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日晴》 第1章 《三月十七日晴》作者:玉小文【完结】 简介︰ 在出租信息挂在网上一个多月后,怎么看怎么亏钱的店面迎来了属于它的大冤种。 沈亭文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生活费的着落高兴,就见大冤种风度翩翩冲他一笑。 沈亭文笑得更加灿烂:您好,请问您考虑不考虑免除租金? 花·大冤种·涧:您好,我不介意租房送床伴。 【预警】 1v1。 不甜不虐,没什么剧情,大概就是两个崽崽互相贴贴蹭蹭谈谈恋爱。 自己想写,比较随意,不接受任何批评。 内容标签:都市 因缘邂逅 正剧 一句话简介:你是我所专属的灵魂映刻。 立意:相信爱。 第 1 章 三月十七日,小雨。 梧城的三月总是在下雨,下古诗词中“细如愁”的无边丝雨。碰上哪年运气不好,能一下三五天,把哪里都泡得发潮,倦得人只能提起打哈欠的劲。 沈亭文在日历上写下“小雨”二字,整个人往后一摊,没骨头一样窝在藤椅里,捞过旁边的小笼包啃了一口。 现在是标准时间早晨八点,一个本该抓紧最后机会与被窝相亲相爱的时间,因为某位冤大头昨晚一条消息,转眼灰飞烟灭。 但沈亭文不能有意见,毕竟人家写作冤大头,读作金主,还没见面,就依靠租房合同掌握了自己未来三个月的经济命脉——明明对方还连个确定要租的准话都没给,就这样背负一条无辜的小生命实在有些过分。 沈亭文看了眼窗外。 雨快停了,这条街没公交,出租车一样进不来,从街头步行到茶室得走几分钟……沈亭文琢磨着,又看了眼手机,顶着“花涧”昵称的最新消息停留在半小时前:【到车站了。】 他觉得这个人发消息很有意思。 现代社会,很少会有人在句子结束时加句号,有的人甚至不怎么在剧中打逗号,好像会平白浪费很多时间。而与认真的句号相反,这人的句式简洁到极致,连主语都懒得往出冒。 当然,如果没有那个居高临下,活像鄙夷的猫咪头像的话,他会很乐意将昵称与人做个配对,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个温文尔雅仙气渺渺、在书文里淫浸已久的风雅人物。 不过现在能够确定的一点,只有这人不缺钱。 他在的这条街,叫凤鸣街,位处梧城市中心地带边缘,离大学城三条街。地理环境一般,人流量还行,租金贵的可怕——花园城市,还是个想往高新城市上面靠的花园城市,再加上“市中心”三个字,buff迭满。 何况,这地方还得再迭一个闹中取静的buff。毕竟一条街,大多是工艺品、书画、花店咖啡店,连吃早餐都要拐去另一条。除了花里胡哨,就只适合有闲的人散步,以及情侣约会,主打一个愿者上钩。 而沈亭文,在这里豪气地拥有两家店面,偏偏最近手里没钱,是个名副其实坐拥百万资产的穷光蛋。 卖店是没必要卖的,西北风也是不想喝的,但冤大头……不是,金主爸爸,是可以找的。 复古的花窗前吊着垂丝茉莉,长长垂下来的蔓藤挡了一部分视线。沈亭文吃完东西擦手时,正有道颀长的身影撑着一把伞,不疾不徐从窗外走过。行李箱滚轮滑过路面,带来一点轻响。 这个角度不太好认人,他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在对方收伞进门的空隙里,茶桌上的水壶正好一声蜂鸣—— 管对方是个什么人,只要给钱,他可以拿出绝无仅有的友好态度。 只可惜,沈亭文的算盘珠子还没打响,就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推开门的人戴着口罩,蓄了半长的发,笔挺的西装裤包裹住长直的腿,又让长风衣遮了一半。衣领处扣子没扣,该露出来的脖颈却被烟灰色围巾恰恰挡住。 他抬起眼,眸光在上挑的眼尾流转,轻轻淡淡落在沈亭文身上。 很漂亮的眼睛——沈亭文脑中一瞬间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漂亮得让人有危机感。长睫微敛,略带笑意,眼尾长长拉开,不言不语间已经露了太多颜色。唯独目光有些疏离,偏又被细框眼镜挡掉大半,显得更加风雅缥缈,生人勿近。沈亭文在这一瞥中不自觉挺直了背,目光梭巡过自己,又看向茶室角落,最后再回到花涧身上,张嘴半天,没憋出半个字。 花涧似乎笑了下,指指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确认道:“沈老板?” 声音清冽,乍听甚至有两分温柔,温文有礼。沈亭文后知后觉应声,握上花涧伸出的手。 这只手也很漂亮,素白修长,筋骨匀亭。皮肤上沾着一层涉雨而来的寒气,握上去时有些冷。小指指甲稍长,动作时很轻地从手侧划过去,一触即逝的触感。沈亭文一个激灵,不知道漫游到何处的思绪终于安安分分地回到脑子里,殷勤给花涧让过座:“是我是我,这边路不太好走——你先喝点什么?有喜欢的茶吗?” “劳驾,”花涧落座,“热水就可以。” 沈亭文兑得温度正好才递过去,花涧又对他说了句谢,一手抵着杯底,很文雅地抿了一口。 那双眼睛已经够漂亮了,容貌却一点没让压住,足矣满足他人对眼睛主人的所有想象。温水漫过唇瓣,唇色就在温水里复苏,带着自然上扬的弧度。他花了小半分钟才放下杯子,大概是暖舒服了,侧眸又向沈亭文笑了一笑。 第2章 沈亭文脑子里的小人果断又给他拉了一次礼花。 他让礼花炸得神情恍惚,呆滞转身,同手同脚走向楼梯,让栏杆绊了一下才彻底清醒。他一边暗自唾弃自己见色起意,一边不动声色舒缓绷得发酸的后背,佯作正常走进房间,门一关,就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转了好几圈,两手一抹脸,按住心跳声震天的胸口。 五六分钟后,沈亭文终于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仪表,毫无异状抱着纸张和本本下楼。 一杯水快见底了,花涧可能是见他太久没动静,相当自来熟地从茶室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半倚在椅子上边翻边等人。 第一印象总是特别重要,就好比现在,沈亭文怎么看花涧怎么顺眼,给对方重新倒了水,周到又贴切地在旁边解释:“店面去年翻修过,这是装修设计图,房产证。消防报告和相关许可证办全了,应该没有要额外操心的东西……”他翻了几页,一份一份罗列开,“书店年交,房子本来是押一付一,但你跟着书店租,就不收押金了。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这是合同。” 花涧已经把设计图和产权证看完了,闻言接过那几张纸页,把条款一条一条看过去,点评道:“装修变得天翻地覆。” 沈亭文拿不准他的意思,他们在手机上其实聊得差不多了,但聊得差不多和真正敲定之间通常差了十万八千里。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临阵变卦是常事,沈亭文暗自琢磨,主动直身让道:“主要改了采光,我带你过去看看?” “不必。”花涧头也不抬,他看东西向来很快,何况合同并不长,从头看到尾也就半分钟的事情。签字笔在他手指间转了两圈,被点在合同上写的,明显低于市价的租金上:“隔壁书店,二楼副卧,没写错?” “没有,”沈亭文睁眼说瞎话,“缺钱,急出。” 花涧眯着眼打量他,沈亭文早调整好心态,足够应对他的目光了,大大方方任由他看。片刻后,花涧收回视线,在合同最后签下名字,漫不经心地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命中了真相:“刚刚上去那么久,光改这个了?那很难不让人怀疑,你是不是在其他地方挖了坑。” 沈亭文:“。” 到底是个什么坑,谁说得准呢,沈亭文心里碎碎念道,嘴上那点门也不把了 ,开玩笑道:“怎么会呢?就不能是你合我眼缘?” “怎么会呢?”花涧学着他的语气,“来搭话的人十个有九个这么说。” 沈亭文从里面咂摸出一点默认的味道,笑出声来。花涧归整好那些纸页,起身,将自己那份合同折了收好,另一份则被他按在沈亭文胸口。 沈亭文挑眉,伸手去碰,花涧却不着声色轻巧退开。他侧身拉过自己的行李箱,再望向沈亭文时语气平静,像是陈述什么事实:“那多谢沈老板关照了。” 第 2 章 亏于这一句真真假假的多谢,沈亭文心情大涨,主动为赶了一夜车的花涧包揽了早饭。然而还没等他刷上几点好感,一盆凉水就兜头浇了下来。 他坐在桌子对面,看着花涧对着桌上的食物琢磨半晌,一声不吭推开他引以为傲的溏心太阳蛋,慢条斯理吃掉吐司喝完藕粉,施施然洗过手,拿起钥匙去隔壁书店了。 沈亭文唏嘘地将碟子从洗碗机里拿出来,心道美人心难测,原来连口味都难以琢磨。他在这边晃悠完,跟着晃悠去书店,绕了两座书架才看见人。花涧一手抱着三四本书,一手从书架上拨出来一本,额边没绑住的发柔柔垂落在眼边,让他随手拨到了耳后,只是没走两步,又被晃下来了。 沈亭文怜香惜玉,默不作声欣赏片刻,主动上前接过书,问道:“收拾书架?” 花涧矜持颔首,顺理成章地将新取下来的这本也迭上去,往前没两步又伸手:“劳驾,最下面那本给我。” “柜台后面有书单。”沈亭文说,把店面挂出去之前,他专程对着整理过一次书架,自以为不会有太多问题。花涧听言,稍偏过头瞧了他一眼,却是说了句“不用”。 沈亭文挑眉,略有惊奇,但不是很意外,只能说与他对花涧本人的想象完全相符。他低头跟在后面,草草翻了两页,又开口了:“这本你看过吗?” “没有。”花涧头也不抬地说。 “《无限的清单》,”沈亭文确认道,“没有吗?” 屋内明亮,沈亭文没有太直白地去看花涧的反应,而是稍稍错了目光,于是他很确定花涧开始其实是发了个确定的“嗯”的音,但花涧身形一侧,再转过书架,说法便换了:“这本看过一些——给我。” 沈亭文勾唇:“翁贝托·艾柯,”他故意逗人似的执着晃了一下,才稳稳放到花涧手中,“讲了什么?” “艺术,创作,鉴赏,与应用……”花涧片刻后才回答,“感兴趣的话,你可以自己看一看。” “感兴趣,所以才要听你讲一讲,”沈亭文说,“单看一本书太枯燥了。” 他说话的语气有一些故意学着自己的成分,花涧意识到了,语境和语义常会调动更多的东西,何况花涧心思足够敏感。他神色平静,语气依然是如出一辙的平和:“枯燥的事情多了,没有回报一样可以被划入枯燥的范畴里。” “我不爱做无用功,”沈亭文说,“什么时候看的?” “不记得了。”花涧说。 第3章 沈亭文就笑。 花涧确定沈亭文听出来了自己的意思,这人跑不离是个人精,但他并不在意。外面的雨好像停了,天放晴了一点,连带着屋里灯光显得黯下去两分。他一边梭巡着书架,一边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要说不记得,那肯定是假的。花涧的记性能够支持他至今记得相关内容,自然也支持他记得是哪个时间段接触了这本书。一定要说起来,时间确实偏早,能够直接推回到高中时期。 但他没有回想过去的爱好,也不想跟只认识了两三个小时的人分享关于自己的事情,于是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将自己拉回现实,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 店面不大,走完一圈不需要太多时间。等花涧把事情都安顿好,雨恰好停了。他拎着一把伞,慢悠悠走到街头,看向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冲着他摁喇叭的车,将手机丢回口袋,伸手去开后门。 车门“啪”一下上锁,气势汹汹毫不犹豫。花涧顿了顿,走到前面,看着车窗后露出来的沈亭文的脸,点点车把手。 “干嘛?”沈亭文略有不满,“你把我当司机呢?” 这个角度不好,花涧说话得稍微躬下身,不是很舒服。他干脆往后退一步,点头,叙述道:“方才在店里,你说自己当司机的。” “我有说吗?” 花涧点头。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要不认,就是口说无凭。沈亭文底气十足,否认:“我说的是我送你过去。” “有区别吗?”花涧不为所动。 “有!”沈亭文用力点头。 花涧没动,垂眸看着沈亭文,目光从薄薄的眼皮后投落下来,冷冷淡淡地,一点情绪没有。 片刻后,沈亭文被迫认输,用请金主的恭敬,终于将花涧请上副驾。 *** 凤鸣街地处市中心,绕过梧大主校区就是行政区,限速限得离谱。真讲究起效率,还不如骑共享单车。花涧靠在椅背上翻材料,沈亭文更闲,直接摆出了遛弯的架势。 他不着急,花涧也不急,他困劲被晃出来了,撑在车窗边发呆。 梧城市中心的规划确实很老,只说凤鸣街这边的行道树,树龄少说几十年起步。这会春意刚来,只来得及让两侧的垂丝海棠打个苞,弥散出一点甜丝丝的味道。 这和花涧小时候常见的景色还不同。小时候,从家往市集那边,有条商业街。走到头向南拐,那条路上尽数是遮天的杨树。可要说对那条街更深些的记忆,反而是拐过弯后十几步,层层树影里藏着的一家几乎看不到的小书店。 后来他读到初中,再去找的时候书店已经不做了。不过那边地方也小,再后来他买词典时,还找到老板家里过。但要说更深的印象,花涧的确回忆不起更多了。一来他回家的次数少,二来家里重新装修过,除了书架上特意陈列出来的几张照片,他完全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印记了。 花涧眨了下眼,看见路口的红绿灯正好变黄,再一扭头,又发现沈亭文眼都不转地盯视着自己。 沈亭文的视线不算讨厌,花涧见多了不同的目光,能看出来沈亭文流露出的更多的其实是很单纯的欣赏和喜欢。对这样的人,花涧也升不起什么敌对的心思。他稍稍动了动,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沈亭文说,“在想你像谁,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 “谁都不像。”花涧摊手,“不合你的审美?” 怎么可能。沈亭文几乎脱口而出。说也奇怪,沈亭文自认为自己也是见过不少美人的,但他看到花涧的时候,依然觉得花涧长得实在太好,连带着身上的气质,都不是能够通过模仿或者扮演装出来的。 他看见花涧骨节明显的手指搭在车窗内弦上,被黑色的车门衬得愈发修长素白。他一边轻声说着话,一边向自己的方向转过头。 也是这个瞬间,沈亭文发现,花涧右眼角上竟然还有一枚淡红色的痣,隔着金丝眼镜,落在微敛的眼睫上方,不是很明显,像是被红笔芯不经意点了一下。 不明显,更不艳丽,可是依然很漂亮。它出现在了花涧身上,所以它才来得刚刚好。 “不满意就忍忍吧,毕竟我不会去整容。”花涧耸肩轻笑,方才缠在他身上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一扫而空,说完他便转了回去,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户内弦。 他右耳戴着只蓝牙耳机,转头差不多就是不想继续讲话的意思了。但大学城这边限速过分,红绿灯时间还长。沈亭文干脆也往后一瘫,大大方方端详着花涧侧脸。 片刻后,花涧终于被他看烦,彻底扭头向外,不理人了。 第 3 章 过红灯后还有一段路,不算太久。这么一会,天上又开始落蒙蒙雨丝。沈亭文卡着车门,非要停好车才肯放人。花涧犯困,看着他作妖,不予置评。而拜于沈亭文磨磨唧唧所赐,等他们办完事,恰好踩着了下班时间。 这个时间,再稍微拖一会就可以吃晚饭了。沈亭文慢腾腾在车流中拐过弯,正想问问花涧想法,却见他已经在短短几分钟里睡着了。 他很安静,唇瓣微抿,呼吸平缓。但他的唇线好像天生有些向下,不笑的时候,加上微微勾起的眼尾,那会短暂出现过的愁意又回来了,又轻又缥,像是秋晨里的雾。 第4章 沈亭文不由噤声。 他歇了叫醒花涧的想法,将车窗升紧。车辆划入往复的道路,没有目的地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分流,早开的路灯光色暖黄,缀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点出一点亮色。 红绿灯的光线照在空气中,散开的一片,沈亭文鬼使神差地发了会呆,在下一个路口变道,转向人流量少些的地方。 没事的时候,凤鸣街附近很适合兜圈。街外热闹,又不至于吵闹,比起安静却显得冷清的凤鸣街好了不少。不仅是学校里的大学生,有些闲心的都会出来逛一逛。 但沈亭文不怎么出来。宽泛一点来说,他确实可以被归纳为有钱有闲的那一类人,但他并不喜欢一个人去做什么事,总觉得缺一点东西似的。 他转头看了花涧一眼。 好比现在,花涧一声不吭,半点动静没有,就晾得他不大高兴。 但是他好看。心里另一道声音说。 这想法跳得没头没尾,惊得沈亭文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给自己一巴掌。 唉,沈亭文心里叹气,糟心室友。 说回来,自己的糟心室友好像更喜欢垂丝海棠和垂丝茉莉这一类娇弱漂亮但难养的小花。他出来的时候,对窗外的垂丝茉莉很上心,却不太看花盆里的迎春。 或许跟他本人一个样子,娇贵又漂亮。 沈亭文没头没尾想着,时间跟着思绪飞速流动。不知不觉间,街边霓虹已成一片。他低头一看手机,将近八点了。 让花涧在车上睡到半夜肯定不行,可至于什么时候把他叫醒…… 沈亭文伸出手,张开手指比划了下花涧的身量,觉得自己这两年虽然没认真锻炼,但抱这么个人上楼,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抛开某些道德感不提,沈亭文必须承认,他在第一眼就对花涧有一些想法。人是由欲望和感官构成的生物,因为单纯的视觉冲击而产生心理上的波动,是很正常的事情。 尤其是,被观察的这一方,并没有提起太多的警惕心。 可惜花涧似乎是专程来折腾他的,沈亭文算盘没打多少,他便在沈亭文的目光中轻蹙起眉,好像睡得不太舒服,偏开头抬手遮住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小声说了句“抱歉”。 比起白天平淡疏离的语气,这不太清晰的两个字一下就让沈亭文原谅了他的冷落。 “醒了?”沈亭文问,“吃点东西吗?” “嗯,”花涧阖眼缓神,声音里略有些哑,“你定吧。” 沈亭文一下警惕起来。 花涧的话听起来从善如流,好脾气极了。但世上最难办的事,恐怕也能够被称为“你看着办”。具体办成什么样子,全看负责人的水平,一个不留神将自己办没的先例比比皆是。 沈亭文那一瞬间几乎用完了自己毕生的情商,用商量似的语气征求花涧意见:“吃面还是私房菜?我知道几家不错的。” 他考虑的还算全面:来这边前,花涧透露过自己是临城人,沈亭文知道那边的口味,选面食应该出不了大错;二来,以这人吃肉只吃瘦肉,胡萝卜只可以做成饺子,鱼最好不要有脑袋,绝对不碰豆子形态的黄豆,西红柿必须去皮的挑剔程度,复杂程度越低,没准可供挑剔的地方越少;三来,花涧刚刚睡醒,真带他去吃什么山珍海味,怕他不但吃不下去,还不好消化。 虽然他应该不急着睡觉。 花涧倒是没沈亭文想那么多,纯是刚睡醒懒得动脑,回了句“吃面”便自顾自摘下眼镜,阖眸低头,按揉着微微生疼的太阳穴。 今天是周五,出来玩的人比较多,免不了比其他时候拥挤。沈亭文花了点功夫才找到停车位,带花涧走进一家低调得只挂了个招牌的面馆。 店中桌明几净,顾客不算少,两个人顺着过道走到头,在收银台前站定,沈亭文偏头,询问花涧意见:“吃哪样?” “清汤面,谢谢。”花涧说,声音很轻,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彻底睡醒。 “一份清汤面,一份炒面。”沈亭文往前走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了花涧半个身位,才补充道,“你不喝啤酒吧?要饮料吗?” 花涧摇了下头。 沈亭文付过钱,接过收银员打好的小票,领着花涧向唯一一张空桌子走去。刚一落座,花涧却向着收银台的方向扫了一眼。 正对后厨的玻璃墙后,水汽再一次升起,冷凝在玻璃上的水珠沿着固定而杂乱的轨迹滚下去,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沈亭文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顺着花涧的视线望过去,却见花涧错开目光,曲指抵了下眼镜。 “在看什么?” “没什么,”花涧说,接过沈亭文推来的纸巾,展开压在桌子上,“她在看我。” 指代词不算清晰,但想明白很简单,从进店开始看花涧的人也不止收银员一个,沈亭文点点自己侧脸:“不许人看?” 花涧没睡醒的时候反应稍微慢一两拍,声音轻语气也懒,居然没反驳沈亭文,而是摇了下头,慢慢解释:“可能认出我了。” 沈亭文挑眉,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你来过这家?” 意料之外,花涧居然点了头,但很可惜,他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想法,把搓干净毛刺的一次性筷子递给沈亭文,又摘下耳朵上的蓝牙耳机收进耳机仓,半阖着眼折腾手里新取的筷子。 沈亭文倒是乐意替花涧包揽这些细碎的事情,更乐意勾花涧多说几句话。但花涧神色不虞,他也就转了刚才的话题,只在心里记了一笔:“困?” 第5章 “吵。”花涧说。 “我们换一家?”沈亭文问。 “高峰期……”花涧音调懒洋洋的,“缓一缓就行。” 沈亭文抬起手指,在嘴唇上一划,配合噤声。 第 4 章 沈亭文不是拥有健康作息的选手,花涧虽然是,但刚刚睡过了一会,又吃了晚饭,同样不着急回去休息。两个人干脆把车丢在这边,沿着路牙慢慢往回走。 草木清香淡雅,雨水方过的寒意微凉。抛开其他单说绿化,梧城规划师的审美相当在线。各家店面的霓虹灯掩映在绿植后,没有破坏花木本身的美感,反而多了几分烟火气。花涧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走得慢悠悠地。沈亭文已经放慢过步速了,但想要跟着花涧,还得再慢上一点。 大学城附近到了晚上没有不热闹的说法,花涧招了两次回头和议论,不知道从哪摸出个口罩戴上了。沈亭文觉得没趣,忍不住胳膊戳戳花涧:“欸?” “我不叫欸,”花涧说,“你也想去玩?” “你去吗?” “我不去。” “那算了,”沈亭文立马改了主意,“我也不去了。” 花涧侧眸,有点询问的意思。沈亭文理所当然:“天知道你给不给留门,这种天气睡大街,你明天就得去医院接自己房东了。” “你想多了,”花涧“呵”了声,“房东的生命安全不在租客的责任范围内。” 沈亭文啧声摇头,对花涧的不解风情表明谴责。 “不过说回来,”沈亭文又把话题扯了回去,“你大学时候就没晚上偷跑出去喝过酒?” “没有,”大概是还惦记着刚刚一碗面的感情,花涧没太晾着沈亭文,回答道:“宿舍四个人,除了我,全员保研。所以酒桌上的这点朋友关系,大概不如图书馆帮占座的革命友谊牢靠。” “你这是歧视。”沈亭文说。 “……”花涧说,“我只是论证先决条件。” “不成立。”沈亭文回道。 “你论证的因果关系也不明确。”花涧偏头,神色淡淡的。 他容貌出众,摆出这样的神情时,上挑的眼尾甚至露出一点笑意,闲适又放松。比起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更加吸引人,更容易让人忽略话里损人的意味。 沈亭文显然没成为例外,跟着走了神,没注意脚下石板路,又被花涧提醒看路。 倒没真摔着,沈亭文顺手拍拍裤腿,咂摸:“那你大学也太规矩了……不会是那种连课都没旷过的优秀学生吧?” “不至于,”花涧说,“体育课还是旷一旷的。” 沈亭文:“……?” 他怀疑花涧拿他当笑话诓。 花涧意义不明地笑了声,这下眼角的笑反而是真的了。只可惜他也没笑到底,条件反射性地缩了下肩,然后抬手,从头发上摘下来一段细小的,尚且带雨的海棠花枝。 沈亭文站到他旁边:“花打头,这是要走桃花运啊。” 花涧捻着枝桠:“这是海棠花。” “一样的,不都是五瓣粉花。” 花涧:“那你可能需要了解一下桃花与海棠花的科属种。” “你不觉得我想了解的不是这个?” “问手机比问我更快。”花涧说,把花瓣在指腹彻底捻碎了,淡红的花汁染开一小片。他又搓了搓,颜色反而更艳了。 沈亭文目光下瞥,似乎是想看花涧的手指,又有些飘移不定,只有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给个准话呗,给个准话,我就追你了。” “沈老板,”花涧丢掉花枝,示意他看自己的手表,“距离你我第一次见面,仅仅过去不足十二个小时。这点时间,够不够你期末考之前临时抱佛脚?” “一见钟情不需要时间,”沈亭文笃定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立刻为你补一场约会。” 花涧指指自己:“我这张脸,该值多少钱?”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想要的话,我肯定想尽办法付。” “算了吧,你都要收租金度日了。” 红灯转绿,花涧收了声音,将海棠花枝丢到树根旁,顺着斑马线过路。 “你再遮遮掩掩地不说实话,我就要当你没对象了,毕竟我不干挖墙脚的事情。”沈亭文缀在旁边,絮絮叨叨,“不过你为什么没谈恋爱,也不像是能单下来的人……” “因为我无业游民,跟你一样。”花涧说。 “欸?”沈亭文慢两拍,“怎么还人身攻击呢?” “那你为什么还单身?” “我么?”沈亭文垫一步,抢先上了路牙,侧身拽了下花涧手肘,就势贴在他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了句什么。 花涧一愣,转过眼看他,目光奇异。沈亭文在他的目光中觉出一种探究一样的审视。不过片刻,花涧便转了回去,了然道:“这样。” “还行?” “还行,”花涧说,“没什么好意外的,除非你是想要问我对于性少数群体的看法。” “那就还行,”沈亭文心情大好,并不想让花涧把氛围主导向其他方向,但下一瞬他就发现了新的问题,“——不对,这不是回去的路啊。” 花涧好气又好笑,两指抵着沈亭文臂侧,示意他不要继续挡路:“对,我买盆花,再买些猫粮。” 沈亭文:“???” 翠绿的装饰花藤下彩灯闪烁,将沈亭文一张尚且带笑的脸照得五彩缤纷。 第6章 沈亭文:“不是,你等等。” 花涧稍稍侧身,不着声色避开沈亭文伸来拦他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对,有,”沈亭文努力让自己语气显得平静一点,“你养花我能理解,但你为什么要买猫粮?你想养宠物?” 花涧点头。 于是,花涧眼睁睁看着沈亭文的脸色从震惊变成惊恐,像是被缠了一身的拉拉秧草,在原地跳上跳下。 花涧不解,虽然还是那种万年不变的平静语气:“你对花草过敏?还是对猫过敏?我养在书店那边,不影响你。” “有关系!”沈亭文觉得自己可能要被原地下葬,深呼吸,勉强稳住语气,“花涧。” 花涧宽容地示意他说。 “我觉得你需要正视一件事情。” “好,”花涧说,“我已经把猫带来了,其他的条件你可以提。” 沈亭文一阵窒息。 他觉得送葬的哀乐差不多可以响起来了。 “我在追你。”沈亭文艰难地说。 “这不冲突。” “是,这不冲突。”沈亭文努力解释,但感觉所有的解释都有些徒劳,更加艰难道:“我对你没有意见。” 花涧点头。 “对你拎猫入住也没有意见。” 花涧再次点头。 “所以……”沈亭文的挣扎终于彻彻底底地变成了绝望,“我希望,不是,你需要,认清一点。就是,近我身的活物,除了人,没有能够活过三天的!绿萝仙人掌都不行!” 花涧:“……” 沈亭文:“……” 花涧沉默地凝视了沈亭文一会,又凝视了青翠的仿真花藤一会,最后目光又落回了沈亭文脸上。 身边人来人往,路对面灯光闪烁。只有这方寸之地,两个人面面相觑,无言沉默,活像吊丧。 良久,花涧说:“如果,你没有搞反绿萝和仙人掌的需水量的话……”他理智地掐住话头,抬手,看上去像是想拍拍沈亭文的肩安慰他,但又迫于其他的顾虑,停在半空中没落下去。 “活物杀手,明白了。”花涧礼节而礼貌地后退半步,“我们以后还是保持距离好一点。” 在沈亭文不解且无法理解的眼神中,花店玻璃门飘飘然在他眼前关上了。 第 5 章 拜于花涧一句话,沈亭文拿出了过年拜祖宗都未必有的小心翼翼,将手里的盆栽恭恭敬敬、万分珍重地,请回了茶室。花涧怀疑,如果有条件,沈亭文可能会找件防护服把自己罩住,免得嚯嚯到他那只跋山涉水的宝贝猫。 “所以,猫在哪?”沈亭文站在门口,抱着决定自己命运的伞竹,隔着门框问道。 “在床上。”花涧走到床边,撸了一把在空调被上睡得迷糊的小橘猫,示意沈亭文看。 沈亭文理智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那小猫看起来也就一个月多点,没准都没到断奶时候,正是最难照顾的一段时间,也就亏得花涧胆大敢养。 “你不是坐高铁过来的?这么小,能托运?”沈亭文压低声音,震惊道。 “我说的是车站……”花涧同样小小声道,“转了好多次车。” 说完,花涧停了停,评价道:“很乖。” 沈亭文:“。” 很难说是花涧心太大,还是这只奶猫太好伺候。 花涧从他手里接过伞竹,放到阳台的架子上。侧卧装修时往外做了延展,多出来的距离刚好够放桌子或者躺椅。不过最后还是为了整体好看,放了装饰性比较强的花架。 沈亭文抱着一丝侥幸,没要娇生惯养的花,而是选择了据说好养活的植物——仙人掌,吊兰之类。谁知半个月后,花店老板信誓旦旦拍着胸口,用人品保证的,随便给点水都能活的吊兰,依然在沈亭文静心照料下,毫不留恋地一命呜呼了。 沈亭文彻底认清现实,绝了养植物的心思。 花涧打个哈欠,往回走的路上顺手拍了开关,把吊灯换成天花板边的灯条,让屋里暗下来几个度。暖黄色的光柔柔落下来,给他也打上明暗正好的阴影。他抬手将风衣挂到衣帽架上,又回头瞥了沈亭文一眼。 “明天见,沈老板。”花涧这么说着,提醒道,“记得关门,谢谢。” 沈亭文本来还有再扯一会的贼心,但花涧开了口,他也只能遗憾地说句“明天见”,妥帖关上门。 梧城三月还是有些冷,花涧打开空调,站在旁边发了会呆。 猫猫还在睡,没声响的。他转过头,看见拉起的窗帘将房间与窗外的霓虹分出不太明显的界线。极偶尔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一生不太明显的汽车鸣笛。 太远了,几乎听不清,像是忽然与世界隔开了一层拂不开的幕障。 床尾正对的衣柜上贴着穿衣镜,照出一道清瘦的剪影和拉平的唇角。这幅神情太寡淡,无机质一样看不见喜悲,像是美术画室里灰白色的比例完美的石膏像。 花涧定定凝视着那道人影,凝视着什么事不关己的东西一样。他垂下手,有抬起,不知是想触碰哪里。许久,他摇了下头,突出一口气,手指一勾发套,解开略微散乱的头发。 屋中凝滞到死寂的气氛便因为他的动作骤然消散,片刻后,哗啦啦的水声响了起来。 屋外的雨声也响了起来,一响就是一夜。 雨声在清晨时淡去,渐渐消止,花涧睡醒的时候正好歇了。他闭着眼睛缓了一会,洗漱完往外走。 第7章 天还是阴的,花涧看眼时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多睡了将近一个小时。楼下厨房中,叮呤咣啷的声音时断时续。挨着街边的窗户下,坐了个女生,正撑着手翻书。 花涧觉得她有些眼熟,一时间不太想得起来,在对方看过来时,礼貌点了个头。 他顺着楼梯往下走,没走到一半,就见沈亭文从厨房里冒出来,朝着二楼探头探脑。 “醒了?”沈亭文说,又指指窗边的女生,先发制人,“小齐,你老板来了。” “我的客人?”花涧问。 “是啊,”沈亭文边说边端着两份早餐出来,“来还书,刚刚还问我你几点开门——早饭好了。” “稍等。”花涧颔首,又回楼上拿钥匙去了。 他们说话时候,齐林湘就往这边看过来。沈亭文见她一直目送花涧上楼,目光饶有兴致,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怎么了?你认识他?” “是啊,”齐林湘说,“他不一定认识我。” 沈亭文脑门上当即冒出来几个问号。 齐林湘搭着手:“前几年我还在梧大本部的时候,四五年前,经常陪我对象去他们社团活动,见过他几次。”她善意笑笑,手指在空中稍微比划了一下,“他的长相,属实让人印象深刻。” 沈亭文深以为然,并且立刻寻到了打听消息的机会:“什么社团?” “青志协,但他也不常来。”齐林湘将书合上,“后来好像有个没道德的家伙,公开兜售他的联系方式,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后来呢?” “我是个群众,哪知道那么多。”齐林湘说,“但你可以去问正主啊。” 沈亭文看见她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像是摁下了播放键,花涧的声音随之响起:“你确定要在正主面前讨论他的八卦吗?” 某人洋溢的笑容戛然而止。 齐林湘聊表歉意地向花涧笑了下,虽然在沈亭文眼里全是幸灾乐祸。花涧站在沈亭文身后两步,扫了眼她手中的书:《a world lit only by fire》 黎明破晓的世界。 全英版。 花涧别开眼,从他的目光来看,多少有点一言难尽。 并且这种一言难尽,多半是针对沈亭文的,毕竟这人稀少的求知欲,显然没用在正确的地方。 五分钟后,花涧送走齐林湘,吃完早饭,施施然又准备出门了。 沈亭文刚把餐具放进洗碗机,还在旁边等结束,闻声探出头:“你去哪?” “……”花涧已经推开门了,语气复杂,“查岗?” “没有!”沈亭文矢口否认,“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你等一等,我去开车。” “去艺术公园……”花涧说,“你还记得自己昨天把车停在哪里吗?” 他们昨晚是走回来的,车还留在两街远的地方,有挪车的时间,一个来回都跑完了。然而沈亭文并不想听花涧的理论,叮叮咣咣放好盘子,硬是黏在花涧身后跟出去了。 不过他们没去开车,就像花涧说的,这点距离属实没必要。 大部分城市的艺术公园大差不离,只是个名号。运气再不好点,甚至会成为当地广场舞大妈的圣地。梧城的艺术公园同样大差不离,拥有特色打卡地。 被打卡的是公园中心一株巨大的梧桐树,足有三四人合抱,据说梧城便是因此得名。树旁有专门卖红绸的小屋,十块一条事务一堆,曾让初来此地的花涧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跑到了哪个祈福的寺庙。 除此之外,这边兴趣班密密麻麻。与之相配的,是各种店铺鳞次栉比,一眼过去眼花缭乱。 花涧从容不迫走过各种华丽光亮到足矣令人头晕目眩的店铺,精准选中一家铺子,推门而入。 店主是个书香味明显的姑娘,靠在收银台后刺绣。有客人来也不多说句,给了句“欢迎”,给了句“自己看哦”,就不管了。 花涧抵了下眼睛,往一个方向走去。 沈亭文声称自己是个理科生,对各种艺术一窍不通很正常。对于他而言,在这种方面获得的最高奖项,应该是幼儿园发下来的,人手一张的“小画家”奖状。 那种很古早的,挂着一朵大红花的奖状。 从这方面来说,他和花涧岂止是不太对频,简直是天上地下。 花涧走在前面,先摸摸捻捻地选几沓纸。沈亭文看外面塑料袋上写着水彩素描之类,没分出薄厚意外的区别。然后花涧转到另一个方向,拿完铅笔和毫笔,又往下个地方转。 沈亭文兴致满满替花涧那东西,在花涧面色平静递来一只小桶的时候,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紧接着,花涧递来了相同的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递来的时候,沈亭文终于止不住自己惊愕的眼神了:“你来进货了?” “是啊,”花涧理所当然道,顿了顿,又续道,“这可是大白。” 沈亭文:“?” 你拿美术生笑话当真的? 或许是沈亭文不理解的神情不像作假,花涧指指手中拿着的小桶:“毕竟是不可或缺的东西,需求量大一些很正常。篮子放不下可以先送前台,我再选一些。” 前半句的时候,沈亭文还在想,花涧居然真的在给他认真解释;到后半句,他就发现了,友善全是假的,怕从出门开始就算好了要骗他干活。 第8章 但他得认,毕竟是自己找的。 沈亭文往前台跑了两次,搬完了花涧要的水粉颜料。再回来时,花涧正对着色卡看水彩。沈亭文在他身后看了会,见他神色专注,将两支不同牌子的颜料管比了又比,便没出声。 “所用材料不一样,用量画法不一样,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是千差万别的。”花涧一边挑一边指给沈亭文看,“水彩清透,水粉深邃,丙烯厚重,油彩沉凝。哪怕同样是水彩,国画专用水彩也比一般水彩沉淀感更强。只靠电子屏幕的话,很难将具体质感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转过头,眼尾带笑,语气温和:“对于创作而言,所有的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 花涧不说话的时候,总有种仙气,飘飘渺渺地,怎么都不好抓住的感觉。他说话时候,又总是带着笑,带点随性,和时不时逗弄人的戏谑感,依旧是远远地像个影子。可现在,他虽然仍然是笑着的,却突然落到了实地。那张惊艳到绝伦的脸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认真,终于褪去所有表象,露出内里的真实形态来。 那是无意间表现出来的,对于自己所热爱的事物一瞬间的端倪,其下是他不为人所知的真实。 沈亭文有一瞬间的失语,花涧对他淡然一笑,转回头,终于选定其中一支:“走吧,去结账。” 第 6 章 见面前,沈亭文将花涧当冤大头,不是没有道理的。如今的时代,真正能够沉下心,又专门分得出时间来读书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人们淹没在忙碌的人海里,为了生存或是生活,看不到尽头地埋头猛冲,被剥夺了几乎所有看向自己的时间。 但没有办法,敢停下来的人少之又少。 沈亭文将东西换只手,用眼角的余光去瞥花涧,有点不太明白心底的五味杂陈是如何来的。可能是花涧刚才说的那些话,或者是他那时的眼神,亦或是他自己心底因此而起的,不为人知的隐秘触动。 不过这些不太重要,至少对此刻的他来说。沈亭文呼口气,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打包好顺手丢进下水道,开始思考自己的现状。 突然天降横财,跟着横财一起降来的还是个美人,仅这一点,他已经没法将花涧但纯粹的冤大头看了。哪怕抛开长相不谈,花涧举止谈笑间又优雅有度,气质绝不是能够令人低看的。 说花涧自己就是个金主,沈亭文都不会不信。 沈亭文忽而敏锐意识到,花涧对他的小心思置若罔闻,恐怕就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难搞程度有着清晰认知。 他们运气不算太好,走到一半,天上就开始蒙蒙飘雨丝,等回到店里,直接哗啦啦下大了。 沈亭文不在乎下雨不下雨,他开的是茶室,撑死趁周末做做样子,不靠开店赚钱。但花涧要吃书店的收益,到下雨天他就纯倒贴空调费。 花涧的心态倒挺好,溜溜达达地在茶室逛来逛去。 沈亭文的茶室凹的是复古风格,讲究到不同的茶配不同的茶壶,有的甚至养出了茶纹。花涧觉得这不一定是沈亭文的主意,鉴于书店也是沈亭文的地方,连南侧墙边的书都大概率是从隔壁搬来的。 花涧转了一圈没找到合适地方,小声叹了口气。沈亭文本来靠在落地窗边玩手机,没明白他想做什么,闻声抬头:“怎么了?” “找个地方画画。”花涧说。 按照租房合同,一楼茶室不是花涧的地方,他只共享厨房。但花涧既然提了出来,沈亭文自然乐意给他分一亩三分地:“你想占哪里?” 花涧划了窗边一小块地方。 沈亭文立马把手机一丢,跟花涧去挪厚重的玻璃茶桌了,挪完还想邀功。花涧无奈摇头,将画具支好,慢悠悠开始调底色。 见花涧没反对,沈亭文得寸进尺拉把椅子,放在他身后,开始当监工了。 花涧回头扫他一眼,得到了一个相当灿烂的笑。他不声不响转回去,蘸上调色盘里的颜料,上手在纸上三两笔画了个狗头。 笑得相当掐媚的,见眉不见眼的,狗头。 从简单的线条来看,品种应该属于哈士奇。 沈亭文:“……” 沈亭文:“你画个金毛也行啊画个二哈干嘛?有那么大仇吗?” “你对于自我的认知主动且明确,”花涧说,笔尾点点画纸,“不要看不起哈士奇,至少有人试图将哈士奇教成警犭,而金毛只能当中央空调。” “……”沈亭文当即暴起,“那是暖男,不是空调!” 花涧矜持颔首,换出一支细笔,在哈士奇脑袋上面端端正正写上“沈亭文”三个字,又提起笔。 “好了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沈亭文生怕花涧再想出什么做弄人的方式,飞速认输,“可以了,不用再换物种了。” 花涧轻笑,他只是戏弄沈亭文,惹完就接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沈亭文摊在后面看花涧铺第一层底色,铺到快盖住那三个字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花涧花涧。” 花涧头也不回:“说。” “这张画给我呗?” “给钱。” 沈亭文心说给租金和买颜料的时候,你也不像是缺钱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好歹是一个檐下的室友,左口袋进右口袋出,有必要么?” “从这句话的语气分析,”花涧语气平静,“受害者应该是我?” “你分得也太清了。”沈亭文直身往前凑,才凑一半,就见花涧目光从斜刺里瞥了过来。 第9章 他理智按捺住自己的动作,认真解释:“我是觉得你的字好看,想要一张用来临摹,你好凶。” 花涧大概也想到了沈亭文签在租房合同上的狗爬字,沉默片刻,报复似地抬笔将最后一点底色铺了:“这是行书,不建议新手练,你可以从米字格开始,再换田字格口字格。” “想要练笔锋的话,记得再买几支2b铅笔,中性笔练不出效果。”花涧补充,“十块钱够全套,比我的画便宜。” 明明是很简单的词,连在一起就能让沈亭文大脑原地断连:“啊?” “我的意思是,”花涧说,和善无比,“沈老板的字,从头练也不过分。” 沈亭文被一刀扎中痛处,捂着心口要死不活地摊回去了。花涧少了人打扰,心情相当不错,甚至还在等颜料干的间隙里泡了壶清茶,给什么都不懂的房东好心分了一杯。 花涧其实也不懂茶,最多能喝出一点微小的口感差距。偏偏沈亭文给点阳光就灿烂,愣是要追着花涧问茶叶怎么样,吵得花涧想把他关屋里去。 但这样的喧闹对花涧而言反而是很少见的,他小时候没什么可交流的同伴,到大学以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愿意出门或者与人交往。对于各种社交场合,他应付得来,但也仅仅停留在应有的礼节上。 很多人最开始可能会因为他恰到好处的礼节认为他是个好相处的人,但时间多一点,就能明白其中的冷漠和敷衍。 