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开》 第1章 楔子 上海的上空被薄薄的阴霾笼罩,却无阳光暖人之意。海关大楼的钟声每隔半个时辰就隆隆响起,缓缓的节奏已拖过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 外滩一带,一幢幢盎格鲁-撒克逊式、希腊式、哥特式等不同风格的大厦如雨后春笋般矗立起来,它们灰色的身影伸向天空,显示着主人的富有与傲慢。 拱形的外白渡桥在粗大的钢铁梁架下,凝重浑厚的黄浦江水与青灰色的苏州河水缓缓汇合,然后又奔腾地向西折去。 随着殖民者的踏入,各式各样的游乐场所也应运而生,赌狗场、跑马场、大烟馆、土耳其浴池、妓院……富豪们千金买笑,而穷人则苦泪涟涟,尤其是那些青楼女子,更是尝尽了人间苦楚。无怪乎有人说,夜深人静的时候,外滩上偶尔会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凄恻哀怨,搅人肺腑,不胜悲苦,人们说,那是黄浦江在哭泣……当然,也有不少勤奋的中国人,他们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抱着实业救国的宗旨,在生意场中摸爬滚打,终于创下一份家业,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建筑实业界的巨子丁志聪就是其中之一,在繁华的闹市中建有一幢十二层楼的“上海建筑工程大厦”和数家物业公司,在洋泾浜河南面的法租界里,购置了一套花园别墅,过着忙碌而又富庶的生活。上海生意场中提起丁志聪董事长,人们都敬他几分,这除了他精明能干、事业有成之外,还因为他正派规矩,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妻子美丽贤淑,儿子聪慧英俊。 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儿子丁信诚,人们都叫他丁小开。这位上海复旦大学的高材生,不仅品学兼优,更具运动天赋,有一副好身材,是校篮球队和足球队的主力队员,上海每年一度的联赛都让他出尽了风头,使丁志聪父子成为商界里令人羡慕的话题。 丁志聪教子有方,生意通达,还得益于他广结善交,有不少热情相助的朋友,其中银行家王冠杰,更是他肝胆相照的挚友。他俩从小是同学,成家后又比邻为居。 丁信诚降生后一年,王太太就添了宝贝女儿王卓如。两家人往来频繁,友情颇深。小一辈青梅竹马,相当融洽,同念一所小学,同上一所中学,虽然丁信诚只比王卓如高出一届,但两人出门、归家都相随相伴,宛如兄妹,直到后来两家分别在不同的地方购置了花园别墅,这才分开。 岁月如梭,等到丁少爷考上复旦大学之后一年,王卓如小姐也成为上海圣·玛莉亚大学的新生了。她出落得娇**人,皮肤白皙,乌发微鬈,略翘的鼻子很像洋囡囡,再加上她衣着时新,学业又好,入校后立即成为人们关注的人物。 寓所相距得远了,丁、王两家自然无法像从前那样往来频繁,但逢年过节,彼此都要馈赠礼品、互相宴请的。看着儿女们长大成人,正值芳华,丁太太和玉太太都有意促成这桩美事,只是两家受的都是西式教育,不兴包办婚姻,再说孩子们也还在念书,这才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日历掀开新的一页,奔流的黄浦江又演绎出一个个新的故事……(未完待续) 第2章 初识舞女(1) 无边的细雨,随着晚风渐渐沥沥地洒落下来,给薄暮时分的上海平添了绵绵的春意。法租界一座别致的花园洋房里,灯火初明。年轻潇洒的大学生丁信诚在卧室里踱步,他眺望着窗外渐次闪亮的白炽灯和霓虹灯,心情轻松而又愉悦。 上午,大学里举行必修课法语口语考试。教授们这一回别出心裁,要学生当众发表演说,题目自定,时间在8~10分钟为宜。于是,全系的莘莘学子都聚集在大教室里,座无虚席。 考试开始,讲台上走马灯地换人,有的吐句流畅却内容单薄,有的故作高深却又结结巴巴,得分没有谁超过b 等的,在前排端坐的教授一个个拧起眉心,没上场的同学们也有些惶然忐忑。当监考报出丁信诚的名字之后,大教室里立即安静下来,人们都想知道,这位在球场上矫健骁勇的同学,是否在讲台上也能纵横自如。 丁信诚步履稳健,充满自信地走到台前,很礼貌地鞠了一躬,然后用法语朗声说道:“各位教师,各位同学,今天我讲演的题目是《略论女性的权益》。”他的男中音浑厚悦耳,法语流畅准确,立即博得一片喝彩。 丁小开胸有成竹,把他精心准备好的论文朗声道来,论点新颖,材料翔实,逻辑严谨,语句晓畅,话音刚落,大教室里又是一片静寂。同学们都聚精会神地等着评分揭晓,当监考宣布丁信诚的得分为“a+”时,掌声轰然而起。然而丁信诚秉性谦和,并不以此为傲,他为半个多月的努力得到大家的首肯而欣慰。 此刻,他在卧室里回想上午的一幕,自然喜不自胜。他正在随意翻一本法文原版的《悲惨世界》,客厅那厢传来“叮铃铃……”的电话声响,这是女佣李妈通知他去接电话的信号,他放了书快步出房下楼。 电话是同学章志义打来的,他读的是机电系,和小开所在的化工系相邻。他们都是学校足球队员,成了好朋友。 此刻,章志义在电话中间道:“你的法语演讲考试,今天过关吗?”丁小开说:“派司。得了个a+。” “那该庆祝,好好白相白相!”“应该,应该。” “今晚落雨,小舞厅生意一定清。交关(很多)舞小姐会吃汤团。周治仁、周治德两兄弟来叫阿拉去跳‘救济舞’,散场送‘伊拉’(她们)回家,你有车子,胃口有吗?” “有,有,有。”“最好有你家大轿车,可以多坐人。”“ok,到哪一家?” “北四川路月宫舞厅。舞小姐在‘下只角’(平民区),有车子送,伊拉会格外开心。好,阿拉在月宫等你。” 丁信诚放了电话,回到房间,换上一套米黄色的高档西服,结了条咖啡色的条纹领带,白皮鞋。穿衣镜里立即映出一位匀称秀伟,眉清目秀,浓密的黑发天然微鬈的大学生,潇洒倜傥。 想到今晚关键是用车送人,小开找到专为父亲开大轿车的司机顾福生,交待清楚后,就开着自己那辆绛红色的四座的“菲亚特”出门了。这辆轿车是丁老先生为丁小开读大学方便买给他的。丁小开自考得驾照后,常常给同学、朋友、甚至家中的佣仆们提供方便。 丁小开驾着菲亚特,车灯划开雨夜,转了几个弯道,不一会儿就来到月宫舞厅。 丁小开家住法租界高级住宅区,经常白相,进的都是一二流舞厅,到三等舞厅还是首次。他走进舞场,见空间宽敞,舞场左右两边靠壁是一长排沙发,沙发前是间隔的一张张小长方桌。座客零落,舞池内的舞侣也是稀稀拉拉,其中多半还是舞女们自己结伴跳,显得很冷清。他向舞场左边走去。章志义和周氏兄弟都已在坐,小周忙站起向他招手,同桌有个中等身材的青年也站起来。周治德忙介绍说:“这位是我的中学同学丁信诚;这位是我现在的同学徐蕴昌,他是本学期才转学来上海的。” 丁小开说:“很高兴认识你,又多一个朋友。”小徐说:“我同样高兴,我是外乡人,请多关照。”说毕二人坐下,互换了住址和电话号码。小周说:“小徐是四川人,不会跳舞,想学,今晚预备下海开洋荤。等一歇,要替他找个跳舞师傅。”丁小开说:“今晚舞厅生意实在清,舞池里人少,学跳舞正好。”章志义接着说:“落雨天,车铀贵,开销大,小舞厅舞客当然少。”丁小开点头喝茶,一面打量他们的座位,只见两张本来靠在舞女座位后的小长方桌,临时拼拢,成了他们这一伙人的专用茶几。小章、小周各坐两头,他自己和大周小徐横坐,面向舞女们座位的背,舞厅“小郎”(少年侍者)为舞小姐准备的玻璃杯白开水,也放在他们的桌上,舞小姐们喝水要回头和他们照面。 丁小开说:“你们真会选座位!”小周说:“是呀,跳了舞可以同坐在前面位子上的舞小姐搭讪,吃‘豆腐’。” 丁小开又问:“你来得比我早,户头阿开好?”大周说:“不呒没。阿拉比你早来也只几分钟,大家摆测字摊,轧苗头。” 小徐听得云里雾里的。小周忙解释道:“小徐‘轧苗头’是上海话看情况的意思。‘开户头’、‘摆测字摊’是舞场行话,舞客挑选舞女伴舞谓之‘开户头’,坐着看别人跳舞就叫‘摆测字摊’。” 大周又说:“小徐,舞场行话不少,我随便讲讲,让你懂。舞女同舞客谈恋爱叫‘龙头’,舞客叫‘拖车’,又叫‘阿拖’。舞女陪不会跳舞的客人伴舞,或者教跳舞,叫‘拉黄包车’。下池请舞女跳舞叫‘跳散舞’。叫舞女来客人桌上陪,叫‘坐台子’。跳舞不买票,溜之大吉逃票,这种舞客叫‘放生客人’。有的舞客东请一个舞女跳一只打烊舞,西请一个跳一只打烊舞,不买舞票,叫‘白舞赤佬’。‘赤佬’这句上海话指的是‘鬼’。舞客请舞女跳一场舞只给舞票一元,叫‘单洋客人’,给两元的叫‘双元仁兄’。舞女对舞客特别钟情,叫对他‘吃得死脱’。你跳舞不当心两个人跌跤,叫‘翻元宝’,碰到这个场面,不管你同舞伴熟不熟,一定要请她坐一只台子,表示是自己跳舞不当心,让舞小姐不丢面子。有的舞客在场内给舞女舞票夹送钞票以示钟情叫‘夹心饼干’。对少有舞客请舞生意清的舞女,叫‘汤团小姐’,她们坐的位子都靠音乐台,舞场音乐台,多数人叫‘天文台’,所以又叫‘天文台小姐’。汤团小姐、天文台小姐是同义词。舞场行话还是有很多,我一时想不起,以后你常来舞厅,听多了,无师自通。” 小周说:“天文台小姐,一般也是刚学会跳舞,初上台盘的小姐,或者是舞跳得重,跟不好。再有的呢,是‘板板六十四’(指脸上严肃)不会应酬,不会抛媚眼,不肯跳贴面舞,裤带不松的人,她们没有熟客,经常吃汤团。小徐,你学跳舞,选她们最合适。她们是会高高兴兴拉黄包车的。” 小徐说:“个老子,进舞场耍,还有好多行话要学。”乐曲终了,灯光变换,舞厅亮起了舞曲间歇的明亮灯光,跳舞者纷纷归坐。坐在小周们桌子前面座位上的几个舞女回坐时,都面向小周他们像打招呼似的显得微笑。丁小开他们谈话中断了,也礼尚往来还报笑容。小章同坐在他前面的舞女说:“你贵姓?” “小姓杨”她回说。小章说:“杨小姐,我姓章。”他用手指着小徐又说:“阿拉的朋友小徐,不会跳舞,想请你教,好不好?”杨小姐笑着说:“谢谢你看得起,阿拉舞也跳不好,大家学,谈不上教。” 探戈舞停,灯光变换,舞者们纷纷回坐。片刻小章说:“我的户头也选好了。”小周说:“大家户头选好,下一支舞通通下海。”舞曲开始,各人走向目标。丁小开到他选定的舞女面前,三十度鞠躬,斜伸左手掌说:“请。”只见她嫣然一笑,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她缓缓站起,身材苗条匀称,加上半高跟的舞鞋,恰好比丁小开矮半个头。只听她轻声说:“谢谢你。” 她嗓音悦耳,神态的拘促中显出涉世不深的娇羞。丁小开乍握她柔软润泽的手掌,心中怦然一动:这么清纯可人的女子,在舞场里当是凤毛麟角,不知因何沦落风尘?当下顿生怜香惜玉之感。 这一曲的华尔兹,旋律轻快优美,丁小开起步后连续几个旋转,便得知这位舞小姐舞步虽不十分娴熟,但步履轻盈,节奏感强,悟性又好,不一会两人就很默契。丁小开情不自禁地说:“你舞跳得真好。” “我跳得憋脚,你带着好,讲得好。”“请问尊姓芳名?”“我姓罗,单名苡,苡米的苡。” “罗小姐,你姓名听起来好听,罗苡,有音乐韵味,很美。”罗苡微笑着问:“先生,你尊姓?”“我叫丁信诚,写信的信,忠诚的诚。”“丁先生,你名字含有做人的道理。”……这支舞曲,就在他们倾谈中不知不觉结束了。大家回坐,小徐用英语说:“我的舞伴脾气好,肯教。”小周说:“打烊舞跳过,阿拉户头定了。”丁小开说:“我也定了。” 小章说:“我不改。”再往下是“勃罗司”。丁小开又邀罗苡同舞说:“认识你我真高兴,你真漂亮。你要是在马路上走,大家一定以为你和蝴蝶、徐来一样,是电影皇后,标准美人。”丁小开又说,“我讲的不是笑话,更不是反话,是实在话。”罗苡微笑不答。丁小开说:“今晚下雨,白相的人不多。” 罗苡说:“碰到落雨落雪天气,最尴尬,舞厅生意清,小姐妹比客人还多,很多人坐冷板凳,走又不好走,真恹气。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丁小开又说:“我替你想,真也是。这样说,明天下雨,阿拉再来,你欢迎吗?” 罗苡说:“怕请不到。”几支舞跳过,他们都与舞伴互通了姓名,小徐的叫杨福珍,大周的叫董蓓蓓,小周的叫姚梦,小章的叫李蔓萍,丁小开的叫罗苡。轻歌曼舞,时间欢乐流走。丁小开看手表,已深夜十一点,他停舞等福师傅,心焦地眼睛盯着舞场入口处的门帷,四分钟过去,丁小开看见福师傅进场,他站起来举手招呼。 福师傅起来交换车钥匙,他说:“小开,你开心白相,车子有油,我走了。” 丁小开说:“你早上要送经理上写字间,要早休息,我不留你。”坐在桌子前面的杨福珍,听到这个人把丁信诚称小开,她有些惊讶: 有自备汽车的客人,会来白相三流舞厅?后来得知大周也有汽车来,并打算送她回家,便悄悄把这消失告诉了罗苡、姚梦等人,她们都很惊喜。 再一曲终了,丁小开对小章说:“是买舞票的时候了。”小章举手打了个响指,侍者走来。小章说:“舞票二十五元,账单一元,其余小费。”侍者见小费是两元,比茶资大账多了一倍,在小舞厅出手是少有的大方,连忙道谢。不一会侍者笑容满面地拿了舞票来。小章把舞票分给各人,各人在舞票中间夹好现钞五元,折成长方形,小徐则夹进十元,大家都做好了开销准备。 原来,三十年代上海二流舞厅以下通行的习惯,舞客在舞场送“夹心饼干”,是给舞小姐的服务报酬,在她生意清的时候,跳舞次数比给的舞票多,她认为是客人好心,免她坐冷板凳发窘。她收“夹心”,认为这舞客“门槛精”(懂行)白相老鬼,她得实惠,客人有面子,双方有利。生客或半熟客场外给现钞,就不同了,舞小姐会认为是别有用心,侮辱她们的人格,会“板面孔”。毕竟他们大多卖艺不卖身的。所以除非舞小姐和舞客进入恋爱状态,否则是不能在场外给现钞的。另外,在一流舞厅,则不能送夹心,要多买舞票,摆派头,让舞小姐有面子。 舞曲又开始。丁小开说:“快打烊了,大家去跳舞送舞票。”舞跳完,各人都把有“夹心”的舞票,送给各自的户头。这几位舞伴笑着轻轻称谢。姚小姐还直率地说:“幸好你们来,不然,阿拉三个,今晚吃汤团。” 十一点五十七分,乐队奏出了当时流行于舞场的散场舞曲《晚安,我的爱人》。小周和一些余兴未尽的舞客,跳完当晚最后一舞。丁小开和大周则把车开到舞厅门口停着等候去换衣、取雨具的那几位舞小姐。一会儿,五位舞小姐兴高采烈地从舞场出来,分别坐上丁小开的“泼来第斯”和大周的“司蒂倍克”,由他们一一送到家中。分手时,丁小开和小徐他们约好,次晚再去月宫,坐老位子。次日下午刚五点,丁小开就来到月宫舞厅,他成了这场茶舞(下午舞会)的第一个舞客。舞客们渐渐都来了。到第二支舞曲,演奏《杨翠喜》,已经有十多个客人下池,丁小开就礼貌地请罗小姐跳舞。直至第五支演奏《小桃红》,丁小开一直请罗苡,舞了一圈。罗苡说: “你昨夜回去,很迟了吧。”丁小开说:“一点五十分。” 小罗说:“令尊大人知道了,一定要你‘吃大菜’(责骂)。”丁小开说:“进了大学,家父不管我了,让我自觉。”罗说:“你为啥一个人来,你朋友不来?”丁小开说:“他们也会来的,不过昨晚大家呒没讲定是茶舞来,还是夜舞来。”罗说:“既然呒没约定,一般是吃过夜饭,夜舞来。”丁小开说:“我想提早来看你,等不及,赶前吃了夜饭,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来了。”他讲完,不由自主地说了句成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罗苡娇羞地瞅了他一眼,没有答话。丁小开看着她的脸,心里十分爱慕。 平心而论,罗苡对丁信诚也很有好感。他身材健美,风度翩翩,身为小开却并不盛气凌人,谈吐得体,又有教养。不过,罗苡想起母亲的叮咛,便多了份戒心。(未完待续) 第3章 初识舞女(2) 当晚,丁信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眼前总浮现出罗苡的影子,她那浓密柔软的黑发,她那欲说还休的神态,她那娇羞的浅笑和轻盈的舞步,还有那双虽然明亮,却又带着几分哀怨的大眼睛……不时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脑际里闪过,令他难忘,令他思念,令他萌生出一种想再一次见到她的念头。直到拂晓前,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丁信诚自从认识罗苡之后,心里有一种从未体验到的感觉,白日里忙功课心顾不上想她,但只要一放学回家,他眼前就总是浮动着罗苡那娇美端庄的影子,耳际就回响着她那轻曼温柔的话语。尤其她好几次或笑而不语,或顾左右而言他,把对她家世的询问避开了,无形中增加了一种神秘感,便也禁不住要往月宫舞厅跑,为的是能看到她,和她共舞,同她说话。 两个多月来,不论晴雨,丁小开夜夜到月宫,也总碰见小徐。小徐跳舞已经入门,正是最上瘾的时候,他俩成了不约而同的搭档。至于小章和大周、小周他们,对跳舞只是兴之所至,并不入迷。 丁小开夜夜和罗苡在一起共舞。虽说只是初交,却感到罗苡有股说不出的美。丁信诚暗暗地喜欢上了罗苡。 为了常和罗苡见面,丁信诚常常跟顾阿福要车钥匙,趁父亲丁志聪外出之机,自己开车到月宫舞厅会见罗苡。 丁信诚白天上课,只有晚上去接罗苡,但每当丁信诚提出请罗苡吃夜宵时,罗苡就是不肯答应。 丁信诚说:“罗小姐。我认得你之后,我的感情生活变了,以前稀里糊涂,现在早上一醒来,就想见到你,如见不到你,我一天都无心做事。罗小姐,你是否也有这种想法?” 罗苡常想到的就是母亲对自己的提醒:对有钱的玩客,不要相信他们的甜言蜜语,要时刻提防,保持清醒头脑,小心上当。母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想到这里,罗苡淡淡一笑,便说:“我同往常一样,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在我的舞厅生活里又多了一位好心的舞客,常常用高级的轿车送我,我真感激。” “难道我仅仅是你的舞客?不是好朋友吗?”“至于想和我交朋友,就看你这位大学生诚不诚心。”罗苡说完,车缓缓地停靠在月宫舞厅三十米处。罗苡道声谢谢之后,下车走了。 丁信诚望着罗苡在夜幕中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些怅然:按说平时跟她跳舞,她的态度一直都很友善温和,为什么自己想单独约她吃宵夜白相的时候,她就变得冷淡又一再推辞了呢?看来她是顾虑彼此身份悬殊而不愿和我深交。如果是这样,那不怪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自己平等待她,她迟早会把自己当成朋友的。 此后的半个多月里,丁信诚一如既往,每到月宫舞厅必请罗苡共舞,而且跳得十分投入,十分温文尔雅。他绝不像一些色迷迷的舞客那样乘旋转时把舞小姐搂得紧紧地,或者是在黑灯舞时东摸一把西捏一把“吃豆腐”占便宜,对别的舞小姐也是如此。渐渐地,曾与共舞过的舞小姐们议论起来,没有不说他态度谦和,舞姿潇洒,舞德高尚,出手大方的,就是在和罗苡跳舞时的闲谈中,他也总是尊重她,注意倾听她的讲话。他则和她谈《人间喜剧》里的欧也妮·葛朗台,谈冉阿让在《悲惨世界》里的命运。他再也不提和她交朋友的事。罗苡自然知道了丁信诚所来为何,她也很愿意与这样一位风度翩翩的大学生共舞,愿意听他讲故事,愿意看他那张英俊的脸。当他俩在半明半暗的灯影里翩跹的时候,会有许多羡慕的目光射过来,谁不夸他们俩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在此期间,王小姐有多次电话找丁小开陪她,都被他用委婉而堂皇的“做功课”借口推脱了。只有三次,她亲来找他,他被她钉牢,只好听从她的安排,陪她玩一阵。而每次同她相聚,都在夜晚十点钟前就送她回家,然后他还是去“月宫”报到。 一个晚上,月宫夜舞散场,按老规矩,丁小开送客,排在最后下车的仍是罗苡,今晚她一反常规不是坐在后座。而坐他身边。待车停稳时,罗苡说:“现在时间快一点了,明天,不,准确地说,是今天下午,你有空吗?” “下午三点钟,下完课才有空。如果你有事,我照办,向学校请假,全天有空。” “不必,那就下午三点半,我在大东茶室等你,我请客。”“你有啥事,现在讲不是蛮好,为啥要等到上茶室?”“今晚太迟了,还是明天谈。”“有啥事,三言两语讲出来,你为啥要摆‘悬念’,害得我今夜会困不着觉。” “你尽管困好觉,不是啥要紧事,也不会让你为难,我不过想同你谈谈。” 单独邀约,原是丁信诚梦寐以求的,此刻反倒由罗苡提出来,怎不叫丁信诚惊喜若狂,他忙道:“你找我谈话,求之不得,想都想不到。好,我明天准时来,三点半,大东茶室。” 下午三点来钟,罗苡布衣淡妆,来到永安公司二楼大东茶室挑了一处临窗的位子落座。此时茶客不多,比较清静,便于谈话。几天来,罗苡都希望能和丁信诚作一次恳谈,昨晚她终于说了出来。 她知道丁信诚会高兴赴约的。但猜不出今天的约会谈话有什么结果。想着想着,丁信诚来了。他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毛哔叽呢西装,黑皮鞋,彬彬有礼地向罗小姐道安。 罗苡起身请丁信诚落座,奉茶,然后说:“刚好三点半,你真准时。”丁信诚答道:“要你等我,已不好意思,我一下课就赶来了。我尝过等人心焦的味道。”罗苡嫣然一笑,说:“那倒是,等人是心焦的。” 丁信诚看着她妩媚笑颜,心里洋溢过一阵欣喜,他说:“初一的英文课本中,有几条格言是讲时间的,我至今还记得。” “啥个格言?你拿英文讲讲。”“好,‘时间是极宝贵的,不要浪费。工作的时候工作,玩的时候玩,劳动快乐。人人平等,互助互爱。’”“说完了吗?”罗苡微笑着问。“好像没有了。”“你漏了一段。”罗苡肯定地说。“是吗?那么你补充。”“做工作要尽职尽责,今日事,今日毕。” 丁信诚惊喜地说:“对了,是有这段。真想不到罗小姐的英语这么流利,对读过的书又记得如此完整,记忆力实在好。将来啥人同你谈得来,你一定不会忘记。我很荣幸,认识罗小姐两个月零二十三天了。我在你记忆里,怕也会有一个位子吧。” 罗苡含笑说:“我今天同你谈正经事,不是开玩笑。丁先生,我常常听你讲,读中学时候怎样怎样,这么说,你很留恋中学时期?” “不错,是很留恋。那时候吃得香,睡得甜,玩得开心,无忧无虑。”罗苡收敛了笑容,叹口气说:“唉,那时真的是无忧无虑。不用匆匆忙忙赶去上班,不用留意老板和舞客的脸色,不用愁衣食用度之缺,一切有父母操心。我只管开心地玩,用功读书就得了,我成绩好,一直是班上的前三名。我以为我一定能上大学,哪晓得日本人害了我们……”说到这里,她神色黯然,住口了。丁信诚忙问:“日本人是怎么害你们的,能告诉我吗?”罗苡摇摇头:“那些事,不说也罢。”停了片刻,她又道,“坐了吃清茶。茶室老板是不会欢迎的,大家先吃点心,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随便,你吃啥,阿拉吃啥。”“你不讲真话!各人有各人的个性喜好,你怎么要跟我呢?”“我不是装假,真的,我口味广泛,甜酸苦辣咸麻酱脆,我通吃。你以后同我长远在一起,就会晓得了。”罗苡嗔道:“啥人同你长远在一起!你讲话就爱讨便宜,脸皮厚!”正在这时,一架食品车推过来,罗苡自作主张要了鸡肉包和叉烧包,她把包子衬底的纸撕掉后,递给丁信诚说:“包子要吃热的,冷了不好吃,容易坏肠胃。” 丁信诚看着她温柔体贴的模样,心里像酿了蜜。他觉得她不仅娴静文雅,才智聪明,而且能够自制,颇有修养。同学朋友之中,丁信诚接触的青年女子也不算少了,许多才女不是其貌不扬,就是性格孤僻;一些美女,要么是浅薄,要么是娇纵。才貌双全,性格温婉贤淑的女子,真是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他觉得罗苡是女中之翘楚。能认识她是他的缘分。 丁小开看着罗苡,很恳切地说:“罗苡,也许我的问题会勾起你的伤心事,但是,我还是想听你讲,你是怎么让日本人害苦的?有句法国谚语说:‘一个幸福,讲出来就变成两个幸福;一个痛苦,讲出来就变成半个痛苦。’我希望你相信我,为你分担痛苦。”(未完待续) 第4章 初识舞女(3) 丁信诚的态度真诚,语气亲切,听得罗苡心头暖呼呼的,自她父亲去世之后,还没有哪个男子这样真挚地关心过她,抚慰过她。她生性狷介、自尊,有几分傲骨,为讨生活才无奈地当了舞小姐,她在母亲的叮嘱下,还有出自女性自我保护的本能,她对男人们一律是心存戒备的。近三个月来,她不动声色地观察过丁信诚,听过舞小姐们私下对她的议论,她现在面对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她愿意开启心扉。于是她坦率地说: “好吧,我相信丁先生。说起我的家世,话就长了。我是东北沈阳人,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日本鬼子侵占东北。家父母不甘心当顺民,带着我来到上海,至今已有好几年了。”“你家在沈阳从事什么职业呢?” “我祖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专治外伤的老中医,‘九一八事变’后,曾悄悄为受伤抗日将士治过伤。后来,祖父在一次进山的途中被日本兵跟上了,他和来接他的两名抗日战士都牺牲了。父母亲得知后立即变卖家产,带着我来到上海。” “你在上海有亲戚吗?”“没有,我父亲是东亚体专毕业的,我母亲是两江女子体专毕业的,都在上海读过书。当时,变卖家产的钱大部分捐给了抗日联军,来到上海后所余不多了。三个月后,父亲终于通过同学的帮助,为母亲在一所女子中学谋到当体育老师的职位,我则继续读高中。我父亲生性耿直,嫉恶如仇,这一分国仇家恨,凭谁也咽不下去!他把我们安顿好,就转赴东北,参加抗日联军去了。” 听到这里,丁信诚肃然起敬,说:“想不到罗小姐一家,历经坎坷,仍不改爱国之志,实在可敬!不说处在铁蹄下的东三省百姓,就是眼前的上海滩,日本浪人开妓院、设赌场、搞走私、卖鸦片,无恶不作!他们仗着领事裁判权的庇护,更是肆无忌惮,横行霸道,虹口区是他们的势力范围,搞的更是乌烟瘴气。在上海,谁不说东洋人最凶最狠!” “是呀,我父亲走之前也说过:他们想‘先占领满蒙,后征服中国,再称霸世界’。小日本的野心大着呢!咱回去参加抗日联军跟他拼,不让小日本的棋子走得那么顺了!” “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我们跟父亲失掉了联系,想到他转战在白山黑水之间,我在高中里就拼命用功读书,盼望将来有本事为国效力,回到家母女俩讲得最多的,就是什么时候能重返东北,和父亲团聚。谁知有一天中午父亲突然回来了,他又黑又瘦,人老了许多,右腿还带着伤,行动不便,回到上海,不久又患了病。我妈只教了一年半的书,没有后台,校方不续聘,妈妈从此失业。父亲卧病,坐吃山空,我也读不起书,失学。家父没钞票买药,拖着病,贫病交迫。妈妈同我拼命寻职业,不想挑拣选择,只要是正当职业,随便做啥都愿意,但希望总是落空。家父去年过世,妈妈拿结婚戒指卖脱,才办简单丧事,灵枢停放会馆四等殡舍。” 罗苡讲到这里,停住了,用手帕抹眼睛,她想到茶室大厅众目睽睽,便抑制住流泪,接着说:“家父去世后,邻居晓得我家三天两日上当铺不是长久之计,便帮忙出主意,劝我学跳舞。丁先生,你听了勿要见笑。” 丁小开不禁怆然,一时间想不出恰当的话安慰她。沉默片刻后,罗苡又说:“后来,我当了舞女。当舞女,表面上看起来个个蛮开心,其实,骨子里浸透了苦水,各人家里都有一本苦经。你想想,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啥人会肯让亲生女儿当舞女?” 丁小开说:“都是我不好,请你谈身世,害你伤心,我预料,像你这样中英文都不错的小姐,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罗苡说:“但愿你的话能够应验。不过呢,国家要富强了,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外敌才不敢欺凌,丁先生,你知书达理,你说是不是?” “不错不错。感谢你信任我,把自家的身世讲给我听。”罗苡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今天请你来,是有正经事要谈,谈之前,先打支预防针,往下我讲的话,你听得进,就听,听勿进,就算我没讲。”丁信诚见罗苡正色肃言,忙说道:“请讲,我一定洗耳恭听。”“你过去是不是天天进舞厅,我不晓得,你现在是每天都到月宫来的,你是大学生,大学生下了课,应该进图书馆,坐书房,跑运动场。到舞厅会学到啥?我听小徐先生说,你学化学,那么,你更应该蹲实验室,光靠听课捧教科书,知识毕竟局限,也同实践脱节。随便啥人,对于癖好,都不能入迷,跳舞,一礼拜一次,松散脑经,恰当。我希望你学章先生周家先生。看样子,你对跳舞好像入了迷,也离了谱。作为舞女,我当然欢迎你,你日日来跳舞,我得舞票,还有人送我,何乐而不为?不过作为一个旁观者清的人,看着你浪费光阴,我替你惋惜!你刚刚背过西文格言,时间是最宝贵的,中国古谚也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又说,光阴一去不复返,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凡是学生,珍惜时间多求知,多探索,才是正经。我讲的话,你也许认为我唠三叨四。但是我还是要讲,不讲出来,闷得难过,你读书读得比我多,懂得道理也多,我想,我说的不是坏话。” 丁小开说:“你讲的都是好话,我不会不懂,我也要告诉你,我白相舞场,有四年了,向来呒没迷过。现在我到月宫去,并不是去跳舞,是去看一个人,看到她我就高兴,看不到她,我好像缺了啥。太阳落山,吃过夜饭,我就会身不由已,赶向月宫,还逼福师傅也每夜同我掉车子。月宫,好像是块磁铁,吸引我。”罗苡微笑着说:“小徐先生也是每天来月宫,你要劝劝他,读书要紧。”“小徐同我,并没预约过,他同我是在月宫不期而然碰头的。”罗苡说:“杨福珍,人勿坏,受经济压迫,才做舞女的。她不会砍客人‘条斧’,灌迷汤,要客人多掏‘夹心’,更不会陪客人出动,要客人买东西,不过,即使舞小姐怎么好,你是学生,总归是读书要紧。我好想读书,就是读不到,唉!” 丁信诚说:“你讲的话蛮有理,要我多读书学习,少去月宫跳舞,我听你的。只要你讲一声,叫我一个月之内去几次我就去几次。” 罗苡笑笑“丁先生,你是不是总顺从我?”“那当然,我听你的就是了。”罗苡说:“既然如此,为了你的学业,你最好每个礼拜去月宫一次为好。” 丁信诚心属罗苡,自然听从罗苡的劝告,他说:“就听你的好了。月宫少去,我也好专心学习,明年我就要大学毕业了。” “好的,听到你的话,我就放心了。”罗苡高兴地说。“不过,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答应我到你府上拜访伯母大人。我早就想拜访她老人家了,只是不好开口。”丁信诚说。罗苡沉吟片刻:“你来我家,我当然欢迎,可是我家住的是上海平民区,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房子的后楼,地方小,你不要见笑。”“我怎么会呢?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我看还是明天我去你家,下午一点我准时拜访伯母,就这样定了。”“我住的是蹩脚房子,只好陋室接待你了。”罗苡说完,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五点多钟,该点菜吃晚饭了。晚上罗苡还要上月宫舞班呢。丁信诚第一次和罗小姐在这样幽雅的环境中度过一个下午,共进了晚餐,两人的世界别有一番情趣。吃完晚饭,丁信诚要付账,被罗苡抢先支付了。罗苡说:“讲好的是我请客,这次约会,是我罗苡约你,该我付钱,你不要客气了。” 丁信诚只好认了。不管怎样,出来白相,由女方付账,丁小开真过意不去。 上海的夜晚,华灯初上,他俩走出大东茶庄,丁信诚在霓虹灯下犹豫徘徊,说道:“罗小姐,你陪我到百老汇大厦,选几件你合身的衣服送给你。另外,再选伯母喜欢的东西,明天,我这上门的客人也好给伯母请安。” “丁先生,你不必破费,衣着打扮我不在乎。再说,你到我家,只要人来我就高兴了。不必买什么东西。我妈是经过高等学府教育出来的人,有涵养,懂情礼。她不是为了你的礼物来评判一个人的。我今晚马上要到月宫当班了。对不起。” 两人并肩地走着,默默地走到了二马路停放的小车旁。罗苡说:“你送我。” 车了开到月宫百米处停下,罗苡径自走下车门,往月宫而去了。丁信诚在车上静静地呆着,依依不舍地目送罗苡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丁信诚回到家中,他甜甜地回味了今天与罗小姐共餐及罗小姐对他的信任。罗小姐把罗家的遭遇情况亲为诉说,这表明罗苡和他在朋友之间的情感转化又进了一步。 罗苡家庭遭遇的不幸,使她对中华民族不甘沉沦,不愿做亡国奴有强烈的信心。罗苡的爱国热情,渴望生活,值得丁信诚敬佩。 丁信诚对罗苡产生了莫名的爱恋。大厅的电话铃声响了,李妈接过电话,是王卓如小姐打来的。她执意要找丁信诚接电话。“丁小开,你好哦?后天的端午节,我家开家庭舞会,请你无论如何一定来白相,你不来,我非去你家等你不可。这三个礼拜,我一连约你三次,你都不在家,去哪里白相了?把本小姐给忘了?”王小姐叽里呱啦地叙了一大板。 丁信诚听后,确感抱歉,在电话中答应王卓如的邀请:“一定光临。”(未完待续) 第5章 爱情之箭(1) 丁公馆里,丁太太最喜欢过端午节,往年端午节一到,她身体好的话,就乘船从长江逆水而上,到湖南岳阳洞庭湖去看划龙舟。她身体稍欠时,就在上海外滩,看看黄浦江的龙舟比赛。今年不同了,丁小开长大了,做父母的也该为孩子们着想了。 端午节前夜,丁太太就叫丁公馆里里外外几个佣人,将钟馗像贴在大门上,所有的门口,都插上菖蒲、艾叶。丁家大客厅里放了一只古色古香的炭缸,缸内燃着艾叶散发出淡淡的药香,驱邪保平安。 端午节大清早,丁太太就安排佣人李妈、阿兰、粗作娘姨等几人帮忙,置办家庭筵席。 丁太太平时消遣最多是打麻将,其次是看京戏、绍兴戏、电影,再就是听弹词评书。今天下厨房,是她生活上的调剂。 丁信诚下了课,中午回家进餐时,见父母和居孀寄住丁家的姑妈母女四人正等着她。 他入坐。全家人愉快地吃丰盛的端午粽,饮雄黄酒,吃咸蛋。丁太太拿个酱油碟,放了白酒和雄黄调配,然后用手醮着为姑妈身旁的七岁女儿额头上写个王字,又从衣袋里摸出一个丝线吊着的彩色八卦。套在她的颈上,以之避邪。祝福小姑娘快快长大,安康顺风。 丁志聪董事长在节日的气氛里,难得和家人团聚一次,他对阿兰说:“你去叫李妈,阿福全家人、花匠、门房等仆人一起到大厅来,共同进餐。” 打工的仆人,瞬间全到客厅,一一给丁老先生贺节礼。丁太太分别给各人发了红包,便叫大家就座入席。 佣人们心里暖烘烘的,都说丁公馆的人好心好。丁老先生说:“今天是节日,大家围桌吃酒,随意自由,暂时不要管阿拉。”丁师母说:“福师傅,你一家今天就在我这里过节。”丁小开说:“妈,王家开舞会,王小姐邀我今夜去她那里吃夜饭。”丁师母说:“你去,代我向王师母问好。”丁小开说:“到王家,我开大轿车去,散舞会,好替王小姐送客,让福师傅开小车。我现在上楼休息,晚上才有精神陪王家。爸、妈,我走啦。” 说是午休,丁小开哪里睡得着,一直惦记罗苡。四时许,小周来电话邀他出去玩。他推说吃了酒头痛,婉言谢绝了。他想起罗苡上茶舞没有晚餐,便到厨房拿了四个火腿粽放上车带去。他开车到罗苡居住的里弄口近处等待。少顷,罗苡才出来上车。他说:“端阳节过得好吗?”她说:“有你送的过节东西,我只买了十只咸蛋,三分钱雄黄,一角钱玉冰烧酒,同我妈两个一起吃,就算过了节。我想,你过节一定开心。”丁小开说:“我呒没同你一起过节,我感觉遗憾。今天过节,我跳场茶场好不好?让我多看看你。”他说:“你不答应,我只好打退堂鼓。” 车子开近月宫距离一百多米,罗苡推丁小开说:“让我下车。送到舞厅门口,让上茶舞的小姐妹看见,人家会笑我。”丁小开意会她是怕别人笑她有了拖车。下了车她说:“谢谢你送,今夜不要来接。” 他今天看到了罗苡,感到满足。入夜,王家舞会,已经开始。王小姐看见丁小开来了,喜出望外,忙向舞伴歉然地说:“有个熟朋友刚到,我要去招呼,对不起,失陪了。”她中止了跳舞跑向丁小开说:“你来了我真开心!右边耳房有食品饮料,你是常客,要吃随意。”丁小开说:“你招呼周到,我想吃的时候,不会客气。” 王小姐说:“如果你现在不吃,我请你跳舞。”丁小开拥着王小姐跳入舞池,他打量着并不陌生、面积很大的客厅,见它今天被精心地作了布置,使之宽敞舒适,让几十对舞伴任意翩跹。客厅四周,摆着沙发、坐椅,空间也经过精心装饰,大小吊灯各式壁灯,彩色灯带,天文玻璃片七彩纷呈,互相辉映光芒闪烁,真是富丽堂皇。客厅左边,一个衣着花俏、动作麻利的漂亮女仆,操作变换灯光及落地唱机,慢速播放着节拍分明的爵士乐唱片,整个客厅,情调欢快。 丁小开跳着舞说:“王小姐,今夜家庭舞会,你办得出色。”王卓如说:“过节嘛,邀请几位朋友亲戚,大家热闹高兴。你不高兴?”丁小开说:“当然当然。”王卓如说:“我最近从云裳时装公司,拿回了定做的衣裳,你到我房间去看一看评论评论。”她不等丁小开回答,拉着他就走。 丁小开跟着她上二楼,进了她那宽大明亮、陈设精致的客室。这室连着卧室、洗浴室。以前丁小开来此,从无感想,前两天他到过罗苡住室,今晚两者相比,他觉得有天渊之别。王小姐请他坐上沙发,她自己去开了漆光锃亮中间镶有长镜面的三开大衣柜,拿出衣服,走入浴室,随手关门。丁小开观赏着小桌上的瓶花,花鲜且多,香气扑鼻。浴室门响,王小姐出来,走到丁信诚面前,高高兴兴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圈说;“丁小开,你看,我的这套新衣裳好吗?” 丁信诚说:“卓如,你太漂亮了。不光是这套衣裳,而是你整个人的气质。” 王卓如开心地说:“这是真话?”“当然,我啥时说过假话?”说毕,两人并肩地回到舞池。电唱机唱出了另一支舞曲,在场的人对对起舞,王卓如一到舞池就被人邀走了,丁信诚触景生情,此时此刻却想着月宫舞厅的罗苡:她在上海滩那样的三流舞厅当舞女,一是收入少;二是常被舞客耍;三是没有假日,休息不好,身体不好。说来顶可怜顶需人照顾的。像罗苡这样的人,上海滩不知多少。 王卓如连跳了几曲舞,在舞池里没见丁信诚,有点奇怪,就到处寻找他。 王小姐在花池边见到丁小开一人独望天空在沉思。走过去问了句:“你不舒服?” “我蛮好,在这里欣赏舞池传出来的歌曲。你精选的唱片,确实很动听。” “是吗?现在传来的是什么曲子?”王小姐故意问。丁信诚笑笑道:“这是英语慢华尔兹舞曲,歌名《祝愿》,对吗?” 王卓如纵然心细,但她此刻怎能猜出丁信诚的心思!当丁信诚再次回到舞池,见王卓如新换了一件露肩的西式贵夫人的白软缎礼服,胸前绣有许多菊花图案。线活十分精细。袖口领口及胸前镶上七彩金属片,人行动时,闪耀发光。这件由霞飞路西洋人经营的时装公司的高档时装,穿在王卓如这样美丽的姑娘身上,真可谓锦上添花,有一种说不尽的雍容华贵。 丁信诚为了不扫王卓如的兴,他引用李白的诗句,称赞道:“‘云想衣裳花想容。’你今晚像是嫦娥下凡。” 王卓如听后心里暖烘烘的,感到十分高兴。 端午节后,连续五个星期,丁小开常同罗苡见面,他内心时时想着要去罗家,但他转念,她家房间实在窄,自己去了,会造成人家不方便,不好意思,他只好抑制住。 与此同时,在这过去的五个星期里,王小姐和丁小开打了七次电话,会面二次。第一次会面,是她电话预约来丁家找他。她和他谈过一阵学校生活的话题之后,她说:“我现在感到寂寞孤独。” 丁小开说:“你朋友多、同学多、亲戚多,派头大,会寂寞?会孤独?我不相信。” 王小姐说:“你讲我朋友多,这班人都是普通朋友,真正谈得来的人,呒没。” 丁小开说:“你大方漂亮,大学生,会呒没谈得来的男朋友,我不信,人家也不会信。” 王小姐说:“信不信由你。有的人的确对我献殷勤,但我对他没有好感。我对他有感情的人,看起来,我捉摸不到他的心思。” 丁小开装着不懂说:“谈朋友,要慢慢来,双方了解,不能心急。”王小姐说:“大学毕业,老小姐了,不是吗?”丁小开开玩笑地说:“我替你介绍,包你满意。”王小姐瞟他一眼说:“啥人要你介绍!” 丁小开说:“王小姐,不要感到孤独,你会唱歌,现在我来弹琴,你来唱,舒解心胸。你说唱啥?”王小姐想了一想说:“唱美国歌舞片《银月瑶台》中的主题歌‘你在哪里’,唱《凤凰于飞》影片主题歌‘罗丝曼丽我爱你’,你懂谱吗?” 丁小开说:“这是流行的热门歌曲,五线谱我都买了,当然会弹,随便你高兴唱啥。” 王小姐说:“唱《罗丝曼丽我爱你》这支歌吧。”他和她走向钢琴边,丁小开对琴坐下,掀去高级丝绒琴罩,开琴盖手按琴键弹几下,又试了调,就弹起这支歌来。王小姐曼声而唱。这歌的歌词中文意译是: “罗丝曼丽,我爱你,无数梦里,我梦见你。我只指望你早把心儿相许。珍惜青春,华年易逝,为何因循无方。我情所钟,永不相移。只要我活在这个天呀和地,我只爱我的曼丽,我只爱我的曼丽。” 歌停。丁小开说:“你有歌唱天赋,唱得真好,歌声甜润,满怀感情,你读大学,不应该学法律系,应该进音乐学院的声学系。” 王小姐说:“我唱歌是业余爱好,不会唱得好的。倒是你弹琴弹得比以前好多了。” 丁小开说:“还唱吗?”王小姐说:“歌以寄情,你懂吗?”丁小开说:“不会不懂。” 王小姐说:“懂就好。和你在一起,从小我就感到快乐。如果,将来常常你弹琴我唱歌,我会感到非常开心。你呢?” 丁小开说:“我同样。”但他有意识地又说,“为你唱歌伴奏,同好朋友在一起,总是愉快的。”王小姐听了他最后的解释,一腔的高兴又凉了下去。 第二次会面是星期天,丁小开吃过早餐,在书房看《女董事长外传》,书内写道: 冯敏说:你又要洒扫庭院欢迎贵宾吗?丽华说:你也应该淋浴薰香以表虔诚奉主呀,来,我同你一道沐浴,我的浴室有浴缸,有淋浴,非常宽大。 浴室,两人浴着对看,浴毕,小冯赤身抱着她的裸体,走到卧室,把她放上床,她自动仰卧,他看她像是迫不及待。 两人做爱事毕,休息。冯敏说:丽华,你在办公室,严肃不苟,在家却放荡不羁,公私生活,完全不同,像西方式的做人。丽华说:我向来公私分明,我认为夫妻之间的私生活,应该灵肉一致。所谓灵,是双方交心,同甘共苦,生活融洽,兴趣求同,互助互让,尊老护幼。所谓肉,是同房变变花样逗逗乐,双方协作,不假正经,放浪形骸,高潮快感,过健康的****这也就是说,夫妻双方要性和谐,言和谐,言谈是感情交流的口头表述,语句幽默风采,会大大增加家庭生活情趣。不要做金钱奴隶,一心想钱。达观乐观,恬淡做人,同样潇洒,不虚此生。 忽然,电话铃响,丁小开放书,下楼接电话。电话是王小姐打来的,她叫丁小开在家等她,她马上就来。丁小开回书房,又拿起《女董事长外传》来看,一会儿,客厅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丁小开知道是王小姐来了。他放下书,随手关门下楼。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 王小姐见丁信诚已在客厅等她,真是高兴,自动落坐。丁信诚指着李妈为她削好的水果和西点盘子的茶说:“王小姐的到来,我很高兴,请用茶,水果随便。”王卓如说:“我刚去丁伯母那里问安,伯母十分高兴。”丁信诚说:“你真有礼貌。” 王小姐说:“伯母向来喜欢我,我一直想念伯母。我今天来,是要同你讲一件事,明天是星期天,大学生最珍惜周末了。我约你同我到无锡白相白相。你如不答应,我就不走了。” 丁信诚想推辞,丁太太来了,叫他明天一定陪王小姐一起去,好好玩。并派阿福把车子准备好,加油洗车,万事俱备,就看明天的行动了。 翌日,晨光熹微,两人吃了早餐,便出发了。车到无锡,两人游玩了梅园、蠡园、赛蠡园三大园林。并拍了不少照片。 车至太湖边的小箕山,下车观赏,过渡上岸登万顷堂远眺。湖面反射日光、霞波鳞鳞,轻舟浴于朝阳,风帆点点。湖畔群山,缀矗湖中,两人倚立环视。 游毕万倾堂,至元头渚,他俩并肩漫步湖滨,上空群鸟飞旋,啾啾蜿鸣,脚下碧水拍岸,哗哗作响。湖光山色,绿树蓝天,白云飘忽,花香宜人。他和她时而交谈,时而去鞋脱袜同坐湖边山石濯足湖水,时而看对对鸳鸯小池嬉戏,时而驻足庭园观花卉盆景,时而择景摆妥照相机自动拍摄装置双双合影,时而湖边迎风兀立,观赏渔舟远山,两个人都沉浸在大自然胜景之中,心旷神怡。 头茅峰到了,有一“道观”,两人并肩走进大殿,大殿上缎绣帷帐**着一位头戴平天冠端坐的神像,神龛上面挂着一块“有求必应”的金色大字的横匾,殿上香火鼎盛,烟雾燎绕,众多善男信女,朝神像顶礼膜拜求取神佑,还有很多人在跪着求签。 王小姐看着信徒们求签的全过程,出于好玩心理,她也向道士要了签筒,买香烛点燃,插入烛槽香炉,学着别人拿签筒在香炉上薰绕了几圈,跪向神灵。管殿道士见她求签,敲了三下敬神罄,通知神灵,有人求签。 她手持签筒,不停地上下颠动,有一支竹签出筒落地,她拾起看着是第二十八签。 丁小开站着旁观等她得了签,两人同到发签文的道士那里,她拿出一元钱给了道士说:“不要找补了”。这钱比签文原值多了十九倍,道士高兴非凡,把对号的签文纸递给她。她和他就在道士旁边看签纸上面印着的七言四句文字和小字释义。大字文曰:“安吉坦途沐春风,失物复得喜融融,富贵寿考满堂子,神明常佑乐无穷。”道士看钱多的面子,斜眼看这记熟了的签文,主动送上马屁,阿谀地说:“恭喜太太,先生,这是张大吉大利万事如意的上上签,太太求得这张签,是诚则灵的神明赐福。太太拿着的小字的签文释解上写着:‘求官贵人援手,出门平安吉利,去财失而复得,婚姻百年偕老,建屋长保太平,经商陶朱致富,医病天相吉人,有喜必是弄璋(生儿子)’。你随便求啥,都是好兆头。有喜吗?一定是个大胖儿子。将来也一定福禄寿三星高照,升官发财,多福长寿,子孙满堂。”(未完待续) 第6章 爱情之箭(2) 王小姐听道士接连称呼她“太太”,还说她将来子孙满堂,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有人对她称呼“太太”。她虽然受高等教育,大方开通,但毕竟是未婚姑娘,也羞颜上脸。不过在她身边的是丁小开,她不以为忤,还感到满意。丁小开看了她那白嫩脸容上,霎时间像一朵淡红芙蓉,艳丽风致。他想,她面相身材的确称得上是美女,待我也好,就是脾气太娇。王小姐听了道士的奉承话,轻声和道士说:“谢谢,谢谢。”说罢,低头转身拉着丁小开慢步出观。道士望着他和她的背影,自语说:“男俊女美,这倒是很好的一对。” 两人顺着无锡人称为七十二个摇车弯山道下走,王小姐看出路边山径弯曲,两人慢步行走,觉得挺有情趣。她随手摘些不知名的野花,时而叫丁信诚帮插在头发上,时而又扯下来,别在襟前。 丁小开把车开进光复门左转弯大马路的中南大戏院附近停放。两人到城中的崇安寺小吃市场,找些合适口味的无锡小吃填饱肚子。 晚九时许,王小姐和丁信诚在宿处饭店底层餐厅听音乐,喝夜茶,王小姐深情地说:“在崇安寺小吃,勾起我很多童年往事。” 丁小开说:“你想到啥?”王小姐说:“我想到我同你的小时,有一次是张妈带着,我两个跳跳蹦蹦开开心心白相城隍庙,看到庙里的城隍老爷,凶面判官,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又怕又想看。大家见了小吃摊,就吵得要吃,甜的咸的,样样想吃。我还记得,有一次,你同我都跟着姆妈,穿了新衣,到我的亲戚田家,田先生也是令尊的朋友,他儿子完婚,请吃喜酒,我同你看了新夫妻拜天拜地拜长辈的老式婚礼,第二天你就要我扮新娘,你当新郎,你寻来了香烛、大菜碗、碗里装了干泥土,插上香烛,放在我家花园石台上,你点燃香烛,拿手帕做盖头巾,盖我头面,我两个做拜天地的游戏,你记得我?”丁小开说:“你讲起来,当然记得。”王小姐说:“那时候,你同我好亲热,后来,我进了女中,爹娘看得紧,我同你难得会面,有了距离,到我读上大学,家长认为我长大了,懂事了,有自主能力了,管松了,我同你就经常见面了。但是,我觉得你同我有了距离。丁小开,为啥你同我不能回到青梅竹马那时呒没距离的感情呢?” 丁小开说:“那时,大家都小,不懂感情,只懂有伴好白相,现在人大了,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同志趣,不可能像童年那天真相处白相。” 王小姐说:“你有女朋友伐?”丁小开说:“有,你不是吗。”王小姐说:“我是说没有距离两人一体的女朋友。” 丁小开言不由衷地说:“我还呒没想过,我现在脑子里塞满了化学方程式外语词汇,我又是校队篮球员足球员,时间很紧,要想读好书,不能分心,我要等毕了业,才考虑。怎么?” 丁小开他万想不到王小姐的答应是:“我内心早已有了,等着人家知心。” 