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第1章 《礼物》作者:大鼓【cp完结】 文案: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切斯拉夫·米沃什 《礼物》 赵家荣x麦冬 赵家荣年少丧父辍学养家,被生活刀剑砍出一身坚硬的铜皮铁骨,人间冷暖,他熬得失去知觉,却还有力气爱。 麦冬在无尽宠爱中长大,被养成一块易碎的玻璃,天真地任人捧在手里,耗尽痴心,直到某天被高高举起,重重砸碎。 妹妹意外怀孕,学校门口,赵家荣把小渣男揍进医院。 麦冬对赵家荣的初印象,是他不怕冷,冒雪背着他走出医院,脚步虎虎生风。 赵家荣动心也是在雪天,村庄,山顶,大年三十,一盏月亮,蹲在雪地为他许愿的少年,苍白、柔软、冷淡。 阶级、金钱、圈层,能够跨越这些的勇敢表白,跨不过麦冬的一句“对不起”。 彼时赵家荣还不知道,巧合是蓄谋,陪伴是愧疚,甚至错被他当成爱的那一点温情,都非他独有。 后来他了然,他放手,他退出。 可赵家荣不知道的还很多。醉倒在楼下的麦冬,脑袋里想的不是韩恩铭;砸碎镜子的麦冬,因为他才舍不得死;除夕雪夜,他在山上随手捡起的一只松果,是麦冬要珍藏一辈子的生日礼物。 攻外冷内热,坚韧果断,情绪稳定,有一点点闷骚 受病弱,散漫纯真,脆弱敏锐,轻微厌世感? 一句话简介:包工头和小少爷。大树x娇花 标签:he,年龄差,酸甜,跨越阶级,双向奔赴,救赎,年上,病弱受 第1章 这是我男朋友 赵家乐怀孕了。未婚先孕。 “什么?” 电话里,周航絮絮叨叨地开始含糊,“呃……对……可是,我我我不确定是家乐啊,本来也没见过几面,医院里人多眼杂的,没准是看走眼了……你先别着急啊!” 赵家荣急匆匆地往工地外面走,差点让脚底下一捆钢筋绊倒,幸好被旁边的工人拽了一下。 “谢谢。”工地上太乱,他把声音拔高了,“等会儿,我换个安静点的地方。” 卷扬机巨大的轰鸣声被关在车门外,环境的安静,让他也略微冷静下来。 赵家荣摘掉安全帽,木讷地愣了一会儿,找出赵家乐的微信。 聊天记录划几下就到了去年,内容大多是自己问她钱够不够花之类的,也少有几次是对方主动提出来缺钱,剩余的基本就是一些转账操作。上一次对话还是一个月前。 多久没见家乐了?三年?四年? 上次见面还是送她入学的时候。 手指停在屏幕边缘,他突然茫然起来。 “她自己一个人去医院?” 周航就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来这边看看。” 赵家荣在车里呆坐,大脑缓慢地运转,半天才说了句,“走不开。” 他眯着眼睛往车窗外看去。 工人们还在原地等他,或蹲或坐,或倚着那一堆摞得高高的板材,在他们身后,刚成型的大公寓楼还是个空荡荡的水泥坯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安静站立着。 天有点阴了,但是容城的冬天并没有雪。 软件里预报着另一个城市的天气。 广市,南城区,中到大雪。 不知道家乐现在怕不怕冷。赵家荣点开她微信头像,想看看近况,没想到朋友圈却是三天可见的一条灰色横杠。微信签名和背景好像是变了,说实话,他也记不太清。 他抬手揉了两把头发,“钱还没要回来。” 周航又叹气:“那也得是家乐的事儿更要紧,她一个小姑娘自己在外面……” “这大过年的,款子肯定是要不到,赵儿,我劝你就直接回来,说实话,我一个人有点儿费劲,莉莉也快生了……” 赵家荣没说话,低头在屏幕上敲出字: 【最近怎么样】 ——删掉。 【上课忙吗】 ——删掉。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写完就删掉。 他有点窘迫,愧疚感涌上心头。 考试顺利吗?毕业要工作还是考研?在找实习吗?房东有没有难为人?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 这些他都没问过。 电话里的声音停了停,“你刚才是不是压根儿没听我说话。” “哦,你说什么。” 赵家荣眼神发直,几个字在输入框里反复排列组合,仍旧是没有结果。 “我说,这破买卖,你挣命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不如抽时间陪陪家人。你自己反思反思,你这个做亲哥哥的,多少年都没见过自己妹妹了?” 赵家荣再次把所有字都删掉。 改成了: 【钱还够花吗。】 。 赵家乐一直没回消息。 赵家荣一边开车,一边竖起耳朵听微信的提示音。路上遇到堵车,他就拿起手机,点开没有任何反应的对话框,转账了两千块钱过去。 有人打开车窗吼叫,赵家荣并不烦躁,机械地切换了自己汽车的手动挡杆,随着前面刹车灯的亮灭,一挪,又一挪。 手机仍旧安安静静的,衬得身后的喇叭声就更加的刺耳。 赵家荣和人同租了一间公寓,地址在老城区边缘的拆迁片,六楼没有电梯,一室一厅,夏暖冬凉,卫生间一周堵三次,厨房只能进一个人。 第2章 很简陋,对得起它的价格。 程树民的工作是卖保险,大白天的当然不在家,他睡沙发,客厅里都是乱扔的衣服和文件,地上还有桶没吃完的泡面。 赵家荣简单打扫了客厅,然后从冰箱里翻出些零碎的食材,为自己煮了一碗鸡蛋挂面。 吃完面,还是没有消息。 由于没有交暖气费的缘故,程树民忘在水槽里的脏碗结了冰,他对这种事情早已习以为常,撸起袖子,烧水洗碗,将厨房收拾妥帖后,他又走近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只行李箱。 开始在手机软件上看酒店的时候,微信来了。 赵家乐:【还行吧,够。】 赵家荣迅速点进去,之后界面上很快又跳出来一条:“对方已收款”。 【最近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 【身体还好吧。】 【嗯。】 赵家荣有点不知所措地盯着那个字,直到屏幕发出的白光变得刺眼。 他揉揉眼睛。 【一定照顾好自己。】 赵家乐:【?】 。 一天后的赵家荣,已经在距离广市高速入口三百米的位置,正焦躁地盯着手机屏幕上“赵家乐”三个字。在无数次拨号失败后,他气得用力按了一下方向盘,刺耳的声音响过,他那辆旧丰田终于得以在堵得密密麻麻的车壳子中间成功前移了两米。快过节了,高速上车多得和蚂蚁一样,眼前车流尽头,近在咫尺的出口上方支着“广市”两个大字,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鲜红夺目,神气十足。 赵家荣恨恨咬牙,自言自语地骂: “死丫头!” 广市,高楼耸立,工厂如蚁,机会遍地,资本天堂。每年蜂拥来这里逐梦的人和从这夹着尾巴逃走人一样的多,快节奏的优胜劣汰让这座城市一如既往地高速发展,成为不朽的经济神话。 赵家荣活了三十来岁,生活在这里的时间加起来大概有个四五年,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大坎儿也都不幸地发生在这里。比如说父亲出事,失恋,创业失败,被骗钱。 半年前,周航突然发了野心,要向广市拓展业务,赵家荣苦口婆心地劝,还是没劝住,结果投了不少钱进去,那一摊子还是半死不活。 不得不承认,这城市是真他妈的邪门。 当初就不该让家乐来这上学。 堵车堵得满心烦躁,他一边跟着车流往高速口挪,一边打电话给周航。 手机很快接通,那边扯着嗓子,“……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晚上给你接风啊。” 赵家荣和周航大概六七年前在工地上认识的,后来一起在容城跑建材和装修,干了几年,慢慢的变成工头,拉起队伍来,又拉起个小公司,也是幸运,竟然混的还不错。虽然他这兄弟眼高手低,手里刚有几个闲钱就拿出来瞎作,但兄弟还是个好兄弟,人不错的。 “算了,我哪有心情。” 周航不放过他,“你住哪个酒店?” “没订酒店。” “啊?那你住哪?要不来我这儿?我现在去接你?” 天色暗下来,赵家荣抬起头,铺展在他眼前的,正是一副华丽的都市胜景。交错盘踞在空中的高架桥像几条红金色长龙,流光溢彩地蜿蜒向各个方向,远处,耸立在市中心的摩天高楼们披挂着各自独具特点的斑斓色彩,从黑沉沉的暮色中分明出来。 最高的地标建筑上滚动着“新春快乐”四个大字,伴随着艳丽的电子烟花,努力想给这座城市多点缀几分传统的热闹。 快过年了啊,赵家荣才意识到。 “不用。”他把大学城的位置给周航发过去,“你明天来家乐这儿找我。” 。 赵家乐,由于从小就展现出远高于两位哥哥的惊人的学习天赋,不仅顺风顺水地从县里最好的初中高中毕业,又轻描淡写地考上了省外的重点大学,于是成为全村公认最优秀最出息的孩子。 赵家荣深深骄傲,把妹妹的出人头地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从此他更加拼命努力地赚钱。 他从不吝啬给妹妹花钱,生活费大把大把地给,从来不会过问她钱的去处。妹妹过不来集体生活,入学之初,他就给她在学校边上租好了房子。 因为路不熟,五十分钟的车程,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大学城周边的路窄而乱,他摸索着找到记忆中的地址,在一栋半新不旧的高层公寓楼前面下了车。 按门禁,没人答应,估计是出门了。电话仍旧是打不通。 周六晚上的九点多,学校周边正是热闹,卖烤冷面和炸串的小摊前面排着队,奶茶店里面的小情侣正咬耳朵,男孩子们勾肩搭背,你推我搡,嘻笑着走进网吧。赵家荣隔着车窗盯着路过的年轻大学生们,发了会儿呆,他知道自己内心又悄悄生出了那种隐秘的羡慕。 他拼命地努力,也不能拥有的生活,又拼命努力,双手捧到赵家乐面前的生活,为什么她就不能珍惜呢? 这一等,又是两个多小时。 学校门口的小吃摊已经收走了好几个,路上的学生慢慢变少,店铺也陆续关门。此时黑夜显出它本来的样子,深沉冷寂,空得让人窒息。车子里的黑暗变得浓稠,“无人接听”的电子音还在一遍遍重复着,单调,刺耳。 赵家荣意识到自己的焦躁正在缓缓地转化为愤怒,他抬手关掉暖风,打开车门。 第3章 十二月份的夜风干冷凛冽,激得他打了一个寒颤。他倚着树干点起一支烟,辛辣的气体在肺里转了一圈,仿佛激活了所有迟钝的神经,这让他突然觉出饿来,走到一个还没撤的摊子前面,要了两个鸡蛋灌饼。 开了一整天车,浑身都有点僵硬。他跺了跺脚,然后迫不及待地接过食物,蹲在马路牙子上按灭烟头,扒开塑料袋,张口就咬掉了小半个饼卷。 他吃东西认真,所以就非常快,风卷残云一般,也不用水,从来都噎不着。就这么咽着寒风吃完了手里的饼,赵家荣把塑料袋和烟头攒在手心里,站起来去找垃圾桶,一抬眼,正好看见从街道那边,走来一对男女。 男孩瘦高,平头,有点驼背,单手插在黑色外套的兜里,背着背包,拉个行李箱走在前面。跟在他身后的短发女孩走得慢一点,低着头正玩手机,屏幕上青白的亮光打在她脸上,映出一双熟悉的圆眼睛。 不是赵家乐还能是谁! 赵家荣低头看了看手机,看着十几条未回的微信,未接的电话,有点发愣。 发微信——【你在哪。】 没有回复。 【回家了吗?】 仍旧没有回复。 抬起头,越走越近的女孩仍旧是低头打字,眼神专注,微翘的头发从脸颊两侧拢到嘴角。 也是离得近了,才发现,她走路时身形略微摇晃,样子有点迷糊,像是喝的多了。 夜风仿佛更冷了,让他连着打了两个激灵。 他盯着赵家乐,把手机举到唇边,发了一条微信语音——【赵家乐,我到你学校附近了。】 几秒后,不远处的女孩歪着头把手机听筒凑到耳边,然后突然清醒了一样,停住脚步,表情紧张地抬起头,四处张望。 手机响了,赵家荣憋了口气才接起来,举到耳边,“家乐。” 赵家乐几乎在看过来的瞬间就按断了电话,她表情里的惊愕要多于惊喜,并没有跑过来,迎接或是什么的,只是站在原地看过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后把双手揣进了长款羽绒服的兜里。 路灯里的黄色光从她头顶倾斜下来。家乐变了很多,可爱的圆脸变得尖削,头发剪短,不再黑了,耳后还有一缕亮橙色的,顺着脖子下来,上面躺着亮晶晶的两颗水钻,向上连接着小巧耳垂,她脸上的残妆很浓,红艳艳的嘴唇在夜色里发黑,而一张脸白得厉害,眼圈暗沉,隐约闪着些金光。 她努力站稳了,但还是轻微打晃,脸上的醉态怎么也掩饰不住。 走在前方的男孩感觉到身后的人停住了,回过身走了几步,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到了赵家荣。 两人都沉默,于是他警觉地拦在赵家乐的前面,“这是谁?” 路灯下,这三个人相对而立,一阵寒风呼呼地掠过,地面上树杈的影子动了动。 赵家荣在男孩身边发现了一个垃圾桶,走过去扔掉手里的垃圾后,才退后几步,垂着手站在两人面前。 男孩的身高和他差不多,体型却很纤细,皮肤极白,两只细长的眼睛黑亮,又因为很瘦,喉结格外突出,脖子也显得长,整个人就像被一根竹竿穿着,然后装在衣服里头晃荡。 他也在打量着赵家荣,眼神很认真,没有说话。 由赵家乐打破僵局,“哥,这是我男朋友,麦冬。” “这是我哥,赵家荣。” 她拉了拉男孩的胳膊,那男孩的脸上露出疑问的神色,随即很有礼貌地伸出了手,“你好——” 赵家荣也伸出手,不过是挽了挽袖子。? 第2章 什么眼光 那只行李箱让赵家荣一脚踹了出去,自己行驶着穿越马路,直碰到那边的马路牙子才停下。 “哥!” 赵家乐则完全醒酒了。 这个时间,路上基本没有行人。卖鸡蛋灌饼的阿姨见着打架,连忙收起摊子回家,路过的两个小姑娘不敢过来,扭头也走了,估计是想绕道回学校。 那男孩被打得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撞在赵家荣那辆破车的车头上,发出“咚”的一声。他用手臂在车上撑了撑,身子开始往下滑,赵家乐忙跑过去,怪费劲地把人搀住,大声嚷叫,“你没事吧?啊?” 赵家荣没觉得自己使了多大的劲儿,但是那小子看上去被打得很是够呛。他垂着头,白皙的后颈皮上突出几节骨头,他那细麻秆一样的脖子承重能力看上去挺堪忧,时刻像是要断。在赵家荣看来,他几乎是颤颤巍巍地把个脑袋抬起来了。 清秀瘦削的一张脸,带着略略茫然的表情,接着,男孩把手指从鼻子上移开,垂下眼睛,迟钝地看着几缕鲜血顺着自己的手腕滑下来。 他盯着自己的血,缓慢的眨了两下眼睛,“我操……” 赵家荣趁热打铁地又冲上去,一下子就顶着那小子的肩膀,反手把他按在了车门上,男孩儿的脖子软软地歪到一边儿去,半张脸贴在玻璃上,蹭出许多血迹。 他倒是不挣扎,也不呼喊,只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反而是赵家乐再次尖叫起来,“别打了!” 对手的服软让赵家荣稍稍泄气,他拽住男孩儿的短发,把他从车上拎了起来,让他面对了自己。 “所以孩子是你的了?” 。 两张脸的距离很近,因此赵家荣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到男孩错愕的表情。 第4章 他一呆,“你不知道?” 对方仍是安静,长直的睫毛,缓缓地眨了一下。 赵家荣猛地松了手,扭过头去看妹妹。 她仿佛理直气壮,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绕过他,直接去扶那男孩子的肩膀,“你没事吧——” 赵家荣不可置信。 “你给我过来!” “干嘛……”赵家乐踉跄几步,几乎跌倒,同时开始了挣扎,“放开我,疼!” 赵家荣死死地拧着她胳膊,单手拉开车门,二话不说就把人往车里塞。 “去哪啊?” “医院。” 她明白过来,高跟鞋往车门上一踹,“不去!你放开我!” “赵家乐!” 赵家荣气昏了头,按住她肩膀,使劲把她往车里一搡,扬起了手。 她惊叫一声,摔进车子里,又倔强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空中的巴掌。 赵家荣舍不得打,又气得急,只能把手掌变成拳头,重重地砸在车窗框上。 “懂不懂事啊赵家乐!”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大晚上和男人出去喝酒,醉醺醺的在大街上乱晃,你自己看看你这样子,一个学生,未婚先孕,丢不丢人!” 赵家乐躺坐在座位里,微微仰着头看着他,表情是很平静的。 过了几秒钟,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关你什么事。” “你——” 赵家荣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妹妹的眼神冷定、漠然,他心里忽地蹿起一股凉气,感觉好像有一堵冰墙砌在了两人之间。 家乐变了,变得连他这个亲哥哥都不认识。 情绪瞬间就冷下去许多,他盯着如此陌生的妹妹,茫茫然愣了半天,才把话说完,“你气死我了……” 赵家乐就趁他这一瞬间的松懈,“蹭”地一下从他手底下蹿了出去。 “给我站住!”他回过神来。 那小子在边上观战,也不帮手,所以赵家荣很轻而易举地又抓住了妹妹,这次,索性抱着她的腰把她直接从地上提了起来,然后又要往车里丢。 “混蛋!放开!” “你还敢骂我了?”赵家荣死死钳住对方,“你懂什么!孩子必须打掉,不然你就毁了!” 他气疯了,也不想这么晚去医院压根没用。赵家乐也气疯了,直接乱踢乱打,在他脸上狠挠了好几下,“你滚开!你管得着我吗?” “我是你哥!” 赵家荣试图把她两只手扭在一起,但不知怎么回事,她力气出奇地大,突然她尖叫一声,张嘴就往他手背上咬。赵家荣吓了一跳,下意识松手,结果让对方猛地一推,连退了好几步才摔倒,屁股狠狠着地,后腰也怼在电线杆上,疼得他当即就“嘶”了一声。 他半躺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妹妹。赵家乐站在原地使劲喘气,不知什么时候哭了,眼圈上的深颜色被眼泪冲开,晕得满脸都是,头发乱糟糟的,眼神简直要杀人。 赵家荣像看见个女魔头似的,半张着嘴,坐在地上忘了起来。 赵家乐蓬头散发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颓废地站在原地。 又过了几秒钟,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抬起头。 “哥。”她的眼神坚定,口吻更是坚决。“你不要逼我,我是不会打掉孩子的。” “我爱他,我要和他结婚。” 。 她要结婚的对象听到这句话就晕过去了。 也不一定就因为这,距离不近,他未必听清楚了,反正赵家荣跑过去的时候,人正半躺在地上,用手指头扒拉着汽车轮胎。也不能说是晕过去,眼睛还睁着一点,奄奄一息地喊肚子疼。 “怎么回事啊?” 赵家荣一边狂踩油门,一边质问赵家乐,“他有什么毛病吗?” “你打的人,你问我?” 赵家乐看不出一点儿着急的样子,翻过白眼,继续玩她的手机。 “他家人电话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这人不是你男朋友吗。” “是啊。” “……” 他看两眼路,就抬头看两眼后视镜,握着方向盘出了满手的汗。 那男孩歪着脑袋,眼皮半闭着,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额头鬓角还能看见些亮晶晶的细汗。后座空间窄小,赵家乐也不给人让地方,他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里,细胳膊细腿就都折叠起来,显得整个人更像个架子。 啧,赵家乐,什么眼光。 。 诊断结果只是轻度的肠胃炎。 人是躺着进的急诊,结果医生说这种程度根本用不着住院,拿点药自己回家吃就行。 赵家荣琢磨着肠胃炎不是能打出来的病,这孩子看上去身体就不太好,所以今晚上这事应该是赶巧了,和自己没关系。 这样想着,他心中的石头才落地。拿着单子去排队交费的时候,他不免又想,这男孩也太娇气了,犯个胃病,弄得像出了人命似的。 拿着药回到急诊大厅,他一眼就看见了耷拉着脑袋坐在角落椅子上的麦冬。家乐正坐他边上,小声说着什么,她手里端着纸杯,身上的羽绒服盖在这小子身上。 赵家荣皱起眉头。 快走两步站到了跟前,赵家乐立马噤声,戒备地瞥了他一眼,转开头。 赵家荣心里发堵。于是伸手就把盖在麦冬身上的衣服给掀了,用力丢回给妹妹,“把你衣服穿上!” 第5章 他看着那男孩的后脑勺,越看越气,“医生不都说了没事吗。” 男孩没说话,没精打采地抬起头,睫毛缓慢掀起,眼神幽幽地盯着他。 脸蛋和嘴唇确实挺苍白的,像是遭了一场大罪的样子。赵家荣拉开自己羽绒服拉链,把外套脱了下来。 赵家乐正刷朋友圈,短暂地抬下头,要求到,“你把我们俩送回去。” 赵家荣张了张嘴,“你们住一起了?” “废话。” “……” “算了,我打个车。” 她果然开始在手机上约车。 赵家荣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得在原地转了个圈儿,最后劈手把她手机夺过来。 “手机还我。”她淡淡皱眉,眼神冷漠。 赵家荣躲开她的手,举起手机,把一直显示着“正在搜寻”的界面关掉,然后把它丢进了装着药物的塑料袋,一块儿递给赵家乐。 “你能走吗?”他对麦冬没有好语气。 那小子完全把自己当局外人似的,还是个哑巴了的,也不说话,只煞白着一张脸,眼神冷淡,貌似无辜。 没有办法。他把脱下来的羽绒服往对方身上一扔,然后转身蹲在了座椅前面,“你上来吧。” 等了一会儿,身后没有动静。赵家荣回过脸,见他上身向后躲着,微微偏头,那样子娇矜得很,甚至还有点挑剔似的。 “上来啊。” 麦冬拧了下眉。 赵家荣心里来气,于是动作粗暴地用羽绒服把人又裹了裹,直接扳过他的两条腿,把他背在了自己身上。 “哎!”男孩惊呼一声,有气无力地挣了两下。 不过那点挣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赵家荣很轻松就站了起来,走了两步,没觉得这人比一袋沙子重到哪去。这孩子太瘦了,手一掐都恨不得能握住骨头。 出门才知道外头下了雪,还不小,雪片纷扬下来,砸在脸上怪疼的,地上已经积匀了一薄层的白。风灌到衣领里,他生理性地哆嗦了一下,后背上的人消停了,可能因为冷,身体逐渐贴紧过来,两只手臂也乖乖地搂住了自己的脖子。 两只裸露出来的手腕悬晃在眼前,腕骨突出,手背上微微鼓出血管,下面是修长的手指,瘦得像是只有一层薄皮肉裹着,颜色白得发青,看上去不仅柔弱,而且有点病态了。? 第3章 前女友 今晚一连串发生的事情都猝不及防,麦冬的脑子混乱成一团。好在止痛药立竿见影,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他终于缓过来一口气。 另外两人都没说话,估计以为他睡着了。其实没有,他很久没坐过这么旧的汽车,手动挡,不是很稳,噪声也大,弄得他有点晕车。 他慢慢睁开眼睛,车内昏黑,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幽白光。 光线下,能看见开车的人的半张侧脸,耳廓很红,应该是刚才冻得。 赵家荣。 麦冬心里默念起这个名字。 赵家乐从来都没提起过她这个哥哥。 麦冬努力去回忆他的长相,却发现好像没什么印象,脑海中只有他蹲在路灯下吃东西的场景。 紧缩着身子,手冻得通红,头发被一阵烈风狠狠地吹向一边,露出了鼓胀的两腮,以及,很红的耳廓。 导航软件机械甜美的声音提示前方将进入隧道,赵家荣看上去对路不熟悉,完全按照它的指引,开得战战兢兢。一个下坡,车子压过了减速带,强烈而规律的震感让麦冬皱紧了眉头。 “你醒了?”赵家乐看见他用手撑住前方的座椅靠背,就从身边座位上拿出水来,拧开了盖子递给他。 开车的人往后偏了偏头,又抬起眼,从后视镜里看过来。 这时汽车进了隧道,昏沉的空间一下子被照得明朗。麦冬也抬头,从窄条的镜片中,看见明亮的黄色光斑在他眼睛中活泼地跳动。不知道是不是累了,他眼神中的敌意,貌似是少了一些。 碰到麦冬的视线后,那眼睛转开了,向下去看手机屏幕,“快到了。” 麦冬扭开头,推走了赵家乐的手。 出了隧道,车窗玻璃外的广市夜景在一抹暗红色下飞速掠过——是他的血,忘了擦,已经风干。想想,刚才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按在车上打,今天这个晚上可真是够难忘的。 他莫名其妙地又摸了下鼻子,胃里隐约翻起丝缕的疼痛。 有点儿想吐。他很后悔晚上喝那两杯酒。 。 几个小时前。 郑坤坤正全心全意地撩拨着来开酒的男服务生,痞里痞气地说着骚话,那小男孩儿估计是刚来不久,不敢忤逆老板,表情惶恐地陪在一边,笑得很假。 麦冬冷着眼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的了。” 郑坤坤并不是同性恋,不过他却笑嘻嘻地捏住了那服务生的脸蛋,男孩儿疼得一躲,他就松手,在对方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女的没劲,这多新鲜啊。” 麦冬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玩嘛。”说着他握住男孩儿的腰推了一把。男孩儿踉跄两步在麦冬前面站稳,双手捏住衣角,低垂着头。 郑坤坤敢开这样的玩笑,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麦冬是同性恋。没错,要是在往常,麦冬也会表现得和郑坤坤一样混蛋,拉拉对方的手,再笑骂上两句,这事就过去了。 第6章 但今天没有,他冷着脸又喝了口酒,转开了头,“别闹了。” 郑坤坤自己的兴致并没有受损,招手让男孩给他调酒。 “兄弟,你没事吧。” 麦冬看向楼下的舞池。台上的dj穿着牛仔短裤和超短的上衣,皮肤黝黑,腰肢纤细,画着烟熏浓妆,一把脏辫高束在头顶,跳起舞来又酷又美。 “为了你,我特意把梦姐叫来的。”郑坤坤有点邀功的意思,“怎么样,喜欢吗。” 这确实曾经是麦冬最喜欢的一个dj。不过他今天没什么兴致,视线很快就从她身上移了开,转向台下那塞满了形形色色红男绿女的舞池。 疯狂的电音和炫目的灯光再也不能刺激他的神经,他对着眼下乱蹦乱跳的人群,只觉得无聊。 “麦麦。” “嗯?” 麦冬转过头来,郑坤坤已经点上了一支烟,舒展开双臂,很放松地靠在沙发上,盯着他似笑非笑的。男孩坐在他身边,乖巧地垂着眼睛,双手捧着漂亮的烟灰缸,主动去接他的烟灰。 “出什么事了。”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递出去,对那男孩一摆下巴,“小宇。” 男孩立刻放下烟灰缸,从制服裤兜中掏出火机,凑到麦冬边上来。 “麦哥。”他做出害羞瑟缩的样子,仍旧是低垂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有点发抖。 麦冬接过烟,在茶几上磕了一下,但是没有要点燃它的意思。等看得那男孩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来,才说了句,“不用了,你去忙。” 男孩不知所措地看向郑坤坤,对方没说什么,他才又低下头,走了。 郑坤坤抬手去捡桌上的火机,“心情这么不好。” 麦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抢先拿到火,自己点上了烟,但是只浅浅吸了一口,就把它从唇边拿了下来。 然后他用食指和拇指夹着那只烟,低着头,看着它安静地燃成一截长长的灰烬。 郑坤坤不对劲。他在套话。 “手机给我。” “哦。”郑坤坤并不敢多说什么,乖乖掏出手机,解了锁,再递给他。 麦冬拿他手机看了时间,然后用拇指长按住侧边按钮。 “哎!你关它干嘛?”郑坤坤伸手要抢。 “为你好。”麦冬灵巧地躲开他,“我的也关了。” 。 麦冬是在饭桌上和家人闹翻的。他一时冲动,随手往行李里塞了几件衣服,就跑了出来。手机快没电了,他在路边叫了辆出租,给郑坤坤打了通电话,就关了机。 郑坤坤接到他之后并没有多问,不过麦冬知道,凭这小子的机灵劲儿,早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现在这样装傻,是既不愿意得罪他,更不愿意得罪他老爸。 郑氏有个公司好像最近要上市了。 不过麦冬懒得去想这些。 他把已经黑屏的手机丢在茶几上,从桌上的酒瓶中挑了一个,又倒了一杯,“放心,我两小时后的飞机,过会儿就走,不会连累你的。” 郑坤坤嘿嘿一笑,“那行,我手机今晚上坏了。” 同时也突然想起来去关心他,“你少喝点吧,胃又不行。” 麦冬并不理会,转头重新把目光投向舞池。音乐的节奏正在加快,高频闪烁的灯光刺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氛围即将被推动到顶点,台上舞女的姿势越来越出格,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尖叫。 “砰砰”两声,大把大把闪亮的彩色纸片被发射出去,抖动着、闪烁着从高空坠落。 外面是气温零下的寒天,而室内却不受季节影响,空气热烘烘的,浮夸而暴露的衣装中伸出一条条肉色的大腿和臂膀,乱舞着,躁动着,汗液粘住了晶亮闪片。 麦冬看得两眼疼痛,头脑发昏,正要移开视线的时候,却突然从密密麻麻的人脸中,辨识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揉了揉眼睛。 赵家乐之所以显眼,是因为只有她逆着潮流,正举着手机,拼命往池子外面挤,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当然,在即将达到癫狂的人群中,她寸步难行。 正想着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时郑坤坤凑过来,“咦,这不是之前那个——” “诶?谁来着……” 麦冬把酒杯塞给郑坤坤,站了起来。 。 到处都很拥挤。等麦冬下楼到了舞池边上,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他环顾四周,又找了大概五分钟,才在吧台边上找到了她。 她穿着黑色短连衣裙,独自一人坐在高脚凳上,守着面前的一支酒杯。 麦冬不能完全确定就没认错人,毕竟有两年没见了。 不过,这样想的同时,他已经走了过去,伸手拉开她身边的椅子。 女孩收了收胳膊,略微转了下脸。 “麦冬?” 没认错,还真是她。 赵家乐把身子转过来,眼睛微微睁圆,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让眼眶里原本含蓄的两颗眼泪肆无忌惮地掉了下来。 她“啊”了一声,就惊慌地低头,用手背在脸上狠狠地擦。 那就是没有看错,刚才在楼上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劲。 不过麦冬并不着急,耐心等着她擦完泪肯抬起脸,才轻声问,“怎么了?” 灯光昏暗,即便有点晕妆,也是看不太出来的。赵家乐几乎没怎么变,从气质到穿搭,还是一样,漂亮、精致。 第7章 赵家乐没回话,麦冬把她面前的酒杯推走,举手叫调酒师,要了饮料。 她勉强地笑了笑,“好巧,没想到在这能碰见你。” “你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吗。” “没事——” 放在两人之间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没有锁屏,接二连三有消息弹出,赵家乐没有看,而是低下头,十根手指狠狠地插进头发里。 半晌,手机才不再有动静,她抬头,几缕凌乱的发丝散在她湿润而晕红的脸上,显出一点脆弱。 她声音也微弱了些,“你和朋友一起来的?” 麦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光明正大地斜了目光,盯着屏幕上最后出现的那条三个字的讯息。 ——【分手吧】 四周的嘈杂仿佛离得很远,在连续几秒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赵家乐的表情安静且空白。 调酒师把一杯橙汁放在面前,麦冬喝了一口,就站起来,拿起了赵家乐搭在一边椅背的外套,“你还住在学校边上吧,我送你回去。” 。 “不用——” “我正好也要走。”说着他抬起头。 这间酒吧是两层的结构,楼上是vip卡座和包间,视野极佳,麦冬他们的卡座在一块悬空伸出玻璃台上,从吧台的位置抬头,能十分清楚地看见上面的情况。 郑坤坤没在。 “稍等。我和朋友说句话。” 麦冬往后退了两步,还是没看到人,卡座上空空荡荡。 他小心地环顾了周围的环境,心里一阵不安。 “你不用送我,我没醉,可以自己回去……”赵家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麦冬连忙扶住她,与此同时,心中开始警觉。他环顾四周,果然,看见舞池左侧灯光阴暗的角落,出现了两个穿黑色短袖的男人。 他们手里没有拿酒,低着头,眼睛藏在黑色的棒球帽檐下,走得很快,因此在穿过人群时造成了轻微的骚动。 麦冬在原地站了两秒,然后扯过她胳膊,一把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你干什么!”赵家乐睁大眼睛,微微挣了一下。 麦冬顾不上和她解释许多,低下头,搂着她抬脚就走,一边问道,“你家里今晚有没有别人?” 。 果然,他的预感是对的。 红灯还剩下十秒,麦冬盯着后视镜,看见酒吧门口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保时捷。 八秒。车门开了,小李从驾驶位上下来,拉开后座的车门。 几个人簇拥上来,穿着纯黑色大衣的男人从车里出来,紧皱着眉头,匆匆地往店里走。 五秒。出租车司机微微向后偏头,“您好,大学城是吧,按导航走?” “导航吧。”麦冬抬起头对司机笑了笑,视线再回到后视镜上的时候,麦中霖已经走到了酒吧大门。从店里出来迎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好像是郑坤坤,又好像不是。 连大哥都亲自来了。怪不得这小子要叛变。 麦冬嘴角微微上翘,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绿灯亮起,车子猛地蹿出去,可能是太晚了,去的地方又偏僻,司机有点着急。 麦冬降下一点车窗,闭上眼睛,让属于冬夜的凌厉的寒风肆无忌惮地扑在脸上,他用力地深呼吸,直感觉到整个胸腔空荡而冰冷,下巴和鼻尖麻酥酥的。 坐在边上的赵家乐让风吹得一个激灵,麦冬关上车窗,扭头看她。 “话说,你什么时候交的男友。” 手机一直在她手里震动着,赵家乐对此全无反应。她好像是困了,脸上的情绪早已褪得一干二净,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空白状态,她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很无所谓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又从家里逃出来了?”? 第4章 你真的想娶她吗 麦冬知道赵家乐是个聪明姑娘,不过也算不上太了解。 当初答应和她在一起,是有点特殊原因,不过绝对不是因为喜欢。他不喜欢女的,这个他从小就清楚。 但是他这种被家人宠着长大的公子哥儿,身边是不会缺少女孩子的。麦冬并不例外,他也交女友,平均每段恋情能维持个两三月,赵家乐便是其中之一。 两三个月,想要了解一个人,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些关于赵家乐的碎片,大部分都已经模糊不清。 分手,是赵家乐提的。 和女生分手的方式,他熟悉得都腻了,无非是哭喊、吵闹、耳光,然后他一遍遍的道歉,赵家乐倒是例外。 麦冬第一次试图主动挽留一个人,但是失败了。 他怀疑赵家乐知道他是gay。虽然没有证据。 她是挺聪明的,一猜就对,还挺会撒谎的,简直是信手拈来。 麦冬倒是乐意帮朋友的忙,不过他真的是毫无心理准备,几个小时前,他还在饭桌上发誓这辈子也不会喜欢女人,把全家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现在倒好,喜当爹了。 。 身侧车门被打开,湿冷的空气猛地侵袭进胸腔,让他连续咳嗽了好几下,从而牵动得胃里更加地翻江倒海,麦冬有些狼狈地捂着嘴,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 一阵阵的恶心让他出了不少汗,被凉风一激,不由得又开始发抖。麦冬猜想自己的样子肯定难看极了,但是现在没空顾及形象了,他又忍不住干呕一下,然后胡乱地抹了抹眼角生理性的泪水。 第8章 赵家荣看他这样,就把手里提着的两只行李箱放在地上,“还得我来背你?” 雪花好像比刚才还大了一些,有好些挂在他的头发、眉毛,甚至睫毛上面。他的外套还裹在麦冬身上,他只穿着一件圆领毛衣,露出脖子和胸前的一小块皮肤,不过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冷。 麦冬努力挪了下身体,自己扶住车门,“不用。” 对方倒没有勉强,重新把箱子拎在手里,站在原地看他,“你行吗。” 麦冬不知为什么有点脸红,这时正巧赵家乐要来扶他,他躲开了,“我自己能走。” 说着还真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过只迈了一步,就晕乎乎地往前栽去。 接着就是天旋地转,他听到行李箱的轮子磕在路面上的声响,让人难受的一种声音。同时他的小臂被人攥住了,很大的力道,被那粗糙手掌接触的皮肤紧绷绷的,开始发疼,手肘也被拧了一下,一阵脱力。 赵家荣用一只手就拽住了他,表情很无奈,“你……” 手臂上的疼痛让麦冬轻轻皱起眉,他轻咳了一声,垂下头掩住自己的表情。 赵家乐缩着脖子,被迎面的风雪吹得眯起了眼睛,“我拿行李吧。” 她话虽这么说,却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样子,仍旧是揣着手,也没挪步,站在原地跺脚。 “不用,外面冷,你快上楼去。”赵家荣推了她一把,很简短地说,“你别管,我一会儿再下来拿一趟。” 麦冬在心里“啧”了一声,视线追随着赵家荣,认真地看他忙忙碌碌,结果他双脚突然离地,吓得惊呼一声,发现自己已经被人背起来了。 腿部被他的手扶住,一种奇异的痛痒像电流一样直击他的心脏。 赵家荣比看上去的样子要瘦一些,没有很强壮,后背很硬,脊骨硌得人很不舒服,他给人的感觉也不算舒服,就比如刚才,把他的胳膊攥得生疼,像甩一袋货物一样把他背起来,一点也不温柔。 他后背上的温度仿佛透过了两层衣服传递到了自己身上,麦冬突然觉得没那么冷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头埋下去一些,正好看见几片雪花落在他后颈裸露的皮肤上,没两秒钟,就融化成眼前晃动的几点水痕。 。 凌晨三点,赵家乐房间里的灯熄灭了。茶几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赵家荣在翻找行李。 麦冬把被子抱在怀里,在黑暗中张着眼睛。 因为和赵家乐的情侣关系并不深入,所以,他从没有来过她的住处。 房子是个一室一厅,面积不算小,还是朝阳的,在这栋公寓楼里是极佳的户型,这栋公寓又是大学城附近一众小区里条件最好的,距离学校和地铁都近,可以想象租金并不便宜。 屋里东西蛮多,但是收拾得还算整洁。 只是…… 玄关摆放的大号拖鞋,茶几上的剃须刀,阳台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男性内衣。 这些男女同居的痕迹,再明显不过了。 对于假扮男友这件事本身,麦冬倒没什么情绪。他只是不明白赵家乐为什么要这样做。就算是怀孕了,被分手,那又怎么样,孩子可以打掉,男人可以再找,何苦要骗来骗去,搞得这么麻烦。 赵家乐的想法他不懂,她哥的怒气,麦冬倒是领教得很明白。 这样一想,鼻梁仿佛就开始隐隐作痛。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客厅那边,用被子挡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卫生间的门开着一条缝,从里面漏出薄薄一片暖白的亮光,正打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好像是一道聚光灯。 行李箱摊开躺在地上,边上是刚铺好的一床被褥,赵家荣穿着一条快褪色的蓝色条纹短裤,一件很普通的白背心,正认真地叠衣服。 麦冬其实早就又困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控制了他的神经,迫使他睁着眼睛,往沙发那边看去。 赵家乐真的从来没提起过她哥哥。 赵家荣,开着老旧的车子,穿着过时的毛衣,蹲在马路边吃晚饭,宁愿睡在客厅的地上,理由是附近最便宜的酒店一晚也要一百块钱。 说实话,在见到他之前,麦冬一直以为赵家乐的家境还不错,以前陪她逛街,信用卡最起码要刷掉几万,普通小康家庭的女孩,不可能养成那么豪横的消费观,念叨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所谓“大牌”,比背贯口还熟练,每每都让麦冬头痛。 沙发那边的人开始脱上衣。 麦冬闭上眼又睁开,眨掉眼睛里酸涩的感觉。然后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但没有完全挡住视线。 他上身很瘦,肩胛骨突出,不过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很明显,动作起来的线条很漂亮。 他很快叠完了衣服,手里拿着自带的毛巾和洗漱用品,走向浴室。不过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往这边看了一眼。 麦冬迅速闭上眼。 片刻后,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睁开眼睛。门还是没有关紧,光束比刚才小了,快褪色的蓝白相间的条纹短裤静静地放在浴室门口的置物架上。 麦冬屏住了呼吸,黑暗的空间中,便只剩下水流的声音。水珠从花洒中喷涌而出,落在地上是清脆的,而撞到人的身体上,则要钝上一些。 渐渐的,空气变得湿润起来,一种温暖的感觉充盈了室内,弄得他暴露在外面的皮肤有点发痒。 第9章 这间公寓太小了。麦冬伸手抓了抓胳膊,换成了平躺的姿势,喉结滚动两下。 他睁眼盯住了天花板。一阵隆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声音很大,由远及近,带得窗玻璃都跟着震颤,估计是马路上驶过了几辆货车。 窗帘没有关严,一道缝隙随着这震动变大了些,有一线属于路灯的黄光落在了麦冬身上,于是他用胳膊撑起上身,皱着眉头往窗户边看了看。 声音响了一阵,渐渐走远,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片刻后才意识到:太安静了。 继而他又意识到,那是因为水声已经停了。 猛地转头,果然,赵家荣倚靠着浴室的门口,眼睛正盯着他。 刚刚的噪音还遮掩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你还没睡?” 他身上湿淋淋的,只穿着短裤,站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神情不明。 但是声音是很坦荡的,他一边把攥成团的上衣抖开,从头上套下去,一边说,“正好,咱俩聊聊。” 。 “家里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 “什么生意?” “随便……一点小买卖。” 麦冬坐在马桶盖上,抬头看他时微微眯着眼睛——灯光有些刺眼。 赵家荣关好了门,抱着手臂倚靠在墙上。浴室的空间很狭小,麦冬和他一坐一站,各自占据了空间的两边,之间也不过是两步的距离。 “父母知道你和家乐的事吗?” 他头发还在不停地滴水,水滴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弄得锁骨上一片水光。 麦冬点点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白背心,湿得有点透明,皱皱地贴在他身上,显出些肉色。短裤是宽松的,两条腿裸露在昏暗灯光里,小腿上的毛发略重,造出一层阴影。 “社团活动……我也是a大的,比她早两届。” “哦。” 他换了个姿势站着,大腿上的肌肉线条动了动,湿哒哒的塑料拖鞋在地面上发出粘稠水声。 屋里湿度很高,沐浴液的清香中混杂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是属于潮湿的身体的……皮肤的……麦冬觉得很热,他揉了揉脸。 “你工作了?” “是。” 麦冬心不在焉地糊弄了两句。 “卓真?” 赵家荣却若有所思的样子,麦冬提心吊胆起来,不过他只是沉默了会儿,然后一点头,“那是大公司,本科毕业就能去,不容易的。” “嗯……还好吧。” 好在麦冬确实是和赵家乐谈过一段恋爱,整段下来基本没有怎么撒谎,只需要稍微更改几个细节,就能够应对赵家荣的所有盘问。 他问的东西都很实际,从家庭到工作,最后问到了房子。家里倒是置了不少房产,只是麦冬从不关心,记不得几个。隐约想起大哥前段时间向他提起过新投了一处楼盘,说是不错,挑了一套给他。他哪里在意这些,装修好之后就去住过一次,此时拼命地想,才把小区名字说出来。 赵家荣的眼神变了变,没说什么,又只是一点头,“好。” 空中的水汽散去了一些,没有刚才那样的浓,对方的面貌在眼里变得逐渐清晰。 麦冬一直也没有留意他的长相。仔细看来,他鼻梁高挺,眉眼端正,神情中有股子俊气。脸型也不错,因为清瘦,脸上的骨骼线条十分明晰,皮肤微黑,配上淡淡的胡茬,有一种内敛的硬朗。 他长得不算普通,可奇怪的是,却显得很不起眼。倒不是低调,只是不起眼,就好像这人天生有一种魔力,能主动把别人的目光转移走。 是的,若是马路上还有第二个人,麦冬觉得自己是不会注意到他的。 这种人,麦冬倒是认识的不多,他周边的人,多是众星捧月,天生骄子,处处都显眼得很,他自己也是。 灯光确实有点刺眼,冰冷的白色锐化了一切轮廓,让麦冬的头脑有点发晕。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盯着一个人看了,可能确实离得太近,对方身上的细节全都落在他眼中。 逼仄的空间,沉默的对峙,本来是应该尴尬的。很奇怪,麦冬却毫不觉得。 他预判着他脸上可能出现的每一种表情,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而赵家荣却面无表情,也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地面一角,就那么沉默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像是还在生气。 等了很久,他终于又看过来,麦冬快速迎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被空气中水雾浸润的湿了,黑洞洞的,有一些威慑,又有一点失神,“小子,你真的想娶她吗。”? 第5章 房子 那边的悬崖上立着一只野兽。 不知道是什么兽,看轮廓,或许是豹子。雾很浓,它因此很远。 猎枪冷得要冻住手,他食指扣向扳机,浑身充满了恐惧。 它的一双眼睛突然看了过来。 砰—— 一声巨响,麦冬猛地醒了。 脑海中的画面如潮水般迅速消退,他捂住砰砰乱跳的胸口,睁开眼睛,发现屁股下面是一块地毯,自己整个人卡在沙发和茶几狭小的空隙中间,后背隐隐作痛。 他迷迷糊糊地打量四周,拥挤的客厅,陌生的装潢,立在墙角的行李箱。他猛地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第10章 前女友……孩子……医院……赵家荣…… 阳台上传来哭声。 麦冬扶着茶几爬起来,目光先瞥了瞥对面的地板——干干净净的。 他这么早就走了? 阳台和客厅是相连的,中间用一扇推拉门和一块窗帘隔开,门开了一半,帘子却还拉着,因此客厅内仍旧昏暗。麦冬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哗啦”一下推开了帘子。 昨晚下雪,今天就放了晴。白得刺眼的阳光把阳台照个通亮,微尘在光路中涌动,冷气透过玻璃渗进来,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他看见了那声巨响的来源:地上躺着一只被摔得面目全非的手机。 麦冬慢慢地蹲在手机的主人——赵家乐的身边,用手指头碰了碰那碎得像蜘蛛网一样雪白的屏幕,“怎么了?” 赵家乐全然不理。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质睡衣,整个人缩得很紧,脸全埋在手臂里,肩膀一下下颤动。 这样的赵家乐,麦冬真是没见过。 脑海中的记忆碎片慢慢开始翻涌,他想起第一次听别人说起这个学妹,学生会主席,年级第一,聪明漂亮,会玩爱闹,年年都拿满奖学金。后来在一次主持活动中两个人认识,麦冬对这女孩子的评价大概是:骄傲、强势、虚荣,而且并不好惹。后来赵家乐追他追得很凶,他答应的很痛快,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不敢忤逆,毕竟她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样子让人有点害怕。 他只见过两次她哭,一次是昨晚,一次就是现在。 赵家乐,明明是那么帅气的一个女孩子。 真不知道那男的是什么来路。 麦冬看了看地面上的手机,起身离开,回到阳台时,手里拿着一件居家的细绒外套。她抽泣的姿势没有改变,麦冬把外套轻轻放在她肩膀上。 “真打算什么也不告诉你哥?” 过了一会儿,赵家乐止住了哭声,随后她抬起脸,胡乱地抹了抹眼泪,“告诉也没用,他又管不了。” 她双眼哭得红肿,睫毛被泪水粘得乱七八糟。麦冬没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有点惊讶地缩了缩脖子,又笑了一下,“你素颜挺好看的啊。” 赵家乐的声音虽然还带着鼻音,但是已经基本恢复了平静,“你陪我去医院吧。” 。 就在两个人打车去医院的时候,赵家荣已经开着车跑了小半个广市。他早上六点半起床,六点四十五下楼买了三人份的早点,然后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在楼下等着周航,七点,他啃完包子,周航也到了。 周航一副发达的样子,打扮得人模狗样,大冷天只穿个羊绒风衣,头发梳得和皮鞋一样锃亮,夹着个扁扁的黑皮包,看起来真像个能一掷千金的成功商人了——如果他是从奔驰车里出来,而不是一辆旧掉漆的东风日产的话。 “老兄!” 周航踩着新皮鞋,那潇洒劲儿好像关的就是奔驰车门,“好久不见!” 赵家荣笑着推开他的拥抱,转身去开自己的车,“照昨天说好的安排,你带路吧。” 先去的是公司,赵家荣和另外两名员工相互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了解项目,开车去工地上转,见到了两个队伍的工头,沿路他们把广市几个有名的楼盘都看了看,一上午时间过去,不知不觉就跑到了郊区。 周航还想请他吃顿大餐,可惜工地边上只有量大便宜的小快餐店,赵家荣不在意这个,决定就随便找家面馆子解决午饭。 面馆算是这附近规模较大、环境较好的,靠墙摆了两排四人桌,大概有十一二张,凳子是普通的铁管圆凳,没靠背的那种,角落里有一台旧空调,墙上还挂个小电视。 中午饭点,生意挺红火,屋里坐满了一多半儿,老板两口子,一个煮面,一个招呼客人,忙得脚不沾地。 “你准备什么时候停工。” 屋里挺冷,赵家荣放下筷子搓搓手,然后拾起杯子和坐桌对面的周航碰了碰,“现在都快过年了,昨天下雪,地都上冻了。” 打扮得很“精英”的周航坐在这廉价粗糙的小面馆里丝毫不显违和,可能因为他自身的气质实在是出类拔萃的接地气。从他身后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孩,长方脸,偏分发,圆框眼镜后面是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脸颊上有一些明显的痘坑痘疤。 他手里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很小心地靠近桌子。 “面来啦!赵总,我听周总说你吃辣,加了两大勺辣椒。” 这就是公司里唯二的两名员工之一,乔松,虽然长得有点显老,却是如假包换的大学生,刚毕业的,现职位是总经理秘书。 不过他的工作内容比别的秘书弹性多了,基本就是全部的杂活、跑腿、应酬……什么都做,白天和工友勾肩搭背,晚上陪“总”们喝酒吹逼,和他两位领导干的活儿也没太大区别。 “快坐坐坐。”赵家荣站起来接过面碗,“没错,我就爱吃辣的。” 乔松客客气气地坐下了,摘下眼镜用卫生纸擦了擦,“还有一碗没做好,你们先吃,我一会儿拿去。” 周航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这小秘书,颇为得意地往嘴里塞了两大块牛肉,“哈哈哈,家荣,咱们小乔怎么样,是不是让我捡着宝了?” 乔松这孩子是挺灵头的,肯吃苦耐劳,有点周航年轻时候的意思。他学的是人力资源,可惜学校不行,就业竞争太激烈,毕业没找着工作,正好碰见去招聘会遛弯试图捡漏的周航,小伙子心情沮丧,不知道公司就周总经理一个光杆儿,轻易就被骗来了,这才有“捡着宝”这么一说。 第11章 “人家是大学生,用得着你捡?”赵家荣瞥了他一眼。 他拎起水壶,给乔松倒了一杯水,小伙子“蹭”地从凳子上起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按住,“小乔,以后别叫总了,怪别扭的,叫荣哥。” 周航给公司起了个不错的名字,叫荣升建材有限公司,成员就四个人,总经理,副总经理,财务,秘书。 今天之前,赵家荣只知道公司找不着活儿干,仔细了解完,发现接的那几个活儿还不如没有。周航是个乐天派,就这还有闲心思去聚会泡吧吃大餐,他嘴里的“经营不善”,在赵家荣这,差不多等同于“没法干了”。 乔松“嗳”了一声,坐下来,“荣哥,谁都知道腊月里不干活,可上头的不让停,咱是第三层包,没办法啊。” “怪不着咱。”周航叹口气,“整个行业都不行。” 赵家荣呼噜噜地吸了一大口面,就着葱拌牛肉大嚼了两下,又捧起海碗喝了口辣汤。撑得腮帮子都鼓到耳根子了,他还能把话说得利索,“是不行。容城那边的事,现在我还没料理干净呢。” “恒信装修?”看赵家荣吃饭挺赏心悦目,周航每次都暗暗地由衷赞叹他吃东西香这个特点,同时又担心总有一天他能被食物给噎死,“你慢点儿吃。” “嗯,年前我肯定把钱要回来。” “我看够呛。都快一年了,能给他早就给了,再说了过年钱都紧。” “那也得要啊,你这边,没钱能转得起来吗。” 赵家荣边说边埋头吸溜面条,很快就吃掉了半碗,“我准备今天就走呢。” “啊?”乔松和周航异口同声。 “晚上高速车少,我抓紧开,明早就能到。” “不用这么急吧。” “有事。”赵家荣没有做过多的解释,明天一早确实有事,他这次是临时来。 周航仔细观察他的表情,顿了一下才小心地问,“家乐……怎么样了?” 他问得突兀,赵家荣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把筷子撂了。 饭桌上的氛围急转直下,乔松犹犹豫豫地也放下筷子,眼神在他俩之间游移,“不是……荣哥,你不吃了?” “乔儿,去,给哥拿瓶可乐。” 周航支走了他,从印着夸张logo的名牌皮包里掏出盒便宜烟,自己抽出一支,又递到赵家荣面前,“和家乐闹矛盾了?” 赵家荣接过烟,从裤兜里掏出火,垂着头给俩人都点上,深吸了一口。 第一下吐出的白烟在空中散没了,他又抽了一口,点点头。 “真怀孕了?” “嗯。” 周航拍拍他肩膀,叹了口气,啥也没说。 赵家荣在烟灰缸边上掸掉一截烟灰,“那混小子挺有钱的,他妈的在玉城区有套房。” “那岂不是好事——”周航话说到一半又打住了,看到赵家荣忧虑重重的,改口道,“富二代啊?不靠谱的可多,得让咱家乐小心点。” “现在小心还有什么用?”赵家荣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无奈道,“他向我保证,说会一辈子对家乐好。” “呵。”周航嗤笑一声,“这话听听就得了。” “她就喜欢人家,死活要结婚,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赵家荣两指夹着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这次急着回去,想着快点把那边的事弄利索了,争取年前就过来,在广市定下来,专心弄这边的项目,也方便照顾家乐。” 周航点头,“是这个理儿,反正你早晚得来,现在正好,咱计划提前。” 一根烟抽完,赵家荣把烟蒂摁灭,继续端过碗吃饭,一筷子面条让他反复挑起来放回去,末了他推开面碗,又拿起烟盒抖出来一根,捏在手里,“老周,你来广市有段时间了,靠谱的地产商,有相熟的吧。” “有啊,怎么了。” “我也得给家乐买套房子。”? 第6章 你会做饭? 北方的冬天,太阳落得很快,在路灯亮起来之前,天幕已经沉沉地压下来,阴云厚重,像是被铅块均匀涂抹过,一阵阵寒风在干枯的树枝中间啸响,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看来今晚仍是要下雪。 在这阴郁的天空下,麦冬独自一人走在街头。 因为天气糟糕,路上行人不多。人们都裹着厚羽绒服和围巾,低着头行色匆匆,是想着能尽快赶回家,好逃过这烦人的北风。 麦冬身上穿着从家逃出来时随手抓起的那件运动款薄棉服,头上罩着卫衣帽子,紧紧缩着脖子,两只手在侧兜里瑟瑟发抖地攥成拳头,抵住侧腹部。 他走的很慢,不全是身体原因,还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路。 学校附近这两年变化很大,整修得他完全都不认识了,迷迷糊糊地又拐进一条陌生的小街,他站在一家略显破旧的便利店门口,觉得自己应该是迷路了。 这一切都是拜赵家乐所赐。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姑娘心里想的什么。去医院的路上还一脸大无畏的坚定,做完两项检查,就像变了一个人,害怕得要命,等排队到了诊室门口,她就推说去上厕所。 然后就不见了。 麦冬拿着一摞检查报告和单据,在原地等得一脸懵逼,一个半小时后,确定她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可是麦冬身上没有钱,手机从昨晚就一直是关机状态,来的时候是赵家乐打的车,所以他连回去的路都不认识。 第12章 他只能用走的。大概是十分钟的车程,他凭着直觉走了将近半小时,这会儿已经又冷又饿。 早知道不该主动招惹这冤家。 麦冬把自己想笑了,用力地跺脚,清理掉了鞋底大块的雪泥,又捂着肚子,在便利店门口蹲下。 他把一直挂在手肘上的塑料袋取下来,很无聊地打开了赵家乐的检查报告。他叹口气,看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孕五周。 想起赵家乐昨晚上放出的狠话,说要和他结婚。 这场突如其来的狗血戏有着很应景的荒诞感,麦冬不禁去想,要是爷爷知道自己离家出走是为了和一个女人去结婚生子,还会那么生气吗? 会吧。因为他没有听话。 和出柜根本就没有关系。 或许真的可行呢?和赵家乐结婚?如果她需要的话。 反正也无所谓的。 腿已经蹲麻了。 站起来恐怕是有点费劲。麦冬只能先把报告折叠好,放回袋子里,这时他看到了病历本,突然想起来买它的时候是用的是现金,连忙翻开,果然,里面夹着三张一块钱的纸币。 麦冬这辈子也没有遭遇过这种钱不够花的困境。 三块钱,如果买一瓶水,就只剩下一块,他在货架上搜寻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拿。看到玻璃柜台下面排列的香烟,他把纸币递给老板,说自己手机没电了,能不能帮忙借一个充电宝。 麦冬其实没有烟瘾,可是在这种冷饿交加的关头,他偏偏就只想吸烟。 屏幕亮起来的瞬间,一连串的信息提示音疯狂响起,麦冬没有管它,手肘支撑在柜台上,指着一盒软玉溪,“这个。” 过了几秒钟,手机安静了,但是很快就又震动起来,显示是有电话打入。老板狐疑地瞥了它一眼,“还要别的么。” “来一个火。” “二十五。” 麦冬挂掉电话,用微信付了钱,然后拔掉充电宝还给老板,“谢谢您了。” “不用了?”老板又看了眼他的手机,“好像有人找你。” “嗯。”麦冬笑了笑,低头戴上帽子,走出了便利店。站在门口他点上一支烟,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个熟悉人名。 铃声是一段不算流畅的钢琴曲,十几秒,甚至都不是完整的旋律,一听就是出自不会弹琴的人的手笔。他自己弹得时候也嫌难听,但是麦冬偷偷录下来了。当初设置的时候还被嘲笑了,确实,这种给特殊的人设置特殊铃声的无用仪式感,肯定不会得到他的认可,因为很幼稚。 旋律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了,持续不断,形成一个锲而不舍的循环。 果然,重复的东西是会让人厌倦的。 况且,它真的也并不好听。 团团的阴云下掠过一只飞鸟,形单影只,但看上去蛮自在。电量快要耗尽的提示音响起,麦冬低头,深深地将一口烟雾压进肺里,手指放在接通的按键上,正要划下去,突然他听见前方有一个声音,好像是冲着他来的。 ——“喂!” 麦冬茫然地抬起头。 赵家荣戴着一副老式的大耳罩,有一半的脸都被口罩掩盖住,以至于麦冬第一眼都没认出来。 他突然被呛到,捂住嘴咳嗽了好几下,烟灰掉在了地上。 赵家荣没有过来的意思,歪着头,隔着几辆停泊的汽车喊到,“你在这里站着干什么?” 他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看上去很重,上面印着绿色的标志:华强菜市场。 “怎么不回去?”他还是站在原地。 麦冬一边咳一边左顾右盼,在右前方五六米的地方找到一只垃圾桶,他又一边咳一边从商店的台阶上下来,小跑过去熄灭并扔掉了烟头。铃声又响一遍,这次他没有看,而是关掉手机,和香烟盒、打火机一起,丢进塑料袋里。 他低着头,缩着脖子,往赵家荣那边跑了两步。 对方侧身看着他走近,在他伸手要帮忙拎菜之前,主动把袋子递了过来,“家乐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她……”麦冬随口乱诌,“被导师临时叫去实验室了。” “哦。”赵家荣看了看自己买的食材,“那还回来吃饭吗?” “不知道。”麦冬吸了吸鼻子,用另一只手也攥住了袋子,然后努力把身体的重心向一边倾斜。 他明明记得赵家乐提过一句,说他哥已经走了。 怎么又回来了。 他突然觉得心情好了很多,连刮在脸上的风,都不那么锋利了。 赵家荣走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劲,一回头发现人被自己落下了好几米,他连忙走回去,有点惊讶,“拎不动吗?” 男孩没有松手,低着头说,“……不算沉。” 买的东西确实有点多了,赵家荣拎了拎他手里硕大的袋子,“哎呦,你这个确实沉一点。” “你拿轻一点的……算了你放下。” 麦冬听话地松了手,瞥了瞥自己手心泛红的勒痕,有点不好意思地翻过手掌,在裤子上抹了抹。 赵家荣蹲在地上,从他袋子挑出几样重的东西,转移到自己的里面。拿了几样,却好像改了主意,又捡回去。 麦冬站着,感觉有点难堪。怎么称呼好像都显得别扭,好像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纠结一番,最后他挠了挠后脑勺,“赵家乐说,你今天本来要走的?” 第13章 “哦。”赵家荣敷衍地应了一声,没说别的,可能觉得没必要向他透露自己的打算,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自己拎着东西站起来。 地上遗留着一小兜土豆,“你就拿这个吧。” 。 赵家荣原本是要直接走的,只是,妹妹又是不接电话不回微信,他不太放心。 回去后,发现两人都不在家里。早上给他们买好的早餐还在餐桌上原样摆着,看样子是一下也没被碰过。客厅还是他走时的样子,只不过睡在沙发上的男孩没有了,被子胡乱地在地毯上团着。 走过去把被子拾起来,然后他就站在原地,握着那床被子环顾了四周。 他心里很难过。 其实他应该高兴。家里处处整洁干净,东西收纳合理,阳台上养着一些绿植,茶几上还摆放着漂亮的插花,这些都表示家乐她过得很好。 她从小就这样,一向是很会照顾自己的。 可是他高兴不起来。 事实上,妹妹过得越好,他越责备自己。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告诉自己,家乐独立、坚强、不让人操心,而他竟然就真的没有操心。妹妹大学上了四年多,他就来过两次,其中一次还是送她入学的时候。别的家长为孩子做的事,他一点也不懂,从小到大,中考、高考、上大学、考研究生,他不仅帮不上忙,甚至都没过问。甚至连她喜欢什么东西,和什么人在一起,都不知道。 真的太差劲了。 现在好了,她被别人照顾了,不再独自面对所有的事了。他们一起生活应该真的很快乐吧,不然,她怎么会那么疯地同自己闹,嘶声喊着“要和他结婚”。 时间真快,姑娘她其实早就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做出很多很多的决定。她找到的人或许并不正确,但是她喜欢,就是昨晚睡在沙发上的男孩。 。 “进来吧。” 赵家荣侧身让人先进去,自己在门口的地毯上蹭了蹭鞋子,才进门,把东西放在地上,摘掉口罩。 麦冬转过身,“我帮你拿吧……” “不用。” 赵家荣躲开他,其实他并不愿意和这个男孩单独相处,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就起了冲突,先入为主。对他,有敌意算不上,至少还没那么喜欢。 他径直走近厨房,把采购回来的食品分类摆放在冰箱里。厨房原本堆放着一些杂物,出门前他收拾了好久,才让灶台和厨具重新变得可以使用。冰箱里空荡荡的,除了水果就是几瓶饮料,他知道家乐不喜欢做饭,本来想着好好做些菜,一起吃完他再离开,不过家乐晚上不回家吃,也就算了。 在锅里烧上了水,他握着一把挂面走到客厅,“你吃饭了没有?” 坐在沙发上的男孩扭过头,他刚刚好像在走神,脸上还剩余了一点懵然。 他手里捏着一只玻璃杯,摇了摇头。 赵家荣看到他手心里的一把药片,又看见茶几上的几个药瓶,突然想起来昨晚上去医院的事,就问了一句,“吃面条可以吗。” 男孩没有继续吃药,他把药片攥在拳头里,放在腿上,只喝了一口水,简短答,“随便什么都可以。” 赵家荣回到厨房。 他觉得这男孩很怪,话有点过于少了,但又不是因为紧张,正相反,他举手投足呈现出来的总是一种散漫松弛的状态。 想起了刚才发现他的时候,他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看天空,微驼着背,眼神安静而迟钝,垂在身侧的手里松松地夹着点燃的香烟。 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也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他不是身体不好吗,竟然会吸烟。 想了一会儿,赵家荣把锅里的快要烧开的水倒掉,打开冰箱。 还是做两个菜吧,清淡一点的。 他的厨艺一般,因为他平时吃饭都是凑合着来。土豆丝切到一半的时候,炉子上的汤锅发出沸腾声音,他揭开盖子,对着手机上刚查到的菜谱认真斟酌调料的用量。 “我帮你弄吧。”麦冬突然出现在门口。 “唔。”赵家荣正专心致志,被他吓了一跳,拿着汤勺退了一步,“你会做饭?” 他有点吃惊,刚才还觉得这人身上没什么烟火气,像是一副什么也不会干的样子。 “会的。”他卷起袖子,在水管下面洗手,然后指着案板上的土豆,“切这个?” 赵家荣还没说话,对方已经拿起了菜刀,“剁剁剁”快速切了几下就停了手,然后熟练地接好一碗清水,把切完的放进去。他探头看去,浸泡在水中的土豆丝均匀细长,和他刚才切的那一堆形成鲜明对比。 “刀工不错,比我强多了。”赵家荣不掩饰自己的惭愧,“你在家经常做饭?” “也不算。” 他说着话,瘦而白的漂亮手指浸入水里,很灵巧地摆弄着其他的蔬菜。 厨房空间狭窄,突然多出一个人,略显得拥挤。麦冬动作很娴熟,好像对烧菜做饭颇有心得、游刃有余。赵家荣帮不上手,只能站在边上看着。顺理成章地,后面的任务就都变成麦冬一个人的。 两菜一汤都被摆在桌面上。 赵家荣早饿了,就没怎么客气。还别说,饭菜的味道倒是非常不错,看来这小子真是厨艺了得。他埋头吃了好几口,突然觉得不对劲,一抬头碰上了来自对面的目光。 第14章 他愣了愣,“你看我做什么。怎么不吃。” 麦冬好像对自己做的菜没什么兴趣,这么一说,才“哦”了一声,低下头拾起筷子,但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在米饭里戳了两下。 赵家荣越想越觉得他奇怪,于是放下筷子,“你有什么事吗。” 男孩只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然后就低着头开始吃菜,这会儿倒和刚刚截然相反,一口一口吃得很迫切,饿了多久似的。 赵家荣没觉出什么,也没有再仔细去看。? 第7章 邻居 客厅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声音很好听,娇而柔软,但并不细弱,带着一种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透露的放肆和亲切。像是嗔怪,又像是命令到,“那可不行……” 至于不行的内容是什么,赵家乐就听不清了,电话虽然开了免提,但是音量不大。麦冬的声音倒是很清楚,他先轻轻地笑了一下,又柔声道,“好啦,我自己心里有数。” 说这话的时候,他像老大爷一样瘫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玩开心消消乐。可是他的语气是那么温柔、自然,带着无限包容的耐心,甚至有点宠爱。 赵家乐翻了个白眼。 她在厨房,正在清理冰箱里已经放得腐坏的食物。一周前哥哥离开前买了东西,她并不知道,麦冬也忘记和她讲。平时没有使用冰箱的习惯,因为她不会做饭,至于麦冬这身娇体贵的大少爷,更不要指望,两个人吃外卖过了一周。 电话里一阵很清脆的笑声。 赵家乐撇撇嘴,她忍不住地猜测,麦冬少爷又说了些什么。 其实没什么好猜的,大体就那些内容,麦冬总是能把女孩子们哄得很开心,他这个功力,她可是确确实实领教过的。 男人们多多少少都会这一套,但是能灵活掌握分寸、不适得其反的实在太少。麦冬不一样,赵家乐相信麦冬没有在演,那么多的女孩子喜欢他,不是没有理由。 麦冬,不会刻意钻研话术,也并不一直温柔,大多数时候,他有点冷淡,懒洋洋的像是高不可攀。但事实却正相反,他很好接近,真正相处起来,是很舒服的。他像一团棉花,温吞、柔软、空洞。他还有一种略带忧伤的坦诚,让人容易放下戒心。 说来也怪,他就是有这个天赋。 他的纯粹和随性构造了他的自信,又因为他孩子般的热忱和洞察能力,让这种自信发挥出威力,成为他轻易征服别人的武器。 而他自己并不察觉。 他天生的,就是招人喜欢。 至于如何运用他自己的天赋,没人看得懂麦冬,赵家乐也不算太懂。因为不管在谁的面前,他想做什么,又不想做什么,都完全凭自己意愿的。 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 就比如说,赵家乐第一次知道这个人,是在学生会组织的迎新晚会上。她担当主持人,临时收到通知要调换节目顺序,原因是钢琴独奏的学长突然失去了联系,所有人一顿手忙脚乱,晚会结束后麦冬很神奇地出现,给出的解释是睡过了头。 却没有很多人谴责他。 后来听到他弹琴,是在一起之后了。商场一楼大厅的中央人来人往,他在摆放着“请勿触碰”标识牌的钢琴上,手把手教一个小孩子怎样弹出《小星星》。 交往三个半月,赵家乐经历过他两次的离家出走,其中一次,教务处的两个老师一齐找到她宿舍,她几乎是被押送着,去接受麦冬那些“家里人”的亲自盘问。 因为家庭和长相的缘故,麦冬在学校里算是出名,而且并不只是虚名——他体贴、温柔、大方、帅气,而且物质条件过硬,对于年轻的女孩子们来说,他的吸引力是毋庸置疑的。 赵家乐追他的时候,没想到可以成功。 她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感觉奇怪,不过这对她来说没有所谓。 因为她只是和人打赌。麦冬这种,其实是她最不喜欢的那一类型的男孩子,身材太瘦,皮肤太白,病病殃殃的好像弱不禁风,又总是沉着一张表情寡淡的脸,总之就是缺乏一种健康向上的美感。 显然,她对男人的审美趣味并不主流,因为麦冬的追求者实在不少。 那些女孩子们可真的是惨,她们一厢情愿陷入进去的只是一个神秘而漂亮的影子,而影子下真正的那个男孩,是永远也不会被她们抓住的。 赵家乐对此是不屑一顾的。 有什么好神秘的。不就是个同性恋吗。 。 赵家乐拎着两大袋垃圾下楼去扔,出门的时候麦冬还躺在沙发上,和电话里的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等她回来,一出电梯,却看到他倚着门框,正和一名陌生男子进行交谈。 从背影看,男子一身黑蓝西装笔挺,身体随着手势左右小幅地晃动着,很热情的样子。赵家乐猜想他应该是某种扫楼的销售,然而麦冬好像听得津津有味,两眼认真看着人家,不时乖巧地一点头。 别被人忽悠了吧,她赶紧跑过去。 果然没有猜错,男子一张笑脸灿烂,脖子上挂有一张印着“佳和中介”的工作证。 “谁啊?”赵家乐把麦冬往后拉了一把。 “找你哥的,说租房的事……”麦冬往后退了退,又有气无力地倚在了墙上,他估计想多替人解释两句,但是因为语速太慢,被房产中介洪亮的声音抢走话头,“小姐您好,我是佳和房产中介的,是您和这位先生二位住在这里是吗?合同上签的是赵家荣先生的名字,请问您二位和他是什么关系呢?” 第15章 “他是我哥。” “哦,赵小姐您好。” 赵家乐穿着家居服,这样站了一会儿已经感觉到冷,她只想速战速决,“什么事,找我是一样的。” 中介的职业笑容保持不变,“哦,是这样的,您这间房子的租期快到了。赵家荣先生一周前主动联系了我们,约定了今天来续签合同。” “今天?”赵家乐瞥了瞥他怀里抱着的大文件夹,“不知道,他没说要来。” “额,可确实……” “我签行吗。” “这……” 中介面露难色,“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需要重新征询一下甲方业主的意见,更何况,赵家荣先生还想租下对面的604,这两间房是同一个甲方,他说已经和那边联系好了——” “什么?” 中介愣了一下,他发现面前女士的脸色有点不对。 “额,您不知道这个事吗。” 赵家乐眯着眼睛,看向了位于斜对面的那间公寓。 604门口的墙上倚着一个中等身材、留着长发、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背着个硕大的双肩背包,穿着一套皱巴巴的正装,衬衫领口也隐约露着一条蓝色的带子,看上去和中介老哥像是同行。 可能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三个人在这聊了半天,都没有想到要去注意他。 他自己一直在那儿站着刷手机视频,戴着一副耳机,显然是什么也没听见,这会儿感觉到有人瞪他,才迷迷糊糊地抬起脸来,从一只耳朵里取出耳机。 “呀。”中介反应的最快,当先开口,“您是要租这间房的客人吧,请问您是赵家——” “他不是。”赵家乐瞪着那个人,“你是谁呀。” 那中年男子的反射弧有点长,目光在三个人脸上逡巡了一圈,才微微直起腰背,把背包往肩上拽了拽。然后他的眼神定在赵家乐的身上,顿了两秒,脸上很缓慢地绽放了一个大号的笑容。 ——“哎呦!” 大家都让他这声吓了一跳。 这下换麦冬把赵家乐往身后拽了,这男子实在诡异,明明刚才还谁也不认识,现在已经是满脸的热情洋溢,而且他的情绪还正在持续地走向高昂,“这不是家乐吗!你好哇!” “不是……你谁啊……”赵家乐站到了麦冬的身后,手也准备在了门把手上,随时准备关门。 见赵家乐惊悚的样子,男子后退了一步,把另一只耳机也从耳朵里取出来,又关掉了手机上自动播放着的某音小视频,“你不认识我正常,我叫程树民,见过你的照片,不要紧张,我和你哥一起的。” 。 什么意思?一起干什么的? 麦冬皱起眉看眼前这个人,这位叫程树民的中年大叔,长得倒是不油腻,不知道年龄究竟多大,身材竟也没有走形,端正的脸孔隐约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 赵家乐从头到脚地打量他,“我哥他人呢?” “人……”程树民眨眨眼,低头看向手机,“应该快到了吧。” 这时就听“叮——”的一声,就近的电梯门打开了。 赵家荣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脚底下有几件纸箱,前胸后背分别背了一个快要撑爆了的大背包,手里握着行李箱的金属杆。 一周不见,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穿的还是走时候那一身衣服,肩膀垮着,羽绒服帽子被包带勒得翘起来,脑袋上顶着鸡窝发型,满脸疲惫,木讷地直直盯着前方。 电梯门正对着家门口,所以他几乎在开门的瞬间就正对上走廊里齐刷刷看过来的四双眼睛,不过像他刚醒来似的,“哎呦,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 赵家荣的眼神在面前的几个人脸上依次略过。 家乐是愠怒,麦冬是惊奇,程树民则高兴极了。当然,他没理由不高兴,因为他又有地方住了。 说来话长。 赵家荣回到容城后,马不停蹄地忙注销公司和追工程尾款这两件事,不知道走得哪门子狗屎运,竟然都让他办得顺风顺水,手续一路畅通,那几万块钱也拿到了手,虽然代价是连续几天喝个烂醉,倒在出租屋里上吐下泻,但他内心圆满又滋润,醉也醉得飘飘然,很有成就感。 程树民作为舍友,给予了酒后狼狈的他最无微不至的照顾,成为他要债事业中最坚实的后盾。开始他以为这是兄弟情,尚且有点感动,渐渐地觉出不对劲,“你不上班吗。” 对方这才承认,他这是又失业了。 赵家荣胆战心惊地想起刚到手的款子,“老程,这钱我真不能借给你,这是公司的钱。” 程树民,人到四十,光棍一条,没有事业,但是每月除了要给接收了他痴呆老爸的养老院打钱,还要还给银行一笔房贷,这就使得他那微薄的薪水连维持基本生活都非常勉强。 更别说他这个年纪在职场上多难混,动不动就要失业。 “赵儿,我先前去田老师家吃了顿饭,丫丫要上高中了,有择校费。” “我多少也想给点儿。” 老程年轻时候遇上过一位最爱——一名儒雅正直的小学教师,一心想要与对方厮守终生。彼时他经济条件尚可,掏出家底买了一处甜蜜的小窝,并心甘情愿地为之背负上了巨额的房贷。俩人浪漫了几年,等房子下来,去孤儿院领养了个小女孩,眼见小家就要搭成了,对方却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几个月,再见面,他带着他们俩的女儿,在一场婚礼上,和一个女人说着“我愿意”。 第16章 这段故事,赵家荣在认识程树民很久后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默许了老程在他的小出租屋里借住,只用交三分之一的水电房租。 老程说,他不知道那女人知不知道田老师的性向,或许知道吧,但是他绝不会多嘴。每个人都有权力定义自己想要的幸福,每个人也都只能凭借自己内心最真的那份冲动去做选择,田老师选择结婚,而他选择祝福,至于房子,就当作送给女儿了。 “赵儿,就一万。” 老程的优点和缺点都是这个死皮赖脸,“你可怜可怜我,咱们同吃同住这么多年,好歹也有情分,你这一走,我还不知道住在哪。我是无所谓的,可是田老师说,丫丫一定得上重点小学……” 赵家荣无奈,“你去他们家吃饭,人怎么介绍你。” “就朋友啊。” 他不该心软的,他要给家乐买房,要攒嫁妆,要补公司的窟窿,到处都需要用钱。 可是老程的话,引得他想起了曾经的一位“朋友”。 连带着那些从没见过光的故事,都翻腾起来。? 第8章 是未婚夫 麦冬低着头假装在喝水,眼神却控制不住,一直偷偷地瞟着坐在桌子对面的两个人。 鸳鸯锅里,红白两边都咕嘟咕嘟地冒起泡,雾气升腾,模糊了两方之间的光线,辛辣鲜香的味道弥散出来,麦冬立马被呛到,连串的咳嗽声打破了桌面上的寂静。 “介绍一下吧。”赵家荣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这是程树民,我舍友,老程。” “老程,这是家乐,我妹妹。” “知道知道。”程树民对着赵家乐笑起来,“刚才我俩还打了招呼。” 赵家乐对于这位冷不丁冒出来的大叔,从一开始就持反感态度,更别提他今后要一直和他做邻居,所以也懒得装礼貌,只象征性地抿了口果汁。 好在程树民也并不生气,笑眯眯地自己喝干了酒杯,又忙圆场道:“不急,不急,以后见多了就熟啦,这位是?” 赵家荣已经拿起筷子,头也不抬: “这是麦冬。” 说着就从火锅里当先捞出两片羊肉。 程树民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还等他继续介绍,没想到他却已经埋头吃起来了。 “这……”程树民略显尴尬地对着麦冬一笑,然后撞了撞赵家荣的肩膀,“喝酒呢,你那么扫兴干什么?” 赵家荣没理他。用一只手肘撑住桌沿,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继续有条不紊地咀嚼。 这人吃东西的样子很有特色,麦冬上次就发现了,他吃饭,每一口都特别用力,咬肌一动,满脸的线条都跟随,太阳穴一鼓一鼓。看起来特别的认真满足,不论吃的是什么,仿佛都是再也不可多得的珍馐,要不遗余力地吃光。 麦冬把视线移开,放下手里的温水,拿起酒瓶。 “来,程哥,我敬您一杯。” “别别别。” 程树民见他长得这么苍白瘦小,恨不得一有风吹草动就要咳嗽,不像是会喝酒的样子,连忙阻拦,“可千万别,你还是喝水吧。” 麦冬已经把杯子倒满了,笑着说,“别小看我啊。” “我介绍一下自己吧。” 他低下头,轻柔地用掌心捞起赵家乐的手背,然后让十指相扣。 “我是乐乐的男朋友。” 。 麦冬如此主动地表演亲密,让赵家乐有点被吓到,那一瞬间微微地往回缩了一下,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手指用力,反扣住他的手背。 饭桌上的氛围之所以会如此僵硬,是因为刚才在楼道里,她同赵家荣之间又爆发了激烈的矛盾。麦冬觉得奇怪,不知道为啥,这亲兄妹俩久别重逢,一点儿温情没有,几乎是一见面就吵架。不过说吵架其实并不严谨,应该说,是赵家乐因为哥哥搬到这边住而单方面的大发脾气。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说话那样的难听。换任何一个人,都应该生气的,但赵家荣只是扭转了头,然后默默走开。 能让他生气的情况真的不多,除了一周前在公寓楼下…… 麦冬其实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看他生气。 或许,是不想被他用那样轻巧又无所谓的语气,一带而过。 “程哥,我干了。” 四块五一瓶的杂牌啤酒,其实也挺好喝的,没觉得比麦中霖酒柜里那些宝贝差了多少。他酒量一向不错,几杯啤酒根本不成问题,只是因为没吃东西,骤然灌酒下去,胃里有点刺痛。 他斜着目光,透过玻璃杯和澄黄液体,看见赵家荣抬起了头。 冰凉的液体从喉咙快速涌进胃里,辛辣的液体带来源源不断的刺激,麦冬大方地与他对视。 用喝酒来博人眼球的幼稚举动,上了初中他后就再没用过。麦冬不禁对自己嗤之以鼻,可是心里却仍旧不可控制地雀跃起来。 虽然对方的眼神算不上友好。 “真的?!”程树民惊讶地要站起来,杯子里的啤酒撒了一半在手上,“家乐有男朋友了?” “赵儿,你怎么没和我说过呢。”他用肩膀撞了撞身边的赵家荣,兴奋得调门都提起来了,“哎呦!真是般配,般配啊!你俩别叫哥了,我这个岁数都能当你们爹,叫我老程就行。” 赵家荣还是没说什么,他再次垂下头,去捞锅里煮好的面条。 第17章 “嘶,别吃了你!”程树民这次一把夺去了他的筷子,“我问你,之前你怎么还信誓旦旦地,说家乐没谈朋友?” 麦芽的清香混着微微的苦涩,和那个眼神一样,值得回味。麦冬酒瘾上来,舔了舔嘴唇,伸手又拿酒瓶。 “老程,我再替乐乐喝一杯。” 可是同样的把戏不能奏效两次,他偷偷瞟着赵家荣,对方没有再抬头。 就在这时,赵家乐开口说话了。 “不是男朋友,是未婚夫。” 。 “噗”的一声,程树民嘴里的酒都喷在桌子上。 麦冬也被呛到,一边咳嗽,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赵家乐。 这姑娘胜负欲极强,赌起气来,轻易不会服软,此时她挑衅地盯着哥哥,那目光锐利强硬,恨不得要在对方脸上扎个洞出来。 麦冬小心地看向对面。 赵家荣却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妹妹一眼,随即就低下头,在桌角上开一瓶啤酒。 赵家乐皱了皱眉。 “我是认真的。”她一字一顿地说。 没人说话,只有锅里红油的气泡不停地冒出来,同时又大声地破裂掉,听着几乎有些吵闹了。 “那,那是好事儿……” 程树民竭力地维持和谐场面,拽了拽赵家荣,“你倒是说句话——你喝慢点……” 赵家荣一言不发地抄起手边的啤酒瓶,一口气喝掉了一半,然后将目光落在麦冬脸上。 瓶底与桌子磕碰,发出轻轻的“咔嚓”一声,火锅的蒸汽在两人中间升腾、弥漫,让麦冬辨不明他的眼神。 半晌,他低头,从挎包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 “这是什么。”程树民伸着脖子。 麦冬也紧盯着他的动作。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东西放到桌面上,然后缓缓地平移到他和赵家乐的面前。 他很平静,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既然决定要结婚,那就宜早不宜迟。明天周一,你们拿着户口本去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 。 说真的,对于麦冬来说,这可以算作一个选择。要是赵家乐真的需要一个男人结婚,他完全乐意帮这个忙。 他没什么好在乎的。 “开什么玩笑?”赵家乐一脚把他的行李箱踢出阳台,“你现在就走。” 麦冬躺在沙发上,“我难道配不上你吗……” 赵家乐焦虑地忙着收拾,扭头却看见他已经半闭了眼睛,正懒懒地打出一个哈欠。 “配不上。”赵家乐气呼呼地冲过去,掀开已经被他盖在了身上的被子。 “不会吧。” 赵家乐一转过身,麦冬就很耐心地把被子从地上捡起来,细致地重新把自己裹好。 “我比他差很多吗?那到底是谁啊?我认识吗——哎呦!” 麦冬刚又合上眼皮,就被她扔过来的东西砸到,那东西在他身上哗啦哗啦地滚了两圈,掉在地上。 别说还砸得挺疼的,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坐起来弯腰去捡。捡起来一看,怪不得会疼,有棱有角,是个药盒。 是和赵家荣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在医院里买的止痛药。 赵家乐:“你给我起来。” “真的,别开玩笑了。” 麦冬抬起头,轻轻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我真没开玩笑。” 又来了,那种感觉,在和麦冬的相处过程中,赵家乐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一种苦涩的,遥不可及的,认真。 ——每一句从他嘴里出来的话,都那么随意,却都是真的。 像他们这种富家公子,本应是矜贵的、娇弱的、高不可攀的,对于大多数人都不必在乎。麦冬为什么会不一样呢?自己又为什么会特殊呢?仔细想想,麦冬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从在一起,到分开,再到重逢后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是很认真的,在满足她。 为什么呢。这是赵家乐长久以来一直想问他的一个问题。 赵家乐努力用同样认真的眼神来同他对视,她仔细搜索着对方的眼睛,却毫无所获。 麦冬的目光,平静、真诚。 “为什么。”她终于问。 麦冬没有回答,他移开了视线,低头盯着手中药盒看了两秒。 “好啦,我知道我比不上他,这样可以了吧。” 然后他丢掉药盒,双臂枕在脑后,斜了眼睛看着她,很潇洒地微微一笑。 “答应你,明天一早就走。” “你……” 他的笑意明亮温柔,看得赵家乐有些发怔,“你不舒服?” “嗯。” 也不知道究竟是或者不是。他经常这样,轻轻地做出似是而非的应答,然后垂下眼睛,浓密的一排睫毛就会把他的眼神全都遮挡,让人看不明白。 “你以后要是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找我。” 他是转移话题的高手。 一定有什么关键,隐藏在朦胧中,怎么也抓不到。赵家乐不知所措地想。 但是又不知从哪里问起。 麦冬没看她,他又从沙发上坐起来,把那丢掉的药盒拾起来,慢条斯理地拆了封,拧开瓶盖。 “不用谢我啊。” 他将两粒药片放到嘴里,说出的话就有点模糊不清,“非要谢的话,能不能帮我倒杯水去。” 。 虽然吃了药,胃里的灼痛还是愈演愈烈,晚上的火锅实在太辣。这老房子的供暖也差,他裹紧了被子,还是浑身都发凉。 第18章 麦冬在沙发上辗转,突然想起了家,以往他从没有这种独自一人的体验,只要生病,不管白天黑夜,时时都有人在身边守着,有时还是母亲来亲自照顾。 他翻了个身,看到了规规矩矩立在墙角阴影中的行李箱。 他带出来的东西不多,换洗衣服占据了箱子的一半,剩余的空间放了笔记本电脑,两本书,还有一个医药包。 由于从小体弱多病,他随身的行李中都会配置这样一个药包,里面装着他能用到的所有药品,这已经成为难以更改的习惯,哪怕是离家出走,也没忘了拿。 麦冬没有开灯,但是熟练地找到了相应的药瓶。然后他抵着腹部站起来,扶着窗台,靠在了窗框上。 又下了雪,天地昏黄。 窗帘没关,窗外,橘黄色的薄雾中斜斜地飘着雪,片片雪花仿佛是天空的弃子,在天与地之间模糊的光线中迷茫地兜兜转转。 麦冬不喜欢下雪天,因为很冷,往往一整个冬天,他都在发烧感冒。 看着手中的药瓶,他又想起第一次和赵家荣见面的那个夜晚,也是下这样的雪。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挨过打,尽管他总是一副柔弱的样子,也没人敢欺负他。 因为他家庭的缘故,也因为有韩恩铭在。 他倒不是有什么喜欢挨打的怪癖,说实话,由于太过混乱,那情节已经有些模糊了。