上来说,诞生了鬼墟的鬼魂都是在被过去束缚,除了执念其他都不复存在,心中荒芜一片废墟。 祝饶甚至没能看到全部,就难受得要喘不过气来了,每每想起皆是如此。 过去的左时寒一边咳血一边努力撑起身子,看向把木生带走的兄长,几次想要下床又跌落回床上。而现在的鬼仙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对身后暗沉的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抱着人偶安静地看着祝饶。 他的眼睛太干净,里面什么都没有。 祝饶在一瞬间,就做出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个决定。 第41章 疯女人 左时寒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是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听到这些事情只有祝饶在难受。 左时寒一门心思思考“左家操偶术可能流传下来了”这件事。 “如果背后的人真的是左家子弟的话,他是不是想杀我?”左时寒合情合理地推测。 虽然想让鬼仙再死一次这件事听上去有些荒唐,但这一次的鬼墟太像是专门针对他的了。 左氏活下来的人,恐怕很难不恨他。 祝饶一下子警惕了起来,嘴上却说道:“别瞎想,你不会有事的。” 他暗暗记下了操偶术,打算一离开这里就去打听关于偶师的线索。 左时寒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作为当世存在时间最久的鬼魂之一,除非他自己愿意,没有谁能让他消失。 对他来说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孙柔柔找出来,确认她背后到底有没有操偶术的痕迹。 “前两个场景都发生在孙柔柔大婚的时候,而现在时间是孙柔柔怀孕,每一个场景都和她的丈夫有关。”左时寒道,“孙柔柔会化为厉鬼,一定和她的丈夫脱不了干系。” 祝饶重点歪了:“怀孕?” 他目光不自觉往左时寒小腹看去。 祝饶发觉,左时寒身上的衣服确实宽大了点。 左时寒:“……” 左时寒面无表情地敲了一下祝饶脑门。 哒。 一声轻响。 左时寒还没收回去的手顿在半空。 他用力很小,这声轻微的敲击声显然不是他发出的。 过了几秒,又是哒的一声轻响。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窗户。 两人齐齐起身走到窗边,窗纸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如果不是走近了很容易被忽略过去。窗台之上只露出小半个脑袋,头发乱糟糟的,看不出男女。 他伸出一只光看轮廓就能看出的瘦骨嶙峋的手,乍一看上去几乎以为骨骼之上没有皮肉。枯枝般的手抬起来,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敲击着窗户。 哒,哒,哒。 左时寒和祝饶走过去的时候,窗外的人也看到了他们。 窗户是朝内的,左时寒抬手打开窗户—— 哗! 视野几乎变成了血红色,一大盆鲜血迎面泼来! 开窗的一刹那祝饶就察觉了不对劲,拉过左时寒背身便将他护在怀里,保护好左时寒后才抛出衣袖里藏着的符咒。花费的时间少得不可思议,险之又险将要泼到的血阻隔在外。符咒在空中停滞了一刹后,无力地和血水一起落在地上。 满地狼藉。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左时寒偏了偏头,从祝饶怀里露出一只眼睛,抬手飞射而出的偶线就将砸向祝饶后背木盆击落在地上。 窗外响起一声愤怒的叫声。 木盆落地后,左时寒看到了窗后探出的一双浑浊的眼睛。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瞪大得眼球似乎要脱眶而出。此时死死盯着左时寒,好像左时寒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是孙柔柔新婚之夜来闹事的疯女人。 疯女人恶狠狠地瞪了左时寒一眼后,转身就飞快地跑走了。 左时寒按住祝饶的手臂:“别追了。” 他低头往地上看去,血泊还在蔓延。鲜血里混杂着大量灰白色的羽毛,左时寒努力辨认了好一会儿。 祝饶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鸡毛。” 左时寒道:“都是鸡血。” 羽毛的根部还带着血丝,显然取血的人拽下它们时毫无章法。 左时寒告诉祝饶不必去追疯女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当年孙柔柔一定没有追出去。怀着孕的女人不太可能去追人,更别说孙柔柔那个时候没有可能挡下疯女人泼向她的血。 左时寒皱眉捂住小腹。 祝饶很快就发现了,紧张道:“怎么了,刚才受伤了?” 祝饶关心则乱,且不说疯女人泼过来扔过来的东西有没有杀伤力,就祝饶那个护法真有什么也是砸在他背上。 左时寒摇摇头:“是孙柔柔的感觉。” 微弱的疼痛感并不强烈,左时寒毕竟不是孙柔柔。但只要想起引起疼痛的原因,就没法忽略过去。 左时寒迟疑道:“孙柔柔那时应该受了惊,她还怀着孕,所以……” 第70章 左时寒没说下去,他现在用的身份就是孙柔柔,不管怎么说都感觉微妙。 有些难以启齿。 祝饶一下子就没明白了过来,让左时寒背靠着他胸膛将他抱在怀里,温热的手捂着左时寒小腹:“很难受吗?” 左时寒一瞬间很想捂住脸:“没什么感觉,只是能让我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左时寒话刚刚说完,房间外就响起了一人的脚步声。 正是朝着这个房间而来。 左时寒神色微变,这段记忆显然还没有结束。 而来到这段记忆里的祝饶,显然是能被这里面的人发现的。 “你先藏起来。”左时寒随意扫视了周身一眼,很快就找好了目标,推着祝饶往衣柜走,打开柜门后推着祝饶让他钻进去。 顺手把在外面没收起来的木箱也塞了进去。 祝饶哭笑不得,轻咳了一声道:“怎么有点像是在偷情。” 左时寒不回答他,立刻把门关上了。 祝饶藏起来没多久,来人就进了房间。 看见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左时寒竟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姚三一进屋,就被屋里的场景镇住了。 他目光一下就落在左时寒身上,大步上前去,伸手就要扶住他,一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姚三语气慌张:“柔柔,你、你还好吗?” 左时寒自然没事,但孙柔柔一个怀着孕的柔弱女子,当时肯定被吓得够呛。 姚三问完就说道:“你再撑一下,我这就去找大夫!” 他没有走成,左时寒一把抓住了他胳膊。 “是一个女人做的。”左时寒声音平稳得就像是在念稿,“成亲那里喜房外的疯女人。” 姚三的脸扭曲了一刹。 “……我会处理她的。”姚三声音有些奇怪,像是在心虚,“别管这些,现在你的事情最重要!” 左时寒和当年的孙柔柔一样,坚持问:“那个疯女人是谁?” 姚三下意识偏了偏头,不正对左时寒的目光:“是一个和姚家有仇的疯子……你别担心,不会有下次了。” 后半句话姚三说得含糊,目光也是躲躲闪闪。 左时寒还要再问,但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他已经不在原来的房间了。 被窝里没有一点热气,冷冰冰的。 左时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过去的孙柔柔说完那两句话后就晕了过去。 而现在的孙柔柔,情况还要更糟。 …… 左时寒能感觉到的疼痛十分细微,或许称为痒麻更为合适,而且他只消心念一动,这些感觉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疼痛出现在孙柔柔身上时,却是能让人生不如死地疼。 流产必然是很疼的。 孙柔柔疼得快要死过去了,她感觉到自己身上在发冷,被子跟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冷下来。 没能跟换的褥子带着血腥味——是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身体的疼痛是那么轻微,可心中的绝望却是那么强烈。 左时寒听到了窗户外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床本来就靠着窗户,外面守着的人说话声音也不够轻,不仅左时寒能听到,曾经的孙柔柔也可以听清。 “是没保住……唉,都要六个月了吧?” “那一跤跌得狠,当时我看见就觉得完了。” “夫人也真是不小心。” “毕竟听到家里出了事,难免的……” 声音顿了顿。 女孩小声问:“孙家真出事了啊?” “可不是,全家都被抄了,孙老爷还被杀了头。” “真是想不到,孙家居然也会出事。” “谁想得到呢。”有人叹了口气,“当年夫人可是低嫁,谁听说这件事都说少爷高攀了。现在……唉。” 又是沉默良久,女孩感慨道:“之后的日子恐怕更难过。” 左时寒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听完了窗外的全部。 这是孙柔柔的情绪最强烈的一次,左时寒能够感觉到,此时的孙柔柔恨不得自己立即死去。 左时寒本来想叫孙柔柔别吵,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只是无声轻叹。 …… 乌云半掩了月亮,微弱的月光落入掌心。 轻薄的衣裙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摇晃,女孩坐在屋顶,仰起头看着月亮,突然说道:“如果当年死掉就好了。” “因为失血而死,或是自杀……怎样都好。”女孩皱起秀气的眉,“我为什么会觉得世界上还会有在意我的人,还会有能像家那样保护我安慰我的地方呢?” 她勾了勾唇角:“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都没有认清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还在痴心妄想。” 女孩似是在自言自语,毕竟周围也没有人能回答她。 只有一身血红的嫁衣漂浮在空中,沉默无声地陪伴她。 女孩察觉到某处的动静,目光投过去。 “偶师真的好麻烦啊,看上去只有一个人,实际上谁知道有几只人偶藏着。”女孩小声抱怨,“看来,今晚是没法好好看月亮了。” 第42章 役鬼 小指上绑着的红线,平时隐藏起来,但只要有心去看,就能看见红线一直延伸到屋外。 左时寒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等着祝饶过来找他。 祝饶还没过来,姚三先到了。 第71章 他走来时候的步子沉重又匆忙,到屋外后没有立即进入房间,而是先问了守在屋外的两个侍女情况。 侍女说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姚三却大力推开了门,丝毫没有考虑会发出多大的声音。 姚三进了屋里,先看到的是褥子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一些沾到褥子边缘的血迹,被子根本没法盖住。 姚三浑身散发着不虞的气息,看到那些血后也没有缓解多少。 “你先好好修养。”姚三声音僵硬道。 左时寒问出了当年孙柔柔问姚三的话:“我娘她们现在……” “孙家的事情你别管!”姚三声音冷硬地打断了他,语气像是在警告,“没人救得了孙家,要不是你已经外嫁,今日你也跑不了!” 属于孙柔柔的那一部分情绪突然间安静下来。 她像是呆住了,根本想不到姚三竟然会这样对她。 孩子没有了,娘家也出了事……姚三即便不提帮她,不应该也会安慰她吗? 孙柔柔觉得自己的丈夫好像在短短一日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面容他说的话都让孙柔柔陌生无比。 姚三深吸了口气。 “这些事情你别再管了,先养养身体吧。”姚三本来想像以前那样对待他的妻子,可是话说出口后却怎么都觉得奇怪。 有些事情已经彻底变了。 姚三没有接着在房间里逗留,快步离开了房间。空气里头的血腥味让他有些不适,而孙柔柔也和以往的不同的,从鬼门关救回来后一副快要死了似的干瘪模样,简直苍老了十来岁,姚三看着这样的一张脸,心里再也生不起以前的喜欢来。 左时寒看着姚三重重地关上了门。 姚三其实不是一个温和的人,即便在外人面前他总能装出一副斯文模样,私底下自私无礼的本性就会暴露无遗。 他好像根本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只关心自己快不快活。 以往他对待孙柔柔时还会收敛着脾气,此刻在孙柔柔面前也装不下去了。房间里是一个险些死了的病人,最需要静养,他却把门砸得砰一声巨响。 孙家出事的消息传来才一天呢。 但是还不够。 左时寒心道。 只是这些,还不够孙柔柔变成厉鬼。 左时寒不是孙柔柔,身体没有败坏到只能躺在床上。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感觉到身上有些凉,低头一瞧,只见单薄的寝衣上一片血迹渐渐蔓延开来。 雪白的衣服,鲜红的血迹,对比鲜明。 也许是孙柔柔当时的伤口没有处理好,也许是孙柔柔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导致伤口又裂开,总之那会儿她又在流血了。 身体没有任何感觉,衣服却在被血染红的样子有点奇怪。 左时寒没有放太多心思在无关紧要的衣服上,反而是祝饶进屋后被吓得不轻。他从窗户翻进来,看见左时寒身上的血后,手上一用力险些把窗户掰了下来。 直到左时寒声明这不是他的血,祝饶才松了一口气。 衣服上的血越来越多。 祝饶皱着眉:“她真的不是这个时候死的吗?” 出血量大得他觉得一个柔弱的女人已经没法救回来了。 “孙柔柔虽然被娇养长大,但陷入困境后,精神还算坚韧。”用着孙柔柔的身份时,左时寒也能知道一些孙柔柔内心的想法,“她还怀着对姚三的希望,一定会坚强地活下来。” “看来这个场景也不是终点了。”祝饶道。 不是所有拥有鬼墟的鬼魂都是厉鬼,比方说沈明楼,他是因为保护女儿这个执念留存在世上。 但也有一些鬼魂,在拥有鬼墟的同时还是厉鬼。厉鬼生前或是诸多不幸,或是作恶无数,死后便身负怨气与煞气。 因不幸死后形成鬼墟的厉鬼,生前往往是性格坚韧之人。这样的人在遭受能催折他们的打击后,怨恨往往要比一般人更加强烈。 左时寒忽然道:“我们离开一下。” 祝饶不知道原因,但习惯性地点头。 左时寒道:“我要去找一下那个疯女人。” …… 鬼墟重现的过去里,有一些是鬼魂知道的事,有一些却是他们不知道的——组成那些片段的,就是附着在一些物件上的来自其他人的残念。 鬼墟的位置要么是鬼魂死时的地方,要么是他生前常居的地方。不少事情鬼魂自己都不知道,各种物件上的残念却会记得。 左时寒想去找那个疯女人,虽然对她还活着并不抱有很大的希望。 姚三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疯女人之前把一盆鸡血泼到姚三怀孕的妻子身上,即便姚三并没有多在意孙柔柔,他也会觉得疯女人的做法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而且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阿莺。 早在疯女人在姚三新婚之夜闹事的时候,阿莺就隐晦地建议老太太杀了疯女人。孙柔柔所处的时代并不太平,即便是太平年代,偏僻的乡下死了一个无亲无故的疯子,也不会有人在意她是不是被人杀死的。 屋外还有两个侍女,左时寒不希望惊动她们导致这个场景跳过,所以是像祝饶来时那样翻窗走的。 祝饶先翻了出去。左时寒刚爬上窗台,就被祝饶自然而然地一伸手抱了下去。 左时寒:“……” 以前祝饶就特别喜欢把他抱在怀里,左时寒从没和别人挨得这么近过,开始很不理解,祝饶说你和木生亲近,不也天天抱着他吗? 第72章 左时寒想了想,说可是木生现在很小,抱着很方便。 祝饶说我抱着你也很轻松啊。 左时寒抱以怀疑。他死的时候还没长开,身高比祝饶矮了不止一星半点,身材也偏向纤细,可他和祝饶的体型差距,绝对不是能将之和他与木生比较的。 祝饶又说,情侣都是这样的。 一点也不知道情侣之间应该做什么的左时寒思考了一小会儿,就相信了祝饶的话,之后的日子里任由祝饶抱着,次数多了习惯后还会放松地靠在怀里。 但是他们现在已经分手了。 左时寒拍了拍祝饶搂着他的手臂,轻声道:“于理不合。” 祝饶是不敢做得太过的。 可能会引起左时寒厌恶的事情,他都不敢去做。 所以即便十分可惜,祝饶还是松开了左时寒。 窗户外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姚宅不小,而左时寒去过的只是很小一块地方。 左时寒猜测疯女人平日里被关在上次听到老太太说话的矮小房子里,可是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到那里去。 “我记得路。”祝饶及时说道,之前他找左时寒的时候,几乎把整座姚宅都熟悉了个遍。 “我带你过去。”说着自然而然就牵起了左时寒的手,带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去。 左时寒低头看着自己被祝饶紧紧握在手中的手,目光有些茫然。 他们以不再是情侣,搂搂抱抱于理不合。 那么牵手呢? 左时寒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和祝饶讨论过这件事。 从他离开鬼墟的那天起,祝饶就拉着他的手,手上的力道无时无刻不彰显着自己在他身边,然后带着左时寒去往他不敢前去的世界。 左时寒出着神,也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多少地方,走了多久的路,知道祝饶在某一个地方停下。 “到了。”祝饶低声说。 左时寒抬头,看见了正对着他的矮小房子。 这里并非空无一人,光是门前的台阶上就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男人瘦得橡根竹竿,脸色蜡黄,微微拧起的眉是他看上次很不耐烦。此时此刻,男人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不住地要黏到一起,已经只能看到一条小缝。 他自然是没有注意到左时寒和祝饶的。 一只符咒折成的纸鹤从角落里飞出,无声扇动着翅膀,飞到年轻男人的头上。刚一结束,男人身体一歪倒在台阶上,就这么睡死过去。 血咒派主修符箓,发展了千年,现存的符咒早就不止古时候那些专门用来杀鬼的了。门下弟子前仆后继地发明新符咒,几乎能办一个“挑战一个月只用符咒”大赛。 祝饶不用靠近年轻男人,就能让他失去知觉,倒是比原先想着直接消灭这个鬼怪的左时寒温和得多。 小屋的门是锁着的,左时寒贴在门上听了几秒,轻声对祝饶道:“里面有喘气声。” 祝饶也听见了沉重的喘气声。 就好像要喘不过气来一样——祝饶的职业避免不了和死人打交道,接触得多了,有些事情就很好判断。 他觉得屋里那人的状态不太好,似乎是要死了。 左时寒暴力破坏了门锁。 门才打开一条缝,就能够闻到屋里面腐败的气味,带着一股隐隐的恶臭。 屋里黑咕隆咚,没有灯,有没有能透进窗户的光。 左时寒回忆了一下在屋外看到的场景,确定这座房子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以前他们能够通过窗户看到屋里的人影,现在窗户都被不透光的黑纸蒙上。 房门年久失修,打开的时候无法避免地想起了一声吱呀。 万籁俱寂,这声轻响就像得清晰无比。 窸窸窣窣声紧接着响起。 像是枯草一类的东西被抖落在地上。 左时寒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竟然有一点亮光,正好朝着门的位置。 他看了半晌,忽地意识到那点亮光来自人的眼睛。 少数阳光伴随打开的门落入屋中后,枯草堆里坐着的人的面貌渐渐显露出来。 左时寒看到了布满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服,和乱糟糟的油腻头发。头发不知道有几年没剪过,又有多久没洗过,就好像盖在头上的一块脏抹布。 一半的脸被头发遮住,另一小半的脸暴露在左时寒和祝饶眼前。 疯女人好像没有注意到祝饶,眼睛一直盯着左时寒,左时寒走偏稍微一点,她的目光也会随之偏移。 左时寒停下了脚步。 疯女人看着他扯扯嘴角,干裂的嘴唇能看到鲜红的肉。女人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喉咙里也发出含糊的笑声:“是你啊。” “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也,被姚三抛弃了吗?” …… 嘭! 木生一脚踹开了门,顺便还把手里拎着的人头扔了出去。 他抬起头,面色不善地看着站在屋顶上的“汉服姑娘”。 孙柔柔双手拢在袖子里,笑眯眯地看着楼下的木生:“居然是鬼王吗?” 木生才不信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找左时寒的麻烦:“你害怕了?” “不会哦。”孙柔柔歪了歪头,“如果是在这里的话,我也算是鬼王呢。” 木生察觉到了。 这里不止孙柔柔一个“鬼”。 还有许多的“鬼魂”,正从他们身死的地方离开,向着木生涌来。 第73章 木生其实不太想称他们为鬼。 他们已然没有任何意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法进入轮回,只是被孙柔柔操控的工具罢了。 那些都是姚家村的人,是死在这座村庄里,更准确地说,是死在存在于这座村庄中的鬼墟里的人。 他们的大部分魂魄都被吞噬,只留一个勉强可以役使的壳子。 木生问:“姚家村的人都被你杀了?” “有一些机灵的人,发觉不对就逃出了这里。”孙柔柔道,“不过姚家的人,我确实一个都没有放过。” “不对,也不是所有人。”孙柔柔皱了下眉。 她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有一个人,我特地放过她了。” 第43章 不是我 阳光通过半敞的门落入屋中,在地上留下一道光带。 左时寒和祝饶站在阳光下,可疯女人似乎在黑暗中呆久了,已经惧怕这些光亮,在杂草堆间缩成一团,不断后退的身体把杂草压得扁扁的,正在逃得离光亮更远一些。 疯女人死死盯着左时寒,就在左时寒身边的祝饶仿佛是一个透明人。 她的喉咙像是卡着痰,说话时含糊不清,只偶尔发出一两句尖锐的叫声。听疯女人说话有些费力,她前言不搭后语,上一句话还是对孙柔柔的嘲讽,下一句就突然变成了不知道对谁的谩骂。 将疯女人说的话都联系起来后,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她是姚三的妻子。 左时寒尚能冷眼旁观,孙柔柔却处于崩溃的边缘。 疯女人的身份,抹杀了她对姚三的最后一丝幻想。 姚三和阿莺私通,让她知道了曾经姚三对她的山盟海誓不过是骗局。 姚家出事后姚三对她的冷漠,让她知道姚三娶她不过是为了她家的权势。 在得知疯女人身份之前孙柔柔才能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样姚三都是她的丈夫,无论如何,姚三也不会抛弃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原来,她竟不是姚三唯一的妻子吗? …… 孙柔柔在破旧的屋瓦上坐下,抬头看天上的明月,思绪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她记得自己那时在发抖。 最后一丝支撑着身体的力量突然间被抽走了,她几乎连站稳都做不到。 不能说是愤怒,也不能说是悲伤。 当一切都失去,生命里的支柱轰然倒塌后,她什么情绪都没有,像是情感都化作飞灰。 无处可依。 她那个时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尽可能地维持住体面,问出了她当时唯一在意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疯女人呆住了。 这个简单的问题难住了她。所有人都叫她疯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竟要忘了自己的名字。 很久之后她想了起来,语气却依旧很不确定。 “……我叫孔离。” 孙柔柔跌跌撞撞跑出了关押疯女人的屋子。 距离她流产没过几日,没有人想得到一个身体虚弱伤重未愈的女人竟然能跑那么远。孙柔柔回到房间后,一把抓住因为她离开而惊慌失措的丫鬟。孙柔柔反应不过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直到丫鬟忍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孙柔柔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手。 布料上留下了明显的指痕。 丫鬟是她的陪嫁丫鬟,从小侍奉她,即便姚府没了也听她的话。 孙柔柔叫丫鬟在姚家村附近查一个叫孔离的女人。 话说出口,孙柔柔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简直像不知道多久没喝水的疯女人一样。她又重复了一遍,丫鬟才听清了她的吩咐。 嫁到姚家后,孙柔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交际圈子很小,几乎只涵盖了几个丈夫和姚三差不多身份的夫人。她从未听说过孔离,也没有人主动提及。 然而打听这个人,却不是什么难事。 丫鬟很快就带回了打听到的结果。 孙柔柔坐在床上,捂着脸讽刺地笑。 原来这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孔离是附近村子嫁到姚家的姑娘。 她嫁过来的时候,两家门当户对,条件相当。然而姚三在城里攀上了孙家后,觉得孔离出身卑微,毫不犹豫地要休掉这个妻子。 可笑的是他给了孔家足够的好处,孔家竟然就真的放弃了出嫁的女儿,只是也不愿意把孔离接回家。 因为看到休书没多久孔离就疯了。 姚三因为发疯的孔离焦头烂额。 因为那会儿他终于让孙家小姐喜欢上了他,筹划着娶孙家小姐上门,可孔离赖在姚家怎么赶也赶不走。 眼看着约定的婚期越来越近,姚三当机立断把孔离关在了一个废弃的小院里。 原先的看守没有那么严格。 但在新婚之夜孔离逃出来之后,老夫人就加派了人手。直到连续几年没出过事,看守才又松懈下来。 孙柔柔很早就注意到了那个小院。 她平日里只在后宅走动,可以说对后宅了如指掌,唯独对那个院落一无所知。她身边总是跟着姚三指派的丫鬟,每次她想过去看看,丫鬟就会劝她别去,说那里十几年不曾打理,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孙柔柔之前一直没有去。 但她知道那里有秘密。 原来……是这样的秘密吗? 时至今日,孙柔柔仍能想起当时自己对接下来日子的迷茫。 第74章 她耳边好像不断回响着孔离尖锐的话语,疯女人笑的时候像是在大哭。 她说:“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 ……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 从孙柔柔的陪嫁丫鬟那里知道疯女人的身份后,左时寒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冒出了疯女人说过的这句话。 疯女人虽然疯了,但有些事情她比正常人还明智。 至少她把姚三看得清清楚楚。 她们生活的时代不是太平盛世。 孙柔柔家世确实显赫,但这个时候越显赫的家族,往往跌下来就越惨。 富贵能延续几时?姚三对孙柔柔的爱重建立在孙家的财富权力之上,当孙家倒塌,爱意就会化作最锋利的刀剑。 当场景再一次变换后,左时寒心中所想变成了现实。 孙柔柔的影响让他感到喉咙发痒,下意识咳了两声,掌心竟是有血迹。 左时寒面色如常,心念一动血迹便消失无踪。 左时寒随意看了下周身。 他身处在一间称得上破败的屋子里,没有之前几个场景里的高床暖枕,他正坐着的床上只有一张薄薄的被子,带着无法忽略的霉味。 一摸,冷得就像块冰。 左时寒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窗户本来就关不严实,原先就在不停往里漏风,眼下一打开寒风更是席卷而来。大雪扑面,原来这竟是一个雪天。 看被子的厚度,说是夏天盖的左时寒也信。 左时寒能感觉到此时的孙柔柔已快油尽灯枯——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她必然活不过这个冬天。 要结束了。 左时寒想。 这应当就是孙柔柔要给她看的,最后一段记忆了。 有人忽地敲响了房门。 必然不是祝饶,祝饶来找他何须敲门。 门响了两声后就从外面打开,开门的人看见左时寒竟站在窗边,惊讶地瞪大了眼。 但是一句话都没说。 小丫鬟身上的棉衣都要比左时寒身上的厚。 左时寒低头往身上看,只见棉衣破破烂烂,许多地方打了补丁,还有些地方没来得及补,露出一看就是次品的棉絮。 也不知道姚家从哪给孙柔柔找来的这么一件衣服。 小丫鬟抿着唇,看样子是不想与左时寒交谈。 但是给脏兮兮的炭盆倒入一些炭后,她小声道:“还是把窗户关上吧,屋里已经很冷了。” 她眼睛里流露出不忍,又添了一些炭。 左时寒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问:“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小丫鬟犹豫了很久,估计是觉得他可怜,竟然告诉了他:“少爷又要娶妻了,你可别像那人一样出来闹事。” 小丫鬟没说出口的是孔离比较顽强这些年竟让她活了下来,但孙柔柔可就不一样了。 真真正正娇生惯养长大的孙柔柔不曾吃过苦,几年前的流产又让她亏空了身子。要是姚家像对待孔离那样对待她,孙柔柔恐怕活不过几日。 小丫鬟说完后有些懊恼,这些话她其实不该说的。 好像留在房间里就会有人怪罪她,小丫鬟快步跑出了屋。 左时寒合上了窗,却也没有去炭盆边。 他静静地站着,放任孙柔柔残留在这段记忆里的意识操控着他的身体。 孙柔柔走到了破破烂烂的柜子边,柜门打开的时候发出极其刺耳的噪音。 柜子里除了几件破旧的衣裳,就是一只箱子。 箱子已经蒙了灰尘。 过去孙柔柔时不时就会取出这只箱子,但是不知哪一天起,她开始害怕看见她,拿不穿的衣服盖在上面,将箱子藏了起来。 眼下已经没有什么能用来藏它了。 孙柔柔缓缓抹去上面的灰尘,一点也不在意袖子被弄脏了。 打开箱子,里面是保存完好的嫁衣,光亮如新,颜色鲜艳得就像是血。 孙柔柔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在看见这件嫁衣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着什么的。 但也只剩下它。 嫁衣曾经带给她欣喜与希望,可此刻只剩下痛苦与绝望。 孙柔柔脱掉身上的衣服,套上了出嫁时穿着的嫁衣。 房间里有一面镜子,镜面斑驳,孙柔柔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正是因为看不清,她甚至觉得自己在镜子里看到了出嫁时的自己。 一脸羞涩的笑容,全然不知自己将要踏进的是一个吃人的地狱。 她连一根簪子都没有。 找遍屋子,只找到一根从桌腿上拽下来的木刺。 孙柔柔死死握着那根木刺,尖端就抵着自己的脖子,抵着跳动的血脉—— 左时寒感觉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手腕被人用力攥住,左时寒一扭头就看见祝饶惊慌的眼睛。 他手一松,木刺就掉在了地上。 左时寒脱口而出:“是孙柔柔做的。” 第44章 碎片 话说出口,左时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事,神情一下子变得相当坦然。 确实是孙柔柔做的。 取出嫁衣的是她,萌生死志的是她,想要用木刺捅穿脖子的也是她。 左时寒只是……放任孙柔柔的意识操控他的身体做出这些事罢了。 祝饶的眼中惶恐与愤怒交加,他当然不会把火发在左时寒的身上,怒气全是冲着孙柔柔去的。 第75章 他一言不发拉过左时寒,仔仔细细检查他裸露在外的脖颈,确定连个红点都没有后,刚刚提起的心才落回原处。 祝饶深吸一口气,让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语气显得平静一些:“已经可以离开这里了。” 从他来到这里就能够感觉到,连通外界的门已经打开,不需要绘制沟通两个空间的法阵他们就可以离开这里。 这个空间里上演的是孙柔柔生时的景象,而此时对应的过去,孙柔柔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差最后一件事。 木刺正掉在地上,祝饶看了一眼,似乎是为了防止左时寒又把它捡回来,伸脚把它踢远了。祝饶又脱下外衣,把衣着单薄的左时寒裹得严严实实后,才看向房间里唯一的镜子。 铜镜与木桌相连,这是一张简陋的梳妆台。祝饶伸手掰了掰,顺利把镜子取了下来。 铜镜里从未映出祝饶的身影。 当祝饶把镜子放到自己面前时,镜中仍是一袭血红嫁衣的孙柔柔。 镜中的影响太多模糊,如果不细看,很容易先入为主地以为镜子照出的是左时寒。 “里面是剩下的残念。”左时寒走上前道。 祝饶将一张符咒贴在镜面,铜镜剧烈地颤动,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符咒贴着的地方裂开一道缝隙。 裂缝越来越大,还在往外蔓延,最后镜子的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连同镜子里孙柔柔的身影一般四分五裂。 当裂痕积累到一定的数目后,铜镜终于不堪重负地碎裂。碎片往四周飞射开,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在地上。 碎片里人影流连,上演着的是孙柔柔生前与新死时的一幕幕。 一生就在镜中匆匆走过。 周身暗沉下来,房间微微的摇晃,随之响起的还有类似木头挤压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噪音,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断裂的木头当头落下。 不是这个屋子要塌了,而是整个空间正在坍塌。 离开这里后会出现在鬼墟的哪里谁都不知道,祝饶又一次抽出黑刀,守护在左时寒的身边。 左时寒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周围的变化,看都不去看一眼。 他半蹲在地上,手指从碎片上一一拂过。 略过那些已经经历过的片段,左时寒找到了有关孙柔柔自尽时的那一块碎片。 木刺捅穿了喉咙,慢慢渗出的鲜血淌下,在血色的嫁衣上留下暗沉的颜色。孙柔柔死时神情漠然,虽然身着嫁衣,脸上却没有出嫁时的光彩。 她冷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断气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孙柔柔的尸体保持着坐在坐在桌前的姿势,没有倒下。 之前给她送炭的小丫鬟傍晚去给她送饭,看见孙柔柔穿着嫁衣的背影惊了一下,但她紧接着就注意到根本没动过的炭盆,皱着眉正想说什么,却闻到了血腥味。 浓重的血腥味让小丫鬟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她双腿发抖走到孙柔柔身边,看见那根深深陷入脖颈中的木刺发出一声尖叫。 碎片里出现一张惊恐的脸。 另一个碎片里,嫌晦气的姚家人将孙柔柔的尸体拿破草席一卷,就扔到了山林中,没有下葬,就让她曝尸荒野。 孙柔柔光鲜亮丽地嫁来这里,走时却连葬礼都没有,好像姚家村从没有来过她这个人。 抛尸前那身嫁衣被扒了下来。 做出这件事的是负责收殓的下人,姚家人不想动死人东西,下人却看上了那件嫁衣的料子,想要找到机会转手卖出去。 嫁衣被藏在下人的房中。 下人有些怕被主人家发现,把衣服藏得好好的,好在一段时间都没有出过事,下人渐渐的放松了警惕。 碎片里冬日已过,枝上抽出新芽。 春雨缠绵,细雨裹挟着的土腥味似乎将血腥味盖了过去。 但下人的尸体还是很快就被发现了。 他全身的血好像都被抽了出来,屋子里到处都是,而自己变成了一具干尸。他并非一人住一间,和他同住的还有三个人,除了外出的办事的一位,另外两位也死在了房间里,死相和那个偷藏嫁衣的下人一模一样。 屋子里没什么挣扎扭打的痕迹,三个成年男人像是被一种远超他们的力量压制了,连反抗都做不到,就这么丧了命。 惊恐的姚家人企图在房间里找到凶手的线索。 最后是一个老人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他撬开一张床的床板,只见下面是用油纸包着的嫁衣。 看到嫁衣的那一刻老太太险些晕过去。 她颤颤巍巍地指挥下人把嫁衣烧掉,可是火怎么也点不起来。拿着嫁衣的下人松开衣服后,惊愕地发现他的手上竟然全都是血! 嫁衣像是被鲜血染就的,而此时那些鲜血还没有干掉。 姚家人狼狈地扔掉了嫁衣。 但是当天夜里,发现嫁衣的老人就死在了自己的房中。这一回嫁衣叠得整整齐齐地装在一个箱子里,有人认出那个箱子就是孙柔柔带过来的,除了出嫁时的嫁衣没有装过其他的东西。 姚家再一次把嫁衣连同箱子一起扔掉,但是不管怎么做,第二天嫁衣就会出现在姚家,而且每一次都有不同的人死去。死法一模一样,都是流尽了鲜血变成干尸。 有的人决定逃离这里。 逃跑的是姚家的下人,两男两女成夜偷偷跑出姚家村。 第76章 第二天天亮外出的村民看见他们的尸体歪斜着倒在村口。 原先姚家正商讨着怎么准备姚三的又一次婚礼,此刻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了。 好像有一把屠刀悬在每一个人的脖颈,老太太想过去找道士,可是出去求助的人总是死在半路,即便那人不来自姚家,只是受了委托的村民也一样。 老太太突然想到了什么,叫家中仅剩的几个下人把孙柔柔的尸体找了回来。 姚家一直备着一具上好的棺材,是老太太给自己准备的。 眼下孙柔柔躺进了那具棺材里,老太太根本不敢有任何不满,只希望能把孙柔柔送走。 姚家几乎是将全部家财都用来准备孙柔柔的葬礼,姚三在棺材前一跪就是一夜。 棺材下葬前,姚家相安无事,棺材下葬后姚三和老太太更是松了一口气,觉得孙柔柔放过他们了。 当夜姚三去喝了酒,醉醺醺地往回走。 他委实是喝醉了,以至于一直没有发觉姚宅过于安静。 他回到自己的卧房,刚打开门一具干尸就迎面倒来。老太太神情狰狞的脸在他眼前放大,姚三一下子就醒了酒,然而一声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姚三慌慌张张地把老太太的尸体从他身上剥下,移开尸体后,他看见了就在老太太身后的嫁衣。 没有人,只有一套嫁衣飘在空中。 嫁衣向姚三飘来,袖子舒展开,像是怀抱自己的恋人,温柔地拥住了姚三。 第45章 崩塌 屋顶如同破碎的铜镜那般碎裂开。 寒凉月光倾泻而下,落在左时寒和祝饶的身上。 这个空间即将消失,融入到另一个空间中。 他们将要出现的地方不像是室外。 祝饶仰着头,看见断裂的房梁和一个大窟窿。朽木横斜,蛛网密布,他们似乎身处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房里。 左时寒顾不上抬头看,专心找到最后一块铜镜的碎片。 碎片里的场景随着孙柔柔的走动不断变化,不见活人,只见尸体,直到孙柔柔来到一个偏僻的院落。 月光下她的肤色惨白,伸出的手也毫无血色。还没碰到挂在门上的锁,铜锁就从中间裂开,直直掉到了地上。 没有人推动厚实的木门,它自己缓缓朝里敞开。 孙柔柔面无表情地看着枯草堆里的女人——她的模样比上一回见到时还要糟糕,可依旧顽强地活着。 这样过了有十年了吧,孔离就像是山坳坳里随处可见的野草,看着柔弱却又繁茂地生长,似乎没有什么能彻底摧毁她。 孙柔柔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句什么,左时寒的视角没法通过孙柔柔的口型猜出她说了什么话。 杂草堆里的人动了动。 孔离的头发也像枯草一样,可是枯发下浑浊的眼睛在这一刹迸发了光彩。她脸上浮现出一副夸张地表情,又在大哭,又在大笑。 孔离爬出枯草堆,跌跌撞撞往外走。她好像已经不习惯行走,离开的时候走得七歪八扭。 孙柔柔目送着她离开。孔离跨出门槛后,姚家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 有的碎片上面也出现了裂痕,像是要随着这个空间一起消散。 左时寒匆匆找出来其中两片攥在掌心。等他站起身的时候,已然身处在一座四面漏风的破屋里。 才走出一步,就不小心踢到了一根从头顶掉下来的木头。 这是哪儿? 左时寒心里忍不住道。 他们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总之不像是在姚家。 和祝饶简单检查了一下四周,左时寒肯定这就是一座普通的姚家村民居。 两个空间相对应的地点并非表面上所看到的,他们离开的时候在孙柔柔自尽的房间,而谁也不知道外界对应那个房间的地点离实际的房间会有多远。 从民居里走出来,屋外是随处可见的杂草灌木,随意往远处一看就能看见明显的山坡轮廓——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在姚家村的边缘了。 左时寒食指微勾,一根偶线出现在指尖,蔓延到被屋舍遮掩的远方。 左时寒道:“去找木生。” …… 面前忽然间冒出一个人,饶是木生也被吓了一跳。 坐在屋顶上的孙柔柔弯了弯眼睛:“已经出来了呀。” 唐文微吱哇乱叫。 他听左时寒的话老老实实蹲在墙角,期间场景变化了好多次,最后一次更是在一个雪天。唐文微身处室外头顶大雪,愣是没敢动,瑟瑟发抖地抱紧左时寒给他的小人偶,又是吓的又是冻的。 发现不对劲是好一会儿后的事情。 唐文微莫名觉得周围有点压抑,就好像从一个宽敞开阔的地方突然转移到一个狭窄的房间里。唐文微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结果目瞪口呆地发现天要塌了。 天要塌了! 灰蒙蒙的天空出现了一道道裂缝,唐文微站起来就想跑,几步路后意识到特么天塌了他能跑到哪里去。还没来得及骂出生,天空就碎裂开来。 唐文微死死闭着眼睛,祈祷老天砸人不疼。 头顶一凉,唐文微被人用力往下一拽,一个没站稳狠狠砸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唐文微坚强地没有喊痛,结果在睁眼看见周围的景象后控住不住地惊恐大喊出声。 身边是一具具前仆后继涌来的干尸! 第77章 唐文微腿一软,手臂发颤,都没法支撑自己爬起来了。他往把他拽到地上的人脸上看,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过去。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小孩子,怎么看都不是活人。正常情况下还能算可爱的小脸此时泛着诡异的青紫色,脸颊上还有暴起的青筋,骇人无比。 唐文微声音也在发抖:“鬼……鬼啊!” 小孩一巴掌糊他后脑勺上,把他又拍回了地面。唐文微感到头顶又是一凉,紧接着身前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唐文微抬头一看那竟然是一条断手! 回忆了一下刚才断手的位置,唐文微后背不断地冒冷汗,这断手刚刚是朝他后脑勺去的! 身边那小孩其实是救了他? 唐文微纳闷自己怎么还能得一个小鬼相助。 他小心翼翼问:“你……您哪位?” 小孩冷声道:“木生。” 他连白眼都不用翻了,此刻他的眼睛只见眼白不见眼黑。 木生啧了一声,在别人的鬼墟里就是麻烦,都把他逼到现出了鬼相。 唐文微傻眼了。 这个小孩是经常被左时寒抱在怀里的人偶? 唐文微隐隐约约想起,去接触那个轿子前,左时寒是把木生放下了。 “小心点。”木生又一扯唐文微。 断手没完没了了。好像知道谁是在场的软柿子,又朝着唐文微扑去。 木生打落它,又一脚踏上去踩碎。 唐文微急匆匆站起来,掏出符咒护在身前:“你一直在外面?” “不然呢,都像你们一样往里头冲?”木生没好气道,“时寒进去就可以了,你去添什么麻烦。” 四人里头唯一的咸鱼唐文微不敢说话。 木生扫视一眼周身,有些烦躁。 这些干尸好像永远处理不干净,不像那只断手那样踩得稀巴烂一点零部件都能够动弹。 也不知道姚家村究竟死了多少人。 木生抬头看了一眼,孙柔柔轻微晃着双腿,唇角含笑地看着他们。 不管孙柔柔生前有着多大的令人同情的怨恨,她现在已然是彻头彻尾的毫无人性的厉鬼。 不好再拖延。 此时的孙柔柔依旧一副闲适模样,木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后手。 在别人的鬼墟里当真憋屈。 既然如此,干脆…… 那个念头刚冒出来,木生就感觉到手腕被扯动。 他的腕上缠绕着一根偶线。 “时寒……” 一瞬间,木生变回了普通孩童的模样。 第46章 真正结局 偶线牵扯,木生跑上前去,猛地扑到了时寒怀里。 被孙柔柔拖住那么久,木生有点委屈。 左时寒俯下身抱住他,温柔地摸了摸木生的脑袋。 涌来的干尸不会因为左时寒的到来停下动作。 祝饶持刀挡在左时寒面前,刀光内敛,但密不透风。唐文微惊魂未定地跑到他们身后,惊诧看着祝饶,他从不知道有人竟然能把冷兵器用到这种程度。 祝饶没有移动过位置,但没有一具干尸能穿过他的防线。 和此时相比,唐文微以前看到的祝饶用刀简直像是他在锻炼身体。 随着一道血咒落下,百鬼俱为粉尘。 孙柔柔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神色自若,含笑道:“血咒乌刀,又姓祝……想必您就是当今封师的首席。” 祝饶横刀置于身前,看着孙柔柔的眼中只有冷冽。 孙柔柔歪了歪头:“无常界左判和封师门首席一同现身我这小小鬼墟,是柔柔沾光了。” 左时寒抱起木生,目光平静地按着她:“引我来到这里,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孙柔柔弯起眉眼:“那左判大人可知我想要做什么?” “知不知道答案,对我来说没有很大区别。”左时寒声音清冽,“你屠杀百余生人,无论如何今夜我都要取你性命。” 孙柔柔微微睁大了眼:“鬼魂复仇,可是无常界允许的。” 左时寒看了一眼周身破败的姚家村民居:“姚家村的人,都与你有仇吗?” 左时寒定定地看着孙柔柔:“你这具身体的主人,也与你有仇吗?” 听闻此言,唐文微指着孙柔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她……” 孙柔柔笑意如常,一点也没有被戳穿的慌张。 在孙柔柔的残念里,左时寒用自己的面容经历了一遍孙柔柔人生的转折点。 离开之前他没有见过孙柔柔的真容,但是在离开时破碎的镜中,他看到了孙柔柔真正的模样。 与汉服姑娘完全不同的模样。 孙柔柔现在使用的身体,并不是她自己的。 孙柔柔的目光落在唐文微身上,嗓音依旧带着令人遍体生寒的笑意:“火车上的那个鬼故事,你可想听真正的结局?” 唐文微呆呆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去求助左时寒和祝饶。 孙柔柔没有想要唐文微的回答,问出那个问题后,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姨父听大姨说了嫁衣的事情后,四处托关系找来一个道士。那个道士确实有些道行,他把自己和嫁衣在一个房间里关了一晚。姨父姨母焦急地在外等待,一夜没有睡。” “那个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愈是安静,姨母就愈是心慌。她想要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嫁衣有没有被解决,可是门被反锁着,只有里面的道士能够打开门。 第78章 “天不知不觉亮了,道士没有出来。姨父姨母一直等到早上十点,屋里也没有传出一声响动。” “姨母已然很累了,心力交瘁地靠着墙,缓缓坐到了地上。 “坐到冰冷的地方,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后背冒出了冷汗。 “她的眼睛里出现一抹血色——有鲜血从门缝流出来。” “姨父强行撞开门,看到门里的景象后,他险些被吓晕过去。姨母跪坐在地上,腿软得起都起不来。 “道士已经死了。 “他变成了一具干尸,趴在血泊之上,他的头朝着门口,一只手也拼命往前伸,好像死前正在往门口逃去。” “姨父姨母报了警,警察来后也被吓到了。道士身体里已经没有一滴血,他的所有血都汇聚成了身下的血泊。 “警察来的时候,血泊还在缓缓往外蔓延着。” “姨父姨母当晚搬到了他们在乡下的住处,但是这个做法,并没有帮助他们摆脱嫁衣。” “姨母不敢睡觉,撑到半夜撑不住了,睡了两个小时就惊醒。她睁眼看见展开铺在身上的嫁衣,歇斯底里地扯下衣服扔在了地上。” “嫁衣正在试图穿到姨母身上。 “姨母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今天.衣服只是放在她身上,明天.衣服就能套上去。也许哪一天她醒来,就会发现自己整整齐齐地穿着那件嫁衣。 “姨母跌下了床,崩溃地跪在地上求嫁衣放过她,只要放过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 “当天晚上姨母就做了一个梦。” 孙柔柔竖起一根食指。 “她梦见一个女人对她说,她要一具活人的身体。” “女人说完那句话后姨母就醒来了,魂不守舍地坐了一夜。她知道女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要姨母用其他人的命换自己的命。” “姨母一整天都神思不属,她不想死,可她又没法下定决心给自己找一个替死鬼。” “整整一天姨母都没有做出决定。 “她离开房子,在村子里走了很久,沿途遇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他们向她问好,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关切地询问她的身体。 “姨母知道这些人对她都不设防。” “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诱哄着其中一人穿上那件嫁衣。”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姨母回到了家中。 “她抗拒地回去自己的房间——那个放着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嫁衣的房间。姨母惊愕地发现,她的房间竟然来了客人。” “打开门,正拿着嫁衣好奇比划的外甥女不好意思地看了过来。” “她说看见装嫁衣的箱子没有关,忍不住拿出来看了看,她问……自己可不可以试一下这件嫁衣。” 孙柔柔眉眼弯弯:“姨母点了头。” “谁知道她那个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外甥女穿上了那件嫁衣,看着外甥女羞涩地在镜子前看镜中的自己,然后惊恐地发现,这件嫁衣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外甥女倒在了地上,身体不断抽搐着,但很快她就安静下来。 “姨母紧张地上前去查看外甥女的情况,外甥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向她说了一声谢谢。” 孙柔柔拍了拍手,笑得十分开心。 “这就是故事的真正结局。” 第47章 蝴蝶 鬼故事真正的结局让唐文微觉得遍体生寒。 他喃喃问道:“那那个女孩子呢?” 祝饶沉声道:“她的魂魄已经被厉鬼吞噬了。” 唐文微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孙柔柔:“这样的话……她难道就算复活了吗?” “死人是无法复活的,你可以理解为,一个魂魄对应一具躯壳。魂魄消失的那一刻,躯壳也已经死了。”祝饶皱着眉,“她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活死人,只是在外面的时候,用一些手法掩去了身上的死气。” “活死人不为阴阳两界所容。” 左时寒目不斜视地看着孙柔柔说道,声音是唐文微不曾听到过的严肃。 孙柔柔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漆黑的眼睛没有映出一分月色:“左判大人,你要如何杀掉我?” …… 皎月之下,尸潮再一次涌来。 乌刀利落地将一具具干尸斩于刀下,灵也再一次化为鬼相,脚下的影子蔓延开来,无声无息地将干尸拉入影子里。 相比这一人一鬼,唐文微就应付得相形见绌。 祝饶偶尔会帮唐文微一把,但更多让唐文微自己解决,熟悉血咒的应用。 唐文微捻着轻飘飘的符咒觉得使不上力气,有点眼馋祝饶的乌刀。乌刀就如同祝饶身体的一部分一般,运刀时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晦涩。 唐文微想到自己和祝饶同为血咒派,忍不住问:“我也要学刀吗?” “我七岁习刀,已经算晚。”祝饶不客气道,“你还是别想了。” 唐文微忽然觉得好心痛。 大多干尸被祝饶和灵也解决,习惯一点血咒的使用后,唐文微轻松了许多,也有不少时间喘口气。他抬头看看屋顶偶尔掠过的三个人影,有些担忧地问:“我们不用去帮忙吗?” 雪白的衣角出现在祝饶眼中,很快又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不用,”祝饶摇了摇头,“他能解决的。” 遇到潜在的危险,祝饶总是下意识地挡在左时寒的面前。 第79章 可这只是他保护自己爱人的本能,并不代表左时寒是因为柔弱才需要保护。 除了少数几位无常界的鬼仙,这个世界上恐怕已经找不到人能与左时寒为敌了。 …… 一片屋瓦被踩落,穿过两层楼落在地上被摔得粉碎。 一根偶丝缠上嫁衣的袖角,在左时寒把它拉过前,那块布料自动裂开,从嫁衣脱落。 孙柔柔轻飘飘落在另一户民居的屋顶上,嫁衣也飞掠到她身边。孙柔柔执起嫁衣一角,看着破了一小块的地方,很是心疼地伸手摸了摸。 “从我开始做这件衣服,它还没有被损坏过一个地方。”孙柔柔微微蹙着眉。 左时寒知道孙柔柔对这件嫁衣的珍惜。 它被小心封存在箱子里,放置在衣柜的最深处。孙柔柔会定时取出它,为它掸去其实并没有沾染上的灰尘。哪怕只是哪根线稍稍冒了出来,孙柔柔也会用一模一样的线小心翼翼地补好,让它永保持完美无缺的样子。 原来她一点脏污都不忍心让自己的嫁衣沾到,可最后这件衣服却浸满了鲜血。 飘在孙柔柔身边的嫁衣就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左时寒可以说是以一敌二,但是丝毫不落下风,从一开始孙柔柔就没有还手之力。 几近透明的偶线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出现,稍有不查就可能会被切成碎片。 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了姚宅。 姚宅有着姚家村最高的楼,是姚家先祖建给一位小姐的绣楼。也许是为了防外男,绣楼周边没有什么建筑,孤零零独立一处。 屋顶之上过于开阔。 左时寒收了偶线,但右手多了一把细剑。 细剑如薄冰片雪,月色下泛着莹莹寒光。它和偶线一样,都来自左时寒的魂魄。 只有魂魄才能伤到魂魄。 这也是鬼墟之中活人难以与鬼魂匹敌的原因。生人的魂魄被□□束缚,而哪怕是像左时寒这样能在阳界出现的鬼魂,即便他的鬼身与生人再像,他也已经失去了那个装载魂魄的躯壳。 封师的术法本质上都是对自己魂魄的调用,而鬼魂操纵自己的魂魄就像活人操纵自己的身体。 左时寒冷声道:“你给自己找了束缚。” 明明就是自己的鬼墟,但孙柔柔能发挥出的力量却还不如她身边的嫁衣。 孙柔柔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值得的。” 已经死去的人永远无法变成活人,即便占据活人的身体。 不说那具身体使用的时间能不能超过一年,光是身体对魂魄的束缚,就会让本来强大的厉鬼随时面对被封师杀死的风险。 除了为了接近他把他引到此处,左时寒想不到孙柔柔做出这种事情的第二个可能。 可是仍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 孙柔柔如何知道他会来,如果他会来,那么他自己就会找到这里,孙柔柔又何必亲自现身。 除非,孙柔柔出现在那列火车上还有着其他的目的。 左时寒有了这个念头,却还想不出它的答案。 收在袖中的手攥紧了从另一个空间带过来的铜镜碎片。 孙柔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嫁衣却在风中展开,迎上左时寒的剑锋。 看上去轻飘飘的嫁衣,衣袖和裙摆的力道却大到能击碎屋顶。 但在左时寒的剑下,稍微躲避不及衣服的一角就会像刀削豆腐一样被轻松削落。 嫁衣一直挡在左时寒眼前,挡住它身后的孙柔柔。 偶然间可以看到孙柔柔的面容,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可是细看就能发现笑意不达眼底。 直到嫁衣化为血色的碎片散落四处,如同一只只死去的蝶。 孙柔柔终于开口道:“你不觉得界石就在那里吗?” “现在我知道它不在了。”左时寒淡淡道,垂眸看了一眼屋顶上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嫁衣。 甚至知道,孙柔柔让他来此的目的之一就是借他的手把这件已经不为她控制的嫁衣毁掉。 “你留存在世间的执念,已经与它无关了。” 第48章 偶线 左时寒话音方落,孙柔柔脸上浮现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 仿佛是借着他的口,确认了一些心里想过,却不敢直言的事。 她轻挥衣袖,嫁衣的碎片从地面飞离,翻飞着飘往远处。只是不等落地它们便化作灰烬,好像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过。 这件陪伴着孙柔柔从生到死不知多少年的嫁衣就这般不见了,连带着那段过去,被孙柔柔彻底抛下。 “鬼魂的执念也是会改变的。”孙柔柔轻叹了一声,“当我回到这个世间,忽然就觉得过去的那些事情微不足道。我一生被困于宅院之中,所以只能看到它们,可若走了出来,便觉那些生时让我痛苦的事情,死后为何仍要被它们困扰?” 孙柔柔歪了歪头:“不知道左判大人的执念,是否仍是百年前那一个呢?” 左时寒没有回答。 然而孙柔柔笑了:“想来是的。” 左时寒目光一凛,脚尖一点地面便要后掠,然而猝不及防从脚下冒出的黑线速度要更快,两根线率先缠住了他的脚腕,其余的线则向他的手腕和脖颈涌去。 孙柔柔没有从左时寒脸上看见慌乱。 他平静道:“我的执念没有变,有些人也没有。” 第80章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缠住他脚腕的线就断成了一截一截,无力飘落,而纤瘦的脚腕依旧莹白如玉,连一道红痕都没有落下。 孙柔柔目光沉沉,看不出其中情绪。 这几根线看上去轻飘飘的不足为惧,但她很清楚,鬼墟绝大多数的力量都落在了上面,而其中蕴含的,还不止鬼墟的力量。 那人布下这样的布置,原来确实不是大材小用。 一根线断了后,还有其余丝线源源不断地续上。 左时寒随意抓过一根断线,那条线与同在他手中的偶线比,除了颜色竟然几乎一模一样。 不,应该说,这根线本来就是偶线。 属于另一个人的偶线。 长剑划过一道如霜如雪的弧光,轨迹莫测的黑色偶线避开了大半,和属于左时寒的偶线纠缠在一起。左时寒应付得有些随意,他想过孙柔柔会在这里布下什么陷阱,偶线的出现也确实让他有些惊讶,可如果说这些偶线想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却是远远不够。 孙柔柔就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想明白的左时寒,掷出了他的剑。 剑尖直指孙柔柔。 孙柔柔不闪不避。 长剑穿心而过。 仿佛被这一剑击碎,孙柔柔的身影消散在空气中,然而左时寒一下子就察觉到,孙柔柔并没有因此魂飞魄散。 同样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因为干尸解决得差不多,一直光明正大划水仰头看屋顶情况的木生。 不同于左时寒只是稍稍睁大了的眼睛,木生简直大呼小叫起来:“她也是只人偶?!” “啥?你说什么?”疲于应付干尸的唐文微只听见了最后两个字。 木生死死盯着屋顶,压根懒得和他解释。还是祝饶道:“孙柔柔并不是普通的鬼魂,和木生一样,是从属于某位偶师的人偶。只要偶师与她的契约还在,我们现在就不可能消灭她。” 唐文微听得半懂不懂,傻愣愣地点了点头:“那她现在是……” “她之前就走了,应该是在时寒因为偶线分神的那一瞬,用幻象替代了自己。”祝饶道,“现在,约莫已经离开鬼墟。” 唐文微苦着一张脸,鬼墟的主人都已经走了,他却丝毫没有觉得轻松。 唐文微举起符咒的手都在抖,起先还觉得它们轻飘飘的没有重量,现在唐文微觉得自己手都要断了。 偶线同样没有因为孙柔柔的离开而消失。 但左时寒能感觉到,它们已然快没有后继之力。 左时寒挥剑斩下一片偶线,觉得这大概就是结束了。 一条偶线如同潜伏在暗处的蛇。 它反射不出一点儿月光,如同一根断线,混入那些断裂飘落偶线之中。 已经不再有偶线涌出。 而它突然探起,缠住一根莹白的偶线,掠向左时寒的指尖。 左时寒反应极快,在指尖传来细微到几近无法察觉的触感时,他就反应过来,发觉了这条漏网之鱼。 然而黑色的偶线一击得手便毫不恋战地撤离,退回黑暗,倏然消失。 左时寒抬起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不知过了多久,左时寒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垂眸便看见地上蹦蹦跳跳的木生。 此刻终于不再有新的干尸出现,唐文微已经累瘫了,祝饶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左时寒将手收回袖子里,轻飘飘地落回了地面,轻声道:“我没事。” 祝饶想去牵左时寒的手,然而木生眼疾手快先一步变回小人偶,跳到了左时寒的怀里。左时寒抱着木生,一脸无辜地看着祝饶。 祝饶:“……” 祝饶面色不变,顺手把手搭在了左时寒肩上,虚揽着他:“孙柔柔已走,此处亦没有界石,我们也离开吧。” “哦。”左时寒没有留意祝饶的动作,乖巧地点了点头。 至于木生愤怒地盯着祝饶的目光,直接被他无视了。 唐文微同样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明争暗斗,一脸懵逼地询问:“没有界石吗?” 左时寒摇了摇头:“偶师的人偶会有鬼墟,但是不会有界石。” 唐文微挠了挠头:“那我们是要找一个出去的门对吧?” 左时寒伸出手,露出手中的两枚铜镜碎片:“离开的门就在它们中间。” 唐文微直接坐直了身子。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选错了就会出不去是吗?” 左时寒一时间没有说话,祝饶则没好气道:“你想什么呢,当然是一枚碎片行不通换另一枚。” 左时寒点点头,又道:“如果能一次找对的话,可以省一些力气。” 唐文微认真去找两枚碎片的不同,它们外形上没有差别,然而镜子里变幻着不同的画面。 一枚碎片中,是孙柔柔出嫁时的场景。 一枚碎片中,是孙柔柔自杀时的景象。 祝饶若有所思:“这两件事哪一件对孙柔柔更重要,哪一枚应该就是出去的门。” 唐文微一时半会儿挑不出来,如果换做是他,他觉得这两件事都蛮重要的。 也许……死亡对一个人要更重要一点? 但左时寒很快就选出了上演着孙柔柔出嫁那一幕的碎片。 停驻世间的鬼魂,多是被执念束缚者。 而孙柔柔会因为人间之乐放弃生前之恨,左时寒想,在她心中出嫁时的欣喜与期盼,要远重要于自尽时的痛苦与怨恨。 第81章 左时寒手指覆上镜面,镜中孙柔柔小心翼翼掀起了红盖头的一角,悄悄透过轿帘往外看,唇角是一丝羞涩天真的笑意。 今后数年,她每每看向镜中的自己,心中再无当日的欢欣,那样的笑容,也不再出现在她的脸上。 第49章 不舍 离开鬼墟并不困难,反而是从山里出去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有些不易。姚家村坐落于荒山之中,连山路都找不到一条,一脚踩下去小腿就没入丛生的杂草中,不留心便会被锋利的草叶割伤。 没几步路祝饶就将左时寒抱了起来,怀中虽然抱着一人,但是他走得十分稳当,无需低头看路就能避开所有凹陷处。 至于为何是抱而不是背,因为左时寒还要抱着木生。 一路走得艰难,生怕一脚踏空的唐文微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等他们终于离开荒山,走到一条公路上,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鱼肚白,眼见着天就快亮了。 “累不累?”祝饶低声询问左时寒。 左时寒摇了摇头,他哪会觉得累呢?他在祝饶怀中已然睡了一觉,此时刚醒没有多久。 唐文微饥寒交迫,觉得自己就像个跋涉千里的难民,有气无力道:“我快不行了,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歇脚的地方?” “快了,再走两公里就能到一个县城。”祝饶看着手机导航随口道,“回去后多加锻炼,封师执行一个任务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也是常有的事,身体不好的话可撑不住。” 唐文微一脸痛苦。 半个小时后,他们走到了距离最近的县城,时间不过六点,大多人仍处于睡梦之中。县城瞧上去比绍县还要小一点,祝饶找到街边打扫的清洁工人问了路,县里不过两家旅店。 旅店的条件差不多,找到最近的一家,柜台后小姑娘昏昏欲睡,检查了他们的证件后,三两笔做好登记,便把房卡交给了他们。祝饶问过左时寒后,同他开了双人间。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木生一定要高喊我不同意。 他十分绝望地看着尚有些迷糊的左时寒跟着祝饶走了。 唐文微拖着步子回到自己屋中后倒头就睡。左时寒虽然休息了一路,但是进入房间后,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也躺到床上拿被子裹住自己睡着了。 一时间清醒的就只剩下祝饶和木生一人一鬼。 木生作为鬼魂,不觉困倦是很正常的事,但祝饶肉.体凡胎,明明也忙活了一宿,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休息。 祝饶坐在左时寒床边,垂眸看着他平静的睡颜,眼睫投下的阴影掩去了眼中的担忧。 木生唯恐吵到左时寒,压低了声音威胁道:“祝饶,你要是敢偷偷摸摸做坏事我饶不了你!” 祝饶失笑,不知道为什么,同左时寒亲近的人总担心他会趁着左时寒不备对他做坏事,自己就这么不像一个正人君子吗?祝饶仔细想了想,他不敢妄言自己是个君子,但委实不会不经左时寒的同意做一些过于亲密的事。 祝饶伸向左时寒的手仅仅为他掖了掖被角,便收回来,看向木生道:“谈一谈?” 木生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警惕地点了点头。 木生不知道祝饶到底想谈什么事,甚至特地避开了左时寒。 他将木生搁在自己的肩上便出了门。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精致的人偶本该是一件奇怪的事,然而兴许是因为祝饶气质本身就有些放荡不羁,他和人偶的组合竟然不显得突兀。 许多店铺此时还关着门,但早点铺早便开张了,祝饶顺路过去给左时寒买吃的。 他耳朵上挂着耳机,神情自若无比,即便一边走一边说话,身边没有任何人,旁人见到也只会以为他是在用耳机和旁人通话。 实际上祝饶的话都是对他肩上那只人偶说的。 “时寒有些不对。”祝饶开门见山道。 他知道木生必然也有所察觉。 果然木生没有抱以怀疑,而是直接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那些黑色的偶线。”祝饶微微皱起眉,“其中有一根藏得非常好,直到最后时寒最松懈的时候才出现,在时寒指尖勾了一下便离开。它好像什么都没做,但那时候时寒愣了一下,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祝饶又道:“其他偶线在被斩落之前一直在攻击,但是那一根一击得手便离开,不等时寒做出反击,好像它的任务仅仅是在指尖勾的的那么一下。”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个鬼墟就像是为时寒准备的。” 祝饶微微颔首:“布下偶线的偶师恐怕也在鬼墟之中,只是一直没有露面。孙柔柔过去的残念,正是在为偶师提供布置陷阱的时间。” “他很谨慎。”木生道,“给我感觉甚至谨慎过了头,没有给我们一丝追踪到他的机会。” 想要的越多,破绽就会越多。 那个偶师就是做得太少,反而让他们对他没有办法。 不会有人比左时寒更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但一人一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去问他,而是自己寻找答案。 偶师的出现让他们心中满是担忧,数百年前偶师嫡系就已被左时寒斩草除根,如今能见到的偶师,实际上根本没有继承左氏的家传术法。可此次出现的偶师,显然不是只学到皮毛的旁□□般简单。 左家带给左时寒的显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第82章 阴影本该在许多年前就被他亲手斩断,可是几百年后,又一个左家人出现了。 左时寒还没有说什么,祝饶和木生已经为他担忧起来。 祝饶问:“时寒为什么会来调查这件事?” 木生道:“我不清楚……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列火车有问题的,还得去问灵也。” 灵也现在肯定还在火车上,他既然承诺过会保护火车上的凡人,那么不出意外就会一直坐到终点站。 不管是祝饶还是木生都没有灵也的联系方式,但左时寒应当会告知灵也他们此时的情况,判官之间另有一套找到对方的办法。 目前哪怕是联系到灵也,也得通过左时寒。 祝饶叹了口气。 祝饶付了账,没一会儿店主就把早点打包好。祝饶拎着三人份的早餐往回走,一路上他和木生没再说话,直到快要走到旅店,木生才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祝饶问:“还有什么事吗?” 木生道:“我还是很不喜欢你。” 祝饶哦了一声,语气一点也不意外。 可能这样举例有点不适,但祝饶觉得自己在木生的眼中,就是拐走了家里宝贝女儿的混小子。 老父亲看他的眼神经常是喷火的。 木生不情不愿道:“但是……我觉得时寒还是喜欢你的。” 祝饶:“嗯……嗯?” 祝饶有些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木生口中说出来。 可能是终于说出憋了很久的话,木生一股脑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时寒如果不喜欢你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跟着你从鬼墟里出来。哪怕分开了这么多年,现在他也没有拒绝过你的亲近……有些事情他不会直接说出来,你从来没有听见他直言过,但可能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一些事,他说出口的话和他实际想的也许不是一个意思……反正,反正就那么一回事吧!” 他是喜欢你的。 木生还是极不甘愿。 他很难过,好像不得不承认自己最亲近的人要被另一个混蛋抢走了。 木生泄气道:“你以后,不能再让他难过了。” 祝饶微怔。 他低声道:“我永远也不舍得。” 回到旅店后,祝饶轻轻敲了两下门才推开。他原以为左时寒还在睡觉,没想到左时寒已经醒了。 窗帘尽数拉开,阳光落在左时寒身上,他的身影显得有些虚幻,仿佛下一秒就会如雪般消融。 左时寒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祝饶走进来后,左时寒就把手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左时寒回头,只见祝饶举起了早餐,一脸轻松地笑道:“这边的口味偏咸,我买了花卷和皮蛋瘦肉粥,粥的分量有点大,我们刚好两个人吃一份。” 鬼仙不会感到饥饿,能吃多少东西完全看鬼仙当时的胃口。左时寒早上吃的东西向来不多,买两人份的早餐,最后往往有一人半的量要进祝饶胃里。 左时寒下床那点时间,祝饶已然三下五除二把早餐在桌上摆好了。 左时寒接过祝饶递给他的勺子,如闲聊一般说道:“我的魂魄被勾走了一点。” 房间里有过一瞬间的死寂。 不仅祝饶没再发出声音,好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连人偶的眼珠子也不转动了。 只有左时寒如同没事人一般,往祝饶额外向店家要的小碗里倒了点粥,用勺子慢慢喝起来。 喝下一小半,祝饶他们还是没出声。 左时寒有些无奈:“我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叫你们不要担心。” 他没有那么迟钝,很早就发现了祝饶和木生有点不对,稍一细想就知道他们肯定察觉自己的身上出了点问题。 “他勾走了你的魂魄。”祝饶沉声道,语气不善,好像若是知道了罪魁祸首是谁他当即就能提刀出去把人砍人。 “只有一点点。”左时寒强调。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至少目前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受到了什么影响。 祝饶没有说话,但已经决定去一趟封师协会的总会借一些有关魂魄的典籍。 左时寒知道祝饶肯定没有把这件事情轻松放过,但他也不打算再提,而是说道:“我同灵也说了我们这边发生的事,他说他会先坐到终点站,然而再来与我会和。” “我需要去一趟红灯镇,你要一起吗?”左时寒问。 祝饶愣了一下:“那里是?” 左时寒道:“蝶判的鬼墟。” 第50章 水下 灰扑扑的大巴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车身晃得像是要把人三魂七魄都从躯壳里晃出去。山路的一侧是望不到尽头的苍翠山林,一侧则是悬崖峭壁。司机娴熟地把着方向盘,看不出究竟有多少个年头的高龄大巴在破路上开得飞快,但凡哪个拐角失误,它都会冲出山路坠下悬崖,跌入深不见底的水库中。 车内的环境同这辆车本身一样糟糕,车窗多数已经没法正常打开,空气流通不畅,混杂着难言的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二十座的大巴坐了一半多位置,此时还留在车上的乘客大多认识,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聊天,声量一点儿也不收敛。从上车起,祝饶耳边就没有安静下来。 左时寒是这些乘客里头唯一能睡着的。 左时寒同祝饶坐在大巴的最角落,他没有在小县城久留,与祝饶敲定前去蝶判的鬼墟后,便拉着他赶路。阳界有阳界的路,无常界也有无常界的路,几位判官往往通过无常界的道路往来联系,然而此番与祝饶同行,左时寒便给了鬼墟入口的地址,让祝饶安排行程。 第83章 蝶判死于何处,她的鬼墟就位于何处,入口亦在附近。看到地址后,祝饶可算明白了为何从未听说有人误入过这位判官的鬼墟。 蝶判原先生活的地方,如今已是一座水库了。 鬼墟的入口就在水底,祝饶只能先去最近的岸上。然而最近的陆地也在犄角旮旯里,还是到了附近后,祝饶才从当地人那里得知这辆大巴。 左时寒上车没多久就开始睡觉,车身摇摇晃晃,晃着晃着就靠在了祝饶肩上。祝饶一手护着他,一手拿着手机看唐文微发给他看的任务报告。 这一趟只有祝饶与左时寒同行,唐文微留在小县城写他的任务报告。祝饶仔细看了一遍,唐文微十分识趣地略去大多与左时寒有关的内容,祝饶单手操作给他改了几个地方,就发回去让他交了。 任务报告发回去十来分钟后,大巴总算到了地方,乘客陆陆续续起身涌向后车门。 大巴停下时左时寒就睁了眼,只迷糊了一会儿,便抱着木生离开座位,和祝饶一同走在最后下了车,往与其他乘客相反的地方走去。 “哎!”身后突然传来喊声,“那边没路咯,再走就要掉到河里头去了!” 左时寒回过头,刚刚喊话的正是靠着车门抽烟的司机。 祝饶摆了摆手:“您别担心,我们就站边上吹会儿风。” “这车上是有点闷。”司机点了点头,“你们小心些啊,这两天水库有点怪事,还是甭在岸边站太久了。” 左时寒歪了下头:“怪事?” “唔,这附近村里头有俩小孩玩闹掉到水里去,把村里人吓得够呛。这崖这么高,等人下去那两个小娃子还能活命嘛?”司机说着指了指不远处隐约可见的村庄,“结果啊,奇了怪了,水上出现了个划竹筏的小姑娘。先前也没有人见着她,就跟凭空出现似的。那姑娘把两小孩从水里头捞上来,找了个能落脚的地方一放,不知怎的又连人带竹筏消失了。” 司机嘿了一声,连声道:“你们说怪不怪,你们说怪不怪!” 左时寒道:“听上去,好像是不用担心落水了。” 司机摇了摇头:“你们啊就是仗着自己年轻,太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 眼看着不远处有拎着大包小包的村民往大巴走来,司机没再多话,摁灭烟后就回到了驾驶座上。 祝饶一直留意着左时寒神情,在司机说到那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小姑娘时,左时寒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眼中情绪却有了细微的变化。 “认识?”祝饶问道。 左时寒稍稍颔首:“他口中的小姑娘应该是苏判,她既然已经到了,灵也应该也到了红灯镇。” 灵也孤身一人自然直接走无常界的路过去,比起在路上花费了近一天的他们,起码早到小半天。 “走。”左时寒说罢,便拉着祝饶的手跳下了悬崖。 祝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了下去,哪怕对左时寒有着绝对的信任,面对逼近的水面,仍觉得自己心脏仿佛停跳了一瞬。经年累月行走于各个鬼墟之间,无处次身临险境让祝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坠入水中的那一刻,他没有听到水花溅起的声响。 他们就好像两滴水滴,悄无声息地融入水中。 微凉的河水没过头顶,祝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无事。”左时寒安抚似的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你来到水中的是魂体。” 祝饶微怔,显然先前往前没有发觉这件事。 左时寒拉着他往下潜去:“走吧,我们已经在蝶判的鬼墟之中了。” 在熟悉的鬼墟之中,木生脱离了人偶的躯壳,化作鬼童的本来模样,只有眼白的眼睛看了祝饶一眼,就带着惯有的不爽移开了视线。 也就只有祝饶这种对左时寒半点防备怀疑都没有的情况,才能被别人带出魂体了都没有察觉。 当世有记载的鬼墟,在这位存在时间最漫长的判官的鬼墟面前都显得无比渺小。 “……蝶判的鬼墟一直在增大。”虽然进来的是魂体,但左时寒的声音仿佛也被水阻隔显得有些不清晰,“鬼魂存在的时间越久,力量就越强,原来的鬼墟会逐渐容纳不下增强的力量,便往外扩张,我的鬼墟也是这样。” 祝饶回想道:“你的府邸外有大片的荒地。” 左时寒点了点头:“一直扩张的就是荒地,其实没增添什么东西,主体依旧仅是左府。” 鬼墟的深度显然与水库该有的深度不符,祝饶往自己身后看去,在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已经很远了,往下看则是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他与左时寒又下潜了许久,视线中才终于出现一个模糊的红点。 “即使不算上后来扩张的地方,蝶判的鬼墟也很大。”左时寒道,“她的鬼墟是一整个镇子。” “红灯镇?” “嗯,”左时寒道,“镇子里家家户户都会挂上红灯笼,便叫了这个名字。” 左时寒说着,一只墨色的蝴蝶分开水流,振翅飞到了左时寒面前。它的色彩几近与环境融为一体,直到离得极近,祝饶才发现它。 “蝶判的蝴蝶,”左时寒说话时,一边挥着小短手小短腿下潜的木生召出了一只惨白的纸灯笼,“快一些,蝶判在等我们了。” 墨蝶引路,左时寒宛如一条水中的鲛人,灵巧地往红点游去,祝饶紧跟上他,木生抱着发出白色烛光的纸灯笼游在他们身侧。 第84章 于蝶判鬼墟的水中只会感受到微小的阻力,白光笼罩下,祝饶默默计算着时间,约莫半刻钟后,他终于看清了那个红点是什么。 那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古镇。 往来路看去,他们已然下潜到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不见一点光亮。甚至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身后才是水底,眼前的古镇方在水面。 离古镇越近,被水包裹的感觉就越小,不多时祝饶便觉得自己仿佛浮出了水面,置身于水上的空气中。 左时寒牵着他的手,轻轻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 他们好像来到了一座普通的夜间小镇,然而只要抬头看去,便能看见天空的位置是黑压压的湖水,水中甚至有一些鱼形的虚影游过。河水如同被一层屏障阻隔在外,那层屏障看不见也摸不着,湖水仿佛下一秒就会如天塌一般倾泻而下。 就如同左时寒所说的,红灯镇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然而行走在镇子中,却感受不到一丝万家灯火的暖意,灯光仿佛给整个镇子蒙上了一层血色的纱,使所见一切都显得诡异非常。 长街人来人往,他们穿着古时的装束,有人相携走过,有的停留在小摊前挑挑拣拣,有孩童追逐打闹,然而每一个人都没有脸,长街寂静无声,没有一句人声,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左时寒和木生显然习以为常。 木生回头看了牵着手的二人一眼,撇了撇嘴,抱着灯笼迈开小短腿追上蝴蝶。左时寒没有跑,只慢慢走在木生身后。 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座石桥旁。 第51章 蝶姑 石桥多处已有破损,砖石些许散落在桥头,些许散落在河水中。河水极浅,一眼便能望到底,在此非人世之境,河水是停滞的,那些砖石沉在水底,分毫不曾被水流推动过。 道道裂缝布于桥身,石桥宛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缝隙中冒出的杂草却在蓬勃生长。当年这座石桥想必就已废弃,不远处一座精致的廊桥人来人往,这座石桥却是无人问津。 一个明时平民打扮,垂首看不清面貌的女子安静地坐在对岸。石桥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住,若不是她怀中抱着的红灯笼烛火摇曳,恐怕大多人都会将她忽略过去。 女子怀抱的灯笼,与左时寒一路行来所见的灯笼外表没什么两样,可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她似是抱着此处唯一有着温度的一团火,将鬼墟所有的阴森幽暗驱逐。 左时寒过桥时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像是生怕惊扰了她。祝饶虽然不解其中缘由,但也放轻了脚步。对岸的道路曲折,直到回头已然看不见石桥,在最前头的木生才又放开跑了起来。 石桥两岸完全是两个世界。 二人来时走过的长街,虽处处透露着诡异,但来往行人衣着精致,商铺内玲琅满目,仍可瞧见旧时代热闹繁华。可走过石桥,所见一切骤然萧条下来。街道狭窄,两侧屋舍低矮破败,偶然见到的几个行人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步履匆匆,分明同是鬼墟里的残魂,却比其余残魂还要显得死气沉沉。 红灯镇无一处不见灯笼,但这里的灯光都要比别处黯淡,灯笼无人打理,表面蒙了灰尘。 木生在前头一路蹦蹦跳跳,拐了好几个弯,道路越来越窄,到最后只容一人通行。 这时候还牵手同行难免有些不便,可不知什么时候变成祝饶拉着左时寒的手,大手握得很紧,不至于让人疼,可要挣开却不容易。 左时寒一下挣脱不得,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祝饶神情无比正经,似乎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左时寒没意识到祝饶这是在装大尾巴狼,挣一下挣不开,也就不再尝试了。 随处可见的红灯笼到底是没法挂在这狭窄的小道里,踏入没几步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人对方向的感知在此处被扭曲了,几步后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两侧皆是石墙,唯有前方一条路可走。祝饶一踏入小道就意识到此地不同寻常,太暗了,他全然看不到走在前头的左时寒,连脚步声也被脚下石板诡异地吸收,若不是他还牢牢握着左时寒的手,左时寒便在他的感知里完全消失了。 祝饶数着脉搏,半刻钟后,眼前豁然开朗。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高阁,四处悬挂灯火,周身亮如白昼。左时寒低声道:“蝶判就在阁顶。” 左时寒听见了琵琶声,有人信手拨弦,此时此地,那人只会是蝶判。 踏上七层高阁,果然得见一双十年华的女子斜倚窗棂,怀抱琵琶,涂着丹蔻的玉指时不时拨动两下琴弦。 一只赤蝶停靠在她的肩上,蝴蝶扇动两下翅膀,女子也适时抬起头来,莞尔一笑:“小时寒。” 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蝶判会这么称呼他了。 左时寒稍一颔首,看向围着方桌席地而坐的另外的二人:“我来晚了。” 灵也是个活泼性子,然而最为年长的判官就坐在身侧,灵也不敢不端正,只做口型同左时寒打了个招呼。 另一个祝饶同样不曾见过的判官应当就是苏判,她看上去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长发松松垮垮挽着,穿着明显不合身、款式看不出性别的粗布衣裳,此刻单手支着脑袋,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 左时寒说话后她才坐正了些:“我也才到不久。” “既然到了,就快坐过来吧。”蝶姑含笑看向祝饶,“这位就是祝封师吧。我虽有数十年不曾与封师门打交道,却也从小鬼们只言片语中听闻祝封师大名。我有些事须与小时寒商谈,不知祝封师可否在六楼稍候?” 第85章 虽是问句,但蝶姑语气里丝毫没有商量的意思,肩上蝴蝶已然振翅飞起。 祝饶看向左时寒。 在左时寒点头后,他才随着赤蝶往六楼走去。 祝饶的身影一消失在视线里,蝶姑立刻扔下琵琶,一把拉过左时寒在身边坐下,压低了声音急切道:“你怎的又和他搅和在一起了?你们不是…你们不是掰了吗?” 灵也小声道:“我就说了死灰复燃,你还不信。” 苏月娘柳眉紧蹙:“哥,你怎么比灵也还好骗?” 灵也抗议:“喂,关我什么事啊!” 左时寒不明白他们反应为什么一个比一个大。 蝶姑按下灵也,神情严肃地问道:“时寒,你与那封师是不是复合了?” 左时寒认真想了许久,最后在三双眼睛的灼灼注视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与感情一事上实在糊涂,分得不明不白,眼下这情况是不是复合了,他也想不明白。 左时寒不确定道:“应该……是没有吧。” “没有就对了!”蝶姑正色道,“想分就分想合就合,他做什么梦呢。” 蝶姑揽过左时寒的脖子叮嘱他:“这人一看就一脸风流相,听说以前确实有不少风流债,你别和这种人勾搭在一起,被吃得渣都不剩了都不知道。你若喜欢男人,无论死活哪样的人我们找不到,你就是没有过相好,才轻易被这人拐了去……” 眼见着蝶姑越说越离谱,左时寒忙咳了一声:“你叫我过来,总不是为了说我和祝饶的事吧。” “你的事也很重要啊。”蝶姑道,“不过此次叫你们前来,确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这件事情显然非同小可。左时寒认识蝶姑以来,她言行举止总是恰到好处,于外人温和却疏离,于几位判官亲近亦不逾矩,左时寒极少听见蝶姑这样带着冷意的声音。 “时寒,此事亦与你有关。” 左时寒稍怔,心里已然有了一个猜想。 果然,蝶姑随即说到:“吞噬界石的人,恐是你左家子弟。” 第52章 痕迹 左时寒甚少与人交流,不好说是他天性如此,只能说是年少经历使得他在这方面有一定缺陷,于是有什么事情也大多埋在心里。 早在澄湖剧院左时寒便已察觉一丝端倪,扮作夏玲者非人非鬼,反倒带着令偶师极为熟悉的鬼偶的气息。他不曾与其余人提起这件事,只默默记下。 左氏嫡系所传术法数百年不曾现世,想来昔日确被左时寒赶尽杀绝,旁系凋敝,现今余者不过二三,不曾继承鬼偶秘术。澄湖剧院所见的鬼偶必然来自一位有着正统传承的偶师,而在姚家村,也出现了一名这样的偶师。 即便他们不是同一人,必然也有着极深的联系。 “如果左氏有着漏网之鱼,你须小心。”蝶姑微微蹙起了眉,“他们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将我二人瞒了去,如今忽地吞噬起界石来,只怕会对你不利。” 蝶姑尚不知左时寒魂魄已被勾去了一缕,否则此时所说的话就不会是猜测了。 左时寒点点头,轻声道:“没事的。” 蝶姑叹了口气,抬手揉乱了左时寒头顶的头发:“在你眼里,只要不是魂飞魄散都算不上有事吧。你若遇到了什么事,可不要都藏在心里,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不打紧,慢慢说,我们又不会逼迫你。” 思及此,蝶姑眉头皱得更紧了,如果左时寒不是常年深居鬼墟不与任何人交流,他们当初也不会等人都被拐出鬼墟许久了才发觉这件事。恩怨情仇百年便可随着身死魂消尽断,鬼仙在数百年后又与阳世中人结下一段姻缘,这在古往今来是头一遭。 蝶姑得知此事伊始便纠结于这究竟是缘是劫,如今更觉当断难断。 要不,给楼下那人使点绊子吧? 左时寒完全不知蝶姑心里又想到哪里去了,他素来很能听进别人的话,闻言便在心里回想事情始末,要一五一十将所知之事都讲出来。 从澄湖剧院讲起……若从澄湖剧院讲起,那未免有点远了。 于是左时寒便一脸平静,说出了让人完全平静不了的重点:“我的魂魄被偶师勾去了一点。” …… 祝饶随着赤蝶来到高阁的六楼,蝴蝶扑簌簌扇动着翅膀,将人带到后,便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空气中。 高阁的六层除了四支立柱再无他物,在外看时整座楼阁灯火通明,六楼也不例外,然而置身其中才发觉一览无余的空间里不见一盏灯,灯光不知来自何处。 祝饶的目光不多时便落在了窗上。 一共十扇窗户,窗纸上人影移动,整层楼仿佛一盏巨大的走马灯。蝶姑并未交待祝饶不可走动,他走近后将窗上人影看得更加清晰。人影的躯体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稍显细致的衣裳勾勒出了轮廓,同样相对清晰的便是他们的神情,无不是痛苦之色。 祝饶伸手拂过窗纸,感觉到了明显的屏障。 果然,这些人影都是被拘在窗中的魂魄。 这种手段在阳界必然要被打为邪术,然而鬼神之事不可置喙,天道既然默许那便自有说法。祝饶没有打算探究蝶姑把这些魂魄囚禁在窗中的缘由,他只是在这空荡荡的六层无事可做,心思一半用来观察这些特殊的窗户,一半落在只隔了一层天花板的左时寒身上。 第86章 祝饶的听力远超常人,但鬼墟不是常识生效的空间,当他踩上通往六楼的楼梯,七楼的人声便消失不见,不多时,连琵琶声也听不见了。 祝饶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大概每一个姑爷都会紧张伴侣与“娘家人”私底下的谈话,更别说像他这样关系模糊不清,还明显很不受欢迎的。 来到六层没一会儿,祝饶已经不知道自己抬头看了多少次了。 然而耳畔万籁俱寂,什么动静也听不见。 鬼墟模糊了人对时间的感知,这是祝饶这样顶尖的封师也难以克服的影响。他逐扇窗看过去,也只有这个时候能勉强感觉到时间的推移。 当走到最后一扇窗前,头顶却忽地响起他来此后听见的唯一一声来自外界的响动。 似乎是弦断的声音。 蝶姑只垂眸看了一眼被她起身时不小心扫落在地断了弦的琵琶,便抬步跨过它,几步来到左时寒面前,脸上一丝笑意也不见,神情严肃道:“给我看看你的魂魄。” 起初她还能忍着听左时寒把前因后果讲完,等知悉经过后,蝶姑终于坐不住了。 魂魄落在任何人手里都是大事,更别说左氏这种专门研究鬼魂魂魄的家族! 左时寒乖乖递出了手腕。 宛如把脉一般,蝶姑指尖搭上了他的手腕,简单探查一番,很快就发现了左时寒魂魄的缺损。 那缺损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没准会被忽略过去,而且已经快要愈合了。 “我检查得再仔细一些,没事吧?”魂魄是极其隐私的东西,蝶姑没有贸然细查,还是提前问了一句。 左时寒自然没有意见。 起先粗略的探查并没有发现问题,蝶姑下意识以为就是左时寒魂魄即便出了事必然也藏得极深,哪想得没一会儿,蝶姑就发现了将她震惊地一下子断开与左时寒魂魄联系的事。 左时寒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 无常界最强的鬼仙,从明初存在至今的魂魄,面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蝶判,仿佛突然间发现了完全颠覆世界观的事,难以抑制声音的发颤:“你的魂魄……为什么有阳魂的痕迹?” 那阳魂留下的痕迹并不明显,然而已经扎根左时寒的魂魄,融为一体,无法分割。 蝶姑深交的鬼魂不多,然而“处理”的鬼魂不少,多多少少都会解除到他们的魂魄,可是这样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左时寒一脸茫然,可见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蝶姑将指尖从左时寒手腕上移开,深吸一口气,镇定道:“交融得如此之深,显然不是一日两日发生的事了,你仔细想想有哪些生人与你结仇,又能对你的魂魄动手脚……我想想怎么把那缕……那缕杂质剥离出去。” 蝶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左时寒魂魄上的痕迹,目前还看不出它对左时寒有什么损害,左时寒看上去也完全没有感觉,最后便以杂质一词指代。 左时寒内视己身,也发现了让蝶姑大惊失色的痕迹,只是也想不出那是怎么留下的。 就在左时寒默默检查这道痕迹,蝶姑绞尽脑汁思索怎么把它消除的时候,一旁好久没吱声的苏月娘却在和灵也耳语一番后,小声道:“我觉得,我可能猜到那痕迹是什么了……” 两道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你们可能没处理过类似的事,确实蛮少见的,”苏月娘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和灵也处理过一桩人鬼情未了的旧事,鬼魂没有躯体,和活人……和活人在一起,是会有痕迹的……” 左时寒点点头,面上没有情绪流露,眼中却可以看出“原来如此”的意思。 丝毫没有当一回事。 蝶姑陷入了沉默。 苏月娘和灵也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也不是没和生人接触过,普通和生人接触,怎么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呢? 左时寒和祝饶在鬼墟相识,他们不知道那段时间有多久,想来左时寒是不会把生人留在鬼墟中太多时日的。 而左时寒被祝饶“拐”到阳界的日子,不过一月。 这段时间不是很长,不管是对鬼魂来说,还是在生人的概念里。 在场思想相对保守的两个古人和一个近代人,脑中此时只有一个想法: 祝饶,不是人。 蝶姑起身含笑道:“时寒你同祝封师在一起有些许日子,一直没找他谈谈,是我考虑不周了。” “嗯?”左时寒不太明白蝶姑此刻的反应。 “左家当年没给你说过亲,想来你也不懂这些。”蝶姑痛心道,“我们这样虽然也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也……也……” 蝶姑咬牙切齿道:“也太急不可耐了!” 第53章 余孽 祝饶此时还没意识到他已经被认定为了急不可耐的诱拐犯,他重新去看窗纸上的人像,发现了一丝端倪。 他初至六楼时便将十扇窗户粗略看了一遍。窗纸中的人影虽然模糊不清,但轮廓相互有着差别,祝饶一共从中数出了二十三人,它们排出固定顺序,在十扇窗间循环往复地出现。 弦断声音响起的同时,密不透风的楼层内忽然窜过了一道极细微的邪风。 窗中的走马灯缓慢又走了一个来回。 祝饶神情渐渐凝重,他的感觉没有错,人影确实少了一个! 原来窗中的二十三个人影,现在只剩下二十二个了! 第87章 祝饶当机立断离开六楼往楼上走去,于是就和正要下楼找他算账的蝶姑在楼梯上堵了个正着。 蝶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苏月娘和灵也趴在栏杆上看热闹,左时寒见他们面面相觑许久,从蝶姑身后探出来:“怎么了?” 蝶姑还没来得及发难,祝饶先道:“封在窗户里的魂魄少了一个。” 他觉得不太正常。 蝶姑闻言脸色微变,松开牵着左时寒的手,身影一晃,直接就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然越过祝饶来到了六楼的门口。 她推开门,只看了一眼,便冷声道:“又跑了两个。” 蝶姑话音刚落下,灵也便懂事道:“我这就去把它们抓回来。” “先跑掉的是最强的那三个,时寒,月娘你们也过去,月娘帮衬着灵也些。”蝶姑脸色差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大开杀戒,“没有外力相助他们破不了封印,有人混进这里了。” 她虽然没明说,但是祝饶很上道:“我去找。”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来到六楼,就会发现十扇窗内的鬼影此刻群魔乱舞。他们知道封印被破已经被蝶姑发现后,争先恐后地想要从缺口处逃出来。 蝶姑此刻也顾不上找祝饶麻烦,简单交代完后挥袖便进入了窗中,窗纸上立刻出现了威严可怖,几近看不出人形的身影,一下便扭断了离她最近一只魂魄的脖子。 遮天蔽日的墨蝶蝶群四散开来,所经之处灯火黯淡。 “跟着墨蝶,去找它们最密集的地方。”左时寒简单说罢,提着剑便从窗户跳出六楼,他踩着肉眼不可见的偶线前进,几下就没了身影。 苏月娘和灵也更是早就没影了。 逃出去三只鬼魂,还有一个帮助他们外逃的不知什么东西现在也躲在某个地方,他们三鬼一人倒是刚好兵分四路。 祝饶立时也离开了小楼,他对此事极其重视,没有半分懈怠。 毕竟是少有能在左时寒“娘家人”面前表现的机会了。 时间像是彻底停留在了记忆中的某一刻。 水下的古镇被按下了暂停键,无面的人维持着暂停时的姿势,灯笼里的烛火不再跳动,穿街而过的风也停止了吹拂。 只有墨色的蝴蝶在它们之间穿梭,左时寒跟在墨蝶的身后,在拥挤的人群中好似一条灵巧的游鱼,衣袂不曾沾到任何一具躯壳。 蝶姑的墨蝶可以引路,可以追踪,也可以传讯,很快其他人的消息就通过散布在红灯镇各处的墨蝶传来,逃出去的恶鬼已经陆续被找到了,就连祝饶也遇上了其中一只。 反而是那个破坏封印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那是个生人。 左时寒无比笃定这一点,他在楼道感受到了与祝饶截然不同的生人的气息。 从记事起左时寒就在和魂魄打交道,死后对此更为敏感,每一个魂魄的气息对他来说都是不一样。 祝饶的魂魄像是黄昏时分的太阳,与清晨的熹光一样温暖又不会将人灼伤,相比早晨的太阳,好像又多了一丝让人依附的沉稳。而另一个生人的气息却是隐晦腐朽的,就像是在污泥里慢慢腐烂的木头。 这不是很陌生的气息。 左时寒来到石桥,坐在栏杆上,抱剑看着不会流淌的河水,上面没有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无论是就在上方的石桥还是河畔的街景,它们的影子都不会出现在水面。 水面上只有一个粗布衣裳的女人,与一盏红色的灯。 “你是跟着我来到这里的。”左时寒轻声道,“左家自古以来的术法,你已经融会贯通了。” 鬼仙踪迹不可妄寻,此等追魂之术,在左时寒覆灭左氏一族几百年前便已失传。 可它却在一个不应该重现的时代出现了。 左时寒问:“你现在是谁?” 有人笑了一声,从抱灯女子的身后转出来。 他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却是不见一丝血色的苍白。进入鬼墟的魂魄会完全呈现出生人躯体的模样,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活着。 卫衣的兜帽被扣上,帽檐压得很低,投下的阴影将这人的大半张脸都遮住了。 左时寒像是透过这副外壳,看到了被缝缝补补的魂魄。 男人大大方方地展开手臂,像是要让左时寒将他身上的残缺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已经站在你面前了,你难道看不出我是谁吗?” “一个独立的人才能说是‘谁’。”左时寒淡淡道,“你将左家历代家主的残魂缝补在自己身上,已经谁也不是了。” 男人含笑道:“我如今这样正是拜你所赐啊,人傀。” 人傀。 左时寒已经几百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个称呼了。 在左家人眼里,他这个自出生起就被用来炼化成操控鬼偶的工具的人,并不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族人,只是一个比那些鬼偶珍贵一些的傀儡。 左时寒定定地看着对面与他隔着一截河水的男人,听到这个称呼他不感到生气,只是觉得有点可悲。人是无法在正常情况下容纳这么多魂魄的,这个男人分明也是从出生起就作为容纳左氏家主残魂的傀儡。 “你们想要杀了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左时寒松开剑平放在自己的膝上,手已经握上了剑柄。 蝶姑的实力要比他强上许多,来蝶姑的鬼墟捣乱,他们简直是自寻死路。 第88章 就是要杀他也太过异想天开,他已经成为鬼仙太多年,除非自己不想再活下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杀死他的了。 男人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将手放在了他身边女子的身上。 坐在岸边怀抱灯笼的女子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本就对一切无知无觉。 可外人的触碰却惹怒了鬼墟的主人,她感觉有人正在威胁她最珍贵的宝物。一瞬之间,主人的怒火就席卷了整个属于她的鬼墟。 距离只有十步之遥的左时寒直接被波及。 他没有头顶碎裂的屏障,与开始涌动的湖水,一道偶线卷上了男人的脖子,但很快就被另一截黑色的偶线当下。 男人咧了咧嘴,得意洋洋地向左时寒展示缠绕两指之间属于偶师的偶线。 鬼仙在自己的鬼墟里就是绝对的主宰,就是另一个鬼仙这个时候也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然后就会被卷入由于鬼墟主人震怒导致的骤变中。 屏障出现了无数裂痕,湖水下渗,落到红灯镇变成了一场瓢泼大雨。 左时寒几下便被淋得湿透,额发粘在眼睛上挡住了视线,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拂到一边。 就在他思考是先找蝶姑让她冷静下来,还是找那个黑衣男人把他宰了的时候,头顶突然出现一把伞。 伞面有着很多修补的痕迹,它已经很旧了,旧到出现许多缺口,但又被主人拿同色的纸补好继续使用。 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很响,左时寒不由得担心起来,怕在雨中再待一会儿这把伞又要坏了。 持伞的女子穿着一身边角洗得毛糙,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粗布衣服,有着一张平凡但给人感觉很舒服的脸,眉眼间是没脾气似的温温柔柔。 油纸伞本来就不大,她还分去了一半,自己的衣服很快就被雨打湿了。 “雨下得太大了,”她说话时总是温声细语的,“小公子,我送你先去找一处地方避避雨吧。” 左时寒默默点了点头。 第54章 正人君子(被迫) 两侧建筑隔河相望,一侧雕梁画栋,一侧萧条破败。 左时寒跟着女子躲到一间灰扑扑的茶棚下,女子小心翼翼收好了伞,于她而言这把伞也是十分珍贵的财物。 大雨连绵不绝,左时寒隔着重重雨幕眺望河对岸。暴雨忽至,两侧行人不论贫穷富贵都忙着找地方躲雨,对岸建筑里也都是绰绰人影。人脸模糊不清,乍看似乎是与先前无异的一张张无相白面。 茶棚的老板认识女子,招呼着他们两个到里头坐下。雨线被风吹斜,早就将外头的桌椅淋湿了。 “我们走后会将椅子擦干的。”女子道了谢,带着左时寒往茶棚里头走。 坐定后,她才来得及仔细打量这个方才在桥上孤零零淋雨的小公子。春寒料峭,小公子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裳,脸冻得苍白,露在外头一双白玉似的手关节处泛着受冷后的青紫色。 女子见左时寒身上白衣虽然没有装饰,但针脚细腻,下意识猜测他来自河对岸的大户人家。富贵人家的公子自小养尊处优,身体约莫是没有她们这些贫苦人家好的,披着一身湿衣回去后只怕是要染上风寒。男女授受不亲,女子不好想办法让他去换身干爽衣服,便拜托茶棚老板端来一壶姜茶。 姜茶滚烫,左时寒捧着茶碗小口小口抿,借着氤氲热气的掩饰观察女子。他知道这是何人,只不过先前只在蝶姑对过去的追忆里听说了她,此番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鲜活的模样。 蝶姑的鬼墟有着无数层景象,将界石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其复杂程度已经没有攻克的可能。鬼墟已然保持最表层的景象几百年没有变化过,这还是左时寒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蝶姑的鬼墟被入侵。 想要借蝶姑的手杀了他吗? 左时寒想。 可蝶姑是不会因为有人入侵就失去理智的,她现在精力大多还是放在对付窗中恶鬼上,抽空让鬼墟过渡到了下一层。这一层也没有危险,更像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主人用意的大型迷阵,困人但不伤人。 回不到上一层,也去不了下一层。 他可以趁这个机会把黑衣男人揪出来。 但是左家余孽等了几百年才等到一个可以容纳先祖残魂的容器,他不可能是真来找死的,一定有什么对付他的把握,自己过去找他也许正中了下怀。稳妥起见,最好还是先找到蝶姑。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一层里的蝶姑会是什么模样。 左时寒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找左氏的余孽,还是去找蝶姑? “小公子,小公子。”女子语气担忧地提醒他,“你这样握着杯子会被烫伤的。” 左时寒愣了一下,松开杯子,手指果然被烫红了一片。 “小公子是住在河对岸的人吗?”女子问,“现在快入夜了,这儿晚上乱得很。雨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等稍小些你就快点回家去吧。” 左时寒曾听蝶姑说过,她是在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的,白日里尚有些许秩序,一到天黑什么魑魅魍魉都冒了出来。 明明坐落在一个镇子中,河的另一侧却仿佛被遗弃了。 女子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将伞递给他:“你撑着我的伞走吧。” 左时寒摇了摇头,但女子的目光也很坚持。 “我……”左时寒不擅长说拒绝的话,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有人来接我了。” 第89章 祝饶撑着一把不知道怎么得来的伞,在桥上几眼就找着了左时寒,匆匆往这边走来。 伞是鬼墟里的油纸伞,衣服是现代气息再浓厚不过的衣服,祝饶像是跌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 左时寒发现他不用冥思苦想接下来去找谁了。 现在勉勉强强算是找到了祝饶——找到祝饶也不错。 祝饶的装束对古人来说实在是太多奇特,女子看了好几眼,不放心地问:“就是他吗?” “嗯。”左时寒身体微微倾向屋外,在女子看来是迫不及待要去找那人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问:“请问你知道你的妹妹现在在哪里吗?” “妹妹?”女子的神情十分茫然,“小公子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没有妹妹。” 左时寒知道蝶姑会在鬼墟里藏好自己,但他没想到蝶姑连自己在过去的身份也抹去了。 女子好像猜到了什么,轻轻啊了一声:“方才小公子是在桥上等人吗?” 她一下子脑补出一个富家公子与贫苦女子惊鸿一面然后芳心暗许念念不忘的故事。 自己的长相没准与那个姑娘有几分相似,才被误会了。 左时寒木楞楞的完全不知道女子心里在想什么,祝饶已经收伞钻进了茶棚。茶棚窄小,顶棚压得很低,祝饶一个高大男人在里面显得束手束脚。 他揽过左时寒的腰,自然而然把人搂紧了自己怀里。 女子虽然觉得他们亲密异常,但也没有多想。看左时寒对那人十分信赖,想着小公子应当没有被歹人骗了去。 左时寒谢过女子带他来这里躲雨,便跟祝饶离开了茶棚。雨和刚开始相比已经小了不少,祝饶又将大半伞面都倾向左时寒,没有让他淋到。 虽然左时寒觉得他一开始就已经被淋湿了,现在再挡也没有意义。 祝饶脱下风衣盖在左时寒身上:“我找处地方先把你身上的湿衣服换了。” 左时寒仰头看着崭新的伞面,问他:“哪里来的伞?” “抢来的。”祝饶毫不掩饰自己的恶霸行为,“马上再抢间屋子去。” 左时寒想了想,指着一个方向道:“越过两条街有一座林府,你去抢那间吧。” “为什么?”祝饶下意识问。 “蝶姑很讨厌那家人,你在她的鬼墟里去把他们抢了,蝶姑会很乐意的。”左时寒道。 林府一点也不难找,这座宅邸气派不凡,整个红灯镇都找不出第二座能与它相较的。祝饶在鬼墟里当了一把土匪,还是会法术的那种,提着一把刀把林府里的人都轰了出去。 林家人认不出朱砂血咒,只觉得祝饶把林府搞得血淋淋的,可怖异常,提着刀的祝饶好似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纷纷尖叫着往外逃窜。一出门就兵分两路,一波人去找官府,一波人去找道士。 祝饶找了间收拾好的客房,一时没找到毛巾,就让左时寒先用被子裹住自己。到林府时他身上衣服仍是半湿的,贴合在身上,身体单薄的线条一览无余,衣下肌肤若隐若现。祝饶不敢多看,等把左时寒身上湿衣除去后就更不敢看了。 左时寒不知道男人的煎熬,认真道:“你把下人都赶了出去,就只能自己去烧热水了。” 祝饶:“……” 红旗下长大的无产阶级好青年哪体会过封建做派,根本没想到这一茬。 等祝饶扛着烧好的热水回来时,左时寒已经窝在被子里睡着了,祝饶小声喊他出来也只是含糊应两句。 那两声细微的应答在祝饶听起来就是小猫撒娇,任劳任怨地又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进到热水中。左时寒双臂交叠,脑袋搭在上面,半睁的双眼朦朦胧胧。祝饶搬了把椅子在边上看着他,免得他又睡着整个人沉进水里头去。 直面美人沐浴,要说祝饶毫无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现在正在重新追人,祝饶觉得自己还是要显得正人君子一点。 左时寒打了个哈欠,指了指祝饶某个地方:“祝饶,你有反应了。”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暧昧,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了出来。 祝饶认真地思考,如果他在这里做点什么的话,蝶姑会不会降道雷把他劈死。 第55章 严肃探讨 天际突然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祝饶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能被蝶姑听到。 左时寒也因突如其来的雷声彻底醒了,从浴桶里探出半截身子,往窗外看去,喃喃道:“应当是惊蛰了。” 他扭过头对祝饶说道:“祝饶,你去看看,林府里头有没有不寻常的祭祀之物。” 祝饶应了一声正要出去,但很快又被左时寒叫住:“等等,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左时寒迈出浴桶,擦干身上的水滴,取下一旁架子上被祝饶烘干了的衣服便当着他的面换上。祝饶只好扭过头去,心想自己刚刚下去的反应差点又要起来了。 左时寒好像天生与这些旖旎心思绝缘,只能通过别人的引导被动进入状态。往常被欺负得狠了也只会泪眼朦胧看着人,予取予求,每每让祝饶觉得鬼仙当真是要了人命了。 左时寒自己换好了里衣,又伸手让祝饶给他披上一间厚风衣后,擦着头发走出了屋外。客房外头是一条走廊,林府内部长廊曲折,道路错综复杂。左时寒实际上也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全凭经验寻找林府主人居住的院子。 第90章 雷声阵阵,掩去了他们踏在长廊上的脚步声。 祝饶问:“惊蛰这天有什么特别吗?” 左时寒道:“惊蛰这日,林府大公子向蝶姑的姐姐提亲了。” 过了会儿,他又说道:“结亲是假,献祭是真。” 岸那头的大富之家已经有了令人羡慕的身家,却仍想用无辜女子的性命换一场更大的富贵。 女子先前与那富家公子素不相识,但看见能铺满院子的彩礼,又想起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最后还是点了头。 话本故事里的美满爱情编织了一场麻醉人心的幻梦,一辈子也无法获得的财富能让忍饥挨饿着长大的家人一起过上好日子,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像是为了让她安心,林府的大公子偷偷来见了她的几次。大公子比她还小上一岁,是个翩翩少年郎,身着青衫,摇着折扇,是女子在这男人大多粗野蛮横的贫民区中从未见过的风雅。 一切都想恶人预想中那样,女子一头栽进了这个并不怎么高明的陷阱中。林家人自信就算有一日阴谋败露,旁人也只会笑话女子傻,贪图富贵,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他们一开始完全没有留意过女子街坊邻居口中她那个性情刚烈的妹妹,也没有想到鬼仙中致命的蝴蝶会在最强烈的仇恨与无尽的怒火中诞生,他们的鲜血就是破茧的养料。 左时寒走过了林府每一间屋子,不仅没有看到与献祭有关的法器,就连和成婚有关的物件都没有找到。 他确定了自己心中所想,这是一个“安全”的世界,林家没有和她扯上关系,不仅如此,蝶姑将自己的存在也一并抹去了。 也许在蝶姑心里,如果她的姐姐不用拉扯她这个妹妹,就能少吃很多苦,也不会因为想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被人诱骗。 左时寒一边检查屋子,一边将能告知的事情和祝饶说了,祝饶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能听到这些有关鬼仙的迷辛。 “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左时寒在门槛上坐下,抱着膝盖,看从屋檐一泄而下的雨串,“只是时间过去了太久,知晓此事的人都不在了,才成了一个秘密。” 像蝶姑鬼墟这般复杂的形式祝饶还是第一次见,他下意识想要掏出手机记录一下,然后就发现他投射到魂体身上的手机根本就没有记录的功能,连开机都开机不了,完全是一块纯黑色的搬砖。 左时寒起身拉着他往屋里走:“抽屉里面有纸笔。” 他们检查的最后一间屋子正是一间书房。 崭新的纸笔随便拉出一格抽屉就能找到,左时寒又翻出了墨块。这些古时候的物件他用得很习惯,很快就磨好了一叠墨汁,祝饶却拿着毛笔有些无从下笔。 他连血咒都画得很丑,毛笔字更是没有练过。左时寒在自己的鬼墟里见过祝饶的字,十分有血咒的风格,笔画歪七扭八,过一段时间自己去看都不一定看得懂。 左时寒从他手里拿过笔:“你说,我写吧——你想记些什么?” 祝饶正要开始一场基于鬼墟结构形式研究的科学严肃的探讨。 但是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手机的备忘录是用不了没错,可是用鬼墟里的纸张记录,他也带不到阳界啊! 左时寒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提笔背对着祝饶等他提问。祝饶本来就比他高,左时寒坐下后二人的身高差就更明显了,祝饶侧着看过去,能看见他黑发下一截白皙柔软的后颈。 祝饶有时候会无意识间摩挲那块皮肤,左时寒的皮肤很嫩,力道稍重了就会留下一块红印子。 祝饶立时决定先不点破。 严肃的探讨没有了,但他们可以来个不严肃的。 祝饶俯下身子,虚虚把左时寒拢进自己怀里。左时寒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间离自己这么近,但也没有躲开。 也许是想将纸上的字看得清楚一些吧。 祝饶低声问他:“时寒会想把喜欢的人做成人偶吗?” 祝饶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 在接受老婆与众不同的脑回路后,想起此事他竟然没了当年的那种毛骨悚然,竟然还有一些诡异的窃喜。 祝饶很早就明白他需要和左时寒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此事,但一直不知道怎样的时机才是合适。他也说不上来此时此刻是否就是最好的时候,只是自然而然的,就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左时寒摇了摇头。 祝饶愣住了。 左时寒问:“你问的喜欢,是哪一种喜欢,是像对蝶姑,对灵也那样的喜欢吗?” “不是的。”祝饶好像回到了好几年前,向左时寒解释自己喜欢他这件事的时候,“是想要相伴一生,做尽世间最亲密的事,永永远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左时寒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问:“是我的一生,还是你的一生?” 祝饶怔住。 “你百年之后有自己的去处。此生你是封师,为人间做了许多好事,也许会入轮回,转生为另一个人,一生至此也就尽了。”左时寒有些难过地看着他,“但我的一生还没有结束,也许再过上百年千年,也不会结束。” 祝饶一瞬之间,读懂了左时寒不曾言说的喜欢。 当年明明是他先许诺的一生,左时寒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思考如何长相厮守。在他的认知里,人命有着尽头,自然无法与他长久相伴,只有鬼偶才能陪着他到永远。 第91章 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多想一些,为什么没有多问一些? 祝饶紧紧拥住左时寒,在他耳畔承诺:“我会陪着你一生,你若愿意我就是你的人偶,你若是不愿意,那我死后也要变成厉鬼,永远纠缠着你。” 第56章 不严肃探讨 生人的喜欢太过热烈,鬼仙握着笔,有些无措。 直到好一会儿,笔尖的墨啪一声滴在纸面上,留下一大块墨团,鬼仙才堪堪回过神来,低声道:“……好啊。” 左时寒换了一张新纸,重新蘸了墨:“你想记的就这件事吗?” “当然不止。”祝饶在左时寒耳边应答,热气呼在耳垂上,鬼仙侧了侧身子想要躲开,但身后的人拥得自己极紧,只能任由祝饶作乱。 祝饶一直弯腰抱着他也有点累,中间隔了堵椅背还硌得慌,索性不由分说将左时寒抱了出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怀里写字。 左时寒:“……” 他有点怀疑,自己接下来还能好好写吗? “继续,”祝饶笑道,“让我想一想,问些什么好呢……” 祝饶似是陷入了思索,但左时寒一听他半点都和严肃沾不上边的语调,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祝饶接下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老婆,我们现在算是复婚了吗?” 左时寒一时间甚至都没来得及在意称呼的问题。 不曾成婚,何来复婚一说? 鬼仙扭过头去,微微睁大眼瞪着厚颜无耻的凡人:“我们这样,应该说是复合。” 左时寒丝毫没有意思到自己被套路了。 “对,已经复合了。”祝饶顺坡就下,“男朋友,什么时候搬回来和我一起住?” “一个人待在鬼墟里多冷清啊,还是过来和我一起吧。”祝饶撺掇道,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鬼仙拐回自己家里。 祝饶想起来自己上一次也是用差不多的话就让鬼仙迷迷糊糊从鬼墟里出来,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个大恶人,而单纯的鬼仙回回都上当。 “绍县吗?”左时寒问。 “你想住在哪里都可以,绍县,我们以前在北方的家,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左时寒窝在祝饶怀里,小声道:“北方太冷。” 他上次出来时正是初冬,气温已然很低了,南方长大的鬼仙对暖气并不习惯,虽然身体上没出现什么异样,感觉上却很不舒服。可是暖气一关,被生人惯得娇气的鬼仙就会想日日缩在生人的怀里。 “那就住绍县。”祝饶握着左时寒的手,在纸上画了一张粗略的地图,“等到了冬天更冷的时候,我们就去更南边的地方。” 墨笔一直划过海上的岛屿,最后停留在赤道附近的小国家上。 “还有好多地方,我想带你去看。” 左时寒虽然已经存在于世间数百年,可是对现今这个世界的认知,可能还不如十来岁的孩童。 存在了越久的鬼仙,反而越会和时代脱节,即使想要踏入这个陌生的世界也无从下手。他描摹着纸上那张陌生的地图,闷声道:“我去不了那么多地方。” “当然是我陪着你一起去。”祝饶握住他的手,“我希望时寒也能开开心心地融入这个世界。” 而不是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那间狭小的院子,看着被天井分隔出来的一小块一成不变的天空。鬼仙很少把情绪展现在脸上,眼中总是无悲无喜,可是祝饶想做的,并不仅仅只是让左时寒不难过。 那些左时寒生时没能体验过的,在成为鬼仙后几百年里也未曾经历的,他想带着他一样样看过。 这是祝饶在三年前就想做的事。 他很懊悔自己错过了那三年,但现在继续还不晚。 鬼仙陷入了纠结,连自己在纸上留下了许多凌乱的线条都没有发现,许久之后,他还是决定给居心不良的封师一个机会:“……如果不习惯,我就跑回去。” 祝饶故作可怜道:“回去的时候可不可以带上你孤苦无依的男朋友,你男朋友一个人睡不着觉。” 左时寒单纯道:“可是很多时候你和我在一起也睡不好。” 那是因为旁边总是有电灯泡人偶虎视眈眈,老婆看得到动不了。 左时寒对祝饶那些时候内心的煎熬一无所知。 祝饶装模作样道:“作为你的人偶预备役,我还不太习惯和你的其他人偶相处,以后我们睡觉的时候房间里还是不要留别人了吧,这样我肯定能睡得着了。” “这样吗?”左时寒有点疑惑,但还是乖乖道,“那以后我让木生他们住在鬼墟的其他房间。” 祝饶心满意足:“回了绍县我就把杂货间收拾出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想象得到美好的未来了:“到时候我再让人把你在阳界要用的证件都准备齐全,以后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去。我和协会那边报备一下少接些外勤,绍县本来就缺人驻守,叶旬也有点想退,我回去算是干回老本行了,以后就我负责赚钱养家,你……”你在家貌美如花。 祝饶可舍不得老婆吃苦。 但是左时寒抓着他的衣袖问:“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他有些苦恼道:“我看现在的其他人家,夫妻俩都是要养家的。” 祝饶陷入沉思。 其实光是判官维持了两界和谐这一贡献,阳界就应该给他们发一份工资了,像灵也和苏月娘这样比较喜欢待在阳界的判官,有需要的时候都可以去当地封师协会调钱。作为封师协会的骨干祝饶可以调取很多绝密的资料,他知道灵也和苏月娘算是协会的特聘人员,协会帮助他们在阳间生活,两位判官也会帮协会处理一些棘手的鬼魂。 第92章 但是这一件事情,在祝饶之前从不与阳界打交道的左时寒显然是不知道的。 看着左时寒在认真思考以后如何和他一起承担起养家重担,祝饶心里痒痒的,故意逗他:“是啊,现代人压力特别大,养家都很辛苦的。” 左时寒惆怅起来。 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木生曾经发下的豪言壮语。 【忘了他吧,我做人偶养你呀!】 当时他觉得木生脑子坏掉了。 可是谁想得到有一天,养家糊口的重担突然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鬼仙犹犹豫豫道:“我做人偶……养你?” 正想告诉左时寒他老公其实可有钱了的祝饶险些没把自己呛死。 他一时间想岔了,坚决抗议:“还是不要再做更多电灯泡出来了!” 左时寒也觉得自己是被木生的思路误导了,再思索倒是很快就和封师协会的想法撞在了一起:“封师门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我来吧,你以后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反正这些事情他本来也是要做的,从封师协会那里拿情报可能还要轻松一些。 左时寒心里依旧有些担心,他抛下笔转过身,抱住祝饶的脖子软软拥着他:“如果太累了,一定要告诉我。” 祝饶哪想得到自己还会有这么一天,怀中软玉温香似的美人声音柔柔地关心自己,当下五迷三道,觉得下一秒都要死去了。 至少理智是离死不远了。 祝饶问:“我们做的一切蝶判都能看到吗?” 左时寒没有意识到祝饶想做什么,想了想后答道:“只是林府范围,我可以让蝶判看不到。” 祝饶放心了。 他决定和左时寒深入探讨一些不太严肃的问题。 “书房怎么样?” 左时寒怔怔看着他,直到被放在了扫荡干净的书桌上,还没有反应过来。 祝饶轻轻咬着他的耳垂,暧昧不清的问题一个个从喉间含糊地冒了出来。 “桌面会太冰吗?没关系……很快就会热起来了。” “颤得好厉害,别害怕,我们就像以前那样?” 祝饶将人抱起,平放在一旁的矮榻上,自己也跨坐而上。左时寒勉强合拢衣襟,但已经遮不住四处外露的春光。 “交给我来,”祝饶像过去那样诱哄着,“不会让你疼的。” 第57章 蝶姑过往 雨声大了起来,寒气似乎也随着木门一开一合沁进了书房里。自己的衣服已然不能穿了,左时寒裹着祝饶的衣服缩在简单弄干净的矮榻上。 半睡半醒间能感觉到祝饶忙里忙外,明明方才基本都是他在自给自足,但跟已经半点都不想动的左时寒相较祝饶就跟没事人似的。他扛来了一桶热水,就在书房里将自己和左时寒收拾了一下。 氤氲热气中,左时寒别过脸去,伸手抵着祝饶的胸膛,不让他凑过来,声音还因为先前的呜咽变得有些哑:“今天不弄了。” 鬼仙清心寡欲数百年,对此素来没什么需求,总是有过几次就不肯继续。 若是在家中祝饶还能缠到左时寒半推半就地任他动作,但这里毕竟是蝶姑的鬼墟,只好作罢。 小人偶举着两叠衣物,哼哧哼哧地钻进了书房。等左时寒和祝饶都换好衣服,它坐在书桌上乖巧地低着头,让左时寒从它的后颈处抽出了一根偶线。小人偶并不像木生那样有自己的自主意识,只能在偶线的操控下做一些简单的事,等左时寒把偶线取回来后,它就像普通的人偶一样躺着桌上不动了。 左时寒替它整了整衣服,抱在怀中发呆。好一会儿后,他突然想起了没来得及和祝饶说过的事:“我见到那个勾走我魂魄的人了。” 不熟悉古时候衣服怎么穿的祝饶本来还在和衣带做斗争,闻言也顾不上系好衣带,抓着左时寒紧张兮兮地问道:“他没有伤到你吧?” “没有,他不是我的对手。”左时寒的语气里没有自傲,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祝饶一下子就想到这人肯定是跟着他们进来的,蝶姑好端端的鬼墟突然出了变故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他到底要做什么?” 祝饶想不明白。 不管要做什么跑到蝶姑的鬼墟里来,都太像是自寻死路。 “他是左家人,身体里容纳了许多左家先祖的残魂。”左时寒语气毫无起伏,“我覆灭了左家,左氏先祖恨我入骨,不管做什么最终的目的都是报复我吧。” 只看左时寒的神情,好像要被报复的是其他人。 祝饶早就知晓左时寒的性情,明白左时寒是真的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若说有什么念头,那大概也只有要将左氏余孽斩草除根这一条了。 他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操心起来。无常界想要收集一个活人的信息自然不如他们封师协会方便,既然已经能肯定他左氏后人的身份,回到阳界他一定能将那人揪出来。 “蝶判的鬼墟里有什么东西能伤到你的吗?”祝饶问。 左时寒想了想,表示:“鬼墟本身就可以做到——但蝶判不会失控的。” 只要蝶姑仍处于清醒的状态下,她的鬼墟就不会伤害到身处其中的左时寒。 思索许久,祝饶又问:“蝶判和左家有没有过交集?” 左时寒愣住了。 他缓缓摇了摇:“蝶判……没有详细地和我说过她过去的事。” 第93章 对于蝶姑的过往,他只知道一个模糊的轮廓,其中的细节是一无所知的。 “我们需要去找蝶判。”祝饶一把将左时寒从矮榻上抱起来,就带着他大步离开了书房,“这几百年里左家都没有找你报仇,足见他们的小心谨慎,绝不会无缘无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到蝶判的鬼墟。” 祝饶细细想来,这个世间对左时寒威胁最大的绝对不是蝶判,而是将他生生塑造成人傀的左家。祝饶曾经在鬼墟中看到过左时寒的过去,知道左家为了控制左时寒曾在他身上下过多少禁制,许多禁制都深入魂魄,谁知道几百年后它们还有没有再生效的一天? 祝饶连院子都没出去,就听到了一声大喊:“就是他!” 一波人马冲进了月亮门,为首的正是林府的管家。林管家看到祝饶后,立时缩了缩脖子躲到他叫来的帮手身后。 为首的官兵来势汹汹,然而气势在看到眼前这位一手抱人一手撑伞的短发男子后顿时减弱了许多。他狐疑道:“就是这个人强占了林府。” “没错!军爷你别看他只有一个人,本事邪门得很,府里的护卫全拿他没办法!”林管家不敢和祝饶对视,指着他的手也颤颤巍巍的。 军官又问:“他怀里那人是谁?” 林管家当时只来得及跑,哪知道左时寒是谁。他看着左时寒露出来清隽秀美的侧脸,见他年纪还小,此刻眼尾不知为何还带着一抹薄红,下意识猜测道:“应当是被这恶徒抢来的良家公子吧。” 军官痛心疾首:“真是岂有此理!” 祝饶:“……” 他完全把这些被他赶出去的林府人忘了。 院内只进来了一小撮人,还有许多救兵被堵在月亮门外,影影绰绰的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林管家能找来这么多官兵也不容易,难怪这么久才过来。 “军爷,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林管家声泪俱下,“老爷少爷还在外面等着!” “林府的事,我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军官掷地有声道,他大手一挥,就要招呼下属们一拥而上将恶徒拿下。 祝饶摇了摇,没空和鬼墟里的虚影浪费时间。 他身影一闪,军官还没看清,就听见声音从上头传来:“走了。” 祝饶再出现时已经是在院墙上,他看了一眼黑压压赶来捉他的人群,和远处几个小跑过来的道士,嚣张无比地抱着“抢来的良家公子”就走了。 他很快离开了林府,一路跑到河对岸去,在看到原先是七层高阁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空地时,顿时傻了眼。 祝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蝶判在哪?” 左时寒拍了拍祝饶的胳膊,示意他将自己放下。 祝饶还以为左时寒知道些什么,但是左时寒落地后,一派坦然地说道:“我不知道。” 找不到蝶姑,他们又该如何从蝶姑的过往中推测左家后人到这里来的原因呢? 就在祝饶思考要不要回去折腾林府人的时候,左时寒突然朝一个方向走去:“我不知道蝶判在哪,但我想,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都是不愿意离自己的姐姐太远的。” 她的意识永远有一部分,会跟随在自己的姐姐身边。 第58章 别出去了 不像河另一头街道的横平竖直,红灯镇被部分人排挤忽视的区域道路七歪八扭,左时寒带着祝饶绕过许多条小巷,才来到其中隐藏的蝶姑故居。 那是一个只有两间破屋的小院子,院中除了一棵长得繁茂的树,一口盖着木板的石井,满地蓬勃生长的杂草再无他物。屋瓦和窗户都有明显的修补的痕迹,修补的人耐心仔细,手艺也很好,连接处紧密严实,瓢泼大雨没有一点能漏进去。 院门半掩,可以看见主屋的门槛上坐着一个神情温婉的女子,正在用心修补一把破伞。 左时寒敲了敲门扉。 女子抬起头,看见他后眉眼一弯:“小公子,你们是迷路了吗?” 左时寒摇了摇:“我们来找人。” 女子请他们进来。此地鱼龙混杂,随随便便放陌生人进屋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但左时寒的眼睛澄澈无垢,女子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位小公子一定不是坏人。 她还记得左时寒询问她的妹妹这件事,可惜她确定自己的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她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女子问:“你们要找的,可是一个和我面容相似的女子?” 蝶姑同她的姐姐生得像吗? 几乎寻不出相似之处,蝶姑的眉眼艳丽,就好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蝶,只一眼就会抓住见者的目光。她容貌中的锋芒又总会让人想起蛇蝎美人一类的词汇,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固然引人痴迷,可粉末却有着剧毒,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她的姐姐是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五官虽然看上去很舒服,但是没有出彩之处,走入人群就会像是一滴水融入海里。 明明在相似的环境中长大,她们连性格也截然不同,蝶姑骄傲刚烈,女子却温雅娴静。她们二人一起出现在人前,若不说谁也想不到她们竟然会是亲生姐妹。 她们就像两块阴阳玉,并不相同却能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蜡烛是平时舍不得点的稀罕物,女子将屋内的窗户支起,雨天并不强烈的光线倾泻进屋中。 左时寒摇了摇头:“没有很像。” 第94章 女子笑着道:“好可惜,我确实没有姊妹。” “……你会希望自己有一个妹妹吗?”左时寒有些突兀地问。 女子的神情也像是在奇怪左时寒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她没有多加思索就道:“不曾想过,父母在我幼时去后我便是孤身一人,迄今也有十载,日子虽贫苦却也自在,无需再有他人相伴。” 置身独自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屋舍中,女子眉眼间的笑容轻松惬意,好像在那段被封尘的岁月中,她也无需姐妹帮衬,不必委身他人,如此自由自在地过完了一生。 时间让蝶姑的鬼墟成为了后来者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路的迷宫。 但是左时寒知道不是这样的。 已经消失在岁月中的那个女子并没有她的妹妹期盼的那样独立与自由,她与那个时代绝大多数清贫但勤劳善良的女子没有什么不同,在人生的重要阶段她做出了在自己和旁人看来都最正确的选择,可是结果却倒向了最糟糕的悲剧。 没有一本史书会记录下一个山中小镇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女子的一生,进入鬼墟的人会被这段从未存在的过去蒙骗,永远也别想找到出路。 左时寒看着女子的眼睛,说道:“何小蝶,醒醒。” 就好像触发了正确的语音指令,成功唤醒了此间主人的意识。 女子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一丝一毫,只有眼中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她仍用着那张脸,但流露出来的神情已经完全属于另一个人:“小时寒,随随便便让我的真名给不相干的凡人听到,我会想要灭口的哦。” 蝶姑意识方回到这具躯壳,一眼便留意到左时寒和祝饶身上换了的衣服,好端端的换什么衣服?那胆大包天的封师跟狗似的,鬼仙颈侧痕迹到处都是,一眼看去就是被人欺负了。 蝶姑说话时都带了几分咬牙切齿,心中戚戚,只恨左时寒胳膊肘往外拐,不然她觉得趁机灭口就挺好。 本名一点也不符合蝶判官令鬼闻风丧胆的气质,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了。 左时寒只当蝶姑是在开玩笑,有些无奈:“蝶判,我有要事寻你。” 蝶姑一手支着下巴,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你说吧,还有几只恶鬼还没解决,封印也没补好,完事了我还要回去。” 左时寒道:“闯进此处的是左家的后人,我想不明白他为何来此。蝶判,你和左家是不是有过交集?” 在祝饶提出这一猜想前,左时寒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他与蝶姑毕竟已经相识了几百年,如果蝶姑和左家真的有联系,那蝶姑应该早就自己说出来了。 左时寒原来是这么想的,但蝶姑出乎意料的沉默让他一下子不确定下来。 蝶姑此时的不言不语几乎就是在默认这件事。 左时寒茫然道:“为何你先前从未说过?” 蝶姑轻叹一声:“你虽是左氏血脉,但与左家仇深似海,我便觉得有些事情无需再提。” “……当年,帮助林府生祭活人,就是左家对吗?”蝶姑未言,左时寒已经猜了出来。 这是蝶姑告诉他的过去中空白的一环,看似并不重要,实际上无比关键。 林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家族是不可能自己用出的献祭活人的禁术的,在这背后,一定有其他人在帮助他们。 蝶姑点头,证实了左时寒的猜想:“左家当时的家主参与了其中。” “你杀了他。”左时寒笃定道。 “对。”蝶姑勾了勾唇角。 蝶姑性烈又极端,素来睚眦必报,先为厉鬼再成鬼仙,与她姐姐的死有关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就是逃到天涯海角蝶姑也不会停止她的报复,至死方休。 不对,对蝶姑来说死亡还不是结束,仇人的魂魄会被她囚禁在鬼墟中,如死时一般被烈火炙烤,承受无穷无尽的煎熬。 与蝶姑相比,左时寒的复仇手段简直算得上温和。 “我明白了。”左时寒站起身往屋外走去,“多谢。” 就算没有左时寒,左家本身收藏的禁术也因世事变迁遗失了许多。蝶姑生时的时代比左时寒早了几百年,被她束缚在鬼墟里的魂魄定然知晓一些已经失传的禁术。 一切一下子解释得通了。左家的那个后辈一定是从身上的残魂那里得知了连左时寒都不知道的可以用来对付他的东西,到蝶姑的鬼墟正是为了寻它而来。 “等等,”蝶姑无奈地拉住了他,“你就不能先问问我那个魂魄在哪吗?” 左时寒停下脚步。 蝶姑觉得这次见到左时寒以来,她叹气的次数多了好多,三个判官后辈,就是最乖巧的左时寒有时候原来也这么让人不省心。蝶姑看向祝饶,勉勉强强承认这个封师还是靠谱的:“你多看着些。” 祝饶拉住左时寒的手,斟酌道:“这件事情我去解决?” 左氏余孽的目的就是报复左时寒,直接不让他们接触,那人的阴谋自然也就落了空。 “他来到我的鬼墟,只怕期望要落了空。”蝶姑淡淡道,“我了解过左家的一些事,在我知道新的判官来自左家后,那个魂魄就被我毁掉了。” “也不好教人白来一趟,既然自己送上门了,那也就别出去了。” 第59章 如烟散 蝶姑的鬼墟,一层覆着一层,每深入一层都比上一层更不似人间。就好像人去回忆一件事时,每回忆一次,记忆就和事实相差得越远。 第95章 从未出现在现实中的七层阁楼静静矗立,左时寒趴在楼顶的栏杆上,他所处的位置正是蝶姑平日里凭栏远眺的地方。他忽然间明白了,蝶姑为什么总是怀抱琵琶依靠在这里,一看便过了这鬼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 这儿能看见那座破旧的石桥,在河对岸寻了一些活计的温婉女子总是会在下工后,踩着这座离家更近的石桥回来。元宵七夕的时候红灯镇会往河里放河灯,不远处新建好的廊桥雕梁画栋,精致非凡,人们更喜欢在那上面挑个位置坐下,看河灯顺水漂流,桥下是一条遥远但是绚烂的河。 但她总是会拉上年幼的妹妹来到石桥边,这处的河岸很浅,河灯就从脚边漂过,蹲下来能将花瓣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伸手就能触到。 眼前的灯,身边的人,平安顺遂的未来,好像都是触手可及。 下了石桥,还要走过许多弯弯绕绕的小巷。这些巷子里面发生了什么,在高楼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什么都握不住的小孩子,只能在家里期盼她的姐姐今天也可以安安全全回家。 这些巷子为什么会那么复杂,连起来又这么长,承载了那么多年月的担忧,可是恶意不止会藏在这些巷子的角落,还会藏在对岸坐拥一整条宽阔街道的富贵人家里。 在楼顶稍稍低头往下看,就能看清那间破旧但是干净整洁的小院子。屋子里总是黑漆漆的,即使把窗户全部打开也不见得多敞亮,蜡烛更是贵重事物,每天只会用上一小会儿。更多的时候这间小院的主人会待在院子里,至少每个人享受的天光都是一样的。 左时寒看去时,院子里少女和女童正在吵架。 虽然离得很远,但他怎么说也是一个鬼仙,想听还是能听到的。 少女起初耐心地劝:“小蝶待在家里就好,如果觉得无聊,就帮姐姐打扫一下屋子。出去玩的话不要走得太远,除了隔壁的小虎和二花不要和别人玩。” 女童扯着少女的衣摆,倔强地抬头:“我不想玩,我要跟着姐姐去河对岸干活。” 少女声音稍稍严厉:“你很这么小,不要来添乱,乖乖在家等姐姐回来!” 对于这件事,两个人的态度都坚定无比,吵架吵不出结果,少女想自己走女童立刻就会跟上,甩也甩不开。 至于把女童锁在屋子里…… 这个一穷二白的家,还真没有什么能关住她的。 最后,少女无奈地退步了。 “好吧,姐姐带你去酒楼看看有没有什么洗菜的活计,姐姐做的活在你长大前就不要做了。也就是现在天气暖和,等入了冬就不让你做了。” 女童欢欣雀跃地去拉姐姐的手:“离冬天还有很久呢!” 真实与虚假的分界线,从这里开始。 每一层幻梦,都是蝶姑在问自己。 如果开始就没有她,姐姐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她能早点自立,姐姐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被选中的是她,姐姐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如果。 世间有好多如果,可是只有一个真实。 真实就是这无尽的岁月中,已经不会有人再拉着她的手,回头看她一眼。 七楼跳上来一个人。 灵也拎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直接跃上七楼,看到左时寒后十分惊讶:“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左时寒指了指楼下,答非所问:“抓到的厉鬼送去楼下。” “哦哦。”灵也连声应着,忙不迭先下去给蝶姑送鬼了。 送完他回到七楼,见左时寒还待在原处,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鬼墟内天光暗淡,待在这七层高阁中更是如此,左时寒又形单影只,熹微的光使得这副少年身骨更多了几分孱弱。 左时寒道:“潜进来的那个人,祝饶去处理了。” “稀奇。”灵也在他身边坐下,“那祝师在凡人里头确实挺有本事,但这儿是鬼墟,怎么想都是你来处理方便一些。”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但来的是左家的余孽,左时寒便不方便了。 灵也突然凑上前。 他也瞧见了左时寒脖子上的印子,像是雪地里落了梅花,点点红痕在左时寒白到有些病态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害羞,但好奇。 “你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会跟着他啊?”时至今日灵也依旧十分不解。 他们中看上去最冷心冷情的左判官居然被一个凡人拐跑了,这件事当年在他们中间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每每想起来都难以置信。尤其是他们很快就分开,让灵也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居然加了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记忆。 然而他们现在又搅和到一起了。 为什么? 左时寒自己也很难说清。 如果说蝶姑的鬼墟是一层一层的,那么左时寒的鬼墟就是一块一块的。 偌大的左府里,每一个房间中都有一段或是不加修饰,或是扭曲后的记忆,左时寒的界石就藏在其中。 把“厉鬼”和自己一起封印在了鬼墟中的祝封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厉鬼”为什么不杀他,出于封师的职业本能,他在恢复了行动能力后,立刻就在鬼墟中找起界石来。 祝饶在第一个房间中看到的左时寒…… 七层高阁上的人不能看到的角落,一身黑的男人已经被提着一把刀的祝饶逼到了绝路。 第96章 他咳出一口血,显而易见魂魄已经受了重伤,却还在强撑着压低声音诱惑步步紧逼的人:“你和我一样都是凡人,何必去帮这些鬼魂,这些只在无常界拥有权势的鬼魂能带给你什么?只要你帮助我,出去之后,阳界的权力、财富,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祝饶不需要左时寒带给他什么,左时寒想要的一切他都会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好吧,这话说得有点满,他想要左时寒。 “嚯,没看出来你在阳界这么有力量。”祝饶笑了一声,“如果你还没疯,出去后我会把你交给警察,你疯了也没关系,我会把你送到精神病院的。” “至于你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缝补在黑衣男人身上的残魂尖啸着,有些想要偷袭祝饶,但还没靠近就被他一刀斩断。 刀身靠近刀柄处缠着的绑带上的血色符文好像活了过来,在整把缠到上活了回来。 “这些早就该死的东西,我会叫他们魂飞魄散!” 在祝饶的视角里,黑衣男人的魂魄在面对生死威胁时发生了可怕的异变。他魂魄里的残魂一下子活动起来,好像一具人体上长出了无数个人头。 许多张脸,祝饶曾经见过。 就在左时寒的鬼墟里。 当时他一边思索着左时寒的界石究竟会藏在什么地方,一边推开紧闭的房门。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屏风,屏风后人影幢幢,像是恶鬼一般狰狞的人影围住了中间消瘦的少年躯体。 祝饶悄悄绕过屏风,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去看屏风后的景象。不知道是他的存在无法对这段记忆造成任何影响,还是因为那些人的注意全部在中间的少年身上,总之没有人发现他。 少年坐在榻上,被几个人按住手脚。他的上衣已经被脱下,披散的头发被收拢到胸前,将后背尽数露出来。 白皙细腻的后背本是极美的,可是几根深深刺入躯体中的长针只让见者触目惊心。 垂下的黑发使得祝饶看不见少年的侧脸,只能听到他发出的细微的抽气声。 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着。 祝饶不是没做过针灸,一眼就看出少年背上那几根像是要把他贯穿的针跟医治没有关系,分明就是酷刑。 但是在忍受如此可怖的疼痛时,少年没有哭泣,好像已经熟悉了这种事,只是会因本能发出微弱的声响。 低眉顺眼的仆役举着蒙上了白布的木托盘,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又从上面取下一根针,看上去是要把这根针也刺进少年身体里。 祝饶看不下了,拔出刀就要把那托盘一劈两半,然而他劈了个空,刀身划过的是一团空气。 “靠!”祝饶忍不住骂了一声。 这是一段他只能看,不能参与进去的记忆。 祝封师气急败坏地在房间里打转,想尽办法也没能让这一切停下。 在又一根银针扎入少年身体后,他痛得无意识间仰起了脸。 那根针刺进去的位置和长度简直是在杀人,祝饶骂骂咧咧,骂声在看见少年脸的那一刻直接止住。 这是他不久前才见过的,掌握着这座鬼墟的“厉鬼”的脸。 刚看到坐在小院台阶上的“厉鬼”时,祝饶心里其实十分可惜,这样一个美人,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死了呢。 不过眼下局势容不得他胡思乱想,祝饶知道自己此时身处鬼墟之中,而眼前这个纤纤弱质的少年,就是这座鬼墟的主人。 还是有些可惜。 可是生成了鬼墟的厉鬼最后都会走向疯狂,他必须在此将他诛灭。 当然,在交过手之后,祝饶发现自己完全不是这个少年的对手就是了。 强大的厉鬼脸上没有表情,漠然地注视着一切。 但是在这段记忆里,他目光涣散,神情痛苦,下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脆弱得好像一只被人一点点撕掉翅膀的蝴蝶。 祝饶的心上好像也被刺入了一根长针。 他不忍看下去,偏过头,却发现屏风边站了一个单薄的影子,鬼墟的主人不知道是何时来到了这里,又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左时寒是在祝饶想要劈断那只木托盘时来的。 他不懂祝饶为什么要为一段早已远去的记忆感到愤怒,他只注意到因为祝饶动作太大,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气愤不已的祝饶根本没去管。 在封师看过来后,左时寒好心提醒他:“你肉身入此,如果放任血就这么流下去,会死的。” “我……”祝饶看看一边快要失去了意识的少年,又看看冷漠旁观的“厉鬼”,结巴了。 偶线缠住祝饶的小指,左时寒把他拉了出去。 “不要看了,都是过去的事。” 他早就无所谓了。 第60章 闯入 鬼墟里的时间正是黑夜,长廊的一侧是未点灯的漆黑房间,一侧又有帘子低垂,挡住了明月辉光,使得廊中黑魆魆一片,好像走上一条只进不出的绝路,尽头就是猛兽择人而噬的巨口。 “其实,我刚刚就想说一件事。”祝饶抬起手,还是有几缕月光从帘子的缝隙照进来,路过的短短一刹使得他能看清绑在自己小指上的偶线。 极纤细的一道,月下有着盈盈辉光,好似一扯就会断。 “你把自己的小指和我的绑在一起,一般这在故事里,是月老绑红线的手法。” 第97章 左时寒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偶线,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自己跟上。” 祝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嘴贱了那么一句,在思想保守的明朝鬼魂心里,想必他已经和调息良家妇女的登徒子没有区别了。 也许是因为在那间房间里看到的事情太多压抑,说些玩笑话方才能缓解沉重的心情。 左时寒自然是不知道祝饶心里的感受的。 于他而言,那已经是曾经遭受过的事情中较轻的一件。 左时寒终于找到了左府的药房。 他对左府的布局其实并不熟悉,生时他总是被迫带往一个又一个地方,清醒的时候很少。难得清醒,也总是卧病在床,只能透过只敞开了一道缝隙的窗户去看院子里蓬勃生长的花木。 花草树木长得要比他好,经年累月不是被人像对待人偶一样随意操控更改自己的身体,就是和与他同病相怜的鬼魂待在一起,镜子中照出的总是一张苍白不似生人的脸,左时寒也觉得自己死气沉沉。 有时候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算活着,还是其实已经死了。 推开药房的门,屋内一盏蜡烛已经随着他的心意燃起,左时寒迈了进去,留下一句:“进来。” 祝饶安安分分跟了进去,反正也反抗不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厉鬼”想要干嘛就干嘛。 左时寒又道:“坐下。” 药房里有好几把椅子,左时寒也没说是哪一把,祝饶就挑了把离灯近的坐下了。 鬼仙不喜欢说话,也不是很想和人交流,每一句话用字都很少,语气又没有什么情绪,虽然左时寒自己本人没有那个意思,但说出口就带了命令的意味。 容貌秀美的少年声线清冷,面容也冷冷淡淡。 祝饶不想往那方面想的,但他是个思想污秽的大人,于是祝饶沉默了。 左时寒找到能用的上药和纱布,转过身,又是简单的四个字:“上衣脱掉。” 祝饶犹豫了:“你要看着吗?” 左时寒不太懂他的意思,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祝饶自己是不太介意的,但是他性取向为男,如果用“厉鬼”听得懂的话来说那就是他是个断袖,他觉得如果“厉鬼”知道了可能有点在意。 祝饶和他商量:“要不你转过身去吧。” 鬼仙很好说话,将伤药和纱布往桌上一放,也在桌边找了把椅子背对祝饶坐下:“那你自己上药。” 虽然在看到左时寒拿出的东西时祝饶心里就已经有了预感,但亲耳听到后还是惊讶了一下,他刚刚竟然是想亲自帮他上药包扎吗? 