丁小开懂这话的含意,难答话,沉默着喝完牛奶可可。他说:“今天登山,又逛城区大街,你一定疲倦,早点休息,明早五点钟出发回上海。” 王小姐说:“你介绍过的游区,还没有白相完,多留一天,后天清早回去。” 丁小开说:“还是明天回去好,礼拜一,大家有课。”王小姐说:“大家请一天假,我同你一起白相,真高兴。无锡是值得留恋的地方,你如是无锡人,我愿意做无锡人。”丁信诚听她的话意是她向他透露心曲,觉得越谈越难对付,赶紧说: “我依你,我依你。大家明天请假,白相黄婆墩,锡山宝塔、寄畅园,到惠山品味过泉水,去东大池,黄昏动身,九点半以前到达上海,我借你车子,后天早晨还你,不耽误你上课。” 王小姐听了满意地说:“我还要买无锡土产食品脆鳝、油面筋、肉骨头带回去送人,送丁师母呢。” 丁小开心想:星期二之夜,我还要去月宫看罗苡呢。 月宫舞厅已停业几天了,舞女大班决定将月宫改为“月夜海滨泳衣化妆舞会”。将原月宫所有的舞女分成四个组。第一组是胖舞女穿游泳衣;第二组袒胸露背,只穿三点式;第三组是穿旗袍;第四组是中学生装。分四组进行不同程度的接客。 大班又对大家说:“如果哪位舞女认为不好,怕难为情,可以戴面具,化妆伴舞。并要对自己的熟客讲‘月夜海滨泳衣化妆舞会’时间长,票价合适,娱乐性强,欢迎新老客户踊跃参加。” 围着舞池坐的舞小姐,听了大班的话,大家也叽叽喳喳地谈开了。有的舞女说:“阿拉瘦,穿游泳衣不好看,不比穿旗袍好看。”“我自己晓得,胸脯瘪答答的,不性感,再穿泳衣,全暴光了。真丑。” 杨小姐说。 另一位说:“你胖,手臂大腿蛮好看,就胸部不发达,叫大班配个海棉乳罩,硬衬起来,也好配配你那丰满的臀部。” 罗苡叹息地说:“大班这一次要阿拉大家靠性感吸引舞客,他怎会想出在上海滩弄这个美人计绝招?要干嘛还真丢脸皮,不干嘛,我们姐妹吃什么?” 有位舞女说:“大班吹牛,他说到美国夏威夷请来歌舞明星,捧捧场,吸引上海人。这血本花太大了。依我看,还是到霞飞路或者朱葆三路去找年轻‘白俄’、‘犹太密斯’、‘法国生意浪人(*****吉普赛女郎等外国***来月宫扭扭屁股,跷大腿,露那丰硕的***让色迷迷的舞客大饱眼福。” 有的舞女说:“草裙舞,阿拉在浙江大戏院看过,肉麻来兮,真惹气。”邻坐舞女说:“你女人不欢喜,男人家欢喜,连太监也是欢喜的,这是舞女大班拉生意的‘噱头’(好主意)。”有舞女说:“看草裙舞,门票五角,场场客满。” ……十分钟过去,没有舞小姐站起来正式说话,周大班就站起说:“既然大家呒没闲话讲,大家请便。今天是我同蒋大班代表经理向大家打个招呼,对不起,耽搁大家时间。”舞小姐们懂得茶舞开场前,侍者们要做惯常的准备,就是起身离开舞场。 罗苡单独走在马路人行道上,她默想决定:参加穿旗袍这组,不通知熟客捧场。 后来,她虽然礼拜五两天同丁小开一起度过,但对“泳衣舞会”,避而未谈。礼拜六,是月宫舞厅“泳衣舞会”头天出台日子。杨福珍在早晨电话通知小徐,小徐在午餐后就打通电话给老搭档丁小开,问丁小开知不知道?去不去白相?丁小开说:“开泳衣舞会,我不晓得,不过捧场是要去的。”他还关照小徐,邀请周家兄弟小章都去舞厅订留三桌座位。 月宫舞厅举行泳衣舞会,丁小开得知信息,接连打出十七次电话,邀约较好的同学朋友,请他们到月宫去白相捧场。 客厅管电话的李妈看着他,心想,小开今天发电话疯,打电话打得这样多,以前没有过。 晚餐后,丁小开就开车到月宫。舞厅客满,热闹非常。预订的三张桌子,围坐了丁小开同周家兄弟各自邀来捧场的朋友,过去互不相识的,丁小开和大周分别逐个的做了姓名介绍,大家又互相客气一番。 八点四十分,乐队起奏,周大班站在麦克风后面唤:“女士们、先生们,我荣幸地向各位贵宾宣布,本厅今晚举行月夜海滨泳衣化妆舞会,赠送冰砖、西点。另外,本厅还从美国夏威夷重金聘请了几位白种外国歌舞女郎,为贵客表演充满新奇、挑逗、性感、刺激的草裙艳舞、土风舞等等多种西洋舞蹈,请各位捧场。现在请欣赏音乐。”(未完待续) 第7章 爱情之箭(3) 舞客们送他一阵掌声。大班退场,全厅只留壁灯亮着微弱的彩色灯光,乐队演奏幽雅的《在迷幻的月光中》舞曲,舞小姐们都离座,灯光全黑。全场舞客正等待着泳衣舞会新花样景出笼,却不料管灯光的突然射出一圈白色光束,光束中有一个年轻女郎,身穿薄如蝉翼的舞衣,脚踩白色软底鞋,躯体丰满,三围达标,右手执一小棒上系着一条长长的无色透明绸带。她的出现,使舞客们感到惊奇意外。她身轻如燕地飘然而舞,动作优美。手棒上的绸带,在空间忽上忽下地飘扬,有时腰肢柔软,姿态万千。同时,乐队也改奏英语歌曲《我在天堂》。舞者漫声而唱。灯光光束不时变换色彩,人和绸带也随着光束变化色彩,载歌载舞,动人心弦。一曲舞罢,舞者在舞池里,鞠躬谢幕。 灯下美女,获得全场热烈掌声,舞客们不让舞者退场。有的用英语大声说“再来一个”。在场的舞女大班,见此情况,示意舞者再舞一次。舞者会意,即走上音乐台换了跳踢踏舞的舞鞋和乐队讲了歌名,乐队当即奏出《仙女从月亮下凡》英语歌曲。于是舞者再次表演,既舞且歌。这次她跳的舞,夹杂着有洋式的踢踏舞动作,她舞艺既精湛,歌也唱得很好,再一次获得满场喝彩声。 灯光微弱,大周隔着桌子和丁小开说:“舞场老板脑筋实在灵,用中西合璧的两次歌舞,让舞客解心焦看新鲜,有噱头。” 丁小开说,“那表演艺术也蛮好。”小徐说:“老板出窍门,效果跳龙门,钞票进房门,看起来,泳衣舞会,一定还有新花样。”突然,乐队敲了一声锣,杂色彩灯熄灭,蓝色灯光大亮。舞厅左右两面帷幕,同时拉开,墙壁全是蔚蓝色,装饰着像海浪那样的翻翻动动,像是波涛滚滚的活动布景,还配画有立体感像常人那样身穿游泳衣的壮男美女,或躺或坐,相互偎倚,憩于海滨,栩栩如生。布景中还镶嵌有各色小光管,随时可变换光色,舞厅顶上挂了个发荧白光的月球。舞厅冷气照旧,另又吹出香风,凉风习习,香气阵阵,一派人工月夜海滨浴场的景色,身临其境者,犹如海风拂面,感觉凉爽惬意。 舞女座位全满,她们半数戴化装面具,穿五颜六色泳装,色彩缤纷,像是人体新装异服展览。圆匀的玉臂,高凸的胸部,诱人的大腿,大部分舞小姐特别是穿泳装的充满了性感和刺激。 大周和丁小开各自问了他们请来的朋友,在月宫有没有熟户头?朋友们个个说没有。丁小开大周听后想了想,他们的朋友,都不住在虹口,平时也是跑二流舞厅多,偶尔才到三流舞厅,路远了,不方便,是不会来的,当然呒没熟户头。丁小开想后,靠向大周耳朵边说:“朋友是阿拉请来捧场的,他们懂经络,不会自己选户头。今晚舞厅生意好,看起来小姐都会有熟客捧场,阿拉熟的六个舞小姐,看她们生意,啥人比较清,就请啥人来坐台子,随机应变,各人次数不限,自己少跳舞,让朋友跳。你看,怎么?” 大周说:“这是捧场做法,今晚的场面,应该这样,否则,舞小姐背后要讲阿拉五个人,不开窍,不懂场合,不懂捧场,屈兮兮。”于是,丁小开照此原则,看情况,先先后后召唤侍者请六个熟舞小姐来同他们分开的三桌坐台子、转台子,造成争请她们坐台架势,把她们介绍给在场的朋友。她们来坐台子,也很知趣并不另叫饮料,只吃舞场赠品。今晚她们六个人的服式是:姚和罗穿旗袍,杨着裸露半胸和大半个背部的洋服,董、李、朱三个是泳装。 十点半,大班宣告:“现在请美国夏威夷的露西亚小姐表演草裙舞,奉献诸位,希望大家开心。谢谢!谢谢!”全场立刻活跃欢呼,夹有口哨。灯黑了三十秒钟,彩色灯光大亮,在舞客的期待里,舞池中央出现了一个棕发碧眼,高鼻白种年轻女郎。她丰乳长腿,臀部发达,前后曲线,左右曲线,面貌等全臻上乘,身熬香粉,洒了香水。上身戴着个只遮盖****极小的乳罩,丰满**使男人看了垂涎,下身在肚脐眼下系着丝质稀疏长流苏的所谓草裙,并不碍男人看她的诱人大腿。手指脚指涂了红色蔻丹,赤脚踝之上套有响环铃,右手拿着个圆形金属响玲环,她随着音乐节拍,一边舞,一边把右手上的圆环,不断摇着搓在她自身的各个部位,手上脚上响着银铃声。她有劲地舞了一阵之后,随着乐曲,朱唇轻启,一支带着挑逗双关词从美国“百老汇”传到上海的英文俚曲《我爱香蕉》唱了出来。歌词:我不喜欢桃子,它们有核。我喜欢香蕉,因为它们没有核。我不喜欢番茄,它们有筋。我喜欢香蕉,因为它们没有筋。香蕉、香蕉,长长的香蕉,又香又甜,诱人的香蕉,我喜欢香蕉,我喜欢香蕉。这歌引起场内懂英语的舞客,哄然大笑。而乐队乐手在她唱完第一遍,重唱第二遍时,把“长长的香蕉”到“我喜欢香蕉”等几句歌词,译成中文和声伴唱,使不懂英语的人,也大笑起来。 歌舞停了,满场疯了,歌舞女郎向舞池三面分别给了一个飞吻,飞吻之后退场。着了魔的全场舞客,会讲英语的,有的喊:“你喜欢香蕉,味道好。”有的喊:“美妙、美妙、美妙。”多数喊:“请再来一个,谢谢。”全场充满了兴奋欢快。小徐和丁小开说:“跳草裙舞、唱俚曲,硬是要得,在我们四川是看不到的。” 由于满场彩声经久不停,舞曲出奏,没有舞客下池,在舞客们强烈要求下,大班只好请歌舞女郎再次登场。那女郎看自己受人欢迎,也很激动。于是,她另作化妆,重又亮相。 她肤色染上黛黑,头发披散,形如好莱坞电影上的“印第安”部落女性土人,下腰部围人工树叶,上身全裸,精赤挺凸的双乳,成了全场男人们的目光焦点。 这次她表演的是火奴鲁土风舞,配乐是兴奋的鼓声,舞蹈以腹部前后挺缩动作居多,全身像水蛇那样的抖动。 舞毕,她又向三面飞吻,谢幕,退场。暴风雨般的掌声,再度响遍全厅,其中夹杂着华语、英语都有的吆喝和喝彩声。舞客们还不过瘾,要求来第三次。 月宫舞厅,这次别开生面,来个泳衣舞会,当中穿插中国古典舞唱英文歌,又来一个草裙舞、土风舞,最后唱卖花歌。好像吃菜,荤素齐备,满汉全席,花样景多,大家开心,实在有噱头。丁小开说:“今晚我喊服帖。”接着,请来的朋友们都说:服帖、服帖。小陆还说,幸好丁小开来邀我,让我享受了一个特别开心的周末。 阿福来了,他和丁小开换了车钥匙,就匆匆离去。到一点半,舞女大班见舞客们还处在狂欢高潮,他已在账房问询,得知舞票已售出六千余元,内心异常高兴。舞兴高潮不退,二时四十分,丁小开他们捧舞小姐场坐台子的数据是: 杨小姐十只、罗苡九只、朱鸣秋三只、董、姚、李三个各坐六只。合计坐台子四十只,每只五元,舞票二百元就此报销。茶资三元六角。丁小开义不容辞掏腰包,付了十元,小账六元加四,得到的是侍者特别客气的鞠躬致谢。 四十客西点冰砖票,也都由请来坐台子的舞小姐同丁小开们报销,填补宵夜。跳舞快散时,丁小开和三桌坐的新老朋友说,他明天、后天仍来此地,有空的朋友,希望再来,就在本桌位上见面。 这晚泳衣舞会结束,舞客们个个高兴,打道回府。舞厅老板、舞女大班周先生,看了舞厅生意好,都满心欢喜。只有舞小姐,足足十个小时,小心陪客人,装出并不想笑的笑脸,一场舞伴跳下来,个个疲倦不堪,声声唤:钞票不容易赚! 丁小开送客,老规矩,最后一个是送罗苡。坐后座的她说:“你今晚花钞票花时间,我实不过意,谢谢你,我劝你明天起和下个礼拜都不要来了。”丁小开一面应答一面开车,一会就听不到她答话,他把车速放慢,回头看她,罗苡已靠在后座的角上,睡着了。丁小开自语说:她是太辛苦了,可怜,上海滩苦难的女人们! 月夜海滨化妆舞会后的第三天,王卓如小姐见不到丁信诚,自己到丁公馆来了。丁信诚见了王小姐,客套话讲了不少。王小姐叫丁信诚明天陪她白相一天。 丁信诚怕同王小姐谈及感情的话,只好答应道:“你要我明天陪你,你怎安排?” 王小姐说:“到卡尔登剧院看曹禺先生的话剧《日出》,这戏轰动上海,我叫人买前座票。” 丁小开说:“我一直想看这出戏,有你请客我当然乐意陪你。不过,只能陪明天了。后天起,学校布置了一项化学试验新化合物,我准备从后天起十天内,谢绝一切朋友的邀约,潜心致力进入化验分析。请你谅解。” 王小姐说:“我不找你,让你安心搞学问,我只是想,不管阿拉在哪里,大家都是别忘了宋词里有这么一句话:‘漫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 话毕,大家草草地分手回家了。(未完待续) 第8章 浦江夜话(1) 自丁信诚和王卓如约法三章之后,他就不必再应酬王小姐,力争刹车十天。至于罗苡那里,他答应半个月不去的。他下了决心,头三天,白天在校听课,到实验室搞化学试验,晚上在家专心搞资料。第四天晚,在房休息,调剂精神,看《女董事长外传》消遣。 “丽华说:小冯,今天我签订了两份合同研究条款,脑筋伤透。我想来个精神轻松,好不好?冯敏说:好,我听你的。丽华说:那么,做对联,我出上联:相偎相倚两体接贴。冯敏一思索说:又摸又揉四唇吻合。丽华说:我再来上联:泉眼流泉达高潮。冯敏想了想说:汗孔出汗臻快感。” 有人敲门,小开放书开门,见是阿福。丁小开说:“请进来坐。”阿福说:“小开,找你谈谈,有空吗?”丁小开说:“有,有,有。”他冲了三杯杨梅果露,两杯给阿福,阿福说:“丁董事长到莫干山避暑,顺便在杭州接头生意,他怕丁师母要用车子,没有要我去,是坐了公司车子去的,你也有六七天不用大车子,你可是同月宫舞小姐有啥不开心?” 丁小开说:“不是,不是,是前几天陪王小姐,这几天精神不好,不才出动的。” 阿福说:“小开,我比你年纪大,我想讲几句你不想听的话。” 丁小开说:“你讲,你讲,随便讲。用大车子,你夜夜送,麻烦你,我还很不好意思。” 阿福说:“车子是丁家的,你是小开,开车子,应该。不过,从你用大车子以后,我觉得,你近来跳舞选固定户头,有点入迷,耽误正经,不像以前偶然高兴去大舞厅逛一逛。” 丁小开说:“我是看小舞厅汤团舞女,年轻幼雅,不会应酬,坐冷板登,可怜兮兮,呒没生意,倒贴车钱,我才去跳跳舞,送她们回家,省她们车钱的。” 阿福说:“我劝你还是读书要紧,不要跳舞入迷,自己害自己。白相地界、逢场作戏吃吃‘豆腐’,开开心,可以。你要认真,就用不着,说不定会自寻烦恼。” 丁小开说:“你不知道,汤团舞女的苦,《弹性女儿》这支歌,你听过之后,再去同她们谈谈,你就会同情。” 阿福说:“汤团舞女苦,算啥?比她们苦的姑娘,多得讲不清。上海滩,几百万人口,世界闻名的都市,女人靠‘照会’(脸)吃饭的,少讲点,有两三万,你不信,夜晚七八点钟以后,到四五六马路、偷鸡桥、东新桥、大世界、法大马路、敏体尼荫路等地方去看一看,一排一排的‘野鸡’(低等****后面跟着娘姨,风雨雪天,也站着拉客。她们一夜要接几个客,你讲苦不苦?” 丁小开带着惊奇的语调说:“你说,上海靠面孔吃饭的女人,有两三万这样多?” 阿福说:“小开,你出进学堂门,读大学,坐小汽车,去白相的也是一二流舞厅。上海苦女人生活,你是不会晓得的。拿**来说,上海纳花捐的同不纳花捐的就有四等,另外还有变相**********丁小开说:“你讲给我听听。”阿福说:“你要听,我就讲,从第四等的讲起。末等***上海人叫花烟间,年轻的姑娘少,她们有的是年纪大,受经济压迫,既没法子生活,半路出家,有的是各等堂子轧下来(淘汰)的货色。她们大部分人有吸毒恶嗜。她们是既卖身拔男人蜡烛头,又开灯卖鸦片、红丸(海洛因制剂),供人抽吸,所以通称花烟间。” 丁小开说:“啥叫拔蜡烛头?”阿福说:“你想想你小头有时会流蜡,就懂啦。这是**关房门陪嫖客上床一次的妓院行话,她们白天关三四次房门,普通来兮,花烟间***关一次房门,几支角子,夜厢两三元。夜厢,我看小开,你也不会懂。夜厢就是**陪客困一夜。花烟间***都不纳花捐,因为纳花捐**要通过检查身体,她们大都有性病,不敢去检查,花烟间***可以说是慢性自杀。” 丁小开说:“真可怜。三等呢?”阿福说:“三等**叫野鸡,嫖客去嫖,通称打野鸡。**们都有娘姨跟着,一排一排交交关关(很多很多),立在路边人行道拉客。冷天,脚冻得厉害,只能在原地跺跺脚,活动活动。她们看见踱慢步荡马路的,或者土里土气的人,或者瞄看她们的,应付地拉,娘姨同***三四个人拉一个,拉进去了,你不嫖,就要你开支盘子一元,小账贰角。嫖,关房门,一到两元,留夜厢,要看时间早晚,看客人是不是瘟生,瘟生客人花钱多,年轻漂亮的姑娘,价钱要高,嫖价是呒没定规的。有的时候,**看嫖客屈兮兮会黏在嫖客身上,自说自话,掏嫖客腰包,有钞票拿个十元八元,说是‘一夜夫妻百夜恩’,有缘做一夜夫妻,求你送东西,这钱,算买东西。嫖客花钱,都是鸨母拿,**是拿不到的。除非是做拆账的同包账的自家身体***不过野鸡堂子的***卖绝卖断的多。她们都照纳花捐,按规定时间要到工部局(租界行政当局的通称)指定地方去检查,染了性病的,要吃药打针。德国狮牌六〇六,法国皮隆氏九一四,少不脱要医好了,才接客。说是这样说,半个月检查一次,时间太长,被嫖客传染了花柳病的***在去检查之前,照常接客,又传染给别人,打野鸡同嫖花烟间的嫖客,十有九个患性病。嫖客染了病,回家又传染给家主婆,传来传去,性病流行。你看四五马路电杆木上,墙壁上,医梅毒淋病、下疳等花柳病广告,多得一塌糊涂,医生的生意蛮兴隆。也有蛮多野鸡,不在路上拉客,娘姨陪着到各个中等旅社或者到大世界等游戏场,去兜搭客人,这些女人做拆账的多。” 丁小开说“做拆账的,是自己身体,既然身体是自己的,何必不自卖自得,要去同鸨母拆账,不是吃亏了吗?” 阿福说:“小开,你不懂。当***自己有房间,自己兜搭嫖客,好是好,但是白相地界流氓多,她们也要有个白相人的妓院老板当靠山。否则,她上游戏场搭客,一次两次,黑社会流氓不知道,次数多了,露出马脚,你不出钱拜本地太岁,对不起,会要她大出血。当然,自家身体自拉客,不是绝对没有,这就不叫野鸡。” 阿福又说:“二等妓院,叫么二堂子,又称六跌倒。堂子门口有门灯,用不着熟客介绍,你进客堂,‘相帮’(古称龟奴,即妓院中佣仆)的问你,相好的有哦?你讲呒没,鸨母接待,相帮就大声喊叫‘见客’,全妓院没有客的***都到客人面前,一个一个办展览,相帮的报名,让你选,你选中,留夜厢,至少六元,所以叫六跌倒。你选不中,随便叫一个陪陪,吃吃豆腐,开一支盘子,钞票两到三元,看你出手打一次茶会你就可以走。到妓院留夜厢的客人,除脱开销夜厢钱,还要请**吃宵夜,付相帮人小费,这两种开销,加起来,也要三四元,我讲的是普通一般价钱。当然,你有钞票,她们有的小窟窿,一火车钞票都开得进。” 丁小开笑着说:“头等妓院,叫长三堂子,我有点晓得。我到跑马厅‘一品香’、‘大西洋’、‘太平洋’等西餐馆吃西餐,我看见‘群玉坊’、‘会乐里’弄堂里向一家一家门口,大门敞开,门灯雪亮,灯上有‘宝玉书寓’、‘丽君书寓’等招牌,她们都是?” 阿福说:“不错,书寓就是妓院。长三堂子的***有个好听的称呼,叫校书。她们全都集中在三马路四马路的群玉坊、会乐里、清河坊。校书又有清倌人同红倌人的分别。”(未完待续) 第9章 浦江夜话(2) 丁小开说:“啥叫清倌人?啥叫红倌人?”阿福说:“清倌人是呒没接过客上床的黄花姑娘,她们要学几年做**的本事,像识字、学唱京戏、歌曲、民歌、会拨弄一两样乐器,总而言之是学接待陪客场面应酬的工夫,学会了,年龄也十六七岁了,她们才见客,起先不过是陪客人娱乐、侑酒、弹唱,不留夜厢。留夜厢要等有个阔嫖客看中好,出大价钱点过‘大红蜡烛’(妓院**初夜陪客的仪式)铺房间陪客过夜以后,才叫红倌人。换句话讲,红倌人不是处女。幺二同长三堂子的姑娘,同样定期要去工部检查身体,嫖‘长三’的客人,都是上等人,**有病的极少,身体比较干净,鸨母也要维持头等妓院身价,不随便让她陪客人上床。嫖客可以九成放心。夜厢价钱,名义上是讲十二元到二十元。但是嫖长三堂子,要有堂子熟客朋友介绍,经过打茶会、开盘子、出条子等嫖路习惯的一套(按:出条子、出堂差,都是指**应召到酒楼陪客侑酒、请唱)成了一个**的熟客,做了熟客,还不能同相熟**上床,再要经过邀朋友或者应嫖友到这家妓院‘碰和’推牌九、打沙蟹等赌博,让鸨母抽头,有的时候还要摆花酒,替相好**抬身价,让妓院得了你交关好处,你才好开口同相好的**留夜厢。嫖长三堂子的名堂多,是上海滩大生意人洽谈应酬的地方。也是做官、请托办事、谋差、升官、行赌纳赂钻营的场所。嫖客们花天酒地,钞票一叠一叠用,老鸨哈哈笑。**呢,不管是啥个等,长三野鸡,她们人人有苦,牵挂家里穷,爷娘日子难过。自己在堂子里,生活单调、前途渺茫,让人家摆布。她们不仅一无所有,大部分连身体都是别人的,是老鸨的,呒没人身自由,比一无所有还要一无所有。她们是受压榨泡苦海的女人,装了一肚皮苦,还要扮笑脸奉承别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小开,你讲,她们苦不苦?” 丁小开说:“是苦,这样讲,长三***表面上衣裳时髦,出门坐‘包车’(私人专用人力车)有说有笑,私底下过的日子也并不是开心的啰。对她们,社会上的正人君子,不改善她们处境或者取缔这种现象,还说她们是社会渣滓,害人寄生虫,实在不公平。唉!”小开叹气。 沉默,两人饮果露。丁小开说:“你刚说过的卖断是啥名堂?”阿福说:“这讲的是**同妓院老板的关系,这种关系,详细的讲,有四种,第一就是卖断,是姑娘卖给妓院,身体归鸨母所有,本人失去自由,连父母亲戚都断绝来往,她接客收入,将来有恩客赎身,钞票通通归老鸨,而且妓院还可以把她高价转手。第二种叫包身,是妓院给**本人或者作她主的关系人一笔钱,讲明包她的身体时间,几年几年,期满或者有客代偿包身钱,让鸨母有得赚,她可以恢复自由。当然,她被包身期间的收入,都归妓院。鸨母为防她收藏客人给她私房钱,可以随时搜她住房,搜她身。如果她在包身期间生病不能接客,还支出医药费,那就要推延包身时间来挣钱补偿,鸨母的算盘总是精打的。第三种是包干,有自家身体的***宁受一家气,不受众人欺,寻个妓院老板做靠山,食宿接客都是在妓院,讲好每个月给老板多少钞票,包干交账,行头自理,生意不好,或者生病怀孕,不能接客,自己赔垫。第四种称拆账,也是**要靠老板牌头,吃宿接客在妓院,接客收入,老板经收,妓院***双方分成,生病怀孕,回家调养。后两种关系,**比较自由。” 丁小开说:“野鸡、幺二、长三堂子都纳花捐哦?”阿福说:“上海的花捐,是上海租界当局列进市政预算收入的,每年的钞票不少。” 丁小开说:“你讲的***讲得差不多了,再讲讲变相****阿福说:“不,呒没讲完,还有外国**妓院,上海人称‘罗宋堂子’。”丁小开说:“我听讲,上海是有外国***她们在哪里?”阿福说:“白种人,霞飞路最多,静安寺路哈同花园附近一带、福煦路也有。北四川路,是日本人、高丽人、暹罗(今泰国)人的地区。外国白种人***白俄最多。她们讲起来,有的是公主、爵士夫人、贵族,流落到上海来要吃饭,部分女人当***还有的自称是法国人,英、美人,另外还有犹太人、吉普赛人。” 丁小开说:“到外国堂子,呒没门路,怎么去白相。”阿福说:“霞飞路上的黄包车夫,弄堂口站着的北方‘码子’(人),他们熟,看你衣冠蛮好。像是个带有钞票的人,你又是荡着马路无所事事的样子,他们应付地向你兜搭生意。” 丁小开说:“如果我到一家,看过姑娘,呒没中意的,没有白相,怎么办?” 阿福说:“可以另走一家,不必花钞票。外国堂子,就是这点好,可以不花钞票挑选。” 丁小开说:“你再讲讲变相****阿福说:“变相***有游戏场里的卖茶女人,人称‘玻璃杯’,又卖茶,又同茶客吊膀子。她们冒充良家妇女出来寻野食。还有‘土耳其浴室’的‘按摩女郎’,向导社导游女郎、‘咸水妹’、酒吧间女、魔镜子女郎、赌台同鸦片馆的女招待、弹子房陪打‘弹子’的一部分小姐、裤带松的小部分舞女,高级的交际花,等等。” 丁小开说:“这样讲,变相出卖肉体的人也蛮多。” 阿福说:“变相**全是看了钞票就两条大腿叉开像个大字的大字辈女人。嗯,我还讲错了一点,‘咸水妹’不是变相***是硬碰硬正宗的半洋派***她们夜晚活动在朱葆三路及外滩一带,兜搭男人,其中有广东人、福建人、安南人、高丽人、日本人。她们的嫖客,主要是外洋轮船上的水手、海员、外国大兵、驻扎租界上的高鼻头陆军。她们个个着洋装,夏天是短裙露大腿,头发烫得像鸡窝,蓬蓬松松,嘴唇涂得血血红,香粉、眼膏、胭脂、指甲油、头油、腿粉,化妆品用得一样不缺。伊拉人高马大的多,漂亮的少,专靠化妆,年纪都不会小于二十五岁,不然,小开,你想,一个个虎背熊腰身体像水牛的外国水手,他们远航到上海,上了岸,对‘色’字饿得不得了,见了女人个个好。不到二十五岁以上的女人,接待他们,怎么会吃得消!咸水妹,一般都有派司(营业执照),验身体也比较严。” 丁小开说:“这样讲,咸水妹是货真价实的正牌**啰。我有时白相,晚上开车过外滩,是看见有这种样子的女人。” 阿福说:“咸水妹的打扮,另有一格,上海滩自成一派。这是她们自创的商标、招牌。你注意看,就能心领神会。吃准她是咸水妹,她们都能讲上海话、广东话、福建话、洋泾浜英语。” 丁小开说:“上海白相女人有这样多的名堂,我闻所未闻。还有哦?”阿福说:“我还忘了一样,咸肉庄上的打底大姐,冒充‘人家人’(良家妇女)。” 丁小开说:“这,我不懂,人家人还要冒充?”阿福说:“咸庄又称‘台基’,专门替姨太太、寡妇、不生男孩找种的女人,喜欢小白脸的风骚荡妇,拉皮条、介绍男朋友,让男女双方,开心开心。去白相的男女客人,要有熟人带路,咸肉庄老板,都是女的。比如,小开,你去,她替你介绍,她用电话或专人召唤女方。让女方秘密先看男方,女方称心,再让男方看女方,男方也满意,两厢情愿,老板娘安排房间,两个人‘落胃’(开心)。咸肉庄老板,两面收钞票。男嫖女,女嫖男,各人出钞票,大家平等。大家白相。不过,有时候,咸肉庄一时召唤不到合式的女人,或者男方看女方不称心,老板娘为扎牢这个男客,不放走生意,希望男客下趟光顾。那时候,老板娘就用上打底的备用品大阿姐,她们都是经过挑选漂亮想钞票的女人,冒充‘人家人’会客。这时候,男方花的钱,咸肉庄老板娘同备用品双方分成拆账。如果,打底的阿姐,是老板娘买进的姑娘,专门用来冒充的,当然,收男客的钱,老板娘独得。这种冒充‘人家人’骗男方的打底阿姐,实际上是**的变相。不过咸肉庄有个奇怪现象,大家以为,或者‘老蟹’(指年老女人),成了姘头,女人倒贴小白脸。那么,小白脸还可能嫖进钞票,小白脸不但交桃花运,还交发财运,财色两旺,发家致富。近来,咸肉庄这个行当,在跳舞厅兴起之后,已经没落。在舞场,男男女女可以直接选朋友,虽然如此,但是咸肉庄台基,对中年女人,还有用场,优点是秘密安全,保险不会有‘仙人跳’。上海滩不单是有钞票的男人碰得到,有钞票的女人照样也碰得到,全世界都会有。在台基结识的男女,经过几次相会,大家晓得底细,以后就可以到旅馆开房间,不再给老板娘冤枉钱了。” 丁小开说:“上海白相地界的女人,听你讲,太可怜了!出卖肉体,让老板发财,就算是自卖自得,也要让巡捕同白相人,分吃一份血,得了花柳病,倒要自己出钞票看医生,呒没钞票就医,只好拖了等‘翘辫子’(死)。” 阿福说:“所以啰。上海白相地界可怜女人太多了,你要可怜是可怜不完的。小开,读书才是你个正经,出钞票白相,问心无愧,但还是少白相,不要入迷。” 丁小开说:“趁董事长不在家,你陪我到堂子去见识见识,好哦?”阿福说:“我劝你不要去见识,这种坏见识,不见识为好。小开,十二点多了,该休息了。”丁小开说:“你再不回去,家主婆会请你吃牌头了。明朝会,我明天约你。” 夜已深了,阿福离开丁信诚,轻手轻脚地走出了丁公馆。银白的月光洒在上海滩的贫民区上,到处都有蟋蟀凄切的叫声。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此时,阿福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今晚他与丁信诚所谈及上海滩上的**生活,真怕带坏了丁信诚。阿福的心乱极了。他的心似一张无形的网,把这个夜晚所有的景物和世间的邪恶罩在里面,在阿福的眼里,上海滩一切事物都是那样丑陋,人是那样的虚伪。这也许就是上海人的秘密。(未完待续) 第10章 外国堂子(1) 丁信诚自昨夜听了阿福谈及上海滩的**经后,心痒痒的,一直没有睡意。他没有忘记约了阿福师傅第二天晚上要在黄浦江的两岸玩个痛快。 第二天,太阳刚刚在黄浦江上消失,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色的轻波悄悄向西流去。黄浦江的汐潮不知怎的已经上涨了。暮霭夹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浦东那片荒滩上的洋栈及霞飞路上的外国妓院像巨大的怪兽,蹲在瞑色中伴着巨大的霓虹灯闪烁出各式各样的招牌字:“夜巴黎”、“梦香蕉”、“欢迎军人”、“俄罗斯酒吧”、“日本堂馆”等风月场、娱乐院,五花八门。 丁公馆忙碌了一天,也该歇息了。丁信诚无心看书,自个儿到车库请了阿福到书房来,趁父亲丁志聪外差不归,叫阿福立刻带他去逛外国堂子。阿福听后,沉思良久,说:“小开,不是我不肯带你去,这不是好事,做不得,万万去不得!这事要是被丁董事长知道了,家主婆和我今生还怎么生活?” 丁信诚再三哀求道:“丁师傅,家父不在家,你是我的好师傅,我不是小囡,我不会真刀真枪去碰人家身体,去讨传染花柳病的苦头回来。再说,我发誓,你我知道就是了,要保密。” 阿福经不起小开的哀求,最后,只好答应道:“小开,是你唤我带你去,你是大学生,有学问的人,阿拉是读书不多的工人,你将来不要冤我引你走邪门。你要去外国堂子,我要回去换穿洋装,用你小开要我陪看滑稽戏的名义同家主婆讲一声。” 霞飞路,穿西服的丁小开和阿福,漫步在人行道上。马路两边的“罗宋”(俄罗斯式)低档西餐馆和酒吧,闪烁着霓虹灯眩目的光芒。有的门口还竖着“军人优先”的木牌。当他俩走到放映电影的巴黎大戏院附近,阿福看见有几架空人力车,车夫坐上踏脚板上等客。阿福问车夫们说:“喂!到外国堂子晓得哦?”有个车夫抢着答:“晓得,晓得。我拉老板去。”阿福说:“最好在近地方,省跑路,阿拉不坐车,只要你带路,不论远近,车钱一只洋。”车夫说:“好,好,阿拉带路。”车夫拉着空车在路边走,阿福、丁小开在整齐地栽着法国梧桐树的人行道上行,并行前进。走不多久,到一个弄堂口,车夫说:“老板,这里面就有两家,请跟我进去。”说罢,他把车子拉进全是西式房子的里弄,放了车。车夫带了他俩转了个弯儿,走到一家后门口,车夫说:“老板,这里是一家,在另一条横弄,还有一家,这家,你要进去,我揿电铃。”阿福说:“进去。”他对小开说:“你讲英语。” 车夫按门铃,门很快地开了。丁小开看到一个金发的白种老女人出来,满脸皱纹,笑眯眯地用英语道:“先生,欢迎光临。” 丁信诚用英语搭仙:“有夜宵吃吗?”那胖女人答道:“当然。在我们这里,你会感觉良好的,明晚你还会再来。” 客厅有了客,帮佣的吉普赛少女走了进来,那外国白种老女人是老板(鸨母)。她对那少女说:“赛妮,你去叫姐妹们全部出来。”“yes。”少女说完进去了。俄倾,赛妮同七个姐妹来到了丁信诚和阿福面前。其中有五人是金发白肤,两人是黑发黄肤的高鼻女人。她们很有礼貌地在男人的面前展示自己的容貌,并自己道出花名。看着这些女人,阿福见丁信诚没有反应,便说:“是不是我们再去另一家白相白相,横竖外国堂子,不要花钞票开盘子。”丁小开说:“故意浪费别人时间,也是不好的,就在这里见识算了。反正,我不是来嫖女人的。”阿福说:“小开,你如果在这里见识,请记住,这种堂子,姑娘们不是一开始就上床的,她们先是陪你玩游戏,有的打扑克,谈谈别的事情。外国鸨母带客进房,让客人看完小姐之后挑选人,你看中谁就要选谁。不要多心。我不想沾这女人气,还是和车夫先回去了。” 丁信诚听完阿福这么一说,也就放心了。他从衣袋里拿出钱给了车夫的领巷钱,各人就自便了。 妓院老板娘见这么久还没有选定女人入房,上前对丁信诚说:“先生,请允许我问你,这些小姐你选定了吗?” 丁信诚答:“当然,她们都很漂亮,我选了萨莎小姐。”“你有眼光,选了萨莎小姐,她是个美丽温柔的姑娘,她会让你回味无穷的!”金发老女人说。“我的眼光,向来不错。”丁诚信答。 “你是谈情玩游戏或是夜生活?”那女人问。丁小开沉思一阵,将她的话翻译是:“上床一次还是留宿。”之后,丁信诚回答道:“夜生活。” 老女人高兴地说:“好、好,先生真会玩。付二十元,今夜萨莎归你。当然,小费由你自己决定。” 丁信诚拿出钱,放茶几上,赛妮立刻起来拾起送给老女人。老女人收起钱,连声说:“ok !ok !”然后对赛妮道:“叫萨莎小姐来,这位先生是她的了。”不久,萨莎来到了丁信诚的面前嫣然一笑。丁信诚立刻站了起来道:“你很漂亮,认识你,我十分高兴。”萨莎小姐道:“谢谢你抬举我,回房吧!” 丁信诚和萨莎上三楼,在她的房门口,大家脱下鞋换软底拖鞋,进到内房。萨莎开了房内柔和的灯光,说:“请坐,我去煮咖啡。” 丁信态打量房里。这房间陈设很简单,但却很华丽。它装饰得像萨莎本人一样,是性感的。一盏白玉灯半明不亮地照着房间,靠椅的沙发也同床一样柔软,在红色的地毯上,树着一尊全裸的意大利名雕“浴女”,性感迷人。 丁信诚这时闻到了一种强烈的法国香水的薰香,心旌摇荡了起来。 萨莎扭开台扇,端了杯咖啡给丁信诚说:“你是个潇洒的年轻绅士,我能知道你的姓名吗?大令(亲爱的)。” 丁信诚说:“我叫信诚丁,萨莎你的名字真好听。你在男人眼里,真漂亮,是美丽的孔雀。” 萨莎说:“你是百灵鸟,讲话好听。”讲完话。她想起了什么,忙起身开衣柜拿出男毛巾衣说:“脱掉上衣同领带,换穿这衣,你会感到自然些。” 丁信诚接过浴衣,道谢了声便进浴洗室去冲凉了。丁小开洗完澡,换上萨莎给他的睡衣,走进房间坐在沙发上。萨莎说:“你是服务于上海进出口公司的人吧?”丁信诚答道:“也许将来是吧。”她觉得他的英语很流利,人可亲,有谈头。她喜欢这样的中国人。她说:“丁先生,到这里来的男人,中国人有礼貌,但对话不通畅,像你这样讲流利英语的人不多。我接待的客人,大都是欧洲人,他们是水手、士兵、商人。他们饮酒发酒疯,前天晚上,一个意大利水手就在我的**上留下嘴印。”说着就解开衣扣,露出那白皙皙的***然后又说:“客人们发狂的时候,有的抱着我几乎窒息,有的满嘴粗话,带着烟臭带着酒精气强烈地压在我的身上,像鸡啄米那样吻我的全身。为了钱,我们这些卖身人不得不说出违心的话,对这样野蛮的公牛们说我十分快乐,我爱你的谎言。” 说到这里,丁信诚真正地感触到了眼前这位外籍**的遭遇。这就是**生活。 萨莎含泪地站了起来,问道:“丁先生,你吸烟吗?”“不。”丁信诚答。“那你饮些酒吧,中国人有句古话,葡萄美酒夜光杯,这样你的心会暖些。”女人说。“我也不饮酒,我想这样陪着小姐谈谈。” “要是每天夜晚有像你这样的先生光临,我的生活就宁静多了。我真感谢上帝,今夜我认识了你。”萨莎说。 丁信诚见小姐这般真挚,便提出很想听听她到中国来的遭遇了。萨莎小姐忧伤地说:“我是俄罗斯人,我来这世界,看到的美好世界不属于我。只觉得这世界就和上海滩的苦难人一样没有光彩。我像一根木头在大海里飘浮,从欧洲飘到亚洲,几经折磨,几多坎坷,我来到远东这座最大的海岸城市,为了生存,进了鸡笼,唉,亲爱的,我为什么要讲这些,你是花钱来快乐的,我为什么把这些不幸的事告诉你,图的是什么?我不讲了。” 丁信诚主动地上前拍拍萨莎的肩膀,安慰道:“你讲这些,就是我爱听的故事,我不在意。你要保重身体才是。” 萨莎见丁信诚这样能善于理解人意,忙转过身将丁信诚紧紧地抱住,连声说:“亲爱的,丁先生,你真好,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男人,这是我第一句对男人说的真话。”说毕,萨莎捧着丁信诚的脸,长长地吻着,吻着。 萨莎喘着性感的粗气,轻轻地呻吟,扭动腰肢,双手在丁信诚的衬衣里抚摩着。接着去解开丁信诚的上衣。 丁信诚为了迎合眼前这位女人刚刚得到他的理解而如此放纵时,也就应酬应酬。 当丁信诚的上衣被解开衣扣的时候,他不能忍受了,只好推开萨莎,扭开收音机道:“萨莎小姐,冷静些,我们先跳舞吧。” 脸与脸地贴在一起,两人在优美的舞曲中翩翩起舞。几张舞碟在留声机里唱了过去。时间也过了午夜,大家总不能这样跳到天亮吧。 两人坐在沙发上休息,萨莎从食品柜里拿出两瓶“正广和”沙士汽水喝了起来。小姐先说:“今晚我真愉快,你呢?” “能同漂亮的小姐在一起跳舞、谈心,当然愉快。”“亲爱的,跳了这么久的舞,汗水浸了全身,我们洗澡吧,也好早点休息。”说完话,就挽着丁信诚,进了浴洗间。在浴室里,萨莎全身裸露地在丁信诚的面前愉愉快快地洗完澡,方发现丁信诚一直低着头洗发。当小姐穿起睡衣在房内等他时,他才缓缓地进了房间。 萨莎说:“该上床睡觉了。”她脱去睡袍,甩在沙发上。洁白的玉体上只留下了乳罩、露肚脐眼的三角裤。 丁信诚看着她:“你在这床上,衬着粉红色的床单,在这意大利名雕浴女的陪伴下,你确实太漂亮。从肉体、身段、肤色,你真似尊完整的艺术品。”说着,丁信诚在萨莎的脸上吻了两下。 萨莎十分高兴,能和这样一位有涵养、懂礼节的中国人上床,真是一件难忘的事。吻间,她把丁信诚的手轻轻地架到自己的肚脐下,便对丁信诚说:“你戴法国帽吗?” 丁信诚不知道她问什么,忙答:“啥叫法国帽?”她转过身,对他答:“法国帽就是上海西药房出售的避孕防毒男用胶套,在**之前,套在男性生殖器上,十分安全,卫生。这里有两个,你先用着。” “你不必讲了,很抱歉,我今夜是不会用它,就是说我今晚不做爱。当然,我也不会使你不愉快。我们玩点儿别的吧,好吗?”(未完待续) 第11章 外国堂子(2) “亲爱的,你太好了,你付了代价,我应该为你的代价效劳。”她说。“萨莎小姐,你需要的宁静就是最大的愉快,睡吧。”她听了他爱意般的话语,立刻拥抱他,在床上滚了两下,在他的脸上狂吻。他呢,又感到人生第一次与女人同睡一张床上,而且又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外国女人,他能给她高兴的就是回报她的吻。丁信诚在她的脸上、颈上、身上、**上尽到了一个男性应有的爱抚。 萨莎得到他的爱抚,虽说是抚摸、亲吻,也感到心中无比的快慰。她喘着粗气说:“亲爱的,你使我内心颤抖,每夜我陪的男人,我说我爱他,都是谎话。今晚,我真的说,我爱你,你使我快乐!” 如此西洋式放荡的夜晚,使从来没有和女性肉体紧密接触过的丁信诚感到吃惊、发窘,他心跳、脸烫、呼吸短促。然而,他的理智抑制了他的情欲。 翌日清晨,一轮旭日从黄浦江的东面蒙蒙地升了起来,江上浮漾着一层淡淡的薄雾,空气是清冷而甜蜜的。 丁信诚醒来的时候,悄悄起身,伸手拉开窗帘,玻璃窗和百叶窗原来都开着。早晨的阳光透入窗棂,照在萨莎那玉体上,显得格外美丽。 萨莎两腿侧叠,金色的卷发散落枕上,鼻子高而匀称,长睫毛复盖双眼,恰是一幅“沉睡的维纳斯”。 丁信诚进了浴洗间,洗漱完毕,穿好衣着。萨莎醒了,说:“亲爱的,早上好,不再睡一会儿?”丁信诚答:“我要上班了,少陪了。但愿我昨夜的行为使你快乐。” “我很怀念昨晚上的宁静与和谐。但愿你常来捧场。我很想你。”说毕起了床,穿上衣服,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晨妆。丁信诚从衣袋里拿出四张五元钞票,当着她的面,放进梳妆台抽屉。 随后说:“昨夜打扰你了。这是给你用的。”然后,在萨莎嘴唇上轻轻一吻,作为分别的礼节,然后告别了那座值得回味的花楼……丁信诚经过昨夜的生活,既回味又惧怕。他仿佛做了一场迷芒的梦,恍恍惚惚地把自己关在书房中,度过了一个难熬的白天。 从上午到下午,他感到孤独,只要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他的血就在沸腾。他是一个初尝与女性肌肤相亲快乐的青年男人,他的心是不平静的。此刻,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困扰着他:今夜再走走别的堂子,看看上海滩上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生活? 晚上八点钟,丁信诚到车库叫阿福上汽车,他对阿福说:“今晚再去别的堂子,阿拉听你主意。” 阿福想了想,说:“去酒吧白相吧,胡调吧女郎。”“去哪一家?” 阿福说:“上海的酒吧,比较集中的有四个地方。一个外白渡桥北面,有近二十家,酒吧女郎以白俄、高丽、日本人多。二是朱葆三路有十几家,女郎有吉普赛人、安南人、暹罗人。三是霞飞路,一条路上隔几十米就有一家,零散些。有的是罗宋(俄国)西外酒吧,女郎是白俄人同吉普赛人多,就是昨夜我们去的那间。第四是北四川路有十几家,酒吧女是日本人和高丽人多。上海唯一的一家常年通宵营业的小舞厅‘老大华’,英文名维纳斯。后台是日本人。四个地方的酒吧,我都去过。外白渡桥同朱葆三路的酒吧,白相客人多数是外国水兵、外国洋轮水手、卖毯子肥皂打火机的白俄人、放高利贷的印度人、兜售精巧小工艺品的犹太人。” “碰到有时客人酒醉,争风吃醋,骂粗话狗娘养的臭婊子,还会打架,吃不消,出钞票买不开心,犯不着。霞飞路上的酒吧,客人是‘蹩脚’(穷)外国人,洋行外籍小职员,外国小商人同兵营丘八,秩序好一点。酒吧招待中国人没对高鼻子的人周到,对不会讲洋泾浜英语的人,更加看不起。我看还是到北四川路去好,那里白相的客人,黄皮肤的人多,酒吧老板也是日本人。你不要看,日本的军人、浪人对中国人穷凶极恶,但日本商人想赚中国人钞票,对中国客人招待还是非常客气的。有的日本吧女,热天着长裙不穿裤,可以夯(指做爱)。”丁小开说:“那就去北四川路。” 酒吧,靠墙火车厢式卡座亮着壁灯。丁小开和阿福对坐,桌上放着两杯黑啤酒,酒吧的落地留声机轮番播放爵士乐和日本音乐,小小的方形舞池,有五六个男客人,紧搂吧女,一对对脸贴脸地跳舞,气氛淫荡色情。各个卡座也还坐着不跳舞的酒客,多数有吧女相陪,喁喁谈话。酒吧柜台内一个穿黑衬衫的中年人,留小胡子,忙碌地换着唱片在营业。柜台前面的左右两边,各有两张圆形高凳,不时有人坐着饮酒。丁信诚看到这样的日本酒吧,对阿福师傅说:“酒吧不卖舞票,跳舞哪样开销?”阿福说:“请吧女跳舞,要请她们吃红葡萄酒。行话说,吃红葡萄酒,奇小的酒杯,价钱三角,全市酒吧价钱都差不多。红酒酒钱,吧女和老板听说是四六分成,老板出酒、供场地拿六成,吧女伴舞卖‘照会’(脸蛋)服务分四成。客人和吧女跳舞跳熟了,你有兴趣,可以同吧女说请她吃夜茶,这是指睡觉的行话。吧女得到你约睡觉,先是看你是否干净、阔气、有男子汉派头,如果没达到这条件,她是不陪你吃夜茶睡觉的。舞女是怕你不干不净,有皮肤病,其貌不扬,她当然不敢上床了。小开,你约我今晚来这里,茶我不想吃,你自己白相白相就是了。” 丁信诚狐疑地说:“如果她不拒绝我,她怎么同我‘夯’呢?去开房吗?”“这问得好,上海滩,只有这酒吧是日本人特有的环境。厕所wc像火车一样,一间一间全封闭,每对人进去,上特锁,锁眼就显出有人字样,外面人就不敢打扰,全由你在里间白相。你同她进了厕所,她会在抽水马桶盖上坐下,半躺在水箱粗管上,你翻上她裙子就可以那个了。” 丁信诚听后,觉得这种白相很不好,对阿福说:“这简直是对月份牌上的美女撒一泡尿,不规矩。” 阿福说:“有的男人还是喜欢这样做,说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情急急忙忙,情调特别,当然,通过厕所这一关之后,你可叫她到旅馆开房,费用另付。” “听你讲这么多,也真是有噱头,试了就知道了。”丁信诚说。“你要是只想试试,阿猫阿狗通吃,你就把这杯啤酒吃光,倒举空杯,没有陪客的吧女就会来招呼,你讲要添酒,还要红酒。她拿了酒来,你就可以请她相陪了。如果你要挑选,也可以围空桌坐的吧女里面,走过去选中意的拍拍她的肩,叫她拿酒。”丁小开说:“我是来见识的,用不着挑选,我相信当吧女的都会有六十分。” 丁小开喝完酒,举杯摇晃,一个吧女走来应承。丁小开说:“我要黑啤,还要五杯红酒,请你跳舞。”吧女笑着说:“yes(我明白了)。”阿福说:“小开开窍,做工十足。” 吧女端着托盘,拿酒放在桌上,她把空托盘送了回来,丁小开请在身旁坐下,她同阿福点头为礼。丁小开看她年龄二十岁左右,微胖肤白,妆饰衣着像是日本人。他想出了开头话说:“这里的日本音乐,轻柔幽雅,真好听。”吧女以点头微笑作答,媚脸动人。丁小开端起一杯红酒给她,说:“请。”她接了酒说:“谢谢。”丁小开说:“让我们认识,我姓丁。”阿福说:“我姓顾。”她说:“我叫栗木春子。”丁小开说:“人的姓名说明了你是日本人。”栗木点头。丁小开对阿福说:“你不请个舞伴?”阿福摇头。丁小开说:“那么,你吃酒,摆测字摊,我请栗木小姐跳舞。” 舞池内,丁小开胸部接触的是两圈弹性的软肉。在这充满色情的场合,舞池又小,绅士风度用不上。丁信诚只得抱紧栗木,缩小两人距离,减少占有空间。 他们连跳了三张唱片,栗木的五杯红酒,也已喝完。丁信诚说:“请再来五杯。”栗木起身端了酒来。阿福识相地说:“你两位坐,我另有事,出去一趟。” 丁小开点点头,栗木起立为敬也点点头。阿福走了,栗木坐下。丁信诚说:“栗小姐,你很漂亮。”栗小姐微笑着说:“请多多关照。”丁信诚把手放上了栗木小姐的大腿上,她依旧地嫣然一笑,笑得可爱可敬。 丁信诚试着把手向裙内稍稍移动,感到栗木小姐的肉体细腻,果然没有穿内裙,这是日本酒吧女郎的一大特点。阿福此言不虚。 丁信诚的手仿佛触到电流,瞬间缩了回来,心怦怦地跳,很不自在。他望望栗木小姐,她若无其事,只是微笑,饮酒。 台上的红酒、啤酒,她全喝光了。 丁信诚举啤酒,招呼端托盘走动的吧女说:“添五杯红酒,一杯黑啤。”然后轻轻地用英文对栗木小姐耳语:“请允许我请你吃夜茶,可以吗?” 栗木小姐说:“先去wc,请跟我来。”丁信诚忐忑着跟上栗木小姐进了厕所,把门反锁起来。片刻之后,两人出来,进了舞池。 他和她连跳了两张唱片的舞,休息着。丁信诚想探索她的内心世界。他说:“栗木小姐,你是日本人,离开故乡,到中国来,我相信你是怀念故乡的。” 栗木小姐说:“离开故乡的人,都是会怀念故乡的。为了生活,我不能不到你们上海,有的人去南洋群岛、新加坡、香港。” “你在上海生活得习惯吗?”“上海是个好港口,是个好城市。” 沉默,提起故乡,引起舞女的乡愁、风尘异国的苦恼,她喝光了台上的红酒和啤酒。她对丁信诚说:“我还想喝,可以吗?” “当然可以,爱喝就喝。”丁信诚答。两人尽情地玩至午夜,红酒喝了二十杯,啤酒五杯,大家都觉得没有一点醉意,两人玩得很开心。丁信诚从栗木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篇内涵十分苦涩的文章来。 栗木小姐问他:“酒吧打烊后,你带我去开房,明天才分手好吗?”丁信诚已感到十分疲倦,没有心思再玩下去。便对栗木说:“今晚我已很快乐,认识你我十分开心,由于自己太累了,改天我再来捧场。”说完,给栗木一个礼节性的吻。 栗木将丁信诚送到酒吧大门口,深深地行了一个日本女人的鞠躬礼,说:“请多关照,请多关照,欢迎下次光临。” 丁信诚径自走到停放小车之处,见阿福已在车上打鼾了。丁信诚开车门上了车,阿福睡眼惺松地说:“小开,日本味道怎么?”“今晚只是见识日本女人,听她讲自己的经历,舞女的命运真是相同。我同她进了厕所,只看了一下她的身体,付了她五只洋。她还说如果你怕,有法国帽。我不‘夯’那事,她又叫我到旅馆开房,我还是放弃了。” 阿福只是笑笑,认为小开蛮守诺言,这样,他也就放心了。不然,出了事,丁老先生出差归来,阿福的罪可不小。(未完待续) 第12章 红粉血泪(1) 当上海滩的夜幕降临之时,一种深深绝望的感情反映在酒吧舞女和那些妓院女人们的脸上。***舞女最渴望的是夜晚,最恐惧、最可怕的也是夜晚。黄浦江的夜晚使更多的舞女们流泪,也使更多的**们流血。当她们的脸上每一个特征都笼罩在蚀骨的哀愁之中时,便从那悲伤的眼睛里流出眼泪,直到剩下干涸的血迹。这说明了上海的夜生活中,愉快的是浪荡的男人**诈的鸨母,悲伤痛苦的是那些出售青春的女人。 眼泪滴进装满血色的器皿里,在夜光灯的舞池下,闪烁成红葡萄酒、鸡尾酒、法国路易xo ! 女人的泪,女人的血四处飞溅。 罗苡刚从月宫回到家里,洗漱完毕,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面对镜子中的自己,久久发呆。她想的是丁信诚,连日来,为了让丁信诚安心学习功课,完成学业,罗苡不敢打扰他。可是,连着几个夜晚不见丁信诚的影子,就使罗苡六神无主起来。 罗苡对着那椭圆形的梳妆镜,凝视着,她看不见她的眼睛,因为她不抬起自己的眼睛来。她清楚地看到了她那从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她知道,她的面颊上有干燥了的泪痕,这泪痕一直流到略微苍白的嘴唇边,嘴唇痛苦地颤动一下,咸涩的泪水流进了罗苡的口里。她真正地尝到了自己眼泪的滋味。 瞬间,她痛苦地走下楼,到马路对面的一间舞吧厅,给丁信诚打了电话。 由于夜已深沉,电话声一直响了五遍,李妈接上了:“喂,你找谁?哦,找丁公子呀,他现在还没有回府呢,请问你有啥话交待,我好转告,小姐你贵姓?” 罗苡在电话中听到了丁信诚这么晚还未归,心就凉了半截儿,嘴巴上想好的话一句也讲不出来。对方问了她的贵姓时,她只好吞吞吐吐地给对方说:“没什么事,等丁先生回来后我再挂就是了。”罗苡放了电话,她不敢给丁家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她知道他俩之间贫富悬殊,隔着一道鸿沟,罗家对于丁家无足轻重,可是自己止不住要想他,又怕惹他,这就是女人的通病。 再说,丁信诚和阿福从日本酒吧出来后,根本没有马上回家。