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桥段,就只是从医院里出来,被轻巧地背着,赵家荣只穿着件毛衣,但身体仍旧很热,走路像风一样快,连雪花都在他身上停留不住。 麦冬说不清楚,对赵家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或许只是因为那一天太特殊了。 那天之前,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都心甘情愿地困在韩恩铭那儿,不求结果地坚持着、僵持着,永不变节。? 第9章 回家 夜里很静,只听见落雪的声音,从楼上往下看,地上的一切都被白色笼罩严实,很是温柔洁净。隔着玻璃,能感受到外界的冷冽清爽,似乎让胸中郁结着的浊气都净化了。 麦冬闭上眼睛,心中又一阵惆怅,想到时间匆匆,好景不长,明晨人来人往,喧嚣重现,白雪很快即将碾做污泥,今夜的美丽,也就只有他来欣赏。 他有心打开窗子,更痛快地呼吸那纯净的空气,可惜穿得太少,恐怕会着凉,就在他准备离开窗台的时候,视野里突然走进来一个人。 是赵家荣。 麦冬突然就更清醒了,刚才还难以忍受的胃疼,几乎瞬间就被他完全忽略了。 使劲儿往窗户上贴了贴,他还嫌不清楚,索性直接拉开玻璃窗,手撑在窗台上,半个身子几乎都探了出去。 风和雪可不似隔着窗子看起来那样恬静,雪粒猛地拍打在脸上,像小小的冰刀,寒风透体而过,全身热量几乎瞬间就被抽走了一半。不过好在他看清了楼下的情景。 男人穿的不多,家居服外面套了件长款羽绒服,没拉拉链,没帽子围巾,像是随意抓了件外套就出来了,估计知道外面下了雪,脚上换了皮鞋。 他正站在路灯旁边讲电话,侧身对着窗户,低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另一只手里拎着个红色塑料袋,脚下踢踢踏踏地搅弄着一小片雪地。 不知道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他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将塑料袋换了个手,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却只是在手里摆弄着。 一串脚印从他站着的地方延伸回楼门的方向,麦冬尽力又探出去些,调整角度,看到了他停在单元门口的车,驾驶座的门是静静开着的。 麦冬回身看了眼客厅尽头黑漆漆的防盗门。 想象着走廊对面的那另一扇门。 他几点出来的?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雪夜,他接到的是什么样的电话,电话对面带来的又是什么信息,能让他在深夜两点钟彻底惊醒,匆忙地抓起衣服和火机,阳台上不行,密闭黑暗的车子里也不够,非得要逃到冰冷的雪地中间,抽这一根烟不可。 麦冬不得而知,或许他猜得不对。 赵家荣只是和他一样失眠,或是习惯晚睡,打电话向朋友或恋人倾诉,突然想起忘了带什么东西,下楼去车子里取,装进红色塑料袋里。 通话结束了,他放下手机抬头望天,大概两秒钟后,他把揉坏了的香烟揣进兜里,又取出一根,在烟盒上磕了磕,随后用两指夹着,放进了嘴里。 麦冬托着腮痴望,早忘了去加衣,他完全顾不得冷——不愿离开,怕一离开就会错过什么。 他转了个方向,背着风,蹲下来,这下麦冬能看见的就只是背影了。 塑料袋被丢在雪地里,他的右手伸进衣兜,摸出个什么东西。 麦冬猜想,从兜里掏出的应该是个火机,因为他的头微微向左偏了一下,像是在点烟。 看不见,他徒劳地向前探了身子,却只能继续想象着。 他想象他歪着头,眯起眼睛,将手拢在唇边的样子,想象着打火机“咔哒”一下清脆的声音,想象着他侧脸上的阴影随火苗跃动起来,然后他狠狠吸了一口,舒服地、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果然,一片白烟随着这叹气弥散开来。 烟雾和雪雾交织缠绕在他身边,散射了路灯投射的黄光,像舞台上故意施放的彩色气体。 第19章 麦冬其实不明白为什么,当赵家荣独自出现时,总让他想起舞台。这样浓墨重彩的存在似乎不适合他,可他就是忍不住这样去想。 舞台上的人,跳华丽的舞、唱动人的歌、演夸张的戏,总是被掌声围绕,被聚光灯照射。而赵家荣和这些都扯不上关系,你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在吃饭、在抽烟、在开车、在搬东西……在做一些琐碎而必须的事情,专心、利索。 他背影后面所隐藏的,就像生活表象下压抑着残酷的真相。 他沉默地看路,孤独地行走。 他像一堵墙。 沉默、厚重、坚硬、笔直,脚下长满杂草,身上斑斑驳驳。 一堵墙,可以承受压力,可以遮风挡雨,但是不可以被人拥抱。 可是麦冬觉得,他看上去很累。 。 又见到了那只野兽。 他手里的不是猎枪,而是一把弓。手指触到的,不是板机,是箭尾上的坚硬翎羽。 被牛皮绳绷紧的竹弓,吱吱作响,那是因为他的手臂在用力。 身边掩护他的,是几乎和他差不多高的一丛灌木。 灌木不远处是一条小河。 它在河边散步。 它并没有察觉。 。 麦冬醒来的时候,不知是几点。他迷迷糊糊地回忆着浅淡的睡梦,然后在睁眼看到明亮日光后,彻底清醒,于是脑海中那些碎片瞬间就丢失得一干二净。 梦和现实就是这样的分明,这或许是大脑的保护机制,让人不致迷失。 自己昨晚吹着冷风趴在窗台上,偷偷摸摸神经兮兮地陪楼下雪地里的人抽烟,不也是一场自作多情的梦吗。 梦总是要醒的,而他,总是得回家。 前两天,郭一然还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打赌,赌他这次坚持不了一周。 麦冬掰着手指头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该死,竟然正好。 他和郭一然算是青梅竹马,从小学到高中玩到大的。要不是高中之后,麦冬沉迷于离家出走,让郭一然的父亲意识到他是个不靠谱的,两人之间没准还会有一道婚约。 不过她芳心早有所属。 “快给我滚回来,听见没有!” “这可是你最好的朋友的订婚宴,你竟然舍得错过吗!” 郭一然是他最好的朋友吗?她估计一直这样自以为。但麦冬还真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 不过,她确实很喜欢对自己撒娇。 “什么嘛!” “你要是敢不来,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这是郭一然习惯的思维方式,总是用自己来威胁别人,并且不觉得会失败。 麦冬提醒她,她累计不原谅的时间,够投胎几百次都不止了。 郭一然笑了,她照常以为这只是他哄她开心的俏皮话。 麦冬也愿意陪着她笑,笑是真心的,却不是对方理解的那样,他知道,自己绝对是不会去的。 因为不想见她,也不想见他。 可是能去哪里呢? 他软绵绵地躺在沙发上,内心一阵空虚。他发现自己好像总是这样,虽然醒了,但不愿意睁眼,仿佛这样就能继续体验着梦境遗留下来的残片。 突然感觉到有一个阴影压下来,挡住了阳光。 他懒得动,赵家乐就在他胸口推了一下,“醒了为什么要装睡。你起来,我有事和你说。” 。 麦冬手忙脚乱地换好衣服,打开门,正好碰见程树民从对门出来,还是满面笑容和一句招牌的——“哎呦!” “终于醒了啊,就等你了,还不快搭把手。” 然后他拎着箱子回过头,“赵儿!我先下去一趟啊!” 麦冬跟着他的视线往屋里看,采光不好,客厅里黑漆漆的,昨天帮他们搬进去的东西还放在原处,估计是没来得及整理。 赵家荣没有应声,程树民习惯了似的,并不等待回应,扭头就走。 麦冬赶紧帮他提住行李箱的侧边扶手,“老程,咋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哎,小心台阶——” 电梯坏了,要走六楼下去,程树民抱怨连连,“明明昨天傍晚还好好的!” 那是什么时候停的呢?凌晨两点之前,还是之后呢? 麦冬不由得走神,看着台阶上的湿痕,想象那是赵家荣昨晚一步一步上楼时,脚底留下的雪泥。这样一想,心情也沉重起来,楼道里仿佛充盈着烟味。 “家乐没和你说吗?” 箱子的重量让程树民承受了一大半,即便如此,他走得仍旧是健步如飞。麦冬跟在后面,没两步就快要跟不上了,开始喘粗气,“没有,她只说……说有急事,让我跟着回趟老家。” “哦,那我也只知道这些,他没说别的。” 程树民话语中流露几分忧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没意识到麦冬的气喘吁吁,头也不回,自顾自大步流星地走,“不过他确实也该回趟家了。这个赵家荣,自打我认识他,就没见他提起过老家的事,看出来他不愿意说,可也不能一直不回去呀——” “麦冬你不知道,你年轻,又是大学生,像我们这种在外面漂着打工的,不是想回家就能够回家的,到了这个岁数,家里的老人是见一面少一面,趁着过年,该回去还是要回的,我劝过他很多次——” 第20章 “你也得劝劝你哥。过三十,不和家人一起,像什么话。你知道不,每年都是我俩一起凑活,两个大老爷们,饺子都不会包,看春晚就挂面条——” “对了,今年肯定是因为要把你带回去,让家乐她妈看,结婚是大事,那必须得有长辈做主。到时候不管你们在哪办,可一定记得要叫我啊……” 这一番话不容易被打断,信息量也很多。 一楼终于到了,麦冬用另一只手握着疼痛脱力的手腕,勉强装作自然,“老程,你不回家过年?” “我?我老家的房子都没啦!” “好了,放下吧。”程树民拍拍手,回转身才发现麦冬的喘息有点急促,“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麦冬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然后揣着兜抬头往楼上看,“还有吗。” “唔,剩下的让他自己拿吧,你就别上去了。” “行。”麦冬松口气,一边还在喘,一边把外套拉链拉开。 赵家荣的车还停在昨晚的那个地方,麦冬走过去,在前挡风玻璃上抓了一把积雪,在手心里攥成一团。 冰凉带着点刺痛,沁人心脾。 因为紧张和期待,也因为有地方可去了,他心情很好。雪球在他手里融化,表面变得有些透明,于是他又取了一点干雪,覆盖在它的表面。 “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还喜欢玩雪?”程树民笑话他,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除雪铲,三下两下就把玻璃上的积雪清除掉。 “也好久没玩了。” 程树民笑着摇头,“我跟你说,在女方家长面前,千万要表现得成熟,这第一次见面,可是非常重要的……” 他后面说的,被麦冬选择性地屏蔽掉了,直到上了车,他手里还一直握着那一个雪球,习惯了那个温度,竟然也不感觉到凉了。 程树民在后视镜里同他们招手道别,越来越小,直到被另一辆车挡住,消失不见。 赵家乐在副驾驶屈腿抱膝,一边嗑瓜子一边捧着手机刷综艺,显然是做好了长途旅行的准备。 麦冬在后座抬起头,从窄窄的后视镜中,只能看到赵家荣的一双眉眼。他不知在和谁讲电话,语气焦躁,眉头紧锁着,看上去一筹莫展。 快要上高速了,麦冬打开一点车窗,把雪球扔掉,在裤子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 他问过赵家乐究竟是什么事。 她说得含糊—— “我妈打电话,说我大哥回来了。”? 第10章 刺骨寒冷的过往 “刚回来又要走?” 电话那边,周航吼的声音很大。 赵家荣偏了偏头,把耳机的音量调小了些,“我在开车,等我晚上到了家,再把钱汇给你。” “不是钱的事,你走了我怎么办?”周航急道,“我千辛万苦才把这个负责人约出来,都说好了就今天半天!”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我搭上人家多不容易吗?机会难得,你竟然这时候掉链子!” 赵家荣昨晚一夜没睡,又困又累,被这么一吵吵,添上几分烦躁。他习惯性地去摸烟盒,却瞥见身边的赵家乐捧着手机笑得正憨,只能忍下烟瘾。 不过语气就控制不住地坏起来,“都是我的错好吧,说这些有用吗?” 周航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态度有所和缓,“对不住啊家荣,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太突然,你不是有好多年都不回家了吗……出什么事这么着急?” 副驾驶传来“扑哧”一声,赵家荣扭头看过去。 原来是赵家乐被手机上的综艺节目逗乐,手捂着嘴笑出了声。她感觉到哥哥的眼神后抬起头,眼睛里的笑意迅速淡去,但脸上还残留着欢快的模样。 随后,她把身子往车门上靠了靠,埋头继续观赏视频。 赵家荣眼神暗了暗。 家乐对这件事,可能真的没什么感觉。 毕竟她什么都不懂,大哥走的那一年,她才八岁,八岁的小孩子,能懂得什么。 。 “家荣?怎么不说话了?”周航的声音唤他回现实。 “哦。”赵家荣凝神看路,迅速把自己从情绪的泥沼中拉扯出来,“项目书我打印了三份,应该在沙发上,电子版在电脑桌面上,和整理好的资料放在一个文件夹里,你现在找出来。” “等一下啊,文件夹……找到了。” “你翻开第一页,我告诉你该怎么讲。” 赵家荣摒除杂念,一点一点地回忆着材料上的重点内容。项目书他几乎都会背了,为了准备这次投标,他已经接连熬了两个大夜。不怪周航着急上火,这次项目来得仓促,两个人又不在一起,所以就各自负责了一部分,本来就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准备的差不多了,结果他又在约见项目经理的当天爽约,周航一个人应付起来肯定吃力。 从头到尾给对方顺完一遍,又梳理出他能想到的一切注意事项,电话已经打了快两个小时。周航叫苦连连,说已经把脑子听成糨糊了。 赵家荣看了眼手机导航,现在是中午一点,显示预计还有十几个小时才能到。 把地图放大看了看路线,他心里有点急躁。本来不用这么慢的,因为昨晚下雪,路况不好,好几段路都封了。 十分钟后会经过一个服务区。 第21章 副驾驶上的家乐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估计是看视频累了。 又抬头看向后视镜,没看到人,直起腰,才看到了躺着的男孩。 麦冬不知道什么时候横倒在了座位上,羽绒服脱下来盖在身上,手臂抱在腹部,看样子也睡着了。 汽车在高速路上,匀速且平稳,可是他秀气的眉仍旧皱了起来,睫毛不停颤动。 看上去不怎么舒服。 赵家荣把速度降了一点,又把空调的温度调高。 再抬头时,却看见那男孩醒了,姿势还是侧躺,眼睛里有一层水光,被厚厚的睫毛滤掉一层后,还是亮晶晶的。 “你。”赵家荣把目光移走,专心看路。因为怕把家乐吵醒,他压低着声音,“你醒了。” 。 “你说什么?” 周航以为是在和他说话,于是又开始提问,“家荣,咱们只写两个施工队伍?三十个人是不是太少了,小王他们呢。” 赵家荣看着男孩,他眼睛睁开了,水气消散了一些,没有那么亮了。 “他们队资质证快到期了,我怕让人家挑出毛病,后面再商量吧。” “哦,那这个——” 周航还想再问,赵家荣把他打断了,“等会儿,你等会儿说。” 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没注意时间,倒也没觉出饿来。现在午饭点已经过了,他觉得两个小孩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于是继续望向后视镜,“还有五分钟就到服务区了,要不要停车,饿不饿,想吃东西吗。” 没有回音。 他看了两眼路,又去看导航显示,“说话呀,下一个服务区就得半小时后了。” 麦冬好像啥也没听见似的,睁着眼躺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用手臂撑着自己坐起来,又慢吞吞地眨了两下眼睛,“啊?” 这孩子,睡傻了吗。 赵家荣有点无语,“昨晚上没睡好?” “嗯……”他懒懒地揉着眼睛,又用手臂蹭了蹭额头,说起话来像开了0.5倍速,“不过刚才没有睡着。” 虽然自称是没有睡着,但人确实是一副不清醒的样子,睡眼惺忪地在后座上到处摸索,看起来是在找水喝。 赵家荣索性不问了,打右转灯变道,准备拐进服务区。 耳机里又传来了周航的吼声,“这谁?是你说的那小子吗?你准备把他带回去见你妈?” 他嗓门本来就大,又容易一惊一乍的,赵家荣和他对话这么久,耳朵都痛了。 “你能不能别喊。” 年关临近,高速上的车实在不少,进服务区需要在辅路上排队。赵家荣扶着方向盘,跟着前车的屁股几米几米地往前挪,“是他。” 周航那边沉静片刻,“哦”了一声,之后又说,“那这确实是大事。” “不是因为这个。” “啊?还有别的,什么事啊。” 好不容易进了服务区,车位早就被占满了。赵家荣抻着脖子,四处搜寻可以停车的空位,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算了,没什么。” 。 其实除了家乐这次,赵家荣以前从来没和周航提过自己的家事,包括程树民也一样,只是知道他父亲早年去世。 倒不是想刻意隐瞒,主要是他不擅长抒情,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去表达的。 赵家荣认为,这个算是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毛病,不知道是因为笨还是因为懒,他就是不会说话。既不像程树民那样热情,又不比周航能说会道,聊天时总能称了对方的心意。 好在周航早就知道他这样,并不介意,“那家乐呢,怎么样,你们俩又吵架了?” 转了将近七八分钟,终于在厕所旁边一块长满杂草的荒地上停下。赵家荣解开安全带,活动了一下,感觉腰部的肌肉有些僵硬,小腿也微微发麻。 这两周确实事太多了,不停地在几个城市之间来回奔波,连着开了好几次长途的夜车,高速费都花了好多。 而且几乎没怎么正常睡觉。 他扭头去看妹妹。 赵家乐戴着耳机,侧身蜷腿,歪着脖子靠住车门,像是故意把同自己的距离拉得很远。 “是啊,又吵了,昨晚。”赵家荣叹了口气,跟周航说,“挂了吧。” 把耳机摘下来,他晃了晃有点抽痛的脑袋,停了片刻,才轻轻推了推妹妹的肩膀。 没有叫醒,他俯下身帮她解开安全带,小心地扶住她的头,然后用胳膊把她揽过来,“家乐。” “嗯?”家乐醒了,吓着了似的,手一挥,下意识打了他一下。 “到了?” 赵家荣被她推开,只能收回手,看着她自己在位子上坐直了。 “没有,这是服务区。” “哦。”她看向窗外,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又伸了个懒腰,“好饿。” 赵家荣推开车门,“你们两个吃什么,我去买。” 。 服务区小而破旧,人又太多,别说像样一点的饭菜了,连泡面都不好买。好不容易买到了,打开水的地方又排着长龙。 赵家荣在超市门前唯一的摊位前排队。 摊子上卖的是米粥和煮玉米,是现在能买到的唯一热乎的东西。他频频地抬头张望,生怕轮到他时什么都没有了。 下雪不冷化雪冷,出门时看了天气,今天的最高温度都不超过零度,但是广场上全是人,三五成群地,有的倚着树干站着,有的蹲在墙边,有的坐在大包的行李上,在寒风里,就着矿泉水,吃饼干和面包之类的东西。赵家荣看见他们,就后悔出门太急,没买点吃食带上。 第22章 地上的雪都还没有化,站这么一会儿,脚就冻得麻了,他一边跺脚,一边把泡面桶上的塑料薄膜拆开。 队伍一直在移动,但还是很长,他又朝前望了望,然后把面饼拿在手里,低头咬了一口。 他有个很奇怪的毛病,总是吃完第一口饭,或者看到食物在眼前,才能感觉到饿。这就导致他吃啥都快,因为总感觉越吃越饿,周航骂过他这一点,说他糟蹋东西,什么山珍海味让他一吃,跟馒头咸菜没有区别。 好的东西需要慢慢品尝,不用周航来教,赵家荣也懂得这个道理,可是他不会。 也不是吃不上饭,他还没那么穷。说实话,在他看来这些年日子过得够不错了,一直跑项目、伺候客户,所谓的山珍海味,也总能见到。 好吃是好吃,只不过他不像别人那样讲究,永远也吃不出什么心得。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确实糟蹋东西。 “咔嚓咔嚓”地嚼完面饼,连碎渣都吃完,也没用了一分钟。 队伍还是很长。 赵家荣把空桶抱在怀里,去摸插在衣兜里的半瓶矿泉水。 水很凉,只喝了两口,肚子里就像灌了冰。风吹过来,他手一抖,瓶盖掉到地上,滚了两下,被路过的人一脚踩扁了。 这附近没有垃圾桶,他只能把剩下的水全都喝掉。 所以就更冷了。 赵家荣裹紧羽绒服,跟着队伍缓慢地移动。 家乐肯定已经着急了,刚才就喊饿。 想起家乐,那种无法名状的难过和失落又在心里迅速生长,怎么也压制不住。 其实不只是家乐。 这么多年没有回家,也不全是因为忙。 。 小时候,他和家人的交流就很少。 父亲常年在外面打工,就算回家,也只是丢下大包小包倒头就睡,很少说话。母亲总是操劳,眼睛熬得深陷下去,瘦弱的四肢却一刻不停,不停地做活,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只有大哥,他拥有一张书桌,但是他继承了父亲的沉默寡言,经常一天天的把自己关起来,拒绝和任何人见面。 赵家荣觉得自己从小就皮实,精力旺盛,做什么都不觉得苦。天不亮就起床做饭,跑几十里地去上学,或者连夜赶着车去卖粮食,这些他都很习惯,也没有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他最苦的时候,也不过是偷偷地跑出家门,站在土坡上,远远看着父亲离开。村里到县城的破旧班车,每隔两天会在早上四点出发,哪怕是在最热的夏天,凌晨四点的天,也是灰色的。 大多数时候,他面对的都是黑夜。 不过这都是家乐出生之前的事了。 大哥高考失败的第四年,有了家乐。多一个孩子要养,家里面更难。父亲更少回家,可是寄来的钱却没有变多,母亲生产时落下许多毛病,很多重活,渐渐的做不动了,于是大哥把书都堆到床底下,天天起早贪黑地去田里忙,没两个月,就晒得浑身黝黑,几乎要认不出来。 十一岁,要离家去读初中。一直都很少和他交流的大哥特意送了他很远,临别时嘱咐他,一定要好好读。 他脑子笨,但好在懂得拼命努力。十五岁,他中考的成绩够上高中,父亲在村里摆起两桌酒。 大哥趁醉翻出了藏在床底的书,使劲拍他肩膀,要他一定考上大学。 十八岁,高三那一年,父亲去世。 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大哥离开了家,留下字条,说不要找他。 那时候,娶进家门不到两年的大嫂在坐月子,借钱盖的新房还没有完工,母亲抱着家乐,天天坐在父亲的照片前面哭泣。 大哥再也没有回来。 终究没帮大哥完成愿望,因为他根本没有走进考场。 那一摞书和课本,没有回到床底下,而是被他卖了废纸。 也是从那之后,赵家荣的人生,才真正地深刻起来。 。 昨夜的风雪太冷了,母亲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在空中,因为克制而虚弱发抖,抖得快要断了。 他很久没有和她通过话,也不知该怎样去安慰一位在凌晨两点止不住哭泣的母亲,他更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悲伤,只觉得身上那一点热气都靠燃烧的烟草,除了胸口浓烈的一团刺激,身体的其他地方都要凝冻成冰。 他忍受着:“妈,大哥回来是好事,你不要哭。” 赵家荣不是个感情敏锐的人,但说完这句话心脏有钝钝的闷痛。 或许,不那么敏感的人会更容易被情感打倒,所以他不得不在车子里呆坐,不得不在冰天雪地中抽烟,不得不置身在刺骨寒风中,才能逼着自己去回忆那段刺骨寒冷的过往。? 第11章 这就是我小姑夫? 快排到他了,赵家荣突然觉得有点困,于是用力揉了揉眼睛。 “最后一根,没有了。” 赵家荣听到这样一句话,然后回过神来。 排在他前面的三四个人抱怨着离开,赵家荣站在原地愣了愣,还是走上前去。 “那米粥呢。” “一点也不剩了。” 摊主是个老人,穿着破旧的军绿色大棉袄,带着一顶毛线帽,脸上皱纹很深,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虽然佝偻着背,但人看上去很硬朗,精神不错。 他把两个大保温锅的盖子依次打开给他看,“没办法,没想到今天人这么多,天又冷。” 第23章 “哦。” 赵家荣点头,吸了吸鼻子,去兜里摸烟盒。 “是太冷了。” 抽出一根,递出去,老人没有过多推拒,接过来放到嘴里,然后低下头,用烟头接住赵家荣递到面前的火,“你这是回家过年?” 他用手虚拢着火舌,赵家荣看到他手背上有很大一片冻疮,已经溃烂、结痂,变成了黑紫的颜色。 两团白烟在两人中间散开。 “嗯。”赵家荣向地上掸了掸烟灰。 “老家哪啊。” “远了。还得十来个小时。” “哟,那受了罪了,路不好走。” “是。” 老人乐得聊天,一边收拾,又抱怨了两句天气,提到他就在这附近的村子住,全家的收入都靠这个服务区。家里那口子在里头当保洁,岁数大了,又是临时工,能当一天算一天。有个闺女放假在家,正煮着玉米。他准备现在回去再拉点过来卖,不过来回骑一趟,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 赵家荣一边应声,一边把烟放到嘴里,腾出两只手,蹲下去搬放在地上的不锈钢桶。 “哎!这怎么行!”老人扭头嚷了一声,上前就抢。 “我帮你搬。” “不不!” 他力气不小,赵家荣被推了一把,撞到一个石墩才站定了。老人没注意到他,一边干活,嘴里还一直说,“这不行。” 他没再抢着帮手,坐在石墩上,看着对方很麻利地把招牌、空桶和小桌搬到三轮车斗里,又抻出松紧带的钩子,把它们都固定好。 然后老人戴好帽子,跨坐在车座上,嘴里叼着烟屁股,扭头摆摆手,“走啦。” “慢点儿。”赵家荣也摆手。 老人的背影越来越远,他坐在石头墩上一直看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 这摆摊的营生并不容易,但只要不怕累,练出麻利的一双手脚来,挣得也不算很少。 早些年,他摆过很多小摊。白天给人打工,闲余时间,就是在路口,在天桥,在夜市,同样一个小三轮,早上做早点,晚上做小吃,偶尔还带着些从批发市场搞来的小玩意儿。 小本生意,钱是几角几元地一点点攒下的,所以给他养成了抠门的坏习惯。他苦日子过的多,知道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 把第二只烟头也按灭在雪地里,他感觉身体热乎了一点,困劲儿也逐渐消散。 总得给两个小孩买点吃的,泡面就泡面吧,再金贵的胃,也只有这个可吃了。 他站起身,突然却停顿了一下。 赵家荣一向觉得自己属于感觉不敏锐的那类人,有时候连别人故意表现的情绪都看不出来,更别提“直觉”、“第六感”这种东西了。 不过今天他很例外。 他感觉有人在看他。 可能是瞎想的久了,精神有点恍惚,他也没当回事,就扭了下头。 男孩站在超市外头的一个石柱子旁边,说实话,离得挺远的,中间隔着很多车子和人头,似乎是没想到能被发现,他猛地低了头,晃晃悠悠地去踢地上的雪堆。 赵家荣径直往那边走过去。 麦冬抬起头,脚尖还在尽量自然地拨弄着积雪。 他尽量让脸上没有表情,很多人都说过,他这样的时候挺难以接近的,像是故意疏远人,而且理直气壮。 他理直气壮地看着站在对面的人。 阳光正好,晒在赵家荣的脸上,让他的眼球变成了浅淡的褐色。有点短的睫毛,微微透着金黄,很利落地眨了两下。 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树上的积雪被卷散在空气中,雪末扑在麦冬脸上,他不得不闭了眼,且摇摇晃晃地在原地踉跄了几步。 一只手攥住他的胳膊,帮他站稳了。再睁开眼睛,眼前的人离得更近了,表情没变,只是头发全飞起来,往哪儿歪的都有。 风太大,他眯着眼睛微皱着眉,额头露出来,脸上多出几分硬朗。 麦冬垂下头,嘴角紧张地拉扯着,正要编一些说辞。 却听他说: “你烤肠在哪里买的。” 麦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下面的这一句更是。 “为什么只买一根?” 。 不知道为什么,麦冬的心情一直很不好。 心情不好,胃口也没有,后面兄妹俩又下车休息了两次,叫他一块去吃饭,他都推说困了,宁愿自己缩在后座。 汽车一路向北,温度越来越低,车窗外的景色单调起来,往往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一成不变。 黑的树,灰的天,大片惨白的雪野。 远处偶尔会出现一个村落,点点烟火,低矮房舍,每次都和上一个几乎一模一样。 兄妹俩都不说话,一个手机玩得忘我,一个开车开得超然,车厢里安安静静,只能听见掠过车身的均匀的风声。 麦冬渐渐真的困了,头抵在玻璃上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头顶一阵强烈的噪音吵醒。 他下意识轻轻叫了一声,猛地坐起来,耳膜上仿佛还余留着震动。 后视镜里的一双眼睛看向他,像是在解释,“刚才过桥。” 麦冬扭过头,看见车子刚刚经过的一个黑乎乎的大桥洞,桥上正行驶过一列长长的货运火车。 阳光渐弱,天幕被刷上几层更深的灰蓝,冬景更显萧瑟。 第24章 “下高速了。”赵家荣继续说,“可能会有点颠。” “哦,没事。” 确实感觉车身明显摇晃得剧烈起来,麦冬揉了把脸,用手扒住座椅后背,看见导航显示剩余时间四小时二十三分,顺便看见了歪在副驾驶熟睡的赵家乐。 一路上十个小时,他和赵家乐俩人轮流睡觉,赵家荣一个人开车,到现在,脸上还毫无倦色。 他昨晚上应该也没怎么睡,至少是三点半以前。 车身又是一歪,赵家乐闭着眼睛哼哼了两下,一翻身,碰掉了盖在身上的黑色外套。 这时车子转弯,赵家荣看了看妹妹,抬起头,打转向灯,变道,等回过来方向盘,又扭头看了副驾驶一眼。 麦冬看着他,从后面伸过手去,把外套往上拉,盖回赵家乐身上。 赵家荣这次不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他,扭头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正脸。 但没说话。 “我帮你开一会儿吧。”麦冬把胳膊搭在驾驶座的椅背上,身体前倾,脸凑过去,去看仪表盘。 不过手动档的车,他应该得多适应一会儿才行。 “你会开车啊。”赵家荣偏头,挪得离他远了一些。 “你……”麦冬意识到他的躲,但是拿不准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笑笑,“怎么就觉得我什么都不会呢?” “不是。” 麦冬把另一只胳膊也撑在椅子上,拉开些距离,看着他侧脸。 赵家荣说了两个字就没了下文,只是两眼紧盯着路,过一会儿,转向灯轻微的“咔咔”声响起,他右手从方向盘撤下来换挡,车子减速,靠边停住了。 “那你开。” 他并没有过多地客气,说话也简洁,让麦冬觉得,他是懒得和自己多交流。 “咔嚓”清脆的一声,安全带顺着他胸口向上滑走,他的手放在车门把手上,扭头看窗外。 今天的圆领毛衣里面没有衬衫,露出来很大一片侧颈的皮肤。 和脖子交际的头发是一层短茬,微微突出的血管向下爬去,越往下,肤色越白,颜色渐变,证明着他微黑的肤色,其实是经久的晒痕。 等着后面两辆车经过的时间里,他拧开一瓶矿泉水,用攥着瓶盖的手在各处指指点点。“方向盘有点歪”、“刹车片偏紧”之类的,全都是特殊的注意事项。 最后得出结论,“我这个车不好开,年头久了。” 接着他仰头喝了几口水,带着细小绒毛的喉结上下滚动。 麦冬移开眼睛,像模像样地,认真拨弄了两下手刹。 “嗯,知道了。” 刚才的角度,被暖风的出风口正吹着,又干又热,很不舒服。麦冬抬手搓了搓脸,手心又感觉到有点不正常的热度。 赵家荣推开车门,“你等一会儿,我出去上个厕所。” 一开门,刺骨的风瞬间就把温暖的车厢寒了个透。麦冬打了个哆嗦,跟着他下车。 “干什么?”赵家荣转头,疑惑地看着抓住他的手。 麦冬拽开自己羽绒服的拉链,“挺冷的。” “不用。” “哦。” 赵家荣脱开他的手,小跑着去远处的草丛,麦冬坐进驾驶座里,透过玻璃远远地看他背影,过一会儿,又看他转过身走来,还是缩着脖子小跑,头发被凛冽的风吹出一个离谱的造型。 麦冬发动车子,把外套丢在赵家乐身上。 。 后面的路程,比麦冬想象的要顺利一些,除了因为拐错路口,多绕了一个小时,没出什么大问题。手动档汽车,也没有那么难开,赵家荣把车保养的很好,能看出来使用的很小心谨慎,所以虽然是旧车,但没有他口中说的那么多的毛病。 麦冬除了很小的时候被爷爷带回老家一次,几乎没有离开过城市,所以,他还真对农村有点好奇。不过夜色太黑,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还没开窗,就感觉温度比城市里冷了许多。 晚上十点,终于到了。 坐上后座后,赵家荣立马就睡着了。可能真是太累,农村的土路坑坑洼洼,那么颠簸,他愣是一次也没醒。 麦冬真有点不忍心叫他。 “导航结束”的提示音响起,车在村口停住了,麦冬抬手关掉手机地图,整个车厢就陷入完全的黑暗和安静。 只有身旁和身后的两道呼吸声,平稳、均匀。 麦冬拉起手刹,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也闭了下眼睛,不过很快又睁开,轻轻地扭过头,很仔细地看赵家荣熟睡的脸。 这时,突然有手电筒强烈的白光出现,乱晃着,从远处照射过来。 麦冬赶紧扭回头去,用手背挡着眼睛,往光源的方向看。后座的人被晃醒了,哑着嗓子,很小声地“嗯”了一声,又很轻地问,“到了?” “应该是。”他声音下意识也放轻。 麦冬把车灯切换成远光,看见一个青年拿着手电筒从高高的土坡上跳下来,迎着车灯的光线,挥了挥手。 他跑的很快,在靠近车子的时候,关掉手电筒。 这人和他年龄差不多大,个子很高,身材精瘦,看上去阳光开朗,活力十足。 赵家荣把车窗降下来,麦冬听到年轻的声音带着笑,“二叔。” “等多久了?上车。” 赵家荣把车门拉开,往旁边挪了挪,同时去拍赵家乐的肩膀。 第25章 赵家乐迷迷糊糊地醒来,懵懂地扫视了坐在车里的几个人,又闭上眼睛: “困死了……” “可算到了。”坐进车里的青年搓了搓手,抬手把绑住头发的橡皮筋扯下来,中长的头发散落,他用手指梳着,“我在这等你们两个小时了!” 麦冬打招呼,“你好。” “你好,你好!” 青年人笑得灿烂,伸手去摇晃赵家乐的肩膀,“哎哎哎,这就是我小姑父?”? 第12章 死同性恋! “你烦死了!赵继伟!” 赵家乐带着起床气,“滚开!” 雪路泥泞,又没有路灯,麦冬小心开车,没空去理会这姑侄二人的玩闹,后座的人却异样的沉默。 麦冬抬头,试图通过后视镜看看他。 车子猛一倾斜,堪堪躲过前方一个石墩,急刹车过后,又差点熄火。 乡间泥泞的雪路上没有路灯,配上年份久远的手动挡汽车,确实比麦冬想象中还要难走许多。 赵家荣声音低沉,“看路。” “哦……” 他一开腔,其他两人也都安静下来,叫赵继伟的青年好像有些怕他,声音里夹着小心,“二叔,人都在大舅爷那边。” 麦冬想起赵家荣刚才的那个眼神。 或许是车厢太昏暗了,他匆匆一瞥,看得并不真切。因为那样的神情从未在赵家荣脸上出现过:冷峻、漠然,或者说,有点可怕。 但此时此刻他说出的话,确实也足够冷峻。 “那我不去了。” 赵继伟似乎是有点尴尬,“叔,你就去吧,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你们呢。” 赵家荣:“你们去吃,前面胡同口停,我自己走回家。” 。 三人并排站在一扇相对比较气派的红色铁门前面。 赵继伟尽职尽责地解释,“这是我大舅爷家,两年前小斌舅舅要娶媳妇,二叔出钱给盖的新房子。今天为了接你们,人多,就来他这里吃饭——” 赵家乐抬脚就进。 门没锁,进去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一栋漂亮两层砖房呈现在眼前。窗户的灯都亮着,能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洪亮的笑声。 墙角一只通体漆黑的大狗,此时狂吠起来。麦冬不由得退了一步,攥紧了赵继伟的胳膊。 “小姑父,你怕狗?”赵继伟拍了拍麦冬的手背,扯着他手腕把他护在身后,“没事,这不拴着呢吗。” 虽是拴着,但那狗也确实过分的大了,大概有一人高,龇起牙来,喉中低吼,涎水直流,样子非常凶狠。 狗一叫,立刻就有人声,“是来了吗?” 院子东西两侧各有两栋单层的小屋,从西屋出来迎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短胖的身材,脸盘圆,大眼睛,厚嘴唇。中长的头发从下半截开始烫出一些大卷,因为染的颜色褪掉了而变得焦黄,乱糟糟的,几乎把整个脖子都堆满了。 “哎!等了一天,终于来了!”她声音蛮大,又很豪爽,几乎是用喊的,“乐乐!” 天寒地冻,那女人就穿着一件薄毛衫,撸着袖子,手里一块湿污的抹布。赵家乐激动地喊了声“大嫂”,冲上去就抱住了她强壮的赤膊。 赵继伟对着大狗吆喝了两句,并没有起到效果,扭头对着女人喊了句:“妈。” “死东西,别叫了!” 女人前行了几步,抬起脚作势要踢,那狗就立刻偃旗息鼓,低呜着后退。 “这是我妈。”赵继伟连忙介绍,“妈,这是我小姑的男朋友。” “呀!” 大嫂声如惊雷,拉着赵家乐埋怨,“你这孩子,搞对象了?这么大事不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 麦冬适时地介绍自己,“大嫂好,我叫麦冬。” 大嫂笑得灿烂,“哎呦别见外!快进屋。你们到的太晚,他们都吃完了,这会儿都在屋里打牌呢。” 说着,她偏头又去看门口,“哎乐乐,你哥呢?” 。 屋里灯光很亮,烟雾缭绕,桌上烟灰缸、酒瓶、果壳、纸牌之类的东西乱堆在一起,围桌而坐有六七个男人,年轻的年老的都有,此时都一致停下笑闹,看向门口。 突然来临的安静,让氛围变得很怪。 仿佛他们是某种闯入者。 麦冬被浓烈烟味呛到,忍不住连连咳嗽。赵家乐站在门边,礼貌微笑,“舅舅们好。” “哟,大学生舍得回来啦!” 坐在首位的人当先站起来,笑着打破尴尬。他大概六十来岁,头发灰白稀疏,干瘦而矮,喉咙里像是含着一口浓痰。 “大舅。”赵家乐面上堆笑,和刚才对待嫂子相比,少了亲热,多了客套。 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有两个灭了手里的烟,对着门口略微笑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他们身后看去。 还是大舅在问话,“电话里不是说,老二今年会回来?你们不是一起?” 赵家乐不说话,他就换了个人问,“继伟,没接到你二叔吗?” 没人接话。 “我去厨房给他们弄点吃的。”大嫂推了赵继伟一把,“你在这儿陪着说话,不过也别太久,赶了一天的路,肯定累了。” “哦。”赵继伟连忙递上手里的塑料袋,那是刚才在村子的小卖部里临时买来的烟酒。 第26章 赵家乐一手接过来,同时很自然地把麦冬往前一推。 “对了,还没介绍。” “我男朋友,麦冬。” 。 “乐乐有男朋友了?” “嗬,大姑娘了!” “是不是快结婚了?” 话题很容易就被转移走,麦冬作为话题的核心人物,不可避免地被推上酒桌的中心位置。好在应付这样的场面对麦冬来说不是难事,面对长辈,他一向从容得体,很会讨好。 捏着酒瓶喝了一圈,算是把人都认识了。 在座的都是兄妹俩姨舅家的亲戚,没有叔伯,没有父母,没有爷爷奶奶。 之后又多聊了几句,氛围倒也没那么奇怪了。赵家乐是他们家的宠儿,被人簇拥着一人一句地问,偶尔还能逗得长辈们哈哈大笑。 赵继伟也在人群中左右逢源,又是倒酒又是点烟,一帮人醉醺醺的,热闹而满足。 十一点半了。 麦冬喝了不少,啤的白的都有,虽不至于醉,但也有些困倦。搂着他肩膀正在说胡话的是赵家乐的二舅,自己已经醉得稀烂,还要劝酒。 “小伙子酒量不错……继续喝……” 麦冬招手叫赵继伟过来,把二舅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挂到他身上,问他厕所在哪里。 “姑父……”赵继伟也口齿不清,“你……牛逼,喝这么多,还……” “别叫他姑父!”赵家乐在旁边翻白眼,“不能喝就别喝,瞧你那个丢人的样子!” 院子里突然爆发的激烈狗吠,打破了这一片其乐融融。 麦冬当先推开了门,夜色沉沉,又起了一层薄雾,根本看不清什么。他又往前走了两步,才模糊地分辨出院角落那大狗是对着大门的方向上下乱窜,试图挣脱紧拴着它的铁链。 从那狗的喉咙里发出极具威胁性的低吼,好像来访的人有多么危险。 “谁啊这是?”赵家乐咕嘟了一句。 赵家荣从门洞的阴影里走出来。 。 从屋里释放出白炽灯的强光,雾蒙蒙地照亮了半个院子。 众人堆在门槛上,看见来人,都噤了声。 “二叔?”人群中挤出一个赵继伟,强作清醒地挠了挠头发,“你不是说不来……” 赵家荣站在模糊的光线里,面目也模糊。 “过来。” 过了两秒钟,麦冬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他说话。 连忙拽起赵家乐,站到他身边。 他有点惊讶——从没见过这样的赵家荣。 在麦冬的印象里,赵家荣是很少和别人发生冲突的那类人,他大部分时候给人的感觉内敛的,从不发脾气,沉默且温吞,像元素周期表上最稳定的化学物质,任何人和事,都很让他发生反应。 此时此刻,赵家荣周身的氛围是冰冷的,让人本能地不想接近。而赵家乐的表情也突然变得复杂,麦冬站在这感情莫测的兄妹俩边上,没来由地预感到一种恐怖。 赵家荣迈开步子往屋里走。 人群为他们自动破开一条通路,进了屋,一个年轻人便当先上来敬酒,“哥,你路上辛苦了。” 麦冬认出来这是宋斌,这栋房子,就是为了给他娶媳妇,前两年才完工的。 虽然修建房子是由赵家荣出资,但他是名义上的主人,他的父亲,就是刚才进屋时坐在首位的那位老人家,赵家荣兄妹需要称呼一声“大舅”。 赵家荣没有接过酒杯,大舅脸色不佳,但仍旧做出假笑,“老二,刚才怎么没和家乐一块儿过来?” “回了趟家。” “哦……”大舅面上有些僵硬,“看了你妈了?” 赵家荣抬起头,与他对视。 “老二,不是我们不叫着她,小娟儿自己不愿意来,嫌我们乱,我一想确实也是,她还生着病……” “哥!”赵家乐当先尖叫起来,麦冬下意识先把她护住,等再去拉那人的时候,已经晚了。 “哎姓赵的你他妈干什么!”宋斌把酒杯往地上一摔,连忙冲上来护着自己老爹,可惜赵家荣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等大伙儿都反应过来,老头已经捂着脸躺在地上,嘴里哎呦呻吟。 “赵家荣!” “老二!” “二叔!” 最后一声是赵继伟喊的,他酒醒了多半,自然也眼疾手快起来,当即果断地冲着宋斌扑过去,将他拦腰抱住。 后者大声跳骂着,赵继伟使出全力也几乎要制不住他,“赵家荣你个王八蛋,你竟敢打我爸!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吗,你看不起我们,你有本事别回来啊,你怎么不死外面呢?” “你自己老娘哪天病死了你都不知道,你自己不回家,你怪得着别人吗!” 赵家荣并不闪躲,也不出击,捏着拳头,一字一句道,“你别提我妈。” “我他妈就提,我看就是你把三姑气病了的!你傻逼白眼狼,死同性恋,恶心!变态!” “宋斌!”人群中不不知道有谁制止了一声,整个空间因此安静了一秒,与此同时,只听“哗啦”一声。 ——赵家荣把桌子掀倒了。 倒地呻吟的那大舅,原本赖在地上不起来,此时见那桌上的杯碗盘盆带着汤汤水水一齐向着自己倾倒,连忙不敢再演,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 “咣当”一声,木质的大圆桌重重倒地,接着就是各类瓷器玻璃的碎裂声,一阵过后,满屋沉寂,人们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一地狼藉。 第27章 “老二你……你这么多年不回家……一回来就……大过年的……” 哪怕是刚才醉得最厉害的二舅,也醒了酒,但是他用发抖的手指指了赵家荣半天,既不敢上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家荣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蹲在地上挑出一个碎了一半的啤酒瓶子。 他看向宋斌。 “你再说一遍。” 那边还在盯着地面发呆,听见他对自己说话,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也就是一眼对视之后,他猛地挣脱了赵继伟,掉头就跑。 赵继伟空出手来,立马就去抢赵家荣手里的酒瓶。 “二叔……斌叔他喝醉了……你消消气……” 赵家荣站着不动,任赵继伟上前掰开自己的手,但是由于刚才太过用力,让那玻璃瓶子上的一块断茬扎进了手里,鲜血直顺着手腕往下滴。 “二叔……” 赵继伟满手的血,也怕起来,声音发抖,“这……” 赵家荣并没有失控,但是他不说话,也就没人敢上前,甚至有几个人早就和宋斌一样,溜着门边偷跑掉了。 麦冬往前走了一步,却被赵家乐扯住了手,她很冷漠,仿佛事不关己,也不许麦冬去管,“你不要插手。” 赵继伟突然喊了一声,“妈。” 是大嫂出现在门口。 她还是刚才的打扮,赤膊,系着围裙,湿淋淋的手冻的通红肿胀,手里握着脏污的抹布。 赵家荣肩膀一松,扭过头去。 门口有一盏门灯,灯光是昏黄的,映得大嫂的表情很是柔和,她跨过门槛走过来,面容先是让阴影融化了,又清晰起来。 她环视了众人,看过了地上的一片乱七八糟,最后目光落在赵家荣的手上。 赵家荣终于活转回来似的,他先是推开了赵继伟,然后把正在淋漓流血的那只手隐藏在身后。 “回家吧。” 他扭头问麦冬,“你和家乐没事吧。” “没事。” 他用流血的那只手拽住麦冬,感觉不到疼似的,急慌慌的就往外走。 “二叔……” 赵继伟被母亲拉住了,没有跟上。麦冬拉着赵家乐,被赵家荣扯着大步流星地走,出院门前他回过头,看见大嫂扶着赵继伟的胳膊,还站在原地目送。雪停了,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借着灯光和月光,他清晰地看见两行眼泪从她眼眶中,直直滚落下来。? 第13章 大哥 沿着村里坑坑洼洼的主路走了大概有十分钟,拐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小胡同。前面几栋房子都差不多,低矮破旧,墙体下沉,砖墙上涂画着歪歪扭扭的喷漆标语和广告,有的还经久失修,连房顶都漏了,应该是没人居住。 胡同尽头,有一扇黑漆漆的小门。 房梁是几根发黑的圆木,矮到好像抬手就能够着,房间狭小局促,贴墙摆放的家具上糊满了陈年的油污。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一台用来取暖的小炉子摆在正中央,炉火已经熄灭,整个空间唯一的光源是头顶悬挂的一个灯泡,灯泡接触不良,时不时闪上两下,这时四面墙壁就跟着一起变换颜色,有时发黄,有时发黑。 赵家乐径直进去,一屁股在一把脏旧的椅子上坐下,用快要散架的老式暖水瓶倒了一杯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 她叫了一声,“妈!” “愣着干什么。”他瞥了麦冬一眼,“这就是我家。” “回来了?” 一道苍老、孱弱的声音从里屋响起,接着,客厅右手边的灰色布帘被慢慢掀开。 老人瘦小极了,弯着腰,好像所有的骨头都蜷缩在一起,她满头的银发,嘬着牙床,皱纹爬遍了脸上的每一个角落,脖子下面垂着的松弛皮肉,像堆得发皱的粗布口袋。 麦冬连忙打招呼,“阿姨,您好。” “这是?” “我男朋友。” 赵母藏在耷拉的眼皮里的眼睛亮起来,看着麦冬,脸上缓慢露出几分笑意,可是那笑意很快又凝固起来。 因为她看到了门口的人。 “老二……” 老人吃惊地张开嘴,不可思议的样子,“你,你回来了?” 赵家荣一直站在刚进屋的门口,没往里走,也没抬头。 “妈。”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老人没再说话,扶墙站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一滴眼泪从她眼眶中渗出,填充进眼周密布的皱纹。 赵家乐瞪着她哥,“进来啊,在外面久了,嫌咱家里寒酸了?” 她对着母亲开始抱怨,“他刚才把宋斌家砸了,把大舅给打了!” 老人睁大了眼睛,“老二?” 赵家荣并不替自己解释,“早回来了,刚才来了一趟,见你睡着,就没叫你。” 过一会儿,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母亲。 这和刚才的他,又截然不同了,怒气已经从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漠和平静。 这似乎不应该是一个多年未归的游子,对待年迈母亲的态度。 赵家荣冰冷地开口: “妈,我每个月给你的钱,除去开销,能剩多少。” 。 “哥?”赵家乐皱眉,“你问妈这个干什么。” 赵家荣不理会妹妹,只是盯着母亲。 母亲太矮小了,任凭他俯视着,她扶着墙都几乎站不稳,连抬起头来看他,都略显吃力。 第28章 她苍老的眼睛微微睁大。显然,她并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她没想到,同多年未回的儿子想见的第一面,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 赵家荣预料到她会难堪,但是他不为所动。 母亲终于不肯与他对视,无措地垂下头。赵家荣仍旧俯视着,她白苍苍的头发里面藏着几根摇摇欲坠的黑卡子,在他眼前乱成一团。 他继续问,“你手里还有多少钱。” 老人颤颤巍巍地从胸口掏出一个布包,一点点地展开,露出一张存折,和零星几张纸币。 赵家荣把存折拿在手里,翻开又合上,垂着眼睛。 半晌他开口: “每月给你一千五,年底两万。今年说要翻屋顶,加了一万,去年盖厕所,一万二,前年修院子和暖气,两万五。” 他朝门外看了一眼,“这家里还和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倒是宋斌家那院子,我看气派极了。” “老二……” “钱呢。” “我……” “你是不是全给了那帮人了?” 他算得清楚,句句都强势,没有丝毫的温情。赵母在气势上受到压迫,最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在他面前,竟然就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本就佝偻的身体更加缩得紧了,缩成小小的一团。 “赵家荣!”赵家乐“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怎么跟妈说话呢!” 赵家荣不予理会,仍旧用眼神逼问母亲。 老太太看了女儿一眼,整个人都往后缩着,“我不知道……不知道……哦,前两天你三舅说,诺诺上学的学费不够——” “上学?” 赵家荣冷笑,“他家孩子的学费,我哪一年没出?” “三舅妈做手术,我一分钱也没让他掏。我大舅,房子是我出钱给盖的,还有宋斌,他结婚时候我给他打了十万的彩礼钱,他瞒着老婆做生意欠下的高利贷,我替他还了三年,早就清了!” 他每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老太太就往墙上贴紧一分,好像在躲避怪兽。最后,她紧闭着眼睛,几乎要把自己嵌在墙壁里面。 她带着哭腔,向自己的儿子求饶,“老二……” “妈,你听好了。” 赵家荣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任何人,我是说任何人,通过任何理由管你要钱,你都不要理。让他们直接找我,我给他们。” “行不行?” 睁开眼,他把手放在老太太肩膀上,“妈,就听我的话,行不行?” 老太太发着抖,流着泪,转头去找女儿,“家乐……” 赵家乐听了这番话,有点震惊,脸色苍白地抓住了母亲的手,“赵家荣,你太过分了吧!” 赵家荣终于瞥了她一眼,“你不懂,别说话。” “我不懂?”赵家乐失望地看着他,“你就懂了?” “除了钱,你还知道什么,四年多了,你有主动回过一次家吗?你担心过妈吗?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吗?你关心过我们的死活吗!” 赵家荣低着头没吭声,脸侧的肌肉动了动。 赵家乐的眼睛也湿润了,“是,那些亲戚们贪便宜,动不动就要钱,可只有他们在妈身边啊,你光顾着自己发火了,你倒是痛快了!可是和他们撕破脸有什么好处?你想想,万一出个什么事,妈能指望你吗!” 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后,赵家乐才平静下来,她擦干眼泪,越过哥哥,去搀扶墙角里的母亲。 赵家荣的肩膀垮下来,麦冬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颤抖着,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 老太太用手掌抹眼泪,“家乐,别这么说你二哥。” 赵家乐气愤不已,“妈,你还向着他说话!” “唉,他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挣钱不容易,要不是二哥,你怎么上得起学。还有你大哥他——” 。 老太太的眼泪突然就哗啦啦地涌了出来,身体一软,靠着墙壁滑坐下去。 “哎,妈!”赵家乐大吃一惊。 麦冬要去帮忙,被赵家荣拦了一下,“你不用管。” 赵家乐费劲地要扶着老太太站起来,赵家荣越过她两人,走到屋子门口,伸手拨开了灰色布帘。 他没进去,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布帘。 “你倒是搭把手啊!”赵家乐对哥哥的反应感到不可思议。 赵家荣没说话,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们两秒,然后从脸盘边悬挂的绳子上扯下一条毛巾,蹲下来。 他一边用毛巾擦掉母亲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和鼻涕,一边很平静地问: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太太呜咽着,声音微弱嘶哑,更像是从快要破碎的风箱里拉扯出来的。 “两天前……被人送来的……” “为什么过两天才告诉我?” “你嫂子,不让我和你说……她一看到你哥这样子,就说算了……” 赵家荣动作一顿,嘴角向下拉紧。 沉默一会儿,他问,“那就是说,继伟已经见过他了。” 老太太哭着点头。 他看着地面,“那……继伟认他吗。” 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扯住女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开始放肆地嚎啕。 “我苦命的儿啊!” “妈?”赵家乐愕然。 老太太哭得说不出话。赵家乐既然扶不动母亲,就干脆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哎呦,到底是怎么了?!” 第29章 她一把撩开帘子,然后愣住了。 床上躺着一个人。 可哪里又像人?分明是裹着一层干皮的骷髅架子,别说她从来都不记得所谓的“大哥”长什么模样,就算记得,也未必能认出。 灰黑的眼窝,两只眼睛全都深陷进去,紧紧地闭着,层层起皮的嘴唇半张着,是青紫的颜色。他身上叠了许多层棉被,几乎让人觉得他脆弱的身体能让被子压碎,不过还没有,他还在费力地喘息,可是每一息都很费力,费力的、却极其微弱的起伏,让人看过之后,有一种无力的心酸。 她慢慢转过头,表情凝冻,“这……这是我大哥?” 她母亲已经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了,绝望地坐在地上,哀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苦命的儿……受苦受难一辈子……到头来孤苦伶仃,媳妇和儿子都不要他……亲兄妹都不认他啊!” 赵家荣把妹妹拉开,“这不关你的事。” 赵家乐仿佛已经是一尊人偶,迟钝地转动眼球,盯着他,“哥……你知道,这是咱们的,大哥吗?” 她从未叫过赵家荣“二哥”,因为从她记事起就没有一个“大哥”,以前不习惯,以后也不会习惯。 赵家乐站着,因为强烈的信息冲击,仿佛有点痴傻。赵家荣的状态一直平静的很,这会儿因为妹妹的异状,才产生了一些波澜。 “家乐……”他把紧紧地抱了妹妹一下,“你别管,你什么都不知道。” “麦冬!” 麦冬回过神来。没来得及应声,赵家乐的手被塞进他手里。 赵家荣单膝跪在妹妹前面,很小心地捧着她的脸,“家乐,你不用担心,这事我会处理,好不好?” “你现在带着麦冬去收拾一下房间,别让人家干站着了,嗯?” 他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麦冬把赵家乐冰凉的手握紧。 “那你……” 赵家荣没理他,直接把他们推出门外。 。 等两个人都走了,赵家荣站着缓了片刻,才慢慢蹲在母亲面前,又拿起毛巾,仔细地擦拭她脸上不断涌出的涕泪。 母亲真的老了很多。不但头发变成了全白,皱纹越来越深,连骨架都越来越小。好像人就只是一只树上的果子,一旦成熟,就只剩下不停地萎缩,萎缩下去,直到腐烂、坠落,化在泥地里。 他自己是什么时候成熟的呢? 又该什么时候开始萎缩呢? 两只手臂从母亲的腋下穿过,赵家荣用后背撑着侧墙,尽量轻柔地把母亲扶起来。 她哭得发昏,两腿都是软的,于是他把她抱起来,放到旁边屋的床上。 屋子里简陋、寒冷、昏暗。电视信号不好,伴随着“嘶嘶”的杂音,色调难看的屏幕上偶尔跳跃着条纹。 他拉起一床被子,像哄小时候的家乐一样哄母亲,“你放心好了,大嫂和继伟就算不认他,也不会不认你,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他们的为人吗。” 她眼泪汹涌,顺着眼角皱纹源源不断地落在枕头上,“怎么会得癌症……我的儿……我的家齐啊……” 赵家荣给她擦泪,“不还有我吗。” “老二!” 母亲却突然激动,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 “求求你,老二,家齐他对不起你,这个家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可,可他毕竟是你大哥啊,求你救救你大哥……只有你,只有你有钱给他治病……” 母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粗糙干瘦的手像铁钳,钳得他骨头都要碎了。碎裂的痛感顺着手臂蔓延到心脏,心脏跳得很快,血液突突地撞击血管,让他的两只眼睛涨得酸痛。 “妈。别哭了。” “你是不是一直恨妈……恨妈当初把你……把你……” “你应该恨我……别恨你大哥……” 母亲泣不成声,整个人剧烈颤抖,陷入了崩溃。 赵家荣沉默了很久。 心脏也酸痛,他张了张嘴,突然发现也没什么,在生死面前,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呢。 “没事啊,妈,我不怪你了。” 他觉得自己的指尖冰冷下去,于是挣开母亲的手,把它们裹紧在手掌心。 “所以别哭了。” 指甲深陷,他继续说,“我答应你,不会让大哥等死的,我想办法。” 母亲松了一口气,眼神终于变了,变成了看他时独有的那种慨叹和歉疚。她颤抖的手伸出来,试图去抚摸他的脸,“老二……” 大脑压根就没有反应,赵家荣偏头躲开的动作,完全是身体本能。? 第14章 野兽 农村的夜空深黑,空旷而匀净,点点白雪打着转飘下来,像是假的。 屋后面稀稀拉拉地栽着几棵树,小树林里积雪深厚,麦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赵家乐,在林子里兜了两圈,最后和她并肩坐在一块石头上。 “你手机一直在震。” 赵家乐往他脸上瞥了一眼。 “哦。”麦冬从兜里掏出手机,把它调成静音。 “怎么看都不看呢?” “不用理。”麦冬把手肘搭在膝盖上,手腕放松下垂,两只手指捏着手机屏幕的一个角,拎着它左右晃了两下。 “离家出走就要有离家出走的样子。” “呵。”赵家乐冷冷地笑了一下,“你们有钱人,是不是家里都挺乱的。” 第30章 “嗯,是啊。” 麦冬一本正经地点头,“我大哥和我不是一个妈,我死去的二哥和我不是一个爸,还有一个哥哥,爸妈和我都不是一个。” 赵家乐给逗笑了,“合着就你最根正苗红?” “那是啊。”麦冬摩挲着手机的边框,一次次地把亮起的屏幕按灭,“不过我最没有出息。” “那你不也过得挺好的?” 麦冬的手一停顿,低下了头。 “嗯,算是吧。” “切,别装逼了……”赵家乐冷笑一声,“你们有钱人的烦恼,算得上什么狗屁烦恼,我都懒得问,不愿意听……” “那你倒是说啊。”麦冬扭头看她,认真道,“我愿意听。” 有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盯着他,很重地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然后唇角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 “我其实都忘了还有这么个大哥了。” 安静得能听见雪落在树枝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还有我爸,印象里就没怎么回过家。我爸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我大哥为什么要走,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他们俩的样子,我都不怎么记得。”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真的没有表情,就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故事里的人都和她毫不相干。 “大嫂改嫁过一次,因为继伟的原因,没有成功。” “那时候我妈萎靡不振的,状态很差。我没有爷爷奶奶,大嫂没办法,要照顾妈,还要照顾我们两个小孩,也就再也没琢磨过自己的事。” “我从小是和继伟一起长大的。” “我和大嫂最亲。舅舅们都是虚情假意的,生怕惹事。我妈只知道伤心,啥都不管。” “我哥和我妈,天天吵架,我虽然不懂,但也大概齐知道,每次都是为了钱。” 她停顿了一下,低下头,冷笑一声。 “你知道我哥为什么和家里亲戚关系都不好吗?” 雪花落在了脖子里,刺得人一个激灵,麦冬倾听了这么久,终于偏头看她,“为什么?” “我爸的官司打了一年,赔偿款下来,他和我妈、和舅舅们大吵一架,把钱一分不留地都拿走了。” “我那时候小,就记得他抄一把菜刀堵住门,不让人出去……” 赵家乐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我当时都吓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接近他。到现在,所有人都怕他,就是因为这个。” “还有这事?”麦冬睁大眼睛。 “对啊,我就觉得他这人啊,特别冷血。” 赵家乐说着说着,变得有点气愤,“后来他出去打工,除了会给一些钱,真的很少和家里交流,开始每年过年还会回来,直到有一年他带回来一个男的……” 【恶心同性恋!死变态!】 宋斌的声音回荡在麦冬的脑海里。 “那次吵得特别凶,大家话说的都很难听,他还为那男的,差点对舅舅动手。” “后来他就没回过家了。” “我们这种穷乡僻壤,村民们是很难接受这种事的。我去了大城市上学,才发现——” 赵家乐看着麦冬,“你们不一样。” 麦冬扯了一下嘴角,“哪里不一样了。” “你有钱啊,可以有男朋友也可以有女朋友,有钱做什么都行,你看我,不就是看中了你的钱吗?” “可我……” “你不知道那帮人骂起人来有多难听,一旦被他们当作异类,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还说什么家人,亲情,全是狗屁,要不是看中了我哥会给他们钱——算了,不说了。” 麦冬也沉默下去。 过一会儿,赵家乐抬起头,“最起码,你家里人,都很爱你吧。” 。 院子里有一棵瘦小的树,树下的水池结了冰,麦冬心事重重地蹲在树下,用一只雪球在冰面反复摩擦。 雪球变小了,就把它丢出去,看它无声地砸进远处一尘不染的深雪,在平整的白色平面上留下一个不明显的小坑。 “在这里蹲着干什么,不冷吗?” 麦冬猛地回头。院子侧面的小屋,又破又矮,赵家荣从门口出来的时候略微弯腰,手上沾满煤灰。 “你的手——” “哦,没事。”赵家荣顺着麦冬的视线看自己的手,毫不在乎的样子,“你这么喜欢玩雪?” 那伤口应该是被他自己简单处理过了,不是用绷带,而是一块粗糙的布料,被煤球染黑了,就更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麦冬想到那玻璃渣深深嵌入的样子,一拔出来,鲜血就成股涌出……他竟然说没事? “也谈不上喜欢,就是无聊。” 麦冬把手里雪球丢掉,“赵家乐困了,回屋了。” “嗯。”赵家荣点头,“暖气修好了,晚上应该没那么冷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瞟了麦冬一眼,在他身边弯下腰。 水池边上立着一根大概半米高的水管,麦冬见他那缠着破布的手要去拧水龙头,不自觉就叫出了声,“哎——” 赵家荣吓了一跳,诧异地抬头看他。 “我来,我来拧。” 虽然用破旧的泡沫和棉絮包裹了好几层,可是水龙头还是被冻得死死的,怎么都纹丝不动。 赵家荣举着两只手直起腰,居高临下,看着他后脑勺,忍俊不禁。 第31章 麦冬不好意思地看他,心里却有一点点雀跃——这是今天晚上,他脸上第一次出现笑意。 “你拧反了。” “哦。” 换了方向,还是拧不动,麦冬觉得自己脸红了,于是不敢再抬头。 “算了。”赵家荣终于制止他,“屋里有个水缸,你帮我舀一点水出来。” 他赶紧照做。 可是这里虽小,东西却都很难找到,脸盆找了半天,水缸又找了半天,待麦冬终于取了水回到院子里,赵家荣正蹲在地上,用一把雪擦手。 他抬起头,看着麦冬湿漉漉的袖子,“放回去吧。” “……哦。” “家里就两间屋子,我大哥占了一间,家乐和妈睡一间。西屋里没有床,一会儿跟着我去把土炕收拾一下。” “哦。” “啊等一下,啊?” 这句话的内容再简洁清晰不过了,赵家荣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理解不了的地方。 “有什么问题。” 麦冬眨眨眼,“咱俩要睡一块?” 赵家荣还蹲着,继续认真地用雪擦拭手掌,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是啊。” 。 房间很小,平时是堆放杂物用的,没有桌椅板凳,窗户还有点漏风。地面的空间上乱七八糟地摆着他们搬开的东西,墙角堆放着一些闲置的农具,空间里弥漫着木头的潮味。 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根黑色的细绳,那是灯的开关。至于他所躺的地方,不算是床,而是以前他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土炕。 麦冬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没敢脱羽绒服,因为屋里很冷。 两手都插在兜里,按住隐隐作痛的胃部,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祈祷自己的身体能争气些。 俯下身,他看着赵家荣的后脑勺,“别忙了,不冷,可以睡着。” 赵家荣跪在炕洞前面,往里添柴,听到头顶的声音,他抬起头,正好碰见麦冬的眼睛。 这个男孩儿,全身上下最突出的就是这双眼睛。其实他的眼型是狭长的,双眼皮也不明显,但因为极瘦的缘故,骨相小巧,皮肤又白皙,就显得那眼睛格外大而幽黑。 长而直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片刷子似的阴影。 赵家荣心想,这样的孩子,肯定来都没来过这种地方。更别提让他住在这了。 墙角炉子上的水壶烧开了,发出滋滋的声音,赵家荣站起来,拍打了膝盖和手肘上厚厚的一层土,从墙上取下一只崭新的塑胶暖水袋。 暖水袋是新买的,橡胶的味道尚且有些刺鼻,质量也不太好,热水刚灌进去,手掌的伤口就被烫得有些刺痛。 他走到炕头,把热水袋放到麦冬怀里。 “这屋子太久没住人了,等一会儿,一会儿就暖和了。” 男孩儿将两只手从兜里掏出来,去捧那水袋,却烫得惊呼一声,双手去摸耳垂。 赵家荣看他那样子,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犹豫几次,说道:“刚才,我没吓着你吧。” “啊?”麦冬抬起头,手指还捏着耳垂,“没有的……怎么会……” “这个放在被窝里。” 赵家荣拿着水袋迟疑了两秒钟,然后掀开麦冬的被子,把它放进去。 男孩儿立马将双腿曲了起来,隔着被子,抱住自己的膝盖。也顿了有两秒钟,他指指边上赵家荣的被子,“你没有吗?水袋。” 赵家荣没有回答,而是说,“今天谢谢你了。” 。 翻箱倒柜就翻出来这两条破棉被,略厚的那个归麦冬,另一个很薄的在土炕的另外一边,此时正在被赵家荣铺展开来。 他只穿着毛衣,两只袖子还高高地卷起来——他刚才掏了炕洞,满手柴灰,又去院子里用雪洗了手。 暖水袋也是,只买一个。 赵家荣好像永远都不会冷。 谢什么?谢他应付着那帮难缠的亲戚喝酒?谢他安慰赵家乐,陪她说话?谢他刚才替他包扎伤口?还是说,谢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怕他,没有吓得转身就跑? 麦冬拥着被子,眼睛都一眨不眨,看着他不停忙碌。 铺完被子又拧灯泡,拧完灯泡又发现窗户漏风,待他用锤子叮叮当当地把窗框都敲了一遍,手上洁白的绷带就又变黑了。而这时麦冬才说: “不用谢。” 赵家荣转过头来,愣了一下,“哦。” “现在还冷吗。” 麦冬摇摇头,“我再给你包扎一下吧。” 他从小到大都随身携带的医药包,从来没有派上过这么大的用场。 “不用。” 赵家荣拒绝得果断,然后他抬头寻找钟表,墙上倒是有一只,只是表针不走。 “不知道几点了,睡觉吧。” 他把钟表从墙上摘下来,“我明天再修。” “嗯。”麦冬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感受着身边人的动作。 他动作很轻。整理被子,整理枕头,脱衣服,然后躺下。 “我关灯了。” “咔哒”,清脆的一声,被那根绳子控制的灯泡骤然失去了光芒。几乎在同一瞬间,麦冬睁开眼睛,视野里,有烧红的灯丝的形状,他盯着它慢慢暗淡下去。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身体很累,但是并不困,也完全不想睡觉。 就和昨天晚上一样。 第32章 昨晚也和今晚一样下雪,也是非常冷,也是忘记吃药,他也是同现在一样,在黑暗中,在风声中,偷窥着另一个人的背影。 不同的是,他和他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赵家荣背对着他,呼吸声很平稳,仿佛已经入睡。 外面风更大了,吹得几乎有些吵人,像一头野兽,一次次地对那脆弱腐朽的木头窗户发出强力的撞击。 麦冬想起来梦里时常会出现的那头野兽。 第一次做那种梦,他十岁。? 第15章 我不是你儿子吗 十岁的某一天晚上,麦冬抱着新买的游戏机,照常等在韩恩铭的卧室里,但是他一晚上没回来。父亲,母亲,爷爷,大哥,都没有回来,家里没有人,只有张婶哄他睡觉,他睡着了。 第二天,母亲一脸憔悴地回到了家,牵着韩恩铭的手。 韩恩铭说他父亲,不会回来了。 麦冬问为什么,韩恩铭哭着笑了。——“没人会告诉你的,告诉你你也不懂。” “你怎么会懂。” 但他还是告诉他了。 “我爸爸要去坐牢。” “为……为什么。” “因为你哥哥犯了错,工地上死了一个人。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他看上去很可怕,麦冬就也哭了,含着泪点头,又懵懂地摇头。 “你不会懂。” 麦冬经历过死亡——二哥,那真是让人伤心欲绝的。不过好在他还剩下两个哥哥,大哥,还有……韩恩铭,都对他很好。 韩恩铭也是哥哥,但他不姓麦,麦冬一开始并不明白这里面的区别,也不知道,韩恩铭对自己的好,是和麦中霖不一样的。 那之后,他却明白了。 恩铭。铭恩。 原因,早就被他父亲刻在他的名字里。 韩叔叔为了这两个字,替麦中霖担下了官司,从此爷爷不再愁眉苦脸,家门口也不再有一帮衣着破烂的人抬着担架,拉着横幅,大声辱骂。 那之后,韩恩铭变了。 麦冬知道,那是因为一个死去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不认识,本应与他无关。 但改变了他的一切。因为韩恩铭是他的一切。 他特地去查过,记住了他的名字。 民工,赵国富。 。 野兽在他的头脑中左突右撞,麦冬用双手抱住了头。 黑色静谧,但是疼痛,他眼前也发黑,手臂颤抖。 黑色中传来声音。 “睡了吗。” 他原来没有睡着。 麦冬一下子就不抖了,一种更高级别的情绪压抑了他的疼痛。明知对方看不见,他还是闭上眼睛,让自己恢复如常。 “没有。” 几秒钟的沉吟不语,在麦冬听起来,那么漫长。 他还是背对着: “小子,你听我说。” “今天晚上你看见的那些,我的事和我们家的事,和家乐都没有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 “家庭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性格,家乐很小就出去上学,我一直都尽量避免她和那些亲戚们接触。” “你和家乐的事,也不会受影响,结婚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到你们。” “你完全没必要有顾虑,如果你家里人有顾虑,或者介意的话,我可以和他们谈——” “不会。” 麦冬打断了他。 “嗯?”赵家荣这次转过头来,但是他身体没有转动,所以只能看到他一只眼睛,半张侧脸。 赵家乐和赵家荣,都和他们的父亲很像。 刚才,在屋子后面的小树林里,赵家乐说,已经忘记父亲的样子了。 麦冬不敢在黑暗中与他对视,连忙闭上眼睛。 这会儿没有风,也没有了野兽,眼前漆黑一团,世界更加地安静下来,只听见雪花摩擦窗玻璃的温柔声响。 “不会介意。我会尽力对她负责,照顾她。” “只要她不介意的话。” 。 天气很晴,雪地上反射的阳光明晃晃的,尖刀一样,刺得赵继伟睁不开眼睛。 昨晚上宿醉,今天又早起干活,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疼得要炸开。眼睛也肿痛,但是他腾不出手去揉一揉,因为他的两只手里拎着不下七八个大塑料袋,手指几乎都要被勒断了。 赵继伟无精打采、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时不时用力地眨眨眼,或者摇摇头。 他进屋时,门发出“吱呀”一声,把床上的人吵醒了。 赵继伟先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都丢在地上,然后叉着腰,长出一口气。 麦冬让被子卷得严实,只露出个脑袋,睡眼惺忪的,看他的眼神很陌生。 “你……” “小姑父?”赵继伟伸出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几晃,“不记得了?我赵继伟啊。” 麦冬抬起头,环视了身处的环境,出现在视野里的是挂满蜘蛛网的墙角、带着裂纹的天花板、颜色晦暗的土墙。 他猛得醒过神来,“啊!” 墙上的挂钟不见了,手机也不在身边,他挠挠头发,“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了。” 赵继伟指了指角落的那一张小炕桌,“我早上就来过一趟了,那是给你带的早饭。” 桌上的豆浆烧饼油条早就失去了热气,麦冬看了它们一眼,开口问,“赵家荣呢?” 第33章 “二叔啊,去医院了。” “医院?”麦冬停顿了两秒,想到早些时候确实在朦胧睡梦中隐约听到的救护车的声音。他反应过来,“那赵家乐呢?” “二叔,小姑,奶奶,还有我妈,一大早,他们都一起去了。” “那你怎么不一起去。” 问出这句话,麦冬有点后悔。赵继伟脸上的表情一僵,很尴尬地笑了一下,“啊,他们没叫我。” 麦冬转移话题,“你拿来的都是什么?” 赵继伟蹲在地上,认真地在塑料袋中间扒拉,“这是零食,这是牛奶,这是蔬菜和水果,还有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是这样,二叔嘱咐我过来陪着你,东西都是我妈准备的,怕你住得不方便。” “哦,其实不用担心……” 赵继伟:“我还带了午饭。” 他脱鞋上了炕,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放在炕桌上面,之前凉掉的食物被推到一边,他解开袋子,然后搓了搓手,“姑父,一起吃吧。” 。 “你先别慌,慢一点说。” 赵家荣把手机贴紧,另一只手捂住耳朵,“我换个地方,这有点乱。” 整个县城就这一家三甲医院,赶上周末,摩肩接踵,人满为患。检查结果没出来,人就一直躺在过道里,大嫂和母亲互相搀扶着,站在担架床边上,一直流泪,赵家乐独善其身地躲在墙角,面无表情地在玩手机。 赵家荣看了她们一眼,推开通往楼梯间的门,“你继续说吧,怎么了。” 楼梯间里其实也不清净,有两个人和他一样在打电话,还有一个,抱着头坐在楼梯台阶上,面前一堆凌乱的烟头。 闻到烟味,赵家荣也忍不住,单手拿出烟盒。 “为什么取消招标?你问了吗。” 抖出一支烟点上,吸第一口,烟头就狠狠地燃烧了一大截。 他咬住牙,让烟草在肺腔内带来强烈的刺激,直到极限,才吐气出来。 电话里,周航因为极度的慌张而语无伦次,绕了半天才把事说清楚,然后就一直不停地喃喃:“怎么办,怎么办啊……” 前期的材料费三十五万,工费十万,租车,路由的押金五万。公司就那么点钱,基本上都投入进去了,帐很好算。 攥着手机的手用了用力,赵家荣说,“我手头还有一点钱,大概七万出头,你先拿去。” “老二?” 赵家荣回头,看见母亲。楼梯间的铁门被推开一条缝,母亲费力地佝偻着腰,瘦小的身体在缝隙之间。 他捂住话筒,“妈。到我们了?” “嗯。” “你和大嫂先去。” 看着母亲从门缝里消失,赵家荣又吸了一口烟,把烟头丢掉,跟周航说,“别哭丧了,天又没有塌,我先挂了。” 。 赵家荣没生过什么大病,平时有什么感冒发烧,磕磕碰碰的,去诊所买点药也就好了。这么多年,他去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还得加上前几天送麦冬去急诊那次。 再上一次,听着医生用这种沉重的声音说话,还是十几年前。 父亲去世的时候。 “……情况不好了。” 一模一样的话,语气严肃,让他有种穿越时间的错觉。从脑子里冒出来一阵连续的轰鸣,之后耳朵边爆发出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 “您的心情我们理解。”医生为难地看着她,“我们这就算收治,也就是拖着。为什么不早点送来呢?” 大嫂和家乐两个人,也都是泪流满面,一起去扶委顿在地上的母亲。 赵家荣坐在医生跟前,“那要是拖着的话,一天要多少钱?” “这个不确定,看用药情况吧。” “大概呢。” 医生说出来的数字,不能不让人震惊,赵家荣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把桌子上的检查单一张张地收好,夹在病历本里。 “住院吗。”医生把开单子的笔放到一边,“你们要不要到边上商量一下。” “好。” 赵家荣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站起身来的时候感到有些眩晕,就是这时候,身后的母亲一下子扑了上来。 “家荣!” 母亲很少这样叫他,而且是一声接着一声,“家荣,家荣,家荣……让你大哥住院吧……我错了,我现在就去把给你舅舅的钱都要回来,家齐是他们的亲外甥,他们会帮忙的……” 赵家荣很慢地弯下腰,“妈,他们不会掏一分钱的。” 她情绪激动,甚至有点失控,家乐和大嫂都上来,把她拉开。 “那也得先住院啊,不然怎么办啊?你大哥他这样子……” 她挣扎着又要去抱赵家荣的腿,嘴里一直念着,“家荣,求你了。” “妈,先起来。”赵家乐窘迫地看了看母亲,又看哥哥,“哥!你说句话。” 手机响了,又是周航。赵家荣看了眼屏幕,没有接,扶着桌子角站起来。 “出去说,别在医生这里闹了。” “我没有闹!我要救我儿子,你们都不管他,我不会放弃他!” 母亲有点发了疯似的,咆哮着像护崽子的母兽。赵家荣想象不出,她那样瘦弱的身体,怎么能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 “你明明就有钱!我刚才还听你电话里说——” “妈!” 。 第34章 赵家荣感觉很累,这种疲惫,不同于从未停息的奔波,日复一日的苦熬。不同于应酬喝酒、风餐露宿、深夜的孤独。 这样的疲惫,并非前所未有。 那些记忆,那些场景,到现在还是深深地刻在脑子里。那一个酷暑的早晨,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了母亲重复的苦叹,也没有了家乐天真的笑声。 和父亲走时一样,和大哥走时一样。 他只是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带走了很多东西,包括法院判给的钱。 那天并非是赶集的日子,附近几个村都没有。他在村子里狂奔,一家家地敲门,邻居没有人看到。所有的舅舅、亲戚们看他的眼神,讳莫如深,赵家荣没有时间去分析那种表情,是同情、嫌弃、还是怕惹麻烦上身。 他靠自己,跑出去几里地,在旧车行借到一辆摩托车。 村里到县城的破旧班车,凌晨四点就出发了。他知道的。 他一路上哭,风吹得眼睛疼得要命。他大声哭,声音被每一缕尘土带走,没有人能听到。 从村里到县里,从县里到市里,小城市,没有几趟外出的火车,这才得以让他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看到了母亲。 “你为什么要走?你们为什么都要走?” 那是他这辈子哭得最惨的一次。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比起五十多岁的母亲,自然强壮太多。母亲害怕地尖叫,他不管,他疯狂地抢她的行李,抢她的钱,抢家乐小小的手。 惹得车站许多人过来围成一圈,瘪着嘴指指点点。 ——“哪有儿子这样对自己的亲妈。” 。 ——“我不会放弃我儿子!” ——“你明明就有钱!” 话语像利刃,一个字就是一把刀,每一次都轻松划破防线,反复描刻那道伤疤。 赵家荣慢慢抬起头来,眼睛几乎全红了。 但他的声音很微弱。 “我不是你儿子吗?” 可是老母亲已经哭得昏了头,忙着粗喘、崩溃、歇斯底里。 看样子,她是并没有听到。? 第16章 和家乐好好过日子 “这不还是早点吗。” 麦冬扭头,看被他推到一边的那几样食物:油条、烧饼、豆浆、小米粥。 赵继伟抬起两只胳膊,熟练地用黄色皮筋把头发绑成一个小辫子,同时嘴里已经开始大嚼,“不好意思啊,我家里卖早点的。” 他和母亲早上四点就起了,和面,磨豆浆,点豆花,豆子是昨天晚上睡前泡的。母亲帮着他支起来油锅,就匆匆地赶去医院,他自己一个人忙活,来不及出去买饭吃。 赵继伟狼吞虎咽,半晌抬头,“别光听我说话,你吃啊,一会儿粥凉了。” “没事。” 炕桌很矮,正好方便麦冬用手臂紧紧抵着胃部,对面的赵继伟往嘴里塞食物的那个样子,比桌上的食物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他一下下用勺子搅动着面前的小米粥,颇为感慨,“你们吃饭不会觉得噎得慌吗。” “们?”赵继伟吸溜了一大口豆花,深色的卤汁在他嘴唇边缘渲染了一圈。 “啊,就是你二叔。我发现你俩吃饭的时候很像,很特别。” “吃饭,有什么好特别的。” 麦冬用嘴唇抿了一点粥,不觉得好喝,只是烫。 他一向对吃饭没有任何的热情。因为胃病犯得经常,他不怎么会饿,家里郭姨天天变着花样给他熬粥,做点心,他一般就吃个两口,他自己偶尔会烧菜,但是他自己也不爱吃。 “嗯……就是让人感觉,饭很好吃。” “这算什么问题,饭哪有好吃不好吃的?” “嗯……怎么说呢。” “我妈从小就教我,能有饭吃就很不错了,可能因为这个吧,我吃什么都觉得好吃。不过我肯定和我二叔不一样,二叔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山珍海味不知道见过多少啦!我怎么能和他比?二叔……” “你不怕他?”麦冬听他一口一个“二叔”,叫得亲切,又想起昨晚。 “怕是有一点……大家都这样,连我奶奶都怕他。不过我妈说,二叔人很好,完全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我和妈虽然不常见他,但是每个月都能收到他给的钱。他真能挣钱!了不起!我们全家人都靠他。前两年我高考完,想跟着他找活干,被骂了一顿,非得要我去上学,哎呦,我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那你现在呢,在上学呢?” “对,读职校。我哪敢不上啊?我就盼着赶紧毕业,和我二叔一块出去挣钱,这样我妈不用再卖早点了。” “那你要是平时上学去,就是你妈一个人摆早点摊?” “何止啊!卖早点能挣几个钱?二叔替我们买了一间小杂货铺,我妈一个人看店,天天都干到很晚,还要种地,还要照顾奶奶……你昨天见到的那一帮亲戚,他们都是吸血虫,没良心的,平时对咱们家不闻不问的,只有缺钱的时候会想起奶奶来,不怪昨晚上二叔发那么大火,打得好……” 赵继伟的世界中,没有“父亲”。 在这贫瘠落后的乡村,赵继伟是麦冬见到的第一个年轻人,他是如此的开朗热情,直爽快乐,仿佛没什么事情能让他疲倦,或是难过。 麦冬仔细盯着他,“有人告诉过你,你爸的事吗。” 第35章 。 赵继伟很明显地吃了一惊,随后放下筷子,摇头。 “小姑父,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 “不能问吗?” “不不。”赵继伟摇头像拨浪鼓,“我小姑,我妈,我奶奶,都是因为怕我听了伤心。” “那你伤心吗。” “不会。”赵继伟继续埋头咀嚼,食物在侧脸撑起一个大鼓包,“我从小没爸,我也不需要。” 麦冬沉默不语。他后悔开启了这个话题,但反而是赵继伟,好像没事儿人一样,继续说下去。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我一出生他就一声不吭地跑了,是二叔辛辛苦苦赚钱,我和我妈两个人才没饿死,没让人欺负死。他现在回来了,凭什么回来?当初抛妻弃子出去享福,现在快死了,回来拖累家人?凭什么?” “我绝对不会认他。” 他的语气,非常非常的平静。 “再过两天他死了,我也不会看他一眼。” 。 办完住院手续,又买齐了病人的生活用品,赵家荣回来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半。母亲留在医院里守着大哥不肯走,大嫂怕她出事,也只能留在那里,于是只有他和家乐两个人回到家。赵家乐万事不管,连走路都在捧着手机聊微信,他习惯了,就当她不存在。 推开门,一个人都没看到,找了一圈,发现厨房的门开着。 麦冬正在洗碗。 赵家荣站在门口和他对视一秒,扬起脖子大声喊,“赵继伟!人呢!” 茅厕里传来应答声,一分钟后,赵继伟扶着裤腰带跑了进来,看见麦冬系着围裙湿着手,当即叫唤起来,“哎呀,小姑父你怎么动手了呢,我不是说放着我洗吗?” 赵家荣:“谁做的饭?” 赵继伟嬉皮笑脸的,连忙从麦冬身上解下围裙,又接过脏碗。 “二叔我跟你说,我这小姑父,绝了!酒量好,厨艺好,人长得也好……”他谄媚地冲着麦冬笑,“你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赵家乐了呢?” “行了!”赵家荣板着脸,“我让你照顾他,你让人家给你做菜吃?!” 麦冬连忙发言:“是我主动要求的,我闲着没事干,看他买了菜来,就……” 赵家荣转过身,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双手。那是什么活都没干过的手,手指瘦而白,指甲圆润,皮肤细腻,骨节匀称,看上去那样矜贵的十根手指,沾了水,冻得红了,而且正握着一团不很干净的钢丝球。 很不相称。 虽然麦冬从来没有提过,但是从他的行为习惯、言谈举止,并不难判断出他成长和生活的环境。 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和寒冷的乡村,和油污的灶台,和难闻的煤灰味道,永远也搭配不到一起去。 所以,不仅是不相称,甚至有一点刺眼。 是啊,继伟说得没有错,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为什么就能看上赵家乐呢? 麦冬被他盯得不自在,“嗨,这没什么,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做饭……” 。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麦冬第一次做饭是十岁,做的是阳春面,韩恩铭十五岁,是他的第一个食客。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不好吃,盐太少了。” 麦冬苦练厨艺。这东西并不难,很快他做得一手好菜,自认为比郭姨的手艺还要好,当然,这是他的自我评价,因为除了韩恩铭,没人吃过。 别人不会胆子大到要求他给做饭,他也懒得为了别人去碰厨房。 韩恩铭是他唯一的食客。 但是他说好吃的时候少,说难吃的时候也不多,经常是,什么都不说。 在麦冬的世界里,他唯一了十几年。 而现在,麦冬来到了这里,跟随赵国富的一对子女,来到了他的家乡。 他之前,一直这样以为——赵国富不是被害死的,只是被一根意外掉落的钢筋砸到,麦中霖也没有大罪,资金周转出了问题,只证明他无能。但是当讨债的民工拖着担架,带着妻女,日日抗议、哭喊、咒骂,那就必须有一个人出来,承担一切罪责。 韩叔叔病死在监狱里。那时麦冬知道,他这一辈子,都对不起韩恩铭。 可是老天爷让他偶然地遇到了赵家乐。还不够,又让他戏剧地认识了赵家荣,认识了他的母亲,接着是赵继伟、赵继伟的母亲,还有躺在床上病入膏肓的…… 这一家人。以及他们所有的生活。 都被毁掉了。 如果没有赵国富的死亡,他们是不是都不会如此地辛苦? 他的一些想法慢慢地发生变化。他答应赵家乐的告白,为她花钱,帮她任何的忙。他跟随着来到这个贫苦的地方,倾听当事人面无表情地讲述那些心碎的故事。他时不时偷窥赵家荣,看着他沉默而忙碌,一言不发地承受着所有。他为赵继伟做一顿热乎乎的饭,看着他风卷残云般地全部吃光…… 麦冬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那种感觉,肯定不能被描述成“愧疚”,或者“怜悯”。 