祝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厉鬼”,不由得在心里唉声叹气,可惜啊,不管厉鬼的性情再怎么温润,最后都会失去理智,只会将所见的一切活物都拖向毁灭。 能一直保持神智清明的,已经不是厉鬼了,而是被天道承认的鬼仙。 世间鬼仙唯有四位,祝饶压根没有想到他误入的就是一个鬼仙的鬼墟。 左时寒坐得很直,一丝不苟完完全全背对着祝饶,祝饶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鬼仙没有扎起的黑发柔柔垂下,单薄的衣裳不能完全遮住身形,只看背影也能看出这是一个美人。 祝饶低头解开最里头穿的黑衬衣,血在黑衣服上看得不清楚,解开才发现身上绑着的纱布都已经被血浸透了,他的伤口裂了个七打八。 这些伤口严格说来和左时寒没有关系。 是封师不自量力地对他动手,左时寒在自己的鬼墟里几乎就是无敌的状态,封师的法术没有生效,反而因为反噬自己身上裂开了数道可怕的口子。 这些伤对普通人而言是致命的,左时寒也不懂祝饶为什么还能活蹦乱跳的,还把自己处理过的伤口又弄裂了。 祝饶自认皮糙肉厚,鬼墟里来去几趟受伤是家常便饭的事,没死没残就算没受伤,根本不把这些伤口放在眼里,一边往伤口上倒药粉一边还能和左时寒说话,如果不是尾音有些发颤,光听声音根本听不出这是一个重伤的人。 “这位……公子,你叫什么名字?”祝饶觉得喊兄弟喊哥们都是唐突了美人,最后憋出了一个文邹邹的称呼。 “左时寒。”左时寒的声音温柔下来,“左右的左,时节的时,寒冬的寒。” 祝饶念了一遍这个称呼:“你是在冬天出生的么?” “嗯,”左时寒稍稍点头,“我出生那日时值数九寒天,娘亲就为我起了这个名字。” 左时寒即便再厌恶左家也没有想过更改自己的名字,只因为这也是他娘亲的姓氏。 他的娘亲,是这左府中唯一一个至始至终对他好,将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的人。可是她早早就去了,病逝后她那入赘的丈夫为了得到左家传授的法术,将自己的孩子献了出来,用来做左家的人傀。 “在下祝饶,祝福的祝,饶恕的饶。”祝饶说道,这其实不是他最初的名,而是师父后来的改的,师父取这个名也没有什么慈悲之心,他的意思是一个都别放过。 祝饶处理伤口的手法可比左时寒粗糙多了,绑好纱布的时候呲牙咧嘴,总算给了这些致命伤一点面子。 祝饶心里比他表情还苦:“这位左公子,鬼魂流连世间到底不是件好事,你有什么执念不如告诉我,我尽量将它了了,你就不如归去吧。” 左时寒没有理睬他。 第98章 他的执念,不是祝饶可以了结的。而且他已经存在了太久,积蓄了太多力量,就算有执念尽散的那一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会消失的。 “你弄好了吗?”左时寒表明了不合作的态度,“我要走了。” 祝饶在纠结要不要把已经被血弄脏了的衣服穿回去:“你这儿有干净衣服吗?” “你跑出来的那个房间里有。”左时寒的意思是叫祝饶那儿来的回哪儿去,他不想和祝饶待在一起了。 鬼仙不问世事太久,哪怕只是和一个生人也接触,也感觉到了不适应。 “不认识。”祝饶回忆失败,老老实实道。 左时寒只好再带一段路。 气温并不冷,祝饶也就没把衣服穿上,赤膊跟在左时寒身后,走了一会儿,祝饶觉得自己有点像尾随单纯少年的变态。 确实单纯得犹如一张白纸的鬼仙停下脚步,指了指面前的房间:“就是这里。” 他有种摆脱了一个大麻烦的轻松感,忙不迭就要回自己的房间。 大麻烦在他身后问:“你住在哪,要是有事我好找到你。” 左时寒不太想回答,但是如果到时候祝饶在左府里四处找他会更麻烦,只得又带着祝饶走了一遍从他的房间到自己的小院该怎么走。 后来木生认为这就是一切罪恶的开端。 左时寒回到房间关上门,有些疲惫地靠在门板上。 今日和生人打的交道,只怕比之前百年加起来还要多了。 木生从桌子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跑到左时寒跟前,仰头看他:“那个封师很麻烦吗?” 左时寒摇了摇头。 祝饶其实没有做什么麻烦他的事,像他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打交道,无法交流的存在才叫麻烦吧。 虽然左时寒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熟悉他如木生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了下去。 在木生心里,那个封师就是导致左时寒这样的罪魁祸首。 木生讨厌一切让左时寒不高兴的人,提议道:“我们让他快点把那个封印解开出去吧。” 左时寒在给祝饶处理好伤口后是想直接把他送出去的,但是祝饶用性命在鬼墟里下了一道本命血咒,如今左时寒的鬼墟不可进也不可出,强行破开只会要了那个封师的性命,左时寒不想杀人。 “那个血咒,他自己应该也解不掉。”左时寒道,一个可以解开的血咒是封不住他的。 木生还抱有一丝希望:“你问过他吗?” 左时寒摇头:“我忘了。” “他好像把你当作要诛灭的厉鬼了。”木生拉拉左时寒的衣摆,“你刚刚有告诉他你是无常界的判官吗?” 左时寒有些懊恼道:“我忘了。” 左时寒抱起木生,直挺挺地倒在了床榻上,看着头顶的幔帐发呆。 “没事没事,”木生安慰他,“下次见到再说吧,今天先休息。” 左时寒低低嗯了一声,挥了挥手,架子上的两只人偶就跳下了下去,不多时就搬了一桶热水回来。 “洗澡睡觉!”木生高举毛巾,他也有一个小盆,将毛巾浸了水后,把自己的木头身体擦得锃光瓦亮。 左时寒脖子以下全浸在热水里,头枕在木桶的边缘,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左时寒泡澡的时候从来不会把屏风拉上,毕竟他和木生谁也不会想到在他的鬼墟中,竟然还会有人在他的意料之外进入自己的房间。 祝饶发誓自己是真的想要敲门的,可他不知道这门没有关牢,用的力只稍大了一些就把门敲开了。 “我想问问这里有没有……”祝饶呆呆地吐出了后半截话,“洗漱的热水。” 眼前不仅有热水,还有浸在热水中的美人。 氤氲热气间,美人被不速之客吓了一跳,下意识直起身来。洗好的湿发盘在脑后,祝饶清晰地看到了露出水面的修长脖颈,还有水滴在往下滑。 嘭! 祝饶用力把房门关上了。 一门之隔,祝饶结结巴巴地传入屋中:“抱歉,我不知道这门……呃,也不知道你……我不是有意的!” 左时寒已经缓过神来,坐了回去:“没事的,你可以进屋说。” 他在浴桶里也不会被人看去,就算被人看到了,都是男人也没有什么。 断袖这种事情对思想还没跟上时代的鬼仙来说,实在是太惊世骇俗遥不可及了。 祝饶苦笑:“还是别了。” 祝饶头一回发现自己竟然也有色中饿鬼的潜质,不然怎么会刚刚一眼,心里头就起了心思。 他知道自己平日里是有些风流,前男友数不胜数,不会弄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想法。他对那些前男友的想法就是各取所需,好聚好散,但是他刚才对左时寒起的想法,有点危险。 如果眼前不是左时寒房间的门,祝饶真的很想用头撞门清醒清醒。 祝饶不敢推门,但是房门却从里头开启了一条缝。 他眼观鼻鼻观心,一眼都不敢往里看。 然后就看到了两只翻过门槛的小人偶。 左时寒的声音也从里头传来:“你有什么想要的,热水或者食物,或者是想去哪里,就问它们吧。” “啊,好。”祝饶魂不守舍地带着两个人偶走了。 左时寒虽然觉得都是男人不用在意,但毕竟是头一回被人撞见洗澡,心里还是有些怪异,没过多久就从浴桶里出来。 第99章 木生攥了攥小拳头:“明天一定要把屏风拉上!” 和鬼仙一样单纯的人偶同样不知道世界上有断袖之癖这种东西,只是对左时寒惯有的维护让他觉得不能让左时寒被别人看去了。 左时寒随它去。 吹熄烛火,放下幔帐,左时寒将自己围在了一方小天地里。 怀中的木生早就已经睡去,左时寒往常和他一样挨上枕头就睡,今天却有些睡不着。 真是奇怪,他的鬼墟里进来了一个活人。明明两人的房间隔着好一段路,左时寒却感觉祝饶离他很近很近,仿佛只有一墙之隔。 这种感觉让左时寒无所适从。 在祝饶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左时寒从未那么清晰地意识到祝饶是“闯”进来的,闯进了他鬼墟,又撞见沐浴这么私密的事,好像要直接闯进他的生活里。 对改变的恐惧让鬼仙沉寂的心慌乱起来。 “不要多想,”左时寒在心里对自己说,勉强镇定下来,“他很快就会离开的。” 就在这样反反复复对自己的安慰中,左时寒沉沉睡去。 一直到睡着他都没有想起,自己又忘记了要告诉祝饶他其实是判官的事。 第61章 引狼入室 鬼墟里的时间没有意义,左时寒睡觉的时间不固定,醒来的时间也不固定,这次他醒后拉开床帘,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算下床,却在看见窗户上趴着的人后停下了动作。 祝饶不知道在他窗前待了多久,脸上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 左时寒大脑空白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鬼墟里多了一个活人。 “你为什么在这里?”左时寒的声音很疑惑。 他疑惑于祝饶为什么没有在房间好好休息,正常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不都该老老实实养伤么?怎么只有这个人东跑西跑。 祝饶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解释道:“窗户是你昨晚就忘了关,不是我打开的。” 左时寒不关窗户是常有的事。 架子床有幔帐挡着风,晚上睡觉不会受凉,开着窗户的话,每天醒来一扭头就能看见庭院里的花草。 左时寒点点头,缩回床里面去,放下床帐,躲在里头窸窸窣窣地换衣服。 祝饶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停留在那些声音上:“我昨天睡前想了想,你的执念是不是就是想报复那些伤害了你的人?” 左时寒一边系着带子,一边声音冷淡道:“那些人已经死了有五百年了。” 也不看看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人,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是我杀的。”左时寒补充道。 在提到仇人的时候,左时寒声音里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冷意。 祝饶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丝冷冽,也又一次意识到,左时寒看上去虽然是个孱弱少年,但实际上是一个存在了五百来年的厉鬼。 他不仅一点都不柔弱,阴阳两界甚至能横着走。 祝饶喃喃:“你的执念会是什么?” 这句话问出来祝饶都觉得有些好笑,左时寒实在是太好说话了,以至于他竟然做出了当着厉鬼的面问他的执念是什么这种事。 左时寒穿好了衣服,掀开帘子离开床榻,没有了床帘的阻隔声音一下子清晰了许多:“想知道的话,你就自己去找吧。” 反正他们现在谁也别想出去,和生人打交道左时寒会觉得头疼的,不如给祝饶找点事做。 为此,左时寒甚至给了一些提示:“这座府邸的绝大多数房间里都有我的记忆,只要你找到正确的钥匙就能看到。” 说完,左时寒就跑到角落里翻箱倒柜。 等他找到东西回过头,发现祝饶还趴在窗头没有走。 左时寒投过去一个不解的眼神。 祝饶向他招了招手。 左时寒更加不解都走过去,祝饶又示意他伸出手。 这人真是奇怪,左时寒一边伸手一边想着,难道是还不死心,想要趁此偷袭他吗? 左时寒一点也不怕封师的血咒,在他的鬼墟里,一切都随他心意。 一粒蜜枣落入他的掌心。 鬼仙呆住了。 “你很喜欢甜食吗?这个枣好甜。”祝饶遗憾道,“可惜我没有带糖进来,只能借花献佛了。” 小人偶带早饭给他的时候,还带了一些零食,其中就有蜜枣。祝饶吃了一颗,只觉得牙都要甜掉了。 想不到冷冷淡淡的小公子,私底下如此嗜甜。 左时寒没有说话,心里却有一股陌生的,名为委屈的情绪漫涌上来。 不是的,他不是喜欢这种对一般人来说甜得要命的事物,是他生时被灌了太多药物,舌头早就坏掉了,只有添很多很多的糖,他才能尝到一丝甜味。 祝饶不清楚左时寒为什么低落起来。 难道是因为他说的话? 祝饶试探地伸出手,摸了摸左时寒的头顶:“要是你能出去的话,我带你去外面的甜品店,现在有很多专门卖甜食的地方……” 祝饶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 怎么可能呢,一个厉鬼进入阳界会引起多大的乱子,只要他还活着,是不会让左时寒离开这里的。 “咳,你怀里这些是什么?”祝饶生硬地转移话题,指了指左时寒抱在怀里的布料。 左时寒低声说:“我想给木生做一件新衣服。” “木生?”祝饶问。 第100章 左时寒指了指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人偶,他身上的衣服料子和左时寒怀中的很像,想来那一件也是左时寒亲手做的。 “左公子真是心灵手巧。”祝饶夸人的时候,语气总是吊儿郎当的。 饶是左时寒第一回被人夸赞,也感觉自己被调戏了。 他瞪了祝饶一眼,用力关上窗户,却听到祝饶的闷笑声。 直到看着祝饶的影子消失在窗外,左时寒才心慌意乱地把窗子打开。他像往常一样借着天光做衣服,可这一次手中串了线的针却迟迟没有刺下去。 过去,鬼墟的一切随左时寒心意。 现在,鬼墟里却进入了一个他无法掌控的人。 魂不守舍的后果就是,针脚稀稀疏疏歪歪扭扭,扯了再做做了再扯,半天过去一只袖子也接好。 左时寒几十年来头一回生了气,将布料针线往抽屉一塞,就出门去找罪魁祸首。 鬼墟的主人想要在鬼墟里找到一个人再简单不过。 左时寒心念一动就知道了祝饶的位置,他就跟左时寒提议的那样,自己去找左时寒的执念了。 他所在的位置左时寒很熟悉,离他的院子也很近,没一会儿就走到了。 那是一间藏在书房底下的暗室,转动书架上的一只花瓶就可以启动机关,书架会移开,露出一道向下的阶梯。 这些机关原先是有些隐秘的,但是由于左时寒没有将那些书籍重现在自己的鬼墟中,光秃秃的书架上一只花瓶就格外显眼。 左时寒到时暗门已经被打开了,他走下台阶,看见祝饶就站在楼梯的尽头。 听见脚步声祝饶回过他,脸上的阴沉之色还没有收起。他此时的神情太过可怕,好像要将什么人碎尸万段。他的眼神让左时寒心悸了一瞬,一时间停在原地没有再往下走。 祝饶反应过来后,搓了搓脸:“抱歉。” 他上前就想将左时寒拉到他的身边,但是听见身后响起的哭泣声,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身后正在上演着什么事,僵硬地移动身体想要挡住。 左时寒轻声提醒他:“这些都是我经历过的事。” 祝饶露出一个艰涩的笑。 左时寒有些疑惑地抚上他的唇角:“很奇怪。” 祝饶自己看不见,但想来他现在的表情是很难看的。他握住左时寒的手,问:“哪里奇怪?” “你是在笑吗?”左时寒神情茫然,“我没有看见别人这么笑过。” 他们身边的暗室里就有人在笑,眼里倒映的景象愈是鲜血淋漓,他们的笑容就愈是快意,一个个神情狰狞好似妖魔。 “对,就是这样。”有人握住左时寒持刀的手,“把他的皮剥下来,再剔干净血肉,只留下骨架。” 刀尖对准的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子,四肢被锁链死死固定在地面上,嘴巴也被堵住,只能发出沉闷的泣音。 左时寒神情苍白麻木,像是没有魂魄的人偶,被人操控着划下第一刀。 “不要看了。”祝饶将左时寒拥入怀中,又捂住他的耳朵。 这样的噩梦就算重复再多次,也会让人感到痛苦。 祝饶几乎是强行把左时寒抱出了暗室。 直到走出书房,来到天光之下,才彻底听不见那些让人绝望的声音。 “他就是木生以前的样子。”左时寒握在祝饶的怀里,声音很轻,“他是大伯捡来的乞丐,大伯将他送到我的院子里时,说以后他就是我的玩伴。这是第一次有人被允许和我接触,就算他还很小,我也很高兴。半年后,大伯要我杀了他,把他做成人偶。” 用生时的躯壳封住死后的厉鬼,这才是左家最想要的人偶。 “木生是第一个,后来又有很多人被陆陆续续送来。”左时寒道,“梁女是被富商抛弃的妾室,郑丘是战场上断了腿的士兵,林秀才是被朋友暗算没能考上试的读书人……还有很多,大伯说他们都是失意人,苦命人,惨死后一定能变成厉鬼,我吞噬他们的界石后,就可以操控他们。” 左时寒抱住祝饶的脖子:“我操控它们,左家操控我。” 他们这些没有自由的人偶,一起毁灭了所谓的“主人”。 “你只是想要找到我的界石的话,是没有用的。”左时寒告诉他,“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鬼墟。” 祝饶神情复杂:“你把弱点告诉我,不害怕吗?” 若是让他自己去发现,只怕永远也发现不了这座鬼墟里有着不止一块界石。 “我想起一件事情。”左时寒推了推他,要祝饶把他放下。 怀里的少年柔软得好像没有骨头一样,祝饶心虚地假装自己没有领会到左时寒的意思。 左时寒无所谓,他还意识不到祝饶这种行为亲密得过了界:“你真的不怎么聪明。” “我哪里不聪明了?”祝饶不服气,“我可是如今的封师首席!” 史上已经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年轻的封师首席了,他明明是个天才好吗? “世间怎么可能有厉鬼能存在这么多年,避开判官的耳目?”左时寒敲了一下笨蛋封师的脑门,“封师,我是无常界的判官,你做的这些事情实在是多此一举。” 做出封印鬼仙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不仅对鬼仙一丝伤害都无法造成,还把自己搞成了重伤。 这不叫笨,什么叫笨? 祝饶完全傻掉了。 第101章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低下头,动作慢得好似脑袋和脖子连接的地方生了锈。 怀中的鬼仙仰起脸看他,一双沉静的黑眸目光清明,不像许多厉鬼难以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也不见一丝发狂的迹象。 好像、似乎、应该、确实……他是个鬼仙。 祝饶一瞬间不仅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笨蛋,还发觉自己之前说了不少调戏鬼仙的话。 现在人还被他抱在怀里。 对鬼仙不敬,只怕是会被灭口的吧? 左时寒不知道祝饶的心理活动,继续说道:“等封印失效,你就离开吧。可能还要待在鬼墟中几月,你可以在这段时间养好伤。” 说到伤口,左时寒提醒祝饶:“你这样抱着我,伤口会崩裂的。” 他确实轻,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人的重量。 祝饶下意识道:“没关系。” 流点血算什么,死也值了。 那也该把他放下来了,左时寒道:“我要回去了。” 他这一会儿,已经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来找祝饶。 也许当时也没有想明白,只是被一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人扰乱了心境,才不自觉想要到让他心烦意乱的源头那儿去。但是现在,左时寒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 祝饶只是误入鬼墟的过客,如今事情也已经说明白,等封印消失他就会离开。 等他走后,一切就会恢复原样,左时寒会继续在鬼墟里,过日复一日没有改变的生活。 即便只是这样短暂的缘分,左时寒也要承认自己感受到了百年来少有的慰藉。他第一次意识到,和生人的交际会让他无所适从,但有时候也会让他感觉到不曾享受过的暖意。 哪怕只有一点,也可以延续许多岁月。 见祝饶迟迟没有把自己放下,左时寒想了想,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喜欢这样吗?” 被美人乖乖巧巧地挨上时,祝饶的大脑已经要死机了,什么话都说不出。 “你带我回院子吧。”左时寒声音放轻时声线是柔软的,“坐着抱会轻松一点。” 祝饶艰难问道:“以前也有活人进来过你的鬼墟吗?” 左时寒摇了摇头。 祝饶欲言又止。 他想告诉左时寒,如果有人这样抱着他,那那个人一定心怀不轨。 确实心怀不轨的祝饶最后沉默了。 之前以为左时寒是厉鬼的时候祝饶都克制不太住对他的想法,如今知道了左时寒是无需封印的鬼仙,那些想法更是在心里疯长,止都止不住。 “好啊,”祝饶下巴蹭了蹭左时寒,“小公子,我们回你的院子吧。” 祝饶想,这可真是,引狼入室啊。 第62章 乱心 木生快傻掉了。 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 一觉睡醒发现左时寒不在跑去找人的木生一推门就看见,他要找的鬼仙正被封师抱在怀里。 庭中花木正好,和煦的风穿堂而过,左时寒在祝饶怀中沉沉睡去。 木生死去几百年,头一回见到这场面。 小人偶不懂肮脏的大人暗藏歹心,单纯占有欲作祟,扑上去两手用力拽着祝饶的衣摆,唯恐吵醒左时寒,他没敢发出声音,只能用愤怒的目光试图让封师意识到自己大逆不道的行为,快些把左时寒放下。 祝饶是悟了的,但他假装自己没懂。 鬼仙死时还未长成,少年身骨软得不像话。祝饶抱着他时只觉得怀中人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多用上一分力都要怕这副纤细的骨架碎了。 左时寒睡觉的时候很安静,不会乱动,连呓语也不会有。只在最初还未彻底入睡,半梦半醒间往祝饶怀抱里钻了钻,无意识地向暖源靠近。 祝饶靠着栏杆,多日来紧绷的精神骤然放松,疲惫一扫而空,不知不觉他也睡着了。 左时寒先一步醒来。 鬼墟模拟了昼夜的变化,天上看不见太阳,却有着模糊的光源。此刻光源沉沉坠下,天空一片暮色,暗沉的光斜斜擦过屋檐,落在他们的身上。祝饶靠着柱子坐下前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让左时寒背对着光。 左时寒怔怔摸上自己的眼睛,他这一觉睡得很好。 抬手左时寒才发现自己趴在祝饶的胸口,随着平缓的呼吸祝饶胸膛明显起伏着。不似他身上没有明显的肌肉,祝饶一副经年累月锤炼后精悍的男性躯体。异样的触感让左时寒有些茫然,下意识想要离开。 但是看见祝饶紧闭的双眼后,左时寒又停下了动作。木生跑过来在边上蹦蹦跳跳,示意左时寒看他看他。左时寒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叫他噤声。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要从祝饶怀里逃出来。 睡梦中的祝饶,感觉到怀里空了些许,顿时不满地加大了力度。才退出去一点的左时寒骤然被按回了封师怀里,咬住下唇止住了惊呼,僵着身子许久没动。 好像贴得更近了些。 左时寒清晰地感觉到腰被一条有力的胳膊揽着,肩胛也被按住,另一个人过于强烈的存在感让鬼仙手足无措。 木生抓着左时寒的衣摆,企图把他拖出来。 几百年了,左时寒的情绪没有像遇到祝饶后起伏那么多次,他一时差点忍不住开口叫木生别像祝饶一样给自己添乱了。 鬼仙仰起脸盯着祝饶,好像能用目光把人看醒似的。但将温香软玉又搂了回去的祝饶别提睡得有多好,最后左时寒愤愤抵着祝饶胸口,用力将人推开了去。 第102章 一下差点把本来平稳靠着柱子的祝饶推下去,祝饶惊醒,睁眼就看见跪坐在他身前要起身走开的左时寒。祝饶全然不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看着将将入夜时庭中化作一片阴影的花木,不太确实道:“我睡了很久?” 祝饶还不太熟悉鬼墟里时间流逝的规律。 左时寒点点头:“你要吃些什么?” 鬼仙记得活人是要投喂的。 祝饶回忆起那些他在鬼墟里见到的,样式明显很不现代,滋味也十分的寡淡的饭菜,突发奇想:“你这儿有食材吗?我来做晚饭吧。” 左时寒点点头。他带着祝饶七拐八拐去到厨房,厨房里没有灰尘堆积,但也死气沉沉,丝毫看不出开过火的样子。 祝饶指着看上去从未动用过的灶台:“你之前递给我的食物……” “是我的力量变换出来的,”左时寒道,“需要什么,告诉我就可以。” 化虚为实,祝饶还是头一次知道鬼魂居然还能做到这样。 鬼仙和寻常鬼魂虽然依旧有着许多共同之处,但力量上已经完全不是一种事物了。 左时寒变不出他没见过的东西,好在他对外界不是一无所知,祝饶需要的东西基本给他弄全了。左时寒只见人处理过药材,还是第一次见人处理食材。 他趴在一边的桌子上看祝饶忙碌,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祝饶自然是会做饭的,师父可不会像寻常人家的父母疼爱孩子那样照料徒弟的方方面面,祝饶从小就学着自己做饭,如今手艺甚至相当不错。但左时寒是看不出祝饶烧菜的姿势娴不娴熟的,他目不转睛看着祝饶,只觉每一个动作都很是陌生。 祝饶就是不看案板切菜也不会出丝毫差错,他更愿意看着左时寒那双乌黑沉静的眼睛,虽然对方的目光完全没有放在他的脸上。 “时寒有什么喜欢吃的吗?”祝饶问道。 左时寒没有在意这个对认识不久的人而言显得太过亲昵的称呼,只是有些惊讶地稍稍抬起了头:“我也要吃吗?” 祝饶失笑,他说了一大串食材自然不是自己一个人吃的:“难道让你坐在一边看我吃东西吗?” 左时寒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可以。” 鬼仙完全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他各方面的欲望都寡淡至极,其中也包含了口腹之欲。 “我没吃过什么东西,也说不上有什么是喜欢的。”左时寒又道。 祝饶自然知道左时寒说的就是他心里想的话。 他哪里吃过寻常人吃的食物,他带给祝饶的饭菜里都带着驱之不去的药味。苦涩永无止境,也只有那些蜜枣能带来微末的甜味。 祝饶心里酸涩,语气还要装作若无其事道:“味道应该要重一些吧,我水煮鱼可拿手了,待会儿多加点辣椒进去。” 左时寒不置可否,他没有欲望,但是别人提出的事他也没打算反对。 祝饶怕他无聊,想同左时寒聊下天,然而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声。又能聊些什么呢,祝饶觉得自己这二十来年的人生也算得上跌宕起伏精彩纷呈,风里来雨里去,出生入死数十遭,想着有今天没明天的该当及时行乐一不小心情史也丰富了点。 左时寒存在的岁月是他的几十倍,可是生前死后都被困在高墙耸立的深宅里,绝大多数时间都被仇恨所困,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子。 就连好吃的食物是什么味道的,他都不知道。 祝饶飞快做了三菜一汤端上桌来,调味料加得太多,以至于他还要时不时偷偷过遍水。祝饶摸清了左时寒是不会主动的性子,干脆直接往人手里塞了双筷子,果不其然左时寒迟疑了会儿后,顺其自然夹了片鱼片。 红彤彤的汤汁流下,露出雪白的无刺鱼片。鬼仙面色不显,内心如临大敌,他从未吃过这些东西,也从未有人给他吃过这些。 他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才试着咬下一角。 “还可以吧?”祝饶紧张不已。 他知道左时寒很难尝出食物的味道,但毕竟没法切身体会,他也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只能小心估量着往里面加调味料。 “……我不知道。”左时寒面露茫然,给不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也许是好吃的吧,他不管吃什么都觉得寡淡如水的舌头,终于除那些别人口中甜得要腻死人的蜜饯外又尝出了味道。也些刺痛,又有些麻,这是不是就是辣? 他握着筷子的手力气不自觉地加重,直到发觉指甲刺进了木头里,左时寒方才如梦初醒,匆忙撂下筷子,慌慌张张就往外跑。 祝饶懵了。 他突然心碎,难道是自己的厨艺太烂了吗?别这样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出去就报班啊! 左时寒心乱如麻,以至于推门出去的时候忘了脚下,直接被门槛绊了一跤。 他往前栽去,都忘了要护住自己,但是疼痛没有到来,不久前才从他腰上松开的手又抱了回去。 祝饶惊魂未定地揽着左时寒腰肢将他按在怀里。 “怎的如此不小心。”祝饶嘟囔着,“我一直抱着你走好了。” 反正左时寒很轻。 “你什么时候走?”左时寒冷不丁道。 “啊?”祝饶被问傻了。 左时寒声音坚定:“封印什么时候消失?” 第103章 想到祝饶离开后一切让他心乱的因素都会消失,左时寒情绪也渐渐安定下来。 他静静等着祝饶的回答。 祝饶…… 祝饶突然弓起身子,气若游丝道:“伤口……伤口又裂开了!” 第63章 看顾 今夜的鬼墟兵荒马乱。 左时寒就是再轻,那也是个有重量的人……有重量的鬼。祝饶又是将他抱着睡了小半天,又是在他快要摔倒的时候一把将人拉进自己怀里,以他那平时走动不太注意都要恶化的伤势,不裂开才奇怪了。 渗出的鲜血,甚至染到了左时寒的白衣上。 左时寒一时间手忙脚乱,他生时没少受伤,学会了怎么为自己处理伤口,却不太会将这些技巧应用在别人身上。 上一回他为祝饶包扎时,祝饶正处于昏迷之中任他摆弄,可如今眼前的却是一个清醒着,还在不停喊痛的祝饶。 单纯的鬼仙压根没意识到祝饶声音里带着的几分浮夸,也没注意到祝饶偷偷看向自己的目光。 左时寒慌张地取来了伤药与纱布,一把扒了祝饶的衣服。 哪怕光看渗出的血,也知道缝好的伤口必然是崩开了。 祝饶虽说装可怜,想让左时寒把让他离开这茬忘掉的用意更多,但伤口裂成这样,痛自然是痛的。 左时寒没有麻药这个概念,拆线重补,撒上伤药这个过程更是痛得能让一般人直接昏厥过去。 祝饶哪怕再硬气,这会儿也不住地倒吸凉气。 “以后动作不要太大了,你本来应该在床上静养的。”将缝补好的伤口重新包扎起来后,左时寒一边洗去手上血污,一边教训祝饶,只是他哪怕说着教训人的话,声音也是温和沉静的,“现在我还能帮你包扎,要是你一个人,伤口便缝不起来只能放在那儿了。” 与时代脱节的鬼仙完全不知道外界现在的医疗水平,苦恼着此人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放他一个人出去岂不是无需多少时日便能将自己弄死了? 祝饶留意到左时寒话里的松动,立刻打蛇随棍上:“可不是么,我要是一个人遇到今日这状况该如何是好。好仙人,你便再留我几日吧。” 左时寒轻叹一声,没拒绝便是应了。 左时寒心知自己打架还可以,医术委实一般,光是包扎的技术还是在自己身上练出来的。祝饶又是个不遵医嘱的患者,左时寒顿觉他前途担忧。 而祝饶见左时寒真心实意为他的伤势苦恼,又忙安慰他起来:“我这伤其实也就看着严重,不碍事的。” 左时寒心想,就是因为患者自以为是,伤才会迟迟好不了。 祝饶看左时寒蹙着眉,不由在心里痛骂起自己方才伪装太过,连声保证自己的伤真的没那么严重很快就能好,恨不得出去跑个十圈来自证。 祝饶没想到的是不久前他还信誓旦旦,结果当晚就被一场突突如其来的高烧打了脸。 高烧自睡梦中起,等祝饶发现自己情况不太对劲的时候,他几乎要死在这场梦中。梦里是各种破碎的、不连贯的片段,上一秒还是儿时被师父逼着练挥刀练到手腕快脱臼,下一秒梦境就切换到鬼墟之中万鬼环伺之景。 那些祝饶不会去可以触碰,濒死之时的回忆一一被翻了出来。 以至于他迷迷糊糊之时都忍不住感慨,他能活到这个年纪真是命大。 只是今日似乎要熬不住了。 这一念头初初冒出脑海,额上便落下一片冰凉。 祝饶拼命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不清,但他看见了白衣的少年人轮廓,左时寒将一块湿毛巾搭在了他的额头上。 左时寒只是单单坐在床边,祝饶便觉得高热降下去了一分。 活过来了。他想。 左时寒除了为祝饶搭一块毛巾,便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扭头去问边上的木生:“他会病死过去吗?” 木生不确定道:“凡人生病应该还是得吃药吧?” “可是我不知道该煎什么药。”从没吃过常规药物的左时寒,实在是没有对症下药的本事。 木生只是一个从小乞丐直接变成人偶的倒霉孩子,他更不懂这些。 “擦遍全身?好像看到有人这么做过。”木生又提议道。 左时寒觉得不太行:“他身上伤口太多,又才裂开过,频繁接触水不好。” 左时寒正在苦想对策,但祝饶可不知道这些。他被高烧烧得糊涂了,连入耳的声音都是一片模糊,只知道左时寒在说话,却不知他说了什么。 祝饶随着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摸索着抓住了左时寒的手腕:“小公子,陪我睡一会儿吧。” 仿佛握着一块上好的冷玉,祝饶心里不由一声喟叹。 左时寒还没有答应,祝饶便开始往床榻里头挪,要为他空出半张床来。 左时寒一见他又忘了不要有大动作的话,顿时急了,伸手将其拦住,又翻身上床,虚虚坐在他的腰上,扯开衣襟仔细检查方才这一遭有没有让伤口裂开。 检查半晌,确定伤口没有异样,左时寒才松了口气。 而祝饶只感觉到冰冰凉凉的手指在身上滑动,每一下都带起难以言喻的燥热。 才刚活过来,感觉又要死了。 左时寒将祝饶衣裳整理好后,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往里面挪了。 他用手背碰了碰祝饶的脸颊,只觉得烫得吓人。祝饶烧得厉害是原因之一,他体温太低无疑也是一个原因。左时寒毕竟是鬼仙之身,身上虽不至于像尸体那样冰冷,却也常年寒凉。 第104章 高烧的话……应该是要降温吧? 左时寒不确定地想。 伤口沾到水不好,刚好他身上也是凉的。 左时寒拿定了主意,扭头便唤木生自己回去睡觉。 木生听出话里的意思,顿时不敢置信道:“你不走啦?” 左时寒拍了拍他的脑袋:“我看顾他一晚。” 木生很想留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继续留在这个房间里,定位会变得奇怪起来。 最后木生只能不住念叨着有事情一定要叫他,依依不舍地走了。 木生离开后,左时寒便脱了外衣在祝饶身边躺下。祝饶毕竟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算再怎么往里挪床上留下的空位也不多,左时寒自然而然贴着他。 感觉到身边的寒意,祝饶下意识想将左时寒抱在怀里,却被人制止了翻身的动作。 “不要动。”左时寒认真嘱咐他。 昏睡中的祝饶也不知是不是听了进去,但也确实没让动了。 偶线一扯,灭了屋里的灯,左时寒抱住祝饶的一条胳膊侧身睡着。他平时就爱抱着人偶睡觉,今夜人偶换成了祝饶的手臂,倒也意外地贴合。 活人身上总是热的,如今祝饶发了高烧,更是如此。 左时寒并不讨厌,甚至贪恋这样陌生的温度,一边畏惧,一边又忍不住靠近。 算啦,让他再多待几日好了。 左时寒想着,脑袋抵住祝饶的肩膀,沉沉睡了过去。 第64章 意动 祝饶高烧来得急,退得也快,身体素质毕竟过硬,睡一晚上就好了。 左时寒次日醒来时,祝饶已经不在床上。他被平平整整地摆在了床正中央,连头发都小心翼翼地拨出来,唯恐他醒时一不小心压到。 左时寒坐起身,静静地发了好久的呆。 难怪觉得怀里空落落的。 他突然这般想到。 左时寒碰了碰身侧的床榻,仍是温热的。木生不在,祝饶又走了,不习惯怀中空空的他没过一会儿就不适应地醒来。 只是他在自己的鬼墟里时,虽然警惕性降低了许多,但怎会连自己被移动了位置都没醒来。 左时寒有些疑惑,但他没有在这事上多想,穿好叠在枕侧的外衣便去找祝饶在哪。 左时寒先是去接了一趟木生,然后倚靠自己对鬼墟的感应在厨房找着祝饶。正无聊地盯着蒸笼的祝饶听到门口的动静立刻扭头看了过来。视线相接的一刻,祝饶眸光躲闪了一瞬,很快又自若地直视左时寒的眼睛,问道:“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他醒时左时寒仍沉沉睡着,睡相很是规矩,贴在他身上时显得小巧的一只。他如活人那般呼吸,但呼吸极轻,使他瞧上去乖巧得让人心疼。 祝饶低头看见他掩在自己肩后侧脸的那一刻,呼吸停滞了一瞬。 现在想来,仍觉心悸。 左时寒没有答他,醒了就是醒了。他目光移到蒸笼上,祝饶自觉道:“我做了小笼包。” 鬼仙点了点头,弄清祝饶在做什么事后,就要转身离开。 祝饶忙伸出手抓住左时寒凉玉一般的手腕:“我做了你的份。” 左时寒脸上出现茫然的神色。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投喂了。 昨天那道晚饭居然还有后续,左时寒心中难免别扭,犹犹豫豫地在桌边坐下。 为什么要为他做饭呢? 一直到吃完属于自己的一屉小笼包,左时寒仍在思索问题。 这道题对不谙世事的鬼仙而言无疑超纲了,他陷入无尽地沉思,以至于没有留意到祝饶今天的异样。 以往祝饶的目光总是会专注地停留在他身上,而今日好似看一眼就要被烫到似的,祝饶目光游移。 只有在左时寒也看过来时候,祝饶才会装出寻常的模样。 想看,又不敢看。 祝饶的内心无比煎熬。 左时寒到底也没有想出答案,在祝饶收拾碗筷的时候,他抱着木生去往了药房。 药房里收藏着不少医术,虽然左家医书里的内容都不太常规,害命还趁手救人挺难说,但几个书架总能找出几本有用的。 最显眼的药架里,也有常规的药材。 祝饶莽莽撞撞,崩裂伤口的事只怕以后也少不了,左时寒想了想觉得还是得配点靠谱的伤药备用着。 他现学现配,左时寒本就略通医理,很快就出了成果。 他捣药的时候,木生趴在他的膝上,可怜巴巴地抬头问他:“时寒,今天我们一起睡吗?你不会又去陪他了吧?” 左时寒轻轻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解释一下:“昨天是特殊情况。” 木生嘟囔道:“你以前都没有对别人这么好过。” 左时寒道:“以前也没人进来过。” 好像……好像是诶。 木生轻轻哼了一声,算这封师运气好,他家时寒人美心善,也就时寒会不辞辛劳地照顾他,换了别的判官这会儿尸体早凉透了。 左时寒从学习配药到做出成果,鬼墟内的时间才过了一上午。 餐桌上又换了花样,一回生二回熟,第三次的时候左时寒一看祝饶在厨房忙活,就自觉地坐到了椅子上。 吃完午饭后,不等祝饶收拾餐具,左时寒便将他带回了房间,也不解释什么就将祝饶按在了床上。 第105章 祝饶一头雾水,但下意识没有丝毫反抗。 看到左时寒随身携带的小碗中颜色奇怪的碎末,他突然间领悟:“这是伤药?” 左时寒点了下头,依旧没有说话,直接扒开了祝饶衣服,自己也翻身上床。他昨夜检查伤口的时候,就发现坐在腰上要方便得多,今日一来便如此。 却每意识到这让清醒的祝饶受了多大的惊吓。 腰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与来自另一人的重量,祝饶浑身肌肉紧绷,一动都不敢动。 左时寒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肌肉,不满道:“放松一些,你这样对伤势不好。” 祝饶一直很满意自己对身上每一块肌肉的控制力。 毕竟如果不是将身体锤炼到这等地步,他都不知道在厉鬼手下死了几回了。 然而今日祝饶折腾了好几分钟,才勉强控制自己放松下来。 左时寒解了绷带,往祝饶伤口上涂抹捣碎的伤药。伤药与血口相接之际应当是极痛的,但祝饶愣是没吭一声,或者说,他的脑子现在已经很难对其余事做出反应。 他原先看着左时寒,从这样的角度看左时寒温柔低垂的眉眼,更加惊心动魄。 祝饶很快就狼狈地移开视线。 他目光下移,难以在平躺的情况下看清伤口是什么情况,只能看到左时寒葱白的手指不停动作着。 哪怕知道左时寒只是在给他上药,祝饶却很难心无杂念。 他大脑变得乱糟糟。 祝饶觉得他对自己有着准确的认知。 他身材样貌没话说,虽不是时下网络最流行的花美男的类型,但像他这样有点痞帅的硬汉类型怎么说也不会没有市场。接着说武力,他这一身精炼肌肉可不是健身房练出来的花架子,那是经过了无数次九死一生的实战考验的。再说工作,虽然工种有点特别有那么亿点点危险,但何尝不是一口高薪铁饭碗呢? 总结一下,各方面都比较优秀,是值得托付终生的好男人——反正祝饶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是在不细数他过往情史的前提下。 如他这样行走在一线的祝师,下一次行动也许就是自己的死期。死亡的镰刀时时刻刻悬在颈后,他们这类人在高压之下通常都会找些麻痹自己的事做。 有人飙车,有人酗酒,有人到处大撒币,而祝饶的做法就是去酒吧谈几个顺眼的男朋友。倒也不乱搞,毕竟他这工种好身体还是很有必要的,要因为什么病终止职业生涯,他直接去师父坟前自裁谢罪吧。祝饶基本就喝喝酒,逛逛街,陪人见见朋友。他带出去能撑面又舍得花钱,在前男友们的甜言蜜语里,祝饶恍惚间会觉得自己有了真切的爱情,死亡的阴影都在这一刻退避。 但不和谐的声音总会从心底冒出来。 偶尔骗骗自己就得了,可别当了真。 麻醉剂的效用很快就会过去,祝饶会清醒一阵,但下次还找。 可这一次,不是麻醉剂。 祝饶很早就知道自己心怀不轨。 毕竟一个单纯又貌美,清冷又乖巧的鬼仙摆在面前,祝饶性取向只要还为男就不可能不动心。 但他也顶多在心里意动一下,行动上多照顾一下。如果说真去做什么,祝饶只觉得自己污了左时寒。 毕竟他对自己的认知真的很准确。 这些时日的萍水相逢已是此生大幸,他有什么想法,都该藏在心底。 可此时左时寒坐在他的身上,好似原先遥不可及的明月落入了怀里。 心中的贪欲,陡然升腾。 祝饶伸出了手。 左时寒看着自己因为被抓住手腕不能再动作的手,疑惑地歪了一下头:“药还没有涂好……是太痛了吗?” 他看见祝饶额上冒出细密的一层汗,却不知这是因为他心里天人交战导致的。 左时寒自然而然地用空着的那只手取了湿毛巾,俯身要将祝饶额上的汗擦去。 祝饶按住了他的手背,轻叹一声。 “左时寒,”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这般正式地喊鬼仙的全名,“我有断袖之癖。” 这个词汇太陌生,左时寒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什么意思。 “哦。”左时寒点点头,他对祝饶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没有对余的想法,他只在意药还没上完。 这个人怎么这么不配合大夫治疗呢? 祝饶紧接着道:“我喜欢你。” 左时寒的脑子艰难地又转了一会儿。 然后转不动了。 祝饶久久未得左时寒回话,迟疑下问:“呃,古代是用喜欢这个词的吗?那……我倾心你?我心悦你?” “断袖之癖的意思就是……” 左时寒挣开了祝饶的手。 他飞快涂完了最后一点伤药,立时从祝饶腰上离开,忙不迭地就要爬下床。 他实在太过慌张,祝饶从未见过左时寒如此生动的模样,以至于一时间止了声。 直到见左时寒手忙脚乱见快要跌下去,祝饶才急忙出声道:“小心!” 左时寒扶住床沿,回头看了一眼。 祝饶只见他如一汪静池的眼眸好似被人搅动,左时寒看着他的时候好像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只一眼左时寒就移回目光,顺利翻下了床,连鞋都忘记了穿。 祝饶这下子躺不住了,上前去掐住左时寒的腰将他抱回床上。左时寒本欲挣扎,可鬼仙这会儿还记得祝饶身上有伤,太好心的后果就是让恶人得了逞。 第106章 左时寒无措地坐在床边,他刚刚听到的东西太超出他的接受能力了,两手此刻将衣服抓得皱巴巴。 祝饶单膝跪下,一手抓着鬼仙清瘦的足,一手将鞋子往上套。 穿好后,祝饶方才抬头看他,无奈道:“只是说了喜欢你,就这么害怕我吗?” 第65章 心折 左时寒所惧怕的,严格来说不是祝饶的喜欢。 他所害怕的是于他漫长、乏味、不变的人生中,任何超出认知的变数。 恰如时代的飞速更迭,恰如从未有人同他说过的喜欢。 他恐惧于那喜欢背后暗藏的未知,这让他无法招架。 他此刻的模样好似是被祝饶欺负了。 祝饶挠了挠头发,半蹲在左时寒身前,以一种矮上一头、相对温顺无害的姿态等待左时寒缓过神来。 许久之后,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细微声音才从左时寒口中传出来:“……为什么喜欢?” 祝饶反问:“为什么不喜欢?” 他神态这般真切,让人不由信服他喜欢左时寒是理所当然的,不喜欢反而才要千方百计找出个理由来。 左时寒定定看着他,轻声道:“那你想要做什么?” 祝饶不由失笑。 都说先一步表白的人是将主动权交了出去,只有鬼仙,竟然傻乎乎地问他要做什么。 他好似全然不知自己掌握着拒绝的权力,全然不知自己此刻掌控着祝饶的生死。 祝饶勾住左时寒的小指:“我想带你离开这里。” 不再停留在这座阴森死寂、充满了痛苦记忆的宅邸里,到焕新的人间去。 左时寒当时没有给祝饶回应。 左时寒藏了起来,只要他愿意,在自己的鬼墟里祝饶没有可能找到他。祝饶出乎自己意料的没有慌张,他忽然之间有了无限耐心,等待左时寒愿意见他的那一日。 也许在下一刻,也许要等他蹉跎完此生。 祝饶终于如左时寒所愿成为了一个老实的病人,每天都为自己上药,得了空就收拾一下屋子,或者修理左时寒庭院中的花木。祝饶审美一直不错,这些事情哪怕从未上手过,一拿起剪子也会做得像模像样。 而每日都要进行的活动无疑是做饭,祝饶会做饭但做得不多,在来到左时寒的鬼墟之后,他第一回发现自己脑子里居然能搜刮出这般多菜谱来。祝饶每次做饭都会做上两份,对着空空的椅子吃完自己那份后,出去散个一小时的步再回来,就能发现另一份也空了。 对于此事,就像每日都会多出来的新配伤药与食材一样,祝饶和左时寒心照不宣。 祝饶每天都数着日子,在第十日的中午,他切菜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动静。 祝饶勾了勾唇,没有转身,而是问道:“我可以见你吗?” 左时寒一手扶着半开的门,只露出小半个身子。 他抿着唇,半晌才道:“如果我说不,你会不看吗?” 祝饶道:“你说不,就不看。” 又过了许久。 “你过来吧。”左时寒道。 祝饶立时抛下菜刀案板,几步走到左时寒跟前。他手上尚有水渍,所以没去触碰左时寒,只一俯身低头,碰上了左时寒的唇。 左时寒傻掉了。 祝饶心道,你说不,我就不看,但你要是同意,那我就要得寸进尺了。 祝饶没有给左时寒缓和的机会,左时寒好不容易想清楚该如何与祝饶相处,他就会强行将他们的亲近关系再推进一层。 鬼仙实在太过包容,从没给过强硬的拒绝。 祝饶心里一边愧疚着,一边在某一日将鬼仙抱上了床。 彼时祝饶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被哄上床的鬼仙毫无杂念。左时寒细心检查了伤口的恢复状况,对自己配置的伤药十分满意。 却不知此时此刻的伤者,脑子里头全是黄色废料。 祝饶仰躺在床上,看着坐在自己腰上的左时寒。 他高烧昏迷的那日,他对左时寒表白的那日,皆如此时。弥散开来的欲念无穷无尽,祝饶牵过左时寒的手,笑着问他:“时寒可知晓人事?” 左时寒回了一个茫然的目光,没听懂祝饶在说什么。 “就是……以前那些人有没有为你指婚,然后教你同新婚妻子该做的事?” “没有。”左时寒摇摇头,答的是祝饶前半句。 “我知道你意思了。”紧接着左时寒又说道,答的是后半句。 “……但我不会。”左时寒最后道。 阴阳交汇,他大致知晓是什么意思,然而左家不会教他于操偶无用的东西,没有人告诉过他其中细节。 “我教你。”祝饶道。 鬼仙又一次被忽悠了。 祝饶试了试,发现左时寒虽为鬼仙之身,但那事还是行的。既然这最关键的一点满足,那祝饶也没问题了。 不过他今日本就是做好了准备来的,不管左时寒行不行,他都没有想过要让左时寒居于下位。鬼仙死时还未完全发育开,祝饶哪舍得让他承受。 他一边抚慰左时寒,一边教他接下来该如何做。 未经人事的鬼仙此刻红了眼尾。 他显然已经极难受,却依旧不肯如祝饶所说压下来,也不同意祝饶做大动作,带着微弱的颤音道:“你伤还没全好。” 要命了。 第107章 祝饶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本是想让左时寒掌握更多主动权,这会儿直接脑子发热,按照最本能的意愿,将左时寒压在了身下。 “那我自己来。”祝饶指腹擦过左时寒被他自己咬出齿痕的唇,“这样伤口就不会压到了。” * 红灯镇,高阁之上。 左时寒许久没说话,灵也憋闷得不行,终于忍不住道:“你想了些什么?” 他方才分明是一副在想事的模样。 左时寒方才只是飞快将祝饶来到他的鬼墟,与最后他跟着祝饶一起离开的经过过了一遍。 “没什么,”左时寒语气一如既往淡淡的,“只是想了下,我过去是为何同祝饶离开的。” “啊!”灵也要跳了起来,“这问题就是我问的啊!你刚刚想了那么久,一个字都没有告诉我!” 因为左时寒也不知该如何说。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往事,他和祝饶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祝饶于他而言是这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存在,左时寒不自觉地开始依赖他。 他现在对祝饶,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爱,还是单纯对那抹温暖的依赖? 左时寒说不清,但这对他而言也没有分别,他只消能感觉到祝饶在爱着他,他也确实想同祝饶一直在一起就足够了。 灵也不停嘟嘟囔囔左时寒真是个闷葫芦,而当左时寒才回忆里抽身后,他忽然觉察出不对劲来。 “灵也,”左时寒抬手按在灵也肩上,目光落到高阁下某一条暗巷,说道,“下面有东西。” 第66章 人间幸事 听到左时寒的话后,灵也探头探脑地往下看。 “什么东西,我什么也没看到呀?” 在他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左时寒已经拔出了剑,窄、薄、通透的剑身在血红灯笼的映照下仿若一块沁了血色的冰。他自高阁上一跃而下,落到他指给灵也看的暗巷。 灵也虽仍旧不明所以,但也忙不迭跟了上去。 自外界看,几近不透光亮的巷子幽深无比,然而只消踏入就能感到这条巷子只有短短一截,一下子就走到了头。左时寒伸手按住末尾的墙壁,回头见灵也仍是一副一头雾水的模样,索性拉着他的手覆了上去。 灵也顿时明白了。 此处的空间,产生了不和谐的扭曲。有如一张被划出一道裂缝的纸,即便合上,两边也无法严丝合缝地彻底合在一起。 这里曾被打开了一扇小门,开门者并非这个鬼墟的主人,做不到将打开的门关回去,到底是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 想到蝶姑鬼墟的特点,灵也不由得惊呼:“难不成有人进去了?” 是谁避开了他们的耳目,进到了更深层的鬼墟里? 此时此刻,答案只会是一个。 通过检查魂魄留下的痕迹,左时寒很快便明白入侵者耍了什么花招。 这世间所有的法术,总是存在某种共通的限制,恰如这世间没有完美无瑕之物。拥有强大力量的术法素来有着平衡法术强度的短板,恰如祝饶当年所用的封印禁术便是以自身为代价,不仅失败会被反噬大半条命,即便成功也免不了重伤。而这瞒过了他们所有人的入侵者,所用的就是将隐匿之能提到极致,这道偷溜进去的魂魄力量则会十分有限的术法。 “祝饶对付的那个入侵者只是幌子,他的主魂已然往鬼墟更深处去了。”左时寒的话,被一只轻轻扇动翅膀的墨色蝴蝶带去了蝶姑那边。 说罢,他便着手要从同一位置打开通往鬼墟下一层的通道。 墨蝶很快就飞了一个来回,左时寒才将那条裂缝重新打开,耳边就听见了蝶姑压着怒气的冷静声音。 “时寒,你只管去追踪与左家有关的事,不要考虑我,我的界石就是摆在他面前他也做不了什么,再等我片刻我便跟上来。” 左时寒没有回复这些话。 他踏入打开的通道,灵也自然而然跟在了他后头。灵也有心想要帮忙,只是他力量与经验都差左时寒太多,往往在他刚抓住一点线索的时候,左时寒已经开始去往下一层了。 鬼墟内每一层的画面都与上一层不同。 于灵也而言,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蝶姑鬼墟深层的景象,但左时寒显而易见不是第一回来了。 灵也问起的时候,左时寒答道:“无常界判官的数量并不是恒定的,在我化鬼没多久,月娘也没有出现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无常界只有我与蝶姑两位判官……她那时候,带我来过。” 左时寒在提起他的同僚们时,称呼也总是规规矩矩的,然而与灵也提起那段特殊的时光,他难得提了名字。 左时寒自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副淡漠如水的模样。 在他新死那会儿,杀光了所有正在左氏府邸里的左家人,又四处追杀那些散落各地的漏网之鱼,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有一身洗不去的血气,如今这双总是无悲无喜的眼中都浮上一丝戾气。如果不是蝶姑寻到了他,他这个根基不稳定的鬼仙说不准就要滑去厉鬼那一头,真真正正成为不管是鬼仙还是阳界封师都容不下的存在。 蝶姑将他带到了自己的鬼墟。 曾经在红灯镇里修身养性很久的左时寒,自然是见过它完整的模样的。 眼下大开眼界的除了那个不知来到第几层的入侵者,便只有灵也了。 第108章 除去最表一层,愈往里走,展现出的景象便愈是怪诞,愈不似人间,与红灯镇的本貌的差距就愈大。但鬼墟向来不是纯粹的虚幻之物,这些荒诞之景,又实打实地展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真实。 灵也看到惊蛰天,从天落下的连绵雨珠化为血色。 看到富家公子铺满了整个贫民小院的彩礼,箱盖一启里面满满当当是覆在红纱之下的法器。 他看到纸人抬轿,看到整座红灯镇往来皆非生人,上演着一场红纸灯笼映照下的木偶戏。 最后他看到了脚踩大地,头顶天穹的妖魔如同一座座高山,将小镇团团围住。 “……这是最后一层了。”左时寒道。 灵也被他一语惊醒,从这些怪异的景象中抽回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方才竟是连着走过了十几层不同模样的红灯镇。 鬼墟的最后一层,也是蝶姑的界石所在。 左时寒抬起手,勾住悬浮空中的一截偶线。 这些线并非他的,而是来自此地的另一位偶师。极轻极细的偶线几近无法察觉,也就是因为此刻空中悬浮着无数血色雨滴,才让它们瞧上去分明一些。 他们发现得太晚,而入侵者进来得太快,对方的布置已经完成了。 看到这些偶线,灵也心里有些发怵,实在是几乎毫无差别的线让他太容易幻视来自左时寒的那些。左时寒倒是毫无顾忌,稍稍弄明白偶线的排列后,抬剑就削下一根。 “你跟在我后头,这些偶线会伤及魂魄。”左时寒道,持剑走在了前面。 灵也紧张道:“那要是不小心碰到了怎么办?” 毕竟这些线布得也太密了,还这么难看清。 “……” 左时寒一时无言。 许久后,他才道:“你都是鬼仙了……就像是活人不小心划破一道口子,不会怎么样的。” 看到以往只有左时寒会用的偶线,智商一下子跌到谷底的灵也不吱声了,尴尬跟上了他。 无数道目光,一刻不离地落在他们身上。 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些目光来自将红灯镇团团围住的妖魔。妖魔共有二十三个,当数出这个数后,灵也很快就意识到这些妖魔是当年献祭了蝶姑姐姐的那些人在这层鬼墟中的化身。 除了转动的眼珠子,妖魔没有任何动作,但这些像是随时会如一座山般压下的妖魔,光从视觉上就能带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断裂的偶线震开空中的雨珠,雨珠每散去一点,灵也就能将周围的景象看得清楚一些。 他发现左时寒并不是在镇中乱走,他的每一步都极有考量,很明显是在向着一个明确的目标去的。 灵也没忍住小声问他:“我们是在找那个入侵者吗?” 左时寒摇摇头:“去界石那边。” “诶?”灵也愣住,“可是那个闯进来的人……” “他已然要逃出去了。”左时寒道,声音几乎没有起伏,“线在收紧。” 最荒诞处,最真实处,最强大处,最薄弱处。 鬼墟的界石附近,不可能没有鬼墟的出入口。 左时寒知道对他来说,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去追那个溜进来的左家余孽。他今日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好,不知筹谋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几代人。不管是想办法放出蝶姑镇压的厉鬼,还是造出那道以假乱真的分魂,付出的代价之大足以想象。而若是叫他得逞,他的收获必然与付出的这份代价相称。 蝶姑的鬼墟里,那些来自左家前辈的残魂,一定藏着足以威胁左时寒的秘密。 但左时寒没有去管那个就要逃走的魂魄。 如他所言,偶线正在收紧,而它们的中心,将要被绷紧时锋利如刃的偶线搅成碎片的即是蝶姑界石所在。左时寒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去解决了它们。 蝶姑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手段有什么好歹。 但是…… 最后那些偶线断开落下的时候,被它们带动的雨滴让方寸之间下了一场小雨,在它们更外围的地方,雨滴也将落未落。 等左时寒找到一把伞,将它撑在自己与抱灯女子的头顶。伞面张开没多久,天上的雨就彻底落了下来。 灵也压根没想到这些一路来都悬浮着的雨滴原来是会往下掉的,左时寒拿伞时他还没有任何动作,这会儿吱哇乱叫着踩着一地破碎偶线,跑到边上的破屋底下躲雨。 左时寒偏过头看了一眼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 此间独独偏爱于她,在这妖魔环伺,血雨悬浮,灯笼里盛着血,小镇几乎沦为废墟的可怖景象中,只有她抱着一盏暖黄的,一看就无比温暖的灯。就连那些左时寒斩断偶线时震落在她身上的雨,都在衣服上开出了红色的花。 对于先前发生的一切,女子无知无觉,她只是怀抱着一盏装有界石的灯站在破破烂烂的石桥边,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小时寒!说了你不用管我,你一不回话我就知道要出事!”蝶姑怒气冲冲的声音自远而近。 “可是,那样做的话你到时候肯定会很难过。”左时寒在蝶姑面前素来乖巧,这会儿就好像家里一直以来乖得很的小孩突然叛逆了一次,“而且,他对我同样做不了什么。” 蝶姑让他不用在意自己的界石,如她这般强大的鬼仙,界石不是区区凡人可以撼动的。 第109章 左时寒便用类似的话回她,他也是鬼仙,不是可以任由左家拿捏的鬼魂,那个余孽就是掌握了什么失传的左家秘法,也不可能真的将他怎么样。 但是,又怎么可能一点伤害都没有呢? 蝶姑无奈地想。 在离伞下的二人还有十来步远的时候,蝶姑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左时寒身边的女子。 左时寒已然转过了身,女子仍背对着她。 蝶姑知道,左时寒执意要过来,不是不相信她的界石不会因为那个入侵者受到什么损伤,而是因为左时寒清楚,于蝶姑而言,这鬼墟里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界石。 界石在她眼里,最大的作用也不过是做一盏温暖那人的灯。 对一切都没有做出反应的女子,却在听到蝶姑的声音后眼睫轻颤。许久,她回过头来,对蝶姑露出一个温柔到了极致的笑。 眼睛顿时酸涩,蝶姑想,我存于世间这数百年的执念,不过是还想得到你回眸一顾。 可是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在等到她的时候,欢喜地回过头来。 左时寒将伞交到了上前来的蝶姑,自己则被同样赶来的祝饶揽到了他的伞下。 左时寒紧挨着祝饶,靠在他的胸膛上,小声问他:“你对付那人……” “是道分魂。”这会儿提起来,祝饶还有些咬牙切齿。 左时寒其实是想问祝饶有没有受伤。 不过听这语气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他也就没有再问,安安静静地任由自己被他揽在怀里。 祝饶看了一眼前面的蝶姑与她姐姐的幻象后,便将目光放回了左时寒身上,一低头,就能看见左时寒漆黑的发顶。 他是和蝶姑差不多时候过来的,虽然没有出声,但左时寒一转过身,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一瞬间,祝饶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和蝶姑重合了。 于他而言,这世间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可得心上人回眸一眼。 第67章 家访 身处鬼墟之中,魂魄对时间流速的感知与在阳界是不同的。左时寒和祝饶进入红灯镇的时间恰好是正午,感觉上似乎在蝶姑的鬼墟里待了很长时间,离开的时候阳界太阳才刚刚落山。 入侵者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离开,左时寒自然也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里。此行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对于自己的敌人,左时寒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轮廓。 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潜藏在暗处的左氏余孽揪出来。 重新冒出来的木生由鬼童变回了人偶,被左时寒抱在怀里,他们心意相通,木生这一副就要打道回府的架势,彰显着左时寒也要走了。蝶姑看见左时寒乖乖被祝饶搂在怀里,两人一人偶愣是营造出一股一家三口的氛围,顿觉一阵心塞。 虽说祝饶保护左时寒的动作和对战那道的分魂的表现差强人意,但蝶姑看祝饶这个将左时寒拐跑了的人,到底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 于是…… 祝饶也想不太明白情况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们眼下正坐在回程的大巴车上,蝶姑鬼墟所处的地方是实打实的穷乡僻壤,路只有坑坑洼洼的那么一条,来来往往的高龄大巴车也就那么几辆。回程时的车刚好和来时是同一辆,司机也不曾换人,左时寒和祝饶二人本就容貌出众,也就几小时的时间司机不至于忘了他们的模样,见到他们时还惊讶怎么刚来就走了。 走时还多了三个人,恰巧全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司机不知道,这一行五人中只有祝饶是真真正正的活人。 祝饶买了车票,正要带着左时寒去里面坐下,却被突然挤到他们中间的蝶姑截了胡。蝶姑向着祝饶微微一笑,然后自然而然地揽着左时寒的肩到并排的双人座上坐下,甚至自己坐在外头,进一步减少了祝饶和左时寒交流的机会。 左时寒的前面没有位子,后面倒是空着。祝饶正要过去,耳边响起女孩“借过借过”的声音,自己又被灵也一挡,眼睁睁看着苏月娘坐在了左时寒后头。 祝饶:“……” 灵也嘿嘿笑:“祝饶哥,男女授受不亲,你总不能和月娘姐坐一处,还是同我坐一块儿吧。” 都是老婆娘家人,祝饶还能怎么样呢? 当听见身后有人落座的声音后,苏月娘头也不回,她戴着遮光眼罩看上去已经开始睡觉,身体却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恰好挡住了祝饶看向左时寒的视线。 祝饶感受到鬼仙们对他带走左时寒深深的怨念了。 祝饶这会儿正望眼欲穿着,忽地,左时寒微微起身,回头看向他,脸上难得流露出安抚的笑意。 虽然没有说话,但言语早就藏在眉眼之中。 心里头那点子幽怨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祝饶露出一个旁边灵也都快看不过眼的傻笑来。 “啧。”蝶姑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也没有再棒打鸳鸯,只是稍稍偏过脸去,看向窗外的水库。 她似乎有十几年没从这个角度看过自己的鬼墟所在了吧,此刻只见霞光洒满水面,一片暖红。 等又上来几个乘客后,大巴很快就启动,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向后掠过,随着车身一起颠簸。 耳边的交谈声一直没有停下来过,这辆大巴车上除了他们五位,全是附近村县里的人,大多熟识,一上车就聊起天来。过于鲜活热闹的环境让蝶姑有点不舒服,但以往要比她更加孤僻的左时寒,神情没有显出半点不适应来。 第110章 蝶姑忽然间意识到,在左时寒随祝饶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很多东西已经改变了。 虽然她依旧没法融入这个已不属于她的时代。 但是,蝶姑想,对于从未好好活过一次,几乎未从一个生人身上体会到一点温暖的左时寒而言,现在这般,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大巴车开不了太远的路,就算还能往前开,他们也得换个舒服点的交通工具了。鬼仙们都不怎么需要休息,祝饶也精神尚好,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也没在县城休息一晚,于高铁站附近吃了顿晚饭后,就坐上最近一辆开往绍县的列车。 下了大巴车后,蝶姑倒是没再拦着左时寒和祝饶接触。 虽然不太清楚蝶姑一路上想通了什么,但蝶姑一跟着苏月娘去看时刻表,祝饶就赶紧带走了落单的左时寒。 距离列车靠站还有半个小时。 祝饶让左时寒靠在他的肩上,低声问道:“困了吗?” 左时寒细微地摇了摇头。 他其实没那么容易困,只是因为无事可做才时常睡觉,而即便是无聊的时候,他也只有在让他安心的环境里才能睡着。 像是……祝饶身边。 他们来时坐的是绿皮火车,走时没有任务在身,自然选择速度更快的高铁,饶是如此,也在次日凌晨方才到达绍县。 三位鬼仙此番虽然是去祝饶那家访的,但也十分体贴地照顾了寻常人生活作息,没在大晚上进行,而是各自寻了住处,直到当日下午才上门拜访。 左时寒一觉就睡到了这个时候。 他听到客厅里隔着一扇门传来的声音迷迷糊糊醒来。鬼仙委实是有些懈怠了,照理说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能醒过来的他,愣是不知道蝶姑她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他揉着眼睛下了床,下意识想要揽过放在床头柜的人偶,手却碰了个空。 左时寒呆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木生已经不在那儿了。 昨夜入睡前,他习惯性地想要把木生放在床头柜上,祝饶却抱着他的腰,好像一只黏人的大狗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委委屈屈地说:“不是说好我们睡觉的时候,房间里不要留别人了吗?” 左时寒这才想起自己在蝶姑鬼墟里答应祝饶的话。 木生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祝饶:“你好恶毒!” 才刚重新上位就不让时寒身边留人了,长此以往以后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事呢! 左时寒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而且他也不是以往那个不通人事的鬼仙了,自己也觉得木生再留在身边不太合适,只好一脸抱歉地将木生送到了书房。 “我会给你做一张小床的。”左时寒认真承诺。 痛失床头柜的木生今天也要诅咒祝饶一百遍。 还没有彻底适应过来的左时寒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床榻推门出去。蝶姑含笑向他招了招手,左时寒便过去坐在她们特地留出来的空位上。 鬼仙们围绕茶几而坐,祝饶不在这里,但左时寒很快就透过厨房透明的玻璃门看见正在切菜的祝饶。厨房的隔音很好,门一关严实,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外面的声音也传不进来,只能看见祝饶用刀的速度很快,肩背的肌理随着他的动作流畅地耸动着。 “看上去还挺像那么个样子的,”苏月娘托着下巴道,“也不知道水平怎么样。” 左时寒心想,以前就很好,似乎这些年来,祝饶也没有停下过锻炼厨艺。 灵也左看右看:“房间都是他打扫的吗?” 虽然因为东西很多所以一眼瞧上去有点乱,但实际上摆放很有条理,关键是打扫得很干净。 左时寒点点头。以前家务就基本是祝饶在做,虽然他也会帮忙,但祝饶动作更快,总是他才整理了一点祝饶就全部收拾完了。 苏月娘道:“这个时代一个会做饭会做家务还不逼逼赖赖的男人,就能打败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同性了。” 苏月娘是鬼仙里头与外界交流最多的一位,对当下男性群体有着远超同僚的认知。 蝶姑捧着茶杯哼了一声:“勉勉强强,时寒随便哪个小人偶都能做。” 苏月娘坐的位置是背对厨房的,她转过身又看了两眼,点点头道:“也算小有姿色,至少身体不会太差。” 左时寒:“……你们先前都在聊些什么?” 灵也小声道:“在聊祝饶够不够格……咳,娶你。” 左时寒:“?” 他觉得她们用词有点奇怪,但是又说不太出反驳的话。 鬼仙们的讨论结果不出意料是虽然这个男人差强人意,但如果对象是左时寒的话那哪里都不太行。 可是左时寒在她们心中已经是被坏男人一骗一个准的傻白甜,最后蝶姑只能拍了拍左时寒的肩,叮嘱他:“他要是再对你不好,你就直接回娘家,我去弄死他。” 左时寒:“……哦。” 等祝饶准备完一桌子饭菜,四鬼一人围绕餐桌而坐的时候,虽然鬼仙里除了左时寒以外都眼中带笑,但祝饶不知为何觉得她们笑里藏刀。 总之就是心里毛毛的。 饭桌上没有谈事,直到离开的时候,蝶姑才同祝饶提起那个逃走的左家余孽。 “我同月娘她们会从无常界寻找线索。”蝶姑道,“但那人毕竟未死,如今官府寻人的手段也与过去不同了,也许你们这里找起来会更快一些。” 第111章 祝饶点头:“我已经在通过封师协会追查那人的身份,只要他存在过,就必然会在这个社会里留下线索,想来不用太久就能有结果。” “那人吞噬了太多界石,你们对付起来会有些棘手,有了结果立刻告知我。”蝶姑将一只传讯的墨蝶赠予祝饶,离开之前,留下最后一句:“保护好他。” 祝饶想,我自然是会尽心竭力护好他的。 他回过头,恰好见左时寒从厨房里钻出来:“祝饶,家里洗洁精没有了。” 祝饶这才发现他去送鬼仙们的时候左时寒竟然跑进厨房洗碗了。 左时寒手上还带着水渍,正一脸无辜地看着祝饶。祝饶忙上前去拿了帕子给他擦干:“放着我来就可以啦。” 左时寒道:“可是我看到有人说,做饭的人不洗碗。” 祝饶有点疑惑:“你在哪儿看到的?” 左时寒指了指沙发已经黑屏的ipad:“平板上。” 祝饶总是担心他无聊,想要把各种好玩的捧到他面前。 可过去左时寒更多时候还是抱着人偶发呆,直到祝饶归家,眼中才会生动起来。 但这一次,他似是真的要到人间来。 看了一眼水池里的碗还基本没动,祝饶自然而然地拉住左时寒的手:“家里有些东西是该添了,我们一起去超市?” 左时寒迟疑了一下:“嗯……我是不是该换件衣服?” 他此时身上还穿着古时的中衣,但祝饶这里也没什么合适的衣服,祝饶就翻出了自己的衬衫给他,暗戳戳满足了一把看爱人穿男友衬衫的心思。 一边为左时寒扣好扣子,祝饶一边想,两个人不同于一个人,家里是要好好变动一番了。 收拾完后,祝饶拉着左时寒一起下了楼,已然又是一个黑夜,没有几步路,就走到了人间的灯火之中。 第68章 初雪 祝饶有书房,但是用得不多,毕竟他也不是什么热爱学习的人。书房和杂货间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祝饶不会把零零碎碎的东西往书房里头扔,留出了不小的空间。 在他白日于封师协会各个档案馆跑上跑下,忙着联系同僚查找与消失的偶师左氏一脉的消息时,左时寒自然而然独享了书房。 走凡人的道路往返鬼墟要花上许多时日,但走鬼魂的道路一来一回颇为方便,没多久左时寒就带来了自己的工具,在书房里叮叮当当忙活起来。 木匠活儿于左时寒而言做起来是得心应手的事,很快他就把木生的小床打出来,还缝好了配套的小枕头小被子。 左时寒期待地看着木生,示意他躺进去试试。 木生:“……” 虽然确实很合适,但他还是想回到距离时寒更近的床头柜。 “不可以,”左时寒看出木生心中所想,伸出手轻轻戳着他的脸颊,“我已经成家了。” 他虽然还不太清楚凡人间的伴侣到底该怎么相处,但也知道伴侣睡觉的时候边上总不好有第三个人在的。 木生心里酸溜溜的,但能有更多人喜欢时寒,时寒不用再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鬼墟里,他也不由感到高兴。 左时寒并不是成日都待在家里的。 他时不时也会出门去,引导死后意识混沌,迷失阳界未能及时归入无常界的亡魂找到正确的道路。绍县放在生人的世界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但是从无常界的角度看此地却为冥河所在,与冥河重合的地方更容易滋生厉鬼,诞生鬼墟,新死的亡魂也容易寻不到离开的路。 封师里头有负责看守的冥河的艄公,鬼仙也会选择合适的鬼魂作为接引亡魂的摆渡人。 左时寒站在槐树下,身边是一个只有他可见的破旧站牌,空气中弥漫着雾一般的烟尘。 这自然不是真正的浮尘,而是阴阳交界之处,能够阻碍生人与鬼魂感知的迷障。 一辆破破烂烂的公交车从尘雾中驶出,缓缓停靠在站台边。 看到身体已经腐烂了一半的驾驶员,此番被左时寒送上车的鬼魂呜呜咽咽道:“好可怕啊,我一定要坐上去吗?虽然我也是鬼但还是很可怕啊!” 左时寒:“……” 其实你现在的模样也挺可怕的。 不是所有的鬼魂都能保持生前模样的,比如绍县的摆渡人,比如这只哭哭啼啼的鬼。 他此刻一副淹死后尸体被泡得不遑多让,堪称一个移动的小型巨人观,很难说他和烂成半具骨头架子的司机比谁更可怕。 左时寒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用视线将鬼魂赶上了车。 整个过程中,司机同样沉默不语。只在车门将要合上的时候,他开口用嘶哑的声音问道:“……有线索了吗?” 左时寒摇了摇头。 司机留存于世的执念,便是找到他这一车人车祸的真相。其余的死者早在几十年前陆陆续续转世投胎,死前怨气尽数系于司机身上。他虽然是一个身怀鬼墟的强大厉鬼,却难得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清醒,无常界便与他定下契约。只要他每日接引迷失的亡魂去往无常界,鬼仙就不会前来绞杀他,也会帮他避开凡人间的封师。 照理说查清车祸的起因对鬼魂而言不是困难的事,可当年那件事情并非普通人所为,有着术法的介入,是以至今还未揪出真凶。 失望过太多次后,司机情绪已然难有起伏。 他点了点头,按下关门的按钮后,车门缓缓在左时寒面前合上,广播声由清晰转向模糊。 第112章 随着鬼公交的远处,烟尘尽散,周身的一切都清晰起来,耳畔传来嘈杂人声,左时寒身边的站牌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已经在下落的、红彤彤的太阳,踩着马路两侧供行人通行的小道,回去的方向却不通往家里,而是去往超市。 等车的时候他抽空看了眼手机,祝饶说家里菜吃得差不多了,等他下班两人一起去买点。 封师的工作时间弹性起来可以很弹性,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后能一请就请上几个月的带薪假。祝饶一直以来是个勤快的人,主要是他在这世上几乎无亲无故的,任务一个接着一个地做,可谓封师协会的劳模。 不过那是左时寒不在的时候,男人一有家室就开始划水摸鱼。 除却带唐文微那次,祝饶这些时日什么活也没干。从红灯镇回来也有快一个月了,他每日就去封师协会点个卯,然后理直气壮地泡在机密文件室里。 同僚们不禁疑惑这厮到底是干前线的还是干文职的。 一到下班时间,祝饶溜得比谁都快,问就是要回家给老婆做饭。 左时寒和祝饶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走到的超市门口。 这个点是大多人下班的时候,超市里头人山人海,基本挤在生鲜果蔬那一块。祝饶一手推着购物车,一手揽在左时寒肩上,替他挡开挤过来的人群。 “今天吃火锅好了,冬天吃火锅正正好。”祝饶一边拿下货架上一包锅底,一边说道,“烤肉也好吃,就是家里没条件做,明天出去吃?” 左时寒没有意见。 一个多月前他来到绍县的时候,穿着古时的衣裳,乍一看像是误入这个时代的古人。但这些时日他换上了新购置的衣服,此刻臂上还挂着因为室内开了空调脱下的厚实风衣,长发也在脑后扎成马尾,看上去只是个过于漂亮的少年,与这世间的其他人也没什么一眼可见的分别了。 买完今晚的火锅食材与能吃上几天的蔬菜生肉,祝饶又带着左时寒直奔零食区,直到将购物车装得满满当当才离开。 路过收银台前的货架,祝饶没忍住多看了些特殊物品两眼。 左时寒小声提醒他:“你会被当成坏人的。” 祝饶:“……” 他就看看,没那胆子拿。 第一回他带着左时寒买这些东西时,就被收银员用是不是该报警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学乖了的祝饶之后都老老实实网购。 毕竟左时寒虽然是个几百岁的明朝鬼,但看上去年纪委实小了点,还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祝饶简直走哪都被当成诱骗懵懂少年的怪叔叔。 购物车里的东西整整装了两大袋,祝饶一只手轻轻松松提起。 离开超市的时候,才发现外面竟是下起了小雪。 “天气预报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准。”祝饶不由得吐槽。 他们谁都没带过伞,左时寒又跑回超市买了一把。他出来穿好风衣后,又给祝饶也扣好了扣子,祝饶从他手中接过伞,打开撑在二人头顶,揽着左时寒走入细雪中。 绍县说到底是个南方的县城,虽然位置偏北,一年里总能下几场雪,但雪下不大,真如轻薄的柳絮被风徐徐吹落。 超市是老小区附近的超市,没几步路就走到了家。此时的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但是屋里的灯亮着,打开门只见木生叉着腰看着他俩。 灯自然是木生打开的。 木生还给左时寒带来了拖鞋,不过祝饶肯定是没这待遇的。 木生帮忙热锅底,祝饶则是在厨房料理食材。他们两个准备晚饭的时候,左时寒跑去照料阳台的花花草草,免得一场雪将它们冻坏了。 