他不是一个可以深入交往的人。 花涧觉得沈亭文有些吵,在此之余,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沈亭文平时不怎么关注其他人的情绪,但处在各色各样的人所构成的社会,要说完全察觉不到氛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敏锐发现,花涧原本还算好的心情,在说话间慢慢低落了下去。 窗外的雨又大了两分,“唰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垂丝茉莉吊在檐下,被飘斜的雨珠打得不住摇晃。 屋子里开的是地灯,不够明亮,这会天色更暗,乍一眼过来,一片沉寂。沈亭文沉默了一会,终于不太受得了了,起身去把灯拍亮了。 花涧回头看他。 “太暗了,眼睛累。”沈亭文说,边走边把领口的纽扣扯开一颗。花涧凝视他片刻,视线淡淡垂落下去。片刻后,他走到柜台边,摸出笔记本撕了一页。 这张纸再递到沈亭文手里的时候,上面写了三种不同的字体,无一例外,都是“沈亭文”三个字。 沈亭文一怔,继而笑出声。 而这一笑导致的结果,就是花涧的脸色更难看了。赶在花涧拿出裁纸刀抹他脖子之前,沈亭文举着纸,忙不迭跑了。 第 7 章 花涧做事的时候,虽然会投入百分百的关注,却很少出现忘记时间的程度。他拥有现代人极少拥有的悠闲与浪漫,同时又有着许多人难以拥有的自控力。这两者在某些意义上完全相反,但同时出现在花涧身上,似乎也不是什么会让人惊讶的事情。 到了午饭时间这件事,就是花涧提醒沈亭文的。 沈亭文写了大半张草稿纸,终于把字形临摹出来一点样子。花涧喊他时候,他正抓着手机,跃跃欲试地拍来拍去。 “所以,你午饭吃什么?”花涧问。 “听你的,”沈亭文语气诚恳,“山珍海味我都可以请。” “……”对桌子上摊着的两张纸,花涧实在觉得没眼看,别开视线,问:“……我做午饭?” “欸?”沈亭文立马来了精神,“可以吗?能点餐吗?” 花涧:“……” 花涧迎着他期待的笑,无情开口:“做梦。” 沈亭文立马成了秋后被霜打过的茄子,焉焉巴巴躺回躺椅,自生自灭去了。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沈亭文还是目送花涧进了厨房,才又开始摆弄手机。 屏幕界面还停在聊天窗口,对面一连发了好几个惊讶表情:[这是你的字?] [那当然]三个字还停留在输入框,对面已经紧接着回了一大段感叹号,足足占据大半江山:[哪位老师这么厉害,能拯救你那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字???] 沈亭文:“……” 沈亭文捏着手机,感觉自己嘴角扯得疼。 他深吸一口气,恶狠狠戳着手机屏,好像那是对面的脑壳,咚咚作响:[这,是,我,自,己,写,的!] [哦,谁教的?] 这问题不送命,但是打击人。沈亭文捏着手机思考怎么回,一抬头就看见了花涧在厨房忙碌的侧影。 他正用筷子扎着一颗西红柿,放在开了火的天然气灶上转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超市买东西送的围裙围在他身上,有些显小。白衬衫下脊线流畅,一直延伸到裤腰下。 沈亭文一直觉得,男人会做饭,尤其是能做得好看又好吃,在择偶时绝对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但这想法放到花涧身上好像又不太合适,他做点什么都很好看,都特别吸引人。 沈亭文心头一动,鬼使神差打开相机拍照模式,偷偷拍了张照片。但回到聊天窗口,右下角自动跳出可快捷发送的时候,他又不大乐意了,换了个角度,只给对面发过去一张模糊的侧影。 隔着厨房半蒙的玻璃,一道颀长的身影。 对面果然不以为然:[这是谁?] [我新室友]沈亭文回复,一副炫耀的语气,[你问的就是他] 第10章 对面开始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足足输入了半分钟。沈亭文在这半分钟里预想了不下十种对方可能会讲的夸赞,包括但不限于身材不错,还会做饭等等。结果半分钟后,新消息来了:[那这个月不需要我给你生活费了吧?] 沈亭文:[???] [忙]对面理所当然,[追人的话另说,有额外需要用钱的地方再找我] 沈亭文跪了,心觉自己没拉黑名单,已经完完全全是出于亲兄弟之间的仁慈了。他“啧”一声,垂手让手机滑到桌子上,大大方方去看花涧的身影了。 十几分钟后,花涧端着两碗面,放到了沈亭文面前。 他说简单吃一点,就真的只是简单吃一点,一点花哨没有那种。甚至他下的面,还是沈亭文哪辈子脑子抽了的时候,从超市买来的最普通的鸡蛋挂面。 不过花涧手艺确实不错,西红柿几乎被熬成了酱,提前加了调料的鸡蛋炒的鲜嫩,又浸透了汁水,口感层次丰富。工业流水线量产的挂面虽然没太多的发挥余地,但胜在煮的时间正好,又有配菜加分。从一顿家常饭的角度而言,拿下满分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 “有点淡,你吃盐轻?”沈亭文问。 “嗯?”花涧疑问一声,半信半疑地尝了口,“梧城基本这样吧?” 沈亭文点头,点完又觉得哪里不对。 可你不是本地人啊? “你选择的参照……太容易让人出现疑问。”花涧似乎有点一言难尽,好脾气地走进厨房取出盐罐,给沈亭文碗里加了小半勺。 “虽然我是梧城人,”沈亭文边搅和面条边说,“但大学期间被改变了饮食偏好。” 花涧示意他说。 “我大学在中大,你应该知道,就是你隔壁省份。” 花涧确实知道,中大出名的专业还是有几个的,就近上大学的话选择的人不在少数。他点了下头,听沈亭文继续说下去:“你不会也是大学时候被改变了口味吧?” 反正自己大学已经被意外到访的顾客卖了,花涧没否认也没承认:“我口淡。” 与沈亭文不同,哪怕有洗碗机,花涧也秉持着谁不做饭谁洗碗的原则。他丢下餐桌和没收拾锅碗,洗完手便继续去画画去了。而等沈亭文收拾完,摊在旁边打了半局游戏,他又把画具收拾到一边,准备回屋午睡了。 这人的消遣方式跟常人还不太一样,沈亭文想,凑过去看画家画了一半的画。 不同的颜料上色方法不同,水粉需要一层一层覆盖,最终迭加出想要的效果。现在从沈亭文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出来画的是半掩的花窗,还有檐下被风吹得不住晃荡的垂丝茉莉。微亮的天光从天幕的尽头落下,照亮枝条些许。乍一眼看去,很有一番闲情逸致。 沈亭文从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对于创作者而言,“在我与你相遇之前,早已与你的全世界相遇。” 如果花涧现在在场的话,大概会没情趣地将一切外在表现与内心世界变成理论。如果沈亭文瑶继续论证,他甚至有可能现场找出相应的心理学理论来左证。 ——但他明明是个相当闲散相当具有浪漫主义气质的人,偏偏对上具有浪漫意义的事物时,表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现实主义。 啧,沈亭文暗叹,只是短短两天,自己在花涧身上投入的精力已经远远超出自己预料。而换个角度想,也可能是因为这个人实在有太多东西可以让人挖掘。他一边想着,一边按了按眼睛,淡淡笑了下。 第 8 章 花涧画了两天才将这幅画完全画完,小心装了画框,挂到书店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 沈亭文没事做,倚在门边看花涧摆弄:“你以后是想兼顾卖画吗?” “嗯?”花涧疑问了一声。 “之前这边也有家卖挂画的,就是现在咖啡店的位置,”沈亭文说,“去年九月搬走了。” 花涧退开一步,最后确认挂画的角度:“书画店的业务范围并不限定在书画上,只画画还好,兼营业务算了。” 沈亭文开起玩笑:“为什么?多一个营收项目不好吗?” “你确定是想建议我增加营收项目,而不是想让我雪上加霜?”花涧慢悠悠地说,走到柜台边,坐下来摸出本书。 “怎么会?”沈亭文跟着进屋,撑在柜台边,“所以是为什么?” “书画店的兼营业务,通常有裱画,国画裱轴等等。如果你想要定制大幅的相框,去书画店卖会比摄影店便宜很多。”花涧抬起手,中指虚虚画了条线,比出个约莫等身的高度。沈亭文看那修长的手指收回桌面,自以为明白了花涧的意思:“是因为地方太小?” “……不是,”花涧扶额,“是因为不挣钱。” “但书画店的营收大头不在这些上面吧?” 思路正确。花涧用一种孺子可教,但又十分不理解他为什么还没想通的目光望着沈亭文:“同理,你店面的营收不靠卖茶叶,更不靠卖茶壶。” 所以书画店不靠卖画框,也不太靠卖书画。 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没有任何问题。 沈亭文“嘶”一声,又被绕进去了。 “一言以蔽之,人脉。中间商能赚差价,不正因为中间商能沟通上下游吗?不过书画还要更复杂一些,毕竟除却基本装饰作用,也是古董的一类,承担一定经济意义,名声也是很重要的。” 第11章 沈亭文嗅到一丝八卦的味道:“讲讲?” “这怎么讲?”花涧摊手,“灰色地带,和一些狼人杀?你如果实在好奇,可以了解一些年代造假,高精仿制图,还有揭画。”他浅浅呵笑,“道德当然不道德,违法倒也没到违法的程度。毕竟自己判断的失误不能怪罪到店家身上,不是吗?” 不过花涧虽然将书画的项目提上日程,却把兼职画画的事情提上日程了。沈亭文没事做,就要去书店里打扰花涧。好在花涧虽然嘴上爱讽人几句,脾气还是很不错的。 他地方不够,资金也吃紧,加上面向的顾客主要是大学城的学生,干脆买了一大堆书签和扑克大小的卡片,现场指定作画,画完一过塑封机,就成了可以挂在哪里或者拿去送人的明信片和小卡。 这样的东西个人风格浓厚,花涧实力又靠谱,成品很受欢迎。沈亭文开始还能在门边蹭个位置,没几天,就只能求花涧给他让点柜台,免得自己被直接挤出门。 “没关系,”花涧在洗笔的间隙里压低声音跟沈亭文说话,“再过半个月,人就少很多了。” 毕竟新鲜感是一时的事情,能真正固定下来的顾客是极少数。何况画画还是一件相当耗费时间和脑力的事情,当大脑结束它的高速运转,就该轮到身体来抗议了。 花涧自问,自己肯定是不会为了一顿饭钱太折腾的。 而不过几天,梧城便进入了四月。 进入四月的梧城好像被按下了不为人知的开关,整个城市瞬息间由春意盎然转到了夏日繁芜。明明有四季,过渡起来却不明显。这会还没到换短袖的温度,正午的太阳却烈得刺目,让花涧担心自己放在屋外的玫瑰会不会被晒坏。 是的,花涧又养了玫瑰。 架子上实在太空了,于是在确定猫猫没有能力推倒花盆的前提下,以及确定它对推倒花盆也没有兴趣之后,花涧短短几天清空了一波花店,包括但不限于散尾葵,玫瑰等等。 沈亭文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明明只是屋里多了一个花涧,那些娇贵到沈亭文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的花草,就一个一个争宠似的,活得相当生意盎然。 还有那只同样生龙活虎,天天上蹿下跳,还学会了自己认路,非要跑到书店睡花涧手边的猫。 沈亭文靠在椅子上,跟桌子上的异瞳橘猫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它直起身,扬起脖子,蹭到花涧手边,掐媚地“喵”一声,去蹭他的手腕。 花涧轻声一笑,指节推了下眼镜,伸手去挠猫头。 橘猫相当上道,眯着眼缩起耳朵,主动往上蹭,猫脸上满是乐意和享受。 沈亭文:“……?” 他是被一只猫鄙夷了吧?自己争宠争不过一只猫? 果然信花涧名字有花有水所以亲近自然风水好,不如信这些生物看脸。 “你太惯它了,”沈亭文说,语气不满,“不是说田园猫很独立吗?它怎么天天黏你身上?要是哪天你不在,它是不是得把家里翻个底朝天?” “这你问它,问我没用。”花涧收回手,视线不转,执笔上色的右手平稳如旧,“我出门总不向它报备。” “你也不向我报备啊。”沈亭文碎碎念道。 花涧不解地侧眸看他一眼,无话可说。 在花涧的认知里,房东和租客理应只有经济往来,连现在这种亲密程度都不该有。白天他出门是不会和沈亭文讲的,而晚上在他第二次晚饭后出去遛弯,而沈亭文找不到人后,强烈要求他以后晚上出门必须告诉自己,免得他总是担心自己室友平白失踪。 又两次之后,沈亭文加入了花涧的遛弯。 花涧显然是那种独来独往的人,有自己的生活规律和节奏,不会因为另一个人改变。沈亭文生活习惯相对混乱一些,但想要调整问题不大。于是在沈亭文有意的接近下,习惯的配合便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不怎么看店,大部分时候坐在花涧这边帮他完成寥寥无几的借书登记。中午两个人一起决定午餐,晚饭后出门散步,周一下午去超市采买食材和零食。 很平淡,与沈亭文从前所知的恋爱模式,以及追人的模式,都很不一样。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节奏,哪怕他还不是太清楚到底是哪一部分被改变了。 他靠在椅子上,用手指比出一个框,花涧低眸作画的侧影便正好框入其中。上午明亮的阳光透过微透的纱质窗帘,均匀地洒落在桌面和他被遮掩住的侧脸上,变成一大片蒙蒙的柔光。书店中的顾客坐在另一边,偶尔一下翻书的声音细碎。 也许懂一些艺术确实不错,沈亭文忽而想,至少现在,他就可以喊花涧一声,与他分享自己发现怎样完美的一副画。 沈亭文暗笑,摇头,慢慢放下手。在他手落下去的时候,有人推开了玻璃门,向里走来:“你好?” “你好。”沈亭文站起身,“请问……” 对方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剎,转到了花涧身上。 短暂的对视中刀光剑影,沈亭文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看不出牌子的衬衣,又望向对方整整齐齐的休闲西装,敏锐感知到来者不善。 正常人谁穿成这样出门。 见沈亭文突然没了声,花涧微微蹙眉,从画上移开注意力:“嗯?” “花涧。”那人一个跨步,冲到柜台前。猫猫跟着一惊一乍,撞进花涧怀里。花涧微微向后靠了两分,画笔一下没拿稳,掉到了桌下。 第12章 花涧:“……” 他搭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猫猫,眼睛都没抬:“好久不见。” 从语气来看,是开始不耐烦了。 第 9 章 来人身形挺拔,头发梳得一丝不茍,手上还提着一只计算机包,面上激动难掩。花涧如果不是被猫猫占据了双手,他估计会原地给沈亭文上演一出两眼泪汪汪。 “我在学校论坛看见你回梧城,找人打听了好半天才打听到。你回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帮你安排住的地方。凤鸣街这边租金贵地段也一般,来来去去总没其他地方方便,你要是找工作,我也能帮你多留意……” “我来有段时间了。”花涧说,语气平静。 那人立刻停下了自己的滔滔不绝。 精彩。沈亭文暗自给花涧喝彩,堵人还是得他自己来。 花涧不爱主动挑起话题,语气常常波澜不惊。沈亭文不跟他讲话,他能半下午一言不发。让他开口得勾着,与其喋喋不休一大不如拆分着讲,还能多得到两个语气词。 “不好意思,”那人很快道歉,又转向沈亭文,换了与片刻前孑然相反的语气,“请问有多的椅子吗?” 沈亭文面无表情指指他身后的阅览位。 男人微妙一默。见花涧没有帮忙或者提醒的意思,只好自己转身去搬。 他看花涧的眼神平白而赤条,看自己的眼神则带着明显的敌意。沈亭文低头去看花涧,正巧对上花涧抬起的视线。 花涧压低声音:“大学同学,叫宋许。” ——也是我情敌,没准还是你前任。沈亭文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呼了口气,坐回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自己手肘。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关系未定,先斩情敌的一天。 花涧一手揽着猫猫,俯身把笔捡起来,慢悠悠在水中涮干净,蘸上颜料继续没画完的部分。 “幸亏是水粉,”花涧闲闲地说,不知道说给谁听,“水彩就要重画了。” “你知道我不懂这些,”宋许歉意地笑,眼风扫到沈亭文身上,嘴上继续说着,“大四你只有答辩时候回来过,这么一算,我们四五年没见过了。” “三年半。”花涧说,干净利落给了个确切时间。 沈亭文迎着宋许的目光八风不动,从花涧手中把猫接过去了。 “三年半也很长了。”宋许一顿,“我们叙旧,借一步吧?” 这话是让沈亭文让位,在座没人听不出来。沈亭文挑眉,原本虚虚半靠在椅背上的肩膀跟着挺直,他没回答,而是看向花涧。 花涧也没立刻接话,将笔下色彩落完,才回:“现在是上班时间。” “不是还有……” 花涧打断他,语气还是平静的:“他是我老板。” 宋许仿佛被人提着一桶液氮兜头浇下,脸上文质彬彬的面具险些维持不住。他收紧按在桌上的手指,嘴角随之平直两分:“这样……你什么时候下班?学校这边最近开了一些不错的饭店,我请你吃饭。” “不了,下午有事。” “我问你什么事情,你是不是会生气?”宋许说,“改日也行,我下午正好要回实验室开组会。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跟我说,用不着跟别人走太近。” 花涧有一会没说话,眸子垂着,视线始终落在画上,说不清专注还是漠然。直到一片颜色上完,他将笔丢进水桶,才出声说道:“不用了。” “花涧!”宋许一下没按捺住语气中的急切,被花涧瞥了一眼才后知后觉坐回去,手脚很是无处安置的样子:“我也是担心你……” 沈亭文差点没忍住笑,觉得这人实在比自己还要持之以恒坚持不懈。他摆摆手:“行了不打扰你们了,我去做饭。” 花涧点头。 宋许终于收了脸上强做出来的礼貌,皱眉道:“你和他……” “我和他?” “你喜欢他?” 花涧轻轻眯起眼。 从进屋到现在,宋许第一次与花涧对上目光。花涧的瞳色偏浅,又常戴着眼镜,情绪总显得比常人淡。像现在,宋许在他的眼睛中看不出任何波动。 可他突然间像是被什么盯住似的,那道目光直接扒开他周身的光鲜亮丽,把所有的陈谷烂疮扔了一地。他看不透花涧,可自己无所遁形。 良久,花涧轻嗤:“想什么呢?” “那就好。”宋许像是松了口气,“你不该是迟钝的人,他看你那个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让你?” 宋许被噎得哑口无言,他拿不准花涧是不是置气,呼口气,尽量心平气和讲话:“四年没见,你还是一点不饶人。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回梧城?” “想回就回了。”花涧说。 “我以为你这两年不太顺利。后面呢?打算怎么办?我导师实验室那边缺人有段时间了,我是他的硕博连读,你介绍过来平时也能照应。” 花涧回忆了下,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来这部分内容。而他有这部分记忆,还是因为宋许当年研究生复试成绩下来后,对自己狂轰滥炸希望他留在梧城和他在一起。花涧拉黑他,他就想方设法找别人传消息,像一块难缠的牛皮糖。 后来花涧回了家乡,并把大学期间联系人基本删了个干净,眼里唯一的黑点总算安分了。 第13章 “这不是工作么?”花涧屈指,弹弹卡片边缘,琢磨颜料差不多干了,平稳送进塑封机,向阅览区等了很久的女生招手,等对方付过钱后起身往出走:“我下班了,其他事情不用耽误时间了。” “花涧!” 花涧体质偏冷,于是手腕被人扣住的时候,对方手心的温度就显得有些灼热,像是什么东西突然粘了上来,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他甩手,没甩开,脸上的不高兴终于表现出来了。 “松手。”花涧冷声。 宋许不肯:“花涧,你当初拒绝我,一直没给过准话。我只是不明白,男男女女你没一个待见的,难不成是想跟那些颜料过一辈子?” “不好吗?”花涧目光斜瞥,视线透过那架金丝眼镜,更加凉薄,“至少我乐意。” 宋许死死盯着他。 花涧熟悉这样的眼神,宋许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很多次,基本是他每次拒绝的时候。那种视线代表一种理所应当,还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和蔑视。 “松手,”花涧平淡对视回去,“我的颜料比你的西服珍贵。” 宋许也一样熟悉花涧的眼神,淡漠,凉薄,了无感情,高高在上。一定要美化的话或许能够被称之为恃才傲物,但依然逃不掉理所应当的轻蔑。 花涧觉得他不配入眼。 “那你回答我……”宋许一字一顿,“你会看上什么样的人?” 花涧笑了出来。 “如果你一定要用性别,抑或是性格、品行来形容、塑造一个人的话,”他说,“那我只能很抱歉地告诉你,没有,从条件产生的一瞬间就注定不会有这样的人,能明白吗?” 花涧抽回手,锁上门,头也不回走进茶室。沈亭文坐在落地窗后的木椅上,跟他说了句什么。花涧点头,走到另一边,看不见人了。 沈亭文笑着看花涧走进屋,状似无意地转头望向窗外。 那只奶猫得寸进尺,正在他肩膀上一下一下磨爪子,不知道把衬衫钩成了什么样。宋许乍然对上沈亭文的目光,觉得对方向他笑得挑衅,异常扎眼。 片刻,沈亭文捞猫起身,“唰啦”将窗帘拉上了。 第 10 章 按照规律,今天中午是花涧做饭。沈亭文嘴上说他负责,实际真的只在嘴上说了说。花涧偷懒,端出来昨晚的米饭准备用蛋炒饭应付人。沈亭文坐在厨房外,一边逗猫,一边打扰厨房里的花涧:“那人到底是谁啊?” “大学同学。”花涧还是那套说辞。 “前任吧,瞧着怪因爱生恨的。”沈亭文说,“我总觉得他想提刀宰我。” 花涧微妙地停了停:“你怎么定义‘前任’?” “只要他不是前前前前任,我都能接受。” “咣当”一声,花涧顺手将切完菜的菜刀丢进洗碗池,提锅上灶,“咔哒”开火:“这样的话,按照你的定义,应该是前n任。” “那你太过分了。”沈亭文碎碎念道。 “是啊,我以为前任这种东西至少需要先上任,”花涧说,“完全没有暧昧关系的人也能算前任,你的定义实在令我大开眼界。” “好说,”沈亭文见坡就下,“给个当前任的机会?” “做梦。”花涧直截了当。 “先说不给前一半的机会还是不给后一半的机会?” “理工科没捏造过历史?”花涧问。 “我当你夸我的阅读理解了。”沈亭文说,“他呢?怎么回事?” 花涧的声音混在锅铲的碰撞声和油烟机的抽风声中,不太清晰:“大学时小组合作过。” “他主动的?” “不是,”花涧说,“公选课,二人随机抽签和他分配到同一组过。” “很偶像剧的开头。”沈亭文评价,醋溜溜地。 花涧没对他的评价发表看法,继续道:“那节课我请病假,课程内容是他转告我的,并且一道告诉我,小组作业不需要我插手。”说到这里,花涧顿了顿,“他认为动不动缺课的人,只会成为课程分的拖累。” “掌控欲有些强啊,”沈亭文思考,“你是吗?” “我不算拔尖,”花涧说,说不明白是客观评价还是谦虚,“但有大腿不抱,属于自己想不开。但我没想到,他后面跟代课老师讲,说小组作业是他独自完成的。” “公选课不是混一混就可以吗?” “大部分。我选的那门课相对严格,闭卷考试,平时分太低确实可能挂科。”花涧似是叹了口气,“后面补上小组作业,才被老师放过。” “所以后来是怎么发展到……”沈亭文琢磨措辞,却被迫承认了自己语言的匮乏,干巴巴道,“他单方面追求你的情况的?” “很简单,”厨房里叮叮咣咣的声音告一段落,“小组合作。” 沈亭文:“。” 他一时说不好是自己问了废话还是花涧答了废话。 “第二学期,两个专业有共同课程,那个小组人数……”花涧语气听起来略有头疼,“5-7人,可我们专业是四人寝,他挤来了我们组……我的舍友,提过的。” 除了他,全员保研。 沈亭文正端着茶杯润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和画面,想要顺带压一下上挑的嘴角,结果差点把自己呛到。他咳一声,稍做遮掩:“他终于发现你的学习能力毫不逊色,被你打动了?” 第14章 “说太过了,也有可能是四个人里只有我水平比较一般。”花涧端出午饭,“实话实说,我不否认他确实很努力,在婚恋市场上拥有不错的客观条件。但就我本身而言,我对自我和生活的定义与他天差地别。人对自己,对身边人,最好还是要有基本的认知。过度干涉他人的生活,已经代表了对对方的不尊重。” “他不了解你。”沈亭文说。 “我没什么值得了解的。”花涧将勺子一并递给他。 沈亭文只是笑,捏着勺子却没吃饭,而是撑住下巴,思考了很久的样子:“花涧,其实我很好奇。” 花涧用眼神示意他说。 “你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沈亭文内心其实略带坎坷——毕竟不到半小时前,才有人带着一样的心思在花涧面前折戟沉沙,一败涂地。宋许或许没有察觉到,但沈亭文是察觉过的,花涧的谈笑从来虚虚实实,他不回避,不深究,像是从指间奔流而去的水,任凭看客理解成自己所希望的样子。 可他又不想放过这次的机会,能够让花涧开口谈论自己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花涧好像愣了下,又轻笑开:“怎么你也问这个?” “刚说了,好奇。”沈亭文放松下肩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或者说,你可能会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花涧沉默下来。 他轻轻地捏着勺柄,一双瞳色略浅的眸子凝落在沈亭文脸上,安静而平静,像是夕阳下荡满晚霞的无人湖泊。很久,他轻轻开口:“为什么你们认为,我一定会爱上一个人?” “不是一定,只是可能,你不想说的话……” “不,这个问题于我而言没有答案,因为它成立的前提根本不存在。” 沈亭文浸在他的眼睛中,忘了一切言语。 “家人,朋友,婚姻,亦或是某一时间段中的伴侣,说白了,只是基于当前情况下的一种社会关系,本质上是利益交换——或许你会觉得我这样说太冷漠,但事实上,就是这样的。我们用感情、金钱去换取另一个人的感情、金钱,以此从中获得生理心理上的满足感。” “在不存在任何利益关系,或者其中某一方,不认为双方间存在某种必须尽义务的社会关系时——也可以换种说法,不存在各种复杂‘人情’时,他完全可以拒绝另一方的价值索取。对个体而言,这些外在并非不可剥离。可惜对更多人而言,他们更加承认自己的社会身份,将自我更多地建立在它们上面。” “至于我……”花涧垂下眼睛,视线落下自己指尖。捏着勺子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手背上青色血管明显,“我有足够独立生活的心态和自理能力,不喜欢社交,更不需要某种社会关系成为自己的依靠。所以,如果你希望我必须给出一个答案,我只能说,没有,我不需要。” 沈亭文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回过神来,只是隐隐约约听出来—— 被花涧拒绝的,不只是宋许,还有自己。 只是自己的失败更为体面一点而已。 第 11 章 宋许的出现就像是一手平静歌曲中偶然混入的错乱音符,恰到好处地破坏了听者的体验。那天的对话变成一根细刺,不偏不倚扎进沈亭文心口。不动的时候没太大感觉,一动就扎得人又疼又痒,难受极了。 沈亭文讨厌这样的不自然,尤其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还夹杂在他与花涧一如既往的生活中,说不出才让人更难受。沈亭文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段时间,好容易熬到五一,想着约花涧出去玩,又遭到对方无情拒绝。 他开始以为花涧是想借五一的游客卖一卖自己的画,毕竟凤鸣街也算古镇,或者人文一类的旅游景点,对文创感兴趣的人不在少数。结果花涧拒绝掉他的旅游建议,转眼就挂上了歇业的牌子,沈亭文才明白过来他就是纯粹懒得出门而已。 书店歇业,茶叶店又没什么顾客,沈亭文心血来潮要搞大扫除。花涧不给他搭手,他倒也没拉花涧一起的想法,支使花涧出去买糖炒栗子。 去的路不远,但排的队伍太长,真买上还是花了些时间的。花涧刚将栗子拿到手,沈亭文又讲自己翻出了投影仪,麻烦他顺路再去买点小零食。 超市确实顺路,却是反方向的顺路。等花涧买好东西,拎着东西回到茶室时,时候已经不早了。他觑着拖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地面,犹豫了一下,贴着墙角进厨房,把东西放进冰箱。沈亭文不知道在做什么,听声音是在二楼房间。 花涧上楼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回来了?进来帮个忙,我怎么感觉怎么挂都不正?”沈亭文自顾自地说,“高度不平还是幕布不正?” 沈亭文的屋子整体布局跟花涧的卧室差距很大,门边做了墙面衣柜,挡了一大部分视线。屋主本人单膝跪地,对着一个劲跟他作对的投影仪,急得满头大汗。 花涧扫一眼便收回目光,避开门边乱七八糟小盒子小对象之类混成的垃圾堆,心里没由头地想,没养蘑菇有点让人意外。 他避开沈亭文的视线,眯眼打量:“幕布歪了,往左边偏一点。” 沈亭文半信半疑站起来,不太理解:“你在那边就能看准?” “……我是个画画的,”花涧说,“这是基本功,给支铅笔,估算长度也可以。” 第15章 沈亭文看着他,似在思考,然后伸手,真的从身边柜子里摸出一支2b铅笔:“给。” 花涧:“……” 花涧:“我认为,你应当具有分辨玩笑与事实的能力。” “我有,”沈亭文慢悠悠地说,按着花涧的建议移动幕布,“我相信你真能做到。” 花涧没音了。 “别站那么远,”沈亭文又说,“进来看。” 花涧说自己不太喜欢边界感不强的人,其中一大原因,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是一个个人领地意识很强的人。他不但不喜欢别人触及自己领地,也不太喜欢接近其他人的领地。沈亭文喊完,他才停了片刻才用一种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速度往里走了两步,捡起柜子上的铅笔:“怎么把幕布放在了这里?” 沈亭文反应了下,见花涧多少有点不自在,明白过来他到底在问什么,不由轻笑:“你不在家,我总不能擅自放你房间,你想要的话,现在挪也可以……” “不用。”花涧选了个不沾家具的地方,“还是歪了,往右。” 沈亭文闻言往右偏。 “偏过了,回来一点。又过了,上面也歪了……” 花涧指挥半天,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线,他放下手:“你坑我?” “没有,”沈亭文矢口否认,“我看不见,你来?” 花涧叹口气。 沈亭文闻言让开位置,看花涧调整又确认,心里想的却是花涧方才明显的不自在。他转身去拿扫帚,边走边说:“杂物间还有个沙发,地方正好够放,我找找有没有干净沙发套” 花涧应了一声。 有事做的时候,时间总是更快一些。花涧吃过午饭照例去午睡,睡醒给搬到茶室的花草浇水,沈亭文切了盘水果给他放到桌子上,接着上午没收拾完的部分继续。他从二楼下来的时候,花涧正抱块平板窝在窗边的花丛中不知道做什么,小猫睡在他身边。风从窗边透进来,柔柔拂动衣领,一派岁月静好。 这会是五月,一个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时节——说早,外面种的迎春已经谢尽了,海棠和梨树更是只剩一片翠色。说不早,花涧那些花花草草,愣是没一个开花的,连玫瑰都没找到几个苞。不过这会天色晚得迟了许多,吃过晚饭才黑彻底。凤鸣街假期时候总比平时热闹一点,沈亭文锁了茶室,关紧窗拉紧窗帘,切到天花板旁的灯条。花涧将冰好的可乐放到临时征用来当茶几的床头柜上,过了一会,又端进来一盘水果。 “你不要可乐吗?”沈亭文递给花涧一罐,又被推回来,问。 “我不碰太凉的。”花涧说。 “平时不喝就算了,这么好的气氛,”沈亭文嘴上抱怨着,语气里倒没什么抱怨的意思,“你偏向看什么类型的电影?文艺类?” 沈亭文还找出来两只靠枕,这会全在地上扔着。花涧捡起来递他一个,在沙发上坐下:“你决定。” “唔……”沈亭文含糊道。 他说要看电影,纯属心血来潮,觉得可能是花涧喜欢的内容,心思一来,半个中午都在为这碟醋包饺子。现在花涧把问题抛回给他,跟送命题没差了。 “我看看今年院线电影上了流媒体的有哪些……”沈亭文翻翻列表,把屏幕递到花涧面前,“从头开始看?” 花涧说好。 沈亭文便按了播放键,从果盘中扎了块水果,又推到花涧那边,然后往沙发上一靠。花涧坐在沙发另一头,比他有坐相得多,手里捏着那根牙签,也扎了一块。 天花板的灯条只开了一侧,亮度很低。幕布上出现开场的时候,沈亭文忽而又想起什么,轻轻喊了花涧一声。 “怎么了?” “需不需要再开个灯条?”沈亭文指指自己眼睛,说,“你近视没关系吗?” “还好。” “多少度?”沈亭文怀疑。 “左眼一百二,右眼平光。” 沈亭文又靠回去了。 电影他早看过一遍,加上记性还行,每一段情节大致是怎么样的清清楚楚。不过他本意是陪花涧,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安安静静地陪着他看。 花涧开始还是坐得很正的,时不时从果盘中扎一块水果吃。直到电影进度过半,节奏明显紧张起来,他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走,肩线反而放松下来。 沈亭文从后面看他,鬼使神差地解锁手机,背着花涧,将面前的人收入画面中。 他还是觉得花涧好看。 人总是说,雾里看花,镜中看月,因为隔了东西,摸不着碰不到,才觉得更好看。但花涧现在就坐在旁侧,微微低了一点头,明灭中的眸光沉静而安静,闪烁光影落在他的侧脸上,又被眼镜晕开一点,比镜花水月真实太多,也美好太多。 对花涧那张脸,沈亭文自认没有人能轻易说出“不喜欢”三个字,自己栽在上面理所应当。而今相处久了,最初的念想掺杂了更多的,难以形容的东西。他喜欢花涧对待自己画作时的专注和认真,也喜欢他生活上的随性和自由,甚至可以为这种喜欢让自己的念想让步。好像花涧只要在这里,他就足够满足了。 沈亭文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会,默然闭上眼。 我大概是真完蛋了。 第 12 章 “五一假期,连高速都免费五天的五一,你告诉我,自己在家看了三天电影?”手机里的声音震惊道,满是不可置信。 第16章 “话不能这么说,”沈亭文把手机拿远一点,揉了揉震得发麻的耳朵,“你当我约会去了不行?还一分钱不用花。” “你省钱,”沈亭匀说,“你把人家人家追到手了吗?” 沈亭文洋溢的笑戛然而止。 “话不能这么说,”他底气一下低八度,“‘仍需努力’,你明白什么叫仍需努力吧!” 对面传来一声毫不留情的嘲笑。 “长得好看,脾气好,会做饭,还多才多艺,”沈亭文掰着手指数,“这样的人打灯笼都不一定找得着!难追一点怎么了!” “瞎子打灯笼,人家避着你走还差不多。”沈亭匀那边传来一点走动的声响,然后是轻微的风声,估计是从屋里走到了阳台上。他说:“爸妈前两天还跟我提你来着,你抽个时间回来看看。” “不。”沈亭文说。 “马上三十的人了,一点小事吵来吵去,还当自己小孩呢?” “马上六十的人,不照样为一点小事吵来吵去。”沈亭文说,“现在才想起要管我?真的,放过我吧。” “你真是……”对面无奈,“那我过几天去看看你总行吧?” 沈亭文郁郁道:“不带礼物别来。”停了一下,他又说:“你什么时候去爸妈那?顺路帮我带点东西。” 沈亭匀好歹是他哥,察言观色本事又到家,沈亭文心里什么小九九多少能猜点:“别了吧,少拿我借花献佛,你要什么东西?” “我房间书柜倒数第二层,最里面有个盒子。盒子里面放了一件贝壳雕,我前两年出去旅游买的。” “坑了你好几千块那块贝壳雕?” “什么叫坑?”沈亭文抗议,“那件贝壳雕哪里不好看了?” “我只是确认你要的确实是那个,”沈亭匀意味深长道,“说句心里话,我对他越来越好奇了,他到底是怎么把你吃这么死的?如果我过去吃饭,他不介意吧?” “……什么叫把我吃死了?” “一厢情愿单相思,”在沈亭文再次抗议前,他又未卜先知一样,打断了对方施法,“人家对你的好感才到哪一步?” 沈亭文险些咆哮:“你当初追我嫂子,不照样追了好几年!” “……我们只是恋爱时间比较长。”沈亭匀叹道,还没叹完另一边就传来一声呼喊,说了句什么。沈亭文耳朵尖,隐约听见是让送东西。 “行,先挂了,过去时候跟你说。”说完,沈亭匀就撂了电话。 好意思说我,沈亭文心道,眼看手机“嘟”了声忙音,仰面朝天瘫在床上发了会愣,狠狠叹口气。 感情这东西,但凡能受人控制一点,他哪至于单相思。 五月初的天气,白天再热入了夜照样冷得冻人。沈亭文晚上忘了关窗,手机扣在胸口就睡了,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被冻醒才想起要薅被子。但他神经大条,只记住要盖被子,愣是没想起关窗。 花涧一觉睡醒,没等到早饭,在茶室转了一圈没见人影,破天荒地主动敲了老板的门。 沈亭文头脑昏沉,整个人糊里胡涂,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进。” 门轴一声轻响。 推开门的瞬间,花涧就被风糊了满脸。呼呼穿堂风声中,昨晚看完电影后还没收拾的空饮料罐叮呤咣啷滚下地,停在花涧面前。 花涧:“……” 他关上门,俯身捡起罐子,当中一捏放回桌子上,才向床上瘫着的那一团不明物体走去。 沈亭文意识到有人来了,但没清醒彻底,懒得睁眼,只是问:“什么事?” “八点了。”花涧说。 “还早。” 花涧微偏着头,端详了床上的人片刻,没在屋里闻到酒味。他想了想,还是本着不能眼睁睁看一条小生命消逝的善心先关上窗才在床边站定:“沈老板?” 沈亭文不情不愿地把头扭到了另一边。 “沈老板?”花涧又喊了一声。 沈亭文还没理他。 沈亭文只记得自己接了个电话就睡觉了,后面发生了什么,现在为什么又有个不知所谓的人在喊他,他全然不理解,也不想理。 不知道是不是睡觉姿势的问题,左腿压得发麻,身上也不好受,又冷又重。耳边好像有一万只蜜蜂在开宴会,头更是昏昏沉沉的,很想以前以前喝多了酒的时候,天地都搅和成了面团。 有点奇怪,沈亭文不清不楚地想,明明这段时间生活还规律了不少,更没沾烟酒,怎么会突然这么难受。 对了,为什么改变生活习惯来的……? 沈亭文还在想,感觉有人伸手戳了他一下,不轻不重。戳完之后,那只手还觉得不够,又贴在了他额头上。 冰凉的。 “花涧……?”沈亭文含糊道。 “沈老板,”身边的声音很轻,但好像有点不高兴,“既然醒了,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沈亭文咕哝了一声,花涧没听清。 他叹了口气,几分钟后从外面回来,手里还端着半杯温水,将杯口凑到沈亭文唇边,给他凑合喂了点。 沈亭文本能地咽下去,花涧喂完,退开一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顺着温水传来的暖意,沈亭文抛在九霄云外的脑子终于回到自己该在的地方。花涧看他缓过劲了,又将水杯递过去,看沈亭文把剩下的两口也喝下去。 第17章 “咳……谢谢。” 花涧沉默片刻:“不用谢。” 喉咙里刀割一样,水沫一呛,更痛了。沈亭文想坐起来,脑中却一阵眩晕,猛然倒了回去。花涧又叹了口气,把杯子捞起来:“还好吗?” 沈亭文大脑重启卡顿,但好歹能对周围环境做出相应反应:“没事。” 花涧又沉默了。 沈亭文总觉得今天的花涧好像跟平时的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太一样宕机的大脑回答不了,可能比平时温柔了不少。过了几分钟,也可能只有几秒,沈亭文听见花涧声音又一次传来,忽远忽近地:“如果高烧也能算还好的话……” 然后花涧又走了。 沈亭文睁不开眼,从眼皮的斜刺里去看旁边,酸涩得厉害。左腿的知觉依旧没回来,露在外面的皮肤冰凉,偏偏额头滚烫。他回想着方才花涧跟他说的话,终于得出结论:哦,我发烧了。 太久没生病过,沈亭文还有点新奇。新奇完了,就开始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人住,不至于一个疏忽把自己玩死。庆幸完了,终于反应过来正事——他把花涧的早饭给忘了。 以那人的挑剔,没准会在给他的水里下毒。 问:没用的舍友怎么办? 答:换一个。 沈亭文听天由命地指望花涧来送走他。 过了会,花涧果然回来了,一声托盘与桌面碰撞的轻响:“吃点东西吧,我下去买药。” 沈亭文睁开眼睛,看见床头柜上放着小笼包和豆浆,还在袅袅冒热气。花涧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如临大赦:“还行,没成第一犯罪嫌疑人。” 沈亭文:“……” “我生病了你还呛我……”沈亭文身上使不上劲,这种不听指挥的感觉让他不太愉悦,换言之,任何一个生病的人都不会太舒服。他拿起一个小笼包,勉强咬了口,缓缓咽下去。 花涧耸肩:“我去买药,你吃点东西吧。” 沈亭文点头。 花涧走的时候将窗帘拉开了一半,却没什么光透进来,可能因为今天天气不好。沈亭文吃了两个小笼包,感觉身上回了些力气,先摸到手机给花涧敲消息:[你带伞没?] 花涧过了几分钟才回他:[带了。] 沈亭文放下心,盯着手机开始思考,思考完毕,认为一个生病的人实在没什么资格嘱咐别人小心淋雨着凉,只能说路上慢点。 ……没话找话。 明明平时也能跟花涧有来有回地互怼几句。 大概生病的人都爱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的内容还总是与身边人相关,这会沈亭文满脑子都是花涧,一会想他怎么还没回来,一会想他会不会嫌自己烦,再过会,又乱七八糟地想,他照顾人怪熟练的。 专业技能点满,连带生活技能都均匀点满。 在他了无尽头的怪念头中,花涧终于推开门,在沈亭文期待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将一杯温水和一板退烧药怼到了他脸上。 第 13 章 沈亭文这次的病来得气势汹汹,他吃过药没半小时,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觉睡到中午,连花涧中间过来喊他喝了两次水都没印象。 花涧端了午饭上来,站在衣柜边,问:“怎么样?” “什么?”沈亭文完全没睡醒,整个人焉巴巴的。 “哪里难受?” 沈亭文花了点时间理解他话里面的意思,又花了点时间思考怎么回答,最后,他慢吞吞地说:“头疼。” “还有呢?” “嗓子疼。” “还有么?” 沈亭文一戳一蹦跶:“全身都难受。” 