不过有一点他能确定:韩恩铭不是唯一的了。 。 那边赵继伟洗完了碗,决定回去看店。等送走他,关上院门,赵家荣一边往屋子的方向走,一边习惯性地去裤兜里掏烟。 麦冬跟在后面,终于可以问:“医院那边,情况怎么样?” 第36章 赵家荣扭过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很奇怪他会主动关心这种问题。 他没回答,而是突然想起来,“对了,家乐刚才找你。” “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 “她在哪里?” “里屋。” “哦……”麦冬挠挠头发,“医院……” “没什么,一切顺利。” “哦。” 他不愿说,麦冬也就知趣地离开,刚一转身,却听他又说: “你等一下——” 他止住脚步。 没点燃的香烟夹在赵家荣的指尖,他拿着打火机的手重新揣回兜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小药盒来。 “这个给你。” 下雪不冷化雪冷,所以即便现在是阳光普照,温度却比昨天还低上许多,在外面站了就一小会儿,麦冬的手脚已经冻得发疼。他今天又是没怎么吃东西,但不觉得饿,胃里空荡荡的,只有已经接近麻木的细微痛感,可以感受得到。 “发什么呆,拿着啊。” “这是……” 麦冬伸出手,接过药盒。 赵家荣又去掏兜,“上次去医院,我记得医生给开的是一周的药。现在应该没了,你怎么也不提呢?” 其实剩了很多,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按时吃。总是这样——没人监督,他绝对会忘。 “处方药,医院不给拿。我去县里的药店打听那几种药,柜台的人说,这几盒的效果是一样的。” 他把另外几种药一齐放在麦冬手里,然后退两步低下头,手抵在唇边,点燃了那根烟。 白色烟雾在眼前散开来,潮湿而清新的空气染上了浓烈的烟草味道,刺激得麦冬几乎雀跃起来。他有点受宠若惊地看着眼前的人,想说句“谢谢”,说出口却是,“……没事,其实早就好了。” 赵家荣听了他这话,顿了一下,说道:“那天晚上,是我冲动,不应该打你。”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缓慢绵长地呼出来,这个过程中他认真地盯着麦冬的眼睛,隔着薄纱一样飘摇的烟雾。 “等这一件事过去,你和家乐好好过日子,昨天晚上你说过的话,可不要忘。”? 第17章 “韩恩铭,我冷了” 赵家乐又下定了决心。 “今天去医院,我都打听好了,手术前没什么注意事项。我准备过两天偷偷开我哥的车去做一次检查,看到底能不能做。” “正好最近他被大哥的事折腾得没空管我,正是好时机。” “来我家串门的人也不多,等过完年我就约手术,养好身体,学校也就开学了。” “到时候你陪我去。” 麦冬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赵家乐以为他不愿意,急了:“你放心,这次我是真的决定了,我发誓!绝对不会出现上次的那种事情!” 上次。麦冬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诊室门口傻傻等待的画面。 “这倒不是重点……” 麦冬的视线落在一个眼熟的暖水袋上面,它躺在厚实且崭新的一床棉被上,再摸摸暖气片,热得烫手。 赵家荣对他妹妹的宠爱,只有他妹妹自己看不出来。 麦冬回过神来,“你和那男朋友,彻底崩了?” “崩了。” “渣男,不识抬举。” “不是,他同意复合了。” “哈?”麦冬露出一个不理解的表情,“你不爱他了?” 赵家乐摇摇头。 “我不想再爱他了。” 。 陈星来自南方偏远山区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自幼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母亲用命挣钱,供他读书。 从小学到高中,他都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十年寒窗苦读,他终于走出村庄,上了大学,在他从没见过的色彩缤纷的世界里,他遇见了赵家乐。 如果看人生的前半段,赵家乐和陈星有着无数的共同之处,这段爱情故事的前半段,也是甜蜜美好的。 可是美好的事情永远不会进展得顺利,大学快要毕业,陈星的母亲在家乡县城为他找到一份稳定工作,提供那份工作的人家殷实普通,家里正有一位年龄合适的女儿,愿意嫁他。 赵家乐上了本校的研究生。而陈星永远会听母亲的话。 “你竟然考上本校研了?” 麦冬冲着她举起大拇指:“厉害了……你怎么学的……” 赵家乐翻给他一个白眼,“没有学,我是保送。” “……” 腊月二十五,麦冬自告奋勇,开车带着赵家乐去县里采购年货。 赵家乐这次倒是真的没有跑,全套检查乖乖地做了下来,她都很平静。医生说她和胎儿都很健康,满足手术条件,至于会对身体会有什么损伤,要看术后恢复和保养的情况。手术预约在一周后,也就是大年初一。 开车回去的路上,赵家乐问麦冬,为什么留住一个人,这么的难。 麦冬:“你不是已经留住了吗,他答应复合,是你自己又放弃。” 赵家乐:“我不想他太痛苦了。” 车里的空气凝固了好久,好久好久,麦冬都觉得喘不过气来了,还在凝固。 爱会让一个人痛苦吗? 什么样的爱,才是正确的爱呢? 麦冬:“我看错你了,你不是一直都只喜欢富二代吗?我这样的。” 第37章 赵家乐:“那你身边的富二代介绍给我两个,我不挑,直男就行。” 麦冬笑了,赵家乐也笑。夕阳西下,车子在土路上颠颠簸簸地行驶,晃得两个人的笑颜都模糊起来。 再拐过前面的弯,就能看见村口了。 沉默一会儿,麦冬突然说,“那过完这个年,咱们还能见面吗?” 赵家乐想了想,“不知道,没什么事,可能就见不着了吧。” 。 临近年节,杂货铺里生意忙得很,大嫂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赵继伟在店里帮手,也是一整天都见不到面。 赵母还是留在医院不愿离开宝贝儿子,赵家荣则带着妹妹一起,挨家挨户,到村里去拜年。 说是拜年,可赵家发生的事,早已在乡邻间传开。大家都心知肚明地客气着,也防备着,几天下来,赵家荣天天都是载着年货出去,再空着手回来。 他一分钱都没有借到。 麦冬天天下厨。 厨房里没有安装暖气,凭借着味道刺鼻的一只小煤炉,菜盆里的水才没有结成冰。赵家乐推门进来的时候,麦冬的鱼刚闷进了锅里,他坐在一只极矮的木制小凳子上,出神地盯着眼前微微黑黄的粗糙墙壁。 “唔,好香。”赵家乐双手揣在兜里,抻着脖子在空气中狠嗅,“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深藏不露啊。” 麦冬仰起头,呆滞的眼神重新聚焦,如梦方醒似的。 “什么。” “做饭啊,你一个弱柳扶风的公子哥儿,竟然会干这个。” “哦。”麦冬揉了揉眼睛,“没什么。” 灶上的锅里轻微的“咕嘟”声渐渐变大,麦冬扶着膝盖从小凳子上站起来,随着他把木质的大锅盖掀开,烧鱼浓郁鲜美的香味充斥了整个厨房。 “哇。” 赵家乐凑过去,视线从锅子里翻腾的奶白色鱼汤,转移到麦冬的脸上。 他正在拿着大汤勺尝味道,先是被烫了一下,然后皱着眉摇头,俊气瘦削的脸在烟火气里模糊着。 “有事要说?” 赵家乐也不藏着掖着,重重地叹了口气,直入主题:“我哥他不同意。” 麦冬放下勺子,“你没按照我教你的说?” “说了,我原封不动背给他听的!不管用啊,他说不要彩礼!” “让你嫂子劝劝他,他不是最听大嫂的吗。” “试过了,不管用。” “那……” “那你们借到钱了吗?” 赵家乐在灶台上找到一个苹果,洗都不洗就“吭哧”咬了一口,同时一屁股坐在了矮凳上,“当然没有,这还用问吗。” 。 麦冬躺在土炕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带裂缝的天花板。 “和后爸一起过了两年,他接受不了我,天天喝了酒打我妈。有一次我们俩差点被他打死,二叔报了警,赶过来把我们接走,说他照顾我们一辈子。” 赵继伟说的那些话,总是不停在他脑海中盘旋,他终于明白了赵家乐讨厌她哥的原因。 所有人的爱都是有限的,小孩子天生就要争宠,那是人的本能。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赵家荣给人的感觉,会是一堵墙。 缺失的父亲,无用的母亲,贪婪的亲戚,寡嫂幼子,他没有任何依靠。 这两天,韩恩铭再也没有打电话,可能是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了。麦冬伸手从被褥下面摸出手机,按亮屏幕,从通讯录中找到“大哥”。 电话很快接通,麦中霖欣喜若狂的声音几乎有点失控:“可算联系上你了,你在哪?怎么还不回家?所有人都担心疯了你知不知道!” 他的声音太吵,麦冬把手机从耳边移开。 “大哥,我求你个事。” “你等一下——” “不许告诉他。” 麦冬不用细想也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提前威胁到:“你要是让韩恩铭知道了,就再也别想让我叫你大哥。” 那边麦中霖犹豫了半晌,才说,“好吧,不过你先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金属手机外壳的边缘变得锋利,几乎在切割他的手掌,麦冬把手机丢在床上,开了免提。 躺得久了会有点发困,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似的。 “订婚仪式,我一定去。” 可以明显听出来,麦中霖松了一口气。 “好。” 他答应得爽快,因为不管那要求是什么都无所谓,交易结果已经非常让他满意了。 “身体怎么样?没有再犯病吧。” 麦冬不把他的关心当一回事儿,“有一个小的装修公司,我告诉你名字,你帮我查一下。” 。 赵家荣今天回来的早。 或许是因为有些累了。 疲惫的感觉,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在活着的三十多年中,没有一天不感到疲惫。所以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倒在床上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屋里却有其他人在睡觉。 推开门,看到自己的床上躺着一个人,这种感觉对赵家荣来说是很奇妙的。虽然在容城,他和程树民当舍友当了三年,但一直是分开睡,更何况两个人天天各自为生计奔波,经常是昼夜颠倒,能共处一室的时间其实不多。 麦冬侧躺在那里,没脱鞋和衣服,也没盖被子,一只胳膊曲起来压在脑袋下面,另一只则直直地伸开,修长的五根手指放松地搭在已经熄灭的手机屏幕上。 第38章 小心地关好门,赵家荣轻轻地走过去,站在床边。 窗台上放着一把锤子,一卷胶带,还有他之前买回来的那几只药瓶。瓶子们的顺序没有改变,有半杯水,是麦冬昨天晚上喝剩下的,液面的位置还在那里,看上去,再也没被动过。 一起住了这么些天,他对麦冬的一些习惯有了初步的了解。 ——又忘了吃药了。 按常理说,如果一个人天生体弱,他就更应该懂得好好照顾自己,麦冬不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被身边的人照顾得很好,赵家荣猜测。 他督促过对方吃药的事情,也就有那么一两次,因为觉得说多了不好。 钟表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臂发酸,赵家荣这才意识到已经在原地呆站很久了。他回过神来,脱掉鞋子上了床,小心地绕着麦冬的身体走到墙边,然后将修好的钟表挂在钉子上。 钉子有些太长了,他拿起锤子掂了掂,却又为难,最后他还是放下锤子,用手把钉子掰弯。 他躺下,听见身边传来的轻微的鼾声。 如果办婚礼,是等孩子出生之前还是之后呢?若是要赶在之前,那必须从现在就开始计划了,首先房子要买好,装修完,双方家长要见面,像婚纱照,婚庆公司,仪式杂项,这些都需要仔细地考虑,可是现在哪有筹备这些的时间?更何况也没有钱。 可若是不办的话,那就委屈家乐了。 他看着麦冬,脑海中想象着这孩子穿上西装礼服的样子。想着想着竟然真的有了画面,确实很搭配,可能因为他的气质,天生就适合那些精致而漂亮的东西。 想着想着,他眉头皱起来。 男孩儿安静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齐刷刷地排在眼睑的下面,非常乖巧的样子。他脸上的皮肤,苍白透明,离得近了,能看到上面爬着细小的毛细血管,看上去脆弱得要命。但是嘴唇的颜色却是健康的,淡淡的、湿润润的红,显得好像很柔软。 赵家荣一个翻身下了床,背对着麦冬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儿,他的呼吸平稳下来,才走到床尾那里,弯腰握住麦冬的脚踝,替他脱鞋。 脱掉鞋子,又脱外套,再把他那只软绵绵的胳膊从他自己身底下抽出来。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把人摆正了。 他呼一口气,把叠放在床头的被子抖开。 这时听见了男孩儿迷迷糊糊的呓语。 “哥。” 赵家荣呼吸都放轻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他的脸,确定人没有醒,才继续捏着被子往他身上盖。 突然间,他手腕被碰了一下。 赵家荣心跳骤然加速,他像触电了一样,猛地抽回了手,不可思议地盯着麦冬的脸。 对方呼吸平缓,还是没有醒,而且睡得非常安逸。他好像本来也没有想要抓住什么,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然后继续说着刚才那模糊的梦话,带着一点轻软的鼻音。 “韩恩铭,我冷了。”? 第18章 我朋友 除夕夜,本该是亲人相聚,阖家团圆,可赵家的饭桌上,只有四个人——麦冬、赵家乐、赵继伟、大嫂。冷清得很。 麦冬得知,以往每年新年,赵母都是带着着继伟母子、家乐去亲戚那边一起过年,也就是他们刚来那天摆宴招待的“大舅”。但这次不一样,赵家荣回了家,就不好再和亲戚们一起吃饭。 几个舅妈象征性地都来问过,被大嫂客客气气地回绝了。 适逢赵家齐住了院,赵母不愿意离开医院,赵家荣没法,用保温桶盛了年夜饭,说去医院和老母亲一起吃。麦冬他们几个也就都随意,没一会儿就都吃饱了,各自休息。 麦冬从小到大,还没过过这么清净的年。 在他们家,过年是大活动,不只需要郭姨专门找帮手来操办,全家人,除了老爷子和韩恩铭,都要上上下下忙上半个来月的。 买菜做饭,刷洗扫除,这都是小事。难熬的是从年前十几天就开始的宴请和应酬,他老爸麦光耀,最爱社交,从国外一回来,就要把他这一年没见的所有“朋友”请上一个遍。有时是在家里,有时是在外面酒店,每日吃喝谈笑,每天应对这帮人物,几乎能占据所有的时间。 快过年的前几天,几门要好的亲戚都来小住,两栋别墅的空房都会占满,有小孩子们天天在草坪上打架,麦冬会被扯过去陪姑婆姨娘们打麻将,一下午都脑仁疼。 到了过年那一天,老爷子会穿上盛装,难得地走出房间来,见见这些一年未见的小辈。麦中霖和韩恩铭都不去公司,从中午就陪着爷爷在花厅里下棋。年夜饭最讲究,菜系和菜谱是研究了一个月的成果,要老爷子亲自看过,研究过说法的。食材讲究,有的要空运过来,有的得提前预定,做起来更麻烦,厨房里要忙上一整天,才能按时摆上精美的一桌席,不过大家都是只吃几口,更多是喝酒聊天,最后剩下很多食物,让佣人们吃掉。 每年都是如此,古板、奢侈、繁琐,热闹得让人生厌。 但这不算完,对于麦冬来说,最终章的噩梦就要到来——大年初一,是他的生日。 母亲生他的时候很凶险,一年中最喜庆的节日,全家人都提心吊胆地度过。据说他出生的那一晚,所有人都守在医院,他的哭声,是和农历春节的鞭炮声一同响起的,满城的烟花仿佛都为他一个人庆生,大家都激动地拥抱,连爷爷都坐在轮椅上,老泪纵横。 第39章 麦冬离开过很多次家,但在外面过生日,还是第一次。 倒不是想家,也不是不习惯。只是有点感慨。 其实他早想明白了一件事。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爱他,宠爱未必是假,正如每年都会有的豪华生日宴会,绝对不会假,可是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的,他所感受的,被给予的,只是那些所有以他为附属品的人,共有的欲望。 所以他取消不了自己的生日宴,所以他不能拒绝公司的职位,所以他不能喜欢男人。 他不能拒绝当一只漂亮的小木偶。 只能逃。 。 从中午开始,手机就不停地在乱响,麦冬索性把它关掉,到了晚上,他估摸着时间,给麦中霖回了一个电话。 提示音响了不到三秒就接通。 背景音是嘈杂的,完全可以猜到那混乱的场面,但是没过两秒,就安静下来,伴随一声木门轻合的“咔嚓”。 听筒里的声音,清冷、平静,不是他大哥。 “喂。” 韩恩铭一直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 “麦冬。” 麦冬对他的称呼,从小到大,也没有变过。 “哥。” 那只钟表重新挂回了它原来的位置,赵家荣是什么时候把它修好了的?麦冬出神地看了它一会儿,又自己回过神来,对着手机说,“这么晚了,爷爷睡了吧。” “嗯,散的差不多,郭姨在收拾了。”韩恩铭顿了顿,“算得很准。” 麦冬对他的夸奖不屑一顾,“每年不都一样?” “是。” 韩恩铭说完这个字,就仿佛没话可讲。 麦冬洗涮劳累了多半天,胳膊和手腕都酸痛,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回音,就把手机丢在床上,开成免提,“你在等我电话?” “刚才,全家都在等你,为什么不接。” 除了一声“哦”,没有任何可表达的,麦冬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他瞟了一眼门口,从土炕上下来,用铁钎子去捅炕洞里的柴灰。 赵家荣这么晚都不回来,他又不会加柴,铺面已经冷了。 那边仿佛是轻叹了一声,“出什么事了,要找医院。” 果然。他知道了。 韩恩铭的声音在四面土墙之间回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麦冬被灰土呛到,扒着炕沿咳了两声,“我大哥呢?让他接。” “我让他出去了。”韩恩铭的声音平静无波,“你怎么了,你人究竟在哪里。” 麦冬蹲在地上,双手下垂,看着炕洞里明灭闪烁的点点红光。 总是这样。他总是这种语气,没有一点不耐烦,但也没有一点余地,带着压迫感,像单纯发出一道指令。 “怎么,现在麦中霖连这点小事都管不了了?” 麦冬接着冷笑了一声,“你也不怕累死。” 说完就后悔。赌气,以前没什么,现在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既没有意思,也没有必要。 麦冬知道,韩恩铭并不会把电话交还给麦中霖,也不会对他的乱发脾气做任何负面的评价。 他很会包容,放在以前,麦冬会认为,那是因为宠他。 手机里,很久没有声音传来。麦冬折腾得口干舌燥也没能阻止柴火熄灭,站起来喝了两碗水,又躺回床上,很珍惜被褥上已经不多了的那点余温。 耳朵边又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到了麦冬。 “十号。我派人去接你吗。” 他突然提起这件事,很突兀。 在担心吗?那他担心得多余。这又没什么好反悔的。 “不用,我既然答应了,肯定会去。” 心里又开始感觉酸胀,可能是血流不畅吧,无力的感觉蔓延到指尖。他把身体躺平成一个“大”字,扭着头,望眼欲穿地盯着那块破旧的木头门板。 那边又沉默了好几秒。 “钱和医院的事,我给你办。以后别找大哥了,找我。” 麦冬闭上眼睛,无声地咧了下嘴。他笑话韩恩铭,这么快就无话可说,以至于语气都开始有点虚软。在过往的十几年里出现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其实他能继续说的话有很多,只要麦冬愿意顶嘴,给他台阶。 但麦冬这次不想给,所以,连“不用”这两个字,他都没有讲。 他想,这两年韩恩铭估计都很少进行效率如此之低的对话吧,一通电话,一半时间都在沉默。 但是他终于不害怕沉默了。 麦冬懒得说话,只是扭头看向门口。 这可是除夕夜啊。 还有二十分钟,就是大年初一。 赵家荣。 怎么还不回来。 。 车门被甩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响亮,隔着一道院门,一道房门,都听得清楚。 麦冬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普通轿车发动机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大,应该是卡车、面包车之类的——赵家荣不是开自己的车回来。 破旧的院门发出“吱嘎”的响声,有两道脚步声传来,其中一道在院子里停住,另一道则越来越近。 “麦冬。” “我确实没空管这些小事。” 电话里,韩恩铭再次说话的时候,屋门被推开。 麦冬只顾着抬头看向来人,关手机免提的手,晚了两秒。 冷气流涌入,空间不再封闭,所以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被弱化了。 第40章 但仍旧能听得清楚: ——“除了你的事。” 赵家荣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但没进来。他看了眼坐在床上的麦冬,又看了看他手里捏着的手机,伸手在门边的柜子上,摸起一把手电筒。 “没事,你继续打。”他扭头出门。 屋子很小,哪怕人只是在门口短暂一站,麦冬还是闻到了淡淡的酒精味。 他麻利地下床,穿好鞋,快速披上外套的时候,眼睛紧盯着窗户外面,两个人的影子。 随后抓起手机放到耳边,不顾那边的人还有没有再说什么: “挂了。” 。 院门外,握着手电筒的男人个子瘦高,微驼着背。 他穿着一件很旧的军大衣,袖口的布料磨破了,露出一些棉絮,衣摆上有很大一块明显的油污。 麦冬慢慢地从他后背靠近,待走进了,他转过头,吓了一跳的样子。 “哎……” 声音轻而慢,中气不足,甚至像是故意,怕打扰到别人似的。 麦冬看到他的正脸。 “饱经风霜”这四个字,或许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因为那是任何一个看到他的脸的人,第一时间会联想到的。 可以想象他年轻时候,或许是一名老师,拥有俊朗的模样和儒雅的气质,夹着课本,玉树临风,站在讲台上微笑,又或许是一名机关职员,安静地坐在桌前,肩背笔直,用钢笔勾画文件。 麦冬不知道为什么只看一眼,就会对这个人生出如此之多的联想。或许是因为存在他身上的那种,强烈的反差。 让人不由得去猜测他的故事,因为若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这反差就难以自洽。 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密而杂,像团团解不开的乱麻,眼睛陷下去,脸颊也陷下去,只有挺立的鼻子和突出的唇峰,能提示出他过去的风采。 满面愁容,身材枯瘦,直不起来的后背,像是被一座山压过。 皮肤灰黄,应该不是因为门灯昏沉的光;喉结很突出,稍微一动,脖颈更显干瘦;短短的发茬像秋后毫无生命力的干草,只是颜色不同,是几乎全白的。 可是听声音,他也就三四十岁。 他转过身,换了一只手拿着电筒,打量了麦冬,脸上露出一点微笑,“你是……” 光柱摇晃,停在旁边的脏而破旧的卡车底盘下面,一个人平移出来。 这几天温度低,地上的雪都没有化,不是被人踩成硬壳,就是被车辙碾成白泥。那卡车看样子是跑过长途,轮子和底盘上拥塞着大块灰黑的雪泥和污垢。 赵家荣没带手套,也不嫌脏,用手扒着车帮,从地上爬了起来。 为了怕把外套弄脏,他只穿着毛衣,地上虽然铺着一个拆开的大编织袋,他袖口和手肘上,还是沾了不少的泥。手背也冻得发紫,手上满是冰碴和泥水。 “他叫麦冬。是家乐的男朋友。” 赵家荣低着头甩了甩手,把一只看上去很沉的扳手丢进卡车车厢里,砸出“咣当”的一声巨响,“你的车没事了。” 那人看着麦冬,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哦,麦冬。你好。” 接着,他转过身,把手里抱着的外套递回给赵家荣,“家乐都是大姑娘了,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日子过得真快啊。” 他一笑开,那深藏在皱纹里,被岁月抹去了的英俊,仿佛又渗透出来。 赵家荣没有接话,擦干了手,穿上外套,对麦冬说,“这是沈源。” “我朋友。”? 第19章 那是你前男友吗 赵家荣和沈源,相识在广市,分开,也是在广市。 感情这东西,产生的蛮简单。同一个工地上搬砖,同一个工棚里睡觉,白天干活时聊天,能从对方口中听到熟悉的乡音。晚上睡觉时铺位挨着,能听到梦话,闻到汗味,若是洗澡,还能看到对方裸露的身体。 结束的也简单,双方的亲人朋友都不能接受。 记得那一年的除夕,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赵家荣愤怒地摔开院子的大门,紧握着沈源的手离开了家。那天晚上的雪很大,他骑摩托车,沈源紧紧地抱着他,脸颊贴着他的后背。 冒雪骑了一天一夜,回到广市,两个人都冻得僵了,在空荡荡的工棚里搂着睡了一天后,沈源说: “咱俩就,算了吧。” 他们两个人的村子离得不远,大年初二,消息都传遍了。没过多久,沈源家里来电,说他母亲气得住了医院,他急着回家,工长不让,赵家荣眼睁睁看着他从脚手架上往下摔,没拦住,一条腿就那么断了。 那个月,赵家荣把给母亲、妹妹和大嫂的生活费提前寄走,剩下所有的钱都取成现金,趁夜色,偷偷塞在他收拾好的行李中。 天没亮,人就走了,没打招呼,也再没回来。 赵家荣又干了两年工地,觉得太累了,转行去给人跑装修,跑装修也累,因为急功近利,他让传销的给骗了钱,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直在那个城市,没想着要等他,但也说不好是因为什么。 但是时间久了,就也懒得回想了,疲于奔命,人的记忆会慢慢变淡。 一文不名了之后,他就心灰意冷,离开了。 和家人闹僵的他,一直也没回去过,很久很久之后,他从同乡那里偶然得到了沈源的消息。听说他回去后,母亲很快就死了。后来,听说他没再出去打工,在村里结了婚,生了子,父亲抱过孙子后,也心满意足地去了。再后来,又听说他老婆查出癌症,不治,儿子先天遗传,没有活到上学的年龄。 第41章 始终没回去过,也就始终没见过面。 直到今天。 。 沈源拎着水果和牛奶走进病房的时候,赵家荣正守着睡着的母亲发呆。喊“家荣”两个字的声音,他是熟悉的,但是,站在他面前的人,他却怎么都认不出来。 好多秒钟过去,他才把对方同记忆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真的,变了太多了。 母亲醒了,看到来人并不惊讶,沈源把东西放下,“婶子,给你拜年了。” “家齐都这样了,还过什么年……” 耳边又响起来细碎的抽泣声,沈源站在原地没有动,抬起头,对着满脸不可置信的赵家荣扯了一下嘴角,比哭还难看。 “好久不见。” 心里遭了惊风巨浪,过后反而平静。不敢去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也没想着要和他诉说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什么都说不出口,赵家荣只能照着他的样子,也扯了下嘴角。 “每年都给我妈拜年?”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也很滑稽。 沈源说话很慢,声音沙哑,但音色还像以前一样,浑然,温吞。 “我家里也没人,一个人,怪冷清的。” 这算是承认了。盯着自己又看了两眼,他就慢慢地弯下腰,先是把手里拎着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下,又脱下了手上的一副破洞的白色线手套,最后,摘掉了他一直背在胸前的布书包。 “家荣,我听说了你大哥的事。” 他往病床的方向看去,然后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指去拉书包拉链。 花白的头发里没有几根黑的,刺得赵家荣的眼睛生疼。 红色的纸钞刺得他更是疼。 “我怕你不要,特意取了现金,带着过来。” 他恳切地,甚至有些讨好地,把包推过去给他看,“这是十万块钱。” “就当我……还你的。” 。 那个人不肯留宿,坚决要走,麦冬看着他把一个黑色书包塞在赵家荣怀里,然后绕过车头,用力打开驾驶室的门。 他的右腿有点瘸,上车的时候,略微吃力。 赵家荣没有帮忙,点了一支烟,看着挡风玻璃后面的人系安全带、挂挡、观察了左右后视镜,然后慢慢地倒车。 书包被他单手拎着,有一条包带垂在雪地上。麦冬看着布包上突出的棱角,大约猜出来那是什么。 卡车缓慢地从胡同里全身而退,调了几次方向后开到主路上,看不见了。赵家荣盯着什么都没有的远处抽完了烟,把烟头丢在地上,淡淡地说,“回屋吧。” 麦冬却没动,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烟盒上,“给我一根。” 赵家荣挑了挑眉,没说话,把烟盒打开,递到他眼前。 麦冬抽了一支放到嘴里,双手去摸裤兜,没有摸到火,抬头瞪着眼看他,“不给我点上?” 赵家荣无奈,自己也又点起一支,用手拢着的橙色火焰没有熄,麦冬主动把烟头凑上去。 “少抽烟。” 赵家荣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我看你总是生病,而且家乐怀孕了,必须多注意一点。” 麦冬用脚尖去踢地面的小石子,没说话。 两人之间只有白色的烟气,肆意地飘摇。 就这样沉默着过了一两分钟。赵家荣抽得快,很快指尖又只剩下一截烟头,他又开口,“抽完就回去,外面冷。” “屋里也冷。”麦冬不紧不慢地解释,“柴火灭了,我不会弄。” “哦。那我先去生火。” “哎……” 赵家荣转身,麦冬一下子就拽住了他的手。 夜风冷厉,吹得烟头的一点红光忽明忽暗,他隔着朦胧的白色,看赵家荣略微吃惊的表情。 他斜睨着那只黑色书包,“就这点钱,够吗。” 。 赵家荣猛地甩开他,眉头皱起。 人的眼睛,往往能表达出语言难以形容的情感,麦冬很懂得如何去读一个人的眼睛。赵家荣看沈源,一个眼神,麦冬就大致猜出来这位的身份。 赵家荣此刻看他的眼神,有如实质的利剑,更加印证了所有的猜想。 他被甩得后退,就顺势倚住了身后的砖墙,两只手抱在胸前,有点挑衅似的,抬起了下巴。 “肯定不够吧。” 赵家荣立刻就知道了他的用意,眯了一下眼睛,很快又恢复如常,“我不需要你的钱。” “你不用再说了。”他拒绝得彻底,“也不要再让家乐和我说了。” 麦冬垂着头,看着一截烟灰落在地上。 不需要? 其实,他是能理解的。 他从小就知道,很多人拼尽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做不到的事情,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往往是家常便饭,信手拈来。很多人弃如敝履的,又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这世界处处都有根深蒂固的不公和失衡,一无所有的人,又能让他怎样去面对呢? 麦冬没说话,赵家荣就径直越过他,往门里走。 他其实没有太生气,在他眼里,麦冬和家乐还都是孩子,他是不愿意,也没有精力过多地同小孩子闹的。 身后没有脚步声跟来,赵家荣在门槛前停住,回过了头。 男孩站在月亮下面,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表情很难形容,有点得意,有点兴奋,还带着点儿小男孩特有的那种调皮。 第42章 他倚在墙上,指尖夹着烟,细长的眼睛直视着他,又笑一下。 赵家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 他那笑意停留在表面,并不深入,道歉也像挑衅,“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了。” 门灯的光线将他的脸照得有点发白,他的面部线条被灯光柔化了许多,睫毛扑了两下,刷出直愣愣的两道阴影。 真是小孩,赵家荣想。 这种感觉无关乎年龄,他脸上有一种纯真的孩子气,赵家荣第一次见他,就这样觉得。 可能由于过于瘦弱纤细的身体,和总是病态苍白的皮肤,他显得比一般人要柔弱内向一点,可是眼神还总是亮的,带着那么一股子不让人省心的折腾劲儿。 那双狭长的双眼……总是散漫……却倔强…… 其实,是让他很难拒绝的。 该说句谢谢吗?精神有一瞬恍惚,让他对眼前的人产生了某种奇怪又堪称危险的冲动。接着,赵家荣立刻想到,今晚是醉了。酒量大不如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对方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此刻才慢慢的抬起了眼皮。那睫毛很长,投射到脸上的阴影根根分明。 就因为多看了一眼,赵家荣没来得及躲开他制造的白雾,浓烈呛人的烟草气息瞬间包裹了他,连同眼前这柔软又冷淡的男孩。 麦冬不知道什么时候往前走了,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赵家荣的心跳快极了,他直观地感受到一种不清不楚的危险,可是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要和他对视。 强光下,他瞳仁的颜色很淡,面部的表情也是。 “那是你前男友吗?”他冷淡地问。 。 赵家荣连声咳嗽着后退了好几步,才抬头。 他没有立时说话,半晌才醒神似的,自言自语了一句,“喝多了……” 男孩只是歪头凝视着他,似笑非笑的。他抬起手腕,嫣红的嘴唇微张含住了烟头,然后眼前又涌来一阵飘忽的白雾。 赵家荣这次很敏捷地躲开了,酒精的副作用在这时愈加明显,他扭头扭得有点猛,以至于头晕脑胀的。 “你刚才说什么?” 喜欢男人这件事,从来没让赵家荣觉得有什么敏感,他此时的心情,也不是因为这所谓“异类”的身份暴露,反正全村人都是知道的。 “是家乐告诉你的?” 男孩离他半米的距离,烟雾缭绕中,抬起眼轻轻看他,“你躲什么。” “没有。” 麦冬突然笑了,轻声吐气,“行,算你没躲。” 赵家荣不由自主地后退。迷雾在他脑海中升腾,眼前的画面好像有些模糊了,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眼神有些狼狈,“你究竟要干什么。” 麦冬比他矮一点,于是抬高了下巴,好让视线能够从更高的角度,从上往下,落到对方身上。 没吸完的烟丢在地上,踩灭,麦冬吐出最后一口白烟,烟草的苦涩残留在唇齿上。 他用舌尖轻舔了下嘴唇,“烟不错。” 村东头有鞭炮声响起。澄明的黑色天空中,猛地炸开一朵烟花。 麦冬感觉兜里的手机又在嗡嗡地震动,他自动忽略了。 “我蛮喜欢这个味道。” 赵家荣一双醉眼,迷迷蒙蒙地,不肯抬起来。 麦冬心底里不愿放过他,于是故意去寻他的眼睛。 “荣哥,可以这样叫你吗?” 明明他没有再靠近,赵家荣还是觉出一种挠人的压迫,那刀子一样的冷空气吸进肺里,变得粘稠,几乎让人呼吸困难。 他低着头,控制不住地后退,直到后背“咣”一下撞上门框,才稍微醒神。 他定了定心跳,低头掩掉神情,又摸出烟盒。 从村子的不同方位都传来强弱不一的鞭炮声。这是除夕夜,十二点,过了年了。 点上烟深吸一口,烟气辛辣、呛人、霸道得很。他活转过来,抬起头看向麦冬。 “嗯。随便你。” 男孩的眼睛被那绚烂的烟花映亮,正闪闪发光。 赵家荣抽出一只烟递出去,“不怕冷的话,要不要出去走走。”? 第20章 你有什么愿望吗 烟花只有刚才的那一朵,爆竹声也零星地消散了,那都是胆子大的村民偷着点的。因为北方全面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跨年夜,正是查得严的时候。 夜晚重归于沉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空中又不紧不慢地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坡越来越陡,路越来越窄,麦冬渐渐跟得有些吃力,走在前面的人仿佛感觉到似的,停下脚步,扭过头。 “累了?” 麦冬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不,不累。” 赵家荣站在原地吸了口烟,把烟头丢掉,然后折回来,拉他的胳膊。 这样的小山在这边是很常见的,小时候,他们经常钻到山林里,摘果子,打草,捉小动物,夜路也不怕,闭着眼都能走。赵家荣走得轻快灵巧,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麦冬被他拉着,只觉得每一步都是艰难险阻,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厚厚的雪和泥里,脚底冻得没有了知觉。 他一向最恨爬山,若是被朋友硬拉着去,是一定要装病偷懒的。 可今天却很开心。 越往上走,树越稀薄,到了山顶就光秃秃的,只有雪和石头,一盏月亮,和冷厉的风。 第43章 “不行了……”麦冬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剧烈的运动后身上出了汗,他连忙戴上帽子,防止受风。 山的那边有一个小湖,是一块覆着白雪的黑冰,散发着寒气,湖的那边是那条进村的公路,蜿蜒出去,不知道通向哪里。 赵家荣凝望着那边,背对着他,又在吸烟。 难得在这样的雪天还能看见月亮,残月的边缘柔和得很,白白的不很清晰,天空是阴郁的灰蓝色,仰起脸,雪花像小冰锥一样砸进眼睛里,麦冬小小地惊呼一声,引得赵家荣转过身来。 很奇妙的感觉,麦冬揉揉眼,再睁开,看见人站在了自己跟前。 月亮在他头顶,显得他身型高大,加上他严肃的表情,让人联想起某种怪物。麦冬被自己的联想逗得“扑哧”一笑,连忙道歉,“啊对不起……你不用管我。” 他心情很松弛,前所未有的,这山上被雪洗过的空气格外清新,月夜、雪野、冰湖、深空,简直浪漫,像一场约会。 赵家荣不知道在对方心里,自己的表情严肃得像一只怪物。 也不懂他为什么要笑,那笑颜实在莫名其妙,但是却生动可爱,他一说话,呼出好大一口白气,平白给这荒山增添温度。 麦冬从石头上滑下去,蹲在地上抓起一把雪,在手里团成个球。他好像很喜欢玩雪。 “你喜欢雪吗?” “没有啊。” 话虽如此,手却没有停,平整的雪面已经被他玩的凌乱,失去了纯净自然的美。他那脸被冻得生白,睫毛和头发上各有几片落雪,笑容清朗,像已经很久没出来玩过的小孩。 天地安然,万物恬静,薄薄的月光泼洒在他身上,赵家荣凝神看了一会儿,把头转开。 这个地方,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以前的他,就坐在这块石头上,对着那片湖扔石头,然后看着那辆破旧的客车从村口载满客,颠簸着驶走。父亲去世之后,没有了这样目送的机会,他也就很少登上这个山坡。 最近一次,也记不清是几年前了,他和沈源刚交往的时候,一起来过这里。当时也是冬天,赶上了日出,金红色的光一下子就迸出来,那冰湖镜子似的,漂亮极了,他想去摸一摸那洒在沈源头发上的光,之后却没舍得松手,按住他后脑勺,吻了他。 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心里通常没什么感觉,就像这些年,麻木地重复着,没有时间去感受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处于放空的状态,看着眼前的男孩子,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他突然有点惊恐,自己怎么就带着他来了这儿,想起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更觉得不可思议,直到现在,他都仿佛置身在一种奇怪的幻觉中。 鬼迷了心窍了。 “喂。”麦冬将一只雪球掷在他身上。 “在想什么。” 赵家荣被那只不痛不痒的小雪球抓回了魂魄,目光重新聚焦。 他摘下肩膀上的黑色背包。 。 赵家荣一辈子没发过大财,年轻时就靠卖力气,转过几次行,也做点极小的买卖,本质上赚的都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唯一一次起了颇大的贪念,一分一分攒下的积蓄都被传销的骗出去,还差点犯了法,他从此胆小志短,收入能把家人都养活好就心满意足。 有和他一样从干工地转这一行的,趁着前些年房地产好做,挤上风口一个个都飞上了天,赵家荣并不牙酸,默默地仍是赚点小钱。现在行业不行了,有掉下来的,有飞的更高的,赵家荣不看热闹也不焦虑,只叮嘱周航让他时刻踏实住了,实在不行还能重新回工地上搬砖,有手有脚就能干活,怎么也饿不死人。 赵家荣觉得自己是普通人,不幸运也不倒霉,这些年起起伏伏,怎么都熬了过来。现在这一坎儿,也一样,没理由就跨不过去,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十万块钱,不算是个非常巨大的数目,生意好混的时候,他也吃过见过。 可对于沈源来说,不是这样。 老家的房子和地都卖光了,也还不尽之前给老婆孩子看病欠下的债。他落下残疾,不能再回工地,做生意没有本钱,找工作没有学历,只能去工厂流水线,加上打些零工,勉强养活自己。过了几年还完了债,他去学了个驾照,终于找到一个货车司机的营生,才攒下些钱。 赵家荣蹲在地上,数那些钱。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数到第八捆的时候,麦冬指着书包里的东西问他,“那是什么。” 赵家荣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一块布,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却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背包的最下面。 一开始还真的没认出来,还是麦冬伸手过去,拎起了那东西的一角,拎出个短袖的形状。 他这才想起来。 这样的汗衫在工棚里很流行,因为经常穿坏,他们都是去批发市场,成捆成捆地买回来。 沈源真行啊,钱和情,什么都还清了,连一件破衣服,都要还。 早就该扔了。 赵家荣在愣神,他可能自己没有察觉。麦冬捏着那件衣服,“你的吧。” 一阵极冷极烈的风刮了过来,夹着冻硬的雪粒,锐利得像冰刀。麦冬蜷缩着蹲在地上,让大风刮得重心不稳差点儿一屁股坐下,他连忙把那衣服收在怀里,而赵家荣小小地也惊叫了一声,第一反应,却是更紧地攥住了手里那两捆“哗啦啦”随风作响的钞票。 第44章 全神贯注地抵御了好一会儿,那阵风才过去。麦冬抬起头,借着月光,看见赵家荣正垂眼盯着雪地,他没戴帽子,头发飞乱,耳廓通红,一边吸鼻子,一边用手背去擦拭眼泪。 “风太大了……回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那阵大风,他的声音小了一些。说完这话,他就从麦冬手里拿过来那件衣服,随意团了一团就丢回书包里,然后他把拉链拉好,拍了拍上面的落雪。 接下来却没动静了,还蹲在原地。 麦冬小心地问,“怎么了?” “腿麻了。” 赵家荣苦笑一下,“一会儿就好。” 麦冬盯着他,也笑了一下,然后又重新蹲回到他身边。看见他习惯性地又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就说,“我也要。” 赵家荣嘴里叼着烟,正在摸火机,听他这话却停了手,把嘴里的香烟撤了下来。 “不行,家乐怀孕了,你注意一点,少抽这个。” 麦冬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他把烟放了回去,但是又好像是烟瘾难耐的样子,偏了头,摇晃着身体,双手攥拳,在小腿上一下下地锤。 雪下大了,指甲盖大小的雪花一片片地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黑白相衬,特别显眼。 看得久了,麦冬突然觉得很不公平,这山顶这么大,就数他身上那落雪,最刺眼。 “喂,荣哥。” 赵家荣显然完全不适应这个新的称呼,几乎是吓了一跳。 他扭过头,“啊?” “你有什么愿望吗。”? 第21章 希望赵家荣能赚很多钱 “干嘛。” “你说一个。” 赵家荣笑了,“能帮我实现?” “说一个呗。” “多赚点钱。” “具体点,多赚是多少。” “赚钱还能有头吗?越多越好。” “那……好吧。” 麦冬伸出手,将面前的一块积雪聚拢成个小堆,顶端做得平了,是个圆台的形状。 “这什么啊。” 麦冬也觉得不像,于是从地上捡起个小树枝,在上面写了个阿拉伯数字24,看看还觉得太寒碜,就又在数字外面框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爱心。 赵家荣这下看懂了,“你过生日?” “嗯。”麦冬把树枝插在了那再寒碜不过的“蛋糕”上面,然后伸手进赵家荣的兜里,掏出来打火机。 橘红色的火苗跳动起来,他很认真地看向对方,“不改了?” 赵家荣有点发愣,麦冬才不管他,径自闭上了眼睛。 他松手,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随着熄灭——这是他最真心的一次许愿。 希望的是,赵家荣能赚很多钱。 。 下山相对好走一些,麦冬被扯着手腕,跟着赵家荣亦步亦趋地走了大半程,快到山脚的时候,一直沉默的人却开口说了句: “生日快乐。” 月辉映着重重的树影,白雪点点,落在他黑色的背影上,一瞬间天地寂静,浪漫极了。 麦冬那手脚仿佛立刻就有了知觉似的,冻得发懵的脑袋更是被喜悦冲得有点发昏,以至于有些得意忘形了。 “哦……没有礼物吗?” 说出口就后悔了,麦冬在心里骂自己破坏氛围。前面的人停下脚步,麦冬盯着他那两只红彤彤的耳朵。 “我瞎说的,哈哈哈,不要当真,哈哈哈哈。” 赵家荣点上烟才回身,也不笑,就干巴巴地问,“想要什么?” 麦冬语塞,就像被人猛拍了一下后脖颈子,一下子醒过来。 想起了上山前,赵家荣问他的那句话——“你究竟要干什么。” 他能干什么,今天是大年初一,再过几个小时,要陪着赵家乐去医院,这事儿就彻底了了。到时候该道歉道歉,该回家回家,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并没有人可以分享,和赵家荣,这辈子也不一定能再见。 想到这里,他突然就自私起来。 “荣哥……其实我……”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赵家荣想不明白有什么紧急的情况,会让程树民在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他盯着手机屏幕,对面男孩就也安静下来,后半截话没有继续。 “我接电话。”他举了举手机,迅速地转过身。 按下接听键的时候,他的内心,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老程,什么事。” 程树民在电话那边支支吾吾的,“我也不懂哈,反正觉得得告诉你,是关于家乐……” 。 赵家乐是晚上十点半左右出发的,那时大家都让无聊的晚会节目弄困,各自回房。没人注意到她拿了钥匙,到院子里偷开走了赵家荣的车。 她其实早就拿到了驾照,但从没摸过车,此刻算是新手上路,又是深夜,真的还蛮危险。 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 陈星换了许多电话号码,来打她的电话,加她的微信。她一个个拉黑,最后索性把手机关掉。 她一边开车,一边哭,一边想到,或许事实真的不是那样的,只是陈星他妈妈为了故意挑拨离间而编出的谎话,其实很有可能,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但是她不在乎了。 没有哭得太久。快到医院的时候,她的情绪已经变得非常平静,平静下来,她突然发现过去的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第45章 很多事就是这样的,迈过一道坎,就是一个新的天地。 她先去看了看大哥。进病房的时候,把母亲吵醒了,可能是太累了的缘故,母亲并没有对她的深夜到访感到奇怪,而是迷迷糊糊地握着女儿的手,问她几点了。 十二点整。是新的一年了。 。 大年初一,医院值班的人少,预约做人流手术的人更少。 传统说来,赶在这个日子做这种事情,简直是太不吉利。手术很顺利,赵家乐醒来的时候,并没有觉着有多么的疼,心里也像打过麻药,没什么特殊的感受。 但是看见赵家荣推门进来的一瞬间,她的眼泪还是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哭归哭,并不影响她嫌弃地皱起了鼻子——他身上都是烟味。 她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眼泪流得更凶。赵家荣走到床边坐下,把她鬓角的碎发拂到耳朵后面,用手掌轻轻地擦她脸上的泪:“没事了啊。” 他和麦冬两个人,是在凌晨三点赶到的。 据程树民所说,他给那个男孩开门的时候,他已经在楼道里徘徊了有一天多了。他是前一天中午买菜回来的时候,发现他蹲在赵家乐的公寓门前,一开始没怎么当回事,直到第二天早晨下去丢垃圾,又看到他抱头坐在台阶上,才吓了一跳,他琢磨这小伙子一晚上没离开,直觉想报警来着,没想到那男孩看见他从对门出来,立刻拉住他衣角:“不好意思,请问,对面公寓住着的女孩儿,您认识吗?” “男孩叫陈星,说联系不上家乐,担心她有危险。我问她和家乐什么关系,他说是——” 老程说得磕磕巴巴,说到这里,为难地停顿了一下,“是她男朋友。” “我都懵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看他挺着急的,就告诉他你们回了老家……赵儿,你知道这个人吗?” 赵家荣还算冷静,问了程树民是什么时候的事,又要了那男孩的联系方式。然后他嘱咐赵继伟去借车,把村里的人家和卫生院都跑了一遍。 除夕夜,家家都是欢声笑语齐聚一堂,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同情得很:“是家荣啊……不在这里……又出什么事了?” 没找到人,这才直奔县医院来。 什么都没劝,他告诉妹妹说自己都知道了,然后让她不要害怕。 赵家乐看到他手背上渗血的小伤口,闭上眼,抿了抿嘴唇:“哥……你又打人了?” 赵家荣收回了手,替她把被子掖紧,“你好好睡一觉吧,一会儿醒了,我带你回家。”? 第22章 陈星 “我见过你。” 坐在台阶上的人把头从手臂中间抬起来,看着麦冬。 那人留着短发,长相普通,皮肤颜色略深,穿着打扮看上去很憨厚朴实。他的嘴角上有一点血,左边脸泛着红,微微肿胀,是被人痛揍了一顿的样子。 他的表情很奇怪,因为左眼皮肿着,那一只眼睛就显得有点发狠,而右眼又是一副无辜可怜,泫然欲泣的样子。 麦冬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实在不记得自己见这么一号人物,就算是曾经见过,没什么特殊缘由的话,也肯定记不住。 他倚在楼梯拐角的不锈钢栏杆上,“安全通道”的灯牌在他头顶亮着幽幽的绿光,这建筑采光太差,其实天已经亮了,这个时间,赵家乐的手术估计已经做完了。 麦冬打了个哈欠,随即又打了个喷嚏,楼梯间里的烟味太重,但是走廊的消毒水味道又太刺鼻,更何况,他可不愿意在病房外面晃荡。 现在这种时候,最好是避免同赵家荣碰面。 “是吗?” 麦冬居高临下地端详着陈星。这哥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刚刚亮,也不说话,愣头愣脑地就要往病房里冲。赵家荣也不同他多说,扯过对方就是一顿狠打。 事情原委,他自然已经都知道了。 在学校里,麦冬觉得自己也算个有点名的人物,陈星既然是赵家乐同班的同学,那么他知道自己,也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只不过他从没听说过这个人就是了。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自己第一次同赵家荣见面时的遭遇,于是看陈星的眼神就有一点怜悯,“你和赵家乐谈了多久了?” 陈星用手抹了把眼睛,擦掉了眼皮上新渗出来的血珠,抬头看麦冬的时候,有点犹豫地说。 “四年。” “哦。”麦冬应了一声,又觉得不对劲,掰着指头数了一下,“等会儿?四……” 陈星看了他一眼,为赵家乐解释道,“她和你在一起的那会儿,我俩分开了,有半年吧。” “……” 麦冬瞪了瞪眼睛,随即想通了:怪不得分手的时候,她那么冷静! 不过他倒没有生气。 陈星垂下头,又抹了一下眼睛,这次是在抹眼泪,“四年了……我……” 他们俩的故事,麦冬之前从赵家乐口中得知了一点。在楼梯里和这个人一起枯坐了大半夜,剩下的一点也都知道了。赵家乐之所以会那么生气,是因为看到了陈星和那女孩子甜蜜约会的照片,是陈星妈妈发给她的。 她之前一直觉得陈星是被迫的,无奈的,和她一样。 陈星:“我可以解释的……她为什么不听我解释呢?” 麦冬看着他,觉得生气,“解释了又有什么用?反正也得听你妈的。” 第46章 陈星又用两手抱住脑袋,也顾不上脸上的伤,两臂用力,狠狠地摇晃了几下身子,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他声音闷闷的,“你不知道,你不懂。” 麦冬心情也欠佳,立刻便出言嘲讽,“可能是吧。你情深意笃,都是别人的错。” 陈星“蹭”地一下从台阶上站起来,“你闭嘴!你又是什么好人?” “什……” “你这种富家公子,玩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来掺和我们的事!” 陈星积攒了数日的满腔怒火突然都熊熊地燃起了。赵家乐怎么骂他,他都会接受,赵家乐的哥哥打他,他也是毫无怨言。可眼前这个麦冬,曾经抢走了他女朋友,又无情地甩掉她的负心汉,全校闻名的纨绔、花花公子,除了有钱一无是处的小白脸儿,他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自己领着助学金,每天下了课还要打三份工的时候,他领着赵家乐逛商场,一送就是一万块钱的包!自己放暑假回家不得不回家帮忙干农活的时候,他带着赵家乐和那些名媛公子哥儿们一起,去海边豪华别墅里度假!更可恨的是,享受过这种待遇的女人,不只是赵家乐,他交过的女朋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知道什么?他有什么资格说话? 陈星对准那张小白脸儿,抡起了拳头。 他一时冲动,没想到竟然就打中了,所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豪情激荡。 就好像这些日子所有的的压抑、痛苦、苦苦哀求、不被理解,一下子全有了出口;刚刚挨打的屈辱感、无力抗争的自卑感、难以启齿的嫉妒心……那一瞬间也消失了。甚至连脸上的疼痛都仿佛减轻许多。 麦冬被打得懵了,身体不平衡向后仰倒,后面却没什么可倚靠的东西。他恐惧地在虚空抓了一把,看见陈星脸上的表情从愤怒、痛快,变得惊讶,最后也变得恐惧。 后背重重地磕在台阶上,麦冬竖着往下滑了几米,直到楼梯结束,才堪堪抓住了楼梯边的不锈钢栏杆。好在他用一只胳膊护住了头,停住之后,他立马自己坐起来,然后就看到鲜红的血一滴滴地落在胸口。 陈星吓得傻了,站在原地也不动,声音发抖,“你……你怎么不躲啊……” 麦冬愣了两秒钟,接着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卫生纸,抽了一张捂在鼻子上。然而掌心中马上有热热的一股液体流下来,顺着胳膊,把袖子都染红了。 楼梯间的门被打开了,“吱呀”一声,麦冬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顿了一下,然后视野里出现了赵家荣的脸。 对视一瞬,他连忙低下头,试图擦掉脸上的血迹,可是由于血流太过汹涌,他那整个半张脸就红得越发可怖。 陈星突然掉头就跑,一边大喊着,“医生!” 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力量,支撑着麦冬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几乎称得上是流畅利索,但是只扶着栏杆挪了一步,就又不得已地向前栽倒。 “哎!别动!” 他听见赵家荣大喝一声,接下来,他就被一双手臂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麦冬仿佛此时才有了知觉似的,眼前也开始模糊,他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孔,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荣哥……” 也不知道碰坏了哪里,就知道整个后背连着屁股都火辣辣的,像被火烧灼,出于害怕和委屈,他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第23章 他原来的世界 一家人三个病号,来回开车太浪费时间,接下来的一周,赵家荣都住在县医院里。 一张陪床一晚是一百块钱,他在医院外面找了一家破旧的小旅店,房间在杂货商店的二楼上,狭窄得仅能放一张单人床,但是店主夫妇允许他免费使用厨房,每天四十。 赵家乐在医院观察了两天,状态平稳,送回家去由大嫂照顾。大哥不太好,突然发病,医院给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好在抢救的及时,他挺了过来。 也有好消息。沈源给的十万块钱救了急,派上了大用场。周航打电话过来,说那边项目奇迹般又有了转机,虽然甲方的消息还不具体,不过也有希望让公司能撑过这个冬天。母亲的身体还好,这些天,赵家荣天天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生怕她情绪过于激动,也病倒了。 电梯停了,赵家荣心脏猛地一颤,睁开眼睛。 他不敢相信自己在电梯里差点儿睡着。 用力地甩了甩头,他也没多看,直接跟着前面的人就走出去了,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住脚步。 拎着空保温桶,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才逐渐清晰起来:走错了,这不是一楼。 三楼电梯间和楼道中间隔着一扇门,门一般情况下是常开的,但今天紧紧地锁着。 在赵家荣前面出去的那个护士正要拿钥匙开门,察觉到身后跟着人,扭头看他,“您好?这一层有特殊情况,暂时最好不要进出。您是病人还是家属,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 麦冬知道,自己很久没有病得这么凶了。 他一直小病不断,周围的人就都会更加的关心爱护他,在他生活的环境里,处处都有人小心着,怕他磕碰,怕他难受,一有什么不对劲就会被立刻发现。这样时间长了,麦冬就变得完全不会照顾自己,别人太爱他,所以他不拿自己当回事。 第47章 天气一天天寒冷下去,这乡村的环境对他来说,不可谓不恶劣。他本来就体弱,冬天一向难熬,一直没生病,在他自己看来都算是一个奇迹,怎么想,也只能归因为他的日夜祈祷,但是祈祷的效力毕竟有限。 因此,他早就知道难免要遭这一场罪。 所以,也就想得开了。 后背上的伤口,他自己看不着,据赵继伟所说,那叫一个“触目惊心”。过了两天,医生说见好,在赵继伟嘴里却严重了,叫个“惨绝人寰”。 医生说他幸运,那样从台阶上摔下去,竟然没伤到颈椎和腰椎。但是那擦伤和肌肉挫伤,也很严重,需要好好养一阵子。 不过最要命的,还是接连不断的发烧,炎症一直反复,找不到原因,只能猜测是他免疫力太差的缘故。 麦冬的想法正相反,他从小发惯了烧,不觉得怎么样。但是他怕疼,很怕。 儿时有一次和韩恩铭打起来,同样都是胳膊脱臼,同样一个医生来给接骨,韩恩铭皱了下眉就没事了,麦冬喊得整条楼道都能听见,最后还躺在医院观察了几天。 所以每天最艰难严峻的时刻,就是护士来换药的时候。对麦冬来说如此,对赵继伟来说,更是如此。 一家人都在医院呆着,赵继伟既然不肯去见自己的亲爹,结果就是被派来照顾麦冬。没过两天,人显然变憔悴了,赵继伟的原话——你现在就这么难伺候,以后老了谁愿意管你! 知道他这个小姑父是假冒的之后,赵继伟反而更放得开了,说笑玩闹,毫无顾忌。死气沉沉的病房,被他营造得活泼又快乐,甚至连其他床的病人和家属,都时常被他的氛围感染到,笑着和他搭讪上几句。 赵家荣也天天都来,给两人送饭。每天的这个时间段,麦冬都觉得神清气爽,头也不晕,背也不疼,浑身得劲儿。 他总是用最慢的速度吃饭,这样赵家荣就能多待一会儿。一直到吃完饭,看着他把餐具一点点的收走,看着他出门,从门上那块窄条玻璃里消失。 身体才又不受控制地,重新难受起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午饭点都过了,他还没来。 赵继伟也不在,难道是见他刚才趴着睡着了,又偷偷地溜去边上的公园里玩了? 外面安静得很,病房里其他的病人不知道去哪里了。他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太静了,静谧的空气中,突然有极为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来。 。 陈星那个男孩儿,是个难缠的倔种,那天过后,就天天堵在病房外面,要见赵家乐。赶一次不行,两次不行,赵家荣恨不得拎起他再打一顿,后来真有一次差点动手了,他站在原地也不躲,梗着脖子捏着拳头,两眼盯着地面,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明明是个大小伙子,还挺爱哭,天天在病房外面垂泪,弄得医生护士都知道他这么一号人。两天后,赵家乐要出院,冷漠地拽着他到电梯间,谈了五分钟。 之后他就再也没出现。 赵家荣不干预这事,因为看出来妹妹并不愿意多说。她提起麦冬的次数反而更多,从两个人大学在社团认识,到前几周在酒吧偶遇,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 “你……没看出来?” “什么?” “他也是……那个啥。” “啥。” 她看上去在斟酌词句,不过最后还是直白说出来。 “和你一样,同性恋。” 圈子里说的什么所谓“基达”,那种东西,赵家荣认为自己没有,他也不信。现在倒是有几分信了,因为程树民曾小心翼翼提过,第一眼和麦冬见面,就觉得他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却没有细说,老程在这种大事上,不敢不含蓄。 除夕夜发生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赵家荣的心里,仿佛也刮起了那夜山头上的风雪。 赵家乐特意为麦冬解释了很多,说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他不是自愿的,是被她强迫帮忙。警告他千万别再对着人家发火。 赵家荣完全没有想要对他发火。 更没有其他的想法。 麦冬有家人,有自己的生活,结束这场闹剧之后,他自然应该回去,回他原来的世界。 非要说有什么感觉,那也是如释重负。 赵家荣打电话时,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能赶到。他知道麦冬的家境或许很好,但没想到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接电话的是他大哥,激动而焦急,千恩又万谢,嘱他务必在他们到达之前,照看好他弟弟。 医院的领导下命令,暂时性地把整个第三层都封锁起来,病房门都关上,在他们离开这所医院之前,除了特别紧急,要保证尽量少的人在楼道中出现。 “先生?”护士见他发愣,就又问了一遍,“需要帮助吗。” “啊。” 赵家荣回过神,稍后退了一步,“不需要。” 护士这时却认出他来,“唉?我看你面熟,你好像就是314那个特殊病人的家属吧……” 赵家荣连连摆手。 “不不不,我是下错楼层了。” 他果断地转身,重新按了电梯,就在这时,装在裤兜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第24章 委屈你了 赵家荣乘坐电梯,去了顶楼。 县医院虽然小,但还是有两间会客室,在院长办公室的旁边,用来接待重要人物。不过对于这位重要人物来说,这最高级别的待遇,好像也不足够。 第48章 两个年轻的女护士手忙脚乱地从墙角的橱柜里找到一罐茶叶,沏茶的时候却又不小心弄洒了水,显然她们平时很少被派来做这种事情。然而麦中霖根本就没注意到她们,直到有热水顺着桌子往下滴,他才皱皱眉,停下讲话。 他对赵家荣笑了一下,表示歉意,然后对她们挥了挥手,“好,谢谢,你们别麻烦了,我不喝水。” 接着扬起声音,“小赵,你进来处理。” 一个二十多岁,穿着整齐西装的男孩子快速出现在门口,笑着对出门的女护士们点了点头,然后小跑进来。麦中霖都没看他,他自己就单膝跪下,从怀里掏出手帕,把桌子和地面都认真地擦干净了。 麦中霖没有多看他一眼,他稍欠了欠身,把茶杯往赵家荣身前推去,“真是太对不起了……” “您刚才说到您妹妹,她现在怎么样了?身体好了吗?有什么是我能帮的上的吗?” 男孩儿麻利地从地上站起来,正要默不作声地走,被麦中霖叫住,“小赵,我的名片。” “是,麦总。” 他恭敬地弯着腰,将一张卡片推到赵家荣的面前。 和普通名片不一样,它简单、又精致,莹白大气的底色,边缘是一道烫金的流光,上面的字体典雅内敛,正中间写着一个名字。 麦中霖。 卓真集团副总经理。 赵家荣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几秒钟,没有动它。 “我弟弟从小被宠坏了,任性得很,经常离家出走,其实他胆子很小,这次也以为他很快就能回家,没想到闹成这样……”麦中霖叹了口气,继续说,“打扰了你们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 又停顿了一会儿,赵家荣才摇头,“没事的,麦冬没有给我们添麻烦。再说他受伤也是因为家乐,应该我们道歉才对。” 他一直低头盯着桌面。 “赵先生。”麦中霖看上去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异状,或许有所察觉,但没有放在心上。 “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赵家荣抬起头来。有点儿不自然地,强迫自己与之对视。 但是麦中霖反而垂下了眼睛。他略抬了下手腕,看了时间,“按照医生的说法,他这会儿应该醒了。” 赵家荣扭开头,不露痕迹地,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麦中霖继续说,“我弟弟他……恐怕是不肯跟我走,你能帮我劝劝他吗。” 。 看到进来的人是赵家荣,麦冬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了,看到对方手里照例拎着一个保温桶,他甚至傻乎乎地笑出了一声。 赵家荣却被他那声格外肉麻的“嘿嘿”给吓了一大跳,“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 麦冬侧伏在床沿上,略微推开了被子,“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医院里好安静啊。怎么连护士都没看见?你怎么才来?赵继伟去哪里了?今天吃的什么?” 他刚睡醒,那眼球上像是覆盖着一层薄膜,水盈盈的闪烁着光,更显得那一双眼睛明亮极了。脸色还是老样子,苍白苍白的,往往喝完水,或者到晚上烧得厉害,脸蛋上才会微微地泛一些红。 “继伟啊,去帮他妈妈进货了。” 赵家荣走过去坐下,倒了一杯温水。 “还没吃药吧。” 由于他后背上有伤,不能靠着床头,于是就慢慢地用单手撑着身体斜坐起来。赵家荣站起来,扶着他坐好,又侧身坐在床头上,用胸口支撑着他的肩膀。 人自然地落进他怀中,没发觉似的,只是自己拿起药瓶,把药片倒在手心里,认真地数。 这样的姿势,在过去的一周里,赵家荣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今天,偏偏就显得不一样。 病号服对麦冬来说太宽大了,再加上他这个歪坐的姿势,就导致那衣服松松垮垮地滑到了一边,露出脖子和胸口处很大一片雪白的皮肤。 赵家荣不得不移开眼睛,他的手在麦冬身后的床单上垂着,微微攥了拳。 “给我水……”麦冬数好了药片,尽数把它们放在嘴里,于是说话就有一点含糊不清的,“我感觉今天好多了,没有很难受,其实不用一直在这里住着,白白浪费住院费,又不是大毛病,多喝水多吃药就行……” 那么一大把药片,他咽的倒是很轻松,能看出来是吃药吃习惯了的样子。赵家荣不知不觉就盯着他,窗帘拉开着,逆着阳光,看见他脖子上有一层细小的、纤弱的、几乎透明的绒毛。 他“咕咚咕咚”地把那一杯水都喝光,果不其然,脸上就透出了一层潮红颜色。 嘴唇也湿润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唇边的水渍,没有擦干净,然后一边用胳膊去蹭额头,一边低着头喃喃自语,“应该不发烧了吧……” 在村子里生活的这几天,足够忙乱,也没有机会带着他去理头发。刚见面时,他头上还是短短一层发茬,小平头,简单干净的很,这段时间下来,不知不觉就改变了发型,长出一个刘海来。 人仿佛也更瘦了,这一点倒不是太明显,因为他身上原本就没有几两肉。 那刘海此时被他自己抓得乱了,七扭八歪地翘起来。赵家荣看着,很想伸手去帮他抚平。 他这样想着,竟然就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麦冬没有躲,而是和他一样,愣住了。 男孩儿的眼神中,不仅仅有惊讶。 第49章 赵家荣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垂下了手,眼神也移开。 但没有表现得慌张。 到此为止了,他很从容地想。 窗外蓝天清爽,白云悠闲,温煦的阳光普照下,鸟儿都飞得潇洒。 是个好天气,一切都该回到轨道上去。 可是他的声音,却前所未有地滞涩起来。 “这段时间住在我们这里,委屈你了。你家里人来接你了,收拾一下东西,跟他们走吧。”? 第25章 不让你大哥省心 麦冬被裹成一只熊的样子,让几个人慢慢搀扶着,上了私人飞机。 麦中霖在飞机里等,人一进舱,就“蹭”的一下站起来,但没有说话。 梅菁扭头示意,那几个人就都退出去,只剩下小赵一个。小赵跑到麦中霖身边,递上个档案袋,“麦总。” 梅菁接了电话,是从自己的诊所过来。 他这两年不总在大宅呆着,说实话,和这些姓麦的一起过了大半辈子,有点腻烦。所以过完五十岁生日后,就向老爷子请辞,走的也不远,清净地方重操旧业,其实给人看病的主要是学生,他算是提前退休,不过也隔三差五地回宅子里,陪着老爷子下棋。 他今年五十四了,但是身材一如既往的笔挺瘦削,外套里面还是一丝不苟的三件套西装,脸上就算多了几条皱纹,也只让他显得更加睿智儒雅。 “梅叔叔,辛苦你跑一趟了。”麦中霖上前接过来他随手脱下的外套,“怎么样啊,路上没事吧。” “没事,医院救护车送来的机场,主治的医生一直跟着,情况都和我说了。病例和片子,小赵都拿着呢。” 梅菁拍拍他肩膀,“放心,啊。” 说完这话,他又扭头看那惹了麻烦的正主。麦冬的小脸让一圈儿的大毛领子捂得看不见,只露出双湿润的眼睛,长睫毛一眨,细声细气地喊了句,“梅叔叔。” 这一声“梅叔叔”他应得合情合理,两兄弟都是他照看着长大的,几岁受了什么灾病他都记得清楚。尤其是这麦家的小儿子,是全家人都捧上了心尖儿的宝贝,偏巧那大病小病不断,最麻烦,几乎是让他操碎了心。 看着他,不由得就叹气,“你呀,怎么又不让你大哥省心?” 这宝贝很淡漠地瞅了他大哥一眼,什么也没说,又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这架豪华宽敞的飞机,眼皮一耷拉,吐出个金块似的字。 “热。” 。 还真不是麦中霖故意奢侈,这飞机不是他买的,是他老爸麦光耀前年回国的时候,硬送给他。平时他用不上,嫌麻烦,来回出差还是商务舱来得便捷。 那会儿他就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当时秘书正拿着他手机,看到是陌生号码,问他要不要接。 万幸啊。他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地想。 这个小县城,麦中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找到卓真在华北大区的总经理,让他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联系到那家医院。这回私人飞机派上用场了,他一秒都不敢耽搁,但是机场离医院很远,一路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他脸色极难看,车里随行的人全都不敢说话。 离医院越近,他越是急得要发疯,直到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 ——看到他那傻弟弟,正趴在床上熟睡,表情很舒服安详。 他才平静下来。 这么多天,悬在麦中霖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麦中霖和麦冬的母亲不是一个人。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他才第一次踏进那座豪华得堪比宫殿的别墅。在此之前,他不知道父亲是谁,但无所谓,因为每个月账户上定时出现的钱实在不少,他那时很满足,生活幸福无忧,没有任何的志向,这样一直活了十三年后,他终于知道,他不应该满足。 什么叫有钱,什么叫幸福,什么才是真正的无忧无虑。 他看到麦冬的第一眼,这些美好的词汇,全都被定义了。 这个弟弟比他小七岁,刚上小学,第一天放学回来。保姆车上有条不紊地下来一群人,张婶指给他看,这是司机,这是保镖,这是李妈,因为你弟弟最近又生了病,要李妈专门给做营养餐,最中间高个子的是梅叔叔,以后要是身体不舒服,就找他。 梅叔叔气质高贵,不像伺候人的。他手里牵着的那小男孩儿却突然向他投来目光,他那双小短腿儿一停,所有人都跟着站住了。 也不说话,那双小鹿一样灵动漂亮的大眼睛,就愣是盯着人看。 麦中霖那时已经长成了很高的个子,梅叔叔也没拿他当孩子看,他松开麦冬,像大人一样郑重地和他握了手,很优雅地说了句“你好”,又退回去,轻轻地推着麦冬的小肩膀,把他推到了麦中霖的前面。 “麦冬,这是哥哥。” 。 当时,麦中霖看到他背上的伤,差点儿要发怒,忍着看了一会儿,就好似伤口长到了自己身上,疼得几乎要掉眼泪。 关上门,他也不顾身后还跟着那么多人,就抹眼睛。 现在也是一样的,档案袋里的东西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急得发慌。却看那边,麦冬穿着病号服趴在床上,优哉游哉地玩手机,一脸毫无所谓的样子。 麦中霖是了解他的,他越这样,心情越是不好。 他不敢搭话,只能问梅叔叔,不知不觉,连声音都压得低了,“怎么样,多少度啊。” 第50章 梅菁见他鼠避猫的样子,哭笑不得,“怎么了?你又欠他了?” 说着把手里的体温计递给他,“38度2,不行,要回去仔细做检查。” 麦中霖叹口气,“还能怎么了,说是这辈子都不肯叫我一声大哥。” 接着又更重地叹一口气,“这可怎么办啊!” 梅菁忍不住笑,也不知道他愁的是哪一样,反正是愁,从小就这样,麦中霖疼他这个弟弟,都没了边儿了。 “还不是你惯的吗。” 麦中霖送上一个无计可施的眼神,转而又去翻手里的那几张纸,“小赵,你确定没有漏下,这就是所有的了?” 站在边上的透明人小赵立刻就回了话,“不是。赵先生说家里还有一些票据和药品单,会和那些行李一起,收拾好再寄过来。” 麦中霖皱起眉头,“怎么不当时派人去家里取啊?” “赵先生没有空……他还要留在医院照顾家人……” “哦。” 麦中霖翻看着那些单子上,家属一栏的签字。 ——赵家荣。 字迹很醒目,并且容易让人看清,这字漂亮,一笔一划都端正、有力。看上去,这像是个受过良好教育,体面稳重的人。 他回忆了一下刚才在会议室里见到的男子,长相普通,普通到他现在竟然已经有点忘记了。 不过这个名字,倒是觉得有些熟悉。 他嘱咐小赵,“记得和赵先生保持联系,等票据齐了,把钱都算给人家。”? 第26章 傻小子 赵家荣去给父亲上坟。 按理说,不是祭拜的日子,但他不是传统的人,并不在意。本来想带着家乐和大嫂一起来的,奈何由于连日下雪,地里的路比登天的还难走,只能作罢。 他从北边的小破屋里翻出那辆老古董似的摩托车,自己鼓捣了半天,竟然修好了,于是这一天,他骑车载着赵继伟,两个人冒着雪出发了。 这么多年没来,那坟头却并不显破落,杂草不多,墓碑立得也还直。赵继伟从店里拿了几样瓜果零食,并一大袋的元宝纸钱,忙活着往墓碑前头摆。 赵家荣看他熟练的样子,“你经常来?” 气温连降,今天是最冷的一天,零下二十度,雪都冻成了冰。赵继伟看着一点儿也不冷,正努力地清理坟前面那块地方的积雪,他扛着的那把大铁锨派上了用场,一下下凿在冻得瓷实的厚雪里。 “不,不算经常。”赵继伟卖力干活,脸上还是照旧地带着点儿轻轻松松的笑意,“也是逢日子才来。” “哦。” 赵家荣看向墓碑,单薄粗糙的一块石头上,“赵国富”三个字已经褪了颜色。想当年,村子里的人都诟病大哥没有孝心,说他这事儿操办得太不讲究。人都没进村,直接拉去火葬场,没等乡邻们知道,就潦潦草草地下了棺,别说吹打的场面了,连席都没摆。 不能怪他,赵家荣知道大哥的意思,是想让父亲尽快的入土为安。 赵家荣是陪母亲一起去城里讨债的那个,犹记得她亲自带着一帮人去医院,把父亲从病床上抬起来,这支雄壮的队伍由被欠薪的民工、他们的妻女、拾荒者、记者组成,他们举着血衣和条幅,当然还有被放弃抢救的赵国富,浩浩荡荡地走在大街上。 赵家荣觉得自己麻木,被裹挟在那样疯狂的愤怒的人群中央,情绪却不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翻涌。大家都劝他哭,哭得声音越大越好,他做不到,只有心里凄凉,因此只能木头一样地跟着队伍,除此之外,就是反复地去看父亲的眼睛。 父亲一直微微地睁着眼,这让他误认为他总还活着。 其实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断的气。 赵家荣一直恨他,恨他一句话都没有留,恨他到死都是那副样子,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想这些的时候,他的手插在兜里,摩挲着那张有着烫金边缘的硬质卡片。 卓真集团,副总经理。麦中霖。 。 “二叔,收拾好了。” “哦。”赵家荣回过神来。 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地压下来,还是阴天,天气预报虽然没有报,但一会儿怕是还要下雪。 他得快点儿回去,要回家给家乐做饭,修电视,给车加油,去银行存钱,医院里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他。 这样想着,他迅速接过赵继伟递过来的线香,跪下拜了几下,然后用打火机点燃面前的纸堆。 要是母亲来,是肯定要絮絮叨叨地说上许多话,从日子怎样到邻居如何,现在说到以前,活人说到死人,再说回来,一边垂泪,一边埋怨。 赵家荣从来都只是跪在旁边听着。他没什么想说的,也不信死人能听到他的话。 火苗汹汹,熏得他两眼发紧。那几摞纸拿来前,已经被大嫂细心地拆松了,因此燃烧得很快,没几秒钟就让火焰爬满了,成为一块块焦黑的碎屑,随着热浪的翻涌,轻盈地飘飞到空中。 他被呛得咳嗽了两下,一扭头,看见跪在后面的赵继伟正抹眼睛。 他竟然在哭。 赵家荣愣了一下,站起身来。 “赵继伟?” 被发现了,赵继伟就毫不顾忌,哭得坦荡起来,啜泣声还越来越大,慢慢地,竟有些嚎啕的意思,“爷爷啊……” 赵家荣站着,先是手足无措地瞪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就反应过来了。 第51章 事实上,继伟和他这位爷爷见面统共只有三次,第一次是他出生,第二次是他满月,第三次,就是在火葬场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小不点儿,让人抱着哄睡觉,哪里知道什么爷爷不爷爷的。 人总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场景,才肯将情绪发泄出来。 这两天,医生又找他谈过话,劝他干脆把赵家齐接回家去算了,别再干耗着。要不就转去大医院试试,砸钱赌命,虽然危险,也是个痛快的选择。 看来大嫂是和继伟说过了。 继伟这个孩子,说实话挺像他爸的,性子爽快,不会藏着掖着,该哭就哭其实挺好,不像他那么压抑。 孩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是个四肢着地的姿势,颇为狼狈,一边喷着鼻涕泡儿,一边断断续续地哼哼,“二叔……” 赵家荣抬头,远天朦胧,阴云堆砌层叠的灰,白雪覆盖的荒野毫无温度,是一幅恰如其分的悲伤风景。 站着抽完一根烟,赵家荣才去拽他胳膊,“你别哭我,我还没死呢。” 估计也是哭累了,人瘫坐在地上,稍微收了声。 赵家荣叹口气,矮下身去抱他的腰,拉拉扯扯地把这烂泥好歹扶到了自己的身上,等他那两条腿开始有劲儿了,就把他提溜起来,然后用力地箍了一下他的肩膀。 “行了!快给我站起来。你这么大个人,我可扛不动你了!” 赵继伟可能也觉得有点儿难为情,因此很听话,很快就利利索索地站直了,自己用手去擦眼泪。 赵家荣从兜里掏出张面巾纸,在他脸上囫囵抹了好几把,又弯下腰,用手擦干净他裤子上蹭的那些泥土。 “赶快回去,帮你妈看店。” “哎。”他应一声,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清理地面,瓜果都倒进塑料袋里,盘子收好,最后又顺手拂掉了那墓碑顶上的积雪。 拎着袋子,扛着铁锨,他抽了抽鼻子,“二叔,咱走吧。” 泥路湿滑坎坷,很不好走。赵家荣跟在后面,看他虽然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却摇摇晃晃,左歪右扭的,很不稳重。 他忍不住就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傻小子。” 【作者有话说】 没人觉得继伟也很可爱嘛? 第27章 你自己问他 路上接到大嫂的电话,说她走前已经给家乐做过午饭,让他别再买菜了。到家的时候,赵家乐正在连麦打游戏,热闹极了,脏话喊得院子里都能听见。 他这妹妹心宽体胖,在大嫂的精心照顾下,恢复成个活蹦乱跳的样子。亢奋状态,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亢奋具体表现在熬夜更凶,追剧更狠,眼睛一整天都离不开手机屏幕,不是聊天就是视频打游戏,不知道是和什么五花八门的朋友。 对他的话,还是老样子,摆臭脸耍脾气,除了无语,就是吵架。 根本没有中间地带。 赵家荣皱着眉头去敲她房门,“家乐?” 毫不意外,没有应声。 只好推门进去。屋里热烘烘的像个窑炉,赵家乐穿着睡衣盘腿坐在床上,桌上满满当当的,碗筷杯碟,零食水果,剩饭剩菜。 和大嫂说过许多次了,不能一直把她当病人,事无巨细地伺候,再这么娇惯下去,真养出个好吃懒做的姑奶奶。 他眉头皱得更紧,“不能洗碗,收拾一下总可以吧。” 赵家乐眼皮都没抬一下,与此同时,那几根手指头忙得都要抽筋了,“哎,你怎么不上啊!” 赵家荣在门口站了两秒钟,叹口气,默默地去收拾桌子。 说也没用,只能习惯,对于赵家乐,他总是无计可施的。 现在的孩子们,他越来越不懂。那些手机游戏、综艺节目、微博、电影,都离他太遥远了。老程还懂一些,天天给他微信发送短视频,可是在他看来,那些内容都挺没意思的。 前两天,乔松在微信群里发密室逃脱和剧本杀的优惠券,他没看明白那是花钱去干什么,还是赵继伟给他解释的。 “二叔,老了吧,跟不上时代了。” 赵家荣之前从来没想过年龄的问题。三十四岁,不算老吧,也没觉得自己孤僻,怎么就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不过他确实没什么爱好。一直拼命工作,想尽一切办法赚钱的生活,似乎让他失去了对很多事情的感知能力。 他怀着一种模糊的钦羡和嫉妒,眼角的余光瞥向赵家乐的手机。 那屏幕上花花绿绿,打打杀杀的。他完全看不明白。 “和谁玩呢?” “哎呦我去!” 赵家乐被吓了一大跳,抬起头见哥哥端着个盘子,抻脖子正瞅着自己,“你干嘛呀?” 然而没空理他,她迅速低下了头,“啊我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赵家荣真的担心那手机屏幕会被她戳出几个洞来。 两分钟后,赵家乐丢掉手机,狠狠地瞥了他一眼。 赵家荣干咳一下,有些委屈地缩回了脖子。“失败”两个大字闪着光,他是看懂了。 “这你不能怪我……” 赵家乐暴躁地扯掉耳机线。 也是因为这个动作,下一秒钟,她手机里的声音外放了出来。 是熟悉又陌生的声线,柔软懒散,不很耐烦。 “哎没劲,不玩了。” 第52章 。 设备里出来的人的声音,和面对面听到的,往往有很大的差别,所以才会觉得有点陌生。 不过人走了都有一周了,或许是自己脑子里的记忆淡化了呢,也有可能。 “这是麦冬?” 赵家荣摸摸鼻子。 手机里已经没有了声音,赵家乐退出游戏,视线却不离开屏幕,转而又点开别的软件。 “嗯。” 眼皮都不抬。 “哦。” 整个空间安静下来,赵家荣低头把桌子擦干净,又扫了地,换了新的垃圾袋。 赵家乐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任凭他来回忙碌,等他快弄完了,才不冷不淡地来了句:“大嫂说,厨房锅里有面条,给你留的。” “哦。” 赵家荣心思却不在她这儿。 端着脏盘子,拎着垃圾袋,他往门外面走,但是在门槛前又转回身。 “他,他身体好点了吗?” “啊?你是说麦冬吗。” 赵家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是非常奇怪他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这种事情。 “我哪知道。”她很随意地说。 “你自己问他不就完了。” 。 赵家荣去厨房,果然看见锅里的面条,还热着,于是端着锅坐在煤炉子边上,呼噜呼噜地吃了个精光。 吃饱了,他举着筷子,盯着眼前的炉灰,愣了有片刻,突然想到自己忘了一件大事。 这一周都忙得要死,如今听到麦冬的声音,才提醒了他。 ——答应要寄回给人家的行李。 不过当初麦冬住院,其实已经把大部分的衣服和药都拿过去了,留在家里的东西,估计不多。 赵家荣推开西屋的门。 杂物还是照原样堆在角落,窗台上放着暖壶、手机充电器、没喝完的半杯水,并列着有两瓶药片。床铺乱糟糟的,被子随意地团着,暖水袋掉在地上,拖鞋东一个西一个的,麦冬的行李箱敞开摊开在屋子的正中央,那是被赵家荣翻乱的。 还是家乐和麦冬齐齐住进医院那天,赵家荣赶回家拿了躺东西,再往后就一直在外面,没空回来。 十来天,怎么也有了。 他蹲在地上,开始收拾。 如他所料,箱子里已经不剩什么了,一件毛衣,两双袜子,还有就是数据线,u盘,笔记本电脑之类的东西。麦冬的行李本来就少,确实像是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 他哥哥的话,在家乐那里也得到了证实——确实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赵家荣苦笑一声。 真是闹剧。 三下两下就整理好了,统共也没用了五分钟。他拎了拎箱子,给麦中霖的那小秘书发微信,说东西收拾好了,让他发一个收件地址过来。 放下手机,他站起来环顾了整间屋子,刚要在床上躺下,突然又在门口的架子上,发现一件被漏掉的羽绒服外套。 幸好检查了一下。 麦冬的衣服都是很普通的那种,和赵继伟平时穿在身上的,看上去也差别不大。他当然不是因为提前预知到要来这穷乡僻壤,才穿得如此简朴,只能说他虽然生活富裕,但并不在意这些。 赵家荣去拿那件衣服,没想到伸手一提,从贴身的夹层里掉出一个东西,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两圈,停在他的面前。 ——是一只大松果。? 第28章 落荒而逃 看见它,赵家荣有点儿发愣。脑子短暂地卡顿了一下,才想起来那天晚上的事。 新年夜,当时他喝多了酒,一时冲动,头脑发热地拉着麦冬冒雪去登山。他后来想想后悔极了,那孩子是个在平地上走快了都要喘粗气的,大风一吹都要倒,竟然傻乎乎的跟着,那么冷,冰天雪地里走了好几个小时,回去后嘴唇都青了。 还赶上生日。 赵家荣家里,没人过这个,他从来没给人庆贺过生日,连一句“生日快乐”都说得生疏,更别提送礼物了。 山上有的是松树,遍地都是松果,他也忘了什么时候在哪里随手捡的那么个东西,因为觉得它个头奇大,形状又很端正,一直揣在兜里。 拿烟的时候摸到了,就掏了出来,不是很认真地,转手送给了麦冬。 他竟然没有扔,还放在怀里,也不嫌硌得慌。 赵家荣盯着它看了有一分钟的时间。 那孩子的小脸浮现在眼前,苍白颜色,神情中带着一点调皮,“没有礼物吗?” 这玩意儿,哪里算的上什么礼物,说出去都让人笑话,根本不值得留着。 他当时真的完全没有在意。就是随手,本来也是要丢掉的。 赵家荣弯下腰,把它捡起来,放在了旁边的窗台上。 。 重新装好行李箱,他松一口气。 今天难得的悠闲,哪里都没出事,周航也只打了一个电话。这样的时光让他有点不习惯,几乎有点奢侈的感觉,不知道接下来的一下午,应该怎样度过。 坐在床上,他发了一会儿呆,听着墙上钟表的秒针滴滴答答,又无聊地躺下了。 再抬眼看这间屋子,平白生出一些感慨。其实小时候的他就住在这里,正屋只有两间,一开始,是父母住一间,他们兄弟两个住一间。后来,忘了是几岁的时候,母亲开始不允许他去打扰大哥读书学习,他就只能搬到这偏房。 