他们到黄埔路,霞飞路一带,去看那些在街边游荡的“咸水妹”。 这咸水妹多得不得了,白天睡觉,晚上出来,她们的生意很灵活,有陪吃夜宵、陪跳舞、陪逛夜景、陪上床等项目,只要双方谈妥,自己行动。 丁信诚到黄浦码头,在那里被一位水灵灵的咸水妹拉着,搭讪几句,咸水妹就要丁信诚一起过夜。说她家庭困难,陪过夜多得些钱。 丁信诚根本就没那意思,他只是想见识见识上海滩的咸水妹是怎么过夜生活的。谁知道被那姑娘拉上后,有说不出的滋味。他听她谈些好听的故事。后来,听她诉说自己的遭遇天下**的命仿佛都是一个模具倒出来的,她们的眼泪都是血制成的,苦命的女人呐! 丁信诚和咸水妹搭讪近四十分钟,付了一夜陪客费五元,那姑娘高兴得连称:“先生是好人,先生是好人,陪谈话,诉家常一元就够了。你给了阿拉这么多,足够陪两个夜晚的床费。” “见你是苦命人,多给些。”说完,丁信诚和阿福上车,回家去了。小轿车进车库。丁信诚对阿福说:“福师傅,我无睡意,你精神如何,到我书房再谈谈,好吗?” 阿福见丁公子这么来劲,也就依了。进了书房,丁信诚拿了两瓶汽水,递了一瓶给阿福,然后说:“昨夜晚我真是大开眼界,真是感谢福师傅的指引。你是地道老上海,晓得上海滩的各种夜生活。这些白相的门槛,我年轻,勿晓得,你能给我多讲这方面的故事听听。” 阿福长叹一声,说:“这上海滩,尽是穷人泪,有什么好说的。”“不管是血是泪,我都愿听。”“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了,在白相的世界,就是你父亲,堂堂一个上海滩的建筑商厦的董事长,恐怕也只有去长三堂子玩了。他不敢去地三界(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玩。那地三界,人九流,五颜六色,是黑帮社会玩妓之地,黑哪!小开。你讲我是老上海,我也不一定样样都晓得,万宝全书,也会缺一角。当然,比你丁家来,我接触下层社会的事情多,弯曲的门道懂得比你多,就拿我的经历来讲吧,你听着。” 丁信诚虽和福师傅相处多年,他毕竟是小孩,还没大学毕业,没进入社会,如今听阿福讲经历,也是巴不得的事。 阿福接着说:“我今年三十八岁,在上海住了几十年,甜酸苦辣都尝过。我少年时候,在南市无锡人开的小机器厂当学徒三年。当时,上海人称为外国铜匠,蛮吃香,住的是同师兄师弟一道的通铺大房间,一百多个人睡的是床接床、头碰头、脚碰脚的双层木架硬板床。有的兄弟做十个钟头工下来,有一半人在晚上出去逛夜生活了。下半夜回到床上闲谈,讲的多半是同女人白相,一个个要胡调到讨到老婆,说谎话讲厂里加夜班。我阿福玩的少,做工的多,现在想起来,真是流眼泪。记得进厂时,每天至少也要做十五个钟头工。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的大年除夕至初五休息。其他统统上工。不管是端阳、中秋、元旦都要到厂干活,待到三年学徒满,阿拉方能当小师兄,才能跟师傅学手艺。老师傅根本不教不讲,实际上是做小工下手。学是自己看,自己练。有时吃师傅牌头的小事,要是让老板晓得你费工费料出废品,就要吃耳光了,遭受皮骨之苦。” “你那时的工钱能拿多少。”丁信诚问。“吃老板三餐饭,一个月一只洋剃头钿,做衣裳,看病,‘一榻刮子’(全部)由自家姆妈出。五天开荤一次,有两小块四喜肉,或是一条三寸的小鱼,饭让你吃饱,营养谈不上,很多是无偿劳动。老板赚了工人的钞票。我满师以后,自己创香牌子,容易寻生意,牌子弄臭呒没人要你,你就失业。” 丁信态好奇地问:“你是做外国铜匠的,为啥现在当汽车司机呢?”阿福答道:“我满师当了小师傅,缺少汽车司机,我身上穿得干净,手不龌龊,赚的工钱多,就进了汽车驾驶学堂开车,考得‘派司’(驾驶证),当上了司机,帮了不少人开车,来到你家,见到丁家全家人对我很好,也就留下来了。司机这行,风气不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也走过一段荒唐路。那时,钱多了,手头松,一天陪老板出门,他玩高级女人,我就玩一般的。记得我这一生,玩了不少中国女人,外国女人,白相经络懂了‘交关’(很多)。我不是在自己面上贴金,对良家妇女,我怕她是天仙化人,我从来不转坏念头。有很多年轻司机挖空心思,向老板讲假话用车子冒充小开,出点小恩小惠,花言巧语到处哄骗搭‘壳子’(娘儿们)。女人坐上他的车子,旅馆房间都用不着开,将车子开到上海郊外,在路边,在树下软求硬做。上海滩不晓得有多少年轻姑娘、女学生上当受骗,失了贞操,吃了亏的姑娘,痴心想找他,上海这样大,啥地方去寻,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小开,我实讲,不是我说丑自己司机这一行,上海滩,现在三十年代,大部分年轻司机,生活放荡,‘胡调码子’(玩弄女性者)不少。我是小时候读私塾,八股先生教导,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我姆妈也说,千万不能糟蹋女人,伤阴德、受雷打报应。当学徒,听老师傅说,‘色、赌两个字,不要犯,好色会送命,十场人命九场奸,好赌,会倾家荡产,家主婆跟别人跑。’” 丁信诚说:“令堂大人家都好?”阿福说:“我姆妈乡下人,旧脑筋,我爹死得早,她二十多岁的就守寡,带着我兄弟两个,靠着两亩田,呒没再嫁,起早摸黑,辛辛苦苦,种田养蚕、喂猪织布,一世人生活在田头、灶头、床头,呒没到过城市。我赚了工钱,每个月总是先汇家用钱给她,让她同我弟弟不为生活发愁,过太平日子。” 丁小开接着说:“福师傅,你对‘孝’字做得蛮好,对‘嫖’字沾了边。” 阿福说:“小开真会‘打捧’(开玩笑),对嫖、赌精通的男人,不会是好人。明朝是礼拜六,白相地界是‘旺’日,不讲了,明天再说,休息吧。” 星期天,丁信诚一心想见识野鸡堂子,不错过他父亲在杭州出差之机,好好利用阿福这位丁家的佣人。 晚餐后不久,法租界已灯火辉煌,五彩缤纷的灯光倒映在洋泾浜河里,显得十分美丽,恬静。 阿福来到丁信诚的书房,他外穿黑香云纱短装衫裤,上衣西服有一个纽扣眼露出银表链来。敞胸,露出腰间挂着牛皮钱包,头戴法国式牛皮礼帽,一身是海派绅士风度。 丁信诚见阿福来了,穿戴十分讲究,便对阿福说:“看你打扮的样子,想白相了。” 阿福笑笑说:“我不白相,为了使你白相得好,有好女人接触,所以,我也该打扮打扮,你今晚出去,最多带十多块钱,否则碰到**撒娇摸袋袋,拿了你钞票,你不好意思讨回来,只好张开眼睛当瘟生。另外,你是第一次进堂子,我同老板娘谈,你不要开口,这叫‘凡人不开口,仙人识不透。’又道是‘道浅不显功,行家猜不透’。” 他俩走到霞飞路,搭乘法商二路有轨电车头等车厢,在八仙桥站头下车,步行到敏体尼阴路转入爱多亚路,就看见很多烫发艳装的姑娘和素服的娘姨们,站在这两条路边的人行道上,眼望着来往的男人,从中猎取嫖客,而后把那些男人拉进弄堂。 丁信诚俩人慢步在爱多亚路的人行道上,走向外滩。眼睛留意地扫瞄着路边的姑娘。到了外滩,看够了露天拉客的女人,他们又转到爱多亚路的“大世界”。阿福问丁信诚:“小开,看了这么多,腿都酸了,你到底相准姑娘没有?” “腿酸是值得的,如果我们坐车子出来,哪有这般情趣,才先我在路边那块大的香烟广告牌下,中意了一个,现在我们转回去聊聊她。”丁信诚回答说。 不久,丁信诚对阿福说:“你看,就在广告牌下,那个美人儿。”阿福仔细瞄着,是有一个稚嫩的姑娘,明眸皓齿,娃娃脸,长得极嗲(讨人喜欢)。心想,这姑娘确实年纪小,最多十五六岁。当阿福走前三步到小姑娘面前,站在稍后的精灵娘姨,看阿福像个“混混”,不像个出血的嫖客,但同来的鬈发青年,倒是个有苗头的生意。娘姨讲着扬州腔的上海话兜搭说:“你两位要白相玩玩,请到我们家。我家姑娘,摆在你面前,你是看得到的,年轻标致,她接客还不到一个月,看你两位上等人,我们才接的。来,来,先生,小开,包你称心满意。”她又拍马吹嘘,但并不拉。她又说,你进去坐,不满意,吃杯茶,不要紧,不会要你花费的。这一段话是她们同客人谈话时通用的开场白。 阿福说:“去白相,大家先讲好价钱,看阿拉带的钱够不够,不然,进去了,大家不开心。” “看样子,听你口音,你先生是上海滩常跑的,看得起我家姑娘,白相得起,花钱也花得起。”老板娘说。 “白相也要大家开心,是不是?”丁信诚说。老板娘见这位先生的门道不错,上前用上海话实说:“你先生‘交关’(很)爽气,白相一夜五元。阿拉的小姐漂亮、嗲,年纪又小,爱多亚路上,你跑过,没几个。” 这鸨母的要价合适,丁信诚答应了鸨母,付了钱,并跟鸨母走进弄堂里。 里弄内三上三下石库门房子,留家的娘姨见有人进来,迎面微笑说:“祝先生玩得快乐。” 丁信诚环顾四周,这房间没有窗,靠邻居面是砖墙,另三面是白漆的薄木板,板上面离房顶两尺,流通空气,这是一间厢房。堂子把它用木板隔成一个一个小房,在靠天井这边,留着过道,厢房的一排窗全开着,所以,小房内并不闷热。丁小开又看室内陈设,非常简陋,西式双人木床,床褥和枕头铺着草席,有张毛巾被,瓷葫芦吊着电灯,一张两抽桌,两个木凳,小梳妆台上有少量化妆品,板壁上钉有几个挂衣钩。丁小开回忆,这里比外国堂子萨莎的卧室摆设和舒适度,要差得远。 老鸨面带笑容地把站着的姑娘介绍说:“我这姑娘叫菊珍,我是她干妈,两位就叫她阿菊好啦,你是夜厢,客人,我就不请你到客堂去坐了。这房间不像样,委屈你两位,请教尊姓。”阿福扯谎说:“我姓马,他姓蒋。”老板娘说:“马先生、蒋先生,你两位的姓,真巧容易记,马蒋,上海人欢喜叉麻将,你两位是‘搭子’。”阿福丁小开听了,都笑了起来。 妓院娘姨知道阿菊房里来了客,就进进出出忙着招待。先是泡茶,再是捧托盘端来装着水果糖饼瓜子等四只盘子,后是用脸盆装热水绞洒了花露水的手巾请客人擦手。 与此同时,老板娘说:“马先生,你阿要叫一个人陪陪。”阿福说:“我今晚有事,不白相了,谢谢。”老板娘说:“两位来白相,大家熟了,下次请多带朋友来,阿拉这里有十多个姑娘,都是漂漂亮亮的,每个礼拜,到工部局检查。阿拉接客,只接有体面的人,不三不四的人,阿拉不接。天气热,蒋先生请宽外衣,阿拉要拿把电风扇来。” 丁小开说:“快十点钟了,慢慢会凉快,不必了。”丁小开边说边脱长衣,阿菊接着,把长衫挂上了衣钩。老板娘说:“我事情忙,不陪了,睡觉还早,阿菊会唱小调歌曲,你爱听啥,就叫伊唱啥。”阿福说:“老板娘,你请便。”老板娘走了。 阿福说:“阿菊小姐是扬州人?本姓是?”阿菊说:“我是兴化人,本姓朱。” “到上海有两年哦?”阿菊说:“还呒没。”(未完待续) 第13章 红粉血泪(2) 阿福同阿菊讲了客套话,他靠近丁小开,在丁小开耳边小声说:“我走啦,你照我的话做,看来,这姑娘年纪轻,花头不会多,我明早七点钟车了大弄口等你。”丁小开点点头。阿福说:“朱小姐,你陪蒋先生。”房间里只剩下丁信诚和阿菊斜对坐着。她很稚嫩,不会应酬,低头默然。 “你今年几岁了。”他问。“十六岁”。她答。“你是怎么到上海来的?”“我是胡里胡涂来的。”“怎么胡涂法?” 阿菊不语,两只手拿着小手帕,不停地把手帕绞成旋形,松开又绞又松又绞。她一时讲不出话。只见她的眼睛里,吐出两颗晶莹的泪珠。丁信诚说:“你是不是被骗子骗卖的?你讲出来,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帮忙。”阿菊拿手帕抹泪说:“讲起来,我会哭得刹车不住,惹你不开心,要是让干妈晓得,会骂我打我,还是不讲好,这叫不讲不伤心,想起来真伤心,人都不想做。”她岔开话题反问说,“你做啥生意?” 丁小开随口说:“我读书。”她说:“读书人,那你是更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的,花老人家钞票,对老人家不起。” 丁小开闻话受感动地想:阿菊说话善良,言为心声,心也一定善良,可怜落进堂子。他看着她低了头的秀发,幻想着她会同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干净的、有皮肤病的、传染病的、性病的男人,陪他们睡觉,小小年纪,受着不人道的蹂躏。真如旧诗所说的:“二八佳人巧样妆,洞房夜夜换新郎”,他内心为她辛酸难受。 娘姨来,她说:“小开,要不要夜点心?”小开并不饿,但记起了阿福的口授嫖课,吃夜点心是必需的,否则,相帮娘姨不开心,她们在妓院帮工供吃饭呒没工钱,靠“外快”养活家人。于是,丁小开说:“要。”他问阿菊说:“你吃啥?”阿菊说:“你吃啥,我吃啥。”他说:“还是你吃啥,我吃啥。”她说:“那么,吃面容易消化,来两碗油炸排骨面。”丁小开立即拿出三张一元票,交一张给娘姨说:“请你买面,不要找钱了。” 娘姨接钱内心高兴,两碗排骨面,四角钱,净赚六角。她走了。丁小开又拿两张一元票分开放进两个盘子。不多一会儿,娘姨用托盘端着面来了。阿菊说:“金阿姨,柜子小,盘子拿走吧。”娘姨把盘子放进托盘,她见桃酥及瓜子盘上各有一元钱。丁小开说: “桃酥盘里的票子是小费。”(按:三等堂子,摆盘子是做个样子,只有客人看过**不中意,不留夜厢,不关房门,要走,妓院才凭以借口,说是“打茶会”要嫖客开盘子钱。如果嫖客留宿或上床一次,盘子钱是不用付的。丁小开是外行才既出盘子钱又出小费。)娘姨收了两注钱,立时眉开眼笑着说:“谢谢小开,阿拉服侍不周到,你客气。”她捧着托盘离去。丁小开和阿菊吃过面,娘姨来收拾碗筷。阿菊说:“金阿姨,请你打热水带‘双面纸’(细草纸)来。” 一会儿,娘姨拿来了一帖纸给阿菊,带了个红漆木盆放上地板。出去回来,她手提一铜壶热水倒进脚盆,转身出去,随手关了门。 阿菊说:“蒋先生,你起来,转过身去,不要看。”他起身面壁看墙上挂着的古装美女月份牌。 片时,阿菊净完下身说:“好了。”丁小开转身回坐。他见她已脱去旗袍,身上只穿汗衫短裤,坐在凳上洗脚,丁小开看她的脚,光滑有致。 这次娘姨进来是侍奉丁小开漱口,洗脸、洗脚。她看丁小开一派斯文,拿来的毛巾是全新的。 丁小开洗脸洗脚完毕,阿菊也洗了脸,娘姨适时地进来收拾完走了。阿菊关门,他脱衬衣长裤。她接过去挂上衣钩。黑了灯,两个人上床,侧身对卧。她抖开毛巾被,一半自盖,一半搭放他身上。沉默,他没有对她做动作。 半响,丁小开说:“现在你总可以讲被骗的经过了吧?”阿菊说:“你一定要听,我就讲。我是苏北兴化县乡下人,爹是佃户,租田耕种,祖母守寡,我妈生了四个,我是长女,爹拖着一家人,勤勤俭俭过苦日子。前年乡下发生瘟灾,我爹传染了瘟病,医不好,一天工夫,就上了西天。我爹在世,做做吃吃,呒没积蓄,人死下来,我家只好向东邻西舍族人亲戚借钱,穷人家总是帮穷人,七拼八凑,买了口薄板棺材,买不起寿衣,穿了干净的破衣裳落葬。从此,我家背上了债。家里没有男人,田呒没人种,急得团团转。幸好,我爹有个叔伯兄弟小六子,他晓得我家苦境,亲自来说,我没有钱帮你家,我帮出把力,我家租的田,就是他来帮种的。去年十月,有个穿阔气衣裳的人,到我们乡下镇上,放风说,上海有家亲开的纱厂,要用好多女工,有便宜工房住,每天做工八个钟头,每个月工钱有二十多元,交房租饭钱只要五六元。老板欢喜老实勤快的乡下人,叫我下乡来招工。消息传开,我妈听到这篇鬼话,好不相信,到镇上旅馆,找到了他,又听了他讲得头头是道、有手有脚的谎话,信以为真。我听妈回家说,他肯介绍,不过要先看看人,身体好不好,再定准。第二天,我妈就带我到旅馆让他看人,他看了我,答应帮忙。他还装模作样说,你家穷,谅你家拿铺盖出钱到上海有困难,通通我来代垫,等她拿到了第一个月工钱,再通通还我,我不想赚你钞票,只赚厂老板佣钱,后天你送人来。我妈听了,千恩万谢,我勿怕说丑当时骗子要叫我家拿出一副像样的铺盖,真还拿不出。当天我同妈回乡下,我全家好高兴。第二天,我妈请教书先生,拿纸写了我家的地址给我,让我到了上海好请人家写家信。我妈又选了几件衣裳,打了一个小包裹,到时间带我到镇上,托付给骗子,这个杀千刀,就把我骗来上海。人,越穷越有祸,如果我家有钱,爹生病,请医生看,不一定会死,我也不会让人家骗到上海来吃苦头了。” 黑暗中,丁小开听她说话变音,摸她脸,眼泪湿手。她接着说:“我上过这次当,学了一个乖,讲好听话的人,不要相信。” 丁小开说:“你姆妈给你的地址条子呢,让我来抄,抄了通知你老家。”她说:“这张地址条,早让干妈搜走了。”丁小开说:“当时被骗的就你一个?”她说:“同我一道的有六个,我最小,要是我妈晓得我在堂子里,一定会急得翘辫子(死)。唉!想想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好,死了干净,活着受罪,现世出丑。”(未完待续) 第14章 红粉血泪(3) 丁小开说:“你还记得住过的骗子家地方吗?我帮你去寻找他。”她说:“我们是从扬州坐轮船统舱到上海的,走下轮船,十恶不赦的骗子同我们六个坐了一部汽车,就胡里胡涂到了他家。骗子的家主婆,叫我们唤她阿姨,待人蛮客气,晚上安排我们打地铺睡。我等了两天,骗子哄我说,工厂老板要看人,看身体好不好,我先同你去老板家,老板看中意,你就交好运了,万一看不中,再接头别家。我问骗子,还有五个阿姐呢?骗子说,她们吗,慢一步,一个一个来。骗子的话,我当然相信,就欢欢喜喜跟着他,走出弄堂口,我还不晓得东南西北就胡里胡涂坐上他叫的‘黄包车’(人力车)七转八弯到了这里。老板娘叫我走到她面前,仔细地看我,又问我,有毛病哦?”我说:“呒没。老板娘说,好,她叫我在客堂里坐,还叫了小娘姨陪我,她就同骗子到别的房间去了。我看客堂挂钟,我从一点半坐到三点钟。后来,我才晓得骗子同老板娘离开客堂是谈我的身价去了。骗子回来,他叫我跟他到后门边小小声同我说,老板娘看中你了,你在这里住几天,就可以进厂上工,以后你安心做工。等收了老板预付给你的一个月工钱,你现在先拿两块钱去用。还有的除了还我旅费,我替你寄去你家。另外我会写信给你姆妈,通知她你有工作了。这两块钱是骗子给我甜头。当时,我开心得发呆,一肚皮感激他,望着他走了。从此,骗子呒再没见面,我的小包裹,也呒没拿来。我接了块钱,胡里胡涂住进了亭子间同娘姨一起。当夜,我还痴想,我赚了工钱,除脱吃饭房租,要全寄给妈,贴补家用。将来回去,要买礼物,送小六子叔叔,谢他帮忙,送邻居,谢他们照顾我家。只开心半天,从当晚起,老板娘就派人盯住我,不让出门。住了几天,我在亭子间有铁条的窗口,偷偷看见小姐妹,夜里,就都打扮得花花俏俏出去,嘻嘻哈哈的带回男人。我猜到我恐怕落到我们乡下人讲的‘窑子’里来了。我的心开始扑扑跳,有一天中午,老板娘叫我到她房里,同我好话好说,叫我以后不要叫她老板娘,叫她干妈,要我见客。我听了,吓得一身冷汗,下跪求干妈,我年纪小,我愿意当下脚娘姨(窑子里专做洗涤、擦地板、倒痰盂刷马桶等粗活的女佣),干妈不肯,一定要叫我接客。先是客气劝我,要我想想。劝了几天,我不答应,只是哭,干妈发了火,拿鸡毛掸子打我,打得我身上紫一条青一块。打了,关我进亭子间,不许我哭出声,怕我上吊,日夜派娘姨同小姐妹轮班盯牢,她们又都劝我,那个时候,我想逃,呒没路,想死,有人盯,呒没法子,日子呀,真难过。后来,我吃不消干妈的打,小姐妹软劝,逼得我走投无路只好哭着答应见客。干妈也就立刻待我好起来。叫裁缝替我做新衣裳,叫小姐妹给我擦胭指,涂口红,画眉毛,唱歌曲小调。又教我怎么(怎样)接客,怎么应酬客人,噱客人多出钞票。那时,干妈还呒没叫我上马路拉客,只是等小姐妹拉客进来,开盘子,娘姨才唤我出去见客人做广告,学应酬。我见客有三十多次,干妈同客人讲价钱,谈不妥,有的客人就走,有的客人,让小姐妹留,不让我留客夜厢,为啥,后来我才懂,原来因为我是黄花闺女,堂子打算盘,有规矩,黄花姑娘接客,要等出得起钞票的客人,出好价钱,点大红蜡烛,铺新房间,吃花酒,赏娘姨,替姑娘买新衣裳新鞋子。姑娘才接这位第一个客人。后来,有一个看起来来有六十多岁的老甲鱼,还出来白相。不是老甲鱼,老不死、老不要面孔,是啥?就是这个老头子经人家介绍,来看我,开出盘子,中意。听说,我干妈净得三百元整数,老头子花四百元左右,包括通通开销。我,我就是这个老色鬼破的身。” 阿菊抽抽搭搭地讲完了她的故事,丁小开听了,也淌下了眼泪。丁小开听完阿菊讲的悲惨遭遇,同情地说:“你是穷人想做工,才会受坏人骗。有的年轻小姐,爱虚荣,羡慕上海、香港、外国花花世界,也就会上当。男的白相了她的身体,便宜地甩了她,如果碰到的是人贩子,还会骗到上海、香港、广州等地出卖。骗子白相了她还赚了不少钞票。这种事,在上海不少,所以,你千万不要同不晓得底细的人来往,不要轻信人家的花言巧语,不要贪人家讲的荣华富贵。否则,上当后悔来不及,眼泪永远是血挤出来的。” 上海滩不知有多少像阿菊这样的雏妓上当受骗,上海的黄浦江,都是**和穷苦人的眼泪共同凑起来的。这条上海滩上的河流,流的竟是眼泪。 阿菊听了丁信诚的话:“唉!还是做男人好。”丁小开刚要答腔,忽然隔壁的厢房亮了灯,有了客人。他屏心静气,听听隔壁的动静。那一阵阵调情的话语之后,听到那洗澡水的哗哗声。隔着薄板,那边的一切行动尽在丁信诚的脑子里映现出来。先是床板叽叽的,接着女人喘喘地说:“你轻点哦,饿鬼投胎似的,真不像男人!” 不管隔壁怎样**做爱,阿菊习惯了,只有丁信诚感到新鲜。他边听隔壁的动静,又听阿菊讲:“我进了这个房子,干妈从来不让我们姐妹出门白相。每次去工部局检查身体,总是大批娘姨盯着坐汽车回。我到上海来,不要说城隍庙没去过,连走几步脚就到的大世界也白相过。京戏、电影就不谈了,一是没得出去;二是没有钱。我住的房间,干妈常来搜。有的好人可怜我年纪小,另外给小费,我收下后,干妈乘我不在房,也搜去了。就是我卖到干妈这里来,仅得的二块钱身份价,也是被干妈搜走了。我完全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我。生活在妓院里,简直像是个被判处了无期徒刑的囚犯,还要任人糟蹋。”话,停了片刻,沉默。 阿菊抽泣地问:“蒋先生,你今晚真的不白相?出了钞票不白相,冤枉。听我讲苦经扫你的兴,我很对不起你。” 丁信诚在她的脸上吻去了那苦涩的泪水说:“我来妓院,是想体验**们的苦处,我不想糟蹋任何一个苦命的女人。来这里,只是想听你们的诉说。没有别的。” 阿菊听到眼前这位好心的先生这么说,从心底涌出一股爱的暖流。便说:“堂子里有行情,夜厢客人,两次名份,应该。三次情份,四次恩份。你一次不来是不是你嫌我丑,难看,夜叉牌,吓了你。” 丁信诚转过脸,面对着她说:“不是不是,你漂亮,心也好,我怎么会嫌你呢,你千万不要误会。”说完,他在阿菊那柔软的身躯上轻轻地吻着。 阿菊顺手将乳罩脱掉时,正想将她自己那条薄如蝉翅的红色内裤脱下。丁信诚把她的手阻止住了:“阿菊小姐,不必了,我说过,今晚我不白相。你忘记了?” 阿菊听说这句话,哭出了声来。她在丁信诚的嘴上,脸上,颈脖上长长地狂吻。丁信诚喘着长长的粗气。全身酥瘫了。在矇矇眬眬中睡去。 阿菊叹息、沉思。很久很久,她疲倦地进入梦乡。 天蒙蒙亮,丁信诚起床了。阿菊跟着也醒了起来。丁小开要走了,阿菊依依不舍。总想把他挽留下来。想着想着,她转念深思,堂子不是好地方,叫人家来,是拖人下水。她含泪地对丁信诚说:“蒋先生,你是好人,我永远记得你。”丁信诚看着阿菊苍白的脸,他恻然。 丁信诚见了三等妓院,一夜不风流,听雏妓阿菊谈身世苦经,她那苍白悲戚的脸容,萦绕脑海,他为阿菊的前途担扰,一连三天,茶饭无心,最后他想,他不应该见死不救。 这天,上午十点钟,丁信诚才有课。七点半钟,他吃过早餐,在书房沙发上坐着,想了很久,怎样救阿菊出来。他考虑,用法律,被告骗子难找。妓院在租界纳花捐,鸨母执有阿菊卖身契,告她逼良为娼,没有把握。俗语说:“堂堂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打官司,时间久,同样花钱,不如直接请“袁世凯”替她赎身。丁小开又想。阿菊不是四十好几的残花败柳***老鸨会当处理品出卖要价。她年少,是鸨母的聚宝盆,不会轻易放手,凭自己以客人身份出场,替她赎身,鸨母会开狮子口,究竟要花多少钱,没有底。他想来想去,还是请阿福,由阿福出面请父亲在上海滩的青帮兄弟,找鸨母说情,好把阿菊救出堂子。(未完待续) 第15章 少女赎身(1) 黄昏日落,丁信诚在黄浦江边凭栏眺望,看着汹涌的河流,混沌一片,那么沉重,黯淡。一眼望去,只有动荡不已的成千成万的浑浊的水泡在那忽隐忽现的漩涡中消失。丁信诚的心情,正如这狂乱纷杂的江水,涌起上海滩风月场中那些女人们的形象。 上海滩的夜晚,是光明的也是黑暗的!那些外国堂子、中国酒吧的舞女**们,她们夜间纵酒和陪男人们行乐,清晨和一整个上午却昏睡得像头死猪。直到下午两点多钟以后,她们才疲乏地从肮脏的床上爬起来,由于饮酒过多而头昏脑涨,一起床就要喝浓茶和咖啡提神。她们只穿着罩衫、短上衣或者长睡衣,在各处房间里懒洋洋地走动,或者隔着窗帘往外看,无精打采地互相骂上几句。然后漱洗、抹油、涂粉。往自己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再试衣服,和鸨母顶嘴等等。然后穿上领口开得很低的鲜艳衣衫,走进陈设华丽、灯光辉煌的大厅。客人有富有穷、有健壮有瘦弱、有粗野有温柔、有军界有文职、有大学生有中学生,这些不同阶层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男人,成为那些女人们换取钱财,卖笑谋生的目标。 通过这几天的夜生活,丁信诚对***舞女有了一些了解。当然,他想得最多的、最担心的还是阿菊。 黄浦江的水,哗哗地拍打岸边,在这种黄昏的梦境中,像灵柩一样飘流着一些幽灵似的舞女陪客过夜的游船(**船)。这些船只上的老板和女人们,开始了她们的黄昏行动,准备接客了。 暮色渐浓,岸上的灯火,在江水的倒映下闪出五彩的光来。丁信诚忧心忡忡,离开江边,徒步回到家里,坐卧不安。 他找到阿福,提出要替阿菊赎身,叫阿福帮忙。阿福听了,吃惊地说:“小开,你偶然去几次堂子,只认识些表皮性的姑娘,就去可怜她同情她,替她赎身,你是发神经病了?上海滩苦命的女人多得很,你帮得完吗?” “阿菊姑娘才十六岁,年纪小小的就在火坑里过着苦日子,我于心不忍,所以找你商量帮我这个忙,任何家里人都不给晓得,我们要保密,求你了,阿福师傅。” 阿福说:“这事让丁老板知道了,我家生活就无法保障了。我还是不插手为好。” “事成之后,我小开给福师傅重赏,说到做到。”说毕就在阿福眼前跪了下来。 阿福见到丁信诚这样执着地要赎回雏妓的阿菊,心也动情了。阿福扶起丁信诚,点头答应他一定找人把阿菊赎出妓院。 次日上午,他们开车出门,去找阿福的老头子的青帮兄弟炳根老大。炳根姓万,在爱多亚路一带地段是个有面子说话算数的青帮人。阿福知道炳根每天早上九点钟照例到固定茶楼吃茶吃早点,又知炳根老大最疼爱他家主婆,听家主婆的话。所以,阿福没找炳根老大,他先去找炳根的家主婆、阿福的师嫂。 阿福见了师嫂,就和她说阿菊家穷被骗到堂子里的遭遇及恳请炳根师兄帮忙为阿菊赎身一事。 师嫂听了阿福的话,只有女人最理解女人,她心软地说:“这事我一定和炳根说说。” 阿福听师嫂这么一说,深深鞠一躬道:“人做好事积善功,观世音菩萨一定会晓得,好心会好报,上天会保佑师嫂一家添福添寿又添财。只要师兄出面,堂子老板娘保险服帖。当然,惊动师兄,唤小角色跑腿,香烟鞋子钱是少不了的。”炳根家主婆被阿福讲动了心。想,插手这事,既得钱又做了好事,何乐而不为! 当晚,炳根老婆同炳根就谈了为阿菊赎身的事。次日上午,炳根在茶馆就同他的跑腿徒弟刀疤阿六,交了为阿菊赎身的事情的底,叫他去办。阿六晓得,堂子和官衙不同,三十年代衙门长官,都是男人,作主的自然是男人。但是各级妓院,恰恰相反,内外事务决策权的是全院之主的老板娘,有老板的,他也只是听命老板娘办理白相地界外交……在妓院这行是不用提倡女权就已经是女人掌了权的。所以,阿六奉老头子之差,即刻就到阿菊所在的堂子,只单请老鸨到茶馆,他买了蟹壳黄烧饼同生煎馒头各二十只,两个人饮茶吃点心。阿六开谈说有人要替阿菊赎身的事。老板娘边吃边听,觉得非常奇怪。她知道,阿菊年纪小,人老实,没有学会灌迷汤,不会扎客人,阿菊没有常来的知心恩客。嫖三堂子的人,拿得出几百块钱的朋友极少。于是,老板娘问阿六:“替阿菊赎身的是谁?” 阿六说:“你不要打听,我也不知道。”开始,老板娘支吾其词,口气不同意。刀疤阿六说:“这是炳根老大叫我来的,不是我借他名头来骗你。赎不赎由你。”老鸨看他架势,连忙说:“我相信,我相信。”阿六接着说:“我替你打打算盘,你不算吃亏。摇钱树的钱是慢慢地摇出来的。碰到阿菊生病,怀孕有小人,她就不能接客,医病,打胎,你还要下本,还有风险。赎身,是硬碰硬现到手的赚钞票。生意人俗话说,赊赚一千,不如现赚五百。你现款现赚,钞票到手,花两百元再买一个,阿菊不是两百元买的吗?是不是。”老板娘听了想,炳根晓得这件事的来龙,阿六提两百,是揭她的底牌。她只好答说:“是这个数。”阿六说:“人家早就晓得。这次下家(指替阿菊赎身的人)愿意翻一番出四百元替阿菊赎身,不能说人家出得少。你净赚两百元。”阿六跟着再揭老板娘一次底说:“再讲,我听说,阿菊**第一个客人,你已经得了比身价多得多的钞票,老头子还替阿菊做了衣裳。阿菊从良,衣裳你当然不会给她。你再买一个,花两百元漂亮的不是买不到,衣裳给新姑娘穿,你又赚身价,又赚衣裳,还不合算?老实讲,到你那里去白相的男人,不一定选蛮漂亮,只有肉感,身体健壮,性格风骚的女人,才是赚钞票的角色。阿菊,我见过,小囡面孔,怕难为情,身体不健壮,光靠夜厢,也没有很大出息。这次炳根老大出场,他是发善心,他听人家说,阿菊讲是十六岁,其实是虚岁,年纪小,夜夜接客,身体怎么吃得消。她身体坏了,人有啥好处,你不爽快答应,不买炳根老大的面子,炳根老板不开心,你日子会好过?若等炳根老大翻出颜色,你没有好处,老实讲,你要在上海滩吃堂子饭都难!你老板娘,外面跑跑的,白相地界朋友多一个好一个,冤家少一个好一个,对吗?” 阿六的一番软中有硬的话打消了老板娘的犹豫。她是女光棍,察言观色,处事果断,立刻想到敬酒不吃吃罚酒,当腊烛让人点犯不着,不如答应放阿菊,多赚赎身钱为好。于是,老板娘说:“炳根老板做事,我买他的面子,呒没闲话。不过赎身身价,是不是麻烦你阿六爷叔叫下家多开销一点?下家有钞票,做好事,我想,他多出一点不会在乎。我讲一句,五百元。” 阿六说:“唉,这个,你就不漂亮了,大家晓得你的底,一口说身价四百元,让你卖一个,可以买进两个,不能说人家不落槛。赎身钞票少,争一争,应该,别人出的钱,是打蛇七寸上,得当,我看算了。卖萝卜青菜,讲讲价钱,阿菊赎身身价,炳根老板也想过,你不是吃亏,炳根老大同我,是做好事,不想捞一分一厘好处,我包你,不折不扣,不出中人费,净得四百元。炳根老大的面子,你就买到底。” 老板娘听了阿六的话觉得有道理,看样子,多争不会到手,不如就顺水推舟,送阿六两句恭维话,让自己下台。老板娘说:“阿六,我买炳根老大同你两个人面子,你讲的话对,我不争了。钞票用得完,人情要不完。阿菊身价四百元,算数。” 经过阿福和阿六两个人三天奔走,阿菊赎身的事,商谈成功。丁小开为此花去赎身费四百元,另外,由阿福出面,花五十元拉台子,中午在状元楼请客两桌,一桌宴请炳根老大夫妻同他的弟兄。另一桌请妓院鸨母同阿菊的赎身见证人。 阿福向丁信诚说:“买银行礼卷两张,一张五十元,酬谢炳根老大,一张二十元送给跑腿的阿六。” 阿菊被赎身的事,老板娘事前保密。赎身那天下午,鸨母龟奴在状元楼吃过酒,身价钱到手,回妓院客堂坐着,鸨母叫人去喊了阿菊出来。 穿着随身旧衣裳的阿菊来了。鸨母说:“阿菊,恭喜你,你交了好运,有个好客人,替你赎身,你走,我是舍不得,不过,这是你的好事、喜事,我不阻挡你。以后,你记得你干妈同小姐妹,有空请常来白相。本来,干妈应该为你摆桌从良喜酒,同小姐妹大家热闹热闹。不过没时间了,你的东西不要带了,不是我小气不让你带,是替你赎身的客人说,他替你买新的。” 阿菊听毕,莫名其妙地惊呆了。等神智稍清,她不信是真的,她断定是假的。她想,也许是哪个小姐妹对她不开心,搬弄是非对干妈讲了啥,干妈试她的心。于是,阿菊说:“干妈,是啥人替我赎身?我不相信,我没有同客人讲过,我要离开干妈,我没恩客。”她说的是真话。接着,她又拍马屁地说“姆妈待我好,我的心是笃笃定定在姆妈身边的呀。” 老板娘说:“干妈不骗你,你真是交了好运,是有人替你赎身,你马上可以走了,人家在状元楼等你,你不要耽搁时间,让人家心焦。” 阿菊说:“那么,干妈,替我赎身的是啥人?让我晓得。”鸨母说:“今天拉台子请客的,是以前来过的那个姓马的,我猜,一定是那个同他一起来留你夜厢的卷头发麻将搭子小白脸姓蒋的。”阿菊听了干妈讲得有名有姓,就说:“那么,我一个人走,状元楼在哪里,我不晓得。”老鸨说:“有部送我回来的汽车,开车的说,等着接你。我再叫两个人送你去。”阿菊听闻真会离开堂子,喜出望外,止不住眼泪直流。阿菊是个温顺的姑娘,在她身上,妓院赚了不少钱,现在要走,鸨母也舍不得,她正想着,老板在她耳边说:“你还不去拿笔据。”干妈离开客堂,很快转回,手拿一张折好的纸,她交给阿菊说:“这是你的笔据,你拿去。”她又叫阿金姐和陈妈陪阿菊到状元楼,并说:“你们要提醒阿菊把笔据交给炳根老板看过,再转给马先生。不然,就代阿菊办,办好了就快回来。”她又对姑娘们说:“你们不哭了,将来有一天,你们也会同阿菊一样有人赎身从良的,现在大家要安心。” 阿菊想:我穿的用的都是干妈的,她已明说不要带她的东西走,自己连房间也不用回了,于是空着双手,只拿了原来卖身的笔据,向老板娘磕了个响头,算是道别谢恩。 阿金姐同陈妈陪着阿菊走出客堂。姐妹们个个脸沾泪痕,再三地祝福她吉星高照,嫁个好先生,白头到老。她们不敢越出老鸨的规矩,只送阿菊到妓院门口。临别时有个小姐妹哽咽着说:“你有空来看我们这些苦命的人,也让我们知道你好不好,可以放心。”阿菊点点头,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看站在院门口向她招手的小姐妹。 阿菊等三个人走出弄堂,就看见停着的大轿车走下一个戴黑镜穿西服的人,正向她招手。他又开了后座车门等她们走近了说:“请上车,我是等着送你们去状元楼的。”她们没有仔细看司机,就上车坐下,汽车马上就开了。 阿金姐说:“阿菊,你进了状元楼,见了坐桌上的客人要磕三个头,有几桌人就要磕几次,谢人家为你赎身,这是礼貌,不要十三点兮兮,呆呆地光淌眼泪。” 阿菊说:“金阿姨,幸亏你教我,不然,我是想不到不会懂的。”状元楼到了,司机领她们到楼上一间挂着门帘的雅室门口,他用手指指,就走了。她三个人进室,阿菊看到马先生的坐桌上,正中客位坐着很气派的一男一女,她当然不知道这是炳板老大夫妻,她向着两桌客人下跪各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说:“各位老板、老板娘是我救命恩人,我一生一世记得这份大恩大德,我今后要在菩萨面前长年烧香,保佑各位家家发财发福,长生不老,子孙满堂。”有一个客人说:“这都是炳根老大同老板娘阴功积德,阿拉是叨光了。”炳根听了好话,十分得意。阿金姐又叫阿菊把卖身契给她,由她拿着双手捧给炳根,他看也不看,就把纸递给旁边的阿六,叫阿六拿给坐在主位的阿福。 阿福接纸,料想是阿菊的卖身契,在手上摊开看完,原样折好,放进口袋。阿金姐说:“各位老板,老板娘,阿菊本人同她的笔据,我替阿菊的干妈送过来了,阿拉回去啦。”阿福听说,随手从口袋里拿出两张五元票,给了阿金姐同陈妈。 炳根老大看事情已办妥,口袋里装了礼卷,酒足饭饱,夫妻俩同时起身,炳根两手抱拳上下颠动着对阿福说:“我还有点事,我要走了。你今天拉台子,我只好叨扰。”其他众人,也站起抱拳说:“阿福师傅,谢谢了,叨扰叨扰。阿拉也要回去了。”阿福同时站起来,也抱拳回答:“谢谢各位兄弟帮忙,谢谢赏光。今天的事情,最好不要传出去,望各位兄弟保密就是了。” 丁小开来到雅座,阿福招呼呆坐的阿菊说:“走。”阿福上车坐司机位,丁小开叫阿菊跟他上汽车后座,他脱去了鸭舌帽和眼上的墨镜,阿菊才看清接她来状元楼的司机,就是听她讲苦经的卷头发人蒋先生,她意会到是他为赎身,她就在车上向丁小开磕头,感激得讲不出话,只是哭,丁小开赶忙扶起她,坐她旁边,关车门,车动。 丁小开说:“不要哭,不要哭。”阿菊说:“蒋先生,我可是做梦?会没有娘姨跟着,自自由由?”丁小开说:“我不姓蒋,是姓丁。”又指着阿福说:“他也不姓马,是姓顾。你不是做梦,从现在起,你恢复了人的尊严,你是一位小姐。”阿菊喃喃地说;“真是不是梦。”她虽然不懂什么叫人的尊严含义,但她听懂丁小开称呼她是“小姐”。(未完待续) 第16章 少女赎身(2) 阿福同丁小开安排阿菊在旅馆里住宿。丁信诚替她买了衣裳和简单的洗漱用品。那一夜,阿菊真正地度过了她有生以来最自由、最称心、最愉快的日子。 阿福来到丁信诚的书房,商量阿菊今后的安排。丁小开看过阿菊的卖身契,随手撕碎,丢进纸篓。他替阿菊赎了身,好像熔化了压在心上重甸甸的铅块,一身轻松。 关于阿菊的生活和住宿问题,丁小开和阿福在为她赎身前就曾经商量,都认为住阿福家不妥,丁公馆车库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年轻漂亮姑娘,会惹人注意,怀疑,多口舌,所以,两人意见一致,必须另找住处支出住膳费为妥。阿福为此动了脑筋,他想到有个司机同行朋友阿梁,家住南阳桥,他年已知命,妻子亡故,有一个年华双十的女儿,高小毕业,未婚,在附近的一家袜厂做工。梁家租住的是二楼前厢房,一隔两室,父女两各住一间,可以多住人。于是阿福到梁家,找到了阿梁本人,得到了阿梁同意,让阿菊寄住。 次日上午,他同阿福带阿菊到宝隆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很侥幸,阿菊没有性病,身体正常,三个人都很高兴地离开医院,上馆子午餐。 下午,丁信诚请阿菊同福师傅到大舞台看日场机关布景的京戏《西游记》,让阿菊看新奇娱乐。 晚上,他们带上阿菊和礼物乘车到了梁家。阿梁不在家,只有阿梁的女儿梁小姐刚下班到家,见了客人进门,高兴地招待去了。阿福把礼品放在桌上,介绍阿菊,丁小开同梁小姐认识之后,阿福说: “阿菊姑娘是我的乡下亲戚,她以后打地铺。”梁小姐见了阿菊这付雅嫩嗲相就喜欢。她说:“顾伯伯,阿拉欢迎有个朋友做伴,天气热,用不着铺盖,一张大床睡两个人,不挤。”阿福说:“这件事我同令尊大人是讲过了的,他也知道了。”梁小姐答道:“家父同我也讲了,你两位放心,我会待她像亲妹妹一样的。”丁信诚说:“上海滩,寸金地,有地方住,不容易,真感谢梁小姐的帮助。现在先把东西搁下,到外面填肚子,我丁信诚请客。”南阳桥,没有桥,是法租界一个平民区的地名。他们步出里弄,走不多路,进了本地菜馆聚丰楼。丰盛的夜饭吃过。阿福和丁小开送阿菊及梁小姐到家,阿菊有了栖身之所。 翌日下午,丁小开在家凑了一付单人铺盖,送到梁家。梁小姐上工去了,阿菊在家。丁小开把铺盖拿给她,关心地说:“你没有事,不要出去,你住在梁家,是人家里,要学会做城市人家的家务,勤快识相,梁家人做工忙,你帮人家多做家事,减轻人家劳累,我先给你二十块钱,买小菜钿不要同梁家计较,我每个月会给你零用钱。你的饭钱同应份分摊的房租,我会叫福师傅付给梁家人。以后我有空,我带你去老城隍庙、大世界、豫园去白相,到兆丰公园去看动物园狮子老虎。等放暑假,送你回兴化乡下。” 阿菊上齿咬着下唇听着,低了头,不停地用手帕抹着感恩的眼泪。她一句话不说,她不知道讲什么话才好。她恢复了姑娘们怕羞的本能。 丁小开走了,阿菊在房里深思:她在妓堂里怕男人,恨男人。现在,出了堂子,见了好男人,她很想他,很想丁信诚,不是为了爱,只想报答他、感激他。 丁志聪老先生从杭州回家了。一切仍是那么平静,和往日一样的生活、工作,没有发现任何变化。丁信诚呢,父亲回来后,也就不好再去见识什么堂子了。再说他和王卓如小姐约法三章,停止十天不见面的期限刚满,他得抽空去找王卓如。这时,电话铃响了,正巧是王卓如打来,邀丁小开去看喜剧大师卓别林主演的滑稽片《摩登时代》。如果不去看电影,王小姐就约他到复旦大学去听演讲比赛,演讲内容是根据肖军小说《八月的乡村》为主线,以东北民众抗日故事为主题,宣传爱国主义精神,弘扬中华民族文化。 丁信诚稍稍深思之后,便答应王小姐到复旦大学听演讲比赛,他知道,自从“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侵略了东北三省,使很多中国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就像罗苡一家人那样,背井离乡,为了生活,苦头吃尽,这都怪日本鬼子。 那天,国立上海交通大学和复旦大学的学生上街游行,组织上海大学生抗日联合会以实际行动拯救中国,拯救上海。 一轮满月升起,夜幕刚刚降临,国立复旦大学露天剧场就点燃熊熊的营火,各所大学前来参加抗日讲演比赛的同学们席地而坐。丁信诚和王卓如来到,找了合适的位子坐下。 演讲比赛是上海大学生抗联会自发性组织的一次活动。师生挥动火把,灿烂的火星四处飞溅,五光十色的烽火燃烧了黑暗的世界。同学们那抗日的热情,民族的庄严充溢心头。 王卓如和丁信诚在那热血沸腾的活动中,心有同感,仰首长叹:日本人的铁蹄一旦踏进黄浦江畔,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人的命运,国家的存亡,在这些年轻的大学生中深深地烙下了血印。此时此刻的丁信诚,堂堂的一位血性男儿,岂能无动于衷?尤其他联想到罗苡的身世,阿菊的遭遇,上海滩还有那么多受苦受难的女子,以自己区区之力,能有多少作为呢?想到这里,他深思不语。王卓如见他郁郁寡欢,便想提起他的兴致,待演讲晚会散场,王小姐便约了丁信诚去观赏黄浦江夜景。丁信诚不想去,又不好扫她的兴,便说:“改天吧,改天我一定陪你玩个痛快。”讲完话之后,丁信诚见王小姐同意了他的意见,也就放心了。 陡地,丁信诚想到王小姐穿戴时髦,衣着常新,过时款式的衣服一定不少;阿菊没有衣裳,我何不向她要几件,对她来说,不会在乎,丁小开说:“有个乡下穷姑娘,没衣服穿,如果你有过时不想穿的衣裳,给她几件,好吧?” 王小姐说:“你来要,当然好,你明天下午一点钟来,我拿一堆让你捡”。丁小开说:“我谢谢你。”王小姐说:“啥人要你谢。”星期天早晨,丁小开惦记罗苡,他曾答应半个月不去月宫,已有十多天没有见到她了,他再也抑制不住要去看她的激情,开车就走。他在途中买了苹果香蕉各五斤来到罗家。天气热,房门开着,丁小开站在门边,看到罗苡正伏在梳妆台上书写。他礼貌地在门板上轻敲,罗苡闻声回头,见是丁小开,她起身请他进房,为他泡了茶。丁小开说:“伯母呢?”罗苡说:“买小菜去了。”他看见梳妆台上有钢笔、墨水和摊着已经写有英文字的横格纸。他说:“你写啥?我可以看吗?”罗苡说:“你要看,就让你看。不过,你看了,不要笑我。” 丁小开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张纸,发现底上还有一张表格,他都看了。原来上面一张是写的自荐信,下面是履历表,都写着工整的印刷体英文,履历表上年龄栏填的是十八岁。他看过后坐回原处,怜惜地想:罗苡如此年轻,却已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 丁小开说:“你想应聘职员?”罗苡拉开梳妆台抽屉拿出一张折小的新闻报纸给丁小开。她说:“你看了我用钢笔圈着框的广告,就懂啦。” 这广告内容是:南京一家大饭店招聘能英语会话的年轻女服务员。丁小开阅后说:“我看靠不住。”正在此时,罗太太拎着半蓝小菜进来,她见了丁小开和桌子上的东西,说:“丁先生,你又带东西来。你刚刚说的靠不住,是不是你看了小妞写的英文自荐信?小苡考过四次,有两次都考取了,但没有保证人,去不成。还有两次是上当受骗,丢报名费,白费了时间和心思。” 丁小开说:“上海滩的招考职工广告,还是假的多。骗子们利用上海有大批人失业,登假广告,骗报名费。” 罗太太说:“我同丁小开先生的看法一样,这个世道,招考招聘靠不住的万分多。” 丁小开坐在房里,没有风,觉得很热。他有感而说:“天气热,这间房子只有一面窗,我看,要搬一次场。伯母,你看呢?”罗太太说:“这里住熟了,二房东晓得我们底细。有的二房东,不一定欢迎我们半夜回家的三房客。再说,搬一次场,也不容易。”丁小开说:“还是换个房子好。这间房子西晒,晚上一定要比上午热,睡不好觉会影响身体。罗小姐,你看怎么样?”罗苡说:“我妈说的话是实在。”丁小开看罗苡说话样子漫不经心,话的意思也同罗太太一样,不是不想搬,是慨叹自己当舞女,让人家看不起。丁小开暗自打起了为罗家改善居住房屋的主意。 丁小开从罗家出来,开车到月宫舞厅附近停放,下车步行,看了几处出租房子,都不合适。转到老靶路的一个里弄口,丁小开见墙上贴有红纸毛笔字的“招租”,其中一张写着“吉房出租”,内容:“敬启者,本弄十六号门牌,三上三下房屋内有双亭子间出租,水电俱全,厨房客堂公用,租金从廉,有意者,请进面洽。本房东启。” 丁小开进弄找到了这房子,他敲门环,一个面貌和善正派的中年妇女开门,问明了来意,就请他进屋上楼。她打开空房门锁,让丁小开看房。只见房间清洁,红漆地板,房顶墙壁都新涂了奶黄色油漆,面积比罗苡现在的大了两倍多,两面有窗,光线好,楼梯宽,离月宫不远,罗苡出脚方便。丁小开说:“我姓丁,是做建筑房子生意的。你这间蛮好,来住的只有母女两个大人,你同意出租吗?” 二房东说:“同意。”丁小开说:“租金?” 二房东说:“阳历计算,每月十六,水电在内,灯泡用六十支光,礼拜一至礼拜五点到十二点钟,礼拜六礼拜天随便。先付租金后住人,房客退租,十天前通知。” 丁小开说:“房租不还价,不过用电灯最好能通融到夜里三点钟。”二房东说:“小事情,阿拉同意。”丁小开说:“晚上回家方便吗?”二房东说:“白天,前后门都可以出入,夜晚只有后门,门是弹子锁,我给你锁匙,也蛮方便。”丁小开当即预付房租两个月,并讲明五天内搬来,如果延期,五天后起租。 丁小开又到罗家。他说:“伯母,我代你租好了房子,又付了两个月房租,请你去看。”罗太太母女听说,感到突然,罗苡说:“你忒自说自话了。”因房租已付,不好推托,母女俩只好和丁小开去看房子,认路。 她们看过房子,同二房东交谈了一会儿后,说了再见。内心对房子“出脚”(指交通)和周围环境,感到满意,认为丁小开会办事。 丁小开送罗太太母女回到家,罗太太拿出钱说:“丁先生,你代垫的房租,还你。”(未完待续) 第17章 少女赎身(3) 丁小开说:“付了就算了,我坚决不收。伯母,你预备啥时候搬场?”罗太太看丁小开不肯收钱,只好作罢。她说:“那就下星期五吧。”丁小开说:“我叫搬场公司的大汽车,中午一点半,请伯母做好准备,车到就搬。” 罗太太说:“我家东西少,我自己叫部人力踏车就足够了。”丁小开说:“雇搬场汽车,快,方便,省事省力。讲定,我负责。”罗太太见丁小开一番盛情,不好再推托,便点头允诺。罗苡留丁小开吃午饭,丁小开好不开心,罗家母女终于接受了他想了多时为她们搬换住房的关切。午后,小丁来到王家,王小姐请他进她的住房。他看见长沙发上乱堆着不少新的中式女人服装,质料都是上等的呢绒绸缎。王小姐指着这一堆女衣说:“这是我上午选出来的,你都拿去。”丁小开把衣服折好,放进了他带的行李包。他说:“王小姐,谢谢你做好事。” 丁信诚离开了王公馆,来到梁家,梁家人出去上工了,他只见阿菊,他叫她打开行李包,拿出衣服,阿菊看了这样多的好衣服很高兴。他想,她以前在妓院,虽然也穿干妈的绸缎旗袍,但衣服好像是商品的包装装璜,吸引顾客,而现在却是体现了她的自尊、气质和美化。 丁小开见阿菊喜悦,叫她穿衣试身,她红着脸,当他面脱去外衣,把衣服全试了,只两件单旗袍,需要裁改。他同她出门,在本里弄内找到了一家挂着苏广成衣铺招牌的裁缝店,丁小开愿多出工价,拿衣修改。两个裁缝师傅立刻放下手上的活,替阿菊量体,把衣修改后阿菊试穿合身。他和她走出裁缝店。丁小开说:“阿菊,要煮夜饭了,你回去煮饭,好让梁家人下工回来有得吃。” 到了星期五,丁小开去帮罗苡搬了家。 过了几天,罗苡到原住屋找二房东,拿回了南京招聘职工那家饭店的复信。信上说:可聘用,需交“押拒”(保证金)两百元,饭店供膳宿,每月工资二十元,顾客赏额外小费照分……罗太太母女拿不出钱,又不愿向丁小开开口借,看过信只好叹气。 月宫舞会之后,舞厅生意保持兴隆。杨小姐、董小姐、姚小姐三个同罗苡生意都不错。 阿菊住梁家,照丁小开嘱咐她的话去做。她吃饭吃菜,都很斯文,留心着梁家父女的生活习惯,主动帮做家务,而且越做越好,让父女俩回家,有热饭吃,洗浴有干净衣裳换,大大方便了梁家人的生活。梁小姐和她的友情,逐渐加深。后来梁小姐也主动帮阿菊,在袜厂找了个替工工牌,每个月有半个多月有工做。梁小姐又晓得阿菊不识字,介绍她到附近工人识字夜校去读书。这夜校是地下共产党人办的,不收费,还发给课本及练习本,教学认真负责,目的是为穷人造福。梁小姐又用自己高小毕业的文化水平,辅导阿菊。阿菊的文化,进步不慢。梁小姐和阿菊相处得好,阿福和丁小开知道,也高兴放心。 转眼之间,各级学校放了暑假。小周是大学一年级学生,照国民政府规定,要到苏州“老兵团”去参加暑期学生军事训练两个月。