等左时寒将外围的花草搬进室内,祝饶他们那边已经料理好了。 木生也分到一个小碗,它化作鬼童的模样,眼巴巴地等着最早放下去的鱼丸出锅。 窗外仍旧下着雪,室内却十分温暖,热气蒸腾,氤氲了左时寒较常人更加黑沉沉的眼睛。 祝饶拿出温好的甜酒,问他:“要不要试一试?” 左时寒犹豫了一会儿:“……不太习惯。” 他想起之前在酒吧喝的gin tonic,听别人的描述这似乎已经是度数很低的酒,但酒精味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刺激。 “这个是甜的,像果汁一样。”祝饶道,哪怕不喝,左时寒也确实嗅到了一股水果的甜香。 又想了一会儿,左时寒缓缓点了点头,拿自己装可乐的杯子换了祝饶新倒好的酒。 入口的酒液果然甜滋滋的像混合果汁一样,左时寒一边吃火锅一边喝,祝饶会及时给他满上,不知不觉间喝下去不少。 祝饶其实全然没有过灌醉左时寒一类的心思,但一顿饭后左时寒依旧微醺了。 左时寒喝酒不上脸——可能和这酒确实与果汁差别不大也有很大的原因,他瞧上去不似醉了酒,只是有些困倦了。 等祝饶洗完碗从厨房出来,左时寒已经洗好澡坐在了床上,此刻正抱着一只枕头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等祝饶也洗好上床,才发现左时寒穿错了衣服,穿成了祝饶以前拿给他的自己的衬衫。 “穿错了。”祝饶捻起明显长了一截的袖子提醒他。 好一会儿后左时寒才懵懵懂懂地点头:“……哦。” 微醉的鬼仙反应相较以往实在慢了太多。 左时寒抱着抱枕,祝饶抱着他,两人静静看了一会儿落雪,起初心里头也没什么杂念,但某一时刻忽地觉得有点热。 第113章 “空调是不是开太高了?”祝饶心里想的才不是这个谎话。 他发现自己的衣服穿在左时寒身上不长不短,若是看作衬衣有点长,但如果当作睡裙的话,又只能堪堪遮住大腿根。 明明身体接触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可是当活人指尖的热度落在腿根时,左时寒还是微微颤了颤。 可是他没有拒绝,而是抬起头来,亲了祝饶的下巴一下。 抱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到地板上的。 但左时寒仍被祝饶抱在怀里,侧躺在床上,低头就能看见祝饶与他交缠在一起的、黏腻的手指。 沁了一尾水红的眼睛合上时,泪珠从颤抖的眼睫下滚落下来。 祝饶一直耳边小声地安抚他,左时寒那点酒好似醒了,意识却仿佛更混沌了。 渐渐的,似乎只能感觉到祝饶的存在。 连雪是何时停的都没有意识到。 第69章 旧案 正如左时寒之前所想,左氏余孽若是想要向他复仇,前后谋划不是一年半载能够完成的,甚至花上几十年也未必做到,只怕是在好几代前,这一计划就有了雏形。 他们对鬼仙的力量或许没有足够的了解,但一定慎之又慎,一旦躲藏起来轻易无法找到。蝶姑等三位判官又找到了许多被吞噬掉界石后的鬼墟残骸,但再也没有新的事例出现,祝饶这边一时半会儿也没通过封师协会的关系查明那个入侵者的身份。显然他在大闹一通红灯镇后,知道阴阳两界都在追查他的踪迹,这会儿休养生息绝不会冒出头来。 一直到三个月后,新年都要过去了,祝饶才从他的师兄那里得到一条线索。 祝饶看完师兄发给他的资料后,立刻订了两张飞往东北的机票。 左时寒没有多问,他没有什么要收拾的行李,带上几件衣服就好,便是空手过去,他鬼仙之身想要幻化出一身衣服也不是难事。当天夜里,他抱着木生坐在床上,一边看祝饶往行李箱中塞东西,一边听他絮絮说起他的师兄。 “我好像没同你讲过我还有一个师兄。我师父就我们两个弟子,他出师得早,我入门得晚,虽有师兄弟的名头,但待在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三年,算不上亲。”祝饶顿了顿,又道,“不过在师父两年前过世后,相比那些亲戚,这世上我第二亲的便是师兄了。” 排在第一位的显而易见就是左时寒。 左时寒面上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眼眸里带了很浅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很快便散了:“你师父?” 左时寒记得他与祝饶“分手”前,祝饶的师父仍在世。虽然他们未曾见过面,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祝饶师父面前过了“明路”,那一年的春节他还让祝饶转交给左时寒他的红包。 这是自娘亲过世后,左时寒头一回从一个承担着长辈身份的人那里收到压岁钱。 虽然只见过照片,但祝饶的师父于他而言,绝不算是无关紧要的人,乍听到他的死讯还有些怅然。 “嗯,老头年纪大了,平平安安活到快九十岁寿终正寝,在我们这行已经十分难得了。”提起过世的师父祝饶难免有些难过,不过语气还算轻快,便是寻常老人,这个年纪过世也已经算是喜丧。 但想起某些事后,他眉头皱了皱:“师兄告诉我的那件事情,其实同我师父也有些关系。” 正在往行李箱里塞小零食的手停住了,左时寒也坐得端正了些,知道祝饶要开始讲正事。 “我师父三十多年前接过一单委托,雇用他的人是一个矿老板。当地的几个矿都被那老板承包了,那是个小地方,本地人不够用,所以还雇了不少外地工人。那么多年前管理有些混乱,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就会拐骗流浪汉一类与亲人联系不深的人来挖矿,对外则谎称他们是亲戚关系,再在矿里偷偷将流浪汉杀了,以亲戚的身份领走矿老板的赔偿。”祝饶说道,“这些人一般都是几个人一起作案,一旦不给钱几个人闹腾起来麻烦还是有点大的,矿里多多少少又会有点安全问题,矿老板为了息事宁人,一般都会把钱给了,那个老板也不例外。” 一件最后要祝饶师父出手的事情,显然不是简简单单的谋杀案那么简单。 祝饶继续说道:“不料给了钱没多久,矿里就闹起鬼来,当时许多工人都声称见到了鬼魂,有一些还受了伤,一时间再也没人肯下井。矿老板不信邪自己下去看,同样遇到了怪事,险些没能上来。我师父过去后,查了几天查出是有人通过杀人骗取赔偿金,死者化为厉鬼,仇人一拿到钱就逃离当地,他又被矿井所缚没法离开,失去理智后便开始无差别攻击人。师父他超度了厉鬼,又协助当地警方将那伙凶手缉拿归案,这件事还登上了当地报纸,最后赔偿金也追缴了回来,那被害死的流浪汉确实查不出身份,可能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便由矿老板将其好好安葬了。” 乍一听上,坏人得到了惩罚,警方侦破了大案,死者沉冤得雪,老板也降低了损失,似乎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可这件事情,在二十年后竟然有了后续。 “案子告破的二十年后,也就是距今十多年前,那个矿老板又出了事。这次换了一个矿,是那个老板开采的第三个新矿了。事情的开头和上回有些类似,也是一个工人不知不觉死在了矿里,不过这一次没查出骗取赔偿金的事,那个工人有身份证明的家人也找了上来。矿老板想按意外死亡来进行赔偿,但死者的家人认为工人的死另有隐情,虽然警察没有查出他杀的痕迹,他的家人也拖着不肯安葬,非说死者是被人害死的,隔三差五就去矿上闹事。”祝饶缓缓道,“事情离奇就离奇在半个月后,死者的几个家人被发现死在了矿里,据说是偷偷下井想要寻找死者被人杀害的线索,然后由于不适应井下的环境,纷纷猝死。” 第114章 几个人同时猝死,这便巧合得有些说不下去了。 “出了这种大案警方自然要来查,验尸后未发现他杀痕迹,矿井内也没有发现当日死者以外的人留下的痕迹,最后便当作意外处理。警方那边虽然没有将矿老板怎么样,但是没过几日,矿里就闹起了鬼。矿老板因二十年前的关系又找上我师父,然而我师父当时已经退休了,他的身体情况已经没法再出山,便吩咐我已经出师的师兄过去。我师兄花了一点时间超度厉鬼,其间没有发现蹊跷之处,认为这应该和警方的判断一样,确实是一桩十分巧合的集体暴亡事件。” “我师兄渐渐也将这桩奇案淡忘了,但是三天前,他突然收到了那个矿老板的求救。”祝饶找到手机翻出聊天界面,放到了左时寒的面前。 师兄转发的聊天记录很简洁明了,几眼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矿老板的煤矿,竟然又双叒叕闹鬼了。 左时寒道:“不对劲。” 进入过鬼墟的人体质确实有一部分比较特殊,容易在之后被频繁拉入鬼墟。如果按体质特殊者的频率看,矿老板进鬼墟的频率太低,如果只是普通地撞见厉鬼,这频次又太高。 而且祝饶方才的讲述里并未提到鬼墟存在,即便他所知皆来自自己的师父师兄,他们二位也不该将这么关键的地方略过。是以左时寒认为,这两件事里应该是没有鬼墟存在的。 “一而再再而三,若说这是巧合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我师兄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这几天都在查那个矿老板,还真被他查到了一点事情。”祝饶神情微微凝重,“那矿老板前前后后承包了四个矿,开采后资源量全部远超专家预计。有人怀疑他有什么独门绝技,这些年没少人来找他打探,矿老板只说是运气好。但是他有一个朋友透露,矿老板在一次醉酒后说过他能有今天,全是靠了一位贵人……” 左时寒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只听祝饶说道:“那个贵人,姓左。” 左时寒问:“那人叫什么名字?” 祝饶摇了摇头:“矿老板没有透露,师兄也没有查出来。能知道的是这几十年里矿老板没和姓左的人有过联系,不然这几回出事,他也不必千方百计和封师搭上关系。” 祝饶只在讲述的最开始停了停收拾东西的动作,很快就开始收拾行李箱,这会儿刚好将其塞得满满当当,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空。 木生瞅了瞅那个空位:“这个空是给我准备的吗?” 祝饶:“你说呢?” “呜哇,他好过分!”木生脸埋进了左时寒怀里,“时寒时寒,这种不喜欢小孩的男人肯定没有爱心,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祝饶心道你算什么小孩,几百岁的小孩? 左时寒无奈:“我抱着他就好,过安检的时候再让木生待背包里。” 虽然一个抱着人偶的男生有点奇怪,但左时寒素来不会在意这些目光。 “哼哼!”木生得意地回头看了祝饶一眼。 休想将他和时寒分开! 左时寒折起木生的小枕头小被子,填上了那个空隙。他早看出来这个空塞不进木生了,祝饶刚刚压根是在逗他玩。 他看着祝饶合上行李箱,问道:“零食会不会带太多了?” “没事,再来多少我都拎得动。”祝饶说道,毕竟他们这回要去的地方有点远,左时寒喜欢吃的东西那边未必有卖。 说着他一手就提起行李箱,空着的另一只手还单手将左时寒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上。 猝不及防之下左时寒低低惊呼了一声,最后按着祝饶的肩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打听姓左的偶师消息,师兄也知道了,一查到这些他便告诉了我。”祝饶直接抱着左时寒出门,“他一边稳着矿老板,一边说他一个人解决不了这件事,要等我也过去。矿老板坐了三天有些坐不住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免得他又找其他人,徒添变数。” 祝饶买的两张机票恰是今夜凌晨的,明日一大早就能到达目的地。 左时寒无所谓,休息对他来说不是必要的事情。祝饶一直将左时寒抱到楼下才松手,切实显示了一把他的力气有多大,约好的车没一会儿就到,深夜的道路十分空旷,网约车开上高速,一路疾驰将他们送到了隔壁大城市的机场。 天气很好,飞机没有误点,几个小时后顺利落地。一离开机场,祝饶见看见了机场外多年未见的师兄。 举着牌子呲着个大牙接机的师兄一看见祝饶身边的左时寒就愣了。 祝饶来时没和他说过还带了别人,师兄疑惑道:“这位是……” 祝饶揽住左时寒,一脸得意:“你弟媳。” 空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半晌后师兄怪叫:“你和未成年谈恋爱?!” 第70章 矿老板 祝饶信誓旦旦左时寒已经成年,程尧光怀着对师弟道德品质最后的信任,勉为其难止住了接下来批判的话。 只是一路上仍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用狐疑的目光看向左时寒,多看一眼对祝饶的信任就动摇一点,还是怀疑师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不做人了。 直到祝饶出声问他那个矿老板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才将程尧光的注意力拉回正题上来。 通过手机到底没法将事情讲清,其中细节还是得当面细谈。 第115章 “矿上又出了人命案子,和以前几回一样,人也死在了矿井下。这一次倒没有牵扯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死因,验尸单显示死者一时间吸入粉尘过多,咳嗽的时候一不小心将自己呛死了。矿老板按照规定做出了赔偿,家属也接受赔偿金拿钱离开,结果家属才走没几天,矿上就开始闹鬼。”车没一会儿就开上了高速,煤矿所在的小县城没有机场,直接开车过去要比坐高铁方便许多,开上半日就能到。 在收费□□了钱,放行后程尧光才继续道:“下井的工人起初倒是没遇到什么怪事,事情都出在晚上。这些工人基本住在煤矿附近搭起来的员工宿舍里,许多人晚上做起了相似的噩梦,他们梦见自己从床上起来,周边正是熟睡的工友,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是真的醒了,据他们所说,这梦也确实真实得不像话。梦里他们起来后,下意识就出门往外看,看见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月下的矿井前,站着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梦里的人往那个影子走去,走到跟前以后,发现那居然是他们前几日死掉的工友。” 程尧光的语气很平静,常年和灵异事件打交道的他什么骇然的场面都见过了,但足以想象工人们描述起这个梦时语气该是多么惊恐。 光是梦境的内容本身就足够吓人了,更别说他们醒后一通气,发现做了这个梦的人不止自己。 普通的噩梦一下子就往闹鬼奔去。 “第一天不算完,第二天这个梦还在继续。这一次做梦的人稍微有了点意识,不敢再出门,但梦境里却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仍旧往门口走去。一出门就看见天上的月亮和头一天一模一样,月亮底下的黑影却不再站在矿井入口,而是朝员工宿舍又走了一点。”程尧光屈指敲了敲方向盘,继续说道,“有些人会梦到,有些人却没有做梦。我去看了看是体质原因,做了梦的人体虚易被阴气入体。每过一晚上,那人就会离员工宿舍更近一点,很快就有人禁不住逃了。这几日还没出十五,大多人都已经回家过年,还留在矿上的人本就不多,这一走就只剩下零星几个,我去问了那些离开的人,都说一离开矿井就不再做那个噩梦了。” 祝饶回忆着之前和程尧光在手机上的聊天内容,问道:“那矿老板说他也做了这个梦,他也在矿上?” “对,他就住在员工宿舍边上的一幢独栋小楼里。”程尧光点头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那么急?那鬼魂在他梦里都快走到他家门口了!我是真没办法才叫你连夜赶过来,查到的东西还不够多,那老板已经坐不住了,只能赶紧叫你过来自己看看。” “谢了,师兄。”祝饶真心实意道,程尧光一边查矿老板的底细一边还要稳住他,这几日显而易见也没怎么歇息。 “这倒不必,那人身上的事实在太怪,就算没有你我也要查到底的。”程尧光回头看了他俩一眼,目光着重放在左时寒身上,嘴里的话却是问祝饶的,“倒是你,怎么带了人过来,也不怕他伤着?” 左时寒一副乖巧无害模样,虽然祝饶再三赌咒发誓他真的成年了,但程尧光不管怎么看左时寒也是少年的纤弱身骨。矿老板背后的水有点深,他们师兄弟一起出马都不知道兜不兜得住,程尧光只觉祝饶将……咳,将弟媳带过来实在是太不理智。 “我都还没给你俩正式介绍过,师兄,他是左时寒。”祝饶又轻轻拍了拍左时寒的肩,“时寒,这位我师兄,协会坐镇东北的大封师程尧光,前程的程,尧舜的尧,光明的光。” 祝饶没有确切告诉程尧光左时寒是哪三个字,但光听姓氏的读音,程尧光就知道不一般。 “我还以为是你给自己查的事呢,原来是给媳妇查的。”程尧光嘀咕道,他倒是小瞧这个看上去没有修为在身的少年了。 祝饶在查左氏偶师,那位他显而易见动了真情的少年又姓左,恐怕这位也是个偶师。 以程尧光的见识自然对偶师有些了解,曾几何时偶师也是封师里头的一大派系,好几百年前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在极盛之时迅速衰弱,现在好似只在海外能看到几个了。偶师修习的术法没有流传下来,只是根据典籍记载,似乎有点邪门。 不过左时寒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坏人,程尧光对祝饶喜欢的人的人品还是放心的。 程尧光没有深究左时寒的底细,有必要说的事情祝饶不会瞒着他,没说程尧光也不会追根究底。 知道左时寒有自保能力后程尧光放心了许多,继续给他们讲矿上发生的事,不过大部分都已经通过手机发来的文件和刚才的讲述说完了,现在也就是补充一些细节。 几个小时后,汽车开到了煤矿所在的成林县。 成林县是东北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县城,占地较小,人口不多,发展缓慢,交通不畅,劳动力流失也十分严重,直到矿老板在这里挖出了一座大矿,才给成林县带来一些起色,只是十几年过去,成林县又显出了日薄西山之气。 “挖了十几年这座矿已经被开采得差不多了,就是没出这件事,何老板不久也要离开去找新矿了。”程尧光一边左打方向盘让汽车拐上专门为运输煤炭修筑的公路,一边对车后座的二人说道,“何”正是那位矿老板的姓氏。 矿老板本名叫何伟业,没过多久祝饶就看到了这位只在程尧光发来的文件里看过照片的人。 第116章 程尧光开进成林县后就给何伟业发了消息,何伟业知道他们快到,一早就在路边等着了。车门一开便忙上前去,迎着他们几人下来,一边说着客套话恭维话,一边领着他们去吃饭。 何伟业和广大这个年纪的中老年男人一样,穿着料子舒适的休闲服,挺着个大大的啤酒肚,脑袋已经呈现出秃顶的趋势。何伟业满面不健康的油光,眼睛底下两个重重的眼袋,显而易见这几天是没睡过一个好觉,神经已经在绷断的边缘。 不过饶是如此,他也记得先给远道而来的大师接风洗尘一下,不过流程简单了些许。不像程尧光来时何伟业是带着他去县城里的酒店说的事,程大师的师弟这会儿来接风宴就只能办在矿区里了,请来的厨子饭都做好了一半,只等着祝饶快点吃完好给何老板看看矿里到底闹的哪门子鬼。 祝饶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此遭是来查清何伟业和姓左的人究竟有过什么牵扯的,也不想在没意义的事上浪费太多时间。不过他一路来粒米未进,确实该吃些东西补充□□力。 除了关注何伟业,祝饶的注意力便放在左时寒身上,很快他就发现左时寒一下车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何伟业。 “有看出些什么吗?”祝饶小声问。 他能看出何伟业阴气入体,被鬼魂所扰一事确没作假,更多的东西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但活人看不出的东西,鬼仙却未必。 左时寒点点头,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界石。” 祝饶倏然一惊:“他身上有界石?” 左时寒摇摇头:“接触过,不在他身上。” 何伟业和左氏余孽的牵扯,眼见着深了一分。 何伟业此刻全然不知左时寒一到就把他的底挖出来了一些,他只在左时寒刚下车时因为他的容貌多看了两眼,问了程尧光几句。得到这位少年是他师弟男朋友的回复后,虽然这关系对何伟业来说有些超前,不过都在这紧要关头他哪还有工夫在意祝饶喜欢的是男是女,只要能解决事情祝饶喜欢的是鬼何老板都要夸他俩是天作之合。 饭桌上,何伟业没少对祝饶嘘寒问暖,虽然祝饶看上去年轻,但何伟业早从程尧光那里得知祝饶是他们这一行当代的领头人,不说本领高出程大师许多,就是比之他们去世两年的师父廖大师,也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何伟业越看,越觉得祝饶气质果真不凡,看上去就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这位高人对他许诺的重金答谢兴致缺缺,注意多半都落在了他带来的男朋友身上。 何伟业深知投其所好的道理,顿时意识到要和这位美貌少年打好关系,一边举起酒杯夸他俩郎才郎貌,一边问祝饶他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左时寒不爱说话,与外人交谈时,倒确实经常由祝饶替他说。 祝饶道:“左时寒。” 他一直注意着何伟业的神情变化。 果然哪怕还不知道这是哪一个字,光听见读音,何伟业的神情就瞬间僵住。 第71章 矿井之下 何伟业神情只僵硬了一瞬,很快便恢复常态,仿若无事发生一般乐呵呵地向祝饶敬酒,祝饶则以果汁代之。 他约莫是不想显出端倪的,只是方才说话间难以掩饰心中焦虑,这会儿却强迫自己以平常姿态示人,本就是一种不对劲。 更别说他还时不时一副想看左时寒,又不敢正眼去看,目光闪躲的样子,几乎把有鬼两字写在了脸上。 祝饶也没去戳穿他,只在交谈间想方设法从何伟业嘴里套话。然而何伟业虽然被矿上闹鬼一事整得神情恍惚心力交瘁,但嘴巴依旧严得很,也难怪这么多年无数人想从他那里打听探矿的绝技,三十多年内也只有一个人套出一个“左”姓来。 绝大部分问题都被何伟业打太极糊弄了过去,问就是不清楚,不晓得,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祝饶也不心急,看来矿上这回发生的事情还没将何伟业逼到绝路,这人迟早有尽数交代的那一刻。 饭局只持续了半个小时,何伟业就忙不迭地要将祝饶带去矿里看看。他看左时寒也跟了上来后,不太自然地笑道:“矿底下空气不好,许多工人待久了还会患肺病。左小先生不如待在地上,我们几个大男人下去就好。” 祝饶拉住左时寒递来的手,一口回绝了:“他和我待在一起。” 何伟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好多说些什么。 同样跟了上来的程尧光一直留意着何伟业对左时寒的反应,他忽然发现何伟业时不时瞥向左时寒,看得最多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怀中那个身着青衣,头扎发髻,一副古代人打扮的小人偶。 小女孩抱玩偶很常见,但放在一个瞧上去十六七岁的男生身上就很奇怪了。程尧光素来不会置喙他人异于常人的爱好,在得知左时寒姓左后,更是意识到他怀中的恐怕不是普通的人偶,而是偶师操偶术的客体。 何伟业只怕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对彼此的底细都有了些猜想,但暂时还没有人掀到台面上来说。 煤矿的入口离这里不远,不多时就看见了地表斜井的口子,周边还有不少用于采矿的器材。这些东西左时寒见所未见,祝饶以往也只在影视剧里了解过,倒是比他想象的要专业。 “这些许多都是用来保障工人安全的,几十年前还要再简陋一点,不过现在监管得严,不能像以前那样马虎了事了,事故率也低了很多。”何伟业指着这些器材说道,“和同行比我矿上已经很少出事了,干了三十多年也就这么几起,偏偏邪门事情全被我遇着了,真是没有道理!” 第117章 何伟业语气愤愤,不了解的人乍听只会觉得他当真无辜,只是倒霉得很。 一位鬼仙两位封师都没有理睬何老板的诉苦。 矿井内并非黑魆魆的一片,固定在石壁上的矿灯仍在兢兢业业运作着,洞口透出微光来。何伟业戴上了安全帽在前头带路,左时寒等人则是直接就下去了。 矿内并非单纯一条直上直下的道路,里面有着不少与主干道相连,同地面平行的水平巷道。道路颇有些复杂,不了解的人进去连头顶的路标都看不懂,只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迷宫里,时不时还要通过铁制的楼梯上上下下。 煤矿在地下五六百米,温度已然不低,工人在里头穿的又都是防护服,脑袋上还要顶只安全帽,往往干一会儿就要热得浑身大汗。何伟业这些天本来就没休息好,没一会儿就开始喘起粗气。 两位封师有修为傍身,倒是不觉得难受,左时寒就更不必说了,他连活人都不是。 走进一条巷道,又爬下一截梯子,何伟业指着用粉笔画出了一个人形的地方说道:“小郑——就是那个死掉的工人——当时就是在这里把自己呛死的,警察画的线我们都没擦呢!” 左时寒最后下来,被祝饶抱住腰接住。 这地方程尧光已经来来回回好多次了,没查出有什么端倪,何伟业搓着手期待地看着祝饶:“祝大师您看看,这儿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老实说,祝饶一时半会儿还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虽说这里是死亡现场,但这里的阴气还没有何老板身上重。何伟业和这些事情也不是第一回打交道了,祝饶也不避着他,直接列出符咒小小做了个法。 平地风起,然而不见鬼魂现身,也没有其他异常。 就在这时,左时寒藏在衣袖下的手轻轻戳了戳祝饶腰间。 祝饶顿时心领神会,扭头去问何伟业:“何老板介不介意我们四处看看?” 何伟业立刻道:“您随意!” 祝饶便看似在矿里漫无目的地乱逛起来。 何伟业这个原先的带路人落在了后头,没几步路他就忍不住说道:“这矿里的路忒复杂,您又是第一次来,很容易迷路,要不您想去哪告诉我,我带您去?” 祝饶道:“不用不用,我们就随便看看。” 就如下井前所说,左时寒和祝饶一直待在一起,这会儿也并肩走在最前面,手紧紧牵着,任谁看见都要忍不住嘀咕一句小情侣当真腻歪。但何伟业并非有发现这两个人里头真正在带路的其实是左时寒,而且左时寒一路走,一路悄无声息地用偶线在沿途做下标记。 左时寒的步速一路以来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迷宫一般的矿下已经在他心中形成一张清晰的地图,他沿着规划好的路线不慌不忙地往一个地方走去。 他逐渐偏离了主干道,往煤矿的最深处走去。 祝饶和程尧光没在矿里发现问题并不奇怪。 有些东西活人必须要用特殊手段才能捕捉到,若是不得要领,将浩如烟海的符咒一个个试过去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试到点上,但实为鬼魂之身的鬼仙则能敏锐察觉其中异样。 何伟业逐渐发现两边道路有些熟悉。 这是先前几次都没有涉及的地方,何伟业心中顿生恐慌,上前几步扯出个笑容道:“是不是走太远了?小郑都在主道边上做工,没走到这里来过。” 祝饶啊了一声,扭过头来问他:“前面有什么问题吗?” 何伟业咬牙道:“没有没有!” 何伟业怀着满腔忐忑看着他俩来到了道路尽头。 前方就是死路,石壁上凿出了一个石窟,只见石窟内端正供奉着一座神像。神像形若一个武将,有头盔铠甲,甲内为黑衣,甲外为猩红长袍,一手持着钢鞭,更显面目凶猛威严。最特别的莫过于神像皮肤漆黑如煤炭,倒是正应了此地正在开采的煤矿。 神像前此刻还摆着新鲜的瓜果糕点,香炉里插着的香也还未燃尽,显而易见不久前才祭祀过。 “我好像以前听说过,这就是煤矿都要供奉的窑神吧?”祝饶道。 “对对对,”何伟业连连点头,“就是窑神像,这里头除了窑神老爷没别的东西,挖矿不会挖到这儿来的。” 祝饶奇道:“别人神像不是供奉在办公室,就是供奉在矿井门口,怎么你反而把它摆在最里头?” 何伟业干笑道:“这不是其他地方人来人往的,怕扰了窑神老爷清净。” 祝饶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心中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信。 自从来到这座神像前,祝饶心里头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觉,隐隐察觉到了这座神像不太对劲。而指引他来到此处的左时寒,已然定定看着神像许久。 左时寒忽然开口问道:“这座神像,你是哪里得来的?” 何伟业并未回答,而是为难地看向祝饶:“祝大师,您男朋友……” 祝饶明显一副维护姿态:“好奇问问,不能说吗?”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这神像是我从一个窑神庙里请来的。您要是好奇,我到时能带您去那庙里也请一个。”何伟业说道,语气已然有些不好,“我请您来是解决矿上闹鬼一事的,和窑神像没什么关系吧?” 左时寒起初想说什么,但最后没有说出来,只是示意祝饶可以离开了。 第118章 别人瞧不出左时寒神情这般细微的变化,只觉得他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但祝饶不可能没有发现。他把疑惑暂时按在心底,直到何伟业一直带着他们离开矿井,来到无人处,祝饶才问左时寒:“那神像有什么问题?” 左时寒直接道:“里面有界石。” 祝饶愣了一下:“界石不是鬼墟里头才有的吗?” 那分明是鬼墟里头才有实体的事物,怎么可能出现在阳界? “神像本身确实没什么问题,应该确实是从寺庙里随便请的,但里面的界石经过法术处理后,在阳界也能化作实体。”左时寒道,“你,你师兄,包括你师父在内应该都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界石不管放在哪里都是个危险物件,祝饶挠了挠头,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要把神像砸了,再将里头的界石毁了?” 左时寒摇摇头:“再等等。” 他看向何伟业离开的方向,不久之前何伟业才消失在矿区独属于他的独栋小楼门后。 “等人先遭到报应。”左时寒说道。 第72章 噩梦 从矿井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只在天空的最西面还有一抹微弱的白,其余地方尽数被黑暗笼罩,黑云沉沉压下,不见一粒星子,明月时隐时现。 回到屋里后,四下没有外人在,何伟业再也压不住怒气。恐极生怒,他的愤怒里带着藏不住的怨毒。何伟业恨恨想到,像以前那样老老实实处理事情多好,他钱什么时候少给过,为什么非要把那些陈年旧事牵扯出来呢? 重重往沙发上一坐,何伟业点开通讯录,直接呼叫了置顶的那个号码。 还好他没有把希望全寄托在程尧光身上。 何伟业一个生意人,还是一个没少做亏心事的生意人,自然懂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程尧光这上至他师父,下至他师弟,师门三人的水平确实高,不然何伟业也不会出事就找他们师门的人。但他也做好了这些人有朝一日派不上用场的准备,这些年没少四处结交玄门大师。此刻何伟业只觉得前些年未雨绸缪是绸缪对了。 当事情查到窑神像上头后,何伟业别说让祝饶等人解决矿上闹鬼一事了,只想赶紧将这些人全部打发走。 至于为什么没有立刻发难…… 何伟业想起那个叫左时寒的少年黑沉沉好似不透一丝光亮的眼睛,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应该不会那么巧的,这左也不是多么稀罕的姓氏。何伟业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听见电话那头响了几下后被人接通了。 很快,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就从电话那头传来:“喂,何老板?这是有什么事啊怎么突然想起我了。” 虽然那边的人看不到这里的景象,何伟业还是下意识坐正了些,露出了笑脸来:“秦老板,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苏大师,能不能给我引荐引荐?” 电话另一头的也是个矿老板,五六年前和何伟业因为生意结识。秦老板发家致富后接手了一个大庄园,不曾想那个庄园是横死过一家十七口的凶宅,自从住进去秦老板全家鸡犬不宁,即便是搬出去也不好使,总是第二天一个噩梦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庄园里。何伟业当时还把程尧光的联系方式推给了他,不过程尧光还没动身,秦老板老婆找来的一个大师就把事情解决了。 何伟业是亲眼目睹过那座庄园有多么邪门的,对那位尚未谋面的苏大师本领十分信服。 “你这是大过年的摊上事了啊!”秦老板爽快道,“行,我找我媳妇问问去,待会儿把大师微信给你。” 电话一挂断,何伟业便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好在秦老板的行动力非常强,没一会儿他就收到了秦老板推送的名片。 大师的昵称是一个简单的月亮图标,头像是寒江之上一叶孤舟。 等好友通过后,何伟业顿时松了口气。 大致的情况他早就给程尧光说过,过去复制粘贴一通,原模原样又给苏大师说了一遍。那边回复倒也干脆,连报酬也没多问就接下委托,只说见面后详谈。 令何伟业惊喜的是,苏大师竟然也在东北,说五个小时后就能到。 何伟业一直高高吊起来的心,这会儿总算落下去了一点。 他勉强能在程尧光等人面前保持冷静,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了。那个噩梦每天都在继续。昨晚的梦里,何伟业已经能通过玻璃窗看见映在上面的黑影。 想到这里,何伟业不禁看了一眼窗户。 小楼的窗户是透明的,不管是从里往外看还是从外往里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在梦里,窗户上好像蒙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那个死去工人鬼魂的轮廓,就这么映在窗户上,几乎是趴在上面。 何伟业睡在小楼的二楼。 梦里他睁眼的时候,自己同样在二楼卧房的床上。可窗外的黑影仿若站在平地上,就这么通过二楼的窗户窥视他。 何伟业预计自己只能再拖一天了。 自从能通过窗户看见那个黑影起,自己就被固定在了床上,连离开这张床去往别的房间都做不到。哪怕他夜间选择在其他房间入睡,梦里依旧醒在固定的房间,只能眼睁睁看着窗外的黑影越走越近。 依照黑影过去的速度判断,今夜他就要走进房间里来了。 何伟业不敢想象,当那个黑影彻底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第119章 何伟业没有告诉程尧光,后来也没告诉过祝饶的事是,他的情况和其他梦见了鬼魂的工人全然不同。 那些工人只要离开矿区就不会被噩梦所扰,但何伟业不一样,无论他跑到哪里去,噩梦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到来。他也曾试着让家人强迫自己不睡着,然而一到那个点何伟业就会昏睡过去,哪怕扇他大耳刮子也醒不来。 他自然清楚其中缘由。 那些做了同样噩梦的工人,不过是因为离他太近被牵连罢了,噩梦与鬼魂真正要找的人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 毕竟这些年里的这么多事情,都是他借由那样东西做下的…… ———————— 没有暖气的室外寒风呼啸,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天晚上,好像连呼出的气都能被立刻冻成冰碴子。 这样的气温还敢走在外面的,也只有已非凡人的鬼仙和身怀修为的封师了。 祝饶握住左时寒的手,将他的手带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左时寒的手很冰,这和天气没有什么关系,左时寒本来就不是活人,即便炎炎夏日他的身体也冰冰凉凉的。祝饶完全是他的反面,一年到头火气旺盛,走在冰天雪地里哪怕身上穿得再单薄他身体也是暖的。 活人身上的热度,甚至将鬼仙的身体也温暖了。 在屋外走了没有多久,天上就开始下起雪来。此地的雪不似绍县,绍县的雪是绵软的,好像轻柔的棉絮落在人身上,感觉不到一丝重量,直到雪化为水才能察觉一丝凉意。北方的雪则像是片片鹅毛被人从天上抛洒而下,落到凡人未被衣物所遮的身上时,又好像一片片锋利的雪刀子。 屋檐下悬着的灯也结上一层冰霜,连带着灯光似乎也不如往日分明。暖黄的光照亮了一方小天地,左时寒和祝饶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雪花掩去了,连带着那些爆竹的碎屑一起。 左时寒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才和祝饶在绍县的家中过了一个年。 这不是他第一次和祝饶过年了,上一回还是他被祝饶从鬼墟中带走没多久,和祝饶一起住在北方的时候。左时寒回想起上一次,也是温馨的,只是这回将一切说开后的二人待在一起,心境又有所不同。 左时寒渐渐明白了,一个家该是什么样子的。 左家对他来说不能算家。 几百年前左家尚在的时候,每个年都过得极其热闹。左家是玄门的世家大族,在这一年里最重要的时节,排场自然是一点都不会落下的。鞭炮声往往要响彻一整夜,连稀罕的烟花的左家都能购置不少。但是这些热闹,和左时寒没有一点关系。 他依旧被关在每时每刻都有人看守的房间里,每一回都抱着人偶,透过没有贴上窗花的半透明窗纸看外边庭院里鞭炮的火光明灭。明明只隔了一面墙,声音却好似隔了很远很远。 这辈子都触碰不到的那么远。 “希望能在元宵之前回去。”左时寒忽然说道。 祝饶已经提前做好了汤圆,一个个什么馅都有的白玉团子在冰箱里冻好。左时寒也出了一份力,他趴在餐桌上,将祝饶想要的馅料递到他面前。 如果元宵那日没有吃到他们一起做的汤圆,左时寒会有些失落的。 祝饶将左时寒抱在怀里,他们的体型差刚好能让他将左时寒完全圈在怀中。祝饶笑道:“好啊,那我们得再努力一点了。” 努力在三天之内将事情解决。 话音才落下没多久,他们就听见了汽车引擎的声音。 “这个时候还有人过来?”祝饶疑惑道。 矿区里现下只有他、左时寒、程尧光和何伟业四个人。工人不堪噩梦所扰早就跑了,那些没有做噩梦的同样心里发毛,跟着工友一起溜走。何伟业今天的雇的厨子做完饭就离开了矿区,也不知道是谁在这个点到矿区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道惨白的车灯。 紧接着,一辆哪哪都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小轿车从大雪中驶出,缓缓在空地上停下。非要说诡异在哪里,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这辆汽车该有的都有,但祝饶就是觉得它有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祝饶不动声色地虚空化了一个符咒。 神思清明,眼前世界变幻,祝饶神情骤然一变。 破除障眼法后,他眼前的哪是什么正常的小轿车,分明是放大了无数倍的,那种专门烧给纸人的纸车! 祝饶下意识要先护住左时寒,然而在这之前他看见了下车那人的脸。 不仅轿车是辆纸车,里头的司机也是个明显没到上路年龄的。 苏月娘从驾驶位上下来,一眼就看见屋檐下的左时寒和祝饶,顿时愣住。 “哥?” 左时寒同样没有预料到,苏月娘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两位判官面面相觑,还没等他们问明对方的来意,不远处房门被用力撞开的声响便让他们一时间无暇顾及其他。 这一下除了左时寒一如既往没有表情,苏月娘的脸色也和祝饶一样凝重了。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何伟业所住的独栋小楼,只见方才他自己撞开了房门,这会儿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趔趔趄趄在雪地上走着。 凡人不可见的血丝从矿井伸出,缠绕着他的四肢。 身后的房门也被人一把打开。 发觉不对的程尧光从屋内出来,看到雪地上姿势怪异地走向矿井的何伟业后,立刻抽出事先画好的符箓。 第120章 他正要施法,却被左时寒抬手拦住。 程尧光脸色变了一变,但最终没有立刻催动符咒,而是看向祝饶。 只听他的师弟道:“听时寒的。” 程尧光还不够清楚左时寒的底细,出于对师弟的信任他没有动手,将信将疑地将符箓放下。 短短一刹,左时寒已然抬步往矿井的方向走去。 祝饶和苏月娘没有任何迟疑地跟上,程尧光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跟上了他们。 ———————— 从那可怖的梦境中惊醒,何伟业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便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卧房的床上。 他狼狈地跪在地上,身边是矿内狭窄的通道,而眼前—— 何伟业呆呆地看着面目狰狞的窑神像。 他来到了矿里。 第73章 血丝 一个小时前。 一股寒意似乎在睡梦中顺着脊椎直往上蹿,何伟业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他掀开一些被子,抬起一只手按着心脏剧烈跳动到好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左胸,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何伟业起初以为自己是从睡梦里惊醒。 然而在看见白蒙蒙一片,像是蒙上一层雾气,又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霜的玻璃窗后,他顿时意识到自己仍在梦中。 绝大多数人做梦的时候都很难发觉自己在做梦,顶多意识深处隐隐约约有着这么一个念头。但在矿上被做成了连续剧的噩梦里,置身梦中的人感觉却真实无比,五感分明,明明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做不到强迫自己醒来。 何伟业紧张地盯着窗户。 昨夜死去工人的鬼魂就贴在这扇窗上,几乎在水雾上印出了自己五官的轮廓。 此时此刻,窗后空空如也。 何伟业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当黑影消失后,他才发现不知黑影身处何处,远比能确定黑影在哪里更加恐怖。 依何伟业睡梦前的猜测,黑影今夜应该要进入屋子了。可是当何伟业看向卧房门后,房门到床的这一段距离却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它现在正在一楼,从进入房子到来到床前,还有几天的缓冲时间? 何伟业想到这里,当下就要掀开被子去楼下看看。 他胳膊往边上一扫,撞在了什么冻得像冰柱的东西上。 何伟业维持着这一个动作僵住了。 相接处传来彻骨的寒意,好像要将皮肤下的每一根血管都冻住。何伟业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做不了,身体的本能已经让他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何伟业的感知里只是一刹,他战战兢兢地扭头看去。脖子好像生了锈的机械,只是简单的动作,耳边却好似传来了关节咯拉咯拉的幻听。 一张皮肤泛着青白之色的死人的脸,远比想象得还要近。 心脏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何伟业只觉得自己要在这短短一瞬背过气去。 除了青白色的皮肤,青黑的血管,瞳孔散开的眼睛,那张脸上还布满了血迹,那是工人在倒地的时候被矿内粗糙的石壁刮出来的。 脏兮兮的红色防护服下两根冻得像是冰柱的胳膊僵硬抬起,张开的手死死掐住了何伟业的脖子。 鬼魂口中发出仿佛往喉咙里塞了一把沙砾的嘶哑声音:“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 何伟业脸上肥肉抖动,涕泗横流,一时间甚至说不清他和鬼魂的脸究竟谁更恐怖。 他不知道自己具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极度的恐惧下他什么求饶的话都在往外蹦。 对不起对不起。 我已经好好安葬了你,每年都会给你送上很多祭品。 我会再给你家人钱的,你全家老小都能过上好日子。 你就放过我吧,你就安心地去吧! 类似的话反反复复地说,何伟业只觉得肺里的氧气越来越少,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眼前也开始发黑,卧房里一切都在消失—— 直到眼前只剩下那双瞳孔涣散的眼睛。 在某一时刻,脖子上的桎梏骤然一松。 何伟业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凹凸不平的地方,劫后余生地喘气,感觉到空气终于重新流入了肺部。工人的鬼魂消失了,何伟业心中一喜,莫不是他已经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他又撑过了一日! 然而狂喜才上心头,眼前所见就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窑神像庄严凶猛的面容此刻被狰狞残暴替代,用画笔点上去的眼珠化为了实物,骨碌碌转动着,最后直勾勾落在何伟业身上。 手中漆黑的长边从根部溢出红色,最后化作了一条覆满红鳞的三角毒蛇。 蛇头猝然扑向何伟业! “啊!”何伟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没有被蛇头咬到,抓起地上不知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安全帽,一背过身就连滚带爬地往远离神像的地方跑去。他已经没有工夫思考自己醒来时为什么会出现在窑神像里,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快跑! 矿内的无数条窄道构成了一个地下的迷宫。 随着何伟业的跑动,矿帽灯发出的惨淡白光也在一晃一晃。 为了避免迷路,除了被何伟业藏起窑神像的这一条外,每一条通道上方都挂有至少一个路标,没一会儿何伟业就看到了头顶的标识。可让他绝望的是,蓝底的路标上不是熟悉的黄字,而是被泼上去此刻仍在淋漓往下滴的血。 第121章 心里已经被恐惧塞满,求生的本能却让何伟业强迫自己迈开两条不住发软的腿,没头苍蝇似地在迷宫里乱跑。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血色的丝线蜿蜒爬上石壁,好像煤矿的血管,又好像一只细心编织起来,将何伟业困于其中的网。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求救的声音还没有喊出口,何伟业就看见了那人身上熟悉的防护服。声音堵在了喉咙里,何伟业张着嘴,亲眼看见那个人影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死人的脸,嘴角在他的眼前机械且僵硬地扬起,脸部的其他肌肉却没有任何变化,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笑来。 何伟业快被吓得肝胆俱裂,赶忙跑进另一条通道。 他跑过无数条岔路口,看到了无数个人影。 他们中大部分都穿着防护服,防护服的新旧和款式不断往前推移。里面还有一些人穿着破破烂烂的普通衣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都是这些年里,死在何伟业的矿井中的人。 真实的人数远要多于那几桩案子里加起来的死者。 何伟业到后来,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方向的感知。 他只是麻木地跑着,恐惧到了极限,连恐惧的感觉都快消散了,身体只余下最初的本能。他看见死人就拐道,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 直到脚尖磕到一块突起的石壁,何伟业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矿帽灯照出一座神情愈发狰狞的神像。 窑神眼睛冷冷注视着他,嘴角勾起的笑透出一股阴邪之气。 何伟业转动脖子,数道黑影将他团团围住。随着何伟业脑袋的移动,灯光一一照出了他们的脸。 在他一无所觉的时候,矿里的鬼魂将他逼回到了窑神像前。何伟业恍惚间意识到,那些死在矿里的人这会儿都出现在了这里。 一共二十七个人。 一半多是矿里的工人,一部分是闹事的家属,还有一部分是他拐来的流浪者和被遗弃的孩童。 血丝在头顶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 那张网,好似要随着一只只向他伸过来的手一起罩下。 ———————— 除了矿井的入口有几盏矿灯无论白天黑夜都在发出光亮外,再往里走,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左时寒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白蜡烛来,不似手电筒照得最清楚的只是前方一片区域,烛光以秉烛人为中心均匀铺撒开来。 头顶就是蓝底黄字的路标,但是左时寒没有抬头看过一眼,以一成不变的步速往一个方向走去。 祝饶却看了头顶的路标好几眼。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些路标不太对劲。然而左时寒走得虽然不快但步子一直没有停过,在停下观察这些路标和追上左时寒之间,祝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一会儿后,除了脚步声一片幽静的煤矿里忽地响起了程尧光的声音:“路标有问题。” 他们一行四人,准确地说算上木生的话三鬼二人,左时寒走在最前头带路,程尧光则落在最后面垫后。 师兄也发现了不对。 祝饶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师兄对现在是什么状况还一头雾水,但对危险的预感已经让他手里攥了一把压箱底的符咒。 见祝饶两手空空,程尧光还瞪了他一眼。 祝饶有点无辜,程尧光这时还不知道走在前头的两位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凡他知道无常界的四位判官里有一半都在这里,他也得像祝饶一样半点都紧张不起来。 很快,路标的问题就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 有鲜血从路标顶部淌出,在上头划出一道道血痕。起初鲜血的量很小,血痕也只有两三道,他们仍能看清路标上头写着的是什么字。但随着他们越往深处走,路标上的血迹越来越多,直至完全将上面的黄字掩盖。 可以说在矿井下如果失去了这些路标,那便失去了唯一辨别方向的途径。 除了路标外,石壁同样发生了变化。 一道道和将何伟业绑到矿井里一模一样的纤细血丝盘踞在石壁之上,它们表面鼓动,身躯也在上下摆动,好似一条条活着的血管。 这些血丝不知从何处探出,又不知延伸到他们身后多深的地方。 左时寒的脚步依旧没有任何迟缓。 程尧光觉得自己要疯了,这一个两个的神情都这么淡定,难道只有他一个人在紧张吗? 而且他看上去应该是他们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吧?虽然他的实力比不过祝饶,但在现今的一线封师里也能排进前十,为什么现在他像是被几个老师傅带着的啥也不会啥也不懂的学徒啊?! 程尧光终于忍不住了:“几位……这些血丝,你们都不在意一下的吗?” 苏月娘茫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程尧光:“正常的矿里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东西啊!” “一座煤矿里当然不该有这些东西,但是一座鬼墟里,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 苏月娘道:“你没有发现吗?在从最初那些矿灯的范围里走出去后,我们就进到鬼墟里了。” 程尧光愣住。 恰在此时,左时寒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一条通道的路口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向前递了递蜡烛,让烛光照出通道尽头的小孩。 小孩蜷缩着,身上穿了一身脏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衣服,衣服底下的身体瘦弱得好似只剩下一把骨头。 第122章 他的皮肤是死后多日会呈现的青白,血管里的鲜血也随着不再流动变成了黑色,显而易见,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但是当有人靠近后,他却从膝盖间抬起了头, 扩大的瞳孔,泛白的眼睛,齐齐呈现在来者眼中。 第74章 隐情 程尧光今年四十七岁了,快是知天命之年,不想自己像个毛头小子那般莽撞。 但要让他面对眼前这一切的态度如另外三人那般轻描淡写,还是有些为难他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程尧光喃喃道,“这小孩身上确实有一点鬼墟的气息,但这并不是他的鬼墟。” 程尧光看向他的师弟:“你也发现了?” 在苏月娘说出他们已经身处鬼墟的时候,祝饶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也算不上发现了,”祝饶道,“我能感觉到时寒点燃蜡烛的那一会儿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一直没能确定这里就是鬼墟。” 置身鬼墟之中与置身阳界之内的感受虽然相似,但只要察觉其中细微的变化,便能轻易将二者区分开来。像祝饶和程尧光这等老到的封师,照理来说进入鬼墟的那一瞬就该发现了,可是这座鬼墟的气息,却与祝饶曾经进入过的任何一座都不相同。 “这确实不是寻常鬼墟。”苏月娘说道,“拥有鬼墟的厉鬼和一般的厉鬼,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能不能凝出界石来,界石是鬼墟存在的基础,没有界石,鬼墟就无法诞生,所以不只是你们,我们一般也不会去考虑界石的来源和鬼墟的主人不匹配这个问题。” 苏月娘说的话程尧光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身处的这座鬼墟,它的界石是从其他地方夺来的,但苏月娘话中的另一个细节却让程尧光不禁迷糊:“什么你们我们,你们是什么人?” 难道他们不同样是封师吗? 苏月娘看向祝饶:“你没和他说?” 苏月娘虽然也没过问过程尧光的身份,但她在红灯镇是见过祝饶出手的,一见程尧光手里捏着的符咒,就能看出他和祝饶师承一脉 祝饶道:“还没来得及。” 听到他们的对话,程尧光心中更加疑惑。 祝饶轻咳了一声:“其实,时寒与这位后来到的苏姑娘,都是无常界的判官。” 每一个字程尧光都听清了,但他还是怀疑自己幻听了。 祝饶拍了拍整个人都僵住了的师兄的肩:“我就说时寒成年了吧。” 说着他便留下程尧光自己消化,自己走到了左时寒身边去。 看着抬起头后便再无其他动作,除了盯着他们以外便一动不动的小孩,祝饶叹了口气:“这应该就是死在矿里的人之一吧。” 祝饶注意到他缺了几根手指,看上去不似后天断的,应该生来就是如此。再看小孩破旧不堪的衣服,和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只怕这个小孩子在生前就因为身体的缺陷被人遗弃了。 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被抛弃的小孩是在哪天不声不响地死在了不见天日的矿井里。 祝饶扭头去问程尧光:“师兄,以前警察过来的时候,有发现矿里死过别的人吗?” 程尧光摇摇头:“煤矿算是事故高发的场合了,死在里头的人但凡登记过的,都有一个正当理由,而且从没听说何伟业的矿上死过小孩子。” “恐怕除了小孩子,还有一些流浪汉和残障人士。”祝饶说道,这些都是社会的边缘人,人际关系往往淡到将近没有。不会有人在意他们去了哪里,只要找到一个足够隐蔽的地方,就能将他们的死亡盖过去。 何伟业想要在自己的煤矿里藏一具尸体,不是什么多么困难的事,更别说这件事里除了人力还掺和进了一些玄门的力量。 当看到这个小孩子以后,联系之前得到的信息,祝饶已经大致能猜出何伟业做了什么事。 在场的人哪一个都不是笨蛋,祝饶能想到的事情,其他人自然也想到了。 一时间,几人都没有言语。 还是许久之后左时寒问苏月娘:“你怎么来了这里?” “你可算问我啦,我还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来呢。”苏月娘嘟囔道,不过这些小情绪一下即散,她很快就语气轻快道,“我是被这座煤矿的老板请来的!” “何伟业?”祝饶惊讶道,“他怎么和你搭上的关系?” “我原先自然是不认识他的,不然他的那些阴私事恐怕好几年前就被我发现了吧。”苏月娘道,“何伟业是通过他的一个朋友联系上我的,那人也是个煤老板。我在阳间行走比较多嘛,现在这个世界又要身份又要钱,我就给自己编了一个大师的身份给人处理一些灵异事件,那个煤老板就是这样认识的——不过就算那个老板不将我直接推荐给何伟业,我也要找上他了。” 苏月娘亲昵地要去挽左时寒的手臂:“哥,我也有在好好查左家的事的!” 祝饶不动声色地往边上迈了一步,挡在左时寒和苏月娘之间。 苏月娘撇了撇嘴,一边在心里吐槽这男人真是爱吃醋,一点都不懂得大度,一边继续说道:“我的鬼墟就在附近,这事便叫我先查着了。我先查到的是这座县城,发现这座县城送往无常界的鬼魂要比其他虚弱,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每一个鬼魂都如此就显得尤其奇怪。我怀疑他们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力量,来到这里后很快就发现,这座煤矿周边竟然一个鬼都没有。” 第123章 这是极其不正常的。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鬼,一座中型煤矿百来号人,挖矿又是一项有点风险的工作,还有外来者时不时会出入矿区,就算在苏月娘来的时候,这里的鬼刚好都去无常界投胎了,这里也不该没有一点儿鬼魂留下的痕迹。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里有一点界石的气息,但是一时又没发现鬼墟。我没法断定这里的鬼墟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就先去查矿老板的信息。我找到了一些生前认识他的人的鬼魂,问了好几个后问到很多年前何伟业和姓左的人接触过。” 左氏的余孽在通过吞噬鬼墟增进力量以报复左时寒,何伟业不仅认识姓左的人他矿上还出现了界石的气息,苏月娘觉得自己破案了。 一边旁听的程尧光:“……” 活人找活人问消息,鬼魂找鬼魂问消息,倒是很合理。 苏月娘从鬼魂那里得到了程尧光从活人那里得到的信息后,就准备直接杀上煤矿严刑逼供何伟业,没想到她还没有动身,何伟业自己先联系上了她。 加上的何伟业的微信后,不真实感笼罩了苏月娘好一会儿,不过她在回复的时候没显出丝毫端倪,顺势答应了何伟业去往他那边。 没想到刚到煤矿,她就看到了和祝饶一起站在屋檐下的左时寒,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看见了何伟业被血丝扯向矿井的那一幕。 此时此刻,血丝仍如活物一般布在他们周身。 踏入这条通道后,在烛光照耀下,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几十条一模一样的血丝从小孩的身体里延伸出来。但看一路走来血丝的数量,显而易见他们不全部来自这个孩子。 三十多年来死在矿里的人,此刻散落在这座鬼墟的四处,可以想象他们身上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血丝,而最终这些血丝会聚集在一个地方—— 界石。 “走吧。”左时寒道,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他们已经猜出何伟业利用界石做了些什么,但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何伟业是从何得来的界石就只有问他本人才能知道了。 这里是何伟业如何也逃不出去的迷宫,但这座利用一块界石强行构筑起来的鬼墟并不强大,在左时寒进入此地的那一刻,每一条道路便已经清晰印入他的脑海。 如果不是出于照顾其他人的目的,他甚至连蜡烛都没必要点上。 在离开之前,左时寒收拢手指,不知何时散布在小孩身边的偶线瞬间绷直,将小孩身上伸出的血丝尽数切断。 好像有什么束缚着自己的绳索的消失了,小孩神色茫然了一瞬,很快便变得平和,紧接着他的身体也渐渐透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左时寒白日布下的偶线同样出现在了与现实重叠的鬼墟中,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本就透明的偶线更加难以看清。但被左时寒用偶线做下了记号的地方,石壁上的血丝会出现明显的扭曲。就好像一条河流被什么东西阻断,不得不从边上流过。 左时寒起初留下这些偶线仅仅出于保险,以免他进入鬼墟后因为什么限制无法辨认方向。此刻显而易见他不需要这些记号也能找对方向,而偶线,起到了他意料之外的另一个作用。 偶线划分了鬼墟不同区域的轮廓。 这座鬼墟乍一看和现实里的一模一样,实际上完全不同。每一条通道都被打乱,而那些石壁上的血丝将界石的力量输送到鬼墟各地,使得这些通道无时无刻不在移动着。 它们移动得很慢,也很平稳,置身其中的人极难发现。但在它们变幻的时候,被偶线截断的血丝扭曲幅度更大,将这一变化在视觉上放大了。 不多时,他们走到了没有偶线的地方。 烛光照耀下的石壁同样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石头的颜色和前面一段路程有着细微不同。如果不是知道此处有异,一路来都留意着周边环境,一般人极难发现这微小的变化。 “山源市。”祝饶抬起头,念出了路标刻在角落,恰巧没有被鲜血浸染的三个小字。 程尧光接过了他的话:“这是师父当年给何伟业超度厉鬼时他所在的地方。” 苏月娘来之前收集了不少有关何伟业的资料,对这件事略有耳闻:“是杀害工友骗取赔偿金那件事吗?我看到当时的报纸了,那几个落网的凶手类似的事情做了不止一起,光看这件事,何伟业好像是挺无辜的。” 但结合矿下何伟业的累累前科,这唯一一桩逻辑最理得清的凶案,也让人不禁怀疑起其中内情来。 “想知道的话,问他就好了。”左时寒忽然说道,停下了脚步。 他又来到了一个岔路口,身侧正是一条漆黑小道。 通道窄得同时只容一人通过,但是并不深,只消往前方递一递蜡烛,就能照出内里景象。 一个身穿三十多年前老式防护服,头盔消失不见,脸上满是干涸的血迹的男人,以一种僵直的姿势站在通道最深处。 他和先前遇见的那个小孩子一样一动不动,但神情截然不同。那个孩子是一副至死都没弄明白自己如何丧了命的麻木神情,但显然知道杀人凶手是谁的矿工鬼魂脸上满是怨毒。 一座以特殊方式硬生生构建出来的扭曲鬼墟,其中的厉鬼自然不可能保有多少理智。他们之所以没有像之前攻击何伟业一样攻击左时寒一行人,并非意识到左时寒等人不是他们的仇人,只是知道这些人没有一个惹得起,才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第124章 只是不攻击他们以外,他们也不想和这些人交流。 然而左时寒指尖寒光闪过,几根偶线刺入了鬼魂的躯体。 一瞬间他便感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好像意识与这具躯壳分为了两不相干的事物,嘴巴不受控制地开合,将他死亡的真相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俺早些年就听老乡说过有人杀人骗钱,那几个人一动手俺就明白过来了,假装一下子被打死了一动不动。等他们都走掉去喊人,俺爬起来就要跑,结果一个窑神老爷突然冒了出来,脑袋上给俺又来了一下,鞭子直接把俺魂带走了……” 带着乡音的话三言两语讲明白了当年事情的真相。 杀人骗取赔偿金的一伙凶手确实存在,他们也确实动了手,但这却不是工人的直接死因。他被袭击后机灵地立刻开始装死,并且成功骗过了那些凶手,撑到了他们离开。那时候的他虽然留得一口气在,但想必已经重伤,身上的血气和死气吸引来了何伟业供奉在煤矿深处的“窑神”,他还没能逃跑,就因为窑神像的二次攻击丧了命。 “是他杀了俺,是他让窑神老爷杀了俺……”鬼魂的眼白泛出血丝,脸上本已凝固的血迹又开始流淌,过去的回忆将他直接推向了失控的边缘。眼见着,他就要转变成一个毫无理智的厉鬼。 逐渐凄厉的喊声戛然而止。 刀锋挥下,他身上的血丝一瞬断裂,如枯萎的根系一般变得焦黑,软软垂在了地上。 左时寒向看过来的祝饶点了点头,自己也收回了偶线。 祝饶收起长刀,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鬼墟,类似的鬼墟甚至在封师协会传承数千年的典籍里都没有记载,他也不清楚该怎么对付这类鬼墟里的鬼魂。不过左时寒既然没说什么,那砍掉血丝应该就可以了。 与界石的联系一断,鬼魂顿时重归自由。 他呆呆站在原地许久,恍惚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鬼魂低头往下看去,只见自己的躯体自下而上变得透明。 与界石相连的血丝断了,他也该消失了。 那些疯狂的情绪仿佛来自另一个人,鬼魂难以回想起自己方才为什么会诞生那些要将所见一切全部杀死的想法。 除了死亡的痛苦以外,他好像终于有余力去想其他事情,可是当他试图去回忆的时候,却发现除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他已经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有关自己的任何事。 鬼魂就这样维持了茫然的神情许久,直到快要彻底消失。 他看着眼前几人,嘴唇嚅动,留下了谢谢两字。 第75章 数量 送走第二个鬼魂后,左时寒持着蜡烛继续往前走。 跟在他身后的二人一鬼很快就发现左时寒并不是固定往什么方向去的,他一直在鬼墟里头绕圈子,以撞见更多被界石束缚在这里的鬼魂。 一个正常的鬼墟里,界石的力量来源主要是鬼墟主人的执念,但是他们现在身处的鬼墟并没有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主人。如果非要说出一位的话,也只有何伟业勉强算是,而何伟业此时此刻显然已经被鬼墟反噬了。 何伟业一介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自然提供不了支撑界石存在的消耗,更别说利用界石为自己牟利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一个阴毒的法子——不出意料的话他界石打哪来的,这个法子就是哪里来的。三十多年里何伟业将二十余条性命献祭给实际裹在窑神像内的界石,让这些鬼魂持续不断地为界石提供力量,而何伟业则借由界石的力量找到那些矿藏量丰富,承包价又十分低廉的未开采煤矿。 鬼魂的力量是有极限的。 鬼魂存在的时间越久,情感便越是麻木,留存于世的执念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即便鬼仙也不例外,鬼仙走向消亡的过程只不过会比寻常厉鬼多上数百年。哪怕界石让鬼魂们一遍遍回忆起死亡时的痛苦,怨恨到达一个顶峰后就会渐渐回落,直至消失不见。 一个鬼魂提供给界石的力量,注定会越来越少,更别说这里头的鬼魂大多数都没有生出界石的可能,他们完全是被强行和一枚界石绑在了一起。 当提供的力量不足,别说利用界石获得财富,界石本身都可能崩溃掉。当何伟业通过这些害人的勾当,轻轻松松就能赚到别人几辈子也赚不来的钱后,如何舍得放弃这枚界石? 于是何伟业开始想方设法骗来那些社会里的边缘人,将他们献祭在窑神像前。界石的力量让他有如神助,在外人看来,他的煤矿矿藏量总是远超预期,发生的事故频率也要比其他地方更低,而在私底下,何伟业杀人好似也得了上天眷顾,他留下的痕迹总是好巧不巧地被各种意外抹去,没有人留意到那些失踪者的死亡,也从没有过一桩命案怀疑到他头上。 “何伟业应该是不想对矿里的工人下手的。”在又送走一个工人的鬼魂后,左时寒说道,“手底下的工人和他有着联系,他没有必要犯这种风险。” 左时寒指尖拂过石壁是枯死的树枝,闭了闭眼。这些血丝将鬼魂与界石连接,界石的力量通过它们流淌到鬼墟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鬼魂又不断生成新力量供给界石,一张血网撑起了这个地方。 这些血丝,确实和血管差不多。 感受着血管内力量的流动,左时寒能轻易定位界石和其他鬼魂的位置。 第125章 意识到这一点后,其他几人也开始有样学样。鬼魂在鬼墟内有天然优势,苏月娘很快就上手,祝饶比她稍微慢了一些,没一会儿程尧光也能“看”清一小片区域了。 “但界石不是他能完全控制的。”左时寒继续说道。 别说何伟业控制不了,就是几位鬼仙也做不到。所以吞噬或利用界石无论在无常界还是阳界都是明令禁止的事情,用了不属于自己的界石,或早或晚,总有一天会出事。 何伟业没有对自己的工人下手的意思,毕竟他矿上出了命案警察肯定会找上门来,何伟业才不想冒这个风险。但本就不是他能掌握的界石,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自行捕猎那些虚弱的“猎物”。 祝饶师父负责的那桩案子,有团伙谋财害命是真,但如果没有那块界石,死者可能真的能通过装死骗过那些人,最后逃出生天。 前段时间把自己呛死的那位工人,当时应该确实被粉尘呛到,但如果不是界石从中作梗,也不至于发生这种呛死自己的极低概率事件。 至于十多年前程尧光处理的那件事…… “当年的那个工人有着不允许下矿的基础病,是隐瞒身体状况后下的井,他的死可能真的是意外。”程尧光看着面前的一片人影,喃喃道,“但这些人,应该不是。” 当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过往的记忆浮出了脑海。 十多年前,程尧光根据师父的要求从中部赶到东北,矿和今日是同一座矿,不过当时这还是座新矿,不仅设施才搭起来没多久,连如今那条平坦的公路都没开始修。程尧光坐着何伟业派来的车,一路颠簸来到矿区。他从电话里就听说了事态紧急,于是下车后歇都没歇,直接让何伟业带着他去殡仪馆里看尸体。 一次性死了这么多人,法医自然要验过,排除他杀可能后才移交的殡仪馆。此行程尧光还叫上了一个法医,去殡仪馆又确认一遍不是他杀后,程尧光才着手与鬼魂沟通。 鬼魂自然不在殡仪馆里,还在矿上呢。离开前程尧光最后看了一眼几位死者的遗容,不禁有些唏嘘。 后续的丧葬事宜是由何伟业处理的,他们还在世的亲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出这份钱,因为死了太多人没来何伟业这里胡搅蛮缠要钱都是迷信战胜了贪欲。 这几位死者,哪怕脸上化了厚厚的妆,也掩盖不了面容的憔悴。 “最初那位死者家里人穷得很,而且身上都有病,也就死掉的那个还有力气能赚一些钱来。他一走,家里就断了收入来源,估计就是因为这样才咬死了他死得有蹊跷,好多拿一些钱来,下半辈子能过得好些。”本地的那位法医指间夹着烟,深吸了一口,吐出烟圈叹了口气后,才继续道,“哪晓得会偷偷下井一趟,身体熬不住全死咯。” 程尧光还没来得及多说点什么,就被赶来的何伟业催促着回了矿区。 当时的程尧光哪里知道何伟业偷偷摸摸造了一个这么诡异的鬼墟出来,他按寻常方式去判断,自然没有发现这里藏着一个特殊的鬼墟。程尧光便召出了几位闹鬼主角的魂魄,想到这些人的遭遇,程尧光是想用温和一点的方式劝他们离开的。可是几个明显已经化为厉鬼的鬼魂一出现就开始攻击他,不管程尧光怎么说,那些鬼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俨然毫无神智。 程尧光无法,只好用强硬一点的手段将他们送走了。 然而十几年后的今天,程尧光又见到了他们。 “我是想不明白了。”程尧光拍了拍脑门,无奈道,“劳烦判官大人同晚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说到“判官”两字的时候,程尧光心里仍觉怪异,说起来他和左时寒到底该怎么算辈分啊! 左时寒自然不会像程尧光想得那么多,直接答道:“你当时送走的并不是完整的魂魄。这些鬼魂死时怨气太重,已是比较强大的厉鬼,不是单单一枚被普通人使用的界石可以控制住的。界石只能强行把他们的一部分留在鬼墟里为它提供力量,另一部分则被他们逃了出去。” 眼前站着的几个鬼魂攻击性确实比较强,可能因为抱团的缘故,他们对左时寒等人的畏惧更小,一照面就动了手,不过还没怎么样就被左时寒用偶线控制住了。 “会被界石放弃任由他们逃出去的那部分,一定是最难控制的,也是最没有理智的。”左时寒说道。 程尧光苦笑:“所以我和师父都没从他们那里问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又不能放任他们作祟,只好强行超度。” 程尧光所谓的强行超度,便是用法术抹去他们的记忆,化解他们的怨恨,失去了记忆与怨气的鬼魂,自然只能凭借鬼魂的本能去往无常界。 “残缺的鬼魂是无法转世的。”左时寒道,他将手收到了口袋里,斩断血丝的工作由祝饶代劳后,他倒是省了很多力气。 随着血丝断裂,鬼魂消散,左时寒又说道:“不过魂魄的各部分天然有着吸引力,这里的鬼魂脱离后,应该能慢慢找到他们缺失的部分,只是说不好要花上多少年。” 方才消失的鬼魂,都是何伟业身上背的血债。 左时寒没有找到和最初那位死者相符的鬼魂,也许那位的死当真是个意外,但他家人的死绝对不是。亲手献祭过许多生人后,何伟业对生命的态度已经与正常人截然不同了,可能只是因为这些人来矿上索要赔偿金令何伟业感到厌烦,界石又需要新的鬼魂来提供力量,何伟业便索性将他们害死在了矿井里。 第126章 一次性送走四个鬼魂后,他们能感受到的鬼魂就只剩下三个。 “不对,”祝饶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不久前是六个鬼魂。” 那他们送走了四个,照理来说剩下的是两个才对。 左时寒点了点头。 不错,这座鬼墟里最开始有二十七个鬼魂,送走的鬼魂和剩下的鬼魂一加,数量已经和最初对不上了。 左时寒语气淡淡:“因为就在刚刚,何伟业死了。” 第76章 瓜田雨夜 何伟业同样千疮百孔的魂魄靠在石壁上,呆呆地看着地面他残破不堪的尸体。 等那些鬼魂退去,把只剩下一口气,只能绝望地感受自己是如何一点点死去的他扔在这里后,与他身处同一空间的便只剩下那座看够了流血,笑容愈发妖异畅快的窑神像。 何伟业突然扑上去,连窑神手里化作红蛇的长鞭都不顾了,死死抓住窑神像的双肩,颤抖的手臂连带着窑神像一起晃动。何伟业双目充血,不敢置信地喃喃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就看着他们动手,难道我不是你的主人吗!” 这么多年都是我在杀人供奉你,为什么你要害死我?! “你连那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明白,就妄想你可以掌控它获得想要一切。”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愤怒与恐惧让何伟业不住颤抖,他哆嗦着回过身,看见了通道入口处走来的人。为首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的少年,穿着在东北深冬这天气可谓十分单薄的衣服,却正好能勾勒出少年修长的身形。他一手抱着一只青衣的人偶,一手收在风衣口袋里,而边上为他持着蜡烛的高大男人手中烛光照清了他的面容。如果说先前何伟业更关注祝饶和程尧光的话,那此时他的眼中就只能看到少年的脸。 “你姓左,”何伟业声音同样抖得厉害,“我就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对于他的指控,左时寒连神情都没有变化一星半点。 “无论今日我在不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左时寒冷声道,“早在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注定会有今日。苟活了这么多年,害死二十几人,你就是死上千百次也不足惜!” 察觉到新的魂魄,窑神像忽然越过何伟业扑上前来,在半空中,它的身体骤然庞大了数倍,手中红蛇也变成一条巨蟒,在烛光照到的范围内投下一个庞然阴影。 然而左时寒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抱着木生的那只手手指动了动,散开的偶线就将窑神像切成了碎片。碎片还未落地,便如同点了火的纸变得漆黑卷曲,最后化为纷飞的灰烬。 偶线一勾,缠住落下的界石,将其带到了左时寒手中。 左时寒定定看了那块明显经过处理的界石片刻,就将它放进了口袋里。 何伟业完全傻掉了,于他而言连一点反抗之心都生不起的可怖窑神,竟然连左时寒一招都撑不下去。 