第53章 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习惯了也不觉得怎么样,就跟每天干不完的活一样,渐渐地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后来大哥走了,他也还住在这,再后来他离开家出去打工,这屋子就闲置了。 外面一阵风吹过,窗户“哗啦啦”地响了一阵,不堪重负的样子。 这么多年过去,这破屋子早已经完全不适合住人了,那窗户玻璃都快掉了。之前有一天赵家荣回家,发现麦冬不知道从哪找出了个床单,用图钉在窗框上钉出个“窗帘”。 本来他想好了要去买块布,做窗帘,但是一直没有时间。 麦冬住在这里,他总觉得委屈了人家,本来就想着让他和家乐提前回去。现在正好,不用做窗帘了,看家乐恢复的也差不多,过两天,应该就能走了。 老程前两天给他打了电话,说有认识的熟人正好在广市的医院,专门治这个病的,让他去试试。 钱肯定是要花很多的,希望也不算大,但好歹是有活下来的概率。赵家荣一直没有下定这个决心,直到今天,赵继伟在坟头上那么一哭,他那心里,就像被人狠狠地凿了,疼得要命。 不知怎么的又出了太阳,天气预报是对的,没有雪。 图钉当然不结实,有一个已经掉了,床单的一角垂下来,一缕很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穿进来,直射在赵家荣的眼皮上。 他闭上眼睛,眼前是暖洋洋、红彤彤的一片。 在这样舒适温暖的环境中,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他觉出累来。 快要睡着的时候,微信提示音“叮咚”一声,心脏条件反射地一阵紧缩,赵家荣猛地睁开眼睛。 打开手机,看到一串地址。 【谢谢赵先生,真是麻烦您了。】 【麦总让我务必要再次谢谢您。】 【邮费您不用担心,我们承担。】 对方接连道谢,赵家荣敷衍不完,索性不再理他。聊天列表上还輕tuan显示着其他许多未回的消息,一串的小红点儿,看得他眼晕。 索性也都不回,手指往上划,再划,一下,两下,三下,除了工作相关的,他的列表里,竟然就没有其他的消息记录。 突然,他又看到了“麦冬”两个字。 手指停下,在名字的上方。 麦冬的头像是个卡通角色,赵家荣当然不看动画片,看了半天,也分辨不出那是个什么形象。 样子倒蛮可爱的,给人明快活泼的感觉,和他本人的风格不是很吻合。 点进去,对话框里是大片的空白,只有一句“您已通过对方的好友申请”。 其实原本没有微信的,是分别的那天,才草草地成为了好友。 那一天,在病房里,赵家荣说完了麦中霖拜托他说的话,就拎起桌上的保温桶,转身要走。没想到麦冬光着脚从病床上跑下来,追着他,“留个联系方式吧。” “荣哥。” 这称呼,还是没有听习惯。许多人都这样叫过他,但是从麦冬口中说出,他一直就不适应。 不合适。怎么都不合适。 赵家荣说不用吧,联系方式已经留了,给你哥留的,麦冬就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举着手机,用那种他从没见过的眼神,看着他。 说不好是什么感觉,狠狠的一下,砸在他心里。 怎么会这样,赵家荣也慌了神儿,两只脚,却更像被胶水粘在地板上,一步也挪不动了。 麦冬说,我得把医药费转给你啊,还有住院的钱。 赵家荣就说,也是。 麦冬还笑了笑,伙食费就不算了吧,回头有机会再见面,我请你和家乐吃饭。 接着他停顿了一下,说,对不起。 嗯。没关系。 那我扫你? 行。 之后的赵家荣,头也不回,大踏步飞快地走,推开病房门,推开楼梯间的门,也不等电梯,气都不喘一口地走楼梯到了一层,然后匆匆地跑出了医院的大门。 算是,落荒而逃了。 男孩最后的那个表情,一直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只拿着手机的手,上面插着针头和管子,瘦得只有一层皮,颜色白得发青。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赵家荣背着他从医院出来,当时的他,绝对想不到后面会有如此狗血的剧情走向,但那时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也是这只手。 【作者有话说】 赵哥:想进城了? 第29章 聚会 出了正月,冬天基本就过去了。今天是立春,下了新年的第一场雨。 白天慢慢变得变长,傍晚六点,天色是雾蓝的,西边的云被落日余晖分了层,漂亮得像一副鲜艳的油彩画,随着太阳落下,还在慢慢渐变。 麦冬独自一人站在路边,背着黑色书包,手腕上挂一把透明的雨伞,直到最后一丝橘红的光彩消失在那一栋栋大楼的后面,他才从天空中收回视线,在地上跺了跺麻木的脚,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群里一帮人正嚷嚷着马上到马上到,麦冬翻了翻聊天记录,发过去一条语音,“我坐地铁过来的,早就和你们说,开车会堵死。” 孙晓峰立马赔礼道歉,“我的错我的错,让我们的主角久等了!” 发个群红包,说除了麦冬谁都不许领,麦冬点进去一看,二十块钱,已然抢光了。 他不由得笑了一下,把手机揣回兜里,又无聊地去踢地上的小石子。 第54章 正是晚高峰,路上的行人不少,来来往往,都是行色匆匆。天气回暖,大家都跟着节气一起迎春,穿得明显薄了,麦冬却不一样,风衣外面套了羽绒服,围巾帽子手套一个不落,裹得他都喘不过气了,还是觉得冷。 又等了约莫五六分钟,终于看见了孙晓峰的那辆白色大众轿车,看出他着急来了,一个急刹差点没撞到马路牙子上,吓得麦冬连忙后退两步。 车门打开,同事们跌跌撞撞地都下来了,其中小佳捂着嘴奔向绿化带,“不行我要吐……” 麦冬哭笑不得,“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啊。” 驾驶位上下来的人,正是攒这饭局的人,叫孙晓峰,由于患有社牛症,被部门里其他人亲切地称作“孙总”。 “那怎么能不急!”他一个大踏步过来,伸手就勾住了麦冬的肩膀,“都多少天没见了,我想你啊!” 。 卓真大楼一共有四十八层,其中第十六层a区最里面靠厕所的1615,是销售部市场室第一策划小组的办公室,小组人数六,除了领导外的五名成员,此时都在这张饭桌上了。 聚餐,本来照例是要从火锅和烤肉中间选的,但是考虑到麦冬这大病初愈的身体情况,不能太油腻辛辣,就选在了一家新开的特色菜馆。 新装修的店面,环境很雅致,菜品也精美,那小碟子漂亮得跟艺术品似的,就是盛不了多少东西。一盘拌黄瓜,麦冬还真的数了数,八块。 热菜还没上,凉菜就都见了底,为了缓解尴尬,孙晓峰当先举起了酒杯,“啊我说两句啊。” 大家都说孙总请,他就真像模像样地,模仿着老严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拖长了声音,“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老严是他们组长,人如其名,严肃得很,大家伙儿吃饭从来都不会叫着他。 人们都笑了,又让他模仿一个刘主任,就听他立马变了腔调,语速加快,带了点南方的方言,“盼星星盼月亮,我们的麦子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继续为公司做贡献——” “李主任!” 他就又迅速地切换,“一组的同志们这段时间辛苦了——” “田经理!” 大家哈哈大笑着起哄,孙晓峰就翘起一根手指,掐着嗓子,出来个不伦不类的女声,“别以为多了个人,就可以不用加班了,工作也是只多不少的,这个项目——” 大家伙儿齐声嘘了他一顿,然后笑成一团。眼见着这被点名的官越来越大,都快到副总那级别了,麦冬赶紧打个岔,“小佳!” 小佳正啃鸡腿,一脸无辜地抬头,只见孙晓峰一摆手,“嗨,这个太容易了这个。” 小佳:“我怎么了我……” 孙晓峰清了清嗓子,一脸正色地看向麦冬,然后猛地一耸肩膀,双手合十,脸上是恳求的神色,“麦子麦子,求求你帮帮我吧,这个我真的做不完了啊!” “哈哈哈哈哈。”饭桌上爆发出激烈的笑声。 麦冬一边吃菜,一边也跟着笑。这帮同事,一个个都是活宝。 年前离家出走那一次,他什么都没想,公司这边就直接旷工,因为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后来回了家,就给老严打电话道歉,把前面的缺勤用年假和病假补齐了,老严听说他病得严重,也就没有深究,网开一面地签了字。 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也是时隔一个多月,再次见到这帮同事。这次聚餐是专门为了庆祝他回归,麦冬在家里躺得都要废了,人多了这么一闹腾,真的还蛮开心的。 两年前他大学毕业,既不愿意出国去读研,又不肯接受韩恩铭给他安排的职位,非要自己去找工作,谁都犟不过他,最后折了中,结果就是他投简历到卓真,在基层部门当一个小业务员。 老爷子倒没有过多的反对,他当时的意思是,年轻人,愿意从基层开始积累经验,是个好事。不过他以为孙子锻炼个半年一年,就会主动厌烦,但是麦冬没有,甚至每次家里和他提起调任的事,他都非常反感。 部门里没人知道他的身份。这个级别的,没什么机会见到高层的领导,有人调侃过他:“听我们领导说,今天总部开会的时候,多出来一个麦总,说是一直在国外负责外部市场的副总,现在回来呆个半年。” “不会是你家亲戚吧?” 麦冬就笑笑,“是,哪天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玩笑归玩笑,却没人真的往那个方面想,毕竟差距实在过分的大了。 菜齐了,小佳拿着啤酒瓶给大伙儿的杯子都满上,到麦冬这儿却跳过去了,“你还是喝可乐吧。” 麦冬苦笑,“我没事,我都好了。” “那不行。”坐他边上的大明主动把杯子从他手里抽出来,满上了可乐,“你再病了,我们又要加班。” 身体恢复的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但麦冬没有再勉强,毕竟他晚上还有点事。 “好吧,那你们喝,这一顿我请。” 。 结果是都喝多了,麦冬成了冤大头,开着孙晓峰的车,一个个地把他们送回各自的家。 从孙晓峰家小区的地下车库里走出来,正好十二点半。 白天持续了一天的绵绵小雨,这会儿又下起来了。麦冬撑着雨伞,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上站着,用约车软件叫车。 可能是赶上下雨,这地方又偏,等了有快十分钟,没有司机接单。 第55章 天幕黑沉,万籁俱寂,泥土被雨水打湿的味道很好闻,让他想就这样多站一会儿。 奈何手机里第无数次弹出郑坤坤的微信,“到哪了?” 麦冬叹口气,把定位给他发过去。 【作者有话说】 要展开讲又又的生活了,下一章渣男前任预警? 第30章 订婚对象 郑坤坤办了场派对,明明是要展示自己新置的别墅,却硬说成是补上麦冬的生日会。 他到的时候,现场跟发生了事故似的。屋里震耳欲聋的音乐,烟味浓重,满地的酒瓶,几个平时玩得不错的,倒是都在。陆诚信正坐在沙发上,搂着个女孩儿乱啃,孙闻远和几个网红一起挤在舞池里,一边吹瓶,一边乱扭,郑坤坤还算唯一清醒的,和几个不认识的人正打台球。 “哎哎哎,麦麦来了!” 郑坤坤当先发声,那几个人都醒了,往他这边看。 麦冬面无表情地进了屋,踢开面前的空瓶子,径直走到茶几前面,把身上裹着的几层皮都脱掉,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郑坤坤叫人把音乐调得小了,灯光调得明亮了,又把闲杂人等都请了出去。 “哎呦祖宗,可让我好等!” 他伸手叫了个人,让去拿壶热水,“还以为你又不来了呢。” 这半个来月,郑坤坤邀请过他许多次,估计是有点负荆请罪的意思在里面,麦冬懒得搭理他,加上身体也不舒服,就一直拒绝。 答应他今天来,实在是被缠得受不了了。 郑坤坤接过水壶,亲手倒出一杯热腾腾的白开水,“忙什么了啊,一直不回我微信!” “同事聚餐。” “聚——” 他噎了一下,水也洒出来,“不是我说,你那个破班,怎么还在上啊?” 麦冬抬头看他一眼,没搭腔。 “咳……我错了……” 这货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圆不回来,只能转移话题,“你……病好了吗?我听说你这次很严重啊,在医院躺了好几天。” 他递来杯子,麦冬却没接,而是拎起边上的酒瓶,自己倒了杯酒,“听谁说的。” “你这……”郑坤坤嬉皮笑脸,讪讪地收回了手,“这怎么还生气了?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麦冬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光,这时才扭头看他一眼,“还听说什么了。” “没……” 郑坤坤绷不住了,用拳头锤了下桌子,“哎我操,我对不起你!我是叛徒,该死,还不行吗!” 那几个跳舞的泡妞的货,特意在边上看了会儿热闹,才围坐过来。陆诚信首先来解围,“干说有个屁用?还不赶紧自罚三杯?” 郑坤坤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抓起个瓶子就往嘴里灌。王景浩在边上打掩护,“麦麦,今天是你的生日宴会,高兴点嘛。” 他这话音刚落,果不其然,门口就有人推了个巨大无比的生日蛋糕过来,并有一众帅哥美女一拥而上,拿着香槟气球之类的东西。麦冬看见这景,又怕又窘,连忙叫停,“都一个月以前的事儿了,还搬出来演?” 孙闻远故意起哄,带头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 麦冬给气得笑了,“我去你妈的,没听见我说话……” 但是他笑骂的声音被一哄而起的歌声淹没,与此同时,乱七八糟的香槟啊礼花啊都喷涌出来,蛋糕屑和奶油飞得到处都是。郑坤坤作势去捂孙闻远的嘴,一下把他扑在地上,两人嘻哈着滚作一团。 麦冬感到头痛,用力地躲开他们。这帮人都喝得半醉,说什么也是听不进去的,悔就悔不该来这一趟,毫无意义,浪费时间……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这人的出现,让郑坤坤一众人马,着实是吓了一跳。 麦冬也惊讶得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 郭一然有点儿嫌弃地挤进了屋里,把皮包往沙发上一扔,“我怎么就不能来?” 大冷天的,她只穿着条齐膝的连衣裙,披了件单薄的呢子外套,配合上浓重精致的妆,漂亮倒是漂亮极了,就是让人替她觉得冷。 她这是赴宴的装扮,但是,郑坤坤显然并没有邀请她,不然,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尴尬。 “然姐你……” 郑坤坤吞吞吐吐的,说不出个话来。不过郭一然并没有准备为难他,看了他一眼,转头就盯着麦冬,开口第一句话就不讲客气,“终于肯出来了?见你一面可真难。” 她这语气不对。众人见氛围异常,就纷纷找借口遁逃,孙闻远走前还拍了拍麦冬的肩膀,意思是让他自求多福。 等人都走光了,门也被带上,麦冬才抬起眼皮来,对着她一笑,“把人都吓走,你满意了?” 郑坤坤不敢请郭一然的原因,他当然猜得到。 是这样的,先前在他们圈子里,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和郭一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一对,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两个人又从小玩到大的,双方长辈都对彼此非常认可,至于结婚,那自然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是郭一然却订婚了。公开宣布的日子,和他离开家的时间,不谋而合。 郭一然的订婚对象,也算是个极爆炸的大新闻。 ——韩恩铭。 谁不知道,他从小和麦冬一起长大,麦冬对他的感情,可比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大哥要深得多。 第56章 他不姓麦,也和麦家人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但却是现阶段,卓真集团真正的当家人。 麦冬换了个姿势坐在沙发上,拿了个酒杯给自己倒上酒,“你先坐下。” 郭一然听话地坐在他边上。 “不是故意躲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麦冬咳嗽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 她挑了挑眉,表示没有兴趣对这句话的真假进行追究,而是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酗酒的?” “谈不上。”麦冬点燃了烟,“家里管得太严,不让。我这好不容易出来。”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确实像是大病初愈,中气不足的样子。脸色也不好看,或许是因为这室内的灯光昏暗。 烟雾飘出来,平白就给眼前的人增添沧桑,郭一然突然发现他这一趟回来,变了好多。 他此时正眯着眼睛盯着酒杯的液面看,一动不动,只有夹着烟的瘦削手指,微微颤抖。 “喂。” 郭一然推了他一把,“别扯没用的了,说,你微信给我发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郭姐是闺蜜,韩恩铭是渣男? 第31章 我爱上别人了 麦冬喝得烂醉,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是郭一然倚在他肩膀上痛哭流涕。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十一点钟,他躺在一张大床上,手背上插着针头,惶然地睁着眼,有点呆滞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天花板和点滴瓶。 突然间,他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拔下针头跳下床,连鞋都没穿,就跑下了楼。 跑到一半,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人,他就猛地站住,拔不动脚了。 韩恩铭正在读一本书,听到声音,扭过头来。 “你醒了。” 麦冬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往回跑,直到跑回房间反锁了门,他才喘过一口气来。 随后他就滑坐在地上,用力地按住了胸口。 那边并没有立刻追上来,过了大概十分钟,麦冬才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一步一步的,那声音由远及近,接着在门口停住了,随着,麦冬看到那门把手一点一点地开始转动。 锁门当然是没有用的,这是他的家。 “咔哒”一声,锁开了,韩恩铭右手拎着钥匙,左手端着个餐盘,站在门口。 “饿了吗。” 。 他穿着普通的羊绒衫,休闲裤,戴无框眼镜,刘海也松松地垂在额头上,整个人看上去很随和,没有伤害。 但是麦冬立马就后退了一大步。 韩恩铭往里走,将餐盘放在桌上,麦冬就继续后退,退得被床沿绊倒,他就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 一道声音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 “你昨晚上那个样子回去,爷爷肯定会气死,你那房子太久没人,我派人去收拾了,目前还没弄完,没法住。” 麦冬没回话,他便继续说: “所以我只能先把你接到这里,你暂时先住上两晚。” 他蹲下了,声音变近,麦冬发现自己被囚禁在床和他的手臂中间。 韩恩铭看了看床头悬挂着的半瓶药水,又看了看他踩在地上的两只脚,皱起眉,开口问道,“觉得哪里不舒服?” 他歪着头,找到了麦冬的眼睛,“嗯?说话啊。” 房间的窗帘还关着,空气温浊,光线昏暗,两秒钟的对视后,麦冬主动移开了眼睛。 突然间,有热度从冰凉的脚底传来,麦冬像是过电一样,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就用全力踢了一脚。随着他惊愕地抬起眼,看见韩恩铭踉跄着稳住身型,自己的双脚却仍旧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捂在心口。 心跳声,带着从那掌心传出的温度,放出许多条敏捷的小蛇,一波一波地窜遍了他的全身,释放麻痹神经的毒素,把他身上的力气全部抽光。 根本没办法躲。 他听见韩恩铭很温柔的斥责,“你不应该喝那么多酒。” 那声音依附在耳边,很轻很软,像酒一样醉人,麦冬一时沉迷,以至于在被拦腰抱起的时候,都忘记了挣扎。 他被不轻不重地丢在床上,后背结好的伤口处,传来隐约的痛痒。 半睁着眼睛,他看见韩恩铭也上了床,双膝跪在他的腰侧。 韩恩铭居高临下,罩下来的阴影,像强壮的猛兽,吞没了他。 “我告诉郭一然了……” 这是麦冬见到他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带着哭腔。 韩恩铭毫无意外,声音还是温柔耐心得很,像在哄小孩子。 “嗯,和她说什么了?” “全部,你和我的事,全都说了。” “知道了。” 他柔声安慰着,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解开了麦冬睡衣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却没有继续解第二颗,手就停在那锁骨和脖子的交界处,然后弯下腰,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没事的。” 他没有惊讶,没有生气,甚至声音都没有一丝波动,是一种纯粹的安抚。麦冬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淌出来。 好失败。他像小丑。 韩恩铭仍旧没有停下,手指轻轻揩去泪珠,然后就有条不紊地吻到他泛红的眼角上,去品尝那片湿痕。 “还在怪我吗?” 麦冬摇摇头,又点点头。 手指向下,解开了其他的扣子,感受到手下那具身体明显的僵硬,他叹口气,“乖,不要怕我,好不好?” 第57章 麦冬很听话,尽量地放松了身体,很顺从地被他翻过了身,趴在床上,两只手松松地半握,搭在枕头上。 韩恩铭捏了捏他的掌心,用嘴唇在他耳朵后面蹭了蹭,然后才一点点地扯开他的睡衣,那一大片还没好透的伤口就一点点地展露在他面前。 他的手在上方迟疑地悬輕tuan停了一下,才轻轻地触碰上去。 “疼不疼?” 麦冬浑身都在颤栗,声音也发颤,“不疼。” 他从小最怕疼,但凡磕着碰着,那全家都是要翻天的。 麦冬刚回来的时候,情绪极差,身体状况也几度恶化,但是他听话极了,完全配合治疗,也不耍性子,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允许自己去探望。 这当然挡不住韩恩铭,他每晚都去,确定他已经睡着了之后。 从小到大,麦冬一向是这么瘦,后背上的骨头嶙峋着,一对漂亮的蝴蝶骨格外明显,腰是极细的,腰窝微微的陷下去。 他皮肤白,就显得那红肿紫黑的血痂格外狰狞。当然,也因为那恐怖的伤,衬得他别处的皮肤,更加细白无暇。 一点点地向下抚摸,能感受到他的颤抖在逐渐加剧。 他收了手,去床头上拿起了药膏和棉签。 麦冬却突然喊他,声音细弱无力,发着抖。 “哥……” “嗯?” “我们是不是,从来没在一起过。” 韩恩铭的动作短暂地停顿了,“别这样想。” 他一开口,麦冬的身体就很神奇地放松下来,只随着他棉签的触碰,有小幅度的发抖。 “嗯。” 声音很乖,这让韩恩铭很满足,但又不算太满意,不过那也够了。 他略带笑意仔细地凝视着眼下的身体,很认真,他看麦冬的时候,一向认真。 就这样安静地过了几分钟,却又听见对方细细的声音: “哥。” 韩恩铭皱了下眉头。 “怎么了,弄疼你了吗?” “没有。” 那声音闷在被子里,似乎不太真切,可着实有点出乎了韩恩铭的意料。 “我好像……爱上别人了。” 【作者有话说】 又又现在对自己的感情看得还不真切,后面会慢慢和韩断干净? 第32章 恩铭 韩恩铭的名字,是母亲临死前取的,那会儿他刚出生,不知道他往后一辈子的选择,都将被压缩进“恩铭”两个字里。 韩家没有什么背景,草根出身的父亲在卓真拼杀了大半辈子,终于进入管理层,又遇上极幸运的机会,得老爷子青眼,被收成了心腹。老爷子后来说,是看中了他衷心不二的那股子劲儿,真肯为了他认准的事去抛头颅洒热血,又倔,又傻。 麦喜田这老头子,看人真准。 父亲为卓真和麦家,好事坏事都做得尽了,也算成了半个家人。他五十二岁才有了儿子,又是个没娘的小孩,因此韩恩铭从小就被接到麦家大宅去住,他和两个孙少爷一起长大,也就跟着他们,管麦喜田叫做“爷爷”。 两个少爷,岁数大的姓顾,岁数小的,才姓麦。 麦喜田一辈子风光辉煌,两个儿子却都给他掉了链子。大儿子麦光熠中规中矩,不思进取,只肯守着闲职度过余生。二儿子麦光耀则是离谱,不务正业,只爱风流,天南海北的跑,就是不愿回国。 麦光熠一辈子没有成家,没有孩子,而麦光耀正相反,婚都不知道结了几次。 现在的麦太太嫁给他之前,便有过一个孩子,就是这姓顾的二少爷,叫顾展今。据说领回家后曾另起了一个名字,后来有人给算,说怕要毁了家里的运势,还是用原名比较稳妥。 多年后麦夫人又有了麦冬,老爷子心里的芥蒂才消。 再后来,麦光耀把在外面的私生子接回来,就是麦中霖。 韩恩铭其实一直知道,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少爷就是少爷,有血缘关系在,就算闯了泼天的祸,也没人会真的责怪。而他,只有“恩铭”两个字,既是赏赐,又是戒律。 麦中霖和顾展今的年龄差不了几岁,一起进公司做事,是老爷子有意考察他们。最不被喜欢的顾展今表现最好,商业天赋极高,脑子聪明灵活,一度让老爷子动了心,差点就打算把卓真交给他。 可惜他英年早逝。 死在二十五岁上,因为急性肺炎。 老爷子痛心了一阵子,转而把希望寄托在麦中霖身上,可不到一年后,他就闯了大祸。 。 韩恩铭今天早下班,周姐那边不用嘱托,也不会给排日程,因为他每周五要回大宅吃饭,这是规矩。 到四十二层有一部独立的电梯,总经理专用的,一般不会遇到人,可今天,电梯门却在第三十层打开了。 麦中霖手里捏着一只文件夹,急匆匆地往里走,一只脚都跨进了电梯,才抬起头,于是就愣了一下,后退一步。 那样子纯粹是走错了电梯。 周姐不动声色地观察韩恩铭的表情,心里有了数。她抬手按住开门的按钮,“麦总。” 在公司电梯里看见一会儿饭桌上要见的人,韩恩铭并不尴尬,反而是麦中霖有些窘迫,但是既然已经得到默许,他就光明正大地跨步进去,先对着周姐点了点头,然后站在了韩恩铭左后方半步的位置,喊了声,“韩总。” 第58章 公司里,他一向是这样叫。当然,公司人都知道他们二位的关系。 韩恩铭低头看了眼他手里的文件,“你准备上楼还是下楼?” 麦中霖略微迟疑,“上楼。” 但是他并没有按向上的楼层按键,电梯上显示着二十五层,并且那数字还在下降。 短暂的沉默后,电梯又停了。 周姐大大方方地微笑,“两位领导,我先走了。” 韩恩铭点了头,她就又一笑,也不多说话,拎着包款款地下了电梯。 这时电梯里就剩他们两个,不用韩恩铭开口,麦中霖反应很快,文件已经递到了他手边。 电梯持续下行。 此时就更静了,只有两个人交错的喘息声,以及纸页划过空气的轻响。 韩恩铭看东西很快,有时他只翻上两下,别人以为他根本没看全,但其实他已经全都读完了。 麦中霖当然是了解他的,所以等得有些紧张,视线追随着对方的在纸上划过,翻到某一页,他抬眼,欲开口解释。 “告诉徐兵,这次再谈不好,就不要干了。” 韩恩铭面无表情,眼都不抬一下,就猜准了他的心思。语调平淡,内容直接,可那字句里的冷,却直戳人心。 这是不给解释的机会了。 他说完就从口袋里拿出钢笔,直接在最后一页签了字。 麦中霖盯着那笔尖在纸面上滑动,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话来,只能说,“知道了。” “唰唰”的声音落下,电梯也恰到好处地发出了“叮咚”一声。门打开,是负三层的停车场。 汽车就在电梯门口等着,小胡卡点很准,正好刚拉开了车门。 韩恩铭盖上笔帽,把文件夹合上,侧头看了他一眼,才递过去。 麦中霖双手接过,“谢谢韩总。” 韩恩铭抬起下巴,眼神在他脸上停留着,眸光是幽黑的两点,看不出意思。 心又提起来。说起来,韩恩铭在公司时,和在家里不太一样。在家时,他是要和麦冬一样,叫他一声“大哥”的。 这么多年了,麦中霖倒是听得习惯这“大哥”二字,只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怕他。 按照情理,该是从那一年。 但事实并非如此。韩军勇入狱之后,一切依旧如常,韩恩铭同麦冬黏在一起,上学放学,吃饭睡觉,和同年龄的所有少年们没有任何两样,明朗快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爷子将自己派到了海外,作为惩罚,等到再回来的时候,董事会已换了天地,坐会议桌尽头的韩恩铭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微微笑着,平静道,“你来了。” 亲切、疏离。 令人畏惧。 麦中霖伸手挡住电梯门。 韩恩铭唇角微弯,摘下了眼镜,然后略眯着眼睛,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次再有这种事,不用特意到电梯堵我,回家说就行。” 麦中霖松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是……” “好了。”韩恩铭重新戴上眼镜,脸上仍旧没有冗余的表情,“一会儿早点回去。” 麦中霖只能点头。 小胡跑过来接过他的公文包,他便不再耽搁,大步跨出电梯之前,还替麦中霖按好了回三十层的按钮。? 第33章 一语成谶 韩恩铭告诉自己会永远记得的日期一共有三个:第一个是自己的生日,也就是母亲的祭日,第二个是和麦冬第一次接吻的日子,第三个,就是十二年前的那一天。 麦中霖捅的篓子,说小也大,资金断流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他处理得没有轻重,就导致几百个被拖欠了薪水的民工来上门讨伐。这本来也是能压得住的,偏巧他亲自跑去催赶工期,又偏巧,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正因此丧了命。 那个人,韩恩铭在照片上见过,长长的一根钢筋穿透了他的腹部,在家门口也见过,上半身缠着很脏的褐色绷带,被人群抬高举在了头顶,不知死活。 当然也因为有人从中作梗,舆论没能压住,媒体一片哗然,这事的性质,就变得极严重了。 彼时麦家所有人才刚从顾展今病逝的伤痛中走出来,虽然没人说,但大伙都明白,老爷子,是绝对承担不了,再失去一个孙子的打击了。 听说父亲主动提出要替麦中霖上法庭时,韩恩铭站在角落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些律师们站在门厅里叽叽喳喳地开会,以为他们说的话,他这个小孩子不会听懂。 后来父亲骗他要出远门,被他当场戳穿后,就叹口气,然后责骂他: 你不要忘了自己叫什么。 不要忘恩负义。不要忘了本。 这样的话,韩恩铭是从小听到大的,早就听得麻木了,厌烦了。当时的他,自认为有点任性的资格,不切实际地发脾气,“只要姓韩,难不成就都得为了姓麦的人去死吗?!” 没想到,一语成谶。 。 韩恩铭在车里坐了一个小时,一直盯着马路对面,一动不动。 要是让那些从写字楼里一边说笑一边走出来的员工们知道,韩总经理正亲自等在公司大门外面,盯着他们一个个的下班,一定会吓得够呛,并且后怕地回忆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做错事。 韩恩铭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发现,他特意让小胡换了辆低调的车。 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竟然已经快八点了,周五的晚上,大家走得都普遍早一些,下班的高峰已经过去,出门的人流变得稀疏,慢慢又变成零星的一两个人。 第59章 他忍不住问小胡:“销售部现在谁管事。” 小胡战战兢兢地答了,就听老板用前所未有的泄愤语气,恶狠狠地说,“下次让他去我办公室加班!加个够!” 说实话,跟了他好几个月,小胡还没见过他如此情绪化的表达,这情绪一直持续到他看到了某个人,从门口的旋转玻璃门里出来。 一块儿出来的有四五个人,他敢确定,老板等的是中间的那个男孩子,因为其他几个人显然都朝明确的方向走了,只有他慢吞吞地穿过马路,犹豫着接近他们这辆并不起眼的黑色轿车。 但他又不敢确定,这人谁啊!看上去……就蛮普通的一个小员工啊! 而接下来老板说的话,几乎让他惊掉了下巴。 老板说:“你下来吧,我开就行了。” 又补充说,“这是家里的小少爷,你以后在公司见到他,就当不认识,不许打招呼,也不许和任何人说。” “给我记好了。”。 。 今天气温偏高,连麦冬都脱掉了厚羽绒服,改换成长款的羊毛外套,而韩恩铭更是过分,西装外面只套着件黑色风衣,看着却一点不冷。 那日从他家逃出之后,麦冬就再没有同他说过话。 这一路也是相对无语,氛围或多或少有些沉闷,此时进了家门,麦冬就按下车窗,让那尚且微寒的春风透进车里。 车子在笔直的石头路上行驶,严格说来,那是一座极宽的浮桥,没有扶手。他们正在穿行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泊,别墅坐落在湖中央的小岛上,这个时间点,湖水是蓝黑色的,远处灯光的倒影散碎在水波里,亮晶晶的很是好看。 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出现了另外一个湖,一块冷硬黑冰,覆盖着雪。 那些画面只一闪,麦冬就连忙睁开眼睛。 韩恩铭抬手关掉了空调,“热?” “还行。” 他就把其他三面车窗都降下了同样的高度,“就这么不愿回家吃饭?” 麦冬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眼睛,“又不是我自愿加班。” 韩恩铭:“你那个工作……” 麦冬用扭头看向窗外的动作表示出对这个话题的抗拒,韩恩铭当然识趣,对话就此截止。 对向而来的两辆黑车影响了麦冬观察湖心落雪的石头景观,车子放慢速度经过他们,他皱着眉,看见车窗降下来,里面的人对韩恩铭点头示礼。 麦冬也点头打了招呼,不过他对这些人一向不感兴趣。 之后他升起了车窗,瘫坐在座椅上,突然觉得脑袋有些发沉。 车内安静了片刻,韩恩铭突然开口:“刚才是卓真公关部的部长。” “哦。”麦冬有些意外,韩恩铭是了解他的,知道他不喜欢和公司高层有什么联系,因此很少主动介绍。 他很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没见过呢,怎么了。” “今晚郭一然也在。” 。 麦冬进门就收到了来自郭太太的一个巨大拥抱,被香水味道呛得不住咳嗽,于是对方赶紧松开他,转而扶着他肩膀上下打量,同时,那眼眶里还噙着点眼泪,“我看看,瘦了多少。” “哪里瘦了。”麦冬微笑着回抱了她一下,“阿姨今天气色真好。” 郭太太笑了,“就你嘴甜。” “阿姨。”韩恩铭礼貌地叫了一句,随手将衣服和皮包递给佣人。这时母亲迎了过来,“你们回来的也太晚了。” 麦冬环视了一圈,发现屋里不仅是多了郭一然一家,连自己那经常不见鬼影的老爸麦光耀,都在席间。 挨个称呼一遍,最后到郭一然,那丫头冲他调皮一挤眼,“我今天漂亮吗?” 她今天穿着淡黄色的小礼服裙,头发微卷,妆容淡雅,看上去甜美娇憨,非常可爱。 “然然!”郭父板起面孔呵斥,被母亲笑着劝阻了,“这都从小在两家宅子里乱跑着长大的,我们早拿然然当半个闺女了,哪里那么多规矩?” 郭一然确实不是喜欢讲规矩的那种大家千金,但也正因如此,大家才都那么喜欢她。她营造出来的活泼氛围一直持续到饭桌上,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爷爷都受到感染,表情轻快了许多。 订婚仪式在两周之后,公关和宣传两个部门已经回去出方案了。? 第34章 见我男朋友 母亲不住地夸赞着郭一然的漂亮开朗,父亲则在一旁全情附和,韩恩铭站起来敬酒,惹得他未来岳父岳母的一顿相让,连说是自己女儿才真有福气。 天硕传媒比卓真集团还是差一点的,不管是市值还是影响力,所以他们即便辈份高出来,气势上还是要矮这个准女婿一头的。 又想起那晚的郭一然,毫无形象地流着鼻涕和眼泪,趴在自己肩膀上,嚎啕大哭。 在他们圈子里,感情,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麦冬知道,郭一然是喜欢韩恩铭的。可这份喜欢究竟有几分,又终归能抵挡住多少现实,着实是经不住琢磨的。 可能也并不重要。总之现在的她,看上去很开心,像一只娇美贵气的可爱小猫,在长辈们之间轻盈地来回,在这个的身上踩踩,在那个的心上挠挠,哄得他们哈哈大笑。 言笑晏晏,你推我让,说是在吃饭,每一句漂亮话都交锋在利益核心上。 麦冬突然感觉很累,头也痛起来。眼前精美的菜肴令他反胃,手里的筷子变得沉甸甸的。 第60章 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一声特殊的提示音,他条件反射地一个激灵,立刻点开。 是赵家乐。 自从上次分别后一起打过两次游戏,后面就再也没有联络了,不管他怎么主动聊天,对方就是视而不见。 时间久了,他越来越不知道该聊些什么,生活没有交集,可说的话也很少。不过昨天是赵家乐的生日,他寄了礼物,不知道她收到没有。 消息的内容简单,四个字。 【江湖救急。】 附带一张照片,内容不详,是手机在高度摇晃的情况下拍出来的,全是重影。 麦冬把图片放到最大,隐约看到角落里林立的一桌酒瓶。 “我吃饱了。”麦冬放下筷子。 韩恩铭离他最近,瞟见了他屏幕上的微信对话,又去看他的表情,“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碗里的米饭几乎没动,汤也只喝了一点点。 麦冬摇摇头,阻止了他给自己夹菜,同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没胃口,不吃了。” “给我坐下!” 这一句声如洪钟,来自坐在餐桌尽头的麦喜田。 麦冬站着,愣住了。他确实有点不舒服,身体上和心理上都是,以往这种情况,他都是直接离席的。 不明白爷爷为何今天就发了怒。 “爷爷,我……” “坐下,手机收起来,好好吃饭。” 这一句虽然平缓,但有着绝对的威慑力。 一时间,在座的各位都面面相觑,保持着沉默。 “冬冬,哪里难受啊?”母亲大着胆子为他解围,麦中霖忙叫郭姨重新去盛一碗清淡点的汤,郭叔叔则哈哈笑着,“恩铭啊,快扶你弟弟坐下。” 麦冬站在原地,单手推开了韩恩铭。 麦喜田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坐下!” 饭桌上彻底安静,可是麦冬还是没有听话,不仅没有坐下,甚至还大胆地抬起头,和老爷子对视的眼神,渐渐锐利。 老爷子面色难看到极点。 席上众人不知该如何应对,都只能用殷切的目光盼麦冬坐下,可是他偏要发这个犟,手攥着梨木椅子背,指头关节都白了。 过了四五秒钟,韩恩铭站起来,“爷爷,这事怪我,回来的时候在车上他就不舒服,说不想吃饭,是我说今天郭叔叔来,硬让他坚持一下。” 郭太太立刻接茬,“哎呦你这傻孩子,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哪还在乎这种虚礼啊!小冬他那么大的病刚好,你怎么分不清轻重呀!” “是,阿姨。”韩恩铭拉起麦冬的手,没等老爷子再找到气口发作,就迅速站起身推开了椅子,“爷爷,大伯,叔叔阿姨,那我带他先出去了。” 。 一出门,麦冬就甩开了韩恩铭的手。 司机在二人面前停稳车子,下车后一声“少爷”还没叫出口,就见前面驾驶室的车门已经被拉开。 “钥匙给我。”麦冬少爷头也不抬地正系上安全带。 司机并不敢反抗,但是也知道去看韩恩铭的脸色,果真,韩总挡在了车门前面。 “你自己一个人要去哪?” “你让开。”麦冬的眼神坚决、轻蔑、不屑。 韩恩铭被他看得一怔,随即觉出不对劲,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然后就立刻皱起眉头,“给我回家去。” 虽然不是很高,但那温度也并不正常。 麦冬手搭在方向盘上,瞥他一眼,“我说了,放开。” 韩恩铭和他对视了几秒钟,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于是下一秒,他猛地探身进去,干脆利落地解开了安全带,同时大力地揽住他的腰,试图强行将他抱出来! 这时就听那司机喊道,“小心!” 麦冬踩了油门!韩恩铭的后背在敞开的车门上重重一磕,疼得他一晃神儿,不得不松了手,不过他想也没想,愣是抓住了对方的一条胳膊。 汽车窜出去后又猛地停住,麦冬不敢置信地愣住,反应了足有两三秒,才开始吼他,“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多危险啊!” 即便刹得及时,韩恩铭也被巨大的动力拖拽出好几米,形容颇为狼狈。 但是他仍旧平静着一张脸,定定地看着他,只是面色略微发白。 麦冬的心脏几乎都要跳出来了,他迅速从车上跳下来,心有余悸地捏住对方的肩膀,从下到上地把他检查了一遍,“你没事吧,啊?” 韩恩铭喘着气,盯着他,突然眼角一弯,笑了,“没事。” 麦冬气不打一处来,扯着他衬衫的领口用力拽了一把,又再次狠狠地推开了他。 韩恩铭后退一步踉跄站定,一双眼睛仍旧盯着他看,仍旧是笑。 麦冬无奈极了。 韩恩铭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又把因为争执而下滑了的眼镜往上推了推。 “让司机送你去。”他退了一步。 麦冬瞪着他。 “听话。” 麦冬了解韩恩铭,他要是这么说,就是绝不容商量了。 与之对视片刻,他蓦然挑了挑眉,“行啊。” “但是,我是去见我男朋友。” “你也去吗。” 【作者有话说】 赵家乐:?? 第35章 重逢 “春晓”,照片水印上显示的只有这两个字,导航搜索关键字吻合的相关娱乐场所一共有五个,他们开车挨个去了,又挨个进去找人,最后只剩这一个。 第61章 是个按摩店。 韩恩铭把手臂搭在方向盘上,“他是来这儿消遣,还是在里面工作?” 麦冬瞥了他一眼,“行了,把车留下,你走吧。” “不行,太晚了。”韩恩铭皱眉,“我等你。” “不用。” “让司机接你。” “不用。” 他停顿了片刻,“好,那你晚上几点回——” “我不回去。” 其实麦冬原本没有想要顶嘴,但是他太烦了。 只是下一秒,他就有点后悔。 韩恩铭盯着他看,眼神平静,从车窗透进来的月辉在他的眼镜框上流转了一下,一股冷的威压就慢慢地从那镜片后面渗透了出来。 没有表情,也没有言语,但就是……让人忍受不了。 麦冬闭上眼睛。 “不会太晚……” 韩恩铭没有立即回应,像是故意惩罚,等到他竭力隐藏的不安开始显现,才开口。 “几点。” 声音,只比刚才冷一点点,掌握着分寸。 刚刚好,是他逃不出去的分寸。 麦冬用力地呼吸,空气却已经凝固,他告诉自己只能尽快地离开这台车,远离这个人,但是慌乱中却打不开车门,原来是早已经被落了锁。 他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韩恩铭。 那张脸上还是没有神情,和刚才,和那天晚上,和早些时候,都一模一样,只有车里越来越冷,冷感几乎要化为实质,麦冬甚至觉得自己被冻在了一块冰里。 “几点。” 麦冬突然气愤地喊了一声,猛地往他身上一扑,韩恩铭却早已预判到,一转身就将他抱在了胸口,轻巧地捏住他那两只挥舞的拳头。 或许是控制欲得到满足,他满意起来,声音突然就带了点笑意,“看你那样,牙都龇出来了。” 麦冬用力地挥拳、踢腿、挣扎。 这却更能够取悦对方,他绝望地明白。 “好了!”韩恩铭用力地抱了他一下,声音就贴在他耳边,不耐中略带着温柔,几乎让他那浑身的劲儿,在一瞬间都松了下来。 “别闹了。” 两人间的距离太紧,麦冬不由自主地就听了他的话。 “抬头,看,那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 赵家乐和她的两个女同学,醉得死狗一样。 麦冬只是把她们从按摩店的台阶上拖下来,就累得气喘吁吁,于是韩恩铭推开他,卷起袖子,依次将人抱到车上。 事毕,他双手插着裤兜,盯着赵家乐流着口水的唇角看,“哪个是你的男朋友?” 麦冬暴躁地一扬头,“滚开!” 韩恩铭并不生气,挑挑眉,甚至还后退一步为他让开了通路。很快,来接他的司机到了,他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很是干脆利索地滚了。 十分钟后,手机上才蹦出来一条微信。 韩恩铭:【最晚十二点。】 副驾驶上,软软地维持着一个高难度姿势的赵家乐,突然像<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一样暴起,闭着眼大喊一声—— “好!” 。 麦冬觉得自己是大冤种。 没事找事非要当这个护花使者,那花儿还不止一朵,姐姐们显然心情不佳,醉得昏天黑地还要不遗余力地咒骂全天下的男人,他只得一边挨骂,一边勤勤恳恳地伺候,脱鞋盖被喂醒酒汤,还被吐了一身。 累得腰酸。 好不容易闲下来想喝口水,耳边突然一声吼叫。 赵家乐:“我去你妈的大傻逼,混蛋玩意儿,贱人!” 这发言虽然慷慨激昂,但是人却并没有醒,只是闭着眼咬牙切齿。 麦冬按住额角,想用力地抽出胳膊,未果。 赵家乐:“陈星,我要吃面。” 醉后的心情变得倒是极快。 麦冬只能叹口气,进了她家厨房。起锅烧水,切菜煮面,脾气好到他自己都有些感动,直要自诩为田螺男孩。 赵家乐被喂食了半碗清汤面,终于满足,安稳睡去。 女同学之一在睡梦中哼哼了两声,吵醒了女同学二,同学二将眼睛开启一条缝,皱着眉头一翻身,将脸埋在了被子里。 解下围裙,又拾起了散落在地的一些杂物,麦冬轻手轻脚地走到玄关,“啪嗒”一声,关掉了灯。 黑暗从头顶铺下来,他终于松下一口气。 三个女孩子在黑暗带来的安全感中,相互依偎着睡熟了,麦冬站在玄关,凝视了她们片刻,淡淡地蹙了下眉。 他的右手,不知所措地搭在门把手上。 思想缓缓地慢了下来,头脑中蔓延开片片的空白,他突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然而下一秒,他已经站在楼道里,对面是熟悉的防盗门。 外套被捏在手里,他微微感觉到冷,尤其是按下门铃的那一刻,几乎是打了个哆嗦。 。 六层和五层之间,违规堆放了不少杂物:破纸箱,木板,发黄的报纸,一辆老旧的自行车。 还有一扇小窗户,里面正好盛着一轮月亮。 朗夜澄明,银白的月光降下大地,一切都该温婉平和,除了他的内心。 他自己也知道在这里流连了太久,有来往经过的邻居用奇怪眼神看他,他就满脸天真地笑一笑,然后等人走远了,把耳朵重新贴在门上,试图听见里面的一点声音。 第62章 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赵家乐,他是白伺候了。问对门有没有人,说不知道,问她哥搬没搬走,说管不着,问为什么不找她哥,说和人不熟。 一问三不知。 他沮丧而烦躁地拎着外套,往楼下走。 走到一楼,他便在台阶上坐一会儿,然后折返,重新上楼,有时上三层,有时上四层,再走下楼,然后再回到六楼。 郭一然给他发来了微信,问他什么情况,父母和大哥也都问候了,要他注意别着凉,好好歇着,还有就是明天回家后,一定要给爷爷道歉。 草草地回复了一两句,盯手机屏幕的眼睛就酸痛,他抬起手背碰上额头——越来越热了。 麦冬焦虑起来,然后开始在心里嘲笑自己。 到底在做些什么?他意识到自己的神经质,或许人家早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印象里,当初他是从外地临时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把房子租在大学城,是为了照顾怀孕的妹妹方便,现在用不着了,是不是早已经回去了呢? 不然为什么妹妹喝醉了,哥哥不去接呢? 这样想着,他的步伐更焦躁地加快了。他低着头,身体轻飘飘的,脚本来就不稳,于是冒冒失失地在楼梯的拐角撞上了人。 麦冬忍着头晕抬起脸来,“对不——” 赵家荣穿着件薄薄的皮夹克,单手揣兜,另一只胳膊夹着一小箱的罐装啤酒,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非常意外。? 第36章 打扰你了 “老程呢?” “找到了工作,出差去了,连续两个月都在隔壁省。” “哦,所以就你一个人住?” “对,一个人倒是清净自在。要是有他,家里天天就跟打完仗似的,我可不好意思请你进家门。” 这间房子比赵家乐那边小,户型、通风、采光,各方面环境都差些,装修和家具也非常陈旧,但是处处被收拾得整齐干净,井井有条。 一阵水声后,赵家荣从卫生间出来,“你怎么来这里了?” 麦冬坐在沙发上,手脚都很局促。他犹豫着,觉得似乎不应该把赵家乐和舍友一起去按摩店包房,喝了一天一夜,醉成烂泥,刚刚才被自己送回家的事情告诉他。 “有东西落在这里,我回来取一趟。” “哦。”赵家荣坐在他对面,随手倒了杯热水给他,然后指了指他搭在臂弯里的衣服,“你……喝酒了?” 麦冬低头,外套上赫然是一大片呕吐物的痕迹。 “啊……没有。” “那这是怎么回事。” “呃……我……没什么。” 他说话时喉咙发紧,咽了咽口水才有所缓解。 赵家荣也没再追问,看了他两秒后,“咔嚓”一声拉开一罐啤酒的拉环,“要喝吗。” 有白色的绵密泡沫在罐子口聚集,溢出,又沾在他手指上。他并不在意,只草草甩甩手腕,于是指节上留下一抹水光。 “不了。” 可是却突然口渴,只能垂下头,小心地吞咽一下,“我开了车。” “哦。” 赵家荣不再说话,只仰起头喝酒,同时拿起手机,斜着眼睛读屏幕上跳出来的微信。 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麦冬屏住了呼吸。 一小罐酒,没几口就喝完了,喝完后,赵家荣单手摩挲着那空易拉罐,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凑到嘴边,接连发出好几段语音。 麦冬其实想问他好多问题,比如什么时候回来的广市,继伟上学去了没,大哥怎么样了,公司的状况好转了没有……然而他找不到契机可以开头,也想不到任何一个能将话题继续下去的立场。 他只能安静地看着他,间或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表,然后双手将玻璃杯捧到嘴边,喝一小口水。 这样过了十几分钟,赵家荣才从屏幕中抽离出视线,短暂地抬了一下头。 “吃饭了吗。” 看来他很忙。麦冬摇摇头,又问,“你晚上吃什么。” “我——” 刚一开口,就有电话打进来,赵家荣指着手机,用口型对麦冬说了声“抱歉”,转身往厨房走去,临走前,还从茶几上拾起了电视机遥控器,塞进他手里。 厨房门不轻不重地关上了,麦冬盯了那扇门半晌,突然一笑,然后又去看那钟表。 。 赵家荣端着一碗面条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看见麦冬窝在小沙发上,披着他刚才脱下来的外衣,睡着了。 电视机上播放着一部年代久远的欧洲老电影,黑白默片,每过两个镜头,整屏就会变成黑色的,显示对白。赵家荣把碗轻轻地放在茶几上,从他手里抽出来遥控器,画面定格在黑底白字的一句外文,译作: 【你想见她吗?】 站在原地愣了两秒,赵家荣低下头,看他想见的人。 变化不大。脸上的颜色还是苍白,嘴唇润红,眼下微带阴影,睡觉时还是喜欢向左歪着脑袋,这样就露出耳朵后面那颗小巧的痣,以及颈侧一片雪白的颜色,而由于皮肤太薄,凑近了,能看到细细的淡青色血管。 算起来分别不到一月,人的样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可赵家荣觉得,很久了。 不短了,着实不短——他头发都留长了。 柔软的碎发搭在眉骨上,显得很乖。 这房子没有阳台,沙发靠窗,窗帘没有拉,路灯和月亮的光混合了,将铝合金窗框巨大的影子投射过来。客厅吸顶灯中两只灯管的其中一个在半月前坏了,因此那灯光颜色冷白偏灰,晦暗阴沉,好在窗台上有一盏台灯,因为是老式的,发出来的黄色光线略显刺眼。 第63章 麦冬,明的暗的都落在他身上,乱成了一团。 赵家荣发着呆,一直蹲在沙发前。 看着看着,他渐渐失神,不知怎得就伸出了手,用食指和中指的背面,轻轻地碰了下他的脸。 一触即离,手却仍旧停在旁边,僵硬着,只是不再敢接近。 男孩儿的睫毛不安地扑闪了两下,眉心轻微一蹙,头却突然沉沉地向一侧垂去。 赵家荣一惊,连忙起身,接住了他的脸。 随着心跳一滞。 ——麦冬闭着眼,软绵绵地倒在了他臂弯里。 他愣住了,只能盯着那眼前的地板,调整着呼吸的节奏。 停顿了几秒钟,他起身坐在沙发扶手上,用手掌托住麦冬的脑袋,极轻极小心地,半搂了他的身体。 这时却有滚烫的呼吸,落在他的领口。 “麦冬?” 他这才感觉到不对,轻轻叫了一声,人没有醒。再仔细听,呼吸有点沉重,且不规律。 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和脸蛋,是很烫的。 赵家荣急忙腾出手去茶几抽屉里找到退烧药,然后握住他肩头摇晃了两下,“麦冬,麦冬?” 怀里的人还是不醒,红着一张脸,仅仅是睡着了的样子。 赵家荣放下他,到卫生间去,从水龙头上接出一盆冷水,又找了条新毛巾浸湿。 一切都进行的急慌慌的,他没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冷静,直到水盆中溅起的一朵小水花,突然冰在了脸上。 拧毛巾的手停下来,赵家荣抬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黑眼圈,皮肤粗糙,眼神疲惫,嘴角上有皱纹,头发几天没洗,不算干净。 这样一副样子,怎么会有人喜欢。 他很少照镜子,对自己不太关心,其实他关心的事情一向很少,因为深知能力有限。情感,着实是一种奢侈的东西,经营感情,是需要一些资本的,不论是时间,还是金钱……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客厅里传来几声细微的动静。 他回过神,擦掉脸上的冷水,想了想,把毛巾放下了。 客厅里的情形让他略微感到惊讶。 麦冬醒了,并且已经自己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眼神朦胧,像是蒙着一层泪雾,眼皮时不时沉重地眨下去,又用力地抬起来。 他坐得有些吃力,看着这边,小声说,“荣哥,你忙完了?” 赵家荣往前走了一步,“你……” “我怎么睡着了?”麦冬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衣服,“我得回家。” 他下地的时候,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赵家荣想过去扶他,却不知怎的,没能迈动步子。 只能干巴巴地说,“你发烧了,自己知不知道。” 麦冬将手随意地覆在额头上,停了片刻,“哦,没事。” “茶几上有药——” “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半。” 麦冬猛地抬起了头,看到钟表的时针确实指在了数字十二和一的中间,他立刻慌了神,“完了,我得赶紧回家。” “这么晚……” 他那鬓侧都是渗出来的细汗,刘海也打湿了几缕贴在苍白的额头。赵家荣咬了咬牙,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开口,能将人留下。 “我送你回去。” “不……”麦冬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似的,手忙脚乱,心神不宁,“不,不用送我。我没事的,可以自己回去。” “可是你——” 他不知怎的那样急不可耐,说话间已经迅速穿好了鞋子,抓起桌上的手机就要出门,连外套都没拿。赵家荣“哎”了一声,跑着追到门口,然后从玄关衣架上随便扯下一件自己的,快速地裹在他身上。 麦冬半个身子都出了门,又急慌慌地扭过头,说了句,“对不住啊荣哥,今天打扰你了。” 【作者有话说】 咱赵哥他,不长嘴? 第37章 骏亨集团 初春的早晨是寒冷的,虽然天光变亮了,出被窝的困难程度比起冬天却有增无减,秋裤和棉鞋也还得继续穿着。空气湿度高,玻璃上凝结着水汽,出了门,外面更是一片均匀的细雾,举目四望,不见路途,只能裹紧外套打一个哆嗦,埋头跺脚,缩起脖子往前走。 坐一趟公交,转两趟地铁,从地铁口出来,离公司还有二点五千米。周航拧着脖子找了一圈,发现自己最爱吃的肉夹馍今天没有出摊,于是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卖煎饼的三轮棚子面前扫了下码,“来两套绿豆面的,脆皮儿,加鸡蛋。” 当他骑着共享单车到达那栋老旧的商住两用公寓楼时,太阳已经升的高了,此时街上人多起来,薄雾散去,煎饼凉了。 推门进去,看见赵家荣正弯着腰扫地。 “呦,来这么早。” 荣升建材整个公司的办公面积有四十平,办公室摆放有四张办公桌,两张行军床,一台饮水机,和一个微波炉。四个员工,到岗率是百分之五十,就是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其余两位,由于公司穷到开不出多一月的工资,被迫还留在家里“过年”,上不了班。 “你坐地铁来的?”赵家荣放下扫把,捡了一个他丢在桌上的煎饼,扒开塑料袋啃了一口。 “嗯,莉莉不是怀孕吗,车让给她开。”周航脱下衣服挂在衣架上,一转身,看到他手里的煎饼已然只剩下一半了,“啧,你倒是热一热再吃啊。” 第64章 再说两句,对方手里的另外一半也快吃完了,周航无语,拎着公文包走近两步,看见床上摊开的被褥。他惊讶地抬头,“你晚上在这睡的?” 赵家荣:“嗯。” 周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昨天你不是着急忙慌地回去了吗?怎么不在家住?你邻居说的在家门口徘徊的小子抓住了?干嘛的啊,好人坏人,没出事吧。” 赵家荣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咽下一大口食物,说:“今晚要用的东西我都做完了,你看看。” 周航半张着嘴,看着他利索地吞掉了最后一口煎饼,然后拿起手边厚厚的一摞文件袋,“咣”的一声,放到他桌上。 他慢慢地把大拇指竖起来,“你早说……我今天还来什么呀?” 赵家荣平静地抬起眼,脸上没有任何疲惫的神色,根本不像是熬了通宵的样子,“跟我出去看工地。” 。 在广市林林总总的几千家房地产企业里,骏亨地产算中上的水平,早年只做投资,不温不火的,后来通过承包一些大公司的下游工程,成长很迅速,前两年主动接盘了两栋有名的烂尾楼,在自媒体上大放了光彩,戴上个“良心民企”的光辉帽子。 在行业持续低迷的大环境下,每天宣布破产的房地产公司不知道有多少家,骏亨却还能一骑绝尘地走上坡路,可以说是很厉害了。 说起这个,周航兴奋起来,脸上出现了促狭而神秘的表情,“跟你说,他们老板攀上高枝了——” 赵家荣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再怎么八卦,他们和这些金字塔尖的成功者,也沾不上边,他们仅仅是一个最最底层的小装修公司而已,根本用不着规划什么发展,最有出息的目标就是找到下一个甲方爸爸。有活干,就饿不死,万事大吉。 他拍了拍眉飞色舞的周航,“把蒜给我。” 周航正口若悬河,豪情激荡,被他这样一打断,也没了感觉,于是低头扒拉了两口盖饭,发出来一句相对朴实的感慨,“你说这么好的爸爸,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让我给逮住了!” 这倒是把赵家荣逗乐了,不过怎么逮的,他还真是一无所知。那时他还在村里,被家里乱七八糟的事烦得心力交瘁,周航一天三四个电话过来哭丧,说的全是没钱了活不下去了公司要倒闭之类的屁话,气得赵家荣天天骂他没用,大不了重新出去打工。可万万没想到人家很快就有用了一把,没过几天,就喜气洋洋地来电,说有救了。 有救是真的有救。批量精装这种活儿,有保障,来钱快,而且按照图纸来,不像私装定制那样麻烦。但是靠谱的地产公司都有长期合作的对象,一般轮不到杂牌的小公司。这次,据周航所说,骏亨是走了霉运,签约的装修队干到一半出了事故,不得不撤,这才急着另找下家。 工期紧,好谈条件,连前期投资都不用担心。 一时间,赵家荣觉得也有些不真实,活了这么多年,竟然真活到了被天上的馅饼砸到的那一天。 周航喝了口啤酒,喃喃自语道,“我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 晚上五点,赵家荣和周航各自精心打扮了,拿着准备好的材料,去参加饭局。 地点选在市中心的一家星级酒店,赵家荣把车钥匙交给门童的时候,眼睛瞟见了自己车壳子上沾的大块污泥,很不好意思。周航站在闪着金光的旋转玻璃门前,装模做样地系了系并没有松动的西装扣子,高昂起头,推着赵家荣的肩膀进去了。 这种场子,提前一个小时到是默认的规矩。他们进包间时,里面刚有三四个人,坐在靠门的位置,进去后打了招呼,彼此很快就攀谈起来。做这一行的,大家的盘话技巧差不多,几句话有来有回,情况就都掌握了,这方面能力周航比赵家荣强些,所以主要是他冲在前面,收获了厚厚一摞名片。后来又陆续来了几位,都是和他们一样的小角色,是不同环节的承包商。 差不多半小时后,建材公司和设计公司的负责人到了场,掀起一点小小的高潮,包间里各路人马立刻都行动起来,活跃度和刚才一比,完全提升了一个量级。 “很顺利啊。”周航捏着空了的分酒器回来,在桌子底下掐赵家荣的大腿,“成了。” 赵家荣盯着开始摆凉菜的服务员,松了一口气,“合同什么时候签。” “一会儿结束后送到他车上。” 其实他们两个今晚的主要目标对象就在这个级别,目的既已达成,剩下的任务就是陪着热闹,至于作为正主的骏亨地产,他们没资格去攀。 凉菜上齐,正主卡着点来到。来了有五六个人,都是部门主任或者项目经理,在主位落座的是副总,刘恒。 刘副总很年轻,但说话讲究,不苟言笑,给人一种和年龄不符的老辣感觉。 酒桌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自不必说;你来我往,唇齿交锋,更不必说。笑容是面具,言语是诱饵,但是以赵家荣和周航的身份地位,给他们发挥的机会实在是没有,只有做好背景板,老实喝酒。 饭局进行到尾声,领导们喝得高兴,目标也基本达成,正在这时,有随行的秘书进来,凑在骏亨的副总耳边说了什么。 “看清楚了?”刘副总略显惊讶,随后站起来,“大家稍等,我出去一下。” 坐在主位的领导带着一行人突然离场,在座的各位面面相觑。 第65章 “不会有什么变故吧……”周航喝得舌头都大了。赵家荣脑子也晕乎,“你小点声。” 过了十分钟,包间门重新被推开,大家都自觉起立。赵家荣在角落的位置,也站起来,他抬起脸,看见从人群的簇拥中,走进来一个人。? 第38章 那人叫什么? 那人穿着一套笔挺的银灰色西装,配蓝色领带,短发,戴一副细边的金属眼镜。他走路很快,臂弯上搭着一件纯黑的外套,像是刚喝了些酒,面上微带红晕,但是并不显醉态,举手投足都很干练。 刘副总略微哈着腰,引着人到了主位,“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卓真的韩总,韩恩铭。韩总正好也在这家酒店见朋友,这才有幸能把他请过来,卓真集团是咱们项目最大的投资方……” 赵家荣用力地摇了摇头,确认自己还处于清醒状态,他小声问身边的周航,“他说什么?没听清。” “不輕土垵重要。”周航扯着他往后面躲,“不是咱们该问的。” 赵家荣觉得很对,不再说话,只同大部分人一样规矩站着,偶尔听见前排爽朗的笑,便跟着人群干笑几声。 那韩总面带微笑说了几句漂亮话,和骏亨的人依次握手,就推说还赶时间,让身边一个助理留下,替他和刘总再多聊几句。 刘总当然是不敢当,说韩总肯赏脸过来说两句话就已经是折煞了,又见缝插针地说了两句项目的事,对方看似很有耐心地点了点头,“有你把关,我当然放心。” 他的眼神在包间里众人身上浏览而过,笑着举了杯酒,“各位,合作愉快。” 这位大人物机缘巧合的造访成为了本场酒局当之无愧的高潮,他走之后,刘副总仍旧难以平复激动的心情,因此没过多久就将众人解散。出酒店门时,赵家荣如释重负,他已经快要站不稳了。 周航搀着他走到一片偏僻的绿化带边上,路灯照不到的那种,刚蹲下,他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说了我替你喝……你逞什么能……”周航用力地给他拍背,同时用单手去拧开一瓶矿泉水,嘴里还喋喋不休的,“哇,没想到今天还让咱们碰见个大人物,那是卓真集团啊,韩恩铭……” 赵家荣酒量没那么好,至少比起周航来说是差点,他也不想喝,但是很多情况下不是简单就能“替”的。在很多事上,周航都想得太过简单,赵家荣经常嫌弃他没有脑子,他倒是也习惯—— 等等。 “你停一下。” 周航把水和卫生纸递给他,“吐完了?那咱赶紧回去。” 赵家荣蹲在草丛前面,抬头仰望他,干咳了一声,“你刚才,说那人叫什么?” 。 “麦冬,老严叫你去找他。” 郑明美抱着新领来的打印机墨盒,在办公室转了一圈,每个人桌子上都留下一杯奶茶,转到打印机边上,她一边安装新墨盒,一边将袋子里最后剩下的两杯都放在麦冬的桌上。 “给他稍过去。” 麦冬从电脑后面抬起脸来,小声问,“姐,怎么啦。” 郑明美耸肩,“不知道,今天一大早就神秘的很。” 组长办公室其实就是在办公区用玻璃和门隔出了一小块儿单独空间,平日里,那门是敞开的,里外的情景互相都能看得见。可今天一上班,大伙儿就发现不对劲,门紧紧地关死了,甚至还反锁着,百叶窗也被放下了,将那块玻璃墙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不透。 麦冬推开椅子站起来,内心有点不安,在他一旁正拼尽全力和策划书较劲的小佳突然哀嚎一声,然后愤怒地吸了一大口奶茶,“最好是上面来人,要把这傻逼小组解散。” 孙晓峰端着咖啡杯冷笑一声,“你怎么不许愿销售部解散呢。” “也行,我和刘主任一块儿出去投简历……” 在他们把卓真说倒闭之前,麦冬拿着奶茶和笔记本,过去敲老严的办公室门。 “咔哒”一声,门锁打开,老严笑容满面地出现在门口。 麦冬一怔,“组长,找我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快,快进来!”老严拉着他胳膊进了门,然后随手就又上了锁。麦冬好奇地往前走了两步,当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人时,猛地皱了下眉头。 “这是人资的小春姐,有关借调的详细情况,她会慢慢地和你说。” 。 收到付小春的微信后,周敏就一直在电梯口等着,大概十分钟后,听见了“叮”的一声。 门从中间向两边打开,站在电梯正中央的男孩慢慢抬头,眼神阴沉地看了她一眼,简短道,“他人呢。” 周敏其实很少见到麦冬,即便偶尔遇到,也要装不认识走过去。在公司,不管是韩总还是麦总,从来都没有明着提过关于这个弟弟的事,不过她在韩恩铭身边做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这一位的身份有多特殊。 可不仅仅是麦家的少爷而已。 她垂着眼后退一步,“在等您呢。” 总经理办公室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没有受到任何的惊吓,甚至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抬起头来,他不疾不徐地继续签完了字,周姐就款款地走过去,将那几份文件拿起来抱在手里。 韩恩铭拧上笔帽,才看向了站在门口的麦冬,“来了。” “给他倒杯水。” 第66章 韩恩铭的办公室,麦冬来过几次,不多。 从卓真大厦四十二层的落地玻璃窗往外看去,整个广市的繁华全部尽收眼底,摆在这幅城市盛景前面的那张办公桌,极宽而大,纯黑色,木头质地温厚细腻,泛着润泽的光。 曾经,麦冬就坐在马克杯的边上,身前的韩恩铭弓着肩背撑在桌子两旁,单手解开衬衫上剩下的几颗扣子。有着“总经理”字样的名牌,同一些散乱纸张一起,掉在了地上。 现在的他,和当时的他,好像没有什么两样,逆着光,表情冷淡,迷人得很。 麦冬垂下眼睛,走到沙发前坐好,接过一杯温热的柠檬水,“谢谢。” 周姐笑了笑,转身离开,出去时带上了门。 诺大的屋子,一时沉寂。 角落里,鱼缸的氧气泵发出轻微噪音,墙上钟表的秒针咔哒咔哒地一点点旋转。韩恩铭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几下,他瞟一眼亮起的屏幕,随手将其按灭,然后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麦冬。 “找我?” 。 韩恩铭天生就是这样的气质,简洁,沉郁,高傲,他说话时,很少微笑。 麦冬不打算和他说废话,开门见山。 “为什么派人直接去我部门?” 没有回答,韩恩铭偏着头,好像在仔细思考,过了两三秒钟,他说,“听说你这几天都没回大宅,自己住,还习惯吗。” “我有没有说过不想被你打扰。” “发微信也不回,你妈担心的要命,电话打到我办公室。” “我不会离开的!” 韩恩铭轻巧地看了他一眼,“小丁昨天去给你吊水,等到天黑,你都没回来。” 他的目光是幽黑的,平静的,缓缓凝聚,结结实实地钉在他脸上。 声音很温和,不疾不徐,“昨天下午去哪里了。” 空气紧绷着,几乎要停止流动,麦冬攥着玻璃杯的手指逐渐绞紧,手指关节发白,然后骤然一松。 “出去了。” 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麦冬声音变轻,垂下了头。那种熟悉的、不可控制的无力感随着血液在全身血管中循环。 “去哪里,做什么。” “去见一个朋友。” “哦?我认识吗。” 麦冬抬起眼皮,默不作声地盯住他几秒。 韩恩铭眉梢一挑,伸手,拉开了办公桌左侧的抽屉。 “成功了吗。”? 第39章 混蛋 照片上的人穿皮夹克,手里拎着蔬菜,站在红绿灯前面,正在抽烟。 像素不高,又是只拍了侧脸,看得很不清楚。 韩恩铭多瞅了一眼照片,脑海中这才成功浮现出了赵家荣的模样。说来这人他见过不止一次了,却总也记不住,不能怪他,实在是那张脸实在过于普通,毫无特色。 照片下面是一个蓝色的硬质文件盒,韩恩铭将手指从赵家荣的脸上收回后,用指节敲了敲它。 “过来,仔细看看。” 说完这话,他很舒服地瘫坐在椅子里,拿起边上的杯子喝了水,又伸手扯开了领带。 屋子里暖气足,男孩的脸色却一点点苍白下去。 下颌微绷,眼睛睁大,带动睫毛根部细密的抖动,那是他慌张的表现。 韩恩铭对他这反应十分满意,不由得就微勾起了唇角,“是他吗。” 麦冬没有做声。 空间安静,a4纸一页页地掀过,男孩那长而直的浓密睫毛,小扇子一样的,也随着掀起,又落下。 今天,他竟然穿的很少,只有一件衬衫。 韩恩铭又喝了一口水,“骏亨的项目,刘恒太急着要维护资金流,招标不符合规定,有材料商的环保资质过了期,被我叫停了。” 白衬衫,似乎是略有些大了,下摆被约束在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中,腰腹和肩膀处空荡荡的。 “这个事,麦中霖做的不错,挺隐蔽的。你别怪他。” 让阳光一照,隐约透出了身体的轮廓。 确实是又瘦了下来。 韩恩铭看着他,觉得略有些口干,杯子又送到嘴边,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于是他站起来,走到饮水机边上,接了杯水。 “我真是没想到,从赵家乐,到赵家荣……”他的手指反复摩擦着马克杯光滑的杯耳,眼睁睁看着站在他跟前的男孩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浑身都僵住了。 “一个农民工而已,那样的小事,也值得你记上十几年?” 麦冬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了。” 韩恩铭皱了皱眉,因为觉得有些好笑。麦冬怎么会天真地以为,他有可能查不到? 或许麦冬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垂下头,后退了一步,“别这样说。” “什么。” “不是小事。” 如果当时,韩恩铭能看见自己,会发现自己的眼神中有一种很不常见的阴冷,一闪而过。那里面所包含着的强烈情绪,来源于他年幼的不解,贯穿了他前半生的执着,一直被忽略,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麦冬一直低着头,盯着纸页上那几行文字,没有反应,也不看他。 韩恩铭咬了咬牙,牵动了侧脸,略微感到些疼痛,是口腔侧面一处溃疡,今天早上刚发现的。 赵家荣,恰如其分,就像那一处新鲜形成的创口,不大不小。 第67章 不舒服。 “咔哒”一声脆响,是马克杯底和木质桌面撞击发出的声音,声音不算大,却让麦冬浑身一个激灵,抬起了头。 韩恩铭单手插着兜,淡淡地垂下视线,眼中明暗难辨。 但是他抬手的动作是轻柔的,轻到有些显得随意了。 手指略微粗糙,在后颈上摩擦了两下,然后五指向上,穿过头发,按住他的后脑勺,缓缓用力。 麦冬脑子里很乱,肢体仿佛也有些迟钝,所以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然后用力将身前的人推开! 韩恩铭趔趄几步,后背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但是他毫不在意,而且几乎是没有任何的停顿,就更迅猛地冲上来,又吻住了他! 这个吻和刚才那个不同,更加的蛮横、粗鲁、不讲道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是带上了些许的狂暴和残忍。 纸页从指尖散落,凌乱地扑了一地。韩恩铭的力气好像比以前大了几倍,那双手臂几乎就像铁铸的一样,麦冬被牢牢箍死了,怎么都喘不过气来,只能毫无章法地拼命挣扎,却仅仅抓乱了对方的头发和领带。 脑袋被死死地按着,窒息的感觉下,他恐惧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软,一动也动不了,只能被控制着,裹挟着,狼狈地后退,直到后腰重重地磕在办公桌的边缘,痛得他呜咽出声。 “啪”的一声,他碰倒了桌上的马克杯。 温热的水流淌开来,裤子和衬衫被打湿了。 韩恩铭手臂一挥,将桌面上的东西扫落大半,接着去解他的腰带。由于缺氧,麦冬的眼前开始变得恍惚,一时间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磕在硬木桌面上的两只手肘有点发麻,大腿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凉丝丝的。 耳边的呼吸声粗重、急促,对方好像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变成了一头野兽。 他的怀抱,还是如此的强壮、热烈、有安全感,且无法挣脱。 一股强烈的悲伤从心底涌起,蔓延了全身。有一瞬间,他停止了反抗,下一瞬间,他摸到了桌子上的什么东西,于是就用尽全力地抬起胳膊,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将它对着韩恩铭的脑袋狠狠地砸下去! 一声巨响。 死死钳着他的手突然松了开,终于有新鲜的空气涌入了肺腔,麦冬侧身伏在桌面上,大口地喘气,像一条刚被放生的鱼。 那声音虽然可怕,杀伤力却没有想象中的大,韩恩铭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钟,抬手摸了摸额角,并没有流血。 也没感觉有多疼,虽然那电话机都被砸烂了。 其中一块黑色的外壳碎片就被他踩在脚底,他怔怔地低下头,挪开皮鞋,往后退了一步。 麦冬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由于刚才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满脸通红,嘴唇颤抖,眼角有些湿痕。 韩恩铭一下一下地调匀了呼吸,闭上眼又睁开,然后有条不紊地系好了皮带。 然后是衬衫。整理领口,挽起袖子,系好纽扣。领带损毁的最厉害,有点变形了,只能扔掉。 地上一片狼藉,他将它随手丢在了其中。 麦冬恨恨地盯着他看,轻声吐出两个字,“混蛋。” 他原本没有哭的,是在骂出这一句后,嘴角才突然一撇,与此同时,眼中迅速就积蓄起一包泪水。 “混蛋!恶心!” 韩恩铭偏过头去,双手叉在腰上。他没有说话,像是根本就没听到麦冬对他的咒骂,只是又抬起手背,蹭了下刚才被砸到的额头和侧脸。 这样沉默半晌,他似乎是微微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他蹲下身,将刚才被打落的眼镜捡起来,检查了一番,重新戴到脸上。 镜片一闪,他又变成了那个他。 绅士儒雅,体面稳重。 “原部门那边的工作今天就交接掉,借调期,是让你过渡,一个月后去工程部。” “名义上是助理,但不要什么都做,也不要什么都学。我给杨总师交代了,他知道怎么教你,手续让付小春给你办,你别操心,有不懂的地方,直接打电话给我。” “听懂了吗。” 麦冬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停顿很久,才擦尽了眼泪。 抬起头,他一眼就看见赵家荣的照片,埋在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就在韩恩铭的脚边。 “我去拿套干净衣服给你。”韩恩铭转身离开,锃亮皮鞋在照片上面踩过,走到门口,又说,“你去了之后,哪个项目要怎样做,自然都听你的。” 此时,麦冬的情绪已经恢复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表针还是滴滴答答地旋转,鱼缸在角落嗡嗡地响,游在里面的金鱼名贵漂亮。这间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明亮的窗户,温煦的阳光,黑色的桌子,只是杯子碎了,一地的纸。 “这是交易条件吗。”他突然说。 韩恩铭背对着他,握着门把的手一僵,没有回答。 “下个月的董事会上,你是否会得到爷爷的一部分股权。” 韩恩铭扭过头,表情略微惊讶。 麦冬并不傻,韩恩铭想做的事情,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说是人人皆知也不为过。公司这些年都在他手上经营,自己的这几个亲人,大哥,大伯,还有父亲,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娶了郭一然之后,他拉拢到传媒巨头,必然更是如虎添翼,那么他离最后的目标之间,就只剩下一个阻碍。 第68章 爷爷。 爷爷老了,他的苦心孤诣,无非只是想给他的孙儿,留条后路。 麦冬扶着膝头,缓慢地站起来,手臂撑住桌沿。 从小到大,他总会让爷爷失望,恐怕连这一件事,都要如此。 在韩恩铭面前,他一直都,没有路可以走。 “知道了。”? 第40章 不该潇洒 风是冷的,吹得绵绵雨丝像小绣花针似的,钻进人袖口领口里面,扎得生疼。 赵家荣缩紧了脖子,脚下加快速度,将个自行车蹬得飞快。 他的车坏了。本来就是辆老古董,接连跑了好几段长途,早就已经不堪重负,上周从老家回来,刚下高速就歇在了路边,拖去汽修店检查一番,看得人直摇头。 “换一辆得了。” 托周航找了个熟人修车,对方承诺在一个月内给他弄好,只收4s店里要价的一半。够不错了,赵家荣心里想着,反正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多骑自行车,锻炼身体。 早上出门前忘了留意天气,没带雨具,刚才在工棚里匆忙翻出的那件破雨衣,被他套在车把上,盖着车筐。车筐不大,里面的东西却着实不少,他出门前仔仔细细地盘点过一番,其中有生猪手五只,烤乳鸽五只,香菇木耳一袋,土鸡蛋若干,还有精心熬制好的鸡汤一份,装在小保温桶里。 进病房时,赵家荣将两手都拎满了,除了上述提及的,还有刚在医院外面买的一箱牛奶,一盒燕窝,并一兜水果。 周航忙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到他,“呀”了一声,扭头去看窗户外面,“雨下这么大了?” 赵家荣把东西都放地上,直起腰来,双手在脑门上一撸,将湿透了的头发顺到脑后,“有没有毛巾,给我一个。” “荣哥过来啦。” 病床上的女子撑起身体,赵家荣连忙喊,“快躺着躺着,你不要动——” 由于身上有冷气,他并不敢靠近,一手接过毛巾来擦干头脸,说道,“从工地出来的时候还小,想着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没买伞,哪知道越下越大,这鬼天气。” 周航好奇蹲在地上,看那大小几个塑料袋包裹,里三层外三层包的不知是什么,倒是鼓鼓囊囊的,表面都挂满了雨珠。 “带来的是啥。” 发梢滴下雨水,赵家荣又擦了一把脸,“给莉莉补身体。我大嫂从老家带来的,没污染,放心吃。” “噫,都是好东西,城市里可没有这个。”周航继续蹲着,埋头仔细翻捡一顿,“鸡汤是嫂子亲手炖的?” “嗯。” “嗨!怎么拿这么多,哪里吃得完……” “慢慢吃,放冰箱又坏不了。” “嫂子今天回去?几点的车票?” “中午吃完饭走,我一会儿去医院接她。”说着,赵家荣走到了床头边上,“莉莉没事吧。” 黄晓莉刚手术没几天,脸色有点蜡黄,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面带着微笑,“我没事,医生说都好,宝宝也好。” 接着就招呼他去看孩子,孩子就躺在一个小摇篮里,摇篮放在旁边的陪床上。赵家荣探过头去,就看到粉嘟嘟肉乎乎的一个小孩,圆团儿似的,连胳膊和大腿都圆润,一节一节的,像肉香肠怼一块了。 小东西正闭眼睡大觉,口中涎水直流。 “女孩儿。”周航眉开眼笑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就想要闺女,没想到就是个闺女!还没起名,你给参谋一个?” 赵家荣可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参谋这小东西的闺名,连忙摆手推拒,又看了两眼,他自觉没什么可探究的了,就缩回脑袋,点头道,“挺好,挺好。” 他面无表情的,实在是看不出对孩子有半分的喜欢,只是拉开夹克衫的拉链,手伸进胸口处的夹层兜里,掏出一个红包。 莉莉神色变化,连声说着不要。 周航倒没拦阻,就是神情颇为无奈,“你正缺钱用呢,给我这个做啥?又不是外人。” “一码归一码。”赵家荣摇摇头,把那个厚厚的大红包塞进枕头底下。 周航两口子也挺难的。莉莉身体本来就不好,为了要孩子辞去了在商场的工作,生的时候还有点危险,手术费医药费花掉了他们不少的积蓄,养身体也需要一段时间,估计一年半载的没法出去上班。周航在公司挣得那几个钱,除了还房贷,也就够给孩子买点奶粉。 黄晓莉年轻时就和家里断了关系,周航爹妈也去世的早,没人伺候月子,找月嫂得花多少钱,少了老人帮衬,俩年轻人带孩子又得多费劲,养小孩可不像养猫猫狗狗的,到处都麻烦,到了年龄还要上学,那时候就花得更多了…… 赵家荣在住院楼大门口站住,“这雨怎么越下越大。” 周航在他身后,望着外面的雨帘,叹口气,“我这几天太乱,骏亨那项目的事……” “怕是没戏了。” 赵家荣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本来就不能指望。 “怎么会这样……”周航却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明明一切都很顺利,谈得好好的,没有道理会这样啊。” 之前欠下的窟窿还没堵上,眼前的失败无疑是雪上加霜,周航耷拉着脑袋,脸色晦暗,完全没有了刚才在妻子面前的精气神儿。赵家荣知道,他也是硬撑着。 第69章 “没事儿。”赵家荣拍拍他肩膀,“慢慢接一些小活,能赚一点是一点,实在不行咱哥儿俩回工地去,有手有脚就饿不死。” 周航抬头看他,张了张嘴唇,长叹一声。 赵家荣知道他的意思,饿是饿不死,那家人呢?他们怎么办? 两人并肩站着,看外面的雨,过了几秒钟,周航低下头,从兜里掏出来车钥匙递给他,“路上慢点。” “行,我走了。”赵家荣接过钥匙,刚一转身,没成想听他说。 “对不住啊家荣。” 赵家荣顿住脚步,惊讶回头。 “你哥的事儿……哎……我以为谈下了这个项目,好歹是能帮上点忙,可现在……哎!你知道,我和莉莉这几年也没攒下什么钱……” “这种事情,尽人事听天命,实在不行……”周航咬了咬牙,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换成另一种说法,“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赵家荣看着周航。当初两个人一块儿从工地出来,转这一行,不知道从哪借来的勇气,这些年不容易,一路摸索摔打,跌跌撞撞,真是吃了不少的苦,好容易到了今天。 都说搭伙做事的两个人,都是互补的才好,确实,和他相比,周航一直是更活泼、更潇洒那一个,有的时候,甚至乐观得有点儿没心没肺了。 现如今,却不一样了。 赵家荣看着他,这位陪伴他多年的伙伴,竟然已经做了父亲,隐约也有了几根白头发。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或许到了这样的年龄,是不该再潇洒了。 “你回去吧,照顾好莉莉。” 周航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转身离去,赵家荣也埋下头,缩起脖子,快步走进雨里。? 第41章 秋华 赵家齐醒着,靠在床头,嫂子正喂他喝粥。 听见门开,两个人都看向他。 “来啦。”大嫂放下粥碗,站起来迎了两步,随着又变了脸色,“怎么淋这么湿!” 其实一路开车过来,只有停车场到楼门口的一小段距离淋到了雨,主要是早上那会儿,头发被浇透了,一直干不了,就显得很像落汤鸡了。 “没事。”赵家荣往病床那边瞟了一眼,床上的人刚才还在张嘴喝粥,现在却正闭着眼睛,貌似是睡了过去。 “要感冒的!”大嫂小声地责备他,要拿毛巾给他擦,被赵家荣拦住。 “他今天怎么样。” 一周前,赵家荣又开车回了趟老家,目的是将大哥接到广市的医院来看病。这消息被街坊传开,全村的人都为之惊讶,谁都不相信赵家荣会真的管他这个哥哥。毕竟当初,赵家齐在最艰难的时候离开家,几乎让好好的一个家庭就此分崩离析,如此狠心地丢下老母妻儿,这么多年,不管不顾,就算是血浓于水,还能有几分亲情存留? 而赵家荣,在村民们眼里,一直是凉薄无情,离经叛道。先不说当初分家的时候,为了几万块钱和自己老娘闹到要动刀子,更别提他竟然和一个男的搞了对象!这像什么话!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每次他一回到村里,必然有一番轰轰烈烈的大闹,大伙儿都习惯了,庆幸他倒是不经常回来。 赵家荣固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夸张,但确实也不止一次地动过撒手不管的心思。 他这样做,是为了继伟。 继伟早上学去了,赵家荣前两天给他转学费的时候,顺便提起来这件事,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只有“谢谢二叔”四个字,听着没有悲喜。 母亲却是真的高兴,非闹着要跟去照顾,赵家荣和大嫂共同苦劝了很久,才说服她留在家里。 临行时,她殷殷地嘱咐:“秋啊,一定把家齐,好好的给带回来……” 大嫂被她紧紧握着手,唯有不住的点头。赵家荣则沉默地站在门口,扭过头去抽烟。 她或许以为,外面的医院那么大,一定能治好她儿子。 天底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赵家荣走到床边,看着哥哥。 小时候,父母都偏爱大哥,他一直知道,却竟然从没嫉妒过,大哥学习好,脾气好,知道很多事情,对人总是露出一张和煦的笑脸。他常给他讲故事,带他上山玩,然后把捉到的小鸟送给他。 他开心极了,并非因为不会抓鸟,而是因为喜欢大哥送给他的东西。大哥经常送东西给他,尽管那只是一块颜色特殊的小石头,一只玻璃弹球,一张捡来的卡片,或是路边随手掐下的一朵小花。 赵家荣喜欢那种感觉,被人给予什么东西的感觉。大哥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送礼物给他。 这么多年过去。 都不认得他了。 不知道大哥认没认出自己来,自己也变了很多,可不仅仅是个子长高。 他没有办法得知,因为赵家齐一直不肯说话,自打回来就这样,就算在嫂子面前也不。他虽然虚弱,但医生诊断他的声带并没有毛病,或许是心理的原因。 大嫂坐回床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家齐,家齐?” “我知道你醒着。家荣来看你,为什么装睡?” 床上的人安安静静的,没有回应。大嫂无奈地回过头,看见赵家荣对她摆手。 “算了。时间差不多了。”赵家荣并没有执念。他把刚买的奶粉和水果放下,拎起床头柜上大嫂的挎包,扭头往门外面走。 第70章 。 陈秋华上面五个姐姐,都是没满二十就结了婚,家里穷,养不起这么多女娃,她十九岁那年,弟弟要上学,她就遵循着爹娘的安排,准备嫁人了。 做媒的来介绍时,说赵家老大是个有文化的,读了高中,还差点考上大学,在这村子里,可算是了不得的人才。可至于为什么一直都没娶到老婆,坏也坏在这有文化,太有了,二十大几的人了,不会种地,也不想着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起去城里打工赚钱,天天就知道关起门来看书,脑子都呆了。 所以虽然赵家并不富裕,但是也愿意出丰厚彩礼,给大儿子讨媳妇。 陈秋华不觉得他呆,最起码第一次见面,印象挺好的。 那时赵家齐穿着一件很大的军绿色棉袄,衣襟袖口上打满了补丁,却很干净,里面穿的是鹅黄色的粗线毛衣,是那年代最时兴的样子颜色,一对白色衬衫领子从有些变形的毛衣领口里伸出来,竖得笔直,脖子上没有系围巾,因此,他那张斯文清俊的脸就被冻得苍白极了。 他站得挺拔,在集市口一颗歪斜的大树前面,看见她就礼貌地伸出右手,微笑起来,“是秋华吧,你好。” 手腕纤细,指甲圆润,一看就没有做过粗活。 数九寒天,地面上积雪被人踩实后,又冻上一层坚硬的冰壳。媒人放开了领着秋华的手,转身离开,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上前,却没走两步,就“哎呦”一声。 “小心!” 