小徐要回四川老家度假。丁小开、小章、小周商量了设午宴为小周小徐饯行,由丁小开邀请五位舞小姐作陪。 宴请日早晨,丁小开想到要接六个客,自己的四座小轿车坐不下,王小姐自开的是八座大轿车,不如去向她换借才方便。 丁小开向王小姐换借了车。十一点正,丁小开开着大轿车接了小徐同五位舞小姐,到达约定的午宴地点雪园老正兴馆子。大周小周小章已先到,在单间雅座男女自自然然的南北对开围着圆桌入席。董小姐看小周剃了光头,打趣他说:“小周先生,以后你家里的电灯费一定少开销,你夜晚读书,也用不着台灯了。”大家听了都会意而笑。 小周举手摸光头说:“我这个头,亮得像五百支光灯泡,董小姐招我当女婿,一生一世省电费。” 董小姐说:“不要说招女婿,就是我家一分钱不要嫁给你,你家也会嫌阿拉是小舞厅舞女,不肯要。”罗苡听了,颇有感触,深以为然。董小姐又说:“小周先生,你为啥剃光头?是热天怕热?” 大周说:“我弟弟明天要到苏州参加大学生军训,照规定:和尚头。”董小姐说:“怪不得。”杨小姐说:“徐先生是小周同学,为啥不去,不剃光头?”大周说:“是一年级大学生才去,徐先生班次高就用不着去了。”姚小姐说:“小周先生,哪天走?” 小周说:“明天。”姚小姐说:“哪一趟车子,阿拉送你上车。” 筵席开始了,姚小姐和四位女伴眨眨眼睛,而后站起来举杯,祝小周军训顺风,成绩优秀,学好军事本领,将来把日本人打出中国去。 罗苡接着说:“现在放假了,听说小徐先生暑假要回四川老家——达县,阿拉借花献佛,祝你一路顺风,平安达四川,来,干杯!” 饮酒之时,男人们为打破闷气台面,又展开闲谈。小章说:“现在社会上做生意的人同当官的人,崇洋媚外愈来愈严重,认为外国的东西样样好。比如什么洋钉、洋碱、洋毛泥、洋火等玩艺,连外国人打屁都是香的。人家丁小开住在法租界,他就不喜欢那里的洋人。” 小周说:“我这次离开大家到军队,我一定要认真学好一两门军事本领,要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去!” 姚小姐对小周十分敬佩,彼此在月宫舞厅认识至今已有数月了,特别是月夜海滨化妆舞会以后,姚小姐一直和小周有单飞的约会,此刻听到小周要离开了,也觉得心情不好受,为了不让大家发现,她和罗苡等人仍陪着五位先生尽情开怀畅谈。 为了摆龙门阵,大家天涯海角都聊了不少,就罗苡没有给大家摆龙门阵。丁信诚便指名叫罗苡讲一个故事。 罗苡没有什么故事可讲,只有笑笑不答。丁信诚说:“我记得,罗小姐对《三国演义》有研究,就讲《三国演义》的故事吧,好吗?”罗苡说:“三国我不熟,讲不出。大家一定要我讲,那么,我就讲一个古代的故事,那是家父在世时讲给我听的,现在我就讲讲啦。”说罢,她饮了一口茶,便说起来:“清朝时候,有个进士外放到地方运河当正七品的县知县老爷,他出京之前,到他的座师吏部尚书府第去辞行,培养感情。啥叫座师?座师就是这位进士考中的那次场试的主考宫,又称总裁官。座师接见,听过门生来意的门面话,座师道貌岸然地同这门生说:贤契此去,为民父母官,老夫想听听贤契的为官之道。那位仁兄说,弟子此去就任,预备带一百顶高帽子送人,送当地上宪同士绅,上得信任,左右逢源,然后,以包文正公铁面为楷模,诸葛武侯之宵勤做镜子,以仁施政。那大学士听了,面孔一扳,打着官腔说:贤契,你送人戴高帽子,这就不对了,读书人应正心养性,对上直言无隐,是即是,非即非,对士绅正之以德,对下属晓以礼义廉耻。送高帽子,阿谀逢迎,说白道黑,以非为是,报喜不报忧,以保全自己的乌纱帽,沆瀣一气,不恤民苦,这不但有失官箴,也失去我等十年寒窗,斯文一脉,辜负圣上爱民仁德之意。贤契须知,庶庶烝民,端赖地方贤良方正,轻赋税惩霸强,爱之护之。办学校,课农桑,教之养之。而后,四海升平,国泰民盈,圣朝万世。那进士仁兄,见座师老官,训话面色不开心,晓得闲话闯祸,吓得赶快离坐,打躬伏地说,老大人训诲,弟子谨受教,终生不忘。恰在弟子所言无状,实在也是当今世道,宦海仕途,不学无术,输财捐官、拍马进身,无地不有,鱼龙混杂,中官与下官相因,官官相护,互相吹捧,为官经商,贪赃枉法,千里做官只为财,坏就坏在这班地方小官,学生也不能众醉独醒,反遭疑忌排挤,因此,不得不善言相处,外示通达,随波逐流。至于弟子本人,决不负老大人栽培,读圣贤书,一本初衷,廉勤爱民,如此做去,还不失外圆内方之道。当今圣朝内外,要像恩师老大人那样,廉洁自持,公正清明,爱才举贤,忠心耿耿,日夜操营,匡扶圣躬,听直言讲真话,凤毛麟角,弟子不胜仰望。这位中堂大人,听完这话,内心舒畅,脸色立刻好了起来,连说,贤契请起,坐了谈,坐了谈。又拈须而笑说,嗯,嗯,你说外圆内方,还不失为处世之道。不过,你方寸之间,必须随时省察反思,县官是地方亲民之官,务必体察民情,恤民爱民,切不可贪财豪赌,自己享福,口是心非,以权谋私,损公肥私。抗金名将岳飞说过,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惜死,国乃富强。以老夫之见,应该。有此等文臣武将居朝、居外,才是圣朝之福。贤契应对此随时省察。官吏腐败,是失民心,动摇国本之源,慎之察之。这是老夫对贤契临别赠言,好自为之,前程远大。老头子说完话,端茶送客。进士仁兄赶忙起身,打躬告辞。后来,进士同家主婆说,我本来带一百顶高帽子离开京城,现在只有九十九顶,有一顶已经送给我的座师大人了。” 罗苡的故事说完,小章说:“在这个世界上,不论古今中外,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拍马屁对自己有说不完的好处,决没有坏处,讲假话比讲真话好,这点,我可以保险。” 董小姐说:“罗小姐肚皮里蛮有墨水。”大家吃完饭出来,认为时间还早,就到大上海电影院看了日场电影,然后一起去月宫,直到午夜舞厅散场,各人方回家休息。次日上午,为了送小周,丁信诚开车到火车站,停好车往候车室去之时,见大周小周两兄弟同姚小姐、董小姐、杨小姐一起站在候车室里聊天。厅里,有百分之六十的都是学生军。他们和小周一样,穿上新军装准备去苏州军训的。一片黄绿色的海洋在候车厅里叽叽喳喳地耳语着。小周一行人在候车室内,有的坐,有的站,小声谈笑。姚小姐拉拉小周衣下摆,小周会意,他同大伙说:“我同姚小姐去买车票,请各位稍等。”售头、二等车票的窗口很空。小周买好头等车票,姚小姐拉他到问讯处,她抢着买了两张月台票后说:“我同你沿着这站内椭圆形售票房兜一圈,再回到那边去。”姚小姐边走边从手提袋拿出用报纸包着的小包,满脸深情地说:“我送你两斤冠生园出口味道鲜的五香牛肉干,体积小好带。”小周接了说:“谢谢你关心,不好意思。”姚小姐说:“受训要当心身体,有空写写信给我,你回来,我到车站接你。” 小周和姚小姐回到大伙身边,大周说:“我同姚小姐有月台票,我同她去送弟弟,你们在站外等我们。” 说完话,小周和姚小姐手挽手,大周提着行李进了站。火车的汽笛声长长地划过黄浦上空,车轮缓缓地启动,小周向着窗外的哥哥招手再见,而后对姚小姐说:“你等着我胜利归来,一定等着我。”姚小姐含泪地点点头,目送远去的列车。(未完待续) 第18章 外滩情语(1) 夜里,一线微光照在王卓如小姐的卧房里,黄浦江的涛声依旧浩荡,静夜之中,水声显得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映射着两岸不眠的灯火,时而抚慰着上海滩的睡眠,连王小姐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但她想起了丁信诚,便觉得那江面上的汽笛声很悦耳,那游船闪烁的霓虹灯很悦目,黄浦江的夜是那样无限地温柔。 她记得,她曾约过他夜游黄浦江,他说改天一定奉陪。现在想起来,心痒痒的,总想马上通知丁信诚出来玩一趟。 一转念,王卓如又觉得自己太自私太可笑了。现在已是午夜三点多钟,要夜游也不该这个时辰呢!再说,明天上午要到江湾足球场看复旦大学和上海大学的足球队比赛。丁信诚是复旦足球队右前锋,两年多来一直是主力,如果约了他今夜出来,明天人家睡眠不够,打不起精神,输了不怨你才怪呢! 干脆,什么都别想了,要玩,也等明晚再去。王卓如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江湾足球场,上海大学与复旦大学两支球队正在比赛。坐在看台的法国留学生和复旦大学的拉拉队,正在聒噪呐喊,为本校的球队加油。 一开始,“上大”来势汹汹,好一阵猛攻,“复大”被迫采取守势,顶住了对手的三板斧,把对方的攻势一一瓦解。久攻不克,“上大”稍显急躁,这时“复大”队的后卫突然截住足球,急传给中锋,中锋正要前突,却被“上大”两名前卫赶来堵截,难以脱身,情急之中,一脚传给处在最佳位置的丁信诚,只见丁小开虚晃一枪,已闪过对方后卫,带球长驱直入,另一名后卫倒地铲球,却又被丁小开闪过。此时,他与“上大”守门员已成一对一之势,守门员飞身扑来,岂知丁信诚出脚更快,一脚劲射破网,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看得人眼花缭乱,全场立即轰动。复大的拉拉队,见自己的球队进球得分,又是拍掌,又是欢呼,很多人把运动帽抛到上空。 王小姐在看台上情不自禁地用英语喊:“bravo !goal !(进球了,真妙)”她兴奋得口里直喊加油!加油!仿佛是位撒野、泼辣的女人。 球赛结束,记分牌示告∶0,复旦大学胜上海大学。王小姐在散场观众的拥挤里,尽快走到运动员休息室,找到了丁信诚。 她见他衣服湿透,正要更换。她叫住他赶快回去洗浴再换,要不然会感冒的,人家心疼。 丁信诚见是王小姐来,好心地劝自己回家洗浴,自然是乐得听从她的指挥,便向领队和队友们打了招呼,就出场了。 王小姐开车,一直把丁信诚送到丁公馆。王小姐说:“你今天踢的球,真棒,两个球都是你射进的。今天,有上海球王李惠堂、名将三陈、阿戴、铁腿孙锦顺、铁门周贤信的东华队到场助威,给这场球增添了不少姿色。我已有半年没见你踢球了,今天真是大饱眼福。” “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你威风的时候,怎么记起人家?今天看你得意的样子,真值得庆贺。” 王小姐说。“怎么个庆法?” “我请你,今晚夜游黄浦,坐船白相。”王卓如认真地说。 浦江夜游,是三十年代上海暑天有钱人的时髦娱乐。在一艘宽大豪华、设备舒适的船上有音乐有舞厅、有吃有喝有睡,夜生活样样俱全,好不风流。 每晚七时开始售船票,八时起碇,在黄浦江缓缓航行,驶往吴淞口,来回一趟,天也亮了。到这船上夜游的人,多是有身份的政客、商贾、文职员等人。 丁信诚和王卓如上了船,在上层舞场客位对坐。桌上放着六碟西点,王小姐口含吸管,悠闲地吸饮着橙汁刨冰,江风凉爽宜人,吹拂了王小姐的秀发。船后面,汩汩地流着像绸缎一样光滑的无穷无尽的黄浦江水,皓月在江面上洒下银色的光辉。两岸五彩的灯光闪烁,花花绿绿的上海大世界,大都会掠目而过,彩色的光芒勒出黄浦江两岸的轮廊。丁信诚手扶船舷,对岸上的上海凝望,从江南的打浦码头看到南浦、自南浦看到外滩,这仅仅是夜游黄浦江的开始,两岸的景色竟是如此迷人、醉人。丁信诚称道:“黄浦江的夜晚,真是太美丽了。” 王卓如便接着话说:“信诚,你赞美得太早了,待会到了吴淞口,那才是夜游黄浦最美的时刻呢,那时,天已放亮,旭日东升,万里橙红,海浪冲激,浮起金色的泡沫和浪花,远看水天相接,无边无涯,比坐在冷气舞厅里宽舒多了,情调高雅多了。” “是吗,你看,皓魄当空,月明星稀,弦管笙歌,酒绿灯红,船在大江中飘飘荡荡,真别有情趣。”丁信诚说时正有条大客轮从他们船边而过。那船上灯光通亮,似一座五层楼的大厦,在江心行驶而过。 王小姐说:“风吹浸心,我身上感到有些凉了,我们进去跳舞好吗?”舞池里,丁信诚拥着王小姐,舞步轻盈,接连跳了华尔兹同布鲁斯两支舞曲,然后坐回位子休息。丁信诚怕王小姐受凉,脱下自己的上衣,让王小姐披在身上。王小姐刚跳完舞,身上还发热量,根本就不感到凉。趁着丁信诚这片好心,她也就披了起来,心想,这样的机会,盼也盼不来,难得一次呐。 “谢谢你,你把衣服披给我,你不凉吗?”“男人热气重,我不凉。” 她感到一身暖意,受到了丁信诚的爱抚,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沉默片刻,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喜欢同你在一起。” 丁信诚说:“人的感觉,千变万化,很难说得很准确,时空感受和内心感受就有很大的区别。比如说,同有感情的朋友在一起,相聚谈天,闲话投机,会感觉时间过去很快。又比如,你同朋友约会,朋友迟到几分钟,你等他的时候,会感到一分一秒都那么漫长,时间太慢了。” 王小姐微微一笑说:“我有时遐想,我的感情像是小时候看到的芦花,随风飘荡,落不到实处。又像是期待着啥?” 丁信诚对这段话,当然理解。但是他作了个听“词”论义的答话说:“感情是个微妙的心理状态,很难讲得清楚。嗯,我的橙汁刨冰喝完了,再来两杯吗?”王小姐像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地说:“那就来两杯菠萝冰吧。”丁小开举手招来侍者。 台上增加了两杯菠萝冰汁。丁小开怕王小姐又讲含蓄着情有所钟的话,他难于招架,便说:“王小姐,你看,这船上的青年女客,表面上看起来都欢欢笑笑,我猜想有很多内心是不快乐的。” 王小姐说:“你怎么晓得?”丁小开说:“你看,坐得最近着墨绿色旗袍的漂亮小姐,年龄不会超过二十岁。她陪的男人是个六十岁出头色迷迷的老头子,两个人闲话讲不断,跳贴面舞,看起来亲热高兴,我保险这位小姐是为了生活,扭曲人性,绝不会喜欢老头子,真的开心。老头子呢,是花钞票寻欢作乐,你再仔细看看,整个舞场,男人有一大半是老年中年,有的面相还很难看,陪他们的女人,个个都年轻漂亮,我相信这船上至少有一半女客,是为了生活,出卖色相。唉!大都市总归有很苦难女人,强颜欢笑,有的还是黑社会流氓的聚宝盆,被逼陪客白相。” 王小姐说:“你蛮同情受难女人,我是女人,我欢喜同情女人的男人。”说罢,她低头吸饮刨冰,丁小开听出了她的语音,却佯作不知,没有回答。 船转头回程,丁小开指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说:“王小姐,你看,黄浦江来来往往的船,真多,有中世纪的木船,有二十世纪的轮船,有小小的舢板,有万吨的远洋巨轮,川流不息。” 游船顺到市区码头,丁小开拿起账单要付款,王小姐说:“今天是我请客,祝贺你进球得分,当然是我付账,你要请客,随便啥时候,我等你请。”她嫣然一笑。 丁信诚感觉到,夜游黄浦,另有一番情趣,他下了决心,明晚,他一定约罗苡再到江面上来。 次日晚,刚好是星期一,是丁信诚去月官看罗苡的日子。丁小开知道小章在暑假忙着平民学校的事情,大周对跳舞兴趣不浓,他也就不邀约他们,单独行动。 丁小开在月宫玩到舞场打烊,大轿车送完熟悉的舞小姐,车上只剩下罗苡一人。丁信诚开着慢车说:“今晚天热,睡不着,现在上海年轻的朋友欢喜到黄浦江荡舢板船、乘夜风、赏夜景。我现在请你去,希望赏脸好吗?” 罗苡说:“听小姐妹们讲,荡舢板,确实好玩、应变快、舒适,就怕江面上有大轮船开过,船游起来的浪头,冲得舢板船摇来晃去,上上落落,人头晕,就受不了。我从来没有去过,也想试试。” “我也没有荡过,今晚试试,我们都会游泳,不用怕,一切有我呢。”罗苡说:“我怕是不怕的。我向来认为你是好人。要去,也得吃完夜宵再去,你说是吗?”宵夜吃完了,他和她上车,向目的地外滩开去。 外滩到了,丁小开把车停好,他们步行到码头,就看见江边停泊着一排舢板船,有好几对衣着入时的青年男女,正在问价雇船。轮到了丁小开,他也选雇了一只。他和船夫都看了海关大钟,凌晨一时十分,双方看准开始计费时间。船夫亮了挂在舢板船头上的一只煤油桅灯,搭好跳板说:“请两位上船。” 罗苡上船前,看了这种小船的外型,在夜色的江面上,船很易识别,船身有编号,船头上翘,中部是个小小的船舱,有活动船篷防雨。 船小,有人上船,船上下浮动,两个人弯身进舱坐定。罗苡看这舱,只能容两人并坐。背靠背,又有两个座位。背靠背的靠板很高,它遮断了船夫看前座客位的视线。船夫摇橹看前方向,只能站着高于舱篷,才能看到。因此,客人在前舱位做任何动作,船尾的船夫,是完全看不到的。而客人要回头看船尾,需半站起,才看到船夫的两只脚。 船离开码头,船夫摇着橹慢慢地沿着江边向下水荡去。罗苡向前看去,见江边密密麻麻地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轮船和木船。木船上的灯光,随着江水浮动,灯火摇曳不定。她又看下面航道,不时有轮船、大小船上溯下驶。大轮船尖尖的船头,把江水劈开成人字形翻着水花的激浪。这激浪逼近小航道小舢板,把船体冲激着上下左右摇晃,也把她和丁小开的身体,紧靠了拢来。当第一次出现这激浪现象时,船夫在船尾大声说:“先生,小姐,你坐稳,不要怕。”罗苡和丁小开,都会游泳,不仅不怕,还感觉有趣。 江面反映不整齐的轮船灯光,水波有亮有暗,翻翻滚滚,铁链系着浮筒、浮标,也不停地浮动,陪衬着水波。罗苡仰面观天,皓月当空,繁星彩错,童年时祖母教她识别的南斗五星、北斗七星,分踞南北,汽笛声声,声波回荡空间,江风飒飒,轻轻吹拂人身。如此夜景,使长月处在混浊舞场过着屈辱生活的罗苡,感到清新、自在和凉爽。 船前进着,丁小开说:“风凉吗?冷吗?”罗苡说:“真风凉,不冷。”舢板本来是上海到浦东来往的渡船,算上海人会动白相脑筋,热天用来荡船乘风凉看江景夜色,真有意思。丁小开和罗苡同时看见不远处一艘下锚的灰色军舰,舰上灯光下有穿白色海军服的士兵在甲板上走动。从舰首经舰桥到舰尾系着的缆索上挂满了小彩旗,随风飘扬。过了这艘军舰,船继续前进。丁小开和罗苡一路看去,在黄浦江不是航道的江面浮筒附近,在众多抛锚停泊的轮船中间,夹杂着的灰色军舰,有几十艘。丁小开说:“罗小姐,你看到了军舰吗?”罗说:“看见了。”丁说:“现在是夜晚,军舰都卸了国旗,但是我白天沿江走路曾仔细看过这些军舰挂的国旗,百分之九十是外国的,中国军舰难见一艘。阿拉中国,讲起来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是大国,又有漫长的海岸线,但是看不见挂中国旗航行远洋的邮船。中国人出洋坐船都是外国的。像美商大来邮船公司什么总统号,英商皇家邮船公司什么皇后号,日商大日本邮船株式会社某某丸,法国邮船,荷兰邮船。就连本国的沿海口岸同内江航道,也有不少的外商轮船定期开航。英商的太古轮船公司,日商的日清轮船公司。他们的船在黄浦江上,天天开来开去。外国人强要了中国内河航行权,中国门户洞开,利益外流,不像个拥有主权的国家,这是大清皇朝遗留下来同列强签订不平等条约的产物,上海人看了要淌眼泪。” 罗苡说:“外国水兵上岸度假,一个个趾高气扬,挺胸凸肚,好像中国是他们的殖民地,外国人侮辱中国同胞的事,在租界上经常发生。” 丁小开说:“国家不强,在国外的华侨,头抬不起来,在上海租界维持治安的巡捕房,中级高级警官,‘三道头’(警官标识)都是西洋人、日本人。中国人同外国人打架进捕房,捕房问话审理官是外国人,中国人有理也是无理,总归吃瘪。所以华侨顶爱国,上海人也顶爱国,因为他们感受祖国像是殖民地受外国人的气是直接的。”(未完待续) 第19章 外滩情语(2) 罗苡说:“我是东北人,爱国就差了吗?我的感受,比华侨、比上海人更加直接得多。我讲,凡是中国人,个个爱国。除开极少数见利忘义的卖国贼引狼入室,唯利是图贩卖走私洋货,以及为虎作伥的奸官奸商在外。”丁小开听完话,用左手把她右手握成拳状,及使她跷起大拇指,再托起。罗苡不懂丁小开是啥用意,由着他摆弄。而丁小开呢,把自己右手也握成拳状跷起拇指,向罗苡跷了大拇指的右拳,弯了三弯说:“罗小姐,在船舱,我不能起立,我拿你的手,代表你。我的手,代表我,大拇指代表我的头,向你低头致歉,对不起,我讲的话,有语病,应该说,中国人是爱国的,不然的话,日本人侵略东北,政府对抗日有顾虑,但东北民众,在共产党领导下,武装自己,坚持抗日,令尊大人就曾参加抗日负伤回来,你的话讲得对,不是华侨同上海人顶爱国,这个‘顶’字,应该取消,是中国人大家爱国。” 罗苡说:“啥人要你讲对不起,我真盼望,阿拉国家,有一个廉洁、不腐化、不崇洋,励精图治,自强不息的政党,领导政府,发展工农业,让老百姓生活水平年年高起来。男女平等,女人享受教育、参政、就业的公平权利,太平盛世,国家富强,在国际上站起来。阿拉老百姓就欢呼了。”丁小开接着说:“那个时候,我们能够收回租界,废除不平等条约,取消领事裁判权,关税自主,黄浦江不再有外国军舰,光复东北同台湾等失地,你、罗小姐,嫁给阿拉上海人,可以扬眉吐气回东北老家去探亲了。”罗苡说:“你讲话就忘不脱要讨便宜,我将来嫁人,就不会嫁上海人。”丁小开说:“我要结婚,我一定要同个东北小姐。哎,我忘记问你,你上次寄出的英文自荐信同履历表,回音有吗?”罗苡说:“回信来了,可以聘用,但要我交二百元抵押保证金,我拿不出,只好放弃。唉!我泄气想离开舞场,就是没机会。如果我能够当个工人,每个月有二三十元,安安稳稳,青菜豆腐,上工下班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难呀!以前,我父亲在世,我想不到人有这样难。做舞女,你规矩,常常吃汤圆,贴车钿,不规矩,拆烂污,究竟下场怎样,难讲。做人难、人难做、难做人。” 小丁说:“你讲,工人你愿意当,当上海的小厂工人,每天十二小时工作,一般的也要十小时,上海失业人多,人浮于事,老板要多赚钞票,降低产品成本,剥削工人,八小时工作的厂家,在上海是不多的。日本人开的厂家更加凶,二十四小时开工,两班倒,出废品照成品价格赔。工人工资便宜,他们的产品成本低,纳统税、交关税,随便应付应付,报关又方便,产品近销中国、亚洲、远销欧美。日本人发财,中国人倒霉,工人生活,一个字概括‘苦’。有时,生得漂亮的女工,还会受到男工头拿摩温的欺侮。”这一段话,是丁小开讲旧上海女工生活的真实情况,试探罗苡是否真肯当女工的意愿。 罗苡说:“我愿意当工人,愿意吃苦。苦,我不怕,当舞女,别人总归看不起,背后人家讲闲话也难听,也讨厌,丧失做人的尊严。” 丁小开说:“如果有工人让你当,每月工资二十元,你真的愿意当。”罗说:“有工资二十元,够两个人生活,我讲真话,不是说假话,当然愿意。”丁小开听了罗苡肯当工人的话,内心高兴,他转头大声说:“船老板,请你掉头。” 舢板回程途中,丁小开脑海里盘算着托哪些朋友同学为罗苡找职业,沉默。船的浮动摇晃使规矩地坐在船舱里的她和他时时靠在一起,这时,罗苡又一次想到,怪不得,男人欢喜请女人荡舢板,看来,名义上是乘风凉游江景,实际上是找个地方对女人动手动脚揩油。怪不得,听几个小姐妹说过,客人请荡舢板少去为妙。罗苡又想到,正是大轮船行驶在江中激起的波浪,使舢板船摇晃,人也自然地倒来倒去的时候,男人可以有心乘势,把身体倒靠在女人身上。如果女人没有不高兴的表示,可以进一步拥抱,如果女人不有所抗拒,男人可以得寸进尺。要是女人被摇晃而偶然倒在男人身上,机会更加好。如果碰到的女人,不愿意反应是推开,男人可以借着波浪摇晃船的原因,有个“落荡势”(体面和谐下台阶的场面),双方不会搞僵。看来,荡舢板,有很多女人,会受轻薄。罗苡又想到身边的丁小开,人实在不坏,在船上没有因此做缺德动作。 丁信诚送罗苡到她的住房下,看见亭子间电灯还亮着,罗小姐说:“都是你,害我迟了三个钟头才回家,你看,我妈还没有睡,她一定很着急很担心。” “对不起,对不起,我想得不周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要不要我上楼,同伯母解释。” “深更半夜,你还不想回去?丁伯母也担心你的,你还是早回去吧!”丁信诚只好点点头,拍拍罗苡肩膀:“拜拜。”罗苡轻轻上楼,房门露着缝,虚掩着。她推门进房,悄悄声:“妈,你还没有睡。” 罗太太也悄声地用责备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女儿道:“你过了时间不回来,现在已是午夜两点了,我哪会放心,就怕你在外面被坏人骗了。” “妈,你忘了,今天是星期一,丁小开先生邀我夜游黄浦,到黄浦江雇船在江心乘风歇凉、白相、聊天。就这一次,下次我不会让你操心就是了。” “丁小开先生没有对你有啥不礼貌吧?”“他一向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罗苡说罢,罗太太接过话:“人,在一定的场合下,他是有理智的,一旦男女之间的感情升华到一定程度,他就会变的,你要把握自己,小心上当。当然,丁小开例外,你在舞厅吃那碗饭,坏人太多,到时你醒悟过来,也就晚了。听妈的话,没错。去睡吧。”罗太太边说边看罗苡,见她的眼眶湿润了,仿佛有些伤心。 为了替罗苡寻找职业,丁信诚四处奔走,向他盘算好要找的对象、同学或朋友,知道他们家开有大商店工厂的,都郑重地登门面谈,把罗苡的能力学历等作简单介绍,托请他们找一个工作机会,并和他们说,要保证人保证金等等,他全承担,有消息打电话或者邮票三分本埠信通知他。如此这般,丁小开忙了有一个星期,才定下心来。 一天下午,丁小开忽然想起,他曾对阿菊承诺,暑假送她回兴化,假期过了二十多天,还没有办。他去看过她一次,阿菊虽然没有提,但将心比心,她一定很着急。这件事一定要办,迟办不如早办。 丁信诚到阿福家,找到福师娘。要她转告阿福,回家后,请到他的书房,有事商量。 晚饭后,阿福来到了丁信诚书房,一见面便问:“小开,有啥事这么急见我?” “福师傅,先坐下,喝茶。这次请你来,是为阿菊,我本想是暑假送她回苏北老家,让她一定团圆,但是,我现在替罗苡找职业,等回音,抽身不开。你看,怎么办?” 阿福是个热心人,既然能把阿菊从火坑里救了出来,也就好人做到底,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大儿子荣生高中毕业,大学读不起,失业,我准备叫他学我吃司机饭,过些日子去学汽车驾驶,现在有空,就叫他送去,这样保险。” “这太好了,有你儿子送,我也放心,旅费、生活费我现在给你,明天就走。” “明天走,来不及,阿菊走之前,你也该同梁家父女当面讲清楚,让他们放心。最好是后天起程。” 丁信诚点点头,从身上摸出钞票,递给阿福说“买两张客舱船票,后天我们一起去送。” 丁信诚来到梁家,见了阿菊和梁小姐。他同他们讲已请好阿福的儿子荣生买了船票,送阿菊回苏北老家看看,他叫阿菊做好动身准备。 阿菊听了这话,喜极而泣。丁信诚看她,经过调养,生活正常,以前苍白的脸,现在显出红润,漂亮多了。 丁信诚起身告辞,梁小姐识相,只送他们出房门,让阿菊送他。丁信诚和阿菊走到车边,他拿出钱给她说:“你这次回家,家里一定需要钱,你也需要钱,这是一百块钱,你带回去给家里,让你母亲高兴高兴。这次回去,留在苏北还是回上海,随便你,如果回上海,我愿意照顾你。” 阿菊这时十分需要钱,既然丁信诚对她这么有情意,也就将钱收下了。这天,大家都去送阿菊,荣生买到的是大达轮船公司,申扬班大德号客轮的房舱票。有上下铺位床。阿福说:“荣生,你送阿菊小姐,旅途要小心。阿菊,你这次回家团聚,丁小开没有空,不能送,是小开出旅费,我叫儿子荣生送你,祝你旅途顺风,安全到家。”然后转对丁信诚说:“小开,离开船还有一个多钟头,我怕令尊用车,我先回去,梁小姐,你也该回去了,跟我的车。” 梁小姐向阿菊祝福了一番话之后,就同阿福离船而去。轮船上对单个房舱、官舱船票的女客,集中在几个舱房,避免男女混杂。丁小开叫荣生带着船票同阿菊去找船上领班,重新安排他们的舱位。荣生同阿菊出去了。真像一对新婚夫妇。 不久,荣生和阿菊回来了,他们能同一个舱房,以便互相照顾。丁信诚对荣生说:“荣生,你一路上要照顾好阿菊,旅费你开销,预算好就行了,预留阿菊同你一起回来的钱。”荣生想不通,这次不是送阿菊回去吗,怎么还准备她回上海来呢?便问:“信诚哥,不是送到了我就回来吗?怎么?”丁信诚笑笑道:“荣生,我只是叫你预留,也许阿菊这次回去,见不到家人,也许她喜欢上海又回来呢?这些都要考虑周到。是吗?”荣生终于明白了丁信诚的道理,真是暗暗佩服他。阿菊回老家的第四天晚上,丁信诚在床上躺着,看《女董事长外传》:“丽华及冯敏,早晨同时睡醒,她拉亮床头灯,侧身看着仰躺的他。她说我看你像是有心事,你呆呆的想啥?他说我没有心事,我是回忆昨夜我在大浴缸里所看到的你那身全裸地洗浴。她说你闯进来看人家,真是老脸皮,不害羞。他说我脸皮老,可是有一样不老。她捶了捶他说你真坏你真坏,冯敏一边说一边来了精神,一股强烈的欲望集中到他的腹下。他的嘴在她精赤的胸前找到了一颗莲子,含而舔之……” 丁信诚看到这里,忽然有人敲门,他起身开门,是李妈拿着信站在房门口递给他说:“少爷,你的信件。” “谢谢。”丁信诚接了信,往沙发上一坐,立即拆开来一看: 信诚兄,委托贵友就业之事,已有眉目,望于星期天晚驾临寒舍面谈。专此即颂。 星期天晚,丁信诚到卢家。老同学见面不讲客套话。卢济平说:“有家小糖厂,是表兄汪先生经营的。他同意请贵友进厂当工人,每个月工资二十多元,一赚钱就分花红。因为是食品业,关系到顾客的卫生健康,所以进厂的人,要先到公办医院做体检,拿着健康证明,让厂方看过人再决定。” “好的好的,我照办,你同汪先生约定,阿拉后天上午九点钟来请你同我一道到厂里应聘,谢谢你的帮忙。” 丁信诚从卢家出来,直将车子开往月宫。那晚,丁小开整晚只请罗苡跳了两次舞。第一次舞,他告诉她有要事面谈才破规来的;第二次舞是给舞票。丁小开摆测摊,这次他坐的位子是靠壁的长排沙发。十一点多钟,他看见旁桌坐的一个“小抖乱”,叫了一个舞女坐台子,小抖乱对她言语粗鄙,舞女容忍了,对小抖乱保持客气。头只台子钟点到,小抖乱请她坐第二只台子。这次,乐队奏出黑灯舞曲,小抖乱没有请她跳舞。丁小开旁听小抖乱说,许小姐,你的长统丝袜是上等货,薄、滑爽。女的嘿了一声。丁小开意会到是“小抖乱”摸了她的大腿。又听到那舞女说,庄先生,请你庄重点儿好吗,手规矩点儿好吗,人家痒死啦。丁小开意会到小抖乱的手是沿着大腿向上摸。他又听到舞女说,庄先生,你的手拿开好吗?小抖乱说:这样小气,摸摸会少了啥,摸摸会少了一根毛?想不到你来小舞厅,要造贞节牌坊,真真是十三点,不识抬举!阿拉用钞票是来买开心的,本来还要连坐台子,你窍不开(“窍”字是双关语),少爷有钞票,送别人。那舞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肚皮痛,少陪你先生,两只台子,阿拉奉送。下趟陪你。”她走了。 丁小开听完对白,知道是这舞女不肯让那客人揩油摸身,又怕得罪人结冤家,白陪客不敢要舞票。他想,罗苡实在要改行。 舞厅打烊,菲亚特小车,只能坐四个人。丁小开分两次快速送客,罗苡是他第二次送客到家的。他跟她上楼,进门就说了有这样一个并不理想的就业机会,罗家母女听了,很高兴,托他赶快同厂方去敲定。丁小开说:“那么,我明天上午八点钟来接罗小姐去医院检查身体,后天上午一道到厂里去看看。” 星期二上午,丁小开陪罗苡去了工厂回到罗家,丁小开让她母女俩谈话,他告辞离去。罗苡告诉妈说,糖果厂同意要她,不过要试用三个月才转正。工厂在南市路远,丁小开先生愿意每日送我上下班。于是,母女俩商量,一致意见去做工,但罗太太要留下退路,万一糖果厂试工不称心,可以回舞厅,她教罗苡借口东北老家有要事,需回去一次,请假两个月。 当天下午四点钟,罗苡去舞厅,找了舞女大班周先生,向他请好假,到账房间把本星期伴舞得的舞票,交出结算,领了拆份报酬,又找茶房领班,付供应开水小郎本月份的月规钱,再到女厕所,给“马桶间阿姨”应付月费,对以上各人,她都说“谢谢”。 茶舞时间到了,罗苡又同来上茶舞的相好小姐妹讲,要回东北去一趟。杨、董、姚、李同另外几个小姐妹要送行,罗苡推说,行期未定,大家没有空,辞谢了。 从此,罗苡结束了伴舞生活。(未完待续) 第20章 投笔从戎(1) 没有什么比一群惊惶失措的群众更可怜了。他们抢着去拿武器。他们叫喊着,奔跑着,有许多倒下来。这些被袭击的坚强汉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自己互相枪击。有些吓昏了的人从屋里跑出来,又跑进屋里,又跑出来,不知所措地在战乱中狂跑。这是一场悲惨的战斗,枪弹从每个黑暗的角落里射了出来,马儿也跳起来,人吓昏了,兵士和军官互相寻找。在这一切中,一个女人靠着一垛墙坐着,给她的婴孩子哺乳,她的丈夫一条腿断了,一面流血一面呻吟,大炮的巨响淹没了一切……“各位听众,你们好。这是法兰西共和国华人广播电台国语节目,刚才播的是法国著名作家,雨果的作品《九三年》,谢谢您的收听,下面……”丁信诚将收音机关掉,对天花板沉思。战争即将来临,虽然自己没有体验战争是什么滋味,可是,从雨果的作品中,丁信诚听到了战争的枪声是那么锐耳,战争的硝烟是那么呛人。小周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为了上海、为了……为了什么呢,丁信诚想不出更好的语言来表达。他觉得好同学投笔从戎,到军队中去锻炼自己,他有他的场所,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小周今天学军事本领,将意味着明天要赤膊上战场,将生死置之度外,多么光辉,多么有骨气的朋友呐。 丁信诚正在思考之时,阿福进房来了,并告诉丁信诚说荣生送阿菊到苏北老家,住了十天,看到她家穷,没有活儿干,就劝她回到上海来,还是住在梁家。阿福还说这次多亏丁信诚出的主意,让他儿子荣生和阿菊好了起来,看起来,他们之间还真是一对呢。 丁信诚听阿福这么一说,高兴地跳了起来,把刚才想到小周从军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说:“明早我用车,去看看阿菊。” 罗苡在糖果厂上班已有二十多天了,她对工厂生活十分满意,试用后转正她有把握。她不想麻烦丁信诚常这样来回接送她,为了上下班方便,她在工厂附近找了一间合适的住房,租了下来。 搬家那天,丁信诚是唯一的帮手。罗太太对罗苡说人家丁先生就是好人,叫罗苡要好好珍惜这时光。 小周和小章几位同学知道罗苡搬了家,为了庆贺,他们买了不少乔迁礼品,约了丁信诚开车带路,高兴地到罗家祝贺。 丁信诚回到家时,丁太太从荷包里递给他一张电报,电报内容是告诉他小徐坐民权轮从重庆回上海,并叫他转告大周、小章,约定他们到码头接他。 丁信诚根据电报内容,打电话告诉了小周小章等人。然后去月宫舞厅通知杨小姐。他知道杨小姐和小徐也是天生一对。所以他告诉杨小姐不要再惊动别的小姐,悄悄去接就是了。 杨小姐点点头,嫣然一笑。船码头,汽笛声中,民权轮停靠。大周、小章、丁小开、杨小姐向头等舱船舷上看去,见小徐正向他们招手。他们就上船帮小徐拿物件,这舱的两个茶房,也帮着旅客小徐拿行李。大家下了船,在码头小息,茶房自去。小徐说:“丁小开、罗小姐没有来?”丁小开说:“她做工去了,要上工,没有空,我没有通知她。再说轮船到埠,时间不会像火车那样定准,你来的电报,我只告诉杨小姐,还叫她不要通知别的小姐,怕耽误人家时间。” 说着说着,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丁信诚的轿车旁。大家进了轿车,大周悄悄地对丁信诚耳语:“我弟弟小周昨天悄悄回到上海,约你明天见面。”丁信诚点头答应,车仍在外滩大道上行驶。 卡尔登弹子房,下午,女招待卖弄风情地侍候打弹子的客人,她们说话嗲声嗲气,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丁小开和小周,边打弹子边聊天,事先都没有通知。丁小开说真抱歉,我不晓得你那天回上海,没有去车站接你。小周说我回来,事先都没有通知,省脱大家去接,麻烦。下个礼拜,要到空军军官学校去报到,当了兵,以后就很难在上海白相了。丁说你有志气,有爱国心,我要学你。你怎么会下决心投笔从戎的?小周说受军训,我对军队生活有了兴趣,眼看日本人明目张胆侵略祖国,于是就起了当军人报效国家的念头。丁小开说要救国,就要自己学军事,自己上前线,不要只说不做,小周说我就是这个想法。 他俩光顾着谈话,不知不觉间停打了弹子。丁小开说:“你又怎么会想到考空军的?”小周说:“集训快结束的时候,总队长和教官们,号召鼓励我们集训学生报考海、陆、空各兵种军官学校、电子学校,军需及军医学校,救国御侮。我身体好、眼力好,想到阿拉国家空军力量特别薄弱,所以我报考空军,参加笔试口试体检,通通通过。” 小丁说:“伯父伯母会同意你去吗?”小周说:“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我有自己的主见。他们曾再三劝我不要去,说是放着在上海读大学的小开不当,去当兵,讲我有福不享。还说当空军是向阎王殿挂了早班号。我执意要去,家母哭得好像我已经翘辫子(死亡)。我对家父母说,你劝我不要去,心痛你儿子当兵打仗会死,当兵的人,都是父母生的,父母爱儿子,都不让儿子当兵,啥人去当兵。日本人现在侵占东北,‘一二八’打过上海(指19年1月8日,日本人挑衅的中日上海之战)将来还会来打上海,打全中国,要中国人当亡国奴,见了东洋兵鞠躬。东洋人,人人当兵,中国人不肯让儿子当兵,将来有哭的日子。有钞票的人,有的出钞票捐献,算是爱国,光用钞票能抵挡东洋人飞机大炮吗?将来连钞票也保不住。我当空军,不是一时冲动,我是爱国热忱,决不回头,劝我,是白劝,让我好好白相白相,享受享受这几天,告别上海都市生活,倒是爱我,成全我。家父母拿我没办法,只好皱起眉头,让我去。” 小丁说:“怪不得,我多次打电话,你不在家,想来这几天,你是专门白相。” 小周说:“请我的人多,从早到晚,通是忙白相。”小丁说:“我请你白相,你没有去过的地方,别人不好意思请,特别是女人。” 小周说:“啥地方,我会没去过?”丁小开把打球棒放在桌上,走近小周,在他耳边小声说:“北四川路土耳其蒸气浴室按摩院,尝尝按摩味道。”小周说:“这地方我倒是没有去过。”丁小开说:“明天我来找你,坐我车子去。”小周说:“打弹子打过了,没味道,索性不打了,去拜访按摩小姐。”丁小开说:“你好像有了世界末日的预感,地球要毁灭了吗,总要和女人尽情狂欢才划得来。不然死了不值得。”小周说:“你讲得对,今后我当了军人,要维护军人尊严、遵守纪律,不能损坏军容风纪、损害军人荣誉。如果我今天不玩,就没机会了。明天我预约了朋友到外滩白相,所以,去按摩院,现在马上走。” 丁小开开车到海宁路停放,他同小周下车步行五十米进入北四川路,沿路走到“横浜桥”转头,在北四川路中段的两边人行道上都走了一遍,看到的土耳其蒸气浴按摩室有二十多家,每家浴室门口,都有招牌广告。有的挂贴墙上,有的用后撑木架的木牌竖放在人行道内侧。丁小开和小周看了一家,门口的红底木牌广告上横写着工整的黄字隶书,第一行字是招牌“满堂春”,字形较大,第二行字是“土耳其蒸气浴室”。广告字行是直写,内容是:“讲究清洁卫生,请君蒸气沐浴。本室重金礼聘,美女妙手按摩。着体令君通泰,松骨舒筋活络。消除疲乏快速,浴后精神旺足。诸君光临惠顾,包你满意快乐。”广告正文旁边,低两格又写着:本室特点,躺位舒适,招待周到,竭诚欢迎惠顾。浴费每位六角。本室敬白。 丁小开说:“就进这家。”“好。”小周爽快地答。 他俩就浴,才晓得满堂春这家蒸汽沐浴的设备是:浴室一人一间,室顶有大全包打沙乳色灯罩罩着的电灯,四间并排隔开,白瓷砖贴墙。每间浴室有门。漆着光滑发亮的奶黄色。为适应各人不同的身高,门上面有一个横移多开的竖长方形透风花玻璃窗。浴室门沿,镶有橡胶嵌条,关了门不会松开,入浴者,进浴室,关上门,扭开蒸汽弥漫。浴者移开透风窗,即可伸头透气。身体经蒸汽薰蒸,很快出潮,使黏附在身体上污垢游离。然后浴者关蒸汽冷阀离室。室外设有淋浴,浴者用橡胶海绵,涂香皂周身擦遍,经莲蓬头冲淋,污垢尽去,它比一般浴室的大浴池或盆汤都卫生。这种浴法,决不会沾染皮肤病。人,经过蒸汽就浴后,全体松驰,在小厅房软垫木榻上躺着,是感到非常舒适。 二人浴罢,躺着休息,浴室男侍者向他俩兜生意说:“两位小开,可要按摩?普通按摩每次一元,特别按摩两元。”丁小开对小周说:“你去,我等你。躺久了,妨碍浴室房周转,人家讨厌。” 小周和侍者说:“阿拉去。”侍者说:“请穿内衣,去按摩室。” 三刻钟后,小周回来,很快的又去淋浴,再次回来才同丁小开说:“穿衣裳,走。” 丁小开开着汽车说:“找个地方谈谈你的按摩见识。”小周说:“到静安寺路又一村,吃热的香糟美味田螺。”他俩对坐着吃田螺,丁信诚说:“大后天下午7时,小章小徐同我请你两兄弟在美华酒家吃晚餐,吃广东菜,为你投笔从戎饯行,请舞小姐做陪客。” “你不要太客气了,朋友之间,何必大搞场,浪费。你丁小开家是大富翁,我们知道,你花钱如水,可不要再花到舞厅里去,留些钱,说不准日本哪天打到上海来,国家的兴亡、民族的振兴,需要大笔的经费。小开,你还是节约些私房钱,将来有用。” “小周,美华酒家这顿饭我已订桌,你一定要到场。刚才的话,我听你的,以后的钱多用在实处就是了。” “那么,我准赴宴。”“那好,我就放心了。小周,刚才到土耳其按摩院,你有特别服务吗?上手了没有,讲给我听。”丁信诚好奇地问。“我选了一名叫田静的小姐,二十岁左右,电灯光下,她身体相貌都蛮好,她穿三点式泳装,在按摩房内,顶性感的。我自动俯卧在软垫的木榻上,她就对我全身按摩,手法轻巧熟练,使我周身通泰,确实令人舒服。她两点头胸罩,有意无意地搓我的胁骨,胸脯靠近我的嘴边,摆来摆去,真有挑逗性。我开始是装痴,任凭她的身体在我的敏感部位搓动。我想,大凡按摩,都是这个模式罢。不理她。接着,她问我要不要特别按摩。我说怎样算是特别法?她用妩媚的笑脸轻轻地对我耳根说你拿得出,我收得进就是特别服务。我说我喜欢她这样豪爽,也就将她抱了起来,一起躺在那张木榻上。她笑笑说我是白相(玩)的老门槛(老手),就把我扳到她上身来,我当然不客气了。当时我想,我去当兵了,女人没有沾过边,将来血洒疆场,见了阎王,会怪我白活人间,所以我也就……完事之后,用温水淋浴,身体干净卫生,真值得,我就人生这一次,不瞒你。” 丁信诚点点头,他理解小周去参军前的想法和对异性的渴念,他对小周说:“我理解你,老同学,此次一去,很难说得清将来如何!”说着,丁信诚从衣服口袋里抽出几张五元的票子,递给小周,“这次按摩院费用,就算我请你,拿去花吧。”小周还要推辞,却被丁小开阻止了。 美华酒家,雅座房间,冷气开放,圆桌中间,并放着一只六色大拼盘冷菜,一只热天吃的什锦大冬瓜盅,外皮青翠,菜香四溢。闻着看着这桌上的菜肴,大家都有食欲。 小周留下身边的一空位给姚小姐。罗苡来到餐桌,落坐在丁信诚旁边。他这次能和姐妹们见面,是当工人之后的一个多月中第一次见面。杨小姐坐在小徐身边,说:“罗小姐,你去工厂做工,还是阿拉到船码头去小徐先生时,丁先生讲出来的,要不然,我们姐妹真的认为你回东北老家了。” 姚小姐接着说:“你的丁先生口风真紧,一直不跟我们讲,也不去月宫白相了,如果不是小徐今天讲出来,我也认为你回东北了呢?” 罗苡只好站起来,对大家鞠躬,深表歉意说:“这事不怪丁先生,是我不让他说的,请大家怪我吧。今天大家见面,不就很好吗?来,大家该高兴高兴,为小周能到军队去保家卫国,我们干杯!”罗苡今天反客为主了,是她把大家的酒兴推向高潮。 丁信诚说:“为小周弃文就武,脱西装换军装上军营干杯!阿拉几位好朋友,小周此次分别,不知何日再见,今天,希望小周多喝几杯,保重身体。” 酒过两巡,小周站起来说:“我后天就要去杭州笕桥空军官校,大家都是老同学,还有月宫舞厅的五位好女友,我此次一去,也许能佩戴勋章而归,也许会血洒疆场,难得再聚一起,来,这杯酒一干到底,就算小周祝大家万事如意,家庭幸福。” 罗苡举杯说:“我祝小周先生将来驾机战斗,长空歼敌,战功辉煌,干杯!” 大周、小徐、小章几位大男人同时站起,举杯,祝小周飞行训练取得好成绩,立功受奖好军人,高歌凯旋回上海。 丁信诚说:“小周高歌凯旋,是我们国家全面胜利的时刻,这杯酒是预祝我们祖国打败日本鬼子,胜利属于中国人民,干杯。”(未完待续) 第21章 投笔从戎(2) 姚小姐坐在小周边,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大家都不知道他们感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如今小周要离别从军了,生死难说,此时姚小姐的心情是最真挚的,不管从外表还是内心来看,都显得忧郁寡言,高兴不起来,既然大家都举杯干了很多,她也是闷闷地干杯。前面几位小姐都给小周祝了辞,姚小姐不得不讲话了。只见她倒了一杯满酒,站起来,对大家、对小周说:“小周,此次分别,不知何日重逢,祝你军功累累,凯旋而归,平安而归。干杯!”大家干完杯之后,姚小姐又举了一杯,这杯酒她轻声说,要单独和小周本人话别,言语中透着说不出的悲伤和忧愁。 小周举起杯,又对姚小姐说:“姚小姐所说的话,我理解透了,我一定凯旋回上海,和大家一起,并祝姚小姐、杨小姐、董小姐、罗小姐、李小姐们青春常在,永远漂亮,祝朋友们前程万里,生活美满,干杯!” 是啊,今天小周能和大家同聚一堂,干杯畅饮。过几天,他一离开上海,同学们大学毕业,事业前程各有打算。几位小姐,也要结婚生孩子,如今聚在一起,明日各奔东西,唉!人生聚散无常。酒桌上虽是借酒助兴,祝辞颁颁。可是,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十分惆怅,只是不敢正面表露罢了。 姚小姐不会吃酒,今晚却一反常态喝了不少杯,她满面通红。丁小开看了,同邻坐的小徐小声说:“你看,今晚姚小姐,多吃了酒,面孔红彤彤,上夜舞恐怕不方便。”小徐也小声说:“我们一起去月宫,没有关系,请她坐台子,吃红茶,买两包留兰香糖请她吃,解酒气。”丁小开说:“我送你去月宫,我不进去,等送过罗小姐回了家,再来月宫跳舞,罗小姐是不好意思进月宫大门的。”小徐说:“要得。” 月宫舞厅,姚小姐酒醉,是左杨右董两位舞小姐扶着她坐在舞女位子上的,小周也有十分醉,小徐、大周、小章看姚小姐坐不稳位,就叫侍者请姚、董、杨三位小姐坐台子,又把他们自己的座位移到靠墙的沙发上,让来坐台子的舞小姐,靠坐舒适。 五十分钟后,丁小开来到月宫,进场落坐,看姚小姐醉着不能坐,背靠沙发,身体斜倾在董小姐身上。小周也有些醉了,都跳不成舞。丁小开说:“小周,我买钟点舞票,你不要等舞厅打烊,开我车子,先送姚小姐回去,你也不要再来了,回家休息算啦。你自我感觉,车子能开吗?否则,我送你回去。”小周说:“慢车,能开。” 小徐说:“小周,你先回去也好。”丁小开当即摸出车钥匙,交给小周,大周想,今晚要送杨、董、李三位舞小姐和小徐、小章,人多,非大车子不可,这样做也好。 于是,小周扶着醉了的姚小姐,先离开舞场。 小周到空军官校报到,先要过入伍的列兵生活,有一晚连长没有训话,提早休息。小周睡在床上,回忆他离开上海那天,车站上很多亲友同学送行,其中姚小姐流泪的面容,依依不舍的神情,他感觉对不起姚小姐,有犯罪感。 暑假过去,学校开学,丁小开、小章、小徐、大周们又恢复了大学生的常态生活。 转眼之间,八月中秋将到,节前几天,丁小开买了十六盒月饼。苏式、广式各半,分开同样的两份,送罗家和梁家阿菊。丁师母也忙着过节,买好了一套由三件组成中秋赏月的酬神品。三件的第一件是一个有一米多高薄绢彩画竹骨扎的月宫门,门上横额印有“广寒仙宫”四个字,左右印着对联。上联:轩屋画阁天上有,下联:玉液琼浆人间无。第二件是一个直径八寸的圆形斗香,中间有檀香。第三件是一个高有半米多的六角形走马灯,灯外画有嫦娥奔月,吴刚伐桂,金童追玉兔,玉女戏金蟾等民间流传有关月亮的神话故事彩画。 中秋节中午,丁小开接到小徐电话邀他晚上出外过节,也接到王小姐电话请他去参加她家中秋节花园“派对”,丁小开都辞谢了。他说他今晚必须陪着父母姑妈在家团聚过节,走不开。 中秋节晚,丁师母吩咐男佣把走马灯吊在花园内大树的枝杈上,把月宫彩门用凳子垫高,放在走马灯前面一米多远,二者高度一致,让坐着的人仰头,可以穿过月宫大门看到走马灯的转动。斗香放在月宫门前的正中,高度和距离当然是恰当的。 是晚,天晴无云,圆月如轮,高悬蓝空,繁星点点,苍穹无际,大地满铺银光。丁家花园,香斗中焚着檀香,香气弥漫,烟雾缭绕,地上树影秋虫和鸣。丁小开全家五人,都来到花园,在预先置放的方桌边三面围坐,正对绢扎月宫门坐的是丁先生丁师母,左面坐姑妈母女,右面单坐丁小开。桌上摆着六盘月饼,每盘四个,另有盖碗茶、叉子、纸巾。此外,全部佣仆,除看门老头,李妈守客厅电话机不到外,也开了一桌,桌上摆的月饼和主人那桌同样。中秋节讲究的是吃月饼,在丁公馆,苏式广式月饼齐备品种上等。丁师母对佣仆,一视同仁给每人苏式广式月饼各一盒,还吩咐摆在桌上吃不完的,各人可以分着带回去。她和姑妈都给了佣仆节日红包。 他们共同赏月,品茗,吃月饼,闲谈趣话。