花涧从他手里接过温度计,看清里面的水银柱:“吃完饭去医院吧。” 沈亭文摇头。 “你对自己的体质似乎很有自信。”花涧说。 这会的沈亭文比早晨还要迷糊,至少早晨的他还能跟花涧提要求,而现在的他已经把大脑所具有的功能完全丢弃掉了。花涧再次叹了口气,叹完发现自己这两天叹气的次数好像额外地多,更想叹气了。 “我一会来给你送水。”花涧说。 沈亭文顺从点头,发条机器人似地,往口中规律喂饭,不让人讨厌,但让人着急。花涧伸出手,在沈亭文面前晃了两下:“你平时发烧也这样?” “我记得你大我三岁,”没等沈亭文吱声,花涧又道,“生生把自己冻发烧,你睡前在想什么?” 沈亭文眨了两下眼,微偏着头,视线始终停留在花涧手上,后面追到他脸上,转也不转地。 他安静下来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跟着变得有些闲散,又懒又倦的。他嘴唇略有些干裂,带得脸色也不好,偏偏瞳色一如既往地深,更显得看什么都专注。花涧被他这样注视着,竟然从中生出一种对方是不是很在意自己的荒谬感。 明明沈亭文就是在看着他发呆。 “算了,”花涧破天荒认了输,“真不需要去医院?” 沈亭文摇头,闭上眼睛,往被子里缩,缩一半,还不忘拍拍床边,示意花涧坐下。 “我……”花涧还想说什么,大概是“我对你现在的精神状态表示怀疑”一类,不过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去,不知道是觉得没必要跟一个病得三岁小孩似的人浪费口舌,还是被沈亭文刚才的目光搅和乱了,不太说得出重话。 他垂手去端托盘,伸到一半,忽而被沈亭文捉住了。下一瞬,微热的呼吸划过手背,柔软的唇瓣跟着落在皮肤上,轻之又轻地划过去,被沈亭文按在枕边。 第18章 花涧一愣。 沈亭文动作很轻,手指甚至是虚搭着的。花涧停了片刻才收回手,平静道:“别仗着生病占我便宜。” 沈亭文眉睫未动。 花涧看了他一会,轻手轻脚出门去了。 雨天昏暗,加上雨声飒飒,略有些催眠。花涧收拾了碗筷,逗了会猫,感觉自己的困意涌起来。 但隔壁现在睡着个不顾他人死活的病号,他实在没法掉以轻心。发烧后通常相当不舒服,真难受起来,不知头疼关节疼,能不能睡着都要听天由命。花涧想了会,把平板掏出来。 上次数独游戏玩一半,他被沈亭文支使出去买板栗,几天没碰,花了点时间才连上思路。好在数独游戏捋顺思路后后续会顺利很多,花涧将就着过完关,还是困得厉害,思来想去,没想到太好的解决办法。 下雨天果然还是更适合睡觉,或者靠在窗户下画画,清闲又自在,什么都不需要想。 花涧有些走神,盯着平板屏幕,看到自动息屏才回过神,百无聊赖地点两下让它再亮起来,只是依然没有进一步操作下去的意思。 手机也没有新消息,没有软件通知,连短信都停留在三天前的话费充值提示。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花涧确实不太像一个现代人——他几乎远离了所有能够获取外界信息的途径,不爱打游戏,不刷短视频,不追剧也不看新闻,连社交软件上的联系人都寥寥可数——少可的消遣便是他的画,或者数独,华容道一类的游戏,像是硬生生从人海中辟出了一方无人可及的孤岛。 一直以来,至少在遇到沈亭文前,花涧对这种生活并没有什么意见: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一定要形容一下自己的态度的话,可能是缺少过下去的兴致,毕竟无论怎样,生活的本质大差不离。 要是沈亭文醒着,大概会以生活的美好为论据,对花涧“人的本质是蛋白质”的看法进行强烈反驳,然后凄惨落败。只是这种辩论大概落不到实处,毕竟花涧不打算说服他,沈亭文大概也知道说服不了他。 沈亭文…… 手背被触碰的地方似乎隐隐发着烫,附骨之疽一样附着在皮肤上。花涧闭上眼,沈亭文那时的动作就在他脑海中又一次重复,像不断倒带的影像,一定要他铭记一样。 花涧按灭手机,面无表情地掐了片散尾葵。 不过拜谢于花涧的照顾,沈亭文晚上睡醒后精神头好了许多,第二天好了大半。等连绵的小雨转小,沈亭文也终于捡起自己的自理能力,不需要人一天到晚操心了。 花涧坐在餐桌对面,搭着二郎腿,手里把着平板,认真跟沈亭文清算了四天的误工,并提出善后的要求,光明正大理直气壮推掉整整一周的卫生打扫和一日三餐,优哉游哉书店去了。 沈亭文琢磨,以花涧的变脸速度,哪天没事做了换赛道去演戏,完全没有太大问题。 生病时的嘘寒问暖都是日后谈判的筹码罢了。 但沈亭文心情好,不准备跟花涧纠结,他吃完药,终于想起手机里被自己冷落了好几天的电子宠物沈亭匀。 沈亭匀说找到了他的贝壳雕,问自己什么时候过去。沈亭文捏着手机,看着右上角八点过半的时间显示,没直接给沈亭匀打电话:[我发烧了] 发完,又觉得这样形容时间全程太草率,补充道:[已经好了,毕竟有人照顾我] 天是阴的,没下雨,花涧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好给屋里通风。沈亭文把碗丢进洗碗机,披上衣服去书店那边找花涧。 按理来说,这个点不该有什么顾客,毕竟学生党起不来上班族没时间。结果好巧不巧,他过去时候,花涧那边正好有人,齐林湘坐在柜台前面,正在跟花涧讨论什么。 他本来就是书店常客,书店还没转给花涧时候,沈亭文就常在周末看见她来借书还书。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算算不上朋友,也能稍微说上两句。 现在两个人凑一起,你一眼我一语。沈亭文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先转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沈老板要看看画吗?” “小心着凉。”花涧跟着抬头,说。 花涧一手压着纸张,从凌乱的线条来看,应该是某种线稿。他的视线一撇而过:“屋里太闷了,透透气——你们聊。” 说完,他无比熟练地走到柜台内侧,一拉旁边放着的椅子,大大方方用手机游戏监工。 齐林湘耸肩,注意力回到画面上,用手里的中性笔笔尾虚虚画圈,花涧则用手指比划出线条。沈亭文留神停了几句,没有听懂,算是理解了隔行如隔山的真正含义。以前画画时候没人跟花涧聊这些,显得轻轻松松毫无难度,现在碰上一个能跟花涧打得有来有回,还说话在理的人,沈亭文居然觉得稀奇。他借着手机的遮掩,记下几个看似专业的名词,准备回头拿去折磨花涧。 只是不想这两个人一聊能聊半上午,沈亭文没带充电器,这会电量略微告急。他在回去和不回去之间犹豫了几分钟,看见自己回消息复活的电子宠物一个支棱,并给他回了个嫌弃的表情包:[我这周末过去,顺带看看你室友,了解下到底是多好的性格,才能忍住没把你扔出去] 沈亭文:“……” 沈亭文看向花涧,他刚好跟齐林湘敲定好最后的思路,收起铅笔。沈亭文抓紧时机开口,问道:“你这周末有安排吗?” 第19章 “没有。”花涧说。 齐林湘挥手,不但不在意他们没送客,还顺手带上了门。 “这周末有人来找我,你搭把手帮我一起两道菜呗?”沈亭文说,笑得纯良无比,“给你额外开工资。” 第 14 章 花涧对各种分类明确,但实际上用“外人”两个字就能概括的人际关系从始至终没有一点兴趣,反正他目前不需要对任何人笑脸相迎,自然不用费这种心。他选完接下来几天吃的东西,就退到旁边玩手机却。 沈亭文推着小推车,往里面放了两盒花涧常喝的酸奶,顺口问:“不选点其他的?反正我结账。” “不了,”花涧说,“我更好奇是什么人能重要到让你提前准备饭菜。” 沈亭文心里琢磨再拿点什么水果,这会新鲜水果上来不久,正是饱口腹之欲的时候。他边想着,嘴上不把门:“客人。” “谁?”花涧重复。 “唔……”沈亭文顿了下,改口,“客户。” “客户?”花涧根本不上当,“心虚?” “真是客户。” 花涧“嗯”了声,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沈亭文觉得还是没信的成分居多,毕竟花涧很快接上了下一句:“头一回见着请客户在家里吃饭的。” 沈亭文多少在职场上摸爬滚打过,七七八八的弯弯绕绕一点没忘。花涧说起话有理有据,搞得他想辩驳都无从开口:“你好不讲道理,”他说,“退一万步讲,我再想出去请客吃饭也得有资金支持——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室友出去喝西北风吧?” “我不会。”花涧平淡道。 沈亭文神色一震,就听花涧把他那点感动风干了个彻底:“但凡你上学时候背过季风带,都知道五月的梧城不刮西北风。” 沈亭文:“……” “我可以去喝东南风,”沈亭文怨念道,“而且一定会拉着你一起。” 花涧哼笑,陈述事实:“所以你在饿死和不讨好客户之间,选择了祸害我。”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工资由你开不是?” “算了吧沈老板,你都要去喝东南风了,”花涧手指扣扣手机屏幕,“还结得起今天的账吗?” “给你发工资的钱总是有的。” “左口袋进右口袋出,有必要么?”花涧说,拐进海鲜区站在浴缸边看标签,“那点不够,千金难买我乐意。” 那语气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听过。沈亭文想了片刻,才想起是先前自己同花涧开玩笑时讲的。他有点好笑,没料到花涧还能记上仇,摇头:“你听过一句诗吗?” 花涧不为所动。 “‘软语到更阑’,”沈亭文轻声说,“千金不换的东西可太多了。” “你试试。”花涧说。 “和你的话,可以试试。”沈亭文回答,瞅着缸里新鲜的鱼,一扭头发现花涧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花涧问:“……你以为的‘软语’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沈亭文同样问。 花涧理智闭了嘴,从神情来看,他不仅觉得沈亭文乱用诗句,还不想解释正确意思。沈亭文撩拨失败,同样理智闭嘴,再看向缸里的鱼,心觉双方脸上都写满了鱼生无望。 “我们的关系没到那种程度,”花涧接过处理好的花鲢,放进购物车角落,才再次开口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影响我的正常作息,沈老板。” “是吗……”沈亭文越品越觉得话里味道不止这点,“你真没暗示点什么?” “那要看你理解出了什么。”花涧说。 沈亭文理亏,整个人蔫蔫地,碎碎念道:“实话实说,花涧,这两天我总觉得你话里有话。” “以己度人。”花涧又说。 “事实,”沈亭文双手搭在购物车上,偏头凝视着花涧侧脸,语气认真,“尤其是今天,不高兴地太明显了。” “……” 花涧沉默,片刻后,终于叹口气,放下手机:“我认为,遇到突发事件不开心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倒是你遮遮掩掩的,什么人需要这样?” 他说话时候,神色没有丝毫改变,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反而弄得沈亭文又一次语塞。他眼角余光瞥着车里的鱼,底气不足:“你不生气的话……” “平实而论,我没有生气的理由。” “好吧,我向你道歉。”沈亭文琢磨语气,“不是什么人,我哥过来看看,顺带送点东西。之前没跟你提过,不知道你想不想见,所以没提。” “就这样?” 沈亭文点头:“就这样。” 花涧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这人脑回路没得救了。 沈亭文厨艺比较勉强,属于味道还行但高难度菜品直接劝退的类型,用他自己的话说,叫“不出意外,厨房和他绝对会有一个遇到意外”。花涧则对各种菜品了如指掌,动起手来优雅程度毫不亚于挥笔作画。沈亭文拎着围裙带子在他后颈打结,花涧一边打盹,一边低声念道:“……上一次看到你如此积极,还是我刚来的时候。” 他刚睡醒,声音里有点倦懒,音量比平时还低,头低着,后颈弯成一道优美的弧度,让人有种将手掌贴上去摩挲的冲动。沈亭文注意力一直停留在他身上,自然没错过这一声轻之又轻的嘀咕。 其实跟你也有一半关系,沈亭文想。可惜就两人目前的进度,他根本不敢直接说给花涧听。天知道把话说给花涧,他会不会借着起床气的理由,一脚踹自己出去露宿街头。 第20章 沈亭文想着,恶狠狠在心里给“沈亭匀”这个名字画上一个叉,画完还不解气,继续默不作声加上两个——向花涧点菜的机会自己都没几次,未来很长时间的份额,全在今天贡献给某个便宜哥了! “还没好吗?”花涧问。 “好了。”沈亭文回神,松开绳结,指尖不经意在皮肤上一点,转身去水池边洗菜了。 花涧把小排用自调的酱料腌了,指挥沈亭文给鱼开脑壳,自己准备另一样:“其实,我有一点有点不理解。” “什么?”沈亭文小心翼翼地端详着案板上眼神死滞的鱼,认真思考从哪里下刀才能给自己一个了断,“怎么了?” “你连装都不会装的吗?”花涧说,他刚睡醒时候,那种大脑在线,又不是特别在线的状态又回来了,慢悠悠地说:“外卖,节省时间一大利器。你买回来热一热,摆盘时用心点,应付人差不多了。” “话是这么说,”沈亭文诚恳道,“你能吃出区别吗?” “能——”花涧也理所当然道,如沈亭文所料那般说完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后面的话刚出来个音,便被他理智截了回去。 沈亭文放声大笑。 花涧一字一顿:“沈、亭、文……” 他大概还是头一回被人下套,语气里破天荒地带上了些许愠意。沈亭文边笑边往旁边歪,拿刀的手都不稳了:“好了好了,对不起对不起,知道你口味刁……” “好好切鱼!” 沈亭文难得扳回一城,兀自乐了四五分钟才歇下来,按照花涧指点给鱼身打花刀。但沈亭文显然小看了花涧的报复心,他将鱼放到一边,伸手去接下一样菜。 他没接到菜,而是什么东西在他手心一划。他转过头,看见花涧神色平淡地站在一边,手里小心捏着半截被掰开的朝天椒,正要往垃圾桶里丢。 沈亭文低头看向自己手心:“……” 根本看不见痕迹的一道,唯一能证明花涧做过坏事的,是一颗细小的辣椒籽。 灼烧感觉来得相当快,透过皮肤,火辣辣地往里渗。沈亭文看着花涧背后开着的燃气灶,深呼吸好几次,不断重复打闹危险,才险之又险地将报复的小火苗摁下去。 很好,很过分。 “记得挑小龙虾的虾线。”罪魁祸首轻飘飘丢掉辣椒,又将切好的辣椒碎递给他,淡然伸手把盛着鱼的小盆捞到面前。 “花涧。”沈亭文也喊。 “让一下,我再那双筷子。”花涧避开沈亭文,从他身后绕过去取东西。橱柜中东西繁多,除了筷子,他还抽出来两张吸油纸。 沈亭文忽而扣住了他的手,在花涧反应过来前,把一片辣椒碎飞快点在他手腕上。 第 15 章 沈亭文说着款待客人,要求倒几乎没有,基本是花涧自己发挥。等快收工时候,半下午差不多过去了。沈亭文收拾料理台,花涧解开围裙,提醒沈亭文:“五分钟后记得关火。” 沈亭文应声:“你去哪?” “洗澡。”花涧言简意赅。 花涧是那种做一次饭能洗几十次手的人,从来不喜欢手上沾颜料以外的任何东西。沈亭文不认为这是好习惯,但没立场干涉,只是说:“那你快一些,煮糊了怎么办?” 花涧耸肩,头也不回:“委屈你的客户吧。” 沈亭文无奈摇头。 他盯着手机,等时间刚好走过五分钟,马不停蹄关了火,又探头喊人。 花涧没理他,又等了十分钟,花涧还是没理他。 十五分钟的时间,正常来说足够洗澡了。但花涧留了半长的头发,真磨蹭起来好像又不太够,更何况他也不是几岁小孩,没必要事事跟着人。沈亭文纠结了一会,还没在上去巧合和等等两个选项间做出选择,门口风铃就叮哆叮哆响了起来。 “你好,本店周末不营业……”沈亭文顺口敷衍,一抬头,跟来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哦,”沈亭文面无表情,“你来得怎么这么不巧?” “为了提前滚蛋。”沈亭匀说。 沈亭文用一种几乎严苛的态度将沈亭匀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思考怎么给这人一拳才能起到泄愤,又不至于让他明天带伤上班的程度——毕竟这人周末还一身西装革履,显然是刚刚压榨完手底下一众社畜。 沈亭文不满地“啧”了声。 他跟沈亭匀是亲兄弟,完全不用怀疑的那种亲兄弟,但两个人的性格可谓天差地别。沈亭匀听话,活络,外向,学习好,从小是别人家的孩子。沈亭文却野惯了,捣蛋的法子多了去。每次被人拉出来跟自己哥哥比较,都能得到一个“未来可期”的评价。 沈亭文开始还不乐意不高兴,后来听多了,明白那些夸奖还没路边的小花小草珍贵,通通当了耳旁风,也省下了一顿折磨。 “挺香的,小龙虾,还有什么?”沈亭匀一边说话一边找地方放外套,完全不知道沈亭文正在盘算的事情。等他找到地方,没得到沈亭文的欢迎,对方脸上的嫌弃甚至更明显了。 沈亭匀挑眉:“吵架了?” “刚上去,”沈亭文抬抬下巴,“你来了,他下不下来都要另说。” “你倒是挺不待见我的,”沈亭匀心平气和,没一点跟自己傻子弟弟计较的意思,“你喊喊呢?” 沈亭文摊手,了无慈悲:“我的东西呢?” 第21章 “在车上。” 在,车,上。 沈亭文:“……” 他就不该好心到觉得自己某个便宜哥哥能干出来什么人事。 “钥匙。”沈亭文咬牙切齿。 沈亭匀指指,示意他自己去桌子上拿。 他对这块地方还算熟悉,毕竟装修是自己出的钱,多少看过设计稿。一段时间没来,房间变化相当直观——一侧花窗下的茶案被撤,换做了画板,还贴心地拉着纱帘挡阳;另一侧落地窗下则多了一座实木架子,高低错落置满了花。花架旁一把躺椅,躺椅上一只靠枕,还扔着平板和耳机线。如果放到上午或者下午,倒是一派闲适。 他屈指碰了碰花叶。 沈亭文扭回头,一看那刚打苞的玫瑰轻颤,险些吓得魂飞天外:“你别碰!那是人家宝贝!” “碰死了得赔?”沈亭匀问。 “对,”沈亭文捏紧钥匙,好像那是某人的脑壳,“拿你弟的终身大事赔。” 沈亭匀又笑了。 沈亭文看见他笑就头疼,心道自己跟这些生意场上的老狐狸就是不一样,玩不来那些个弯弯绕绕。他前脚走出店门,后脚一停,又回来了,冲着楼上喊:“花涧!我出去一下。” 楼上一点声音没有。 “啧。”沈亭文一抛钥匙,这下是真走了。 结果等他回来,又给吓了一跳。 说不好到底是花涧还是这只猫的毛病,估计是这只猫的,平时巴不得跟花涧形影不离,今天却蹲在花丛边,勾着爪子够沈亭匀的手表。 沈亭文觉得自己头疼脚疼腿疼牙疼哪哪都不舒服,抱着盒子压低声音,生怕吓到其中一个:“那不是我养的,你小心点。” “猜到了,”沈亭匀头也不回,“你养不活。” 沈亭文真想把车钥匙拍他脑门上。 “你取个东西要这么久?” “问你自己,外面那么多停车位,非要拐个弯往角落塞,怪我?”沈亭文把盒子放到柜台上,“我嫂子呢?” “她不想出门,我也不吃了,打包带回去。” 沈亭文:“……” 得亏现在是法治社会,杀人犯法打人也犯法,不然沈亭文多少要让沈亭匀瘸条腿再出门。偏偏沈亭匀一边打包还一边不忘挑剔:“你们一起做的还是他一个?挺香的,是你的概率不大。” 沈亭文阴暗地盯着料理台上的打包盒,磨牙道:“我掏钱的。” “挺好,”沈亭匀满意,“不用担心一顿饭吃不完就要打120了。” “你还是打一下看看吧。”沈亭文更加阴暗道。 沈亭匀心情似乎不错,一点没理沈亭文的挑衅,愉悦道:“我来是有件事顺带想告诉你,你要当叔叔了,起码存点钱,到时候多少得包个红包吧。” 厨房外“咣当”一声响,像是什么磕到了,跟着传来的就是沈亭文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说什么?!” 下一句是“你们动作这么快?!” 原本平心静气的沈亭匀掐了掐眉心,觉得自己应该事先给他嘴堵上。 “都是成年人,别大奖小怪,我们结婚已经五个月了。” “也是,”沈亭文啧声,“几个月了?算了不重要,恋爱长跑跑八年,再给我瞅下去眼睛要瞎了。” “所以特意来通知你。” “你还是别来的好,”沈亭文一秒变脸,嘀咕,“生个姑娘吧,像嫂子肯定好看。” 沈亭匀好气又好笑:“那是我小孩,你自己养去。” “不,”沈亭文干脆拒绝,“小孩子还是别人家的才好玩,而且你自己看看,我两谁能生?” 沈亭匀不置可否:“你们认识多久了?” “不算太久,”沈亭文说,“年后招租来的。” 沈亭匀极其平淡地笑了声,评价:“有够巧。” 沈亭文猜他本来想说的是“歪打正着”或者“瞎猫碰上死耗子”,毕竟他招租的本意只是因为一个人太无聊。但他不想跟沈亭匀辩解,更不想讲里面的细节,正思考换个什么话头,又听沈亭匀问:“他是写书法的?” “我没提过吧?” “你说过他教你练字。”沈亭匀掩上厨房门。 提起这个沈亭文就想起来了,他之前专门练了好几天,多少把自己的名字写得能看了。后面花涧建议他每天抽个五六分钟练一练,本来他还有点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但逃不过每天蹲店里给花涧写登记,为避免露馅,居然真的练了下来。 “不是,他的画技更好。”沈亭文琢磨,“……好像什么都懂一点,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他说着说着就挑起了眉,语气里的炫耀显而易见,“反正你不懂。” 沈亭匀摇头,对方什么情况尚且不清楚,自己的傻子弟弟目前看起来倒是挺一厢情愿的。 “你悠着点,”沈亭匀说,“没事我先走了。” 迄今为止,总算有了一句沈亭文真正爱听的话,他忙不迭从柜台里翻出纸袋,殷勤帮助沈亭匀装好饭盒,然后用“滚蛋不送”的态度将饭盒和人一起扫地出门,并默默地为自己没吃到的食物哀悼了三秒。 只是三秒,沈亭文就收拾好表情和心情,转过身望向二楼。花涧大概一直在关注外面的动静,正好推门走出来。 “你还没吃晚饭,”沈亭文向他笑了下,“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第22章 花涧手指搭在栏杆上,微微垂着头,眼睛也是虚眯着的,暖黄的灯光透过眼镜,显得不是很清楚。沈亭文觉得他的目光同样很虚地穿过自己,再穿过店门和轻轻撞响的风铃,一直落到很远的地方。 良久,花涧很轻地“嗯”了声,扶着栏杆下楼:“煮点面吧,我自己来。” 第 16 章 “你刚刚在上面听?”沈亭文问。 花涧走下楼梯,意味不明地“唔”了声。 沈亭文倒没跟沈亭匀聊什么,连自己的黑历史都没聊到,真聊起来他也不觉得有需要避着花涧的内容。他靠在厨房门边,有些怨念地说:“你偷偷听了那么多,却不下来自己看一眼。” “不要无中生有,”花涧说,脚尖踢踢沈亭文示意让路,“我只听了风铃的声音。” 沈亭文应景叹气摊手,装腔作势:“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花涧不接他的茬,拨开人在冰箱里翻找晚饭食材:“都是成年人了,别说那种小孩吵架的话。”他平静道,“想让我关心什么不如直说。” 沈亭文一怔。 他太少听到花涧说太明白的话,乍然听到时脑中甚至剎那变得空白。他凝视着花涧侧脸,看见冰箱顶上冰凉的白光从比他面容稍高的地方照下来,在暖黄色的温光中划开一片不容侵犯的领地。 从初见开始,沈亭文就觉得花涧好看,无论什么时候,任何角度,都有种常人难以抵抗的漂亮。但他的好看又是带着冷感的,一眼惊艳,第二眼便冷清,再让冷光这样一打,更难以令人生出亲近的想法。 可花涧其实是会回他的每一句话的,沈亭文想,哪怕更多时候只是一个语气词……也或许,他是可以有一个更进一步的机会的…… 花涧低着头,没有注意他的目光,揭开保鲜膜,从一盘面条中分出自己要煮的部分。他这会没戴眼镜,长睫垂落下去,倒映出一片阴影,声音打破沈亭文的沉思:“你吃多少?” 沈亭文乍然回神:“我,差不多就行……再多一点,我又不是猫。” 花涧几不可见地弯了下眼,又取出两颗小西红柿,两颗鸡蛋:“多谢提醒,我今天确实还没喂猫。” “好吧好吧,我去加粮。”反正不是第一次帮花涧打理这些零碎小事了,沈亭文举手认输,往二楼露台上走,回来后又自觉进厨房,一边准备碗筷一边跟花涧讲话:“明天我要出门,你一起去吗?” “去哪?” “去送茶叶。” “不去。”花涧说。 “又没说只送茶叶,回来路上正好买几件换季的衣服。尤其是你,”沈亭文侧脸端详着花涧,比画图时候的本人还挑剔,“我发现,你来来回回只有那几件衬衫,没花样的。” “看来是个大单。”花涧评价。 沈亭文将擦干的碗放到花涧手边,语气悠悠:“我怎么觉得,你把我当钱包了呢?” …… 拜谢于沈亭文的决定,他切切实实又包揽了一顿早饭。两个人到达沈亭匀公司楼下时刚刚早上八点,正好是上班时间。花涧琢磨沈亭文可能要花上一回时间,连了蓝牙靠在副驾驶座上玩手机,一句华容道还没结束,车门就“咔哒”一声响了。 “这么快?” 沈亭文重重往驾驶座上一座,拧钥匙换挡一气呵成:“谁要跟他寒暄,走了。” 花涧轻声呵笑,点了下头。 梧城除了大学城内圈和老城区外,在上下班时间都是早晚高峰的重灾区,尤以商圈和高新技术产业园附近为最,能从旭日初升堵到星子渐隐。沈亭文混在慢吞吞的车流中,不紧不慢地打着方向盘,边晃悠边闲闲地同花涧聊天,聊天内容无过于衣服想买什么样式的,要不要顺路给冰箱里补充一些食材,附近有没有值得一去的新店开业……问题零碎且日常。花涧有一句没一句地给他回话,靠在车窗边轻轻打着哈欠。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花涧大多数时候会表现出令沈亭文讶异的松弛与自在。他从来不会给自己做某件事情定下太过明确的目的,比起买东西,他或许更喜欢闲逛并挑选物品的过程,当然也导致了几次无伤大雅的遗忘。今天也是一样,两个人说了一路,都没有聊出太过具体的章程。 至于今天,超市被理所当然地划到了最后一项,服装区才是第一站。 不怪沈亭文见色起意,无论用什么样的标准来审视花涧,都不得不承认,他或许无法满足每一个人的审美,但一定不会让人觉得他有瑕疵。再挑人的衣服落在他身上,都会成为他的陪衬。带他们挑衣服的导购明显比沈亭文还要兴奋,恨不得将花涧摁进换衣间,把整个店的服装在他身上挨个试一遍。 服装区的光线总是过于明亮,地板也是同样,能够清晰倒映出人影与头顶的灯光。这样的设计在提升整体环境体验感的同时,会让人的视线更加集中于自己的目标——这是花涧之前画图时向沈亭文提起过的。 很有道理,沈亭文想。他眯着眼向花涧望过去,导购小姑娘正含着掩不下去的嘴角,给他系背后的带子。花涧似乎一无所觉,低着头将袖口挽上去,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纽扣边缘,将它扣好。 这是一件绸质的衬衫,乍一眼优异的只有面料。但它别出心裁地沿着脊线将背后布料一分为二,仅在正中用一根带子做结,衣摆扬起时,能看到一小段白皙的腰。衬衫衣领略微外展,领口开到胸口,于是那片皮肤也被轻薄的衣料遮得半隐不隐。 第23章 说日常,其实没有太日常;但说它不日常,它也没有哪里出格。下身配套的阔腿裤面料垂坠感极好,没有一丝褶皱,更衬得人腰细腿长。灯光在衣料上流动,晃出一片明灭的流彩。沈亭文一怔,看见花涧向他转过来,面上笑意轻淡而温柔:“这件怎么样?” 里面的光太明亮了,明亮得藏不住任何瑕疵。花涧那张明艳的脸就这样落在他眼中,眼角上方一点鲜红殷殷——金框眼镜下的眼睛漂亮得甚至带了攻击性。 他面颊线条流畅优美,唇色浅淡。沈亭文想移开眼,可视线往下又是白皙的脖颈,再往下,锁骨弧度明显。 沈亭文被光晃花了眼,脑中的东西几乎清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花涧眉眼间柔和的笑。所有能想到的夸奖的词句在脑海中滚了一圈,又一个个化成摇尾的鱼。沈亭文张口几次,最终吐出的词却干干巴巴:“好看……” 他猛然反应过来:“特别好看!” 旁边的导购小姑娘就开始凑在一起笑。 花涧似乎也轻微地笑了下,转过去跟小姑娘说话。沈亭文惊觉自己额上沁出了薄薄的汗,无名火烧得他口干舌燥,胸膛被难以言喻的情绪占满,心脏鼓动。 真是疯了…… 明明日日见夜夜见,两个人说不上亲密无间也算得上朝夕相处,连花涧日常的一些小癖好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沈亭文惶惶然地想,他自认自己总是等得起的,总能慢慢等到对方的接纳——但他又不得不承认,他依然有着躲不掉的贪婪,只要一眼,他还是浅薄,还是想与花涧离得更近一点,哪怕只是触碰一下他的手。 有些事情来得真是不讲道理。 导购已经帮花涧将这件和先前选定的两件衣服包了起来,沈亭文大脑终于后知后觉归位,蹭一下从座位上窜起来,不由分说挤到花涧身边,伸出自己手机:“我有会员卡,扫我的吧。” 小姑娘举着扫码枪,笑吟吟地看了眼花涧,顺手在收款机上改了信息,开玩笑道:“两位关系真好。” “不,”花涧说,“他是我房东。” 沈亭文一哑,觉得这个词现在从花涧嘴里说出来,属实哪里都奇怪。小姑娘在两人之间扫视一周,摆出一副“我懂”的表情,淡定对着沈亭文手机一嘀。 第 17 章 沈亭文带着花涧,对服装区来了一波浩浩荡荡的扫荡——主要是买给花涧。这人身形高挑,气质独特,穿什么都出挑。别说沈亭文难以拒绝,店里的导购见了他都喜见于色。一直到午饭时间,沈亭文还意犹未尽,琢磨再带他去定制店走一走,被花涧干脆拒绝。 用花涧本人的话来说,再逛下去的话,沈亭文需要付款的数额,就不是前些天照顾他的感谢费所能包含的了,他并没有被包养的想法。 要不是他的表情真的相当无动于衷,沈亭文又了解他的性格,不然沈亭文绝对要去揣摩这些话里有多少是口是心非。 不过了解归了解,坐自动扶梯上楼时,沈亭文还是忍不住嘴欠:“虽然你这么说,但这个价格,连吃软饭都算不上。” 花涧瞥他一眼:“你怎么衡量吃软饭?” 沈亭文掂掂手里的购物袋:“最多算暧昧期追人,”他说,“吃软饭翻个两倍,包养翻个五倍?” 花涧哼笑。 沈亭文便也很轻地笑了声,让花涧先去找座位,自己去寄存处放东西。这会正是午饭时间,服务生的揽客声和人流声撞在一起,喧喧嚷嚷。花涧找了个偏角落的店,找好座位后拍照发给沈亭文,取下蓝牙耳机换成线控式耳机,闭眼休息。 两个人一起吃饭次数多了,对对方口味清楚得很,花涧没懒到把点餐都交给沈亭文的程度,纯因为办好的会员卡留的是对方的手机号,干脆指望他安排。他不是会在金钱上纠结的人,沈亭文也不太计较,零零碎碎很多小花费一来一回,因为没有太具体数额,从来没跟对方算过,反而少了不少烦恼。 微薄的降噪聊胜于无,这也是花涧不爱出门的原因之一。吵闹的环境不仅会加剧疲惫,还容易令人产生不自觉的反感和焦躁。比起跟别人凑在一起浪费时间,他更喜欢自己安安静静想事情,至于会想些什么,倒不是很重要。 只可惜,他今天运气似乎不太好。 先是东西放上大理石质桌面的一声响,然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为什么,花涧立刻判断出来人不是沈亭文。 “抱歉,不拼桌。”花涧眼也没睁,平淡拒绝。 前来打扰的人似乎愣了下,无奈一样轻叹:“花涧。” 花涧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略微收了收。 他来梧城前,其实做好了遇见以前同学的心理准备,但没为此抱太大戒心——就算一个班级,乃至一个专业,散到一座几千万人口的城市里,遇到的概率能无限趋近于零,可人在大学城附近,显然遇不到同校校友才是怪事。 但这并不代表他有心情应付一个以前追过自己的人。 花涧微微掀开一点眼皮,见宋许有向对面坐去的意思,重复道:“抱歉,不拼桌。” “有人了?”宋许没察觉到他的抗拒一样,自己语气却有了极细微的不悦,继续问道,“你的朋友吗?你不是一直不太喜欢跟人扎堆么?” 花涧心道你又知道了。 知道了还凑上来。 他懒得理,重新垂下眼睛,手在桌下给沈亭文戳了个句号。 第24章 宋许在对面坐下,低头翻动着自己的包,视线却从斜缝里一转不转地落在花涧身上,鬼鬼祟祟得没法忽视。 花涧早已经习惯被各种各样的视线观察审视,善意的,恶意的。这张在人群中过于出众的脸没真正给他带来过实际利益,招惹的麻烦却从来不少。他的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对着沈亭文回的问号沉吟片刻,回复:[你要被偷家了。] 花涧按灭手机,不动声色将屏幕倒扣下去。宋许终于在公文包的夹层找到了手机,征询花涧意见:“点单了吗?要不要喝咖啡?我刚刚看到这边新开了一家。” 花涧恍如未闻。 该说不说,花涧软硬不吃的态度足够气人。不过正常人也该明白,这是彻彻底底的拒绝。宋许有些尴尬,扬起的嘴角僵硬,重复也不是不重复也不是。 好在有人没让尴尬持续太久,伸手越过他,将一杯果汁放到花涧面前:“午饭还要等一等,先喝点东西吧。” 花涧睁开眼,接过吸管,在他撕包装的功夫里,沈亭文相当自然地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这是谁?” 他虽然压了声音,但压得太过刻意,刚好够宋许听见。说话间的呼吸落在花涧耳侧,有点像被猫猫尾巴不轻不重扫过的感觉,搞得花涧脊背一僵。 但花涧面上还是八风不动的:“大学校友。” 同学说来还能亲近些,校友纯属撇关系。花涧自称文科生出身,装模作样起来,字词拿捏比某两位不知高了多少档次。 “怎么没听你提过,”沈亭文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含笑向宋许点头:“你好,我姓沈,是花涧朋友。” 宋许:“……” 宋许很想结结实实往沈亭文那张冲他笑得异常灿烂的脸来两下。 上次见还是老板,这一次就成了朋友,宋许就算一下没反应过来花涧意思,也能看明白沈亭文明晃晃摆着的挑衅。花涧大学四年,给他表白的人不说排长队,多少也得去他教室门口领个号,说他心思迟钝听不明白,宋许信不了一点。 他对沈亭文有没有感情,宋许不能肯定,不过有的话也不会有多少。但花涧推沈亭文出来挡刀,就做得过分了。 以前,宋许一直觉得,花涧这类跟艺术沾边的人,对感情大多太过随意,学习上又比较一般。除却家庭条件和外貌,实在没什么可提的。直到后来课程出成绩,又有小组合作,他才知道花涧是凭能力实打实考进梧大的。再后来,他打听到花涧的家庭情况,自诩对他性格有一定了解,才开始考虑追求花涧。 谁知大学期间的拒人千里和洁身自好,在真正进入社会之后,一点也剩不下。 沈亭文还在低声催促花涧,让他往里面坐一坐,好给自己让些位置。花涧垂眸,将吸管纸拆开捋平整,迭东西去了。 沈亭文争夺主权,宋许能容忍。但花涧的默许却让他升起了被戏耍一样的愠怒——亏他最开始还觉得花涧还有性格能提一提,现在看来,这人一旦恶劣起来,根本没有底线。 偏偏沈亭文很受用,对宋许很热情的样子:“你点餐了吗?我请你吧?”如果眼神没停留在花涧身上的话,可信度大概会更高一些:“小花儿,这是你平时买那家新上的果茶,试试?” 花涧额角一跳。 沈亭文在外几年,别的不说,语气发音学了个十足,上下唇一碰,又轻轻张开,尾音跟着唇角挑起,说不清的暧昧。宋许彬彬有礼的面具有瞬间的破碎,继而好声好气道:“花涧,你不是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吗?” 花涧根本没认真听宋许在说什么,满脑子给沈亭文的俊脸也来一巴掌的冲动,奈何这孽是他自己造出来的:“不。” “啊,你呢?”沈亭文又想起对面的人,“抱歉,刚刚忘记问你的名字了。” “不了,谢谢。”宋许拎起公文包,近乎咬牙切齿道,“我想起实验室里有东西没收,先走了。” “啊?”沈亭文一脸天真,“赶得及吗?要不我开车送你?” 宋许头也不回,在服务生不解的询问声中拐了个弯,折向店门,很快看不见了。 沈亭文目送他身影消失,等确定真走了,收起脸上明显过分的热情和笑意,偏头看着花涧:“满意了?” 花涧不置可否。 沈亭文轻啧一声,摇头,取出手机点餐,半真不假抱怨:“说句心里话,你这种事多娇气又难哄的脾气,他到底从哪来的底气敢追你的?” “做梦吧,”花涧说,“以为我会答应他,会按他的要求去改变?” 沈亭文耸肩,自觉哪个都不像花涧能做出来的事情。他把手机屏幕给花涧看了一眼,又开始催促他:“给我让点地方。” “对面没人。” 沈亭文:“……” 沈亭文气笑了:“你讲讲道理,自己嫌弃的地方为什么要让我去坐?” 第 18 章 对沈亭文来说,如果宋许没有出现,那么今天将是完美的一天。但是宋许出现了,好在最终的结果没坏到影响心情的程度,毕竟竞争成功的选手是他——虽然竞争成功并没有任何奖励,回到家还是要乖乖套上围裙去做饭,但孔雀开屏和得赏美色带来的心理满足与成就感,根本不是区区厨房油烟可以磨灭的。 五月之后,花涧细心照料一个多月的玫瑰终于打了苞,花架上其他植物的茂盛程度一起翻了倍,连带着花涧自己都越来越喜欢窝在躺椅里,植物似的晒太阳。 第25章 这会花涧就摊在里面,手边趴只橘猫,手里拿本从隔壁书店顺出来的书。他很悠闲,明眼可见的舒坦与自在。沈亭文本想喊他煮点清汤,探头一见他这幅模样,干脆了当放弃了。 只可惜,他的疼惜招不来花涧的自觉,在餐后收拾这件事上,花涧从来是跑得比猫还快。沈亭文收拾好厨房出来时,一楼连猫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明明刚认识的时候,还会装模作样在外面等人。沈亭文好气又好笑,心觉这人一旦熟悉起来,全身上下都是那种恃宠而骄的劲。 不过这样还挺可爱的,沈亭文想,从柜子里找出让沈亭匀专程带来的礼物,敲响了花涧屋门。 花涧没吱声。 今天两个人逛累了,餐后散步自然取消。沈亭文等了半分钟,没等到回复,又敲了敲。 屋内依然没声音。 换作先前,沈亭文多半会放弃,现在了解了花涧性格,自然明白是憋着坏。他脾气极好地又等了片刻,再次抬手叩门,成功计划告成——虽然不知道里面有几分是怕他强行拆门。 花涧房间比他自己房间要小一些,地上铺了地毯,走动时候几乎没有声音。飘窗一边是复古风的架子,上面花草搬出去大半,换成了各式各样的小摆件,最多的是花涧闲来无事画的小书签一类。另一边是他后来添置的桌子,上面铺开一张画纸,才草草打了底稿。床头柜上同样放着一些小小的装饰品,沈亭文扫了一眼,认出有一只草莓编织扣,正是两个人一起散步时候买回来的。 那时候他似乎还向自己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同一个画室不会出情侣只能出父子。 沈亭文不自觉勾了下唇。 “什么事?”花涧平静问道。 他刚刚洗完澡的样子,头发还没干透,发梢翘着。人倒是轻松,靠在床头上,后腰垫了只抱枕,手里一如既往拿着书。眼镜没有戴,纤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面部更加立体优美了。 头顶灯光暖黄,亮度稍低,衬得人一道温柔下来。沈亭文觉得花涧可能更适合这种显得温暖的东西,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时候,他不会显得那么生人勿进。 沈亭文盯着他看了片刻,在床边的椅子坐下,状似无意问道:“上午买的家居服呢?” “洗了,还没干。”花涧说着,将书翻了一页。 沈亭文看着他,没有看出神色变化,略一思考,本来想说的话干脆放弃了,将手里捧着的盒子递过去:“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花涧没接:“是什么?” “谢礼。” 花涧慢悠悠侧身,腿上猫猫被他惊动,咪咪呜呜伸了个懒腰,勾住被单不肯松。花涧垂眸,合上书,语气平静,但明显又有些一言难尽,叹口气:“你就为了这个来找我?” 沈亭文眨眼,微微偏头看着他笑,眼尾自然弯下去。 那双深沉的眼睛又一次凝落在花涧身上,安安静静地。花涧不太喜欢这样,沈亭文的眼睛瞳色太深,被太专注望着的时候,会有种让人觉得自己很重要,足矣令对方无比怜惜的错觉,他无法喜欢。 ——更何况从相识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的轻浮本质。 花涧沉默,沈亭文便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许久,花涧认命般叹口气,撑身坐直,从沈亭文手中接过那只一眼过去就不可能跟便宜沾边的木质礼物盒,拨开上面小扣。 主人对这件礼物显然很用心,额外用绒布小心翼翼包了一周。花涧一点一点小心拆开,终于看清贝壳雕的全貌。 它不是用单一贝壳雕成的,而是两只拼合在一起。作为底座的贝壳被打磨抛光,依照原本的纹路做成层层涌上沙滩的海浪。上方贝壳则依照起伏化作山体,再于山体上加雕林木,构成无人所知的海边一角。 光线落下来时,稀薄的一点阴影让效果更加真实。花涧欣赏片刻,将它放回盒子里。 “不好看吗?”沈亭文问。 “没有,”花涧说,“做摆设还是合适的——你怎么拿了个木盒子?” “送礼哪能拿玻璃盒?”沈亭文半开玩笑,“明天一起出去买一个?” 花涧低头扶额。 贝壳本身就怕磕碰,做成雕刻更怕落灰剐蹭。沈亭文心情愉悦,把花涧的沉默当默许,接过盒子往置物架那边走,找了个顺眼地方放下:“先放在这里了。” 花涧睨着眼,放弃跟他争论,重新翻开书。 “在看什么?”放好东西,沈亭文还没走的意思,又问道。从他现在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黑字:“换个灯吧,太暗了。” 花涧手指搭在纸页边缘,给他看了眼封皮:“不,马上要睡了。” 《纯粹理性批判》,是花涧会看的那种书,似乎又不是他会看的那种,沈亭文垂手,开起玩笑:“你在批判自己吗?” “不,”花涧说,“我短时间内不想看见任何理科生。” 沈亭文听得出花涧在暗示上午的事情,没准还在给他下逐客令。他当听不懂,依旧含笑:“好吧,有没有书单给我,拯救一下我匮乏的美感?” 花涧从书上抬起眼。 花涧绝不是缺乏浪漫细胞的人,也不是浪漫到能够忽视现实的人。他对万事万物拥有远超常人的敏感,在现实与想象的边界上找到了那点微妙的平衡,明白他该明白的一切。就像现在,沈亭文只是被花涧注视着,就知道花涧又一次看穿了他。 第26章 那又怎么样,沈亭文想,他遇见花涧不早不晚,既然有机会,他没有道理半途而废。 “想了解什么,只看几本书没用。”花涧很轻地说,指腹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当然,如果只是简单想看……” 他的尾音轻飘飘落下去,莫名像一声叹息,沈亭文凝视着他眼角上方的红痣,听花涧继续讲下去:“你还记得自己第一天问我的那本书吗?” 《无限的清单》。 沈亭文记得,点头。花涧便继续说下去:“哲学类的书,你可以先看一看《织梦人》,从主观上来讲,我没有催眠你的意思——感兴趣的话我再推荐其他书。” 不要着急,沈亭文心道,将注意力集中回花涧提及的书名,应声:“好。” “那我先睡了。”花涧又说。 沈亭文最后凝视他一眼,从低垂的眼睛到扣着书本的手指。他就这样用眼神描摹过他的全身,像是描摹一尊完美却了无情感的塑刻,然后轻轻说道:“晚安,花涧。” “晚安。”花涧说。 明天见,小花儿。 沈亭文礼貌退出,轻轻带上门。 第 19 章 齐林湘下给花涧的单子似乎麻烦得厉害,等花涧修修改改最终敲定方案画完交稿,已经到了六月初。茶室里的玫瑰正处在第一轮花期,每天从门口过,浓烈的花香几乎染人一身,搞得沈亭文开始怀疑自己已经改行卖盆栽了。 他拎着花涧那只宝贝猫,强行把它摁在自己腿上,免得它总往花涧身上蹭。