胳膊被人拽住,身体碰上身体,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对方的手很温热、柔软,让她的心跳开始“砰砰”加速,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跳得更剧烈,她就听见另外一声“哎呦!” 秋华原本还能站住,被这么一扯,反而是不可能了,她失去平衡前努力向后仰,尽量让重心偏移,屁股着地,赵家齐却已经难以被挽回了,眼见着就要扑在面前的那一堆雪上。 她闭上眼睛,听见一声惨叫。 “啊——” 开春时,她就嫁了过去,几挂鞭炮,几桌酒席,婚礼并不复杂。村里人都来喝了喜酒,当晚,在他们的新房地基上,赵家齐还亲自放了两个价值不菲的烟花。 他点了火,就笑着往回跑,直向着她,清瘦的身形上洒了五彩的流光。 那晚的夜空,好美,陈秋华记了好久好久,一直到现在。? 第42章 照顾好自己啊 火车站前有点堵车,好在时间预留的充足,不用担心会迟到。赵家荣看见大嫂睡着,就关掉了车载广播,又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度。 风夹杂着雨,外面冷极了。昨天还春日融融,天气和暖,连天气预报都没预到能有如此剧烈的温度变化。路边的行人们步履维艰地走着,低头弯腰,手里的伞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翻转变形,还要腾出手来揪紧身上单衣的领口。 天气不好,这路就格外的更堵一些,刚才还经过一起车辆剐蹭的事故现场。 因为开得是周航的车,赵家荣更小心翼翼,一点点地在车流中挪动。突然车子前方窜出一个行人,他猛踩一脚刹车,接着耳边响起了一连串刺耳的汽车喇叭声。 “啊!” 大嫂低声呼叫了一声,“噌”地一下子坐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赵家荣正要开口呵斥乱穿马路的那人,一扭头,突然愣住。 “家荣……怎么回事,撞到人啦?” 她眼神朦胧而惊恐,用手捂着胸口,急促喘息间,吹动几缕散乱的头发,像是被吓得够呛。 “嫂子,你……”赵家荣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那行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跑得气喘吁吁,看样子是因为堵车厉害,误了时间,这才选择冒险从车流中经过。看见车窗落下,他口中连说不好意思,脚下却不停留,继续迎着风雨跑去了。 陈秋华看明情况,这才松了一口气,随着闭眼靠在座椅背上。 突突狂跳的心脏一点点地平缓下来。可能是最近精神不好,睡也睡得很累,她皱着眉打了个哆嗦,随便在脸上揉了一把。 然后她手臂一僵,也愣了。 “快到了……”赵家荣有些不自然地扭回头,重新挂挡,开动了车子。 车外的雨声衬托出车内的安静,雨刷器机械反复地动着,玻璃上的景象模糊了又清晰。 陈秋华怔怔地看自己的手掌,上面湿润了一片,她又抹了两下,发现整张脸上,都遍布了泪水。 梦见什么了?她想不起来。抬头看家荣,他目不斜视,似乎在专心开车。 她用袖子在脸上胡乱蹭几把,笑道,“哎……竟然睡了一路。” 赵家荣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车子停下来。 “前面就是进站口,嫂子,你先下车,我停好车过来找你。” “嗯。” 。 陈秋华扶着行李箱,撑伞站在雨里。 头发睡得乱了,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她用脖子夹住雨伞,扯下来皮筋,重新将它们梳整齐。 天空灰蒙蒙的,乌云沉沉压在头顶,雨下的不小,在广场的石头地面上砸出密密匝匝的朵朵水花。 广市真大啊,医院大,火车站也大,站在广场中间,四面都望不到头,要是没人带领,她非得迷路不可。 想起继伟小时候发愿,长大后一定会有出息,到大城市,买大房子,接她过去享福。 第71章 还是算了。 他能有什么大出息?自己生的儿子她自己知道,这孩子脑子笨,又不努力,比不上家乐,靠学习改变人生,更不可能像他二叔,只身一人在外地闯荡,两手空空,硬是打拼出一番事业。 话说回来,真要打拼,她也会舍不得他去。那多不容易…… 一阵风吹来,几乎要把她的伞掀翻,她连忙回过神来,压低身体,裹紧领口,专心地抵挡寒风。 远处,家荣冒着雨跑过来了,夹克衫被他举在头顶,已经湿透了。 “怕要来不及了。”他呼哧呼哧地喘,“咱们快进去!” 本来提前了很多,因为这一场大雨,硬是差点晚了。陈秋华抬起头,看见雨伞大半都在自己头顶,伞沿汇聚的雨水全浇在家荣的肩膀上。 她往边上躲了躲,手臂上立刻传来一股大力,把她拉回伞下。 “回去……记得洗个澡……” 她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 赵家荣并不接话,一手拎着那许多的行李,另一只手紧紧地拽住她,跑得飞快。 “一会儿进去了,左转上一层楼,再左转上两层楼,记住了吗?身份证呢,身份证拿在手边,检票时候要用的。” “哦……哦……” 陈秋华从没坐过火车,周围的一切都陌生且复杂,她只知道死死地记住家荣说的每一个字。 在这难以认识的世界里,好歹有一只手,一直抓着她。 不知不觉,他们两人已成为某个队伍中的一部分,而且正在被人群推挤着向前。她茫然四顾,听见家荣说,“到了。” 突然手被松开,她下意识地一慌,去捞对方的手腕。 一把落空,心中冒出一股恐惧,她尽力掩饰。 家荣却并没有意识到,他急慌慌的,低着头去掏那鼓鼓囊囊的两个衣兜,“路上要很久,我买了几个面包,你车上吃。” 陈秋华抬头,看见他额前垂着两缕头发,上面滴下水来。 她第一次见到这小叔子,他才十几岁,当时正在泥塘里和伙伴们戏水,晒得浑身黢黑,见到她,嘴角一撇,猛地扎进水里,溅得她裤子上全是泥水。 喜欢玩,喜欢闹,顽皮叛逆的很,猴子一样不安分,和他哥哥的性子,截然相反。 也因为这性格,从小没少挨揍,每次都是她护着。他自己倒是从来不怕,或许是天生就皮实,有一次他妈打得藤条都断了,她看着直掉眼泪,这孩子却咬紧了牙,扛着,忍着,死也不要认错。 皮都打烂了,他说一点儿也不疼。第二天睡醒了,爬起来又去山上砍草,一点儿不耽误干活儿。 家齐刚走时,她还在坐月子,躺在床上下不了地,继伟一哭,她也跟着哭,怎么也想不通是哪里出错。公公出事,婆婆比她更加萎靡,没了男人,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样过下去。那一年,她活得像个幽灵一样,觉得下半辈子没有希望。 有一次真就想抱着孩子去死,她晃晃荡荡地走到了河边上,一扭头,却看见家荣。 他满脸大汗,气喘吁吁,手里拎着一双鞋,是准备随时下去救她。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的,但却直到她扭头,他才说话。 “别跳。”他咬着牙,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不知怎的,陈秋华觉得他眼神发狠,几乎冒出了凶光。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柔软的,“嫂子,家乐饿得直哭,我却把面煮烂了。” “别跳,求你了。” 她当时是很吃惊的,这段时间一直顾着悲伤,没留意,家荣变了。 短短几个月时间,他是如何长大的? 后来,就再也见不到他顽皮的样子,笑得飞扬起来的眼角,可他在她心里,一直是孩子。 。 “快走吧。”赵家荣推着她往前去,又跟着队伍,不停地嘱咐,“到了县城住一晚,第二天再赶车,不然太晚了不安全。” 陈秋华“嗯”了一声。 他却不信她,一副放不下心的样子,“一定听我的话啊,别光顾着省钱。那省不了几个钱。” “困了就眯一会儿,但是别睡着了坐过站。” “拿好身份证,拿好东西。” “进去后左转啊!” 及腰的不锈钢栏杆用来隔绝旅客和亲朋,家荣就顺着那栏杆,一路往前挤,可是两人之间隔的人还是越来越多,闸机口越来越进,突然她听见他喊起来。 “嫂子,我会照顾好大哥的!” 陈秋华被人群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她死死地攥住行李箱的拉杆,扭过头去,看着家荣扒在栏杆的尽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直挥手,一直挥手。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家荣的脸逐渐远去,看不清了。她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刚才,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傻孩子。 照顾好自己啊……? 第43章 不清不楚 赵家荣在车站外吃了一碗刀削面,然后去周航家给他送车,最后又坐地铁,回到了医院。 到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推开病房门,看见护士正在给赵家齐量体温,他简单问了两句,护士说没什么问题,明天可以手术。 胃切除手术,之前在县医院已经做过一回,可是癌细胞仍旧扩散,只能继续切除。 剩下的就是保守治疗,胃癌晚期,都是这么个治法,说白了是拿钱续命。赵家荣问医生那大概得花多少,医生说那可没准儿,看家属意愿。 第72章 能明天就拉回家去,也能拿仪器保着,住到死,看家属意愿。 嫂子和他提过,想把家里的杂货店关了,田地包出去,要专心地来广市照顾大哥。他坚决不同意。 大嫂和继伟的生活,好不容易步入正轨,不能再让男人给毁了。 一家人,不能都被这一件事,拖累死。 身上湿透了,不好坐在床上,他扯了一个小板凳,手肘撑着膝盖,坐在了边上。 雨停了,淡白的日光一点点透过云层,透过刚抽出新芽的柳树,又透过乳白色的薄纱窗帘,洒在床头,睡熟的病人的脸上。 那脸上皱纹深刻、干枯,像失去养分的老树皮。 大哥老了。老得几乎都要认不得了。 赵家荣瞪着他,要把胸中的那股复杂的愤恨和怨怼之情隔空传递给他似的,虽然他知道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大概有那么两分钟过后,他咬着牙偏过头去。 一阵清香袭来。 咦? 床头柜上,多出一只被剪掉瓶口的可乐瓶,里面盛着清水,水里插了几支鲜花。 他用手碰了碰花瓣,确认是真花,又凑近了闻闻,果然香气浓郁,沁人心脾。 门“吱呀”开了,赵家荣一抬头,满脸的错愕。 塑料凳子在地上滚了一圈,碰到床底的杂物,发出声响。赵家荣站着,同对方迅速对视了一眼,就撇开目光。 两手没地方放,只能垂在身侧,摸了摸湿漉漉的裤子。 门口,沈源对着他微笑,“你干嘛,看见鬼了?” 。 四月,山上的草木已经泛出嫩绿,花树也争先恐后地怒放了,红白粉错落有致,雅致得很,要不是最近这连续的几场风雨打落了不少花瓣,恐怕还能更漂亮些,想必过两天,等雨停了,这天气也就能彻底地暖和起来,到时候才是真正的春意盎然了。 汽车只能开到山腰,再往上就必须步行。当年麦家从老家迁坟过来,花了大价钱来修这座景风园,这地方三面都是山头,枕山面水,敛财聚气,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墓园建造的当然也是气派豪华,只是有一点,不许修路,那入口方向的路会截断龙气,最后左算右算,商来讨去,决定不铺大路,改成断续的青石台阶。 黑色迈巴赫在缓慢地在山路尽头停下,车门打开,当先撑伞出来的是一身黑色西装的麦中霖。 “下得不大。” 他绕到后座,拉开车门,将黑伞撑在车门上方,“爷爷。” 清明节,可是和春节,元宵不相上下的大节日,每年的今天,麦家远近的亲眷都会来这扫墓。麦喜田不喜欢人多,于是特意赶了个大早,他同样不喜欢外人来这里,所以是由麦中霖担任司机,他和麦冬坐在后座,副驾驶上是梅菁医生。 后面跟着的两辆车也陆续停下。 第一辆车是麦光耀开的,他从驾驶位下来后,小心地扶着妻子下车,然后立刻挽住对方的手臂,看上去恩爱亲昵。接着,第二辆车门也开了,麦光熠低着头走出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带着满脸的愁容,倒是很符合今天的主题。 麦喜田这两个儿子,一个沉迷享乐,风流过了头,一个郁郁寡欢,死板过了头,都难有成就,可以说是他人生中的败笔,孙辈倒是好一些,可惜最成材的最短命,剩下的这两个孩子,又…… 他扭过头,看见麦冬身子斜靠着座椅,脑袋抵在车门上,那脖子已经歪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正睡得熟。 麦中霖还弯腰举着伞,又叫了声,“爷爷。” 不知怎的,麦喜田突然叹了口气,梅菁将他的帽子和拐杖递来,他接过,拿拐杖头将麦冬捅醒。 “啊……” 麦冬半梦半醒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泪眼模糊地问,“到了?” 接着他却“哎呦”一声,捂住了脖子。 睡落枕了。 他凌晨两点半才从工地出来,开车回到大宅已经三点,只能睡两个小时,就得穿戴整齐出发,不困才怪。 他听见爷爷不屑地“哼”了一声,“才工作几天,比你哥都忙了?” 确实是比较忙,今年春天雨量大,几乎所有工程都要赶工。这段日子以来,别说没有假期,连正常的睡眠时间都很难保证。为了工作方便,他已经从大宅搬出去,自己住在城北观澜庭院的房子里。 麦冬苦笑了一下,“我没有……” “娇气!”老爷子用力推开麦中霖的手腕,自己拄着拐杖下车,“不用!” 又不知哪里惹他生气,不过麦冬早习惯这样的待遇,于是不说什么,乖乖搀扶住爷爷的手臂,推门下车。 轮椅已经被端正地摆在车门一侧,老爷子却看也不看就抬脚走过。麦中霖喊了声“爷爷”,没被理睬,只好无奈地和麦冬对了眼神,然后亲手将轮椅重新折叠好,放回车里。 麦冬接过黑伞,紧跟两步,替老爷子撑着。微雨凉润,让他的精神略微振奋,困意消散许多。 听脚步,大哥小跑着跟上了,前方,父亲母亲和大伯早站在山路入口,等着他们。 许久没离开过城市了,麦冬深呼吸一口,只觉得心旷神怡,脱胎换骨。再环顾四周,周边山石层叠,树木苍翠,映衬的那薄薄雨雾都透出淡雅的一层嫩青色。 郭一然正踩着高跟鞋从车上下来,撞上他视线,就不慌不忙地垂下眼皮,很自然地避开了。由于地面上的湿泥,她刚走两步,就一个趔趄,身边的韩恩铭忙将她的手攥紧,又搂住了她的腰。 第73章 青雾中的两条身影看上去不清不楚。麦冬眨了眨眼,扭回头来,不再看。? 第44章 不关心 即便上山的石阶平坦宽大,但沾了雨水,难免湿滑,爷爷说什么也不肯坐轮椅,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走的极慢。 山路只能两人并排通过,作为长子的大伯扶着爷爷走在最前面,父亲和母亲两人随后,再后面是韩恩铭和郭一然,麦冬剩在最后。 每年一次,麦冬对这类古板的家庭活动提不起任何的兴趣,更别提有什么缅怀的心思,就像每周五的晚饭一样,明明丰盛,却比一周里另外六天的都显得难吃一些。 他只觉得困。 好在那雨丝绵绵软软,似有若无的,落在脸上带来丝丝凉意,山风也清爽。他慢慢闭上眼睛。 “当心脚下,别摔下去。” 麦冬猛地睁开眼,“大哥。” 麦中霖走在他身边,自然地将他护在道路里侧,“这么困?” “没有。”麦冬摇摇头,“就是无聊。” “嗯。新工作怎么样。” “还好,杨总师照顾,耐心教我。” “是不是不适应。” “有点儿……但也没什么。” “嗯。” 麦中霖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哎,怎么之前没觉得有这么高……” 他脸色不怎么好,不知是不是因为阴雨天,整个人都晦暗,眼神空洞,透出淡淡的疲倦。 麦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韩恩铭的背影上。 韩恩铭手里的股权,本来只有从父亲韩军勇那里继承的一小部分。爷爷当初让他去公司里做事,本意是让他辅佐自己的孙子,却没想到能将他养成一匹控制不住的狼。这么多年,他韬光养晦,苦心经营,抓住每一次机会,不仅培养势力,而且慢慢地收集股份,等有朝一日终于引起注意,已经晚了。爷爷年事已高,公司里的远近亲戚们大多是尸位素餐,甚至勾心斗角,不能团结,最重要的是大伯的支持,导致他持股的比例大幅增加。 公司高层传出来风声,下次董事会,老爷子会正式宣布退位,韩恩铭将不再是暗中的掌权人,而是…… 实至名归。 麦中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刚开始上现场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凌晨回家,倒头就睡,累是真的累,不过我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输给你二哥。” “你那时候小,不知道我们都争成什么样了。”他笑了笑,脸上展现轻松神色,像是在回忆一件美妙的往事,“比谁学得快,比谁到的早,比谁睡的觉少,比谁酒量好,能陪客户喝到最后——” “就为了能让爷爷多看一眼。” 他斜着眼睛看麦冬,“知道我们俩多羡慕你吗?” 麦冬一怔。 他那时还小,对于这两位哥哥互相激烈的争斗,并不了解。 “爷爷最疼的就是你,就算你闯了祸,惹他生气,都不会怎么样。” 没想到麦中霖会说这个,他脸上有一点点的嫉妒,却又很坦然的样子。 “你用不着变优秀,也用不着赢别人,他只要看见你就高兴。” 麦冬没想到该怎样接话,但是他并不否认。 雨彻底地停了。前方,韩恩铭收了伞,停下脚,黑色伞柄挂在他的臂弯,他侧过身,替郭一然整理额头鬓角的碎发。 云层一点点散开,日光并不强烈,麦冬还是觉得刺眼,于是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 麦中霖很突兀地开口,“没事吧。” “啊?”麦冬感受到审视的目光,愕然抬眼,他心中突然有些不安——麦中霖看出来了? 对方却也同时转开头,将视线移到前方,同时转移了话题。 “韩恩铭……不知道拿住了大伯什么把柄,让他死心塌地支持,连爷爷都不得不让步。”他咬了咬牙,随着好像是叹了口气,“我斗不过他也就算了,连你也……” “别逗了。”麦冬摇着头,“我不行,打小就不行,没有你们那样的天赋。爷爷不一直说我是废物?” “是吗。”麦中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抬头望天,“你知道按照爷爷的意思,该和郭一然结婚的人,是谁吗。” 麦冬愣了一下,转而道,“郭一然不喜欢我。” “喜欢?”麦中霖语气中带着嘲讽。 麦冬一愣,随即苦笑。 “喜欢”这种事情,就像一句不值一提的笑话,说出来都要被视作幼稚。 “无所谓了。”麦冬说。 一阵沉默。麦中霖又突然说,“你上次离家出走,砸桌子时说你喜欢男的,是真的吗。” 麦冬垂着眼睛,看着一级一级的台阶被自己踏过,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麦中霖停顿了一下,又忙摆手,“算了别说了,我还是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 心里倒是没感觉落寞,可能早已习惯不期待被认可。麦冬只是失笑,“那你还问我?” “好吧。”麦中霖也笑了,停顿一下,随着又说,“对不起。” 麦冬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 大哥今天有点奇怪。 麦中霖是很内敛的人,哪怕是对他,也从不轻易表达这么多情绪和看法。 麦冬端详着对方的表情,怎么也找不到那一丝古怪的来源。 第74章 “大哥,你不开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麦中霖的眼睛有一瞬的失焦,他迅速垂下头,说了句没逻辑的话,“要是顾二还在,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 麦冬没听懂,只是问,“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麦中霖笑着摸他的头,又把他搂在怀里,“怎么穿这么薄,冷不冷。” 麦冬就吸了吸鼻子,“有一点。” 高处的山风冷冽起来,不似刚才那样清爽柔和,身上这一套在爷爷心中“像样”的正装,实在是害他失去了太多的体温。 麦中霖停住脚,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麦冬身上,又亲手把他衬衫领口的扣子系紧。 衣服带着体温,身上立刻就暖和起来,麦冬很享受也很习惯这样的照顾。大哥总是很疼他。 比韩恩铭对他好太多了。 说起二哥,麦冬对二哥的感情不强烈,甚至连记忆都没有多少,或许是相处的太少,他去世时自己还小。众人对这位哥哥的评价,也没有让他感兴趣的点,无外乎是聪明,天才,精明,能干,在麦冬的身边,具备这种特质的人,有很多。 他不关心。 郭一然该嫁给谁,他不关心;爷爷的计划是什么,他不关心;大哥要怎样对付韩恩铭,他不关心;甚至,卓真以后是姓麦,还是姓韩…… 他也—— 完全不关心。? 第45章 雨天 韩叔叔是死在监狱里的,他们说,心脏病突发,根本没来得及送医。 那时候,韩恩铭在国外跟项目组,这消息开始瞒着他,后来手续办到需要直系亲属签字,律师说,只能告诉了。 是爷爷亲自打的电话。麦冬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听筒里传回的声音很冷清,说那边忙,回不了。 他看到爷爷脸上露出不常见的讶异神色,但很快平息。 “工作,可以不用做了。”爷爷是一贯用命令的语气和人说话的,虽然他的本意是安慰,“你回来。” “是。” 韩恩铭则是一贯先答应别人。 再也没说什么,没有解释,只有一张传真过来的委托书,内容是允许律师团队全权负责处理本人亲属死亡各类事宜,上面端正地签了名字。 他两周后回来,已经过了葬礼,过了头七,错过了所有他该出现的场合。其实也没有太多,这毕竟是卓真的一个污点,事情得低调办,是全家人共同的意思,当然,待遇是足够的,韩家祖籍偏远,远亲往来稀疏,于是就破例葬在景风园。 黑色的墓碑前,麦冬在韩恩铭身后,陪着他很久。他微微眯着眼睛,眼眶发红,腰背却挺直,自始至终沉默。 那也是一个雨天。 好像每年的清明都会下雨。 火盆熊熊燃烧着,韩恩铭磕完头,站起来退后,麦冬和麦中霖就按照次序上前,跪下,将手中的黄纸递进火焰中。 爷爷说,早就当韩恩铭是亲孙子,也要他们当韩叔叔是至亲长辈,定下规矩,每年都要他们三个一同祭拜。 今年多了一个,郭一然。 由于是未过门的媳妇,还不用按规矩祭拜,只是在众人之后鞠躬致哀。但她显然已经是这家庭的一员。 碳化的黑色碎屑飘起在空中,弥漫起刺鼻的焦味。透明的热浪扭曲着,让韩恩铭平静的脸波动起来,郭一然垂头挽着他,温柔乖巧,小鸟依人,麦中霖满脸的倦意,眼神呆滞。 爷爷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今年的他,甚至都没能坚持祭扫一圈,就累得咳嗽,大家都劝他尽快下山。 他闭着眼睛,双手拄着拐杖,支撑住身体的重心,在那墓碑前久久地站立,久久地,不发一言。 。 夜风渐渐的凉了,让麦冬头脑中的醉意散去一点,他突然停下脚步。 他喝酒很少会醉,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从墓园出来后,脑子里就混混沌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天亮到天黑,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为什么要走,竟然,走到这里来了。 抬起头,看不见月亮和星星,阴云将天空涂满了,全是沉沉的灰黑。 狭窄的巷道只有他一个人,身边是孤零零的一盏路灯,他自己的影子被折在围墙上,拉的细长。黑暗向他的身后延伸开去,前面就是巷口,出去是那条宽阔的马路,麦冬抬了抬脚,身体重心不稳,扶住了墙才没有摔倒。 于是他又把步子收了回来。 站得久了,寒冷潮湿的空气让他有些受不住,他点上烟,又想了想,将手里的手提牛皮纸袋放在地上,将那件洗得干净又熨得平整的夹克外套从里面取了出来。 想起来了,是要来还衣服的。 并不柔软的布料,磨损了的袖口和衣角,洗得有些褪色了,显得很旧。 他对着抱在怀里的衣服端详了一会儿,又闻了一下,然后将它披在肩上,转过身,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呆呆地看,不知怎的,眼前自然就幻化出另外一个身影。 想什么呢,这么晚,人家早睡了。 况且,哪里有什么话可说。 手腕动了动,抬起,放到嘴边,他轻轻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看着柔软细腻的一层雾影,在那粗糙的水泥砖墙上,细细地氤氲出来。 。 他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工装外套,牛仔裤,短皮靴,一顶鸭舌帽遮住了白发,衬得他年轻了十几岁。 第75章 “你喝水。”赵家荣将纸杯推到对方面前,“小心烫。” 沈源坐在沙发上,上身前倾,略微显得拘束,他很客气地“哎”了一声,只碰碰纸杯的边缘,就将两手放在膝盖上,搓了搓掌心,十根手指头交握起来。 看上去有点紧张。 他不是特意来的。最近车队的几趟货都是送广市这边工地,来了有几回了,今天是最后一趟,上午刚卸完车,休息半天,明天就走。 “你哥哥他,怎么样,还好吧。” 赵家荣摇了摇头,拾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将电视按开。 “就那样吧。” 客厅里坏掉的吸顶灯还没来得及修,光线暗沉,显得格外清冷。 “没什么戏。”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眼睛直直看着电视,手肘搭在膝盖上,小臂前伸,遥控器对准前面的机顶盒,一个台一个台的换。 屏幕里的光线在赵家荣的侧脸上映出一块块斑斓色彩,各种电视节目在他眼珠里轮番滚动,变成亮晶晶的流光。 声音很吵,但他们两个人很静。 类似的事情,沈源经历过几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心境,只能说,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即便是面对失去至亲的悲痛,也趋于变得麻木,麻木会让人习惯。 “尽人事,听天命”这种话,他不会说,说不出口。 沉默的空气在两个人之间流动,沉默是一种概括,将一切情绪包裹起来。 “谢谢你。”赵家荣仍是盯着屏幕。 正好停留在电视剧频道,主人公那苦情的台词,让沈源感到难为情。 “嗨,说什么谢。” “钱,是我借你的,等我哥……” 赵家荣终究是说不出口,“等事情没那么多了,我就还你。” “其实不用——” “用。” 他说的迅速、坚定,眼神也是。沈源怔怔地看了两秒,就躲开来。 低下头,他拿起纸杯喝水,眼神漫无目的,在茶几和脚下的地面之间来回游荡。 “好。”他说,“但是不用着急。” 茶几上摆放的东西很简单,烟盒,打火机,烟灰缸,晾水壶和纸杯,一只空掉的果盘。 一切都整齐、干净、有序,是赵家荣一贯的风格,看起来他是一个人住的,因为但凡多一个舍友,这房子绝不会保持成这样。说起来做家务简直是他的绝活,再邋遢的房间,他总能给收拾得利利索索,其实是因为他勤快,闲不住,而且做什么都又快又好,和他在一起生活真的会很舒服,除了厨艺…… 他连忙打断自己。 喝光了一杯水,纸杯放下,他才抬起眼来,“怎么会有这个。” 赵家荣顺着他视线看去,淡淡地说,“公园里随手捡的。” 他拿起那只摆在空果盘里的大松果,随手放在了茶几第二层的抽屉里,关上抽屉门。 【作者有话说】 《随手捡的》? 第46章 我们不可能了 “晚上就住在这里吧。”赵家荣站起来,将沈源面前的水杯重新倒满,“我睡沙发。” 刚才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情绪又一下子绷紧了,沈源不自觉地绞着双手,不仅如此,后槽牙也咬紧了。 真没出息。他在内心苦笑。 “不用了吧……” 他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没有底气,软绵绵的,每次都会输掉气场,尤其是在赵家荣面前。 “我车里什么都有,我们拉货经常在外面过夜,车就跟家一样,很方便……” “留下吧,我这更方便。” 赵家荣看着他的眼睛,伸手握了一下他的手背,“你和我客气什么?紧张什么?” 这是自打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身体上的接触,沈源的整只手一下子就僵在那里,他垂下眼皮,半晌才说出个“好”字。 而赵家荣却没怎么当回事,轻描淡写地将目光移回电视屏幕上去。 “和我同住的人最近都不在,你放心。” “你有舍友?”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反应剧烈,“那我还是走……” “不是!”赵家荣握住他手腕,猛地一扯,又把他扯得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上。 “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赵家荣琢磨着他的表情,又补充道,“我没有那种舍友。” “哦……我不是想问……我只是……哎……”沈源似乎是有些懊恼,索性不再表达,低下头遮掩情绪。 赵家荣还抓着他手腕,却察觉到他的指尖在颤抖。 他声音也颤抖,仿佛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家荣…… 说话时他一直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只有声音里听出紧张和小心翼翼,“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赵家荣一愣。 沈源的脸上,是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即便这样,他开口时还是很困难,眼神闪烁着,喉结上下滚了好几下。 “一直是一个人吗。” 赵家荣顿时明白,他松开手,心里五味杂陈。 “不是。” 说出这个答案,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快一些,而且更干脆果决。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紧跟着没有任何解释。他不说话,那么坦率地将尴尬留给对方,然后看着他眼睛里细碎的闪光,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我……家荣我……” 第76章 赵家荣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对不起”。在早些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会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睡不着,眼前浮现出沈源的一张脸,斯斯文文的,唯唯诺诺的,就反复说着这三个字。 对不起。 沈源离开的时候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准确说,他已经好几个夜晚没有睡,在黑暗中背对着他,后背僵直,眼睛张大,紧张地等待着,等待对方离开。 只有他知道,那种等待会变成期待、期盼,他竟然盼着他最爱的人离开自己。 所幸,等的时间并不长,沈源没有让他煎熬上许多个夜晚。那一刻很快到来,他听见对方轻悄悄掀开被子的声音,感觉到温柔落下的吻,尝到了落在脸上的泪,最后他听到脚步越来越远。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之后会睡了一个好觉,是一直以来的期盼有了结果?终于放松下来?他应该开心吗? 没有做梦,醒来看见身边空空的床褥,他脑子也空,眼睛里流出泪来。 没有撕心裂肺,只是怅然若失。 他觉得自己可耻,假惺惺地慷慨,却又忍不住责怪。这未免太自私了,沈源他明明没得可选,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没法选。 其实不是那么难过,书里描述的那种悲伤和痛苦,他从没有体会到,到现在也觉得夸张。只不过他用了好几年的时间,去忘掉那种在黑暗中张着眼睛的感觉。他确实也做到了,生活一直是最好的解药,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感觉越来越模糊,能记住的片段,也越来越少。 后来他确实又有过几个人,几段关系,都不长久。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爱过他们?又是否爱过沈源呢?感情,是那样的稀奇,难以证明,又总会消失。 想到后来就不想了,他忙,想要的也只有钱而已。 “家荣,对不起。” 赵家荣没有阻止他说出口,也没有否认。他承认,他等这一句好久。 但是他一直没有想好,之后要说些什么,是“没关系”吗?还是“我不怪你”。 曾经,有那么几年,他一直以为,总归是那些话。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他只要回来,他们就会复合,会继续相爱,会重新在一起。 曾经…… “源哥。” 沈源比他大上两岁,都年轻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差异。可现在…… 赵家荣看着他帽檐下露出的一缕灰白头发,心疼地说: “我们不可能了。” 。 屋里光线很暗,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天。 麦冬用手肘撑着自己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环顾了四周,然后用力拍了拍剧烈疼痛的脑袋。 这是哪里。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床很小,家具简陋,窗帘紧闭着,没什么多余的陈设,床头柜上放着一杯白水,他这才发觉自己口干舌燥,一把抓起,正要举杯痛饮,又猛地住了口。 这是哪里? “你醒了。” “啊!”麦冬短促地惊叫一声,玻璃杯砸在地上,一地的水花。 他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一下子就滚到了地上去,这时他听见那个声音急道,“小心!” 人影是从床脚奔过来的,听声音是他不认识的人,吓得麦冬往墙角躲去。 他正要随手抄起什么来防身,却听对方说,“小心脚,不要踩到碎玻璃!” “咯”的一声轻响,放置在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被按亮。 有了光,对方的声音也不那么可怕了。 “不要怕,还记得昨晚上的事情吗?你喝醉了。” 细细听来,其实一点也不吓人,恰恰相反,是很轻柔温和的,虽然有些沙哑。 甚至好像有一点熟悉。 光线侵入的太猛,麦冬眯了一会儿眼睛才逐渐看清眼前人的样貌,他先是迷茫,然后错愕,慢慢地,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突然微微地红起来。 沈源没有见到他脸上错综复杂的神色变换,他蹲在床头柜前,正低头将地上的碎玻璃片一点点地拾起来。 “没有受伤吧。”他微笑着抬起眼睛,玻璃片被松松地拢在他的右手掌心。? 第47章 家荣他,过得不好 麦冬还缩在墙角,忘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在心中反复确认这人的身份,没错,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他的特征实在过于明显,与气质不符的苍老的脸,灰白头发,微驼脊背。 昨晚竟然喝得这么醉吗?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努力回想,也只有零星几个不甚清楚的片段匆匆在脑海中掠过。仅仅这几个片段,就足够让他在心里大骂自己该死…… “我没事。荣哥——”他觉出不对,忙改口,“赵家荣呢,他去哪了。” 沈源扶着床沿站起来,“他睡在外面,我听见他一早就走了,上班吧。” “哦。” 床尾有一张小小的单人沙发,上面搭着件旧毯子,看来对方将床让给了他,自己在上面凑合了一晚。 麦冬更歉疚,而且尴尬,“那,昨晚上是你照顾我?” “没有的事,谈不上照顾。你不闹,我睡我的。” 浮现出来的片段越来越多,从他在门口撞见赵家乐和陈星,到被拖着进入赵家荣的卧室,他好像吐了一地,还貌似打了一架。 突然感觉眼眶有点酸胀,他用力揉了揉,想起来是因为哭过。 第77章 后知后觉的麦冬,心情可以用惊骇来形容了。 他急忙问,“我说了什么胡话没有?” 沈源顿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语气仍旧是温和,“没有。” 麦冬呜咽了一声,尴尬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倒在床上。 头还是很疼,他咬牙切齿地按着太阳穴,把一张脸狠狠地埋在枕头里。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沈源拉开门出去,不一会儿,脚步声又回来。 “渴了吧,喝水。” 新的一杯温水被放在床头柜上。沈源绕过床尾去拉开了窗帘,麦冬这才发现,天光早就大亮,现在怕不是已经日上三竿了。 “你既然没事,我也要走了。你继续休息吧,家荣他没说几点回来,我简单做了点吃的,在冰箱里。” 沈源的腿有一点跛,麦冬记得很清楚。只见他起身的时候,确实扶着右腿,估计是最近阴雨连绵的缘故。 麦冬并不了解沈源和赵家荣两个人的故事。根据赵家乐的只言片语,他猜测过一些,但是也并不十分好奇。 不过赵家荣他,肯定非常在乎。 “你……”麦冬想解释点什么,却好像有一口闷气堵在胸口,让他没办法畅快的表达,于是只说,“对不起,昨晚不懂事,我不是故意的。” 中午的阳光明媚热烈,窗帘打开后短短几分钟,屋里就变得温暖许多。沈源回转身,他的笑容和太阳一样和煦、温暖。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无数疤痕,麦冬能感觉出来,那不仅仅是皱纹、白发、和残疾的身体,肯定还有很多更深的,更深的伤痛,藏在那总是妥帖温和的一张笑脸下。 “你道什么歉呢。”沈源摆摆手,已经走到了门口,单手放在把手上,他又说。 “家荣他……他过得不好。拜托你——” 麦冬知道他误会,连忙要澄清,一时间却想不到任何可以解释的说辞,毕竟他现在连昨晚上发生了什么都没搞清楚! 沈源自己却打住了,仿佛不知道该怎样拜托,又或者是说不出口。 他叹了口气,推门出去,没再扭头看上一眼。 麦冬心里很乱,望着那卧室门缓缓地阖上,然后是轻轻的“咔哒”一声。 。 赵家乐在公寓楼门口发现麦冬的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彼时她刚从外面回来,见着这人,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连忙把陈星推到旁边树丛里,让他躲着。 可谁知道他会醉得那样厉害,轻轻地一扒肩膀,他就没骨头似的从台阶上栽了下来,正好扑进自己的怀里,陈星不明情况,当然是第一时间冲过来。 赵家乐突然被大力推开,只见麦冬二话没说,拿起手里的啤酒瓶就往陈星脑袋上招呼,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麦冬!” 好在他这一击并没有得手,陈星躲得及时,酒瓶在旁边的路灯杆子上爆开,炸出一声巨响,而麦冬被惯性控制着前冲好几大步,抱着杆才停住了,随后他不得不弯了腰,“哇”地一声,开始狂吐。 他吐完,抬起头,口齿不清地骂道,“陈星你个xx,他妈的……还敢来……上次的帐没和你算——呕——” 又吐完一口,他丢掉手里碎掉的玻璃瓶,扯着赵家乐的手,“他又欺负你了?” 赵家乐面露窘色,“我……先不管这个,你这是干嘛?” 麦冬努力地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咦?人呢,我看错了?” 陈星当然是趁机悄悄溜走。 “还是别管闲事了,你到底发生什么了,喝这么多。” 麦冬显然是难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手脚并用地抱住路灯杆子,脑袋是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赵家乐蹲下,拿出纸巾,动作粗暴地替他抹了下脸,嫌弃道,“说话!” 回应她的是干呕的声音,还有一些断断续续的不清不楚的字词音节。 赵家乐怎么努力都听不明白,于是掏出手机。 手腕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只见麦冬费劲地想要睁开眼睛。 “不……” 赵家乐轻轻一甩手就摆脱了这阻拦她的微弱力道,找到赵家荣的电话拨了出去。麦冬似乎是还想阻止,却只是急得跺了两下脚,然后又抱着路灯杆子软倒下去。 。 “你敢!”赵家乐从实验室里跑出来,在走廊尽头找了个没人的偏僻角落,对着手机拔高了声音,“你要是敢告诉我哥,我和你没完!” 麦冬按着太阳穴,坐在床上回想了很久,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他昨天晚上没看错,赵家乐和陈星手牵着手一齐回到公寓,那意味着——她竟然和这个渣男复合了! “那你就好好回到我刚才问你的问题。昨天晚上,我干什么了。” “你这人讲不讲理。”赵家乐几乎要咆哮,“我说了一百遍了,真不知道,我哥把你弄进屋里之后,我就睡觉去了,三更半夜的都困死了,谁有那闲工夫去关心你啊!” “你自己做的事,反倒去问别人?” “我做什么了?”麦冬警觉起来。 “我不知道!还有,我和陈星的事,你最好别去我哥那里嚼舌根。” 提起那个渣男,麦冬一肚子气,“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以为这种事能瞒多久?” “你!” 麦冬没给对方措辞反击的时间,先她一步,果断挂掉了电话。 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第78章 第48章 宿醉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窗外马路上也没有噪音传来,麦冬盯着墙上的钟表看了好长时间,然后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玻璃窗。 一股清新的空气穿透他的胸腔,将一整夜积蓄的浊气挤压出去,他这意识才终于清醒了几分,习惯性地要摸裤兜去掏烟,一摸大腿,他突然一愣。 他还被换了衣服了。 是谁? 身上穿的一套蓝白相间的棉布长袖睡衣,套在他的身板上,正好富余出一个号。 很明显能看出来是谁的。 昨晚到底……最怕的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他咬着牙,又去抓头发。然后团团转着去找他的衣服,他现在必须抽上一根,才能冷静下来。 喝酒坏事。 本来是要回家的,好端端的,为什么会醉倒在赵家荣的家门口呢?广市那么远,沈源为什么会在?还偏巧碰上。如果因为自己造成两人之间的误会,就这样毁掉一段有希望重续的感情,那就真是…… 麦冬在阳台的晾衣杆上发现了自己的裤子和衬衫,摸了摸已经晾干,他没有着急穿上,而是在茶几上找到了香烟,然后坐在沙发上,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从走出巷子开始,去便利店买了啤酒,又继续走,貌似是迷了一小段路,之后失去了一些记忆,醒来发现自己坐在台阶上,赵家乐和陈星从远处走来,他出手打人,然后又是一段空白…… 他仔细想,狠狠地将烟雾压进肺里。赵家荣背着他爬楼梯,他是有印象的,接下来是开门,掏出钥匙的声音,转动钥匙的声音,然后门从里面被打开…… 他一边想,一边走到门口。是的没错,是沈源开的门,之后发生了什么呢?他好像是滚到了地上,两人同时伸手去扶他,他狠扯着赵家荣的胳膊,对方也就顺着他的力道蹲下,他一脑袋扎进人怀里…… 麦冬尴尬地闭着眼睛,继续回忆。 ——赵家荣试图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没有成功,就顺着力道抱起了他,他得寸进尺,搂了对方的脖子。 “咔嚓”一声,门把手突然动了,麦冬猛地惊醒,像被蛇咬到指头,却已经来不及把手缩回了。 他的手臂僵直,身体也僵住了,只有一双眼睛眨了两下,和站在门口的人对视。 好不容易有希望理清楚的思绪一下子又乱掉,迅速回到现实。 赵家荣转身就走。 麦冬的手下意识往前一送,指尖却刚好错过他的衣角,“荣哥!” 。 赵家荣下了几个台阶,扭头看见麦冬穿着睡衣和拖鞋,跌跌撞撞地扑了出来,连忙转过身,两步又跨回去,赶在他跌倒前,扶住了他的肩膀。 是个糟糕的暧昧姿势。 麦冬苍白的脸上透出点红晕,扭身要挣脱,赵家荣没有松手,叹了口气,一只手向下捉住他手腕,另一只手伸过去,把剩下的半支香烟从他的中指和无名指间抽了出来。 麦冬不敢抬头,垂下眼皮,看着他把烟头在门框上按熄,攥进手心,又揣到兜里。 他正穿着那件夹克衫。 昨晚他特意来还的那一件。 麦冬的呼吸有些紊乱,他深吸一口气,赵家荣就立刻松开他的手。 他没有说话,低着头进了门,径直冲着沙发过去,一屁股坐下。 “我以为你走了。” 从麦冬的角度,看见他的脸侧着偏了偏,“沈源走前给我发信息,说你醒了,我以为你醒了就会离开。” 麦冬有点尴尬,他反手关上防盗门,往前走了两步。 “还难受吗。”赵家荣问。 麦冬先是一怔,然后小声回应,“好多了。”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诡异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赵家荣拿起茶几上的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咕咚咚地全部喝下。 “沈源……” 说出来,不知怎么就那么别扭,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麦冬索性就不提名字,“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有几句话我要和他说清楚,怕他误会……” 赵家荣这才终于扭过头。 他手臂搭在沙发背上,看来的眼神很直白,“误会什么。” 麦冬心里一跳,脸慢慢地红了。 “啊……我……” “他不回来。” “你们难道不是住在一起。” 问句短促地收了个尾,听起来像陈述的语气,因为嘴唇被麦冬自己咬住了。 “不是。” 赵家荣答得简短又从容。 “他在长途货车队里当临时司机,恰好送货到广市,只是临时来一趟,现在已经离开了。” “哦。” 麦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能说,“要是有我能帮忙的——” “你留下来,是想问我什么?”赵家荣打断了他。 他的态度明显改变。语气中有着不同往常的冷漠和排斥,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已经被很彻底地拒绝了。 不知为什么,麦冬突然有点委屈。 和赵家荣之间,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他们的相遇仅仅是因为一场恶劣骗局,骗局既然已经破掉,就再没有任何交集。 他能做的,好像只有道歉而已。 那衣服早就该还了。 “昨晚打扰到你们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以后我会——” 第79章 赵家荣再次打断了他。 “我和沈源,不是你想的那样。” 麦冬一愣。 “他是想要复合。我拒绝他了。” 麦冬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不该问。想要人家怎么答呢? 赵家荣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非常仔细地想思考出一个答案。 麦冬连忙摆手,“我多嘴了,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要说。” 赵家荣笑了一下,扭头不再看他。 “看来你忘了昨天晚上的事情。” “啊……抱歉……” 麦冬微微脸红,屏住了呼吸。 赵家荣把两只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垂眼看着地面,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你当时问我,知道沈源要和女人结婚,是什么心情。”? 第49章 忘了扔了 麦冬张大了嘴。 赵家荣的表情和语气都没有太多的波动,他抬起手,用手掌抹了一把脸,“说实话,我不知道。” “或者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此时此刻的麦冬,完全不想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他甚至不想让他说任何话,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 他恨不得当场就晕倒。 可惜一向很不争气的身体此时此刻却格外争气。 说完那句话,赵家荣就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额前的头发垂下一缕,轻飘飘的,有种无力感。 麦冬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走了两步,伸手扶着沙发靠背,坐在他身边。 赵家荣没有动,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茶几上的烟盒摸了过来。 他叼着根烟,垂下眼帘,平静的声音中带着一股很刻意的疏离感,“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 “啪嗒”一声,小小火苗在他的眉眼间跃动起来,他眯起眼睛,那睫毛后面隐藏的目光就浓缩成极亮的一点,随即他扭了扭头,留给麦冬的是棱角分明的侧脸。 麦冬这才发现自己离他是多么的近,可以看清他眼尾的细纹,鬓角的碎发,以及下巴上一层淡青色的胡茬。 一缕白烟从他耳朵边缭绕出来,烟草浓烈的味道占据了麦冬的胸腔。 赵家荣抽烟的时候,会有一段完全属于他自己的静默,那时的他,就好似被藤蔓缠死的一株植物,一动也不动。 这个过程是短暂的,赵家荣很快回过头来,目光很小心地躲避着。 他眼睛看着地板,又倒了一杯水,然后俯身拉开茶几底部的抽屉,把打火机丢进去,“我一会儿正好要出门办点事,可以先送你回家。” 麦冬的瞳孔轻微地一缩,他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件眼熟的东西。 ——一只松果。 几乎在同时,他突然想起了昨晚上发生的事情。脑海深处的那些场景,电光火石一般闪烁出来,迅速连接成片段,猝不及防。 。 是他最不敢想象的事情。 那些疯狂的情绪,毫不设防的眼泪,从没想过的控诉。那被他珍而重之的,难以启齿的,必须禁忌的,甜美又令人厌恶的,几乎占满了他前半生的—— 一切。 和韩恩铭有关的一切。 就在这样一次极其草率的醉酒之后,倾泻出来。 赵家荣的声音还在继续,麦冬却听不清他说的话,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呆滞地转了下眼睛。 情感上的完全失控,带给他的,却是干净萧索的一片空白。 白茫茫的世界里有一座低矮的荒山,山后有一面冰冷的镜湖,有人陪他站在湖面上,伸手递给他一件礼物。 生日、新年、村庄、白雪、烟花,树枝画的一个蛋糕,他生平第一次为别人许愿。 场景一幕幕闪回,清晰得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最后全都被收束进掌心。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这些。 麦冬不敢相信。 他突然意识到,赵家荣带给他的感觉,竟然重要到这样一种程度。 虽然存在一些模糊的情感,虽然有很多事已经超出了边界,虽然他经常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 这些都不可否认,但他害怕,怕那情愫的来源,终究是歉意与悔恨的变体,是无法摆脱的自我厌弃,怕这份关系总会变成枷锁和刑罚,背在身上,一天比一天更加沉重。 就像过去的无数年里,他所经历的。 韩恩铭在他身上刻下痕迹,那么疼痛、深刻而复杂,他从没想过能逃离,而在那漫无边际的牢笼中,他唯一获得过的一口喘息,唯一看见过的一丝缝隙…… 都是赵家荣带给他的 可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紧紧攥着那让他吃惊的回忆,麦冬对着身边的人伸出手。 却看见赵家荣的神情变了,杯子被丢在桌上,里面的水摇晃出来,洒了一桌子。 一只手被紧紧地攥住,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麦冬!你怎么了……” 听不见远方的话语,也看不清近处的面孔,他只呆呆地说了一句: “这个,你竟然没扔啊。” 。 “麦冬?” 赵家荣眼睁睁地看着麦冬慢慢瞪大了眼睛,脸色一点点的白下去,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所有颜色和神采一齐都失尽了。 他慢慢地低下头去,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骨瘦嶙峋的脊背在细细地颤抖。赵家荣看见地面上出现液滴砸落的湿痕,圆圆的一小片一小片,像透明的小花交叠着开放,很快变成了一大片。 第80章 他在哭。 哭都没有声音,能让人听见了的,仅仅是一些夹杂啜泣的呼吸声,还有眼泪砸在地板上的轻微钝响。 赵家荣的内心,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 ——他先前并不知道一个人的状态可以突兀地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 赵家荣有些害怕地松开了他的手。 然而盯着对方怔了两秒,他一下子把他搂进了怀里。 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他闭上眼睛,用力的呼吸,狠狠地发力,拼了命一样地压抑,压抑,压抑…… 。 韩恩铭。 上一次接触这个名字时的情景,赵家荣记得非常清晰。那时他蹲在马路草丛边上吐得七荤八素,醉眼朦胧地看着酒店门口的豪车一辆辆的驶离,那些人都距离他很遥远,他并不羡慕,只一心为了刚到手的生意而开心,但是周航却用可望不可即的崇拜语气说:“那可是大人物,卓真集团的韩恩铭啊。” 昨天晚上,这个名字被重复了许多次。酒醉的男孩,酡红脸颊,莹润眼睛,那么柔软地攀住他,轻轻地哭泣着,讲述他和这个名字的故事。 他实在不愿再去回忆,那么多的眼泪,那般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爱意,让他的心都碎了。 真相到来了,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他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一次次的冲动,急于表达又不敢确认的爱意,一夜之间就化为乌有。 是啊,那可是卓真啊。 “忘了。” 赵家荣咬了下牙,用很快的速度伸出手,轻巧地把那小玩意儿从麦冬手里拿了出来。 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冰得他几乎要打一个哆嗦。 “忘了扔了。”? 第50章 别爱他了 麦冬在他怀里挣扎起来,带着哭腔迷迷糊糊地喊,“你还给我……” 他的声音细弱而无力,让赵家荣的心上,细细密密地扎满了一片小针。 一只松果,从树枝上自然脱落,失去生命,没有价值,本该被随意丢弃在荒山,掩埋进泥土,随时间腐化掉,它有什么资格能像现在这样,被人紧紧地攥进手心里呢。 这算什么呢。 直到现在,此情此景,仍旧在继续给他制造一种错误的幻觉。 被爱的幻觉。 赵家荣忍着心痛,冷静地看着麦冬,过了一会儿,坚定地把他推开了。 他把松果装进衣兜,然后就那样坐着,没有再伸出手去。 麦冬哭得浑身发软,坐不住,于是用手肘支撑住自己,双手抱住了头。 “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有点神智不清的样子,一连串地抽噎着。 “哥……哥哥……” 赵家荣的心脏一阵抽搐,情绪纷杂乱涌进脑中,一下子就乱得要命。 但他清楚地知道,麦冬叫的人,并不是他。 他捂住脸,用力地搓了两下,又使劲地甩了甩脑袋。 两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必须得清醒。 赵家荣抽了几张纸递到他手边。那双很瘦的手垂着,因为情绪的激动,在无力地发抖。 纸巾散落了一地,赵家荣索性转身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想擦一擦对方的眼泪,却又无可奈何地收了回来,只安慰性地捏了捏他的手掌。 呼吸都酸楚,他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不算安慰,更多像自嘲: “哭成这样,难道人家就不结婚了?” 。 赵家荣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麦冬问他的问题。 选择婚姻这条道路,对于他们这个群体来说,大约是可以算作对另一半最大的背叛。 可是赵家荣对此没什么感觉,也从没认真想过,应该是什么感觉。 曾经,老程喝醉的时候提起过,他说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幸福的场面,在场的人都很幸福,除了他。 但是他心里由衷地在恭喜,恭喜田老师终于能喜气洋洋光鲜亮丽地站在舞台聚光灯里,光明正大地当上某人的新郎。 恭喜他终于,脱离苦海。 那时,老程揽着自己的肩膀,一副看淡了七情六欲的样子:“赵儿啊,人活着不能太较真。” 赵家荣很同情他,不过同情心有限,因为每次向他催债,也是同样的说辞。 他心痛地想起来自己那大概率打了水漂的一万块钱。 至于沈源结婚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 沈源后来的故事,是由一位他乡偶遇的老乡工友随口提起的,他忘了是哪一年。赵家荣真的仔细回忆了当初的情景和感受,他诡异地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直射在脚手架上,烤得他面颊发烫,所有的一切带给他很深的印象,也是那一天,他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很久都没对沈源的生活有过任何的好奇心,他甚至连那段感情里的很多细节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不过他还是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听完了对方的讲述。 熟悉的乡音,平淡的讲述,来自陌生人不痛不痒的感叹。 他却只觉得有一阵风,从他的心脏上,吹过了。 那时他意识到,这个人在他心里,早就不重要。至于沈源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那一席地位的,他还真说不清。 也不觉得遗憾。 在这一点上,他和大部分人都不太一样,也是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他才逐渐意识到。 就好像,他自己手里有一个开关,可以手动控制住情感的洪流,让它随时都可以停止,甚至消失。 第81章 很多事情都禁不住细想。赵家荣知道自己,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太好,普通朋友倒还可以,越是至亲的人,越是糟糕。或许就因为这个原因。 赵家乐曾说过他冷血。 母亲、妹妹、舅舅们和表兄弟们,还有那些经常对他指指点点的村民邻居,他们经常性地露出那种避而远之的表情,他们都觉得他冷漠、异常,从而不可接近。 其实,赵家荣从来也不明白自己遭受“排挤”的原因,他甚至从这种不理解中觉出一种凉薄的讽刺。因为在他三十四年的人生里,他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而为什么抛弃他的人,却纷纷来指责他?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同样干脆地转开了身,而不是抱住对方苦苦哀求,摇尾乞怜? 他甚至没有怨恨,这或许让对方失落失望,失去快感? 可是大家明明都心知肚明,任何人都会做选择,不选择抛弃别人,就会被抛弃。 没必要惺惺作态,选择就是选择,不会有如果,任何已经决心离开的人,就会永远离开。 就像沈源。就像赵国富,像宋玉娟,像赵家齐。 哪怕是所谓家人,都能做到如此的义无反顾。所以放弃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情吗? 。 赵家荣又急又气地看着麦冬。 那么好的一个男孩,被鼻涕和眼泪弄得乱七八糟,难看得不成样子。 “不要哭了。” “不值得的。” “这不算什么。” 赵家荣用最不擅长的手段去哄人,机械性地重复着几句安慰的话。可能安慰麦冬的人不是他,他心里很疼,却不是很尖锐,介于痛和酸之间一种鼓胀的难受,这感觉持续得久了,竟然渐渐地麻木。 ——没有位置,连心疼都不配。 腿也麻了,赵家荣恍恍惚惚,眼神变得发直。他很自私,到最后只想着一个事,那就是今天晚上之后,就没有可能再见面了吧。 着实是,云泥之别,一厢情愿。 麦冬沉浸在悲伤之中,听不到他絮絮叨叨的车轱辘话,也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眼神,在逐渐地发生着变化。 “别哭了。” 赵家荣尽量让自己情绪缩小、再缩小,多余的想法没有了,多余的话语没有了,甚至他的整个躯体都浓缩了,变成一只小小松果的大小。 然后他把自己从地上捡拾起来,妥帖地收好。 “不哭了,好不好。” 最后,他变成一个局外的人,心和脑一齐冰冷下去,声音也凉得像深井中的水。 “别爱他了,好不好。”? 第51章 知道为什么让你跪吗 这种程度的宿醉,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按照经验,能让麦冬醉掉的酒精量早就足以让他脆弱不堪的肠胃大闹上一场,但这次奇迹般的竟然没有。他被送回了家,睡醒一觉,竟然仍旧没有什么不舒服,于是他就肿着眼睛去上班,有人问起,只说熬夜打游戏了。 在工作上,他确实进步了很多,整个人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不否认,自己并非是不擅长做这些事情,只是以前的他,太想要逃离,逃离爷爷想让他成为的那种样子。 虽然表面上他是杨总师的助理,实际上,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 工程部的同事们对这个年轻的空降上司始终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暧昧态度,私下的种种非议和表面的阿谀逢迎,总归难以避免。麦冬并没有精力去寻找和他们相处舒服的合适方法,选择了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久而久之,他竟然也变成了工作狂,离群索居,寡言少语,忙到都没时间回人的微信。 偶尔他也会回忆起在营销部默默无闻的那段时光,明明过去不久,感觉却恍如隔世。如果当时的同事见到他,一定不敢相认,因为他完全变了。 麦冬无法判断究竟哪一个自己是在装模作样,他意识到好像一直活在一种不上不下的困惑中。或许现在的他才是本质的样子,一点儿都不阳光不可爱,喜欢用最简单的方式逃避问题,厌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确实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只是一直在和自己拧巴,死活不愿承认。 很久没有想起过韩恩铭这个名字,除了工作必须,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联系。订婚仪式的当天,他按照要求出席,上次大醉一场之后,他再没碰过酒,一口香槟含在嘴里竟然难以下咽,许多的摄像镜头在站成一排的他们一家人面前疯狂乱闪,麦冬无奈,只好将嘴唇抿紧了,努力做出愉快体面的微笑。 可能拍出来的脸像馒头。 不过主角不是他,无所谓的。 随后到来的股东大会上,韩恩铭成功获得股权优势,成为卓真集团新一任的董事长。 一切都按照计划,往毋庸置疑的方向进展过去。天气越来越热了,麦冬的生活也越来越平淡,他对很多事情都失去兴趣。有一天郭一然突然打电话要他陪着去试婚纱,他说大姐你没搞错吧,那是我前男友。 郭一然不以为意,说你是不是我闺蜜。 麦冬表示并不认可这个身份,但还是欣然作陪,晚上照旧去郑坤坤店里喝酒,郑坤坤从另一个派对紧急赶回,瞪着俩眼瞅着他们,说哎呦您两位稀客竟然还活着呐,小的立马招呼。 麦冬在许多张漂亮的脸的围绕下,喝到了天亮,却是没有醉。 第二天一大早,他回家换了衣服,被司机载着去上班,毫无意外地忙碌了一天,一直到很晚,都没有一丁点儿疲惫的感觉。 第82章 从那一天开始,他经常会失眠。 就像没想起韩恩铭一样,他也再没想起赵家荣。 那一晚,包括第二天在他家客厅里发生的全部事情,他都不愿意再去回想,头脑会自动屏蔽,催着他把一切都封锁起来。 有一天,杨总师告诉他,骏亨地产的项目已经恢复了,叫他放心。 他愣了会儿神,渐渐地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不对劲。 ——心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 夕阳很美,泼洒在湖面上,像一片碎金子。 麦冬把视线从那耀眼的水光中移开,好长一段时间,眼前都是红彤彤的一片。汽车穿湖而过,路的尽头,有一个细长的窈窕身影在等着他。 “嫂子?” 骆月蓉穿着湖色的一条丝绸长裙,小腹有不明显的一抹柔和弧度。她撩了撩头发,露出很素净的面庞,脸上两只眼圈红红地肿着,明显哭过。 嫂子怀孕四个月了,爷爷特准她不用每周都往大宅来吃晚饭,省去奔波。今天,却是她站在这里迎接他。 “郭姨呢,怎么不出来。”麦冬皱起眉头,抬头看了看别墅的大门,“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她一开口,就又哭出来,“佣人都在自己房间里不许出来,大家在书房里挨骂……爷爷发了很大的脾气,可是唯独不让我进去,我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很凶。” “都在吗?爸妈也在?” “对。”骆月蓉哭得哽咽,着急道,“是不是中霖他又犯什么错……哎……冬冬你替你大哥说两句吧,爷爷不会骂你的。” “无非就是工作上那些事,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麦冬扶住她的胳膊,急着把她往屋里带,“别站在这里吹风了。” 屋里有不同寻常的安静,人都不见了,厅里空空荡荡的,桌上连饭都没有摆。 麦冬一头雾水,转身又拍了拍骆月蓉的肩膀,“没事的,嫂子你去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 麦冬走上二楼,在书房外面站了站,然后敲了两下门。 推开门,果然,所有人都在。 爸和大伯坐在左边沙发上,妈和梅叔叔坐在右边。韩恩铭和麦中霖并排站在房间的中间,墙角的书架边上,是爷爷的秘书王先生。 大伙儿都安静地垂着头,空气紧张沉闷,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爷爷正坐在书桌后面,闭着眼睛,手里的拐杖被他捏得很紧。 麦冬刚才在楼下脱了外套,只穿着白衬衫和西裤,却不知为什么觉得很热,后背已经出了一片的汗。 他轻轻地把门合拢,转了身,站在原地。 “爷爷。”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等着麦喜田开口。 而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很复杂的表情。 “你过来。”爷爷仍旧闭着眼睛。 麦冬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他强自镇定地往前走,麦中霖和韩恩铭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左后方退了两步,将正对着书桌的位置留给了他。 他匆匆地斜了眼,下意识地去捕捉韩恩铭的神情,却没看清,于是心里就更慌了。 麦冬低下头,看见麦喜田心爱的蕉叶白端砚躺在地上,已经裂成了两段,墨点呈溅射状,到处都是。 “跪下。”他听见爷爷说。 老人的声音如磐石一般,沉重而坚硬,不给任何的余地和空间。他们兄弟从小都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接受教育,这种话语的震慑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他没有敢说任何话,两眼盯着地面,双腿一弯,跪下了。 恐惧的藤蔓慢慢从脚底爬上来,缠住他的心脏,猛地收紧。 还是没有任何人出声,爷爷略微吃力地撑着拐杖站起来,王先生要去扶他,被他挥手甩开。 他从书桌里出来,走到了麦冬身边。麦冬不敢抬头,对方说的话,就从他的头顶正上方,一个字一个字地压迫下来。 “知道为什么让你跪吗。” “不……不知道。”他更加怕得厉害,声音颤抖。 大概有个五秒钟的停顿。 麦喜田突然怒眉倒竖,一脚踹在他的胸口!? 第52章 不知廉耻 “爷爷!” “爸!” “董事长!” 韩恩铭虽然已经是新任,对于跟了麦喜田几十年的王智来说,一时还改不了口,当然,也没有人会强迫他改口。 没人提前预料到这样的场景,房间里的人都大惊失色,随后自动分成两拨:梅叔叔,王秘书,麦光熠几个人去扶住老爷子,剩下的人则都冲向了麦冬。 麦冬重重的倒在地上,疼得把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捂在了胸前。 紧接着到来的是爷爷的拐杖,麦冬刚才没有防备,现在即便听到了破空声,也不敢有防备,他腾出一只手来把要替他挡拐杖的麦中霖往边上一扯,于是后背上就重重地挨了两下。 麦中霖刚才几乎是瞬间朝这边扑过来的,膝盖甚至在地板上滑行了一段距离,现在他瞪大眼睛趴跪在一旁,不敢置信地盯着麦喜田。 “爷爷!” 麦喜田又举起了拐杖。 众人不可能让他得手,梅叔叔和麦光熠合力拉住了爷爷,而这边,却是母亲整个扑在了自己身上,抬起泪眼,捂着嘴哭道,“爸……” “别打了爸……” 第83章 母亲呜呜地哭了起来。麦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他顾不上胸口和后背的疼痛,扶起母亲,发现她憔悴的脸上都是哀色,看他的那个眼神,却像一个陌生人。 他的心往下沉。 环顾四周,他先触碰到父亲的眼神,但是刚一对视他就扭转头,满脸的无奈和失望。接着他看到麦中霖脸色铁青,貌似很心虚地把头垂得更低,这时他心里已经大概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几乎让他颤栗发抖,最后的最后,他强撑着,去找韩恩铭的眼睛。 韩恩铭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麦冬的猜想终于得到了印证。头顶“轰隆”一声,他觉得自己被劈成两半。 果然……或者说,终于…… 耳朵边的声音突然都变得不太真切,但是仍旧能听出来是爷爷对母亲怒吼,“还有脸哭!你究竟是怎么管儿子的!我早晚让他们给气死!” 老爷子声如洪钟,话也说得重。麦中霖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深深埋下头,上半身跪得笔直。 “你。”麦喜田将拐杖戳在麦中霖的肩头,“你把对我说的话,亲口对你弟弟说一遍,现在就说。” 麦中霖垂着头,肩膀一歪,上身向后仰了仰,随即又恢复平衡,跪得更正了一些。 “说!” 麦中霖浑身一抖,仍旧不敢抬头,同时紧闭着嘴,不发一言。 “现在倒是兄友弟恭了?演!继续给我演!” 突然听见“扑通”一声,在他身后,一直站着的韩恩铭也跪下了。 麦喜田扭头,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顿了一下。 他跟没看见似的,又转回头来,但是情绪似乎稍有平复。 停留在半空中的拐杖重新被撑在地上,进入了麦冬的视野,接着他看见爷爷的鞋尖,一步一步地踏了过来。 阴影整个笼罩住他。 “疼吗。” 地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几滴水痕,麦冬刚刚头脑不清楚,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这时他惶恐地反应了过来,先是急忙用手擦干净了地面,然后推开母亲,试图跪直了。 这一动,他才感受到了胸口和胳膊都传来钝钝的疼痛。 他不敢表现出来,只强忍着爬起来,竭力地跪好了。 “不……不疼。” “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 空气中,一片死寂。 “爷爷。” 是韩恩铭。 韩恩铭的声音很平静,幽幽凉凉,一如既往。 “都是我的错。” 这几个字,在麦冬听来,比爷爷那一脚更加钻心。就像有什么东西倒塌了,压准了他的身躯,他一张嘴,空气仿佛就迅速跑光了,剩下他窒息的内脏,在互相挤压。 麦冬咧开嘴,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 “哭什么!” 麦喜田怒喝了一声,随即转过身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韩恩铭,慢慢地,轻蔑地,一字字地说,“你闭嘴。” 接着他转回来,指着麦中霖。 “你,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公司的利益,四处散播自己亲弟弟的谣言。” “我,我没有!”麦中霖急切地解释,甚至往前膝行了几步,“爷爷您听我解释,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要害冬冬,没有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住口!住口!” 麦喜田被气得连连咳嗽,拐杖在地板上狠狠地砸出几声钝而重的声响。 “废物!蠢货!愚蠢至极!你想算计韩恩铭,有的是手段!你选了最蠢的一个!真是蠢材!你知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家丑不可外扬啊!” 麦冬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扭过头,看着大哥。 他像被烫到了似的,躲开了视线。 “别说麦冬,别说你麦中霖——” 爷爷愤怒地又提起拐杖,把屋里所有的人都指了一圈,大声责骂道,“告诉你们,在公司面前,你们每一个人,什么都不是!没有了卓真,屁都算不上一个!” 麦冬难以置信,他还没有完全消化这番话里的信息,脑海里却先浮现出和麦中霖相处的点点滴滴。 大哥——在他面前,总是会更任性,更胡闹一点,因为大哥对他的包容和宠爱,一直以来,仿佛没有上限。 他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有些虚假,以至于耳边爷爷的声音,都好像渐渐远去了。 “……你知道公司上下为了处理这个事,浪费了多少时间和资源吗?他——” 麦喜田指着身后的韩恩铭,“他韩恩铭能把影响压下去,能保着卓远顺利上市,能哄住郭存利一家子继续坐下来和我们谈生意,你能吗?!” 他眼神可怕极了,几乎要把人生吞活剥,“你要是现在还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就趁早给我滚出卓真,公司要不起你这种祸害!” 麦中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慢慢地,他的头深深、深深地低下去,表情全埋在阴影里,看不到了。 韩恩铭嘴角微微地抽动,“爷爷……大哥在公司里,没犯过大错……” “我刚才说了,让你闭嘴。” 麦喜田面色沉沉地盯着他,“你以为你现在很了不起了?” “爷——”韩恩铭看到他的眼神,垂下眼皮,不吭声了。 “我告诉你,那是我孙子。” 麦喜田的手在颤抖。但是他的情绪没有刚才那样激动,他只有和韩恩铭说话的时候,不带怒气,很镇静,很冰冷,是纯粹的理性。 第84章 “麦冬是我的亲孙子。”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嘴角抽搐一下。 “你竟敢,这样对他。” 韩恩铭垂下眼皮,抿紧了嘴唇。 麦喜田安静地盯着他几秒钟,然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深深地弯下了腰。王秘书连忙去端了一杯茶水过来,“董事长,您喝点水,别气坏了……” 他咳了一会儿,大口吸了两口空气,调匀呼吸,接过那盏茶喝了两口。 最后,他才看向麦冬。 麦冬的脸没有一丝的血色,他从头冷到脚,五月的天,却好像被丢进了冰窟。 “快认错啊……”他听见耳边有声音在催促,“快告诉爷爷,你知道错了。” 恐惧再次化作泪水,砸在地板上。 “我错了。” 眼前被模糊,他大口地喘气,像一条搁了浅的鱼。他像求生一样地求饶,迫不及待地叠声认错,“爷爷,是我错了,知道错了……” 威严声音,冷硬得像一块冰,“错在哪了。” “错在……” “错在……” 他迟钝地思考,却已经失去任何反应能力,只能凭借本能。 “因为……我不该……喜欢上……” “啪!”的一声,是一记耳光。 左脸像是被揭掉了一层皮,火辣辣的感觉让他似乎找回一些清明。 麦冬愣了愣,然后很费力地控制着脖子直起来,勉强看向打他的人。 母亲的眼神中,悲愤和失望杂糅着,眼泪顺着她脸上的泪痕,源源不断地流着,“麦冬!你在胡说什么!你还要爷爷更生气吗!” 麦冬愣愣地看着她,忘了眨眼,眼睛干涩得都有些疼。 “妈。” 他又傻乎乎地去看父亲。 “爸。” 最后是爷爷。 这些人好像都距离他很远似的。 他的手在流血,那是刚才摔倒在地的时候擦出的伤痕。 委屈地摸了摸伤口,很痛。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间就止住了。 他不再哭,只觉得自己被投入了另外一个空间,和所有人都分割开来,他在下坠,一种强大的力量击中他,拖拽他,包裹他,他内心郁结的所有情感,都完美地融入了那股力量。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比的恶心。 一直向下,向下…… 爷爷看了他一眼,掀起杯盖,喝了一口水,然后将整个茶盏抓在手里。 “这么多年,我最疼的就是你。” 声线有轻微的颤抖,那让他的声音显出苍老和疲态。 “你可以没出息,游手好闲,瞎玩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管你。可你竟然——” “自轻自贱,到了这么不知廉耻的程度……” “你自己不恶心吗!” 麦冬眼前一黑,听见母亲的一声尖叫。 ——那茶盏就擦着他的耳朵边飞过去,砸在了他身后的墙上,掉落在地,变成一堆碎瓷。? 第53章 哥,我已婚了 赵家荣最近出了趟远门。 目的是去见亲家。 他觉得自己至今还在停留那个场景里,一直错愕着,没明白过来。 ——赵家乐庄严而肃穆地站在他面前,左手捏着一个红色的小本,右手食指指着它,像指着一本科普读物。 然后赵家荣就接到了通知: ——“哥,我已婚了。” 赵家荣好不容易才让眼球活动起来,跟僵尸似的转动脖子,在房间角落里找到了那个面庞黝黑、浓眉大眼、浑身丧气的土小子。 土小子扭扭捏捏地叫了声“哥”,听得赵家荣几乎咬碎牙根,他闭上眼睛忍住一阵眩晕,缓了好一会儿。 “你你你……” 他虚弱地扶着额头,把伸出的手指头转向赵家乐,“我忘了,他叫什么来着?” 赵家乐认真地翻开她的红本本,举在他眼前,然后指着最上面两个字,故意拿腔拿调,像正在耐心地教小孩,又像是在故意气他,“陈——星。耳东陈,星星的星。” 赵家荣生不起气。而且,他眼前都是星星。 “这么大的事你——” “妈那边你帮我通知一声。” 她就这么简单粗暴。赵家荣瞪着妹妹,福至心灵地想起来当初带着沈源在年夜饭上出柜的自己,想到赵家乐怎么偏这点和他那么像,恨铁不成钢吧,倒是也没办法。 于是他干巴巴地说,“好的。” 两个人不打算浪费时间和金钱去办婚礼,提出要用旅行的方式代替,旅行的目的地就恰好是赵家乐保研的学校,一路玩过去,暑假也就过了,陈星会在那里找份工作,所以最起码在赵家乐毕业前,他们都会共同生活在那个城市。 这番计划,显然是筹谋已久,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家荣虽然认为旅行也是个浪费时间和金钱的办法,还是从手头挤出两万块钱予以资助。 陈星是要拒绝的,说他沿途都会打工,赵家乐却收得安心,说:“你以后别管我了。读研究生会有津贴和奖学金。” 赵家荣没有坚持,根据他那财务情况逐渐变坏的程度,赵继伟和赵家乐,他只能承担其中的一个。 这样继伟下个月的生活费就不用减了。 他本想多嘱咐几句,赵家乐却竟然已经将行李箱都收拾好,迫不及待地,当晚就走了。 第85章 毫不在意,毫不留恋,毫不犹豫。 第二天,赵家荣开车去了黔地——陈星的老家,千辛万苦地摸进了山沟,又费了好大的波折,才找到了陈星描述中的那个家——他已经和家人断绝了关系。 他带着礼物去拜访,没想到刚介绍完自己的身份,那陈星的长辈们就对着他狂骂不止,大致意思是赵家乐是小妖精,毁了他们前途无量的宝贝孩子,而赵家荣无疑就是大祸害,害了他们这望子成龙的一大家。 赵家荣是从来不吃这一套的,他只比那些人骂得更凶更狠,警告他们要是再敢倚老卖老欺负人,打扰他妹妹和妹夫以后的生活,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临走前,他狂怒着掀翻了桌子,砸了不少东西,把一众老弱吓得抱成一团,几乎要报警。 回到广市,他将那两套公寓一齐退了租,收回押金和变卖家具的那点钱,立刻就马不停蹄地全交到了医院。 他这些年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 好在手里这个项目的进展还算顺利,周航一心抱住骏亨地产的大腿,想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可能也是因为新做了爸爸,最近格外有干劲儿。更好的消息是乔松这孩子也回来了,因为拿不到工资,他本来是想跳槽,哪想到这高材生应聘了大半年竟然是无功而返,被气急的父母赶出家门,只能又来公司上班。 赵家荣就住在公司里。周航晚上回家照顾老婆孩子,他在沙发上睡觉,不过晚上的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在医院陪床。 赵家齐情况稳定,不见好,不说话,也不肯死。 他找医生谈话,医生不明确说,只是摇头。 母亲每天都要打视频电话,坚持要看着他的儿子,碎碎地絮叨一番,赵家荣还特意为此给她买了一个智能手机,教了好久她才学会用。可是这毫无意义,因为赵家齐从来不回应她,只睁着个眼,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赵家荣甚至觉得,她之所以这样做,大概是信不过自己,怕自己哪天突然就拔了赵家齐的氧气管,甩手走人。 “老二?老二?” 赵家荣猛地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坐着睡着了,他用力摇了下头,把手机从赵家齐面前的支架上取下来。 “妈,看够了?” 他扭头看了眼陷在床里的赵家齐,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像一把枯骨。 扭回头来,他淡淡地扫了下屏幕里的人脸,困顿地揉着眼睛,“那我挂了。” “家荣……”她却突然出声。 赵家荣觉得奇怪,因为母子俩一向没话说。 “嗯?” “我……我最近……” 母亲犹犹豫豫的,磕绊了好几次都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直到赵家荣慢慢皱起了眉头,“什么事啊?” 可能是这样的语气显得太不耐烦,对方立刻就说,“没事。” 母亲不太会用手机,赵家荣能看见她的脸在画面里忽左忽右,然后手机可能突然倒了,屋顶黑黄色的电灯灯罩出现在屏幕上。 角落里有不少蜘蛛网,长年累月地拦截灰尘,已经结成絮状物,垂吊在天花板上。 赵家荣心里不是滋味,他试图把声音放得耐心和温柔。 “妈,想说什么就尽管说。” 手机被摇摇晃晃地扶起来,可是母亲不知道怎样摆正位置,镜头里出现的只有一团花白色的乱发。 “没事,我就是问问你,最近累不累,我看你脸色都……” 赵家荣下意识躲开镜头,就像要躲掉来自母亲的注视,“不累。” “哦……” “那就好。” 母亲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好像在害怕些什么。赵家荣握着手机,眨了眨眼,不知道该怎么调整自己的语气和态度,发现这一点后,他后知后觉地有些沮丧和愧疚。 只有把音量减小,“不早了,赶紧睡吧。”? 第54章 不放 挂了电话,反倒不困了,赵家荣刷了两下手机,没有看到想看到的。 麦冬不算在朋友圈里很活跃的那种,一般会隔两三天发一次,一般是记录心情的照片或者游戏截图,这段日子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什么动态都没有。 他有点担心。毕竟上次人被他送回去的时候,是那样的一种状态。 点开微信的对话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去打扰,不合适。不过马上他就想起了赵家乐,她偶尔会和麦冬一起打游戏。 电话一直没人接。可以理解,这也算小两口的蜜月旅行。 对了,刚才视频,忘了和妈提起她已婚这事…… 凭借他对妹妹的了解,这种人生大事,家里的亲戚肯定一个都不知道。 赵家荣突然对着手机屏幕乐了,还是别告诉妈了,有他一个逆种,就够让她受的了,要是让她知道那个无比让她骄傲的乖女也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荒唐举动,她一定会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床头上有两个包子,估计是白天护工买来,喂给赵家齐吃剩下的,他拿起来三口两口地啃了,这时隔壁病床的病人散步回来,正被两个家属扶着,往床上坐。 “出去转了转?”赵家荣打招呼。 老太太气色不错,脾气很好地对着他笑,“是啊,外面凉快。今天的电话打完了?” 赵家荣有点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没事儿!”这奶奶根本看不出是个癌症病人,人已经八十多了,性格爽朗,精神矍铄,还有一副热心肠,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多少了解他们兄弟的情况,知道赵家荣不容易,从不怪他早出晚归影响自己的休息。 第86章 “对了小赵,今天有人来找你。” “我?” 赵家荣接过名片,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 “这是谁啊。”老人的大女儿看见他脸色突变,好奇地打探,“我看他挺像个体面人,彬彬有礼的,他还看了看你哥,蛮关心的样子……” “不认识。” 赵家荣面色如常地把韩恩铭的名片对折,撕了两下,丢进垃圾桶。 当天晚上他就忘了这码事,过了两天隔壁床奶奶出院,临走时告诉他,那个人后来又来过两次,被她用理由搪塞走了,要他小心为上。 韩恩铭倒是打过几次电话,偏巧他都在干活,一个都没有接到,也懒得回复。 大家都忙。更何况,他想象不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韩恩铭找他亲自说。 赵家荣仍旧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这样又过了两天,这天早上,赵家荣照例要拿着保温桶去打小米粥,刚一出门,就见到一条黑色英挺的身影。 。 韩恩铭西装革履,端端正正地站在病房门口。 他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来,“赵先生,您好。” 赵家荣见过他,在和骏亨地产谈生意的那个酒局上,当时他醉得不行,而且是隔着许多人,远远地看。当时没能看清楚,原来他长得这么英俊。 更重要的是气质,赵家荣描述不出来,但是经过走廊的每个人对他的侧目而视,都加剧了他身上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赵家荣把保温桶夹在腋下,不卑不亢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您好。” 对方没有提起之前来找他的事情,也没问他问什么没回电话,他脸上的笑容很温和,“我们见过,那次太匆忙,没来得及打招呼,估计赵先生不记得了吧。” “记得。” 赵家荣转过身,“进来说。” 皮鞋在病房的塑胶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韩恩铭走路的气度也不凡,他熟门熟路地找到靠窗的那张病床,视线停留在赵家齐的脸上。 