目透斗香轻烟,月宫彩门,看着缓慢旋转的走马灯,人人都有着暑伏天已过,世界清凉之感。 十点半,丁先生丁师母赏月倦怠,丁师母吩咐另桌赏月的佣仆们说:“你们赏过月,火焚竹绢月宫,谢神、撤桌。”她又问丁小开:“你还坐吗?”丁小开说:“妈先请回,”丁先生丁师母和姑妈母女,起身回房。 丁小开心上惦记罗苡过节,这时,他获得自由,即刻去罗家,看她家住的亭子间窗口,灯已熄灭,他没有惊动她们,他想罗苡中秋节白天照常做工,明晨,同样上班,难怪十一点钟,就已入眠,工人,是没有财力和时间像富家那样闲情逸致过节赏月的。 翌日,晚餐时,丁小开接王小姐电话,邀他到海天屋顶花园音乐茶座赏月,八点钟她在那里等他。 海天音乐茶座,暮春到秋末营业,周围没有比它高的大楼,在一座洋式楼房第五层是屋顶的平台上,无风也凉。四周栏杆外全放着应时盆花,幽香沁人。藤靠椅座位,招待员都是美字号的女青年,人人笑脸有礼。夜晚七时到凌晨一时,茶座的一半地方,上盖铜丝玻璃的亮顶棚,客座稀松,不大的舞池,酒柜、西点橱窗、账台和一个五人音乐台,都在这里。全茶座空间都有不怕日晒雨淋的小彩灯组成的灯带,纵横交错时亮时暗,多个彩色灯球,不断旋转。有时阵雨,露天座坐客可移至有盖顶处坐憩。茶座每晚九时以后,如不是大风雨,都座无虚席。它不单是男女情侣凉爽谈情的好地方,也是男客们享受女招待温馨的好场所。 八点多,王小姐来后不久,就看见女招待陪着丁小开寻人似地走着,她招呼丁小开在她侧面落坐,又为他要了饮料、月饼、西点。 王小姐说:“昨天我电话请你参加中秋赏月家庭花园舞会,你不来,我好扫兴,只跳了三支舞,就让阿哥阿嫂应酬待客,我离开了舞会。今晚约你,是同最知己的人补课赏月。” 丁小开说:“昨夜我不是不想去,中秋节,我全家团圆赏月,我呒没有兄弟姐妹,不好缺席,让家父母不开心。不像尊府,人丁兴旺,一个人不到,还有兄妹三个同你嫂陪令尊令堂。不过,你也不能缺席,你是伯父伯母唯一的掌上明珠。王小姐,你看,今夜月色,同昨夜一样,晴空皓月,明亮清澈。在这里听音乐赏月,是蛮写意。你真会选地点。” 王小姐看着丁小开说:“你我观感相同,我相信,我选择了补课赏月地方,你不会不赞赏。” 她和他喝着饮料,吃月饼。片刻之后,丁小开说:“这一个学年,我是毕业班,我做了读书同白相的时间安排,礼拜天白相,多数时间,通通放进书本同做毕业论文上,你赞成不赞成?”丁小开说这话本意是把这一年同王小姐交往限于礼拜天,以免她平常打电话邀约,他难应付。 她说:“好,毕业要紧,我赞成。不过,九月初九重阳节,如果不是礼拜天,我还是请你早餐吃重阳糕,上午上完课,大家到国际饭店十一楼,登高吃午餐,下午上完课,你来接我,晚餐吃阳澄湖大闸蟹。” 丁小开说:“好,吃蟹,我请客,一定一定。”这一晚,丁小开同王小姐赏月共度。自此以后,除重阳节时间,王小姐邀丁小开相伴游乐,也只有礼拜天了。与此同时,罗家母女对丁小开已完全信任,罗苡白天是没有空闲的,丁小开每隔几天,就在晚上邀她外出每次白相不超过三小时。她情不可却,应邀相伴。他和她有时看电影,有时吃小馆子,有时去商场瞄打枪击弹簧人游戏,有时坐咖啡馆听音乐谈天,有时丁小开想到天凉了罗苡在家用木盆沐浴不方便,请她到青年会洗浴,或者到龙泉女子浴室沐浴,丁小开自己在汽车上开灯看书,坐等,有时丁小开参加室内灯光篮球比赛,他就请罗苡去看。 罗苡对丁信诚的爱,已深深埋在心底。圣诞节前八天的星期天早晨,丁小开在家接大周电话:“姚小姐大了肚子,你晓得吗?”小开说:“我有个把月没有跳舞,不晓得,是啥个拆的烂污(闯祸)?” 大周说:“你猜,是啥人?”丁小开说:“难道是你弟弟。” 大周说:“你猜得对,就是他。就在你请送行酒的那夜,姚小姐吃醉酒,小周开你车子,提前离开舞厅,讲好是送她回家,半路上到旅馆开了房间,弄大了人家肚子。前几天,姚小姐托小徐找我,我去了她家。姚小姐见了我,低头淌眼泪,一句话不说。我猜测她是吃了父母‘牌头’(责骂),大了肚子怎么下场。她妈妈对我很客气,哭着说,我‘阿囡’是处女,我管得紧,是小周先生……现在大了肚子,不能跳舞,你不相信,写信去问你弟弟。我一家生活全靠她。我们原先是本分工人,阿囡爹失业,逼不得已,才让阿囡跳舞,你是有身份人家,我请周先生替阿拉想想,以后怎么办?我当时答复姚家,请他们放心,这桩事,总会对你有个交代。我回来就写信问弟弟,他回信承认。他信上说,大哥,来信收到。我离沪前,有过短暂的尽情享乐心理,姚小姐有孕,我要负责。当时,我以为她是舞女,我是准备花钞票的。出现的事实,在我意外,她是处女,甜蜜之余,我心情马上感到沉重。” “事后,第二天上午,我专程到她家去,我拿仅有的三百元(值100克黄金价)给她,想用钱,取得我感情上的平衡。但是,又出于我意料之外,她不肯接。她说;你去航校,要补充营养,要钱用,你自留着吧。我把心给了你,我要的是你不要忘记我,我要的是你的心。这一段纯情素朴的语言,我听了震荡不已。我感觉卑鄙,把金钱与真挚的感情划上等号,认为可以交换。我感情泛滥,不仅伤害了她的纯洁身躯,一个为生活煎熬的少女,更严重的是我伤害了她的人格。这件事,我至今感到愧悔,受良心的谴责。” “‘大哥,我现在把事情坦率陈诉,我更不能不把姚小姐的善良诚实告诉你,她虽然是舞女,但她的身心都是洁白无瑕的,她把一切给了我,做人要有良心,我不能抛弃她。我爱上了她,大哥,我托你办几件事:从今以后,她全家的生活费用,应该由我负担,我把我还未动用的三百元汇给你,如何支付给姚家,请斟酌。请为我向父亲说项,今后每月寄给我零用钱补贴,越多越好。当然,多给部分,你不是汇给我,是转给姚家。孩子生下后,我愿意和她结婚,我不会逃避做父亲的责任。请转告姚小姐,请她多保重自己。我决不会做负心人。’” 丁小开说:“大周,你弟弟自己都承认,你就照他的意见去办,不过小周为啥不直接同姚小姐写信安慰她,不是更好吗?” 大周说:“我想小周是怕落得把柄给人家,防一着。姚小姐本人是好的,但不能够保险她周围没人想插手弄钞票,惹起坏后果。” 丁小开说:“小周已经同她发生了肉体关系,不是已经有了把柄在人家手上吗?大周说小周自不承认,有啥把柄。上海滩,到旅馆开对子房间(男女开房),先付房金后住宿,又不要啥证明,很少有人用真姓名,事情过去,如果有人查问,旅馆茶房,从来不肯,也不敢指认,得罪人,自讨麻烦。而且旅馆人来人往多,茶房也很难准确指认,要是指认错了,你想想,茶房会吃得清后果吗?” 小丁说:“这样讲,让男人骗失身吃了亏的女人,连找当事人都难。”大周说:“的确如此。上海滩有很多专门白相女人的牙签赤佬(色狼)就是这样做。他们的嫖向导女郎,困跳舞姑娘,药迷人家小姐,灌醉漂亮女工,弄大人家肚皮,到头来没丝毫法律责任。就像现在,如果我的兄弟对姚小姐这件事,来个不认账,她也没办法。要起诉,不能确认***强奸的时间同地点,没证人,一对一,讲不清。身份上,舞女陪客人上床,不啥稀奇。良心黑,阿拉还可能请律师,讲姚家图谋敲诈。姚家要请黑社会,甲碰甲,更加没用。除非姚小姐等小囡生下来,检验父子血型,但是这种官司,打起来,钞票花得多,时间长,穷人是打不起的。” 丁小开叹息说:“这就是上海滩广大苦命女人为求生挣扎的悲哀。”大周说:“这也不光是上海,全国大城市,都有这种事,普通平常来兮。不过我弟弟不会做这种缺德的事,我也不允许他丧失天良,我会妥善处理,小周也在来信上说愿意同姚小姐结婚的。我想请你出马去同姚家谈,有个人转弯,好讲话。比如说姚家有啥要求?每个月要生活费多少?将来小囡生下来,怎么办?等等问题,你同姚小姐熟,你出面,比我自己直接去谈要好,不会僵。以后小周同姚家结婚,我也不会尴尬。” 丁小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大家朋友,我立刻就去探对方口风,你等我。” 三个小时后,丁小开来到大周家,对大周说姚家人忠厚,很好说话。姚家太太说,从现在起,每个月希望有生活费四十元,否则,代姚小姐阿爹找个职业,工资有四十元左右,也可以。她还说,姚小姐阿爹能够做体力轻的工作。大周说姚小姐有两个弟弟一家五个人,她妈妈开口每个月只要四十元生活费,小数目,容易办,也说明了姚家是本分人家。(未完待续) 第22章 贫富悬殊(1) 公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是基督教纪念耶稣诞生的日子——圣诞节。上海公共租界的西籍侨民、国内信徒及法租界的外国人,以及所辖的街道、机关、学校、教堂等,都在节日的气氛中热闹起来。 下着雪的上海,天气变得非常寒冷,在那澄澈的、砭人肌肤的空气里,从黄浦江畔到百老汇大街,意大利手摇风琴流畅的调子在上空悠扬地飘逸。法国领事馆里的人,穿着貂皮大衣,带着家人在上海的街头、商店寻买圣诞节的礼品。不少繁华的街道和大的商店大厅,都摆上纸制的大红色的圣诞老人和那五彩灯的圣诞树。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觉得上海在过圣诞节。 教会办的学校全都放假。上海所有的舞厅都通宵营业。不是基督教徒但喜欢热闹爱跳舞的年轻人,也都有狂欢兴趣。 从十二月二十日开始,上海的中、高级西餐馆和一二流舞厅,都在上海各大报刊娱乐牌上刊登广告,又在当地各商业广播电台做广告播送。舞厅的舞女们为了面子,怕那天生意冷落,丢脸受窘,都预先用各种方法拉熟客捧场,为了能赚到钱,有的舞女不惜代价,用性感挑逗的行为来预约客人,为有舞客坐台子而充分准备。 电话铃响了,丁信诚接了话。对方是王小姐,她邀请丁小开和她一起欢度圣诞节。她说她已在丽都舞厅订了座,要丁小开在当晚去接她到舞厅共进圣餐。最后两句话是:“你一定要来接我,不来我不依。”电话刚挂断,又响了起来,丁信诚以为还是王卓如小姐的电话,就懒得接了。 李妈接了电话,是大周打来的,说是小徐来上海之后,还没有度圣诞之夜,没吃过圣诞火鸡西餐,没有见过上海大舞厅的圣诞晚会,为了让小徐开开眼界,看看西洋宗教节日在上海狂欢,特邀丁信诚当晚出来,找个舞厅过节日。 丁信诚答复大周说:“我已经约了童年女友去丽都舞厅,很抱歉,不能奉陪。” 大周说你到丽都,阿拉也去丽都不就能碰头了,好事成双。另外叫丁信诚一定通知罗苡。 丁信诚回答说:“罗苡工厂冬季生意好,圣诞节过后是元旦、元旦过后是春节。她们工厂一直加班,无法出来玩。就这样,晚上见。” 圣诞节之夜,王小姐和丁小开坐在预订的桌位上,慢嚼细咽地吃着每客三十五元的圣诞火鸡西餐。原本富丽堂皇的丽都舞厅,今晚更加添新意,精心布置,充满圣诞节日的洋气。音乐台正中上空,本来挂的变色五彩灯管是英文“唐乔司乐队”,今晚却改挂了“祝君圣诞快乐”灯管。 靠音乐台前舞池中间,竖了一株扎有仿佛白雪皑皑棉花的圣诞松树,树枝上还挂有累累彩灯和罗甸片,彩色斑斓。圣诞树旁,站着个蜡制漫画式的白眉白发圣诞老人。他头戴白尖帽,脚蹬皮靴,身穿红色白边西方古装,满面慈祥,露着笑容,右手还时时挥动。 舞厅客满。舞女坐台子,舞客要挤着让出空档。她落坐的凳子,是小郎跟着她拿来的。她转台子,小郎又被叫来拿凳子跟她转台。这盛况,平时是没有的,舞池内也很挤,对对舞侣,只能随着音乐节奏,缓缓起舞。 大周、小章、小徐,也请了两个女朋友莅临丽都,他们对号入座,小徐就离座去找丁信诚。他走了一遍,回来坐了下来说丁小开和一个摩登漂亮的女朋友在那边说得顶高兴的。我没有打扰他们。 大周说:“不要去惊动他们,我们白相我们的。”这晚,舞厅人多,丁小开始终没有看到大周他们。他虽然陪王卓如跳舞,心里却一直惦记着罗苡,中秋节,圣诞节没能和罗苡在一起,那么,元旦这天一定要和罗苡在一起。各人玩各人的、狂欢之夜、谁也不想打扰谁。直至舞厅打烊,才各自回家歇息。 就在这圣诞节之夜,罗苡和几个工友,一起工作了十三个小时才拖着疲乏的身子下班。到家时已是午夜一点了。 罗太太没有睡,她一直等着罗苡,她见罗苡疲倦地进了门,心隐隐作痛,便说:“苡儿,饭菜在锅里,吃了暖暖身,好休息。” 罗苡给妈轻轻一个吻说:“妈真好,这么晚了,你还等我。今晚你出去玩了吗,外面的狂欢节真热闹。” 罗太太觉得女儿的话里暖暖烘烘的,觉得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实在珍贵。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先走了,女儿怎么办?何不趁着现在跟女儿谈谈她的婚事。便说:“苡儿,看你一天操劳的,太辛苦了。我们这个家,没有个男人也不成家,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中意的丈夫,成家立业,我也就放心了。” “妈,你讲啥话,我还年轻,急什么啰!”罗苡说完,心中火辣辣的。她真的想见丁信诚了。那一晚,她在充满希冀的梦中度过。 圣诞节过后六天,元旦节来了。全市机关、学校和部分工厂放假,外侨欢度新岁,政府官员举行新年团拜,市民们对过阳历年是淡漠的。不过,娱乐场所要比平时忙闹,跳舞厅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和元旦之夜都通宵营业,把英语的“庆祝圣诞”霓虹光管改为“庆祝新年快乐”。 丁小开在元旦前夜,就打电话给王小姐,请她在元旦二日到卡尔登大戏院看好莱坞出品,恐怖明星“彼得劳雷”主演的影片《古堡魔影》。先声夺人,摆脱她元旦日的邀约。同样,他谢绝了小徐他们邀他在元旦的白相节目。他事先计划了元旦那天要同罗苡一起欢度。 元旦那天,罗苡做工的工厂放假。天气晴朗,阳光和煦。丁小开在早晨八点钟就到了罗家,见罗苡面容消瘦,内心怜惜她连续加班辛苦。他征得罗太太同意,邀罗苡坐汽车到嘉兴游玩。 到嘉兴,他们雇船游南湖登上四面临水、风物清华的烟雨楼眺望,又泛舟在满是残荷、菱梗的南湖中,小船划开清波,平缓前进。有时可见鱼儿跃出水面。湖岸村落,如诗如画。竹林、大树参差迷离,幽静里偶然能听到犬吠,别是一番境界。 嘉兴南湖小游船,摇橹操作的,全是年轻貌美的姑娘。一船一人,船舱非常清洁。备有炊具、大米、佐料、绍酒。游客可以请船娘在船上烹茗、炒菜、饮酒。湖中渔舟,随时供售鲜活鱼虾。 午餐,丁小开和罗苡就在游船上请船娘购鱼及蔬菜烹调,两人在舱中,隔着小方矮桌,盘腿对坐,饮着绍酒。罗苡把酒冲下五倍开水。丁小开说你知道嘉兴烟雨楼的历史吗?罗苡摇了头。丁小开说:“烟雨楼为五代吴越钱元僚所建,原建于湖滨,明朝嘉靖年间,移建到现在的湖中小岛上。你看,楼型古雅,绿树环围。前两年热天,我同大周他们来过几次,几个人品茗谈天,清风徐来,观赏湖景,悠然自得,情趣盎然。” 罗苡说:“你现在讲话,蛮有诗人气息。南湖风景,有柔和之美,离上海又近,是个好的游憩地方。”丁小开说:“南湖还有一个名称,你知道吗?” 罗苡说:“不晓得。”丁小开笑着说:“我告诉你,叫鸳鸯湖。传说:一男一女游湖的人,都会成鸳鸯配对。”罗苡说:“你总是讲闲话讨便宜。啥人会同你配鸳鸯!” 丁小开说:“你不是说啥人吗?有句话说,远在天边,我要的是另外一句,你应该晓得。” 罗苡说:“你讨便宜,越讨越凶,吃我的豆腐,你怎么讲话中俗气起来。” 丁信诚说:“俗气就是生活语言,不是舞台演出语言,不是文学小说语言。想不俗气,‘我爱你’这句话就不俗气吗?” 罗苡说:“这句话能随便说的吗?”“对我心爱的人。我当然随口就说,我现在正式向你求婚,我恳求你讲yes。” 罗小姐面红耳赤害羞地说:“全世界的男人,都不会讲这种求婚的话,转弯抹角的。” “好,罗小姐,我神圣地、庄严地请求你做我的妻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罗苡再次羞红了脸,笑着答:“丁先生,我庄严地答复你。我不会嫁给——”她嘴上讲不出“你”字,只是撒娇地说罢了,内心感到甜滋滋的。 “我们在上海这片繁杂的土地上认识一年多了。我一直是真心地爱你,只是为了我的学业,不敢向你求婚,过些日子,我的毕业论文答辩成功,我就大学毕业了,就可成家了。现在向你求婚,时机已成熟。我求你了,罗小姐。” 罗小姐叹口气,说:“讲良心话,你人样样好,我怎么会讨厌你,我妈也喜欢你。可是,我不敢做你丁家的媳妇,你我两家是两个层次的人,我是舞女,怎能进你家门?你愿娶我,你家也不一定同意,算了吧。” 丁信诚说:“我不承认人际间有啥层次,大家平等,人人平等。”“你是个以平等待人的好君子,是个有感情的人,我同我妈都理解你。现在这个社会,上流下层,世俗偏见,什么门当户对,你是大学生,将来进入社会,就不会不顾虑客观社会的情况。” 丁信诚说:“家父丁志聪是上海有地位的人物,他受过现代高等教育,思想开明不旧,看来,你罗小姐的思想守旧,要不得!” 罗苡喝了一口酒,呛了两下,道:“我守旧,你讲得好听,你知道吗,姚小姐的肚子大了,是小周的,他们这对情人的命运,究竟是幸福是祸根,谁都说不清。你知道这事情吗?他们算是新派了吧。如果我也生米煮成熟饭,这算新派吗?丁先生,我们现在不是争论这个问题,而是怎样去面对你丁家那么一个庞大的有势力的家族的干扰。在这个社会,男女之间的婚姻,大多数人是受家庭环境所影响的。你说是吗?” 丁信诚听到罗小姐提起姚小姐与小周的事,佯装不知,便问:“什么回事?姚小姐怀孕了,是小周的?” 罗苡说:“姚小姐上个礼拜来找我谈到此事的,她说她有了身孕,不能到月宫跳舞了,没有收入,托我寻个工给她做。我十分同情她,就找了我们的老板,给她在糖果厂暂做小工。看到她的身体,使我想起我的命运,我不敢想信,我眼前的你就是我的同路人。”说罢,眼泪流了下来。 丁信诚抚尉她,久久不能平静。从南湖回来的当晚,丁小开在卧室里坐卧不安,他想罗苡,他想罗苡母女俩的为人,他想他今后的打算。阿福来看他,见他闷闷不乐,便问:“小开,今天放假,你去啥地方玩了?”丁信诚说:“我跟女友到嘉兴南湖去玩了。”阿福说:“嘉兴南湖游船的船娘,男游客雇船,可以吃豆腐摸摸寻开心。嘉兴还有不少带发修行的尼姑,可以叫来念经谈佛,有六欲不净的,还陪客。” 丁小开说:“我不晓得。不过,我所看见的船娘,个个漂亮。”阿福说:“你有几个月不用大轿车,月宫不去啦?”丁小开说:“是的。” 阿福说:“舞厅不去也好。”丁小开说:“今年上学期,我就毕业啦。要准备写好毕业论文,功课忙,我同王小姐打了招呼,这半年,我没有时间陪她。阿菊那里,我也不会有时间去照看,她的事,我拜托你,如果她有啥困难,你同我讲。” 阿福说:“她每个月有工资,生活节约,没啥困难,她见了荣生同我,就问起你,托阿拉向你问好。” 元旦过后,学生们都要准备期终考试,丁小开也要看书,有十多天少同人来往,罗家也没有去。考试完了的当晚,他急着要去看罗苡。 到了罗家,丁小开向罗太太母女问了好,他见姚小姐正在洗衣。她不解地说:“姚小姐,这么晚,你在这里?” 姚小姐说:“我看准,阴历年关,糖果业旺季,需要工人,多亏罗小姐介绍,进了糖果厂做工,从家里来路远,不方便,还没寻好房子搬家,睡在这里,挤着罗小姐。” 小丁说:“钞票不够用,你要做工?”姚小姐说:“我姆妈讲,生小囡,坐月,要钞票用,自己做工,积蓄应付额外开销,比较好,免得钱不够,又要向周家开口,难为情。老实讲,如果我自家有生活费来源,根本不想要周家钞票,如果我阿爹不是让日本浪人打伤了做不得工,我也不会当舞女,让人家看不起。” 小丁说:“令尊过去做啥?”姚说:“家父原来是纱厂搬运工,因为在虹口路见日本浪人欺侮中国人,他打抱不平,同浪人打架,被越来越多的浪人打成重伤,中国人都不敢帮忙。家父送进医院医伤期间,只有钞票出,没钞票进,阿拉工人,做一天,吃一天,不做工,就没工钿吃饭,还是我阿爹的工人朋友凑钱帮忙,总算没饿死。伤虽然医好,有后遗症,做不成工,想做小生意,地头白相人不熟,不好做,走投无路,一家人要吃饭,后来只好叫我出来抛头露面。” 罗苡说:“日本人实在是害阿拉中国人。”姚小姐说:“所以我欢喜小周,小周当空军,他爱国同我一条心。”丁小开说:“等你寻到房子搬家,打电话给我,我通知大周一道来帮忙。大后天,小徐回四川过年,我们去送他,你要上工,就不要去送了。”罗苡、姚梦两人也只好点点头,便交代丁信诚转告小徐,祝他一路顺风。 大年初一,是中国人最大的节日,异地亲人都尽可能赶回家团聚,千家万户都忙着布置辞旧岁迎新春,祭奠祖宗。上海人从阴历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起,各家互相邀请亲朋好友吃年饭。 丁公馆,从阴历十二月二十日起,亲友们就互相邀请吃年饭。丁师母吩咐李妈,把一年只用三次(清明、七月半、阴历年)的锡制烛台、香炉取出擦拭,放在客厅祭桌上。把前两天在锡箔庄购买折好的锡锭,一一放入红纸袋中。纸袋上印着木刻版佛画和“西方接引、极乐世界”字样,正中空栏,丁师母叫丁小开用毛笔写了丁家列祖列宗的姓名。另外还买了一尺多高的冥币,用红纸分开包着,也写了收钞人的姓名,纸锭袋和冥钞包右角上写着不孝子丁志聪孙丁信诚敬奉。(未完待续) 第23章 贫富悬殊(2) 中午祭祖。祭品菜肴撤下,由佣仆们享用。当晚,丁家请亲友来吃年夜饭,丁师母在三天前预订的鱼翅席五桌,承包筵席的厨房,带着全副台面和生菜肴等,按时到达。被请的宾客都到了,王太太母女被丁家奉为上宾。丁家整幢西式楼房,除开储藏室,全部房间、餐室和大小客厅,都装有暖气片,自烧锅炉,输送暖气。 饭罢,客人们有的告辞,有的留下来搓麻将。丁师母却将王卓如请到书房里,说:“王小姐,你同信诚从小就是好朋友,现在也经常一起玩。我跟你姆妈说过,阿拉一家真是好喜欢你的!今天过年,就送你一支派克金笔,算是个纪念吧。祝学业长进,万事顺心!” 王卓如接过仔细一看,认得是十分名贵的金笔,尤其在笔标上还刻了一个很精致的“鸾”字,正待要问,丁师母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接着说:“这笔原是一对,我专门请人刻下这字,取‘鸾凤和鸣’之意。王小姐,别的都不用多说了,今天你要是看得起阿拉这张老脸,就收下这支笔,好吗?” 丁师母这番话的意思,已是十分明白,王卓如当然满心欢喜,连忙道谢把金笔收好,回到客厅,见了丁信诚,反倒觉得不好意思,好在席间大家都喝了些酒,脸色红朴朴的,谁也看不出谁有什么心事。 这一晚,丁家在喜庆欢乐中度过,直到深夜才将客人们送走。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日,是王家转请丁家吃年夜饭的日子。这两天,大雪纷飞,屋顶积雪。今天,上海各报都登载了一则文字不同,内容悲惨的社会新闻,其中《申报》登的内容:“昨日上午,本报记者特专访普善山庄,据该庄执事魏君忧戚谈称:时届季冬,气候酷寒,饥寒交迫体弱无家可归之贫民,常有路毙者。昨晚寒潮突袭上海,死者尤多。仅一夜间在本市发现无名冻尸即有两百余具。本庄闻讯,即派人派车载薄木棺分赴各处,陪同租界巡捕房,华界警局人员待其验尸确系冻死者,予以收殓。因所备棺木告罄,有二十余具不得不以芦席包裹,埋入义冢,厥状之惨,不忍卒观……兹本报向社会呼吁,希政府赈济委员会、各民间慈善协会和宗教团体,从速开办急赈,发放寒衣,施舍食品,救济冻馁。并请各界人士慷慨解囊,共囊善举。如蒙捐助,本报可义务代为收款转交,每三日将善士姓名公诸报端。” 丁信诚在客厅读完这则消息,富于同情心,便起身回房,从衣柜抽屉拿出丁师母给他的压岁钱三百元,又拿了原来自己身上存余的一百元,一共四百元,驱车到《申报》尽行捐赠。拿着收据,他内心稍觉安慰。 开车回家途中,丁信诚想到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六了,离年三十仅有四天,罗苡家的年货还没有送,救济捐赠了钱,手头拮据,去哪里要钱?顿时,他机灵一动,家里有很多年货,是上海滩工程老板和父亲的青帮兄弟送来的,在丁家食品储藏室堆了一大堆,何不去提它十袋八袋,送给罗家及梁家? 丁小开到储藏室拿了十袋较重的年货,当天就送到罗家和梁家。每家五袋,表表心意。 下午,丁信诚办完这一切,匆匆回家了。一进门,见王卓如坐在自家的大厅沙发上。 “我是来接伯母同你去我家吃年饭的,早点去,好让伯母多打几圈麻将。等伯父同福师傅到我们家后,才开饭。”王小姐说。 “我妈呢?”丁信诚问。“伯母去拿大衣了,等她一下来,阿拉三人先走。”是晚,丁家人在王家吃年饭,王家筵席,更比丁家丰盛,鱼翅席另加熊掌。主人全家同众多男女来客,喜庆酬酢。饭后,主宾们各找对象闲谈,王小姐邀丁小开到她房中小坐。王小姐说:“丁小开,看你面色,像是有啥事不开心,为啥?”丁小开说:“我今天看了申报上一篇报道,感觉难过。”王小姐说:“这几天我没看报,我去拿报纸来看看。” 她手拿报纸回来。看了说:“真可怜,难怪你看了不好过。”丁小开说:“我已经拿我过年的零用钱,全捐给了慈善团体。”王小姐说:“你做得好,我学你,我姆妈给了我五百元过年,请你代我去捐赠,就用你姓名。”丁小开带着笑说:“你不怕我揩油。”王小姐说:“你是我永远信赖的人。”她起身从枕头下取了钱,如数交给了丁信诚。 次日上午,丁信诚用王卓如的名字把款捐了出去。 农历除夕,丁家人喜洋洋地吃过年夜饭,丁志聪老先生和丁太太坐在三楼阳台,观看除夕之夜的烟花。此时,丁信诚过来了,站在爸爸妈妈身边,一起观看夜上海的空中飘逸的彩色烟花。 夜是美丽的,丁公馆一年来的忙碌,很难有闲暇在一起度过这样祥和的时刻。一家三人聚在一起,天伦间叙话家常。 丁老先生对儿子说:“信诚暑假毕业了,来年吃年夜饭,我们丁家的餐桌上会增加新人了。信诚,王小姐对我们丁家的门槛闭着眼睛也能走进来,王小姐对你的感情,我同你妈看在眼里。王家是阿拉公司的金融后盾,王冠杰先生是大银行董事长,他也很器重你,一见我便问起你。”说罢,丁师母又说:“好儿子,王小姐从小同你都是在法租界长大,两人青梅竹马,她能成为我丁家媳妇,我巴不得。好儿子,妈就听听你的意思?” 丁信诚觉得在这除夕之夜,很难有这样美好的夜晚同父母在一起叙家常。趁着这机会,他将自己的心里话对父母讲了出来:“王小姐蛮好,不过我同她个性合不来。”丁师母马上接话茬儿:“个性呢,双方都可以改变的,结了婚,你让她,她让你,两人的世界好端端没人干扰,生了小囡,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儿女身上。”丁小开说:“我实在难同她长期合得拢,她有自以为是的小姐脾气,娇生惯养,指挥人家。做朋友还可以,终生相处,我没这种耐性。” 丁老先生说:“结婚是人生大事,不能勉强。那么,你现在心目中有了人吗?”丁小开听了想:机会来了,罗苡的事,可以和父母讲了。他说:“有是有一个,她很逗人爱,脾气好,勤俭漂亮。”丁老先生说:“是同学吗?她家里做啥?”丁小开说:“她本人是糖果厂工作,父亲已去世。”丁老先生说:“你同这种家庭的人结婚,我看,不会给你将来事业上有帮助。”丁小开说:“开创事业,难道要靠岳家?要靠女人?”丁老先生说:“年轻人,不懂得社会上的事情,阅历少。你毕业后,将来进入社会,就会懂得社会上的人际关系,对办事是多么重要。人际关系有亲有疏。如果你同有财力有地位的家庭结合,翁婿之亲,对你的事业,会有很大帮助。讲得难听,是裙带风。但中国社会,用人唯亲,办事唯亲,你不跟中国潮流,虽然有才华,照样吃不开。”丁师母说:“你爸讲的是经验之谈。年轻人,开口讲爱情,闭口谈爱情,爱情能当饭吃吗?事业才是顶要紧的。王家有地位,金融界、工商界、官场,都兜得转。王小姐本人是大学生,人漂亮规矩,有礼貌,这种人难得找到。”(未完待续) 第24章 贫富悬殊(3) 丁小开说:“王小姐人是漂亮,不过她的脾气娇纵、骄傲,爸同妈是她长辈,见了长辈,她受过良好教育,当然有礼貌。但是,我同她在一起,就感觉不自由,事事听她摆布,好像我是个‘跟班’难有感情。”丁老先生说:“我看得出,王小姐对你有感情。”丁小开说:“王小姐对我有感情,我不是不觉得,但是,她只顾发挥她的感情,任性,要别人曲意逢迎。做人,要长期委屈自己的感情,还做啥个人?”丁老先生说:“关于感情问题,很难讲得清楚。不过,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不重复说得更深一层。你年轻,虽然在书本专业知识上,大学就要毕业,但是,在社会处世之道经验上,还是天真幼稚。在西洋,靠本领吃饭,你有本领,对老板、对公司有利,就用你,用人唯才。在目前的中国,就不一定。用人吗,关系第一;利害第二;才能第三。一人得势,全家有才无才,都会重用。办事吗,也靠关系,才能办得通。有关系,事半功倍。没关系,事倍功半。处处先讲面子,事事先讲关系。你在学校读书,涉世不深,不懂世事和人际关系的微妙,我希望你多体察体察。结婚择偶,我也希望你从对事业的支撑点上同感情的投合上,两者都考虑,不过,要有重心。在我的天平上,重砝码是放在对事业的有利上。”丁小开说:“对这个问题,我没有想得这样多。”丁老先生说:“结婚,是你选伴侣,我并不要你非娶王小姐不可,但是我要提醒你多从将来去着眼,全面思考,至于你要同一个女工谈恋爱结婚,我为我的面子,同我的事业后继着想,我不能不亮红灯。”丁师母说:“信诚,你要听爸爸的,他考虑比较周全。”丁小开不再辩说,但内心上他已向罗苡倾注了全部感情,和父亲的想法,格格不入。 一家人又继续谈其他的话守岁。十二时正,丁家男仆照丁师母预先吩咐,燃放了炮竹焰花,送旧迎新。 霎时间丁家花园内响起了“砰、啪”声,大炮竹十响,天空间飞舞着状如飞燕、菊花等的焰火,夹杂有交叉着一道道红白的蓝光。丁公馆主仆和阿福家眷,全聚在客厅外花园观看。 丁先生、丁师母和姑妈母女,站着看了一会儿,就回卧室去了。丁小开却开车出门到罗苡那里。她住的里弄内,也燃放着稀疏的小炮竹,但没有焰火,上空偶然有发出“咝咝”声的彩光出现。真幸运,丁小开看罗苡住的亭子间窗口,电灯亮着,她还没有睡。 丁小开和罗苡只谈了半个多小时。罗苡告诉他:“家住厂附近的工人,年三十上午照常做工,下午才开始放假。到年初五迎过财神,年初六就要开工……”丁小开看到罗太太面露倦容,这才告辞离去。 丁小开开着车想:大年夜,舞客们在家与家人团聚吃年夜饭,欢庆过年,玩各种小赌彩守岁的人多,虽然舞厅通宵营业,但比不上圣诞节和元旦的热闹,大周小章是不会去的。自从罗苡离开了“月宫”,“月宫”少了对自己的吸引力,已很久没有去。圣诞、元旦,大周小徐曾相邀一起白相,自己都没有应邀,今夜不妨流动守岁,到“月宫”去看看杨小姐董小姐,请她们坐台,代表大周、小章、小徐、小周向她们贺个早年,捧捧场也好。 丁小开天亮之后,从月宫舞厅回到家,才留意到客厅已被布置成过年气象。客厅正面靠壁,新置放了一年用一次从储藏室搬来的长条红木台子,台子中间放着一个有红木底座的玉如意,两边对称的放了也有红木底座的玉屏画,再又是两盆水仙花。客厅正中,红木大理石面的圆桌上,摆了个圆形闽漆大果盘,盘内八个格都装满了不同的糖果,围着果盘外周,放着八个景泰蓝彩盘,四个彩盘装着花生、瓜子、蜜枣、桂花果脯松子软年糕。这四色是旧俗过年家家必备的好彩头食品。花生,俗称长生果,取健康长寿之意。瓜子,象征多子有福。枣子,意祝早生贵子,早有孙子。年糕,比喻祝愿人们寿高,生活水平一年年高。另四个盘子,装的是水果,这都是丁师母在大公司买的上等货。在厅角小桌上,放着十个银托盖杯,每个杯盖上放着两个橄榄,这是上海人旧俗端元宝茶用的。端元宝也是彩头讨吉利用语,意谓新年吉利,来客端的元福。客厅上空,挂了四个宫灯,各灯左右两面绘有彩画,前后两面,各有一个字,连起来是“恭贺新禧”。丁小开看了这些布置,就知道这又是妈的杰作,今古合璧。 丁小开上楼,见自己房门口,已贴上父亲所书的春联。上联是“谛听千人话”,下联是“通读万卷书”。横额“求知戒满”。 丁小开来到父母亲居室,见门口也贴有春联:勤俭诚信春常在,惰奢奸诈富不长,横额:正心修身。 丁小开进房,向父母亲拜年。丁师母说:“九点钟,大家到客厅受李妈他们拜年。过年不比过节,你也要准备好红包。”丁小开走近母亲,悄声说:“妈,我的过年零花钱,都已经捐给紧急冬赈了,红包就请妈帮我多准备一份吧。”丁师母说:“好,我替你出,等我包好,到客厅交给你。” 接着,丁小开到姑妈居室,也向她拜年。八时五十分,丁小开到客厅等候父母。李妈见了他说:“小开,恭喜发财,祝你今年大学毕业,讨个好家主婆,双喜临门。”丁小开也说:“恭喜,恭喜,大家发财。”李妈立刻为丁小开端元宝茶又端莲子桂园银耳羹甜品。没有多久,丁师母先来了,她把另替丁小开准备的新年红包,从手提包中拿出,乘李妈转身,为她端元宝茶,银耳羹时,拿给小开。片刻之后,丁先生和姑妈母女也先后来到客厅,李妈又是一番忙碌。九时正,丁家全体佣仆,按以往过年老例,都到客厅向主人全家拜年。 丁师母和丁小开,都给了每个佣仆红包压岁年赏。姑妈也同样照给红包。佣仆们拜过年接了红包道谢离去,只有李妈留着,侍候主家。 丁师母这几天忙着指点全宅喜庆过年事情,大年夜守岁,现在坐在沙发上,喝了几口元宝茶,吃了一碗甜羹,同姑妈闲话了几句,就感到困倦,同着丁老先生回卧室去了。姑妈母女随后起身。丁小开也离开客厅,急着去罗家。 丁小开向罗太太拜过年,饮了元宝茶,吃了红枣鸡蛋,邀罗苡坐车“兜喜神方”(上海人年初一出外,观赏街景的称谓)。 丁小开开着慢车,罗苡坐在他旁边。车窗外满是新年节日气象。大炮竹不时“砰”“啪”作响,掼炮和小炮竹,“噼噼啪啪”。点燃的地龙发出咝咝声,像疾行在地上带火球的游蛇,闪现即逝。天空中的彩色光迹,此起彼落。孩子们多半鲜衣新帽,手执各种玩具,嬉笑闹玩。 车子转到南市老城皇庙附近,他和她在新衣鲜帽的人群里,在各种玩耍的摊档里,玩了一个多小时。罗苡说:“我想回去了,过年,妈一个人在家会感到孤独寂寞,她会感触怀旧的。” 下午,丁小开又到老城隍庙,陪着丁师母来烧香。大年初一就这样热热闹闹、繁繁忙忙、高高兴兴地过去了。按往年惯例,丁公馆、王公馆两家人,丁志聪与王冠杰两位老朋友,从中学到大学,他们两个都是同班好友交情深厚,虽然丁志聪的建筑业在上海十分有奔头,财源滚滚,但是,任何一个老板,不管他的生意亏与赚,都离不开金融界的帮助。所以,丁志聪拿起电话,给王冠杰通了电话,两家人相互贺年,道安之后,丁老先生决定下午携带全家三口到王家拜年,并设宴请对方于年初三饮新春酒。(未完待续) 第25章 初遇色狼(1) 阴历二月二十八,是王卓如小姐的生日,她刚满二十岁,青春年华,美丽动人。 丁太太三天前就准备了两份生日礼物,一份是专帮儿子丁信诚准备的。这天,王家公馆大客厅,布置得溢光流彩,喜气盈盈,亲朋好友都来祝贺。 丁信诚身穿一套笔挺的法式西服、那根鲜艳的领带衬得他益发英俊潇洒,一走进客厅,就被人们注意了。王卓如看见了丁信诚,不由喜上眉梢。她满面笑容,兴冲冲向丁信诚迎了过去。 吃过家宴寿面,舞厅奏起那动人的乐曲,七彩灯在客厅中央迷人地旋转,来客频频步入舞池翩翩起舞。 王太太邀几位牌友,入后院牌厅玩麻将去了。到了麻将厅,足开了六桌,佣仆们个个用心侍候。客人搓麻将,赢者常拿些钱来“抽头”,赏给仆人。所以,舞厅里的佣仆都往麻将厅去了。 王卓如看见舞池里虽是狂欢一片,但仍觉得与丁信诚在一起不够亲密,索性叫丁信诚回到自己房间,关起门来,打开留声机,欣赏非常好听的程砚秋先生的京剧唱片。 在王小姐的房里,丁信诚边欣赏戏曲,边翻看王小姐的影集。王小姐一手端着杯喝酒,一手扶在丁信诚的肩上,有似夫妻一对,情人一双之感觉。 王卓如对丁小开说:“信诚,我真的好想你,今夜相聚,有如灯下赏月,我十分开心。你高兴吗?” “当然,今天是你生日,值得高兴。”“你说,你爱阿拉吗?我们总能这样在一起吗?”王小姐说。“卓如,你放心,我会永远像兄长一般地疼爱你。只是你今晚喝多了,需要休息,我还有事,得立刻回去,家里的书桌上,有一篇毕业论文,得明天交上去,我必须得走了,请原谅!”说毕,丁信诚轻轻地拍着王小姐的肩膀,然后,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离她而去。 丁信诚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罗苡坐在床上,手上还补着一件蓝色的衣服。见了丁信诚进门,高兴地放下手中针线,趿着拖鞋,为信诚斟了一杯茶,道:“今夜有空?王小姐生日你为什么不陪陪她?” “你比王小姐重要,我看不到你就失眠了。”“吹牛。” “人家想你,你不认账,我回去了。”说着佯装起身。罗苡以为当真,赶忙上前把信诚拖住,将他拽回座位上,便说:“我不让你走,我们的工厂今年生意不错,汪经理经营有方,全厂工人薪水提高了,我分了红,得了奖金。我妈常说,你每次来玩,总送我小东西,送我礼物。我一直没有给你什么东西。昨天,我跟妈走了好几家布料店,知道你不喜欢洋货,所以,我买了国产的章华呢绒送给你,祝你大学毕业,心想事成!” “罗苡,你母女俩生活困难,钱不多,买东西送我,我真不好意思。”“生活是弹性的,钱多有钱多的过法,钱少有钱少的过法。我的生活态度,不在乎贫富之分,自己只要心安恬静,自我感觉良好,就可以了。”丁信诚接过呢绒布料,用手掂掂,手感不错,真是好料。他心底涌过一股爱的暖流,他望望罗苡,情不自禁地想拥她入怀,但他不敢越雷池半步。他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能和罗苡在一起,哪怕是那轻轻地抚摸,轻轻地亲吻,也能令人销魂,令人陶醉。 许久许久,丁信诚方发现罗太太一直不在屋里,才想起向罗苡问起罗太太来。罗苡说:“我妈知道你今晚一定来,就到街上去走走,找几位姐妹打几圈麻将,待会儿,她会回来的。” 丁信诚知道,罗太太是理解他的诚意的。他更知道。自己深深地爱上罗小姐,至于青梅竹马的王卓如,那只能算是朋友,谈不到爱的缘份,尽管王卓如多次给他制造机会,给他暗示,他仍是远离情网,视而不见,此刻,他觉得罗苡是那么的漂亮、可爱。他今生今世离不了她。他心里暗暗发誓:他一定要娶她为妻! 春尽夏来,姚小姐一家在距罗家住所很近的地方租了一间后厢房间及阁楼,姚先生同两个儿子在阁楼搭铺,姚小姐则和母亲住房里。 六月的一个礼拜天的夜晚,丁信诚来到姚家,姚太太见是丁信诚,十分高兴。 丁信诚进房,见姚小姐身盖毛巾被躺在床上甜睡,姚太太说:“丁先生,请随便坐,又麻烦你,我阿囡已经生产有八天了,是个儿子,总算顺利,奶水也足,这是菩萨保佑,要是小囡爹爹在上海,一定十分高兴。”丁信诚高兴地道:“我向你祝贺,为你全家高兴。你通知孩子的大伯周治仁没有?” 姚太太说:“老头子去打公共电话,打了几次,没打通。没有通知到。”“我替你通知他就是了,大周这个人,他近期忙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丁信诚到床头,轻轻地抚摸小周的孩子,便对姚太太说:“小周能有这样漂亮的儿子,真是他的福分。”说毕,丁信诚轻轻地俯下身子,在小周的亲生子的脸上吻了一下,便起身,从身上拿二百元交给姚太太,道:“这是生活费,多少先支着用,我到大周家,将这喜事告诉他。” 丁信诚离开姚家,即驱车直奔周治仁的住处。周治仁在书房看书,老远就看见丁信诚面带笑容地拱着双手,嘴里连连念道:“恭喜恭喜”地进到书房。周治仁莫明其妙地问丁小开:“喜从何来?你丁信诚不是发癫了才怪。”丁信诚嘴里仍唠叨着:“祝你周家弄璋之喜!姚小姐为小周生下了个胖娃娃,母子平安,不是大喜是什么?”周治仁知道弟弟已添了孩子,自己当上了伯父,怎不高兴,忙对丁信诚道:“丁小开,你现在有时间吗?陪我马上去看我的侄子。” “不急不急,姚小姐现在正在酣睡不醒,给她休息休息,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我丁信诚这几个月,同姚家来往,知道姚家是个老实规矩的工人家庭,不会想靠女儿发你周家的财,今后她家同你是亲家,你可以多照顾她们,以后我就少去,一切由你周治仁操劳了。”周治仁忙答道:“你说的也是,我一定会对姚家尽到责任的。请不必担心。” 次日,周治仁瞒着父母,买了去看姚小姐的礼品。上午十时,丁信诚、徐蕴昌、章志义几位好朋友各自都带来礼品,到周治仁家会合,然后坐着车,路经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鲜花,就往姚家去了。 姚太太见了周治德的这么多位朋友光临,话不知从何说起,特别是见到周治仁,仿佛见到了孩子父亲一样,笑容满面,忙倒茶让座。 卧在床上的姚小姐,见来了客人,也靠起身招呼。姚太太拖起睡醒的襁褓婴儿,交给周治仁先抱抱,然后,轮着每人抱了一阵,放回姚小姐身旁。大家都齐声称赞孩子很重很健康。 姚小姐说:“谢谢各位来看我,还带了这么多礼品,太感谢大家了。小周在杭州,还没人告诉他,小囡的名字也没有命名。我本想写封信告诉他,就是没有力气,家父又不好意思写。孩子出生至今,由于我与小周没有正式举行婚礼,妈说就不请客了,随便叫糖果厂的几位工友和原舞厅里的杨小姐、董小姐等几位姐妹们来庆祝一番,也就算过去了。”说罢,流下了眼泪。 周治仁说:“我会写信告诉弟弟的,他看到信,一定会高兴的。”说时从身上摸出一叠钞票给姚太太说:“生孩子一定花去不少钱,先补上一百元,不够再讲。” 姚太太收了钱,点头称谢。丁信诚指着一筐鸡蛋对姚小姐说:“这一百只鸡蛋是罗苡送的,她和她妈没空同我们一起来,所以,叫我替他们送了。”丁信诚说了谎话,那都是为罗苡家的面子。 姚小姐感谢道:“真不好意思,替我感谢罗小姐和罗太太。”谈话间,时间很快近中午了,姚母在厨房里忙了一阵,就叫大家简单地入席就餐,也算给周治德、姚小姐补办喜宴了。大家入席而座,菜虽简单,但气氛十分和谐,同学、朋友们能为自己新添一位可爱的小后辈而感到骄傲。各自认为:在座的人已成为大人了,今后办事,都必须三思而行,不能太孩子气。 大家频频举杯,为姚小姐,也为姚太太,更有目的是为周治仁这位孩子的伯父,干杯再干杯。 周治仁醉了,醉得十分开心。 丁信诚的毕业论文出色,得到系主任法籍教授皮诺尔和全系教授们的称赞,以优等成绩毕业了。 丁信诚参加了毕业典礼回来,晚餐餐桌上,丁公馆的人个个兴高采烈地为丁小开祝贺。 丁信诚吃完晚餐,直奔罗苡住所。罗太太只同他谈了几句话,就借故出房去了。 罗苡见丁信诚穿着自己送给他的呢绒衣料,心里十分高兴,佯装地说:“天这样热,你衣冠端正,做什么?快脱上衣,歇歇。” 丁信诚说:“这衣料是你送的,穿这套衣服,有温暖,有爱心。我参加毕业典礼,就穿的这套衣裳。毕业是必然的,倒是穿这套衣服,值得纪念。” “我祝贺你戴方帽了,”罗苡说罢,转身,在木箱里拿出一个布包,双手捧给丁信诚说:“我早准备好一份你毕业的礼物,希望你能喜欢,今天你已毕业了,今晚我请你跳舞,然后请你吃宵夜好吗?” “你请客,我不胜荣幸。”丁信诚答道。 百乐门冷气舞厅,丁小开和罗苡跳了几场圆舞曲,便入席休息。丁信诚看见罗苡身后,坐有两个年轻女人,一个抹泪,一个劝解。丁信诚想起了一件事。他对罗苡说:“罗苡,我告诉你一件事,一个月前,杨小姐、董小姐转到天堂舞厅伴舞,登场头三晚,徐蕴昌邀周治仁、章志义同我去捧场,请她们坐台子。大家闲谈,章志义没有看见李小姐,就问杨小姐。杨小姐说,我不想谈,谈起来,当舞女伤心。李小姐到天堂舞厅来,时间已经很长,我同董小姐来天堂,就是她介绍的。十天前,李小姐触霉头,被三个半生不熟的客人,买舞票,带出舞厅,客人请吃宵夜,把她灌醉,挨了这三个人糟蹋。后来,虽然托舞女大班转请白相人,找到了对方,讲经头,对方认错,出钞票了结。结果是出面讲经头的人多。钞票拿得多、李小姐本人还拿得少。白相人轧了一脚,补偿算是得一点,李小姐自家觉得在这里再做,难为情,就转到杨子舞厅去了。” 罗苡说:“我同舞厅小姐妹,时间上交叉,很少来往,消息不灵。当舞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接触舞客,是难得不碰到坏人的。当舞女,受客人欺侮,多来兮,司空见惯。姚小姐如果不是碰到小周有良心,而是别人,现在的日子,蛮难想像。”(未完待续) 第26章 初遇色狼(2) 罗苡边说边叹息,诉着舞女的苦衷。丁信诚接着说:“我再讲一个,你听了一定会更加伤心,会唱歌的朱鸣秋小姐自杀了。”罗苡吃惊地说:“朱小姐生活放荡,我同她认识,但没来往,她为啥自杀?你怎么会晓得?”“我是听杨小姐说的。朱小姐的父亲,在一九二八年,世界经济恐慌的上海市面不景气的时候,破产失业自杀。朱小姐那时才十六岁,就出来当饭店女招待。后来才当舞女。三年多前,她母亲患病去世,剩下她孤单一身,她拼命赚钞票积蓄。生活浪漫,生意一天一天好,熟客一天天多。离开月宫转到二流的‘维也纳’,结交到一班江西做银楼生意的客人捧场,生意更加好。又转到一级舞厅大沪,应酬交际,学得蛮有本事,生意兴隆,算得上是红舞星,钞票得了不少,金首饰,钻戒都有,住的房子,家具摆设,杨小姐去看过,都考究阔气。可惜,她眼睛不亮,倒霉,结识了一个游手好闲专靠诈骗女人的钱的黑心小白脸。他对朱小姐灌迷魂汤,哄着她要同她结婚,住进了她的房子,以合伙做生意搭股为名,骗走了朱小姐所有积蓄、首饰、珠宝。他躲得无影无踪,不见她的面,骗子肯定不会离开上海,但上海这么大,去哪里去找!根据事实推理,就算人找到,你没凭据,这种存心吃别人的光棍,想拿回钞票,看来十分难办。朱小姐感到这事渺茫,无法面对人生,感到人生无趣,世道险恶,在她的绝命书中,简单地写了她受骗的经过,报纸披露,对其中的几句警语,编辑加上了重点。她写道:我不愿上海伴舞小姐妹受到像我这样的人生打击,我更不愿所有上海和我同命运的苦命女人受到花言巧语的欺骗……我这封绝命书,希望新闻界登载,让姐妹们引以为鉴。这封绝命书,文字不错,看起来朱小姐平时蛮用功读书的。” 罗苡说:“你怎么会晓得这样详细?”“是杨小姐介绍我看的报纸,在五月份《舞国春秋》刊物登出来的。记者采访了朱小姐生前姐妹并作了详实的报道。我看了,难过得直淌眼泪。”丁信诚说。 “朱小姐自杀,值得可怜。她生前曾经为生活挣扎,憧憬美好的未来。她认识了小白脸之后,假戏真唱,自讨苦吃,这是每个伴舞小姐的悲哀。我认识朱小姐时,嫉妒她人长漂亮,唱歌好。我还认为她是见钱裤带松的女人,现在想来,是我误解了她。在上海,像朱小姐这样受骗遭难的女人,不晓是有多少?”罗苡说。 “唉——真是红颜薄命。”丁信诚和罗苡在舞厅里不知不觉地聊到深夜,确感时间很晚,两人只好起身,向停车场走去。丁信诚一手攀在罗苡的肩上,罗苡一手揽住丁信诚的腰,俩人亲密无间地走出百乐门,坐上丁信诚那法产小轿车。罗苡说:“讲好了,今晚我请你吃平民宵夜,找家面馆,吃三丝冷面,怎样?” “天热,当然吃冷面。”夜晚的凉风习习吹来,丁信诚放慢车速。他不愿意开快车,他想多和罗苡待在一起。当车子拐进蓬莱路时,在一个里弄口的路灯下面,有几个年轻男人拉拉扯扯,正调戏一少女。那女子上衣的纽扣全被扯脱了,露出白白的胸脯来。 只见那女的边招架边哀求道:“各位大哥、大叔、饶了我吧!让我过去,我是去上午夜零点班的。” 一男子说:“过去容易,得先让阿拉三个香香,你的这对**很是迷人,让阿拉摸摸,让阿拉香香。”说毕就抓过去,将胡子拉碴的嘴埋进那女子的胸间乱拱。 那女子叫喊挣扎,无济于事。又一个男人,上前将女子抱住,伸手朝她下身摸去。第三个男人,开始有些胆怯,不敢上前摸弄女人。他只是往后退了几步,视而不动。胡子拉碴的男人把嘴向那女子的脸间渐渐地往上拱,接着紧紧地巴上女子的嘴唇,咬着,啃着。女子情急之下,只得拼命撕打,用牙齿咬用手抓,弄得那男人恼怒万分,破口大骂。丁信诚再也看不惯那些恶棍的胡作非为,将车子朝那群人开过去。然后,急刹车停在路灯下面,从座位下摸出勃郎宁的自动手枪,推上子弹,而后对罗苡说:“一班小流氓欺侮小姑娘,我下去看看。” “当心!不要莽撞,要不要报警察局?”罗苡担心道。丁信诚向那群人走去,面对他们说:“几位兄弟,对不起,让她过去吧,上班找钱,吃饭穿衣,不能耽误人家的上班。”一男子说:“你走开,少管闲事!”又一男子说:“阿拉吃吃豆腐,寻寻女人开心,关你啥事,十三点!”丁信诚还是忍为上策,道:“人家要吃饭,要上工,求你,你应该发发善心,放人家过去,你家也有女人,为什么来这里抖乱?”“喔唷,倒看不出,你吃饭有空,出来抱不平,当心你自家吃拳头!小弟,识相点,走开!不然,阿拉几个人打你狗血淋头,还要你磕头叫饶。”丁信诚忍无可忍,狠狠地道:“我倒要看看你的颜色!”说话间,他冲向一个小抖乱(流氓),飞起一脚踢向他的下腹。那人原倚仗他们人多势众,哪把丁信诚一个人放在眼里,毫不防备,突然挨了一脚,疼得双手捧着肚子,连声叫唤:“喔唷,这一脚厉害。阿胖、阿施,快上,打死这个赤佬,教训教训他!”丁信诚迅速转身退步,背靠墙,拔出手枪,打开保险,吓得那几个男人忙蹲下身,不敢站起来。罗苡看见流氓,急忙下车,朝丁信诚跑了过去。 一位姓施的家伙站起身说:“阿拉对你讲客气,没动手,你倒先打人。好,打你这个赤佬鬼!看你敢开枪,”他摸出匕首。阿胖也摸出匕首,另一个手执一火砖,三个围着丁信诚,正有一场你死我活之血战。罗苡冲过去拉开那女子,又喊丁信诚注意。丁信诚见这架势,忙朝天放了一枪,说:“啥人敢上来,我手枪子弹不客气!” 这一清脆的枪声,打破了黄浦江畔宁静的夜空。这群男人听见枪声,吓了一跳,立刻软了下来。再说,枪声过后,不远处响起了警笛声,警察马上就会到来。“妈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夜触霉头,明天再找‘白虎星’女人算账。”