消化了好一会儿左时寒展现出来的力量,他突然扑过去跪在左时寒跟前,还是祝饶揽了下左时寒的腰才没叫这人碰到他。何伟业脑袋砰砰砰地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吧!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 他扫了一眼左时寒装界石的口袋,眼睛忽地一亮:“你是因为那块石头过来的对不对?我告诉你它是从哪里来的,只要你救活我,我出去就带你去找把它给我的人!” 左时寒的神情,依旧没有变化。 “不需要。”他说道。 何伟业突然感到心口一痛,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根偶线不知何时刺入了他的心脏,在体内不断翻搅。 何伟业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可是他一动也动不了,连惨叫都发不出一声。 于他而言这痛苦好似持续了半个世纪那么漫长,可实际上偶线一探一收,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何伟业的魂魄碎片,左时寒甚至不想用手去碰。他直接让偶线将那块找出来的碎片粉碎了,晶莹的碎末将他们笼罩其中。 终于恢复对自己魂魄控制的何伟业倒在地上,然而身下接触的不是坚硬的石壁,而是泥泞的、泛着草木气味的土地。 夏日的暑气也随着一场淋漓的雨,一同钻入他的鼻中。 何伟业恍惚间想起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左悬的那一天,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家财万贯的煤老板,只是一个在南方讨生活的外乡人。 ———————— 从何伟业体内抽出的魂魄碎片被碾作齑粉,晶尘将一行人带到了魂魄对应的那段记忆。 左时寒不相信何伟业,相比从何伟业口中得到答案,他没什么犹豫就选择了自己动手。如何伟业这般手上血债累累的人不值得信任,他会说谎,但魂魄不会。 而且有一些东西人自己都不记得了,魂魄还记得。 残魂呈现出来的过往真实无比,小到一颗沙砾,大到一栋建筑,每一个细节都与过去分毫不差。左时寒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公路边上,公路的一边是时不时疾驰而过的车辆,公路的另一边则是大片大片的瓜田。不像现在很多公路边上都铺了供行人行走的通道,三十多年前人就只能走在水泥路与田地相接的一小块地方,自己小心避着车辆。 田地里探出的草叶纤长,刮到脚踝传来细密的痒意。 第127章 左时寒认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祝饶却通过附近的路牌认出来了,此地是东南沿海某发达省份的一座城市。一边瓜田里圆滚滚的西瓜恰好应了成熟的时节,远处还有工厂冒出黑烟,再往远处看则是连绵不绝的群山虚影,这里应该是位于市郊的地方。 “但何伟业在哪?”祝饶四下看看没看见其他人。 左时寒道:“残魂只能营造出很小的一块区域,他就在这附近。” 何伟业显而易见不可能在那些过路的,一眨眼就窜出几百米远的大货车上。 祝饶将目光移向他的左手边。 那就只可能在瓜田里。 他们才进到这里来的时候,天上就在下着绵绵细雨,虽然他们只是魂魄进入了这里,雨水不会对现实造成影响,但这是对祝饶和程尧光而言。左时寒与苏月娘两位判官魂体即是实体,一进来就不约而同抽出了一把伞。 祝饶自然而然地将油纸伞接过,撑在了二人头顶,又将左时寒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伞面也倾斜过去,免得被细雨淋湿衣裳。 程尧光:“……” 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很多余。 苏月娘用莫名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递了一把伞过去。 撑起伞的程尧光,总算勉强融入了团队里。 记忆的真实不仅仅体现在视觉上,他们听到的,嗅到的,接触到的,无一不真实得好像真的回到了三十多年前。这时候毫无疑问是夏天,夏日的江南多雨,没一会儿原先的小雨就下得大了起来。雨水与柏油马路相触时发出的气味并不好闻,落到土地里,也卷携了混杂草叶气味的土腥气。 暑气被驱散了一些,但还是丝丝缕缕笼罩周身,夏日的味道好像带着人心也浮躁起来。 泥泞松软的土地一走就是一个脚印,他们走了有一会儿,才终于看到了人影。 田地靠近公路的地方支起了一个瓜棚,瓜棚前头摆了一个醒目的牌子,用大字写着西瓜的价格。不过下雨的天气,又在隔着居民区这么远的地方,肯定是不会有人出来买瓜的。瓜棚里头有一张竹椅,一张躺椅,里面的两个人也一坐一躺。 不过躺椅上的那个人,是不得不躺着。 他身上有着不少伤口,看上去是用铁棍一类的钝器砸出来的,身上瘀血已经紫得发黑,一条胳膊无力软倒着,瞧上去是被打折了。他鞋跑掉了一只,身上还粘着不少淤泥,很明显是被人从瓜田里拖回来的。 坐在竹椅上穿着汗衫的人一副主人家的闲适姿态,似乎是瓜田的主人。他在桌子底下捣鼓了一阵后,团了团布条塞进男人嘴里,然而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用力掰扯下他的胳膊。 男人喉咙里发出沉闷的痛呼,要不是嘴巴里塞了布条,他这会儿没准已经把舌头咬了。 “我给你正正骨。”瓜田主人笑着说道。 一旁看着的程尧光啧啧称奇:“没想到何伟业年轻的时候长这样。” 看清躺椅上那男人的脸后,他一时间都没敢认。三十多年后何伟业是一副大腹便便快要秃顶的中年男人形象,谁能想得到他年轻时候还是蛮瘦的,胳膊腿上也都是肌肉。 过去如何,这段记忆便会如何上演,他们不能做出任何改变,所以几人在边上说话也没有压抑过自己的声音。 而何伟业一进到过去的回忆里,便彻底忘了外头发生的事,当真以为自己是记忆里的“何伟业”,说着和过去一模一样的话做着和过去一模一样的事。 瓜田主人的正骨手艺怎么样还有待商榷,何伟业只知道自己这会儿胳膊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疼出了一身冷汗,面无血色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动动胳膊,惊讶地发现骨头竟然真的正回去了。 “谢谢你,老板。”何伟业干巴巴地说,“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待一会儿?我身上现在没带钱,过几天我会付钱给你的。” 瓜田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何伟业:“小伙子,惹了事啊?” 这时候的何伟业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被人一语点出狼狈,好一会儿才窘迫地点了点头。 “你想待就待着吧。”瓜田主人说罢,就靠着竹椅闭眼假寐。 瓜田主人不看着他后,何伟业才敢偷偷打量这个瓜棚的老板。 男人看上去要比他大一点,虽然穿着汗衫和大裤衩,穿着十分随便,但长相完全不像田地里工作的农民。他胳膊上的肌肉精瘦结实,一瞧就极富力量,但皮肤却白得不寻常,至少何伟业没见过哪个成日顶着大太阳在地里干活的农民能有这么白皮肤的。 他的长相也有点俊秀,不是阴柔,是一种书卷气的长相,让何伟业不禁想起了厂里的那些会计。 何伟业看了一会儿就不再看了,他现在是躲在瓜田主人这里,一直盯着人看太不礼貌。何伟业躺回了躺椅上,看着瓜棚外下得愈发大的雨,心情却难以平静下来。 他想起自己不小心惹到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厂霸,也不知道自己还回不回得去,他这个月工钱还没结呢! 想起自己远离家乡南下打工,还没攒到什么钱就招惹了大麻烦,现在人还堵在路口处见他就打,何伟业不禁悲从中来。 悲愤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傍晚。 夏天的夜晚要来得晚些,但在下着大雨的天气,没一会儿天就全黑了。何伟业直起了身子,坐立不安,一会儿他实在是坐不住了,叫醒了瓜田主人:“老板,你这里有没有尿壶?” 第128章 老板掀开眼皮看了看他,打了个哈欠道:“棚里没有,你自己去外面解决吧,伞就在边上。” 何伟业憋不住了,在地里解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雨下得大了点,他一咬牙抓起雨伞就往外跑。 毕竟承了瓜田主人的情,何伟业也不好意思尿在别人地里,特地跑得远了点。他来到一片没种东西的乱草丛前,刚拉下裤子,神情就僵住了。 草叶长得快没过他小腿的草丛里,趴伏着一具尸体。 天上电光闪过,眼前一刹那亮如白昼。 何伟业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具尸体里流出的鲜血将身下的泥土都染红了,血水顺着雨水横流。这具躯体一动不动,显而易见是死透了。 水全部放在了腿上,何伟业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来。 他想到自己要去报警,然而刚回头,就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 他不声不响,斗笠下一双冷淡的眼静静看着自己。 闪电又落下,何伟业看见了他的脸。 是瓜田主人。 “你看见了啊。”瓜田主人慢条斯理道,“这么急着走,是要去干什么?” “我,我……”何伟业哆嗦着,除了一个“我”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背后突然有手电光照了过来。 有人大喊:“那小子在这!” 何伟业脸色骤变,是厂里的那些仇家!他们打了自己一顿还不够,竟然又追了上来! 看到他神情的变化,瓜田主人恍然大悟:“你仇家啊。” 手电光晃动,五六个人影越来越近。 瓜田主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何伟业笑道:“喂,想活下来吗?” 第77章 帮凶 何伟业战战兢兢地在瓜田主人视线的监督下,神情麻木地将一具具尸体拖到草丛里简单掩埋,几乎无法去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手电筒七零八落地掉在泥地里,交叠的灯光照得此处不似人间。 瓜田主人——严格来说不该叫他瓜田主人了,不久前何伟业已经从这个男人口中得知这片瓜田和那个棚子都不是他的,而是属于他发现的第一个死人。 就是被扔在草丛里那个。 “你运气不太好啊,”穿着雨披,头戴斗笠的男人笑嘻嘻道,“你说你走这么远干嘛呢,要是就近解决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何伟业头低得像是要埋到地里去,不敢对上男人的眼睛。 被男人指挥着掩埋尸体,何伟业连半点反抗之心都不敢升起。不久前他才见那些把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厂霸被男人几拳几脚就打倒在地,明明体型也不是多么健硕的人,力气却大得反常,那些人一齐扑上去都不能让男人移动哪怕一步,而男人一拳下去就是一个凹陷,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又被雨水冲走。 雨已经从最开始的绵绵细雨,发展为滂沱大雨。 何伟业只觉得天上像是有人拿了个巨盆往下倒水,水线冲刷得他眼睛都睁不开,打在身上的雨点带来了明显的痛意。这个时候何伟业如果要说话,必须要很大声才能盖过暴雨的声音。 “就、就把他们扔在这里吗?”何伟业结结巴巴道,“至少……至少也得挖个坑,把、把他们埋起来吧?” 何伟业说出这些话完全是为了自己考虑。 毕竟这男人神神秘秘又杀人如麻的,也不知道究竟从哪里冒出来,而自己和这些死人生前有仇,这会儿又被逼迫埋尸,何伟业唯恐警察找上自己。 “不用那么麻烦,扔那里就行。”男人看着何伟业把最后一具尸体扔进草丛以后,就转身离去。何伟业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了他。 回到瓜棚,只见雨水已经全部斜了进去,这座小瓜棚好似也要被大风从地里拔起。 “真麻烦。”男人嘟囔道,冲着何伟业抬了抬下巴,“你睡外头,我歇里头。” 说罢,自己就拽着躺椅往瓜棚深处走去。 何伟业哪里睡得着! 他坐在那只竹椅上一夜未眠,呆呆看了瓜棚外电闪雷鸣一宿,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好似是一场噩梦,可是他等了许久,这场梦也没有醒来。 雨打瓜棚的声音很响,何伟业却能从中清晰地剥离出男人睡着后绵长的呼吸声。他想过趁着男人睡着时逃跑,可是想起男人那超出了他认知的武力,以及最后拿出的那件奇怪的东西…… 何伟业亲眼看见男人将那些人杀死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头。 只见无数和鲜血同色的血丝从尸体内延伸出,最后汇聚到石头里。那些玩意儿并不是血,何伟业也说不出这是什么,他只知道这绝对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何伟业把各种神神鬼鬼的猜测想了一个遍,最后干坐了一宿,没敢逃跑。 他不知天是什么时候亮的,暴雨下了一宿都没停,何伟业手上也没有块表,等他发现天亮了许多后,夜晚已经过去很久了。这不是梦,新的一天他仍坐在这座瓜棚里,而那个会妖法的男人现在还在后头的躺椅上睡觉。 何伟业又等了许久,男人总算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了外面一眼便说道:“九点了啊。” 男人身上同样没有计时的东西,何伟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时间的。 男人看了何伟业一会儿,不确定道:“你是……附近哪座厂里的吧?” 第129章 何伟业身上没有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但男人从那几个厂霸的话与他们的衣着大概猜出了何伟业是什么人。 何伟业点了点头。 “行了,你回去吧。”男人随意地挥了挥手,“准备一下行李,下个月辞职,到时候我会过来找你。” 男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用的完全是命令的语气。 何伟业也没敢反驳,昨晚男人没有杀他,还叫他一起掩埋尸体,显而易见是要把他绑到一条船上。虽然不知道男人知道要叫他做什么事情,可想起男人杀人时干脆利落的动作与那块诡异的石头,何伟业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离开前何伟业只有一件担心的事:“那些尸体就往草里一放,肯定会被人发现的。” “这个啊,没必要担心。”男人语气轻描淡写,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黑色的石头,在何伟业眼前晃了晃。 “它会解决的。” 怀着满腔疑惑与满腹担忧,何伟业回到了工厂。 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他溜回员工宿舍,洗了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才去上工。主任显而易见知道那些厂霸去找了他,对他旷工这段时间没说什么,只是不痛不痒地批了两句。 何伟业一整日都心不在焉,唯恐那些尸体被发现,警察下一秒就找上门了。 然而没过多久,在晚饭的时候何伟业就知道自己一段时间不用担心这件事了。 原来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后,瓜田附近的那座山竟是发生了泥石流,连公路都被掩埋了一半,那片田地——包括掩藏尸体的草丛——尽数消失在泥沙之下。 这时候何伟业的心只放下了一半,直到后续那几人的消息传来,另一半这才放下。 那时候的刑侦技术还不够发达,暴雨又将尸体上的生物痕迹清洗得差不多。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那些尸体被泥石流冲到了各处,总之等搜救队将他们的尸体挖出来后,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由于泥石流灾害遇难。 几人死亡的真相,就这么被掩埋了过去。 幸运得不可思议。 何伟业不禁想起了离开前男人说的话。 他说,那块石头会解决的。 疑问暂时得不到解答,何伟业根据男人说的话在一个月内辞了职。恰好在他辞职那天,何伟业在工厂外见到了那个男人。 男人这回穿得正式了些,衬衫西裤,更像何伟业见过的那些会计了。 “走吧。”男人并没有告诉何伟业他们的去向,何伟业也没问,老老实实地跟上。 等一路来到火车站,何伟业在男人的吩咐下去排队买票,他才从身份证上得到了男人的名字。 左悬。 一个不太常见的姓氏,何伟业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如果身份证没有造假的话,这个人不难查。”在边上同样目睹了一切的祝饶说道。 左时寒点了点头。 不过人在世间活过总能留下一些痕迹,更别说是在这个时代。哪怕身份造假,有了这个名字后也能查到不少东西了。 何伟业是在一个月后才重新见到左悬的,但他们并没有真的在何伟业的记忆里待上一个月。左时寒抽取的只是和左悬有关的记忆,那些没有左悬的,就如视频快进一般飞速略过了。 即使是有左悬在的那段时间,实际过去的也没那么久。 就像在做梦一样,感受到的时间流速和真实流速是不相符的。本来大多鬼墟就会加快时间流速,进到残魂记忆里后就更快了一点。 他们哪怕在何伟业的记忆里待上一年,现实里都未必过了十分钟。 买完票登上火车,何伟业跟着左悬去了南方的另一座城市。 之后他没有做过稳定的营生,都是一些临时工,因为左悬找他的时候他人就必须到。赚的钱和之前攒下的勉强能支撑生活,而且左悬偶尔也会给他一些。 何伟业从来没见过左悬工作,但也没见左悬缺过钱。 不,也不能说左悬没有工作。 也许对他来说,杀人就是工作吧。 亲眼看着左悬杀了一个又一个人,又帮他处理尸体,干各种脏活累活,何伟业的心理也渐渐从恐惧到麻木。他很快就发现除了那几个厂霸是左悬一时兴起杀的以外,之后左悬杀的对象都是特地挑选过的。 等自觉和左悬混得熟一点以后,何伟业小心翼翼地问了他是怎么挑的人。 “这些人的魂魄都很稳定啊。”左悬说着,仰头看向放在眼前的石头。在阳光的照射下,石头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色泽,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其中律动着的血丝。 何伟业看不出这些东西,他并没有学习此道的天赋。跟着左悬这么久,他唯一弄明白的也就是这块石头可以吸收那些死掉人的力量,而吸够了力量的石头能让他的主人心想事成。 “这可不是能出现在阳界的东西啊。”左悬偶尔会给他透露一点。 相比一头雾水的何伟业,看到他记忆的左时寒已然明白了。 “他在测试。”左时寒说道。 这块界石很明显是经过处理的。 界石是只属于鬼墟的产物,照理来说不该脱离鬼墟,以实体的形式出现在阳界,并对阳间的事产生影响。不知道左悬是从哪只厉鬼那里夺来了这块界石,又通过特殊的手段使它在阳界也可以使用。 左时寒只知道在他那个时代肯定是没有这种法术的,这是左氏余孽在左家覆灭后慢慢琢磨出来的。 第130章 阳光下的界石在某一刻,其中的血丝发生了扭曲。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何伟业并没有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但左悬已然皱了皱眉。 之后的日子里,他继续带着何伟业猎杀魂魄稳定的生人,又在界石的作用下没有一起被人发现,就这般整整过了三年。 三年后,左悬突然提出了散伙。 听闻此话的何伟业顿时呆住,手中倾斜的啤酒瓶忘了抬起,一直咕噜噜往下倒,直到啤酒溢出杯子又流到他的腿上,何伟业才猛地反应过来。 “怎么突然这么说?”何伟业的语气有些惶恐,唯恐自己是要被灭口了。 “啊,我是时候结婚生小孩了。”左悬耸了耸肩。 何伟业实在无法把结婚生子这么普通人的事和眼前这个连环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但左悬显然也没打算和他多做解释,吃完散伙饭后就要去火车站。走出两步后,他折返回来,看着何伟业道:“这些年你没少看它,怎么,很想要?” 左悬掏出了那块石头。 石头被捏在左悬手中,何伟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跟着它移动。 “哈,”左悬笑了一声,“送你了。” 说罢,他就把界石扔了过去。 何伟业几乎是扑上去接住的,左悬看着他像一只快要饿死的狗扑向骨头一样的动作,忍不住又哈哈大笑了一阵。 何伟业压根没有在意左悬的嘲笑声。 甚至左悬离开了许久,他仍不敢相信左悬真的把这块石头给了他。 何伟业捧着那块石头的手在抖。 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已经捧在手里了。 不远处昏暗的路灯下,左时寒冷眼看着反应过来笑得面容都快扭曲,叫店家再给他上半箱啤酒的何伟业。 左悬为什么会将界石送给何伟业?自然不是在做好人好事。 只是因为左悬在经过多年的试验之后,意识到这条路走不通罢了。 何伟业看不懂界石内血丝偶尔的扭曲意味着什么,但左时寒可不会看不懂。血丝律动的时候,界石是稳定的,血丝扭曲的幅度越大,意味着界石越有可能崩溃。 崩溃的界石率先反噬的自然是拥有它的人。 左悬已经特地挑选那些魂魄稳定的人献祭给界石,这些人死后不易成为厉鬼,能够平稳、长久地向界石输送力量,即便如此,界石也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更重要的一点是,让界石在阳界化为实体,能起到的作用远远没有达到左悬的预期。不仅完全没有通过它对付左时寒这个判官的可能,还要费心费力不断杀人来供养它,左悬自然不愿意再继续。 左氏的余孽最后还是放弃了外物,既然都可能崩溃失控,那还不如直接吸收界石,至少化成的力量是属于自己的。 左悬随手把界石扔给了何伟业,却没有告诉他界石会反噬。 此时的何伟业还不知道未来他会被厉鬼噬身痛苦地死去,正醉醺醺地沉浸在金山银山的美梦里。 哪怕已经知道何伟业的结局,左时寒仍觉得让这个人过了三十多年富贵日子,实在是便宜他了。 第78章 永恒 骤然被从获得界石时的狂喜中抽离出来,何伟业怔愣当场。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与尸体一样千疮百孔的魂体。那些被记忆麻痹的疼痛又一次涌上来。 ……原来,方才真的是幻梦一场。 他跪坐在地上,仰头就能看见目中无悲无喜的左时寒。想到自己最后可能拿来当筹码的东西也没有了,他脸色更加惨白。 “救救我,救救我!”何伟业痛哭流涕,“我还不想死啊!” 但在场的人显然不会有任何一位对他生起怜悯之心。 记忆上演到左悬离开以后就没有后续了,那是何伟业最后一次见到左悬。初初拿到界石的时候,何伟业并不知道该用它来做什么,在出租屋里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才想到家乡那些腰缠万贯,天天大鱼大肉的煤老板。何伟业握着界石,想到自己需要一座煤矿。 不久前才被左悬献祭过活人的界石此刻力量充盈,没过几日好运就降临到了何伟业的头上。何伟业随手买下的一张彩票竟然中了大奖,得到启动资金的他立刻坐上回家乡的火车。 若要用那些奖金来承包一座煤矿,依旧捉襟见肘,何伟业鬼使神差地选了一座专家都不看好的煤矿,结果矿藏量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此后,何伟业这半生可谓顺风顺水,除了那几次闹鬼事件。 即便什么都不做,界石的力量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行消耗。而且何伟业早就从左悬那里知道了,这块石头的力量一旦耗尽就会化为粉末,必须在它还有力量的时候及时补充上新的。 左时寒等人起初不明白何伟业是如何迈出杀人这一步的,在看过他的记忆后也知晓了。 何伟业早就在左悬的带领下迈进了罪恶的深渊,为他做了几年事后,杀人藏尸这些事做得驾轻就熟,毫无心理负担。不像左悬会特地挑选杀死的对象,何伟业对玄门法术一窍不通,他也挑对象,但他只挑那些不容易被发现失踪的社会边缘人,不知道他这样随意选人的举动,会将界石推向崩溃,并最终反噬自身。 他后来的这些经历,就不是左时寒在意的了。 只见站在边上的苏月娘手一扬,手中现出一道白幡,何伟业的魂魄就被吸了进去。左时寒对她的手段是清楚的,不过苏月娘还是向两位祝师解释了一下:“这面镇魂幡可以延长何伟业魂魄存在的时间,人死后活人的律法没法再制裁他,但至少在无常界,我们可以让他承受的痛苦久一些。” 第131章 何伟业会在这面幡里,无时无刻不在体会身体撕裂与魂魄解体的痛苦,直到魂飞魄散的那一日。这个时间在外界可能只有几天,但在镇魂幡内,何伟业能感受到的时间会有数百年。 解决完何伟业的鬼魂,苏月娘又去前方的地上捡了一块焦黑的碎片,正是窑神像被左时寒解决后,还没有彻底消散的那些。苏月娘细细探察了一会儿,道:“窑神护佑一行,千百年来无数祈祷与感念加之祂身上,他的塑像对压制界石确实能起到作用。” 可惜何伟业却不是用窑神像来走正道。 弄明白那窑神像是何作用后,这座矿里也没有什么秘密了。 界石已被左时寒收入口袋里,等事情解决,他直接封闭了这座鬼墟。周身的气温顿时升高许多,回到阳界后他们也站在藏有窑神像的通道里,阴阳两界的窑神像虚实一体,只见眼前的窑神像也已经消失不见。 而何伟业的尸体虽然没有鬼墟里死得那么难看,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月娘抓抓头发,已经要掉头走人。 祝饶知道鬼仙们是几乎不管善后这项工作的,自觉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了。” 封师协会在阳界有特殊的办事渠道,总之是肯定会给何伟业安上一个合情合理的死因,不会引起大范围的恐慌的。 何伟业的死因好安排,但他犯下的那些命案却不能随着他的死就此掩埋,必须桩桩件件翻找出来的重见天日,何伟业该背的罪名,一个都不能少。 只是这件事,就不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了。 这会儿一行人先行离开了煤矿,走出矿井,只见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程尧光看了眼腕上的机械表:“四点了。” 这个时候睡觉的话,中午说不定还能起来吃个午饭。 听到程尧光的话,左时寒突然想起来活人是要睡觉的,而除了在飞机上眯过一会儿外,祝饶已经快有两天两夜没睡觉了,他立时压着人去休息。 虽然不远处矿里还有他们委托人何伟业的尸体,但这里不管是人是鬼心都大得很,回到何伟业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后洗了个热水澡就歇下。苏月娘不想睡没收拾过的屋子,就先回了自己的鬼墟。 等左时寒从被窝里出来,被窝已经被祝饶热得暖烘烘了。 这么长时间不休息,祝饶肉体凡胎难免累得很了,但他硬是睁着眼睛没睡,直到左时寒钻进被窝,把人搂紧怀里后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左时寒安心地趴在祝饶胸膛上,没一会儿也沉入梦乡。 次日,左时寒是被屋外响得哪怕隔着厚墙壁也传了进来的声音吵醒的。 祝饶没被这声音吵醒,但左时寒一往外跑,他就醒了过来。 祝饶只觉得眼睛都要睁不开,勉勉强强掀开一条缝,看到左时寒朦朦胧胧的背影,含糊不清道:“要起了吗?再睡会儿吧。” 左时寒道:“我看下时间。” 左时寒爬出被窝一点,伸长胳膊摸来床头柜上的手机,看到快要没电后又连上数据线。 “十二点了。”左时寒道。 祝饶还没睡够,因为困倦勉强工作的脑子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外面大概发生了什么。这个点,应该是程尧光找来封师协会和警方那边的人开始处理何伟业的事了。 但祝饶不像程尧光那样前一个晚上睡过,他这会儿依旧很困。他摸索到左时寒的手,捏了捏指尖,问他:“饿了吗?” 左时寒摇摇头,鬼仙是不会饿的。 听闻此话祝饶脑袋顿时一沉:“那继续睡吧。” 左时寒窸窸窣窣回到了他怀里,仰头问他:“你不饿吗?” 祝饶的回答是低下头在他脸上吧唧一口:“饱了。” 说罢,就彻底昏睡过去。 左时寒想了想外面的事情程尧光一个人也能解决,就也没起来,挨着祝饶继续睡了。 等祝饶终于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四点的时候,和左时寒又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等两人离开房间,都可以吃晚饭了。 忙活了一个下午的程尧光一脸怨念地看着师弟:“你倒是睡得好,把活全留给我一个人干了。” 祝饶轻咳一声:“明天就来帮忙。” “算啦,”程尧光大度道,“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那个左悬应该就是你要查的人吧,你可以在这边先查查,反正很多资料都数字化了,不像以前查人还得特地跑到老远的地方借其他分会的档案馆。” 先前因为过年和闹鬼人人作鸟兽散的矿区,一日之内热闹了起来。 封师协会与政府处理特殊事件的部门忙上忙下,由于何伟业三十多年来杀的人实在太多,加上他和左悬共同犯下的命案,死者人数高达五十多人,派过来的是一只足有三十人的团队,后续说不好还要加派人手。 矿区已经暂时封锁,由于很多事情得用玄学手段在矿里先查一遍,这些人吃住暂时都在矿区,封师协会还特地派了几个厨师过来。 程尧光避开人,将左时寒和祝饶带到一个偏僻的小餐厅,看上去是之前矿区的高层吃饭用的。 左时寒意料之外地看见了苏月娘,没想到她也来了。 程尧光就是想到两位鬼仙应该不愿意和活人打交道,所以特地空出了间小餐厅来。 左时寒目光一投过去,苏月娘就明白了他想问什么话。 第132章 “我过来帮帮忙,”苏月娘道,“毕竟这事我也掺和过,有些东西阳界查不到的,无常界可能还有痕迹。” 左时寒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苏月娘和程尧光留在了矿区里,左时寒和祝饶则是当日就离开。他们二人先是去了封师协会在东北的分会,祝饶借用那边的档案室查询左悬这个人的时候,左时寒就在外面玩雪。 这个时节的北方,时不时就会下上一场大雪。这会儿虽然是个大晴天,但前几日下的雪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封师协会本就是一个隐于世间的组织,肯定不会在人来人往的地方租个大场地挂上牌子。离绍县较近的那个分会藏在一个普通巷子的深处,而东北的分会则在市郊的废弃工厂。 昔日的厂房配备了供家属居住的大院,眼下人去楼空,空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左时寒和木生在雪地上玩雪。 周围没有其他人,不需要装作不会动弹的人偶后,木生就撒了欢地在雪地上跑,留下一个小小的脚印。他身体很轻,也不用担心一脚下去木头身子陷进去半个。左时寒一边看着他在地上画画,一边滚出了一个圆滚滚的大雪球。 他很快又如法炮制了一个。 小点的雪球往大的那个上面一搭,左时寒又取出了自己的剑,就这般在初具人形的雪人上雕刻起来。 木生很快就兴奋地发现,时寒在做的雪人是他诶! 能做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偶的左时寒,堆起雪人来自然也是十分逼真的。 可是雪人各关节连接却不如木头那般牢固,头顶大太阳一晒,一只胳膊就掉了下来。 “啊……”木生沮丧地趴在了雪地里。 不过也没关系! 木生很快就哄好了自己。 这说明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见雪人容易坍塌,左时寒就没在雪上继续下功夫,他看到结在屋檐下的冰柱,用长剑敲下来了几块。 剑身对比冰柱显得太大了,但是左时寒还有平时用来雕刻人偶的小刻刀。 左时寒很快就在冰上找到了刻木头的手感。 心中所想,很快便在刻刀下复现了。 祝饶早上六点进入到档案室,一直到下午五点才走出来。 阅览室没有开灯,但天上霞光还未散去,绚烂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小小的阅览室,祝饶一眼看见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左时寒,木生也在他的膝上睡得七荤八素。 阅览室的暖气不太好用,气温有点低,祝饶上前去把自己的外套给左时寒搭上,然后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 一低头,祝饶愣住。 只见隔着一面窗玻璃,阅览室外的窗台上,放着两个小小的,紧挨在一起的冰雕。 左时寒的剑,与他的刀。 祝饶小心推门出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来到窗外,看了那两个冰雕许久许久。 可惜,祝饶想到,已经在化了。 哪怕放在室外,冰雕依旧因为离室内太近,被暖气融得化出了一摊水,这会儿只能看见一个轮廓。 等到它们彻底化成了一摊水,祝饶才遗憾地移开目光。他走回去,直接将左时寒横抱起离开阅览室。 左时寒一下就醒了,他习惯性地抱住祝饶的脖子,刚睡醒时声音还带这些鼻音:“去哪里?” “回家,”祝饶道,“忘了吗?还要回家过元宵呢。” 左时寒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那两个冰雕……”祝饶想了想,道,“很好看,可惜已经化掉了。” 祝饶有点怕左时寒会难过。 但左时寒却笑了一下:“冰总会化掉的。” 他又拿出手机,放到祝饶眼前:“但我把它们留下来了。” 祝饶看见手机屏幕上,是亲亲密密贴在一起的冰刀与冰剑。 祝饶突然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时代,爱意能在另一个维度化作永恒。 第79章 元宵 回到绍县是在元宵的前一日,他们这一来一回时间都很阴间,两次都是在半夜乘的飞机。下过两三日雪后,机场所在的城市又迎来了大晴天,左时寒和祝饶在预计的时间里回了家。 刚回家不出所料祝饶先躺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八个小时后精神饱满地和左时寒一起起床。 家里的食材不多了,不过这个时间商家们陆陆续续开门营业,二人外出觅食的时候,从隔壁食客口中得知明日元宵节绍县还要举办灯会。 祝饶当即摸出手机打开朋友圈,果然看到同城认识的人有转发灯会的消息 左时寒神情有些茫然:“灯会是怎么样的?” 祝饶摸了摸他的头顶:“明天我们一起去看。” 虽然说明日一起出发,但当日学会了上网的左时寒就查到了灯会的信息。他看见那些将城市照彻得亮如白昼的灯火时,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曾经也是见过的。 他还活着的时候,左家自然不会放他出门参加这些活动。但在他死后,作为维护无常界秩序的判官,他总是避免不了来到阳界。 曾经就有一次,大概是一百来年前,那日应该恰好是人间的元宵节。走在街道上的人们衣着已经和左时寒记忆里的有了很大差别,他变幻出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又用咖色的格子围巾挡住了脸,这一下行人就只能看见他帽檐投下的阴影中一双好似墨笔点上的眼睛。 第133章 饶是如此,左时寒也避开了人群走。灯笼随处可见,交汇出一幅光怪陆离的奇景,但总会有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拐入一条小巷,左时寒踩着地上被撕成两半的报纸,自己也如撕开一张纸一般,撕开了鬼墟的入口。 这不是一座多么强大的鬼墟,但一点点难度也足以让经验尚浅的鬼仙焦头烂额。 左时寒救出被鬼墟的迷宫困得团团转的灵也,灵也被他从鬼墟里提溜出来的时候,丢脸到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左时寒想了想,突如其来的情商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安慰灵也两句:“你才死没几年,刚才那样是正常的。” 那个时候的左时寒显然没有因为和祝饶待在一起染上的生气,安慰的话被他说得干巴巴的。 灵也脸更红了,看天看地,看小巷里唯一一盏灯笼,就是不敢看左时寒。 “走吧。”再也想不出安慰话来的左时寒说道。 灵也跟在他后头离开小巷,一踏出漆黑巷道,便撞进了一个光明世界。 “咦,”灵也看着铺陈在他眼前的景色下意识道,“是这个时候了啊。” “什么?”左时寒回头问道,他已经走出很远。 “没什么没什么!”灵也赶忙小跑跟上了他。 灵也以为左时寒当时没有听清,其实左时寒听清楚了,他问的是当时是什么时候。不过灵也既然误会了,他也不会执着于得到一个答案。 此时想起,左时寒突然间意识到灵也口中的时候正是元宵。 不知灵也现在在干什么,想到这里,独自待在家中的左时寒就给灵也传了信。 偶线圈成一个小圈,灵也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对面传来,他一来就先答了左时寒的问题:“我现在正在查左悬的事呢!” 左时寒一怔:“左悬?” “嗯嗯,”光听声音左时寒就能想象到灵也用力点头的样子,“祝饶已经和我们说过了,蝶姑那边也在查。” 祝饶这会儿不在家中,正是去了分会的档案室。他在东北那边就查到了一些有关左悬的消息,但各地的资料毕竟没有完全互通,根据何伟业的记忆,左悬应当基本在南方行动,祝饶回到绍县不出意外能查到一些在东北查不到的东西。 真正被左氏余孽针对的对象,这会儿反而在家中无所事事。 左时寒知道这是祝饶他们在保护自己,不管左家的余孽想要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他,前提都得接触到他。祝饶等人没让他一起探察,也是在减少左家人接触他的机会。 左时寒也没在外面乱跑,乖巧地待在家中。在鬼墟中只与人偶相伴待上百年的他自然是不会无聊到自己的。他忙活了一个下午兼一个晚上,终于将这个新年每一只人偶的新衣服都做好了。 在绍县能查到的东西有限,是以祝饶开车去了间隔几座城市的东南分会。左时寒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的家,只知道自己一醒来,就发现祝饶正在厨房拨弄锅里的汤圆。 左时寒抱着木生,靠在祝饶背上。 “很快就能吃了。”祝饶说道,一直用筷子拨着免得汤圆粘锅。 最后这些他和左时寒一起捏的汤圆,出锅时一个个都圆润完好。 今日祝饶没有再出门。 左时寒与他一起在家度过了一个白日,又在天黑时穿上厚实的衣服出门。灯会在澄湖附近的临湖公园举办,不仅形状各异高低错落的灯笼摆满周身,连湖里都漂满了小半片湖的花灯。 灯会里人挤人,祝饶还是第一次发现绍县居然有这么多人。 一踏入临湖公园他们就被人海淹没了,祝饶护着左时寒,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可以喘息的空地。 这是树林幽暗处,一面鼎沸的人声遥遥传来,一面隐约可以看见澄湖的粼粼水光与灯火。祝饶检查了好几遍手里提着的花灯,好在没有挤坏。 “那儿有截回廊。”祝饶眼尖地看见了不远处的一团黑影。 到了后才发现那截回廊挨着一座白墙青瓦的小房子,房子藏得很隐蔽,似乎是公园巡视的保安晚上的住处。因为灯会人流量太大,所以临湖公园保安全部出动了,这会儿房子里和房子附近没有一个人在,连灯都全部关着。 唯一的光亮,就来自被祝饶放在边上的花灯。 来到四下无人的清净处,左时寒悄悄松了口气。他现在虽然能接受和活人接触了,但来到人太多的地方难免会感到不适应。 祝饶显然是明白这一点的,他小声对左时寒说道:“待会儿我去卖河灯的地方挤,买来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放。” 左时寒也小声回答他:“公园里还有很多卖其他东西的铺子。” 祝饶十分夸张地拍拍胸膛:“都买都买,老公挤不坏。” 左时寒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周围又没有别人,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小声说话?” 祝饶抓住他的指尖,调笑道:“别人小情侣钻小树林来都是偷情的,生怕被人发现。你说四下无人,又没什么灯光,我们……” 左时寒眉眼带着清浅的笑意:“我们是要偷情吗?” 祝饶低头,衔住了左时寒的嘴唇。 花灯昏黄的灯光下,少年抱住了他身边高大男人的脖子,任他予取予求。 半个小时后他们才离开这截回廊,树林繁茂枝叶投下的阴影中,左时寒没有再往前走,而是提着灯站在角落,只用目光追逐祝饶的身影。 第134章 他虽然天生一幅好相貌,但神情素来颇为寡淡,只是如今面上泛了一层薄红,眼角还沾着没有擦去的泪珠,嘴唇也被吸吮得红肿,平添了几分姝艳之色。 寻常人来到此刻临湖公园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只怕是顿时头顶都寻不到了,也就祝饶个子长得高,呈现出了点鹤立鸡群的效果,左时寒才没有把他弄丢。 一波又一波的人如潮水一般将祝饶推来推去,即便能在鬼墟大杀四方的封师首席到了这等场合也只能听天由命。左时寒看着祝饶艰难地移动着自己,到各个摊位前买齐了东西,全靠着力气用手臂将怀里的东西护着,没叫人挤坏了。 等挤开人潮回到左时寒身边,祝饶已经是一幅心有余悸的表情。 祝饶将一碗酒酿圆子递到了左时寒手里,汤汤水水的最怕弄洒,好在有一个盖子盖着,祝饶的手也足够稳,酒酿圆子没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左时寒尝了一口,发现酒味不显,吃上去甜滋滋的。 因为只买了一碗,所以二人就分着吃了。祝饶买来的吃食基本都只有一份,两个人互相投喂,等吃得七打八的时候,终于慢悠悠地走到了祝饶做说的,湖畔没人的地方。 没人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湖岸陡峭,石块嶙峋,他们二人来到围栏后的时候,只见湖面距离围栏足有四五米高。以湖岸的陡峭程度,但凡是一个意识清醒的正常人就不至于干出翻过围栏从这里下去的事。 但一鬼仙一封师艺高人胆大,显然是没有这个顾虑的,轻巧翻过围栏后,轻飘飘又落在了湖边的石块上。 小吃都只买了一份,但河灯买了两盏。 祝饶从做成莲花状的河灯莲心处取出红纸,又拿出了店家附赠的笔。 “据说把写有愿望的红纸塞进河灯里,再放到河中,愿望就能够实现。”祝饶说着,背过身去就要偷偷写。 左时寒一时没有动笔,凑上前去要看他的:“我不可以看吗?” 祝饶一边用身体挡住左时寒的视线,一边轻咳了一声:“愿望这种东西,当然只能天知地知自己知,被别人看到就不灵了。” 祝饶对左时寒这般说的时候,看着左时寒在湖上灯火映照下格外温柔的眼睛,不看纸面便没有一笔一画疏漏地写下一句: 愿时寒,岁岁长安。 红纸很小,写不下几个字。 左时寒垂下眼帘,没有多加思索便写下:生前死后,长相厮守。 折叠好的红纸又被塞回了河灯里,左时寒与祝饶一同将河灯放到水面上。 今夜的天气很好,有风但不大,不用担心河灯被掀翻这件事。轻风送着莲花灯,将它往湖心推去,送入万千愿望汇聚而成的灯火洪流中。 “走走走,”祝饶收好了笔,急切道,“快些上去,要是被保安看到我们偷偷跑到这来就不好了!” 祝饶看到岸上有扫来扫去的手电光,很明显来自巡逻中的保安。 保安还没有发现他们,不然这时候手电光就该落在他们身上了。 要是被保安逮到,少说也得挨上顿批评教育。 左时寒任祝饶将他横抱起,陡峭的河岸于祝饶而言如履平地,几步就回到了护栏后。 踩上地面,祝饶却没有立即将左时寒放下。 耳边传来咻的一声,紧接着,是烟花在天空绽开发出的裂响。 二人与公园里的其他游人一样,不约而同地向头顶看去。 一朵又一朵的花在天上绽放。 地面灯火,天上烟火。 祝饶偏头看去,当它们落入左时寒眼中的时候,就是他所见过的,元宵最好的景色。 第80章 灵异公交 左悬的信息,其实在东北的时候就查出了些许。 这个时代毕竟不比古时候,身份没那么好伪造,生活起居,尤其是左悬这般需要全国各地到处跑的,更是离不开身份证这一东西。左时寒等人在何伟业记忆里看到的左悬提供的证件都是真实的,这个世上确实曾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至于为什么说曾,那是因为不管左悬是真死假死,他的社会身份确实已经在二十多年前死亡。 左悬此人没有在封师协会备案过,也就是说他展现在外人与官方眼中的形象,一直是一个普通人。他能做出杀人以供养界石的事来,想来左悬背地里犯下的恶行绝不止这些,但左悬记录在案的履历委实清清白白,如果不是从何伟业这个帮凶那里找到了突破口,只怕再过十几二十年,他身上的那些命案都不会被发现。 从左悬摆在明面上的信息来看,作为七十年代毕业的小镇青年,他读完初中以后就没有继续往下读书,而是选择南下打工,多漂泊在东南沿海一带。资料显示这人居无定所,不是个安定性子,很难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年的时间,总是这边打几个月的工,然后就去往下一个城市。和何伟业的交际并没有记录进去,根据何伟业记忆里显露出来的信息,左悬应该是在他快三十岁的时候与何伟业相识。 三十岁好像是一个坎,迈过这个阶段后,人就顿时成熟起来。 残魂塑造的记忆里,左悬对何伟业说他是时候结婚生小孩后,便就此离去。那会儿他的语气吊儿郎当的,不仅何伟业当时没当真,就连左时寒这些听者也没有立即相信,但左悬的档案里确实显示他在三十一岁的时候回到家乡,与一个叫许安琴的女子结婚,并在次年诞下一子。 第135章 左悬的家乡,就是绍县。 当祝饶把拍下的档案照片和左时寒一起看的时候,二人面面相觑,难以想象事情竟然这么巧。 “还有一件更巧的事。”祝饶道,“你跟绍县那辆灵异公交的接触应该比我们要多得多,当初那辆公交上搭载的是一车离县去安乡水坝秋游的学生,而那些学生里,恰巧就有左悬。” 顿了顿,祝饶又道:“左悬是那场车祸唯一的幸存者。” 想要还原左悬藏起来的经历,就要从他放在明面上的履历去推敲。 好在这会儿他们恰好在绍县,左悬经历中的不同寻常之处,只一眼就发现了。 左时寒算了算,说道:“那个时候的左悬应该才九岁。” 祝饶点头:“那辆车上搭载的就是绍县实验小学三年级1班的学生。校方和公交公司合作,在当日抽调一部分公交车接送学生秋游。不同年级是分批次出游的,那时候人还没有现在这么多,实验小学一个年级才两个班,三四年级一同秋游,三年级1班的车是开在最前面的那辆。在途径白嵬桥的时候,后方2班的车亲眼目睹前方车辆突然失控,左拐撞破护栏直直冲入梁光河中,整辆车直接沉入河底。秋游被紧急叫停,在救援队赶来乃至搜救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自行成功逃生。等打破车窗车门将里面的人捞上来,已经全部没了呼吸——除了左悬。” 那么问题就来了,左悬是如何活下来的? 祝饶抽出一张纸,拧开笔盖画了一张简易的图:“公交车沉入和河底的时候,与石壁相撞,卡出了一个倾斜的角度。根据后续的调查,公交车坠河的那一瞬发生了巨大的撞击,震晕了车内包括一名司机,两名老师,三十二名学生在内的一共三十五人。当河水往车里灌的时候所有人都处于昏迷状态,除了左悬在内的其余人都是在昏迷状态下被淹死的,而左悬由于坐在公交尾部的最右边,当时处于这辆车的最高处,于是撑到了救援人员将他救出,幸免于难。” 光听描述,便能发觉其中问题很大。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车上三十五个人会全部陷入昏迷,没有一个人能够自救? 但对事故现场的勘察,受害者遗体的解剖,与呈现在所有人眼前的结果,当时的人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离谱,却已经是最合理的结论。 这场丧生三十四人的意外在当年引起了轩然大波,后续也影响深远。自此绍县所有中小学春游秋游的地点都被限定在了市区,且途中完全徒步,不再雇用车辆。而当初三年级1班搭载的7路公交车,公交线路还在,名字却改掉了,改成了15路,自此7这个数字再也没有在绍县公共交通系统中启用过。 另一项影响至今的,便是现在还流传在绍县人中间的灵异公交传说。 灵异公交在事故当年就出现了。 有很多市民反应自己夜间看到一辆破破烂烂,好像要散架的公交车行驶在路上,而且他们看到这辆车的时间都是公交停运的深夜。公交开近后,他们惊恐地发现挡风玻璃上贴着市公交已经全部换掉的7路牌子,而且再一细看,只见这辆深夜行驶的公交车内竟然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每个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毫无血色,在幽暗的灯下呈现出诡异的铁青。他们中大部分都是小孩子,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整个人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样! 公交开过的时候,车里的人有时会扭头看向车外,一双双小孩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生者。 看到这辆鬼公交的人险些被吓破胆,一时间无数目击者向警方、报社反应了这件事。他们看到鬼公交的地点有少数重合,大多数还是不一样的,当把鬼公交出现的地点画在地图上,连成一条线后,便能震惊地发现公交行驶的线路并非原先的7路公交线路,而是当天为了学生秋游特地规划的新路线! 这件事在当时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由于声称自己看到了鬼公交的人实在太多,那时候故事会一类的杂志又开始在民间流传,很快这便在绍县发展成了顶流话题,不仅本地报纸进行了专题报道,收音机里也时不时能听到讲这件事的节目。什么“鬼公交现世,鬼师生鸣冤”,什么“师生身死冤魂不散,黄泉公交重返人间”,根据一个主题编出了无数版本的故事。 民间故事版本迭出,认为三一班公交惨案另有隐情的舆论甚嚣尘上,半年后警方重启了调查,但不管怎么查都只能查出司机当日有可能是疲劳驾驶才导致惨剧发生,而三十五人只活一人则是彻彻底底的意外。 对于司机当日究竟有没有疲劳驾驶,并没有实际证据可以得出结论,但很多人都相信了这个说法。毕竟经过严格详细的调查,可以证明公交车本身并没有发生故障,车上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而且跟在后头的三年级2班乘坐的公交车前排司机与乘客也能看见前方车辆的一些状况,可以确定车内十分和谐,没有出现意外,那车辆莫名其妙冲入河中的原因就只能归结到司机身上。一时间许多小报记者涌向司机家中,家属不堪其扰,没几日就搬离了绍县。 “其实在事故发生以后不久,左悬一家也离开了绍县。”祝饶道,“在当时人看来应该只会觉得他是受了太大的心理创伤,家长为了保护孩子才搬的家吧。” 认为司机疲劳驾驶的有,认为鬼魂作祟的有,认为公交车出故障但是警方和公交公司串通瞒下这件事的有。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对惨案发生的原因都有着许多猜测,但没有人对那个唯一活下来的,当时只有九岁的孩子有过一点怀疑。 第136章 “他的父母也要查,如果可以的话,能查多久远,就查多久远。”左时寒说道。 左家的余孽想要向他复仇不会是一代两代的事,不仅左悬这个人身上的事需要挖掘,他的父母祖辈和孩子也不能略过。 “已经在查了,不过我打算重点查一下灵异公交背后的真相,所以与左悬家属有关的事务,暂时交给了其他人。”祝饶话锋一转,“说起来那人你也认识,就是唐文微。” 听到熟悉的名字,左时寒怔了怔:“他现在在哪?” 姚家村一别后他们就没再碰过面,作为左时寒这回到人间来交集较多的活人,他对唐文微还有点印象。 “就在绍县呢,”祝饶按了按眉心,语气很是无奈,“那小子天赋不错,但胆子真的不行,没人带着就不敢上前线。我们也不可能逼迫他,干脆就让他做做后方的工作,有天赋的人到底比普通人做起来顺利点。” 唐文微只是中二,作为一个平平安安顺风顺水在和平环境下长到这么大的普通人,接受能力肯定不如祝饶这类从小被封师养大的,而现如今在前线的封师也基本是祝饶这种情况。唐文微最初那点兴奋劲一过立刻就怂了,除非给左时寒或祝饶这等大佬打打下手,否则工资再高也宁可在后方干到天荒地老。 提到唐文微,想起他们第一回是在彤云酒吧认识的,左时寒又想到了当时同在场的灵也来。 “灵异公交的事情后续是灵也处理的,他知道的应该要更多。”左时寒一边说着,一边联系了灵也,“也许这一次不仅能挖出左悬更多的背景,几十年前那场事故的真相也可以水落石出。” 过去随叫随到的灵也,这会儿联系上的时间却多花了些。 偶线形成的小圆另一边清晰地传来了灵也由于在跑动气息不稳的声音:“我撞上了一个厉鬼,这会儿正在逮他呢!哥你等我一下,最晚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以前我一定到绍县!” 左时寒收回了偶线。 他看向祝饶,祝饶抱臂沉思了一下,提议道:“要不在灵也过来之前,我们去实验小学看看?” 第81章 旧校址 这是元宵过后的第一个白天。 对许多人来说,元宵就是这个新年里的最后一个假期,昨夜的满城灯火与火树银花过去后,工作党要继续忙碌地工作,学生党也要收拾课本回校上课。左时寒与祝饶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出门,可见街道明显比昨日要空旷许多。 目的地周边没有方便停车的地方,两人便直接打车过去,十来分钟就到了。车愈往实验小学开,周边的场景便愈加破败荒凉。 左悬在五六十年前就读的绍县实验小学如今仍在,甚至现在还是整个绍县最好的小学,只不过校址从旧的市中心迁到了新的市中心,与祝饶房产所在的老小区同为绍县老城区的一部分,距离不远。 旧校址倒也没有就此废弃推平,而是作为农民工子弟小学继续存在着,连名字都沿用了原来的,绍县人为了区分两座实验小学就以新实验和旧实验来称呼它们。 绍县经济算不上发达,外来人口也不多,旧实验小学年年都招不满人,左时寒刚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一时间还不敢确信边上这所安静的学校是正在运作中的小学。 踩着松松散散铺在地砖上的枯叶,没走几步路就来到了校门前。不像现在学校的校门越建越宏伟,小学的校门口都要参考高校来建,这所有着七十多年历史的小学校门很小,甚至连个可供汽车驶入的通道都没有,校内教职工最多骑个自行车电动车从边上校门进去。 安置在学校中轴线上的,嵌有校名的暗红石砖恐怕是校内最鲜活的颜色,只是如今这块砖石也蒙了一层灰尘。 校门边保安亭里的保安大爷正在打瞌睡,祝饶上前去喊了几声才将人喊醒。学校管理实在松散,要不是左时寒和祝饶看上去实在不像学生家长,大爷估计也不会从抽屉的最底下翻出登记表,直接像往常放学生家长探视一样给人放进去了。 饶是如此左时寒他们也只填了个名字就完事,连证件都没有检查过。 新实验在校址搬迁后已经又扩建了几轮,几乎年年都在扩招,而旧实验原先的三幢教学楼如今反而空了两幢,一直走到最深处,才听见老师的讲课声与学生的吵闹声。 封师在处理与鬼魂有关的灵异事件时少不了要调查一番,自然有方便行事的身份,在祝饶随便找到个老师出示证件以后,没多久他就到了校长办公室,之后同样顺顺利利被允许进入学校的档案室。 许多资料没有随着校址变更被一起带走,与左悬有关的资料,仍封存在这所学校里。 旧实验的陈校长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奶奶,这会儿恰好有空,干脆就自己带着左时寒和祝饶去档案室。 陈校长是土生土长的绍县本地人,中专毕业后就来到实验小学教书,之后更是在旧实验留任校长至今,可以说大半辈子都待在这所学校里,整个绍县都找不出几个比她更熟悉旧实验的人。 当初那件公交车坠河的惨案她自然也记忆犹新,甚至当年,她就坐在紧跟在后头的那辆公交车上,将前方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中。 “我那个时候坐在最前排,不过前面发生了什么倒没有第一时间看清楚。学校距离安乡水坝有一点距离,路上太无聊,我就转过身背着前车窗带同学们一起唱歌。”陈校长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道,“突然之间他们就不唱了,还有人在尖叫,司机也停了车。我刚开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头一看刚好看见前面那辆车掉进河里,发出老大一声响。” 第137章 档案室几十年没有变过地方,如今处于一座空置的教学楼里,楼内安静无比,不刻意去听都听不见不远处传来的读书声,而陈校长的说话声,与他们三人的脚步声都带着一点回音。 “害怕肯定害怕啊,但是刚开始哪想得到那么多,都蒙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司机反应快一点,立刻下车去看,我也跟在后面追了出去,我虽然不是1班班主任但他们班数学也是我教的,上面的也是我的学生,1班班主任还是我的好朋友。一辆车沉下去很快的,等我们趴在护栏那往下面看,车顶已经看不到了。梁光河水流特别急,我们也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情况,连车到底掉哪里了都不知道。那时候我们也都没有手机这种东西,过了好久警察才过来。”陈校长叹了口气,“等的时候开始害怕了,很久都没有人逃出来,而且梁光河那条河平时也没人敢游泳,下水就会被冲走,哪怕从车里逃出来也不一定能游到岸上。我听司机说窗户是封不死的的,水肯定会灌倒车里去,等了好几个小时才等到救援队,打捞又花了很长时间,我们都觉得完蛋了里面的人肯定活不了了,没想到还活了一个小孩子。” 陈校长所说的那个小孩,毫无疑问就是左悬。 二人此遭就是为左悬的资料来的,祝饶顺着陈校长的话问道:“那个学生后来怎么样了?” “他救出来的时候也昏迷了,确定有气后,急救了一会儿就送去医院,听说睡了好几天才醒过来。我当时是想去医院探望一下他的,但可能因为是秋游途中出的事,他的家长对学校怨气很大,不允许我们去看他,后来直接办了转学手续,转去了隔壁省的一个学校,直到他出院跟着父母走了,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说着说着,就来到了档案室门前。 档案室也不知道多久没打开过了,铁门都生了锈。据陈校长所说,这间档案室里装的全是过去实验小学的材料,等旧实验改为农民工子弟学校后,他们另开了一间档案室来存放新材料。旧档案室没有人看管,几把钥匙其中的一把就由陈校长保管着。 陈校长推了推老花眼镜,低头在包里翻找起钥匙来,在祝饶问起她那个学生是怎样一个人的时候,她找钥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回答道:“是个很成熟懂事的小孩。” 祝饶道:“您好像对他印象很深刻。” “那是肯定的,”陈校长道,“不说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情,让我这辈子想要忘掉他都难了,哪怕坠河事件没发生过,他也是我教过的学生里非常特别的一个。那个年代可没有现在那么重视教育,和他一个年纪的小孩一个个贪玩得很,但是他下课的时候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看那些当时很少有人舍得买的课外书。他家庭条件应该不错,父母教育得也好,人文静,谈吐文雅,做事情都很讲规矩很懂礼貌,就是成年人都有很多不如他呢。”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转动不便的艰涩声音,好在最后还是顺利打开了。 陈校长一边开门,一边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他后面怎么样了,但光看他小时候就觉得他会是个有出息的人,想来应该能找个好工作,没准后面还考上大学了。” 陈校长显而易见不知道左悬后续的经历。 读完初中就没再继续往下读的左悬,在南方各地做着不稳定工作的左悬,明显和陈校长的预期大相径庭。 祝饶道:“您给再和我说一些有关他的事情吗?” 陈校长自无不可,她现在手头没有工作,而且她本来就挺喜欢和年轻人聊天的,便捡着能回忆起的事情都与祝饶说了。虽然说的不多,但是陈校长教了五十多年的书,也就这两年才从课堂退下来,她教过的学生绝对有几千个,能说出好几件有关左悬的事,可见她对左悬印象深刻此言不虚。 左时寒全程都没有说话,只让祝饶与陈校长交谈,但他们对话的每一个字左时寒都认真记在心里,这个时候也不一样。 仅仅是听陈校长的讲述,左时寒就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在陈校长的记忆里,左悬谦逊有礼安静乖巧,完全是个天上难见地上难寻的好小孩,陈校长自然没有撒谎的必要,但她口中的左悬,和左时寒在何伟业记忆里看到的那个性格恶劣,视人命为草芥的左悬差距实在太大了。 也许人在遭逢巨变的时候,性格确实会拐向与原来截然不同的方向,但左时寒却觉得左悬的转变没有那么简单。 结合他在红灯镇所见,左时寒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等终于说无可说的时候,陈校长找出一叠材料对祝饶二人道:“可能和左悬沾边的材料都在这里了,你们慢慢看,我就不打扰了,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直接电话问我就好。” 说着陈校长就准备离开档案室,虽然她不太清楚祝饶到底是来查什么的,但看过祝饶出示的证件后,她知情识趣地明白自己不要问太多为好。 只在离开前,陈校长开玩笑似的说道:“我们以前还经常说会不会经常有人来查公交车坠河的真相呢,没想到过了几十年还会有人来。” 陈校长的语气显然不认为公交车坠河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或者说她已经不觉得其中还有什么真相。 随着时间的推移,哪怕是当年那些死者的家属,也会从仿若天崩地裂一般的痛苦中脱离。那一时间让人都信以为真的鬼公交鸣冤的传说,到现在也已是彻彻底底都市怪谈。 第138章 而在另一个世界里,死者的魂魄也已陆续投胎转世,只有一只鬼魂,还在固执地等待着真相。 左时寒翻开了放在最上层的一份材料。 也许以左悬的事情为契机,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的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哪怕一些真相最终也无法被外人知晓,但至少有一人可以安息。 第82章 血缘 旧实验存放的档案不会比封师协会和公安系统的存档更全面,左时寒和祝饶来到这里,主要还是在等灵也到绍县的过程中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之前遗漏掉的信息。 当左时寒翻开一本厚厚的花名册后,他很快就在对应的页码看到了两张和名单附在一起的合照。 作为当初,也是现在全绍县最好的小学,早在五十多年前,实验小学每一学年结束的时候都会给学生拍一张班级合照。而属于那一届1班的合照在二年级便戛然而止,三年级的名单犹在,但属于合照的位置却是空着的,之后连名单的位置也是一片空白。 昔日那桩惨剧,在学校存档的花名册上同样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创口。 哪怕不对应下面的名字,左时寒也可以直接在合照上找出左悬,正如陈校长所说,左悬是个很特别的小孩,只需一眼就能从那统一着装的三十二名学生中找出与众不同的那个。他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左边,身量在同龄人中算得上高,衣服穿得十分齐整,长度刚好过耳的黑发柔顺垂下。在摄影师的指挥下,孩子们齐齐露出笑容,不像他周围的同学笑容童稚到带着一丝傻气,左悬的笑是浅淡的,文雅的,看上去如一个正在转向成熟的少年人一样。 再度想起陈校长的话,左时寒更加肯定了心里的那个猜测。 左时寒合上花名册,对祝饶说道:“我觉得在那次坠河之后,左悬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同样正在翻看一份材料的祝饶一愣,下意识也将手中的册子放下了。 左时寒又道:“或者说正是因为他那个时候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才导致了公交车的坠河。” 不管是从何伟业记忆里的左悬还是蝶姑鬼墟里那个暂不知名姓的左氏余孽身上,左时寒都察觉到了一个明显的、相同的异常之处。 他们的实力和年纪,都太不匹配了。 祝饶已经是左时寒所见过的封师中天赋最高的一个,哪怕说他见过的人太少,他的感觉做不太得数,那光看祝饶是封师门创建以来最为年轻的封师首席这一点,就足以对他的天资和实力有一个概念。 但有此实力的祝饶,在对上那个左氏余孽的时候依旧是缠斗许久方才得胜。可要知道祝饶是经蝶姑允许进入鬼墟的,在红灯镇内可以发挥出完全的实力,而左氏的余孽作为入侵者不仅会在鬼墟内受到诸多限制,他与祝饶对战的也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分魂罢了。 这个人的实力绝对高于祝饶,如果是在阳界,左时寒也拿他没办法。 这个时代或许有天资绝艳胜过祝饶之辈,但绝不该有这么大的差距。 “我在蝶姑鬼墟里的见到的那个人,他将许多左家先辈的残魂缝补在了自己的魂魄上,残魂与他的魂魄融合之深显然不是一年半载能够做到的,在他出生的时候,那些魂魄就由外力缝在他的身上。”左时寒道,“此做法会让人如古时所说的一体双魂,或是现在所说的人格分裂。受魂者虽然能继承残魂的一部分实力与经验,但往往神智癫狂,极易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死。由于在很小的时候就让出了身体的自主权,一旦压制不住身体的控制权就会被体内的残魂夺走,而残魂往往是没有正常人的思考能力的。” 目光移到花名册的封皮上,左时寒缓缓道:“我原以为那是唯一一人,现在看来类似的事情,左氏的后人很早就开始做了。” 如果说公交车坠河是左悬导致的,那么一个谦逊有礼的孩子为什么要伤害他的同学和师长,他在多年之后又为什么会性情大变,呈现出与陈校长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样子? 一个合理的解释便是,当时在公交车上的,正在主导那具身体的并不是左悬本人,而是在那一日突然爆发夺走了身体控制权的残魂。事后左悬的父母拒绝学校任何人探视想来也不是出于对学校的怨恨,而是担心被人发现左悬的异常,之后更是直接将左悬带离了这座县城,换一个地方进行他们的下一步计划。 左时寒在何伟业记忆里所见到的左悬,性格也许是被残魂影响变成了那幅模样,或者干脆残魂和本魂融合出的一个新人格直接顶替了旧人格。但是这一些,就不是在旧实验能够找到的答案了。 祝饶若有所思道:“左悬离开前和何伟业说他是时候结婚生子,恐怕是多年里他们试验出了魂魄能够承受的极限,当那个时间接近,这一代在实力上依旧没有什么进展的时候,他们就要开始生育下一代,着手培养出一个新容器。” 左悬这一代的尝试,便是改造界石让它成为对付左时寒的武器,但显而易见失败了,界石的力量有限且并不稳定。当左悬意识到这条道路行不通,魂魄的崩溃又近在眼前时,他立刻回家生育了左氏的下一个孩子。 “他的妻子背景只怕也不一般,他们做的这些事情,不太可能牵扯进一个不知情的人。”祝饶喃喃道,立刻摸出手机让唐文微查一下左悬的妻子。 第139章 如果他们至今为止的推测都没有错的话…… 左时寒道:“鬼墟里的那个人,可能就是左悬的孩子。” 左悬与他的妻子许安琴育有一子,名为左唯安。在左唯安六岁的时候,左悬便因病过世,由许安琴独自抚养他长大,且许安琴本人也在七年后逝世。资料中可以看见在母亲去世后左唯安的监护权便转移至了居民委员会中的一位工作人员,可见当时没有近亲属可以担任左唯安的监护人。 左家这边没有近亲属倒不意外,毕竟如果代代培养容器的话,左家人很难活过四十岁,但左唯安母亲那边也没有近亲属在世的话,其中缘由就值得深思了。 这个疑惑没有多久就得到了解答。 当太阳彻底沉下去,左时寒和祝饶告别了陈校长踏上回家的路的时候,祝饶接到了唐文微打来的电话。 回去的时候他们是走路回家的,马路边的小道前后都没有什么人,祝饶直接开了免提,让左时寒也能听到唐文微说了什么话。 唐文微中规中矩地报道了一大串,只在提到许安琴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许安琴和左悬很有可能是亲兄妹。”唐文微道。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左时寒没有什么惊异的情绪,也许在之前他心中就已经隐隐有了这个猜想。 “而且左悬的父母应该也有血缘关系,他们家好像有着近亲结婚的传统,而且越近越好……总之奇奇怪怪的。”唐文微忍不住吐槽道,他也不知道祝饶叫他查这个人是为了什么,纯粹上级交代他干活,知道得越少吐槽起来越没有心理负担,“法律不是不允许近亲结婚么,所以他们绕了很多个弯把许安琴的关系迁出去,在法律上和自己撇清关系,许安琴与左悬,左悬的父母我这边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再往上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家的族谱好像还在,我现在正要过去看看。” “族谱?”祝饶有些惊讶,“他们还记了这个东西?” “对啊,还就在绍县呢。”唐文微的声音远了些,“我要开车了,先挂了啊,要真查到什么再给你打电话。” 电话挂断后,听完了全程的左时寒说道:“左家很重视传承,暗地里记录族谱倒是不奇怪。” 祝饶平民老百姓,实在不太理解这种灭族后躲躲藏藏状态下仍要保留族谱的执着。 “不过没想到,左氏的后人原来躲在了绍县。”左时寒又说道。 如果族谱留在了这里,绍县对左氏的余孽而言绝不只是一个暂居地,反而是新的祖宅所在。此地距离左时寒的鬼墟很远,也不在他负责的区域之内,左家后人极有可能通过什么方式知道了他的活动范围,特地避开了那些区域,更多在苏月娘和灵也这两位比较稚嫩的判官管辖范围内活动,也难怪左时寒这么多年都没有和他们接触过。 如果绍县对左家后人真的这么重要的话,左唯安势必会在这里留下痕迹。 左时寒默默思考着,他的情绪一直很平静,反而是祝饶感到了迫切。 左家人一直将自己隐藏得很好,这么多年来他们不仅没有被鬼仙发现,也不曾在封师协会那里挂上号。而且他们有着传承了数百年的记忆和经验,不可能对自己估计过头,做出冒进之举。那左氏的后人在这一代暴露自己,甚至冒着极大风险入侵蝶姑的鬼墟,绝对是有了什么对付左时寒的把握。 祝饶心里虽然无比担心,但没有表现到面上来,只是当夜又在书房过了一晚。 搬到书房的木生,今夜难得获得了和左时寒一起睡的资格。 人偶被塞到了左时寒的怀里,祝饶半蹲在床边,一边轻轻抚着左时寒柔顺的长发,一边哄着他睡觉。 “你也要早点休息。”左时寒定定看着祝饶,“不要着急。” 祝饶嘴上应着,但涉及左时寒安危的事情,他如何不着急。 祝饶一直在书房待到凌晨两点,如果不是一个电话突然打过来,他说不好能待到第二天天亮。 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唐文微的名字,祝饶随手滑开,没想到里面传来的,竟然是灵也的声音。 “出事了!梁光河,唐文微他……”灵也在那头慌张喊道,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声音就戛然而止,电话那头只余滔滔水声。 祝饶目光一凛,拿上手机就大步走出书房, 卧室的房门几乎是同一时间打开的,祝饶一扭头就和左时寒对上了视线。 左时寒看到祝饶屏幕还没熄灭的手机,心中顿时明了,灵也同时给他和祝饶都传递了信息,他在通过左时寒留给他的偶线和左时寒说话的时候,也用唐文微的手机拨通了祝饶的电话。 只是,唐文微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他那里? 左时寒没有多说什么,只简短道:“去梁光河。” 第83章 荒山野庙 荒山野地,坟茔环绕,天上不见星子,明月亦被乌云遮掩,光亮皆来自丛生野草间的磷火点点。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这条绵长不知通往何处的小径上走着。 年纪小的那一个走路姿态轻松闲适,年纪大的那一个反而战战兢兢的,胆量和个头完全反了过来。 灵也没忍住吐槽:“我发现每次见到你,都没有好事。” 第一回是在和酒吧重叠的鬼墟里,第二回是在与鬼同行的绿皮火车上,灵也很少与一个活人见第三回,他没想到自己第三次见到唐文微,正巧看见他被拖进梁光河下的鬼墟里。 第140章 刚解决完一只难缠的厉鬼,刚好走这条道去找左时寒的灵也途径梁光河见到这一幕,当即没忍住卧槽了一声,没多想就去拽唐文微,然而唐文微的魂魄一下子就被鬼墟扯进去了,灵也只来得及守住唐文微的肉身。他一边给左时寒传讯,一边用唐文微的手机给祝饶也打过去一个电话,结果话说半截,自己也被鬼墟扯了进去。 灵也心道还好他不是电视剧里那种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到重点的人,虽然没来得及说几个字,但把人物地点都说明白了。 唐文微小小声吐槽:“这种事情是相互的,我见到你也没有好事。” 灵也没听清:“什么?” 唐文微光速犯怂:“没什么。” 灵也也没工夫和唐文微废话,现在鬼墟虽然风平浪静,但谁也说不准它会在什么时候发难,灵也拣着最要紧的事情问了:“你招惹谁了,他为什么要把你拖进鬼墟里?” 唐文微会进到这座鬼墟里,并非时运不济,纯粹是人祸。 灵也来的时机很巧,虽然没看清动手的人长什么样子,但目睹那人打开了一座鬼墟。这座显然存在很大问题的鬼墟并不受控,强大的吸力无差别吸引周遭的一切魂体,好在眼下深更半夜没有什么人,受害者暂时只有唐文微和灵也两个。 开启鬼墟的人自然有办法躲开鬼墟的吸引,灵也也第一时间稳住了自己,但唐文微可就没有这个实力了,身边人突如其来的发难甚至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唐文微连一点反抗都没来得及做出,就被卷进了鬼墟之中。 他唯一的应对便是停下了车,没让汽车直接冲入梁光河中。 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事,灵也心情忽然间有些微妙。 这一幕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如果唐文微没有凭借本能第一时间停车,小车也比较好控制,那他的下场岂不是和许多年前的那辆公交车一样? “我哪会去招惹谁啊,有麻烦我躲都来不及!”唐文微苦着一张脸,“我还想着今天日行一善,再做好人好事呢,看他在荒郊野外的打不到车,我顺路把人带回城里,谁知道他莫名其妙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要不是唐文微虽然转了后勤,但到底在封师协会受过一些培训,只怕他连一点异常都察觉不到,直接连人带车被送进了河里。 想到自己进入鬼墟的实为魂体,肉身还在外面,唐文微顿时紧张道:“我身体还好吗,那车我最后停下了吗?” 事发突然,唐文微也不知道自己最后那一下有没有把车刹住。 “停下了。”灵也道,“你这倒是应对得不错,不然就算你在鬼墟的魂体没出事,留在阳界的肉身也不好说。” 唐文微松了一口气,随之愤愤道:“暗算我的那瘪三呢?!” “跑了,”灵也语气顿时变得郁闷,“我还以为那人见到我就彻底跑了,没想到躲在暗处又阴了我一下。不过进来前我已经通知了时寒哥和祝饶,那人现在应该真的溜了吧。” 听到左时寒和祝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后,唐文微立时觉得自己安全了。然而他琢磨了一会儿后感到不对劲,游移不定道:“我该不会,是因为查祝饶叫我查的事情被盯上的吧?” 灵也竖起了耳朵:“嗯?” 唐文微仔细回想了这些天自己见过的人做过的事,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就说一个不认识的人平白无故害我做什么,这些天我除了上班门都没有出过,非要说做了什么特别的事那就是帮祝饶查东西了——所以,问题就是出在这件事上吧?” 灵也问他:“祝饶是不是让你查和姓左的人有关的事?” 唐文微呆呆地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灵也:“……”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在查同一件事情了! 没想到唐文微连具体要做什么都不清楚,反而比他们先和被调查的对象打了个照面。灵也现在也不疑惑开启鬼墟的人是谁了,有这个能力,刚好又和他们目的重叠的,那就只有红灯镇里出现过的左氏余孽一人! 灵也急切问道:“你记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他们只瞧见过那人在鬼墟里并不完全的魂体,确切相貌自然是唐文微在阳界所见的更做得数。然而唐文微在灵也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没见过,他戴了只口罩,说是得了流感怕传染给别人,我听他声音确实挺虚挺哑的,就没有多想。” 那人声音为何沙哑虚弱?自然是因为在红灯镇受到的伤没有好全。 灵也心中虽然有些失望,但他们找人本来也不是靠脸找的,失落一小会儿也就过去了。灵也又问道:“你在出事之前,查到什么东西了。” “一本族谱。”