赵家齐正在熟睡,事实上他最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赵家荣拿纸杯倒了水,放在窗台上,“您找我有什么事?” “哦,谢谢。” 韩恩铭拿起水杯,斯文地喝了一口,不知道什么材质的袖扣在阳光下闪烁着苍白的光。 “赵先生和骏亨的合作,还顺利吧?”他带着副眼镜,探究的目光被镜片滤过,倒显得很真诚,“那个项目挺不错的,和你们公司蛮合适。” 一个很亮的光点在细细的银色金属眼镜框上兜了个圈子,不知道哪里去了。 赵家荣知道这是来者不善了,他定了定神,“还不错。” 韩恩铭一挑眉。 “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和我说,我直接让他们整改。” 温和从容的态度,让他那令人如沐春风的魅力更加张扬地释放了,这样的人耍起这样的招数,当然是无往不利。但可惜赵家荣不是他商场上的对手,不想买他的账。 “不用麻烦。” 如果周航在这里,一定会用尽全力捂住他的嘴,阻止他对着这位权贵说出这么直接的话来。 “韩先生,不用这么威胁我,您来这儿究竟什么意思,全都直说了吧。” 。 韩恩铭有点意外,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落入了被动的局面。 他不知道赵家荣是什么样的人,麦冬没有说过,麦中霖也讲不清楚,他只见过照片,还有两分钟就能读完的几页资料。 刚知道他的身份时,韩恩铭确实震惊了一小会儿,这么多年,他几乎从来不把那桩陈年旧案翻出来,即便是每年去父亲墓上祭扫时,都不会想起,因为那是他人生的分水岭,这种事情在他心里,一向埋得很深。 韩恩铭曾经调查过赵家乐,因为那时麦冬正在和这女孩儿谈恋爱,他知道这是赵国富的女儿,也确实记得她有个哥哥,不过当时没有注意,因为他俩很快就分手了。 麦冬总是这样,喜欢拿交女朋友这件事来气他,他都习惯了。只是没想到,又过去这么多年,麦冬竟然还对这姓赵的一家子,念念不忘。 一个民工而已,他不应该记得那件事才对。 简直没完没了,韩恩铭蓦地有些烦躁。 但是他很会伪装,耐心和礼貌还是在他脸上表现的淋漓尽致,“那我就直说,贵兄的病,我了解过了,有点麻烦,但是能治。” 赵家荣正低头从裤兜里摸烟,听见这话就是一愣。 韩恩铭把他所有的微表情都尽收眼底,他推断,赵家荣还并不知道麦冬接近他的真实原因。 “我可以帮忙。” “为什么。” “因为麦冬。” 韩恩铭的笑容非常有分寸,又非常有距离感。 赵家荣本来只是烦他,觉得莫名其妙,现在却冷不丁的被勾起一股子怒火,可能是因为听到了麦冬的名字。 “我不需要,请你出去。” 试探很有效,韩恩铭心里有了数,开始变换语气。 “先不要急着拒绝。” 他拿掉语气中的攻击性,盯着赵家荣手里的烟盒,对着病房门扭了下脖子,“出去说?” 这是一个习惯操控别人的人。 赵家荣突然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抬起头,看见韩恩铭站在越来越热烈的阳光里,神情貌似很诚恳,耀眼光线铺散在他脸上,和煦而灿烂,照得他的瞳仁好像茶色的玻璃珠。 第87章 他这人真的……赵家荣想,嗯,如果不知道他其实是在忽悠人的话,他这副样子,确实是很迷人的。 赵家荣的视线落在窗外,忍不住似的,轻轻笑了一下。 他没看见,韩恩铭几不可察地眯了下眼睛。 这时小护士推门进来,照例给病床上的赵家齐量体温,换输液袋。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两个人眼神并没有相接,可是无形中却形成了互相对峙的气场,于是她很不自在地做完了工作,然后就满脸狐疑地快步离开了。 房间内安静得只有仪器的滴滴声。 过了很久,韩恩铭开了口,“据我了解,你们公司的财务状态不算良好,这样下去,未必还能接得着项目。” “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放过麦冬。” 这话已经说得明晃晃了,赵家荣没有急着做出反应,也没有生气,他仔细观察着对方,思索着他的语气和表情。 他脑海中浮现出麦冬那一夜为他崩溃痛哭的样子。 那么伤心,那么痛苦。 韩恩铭很难让人琢磨明白,因为他没有表情。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变过,浓黑的颜色,那么深,看不见底。 这番话也说得很体面、稳重。他很会拿捏,这甚至不是一个上位者的惯用语气,没有倨傲,没有玩味,一字一句,斯斯文文,严肃认真。 ——给人的压力不多不少,剂量精确,是为他赵家荣,特别测算的。 这人很规矩,极度聪明,骄傲冷漠,而且…… 心肠狠。 赵家荣眯着眼睛,看了他很久。也没有太久,他烟瘾犯了,想出去抽烟。 他打开烟盒,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个字。 “不放。” 韩恩铭的脸上终于有了稍微生动一点的表情,他嘴角动了动,好像是被惹怒了。 “你敢。” 可能麦冬确实是他的逆鳞吧,这么善于计算和控制局面的一个人,竟然让自己的情绪失了控。可惜赵家荣不再对他有兴趣,也根本不在乎他所有的威胁。 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最差的后果他也能受得住,都无所谓。 赵家荣没有回应,和这个人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他咬着烟头,拎起保温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55章 来看看你 不知道在被什么东西追! 或许是狼?老虎?熊?他不敢回头,因为那急促的呼喘声就在耳边,乎乎生风的利爪好几次都要拍中他的后背,太近了,几乎已经闻到了属于肉食动物的臭味和腥味! 为什么会被追?他突然惊觉自己手里正握着刀和绳子,这不可能,难道刚才正与野兽进行搏斗? 可是……不记得了……他吓得丢了武器,全速地逃命,跑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奇怪起来,自己怎么可能和动物跑得同样快呢? 他疑惑地低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看见了两只前爪…… 尖叫,嗓子里发出的却是野兽的咆哮声,说话,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最后他哭起来,却没有眼泪,只是奔跑的速度自然减慢,于是猛地身体一歪,被扑倒在旁边的草地里。 有另外两只爪子按住了他,很重的力量压在两个肩膀上。他迎着阳光勉强地睁开眼睛,看到一颗硕大的毛茸茸的脑袋慢慢地从他胸口前抬起来,有血从白色的尖牙上滴落,胡须在太阳下反光,然后阴影慢慢退去,他马上就能看清楚是被什么东西在追…… 逐渐显现出来的,却是他自己的脸! 。 麦冬掀开被子,呆坐着等脑海中恐怖的场景一点点褪去,眼前的黑像虚空一样空无一物,他睁大眼睛瞪了好久,才渐渐辨认出这是自己的房间。 两分钟后,他伸出右手,扯掉了扎在左手背上的针头。 他踉跄着下了床,要去浴室洗澡。 天气那么热,他在医院躺了几天,身上都要臭了。本来昨晚上一到家就要洗,梅叔叔他们却带着人折腾了好久才走,他熬不住,只能昏沉沉地睡了。 均匀的水声响了一阵后,热烘烘的雾气就渐渐升腾起来,麦冬闭着眼站在花洒下面,让那发烫的水流冲刷在后背上,暖意顺着脊骨缓慢爬升,而这几天的记忆,也像刚沾水的海绵,一点点膨胀,慢慢拥塞进头脑里面。 辱骂、道歉、尖叫、鲜血……后来他在书房地板上跪了一夜,所有替他说情的人都被从屋子里赶出去。再后来他就晕倒,一天后在病床上醒来,知道是韩恩铭送他去的医院,因为他没有走,也跪了一整夜,在门外面。 即便如此,爷爷仍旧没有消气。听说大哥在卓真的职务被解除了大半,已经被遣回国外,专心陪嫂子养胎,大伯先前挪用公款,赌出一大块亏空的丑事,不知怎么也被曝光出来,而他则是被软禁在家里养病,被强制断绝了几乎一切和外界的联系,连父亲和母亲都不被允许探视他,只能通过梅叔叔来传话。 韩恩铭没事,卓真还得靠他。 镜面上一层水汽,奶白色的,镜中模糊的人影动了几下。 可能是温度和水汽的双重作用,麦冬觉得有些缺氧。他双手撑在台面上,用一边侧脸对准了水龙头,让激烈冰冷的水狠狠地砸下来,接着又换另一边脸,直到他觉得头脑里的热量都被拔除了,才恢复几分清明。 肚子里灌进几口凉水,虽然解了渴,却让他持续不断地开始咳嗽。喉咙里涌出一股鲜血的味道,口腔里变得腥苦,腹部手术的伤口也跟着抽痛起来。他突然无法忍受地闭上眼睛,疼痛和眩晕让他难受地干呕了两下,他扶着墙虚弱地扯过一条浴衣,连水管和花洒都没有关上,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第88章 。 黑暗在眼前弥漫,顺着楼梯向下延伸,似乎要通向某处虚空,麦冬的动作很缓慢,摸索着楼梯把手,一级一级地下台阶。 外面的空气很闷热,黏稠得让人难以呼吸,今晚可能是有雨。 身上很快就出了一层汗,把原本就潮湿的浴衣又沁湿了一层,这让他很不舒服。心跳不知道为什么跳得很快,伸手拆松了衣服带子,他迷迷糊糊地停在了楼梯台阶上。 ——自己为什么要下楼来? 思索了几分钟,并没有得到结果。只是朦胧中感觉,楼下有什么东西在等待他似的。 屋里很静,远方滚滚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声。 要下雨了。 头痛得厉害,看来是不禁再想。他攥着扶手,虚虚地护着腹部,弯下腰去才缓过来一口气,然后就又迷糊地转了身,想要回去继续洗澡,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楼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有人。 过电似的起了一层汗,一丝凉意顺着后脊窜升上来,麦冬打了个生理性的哆嗦,可奇怪的是,心理上却没有感到害怕。 会是谁。可是麦冬半昏半迷的意志容不得他做很多的思考,他凭借本能,睁着眼睛继续下行了几步,试图寻找走廊上壁灯的开关。 就在这时,客厅里的灯光,却已经抢先亮了起来。 提供光源的是沙发边上的一盏小巧的立式台灯,光线是并不亮眼的橘黄色,但也让麦冬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被刺激得眯了起来。 “你……” 等他辨认清来人的面孔,反而不惊讶,而是停住了脚步,扶着楼梯,远远地看对方。 “你在做什么。” 台灯的照明范围不大,韩恩铭站在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那里正好是光团的边缘,橘色与黑色融合交接处,暖洋洋、暗沉沉的,莫名其妙。 他穿着衬衫和西裤,领带有些松了,灰色的西装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 他没说话,就单是视线笔直地看过来,麦冬就也没说话,很沉静地接住他目光,然而呼吸的变奏导致疼痛突袭,让他不自主地皱了下眉。 “下班了,来看看你。”韩恩铭声音沙哑,语气却很自然。 灯光刚巧足够让麦冬能看清墙上挂钟所指示的时间——凌晨三点钟。 “这个时间?” 眼前有了光亮,麦冬得以快速地将剩下的几级台阶走完,然后他一边走向门口玄关,一边伸手把衣服裹紧了。 “别……” 在韩恩铭出声的同时,客厅的主灯亮了起来。一瞬间,大幅惨白的光芒倾泻直下,而他就在这一片光线的突然袭击之下,慌忙地抬起手肘,捂住了自己的头脸。? 第56章 你骗我的 麦冬的手停留在开关上,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 韩恩铭慢慢地直起了腰,慢慢地把胳膊撤下来,慢慢地用手背擦拭干净了脸上的泪痕,然后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他已经恢复成了镇定自若的样子,情绪稳定地开口,“本来要走了,没想到你会醒。” 只是眼神没有转向他,那目光在睫毛下隐藏着,是一如既往,平平淡淡的。 突然响起一个惊雷,韩恩铭不知怎的就跟着一哆嗦,他迅速地抬了下眼睛,就突兀地转过身去,“我走。” “等一下!” 麦冬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又触电一般缩回。窗框上传来雨声,先是叮叮咚咚的,很快,连成了哗啦啦的一片。 “下雨了。” 韩恩铭的后背挺直了,随即,他转过身来,却没有抬头。 他就那么垂着头,快步走到了沙发边,拿起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他甚至没有换拖鞋,这样一看,就真像刚从公司下班,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的样子。 “不……我带了伞。” 他匆匆地拒绝。 或许是受到天气的刺激,麦冬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突然,他猛地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在距离对方两三米远的位置停住,紧紧地按着心口。 麦冬觉得喘不过气,“你为什么来。” 韩恩铭并不说话。 “你哭了。” 心脏像被人用手捏住,胸口传来了窒息的痛感,“是因为我吗——” 突然,韩恩铭毫无预兆地出手。麦冬手腕上一紧,一股大力带得他身体骤然失去平衡。 重重地撞进对方的怀里,让麦冬有些头晕眼花,他想抬起头来,却发现后脑勺被死死地扣住,完全动弹不得。韩恩铭不知怎么力气会那样大,甚至麦冬觉得,那样的力道中蕴含着恨意,而他即将带着恨意,捏碎自己的头骨。 雷声由远及近,隆隆的轰鸣很像是骨头碎裂的声响,麦冬没有挣扎,他晕沉沉地抬起手,环在对方的腰上,然后温顺地、轻轻地,把一侧的脸颊贴上他的胸口。 隔着衬衫,他身体的温度传递了过来,包裹着他,是那么安全。 黑暗中,麦冬闭上眼睛,心跳慢慢平静下来。他一点点地收紧手臂,微微地笑,“你想我了?” 韩恩铭的身体抖了一下。 “不要躲。”缺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麦冬拼命呼吸着,几乎有些神智不清了,“别推开我……” 韩恩铭渐渐地松了手,开始抗拒。 “我知道你爱我。” “不……你听我说……”韩恩铭显得无助,“麦冬,放开。” 第89章 麦冬把他的衬衫从裤子里扯出来,又去抓他的腰。 “为什么不对爷爷说实话。” 他疯狂起来,大着胆子,顺着他腹部的肌肉往上摸。 “别这样。” “为什么……哥……” “麦冬!” 他被用力甩开,踉跄着撞倒了身边那盏落地台灯,橘红色的光团摇晃着倒下,在地板上砸出一声巨响。 “麦冬!”韩恩铭大惊失色,“没事吧!” 麦冬伏在沙发上,疼得身体都蜷曲着颤抖——剧烈的动作拉扯到了伤口。 “别碰我……”他推开对方伸过来的手,吃力地笑了笑。 他停顿了两秒,才说: “你骗我的。” 雨势越来越大,窗玻璃上像被人泼了水,上面映衬着几团漆黑的树影,凌乱而疯狂地摇曳着。 “我是傻子,对不对?” 风和雨的声音好大好大,房间里却安静至极,没有任何的声响。 麦冬屏住呼吸,直到快窒息,都没有等到回答。 接下来的这句话,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如此平静地说出来。 “其实你一直都恨我。” 闪电在韩恩铭苍白、冷峻的脸上劈过,之后是巨大的一声炸响。 仿佛是天崩地裂。 让人心神俱碎。 韩恩铭失魂落魄地后退了好几步,眼神有点发直。 他点了一下头。 他承认了。 “对不起。” 麦冬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这种话,但这次的感觉格外不同。 好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唯一还很强烈的,是手上还残留着的触感,麦冬回味着捻了捻手指,无知无觉地发着愣。 韩恩铭却好像经历了什么痛苦的事情,他的表情狰狞起来,他的狰狞也不显暴躁,是一种安静又稳定的样子,只是阴森可怕。 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麦冬看出他咬着牙,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你不会懂……” 最终却只说了这四个字。 然后他就仿佛被这几个字掏空了所有的意志力,无力地垂下了头,随即他慢慢地转身,然后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 麦冬没有见过他那么狼狈的样子,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没有回头,房门被打开,短暂地漏进来一段狂烈的风雨,又合上。这间房子里,除了风雨,仿佛没人来过。 。 麦冬走到玄关口按灭了灯光,又绕到小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在雨声滴答中,回到了二楼。他发现浴室的灯还开着,水也没关,一直在哗啦啦地响着。 身上的浴袍已经被汗水浸湿,他静静地站立了片刻,就解开了腰间的带子,脱掉衣服,然后上前,用手掌把雾蒙蒙的镜子擦亮了。 白的皮肤,瘦的肢体,没有肌肉,肋骨一根根的分明。这具身体……看上去是那样的孱弱病态,就像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几乎没有能招人喜欢的地方。 恶心的感觉又一次猝不及防地席卷而来,抽搐从胃到喉咙,他抓住水池的边缘,用力地开始干呕。 过了很久,他虚弱地抬起头,一颗水珠顺着他的脸缓缓地滑下。 麦冬抬手擦了擦脸,发现自己并没有哭,那只是镜子上凝结的水滴。 他擦了两把,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于是举起花洒,对着镜子一直冲。 那张苍白的面孔在水幕里模糊、拉伸、变形,渐渐地,生出两颗獠牙…… 他呆呆地看了片刻,就猛地抬起手,用手里的花洒将镜子狠狠地砸成稀烂。? 第57章 你们没联系? 胃出血手术,按理说不用休养那么久,事实上,麦冬觉得自己的身体恢复得也差不多,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吃不下东西。 所以也就没去上班,杨总师关照他,会让秘书每天送一些材料过来,让他在家里也可以做一点工作,跟上进度,免得同事们会说闲话。 时间久了,爷爷的气渐渐消了一些,再加上最近犯了高血压,没空管他,所谓的“软禁”也就似有实无,没什么效力,这两天,人们陆陆续续地来,麦冬天天会客,几乎都有点不耐烦了。 韩恩铭和郭一然出去度假,拍婚纱照。 其实,麦冬还挺想看看照片的,但是发现郭一然把微信朋友圈设置成了对他不可见,不仅郭一然,他身边其他人都对这件事小心翼翼,从来避免在他面前提起,弄得他反而很不好意思,于是也就算了。 然而在翻朋友圈的过程中,他意外发现了另外一件大事。 开始时,电话没有打通,两个小时后赵家乐再拨过来的时候,麦冬刚从电梯里挤下来,他推开单元门,望着有些刺眼的阳光,“我刚才去你家,听说房子已经退租了,你什么时候搬走的?” 赵家乐那边的环境很嘈杂,“早就走了……你有事吗?” “你人在哪啊。” “我?在外面玩,暑假一过我就去学校报道,不回广市了,你怎么突然想起打电话给我。” “没事。” 麦冬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了看公寓大门,有些犹豫地问道,“你和陈星复合了?” 赵家乐那边一阵沉默。 “我看你朋友圈发了合影。” 麦冬走下台阶,在街道上走着,远远地看见学校大门,进进出出的学生们有说有笑,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怀旧的伤感。他毕竟曾经介入到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当中,而且介入地还算深入,因此觉得自己有一些过问此事的资格。 第90章 “你怎么又原谅他了?他家里人同意了吗?” “麦冬,我结婚了。” “你结……啊?!” 麦冬站在炸串摊子面前,一动不动地愣住了。 “要什么。”摊主以为他要光顾,“这个两块钱一串,那个四块钱一串。” 震惊之际,麦冬怀疑自己手机是不是坏了,怎么听筒里还能传出来胡话。他还真的对着屏幕检视了一下,然后抬头对摊主说: “呃……要……两串香菇,不放辣。” 扫码付完钱,他重新把手机放在耳朵边上,“你,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和陈星结婚了。” “你……这……”麦冬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结局,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表达什么,语无伦次地乱说了几句,弄得赵家乐都不耐烦了,“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 麦冬从摊主手里接过了自己的两串蘑菇,他一脸懵逼、匪夷所思地咬了一口,“你哥知道这事吗。” “知道啊。”听语气,都能想像出赵家乐开心又得意的样子,“他没告诉你吗,怎么,你们最近没联系?” 。 赵继伟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麦冬正和陆诚信他们玩游戏。郑坤坤“卧槽”连天地操作了一顿后,死得最早,趴在地毯上,歪着脖子去看手机,然后大声地朗读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侄儿小赵’……这人谁啊,你嫂子不还没生呢么……” “什么什么我接让我接!”陆诚信立马把手柄扔了,可惜麦冬快他一步,已经劈手夺过来手机,并且对着他们几个人统一做出一个驱赶的手势,“不玩了,都给我走!” “我服了你,翻脸比翻书还快。”孙闻远尚且痛心于刚刚输掉的那把游戏,“你可真行,男朋友越交辈份儿越小啊——” 他话没说完就停下,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麦冬脸色一变,郑坤坤已经一胳膊肘子捅进了孙闻远肚子里,“闭嘴吧你,别放屁了!” “快滚滚滚……”麦冬懒得和他们计较。 几个人都知道他的脾气,所以也就从善如流地迅速滚了,等家里终于清净下来,麦冬坐在沙发上,给赵继伟回了个电话。 这小子怎么会来到广市了呢?麦冬觉得奇怪,难道他爸爸的病……这么一想,他紧张起来,原本平静的一颗心变得七上八下。 “姑父!出来陪我吃饭啊!” 电话接通,少年那愉快又粗犷的大嗓门响起来,混杂着极其喧闹聒噪的背景音,一起堆到了他耳朵边。 “姑父”这称呼过时了,再叫下去很不合适,麦冬认真地纠正他这一点,然而那边只反反复复地传来一句,“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 “快来快来,我告诉你位置!” 麦冬耳朵都要聋了,还来不及拒绝,电话已经被挂掉。 半小时后,麦冬站在乱糟糟的小吃街入口,紧皱着眉头。 。 他出现厌恶食物的症状,其实在刚出院的时候就有点儿征兆,只能喝得下去粥,当时以为只是肠胃功能弱,没有引起注意。前天,仅仅是吃了串香菇,就整整吐了一个晚上,偏巧各种检查指标还都正常,母亲非常着急,甚至替他预约了一个心理医生,要给他诊察心理问题。 小吃街上人头攒动,左右两排底商店面以烧烤火锅大排档居多,店门外的塑料桌椅都坐满了。夏夜,天气本来就闷热,无处不在的炭火的呛味儿、混合垃圾的酸味儿、烤肉的香味儿都揉杂在一起,让空气变得粘糊糊油腻腻的。 麦冬几乎无法呼吸,他被人群推挤着,身不由己地前行,同时尽量避免让目光接触到身边那一个个贩卖油乎乎肉类食品的小摊位,否则就要反胃。 赵继伟一看见他就从凳子上弹起来,“姑父!我在这里!” 麦冬没搭理他,而是快步跑到不远处一个大垃圾桶边上,干呕了好几下,然后才拖着两腿走到赵继伟那桌,拉开一把椅子,慢悠悠地坐下。 赵继伟盯着他看,他满嘴的油光,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咕咚咚”地灌下几大口冰镇啤酒,才痛痛快快地把话说出来,“你怎么了?又生病了?”? 第58章 二叔派我来的 麦冬拿纸巾擦了擦汗,无力地摆摆手,“先吃你的,我缓一会儿。” 他怕晚上天气凉,出来时特意加了件薄外套,此时把外套一脱,他发现自己后背竟然全湿了——出了一身的虚汗。 赵继伟也发现了他的脸色有点苍白,惴惴不安地放下了筷子,“我……我是不是不该这么晚叫你出来?你不舒服吗这是?” “没有。” 麦冬调整好呼吸,又拿纸抹了下额头,这才开始好好地端详赵继伟。他穿着简单的短裤,t恤衫,白球鞋,头发长长了,扎成个小丸子头顶在后脑勺上,脸侧还垂下了几缕碎发,看上去流里流气的。 和半年前的他相比,基本上没什么变化,脸上的青春痘好像是变多了,而且还胖了一点儿。 “你怎么突然来广市。” “放暑假了。”赵继伟一笑,龇出一口亮眼的白牙,“来看看我爸。” 麦冬端了个塑料杯刚送到嘴边,听到这句话,水洒出来一半。 不是说死也不会看他一眼的么?这下换麦冬小心惴惴了,他就从来都没听过“爸”这个字从赵继伟嘴里出来过,怎么现在变了样,叫的这么自然? 第91章 他不禁再次抬头打量对方,仍旧没从他的外在找出什么剧烈的变动之处,那份傻乎乎大咧咧的笑容如假包换,是赵继伟没错。 “咳……”麦冬收回目光,“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赵继伟继续大嚼特嚼,像几百年没有吃过饭一样,“你怎么不吃啊,这味道真的不错。” “不饿,最近不太有食欲。” “哦。啧啧,可惜了。” 他吃得那么香,看得麦冬也很受感染,可是刚有点想法,那串香菇制造的阴影又迅速笼罩了心头,几乎让他的胃有些要抽搐的趋势,他连忙用手按紧了腹部。 “怎么了。”赵继伟立刻警觉。 麦冬觉得他很奇怪,他平时粗枝大叶的,可不是会主动关心人的类型。 “我没事,小毛病而已。”他拿起放桌上的水杯,“你住在哪里呢?” “和我二叔住在一起。” 杯沿再次停留在唇边,麦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被定住了似的,连心脏都骤然跳快了。 心中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慌张,不安地抬起头,他看见赵继伟摇头晃脑地大口吃肉,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哦。”他把水喝完,又貌似淡定地提问,“我听说之前他租的房子退掉了,新的住处在哪啊。” 赵继伟停下咀嚼,抬头看了一眼他。 “你不知道哦。” “我应该知道么……” “哦。” 赵继伟并不作答,而是垂下脑袋,专心吃着一串鱿鱼。 麦冬盯着他唇角的酱汁,等了很久,忍不住干咳一声。 “咳……” “真好吃。但是蛤蜊有点不新鲜了。” “嗯……是在医院附近吗。” “不是。”赵继伟摇头晃脑,一边吞咽,眼神一直聚集在桌面的食物上,像是在积极思考接下来要吃哪一个,“你最近在干啥呢,怎么朋友圈都不见你发动态了。” 麦冬苦笑,“你慢点……也太能吃了。” “姑父你不吃?” 麦冬很严肃地纠正他的错误,“赵继伟,你记住,可千万不能再这么叫我了。” “人家赵家乐结婚了。这事你知道吧,她竟然和陈星——” “等会儿。”麦冬看着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你刚说什么?你看我朋友圈?” 麦冬疑惑地掏出手机,“我记错了吗,我没加你微信吧。” “唔……”赵继伟抬头望天,作思索状,过了两秒,他不好意思地用筷尾挠了挠头,“说漏嘴了。” “什么?” 麦冬先是疑惑,过了几秒,突然明白过来。 “这么说吧。”赵继伟索性也摊牌,“我二叔派我来的。” 。 这个住宅区挺偏僻的,只有五六栋破旧小楼,看上去离拆迁不远了。 街道不算窄,但是隔着很远才有一盏路灯,偏巧还坏了不少,路边的灌木丛黑乎乎的,一个大垃圾桶旁边卧着个醉汉,手里捏着酒瓶。 导航语音提示已到达目的地,赵家荣停下车子,远光灯遥遥地照亮了前方小区门口生锈的铁栅栏上。 “慢点。”他看向后视镜。 “谢谢师傅。”年轻女孩的语气戒备而紧张,迅速打开车门下了车,随即就拎着包往小区口跑去。赵家荣就着车灯看她的身影,一直等到某栋楼一楼的楼道灯亮起,才也松了口气。 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十分。 深夜和一个陌生女孩在密封空间里共处二十分钟,对他来说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紧张的情绪会互相传染。每当这时候他都想起赵家乐。 他打开手机,关掉了网约车平台的接单界面。 最近赵家齐的情况稳定下来,医院建议可以搬回家住一阵子,等需要化疗的时候再来。赵家荣觉得把哥哥送回老家费时又费力,权衡了一下,在老城区租了一个简单便宜的小一居。 赵家乐搬走了,工地上的工程也快完工,再加上不用去医院陪床,他时间一下子宽裕出许多,就想着见缝插针地赚点外快出来。他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网约车司机,账号还有效,重新上手很容易。因为白天还要工作,他一般晚上九点之后才开始跑,有时工单多,一直到凌晨的五六点钟,他就干脆不回家,只在车里迷糊一会儿,然后洗把脸赶到工地。 今天乘客不多,正好,赵家荣也有点累了。 他关掉空调,降下车窗,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然后就调转车头。这地方确实太偏了,不仅没有照明,路面还坑洼的厉害,汽车摇晃起来,赵家荣在剧烈的颠簸中放松了身体。 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神经在微微辛辣的迷雾中彻底松弛下来。悠悠的夜风如水一样温柔,清透凉爽,舒服极了。前方道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安静的树影杂糅着点点细碎的月辉,车灯的白光在地面上起伏不定,有点像海浪,而车子就像一条光滑的游鱼。 在这些交错的光影带给他的错觉中,赵家荣的心沉静下去,享受到了一种随波逐流的安全。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指上忽然尖锐地疼了一下,赵家荣有点呆滞地低下头。 ——烟燃尽了。 抬起头,前方红灯的数字正在一闪一闪地变小,他回过神,把烟头丢进车载的垃圾桶。 前面就进入主城区了,他停在路口,正好是从幽暗地方望向了前方一片的灯火辉煌。 第92章 赵家荣用力地摇了摇头,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在绿灯亮起的瞬间,猛踩下油门。? 第59章 我没关系啊 车停在了公司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门口。 这栋商用公寓楼的位置有些偏僻,亮着冷白灯光的便利店藏在黑乎乎的一片树影中,在浓稠的夜色里,显得孤独而沉默,店员也是一样的气质,动作机械地扫码、结账,眼皮都没抬一下。 虽然已经快三点了,赵家荣却没有困意,他脑子里盘算着一份白天没有来得及做完的结算书,计划今晚睡觉前要先把它弄完。 等着饭团在微波炉里加热的空当,赵家荣掏出手机,拨给赵继伟。 嘟声刚响了五六下,赵家荣就知道没戏,那孩子睡觉特别死,大概率是醒不了的。他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正要挂掉,那边却突然接通了。 “喂。” 清清淡淡的一声。 耳朵被电了一下,麻得他整条手臂一抖,手机差点掉了。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尖锐地穿透了意识里混沌的杂音,让赵家荣猛地回过神来。 他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一把推开了便利店的玻璃门,然后一边掏车钥匙一边小跑起来。完全忘记了微波炉里他的晚饭。 赵家荣关上车门才敢回音,“喂。” 有些气喘,于是他停顿了一下,微微屏着点呼吸,轻声问: “麦冬?”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 “荣哥。” 是麦冬的声音没错。赵家荣用力攥了下手机。 “赵继伟喝多了,我把他送回来。” 。 从公司到医院的路,赵家荣走了很多遍,没有一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但其实他一路开得风驰电掣,是他耗时最短的一次。 这栋楼没有电梯,赵家荣一鼓作气地跑上五楼,大气都没有喘一下,然而还没等他掏钥匙,就听“咔哒”一声,小出租屋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人就那样简简单单地站在家门口。 赵家荣扯了一下嘴角,“麦冬。” 声音是足够镇定的,但是他不晓得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么炽烈。 麦冬看着他,不知怎的,就觉得这段日子发生在身上的所有事情都并不真实,时间是虚幻的,一切还停留在上次和他分别的时候,那天晚上,也是隔着道门槛,像这样子对望。 他跑得浑身是汗,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眼神中似乎有很多话语。 麦冬扭过头去,“继伟喝醉酒了,你看看他吧。” 房间是很狭小的,格局很简单,二十几平的一室一卫,厨房是和房东公用的,有一扇窗户,但是不透光,因为外面是一堵墙。 除了必要的桌椅板凳,屋里没有任何的家具和装饰,甚至连个电视都没有。唯一的一张床上躺着病人,赵继伟人高马大地窝在墙角的小沙发里,身上盖着块毯子,睡得香甜。 到处都堆着东西,根本没有坐的地方,屋子中间的地板上支着张折叠床。 赵继伟放暑假来了之后,赵家荣就不太回家,晚上住公司,因为家里实在没地再放一张床了。 他看见麦冬拿起外套,攥在手里。 “那我先走了。” 赵家荣愣了一下,嘴边刚牵起的线条落回去,低下头。 他没说话,进了屋,走到窗户边拉上窗帘,在经过赵继伟时随意地瞟了一眼,然后绕到床边给熟睡的病人拉了拉被子,最后又快步回到麦冬跟前。 “我送送你。” 五层的楼梯,两个人下得很沉默,楼道灯一盏盏亮起,又依次落灭。 在单元门口,赵家荣拽住了麦冬的手腕。 破旧的楼门拖着“吱呀”的长声,在身后缓慢合上,几只飞蛾在老式楼灯的灯罩内部徒劳无功地左右冲撞。 “手受伤了?” 麦冬手腕轻巧地一拧,很自然地从他那里挣脱了,裹着纱布的右手垂在身侧。 “怎么弄的。” “没事,一不小心。” 半个手掌都被缠起来的伤口,能是一不小心弄的? 麦冬也知道自己过于敷衍,再加上看见了赵家荣皱得深重的眉头,于是补充上一句,“呃……因为镜子碎了……” 实情就是这样,伤口是他自己使劲握住其中一块碎玻璃,弄出来的。可是说不明白,就更像在敷衍了。 麦冬有点丧气地闭上嘴,借门口那一盏昏黄的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的神情。 他身上的气压很低,眉头间锁着忧虑,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荣哥……真的没事——” “这些天你过得怎么样。” 赵家荣的眼神很严厉,让人无法说谎。 麦冬受不了似的,猛地垂下头,随后他觉得眼眶一热。 赵家荣再次抓住了他的手,停顿了一下,沉着声问,“发生什么了。” 。 这段日子确实过得跌宕起伏,但没有一件是光彩的,值得一提的。 他摇摇头,本来想说“没什么”。 “我不想说。” 麦冬听见自己疲惫的声音。 风吹得树叶沙拉拉乱响,吹得麦冬的心也冷飕飕的,他意识到自己表现出一种破坏性的沉默,把赵家荣推远了。 又搞砸了。 他好狼狈,没能力整理好自己,也没勇气去求救。其实没准备好面对赵家荣,他谁也不想见。 第93章 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来了,可能是因为想象不出,还有哪个人能让他暂时从密不透风的痛苦情绪中,挣脱出一点点来。 情绪还在生长,越来越沉,压得他无法抬起头来。他默默地咬住牙,抿住嘴唇,呕吐的前兆反应慢慢地出现了,胃里像有一根丝线扯紧,生发出细细的抽搐。 “那不说。” 赵家荣的声音有点哑,可能是累了一天的缘故。 手腕却没有被松开,那一圈束缚变紧了,他手心微微湿润的热度迅速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恶心感慢慢消退,麦冬喘了口气,有点不敢相信,仍旧盯着地面不放。 粗糙的水泥台阶上映出上方灯罩里的飞蛾,它明明身在光明之中,却看不到,傻傻地飞来飞去,不知道还要找些什么。 “陪我走一走吧。” 赵家荣的声线总是很平稳,像一块可以安心依靠的大石头。 说完他就松了手,自顾自抬脚往前走去。 麦冬突然就完全放松下来,这还是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次。胸腔里的一颗心,仿佛也重新平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律动。 “嗯。” 凌晨三点半的夜晚,足够安静,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好久,什么都不说不做,只是并肩走路。小巷很黑,月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两只孤独的黑影之间,稳定地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麦冬盯着那处空隙,觉得很好。 风都和软,月也温柔。 他开了口,“你呢,过得好吗。” 赵家荣没什么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打破沉默。 “挺好。” 其实他一直没有这样评估自己的习惯,只是过一天算一天。现在麦冬要他想,他就仔细总结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真的还算可以:身体不坏,还能挣钱,有朋友,有工作,亲人暂时都很平安——生活还在正轨上。 唯一令他始终无法平静的…… 他抬起眼。 眼前的男孩,脸色挂着复杂神情,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可是你……你就住在这里?” 赵家荣懂了,麦冬是不同意他刚才“挺好”的说法。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怎么,觉得我可怜哦。” “不是的!”麦冬却出奇的激动。 赵家荣被他吓了一跳,心想他的反应也太过了,当然他不知道对方那紧张情绪的来源,心中的一点疑虑转瞬就即逝了,只抬起手,在麦冬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你急什么。” 他轻描淡写地收回手,然后又笑着抬起了头,远眺着墨色的远空。 “想说什么就说,对我,你可以放松点,别想得那么多。” “生活是有点苦,不过都会过去的。” “我没关系啊。”? 第60章 成为笑谈 天幕清明澄澈,月亮淡白,映亮了身旁几缕淡薄的云。 麦冬静立着,体味着一份短暂而特别的震撼。“没关系”三个字被他说出来,举重若轻,飘飘洒洒,所有苦难都成为笑谈。 生活从来都不美丽,除了当下这一刻。 因为赵家荣,因为他嵌在微光里的剪影太简洁明晰,因为黑夜太黑,圆月太圆,还因为轻风吹动了树叶,星辰悬挂在夜空。 赵家荣没有注意到他,自己说着,“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家里可不是这样的,都是因为赵继伟搬来,把东西乱丢了一地,搞得屋子里乱七八糟,我到现在还没时间收拾——” 突然,他不得不住了口,脸上露出来罕见的,诧异的表情。 有一段时间,赵家荣几乎失去了感知全世界的能力,除了麦冬,除了他怀抱里的小男孩。 他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才恢复过来,他发现自己也紧紧地抱着对方。 “你瘦了这么多……”赵家荣心疼地在他肩膀上握了几下。 “怎么搞的。” 麦冬没有哭,鼻子里的声音,软得却仿佛带着哭腔。 “嗯。” 麦冬抱住他,什么都顾不得想了。脸贴在他胸前,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温暖最温暖的胸口,两只手在他的后腰上收紧,再收紧…… 。 程树民点上根烟,盯着坐在角落里埋头扒饭的赵家荣,半晌,他端起个酒杯,调动出那副常规的嬉皮笑脸,“怎么啦赵儿,还生我气哪。” 赵家荣抬起头,却不看他,专心地给烤盘上两片羊排翻面。乔松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一个,立马站起来给赵家荣倒上酒,然后很自然的接过了他手里的烤肉夹子,继续烤肉的工作。 这时周航夫妇上厕所回来,周航一边给老婆拉椅子,一边笑道,“不等我就喝上了?” 赵继伟两耳不闻桌上事,正全神贯注地进食,冷不丁听见个“喝”字,以为要他敬酒,于是猛地从饭碗里抬起头,伸手握住了啤酒瓶。 他晃着脑袋看了看众人,不知道啥状况,于是用懵懂眼神去询问他二叔。 这个饭局是周航攒起来的。也就是前两天,消失已久的程树民突然回到广市,却发现原来住的公寓已经没有了,又不好意思联系赵家荣,索性找到了周航那里。都是老朋友,周航自然知道程树民的德行,数落完他之后,还是义不容辞地要做这个和事佬,正好赶上端午节,就拖家带口地来了。 烤肉店就在赵家荣家楼下,环境算不上好,中午人多,屋子里乌烟瘴气的,滋滋的肉响此起彼伏。 第94章 周航也拿起酒,“继伟第一次来,咱们喝一个。” 赵家荣却一把推开了酒杯,垂着个眼皮,“不喝酒,一会儿还有事。” 赵继伟接收到指令,如释重负,毫无心理包袱地忽略了周航,继续吃。 这叔侄俩干脆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是真的不给人面子。 “行吧。”周航无奈地笑骂,“你他妈的还有什么事,大过节的不能歇一天吗。” “歇。”赵家荣惜字如金,“别的事。” “程哥,吃肉。”调节氛围还是要乔松出马,只见他有条不紊地把肉烤好,又剪成小块用夹子分给众人,他还记得黄晓莉不吃羊肉,“嫂子,我给你烤个肥牛。” 他给黄晓莉的杯子续橙汁,同时扯来个空杯子,“荣哥,那你也来点这个吧。” “别伺候我们了小乔,你吃你的。”周航对乔松这孩子的赞赏简直无以复加,满意地夹起盘子里的肉,大嚼了两口。 程树民这个人并不怕尴尬,转眼就和黄晓莉讨论起他找到的新工作,因为也是销售类,两人就谈得颇为投机。遭到冷遇的周航试图插话,“那你住在哪里?” “额。”程树民顿了一下,看见赵家荣也抬头看他,显然对这件事情还算关心。 “田老师家。” 饭桌上陷入沉默。 除了赵继伟和乔松这俩孩子不知前情,这里的哪一个不知道他和前任的那些糟心事?要断不断的折腾了大半辈子,可再怎么闹,那是在田老师组建家庭之前,现在,就不是一个性质了。 “这怎么行——”周航鼓着眼珠子,话说到一半,就被自家老婆狠捅了一下,闭嘴了。 赵家荣看了看手表,“我该走了。” “哎!”周航满脸的困惑,“又急急忙忙的,你最近咋了,到底忙啥玩意儿呢?” 赵家荣一脸的平静,他端着橙汁,主动碰了碰程树民的杯子,“跟我来一下,你行李还在我家。” 说着他就站起来,赵继伟紧随其后,虎头虎脑地抹了抹嘴,“周叔,婶子,你们慢慢吃,我们走啦!” 。 楼梯狭窄,只够一个人上下,程树民跟在赵家荣屁股后面上楼,不知怎么,低着头走着走着,鼻子尖儿就一点点地开始泛酸,及至赵家荣掏钥匙开了门,一扭头,看见一对非常明显的红眼眶子。 “哎呦我操!” 他是真吓了一跳,睁着眼睛怔了那么两秒,才在继伟的后背上用力一搡,“还不快给你程叔倒杯水去!” 程树民环顾四周,没找着沙发,于是就近坐在了鞋柜边上的一个小板凳上。 双手捂住了脸,“赵儿……” 赵继伟从厨房接热水出来,听见呜呜的哭声,动作和表情一齐凝滞住。赵家荣把水夺过,心烦意乱地又推了他一下,“你快去看着我的汤,再过十分钟盛出来!” 他居高临下的站在程树民面前,“老程,喝点水。” 五分钟过去,人还是哭。 赵家荣转身进了屋,从窗边晒着的简易衣架子上拨拉半天,还是挑了件普普通通的白色t恤,简单,随意,再加上那点儿阳光和洗衣液的味道,显干净,不踩雷。 从卧室出来打眼一瞥,放地上的纸杯没挪地儿,不过水已经喝干了,老程抬起头来,通红的一双眼睛,正瞪着自己。 也不哭了,“赵儿,你骂我两句吧,骂醒了我就不犯贱了。” 赵家荣忽略他的要求,进卫生间,脑袋伸进洗手池,也来不及烧热水了,拧开水龙头就是一顿冲,揉上两遍泡沫才觉得头脸上的炭烟味差不多没了。洗完头,又是刮脸又是刷牙,最后还对着镜子,认真梳理起头发。 程树民紧紧追随的目光中突然生出一丝讶异,他悚然道,“你谈恋爱了?” 赵家荣扭过脸去,漠然地摇了摇头。 “还不算。” “二叔,准备好了。” 赵继伟拎着个食盒走出厨房,他的眼神犹疑着飘向蹲坐在门口的程树民。这人他今天第一次见,撞上这种事,还挺尴尬的。 “你先出去等我。” “不会是沈源吧?你和他复合了?”老程两眼放光,眼泪原地蒸发,悲伤一扫而空。 “屁!”赵家荣真想骂他,“我又不是你。” 老程失魂落魄的往墙上一倚,“你都能找到男人了……我……” 赵家荣走过去蹲他边上,从鞋柜里拿块软布,细细地擦拭一双半旧皮鞋。 “是谁主动的?” “田老师。” “做了吗。” “……” “哼。”赵家荣掀起眼皮,给他一声模糊的冷笑。 老程敛起目光,垂下脑袋,不吭声了。 田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赵家荣不知道,他和老程的这种行为恶劣到什么程度,仅凭着只言片语,也断不清。这圈子太乱,人心都是不足的。 赵家荣的清醒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是冷漠且锐利的,他不大相信一个人会改,也通常不期望事情会变好。 他穿好了鞋站起来,拿起钥匙和外套,手放在门把手上。 刚好俯视了对方的后脑勺,老程比他大,夹杂的白头发一点不突兀,且已经微微有了谢顶的前兆。 一把年纪的人了,就爱陷在那么小个泥坑里。 “你等我回来。”赵家荣腾出手拍拍他肩膀,毫无同情,“你自己选的,哭个屁啊。”? 第95章 第61章 安静的树 端午家宴,今年没办在大宅,而是选在麦光耀的度假套院。 麦喜田在医院住了几天,最近才回家休养,八十多岁的人了,性情突然变了似的,原本最注重家庭团聚的人,一味说自己禁不住热闹,上周五直接让大伙都不用回家吃饭,这次也是,只在开席时露了一面,匆匆就走了。 麦冬又没能见着他老人家,加上之前探病被拒绝,已经是第三次了。 其他长辈们对他们兄弟三个的态度倒是如常,仿佛真是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听着。 正常,这样不体面的事情。 麦中霖当初搞出的动静,虽然第一时间就得到了妥善处理,也只是控制住影响不再外散而已,信息这种东西最是灵活,尤其是在他们这种社交环境中,众口铄金,蜚短流长,没有真相,更存不住秘密。 麦冬坐在长桌角落,规规矩矩地吃下端重精美的一餐,维持着体面撑到散席,才进卫生间,把该吐的都吐了出来。 有敲门声,麦冬苍白着脸打开门,看着母亲端着一杯水站在那儿,是一副想关心,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模样。 “冬冬……” “不用了妈。”麦冬没看她,用手背揩了脸上冰凉的水珠,“我这就走了。” 经过那么一场,他算是彻底搬出去了,单独住挺好,除了这种必须团聚的场合,平时一个家人都见不到,免去尴尬。 厅里正热闹,麦冬一路受着叔叔爷爷们的教诲,好不容易溜着墙根逃出门,偏在外面花园撞见个堂哥,拉着他去后面别墅里一起喝酒,一顿艰难应付,又耽误过去小半个小时。 等到终于坐进车里,他身心俱疲,有一种逃出生天劫后余生的悲愤。 车子开动,驶离别墅区的时候,仿佛像离开某个结界,麦冬不知道到自己下意识攥着拳头,过了好长时间,那种正在逐渐拉开距离的感觉才逐渐抚慰了他的焦躁不安。 街景飞速倒退,麦冬稍稍放松,闭上了眼睛,一直紧绷着防卫着的情绪,丝丝缕缕地散开,终于平静,慢吞吞地舒展开来。 阳光刺在眼皮上,很暖,他听着灌进耳朵里的风,想到快回到家了,心中生出一点点的愉悦。 今天是端午节呢。 “您看。” 老吴车技好,刹车稳到几乎感受不出来,可是麦冬突然就心一悸,随即他睁开眼睛,透过车窗玻璃,往前方望去。 ——赵家荣在小区门口的一株梧桐柳下面,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他单手拎着一包东西,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逆光下,他侧影颀长看上去,也像一棵安静的树。 。 赵家荣不像他第一次来时,那么拘着,虽然还是不太习惯拖鞋踩在厚软地毯上的感觉。 “怎么样。” 他侧倚在沙发上,一只手支着上身,另一只手就忍不住抬起来,在对方刚有了点红晕的脸蛋上,触碰一下。 “味道不错,你手艺长进了啊。” 麦冬盘腿坐在地上,捧着瓷碗,捉着勺子认真拨去面上的浮末,家常普通的一碗汤,他给品得像模像样。 煮汤有讲究,食材火候调料一点都不能岔,赵家荣这是和麦冬现学的,百度讲的那个,做出来不好喝。 没他厉害。 那天晚上的拥抱,实在是太过露骨,像是一把火掉在干柴垛上,将他纸糊的虚伪烧了个精光。赵家荣一宿没睡着觉,整个人都慌。 对方没有主动联系。沉淀了两天,他搜寻着记忆里的地址,摸到麦冬的家,结果在小区门口被拦下,在门禁处站了半宿,愣是回去了。 第二天他去,车停着一个犹豫,接上了单,拉着顾客走了。 从来没这么拖泥带水地做一个决定,憋得他几乎要把一颗心脏从胸腔掏出来狠揉捏几下才痛快,于是第三天又去,这次终于拨通电话。 “你在家吗。” “来看看你。” “有些话想对你说——” 话,是进了屋说的,比赵家荣想象中要顺畅许多。 想过很多,首先是阶级的差距,其次是家庭,经济,和生活习惯。其实,很多东西他都不想触碰,那些是太难解的问题,而他是短视的人,对于降临在他身上的命运,往往莽撞,一头闯入而义无反顾,这是他的风格。 可麦冬就是不一样,麦冬让他无法勇敢。 他心里有另一个自己,缩得小小的,在那个人心里,自卑,根深蒂固地生长着,怨恨,无所适从地缥缈着,在那里,他厌恶着一切,那里有腐烂的情感,生活是一滩黏湿蠕动的紫黑色泥淖。 许久不曾直面内心,让他可以毫无负担地遗忘掉这些深埋的角落,而现在不能了,因为爱情来临了。 所以即便在一起的时间再快乐,心里总是酸涩的,任何用于表达的动作言语,也总被一层薄膜封住,灰色的,难以突破。 他不自信,不确定爱是否足够让他有资格,有资格带着这些阴暗潮湿的缺陷进入对方的生活,对方会因此受苦,而他会因此退缩。 所以在麦冬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 “别喝太多,一会儿要不舒服了。” 赵家荣抽了张纸递给他,“今天心情不好?” “啊?”麦冬略微抬了抬头,眨了下眼皮,一点灵动的光亮才从低垂的睫毛下显露出来。 第96章 他略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勺子被松松握着,此刻就从他虎口滑了出去,和碗底撞击,发出“叮”的脆响。 他向后往沙发上一靠,放下碗,松了口气似的,“你看出来了啊。” 赵家荣看见他脸上的笑,像树叶在湖面荡出的水纹,只有轻柔而浅浅的一层,还没到达眼睛,就淡去了。 “今天过节嘛,中午回了趟家。” 其实从刚才一进门,赵家荣就觉得对方状态不对,就像被紧紧缠绕在哪儿的一根钢丝,松开后,是比先前更乱糟糟的一团。 他没说话,用纸巾擦了擦对方的唇角。 这样的动作发生在两人之间,毫不违和,赵家荣自己都觉得诧异,麦冬明明拒绝了他,却又对他故意表露的欲望和暧昧表现出一种强烈的依赖。 这种相处模式,以前也出现过。赵家荣想,是在老家县城医院里,那时他刚刚得知,这个男孩不会成为他的妹夫。 正在那段时间,他对麦冬的感情曾有一次小小的喷发,这情绪后来随着麦中霖的到来而骤然冰冷,连带着,还有那些不愿提及的陈年旧事也被翻捡出来。 后来,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想想也没有太多值得一提,不过就是总想念着,同时又抵抗着,在矛盾中磨出一颗真真的心后,认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被逼着吃了一顿饭,硬是全吐掉了。” 他说这话,漫不经心,带着点丧气,又有点可爱。 赵家荣骤然心疼,皱了皱眉,“不吃不行吗,这也有规矩?” 麦冬撇嘴,歪了一下头,柔软的头发蹭着赵家荣的手背过去,让他一激灵,缩了下手。 “哎没事的。” 他视线不偏不倚地迎上来,眼中像有春光刚融了一滩冰雪,又湿又亮,“幸好有你的汤。” 赵家荣弯起唇角,手掌迎上去,轻轻摸了下他的刘海,“明天还有。” 情感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越想抗拒,越被吸引,越要远离,越会接近。 明天要煮什么汤呢?他在心里默诵起食谱,一种超然的幸福击中了他,他在眩晕中清醒,又在清醒中沉迷,因为不求回报的付出是爱的认证,而“爱人”两个字一旦成立,就有无尽的幸福。 即便是投石入海、微不足道。 他用自制力维持着动作和表情的秩序井然,像每一天一样,拎起保温桶,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先走了。”? 第62章 别害怕 “哎——” 赵家荣背对着他,在沙发边上站住,弯了下唇角,才转过身来。 麦冬新理了短发,露出额头,让眉目张扬出来几分,夏天,皮肤好像被晒黑了一些,显得身上纯白的短袖,更加纯净且生气勃勃。 赵家荣站着没动,但是脸上的表情很温和,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嗯?” 麦冬直直地看了他好几秒,咬着嘴唇,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松开了握他衣摆的手指。 “你忙的话,走吧。”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无意识撅了撅嘴,轻度的不经意的撒娇,但在赵家荣眼里很明显。 夏天,暑气一直闷到傍晚,反而比白天显得更热些,仿佛是积攒的能量躁动压抑了一天,不得不选在这样一个黑白冷热交界的时间点,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虽然开着空调,还是出了些的汗,可能是因为着急喝汤的缘故。蜇得有点痒了,麦冬就抬起胳膊,将手背往额头上抹去。 “手。” 纱布微微粗糙的表面刚刚蹭到皮肤,手腕就被握住,不能动了。麦冬心里一紧,然后顿了两秒,才慢慢地抬起头。 赵家荣就那么捏着他的手腕,侧身绕过沙发边上的一只花瓶,自然而然地坐回了他身边。 他垂着眼,故意不看他似的,表情虽然清淡,嘴角却挂着一点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麦冬总觉得那笑容里,带着那么点狡猾的意思。 他说的话也是,“小心点。自己就不能照顾好自己么。” 麦冬觉着胳膊好像要独立出躯体,自成一派,不然怎么会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但是感觉却灵敏了十倍不止。就比如现在,被握住的那一圈皮肤开始肿胀,发烫,连血液流过那处,都要沸腾上一下子,再流连不舍地通过。 就这样,他全身的每个细胞,每块血肉,都被加热了,被鼓动起来。 麦冬试着抽出胳膊,这样他才好想办法遮掩自己的脸红,没想到刚动了一下,对方就松了手。 “重新包一下吧。药箱在哪里,我去拿。” 麦冬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撩了下刘海,他发觉有几缕头发湿漉漉地抿在了一起。 “楼上浴室。” 太阳快要落了,橘红色的云在天边正烧得热烈,透过落地窗洒进室内的夕照温吞又耀眼。麦冬慌忙地站起来,就着抬手遮挡光线的动作,鬼鬼祟祟地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 “我去,我上去取。” 。 两种情绪的转换没有过渡,割裂感,让麦冬时常幻觉自己的头脑和身体都被撕开。 他痛恨自己的不正常。他觉得恶心。 两捧凉水激在脸上,让不正常的热度褪去了些许,手腕撑在冰凉坚硬的洗手台边缘,麦冬抬起头,看着眼前原本该有一面镜子的墙壁,上面空空如也。 第97章 像他心里现在那样。 纱布被他自己拆掉了,看见那一道斜着割裂了掌纹的深痕重新暴露出来,他又感觉有点疼了。 伤口完全还没长好,边缘处发紫肿起,往里还能看见鲜红的嫩肉。他低着头,出神看着,忽然有一粒顺着发尖滑落的水珠,正正好就落在掌上。 麦冬被激得混身都是一抖,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伸出手,摊开,放在水龙头下面。 赵家荣和他表白时,他竟然没有答应,而且很清醒。 他那句话是那么说的:“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是当赵家荣转身的那一刻,他几乎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又抱住了对方。 “我们慢慢来行吗。” 赵家荣的腰劲瘦,虽然看上去并不挺拔健美,可实实在在的搂在手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感。 充满了依赖依恋的动作,没犹豫的拒绝,完全矛盾又无理。 麦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很讨厌自己,可赵家荣没有怪他。 难道真的脑子出了问题?好像沉沦得太久,已经无法依靠自己认知一个明确的概念,或者交付一个清晰的答案。 怎么会这样。 他觉得自己是怕了。 他那样的胆小,软弱,疑问重重,问题密布。赵家荣的一切特质都与他相反,他那么强大,是那么耀眼的一个人。 水声哗啦啦地响着,逐渐形成稳定的节奏和韵律,麦冬心里一下一下突出的那种慌张,不再明显。水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在水的冲刷下,尖锐的都转化为迟钝的,疼痛的都泛化成酸涩的,哪怕是一根刺,挨得久了,也变成麻木的存在。 直到赵家荣的声音穿透重重水幕,像一束光,又像一柄刀,对他掷过来。 “麦冬!” 麦冬猛地惊醒,没及反应,肩膀被大力地掰开,他挥着手臂向后踉跄了一下,然后又被拽着往前一扑,整个身体都落进对方的怀抱里。 怀抱很紧很紧,他的脸颊就贴着他的心脏,很近很近。 他的心跳得真快。 麦冬费了些力气才抬起脸来看他,他脸色难看至极,怒意完全不加压制,化作胸腔处强有力的震动,“你干什么呢!” “我……” 赵家荣迅速地推开他,打开药箱,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滚了一地。他也镇静不起来,取棉签蘸了药,真凑到伤处,又微微抖着,停顿下来。 “我……”麦冬窘迫又无措,支支吾吾地,没法解释什么。 他听见赵家荣极轻而颤抖的一声叹息。 “傻子,你不疼吗?” 麦冬摇摇头。 赵家荣扭头,看左侧的洗手台。 心疼得无法言说,难过却无能为力,赵家荣咬着牙,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肩膀,眼睛狠狠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麦冬有着极苍白的脸,极黑的头发,眼睛分明清澈,眼圈慢慢地在变红。 他的一切都那么脆弱,困惑,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 这都是那个人带给他的吗。 “对不起。” 他竟然道歉。 赵家荣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拉过他,又拥抱了一下。 这次他力气很轻。对方的身体很明显地放松了,有湿热的两滴液体落在他肩膀上。 他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事的,没事了。” “有我在呢,不用害怕。” 。 赵家荣回到家的时候,赵继伟和程树民正并排席地而坐,各自横捧着手机,全神贯注地进行着艰苦战斗,炸鸡外卖盒大敞着,几个易拉罐或躺或立,围绕着他两位老人家。 气得他把刚买的菜往地上重重一扔,“都给我干什么呢!” “呀,你怎么回了!”程树民抬起头,又留恋不舍地瞟回屏幕,手一直没停,“哎——呀呀呀!” 赵继伟的反应则不同,瞬间把手机一按一丢,“蹭”得一下子就爬起来,站得比军姿还正。 “二叔,你回来了……” 赵家荣没看他,对着程树民的大腿就是一脚,“你他妈的,怎么还在我家。” “不是你让我等你的嘛。”程树民嘿嘿笑着,腆着他那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再说了,我还能去哪啊。” 赵家荣眼睛斜瞅了瞅炸鸡盒子里几根啃得光溜溜的鸡骨头,又扭转头,瞪了赵继伟一眼,“谁付的钱。” “哎呦~”程树民摇晃着站起来,龇牙笑着,“你这话说的,我能占咱孩子的便宜不成,我成什么了我。” 赵继伟吓得脖子一缩,“二叔,你别生气。我也想等你回来着,结果程叔说都这个点了,你今晚上肯定,肯定……” 话没说完,他一眼看见被丢在地上的一兜蔬菜,忙一溜烟儿地拎起来往厨房跑,“我给您做饭去!” 剩下赵家荣和程树民站在客厅。 四目相对,赵家荣眯着眼睛笑了一笑,“你倒是说说,我肯定怎么着?” 。 程树民认识赵家荣,是通过标准流程,软件上加了好友,时不时撩他两下,约出来见面,晚上去宾馆。 两个人撞号,这事就了了。可说来也巧,第二天在烧烤摊就又遇见,赵家荣不尴尬,隔着一片塑料桌凳烧烤炉子密匝的人头,远远地,草草地瞅了他一眼,然后在他一众工友的喝彩声中,继续吹一瓶啤酒。 第98章 他长得不帅,甚至平庸,但眼神里很有东西,绝不普通。 程树民当晚就坐在那儿,一直心猿意马地吃串,等到隔壁桌散了,立马拎着酒瓶子过去搭讪。 两个人一路喝一路走。程树民比他大上几岁,那会儿还没被裁员,老爹也还没病,恰好在空窗期,一个人过有钱有闲,而当时赵家荣还住工棚呢,一个月没几个子,还轻易拿不到手。 程树民看见环境,就提出让他住自己家去。 时间不长,也就差不多三四个月的样子,会分开是必然的,他俩都没太认真,很后来才知道,那会儿碰巧,都是他们彼此最伤的时候。 再相遇,已经是好几年后了。在另一个城市里,物非人是,机缘巧合,两个人聊起曾经,不约而同地,都不太愿意承认对方“恋人”的这个陈旧身份,更多的是调侃玩笑。彼时双方境遇调转,尤其是经济方面,程树民自然而然地被收留了,就像他当年收留对方一样。心境变了,这次是货真价实地做了纯粹朋友,那些年轻的轻狂幼稚,偶尔笑着轻描淡写,没人再去当真。 除了一点,程树民到现在还记得很深切。 当年,夜深人静,工棚前头的大马路上,赵家荣答应他的那个样子 ——眼神儿里漫不经心的一丛冷火,是真的冷,真的漫不经心。 这么多年了,程树民算是了解他这个人,他是最不容易认真的。 恰是因为认真过,给出过最浓烈的爱意。 “我还不知道你?” 老程说到一半就笑,边笑边继续说,“看样子,是没成功咯。” 赵家荣支起一个原本收纳在墙角的折叠饭桌,小桌子四四方方,桌腿只膝盖那么高,是上一任租户丢下不要的,因此他挺认真地把桌面擦洗过一回,又因为长时间不用,上面积了层薄灰。 一边擦着,一边低头,拽了拽正在发热的耳廓。 他想着刚才,麦冬吻他的那一下。 就在脖子上,耳朵后面,柔软的嘴唇像一朵云,轻轻撞在皮肤上,只一下,立刻散成湿润的一团水汽,钻进每个毛孔。 凉津津的快感,一直持续到现在。 算是成功了吗。? 第63章 会是什么样呢 “卧槽,你这反应。” 程树民的眼睛,像点了呲花一样精光乱放,其间还掺杂着大量的不可置信,“真的啊!” “我说兄弟你这把岁数了,老房子着火你可真行啊,来来告诉我,到底是哪家倒霉催的这么不长眼,硬被你给霍霍了。” 赵家荣受不了他这夸张的说辞,“我怎么了。” “快他妈给我说!” 赵家荣板着脸,“你问呗。” “比你小?” 他点头。 “我,我认识吗?” 又点头。 “啊卧槽你!” “……一起吃过饭?” 赵家荣很有耐心地看着老程的嘴一点点张大,“不会吧。” “这怎么可能!” 且不论他猜的对不对,这反应就很有意味在里面。 世俗的眼光往往能说明很多道理之外的事情,两个人,能不能扎实,能不能长久,或者说,能不能得到大多数人的祝福。 他们俩不配,或者说,他赵家荣不配。 能理解。 “嗯。”赵家荣一点头,替他的猜疑画上句号。 “真是麦冬?那孩子?你逗我呢?” “没逗你。” “人家那样的人,那种家庭,肯跟着你?” “嗯。”赵家荣带着点傲气和不屑,挑起眉梢,“怎么着。” 老程维持着嘴巴的“o”型,上半身向后仰了仰,而后就愤慨起来。 “我就觉得不对劲!” 赵家荣被他拿手指头戳了好几下。 “装!还装!你大尾巴狼你可真能装!我告诉你吧我还真早就看出来了,你也太不厚道了,家乐知道他是……这事吗?” “知道。” “啊?!!” 对方的反应有点过于有趣,弄得赵家荣不想把前因后果讲给他听,只不过矜持没撑过一分钟,就在被一记老拳怼了胸口后,不得不破防,笑了出来。 “别闹,你他妈……你少管我。” 大灯没开,亏着夏日漫长,天上还余着亮,在蓝蒙蒙昏沉沉的光线中,能看清墙上挂钟的指针刚走到七点半,隔壁家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尾声穿透了墙壁,主持人端端正正的每一个字,甚至都能听清。 厨房传来锅铲相碰的声响,菜香和饭香扩散出来,小小客厅被人间烟火浸渍。 不知道怎么抽风,突然就想起了很久远的日子,和老程在一起的那段儿,不仔细想还真就忘了,老程身上,没几个他爱的点,但当时他累于太浓烈的爱情,是真动了心思,想和他一辈子柴米油盐的过。 然而将就的确很难。赵家荣第一次知道田老师的存在,是他作为老程的出轨对象,当时是有点生气,那时还不知道他俩那么深那么重的感情羁绊,后来知道故事后,再想想,自己更像是那个横生出来的枝节。 “说你的事。” 老程情绪正高昂,突然变成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在课堂上被点了名,站起来不知所措。 他眉梢一挑,嘴角下沉,眼睛斜掠过地板,声音虚得像是在嘟囔,“我?我什么事,我没事了。” 第99章 “晚上还走吗。” 摇头。 “以后还去吗。” 接着摇头。 赵家荣用他的原话还击,“我还不知道你?” “真的断了。”程树民一脸的苦相,“明明说你的事怎么又扯到我……真的,微信都删了。” 删多少次了,赵家荣在心里翻白眼。 不是不信任。田老师在他眼里,就像某种邪门的病毒,不致命,不致死,但预防不了,消杀不净,每次都改头换面卷土重来,反反复复地,却只感染他程树民一个。 要命的是,老程他偏就没有一点点的抵抗力,在一场又一场的重病中,持续不断地发热,不断被消耗掉的,是他的体力、精力和爱的能力。 爱其他人的能力。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 对方磨磨蹭蹭地掏出手机,犹犹豫豫地输锁屏密码。 赵家荣劈手夺过,直接输入数字,一套连续的检查。 通讯录和微信是干净了,微博和qq倒也删了,半晌,他把屏幕举在程树民眼睛前头,指着蓝色小软件里的关注列表,“解释解释吧,这是什么。” 赵继伟就是在这时候端着盘炒菜出来,刚拖长了调子喊了个“开饭——”,就看见两个人这般诡异的对峙画面,于是后半个字偃旗息鼓地弱成了气音儿,被他拽回到嗓子眼里。 人也怂了半截儿,嘴一闭,脚一缩,鬼鬼祟祟地躲回厨房里去了。 程树民的表情够可怜的,说他自己都不信的谎话,“这……我又不知道这是他……” 赵家荣无奈地撸起袖子,转身走进厨房,先是把赵继伟从门后面提溜出来,又从碗柜里取了三只碗,盛上饭。 赵继伟由于经常生活在他二叔的低气压下,习惯成自然,并不显得那么慌张,佝着腰把菜一个一个地端上桌,又一碗接一碗地盛汤,过了差不多的时候,他分出眼角的余光来,看赵家荣的表情。 果然开口了,“你什么都别说了。” 赵继伟今天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程叔叔,对他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坏,对于同性恋,他没有什么偏见,不像赵家的其他长辈那样,但凡他们没见过的,都是错的,都是大逆不道的孽事。 “赵儿……” 几乎是有点恳求的语气,可他二叔还是端着张脸,拿着对方的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号码。 “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他要是不离婚,看我怎么收拾他。” “别!” 他伸长了胳膊去抢手机,“我求求你了别!” 赵继伟一向觉得自己做菜的手艺不赖,一盘油淋菜心,一盘辣椒炒肉,一个蛋花汤,色香味都还算有。他小心翼翼地夹了片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两个人隔着一桌饭争手机,嘴里有来有回的,都不饶人。一个说“你要是不跟他锁一辈子,我连你一块收拾”,另一个回,“警告你别瞎闹了,多管什么闲事”,紧接着就跟上,“别他妈不识好歹,自己看看这段感情有出路吗”,最后一句是,“别光说我,你呢?” 你呢。 这句之后,饭桌上一片寂静。 赵继伟的碗僵在手里,一口饭噎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不知怎的,他下意识瞟了眼卧室门——里面躺着他爹。 一个人最早接触爱情这码事,一定是从父母身上,赵继伟没任何概念,他没见过。 有个问题是他想问他二叔却一直没敢的,如果是两个男的相爱,没有婚姻的压迫和孩子的束缚,生活能不能好过,所谓爱情,能不能更像是真的。 对这种事,他是真的一窍也不通,不过这些总是爱来爱去的人们呀,看起来也没搞得太懂。 真正幸福美满的两个人,会是啥样的呢。 大概不存在吧。 【作者有话说】 厚脸皮求一些海星和评论,谢谢大家,最近应该都会日更的。? 第64章 喜欢什么颜色 赵家荣找了个熟人,替老程租到一套合适的房子,价格不贵,公交地铁都有,重要的是,离他自己房子不远,这样他就能时不时地过去一趟,权起到一个监视的作用。 这样过了一个来月,算是强逼着他把田老师的毒给戒了,程树民的生活开始步上正轨,为此感念,空闲时候也过去,帮赵继伟搭手照顾病人。继伟这年纪心性,正孤独寂寞,不过也就是被陪着打个游戏篮球什么的,没想到一来二去,和老程处的倒是不错,以至于随着暑假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赵家荣竟然从他脸上经常能看出不舍的神情。 “我就奇了怪了。”从火车站候车大厅走出来,赵家荣掏根烟,拿打火机点,“他怎么逮住谁就跟谁亲。” 打一下没着,他甩甩手,“我看啊,就他妈的跟学校不亲。” 程树民一手握着一瓶冰水,小跑着跟上他,“你等等我啊。” 今年格外的热,八月立过秋后,也只有早晚才能稍微感觉到清凉,这末伏怎么也过不去了似的,一场雨都没有。中午十二点多,天上是一丝儿的云都没有,太阳光刺在身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把人都烤熟了。 矿泉水瓶子外头均匀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稍微一碰就滚出一道道晶亮的印子,赵家荣把瓶身往脸上贴了贴,冰得他打了一颤。 “老程?” 扭头没见着人,放远视线找了一圈,看见他在“二姐包子”的招牌下站着,正冲他摆手。 第100章 赵家荣挪了两步,站进旁边的一块阴凉里等着。他夹着烟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地连灌了几口水,再抬眼,老程拎着袋包子,快走到他跟前了。 “先垫吧一口。” 把吃的往前一递,程树民像模像样的看手腕子上那块便宜的电子表,自言自语地念叨,“继伟上车了吧?” 这怎么还依依不舍上了呢。赵家荣不解,一个快成年的大小伙子,坐个火车还能出什么差错不成。 他塞了个包子进嘴里,“操,你别是对我侄子下手了吧。” 小腿肚立马就挨上一脚,“什么屁话!” 赵家荣笑,“我看你是有点饥渴。” “滚你妈。” “渴也给我忍住。” “凭什么啊。”说完还特意对着矿泉水瓶猛一通灌,喝得就剩个水底,“赵家荣你别小瞧人,就准你勾引自己妹夫?” 赵家荣掏钥匙的手一顿。 烟头被按进车载烟灰缸,赵家荣“咣当”一声摔上车门,笑了一声,“我?勾引?” 在日头下晒了半个小时的车,刚一坐就跟进了蒸锅似的,赵家荣赶紧降下车窗打开空调,捏着烫手的方向盘起步,听程树民“咔哒”一声系上安全带,“说是倒贴也行。” “……” 午后,车窗外的城市被烤得金黄,慵懒、糊涂,给人带来沉沉的困意,不知道是否因为昨晚睡得太少,赵家荣觉得眼眶有点酸胀。他眯着眼睛抬头,太阳是无法直视的,只看看树叶上亮晶晶的反光,就感受到那源头的炙热灿烂。 这个时间段,路上车少,去医院的车程大概三十分钟。从车站停车场驶出后掉头,车子开上主路,终于得以疾驰起来,流动的空气驱散了原本压在口鼻之间厚重的热风,刚才那种呼吸滞涩的感觉瞬间一扫而空。 车窗上升得并不丝滑,发出老旧零件通常会有的那种沙哑的摩擦声,被无所事事的程树民听了个正着,“你这破车,早该换了吧。” 赵家荣一脚油门把他晃得战术后仰,“嫌破,从窗户给我跳出去。” 程树民“嘻嘻嘻”地笑了几声,也没说“不嫌”,当然也没有跳窗,只是扭过头,沉默地维持着面孔上的干笑,眼睛透过玻璃,怔忡着望向什么也没有的天空。 赵家荣也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放远了目光专注于路况。 自己的事还琢磨不明白,瞎操心别人的,老程这一点倒是和他蛮像的。 程树民对他这段恋爱持反对意见的原因很简单—— “有钱人,咱招惹不起。” “民不与官斗,到时候都用不着砸钱,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你。” “你倒是毫无保留了,人家屁股后头全是退路。” 赵家荣一边琢磨一边忍不住的乐,照他程树民这么说,自己拿啥倒贴人家啊,这不自相矛盾么。 。 会议室里,站在众人前面正汇报ppt的小伙子好像有点紧张,额头上的汗在激光投影的光线下闪闪发亮。紧张倒很正常,因为这是赵丰宁第一次当正儿八经的项目经理,也是第一次在这么多高层领导面前讲计划书,不过很快麦冬就发现,热可能也是一方面,因为韩恩铭刚才让助理把空调温度调高了。 麦冬表情自然地脱下了刚刚披在肩上的外套,用眼尾的余光扫了一下坐在会议桌最前头的人。 “我打断一下。” 韩恩铭坐直了身体,推了推眼镜框。 “这个数据怎么推算的。” 赵丰宁用手掌抹了下汗,有点着急了,“这……” 这种事情,以前也是有的,董事长抽冷子似的突然跑到基层参会,类似于突击检查。有时是推开会议室门,赫然看见领导已经在前排就位,有时是会开到一半,还正有说有笑呢,推门就进来一帮高层,曾经一段时间内,该制度闹得全公司上下人心惶惶,韩恩铭更是荣获“会议室刺客”恐怖排行榜第一名。 这种检查制度流行了一小阵后,就没那么频繁了,估计领导们也累。可天知道最近董事长又不知道为什么重新爱上这项活动,而且好像对工程部有某种偏爱,这一个月,硬生生地中了三四回。 赵丰宁心里叫苦,工程部那么多项目,怎么就抽中了他一个刚上手没几天的生瓜蛋子,ppt都是他昨夜通宵赶的。 磕磕巴巴地答了两句,勉强算没被问住,但是根据董事长挑起来的眉尖来推断,他明显是还没过关。 麦冬感觉一道寻求帮助的眼神落在自己脸上。 他到部里满打满算多半年,却已经蛮经常地参与决策管理,他自己觉得学得不够快,身份也一直是总助理,可大家都不这么看他,甚至杨总师这次将近一个月的远途出差前,直接将几个主任副主任带到他面前。 连麦冬自己都惊异于他适应这个角色的速度之快。 麦冬没有立即给他解围,整个会议室内安静了几秒钟后,他开了口,但是没有就数据的问题进行解释。 “丰宁哥,这部分重新做一遍吧,算法和数据来源再详细一点。” 他抬起眼,今天下午第一次直视了韩恩铭的眼睛,“明天发给您,行吗。” 韩恩铭公事公办的眼神真的演得很好,他轻轻地一点头,目光极淡地快速掠过,随后眼皮不紧不慢地垂下,低头,拿起手机,抬手,示意继续。 。 第101章 本来就是以应付为主的会议,董事长提前离场后,后半截几乎整段垮掉,麦冬带头玩笑了几句,这事就在一片其乐融融的哄笑声中画上句号。 回办公室路上收到了来自医院的消息,告诉他病人今天入院了,检查的结果还算良性,正常维持治疗。 于是他随便进了一间休息室,反手锁上门,去冰箱里拿出瓶冰水。 外套直接丢在地板上,领带被扯松后,终于能好好的透一口气,麦冬拿手机拨出号码,那等待接通的“嘟”声每响一下,他的心情就立竿见影地放松一点,等那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他整个人已经全面地瘫在了沙发上。 赵家荣那边有点嘈杂,所以没有立刻说话,在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好像是进入了一个相对安静封闭的空间。 他的嗓音低而温柔,让人沉进一面宁静的湖。 “麦冬。” 麦冬其实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于是也就保持着沉默,只是笑了起来,有点傻气,好像对方能看见他似的。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你做什么呢?” “在医院。” “自己?” “有老程帮我,还有护工呢。就是正常的定期化疗,没有事,你放心。”说完他停顿一下,“你怎么样。” 这种类型的相互关心,其实不太像恋人之间的,也不太像朋友之间的,说是日常,却也暧昧,就像他们俩现在的关系,麦冬也不知道是进行到了哪一步,说来是他更抗拒一点,具体在拒绝些什么,又说不清。 他也一直知道,赵家荣是一个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被他一直拖着,却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忍耐。 “我刚开完会。”他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一直翘着,还无意识地从面前的零食盘里拈来一颗糖果,剥开来放到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头爬到心口,“好累啊。” 对于他的撒娇,赵家荣并没有照单全收,回复以一声带着包容意味的调笑。 “嗯,我知道了。” 停顿了片刻,他却又说,“别太累了。” 能想到他收起微笑,变得略微严肃认真的脸。 麦冬咬了咬牙,嘴唇用力抿起,把扩大的笑容忍成了一条紧绷的线,虽然休息室里并没有别人,没人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害羞是一种紧张情绪,麦冬在心跳加速的情况下,竟然“咕咚”一下,将口里那块糖囫囵给咽进里肚子里。 “怎么了。”赵家荣像是能听出他的状态似的,“怎么愣住了。” 麦冬瞪着眼睛呆了片刻,后知后觉地舔了舔嘴唇,甜甜腻腻的水果味。 空气中似乎也漂浮着这样的味道。 心脏在这样的氛围下越跳越快,他用手掌敷了下正在发热的脸,小声说,“荣哥,我……我问你个问题啊。” “你说。” “你比较喜欢什么颜色?”? 第65章 礼物 赵家荣重新回到病房,看见程树民正帮着护工把赵家齐抱到病床上去,连忙快跑两步。 “我来。” 程树民侧身让出个空来,让他接手,然后那眼神就一直停留在他脸上,很有些不明不白的意思。 服侍着病人躺舒服了,赵家荣问他,“我脸上有钱吗。” 程树民点头,“差不多吧。你中彩票了?” “没有。” “那你高兴成这样。” “我?高兴?”这下轮到赵家荣不解,“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他伸手去摸自己脸,没感受到一丁点儿的笑模样,严格点,可以说是没表情,他自己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程树民拧起来眉头,“刚打电话的是麦冬?” 赵家荣手脚一齐停顿,站在原地眨了眨眼。 他怀疑程树民中了邪,以至于通了灵。 对方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随即抓了外套就往病房门口走,赵家荣追了两步过去,才问,“你怎么知道。”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蛮奇妙的,相处久了,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怎么回事,用不着外化的那些东西,他的心情,状态,周身的气场,都是能被直观地感知到的。 程树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出口,好像就有点肉麻了。 他胳膊被拽住了,“老程。” 赵家荣脸上含着微笑,“哎,放心吧,我又不傻。” 程树民心说你傻不傻我还不知道吗。 那是过年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接到一个电话,从赵家荣的老家打过来的,电话里的请求,令他觉得有点奇怪。 提出请求的人是麦冬。 程树民不知道麦冬怎么会有他的电话号码,他没有细想,因为更让他理解不了的是另外一点。 “为什么要说是我帮的忙?” 他生平所交的朋友,都和他一样的草根阶级,连能摸到医院的门的都没有。 麦冬故意吞吞吐吐,能听出来,是不想说。 当时已经发生了陈星的那件事,程树民知道他和家乐不是真的,也凭借着一种类似第六感的直觉,隐隐有了些猜想。 他当时半开玩笑地问了这么一句,“你是不是对家荣有什么想法?” 非常不隐晦的问题,麦冬回答得急,语气也严肃,生怕他误会似的。 “不不不!” 他后来解释说的“我就是单纯很想帮忙”“我提他不接受”和“你千万不要多想”,程树民都不再追问,因为觉得也问不出什么来。 第102章 赵家荣松手,在他的小臂上安抚地拍了两下,是让他别担心的意思。 程树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态是认真的,透出一股实实在在的满足感,眉眼因此显得柔和宁静。 这时他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笑一下,眼睛中的笑意终于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于是那一瞬间,程树民心里各种纷杂难言的想法全都说不出口——赵家荣脸上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他低下头,只摆了摆手,“走了。” 。 赵家荣真心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麦冬穿一件印有蓝色卡通图案的黑色圆领t恤衫,米白色短裤,一手拎着个白色盒子,另一手里握了束包扎精巧的小花。 赵家荣握着门把,对着猫眼愣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松开手,往边上的墙上一靠,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笃笃笃”的敲门声响了第三遍,声音隔着门板,“荣哥,是我。” 解掉腰上的围裙,又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他略微紧张地打开了门。 麦冬抬头,眼睛眨了两下,然后眉眼弯弯地对着他一笑,“没想到吧。” “生日快乐。”麦冬说。 赵家荣心里一动,比起欣喜,更加接近一种不知所措。生日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其实是挺陌生的,不知道是因为生活局促还是单纯的家庭习惯,反正他们全家都不过,没人记得,他自己也不记得。 结果他只点了下头,接过花,“谢谢。” 麦冬肩膀倚在门框上,歪了头看他,声音里带一点点抱怨,“什么反应哦。” “好啦。”赵家荣一边笑,伸出手臂去揽他的肩膀,那只蛋糕盒子于是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他的手里,“还给我买蛋糕了?” 盒子很精美,绸丝带缠绕着泛出柔和光泽的蛋壳白硬质包装纸,盒子的其中两个面被做成透明的亚克力板,能直观地看到被端正地摆在里面的那只漂亮小巧的奶油蛋糕。 赵家荣把它放在餐桌上。 餐桌是他新近购置的家当,除此之外,客厅里另有一架半新的双人小沙发,一盏落地台灯,一个圆型的木质茶桌,这些都是他去附近的一个旧家具淘来的,价钱便宜得离谱。 想麦冬第一次来到这套公寓时,屋里幽暗凌乱,别说家具,连一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如今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心境的改变,他倒是很想把这里当个“家”一样对待。 他反手扯住对方手,身体压过去。 麦冬人倚在了桌沿上,上身后仰,手指在桌布上一抓,扯动了花瓶。 “嗯……” 赵家荣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这一个吻,睁开眼睛,呼吸微微急促地看着他,“嗯?” 麦冬的眼睛有点湿,轻轻地笑,“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手指停留在对方发间,放手前,又留恋地在那耳后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一下。 其实他们蛮久没有见面了,自从麦冬的身体好转,继续回到公司上班,赵家荣也就没有了每天探视的理由。韩恩铭不知为何,貌似没有践行他之前的口头威胁,荣升建材还是在正常轨道上运行着,周航新添了宝宝,顾家的时候多,他就多出些力,因此工作更加繁忙起来。 麦冬的气色好了许多,脸上也好似多了点肉,诱惑着他想直接伸手去捏上一捏。 这样想着,他反而控制住了自己,于是后退了一步,把双手插进裤兜里,轻声细语地问,“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好像还是习惯前段时间照顾他的生活,每天煲汤送去,看他慢条斯理地喝,做一些精细的饭食,哄着他能吃一点是一点,有时会有医生来,他就躲进另外的房间,不过有一次差点遇见他母亲,他庆幸自己反应够快,从后门迅速地溜掉了。 麦冬略有不满,但眼睛还是笑盈盈的,“我现在没那么娇气了!” “我去做饭。” “等一下。” 麦冬主动扯住了他的手臂,“寿星不要下厨。而且说实话,你做的有点难吃。” 接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件黑色的小方盒。 赵家荣愣了愣,脑子有点不够转的。 “送我的?” 麦冬仰起脸,抿着唇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将那东西往他手里一塞。? 第66章 和我一起住吧 礼物是一只简约的金属腕表。 赵家荣拿着它,在自己手腕上只试了一下,就取下来,重新放回礼品盒的黑色丝绒底上。他自认俗人一个,拿不准自己有没有鉴赏这类东西的能力,唯一能对此作出的反应,只有在脑海中偷偷地猜测价格。 手表机芯精密而规律的滴答轻响着,他将手臂叠放在桌面上,像坐回了小学教室的课桌上,很是认真地看着那银白色的一道光。 旁边放着蛋糕盒,蛋糕旁边是花束。 赵家荣这辈子还真的,没被人送过花。 伸手轻轻地把那一团粉白的香气揽进怀里,他低下头,有点生疏地去闻那鲜花,花朵有植物特有的清淡湿润的馨香,又蕴含着拥有特定含义的一丝甜蜜,给他的感觉可谓是非常新奇而美好,结果是越闻越凑越近,不小心鼻尖碰到了凉凉的花瓣,他下意识微微地一躲,突然就觉得有点羞赧。 麦冬穿了他的围裙从厨房出来,“怎么了这是。” 第103章 不知怎么的,这一方小小的客厅变成了与世隔绝的特别空间,时间好像凝冻住了,在傍晚天光渐暗的时刻,将赵家荣和他的整个世界都拉扯进一支宁静温馨的梦里。 赵家荣远远地看着小世界那头的他,觉得生逢其时,一切正好。 “没事。” 低下头,他开始伸手捏自己发热的耳垂,想到刚才出神的呆傻样子被对方看了个正着,更加害羞起来。 花束末端的黄色带子原本扎成一只漂亮的大蝴蝶结,现在被解开,在他手指上缠绕了好几圈。 麦冬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赵家荣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我帮你。” 厨房有点简陋,小菱形花纹的方地砖,有年头了,釉面上的一层油腻已经很难彻底清洗,踩上去甚至稍微有点黏脚。墙面微微发黄,尤其是灶台后面的那一块,被经年累月的油烟熏得都有点黑了。抽油烟机还是老式的那种大块头,到了饭点炒菜的时候,各家各户有各自的家常味道,顺着烟道乱窜一气,别说还挺香。操作台面积不大,但是收纳整齐,锅铲勺子之类的用具都在墙上挂着,墙对面有一只四层的不锈钢铁架子,底层摆着个微波炉,上面三层有序摆放不同大小和用途的锅子,以及干净的碗碟餐具。 这地方是两家共用的,房东大姐照顾他,不大点的地方收拾得妥帖极了,冰箱里的菜都多买一份,让他随便吃。 赵家荣伸手进冰箱,找出两棵娃娃菜,一个茄子。 顶棚上的一盏灯是赵家荣来后新换的,买的功率大了,色温也不对,结果就是照得这么一小片地方纤毫毕现,待久了还觉得刺眼。 麦冬的手按在那那圆咕隆咚的茄子上面,怎么看都觉得这紫色蒙了一层乌突突的白,不像紫的。 正端详着下刀,身后声音传来:“你昨天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是为了给我买花。” 他的刀稍一顿,切出来的茄条比刚才宽了不少,“嗯。” “那怎么买的这个颜色。” 麦冬觉得自己的表情可能是有点忸怩,于是压低了头,他先是默不作声,过了好几秒才答。 “那个什么,黄色的玫瑰,花店里没有。” “哦。”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得厉害,切菜更没有准头,左一刀右一刀的,一点卖相没有。 赵家荣有点担心,“你小心手。” 