花涧则抱着只玻璃色拉碗,穿着一身新的家居服——是沈亭文说换季给他新买的——悠然靠在沙发扶手上,捏根牙签自顾自吃水果。 “给我剩一些,”沈亭文说,话音未落,小猫一个鲤鱼打挺跑掉了。 花涧含糊答应一声,手上却没停。他对今天买回来的西瓜显然很满意,吃了大半碗还觉得不够。沈亭文想笑,把猫骗回来拎着出去了,再回来时候又带了一盒。 “你把它关出去做什么?”花涧侧脸看了他一眼。 沈亭文关上门,屋门随之发出一声很轻的“砰”声:“蹦来跳去的,你如果想吃猫毛的话,我也可以再把它放进来。” 花涧默不作声转回去。 沈亭文没骨头一样靠在沙发背上,宽松的家居服被蹭了上去,露出一小段肌肉线条明显的腰腹。可惜的是,屋里唯一能成为欣赏之人的选手对此完全无动于衷。沈亭文开屏开给了空气,不甘寂寞地戳戳花涧:“我刚刚错过的剧情是什么?” “两个人深夜出去找人,摔下悬崖了。”花涧说,“国产鬼片经典剧情,你怎么选出来的?” “运…气……”沈亭文学着鬼片里的语气,往长拉调子,换来花涧颇像鄙夷的一眼。 他居然觉得稀奇——主要是能在花涧脸上看到这么生动的表情,委实千载难逢。他欠骂地端着水果盘凑过去:“你觉得谁是始作俑者?” “……”花涧刚刚说出一个模糊的音,忽而听见一声铃响,惹得他一下止声。 沈亭文平时不着调,手机铃声却很文艺,是《歌剧魅影》第三节的经典唱段。 "e to me, strange angel" (来吧,陌生的天使) "i am your ane" (我是你的天使) 沈亭文动作同样被打断,不情不愿站起来,一边嘟囔着谁大晚上打电话,一边把果盘放到桌子上去拿充电的手机,“喂”一声,转身向窗边走去。 花涧有一搭没一搭地关注电影剧情,分出心跟着哼了两句,哼完又去扎西瓜吃,扎了个空,才发现自己霸占的这份已经吃完了。他盯着沈亭文放在茶几上的果盒,思考明天再买的可能性。 沈亭文声音压得很低,花涧这边天人交战,还没斗出结果,就听沈亭文喊他。 他们看电影时习惯只开侧灯,所以室内总显得不够明亮。借着稀薄的光线,花涧看见沈亭文少可沉下了脸,眼角唇角都压下来,被暗色的灯光一衬,整个人紧绷又严肃。 “我出去一趟。”沈亭文说,大步跨过沙发,一把抓起衣帽架上挂着的包往外走,“你早点睡。” 花涧没见过沈亭文这样着急,一愣:“什么事?” “我家里出事了。”沈亭文留下一句,语速太快,花涧没听太清。他又是一愣,踩着拖鞋追出屋,沈亭文已经急匆匆推开大门,撞得风铃叮哆作响。 花涧站在二楼,看沈亭文身影很快消失在浓沉夜幕里。屋内的投影机依然旁若无人地播放着剧情,主角对话的单调声音回响在房间中,显得屋内更加空荡。 猫猫讨好地蹭过来,绕着脚腕喵喵叫。花涧俯身把它捞进怀里,一下一下摸它的脑袋。 不知为何,花涧忽而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和另一些他品不出的情绪混在一起。他垂下眸,孤零零地在栏杆边站了会,一伸手,捞住的只有空气。 ……也许是朋友间理所应该的担心吧,花涧想。 但花涧今晚没睡好,开始有些失眠,后来睡着了又不够踏实,在各色各样的梦里翻来覆去,醒了好多次。第二天醒来甚至因为睡眠不足头疼,整个人昏昏沉沉。 他撑着起床洗漱,自己打杯米糊烤片吐司当早饭应付。也是这会花涧才意识到,沈亭文在安排生活这件事上要比他细心很多,会提前一晚泡好米和豆子,也会将买回来的早饭温得温度正好。 第27章 手机里除了一条自动发送的公益短信外再没新消息,花涧思考片刻,主动给沈亭文去了一条。 这会是早上八点半,沈亭文没立即回复,估计短时间内也不会回复了。花涧选择回屋将昨晚缺的觉补回来,谁知再醒就是中午,沈亭文的消息同时到了,讲这两天都不回去,让花涧照顾好自己。 花涧问他情况,沈亭文只说不太好。花涧本来还想问问具体情况,再想还是放弃了。 屋里少了一个人,一下冷清下来,空寂得让一向喜欢安静的花涧都有些不太习惯。和这种不习惯一起到来的还有变化的生活,花涧站在厨房门口,与冰锅冷灶面面相觑了足足一分钟,拿出手机点开了外卖软件。 沈亭文对花涧有个印象没有出错,他确实挑剔到了一定程度,难以伺候。平时花涧虽然不会直说,但不喜欢或者不好吃了,就会挑挑拣拣拨到旁边或者少吃一些。沈亭文暗里留意很久,才琢磨出规律:他不吃一切带皮状态的蔬菜水果,西瓜香蕉除外,不吃非馅料形态的萝卜胡萝卜,不吃鱼虾之外的水产,不吃瘦肉以外的任何部分。除此以外,咸淡酸甜油辣都会影响他的食欲,用沈亭文自己的话来形容,叫吃得没猫多。 现在沈亭文不在,没人在意他的口味,更何况是细节。花涧将就吃了几口,便将外卖餐盒推到一边,又想了想,觉得自己晚上也不会吃,干脆收拾了。 天气太热,本身就影响胃口,花涧给自己找补。六月的梧城彻底热起来了,太阳晒到哪里都是白晃晃一片,如果不是必要,街上见不到几个人影。花涧把空调调低一度,坐在画板前调颜料。 人不适应,花草却不然。新种的玫瑰到了花期,开了好一片,香气幽微。猫猫窝在花盆边,睡成长长的猫条,不时抖下耳朵。冷风吹动纱帘,阳光便跟着一同在上面流动,连同时间一起流走。 花涧喜欢画画,其中一部分原因大概是它会占用相当一部分注意力,于他而言算得上一种休息。日至西沉,花涧起身开灯,听见手机响起来。 他敲了下蓝牙耳机,侧眼看见通话方是沈亭文,已经到唇边的“你好”硬生生打了个卷,变成“喂?” 对面沉默了很久。 花涧也没说话,他站在画架边,仰眸端详着渐暗的天色。暗蓝色从视线尽头升起,越过同样暗蓝色的云,与日薄之时的嫣红交织在一起,镶成一道分明的边界线。 很久,沈亭文的声音终于通过转折又转折的电波传来。 他说,花涧。 他声音很轻,尾音没力气地落下去,带着藏不住的疲惫。花涧手指微蜷,轻轻应了声,问:“你在哪?” “市三院,”沈亭文说,跟着叹气出声,“你有做晚饭吗?” “嗯,”花涧问,“医生怎么说?” “不太好,”沈亭文那边很安静,他不出声的时候,静得甚至能听到呼吸声,“老人年纪大了,骨折和脑出血,今天手术。中午……中午情况恶化,医生说预后不太好,估计以后离不了人。” 花涧停了一剎,没多讲,只是问:“你还没吃晚饭?” “没,还没脱离危险。”沈亭文语速很慢,花涧没见过他这种语气,大概是没遭遇过太难过的事情,乍然间连出口都在斟酌,“嫂子被吓到了,我哥陪她去做检查。” “对了,冰箱里的芒果买回来四五天了,当心坏掉。”停了停,沈亭文又说,“桃子是前天买的,其他没有太需要操心的……” “沈亭文,”很轻地一声水声,应该是花涧把笔丢进了水桶,对面有细碎的椅子移动声,继而是走路声。花涧音调随意,骤而间却近了不少。他说:“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 沈亭文哑然。 花涧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被沈亭文点名的芒果。过了好一会,沈亭文才小声说:“住院部五栋十二楼,你要过来的话,路上小心点。” “我知道。” 沈亭文再次陷入沉默。 放在平时,都是他揪着花涧叽叽喳喳,比花鸟市场的鹦鹉还能闹腾,烦得花涧想把他扔出去。现在他突然没了话,花涧也不出声,隔着一秒一秒走动的通话计时,却好像比任何时候离得都近。 沈亭文长长呼出口气,终于结束了这段通话。他向窗外望去,夕阳已经落尽,天色却没黑透。昏沉的天色和流水一样的车流混在一起,熙熙攘攘又匆匆忙忙。 第 20 章 花涧到的时候,沈亭文正站在电梯厅入口等他。特护病房区护士往来匆忙,但总有种难以言说的异样安静。极偶尔的,一声遥远冷漠的机械音传来,像极了什么不祥的征兆。沈亭文背对走廊雪亮的灯光,目光沉沉落在花涧身上。 他看上去累透了,平日里总是很嚣张欠揍的神色敛下去,变成眼下一片淡青和明显的疲惫。花涧定神看他,正要把手里的餐盒递过去,就骤然被沈亭文抱了个满怀,惊得他险些把保温盒掉地上。 花涧听见他抱怨似的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太清晰:“什么?” “没什么,”沈亭文只一下便松开了人,先发制人问,“路上堵车?” “晚高峰,”花涧说,跟他往走廊里走,“现在怎么样了?” “还没有出来,好在没下病危通知。”沈亭文说着,在走廊里安置的椅子上坐下,低着头开始拆饭盒。 第28章 “只剩你一个人守着?” “我爸妈在路上,飞机晚点。”沈亭文先掀开玻璃盒叉了块芒果塞进嘴里,才回答道,“嫂子怀了,我哥嫌他们成天往自己家里跑让她烦,干脆买机票让他们旅游去了。”他叹口气,“谁想半路出了这种意外。” 花涧从沈亭文腿上拿过饭盒,帮着把菜拆开:“什么时候发现的?” “晚上八九点,医生说送的还算及时,但也没那么及时就是了。”沈亭文摇头,无奈又无力地笑了声,“老太太身体一直挺好的,也不要人陪,不然谁能放心她。” 花涧垂下眼。 他听过一句话,说长辈是拦在后辈与生死之间的一道墙。当老人在世时,死亡和衰老与自己相距很远。可当他们去世后,这道墙便再也无法修复。从此,时间变成了可以计量的东西,每一次走动都是生与死的更近一步。 沈亭文大概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骤然要他直面,那种恍然与无措是极其难以在短时间内反应过来的。 花涧把没吃几口的晚饭从发呆的沈亭文怀里拯救出来,“咔哒”按上盖子,安静陪他坐着。 很久,沈亭文轻轻地往花涧这边靠了点,身体的重量倾斜在他肩上,轻声问:“你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吗?” “你指的是哪种?”花涧问。 沈亭文指了指走廊尽头。 红色的灯组成的字投落在地板上,又在视线里扭曲,变得有些狰狞,像是血,又像是被扯烂的花。花涧安静地望着它们,眼睛里无波无澜,他点了下头,用一样很轻的声音回答:“经历过。” “担心吗?” “担心倒没多少,”花涧说,“大概是知道结果,所以没有太担心。”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你是一个人受不了这样的感觉。” “我不敢想,”沈亭文说,声音微颤,“我小时候是老太太带的,我有时候也会给她打电话,她精神很好……” 花涧放平了右手,沈亭文便就势将自己的手指搭在他掌心里,整个人也慢慢靠在他肩膀上,絮絮地讲一些过去的事情。 沈亭文大概是一直精神紧绷,一天一夜没休息累过了。他开始还能压低声音说一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话,过了未必有三四分钟呼吸便变得绵长。花涧坐在原处,慢慢拢住沈亭文的指节,望着空白的墙面,思绪跟着一起放空。 走廊里偶尔响起的机械音还在继续,又空又远。这好像是医院的标配,只要是人多一点的医院,这样的声音似乎永远不会停。无数人从这里经过,疾病、生死,他们听着这样的声音,像是淹没在海浪中。 花涧曾经还听人说过医院的病案室,可以推动的,密密麻麻的漆皮铁架,温度打得很低,大部分藏在黑暗中。黑色是死亡,红色是未知,与无数没有标记的档案堆栈在一起,塞满每一格,分不出任何缝隙。 生与死的界限到底是什么?跨过那一步又会遇到什么? 没人能回答,跨过去的人永远给不出答案。 花涧闭上眼。 可是没有片刻,他感觉自己手心被轻轻挠了一下,沈亭文闷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花涧。” 花涧乍然回神:“嗯?” “我睡了多久?” “六七分钟。”花涧按亮手机,给他看屏幕上的时间。沈亭文直起身,按着脖子向后仰去,试图驱散后颈的酸痛:“……谢谢。” 花涧侧眸看他一眼,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沈亭文终于从那种难过,又无法挣脱的感受中缓和出来,长长吐出口气,又试图往花涧身上靠。 然而这次被花涧躲开了:“别装。” 沈亭文:“……” 沈亭文感觉自己要被他气笑了,有些无奈:“你这人……变脸怎么这么快?” 花涧耸肩。 压抑的气氛散掉,花涧稍微恶劣的性格跟着出来了,他有意跟沈亭文拉开距离,把东西丢给他自己收拾。沈亭文一边整理盒子,一边问花涧:“你明天还来吗?” “不。”花涧果断拒绝。 沈亭文不理解:“为什么?” “你是个现代人,求助手机软件吧。”花涧说,“我要上班。” 你有什么班是必须要上的? 沈亭文摇头,用一种谴责意味的眼神看着花涧,试图继续跟他谈条件:“我可以给你开工资。” “别了,”花涧说,“靠你开工资,迟早连西北风都没得喝。” “好吧……”沈亭文也不强迫,他塞不明白盒子,又被花涧拒绝,碎碎念一样:“实话实说,花涧,感觉你这段时间都比现在要好说话。” “是吗?” 沈亭文还想说什么,但花涧目光轻飘飘越过他望向身后,截住后面的话:“有人来了?” “你认识?”沈亭文一边问一边转过头。 在看清人的瞬间,沈亭文脸上浅淡的笑立刻僵住了。 来人已经走过很长一段走廊,目标明确地向他们走来。沈亭文豁然起身,瞪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沈亭匀,才不情不愿开口:“爸,妈。” 从面相上来看,沈亭文跟沈父更像些,尤其是眉宇,因为眉峰靠里,距离又近,加上眉心的竖痕,很容易变成凶相。不过沈亭文平日里不大正经,他的严肃感绝大部分便被稀释掉了。花涧觉得自己真是学画画学疯了,居然还有心思去琢磨他们的三庭五眼。 第29章 他们一家人到齐,花涧没掺和的想法,在所有人开口前果断提起袋子,跟沈父沈母微笑着点了个头,直接擦肩而过。 父母的直觉有时候或许是准的,在沈亭文说话前,沈母直接开口:“那个人是谁?” 沈亭文脸上残余一点浅淡笑意彻底收了,跟着收起的还有眼睛里的温和,他坐了回去,摆明没有理人的兴致:“你关心的事情是不是有点问题?” “等等,”沈亭匀眼看情况不对,赶忙拦住一见面就想掐架的两个人,“奶奶怎么样了?医生有说吗?” “没有,没出来过,等吧。” 沈亭匀让自己爸妈坐下,自己挤在中间,免得一个不留神又打起来。沈亭文不想掺和的心思更明显,立刻自己站起来往远处移了两个位置,撑住扶手盯着急救室门口发呆。沈亭匀在后面拦着人,快速而详细地说着什么,应该是在解释昨晚到今天的情况。 沈亭文不太想听,闭上眼。但连绵的声音和细碎的单词还是传到了他耳朵里,让他觉得有些吵。方才被花涧安抚下去的烦躁又一次翻了上来,烧得他胸口都在疼。 “那个人啊,我见过一次,”沈亭匀压着声音说,“是亭文的租客。” “没有,就是室友,估计是来给他送饭的,他一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开书店的,会写一点书法……室友哪有互相问家庭情况的……” 沈亭匀声音忽而压得更低,沈亭文不用去辨认字句,就能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这些话他听得多了,只是以前他们话里的主体是自己,现在则是花涧。 学艺术的么…… “说完了吗?”沈亭文忽然转过身。 沈亭匀立刻站起来,想来拦他,沈亭文拂开他的手,居高临下地望过去,用一种因为太过压制反而显得冷静无比的声音开口:“我奶奶现在在急救室躺着,你不关心她,第一件事是关心给我送饭的人跟我什么关系——就算他真跟我有关系——你总觉得我应该怎么样就算了,他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需要你们去定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你怎么跟你爸妈说话呢?!” 沈亭文只是垂眼看着,感觉自己像是又旁观了一场闹剧。他说完那句话,忽而没了继续对峙的心情,不想解释也不想争吵。 从小到大,这好像已经变成了一种常态,出现在每一次能够见面的时候,到最后不过是他们说他们的,自己做自己的。 沈亭文收回目光,往另一边走去。 过了这么一会,楼下的灯流少了不少,甚至连走廊里的声音都轻了好多。沈亭文站了一会,摸出手机,手指停在花涧的聊天窗口上,好久,又轻轻扣了下去。 他觉得医院这种地方实在是太空了。 第 21 章 “早饭的任务交给你还是不太行,”沈亭文坐在楼下石椅上,啃了口手里的水煎包,摇头,“直接放弃自己做饭了。” 花涧也咬了口煎包:“知足吧。” 沈亭文叹息摇头。 花坛里的植物长得茂盛又翠绿,几个人影走在楼下的院子里,有下来散步的病人,还有赶着上班的医生。沈亭文吃完手里的包子,满足地出口气。 花涧对这家包子也很满意,虽然对于水煎包来说,他家的包子显得有些大了,卖相也相对一般。但里面的馅料显然是店家自己剁出来的,味道蛮不错。沈亭文早上有时候懒得做饭了,也会去他家买。 对于更加挑嘴的花涧,这家也是为数不多,他不介意多吃几次的店面。 沈亭文等了会,从花涧手里接过塑料袋,揉了揉丢到垃圾桶,又接过酒精湿巾,顺口说道:“我想吃馄饨。” 花涧仔细地擦过指尖,毫不留情:“你做梦来得快一点。” 沈亭文说的馄饨是花涧自己剁馅,自己和面擀皮的馄饨,跟这边常卖的很不一样。花涧做的那种面皮要厚上一些,馅料给得也足,要是不小心没捏紧散开了,面汤上都浮着浅浅一小层油花——闻起来也比清汤的更香一些,是整个馅料都煮化在锅里的香。 汤里丢点虾皮,加一点盐,能让沈亭文心甘情愿给花涧驱使三天。 “我想吃。”沈亭文说着,还试图耍赖往花涧身上凑。 花涧身上穿的是之前跟他去商场时买来的那件衬衫,轻薄又好看。领口被早晨的微风一吹,稍微荡起一点。沈亭文对他躲开自己有些遗憾,摊开手。 “我回去了。”花涧也擦干净手,折了两折把湿巾迭起来,说。 “再陪我坐会吧。” 花涧淡淡看了沈亭文一眼:“你下来多久了?” “我爸妈在上面,”沈亭文说,“我觉得你昨天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 沈亭文觉得,花涧偶尔的时候,也怪会揣着明白装胡涂的。他摊手,呵笑:“看出来我们关系不好。” 花涧无言以对,动作停下,又坐回去:“我以为那是你们的家事。” “是家事,”沈亭文盯着他,“可是我心情不好。” 花涧同样轻笑摇头,视线向着他偏了偏。 被花涧这么一搅和,沈亭文心上那点焦躁上来下去好几次,反而什么都说不出了,他同样往后一靠,眨眼望向天空。 今天天气不太好,天上看不到云,只能看见沉闷的灰蓝,也不知道晚点会不会下雨。但下雨用处也不大,梧城夏天下雨很难下透,凉快不下来。他就这样看了一会,强调似地重复了一遍:“我和我家里人关系不好。” 第30章 “嗯,”花涧应声,“为什么?” “聊不来,也聊不到一起。从小到大,我想做什么他们都不支持,再提就是我不听话。像现在,他们觉得我不结婚不工作是不务正业,喜欢男人更是倒反天罡。至于我,我单纯和他们说不到一起。”沈亭文指指自己,像是自嘲,“每次一说话,超不过三句就要吵起来,不管我是不是在心平气和地解释——我听说人长大后,会慢慢理解自己父母的想法,是吗?” 花涧摇头:“未必。” “我也觉得,他们认知里的‘应该’,和我认知里的‘应该’,从来不是一个东西。”沈亭文笑了声,低头捏着手里的纸巾,“为什么?” “人是过往一切经历的总和,”花涧说,“经历不同于知识,知识可以传授,思想却不能。不同的经历决定不同的认知,就像世界上不会有两朵一模一样的雪花一样,人注定、也永远无法彻底理解另一个人。” 花涧说这话时,语调依然平静而温和,他好像从来这样,讲任何事情,任何观点都像陈述,不要求他人认可,也不会为对方解释。 “花涧。”沈亭文认真喊他。 “什么?”花涧发出一声很轻的疑问。 “你很包容,也很清醒,”沈亭文说,“你的家庭是怎样的?” “我?” 花涧眨了下眼,沉默片刻。 “我很难用几句话或者一节段落去形容我的家庭,”他说,“但我知道,它对你我来说没有参考意义。你想了解的是我,不是吗?” 沈亭文哑然失语,半晌,才转移话题似的说道:“你让我觉得你又在暗示什么。” “我能暗示什么?”花涧显得很无辜,“是你要我留下听你聊心事的。” 他说完,转过眼不看沈亭文了。市三院的绿化做得浓郁得过分,高大的广玉兰格外繁茂,间或点缀着比手掌还大的雪白的玉兰花。沈亭文看过去的时候,正好有风轻轻拂过,带着一朵硕大的玉兰花坠在地上。 有种很难言的宁和与平静。 “我有时候觉得,不能因为无法理解而放弃理解——可这时候又出现了悖论,我越是尝试去理解,越是无法理解。”沈亭文靠在石椅上,换上闲谈的语气,“但你不同,或许我不够理解你,但你完全可以理解我,你甚至可以完全可以理解许多人……你怎么想?” 这话有点绕,换作别人可能还要组织一下语言。花涧回神,眼角蓄起一点淡淡的笑意。他长得好看,一点细微的表情足矣为容貌增色许多,呵笑:“你不是不能理解,是不能和解。” 花涧没动,视线顺着树梢一直掠到更远的地方:“了解、理解、和解,从来不属于同一层面。观察,分析,了解,认知,重构,人的性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不间断地被过去与现在塑造,那么它便可以被拆解分析,前提是不再代入个人感情。抛开表面的个人情绪,你可以与相当多的事情和解,当然,是公共良序之内。” 沈亭文张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没忍住笑了:“你说的很简单。” “方法很简单,抛开个人情绪很难。”花涧说,“付出更多感情的人总是显得更加亲近,再加上血缘牵绊,也就更容易掺杂掌控之外的情绪。” “是了,”沈亭文点头,“毕竟没有违反公共良俗。” 花涧就笑,很淡。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空。他眸色很淡,里面似乎沉积了太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像是无风的湖。 沈亭文伸出手,替他摘下了不知何时落在头发上的花萼碎屑。 观察,分析,沈亭文想。 花涧很美,这是所有人见到他第一眼能够想到,能够直观感受到的外在。与之相对的,是他安静温和,又时不时带着无伤大雅的恶劣的性格。前半部分是能够给与绝大多数人的印象,后半部分却不是谁都能有幸见到,或许就像他说的,是留给更亲近的人的。 环境会塑造不同的性格,沈亭文看过。严苛的环境下,人的性格会较为压抑,或走向充满破坏欲的极端。稳定而健全的人格则更多地诞生在一个完整而平静的环境中——像花涧这种的,多半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中长大。 但这样其实又存在另一个问题,在这样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很多时候并不吝于接受他人的爱,并给与同样的回馈的。而花涧作为一个“人”,却像是被卸除掉了感情模块一样,不仅对他人的关爱与示好视而不见,甚至会刻意躲避掉一些亲密关系。 不说话,不做事时候,他的眼睛甚至有些空,静静望着某一处,眼神是涣散的,找不到落点。 那种空会让沈亭文感受到一种无言的恐惧,即便他只见过少数几次,那目光平静得让人觉得好像什么都无法吸引他,无法让他注意一样。他的画也是这样,从未有过关于自己的内容。更多时候,他是在简单地描绘他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冷漠地旁观着……好像永远与其他一切分割在两个世界里。 他在说给自己听而已。 沈亭文看不到花涧的内心,再望向花涧时,视线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更多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怎么了?”花涧忽而开口。 沈亭文飞快收回自己情绪,转开眼:“在想你刚刚说的办法,有点可惜,我还是觉得,我跟我爸妈恐怕没办法达成和解。” 第31章 “或许互不干扰也是一个很不错的解决办法。”停了停,沈亭文又说。 “很多时候,和解的本质是妥协和让步,”花涧说,他甚至没去纠结沈亭文说了重复的话,“你可以妥协到什么程度,对方可以妥协到什么程度,你们找到平衡,自然达成了和解。” 虽然很多时候这种和解是摇摇欲坠的,说不准谁会先一步越界。 人总是会试图去用语言改变另一个人的想法,在无法达成目的时,再加上行为和道德,亲密关系等使得对方屈服。很多时候,人无法完全脱开它们,又不愿放弃自己,继而使它们变成变相的束缚。 花涧闭了下眼,感觉有人又靠到他身上,然后轻轻搂住了他的肩膀。 花涧回头看沈亭文。 他眸色那么深,眼睛里又含了一点浅浅的光,还有很多情绪,很认真,认真得让人沉溺。花涧挣了下,没挣动,他对上沈亭文堪称是凝视的目光,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沈亭文没回答,而是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画的?” “读高中时。”花涧说。 “我以为你从小开始学的。” 花涧别开眼:“没,机缘巧合,所以学了。你是有什么很想学的东西吗?” 沈亭文点头,忽而将他搂得更紧了些,闷声说道:“我小时候想学音乐,我爸妈不让,后来再也没提起过兴趣。” “现在一想,大概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再也理解不了他们了。” 第 22 章 “我那时认真找他们谈过,提前考虑了各种他们可能担心的事情——甚至包括我能不能坚持下去。我知道,你会说‘被一方完全否定的交流没有意义’,事实确实是这样,我妈跟我去琴行旁听了一节课,然后用没钱没时间拒绝了我。追根究底,是她觉得没有用处吧。” 花涧张口,大概是台词被抢,纵容又无奈地笑了下:“对,交流的最终目的是共识,而交流本身只是手段,不是筹码。” “所以我放弃了跟他们沟通。”沈亭文说,“他们要我读梧大,但我高考失利,十有八九要服从调剂。我还在考虑还有哪个学校可以选,他们已经风风火火给我联系了复习班。” “报燕城也是因为这个?” 之前沈亭文被花涧开玩笑时候倒提过一嘴大学在哪,他点头:“逆反心理了,他们爱送不送。再后来怎么说呢,运气还行,大学过得还不错。” “很自由?” “差不多吧,”沈亭文眨眼,似乎在回忆,然后认可点头,“虽然他们卡我生活费,但兼职和奖学金加起来勉强够用,偶尔我哥接济一点——至少没人管东管西,我跑那么远不就为了这个。” 花涧垂眼,很淡地笑了下。 他笑意还没落,手机铃声跟着响起来。沈亭文被迫放开他,从口袋中摸出手机,连来电人都没看,果断按下挂断。 花涧望向住院楼:“回去吧。” 沈亭文眼里压了几分不快,最后还是被迫忍下来:“我妈,我先上去了,不然等下他就下来找你麻烦了。” 他说完,往大厅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望着还没动的花涧,说道:“有个事情忘了,前几天有人预定的今天下午来取茶叶,待会我把单子发你。” 花涧眯眼,毫无感情地“哦”了声。 沈亭文被他反应逗笑,在花涧暴起揍人之前,忙不迭跑了。 周六日人多,花涧两边难顾,干脆在书店挂了个“店主暂离”的牌子,反正熟悉一些的顾客知道来茶室找人。送走顾客后,他贴心地给沈亭文拍了张照片,沈亭文回他一张剩下大半的外卖,附带哭唧唧表情:[我已经接受不了外卖了] 花涧:[口太刁容易饿死。] 沈亭文回复飞速:[你居然忍心看我饿死???] 花涧无言以对。 他摆弄着手机,看聊天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中……”不断闪烁,活像爆米花机开了闸,噼里啪啦地:[不行] [作为始作俑者,你得想办法] [不然你就是第一嫌疑人] 很好,学会自己的话了。 他沉默片刻,还是在聊天框里输入:[茶室有监控。] 沈亭文:[?] 花涧:[所以我有案发时不在第一现场的证据。] 沈亭文:[……] 沈亭文又发了个大哭的表情。 花涧伸手揉着眉心,决定给沈亭文换个话题,不然迟早被折磨得找他要精神损失费。下一秒,沈亭文的电话却应时打了进来。 花涧是能信息沟通绝不电联的那种,迟疑片刻才按下接听,沈亭文心情比昨天好些,叫花涧名字时好歹没那么怏怏无力。 “情况怎么样?”花涧问。 “比起大部分病例,算很好,”沈亭文说,“看看明天能不能转中间护理病房,后面就等醒过来了。” “那就好。”花涧说,听沈亭文那边安静,估计不在医院,又问道:“你在哪?” 沈亭文本来也捏着手机思考跟花涧讲什么,他在医院两天,说白了是自己亲人,花涧关心几句已经是分外之事。闲聊更没话题,花涧对自己的家庭纠纷和乱七八糟的过去不一定感兴趣,就算要聊沈亭文也想留到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至于花涧,他是不怎么愿意分享自我的人,想让他开口,谈哲学都比各种热门话题吸引他的注意力。 第32章 不过花涧开头,沈亭文轻松很多:“换班了,刚到酒店。” 花涧略略回忆了一下时间。 沈亭文是前天晚上走的,到今早没怎么休息,沈亭匀和沈父沈母三个总有一个能换过来,没细究的必要,也轮不到自己问,于是花涧说:“注意休息。” “等下就睡,”沈亭文说,对这点微不足道的关心似乎很是心满意足,“你少说了一句。” “什么?” 以花涧平日里完全碾压沈亭文的思维能力,让他怀疑自己的时候并不多。沈亭文站在落地窗边,眼角略微弯了弯,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回复:“你忘了说晚安。” 花涧:“……” 下午偏斜的阳光透过花窗,在地上画出明确的阴影,光线的边缘则挨到了花架旁边。花涧停顿片刻:“如果你喜欢白日做梦的话。” 沈亭文才不听这套,这么两天他算是掌握了一些拿捏花涧的办法,自顾自地说:“晚安。”说完等了等,又重复一遍,“晚安,花涧。” 花涧险些气笑。 他掂量着手机,被迫放弃将它砸到沈亭文脑袋上的想法,无奈道:“晚安。” 活在另一端的电子宠物终于安宁了。 花涧把手机放到一边,拿起碳素笔,在纸上再舔两笔。 画纸上,一副速写成型大半,简单勾勒出一张眉梢眼角盈着些微笑意,不太着调又含着几分温情的脸。 而相比于一张速写的成型时间,沈亭文的馄饨就来得比较晚了。老太太的病情还算稳定,顺利转了病房,沈亭匀想办法办了特需,方便家属进去陪护。 虽然稳定到场的家属就沈亭文一个。 沈亭匀要顾及公司,不是特别容易走开,只能晚上来一回。沈父沈母不愿意单独来,一定要拉上一个,沈亭文嫌烦干脆不让来了。至于沈亭文嫂子,她愿意归愿意,沈亭匀不大放人。据沈亭文说,是怕万一撞上不靠谱的家长。 都是不见不烦,真正受罪的只有沈亭文一个。 花涧在旁边继续他解谜游戏,听着病房里的机械音,还有沈亭文吃东西时一点微小的声音,神色浅淡。 病房里挨着桌子一边的灯没开,窗帘也没拉,外面的灯光照进来,再加上隔音做得好,显得特别安静。花涧切换场景找线索:“既然没有兄弟情,干脆别做没有前提条件的白日梦了。” “真的,花涧,”沈亭文真诚道,“你说话如果不这么毒的话,我可以当场像你求婚。” “那么我应该感到庆幸,”花涧头也不抬,“至少我避免了直接步入坟墓。” 沈亭文:“……” 沈亭文好笑:“那谈恋爱追人算什么?慢性自杀?” “那离了又结岂不是仰卧起坐。” 沈亭文乐不可支。 不过要沈亭文扪心自问,这几天花涧确实很照顾他。就他自己而言,虽然没娇贵到花涧那种半点人不想见的程度,但身边人多了照样觉得烦,一烦就像看见花涧,于是想方设法找借口。可花涧不知道看明白了还是没看明白,任由沈亭文折腾,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 不太符合他的性格。 花涧是一个……很自由的人,抛开容易拉高好感的样貌不说,花涧有分寸,知礼节,心思敏锐而思维活跃,哪怕开玩笑,也更容易让人理解为风趣,有着在社会中如鱼得水的条件。沈亭文想,但与自己的瞻前顾后,一次次屈服于内心相反,他又确实可以在心理上断绝与他人,与社会的依赖,毫不犹豫提出拒绝,只为自己过得舒心。 他能够成为这种不拒绝的诠释吗? 沈亭文一手支着下巴,又喊了一声花涧。 花涧示意他说。 沈亭文没立刻应声,就这样凝视着他,视线一寸寸抚摸过轮廓,说:“我们出去说吧。” 花涧抬头,稍有犹豫,在沈亭文的目光中,最终默许了要求。 沈亭文勾唇。 他确信,花涧确实对他有出乎意料的纵容——完全可以解释为纵容,而不是对于朋友的宽容或者所谓房东的容忍。 就算他不是字文必究的人,依然可以清楚分出其中含义的不同。 门锁发出一声很轻的碰撞声,黄昏下的医院走廊光影遥遥。沈亭文带花涧穿过走廊,拐进尽头的楼梯间,退开两步看着他。 楼梯间背光,灯也没有亮。花涧看到声控灯的开关,屈起指节去敲。 他的手腕被沈亭文扣住了。 沈亭文站得很近,超越了安全距离的那种近。初夏将尽时午后的热量一下涌起来,让花涧在转瞬间就沁出了微微的薄汗。他近乎是压抑地呼了口气,才按住自己本能的生理反应,皱起眉往回收手。 沈亭文跟着更近一步。 他们之间已经逾距,这一步更是让所有转圜余地遗失殆尽。离得太近了,这种距离里,花涧觉得自己几乎能感受到旁边那人的心跳,急促而热切,让他完全招架不来。 花涧侧脸,想躲开近在咫尺的呼吸,没有躲开:“有什么话要来这里说?” “想问你一件事。” “你管这叫询问?”花涧抬了抬自己的手,“拷问还差不多。” 他在紧张,沈亭文想,一向游刃有余的花涧居然也会紧张,他不太相信,可花涧指间确实有令人不得不得在意的紧绷——不是被冒犯的气愤,是单纯的想要逃避的紧张。 第33章 为什么?沈亭文有一瞬出神。他松开花涧,让开一点空间,垂眼看花涧低头整理袖口,收起情绪,轻声道:“一点你可能不会回答的事。” 袖子的扣子在刚刚的动作里被弄松了,花涧自己折腾着,没折腾出名堂:“那不要问。” “你不想回答的事情太多了,”沈亭文不紧不慢,比起花涧,他此刻显得更加冷静从容,“但有些事情,我如果不问出答案,会心心念念一直惦记,想东想西,浑身不自在。” 花涧了无感情笑了声。 “我猜,如果我回答了,日后不自在的人就是我。”花涧说,“我拒绝。” 沈亭文看着他。 视线从略微高一点的地方落下来,坠进他眼睛里,花涧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下,听见沈亭文轻慢的声音在咫尺之距响起:“你不会不自在的。如果你没有说出这句话的话。” 花涧一愣,骤而升起一阵被戏耍了一样的恼怒,而沈亭文语气一成不变地说下去:“——你只会说,‘那是你自己的苦恼’。” 花涧猛然甩开他,扭头就要走。 “我得到答案了,”沈亭文含笑,胜券在握一般,“但我还是想问,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肯正视自己?这不是你的风格。” “和你没有关系。”缓过最初那一阵惊愕,花涧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再望向沈亭文,眼中依然平静无比,“我可以将你的行为理解为自作多情吗?” “试一试吗?”另一方仿佛察觉不到话中的敌意,反而将手搭上花涧肩膀,“你是不想走入一段亲密关系,但不影响尝试。” “你觉不觉得自己说了一个悖论。” 他用陈述句,沈亭文跟着用:“不觉得,就像你喜欢安静,但不会拒绝和我共处。” “不要急着反驳。你说,一些人用感情和金钱,去换取另一些人的感情……我现在想要做这样一个交换,怎么样?在你觉得交换可以真正达成前,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也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花涧嗤笑:“利益交换叫炮友,违法的。” 沈亭文眨了下眼。 “说完了吗?” “没有。” 花涧眼风上瞥。 沈亭文轻笑,身子骤然挨近,手指带着不可忽视的温度划过鬓发和耳际——沈亭文把他戴的蓝牙耳机摘了下来——呼吸声跟着逼近,昭彰洒在耳畔。 花涧瞬间被惹炸了毛,但另一只手不容抗拒地环过他的腰,是一个稍显禁锢的动作。就着这个姿势,沈亭文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正正好敲在花涧脑海里。他说:“……给我一个被你考虑的机会。” 话音落下,沈亭文松开他,后退一步,彬彬有礼又道貌岸然。花涧冷冷斜视着他,漠然道:“恕我直言,你这句话说得实在太情场老手。” 沈亭文无辜摊手:“真心的,对你而言,绝对是真心的。” “对,像楼下的水果一样,可以论斤卖。” 花涧终于理好衣服上的褶皱,在沈亭文伸手过来时打掉他的手,径自穿过了走廊。 第 23 章 “我以为你要么还没醒,要么在和他打电话。”沈亭匀敲了敲门,得到应答后一路往里走。沈亭文站在落地窗边,低着头不知道看哪里,闻言白他一眼。沈亭匀不跟他计较,闲闲说道:“我不就多问一句,毕竟你两要真有什么情况,回头还得我帮你遮掩。” “你要真有帮我遮掩的意思,前天就不该吱声。” 沈亭匀笑了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取出一根,也不点,就那么捏在手里:“我不说,你自己说么?让你自己说,估计得打起来。” 沈亭文没接话。 沈亭匀一直有抽烟的习惯,但没瘾,大概人压力大了,总要找些东西用来麻痹自己或发泄。他还算自觉,从来不在家人面前碰,故而没人管他。沈亭文从他手中抢过来,自己贴在鼻子下嗅了嗅。 他不抽烟,对烟的牌子味道不了解,只能闻出来手里这支味道很淡,淡到了几乎闻不出苦味和涩味的程度。但他还是皱了眉,不大高兴:“难闻。” “谁让你碰了?”沈亭匀示意他还给自己,结果沈亭文顺手就给他扔进了垃圾桶:“吸烟有害健康。怎么,又有人给你找事?” 沈亭匀摊手:“看破不说破,”他总觉得站着不舒服,干脆把桌边的椅子拉过来,往上面倚靠,抬头望着沈亭文,眼神却有些微睨的意思,“你呢?吵架了?” “没吵,”沈亭文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有那么明显?” 沈亭匀挑眉。 “没怎么,”沈亭文又说,有些欲盖弥彰:“表白了而已。” 沈亭匀毫不意外:“哦,表白又失败了。” 他语气太笃定,反而搞得沈亭文更不想说话:“没拒绝。” “哈?”沈亭匀发出一道真心实意的语气词,“没同意没拒绝,你被养鱼了?”不等沈亭文回答,他又真诚道,“您真行。” 沈亭文沉默片刻,终于用法律做借口,按捺住自己提刀宰人的冲动,咬牙切齿:“而且你为什么要用‘又’?” 沈亭匀微笑。 他也是前两天才第一次见到花涧,对上目光的瞬间,他就知道了,花涧绝对是那种会让很多人在第一眼就喜欢到一见钟情的美人。他不仅美,同时还拥有令人难以轻视的锋锐和清冷又疏远的气质。单纯的美没什么,纯粹的魅力则需要更多美好装点,那不是能轻易培养,或是被时间消磨的东西。 第34章 不怪自己父母态度不好,那一瞬间,连他自己都升起了莫名的危机感。 但恋爱中的人没有智商,尤其是一个坑里扑腾了三个月还没个水花的呆瓜。他咽下打击的话,说道:“德行。所以你因为人家拒绝你——” “没拒绝。”沈亭文强调。 “行,没拒绝。”沈亭匀硬生生打断自己,“——那你有什么可闷闷不乐的?” 沈亭文:“……” 他无声叹了口气,觉得实在不该接沈亭匀的话头,不开头只是他自己的事情,这样一来让他糟心的人又多一个。偏偏沈亭匀还嫌他不够糟心似的,补充道:“不过……如果你一定需要什么建议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沈亭文语气幽幽:“当年怎么不见你回头是岸?” 沈亭匀轻啧,知道自己辩解同样得招几句嘲笑,干脆摊手,终于给了自己的傻子弟弟一点关爱:“喜欢到那种程度?” “我的终身大事,”沈亭文皱眉,“你别添乱。” 话里有多少玩笑成分难说,可要说看人,沈亭匀多少有经验,花涧会吸引到沈亭文他不意外,而什么会吸引到花涧他却不敢直说。而沈亭文现在就像一只上蹿下跳、跃跃欲试的猫,还有着勇入龙潭虎穴的胆量,完全是撞了南墙都未必死心的架势。他现在不奢求能把人直接拉回来,但有些事情还是要操一下心,沈亭匀尝试做自己的努力:“他的情况呢?了解多少?” “啊?” “啊什么?问你呢。” 沈亭文一下卡了壳。 从一开始在花涧身上碰壁后,沈亭文便意识到,花涧对自己的事情说不上守口如瓶,却也不是很乐意主动去提。尤在前两天旁敲侧击问及花涧家庭时,花涧依然用寥寥两句否定过去,沈亭文沉默半天,终于答了:“……离中京那边挺近,具体哪里没详细问。”他琢磨着语气,“具体家庭情况没问过,不过学艺术的,差不到哪里,而且他性格那么好……” “我是问他能不能接受你,结果你告诉我对方的家庭情况还没摸清楚?”沈亭匀好气又好笑。 不打自招,很好。 “他能接受啊,”搞清楚情况的沈亭文立马理直气壮起来,虽然落在沈亭匀眼里全是虚张声势,“真要在一起了,家里也管不着,反正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千万别,你要是跟我长篇大论,我非得觉得这几年的兄弟情喂了狗。” 沈亭匀的恋爱长跑,起码有一多半原因是父母不同意。偏偏在分担火力这方面,不说主动还是被动,沈亭文确实做出了巨大贡献——比如在取向上,他无疑给停留在门当户对风雨中的父母送了场海啸。 沈亭匀真真正正扶了额,耸肩摊手,觉得自己实在掺和不了:“你努力吧。” 沈亭文把他和他的努力一起打包扔了出去。 房间里一下冷清下去,像是与世隔绝的一角。沈亭文按亮手机,看了会顶上一动不动的聊天框,烦躁地抓抓头发,又把手机丢回口袋。 天色渐暗,落下去的太阳划开,在不见尽头的楼影与天空之间划出一道界限。燥热的空气也随着太阳的消失一道凉爽下来,按照平时的习惯,他这会将将与花涧吃完晚饭,在外面散步。 大部分时候会散到艺术公园那边,偶尔还会零零碎碎买上几个小对象,或者拌上几句嘴。 可惜了。 花涧想,现在实在没有出去的心情。 他把洗碗机的碗筷擦干放进橱柜,再从平常几乎不动的柜子里取出医药箱,拧开碘伏。 手指上伤口的状况不太好,可能是他换药懒了点,加上夏天天热,才一天就开始发炎了。渗出的血和组织液混在一起,浸湿了纱布,撕开的时候没费什么功夫。 不算太疼,花涧看起来虽然削瘦,却很能忍疼。他把碘伏往出倒了一部分,再用一次性棉签沾着摁上伤口。被泡得发白的伤口边缘再染上一层锈黄,没渗入伤口的药液则顺着手指,在花涧发呆时低落到地上。 明明没有声音,花涧还是猛然回过神,像是被什么惊醒。他很轻地眨了下眼,继续为自己处理伤口,然后走入下一场失神。 任由情绪操控自己,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情,花涧清楚。在旁人眼中,他常常沉浸在某一处,但他确实享受独自沉思一件事的快乐。有时候他也会纯粹发呆,那种时候,他的神思一片空白,为他让出足够休息的时间。 而这种漫无目的、又杂乱无章的失神,耗费精力,又无用。 他肯定不是因为沈亭文——至少不只是因为沈亭文。沈亭文想要的东西在他眼里很简单,一段起于见色起意的交往而已。平心而论,发展到最后不过春宵一度,缠缠绵绵,再一拍两散,最好彼此心照不宣,绝不纠缠不休。 就像广场上固定上演的烟花或者喷泉表演一样,高高兴兴赶来,辛辛苦苦等待,随波逐流欢呼。等表演结束,地上连杂乱不堪的鞋痕都留不下多少,才应该是感情的常态。 何况从未有规定要求一起看表演的两个人之间需要爱。 花涧自认不算保守,如果对方对他有好感,异常短暂到不足矣改变什么的交往,他并不介意。 可他偏偏不想同意沈亭文的表白,个中缘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无欲无求太久,这还是他第一次不明白自己的想法。 