唐文微说着,就想摸出手机给灵也看他手机里的照片。然而往兜里一掏才记起他进入鬼墟中的是魂体,手机还在肉身那儿呢! 灵也道:“你还记得里面写了些什么吗?直接说也行。” 唐文微既然拍了照,那自然瞧见过内容,便将他记得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灵也。 听到其中关键之处,灵也喃喃道:“难怪,他会想将你灭口。” 灵也正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感觉到脚下触感一变,原先踩着的松软泥土变作了坚硬的石块。他想着事情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此刻抬头一看,骤然发现这条小道竟是走到了尽头。 第141章 再往前走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悬崖凸出来一个尖角,一座破败的佛寺就立于尖角之上。 灵也没有立即踏进那座佛寺里,而是先来到悬崖边,往下面扔了一块石头。 崖底黑魆魆一片,不知崖有多深山有多高,一块石头扔下去自然是什么回应都没有。 唐文微见灵也跃跃欲试,似乎是想要往悬崖下面跳,结结巴巴地出声阻拦他:“我们还是先进庙里面比较好吧?” 毕竟这座寺庙既然出现在小径的尽头,又坐落在悬崖的最边缘,好似就是在提醒他们进到里面。 在唐文微受过的培训里,有本事的自然要想办法把界石找出来直接将鬼墟从根本上毁掉,而像他这样没本事的,最好还是遵循鬼墟里的规则优先保命,等待鬼墟把他吐出去。 但灵也的想法和他不一样:“这座庙一看就很有问题啊,已经没有路了,也就悬崖还可以尝试一下。” 唐文微虽然没有恐高症,但站在看不到底的悬崖边缘任谁都要感到头皮发麻:“那我们就待在外面也不是不可以……” “我觉得不是很可以,”灵也打断了他,“你回头看看你身后。” 唐文微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去,一路他都只往前走,不曾回过头,当看见身后的景象后,他浑身顿时僵住。 来路不知何时被一片白雾遮掩,而雾中还有着无数形状扭曲的鬼影。 灵也指着这片雾道:“一路上它一直在移动,紧紧跟在我们后头。里头都是厉鬼的气息,相对来说,我觉得还是悬崖安全一点。” 浓雾此刻仍在移动,一点点向他们逼近。 唐文微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不怕死吗?要是跳崖直接死掉了怎么办?” 灵也无所谓道:“我早就死了啊,只要鬼墟还在我就不会死第二次,我界石又不在这里。” 唐文微欲哭无泪,可他还是活人啊! “唉,算了。”灵也抱着臂叹了口气,“就陪你进庙好了。” 毕竟他不走寻常路顶多把自己困在鬼墟中的时间延长一点,但唐文微说不好真的会死掉。 唐文微一个大高个的成年男人艰难地让自己躲在灵也身后,恨不得体型能缩小到灵也一个小孩都能完全挡住自己。 他当然也觉得这座破庙很不对劲,但他更不敢跳崖或是冲进浓雾里和那些鬼影硬碰硬。 庙门没有关严实,灵也随意一推,它便轻飘飘地向里敞开了。 庙内空间如庙外所见一样,狭窄逼仄,五色丝绦自梁上垂下,层层叠叠占据了小半空间,让人所能活动的空间进一步缩小。 所有踏入庙中的人,第一眼看到就是供奉于正中央的佛像。 案上摆着的四支插在莲花烛台上的蜡烛照清了佛像的面容,佛像右手结触底印,左手当胸结禅定印,暖黄烛光下面容愈显慈眉善目,悲天悯人。 此情此景,竟是给人心安之感。 灵也目光没有在佛像上多做停留,而是转而看向佛像两侧的楹联。 月有明暗佛魔一念。 人鬼共戏此间同乐。 横批书有四字:赢者得石。 什么石?灵也心想,界石吗? 他转身看向窗外,只见天上乌云不知何时散了,窗棂框出一轮明月。 此时此刻,鬼墟之外。 同样的一轮圆月开始落下,清凌凌的月光洒向奔流不息的梁光河。 祝饶靠边停车,三两步来到唐文微车门开着的车边,先是上前探了探鼻息,见人还有气,面色也红润后放心了些许。 落后一步跟上来的左时寒说道:“魂魄离体,他进了一座鬼墟。” 说罢,左时寒着手就要将鬼墟的入口打开。 然而不过片刻,他蹙着眉道:“鬼墟的门封死了。” 第84章 游戏 鬼墟封闭是常有的事,甚至封闭才是一座鬼墟的常态,左时寒特地指出这点,显然它封锁得并不寻常。 “能打开吗?”祝饶问道,只抽得出功夫看了左时寒一眼,他已经在唐文微身上发现了那些灵也用于保护他的禁制,正在绕开那些禁制进一步检查唐文微的□□有没有损伤。 月光下,左时寒没有表情的脸愈显冷冽。 “这是经过改造的鬼墟,它的规则和正常鬼墟不同,鬼墟的开启与关闭应该由其主人进行决定,但这座鬼墟的控制权,却在处于外部的他人手中。” 这种情况,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何伟业手中的那块界石同样没有掌握在它的主人手里,左家这些后人对鬼墟和界石的研究实在让人惊叹,当世只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并非无法打开,”左时寒微微蹙着眉,“只是需要很多时间。” 而鬼墟与阳界的时间流速往往不相同,等他从外部打开鬼墟内部都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左时寒对灵也倒是不担心,哪怕经验再浅,鬼仙的特质便决定了灵也不会在他人的鬼墟中消散,也不会失去理智,可是左时寒却无法保证灵也能在这座情况不明的鬼墟里保住唐文微。 不出意料,唐文微是被他的事情牵连了。 魂体所遭遇的事情,会一定程度反馈到肉身之上。二者相互影响,如果肉身状态良好,魂体也能得到增强。 祝饶不知道唐文微现在在鬼墟里的魂体是怎么个状况,只能确定没死。他从口袋里取出一盒朱砂,开始在唐文微身上绘制符文,他刚画好一道防护符,符文便亮了一下,紧接着变化作纸灰一般的色泽,无风便自动消散。 第142章 祝饶神情微变。 同样看到了这一幕的左时寒面色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手腕翻转手中便出现了那把剑身如薄冰的长剑。他双手握剑,好似只是刺入空气之中,但被他刺中的地方却呈现出如涟漪泛开的波纹。 左时寒着手破门,而祝饶则继续在唐文微身上画下一个个增强魂体的符文。至于现在身处鬼墟中的一人一鬼,则陷入了一场诡异的人鬼游戏里。 ———————— 鬼墟之中。 “为什么我的身份是人?”灵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他身边的唐文微吱哇乱叫:“你倒是管管我啊!我又要被抓住了!” 只见一只鬼爪向唐文微的脑袋挥来,带起的劲风掀开了遍布佛堂的五色丝绦,露出丝绦后一张张狞笑着的鬼脸。要是被这爪子命中,没死也得掉半条命。 灵也正想着事呢,不是很耐烦地拉了唐文微一下。他个子矮,用的力道都是从上往下的,直直将唐文微往地板上拽。 但这一下,刚好让鬼手擦着唐文微的头顶过去。 唐文微才松了一口气,便对上了另一只厉鬼怪笑着的面孔。那厉鬼四肢趴伏在地上,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面朝天花板,在唐文微落地的那一刻,张开血盆大口往上咬了下去。 完了。 唐文微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他身上就撑开了一个发出淡淡血色的屏障,直接将厉鬼掀飞出去。而倒飞而出的厉鬼在撞到墙壁的那一刻身上骤然升起火焰,几秒钟便烧成了灰烬。 唐文微目瞪口呆,下意识看向灵也。 灵也着实也愣了一下。 他对上唐文微的目光摇了摇头:“不是我做的。”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为什么:“时寒哥和祝饶来了。” 在厉鬼化为灰烬的那一刻,香炉中的香也烧到了尽头,唐文微忙从地上爬起来:“结束了吧,应该结束了吧?”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佛堂内拂过一缕轻风,将凌乱丝绦收拢回原处,骷髅骨座之上的厉鬼像身躯也开始扭转,几息之后就变回了神情慈悲的佛像。 彼岸花烛台枯萎,莲花重新生长出来,青色的鬼火变回了暖红色的火焰,香炉上的烧到尾部的香也重新开始生长。 唐文微长长呼出一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顿时松弛下来。 不久前他差点厉鬼抓住,却不见多少慌张,灵也的态度也十分随意,纯粹是因为他们方才进行的不过是一场游戏,并不致命。 发现这一点,是在他们进行的第一个游戏里。 进入这座寺庙里没多久,一人一鬼就在佛像前的桌案上找到了一份折叠起来的经折,里面的内容可以说是楹联的详细版,在看到其上记载的几行字后,灵也可算明白了楹联与横批加起来的共二十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座鬼墟的规则好似不需要探索,它直接将离开的方法展示给了鬼墟的外来者,甚至如果按照规则赢得游戏,外来者不仅可以离开,还可以得到此间的界石。 所有进入鬼墟的人会被自动分为一组,任何人都可以从放在香炉左边的签筒抽签,但只有抽出的一只签生效。签一共需要抽取五次,外来者与鬼墟内的厉鬼根据签上的内容进行游戏,一场结束后抽新签进行下一场。在五场游戏全部进行完后,若是外来者胜利,外来者能够安全地离开这里,如果愿意加赛一场还能进行界石的争夺,而若是厉鬼获胜,那厉鬼则会获得对外来者的处置权。 在看见“处置权”这三个字后,唐文微心里一凉。 阅读速度比唐文微快上许多的灵也几眼就将经折上的内容看完了,说道:“进来以后就没办法了,所有进入寺庙的人被默认遵守鬼墟的规则。” 唐文微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它这规则是摆在庙里面的,我们在外面又没看到,进来后我们也没得选,这规则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对于类似的套路灵也不是第一回见到,闻言语气淡淡:“外面肯定也有记下规则的地方,不过放得很不显眼就是了。是我们自己没有注意写在外面的规则,贸贸然进入了寺庙,这项规则是合理且成立的。” 这就像阳界里的一些调味乳饮料会将牛奶两个字放得巨大,调味乳三个字缩得小小的放在角落里,去投诉厂家也只会说他们该标的都标了,是买家没有认真看,绝大多数情况下消费者都只能认栽。 既然说绝大多数情况,那自然还是有少数情况的。 不过灵也暂时还不打算对鬼墟的规则动手,而是打算暂且顺从规则,看看这地方会不会真的把界石交出来。 香炉中的香越烧越短。 经折上写得清清楚楚,在香烧完的那一刻,明月也会被乌云遮掩,游戏会强制展开。 眼见着时间不多,灵也不喜欢将决定权完全交到别人手上,他立刻摇了只签出来。 只见签上写着两个字:抓手。 第85章 规则 当灵也抽完签后,经折上的字顿时发生了变化,显示出“抓手”这一游戏的游戏规则。 只看了第一行,灵也就感受到了这座鬼墟对外来者深深的恶意。 当香烧至尾端,明月掩于乌云之后,游戏便会立刻开始。在两分钟左右的时间如果不进行游戏的话,则视为认输。鬼墟强制外来者先手,也就是说第一轮游戏要由外来者发起,若是普通人进到了这里,畏畏缩缩不敢抽签,等到被鬼墟强制指定一个游戏,只怕等他们阅读完游戏规则,那两分钟早就过去了。 第143章 即便在两分钟内及时开始,这种情况下外来者大多心慌意乱,又如何能在游戏中取胜?只要外来者心态差上一些,第一局游戏必输无疑。 看完了全部游戏规则的唐文微震惊道:“这怎么可能赢!” 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乌云补上了最后一点缺口,最后一缕明月的清辉也消失了。佛寺内起了一股阴风,吹起的灰尘迷乱眼睛,唐文微忙不迭抬手捂住眼睛,灵也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将室内的变化尽收眼底。 五色丝绦乱舞,乱眼的丝绸之后,佛像的身形开始变得扭曲,悲悯的神情变得恶劣狰狞,不多时就变化作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莲花座成为白骨堆叠起来的座椅,恶鬼同样一手向下,但不再如佛像那般作触地印,而是提着一只鲜血还在从端口处不断底下的人头,他另一只放在胸前的手也不再空空如也,而是托着一只装满肉块的盘子。 唐文微一睁眼看到这一幕后,顿时被吓得退后一步。 暖黄烛光变作青幽之色,不仅佛像与其前方桌案改变了,连室内空间都做出了更适合游戏进行的变化。阴风大作之时,梁下铜铃同样阵阵作响,但灵也没有错过铃声掩盖之下的群鬼怪笑之声。 灵也看了一眼双腿发软的唐文微,体贴地让他再缓一下,自己先去发起了游戏。 恶鬼像的两侧有齐整的丝绦垂下,结成帘幕,灵也人没有穿过这层帘幕,只将手伸了过去。 帘幕之后没有透出一丝光亮,灵也就像是把手伸进了粘稠的黑暗沼泽之中。 抓手这个游戏规则十分简单,就是帘幕两边的人轮流将手伸到对面去,双方皆看不到对面的情况,且双方只要抓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便视作此轮胜利。伸手者可以选择在任何时间将手抽回来,但只要那个时候对面的人或鬼没有做出抓手的动作,提前收回去的也会视作失败。 人的感知如何能比厉鬼灵敏? 也不怪唐文微在看完规则后心都快凉透了。 不知道是何情态,将要何时抓向他的厉鬼就隔了一层帘幕,灵也面上却不见半点紧张,气定神闲地伸着手,抖都不带抖一下的,反而唐文微心都被钓了起来,在灵也猛地抽回手之时,身体更是一个激灵。 写着规则的经折专门空出了一块区域来记录胜负,唐文微忙看了一眼,只见灵也名字底下已经记了一横。 这意味他赢了一次。 也就是说在他抽回手的时候,对面的厉鬼确实做出了抓向他手的动作,并且抓了个空。 唐文微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觉得恶鬼像的神情更加狰狞了。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确实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游戏自然不会无止境地玩下去,每人伸手五次,抓手五次,交替进行,当灵也第四次躲开对面抓向他的手,又紧接着抓住厉鬼伸出来的手后,恶鬼像的神情变得无比恐怖,眼珠转到了眼眶的最角落,斜视着恶狠狠地盯着灵也。 它的视线根本不会给灵也造成一点心理负担,他轻轻松松又赢下了后面两字,在经折自己的名字底下添了两个血红的正字。 他赢得实在太过轻松了,以至于在结束的时候唐文微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被灵也推到帘幕前,他才猛地意识到轮到自己了。 每一个踏入鬼墟的外来者,都必须进行游戏,赢一次获得一积分,以写正字的形式进行记录,唐文微和灵也被划为了同一方,他们的积分会在相加之后与厉鬼一方进行比较。 在灵也玩的时候,唐文微就看到了对面伸出的是怎样一只手。 那是一只铁青色的,皮肤色泽明显不是活人能有的手,让唐文微一下子就能联想到太平间冷冻柜里冻着的尸体。那只手的指甲也长得不可思议,且泛着黑色,让人足以想象它抓到手的时候会怎样在血肉上戳出两个窟窿。 唐文微颤颤巍巍地将手伸了过去。 灵也十战全胜,一次就好,他只要赢一次就能让他们这边赢下第一局。 唐文微努力地去感知对面的情况,灵也每次都能及时抽回手,是不是对面在行动之前会有很明显的征兆?会不会是一缕细微的风,或是一点凉意? 唐文微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他只感受到了一只冰块一般寒冷的手。 紧接着手上剧痛传来,指甲深深刺穿了皮肉,唐文微只来得及发生一声惨叫,整个人就被扯到了帘幕之后! 灵也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 五色丝绦被掀飞至两侧,烛火幽光顿时照到帘幕之后,眼前情况还未明了,已有几道墨点落在鬼身之上。厉鬼铁青色的皮肤仿佛被溅上硫酸,暗红色的窟窿出现在墨点之下,不仅传来滋滋的声音,还有白烟从中冒出。 厉鬼喉咙里发出仿若石子摩擦玻璃的刺耳尖叫,灵也目光下移,看到地上被扭断了脖子的唐文微后,瞳孔发颤,手一扬骨笔画出一道刀锋一般的墨线,又往厉鬼而去。 厉鬼瞬间身首分离,切口平整的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骨碌碌几下滚到灵也脚边。 灵也一脚踹飞了那只人头。 他大脑空白了有好一会儿,呆呆看着唐文微倒地上的尸体。死定了,灵也心想,脑袋都扭到背面去了,人哪有能活的。 人就死在他眼皮子底下,没脸见左时寒了。 他反应其实不算慢,事发的瞬间就动了手,电光石火间便解决了厉鬼。可是厉鬼的速度同样快,完全没有预判到它会骤然发难的灵也,反应无可避免地落后了它一步。 第144章 在灵也玩这个抓手游戏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灵也一次都没被抓到过,可灵也抓到对方的鬼手时它也没做出什么举动,以至于他下意识以为游戏过程中厉鬼不会攻击人。 这样一个游戏真的合理吗?即使是鬼墟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逐渐冒出来的思绪纠结成一团乱麻。 灵也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笔,目光瞥见地上厉鬼的头颅舌头拖出来半截,发出了好似蛇类嘶鸣的声音,一双眼白部分十倍大于眼瞳的眼睛怨毒又畏惧地瞪视着他。他完全有能力把这只厉鬼碎尸万段,可是人都已经死了,再在这并没有理智的鬼身上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 正这么想着,地上唐文微的手突然抽搐了一下。 灵也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要是真正的尸体在死后说不定真能抽动几下,可这是在鬼墟之中,魂体就是和肉身再像,那也不是一个东西。 他总不可能是看错了。 灵也震惊地看着唐文微在手动弹一下后,脖子也开始扭动,这些变化并非出自他本意,而是有一股力量强行改变着他身体的状态。 在这个过程中,唐文微本人甚至毫无意识,当他又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眼前就是灵也,唐文微下意识摸了摸脖子,表情比灵也还要惊愕。 确认自己的脖子没有变得奇形怪状后,唐文微才有工夫留意其他地方,结果一低头就看见厉鬼倒在地上的无头身体,和被灵也踹过来的脑袋。 唐文微:“……” 唐文微和厉鬼脑袋转动的眼珠对上了视线。 完全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灵也,默默抬手捂住了耳朵。 果不其然,唐文微发出了一声比他被拖到帘幕后时还要惊天动地的惨叫。有什么东西窜了一下,正是手脚并用爬过来躲到灵也身后的唐文微。 唐文微崩溃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厉鬼的头颅忽地腾空而起,无头身体也弹坐起来。 唐文微:“噫!” 他脖子猛地一缩,以一个寻常状况下压根做不到的姿势将自己团在了灵也身后。 早就意识到这一幕可能发生的灵也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在唐文微“死而复生”之后,灵也冷静下来的脑袋很快就明白过来在游戏进行的过程中不管是他们还是厉鬼都是不可能死的。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皆有其规则,鬼墟也不例外。鬼墟的主人确实可以制定一些与阳界有异的规则,但会受到一定限制,不然鬼魂在其鬼墟之中不就如神明一般,这是不会被世界允许的。 如果厉鬼一方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杀死另一方,这一毫无公平可言的游戏便无法成立,这座鬼墟围绕界石建立起的规则也会随之崩塌。 即便如此,这座鬼墟之中的游戏依旧是不公平的。 灵也脸色不太好看。显而易见,凡人魂体的素质极难胜过鬼墟中的厉鬼,获胜的几率本就极低。如果游戏双方可以对对方发起攻击,而且所受到的伤害都能很快复原,看上去双方似乎是平等的,可凡人对这些伤害的承受能力如何比得过连神智都不存在的厉鬼。当心态因为死亡和疼痛彻底崩溃,本就没有多少胜算的普通人更加没有获胜的可能。 就在灵也想着这些的时候,厉鬼的脑袋回到了它的脖子上,缺口处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连一丝痕迹也看不到,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紧接着,室内鼓起了一阵风,灵也第一时间提起笔,画出一道屏障护住自己和唐文微,但是一股不可抗衡的力量强行将他们送了出去。 五色丝绦缓缓回到了远处。 只在中间出现一道缝隙,里面钻出来了厉鬼伸出来的手。 第86章 四局游戏 “游戏继续了。”灵也推了唐文微的后背一下。 两轮游戏之间间隔的时间同样有着规定,当间隔能允许的最长时间过去,不配合的那一方就会被判负。 唐文微老老实实往帘幕的方向走,只是脑袋一直往后扭,求助的目光看向了灵也。 灵也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他:“我会注意着的。” 佛寺内的空间就这么一点大,没几步路就走到了帘幕前。 唐文微死死盯着那只伸出来的手。 这只手上面甚至还有着没抹去的血丝,指甲里结着暗红色的血块——那是手指戳进唐文微的脖子后留下的,不久前这一只手不仅掐住了唐文微的脖子,还直接将其扭了半圈,唐文微只感到一股剧痛便视野翻转失去了意识,甚至连死亡的恐惧都是在他转醒之后方才浮出心头。 唐文微咬紧后槽牙,以自己能有的最快速度向那只手抓去,用力之大使得他整个人往前倾,在抓了个空后险些一脑门子栽进帘幕里头。 灵也及时伸手扶了他一下,才没让唐文微和帘幕后头的厉鬼脸贴脸。 伸手的这一方,转瞬又轮到了唐文微。 唐文微看着灵也,迟迟没有动作。 灵也语气坚定:“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唐文微眼睛一闭心一横,将手伸了出去。 一伸之后,光速又是一缩。 过了好久,唐文微才敢睁开眼睛看向灵也。 “缩快了,它还没有动。”灵也道,虽然又输了一次,他的语气倒是很平静,“没事,这个游戏想赢确实比较困难,你尽力就好,最差也是平局。” 第145章 反正灵也有自信自己能够一直赢下去,唐文微就是全输问题也不大,既然胜负是按五局里哪一方胜局多来算的,就差的情况也就是平五局,然后进行规则上所说的加时赛。灵也半点也不害怕拖时间,多拖一会儿他都能把左时寒等来了。 这座鬼墟并非哪一方人多哪方获胜的几率大,因为每个人需要进行的游戏次数都是一样的,普通人的人数一旦上去,个体的实力再强都要被拖累。但灵也不需要顾忌这点,他巴不得拖到左时寒来,反而是鬼墟这方拖不起。 厉鬼的手已经又伸出来了,唐文微苦着脸道:“能赢肯定还是赢好啊,你之前是怎么做到每一次抓到又躲开的?” 灵也转了两下笔,短暂思索后说道:“它缩回去的动作很慢啊,看到的时候伸手就可以了。对方出手时所能感觉到的也会有变化,不管是温度啊还是气息啊什么的,一变就可以往回缩了。” 唐文微:“……” 这形容也太抽象了一点,他还是不要思考了。 之后的几轮,唐文微不出意外全败了,不过再也没有出现被厉鬼拖走杀死的情况。灵也盯得很紧,有了准备以后每一次他都能及时出手。有几回唐文微没来得及缩回手,厉鬼刚抓住他就被灵也切断了手腕。 在第一次袭击后,经折上就显现出了隐藏规则。 这座鬼墟对外来者实在是恶意满满,有一部分规则并没有直接写在经折上,必须要触发过一次才能出现,可以说是在想方设法诱使人违反规则。在不影响游戏进行的情况下,游戏双方都可以向对方发起攻击。在抓住对方的那一刻,或者对方扑空的那一刻,游戏胜负已定,这个时候的攻击是被鬼墟允许的。 但凡灵也没有想到多看经折一眼,在胜负未分的时候对厉鬼进行攻击,他之前的胜场都要全部作废,整局游戏直接判负。 灵也牢记规则,几次攻击出手的时机都十分巧妙,唐文微除了皮有被厉鬼长长的指甲划出几道没破皮的红痕外,连一点血珠都没冒。 抓手游戏结束后,灵也又接连抽到了两个牌类的游戏,看到游戏名字和规则之后,灵也皱了皱眉,反倒是唐文微顿时摩拳擦掌。 常逛酒吧在酒桌上和人玩各种棋牌小游戏的他可擅长这个了! 灵也不擅长打牌,但鬼墟里这些由于神智错乱智商差不多是负数的厉鬼们更不擅长,一共十轮牌局下来,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疯狂搞对手的心态。 在牌桌上灵也和厉鬼互相干扰的时候,唐文微闷声发大财,他赢的次数与灵也相加以后,两人顺利赢下了这两局。 第四局游戏,是一个类似于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由于灵也这方只有两个人,对面出现的同样也只有两只厉鬼,更多的厉鬼则藏在了五色丝绦之后,只有通过丝绦缝隙投出来的视线,给予场上的玩家无形的压力。这一次月亮消失后,佛寺内的空间扩大了许多,给了双方足够的场地追逐。 两方的人与鬼要轮流扮演鹰方和鸡方的角色。同一阵营者必须平均分配充当母鸡和小鸡的次数,鹰方的两位任务和规则倒是共享的,鹰不可以攻击母鸡,但是可以随意对小鸡发起攻击,哪怕杀死也可以,而这个过程中母鸡和小鸡只能保护和躲避,不可以反攻。 唐文微的身手是指望不上,在左右两侧同时有厉鬼扑上来的时候,他能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倒。灵也独自努力,不仅在当鹰的时候每一次都抓到了鬼,自己当小鸡的时候躲掉了所有伸过来的鬼手,当母鸡的时候也尽可能护住了唐文微。 也就在最后一轮的时候他松懈了一点,但那一轮唐文微的身上冒出了来自祝饶的屏障。 当唐文微身上出现祝饶画下的防护咒,知道左时寒和祝饶已经来了以后,一人一鬼气势顿时更上一层,唐文微这会儿更是自信心爆棚,最开始被厉鬼杀死带来的恐惧这会儿尽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明月清辉穿过窗棂,斜斜洒进佛寺之中,场景一变,灵也立即抽了第五局的签。 可当签掉到桌案上,灵也却眉头一皱:“这支签不是我抽的。” “……啥?”唐文微愣住了,一时间没有听懂。 “这支签,不是被我晃出来的。”灵也眉头皱得愈发紧,“我晃的力度根本还不够,它自己掉了出来。” 寻常人或许感受不到其中细微的差别,但以灵也的敏锐,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问题。 鬼墟突然来的这一手给唐文微弄傻了,好一会儿后他才结结巴巴道:“那个……经折上面的字已经变了。” 经折的阅读顺序从右至左,最右边写有共通规则的那几列文字基本不会发生变化,只有在触发隐藏规则的时候才会添上一列。中间所写则是与游戏相对应的专属规则,每抽一次签,上面的文字都会变化一回。而经折的最左边记录着胜负情况,灵也和唐文微的胜局记录在各自的名字下方,每一局都会记录在对应的小方框里,可以看到灵也名字底下的四个框几乎写满了正字,而唐文微中间两个与牌局有关的框也画上了几笔。 厉鬼们没有名字,他们的标识是一朵彼岸花,花下同样以正字写下胜局,但胜局与旁边相加的灵也和唐文微二人相较就十分寒碜,除了第一局平以外,其他三局皆负。 “说起来,我们已经赢了吧。”唐文微看了两眼经折后,抬头茫然地看向灵也,“五局三胜,我们已经赢了三局,最后一局不管胜负如何我们都不可能输啊。” 第146章 灵也放下了手中的签筒,捡起那支签,定定看着写在上面的三个字。 在唐文微出声的时候,他就已经飞快看完了经折上出现的新规则。 “所以,鬼墟才会强制我们进行这个游戏。” 咔的一声轻响,竹签被单手折成两端。 缺口一端轻移,移到了一列字上。唐文微顺着灵也的指引看去,看到了游戏规则那块区域的最后一列字。 单局游戏主动认输,视作全局游戏认输。 最后一局游戏的名字是捉迷藏,不再强制平衡游戏双方的人数,有几个人,那便玩几局鬼抓人,有几只鬼,那便玩几局人抓鬼。每一轮游戏中都要找到对方阵营的所有成员游戏才能结束,且在躲藏者被找到以后,可以自由向敌对阵营发起攻击。 灵也抬头,看向了佛像好似要落下泪来的悲悯的脸,可是他的神情没一会儿就变得扭曲,开始往恶鬼转变。 周身传来咔拉咔拉,嘎吱嘎吱的声音,唐文微惊恐地环顾四周,佛寺的变化从来没有这么剧烈过。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拉扯延伸,空间无限放大,而房梁之上不断有新的五色丝绦垂下,将他们的视线强行圈定在一定范围里,只有在阴风吹起丝绦之时,他们才能窥见深不见底的长廊一角。 “玩不起是吧?”灵也喃喃,“他大爷的谁知道这里究竟有几只鬼啊。” ———————— 就像有些能人能用一根铁丝撬开精巧无比的锁,左时寒现在就是在用他的剑打开锁上了鬼墟大门的锁。被人为改造成如今这副模样的鬼墟与天然状态下的鬼墟有着极大差别,以至于左时寒破天荒地在“开门”这件事上耗费了这般多的时间。 但在最后一处关窍打开后,这扇门到底是敞开在了鬼仙面前。 “祝饶。”只一声祝饶便反应过来,在唐文微额头上落下最后一笔后,他坐到汽车后排,向左时寒张开了手臂。 左时寒从护栏边离开,上车带好车门后,用偶线留下一道防护,缩进了祝饶怀里。 他带着祝饶的魂体,好似沉入了河水奔涌的梁光河下,一直沉到了河底几十年前未能被左家回收的鬼墟之中。 第87章 漂浮 左时寒不见了。 魂体沉入梁光河下鬼墟的感觉,和前往蝶姑位于水库底下的鬼墟感觉十分相似,四面八方好似都有水流挤压过来,压力并不强烈,但也让人无法忽视。 当穿过某一层屏障后,祝饶蓦地感到怀里一空,被他抱在怀中的左时寒消失了。 脚踩上了实地,水压也骤然消散,祝饶在察觉到危险的那一刻便抽出了长刀,刀锋划过犹如一道推往岸边的海潮,平静但摧枯拉朽。 一刀斩开厉鬼后,震慑得其余鬼魂不敢轻举妄动。 双手下垂,刀尖点地,祝饶目光冷冷扫过周身。 他此时四面八方皆被白雾笼罩,雾中黑影幢幢,鬼像狰狞。方才那一下确实短暂地震住了周身厉鬼,但祝饶一来就看出这些鬼魂都是残缺不全的,它们并没有思考的能力,只是为鬼墟驱使的傀儡。恐惧的本能能让它们停止片刻,无需多时又会在鬼墟意识的控制下发起攻击。 这些厉鬼,是被强行拘于此处的鬼魂。 就好像蝶姑将她仇恨的魂魄留在自己的鬼墟中,日日受烈焰炙烤之苦一样。但蝶姑这般做是出于恨,而眼前这些数量如此庞大,形态又有着显眼的不同的厉鬼更像是被鬼墟主人出于某种缘由收集此处,为自己役使。 为了防止它们暴动,又特地抹去了与他们神智相关联的一部分魂体。于鬼墟主人而言,这样做能最大程度地避免这些收集来的厉鬼危及他,而于鬼墟的外来者而言,这些没有自主意识的鬼魂要比寻常厉鬼更加残忍。 白雾无边无际,可见范围十分有限,在祝饶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还潜藏着多少厉鬼,光是他能看到的这些,数量就已经上了一百。 在他们包围之中的祝饶却压根顾及不到自己的处境,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左时寒现在在哪。 身边找不到人影,祝饶下意识往头顶看去。上方同样被白雾遮掩,只能从几近没有的光线,判断出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被乌云遮掩的明月,此番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拨开重云,再度将清辉洒在这片独立于阴阳两界之外的土地上。 ———————— 左时寒现在在哪? 左时寒现在正在看月亮。 被白雾笼罩的祝饶看不到月亮,正在佛寺之中和厉鬼们捉迷藏的灵也与唐文微自然也看不到月亮,在这局游戏结束以前,月亮都不会露出它的脸。 但左时寒此时却在鬼墟之中,唯一一个可以看到月亮的地方。 他漂浮在天上,位置更在重云之上。虽说他所处的地方名义上讲是天空,但感觉完全是漂浮在水中的感觉。 连左时寒的衣服与长发,都如身处水中一般鼓起浮动。 左时寒一低下眼眸,就能看见与他只有几丈之远的月亮。 月亮是鬼墟里的月亮,那是一个悬在空中的,有着一丝丝暖黄纹路的大白玉球。它不会往任何方向移动,久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但它底下的云无时无刻不在飘来飘去,只不过现在它们再怎么移动,都会严密地挡在月亮前头,不让它露出一丝光亮。 这些乌云,同样挡住了左时寒往地上看去的视线。 第147章 但左时寒自然有属于他的办法,从衣袖中延伸出来的,织成了一张细网的偶线好似神经网络,将感受到的一切全部传达给左时寒。只是偶线能触及的地方虽然比左时寒肉眼所见要远,但依旧十分有限。 不过只从几个特征,左时寒便足以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他曾经听闻过的鬼墟。 在没有祝饶,灵也也未曾出生,甚至左时寒也还是个活人的年代,那座鬼墟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很难想象这一座惊动了当世的所有封师的鬼墟,连左时寒这般被关在深宅之中的傀儡都听闻过的鬼墟,在历史长河上溅起的那点小水花放到如今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痕迹都已被时间抹去。 那是一座,与游戏有关的鬼墟。 它的主人是一个生前经营着一座赌场的僧人,悲天悯人的高僧形象不过是他对外隐藏本性的假相,被无数穷苦人家视作活佛再世的他一到深夜就会撕下那张假惺惺的佛面,站在重重帷幕之后,嘴角好似要提到耳根上去,挂着一副让见者望而生怖的表情,聆听楼下赌场传来的赢钱后陷入疯癫的狂笑,输光家财后怒吼着抵押更多的咆哮,与抵无可抵,借无可借,输光家人乃至自己以后崩溃的哀嚎。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的赌场里妻离子散,一无所有,甚至失去自己的性命。 后来这家赌场被巡察至此的官员查处,作为赌场老板的僧人也被处以极刑。他在生时便怀着对周围人深不见底的恶意,以别人的痛苦取乐,死后想要杀害更多的人便成了他留存于世的执念,出于这种执念形成的鬼墟,是鬼墟之中危害最大的一种。 无数封师前去想要摧毁它,运气好一点的只是铩羽而归,运气最差的把自己的命也留在了里面。 最后这座鬼墟,是被左家的老太爷出山拿下的,此事一过,左家在当时的声望更上一层楼。不过左家对外界的交流依旧极少,从不干涉封师界的事务,这般看上去不慕名利的谦逊之举,让当时的人对左家的钦佩更添一分。 可就身处左家之中的左时寒如何不知,左家就像那以僧面伪装自己的赌场老板,他们做出超然世外的隐世家族模样,只不过是害怕他们暗地里做的那些阴私事会被外人发现。 那一座鬼墟,最后也没有被摧毁。 它确实消失在了外人的视线之中,就如以往每一座摧毁后的鬼墟一样,留存于世的痕迹不出几日就会消失殆尽。可左时寒知道,这座鬼墟偷偷被左家老太爷留了下来,早在几百年前,左家就在进行与鬼墟和界石有关的研究,不管不顾这些东西的供养往往需要人命,也不在乎它们失控之时会导致的恶果,只想着利用它们来壮大自己的力量。 “如果是那座鬼墟的话……”左时寒喃喃,“它是不会让外来者赢的。” 脱胎于一个赌场老板的鬼墟,怎么可能让赌徒赢垮庄家? 第88章 人抓鬼 佛寺之中已然进行到第三局捉迷藏的灵也和唐文微还不知道祝饶和左时寒已经进来了,只不过祝饶此时被困在佛寺之外的无边白雾中,而被鬼墟认为威胁最大的左时寒干脆连进都不让他进来,这会儿还在想办法打破天空与地面之间的屏障。 游戏来到第五局,规则和先前相较稍稍发生了一点变动,不说那纯粹就是在逼迫他们认输的获胜规则,游戏顺序也发生了改变。不同于之前外来者这一边一轮,厉鬼这边一轮,等在前几轮中外来者都被找到以后,才陷入了无穷无尽的人抓鬼游戏中。 这是一个不存在输赢的游戏。 在双方人数有着极大差距的时候,这个游戏就无法成立。看上去它好像迁就了外来者一方,毕竟只有在抓完敌对阵营或者认输的时候一轮游戏才会结束,人数少的那一边只要咬牙不投,他们就稳赢不输,可实际上…… 灵也目光扫过一只躲在屏风后的厉鬼,自然而然移开了视线,拉着唐文微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是他们见到的第一只厉鬼。 破破烂烂的屏风有着无数缺口,将这只厉鬼的身体暴露无遗,更别提这只厉鬼的身形高得异于凡人,两米五高的屏风还挡不住它,鼻子以上的部位全部露在屏风上面,一双发绿的眼睛掩不住脸上垂涎欲滴的神情,贪婪地紧随着路过的外来者,视线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简直是在大喊着快来抓我。 直到那道视线消失,唐文微才结结巴巴问道:“我们不用把它抓出来吗?” 灵也语气凉飕飕的:“一旦抓出来它可就能攻击我们了,到时候你先上哦?” 闻言唐文微缩了缩脖子:“当我什么都没说。” 唐文微低头弯腰屈膝盖,缩在灵也身后走,灵也也蛮佩服他的,能以如此扭曲的姿势走这么久。 过了好一会儿,安静了没一会儿的唐文微忍不住又出声道:“可是一个鬼都不抓的话,这个游戏岂不是永远也无法结束了?” 灵也扭头看他:“你觉得这里藏了多少鬼?” 唐文微思忖片刻,自以为报了一个比较保守的数字:“五六十个?” 在进行人抓鬼的游戏以前,他们先玩了两局鬼抓人,用于躲藏的时间一共有十分钟,两局加起来足以让唐文微弄清佛寺的大小。重重叠叠的五色丝绦,木制墙壁之上细密繁复的花纹,在视觉上进一步延伸了两侧长廊的长度,但亲身走过一遍后就能发现,两道长廊一侧各有五个房间,另一侧更是没有房间的窗户。唐文微算了算,这些厉鬼身形都很庞大,房间里也没什么能够躲藏的空间,一个房间里躲个五六只鬼就差不多了。 第148章 灵也啧了一声:“现在的佛寺,早就不是之前的佛寺了。” 他说着扯了扯唐文微的衣摆,示意他继续跟着自己走。灵也就近挑了一扇门踏入房间,这房间唐文微还有印象,上一轮游戏里他就是躲在衣柜里头,然后跟灵也前后脚被抓出来。 房内熟悉的陈设后头,露出来厉鬼身躯的一角。 灵也依旧和之前一样,看都不看这些厉鬼一眼。双方都心知肚明他们已经发现了彼此,可是至少灵也不做出抓它们的动作,厉鬼就不能发起攻击,只能恨恨地看着灵也打开一扇门离开。 诶,门? 唐文微呆住了。 之前这个房间里,拔步床边是有门的吗? 灵也连回头看一眼唐文微的表情都不用,就猜出了他现在在想什么。 “之前没有哦,”灵也语气很随意,“所以我才说,佛寺和之前不一样了。” 门后是另一个摆设相似的房间,唐文微扫过去几眼就抓出两只厉鬼来,但这房间里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房间四面墙壁上存在的门。 一共四扇紧闭着的门,不知通往什么地方。 灵也很随便地打开了其中一扇,进入另一个房间,等他们走出途径的第六个房间后,终于来到了一条无比眼熟的长廊。 但唐文微知道这不是最初的一条。 墙壁上的花纹,变了。 这条长廊,不是他们原先所见的两条中的最后一条。 灵也松开震惊得要傻掉了唐文微,往边上的墙壁一靠:“明白了吗?在人抓鬼的游戏开始的时候,佛寺的范围就根据鬼的数量进一步拓展了——你一路来发现了几只鬼?” 唐文微快要锈掉的脑子勉强运作了一下:“十六个。” 灵也竖起食指摇了摇:“可是我找到了六十个哦。” 唐文微知道自己的感觉肯定不如灵也灵敏,可也被如此大的数量差距吓了一跳。 “才走过这么一点地方,就发现了这么多只厉鬼,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没去过的地方,还不知道藏着多少呢。”灵也脑袋靠着冰冰凉凉的墙壁,稍稍抬头,正好能看见原来月亮所在的位置。 但如今的窗外,只是漆黑一片的夜空。 “你说这个游戏岂不是永远无法结束了……”灵也喃喃道,“让这个游戏结束的方式,摆在明面上,自始至终只有认输一种而已。” 第89章 串连 质感宛若玉石的明月,照亮了一方天地,只是月光却不能穿透云层,只能将朝着它那一面的云照得犹如暖白的棉絮。 穿过了厚厚云层的唯有数根透明丝线,在降至云层之下的时候,它们进一步分裂开,丝线犹如分岔的数根,织成了一张延伸到鬼墟四处的网。 而它们的源头,则来自那个仿佛置身深水一般悬浮在天上的少年的指尖。 左时寒合着双目,却要比他睁开眼时能看到的更远。 他已经在尽力撕开阻隔在他和鬼墟本体之间的屏障,但这层唯独摆在他面前的厚墙,破开的难度不会比他在岸上打开鬼墟的大门要低上多少。不过他人现在虽然还不能过去,属于他魂体一部分的偶线已然能过去些许。 这些偶线充当了他的眼睛,随着它们不断向下,左时寒逐渐能看见更多的东西。 最先看到的,是还在雾中与厉鬼缠斗的祝饶。 充当迷障的无边雾气阻隔不了偶线的感知,左时寒清晰地看到祝饶身后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路,不属于他的血肉残骸糊在了没有长草的小径上,鲜血像是已经渗进了土中几尺,将这片土地彻底染成暗红色。草丛之中的鬼火好似被激怒一般疯狂跳动,飘摇不定,而周遭的土丘里不断有新的厉鬼从各自的坟墓里爬出,摇摇晃晃一阵后便一脸狰狞地扑向祝饶。 只是它们的下场,唯有成为那条血肉堆积出来的道路的一部分。 祝饶身上沾到的血污不多,但是手中的黑刀被血一遍遍洗过,快要失去原本的色泽。倒是附着其上的血咒越来越明显,符文的每一画都清晰可见。 左时寒的注意从祝饶身上,慢慢转移至坐落在悬崖边界的佛寺上。 祝饶和他一样被暂时困在了一处,但祝饶显而易见找对了通往鬼墟核心的道路。他身后那条血路的轨迹是正确的,祝饶正在一步一步杀向佛寺。 而那座佛寺…… 佛寺的内里与它的外表,并不相符。 左时寒好像看到了一张折叠到极致的纸,展开后它实际蕴含的内容要远大于外部看到的。 左时寒调动大部分穿过了云层的偶线,让它们延伸向佛寺。 在做这些的时候,左时寒并没有忽略对外界的感知,在上方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时,他第一时间就听见了。 强行破开的鬼墟大门没有严密地合上,鬼墟内外时间流逝的速度也因此趋于相同,左时寒此刻本就被隔离在鬼墟的最外围,足以让他感知到阳界的风吹草动。 是有路人经过梁光河吗? 这一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左时寒自己否定了。 不可能,为了避免有无辜者被再卷进鬼墟,左时寒特地在周边布下了结界,还留下木生守门。祝饶也去电通知了封师协会的同事,让他们联系凡人的组织暂时管控周边的道路。 这个时候会来梁光河的,绝对不是不相干的人。 车轮声所处的车辆开上桥后,并没有呼啸而过,左时寒亲耳听见引擎声越来越近。 第149章 就好像那辆车撞破护栏,一脑门往水中扎来。 可是他并没有听见护栏被撞裂的声音。 左时寒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了什么。 他扭头往身后睁眼看去,黑沉沉的眼瞳中,倒映出一辆穿越了鬼墟被左时寒打开的裂缝,破破烂烂的公交车的影子。 有些原来断开的线索,在一瞬之间串连到了一起。 左时寒想起那辆已经在绍县徘徊几十年,依旧未得救赎的公交车。 他想起最早从灵也那了解到这件事时,灵也托着腮抱怨道:“这辆车上的所有死者,都不记得他们坠车前和坠车之后发生了什么。鬼魂不记得它们怎么死的也不是没见过,原因不外乎有着死亡记忆的那一部分魂魄和本体撕裂开,找回那部分掉到别处的残魂就真相大白了。可是这辆车的鬼魂缺损的魂魄,我找遍了绍县都没有找到。” 在阳界是一桩悬案的坠车案,在无常界同样是一桩悬而未破的疑案。 它不仅拖得阳界的人早早就放弃了查找真相,连作为当事人的死者也陆续放弃,几十年过去,只有一只鬼魂还停留在那辆已经难以看出原貌的公交车上。 左时寒突然间明白,那些丢失的残魂,那几十年没能挖掘的真相藏在了哪里。 此时此刻,一根偶线恰好穿透了佛寺的窗户纸。 ———————— 面对无赖的规则,非要去遵守会显得自己很像个傻子。 至少灵也已经做好了暴力拆迁佛寺,想办法同一时间杀死佛寺内所有厉鬼的法子,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动手,只不过是因为身边还有个唐文微在,灵也担心自己搞出太大动静,没法在对付鬼墟的同时抱住唐文微,才暂时在佛寺里多转几圈,看看能不能转出来一个更妥当更有智慧的应对之法。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主要是怕他说出心里头的打算后鬼墟直接发难。而他不说唐文微自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在他看来两人就是没头苍蝇似的在鬼墟里乱转。 唐文微觉得这样转下去不是个办法,但他也提不出什么有建树的方案。他努力回想着自己在封师协会学到的那些知识,然后绝望地意识到他现在面临的情况,就好似一个快要毕业的小学生小升初考试试卷上印着的是世界难题。 唐文微只能眼巴巴地指望灵也。 走得久了,内心的恐惧和绝望难免就会消散大半,唐文微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又分散到了周边环境上。他难免会找到那些藏在各处的厉鬼,不过就算他都和厉鬼对上视线了,唐文微也会坚决地假装自己是个睁眼瞎,反正什么都没看到,绝不会把鬼抓出来。 渐渐的他们还没急,厉鬼都要急了。 一只厉鬼,悄悄伸出了脚。 唐文微没想到这些厉鬼还会玩阴的,不负鬼望地被绊倒。 唐文微:“……” 就算都被绊倒了,他也会假装那是个不明物体,反正他没有发现鬼! 唐文微撑着地面就要爬起来。 然而他一扭头,顿时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满是恐惧与童稚的眼睛。 啪。 震惊之下的唐文微又趴回去了。 “灵灵灵灵……灵也!”唐文微抓住前头等他的灵也的脚踝,吓得舌头都要打结了,“床底下,床底下有个小孩子!” “嗯?”灵也一怔。 他脚动了动挣开唐文微的手,盘膝坐在地上,身体歪向一边,一直歪到脑袋快要贴到地面。 唐文微和灵也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床底。 床底下缩成一团的小女孩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在他们的目光下,快被吓到哭出来。 第90章 轮次 公交车失控的那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它直直冲入水中,直到大部分人溺死才被打捞上来的这一整个隔绝在梁光河水下、无人知晓的过程里,又发生了什么? 那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于大多数人而言都平平无奇的一天,被悲剧降临到的生人还不知要过去多少年才能从阴影里走出来,但处于事件漩涡之外的人们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只会偶尔在饭桌之上谈起这桩在发生后半日就传遍了小县城的惨剧。 匆忙从另一座城市赶来这里的灵也忙活了一宿,天亮后如每一个在这时间要上班上学的普通人一样,混进了烟火气十足的早餐店里。在他嗦着一碗葱花汤面的时候,就放在他不远处柜台上的收音机正放着两位主持人对这起事故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 节目结束后,灵也身边和他拼桌的男人跟坐在对面的同伴说道:“都这么多天了还没调查出个结果,唯一救出来的那个小孩坠河后也一直昏迷着,真相到底是什么只有那些死掉的人才知道吧。” 灵也吨吨吨几口喝完的汤,大碗挡住了他的神情。 灵也心想,就是死人也不知道真相。 这桩公交车坠河,以致三十四死一伤的惨剧,别说放在阳界是大案了,就是放在鬼魂所处的无常界,也是鬼仙必须关注的大事。更别说此次事故显而易见另有隐情,小小县城里一时间冒出三十四个在阳间徘徊不去的鬼魂,正巧有别的事情撞在手里的灵也听闻此事后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一边刚处理完就马不停蹄地奔赴绍县。 来之前灵也还在猜测那些滞留阳界的鬼魂是不是受到了绍县冥河的影响,来之后没一会儿就发觉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大些。 第150章 那些死去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鬼魂当然不一定知晓自己的死因,这世上什么时候都有死得不明不白的人。 根据警方的调查,公交车在坠河之后很快就撞上了河壁,车内司机与师生俱因为巨大的冲击而昏迷。虽说这一震能把车上所有人都震晕这一点十分离奇,但姑且假设当真发生了如此巧合的事吧,那么为什么他们连公交车失控的记忆都没有呢? 事故的现场在多日后仍被警戒线围起,灵也于半夜悄无声息地混入其中。他坐在没有补好的护栏边上,面前就是那辆坠河的公交车。 已经不属于阳界的公交车,与那三十四个站在灵也面前湿漉漉的鬼魂一样,无法被外人所看见。 这三十四个鬼魂,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死因而不愿离去。 灵也刚来时还想得很乐观,觉得只要找到它们散落在四处的带有记忆的残魂,拼凑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能送走他们了。可没有想到之后灵也足足找了半年,都没有找出他们缺失的那段记忆。 最焦头烂额的时候灵也还求助过蝶姑,可是哪怕蝶姑来了这里,也未能找出坠河案的真凶。 最后在蝶姑的牵头下,无常界与鬼公交签订了契约,鬼公交通过帮无常界做事来暂留人间,允许他们在不影响生人的前提下自行寻找死亡的真相。契约一签订就是几十年过去,那辆车上的多是小孩子,小孩子本就执念不强,没过几年就放弃追凶投胎去了。大人们留得久一点,但也渐渐离开,只有那个在阳间被冤枉了司机还在执着地寻找真相,哪怕真相即便找了出来也不会再曝光于人前,他仍想给自己一个清白。 最早经手此事的灵也,此刻不禁想着,原来他们缺失的记忆在这里。 继续无视了那个疯狂彰显存在感的厉鬼后,灵也直接离开了这间房间,外头就是丝绦遍地的长廊。他一手拉着小女孩,一边继续走在前头,另一人的出现让唐文微的羞耻心重新冒出了头,勉强挺直了背,没有再畏畏缩缩躲在灵也后头了。 哪怕已经安全地走了很久,小女孩依旧难以抑制心中的恐惧,带着颤音问道:“为什么……它们没有来抓我们?” 灵也的声线一直很稳:“因为现在是人抓鬼的环节了,它们不能出手。” “啊?”小女孩一脸茫然。 灵也已经察觉到问题所在了:“你之前玩了哪些游戏,规则是什么?” 小女孩掰着手指头,一边计数一边说道:“第一次是比大小,挑一个人出去比,三局两胜,谁大谁赢。然后是抽乌龟,我们选四个人,鬼四个人,最后留下的是哪边的哪边就输。第三局是……” 除了第五局的捉迷藏游戏,他们没有哪一轮游戏是相同的。但哪怕是不同的游戏,也不是不可以放在一起对比。 小女孩玩过的游戏每一局的轮数显而易见没有他们多,而且游戏胜负更加依赖运气,虽然公平这个词放在这座鬼墟里显得十分可笑,但光听小女孩的描述,他们玩到的游戏确实算得上公平。 小孩子的描述总是很难做到详尽。 灵也细心听完后,又问道:“之前的游戏里面,你们可以攻击对方吗?” “当然不可以!”小女孩一脸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她的嘴巴就瘪了下来,“之前明明都不可以的,我们好不容易赢了前面几局,最后一局却说被抓到的人就会被鬼吃掉,而且还要玩那么多局……” 灵也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同样听完全程的唐文微已经是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为什么你们玩的这么简单,就因为我是成年人吗?”唐文微眼含热泪。 唐文微会问出这个问题,完全是因为他还不知道出现在这里的这个小女孩意味着什么。 灵也心道怎么可能是因为这种原因,小女孩这行人里,可也是有着三个成年人。之所以他们的待遇完全不同,想来都是因为这群人里有着那个孩子了。 “对了!”小孩子的情绪变化得总是很快,没一会儿意识到处境变化小女孩雀跃道,“鬼既然不会吃人,那同学们都可以出来了!” 灵也问她:“你们玩到第几轮了?” 小女孩伸出一根手指:“还是第一轮呢。” 第91章 月辉 听到小女孩的话,即便心里早有一些预料,走在前头的灵也脚步依旧顿了顿。 说这话的时候,小女孩的神情无比自然,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而唐文微从灵也的反应里察觉到一些异样,不明内情的他一脸茫然。 灵也心中同样有着许多疑惑,真相的拼图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块,而一切的真相,灵也想他应该可以从一个人那里得到答案。 “对了,”灵也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左悬的同学?” 小女孩用力点头:“他是我们班的班长!我们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特别害怕,是他一直在鼓励我们不要怕,每一局游戏也都是他第一个上的。那些鬼太可怕了,只有班长和几个老师敢玩,如果没有班长带头,我们肯定一点赢的希望都没有……” 小女孩眼睛发亮地看着灵也:“哥哥,你认识班长,你是高年级的学生吗?” 以灵也的长相和身高,说他是六年级的学生完全说得过去。 有些小孩子对大他一些年纪的学生,似乎是会更加信赖。 第151章 灵也想了想,没有说谎,但也没有直接否认,只是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顶:“我是比你要大上一些。” 大上亿些。 “这个叔叔也是学校里的老师吗?”小女孩转头看了看走在后面的唐文微,唐文微单独和灵也待在一起的时候怂,在这么小的孩子的注视下努力无视两侧房间里厉鬼的视线,挺直了腰板,捍卫他成年人最后的尊严。 灵也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他也会帮助你的。” 灵也没有认下自己是高年级的学生,但是认下了她认识左悬这件事:“哥哥是特地过来找左悬的,你有没有办法找到他?” 在长廊交错,道路如迷宫一般错综复杂的佛寺里找到一个确定的人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灵也也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随便一问,没想到小女孩真的答了。 “班长说他会待在第十七条走廊里,如果我们很害怕,或者有别的什么事情的话,都可以去那里找他。” “……十七?”灵也一愣。 “是哦。”小女孩往前跑了几步,变成她拉着灵也,拉着他一直跑到走廊尽头的墙根,拨开墙上悬挂下来的五色丝绦,指着角落完美融入花纹之中的数字道,“这还是班长发现的!” 出现在眼前的数字正是大写的“卄壹”,唐文微蹲在两个小萝卜头的身后,得脑袋压得更低才能看见,他惊讶道:“这些走廊居然不是乱排的啊。” 他和灵也也在这里玩过几轮捉迷藏了,压根没有注意到每一条走廊都有独有的标识,想来它们的排列应当也具有一定规律,要是照小女孩所说,这是由她的班长发现的话…… 小孩的班长肯定也是个小孩,灵也这个假小孩脑子好使也就算了,连真小孩也那么厉害了吗? 而让唐文微怀疑起人生的小孩,此时陷入了混乱之中。 一滴冷汗滑下额头,佛寺内的气温很低,但他身上依旧不断地有新汗冒出来,脸色也苍白得找不得血色,几乎能和外边走廊里徘徊的厉鬼有得一拼。左悬内心现下慌乱无比,但他心里却在一直劝说自己冷静下来,眼下还有着需要他保护的人。 左悬抱着一个不住发抖的同班同学,躲在一扇门后,这扇门无法关严,透过缝隙左悬能看见厉鬼反复掠过的身影。 它偶尔会停下脚步,靠在门上倾听房间里的动静,这个时候左悬会死死捂住同学的嘴巴,牙齿不住打战发出声响的同学,也会竭力不发出任何声音。 可自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仍让两个小孩心惊胆战,只怕这声音也会引来厉鬼的注意。 血腥味渐渐弥漫到了这里。 它来自此处只相隔两个房间的,拦腰断作两截的尸体,而这具尸体,又来自他们不久之前还“活”得好好的同学。 手头没有能用来计时的东西,能在实验小学读书的孩子家境大多不错,有不少孩子腕上都戴着小巧的机械手表,可是这些表在他们进入这个诡异的地方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转动。 时间的流逝只能通过估计,在左悬的感知里,他们大概是在十分钟以前发现的变故,而变化究竟出现了多久,没有人知道答案。与他一起待在这条走廊的同学有十个,其中的一位突然之间发现厉鬼不再寻找他们了,明明他险些撞到了一扇后面就有着一只厉鬼的屏风上,它却没有根据游戏的规则将他抓出来。 同学兴奋地指着那只厉鬼。 已经发现了不对的左悬,没有来得及阻止他。 同学大声向同伴们喊道:“它们不再抓人了!你们看,这里就有一只鬼——” 被他直直指着的厉鬼,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嘴角一直咧到耳根,露出口中的森然白牙。 下一秒,仿佛得到了某种许可的厉鬼,就连带屏风一起,将眼前的同学扯成了两截。 紧接着,厉鬼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一个个躲藏在障碍物后的孩子们被找了出来。 陷入惊恐中的同学们四下逃窜。 变故陡生,左悬同样手足无措,只来得及带上离他最近的一个同学,飞快跑到附近没有鬼的空房间里。 厉鬼的脚步声,隔着一扇门,宛如催命符一般响起。 久久不曾破门而入的厉鬼,让左悬不禁心生妄想,会不会有什么规则让它无法打破房门,只要不到走廊上去,他们就是安全的? 妄想之所以是妄想,是因为这世上恐怕不会有比左悬更熟悉这里规则的人了,他清楚地知道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厉鬼,厉鬼之所以这么久都没有大动作,只是想让他们陷入未知带来的恐惧里。 果不其然,当厉鬼戏弄够了,它毫无征兆地发难,一拳砸碎了门板。 左悬按住同学的脑袋,让他背对着扑来的厉鬼,好歹能减少一些死时的恐惧。同学死死闭上了眼睛,左悬却不闪不避地看着厉鬼的面容越来越近。 本来就都是他的错……这些痛苦是他应该承担的…… 房间内陡增的色彩,不是四溅的鲜血,而是几缕皎洁的月光。 左悬一怔。 随着厉鬼的身体四分五裂,他很快便明白过来那不是什么月光,而是在特殊环境下发出莹莹微光的丝线。 轻飘飘的丝线,在绷紧的那一瞬切碎了厉鬼的身体。 因惊愕而大脑空白的左悬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屋顶破了个大孔,不仅仅是屋顶,连云层也被割裂,露出明月的一角。 第152章 轻盈落下的白衣少年衣袖展开,好像一只月下从天而降的白鸟。 他如一片羽毛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左悬面前。 左悬完全呆住了,甚至连开口问他是什么人都做不到。 反而少年歪了歪脑袋,语气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不确定问道:“左悬?” 第92章 割裂 左时寒当下经历着从未见识过的难缠局面。 两个小孩此时此刻,正一左一右抱着他的腰哭。其中一位哇哇大哭,要是被外人见到只怕唯恐他一不小心背过气去,一个哭泣的时候倒是没有发出声音,但眼睛跟泉眼似的,往外涌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左时寒耐心不差,对小孩子也较其他人容忍些。只是放他们这样哭下去不像个样子,静等了十分钟,最后还是不留情面地把他们两个从自己身上扯了下去。 “别哭了。”左时寒声线清冽,他心有几分安慰的意思,只是从语气上颇难听出来,这句被误以为命令的话倒是让小孩们止住了哭声。 哭得凶些的那个抹了抹眼泪,抽抽噎噎地问他:“你是来救我们的仙女么?” 左时寒相貌年纪虽小,但并不很显女气,只是小孩一方面眼睛被泪水糊得朦朦胧胧,一方面又见他留着长发,下意识将鬼仙误会成了救苦救难的仙女。 “不是。”左时寒面无表情道。 他突然抬袖将两个小孩拢在怀中,孩子们起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后响起的恶鬼厉啸,很快叫他们脸色瞬间惨白。 数不尽的恶鬼,陡然察觉这边的动静后,纷纷往此处赶来。左时寒冷眼看着恶鬼们高大的身躯涌进屋里,又被他布下的偶线切做几段,触地化为飞灰消散。 纵使这些恶鬼们是没什么脑子的残缺魂灵,在目睹同伴们魂飞魄散后,自然不敢再靠近此处,可是它们后退的时候,没想到身后也已布下杀机。 左时寒在那高天之上,鬼墟与现实的缝隙里,早将此间情况看得透彻,不与这些鬼怪周旋,出手便是杀招。 清出一片场地后,左时寒才将两个孩子轻轻从怀里推出,垂眸道:“无事了。”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恶鬼若故意发出声响,步子总是沉重拖沓,如此轻快利落的脚步声是鬼怪不会有的。左时寒撤去偶线,片刻后探头探脑将脑袋伸进屋里来的人,果然是灵也。 “时寒哥——”灵也未来得及表述一番他对左时寒前来救援的激动,一个小孩便被推到了他怀里。 左时寒抬眸看向他,说道:“你且先照顾他一下。” “哦哦。”灵也脑袋还没完全转过来,身体先领略了左时寒的意思,抱着小孩走出门去,贴心地将被鬼怪撞得破破烂烂的门合上了,到底遮上一遮。 压根没有进屋,只从门上恶鬼打破的孔洞看见左时寒身影的唐文微连忙迎了上来:“怎么样了,这位都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灵也轻轻哼了一声:“那是肯定的。” 左时寒能进到这封闭的鬼墟来,出去就不会是难事,然而眼下的问题,最大的已不是他们该怎么出去。 灵也神情复杂地看向两位由于死里逃生,正激动地抱在一处的小同学。 死里逃生,说是死里逃生。可他们哪里知晓,自己早就已经死了。 眼下种种,不过是在这鬼墟一隅反复轮回死前所经历的那段过往。 灵也心里发愁,就在他为难该如何让这些小孩知晓真相的时候,耳边忽又响起仿若房倒屋塌的声响。 那响动从极远处传来,穿过层层墙板来到灵也耳中,饶是如此,声量依旧有震耳欲聋之感。 唐文微更是下意识捂了捂小孩们的耳朵。 “叔叔,发生什么事了?”小女孩惴惴不安地看向唐文微,连带着她的同学也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他。 然而叔叔担不住事,小孩看唐文微,唐文微看灵也。 “还能是什么事。”灵也心说这动静,再想到左时寒已经来了这里,但就只有一个人能造成了。 “估计是你们封师首席也杀上来了。” 杀上门来的封师首席,不比找准位置从天而降的鬼仙,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这条走廊。 房间内同样听见这声响动的左时寒放出一条偶线。偶线飘飘悠悠飞走,去给祝饶引路。又澄净如水的月光从头顶破洞处泻下,使得无色的偶线在某些时刻逸散出莹莹微光。左时寒看见左悬的目光追随了那截偶线好一会儿,直到再不可见,便问他:“你可认得那是什么?” 左悬点点头。 左时寒的出现,像是荒芜世界里落下一道石破天惊的雷,左悬有过激动不已的时刻,默默流了好一会儿眼泪,只是那番心情现在到底慢慢平静了下来。 左时寒起初看见他,便见左悬在沉默,快被恶鬼所“杀”时,他不闪不避,亦不发一言。后来左时寒神兵天降,他只觉劫后余生的同学号啕大哭,左悬依旧不说话,流泪时也是静默的。来到此时,左悬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沉默像是这个孩子并不漫长的人生里的基调,他沉默着接受家人的安排,沉默着献出自我,沉默着死去,微小的反抗依旧压抑且无声,在鬼墟的无数次轮回里,他亦沉默着保守秘密。 左时寒想,他与何伟业记忆那个性格轻佻的左悬,确实很不一样。 第153章 “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左悬。”左时寒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不过他也不需要左悬的回答,他肯定道,“你是真正的左悬。” 左悬抬头看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这样说,是因为你见过其他的左悬吗?” 左时寒淡淡道:“看来你那时候年纪虽小,知道的事情却不是很少。” 左悬又低下头,失魂落魄道:“因为我年纪小,所以很多事情,他们不会避着我说。以前是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可慢慢地也就懂了。” 左悬死时只是个无知稚儿,可是他在这鬼墟里轮回的时间,加起来也有几十年。不同于每次轮回记忆也会被洗去的同学们的残魂,所有轮回左悬都记得。纵然在鬼墟中不得师长教导,但渐渐地,他心智到底是成熟了些,以前不明白的事,在一遍遍轮回里终究是明白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左时寒又问他。 “我没见过你,但我猜到了。”左悬说道,他的依据很少,只来自那截飞走的偶线,与身体里强塞进去的残魂三言两语的描述,“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左家的仇人,是左家历经数代与数百年,也要杀死的人。” 左时寒定定看着左悬茫然的面孔。 左悬的心智相较他死时,自然成熟许多,可是他毕竟一直被困在这一隅之地里,左悬的认知,说到底还是他九岁时的认知。 而他对左时寒的印象,依旧是那个可恶的,要血债血偿的形象。 左悬已然知道他的家人恐怕是错的,可是对于左时寒,除了那些带着浓烈仇恨的描述以外,他再不知道其他,于是此时面对左时寒,他脸上便显出了极端茫然的神情来。 左时寒最后,将手轻轻放在了左悬的头顶。 “将你知道的事情,一一说给我听吧。” 第93章 明天 在很小的时候,左悬就知道自己是一件容器。 这件事情并不是他自己发现的,而是由他父母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灌进他的脑子里。这两位继承了左氏一族的血亲并不认为他们在进行卑劣的行径,反而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认为自己在完成复仇这一件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无比正当的事。亲手使得自己孩子的魂魄被先辈的残魂侵蚀,在他们看来并没有使左悬的灵魂变得残缺,反而是在帮助他变得完整,父亲曾经无数次遗憾地说过,如果他能拥有和左悬一样的体质就好了,可惜他没有,他的魂魄不足以嫁接这么多先辈的残魂,也无法获得足够多来自先辈的智慧,这才使得这一伟大机会落在了左悬头上。 在很多年后,无数次轮回的间隙里,左悬意识到一件事,经历过类似洗脑的人不只有他。正是靠着反复输入指令,将孩子培养成工具的方式,左家才让复仇的意志延续数百年。 左悬本也该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在原来的计划里,左悬的魂魄本该与先辈的残魂并存。这一支左氏遗孤,代代传人都会作为容器进行培养,活人的寿命无法像鬼仙那样无穷无尽,于是他们就想出了这样一个也可以培养出持续数百年的复仇机器的办法。 由于左家很早就有培养鬼魂容器的做法——作为复仇对象的左时寒,准确说来也是一件脱离了控制的容器——因此这一计划进行得格外顺利。来到左悬这一代,制作容器的流程更是已然无比成熟。左悬虽然要将身体让渡一部分给残魂,但他的意识并不会因此消失,左家人很早就从实践中发现一件事,只有在身体原主人意识存在的情况下,魂魄缝合体才是最稳定的。 承载最多意识的那部分魂魄,也被左家人称作主魂。 很轻易就能看出来,眼前鬼墟中与左时寒相见的魂魄,就是左悬的主魂。 “我的魂魄……被切割成了很多部分。就像一块布一样,想要将其他的布料缝进这块布里,而且不能简单接在边缘,要彻彻底底缝在里面,首先就要将这块布剪开。”左悬的手指绞在一起,魂魄被剪切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可一旦想起,昔日的疼痛好似又会降临。 “他们就是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吗。”声音自上方传来,语气里不带同情、悲悯这些出现在此刻合情合理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感情,但左悬鼻头却不自觉酸涩。 左时寒的手依旧放在他的头顶,左悬一动不动,感受着那轻柔的触感。一直以来,他的父母都在告诉他左时寒是与他们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是只有一方魂飞魄散才能罢休的死敌。懵懂的儿时与漫长的轮回中,左悬都不清楚究竟该如何看待左时寒,但这会儿,他突然间有了很奇妙的感觉。 左时寒更像他的亲人。 在左家庞大的意志操控下,做出了反抗的他们,更像是亲人。 “很久以前,”左悬小声问,“那些人也是这样对待你的吗?” “不太一样。”左时寒摇摇头,“如果说对你是进行了裁剪的话,对我更像是重塑。” 虽然都是容器,但目的不一,改造的方式也不一样。 左悬小心翼翼地往左时寒那里靠近了一点,左时寒并没有拒绝。 “不是所有的魂魄都能剪成很多块,很长一段时间里,新生的孩子有没有合适的灵魂,是无法预料的事。”左悬说道,许多事情他起初并不明白,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又在鬼墟的轮回中梳理清楚,“但是在轮到我的时候,他们想出了在婴儿还没出生的时候,用外力改造魂魄的方法。” 第154章 左悬当然不是第一个实践这一方法的人,左家人在无数无辜人身上试验过后,等到有了足够把握,才将其用在左家血脉身上。 “年纪越小,灵魂越不稳定,这个时候我的魂魄能接上更多残魂,这些残魂……也更容易失控。” 左时寒垂眸看着左悬,封闭在鬼墟中,仍保存了很大一部分孩童心智的左悬,此时此刻就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敢与人对视。 “当初是失控的残魂打开了鬼墟,一瞬间车上所有人的魂魄都被拉进鬼墟里,公交车才会失去控制坠河。”左时寒平静地说出当年坠河一事的真相。 左悬脑袋埋得更低:“我想要救大家的……可是我做不到。” 左时寒轻声道:“你的主魂,就是在那个时候脱离身体的。” 他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救人心切的左悬,为了保护被卷入鬼墟的同学和师长,让自己的主魂从自己被缝合得快要看不出原来面貌的魂魄上脱落,仿佛一小块布料,在线还不牢固的时候,挣脱了那块拼接得混乱不堪的布。 但是左悬没能救下公交车上的人。 困难不仅仅来自年幼的他尚没有足够多对付鬼魂的手段,还来自不断漏进公交车内的梁光河水。 公交车上除左悬以外的所有人,死因归根结底是溺亡。 “左悬”能成为唯一一个生还者,也不是因为他运气比较好,坐的位置让河水最后一个淹过他。而是因为那些残魂察觉了□□面临死亡风险的危机,放弃了脱离身体的左悬主魂,选择先保住躯体。 在鬼墟内与鬼魂展开一场生死游戏的左悬,实际上面对的是一场一开始就注定死亡的游戏。 肉身死后,一部分魂魄感受到无常界的召唤,飘离这座被左家改造后,本就存在很大问题的鬼墟。 鬼墟自然不甘心放他们就此离去,强行留住一部分魂魄,并以这些魂魄为乐,展开无尽的轮回。 其他人被留住的魂魄只是他们原来魂魄的一部分,而属于左悬本人的意识尽数在这部分主魂里,他此刻拥有的,便是他的所有。 作为修习过法术,灵魂对鬼墟存在抗性的左家人,作为唯一一个保留了全部意识的鬼魂,左悬没有在每一次轮回重新开启的时候失去记忆,他记得从始至终的一切。 记忆还停留在刚被拉进鬼墟那一刻的其余人,心中怀着对生的希望,但左悬心知肚明,他们早就彻底丧失了生还的可能。 在他们遗忘的时间里,死亡已经降临。 左悬隐瞒了这件事,既然每一次轮回结束后,大家的记忆都会被清除,何必要让他们再多遭受痛苦与绝望。 可在默默承受真相的同时,分明知晓大家已经死去的左悬,分明知晓所有人都不会得救的左悬,还是在一次次轮回里,不遗余力地保护所有人。 他是如何想的呢,是因为愧疚吗? 左时寒低头看着左悬头顶的发旋,在鬼墟中保护了同学师长几十年,一直充当着保护者形象的左悬,好像突然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在讲述往事的时候,不知不觉钻到了左时寒怀里。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会摧毁这座鬼墟,”左时寒不得不告诉左悬一件残酷的事,“但消失的不仅是鬼墟,里面的灵魂也将不复存在。” 左悬愣了愣,仰起头来看向左时寒。左时寒发现在他不敢与自己对视的时候,左悬一直在默默流泪,此刻泪痕未干,眼眶通红:“他们不可以转世投胎吗?就像其他的鬼魂那样。” 他死去的时候到底是太小了,对很多事情的了解还有限,以至于他没有发现一件事情。 “除你以外的其他人,只是带有一部分意识的残魂,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的记忆如此脆弱,每一次轮回重启,他们的记忆也会重新开始。”左时寒道,“他们主要的魂魄,早已去往无常界。” “这样啊。”最初的怔愣后,左悬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同学师长可以完整地投胎转世,但对于遭遇了鬼墟的他们来说,现在这样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左时寒告诉他:“真正会消失的,只有你。” 左悬的主魂被困鬼墟后,他的躯体为那些残魂所有,并且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去,此刻不知道是掩埋在哪里的一捧骨灰,一抔黄土。 留在这里的,就是左悬的全部。 “你在这里待了太多年,和鬼墟的联系已经太深了。”左时寒一五一十地对他说道,“而且你的魂魄本就因为后天的改造千疮百孔,如果你的魂魄是完整的,尚可以抵御鬼墟的侵蚀,现在你已经和此处连为一体,我没法把你单独剥离出去。” 一旦鬼墟被毁,真正的左悬也会灰飞烟灭。 “我不在意,”面对魂飞魄散的结局,左悬却并不在意自己会变成怎样,他只在意一件事情,“消失的时候,会痛苦吗?会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消散吗?” “不会,”左时寒摇摇头,“如果我不告诉你,你甚至不会意识到这件事。” 左时寒完全可以不告诉左悬鬼墟毁灭后的后果,等待他在无知无觉中消失,但他觉得,在鬼墟中默默保护了其他人几十年,未有一刻放弃的左悬,有资格知道这件事。 “那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左悬抓住左时寒的衣角,“让大家以为自己得救了吧,哪怕是假的也好。大家已经为了这个希望,在这里挣扎了太多年太多年……” 第155章 “好。”左时寒轻声应允。 在动手毁掉这座鬼墟之前,左时寒还有需要问左悬的事。 “我要知道,左家准备用来对付我的计划。” 左悬并无隐瞒的打算:“可是……我知道的也很少。” 那时候的他还太小了,虽然父母从不瞒着他,但他还想不到有目的地去了解计划的核心 “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就好。”左时寒说道。 于是左悬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絮絮说了很久。 等左时寒终于从左悬那里了解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一扭头,便看见残缺的门后,一双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是祝饶。 祝饶的形容此刻有些狼狈,毕竟谁顶着无数厉鬼从鬼墟外围一路杀到这里,都不可能做到头发衣服一丝不乱,但祝饶气质沉稳,此刻抱着刀,外形上的些许凌乱只让他显得洒脱。 注意力都放在左悬说的话上,左时寒不知道祝饶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又看了多久。 想到祝饶也许已经在门外守了好一会儿,左时寒心头浮上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按着从他怀里出来的左悬的肩,带着他一起往外走去。 “鬼墟要塌了。”祝饶告诉左时寒,“我没有在这座鬼墟里发现界石。” 左时寒点点头:“几百年前,这座鬼墟的界石就已经被左家拿走了。” 界石虽然易主,但由于界石仍以另一种形态存在,所以这座鬼墟并没有消散。 然而因为界石和鬼墟的绑定实际上已经被解开,所以他们可以越过摧毁界石这个步骤,直接毁掉这座鬼墟。 祝饶走到左时寒身边,略略弯下腰,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那些小孩,也会跟鬼墟一起消失。” 祝饶和左时寒一样看出了这些魂魄已然与鬼墟密不可分。 了解过公交车坠河的往事后,再看见这些小孩的魂魄,当年发生了什么并不难猜。 已然知晓车上师生早就转世投胎,要不要将这些拥有一定意识的残魂看作独立的人,为他们的消散感到悲伤,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祝饶一时也不知道如何看待这些残魂,但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左悬不会和他的同学师长一样,有转世的机会。 发现祝饶目光看着左悬后,左时寒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低声说道:“我已经告诉他了。” 祝饶有些惊讶于知道自己即将魂飞魄散的左悬此刻神情的平静,但左时寒既然已经处理好,他也没有多作纠结,转而说道:“还有一件事。” 