麦冬仿佛没听见他说话,手没停,一下接着一下脆生生地响,他就那样盯着案板说:“荣哥,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 捏在手心里的手机发出震动,赵家荣仿佛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 震动结束,很快又响了起来,他还是没接。这时麦冬笑了,稍微有着点难为情,但总体情绪还是愉悦的,“你别不接人电话啊。” “赵家乐”三个字在屏幕上跳跃,他定了定神,划开屏幕,转身离开厨房。 “喂。” 他脑子并没有转过来,耳朵边,麦冬的话还回荡着。 “哥。” 卫生间有一扇狭小的窗户,外面是一从乱糟糟的杂草,小区物业早就不作为,这种犄角旮旯的区域,更是没人去管。 他摸出烟来,“没钱了?” 赵家乐的近况,他还真是好久没关注过了,好像从上一次问了句到没到学校,到现在,又有小两个月没有联系。 “你就知道钱。” 天色还没暗透,可以看见草丛里随意丢着的几袋建筑垃圾,一只褪色破损的塑料大垃圾箱,还有不少居民乱扔的雪糕袋矿泉水瓶。 他并不反驳,盯住了那个垃圾箱,眯着眼吞吐烟雾,“那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 扭头看了看轻掩的卫生间门,他没开灯,客厅里的暖色光线透过窄窄门缝泻进来,是地上笔直的一条细线。 耳朵竖起来,却没听见外面的任何声响,他靠近门挪了两步,突然急躁起来,压低了声音,“快说。” 赵家乐在那头嚷起来,“你干嘛对我这么不耐烦?” “好吧。”赵家荣又向门外看了一眼,扭身坐在了马桶盖上。这丫头动不动要损他两句,他不习惯也得习惯,脾气早被她磨没。 挺奇怪的,赵家乐不是会主动分享自己生活的人,这点和他一样,因此兄妹俩的对话一向屈指可数,今天不知怎么了,净捡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说起来没完。 赵家荣忍住不再催促,默不作声地等待她的正题,开了免提,把语音通话切换到后台。 他拿百度搜索玫瑰花。 从来没进过花店的赵家荣,哪里想得到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不同品种的鲜花,名字起得也复杂,完全记不住。 他正心不在焉地浏览,听见那边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你今天过生日?” 赵家荣两指捏着烟蒂,愣了一下。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来问候他这个。 “啊。” 他真是不太习惯,说出来的话难免又煞风景,“你怎么知道的。” “嘿!”对方的调门提高,“我怎么不能知道?” 又要顶嘴。 “能能能。”赵家荣乐了一下,“我谢谢你吧,这辈子第一次记得你哥的生日。” 赵家乐:“其实是妈告诉我的。” 他按在屏幕键盘上的手停住了。 第104章 最近和她都没怎么联系。前段时间赵家齐从医院搬出来,老太太一直提出要亲自来这边照顾他儿子,闹了好几天,被赵家荣一顿怒斥才勉强作罢,自那次吵架之后,她好像更怵和他说话,视频也不要打了。 “妈怎么样。” “她和我说,也就还那些老毛病。”赵家乐的声音有点低,“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问我过年回不回去。” “哦。”赵家荣皱了皱眉,又点一根烟。 “还让我问你呢。” “什么。” “废话!” 室内已经完全黑下来,赵家荣推了下门,把客厅透过来的那点光关死了,他坐在一片漆黑中,抬起头,看白色的烟雾袅袅地上升,低下头,只有自己指尖的一点红光最为刺眼。 “你回不回。” “嗯,我正好把陈星带回去给妈看。” 赵家荣深深地吸了口烟。 “她为什么自己不给我打电话。” 在今天之前,他真的以为他妈不记得他的生日。从小到大,她一次都没提过。 赵家乐这次没说风凉话,轻轻地“切”了一声。 又有那种钝而酸涩的痛感出现,仿佛掺进血液里,被心脏泵到身体的某一个角落。 “回。”他掸掉一截烟灰,“我带她去医院做个体检。” 过了一会儿,对方才出声,“行,那我就这么和妈说了啊。” 赵家荣没说话。 “赵继伟上学去了?” “对。” “大哥还好吗。” “没什么事。” 赵家乐仿佛再无话可说,轻轻松松地呼出一口气,“行,那我挂了。生日快乐啊,哥。” 烟早已抽尽,暗室里,赵家荣捏着手机在窗户边上又站了一会儿,才打开灯。 “叮咚”一声的微信提示音,他看了一眼,突然被逗笑——赵家乐给他发了个红包。 赵家荣当然没收。 他拧开水龙头洗脸,又对着镜子摇晃几下脑袋,理了理头发,试图调整回自己刚才的状态。 出门前,他站在门口打开手机,继续浏览刚刚搜索过的那个问题。 搜索引擎告诉他,黄色的玫瑰花往往寓意着真诚的友谊,如果送给恋人,意思是道歉,代表失去的爱。 而他今天收到的是一种叫做粉雪山的玫瑰,它的花语是:爱的宣言。? 第67章 你不想吗 赵家荣出去的时候,麦冬已经把饭做好了。 他很是懊恼,“哎,对不起。” 于是赶忙去主动盛饭盛菜,麦冬站在餐桌边上,把从身上解下来的围裙抻直了,端起来看,“哟,小碎花儿的。” 赵家荣把碟子码好了,轻轻捉着他胳膊,从后背抱了他一下,“辛苦你啊。” 一桌四椅在这寒酸逼仄的小客厅里根本放不开,赵家荣当初买桌子的时候加了五十块钱,让老板给稍上了把还算像样的旧椅子。他让麦冬坐在这唯一的座位上,自己搬了个蓝色方型的塑料高凳,坐在另外一侧。 三菜一汤,散发着温暖又舒适的家常味道。赵家荣拿起筷子,看麦冬双手交叉着支在桌面上,脸上挂着淡笑,下巴和眼角都微微地扬起来。 “尝尝吧。” 他没有要继续刚才那个话题的意图。 赵家荣也就低下头,扒了一口饭,没有说话。 他想起第一次吃麦冬做的菜,也是大概这样的场景,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对面看着他吃,并不动筷。 当时的他想的是,男孩子会做饭还挺难得,赵家乐要是嫁给他,最起码能有个口福。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有口福的竟然就变成他自己。 “你笑什么。”麦冬挑起眉毛,“看上去不怀好意。” 赵家荣努力把嘴角往下撇,“我没有啊。” 使用这样耍赖皮的语气,让赵家荣难得地变得有点可爱。麦冬知道他这是松弛下来了。 “你和赵家乐说什么了?” 赵家荣头也不抬,“告诉她错过了一个做菜这么好吃的好老公,后悔去吧。” “去你的。” 灯光的颜色微黄,照得这小小的一室温馨宁静,麦冬这会儿盯着赵家荣看,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也是偏细软的那种,光晕铺洒上去,黑色变得浅淡而润泽,显出一种别样的柔顺感。 这和他平时外放出来的气质是挺不一样的。 麦冬一般不吃自己做的菜,听他这么说,就把桌上的挨个儿都尝了一遍,倒是没觉得味道有多么好。 他突然冲动,想说你搬过来我天天做给你吃。 “家乐过得还好吗。”话到嘴边,终究又变成别的,麦冬放下筷子,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赵家荣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没问。” “……”麦冬拿着汤勺一下下地舀着碗里的牛肉粒,“她竟然还愿意和那个小渣男在一起,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提起这个事,他还是生气得很,那一拳头没能落实到陈星那小子脸上,到现在还遗憾。 赵家荣又摇摇头,“是啊,谁知道呢。” “还闪了婚,我服了,你当时就没被气死?” “还好吧。” “啊?” 麦冬敲了敲桌面,“我说,你真的是她亲哥吗。” “当然是。”赵家荣一本正经,“一个妈生的,这是最没办法的事,想赖都赖不掉呢。” 第105章 。 赵家荣意识到桌对面的人很久都没有说话,抬起头,看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墙上的挂钟。 不知怎么的,赵家荣突然想起有一次麦冬在他家的沙发里睡着,醒来就慌了神,说“完了完了”。 “怎么了。” 麦冬回过神来,“没事。” 赵家荣看他的神色不像刚才那么轻松,就伸出手,安抚性地捏了捏他的手掌,“想到了什么?嗯?” “真没事……”麦冬拖长了音,垂着睫毛看着眼前的汤羹。 赵家荣握住他的手背,安静地等了几秒钟,然后听见他小声说,“好羡慕她呀。” “我要是像赵家乐一样,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 赵家荣觉得心脏慢慢地绞紧了,一下又一下,像被装了根发条似的。喉咙干涩,不能说什么,只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估计会被打死。” 大拇指却正好触碰到了他手上的那处疤痕。麦冬的皮肤细,手掌心更是柔软温和,这条疤痕的存在是那么的突兀。赵家荣想起小时候听村头的算命先生说,手里有疤的人命苦,健康和运势都被切断了。 想起他前段时间的状态。他变成那样,是因为他的家人吗。 麦冬一直都没有和他说起过家里人,好像永远也不想提。 除了喝醉酒那次,是讲起韩恩铭,他那种崩溃的样子,赵家荣这辈子也不想再看到一次。他早就发誓,如果他足够幸运,有能力让麦冬走出来,绝对不会让他再流眼泪。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刚从家里跑出来,那时我是真下了决心,不想回去了。” 麦冬讲起以前的事,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 赵家荣沉默不语,他记得清楚,后来是他亲手把他送走的。 “我有三个哥哥,要是他们其中至少一个能像你这样,可能我——” 后面的话他没说,而是从桌子底下的纸箱里掏出一罐啤酒,“喀”的一声拉开。 “哎你……” 他要阻止没能来得及,麦冬快速抬起手腕,已经喝下去一大口,还对着他坏模坏样地咧嘴笑了一下,刚才郁闷的神态竟瞬间全然不见。 “就喝一点,没事的。” 赵家荣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现在喝酒,一会儿怎么回家。” “我酒量你不知道?不会醉的。” “那也——” 他毫不犹豫地说,“谁说我要回去。” 赵家荣觉得心脏一悸,一阵短暂的麻痹定住了他的身体。 “我早就让司机走了。” 。 赵家荣摇了摇头,手扶着桌子,站起来。 “这样不好。” 麦冬仰靠在椅子背上,翘起二郎腿,笑嘻嘻地抬起头看他,一只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肘撑住桌面,手腕悬垂下去,拎着那易拉罐一下又一下地晃荡。 “哦。”麦冬只说了这么一个字,然后挑了挑眉梢。 气氛突然就变了味,赵家荣觉得情况不妙,自己的脊背被灯光炙烤着,整个房间里的温度开始蹿升。 “我送你回去——” “我还没吃饱呢。” 他扭过头,看见麦冬低下头,不紧不慢地重新捉起筷子,在那几盘菜里左戳一下,右戳一下。 小扇子似的一对眼睫垂下去,在他的白皮肤上刷出两块对称的漂亮的阴影。 赵家荣突然说不出话,脚步后撤,又坐下去。 “好,等你吃完。” 麦冬似乎是弯了一下嘴角,却没抬眼看他,只是一边慢悠悠地咀嚼,一边说,“蛋糕也没切呢。” 隔着透明罩子看,那奶油蛋糕上面漂亮的裱花有点要融化的趋势,赵家荣伸手解开盒子上系着的绸带,又小心地拆掉包装壳。他虽然也还没有吃饱,但此刻决没有再吃一块蛋糕的意愿。 这无疑是一种对峙,而赵家荣知道,他的落败是注定了的。 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赵家荣从纸袋中取出蜡烛,摆弄了两下才发现是阿拉伯数字“3”和“4”,黄色的卡通字体。 麦冬看他呆愣,伸手夺过来,插在了蛋糕的正中央,然后他搬着自己的凳子挪到了赵家荣的身边,歪着头看他,“许什么愿啊。” 这个距离有一点近,可赵家荣忘了往后躲。 手心里都是汗,他把手指一根一根地蜷起来,觉得有一股酥麻热流从小腹处涌动起来,窜向四肢。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这你别管。” 麦冬微微一笑,一只银色的打火机在手中灵巧地转了个圈儿,他一手拿着啤酒,目光专注地盯在那两根蜡烛上,“咔嚓”一声,火光依次跳跃起来,映在他的眼底,拉扯出如丝一样的欲望。 “赵家荣。” “你不想吗。”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我发现我还是喜欢让麦冬主动? 第68章 乖,接电话吧 麦冬吻他的嘴唇很凉,和那轻巧地搭在自己颈侧的十根手指一样,指尖湿湿冷冷,是一贯都暖和不过来的。 淡淡的麦芽和酒精的味道,没有深入,没有侵略,只有安静的几秒钟,就离开了。 像一只蝴蝶带着风来了又走,没有多做停留。 但他的手指还没有挪开,仍旧轻轻捧着他的脸,眼睛晶晶亮亮地一闪一闪,像刚被雨淋湿。 第106章 “荣哥……” 赵家荣睁了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臂,把放在桌子边缘的两只玻璃杯推远了。 以前他吻麦冬,都是轻轻柔柔,含蓄克制,像对待玻璃人儿一样,说不清的那种小心谨慎。 今天,不想这样。 他吻回去,带着原始的冲动情绪,失去理智约束的深入不再带着技巧和章法,他的动作逐渐变得简单而野蛮,气息则是越来越狂暴,麦冬的回应也逐渐激烈,他们的唇齿碰撞、相交、互相吸吮,甚至啃咬。吻到后面,变成一场相互的掠夺,在这场欲望的战争中,他们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他们不去想任何的规则,只知道绝对不会放过彼此,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缝隙,更不能停止,必须用更加剧烈的动作,从对方那里索取这世间的最后一缕空气。 赵家荣的手抵在他后背,用了点力,把他柔软的腰肢压上桌面。 结果就是好端端的一只大蛋糕,掉了下去,“啪嗒”一声面朝下摔在地板上,奶油糊了一地。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喘着粗气往地上看,麦冬拧起个眉头,“好可惜……” 赵家荣趁机歇了一歇,然后就把人打横抱起来,直接丢沙发上。 沙发质量不过关,一压就发出吱嘎的声响,可谁也没空在乎这个,麦冬手忙脚乱地先把自己的t恤扯了下来,赵家荣后悔穿了件格子衬衫,扣子太多,他索性使用蛮力,直接一把拽开。 他跪在沙发两侧,突然有一瞬间的清明。 “麦冬。” 麦冬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变得极黑,却又极透明,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只看过一眼,赵家荣就忘掉要说的话,埋下头,一口咬在对方白皙的锁骨上,然后一寸寸地向下。 麦冬轻轻地哼了一声,抱住了他的脖子,两只手攀住了他的后背,浑身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微微地扭了扭腰。 赵家荣能摸出来他皮肤的升温,更能感受到他的反应。 “麦冬,不行……我这里没有……” 他用手撑住沙发靠背,想起来,却被对方按住了肩膀。 滚烫的气息喷在脖子上,“不用。” 他脑子里“轰隆”一声,但是还撑着没有动,胳膊和牙根一起发酸。 赵家荣不是道士也不是和尚,从来也不清心寡欲,按理说到这份上了,任他多强大的理智也该崩的崩该塌的塌,可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有一个关节过不去。 突然有音乐响起,是手机铃声。 。 麦冬的手机放在茶几上,赵家荣偏了下头,在亮起的屏幕上,看见三个字。 韩恩铭。 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后脑勺猛地被很大的力气按了下去,他猝不及防地松劲,胳膊一软,整个人砸在了麦冬身上,几乎是同时,锁骨和肩膀被狠狠地掐住,麦冬单手扳住沙发靠背,猛地翻身而起,把他压在了身下。 “麦冬……”赵家荣一个人有半个还是懵的,只觉得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对方像是什么都听不到,眼神有点凌乱,动作更是毫无秩序,胡乱撕扯掉他挂在身上的衬衫,又开始解他的裤子。 “麦冬!” 一只手被压在身下动不了,另一只手被死死控制住,根本使不上劲,赵家荣挣扎了两下,竟然没有成功,急得浑身都是汗,“别这样,你怎么了?” 桌面上,手机短暂地安静后,又发出了震动。那一段不太流畅但还蛮悠扬悦耳的钢琴声,开始重头播放。 赵家荣心头一震。 滚热的亲吻带着狂暴的喘息,疯狂地堵住他的嘴唇,赵家荣觉得自己不能呼吸,吻过一阵,麦冬坐在他的腰上,用力抓住他额前的头发,他被迫仰起头,露出脖子,这时对方猛地凑过来,张嘴在他喉结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赵家荣咬住牙关才没发出声音,趁机抽出胳膊横在他胸前,搂住他的腰用力一转,抱着人从沙发上滚了下去。 麦冬是真的发了狂,赵家荣也几乎是用出了浑身最大的力量,两个人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赵家荣手托住他的头,把人紧紧护在怀里,自己后背撞在一个矮柜上,柜子移动,撞倒了一个立式的衣架,发出巨大的声响。 麦冬把整张脸都窝在赵家荣的脖子里,他的气息湿热、紊乱、疲惫,人却安静下来。 两个人都出了不少的汗,像是从水里被打捞上来一样,头发几乎全部湿透。此刻激情退却,皮肤表面的汗液蒸发,赵家荣感觉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变冷,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麦冬似乎打了一个轻微的寒战。 赵家荣觉得眼睛一酸。 手机还在响着。 “他找你。” 赵家荣伸出手,轻轻地捂住了麦冬的双眼,手掌心的睫毛频率很快地颤动着,像有一只不安的小飞蛾在拼命扇动着它的翅膀。 有泪水流过他的指缝。 身体与身体最亲密无隙的接触,仿佛是某种界限的打破,让他获得了更多感受对方内心的力量,赵家荣觉得自己心里一下子多出许多难以言喻的感觉,他好难过,好难过,在他前三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 麦冬哭出声音。 赵家荣说,“乖,接电话吧。”? 第69章 普通朋友 赵家荣在卫生间的水龙头底下用凉水冲了冲头发,随便找了一条背心一条短裤,穿好了就在马桶上坐着,一直等外间的谈话声停止了,才推门出去。 第107章 麦冬只穿好了裤子,正弯腰捡起来丢在地上的t恤。 “我帮你找一件干净的。” “不用。” 他低着头,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一只手松松地握着衣服,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微微颤抖。 汗还没消掉,在灯光照耀下微微发亮,覆在他瘦削的身体上,其实也没有那么瘦,和赵家荣之前的想象不太一样,他的胳膊和肩膀很匀称,胸口和腹部也有薄薄的一层肌肉,此刻让汗水浸润,显得他皮肤更白亮了。 现在还在看这些。 赵家荣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嘲笑自己。 “要不要冲个澡。” “算了。”麦冬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迅速躲开目光。 他把手里揉成团的上衣胡乱地往头上一套,“这就走了。” 赵家荣向前走半步。 “我开车送你。” “不用。”麦冬低着眼睫,攥了攥手机,“他在楼下。” 赵家荣不知道怎么的,抬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表。 他没说话。 半晌,他走进卧室,出来时拎着件连帽的运动外套,走到麦冬跟前,却没帮着他披,只伸手往前递过去。 “穿着吧,天也不早了,外面有凉风。” 麦冬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顺从地把外套接了过来。然而他站着没动,视线从他的肩膀上越过去,眼皮一垂,随后指了指自己的左胳膊。 赵家荣自己拿右手一摸,触感湿滑,低头一看,手指头上沾着几丝鲜红的血。 他扭头,这才发现前臂上的一条伤口,创口并不深,估计是刚才摔在地上的时候弄的,混乱中不知道让什么东西给划了一下。 竟然一直也没感觉出疼。 赵家荣歪了歪头看麦冬的身后,衣服架子被他扶起来,上面原本挂着的三两件衣服也整理好了,已经摆回原来的位置。 他笑了笑,“谢谢啊。” 麦冬的表情有点古怪,尴尬,欲言又止,又像是要哭。 赵家荣忙说,“快走吧,一会儿等急了。” “荣哥。” 麦冬抬起胳膊,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将垂在眼皮上的湿发拨开了。但又是低着头,他还是不太敢直接看赵家荣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会找来这里……我今天……真的只是想替你过生日。” “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麦冬摇摇头。 又急切道,“你相信我,我不是为了气他我才——” “麦冬!”赵家荣打断了他,“别说。” 他沉默了几秒钟,微微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对方看出来什么。 “你也信我,我没有这么想。” “真的。” “不要因为我有心理压力。” “毕竟我们俩现在,还什么都不算。” 麦冬听了这几句话,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的领口有点歪,低着脖子,眼神空空地盯着地板,嘴唇抿得很紧。 赵家荣又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墙上的钟表。 “快去吧。” 。 赵家荣回到浴室,花了一些时间,用手解决掉生理上的状况。 刚才的情节,在脑海中播放了太多次,眼前几乎留下淡淡残影。他随手握着一团卫生纸,闭上眼睛,疲惫地倚在了墙上,冰凉光滑的瓷砖迅速吸走他身体的热度,让他更加感到筋疲力尽。 他没办法把麦冬的举动当作一场寻常的冲动。 很少有这样的状态,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很虚弱。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这个时间段,没人找他,赵家荣百无聊赖地刷了一圈微信,也不知道咋回事,连垃圾短信和营销号的推文都没有进来一个。 把赵家乐发给他的红包领了,六十六块六毛六,是个吉利数字。 通讯录里,手指掠过老程,掠过周航,掠过赵继伟,在“宋玉娟”的名字上头短短地顿住,然后他点开这串电话号码,拇指悬停在绿色的拨号图标上面,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拨出去,只是把那三个字的人名备注改成了“妈”。 他在屏幕发出的刺眼白光里闭上眼睛,干笑了一下。 突然觉得有点孤独。 赵家荣丢掉卫生纸,在莲蓬头下面直直地站定了,然后抬起开关,让淋淋漓漓的凉水从头顶浇下来。 以往他有了负面的情绪或者悲观的念头,总是这样办,他总觉得水流是有一定的疗愈作用,流着流着,就能让那些看似牢固不可打破的东西,浅浅地掉去一层。 可是今天这一招不太管用。 热水器似乎坏掉了,很长时间过后水还是凉的,他感受着温度流失,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变冷,平静地想着幸亏刚才麦冬没在这里洗澡,就在这时候,放在旁边洗手台上的手机发出震动。 屏幕上滚满了水珠,他用手擦了好几遍,终于划动了接听键。 那边不知道怎么,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大嫂的声音才传出来,“家荣,在听么。” “在。” “记不记得今天什么日子。” 赵家荣眼前突然就变得模糊,他胡乱擦了一把身体,套上衣服。 抚平声音里的情绪,“什么啊?” “这孩子,自己生日不记得。” 赵家荣走到沙发边上,忽然停住脚步。 地板上是乱糟糟白花花的一团碎渣。他突然惊讶的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吃过奶油蛋糕,对这东西深刻的印象有两次,上学时同宿舍的男孩子过生日,家长从校外送来蛋糕,连隔壁宿舍的兄弟都分到了一人一块,他却因为值日的缘故,错过了。还有一次,中学毕业时班里分蛋糕,他着急放假回家割麦子,早走了两天,也错过了。后来他成年了,出去赚到了钱,每次在橱窗里看到好看的蛋糕,也就是对着价签咋咋舌,完全没有花钱买一个的想法,也再也不好奇那是什么味道。 第108章 这是他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个蛋糕,就那么摔碎在地上,一点儿样子都不成了。 还一口都没有吃到呢。 “家荣?”对方听他半天没有说话,问道,“怎么了,自己在家吗,晚上吃的什么?” “我……吃了蛋糕,生日蛋糕。” “是吗。” 赵家荣蹲下,用手指在坏掉的奶油裱花上轻轻挑了一下,看了看,送到嘴里。 甜而不腻,带着温和的馨香,柔软的口感像一朵云,又像空气,几秒后就什么都没有。 口腔里记忆下的味道像假的。 可能真就什么都没有。 赵家荣身体晃动一下,扶住了沙发靠背,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贴住了眼睛。 眼泪无声地从缝隙里流了下来。 “嫂子……” “家荣,怎么了?你一个人吗?蛋糕是谁买的。” “朋友。”他用力按住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够把泪水逼退回去,“一个普通朋友。” 【作者有话说】 来点小虐? 第70章 我最讨厌你可怜我 “今天是周五。” 站在黑色汽车边上的男人见他从狭窄的单元门口出现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韩恩铭换了车,这台旧的梅赛德斯他好几年没开了,这是特意为了跟踪他。 那么大车,不知道他怎么从这一栋栋老破小的居民楼里挤进来的。 麦冬站在台阶上没动,单只盯着他看,楼道门在他身后拖着“吱嘎”的长音缓缓合上,正头顶的门灯闪了两下,晃得他眨了两下眼。 “过来。”韩恩铭的神色和语气都很平常,好像在做一件全天下最理所应当毋庸置疑的事情,“跟我回家。” 麦冬也好像在做一件全天下最不该反抗的事。 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戴上帽子,拉高拉链,他没有在台阶上多作停留。直走过去。 车门被拉开,他顺从地坐进去,韩恩铭绕到一边上车,关门,启动车子,安全带系上,“咔哒”一声。 车子却没走,空调的凉气渗进骨头里,麦冬打了个颤,扭头,从车窗玻璃里看向旁边那栋楼,五楼亮着的灯光中没有赵家荣家的那一盏,因为那房子的客厅根本没有窗户。 一只手伸过来,他身体猛地抖了一下,敏捷地偏开了头。 韩恩铭缩回了手,有点惊讶。 “车里还戴帽子?” “别碰我。”麦冬冷冷地看他一眼,又扭转了头。 韩恩铭皱起眉头,却识趣地没有说话,握住方向盘,车子开始移动。 道路年久失修,狭窄不平,车灯打在路边乱堆的各种杂物上面,灯光上下左右地颤动不停,开这样的路,韩恩铭却脾气很好,耐心空前的十足。 麦冬直视前方,被前挡风玻璃上反射回来的耀眼光晕刺得微微眯着眼。 “你在楼下多久。” 韩恩铭目不斜视地看路,淡淡地回,“从一开始。” 听他这么说,麦冬心里倒是没有什么波动,只有一片寒意。 从见到他,他就觉得冷。 麦冬又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韩恩铭就抬手关了空调,这时车子也正好离开窄小的街道,驶到了主路上,借着明亮起来的灯光,他扭头去看开车的男人,仍旧是面无表情,嘴唇抿得很紧。 “为什么。”麦冬明知故问。 车速却还是平稳的,韩恩铭没转头,“你不该选今天。” “我只是不想让爷爷太生气。”他补充道。 车子驶入繁华的中心区,灯红酒绿的街景从玻璃上飞速掠过,混着车龙人群,映照出满目琳琅。太热闹了,麦冬觉得有点晃眼,于是就阖了阖眼皮,深吸了一口气。 “不好奇我进展到哪一步了吗。” 问完这句话,麦冬看见他手臂上的青筋鼓起来,侧脸的肌肉动了动。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明显的反应了,只是声音明显沉下去,“麦冬,不要拿自己开玩笑。” 玩笑?麦冬想冷笑一下,却只是难看地咧了咧嘴,想说一句什么进行反击,却突然张不开口,有一股罪恶的快感在心头酝酿开来,越往上升,就变成了悲哀。 好奇怪,刚才的他,明明是坚定无比的,可是和这个男人坐在一起才不到五分钟,突然就什么都变了。 。 汽车在离家两个路口的位置停下,早有人在路边站着等,麦冬一言不发地推门下了车,换到自己车上,对司机刘哥道歉,“说好放你假,结果还是辛苦你跑回来。” 刘哥忙道,“不会不会,老婆今晚也加班。” 两辆黑车一前一后地启动,是韩恩铭先到,麦冬推门进屋,看见保姆阿姨胳膊上搭着领带,正低头把他刚换下来的皮鞋摆好。 “呀,三哥儿也是刚回来,你们俩前后脚,怎么不一起啊?” 郭姨是家里的老人了,从小看着他们几个长大,按岁数韩恩铭排第三,这些年不管他在公司里的职位怎么变,老阿姨对他的称呼都是一句“三哥儿”。 麦冬和几个兄弟不太一样,全家人都叫他“冬冬”。 上次的事情闹过之后,他就再没和韩恩铭一起进过家门,老阿姨却不知道其中内情,只以为他们俩像小时候一样闹了别扭,吵两句打两架,几天就好了。 他扶了扶郭姨的胳膊,自己脱掉外套,解开领带,“您别管我了,去吃饭吧,我自己来。” 第109章 桌上已经开饭,人到得比前几周都齐,麦光耀和麦中霖都在。 “爸,大哥,嫂子,你们回来了。” 韩恩铭还是坐在老爷子边上,头也不抬地剥一只虾,麦冬没看他,在距离餐桌几步的位置站定了,压着声音喊了声,“爷爷。” 老爷子没抬眼皮,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怎么今天这么晚。” “有一个应酬。” 他特意回到家换了身衣服。 麦喜田把汤碗一推,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不知道提前打电话回来?全家人都等着你!” 麦冬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也没说,眼睛平静地看着地面。 以往都有韩恩铭来解围,现在他不敢了,其他人也不敢。 僵持了一阵子,老爷子自己咳嗽两下,泄了气,“你坐吧。” 麦冬这才拉开了嫂子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下了。 他的神情自始至终没发生什么变化。 “喝酒了?”骆月蓉在桌子下面戳了戳他,她的嗓子本来就细软,压低了声音,更加显得温柔,“胃有不舒服吗。” 麦冬摇了摇头。 郭姨把一碗养胃的板栗山药排骨汤放到他手边。 这样的场景,每周都会上演,前段时间的一场大病,好像成为了一切的分水岭,和亲人之间,麦冬变得疏离了很多,他习惯了只在每周的周五和他们见上一面,进来后就坐在桌子的最末位,躲开所有人对他关怀的目光,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吃完一餐饭。这一顿也没什么特殊的,尽管今天本来应该很特殊。 今天的焦点在大嫂身上,她娇笑着,脸上是幸福而润泽的光彩,边向母亲讲述孕期的种种,不忘记把甜美的笑容投射在麦中霖的身上,稍微抱怨起国外的饮食,爷爷就立刻说叫她搬回来,吩咐韩恩铭去收拾江北路的别墅。 麦冬吃的很快,吃掉了一整碗的米饭,然后就端住一杯红酒,脸上挂起淡淡的微笑。 。 结束后,刘哥载着他回玉城区他自己的房子,他在后座短暂地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感觉到车停在路边。 昏昏沉沉地撑着座椅,麦冬直起身子,往前面看,果不其然,黑色的奔驰车在夜色里面静静地等着,车灯是暗的。 “继续开。”他身体倒回椅背上。 刚重新闭上眼,车门上就响起了剧烈的敲击声,麦冬吓得惊呼了一声,扭头在窗玻璃上看见韩恩铭。 他一张脸在漆黑中隐隐泛出青白的光,透出森森寒气,活像只阴魂不散的鬼。 车把手被大力地扯动,发出很响的声音,刘哥为难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急得频频回头,麦冬只好解锁了车门。 韩恩铭动作极快,化作一团黑影滚了进来。 麦冬受到惊吓,不免烦躁起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弓着腰,语气十分的坏,“你未婚妻都不管你吗?” 韩恩铭定定地看着他,脸上寒霜密布,突然他伸出手,扯住麦冬的胳膊用力一拽,麦冬的身体骤然被他拉直了,胃部的痛感随之更剧烈地撕扯起来,他忍不住痛呼出声,然后立马用手捂住了嘴,韩恩铭则迅速替他推开了他那一侧的车门。 车上止痛药吃完了,他一直忍着,想着回家再说,现在倒好,刚才吃的东西直接全吐了出来。 韩恩铭的风衣上沾了一大片呕吐物,但是他没有脱掉,而是一直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蹲在麦冬身后一点点地拍他的后背。 晚风吹干了麦冬额头上的细汗,让他轻轻地打了一个哆嗦。夜里的空气带着几分冷冽秋意,夏天真的过去了。 因为呕吐而流出的生理性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麦冬接过来韩恩铭手里的纸巾,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它们。 他难受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韩恩铭手里开了盖的矿泉水被他打掉,咕噜咕噜地滚开了,瓶口处汩汩地淌水,路面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麦冬大声地叫嚷,“你有毛病吗!跟着我干嘛,滚开!” 他不说话,只有风是冷的。 麦冬觉得一切都很糟糕,糟到不能更糟了,身体上的不适更推波助澜,可是按照计划,今晚原本是很美好,很圆满的。 对韩恩铭,他感觉失望,可是对他自己……他痛恨今晚的自己。 他捂住了脸,忍不住带着哭腔,“你都订婚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我又没碍着你什么……” 韩恩铭往后退一步,慢慢地站了起来,两只手都揣在兜里。 他平静得很,居高临下,把他最狼狈的样子一丝不落地收进眼底。 麦冬是真的有点崩溃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不懂,一个人怎么能冷酷无情到这样的地步。 那种熟悉的绝望感从心底盘旋上升,他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手压着肚子蜷缩起来,呜呜地哭。 qz 韩恩铭看了他一会儿,慢悠悠地开口。 “麦冬,咱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最想和你说的话是什么吗。” “你不用对我这么愧疚。” 声音凉幽幽的,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我最讨厌你可怜我。” 麦冬把头从手臂里抬起来,盯着眼前的水泥路面一愣,大股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韩恩铭的语气里不带一丁点的感情,仿佛他真的是恨极了他,也厌极了他。 第110章 麦冬轻轻地“啊”了一声,眼泪不间断地滑过脸颊,流到了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慢慢往下撇,那是他即将失控的表现。 突然他抬起两只手堵在耳朵上,但是没有用,韩恩铭的话还是无比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 “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对姓赵的那么愧疚。”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不要责怪麦麦,韩真的是很难摆脱掉的那一类人? 第71章 尘埃落定 麦冬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从镜子里看见一双肿成桃核那么大的眼睛,又摸了摸身上皱巴巴的衬衫,他想起昨晚和韩恩铭的争执。揉着头发走到楼梯口,果不其然,客厅一片狼籍,保姆阿姨正蹲在地上捡玻璃碎片。 昨晚他俩几乎是打了一架,从门口打到楼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最后韩恩铭要强行拖他上床睡觉,麦冬踹了他好几脚,把他眼镜都踩碎了,指着门让他滚出去。 滚是滚了,估计是后来又回来了,手机调了静音,每天七点的闹钟也被取消,麦冬气鼓鼓地瞪着屏幕半天,把锁屏密码改了。 换来电铃声,想了想,干脆把韩恩铭电话删掉。 还有微信,所有联系方式。 回复了几个工作电话。 叫人来换门锁。 做完这些,他进浴室去洗澡,洗完换了衣服,午饭也准备好了,他坐在餐桌前面给刘哥发了个消息,叫他下午来接他去公司。 看着桌面上的三菜一汤,他发了会儿呆,又调出那个微信聊天的界面。 赵家荣:回去了吗。 时间是昨晚上的十点十六分,那会儿边上骆月蓉正拉着他袖子给他看女孩儿的照片:还有几个月就从国外回来了,漂不漂亮。 他不点头也没摇头,喝了一口酒,笑嘻嘻地抢过骆月蓉的手机,刷她相册里去海岛度假新拍的风景照。 随后就岔开了话题,可是他知道桌上其他人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那个事,闹过了就算是过了,爸妈,爷爷,大哥嫂子,所有人都很默契地避而不谈,好像只要他们都忘掉,就根本无事发生。他往后的路是被默认了的,大概和韩恩铭一样,等过两年在公司里把脚跟站稳些,就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不存在其他可能。没有人认为会出现其他的可能。 甚至包括他自己。 赵家荣的头像是一丛灰扑扑的草,是那种马路边低矮的,普通的,吸饱了汽车尾气和城市灰霾,脏兮兮的杂草,也不知道是什么契机让他照下了这张照片,让这样不知名的生命竟然有了被留念的可能。 麦冬一直都没有回复。 对方也就没有再问。 他退出了那个聊天界面。 。 九月中旬,集团内部进行里一次大规模的人事变化,韩恩铭的洗牌是迟早会发生的,新的核心下必然要重构权力格局,多少人蠢蠢欲动等待时机。 可是很多人都猜错了方向。 杨总师从国外考察回来,调任了新上市卓远集团的副总经理,麦冬的办公室从外间挪到里间,职位提升了两级。韩恩铭安排来坐总师位子的是大伯那一派系的人,麦冬经常见他去家里陪爷爷喝茶。 跟着麦老爷子打天下的旧部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其他大跌眼镜的人则有很多。董事会以为韩恩铭是做做样子,管理层惶惶等着还在后头的大招,郭家悄悄延伸的势力只能重新按捺住,期盼正式婚礼后还会有反转。 韩恩铭每周五回家吃饭。 饭桌上他不提公司的事,任凭别人对他的态度千变万化,始终坐在爷爷边上的那一把椅子。 麦冬其实也不明白。直到那天被点名去陪着应酬,韩恩铭喝醉了在车上强拉住他的手,没头没尾地说醉话,“麦冬,你也是这么想我的吗。” “什么。” “你知道的,爷爷,大哥,他们都忌惮我。” 麦冬让司机去车外面等着。 韩恩铭的脖子缓慢无力地垂了下去,麦冬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额头,让他不至于一头栽倒。 黑暗中,他的声音有点颤抖,语序逻辑很混乱。 “我妈死的时候……她都没看看我……” “但是取好了我的名字……这都是我爸告诉我的……我都好几年没见我爸了……” 麦冬心里“咯噔”一下:今天是韩恩铭妈妈的忌日。 也是他的生日。 淡薄的一层湿润让韩恩铭的眼睛变得很黑。 “麦冬,你忘了。” 麦冬心里重重地一震,和他对视的眼神却很平静。 “嗯,忘了。” 伴随着韩恩铭越来越粗的呼吸,酒精的味道在空气中变得更浓郁。 他的手抬起来,在麦冬的鬓侧停住。 又收回去。 他急促地喘了两息,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麦冬。” “我无意要卓真改姓。” 说完他重重地倒在皮质座椅上,又闭着眼蹭了两下,把头枕在麦冬的腿上,片刻后,呼吸逐渐均匀。 麦冬低下头,细致地盯着他无可挑剔的俊气眉眼,看了两眼,就推开了他。 。 十月份,韩恩铭把婚结了。 这么重大的事件被迫提前,把公司的策划宣传团队忙得冒了烟,对外宣称的原因是一场原定明年开春举办的国际经济论坛改到年底,韩恩铭要担任重要角色,不方便和婚期冲撞,而实际更重要的原因,严格保密,是关于爷爷的身体。 第111章 心脏问题突然被检查出来,虽然暂时还没有危险,但已经足够让让全家人心惊胆战,双脚仿佛踏在钢丝绳上,动也不敢乱动。律师频繁地走进家门,麦冬知道那是在修改已提前准备好的遗嘱,手术和保守治疗的方案都出了好几版,没人敢决定,最后还是老爷子自己拍板,先住院观察,等老三结婚,踏踏实实地把卓真稳住了,再说。 大家都如火如荼地忙碌起来。 麦中霖马不停蹄地料理事情,恨不得觉都不要睡。婚礼前一天,麦冬去机场早早等着,那位远道而来的大人物从飞机上下来,笑眯眯地拍他肩膀:长这么大了。 韩恩铭也就在婚礼上露个面,余下的时间都在楼顶包厢。 他助理带着公关部的员工照顾其他客人,紧张地维持局面。 晚宴中间,麦冬不剩酒力,独自去天台。 他点不着烟,风太大了,埋下头,又被熏疼了眼睛。 打开手机微信,赵家荣的名字置顶着,他又一次重复翻看起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再也没有更新。 尘埃落定,一切都很正常,竟然如此简单,他想起来他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当时他问起沈源。 他相信自己以后,也能如此从容地回答。 【作者有话说】 过渡一章? 第72章 放弃治疗 这地方挺偏,在个犄角旮旯的小胡同里,围墙都别的地儿矮一些。麦冬下了车,把钥匙交给人去停,站着稍微环顾了四周,然后就有人带着他钻进了一扇双开的破木门里去。 下台阶到了地下,里面却别有洞天,苍白色调的灯光,映照各种艺术陈列,放柔婉的钢琴曲。 包厢里人都齐,是他们常在一起玩的几个,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麦冬多看了他两眼,然后站在门口摘围巾和手套。 “哎,这哥们儿终于来了啊。”孙闻远敲了敲玻璃杯,笑话他,“才几月份啊,冬装都让你给扮上了?” 麦冬脱了灰色的羊毛大衣,里面是一套卫衣和卫裤,一边走向席间唯一的空座,同时撸了撸袖子。 “这屋里是有点热。” 孙闻远看见他的装束,“哟,大忙人今天没上班去?” “没。”早上起床有点犯晕,就没去公司,独自在家躺了一天,没怎么吃饭,倒也不觉得饿。 桌子是一整根被劈开的木头,被铁艺架子支在水泥地面上,靠近了,散发出古朴的木质香,桌案头上摆着个古董大瓷瓶,插了几根掐丝的琉璃花,已经上了那么几个奇形怪状的小碟子,里面的食物就一丁点儿,摆成让人看不懂的样子。 麦冬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扭头问郑坤坤,“这能吃饱?还是你们背着我已经把菜都吃完了?” 大伙儿都哈哈笑了几声,郑坤坤一边儿乐,一边儿拎着古香古色的小水壶给他倒水,“咱今天这不是艺术专场嘛,艺术他妈的他就得饿着才能欣赏!” 麦冬低头抿了口茶水,这才转头看向坐在他左手边主位上的郭一然,嬉皮笑脸地叫了声,“嫂子?” 郭一然后的变化不算太大,除了不太出来玩儿了,也辞了以前在画室的工作。今天白天是她的画展,因此穿得正式一些,一件缎面的湖粉色旗袍,袖口和下摆做了特殊的线条设计,造型简单温柔,齐眉刘海,黑栗色长发柔顺地披着,堪堪遮住腰际露出来的一块雪白皮肤。 今天她是主角。 郭一然瞪他一眼,温柔尽数褪去,凶相毕露,“来晚了还不道歉!” 麦冬把茶杯斟满,“道歉道歉,还要恭喜呢!据说今天画展是个开门红啊,光是智敏的老总就买走了三幅?” “别,我受不起你这恭维。” 陆诚信看不下去,“你们不一家子吗,演哪一出呢这是。” “就是啊。”孙闻远接话,“你们家真奇怪哎,姐夫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我们正纳闷呢,现在又阴阳怪气的是怎么回事。” 饭桌上突然安静,两秒后,麦冬把玩着带有镂空浮雕的筷子头,干笑了一声。他侧身往郭一然那边偏了偏,笑道,“我不知道韩总也来了啊。” 郭一然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他当然是躲着韩恩铭。这些天,除了每周末的家庭聚餐,他尽量不和对方出现在一个空间中,就算是一起从公司下班,也要开两辆车回来,爷爷有时要给他们俩训话,麦冬总会找借口先溜掉。 郑坤坤他们不知道内情,当然也看不出其中细节来,这个话题也就是一带而过。这会儿麦冬还真有点饿了,捉着筷子认真吃了两口,再认真听,他们讨论的事情已经从两只新锐的股票变成陆家传媒公司最近新捧的女明星了。 据说陆诚信一掷千金在京城给美女买了豪宅,陆诚信摇着酒杯只是笑,“哪是你们说的那样,我一个月也飞不了两次过去,这边儿我爸管我贼紧,最近还要我相亲呢。” 他话锋一转,“哎麦麦,我听说你也……是不是孙家的小灵灵啊!” 麦冬嘴角的笑容一下子就变干了。 郭一然离得最近,看得清楚,她拿筷子轻轻一指对面,“放屁!” “人家灵儿还在国外好好读书呢,造哪门子的谣?” 麦冬盯着桌面慢悠悠地咀嚼,下意识地维持着一个不痛不痒的笑,其他人也察觉到不对劲,郑坤坤搡了陆诚信一把,清了清嗓子。 第112章 “麦麦,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麦冬闻言抬头,看向了桌上唯一的生面孔,他刚来就注意了,就等着听这帮人怎么介绍。 “唐雨枝。”没等人开口,那青年却自己报了名,只听声音,一把甜润如春雨的好嗓子,倒是人如其名。 样貌是很斯文的,五官柔和鲜明,像淡淡的蓝墨水勾出来一幅线条钢笔画,眼神很清澈,半长头发扎在脑后,石青色的衬衫束进腰里。他端着杯刚要站起来,被身边的孙闻远一把按住。 “和我们客气什么呀,坐着呗。”孙闻远的眼神很有深意,“麦麦,雨枝是咱们然姐这画展的策展人,大艺术家,请人家出手一次可贵啦,你看这饭店,也是他的。” 麦冬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 他心里苦笑了一下,抬头仔细端详一遍这包厢的装潢,“是不错,跟美术馆似的。” “雨枝?”他对着人家笑了笑,喝掉手里剩下的半杯酒,“替我嫂子谢谢你啊,今天能这么成功,多亏你辛苦。” 。 好久没有玩得这么晚,麦冬今天格外开心放松,自觉都有点喝醉了,其他几个干脆已经人事不省,早让各家司机接了回去,麦冬抓着外套走上台阶,倚在店门口点上根烟。 搭在肩膀上的门帘子被掀了开去,麦冬一回头,对上一双淡色的眼眸。 唐雨枝没喝酒,整个人清醒又干净,“麦总。” 麦冬垂眼,见对方手里正握着条灰格子围巾,这才觉出冷飕飕的,风直往脖子里灌。 唐雨枝却没有要物归原主的意思,“我开车送您回去吧。” 酒精让麦冬的脑子变得迟缓,一时间没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夹着烟卷愣了两秒,没有说话。 “唐先生,今天还是算了。” 扭头,看见突然从背后出现的郭一然。 她面上没有表情,只扬了扬下巴,眼神一顿。 麦冬顺着她的视线扭头看。这里灯光偏暗,黑幽幽的两面墙壁延伸开去,尽头,胡同口被堵住了,却只能看见黑车半个漆亮的车身,车前大灯的白光很强,散射得好像连墙砖都在发光。 “咔”,一声车门的钝响,韩恩铭的影子从围墙后面转了过来。 他穿一件黑色长风衣,双手插在兜里,估计是冷,双排扣排到了下巴,导致他微微仰着头,显得神情有些倨傲。 麦冬转回了头,从唐雨枝手里抽走围巾,然后伸手在他肩膀上握了一下,“谢谢。” 这时韩恩铭已经过来,他很自然地接过来郭一然手拎的皮包,展开手臂揽了揽她,然后又面对了唐雨枝,正式而儒雅地伸出一只手,“唐先生,麻烦您了。” 他白天也在画展露了面,所以唐雨枝对他并不陌生。他点点头,礼貌告了辞,临走时,有意无意地看了麦冬一眼。 人走远了,韩恩铭摸了摸郭一然的手,温柔地问,“累不累?” 郭一然摇头。 “今晚玩得还开心?” “嗯。” 空气安静片刻,韩恩铭转头看向麦冬,“喝酒了?” 麦冬没回答,把剩下的半支烟按在墙面上,扭开头,“你们先走吧,刘哥一会儿就来了。” 韩恩铭目光微凝,还没说话,郭一然突然甩开了他的手,扭身从两人中间走过,“我先上车等你们。” 她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远,窈窕的身形消失在拐角,接着是车门“砰”的一声。 麦冬叹了口气。 对郭一然他只有心疼,而他和韩恩铭两个人,究竟哪一个更对不起她呢?他不知道,貌似也不重要。 “那个唐雨枝——” “有事说事。” 麦冬最近对他态度强硬,已经可以毫不犹豫地打断他了。 韩恩铭也竟然习惯,他只皱了皱眉头,然后老老实实地说。 “今天华仁医院来电话了。” 风吹过来,酒劲儿上来,麦冬一个冷战,差点咬住了舌头。 “赵家齐这次手术不太成功,家属已经决定,趁着情况没有太恶化,要放弃治疗。” 家属。 麦冬第一反应是恍然的,明明就没有几个月,怎么却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了。 “他……” 舌头还在打结,就听韩恩铭继续说。 “还有,他昨天来找过我。” 【作者有话说】 又要见面了哦? 第73章 他喜欢你 华仁医院不是广市最好的医院,只是肿瘤科的排名相对靠前,抗癌药种类不少,又有国内专业研究胃部肿瘤排名比较靠前的医师团队。这医院韩恩铭帮忙选得挺靠谱,公立医院,不高调,花费还算中档,在赵家荣能死撑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避免他起疑心。 当然,现在已经被识破了。 蓝色矢车菊和百合花散发出清雅的淡香,麦冬捧着花束站在住院楼的大厅一角,呆呆地看着面前来往的人群,午饭时间,人流正多,有穿病号服的病人,也有行色匆匆的家属,大部分手里都拎着买来的饭菜,各种饭香杂糅成一种似乎略带温情和希望的味道,稍稍冲淡了医院里的严肃气氛。 手中的手机传来震动,他连忙接通。 “麦冬?” 太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乍听来,都有点耳生。 “刚才忙,没看见你微信,你现在在哪里?” 第113章 赵家荣说话还是一贯的平稳有力,只是周遭的环境可能太杂,让听筒里传来的音量显得有点薄弱。 “住院楼,大厅。” 赵家荣的语气没发生什么变化,片刻后,麦冬听到开关车门的声音,他在那边说: “等我一会儿,大概十五分钟。” 。 电梯里几乎是人挤着人,却异常的安静,一张张戴口罩的脸上只露出双麻木冰冷的眼睛,饭菜的味道扰乱了花香,麦冬在电梯角落抱紧花束,挡在他身前,把他和人群隔开的,是赵家荣挺直的脊背。 他的呼吸还没有平复下来,是因为两分钟前剧烈的奔跑。他说他一般白天都不在医院呆着,不过好在没离得太远,麦冬就问最近这么忙吗,他不说话。 肩膀起伏着,人稍微侧了脸,轻声说,“到了”。 电梯屏幕上的数字停到“16”,赵家荣抓住他的手把他扯到自己身前,一边护着他往前挤,口中低声重复着“借过”、“谢谢”。 “前天进了手术室,腹腔打开,已经没法切了,只能又缝合上。” 双人病房里,隔壁床的老人刚转院走,有两个家属正在收拾东西,赵家荣进门后和她们点头打了个招呼,对着靠窗病床边坐着的一个年轻人说,“小刘,你去吃口饭吧。” “小刘是医学院大一的学生,爱心护工,要的钱不多。小孩儿家里条件差一点儿,节假日从来都不走,拼命赚钱,人挺好的。” 雪白的单人床上,昏睡中的病人被几台仪器连接着,形销骨立。 赵家荣踢开设备支撑架的滑轮卡扣,在狭小的病床旁边推开一块空地,又整理了床头上的杂物,接过了那捧百合花。 “谢谢。”赵家荣冲他笑了笑,“真好看。” 麦冬手里没了东西,不太适应,他摸了摸鼻子坐下,从他脸上移走目光。 挺久没见面了,连对视都做不到了。 病床上的人早已没了人形,皮肤干瘪,眼窝塌陷,他张着嘴,每一下呼吸都很吃力,管子和电线从被子里伸出来,仪器的声音规律而单调。 麦冬垂下眼睛,小声说,“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算是吧。”赵家荣没有叹气,他的声音很平静,“都扩散了,已经不再具备手术条件,继续做治疗,太贵了,他也难受。” 麦冬攥了攥拳,“如果是钱的原因,我……” 他没说下去。 抬起头,看见赵家荣站在病床那边,静静地盯着他看,眼神温和,脸上有浓浓的倦色。 沉默过后,他轻轻开口,“麦冬,谢谢你,不用了。” “可……” 可那是你哥哥。 人命关天,他却如此淡漠。 “你帮我够多了,我承受不起。” 一张病床的距离,这么这么的遥远,好像永远也无法跨越。麦冬盯着他,眼睛一酸,反问了一句,“韩恩铭都和你说了什么。” 。 和韩恩铭见面,是在卓真大厦顶楼不对外开放的咖啡厅,给他的感觉和上次与麦中霖见面时如出一辙。 但也不完全一样。 对方态度很好,也蛮有耐心,跷着腿坐在藤椅上,将响动的手机调静音。 “耽误你时间了。”赵家荣说。 韩恩铭眉梢挑起来的时候,不像别人那样显得轻佻,气度反是更显华贵了一点,他温和地说,“不会。” “赵医生给我打电话说明了你哥哥的情况,确实——”韩恩铭拿起桌上的烟盒,“不容乐观。” 他打开盖子,自己抽出一支,又往前递。 赵家荣摇摇头。 “没事的,这里不是公共区域。” 他这才抽出一根,但只是捏在指尖。 “你怎么想的?” 赵家荣用指腹擦了擦烟身,“不治了,没必要,我也负担不起。” 他未流露任何情绪,只是把烟放进嘴里,这时韩恩铭伸手过来,他没想到,愣了一下,立即偏开头。 “我自己来。” 他从裤子里摸出自己的打火机,韩恩铭也就不坚持,向后靠在椅子上,点燃了自己那根。 两缕烟雾几乎同时腾在空中。 韩恩铭不像麦冬,第一反应并不是要继续资助他,也没有对他的决定提出质疑。 他捏着烟,沉吟片刻,用平静的眼睛盯住他,“我猜,你是来问我问题的。” “是。”赵家荣问得干脆,“不仅我哥的事,我公司现在做的那个项目,也是因为有你们帮忙吧。” 是老程憋不住,主动泄漏了秘密,说他其实并不认识什么医疗体系里的朋友。仔细一想,其他的事情也都不难猜了。 “不是‘我们’,是麦冬。”韩恩铭多解释了一句,“我不同意的。” 提起麦冬,韩恩铭的脸上仍旧并没有一丝的波澜。 赵家荣看着他,“他为什么帮我。” “你难道不应该去问他?” “他不会说的。” 韩恩铭单手支着下颏,手指在扶手上敲击了两下,“嗯,是。” 赵家荣皱了皱眉,不管在什么情境下,韩恩铭提起麦冬时那种特殊的神态和语调,都让他非常反感。 似乎是经过了细致的思考和权衡,过了一会儿,他慎重地开口,“他喜欢你,你不是也知道吗?”? 第74章 我爱他 第114章 赵家荣没想到韩恩铭能这么从容地说出这句话。 他盯住对方的眼睛,“我想,我不确定。” 韩恩铭突然叹了口气。 他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垂下眼皮,不紧不慢地将剩下的半支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很快,小包间的木头门被叩了三下,进来一位穿着银灰色职业套装的女性,她目不斜视地将怀里的档案袋放在桌上,又一声不吭地离开,关好了门。 韩恩铭一圈一圈地解开绕在牛皮纸袋封口上的线绳,“我知道你早晚有来的一天。” 一叠东西被推到了赵家荣的面前。 “看看吧。” 内容不多。赵家荣自己的家庭和履历都不复杂,一页纸就阐述得清楚明白,再有就是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行迹追踪,这也不难想到,他早知道自己会被盯着,这对韩恩铭来说简直是太简单的一桩事。 让他稍感意外的是,这样的调查报告还有一份一样的,主角是赵家乐。 而且看日期,是几年前的了。 他抬起头。 韩恩铭适时地为他解释疑惑,“你也知道,麦冬和你妹妹读同一所大学,他们谈过恋爱。” “任何和他有交集的人,你都这样查?” “不是。”韩恩铭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其实查你妹妹的时候,我疏忽大意了,看着家属的名字眼熟,但没往那方面想。” 赵家荣翻到最下面的一份文件。 “所以直到你出现之前,我都认为他和你妹妹那是闹着玩儿的,纯为了气我。” 那是一份刑事诉讼的判决书。 韩恩铭笑了一下,“就算是交着玩儿的女朋友,赵家乐也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你没感到奇怪吗?” 赵家荣觉得他的笑声很轻浮,又很尖锐,刺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眼眶胀痛,手指冰冷,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控制着自己的神识,仔细地,一遍一遍地阅读那张熟悉的东西,很久很久以前,他听见过上面的内容被逐字逐句地念诵,那时他十八岁,第一次去法庭那种地方,母亲没他高,却紧紧地捏住他肩膀,把他往怀里揽。 痛苦的回忆迅速地闪回,他强硬地控制着,韩恩铭却还在继续说。 “当年那事故的背后,就是卓真,责任人你也见过的,麦中霖。” 。 赵家荣渐渐地从惊人的信息中回过神来,他脑子里迅速地搜寻着和麦冬在一起的所有片段,原来的许多不合理之处,此刻都得到了解答,那些莫名其妙的不安,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细密的悚然,爬满他的脊柱。 “所以——” 他发现自己的语调很难平静,于是就放弃了开口。 他原本就疑惑,麦冬究竟是为什么才会出现在他生命中呢?他们云泥之别,怎么会有概率相遇呢?现在一切都有解释了,麦冬明明是找上门来的,先找到家乐,然后才是他,怀着愧疚和补偿的同情心,所以才对他那么好。 他还保留着一点点的自尊心,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以这种方式接受帮助,如果他早知道的话。 事实是他不知道,事实是他那么需要救济,如果真的没有麦冬偷偷做的这些,他会怎么样?他又能怎么办? 他完全撑不住。 赵家荣一直觉得日子能过得下去,是因为他最起码拥有选择的自由,可其实是没有,他所谓的自由经不住任何困难,实在是太脆弱了。 他近乎自虐地盯着持续刺痛眼睛的白纸黑字,一遍一遍地默读。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韩军勇是谁?” 对方答得很干脆。 “是我父亲。” 赵家荣抬起头,看到韩恩铭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得阴沉,刚刚从容的气度不复存在。 “他心甘情愿替他们姓麦的人去坐牢。” “然后呢。” “死在里面了。” 赵家荣惊讶地看着他,而他说得轻描淡写,只是轻轻地嗤笑一声,“傻老头儿。” “所以,你大可以心安理得一点,这点钱和资源对麦家来说,连根牛毛都算不上,可对你来说,太重要了。” 韩恩铭的声音冷幽幽的,眼睛却有瞬间的失焦,不知道他透过这片虚空盯住的,是不是过去那个年少的自己。 那一刻,赵家荣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和韩恩铭,是一样的。 都是受害者。 或许麦冬认为,他更有资格一点。 赵家荣把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摇了摇头,“我该走了。” 他把文件一张张整理好,重新装回档案袋,站起身来,“我可以把这个带走吗。” “当然可以。”韩恩铭恢复了状态,仰头看他。 赵家荣走出几步后,突然又转回身。 “你爱他吗。” 他这样问。 韩恩铭脸上神情突变,像是遭受了某种突然袭击之后的那种意外,他愣了一下,也站起来,直直地盯着赵家荣的脸。 过了很久,他张了下嘴唇。 “我不怪他。” 赵家荣说,“我爱他。” 韩恩铭像听到笑话一样笑了起来,他笑得垂下头,一手掐在腰上,一手扶住桌子。 赵家荣没有站在原地等他冷静下来,转身走去,推开门,又合上,那笑声不知是被完全隔绝在室内,还是戛然停止了。 第115章 。 那一天,他回到医院,没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嫂子,甚至赵继伟,他都没告诉,只是坐在病床旁边,愣了一下午。 就麦冬现在的位置。 太阳从当空落到树梢,天边烧得火红,点亮了赵家齐很久没有睁开过的眼睛。 “算了吧。” 这是隔了十几年,哥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意识不是很清醒,发音含混不清。 随后他吃力地抬起手,用枯瘦的手指摸他的眉毛,他的额头,鼻子,嘴巴。 “是家荣吗……” “哥欠你……” 没有眼泪,他的眼球早失去了光彩,只闪亮一下又重新黯淡下去,手臂也无力地垂下,赵家荣在那一瞬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那一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很想叫一声“大哥”,却怎么都没有成功。? 第75章 可是我没带伞 这两天广市接连下起几场不算大的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气温像坐了滑梯似的,一早一晚的温度直线降到了十度以下。 麦冬已经穿上了高领毛衣,白色毛线柔软细腻,外面套了一件墨绿色的工装夹克。他头上戴了顶棒球帽,视线从压低的帽檐下出来,罕见地很有压迫力,赵家荣不由得挪开眼睛。 “他究竟和你说什么了。” “是不是关于……” “关于我父亲。”赵家荣不擅长撒谎,他不喜欢让事情不清不楚的。 麦冬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只是神情中不由自主地流出一点茫然。 “麦冬,其实你不用做这些的,过去的事情早过去了,更何况,这案子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赔偿金早就已经结清,够多了。” “你不欠我什么,自然也不用对我这么好——” 麦冬仿佛刚回过了神似的,有点着急地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需要钱,我为什么不能帮你?” 赵家荣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回想着,自己刚才的话语是不是不够柔软。 “你要我怎么样做呢?眼睁睁的看着你公司欠债倒闭?眼睁睁看着你,亲人病得那么重,还在犹豫住院费太贵?就像现在,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亲哥哥都快要死了,你还只顾着逞强?” 他情绪激动,越说声音越大,吸引了隔壁床家属的目光。 赵家荣冲人家笑了笑,扶着麦冬的肩膀,让他坐下。 “你别生气。” 麦冬说得很有道理,每一句都无法反驳。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韩恩铭,他满脸晦暗地笑,一身阴影地站在那儿。 他不知道该怎样对麦冬描述此刻心里的感觉,他当然不希望赵家齐去死,可就连想到死亡的瞬间,心都是麻木的。 有些人,还活在这世界上,不是一件好事。 麦冬当然不懂。 赵家荣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松开手,后退一步。 “麦冬,你——喜欢我吗。” “什么?” 麦冬显然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个方向,他惊愕地大张着嘴,一动不动。 很久都没有回答,赵家荣就低下了头,双手攥在一起,有些紧张。 “麦冬,我那会儿说谢谢你,不全是因为你帮我的这些,我最想感谢的,是你出现在我的人生中。” “我原本是有自信的,以为你对我,有一点感情。” 麦冬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回避闪躲,赵家荣则没有停顿地继续说下去。 “可我现在知道了,我根本不幸运,一切都不是巧合,你和我在一起,是出于同情。” 麦冬突然反驳,“不是!” 查房的护士走进病房门,瞥见貌似对峙的两人,什么都没说,从床尾拿起记录卡划了两下,照例递给赵家荣一支温度计,“给病人测一下体温。” 护士离开时带上了门,赵家荣抬起脚,往床头方向走了两步。 他本意只是要给赵家齐测体温,而麦冬却猛地撤身后退,他身后没有空间,所以撞到墙角的床头柜,柜子上的花瓶晃了一晃,差点摔了。 麦冬近乎惊慌的神情却让赵家荣的内心突然平静下来,冲淡了那种孤注一掷的感觉。 其实他早就确定,他们没有可能在一起的。 金钱、地位、家庭、阶级,太多太重的东西。 他只是想知道,好想知道,他心里面,究竟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的…… “所以,有喜欢过我吗。” 。 将温度计送回护士站,赵家荣回到病房,隔壁床的家属早收拾完离去,赵家齐躺在床上,依旧悄无声息,窗户没关,麦冬双肘支撑在窗台上,安静地垂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室外,天空中无声地飘下绵软的雨丝,带来一室的潮湿阴郁,让氛围更显安静,房间内只有仪器单调规律的滴答响声。 赵家荣削好了一个苹果,走到麦冬身后,“吃水果。” 他正对着住院楼下一片破旧的违建民房发呆,呆了一会儿,才接了过去。赵家荣被他小声的“谢谢”弄得一怔,抬手关上了窗。 “别着凉了。” 这样的距离和动作,就好像他要把人给网到怀里似的,麦冬转了个身靠着墙,双手插兜,故意偏开头不看他。 苹果拿在手里转了两下,却是不吃。 如果说,刚才的那段沉默是在回答,现在的沉默就是责怪。 第116章 成功地让赵家荣觉得有些歉疚。 麦冬骨相优越,侧脸的轮廓最爽利好看。睫毛是一条线,上下一抖,在空气中利落地画出条弧。皮肤还是那么白,不过下巴上长了颗痘痘。 他脸色有点不好,可能是因为戴着帽子,光线昏暗的原因。 应该是刚剪了头发,帽子下露出的发茬很短,赵家荣的视线落在他突出的一节颈骨上。 总是会觉得他又变瘦一些。 视线停得越久,越难以离开,赵家荣觉得自己是有点太肆无忌惮了。 “我去找韩恩铭的时候,见到了韩太太。” 那个女孩子,他忘记长像了,总之是很美丽,很美好的,笑盈盈的样子暖如春阳。 麦冬的身体有一点僵硬,但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转过脸来,“她叫郭一然,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她知道我和——” 他抬了下眼睛,“——我和韩恩铭的关系。” 短暂的停顿后,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很滑稽吧,你觉得。” 赵家荣摇摇头。 “当时怎么没告诉我。” 韩恩铭结婚的那时。 那些痛苦的时刻,最需要有人陪着,随便是谁也好,总好过独自一人。 麦冬的视线又投向窗外,窗外正经过飞鸟,排着笔直的队,扎进远方灰色的云层。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到,“你有什么打算。” “再过两三天,赵家齐的刀口恢复一些,我就去办出院手续。带他回老家,我妈一定很高兴,能和她儿子一起过个年,虽然也就是最后一个了。” “医生呢,建议可以先去县城的医院住一住,然后再把人接回家调养,正好,这段时间我可以收拾一下房子。” 北鸟南归,他也该回一回家。 “你还回来吗。” 赵家荣站直了,倚在窗台上,目视前方。 “我妈年纪大了,不能总让我嫂子照顾。” “那你公司怎么办。” “行业不景气,我和周航说好,等这个项目干完,就先不干了,他需要歇一段时间照顾老婆孩子,我也——” “我也累了。”他说。 赵家荣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是很疲惫的样子,虽然他语调轻松,脸上还有淡淡的笑意。 麦冬咬了一口苹果。 赵家荣今天的穿着打扮其实不像以前的风格,很青春有活力的样子,和医院这种地方不搭:一身黑,黑色运动鞋和牛仔裤,黑底的基础款圆领卫衣,领口处露一圈白边,袖口收紧,压着右手手腕上的一块银白色手表。 麦冬对自己感到难以置信,都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有心情翘一翘嘴角。 ——他戴了他送的表。 赵家荣却是叹了口气,然后他的右手垂到身前,准确地摸到了另一只手腕上的金属搭扣,“咔哒”一下按开。 他把它脱下来,伸出手臂,捞起麦冬的一只手。 麦冬怔怔地看他。 光润丝滑的表带贴合上他的皮肤,手腕上冰凉和温热的触感交叠在一起,却难以融合。 麦冬的嘴唇有点发抖。 他想挣脱,却突然没有力气,只能用自以为强硬的语气说,“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都没有收回来过。” 赵家荣还握着他的手腕不放过,大拇指在他的血管上压着,压迫力似乎能顺着血液传导,麦冬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他攥住了。 “我不能要你的东西,你明白吗?” 他的样子很严肃,很坚决。 一语双关,麦冬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他不明白。 不明白。 他想起韩恩铭也曾经对他说——【你不懂的,你怎么会懂呢。】 为什么呢?他们的眼神重叠,都是那么难懂。是冷,还是暖?是恨,还是爱? 手腕上的力道加深,又猛地减弱了,赵家荣轻轻地在他耳边低语,“麦冬,别忘了我。” 麦冬张了下嘴,想说什么,喉咙却突然一哽,于是他紧闭上了嘴唇,可是双眼中,慢悠悠地闪出了水光。 赵家荣一手握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抬了下他的棒球帽,用食指的指背揩了揩他的眼睛。 “不要哭。”他声音很温柔。 麦冬推开他的手,自己抹掉眼泪。 液体是冰冷的,顺着窗玻璃在下滑,一颗接一颗不停地坠下,外面的雨下得大了。 很长时间过去,或者也没有很长。 “要走吗。”赵家荣说,“你不是还要上班?” 麦冬继续咬那个苹果,眼泪流进了嘴里,被他囫囵地咽下。 “好。”他听见自己说,“可是我没带伞。” 【作者有话说】 嘤,自己都要写哭? 第76章 这样的寒冷 赵家荣在医院门口的超市里,买了两把伞。 但是他一把都没有拆,秋天的风雨并不凌厉,落在身上一开始都没什么感觉,直到衣服慢慢变得潮湿,身体在不知不觉间就被那股子寒意沁透,骨头都是湿冷的。 回住院楼的路,步行只要十分钟,他尽量把脚步放慢。 手机上有小刘的未接来电,他置之不理,只看了一眼,就关了机,然后继续在医院后门的一个小花坛边上兜圈子。 原来,无论先前做了多久的准备,真正离别的那一刻,都必须匆促潦草,是啊,如果不逃跑,怎能做到分开? 第117章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病房。 房间里只有小刘。 他“蹭”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荣哥,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你那个朋友走了,走之前,让我转告你他的话。” “嗯。” “他说,对不起你。” 赵家荣环顾了整个房间,隔壁床换了新的铺盖,惨白的床单平整得像一张纸,防滑地坪刚刚被拖过,淡淡的消毒水味散发在空气中,仪器上垂落的电线还是那么杂乱不堪,根本捋不清楚,他看不懂的显示屏上跳跃着图案和数字,指示灯一下一下地闪,代表着机器永远不会消逝的生命。 目光在略过一些东西的时候,移动得很快:窗台上的金属表,垃圾桶里的苹果核,床头柜上的百合花。 他的眼神最终停留在赵家齐的脸上。 然后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似乎是衣服里蓄了太多潮气,现在才一丝一丝地返还到皮肤。 赵家齐的脸,像枯败的树皮,却很平静,生命就这样淡淡地流去,无力回天。 这世间太多太多的事情,无力回天。 赵家荣就那样站在门口,窗户关着,他却觉得有潮湿阴冷的雨滴不断被风吹到他的脸上,浑身都湿漉漉,真冷啊,他跌跌撞撞走了三十年的人生路,没有一个秋天是这样的寒冷。 。 麦光耀上周五回的国,一回来就亲自着手张罗他的生日派对。 他今年五十九岁,身高186,体重是标准的75公斤,偶尔去健身房,还会有二三十岁的女孩子来和他搭讪,然而穿上衣服后,一身肌肉却不显山不露水,藏得严实,麦家纤细高挑的基因在他身上体现的最好。 麦冬和爸爸接触的实在不多,尤其是成年后,印象最深刻的,不过就是六岁时候随着他学游泳,差点淹死。 他爹只顾站在泳池边上哈哈大笑。 麦光耀不喜欢工作,那个洒脱劲儿和大伯的兢兢业业一比,没人相信他们是亲兄弟。他在公司没有职位,麦冬只知道他在国外做一些金融投资,爷爷也并不管他,有时他会穿着三件套西装去卓真大楼里逛上一圈,很是惹眼,也不知道去做些什么。 他在国内的时候少,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生日要回来过。 据说是爷爷要求的。 麦冬仔细看院子里那辆蓝紫色的超跑,绕车身刚走了半圈,抬起头,郭一然推着门正冲着他招手,“我猜中了,就知道是你,快进来。” 傍晚天色青乌渐暗,她穿着条家常的白裙子,站在倾泻出的一片黄色灯光里,妆化得素,人也显得比平时清淡。 “怎么猜的。” 麦冬进门,站在玄关换鞋脱外套,一看这还用猜吗,就差他了。 麦光熠和麦中霖端着酒杯,在小吧台边下象棋,韩恩铭和梅菁医生坐在沙发上,和大嫂正聊天,父亲和母亲两人一前一后,从厨房走出来。 “冬冬,你最近怎么都这么晚?”郑芷青摘下围裙,有点儿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麦冬疑惑她今天怎么突发奇想要亲自下厨,但也只点点头,“妈。” 麦光耀站她身后,笑着撇了撇嘴,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非说手艺没有生疏,要亲自给我做道菜呢。” “这样啊,我有口福了。” 麦冬笑了一下,把手中的礼盒递出去,“生日快乐,爸。” “谢谢儿子。” 正式生日宴会的前一天,照例是一家人先小聚,明天在麦光耀的半山别墅,各方名流齐聚,还有得一番好闹。 他们这些人过生日,从来不纯粹过生日,那个氛围麦光耀不会喜欢,所以还筹划了第三天的山顶派对。 爷爷明天也会参加,以绝对健康的状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礼盒里是一支半旧的钢笔,来自某早已停产的老牌德国笔厂,麦光耀看上去很满意,拍拍他的肩膀,“先上去看你爷爷。” 麦冬往梅菁医生的方向看,视线余光淡淡扫过韩恩铭的脸,不带表情地点了点头。 。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就等上菜,麦冬从楼梯上走下来,接过郭姨递来的温水。 沙发上的人都抬起头看他,他坐在骆月蓉的身边,面对着梅菁说,“刚吸了点氧,说了没两句话,就睡着了。” 声音很轻,因为刚从病人房间出来,还习惯性地保持这种音量。 “梅叔叔,手术时间能定吗?” 梅菁摇了摇头,“状态不好。” “公司里还有几个人必须处理。”韩恩铭插嘴,“爷爷的意思,还是要等,等公司平稳,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还能等等大嫂。” 爷爷硬气一辈子,到头还是怕,怕下不了手术台,见不到他的重孙儿。 骆月蓉眼圈立马就红了,她孕期格外情绪波动,麦冬瞪了韩恩铭一眼,握住嫂子的手。 “没事。”骆月蓉拍了拍他的手背。 她轻轻擦了一下眼皮,“爷爷还和你说什么了?” 麦冬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做出反应,手往回一抽。 已经晚了,骆月蓉反握住他的手,身体前倾了些,“别想躲!我问你,怎么最近都没听灵灵提起你呢。” 骆月蓉眼睛中还带着点湿润水气,表达出温柔的期待。她五官中最突出的,就是这双婉转明美的眼眸,仿佛永远在诉说动人的情感。 第118章 很少有人能拒绝她这般凝视,麦冬不自在,求助似的看向韩恩铭。 “爷爷最记挂的,可不是我肚子里这个。”骆月蓉眼波流转,“恩铭,你说是不是这样?” 韩恩铭也转开视线,扫了眼麦冬,淡淡地说,“他最近事情多。” 这是真的,但也不全真。要处理的工作再多,也不至于要住进公司,打吊瓶都要在办公室里。 当然,这些都瞒着家里,瞒着爷爷。他最近的状态有多糟糕,韩恩铭知道,梅叔叔当然也知道,但不会多嘴。 梅菁站起来,走到吧台边观看棋盘上的战局,乐着说,“蓉儿,来看看你们家中霖,被杀得片甲不留了。” “是吗,我来帮忙!” 骆月蓉笑着起身,麦冬终于身体放松,仰靠在沙发里,将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头顶的水晶吊灯上。 【作者有话说】 分手期,可能这几章氛围都低一些。明天还有一更。? 第77章 最后一天 车窗升起,一点红光在玻璃上出现,麦冬伸手拿掉嘴里的烟。 韩恩铭在超跑的车头前站着,开口,也吐出阵白烟,他难得笑得很纯粹,“麦叔叔喜欢的趣味,永远不变。” 对着玻璃上模糊映出的自己的脸,麦冬嗤笑一声,然后转了个身倚在车门上,右手自然垂到身侧,掸掉烟灰。 “你怎么知道我想出来透口气。” 韩恩铭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和他的对话中总存在这种大段的空白,麦冬习惯了,不过这次时间有点太久了,让他挑了挑眉。 “你以前没有的。”韩恩铭已经把烟蒂踩灭。 这话没头没尾,但麦冬能听懂。他说的是烟瘾。 会抽烟,次数多了,不知不觉就变成这种状态,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 “不算吧。”麦冬无所谓地怂了下肩膀。 “为什么天天不回家。” “这不是回来了吗?” “胃痛又严重了?” “不一直都这样吗。” 韩恩铭皱起眉,“我听说,你每天只吃一顿饭。” 这种类似审讯者的语气,让麦冬也有点儿烦躁起来。 “谁说的。” “你助理。” 麦冬冷笑一声,“他逗你玩呢。” “麦冬!”韩恩铭绷着脸,视线沉甸甸地压下来。 放在以往,麦冬会在第一时间,被这样的他震慑住。 可现在的他,能够气定神闲地低着眼,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掏出打火机,点燃。 放在以往,韩恩铭会劈手夺掉他的烟,强行扭着他的胳膊,拽着他去饭桌上吃饭。 可现在的他,只不过轻飘飘地开口,说,“你准备这样到什么时候。” 。 他们都变了,麦冬想,变了好多。 上周的时候,他在公司见到了周航。以前只听过这个名字,并不算认识,还是刘恒引荐的,当时刘恒来他办公室,是为了求他签署一份已经被财务审核了好几轮的概算报告。 “这是周航,和家荣合伙做建材公司的。” 麦冬是听到这句话才从文件中抬起头来,钢笔尖不小心在纸上停留了很久,留下大大的一个黑色圆点。 “来见见领导。” 周航嘻嘻笑着,双手握住他的手,“今天是专门谢谢您来的,多亏之前照顾我们那么久。” 麦冬盯着自己被他攥住的手,突然一个激灵缩了回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仓促地抬起笔,用最快的速度在纸上刷刷签好名字。 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很大,这是他离开基层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钱叔叔手底下的工程,又批给骏亨一个。” “这事你知道吗。” 韩恩铭对于麦冬突然谈起的工作话题没有表示抗拒,而是自然地接话下去,“知道。” 黑暗中,烟头的红光猛地亮起一下,黯淡下去。麦冬蹲下,把烟头按在地上,“我没有授意他们。” “很简单,你跟谁来往的密,下面的人都看见了,他们总会自以为是地做判断。” 麦冬伸手捂住脸,用力搓了两下,他突然有点沮丧。 “这无所谓。”韩恩铭很平静,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承包商借助关系多挣了些钱,他是真的对这种小事不屑一顾。 “那个姓周的,最近有没有告诉你赵家荣的消息。” “没有,我和那个人只见过一面,联系方式都没有——” “他怎么了!”麦冬猛地抬起脸。 这个仰视的角度,让韩恩铭的面容显得格外冰冷,甚至有点可怕。 他犹豫了一下,说: “爷爷可能,已经知道他了。” 他的声音虽毫无感情,却让麦冬遍体生寒。 “不管你心里能不能想清楚,我劝你,尽快调整好自己。” “这个节骨眼儿上,懂点事,是为了赵家荣好。” “要是逼老爷子出手,我也没法帮你。” 麦冬双手抱住了头,脸埋在膝盖里,牙关紧咬,他觉得自己的嘴唇和声带都一齐发抖,很努力才能吐出字来。 三个字——“明白了。” “还有。”不知怎么,麦冬觉得韩恩铭的声线中不仅有怜悯,还有些淡淡的厌倦。 “把烟给我戒了。” 第119章 。 天气持续转冷,到了枫叶像火一样红透山头的时节,麦冬和孙家的独生女一起去市郊爬山。 后来他们又见了两面。 北方的秋天太短,接连着几天晚上降下浓霜,早起时院里的花草都挂着毛茸茸的白。麦冬最近不住自己家,在医院大宅两头来回跑,天冷下来后,老爷子在家晕厥了一次,把人们吓得够呛,偏他说自己最讨厌医院,只能请了医疗团队,把器械搬回家来调养着。 连父亲也不往国外跑了,一大家子都回来家里,不过麦冬感受得出来,任凭再多的人,爷爷还是最喜欢他陪在床前。 他在工地上又遇到过一次周航。 主楼的封顶仪式,麦冬按流程露面,屁股后头一大群乌乌泱泱的工程师,队伍最末的男人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 他最近事业扶摇直上,和骏亨地产达成了长期合作协议,手里捏了几个项目。 麦冬坐在车里,看他低头哈腰地给李冰递烟,被拒绝了就很夸张地歪着身子,遥遥地冲着车窗,满面堆笑,用力挥手。 后来周航甚至来办公室找过他几次,他都没见。 也完全没有动过心思,找他问那个人的近况。 元旦降下大雪,骆月蓉早产,麦冬陪着在产房外面哭得稀里哗啦的麦中霖一整晚,提心吊胆地跨过了艰难的一年后,麦家终于迎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辞旧迎新,爷爷给取名叫“雪迎”。 麦冬瞅着裹在毯子里粉团儿一样的小东西,满心的柔软,紧绷的弦短暂释放。 按照既定的治疗和调理方案,经过无数次复杂的检查,爷爷的手术时间定在农历的腊月二十八,共贺新春的日子,以往麦家上下都洋溢着喜庆热闹,今年他们确实仍旧团聚在一起,却只有医院走廊里冰冷的灯光。 手术成功了,聚集了广市最顶尖外科大夫的手术室门一打开,护士刚开口说第一个字,他母亲就瘫软在地上,忍不住地哭起来。 住院准备加手术,再算上重症监护的八个小时,麦冬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熬了整三天三夜,他整个人是木的,跟着医院门口的旋转门走了好几圈,最后是韩恩铭抓住他,把他拽了出去。 地上的雪没有化,反射出的惨白光线像刀子一样刺进眼睛里,麦冬叫了一声,踉跄着向后仰倒,然后被韩恩铭捂住眼睛搂在怀里。 他一眼都没有看他,默默地挣脱,低着头上车。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 往年的这一夜,他总会在除夕的烟花中,在欢声笑语的人群簇拥下被催促着许愿,他从来都是象征性地闭上眼睛,片刻后又不耐烦地睁开,笑着把送到眼前的生日蛋糕推开。 去年是一个意外,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的美丽意外。 麦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厚重窗帘将室外的光全部隔绝,外面有璀璨星星、绚丽烟火、美满人间。一声声或闷或脆的爆竹声中,蕴藏着属于平凡人类无尽的力量,对生活的热情、对未来的勇气、对身边人的爱。 泪水顺着眼尾,一直流下来,在枕头上对称地湿了两片。 麦喜田进手术室前没嘱咐别的,只握住他的手说了一句话,老孙家的女孩儿不错,过完年,带人回家吃饭。 刚才,物业经理替他送来一份快递包裹。有一颗灰褐色的大松果被装在黄色的礼品盒里,卡片上写着:生日快乐。 麦冬闭上了眼睛,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痛哭失声。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更? 第78章 送饭 钱祥声将文件夹往面前的会议桌面上轻轻一摔,用手中的笔指着投影仪边做汇报的人,“停停停。” 大屏幕上展示的北郊产业园区开发项目,是集团今年首推的一批重点项目。这两年,产业集群和城市去中心化的政策炙手可热,几个郊区里,北边作为试点,开发条件最优,几乎所有头部的房地产公司都盯着这块肥肉。年前那块地被卓真拿下的时候,麦冬跟着去了,亲眼见证过程的艰难,公司各部门对其重视程度颇高,所以他完全能理解,钱伯伯这看似过激的反应。 项目部的主任吴俊杰亲自做的汇报,此刻也不得不住了口,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钱祥声苍老的声音中填满怒意,“逗我玩呢?你自己觉得董事会能批过吗!” 项目好,开发难度也大,关键点在于拆迁,谈地皮的时候政府也特意提到了,开发商一定要做好预算。当下项目部拿出的方案兑换率太高,公司利润微薄。 “实在是不好谈……” “那就换人!项目部没人会做拆迁方案吗?” 主管领导都被骂得下不来台,项目部其他人更不敢说什么,全场鸦雀无声,坐得近的,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我看,今天先这样吧。” 麦冬对坐在身边的钱老侧过头,小声道,“钱伯伯,他们也有考量的,这样,我下午和吴主任去一趟北郊了解情况,然后再让他们重做。” 钱祥声是以前麦光熠手下的人,属于最早一批卓真的老臣,对麦冬这一声“钱伯伯”相当受用,当即脸色缓和,点了点头。 于是会终于散了。 在吴俊杰的办公室看了会儿材料,就到了中午,助理打电话说家里餐送到了,麦冬皱了皱眉,“放着吧。” 李冰说话时很不干脆,“嗯……您散会了吗?要不我送过去。” 第120章 麦冬把通话音量调小。 那边果然说,“韩董事长说了,让我看着您吃,不然我——” “放着。” 麦冬加重了语气,“听清楚了吗?” 通话按掉,吴俊杰很有眼色地把面前的文件夹一个个收拢,“麦主任,您休息吧。” 。 从项目部出来,麦冬没有直接回办公室,坐电梯上楼,在十二层的露天平台上抽烟。 乍暖还寒,初春的风还带着几分凌厉,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烟点着,他一时气愤,顺手将打火机甩进边上的垃圾桶。 “哟,不是说戒了?” 麦冬单手扶着栏杆,正在出神,听见声音后猛地打了个激灵,手一抖,下意识把烟掐了。 扭头一看却又松口气,“怎么是你。” “这么心虚。” 唐雨枝穿了一件淡绿的丝质衬衫,卡其麻布裤子,白色运动鞋,纤细瘦高的个子,站在春风里就像那树上刚抽嫩芽的柳条,微微一笑,整个人清爽干净,勃勃生机。 露台上有一组玻璃的茶桌椅,唐雨枝自己拉开椅子坐下,将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小茶台上。 他解开衬衫袖扣,抬手时就露出一截小臂,丝绸特有的光泽顺着肩头流动下来,垂落堆叠在手肘。 麦冬还站在围栏边上,垂着眼睛,看他不紧不慢地将饭菜摆出来。 “李冰呢。” “他在办公室急得团团转,我看他可怜,就替他来给你送饭。” 麦冬扯了把椅子坐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瞎猜的。” 露台上有风,唐雨枝抬手扯散了头发,然后一扬下巴,“快点儿吃。” 麦冬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 说来也凑巧,他和唐雨枝,自打在麦光耀的生日派对上又见过一面,就总能在各种聚会上遇到,但是要说两个人的接触什么时候变得密切,还是在他兼任了公司高档住宅项目的特殊设计顾问之后。 “御龙湾的图纸,什么时候能出。” 唐雨枝对他一见面就谈工作的行为颇有不满,撇着嘴角,敲了敲桌子,“能不能让我喘口气?” 这位圈内著名高冷的首席设计师很有自己的小脾气,那是他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决不会展露的一面,“不知道,没时间画。” “那你今天来干什么。” “不欢迎我?” “没有没有。” 唐雨枝笑了,“下午有什么安排。” 麦冬一怔,“上班。” 唐雨枝将两张艺术沙龙的票放在桌上,“晚上陪我一起去,我或许可以和你聊聊图纸的事。” 【作者有话说】 唐并不会有太多的戏份? 第79章 你们认识? 麦冬特意换了辆不起眼的车,快到的时候,又特意向唐雨枝强调了一遍,“真的是上班。” 手机铃声响,于此同时,麦冬看见吴俊杰的黑色大众在前面十字路口对面等着。 水泥电线杆以一个危险的角度歪斜着,上面乱七八糟缠着的电线像乌鸦临时筑的巢,黑压压的一大团,仿佛要坠下来。 唐雨枝在电线杆旁边站着,又恢复了他稳重而妥帖的礼貌样子,“吴主任你好。” 他伸出一只手,“我叫唐雨枝,室内设计师。” 吴俊杰虽然不懂麦冬为什么要带一个设计师来考察拆迁区,但不敢多事询问,只笑着招呼,“唐设计您好。” 