第35章 不想太早结束?怎么可能。 花涧缠好纱布,扣上医药箱,打算洗点水果。转念再想,昨天就是切水果时滚刀伤到了手,今天别再给自己上难度了,反正一天不吃坏不掉。 这么想着,就听有人推门,风铃叮哆叮哆响起来。 “你好,本店晚上不营业。”花涧顺口道,把医药箱塞回柜子,见门口探进来一颗簪着簪子,毛茸茸的脑袋。 齐林湘轻轻地“啊”了声,眨了两下眼,才慢悠悠从门缝里挤进来,无辜道:“通融下嘛老板,让我还个书。我有个学习项目,要等下学期才能回来。” 花涧的话不是说给自己,是替沈亭文说的,毕竟他自己是个每天不到六点就关门溜号的选手。而沈亭文这边清闲,一壶茶可以坐一下午。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懒得纠正,说道:“你上次借了三本。” “嗯哼,”齐林湘道,“我放在这边么?” “放那边架子上吧,明天帮你登记。” 齐林湘闻言放过去。 她把书本平平整整放柜台上,不太安分伸出手,呼噜一把柜台上的猫。猫咪被她挠舒服了,整只眯着眼趴下来。柜台角落里还放着一只小花盆,里面小红花稀疏开了几瓣。齐林湘看了几眼,转过头,无意问道:“沈老板今天不在吗?” “他有些事。”花涧说。 齐林湘露出了然的表情,最后挠了把猫咪,拍拍它脑袋。临出门又探回头,轻笑道:“你好像不太开心。” 花涧微微蹙眉,继而发现自己本来就在皱眉,不太熟练地舒展开。 齐林湘一笑,挥挥手,细心带上店门。 夕阳落尽了,街上没有灯,整片沉寂下来。有细微虫鸣穿透夜色,落入耳朵里。 花涧觉得有点吵,伸手去摸耳机,摸了个空,才想起有一只已经被沈亭文摘走了。 他呼出一口气,认清某个人就是祸害的事实。 第 24 章 花涧情绪波动虽然不大,但外显,细心一些很容易发现。大概因为他做什么都有自己的底线和评判标准,所以不会无理取闹发脾气,也不莫名其妙冷战,更不会去迁就别人。 一定要说哪里不好,大概是从来不愿意去主动解决问题。 沈亭文在外面街口找到停车位时已经晚上八点多,凤鸣街的店铺全关了。拐过一个弯,街上没了路灯,只有零星几家店铺柜台前点着光,透过不同装饰的窗户,在铺满水痕的路上照出粼粼的光。 今天天气不好,下了一天雨,还刮风,手电筒功能照出的白光散进雨幕里,雾蒙蒙一片。沈亭文拢了下衣服领口,觉得有点冷。 他不主动给花涧发消息闲聊,花涧能晾他十天半个月。这人聪明,不知道怎么想出的装胡涂。沈亭文撑着伞,慢悠悠往回走,还没走到店门前,乍然听到一声风铃响动。 花涧穿着他熟悉的家居服,头发松散地落下来,搭在白皙的脖颈边。他一手支着门把手,探身出来,似有意外:“你怎么现在回来?” 沈亭文心头一动,语速不由慢下来:“老太太下午醒了,”他轻声说,“比医生预估苏醒时间早不少。” 花涧点头,给他让出进屋的位置。沈亭文抖干净伞上雨珠,又在门垫上跺了跺,往屋里走:“有吃的么?” “没吃晚饭?” “没,”沈亭文如实以告,“提不起胃口,冰箱里还剩什么?” “你先去洗澡吧。”花涧看着眼他潮湿的裤脚,自己往冰箱的方向走去,“现成的有前两天包好的馄饨,还有一杯刚打好的西瓜汁。” 冷冻室和冷藏室大赖赖地敞着,白光冷冰冰地。花涧伸手取出收馄饨的袋子,上上下下扫了好几圈,薅出来一包紫菜:“吃吗?” “可以,”沈亭文低着头收拾雨伞,“不过,你这馄饨的保质期是不是有点长。” “不到一周,还好。”花涧说,又摸出一颗鸡蛋,“或者你考虑出去买点别的。” 外面的雨不算小,还冷,屋内就算听不到声音,也不影响几步路便淋个半湿,折腾得不是一点。沈亭文心觉花涧身上的温柔劲又回来了,虽然嘴上乍一看唬人得很,摇头:“不了,我去洗澡——你的手怎么了?” 花涧动作一顿。 距离他弄伤自己已经五六天了,伤口有些严重,还没好彻底,从纱布换成了创可贴。他没想到沈亭文那么眼尖,先是一愣,继而就是沉默。 沈亭文朝他走过来。 花涧在极轻的脚步声里回过神,合上冰箱门向料理台走去,语气一如既往:“昨天削铅笔的时候割了一下,没什么。” 厨房门窄,尤其是花涧还有意挡在门口,一副拒绝的样子。担心归担心,沈亭文不想在这会激起他的逆反心理,只好说道:“你放下吧,等下我来。” 花涧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二十分钟后,沈亭文换了花涧同款的家居服,从二楼走下来。桌上已经放好一碗馄饨和一碗紫菜蛋花汤,袅袅冒出热气。 沈亭文头发未干,在开得不算低的空调下面,感觉自己周身一样绕着一圈水汽,热腾腾地,跟那两碗食物一样。 联想有点奇怪其实……沈亭文想着,走到厨房门口,煮完汤的锅还在灶台上,人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沈亭文无奈摇头,倾耳听了半天,没听到一点动静,被迫放弃找人的想法,拿起勺子搅搅紫菜汤,喝下一口。 第36章 味道偏淡,鲜味却足够。在外面住久了,又冒着冷雨回来,一口汤喝下去,温度从喉口一路熨帖到胃里,连带身体里的寒意一起被彻底驱散,像泡在暖洋洋的温泉水里,全身都放松下来。沈亭文在记忆里翻找很久,没翻找出来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感觉,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另一边窗下放着画架,用水彩染出蒙蒙雨幕,从亭台檐角一直蔓延到天际。雨声哗啦,逐渐大起来。沈亭文慢悠悠地喝着汤,看见花涧下来收拾颜料。 坐着时候拿颜料很轻松,收拾时却需要微微躬腰。花涧把袖子往上折了两折,露出一段白皙瘦削的手腕。垂感优越的睡衣顺着肩背的弧度划落,勾勒出优雅流畅的线条。 沈亭文本来只微侧了头看他,此刻的视线却有了他自己才知道的实质,顺着那段线条一路滑下去。 肩胛,后腰……再慢慢向上,转回到柔和优雅的侧脸。花涧眸光半阖,余下一点神色尽数被长睫敛去。那枚痣落在右眼角上方,鲜红一点,像是什么惊艳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亭文垂眸,勺子在碗沿嗑出一声轻响。 “你的耳机还在我这里。”花涧目不斜视离开时,沈亭文忽而开口。 花涧脚步一停。 他慢慢转过身,目光又轻又淡地落到沈亭文脸上,隐有两分打量。半晌,他才淡淡“哦”了声,理所应当伸出手。 跟花涧认识有段时间,耳濡目染,沈亭文觉得自己也染上了他的坏心思。他递过去一只小盒子,见花涧伸手来拿,将碰到之际翻手收入掌心:“你答我个问题,我还给你。” “那是我的东西。”花涧说。 沈亭文根本不听,手虚虚悬在那里,就是不给花涧碰到:“我问了。” 花涧:“……” 他耐着性子:“还我。” “没什么的,”沈亭文说,“只是想问问,你来梧城,家里人怎么说?” 花涧神色乍然冷下来。 是不加遮掩的那种冷,他平日里不笑的时候,神色也是冷的,但那种冷没什么攻击性,有些像凝在树梢的雾凇。但他真的收敛了一切心绪,视线再压下来,整个人被掩藏起来的锋芒便尽数展现出来,更像是折着光的刀锋。 被强行搂住腰,困在楼梯转角时,他都没有露出这样的神情。 确实是戳中心思了,沈亭文想。 片刻,花涧深深呼出口气,自己捋好鬓边的头发,没甩手就走,也没直接回答,而是道:“你越界了。” 沈亭文轻轻笑了下,把盒子推过去。 小礼盒中放着他的耳机,靠在一边。正中则是一枚素银的戒指,没有镶钻,整体是莫比乌斯环的样式——从宽窄和弧度来看,是男式戒指,简单素雅得不像沈亭文的审美。 花涧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咔哒”盖上盖子,手指点在礼盒上。 素白的手指和略微留了一点长度的指甲跟大红色的皮质礼盒形成了相当的颜色对比,漂亮得惹眼。花涧声音微嘲:“怎么,我还需要你实践一下拆屋效应?” “不,怎么会呢?”沈亭文偏头,坦坦荡荡:“如果你完全不喜欢我,我可以接受你的拒绝,可事实上,你考虑的事情似乎太多了。”他说,“最后一次,小花儿,选择权在你。” 花涧没谈过恋爱,但不代表没被追过,即便没被追过,活了二十几年,照样不至于对感情的事情一窍不通。他能听懂沈亭文的言外之意,却没看沈亭文,感知着那道凝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和他一样,落在自己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上。 沈亭文回来前他才处理过伤口,不知道是不是创可贴绑得有些紧,他感觉自己指尖冰凉。凉意顺着手指尖往上蹿,一直蹿到心口,密密麻麻针扎一样,说不上疼,但特别难受。 又是一段长久而沉默的对峙。 他和沈亭文之间从来没有这样过。双方都是分寸感很强的人,把彼此的事情分得明明确确,没有对方的允许根本不会越界一言半句。 可是……真的够明确吗? 从最开始被修改的租金,到后来交织在一起的习惯,再到几乎事无巨细的生活,看似公平实则不分你我的支出——他们最开始到底从哪里开始纠缠不清的,花涧也想不起了。 三个月,足矣改变太多。 窗外的雨下大了,打在落地窗上,溅起一重又一重的闷响。又什么随着雨声压下来,沉沉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一呼一吸间都带着沉重的凉意。 垂丝茉莉挂在窗沿上,晃来晃去,影子都投在外面,看不清。 风声,雨声,空调声,呼吸声,所有一切能够被听到的响动都灌入他的耳朵,唯独没有自己或是沈亭文的声音。 最后一次…… 或许生活中的一切确实会因为轻飘飘的一句话回到从前,抑或是变成两不相欠的陌生人——其实后者才应该是常态,房客和房主之间只有一纸法律意义上的契约,没有这么多混乱而无法定义的接触和关系。 不正有句古话,叫做“断以决疑,疑不可缓”么。 “你如果想做背调,那我要让你失望了。”花涧说,将盒子缓缓推回给沈亭文,“我家里人没说什么,因为没什么可说的。” 他停了停,收回手:“我和我家里人关系不好,很不好。你也不用想是什么样的不好,与你情况不一样。我从上大学开始和他们没了接触,以后也不会有。” 第37章 最后一句话说得太示弱,于是语气被放得太过平直。花涧站起身,从头到尾没看沈亭文一眼:“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清楚,恋爱关系本质上是一种契约——一种可以随时被单方面终止的口头契约。” 他说完,向楼上走去。 沈亭文将小礼盒收回,想笑,可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些隐隐的难受。 第 25 章 花涧眨眼,用一种近乎审视的态度,端详着自己的身体。 他几乎没有这样看过自己,或者说,更多时候,他看的是自己那张脸。 他知道自己好看,从小到大都知道。在他强大到能够不偏不倚地审视自己的外貌之前,纯粹的好看所代表的其实是各种各样的恶意。对于沈亭文一开始毫不犹豫说出的喜欢,他非但没有感到意外,甚至有些嘲弄。 水珠顺着发丝凝在发梢,无声坠下,顺着锁骨往下滑,留下一道不太明显的蜿蜒水痕,最后隐没在镜子里看不到的地方。花涧的手指跟着水痕一路往下,停在右上腹的位置。 那里有一道蜿蜒的、与周围皮肤颜色不太一样的白痕,淡极了。 他是不太留疤的体质,画画时候的小伤小碰不说了,连浅一些的伤都用不了太长时间,就会消失地干干净净。唯独这道痕迹,一直没有彻底消失。 头顶的白光没有一点温度,身后磨砂玻璃昏沉,镜面上照出的人影像是从画布上阴沉雨天底色中走出来的,扭曲的一道剪影。 很难用好看或是不好看去评价,它褪去了所有外在的装饰,太过寡淡,远远没有达到值得他人注视的程度……至少花涧现在这样认为,身上水汽被蒸发,皮肤有些微微的潮,内部的脂肪和肌肉隔着一层皮肤,传到手指上的触感柔软。 屋门咚咚响了两声,花涧移开视线,草草洗了下手去拿浴巾。但在触碰到浴巾的时候,他稍一犹豫,最终转向睡衣,再从柜子里取出吹风机。 他本想再晾沈亭文一会,谁知道一出卫生间,当面就是张笑容明亮的脸。 他手一抖,险些把拎着的那只小型吹风机冲沈亭文砸过去。 “后悔可以,不至于谋杀吧。”沈亭文不作真地挡了下,主动来接,“在这里吹还是床边?” 花涧:“……” 他松开勾在手里的电线,冷漠回答:“这里。” 沈亭文轻笑。 对于男生来说,花涧头发确实偏长,能垂到肩膀下面,发质又细软柔滑,从指缝里溜下去时水一样,让人喜欢得打紧。沈亭文一边控制着热风来回,一边没忍住又摸了摸。 花涧觉得这人有病。 他身量颀长,稍稍比沈亭文矮三五公分。这种几乎没有差距的身高帮对方吹头发简直自找虐,结果沈亭文二哈转世,还有心情分神折腾他的头发。 沈亭文又挨太近,花涧体寒,身后另一个人的热度更明显,连暖风从脖颈后略过去都能惊起皮肤不自觉的紧绷。花涧耸肩,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又被沈亭文诱哄般拍了拍:“梳子呢?” 花涧从睡衣口袋里抽出来。 沈亭文又笑,把吹乱的发丝梳理好,还给他:“你这么紧张,搞得我欺负你似的。” “没什么差了。” “你不能胡编乱造,”沈亭文一圈圈绕线,理直气壮,“法律上还讲究疑罪从无,换到你这里直接宣判死刑?” 花涧把手腕上的发绳捋下来,三两下绑起头发。论诡辩他算老手,根本不听沈亭文这套:“法律上还讲究犯罪未遂——你没有动机吗?” 沈亭文:“……” 没有动机就见鬼了。 他认命叹气,自己去收吹风机。等他再回来,花涧已经靠在了床头柜上,调整好后腰垫着的枕头,给自己贴创可贴。那只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橘猫正在床上蹦迪,从左边飞到右边,再从右边飞回花涧身上,拿他睡衣磨爪子。 怎么说呢,要说花涧没良心,他居然善心大发,不仅没撵沈亭文走还特意留了半张床。要说他有良心吧,另一边的枕头早已不翼而飞,连空调被都被他一个人卷走了。 那只橘猫比空荡荡的床还碍眼。 沈亭文觉得自己应该跟花涧理论下,话没出口又有些好气。他把橘猫拎起来,无视它“喵喵”的告状声,轻车熟路一气呵成丢出门,“砰”一声关紧。 花涧眼看一场家庭纠纷在自己面前迅速上演迅速结束,无言以对。 偏偏始作俑者很满意,拍拍手,指指另一边:“枕头没了?” “有,”花涧说,“在衣柜下面夹层。” 花涧的衣柜与花里胡哨的卧室不同,简约又整洁,除了他自己带来的几套衣服,其他都是陆陆续续跟沈亭文一起买的。这种认知让沈亭文心情直线上升,眉梢眼角都是压不住的笑意。 他把枕头丢到另一侧,然后在花涧身边坐下来。 “做什么?”花涧蹙眉,“不早睡?” “你答应我了,”沈亭文如实以告,“有点激动,睡不着。” 花涧:“……那你可以打开窗户吹吹风。” 沈亭文笑出声。 他捉住花涧的手,垂着眸,仔仔细细从指尖往上捏,捏完又送到唇边一吻,说话声音又轻又缓,配上那双落了层暖色灯光的眼镜,莫名让人品出两分小心翼翼又疼惜无比的意思:“能亲吗?” 你亲完了还问我。花涧心道,有些想打人,嘴上却说道:“不能。” 第38章 “那我亲了。”沈亭文说着,就着这个动作往前挪了两分,一手与花涧十指相扣,一手垫在他脑后,倾身覆了上去。 洗完澡的热气已经散完了,皮肤反而因为潮湿短暂附着着些许冷意。这种冷很快在交错的呼吸里散了个干净,甚至变得急切而炽烈。 舌尖被叼住,嘴唇也失去了该有的知觉,不仅发麻,还隐隐生疼。花涧呼吸不过来,挣开两个人交握的那只手,竭力去推沈亭文。可沈亭文不仅没有如他所愿退开,反而更进一步。垫在后脑的手深入发丝中,稍稍用了点力往后拽,迫着他抬头,以便更好地接受这个吻。 而被挣开的那只手则是覆到他的后颈,安抚似的捏了捏,紧接着就一节一节顺着脊骨往下,隔着睡衣轻薄的衣料一直点按到尾椎,慢慢地打着圈。 舌与舌搅动,湿滑而缠绵。呼吸的权力被剥夺,更多的东西就突破禁锢随之生长,连周身的感知都变得昭彰。花涧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雨夜里起的雷,一阵阵冲上他的大脑,带起不歇的轰鸣。 他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或许是看他实在撑不住,沈亭文终于退开,等他缓过一口气,又一次吻上来。 这一次比先前更为过分,只开了个头,花涧就再撑不住,整个人大脑停摆,唇齿间所有的秘密被翻了个彻底,但他无力反抗,只能在鸣雷骤雨中逐流而下,本能地寻找能够触碰的依靠。 殊不知沈亭文确实更喜欢这样的响应。 花涧没遭过这样的事情,直到沈亭文松开他,抖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存在,微微呛咳着,面上尽数染着绯。 沈亭文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声音里含着两分无奈:“你……怎么一点都不会?” 花涧白他一眼,可惜眼尾同样泛着红,痣鲜红一点,反而把沈亭文惹笑了。 “不是谁都像你这么熟练。”花涧推开他,翻身就要往被子里钻。 沈亭文伸手,给他把枕头摆正,又把被子掖下去,坐在身边问:“你就这么睡?” 他意有所指:“能睡着么?” 花涧:“……” 十分钟前还异常配合,自己爬上床的小花儿恼羞成怒,一枕头拍在沈亭文脸上:“你今晚出去自己睡!” 沈亭文哭笑不得,把枕头扒下来,见花涧已经要拍灯了。 “你真这么睡啊?”他又确认一遍,哄道,“我错了,真的错了,没想戏弄你,就是看你……” 看你生涩又可爱,不像平时似地那么疏冷自傲。 “你再说一句我就抱猫进来陪我。”花涧根本不想听后面的内容,冷漠打断,活像沈亭文欠了他八百万。 沈亭文更想笑了,把枕头放在花涧这边,硬生生让他往里让出足足一个人的位置,从背后抱住人,顺着被子起伏摸到了地方。 “你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大。”沈亭文说。 “我是个正常人,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嗯嗯,好。”沈亭文应声应得极快,足矣看出心情愉悦。 准确来说,花涧今晚每句话,每个反应,都让他心情愉悦。 和花涧相处久了,他太会解读花涧的弦外之音,譬如刚刚那句话,让沈亭文翻译一下,完全可以释义为“对喜欢的人有想法很正常”。 他从背后贴近,又亲了亲花涧耳廓,在花涧翻脸揍人前敏捷按住他手腕,轻声道:“你想我帮你,还是要我教你?” “我想你出去。” “别闹了,”沈亭文得寸进尺,笑道,“你今晚不是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他顿了顿,又道,“就是发现自己准备得不够充分。” 然后见势不妙,果断半途而废了。 也算对自己认知明确。 沈亭文看他太久没回话,拽开被子。冷风一下吹散短暂积蓄的温度,让花涧打了个哆嗦。沈亭文把他抱进怀里,动作间勾下了他的睡裤。 花涧闭上眼,不想再看。沈亭文也不为难他,就这么抱着人探手下去,缓缓摩挲,听怀里人再一次紧张起来的呼吸。 平时装的那么轻车熟路游刃有余,真到实践的时候,套在外面的狼皮一点穿不住。 屋外雨声被遮掩,远了,也小了。感知连成一线,绷成一触即断的蛛丝。有只手肆无忌惮地拨弄着,不断试探它的承受力。 雨珠终于垂坠到极限,猛然断裂。可断裂时的一切依旧寂静无声,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花涧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缓缓睁眼。 沈亭文还是抱着他,不催促,也不责怪。只有挨在身上的东西触感明显。花涧眨了下眼,用眼神示意。 “睡吧,”沈亭文拍拍他,“借用下你的浴室。” 花涧难得表现出一些因为吃亏而服软的样子,安安稳稳拽过空调被缩进去,声音闷闷:“你自便。” 第 26 章 花涧睡得不太踏实。 从小到大,或者从有记忆开始,他从没有同别人一起住过。身边突然多了个人,又难受又纠结,整个人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一直迷迷糊糊到后半夜,才终于扛不住疲惫睡过去。 可惜生物钟作祟,存心不让他安宁,睁开眼还是平时的时间点。 身边没人,温度早冷了。花涧忍着轻微的头疼起床洗漱,看见昨天穿的睡衣已经洗好挂到了窗外。他沉默片刻,默默关上窗。 第39章 他觉得自己短时间内没法直视这件衣服,虽然按照原来的想法,也就换一个他短时间内不能直视的东西而已。 雨后半夜停了,连太阳都出来了,在落地窗后的花架上排开一层温光。沈亭文窝在绿植边的躺椅里,百无聊赖地玩手机。花涧还没走下来,他先按灭屏幕,边走边说:“还以为你今天会多睡一会。” 花涧看看厨房,又看看他,语气平静:“我没有赖床的习惯。” “看你折腾到半夜不睡,”沈亭文没忍住笑,“你坐吧,我去端早饭。” 花涧:“……” 为什么他一早没发现沈亭文这么烦人。 早饭的花样没什么变化,一碗加了蒜蓉肉酱的嫩蛋羹,一杯豆浆。前些日子沈亭文去医院,花涧不清楚不同豆子的具体配比,试了两次总觉得味道一般,干脆没继续搞了。 如果一定要找沈亭文一些优点的话,这个应该算一个。 花涧用指背去试温度,还没挨到就被摁住了肩膀。温热的气息落在颊侧,继而迎来个蜻蜓点水一样的吻,落在耳廓上。沈亭文声音响起,很轻的一声笑,有男性声音特有的低沉:“小花儿,早。” 花涧整个人僵在椅子上,片刻后才回道:“早。” 沈亭文手欠,走时还不忘去撩他的碎发:“怎么这都脸红?” 花涧又是一顿,手没落稳。勺子磕在碗边,发出一声脆响。 不说还好,沈亭文一提,昨夜落在枕褥间的炽热呼吸和触感就再藏不住,尽数从记忆里漫上来,像是夏日里的海潮,一浪接一浪。 分明没有发生什么,还是让花涧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他就这样被沈亭文的目光剥掉矜持冷静的外衣,把自己的内里光落落展现出来。 捏在勺柄上的指尖先是泛白,又掐出一层粉。 沈亭文没忍住,又笑了:“总以为你是情场老手,没想这么不经逗。” “闭嘴,”花涧冷漠,“吃你的饭。” 沈亭文举手投降。 按照平时习惯,花涧今天正常看店。但沈亭文看着空荡荡的冰箱,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并强词夺理认为花涧在他不在的这几天根本没有好好吃饭。为避免沈亭文借机找事,花涧只好认命,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跟他出门去超市。 他们买东西的目的是塞满冰箱,没有明确的目的也可以被释义为没有目的,毕竟他们的终点都是消磨时间。花涧站在货架旁边,选了两种不同牌子的鲜牛奶。 “那边还有小蛋糕,”沈亭文说,“你可以多选两样。” 说也奇怪,不知道沈亭匀存在之前,花涧以为沈亭文就是个普通人。直到沈亭匀存在后,也没以为他是富二代过。直到见过他的父母,花涧确定,自己直觉一直没有错过。 他们衣着富贵,整体气质却不大撑得起衣装。而抛开其他不说,沈亭文性格其实不错。他是那种一碗粥一点小对象就能满足的人,简单到与另外三个人都格格不入。花涧一手搭在购物车上,边走边和沈亭文闲聊。 “你问我哥啊?”沈亭文撑着购物车,“我不是富二代,那公司是我哥跟嫂子的……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吃他公司股份。”他思考着,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嫂子是他师姐——他毕业后自己创业,嫂子读博,刚开始缺钱时我借了点给他,成了股东,谁想过他能干成……” 花涧默然,在心里给沈亭文的靠谱和不靠谱一起点了根蜡。 “他两一起管,更具体的事情我不清楚。”沈亭文说,“我每年能吃的收益肯定不止现在这点,反正绝对没少到要我给人打工的地步。我之前问,他说给我存起来了,留着一起……”说到这,他停顿了下,再看向花涧时候,眼神都带了两分揶揄,“他说一起存着,等结婚时候包红包里给我老婆,要是我敢变心,就让我人财两空。你加把劲呗,加把劲就能拿到手了。” 花涧:“……分手费吗?” “你怎么能这么想?”沈亭文震惊,“不能是彩礼吗?” “闪结闪离还得还,”花涧真情实意,“哪怕是赠与,税率再高也是实际的,我看起来有那么好骗吗?” 沈亭文:“……” 他想反驳,但里面离谱的点太多,他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更哀怨了:“你一定要这样破坏浪漫吗?小花儿,你没有心。” “对,不像你,心都碎成了汪洋大海。” “我自己拾起来拼好洗干净再给你嘛,”沈亭文直接搁那委屈上了,“小花儿,你是不是吃醋了?我保证,外面的野花我一朵都没采……不对,没看过。” 你还演上了。 眼见沈亭文就要伸手发誓,旁边有人注意到动静,往这边望过来。 花涧一把把他手他下去,不知道自己现在有没有吃醋,只知道自己现在有气,很想一巴掌呼死旁边这个戏精:“这是超市!”他压低声音,“你别演这么过!” “那你履行下身为我男朋友的职责,”沈亭文得寸进尺,得意洋洋支起手臂,“昨晚我已经履行过自己的职责,到你了,你挽着我。” 昨晚对花涧而言只剩下某些不可公开言说的东西,还有自己人生最大的滑铁卢。他又恼又好气,面上虽然依旧平静,耳边却浮起淡淡一道绯:“你幼稚吗?” “嗯,”沈亭文回答,“我三岁。” 花涧没话说了。 第40章 他满口理论第一次没了用武之地,忍无可忍,隔着距离将手指搭上沈亭文手臂。他动作还没落稳,就被沈亭文就着这个姿势轻轻一拧,转成十指相扣,人也跟着被带到货架旁边。 “你……” 沈亭文一手护住推车,一手挡住外面的视线,飞速在花涧唇边啄了下,在花涧反应过来前,立刻松开人。 “没人看见,最多看到我抱了你一下。”沈亭文轻声说道,“牵住手你想拿什么都不方便,我怎么包养你?” “胡闹。”花涧被烫了似的,立马转过身。沈亭文只笑,半点不作答,气定神闲跟在后面。花涧走出几步,又听他在背后小声喊:“花涧,花涧,小花儿?” 叫魂似的。 花涧很想穿越回昨晚,扇醒那个鬼迷心窍的自己。他长这么大,没做过会后悔的决定,只有一个沈亭文,短短一天,在他底在线跳跃了无数回。 他还得耐着性子给他往后擦擦。 “什么事?” 沈亭文呼啦呼啦推着车:“刚刚想起,我快生日了,你会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吗?” 花涧瞥他一眼:“什么时候?” “七月十二。” “还有半个多月。” “给你多些时间准备,”沈亭文说,絮絮叨叨,“你呢?我也提前给你准备。” 花涧又开始走神,可那不过只是瞬间的事情。花涧避开沈亭文的视线,摇头:“不记得了。” “怎么会?”沈亭文不太信,“一年只有一次的日子,临场忘了还有借口,时间怎么会忘记?” “那你有点欺负闰年二月二十九出生的人。”花涧说。 “你不要转移话题,”沈亭文悬崖勒马,根本不上当,“你怎么总想着应付我?” 但花涧这次确实没应付他。 可能他嘴里真真假假的话太多了,说得在沈亭文面前失了信。这人平日吊儿郎当的,看花涧不想说什么就由着他应付,真对什么起了好奇心,毅力也非常人能比。花涧叹口气,直到今天这一道他是跑不掉了,少可地认真解释:“我一直不过生日,确实不太记得。你非要问的话,大概是二月,二月初那会。” 话这么说,沈亭文莫名觉得他有几分低落,他心里算了算时间,轻笑着说:“算是好事不是吗?我可以给你过整整十天生日。” 花涧一愣,垂下眼,将手里拿的东西放进购物车,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 第 27 章 他们早上出门晚,随便一逛就到了中午。沈亭文还想拽花涧再买几件夏天的衣服,解决过午饭拖着人再扫荡了一圈。等车后座堆得不能再堆,花涧已经一点跟他理论的心情都没了,靠在副驾驶上眯眼睡觉。 沈亭文只好自己多跑一趟把东西拎回来,一转头,却见花涧已经埋在枕头上睡着了。 他换下衣服,把空调调高一度,在空下的半边床躺下。 他一直觉得花涧身体好像不是太好,倒不是病恹恹或者时常生病的那种不好,而是一种类似于直觉的感觉,没头没尾的。比如花涧总是有些怕冷,自己换短袖的时候他还穿着衬衣;偶尔出去逛久一点,就累得什么都不想做。论体型,他也比正常男性略瘦一些——但说挑食也算不上,饮食和生活习惯甚至称得上健康,连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保持健康作息的沈亭文,都跟着一起改变了。 沈亭文凝视着他。 花涧睡觉安稳,呼吸很轻,整个人显得很安静,安静地让人心软。沈亭文抬起手,以虚浮的指尖沿着他面部轮廓描摹,良久,很轻地落下去,触碰到了微凉的皮肤。 花涧不自觉地动了下,沈亭文乍然一惊,险些以为是自己惊醒了他。但花涧动完便又安静下去,沈亭文不敢再动,保持着一个姿势注视了他好久,才小心翼翼躺下,闭上眼。 花涧昨晚是心里有事,没睡好,稍微眯了一会便醒了。沈亭文却是陆陆续续拖了一周多昼夜颠倒没怎么休息,整个人身心俱疲,连窗帘缓慢拉动的声音都没有惊动他。 这会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花涧在继续营业和摸鱼画画以及折腾点麻烦的晚饭之间权衡片刻,决定去做饭。 反正上午买的东西不少,不吃浪费。 他做了三样菜式,粥煮到一半,睡了大半下午的沈亭文醒了,顶着一头炸毛的短发,迷迷糊糊跑到楼下来,从背后抱住花涧,在他颈窝离一顿乱蹭。 温热的身体贴着花涧,呼吸也是炽热的。颈窝里痒得厉害,连带着浑身不自在。花涧挣了两下,没挣动:“还没睡醒?” “醒了,”沈亭文迷迷瞪瞪地说,“别动……” 锅里水泡翻滚,边缘堆起一层浮沫。花涧让沈亭文抱了片刻,说:“你再不放开我,锅就糊了。” 沈亭文撒娇似地哼了声,嘟囔了句什么,还是不松手。 “……什么?”花涧问。 “好累……”沈亭文断气似地,“让我再抱会。” 花涧:“……” 算了,爱喝不喝,大不了谁都别喝了。 不过沈亭文没折腾他太久,到底是去洗脸洗手准备吃饭了,临走还不忘抓着花涧查看他手伤的情况。花涧认命般叹气,撇掉浮沫,万幸,这点时间糊不了。 沈亭文给面子,花涧做什么他都爱吃,一个人消灭大半,又哼哼唧唧要花涧陪他散步消食,让花涧觉得自己确实瞎了眼。 第41章 现在天气热起来,来艺术公园的人比起三四月多了不少,尤其是广场那边,很是喧闹。沈亭文知道花涧嫌吵,选了没什么光的小道,与他十指相扣,也不说话,就那样慢慢走着。 可惜他没安分太久,手指在花涧手背上划来划去。花涧不理他,他就过几步再来一次;要是花涧理他了,就得寸进尺地晃起来,炫耀似的。 花涧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幼稚,想收手,又挣不过,还是自己生闷气。 “对了,我明天去医院,午饭不用等我。”走到尽头时,沈亭文忽而说道,“晚饭前回来,我想吃土豆丝饼。” “……”花涧偏头看他,“点菜?” “怎么敢,”沈亭文说,“我在履行自己的义务,向自己男朋友汇报行程,这是我该有的自觉。” “而且……”沈亭文一顿,骤然贴近了,用更小的,只有耳语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满足我,明晚我就教你点新的花样。” 花涧一愣,猛然抽手。 他当然没抽回去,沈亭文哪能料不到他的反应。这里离公园正中心的梧桐树很近,本来不够明亮的地灯被垂着的花草遮掩,再让不远处的霓虹一衬,显得更暗。昏暗罩住了他们,也让风吹草动变得异常明显。花涧在不甚清晰的人声中,骤然升起被窥视一样的荒唐感,耳朵和脸颊不受控制地热起来,凭空点了把火一样。 “……怎么这么容易害羞。”沈亭文见花涧本能抬手,可能是想摸脸,刚动作又悬崖勒马般放下,狠狠瞪他一眼,挣开人扭头挨着路边走了。 背影颇有两分踉跄和落荒而逃。 “跑什么……”沈亭文自言自语,两指捏捏耳垂,“搞得我好到了哪里似的……” 他摇摇头,赶忙追人去了。 不过沈亭文很快再一次体会到了花涧表现里“熟练”二字的注水量。 沈亭文要抱他,要吻他,还想要他回应。花涧被困在浴室墙壁和沈亭文之间,伸出双臂勾住他脖颈,主动将唇凑上来,却没了更进一步的动作,而是没有章法地在唇上乱啃,又不伸舌,坠得沈亭文不上不下,难耐无比。但他又想诱骗花涧主动,耐心引导他张开唇,再探出舌。 生涩,又炽热。花涧微阖着眼,沈亭文能看到长睫勾勒出的阴影,眼睑下微深一笔。红痣点在右眼角上,给这张本就秾丽隽美的脸更添两分艳色,以至于好看得有些妖了。 漂亮,真的很漂亮,难以定义的漂亮。每一次细看,沈亭文都会直观感受到第一次相见时的冲击和震惊。他揽在花涧腰上的手一路向下,按在尾椎处。 花涧背上覆盖的肌肉纤薄一层,触感温热,肩膀因为手臂抬高而略微绷紧,指尖也是,不轻不重勾在他的脖颈上。沈亭文要困着他,又怕他挨到墙着凉,往前捞了一点,让人与自己贴得更紧。 花涧喉中溢出两声很轻的闷哼,像是撒娇,挠得人心软,连眼睛都是蒙着雾的。他稍稍别开眼,缓过接吻那阵缺氧,向浴室门抬抬下巴,示意:“我要洗澡了。” “门锁着,”沈亭文说,“出不去。” “谁锁的?”花涧问。 罪魁祸首没有认错的自觉,蛮不讲理张开怀:“一起。” “你看看地方大小,”花涧顺手一指,气笑了,“说得轻巧。” “挨近点地方就够了,”沈亭文小声道,挨近了,“帮我。” 花涧沉默,还是抬起手。沈亭文闯进来时他还没调好水温,手忙脚乱下衣服溅湿了一小块,隐约透出身体肌肉线条。 以花涧的审美来看,沈亭文的容貌和身材比例虽然到不了黄金比例那么过分,仍然优越到足矣让人羡慕。他身上肌肉均匀,不是常年健身那种精壮,也没有各种原因导致的赘余和松弛。花涧张开手掌,在沈亭文腹部比了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腹部平坦,没有多余的脂肪,但也没有肌肉,连那道白痕都因为沈亭文投下的阴影看不见了。 明明每天同吃同……同吃同住,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还能这么大。 “看什么呢?”沈亭文以为他在犹豫,轻声催促,声音里带一点调侃的笑,“总要打个招呼。” “不,”花涧冷漠道,一指头戳在沈亭文腹肌上,“我只是在思考不同基因所导致的个体差异到底会有多大。” 沈亭文用了五秒来思考,继而失笑。 “你也想要?”沈亭文问,花涧也会羡慕什么的认知让他不由有些乐不可支,故意伸手去量花涧腰围,“不已经是你的了?连人带心成套的,跑不了,你……” 花涧忍无可忍掐他,沈亭文一边躲还得一边招呼人:“当心磕到,先调水温,别着凉。” “夏天着哪里的凉!” 水汽很快升起来,蒙在玻璃上,模糊了两个人的身影。 地板是防滑设计,沈亭文站在淋浴下,一手捞着花涧,一手轻轻捏着他的后颈。花涧则靠在他肩膀上,眉心微蹙,眼下尽是水汽蒸腾出的绯红。发尾被水流沾湿,一缕一缕,乱七八糟蜿蜒在肩膀上。 “一点不好?”沈亭文问。 花涧摇了下头。 他出了薄薄的汗,心如擂鼓,一言不发装鸵鸟。 “慢慢来,”沈亭文安抚道,“不用急,或者,你会喝酒么?” 花涧又摇头,依然没出声。他倚着沈亭文站了会,度过最开始那个劲,说道:“……换个办法,帮你。” 第42章 这人居然还记着这茬。 本来是沈亭文非要挤进来招惹他,花涧主动到这种程度反而让他猝不及防。他怔然,视线从花涧脸上往下滑,看他微微喘息,胸膛起伏,一直扫过那双长直的腿,停顿片刻。 “你说的。”沈亭文说,探身取过浴巾,把花涧裹了个囫囵,抱着走出浴室。 花涧不适,不作真地挣了下,然后静默下来,有些商量,又有些威胁说道:“你不要太过分。” 沈亭文只笑了声。 第 28 章 乱。 很乱。 那是花涧对后来所以记忆的概括了,他只记得自己呼吸都闷在枕上,像是溺在起伏的海浪中。沈亭文拨开他脸颊边汗湿的发,细碎地吻他,在耳边说着什么。 左右不过是一些哄人的话。 窗帘拉着,屋里明亮一线光。花涧撑起身,身上累得厉害,尤其是腿,酸疼。他掀起被子,看见大腿内侧红了一大片,不但没消下去的意思,还隐隐出现了星点淤血。 床头柜上贴着一张便利贴,旁边还有一支药膏,怎么看怎么奇怪。如果把便利贴换成收款码,或许更能引人遐想、更符合场景一些。 “早饭在锅里,午饭在冰箱,晚饭等我回来,”沈亭文写,“买了药,记得涂。” 便利贴后面还划了几划,花涧翻过去,当头一个“爱你”和乱飞的爱心。 花涧:“……” 看在练字成效的面子上,他深呼吸数次,好歹忍住了让便利贴和垃圾桶见面的冲动。 他今天真起晚了,时间已经走到了九点。花涧换上宽松的睡衣洗漱,趿拉着拖鞋下楼。 早饭放凉了,花涧开火回温,在热饭间隙里给猫猫添了粮。除了起晚这一点,今天与往常其实没有区别,是他喜欢的一如既往的宁静。如果一定要找区别的话,大概是沈亭文与他的关系变了,反映到生活上,是两个人多了许多从前根本不可能有的接触,体验不算太好,也算不上讨厌。 就是不知道沈亭文的喜欢保质期有多长。 昨晚折腾那么久,闹得走路都难受,花涧不想穿着家居服去店里,干脆两边一起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无所事事地抱着猫玩了会手机,看了会书,等午饭后睡醒,又自己去沈亭文那边窝着看投影。 沈亭文回来的时候刚好播到片尾。 花涧穿着昨天新买回来的那套家居服——浅蓝色的,穿不好很显黑,但在他身上刚刚好——领口半敞,抱着常用来装水果的那只玻璃色拉碗,蜷膝靠在沙发角落,脑袋半倒在沙发背上,松散又舒展。 窗帘拉着,幕布反出来的光映在他眼睛里,再遥遥投落到沈亭文眼中,有他无法拒绝的温柔。 花涧没动,沈亭文便就着这个姿势与他接了个清浅的吻:“怎么在看这个?” “能看懂。”花涧说。 “不是问这个,是问怎么在看音乐剧,”他接过花涧手里的玻璃碗,“喜欢音乐剧的人可不太常见。” “重章迭唱,虽然这个词不该用在这里,不过也确实是音乐剧特色之一,不感兴趣可以直接当催眠曲。” 沈亭文笑了声:“犯困没?” “《基督山伯爵》,”花涧答非所问,“相当经典的爽文复仇情节。说回来,你喜欢音乐剧?” 沈亭文点头:“喜欢过一段时间。” “上次听你铃声是《歌剧魅影》。” “啊,那段,”沈亭文回忆起来,“没有其他太合胃口的铃声……晚饭想吃点什么?” “土豆丝饼不吃了?”花涧问,“我来吧。” 沈亭文便把碗塞回他怀里,伸手来抱人。 “做什么?”花涧一惊,条件反射性想躲,险些把手里的碗摔下去。 他多少是个有手有脚成年人,不至于让别人抱着走来走去。他打掉沈亭文的手,自己坐直穿上拖鞋,将站起身就发现沈亭文用相当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花涧眉心微蹙:“怎么了?” “没什么,”沈亭文别开眼,“就是,你的腿……”他欲言又止,“还疼么?” “沈亭文,”花涧说,一字一顿,语气平静,有史以来第一次骂了人,“你真是个畜牲。” 沈亭文:“。” 他一下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晚上顺理成章没出门,花涧拒绝了沈亭文替他抹药的请求,半靠在床头看书。沈亭文戴着耳机窝旁边打游戏,打着打着就蹭了过来,蹭着蹭着就靠在了花涧肩膀上,这样还不肯安分,贴在花涧脖颈里不停地闻。 花涧的注意力终于被他不间断的小动作折腾走了:“做什么?” “你身上很香。”沈亭文说。 “……那是沐浴露的味道。” “不是,反正很香。”沈亭文伸出胳膊,认真嗅了嗅自己,把手背送到花涧面前,“我反正没有。” 花涧叹口气,沈亭文借机滚到了他腿上,一脸意犹未尽被药味呛到,又自己爬起来了。 “确实造孽。”沈亭文评价。 花涧装没听见,视线回到书上,翻过一页。 “如果爱,请干净地爱,把爱情献给爱情。”沈亭文盯着书封看了几秒,发出论断,“你爱我应该更多点,比如现在,”他说,“你居然还能做到只看书,不看我。” 花涧开始不想理他了。 第43章 他将沈亭文鬼鬼祟祟溜到他衣服下摆的手摘出去,打断他的装腔作势:“后一句是什么?” “什么?” “如果爱,请干净地爱……” 沈亭文立刻哑火。 “你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吗?”好半晌,沈亭文小声嘟囔一句,像是不作真的抱怨,“感觉你什么都知道。” 沈亭文坐起来,又靠回花涧身边。他说话声音很轻,有些像悄悄话,如果再往前凑一些,呼吸恐怕能扫到花涧耳垂。花涧掐着纸页边缘,感觉心脏上攒了一团热意,沉沉地坠着,不知道要往哪里烧。 他小心用指腹覆住书页上的指甲痕迹,说:“我不知道。” “嗯?” “《神曲》各版本差距很大,”花涧偏过头,看着沈亭文,“没有原本,又有很多散失,再加上译者语言习惯不同——不过这是绝大部分作品的通病。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念几句。” 花涧的眼睛很漂亮,很特别,不笑的时候很显锋利,甚至也是因为它,才中和掉脸上一大部分柔和。在平时,这双眼睛中透出的眸光是疏离的。但沈亭文细看时,又总是能透过表面冰封一样的冷漠,在更深处看到一种不变不惊的沉静和包容。 而花涧此刻看着他的目光与平时还不甚相同,眼尾很微小地弯下去一点,难以说出具体感觉,只知道很喜欢。 沈亭文把他揽进怀里。 房间隔音做得好,关上窗便是一方寂静。屋里只开了床头灯,于是显得更加寂静私密。花涧合上书,想了想,轻声开口: “……它在我面前不肯离去, 甚至想把我的去路阻拦, 我多次扭转身躯,想走回头路。” “这时正是早晨的开始, 太阳正与众星辰冉冉升起, 从神灵的爱最初推动这些美丽的东西运转时起, 这群星就与太阳寸步不离。” 花涧语速很慢,音调又低,萦绕在沈亭文耳边。那些光怪陆离在他声音里活过来,变成流水缓慢漫过河滩时带起的粼粼波光,随着晚风此起彼消,缤纷而安详。 他不看沈亭文,也不看书,眸光淡淡垂下来,修长的手指压在书封上。时间咬在他唇齿间,被词句丈量。沈亭文满眼却只有他,看松散的发丝,看开合的唇瓣,向啜饮着一杯时光沉淀的酒,意味无尽。 一段诗到结尾,花涧又偏过头来,一看沈亭文盯着他的脸,就知道他又在发呆。他闷笑一声,说不好无奈还是纵容,将书放到床头柜上,顺手拍灭了灯。 一半床铺瞬间暗下去,沈亭文意外:“要睡了?” “十点五十,”花涧说,“该睡了。” “已经这么晚了?”沈亭文讶然,总算想起了花涧的作息习惯。前两天折腾太过,睡的时候早就超了时间,沈亭文心觉愧疚,说句晚安,也按下开关。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黑暗,他摩挲着把枕头拉近些,又摸摸空调被,找到边缘钻进去,然后隔着轻薄的睡衣捞到了人。 花涧体温略低,沈亭文嗅着,又想起来一点什么,在他后颈轻轻叼起一小块皮肤,用牙尖磨着。在花涧暴起揍人之前,委委屈屈开口:“不行,我睡不着。” “去隔壁玩。”花涧说。 “我不玩,”沈亭文又亲了亲那块可能已经被咬红的皮肤,轻声辩解,“我念的至少是情话,你敷衍我。” 花涧想把他扔出去。 “念两句吧,”沈亭文不依不饶,“不然我今晚真要失眠了。” 花涧狠狠叹口气,他翻过身,扣住沈亭文的手。刚刚还不肯安分的人就像突然被揪住后颈皮的猫,一下子安静下来。黑暗中,两个人几乎呼吸相闻。 “……我还是念《神曲》了。”花涧说。 沈亭文应声。 花涧便隔着黑暗看到了他的轮廓。 沈亭文捉住他抬起的手,轻轻放到了自己脸颊上。 “……她对我说:‘在不幸中回忆幸福的时光, 没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了; 这一点你的老师一定知道。 假使你一定要知道 我们爱情的最初的根源, 我就要像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人那样追述……’” 花涧闭上眼睛,声音逐渐轻下去。沈亭文给他掖好被角,手指轻拂过鬓边发丝。 他睡着了,呼吸平稳,安安静静。 “另一个那样地哭泣,我竟因怜悯而昏晕, 似乎我将濒于死亡; 我倒下,如同一个尸首倒下一样。” 第 29 章 老太太的情况一直在稳定转好,虽然还没恢复到可以出院的程度。沈亭文隔一天去探望一次,上午出门晚上出来。他心情还不错,回来路上还会额外给花涧带一份糖炒栗子,边搭手做晚饭边闲聊。 他说,花涧就听着,偶尔应一声,陆陆续续拼凑出一点过往。 沈亭文的妈妈叫沈燕,结婚生子很早。夫妻两把沈亭匀带到一岁,就出去打拼生意了。沈亭文出生那阵更忙,几个月扔回去给老太太,除了每个月固定打进银行卡的钱,其他事情全部不闻不问。 “到我初中,他们把我借读到市里,喊老太太跟过来做饭,”沈亭文在流水下洗着菜,“要不怎么说距离产生美呢,有了他们,老太太骂我的次数都直线下降。只可惜,少一个紧箍咒,又来一座五行山。” 第44章 花涧伸出手,沈亭文便将刚洗好的小香葱和蒜瓣放到他手里:“我哥还上大学了,没人在中间和稀泥,烦得很。对了,他说明天我们一起吃个饭,我爸妈不来,去吗?” “我订了蛋糕,上午送过来。” “改下地址?” 花涧把小香葱切成葱花,盛到碟子里:“我不想去。” 沈亭文停了一剎:“为什么?” 花涧心思活络,听他一提一问就知道目的不单纯,怕是想借机见见人的可能性更大。他边斟酌语气边说:“不太合适,你把地址给我就好。” 沈亭文敛了唇边那点笑,连带着情绪也被收敛,可再抬起头时还是笑的,语气轻快:“给他们点时间做准备也行,多给我藏些日子。”他擦干手上水珠,指背在花涧颊侧轻点一下,“我先出去了。” 花涧点头。 沈亭文退出厨房,深呼吸两次,还是觉得心里不太好受。 照理来说,他们既然在一起了,见亲人朋友是迟早的事情。花涧在这边没有亲人,也没有保持联系的朋友,不公开便算了,可沈亭文断没有将他藏起来不给人知道的道理。可他先前旁敲侧击提了两次,全被花涧不带犹豫拒绝了。 他还是在逃避亲密关系,沈亭文想,但他却不知道花涧为何会这么抗拒,唯一能做的只有循序渐进。 他取出手机,给沈亭匀发消息:[不来,预约取消吧] 沈亭匀最近公司事务不多,除了医院多半在家,很快给了回复:[多问几次试试?] 沈亭文琢磨这语气不是特别像他哥,有点过于好了。不过能拿到他哥手机的人不做二想,继续打字:[说不来肯定不来,他就这个性格] [问多了还容易闹脾气,不好哄] [可是我给他包了红包]对面说,[要不你来一趟,把红包给他带上?] 沈亭文:“……” 急着把人领回去的意思其实不用这么明显,虽然自己也挺认可这个建议就是了。 他连自己一起唾弃,想了会,点点键盘:[我明天上午去拿] 花涧那边炒好了菜,喊沈亭文端饭。沈亭文扔掉手机,从花涧手中接过盘子,听花涧顺口道:“正好我这两天有些事,明天可以去办一下。” “我也不去,”沈亭文酸溜溜说道,“你的语气不像出门,像是约会,我不接受。” “幼稚。”花涧评价。 “那你说要去哪?” “哪也不去。” “这不又成骗我了?”沈亭文再一次戏精上身,“你怎么能忍心的?” “你忍心耗着不让我吃晚饭,我哄哄你,应该的。”花涧说着,脚尖在他脚踝一碰,“坐着去。” “好吧,”沈亭文跟在花涧身后进厨房,“我明天也要出门,去拿点东西。” 花涧了然点头。 “喂……”沈亭文从花涧手中抽走筷子,拖长了调,“你出门到底做什么?” “颜料快用完了,补下色。” 沈亭文狐疑地盯着花涧看,只看见一片坦然。花涧转身往外走,没绑好的发梢从肩膀边擦过去,他抬手,手指勾了个空。 沈亭文心口那点微妙的不高兴又浮起来了。 他不高兴,就不乐意花涧在某些地方太好过,手指抵在那片温热里,轻轻重重地点按着,带起不自觉的战栗。花涧搂着他的脖颈,膝盖分在两侧,肩线绷得宛如振翅的鸟,浑身上下蒙着一层水汽。 沈亭文捞住他膝,又把人往上带了点。他微偏过头往下看,花涧整个背部的线条弧度一览无余,在暖色调的灯光下优雅好看到不可思议。 这个人是属于他的,至少现在是属于他的,并且在未来不会短的一段时间里,无论花涧怎么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都会有像现在一样的触碰。沈亭文意识到这一点,连眼眸都略带危险地眯起来,认认真真彻彻底底,一次又一次地审视着花涧,还有自己。 他们两个人坦诚相对,挨得那么近,稍稍侧脸就能面颊相贴。沈亭文低下头,鼻尖落在花涧锁骨正中,短暂停留后一路划上肩膀,带着无比的亲昵。呼吸随着动作一同掠过,让路径变得温凉,停留时的感知自然更加明显。 “沈亭文。”花涧说,声音发颤。 “嗯,我在,”沈亭文停在肩头,在那里嗅了嗅,“怎么了?” 花涧摇了下头,感受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能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更平静一些。他摸索着扣住沈亭文的手臂,轻声说道:“躺下来吧,这样太难了。” 他声音很轻很低,一点没有平时的冷,甚至隐隐含着恳求的意思。沈亭文闷闷笑出声,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花涧后颈:“不急。” 花涧发现他真的很喜欢摸自己的后颈和头发,像安抚,又有些胁迫。他不喜欢这样,比起需要直接面对的事情,这种摇摆不定的感觉会带给他更大的危机感,而沈亭文在这上面的喜好显然是他不了解也琢磨不来的事情。 他微微挣了挣,接着就是骤而的刺痛,沿着神经末梢一剎传入大脑。花涧吃疼,手指条件反射性掐紧,却又被沈亭文恶意地按到了地方,整个人瞬间沁出一身薄汗。 疼只出现一剎便消下去,变成添趣一样的微痒,很磨人。花涧刚刚平缓下来的气息又乱了,额心抵在沈亭文肩膀上,直到最初那一阵过去,才勉强抬起脸。 第45章 沈亭文把他脸上粘着的发丝拂开,看见了那双眼,笼着雾,也藏着自己。 他其实想不到,平日里那个总是冷淡冷静,似乎面对什么都游刃有余的花涧,也会因为这样的事情,露出那种忍隐不来的神情,他眼中很多很多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沈亭文看得懂的,看不懂的,染得不分你我,半点分不清。 沈亭文动作稍缓,终于安抚性地将花涧一只手拉下来,慢慢拉到面前,然后在骨节上落了个吻。 短暂的温柔让花涧略微怔神,他面露茫然,听见沈亭文忽然说:“戴个戒指吧。” “不用太华丽,你不喜欢,就一个小素圈,”沈亭文点点位置,“戴在无名指上,这样,你就时刻知道我爱你了。” 他另一只手已经离开了,现在停在腰侧,拇指正正好压着腹部那道白痕。花涧用了一点时间思考沈亭文刚刚到底说了什么,感到一阵甚至是荒唐的错乱。 他知道沈亭文在说什么,花涧确定,可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沈亭文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就将他抱起来,安安稳稳放在床褥里。 被单是今天早上换的,有淡淡洗衣液和阳光混合起来的味道。花涧陷在里面,在熟悉的气味里主动放松四肢。沈亭文跟着压上来,一手撑在他身侧,与他鼻息相闻:“现在好了吗?” 花涧迟疑点头。 他们已经试了好几天,从开始的全然抗拒,到现在稍作回应,不算太难。沈亭文又一次抵住他,捞着腰,一点一点往里。 他们准备得好,不疼,可也算不上好受。拉长的过程让感知变得闷闷的,太慢的动作又让花涧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他仰起脖颈,下意识想躲,却无济于事,找不到任何空间。 直到彻彻底底到达尽头的一剎那,他喉中溢出一道模糊的声音,被沈亭文俯身吞掉。 暖黄色的光洒下来,照出一身微光。花涧不想再看,抬臂遮住自己眼睛,又被沈亭文拉开。 “怕什么?”沈亭文问。 我在怕吗?花涧也迷惘了一瞬,他侧过头,看到了另一侧衣柜上的镜子,照出两道相合的人影,因为看不清,便也说不上好看还是不好看。 一定要说的话,自己现在应该很狼狈,如果要和平时比,更是天差地别。 他不出声,等了很久,小声说:“我没害怕。” 我不害怕。 我自愿的。 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沈亭文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 他稍稍动作,看那双眼睛里光芒流转,继而不堪忍耐地闭起来。眉心蹙起,呼吸一道变得断续,只有那双唇和眼角上方的红痣还有颜色,被水淘洗得更加鲜艳, 花涧。 花涧。 小花儿。 沈亭文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像诅咒或祷词。他拂掉花涧将要坠入鬓角的汗珠,宛如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拂去灰尘。沉静,温柔,审慎。 连沈亭文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情绪。 一见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罢,它们都在不断的接触中变得复杂而单纯,最终化成简单的珍惜,让沈亭文再难将花涧当成萍水相逢的过客。他要花涧为他停下,不要他做瞬息的花做湍淌的水,他不想他们的关系只停留在所谓的口头契约或交易。他要更明确的东西,一些印记,或者标志,能够明明确确声明他二人关系的东西。 偏偏花涧从始至终都在拒绝,都在划清界限。 那你又在怕什么呢? 明明我这么怕失去。 花涧呼吸不稳,袒露在沈亭文的目光下,全身都在发抖。沈亭文剖开了他,也剖开了层层包裹之下的情绪。那张脸上所有一切烙进沈亭文心里,化成细细密密的酸疼。 “花涧……”沈亭文叹息一样说着,“小花儿……” “我爱你。” “我好喜欢你。” 沈亭文一遍遍重复,不厌其烦,好像能够以此为花涧创造出庇护他的壁垒。花涧耳边嗡鸣,心如擂鼓,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在偶然间隙里,模模糊糊想到,他或许,是真的很喜欢自己。 无关他那张脸,抑或是别的什么。 第 30 章 做到最后的时候,花涧已经挣不动也攒不起劲了。沈亭文捞着他,迫着他,让他在昏沉之际欲坠不坠,反反复复好多次。到最后,连意识都变得不甚清晰。 至于什么时候被抱去洗了澡,又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那更是完完全全一点不记得了。 他醒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稍稍照亮了昏暗的卧室。花涧只看了一眼便不耐地翻过身,把另一只枕头拽到怀里思考人生。 床单和被子换过了,干干净净,柔软舒适。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浑身的酸痛,还有至今未消失的强烈异物感。他蜷身叹口气,手指在被单上摩过,带来被什么阻隔的滞涩感。 花涧猛然惊醒,才发现手指上圈着一枚戒指。 是沈亭文给他看过的那枚,莫比乌斯环样式,简单素雅,没有任何装饰。之前在一楼茶室他没有细看,现在借着漏进来的些许光线,还是能辨别出许多细节。 这枚戒指崭新,戒面光洁,简单到挑不出错——甚至连大小都挑不出错,如果是沈亭文定制给自己,然后被就地取材戴到他手上的话,大概不会这么合适。 第46章 花涧手指挨着手指,沉默了很久,才将它慢慢捋下来,摸索着放到床头柜上。 可能昨晚消耗太多,身体还没缓过来,一点简单的动作就让花涧沁了一身薄汗,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闭眼缓神,试着摸摸额头,确定自己发烧了。 不是太难受,应该只是低烧,不算意料之外。花涧又撑起身子往床头柜上摸,没摸到手机,还差点把戒指拂下去。经此意外,他干脆了当选择放弃,直挺挺躺回床上当咸鱼,顺带在心里把沈亭文骂了个狗血淋头。 或许是他的腹诽太过情真意切,没过几分钟,罪魁祸首便回到了他面前。花涧心中丧尽天良的某人手里还端着一碗白粥,旁边一份小笼包,蹲下来试温度。 “摸不出来。”沈亭文说着,从旁边抽屉里取出温度计,对他脑袋“嘀”了声。 花涧翻身,手臂没什么劲地砸在身体另一边。空调被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滑了一点,露出被咬得凄凄惨惨的肩膀和脖颈,主人的脸色同样惨不忍睹,沈亭文品了下,觉得花涧是想提刀杀人。 他躬身,将人半抱半扶地撑起来,又给花涧后腰垫上枕头:“三十七度三,你身体好差。” “个人体质不同,”花涧说,嗓子带着哑,怎么听怎么没劲,“我算是活得好的了。” 沈亭文闷笑,搅搅还略微冒着热气的白粥,送到花涧嘴边。谁知花涧半点不接受他的讨好,自己接过去慢慢喝。 发烧在前,花涧感觉自己估计不大尝得出味道,何况嗓子也不舒服,喝点白粥正好。沈亭文在旁边站了片刻,又走出房间,再回来时候拿着一杯温水喝一板药。 花涧在喝粥间隙看了眼:“什么药?” “消炎药,”沈亭文说,“昨晚你也吃了。” 花涧忽而蹙眉,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沈亭文一直注视着他,自然注意到了,补充道:“头孢,问过你的——你对其他类型的消炎药过敏?” “那叫不良反应,看来你没有吃完药上吐下泻的经历。” “说明我身体好。” “不良反应跟体质没有关系,”花涧收回目光,想起事情,“我手机呢?现在几点?店家来过了么?” 沈亭文被连环三问,觉得花涧话题转得生硬,偏偏他还不能不答。他垂眸看了看花涧袒露在外面的肩膀,拉起被子遮上,才回答道:“快十点了,半小时前我接的电话,怕吵醒你没来得及放回来。” “那等下再拿,”花涧不是很介意的样子,反而问道,“不是说上午出门?” “等你醒。”沈亭文如实相告。 花涧边搅边喝,一碗粥一小会就见了底。沈亭文在间隙里把充好电的手机送了回来,再把碗接过去,杯子和药递到手中,说道:“我们一起去吧,取个东西几分钟,可以一起在外面吃饭。” 花涧乖巧咽药,面色不虞,示意沈亭文自己往他身上看:“你让我这样出去见人?” 从感性来说,沈亭文真的很喜欢这样,没有人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在花涧身上留下相似的痕迹。他甚至巴不得将人困在自己身边,好让痕迹能长久留存。而从理性来说,他只能想一想,真这样做了,道德和法律的审判都在等着他。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毫无底气劝说:“之前买过一件衬衫,带上领口装饰可以遮住……” 花涧配合回忆,然后气笑了:“你看看今天的温度,再来跟我提建议。” 沈亭文:“。” 沈亭文只能放弃,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干净家居服放在枕边:“我锁上门,你再休息会?” 花涧闲闲地把衣服抖开:“不了,你去吧。” 沈亭文便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下,又抓着手在手指上亲了半天,才肯恋恋不舍离开。 被抓住手指的瞬间,花涧其实是紧张的。但沈亭文恍若不知,最后还不忘用被子把他裹严实。沈亭文走后,花涧发现床头柜上的戒指已经不见了,他低头扫视一周地面,确定没有掉下来。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 明明没有变化,却不是花涧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别扭情绪。他发了会愣,抓着手机半天没动。 屏幕识别人脸自动亮起,上面通知栏除了一条通信公司发来的防诈骗提醒,没有任何新消息,安静得像是与世隔绝一样。 没有任何意料外的人或事介入,没有任何会打扰到他的因素,花涧想。 就这样,很好的…… 他隔着一段距离,又一次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一道剪影,灰白瘦削。 除了这幅皮囊,自己也没其他太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花涧略自嘲地想,起身下床,在原地僵了好一会,才走进浴室。 楼下花草要浇水,猫猫要添粮,还有一些细碎的小事。做完这些,花涧脑袋中因为低烧或作息错乱所导致的头痛已经好了大半,只有过量运动带来的身体上的酸痛没有任何环节,难受得他巴不得再去躺个昏天黑地。 他这么想,自然也这么做了。好在沈亭文也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负了责,带回了打包好的饭菜,主动摆盘端上桌才招呼花涧洗手。 花涧觉得自己晚上也不是不可以给他煮碗长寿面,权当是寿星的特权。 沈亭文对生日的态度比花涧认真许多许多。他小时候老太太身体好,能整一大桌子,然后带着他们接下来两三天都和剩菜一起度过。后来读初中大学,运气好凑个七月十号放暑假,能再来一大桌。反而是毕业后被工作折磨得昏天黑地,顶多聊天软件里收个祝福,更多的自然不在乎了。 第47章 去年跟家里闹掰出来住,根本想不到这件事。但一旦身边有个人,就忍不住想让对方偏爱自己一点。 午饭只有两个人,自然吃不完。花涧陪沈亭文切了生日蛋糕,饭后居然破天荒地主动收拾碗筷。沈亭文还惦记着他在发烧,手忙脚乱把人送回躺椅,生怕再出一点闪失。 夏日正午的阳光过于炽烈,花涧拉上纱帘,怀里抱着板子。沈亭文收拾完毕,俯身来吻他。花涧仰起头,在盛夏的阳光中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一吻终了,花涧微微喘口气,面上浮出一层绯红,快染到耳朵。他躲开沈亭文,在板子上操作几下,说道:“看你手机。” 沈亭文从善如流:“嗯哼?” 锁屏上是一条来自花涧的图片消息,沈亭文点进去,发现是一张q版人物,从发型和被简化的面部特征来看,显然是他自己。 沈亭文挑眉:“生日礼物?” “你这样认为的话,当然可以。”花涧慢悠悠说道。 沈亭文就笑,他已经习惯了花涧的语言风格,知道这是不止的意思,立刻扬起笑,作势就要把花涧锢在藤椅里。 藤椅旁边是花架,平时来去还好,真打闹起来很容易磕到碰到。花涧被挠了两下,果断认输,拂开沈亭文的手:“不要闹我,闹我就没了。” “我会在别的地方把补偿要回来的。”沈亭文同样不甘示弱,一边在花涧脖颈里嗅着,一边充满暗示与威胁地说。 花涧不以为然,推开他,倾身从花架上的花盆间捞出一只比杂志卷筒略大的简易礼盒,示意沈亭文自己拆开。 沈亭文确定,这件物品上午还不在这里,不知花涧什么时候偷偷放过来的。他手指摩挲着外层包着的报纸,低头凝视着花涧,却是没头没尾地想,自己随口一提,他真的为自己准备礼物了。 要说之前没发现蛛丝马迹,那也不至于,只是花涧折腾的东西太多,还有意避着他,没让他抓到什么把柄。沈亭文惦记着礼物,又不想表现太明显,故作矜持问:“是什么?” “拆开看看。”花涧说。 报纸只是用来防止剐蹭的防护,拆开这层纸壳,里面的对象逐渐显山露水。 首先出现在沈亭文眼前的是深蓝色,间或点缀几星金点,像是万里无云时星光璀璨的夜空。顺着天空往下,深蓝色倾泻而下,逐渐变浅。一片辽远而广阔的虚影铺陈在深蓝尽头,与透明色融合,而透明色之下则是一片广阔的,密密麻麻的玫瑰花海。花海另一侧,有礁石状的镂空小石头拟造作崖岩,高高在花海上延伸出一角。 花海荧光幽幽,浅极了,在某个特定角度看去时,才会淡淡闪烁一剎。花涧偏头,手指覆盖上来,在沈亭文手背上轻轻擦过,顺着指背,落在崖下的玫瑰花上:“送你片花海,”他很轻松地说,眼中笑意平静,又温柔得过分,声音又轻又缓,“灵感来自《小王子》,很梦幻的故事,你应该看过。” 他藏在花草的阴影后,整个人好似也溺在浅淡的花香中,阳光透过纱帘,让他的轮廓都萦着一层浅淡的光晕。沈亭文凝望着他的眼睛,嘴唇开合数次,嘴唇数次,喉咙却出不了声,任凭心头一阵一阵熨得发烫,愣是想不起一句插科打诨的话。 “生日快乐,沈亭文,”花涧说,轻笑,微凉的指尖退开,“事事顺遂,健康平安。” 那声音好远,好轻,让沈亭文想到孤单星球上那朵孤零零的玫瑰。他明明不记得,却在那一瞬间想到了茫茫无尽的星海。他抬手俯身,拢住花涧的手指,触碰到了他手上要略低一些的温度,还有那两片柔软的唇瓣。 他如愿以偿地又一次尝到了他的心动,他的玫瑰的味道—— “长长久久。” “你也是。” 第 31 章 沈亭文偶尔还是有些做作的,具体表现在面对花涧时,总是会搞出很多想让人揍他的幺蛾子。比如现在,他正在把柜台后架子上的东西全都折腾下来,以期给那只树脂摆件找到最合适的位置。 花涧靠在藤椅上看他折腾,一只手垂在旁边,被趁虚而入的猫猫拿爪子扒拉着咬来咬去。阳光透过纱质的窗帘照进来,又从花草枝叶的边缘拂过,铺开一片自带纹理的阴影,让本该炽热的光线带上了一点凉意。花涧被这样的阳光晒着,整个人忽然变得很懒很懒,全身上下说不出来的倦。他拂手把猫拨进花架里面,抱着板子眯眼看沈亭文折腾。 架子上东西不少,都是各种制式的茶壶和瓷器或者木刻摆件,种类不算少,摆放得也合适。现在,他们都被沈亭文挤压了生存空间,委屈巴巴地缩去了角落里,腾出最中间的位置。沈亭文最终腾出正上方最显眼的位置,才将那只树脂造景端端正正安置进去,满意无比地叉腰欣赏。 幼稚,花涧心里想笑,明显偏长的头发被动作蹭乱了一点,不太服帖地蜷曲在脖颈里,略微遮住了昨晚留下的痕迹。沈亭文欣赏够了,回到花涧身边,伸手摸摸他的脸,轻声问:“困了?” 花涧眨了下眼,声音又轻又慢:“不困,不想动而已。” 换作平时,花涧声音也轻,但没太多情绪表达,更很少说这样没什么意味的话。他声音还带着一点哑,显得更倦了。沈亭文本就软和的心头更是一下软得一塌糊涂,连动作都跟着一起变轻,温声道:“回屋躺吧,怕你睡着,正好我也有点东西送你。” 第48章 现在是正热的时候,店里空调打得低,真睡着了不盖被子多半得病上加病。沈亭文比划了一下,也不等花涧允许,说句“我抱你回去睡”,便一手伸到膝弯下,一手搭着后腰,将花涧整个人抄了起来。 花涧:“……” 花涧再瘦也是个成年男性,沈亭文身材看着唬人,实际上都是前两年在健身房练出来的了,现在剩下多少还真不好说。突然的失重让花涧猛然一惊,好在他反应更快一点,很快调整重心搂住沈亭文的脖子,免掉两个人一起砸进地板从而医院见面的惨剧:“沈亭文!你行不行!” 沈亭文“嘶”了声,只觉得锅从天降,心机回避掉自己“行不行”的问题,理直气壮反驳:“是你不配合我。” 花涧那点困意去了个干干净净,险些气笑:“那你得先赔我的花——放我下来。” “不。”沈亭文不肯示弱,掂了掂人,得出一个“有点瘦”的结论,抱着人就往楼上走,大有以实际行动向花涧证明自己特别行的意思。 花涧只觉得这场景相当奇怪,有种古早狗血小说走入现实的代入感。 好在后面倒是没发生什么狗血剧情,沈亭文将他安安稳稳放到床上,给后腰垫上枕头,再把窗帘拉上一半削弱过强的阳光。花涧伸手取过前两天放在床头柜上的书,翻到上次看的地方。但他还没翻过一页,一只手机就递到了他面前。 漆黑的屏幕上照出他的脸,还有鼻梁上搭着的金丝眼镜。花涧抬眸,视线顺着拿着手机的手往上滑,看到了它笑得一脸灿烂的主人。 这种情况下,右眼不跳一下好像都不正常:“做什么?” “早上拿了你手机,”沈亭文说,解开锁屏,“给你道歉,顺带录个指纹。” 花涧一愣。 说来奇怪,在花涧印象里,沈亭文其实是道德感和原则性都中规中矩的人,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相当平衡。花涧相信他不会刻意去看自己的手机,自然也没必要向自己公布他的手机——专情和忠诚是完全由自我内心验证的东西,其他的一切都是画蛇添足。他知道沈亭文了解他,便有点不理解这一行为的动机,内心一下变得颇有点五味杂陈。 花涧手指无意识地轻掐着,片刻后再抬眸看向沈亭文,将手机拂开了:“没关系。” “欸,你……” “没什么不能看的。”花涧说,示意沈亭文噤声,翻过一页书。沈亭文下意识屏住呼吸,窸窸窣窣挪到花涧身边,装模作样也给后腰垫了只枕头,偏头凑过去。 花涧看的是似乎一本历史相关,排版密密麻麻,连苦中取乐的插图都透着一种因为年代太久而仅剩下色块的凄苦,仿佛是从古早的旧书堆里直接穿越来的。沈亭文试图理解上面的内容,但没过几分钟,整个人直接目光呆滞地飞升了。 他好像被团吧团吧,丢进洗衣机被转得天昏地暗的旧衣服,魂都给转飞了:“你能看懂?” “还行,”花涧屈指,指背在眼镜下缘抵了下,“能看懂一部分。” 沈亭文:“?” 沈亭文:“一部分是多少?” “能看懂句子。” 沈亭文脑袋上的不理解更多了:“那你看它干嘛?” “消遣。” 沈亭文:“。” 好吧,这种地方不能和花涧共频似乎是可以被原谅的。 花涧笑了一声,带点愉悦:“我以为,你至少可以坚持十五分钟,”他说,夹上书签,“是我高估了你的耐心。” “我觉得问题不在这里,”沈亭文幽怨,“谁会用天书当消遣的?” “是的,”花涧颔首,“正常人一般情况下确实不会。” 沈亭文第一反应是回击,一张口又觉得哪里不对,花涧好像在偷偷嘲讽他,但他说不出问题在哪里。他从花涧手里抽出书放回床头柜上,彻底断绝花涧拯救它的可能,一本正经宣告:“别看了。” 花涧无奈摊手,示意他有话直说。 “我那会说有东西送给你,”沈亭文说,说完又觉自己表现得太过气短,状似不经意地挺胸,“你也不问问是什么。” 花涧从善如流:“是什么?” 沈亭文:“……” “你敷衍我。” 花涧笑出声,摇了下头,撑身越过沈亭文想去摸书,下一瞬就被扣紧了手腕。沈亭文视线紧紧锁在他身上,身子随之慢慢倾过来。他凑得太近,让花涧升起被锁定一样的危机感,昨晚的记忆跟着一道蒸腾起来,让他直觉不是太妙,及时退回去。 沈亭文对花涧的知难而退表示满意,大发慈悲松开人,窸窸窣窣在从另一边抽屉中摸出一只盒子。 表盒,木质的,面上印的logo在花涧眼里属于一眼就价格不菲的类型。他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血液上头,好似最不妙的预想成了真,表情跟着一僵。但送礼的那一方丝毫不觉不合适,不仅兴致勃勃地一把将表盒塞进他手中,还“啪”一声又拍出两张卡片。 花涧的脑壳随着卡片的推开更大一圈。 第一张卡没什么问题,沈亭文也有一张,是他们常去那家超市的会员充值卡。另一张则属于花涧只听过的集商场、花园餐厅和观光酒店于一体的消费中心,在梧城的中心商圈里都属于高档消费。 他或许需要重新衡量一下沈亭文,不是,沈亭匀的经济实力。 第49章 “我建议你先给我一个解释。”花涧语气平静,指背一敲表盒,但显然是沈亭文解释不清楚他就当场把人扔出去的架势。 沈亭文却想起上次送贝壳雕的经历,追根究底,花涧根本没有明确答应收下,到现在都收在盒子里。他不着声色地瞥了眼置物架,理所应该理直气壮为自己撇清关系:“当然不是我搞的!是我嫂子知道之后一定要送你的!不收她明天就得掐死我!你不能这么无情!” 花涧额角在解释下突突直跳。 也亏是他涵养太好,偶尔嘴毒归嘴毒,大多事情上别说大动作,连重话都不会讲。沈亭文看他嘴唇张合半天,最后出口的话虽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内容还是毫无攻击性:“你什么时候讲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的?” “嗯……”沈亭文心虚。 花涧幽幽盯着他。 “就……之前在医院的时候,”沈亭文斟酌语气,“咱哥一直知道我在追你,所以……” 所以同意的第一时间就被宣传出去了,至于同意之前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恐怕就只有沈亭文自己知道了。 “好了好了,反正他们都知道我什么德行,要骂也是骂我,没有不接纳你的道理。”沈亭文耍赖一样凑上来亲了花涧一口,见花涧想躲,第一时间追上去,愣是把所有内容都亲了回去,“表的样式我挑了好久的,你肯定不会讨厌,先看看嘛。” 花涧让他亲得狼狈,被迫认输。沈亭文殷勤地接过表盒为他戴好,方便他欣赏。 腕表是偏心式设计,整体分为三部分,连带着年月一同显示。各部分的中心点相连,又恰巧是等边三角形,恰当而美观。表壳表带都是低调的暗银色,只有表盘一周和表心有亮银线和钻石点缀,确实是花涧会喜欢的类型。 沈亭文还在旁边喋喋不休:“还有这两张卡,虽然一个用不到一个你不一定去,不过先收着嘛,拿去当书签也可以。等以后再送你一些实际的东西,专门的画室什么的……” 全当床费了,花涧麻木地想。 沈亭文都做好再磨一会嘴皮子的准备了,哪想到花涧这次收得这么快,几乎喜从天降。无名的喜悦从心口烧到四肢百骸,烧得他毛头小子一样把花涧揉进怀里,蹭在颈窝里一顿嗅。 花涧衣服宽松,扣子动作间被扯开两颗,一直露到胸口下方。苍白的皮肤配着略消的红痕,莫名显得淫靡,视觉冲击力极大。沈亭文嗅着嗅着又起了反应,止不住想要啃他,灼热的呼吸四处点火。 然后就被花涧揪住了头发:“你属狗的吗?” “我想。”沈亭文前言不搭后语。 “你不想。”花涧说。 “不,”沈亭文义正辞严,“我想。” 他还惦记着那会的事:“我肯定行。” 花涧眼眸眯起,他瞳色比较浅,好看归好看,真凶起来锋锐感一点不少。不过他现在估计没有要凶沈亭文的意思,反而露出一点懒和倦。 沈亭文便以为这是默许的意思,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卡着花涧侧腰不住摩挲。被触碰的皮肤不断升温,花涧还是叹了口气:“不行,我不行。” 沈亭文服了。 但花涧也没说错,他现在在低烧,真让沈亭文做点什么,结果多半是病得更重。沈亭文遗憾无比地松开人,靠在花涧肩膀上,也不闹了,一只手横搭在腰间。 花涧揉了揉他的头发,揉猫似的。 沈亭文便趁机偷亲了一口。 整个下午便在这样的平淡的氛围中流逝而过,花涧推推沈亭文,示意他去把窗帘拉开。 “再装一层窗帘好了,”沈亭文按亮顶灯,“你看书不能这样,容易伤眼睛。” “我通常晚上看,没关系。”花涧说。 沈亭文根本不听他这一套:“晚饭想吃什么?” “都可以,”花涧说,“你呢?给你补一碗面?” 沈亭文回头,笑了:“好啊。” 第 32 章 七月十六日,晴。 沈亭文将桌子上的日历翻过一页,写下龙飞凤舞一个“晴”字,挑眉欣赏,心道自己的字是越来越好看了。 花涧掀起眼皮扫他一眼,继续垂眸往屏幕上落笔。这会阳光不烈,又隔着纱帘,不影响屏幕。他低着头,面颊上细小的绒毛染了光,带着他整个人都镀了一层金边。飞舞的扬尘藏在离散的日光光带里,搁在他们中间,变成一层若有若无的阻隔,有种明晰又朦胧的美感。 沈亭文满意退开,凑过来在花涧侧颊上一吻,见后者无动于衷,面不改色躬身,堂而皇之将手掌探向花涧t恤下摆——然后就被花涧眼疾手快摁住了。 “你打我,”沈亭文委屈,“打疼了,得赔。” 花涧松手,见他还有继续的架势,毫不犹豫给了第二下:“幼稚。” “是的,”沈亭文一本正经,“我三岁。” “好的,沈三岁小朋友,”花涧说,“可以麻烦你去冰箱端一下水果吗?” 声音之温柔,语气之诱哄,要不是目光始终黏在数位屏上没移开,从而暴露了真实想法,茶室就可以原地重建成幼儿园了。 “好的,老师,”某位小朋友学着他的语气,回答道,“你会给我奖励吗?” 花涧:“……” 花涧:“你应该做的事情,为什么要向我索要奖励?” 第50章 理直气壮,沈亭文好笑:“因为你喜欢我啊。” 填色的笔一顿,花涧眸光稍敛,沈亭文声音落在他耳边,鬓角也轻轻蹭着他的,说不清撒娇还是什么:“所以我现在可以要特权了吗?” 花涧心中长长叹口气,认命一样给沈亭文还了一吻。 到这会正是最热的时候,选择出来逛街的人少了许多,何况他们这边还挨着大学城,只剩下聊胜于无申请留校的学生。街上灯牌随着落去的人潮消散,他们自然更加清闲。花涧给书店挂了块店主外出的牌子,一心一意窝在茶室画画。 这反而方便了沈亭文,毕竟把花涧供在另一边,很多事情就不好光明正大做了。他扎了块西瓜,送到花涧嘴边。 西瓜在冰箱里放得不算久,还没凉到芯里。花涧伸手来接,没接到,干脆一手虚悬在下巴下,吃完一块,张口接受第二块投喂。这么吃掉六七块后,握着电容笔的手一拂,示意自己不吃了。 沈亭文递到一半,好气又好笑,扯了张湿巾。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宽松的t恤,松得遮不住锁骨,袒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肤。但把过错怪罪给衣服也不现实,毕竟这是沈亭文亲自选给他的。沈亭文不着声色收回目光,也扎块西瓜送进嘴里,想起事情来:“见你新买了材料,准备做蛋糕?” 花涧懒懒往屏幕上涂了一笔:“布丁,千层,慕斯……都可以。” “今天不动手吗?” 花涧又涂一笔,可能觉得不够满意,撤回:“不做。” “怎么了?” “太累。” 沈亭文闷闷笑出声,摸了摸花涧因为怕硌脑袋特意绑到旁边的低马尾。 花涧发现,沈亭文的小动作着实不少,有事没事总喜欢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以前还好,两个人只是室友,他会主动保持适当的社交距离。后来花涧嘴松同意在一起,他简直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地朝他上手,能抱不肯贴,能亲就想要,硬生生闹得花涧这么一个不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的选手都有了抗性。 不过沈亭文知道适可而止,在花涧忍无可忍前主动收手:“好了好了,我去把昨天洗的衣服收回来。” 花涧颔首,算是忍了他。 大概是习惯了经济自由——也有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攒点跑路的小金库——即便沈亭文暗示了很多次他可以从自己身上搜刮,花涧还是始终坚持独立自主的原则,主动在网上接了单,然后随着单子的进度,时不时陷入一种忧郁而迷茫,甚至沉默到双目无神的状态里,整个人不声不响地屋里飘来飘去,好似一只丢了意识的幽灵。 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比在书店时频繁很多,一旦出现,沈亭文一声都不敢吭,只能扮演一只比花涧还沉默的幽灵。而这种情况也会随着单子的结束迅速消失,就好比现在,马上就可以收尾的花涧连他找事都不会谴责了。 结束的时间比沈亭文所想还要早些,他正好把家务做完,提前拿出来的饮料温度也刚好。他递给花涧一杯微凉的椰汁,就势坐在躺椅扶手上:“结束了?” “嗯,”花涧懒洋洋回话,浅浅啜饮一口,补充道,“可算结束了。” 椰汁是花涧常买的牌子,他大概很喜欢这个味道,抿着椰汁眯着眼,语气里都是如释重负的餍足和舒适,整个人放松下来几个度。沈亭文失笑:“休息几天?我带你出去逛逛?” 花涧声音含糊:“嗯……不,我要睡觉。” 沈亭文暗示道:“我们也有几天没睡了。” “明天再说。”花涧说。 沈亭文挑眉。 “过了半夜十二点就算明天,”他的手指从杯沿边缘划过,带着一点凉点上花涧锁骨:“你想试试的话我当然可以。” 花涧把在皮肤上轻佻划动的手扔开了。 “要不换个轻松一点的兼职?”沈亭文捻着手指,心里觉得可惜,对上花涧目光,“不至于坑你。书法老师,有想法么?工资管够,我接送你上下班。” “带班还是家教?”花涧问,下一秒便否了,“不去。” “家教……”沈亭文愣是没接上前一句,整个人跟断网似的一卡,幽怨道,“你拒绝得也太快了。” “教不了。”花涧把喝完的杯子递给他,“教画画我有自信,虽然学的不是很系统。但书法不行,没入过门,误人子弟就是罪过了。” 沈亭文以为他又要讲什么天气太热,不想出门之类的敷衍话,毕竟这样干的次数太多,结果花涧提出的理由过于正派,搞得他一下都没反应过来,脑回路不知道转去了哪里:“真缺钱了?” 花涧扶额:“是职业操守。” “好吧,那我拒绝了。”沈亭文接过,一口喝完自己的椰汁,捏着玻璃杯往厨房走,忽而又没由头问道:“你对孩子观感怎么样?” 隔得有点远,花涧倒是听清了,迎着水龙头哗啦的流水声回答:“问这个做什么?” “在想给我们未来的侄子侄女买点什么,”沈亭文说,“再大点可以借过来玩——如果你愿意的话。” “预产期要到年底吧?” 在很多事情上,花涧只要愿意,他能把哪怕只是提了一嘴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沈亭文应一声,在花涧对面坐下,摊手:“手忙脚乱啊——”他说,“第一个孩子,心思都在上面了。” “你在准备生辰礼还是满月礼?”花涧问。 第51章 “都得准备吧?” 花涧呵笑。 “你一份,我一份,”沈亭文自顾自思考,“你觉得送什么合适?” “单说你送礼的话,”花涧略坐起身,数位屏倒扣,手肘撑在扶手在支着下巴,“倒也不至于很麻烦。平安锁,生肖玉坠,银手镯,贵重有心意,其他的育婴用品应该轮不到你。” 沈亭文点头:“也是,我估计他们已经把一到三岁之间所有需要的东西买齐全了。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店里选一选?” “等下过雨吧。”花涧说,向窗外扫了一眼。这会还没到正午,但太阳已经到了烈的时候了,水泥路面被晒得发白,一阵一阵晃眼。花涧收回目光,心里一边琢磨一些有的没的闲碎事情,一边思考怎么回答沈亭文。但他还没想完,又听沈亭文说道:“有点可惜,我们想要孩子还得等好几年。” “嗯?” “领养啊,”沈亭文说,“想领养女孩子要等的时间更长……这么一想,登记结婚是真简单,可以出国去办。实在不行国内也可以登记在一个户口本上——你来梧城时带户口本没?” 花涧动作稍顿,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不自然,活动了两下不经意紧绷的手指,含糊应了声。 这是个花涧目前还不太想谈但又不太好敷衍的问题,沈亭文问得太直白,太直白的问题一般需要的只是一个确定的答案,好在沈亭文说的事情不止一件,顺个别的坡很简单。花涧耸肩:“你能养明白吗?” 沈亭文挠挠下巴,显然是被带跑了,轻啧出声:“太一针见血了小花儿,但应该不至于太差?多少活了二十几年,就算没养过小孩还能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什么德行吗?” “正常家庭长大的话……”花涧说。 “挺正常的,”沈亭文说,“家庭不和的夫妻遍地走,也没见谁说不能养孩子,看你用什么标准定义正常了,总有个范畴能把自己划进范围里。” 何为正常实在是一个太过于广泛主观的定义,有正常自然有相对的正常,要细究能扯上哲学领域。花涧说的时候没有想定义,只是顺着沈亭文说,沈亭文先一步给了标准他便没否认,说不好是认可还是不认可:“那就好啊。” 第 33 章 梧城的夏天很热,潮热,隔着窗户都能看到扭曲的空气和灼热的日光在一起蒸腾。天气影响心情,哪怕屋内温湿适宜,也不免让人有些恹恹。 这种热度从五月开始准备,雨季后正式爆发,要一直持续到九月才消停。花涧跟着网上的方子买了酸梅汤的材料,煮得满屋子都是浅淡的酸味,本人则站在另一边加水和面。 沈亭文没把人喊出来,干脆将空调打低两度,坐在门边玩手机。过了一会花涧折腾完,将蒸饺送上蒸笼,让沈亭文安排碗筷,自己方便回屋洗个澡。 晚饭是花涧亲自下厨做的三鲜蒸饺——没有青椒,换成了二肥八瘦的标准梅花肉,和去了皮的茄子土豆一起切成半厘米左右的小丁,先用调料腌上小半个小时,再用面粉淀粉配比合适的面皮包成半只手掌大小的饺子,上锅有蒸就变得几乎半透。土豆的脆、茄子的软烂和猪肉的弹牙混合在一起,在配上花涧调配的料汁,能让沈亭文惦记好几天。 和沈亭文这种学做菜式要先炸一下厨房的人不同,花涧多少有些做菜的天赋在身上。沈亭文开玩笑时问花涧要不要考虑考个厨师证,然后被花涧踹下床睡了三天地板,外加额外承担一周家务,才勉强让花涧原谅他。 某人做菜全看自己心情,从不考虑他人需求。 花涧时间控制得刚好,沈亭文将加好糖的酸梅汤摆上餐桌时,他刚好擦着头发从楼上走下来。两个人你一只我一只地分完一笼蒸饺,收拾妥当照常出去散步。 今天是周末,广场有温泉表演。沈亭文是梧城人,花涧也在这边住了一段时间,多多少少看过几次,凑热闹的想法更多一些。两个人看完表演,又在周围逛了逛,不仅被提篮子的阿姨骗着买了一对手串,回去时间点还晚了很多。 花涧出了点薄汗,重新冲了个澡。沈亭文洗完出来时,他已经擦好头发,正靠在床头看昨天没看完的书。 一起住久了,沈亭文发现花涧有点轻微的洁癖,主要表现在不洗澡不可以上床,不可以把吃的带回卧室。如果尝试这么做,十有八九会被踹下去和地板相亲相爱。 但花涧又热衷于将其他各种东西带上床,包括但不限于书本、平板计算机、素描画板、乃至他的碳素笔等。沈亭文有一次把他压住了,觉得枕边有点咯手,一摸,一把雕刻笔刀。 沈亭文提议过将这间卧室改装一下,被花间严辞拒绝,理由是作为休息的地方而言,它的大小和布置刚好,甚至还有装饰性的花架。但如果想要改置摆设,多半要牺牲现有的东西,他不想做收益不大的事情。 沈亭文擦着头发,坐到床边,旧事重提:“还是应该买个小书架或者床侧桌,你放东西总能更方便点。” “算了吧,巴掌大的地方。”花涧说,收起书,支身接过毛巾,按到沈亭文脑袋上一顿乱揉。 “话是这么说没错,”沈亭文稍稍侧身,“但人对便捷和舒适的追求不该被面积受限。” “我赞成,”花涧不上心应和,“那请我们的沈老板先解决一下面积的问题吧。” 第52章 沈亭文卡壳。 花涧笑出声,把毛巾塞回沈亭文手里,收回时却被抓住了手。沈亭文坐得很直,凝视着对面的镜子,说:“解决一下也不是不行……聊聊?如果你有一间屋子,你会怎样布置?” “算了吧,我不做没根据的梦。” “人活着还是要有梦的,”沈亭文没漏过花涧面上转瞬即逝的微小神情,继续说道,“想要什么样的房子?万一哪天成真了呢?” 花涧把夹在书里的书签取了出来。 不知为何,国人对于房子总是有着异常的执着。很多时候,他们会将它与家庭和安定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就像密不可分的因果。与之相似的,还有倦鸟归巢、叶落归根等理论。而关于一间独立的、属于自己的屋子的幻想,则更多地属于青少年时期的孩子。 一者关于回归与依赖,一者关于离开与自由。前者对于花涧而言没有太多感触,自然不是太想就此发表自己的看法。后者对他而言是时过境迁的过去,同样不再那么值得在意。 放在平时,这是一件花涧根本不会去考虑的事情,如果一定要提的话……花涧捏着书页,轻轻将它翻过去,如果一定要提,自己会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 如果说家庭可以在客观上被定义,那么“家”便是一个完全主观的概念。