说时迟,那时快,趁着警察未到,那伙男人向弄内逃跑了。罗苡扶起惊恐万分的姑娘,说:“不要怕,他们走了,你不要走,到那边去穿件外衣,就来。”这时,警笛声还在响,不一会,路的两头,两个组六个警察,拿着手枪、察棍跑步来到枪声现场,看见两个女人同一个手拿枪的男人,便上前问话。 一个着装工整,年纪较长的警官向丁信诚:“把枪缴了,你为啥开枪?” 丁信诚将手枪缴了过去,然后将那女子扶了过来,说:“有三个流氓侮辱这位姑娘,我路见不平,劝阻他们,他们不听,倚仗人多,拿出匕首要伤我,我自卫,又为了保护她,才朝天开枪,目的是报警。” 警察望望那姑娘,说:“有人侮辱你?”小姑娘战战兢兢,眼泪汪汪地诉说被侮辱的过程。然后,她打开衣服,露出胸脯,让警察看看那带血的齿印及抓痕。 警察沉思片刻,问:“流氓往哪里,你知道吗?”小姑娘摇摇头。警官又问罗苡:“你也是目击者?” 罗苡指了指丁信诚,说:“他是我的男朋友,要讲的事,他都讲了,我不需重复,我只想早点回家睡觉。” “你有枪证吗?”警官问。“有。”丁信诚从上衣口袋内摸出枪照,拿给警宫。那警官将枪照着枪上的号码,细细地对照一番,又看看枪证上的相片,确实是丁信诚本人,才放心地验驾驶证,看看停在路边的高级轿车,便对丁信诚说:“这车是你的?” “是我的。”“你是有身份的人,本来是要带你们去局里问话,现在夜深,案情也已明了,就这样了。但是,你们两个人在三天内,白天办公时间不要离开家,等候传讯,随传随到。”警官说。 “为什么要等三天,事情不是明白了吧”丁信诚问。“如果在三天里,在这地段上没有同鸣枪有关的事件发生,案件就算撤销。你们听清楚了,请把各自的电话写出来。”警官收回了有案录的记事册,把手枪、枪照及驾驶证都还给了丁信诚,然后巡班去了。丁信诚目送警察走出巷口,并对那姑娘说:“姑娘,你贵姓?”“小姓唐。”“唐小姐,时间早已过零点,你要上班是不成了,我们送你回去,我给你五块钱,明天买米。”说着递了五块钱给唐小姐。唐小姐不肯要,她遇着好人,哭得更伤心了。罗苡从丁信诚手中拿过钱,塞到唐小姐的手心。唐小姐立即下跪,叩头感谢。并说:“丁先生,你今晚帮我忙,你走了,我以后每晚仍走这条路上班,那帮流氓绝对不会放过我。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怎么过,我为什么要做女人,我只好死算了……”说着就哭了起来,十分可怜。 唐姑娘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罗苡心中很不是滋味,便对丁信诚说:“信诚,唐小姐今后恐怕不能在这条弄子里走动了,帮人帮到底,这个娄子是我们捅的,我们是不是帮她找个好工做?” 丁信诚笑笑道:“这事我也想过,待我到阿福师傅商量后再说。我家开营造厂,厂里聘请了一位专门对付黑社会流氓人物的经理,他在上海兜得转,我请他帮忙,一定会容易解决,不会叫唐姑娘为难。” 罗苡说:“你不该打他们,打架本来不是好事,一是扰乱社会治安,二是造成伤害。打架双方都没有好处。不过,这些流氓也该教训教训。” 丁信诚送唐姑娘到里弄口,问了唐家的住房门牌,便安慰唐小姐说:“我会想办法把事情摆平的。我明晚过来,你请假,不要上工,我帮你摆平这码事。” “丁先生,你人好,今夜救了我,我求你好人做到底,明天一定来。”罗苡说:“丁先生是讲信用的人,他一定不会丢手不管,你放一百个心。” 当夜,丁信诚回到自己的房间,正要入睡,方记起今天罗苡送的礼物,忙打开布包来看。 礼物是一对缎面手工刺绣的枕套。上面一个图案是:书架上装满书本,书下有“书浩如海,勤学不辍。书写心得,同步时代。”两行字,绣工精美,绣线颜色协调。丁信诚看了自语说:“真有深意,罗苡人真好,手艺不错。”他把枕套频频吻着,不久便睡觉了。 翌晨七时,丁信诚找到福师傅,商量唐姑娘的事。福师傅请他找专管外场纠纷事件的马经理。 丁家经营的营造厂单间办公室。马经理桌前坐着丁小开。丁小开说:“马经理,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小开,你有什么事,只要我帮得上的,一定帮。”马经理说。丁信诚如实陈述昨夜之事。马经理听后,真觉好笑,这小事一桩。便说:“这小事情,不就是几个小抖乱,好对付,你拿我的名片去找民国路清泉池浴室薛老板,他是南市有面子的白相人,会看我面子帮你把事情摆平,让小姑娘过太平日子的。不过你既然打抱不平,争气不争财,皇帝不差饿兵,钞票么,要用脱几张,你看怎样?” 丁信诚拱手道:“出钞票,没关系。”马经理见丁信诚爽快,说:“丁小开,你人忒好,上海滩,这种事情多来兮,打抱不平,是打不尽的,闲事少管,饭吃三碗,免得劳民伤财。自顾自,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马经理教导有方,话中有理,丁小开多谢了。”丁信诚告别马经理,回到家中,他问李妈说:“李妈,南市警察局有没有找我的电话?”“没有。”李妈答。 “如果有电话来找我,请叫我一声。”丁信诚一步也不敢离开住处。 等到夜晚六点半钟,警察局下班之后,丁信诚方出门,直奔灶坡间,唐姑娘的住处。 唐家人见丁信诚来到寒舍,起身让座,连声称谢。丁信诚把马经理的话和薛老板的底都交代给唐家,让唐家放心。这事不会惹出大麻烦。唐姑娘送丁先生走出弄堂,当时天还没有黑下来。丁信诚趁着机会,多瞄了唐姑娘几眼,方觉唐小姐年龄十七八岁,长得很是漂亮。怪不得,那些小抖乱们要吃她豆腐,香她、摸她。女人漂亮,是祸是福,真不知道。丁信诚拿着马经理的名片,到清泉池浴室找到薛老板。薛是个胖子,一付白相人架势,开浴室的也一定是白相人,否则,谁敢开呢?薛老板看了马经理的名片,对丁小开很客气,便叫浴室学徒给丁先生泡茶。 薛老板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丁先生今日到此,请直言相谈,我会尽力帮助。” 丁信诚简单地将昨夜的事情讲了一遍。薛老板听后,说:“小事情,不要摆在心上。我叫个人陪你去摆平,你现在先见见面。” 薛老板按写字台上的叫铃,不久,便进来一个少年学徒,薛老板说:“你去叫夏老四来。” 那学徒答应着退出去,一会儿,进来了一位白相人,瘦而很精壮的男子,恭敬地说:“老板叫我。” “有件事,要你去摆平。”薛老板说。“一定办到。” “我替你介绍,这是丁信诚先生,这是夏老四,他是青帮徒弟,这事留他去摆平。” 夏老四抱拳说:“幸会、幸会,以后请多关照。”丁信诚也拱手抱拳说:“幸会,请费心帮忙就是。”薛老板以长者的身份,坐在八仙桌边,带着命令似的口吻对夏老四道: “今晚十一点半钟,你同丁先生,还有唐姑娘到老地方等他们。今夜等不着,明夜再去。再碰不上,你派人打听打听。你要先礼后兵,讲道理,和为贵。教训伊拉不要吃人家姑娘豆腐,记住了吗?” “记住了,老板牌子出去,小抖乱保险服帖,我相信,伊拉一定不是石头‘蜡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不会点不亮。” “好了,去准备吧。”“是。”夏老四说。 丁信诚向薛老板鞠躬道谢,然后和夏老四约好时间,以便于丁信诚好用车子来接他。 唐小姐的命运如何,就看今晚的行动,摆平那些小流氓,势在必行……(未完待续) 第27章 青帮弟子(1) 丁信诚走出清泉池,方发现他的小轿车太小,得换辆大车。于是,他到周治仁家,把换车的理由讲了一遍,两个聊了阵子,将车子调换用了,然后,丁信诚开着周冶仁的大车回家。 车路过商店,他下车买了国货高档烟白金龙两听、糖、饼、汽水、水果等带着,先到罗苡家,同罗太太说起唐姑娘之事,要罗苡陪陪出门。罗家母女知道是做好事,欣然答应。 丁信诚又到唐小姐家,唐先生和唐太太见丁先生到来,喜形于色地待客,满嘴感激的话。 唐姑娘满怀喜悦,跟着丁信诚上了汽车。她见了罗苡,更加放心了。他们三人随车到清泉池门堂,夏老四和弟兄们正等着他。丁信诚请他们上车,便从后车箱里,拿出些零食,叫大家吃。夏老四说:“丁先生,我是预备来同对方讲道理的,有面子谈和气,只带了五个兄弟,万一他们靠人多,年轻气盛,不懂江湖规矩,动手。我吹口哨,你就开车子冲散他们,阿拉回去,再多带人来。” 丁信诚答道:“夏师傅讲得对,大家讲理,讲仁义道德。朋友越多越好,冤家越少越好。我愿意出钞票,大家吃和气酒。” 夏老四说:“丁先生有善心,阿拉有数了。”近十二点钟,车已缓缓地驶入弄里,不远处,一伙青年男人嘴刁香烟,口吐淫语在路灯下徘徊。“唐姑娘,是不是他们?”夏老四问。“就是这帮赤佬。”唐姑娘说。 夏老四细细看那伙人,有八人,手上拿着打群架的铁尺、匕首、斧头等吓人的武器。 夏老四和弟兄们说:“大家带好‘家伙’(武器),准备准备。”说毕又转脸对丁信诚说:“你和罗小姐在车上看苗头。唐小姐和阿拉去同他们见面,不要怕,有阿拉。” 夏老四他们脱下手表放在车上,把裤带束紧,挺着胸膛朝那群人走去。唐姑娘心中忐忑不安,总怕昨夜的事发生。夏老四走到对方的跟前,以青帮特有的礼节抱拳,笑脸相迎地对那伙人说:“小阿弟,你来寻唐姑娘是吗?”对方见年长的夏老四这副全正牌白相人有礼的来头,其中的老大也抱拳同样有礼貌的以试探性口吻反问说:“请问爷叔,等哪样?不等又哪样?” 夏老四用手指着他身后的唐姑娘说:“清泉池老板薛大头叫我带她来同大家认识认识。薛大头你晓得吗?” 对方老大说:“薛老板是有面子的人,当然晓得。”“那蛮好,你贵姓?”夏老四问。“小姓吴。”老大答。 “小吴,在这个地段上,薛老板的面子,大家都应该买一买,对吗?”夏老四又说。 “对,阿拉外头跑跑,不会不懂。请多包涵。”夏老四说:“昨夜的事情,可是你?”对方听说夏老四是薛老板的人,已经泄了气,又见夏老四一伙个个都很健壮,吴老大服服帖帖地说:“阿拉没动手打人,大水冲到龙王庙,自己人,不认识,误会误会。” 夏老四说:“吴老大,既然你讲是误会,今后就别碰我的人了。”“阿拉小弟兄不晓得,冒犯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小弟兄‘枣子’(眼睛)不亮,瞎来,请唐小姐多多包涵,请夏大哥和薛老板原谅!”夏老四见这伙人软得没有话可讲,也只好讲和了:“你蛮好,买薛老板面子,大家‘漂亮落槛’(都懂事),现在大家认得,以后唐小姐上工,请大家让她太太平平,不要打扰她。人家是靠做工吃饭的。你们要玩女人,吃豆腐,就到霞飞路去好了,那里妓女多得是,何必来欺侮良家女子,这良心哪里去了!” “是,是。”吴老大代表弟兄们认错了。丁信诚和罗苡在车上,看到夏老四几句威风十足的语言,教训得对方不敢乱来,他们都认错了。所以,丁信诚和罗苡下了车,向人群走去。夏老四见丁信诚来了,就对他说:“这是吴老大,他们都认错,不打不相识,今后,大家见面,就是朋友了。”丁信诚伸手过去,与吴老大握了手。并说:“我谢谢各位弟兄,能大肚大量,今后,请大家不要对夜行女人乱来。如果别个男人对你姐妹胡调,我相信你姐妹也一定会流泪伤心,是不是?” 夏老四说:“丁先生讲的是良心话,大家要听!”小弟兄们听了,都受感动。大家齐声说:“阿拉听,阿拉听……” 丁信诚见大家如此诚心,便叫大家请便,到附近一家宵夜店,吃夜宵了。就算丁信诚请大家,交了朋友。 时已夜深,蓬莱路没有通宵营业的菜馆,丁信诚和夏老四、吴老大商量,到火车站去吃。 火车站一家通宵营业的本地菜馆,楼上雅座,堂馆招待顾客分坐两桌,酒菜摆上台面上之后,丁信诚请夏老四作主。夏老四看桌面上已要了八荤两素、一个三鲜肉丸汤,另加两只什锦大拼盘冷菜,然后对众多兄弟发话:“今天大家弟兄能在一起,痛快喝酒,全靠我们的朋友丁信诚兄弟的支持,今后凡是需要我夏老四帮忙,请大家不必客气。干杯!” 说毕,大家举杯,频频碰杯而饮。丁信诚请唐小姐为两桌客人的酒杯斟酒。夏老四看着在座的各位弟兄,用青帮口气说:“各位,现在大家是朋友,请各位自报家门,以便今后好照应。我带头先讲;我在家姓夏,人称老四,外出姓潘,上金下奎。我代表阿拉弟兄感谢丁先生请客。” 夏老四话音刚落,于是,两桌人按座次序轮着起立,自报家门,有的用帮会口气,有的用一般客套话,都一一说明自己的姓名。 吴老大举起酒杯,肃然起敬:“我姓吴,口天吴,名国栋,吴佩孚的第四代子孙,家人都望我成国家栋梁,有助社会。如今能和大家在一起,虽谈不上国家栋梁,能得小弟兄们的抬举,也就心满意足了。今天能认识夏老板,感到十分荣幸,以后请多多关照。同时,我代表我这帮弟兄向唐姑娘道歉,昨夜的事,请不要记在心上,是我们的不对,今后有事,我们一定多多帮忙。再是,感谢丁先生给我们这次机会,青帮弟兄团结一起,共同创业。干杯!” 丁信诚看到如此和谐的气氛,真是意想不到。他高兴地举起酒杯,道:“今晚请大家聚聚,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能认识像夏老四和吴大哥这样的青帮朋友,我今生有幸。常言道,和气生财,我们今天见面,以后就是朋友。请大家干杯!” 大家都站起来,频频干杯。有的人说:“叨扰叨扰。”有的人说:“朋友不嫌多,冤家怕一个。” 大家酒意正浓,只有罗苡和唐姑娘不能和男人一起干杯。她们只是用嘴唇轻轻地抿了一下,就搁杯了。 唐小姐一直为大家斟酒。罗苡陪着这伙人,也都是应酬而已。大家开开心心地交谈,友情为重,仁义为重。双方都不失面子,餐桌上始终是一团和气。酒足饭饱席终时,吴老大说:“各位弟兄,今晚阿拉沾丁小开的光,今后,大家再也不要同人家姑娘胡调,不管是谁,一定要改掉这种习气,晓得吗?丁先生的话,将心比心,我很感动,我本人就是有阿姐阿妹,这样做,是对不起自己的姐妹。我建议,我吴某人今天不称为大家的大哥,只有丁先生才是我们的好大哥。” 大家十分称赞吴国栋的这番话,连连拍手称叫:“丁大哥,丁老大!丁老大!” 丁信诚在大家的推崇下,半推半就,也就糊里糊涂地成了这伙人的老大,这是后话。 离开清泉池,丁信诚将唐小姐送到弄堂口。唐小姐下车后,对丁信诚说:“丁先生,下半夜了,我就不请你和罗小姐到我家坐了,改天我请你,一定赏脸,拜拜。” 车子开出弄堂,罗苡已累得双眼睁不开,直躺在丁信诚的右肩上。丁信诚也疲倦了,他开着慢车,送着罗苡。 当晚,罗苡睡在母亲身边,难以入睡,她回想昨夜和今晚的事后,对小开这个人有更深一步的了解。她觉得,他待人平等,不富贵骄人,没有看不起穷人的架子,也不是伪善做作。其次,丁小开富于同情心,有正义感,见义勇为,敢作敢当。再有,他勇于任事,有始有终。另外,他还通情达理,处处为别人着想,的确是个可以信赖的好男人。这样的好男人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 罗苡想着想着,自己的耳朵发热,她爱他,她不能离开他。如果没有丁信诚,她罗苡怎么能从一个舞女走上正道,有了工作有了安稳的家……这一切的一切,全靠丁信诚的帮助。可是,自己出身贫寒,母亲的劝诫不是没有道理,自己有这份福气吗?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失眠了。 丁信诚是知法守法的人。他知道,守法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他在蓬莱路开的一枪,警官命他三天内在办公时间不出家门,听候传唤,他照办。 毕业的同学邀他聚餐,他商请他们延期。本校的同学为了庆贺毕业的同学,这几天都有人举行家庭舞会,周治仁、章志义等同学电话约他,他均无法参加。 三天之后,他自由了,高兴地走出家门,他的第一件事,是到百老汇去买些高级礼品,到清泉池拜访薛经理;其次,约好一些朋友,次日晚在丁公馆兴办舞会。(未完待续) 第28章 青帮弟子(2) 那天,丁太太刚吃过早餐,正准备出门。王卓如小姐进了丁家大院。丁太太见是卓如小姐到来,难得机会,也就把手中要做的事全搁了下来,便热情招待。李妈主动为王小姐泡茶,摆上水果茶点,就上楼通知丁信诚。 王卓如自从丁信诚贺她生日之后,只和丁信诚见过两次面,还是丁小开怕过分冷落她而主动见她的。一次是听音乐会,还有一次是看丁信诚打篮球。 王卓如已有几个月没到丁公馆来了。也算是稀客。丁太太主动问话:“王小姐蛮久没有白相了,今天这么早来,早餐吃过?” “吃过了。丁小开这个学期毕业,功课很忙,我就不打扰他,再加上我明年也快毕业了,我也要用功学习,所以,就少来了。今天来,一是向伯母请安;二是找小开玩玩。”王卓如笑容可掬地答。 “王小姐真客气。”丁太太说。“我听说信诚已领到大学文凭,很高兴,今天来,我是向他道喜。”“真难为你,谢谢了。”丁信诚听到王卓如在楼下和母亲谈话,不等李妈来叫,就急匆匆地下楼了。 他一见王卓如,便客气地说:“王小姐,早晨好早晨好。你请坐请坐。”片刻,又道:“你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让我好有准备。” “正因为不打电话,是给你感到意外,如果不是这么早就来,你又不在家了。前一天打了电话来,你不在家,听李妈讲你已毕业了,就赶忙去给你准备礼物,昨晚才弄好,所以就早早地来了。怎么样,你还忙点什么?” 丁信诚呷了一口茶,便对王卓如说:“我想,虽然毕业了,大学几年,学不到多少东西,我这个人,几年来,都是白相人,好玩,好管闲事、好逛霞飞路,夜游黄浦江,东游西荡花了大半时间。毕业了方觉得自己的东西少。我想好好地学习法文,扩大多方面词汇,加强听讲能力。中国人学外文,不下苦功学不好,同时,又不能丢日文,还要看日文报刊,加深记忆。说要忙,今后就忙这些。” 王卓如笑着答道:“伯母,你听,信诚学两国语言,学得用功,学得好。我笨来兮,不敢选第二外国语学,知难而退,我只想学好英文就算了。如果这科学不好,怕坍大学生招牌的台。” 丁信诚说:“王小姐,你自己谦虚,还给我戴高帽子。帽忒高,我头顶不住,要倒下来的。” 丁太太见他俩讲话投机,觉得她在场碍事,乘机说:“王小姐,难得你来一次,你两个多谈谈,中午,在这里吃午饭,然后你两出去白相白相。” 说罢,她就主动进厨房去了。王卓如见丁太太走了,只剩她和丁信诚两人,便对丁信诚撒娇起来。 仿佛她受了委屈似的。她埋怨丁信诚说:“信诚,讲起来,你真不够知心,不懂人家关心你。毕业了,这样大的好事,也不告诉我,你心中根本就没我。” 丁信诚知道王卓如心中想讲什么,他知道她是来向他倾诉爱情的。丁信诚只好说:“卓如,对不起,毕业了。四年来,我的很多朋友,同班同学、聚餐呀、互请呀,有些应酬,你我老朋友,就……”话刚到此,王卓如打断了丁信诚的话,接道:“老朋友就应该冷落,连个电话都不告诉,都没有时间?” “不,不,我是说老朋友不在乎时间上的虚礼,我当然会告诉你的,请不要放在心上。” “我仍然待你同小时一样,不会见怪。我今天来,是送你一份薄礼,为你祝贺。你看。”王卓如从手提包里拿出礼物,等丁信诚来接。 丁信诚起身,从她手上接了礼物,那是一个深草色丝绒的长方形饰物盒,盒面正中烫有金色的“如意”图案,图下有裘天宝银楼字样。王小姐催他说:“你打开看呀,看了,再说。” 丁信诚把礼物盒打开,盒内是白缎衬里,装着一个纯金铸的立体雄鹰,姿态振翅欲飞,鹰的金座上,镶有“直上青云”四个字,另外夹有折着的淡红色纸笺。丁信诚展笺,笺上写着“展翅奋飞、鹏程万里,祝君努力。卓如书赠。” 丁信诚看了,产生的第一个意念是:王小姐对他感情真挚,但感情是不能勉强的。自己对她的感情可以理解,不能强求。第二意念是,他感觉到他与她之间,不能再糊涂地拖下去,要挑明起来说,不然,耽误了她的青春。想到此,便说:“王小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送了我激励性的友情和祝愿,我永生难忘。谢谢你。” 王卓如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反问了丁信诚:“我和你自小青梅竹马,现在大家都可以成为大人了,我与你之间就仅仅是友情吗?难道不可以再往前发展吗?”她的心像受刀割似的隐隐作痛直想哭。 王卓如不愿失去自尊,她用最大的能耐压制住本来想奔放的感情。她毕竟是上海金融巨子的千金,有身份、有教养。她不能在丁信诚面前表现出情感上的崩溃,她竭力矜持、沉默。 丁信诚知道王卓如的话中有话,便对她说:“卓如,我和你毕竟是像兄妹一样地交往,我对你从未有非分的想法,现在大家都成人了,对于婚姻家庭及爱情,更要慎重对待,我现在不想谈这个问题。” 王小姐叹了口气,接着说:“信诚,我不想了解别人的内心,也不想探索好朋友的秘密。不过,我敞开心扉说,我一向希望好朋友是我们的起点,终点是我们的同心曲。看来,我今天得到的是永无休止的音符,对不起,我有些头痛,今早算我多情,为了祝贺你,我昨夜一直无法入睡,看来是感冒了,我先回家休息,请代我向伯母告辞。”她说完,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丁信诚听到王卓如这突如其来的带有愠怒的语言,怔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几秒钟,才省悟过来,冲出了客厅,追王小姐去了。 大门口,她见她坐在车上,引擎响着,打着喇叭,叫老头开大门。看门老头出来了,刚要开锁,老头见丁小开冲跑过来,口中叫道:“卓如,卓如,你等一等。”王小姐不关引擎,侧过头,面对丁信诚说:“丁先生,用不着解释,我们之间已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朋友是表面现象。我不想再接受任何人给我的所谓‘友情’。你让我出去。” “你不能走,你情绪不稳定,让我开车送你回家。”“不用了,你是大忙人。我王卓如开了三年车,不会出毛病,让我出去!” 看门老头在铁门边看看丁信诚,等着丁信诚发话。丁信诚挽留不住王小姐,无奈地轻轻地将头一摆,暗示老头子开门,让王小姐出去。王小姐的车慢慢地开出大门十多米处,毅然停下来,她回头望了望丁公馆,伤心地流下两行热泪。丁信诚回到客厅,茫然呆坐,约半小时,他方记起王卓如是否已回到家,试打个电话问问。王公馆的电话,一挂就通,接电话的是佣人。她回答说王小姐已回家,不想和任何人讲话。丁信诚听到王卓如已安全到家,就放心了。 王卓如回到家,径直上自己卧室,关上房门,扑倒床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她让眼泪来发泄她受伤的感情。 丁信诚回到书房,坐在沙发上,眼看着墙上挂的王小姐送给他的放大了半身相片,他想,自己既然爱上罗苡,和王小姐的关系还是挑明了为好,只不过是迟早的事。丁信诚觉得,自从认识罗苡以后,他爱的是罗苡。他这半年来有意疏远王小姐,希望她情有别钟。哪知道,王小姐一往情深,越疏反亲。她唯一的缺点是娇宠,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会慢慢改掉,同她结婚,可能他不会永久委屈,从她今天的表情来看,她是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王卓如受到如此打击,是丁信诚始料不及的。 他想起罗苡。她遭受国难,不愿当顺民,家破父亡,自身沦落,从温顺、俭朴、勤劳方面看,罗苡比王卓如强多了。且两人文才亦相差不多,爱罗苡是丁信诚的本意。至于王卓如这样的女人,凭着她的家庭和社会地位、财富以及她是才貌俱佳的美人,不愁找不到一位品学兼优的好男人。 丁信诚心中暗暗地祝福,望王卓如小姐尽早有个好男人,尽早有个家。阿兰和丁太太在厨房里忙了一个钟头,方准备了一个丰盛的午餐。当丁太太出来叫丁小开准备吃午餐时,方发现王卓如早已离开丁家。丁太太知道这事有因,也不敢直接与小开摊牌。只好叫阿兰去探个水落石出。 不久,阿兰从守门老头那里知道一点情况,便告诉丁太太。丁太太已知事情一二,便上楼找小开谈谈,问清了情况。丁信诚见自己的母亲过问,不好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和罗苡之间的往来和感情诉说一番。甚至把心中对罗、王的比较和取舍也说了出来,以求得母亲的支持和理解。 谁知丁母听完儿子的一番话之后,不以为然,她说:“小开,罗苡算什么?穷兮兮的舞女一个,怎么配得上我们丁家!王小姐要才有才,讲貌有貌,家境殷实,有什么不好!再说,我们和王家,几十年的交情,在法租界、华界均有影响,你如果不娶王卓如小姐为妻,我们哪有脸去见王先生?” 丁信诚自小孝顺父母,丁母的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他心属罗苡,又不敢马上顶撞,只好忍气吞声。 丁母久久地呆在儿子的身边,想从儿子的口里得到一丁点儿回心转意的话。可是,丁信诚一直像个泥佛,闭口不谈,望着天花板发呆。 丁母无法,只好说:“小开,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姆妈管不了你啦!等你爹回来,看你怎么跟他交待!”说完伤心地下楼而去。(未完待续) 第29章 婚姻自主(1) 半个月后的一天,丁公馆四周已是夕阳返照,夕烟飘逸的时刻。丁家后院的葡萄架下,摆上一桌丰盛的水果,围桌而坐的是丁太太、丁志聪老先生及儿子丁信诚一家三口人。他们为了丁信诚的婚事,开始郑重其事地开怀畅谈。 丁志聪老先生问道:“信诚,你与王卓如小姐的事,仔细想过吗?”“想过了,我同她只能是朋友。再说,我刚毕业。不急结婚。”丁信诚答。 “你年纪不小,你妈想早些抱孙子,你对王小姐,既然不中意,不勉强。我老朋友陈董事长热心,他说南京财政部钱币司徐司长有个女儿,在金陵女大读书,就快毕业,他替你做媒,双方看看人,徐司长是财政部红人,主管全国银钱业,在上海金融界也非常吃得开,他的话,人家都要买他面子,办实业没有金融做后盾,十分吃力。你看了人,从大处远处着想,慎重考虑。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有个德容言工四德的姑娘做贤内助。你有个好岳父,将来对事业开创大有帮衬。结了婚,送你出国,留法、留英、留美、随便你。镀镀金,能得个学位。回国,在社会上吃香,也好替国家出力。” 丁信诚不敢与父亲争辩,为了能使父母同意罗苡,他只能委婉地答: “爸爸好心,我不是不知道,不过……”“不过啥?有啥不过的?”丁父答。“爸爸,我现在已谈了一女友,是个工人,她原籍东北,父母都当过中学体育老师,父亲曾参加东北抗日游击战,受伤治疗无效,死于日军枪下。她的出身是有教养的爱国家庭,高中毕业,中文英文都有根底,性情温柔、品行端庄,勤劳俭朴。我决定同他……”丁信诚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出来。 “我真不懂你的心思,摆着有好家庭、好小姐不要,偏偏找个女工,你说她中英文都好,为啥不去写字间当白领,而去做个普通女工?” “爸爸,这不是她的文才不好,是她没有后台靠山。”“就是啰,没有后台靠山,随便做啥事都难办!中国的社会带有封建色彩,不比西方。信诚,你年轻,生活不是爱情小说中的情节,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想象,生活是现实的,事业要靠关系网支持,对有权有势有财的人,关系越密切越好,有个好岳父,绝对有好处。我讲的话,你一定认为庸俗,但是你生活在这个社会,你能够一个人清高吗?我这是提醒你,多想想。” “我不是不想,做人一生,有两个方面,一是事业;二是感情,两者缺一,不够完满。我为了追求完满的人生,这个女工,她的确人好。所以,我想,还是……” “你的话,有理由,谁又不想家里有个贤惠的妻子,外面有造福社会的事业,但是事业与感情,应该是事业为重。爱情与面包,面包还是要紧的,没有面包,爱情从何谈起?再说,感情,两个人认识后,婚前婚后,都可以培养。” 丁信诚见父亲振振有词,又不敢违抗。只好轻轻地对爸说:“爸,这也许是我的选择,我的偏爱,我的心中已经作了不想再改变对配偶的选择了。爸爸,相信我的眼力和选择吧。” 丁老先生无法面对儿子的选择,但不管他有多么充足的理由引导儿子回到自己的观点上,却都无济于事。他只好端起桌上的杯了,呷了一口茶,又点燃烟斗,狠狠地吸了几口。 丁母在旁见他父子俩唇枪舌战,没有结果,只好帮老头子说几句话:“信诚,你已是大人了。你要听你爸的话。我同你爸为你选对象,这是我们丁家的大事,不能草率。” “妈妈,讲多无用,人你们没见过,说好说坏都不是时候,改天,我带她来我们家做客,到时候,由父母大人看了便知道。你们说好不好?” 丁母答道:“上海滩,天仙美女,多得,我用不着看,漂亮,只会招祸,家有丑妻,夫不遭横祸。葛小大,小白菜这一对好吗?小白菜就是太漂亮了,葛小大才会‘翘辫子’(死)。” 丁父在桌边站了起来,道:“我还是一句话:婚姻只看本人,不看家业,是不全面的!我看你说话不自然,是不是你一时糊涂,同她发生了肉体关系,甩不脱?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原谅你。年轻人,一时感情冲动,难免。你给她一笔钞票,‘两撇头’(两千元)以内作为补偿。我们丁家,是讲良心的,不算对不起她。” “这种会勾引得信诚昏五昏六的女人,不会是黄花小姐。”丁母说。丁信诚坐如针毡,在两老的无法忍受的语言攻击下,他没有发火。只是说:“爸,妈,你们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和她的爱是纯洁的。”“纯洁更好,那么,永远保持纯洁友谊,更富于诗意,不好吗?难道一定要结婚?我看,为了将来,你还是听我的话,我是你父亲,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不会害你;本来你结婚,是你的事,我们不应该干涉,但是我们做父母的,有责任也有权利对子女提出忠告:你不要感情用事!”丁父说。 丁母跟着话茬儿说:“做父母的,没有一个不望儿子有个好家主婆,珠联璧合。” 丁信诚黯然,他觉得父母的想法和他完全不同。他父亲似乎带有市俗哲学,把婚姻关系放在权势、钱眼里;而自己呢,是要把婚姻关系建筑在纯感情上。观点不同,他不再谈下去。便说:“关于婚事,让我再想想。” 这次丁家对儿子信诚的婚事谈话,两代人之间,只有分岐没有调和。虽然在表面上没有决裂,而实际上裂痕却在扩大。 过了三天,丁信诚到大周家看周治仁,谈起他毕业前两个月,就想毕业后谋个职业,经济自主,同罗苡结婚。他对大周说:“请托了人,到现在还没有眉目,真想不到,大学毕业,找个坐写字间的职位,有这样难。” 周治仁说:“如果你愿意,我请你到家父开的商店里,当个副经理,月薪一百二十元。够你小家庭开销,行吗?” “令尊大人独资开的多家商店,是老式经营,一家一家请个信得过的经理掌舵。经理直接对老板负责,还有一个办公室统一管理。从令尊到各家商店经理、经营管理都是家长式。我到你家开的商店去,不管我到那一家,是靠你老兄的面子,硬轧一脚,人家经理不会开心,不比国营企业,横竖大家吃公家,不管你是否内行,只要你有靠山,不多事多嘴,不妨碍经理的职权,来七八个经理、协理、襄理等所谓领导层,一大班,上班看报、吃茶,大家哈哈笑,不在乎。再说,我不会做生意,外行,不做事,白拿工钿,于心不安,怎么好?谢谢你老同学的好意。” 周治仁知道丁信诚做生意是外行,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对这个话题,就不再谈下去,改谈其他。紧接着的两个月,丁信诚主动找朋友、同学,加紧谋职,探问消息。但回音使他沮丧。面对不如意的现实,深夜静思,他想,中国是殖民地型的国家,三十年代已经工业化了的西方国家和日本一伙,他们的用意是维持小农经济的中国,保持他们的工业品销售市场,阻挠中国的工业发展。中国的教育、工业、农业,在内扰外患下遭受胁迫和打击。每年不多的大学毕业生,大部分面临着毕业即失业的困境。戴了方帽子,在家当孝子,依旧靠着父母庇荫过生活。他自己虽然领到毕业证书,只有学校最先曾主动介绍他去法国领事馆或法租界巡捕房当法、华译员,是自己不愿充当帝国主义者的走卒,辞谢了。后来,校方又提出帮助他去法国留学,是自己为罗苡,迟迟疑疑定不下来。现在,不仅是对口的化工工业职位找不到,连不对口的写字间文案工作,都机会渺茫。 他回想了这段奔走谋职过程,体会了父亲说的人际关系,裙带风等等言谈,有真实性。 他又想,为了罗苡,他应该不怕坎坷,应该乐观。他一定能经济自立,婚姻自主。(未完待续) 第30章 婚姻自主(2) 婚姻与家庭,儿子与父母之间的关系整天萦绕着丁信诚的心。他被动地被父母摆布,忙于父母安排的讨厌的相亲活动。但他在此前此后,仍多次要求父母,同意他和罗苡结婚。父母仍是没有答应,相亲的机会越来越多,弄得丁信诚无奈,只好陪母亲今天走东家,明天上公园,或是今天上茶楼,明天进舞厅。他无法自立,无地自容。整天像个用弹簧发条开动的玩具人,母亲把发条上紧了,他就得按她的要求动一动。他在相亲期间,感觉到父母对他的婚事的重视和溺爱。他五次三番地相了亲,也五次三番地拒绝了人家姑娘的好意。直至他谢绝了相亲活动。他无奈。他无法。他鼓起勇气对自己的父母亲说:“爸、妈,谢谢你们给我养育之恩,你们给我介绍的对象共有八人之多,人都很漂亮,家庭都很好,这都是好女人。可我丁信诚心只爱一个人,那就是罗苡小姐。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的选择,我就离开这个家!” 丁信诚亮出了底牌,弄得丁母捶胸顿脚。不知如何是好。丁父更是预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自小到大,从未有顶撞父母之言行。一向孝顺双亲百依百顺。今天,在选择儿媳的问题上,孩子作出了大胆的选择,宁可要他心爱的人,也不需要父母。这是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摆在丁家的桌面上,怎么办? 僵持的局面很久很久,在互相沉默不语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各自回了卧室。 丁信诚懒于做睡前洗漱就倒卧床上翻来覆去,通宵失眠。他谋求以感情为基础结合的婚姻,却正面临着以权、财、势作为条件的婚姻的巨大压力。他权衡再三,做出破釜沉舟离家出走的决策,以摆脱父母对他婚姻的困扰。 好同学徐蕴昌支持丁信诚出走的计划,欢迎他到自己的寓所同住。丁信诚瞒着父母,不露声色,把要带走的图书、衣物等东西分别运到徐蕴昌的寓所。离别的前夜,他请阿福到他书房,郑重地请阿福照顾阿菊。他没有吐露他要离家出走。他也不知道阿福的儿子荣生已有了出租汽车的司机职业,正追求着阿菊。 他离开了生活舒适的家。他寄住徐蕴昌处。他写了两封信,各寄父母及王卓如小姐。他写给父母的信是这样的: 父母亲大人:我走了,对我的婚事,我无法面对现实,无法面对人生。我感谢双亲大人育我哺我教我之恩。我已经成人了,我需要自立,需要自主。我有勇气经历人生风雨。我离家,只想做我想做的正当的事,我决不会做有损于社会、有损于门楣的事。 双亲大人,请不要为我担心,我会照顾自己的,会经常向大人请安的,不久的将来,我回来承欢膝下。肃此,敬叩福安儿丁信诚8月日丁母看了信,周身瘫软。她呆呆地站在堂屋中间,发怔,惘然。许久许久,丁母拿着那滴湿了泪水的信,走到车库,望了望丁信诚自用的菲亚特小车,便自语说:“放着自己的小汽车不坐,空着自己的小洋房不住,却偏偏选择出走。我就不信,另外,会有啥地方有汽车洋房等着他,弄不懂他是啥心思,鬼迷心窍,真是气煞人!” 丁母走回卧室,心又烦又恨。她恨的是信诚曾多次提起过罗苡而自己没见过罗苡,这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让儿子神魂颠倒。她烦恼,烦的是儿子信诚离家之后,到啥地方生活,怎样生活? 丁太太正心烦意乱之时,阿兰进房来,道了个礼,说:“丁太太,张太太、范太太、惠太太来打麻将了,请你下去。” “我今天头痛,坐不住,你同他们讲,这两天暂时停打算了。叫李妈代我送客。” 晚餐,丁志聪先生没有回来,姑妈母女在餐室坐等丁太太同餐。阿兰到卧室请丁太太,得到的答复是:“不饿,我不想吃,请姑妈自己吃吧。” 夜晚十一点钟,丁老先生回来。丁母流着泪把儿子的信给他。他接信坐在沙发上看完之后,生气地把信揉成纸团,丢进纸篓。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声气,默责儿子不孝,不体会父母的爱心和苦心。丢下父母,只顾情人贸然出走,真谓忤逆不孝。 丁太太看见丁老先生那样坐卧不安,便上前说:“志聪,是不是在《申报》新闻版登个寻人启事,要信诚回来,事情可以商量。” “你不怕人家笑吗?我们是上海有脸有面的上层人家,如今儿子为女人出走,也敢张扬,怎么?我们的儿子,他的性格倔强、好胜。他自己认为正当的事,他就做了。我们登报找他,他会回来吗?不会的。他的出走,是有计划的。我看,让他在外面闯闯,尝尝无财无家无势的难头。大学毕业就失业的人多得很,让他碰碰壁,他才会懂得社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谋职之难。古话说,不上高山不知平地。我老头子在上层社会,供他做人,他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要讲爱情,我倒要看看他吃不上面包就有牢固的爱情来?过段时间,他会迷途知返,如果他真的不回来,我们再登报找他,给他下台面子,到那个时候,我们大家都好说话。”丁志聪说完,头有些痛,就进内房去了。 丁太太跟着进了内房,不放心地说:“我们只有这个独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他又不是小孩,大学毕业了,就别管那么多。如果他留学国外,你难道还会跟着他?让他闯闯。” 王卓如小姐自从丁信诚向她摊牌之后,她在人生的爱情旅途上,遭受了重大的打击,心灰意冷。无法面对这事实,只有在父母及家人面前,强作欢笑。 王卓如整天关在门内,情绪厌烦,茶饭无心。她凭窗呆坐,倚栏思慕、是悲哀?是怨恨?是凄凉还是孤独?一言难说得清。 她手中执着丁信诚的来信,久久不敢拆开,总怕是不祥的预感会成为事实。 信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拆与不拆,是她的权利。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将信给拆了: 卓如:写这封信是向你暂时告别。 我们是从小就在一起的朋友,我不会忘记你的真挚友情,我知道你会怨我,感情是奇妙的世界,有时完全是无理智的盲目追求。现在的丁信诚,已是一个社会多余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她,一位普通女工,是她改变了我和你的人生航向。所以,我离家出走了,为了她,也是为了你,我选择离家。我这些话,并不是想伤害你。请原谅我对你的行为。我们虽然不能结为秦晋之好,但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想,你会在人生的旅途中能寻到幸福的伴侣。 我深深地祝福你。请代向伯父伯母、令兄令嫂问候,请多多保重自己! 信诚 8月日 王小姐读完信,伤心地哭了起来。她相信她的第六感官,她知道丁信诚不再回到自己身边。泪水已在信笺上湿透了。这封令她自尊心受到羞辱的信,瞬间被搓成一团,丢下了纸篓,王卓如的心情,有似这揉成团的信笺,难以抚平……她几乎恨绝了男人。 暑假期已过,开学了,王小姐自觉精神恍惚,在学校的特约医院看病,医生看她面容憔悴,为她开出了休学半年的病假证明。 王太太看着宝贝女儿害想思病,也是一筹莫展,思前想后,只好和王老先生商量,打算带她到全国各地旅游、散散心。问到王卓如,她默默点头答应了。 这或许是唯一能解除她相思病的办法。于是,王太太伴着女儿王卓如,带上小大姐和一名男佣,西上长江,游三峡,登峨眉山,青城山,游南岳衡山,下桂林览漓江,领略山河风光。也许是时间医治了心头的创伤,也许是山河美景的陶冶,王卓如渐渐变得开朗起来,尤其在旅途之中,接触了众多的农民、商贾、学生及贫困的青年女生,使她稍稍了解上海上层社会以外各阶层人士的生活,她那阔小姐的娇气改得多了。 风餐露宿,车船劳顿,王卓如没有太多的闲暇来讲究衣着,涂胭抹粉,她朴素多了,言谈举止间,仍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 王卓如觉得自己在广阔的天地间,对社会、风土人情、自然界生物、农事、气候等均有感触。她变得勤学好问,对佣仆较友善起来。 王太太的爱抚,大自然的陶冶,随着时间的推迟,王卓如渐渐淡忘了丁信诚,那痛苦的一页,仿佛翻过去了。王、丁未能联姻,这并不妨碍王卓如父亲和丁信诚父亲之间的友情。王老先生的胸怀豁达、丁老先生心情开朗。他们两家经过几十年的交往,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不会因为孩子的婚事出了意外而中断往来。 半年时间的山川旅游,王卓如小姐和母亲,终于回到上海,在她那间幽雅的书房里,墙上已不见丁诚诚的相片,取而代之的,是此行由她拍摄的山川和名胜古迹的风光照片。看着那些照片,她感到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昨日已成过去。(未完待续) 第31章 情投意合(1) 丁信诚离家后和徐蕴昌同住,吃着学校附近简易酒店的粗茶淡饭,奔走谋职。 丁信诚访同学及朋友,恳求大家为他找工作。他的条件是:不求对口专业,不择地点,只是力所能及的事,他都愿意受雇。 他已有很长时间不去罗苡家了。为了他出走一事,一直不让罗家知道。丁信诚的高中同学小陆,听了他多次谈及求职一事,真是同情。便找到了信诚说:“信诚兄,你会开汽车,家父是南京新绥汽车运输股份有限公司的投资股东,是公司的常务董事,如果你愿意屈就当运货卡车司机,我可以想办法请家父出介绍信,给你找上工作,你愿意吗?” 丁信诚当场表示感谢。次日下午,信诚如约去小陆家,拿到了介绍信,当晚,他动身去南京。过了两天,他从南京回到上海,一大清早就给周治仁挂电话,约他上午十时到徐蕴昌寓所会面。徐蕴昌寓所,大周如约到来。徐蕴昌去校听课,没有在家。信诚对周治仁说他已被南京新绥汽车运输有限公司录用为运货卡车司机,暂做替班,专替正班司机因婚、丧、事、病请假以及例假轮休代为顶班,试用期是三个月,请大周做他的保证人。 大周没有意见,立刻就签了空白保证书。当晚,徐蕴昌下课回家,周治仁来了,把填妥的保证书盖了私章拿了回来,递给丁信诚。丁信诚看后十分高兴,便细心地折好,放进写字台的抽屉。徐蕴昌说:“明天在丰泽楼为丁信诚饯行,大周,你看怎样?”“谁做东?”大周答。“当然是我们两个啰。到时我们负责多请一些好朋友,热闹热闹。”“你真会要人情。我听你安排。”大周说。次日上午,丁小开在徐蕴昌寓所填写公司发的职工履历卡,本来婚否一栏内空白,他复核时,想,还是填上“已婚”,配偶姓名“罗苡”好,免得将来补写。自己当司机,就是为了这件事。履历卡填好,他写信给为他谋职的朋友和同学,通知他们他已经有了职业。信写好,徐蕴昌听课还未回,丁信诚出外寄信,顺便打电话给小陆,向之道谢,小陆知道,他已经被新绥公司录用,便说:“今晚我邀几个同学,在大陆音乐餐厅请你吃饭,为你送行。” 这天午餐,丁信诚去了丰泽楼。晚餐,去了大陆音乐厅。众同学朋友自是勉励他一番。 丁信诚从大陆餐厅出来,想到明天要离开上海了,今晚再不去看罗苡,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丁信诚叫了一部三轮车,送他到了罗家。 罗苡见了他,内心十分高兴,但并不显面。罗苡说:“喔唷,你很久不来了,上写字间,工作一定很忙吧?”“丁小开先生,这么久了,你一定忙于工作了。”罗母问。丁信诚隐瞒着他离家出走之事,只是简单地谈点别的事情,消磨时间。谈话之中,大家都有笑有乐,丁信诚并没有露出半点蛛丝马迹。真到没有话题之后,丁信诚方提起要去看姚小姐,就告辞了。罗苡送丁信诚到了弄堂口,就感到有些奇怪。丁信诚为什么自己不开小汽车来?他要到姚家,也还有一段路,这样走路访友,罗苡自认识丁信诚后从没见过。 罗苡回到家,坐在八仙桌边,陷入了沉思。自从丁信诚大学毕业后,她对他的感情更加深沉也更加复杂了。她悄悄地爱他,又不敢告诉他,她盼望他来,他来了,她又怕他的热情。他们若即若离。她既希望他毕业了能找个好女人结婚,但又怕听到他结婚的消息。她爱他,她嫉妒丁信诚身边的女人。 罗苡在苦恼、迷惘。 姚小姐住处离罗苡家不远。丁信诚步行到她家里,见了姚小姐抱着活泼可爱的乳婴,便顺口向姚小姐道安。然后俯下身去给那乳婴轻轻地吻。 经过短暂的交谈,姚太太说:“我阿囡的奶水很足,小孙吃不完。”姚小姐对信诚说她已经上工了,孩子由外婆照顾。周治德自参军到航校,一直没有回上海。自她生了孩子后,周治仁每个月都来看她母子俩。周治仁是个好人,他介绍了姚小姐的父亲进一家商店当店员。尽管周治德没有回上海,姚小姐的心仍是暖烘烘的。 通过谈话,丁信诚知道周治仁为姚小姐这位还没有过周家门槛的媳妇安排了一切,他十分放心。 丁信诚离沪,到南京之前,他把那部《女董事长外传》送给了徐蕴昌。那天,到车站送行的有徐蕴昌、周治仁、小邓、小陆等同学和朋友。丁信诚到公司报到后,住进了职工宿舍。同房间的五个同事,三个是司机,一个是调度员,一个是会计员。会计员姓袁,是个未婚青年,大学会计系毕业,在公司会计科担任成本计算。半个月之后,他和丁信诚交上好朋友。南京的秦淮河畔及夫子庙,入夜笙歌不绝,歌女妓女,浓装艳抹,搔首弄姿。公司的男人们,有不少人去寻花问柳,寻欢作乐。丁信诚只是慕名地去看了一次,而后便退避三舍,再也不去那污垢之地。 工作之暇,丁信诚的消遣,就是在自己的床铺上,看看罗苡和他在一起时照的生活相片。或者是找一两位老头子下象棋,聊聊天。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丁信诚试用期满转为正式当班司机。他在此期间,没有写信给罗苡,他想经过一段无音信的分别,而后更加甜蜜。至于父母那里,信诚每出车到一个地方,他就给家里去信,禀报平安,也顺此向父母请安。信中的地址每到一处就换一个地方,不让父母知道他的确切地址。父母也无法给他回信。 丁信诚有了职业,他设想的小家庭历历在目,他知道他离不开罗苡,这个家一定得有罗苡来支撑。自然,他想到了结婚。他上班几个月,一不休假、二没病假,他为了能早办婚事,把几个月的假期全部累计到一起,共有二十天,足够了。 他终于盼到二十天的补休日,他决定回上海,仍暂住徐蕴昌寓所。次日上午,丁信诚向周治仁借了小汽车,在住处耐心等罗苡下班后,开车到她家谈谈结婚之事。罗太太见了丁信诚送来的礼品,放在桌上,那香味四溢的板鸭和盐水鸭,一看便知道是南京特产,便问:“丁先生这几个月是去了南京?”丁信诚点点头。“南京的板鸭、盐水鸭全国闻名,你买了这么多来送我们,真难为情。” 罗母说。 “随便带点土产,尝尝味道。”信诚答。罗苡内心喜悦,微笑着说:“上次你来穿夹衣,现在是棉衣,你有几个月不来了。”“是有几个月不来了,那是为了我们的小家庭而奔波的。”信诚说。罗苡听到这句陌生的话,感到很不自然,便问:“为谁的小家庭,是你的或是我们的?”“唉!说来话长,这里不好开口谈,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到时再告诉你。” 丁信诚和罗苡走出里弄,罗苡见车子是周治仁的,就觉得蹊跷,便问:“你怎么不坐自己的车了?” “到广东小馆子,我请你吃粤菜,然后,我向你宣布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什么事那么有趣,不能现在讲。”“到馆子再说。”丁信诚答。 罗苡听了丁信诚的,一起乘车到广东馆子,上高级密闭的雅座包厢。这是一家中西结合的餐馆,先是粤菜,后是西式点心,咖啡。凡是客人进小间雅座、侍者招待完客人所需菜味及食品饮料之后,一般是不再进来打扰客人。 两人对坐,桌上摆上三菜一汤的广东菜,然后,外加两碟奶油西点,两杯咖啡,一眼望去,真是不中不西,不伦不类。 丁信诚这次约罗苡,不是在于吃,而是能有一个好环境,好好地说说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奋斗,趁此机会,也好向罗苡庄严地求婚。 俩人草草地填饱肚子,好像无话可说的样子。丁信诚抹抹嘴上的油,喝了一口咖啡,便对罗苡诚恳地说:“罗苡,你不是问我为啥不坐自己的小车吗?我现在告诉你,我四个月前就离家出走,自谋职业了。” 