三个人并肩往前走。 “村子呢不大,村委会是配合的,所以原住村民这块儿问题不大,难搞的是北边那一片儿,百分之八十的居民都是外来的,鱼贯村附近有工厂,交通也好,很多来广市打工的农民工都在这里落脚,久而久之各种店铺都发展起来了,餐馆,菜场,服装店,还有一个家具商贸城,这里人员结构就复杂多了,很多房子的产权都转了好几次,都找不到房主。”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您这边走。” 吴俊杰轻车熟路地将他们引到一条街道上去,“工人们管这一片儿叫大坝,您看,那边有条河。” 麦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见一条水系,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别这么客气,叫我麦冬就行。” 他们行走的街道虽然是大坝的主街,最繁华的中轴,但是道路还是很窄,对向只有两条车道,还被各种各样横七扭八停放的三轮敞篷车、电动车、自行车占去三分之一,来往车辆只能小心翼翼地左右腾挪,喇叭声不绝于耳。 道路两侧的商铺非常密集,品类应有尽有,共同的特征是小而低矮,内部光线昏暗,很多店面窄到只能两个共用一个招牌,没办法,这类建筑在建造之初就缺少严格的审批和管控,电力水力改造因为阻力巨大,无法实施,可以说,这些房屋早已不具备安全使用的条件。 “这种房子,不拆也没意义,撑不了多久了。” 唐雨枝一边感慨,一边拍照。 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嘟嘟”震动两下,麦冬扫了一眼跳出来的对话框,扭头问吴俊杰,“有多少不接受的?” “三分之一吧。” “我觉得,时间压缩一半,不签字再降两个点。然后已经签约的,每户额外补贴一笔现金。” 吴俊杰一惊,“这……” 麦冬低着头回了两句微信,对他打手势,然后拨出一个电话。 第121章 “灵灵。” 他声音一瞬间变轻柔,吴俊杰识趣地闭嘴。 “嗯,有点忙,抱歉。” “对,不在办公室。” “晚上啊。”他看了身侧一眼,“有应酬。” 唐雨枝的眉梢立马就挑得老高。 麦冬乐了一下,但没表露在声音里,语气还是严肃又温柔的。 “嗯,明天当然可以。” “没事。” “等你。” “再见——” 麦冬的胳膊突然被大力地一拽,他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转了个身,堪堪躲过一辆从侧后驶来的电动三轮车。 改装车的喇叭音量大,刺耳的尖啸混着司机粗声的几句脏话,疾速远去。 “看路啊。”唐雨枝扶了一下他的胳膊,才松手,“你晚上忙你的,不用应酬我。” 麦冬没有理会他这句酸溜溜的话。 他视线投向马路对面,那瞬间有点发呆。 “福祥面馆”的招牌看上去摇摇欲坠,门口支了一顶油腻的伞棚,棚下锅里升腾蒸汽,老板拿着不锈钢勺,正在给边上端着碗的客人舀汤。 沈源受到感应似的,抬头看向马路这边。 阳光下看,他眼球的颜色似乎有些发灰,盯着麦冬大概有两三秒,他端起碗喝了口汤,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源,怎么了。” 另外一个人从黑黢黢的室内走出来,一件熟悉的夹克衫暴露在阳光下。 心脏跳空了一拍。 麦冬屏住呼吸,直到看清对方的脸,才松一口气。 。 海碗里盛着面,简单浇一勺汤,摆两根烫好的油菜,味道和口感竟然是意料之外的鲜美,炒面单看颜色就知道油盐过重,但不妨碍吴俊杰吃得很香,唐雨枝什么也没要,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大概是不适应这种地方吧,他的漠然将他与整个环境都隔绝开来。 “没想到在这里能碰见吴主任您。”周航兴奋地搓了搓手,“还有麦总。” “之前去您办公室好几次都……” 麦冬一皱眉。 “小周,说正事。”吴俊杰的眼珠子转了两圈,视线不着痕迹地在两人中间打量,“和电力部门联系的怎么样了。” 他这么一打断,麦冬才知道周航竟是这次施工队伍的一个副队长,负责好大一片辖区的拆迁任务。 周航毕恭毕敬地汇报任务,期间有人来给来添水。老板娘个子很小,身材微胖,毛衣裙外面套了围裙,编着条麻花辫,鹅蛋脸上的薄妆被忙出来的汗水弄花了一点。她不算长得漂亮的女人,但是脸上常挂着笑。 她不多说话,很沉静地倒水,又端着水壶走了,但是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麦冬低头看她的腿。 沈源又要了一份面。 他一直默不作声,坐在最角落里,垂头,视线埋在碗里,大口大口吞咽的样子,让人想起来某个人。 “你们和老板娘挺熟的?”麦冬问道。 这样的小店,谈不上什么服务,这一桌已经得到青睐。 “总来吃面。”沈源回答得简短。 这些店铺肯定都是要拆掉的,麦冬环顾四周,房梁虽然低矮,采光也差,但是空间设计合理,卫生也好,显然,做生意的人很用心地在打理这家小店。 “这家已经签协议了吗?”麦冬侧过头,问吴俊杰。 周航却抢先回答,“签了,第一批签的,很配合。” 麦冬觉得有些尴尬,他下意识看了沈源一眼。 上一次接触,是在赵家荣的家里,他醉酒,还被人照顾一晚。 那时沈源不知道他是谁,现在,周航肯定已经告诉他了吧。 麦冬心里有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很在乎沈源的想法,可是明明他和人家就不怎么熟。 “你在这附近做工?” “我临时住在这。”沈源一边吃面条,头也不抬地回答。 “这里房租一月多少?” “五百。” “挺合适的。” “呵。” 桌面上压了层玻璃,和陶瓷碗轻轻碰撞,发出脆硬的一声响。 他放下碗,手里还捏着筷子,低头冷笑了一声,眼睛凝视着桌面上的某个地方。 “麦总还是回去吧,这种地方不是您该来的。” 周航立刻很大力地拽了沈源的袖子,“说什么呢!” 在麦冬的印象里,以沈源的性格,不会说出这种刻薄话,所以他有点儿懵。 “这是我的工作。” 对方漠然地起身离开,“那您随便吧。” 气氛难堪,吴俊杰出来解围,“麦总,你们认识?” 麦冬觉得有些气恼,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不知是因为沈源一番直白的讽刺,还是周航过于谄媚的举动。 “不算吧。”? 第80章 画得太丑 周航给他发了许多微信,麦冬站在河边,一条一条地读。 这场无聊的沙龙开在树林深处的一间小木屋里,山野萧肃,天远地荒,灰扑扑的景色实在是乏善可陈,再加上刚开春,石头缝里的雪还没化完,林子里呆久了实在算不上舒服,艺术家,大概都是不怕冷的。 好在屋后有一条潺潺溪流,倒映月色,还挺美的。 大段大段的文字,言辞恳切,小心翼翼,满屏的歉疚话语,麦冬手指滑动着对话框,心情有点复杂。 第122章 周航的意思,大概是想替那些拆迁户争取时间和利益。 这倒是出乎了麦冬的意料之外。 “你之前几次来我办公室,就为了这个?” 微信很快被回复:“是啊,麦总。” “您也看到了,都太不容易了。” “福祥面馆的老板娘,去年刚死了男人,小孩好不容易在附近有借读名额,她自己还有糖尿病,静脉曲张,走路都费劲。” 信息从对话框中蹦出来的速度很快,麦冬皱着眉头——这些文字让他心烦意乱。 索性按灭了屏。 半晌,提示音停止住,可能是见他一句也没有回。 木屋里传出钢琴的声音,还有一阵轻声的谈笑,麦冬扭头,看见复古的印花玻璃上摇曳着几个端酒杯的人影,窗帘是一层淡淡薄雾,暖黄色闪烁的光神秘且慵懒,那是他们点了蜡烛。 什么什么欧洲王室贵族的古董烛台,花多少钱也买不到一对的,因为另外一只在博物馆里陈列。 林间的风阴凉,湿气很重,麦冬回过头来,用大衣把身体裹紧,蹲在石头上,探身往前看。 银白色的圆月破碎在小溪中,旁边缓缓冒出一只黑乎乎的影子,那是他的倒影,像某种怪物。 麦冬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大坝生活区边上,也有一条河,所以那个地方才被叫做大坝。 手机上跳出来自唐雨枝的信息:“怎么还不回来。” “我先走了。” “啊,有急事吗。” “有点饿。” “?” “抱歉,你好好玩吧。” “……你答应我的。” “图纸不用着急了。” 麦冬犹豫了一会儿,重新掏出手机,通讯录里没有存周航的电话号码,他划了划,找到历史记录里几个红色的未接来电。 对方几乎在一秒内就接通了电话。 “麦总。” 周航,语气总是带着讨好的,见到人时,总是卑微地挂起一张笑脸。 开始麦冬以为他这副样子只是对他们这种所谓的权贵,后来发现不是,对待沈源,对待工人,对待面馆的老板娘,甚至是老街上和他擦肩走过的每一个稍微熟识的人,他都是这样。 都是生意人,赵家荣和他完全不一样,甚至是截然相反。 麦冬承认他对周航,绝对算不上印象好,就比如现在,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又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你别这样叫我。” 对方“哎哎哎”地答应了几声,却没有改,“我刚才微信说的,求您再考虑考虑,真的再考虑考虑。” 麦冬沉默片刻,“这么晚了,那个福祥面馆,晚上还开门吗?” 。 车灯扫过楼门口,显出一个人影。 夜里起了风,男人穿的黑色长风衣下摆被高高扬起,麦冬拎着一个餐盒下车,等车子从身后驶离,走上前去。 “怎么不进去。” “门锁换了。”韩恩铭略带怒意地看着他,“你自己忘了?” 经他提醒,麦冬想起来有这一码事,那还是去年冬天,他俩在这间房子里打过一架,赵家荣过生日那天。 竟然过去这么久了,这样想想,从那之后,韩恩铭一次都没来过。 他掏钥匙,两个人进门。 麦冬没管他,脱掉鞋子外套就坐在餐桌前,准备大快朵颐,面条装在打包盒里,必须要尽快吃,否则就全无口感。 福祥面馆的肉丝面,特意绕路买回来的,最近他很爱吃。 “加班到现在?” “嗯。” 麦冬里面只穿了一件衬衫,袖子卷起来,广市的春天很短,清明过去没多久,天气就炎热起来。 韩恩铭站在玄关口,黑色的长款风衣的扣子一颗颗扣到了下巴,身型又长,整个人像黑色的一截木炭,笔直地立着。 他好像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于是麦冬放下了筷子,“你怎么了。” 他自认这段时间没有招惹到对方,除了公事,两个人连说话都不多。 在这个春天里发生的事情大都乏善可陈。公司管理层发生了一些变动,在所有人的预期内,原因也都是因为麦光耀的提前退休,父亲回国定居,天天去公司上班,偶尔的碰面让麦冬略有尴尬,麦冬被调去分管营销,职位上自然是有晋升,离开工程部前的最后一次例会上讨论了北郊产业园区的拆迁事项,对于进度的暂缓和赔偿方案的改变,韩恩铭没提出什么意见,算是默认通过了。 家里的小宝宝雪迎已经学会了爬,大嫂每天只做两件事情,一是逗女儿玩,二是催着郭一然尽快备孕。 韩恩铭面容冷漠地盯着挂在玄关墙壁上的一幅画,那是唐雨枝的作品,一个月前他托郭一然转送给麦冬,据说是他新出的系列画作里唯一不对外展出拍卖的一幅。 他问:“最近和孙家的女孩儿联系多吗。” 麦冬老老实实地答,“一周两次。” “感觉怎么样。” 麦冬自暴自弃地笑了一下,“你来我家,就是为了说些废话吗。” 韩恩铭今天的情绪格外不稳定,他提高了声音,“你非得一见面就和我吵架?” 麦冬乖乖低下头吃面。 还是不惹他。 韩恩铭的情绪回落,语调也是。 “以后可以不联系了。” 第123章 冷不丁的一句话,很简单,却没能让他听明白,麦冬惊愕地从面碗中抬起头,看见对方已经握着把手推开了门。 “啊?哎——” 韩恩铭抬腿就走,头也不回,门关上之前只说了一句,“画得太丑,建议扔了。”? 第81章 他家里出了点事 这个夏天,瑞通银行和卓真集团之间的反目成仇,在广市的商界可谓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卓真的股价连跌七天,而瑞通据说也开出了成立以来最大额的一笔违约赔款,细节如何外界都不得而知,只知道一个金融巨头,一个房产大鳄,不知道什么原因,彻底闹掰了。 直到新楼盘御龙湾的发售,再加上与政府合作的产业园建设项目登上电视新闻,卓真的股价又迅速回升,不仅没有造成亏损,在某种程度上,还解决了因前些年行业政策调整制造的巨额债务,而瑞通银行在年度新出的行业报告中,因为不良资产率过高导致评级下降,一蹶不振,即将面临整改,最差甚至是破产的局面。 都说卓真新任的董事长是个铁腕人物,经此一役,所有人都彻底领教了。 瑞通银行的总经理孙承祖遭到审查,个人资产被冻结,所有亲人禁止出境,除了他原本就在国外读书的女儿,孙灵。 她没再和麦冬联系。 麦冬有找过韩恩铭问这件事,他矢口否认——【别想太多,这件事本来就该做,不是因为你。】 。 宝宝两百天的时候,麦家又摆了一个小范围的宴席,邀请的人不多,都是关系最近的亲朋,而唐雨枝竟然也在其中。 这次是由他父亲介绍:“雨枝之前帮我设计过别墅,他很有才华,你们认识一下。” 宴散,麦冬调侃唐雨枝,“连我爸都夸你,你可真会讨人喜欢。” 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夸张,郭一然和他关系本就好,放下不提,其他人,爷爷,大伯,母亲,嫂子,都对他颇为欣赏,连小雪迎都更加青睐他的怀抱,总对着他伸出小粉胳膊,咿咿呀呀地笑。 可是唐雨枝吧,看表面清淡隽雅,乖巧随和,实际上有多狡猾,只有接触久了,才知道。 就比如此刻,无辜的眼神里带着心机,“哪有,韩董就不喜欢。” 麦冬眯着眼睛,假装听不懂他说什么。 “还有你。” “也不喜欢吧。” 。 麦冬没有回应他,没肯定,更没拒绝。 他知道自己不讨厌他,甚至和他相处的那些,是生活中为数不多比较轻松愉快的时间。 秋高气爽的九月,麦冬出差到另一个城市,鬼使神差地在一场拍卖会上,竞得了一件唐雨枝的雕塑作品。 他把东西摆在家里看了一周。 后来唐雨枝再提出吃饭之类的邀约,他就不再拒绝,可能是因为孤独吧,独自度过秋天的人太落寞,没供暖气前的秋夜,那么清冷、漫长,一个人睡不着。 所以再后来,他允许对方来家里。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无法让自己心里生出波澜。 时间还是淡淡地流淌,日复一日,他失去了许多情绪,仿佛再也没有力气去猛烈地生活。 他总觉得,是韩恩铭毁了他爱一个人的能力。 而另一个人,让他模糊了对爱的定义。 。 这一年实在过得太快。天又冷下来,跨年夜下了雪,宝宝过周岁生日,全家人站在冰湖上放烟花。 湖面是镜子,让斑斓颜色加倍绚烂,大家在漫天遍地的彩色里欢呼,倒计时迎接新年来到。 念到“零”的时候,唐雨枝吻了他。 他还是那样,没有回应——肯定和拒绝都没有。 但是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他一起并肩出现在家人们的面前,全家人,慢慢地都已经不会再对他的性向指摘些什么,甚至包括爷爷在内。 可能是因为习惯了吧。 或许是他变了,他不再那么在乎大家,包括韩恩铭,的看法了。 工作上,他渐渐习惯别人叫他“麦总”,习惯各种会议和应酬,在训斥下属或者要求人加班时,已经不会觉得不自在。 无聊的冬天,也快过去了。 。 年关将至,施工陆续都停下来,荣升建材承包下来的那个项目,快要竣工,庆功宴上,刘恒在饭桌上拍着周航的肩膀大笑,“你小子,我看你有点儿飘啊!” 听说他最近正在招聘,公司也从原来的公寓里搬出来,在市区的某个写字楼里租了一排办公室。 “运气,都是运气,还不是领导们抬举我。” 麦冬默默地喝了一口酒,“你老婆和小孩,最近都还好吧。” 周航笑着点头,“都好,都好。” 说来神奇,这一年,他和周航竟然接触的不少,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 喝到半酣,麦冬提前离席。 他没吃多少东西,胃不好受,去酒店的卫生间吐过,然后没有回包房,直接上了车。 他身体状况一向还是不好,家里长辈要他每个月都体检,逼得他烦,病情每况愈下,但也习惯了。 刘哥临时有事去办,不在车里,电话里千万个道歉说要马上回来,麦冬说没事,让他不要着急。 车门落锁,点上烟,放松地靠在座椅上。 可能是被车里的暖风烘得犯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再醒来,是被耳边车窗玻璃上的敲击声吵到。 第124章 周航。 麦冬迷迷糊糊地落下玻璃,“你们结束了?” “没有。”周航手里拎着东西,弯着腰,往车窗前送了送,“我看您不舒服。” 胃药,车里一向都有准备,就在手边的储物格里,麦冬只是嫌麻烦,但是看到周航特意买的,他还是接过来。 周航贴心地递上一瓶拧开瓶盖的矿泉水。 还有一份打包的鸡汤面。 大坝已经拆平,福祥面馆迁址到了一条很繁华的小吃街,老板娘做出来的面条的味道,丝毫不变。 “你刚才跟着我?” 周航没有否认,这时麦冬推开车门,让他坐进来。 “有话要说吗。” 他点了下头,但是没有上车。 车门开着,周航站在光影夹角里,垂着眼,嘴角耷拉着,头顶灯管放射出刺眼的白光,让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惨淡。 “家荣,他家里出了点事。” 麦冬一愣。 周航的语气,好像做了件非常悔恨的错事。 “他回来了,不过我们吵了一架。” 【作者有话说】 他终于要回来了回来了,我聚少离多的小情侣啊? 第82章 他没事 车子被丢在北方小镇的机场,麦冬坐最近的航班回来,出航站楼时,下了小雪。 冬天的早晨,路灯还没熄灭,清洁工在扫着人行道上积了一层的薄雪。街道上,三两学生同行,麦冬下了出租车,站在熟悉的公寓楼门前按门铃,然后摘下沾了许多雪沫的羊绒围巾,攥在手里。 赵家乐穿着睡衣,门口开了一条缝。 “这一大早……”她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找我干嘛。” 麦冬低头看手表,五点半。 从广市到那个小村庄,麦冬之前去过一次,夜路好走,这一次只用了八小时零五十二分钟,比导航预计的驾驶时间快了二十六分钟,到了之后,却得知葬礼早在两天前已经结束。 其实应该提前打个电话问的。 脑子都傻了。 “节哀。”麦冬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低下头,把湿漉漉的围巾换到另一只手里。 “哦。” 赵家乐不知道麦冬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母亲的后事办得低调,就像她死,毫不声张,被发现时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村里的规矩,停灵要至少七天,赵家荣没有理会,殡葬机构第二天就来拉人,第三天火化,赵家乐和赵继伟人还在高铁上,从各自上学的城市拼命往回赶,也只赶得上看见殡仪馆里临时存放的小骨灰盒。 葬礼办得很简单,和赵国富当年的一样。 说来奇怪,九岁时父亲去世的那段记忆,在她脑海中一直是很模糊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尤其是葬礼上,她躲在院墙边,看凉棚上迎风飘动的白幡,灵堂前黑白的照片,甚至连棺材的样式,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今时今日,仿佛场景重现。 只不过那时将哭泣的她从角落抱出来的大哥,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换成了赵家荣冷着脸来扯她的胳膊,“你躲在这做什么,还有很多事,眼泪擦干净。” 于是她大力地甩开他的手,进入熟悉的模式,和他大吵一架。 赵家乐扶在门上的手松开,转身进屋,“进来啊。” 回广市,是为了给赵家齐继续治病。先前,县医院的大夫说没想到患者能撑这么久,简直是奇迹,要不还是不要放弃,再尝试一把。 母亲喜出望外,而赵家荣没同意,俩人成天为此大闹,后来演变成冷战,他就赌气搬到县城租房子住。 “就是你把妈气死的!” ——和他吵的时候,赵家乐说过这话。 过了五六秒钟,身后才传来合上门的声音,麦冬站在门口的地毯上,略显小心地环顾四周,“刚搬回来?” 打开的行李箱和大纸箱歪歪扭扭地躺在客厅地面上,门口放着几份吃剩的外卖和一袋垃圾,窗台和地板上都是灰,沙发上还罩着防尘塑料布。 前天到的,赵家乐只翻出来日用品和贴身被褥,主卧的一张床可以睡觉。 她懒得回答,绕过脚下的障碍物,从厨房的自来水管里接出一杯水,倚在门框上喝。 “怎么还住这里。” “回来得急,临时找不到房子,好在和房东阿姨比较熟。” “陈星呢。” “没让他跟着。” “哦。” 麦冬欲言又止的样子挺明显的,而且他看上去很累,身体佝偻着,脸色差,像是折腾了一宿没睡觉的样子。 但是他又仿佛很有耐心,只是说,“我帮你找个保洁,好好收拾一下房子。” 他低头拨出一个电话,很快被接通,赵家乐听到那边板板正正的男声,“好的麦总,我马上办。” 赵家乐从头到脚地打量他。 他穿了一件毛呢大衣,枪灰色西装三件套,压着藏青带白色细格的衬衫。 明明没过多久,他却变了很多。财富,地位,权力,这些东西真的会影响一个人的气质和长相。 这间狭小公寓,他曾经居住过不短的时间,可现在只是站在门口,都显得那样不合适。 长睫毛下的青黑色在冷白的皮肤上非常明显,一缕头发掉在眼角,他抬起眼睛,张了张嘴唇。 第125章 赵家乐先他一步说出来,“你是要找我哥吧。” 麦冬往后退了一步,倚在了门上。通过敞开的衬衫领口,能看出他呼吸并不规律,黑色羊绒围巾被他看似随意地握在手里,可是垂感不算强的短流苏正微微颤动。 他点了点头,正在细细发抖的手抬起来放在腹部,又垂下去。 家里没有烧好的热水给他喝,赵家乐也不想多留他,“他不在,我也不知道他住哪儿,只有去医院会碰到。” “哦……” 不知道是在忍痛,还是怎么,他低下头。 赵家乐倒大大方方,“我已经知道了你俩的事,赵继伟告诉我的。” 麦冬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赵家乐实在不喜欢男人可怜兮兮的样子,翻了一个白眼,心想他也是活该,天底下那么多男人,非得找赵家荣谈恋爱。 “友情提示,我劝你不要去找他。” “他怎么了。” “他没事,就是像条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 麦冬从田教授的办公室出来,是下午三点。 从华仁医院的门诊楼到住院楼,需要穿过一个广场,麦冬在广场右侧的一个便利店里买了瓶水,吞下两粒药片后,弓着腰在靠窗的卡座上趴下,闭眼忍过又一阵的疼痛。 手机中积攒了太多来电,回复不过来,索性关掉。 “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耳边回响着老教授刚才的话—— “这个家属,去年放弃的那样干脆,今年又死活要治,他哥哥运气确实也好,可惜都是暂时的。” 周航也说他变化大,尤其是脾气变差很多,说不上两句就吵起来,原因竟然是因为他把公司做得太好了。 正是午睡的时间,十六层肿瘤科病房的人不多,住院楼走廊的防滑地坪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麦冬直走到病床旁边,都没有吵醒床边正在打盹儿的年轻护工。 赵家齐和一年前的样子大差不差,除了头发已经剃光,更瘦了些。 周航说,他接到赵家荣发来的讣告,第一反应是他哥,没想到是他母亲。 所有人都没想到吧。 那位女士,麦冬只见过一次,她蜷曲,瘦小,衰弱,苍老得简直过分。 所有人都说,赵家荣和他母亲关系很差。 他就这样思绪万千地坐着,不知道神游了多久,直到那小护工突然惊醒,看到床对面坐了个人,惊得“呀”了一声。 “嘘。”麦冬对他比了个手势,“我是赵家荣的朋友。” 对方连忙站起来,检查了一圈仪器,又替病人掖好被子。 “赵先生出去办事情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麦冬扶住床边的围栏,身子折了折,压低声音,“可以帮我倒一杯热水吗?” 早些时候,他让人送了辆车子过来医院,随后就打发司机走了,现在有点后悔没让人留下。 “谢谢。”他吞完了药,递给对方名片,“拜托你,他回来给我打电话。”? 第83章 烦劳你转告 麦冬回公司取文件,准备回家去做。 李冰这两天休假,接替他的特助还没熟悉透工作,更何况,他不愿意这么晚打扰人家。 可是他又一次错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车子慢慢地刹停在市区通往观澜庭院的快速路上,麦冬抬手按亮头顶的照明灯,眼前却还像车外的夜晚一样,漆黑一团,剧烈抖动的手摸了几次,才把手机找到,开机的一瞬间,来电和信息的提示音像潮水一样涌入。 最后存留的一点视觉和神志,让他跳过了顶在最前的一通来电显示,然后他从后面的列表中,随便拨出一个。 王晴远远地看见那辆打双闪的黑色轿车,先是一愣,然后就忙下车狂奔过去。高跟鞋踩在雪里有点打滑,她刚上岗没有几天,想给上司留个一丝不苟的好印象,从家里出来,还认真整理了穿着,毕竟电话里麦总的语调松缓,听起来不像紧急事件。 现在当然是后悔。 车上着锁,她拽了拽把手,又用力拍了两下驾驶室的玻璃,“麦总,麦总!” 见人趴在方向盘上不动,她心慌得厉害,立刻掏出手机,正要把“120”拨出去,听见“咔哒”一声。 她拉开车门,麦冬人还是低着头没动,虚弱的声音从黑暗里响起,“别叫人,先送我回家。” 副驾驶上堆积着几只文件夹,还有一瓶撒了的止痛药,王晴没功夫细看,草草收拾一下,去驾驶座上搀扶他。 比想象得要简单,他自己撑着起来,走到后座,只肯借助她手臂的力量。雪天,隔着衬衫布料,王晴能摸到他肌肤上的潮气。 坐下后他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地还说一句,“我没事,辛苦你了。” 她还没有摸清老板的脾气,不敢搭腔。 但是她具备特助该有的素养。麦冬身上衬衫和领带和昨天上班一摸一样,证明晚上没有回家,可这却不是他昨天上班开的车,也不是他惯开的那几辆其中之一,再加上一整天都是失联状态…… 一定是出什么事情了。 抬头看后视镜,后座的人已经再次昏睡过去。 。 麦冬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机,胳膊却被立刻按住,他听见唐雨枝的声音,“别动!针头跑了!” 第126章 视线聚焦,他看到头顶的吊瓶剧烈晃荡着,手背上粘着输液管子,红色血柱正缓缓回落。 “有人给我打电话吗。”他问唐雨枝。 印象中,未接来电里有赵家荣的一通。 “都是工作的事,李冰在客厅,帮你处理。” 唐雨枝坐在床尾,翘二郎腿,侧身对着他,正吃一只大梨。 喉咙沙哑,麦冬清了清嗓子,“其他的呢。” “你大哥,你嫂子,你爸,你妈。” “还有呢?” “没有了。”唐雨枝遥遥地斜睨他,“你好点了吗。” “嗯。” 难道是他看错了? “韩董事长刚走。” “哦。”麦冬动了动手腕,感觉到手背一片冰凉,他看见墙对面的挂钟,意识到自己睡了整整一天半,现在是第二天的下午。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在。” 麦冬歪了歪头,表示不明白他说的“一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维持着这样一段不清不楚的关系,过了这样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他现在竟然也能弄明白对方的每一个小动作和微表情,唐雨枝想。 明明他从来都不想做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也不愿意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形状。 他现在或许有些变了。 之前是真没怎么意识到,更多是抱着享乐主义一往无前地追求,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人在心里的重量越来越沉,逐渐影响了天平的水准,再多的砝码,好像也加不回来了。 浮云遮望眼,身在此山中。 昨天医生走了之后,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 “前天晚上你一整晚都没回来,去哪了。”他看着麦冬,只是干巴巴问,并不带关怀的情感。 麦冬突然想起来,唐雨枝的房子正在重装潢廊壁,一周前就住在了他家。 他又想起来,自己的车还丢在小镇的机场。 “李冰!” 焦头烂额的李冰急匆匆进来,领了命令又出去,这过程唐雨枝就耐心地等着。 只是刚才的问题,对方不回复,就也没必要再问一遍。 他换了一个话题,“你回来之前,有人来找你。” 。 严谨一点,不是单纯的“找”,而是等了几乎有多半天。 开始的时候,大概午饭时间过后吧,是小区门口的保安室打来电话,唐雨枝通过视讯电话和他沟通,他却说找错了人,直接挂掉。 又过了半小时,门铃直接响起来。 那是个中年人,高个子,短头发,长相普通,身上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 “对不起,没弄错地方,而且我刚找出了小区的门禁卡,直接进来了。” “我叫赵家荣,是麦冬的朋友。” 他说的话,有一种很干脆的质地。 唐雨枝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对这个人的审视,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不仅仅是因为,麦冬曾经也给过他这间房子的钥匙。 穿着简单,举止随意,寡言少语,而且说要等,就真的只是等,坐在沙发上两手交握,连手机都不看。 唐雨枝觉得没必要对一个外人介绍自己,就也陪着沉默,直到天色将黑,对方站起来说打扰了,我还是先走。 “抱歉,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不管对谁,唐雨枝都有礼貌态度,“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传达。” 对方也不卑不亢,“好,等他回来,烦劳你转告他,就说,谢谢。”? 第84章 你还好吗 李冰在门口,站得比钢管还直,两只手僵硬地绞着。 麦冬已经坐起来,针头刚刚卸去,手背上粘着两块医用胶布,拿着手机,盯住屏幕发呆。 “他没说别的?” 唐雨枝摇了摇头。谢的什么,他虽然不知道,但是大概并不难猜。 他自诩是明眼人。 没开免提,但是听筒里传出来的忙音在安静的室内异常响亮,二十几秒后,麦冬挂掉通话,掀开被子下床,“我换衣服,走吧。” 李冰亲自开车。 谭向宗的新酒店开业,多半个广市的资本家都去捧场,韩恩铭早替麦冬安排好今晚的局,他垂涎对方手里一块地皮好久。 “听说今晚叫了不少人。”唐雨枝翘着腿在平板上写写画画,幽幽冷光映亮他侧脸,“交给杰尼陈操办,就肯定会这样,他最会搞这一套,上学时,他俩就志趣相投。” 谭向宗和唐雨枝同在外校留学,而他口中的杰尼,是圈内的投资方,掌握着一大把漂亮的男女艺人。 “你还好吧。” 麦冬摇摇头。 “一会儿我替你喝酒。” 麦冬没接话,低下头,再一次重复拨出赵家荣的号码。 嘟嘟嘟。 ——无人接听。 他放下手机,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薄暮将至,一边的天已青黑,另一边的残阳低垂在高楼之间,明暗交杂在一起。 “停车。” 李冰减了速,诧异的目光通过后视镜询问麦冬,麦冬扭过头看唐雨枝,“干嘛停车。” “我不想去了。” “发什么神经。” “你要想去找人,就干脆一点,别心不在焉的。” 麦冬一愣。 “你不去吗。” 麦冬不出声,李冰自然也不敢停车,只是犹豫着放慢速度,不过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前面就是高速路口。 第127章 “继续开。” 唐雨枝没有再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挑了下眉。 夕阳渐渐落下,车里都跟着变凉,麦冬盯着车窗外面飞速掠过的树影,终于忍不住问,“你看他人怎么样,状态差吗。” “没注意。” 麦冬把视线转移回来,“你别这样,雨枝。” 车内的光线暗了,他看不太清唐雨枝的样子,只发觉到他嘴角绷得很紧。 “不敢见人家?为什么。” 麦冬只能语塞。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明明之前满脑子都是要见他一面,现在真正有了音讯,却望而却步。 “我不知道。” 唐雨枝听到这话,瞥了他一眼,但是立刻就收回目光。 “我房子装好了,明天搬回去。” 。 接到周航回来的电话,是两个小时后,麦冬推开坐在身边的女明星,离开包厢,独自一人上了露台。 “怎么是你。” “家荣在我身边,喝醉了。”周航替他解释,“下午他哥手术,可能没来得及接电话。” 指尖夹的烟细细抖了抖,烟灰散落,第二个问题,“手术顺利吗。” “还没醒。” “哦。”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延展到胸腔,混杂着空气的冷,非常刺激,麦冬意外地发现自己足够平静。 第三个问题才问,“他还好吗。” “还算行吧,吐了一地。”周航听起来无奈极了,“还有我一身。” 周航怀疑他是故意的,因为赵家荣喝酒从来不撒疯,一向都醉得一本正经,很像样子。 可能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和好。 倚靠着一杆路灯席地而坐的赵家荣看上去只是睡着了,除了脸有点红,另看不出什么异样。 “哎,麦冬的电话。”周航蹲在他面前,又摇了摇他肩膀,见他一时没反应,正要起身。 “给我。” 他没睁眼睛,一条腿屈起来,手腕搭在膝盖上晃了晃,迷迷糊糊中竟然带着些急切,“快给我。” 周航担心他握不住手机,攥着他的手,把听筒凑到他耳边。 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声音。 “喂。” 赵家荣静了片刻,没有回复,只有呼吸变得粗重。 他不清醒,眼睛用力睁了睁,只达到微微眯着的效果。 “荣哥。” 可能是电流让声音失真,将周边一团的空气都拉扯得浓稠。周航没听过麦冬用这样的语气对谁说话。 可随即更令人讶异的事情出现,他压低声音,“家荣你……” 慢慢屏住呼吸——麦冬的声音传出来的瞬间,就那一瞬间,他看见眼泪,一下子就从赵家荣的眼角淌了出来。 从没见过眼前这个人哭。 路灯是坏的,只有月光在赵家荣的脸上制造出柔和浅淡的阴影,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一滴滴地渗出来,源源不断地从眼尾落下,被月亮照得晶莹透亮。 他哭得如此安静,电话那边,麦冬一点都没察觉,继续说着,“抱歉那天我不在家,雨枝是我朋友,他转告了你的话。” “我其实有去找……不过……你还好吗?” 一阵风起,呼啸声灌进电话,信号变得断断续续,逐渐听不太清。 周航不知道怎么办好,懵懵然想要替赵家荣抹去眼泪,一碰到他,手腕立刻被攥紧。 赵家荣还是闭着眼睛,被泪液濡湿的眼睫毛很不安地颤动,也不知醒了没醒,仍旧迷迷糊糊的样子。 他说了两个字,没出声,只有口型,“挂了。” 周航胳膊僵硬,一动也不敢动,手都冻得通红了。 “荣哥?” 赵家荣松开他,脸偏向另一侧,还在无意识地哭,眼泪流进耳朵里。 周航叹了口气,对着手机说,“麦总。” “他醉了,都烂醉了,神智不清。” “你们在哪。” “我们在——” 周航视线一瞥,猛地心惊。赵家荣突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盯着他,眸心一点漆黑被打湿了,迷离酸楚,像是在对着他哭。 “我会送他回家的,你放心。”周航狠了狠心,“他没事的。”? 第85章 好久不见 唐雨枝果然从观澜庭院搬了出去,带走了送他的那幅画。麦冬没任何挽留,也没有说对不起。 房子又空下来,他不太习惯,索性住回湖心别墅,麦喜田身体又不好,而且快过春节了。 中间又收到一次赵家荣的电话。 他语气平稳端正,亲口把“谢谢”二字又说一遍。 从他的口吻中,再听不出一丝温情。 麦冬无话可回,沉默以对,直到对方收线。 听周航说,他们和好如初,赵家荣不再抵触重回到公司,脾气也不再暴躁,人回到原来理智平静的状态,全身心都扑在工作上。他心情不错,因为多了好友分担,压力确实减轻很多,更为了赵家荣能顺利走出伤痛而欣慰不已。 麦冬却始终放不下心。 然而他们没有再联系,或者见面。 这一年的除夕是久违的大团圆,郭一然公布怀孕的消息,雪迎宝贝正在咿呀学语,四代人欢聚一堂,言笑晏晏,和乐融融,极尽了美满。这一年的生日,麦冬没有许愿,吹蜡烛时他头脑全空,想不出该希望些什么。 冬去春来,他好像就这样顺理成章地,错过了所有人。 第128章 。 他没想到再次有机会见到赵家荣,是在一个那样不好的场景里。 工地上出事了。 那天下了大雨,电话打到他办公室时,麦冬正准备下班,听到消息他连司机都没叫,自己开上车直奔医院。 抢救室外面的椅子上坐着几个穿着工地制服的民工,表情平静麻木,头脸上都还挂着雨水,有个穿西装拎公文包的年轻人,跟在刘恒屁股后头站起来,面色紧张,看起来是他助理。 刘恒往麦冬身后看了看,惊讶道,“麦总您怎么亲自——您一个人来的?” 麦冬点头,推开他那小助理递来的纸巾,自己抹了一把头脸上的雨水。 刘恒招手把椅子上坐着的一个工人叫过来,“过来,把情况好好说一说。” “这是工头,葛潘。” 工头人还镇定,叙述也算流畅。下雨天,安规是不允许施工,奈何他们队伍的进度最落后,眼看着得不到激励奖,于是抱着侥幸心理,挑几个工去趁着雨停去赶出来一个要紧的活儿,不然要是按照天气预报的连绵阴雨,之前做了一半的基础估计就要重新返了。 哪想天气瞬息万变,阵雨骤急,强风刮起来的塑料篷布遮挡视线,工人抹了一把脸,脚下打滑从架子上摔下去。 “家属还没有到。家里老婆照顾老娘,一个男孩子,上高中。”刘恒小声补充,随着看看手表,“火车快到了。” 麦冬白着一张脸,“人怎么样呢。” 眼前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嘴巴一扁,用手捂住脸,喉咙中溢出一声怪异的呜咽。 刘恒摇了摇头,“够呛。” 走廊尽头的楼道门响了一声,麦冬回过头,看见正在讲电话的男人。 周航没看见他,单手插在兜里,面对墙壁,持续着他的通话,同时用皮鞋尖一下一下踢着墙裙。 他听到脚步声看过来,手忙脚乱地挂掉电话,能看出来他很憔悴,凝重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苦笑,腰杆无意识地变弯了一些,“这,这种事怎么都把你惊动了……这么大雨……” “别慌。”麦冬沉声问道,“他也来了吗。” 周航点了点头。 。 麦冬坐在步梯的台阶上,处理工作。 李冰打来好几个电话,最后一个他接了,让他在二中心医院附近找好点的酒店订几间房,顺道威胁他要是不把嘴闭紧,就再也别想出现在卓真。 又回了几个要紧的电话,他把头伏在膝盖上休息片刻,然后突然僵直身体。 有脚步声,很稳,一步一步地往上,但是停在楼梯的拐角处。 停了足足有一分钟。 在这一分钟的时间内,麦冬浑身血液都激流上来,又猛地回落下去,头脑中过了无数画面,最后又都搅成一团浆糊,让他的思想完全停转。 眼前再次清明后,他看见赵家荣已经转了过来,就站在他的正下方,抬起了头。 麦冬有点头晕,扶住了墙。 一年多了。 他头发留长了不少,刘海都快遮住眼睛,肤色晒黑了一些,身材瘦了太多,两边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 天那么冷,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灰色衬衫,没穿外套。 还是那个样子,总是弓着一点脊背,不声不响地沉默站着。但是状态还好,和麦冬想象中大相径庭,并不憔悴,也无慌乱,神态是平和而稳定的。 他眼睛看过来,面容淡而模糊,像蒙上一层灰那样,不清不楚。 “麦冬,好久不见。” 相思苦到最浓郁,竟在重逢之时。 这一年,他们都经历了太多。 麦冬眼眶微红,竭力忍耐着满心溢出的酸楚。 “你……来啦。” 情绪像潮汐,猛烈地翻涌出来,又一层一层,细细地落了回去。 赵家荣把手里捏的几张单据扬了扬,“我,我刚才去缴费。” “嗯。” 他就没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一阶阶地向上走,一直走。 麦冬撑墙的手加了力度,侧过身,给他让出通路。 快要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伸出手。 “荣哥。” 对方的手腕很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后就卸了力,他手里那缴费单就飘飘地落在麦冬的脚下。 “你……” 麦冬竭力控制住呼吸的频率,勇敢地抬起眼,“你怎么样。” 他侧脸更瘦,近距离看,颌骨线条锋利得有些吓人,鬓角修得很短。 赵家荣稍微仰头,和他对视。他的眼睛沉静得像一泊湖,湖面上起了雾,雾霭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 麦冬下意识手一松。 赵家荣就迅速收了目光,手腕一扭挣脱掉,然后蹲在麦冬的脚下,一张张捡起那些单据。 麦冬俯视着他的脊背,心里一阵抽搐。 赵家荣捡得很慢,简直是刻意在折磨他,就当他准备落荒而逃的时候,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骚动,有陌生的方言混杂其中,还有女人的抽泣。 麦冬还在发愣,赵家荣反应快些,已经夺门而出。? 第86章 事故 麦冬跟着他跑回医院走廊上,离抢救室门口还有几米,他看见赵家荣突然停住了脚。 女人身材矮小瘦弱,干枯的灰黑色头发中夹杂着许多的白,一张红黑肤色的脸,是因为经年累月的日晒风吹。医生露出口罩外面的半张脸白净、俊朗,是位年轻帅气浑身充满生气的男医生,比她整整高出两个头不止,因此不得不侧头弯腰,才能把文件夹子摆在她面前,细致耐心却又不失冷漠地用笔端在厚厚的一摞单子上指指点点。 第129章 女人张着嘴,表情哀恸而呆滞,脸上的泪水乱七八糟地交错,让那些皱纹更深更重了。片刻后,她点了点头,颤抖着接过圆珠笔,一张一张地签。 最后她的手抖得不像样子,却还是恭恭敬敬地把笔递回给医生,细若游丝地重复几句“求求您了”,就捂住嘴蹲到地上,先是压抑着哭了两声,工友们纷纷奔过来扶,一碰人却直接软倒在地上,嘶哑着嗓子嚎啕起来。 “嫂子!” “嫂子……” 一个瘦高穿校服的男孩子站在一旁,垂着手,低着眼,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 医生叹了口气,挤出人圈,抬头对着几个还站着的人,“费用交齐了吗。” 赵家荣却僵着没动,麦冬推了他一把,他才反应过来,小跑着过去,“齐了,齐了。” 这时众人都围过来,医生冷冷地瞥了一眼,“用不着这么多人,别挤着了,你们回去几个。” 周航已经看了几回手机,焦急地在医生和众人之间来回瞅了好几眼,“赵儿,我……那什么,先回去一趟,孩子有点发烧,莉莉一个人没法……”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疯狂的影子突然朝周航扑过来,女人的哭喊声骤然拔高,变得尖锐,成了细长的一声尖叫。 原本围绕她的那几个工人没想到她这种状态还能暴起,都没留神,那医生已经转身走远了几步,刘恒和他的秘书在那边讲电话,只有赵家荣和麦冬在周航身边。 这种情况根本用不到大脑,全凭身体下意识的反应,麦冬离得最近,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冲过去了,然而又有一股大力拽住他胳膊猛地向后一甩,他狠狠撞在周航身上,两个人抱在一起,凭借这股子惯性向后退了几步,勉强站住了。 “哎!干嘛呢!” “嫂子!” “家荣!” 麦冬惊惶地回头,然而这时候大伙儿已经都涌过去了,肢体乱晃,喊声杂乱,只在人头的间隙中瞥见赵家荣紧紧抱着那工人的妻子,下一秒,视线又被遮挡住。 他推开周航,往那边跑,就听见有人喊,“松口!张开嘴!” 人在极限情况下真的能爆发出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力量,一个那么憔悴瘦弱的女人,几个男人合力都扯不开,赵家荣从她身后搂着,控制住她的两只手,另一只胳膊横在她肩膀上,却被死死咬住,衬衫灰色的布料已经染红一片,滴滴答答地落下几滴血来。 。 女人的面目消失在混杂了灰尘、泪水、汗液和鲜血的一蓬乱发之中,任凭别人怎样拉扯,她就是死不松口,竭力地从喉咙和鼻腔中发出一段段粗重的呼吼,像一只濒死的母兽。 赵家荣的脸色苍白,紧抿着唇,竟然是一声也没有吭。在众人的撕扯中,他失去平衡,抱着她委顿在地,流血的手臂肌肉隆起,使劲固定住女人的头,防止她扭伤脖子。 麦冬被眼前的场景震慑,竟是在原地愣住,一步都挪不动。突然,仿佛是有第六感似的,他一扭头,看向了站在他侧后方的男孩。 那男孩子十六七的样子,小瓜子脸,黑黄皮肤,五官清秀,头顶着短短的一寸发茬,虽然个子已经蛮高了,但是极瘦,单薄的肩膀衬得他脸上稚气更浓。 从一开始,好像就没人注意到这个孩子,他的存在感的确是太弱了,不说话,不动作,没表情,自始至终安静地站在角落,对一切都毫无反应,甚至是现在。 如果有人肯仔细地看看他的眼睛,会发现他的眼球很长时间都不会转动,像两颗玻璃弹球,或者水晶珠子,不仅没有生命,而且在细腻的尘沙里滚过一遍,连表面的光泽都不具备。 麦冬浑身悚然颤栗,他突然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猛地回过了头,眼角的余光中,那男孩仿佛像一样死物,空空荡荡地伫立。不知名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紧了他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空茫的大脑重新恢复思考,他看见前方的局面似乎更加混乱,几个不同的声音交杂喊着,“护士!医生!救命——” 那女人满口鲜血,眼睛翻白,昏倒在地。 麦冬感觉到身边一道影子飞快地掠过,男孩跪倒在他母亲身前,木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大颗的眼泪连续不断地往地上砸,“妈,妈……你醒一醒……” 。 已是傍晚,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青灰的夜色中渗出点湿润的水雾,天空低沉阴郁,乌云就压在头顶。 听筒中传来的声音有点发沉。 “我听说了。” “不算什么大事。” “你千万别露面。” 麦冬握着刚在便利店买来的一把透明雨伞,没打开。他在一棵树后站着,脚底下踩着一层薄薄的积水,“放心,没有露面,我嘱咐了刘恒仔细处理。” 他早学会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对董事长撒谎,才容易成功。 “那就好。” “嗯,挂了。” 他收起手机,烟头按在身边的灭烟柱上,树冠低垂,正好遮挡住他的身形,让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偷窥。 医院正门的大理石花坛边上种了圈梧桐,虽说黄叶子已经被风卷掉了一地,树杈上却实在还余着不少,在雨中打着细碎的颤,赵家荣也没打伞,正站在花坛边上,从裤兜里往外掏烟。 他单手抱着一个脸盆,里面盛着几样水壶毛巾卫生纸之类的日用品,另一只手里捏着几张x光片和病历本,让风雨打得飘零。 第130章 葛潘就走在他身后,此时忙丢下手里拎的两个大塑料袋和一箱纯牛奶,举着打火机凑过去。 烟没点着,是天气潮的缘故,树上稀稀落落的秋叶挡不了多少雨,麦冬仰头看了看天空,枪灰色云层中掉下来绵绵的雨滴,扎进眼球里,有点疼痛。 他担心得很。 暮色已经慢慢地笼罩下来了,现在的温度也就十度左右,赵家荣还是只穿着那件衬衫,袖子上一大片褐红色血迹非常刺眼,他本人毫不在意,就继续淋着雨,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从嘴里取下烟来,在掌心揉了一把,歪过头去和葛潘说话。 谈话的内容听不见,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葛潘接了,用手抹了把脸,然后突然左右开弓,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扇了几个连续的耳光。 清脆的声响不打折扣地传过来。 赵家荣阻止住他,弯腰转身,象征性地擦了下花坛边沿的雨水,慢慢地坐下了。 这次烟点着了,一缕白烟直升起来,而他只默然垂头坐着,烟灰都烧出一大截,他也不管,就像花坛边那座一动不动的石塑。 他摆摆手,又说了句什么,葛潘就拎着东西往急诊大厅走,赵家荣还仍旧在原地呆坐着,许久后他才吸了一口烟,然后面无表情地将那还燃着的烟头,深深攥进掌心。? 第87章 苗贵君 走廊里灯光明亮,急诊输液室外面的长椅上,两个人一坐一站。 赵家荣是坐的那个,翘着个二郎腿,这会儿那受伤手臂的袖子挽起来了,缠着厚实绷带的小臂抱在胸前,他拧着眉毛,略带怒气地盯着站他跟前的男孩儿,声音很冷: “把钱收起来。” 那男孩子本身就瘦长,被强烈的白炽灯光一映照,侧影几乎是片儿刚剪出来的纸。他佝偻腰安静站着,低头敛目,细长手指无力地垂在草绿色白条纹的校服裤子上,指尖捏住一个鼓胀的牛皮纸封。 他不肯说话,赵家荣就继续说,“我和你妈说通了,该赔偿赔偿,该治病治病,都是合法合规,国家制定的标准,你也别动些没来由的心思。我给你的这些钱,不算在赔偿金里头,是让你照料这段时间你和你妈的生活。” 男孩儿抬头看他一眼,摇摇头。 “太多了。” 赵家荣两手撑住椅子,不耐烦道,“你知道什么,在这里吃住行都要很多钱,和你们家不一样,给你就拿着!跟我倔这个有什么用?” 他显得真的还蛮凶,男孩儿禁不住吓,犹豫着将纸封折了一下,慢悠悠塞进裤兜,他那校服裤子的一侧就立刻变得鼓鼓囊囊。 随后,他有点委屈地开口: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声音里没有悲伤,没有被飞来横祸狠狠砸中脑袋的疼痛,没有作为一场惨剧的主人公应该具备的那种困顿绝望。 反而,那声音很平淡的,很生涩的,要说怯弱,也仅仅是因为和陌生人说话。 他像一个局外人。 赵家荣没有像麦冬那样,对男孩子这不合情理的反应表现出惊讶。他抬起眼,认真平视着对方,“我不知道,怎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回去要……”腼腆的男孩儿不擅长和人说太多的话,手指因为紧张在裤缝上挠了几下。 “要模拟考试。” 。 赵家荣沉默了一会儿。 “高三了?” “嗯。” “学文还是学理。” “理科。” “学习成绩怎么样。” 男孩儿抬头瞅他一眼,没有回答。 赵家荣打趣似的一声冷笑,“看来不怎么样啊。” 其实,这孩子学习成绩很好的,一直是班里的前三。 ——麦冬早在来的路上就看完了这一家的资料。 苗贵君,17岁,广县一中的高三学生;父亲苗祥生,49岁,广顺县鸭岭村人,常年在外务工;母亲蒲玉兰,42岁,土生土长的同乡人,一辈子没出过村,一直务农。 他还有个姐姐,早年间远嫁到南方,几乎消失音信,说是不一定能来,来的话路程也慢。 叫贵君的少年紧闭了嘴唇,灰暗的眼神无目的地斜向一块地砖,完全没有要和赵家荣继续交流的意思。 赵家荣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掉,他抬起手,严肃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别想那种事了。” “一会儿跟我下去,给你妈办住院手续。” 。 麦冬离开偷听的拐角,躲进楼梯间。 手机握在手里,嗡嗡地不停震,他看了眼号码,很淡定地接起来。 “麦冬,你又骗我。” 韩恩铭压着声音,不知道是在哪个重要场合,百忙中抽出这来电的两分钟。 他知道瞒不了多久,更没想狡辩,“嗯,我马上回去。” 那边有一瞬的静默,韩恩铭叹了口气,“我现在管不了你了。” 麦冬没再多说,反手挂掉电话,打电话给李冰。 “哥……我和刘哥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没办法,董事长你也知道,我要是不听他的——” “没事。”麦冬懒得听他的解释,“酒店订完了吗。” “我发给您。” 李冰做这种事当然绰绰有余,知道订房的目的,特意没有找很高调的地方。 麦冬“嗯”了一声,又嘱咐道,“路上买点吃的。” 第131章 “您还没吃饭?” “不是给我的。多买几份。” 。 苗贵君这一天见到了很多人,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世界。 他不信悲伤竟是那样一种东西,像一粒未发芽的种子,已经埋在了心里,却怎么也感受不到。 他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应该怎样,哭吗?痛吗?怨或者恨?像母亲那样吗。 “吃饭。” 额头挨了轻轻的一记敲击,让他回过神来。 是给他钱的那个叔叔,“你先挑。” 苗贵君拿了最上面的一盒饭,腼腆地缩回到自己的墙角里站着。 赵家荣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他,揉了一下他的头发,然后扭头打量着眼前身材精壮的两个黑衣保镖。 一个西装革履的瘦高青年开了口,“赵先生,我是李冰,麦总的助理。” 他指了指保镖手里拎着的两摞饭盒,“您也吃一些吧。” “他走了?”赵家荣问。 “实在是有重要的事要处理……”李冰想这也不算撒谎,“麦总吩咐我来守着,天也晚了,一会儿送家属去酒店休息。” “酒店?” “离医院很近。”这位助理很规矩体面,彬彬有礼,“很方便,几分钟的步行距离,除了休息,也是一个能商量事情的地方。” 赵家荣盯着楼道口,眼前有些虚焦,停顿了一会儿,他说,“谢谢。” “赵先生客气了。” 。 穿黑西装的保镖那冷淡的面容带给人很稳固的安全感,拉开车门,微躬着腰等他下车,这是苗贵君之前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桥段。 他有些羞怯地下车,很小心地避免踢到这辆一尘不染的黑色轿车。 酒店的装潢典雅大气,苗贵君刚走进大门就站住了,两脚不知道该怎么迈似的。 然而赵家荣拍了下他肩膀,“别怕,抬起头,走。” 前台早有人等着,引他们去房间,赵家荣放心不下苗贵君,询问在他的隔壁开一个房间要多少钱一晚,经理脸上挂着温婉的职业微笑,按住电梯门按键,做一个“请”的动作: “这一层都可以住的,麦先生没有确定退房时间,所以您随便选。” 赵家荣怔了怔,随意从她手里抽了两张房卡,“好。” 黑色硬质卡片上面微雕着古朴的图样,烫金字体显得高端又雅致。苗贵君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不太敢动,手里攥着门卡,面对着房间门站立,肩背看上去有些紧绷。 赵家荣走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教他怎样把门刷开。 “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 “嗯。” “有事就敲门,我就在隔壁。” 李冰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连带着他身后站着的两名保镖,赵家荣看着他们,点了下头,“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李冰微笑,“那我们走了。” 赵家荣点了下头,刚要转身,却听这青年又说了一句。 “赵先生,请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 进屋,反手上锁,赵家荣背靠门放松身体,失神地盯着大落地窗前的自动窗帘缓慢地合上。 房间是一室的套间,花瓶里插着新剪的鲜花,沙发前铺着干净厚实的地毯,香薰的味道独特而雅致。 他咬着一根烟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垂着头,单手卷起了衬衫的袖子。 然后拨电话出去。 周航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刚哄完孩子睡,“你怎么样,累吗。” “没事。” “那女的也太狠了。” “真的没事。” 袖口上暗红的血迹十分刺眼,他把缠绕小臂的纱布剪开,盯着那处牙印看,“你去商贸城,给苗祥生两个家属买几件衣服,这两天时冷时热的,母子俩几乎没带什么东西来。” “好。” 他又报了酒店的名字。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在网络的两端各自沉默,直到周航说: “家荣,我是不是,不该让你来。” 白烟模糊了镜中的面孔,赵家荣取下嘴里的香烟,低下头,看到自己撑着台面的那只胳膊有点发抖。 “是不是让你想起了当年——” 他就停在这里没说下去,顿了几秒钟后,赵家荣直接伸手挂掉,结束了这段有头无尾的通话。? 第88章 孤独的困境 刘哥被他留下和李冰一起,他这边换了司机。 何田开车很稳,而且人很沉默,这正合麦冬的心意。车子拐上高架立交桥,是驶往观澜庭院,其实他答应了韩恩铭要回大宅,但是他不介意爽约。 他脑子很乱,需要自己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 从傍晚时分到现在,一直是绣花针似的小雨,密密匝匝地网罗在空气中,制造出一片薄雾。麦冬坐在后排,扭头看霭霭迷雾下的城市灯光,光穿不透雨,金黄红翠的热闹颜色都模糊掉形状,乱糟糟地揉在一起,这样的繁华映在人眼中,变成一种荒诞不经的虚假。 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时不时地响上一声,更显车厢里的沉寂。 大腿上突然一麻。 手机震动着发出莹白的亮光,他瞬间就接起来,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 幽暗的环境被点亮了些许,何田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短暂地扫过一下,立刻有分寸地收回。 第132章 稳定的声线从听筒中流出来,“怎么突然走了,都没打声招呼。” 麦冬吸了口气,将手腕放松,换只手握手机。 “哦,没事,不想耽误你们休息。” “这酒店太贵了。” “不——”其实麦冬也不太知道有多贵,应该是卓真的酒店。 他沉默下来,把手机拿远一点,听着车外刷刷的雨声。 听筒中传来的也只有雨声。 好像过了很久,他才又听到赵家荣的声音。 “谢谢。” 麦冬心脏紧缩,“为什么总说这个。” “因为要谢的实在有很多。” 他突然觉得有点儿泄气。 “你对我,就没别的话了?” “……” 氛围紧绷而尴尬,时间被沉默拉长,每一秒钟都是苦涩的。 玻璃上的雨线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一片,雨珠变成雨幕,眼前的画面都模糊成一团糟乱,不堪忍受,麦冬攥着手机太用力,手指都酸了。 “有。” 赵家荣的声音很小。 麦冬的呼吸放轻,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不是真实。 “啊?” “有的。”那边说,“你在哪。” 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下得那么大了,头顶的铁皮车壳上被敲出鼓点一样的咚咚声响。 巨大的震动中,赵家荣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又问了一遍,“你在哪,麦冬。” 一片片水花在前挡风玻璃上拍满,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水中,水淋淋的样子,一柱柱地流动着、扭曲着、跳跃着。 车里没有别的声音,雨腥味让人窒息。 他说,“我好想你。” 。 麦冬觉得每一滴雨都敲在胸口,让他心脏跳得又快又重。 声音嘈杂,赵家荣那边似乎也在下雨。 他屏住呼吸,“你怎么了?” 赵家荣用手撑着面前的墙壁,滑了一下,于是就转身,换后背靠着,打在身上冰冷的水失去了以往的功效,再不能让他的身体和精神焕新出一丝的能量。 手机砸在地砖上,黑屏了。 湿透的衣服脱不下来,缠在身上,变得比山还要沉重。他一点点地下滑,下滑,双腿不再有支撑的力量,其实他这一辈子都在向下滑,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了,不过是徒劳的硬撑。 十几年前的事了,他这十几年一直用最大的努力去试图遗忘,可是怎么就能一直有人提醒他,怎么就能……让类似的事情又发生在他面前。 这天底下的故事循环轮播,命运的齿轮简直一刻也不停,可历史的镜像翻转,他如今却站在另外一面。 一切洪水般涌来,可怕的咒符一层又一层地叠加,重新缠了他满身。 只有体会过,才知道来自远方的愧疚是一种多么无用,又多么伤人的表达,所以他不敢面对苗贵君。 他更不敢面对自己。赵家荣,十八岁,人生停滞在高考的前两天,他穿着校服握着笔,卷子上要解的却突然不是数学题,那是他对死亡最初也是最深的感觉。 。 “停车!!” 麦冬大喊一声,汽车猛地一刹,晃得他重重磕向前方的座椅。 “回去!回酒店!” 何田立刻打方向盘并道,在最近的路口掉头,油门一下到底,伴随着巨大的推背感,麦冬觉得心脏“咚”地空了一下。 电话已经挂断了,手机屏幕苍白的光映出他一脸的冷,他眼睛发直,那些噼里啪啦的雨点联合成一片轰隆隆的巨型水幕,铺天盖地扑过来。 何田跑在他前面,拿着卡率先刷开了门,麦冬从电梯出来一路不停,直接冲进房间。 浴室门开着。 花洒已经停掉了,只留着满室水汽。赵家荣倚着墙蹲在地上,从头到脚都是透湿,衬衫皱巴巴贴在身体上,听到声响,他手里捏着烟,抬头看了过来。 麦冬如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转身关上了门,面对着门板他擦掉脸上混乱的眼泪,然后也拿了根烟出来。 手太抖,根本点不着火,他把烟揉成一团。 深呼吸一口,回过身,看见赵家荣正扶着门框,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他头发那么黑,湿漉漉地压在眉眼间,水不断地从发梢滴下来,落在脖子,肩膀,和胸口上,他没穿裤子,衬衫被他自己扯坏了一半,衣摆垂在内裤的下缘,深灰色的布料上晕开大片的红。 他走近了一步,身型有些踉跄,麦冬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烟,急切地往肺里压了一口。 “吓死我了……” 赵家荣盯着他,眼眶就在这时一点点变红,他抬手抹了下脸,然后猝然伸手拉住麦冬,抱住了他。 麦冬趔趄着往回退,带着他撞在门上,打湿的布料冰凉,瞬间又被滚烫的热度穿透,紧紧地贴合在皮肤上,麦冬心头一惊,反手摸到他的小臂上,伤口被触到的时候他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 麦冬的手不敢落,“你竟然就这样淋水?都不包扎一下!” 赵家荣没听到似的,肩膀颤抖起来,自言自语,“你怎么走了。” 麦冬心中惊痛,“我们得回医院输液去。” 他好像有点听不明白话,“你别走。” 麦冬急得要推开他,他的手臂却越缠越紧,麦冬又不敢碰他,张着两只手,气都要喘不过来。 第133章 “你别走。” 同样的话又重复一遍。滴水的湿发蹭在脸上,滚热的气息喷到耳侧,一滴一滴的热泪滚进脖子里。 心几乎要碎掉,麦冬说,“我不会走,绝对不会走。” 麦冬觉得压在身上的人越来越沉,他双手抱住赵家荣的腰,“你感觉怎么样?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烧?” “我感觉……感觉,我有点难过。” 他的头垂下去,手臂上的劲儿也松了。 “不对,我好难过。” 他的声音一点点变小。 “我受不了了……” 麦冬嘴一扁,眼泪也噼里啪啦地掉出来,他用力地抱住他,用身体里的每一丝力气,紧紧地抱他。 。 荒岭深山,草木嶙峋,夕影下,他一个人踽踽独行。 他走得很慢,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一直在找,也或许要找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陷入一种孤独的困境。 有人跟着他,赤脚踩在岩石上,远远相望。 孤独的困境。 。 半夜,赵家荣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汗。 手一动,突然触到片温软的肌肤,他低头一眼就看见麦冬——像只小动物,抱住他的胳膊趴着,窝在床侧。 手腕正中贴着块医用胶布,让他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扭头看看四周,床头的输液架还在,不过吊瓶已经被撤掉了,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额头。 已经没事了。 赵家荣掀开被子,从对方怀里抽出有点僵硬的手臂,蹑手蹑脚地下床,抱他到床上的时候,他也没有醒,只迷糊地低喃了几句。 他给麦冬盖好被子,自己裹着沙发毯走到阳台上,咳嗽一阵,又抽了根烟。 回到床上,他再也睡不着,只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眼前又出现了蒲玉兰,那个状若疯狂的女人,样子和他的母亲长得好像,在梦里,她们的面目都很模糊,标志性的,只有乱糟糟的一蓬凌乱头发,以及空空洞洞,却永远在流泪的双眼。 梦里还有赵家乐,她对着他喊那句话:“就是你!是你把妈气死的!” 他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强迫自己停止。 麦冬换了躺姿,侧身朝着他的方向,两只手放在枕头上,手指蜷曲着。 柔软的发顶,苍白的皮肤,细碎的头发掩盖眉和眼,从这个角度看,他的长睫毛直直地垂下去,遮住整个下眼睑,显得好乖。 黑夜由浓变淡,窗帘没有拉好,透出一隙乌青,正落在麦冬的脸上。 他躲在暗处小心地伸手,很珍重地摸了一下那道将亮未亮的天光。? 第89章 我需要你也爱我 嘴唇上有柔软的感觉,有点儿凉,又很痒,像一片叶子飘过去了。 麦冬的睫毛颤动两下,睁开了眼。 赵家荣虽然做出往后躲的动作,眼神却没跑开,只能是不安地将眼皮眨了两下,然后红了脸。 麦冬盯着他看了两秒钟,伸手摸他的额头。 “没事了。”赵家荣说。 可是他的脸色没有完全恢复如常,头发睡得有点乱,潦草地搭在眉毛上,眼睛里有血丝。 “你没睡好?”麦冬抓住他的手腕,贴在他手上有医用胶布,拇指在上面蹭了两下,有粗粝的质感。 “昨晚你怎么都不肯去医院,我只能把人叫来,给你打点滴。” 赵家荣轻轻挣了一下,试图后缩,但是麦冬没有松手。 “已经很好了。”他摇了摇头。 他声音听起来有点喑哑,唇也有点干,颜色淡淡的,没有血色。 “荣哥。” 麦冬很慢地舔了一下嘴唇。 “你刚才,是不是偷偷亲我了。” “……” 麦冬抬手摸了摸他通红的耳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始吻他。 这一个吻欠了太久,那些深深浅浅的思念和伤痛,不可言说的爱意和贪婪,都揉成密不透风的缠绵,直到胸腔中的空气都要耗尽了,两个人才分开。 赵家荣不说话,只轻喘着气,黑亮的眼睛半闭半睁,里面是一片水雾迷蒙。 “说好了。”麦冬认真地捧着他的脸,他也有些喘,“以后谁都不许偷偷的。” 。 医院传来好消息,苗祥生熬过来第一阶段的抢救,各科室正会诊商议下一次手术的方案。 麦冬正在办公室批文件,接到赵家荣的电话。 “我在火车站,接到了苗贵君。” “他考得怎么样。” “我哪知道,又没问。”赵家荣说得毫不在意,可麦冬听出来他的欣喜。 经过几次大的手术,苗祥生的情况逐渐稳定,蒲玉兰坚持不要住在酒店,自己出钱,在医院附近租了套小房子,小到住不下两个人——她要求儿子回家上学去。 赵家荣时常去帮忙,偶尔带着苗贵君来看他母亲。 时间久了,蒲玉兰也不总是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看他,渐渐地,会给他个好脸色,或者收下他买来的营养品。 。 晚上,赵家荣拎着一份夜宵,等麦冬加班结束。 卓真高耸的写字楼抬头见不到顶,楼体上铺了霓虹,每分每秒地变化,流光溢彩。 麦冬从旋转门出来,远远看见赵家荣,他穿得简单,圆领衫运动裤和拖鞋,很有松弛感地站在绿化带边上,浑身披挂着闪烁的灯光华彩,笑容都被染得有几分艳丽。 第134章 “听说你爱吃这家的面条。”赵家荣递出手中的餐盒,“你笑什么。” 麦冬撇撇嘴,忍不住又笑,“真俗气。” “我?”赵家荣惊讶地指着自己,“我俗?” 麦冬把外套和公文包都丢给他,心满意足地换来鸡汤面,“正好饿了。” 两个人在车里吃面,豪华的商务车内部充斥着专属于市井面馆那种接地气的浓香,车窗降下一半,外面春风拂动枝条,新叶摇动,在静夜中制造出沙沙的脆响。 “还是沈源把这家店介绍给我的。” “哦。前段时间我把钱还他,也见了一面。”赵家荣拧开一瓶矿泉水,一边喝,眼睛望窗外,“他和我提起了,你们在一起吃面。” 那次他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好。 “嗯。”麦冬偷偷打量赵家荣,“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啊?有吗。”赵家荣突然扭过头来,麦冬赶紧往旁边看。 “就感觉……” 赵家荣愣了一下,好像这个话题很出乎意料似的。 然后他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干嘛要在意沈源对你的想法,嗯?” “也没有很在意啦。” 赵家荣一挑眉。 麦冬觉得有点尴尬,揉了揉鼻子,低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赵家荣侧身面对了他,“麦冬?” 他拉过来他的手,“你要知道,沈源对我,已经没什么特殊了。” “……” “原因很单纯,我不再爱他了,他怎么看你,他怎么看我,都无所谓。” 可是他很在乎你。 这句麦冬没说出口。他握着赵家荣的手,用力气捏了一下,鼓了鼓勇气,才问,“他是不是知道,你父亲和卓真的事?” 春天的夜很安静,天气还凉,尚且没有鸟虫鸣叫,他们停车的地方是一处小公园,市区几处高档写字楼的附近有不少这样清幽的地方,晚上行人鲜至,偶尔有附近的居民遛狗经过。 “嗯。” 风是柔和的,让人内心也很平静,赵家荣说,“赵国富当年那事故很轰动,农民工们都知道。” 闹得那么大,都上了电视和报纸,后来他到工地上,还有能认出他来的。 不过他不喜欢别人可怜他。 “其实,赵国富在我的人生里,存在感很差。” “从小,他就可有可无,我都见不到几面。当时,我看到他那幅样子,感觉并不强烈,我妈让我哭我都哭不出来。” “反而是回家看见家乐,才有了伤心的感觉,可那也是因为我嫌她什么都不懂,我当时还怨我妈软弱,只知道哭哭啼啼,怨我大哥逃避责任,一声不吭就跑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说服自己别再责怪他们,可是我妈真走了,我发现我还是原谅不了她。” “我终究是恨她,恨她一直选择把我丢开。”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情绪平稳且流畅地主动对一个人表达出他对这一切的感受。 麦冬很安静地听着,一直握着他的手,他们十指相扣。 “我知道,原谅是很难的。”麦冬声音低低的。 赵家荣握着他的手用力攥了攥。 “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麦冬看着他,表情有些脆弱,“我也算不上无辜。” “……” 赵家荣松开他的手,“我用不着原谅你,也不太想纠结你是不是无辜,别把我当你的受害者,我不是韩恩铭,不需要你的歉意。” 他严肃的神情让麦冬有点害怕。 接着他叹了口气,“唉,你还不明白吗。” “麦冬。”他正色说,“我爱你,我需要你也爱我。” 。 说起韩恩铭,麦冬想起来前些天还和他一起出差,工作时他们一般不会说私事,自从他结婚,他们对于各自生活,也渐渐的不再关心。 而这次韩恩铭问他,“你算是正式和赵家荣在一起了吗。” 彼时他弯着腰,认真地量一个球,他眼神没有半分的偏斜,手臂的动作优雅又标准,轻巧挥杆,一发入洞。 一眼望去,高尔夫球场绿得没有瑕疵,带着草腥味的风让麦冬眼睛有些干燥,他从杆桶里挑选了一支球杆,在手里掂了掂。 “不能算。” 他说。 “我还没有告白呢。” 现在告白也来不太及了。 衬衫早没有了挺括质感,皱得不成样子,麦冬干脆要扯掉它,手被按住。 “别。” 对方一粒一粒地将他胸前的扣子系上,还剩最后两颗时停手,额头抵在他锁骨上。 “我更喜欢你这样。” 牙齿带来痛觉,胸口泛起一片潮红,麦冬觉得血液在身体里尖啸着乱窜,冲撞得他头脑一阵阵眩晕。 赵家荣握住他的腰不让他后仰,用力压着他后脑,不依不饶地吻他。 昂贵的西装布料没有弹性,被汗水打湿后紧绷在腿上,麦冬热得喘不过气,推了他一下,赵家荣顺着力道直起腰,一把就脱掉自己上衣,然后反手锁了车门。 车窗也升起来。 原本狭小的环境就更加窒塞,麦冬仰头看着他,咽了咽口水,然后稍微撑起身子,在副驾驶的储物格里开始翻找。 车里正好有一盒安全套。 麦冬没想到自己能猜得这么准,他抬头看了一眼对方,声音不稳地解释到,“这我爸的车……” 第135章 。 皮质座椅贴上汗湿的皮肤,不能算舒服,麦冬稍微抬了抬腿,赵家荣伸手就握住了他脚踝,用力一扯。 麦冬红着脸,两只脚都踩在他肩膀上,脚趾微微地蜷曲起来。 “这算答案吗。”赵家荣的眼睛像在泉水中泡过,亮得要命。 这还不算? 麦冬有些贪婪地抚摸着他后背上湿滑的肌肉,“想听我说什么。” 赵家荣手臂上卸力,往他身上一压,整张脸就埋进他脖子里。 汗都蹭到他身上,声音是烫的,“就说我刚才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 “爱你。” 麦冬笑起来,“有这句吗。” “你说不说?”他晃了晃脑袋,有点撒娇的意思,瓮声瓮气的,“我爱你。这下有了吧。” 天上的月亮好圆,好温柔,麦冬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荣哥。” “你记不记得一年多前,我们在医院分别,你问我的那个问题。” 赵家荣用手臂撑起身体,“记得。” “那天我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哭,我不知道答案,但是我很后悔。我当时认为,我会后悔一辈子,然后抱着遗憾死掉。” “你能不能再问一遍。” 赵家荣的眼眸很深,很静。 “好。”他轻轻地答,然后又静了一会儿,他伸出手,爱怜地抓了下他的头发。 他吸了口气。 “麦冬,有喜欢过我吗。” 麦冬鼻子有点酸意,他慢慢地说,好像这些话,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似的。 “开始没有,我只是想了解你的生活。” “后来我一心想帮助你,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可是我渐渐地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渐渐地,我又想明白,我不用懂什么是喜欢。” “我就是一直想见你,想出现在你的眼前,让你看着我。” 麦冬觉得,只是这样看着他,就简直要陷进他的眼睛里去。 “我想永远在你身边。” “荣哥,这样行吗。”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啦,让小情侣甜甜? 第90章 你已经尽力 来年的春天,赵家齐在手术中离开了人世。 那天麦冬去市里开会,从政府大楼一出来就接到电话,站在台阶上,他面前广场上的一群白鸽子呼啦啦飞起来,像小纸片翻飞在蓝天白云下。 赵家荣一句话没说,只是沉默,麦冬就立刻懂了。 “荣哥,你已经尽力了。” 赵家荣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这段时间,他离开了广市,推掉了公司里所有的事情,带着大哥在一座又一座城市之间辗转,抓住任何可能的医疗手段,始终尝试,始终不放弃,一直到现在,终于失败。 他很庆幸最后失败的那一刻,没有亲眼所见,是医生从门里出来对他说,“很遗憾。” 陈秋华从没哭得那样声嘶力竭,几乎是在嚎叫,赵继伟被吓得丢了魂儿似的,呆呆地站在一边。 一个人还活在这世界上,未必是一件幸事,赵家荣仍旧这样认为。 然而生命的落幕,总归是会让旁观者遗憾。 如果当初大哥没有走,是不是就有不同的结局?如果他再拼命一点去读书考大学,名正言顺地离开这种命运呢?又如果,他没回来呢。 孤独地死在异乡,或是活在异乡,没人会知道。 赵家荣一直想问他的问题,最终埋在了心里。 因为他到死也没有再说话。 他用沉默抛弃世界,世界也抛弃他了。 ——所以,哥,离开家的那天,你开心吗,你是否曾经得到,想要的自由。 。 “回来吗,荣哥。” 就像闯过了一场病,酣畅淋漓,而往日种种,他竟再也想不起来。 “嗯。” 赵家荣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离开了医院长长的冰冷的走廊。 “想见你了。” 。 手机丢在副驾座位上,赵家荣单手扶着方向盘,欠了点身才够着。 他接起电话,“快到了。” 周航吼到,“就差你了呀!” “堵车。” 他没撒谎,适逢五一劳动节高速免费,车流量太大导致开不起速度来,更别提刚刚在收费站出口附近发生一起车祸,几个车道都挤到一起,十分混乱。 赵家荣摘了空档,抱着手臂望着前挡风玻璃发呆,“广市”两个鲜红的楷体大字,在蓝天下持续耀眼。 他想起两年前,刚回来这个城市的时候。 是因为赵家乐意外怀孕,撒谎做戏,还闹着要结婚。 现在再回来,赵家乐真的要办婚礼了。 本来说好的不举办,奈何旅行结婚的计划被接二连三打断,再加上前段时间,赵家齐看上去真的有好转,有时都能站起来走,她就决定要办一场仪式,给大哥看。 先前,她一直说要带陈星回家见妈,可是直到妈走了,都没见着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结婚。 赵家荣知道,这件事让家乐心里很过意不去。 可惜,酒店和场地都定好了,大哥也没了。 想一想,他们一家人,爸、妈、大哥,还有家乐,有一个算一个的都挺倒霉,想做的事永远迟上一步。 第136章 周航一直在念念叨叨,“你怎么当哥的?明天就婚礼了,婚庆公司的司仪都比你着急!今天彩排,一堆人等你一个,怎么家乐就遇上你这么个哥?” 赵家荣心里倒是不骄不躁,“你先替我排啊,不就往台上走两步吗?我真是堵车。” 他真不是故意的。他这次回老家,事情很多,主要是让赵家齐入土为安,还有处理房子。赵继伟在南方找到工作和女朋友,把他妈接过去租房子住,说是不准备再回来了,那么几间老屋就空出来,还有杂货店和几亩土地,赵家荣把它们都卖掉。 他也用不着再回去了。 赵家齐是从医院太平间直接送去了火葬场,在异乡就已经被烧成灰,刚办了场白事没多久,赵家荣实在没精力再麻烦,简单定做了棺材和墓碑,从后备箱里抱出骨灰盒,请了几个老乡一起动手,直接埋在他妈的新坟边上。 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而他无动于衷。店里盘点出来的一车货物都贱价处理给乡邻,他从其中捡出几大袋黄表纸和金元宝,扛到地里,在并排的三个坟头前,烧了挺久才全都烧完。 交接房屋和宅基地耽误些时间,三舅二舅派了人来帮忙,赵家荣知道他们的心思,不想多计较,去村委会签完字,把后面转账和手续的事,都委托给表弟宋斌来办。 车流终于又移动。 找到周航发他的定位,发现聊天框里的上一条记录,是一张图片。 【你看,都到齐了。】 大家正坐一起吃饭,画面中的人物都是成双成对,陈星被赵家乐搂哥们似得搂着,满面的娇羞,周航揽着他老婆莉莉,龇开大牙对镜头傻笑,俩人的宝贝小闺女周妙妙在程树民怀里呆呆地吃手指头,而老程脸上溢满慈父般幸福的微笑…… 都挺好的。 只有一个人,虽然也笑得蛮开心,但独自坐在镜头边缘,入画仅有半张脸,还被拉扯得变形了。 赵家荣这才觉得有点心急如焚了。 。 没想到到得那么晚。 快速路上发生大追尾,竟然堵了两个小时,市区里也人满为患,因为是假期第一天,不少地标性的旅游打卡点都在举办活动。 停车的时候正好赶上婚庆公司的员工从酒店大门出来,几个人上了旁边的车,赵家荣扶着方向盘叹了口气,眼睁睁看着那辆印着“天美婚庆”的面包车扬长而去。 会场已经被提前布置得差不多了,地上铺了地毯,天花板上悬吊流苏,t型舞台被羽毛和亚克力灯饰装点得很满,但是电源还没接通,所以这些东西都还很暗淡。 赵家荣站在门口,看见程树民仰头扶着架梯子,周航站在上面,刚给舞台右边的立柱扎好一串气球。 周航看见他就爬下梯子,声音很大,“你还来干什么啊?我们都完事了。” 赵家荣问,“其他人呢。” 莉莉带着孩子回家,陈星和家乐正在后面换衣服,麦冬呢,麦冬说是公司有事,加班去了。 赵家荣点点头,哦。 周航把左边柱子上的气球也扎好,然后一摆手,“行了,明天还要早起,我们也走了。” 因为陈星那边亲朋的缺席,他们这次的客人不多,也就不到十桌。 赵家荣坐在其中一台圆桌上抽烟。 桌子中央的花瓶里插着几支塑胶花,让舞台上发着蓝光的led屏映成冷冷的色调,赵家荣正盯着它发呆,光源的颜色突然变换,音乐声响起来。 他坐得近,吓了一跳。 屏幕上开始播放明天婚礼上要用的视频。 照片一张张切换。学校操场,他们在绿茵上追逐;路边奶茶店,在留言墙前做鬼脸;音乐会,两人背后的一片荧光棒亮得像星海;人挤人的旅游景区,自拍杆倒映在墨镜镜片上,俩人脸贴着脸对着远处的山峰比心…… 赵家荣往椅背上靠了靠,正看得感慨,突然音乐声暂停。 赵家乐站在舞台一侧,手里捏着遥控器,“哥。” 音乐停止后,会场里显得很静很静。她已经换掉了婚纱,穿着条简单的吊带裙,只是脸上的新娘妆还没卸。 赵家荣把烟按掉,“今天累不累。” “还行。” 她一边走,抬手摘掉了插在发髻里的头纱,到他跟前,抬起头闭上眼睛,“帮我把睫毛扯下来,难受死了。” 赵家荣于是伸出手,扶住妹妹的脖子,他没做过这种事情,有点忐忑,但他的手很稳,一次成功,把两片厚厚的假睫毛小心翼翼地摘取下来。 “对不起,我今天来晚了。” 赵家乐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她说,“没事。” 她和哥哥,好像总是不怎么出席对方的人生。之前也困惑过,是不是他们家人对于血缘亲情这种事,生性就淡薄。 其实人生浮萍,各有选择,能相互依赖陪伴走上一段路,已经是多么的难得。 “你只要明天别迟到。” 赵家荣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来,最终他只是把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轻轻摸了下她的脸。? 第91章 礼物 门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呀”的一声。 麦冬转身关上门,在门口略站了一站。 果然。 会场里的吊灯原本是暖黄色调,然而关掉了大半,只剩下靠近舞台的一盏,舞台上电子大屏幕荧荧散出蓝光,让打在赵家荣身上的光线显出一种晦暗不明的苍冷。 第137章 手里的餐盒放在桌面上,轻轻的一声响,没有吵醒他。 麦冬把领带扯松了一点,放松地坐在他身边。 怎么看都像是又瘦了。 头发也变长,不知是不是灯光原因,看上去有些粗糙凌乱,皮肤晒黑了,应该是四处奔波的缘故,下巴上的胡子没有刮。 他睡得很疲惫,皱着眉,多半张脸颊都在阴影里。 麦冬撩开他遮住眼睛的刘海,拇指抚了抚他眼角细小的纹路,贴上去吻了一下。 然后他从兜里拿出来一个黑丝绒小方盒。 。 悠扬的旋律从梦境穿越到现实,赵家荣睁开眼睛,发现耳边真的有琴声。 钢琴的声音泠泠明净,澄澈清脆,在空荡昏暗的大厅里,仿佛有回音。 他肩膀上搭着一件外套,赵家荣撑着胳膊抬起头,模糊看见坐在钢琴后有个身影,“麦冬?” 音乐声停止。 “你醒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睡着,就记得赵家乐和陈星走后,他又坐了一会儿,重新整理了台上的气球和拉花。 赵家荣用力揉脸,“现在几点——” 他把手从脸上挪开,然后盯着它,露出很惊愕的表情。 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 黯淡灯影下,素净的银色金属散发清冷光辉,温凉地熨帖在他手指上,尺寸一丝都不差。 赵家荣抬起头看麦冬,有点发愣。 “你什么时候……” 麦冬慢慢地站起来,赵家荣的视线也慢慢地上移,他看见麦冬微笑着后退了半步,然后伸手将他肩头的外套拎在手里。 他居高临下,姿容优雅,细长眼尾轻轻下垂。 “喜欢吗。” 。 可能过去了很久。因为麦冬说,“不说?那我走了。” 西装搭在他的臂弯里,蓝色细条纹衬衫配同色领带,纯黑的套装马甲熨帖在腰上,黑水晶袖扣解开了,袖子挽到手肘,露出雪白的一截小臂。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麦冬成为“麦总”,他身上的每一套衣服,都能让赵家荣欲罢不能。 下午穿的还不是这一身呢。 “不要走。” 赵家荣定了定神,捞过他的手。 “晚上有应酬?” 他手上也戴着戒指,触手细腻,微凉。赵家荣的心脏开始狂跳。 “嗯,我中途跑出来的。” 赵家荣闻到淡淡酒气,不免担心,“没喝多吧。” “问这个干嘛。”麦冬紧盯着他,把外套随手一丢,然后单手松了松领带,“不是说想我了?” 。 赵家荣整个人都还有点懵,但是当麦冬跨坐在他腿上,他就像被雷劈了一样清醒。 身体的反应简直太快,麦冬感受到了,微微笑着把西装马甲脱掉,抬手,掷在他脸上。 他用了点力,衣服砸在脸上有细致的麻痒。 丝绸的质地滑得像水,赵家荣也如在水下呼吸,突然酒精的味道侵略入口腔,黑暗中,他变得更加顺从,对方也就因此更加尽情地掠夺。 一吻终于结束。 几秒钟后,眼前光线渐明,他从水下被救援出来,脖子几乎要断掉。 赵家荣缓了一会儿才睁眼。 然后伸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气喘吁吁,“究竟喝了多少?” “一点。”麦冬在解衬衫,“放心,没有胃痛。” “真的吗。” 麦冬撇撇嘴。 赵家荣一笑,握住他的腰猛一提,便把他放在了桌子上。 他指尖拈着刚刚从他身上摸出的东西,“告诉我去哪应酬,带着这个?” “我刚才买的。” “……” 麦冬贴在他的耳边,“放心,我让司机提前一个路口就把我放下。” 赵家荣开始想象,他穿着三件套西装,独自在路灯下拆一盒套子,然而只取一只藏在西裤里,剩下的连包装盒一起丢掉。 因为西裤的布料真的很薄。 他猛地往前一压,单手抵住桌沿,低头就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你还会弹琴?我都不知道。” 麦冬吓得躲了一下,然后又迎合回来,手用力攀住他后背。 “好不好听。” 赵家荣用鼻尖擦过他的耳垂,轻轻吐气,“我以前真蠢,竟然……真的还仔细想过你和赵家乐结婚的样子。” “……” “你给赵家乐弹过琴吗。” “啊?”麦冬想不到他要说这个。 “说。” “弹过啊。”麦冬失笑,“不会吧,你不会很早就对我……” 嘴唇上挨了重重的一下。 “嘶——” 图谋不轨。对,很久之前。 。 宋斌发来短信,收拾老房子的时候,在床厢的夹层里发现一箱书本,藏得很隐蔽。 麦冬提出要和他一起回去。 房屋一旦失去住在里面的人,就会逐渐凋零破败下去,这里和赵家荣上次走时比,又是另一个样子。几场雨水下来,院子里的草长疯了,将旧人居住过的痕迹统统抹去,客厅里堆着劈成木条的门板和家具,还有床褥被子,都变成一堆灰扑扑的棉絮和布条。 尘土厚得呛人。 宋斌看他们的目光很是迥异,赵家荣目不斜视,将麦冬的手攥得更紧。 “咳咳。”宋斌扭了头,“在屋里,那个床我没动,拆的时候发现的。” 第138章 那是以前大哥的房间。赵家荣站在灰布帘子面前,恍了恍神,然后进去。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高考结束,他特意骑自行车去了县城的考点,看着考生们从学校门口鱼贯而出,回家之后,他就翻找出大哥多年复读积攒的学习资料,加上他自己学校整理出的教材,有好几大箱。 家里任何带字的纸,甚至是电器说明书,都被他一起卖掉。 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 墙根每年到雨季都反潮,纸箱子当然也受到影响,打开胶条,陈腐的霉味随着飞尘飘荡在空气里。 赵家荣蹲在地上翻了两本,就站起身来,简单发表了自己的读后感。 “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妈的,怪不得考不上。” 。 第二天正好是赵家齐的头七,赵家荣没买纸钱,而是和麦冬一起抗着那箱书,到了坟头前面。 昨天夜里下了场小雨,地里冲开了一层薄泥,土地的腥气和植物被浸泡后的湿腐味道混杂一起,有点难闻,飞虫也格外的多。 赵家荣不想让麦冬来,麦冬却很坚持。 深一脚浅一脚,两人都挽起裤腿,即便这样衣服和头发上还是沾了许多的污泥,等待终于到达目的地,赵家荣感慨,“小时候天天在这片田里干活儿,最喜欢雨后的天气,没觉得有这么难走。” 清出坟前的空地,火堆开始燃烧。 那些书,其实不太符合大哥在赵家荣心中的形象,武侠小说连环画,童话故事有色杂志,有的甚至是路上捡来的小册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印象中,赵家齐是个只知道做题的书呆子,任何同课业无关的事情,他都不感兴趣。 昨晚,他把它们挨个翻看一遍,就像阅读了另外一个赵家齐。他从不曾见过的赵家齐。 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自以为是,这个世界,比他年少时判定的那个,要有趣得多。 麦子正灌浆,青绿而稚嫩,赵家荣坐在田坎上,随手薅下一把,嚼在嘴里的味道和儿时记忆中的一样,带着淡淡涩味的甜。 天空高阔,土地旷远,耳边有细细虫鸣,静谧得很,眼前有勃勃的生,也有固定的死,石头做的墓碑看上去有点冷,然而风吹着草叶左右拂掠一番,铺面来的也仅是温凉。 他看向麦冬,麦冬正很安静地出神,伫立在泥坑中,面容上读不出什么,只是一本接一本地往火里扔着书本。 上天对他,还是有所眷顾。 赵家荣突然想起一首诗,昨晚看到的。 其实他记性好,蛮擅长文章,几科当中,考最高的总是语文。 —— 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切斯瓦夫·米沃尔《礼物》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麦麦和家荣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每一位耐心阅读到这里的读者,茫茫人海,相逢不易,我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