左时寒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他一出门就看到了那只藏在阴影里,腐烂了一半,露出森森白骨的鬼魂。 左时寒在尝试进入鬼墟的过程中,便知道了公交司机趁着鬼墟开启,重回故地的事。 现在看来,他应该刚好和祝饶撞到一起,又被祝饶带到庙中。 而且大概率,已经见到了那些故去的人。 “他融合了自己留在鬼墟的残魂,自然而然想起了经历的一切。”祝饶说道,“现在问题在于,那部分残魂与鬼墟密不可分,他如果带着这部分残魂,鬼墟消散的时候,他也会一起消失。” 对过去真相的执念,是司机留存至今的原因。 他是想要剥离这部分残魂去转世投胎,还是保留这部分魂魄,与其他残魂一起消散。 “交给他自己选择吧。”左时寒说道。 交涉的事情交给了祝饶。 司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做出了决定。 失去残魂等于失去这一部分记忆,不过过往的真相仍可由他人告知,但…… “转世后的我,并不是现在的我。”随着残魂回归,不再如先前那般浑浑噩噩的司机低声说道,“止步于这一世也没什么不好,就让我完整地走完最后一程吧。” 司机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血肉覆上骨骼,他以死前最后一段时间的模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走回那些,时间被永远定格在死亡之时的人中间。 “好可怕,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在先前的游戏里被鬼怪所“杀”,又被左时寒等人“复活”的小孩哭哭啼啼地和同学抱在一起。 “得救啦!”有小孩欢呼,“明天还需要上学吗?” 老师苦笑,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小孩想上学,她明天也不想上班了。 “班长,谢谢你。”有小孩靠近左悬,拉住他的手,“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 左悬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原来的庙宇是一座进去了就出不来的迷宫,但不久之前,不仅屋顶被左时寒破开一个大洞,祝饶过来的时候也强行清除了一条通道。 师生们迫不及待地跑到这座可怕的寺庙,发现有一辆熟悉的公交车就停在门外。 其他时候没发挥过作用,这会儿被推出来引到众人的唐文微努力扯出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路我们已经开好了,大家坐上车,没一会儿就能出去啦!” 师生们兴高采烈地上车,人群之中,唯有知晓一切的司机和左悬兴致不如其他人那般高昂。 但他们脸上,同样带着笑容。 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大家怀着期许坐上回家的车。 河面上的世界,已经是五六十年后的世界。 第156章 左悬在座位上坐好,感受汽车启动时的颤动,怀着与其他人一样的欣喜,奔赴那个不会到来的明天。 仿佛夜幕中一颗星星的消散,须臾,梁光河下的鬼墟永远熄灭了。 第94章 落后一步 终于回到地面的唐文微,险些抱住自己的上司痛哭流涕。 只不过在对上祝饶警告的冷眼后,他立刻打了一个哆嗦,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对了!”唐文微还记得祝饶交代他的事,“祝哥你叫我查的东西,我都用手机拍下来了!” 他擦了擦一脑门汗,伸手去兜里摸手机,结果掏遍身上的衣兜都没掏到。灵也想起自己被人暗算前拿唐文微手机给祝饶打了电话,钻进唐文微车门就没关上过的车里,成功在地上找到了唐文微的手机。 还以为自己手机不翼而飞的唐文微松了口气,连忙打开相册把屏幕摆到祝饶面前,祝饶把屏幕往下压了压,好让左时寒也方便看到。 “我查左悬没查到多少东西,但是在查许安琴这个名字的时候发现她上过报纸,是在一个有关族谱文化的专栏里。那段时间县里在搞相关的文化传承活动,许安琴的名字被捎带着提了一下。我看到里面写相关人员登记了一本绍县城市农村年代比较久远保存比较完好的族谱名录,就去把那本名录的扫描本搜了出来,没想到里头刚好有左家祠堂的地址!”唐文微也不知道左时寒他们看到了哪里,拿着手机絮絮叨叨讲述自己发现左家族谱的经过,“我也不知道你们具体想查什么,就把族谱全部拍下了下来——你别说,他们家这近亲通婚情况真的很严重,几百年都是那一脉人!” 唐文微拍下的族谱往前可以追溯到明朝中后期,然而却只有寥寥不到百页,只因基本是些血缘关系没出五服的人在那通婚。唐文微一边拍照一边啧啧称奇,现代人都知道近亲结婚容易生出畸形儿,也不知道左家人是怎么延续至今的。 “里头有一些名字画了红圈,祝哥你叫我查的左悬也在画了红圈的人里头。”唐文微嘀咕道,“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规律,有的人画有的人不画,翻到最前头,几乎每一个人都画了圈。” 唐文微看不明白,祝饶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想。他看向左时寒,左时寒神情沉静,一张张照片翻阅这部族谱时脸上并没有外露的情绪,但祝饶猜以左时寒对左家的了解,他应该完全想明白了。 果不其然,来回翻了两遍后,左时寒说道:“红圈圈出来的,是提供残魂的人,和被嫁接残魂的人。” 红圈格外密集的那几页里出现的名字,都是左家“先祖”,先祖一词是对现在的左家人而言,对左时寒来说,其中有不少是他亲眼见过,甚至亲手杀死的人。 当红圈变得稀疏,被红圈圈住的人代表的就成了容器。 左时寒开口后,在场两鬼一人全明白了,只有唐文微依旧云里雾里。他挠了挠脑袋,觉得这事他还是不要掺和的好,无知是福,只是有件事情他实在担心:“虽然这本族谱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但是,那人不会还来杀我吧?” 左时寒摇了摇头:“不会。” 他说得简短,祝饶为他补充:“那人不想我们看到这些东西才会对你动手,如今我们已经看见了,他自然也没了对你下手的理由。” 唐文微顿时松了口气,期待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祝饶看向左时寒。 左时寒说道:“我要去一趟左家的祠堂。” 祝饶又默默看向唐文微。 唐文微哭丧着脸:“不会要我带路吧?” 他捂着胸口,一副马上就要晕厥过去的夸张表情。祝饶知道这人身体素质不行,被关鬼墟里折腾了这么久怕是累得倒地就能睡,倒也没有为难他:“地址发我就好,你可以回去了,辛苦。” 唐文微连忙把拍下的照片连同左家祠堂地址打包发给祝饶,最后的精力全用来开车回家了。 祝饶自觉地往驾驶座走去,只是刚打开车门就被左时寒拉住了衣角,左时寒的情绪总是不强烈,但是祝饶清晰地从他眼中看出了担心:“你……你还好吗?” 祝饶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就是再砍一个鬼墟的鬼也不会有问题。” 左时寒认真道:“如果困了的话,我来开车也可以。” 已经爬上后座的灵也看到左时寒关心祝饶还是会有点不爽,撇了撇嘴说道:“我也可以!” 鬼仙未必学过开车,但装个样子实际上用法力开完全没问题。 祝饶失笑:“真没事,你们两个哪个看上去到拿驾照的年龄了?可别半道就被交警逮着了。” 左时寒被祝饶送上了副驾驶,但他显然还有点担心,一路上大多时间都在看着祝饶。 被左时寒注视着,祝饶别说困了,他现在兴奋得要死。 灵也看不惯他那么顺心,时不时就要探出脑袋凑到他们中间说话,大部分话是对左时寒说的:“哥,这本族谱你打算拿来怎么办?” 弄明白左家后人身上的残魂属于哪些人后,对付他们的手段便能明确不少,灵也脑子里一时间冒出好几个模模糊糊的计划来。 “先去祠堂。”左时寒只道,“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尸骨。” 同为左家人,他对现在的左氏后人不了解,却握有残魂的生辰八字,只用来追踪也能派上大用场。只是仅掌握生辰八字,施术效果难免大打折扣,左时寒当年并未对左家人的尸身下手,若是有人侥幸逃离,以他们对传承的重视,必然会想办法将那些尸身收集起来。 第157章 祝饶与灵也都听懂了左时寒的意思,祝饶加快车速,不过半个小时就开到了左家祠堂所在的村落。 那是座颇为偏僻的小村庄,挨着一条公路,村里的小道不宜通车。祝饶找了块空地将车停下后,二鬼一人下车步行进村。 他们赶往梁光河时是深夜,抵达这座名叫承义的小村子时天已然蒙蒙亮。这会儿不是农忙时节,村民起得也晚,一路走去不见其他行人。村庄也格外安静,听到最多的便是自己鞋底踩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发出的声音。 只有四十来户人的村庄,从南走到北也就花个十几分钟。左时寒等人一直走到村子最深处,才终于看见一个背着锄头打算进山的大爷。 祝饶上前叫住了人,听闻他们的来意,大爷脸上露出迟疑神色,有些怀疑地看着眼前三人。 一个成年男人,一个少年,一个小孩,这搭配看上去着实奇怪。大概是看他们面相不像坏人,大爷最后还是说道:“你说左家的祠堂啊,它不建在村里,建在后山。我刚好要去后山挖点春笋,能路过那里,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跟着我走。” 几人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连成一串跟在大爷身后。山路崎岖难行,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左时寒抓着祝饶伸到后面的手走在他身后,听祝饶与大爷闲聊。 说是闲聊,其实是乘机套话。 祝饶问道:“怎么把祠堂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后人去祭拜不是很不方便?” 大爷说道:“姓左的那家人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住的地方也偏僻得很。我听我娘说一两百年前他们就迁到这了,住了这么多年还像外人一样。” 祝饶道:“他们原来不是这里人啊?” 大爷点点头:“是啊,原来就不是这里人,带着祠堂一起迁到了这里。二三十年前那家最后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搬走了,不过祠堂没有一并迁走,就这么在山里立着,也没见那家里的小孩长大后回来看过几回。” 祝饶睁着眼睛说瞎话:“实不相瞒,我们是看到旧报纸里的一篇报告后很感兴趣才找到这里来的。您说的那女人是不是叫许安琴?我在报纸里看到了她的名字。” “许安琴?好像是这个名字。”大爷挠了挠头,听到祝饶这一番话后,他对他们的怀疑倒是又打消了一些,“那次采访我还有点印象。那左家可真奇怪,明明家里没几个口人,却能搭出座祠堂来。我偷偷透过门缝看过几眼,一堆牌位和骨灰坛子摆开,整得像模像样的。不过那里面给人感觉阴气森森的,我看过几次后就不敢看了。” 祝饶捕捉到了重点:“骨灰坛子?” “是啊。”大爷点了点头,“早几十年我们村里还有不少土葬的,左家倒是一直火化。也不在外面专门找块地建个碑把骨灰埋了,全就摆在祠堂里头……我上回见到许安琴那娃,还是他回来送他娘的骨灰!” 祝饶回头看向左时寒。 左时寒轻轻摇了摇头。 左家并没有火葬的传统,甚至是抵制火葬的。 他们这般做的原因也不难想,一是为了方便携带与躲藏,二是为了使残魂对左时寒的怨气更加强烈,足见他们对左时寒有多么恨之入骨。 “到了,这是这儿。”大爷在某个岔路口停下脚步,给他们指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沿着这条道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左家祠堂,我还得去挖笋,就不送你们了。” 三人道了谢,没有急着往左家祠堂走去,反而在大爷走远后观察起这条小径来。 杂草遍生,足见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这条道路,清理这条道路。 但此时此刻借着熹微晨光,却能看见杂草上明显的脚印与轮子轧过的痕迹。 “脚印很新,是三个人的脚印,其中有一个是唐文微的。里头还有一个小些的鞋印,要么是女人的,要么就是小孩的。”祝饶分析道,“进去的浅,出来的深,有两个人出来的时候带着重物。” “小一点的那个,应该是偶师的鬼偶。”左时寒说道,虽然气息格外微弱,但也被他捕捉到了。 灵也蹲在路边,表情忧心忡忡:“那些骨灰恐怕都被转移走了。” 几人都明白骨灰坛子大概率已经不在祠堂了。 左唯安显然足够谨慎,在意识到左家祠堂的位置暴露后,他先是对唐文微下手拖住左时寒和祝饶,又赶回祠堂紧急转移了左家人的骨灰。 虽然心里清楚这会儿过去只能扑个空,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几人还是决定去祠堂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遗漏的线索。 踩着满地杂草走到小道尽头,一栋破败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祠堂占地极小,与左时寒记忆里气派恢宏的左氏宗祠相较破落得可怜。明明此刻头顶的天空已然越来越亮,阳光穿过树梢洒在祠堂上,却没有给它增添一点暖意,它仿佛一只蛰伏于深山的怨鬼,终日怨恨地窥视它的仇人。 左时寒目光冷冷,并不为之触动。 祠堂大门未锁,左时寒伸手轻轻一推便将其推开。遽然阴风大作,房门难听的嘎吱声被厉鬼的呼啸声遮掩,无须左时寒动手,时刻提防着的祝饶已然一刀将其斩开。 一只弱小的厉鬼,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 左唯安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但他依旧做出了这一布置,像是在嘲笑他们晚来一步。 厉鬼在刀锋下消失无迹,左时寒先一步踏进祠堂,只见迎面映入眼中的层叠架子空空荡荡,其上还满是牌位与骨灰坛被搬走后的痕迹。 第158章 第95章 复有今时 祝饶的刀锋斩开了厉鬼,也顺带拂开被阴风带着往他们吹去的灰尘。 “哇,怎么这么多灰!”灵也大呼小叫着挤开祝饶走到前头,拿自己充当诱饵,确定祠堂内再无危险后,才高举手挥了挥招呼左时寒过来。 “这里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左时寒说道。 确实不剩什么,或者说逼仄的祠堂里本也就装不下什么东西。在骨灰坛和牌位被打包带走后,一眼望去只能看见一层又一层空空荡荡的架子。供奉的用品倒是没有一并带走,但显然多年无人打理,糕点硬得好似石头,瓜果早已烂到连腐臭味都没有,只留下干瘪的一团,长明灯里的灯油早便燃尽,无人去添,香炉里的香也早就燃到底,铺着一层厚厚的香灰。 这里灰尘厚到令人觉得没有能落脚的地方,没有能用手直接去碰的事物。 地面上有几排明显的脚印,重叠之处颇多。 “左唯安,”祝饶道出“左悬”与许安琴之子的名字,“他和他的鬼偶来回了几趟,将牌位和骨灰坛全搬走了。” “还有那本族谱!”灵也补充道。他背着手探头探脑,将祠堂里里外外搜寻一遍,没有找到那本族谱的踪迹。 祠堂里实在找不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左唯安来此一趟,带走了所有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又留下那只仿佛在挑衅左时寒等人的厉鬼。他这一切做得匆忙,但凡动作慢上一点,他都有可能半道被左时寒堵住。 连点骨头渣子都没找到,灵也闷闷不乐:“白来一趟了。” 左时寒却丝毫不见沮丧。 他将祠堂的每一个角落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连供桌底下与头顶的天花板都没有放过。即便绝大部分东西都已经被左唯安带走,但环境本身就能体现出很多东西。 “这座祠堂,是不是太久没有人回来了?”左时寒一边想,一边将疑惑说出口。 灵也歪了歪头,一时间没想出这有什么问题。 而祝饶也感到奇怪:“能在复仇一事上执着至今,迁居异地也要建起祠堂,左氏后人应当极其注重祖宗祭拜才对。但看此处堆积的灰尘,在今日之前,只怕左唯安有个三四年没回来了。” 左唯安为何不归? 可是他遇到了什么问题,以至于一年都回不来一次,将祠堂好好打扫一番? 灵也努力转动脑子:“该不会是怕被我们发现,所以不敢回来吧?” 可他们查到这里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这个说法讲不太通。 “他或许确实遇到了一些问题,但只要有心,此地不至于破败成这样。”左时寒在思索片刻后,开口说道:“也许,只是因为他不想回来。” 祝饶看向左时寒,他隐隐约约领会了左时寒的意思。 左时寒没有就此事多言。 梁光河下遇见真正的左悬,让左时寒改变了曾经的部分想法。哪怕是执念强大的鬼魂,念想也难以持续百年,纵使是左时寒,历经百年光阴之后,使他留存于世的执念也已不是最初那些。人的恨意,是否真的能延续鬼魂都难以拥有的时间,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 左时寒拉住祝饶的手,他打算离开这里了:“我们走吧。” ———————— 忙活了一整夜后,祝饶的车终于载着二鬼一人,披着熹微晨光往市区驶去。 早高峰还没有到来,一路畅通无阻,眼看着就要抵达老小区,祝饶在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车,等红灯结束的时间里,他回头默默看了一眼后座的灵也。 “看我干吗?”灵也奇怪地回看过去。 祝饶轻咳一声,委婉道:“我和时寒要到家了。” 灵也:“……” 你和时寒哥要到家了,所以他这个电灯泡也该下车了是吧? 灵也心中万分悲愤:“知道了,不打扰你们了,我现在就下车!” “再等等,到了前面那段路在下。”左时寒扭头对灵也说道。 毕竟他们现在在内车道,灵也想要下车就只能表演个原地消失了。 但灵也没想到自己打开车门跳下去后,左时寒也跟着下了车。 灵也面露茫然:“哥?”你不跟祝饶回去啦? 左时寒温温柔柔道:“边上有早市,我陪你去买些早点,你带在路上吃。” 灵也感动得眼泪汪汪。 以左时寒过去的不食烟火程度,是肯定想不到这种事的,但一想到左时寒会有这样的变化是祝饶的缘故,而这样的左时寒如今已然是祝饶的人……祝饶的鬼了,灵也的想法就在祝饶人还行和这人真可恶之间反复横跳。 灵也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发现鬼魂也有必要重视身体健康。 左时寒不晓得灵也心里在想什么,误以为他是不喜欢这家早点摊,低下头问他:“不想吃煎饼吗?” 在想其他事情的灵也猝不及防被点到,慌乱间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眼见左时寒目光愈发不解,胡乱点了周边一家铺子:“我们去那吃吧!” 灵也点到了一家面馆。 “那坐下吃好了。”左时寒点了点头,“面在汤里放太久的话,会坨掉。” 灵也扭头看向跟在他们身后两米处的祝饶,小声说道:“他也一起吃吧。” 虽然灵也大多时候对祝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但祝饶平时表现得太知情识趣,以至于打定主意要做刻薄丈母娘的灵也偶然也会良心隐隐发痛。 第159章 他主动在桌子一侧横凳的中间,让左时寒和祝饶坐在对面。 看着祝饶为左时寒添好调料配菜拌好面,他才轻哼一声,算你小子懂得表现。 位于左时寒与祝饶所居老小区附近的早市,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碗里的面也一点点浅了下去,灵也头埋得很低,看上去恨不得整张脸埋进碗里,吃得格外投入的样子,实际上吃面的速度已然慢到恨不得一根面一根面的吸溜。 慢到对面的人不仅都吃完了,左时寒还去买了些包子煎饺麻球,各种零零碎碎的早点,打包好后抱在手里。 左时寒就是在迟钝,渐渐也觉察到了灵也的异样。 他不确定道:“是吃不下了吗?” 不应该呀,他们早就不是活人,眼下虽有实体,但完全是用法力凝聚出来的,吃下去的东西都会被直接同化,如果他们愿意,照理说想要吃下去多少东西都没问题。 小店的外头人来人往,人群的喧嚣传入耳中。 这些噪声像是给灵也打了个掩护,让灵也终于能说出心里话:“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和你再待一会儿。” 灵也抓着筷子的手指用力到都泛白了。 左时寒微怔后,扭头看向祝饶。 祝饶明白这一眼的意思,他握了握左时寒的手。他的家就是左时寒的家,左时寒当然能凭自己的心意招待客人。 得到了鼓励的左时寒试探着说道:“那,待会儿你跟我们一起回家?” “不打扰你们啦。”灵也摇了摇头,“我心里也不是全是舍不得,就是……我就是觉得心慌。” 灵也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左时寒。 他的眉微微皱起,眼睛里满是担忧:“查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左氏后人的踪迹越来越清晰,明明是件好事,但就是因为事情快要结束了,各种杂七杂八的念头都冒出来。” 灵也按住自己心口,露出一个苦笑。 “我们与左唯安,也算有过几度交手,左唯安虽然没讨得多少好,但也确实做到了一些事情。”灵也说道,“我害怕那些事情真的能对你不利,我害怕……我们不能再像现在一样坐在一起吃东西。” 心中的担忧与恐惧,终于被灵也尽数诉之于口。 说完之后他都有些不好意思,怕左时寒笑他胡思乱想。 但左时寒只是神情温和地注视着他,语气温柔却坚定:“不会的,无论他有什么布置,我都会回到你们身边。” 鬼魂依执念而存。 只要这份执念不散,左家人便永远无法拿他如何。 灵也眼眶红红,恰在这时祝饶开口道:“我会护好时寒,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灵也快要冒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 “哼,我也会保护时寒哥!”落后祝饶开口的灵也感觉自己败了他一次,心中暗道可恶,“时寒哥,那我先走了,我去找蝶姑和月娘她们,看看还能不能查到一些东西。” 说罢他豪迈地抬起碗,将碗底的面汤一碗闷了。 “也不用太着急的。”左时寒说着,将那一大袋早点递给灵也。 灵也提着早点,斗志昂扬地离开了。 灵也走后,祝饶对左时寒说道:“我待会儿也要去协会一趟,协会那边资料全人手多,想要定位左唯安也容易。” 左时寒却没有像送别灵也那样依依送走祝饶,不容拒绝道:“你回去先睡觉。” 鬼魂不睡觉也不会有事,但祝饶忙前忙后,都多久没睡了? 祝饶试图抗争:“时间紧张……” “先睡觉!”左时寒直接打断了他,顿了顿后补充一句,“我陪你睡。” 祝饶:“……” 祝饶没意见了。 “咳,好吧,那我睡个六小时,做完午饭再走。”祝饶想了想后问道,“或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协会?” 祝饶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然而出乎意料的,左时寒立刻摇了摇头。 “你一个人去吧,”左时寒道,“我也有点事情要做。” 祝饶,灵也,阳间的封师,无常界的鬼仙,都在为他的事情忙碌。 而身处漩涡中心,左时寒也已然确定了自己要做的事。 第96章 左唯安 绍县的清晨起了些薄雾,随着太阳逐渐攀升,日光一晒,那轻薄雾气也就散了。 这个时候,一辆银色的面包车缓缓停留在县城一角。此地为冥河所在,阴阳两界模糊地带,若将这条“河”在地图上画出来,祝饶买下的房子位于冥河之首,面包车停下的小区便在冥河之尾。 阳气浑浊,阴气炽盛之地,足以掩盖很多东西。 这片小区同样是片老小区,公共道路穿插其中,随着上班上学的高峰期到来,大小车辆鸣笛声、行人说话声交杂一处,格外吵闹。但小区内却有一处难得清静之地,整栋楼安静无声。 银色面包车就停在这幢楼下。 车门打开后,里头走下来一个从头到脚一身黑的青年。他剪着利落的短发,裸露在外的皮肤却不如穿着打扮那么有精神,苍白得像是一个只剩半口气的病人。 他径直走下车,反手拉开一旁的后车门,开关车门的声音只响了这几次,面包车的另一端,却突兀地出现了面无血色的长裙女人。 说是突兀,只因那女人好似是平白冒出来的,不是从车上下来,不是从远处走来,突然间便站在了那里。 第160章 青年根本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奇怪的,他从车后座抱下来一只大纸箱后,冲着对面的女人喊道:“阿姐,帮把手!” 女人垂落在身侧的手这才动了,她神情冷漠,隐隐透出一股不情愿,但还是动了。 一只又一只的纸箱,被二人从车上搬了下来。 最后两箱的封口没有封好,轻轻的磕碰叫箱子露出内里一角,只见里面一箱是白瓷坛装着的骨灰,一箱是叠放在一起的牌位。 太阳还在往最高处攀升,此时此刻,楼房挡住了阳光,好像有阴风于此阴凉之地穿梭。 “得搬个好几趟。”青年说着,抬头看了看他们的目的地,眼前这幢民房的三楼。 长裙女人已然默不作声地搬着两箱骨灰坛往上走。 骨灰坛子本来就很有分量,装满了骨灰坛的箱子更是沉重无比,但它们落到女人手中却显得轻若无物。长裙女子恍若一只幽魂,轻飘飘地往楼上移动。 青年也抱上一只箱子,跟在她身后。 进入楼道以后,周身气温骤然降了许多。 阶梯上铺着薄薄的灰尘,扶手处结了些许蛛网,可见这条楼道,已经长时间没什么人走了。 楼道一侧的墙壁被粉刷过,有人在上面用红色的颜料写字,写了又刷,刷了又写,以致现在还有一些字留在墙上。无论是字体的颜色,还是依稀可见的字眼,都显得触目惊心。 还我女儿! 徐栋梁杀人魔! 徐栋梁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咔嚓一声轻响,长裙女人踩到一张同样印有这些字的残页,她看都没看一眼,抱着箱子站定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门前。 没有人去开锁,但房门自动打开了。 门后空空荡荡。 长裙女人走进去,将骨灰坛子放在客厅的空地上,她的动作绝对算不上温柔,箱子落地时里边的坛子震了一震。 窗帘簌簌,屋内阴风吹过,不满的残魂现出身形,残缺的脸上是阴恻恻的神情。 长裙女人没有看它一眼,扭头就往屋外走去,与跟在后头的青年擦肩而过。 残魂阴森道:“你的这只鬼偶,太不懂规矩。” 青年满不在乎道:“有吗?要做的事情她都做好了。” 只是态度不太好。 残魂确实没法在长裙女人身上挑错,最后神情阴沉地钻进了青年体内,好似一支利箭直接钻进青年胸口。 青年的表情因剧痛扭曲了一瞬。 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体内的残魂却不会与他感同身受,它借青年的身体开口,声音仍是青年的声音,却完全换了一副语气。 “之前你说自己忙于研究对付那孽种的方法,无空回乡祭拜,眼下该当有空了吧?” 青年磨了磨牙,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当然。” 他和长裙女人一起往返六趟,方才将骨灰坛与牌位全部搬进屋中。 青年的嘴巴里不断发出各种各样用着他的声音,语气却截然不同的话。 那些声音指挥着他摆放牌位与骨灰坛,摆上祭品供奉香烛……女人听着这些话,微微皱起了眉,砍向案板上排骨的力道一次比一次重。 笃笃笃。 笃笃笃。 伴随着刀砍声,青年终于将牌位与骨灰坛安置好,但他体内的那些残魂依旧没有消停。 残魂用他的嘴巴说道:“陈有蓉那个丫头,你也该把她叫过来了。” 青年道:“表妹还在读书呢。” 残魂语气阴沉:“有什么好读的?能让她读完大学都不错了,就你非说再读个研也没什么。再这样读下去,你们什么时候能有孩子?” 青年嬉皮笑脸:“哎呀,急不来的。” 那些残魂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的。 但是青年有着更充足的理由:“左时寒已经发现了我,他找上门来也就这几日的事,有蓉就是现在过来,也来不及了。” 青年正是左唯安。 为了让子孙后代的魂魄适合容纳先祖的残魂,左氏后人历代都在内部通婚,这一代适合通婚的人唯有左唯安和陈有蓉。当左唯安将他与陈有蓉的事拖到现在,一切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左唯安又说道:“如果计划成功,左时寒将不复存在,我和表妹,也没有结婚的必要了。” 残魂沉默片刻后,说道:“此事到时再议。” 左唯安在心中冷笑一声。 这个回答,真是一点也不出乎他的意料。 即便左时寒魂飞魄散,这些依靠寄身后代魂魄上,历经数百年延续至今的残魂,真的愿意随着左时寒一起消散吗? 左唯安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残魂提到陈有蓉,倒是让他想起快要到他固定给陈有蓉打钱的日子了。 早一点打过去也没事,左唯安掏出手机,找到置顶的联系人,转账过去两千块。 陈有蓉:【?】 陈有蓉:【我说过我一直有在兼职,你不用再给我打钱了。】 左唯安:【多点钱也好嘛,手头不用紧巴巴的。】 陈有蓉没听他多说,把转账退了回去。 她退,左唯安再转,她又退,左唯安又转。 陈有蓉服了。 那笔转账她没再退,也不领取,就那么放在那儿。 过了会儿,陈有蓉发来信息:【我回绍县吧。】 这句话仿佛晴天霹雳,看到的一瞬间,左唯安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第161章 左唯安:【你这还在上学呢,绍县又离得这么远,回来做什么?】 陈有蓉:【读下去也没意义,反正我这辈子要做什么事情,一出生就定了。】 他们的人生,在出生时就决定了。 先出生的那个充当容器,后出生的那个若是同性,就捣碎魂魄作为耗材,若是异性,便与容器诞下新的容器。 左唯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复她,而聊天界面上,陈有蓉的消息还在发过来:【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多。】 千里之外的女孩,抱着手机默默打下这行字。 她想要咒骂那些魂魄,但她知道自己发的消息那些魂魄也能看到。它们监视着后代生命的轨迹,于是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根据它们定下的道路行走,无法摆脱。 陈有蓉于是最后只说了这句话。 左唯安看着聊天界面陷入沉默。 许久后,他回复道:【好好读书,这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然后便将手机锁屏,塞回了衣袋里。 看到他发了什么的残魂阴阳怪气:“你倒是有担当,会照顾人。” 左唯安脸上总是带笑,这会儿嘴角的弧度却慢慢平了下去:“我说了,只要计划成功,在这一代解决掉左时寒,就没有必要把有蓉牵扯进来。” 残魂冷哼了一声。 无数位先祖不满地喊道:“你的那个计划……我们死得那么痛苦,凭什么,凭什么要让左时寒那么轻松地死去?!” “那你们还能怎么办呢?”左唯安冷冷道,“左时寒做了几百年的判官,是鬼亦是仙,他即便将自己的界石放在你们面前,你们能有十足把握毁掉它吗?” 残魂无从反驳,沉默不语。 “眼前最有可能实现的计划,便是消弭他的执念,令他自行散去。”左唯安说道,“你们没法正面毁掉左时寒,只能让他在美梦里死去。” 缝补在他魂魄上的残魂不断叫嚣。 恨啊。 恨啊! 它们这么痛苦,如此怨恨,为什么反倒要送给左时寒一场美梦。 可是左唯安已经用漫长的时间与充足的准备说服了它们,它们不甘心不情愿,但也已认可这是唯一有可能“杀死”左时寒的办法。 “左时寒已经发现了我,也发现了你们,没有回头路了。”左唯安说道,“趁着他现在对我们的布置还不清楚,应该尽早动手,一旦他有了防备,就未必能成功了。” 残魂罕见地沉默下来。 左唯安知道它们在犹豫不决,眼下距离它们“杀死”左时寒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击,当成败皆系于此,它们开始犹豫不决。 “如果一直这样瞻前顾后,不敢放手一搏,便是再过上百年,你们也不会成功。”左唯安冷下去的声音添了一把火,“我已然将我的性命,我的魂魄,我的鬼偶全部投入进去,不要因为你们的留手,导致我做的一切功亏一篑。” 残魂知晓左唯安的一切,左唯安却不知道它们之间是如何交流的。 他只知道残魂派出的代表终于给出了答案,它们亦会全力以赴,以身入局,共同进入那座为左时寒贴身打造的鬼墟。 得到残魂们的许诺后,左唯安起身进入厨房,帮长裙女人将做好的菜端了出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厨房,左唯安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如果失败,我们就要一起消失了。” 长裙女人笑了一笑,脸上是轻松的笑容。 他们没法交流太多,说出口的一切都会被残魂知道。 但在无言之中,他们已然达成了共识。 就在左唯安与长裙女子相对而坐,像一家人那样吃午饭的时候,左时寒也从被窝里探出头。他睡觉的时候不知不觉间把下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脸蛋被捂出红润的色泽。 被子的另半边塌陷下去,祝饶已经走了。左时寒伸手在床头柜摸索了下,果然摸到一张字条。 祝饶告诉他自己去了协会,午饭温在保温柜里。 左时寒将字条看了两遍,叠起收在抽屉里。他下了床榻,随手扯下衣架上祝饶的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坐在床头柜上的木生轻盈一跃,跳进了他的怀里。 “吃完午饭之后……”左时寒低头看他,“我们要回鬼墟一趟了。” 第97章 阴阳两界 踏入自己的鬼墟时,左时寒恍惚间意识到有一段时间没回来。 他曾在鬼墟里只与鬼偶相伴,就这般度过死后的漫长岁月。期间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无论是过去几个月,几年,甚至是几十年。 此时此刻,他清晰地意识到,时间对他而言有了意义。 手指拂过廊下的木柱,遭过风吹雨打,上了年头的柱面粗粝不平。 左时寒回到自己最为熟悉的地方,兴许是因为他与左家历经数百年的仇怨终于要在不远的将来终结,过去的事情一一浮现在脑海。 他是如何在母亲去世后孤独地抱着膝盖坐在檐下。 他是如何被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抓走,要去杀死只有五岁大的木生。 他又是如何站在火光冲天的左府内,脚下血流成河,漠然看着一地尸首。 生时的恩怨情仇,在几步路的距离里便回忆完了。 左时寒早就不再执着过往的事情。 但他仍需亲手给予此桩血仇一个结果。 第162章 左时寒推开房门,那些与他心意相通的鬼偶已然等候在屋中,待木生从左时寒的怀里跳下,来到他们中间,左时寒的鬼偶便齐聚了。 左时寒抬起手,血字被他写在虚空之中,化作一道道悬空的字符,盘旋在昏暗的房间中。 乍起的阴风,将房间的大门重重关上,噌的数声响,屋内各处烛台燃起清幽的鬼火。 矮小瘦弱的幼童、怀抱琵琶的女子、缺了一条腿的士兵、打扮落魄的书生……房间内原先作生时模样的鬼偶,纷纷化作他们死后的鬼相,死死盯着那一个个无论生前身后都不会忘记的名字。 木生抬起手抓住一个名字:“当年就是他将我捡走,说他会好好善待我,让我吃饱穿暖,不用害怕在下个冬天被冻死。” 梁女的手离开琵琶弦,点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声音幽幽:“他骗我来做教授家中小姐琵琶的老师,最后却抽走我身上的骨头打出了这副琵琶。” 林秀才怨恨地说道:“我那‘好友’和这些人可真是打了好算盘,生前串通起来欺我害我,就连死后也不肯放过我……” 每一个姓名的反面,还有他们的生辰八字。 这些皆是左家族谱上被勾画了红圈的人,即那些用一缕残魂苟活于世的左家先祖。 其中大半,是左时寒与鬼偶们当年手刃的仇人。 血仇在当年已然报完,但既然知晓仇人有残魂尚在,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每一个鬼偶的眼中都迸发出仇恨。 “我们想杀了他们,反过来,他们也是一样的想法。”左时寒轻声说道,他是眼下保有最多的理智的人,“而且过不了多久,他们应该就会自己找上门来了。” 如今敌暗我明。 但左唯安一方并不能在暗处潜藏多久,阴阳两界皆已对他展开追踪,左唯安的下落无需多久便会暴露。 他,或者说他们,一定会捏住这一优势,在自己的踪迹没被发现前先一步动手。 左时寒还不晓得他们会怎么做,但眼下他可以用自己掌握的东西做一些准备。 残魂的生辰八字已被他捏在手中,鬼偶们又取来了制作鬼偶的材料。这一次不是制作人偶,极阴之木,魂凝之线,惨死魂灵的仇怨凝聚在一处,左时寒做出了一把杀鬼的短匕。 它为特定的鬼魂而制,也只能杀死特定的鬼魂,当它出现时,一击便可叫不该留存于世的鬼魂魂飞魄散。 在左时寒与鬼偶们打造这把匕首的时候,阴阳两界的其他地方,不同的人也在为同一件事忙碌着。 左唯安的资料化作厚厚一叠摆在了祝饶案头,祝饶本就是封师首席,在协会的权力不小,而在上报左唯安有吞噬界石这等古往今来皆被严厉禁止的行为后,封师协会高层立即意识到此人的危险性,下放全部权限令祝饶动员协会众人全力查他。 这叠详尽的资料便是花了不到六个小时就得到的成果,只可惜里面的内容八成是假的。里头左唯安自己填写的常驻居住地祝饶已经去实地看过,扑了空,那不过是个幌子,左唯安压根不住在那里。 左唯安对自己的踪迹严防死守,诸如此类的信息,目前还没发现一条真的。 时间不够祝饶一个地址一个地址地查下去,但他手中有一条确定的线索。 左唯安昨夜曾出现在梁光河。 祝饶通过警方那边的关系,以协会的名义要来了全县监控。梁光河上大桥的首尾皆有监控探头,根据唐文微被拖进鬼墟的时间,祝饶调到监控的对应的时间段,然而监控连唐文微的车都没有拍到。 “怎么会这样?!”跟着一起看监控的唐文微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祝饶对这一结果倒不是很意外:“他的鬼偶对监控动了手脚。” 左唯安既然打算对唐文微动手,当然不会让自己的身影暴露在监控中。 但昨夜的行程,他未必做得毫无破绽。 唐文微出现在左家祠堂绝对不是左唯安意料之中的事,鬼偶在阳间的力量也会受到限制,他不可能让鬼偶随时随地掩盖他的踪迹。 在发现唐文微之前,左唯安必然出现在监控中过! 祝饶推断着左唯安有可能的行动轨迹,将监控的时间不断往前拉。 数个界面被他放在桌面上,唐文微看了没一会儿眼睛就开始发痛,祝饶却一心多用,同时看着几段不同位置的监控录像。 “找到了。”某一瞬间,祝饶忽然说道。 “哪呢哪呢?”唐文微眼睛转来转去,眼睛花了都没找到。 祝饶将其中一个窗口放大,鼠标光标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就是他!”唐文微定睛一看,立即笃定地喊道,“昨晚我遇到的就是这个人,衣服都一样!” 得到唐文微的确认了,祝饶根据左唯安这次露面,继续推左唯安的行踪。 祝饶在靠阳间的监控找人之时,某座不存在于阳世的小镇也走出一高二矮三个身影。 随着那三个人的离开,小镇的红灯笼接连熄灭。转眼之间,唯有鬼墟的最深处,还点着一盏温暖的灯。 蝶姑、苏月娘与灵也,三位判官难得一齐行走在阴路上。 沿途大小鬼魂无不避让,少部分滞留于世的鬼魂更是跑得飞快,唯恐被判官抓去处理了。 不过三位鬼仙今日没有工夫处理它们。 第163章 苏月娘的掌心有一团莹莹白光,鬼仙们根据白光的指引移动。阴路绵延至不可见之处,但她们知道自己最终会被带领至左唯安的鬼偶所在之地。 “左唯安会和他的鬼偶待在一起吗?”灵也问道。 对鬼仙来说,找死人要比找活人容易,寻找左唯安的鬼偶,要比直接找到左唯安容易太多。 “不一定。”苏月娘说道,掌心的白光是她和蝶姑一起搜集了很久,才用与鬼偶有关的气息炼制出来的。如今海内的偶师唯有左时寒和左唯安,不属于左时寒鬼偶的气息,那必然就是左唯安鬼偶的。 “左唯安的鬼偶不多,应该只有两只。”苏月娘说道,“我与蝶姑找到了两道不一样的气息,其中一道多些,足以支撑寻找它的法术,另一道实在太少,完全凝聚不起来,只得作罢。” 两只鬼偶这个数量十分正常,鬼偶炼制困难,实力强大,对偶师来说也是极大的负荷。左时寒那般拥有近十只鬼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殊情况,而实现这件事的过程,残忍到令人无法言说。 “现在在找的这只鬼偶,我猜极可能是你们在姚家村遇到的孙柔柔,因为其中一部气息就是在姚家村找到的,而另一只……”苏月娘微微皱起眉,“时寒哥说过,他在一座位于绍县澄湖剧院的鬼墟里感受到了鬼偶的气息,那也是他第一次确认了有左家后人留存于世,而且左家偶术不曾断绝。时寒哥没说过那只鬼偶就是孙柔柔,是以我想,那是孙柔柔之外的另一只鬼偶。” “这两只鬼偶出现的位置少有重叠,其中孙柔柔的气息好找,另一只却极难。对自己行踪藏得如此仔细的鬼偶,极有可能一直待在左唯安身边。”苏月娘稍稍停顿后,总结道,“也就是说左唯安的两只鬼偶,一只常伴他左右,一只和他的关系却不怎么紧密,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外头随处飘荡,而我们能找到的,就是很大可能不在左唯安身边的那一只。” 灵也微微呆住。 这些消息全是蝶姑和苏月娘查出来的,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信息,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傻乎乎道:“那我们不是找不到左唯安了?” “怎么会找不到?”苏月娘轻哼道,“那只鬼偶肯定知道左唯安的下落,她要是不肯招,那我们就只好把她拆了,强行根据鬼偶与偶师之间的联系找到左唯安在哪。” 说着说着,眼前昏暗的道路愈发明亮。 三位鬼仙都知道这是阴路将要走到尽头的表现,当来到某一处时,她们齐齐穿过阴阳两界的屏障,踩在了阳间的土地上。 头顶没有落下明亮的阳光,脚下是湿漉漉的地面,这座与绍县相距不远的城市,此刻正下着雨。 雨水积于地面,一个个小水泊照出街边的建筑,照出街上的行人。 距离鬼仙不远的地方,积水倒映出了红色的身影。 打着伞的孙柔柔看着街道中央突兀出现的三人,脸色骤然一变。 第98章 冥河之尾 连绵雨线织成雨幕,模糊了行人的面容。 从天下往下坠的雨丝间,却忽现横流的水渍,水中暗藏墨色。灵也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支墨笔,此刻正于虚空中勾画。 往来行人却压根没有对这怪异的举动投去一丝一毫的注意,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发现突然出现的三人。在一旁商铺檐下躲雨的客人依旧说说笑笑,举着伞往目的地赶去的行人仍然步履匆匆。 孙柔柔一瞬间明白,鬼仙在她们身边布下了结界。 落单的厉鬼目光凝重,她试图冲到人群之间,令鬼仙顾忌凡人,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墨迹流淌的速度总是比她快上一步,孙柔柔眨眼间穿过整条长街,来到街道的末尾,却发现自己仍身处结界之中。 孙柔柔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过身来。 在意识到自己没法逃出灵也布下的结界后,她立时做好了正面迎敌的准备,指间出现一截血红的偶线。 偶师的偶线可由鬼偶使用,同时又是对付鬼魂的利器,哪怕强大如鬼仙,也许多看这件特别的武器几眼。 灵也结界之内发生的事情,不会被周边的凡人看见。 因此孙柔柔毫不犹豫地令血红偶线结成细网,铺天盖地往对面的鬼仙袭去,苏月娘也挥动一根二米多长的竹竿,竹竿几下挥舞,便将血网搅成碎片。 断裂的偶线落地即成飞灰。 而断线之后,竟然不见孙柔柔的身影。 打赢三位判官这等白日做梦的事情,孙柔柔压根想都没想过,方才那一击不过是她掩护自己逃离的佯攻,趁着偶线遮蔽自己身影,孙柔柔连忙穿过地面的水泊,由阳间遁入无常界。 天上之雨,无根之水,乃是最常见的模糊阴阳界限之物。 当积水成镜,水泊便短暂成为沟通阴间与阳间的通道。 孙柔柔心中怀了几分借机逃走的侥幸,然而一只血蝶轻轻扇动翅膀,翩然降落在她的肩头。 孙柔柔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只蝴蝶在何时来到她的身边,又在她周身悄然窥视了多久。 等她发现的时候,蝴蝶停落之处,血色弥漫开来,孙柔柔吃痛发出一声尖叫,她的四肢仿佛都被抽去了关键的一根骨头,扑通一声孙柔柔便重重地跪坐在地上。 那三道阴魂不散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她的眼前。 跑是绝对跑不了了,孙柔柔无惧无畏地抬头看向她们,因为疼痛磨了磨牙,勉强稳住声线:“竟能劳动三位判官前来找我,我还真有面子。” 第164章 她笑了笑:“最后一位呢,怎么没有跟来?” 苏月娘才不与她嬉笑,竹竿一端直指她的心口,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们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知道。”孙柔柔压根没有把苏月娘的威胁放在眼里,依旧笑道,“不就是要我带你们去找左唯安吗?” “左唯安?”蝶姑上前一步,“你这么称呼他,你们之间倒不像是傀儡与主人的关系。” 左时寒与他的鬼偶皆身世坎坷,同病相怜,方如亲人一般相处,孙柔柔与左唯安又是因为什么? 他们不似主仆,不似亲人,也不似朋友。 “啊,”孙柔柔承认了蝶姑的猜测,“我们不过是合作而已,他帮我掩盖身上的死气,不至于被人间的封师或是你们这些判官抓到,让我过了一段时间快活日子,我则帮他拿到左判大人的一缕魂魄,拿到之后,我们的合作便已经结束了。”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孙柔柔笑着说道,“判官大人,你想要怎么处置我?” “只要你仍是左唯安的鬼偶,你就能够感应到他的位置。”蝶姑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既知晓时寒生前亦是偶师,怎会以为能用这种说法将我等糊弄过去?” 孙柔柔撇了撇嘴,她晓得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带着这三位判官去找左唯安了。 “好吧,”孙柔柔干脆道,“我带你们去找他。” 苏月娘警告她:“别耍花招。” 蝶姑召回了那只停落在孙柔柔肩上的蝴蝶,孙柔柔艰难地站着起来,她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肘,一边对苏月娘说道:“不必担心,我和左唯安的关系还没好到要千方百计地掩护他,你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一直待在他身边的那一位……” 说到这里,孙柔柔忽然间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差点忘了,就算我现在带你们过去,大抵也是来不及了。” 苏月娘皱了皱眉,厉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孙柔柔反问她:“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苏月娘扭头看向灵也,灵也心领神会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 当她们进入阴界时,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就不再有意义,屏幕上出现的是她们进入阴界那一瞬间阳界的时间。 看到了那串数字的灵也脸色微变。 阳间的时间流速稳定,而阴间却时快时慢,人鬼行走其中都会被模糊对时间的感知。她们可以稳定自己鬼墟的时间,但当她们离开红灯镇,踏上那条不够熟悉的阴路时,时间便已不在她们掌控之中。 实际上她们花费的时间不算很久,距离灵也与左时寒告别不过过去了一天一夜。 但孙柔柔绝对不是平白无故说出的那句话。 “你说得不错,虽然我与左唯安的合作已然结束,但只要鬼偶与偶师的联系不曾断绝,我就能感觉到他那边的动静。”孙柔柔笑盈盈地看向蝶姑,“从昨天午时开始,左唯安那边的气息就变得很奇怪,哪怕我和他隔着这么远,我的力量都被抽去了一些,所以我想呀,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动手了。” 孙柔柔虽然不太清楚左唯安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猜测左唯安突然动手,必是将要被发现行踪,狗急跳墙了。 鬼仙们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匆匆忙忙走阴路来找她。 但显而易见,左唯安的动作要快了一步。 “昨日午时,”灵也喃喃念了一遍这四个字,扭头看向蝶姑,“那他几乎是刚回到绍县就开始行动了!” 他们原先认为左唯安会选择一边移动位置,避免被快速找到,一边准备动手,可左唯安却几乎没有停歇,行为几近称得上莽撞。 蝶姑微微蹙起了眉,她感觉左唯安的行为有些问题,但一时间想不明白,时间也不容她多想,蝶姑沉声问道:“左唯安现在在哪?” 孙柔柔直接报出了一个位置:“绍县之内,冥河之尾。” 绍县之内,冥河之尾,聚阴之所。 此处的阴气虽无源头纯净,但左唯安已然吸收过无数鬼墟的界石,想来也无所谓住在混乱的阴气之中。 祝饶查到左唯安进入位于冥河之尾的一栋民居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难道打算在那里动手? 脑子里冒出这一想法的祝饶皱了皱眉,冥河之尾的阴气确实能提供一些支持大型法术的力量,但吸收界石本就极易导致走火入魔,左唯安要是再胡乱吸收冥河之尾的阴气,只怕不用他们动手,左唯安就把自己折腾死了。 ……但一想到左唯安是作为容器出生的,经历的事情非同常人,思维也不能从常人的角度推断,便觉得他做出那种不要命的事情也不奇怪。 祝饶没再多想,他坐在回家的车上,趁路上的时间匆忙翻阅左唯安所居那栋民房的资料。 那栋民房,是座凶宅。 虽然在楼里非正常死去的人只有一个,但死法过于残忍,以至于民房的原住户在一两年的时间里陆陆续续搬离,后来也没有人敢搬进去。 除了左唯安。 祝饶的目光停留在凶杀案受害者的照片上,静静看了许久,他总觉得这张脸给他的感觉有些熟悉。 熟悉的并非五官,而是独属于个人的气质。即便容貌更替,也不会改变的带给外人的一种感觉…… 祝饶回忆了很久,在汽车停下的一刹那,他突然间想起了自己在何处看见过有同样感觉的一张脸。 第165章 澄湖剧院的鬼墟! 脑内灵光一闪的时候,驾驶座的唐文微回头对祝饶说道:“祝哥,到了。” 祝饶将资料撕下一页,抛给唐文微,吩咐道:“查一下这桩凶杀案受害者的经历。” “哦哦!”唐文微匆匆忙忙接过那页纸,还想问一下为什么要查这个,然而祝饶已然下了车,身影转眼就消失在楼道里。 祝饶上楼是去找左时寒的。 在查到左唯安所在后,他没有直接过去,而是回家一趟准备叫上左时寒一起,他想与左家余孽有关的事情,左时寒应该更想亲自处理。 左时寒昨天中午的时候给他发过消息,他拍了吃得干干净净的午饭,又说了自己要回鬼墟一趟,大抵会在半夜回来。 祝饶昨夜想过赶回去陪左时寒,可是一忙就忙了一个通宵,只能万分愧疚地说自己要明天才能回来。 祝饶握在手里的手机亮着屏。 屏幕上的聊天界面显示着他们最后的对话。 【我得明天才能回来了,查到了关键的东西,实在走不开[大哭][大哭]】 【好,我已经回家了,我在家里等你。】 【时寒好乖,睡觉记得盖好被子,要是我八点还没有回来,就不用等我吃早饭了。】 【[抱着人偶,盖好被子的照片]】 时间显示凌晨一点。 左时寒在那个时候,已经从鬼墟回来了。 可是当祝饶推门而入时,房间内空空如也,不见左时寒的身影。 不是待在左时寒身边,就是坐在各种柜子上架子上的小木偶也消失不见,空气中弥漫着的,只有不属于左时寒的厉鬼气息。 第99章 一切伊始 时间来到数个小时前。 左时寒拍下自己抱着木生,缩在被子里的照片后,就将手机锁屏,两只手抱住木生完全滑进了被子里,只有一个脑袋还留在被子外面。 他的体温不高,被窝过了很久也没有暖和起来。 昏黑一片的房间里,左时寒怔怔凝视着灰暗一片的天花板,毫无睡意。 遇到祝饶之前的日子里,他无事时就会窝在鬼墟的角落睡觉。有时只是看着庭中花木,脑袋一点一点,忽然就挨着柱子沉沉睡去。 被祝饶抱着的时候,他也能够很快入睡,凡人的怀抱很温暖,是他生前死后,都极少能感受到的温暖。祝饶的身躯能够将他完全笼罩其中,这让左时寒有一种感觉,即便在无知无觉的梦中,他也是时刻被人保护着的。 ……此时此刻,他无法入睡,显然是有着充沛理由的。 被窝拱起一个小鼓包,是木生在左时寒胸口爬呀爬,最终钻出被子,看着左时寒道:“时寒睡不着。” 左时寒抱住他将他举了起来,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最后三个字:“……睡不着。” 鬼偶与偶师,心意相通。 被偶师带着也没法休息的人偶,陪伴偶师在这个孤独的晚上聊起了天。 “如果祝饶也是人偶就好了。”左时寒说道,“这样我就能感受到他现在的心情。” 即便是身体贴合在一起的情人,都未必能这般清晰地感知到彼此的心跳。 “那就把他做成人偶吧!”木生高举手掌,“我会准备好木材、颜料和丝线的!” 这要放在以前,可真是相当惊悚的发言。 但今时不同往日,木生说道:“反正他也答应了。” “不可以,”左时寒伸手抵住他的嘴巴,“祝饶现在还是活人。” 以人偶的身份与他长久相伴,那是还要过上漫长数十年的事。 虽然他们还拥有长久的时间,但左时寒仍因此刻的分离感到了孤单。 木生趴在左时寒胸口的被子上,双手托着下巴,晃悠着两条短腿:“都怪那些坏人,死了这么多年还不安生。” 要是没有那些残魂,左时寒身边的人这会儿也无须忙忙碌碌。 “一切……就快结束了。”左时寒轻声道。 他的衣服里藏着一把短匕。 他等待着那些这把匕首将要杀死的鬼魂,自己找上他。 阴阳两界都在搜寻左唯安的踪迹,但左时寒有一种预感,只怕左唯安会先一步出手。 他甚至还有一种没有证据,因此也难以言说的猜想。 ……左唯安,未必是他的敌人。 与木生闲谈三两句后,左时寒便闭上了眼睛。 他虽然合着双目,但并未入睡。虽然放弃了视野,但五感在此刻敏锐到极致,周身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他感觉到。 一墙之隔的客厅墙上有一只挂钟。 得凑近了才能听清的指针转动声,此刻每一步都清晰传入左时寒耳中。 嗒,嗒,嗒。 长针转至正上方。 凌晨两点整,左时寒忽地睁开双目。他眼中一片清明,周身却涌上来黏稠的黑雾,当聚拢在他身边时,稠雾化作一团黑水,将他吞入其中。 晶莹的偶线自左时寒指尖飞射而出。 它们快到连水都能斩断,然而更多的黑水争先恐后填补了空缺。 世界上最了解偶师的,自然是偶师自身。 这是专门针对左时寒的布置。 左时寒一击不见成效,便立刻抽出长剑,剑身薄窄,宛如片冰,亦可断水。而黑水在这一个汹涌起来,直直漫过左时寒头顶。 左时寒不慌不忙,凝眸展开一道裂缝。 第166章 继而便见厉鬼呼啸着钻入其中,漆黑细长的魂体缠绕左时寒的四肢,要将他往深处拖去。 那些鬼魂已经不成人形。 诡异的黑色条状物上,只有一张面容勉强看得出是人脸。 距离最近的那张脸,左时寒并不陌生。 站在他肩头的木生更是瞬间化作鬼相,露出森森利齿,看上去恨不得扑上去将这只鬼撕咬成碎片。 “果然是你们。”左时寒看着记忆中大伯的面容,开口说道。 那张脸比他死时还要狼狈一些,张合的嘴巴里发出怪叫:“五百年啊,已然过去了五百多年!终于,终于到了这一日!” 终于到了复仇之日。 从冥河之尾涌出的厉鬼逆流而上,一直来到冥河之首,要将他们拥有五百年灭族血仇的仇人拖入为他量身打造的鬼墟之中。 而这座鬼墟的中心,仍被捏在冥河之尾的封师手里。 左唯安握着那块斑驳的界石,用煽动的语气蛊惑体内的残魂:“不会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了,眼下就是杀死左时寒的最好时机!待那座鬼墟消尽左时寒的执念,他就会和所有没了执念的厉鬼一样魂飞魄散!” 人造的界石斑驳万分,唯独中间有一缕莹莹白光。 那是左唯安借助孙柔柔掩护,从左时寒身上抽走的一段残魂。 鬼墟内的一切,基于这段残魂里蕴含的东西而生。 左时寒的记忆,左时寒的哀乐,左时寒那段最痛苦的时光里,所渴求的东西。 “鬼墟还不够坚固,如果其他判官齐聚,只怕会被从外界强行打破,现有的力量也不足以彻底封印左时寒死后五百多年的记忆。”左唯安说道,“不能再借用冥河的阴气了,利用其他界石造出来的界石材质太杂,再掺入浑浊的阴气,它就要自己裂了。” 左唯安说罢,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一身修为灌入界石之中。 他身边的鬼偶亦是如此。 “等等,”体内未走的残魂终于开口,“你们要留存力量在外守阵,你又是生人,即便将性命投进去,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百年之计,岂可功亏一篑。”那些残魂终于齐齐脱离左唯安的魂魄,涌入鬼墟之中。 左唯安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喃喃道:“我一定会守好这座鬼墟,叫它固若金汤……” 谁也别想进,谁也别想出。 冥河的另一端。已经半只脚踏进鬼墟的左时寒只见眼前的鬼魂越来越多。 他在心中默默数着数,直至数量与左家族谱上的红圈完全对上。 他忽地放弃了抗衡,任由自己与那群鬼魂被黑水彻底吞噬。 一片黑暗中,左时寒不断下坠。 黑水的深度仿佛没有止境,在丧失了五感的漫长过程中,其余感知也被模糊。 模糊了时间。 模糊了自己身在何处。 连记忆,好似也变得模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缕光亮划破黑暗。 左时寒下意识抬起手,不适地揉了揉眼睛。揉了没两下,他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他的袖子,是白色的。 再低头往下看,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 眼睛底下张开的手掌小小的、肉肉的,是属于小孩子的手掌。 好生奇怪。 却又不奇怪。 今日是他娘亲的葬礼,他合该一生缟素。娘亲死的那年,他不过是个七岁稚童。 娘亲死在春天。 那并不是一个温暖的春天。 葬礼上,左时寒看到了自己入赘左家的父亲唯唯诺诺站在大伯身后,直到大伯看了他一眼,他才走上前来,一副急于表现的模样,拉着左时寒的手就往大伯手中塞。 “寒儿,你娘走了,爹今后有事无暇顾你,你从此搬去大伯院中,大伯会好好照顾你的。” 大伯,左家家主左尧的脸上,扯出一个虚伪的慈祥笑容:“是啊,大伯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左时寒抬头定定地看他,许久后,轻轻点了点头。 时间流淌过五百多年,鬼墟幻梦之中,好似又要走一遍五百多年前的路。 然而不得不挂上一副慈爱神情的残魂,暗地里快要将牙咬碎。 恨意不起,执念不起。 他们千般不愿,却不得不演出一场美梦。 第100章 记忆封存 左时寒抬起头,看见被四方屋檐圈起来的蔚蓝天空,白云如絮,阳光明媚,连风也不大不小,和缓地拂过人的衣袂,这一天的天气好得不同寻常。 “时寒,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左尧温声说道。庭中花木繁茂,放在气派恢宏的左府内也是一处格外不错的院落,左尧将这方院落划给左时寒,似乎是真的想好好照顾年幼丧母的他。 可此间究竟如何,说到底不过在左尧一年之间。 如果左时寒足够乖巧听话,左尧也不介意让他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过得舒服些,若是左时寒不配合他的计划,这座小院也能成为左府中最是荒芜冷清的院落。 ……那些遥远的过去里,便是如此。 左尧站在左时寒的身后,弯下身虚虚扶着左时寒的肩,仗着左时寒看不见他的脸,左尧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阴暗扭曲。 忽然间,左时寒回了头。 阳光落在乌色的眼眸中,眼睛仿佛映着碎光的玻璃,澄澈无比,能看穿世间一切深藏心中的污秽之物。 第167章 左尧表情一僵,但很快就调整了回来,笑着拍拍手。小厮侍女鱼贯而入,手捧各种花卉盆草、丝绸衣物、珍奇摆件,不仅使得庭院更加花团锦簇,卧房也被布置得格外奢靡。 左时寒被一群人簇拥着,迎入这座为他精心打造的锦绣堆中。 有人为他换下那身面料粗糙的丧服,更替为顺滑的绸缎衣服,有人端来水盆,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犹带泪痕的脸,因在娘亲灵前跪拜沾了灰的双手,还有人端来各式菜肴,让几日不曾进食的左时寒先垫垫肚子。 左时寒被拖入他幼时坠向深渊的起点。 左尧自信他已然被封印记忆,他的认知被回复至年幼之时,在这鬼墟之中,他的身体会变作他以为的模样,变成七岁的稚子,变得弱小无力,当他彻底相信眼前的一切,当真实的记忆被永久封存,失去鬼魂赖以存在的执念,左时寒便将荡然无存。 左尧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交握,指甲陷入皮肉之中,掐出一道道血痕。即便并不甘心让左时寒如此轻松地死去,可一想到左时寒能够消失,他仍难免心情激荡。 左尧心中波澜迭起,可面对好似要将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他眼前的左家众人,左时寒却面色平静,眸光浅淡,没有人能看出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左尧微微恍惚。 他记得自己曾经一开始也有给左时寒一些好处,本以为能见到他受宠若惊的表情,以后更好把控,可当年的左时寒便是这副模样。他是个格外安静的孩子,自出生便是如此。降生时不曾哭泣,之后也不哭不闹,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 左尧起初误将他视作性格内敛,以为这样的人会更好操控。 但他很快就会意识到左时寒是没法抓在掌心的细流,砍不断也堵不住,终有一天会将他,将他们所有人淹没。 左尧藏起心中的恨意,神情慈爱地来到左时寒面前,特地蹲下来与他平视:“时寒,对这里可还满意?” 眼前的左时寒小小一只,他还未受到今后那些磋磨,人虽然比寻常孩子瘦削,但脸上依旧有些肉,使他容貌在秀美之余还多了几分可爱。 可左尧并不会因此轻视左时寒,他紧张万分,手紧攥成拳,指甲把掌心掐出一个个血口。这座鬼墟其实还未完整,它的内部无比薄弱,一旦左时寒恢复记忆,恢复力量,他们便只能落荒而逃,多年的筹谋也将功亏一篑。 左时寒说道:“感觉少了些什么。” 左尧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勉强笑了笑:“许是因为不太习惯,我命人将你先前住处的物件搬来一些。” 左时寒定定看着他。 左尧差点没维持住现在的样貌,变回那副残缺的鬼相。 好在左时寒最终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左尧如释重负。 可他没法彻底放下心来,离开院子后,他立刻往左府的外围走去。这座鬼墟的场景圈限在昔日的左府,左府的边缘,即鬼墟的边缘。 左尧沉下脸色,他身上泛起黑雾,衣服变得陈旧暗淡,肤色化作尸体的青乌,他变回了鬼魂的相貌。 鬼墟的边界黑雾翻涌,雾气往上浮动,好似要遮蔽那片虚假的天空。 左尧以外的残魂都在这儿,不断往黑雾中注入自己的力量,从内部加固这座鬼墟。 左尧到来后,立刻有人问他:“左时寒如何了?” “他没能直接想起,但心中确有怀疑。”左尧面沉如水,“他方才说觉得少了些什么,应当是由于鬼偶尚在封印之中,不在他的身边。” “如此倒也正常,他如今哪会那么好对付。”那人说道,“不可让他与鬼偶见面。” 左尧道:“此事我自然知晓。” 偶师至少有一半力量,寄托在鬼偶身上。 如今左时寒的鬼偶因为左时寒遗忘了他们,被鬼墟封印在具象化的房间之中。若二者相见,左时寒即有可能因为二者力量的牵引想起什么,鬼偶回归后的左时寒,也会变得更难对付。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加固鬼墟。”左尧说罢,也将自己的力量注入鬼墟之中。 黑雾愈发凝实,也愈发厚重,随着边界的形成,一个除了他们以外,不可进亦不可出的牢笼逐渐诞生。 左尧等左家先祖的残魂在内部加固鬼墟,鬼墟以外,左唯安同样忙碌不休。 确认那些残魂都脱离他的魂魄进入鬼墟后,左唯安忽然间举起一只不久前被他亲手安放在架子上的骨灰坛,狠狠砸在了地上。 瓷片四溅,灰白的渣撒了一地。 左唯安泄愤似的连砸了几坛,最后噼里啪啦一阵响,他直接将架子推倒在地。白瓷碎裂,左唯安视若无睹地擦过,连灵位都踩断了几块。 来到勉强能落脚之处,左唯安施法念咒,地上骨灰盘旋而起,在离地两三厘米之处震颤移动,最后环绕着房间中心的界石,形成数道符文组成的大阵。 “落!”左唯安冷声喝道。 骨灰落下,左唯安轻飘飘落在界石边上,他自袖中扯出一截偶线,毫不犹豫地缠在自己臂上、手上,左唯安掐着偶线的一端,猛地拉紧,那发丝一般纤细的偶线直接割开皮肤,勒进他的血肉。 鲜血顺着偶线流下,滴落界石之上。 左唯安面色分毫不变,仿若感觉不到疼痛。直至某个时刻,他忽然对静静站立在门口的长裙女人说道:“有人来了。” 第168章 鬼偶与他心意相通。 无需更多交代,女人化作一缕白烟,消失在房间之中。属于她的鬼墟则不断扩散,将踏进这栋楼的人与鬼尽数吸入其中。 春日嫩绿的新叶,不曾经历它长得翠绿的时刻,便化作枯黄一片,被秋风刮落,吹至狭窄的楼道口。 沉着脸踏进楼道的祝饶就这般踩到了一片枯叶上,鞋底发出叶片折断的脆响。 第101章 403 不久之前,唐文微正急匆匆解开安全带跑下车,一边追上祝饶一边继续汇报他在短时间内查到的信息、 “那位受害者生前与其丈夫,也就是此案的凶手在这栋楼的301室居住了五年。根据邻居反映,在凶案发生前受害者便长期遭受凶手家暴,却因为各种因素,尤其是原生家庭给予的压力迟迟无法离婚。直到他们的独子因为凶手的疏忽意外身亡,受害者方才下定决心离婚,却被……” 从楼道穿过的风,将一张破碎的传单卷出屋外。 唐文微下意识伸手接住,只见上面是用血字写就的控诉—— 徐栋梁杀我女儿!徐栋梁是分尸的恶魔!徐栋梁不得好死!!! 传单不知被多少人踩踏,又因为历经岁月变得肮脏陈旧,那些字仿若凝固的血。 这些话仿佛是受害者的家属在极端悲痛下写下的,字字泣血,可是…… 已经粗略了解这桩血案前因后果的唐文微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鄙夷之情。 唐文微的目光从传单上移开,然而就是这一错眼的功夫,眼前的场景却骤然变了模样。 新叶变作枯叶,楼道墙壁上没能彻底掩盖的血字淡去,唐文微慌张低头,亲眼看着传单残页在自己手中化作灰烬,灰烬又变成一缕黑烟,风一吹便散了。 唐文微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了,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夭寿了,他怎么又进鬼墟里了! 唐文微痛苦得想蹲下来揪自己的头发。 他真的想转文职再也不想出外勤了,他就是个有了点不想要的天赋的普通人不是祝饶那种神仙,这种事情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被他遇上啊! 唐文微没敢把内心的抓狂表现出来,因为他的顶头上司祝饶正因左时寒被掳走……额唐文微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被掳走。总之老婆没了的祝饶这会儿正处于暴怒的边缘,一副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模样,唐文微没敢刺激他。 他战战兢兢地跟上了祝饶。 祝饶已经把刀抽了出来。 血色符文在刀身上流转,每一道血咒都是杀咒,杀鬼,也能杀人。 祝饶知道左唯安已经发现自己来了。 这座鬼墟是主动开启的,显而易见,鬼墟来自左唯安的鬼偶,而他那位鬼偶生前的身份…… 祝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那桩凶杀案的受害者,陆萍。 前期身份成谜的左唯安,随着他们搜集的信息越来越多,一条条散乱的信息串联起来,祝饶已然能粗略拼凑出左唯安此人的生平。 他由许安琴和被左家先祖残魂占据了身体的左悬结合诞下,六岁的时候左悬的身体不足以再支撑体内的残魂,因此左悬这个人因“病”逝去,残魂转移到了新的容器左唯安身上。受残魂的影响,左唯安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时不时会做出怪异的举动,为了避免引起麻烦,许安琴带他搬离了左家祠堂所在的村落,同时也是为了去各地搜集界石。 许安琴由于祖辈近亲结婚,患有先天性的遗传病,又因为频繁进入鬼墟亏损了身体,直到左唯安十三岁的时候病逝。而在她带着左唯安东奔西跑的那七年里,曾经在这栋民居租住过半年。 他们租住的房间,恰巧就在301对门的302,那是凶案发生的半年后。 祝饶认为这并不是巧合,许安琴是故意租下对门的。凶案极易诞生厉鬼,而左唯安在那个年纪,差不多到了收服鬼偶的时候。许安琴一边用极低的租金在一地落脚,一边为左唯安排好他的第一只鬼偶。 即为陆萍。 这些推断暂时没法验证,但陆萍照片与澄湖剧院鬼墟内那只鬼魂带给祝饶的感觉不会错,祝饶确定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厉鬼在自己身死之地往往能实力大增,此地又恰好为冥河之尾,聚阴之地,左唯安是特地在多年之后回到此处,选择在这里动手! 想要找到左唯安,就要先打破这座鬼墟。 想要打破这座鬼墟,首先得抓出它的主人陆萍。 祝饶目光凛冽,他头一次这般迫切地想要攻克一座鬼墟。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鬼墟后他脚步不停,走至楼道深处,将两侧的门牌收入眼底。 匆忙跟上他的唐文微惊呼:“门牌号怎么不是一楼?” 这种老式居民楼一层只有两户,两户房门相对,照理来说他们方走进楼道,该看见101与102的门牌。 然而左侧的门牌空空如也,右侧的门牌却写着403三个数字。 403,且不说这里是一楼,只有两个房间是哪来的数字3? 唐文微扭头往外看去,只见楼道外不知何时浮起茫茫白雾,但依稀能看见白雾笼罩下结实的水泥地,他们确实还在一楼。 “鬼墟里的一切,不必以常理判断。”祝饶冷声说道,“白雾笼罩处为不可去之地,这座鬼墟能够行走的地方,仅限这栋楼。” 至于为什么一边门牌是空的,一边门牌冒出不该出现在这栋楼里的403,答案很快就能知道了。 第169章 在唐文微惊恐的目光中,祝饶极其暴力地将漆黑长刀刺入门牌空白的门中。 丝丝缕缕的白雾缠绕上刀身,又被血色的符文剿灭。 祝饶一甩手将刀抽回:“门后为鬼墟边界,亦为不可去之地。” 祝饶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瞬间将鬼墟撕开了一个窟窿。 但缺口很快就被填补,左唯安鬼偶的鬼墟自然不会弱,想要强行撕裂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祝饶也只是想试探空白门牌的门后究竟是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没有。 祝饶提着刀,转身就往对面的403走去。 “这……这扇门也要那么开吗?”唐文微颤颤巍巍问道。 祝饶对存在门牌号的房间有另外的猜测,他将刀捅进门锁,旋转刀身,用简单至极的方式破坏门锁后,轻轻一推房门就在他面前敞开。 门后果然有东西。 走过短窄的玄关,进入与阳台相连的客厅,祝饶和紧跟在他身后的唐文微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阳台下剥毛豆的女孩。 阳台外的树木叶片枯黄,如今已是深秋,过了毛豆鲜嫩的时节。女孩身前有一大袋看着就不怎么新鲜的毛豆,毛豆老了以后炒着不好吃,她便将里面的豆子一颗颗剥出来,装进小盆里,用来晚上熬汤吃。 她的年纪很小,身子瘦小,手也小。 不合适的宽大衣服挂在身上,指缝里布满绿色的枝叶,她偶尔会蜷一蜷手指,用自己的指甲抠开豆荚,剥了小半盆豆子后,她的手指开始疼了。 可是不能停下。 秋日的阳光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温暖。 祝饶持刀站在客厅中央,女孩抬头就能看见他,可是目光却不曾在他身上停留过一瞬。 这是来自过去的残影,祝饶和唐文微对她来说就像空气,她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鬼墟总是由鬼魂的过去组成。 厉鬼与界石藏在这些过去的最深处,最隐蔽处,祝饶哪怕心急如焚,却不得不在此短暂停留,看看这座鬼墟会呈现出什么。 提前了解了鬼墟主人生平的他和唐文微,其实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 403室不是属于这栋楼的房间,而是陆萍结婚与父母居住的房子,除了那场血案与之后的荒唐发展外,陆萍一生只在纸上记下寥寥数语,但从她成年后的经历,差不多能推断出她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看着只是个一二年级小学生的陆萍勤勤恳恳地剥着毛豆,没有偷懒一下。 直到卧室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陆萍才慌张放下手里的毛豆,跑去哭声传来的房间。 祝饶和唐文微跟了上去。 主卧的大床边摆着四面围栏的木制婴儿床,这间屋里的一切家具都显得陈旧,不管是摆在客厅角落的小床,阳台凳子腿重新钉过的凳子,还是主人家睡的,对比后已经显得很宽敞的一米二宽大床。唯独那张婴儿床是崭新的,是为了睡在中心的那个婴孩特地购置的。 “弟弟,弟弟,不要哭啦。”女孩软着声哄他,轻轻摇晃着可以晃动的婴儿床。 可是婴儿并没有因此停止哭声,女孩慌忙之下想学母亲那样把他抱起来。她小小的身体竟然能迸发出把一个婴儿抱起的力量,可是当她忘记洗过的双手碰到婴儿裸露在衣物外的肌肤后,婴儿被毛豆荚上的绒毛一刺,顿时哭得更凶了。 “别哭,别哭……”女孩慌得也要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大门被打开了。 那扇门明明已经被祝饶破坏掉,但房间里的人还是清晰地听见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和房门开合的声响。 这声音响得异乎寻常。 鬼墟里发生的一切会被主人的记忆影响。 女孩的身体微微发着抖,婴儿哭得越来越大声,两个高大的身影被他召唤了过来。 被那两个身影挤得贴墙而站的唐文微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身高不矮,祝饶就更不用说了,那是让左时寒坐他胳膊上都不显违和的人,然而进屋的一男一女,连稍矮些的女人都要比祝饶高上一截。 这是哪里来的巨人啊! 巨人走到女孩跟前,女人一把抢走婴儿,看着女孩发出尖锐的叫声:“弟弟哭成这样,你是怎么照顾他的!”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把你生下来究竟有什么用?” “这些红痕是怎么回事?你……你这个赔钱货,你竟然还敢偷偷欺负你弟弟!” 直到这时,瑟瑟发抖的女孩才敢带着哭腔为自己辩驳:“我没有……” 但跟前的巨人并没有听她的话。 随着女人一声声质问,二人的身影越来越高大,转眼间,脑袋就要顶到天花板。 他们低头怒视着女孩时,仿佛两座大山要沉沉压下。 丝毫不听女孩辩驳的男人,高高举起了巴掌—— 第102章 旧忆 暗处的眼睛,冷冷窥视着403室内发生的一切。 当然不会有人能长到天花板那么高,但是对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孩来说,对一个过去十几年几十年依旧被笼罩在旧时阴影中的人来说,那些实际上矮小瘦弱,自己却无力反抗的人,身影在记忆中不断拔高,像是两座摇摇欲坠的山,随时会将惴惴不安在山脚发抖的自己压成齑粉。 那一巴掌就要落到过去的残影上。 一切残忍而无情地进行着。 第170章 但就在这时,空中划过一道赤色的刀光,巨人的胳膊被从手肘处截断。他发出带动整个房间都在打颤的大吼,和身边的女人一样面露凶光。鬼墟里的残影和进入鬼墟的活人,在这一刻发生交汇。 唐文微惊恐地贴着墙壁,手伸进衣兜里掏符咒。 本来他们能看见这些人,这些人看不见他们,但在祝饶动手之后,巨人化作青面獠牙的狰狞鬼相,连被女人抱着的孩子都不再哭泣,鬼婴睁开只有眼白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向最好欺负的唐文微,威胁似地张开满是獠牙的嘴,发出尖细的笑声。 窗外的枯叶坠落,残阳如血,惨白的墙皮腐坏脱落,露出猩红的内里。 本来好好上演着的旧日影响被强行打断,403室跳转至鬼抓人的进程。 唐文微的目光不断在厉鬼和衣兜之间转移,满头大汗地寻找能用的符箓,等到他终于找到那张得用的,只见厉鬼被祝饶看得七零八落,祝饶已经开始擦刀了。 唐文微:“……” 祝饶看了唐文微一眼,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虽然作为战五渣却老是进入鬼墟这件事情很倒霉,但每次都有能带飞的大佬在侧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漆黑刀身上环绕的是诛灭厉鬼的血咒,被切成数块的厉鬼连拼合起自己的机会都没有,像是被烧到了尽头的纸,火光一灭,纸灰倏然消散。 房间的异象却没有恢复。 怪异的房间里,唯一保持原状的只有呆呆站在婴儿床边的女孩。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看着地上的灰烬,只有眼珠微动。 ……她今天,没有被打。 那个巴掌,没有落在她的脸上。 她无法抗衡的大山,就这么轻易倒塌了。 唐文微看见女孩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泪痕,指甲缝里还有没能擦掉的菜汁,手下意识又在口袋里掏了起来,只是半天没有找到一张纸。 祝饶看不太下去了,摸出纸巾递给女孩——他平时习惯了照顾左时寒,东西总是带得很齐。 女孩的目光从灰烬上,缓缓转移到祝饶和唐文微身上。 她的嘴唇翕动,好像是要说什么,但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几乎没有感受过善意的人生让她已经不清楚该如何表达感谢,最后女孩只是攥着那张纸巾,身体从心口的位置开始破碎。 “……那是什么?”唐文微看到一点血红,不禁喊道。 祝饶伸出手,将女孩的身体破碎消散后,往下掉落的东西接在手心。 ——那是一块血红色的晶体,仿佛心脏凝固后的碎片。 ———————— 祝饶和唐文微从403室离开后,立刻便往楼上走,根据以往进入鬼墟的经验,祝饶已然猜出这座并不复杂的鬼墟内藏的规则—— 鬼墟内没有楼牌号的房间不存在意义,只有拥有门牌号的房间可以进入; 门牌号的数字与楼层并不对应,只是截取了鬼墟主人生时去过的场景; 过去场景会重复过去的片段,在片段结束后除了鬼墟主人过去残影外的一切都会异化,异化可以通过攻击的方式提前激发; 消灭厉鬼能够得到一块心脏的碎片。 祝饶将这些信息简单告知唐文微,唐文微有些不敢置信:“这么简单,这么容易?” 虽然吧对他来说那些厉鬼就够他抱头鼠窜的了,但是像祝饶这样的杀器进来,这鬼墟不就只有被平推的份吗? 说这些话时,他们已经来到二楼,这次左右两边都有房间,两边都是403。 “鬼墟里存在什么东西,诞生什么规则,不是鬼墟主人能够决定的。”祝饶说道,“鬼墟主人潜意识里最在意什么,鬼墟就会是什么模样,这一执念愈深,规则也就愈坚定。” 祝饶根据两扇403室门呈现出来的新旧程度,打开了其中较新的一扇。和上一回一样,刚进去的时候,房间里的人物看不见他们,自顾自地重演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 这一次,上间403室的主人公都出现在了客厅。 阳台外的树叶,变成了夏季深浓的绿。 孩子长高,大人老去,躺在沙发上的小学男生大咧咧叉开腿,手中游戏机发出各种音效。客厅只有一张长沙发,位置本就不多,男生占了一半后,中年男女胳膊紧挨着坐在另一半,穿着褪色校服的女生就只能坐在对面的小凳上。 还是她儿时剥毛豆的小凳,断过又补的凳子腿多了一条。女生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低着头不敢看咄咄逼人的父母。 “就报本地的这所师范学校!学些老师的本事你也好教弟弟,以后弟弟有小孩了你也能把小孩安排到你的学校去,贴身带着多方便!”中年女人指着报考指南上的一个名字,斩钉截铁道。 女生小声道:“可是我的成绩,完全能去更好的学校……” “你说的那些学校都不在本省,你一个女生去那么远读书干什么?”被反驳后,中年女人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就去读隔壁市的学校多好,离家近,要是家里有什么事情你也方便回来。” 中年男人也说道:“那所学校还有补贴,你要是去读了学费能省不少。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你能不能多为家里好好考虑考虑?” 可是。 女生看向躺在沙发上玩游戏机的弟弟。 家里如果这么困难,为什么弟弟一哭闹,你们就愿意花几个月的工资给他买进口游戏机。难道对我来说更好的学校,还没有一台游戏机重要吗? 第171章 或许对待在意的人,就是一台昂贵的游戏机也是不舍得委屈他的,对待不在意的人,就是能改变人生的机会也是不放在心上的。 中年男女还在指指点点。 “距离开学还有两个多月呢,趁这段时间你赶紧去找个兼职,自己把学费赚出来。” “听说师范学校的学生当家教很抢手,你开学后有空就去做做家教,别老向家里要生活费,有多的也可以寄回来。” “你弟弟这成绩越来越差了,你有空得多教教他啊!” “大学可不能乱谈恋爱,别像隔壁那谁一样一毕业就被同学骗去结婚了,一分彩礼没要着!” 中年男女的身上长出无数张嘴,无数只手。 无数张嘴发出喋喋不休的声音,无数只手对着女生指指点点。 男生握着游戏机,发出旁若无人的笑声,一只只小怪物从游戏机里跳了出来,开始在客厅里乱跑。 ——祝饶把它们通通砍了个干净。 接住新一块心脏碎片时,唐文微忍不住嘟嘟囔囔:“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父母啊!” 祝饶拎着刀往对门走:“这世上多的是这样的父母。” 对门的403室,也处在一个夏季。 阳台外传来阵阵蝉鸣,热腾腾的风往客厅里吹。祝饶一开始没看见那男生还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发现那人缩在自己有空调的卧房里打电脑游戏。 陆家父母在原有的房子里拆拆改改,终于给儿子腾出一间单独的房间来,而客厅依旧摆着那张小床,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里,但上面的被子叠得很整齐。 头顶吊扇吱呀吱呀地转,难以驱散客厅的燥热。中年男女的脸都热红了,穿着款式简单的裙子,又长大了一些的陆萍却面色惨白。 “事情就这么定好了,下个月3号结婚。”中年男人说道。 “可我和他只见过一面!”陆萍忍不住说道,“而且我不喜欢他!” “有什么喜不喜欢的,结婚不就是过日子,喜欢能当饭吃吗?”中年男人厉声道,“你还挑拣上了,我跟你说,那小徐家里是做生意的,人家里情况不知道比我们好了多少,要不是你长得还行,人家父母喜欢做老师的媳妇,人家能看上你?” “人家光彩礼就给了三十万!”中年妇女和她的丈夫一唱一和,“礼我们都收了,由不得你说不嫁!” 陆萍依旧坐在矮矮小小的凳子上。 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父母站在她跟前如同高山一般,不听话,会挨骂,不听话,会挨打,高山如此雄伟,她根本无法抵抗。 她已经长大了,可从小到大一直在被规训的她,早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即便此刻再不情愿,她终究会妥协的。 父亲威胁她:“你弟弟的择校费已经交过去了,我们可还不了徐家三十万,你就是死也得嫁过去。” 母亲说好话:“徐家多有钱啊,开大车住小别墅,你嫁过去是享福了,那小徐虽然脾气差点,但毕竟有钱啊,你好好哄着他,还怕过不上好日子?” 陆萍闭了闭眼。 她的人生,难道还能更糟糕吗? 陆萍妥协了,她说道:“好,我嫁。” 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风扇不再转动,房间里的人没有任何动作,阳台外的树叶也不再晃动,时间于此刻凝滞。 可是祝饶等待的异变并没有到来,甚至在他把中年男人砍了以后,依旧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唐文微一脸懵。 异变没有,人砍了没用,心脏的碎片也没出现,这该怎么办? 祝饶在片刻过后,就晓得了此间关窍,他说道:“我明白了。” 刀锋调转,刀尖直直刺入陆萍的心脏。 女人依旧一动不动,只有身体开始破碎,露出那颗被皮囊包裹着的残缺的心。 一滴眼泪落下。 在这段旧忆里,她想要消灭的,是那个妥协了的自己。 第103章 前尘反复 冥河之尾,两座鬼墟交叠展开,一处窗台之外,是不同年月、不同时节的景象,不变的是黯淡天光,使人心中低沉烦躁;一处则花木葱茏,仰头便见蔚蓝如洗的天,仿佛此地无忧无愁,目之所及皆是繁盛之景。 左时寒走在檐下,左府的长廊交汇贯通,可以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全程不必离开屋檐一下。 穿着素白绸衣的幼童时走时停,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睛偶然会在身侧紧闭的房门上停留。左府安静得不同寻常,虽能听见欢笑声与字眼模糊的交谈声,可左时寒不曾看见那些发出声音的人的身影。 房间里也一片死寂,似乎无人身处其中。 这是不应该的事——如左府这样有着数百人的宅邸,白日里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可不容易,就是夜间也有数支三两侍卫组成的小队在府内巡逻,怎么会这么久只闻人声,不见其人呢? 左时寒面上毫无异色,仿佛他只是个无知稚子,发现不了就在眼前的异象。 眼见着左时寒越走越远,就要走到左府的边界。 他只需再拐过一个转角,便能看见左府外升腾的黑雾,便能知晓此间除了脚下踩着的土地外,只有一片混沌。 左时寒无知无觉地迈开步子—— 身后忽地伸出一双手,托住他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寒儿,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第172章 左时寒回头看去,来人正是左尧。他维持着看上去说不出的奇怪的笑容,嘴里说道:“那些下人也不知道跟着你,要是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左尧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发现左时寒竟然不在那些阴气凝成的侍女小厮中间后,他吓得也顾不上加固结界了,连忙在鬼墟内寻找起来。好在左时寒仍在失忆状态,漫无目的地在府中乱逛,左尧盯了他一路,期间不知几度提心吊胆。 他们构建的这座鬼墟,徒有其表。 鬼墟内的一切都是围绕左时寒建立的,除了他们这些残缺的阴魂和少部分阴气凝结的下人外,再无他人,仅仅制造一些声音让这里显得更加真实,左尧一直担心会被左时寒发现异样。 幸好这件事情并未发生。 在发现左时寒要走到左府边界后,左尧及时现身,把左时寒捞了回来。 怀里的孩子又小又轻,左尧却紧张得连自己目露血光都没有发现。 左时寒好似也没有留意到他变成猩红色的眼睛,只是左右看看,问道:“为什么看不到其他人?” “寒儿想要找谁?”左尧勉强地笑了笑,“你娘的后事马虎不得,家里人都去外头张罗这件事了。” 左时寒沉默了片刻:“……原来是这样。” 左尧觉得自己这个理由找得实在是好,左时寒只同他娘亲,只要将那个女人搬出来,左时寒就什么都不会问了。 左时寒果然没有再说什么。 左尧一边抱着他往回走,一边说道:“大伯让你堂哥来陪你,你伤心了好多日,就莫要在外头走动了,待在屋中好好休息。” 堂哥…… 左时寒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几番变化,有他耀武扬威抢走娘亲为他缝制的布偶的时候,有他按住他两只手将长针刺进身体的时候,最后停留在他身首分离,死不瞑目的一片血色里。 “好啊。”左时寒淡淡道。 微风徐徐吹拂。 在他们经过某间房屋的时候,一道肉眼几不可见的透明偶线,轻轻扯开了内部锁住房门的门闩。 左尧没有发现,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去,眼睛看着他背后的左时寒,却与门后探出来的,一颗珠子做成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 陆萍与徐栋梁的婚事格外仓促。 至少陆萍这么认为,她感觉有无数双手推着自己往前走,见了面的一个星期后父母就替她做主定下了结婚的日子,然后她和徐栋梁又见了三次面,一次美其名曰再加深一下感情,吃了一顿饭看了一场电影,一次购置三金,最后一次,就是带着身份证户口本去登记结婚。 陆萍抑制不住内心的抵触,但她还是与那个依旧不熟悉的男人挨得很近,在相机前露出笑容。 快门按下,他们的面容停留在镜头里,时间也就此停滞。 经历上一回后,祝饶已然知晓碎片不一定会在杀掉那些压迫陆萍的人后才会出现,这一次他先砸了相机。 果然在相机破碎后,房间里的“人”便自然化作飞灰,陆萍的身体里掉出一枚熟悉的心脏碎片。 “走吧。”祝饶对唐文微说道,他一直是拿了碎片就走,不会有多余停留。 唐文微的脚步却迟钝了一瞬。 他虽然只是停顿了这么一下,以祝饶的敏锐也不可能不发现,祝饶扭头看了他一眼:“不忍心?” 唐文微苦笑。 了解过陆萍生平的他已经能猜到后面的房间里会出现什么,他确实有些不忍心继续下去。 陆萍的母亲用嫁去徐家能过上好日子来诱哄陆萍,人生从来都没什么选择的陆萍也以此安慰麻痹自己,可那些已然发生的过去证明了,陆萍去到徐家,不过是从一个磋磨人的地狱,去往一个要见血,要杀人的地狱。 鬼墟一遍遍重复着前尘旧梦。 梦境能够改变,他们能杀掉折磨陆萍的亲人,杀掉妥协了婚事的陆萍自己,毁掉结婚照仿佛终止了婚姻,可梦终究是梦,已经发生的过去,如何能够更改? “结束这一切,对她来说才是解脱。”祝饶说道。 鬼墟的规则不会说谎,那一枚枚心脏碎片,证明陆萍无论生前死后,迄今依旧被过去所困。 唐文微咬了咬牙,跟上推门而出的祝饶。 他们方才去的这个房间,门牌号上写着的是当时民政局办事处窗口的编号。 对面那个房间,挂着的门牌号则是301。 左唯安现在藏身之处的对门,陆萍的葬身之地。 就在祝饶打算如法炮制,抽刀毁掉门锁,如之前一样暴力进门的时候,房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门内外的人皆第一时间发现了对方的存在。 祝饶长刀横于身前,刀锋对着对面的“人”,而在刀锋与红衣女子之间,飞有一只要落不落的血色蝴蝶。 祝饶:“……” 蝶姑:“……” 灵也从蝶姑背后探出来头:“咦,你也找到这里了啊?” 第104章 所求非此 灵也的手里捏着一枚熟悉的血红色心脏碎片,显而易见他们也发现了这座鬼墟的关键所在。 不过他们出现的位置实在叫人惊讶,不是像祝饶二人一样从一楼逐层往上,而是相当突兀地直接出现在三楼。 楼道两侧的房门大敞,一边是灯光惨白的民政局办事处,一边则是血红一片的婚礼大堂,桌面杯盘狼藉,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倒在满地糜烂的玫瑰花瓣之间,正在逐渐化作飞灰。 第173章 鬼仙们的手段,要比祝饶更暴力一些。 两拨人没有立即往上,而是暂且在楼道交流起各自所知的信息来。 判官们抵达这座鬼墟的时间要比祝饶晚上一些。 阴路的出口本不固定,和鬼墟重叠更是会发生扭曲,因此蝶姑等人从阴路出来以后,直接便来到鬼墟的三楼,她们没有像祝饶那样物理破坏门锁,而是穿墙而入,是以在祝饶来到三楼后,丝毫没有发现对门已经进了鬼。 蝶姑等人花了些时间探索这座鬼墟的规则,最后在前后相差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与祝饶先后离开。 说完这些后,灵也忍不住打趣唐文微:“嘿呀,怎么又见到你了,别人想找鬼墟都找不到,你这才多久呢都进多少座鬼墟了?” 唐文微面露痛苦之色。 呜呜,他不是自愿的。 祝饶的目光则落在了被墨色绳索将双手反剪身后的红裙厉鬼身上。 “孙柔柔。”祝饶冷冷道出她的名字。 左时寒今日所遇之事,孙柔柔也出了一份力。 孙柔柔缩了缩脖子:“我现在带几位判官大人来到此处,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蝶姑并不与她客气,开口便道:“即便你不配合,我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你配合。” 孙柔柔撇撇嘴。 “鬼魂复仇天经地义,无常界从不干涉。但你大仇得报后不消弭怨气以待投胎,或是就此魂销魄散,反倒与偶师勾结,残害无辜凡人借以还阳,待此间诸事终了,我们定会依律予以惩处。”蝶姑声音沉稳,语速不疾不徐,却叫孙柔柔后背冒出冷汗来,“你此刻竭力将功赎罪,今后也好少受些苦楚。” 孙柔柔默然片刻。 判官铁面无私,她今日落到她们手里,是不可能逃得掉的。左唯安指望不上,且不说她们关系还没那么亲近,左唯安现在自身难保。 就如蝶姑所言,她能做的就是现在配合些,到时候也能少吃些苦。 “……我和左唯安之间,没有寻常鬼偶与偶师那么亲密,但偶师的想法,我多多少少也能知道一些。”孙柔柔最终说道,“依我看,你们也不必那么紧张那位大人,左唯安对依附在他魂魄上那些赶也赶不走,撕也撕不下来的东西可不见得喜爱与尊敬,反而厌恶透了。” 孙柔柔能感受到左唯安的心情。 她曾经漠然看着左唯安表面对那些老不死的残魂毕恭毕敬,心里却是恨不得将他们除之而后快的恨意。 孙柔柔心中也有过那般强烈的恨,因此她从未将此事挑明,配合着左唯安将那些以为左唯安只是他们手中提线木偶的残魂瞒在鼓里,直到此时才将真相道出。 祝饶却没有因为孙柔柔的话放松下来:“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 假设孙柔柔所言属实,左唯安怨恨体内的残魂,左家先祖的残魂怨恨左时寒,这也不意味着左时寒和左唯安站在同一阵线。 左唯安或许不恨左时寒,但同时他对左时寒也很可能没有任何正向的感情。 ……左时寒对他而言,将会是用来摆脱那些残魂的工具。 他会不遗余力的,将左时寒与左家先祖的残魂困在他的计划里。 “继续往上。”蝶姑当机立断道。 不管接下来如何应对,她们首先要做的,都是破开这座拦在她们和左唯安之间的鬼墟。 ———————— 此时此刻,鬼墟之外。 房间昏暗无比,门窗被紧紧关上,但即便打开也透不进多少光亮,两座于此地展开的鬼墟影响了这片区域的天象,住在附近的绍县人大骂天气预报不靠谱,明明是个大阴天非要显示晴天,然而在他们走出数百米后,就会发现外头艳阳高照。 所有的乌云,仿佛都聚集在了这片老小区的上空,诡异的天气令此地居民惴惴不安,察觉异常的封师们已然纷纷赶赴此地。 仅有的光亮环绕在界石周遭。 左唯安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伸出,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他坐姿闲适,实际上此刻并不轻松,冷汗早已打湿额发。 左唯安守着界石,也在不断地加固它,与鬼墟内的鬼魂一起发力……只是那些残魂还不知道,左唯安在外加固的结界不仅阻止了外人进入与左时寒挣脱,同时,也在阻止他们离开。 十八根蜡烛环绕身边,九明黄九青幽,结阴阳阵法,在抽干了左唯安的法力后,便开始抽取他的性命。 左唯安却满不在乎,巴不得阵法运转得再快些,自己死得也更快些。 原先站在暗处,紧闭双目的长裙女子走过来,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同时,也是将自己的力量输送给他。 左唯安握住她的手腕,笑道:“你支撑鬼墟也不容易,就别浪费在我身上了。” “没有必要了,你想做的事情已经要完成了不是吗?鬼墟,也没有必要维持更久了。”长裙女子,也就是陆萍开口说道。 但左唯安的手仍放在她的手腕上,与她僵持着。 “孙柔柔来了,还带着无常界的三位判官。”陆萍又说道。 “我知道,她一靠近这里我就发现了。”左唯安点了点头,并不在意,“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要死在这一天的。 但是…… 第174章 “我现在解除我们的契约,你尽可能地保留力量,或许你能活下去。”左唯安说道。 陆萍笑了一声:“这个世上,除非从来没被判官发现过,不然没有她们揪不出的鬼魂。” “但只要好好藏起来,能多活一段时间不是么?”左唯安又道。 陆萍反问他:“为何要多活一段时间?” “你这问得也太奇怪了,多活一会儿不好吗?”左唯安笑道,“那些残魂想要活着,像寄生虫一样吸血自己的后代,孙柔柔也想活着,为此牺牲一个无辜人也不在乎。不管生前怎么样,变成鬼以后,大多人都是觉得还是活着好啊。” 暖洋洋的太阳,热气腾腾的食物,纷乱喧嚣的人间,哪怕只能再多活一天,这难道不好吗? “虚伪贪婪的鬼魂想要这些,不甘死去的鬼魂留恋这些……这是他们所求,不是我所求。”陆萍温声道,“我的执念,并不是寄托在这些东西上的。” 陆萍在左唯安身边坐下,伸出手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我想要陪着你,生前的每时每刻,死后也一起魂飞魄散。既然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这一回,也一起走到最后吧。” 左唯安没有再拒绝陆萍的力量。 随着一人一鬼,倾尽魂魄的力量的注入,界石上的裂缝一道道消失,愈发璀璨澄澈。 祝饶等人来到了鬼墟的四楼。 左时寒在另一座鬼墟里,也见到了他的堂哥。 成人的魂魄被塞进小孩的身体里,左驰霄的演技显然十分拙劣,僵硬地摆出故作天真的笑容,叫人一眼就能看出灵魂和躯壳的违和。 左唯安却没有多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进行他无聊时常做的事——做手工。 他用一把大剪刀将布料裁成好几块后,拿起针线将它们缝合在一起。这件事情他做起来得心应手,尺寸已然了然于胸,甚至没必要事先用粉笔在布匹上勾画出轮廓,提起剪刀就裁开,看得左驰霄一头雾水,直到随着左时寒的缝补,手中布料逐渐呈现出具体的样式,左驰霄才发现左时寒是在做一件小衣服。 左驰霄不太敢和左时寒说话。 他是那些残魂里头最弱的一个,不然也不会被派来监督左时寒,有点实力的都去加固鬼墟了。不仅如此,他对左时寒的畏惧也是最强烈的。 几乎一见到左时寒,他便能想起化作厉鬼的他是如何一剑斩下自己的头颅,恐惧甚至压过了恨意。即便左时寒现在是小孩子的无害模样,这份恐惧也没有减轻多少。 左驰霄不敢说话,可是想起左尧要他多多分散左时寒注意力的要求,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堂弟,你这件衣服是做给谁的呀,怎么这么小?” 左时寒提起这件衣服,神情平静,说出的话却叫左驰霄毛骨悚然:“总觉得有谁穿得下,但是想不起来了……” 左时寒似乎陷入了思考。 左驰霄心都提起来了,叫他多嘴!左时寒该不会借机想起自己的鬼偶了吧! 左驰霄连忙抓住左时寒的手腕。 左时寒看了他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他总是这样,哪怕是在杀掉自己的时候,眼神也无悲无喜无怒无恨,左驰霄打了一个哆嗦,手松开了些,但还是虚虚握着,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做衣服有什么意思,堂哥带你去吃点心,玩游戏吧。” 小孩子总是喜欢吃和玩的。 左驰霄紧张地等待着左时寒的反应。 好在没过多久,左时寒就点了点头:“好啊。” 左驰霄顿时松了一口气,起身就要带左时寒去吃东西。 只是他没有发现,就在自己背对左时寒的那一刹,一只小小的人偶探出头来,抓住左时寒已经缝好的上衣。 等到左驰霄回头,左时寒已经跟了上来,他彻底想不起来看一眼桌面,也不会知道左时寒背在身后的手做了手势,小人偶得令后带着自己的新衣服,跑到左府各处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 鬼墟内外的结界即将成形。 合目等待许久的人偶们,也在这一刻,接连睁开眼睛。 第105章 “捉迷藏” 七拐八拐来到左府的某间厨房,左驰霄绞尽脑汁回忆生时最喜欢的糕点。这是极为遥远的过去了,但左驰霄竟然真的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一抹念念不忘的甜味来。 ……不甘死去的鬼魂,怎么会不留恋阳间的一切呢? 左驰霄藏住眼底的戾气,含笑把那盘糕点递给左时寒:“时寒尝尝,这是堂哥最爱吃的点心。” 左时寒的味觉早就被左家人毁了。 于常人而言过甜、过咸、过辣的吃食,他才能勉强尝出几分味道。这盘糕点自然是美味的,味道清甜,甜而不腻,可对左时寒而言,吃下去只觉味同嚼蜡。 左驰霄并不知道这一点。 时至如今,那些被左时寒亲手杀死的左家人也不觉得他们是恶有恶报,他们怨恨左时寒怨恨得是如此的心安理得。 左时寒只咬了一口就把糕点放下了。 左驰霄又紧张起来:“不好吃吗?” 左时寒直白道:“不喜欢。” 左驰霄心中闪过一丝怒意。 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左驰霄不得不挂起笑脸:“不想吃东西的话,不如我们玩游戏吧,时寒想要玩什么?” 第175章 空间逼仄的厨房里只有一扇窗。 透过窗户落进室内的阳光将左时寒二人笼罩其中,左驰霄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左时寒身上,丝毫没有发现光明之外,矗立在阴影中的墙面出现了一道更加深沉的人形黑影。 左时寒眼角的余光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了那道人影。 “好啊。”左时寒忽地笑了一笑。 这是左驰霄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笑意,虽然笑容格外浅淡,但左驰霄依旧忍不住心中狂喜,以为这证明了左时寒正逐渐沉沦于这座鬼墟。 “就玩捉迷藏吧。”左时寒轻声道,“我来捉,堂哥藏……堂哥,可不要被我找到了。” 左时寒说话声音从来不大,甚至算得上轻声细语。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令左驰霄不自觉后背发冷。然而他并未将这缕异样放在心上,只当这是他对左时寒本能的畏惧。 左驰霄一口应了下来,推门跑出屋外。离开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左时寒一眼,只见左时寒已然转身背对门口坐着,用那不大的声音念着数。 七岁的孩童腿还太短,左时寒坐在椅子上时,双脚悬空,离地面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左时寒轻轻晃着小腿,报数的时候还会低头往下看,似乎对这一幕感到颇为新奇。 短短一段时间就报过了十个数。 左时寒说报够一百个数就会去找他,左驰霄没有久留,连忙寻找藏匿的地点。 一百个数的时间藏不到多远的地方。 左家人凭借操偶之术敛财无数,其中不小的一部分钱被砸在了左府的修缮上,数代过去,左府被修整得格外气派恢宏,隔几步路就是一处景致,多的是藏匿的地方。左驰霄对这种儿时幼稚的游戏已经格外陌生了,是以左右看看,只藏到了假山的夹缝里。 玩游戏嘛,肯定得赢了才会高兴,要是一直找不到人,左时寒说不准要不高兴。 左驰霄这么想着,那颗虚假的心脏却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弥漫开来。他莫名觉得如果被左时寒找到的话,会发生极其恐怖的事情。 左驰霄咬了咬牙,往假山深处又藏了藏。 左驰霄早就走到了听不见左时寒报数的地方。 但他自己心里也默默数着数,一百个数字过去不久,他就听见了由外边传来的左时寒轻缓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 哪怕只当这是小孩子之间的游戏,左驰霄的心也不禁提了起来。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左驰霄蓦地松了口气。 左时寒走远了。 左驰霄擦了擦额头不自觉冒出的汗,然而他心中才冒出这一念头,一张脸就猛然撞入他眼中。 左驰霄:“!” 左时寒竟是去而复返,直接走进了两座假山间的夹缝。 阳光照不进这道缝隙里,没有光线,左驰霄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左驰霄还维持着擦汗的可笑姿势,干笑了一声:“时寒真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 尾音未落,左时寒仰头看着他,黑眸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堂哥,我说过,你可不要被我找到了。” 暗带威胁的语气,令左驰霄冷汗直冒。 他还想说几句玩笑话活跃气氛,可是目光下移,却见左时寒手中握着一把短匕。 刀锋极薄极窄极利,仅仅看上去便觉它能吹毛断发,而格外诡异的是,雪白的刀身,刀锋却映出一道不祥的血光。 “……时寒,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匕首?”左驰霄语气僵硬道,“这东西太危险了,还是交给堂哥吧,可别伤了自己。” 左时寒抬了抬匕首,这动作令左驰霄下意识退后一步。 可左时寒只是看着匕首,说起了似乎无关紧要的话:“堂哥还记不记得,我上次与你玩捉迷藏是什么时候?” 左驰霄勉强笑笑:“堂哥记性不好,不太记得了。” 左驰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想着,他以前难道还和左时寒玩过吗? 左时寒身上虽然也流淌着左家血脉,可他早早就没了依靠,母亲死后那入赘的废物父亲直接将他送给了左尧,任左尧肆意折腾这具身体,把左时寒变成操控无数鬼偶的傀儡。左时寒被如此对待的时候,左驰霄却是家中最被看中的孩子,他和那些长辈一样将左时寒视作工具,活生生的人,怎么会和工具玩到一起呢? 左驰霄怎么也翻找不出与左时寒玩闹的记忆来,左时寒也不指望他能记得什么,语气淡淡地揭晓了答案。 “我杀死木生不久,左尧便迫我立刻炼制第二只鬼偶……底下送来的人,便是梁女。”左时寒的话,叫左驰霄惊惧得瞳孔紧缩,“我不想再杀死无辜的人,听到风声后躲藏了起来,当时视同玩闹一样来抓我的人,就是堂哥你啊。” 左时寒的目光从匕首上移开。 他冷冷看着左驰霄,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你……你是何时想起来的!”左驰霄失声尖叫,但他已顾不上寻找答案,掉头便要逃跑。 然而转头一刹,他的脸便被绷紧的琵琶弦生生割出一道血痕! 左驰霄痛苦地大叫,心中恐惧则比疼痛更深,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只面色惨白的女鬼,女鬼血红的眼睛无情地注视着他。 她双手扯着一根锋利的琵琶弦,一步步向他走来。 左驰霄才退后两步,就意识到左时寒在他身后。 第176章 短暂怔愣后,想起自己已是一缕残魂的左驰霄想要化作一缕黑烟逃跑,可就是这短暂的犹豫,梁女的琵琶弦已然套住他的脖颈。 左驰霄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化作别的模样。 “生辰八字。”左驰霄瞬间想到了这点。 梁女用他的生辰八字为咒,将他困在了这具弱小的躯体里。 左驰霄还欲挣扎,然而胸口剧痛,一把匕首穿透了他的身体。 这一剧痛并未淡去,反而从心口蔓延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寸,仿若烈火灼烧一般的痛苦,令左驰霄甚至连哀号都无法发出声音。 他的身体也好似火中的一张薄纸,被火焰烧作飞灰,飞灰又在空气中消散,连一星一点都没有余下。 ……他苟存至今,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复仇机会,为什么最后反倒叫自己的存在被彻底从世上抹去? 左驰霄心中的不甘攀到极点,可那缕不甘也随着他的魂飞魄散消失殆尽。 左时寒并不在意他在想什么。 抹除左驰霄,就像抹掉一块不该存于世间的污渍。左时寒收了匕首,离开这道阴暗无光的缝隙。 他回到虚假的阳光下,抬头看了看蔚蓝到不真实的天空。 梁女仍遁身阴影之中。 左时寒却告诉她:“走吧,是时候去找其他人了。” 在这座鬼墟发生某种变化的那一刻,他便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然而那些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不断注入力量加固边界的残魂却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左时寒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一只只鬼偶逐渐出现在他身后。 而左时寒已然无所谓被左尧等人发现他记得一切这件事。 第106章 一网打尽 简单交换完信息后,祝饶等人便离开已然变得一片狼藉的三楼,来到这座鬼墟的第四层。 现实里的居民楼一共只有六层楼高,但身处楼内的时候,这座鬼墟一共有多少层却难以判断,只能猜测当他们在这栋楼里走完陆萍的一生,大抵也就走到了鬼墟的尽头。 “我们走过的地方,都变成了白雾。”走在阶梯上,蝶姑往下看了一眼,朦胧白雾映在她的眼中,被雾气吞没的三楼已然看不出半点原有的样子。 这座鬼墟无法回头。 就好似陆萍的人生路,诸多不幸,诸多悔恨,诸多不甘,有诸多想要改变的事情,可人生这条路一旦往前走,就再也没法重来。 为了节省时间,祝饶一行人就如他们先前那样分成两路,人走一路,鬼走一路,同时打开四楼两侧的房门。 两侧房间的门牌号一模一样,皆是陆萍在她人生最后阶段里居住的301,但祝饶却发觉他面对的左侧房门门牌有些奇怪。祝饶没有贸贸然破门,手指抚上门牌边角,果然摸到了重叠的地方。他稍用力一撕,便将门牌表面的那层纸撕了下来,底下是要比301具体许多的地址:华林苑27幢。 “这是陆萍和徐栋梁刚结婚时住的地方!”仔仔细细阅读了陆萍生平的唐文微连忙说道,“华林苑是绍县老牌的别墅区了,近些年因为上了年头房价跌了些,当年可算得上绍县最贵的房子。徐栋梁的父母在那儿买了儿子的婚房,但是……” 但是随着家道中落,那栋别墅不得不贱卖还债,陆萍和徐栋梁也搬到了这个老小区某栋偏僻居民楼的301室。这栋居民楼建造的时候规划出了问题,四层以下终年不见阳光,因此四层以下的套房卖得格外便宜,徐栋梁手中剩余的钱,只够买这里的房子。 但在那时候,他还没有还完欠的钱,只是先还了必须先还上的那些。因此陆萍不仅要忍受房间的阴暗潮湿,通过开设辅导班努力帮丈夫还债,还不得不面对时不时上门的债主。 如果只有这些也就罢了,陆萍吃够了苦,她是能忍受生活质量跌落谷底的人。 可是徐栋梁无法忍受。 他在后就隐隐暴露的暴戾本性,随着生活的不顺,更加肆无忌惮地宣泄在陆萍身上。 祝饶和蝶姑同时打开了左右两侧房门。 祝饶先看到的是陆萍和徐栋梁还在华林苑别墅时的卧室,一间卧室就与他们后来的家一样大,可似乎如父母所言嫁到徐家过上了“好日子”的陆萍,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 满身酒气的徐栋梁一手放在凸起的啤酒肚上,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陆萍坐在梳妆镜前,她的眼角有一块明显的青紫。陆萍不熟练地使用粉底,想要用妆粉把这处伤痕盖住,却怎么也拿捏不好用量。 陆萍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流下一滴眼泪。 眼泪混了妆粉,浑浊地顺着脸庞流下。泪珠将坠不坠的那一瞬,房间里突然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 唐文微被吓得身体一抖,只见陆萍面前的镜子竟然瞬间布满裂痕! 比裂痕更让人惊惧的,是镜子中呈现的景象。 本来镜子倒映出的是流泪的陆萍,金玉其外的卧房,然而就在它裂开之后,四分五裂的镜子中竟然出现了徐栋梁的身影。 徐栋梁满是横肉的脸上是醉酒之后的酡红,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一只手绕到陆萍身前掐住她的脖子,一只手则用力抓着陆萍的头发。 陆萍满面惊恐,用力抓着桌子的边缘,她的额角有一个血窟窿,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 伤口的位置对不上。 第177章 镜子内外的人数对不上。 包括镜子里面的景象,那间挂着白炽灯泡的昏暗房间,也和镜子外头挂有水晶灯的卧室对不上! “301在镜子里面!”祝饶瞬间意识到镜子里还有一个空间。 与他声音同时响起的是一声女人的尖叫,陆萍被徐栋梁掐着脖子拽着头发用力拖走,陆萍只徒劳在桌面留下几道抓痕,转瞬就从祝饶二人的眼中消失。 “你留在外面!”祝饶匆匆交代完唐文微,提着刀就进入镜中空间。 在他进去之后,裂开的镜子瞬间掉下来一块碎片。 知道自己跟过去也只是拖后腿的唐文微徒劳在外头转圈。 奢华卧房里的时间早就停止了,陆萍对着镜子一动不动,完全不对镜子里的异常做出反应,连那滴眼泪都一直悬挂在那儿无法滴落。唐文微走两步路就要停下来看一眼镜子,但镜子的画面停留在陆萍被徐栋梁拖走的地方,唐文微看不到他们,也找不到身影转眼消失的祝饶。 唐文微只能看见一道道漆黑的鬼影。 在看见那些鬼影纷纷往镜中空间的深处扑去后,唐文微脑子里冒出一个猜测……这些鬼影,该不会是在阻止祝饶找到陆萍吧? 念头方起,镜子又掉下一块碎片。 唐文微脸色骤变,连接镜子内外的通道,是有存在时限的! 唐文微连忙扑到桌边朝镜子里喊了几声,也不知道祝饶能不能听到。他只能祈祷祝饶也发现了这一点,要不然晚上一点,祝饶就要被困在镜中空间里了! ———————— 他们被困在这个空间里了。 又一次试图脱离鬼墟失败,左尧低头看着自己没能打开鬼墟通道的双手,不敢置信地得出这一结论。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左尧猛地抬头看向虚假的蓝天,发出愤怒的吼声:“左唯安,你在做什么!” “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吗?”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左尧立即回头,他的瞳孔紧缩,眼睛里映出一道让他忍不住发抖的身影。左时寒一手持剑,一手持着那把捏住他们命门的匕首,身后一个身披盔甲的高大厉鬼扔下一位左家同族的“尸体”,本就只余残魂的他,还没落地就灰飞烟灭了。 鬼影幢幢。 左时寒与他的鬼偶,在消灭完其余的残魂后,将仅剩的左尧也逼到了绝路。 强行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左尧又在试图打开鬼墟的出口。 可这一切徒劳无功。 左尧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左时寒最终在距离他不足十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别白费力气了。”左时寒说道,“左唯安,已经将这座鬼墟完全封死了。” 左时寒的声音总是清冷漠然,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左尧却硬是觉得左时寒在讥讽他,每一个字都刺耳无比,仿佛在嘲讽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却被身处同一阵营的后代暗算了。 “为什么!”左尧愤怒地锤击鬼墟的屏障。 这座鬼墟本来是存在一条通道的,一条能够阻拦左时寒,却不会影响他们离开的通道。他们想要在这里困杀左时寒没错,可他们同样想要在这之后离开,回到阳间! 在左尧的设想里,最坏的情况就是他们的计划失败了,左时寒没有在鬼墟的幻境里迷失自我。这个时候,他们在鬼墟内部加固的屏障,与左唯安在鬼墟外部设立的屏障便能相互呼应,将左时寒暂时牵制在鬼墟里,以给自己留出足够的逃亡时间。 然而现在发生的一切,比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还要糟糕。 那条本该帮助他们离开的通道被堵死了,他们现在和左时寒一起被关在了这座不可进不可出的鬼墟里,无处可逃的他们下场就是一个个被左时寒找出来杀掉。 导致这一切的人只有左唯安,只能是左唯安! “为什么?!”左尧一遍又一遍不甘地质问。 实际上操控着这座鬼墟的左唯安,完全能知晓鬼墟里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没有及时告诉他们左时寒已然恢复记忆,为什么要把他们离开的出口堵死?! 左唯安能听到左尧的质问,但他的答案这会儿已然传不到鬼墟里。 不过这个答案左时寒就知道,或者说,左尧竟然现在还不知道,才叫左时寒感到万分奇怪。 “占据后代的身体,让后代忍受魂魄撕裂之痛,亲人皆沦为复仇工具之苦,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觉得后人会对你们言听计从,不生怨怼,不想方设法将你们消灭的呢?” 好似当年你们将他视作活偶,强迫他杀害无辜炼制鬼偶,最终被他屠戮殆尽时,是怎么有脸指责他屠杀亲族,罪大恶极的? 这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恶有恶报啊! 高大的厉鬼压着左尧强令他跪在地上,面朝泛着血光的匕首,引颈受戮。 左尧忽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你从始至终,就没有失去过记忆!” 左时寒早就猜到左唯安会对他们下手,他将计就计,假装失忆留在这座鬼墟里,只等鬼墟封死,他便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消除这延续了数百年的隐患! “当年之事,我早就放下了。”左时寒道。 他早就放下了……他已然有了更在意的人,更在意的事。 他不介意遭受过的苦难,也不希求一个美满的过去,这座鬼墟,又怎么值得他忘记现在的一切呢? 第178章 左尧死死瞪着他:“鬼墟的出口皆已堵死,我们死在这里,你也别想出去!” “我会出去的。”左时寒冷冷道。 他的心神不被左尧临死之言撼动分毫,转瞬之间匕首已然刺下。 第107章 总是如此 左尧的身体在刀下化作一缕黑烟,宣告这场持续数百年的仇怨彻底终结。 当一切尘埃落定,左时寒恍惚片刻,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将那把于他已然无用的匕首弃置于地后,对围绕着他的鬼偶们说道:“走吧,往外走试试。” 左时寒尝试恢复他原本的模样,然而鬼墟内存在一种无法破解的限制,强令他保持幼年时的姿态。左时寒也不是很介意,迈开小短腿就扎入鬼墟边界的黑雾之中,于此刻的他而言过于高大的鬼偶排成一支长队,紧跟在他的身后。 黑雾浓稠,身边虚影幢幢,那是一些建筑的影子,身处其中的人,时而觉得天地间空无一物,时而觉得自己正行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长廊之中。 凡是鬼墟,必有进出的途径。 单独为左家先祖开设的通道已被左唯安堵死,但鬼墟诞生之际天然形成的出入口却不是左唯安想取消便能取消的。他与左家先祖在鬼墟内外所做的,不过是在原有的通道上设下层层障碍,使它成为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令鬼墟内的人别想出去,鬼墟内的人也别想找到迷失在鬼墟深处的人。 左时寒并非漫无目的地行走,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然走到死路后,立时回退,沿着来路回到起点。 在尝试过后,他已然粗略估计出离开这座鬼墟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那是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 木生跳着往前跑了两步,化作鬼相后依旧要比左时寒矮上一些的鬼童用眼神询问他: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左时寒轻轻摇了摇头。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坐下,挥了挥手,眼前庭院便一改左尧在这场前尘旧梦中刻意伪造出来的模样,变回了他在过去拥有的那座冷清小院。庭中的花木没有被修剪成千篇一律的形状,自顾自地肆意生长,阳光和煦地洒下,左时寒让鬼偶们变作原样回到他的体内,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安静地等待会来接走他的人。 他会离开这里的。 但不是在长久的踽踽独行后,艰难地找到出路。 这是他一开始被拉入这座鬼墟时,就知道的事。 ———————— 唐文微恨不得一分钟看镜子八百遍。 眼见破碎的镜子只剩最后完好的两片,唐文微心高高提了起来,直到在其中一片碎片摇摇欲坠之际,祝饶提着刀从镜中世界出来,唐文微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祝饶不握刀的那只手攥着一枚猩红色的心脏碎片。 有限的视野令唐文微看不见镜中世界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偶然能听见里面传来厉鬼的尖啸,总之根据目前所见,祝饶毫发无伤地从厉鬼中间带走了他需要的东西。 祝饶没有在此地久留,一拿到东西就和唐文微往屋外走。 对面房门大敞,屋内浊水横流,几乎没有一个干燥的落脚地方。听见屋外传来的响动,苏月娘和灵也回过头来,而一只蝴蝶,正在此时穿过这个房间里陆萍的心脏,将另一枚心脏碎片带到蝶姑手中。 唐文微看见将房间一分为二的水幕,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水幕的外侧是淌着污水的房间,陆萍低着脑袋,将白布包裹,只露出一张脸,明显已然死去的男童紧紧抱在怀里。水幕的里侧则被水充斥得不留一丝缝隙,一个小小的身影悬浮其中,他已经不再挣扎,但双手仍然无助地向上伸着,似乎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抱着回到水上的希望。 这里同样存在双重空间。 祝饶垂眸看向跪坐在地上的“陆萍”,开口道:“这里发生的,是徐歌溺死这件事么?” “我们刚进来的时候,陆萍在教坐在她膝盖上的徐歌唱歌。”蝶姑说道,“不过没一会儿就有水从天上落下,等我们从那里出来,就看见陆萍抱着已经死去的徐歌。” 至于他们是怎么摆脱水鬼从水里的空间出来的,没必要赘述。 这座鬼墟里的魑魅魍魉,对她们与祝饶而言都不是什么问题。 几人退出了房间,轻轻将房门合上,将悲伤与宁静皆留在门后。 陆萍的这段婚姻,从始至终充斥着不幸,父母贪图钱财,半压迫半诱哄地迫使她嫁给了不熟悉也不喜欢的人,新婚不久徐栋梁便暴露了他暴戾的一面,在家道中落后更是不再收敛,对陆萍非打则骂,陆萍一旦提出想要离婚便会用陆家父母私吞的高价彩礼要挟她。如果说这段婚姻中,对陆萍来说有什么幸运的事,那大概就是她在婚后第三年生下的孩子。 徐歌是个格外乖巧的小孩,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性情如他的母亲一样温柔。会在母亲写教案的时候安静陪在她身边,会在母亲生病时为她烧水泡药,会在徐栋梁试图施暴时挡在母亲身前……徐歌是陆萍在这个家中唯一的光亮,唯一的慰藉。 可是某次徐歌被徐栋梁带去水库钓鱼,去时徐歌不敢忤逆父亲,不舍地看着母亲,归时陆萍看见的却只有一具尸体。 “再往上,应该就是鬼墟的最后一层了。”上楼时,祝饶说道。 若是这座鬼墟从低到高装载了陆萍的一生,那他们已然要走到陆萍人生的尽头。徐歌之死距离陆萍的死亡,只有短短四个月。 第179章 步上五楼,他们果然看见这一层只剩下一扇房门,孤零零地位于这层楼的中间。楼梯还剩下向上的短短一截,那是通往天台的阶梯。 没有必要再兵分两路,祝饶破开门锁,一行人共同来到陆萍人生的终末。 徐歌之死,令陆萍终于下定了离婚的决心。 她不再理会金钱的要挟,也不再畏惧暴力的威胁,铁了心要结束这段只剩下悲伤和绝望的婚姻。徐歌是个听话的孩子,他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下水的,法律无法惩罚徐栋梁,但陆萍心里清楚,徐歌是被徐栋梁害死的。 她的孩子因为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而死,她该醒悟过来,抛弃过往的懦弱,带着徐歌那份开启新的人生。 可她的人生,最后因为徐栋梁戛然而止。 推开301的房门,好似打开了什么封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脚下是黏稠的鲜血,整间屋子只剩下血色。 变得七零八落的陆萍沾满鲜血,双目猩红握着尖刀的徐栋梁一身鲜血,躲在卫生间里一声不敢吭的徐家父母也沾上了血。 唐文微找来的资料中有一张警方拍下的现场照片,徐栋梁拖着陆萍走过数个房间,直至来到厨房。其间陆萍一直有在挣扎,以致她的鲜血几乎留在房间的每一处,墙上是喷溅的血液,地上是长长的血迹,她好似流干了体内的所有血,令301室恐怖得宛如地狱。 当这张照片里的场景来到鬼墟中,便异化出一片血色空间。 房间里的血色,转眼蔓延至房间之外。 开门后几人站在屋外,一时间没有进门,但血泊不断上涨,血液终于在某一刻溢过门槛,将几人包围环绕,一直流入向下阶梯的白雾之中。 白雾里出现几个畸形的黑影。 这是头一次发生的事,祝饶与几位鬼仙立时做好了应敌的准备。啥都不会的唐文微只好后退,他撞到了身后的墙上,特殊的触感和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自己撞在了一张贴于墙壁的传单上。 传单……是陆萍父母贴满了居民楼的传单! 唐文微猛地回忆起来。 从白雾里爬出来的畸形身影,正是陆萍父母和他们的儿子。 无法独立行走,只知道扒着女儿或是姐姐吸血……让他们在陆萍的鬼墟里成了这副模样。 当他们来到五楼,进入这片区域时,他们的身上也和屋里那三个人一样,沾满了鲜血。 陆萍为徐栋梁所杀,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为陆萍的死负责。 同为鬼魂的鬼仙第一个意识到这些厉鬼的异常,蝶姑沉声道:“他们是真实的鬼魂!” 不是陆萍用自己的力量凝结出来的厉鬼,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人死后诞生的鬼魂。 做过差不多事情的蝶姑瞬间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唐文微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查到的资料上说,陆萍死后没多久,被判了无期的徐栋梁就死在了监狱里,他的父母和陆萍父母兄弟也在差不多时间暴毙家中,这些东西该不会……” 301室的厨房中,陆萍被放在案板上头颅露出一个笑容。 这些东西,当然就是她那些“亲人”的魂魄啊! 杀害她与孩子的徐栋梁,面对家中发生的暴行视若无睹的徐家父母,从小到大没有善待过她,为了三十万把她卖进徐家,又为了三十万签下谅解书的父母,还有什么都没做,却享受了这些好处的弟弟,这些人,全部都该死! 陆萍让他们无比痛苦地暴亡,又将他们的魂魄拖入自己的鬼墟之中,继续“享受”无边痛苦。 这些鬼魂会作为陆萍的傀儡,攻击走到这一步的外来者。 但陆萍的内心深处,却更想看到外来者残杀它们,给予它们一些,自己没有想到过的苦痛。 “血蝶销魂蚀骨,古时凌迟之刑大抵不过如此。”蝶姑开口说道,数只血蝶扇动翅膀,自她指尖轻掠而走,“如此,你应该满意了?” 陆萍的头颅流下两道血泪,蝶姑知道陆萍一定有意识待在其中。 或者说,他们从上至下一路走来,陆萍一直在看着她们,看着她们是如何经历自己的人生。那一枚枚心脏碎片就是此间鬼墟界石的碎片,陆萍自然知晓交出这些对她没有好处,可鬼墟的规则便是如此。 鬼魂总是如此,被生时的执念所困。抓住了他们最在意的事情,便能令他们亲手交出命门。 “那个时候,是不是左唯安在帮你?”走到陆萍面前,祝饶问道。 像这种非正常死亡的鬼魂,无常界抓得很严,陆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困在自己的鬼墟里,绝对有人从旁协助。 陆萍没有回答祝饶。 她的头颅化为灰烬,只留下一枚比其他碎片都要大上一些的心脏碎片。 蝶姑走上前来,将自己得到的碎片与祝饶拥有的碎片放在一起。 法术令心脏碎片悬浮而起,随即它们自行拼凑在一起。这确实是属于同一块界石的碎片,彼此牵引,没一会儿就拼出一颗残缺的心脏来。 “怎么还缺了一块?”灵也仰起脑袋,疑惑不解。 他们走过的地方已然被白雾吞没,这就是最后一个房间了,拿到这个房间的碎片后,怎么还不能拼出完整的界石呢? “这样才是正常的。”祝饶说道,“陆萍不是一般厉鬼,她同时还是偶师的鬼偶。鬼偶与偶师共享鬼墟,鬼墟有一部分属于偶师,那界石应当也有一部分在偶师那里。” 第180章 灵也挠了挠头:“那我们就用这部分界石破开鬼墟?虽然要花点时间,但也够了。” “再等等,”蝶姑却是立刻拒绝了灵也的提议,“还有一个地方,我们没去看过。” 灵也短暂愣了愣后,便明白了蝶姑的意思。 想明白了的几人齐齐往一个方向看去—— 这座鬼墟的天台。 第108章 直到最后 推开生锈的铁门,天台之上,被无边无际的大雾笼罩。 无人去合门,铁门却吱呀一声自行关上。一直盯着门的灵也,亲眼看见白雾忽地被一阵风卷来,不等灵也伸手去够,那扇门连带着与它相连的建筑就这么消失在无边雾气中。 “往前走。”放出去的墨蝶捎回远处的信息,蝶姑当机立断来。 这座鬼墟的每一个房间看上去属于同一栋楼,但鬼墟的空间不是这样判断的,实际上每打开一扇门,他们便来到了一个独立的空间,而这个空间有时候还会像祝饶进入的镜中世界一样,又套入一个小空间。步上天台后,自然来到了另一方世界。 这方世界被没有边际的大雾笼罩,按理来说天台不大,往前走没几步路就能到达边缘,然而几人往前走了有百余步,脚下一直踏着结实的地面。 “界石在指路。”负责拿着界石的祝饶很快就发现界石的异常。 缺了小半块的猩红心脏发着血光,当他们走对方向,心脏的光芒将会来到最盛的时候。 意识到这件事后,祝饶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托住残缺的界石,走在最前面为众人引路。 白雾中渐渐出现了其他景象。 一扇门出现在雾气之中,没有与它相连的墙,就一扇门矗立在那里。旁边还有一块悬浮着的门牌,上面标注了这扇门的门牌号:302。 左唯安与他的母亲租住的房间。 祝饶心中这一念头方起,浓雾中便走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女人背着大包小包,紧紧跟在她脚边的幼童同样如此。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幼童双手脱力,手中的袋子重重砸在了地上。 女人用不满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面色甚至因为幼童迟迟没能提起袋子愈发不悦。直到幼童终于将那只沉重的袋子从地上拎起,她的面色才缓和些许。 “原来如此。”蝶姑说道,“我一直在想,陆萍的鬼墟怎么能没有左唯安出场,与左唯安有关的经历原来在这里。” 天台之下,是陆萍生时的回忆。 天台之上,是陆萍另一端“人生”的开启。 而这一段死后的生命,与左唯安息息相关。 左唯安的母亲许安琴早早就认了命。 她一心一意遵从左家先祖的指示,与那个躯壳是自己血缘上的亲哥哥,内里是一群老鬼魂魄的左悬结婚生子,又在左悬的身体崩坏后尽心竭力培养左唯安这个新容器。她对左唯安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从始至终只将他作为一个器皿看待。为了更好地容纳先祖的魂魄,这个器皿需要足够结实,令左唯安搬抬重物、长途跋涉,在许安琴看来是有必要的锻炼,这个器皿还需肩负起复仇的职责,因此在同龄孩子学习玩闹的时候,左唯安只能被关在家中学习那些阴损的法术。 许安琴为他制定了一个个艰巨的目标,但凡有一次没能做到,便会招来严厉的责打。即便左唯安拼尽全力完成了,也得不到一句来自许安琴的夸奖。 许安琴已然全然沦为左家先祖手中的一把刀。 而就在左唯安被许安琴苛责的时候,来自对门的一双眼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不被母亲喜爱的孩子,只需要一个机会便能走到一起,像是两只千疮百孔的动物互相取暖,抚慰对方身上的伤痛。 左唯安用学来的法术打开对门的门锁,走入尘封已久的301室。 301室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徐栋梁的残忍手段、陆家人的闹事都令这栋楼成为远近赫赫有名的凶宅,加之陆萍确实化作厉鬼,在此地支撑起一座微弱的鬼墟,使得这里时不时会发生一切怪事,其他的住户也因为恐惧纷纷搬离了这里。 左唯安母子竟是唯一住在这里的人家。 陆萍控制不住自己的鬼相,藏身鬼墟之中,左时寒却凭借平日所学进入了她的鬼墟。左唯安没有被陆萍凄惨的鬼相吓到,因为那时候的陆萍,正在缝一只想要送给徐歌,却知道徐歌死去都没能送出的布偶。 左唯安与陆萍的情绪,在这一瞬形成了共鸣。 一人一鬼都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缺失与渴望的东西,顺理成章的,陆萍成为了左唯安的第一只鬼偶。 许安琴对此是满意的。 她早就知晓301室里有一只生出鬼墟的厉鬼,带着左唯安搬到这里时,心中就存了几分让左唯安收服她的打算。如今她还没有提,左唯安便主动出手,许安琴当然心生欢喜,觉得左唯安可算是懂了事了。 因为高兴,那天她甚至多做了两道菜。 “这只厉鬼虽然不强,但拿来练手倒是不错。”许安琴罕见地往左唯安碗里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等你修为加深,就能炼制更厉害的鬼偶。” 许安琴说这句话的时候,陆萍就站在左唯安的身后。 那时的她实力不足,还是一道虚幻的影子,总是安安静静地守护在左唯安身边。 第181章 许安琴大抵怎么也不会想到,陆萍会成为左唯安唯一一只真正意义上的鬼偶。 为了完成一些自己不方便做的事,左唯安也收服过如孙柔柔的那样的厉鬼,但事情结束后便让它们自行离去,与其说是鬼偶,不如说只是短暂的合作者。 陆萍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陆萍是友人,是家人,给予了左唯安生命里长期缺失的母爱,是能与他走到最后的人。 在陆萍成为左唯安鬼偶后没几年,许安琴便去世了。 她是病逝的,也许是因为前几代人的近亲结婚为她身体埋下了隐患,也许是因为用过太多阴毒的法术亏空了身体,许安琴从一病不起到溘然长逝,中间也就不到一周的时间。 没有置办葬礼,火化之后的骨灰被左唯安抱回左家的祠堂,她生时是一把合格的刀,死后也和往前数十年百年,与她一样的人待在一起。 “以后,我就只有你了。”左唯安对亲手报了血仇,实力日渐强大到已经能凝聚出完整身体的陆萍说道。 真的只有你了。 与我心意相通,与我不分彼此,知道我想做的一切,也愿意陪伴我走到最后的,从始至终,其实也只有你。 左唯安对许安琴期盼,在她死后彻底落空。 祠堂的幻影,消失在白雾之中。 而祝饶一行人的眼前,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她穿着款式简单的长裙,头发在脑后挽起,不笑时也是一副温柔的神情。没有狰狞的鬼相,陆萍用她生时的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 此时出现的,不是幻象,不是残魂,不是一道意识,就是陆萍本人。 虽然不明白陆萍为什么会在此时现身,但祝饶翻转刀身,蝶姑指尖的蝴蝶也染上血色。 面对他们攻击的前奏,陆萍却丝毫没有应对的打算。 她只是向着祝饶伸出手,说道:“把它给我吧,你们已经没有拿着它的必要了。” 说罢,四周开始翻涌消散,这是陆萍在主动撤去这座鬼墟。 祝饶却没有让出界石。 “未必。”他说道。眼前的界石虽然不完整,缺少了被偶师保佑的那部分,但之后他们若与陆萍和左唯安起了纷争,这块残缺的界石足以瞬间制服陆萍。 陆萍轻轻摇了摇头:“等你们出去,就明白了。” 鬼墟撤得很快。 当白雾尽散,祝饶等人皆来到一片昏暗的302室。脚下的地板上是骨灰铺成的阵法,混着鲜血的朱砂,七歪八倒的蜡烛……和这些东西中间,气息全无的左唯安。 祝饶瞳孔微缩。 “他已经死了,肉身死去,魂魄全无,我也不会独留于世。”陆萍从几人身边走过,跪坐在地上将左唯安已不会对外界给出任何反应的身体抱在怀里,“所以,把界石给我吧,我想自己动手。” 蝶姑看向被她们抓到这里来的孙柔柔。 孙柔柔与左唯安之间一丝联系尚存,左唯安是真死假死,她也能感觉到。 孙柔柔惊诧地点了点头。 左唯安竟真就这么死了? 知道她们的不信任,陆萍淡淡说道:“想要将那些东西困在鬼墟里,岂是舍去一身修为便能做到的?生前的寿命,死后的魂魄,所有的一切,自然都要献上。” 祝饶根本不在意左唯安的死活。 刀锋直指前方,祝饶冷声道:“我只要知道时寒在哪。” 陆萍仰起脸看他:“他当然也在那座鬼墟里。” 左唯安的身边仍悬浮着一枚界石。 那是人造的界石,里里外外不知道被加工了多少遍,连修为最是高深,最是见多识广的蝶姑一时间都拿它束手无策。左唯安想要达到的效果便是如此,他要设置最结实的壁垒,确保左家先祖的残魂无法逃脱。 只是,同样身处其中的左时寒也无法轻易离开。 刀锋下移。 不对着陆萍,反倒对着左唯安的尸身。 陆萍神情微变,她说道:“这座鬼墟虽被设下重重迷障,但并非不可离开。左判在其中安然无恙,只是离开的路错综复杂,或许要过上外界十几年,方能找对离开路。” 灵也差点跳了起来:“十几年?!” 十几年对鬼仙来说其实不算长,大家谁没个一百多岁几百岁的,可一想到是被关着十几年,灵也就忍不住了。 祝饶却想到了最坏的打算……别说十几年,就是几十年,几百年,他也要等。 他日他若死去,左时寒便是支持他无法消散,也不去投胎的执念。 “也不一定要那么久,眼前就有一条更快捷的路。”陆萍说道,定定看着祝饶,“唯安说,你在蝶判的鬼墟中为左判出生入死,眼下他与他的鬼偶尽在鬼墟之中,若你与他当真心意相通,许定今生,你便是此处与他有着最深联系的人。如果是你进到鬼墟之中,或许不会迷失其中,能找到一条带着左判离开的路。” 祝饶一声不吭,伸手便去抓悬浮空中的界石。 可这枚界石仍有灵性,左唯安身死后,它的主人便更替为与左唯安息息相关的陆萍,直接躲开祝饶的手,钻进陆萍手中。 “若你与他的情意并无你以为的那般深,你也会迷失在鬼墟里。”陆萍警告他,“鬼仙是魂魄之身,在里面待上几百年都不会有碍,但你仍是生人,若在里头待上超过一周的时间,不仅肉身要死去,魂魄也要困在鬼墟里,永世不得超生。” 第182章 “我会将他带回来的。”祝饶只这般说道。 “那交换吧。”陆萍递出那枚界石,“换你手里的界石。” 界石一入手,祝饶便拜托蝶姑等人在外护法,义无反顾踏入鬼墟之中。 陆萍则是从左唯安体内取出了残缺的那一小半心脏。 一大一小合二为一,这枚界石终于完整,陆萍却是毫无留恋地将它捏作齑粉。肉身、魂魄、她与左唯安尽数消散,归于天地。 真真正正,走到了最后。 第109章 回到人间 祝饶来到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里。 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四面八方皆由一些模糊的建筑影子,时而被黑雾吐出,时而又隐于雾后。祝饶手中的符咒自行燃烧,升起一团火焰,然而火光被稠雾抑制住,光线始终无法离开超过祝饶周身一米的距离。 那些时隐时现的建筑,自然也是无法被火光照耀到的。 祝饶有些明白陆萍口中的重重迷障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一座以左时寒记忆为基础的鬼墟,而他记忆里的那些建筑,那些庭院,那些长廊,里里外外铺开无数层,形成了一座沿途大多景致一模一样的迷宫。若是从内部往外寻路,没有任何取巧的办法,只能一遍遍尝试,走过无数条错路,才能从中寻得一条可以离开的路径。 从迷宫的终点反着走,照理来说也是如此。 但是…… 他与左时寒,许过生前死后。 生时他不离不弃,死后他亦会成为左时寒的鬼偶,相伴至二人执念尽销,消散天地的那一刻。 他们之间早就形成了一种近似偶师与鬼偶之间的联系,左时寒的鬼偶确实和他一起被关在了鬼墟里,但是外面还有他在。 感受到来自鬼墟深处的牵引,祝饶不断往鬼墟深处走去,沿途留下无数记号,以保证他到时候能带着左时寒顺利离开。 左时寒的位置一直没有动过。 他必然也感觉到了祝饶的到来,但他没有移动位置。他知道无论在何等情境下,即便他不往前迈出一步,祝饶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他走来。 寻找左时寒的途中,祝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左时寒定是早就猜出左唯安与左家先祖不是一条心,方才以身入局,赌左唯安会想方设法营造出一个密闭的空间,方便他将那些左家人的残魂一网打尽。而左唯安也早就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左时寒早就放下当年的事,却故意误导左家先祖左时寒仍对昔日之事耿耿于怀,诱使他们背水一战,跳入的却是一个必死的陷阱。 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他二人的境遇其实无比相似,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二人才能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完美地借助对方实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 祝饶心里头憋着一团火,符箓上燃烧的火焰也因为他心绪不宁跳动起来。 虽然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因为他的存在左时寒也不至于在鬼墟里关上十几二十年,可是……左时寒的做法,还是太过冒险! 如果他猜错了左唯安的想法该怎么办? 如果左唯安和那些老不死的一条心来对付他怎么办? 左时寒自然也想过最坏的结果,有信心从任何阴谋诡计下脱身。但对祝饶而言,他不愿左时寒承担一丝一毫的风险。 斥责左时寒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舍不得的……甚至当祝饶终于挣脱迷障,来到那方熟悉的庭院,看见夕阳光辉下坐在台阶上等他的左时寒,心里的火气一瞬间烟消云散。 祝饶有过一瞬恍惚,此景此景,恍若当年当日。 彼时左时寒的鬼墟也处于一个黄昏,暮光沉沉,掩去几分花木的生机。远离尘世百年的鬼仙孤独地坐在台阶之上,身形纤瘦,白衣单薄,叫误入此间的封师在戒备之余,竟也心生怜惜。 那时候的祝饶误将左时寒视作厉鬼,横刀相对。 这一次,他散去符火,收起刀锋,单膝跪在台阶前,小心翼翼地将珍视之人抱进怀中:“等很久了吗?” “没有,”左时寒将脸贴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很快就会找到我的。” 祝饶将左时寒从台阶上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小臂上。虽然只分隔了不长的时间,祝饶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左时寒这会儿在他看来简直是一块易碎的琉璃,生怕多用了力,他便在自己怀中消散了。 “你变得好小。”祝饶忍不住说道。 “现在应该是我七岁的时候。”左时寒低头看着自己短短的两条腿,轻轻晃了晃,他是要比同龄人瘦小一些的,“鬼墟的规则抑制了我的年龄,只要往出口走,我应该就能慢慢长大了。” 一路做下的记号连成一条线,指引着祝饶离开的道路。 左时寒乖乖坐在祝饶怀中,完全交由祝饶带他离开。一路随意地与祝饶聊天,好像他们不是在从一个可能困上左时寒十几年的迷宫里离开,只是走着一条寻常的回家的路。 “左唯安的魂魄……已经完全消散了吗?”听到祝饶说左唯安已死,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件事,但左时寒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是,陆萍也跟着他离开了。”祝饶说道,将陆萍的事情也简单与左时寒讲了讲。 听后许久,左时寒说道:“或许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放弃这具有违伦常,不该诞生的肉身,消散被恶魂蚕食过的魂魄,不再忍受灵魂撕裂之苦。 第183章 大仇得报,大恩亦报,虽无母子血缘,却有母子情谊,相依为命多年,一朝同归天地。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左时寒心中有些怅然,无意识间揪着祝饶肩头的衣服玩。忽然间,他松开了变得皱巴巴的布料,看着自己伸长的五指说道:“我好像长大一点了。” 现在大概到了他九岁的时候。 “还是好小。”祝饶蹭了蹭他柔软的脸颊,“怎么这么招人疼。” 左时寒有一点点不服气:“也没有特别矮吧。” 不过这话说得底气不是很足,左时寒没有什么和同龄人交流的机会,他不太清楚寻常小孩九岁的时候,该是怎样的身形。 “我九岁的时候,就有这——么高了。”祝饶一只手在自己腰部往上一截的地方比画了一下,“我读书的时候按身高分座位,从没坐过最后一排以外的地方。” 收回来的手轻轻捏了捏左时寒的脸:“如果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不会让你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忍受许多非人的折磨。 不会让你早早地死去,甚至死时还是一个少年,之后五百年,永远维持着这副还没长大的模样。 “我已经不在乎了。”左时寒抱住祝饶的脖颈。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鬼墟的出口,左时寒也在渐渐长大。 从一个刚刚丧母的七岁幼童,长大到他死时的少年模样,一生便这般走过。 但左时寒知道这并不是他这个人的结束。在他死后,他又以这副模样走过五百年岁月,亲手消去旧恨,成为天地认可的鬼仙,以判官的身份维持无常界的秩序。他曾经只与鬼偶相伴,孤独地走过很多年,但也在这五百年的末端,自一个封师误入他的鬼墟始,踏入他生时不曾历经的人间。 那段前尘,不再重要,也无需在乎了。 眼前已然看到鬼墟出口的轮廓,祝饶抱着恢复少年模样的左时寒,一步不停地往那个方向走去,忽然之间,他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 祝饶下意识回头,只见那些黑雾中建筑的虚影轰然倒塌,化作一地废墟。 祝饶明白了什么。 基于左时寒记忆形成的场景,在左家先祖与左唯安接连死去后,自然只被左时寒的心绪牵动,当他要离开此地,当他不在乎这里的一切,这座鬼墟中的一切也就没了存在的根基。 “走吧。”左时寒收回目光,“外面是什么时辰了?” 祝饶也不再去看身后:“应该快到中午了……刚好,回去我还来得及烧个饭。” “我会帮忙的。”左时寒说道。 “时寒好贤惠。”祝饶又去蹭他的脸,明明左时寒已经不是小孩子的模样了——左时寒有一种预感,未来的一段时间,祝饶大抵会非常热衷于这件事。 前尘旧梦烟消云散,他们将满地废墟远远抛在身后,穿过那扇连接现实的门,回到人间。 第110章 番外一 左时寒过了一段相当清闲的日子。 虽然他平时看上去也很闲……但他其实是有在干活的,比如说这次抽丝剥茧最终追查到左唯安,一切的起因就是苏月娘发现有人在吞噬界石,把这件事告诉蝶姑,蝶姑又拜托左时寒前去调查,最后才有了一系列事情。 左时寒是四位判官中最是孤僻的一位,他这些年基本待在鬼墟中不动弹,可一旦有什么分配给他的工作,他也会立刻去完成。 这一回,他是真真正正闲下来了。 他被祝饶从鬼墟里带出来后,蝶姑等人心疼得不得了。蝶姑揉着他的脑袋,当场宣布给他放了假,表示这段时间他乖乖待在家休息就好,有什么事情她们几个来解决。 左时寒觉得自己没什么事。 但蝶姑觉得他有事。 蝶判大人说一不二,直接让祝饶把左判抱回家了。祝饶在这件事上和蝶姑保持了惊人的一致,对左时寒小心得不得了,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也不为过。 弄得左时寒都不觉疑惑起来,难不成那座鬼墟真有那般凶险,他的记忆出了问题,自己其实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 处置完孙柔柔,摆平了左唯安吞噬界石给无常界带来的混乱后,蝶姑终于抽出时间上门探望左时寒,她对左时寒说道:“左家余孽此番被彻底铲除,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让你休息一段时间,也是想你趁此机会调理心情,适应眼下的变化。” 左时寒道:“我感觉,没有什么事情和以前是不一样的。” 蝶姑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心是会骗自己的,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改变呢,只是你还没有发现罢了。” 心的表层会哄骗自己。 说不在意的事情,未必真的不在意。蝶姑知道左时寒这些年,已经将过去的事情放下了绝大多数,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剔除的。左时寒一直清楚左家或有余孽留存于世,这件事便成了扎根于心底的一根刺,使他内心深处始终留有一分对过往的执念。 但如今隐患已除,那缕执念也该真正消散了。 一份执念彻底散去,左时寒身上不可能没有变化。 蝶姑其实很好奇左时寒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她一开始以为左时寒也许能够长大了,摆脱现有的模样,长成他生时没能活到的成年人模样。但这么多天过去了,左时寒还是原来的样子,看来变化不体验在身形上。 第184章 那到底什么地方改变了呢? 蝶姑猜不出,左时寒也不清楚,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挺好的,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不说这个了,”蝶姑在沙发里翻了个身,随手捞过一只左时寒缝的布偶抱在怀里,“小时寒,你现在的执念是什么?” 左时寒一愣:“为什么问这个?” 蝶姑拽了拽布偶的兔子耳朵,笑道:“我有一种感觉,大抵百年之内,我就要彻底放下过去的事情了……我的执念仅在于此,到了那个时候,我应该就会消散了吧。” 左时寒微微怔住,目光难过起来。 蝶姑见不得他这副模样,与他开玩笑:“要是我消散不久你也消失,把无常界这一大摊子全交给月娘和灵也,无常界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完蛋了。” “不会的。”左时寒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在月娘她们独当一面之前,我不会离开。” 他因仇恨而化厉鬼,但大仇得报已有数百年,他的执念早就不系于那些事。 他生时未能拥有的情感,却在死后收获。蝶姑等人的维护与包容,祝饶对他的珍视与疼爱,令他原有的执念消散以后,新的执念填补上去。 他也想回报蝶姑她们的友谊,维持无常界的秩序成为了他的执念,他也想回馈祝饶对他的情意,与祝饶长相厮守也成了他的执念。 他大概,还是要存在很长一段时间的,至少要等苏月娘和灵也成长到他与蝶姑这样,无常界诞生新的鬼仙填补空缺,自己才能放心和祝饶一起离开。 令人伤心的事情没有说很久,蝶姑很快便告别离开。左时寒将她抱过的那只兔子布偶抱在怀里,缩进沙发深处等待祝饶回来。 祝饶也蛮忙的,不过蝶姑她们忙的是无常界的事,祝饶忙的则是阳间的事,左唯安委实在阴阳两界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左时寒与一群自己做的玩偶自娱自乐,偶觉无聊时,又想起蝶姑不久前说的那些话来。 ……他相较以前,真的有什么变化吗? 长发在指尖绕了好几个圈,左时寒没有想出来。 未得答案,但房门却在这里被人从外打开。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万家灯火通明,祝饶披着一身外界的寒意归来。 换好拖鞋,脱下寒凉的风衣后,祝饶才将左时寒揽进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暖,问道:“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太无聊?” “我能找到事做的。”左时寒道,“而且蝶姑今天来了。” 祝饶目光看向茶几,桌上果然有一只不属于他们的杯子:“怎么没有多留一会儿?” “无常界有点事情,就先走了。”左时寒说道。 “我去做饭。”祝饶松开左时寒往厨房走,“等我忙完这阵,就能天天陪你了。” 左时寒倚靠厨房的门框,看祝饶在流理台前忙活。 祝饶一边将杀鱼师傅处理好的黑鱼切作薄片,一边与左时寒聊天:“到时候去我们以前住过的地方怎么样?好久没回去了。” “以前的房子还在吗?”左时寒问道。 “还在的,那间套房我买下来了。”祝饶说道,“不过这么久没有回去,卫生状况可能有点糟糕……我们可以一起收拾,添一些新家具,改造成喜欢的样子。” 一言一语间,祝饶很快便将今天的晚饭烧了出来。 两荤两素,一锅麻辣水煮黑鱼片,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盘麻婆豆腐,一盘辣子鸡丁。考虑到左时寒味觉与常人不同,祝饶烧菜时大多选择味道重一些的菜。一旦味道清淡一些,左时寒便会如嚼蜡一般,什么都尝不出来。 只是一些改变,突如其来。 从未感觉过的刺激味道从口腔绵延至喉咙,似乎还要一直蔓延到肺腑。左时寒愣住,手里的筷子一个不注意掉了下来。 他的身体,已经维持了死时的面貌太久。 再也无法长大的身体还不是最重要的,被药物弄坏的舌头,受过太过针刺后体内的隐痛……在他死后许多年依旧纠缠着他,似乎永无休止。 左时寒忽然意识到,那些疼痛很久没有过了。 丧失了许久的味觉,也在此时回归。 在那些人彻底消亡,他与左家再无瓜葛,执念尽散后……他的身上确实发生了改变。 桌对面的祝饶紧张不已:“怎么了,我今天做得太难吃了吗?” 难道是因为他和左时寒聊天时一不小心走了神,没有拿捏好味道? “……没事。”左时寒摇了摇头,抿唇笑了笑。 “只是突然间,觉得菜有点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