罗苡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说:“你、你好端端的人生,好端端的环境,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想不通。” 丁信诚觉得罗苡是佯装不知道他出走的真正原因或是只知道其中一、二。丁信诚抓住这个机会,向罗苡表露自己的心迹。他双手紧紧地握住罗苡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四周很宁静,只有两人的心怦怦地跳。 丁信诚说:“罗苡,我离家出走,原因有二,第一,为了我能娶你为妻,给丁家增媳添丁,我要独立自谋职业,不靠父母帮助,所以就出走了,至今我父母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职业。一切都是为了你。第二,我郑重地向你正式求婚。罗苡,嫁给我吧,我们会白头偕老,共度人生。请答应我!”话间,丁信诚下跪于罗苡跟前,右手轻轻地握住她的左手,并在她的掌背上轻轻一吻。 罗苡此刻此时的心情似火一样地燃烧起来,她没有准备,她也不知道这一时刻的到来来得太突然。她真的很想俯下身去疯狂地把眼前这个男人周身吻遍。她爱他,她担心他的父母的反对,丁家的行为恰好证明了她的预感。她没有马上答复丁信诚对她的求婚,她要好好地想一想。她轻轻地扶起了丁信诚,说:“信诚,你先起来,我知道这一切你都是为了我,但婚姻大事,也不和丁伯父、伯母商量,就离家出走,你太鲁莽了,你伤了父母的心,我没有进丁家的门,就闹得全家不和睦,这样不好。再说,我也要向我妈讲讲,听她老人家的意见。自从我爸去世后,妈和我俩人相依为命,我不论做什么事,都要征得妈的同意。这点,你不介意吧?” 丁信诚想想,也有道理。他知道,他和罗苡来往已有一年之久,而且时常到罗家帮这帮那,罗母对他非常满意,他看得出罗家对他的选择,他放心。所以,他对罗苡说:“好,我尊重你的意见,一切由你吩咐。”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卡车司机工作证交给罗苡看,说:“我已在南京新绥汽车运输公司上班,时间已有四个多月了。我开的是大卡车,薪水还可以,为了婚姻自主,我有独立谋职、建立家庭的责任。你嫁的是我丁信诚,不是我的父母,我是独子,时间久了,父母会原谅我和你的。不过,父母没有见过你,你长得这样漂亮、有修养,家父、家母如果真的见了你,一定会十分高兴的。罗苡,请相信我。” 罗苡沉吟,眼含泪水。她的感情,战胜了理智,她默默地抽泣道:“信诚,没想到你为我做出了这样大的牺牲,我很感激你!但我总预感我俩的结合,会是一场悲剧。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中国的世俗偏见太深,令堂令尊一定不喜欢我。我们的婚事,谈何容易!” 丁信诚自信地说:“罗苡,我现在是工人,和你一样的身份,大家都是蓝领。已是门当户对了。” “你瞎说,你不是蓝领,你家是上海上层人家,你家是中国高层次的家庭,我怎么?”罗苡说。 “你讲来讲去,离不开门第门第,我没有这种陈旧的观念,我只讲感情。总而言之,我对你是真心的,永远不会变。这次,我是请假回来的,时间短促,我以前事先不告诉你,就怕你不同意也怕你们劝阻。现在我已筹到自己的资金,足够举办我俩的婚礼。我的心,是不可动摇的。” 罗苡沉思片刻,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感谢你对我真挚的爱。我回去跟妈说说,但求她支持我们。” 丁信诚听了罗苡的这席话,立刻心花怒放,满脸红云,一口气亲了罗苡七八个吻。然后说:“你今晚就跟伯母讲,我明天去你家,我希望你和伯母会欢迎我这位上门女婿。ok ?” “yes。”罗苡答。当晚,罗苡回去,她把丁信诚出走自立并向自己求婚的事告诉妈,问妈的意见,罗太太既高兴又担心地说:“丁小开来我们家走动,他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待我们,也很体贴周到。我担心的是他的家庭,同我们太不相称,齐大非偶,古有明训,你进了丁家门,不会受到尊重,他们还认为我们想高攀。现在丁小开为了你,又做出了让他父母亲不高兴的事,将来,两代人之间的隔膜很难消除,在丁家的环境里,可以预料,日子不会过得幸福。不过,丁小开为了你做出牺牲,纵使是短暂的,我们断然拒绝,也觉得有些太绝情。本来我希望,丁小开先生另外有中意的人,但是,事与愿违,这件事,是有为难。唉!”罗太太叹了一口长气。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怪只怪日本人,弄得我们穷。造孽,造孽!丁小开本人是好的,但家庭是不相称的。丁小开脱离家庭,说明了他父母对他同你结婚是不同意的。既然如此,你自己要多想想,小苡,我做妈是为了你的终身,我想,你同丁小开,还是做朋友好,他的好意,我们将来回报。”停了一停,罗太太见罗苡不答话。她又说:“我也知道,你的心上,只有丁小开,现在理智同感情,你面临抉择。唉!你要理智。进丁家,开头就僵,结局会好的成分少。善之于始,而后善终。”罗太太最后讲了两句成语,提醒女儿。 罗苡只是默默地听着,她懂得了妈妈的心理,对丁小开求婚,妈妈讲的都是实情。 是晚,罗苡在床上,左思右想,还是听妈妈话,不答应丁小开为好。她头靠软枕,想好了委婉拒绝丁小开婚事的措辞。 翌日晚餐后。罗太太说:“今晚丁小开先生要来听回音,我在家不方便,出去串门,你记住妈的话,不能答应他,好好地同他讲清楚。”罗苡说:“嗯,嗯,我听妈的话。”而后随手拿了本书看着。 丁信诚来到罗家,轻敲门,罗苡打开,他进门站着说:“伯母呢?”她说:“刚出去。”他着急地说:“你同伯母商量,我想你同意了,伯母不会不同意。我要回去上班,行动要快。今天是星期二,星期天举行仪式,行吗?”罗苡说:“你看你这样急,先请坐,慢慢再谈。对举行仪式,我怕,我想……”(未完待续) 第32章 情投意合(2) 丁信诚坐下了说:“你还怕啥,你还想啥,你还不相信我,我这个人不可以信赖?”罗苡见了他那急求恳切地面容,内心禁不住软化。她把妈妈的嘱咐和昨夜想好的婉拒说辞,在心里左右翻腾,觉得实在难以启齿。她想讲,嘴蠕动,又把话咽了回去,沉默。小丁又说:“我一生幸福,就在于你的同意了!伯母究竟说了啥?”罗苡张了张口,但又没有说话。丁信诚说:“罗小姐,我求求你,开开金口,好不好?讲一句话,或者点点头。”罗苡把头低了,还是不语。 “你今天变了‘哑巴’,我再求求你,快点答应好吗?不要怕难为情。” 罗苡被丁小开讲“不要怕难为情”这句话一逼,倒逼出了一霎间的勇气,讲出两句话:“我同你还是保持友谊好,我高攀不上。”丁小开等来等去,想不到等到的答复是这两句话。他一急,失去了理智,冲动地站起,走到窗口,面对蓝天,直挺挺地跪下。朗声说:“我,丁信诚,向天起誓,请求同罗苡小姐白头偕老,永远相爱,皇天后土,鉴照诚心,如有变卦,神鬼不容,言行不一,甘愿天谴。” 罗苡被丁小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听着他的誓言,慌乱间,她在他的侧面,也跪了下去,她手扶丁小开,说:“请起来,你这样算啥?你不起来,我也不起来。”丁信诚这时,也为自己在急慌中做出的举动感到“窘”。但是他转念,既然做了,索性做到底。便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至此,罗苡的“不”字决心,化为乌有,临时改了主意,双颊酡红,她用妈的名义,转了弯儿,轻轻地竟然说:“我妈不反对。”丁信诚听说,高兴得跳了起来,罗苡跟着站起。 丁信诚说:“伯母同意了!我有家庭了。我幸福了!”他出其不意地拥抱了她、吻她、抚摸她。 罗苡没有理由推开他,她无法拒绝一位深深爱着她的男人。他们真正相爱了。长吻之后,信诚说:“如果有人问我,我的一生什么时候最幸福,我会高兴地告诉他,现在是我最幸福、最难忘的时刻。罗苡,你呢?”“我也是。”罗苡羞涩地嫣然一笑。丁信诚说:“我准备明天印喜柬、看礼堂、定酒席、请律师,星期天就举办婚礼。我有家主婆了!”“你看你像是发了神经病,这事怎么这样急?”“神经病?为了我们的家,我发神经病值得!”丁信诚答。“这样快就举行仪式,还请什么律师,又不是打官司。”罗苡问。“办事要讲效率,说做就做,请律师是证婚,让我们的结合得到法律的承认。你现在是罗苡,过几天就是我合法的太太。”“啥个太太,太太的,难听!我听不惯。”“你以后会听惯的。好了,我们现在就把应该请的朋友名单定下来。结婚那天,我要准备一快红绸,请来宾签名,用镜框镶好。签名绸和结婚照,是上海人结婚时永恒性的纪念。”丁信诚说毕,就向罗苡要了纸笔,拟好请客的名单。 “这次婚礼,我要办得热闹些,我要请乐队来捧场。”丁信诚说。“就请月宫的爵士乐队吧,那里有我几位姐妹,也请她们一起参加我的婚礼。”罗苡说。“也好。还要请没有结过婚的人当傧相,男傧相,我自请,女傧相,你看请啥人?”丁信诚问罗苡。罗苡想了一阵,便答:“合适的人,人家没有空,想不出合适的人。” 丁信诚想了一下,说:“我想到了一个,她是小陆的女朋友余小姐,我同她在大陆餐厅吃过饭,能说会道,十分人才。” 罗苡说:“我看你对结婚的事,蛮老练的,又是请律师,又是签名绸,又是乐队,又是傧相,你样样精通。” 信诚说:“常言道,久病成医,我和家母经常出席人家的婚礼,而且都是大家庭的上层婚礼,见的世面就多了。所以就学到了一点东西,记在心上,这次我们的婚礼,只是人家的五分之一的仪式,以节俭为主,这样很好。” “我真是外行,以后这个家就多靠你了。”罗苡答。“明天你请假,我们上街买你喜欢的东西,也好在婚礼那天表现表现。” 信诚说。 罗苡说:“你当卡车司机,工钿不多,组织新家庭,长远过日子,细水长流,不要为了结婚就讲排场,摆台型,打肿脸充胖子,几天阔气,弄得背债亏空。我出客穿的旗袍,冬大衣都有,还算新,不用买了。” 丁信诚听罗苡的话,说:“人,一生一世,结婚只有一次,应该做新衣,买新家具。” “人,宝贵的是知心,感情。我是嫁人,不是嫁物质享受,更不是嫁排场虚荣。丁小开,我对你说,婚礼,我主张简单、庄重,不要浪费,不要排场,你在南京上班,婚礼之后,我们去旅行,省得布置新房。”罗苡讲出肺腑之言。 丁信诚听了,想了想,罗苡的话很有道理,两人一但结婚,立刻去南京生活。在上海没有房子、在旅馆里买家具,布置新房,将来搬家,也是麻烦,这事情,还是罗苡说得对,他情不自禁地握住罗苡的手,连吻着她的脸,便说:“罗苡,我眼光不错,你太好了,我有了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有了你,我们的家,今后一定会幸福的。” 罗苡不答他,咬着嘴唇,凝视他,拥抱、吻他。丁信诚怕深夜走路不安全,提早离开了罗苡家。罗苡执意要送他,他不肯。这样,罗小姐只好守在空房,等待母亲回来。罗母到邻家去摸了几圈麻将,觉得无味,便跟姐妹们到弄堂口斜对面的霞飞剧场看戏。当戏散场之后,罗母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十一点多。罗苡见母亲回家,待母亲坐定,罗苡扑地下跪叩头,带泪地说:“妈,我爱丁信诚,我不能拒绝他,我不听妈的话,请妈责骂我吧!”罗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傻丫头,人心都是肉做的,丁小开待我们家好都是为了你,还愿意吃苦头出去当卡车司机,他是好人。我从心里高兴。既然你已向他表示,愿结秦晋之好,白头偕老,我就成全你们,祝你们幸福,早成伉俪!妈尊重你的婚姻选择,这几天,我们抽时间,买些床上用品,也好准备准备。” 罗苡听妈这么一说,高兴得扑进妈的怀里,很久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深夜的钟声,从黄浦江边传来了十二下,户外的寒风,吹得罗家窗户沙沙作响。罗母叫罗苡要早休息,养足精神,为结婚作好准备,其实,罗苡今夜没有睡意,她一直想待在母亲的怀里,想再撒骄一次。要不然,结了婚,就没有机会这样和母亲亲热、撒娇了。 丁信诚从罗家出来,双手插进裤袋,口里吹着《燕双飞》歌曲的口哨,轻松地走在僻静的人行道上。 徐蕴昌在梦中被丁信诚进房的声音惊醒。他说:“看你高兴的样子,一定是求婚成功,我祝贺你。也祝贺丁太太早生贵子。”说完就兴奋地掀开被盖,从床上跃起,趿上拖鞋,拥抱了丁信诚一下,握住他的手说:“信诚,你艳福不浅,尊夫人是反三心牌的人。” “什么反三心牌,此话怎讲。”徐蕴昌用四川口音讲:“丁太太这个人嘛,自己看了开心,别人看了动心,留在家里放心。”丁信诚也学四川口音答道:“你这徐蕴昌到上海不到三年,已经是上海通了,将来我有了儿子认你做干爹,怎样?”徐蕴昌上床,用棉被盖在身上,高靠枕头说:“我愿做你儿子的干爹。你儿子算有福气,我们四川,古称天府之国,美丽富饶,地灵人杰,养育了像卓文君那样重情轻财的绝色女子,她放着千金小姐不当,偏偏看中穷秀才司马相如,双双私奔。后来当垆煮酒,传为佳话。你丁信诚放弃富家小开不干,去南京谋苦职,开卡车为了罗苡,愿牺牲一切,我看是得卓文君的真传。你不应是上海人,你该是我们四川人的儿子,怎么样?” 丁信诚哈哈一笑,说:“四川娃儿的嘴巴就是能讲!张口就是一大板,我还是说不过你!” 二人笑毕,徐蕴昌又问:“你们结婚的日子定了吗?”“定了,这个礼拜天。时间仓促,我明天一早就去办事。现在我单枪匹马,只好找朋友帮忙。”徐蕴昌说:“你要我帮忙,我向学校请假,我学的是经济系,我替你管账房,怎样?”丁信诚巴不得多有一个帮手,点头称好。次日,丁信诚到周治仁家借了车子,为婚事准备。 他来到新新酒家,上到二楼,订下凤凰厅,取凤凰齐飞之意。同时订了一个福寿厅,取夫妻白头,福寿安康之意。这两厅对面,还包了佳美厅、如意厅,都是好兆头好彩头的象征。对来吃喜酒的客人有升官、发财、获职、幸福、快乐之感。对于丁信诚和罗苡的婚事,更祈望喜上添喜。 丁信诚先到酒店账房,账房老板洪先生笑脸相迎说:“丁到敝酒家预订酒席,万分欢迎。敝酒家优惠顾客,凡顾客订中等喜庆筵席五桌以上的,如举行仪式,敝酒家各厅布置礼堂在下午两时半至五时半免费供用,同时,奉送喜柬,每桌十张。如尊驾没有空散发喜柬,本埠的我店代送,外地的也可以代为邮寄。同样分文不取,免费服务。平时,尊驾光临敝酒家宴客,请帖及‘局票’(指召唤相识妓女到酒家陪酒的印单),敝酒店常备,供客随时应用。”洪老板说完后,在抽屉里拿出一叠印有本店店名的喜柬,双手捧给丁信诚,丁信诚接过一看,喜柬系淡红色卡片对折式,片面供写收柬人姓名,片里隐印着大红的双喜字及金色线条画“和”、“合”两仙。喜柬文字系直行正楷以深红色叠印在画面上,文曰: 我俩谨于农历月日午时,假座新新酒家礼堂,举行婚礼。恭请光临丁信诚看了喜柬,感到满意,随即向洪先生说明借用礼堂及设宴时间,预订了上等的鱼翅、燕窝席十桌。 洪先生收了定金,数了一百张喜柬给丁信诚说:“尊驾光顾,如感到满意,以后请多多惠顾,并请向亲朋宣传介绍,谢谢。” 筵席妥,丁信诚立刻车开扬子饭店,付定金预订星期六住房两间,一间为新婚洞房,另一间为新婚办事,差使之用。 紧接着,他去照相馆预定拍结婚照的时间,然后上出租礼服店订租新郎新娘礼服,再上花店订租礼堂摆设用的鲜花、花盆及供宾客掷甩使用的散花瓣和彩纸屑。丁信诚忙完这些必需办理的事后,已近黄昏。他疲倦地往回走,一步一步,才觉得肚子饿极了,正打算进一家面食店吃碗面,填填肚子,才想起要到绸布庄买签名的红绸。 当晚,丁信诚累得不想动弹。他躺在床上,憧憬他和罗苡新婚之后的甜蜜。 想着想着,他来了精神,仿佛罗苡在他身边给他带来力量。他该立刻到罗苡家,告诉她婚礼准备的情况。 罗苡见此刻丁信诚来,高兴地开玩笑说:“这么晚,你还来,不是想在此过夜吧?” “哪里话,你叫我在这里睡,我还不肯呢!我要把我们俩的情和爱统统留在新婚之夜,到那时,我会比今晚百倍千倍地爱你!哦,对了,我今夜来,就是要告诉你,我今天都把婚礼的准备工作做好了。” “你很辛苦,能有你这样一位好丈夫,这是我罗苡的福分,你过来,再过来。”当丁信诚走近罗苡之后,罗苡紧紧地抱住他,在他的脸上狂吻。丁信诚双手搂住罗苡的腰肢,低下头在她的耳根、颈脖、脸腮……吻了个遍。然后,用他那带着胡碴儿的嘴唇,紧紧地吻住罗苡的樱桃般的小嘴……这长吻,让他们觉得时光凝固了。良久,丁信诚才回过神来,问道……“伯母不在?”“这么久,才记起寻找屋中的主人,你也太马虎了!妈今晚出去串门了,她要把我们的喜事告诉她的朋友。”罗苡答。“我能有这样一位善良的岳母,真感幸福。到时生对双胞胎,让她高兴高兴。” “你真坏,这么贪心!想把我累死呀!”二人连说带笑的闹了一阵子,丁信诚才从公文包里拿出新新酒家赠送的喜柬给罗苡看。罗苡看后,十分满意。丁信诚和罗苡商量婚礼仪式一事,两人意见一致,由丁信诚执笔写仪式程序,当写到第三项主婚人入席时,他停笔说:“罗苡,主婚人我的父母不在场,只有你妈出席,不像样,索性两家的长辈都不要,婚姻自主嘛,主婚是自己,你说怎样?” 罗苡点头同意。 结婚仪式写好了,程序是:1.婚礼开始。奏乐。.证婚人入席。.介绍人入席。4.奏婚礼进行曲,结婚人入席。5.结婚人相对行礼,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6.结婚人交换信物。7.结婚人用印。8.证婚人用印,致颂词。9.介绍人用印,致颂词。10.来宾致词。11.结婚人向证婚人致敬,鞠躬。1.结婚人向介绍人致谢,鞠躬。1.结婚人向来宾致谢,鞠躬。14.礼成。请证婚人,介绍人退席。 仪式程序定好。丁信诚说:“证婚人是我初高中同学,在东吴大学学法律的挂牌律师江先生。介绍人请大周小章。女傧相是余小姐,男傧相是小陆。司仪请小邓。男女招待员请了六个。账房是小徐,总务是小章、大周。请了大周和小陆两部车子,随时派用扬。有一桌酒,送给你妈妈,看够不够?”罗苡说:“够了,够了。我家在上海,没有什么交际。”丁信诚说:“这样讲,婚礼准备事情算是做好了。” 星期六下午一时,丁信诚仍开周治仁的车了,到扬子饭店问讯。旅馆已为他留下了508、506号两个有浴室、客室、卧室的套间房。丁信诚择定506号为临时新房。房子看好。他开车到罗家,罗太太见了他说:“你这几天,跑东走西辛苦了,明天就是你们的大喜日子了。” 罗苡说:“我已经向厂方请假,时间是同你的假期一致的。”丁信诚说:“旅馆房间已订好。”罗苡说:“那么,我们现在把准备好的新房零星用具、床上用品,送去布置。”(未完待续) 第33章 情投意合(3) 扬子饭店506号房,丁信诚和罗苡两个共同布置临时新房。丁信诚说:“明天你就要荣任丁太太了。”罗苡闻话,红霞上脸,转身不答。丁信诚陶然惹醉,转到她的面前,拥着她给了一个热吻。 下午一时四十分,酒家凤凰厅午市营业已过。领班指挥侍者,只花了四十分钟,就把原有板凳撤去,空出厅堂,摆礼台,摆礼桌,桌上铺了象征婚礼吉庆的图案台布,把送到的盆花置放在礼桌上和厅堂周边。从厅口至礼台,地上加铺了红色长地毯。新郎新娘行礼站立处,又镶铺了方形红色地毯。礼台后壁,挂上了紫红色丝绒帷幕,帷幕正中是个红色反光罗甸片穿缀成很大的圆形喜字,左右两边,缀上了小徐、小章、大周、小陆四个人所送的可以改做被面的四张织锦喜幛,每个喜幛上都缀有四个金箔正楷字,左边的两张是“佳偶自择”,“幸福百年”。右边的两张是“节育优生”、“英才万代”。厅堂四周,彩色壁灯,全部扭开,五颜六色,灿然辉煌,酒家预备下的留声机,放唱轻松歌曲。 经侍者们一阵摆弄,霎时间厅堂充满喜气。酒家底层大门旁边墙壁木牌上漆着凤凰厅及二楼凤凰厅入口处,各厅竖了红漆大木牌,上有金粉书写正楷字体“丁罗府喜事”。 六个男女招待员,鲜衣华服,胸佩红绸花及“招待员”红绸条,站在礼厅门口,笑容可掬,接待宾客。 被邀请的乐队,带着乐器和小型钢琴,也在专设的位子上落座。万事齐备,只等东风了。 三时左右,男女宾客,衣冠楚楚,陆续莅临。受丁信诚邀请的同学朋友,都知道他为婚事离家的内情,猜想他结婚需要钱用,送的婚仪都是给包现钞或银行礼券。来宾们送过礼,跟着就在旁桌放着的签名绸上,用毛笔签名。 三时半,司仪小邓站在礼台角上,口对麦克风,宣布婚礼开始,奏乐……宾客们都起立,分站礼堂两边,中留过道。 司仪按预定结婚仪序宣布……当婚礼进行到结婚人入席时,乐队改变乐曲,奏出传统婚礼的进行曲。 身穿礼服的结婚人和男女傧相,缓慢地在红地毯上行进。戴淡红色镂空花手套的新娘,手捧鲜花,她后面跟有男女儿童各一,捧着礼服拖纱尾部,同步行进。 新人和傧相向礼台上坐着的证婚人等站住。脸上堆满笑容的宾客,从两旁三面合围。 司仪继续照预定仪式程序,大声导仪。婚礼进行到结婚人用印,由男女傧相在掌声中拿着丁信诚和罗苡的私章,走上礼台,在证婚人面前摊开的两张结婚证书上,分别盖上了朱红的印章。 接着,司仪宣布,请证婚人用印,致颂词。证婚人站起用了印,在欢迎的掌声中说:“尊敬的来宾们,我今天参加罗小姐同丁先生的结婚典礼,感到十分荣幸。罗小姐丁先生自由恋爱,心心相印,排除阻力,达到有感情基础的结婚,他们是自主婚姻的典范。”来宾们掌声,打断了他的话。 掌声过后,证婚人又说:“丁小开先生是上海出生的无锡人,罗小姐是东北人,两个天南地北,没有血缘关系,从优生学观点来看,他们是结婚的典范。”掌声后,他继续说:“罗小姐丁先生都已经够法定的结婚年龄,我以法律的名义,证明他俩的结婚,是合法的。丁先生受有法国式教育,法国人在全世界是鼓吹节育最强烈的国民之一。他们主张少生优生是于公于私有益的见解,是完全正确的。西方国家之所以国民经济人均快速增长,晚婚节育是重要原因之一,难道不值得我们借鉴吗?今天罗小姐同丁先生结成伉俪,我祝愿他们,来年有个白白胖胖的身心健康的小公民。我祝愿他们甜蜜好合,偕老白头,谢谢,谢谢!”他鞠了个躬,在宾客的掌声中坐下。跟着,司仪唱出介绍人用印,介绍人致词。大周和小章起立用印后归座。 接下来,司仪唱:“欢迎来宾致词,不要拘束,闹忙闹忙。”这时,有位身穿长袍的青年,走上礼台。来宾们响起掌声。这青年说:“尊贵的朋友们,本人自我介绍,敝姓方。我看着大家愉快的笑容,知道各位都满怀高兴地参加了丁罗两府婚礼,阿拉同大家一样。现在,我有个疑问,希望证实。介绍人讲,丁先生和罗小姐是相见有情,没有外力推动。我不相信,我要请当事人自己说‘证词’。谈谈自然性恋爱过程。大家说应不应该?”这吃豆腐式的发言,立刻就得到来宾们共鸣,一片回声说:“应该应该。”方先生又问:“诸位意见是先问新娘,还是新郎?”来宾们有的说:“新娘新娘。”方先生说:“请傧相小姐提醒新娘,宣讲证词。”罗苡在平时,虽然大方,但今天是披着婚纱的新娘,惊喜、新奇又害羞,头脑昏昏然,脸面发烧,难于启口,只轻声说了个“是”。来宾们都听不见。只有傧相余小姐听闻。 方先生等了十秒钟。就问:“新娘子说了啥?”余小姐把声音提高,当了扩音器说:“罗小姐讲,她同丁先生是偶然认识的,见了他就是欢喜。”话音刚落,有一个男宾说:“转弯抹角,不爽快!还是不算,请再讲!”其他男宾们跟着起哄说:“当然不算,当然不算!” 余小姐和罗苡轻声谈了几句,还是由余小姐传声放大音量说:“罗小姐补充四个字‘一见倾心’!”有一个女宾说:“这句话虽然简单,但很形象化,有深刻内涵,我本人pass。”女宾们都齐声说:“pass,pass !”女傧相余小姐甜笑着说:“我也说可以。”有一位男宾说:“阿拉尊重女性,pass。”其余宾客也就附和说:ok。又说:“现在轮到新郎讲。”丁信诚说:“我一见钟情。倾心加钟情等于结婚,这是男女感情公式。我同罗小姐是地道的先有感情后结合,是没有杂念的纯洁爱情结合。”主婚人在台上说:“丁先生、罗小姐同走幸福大道,我很钦佩。现在他们自食其力,今天吉日良辰他们搭乘人生轨道上的幸福列车,我祝愿他们永远相爱,将来列车上增加小客人,永远幸福!”掌声中主婚人向众人鞠躬走下台。 婚礼按所定仪序进行。新人、傧相在笑声、乐声中面向礼台慢慢转身,站在一旁的儿童又重新捧着婚纱,向着厅门口起步。宾客们自动分站两旁让路,向新人抛撒彩纸、花瓣,那一阵阵五彩缤纷的花雨,伴着乐声、掌声、笑声,把婚礼的欢乐推向了高潮。一对新人正是在这高潮之中,缓缓步出礼堂……乐队的演奏停了,留声机跟着播放了喜庆唱片,侍者们又以同样熟练的速度,把礼台拆去,摆开桌凳,喜筵开席。已经拍过了结婚照的一对新人,他们和男女傧相、同证婚人、介绍人、司仪、傧相,共坐了一桌。头道炒菜上席,新人向本桌证婚人等敬过了酒,就由男女傧相陪着走向各桌宾客敬酒,每桌宾客也斟酒回敬祝愿。凤凰厅笑声一片,人们喜气洋洋,享用盛宴。(未完待续) 第34章 情投意合(4) 凤凰厅席终,宾客们各得了一斤重的袋装高级喜糖,一盒盒面上印有金喜字装潢精致的猪油八宝喜糕。总务章志义和招待员又电话召唤云飞汽车公司统一用紫红色车身的的士,以每小时租金三元,小费一元的代价,按照线路,坐满一车开走,招待员们代表新人笑语送客。 客送走了不少,乐队也吃过喜酒,带着“红包”走了。租用的礼服、盆花等出租者按时收回去了,管总务的小章和大周、小徐,留在酒家,开支各种费用。傧相和等着闹新房的男女宾客有十多个,伴同新郎新娘,由小陆开车分两次送到扬子饭店临时新房。 新房内,靠墙的方桌上,放着有灯座的“囍”字管灯,红光四射,“囍”字灯的两边,各竖着像红烛那样有一尺多高的红色烛灯,灯头上的尖小灯泡,也亮着红光。房中间小圆桌上放着一束鲜艳的、芳香扑鼻的康乃馨鲜花,鲜花旁摆着四盘彩色包装纸的高级什锦糖果和四盘水果。床上用品,焕然全新,满房喜气,随后不久,大周、小徐、小章也到,加入了客宾和两位新人侃谈、打趣,欢闹了一个多小时,宾客们才知趣地告辞。 新人送走了宾客,对坐而歇。丁信诚问:“苡苡,你今天有啥感想?”罗苡反问:“有啥感想?” “我感到兴奋,开心。我能拥有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的妻子,我最幸福了。” “可我,我感到很不习惯,尽管坐在我前面的是我最心爱的男人,他和我就要在这红色的床铺上共度春宵,我有点紧张、有点胆怯。讲句实话,和男人在一起,特别是在一间房内,我还真是第一次!真有点不好意思!”罗苡低着头说。 “不要害羞了,我是你的丈夫,我们今后的日子,要共白头一百年,开头总是美好的回忆,你今天很累了,先洗个澡吧。”丁信诚说后,扶着罗苡轻轻地吻着她。 罗苡面向房门,站在床前,脱下旗袍和衬衣,每脱一件衣服,都带有浓郁的法国香水味,弄得满屋生香。 当罗苡正准备再往下脱之时,她犹豫了,瞄了正面而坐的男人一眼,她看见了丁信诚那双不眨眼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身躯,更觉不自在,她不敢再脱,一转身,径自地走进浴室,随手关上门。 丁信诚坐沙发上,等待着一位爱他的女人的归来。他情不自禁地期盼着、期盼着。 罗苡头裹毛巾帕,身披浴巾,拉开浴室门出来。见了信诚仍坐在沙发看报纸,便说:“该你了。” 待丁信诚洗漱完毕,回到卧室,见罗苡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绸缎面的新被罩,在橘黄色的灯光下,罗苡简直就像米开朗基罗雕出的神女,仪态万方,美丽无比。 丁信诚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罗苡背向丁信诚,没有说话。“你不脱睡衣,多不方便。”丁信诚问。“我不脱,我习惯穿睡衣睡觉。我真怕。” 丁信诚便用英语轻轻地说:“亲爱的,从今晚起,你必须改变你单身生活的习惯,你已经有了丈夫,有了自己心爱的精神支柱。他和你是一个人,你必须和他融为一体。现在,你的男人愿意为你效劳,帮你脱掉睡衣。”说着,丁信诚将床头灯关掉,室内一片漆黑。 银色的月光从窗棂透了进来,室内的双喜字在墙上伴着透进的月光,若隐若现。 灯熄了,罗苡反觉心里踏实了很多,黑暗中,她任凭丁信诚给她宽衣。丁信诚紧张地做着一切。他有些慌乱,就像爬到香蕉树上的一头果子狸,当它寻到一串黄得熟透的香蕉时,那贪婪的嘴是何等地不自在。 丁信诚剥光了罗苡的衣裤。罗苡的心跳得更快了,此时此刻,她惧怕灯光,喜欢黑暗。 黑暗中,丁信诚又像一头荒原上的狼,在山岭中寻找栖身的洞穴,他的手在罗苡的肌肤上自上而下的抚摸着,他感到了她胴体凝脂的柔软,带着女人特有的清香味及女性特有的体温,她那急喘的呼吸声更感动着他。 他的手,轻轻地滑过她双腿间那一片芳草地,那是孕育生命的地方,带着体温,仿佛有一道潺缓的溪流,在吟唱着爱的旋律。一刹间,丁信诚的心潮如海浪汹涌,如火山爆发,他像一头雄狮,扑到罗苡的怀里。 瞬间,仿佛地动山摇。罗苡极力地将她的嘴去寻找他的舌头,就像一头干渴难耐的小鹿仰接山岩淌下的清泉,非要畅饮一番不可。她的双手,也极力在男人的身上摸索着、搜寻着……在这新婚之夜里,他们既生疏而又熟练地相拥。她丰硕而富有弹性的**努力地随着丁信诚强劲的逼迫和挤压,使丁信诚殷切地感受到罗苡潜在的爱欲和激情。 罗苡双目锁闭,而嘴微启,期待着丁信诚的长吻。这吻,像水瀑洗涤的山野,使罗苡周身酥软,通体绵柔。 不知是因丁信诚爱抚有加,还是他的手无意间触摸着罗的那根神经,使罗苡激动地扭动起来,伴随着她那急促的喘息和呻吟,仿佛在痛苦的挣扎,实则是快乐的舞蹈。快乐达到了极点。 她扳倒了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爬到了他的上身,他仰卧着,任她的吻抚交加。她撕开了丁信诚唯一在身上的一件红背心,变成欢乐的主宰。两个滚爬着,去追赶那班爱的列车。 罗苡似乎比丁信诚还急于上那列车,她急促地奔跑,迈开那柔软,而富于弹性的双腿,急匆匆地跨过列车的门槛。 而丁信诚却像列车上老练的乘客,伸出一只手,将她扶到爱的包厢面前,他和她敲开了幸福的门,双双踏了进去。 列车的鸣笛声激励着丁信诚和罗苡爱的情缘,他们穿山越岭,驰聘着,喘息着欢乐着,飞沙走石,电闪雷鸣……这是一段人生爱的旅途。这是一次令人销魂的搏击。情波欲浪的翻滚、涌动,将他们推向高潮。罗苡处于颠峰状态的时候,她被扭动的身躯涌到床沿,跌下深谷。她紧紧地抱住丁信诚,随口呼喊: “信诚,信诚,我的真爱!”她呻吟,她喘息,她亢奋得死去活来。丁信诚在她的呼喊中,任由她双手的指引,进入了春燕筑起的新巢,那里,一片温暖,静谧。一切在宁静中死去。 一切在欲死欲仙的情缘中得到快乐与幸福。 天朦朦地亮了,窗外透进一丝亮光。罗苡双手仍抱着丁信诚,两人面对面地侧卧着,彼此都互相呼吸着对方的气息。两人的鼻孔,同在一位置上,亲密无间。罗苡看着丁信诚,觉得自己渡过了一个幸福而温馨的夜晚。她已经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她激动地眼含喜泪。丁信诚望着她,见她那满脸欢喜的泪容,便上前轻轻吻去那喜涩的泪水,问道:“罗苡,你累么?”“不累,我太高兴,太激动了,这都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呐。” 罗苡答。 丁信诚知道,一个处女在她献身给她的男人的时候,是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也知道,一个处女在她不爱的男人面前,她的贞操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罗苡曾经当过舞女,在丁信诚认识她后,把她改造成一个能自食其力的良家女子。她的处女,她的贞操竟能奉献在自己的新婚之夜。丁信诚说:“苡苡,我这个外行人,不知道一个舞女还是那么纯洁,对你过去的生活、社交,我无权过问,我这个人对封建思想和社会世俗的偏见有不同的看法,我爱你,我相信你的贞操,我爱你,不管你是哪个阶层的人。我只要求我们婚后感情忠诚、幸福。” 罗苡挣脱了他的拥抱,说:“看你,大惊小怪的,我自从认识你第一天起,我就要留这片纯净的土地给你开垦。” 两人幸福地笑笑,又抱成一团。早晨的阳光洒照进来,照着婚床上的这对爱侣,他们的心,欢乐而又明亮。他们是世间最幸福的人。(未完待续) 第35章 闺房乐趣(1) 按旧习俗,新郎新娘要三朝回门到岳家。周治仁,上午便开车出门,邀了熟人、朋友热热闹闹地来到扬子饭店,接了丁信诚和罗苡这对新伉俪回门。罗太太已做了准备,见女婿和女儿同众宾客来到,非常高兴。把摆好的茶食水果热诚待客,给每个人端了糖茶、莲米汤,请大家吃。为了使这次婚礼完满结束,丁信诚要请“三朝回门酒”。他邀请大家到福州路北方馆的鸿宾楼设上等酒席招待客人。宴席丰盛。徐蕴昌、周治仁、章志义等同学及姚小姐、姚太太等人,向罗太太及丁信诚夫妇频频祝福。宾主尽欢而散。夜已深深地笼罩了黄浦江的上空。上海滩上的霓虹灯一闪一亮,五光十色,路上的行人渐少,偶尔有一两辆黄包车经过。江边的醉汉在妓女们的簇拥下,讨价还价。 扬子江饭店也在这静谧的夜晚放下它蓝色的帷幕。那帷幕遮盖下的客房里,旅途劳顿的客人早已打着困倦的鼾声,唯有像丁信诚、罗苡这样的新婚夫妇,还沉浸在无尽的爱抚与甜蜜之中。 罗苡倒进床里,像步入花红柳绿的春天,景色旖旎,却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和困倦。丁信诚被爱躯动着,他吻她,抚摸她,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倾诉他积蓄在心中对她长久的思念。丁信诚强烈地压迫和亲慰着罗苡,让她感受到他心灵的坚定和情感的真实。渐渐地,她被他的激情所感染,她的困倦仿佛被一阵风刮走了,在那漫漫长风之中,她与他携手同行。 他俩仿佛步入繁花似锦的春天,一同领略爱的芬芳,一同酿**的蜜汁。是她改变了春天的颜色,改变了一个季节的颜色,使绿草变得茂盛,溪流变得更潺缓,蓓蕾为怒放的鲜花,她,则从少女成熟为一名少妇。 过了很长的时辰,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一个世纪,他们走向了快乐的平静。罗苡把头搁在丁信诚的胸膛上,十分安宁,不知她在想什么。信诚欲开口问她之时,罗苡先开口了:“信诚,你现在想什么?” “我在想唐诗。”“你有点神经病,做爱之床,做欢之时,你心中竟想的是李白、杜甫。你把我放到什么位置上了。”罗苡问。“好太太,正因为我想你,我爱你,我才想用唐诗来形容我们这些天来的行为。” “什么唐诗能和我们行为有关,你骗我。”“那好,我讲你听听,你记得那个新婚之夜吗?那一晚,我的手抚摸你的胸脯之时,就像李白诗中:‘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日者,代表乾、乾者,男性也。孤帆一片,伸来是我的手。你的胸,不是两座高山相对出吗?当我的手不客气地往下延伸,我又想到了李商隐的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处有轻雷’。中国古典小说,形容*****称为云雨。东风细雨、芙蓉塘、轻雷,多么富于诗情画意啊!”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把唐诗全歪曲过来了,我对唐诗不够熟悉,经你这么一说,我倒喜欢听听。”罗苡说。 丁信诚:“花径不曾缘客归,蓬门今始为君开。你的蓬门为谁开?”罗苡说:“你这坏蛋,越讲越不像话!”“好了,我也不想再背了。不过,你让我最后念一句给你听听:‘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你的爱河,被我兴风作浪,两岸疏离开阔,我也风平浪静,一帆孤悬,在你爱河之中。” 罗苡说:“你不学好,将唐诗来断章取义,诗圣杜甫,诗仙李白两位老先生知道了,一定要从九泉之下回归人生,抽你耳光。是你,把他们崇高而伟大的诗意给蹂躏了。” 丁信诚说:“食色性也,连孔夫子都这样说,男女性生活,是神圣的事,公开的秘密,用不着神秘化。《西厢记》的描写就蛮好的。” 罗苡说:“王实甫的《西厢记》,我读过,现在我考考你,你能背得《西厢记》里的一段话,算你有记忆力,随便你背哪一段都可以。”“想不到我的太太读过《西厢记》,而且过目不忘,真是有水准。”“那是我爸爸的藏书,我常拿来翻翻。”“既然太太要考自己的先生,那么,我也就背一段给你听听。”“光讲废话,你赶快背呀,不然,天就亮了。”罗苡说。于是,丁信诚穿上睡衣,在卧室中踱步。一圈、两圈。他终于想出了要背的段文,便说:“我从鞋子念起,请你听好。”“嗯。”罗苡答。 “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勾,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去发仿佛坠金钗,偏宜髻儿歪。我将这纽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嗨,无不肯回过脸儿来?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软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但蘸着些儿床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媪香腮。春罗原莹白,早见红香点嫩色。灯下偷睛觑,胸前着肉揣,畅奇哉,浑身通泰,不知春从何处来……” 罗苡打断了信诚的话:“好了,不用背了,我知道你是位秀才,学者,爱情研究专家。”说着不想让丁信诚再讲下去,叫他赶快上床,不然会感冒的。 良宵苦短。次日,晨。夫妻俩在房内吃过早餐并坐。 罗苡说:“你昨夜背唐诗,背《西厢记》,都很熟。人家讲,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来也会吟。你也做两首让我看看。”丁信诚说:“我早已在脑子里做好了。不过,我没有写出来。你要欣赏本人拙作,我就写出来。” 丁信诚坐字台边,取纸抽笔,诗写成,吟过,略加改动。他站起来,又坐到罗苡旁边,把诗递给她说:“请太太斧正。”诗题: 新婚良辰夜(三首七绝句)其一:褪下旗袍显体柔,罩胸内裤贴身留。雪肌玉背惹人眼,叫伊故意勿回头。 其二:满枕青丝散馥香,唇唇吻贴甜入肠。双峰软腻怡君醉,如此良宵愿永长。 其三:含羞不肯露娇花,定要熄灯摸境佳。却被嫦娥偷听着,微微娇喘透窗纱。 罗苡看了,红云上颊,拿起诗笺,向丁小开打去。说:“这种诗也能上口?你真不是好人,人家唐诗写新婚,我记得的有一首五言,‘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一首七绝,‘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觉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多好!你的诗,你自己多看看,是拿我寻开心。”他说:“我的诗,句句写实,你是当事人,你仔细回忆,情景是否符合?” 罗苡说:“哼,当事人是两个,你只写我,不公平。”丁信诚说:“我的白描诗,专写给你看,所以只写你,没有写我。而且这新婚旖旎风光的诗,只有我同你两个人看,不出房门。罗苡,你要公平,我现在写一首英文诗请你指教。” 罗苡说:“你的诗,看了惹气,不要看!”她佯装生气,不睬信诚,拿起书来看。丁信诚看罗苡佯嗔的样子,别有一种可爱神态,越看越可爱,便拿起她的手,吻着说:“你现在讲不看,让我写出来,我有把握。你一定欢喜看。” 丁信诚坐在写字台边,执笔凝思,罗苡看着小说,房中静悄悄的。不到一小时,丁小开的英文诗稿写成,涂改眷清,他自己朗诵两遍还觉得押韵。 他站在她面前说:“这不是写你一个人的诗了,你不相信,你看。”罗苡说:“我不想看。”丁小开学京戏腔说白:“喏喏喏,小生有请娘子,观看了吧。”同时,配以演戏动作,拱手作揖。罗苡说:“非洲象的面皮。” 丁小开说:“在夫人面前么,面皮是老了的好呵。”京白道完,丁信诚把诗稿放在罗苡手上。她拿起一看,是漂亮整齐的手写式印刷体英文。她默读这“桑纳”体十四行诗,译成中文大意是: 窗前射入银光,喜字烛灯霓虹辉映。温柔春意,斗室满馨香。被翻轻浪,琴瑟合奏乐曲篇章。处女神悄然远去,喘息,甜蜜空间回荡。神游仙镜,幽洞探奇,同登高峰销魂殿堂。长相守,携手携老,笑容欢语久长。 这天上午,他和她笑谈诗文。出外午餐回来,丁信诚想起了他们婚后去南京,要定下的主意。于是,正经地说:“罗苡,我有个想法同你谈,请你考虑。”罗苡说:“啥想法,要我同意?”“我请你向厂方辞工,搬家去南京,避免做牛郎织女,两地相思,日子难过。” 罗苡说:“啥人想你,你自说自话。”她脉脉含情地看着丁信诚,又说:“我舍不得离开糖果厂好地方,我到南京去,没有工做,去做啥?”丁信诚说:“当家庭生产工程师。”罗苡说:“我不愿,我不愿依赖别人,我愿意自食其力。” “当内政部长,做家务劳动,也是自食其力。家庭,是社会细胞,夫妻互助,宜其室家,谈不上啥人依赖啥人,说到依赖,应该说,我依赖你,没有你,我哪有幸福。”罗苡说:“你就是这样,讲正经,又吃豆腐,生产工程师啦,内政部长啦,我偏不生产!”丁信诚说:“像你这样体育世家运转正常的合理机器,我供料,你会不生产?说不定已经有了化工产品了。”罗苡说:“你呀,家主婆豆腐,都穷吃。” 她假嗔地起身进卧室。他起身追到她面前,拦着她。她举起双拳,在他胸前连续轻打,边打边说:“我不要听你,瞎三话四。”他说:“你打,我要你打,让家主婆打,越打我越开心。但是请你明确答复你去不去南京?”罗苡说:“我不去。” 罗苡对丁信诚迁家南京的,起先不肯。经丁信诚一再央恳,她软化了,她毕竟是爱他的,终于答应了随丁信诚一起搬居南京。丁信诚说:“你到南京去,都是为了我。要你放弃心爱的工作,离开一同做工的好姐妹,这是我的自私,我感谢。我想,我们在一起,日子过得一定很甜的,安定的。我每月工资,三口之家省俭的话,可以够用。当然,生活是穷的,但是,穷的是物质,精神是富的。我自豪,我有个好家主婆,我有人家用黄金钻石换不来的感情,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最幸福的人!好了,我还有六天假,我只预备提前一晚回去。”罗苡说:“那么,还有五天白相,我同妈讲一声,我送你到镇江,玩金山寺、焦山,去看浩浩的长江,吃镇江风味菜、肴肉、干丝。”丁信诚说:“还有镇江醋。”罗苡说:“我不喜欢吃醋。”丁信诚笑着说:“我想,我永远也不会有醋吃。我今晚去徐蕴昌住所拿带去南京的物件。明天坐早班火车走。” 丁信诚和罗苡在镇江度过了五天蜜月,恋恋不舍地分手,丁信诚送罗苡上车回上海,自己回南京。 在新绥公司的职工履历卡上,丁信诚已填过已婚,当然,他这次结婚,是保密的。他回到宿舍的头晚,躺在铺上,听着同室住的同事睡熟鼾声。他回忆在上海、镇江十多天新鲜、和谐、快乐的日子,真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好的时光。时间过得特别快,真令他回味无穷。 租房子,是丁信诚回南京要做的头项要事,他请托同事们找,下班后自己也找。 七天来,一无所获。第八天,他下了班,用仅有的一张饭票,在饭馆晚餐。餐毕小坐,记着要买半个月的饭票,但发觉带的钱不够,他想起了徐蕴昌交给他的结婚收支账,还没有看。记得小徐曾说,有大笔钱结余。丁小开离开饭馆,回到宿舍。室内无人,他打开锁着的皮箱,拿出公文包内装着的结婚账单,在桌边坐下。先看付出项,账上记载,罗家没有开支过一分钱。丁信诚想,罗太太没有要他聘金财礼,买这买那,又主张一切从简,不浪费不摆阔,都是为他和罗苡今后着想,再仔细看所列开支,都是举行仪式必不可省的。由于有小章、大周洞明事理,该用则用,该免则免,再加小徐热心,三个人合成诸葛亮,才会把婚礼办得既热闹得体,又节省钞票。同学朋友们的贺仪都比较实在,使他在婚礼之后还有结余。 想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瞄到装满结余款的信封,信封上写着结余款五百六十七元四角三分。所给三百元婚礼备用金未动支,共计余款八百六十七元四角三分。他心里踏实多了。 第二天他终于在离公司步行半小时的地方,租到了房子。房子是两楼层,独家住,四室一厅,水电俱全,光线明亮。底层住的是商人房东。于是,丁信诚用快信通知罗苡,请她辞工搬家。罗苡从镇江回到上海,照常上工。她对新婚的感觉,是和丁信诚一样的。 她接到丁信诚的来信,便同罗太太商量了,第二天,就到工厂里辞工。辞工回到家中,便考虑到如何搬家,如何找周治仁、章志义、徐蕴昌和好朋友来帮忙。她想了很久,总觉得麻烦朋友太多不好,又不好意思叫姐妹们帮忙,只好和罗太太说:“妈,这次搬家,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到了南京,我们再给朋友们回信。至于姐妹们、工友们问我,我还是实话虚说,行期还没有定,先辞了行,避免人家客气送我们上车上船,耽误做工。” 罗太太点头同意。搬家前夜,丁信诚回到上海,他主张把罗家原有很少的家具丢掉,到南京买新的。但罗太太是遭受国难,由富变穷,过惯了穷日子的人。她把老格言搬出来说:“惜衣有衣穿,惜粮有粮吃,惜物有物用。在上海,我们是客居,到南京还是客居,作客他乡,有旧的用随便带着一点算啦。当然,不够用的,还是要买,像床,就要加买一张五尺多宽的,将来有了小宝宝,可以带着睡。”罗苡羞红了脸说:“妈,你少讲两句好不好。”丁信诚听着,眼看罗苡,只是笑。罗太太说:“生个小宝宝,有啥难为情的,说不定你已经有了,我等着抱小外孙呢。”她说过话,就笑了。罗苡说:“妈,请你不要讲,你不要讲!”丁信诚内心高兴极了。这个家,开始充满了慈祥和欢笑。(未完待续) 第36章 闺房乐趣(2) 坐轮船可以多带行李物件,罗家坐招商局客轮搬到南京。丁信诚听罗太太的话,添购了普通的必需家具和器皿用品。结婚照,签名绸的镜框,是丁信诚和罗苡卧室的纪念装饰品。客室的壁上,挂出了罗苡父亲生前所书的“还我山河”大字横幅。丁信诚以前看过这遗墨,曾赞赏它书法有体育家的气魄,笔力雄浑,刚劲潇洒,透现爱国赤诚。 住所安顿好,丁信诚从公司集体宿舍迁居到新房。他又到公司人事室把他的职工卡上通信地址,从上海小徐寓所更改为南京现址。同时,他和罗苡各写信把新住址通告师长、朋友、同学。 丁信诚怕管家事,他把全部存款交给了罗太太。他说:“妈妈,我以后每月工资,交给您老人家,我只留五元钱做零花。” 罗太太主持小家庭家政,量入为出,日子过得很清贫、恬淡、安定、快乐、和睦。丁小开觉得有财有势的人,终日孳孳为利,耿耿为权,心力交瘁,患得患失,生活不一定快乐。自己没有财势的困扰,却有个贤惠知心的妻子,闺房情趣,是多么幸福。 新婚燕尔,夫妻恩爱,情话绵绵。丁信诚下班回来,或短时出差返家,他一个人,决不出户。 罗苡到南京有一个多月,丁信诚没有接触过书本。有一晚,她在卧室温柔地说:“信诚,你近来很少时间看书。”他说: “同你在一起,我不想看书。”她说:“我希望你看书,人生需要学习,学习丰富人生。做人,对生活要知足,知足者常乐。对学习则不能知足,学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能丢离外语、化学专业……” 他听她劝告,把结婚中断的读书时间夺过来,每天读书一个半小时。出差外地,也手携一卷,再不休辍。 为了让丁信诚在家专心读书,家务劳动,罗苡都不要他插手。书架上摆满图书,写字台及文房四宝,保持清洁齐整,丁小开看书,她们母女决不打扰。 和丁信诚最相好的同事袁会计,是光顾他新居最先的一个,也是最常来的一个。他很尊敬和他也谈得来的罗苡。他是个没有恋爱对象的未婚者,他内心羡慕丁信诚的家庭。轮休假日,丁信诚在家休息。他看化学书籍,感到乏味,想换本小说阅读,他偶然翻阅罗家藏书,书堆内夹有四本相集。他拿出来看,相片中有罗苡的、她父母的和其他人的。他特别留意看有罗苡画面的相片,其中有她童年的、少年的、成人的、个人的、与人合影的。另有几张是罗苡在不同年龄和父母一起照的合家欢相片。相片上罗苡的父亲身体健壮,英姿俊爽,富男性美。信诚看了相片,想起罗苡在婚前和他谈过的身世,曾说过他父亲的灵柩暂厝在会馆殡舍。婚后,大家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相片看完,他有了主意。 晚餐后,全家人闲话家常,丁信诚把他上午想好的主意和罗太太说:“岳父灵柩,停放在会馆,存放期最多三年,不是长久之计,是不是在南京买块坟地落葬?入土为安。南京离上海近,将来扫墓也是方便的。”罗太太说:“信诚,感激你关心,死者灵柩,东北是回不去了,他也不会甘心埋骨在日本人统治下的故乡。运到南京来入土为好,了却一桩心事。” 丁信诚托人介绍购买了墓地,陪着罗太太看过几个地方,最后选中一处买下,墓地在离南京有二十多公里的栖霞山。