花涧不知道该如何去塑造它,最后所能在脑海中构造出的也不过是一座房子,不用很大,够他一人居住就好。卧室最好只放衣柜和床,其他和现在差不多就行,或者稍微听一下沈亭文的建议,挨着床边或是在飘窗上放一张桌子。至于其他房间,他没有关系好到会来找他借宿的亲戚和朋友,只需要再有一间书房兼工作室来放画好的画和平日里做的小对象……在此之外,还要给沈亭文留出来一部分空间,具体怎么安排…… 花涧短暂的愣了愣。 如果要在自己的计划中加入沈亭文,那自然需要考虑沈亭文的喜好。但花涧似乎并不清楚沈亭文会对什么保持长久的兴趣,他试着在自己的记忆里翻来翻去,却发现沈亭文除了会对他所做的事情短暂提起兴趣外,对其他一切从未表现出太明显的倾向爱好。 可要扪心自问,花涧也知道,自己从未认真去询问或者了解沈亭文的喜好,就像沈亭文不会知道他真实的喜好一样。 他不适合想这个问题,花涧给自己下定论,视线移过凝视许久的黑字:“突然问这个,你想买房了?” “想了有小段时间了,”沈亭文坦诚道,“前两天我听人讲,茗华那边要出几套新楼盘,最迟年初上市。这边毕竟是商业房,不是正经住人的地方,以后不可能一直住在这边。我想买个稍微大点的,三室一厅吧……四室二厅两个人住大了点。不过回头要是有其他打算,还是四室比较合适,多点地方总不亏。” “之前想买山水半岛的,看了几个户型,感觉不够敞亮。不过那边绿化很好,临湖景,应该是你会喜欢的类型。茗华交通设施更方便一些,离市中心近,离这边也不远。不过缺点也是临市区近,隔音得好好考虑。你怎么想?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先去山水半岛看看,再给茗华那边发个预约,备选里还有几个小区,楼层和户型都可以慢慢选。” “买房是大额花销,”花涧说,声音里有点轻叹,重复问道,“真考虑好了?” 沈亭文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想买,手头够,加上差不多到该买房的时候了。人总要安定下来,你不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吗?” 花涧一颤。 “家”,那个字轻轻戳进花涧心里,激起一丝波纹后迅速荡平。沈亭文一只手环过他的腰,轻捏着腰侧那块软肉。花涧平时怕痒,不太给他乱碰,今天却没反抗,听沈亭文说下去:“付款我也差不多想清楚了,你名里应该没有梧城的公积金,贷款贷我名下再还清,房本上正好是两个人的名字。但再想想,合资买房回头还得走公证,免不了麻烦。不如由你出全款,很多程序可以直接省略。” 花涧没了解过这方面的事情,但听沈亭文话里的意思,房子里显然有相当一部分属于他。毕竟以花涧对自我的认知,他很难有为房子花费的想法。 “等确定下来,我们再找律师签个意定监护协议,”沈亭文说,“后面……” “沈亭文。”花涧忽而打断。 他扣住了沈亭文环在他腰上的手,隐隐带着几分强制的力道,让沈亭文心里忽感不妙。他张口,想在花涧开口前将没说完的内容说下去,但花涧坚决地将他的手按下去:“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认真考虑一下。” “我考虑清楚了。”沈亭文说。 花涧摇头:“我不觉得会有人在考虑清楚的情况下,将原本属于自己的财产无偿交给另一个毫无干系的人,”他抬手,又一次打断沈亭文,“你完全可以只写自己的名字。” 沈亭文同样坚持:“那不一样。” “但以后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你不至于后悔。买房不是小事,这样做没人能同意。” 沈亭文没见过花涧对某件事表现出太过明显的抵触态度,他平日里再拒绝都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连长句子都很少讲。沈亭文觉得心底一下被掏空一块,阵阵往上泛冷,连自己都说不清原因。他眼睛里一时间只剩下花涧仰眸望过来的眼,还有眼角上方一点红痣:“为什么?” 第53章 “什么?” “为什么不能用你的名字?” “我只是觉得不够慎重。”花涧向他笑,甚至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手腕。 很轻,触感微凉。 花涧的体温似乎总比常人低一点的样子,或许是天生的,或许是体质问题。沈亭文不知道,花涧不给他讲,问了也不讲。 他什么都不讲。 怎样才算慎重?沈亭文这么想,自然这么问了。花涧偏头,笑意好像更明显了些,他稍稍侧身,嘴唇在侧颊一掠而过。 “我不想你哪天因为我后悔,”一个不算晚安的吻的吻落下,花涧为他整理好领口因为动作产生的褶皱,伸手去按床头灯,“该睡觉了,回头再说。” 但这一次沈亭文扣住了花涧的手,他吧手机屏幕上尚早于平日休息时间的数字亮给花涧看,执意道:“说完再睡,来得及。” 花涧无奈:“一些余地而已,你又不是不懂,总比来日纠缠不清来得好些。” “纠缠不清?”沈亭文轻声重复,“这是你不收戒指的原因吗?” 话出口的瞬间,花涧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不自觉地蜷起手指,又缓慢松开。沈亭文没有再给出逃避的空间,整个人逼近了他,近得花涧疑心自己能感知到对方的心跳。问询声直接响在耳边,又沉又重:“花涧,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第 34 章 “我没有。”好久,花涧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似的,稍稍向后仰头,避开沈亭文的呼吸,“我没有出力,拿这么多不合适。” 慎重、合适、意外、后悔,实话实说,放在大部分人身上,面对如此大的经济支出,它们确实应该是被考虑,甚至应该是被优先考虑的问题。因为关系亲近,所以产生了更多的提防和警惕。可沈亭文心脏下的空洞却因此张得更大,心跳跟着这些词一起往下坠,越坠越冷,冻得他胸口发麻。 这不是花涧需要考虑的问题,更不该由花涧提出来。沈亭文想,他不在乎那些杂七杂八的牵扯,在他们的关系里,花涧明显是那个更脆弱更需要傍身之物的人。他想要花涧的承诺,就要先给出能够对等的承诺,至少应该先给够花涧不再瞻前顾后的底气。 它们乃至不能称之为代价,自然无需对方付出。 “我们可以去做公证,证明是自愿赠与。”很久,沈亭文再次开口,“我是成年人,也考虑了很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用对我有顾虑。” 沈亭文说完,终于向后退开,让出被自己遮蔽的光线,也让开积蓄许久的压迫感。花涧指间微动,很轻地摇了下头。 “不是这个原因。”花涧低声说,“我只是……” 花涧有些说不出口,叹气出声,别开眼。沈亭文凝视着他的侧脸,从鬓角到下颌,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在心中默数到第十二次的时候,花涧才又一次叹气,转回来目光,解释道:“我只是,不需要而已。” “不动产,总有能用上的时候。”沈亭文说。 花涧稍顿,倾过身,抬手捧住沈亭文的脸,眼睫稍敛起来,带着两分莫名的愁意,看得沈亭文呼吸一滞。可片刻后,花涧眉梢眼角又淡淡弯了起来,恢复到平日里那副温和又平静地样子:“抗风险能力?” 沈亭文盯视着他。 “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么多。”花涧轻轻地说,拇指下移,轻轻压住沈亭文将要出口的话语,隔着那点距离吻上来,“现在就很好,对我来说,足够了。 ” 他收回手,背对沈亭文的视线,将书放到床头柜上,不言不语按灭了床头灯。花涧没有再去看沈亭文的神情,只是很平静地想,有些事情,可能已经到了越界的边缘。 不是他所能再后撤的边缘。 沈亭文沉默许久,终于闭上眼。 可不知是花涧的拒绝,还是其他原因,与花涧同居以来,沈亭文头一回做了噩梦。他梦到凤鸣街被血红的巨网笼罩,网眼中流出的却是灰黑、冰冷的液体,黏腻地贴着他的脚腕游过。茶室外的垂丝茉莉在风雨中疯狂挣扎,花朵中又生长出染满各种诡异色彩的骷髅。艳丽的血肉和灰色的建筑纠缠在一起,填充了他几乎所有的目之所见。 花涧坐在书店里,在翻看一本书——或者是画册,应该是画册,比一般的书要大一些。他的头发长长了,面庞和手腕却比现在瘦削许多。沈亭文喊他,下一秒直接站在了花涧身后。书页飞速翻过去,无数的光影就在他眼前疯狂闪烁,灰色的地面,脏污的墙,红的花。下一瞬,花涧按住了他的手腕,于是所有一切在这一瞬间静止下来,静得泛冷。 花涧闭上眼,同时示意他噤声。他的手中握着一块碎玻璃,黑红的血从掌心溢出,再顺着手指关节流下去。从手掌开始,更多的裂痕在花涧身上出现,先是手腕,然后是脖颈,紧接着是胸口。血流下来,落到一片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徒劳地去按压花涧身上的伤口,听见心电监护报警的嗡鸣声。 花涧浸没在那一片雪白里,嘴唇张合。沈亭文侧耳去听,没有声音。 可沈亭文终究辨认出来了,花涧说:你走吧。 沈亭文猛然惊醒。 屋内漆黑,浓稠的黑色压在他胸口,背后热得发烫,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直到他隔着一段距离触碰到睡得安然的花涧,才骤然浮上水面,听到空调运行时极其轻微的一点嗡鸣。 第54章 沈亭文缓了一会,突然翻身把人抱住了。 花涧被他搅和个半梦不醒,不满地哼出声,本能往旁边躲。沈亭文怕他迷迷糊糊间真跑地上去,慌忙松手,又把人往回捞了捞。好在花涧没醒透的时候还是很好骗的,他让开不出三分钟,他便又一次陷入沉眠。 沈亭文放松下来,没松到底又紧紧绷起来。有人说,梦代表一种预兆,会预示将来发生的事情。事发不巧,沈亭文刚好是迷信的那一派,再碰上花涧,免不了要胡思乱想。原本离天亮还有些时间,让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一吓,乍然亮了。 昨夜的插曲被不着痕迹抹去,融入无甚区别的日复一日中。而比起他们的生活,变化更大的反而是梧城的天气。一旦入秋,梧城的气温就开始表演何为七上八下,反反复复没个准头,比跳楼机还刺激。花涧在第一场雨落下来时就生了病,二话不说开始高烧,把沈亭文吓了个半死。 他平时一晚睡就头疼,一过分就发烧,没事时候看着活蹦乱跳,实际上一碰就碎,比养猫还要小心翼翼。沈亭文一点不敢为难他,见他精神不好就像被踩了尾巴,跑前跑后不敢停。 高烧持续了两天,转成绵长的低烧,三十七度五,上不去下不来,熬得花涧焉焉巴巴。沈亭文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头晕难受,再问就不吱声了,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露出来的侧脸苍白。 生病的人尝不出味道,花涧更是挑食中的佼佼者,磨得沈亭文一天到晚闷在厨房里,想方设法做一些有滋有味的食物喂他。从煨了半上午的牛肉粥道炖得恰好的南瓜粥,再到偏清淡的紫菜汤西红柿汤,然后他发现花涧生病后比较偏爱甜口,但不爱加糖的粥,不知道舌头到底怎么长的。 他连续投喂了三天,没见花涧转好,实在受不了继续担惊受怕下去,在花涧毫无作用的抗议中强行将人押到医院做了套检查,最终确定只是着凉感冒后才松口气。 花涧缩在副驾驶座上,捂着帽子口罩,就露出一双眼睛,声音发哑:“我说过是换季的原因。” “逢换季就这样?”沈亭文踩下剎车,在红绿灯前停下来,漫长的倒计时中,他试图伸手区摸花涧额头,被花涧小幅度一偏脑袋躲开了,只碰到口罩边缘。 “习惯就好了。”花涧歪着头,慢吞吞地说。 “脑袋里成天装的什么?”沈亭文收回手,捻了捻自己指间,声音里略有两分不满,“咱两认识小半年了吧?好容易长点肉,这几天全还回去了——你不觉得可惜吗?” “你要让我上称吗?”花涧闭眼,“多穿几件衣服就行了。” “太贵了,舍不得卖。”沈亭文半开玩笑般说道,换挡踩油门过路口,说道:“所以我说你怎么想的,总要找找具体原因,哪能总是这样。” “……” 花涧原本闭上了眼,因为考虑到可能要抽血检查,他连早饭都没吃,后面填的那点食物聊胜于无。这会车窗虽然专门给他开了一条缝,休息不佳和能量摄入不足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头昏脑沉,加上耍嘴炮他有时还真耍不过扔了脸的沈亭文,干脆头一扭,继续闭目养神去了。 沈亭文借眼角的余光凝视了他片刻,把心思放回开车上,本就限速离谱的路段硬是又被他开得更慢了几个段。好容易回到凤鸣街外,还得走一段路才能回去,加上天气还见缝插针地吹冷风,终于让沈亭文对这条街的不满涨到了极点。 但他现在说什么花涧都不太吱声,准确来说现在的花涧可能不太分得出脑力来思考他到底讲了什么,沈亭文的抱怨和意见在胸口滚了几圈,让自己更加憋闷地咽了。 只是更加意识到了实行某些计划的必要性。 第 35 章 和花涧说的一样,雨停后温度彻底降下来,他的低烧便顺理成章打包滚蛋了。他精神难得恢复,身心舒畅,不仅将茶室内的花草重新打理了一番,还提高了对沈亭文持之以恒的骚扰的容忍阈值。 沈亭文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好几天,终于没按捺住自己的魔爪,趁花涧洗澡时鬼鬼祟祟溜进去,大义凛然地锁了浴室门。 浴室空间本就不算大,花涧没地躲,给沈亭文弄得重洗了两遍,气得勒令他今晚不收拾好别想上床。沈亭文一边感叹他提起裤子不认人,一边老老实实善后,把该洗的洗了,该丢的丢了,才回到只留了床头灯的卧室,轻车熟路将手往花涧腰上搭。 然后被花涧摁住了。 “别闹,”花涧没用什么力气推他,自然没推开,转而扯着被子蒙住头,蜷了一半身,闷闷的说:“困。” 沈亭文低笑,他这会心情大好,就着这个姿势将花涧往怀里带,低头在他耳垂上亲了一口,体贴按灭床头灯:“睡吧。” “不过……”沈亭文顿了下,又说,“我有点事情,明天想同你讲。” 花涧含糊应声,说不好听没听清。 但从花涧第二天的反应来看,显然是没听清,或者没想太多。沈亭文磨磨唧唧一天,晚上洗完澡后却没像平日那样黏着花涧,而是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只牛皮纸袋。 花涧抬眸扫他一眼,没看见一样继续回神看书去了。 沈亭文捏着纸袋边缘,他紧张得有些厉害,于是没发现花涧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书页上的某一点没移动过。他拿不准花涧是什么想法,犹豫很久,僵硬地开了个头:“花涧。” 第55章 花涧将那一页翻过去,带起一声有些刻意的响动。 两个人隔着一张足够占据大半卧室的大床,一站一靠。沈亭文看了花涧片刻,转到另一侧床边坐下,半真不假地抱怨道:“和你说点事情,你可以不可以先不要看书了?” 花涧抬头,手指习惯性地摩挲了下书页边缘,目光落在沈亭文身上,忽而发现今天的沈亭文比他所想的还要正经。 装扮还是平日沐浴后的装扮,淡蓝色小熊脑袋睡衣,偏偏扣子扣到了最顶上,头发也可以擦干梳好。花涧想了想,知道沈亭文想谈的他大概不想听,但现在的境地又颇为避无可避,于是听话地放下书:“你说吧。” 沈亭文暗自深吸口气,停顿片刻,却是先问了个花涧始料未及的问题:“我想知道你这次发烧的原因,不是你之前说的换季之类的原因,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去医院做过更具体的检查。” 花涧抬眼。 沈亭文的关注点有时候会让花涧感到无奈又不解,不解之余还有些想笑,可能是因为对方的认真。花涧将书合起来,压在腿上,想了片刻,如实答道:“查过,身体没有问题。可能体虚的毛病现代医学一时半会难以拯救吧。” 沈亭文像是松了口气:“……那还好,你试过长期调理吗?” “没有,”花涧顿了顿,“不太有时间。” 长期调理要找靠谱的医生,最主要的还是时间,不能半途而废。沈亭文坐得更近了些,说:“我前些日子打听了一个医生,据说很厉害。你这几天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让医生看一看,给出个调养的方子。”沈亭文说着,捏住花涧手腕,很轻地晃了晃,“我以前总觉得你身体不太好,没精神,这次一生病瘦成这样……要是我不在,谁能在你生病时候照顾你?” 花涧听出沈亭文话里有话,暗示的内容过于多了。他想抽回手,没抽动,沈亭文看似只是虚虚握着,实际上一直在留意他的反应,扣住的力道刚好让他挣不开。花涧沉默片刻,说道:“不用太操心,注意一些就好。” “不行,”沈亭文断然否定,“生病多难受,而且……” 后面的声音低下去,在喉咙里含糊滚过一遭,含了口烫水似的,花涧没听清:“什么?” “我说……”沈亭文真的像是被水烫了嘴巴一样,说,“……我会担心。” 花涧一愣。 若在平时,花涧便当沈亭文又在耍嘴皮子,嬉笑一句也就过去了。可沈亭文此时却说得太认真了,认真得超出了暧昧的界线。花涧对这样的他从来难以招架,一时之间失了词。 很久,花涧很轻地抿了下唇:“你……” 沈亭文:“我……”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花涧摇头:“你先说。” “好,我先说。”兴许是知道花涧一开口不过拒绝,沈亭文这次没让他,主动开口道:“上次你拒绝我的提议之后,我想了很多事情。拒绝的理由,你的想法,我该怎么做……太多了,乱七八糟的,乱到你现在问我到底想了什么,我可能都说不明白的那种……” 沈亭文凝视着花涧,从头到尾,愈发觉得这个人特殊,连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都认真得令人心动。那双眼睛眸光清浅,眼尾很浅地弯下来一点,有几乎令人惊心动魄的温柔。 沈亭文喉结轻轻地滚了一下,感觉嗓子里有点痒:“紧接着你就生病了……我那时候其实挺慌的,毕竟前段时间……” 毕竟前段时间家里人才住过院,花涧在心底替沈亭文补充。 但沈亭文越过这句话,说:“我可能太风声鹤唳了,可我控制不住……你自己应该不记得,头一天晚上你烧得不太清醒,我半夜掐点喊你起来喝水,你一醒就不知道在念叨什么,后来念叨完了,一声不吭开始掉眼泪……” 沈亭文一手搂着花涧,碰到了满手灼热。那个懵不合时宜地再次闯入他脑海,绚丽的苍白的,鲜艳的枯寂的。屋外雨水沙沙,好似能听到风雨中垂丝茉莉拍打窗户的声音。花涧闭着眼,烧得眼尾生红,唯独嘴唇白得像纸。 他小心翼翼地将水沾到干裂的嘴唇上,听见花涧极其轻声地说着什么。他凑近了,听见那梦魇一样的三个字。 那一瞬间,沈亭文甚至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数日以来的惴惴不安好像忽而成了真,把他压在了深不见底的海渊下。可偏偏在这种时候,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了。他抬手压住花涧手腕,一下一下数着两个人的心跳,直至它们逐渐合为一道。 花涧慢慢抬眸,沈亭文的话同样莫名将他勾回了那一日。他张张口,想要安慰沈亭文。可话到嘴边,不想解释的心思又占了上风,于是他掐住话头,眸光垂落下去。 沈亭文深吸口气,品砸出苦涩来:“你自己说,你和家里人关系不好……在梧城,也没见你有保持联系的亲友。那除了我,你在需要帮助的时候,还有可以依靠的人吗?” 话出口的瞬间,沈亭文好像忽而被什么击中了,喉口哽得厉害。他握着花涧的手,感受到中间千山万水一样的距离。花涧不提过去,也从来避讳未来,好像他是一封没有收件地址的信,只能在无数风景之间辗转起伏。 “所以……我觉得,我总得做点什么。你没太多依靠,要是我对你还不好,就太欺负你了……” 第56章 沈亭文长长呼气,大概剖白自己于他而言同样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花涧视线凝落在他捉着自己的那只手上,看见沈亭文的影子将将从手侧划过去,是一条分明的界线。 有地方错了,花涧想。 而且错得南辕北辙。 “沈亭文,”花涧开口,“我想你……” 可沈亭文几乎是第一时间制止了他要说出口的话:“让我说完,小花儿……你说我不够慎重,我知道,我从前太轻浮,让我们感情开始得太过草率。但现在我认真考虑过我能考虑的所有事情,尤其是这几天——” 他窣窣打开绕线扣,从文件袋中取出一堆花花绿绿的本字,谨慎无比地放到花涧面前:“这是我的出生证明、疫苗本、身份证、社保卡和户口本。我爸妈……”他有些小心地说,“不赞成我的取向,所以我很早就分了户口。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不想见他们,我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一分一毫。” “这是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证书,大学录取通知书,本科毕业证和学位证,毕业后考取的相关从业资格证,现在在不同的公司挂名。”沈亭文说着,又取出几张折起来的纸页,迟疑片刻,还是和证件放在了一起,摸了下鼻尖:“这些是大学期间参加竞赛的证书,比较乱,用处不大。但我想他们也算我过去的证明,就放到了一起。” 花花绿绿的证件或迭或散地摊开在两人之间,占据了花涧绝大部分视野,昭彰地等待着他的翻阅,像是一条可供拨弄的时间线,涵盖了一个人的小半生。 在花涧出神的同时,沈亭文将文件袋在手上磕了一下,估计是在确定里面的证件已经取完了。紧接着,他取出几份文件,挨个递送到花涧手中:“这是这边店面的房屋转让合同,房产证原件,我们两个签订的租赁合同……”沈亭文稍顿,最后取出两张银行卡,“这张是工资卡,密码是我的生日倒着输。这张是新办理的卡,里面的金额足够梧城一套全款房带装修有余,密码是我们相见那一天。” “花涧,你说恋爱关系是可以随时被违反的口头契约,法律总该是白纸黑字的铁证。个人关系我目前没有办法给你法律承认,但我总能用法律给你我能给的。”沈亭文定定凝视着他,“你可以随意查证这些证件的真实性,如果你愿意与我组建家庭,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做公证,从此之后它们就是我的承诺。” “或者,你觉得现状更好,更想保持恋爱关系,”沈亭文说,取出最后一份文件,翻到最后一页,不容拒绝地将它放到花涧手中。与它一同落下的,还有第二张银行卡:“这是一份空白的财产赠与证明。” 卡片正正好被放在被赠与人几字的旁边,简要概括了赠与合同的所有内容。 “花涧,你听我表白不是第一次了,表忠心你估计一样没信过多少,更何况‘未来本身就代表一种不可信’,没有人能笃定感情变故的发生与否,所以你不信我也是应该。但我向你保证,此时此刻的我足够爱你。所以,我希望在我能够给出你保证的时候,给够自己该给的东西。”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希望你再想起梧城,甚至是再想起我的时候,对我的印象不要是那个对你见色起意的登徒子……至少,记得我也是认真喜欢过你,想过给你一个未来的。” 未来…… 花涧怔然,茫然地抬起头,却见沈亭文错开了他的目光。 沈亭文嗓子里发苦,他想动动手指,发现手指也冰凉僵硬。花涧或许说了什么,或许还没开口。他没听见,耳边一阵阵地嗡鸣。一个声音问:要是他真的离开你呢? 另一个声音说:那也在预想之内,不是吗? 花涧半晌没出声。 他闭上眼,缓缓吸气,感知着气体渐渐填满胸腔,好像借此能够让他的心脏平静下来。可他又感知到自己的心跳并不剧烈,比起沈亭文曾经凑近他时甚至称得上平静。昏黄的灯光下,一切都变成了静止的,窗外的风声,垂落在地的窗帘,安静睡在衣柜边的猫,包括他自己在内。他好像在沈亭文话音落下的剎那被抽离了,另一个自己居高临下站在旁侧,居心叵测地笑。 只是笑,了如指掌一样。 你不会答应他,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花涧在心底重复,他当然知道。他迟疑,他徘徊,但他明确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哪怕自己尚且不知想要一个怎样的结局。 花涧笑着摇头,将手中合同合起,放到一边,很轻、叹息一样地说:“那你呢?” “……我?” “是啊,那你呢?”花涧说,他明明还是笑着的,整个人却忽而间被莫名的愁意笼罩。他垂眼,避开沈亭文的注视,重复道:“沈亭文,你想要什么?” 第 36 章 沈亭文全然怔住。 他要什么,如果放到刚认识时,他会半开玩笑问花涧需不需要一位床伴;放到三个月前,他会认认真真告诉花涧,他想要与他谈一场恋爱;可事到如今,明明他该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却在骤然间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仿佛他一旦开口,连带现在已有的一切都会变成阳光下飞舞的泡沫。 他为此惶然而恐慌。 “我没什么想要的……”沈亭文说,可他没有得到花涧的响应,于是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出声,几乎轻不可闻:“一定要说的话……我希望你能开心一些。” 第57章 在那句话问出口的瞬间,沈亭文骤而想不明白,这段感情到底带给了花涧什么。曾经的花涧好像不是这样的,爱恨于他而言是弹指可挥的物什,喜怒同样不过轻如鸿毛的转瞬。他闯入了花涧的生活,又硬生生地逼迫他面对自己的内心,可他们的感情好似从在一起的那一刻起陷入了什么怪圈,他小心翼翼地将花涧捧在手心,那朵花却一日又一日地枯萎下去。 花涧眨了下眼睛,侧过眸,在衣柜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侧影,灰白瘦削一道,很熟悉。他安静地瞥了那道剪影片刻,忽而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觉得熟悉。 他来梧城那一日,便是在镜子中见到了这样的自己。而今半年余过去,兜兜转转,他依然是这样,一般无二的模样,苍白,空虚,像是无意闯入此间的外来客。 沈亭文说他想要一个家,但他从未觉得能让沈亭文达成这一目的的人会是自己。 “你想要的不是这样,”花涧轻轻摇头,顿了顿,又说道,“我没有不开心。” 他想自己应当向沈亭文真心地笑上一笑,再像从前那样找个借口将话题岔过去。可他勾了几次唇,却始终笑不出来。那种莫名的抽离感又一次席卷了他的全身,变成无穷无尽的疲惫。花涧闭上眼,眼前证件上的红与绿就蔓延开,变成更加极端的色彩,交织成他的过去。 “没有的,”花涧重复,叹息出声,他睁开眼,将赠与合同合起来,望向沈亭文,“比起这个,你更想要的是我能够留在你身边,或者说,你想要明确的我属于你的证明,是么?” “可……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花涧很轻地问,“你在担心什么?” 花涧在其中偷换了一个很小的概念,他知道沈亭文听不出来。沈亭文看不见花涧的眼睛,同样很轻地问:“可你又在担心什么呢?我们中踟蹰不前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小花儿,你还记得吗?你答应我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同你讲过什么?” “恋爱关系本质上是一种可以随时被单方面终止的口头契约。”可能因为沈亭文不久前讲过,花涧第一反应想起的是这一句,无端涌起莫名的解脱。但他很快回想起来,这句不是沈亭文讲的,而是他自己。 那是他留给沈亭文未来某一日厌倦了这段关系的余地,也是他那时潜意识里写给他们的结局。 花涧手指微蜷,无意识攥紧了薄被。 “……我说,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换,”沈亭文轻声,他覆住了花涧的手,慢慢地将他蜷起的手指拢起,感到掌心一片冰凉,“在交易达成之前,你不需要付出什么,也不需要有负担……可是,小花儿,我好像忽而不知道你到底想不想与我做这一桩交易了。”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自由自在,无所顾忌,什么都不需要,物质的,心理的。等慢慢熟悉起来,我又觉得你顾虑太多,所以不愿意迈出第一步……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擅自以为你是没有安全感……” “是,这该怪我,任谁第一面被一个同性追求,都不会觉得对方是个安稳的人,何况你在梧城举目无亲……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把你留在身边,我总要对你更好一点,最好是把我能给的都给你,不限定什么——这本来也是我作为你男朋友应该做的事情。” “我以为,总有那么一天,我能让你安心,愿意和我组建一个家。”沈亭文呵笑出声,一道飘忽的气音,从花涧心口上划过去,“但我似乎失败了……这么久了,小花儿,你还是什么都不要。” “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啊?” 花涧慢慢阖上眼。 沈亭文凑近了,手指慢慢地抚过他的眉眼,触感温热,是花涧熟悉的温度。但花涧觉得自己的皮肤依然是冷的,毫无缘由的,他和沈亭文明明离得这么近,近到一倾身就能依偎在一起,可他们之间连温度都递不过来。 “你不用这样。”花涧说。 “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花涧平日里有很多词,可在今晚,那些内容聚在他脑海里回荡,再游鱼一样消逝。他沉默地一节一节捏过自己手指尖,最后停在食指上。 被沈亭文顺走耳机后,他意外伤到手指。不出半个月已经好彻底的伤口,此刻却微微刺痛起来。 可我连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给你想要的东西。花涧悲哀地想,他像是传说中无足的鸟,得不到落地的仁慈,只能一次又一次摇头:“现在这样,很好了。” “以后呢?一直这样下去吗?小花儿,我们之间不能拥有一个以后吗?” 花涧错开他的目光,很久,几不可见地点了头。 沈亭文忽而间也感知到了冷,又冷又累,寂静如巨兽,吞没了他除却彼此以外的一切感官。他呆愣地望着花涧,可花涧好像也累透了,侧颊不带任何情绪地依在他的掌心。他不看他,空茫地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好似连对视都会让彼此痛苦。 屋外风又起了,沿着窗沿刮过。沈亭文知道,这场风过后,梧城会更冷,屋外的垂丝茉莉会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枝蔓。他等了很久,抬起手指,轻轻点在花涧右眼尾上方。 花涧眸光随之颤了一下。 “小花儿,”沈亭文在风声中开了口,“你爱我吗?” “怎么问这个?”花涧慢一拍地移回眼睛,“这件事情……” 第58章 “我知道它与现在无关,”沈亭文缓缓说,“只是想起来,你好像没有说过爱我……我不记得有过。” 对,没有的。花涧在心里回答,他们相识寥寥几个月,在可供追溯的记忆中,他从来找不到自己对沈亭文讲这个字的记录。 那便是没有吧。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对我讲,可我想知道,现在呢?”沈亭文手指拂过他的鬓发,“你总说现在这样很好,那么,花涧,你现在爱我吗?” 花涧没有作声。 爱,多么简单一个字眼,只需要张开嘴,放平舌尖,让气流自然从喉咙里流出,就可以轻松念响。多少人用它许诺感情,许诺自我,许诺或真实或虚幻的以后,仿佛只要有它,一切矛盾都可以迎刃而解,一切未来都可以变得可知可见。 但现在,它改变不了任何现状了。花涧明白,他曾经将太多的问题和矛盾推给下一次,以期时间可以将所有大事化小地含糊过去。但他忘记了,蓄水的堤坝总有所能承受的限度,他已经将所有积累到了极限。 即便你相信他的爱足够日后消磨,你又能肯定自己给得出他想要的情感吗? 花涧答不出,他不知道,于是,那样简单一个字在他嗓子里转过几次,始终突破不了桎梏。 为什么要说爱呢?花涧有那么一瞬茫然地想,一场窗边过马的露水情缘,让它在日光之下渐渐消散就好。一个家,一个由想象构造的以后,真的是他们之间应当有的结局吗? 他们是彼此云无留迹的过客才对。 “花涧……” 沈亭文向后退开两分,让花涧有瞬间的恐慌。对于花涧而言,那是太过陌生的一种情绪,以至于他没能第一时间辨别清便被压了下去。他本能地想伸手去抓,稍一动作又乍然停下,最后落回自己腿上。 沈亭文背对着灯,眉目在花涧视野中愈发模糊。花涧以为他还会说些什么,但半晌过去,他们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坐一靠,沉默而僵硬地对峙着。 又是很久,花涧慢慢移开手指,放过了那块被攥皱的被单,哑声道:“……对不起。” 风声啸卷。 沈亭文说不清自己那一剎那的感受,好像终于在这段夜路上轻飘飘地踩空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摔得很疼,可声音都带不起一丝,连心口的钝痛也跟着一道变浅,逐渐隐没下去。沈亭文说不出话,好半天,自嘲地笑出声。 “你没有对不起我,小花儿。”沈亭文彻底放开他,让出被遮挡的灯光,松开了什么执念一样,“你不欠我——我自愿的。” 花涧向前倾身,他想看看沈亭文,可沈亭文转过了身;他想说话,却出不了声音。 “小花儿,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束缚。”沈亭文侧回身,声音低闷,语气反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他说:“如果这是你的答案的话。” 他俯身捡起那份赠与合同,展开不小心被摧折的角:“那么它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无论现在还是以后,我希望它至少可以给你一定范围内选择的自由……” 我希望你能理直气壮、毫无负担地对我提出要求,能够全身心地信任我,如果注定做不到的话,那我希望你能无所顾忌地做出自己想要的选择。 沈亭文摇头,将合同放到床头柜上,默不作声收拾好其他文件,最后按灭另一侧的床头灯。但在离开的前一瞬,他依然回过了头,说:“对不起,花涧。” 门把手咔哒落锁,花涧定定地盯着不知何处,直到连地毯上的花纹都变得模糊,才仰起头,可他抬手擦了半天,脸上仍然干干净净。 第 37 章 沈亭文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夜晚在他的辗转难寐中被拉长到难言的程度,拉出嘲哳的风声。他盯着黑暗中看不清的窗帘,在某个瞬间忽而开始想,他现在和花涧到底算什么关系? 谈婚论嫁没有谈拢的情侣?还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前男友?花涧要是不想理人,那自己是死皮赖脸继续住在这里,还是暂时搬出去避嫌? 可不管怎么想,沈亭文总觉得那些形容太表面太轻浮。他和花涧之间隔着更深层、更难以形容的东西,像是隐于海面之下庞然的冰山,找不到明确的起因。 花涧给他的那点特殊,不足矣他成为花涧坚定的被选项。 沈亭文默然坐在黑暗中,额头抵在膝盖上。静默中时间无情流淌,将他的回忆倒带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清晨第一抹光透过玻璃落在窗帘后,沈亭文才如梦初醒,烦躁地抹了把脸,起身洗漱。 他知道自己最后不免冲动,一份赠与合同将他们之间的余地逼得几乎分毫不剩。短时间内,花涧估计不会太想见他。可当他推门走出房间,向一楼望去时,猝不及防就撞进了花涧的眼睛里。 依旧是那双眼,目光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变。他与花涧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花涧穿着驼色风衣,戴着烟灰色围巾。看见他的时候,极其温柔地向他笑了一笑。 漂亮,清冷,生人勿进。 一切都那么熟悉,连带花涧房间脚边的行李箱。 沈亭文恍然,本能地向前走了一步,险些一踉。 可能这半年花涧还是让他过得太安逸了,连争吵都未曾有过。即便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不快,第二日沈亭文总能在桌边见到他。久而久之,他开始顺理成章地认为,花涧即便对他若即若离,但至少认为这方寸之地属于他。这种想法太过根深蒂固,牢固到昨晚闹出那么大的矛盾,他想的也是自己暂时搬走,而不是让花涧为难。 第59章 但梦和幻想好像总会碎掉。 花涧也会走。 他要走。沈亭文乍然意识到,无论他如何诠释花涧某一行为的意义,花涧终究不属于这里。他与这里之间真正的牵系只有一纸明年四月就会到期的合同,稀薄到聊胜于无。 在花涧不要以后的时候,写给他的结局或许就注定了。 沈亭文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至少应当作出一些挽留。可实际落到行动上,一切都好似被清空了。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脚底依然轻飘飘地。花涧在他眼睛里站起身,侧脸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开口道:“我以为你还要一会才醒。” “听见动静,就起来了。”沈亭文的听觉迟钝地上了线,目光同样慢两拍才落到行李箱和旁边的航空箱上,“你要去哪?” 花涧不知是想说其他的什么,还是一下没想好该怎么回答,顿了下才说道:“有些事情。”他稍微停了停,又问道,“你想养它吗?” 沈亭文脑子里“嗡”一声,听见航空箱里中气十足的猫叫。它来的时候才四十来天,团在花涧衣服里没个影,现在能把沙发压下去一大块。仿佛是为了应和花涧的话,它从栅网的格子中把爪子伸出来,平白挠着空气。 “什么?” “你想养它吗?”花涧说,“我暂时不方便带它走,如果你不想养,过几天……” “你要去哪?”沈亭文打断。 花涧声音停住,慢慢收起面上不作真的浅笑,缓慢错开沈亭文直直望进他眼睛的目光,平静道:“有些事情要办。” 沈亭文不为所动:“我是你房东,有理由知道你的行程。” 这话纯属瞎扯,花涧没听过房东什么时候对租客的行程还有知道的必要性,毕竟他从没搞出祸害房子的事情。但他定定与沈亭文僵持了数十秒,还是败下阵来,叹气:“去临城。” “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次,花涧沉默了更长时间,回答:“我不知道。” 沈亭文本想追问“是什么事情能不知道要办多长时间”,可话没到嘴边就被花涧一副逃避的态度堵了回去。他一时间不知该气自己还是该气花涧,半晌,他颇为气闷地抹了下下巴,换了问题:“几点走?” “十一点的飞机。”花涧说。 “这会不方便打车,从航站楼去机场也得额外花时间。”沈亭文转过身,边说边向厨房走去,语调毫无波澜,“吃完早饭我送你。” “……好。” 很多事情上,花涧犟不过沈亭文,他也不想打破两个人之间表面的平静,沉默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沈亭文似乎也将这当做一场普通朋友之间的分别,除却下车时叮嘱花涧注意安全以外,没有多说一句。 机场外不能长时间停车,沈亭文也没理由再送。等花涧进了门,在防爆检查的短暂时间里向外望去时,沈亭文已经启动了车辆。 他保持着回头的动作定定望了片刻,看那辆车混入车流,车尾也消失在高架桥拐角处,整个人好似忽而间被抽去了大部分力气,肩膀一下松落下来。 花涧说不上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疲惫,空虚,可能都有。那些被他刻意隐藏和忽略的东西卷土重来,在他和外物之间落下一层厚不可破的屏障。他闭了下眼睛,一边跟着人流往前走,一边逼着自己回神,回神那刻又开始想,临城啊…… 临城啊……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回去了吧。 应该是了。花涧听见自己说。 他又从口袋里把手机取出来,翻来覆去地看手机上的最新来电和短信。临近起飞的登机口人来人往,不算吵,但也不安静。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知是昨晚没休息还是其他原因,花涧听着周围走动的脚步声和不太明晰的说话声,竟然短暂地睡着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同样有些吵闹。远处播放的广播舞曲,部分学生特训时老师的吹哨声,还有学生凑一块大叫大闹的声音,都纠缠在一起,穿过走廊,透过推开的窗户落在手边,撩动速写板上夹着的纸页。 花涧把被吹起来的边角压平,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风压着树梢,把叶子吹得飒飒作响。 花涧又低下头,三两笔在纸面边缘画出一片叶子的轮廓。 “你们第一次联考的成绩差不多下来了吧?”花涧的笔刚离开纸面,另一边缓慢研墨的老人就问道。 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梦外花涧心理影响,那时将将成年的花涧显然心情不是特别好,他抓着笔,在叶子旁侧胡乱加几画,知道自己画不下去太多,干脆搁下笔,点头:“下来了,考得还行。” “还行就行,”老人没详细问排名,又关心道,“最近压力大不大?” “还好,”花涧惜字如金的毛病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就有,他说完见老人没立刻回复,自己思考片刻,没让话彻底掉地上,主动补充道,“高三没压力不大的,主要是隔一天考一次,累了点。” “你初三在四中念,没习惯吧?” 四中是公立学校,但襄阳本身地方小,正经在意成绩的只有一中和私立中学。花涧在恍惚的梦境中想起那些过去,四中排名靠后,生源又鱼龙混杂,班主任都未必留得住一年,升学要求自然低,随着学生自己胡闹。 老人呵呵笑出声,又说了些话,太模糊了,花涧没听清。他听见机场广播通知登机的声音,和另一道机械声重合又分离,他抓起行李箱的拉杆,伴着滚轮的呼啦声往前走,又听老人问他:“念哪个大学想好了吗?” 第60章 “没想好。”只是片刻,他站到讲台边,一页一页慢慢整理着各种各样的画稿。因为顾及到老人的身体,加上这会就两个人,空调开得不低,花涧额头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偏头用肩膀蹭了下,蹭得眼睛不太舒服:“我想报远点,云越,南川……舟海,都可以。” “以后还回来吗?” 花涧低下头去:“不想回来了。” “那就是不回来了。”老人说,“不回来挺好,江阳小地方,能出去还是出去。”他絮絮叨叨地,“想念就念,多走走,长长视野。别委屈自己,大学就是该走该玩的时候,你长这么大不容易。” 花涧眼睫一颤,视线随之一恍。手指下压着的画稿在视线中逐渐模糊,跟画室一周的画一起活过来,将他围拢在正中心。他抚过最明晰的那幅画,忽而开口:“我想改个名字。” “嗯?” “叫花涧吧。” 指尖下的画作乍然燃起火焰,划破视野。墨色从燃尽的纸面上流下来,化作层层铺展的山河湖川,再渲染成大片的白。老人声音隔得很远,还是笑呵呵的:“有花有水,是个好名字。” “多有生机和未来的两个字。” 花涧霎时惊醒,白色在他视野中层层褪去。他将手指从手机屏幕旁侧移开,露出不曾切换的短信界面。 那条短信上,是一个地址。 一座殡仪馆的地址。 第 38 章 临城。 沈亭文将这两个字默念了很多遍。 在与花涧相识前,他对这个地方仅仅停留在有所耳闻的状态。虽然同在北方,但临城一来离燕城不算近,二来没有太说得上名号的景点,以至于沈亭文在燕城呆了快八年,愣是没有亲身去过一次。 第一次尝试深入了解临城还是因为花涧。但花涧对那里投入的感情甚至还不如暂居四年的梧城,问了两次都不愿意多提。沈亭文识相,自然不问了。 那么,花涧现在马不停蹄返回临城是为了什么? 与昨夜相似的不解与无力又回到了沈亭文身上,他想不通。从送走花涧开始,倦累感就久违地缠上了他的四肢,像是坠了秤砣。他回到凤鸣街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到这会,太阳业已西斜,风一过,彻底有了初冬冻人的意思。 他走得很慢,本能地不想回去。鞋底扣在青砖路面上,很轻的一声“哆”。沈亭文数着脚步声,毫无缘由就想起自己上一次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时。 或者说,不是上一次,只是更有意义的上一次。那天下着雨,风里的冷一样藏不住。他在想如何面对花涧,而花涧主动为他打开了门,还为他煮了一碗小馄饨。 那是他自打和老太太离开家之后,久违地再次品尝到的能让人整个都熨帖下来的温暖。 沈亭文沉默地在茶室门口站了一会,最终被无情的挠门声打断了思绪。他低下头,看见花涧留给他的那只猫整个拉长了,前爪扒拉在玻璃上,一副要拆家的架势。他又愣了片刻,想起似乎是有几天没给它加粮了。 “……”连猫都欺负他,沈亭文气闷地想,取出手机看了眼,置顶消息依然没有更新,还是他问的那句[落地了吗?] 他心不在焉地给猫添粮,添完又没事找事地将茶室的桌子抹了一遍。还没抹完,斜刺里忽而瞥见花涧放在花架上的一盆金莲花坠了几片叶子。 花草多要过冬,有的早几日便掉没了叶子,花涧还大概给他讲过有哪些。可不知为何,沈亭文心上莫名咯噔一下,总觉得这株花有些恹恹。他踌躇很久,还是拍了张照发给花涧。 这一次依然是石沉大海。 茶室中的石英钟表忠诚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也用有节律的走动声告知屋内的人。沈亭文想再找点事情给自己转移注意力,闲驴拉磨一样在屋里转圈,但他转了半天,除了再把柜台擦了一遍,再没找到其他事情。 其实他知道花涧已经成年,有足够的自理能力,相信现代社会交通的便捷性和安全性,也相信网络信息的迅捷,他甚至知道自己现在纯粹是思虑过度,才会让自己一直胡思乱想。但他控制不住,哪怕他清楚自己实在不行还可以直接一通电话打过去,可电话挂断之后,他怕是依然会神思不属。 他就像突然患上分离焦虑的小孩,裹着数不清的躁动和焦灼,被塞进了成人的皮囊里。这具皮囊空空荡荡,亟待太多的物什和情感来将它填满。 沈亭文兜来转去半小时,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干脆上楼。路过花涧房间时,他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地推开了门。 花涧的卧室一直打理得很干净,杂而不乱。他不是太喜欢香熏,也不大用香水,只偶尔在房间里画些画,连纸墨味道都不重。沈亭文换了家居服,将自己埋到枕头上。 枕头上还残留着洗发水的淡淡的香味,慢慢地顺着鼻腔钻进身体,终于填充了皮囊之下的空虚。沈亭文嗅着那种味道,突然觉得眼睛很难受,心脏和胃也一抽一抽地难受。 他侧过头去,窗户开了一小条缝隙,带着窗帘偶尔很轻微地晃动一下。影子与置物架一擦而过,归于原地。飘窗边的架子上规规整整摆放着很多盒子和小物件,装贝壳雕的礼盒,装腕表的礼盒,一起出门时零零散散买的挂件摆件,花涧养的盆栽,有一件算一件,沈亭文只用一眼,就能回忆起它们所相关的过去,也能知道花涧一件都没有带走。 第61章 但花涧却将另一边桌子上的画纸和床头柜上的小对象全部收了起来,一件不剩。于是,这件卧室里能给沈亭文带来“花涧会回来”这种错觉的东西,同样被清除地干干净净。 ——除了那份赠与合同。 ……真是够了,沈亭文想。 他用力把视线从床头柜上撕开,转到另一侧的衣柜上,片刻后,他又闭上眼。此时此刻,查证花涧离开时到底带走了哪些东西,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何况,花涧如果真的想带走什么,就不会留下毫无变化的置物架,也不会穿相遇时的那身衣服了。 一个人决心要走的时候,或许没什么是拦得住的。 沈亭文死死掐着眉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今天的一切仿佛都在与他作对,就在他隐约感到大脑略有昏沉时,花涧养的那只橘猫自己开门钻进来,喵喵地在他胳膊上磨爪子。 这猫平时存在感不强,可能田园猫天生好养活,没让他们费过什么心思。现在花涧一走,它反而刷起了存在感。沈亭文和它大眼瞪小眼片刻,感觉自己也要被盯成鸳鸯瞳,干脆从猫爪下拽回自己饱受摧残的袖子,反手把它摁床上了。 橘猫挣了两下,翻身伸成一根长长的猫条,然后威胁似地露出了爪子。 沈亭文:“……” “小没良心的。”沈亭文叹口气,把它松开了。这只猫有时候会半夜来屋里巡逻,转一圈就走,指不定就把人踩醒了。沈亭文看它刷完存在感,头也不回地从门缝里钻出去,忽而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抬起了头。 ……花涧甚至没有给这只猫起过名字。 沈亭文不记得何时听过一种说法,说给小动物连着主人的姓起名字,再抱着绕餐桌三圈,就是在灶王爷跟前上了户,以后不仅不会丢,下辈子还能功德圆满转世成人。他是现代人,不信神神鬼鬼的传说,但有一点不会改变,名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沈亭文对小动物的热衷性一般,它如果不主动蹭到手边,不会闲得没事去撸猫。而花涧则从未主动叫过它,在它稍微长大一些后,更是只剩了饲主的职责。 沈亭文见惯了花涧犯懒,平日还会帮他逗猫,可现在想来,那不过是想避免产生感情罢了。 他甚至不想与自己带来的小生命产生牵绊。 这种想法来得毫无缘由,在诞生的瞬间潮水一样漫过沈亭文的口鼻,让他几乎惶恐起来。他猛然从床上蹿起,绊了自己一脚才扶稳衣柜门。而熟悉的衣柜中,所有衣装收拾得整整齐齐,赏心悦目,又冰冷至极。 对花涧而言,今日或许不是离开,而是从未想过留下罢了。 第 39 章 临城的环境和梧城没得比,虽然治理了几年,但一旦到冬天,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沉恹恹压在心头。只有偶尔下过雪,天空才能难得明净几日。花涧默不作声躲过招呼过来的几个黑车司机,拉着行李箱走到广场外的上客点。 提前约好的司机主动接过行李箱,一边往后备箱放,一边再次向花涧确认目的地:“去东行酒店?” 花涧浅浅应声。 “行。”司机确认订单,打灯转弯,汇入主路,还没跑几步就主动挑了话题:“头一回来临城?怎么往襄阳跑?” 从梧城往临城没有直飞的飞机,落地后需要换乘高铁,一圈折腾下来麻烦其实不少。除非假期,不然很少有愿意从高铁站往襄阳载客的司机。花涧在外礼貌为先,即便不是太想说话,还是回道:“不是。” “噢……那是有活来?看你东西只带了那么点。这两天襄阳要降温,衣服还是得多带几件。” 可能是为了应和司机的话,半空骤然来了风,呼啦啦擦着树顶刮过,卷起花坛边积压的枯叶。花涧将手指贴在车门上,没感到太多冷:“东行旁边有商场,不打紧。” “我信你不是第一次来了,”司机半开玩笑一样说,“你说话没口音,听不出哪块人,也是临城的?” “临城的,”花涧一直不太擅长应付主动又热情的人,更架不住蹦豆一样的问题,干脆换了说话的语调,“我这么说就能听出来了。” “桥南那块的?” “嗯。” “那怎么不回家啊?” 司机问这一句纯属顺口,没什么恶意,毕竟他说的地点在高铁站和襄阳中间。但花涧没立即回答,他立刻咂摸出一点不对味,主动找补道:“害,我问的什么话……” “没关系,”花涧没从窗外移开视线,“不是什么大事。” “别伤心,人活着总得有点遗憾,迟早得继续往前看。你一看就年少有为,以后的路肯定越走越宽……” 花涧的心情本来很乱,给他没头没尾乱七八糟一开导,居然开始哭笑不得。他收回手,抵着鼻尖低咳一声,及时拉回了越跑越歪的夸赞:“谢谢。我嗓子不太舒服,先不说了。” 这话的本意是想断话题,但司机的情商委实不知道点到了哪里,借着路上没车,抬手就从扶手箱摸出一只蓝色盒子:“这有我老婆放的润喉糖,要不你先吃两颗?” 花涧:“……” 他狠狠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了,谢谢。” 司机先生终于不吱声了。 花涧盯着窗外发呆。 襄阳和临城之间的国道虽然建设完成,周边土地也征收完毕,但配套设施说了几年,始终没个影。从窗口望去,视野尽头只剩下铺陈的荒凉黄土,间或掠过一只鸟,转眼化为荒凉的一部分。 第62章 花涧闭上眼,心里没由来地一阵阵泛苦。 他知道自己的繁杂心绪是因为他在此经历过的种种过去,哪怕他能将它们简化成一句“不是大事”,也不可否认它们在他身上刻下的种种印记。回忆如流水,记忆却是砂纸,或温和或残忍地为一个人塑形。 现在的他,可能是水岸边被水流拂动的芦苇。 只是心口闷闷生疼,不至于情绪崩溃,花涧习惯了。 他从窗外收回目光,司机可能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见他终于回神,忍不住再次开口:“那什么……”他说,“您应该不介意我放个歌吧?” “……”两个人隔着车内后视镜诡异对视,片刻,花涧终究是说,“不介意。” 反正再有二十分钟就到地方,如果是什么洗脑神曲,耳机勉强抵抗一下够用。 司机拧开车载音响,短暂沉寂后,小提琴悠扬流畅的前奏在车厢中响了起来。花涧略一愣怔,听见司机自顾自说道:“我老婆选的,还不错吧?” 花涧偏开头,在这样一个瞬间,忽而开始想念沈亭文。 ……一个他无法否认、无法响应对方爱意,以至于选择了逃避的人。 *** 沈亭文做好登记,把书递给柜台对面的女生。女生将书收进书包,顺手摸了一把角落团成团睡觉的橘猫,问道:“店老板没有在吗?” “花涧?”沈亭文说,“他不在。” “欸?”她很轻地疑问了一声,“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想找他画几张书签来的。” 我不知道,沈亭文在心里回道,脸上还是挂着笑:“他没说。” “吵架了?”齐林湘敏锐道。 沈亭文:“?” 他愣是没想明白齐林湘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我学过一点微表情,”齐林湘抬手,从眉头划到眉梢,说,“我提起他的时候,你虽然在笑,但是眉尾不舒展。和他之前一模一样。” “他”在这里显然只有一个代指,沈亭文一愣:“之前?什么时候?” 齐林湘稍稍回忆,干脆把记不清的锅甩给了记性不好:“记不太清了,夏天吧,那天你也不在。” 齐林湘记不清,但她一说沈亭文就能回忆起来。他不在茶室的时间屈指可数,再加上夏天这个限定,几乎可以直接定位到老太太住院那段时间。 ……或者说,可以定位到他刚刚向花涧表白的时候。 自己现在因为二人冷战而困扰,花涧又是因为什么? 齐林湘稍偏了头,眯眼看沈亭文的神情,片刻,她很轻地呵笑一声,将一张卡牌倒扣在柜台上。 “这张牌送你,沈老板。”她指尖点点牌背,“我走了。” 风铃声“叮哆”落定,沈亭文怔然,从晃动的风铃上收回目光,伸手翻过牌面,看见穿心而过的三柄剑。 沈亭文不懂牌面所代表的含义,却在看到牌面时真切感受到刀锋划过一样的悲伤和痛楚。他脚下一踉,近乎本能地攥住了胸口的衣服,可痛楚一剎而过,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卡牌落地,沈亭文神情恍然。 与此同时,他放在旁侧的手机一亮,上面显出花涧最新的消息回复:[没关系。] 沈亭文凝视着手机屏幕,鬼使神差一样,点开了购票软件。 *** 花涧接到沈亭文电话时,追悼仪式刚刚结束。他站在追悼厅外的大理石台阶上,盯着脚底斑驳的花纹,很长时间没答话。 冷风朔朔吹起他散落下来的碎发,脖颈一片冰凉。他垂着眼皮,向厅中看了片刻,抬步走到旁边落了大半叶子的柳树下。柳稍同样在冷风中瑟瑟抖着,从手侧划过去。 他不出声,沈亭文也不催促,只是平静陈述事实:“你不告诉我现在在哪的话,我就在这里不走了。” 追悼结束后便要封棺火化,厅中没剩下什么人,只有女儿和更亲近的学生。老人年轻时候受过罪,花涧在他身边学习那两年身体已经不算好了,活到现在满打满算八十二,勉强能算喜寿。 但花涧还是觉得厅中纸花扎眼,他背过身,眼睛被风吹得涩痛。 人在内心脆弱的时候,大概确实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抑或是发泄情绪的地方。花涧心中知道此时不该让沈亭文来,可他目光从殡仪馆的大门延到天边,再落回无尽头的灰蒙蒙处,拒绝的话盘在唇边,愣是出不了声。 “实不相瞒,花涧。”沈亭文说,“我来之前实在没想到临城这边这么冷,除了人什么都没带,手机也快没电了,”他仿佛料定了花涧抗不过这一套,“要我今晚实在没地去进了医院,医生一开机就能看到置顶手机号,到时候你会接电话吗?” 花涧很轻地吸了口气,干冷的空气呛进喉咙里,惹得他嗓子里微微痛起来。花涧避开脸,一手掩住唇,终究是开了口:“别说这种话。” “可以,”沈亭文答得干脆,“告诉我你在哪。” “你没必要现在来见我。”花涧说。 “现在没有必要,那什么时候才算有必要?”沈亭文平静反问,他同样仰眸望着昏沉沉的天空,“等你回来见我吗?” 花涧沉默不语。 “那你该一早告诉我,我得等多久,而不是扔我一个天南地北地追。” 身后唢吶骤响,呜咽声再起。花涧闭眼,却坠下泪来。他转身,眼看棺材退入堂后,任冷风将泪痕吹干,最后向灵堂的方向欠下身。 第63章 那声音穿透划破沉寂昏暗的天空,落到沈亭文耳中,好似什么不祥的意味,让沈亭文也骤而沉默下来。他喉结滚动,再次想起那张牌面。 “回去吧,”花涧声音好似隔得很远,一如既往的平静,又多了太多说不明的情绪。他说:“我想明白了会去见你的。” 风声如漏。 霭昏的云压得更低,风吹得更冷。沈亭文同样站在冷风中,觉得那风连他的体温一起带走了,从手指到心脏,哪哪都冻得生疼。他呆滞地握着手机,手指僵得生疼。很久,他低声说:“可我觉得你现在可能需要我。” “花涧,我能来见你吗?” 第 40 章 沈亭文再见花涧时,他长身颀立,穿着昨天离开时那件风衣,站在出站口外。 不过一天没见,他好像瘦了很多。风鼓起他的衣角,莫名多出几分萧瑟,看起来比以前还要单薄。眉眼垂下去,敛住了目中神色,却藏不住显在眼底的疲倦。沈亭文一步上前,握住了花涧冰冷的手。 花涧尚在出神,略有迟钝,怔了剎那才凝神来看沈亭文。只是沈亭文也没有让他出现太多波动,他上下扫了一眼,向旁边让一步,说:“走吧。” 转身的同时,沈亭文看见他手臂上别着一朵小白花。 沈亭文没有问去哪,就像花涧没有再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来。 两人一路沉默,这次碰上的司机也不是健谈的人,将近一小时的路程,三个人一声不闻。沈亭文有时透过后视镜去看花涧,只能看见他目光空茫,毫无情绪地落在道路前方。再隔一会去看时,他却又闭上了眼。 直到车辆到达酒店门口,他才开口对司机说了句谢。 有时候酒店查身份证查得不严,花涧便没有带沈亭文登记,直接上了楼。花涧一个人在外时似乎没有那些娇贵挑剔的毛病,只订了最简单的标间。沈亭文被他让进门,在屋内环视一周,目光落回花涧身上。 花涧解了外面的风衣,沈亭文便发现他是真瘦了,原本削瘦的手腕现在更是腕骨明显,一阵一阵晃得沈亭文心口难受。 花涧在床边坐下,苍白的指尖敲了敲身边的床铺,先行开口:“坐吧。” 酒店布设简单,除了床确实没地方可以坐。沈亭文尚在思考如何开口,就听花涧平静问道:“你急着见我,是想问什么?” 沈亭文转过头,看见花涧同样侧眼看他。他今天没有戴眼镜,那双浅色的眸子里不见情绪,也不见曾经对他表露过的温柔,像是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沈亭文让这样的目光再次扎到,闭了下眼才说道:“你为什么回临城。” 花涧转回了身,不再看沈亭文:“现在呢?” 沈亭文答不出,那短促的唢吶在背景里响起时太明显。人都说,唢吶一响,不是大喜就是大悲。花涧身上沾着寒,冷得沈亭文害怕。他伸出手,盖住花涧放在床边的,想借此与他交换两分温度。 但花涧默不作声抽了回去,他微仰着头,虚虚望着空气中的一点。沈亭文定定凝视着他,从眉尾到发梢,试图从中看出悲伤或者死寂之外的情绪,但他看不出。 “对不起。”沈亭文说。 花涧摇头,眸光阖敛,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一样笑出声。他抵住额,止了沈亭文安慰的话:“好了,说点别的吧。” 沈亭文心口闷痛,低声:“花涧,我没那么混账。” 花涧却只是笑,他侧过头来,撑着额笑,笑意却不到眼底,手指点点自己:“但我想说明白了,沈亭文,”花涧说,“我想同你讲明白。” “问吧,”他摊开手,似是一副无所保留的模样,“反正,我不说明白,你就不甘心,不是么?” 沈亭文悚然,在这一瞬升起这才是花涧的感觉,他看见花涧的眼睛,终于隔着浩瀚海面看见隐于其下的冰山。那是真正的花涧,他从未见过的花涧,滴水不漏,坚不可摧。 他所有想要知道的事情都在此时摊开在眼前。 花涧不再逃避了,沈亭文想,他亲手撕开的事实,大概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残忍些。 他坐正了,与花涧对上目光。他眼中落着那枚鲜红的小痣,在花涧看不见的地方握紧了拳,问出第一个问题,却是道:“我现在可以抱你吗?” “可以,”花涧稍顿,“但……” 花涧仅仅开了个头,沈亭文便拥住了他。一只手环过后腰,一只手从后背绕到肩膀,压着他的后颈让他埋首在颈间的抱法。这个拥抱与平日里的抱法差距太大,意味也实在不同。沈亭文没有抱太近,花涧却感受到他的心跳,鼻息随着心跳一同扫过脖颈,说不上的感觉。 “……但我不认为有必要,”花涧很慢地接上后面的话,“我没有那么脆弱,沈亭文。” “可我认为你需要。” 花涧便止了声。 这个拥抱的时间花涧不太数得清,可能一分钟,也可能五分钟,一直到他感觉沈亭文身上熟悉的洗衣液的味道和自己身上不知是香灰还是樟脑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沈亭文都没有松开他。 最终,还是花涧叹气出声,用哄人的语气说:“好啦。” “能和我说说临城吗?”沈亭文又闷声问。 “临城……”花涧没挣动,就着这个姿势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没有仔细看过她,说不上了解……小时候没人带我看,再大点便只想走,你问我还真是问错了人。”他将手指抵到沈亭文肩膀上,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人么,或多或少都有想逃避的东西,换到我身上,大概是想躲掉临城,不清楚是情理之中。” 第64章 “可它就在那里,”沈亭文说,“你想逃掉的是它,还是它代表的过去?” 花涧轻叹,他敏锐,于是他便能明白沈亭文真正在问的问题。他说:“已经过去的事情,放在那里就好,没有再提的必要。你会一遍又一遍去玩已经通关的游戏吗?” 沈亭文凝视着花涧的眼睛,只是问:“过去了么?” “嗯。”花涧回答。 “可它就在那里。”沈亭文重复。 “它在我的过去,还是在你的现在?”花涧反问。 他推开沈亭文,在沈亭文愕然的目光中,再次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侧脸望向窗外渐昏下来的城镇:“于我而言,过去了。老师也过世了,临城对我而言,已经是彻彻底底的过去了。你觉得没有过去,是因为它们塑造了我。” “沈亭文,我说了的,我认为没有必要,我会同你讲明白。” “我也说了,我没有那么混账。” “所以我说,过不去的人是你,不是我。”花涧语气平静,“我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欺骗自己。” 沈亭文再次觉出陌生来,他在一步步走向花涧,愈发体会到举步维艰。花涧剖开了自己,他却畏惧未知的鲜血淋漓。 “我会心疼,”沈亭文突兀道,“至少现在。” 花涧稍偏过头看他:“那不若省了你的口舌,我直接讲给你听,毕竟……” 毕竟问不出来。花涧与沈亭文同时想。他用拇指抵住食指指尖,摁出些微的疼痛:“但我讲多少取决于你想听多少——你真的要把自主权交给我吗?” 沈亭文轻声:“你了解我。” 花涧再次笑出声:“好,”他从善如流,说,“第一个问题,我为什么答应与你在一起。” 正如沈亭文所想,花涧足够了解他,所以花涧自然懂怎么扎他才更痛:“因为那时的我认为,哪怕对方可能只是被多巴胺刺昏了头,尝试同一个对我有好感,并且我也有好感的人在一起,也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作为成年人,建立在正常交往前提下的色与欲提不上难以启齿,我不排斥。” “第二个问题,我为什么认为我们没有必要更进一步。”花涧稍顿,“我没有认为我们没必要更进一步,我只是在等……我在等你想清楚。” “恋爱关系可以仅靠好感维持,长久生活却不能凭依于空中楼阁。一点点兴奋神经递质就可以令人做出无法想象的事情,更何况是热恋期的情侣?多则三四年,少则三四个月,沈亭文,新鲜感能让你爱我多久?荷尔蒙羟色胺又能让你愉悦多久?在恋爱关系里,它们不算重要,因为我们大可一拍即合一拍两散,但生活不行。” “你认为我没有安全感,是啊,你现在可以在彻底了解我之前不顾一切来追我,试图改变我的自我秩序,可等你冷静之后呢?如果选择一起生活是一场未知的赌博,我根本没有上桌的筹码。我不能被感情强押着坐上赌桌,这不仅对你不公平,还意味着我将自己的枷锁亲手交到了你手中。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不能容忍自己未来的生活中出现自己掌控外的变量,我的安全感只能来自于我自己。” “更何况……”花涧直身凑近了,沈亭文想往后退,却被花抬手卡住了下颌,被迫与他呼吸相闻,“你清楚共同生活、进入彼此的人际关系意味着什么吗?” 沈亭文喉中微哽,说不出话。花涧也不要他回答,兀自说下去:“意味着责任,或者说,感情本身便意味着责任而非索取。如果你想做泊岸的舟,便有人要做接驳的岸,而且是恰恰好的岸口。” “期待、索取、倾泄……人在感情中多任性妄为,那是和外界一样大的风浪。譬如你我,你肆意交给我的未来是你规划中的未来,是我需要我去接受、去回报的承受能力之外的责任。懦弱也好,逃避也罢,我给不出足够的回应。”花涧垂眸,声音叹息一样,“而我需要的,是一段没有负担、没有谁付出更多需要更多、能够随时斩断的感情。在自我与这段感情之间,我选择前者。” 沈亭文瞳孔骤缩——花涧亲了他的唇角,没什么情欲、乃至更像嘲笑或自嘲的啄吻——然后下巴上的手指也松开了,沈亭文听花涧道:“我说完了,现在,到你了。” “沈亭文,你爱我吗?” 第 41 章 沈亭文说不出。 花涧在两天内理清了自己的感情,留给他的时间却只有片刻……甚至不过片刻。他溺在花涧的眼睛里,见平湖如渊,却在这一刻冷静下来,意识到症结所在。 花涧对未来极度不信任。 他接受不了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背后所代表的改变,以及可能产生的长久、难以斩断的牵绊。或者说,他平等抗拒着自身以外的一切。 沈亭文扣住花涧想要往回收的手,手指施力,将他缚在原地,轻声反问:“你信吗?” “也许会信。”花涧同样轻声道。 “你不会信的,”沈亭文不许他挣,而是攥着他的手偏出一个角度,垂首轻吻在食指上,“你只是在向我讨要一份责任,在你将那些都说出来的同时,需要撑起伞、承担感情变故风险的人就变成了我。但于我而言,这不能被称为责任——它仅仅爱的表达方式之一而已。” 花涧松了肩膀,向着他笑,时常会对他露出的,似是有情又不乏温柔的笑。 第65章 沈亭文便也展开一个笑:“‘人的境遇本身就是彻底模糊的’,无论从主观还是客观而言,变故永远存在,激素消逝自然也能被归入其中。你既然相信它的流逝,自然能够明白,没有人的生活可以一成不变。” “而‘我们的任务是学会掌握生活中的变动与不确定性,而不是将其铲除’,”花涧说,“《存在主义咖啡馆》。” 沈亭文眼中笑意稍稍真切起来,但没有存在太久。他顺着花涧的手指指节捏下去,在另一根手指指节上再次落下吻:“那么,我问你答的环节可以继续了吗?” 到这个时间,临城已经供暖,花涧手指却依旧冰凉,衬得沈亭文呼吸的温度便更加明显。花涧一直不太受得了沈亭文这种边说话边亲的习惯,手指蜷起,不过没收回去,而是道:“可以。” “第一个问题,”沈亭文说,“未来对你而言,是什么?” 花涧闻言稍眯起眼,极轻地念了一声:“未来啊……” 他依旧那样笑着望向沈亭文,眉梢眼角弧度未变,语调同样平静:“大概是无可避免,终将到来的以后吧。我看不见它,也不想看见,但我既然这样排斥它,只能说明出现在我潜意识里的以后,都不是太美好。” 沈亭文再吻过一节手指,没有提出任何质疑:“我想起一个很早以前的问题。” 花涧些微地动了下手指。 “题面很简单,”沈亭文稍顿,“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今天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花涧眨眼,向飘窗外转过眸。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太阳已然落尽。灯光升起来,稀疏又连成海的一片,穿过飘窗映到房间里,也映在花涧眼底。他闭上眼,它们就化成柔柔的一团,混在温沉沉的黑暗里。 “就这样吧,”花涧说,“在梦中去世,算不上一件残忍的事情。” “可若不是明天呢?”沈亭文温声再问,唇瓣最后吻过小指,再回到无名指上,“如果世界末日会在一个月后降临,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会做什么?”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人类社会会先陷入秩序崩溃。” “即便如此——你想做些什么?” 花涧睁开眼,目光从粲焕的灯星转到沈亭文面上,他沉默很久,才给出答案:“就像今晚一样吧,在这里看完外面的风景,然后……” 他慢慢直起身,凑近了。冰冷的手指从沈亭文手中抽出,然后自他颈侧轻轻划过,最后点在喉结上:“就这样。” 沈亭文直坐不动,感知着仍残留的凉意,以及指尖按在喉管上时轻微的窒息感,笃定道:“你会自杀。” “只是假设,”花涧收回手,不置可否,不动声色搓散指尖那点热度,“一个问题而已。” “只是问题吗?”沈亭文不退反进,整个人迫近了。花涧同样觉出压迫,不适地蹙眉:“我可不记得你懂什么心理……” “——花涧,是谁剥夺了了你走向未来的权利?” 花涧全然停住。 他还保持着揉搓手指的动作,径然与沈亭文撞上目光。灯光从侧面照进他们眼睛中,又被屋内的黑暗消融。他们对着目光,像是蛰伏的狮与蛇,在无声对峙中衔住彼此的脖颈。花涧眯起眼,似乎尝到了轻微的血腥味。 那点血腥味在他唇齿间扩散开,变得更加明显。花涧抿了抿唇,抿到的不只有血腥,还有像是草木汁液的苦涩,铡得他唇角和脸一起痛起来。可是那种痛又逐渐变成冷,从口鼻开始,一股一股顺着鼻道和喉咙道往下灌,继而盘踞到右上腹,硬邦邦坠着。他很轻地吸了口同样冰冷的空气,冷然分辨着混杂在耳鸣声中的窃窃私语,直到它们最终化为一声女人尖利的哭叫,刺向他的喉咙。 花涧巍然不动。 他冷静而割裂地观望着那些过去,好似被抽离了感知,觉不出疼也觉不出冷。直到一点温热触碰到他的眼角,再捋过鬓发,花涧才终于从过往上移开目光。 “过去了吗?”沈亭文温声问。 “过去了。”花涧说。 沈亭文展开手臂,轻缓而坚定地再次将他抱进怀中,隔着薄薄的衣衫描摹过嶙峋的脊骨。 “从这里往南走二十里,”花涧说,“过一座桥,有个叫南井的村子,我出生在那里。” 花涧闭上眼,一切便随着他的思维展开,纤毫毕现。女人半长的头发散乱,一边哭叫一边把他往木门里塞。他跟着女人一起哭,扒着门,扒得指甲都裂出来血,又隔着漏风的门缝听见叫骂。女人身后站着的已经不是人了,风吹烛火,把那东西的四肢拉长又催折,头部扭曲成看不懂的色块,丑陋得像是扒在网上的蜘蛛。直到他哭得再哭不出声,屋外的声音才终于停下。 女人打开门钻进来,瘫靠在背后破烂的柜子上,在黑暗中不住地给他擦脸,嘴里念着含糊的字句。 ……她说什么来的。 花涧能想起来,她说,要是死了就好了。 那是他关于人生最初的记忆,但这段记忆很快断了,断在他尚未愈合的指甲里。 因为女人死了,喝药死的。 后来花涧回忆过很多次,怎么都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人。他不记得女人的名字,不记得女人的脸,只记住了消不下去的青紫和那只扭曲的怪物。短命鬼和扫把星绊住了他的脚,他摔在石砖下,压倒簇红的鸡冠花,血便和花混在一起。于是他也想,要是死了就好了。 第66章 可他没有死成。 他明明不记得女人喝药后挣扎的样子,却本能地走向不同的路。他被覆着薄冰的河面欺骗,也被死亡欺骗。污浊的河水要了他半条命,错误的用药要了他另外半条命。 可他终究没死成。 那只怪物的器官在他身体里跳动,隔着一条疤和薄薄的肌肉脂肪。怪物要他活着,因为怪物没了婆娘,不能再没有儿子。它比他们要更怕死,怕到将镰足转向生养他的女人,怕到趿拉着鞋,一刻不停守在窗户都要靠报纸补的破学校外,怕到在开学前夕烧了他想方设法跟人求来的课本。 他站在愈发破旧的木门外,盯着糊满了油污的黑墙。雨珠子砸下来,砸在水洼里,砸湿他的脚腕,像走不完的湿淋淋的道路。 花涧在窗边站定,灯光落在飘窗台上,被他捉到手里。他说:“我在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来到县城,没有期待,因为我什么都没有。” 那是他第一次反抗,借着一条他人搭起的路,从一个囚笼走进另一个囚笼。他挤在人群里,被人群淹没。他格格不入,又成为他们合群的代表。青少年间的等级规则比成年人更加赤裸残忍,他们不会伪装也不屑于伪装。混乱糟糕的家庭情况、瘦弱多病的身体、沉默敏感的性格、陈旧磨损的书笔,乃至卓然出群的成绩,都能够成为他与众人不合的理由。 何况欺凌并不需要理由。 困住他的东西变成了沾着笔水的衣服,故意被踩掉的鞋,揉皱的试卷,掩着鼻子的窃窃私语,无足轻重,重若千钧。怪物也不再在意他了,它有了新的女人,有了新的儿子。他变成了短命鬼下的催命鬼,该死的活不长还要吃要喝的秧子。他走在其间,能握住的只有错页的书和翻不开的本子,好似握着仅存的救命稻草。 但他活着,他小时候没有死成,这辈子就得活下去,他得想办法自己活下去。 “人生是一条不回头的路。”花涧转身,仰眸看见了沈亭文的脸,他站在他身后,将将好的距离,一抬手就能把人抱进怀里。花涧后腰抵着台沿,他撑住了,说:“……四中距离襄阳高中不到八百米,连我在内,走进去的只有三个。” 花涧后来看到一个说法,说教育本身是筛选分流的过程。这句话放在他身上或许没有错,在此之后,他没有再见过任何在初中三年出现在他身边的人。纵然再有针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少了太多。 命运的齿轮好似终于洗了锈,迟缓而恰好地转动起来。花涧走在其上,被它在某个残阳正好的傍晚送到老师身边。那一天,他侧身对着晚阳,将手里的书放进书架,听见老人问他是否可以帮个忙。 他被太明亮的残阳灼了眼,额上沁出薄薄的汗。手指随之收紧,感受到书封上凹陷的印痕。老人从他身侧走过,拂开绕着他的灰尘。他伸出手,就这样简单地用一个忙换到了进入画室的机会,换到了老人对他的优待,也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认知之外的世界。 他学着执笔,学着看清自己,也学着自处,在笔墨之间划过三年匆匆时光,收到梧大的录取通知书。 如果时间就这样流逝下去,或许能够写给花涧的是最好的结果,但世间永远写着一个故事中不会写的词。 那个词,叫做后来。 第 42 章 花涧接到通知他去派出所的电话时,他正收拾了笔记本准备换教室。同行的舍友问要不要陪他一起,他摇了头,没说具体因由。 “我……继母生的那个男孩,”花涧稍顿,斟酌了下语气,将指尖点在眉尾,才继续说,“有智力障碍。” 花涧在表述很多事情的时候,语调都放得很平静很客观,唯独在这一刻有极轻微的斟酌和温和。沈亭文嗅出风雨欲来的味道,轻声道:“它需要你。” “因为下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它才需要我。”花涧说,“它发了疯,想方设法打听我的学校,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就为了逼我回去——说来可笑,它连我高中在哪里念都不清楚。” 花涧那天上课的小区离派出所比较近,过去只用了四十来分钟。值班的女警把他带进接待室,椅子还没拉到位,他脸上先挨了一巴掌。 唇角磕在牙齿上,磕出一点血。民警急匆匆拦人,险些没拦住。跟巴掌一起到来的还有乍然响起的骂声,花涧退开一步,离争端远了两分,向旁边有意护着他的女警低声道:“他如果犯事,按理来说应该找……”他抿了血,“他的伴侣。” “他来找你。”女警同样低声道。 接待室地方不大,一时间乱糟糟的。花涧一手摁住耳屏,拽过椅子,虚让了下才坐下:“他说了些什么?” 女警摇头。 摇头能代表的含义太多,花涧眼风瞥过摄像头,不再追问,而是转向指着他唾液横飞的男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平静说道,声音不大,却定定镇住了一切,“现在不嫌难看了?” 男人霎时噤声,憋得满脸通红。民警大概也没想到是这样的走向,一时间卡在中间面露为难。花涧把纸巾摁上伤口,叩叩椅子把手:“冷静了?冷静了直接说事。” 冷静不过数秒的男人再次暴起:“狗东西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 花涧露出一点极细微的笑意,被他低眸掩掉。他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垂着眸,身形单薄羸弱,与剑拔弩张岌岌可危的接待室格格不入。会面至此已经进行不下去,民警带他去讯问室做了个简单笔录,而花涧在离开讯问室后,也从民警口中拼凑出他想知道的细节。 第67章 其中便包括那个女孩。 分明是一个人的错误,真正承担的却是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世道总抽刀向更弱者,但花涧握住了刀,哪怕那把刀落下来之际他已经分不清染上的到底是谁的血。窗外灯光流动,在某个角度恰恰好扫过一点白色。花涧忽而抬手抵住额,嗤笑:“他能找我整整四年,那我自然要回报他的恩情,履行我对他该尽的责任。” 梧大办学历史悠久,校风清正,花涧由此再次被保护了四年。但仅仅在毕业三个月后,他再次被找上门。这一次,他顺从地掩了门,跟着回到临城。 花涧有时会觉得,自己骨子里可能也隐藏着某些阴暗暴虐的东西,只是一直被锁在冰面下。它们在他见到那个小他二十岁的妹妹胳膊上青紫的痕迹时达到破冰之际,几欲将他掳下悬崖。 “我越过了那条界线。”花涧说。 沈亭文悚然。他在这一刻不再看得清花涧的眼睛。花涧侧首,手指抚摸上他的脸颊,像是冰凉的信子。沈亭文动不得,听花涧继续说下去:“酗酒、家暴、赌博,该做的事情它什么没做过?只是今时已非昨日,它拿捏不住我。我也不要掌握,那是弱者对待更弱者的东西……我只要代价。” 他在这些年学会的不只有反抗,还有更多容许的手段。他尝试为当年死去的母亲辩证,但时间太过久远,该有的物证只剩验尸。在确切能够终结这一切的证据出现前,花涧不能轻举妄动。可花涧没有想到,终局来得那样快。 临城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落雾成霜。花涧在年初一那晚坐在客厅里,怀中抱着平板。电容笔擦过屏幕时划出低低的沙响,混在窗外炸了两天的烟花声中。他在渐稀疏的烟花声里听到砸门的声音,“嘭”的一声铁皮振响。 临城大年初一会朋友,花涧看了眼放在旁边的手机,半夜十二点二十八,正是热闹完准备睡觉的时候。过去的记忆太深刻,砸门的人其实不作二想。 花涧没动,大概半分钟后,听见隔壁卧室窸窸窣窣下床的声音。女人穿着睡衣,不安地搓着手,问他:“是谁啊?” “什么?”花涧问。 “敲门的声音。”女人说。 “没人敲门。”花涧温声答。 女人显得过于不自在,原地踟蹰几步,想出门又不敢出的样子。她反复地搓着手指和褪色的睡衣袖口,好半晌,说:“……那,再敲门的话,你能去看看吗?” “我听见的话。”花涧说。 女人迟疑地回了屋,而这一夜很巧,再没有敲门声打扰她的睡眠。花涧熬夜画完那张图,收起平板回屋睡觉,直到三个小时后,早起的女人发出一声惊叫。 花涧听见女人疯狂拍门的声音,在她紧缩的瞳孔和颤抖的身体里明白她想表达的东西。他一手压住女人肩膀,一手将食指放到自己嘴唇上,温声道:“冷静,深呼吸。” 女人盯着他的手指,奇异地平静下来,只有手还死死拽着花涧袖口。花涧被她攥得隐隐生痛,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后知后觉跑到客厅的小女孩,说:“去找人帮忙吧。” 女人怔怔点头,直到最终,才在花涧目光中喃喃道:“……好。” 花涧展开一点笑。 命啊,总归是带着巧合的东西。在既定的终局前,死因已经不那么重要。就像他母亲的死,给不出真相的东西,不如一直没有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能逃脱道德与法律的谴责,那么这个人是他也无妨。 他的过去也就因此被斩断得彻彻底底,好似那一日的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就变成了一地的白。 “不久后,我看到你的招租信息,动身前恰好在路边捡了一只猫,这就是你想要的所有过去。” “至于未来……”花涧收手,他拂开过去,看到的只有荒芜和空白,“如果你认为要用过去究其根本,那么可以发现,长期无法挣脱的社会关系对我有害无益。沈亭文,换言之……”他声音稍顿,“我们的所求注定无法两相求全。” 花涧收回手,沈亭文却抚上了他的脸。他们好像一直这样,一进一退,永远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步。他让花涧偏回目光,突兀道:“花涧,别用你坚守的伦理道德来规束自己,法律判定不了你,你就没有做错。” “生理学只代表一段基因,法律关系也只为社会稳定。无生无养,在道德意义上它同样不配与你建立关系。即便你不相信爱,也该相信所有正面的关系应当起源于思念与爱。” 故而,束缚你的是负面的社会关系。沈亭文屈膝蹲身,以一个仰首的角度去吻花涧的唇,几乎一触即分。 花涧抿唇,不说话,却稍稍低下了头。他整张脸笼罩在阴影里,只有鬓边发丝能看清。沈亭文保持着这个姿势,问:“你此刻在想什么?” 花涧移开目光。 “那让我猜一猜……你在想,为什么你说到这个程度了,我还是不走?或者说更过分一点,你在想我现在在想什么?” “小花儿,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没有人可以彻底理解另一个人。”沈亭文说,“你了解我,却不认可我,就像现在,你不认可我的固执……而我只是觉得,如果今天我走出这扇门,我们余生可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我不接受这样的未来。” “但我现在也不想象从前那样逼你做是或非的选择题,那没有意义。”沈亭文站直身,片刻前被花涧笼罩的面容再次被灯光映亮。花涧见他唇瓣开合,轻声道,“我们来做个彼此各退一步的约定吧。” 第68章 “我们给彼此四年时间,来思考我们的未来何去何从……四年后,我接受你得出的一切结果,相应的,你在现在付出面对变故的勇气。” “你愿意吗?” 那只手再一次递到自己面前,掌纹被黑暗模糊,好似前路。花涧迟疑着,很久,他将指尖探入沈亭文手心,触碰到掌心明确的纹路。 沈亭文没有握他的指尖。 不知为何,花涧竟在这细细的触碰中莫名感受到温暖,他尝试着将手指放进去,但沈亭文依然没有收手。直到他更进一步握住他的手,沈亭文才猛然将他抱进怀中。 花涧心跳怦然。 他不明白自己的心脏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跳得这样快,快得他几乎要无法呼吸。明明片刻前讲那些过去时他都没有觉得难过,现在心口却一道细细密密扎起来,像春日的花苗顶着土壤。他略微挣扎,在沈亭文怀抱里挣出呼吸的空余,握紧轻颤的手。 “我明天回梧城,”沈亭文安抚着他,“你要一起吗?” 花涧很轻“嗯”声:“好。” 沈亭文便彻底松开他,让出活动的空余。花涧向灯座走去,在手指按上开关之际,忽而出声:“沈亭文。” 他说:“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今天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沈亭文向他走来。 花涧屏息听他的脚步声,从一数到八,最后一个数字落定时,沈亭文将手指覆盖到他的手指上,按亮暖黄的灯光。 “我想与你躺在一处。”沈亭文望着他,含笑回答。 “这样,我们就算生同眠,死同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