丁信诚请石工镌刻了墓碑,又向罗太太要了寄柩证,邮寄上海与新绥公司有业务往来的新运公司,委托他们代办领柩搬运交木船运南京。 罗先生灵柩运到墓地。罗太太和罗苡流着眼泪看着雇工们挖坑,灵柩入土,又引起了因国难丧失亲人的悲痛。 土埋灵柩完毕,竖了墓碑。罗太太和丁信诚夫妇献花,同立墓前,肃然鞠躬,静默志哀。 在南京安居的丁信诚夫妇和罗太太,逢丁小开假日,如天气晴朗,就举家游览当地名胜古迹:中山陵、明孝陵、灵谷寺、鸡鸣寺、玄武湖、莫愁湖、雨花台等地。 三个月后的一天榜晚,丁信诚从外地出差回来,罗苡起身拟为他准备晚餐,忽觉恶心欲呕。丁信诚说:“罗苡,你看起来不大好。”罗苡说:“我生了怪病。”丁信诚立刻神情紧张焦灼地说:“生怪病?你在哪个医院看的?会不会是误诊?我马上同你到鼓楼大医院去看,究竟是啥个病?有病就要快医,不能拖。罗苡,你要不要换衣裳,即刻就走?”罗苡看着他慌张心急,内心暗笑着说:“你刚回来,夜饭还没有吃,再说医院看病时间已过。”丁信诚说:“我们挂急珍号、特诊号。” 丁信诚忙找到罗太太说:“妈妈,你拿0元钱给我,我同罗苡去看病。”罗太太说:“刚刚小苡还好好的,会有急病?”丁信诚说:“罗苡讲,她不舒服,生怪病,我要同她去医院。” 罗太太来到客厅,却见罗苡正坐在沙发上微笑,罗太太说:“信诚,我知道了,罗苡是患了男人不会生的病。”丁信诚说:“那么说,是妇科怪病,我同她到妇科专门医院去。”罗太太学沪语说:“罗苡,有‘嘞’(沪语作‘了’字解)喜啦。”“拉稀啦,这不算是怪病,不过,也要医。不管怪病也好,拉稀也好,有病就早些去看医生。”罗太太说:“丁小开,你真不懂事,她是有喜。”他说:“我不管她有‘稀’有啥?她有病就去医。”罗苡忍着笑,向妈妈眨眨眼,让丁小开着急,还是不说话。不过罗太太忍不下去,她说:“丁小开,罗苡看过病了,她怀了孕,我说有‘喜’,你偏偏不懂。” 罗太太笑着走回厨房,丁信诚即时转为狂喜,跳到罗苡面前,双手搭在罗苡肩头上说:“你不早说,是有孕,说是怪病,吓坏人。”罗苡说:“这难道不算怪病吗?都是你闯的祸,害得我恶心呕吐、吃酸、乏力。”他说:“你不爽爽气气地讲有孕,兜个圈子说生怪病,我当然急,我情愿我生病,我代你生病。”罗苡说:“讲瞎话,我真的生病,你也不能代表。我要生小囡,你讲,你能代表吗?再说,我讲生怪病,你想不到,还可以。我妈后来加注脚说,男人不会生的病,有‘喜’,你还不开窍,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丁信诚说:“听说你有病,我急坏了,我只想立刻上医院,没有心思想别的。我又没有做阿爹的经验,啥人想得到?我想起了,我以前同你讲过,阿拉两家合办工厂,现在真的有了产品,你是有本领的生产工程师,能制造‘丁小开’。” 罗苡说:“你一时焦急,一时高兴。”丁信诚说:“我被提拔了一级,怎么会不高兴。”罗苡说:“你当了正班司机?”他说:“半个月之前,公司买了新车子,我已经是开正班的了,不过,这并不算升级。我说升级,是你提拔我的。你让我从儿子升为父亲,不是在伦理上提拔我一级吗,罗苡,我非常感谢你。” 丁信诚喜悦地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拥抱她,吻她的头发、额头、面颊、最后是嘴唇。 罗太太端了饭菜,走进客房门,看着她和他的亲热,又退了回去。罗苡说:“你感谢我,是这样感谢的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不告诉你还好,告诉了你,你就发神经病了。”两个都笑了。笑停。丁信诚说:“我相信,我们的孩子,一定漂亮。”罗苡说:“你怎么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子。妈妈漂亮,儿女会丑吗?”丁信诚边讲话。边倒了两杯茶,一杯端给罗苡说:“来,为预祝我们有聪明健康的后代,干杯?”(未完待续) 第37章 闺房乐趣(3) 饭后回到卧室,丁信诚拥着罗苡,激动地说:“罗苡,讲良心话,你和妈,待我太好了!成家以来,为了让我工余有时间安心看书,你包办了一切家务。过去,我在上海是小开,生活有人服侍,但是我现在的生活,比小开还要小开,你不仅照顾了我的日常生活起居,还美满了我的感情生活、精神生活。这是我在上海老家,不,是我以前在任何时候,都享受不到的!”丁信诚用诚恳的语气又说:“罗苡,你为我这样节俭、勤劳,我作为丈夫也过意不去。罗苡,我感激你,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我真幸运,一万分的幸运!”罗苡说:“你的话,讲得好听,但愿你永远这样才好。”丁小开说:“我永远生活在你身边。”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罗苡怀孕,将近足月,腿脚都肿,身体发胖。本来的苗条身段,变成了五十三加仑汽油大桶,又粗又圆,显出一种特有的孕妇风韵。晚间,丁信诚摸着罗苡肚子说:“肚皮这样大,我听听看,小囡一定会动手动脚了。”罗苡说:“你的听觉迟钝,‘有勒喜’听成‘又拉稀’,不让你听。”丁信诚说:“拉稀两个字,我还是到南京学到的。你妈讲北方话,我容易误会,再说,你又讲生怪病,我听了急得神智不清,心慌意乱,我现在完全专心,让我听听?”罗苡说:“你又不安静,吵人家。嗯……嗯……”终于,丁小开的耳朵贴在罗苡隆起的赤裸的腹部,而且留下了他的唇印。 假日,罗太太说:“信诚,罗苡的肚子特别大,你同她到妇产科诊所,去做产前检查,看看胎位是否正常,我好放心。” 罗苡和丁信诚从诊所检查回来,告诉罗太太说:“胎位正常,听心音,胎儿发育良好。”罗苡怀着孕,依旧做家事。她在丁信诚出车外地期间,在家中分娩。 罗太太请助产士和女护士到家照她们吩咐做好了准备工作。罗苡经过五小时折腾,小孩子问世。 分娩后的第三天晚上,丁信诚出车回来,罗太太在客室内对他说:“信诚,恭喜你,你做爸爸了,做加码的爸爸了。”丁小开喜悦地说:“罗苡生了吗?”罗太太说:“生了,大人和孩子,都很好,你进去看。” 丁信诚快步进卧室,他看见罗苡盖着棉被侧卧,脸容憔悴。罗苡说:“你回来了。”他说:“你受苦啦,我很抱歉,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罗苡说:“你有工作,当然不会在家等着没有定时出世的小宝宝。”他说:“我听妈妈讲,我做了加码的爸爸,这是啥意思?”罗苡说:“加码的意思,你还不懂,好笨!加码就是比原来的多,我生的是双胞胎,两个。”丁小开听了狂喜,俯身亲了罗苡面颊,说:“双胞胎!怪不得肚子大得吓人,是男的还是女的?”罗苡说:“一男一女,龙凤胎。”丁说:“是谁先出世?”罗苡说:“妈妈、助产士都讲,姐姐在先。”丁小开说:“好极了。”他掀开棉被看,在罗苡身旁,有两个布裹的婴孩子,都睡着。丁小开说:“哪个是女的?”罗苡用手指其中的一个。丁小开说:“你做妈真快,十个月,你妈说是坐床喜,你是年轻的妈妈,漂亮的妈妈。你只准备了一个小孩子的衣裳,多了一个,不是手忙脚乱吗?”罗苡说:“你讲对了,是有些手忙脚乱,谁知道是两个。”丁小开弯身,脸亲着两个婴孩的脸。 孩子出生,给丁信诚的家庭更添生机,更增快乐。但也增加了罗太太和罗苡劳累。她们为了节约,不增加开支,自己带孩子。两个孩子,白天黑夜,一会儿这个要吃奶,一会儿那个要催尿。不是这个哭,就是那个叫。有时的啼哭是二重唱。洗尿布、喂乳,带孩子睡……使罗苡忙碌不堪,缺乏睡眠休息。丁小开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过了十多天,他和罗太太说:“妈妈,我看还是请个人好,你两个这样忙,我过意不去,动用些储蓄,人的健康要紧。”罗太太见丁小开诚恳,也就请了个中年女子帮做家事。 孩子满月,袁会计和几个常来丁家的司机同事,都带了礼物向丁信诚祝贺。丁信诚置办了一桌家庭菜,罗太太掌厨,邀请他们共同欢庆两上小生命的诞生。 时光荏苒,孩子半岁多能坐能爬了,这次丁信诚出差四川,承载重庆水陆联运中药材,终点是杭州,沿公路各县,都有货卸。 车到杭州,卸完货,次日上午,满载转运公司的副食品,丁信诚和货主回程南京,天下着雨,车行驶间,迎面来了军车,一辆接一辆。他知道军车司机都年轻气盛,开车鲁莽,为安全起见,丁信诚将车停靠路边,等候连串的军车过去,货主等不耐烦,下车散步。 这一段路进入丘陵地带,公路一边依山,另一边是陡坡,丁信诚的车右行,只得把车停在靠坡这一边。眼见来的军车一辆接一辆,他只好在驾驶室里耐心等待。 货主走了十多步,寻到山坡的树丛里小解,当他方便完毕,钻出树丛时,却被眼前的景像惊呆了。 距货车四十余米处,一辆失控的军车左摇右晃地从坡上冲下来,丁信诚已不停地按喇叭示警,那辆军却充耳不闻收刹不住,像个跌跌撞撞的醉汉扑过来,先是擦到山壁上,然后往右急拐,“轰”地一声,撞到货车的侧面,军车吨位本来就重,又是满载,加上下坡的惯性,来势太猛,货车一歪,便轰隆隆滚下了山坡……新缓公司下午四时接到货主长途电话说,丁信诚遭了祸,已送宜兴县医院急救。 公司经理听了车务科报告,决定自己去出事地点处理,并指示职员要做些处理车祸事宜。 南京,丁信诚寓所。近晚餐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他受到客气招待。罗苡说:“先生贵姓?你找丁家有啥事?”来人说:“敝姓张,你是丁太太吗?”罗苡说:“是的。”张先生便自报家门,告诉罗苡他是新绥公司人事室职员,然后斟字酌句婉转地把丁信诚遭受车祸的不幸消息讲了出来。罗家母女突然听闻这意外消息,悲痛彻心,泪珠盈眶,但她俩为了在生客面前保持不失态,都强自克制,悄悄以帕拭泪,不让哭出声来。张先生又同情地说:“公司得悉丁司机出了事故,已请了救护车,经理亲去现场调查出事原因,接伤员回南京治疗。”罗苡说:“公司请的救护车,是不是走了?我想坐救护车一起去接丁信诚,我放心不下。”张先生说:“救护车同小轿车都已经走了,丁太太自己去,当然好,不过,来不及去也不要紧,公司对职工工伤事故,一贯是负责和关心的,这点,请丁太太放心,请信赖公司。”罗苡说:“照你张先生估计,救护车啥时候可以回来?”张先生说:“意外事故,调查处理,需要多少时间,难说。”罗苡说:“那么,我想到公司去等。”张先生说:“你有吃奶婴孩,晚上去公司等,不方便,公司又没有女职员可以招呼你。这样吧,我回去调度室与通宵值班的同事讲,等救护车回来,就派人来通知你。你们的焦急心情,我完全理解。”罗苡说:“那就拜托张先生,恳请值班先生帮忙,等救护车回来,不管啥时候,来通知我,我在家,等通宵。”张先生说:“一定,一定。我负责办到。请你们两位不要焦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事情已经出了,你们要是急坏身体,有小孩,更不好办,还是请放宽心。也许丁师傅只是轻伤,过两天,就会好。”罗苡叹着气说:“但愿如此!” 罗苡送走了张先生,这才同母亲相拥而泣,二人的眼泪,似断线珠子不停地落下来……(未完待续) 第38章 祸从天降(1) 正值上海最繁忙的时候,周治仁案头电话铃急骤地响了起来。周治仁接过电话,由南京新绥公司人事室打来的长途。说是司机丁信诚出了车祸,请他这位保证人立刻去南京。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周治仁手足无措,他浑身发软,靠坐在办公桌后那张皮转椅上半天回不过神来。他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现在该怎么做。很久很久,理智驱使他,不管情况怎么样,得先告诉丁公馆,把事故与丁伯父、伯母讲清楚,然后再去南京。丁师母见周治仁的到来十分高兴,她很久没有见周治仁了,自然很希望从他口中得知儿子的近况。周治仁坐定之后,见丁母这般热情地招呼自己,益发不安。想到自己登门的目的是要把一个坏消息告诉企盼儿子音讯的母亲,实在是过于残酷了。他不由心情沉重,面露难色。 善于察言观色的丁母,已看出了端倪,寒喧之后,便问道:“治仁,你很久没有来玩了,今天一定有什么事,你千万不要瞒我!” 周治仁斟酌再三,叹了一口气,还是鼓起勇气,对丁母说:“丁伯母,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两件消息:第一,丁小开他在南京新绥公司自谋职业,担任卡车司机,已成家立业,并生了一对儿女。晚辈特地来祝贺你老人家,丁家添了孙子,福如东海。第二,今天接到南京新绥公司的长途电话,说丁信诚于昨天出车祸,正在抢救,望家人去南京看望他。” 周治仁的话音未落,丁母已昏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李妈见主人昏厥过去,急得手忙脚乱,又是喊阿兰,又是找救心丹,丁家一阵乱哄哄的。阿兰跑到丁母跟前,也不知从哪里下手,像个呆子傻站着。周治仁一面叫李妈给丁伯父打电话,一面掐紧丁母人中,灌陈年白兰地酒,经过一番折腾,丁师母这才清醒过来,她也不管周治仁坐在她的对面,就放声哭着,并对站在她身旁的显着惊惶神态的李妈说:“李妈,快打电话,叫老头子赶快回来想法子。”李妈并没有听到大周和丁师母的谈话,主人和来客有话谈,佣仆照例远远站着。 李妈说:“我已经挂上了,不通。”周治仁便在阿兰拿来的纸上写了几行字,说:“这是你小开在南京的工作地点,等丁老先生回来,请你给他。你打长途电话到南京找这家公司,就会晓得小开的车祸详情了。”交待毕,他转向悲伤的丁师母告辞。 丁师母呆看着周治仁离去。她喃喃自语:“真弄不懂他啥想法,小开不做,留学不去,自家开的营造厂高级职员不当,偏偏到人家公司当司机,这样倒好,车子闯祸出事情,但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没生命危险就好。唉!我前生作孽,养了个不听话的儿子,呜呜……” 李妈拨了几次电话号盘,无人接听,她抬头看客厅挂钟,下班时间已过半小时。她想,怪不得,是自己和丁师母一样急糊涂,忘了先看看钟。于是,她如实向丁师母禀报。丁师母说:“你到车库阿福家去看看,阿福回来没有?” 李妈说:“我就去。”李妈同阿福进入客厅。丁师母流着泪说:“阿福,小开出车祸,你赶快去叫老头子回来。”阿福答应着走了。李妈小心地请丁师母吃夜饭,丁师母摇摇手,哪里有心思吃饭。 晚餐时,姑妈得知小开出车祸,她母女俩也吃不下饭了,带着眼泪来到客厅,同丁师母一道着急。 阿福去接了丁先生回来,丁师母一见丁先生,就流着泪埋怨他说:“信诚出了车祸,生死难卜,电话寻你人,寻不到,夜饭你也不回来吃,真是气坏人,急坏人!” 丁先生摸勿到头绪。问李妈说:“车祸消息,是哪里来的?是啥人告诉丁师母的?”李妈说:“一个多钟头以前,有个年轻人来,同师母谈了话,恐怕就是他讲的。” 阿兰拿纸条给丁先生说:“这条子是那位先生留的,写的是小开服务的公司地址。” 丁志聪老成持重,处变不惊,他说:“信诚出车祸,是自作自受!”接着又说,“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仙人,怎么会预感到他会出事。我不回家吃夜饭是常事。我看你是瞎急,急有啥用,车祸已经出了,要死也死,死不了,信诚服务的公司,不会不管。”丁师母说:“你赶快叫部救护车开南京,把信诚死活接回来,我同你一道坐自己车子去。呜呜……” 李妈说:“经理回来了,是不是开夜饭。”丁师母说:“我现在随便啥都吃不下。”丁先生说:“你要镇定,急是没有用的。就先打长途电话到新绥公司,问一问,是不是信诚真的出车祸,人有没有危险。”丁师母说:“我一听信诚出事情,就急得一塌糊涂,我只有一个主意,叫你回来,要去南京,油要加足。” 丁师母等着救护车,想起旧事,又埋怨丁先生说:“志聪,都是你不好,一年多前,我就要你写个启事登报,叫信诚回来。你说,信诚每个月来信,发信地点却没,封封信又都不写他的工作地点,这意思明明是他不肯回来,这寻人启事登也没用。你还说,他身体、工作都好,年轻人应该在社会阅历实践,他在外面别家公司工作,独立磨练,比在自己公司,依赖父亲为好……你看看,现在倒好,出了大事故,呜呜。” 丁先生听着太太哭着埋怨,皱起眉头,一言不发。他想,后悔、争执都无济于事,现在重要的是救人。 姑妈母女送丁先生丁师母上轿车,阿兰和一个男仆奉命跟去。救护车载着医务人员,两车同驶南京。 周治仁回家晚餐后,带着表明身份的新绥公司保证书副本,开车到徐蕴昌寓所。徐蕴昌正在灯下苦读日语,徐蕴昌见大周到来,放下日语课本,笑迎大周坐下。大周心急,坐不下,就告诉他丁小开出了车祸,邀他同去南京。徐蕴昌惊惶地说:“立刻就走,我到客堂去打个电话,托同学代向学校请假。” 凌晨二点,周治仁的车到南京。他们觉得此时此刻到丁小开家找罗苡不合适,便直奔新绥公司。 公司业务科调度室值夜人员,问明周治仁的身份,看了保证书,便客气地招待他们在会客室就坐、奉茶、等候救护车回来。 隔了有一小时,丁先生夫妇和上海来的医务人员,也来到新绥公司。丁老先生拿出名片,又表明丁信诚的父亲身份。他大老板的派头,使公司人员特别客气地把他招待进会客室,并安排一名职员,专陪谈话。丁老先生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有关丁小开车祸的情况,公司人员把所知的作了答复。丁老先生又问丁小开在公司工作和生活情况……公司人员说丁信诚是运货卡车司机,平时开车谨慎负责,车子保养得好,驾驶技术不错,服从调度,待人和气,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私生活很规矩。 在一旁的周治仁却如坐针毯,想到万一公司人员多嘴说自己是丁信诚进公司的保证人,岂不引起丁老夫妇的不快。于是,他拉了徐蕴昌走出会客室,到自己轿车里坐着打盹,等候丁小开消息。 丁志聪把想了解的问题问完,他担心着儿子的生命安全,便没有心思再谈,沉默下来。只有会客厅里的时钟,嘀答嘀答地叩着人们焦灼的心弦。 大周和小徐打着盹,被行车声惊觉睁眼,看见有救护车和轿车在车场停下。他俩下车,跟着从那两辆车上走下的人,一起被公司值夜班人员迎进了会客室,大会客室立时热闹起来。 值班职员介绍了来客。公司经理说:“首先,我向贵客表示抱歉,劳各位久等。因为我在车祸现场调查,又同肇事方作初步商讨,费了不少时间,同时,载了伤员的救护车,车速不能太快。其次,我向各位介绍所关心的车祸真相,肇事方是军车司机,天雨路滑,刹车突然失灵,逾越线路,操作失误,撞翻停着的本公司车辆,责任全在对方,丁司机是受害人,经医生诊断,伤势不轻,但没有生命危险。我对丁先生全家人及丁司机的保证人,表示抱歉!” 丁老先生夫妇,大周小徐等人,听了这段话,各人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丁老和丁师母说“还算好,吉人天相,不幸中的大幸。”丁师母重复地默祷:“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经理讲过话。丁先生说:“请原谅。我向贵公司提出三点商量:一、我接丁信诚去上海治疗,医药费用,依法办事;二、如果将来丁司机身体因车祸而产生任何不良后果,凭法医鉴定,公司有责任代丁家向肇事方索赔损失;三、在丁司机医疗期间,每周的星期三同星期六上午九时,由丁家与公司通长话联系,双方了解事态变化。”经理当即表示同意。 随后,经理认为事情已初步告一段落,自己也疲乏不堪,他就向来客说:“诸位,我很累,需要休息,伤员安排,就请南京医师同上海医师辛苦偏劳,我告乏失陪,抱歉抱歉。祝各位早安,再见。” 经理走了。公司职员请客人到停车场,合力将服了安眠药熟睡的丁信诚,从南京救护车上抬到上海救护车上,让医师检查伤情,又仔细看了宜兴医师所写的病历介绍,这才准备开车。在旁边照料的公司值班人员说:“我们已派人去接丁太太,是不是请丁老先生再等几分钟,让她来看到丁小开,她可以放心。” 丁师母很生气地说:“哼,啥个丁太太,连我婆婆都没有见过!我们走!她现在来,能看到丁小开,算她运气,叫我等她,深更半夜,等到啥辰光?都是她害了我儿子,弄得她触霉头,我儿子从小到大,从来不看医生,现在反而伤得要住医院,走、走、走。不等她!” 上海来的救护车人员,本来想早回去,听丁师母这样说,立刻发动车子。阿福心里,也是想等丁小开太太,但主家丁师母的话,他不敢不听,也发动了车子。两部上海来的车子和南京的救护车,先后开走。 大周小徐仍回会客坐着。值班人员说:“人们还有事吗?”大周说:“你们不是有人通知丁小开太太来这里吗?我们是等她。” 值班者说:“照我看,上海丁家不像是要丁小开出来当司机养家活口的人家,丁老先生有自备汽车,不会没有钱,为什么丁小开当司机?” 大周说:“丁司机家中开营造厂,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建筑业大亨,还拥有商号、五金、建筑器材商店等多项独资生意,丁小开当司机是为了婚姻自主。”值班者说:“是不是现在的丁小开太太,丁小开自己看中,父母不同意?”大周刚要答话,罗苡跟着那个去叫她的男职员进来了,大周小徐都站起来和她打招呼。罗苡惊诧地说:“你两位在这里!” 大周请她坐下,告诉她,信诚由他的父母接去上海治疗了,刚走了不多久,看来,丁小开已服了安眠药,睡在担架上。接着,他把经理和丁先生谈话,复说了一遍。又把丁先生和经理的约定每星期三星期六九点钟通长话保持联系的事着重地告诉罗苡。他又劝慰说:“两位老人一年多不见信诚,爱子心切,救伤如救火,急着要走,也是为信诚着想。好在他伤并不重,你也可宽心。” 罗苡满面哀戚,失望而无奈地说:“丁家也太性急,连等几分钟都不肯,请你二位到我家里去坐坐谈谈。”说毕,她转向在场公司值班人员道谢,便同大周小徐离开了会客室。 小周小徐在罗苡家,看到了熟睡着的双胞胎姐弟。晨光熹微中。大周说:“你不要伤心,丁小开伤好,就会回来的。这一次,你们结了婚的事,让丁家老人知道也好,丁小开会同他父母讲清楚的。再加你已经有了活泼可爱的双胞胎小宝宝,丁家老人见了孙子孙女,一定欢喜,我猜想你将来可以回上海,住进丁公馆了。”罗苡说:“听凭他们安排吧。”早餐毕,罗苡向大周询问姚小姐近况。大周说:“去年夏天,治德有几天假期来到上海,他抱了儿子回家,叫孩子唤家父家慈公公、阿婆。两个老人家,突然见到孙子,感到意外。这孩子长相,极像治德。家慈寻治德幼年相片同孙子对照,像是复制品一模一样。家父母高兴极了,治德乘机请求,让他同姚小姐补办婚礼,家父母也就欢喜同意给他们开快车结了婚。姚家就搬家进了好一点的房子,姚先生还在我家一个商号当职员,姚太太在家照看外孙,姚小姐依旧住在娘家。糖果厂汪先生人厚道,仍留她在厂做工,他们生活还算好。” 小徐说:“中国人头脑封建,欢喜生儿子,就不想想,大家都生男孩子,老婆到啥地方去讨!不过,还是丁太太好,双胞胎,男女都有,产品齐全。大周的话不错,丁小开父母听说有孙子孙女,一定会欢喜的。” 大周和小徐又同罗太太母女讲了不少慰藉的话,这才辞别回上海。中午,袁会计和丁小开同班组的司机同事,先后带着营养食品,来丁小开家慰问,罗太太母女悲伤地向他们道谢,并说,丁小开已被上海家中接走,到上海去治疗了。(未完待续) 第39章 祸从天降(2) 丁信诚再一次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躺在周围是白色的病房里,与在宜兴县医院第一次醒来时不同的是,房内没有其他病人呻吟;庆头柜上的花瓶里插有色彩艳丽的鲜花,正散放馥郁的香气;一旁还放着炼乳、水果、蛋糕等食品。沙发上坐着个女人正低头看书。他想,她一定是罗苡,不是别人。他说:“罗苡,能够见到你我真高兴。”那女人放了书,起身走到病床边说:“小开,你醒啦,你饿吗?感觉痛吗?”好久没有人叫他小开了,丁信诚仔细地看着她说:“你是阿兰,奇怪,你会在这里?”阿兰说:“这是上海,你现在住在医院头等病房里,是丁先生丁师母叫我专门来服侍你小开的。”丁小开说:“罗苡她没有来?”阿兰说:“罗苡是啥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丁小开说:“是年轻女人。”阿兰说:“除了我,没别的女人来过。”丁小开听了,本想大声嚷叫:“我为啥要来上海?为啥要搬弄我来上海?”以此来发泄胸中的愤懑,但他立刻想到这是医院,不能大声喧哗,失去教养,妨碍别人。他试图下床行走,好坐火车回南京,但稍一转动,就感觉腿不听使唤,呼吸时胸部疼痛,他无能为力。叹着气说:“阿兰,你回去请我妈来,我要回南京,我愿意在南京治疗,我不愿意在上海!我妈一定没有通知罗苡,否则,罗苡决不会不来。”阿兰说:“小开,你静静,不要急,丁师母就会来看你的,你有啥话,同丁师母讲。你饿吗?”丁小开说:“我啥都不想吃。”他无可奈何地躺在病床上,他想像着罗苡在他车祸后没有能见到他的悬心和忧伤。罗家的日子,一定过得不安。 丁小开住院,丁师母无心娱乐,麻将停打,天天来医院看望丁小开,有一半次数,丁先生也一起来。丁先生丁师母来医院,丁小开讲了南京小家庭地址,曾多次小声向父母请求,通知罗苡来上海。但两位老家拖着不办,对丁小开住的那家医院,也不让人知。不仅对新绥公司询问避而不答,还关照本公馆全体佣仆,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阿福曾来院看过丁信诚。丁信诚也曾请他通知罗苡,但阿福怕打破饭碗,不敢多事。 星期三星期六上午九时,罗苡记着是上海丁家和公司经理长话互通情况的时间。罗苡盼望的第一个星期三上午。十时,她来到公司。 经理单人办公室,罗苡被请坐下。罗苡自我介绍说:“丁信诚是我的先生,我姓罗。”经理说:“你的来意,你不说,我就懂了。丁家打来了电话,丁小开已住进医院治疗,伤势好转。”罗苡说:“丁小开住哪家医院?”经理洋派地耸耸肩,摊着双手说:“很抱歉,我问了,丁老先生没有讲,我没有追问。”罗苡看经理工作很忙,她怏怏辞出。 罗苡刚进经理办公室时,出事车祸那晚公司值班人员认出是她,就跟同事们说丁小开太太来了。当罗苡步出经理室走在办公楼与公司大门之间几十米的走道上时,有不少公司职工,不论是修理厂的工人,还是停车场的司机,都放下手上的工作争跑出来看罗苡。对她,人们一致的评价是漂亮迷人。罗苡自己并不知道,丁小开遭车祸后的一两天之中,她已是新绥公司众人议论的传奇新闻人物。人们传说着丁家是上海的大商人、大富翁,丁小开是开自己黑牌汽车的少老板、少东家、大少爷、大学生。对罗苡的身份,却另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说她是交际花、歌女、舞女、女招待,有人说她是小家碧玉女学生,有人说她是女职员、女工人……丁家不要她做媳妇,丁少爷为她离家出走,隐瞒身份,到公司来当卡车司机。互相传说中,人们又加油加醋,把猜测说得有声有色,渲染丁罗的爱情故事。对丁小开和罗苡的关系,厚道人说是正式拜堂结发夫妻,有新思想文化的青年人说是恋爱同居,粗俗轻薄的人说是姘头。只有袁会计和去过丁小开家见过结婚照的少数人,确信他俩是合法夫妻。至于为啥丁小开到南京来当司机,为啥住在上海的丁小开父母不同儿子来往。袁会计他们也不明真相了。 又过了五天,袁会计到丁小开家,通知罗苡去公司领丁小开的当月工薪。 丁信诚在上海,罗苡无时无刻不念念着想去看他。只因为问不出丁信诚住哪家医院,上海地方大,医院多,不容易找。她曾写信问过周治仁,他复信说:他打过电话问丁家,丁家不肯讲,他也不知道。 四个星期过去,罗苡第九次到新绥公司的经理那里探询丁信诚情况。经理告诉她,丁小开伤势,日见其好,已经从医院搬回家去继续治疗……罗苡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兴奋地在当晚就抱着男孩坐上了京沪夜车三等车厢,直奔上海。 上海丁公馆,罗苡只知道地址,没有去过。她坐在火车上,想到自己第一次到丁家,如果睡眠不足,人不清醒,听话不清,言谈有错,仪容不整洁,孩子不干净,给人印象不好,没有礼貌。她决定到了上海,先去旅社休息整饰一番,再去拜见公公婆婆。 上海,丁家公馆的别墅豪华而显得富贵。外面围着墙的花园里面,有一幢三层楼的大洋房,离洋房二十多米是竖着钢骨水泥门柱的大铁门。显得十分威严与高雅。 罗苡下车,门柱下的门牌号数指示她,这就是丁公馆。她付了车资,把衣服整了一下,然后捋捋鬓发,整整刘海,便走到铁门边,举起右手按铁门边的电铃。“铃……铃……铃。”随着铃声的响动,惊动了丁家门房。 门房手拿钥匙从一小房屋出来,年纪约六十余岁,是丁家的老守门人了。 他见铁门外的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那里,便主动上前问:“你找谁?”罗苡说:“老伯伯,我找丁公馆的丁少爷。”老人说:“他是我家小开,车祸受伤,前天才从医院回来,不见客。”罗苡说:“信诚是我抱着小囡的爸爸。”老人家知道少爷丁小开的家主婆回来了,他对她的到来,先是惊喜,然后是疑虑。他仔细看看他面前的女人,没有抹脂涂粉,衣着朴素整洁,却像是画中美人。他想既然是少奶奶回来,切不能怠慢,便大胆地把大铁门锁给开了,还给罗小姐鞠了一躬:“少奶奶,请。” 许毕,便领罗苡娘俩来到客厅。老人指着罗苡对李妈说:“她要找小开。”说罢又低了嗓门道:“她可是少奶奶。” 李妈殷勤地请罗苡在沙发上坐下,奉茶。罗苡起身,她一手抱着孩子,只能用一手接杯子,顺口说:“谢谢。” “你请坐一歇,我去请丁师母,她上楼去了。”李妈说。罗苡看这客厅非常轩敞,铺着厚地毯,家具摆设尽是一流水准,色彩协调,华贵雅致。三天前丁信诚被接回家继续治疗。每天父母来他房间看他,他就求着双亲要叫罗苡来上海或者让他回南京。他见了自己的妈妈时,便无所顾忌地大吵大嚷。丁母内心很生气,认为儿子心中只有老婆没有娘。不管怎样,丁信诚毕竟是自己的独生子,她十二分爱他、疼他。每天上楼关心他的服药、换药情况。 为了让儿子尽快恢复健康,丁母还亲自调剂营养品,吩咐厨房准备每天儿子的用膳菜肴。 李妈上楼,走进房间,向丁师母报告:“丁师母,有个女人,抱着个男小囡,看起来像是小开的家主婆,要见你。” 丁师母听李妈一说,气往头上涌,便说:“我不想见她!”李妈说:“那,是不是让她见见小开?”“不能让他们见面!小开不见她,总吵着要去南京,见了她,就不会让她走了。我丁家不许这样的女人住在这里。她是害人精、狐狸精!把我家小开弄得神魂颠倒,有家不归,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要了。这个小开,真是贱骨头,黑牌自备汽车不开,开大卡车,弄得触霉头出车祸,险些死了。”丁师母越说越气,最后,她恨恨地说:“你替我叫她走!” 李妈见丁师母生气,不出声、沉默片刻,李妈又说:“丁师母,这女人手上抱了个好白嫩的男小囡,像是你的小孙孙,你不看看?”丁师母说:“我不要看!这种小囡,啥人是他爹爹,只有天晓得!好人家的姑娘,怎么会不经男家父母答应,就同居,就生小囡?一定是不三不四的女人,小开是昏了头。李妈,你看小开,大学生的王小姐、李小姐、徐小姐……人家看中他,他不要,偏偏去看上狐狸精!花园洋房不住,去住七十二家房客的蹩脚房子,我猜想小开当卡车司机,同这样的女人搅在一起,不会有好日子过、有好房子住!她抢走了我小开,我想到就气。李妈,你去叫她走!” 李妈是穷人,内心同情罗苡。她想,来的这位年轻少奶奶,人,齐齐整整,带的小囡活活泼泼,穷人有啥不好,不过是少几张钞票,有钞票的人,钞票如果是黑心胡搞来的,良心龌龌龊龊,外表虽然阔气,比阿拉清清白白靠做工吃饭的穷人都比不上。李妈想是这样想。同时她想替罗苡争取看到丁小开,她还是顺和地说:“丁师母,你不高兴见她,我想,还是让她看看小开好,否则,不肯走。”丁师母说:“李妈,你今朝怎么这样胡涂,我已经讲过,不能让她看见小开,她要是不肯走,我叫人赶她出去!”李妈说:“如果为了生活费来找丁家,你要她走,她不肯走,哭吵起来,让小开听到,怎么办?”丁师母听了,沉吟后说:“嗯,你的话不错,狗急跳墙,人急胆大,她吵起来,不好,那么……”丁师母说着站起身,在大衣柜抽屉内取出一张和丁小开合照的女人相片,拿给李妈看,说:“这照片是小开身上带着的,我在他车祸后神智不清的时候,拿着藏起来的,免得小开看到相片想她。你看,现在来的女人,是不是相片上的这个?”李妈看了,说:“就是她。”丁师母说:“既然人没有错,我丁家向来对人厚道,对钞票不计较,我开一张一千元支票给她,你叫她立张笔据,内容是同小开自愿脱离关系,永断瓜葛。” 丁师母把支票开好,给李妈说:“千万不能让这女人吵。”又吩咐阿兰去小开住房把房门关好,防备小开听到吵声。李妈本来还想再劝劝丁师母接见罗苡和小孙孙。但看着丁师母对罗苡成见很深,难于进言调和,她只得走出丁师母卧室。 对穷少奶奶十分同情的李妈,不忍心拿丁师母本意的话去同罗苡直说,给支票,要她出笔据,伤害她自尊。而且这样做,在小开面上,也对不起。她收了支票,不请她出笔据,又怎么向丁师母交代呢?这件事有尴尬。李妈想到这里,停在下楼梯的半中腰,靠着楼梯扶手,动着脑筋。终于,李妈想好,我可以回报丁师母这样说,这女人支票是收了,讲来讲去,女人不肯写笔据。硬逼她写,看样子她会口头闹吵起来,如果让小开听见,会叫她上楼,两个人见面,小开一定会留她,这样么,要赶也不好赶了。 李妈又想到,如果丁师母出了钱,拿不到笔据,心痛钞票,骂人,自己劝她不住不好收场,那就请丁师母打电话给银行,把支票挂失止付。 李妈想出了主意,动脚下楼。她不愧为丁公馆管家娘姨,对棘手事情,想得面面俱到。 罗苡在客厅等了很久,才看见李妈回来,李妈对罗苡委婉地说:“丁师母身体不舒服,她不能来见你。小开刚从医院搬回来,医生讲,要保持静养,不能够劳神。所以,丁师母讲,等小开伤好,他会去南京看你的。丁师母怕你生活有困难,她开了张一千元的支票,你先拿去用。最好你在南京等小开,不要来上海了。”说毕,李妈把支票给了罗苡,在罗苡对面的沙发上坐了,静待下文。至于丁师母嘱咐要罗苡写自愿脱离丁家关系笔据的话,她已想好了不提。 罗苡接了这张“无抬头来人凭票取现金”的银行支票,想了想,罗苡说:“阿婆,我这次是来看妈妈同小囡爸爸的,不是来要钞票的,既然丁家不方便见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上海,我会在南京等小囡爸爸的。” 她放下孩子在沙发上,取下襟上的派克金笔,伏着茶几,在支票背面,写了几行字: 妈妈,请允许我叫您妈妈。我这次带孩子来,并非为钱,是为了向双亲大人请安,看孩子的爸爸。(未完待续) 第40章 祸从天降(3) 既然,您老人家不方便见我,我不能强求,肃此。敬叩。福安媳:罗苡敬禀写完,罗苡抱起很乖的孩子。对李妈说:“阿婆,我在支票背面写了字,请你把支票还给妈妈,我今晚回南京,请你千万同你家小开讲,我带了孩子已经来看过他,谢谢。” 她强忍着悲苦,离开丁家。李妈送她母子出了大门。李妈回到丁师母卧室,拿支票还给丁师母说:“那女人在背面写了字。” 丁师母看了罗苡秀丽工整的钢笔字,抱有成见、嫉妒的她,更加生气。她认为世界上没有不要钱的人,罗苡不要钱是嫌钱少,罗苡害了她的儿子,还想敲大竹杠,丁师母气得把支票撕成碎片。她吩咐李妈,关照丁公馆全体佣仆,不能把罗苡来过的事,讲给小开听,啥人讲了,绝不客气! 丁家佣仆,背着丁师母议论,人人同情罗苡,但为了饭碗,怕解雇,没有人敢向丁小开透露。 罗苡抱着孩子,回旅馆呆坐流泪,哄着孩子入睡,内心痛苦悲伤。她边哭边想,婆婆对我有怨气,把丁小开离家出走这笔账挂在我头上,在南京,车子不肯多等几分钟,急着开走,不让我看看丁小开伤势。这次,到上海,既不肯见我,又不让我看丁小开,看起来虽然婆婆公公有了孙子孙女,但还是不回心转意,想来我去过丁家,小丁是否会知道,还是疑问。 我应该去找大周、小徐,请他们把我的情况转告丁小开才好。徐蕴昌寓所,罗苡找到了他。他立刻电话通知周治仁。大周很快就来了。罗苡把在丁家的遭遇,垂泪倾诉。大周小徐听后,十分同情罗苡。大周说:“丁师母这样做,不近人情。”小徐说:“这是丁师母嫉妒心理,她认为丁小开为了家主婆离家出走,是夫妻之爱,向她母子之爱的挑战,丁师母受了压抑,心中有气,不平衡。丁师母恨丁小开不听话,父母认为满意的小姐替他娶亲,他不要,偏偏要来个自由恋爱。丁小开是她亲生儿子,她会原谅不计较,但媳妇是另一姓的人,她看不顺眼,就不肯宽容了。”罗苡说:“我从来没有想得这样多。”小徐说:“感情上的事,有时是直觉的,有时是盲目的,不会考虑这样那样。”大周说:“小徐讲的,有道理。如此说来,我父母算蛮好,他们见了孙子,非常欢喜。丁师母听说孙子来了,却不愿见。老人家,也各有不同。”小徐说:“这并不奇怪,小周的儿子,是他自己抱回去的。丁小开呢,情况不同,抱孙子去见丁师母的,是她嫉恨的女人。所以,把爱孙子的心,也冲淡了。再加丁小开受伤,做妈的,心境不会好,结果就同姚小姐不同了。” 大周说:“这件事已经摊开,等丁小开伤好,总归会有个了结。”罗苡说:“丁小开我信赖,对他的家庭,我听其自然,反正我是想自食其力,别的不想。我今晚回南京,请你两位无论如何找到丁小开,同他讲,我到过他家看他。”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大周说:“你写封信给他不好吗?我负责转交。”罗苡说:“我方寸仍乱,写不出。”大周说:“写几个字也好。” 罗苡写好信,交给大周。当晚,小徐为罗苡买了头等卧铺车票,大周开轿车,送她上火车离沪。大周小徐受罗苡嘱托,次日上午,他们买了探望病人的食品和鲜花,结伴到丁公馆,门房老头见了不久前来过的大周,还认识他,他们又是坐的自备汽车,老头记了车号,就放他们开车进门。 在卧室,大周小徐见到丁小开躺靠在床上,他们向他作了问候,坐在床边。大周把罗苡的信给了他。 丁小开看信。 信诚:渴望见你,我带着儿子到你家。但是,我失望了,含泪离开。在南京,深夜我到公司接你,上海来的救护车,把你接走了,我扑空,没见到你。信诚,你不会知道,在世界上也没有人能体会我的悲苦。 南京全家都好,我会带好孩子的。我万分惦记着你,请安心养伤,等着你健康回来。心乱,不尽欲言。祝痊祺苡苡即日丁小开看完信,流泪满面,半晌无语。大周细声地和他说:“你住那家医院,小徐同我多次电话询问,你家不肯讲。今天来,还是昨天罗苡告诉我们的信息。” 接着,大周把罗苡来过丁公馆的事,转讲了一遍。再接着大周又说:“出事那天,罗苡本来是要到公司坐等南京救护车的,但是公司张先生说,救护车回南京,时间讲不准,女人去公司坐等,公司没有女职员接待,夜深不便,有两个小囡要吃奶,更加难办。好心好意的张先生,苦劝罗苡不要去等。张先生还答应。他一定关照公司值夜班人员,等南京救护车回到公司,就派人通知罗苡。哪知道上海来了救护车,把你接走,当时我同小徐也在场,让罗苡深更半夜,到公司扑了个空,她很伤心!” 丁小开听了,如乱箭穿心,沉默不语。良久,丁小开才说:“我从医院回来的第二晚,福师傅儿子荣生来看我,我请他代笔,写了信给罗苡,她没有同你们提,大概还没有收到。我现在再写封信给她。大周,我口讲,请你代笔。” 罗苡:周徐两兄带来的信我已收阅。他俩详告有关情况我亦尽知。你受了种种委屈,我很痛心。人生无常,转眼欢愉变忧伤。我无端遭意外车祸,身体上暂时失去了行动自由,腿不能走动,手不能书写,卧伤床榻,度日如年,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你们,只要我能行走,我就回南京。当然我在未回南京前,我不放弃向父母请求,接你来上海,请等待。 我永远爱你,我永远和你一起!请为我向妈妈问好,请为我保重你自己。孩子们在你身边,我是放心的。 我期待着看到你的微笑,听孩子叫爸爸。此信由大周兄代笔。祝健康信诚x月x日信写好,大周给丁小开过目。丁小开说:“大周,请你写个信封,寄快信。另外,我非常想念罗苡,但是我随身所带着她的相片,同我的手指上戴的结婚戒指,都在车祸中遗失了,我想请你把我送你的结婚照,到照相馆,翻印两张给我,好让我随时看到她。”大周说:“这好办,我回去就做。” 罗苡回到南京的家,罗太太拿封信给她,她把孩子请女佣抱了,拆信阅读: 罗苡:我的伤正在康复。我已经从医院回家治疗。不久,我们的离别就会结束了。我想象着在南京将见到你的快乐。罗苡,我是多么的怀念你们,相思之情,实难言表。我因伤,手脚都不便,这封信系请人代笔,请为我向妈妈问安。 不多写。祝你和孩子们好。 信诚 罗苡看完信,稍觉安慰。而后她把上海丁家所受的冷遇,流着泪,告诉母亲。罗太太说:“人家看不起我们,是人家的事,但是我们自己,却不能自轻自贱,要自尊自重。丁师母给支票,你不要,做得对,我们应该挺起腰杆做人,丁小开伤好,必定回来。” 隔了一天,罗苡又收到了由大周代笔的快信。罗家再次获得安慰和希望。 一天下午,罗苡按通知来到公司经理室,经理热情地招待罗苡,然后说:“有两件关于司机车祸善后事同你谈。第一件,丁司机的职位,他父亲丁老先生已代他辞工,本公司也认为他家庭经济富裕,受了车祸,他本人也不一定有再回公司开车的兴趣。照公司规定,本人辞职不发遣散费。但我们公司考虑到,丁司机本人并没有提出申请,他平时工作极好,再加他是车祸受害者,不是肇事者,所以,公司对他作解雇处理,照章发给六个月工薪的资遣费。公司用电话咨询了丁老先生,丁家派头大,表示不需要。你是丁司机太太,按照法律,你有资格代表丁司机领款。以后丁司机就算完全脱离本公司。第二件,丁司机的医药费、养伤费,肇事的军方汽车队同意照驾驶员身份规定支付。对于丁家在上海医院安排头等病房,请专门护理,服用贵重药品、营养品,超出规定范围的,他们不管。公司的法律顾问,同他们商讨了几次,他们计算后,只肯支付治疗费二百四十元、营养补助费六十元,合计三百元,公司已经领回。上海丁家,对这笔赔补费,同样无所谓,我们也请你领取。丁太太,你对这样处理,有什么意见,请提出大家再商量。”罗苡说:“丁小开出车祸,增加了公司很多麻烦,公司体恤工人,对交涉也尽了力,我作为丁小开家属,衷心感谢,我没有意见。”经理说:“那很好,你明天就带私章到会计室领钱。” 丁信诚在家卧床养伤,时间过去,始终不见罗苡来看他。他知道是他父母的关系。他的情绪日趋烦燥不安,有时在床上发脾气,随手摔碎药杯、菜盘、饭碗等器皿。丁师母避开着,不理他,由着他。 丁家的佣仆,见小开发闷气,都私下同情。丁师母和丁小开接触中,她有意识地套丁小开的话,了解了罗苡身世,她迷信命运,认为罗苡“八字”确实不好,是扫帚星,八败命,在娘家,克父致死,到婆家,男人遭车祸差不多送命,是克夫。为此,她厌恶罗苡。 曾同儿子合过八字,算过是好命的王卓如,丁师母依旧念念在心,总想搭成这门有财有势的亲家。不料小丁和王小姐结婚不成,丁师母也认为是罗苡横插一手的结果,她对罗苡的厌恶,有增无减。 丁师母又想到是信诚同王小姐不协调,才使她同丁家无形断交,虽然王先生与丁先生之间,依然保持友好,对王小姐的动态,如生病、休学、旅游、复学、还没有结婚等,全都了解。但她自己,却不好意思见王太太了。 想来想去,还是打算把王小姐的痴情对儿子说,也许能打动儿子,恢复同王小姐的来往,她想好了措辞,耐着性子,同儿子谈了两次。 第一次谈话,丁小开表白说:“我同罗苡是经过律师证婚的合法正式夫妻,自己已是结了婚的人,我不愿再同任何女性怀有婚爱意图的交往……”他谈完了话,还把大周翻印给他的结婚照拿给丁师母看。 第二次谈话,丁小开回答说要么叫罗苡一家来上海,要么他伤愈后回南京,其他的事,他不愿谈……丁师母碰了两次钉子,更是气上加气,她把这一切全归咎罗苡,是她蛊惑儿子,才让丁信诚这么倔强,他们之间的感情,居然远超于十月怀胎辛苦抚育的母子之情。妈妈的话,儿子一句听不进,只听这狐狸精的!丁师母对罗苡,更添嫉妒和怨恨。 她又想,儿子同一个“八字”不好、“命”坏的女人在一起,终究会被克,车祸是先兆,不会有好结果。想着想着,她又为独生子的未来命运,担起忧来。她越想越不能容忍罗苡做她的媳妇。 她和丁先生商量了几次,得出了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劝丁小开离婚出国。第二个办法,如丁小开不肯离婚,就先送他出国治疗,等医好伤,然后读书深造于海外,让时间和空间来隔离双方,减弱消除儿子对罗苡的迷恋,再物色人替代罗苡。 于是,丁先生出面找儿子谈,他劝儿子出国留学,为了在国外能专心致志深造,没有牵挂,建议同罗苡协商离婚。丁先生自愿拿出两万元给女方作为离异赡养费,两个孩子,由家中作主,全归罗家、全归丁家或各方一个,丁家都无不可。 丁小开答复父亲的话是:谈离婚,违背自己和罗苡的婚前诺言,在道德上是欠缺,在感情上更是不能接受。出国留学当然愿意,但决不愿意和罗苡离婚,而且出国要罗苡也去……这当然是丁先生不能同意的。同一主旨,父子俩两次谈话,结果都谈不拢。第一个办法,证明了做不通,只能用第二个。丁师母的哥哥,有个长子,大学已毕业,毕业即失业,想出国留学,但苦于财力不继,曾几次情恳,希望姑妈资助。丁师母对这件事,拖了三个多月,她心痛出大钱,还没有做出决断。现在她想到,还是拿出私蓄,资助内侄,好同丁小开结伴,出国留学,并关照内侄对丁小开施加影响。 丁师母隐瞒了资助内侄出国秘情,同丁先生商量好实施第二个办法。丁师母暗暗的为丁小开准备了行装,并通知内侄做出国准备。丁先生为丁小开购买了留学法国的法郎外汇,又吩咐了本企业一位能干的职员专门负责办好丁小开的出国手续。 丁小开出国起程那天,丁师母在他上船之前,趁阿兰照例侍奉他吃药之机,悄悄地在药杯里加放了安眠药。丁信诚服后,便沉沉酣睡,很久很久没有清醒过来。(未完待续) 第41章 艰难岁月(1) 开往法国马赛港的邮船准时启航。丁信诚在豪华舒适的船铺上死睡。很久很久,药力过后,他才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十分陌生的床上。睡铺对面的表弟见丁信诚醒来,高兴地说:“表兄,你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丁信诚问。“这是在去法国的邮船上。姑夫姑妈说送你到法国留学,你的大学文凭、出国护照、健康证明都备齐带来了。”丁信诚狐疑地摆了摆头、简直不相信自己,便说:“出国留学,应该事先得到我的同意,我妈一定给我吃了什么药,否则,我怎么会毫无知觉。要我出国,这不是甩掉我在南京的家吗?不,我决不留学,我要上岸回家。”表弟说:“姑夫姑妈有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我不知道,但,这只船已经离开上海,正在海洋上航行,你想回去是不可能的了,你只有安心旅行。”丁小开说:“表弟,你叫我怎么会安得下心,南京一家,今后怎么生活?”表弟安慰他说:“表兄,短时间我想她们还不至于就有生活问题吧。你到了法国,想法子把家主婆也接出去,不是一样吗?你在国外,姑夫姑妈还管着你吗?重要的还是你到法国,把伤养好。一面读书,一面想办法找工作。有了工作,就容易办了。到法国留学,是为你设想,没有什么不好。”丁信诚默然。他回忆起,自己在婚前一度有过这种想法,结婚后,积极为罗苡找个好职业,自己先到法国留学,在国外,谋求经济自立,摆脱父母羁绊,接罗苡去法国,等有了经济基础,再回国全家团聚。但是,婚后甜蜜有了孩子,自己贪恋小家庭缱绻,早已把这设想抛开了。看见表兄沉默不言,表弟说:“出国留学,总是好。”丁信诚说:“现在去,不是时候,我走了。她们三代四个人。罗苡有孩子拖累,今后生活是会有困难的。” 又是一阵沉默,丁信诚转念又想,事已如此,急也无用,面对现实,将来的事,到了法国再说。现在先打个电报给罗苡。于是,他说:“表弟,你有零花外币吗?”小曹说:“姑夫都准备好了的,我带着有。你用钱,我记账,你签个字,将来结算。”丁信诚说:“我要发一个电报。” 这天下午,罗苡突然接到一封英文电报。母女俩惊讶地看电文:我身不由已,被送法国留学,函祥。信诚发于“克里蒙梭号”邮轮。她两母女都感意外,商量后,罗苡决定去上海找大周同小徐,询问究竟。 罗苡怀抱女孩到沪,达到徐蕴昌寓所,电话约请周治仁会了面。她拿出电报询问此事,他俩都说不知道,于是罗苡就请他们去丁家探询。 小徐同大周去了丁家回来向罗苡说:“据丁家老门房同大小姐两人讲,丁小开是去了法国留学……”大周最后说:“丁太太,我想,丁小开到了法国,一定会写信给你和我们的,到那时候,情况就都会明白了。”小徐说:“我这个学期毕业,暑假回四川,这是我家地址,丁太太,以后大家通信,将来你有机会去四川,请光临舍间,今晚我们送你上火车。” 罗苡回到南京,过了两天,袁会计来看她们。他说:“由于日本方面得寸进尺,咄咄逼人,有爆发战争的危险。信诚兄伤势快要痊愈了吧?”罗苡说:“孩子爸的伤是否痊愈,还不知道。但他已经到法国留学去了。”说毕她拿出英文电报给袁会计。 袁会计看后沉吟片刻,说:“丁家同丁小开本人,这样做就不对了。时局不太平,他甩下了你们同孩子,跑去法国,太不负责任了。丁小开电报上说,身不由已,也许是托词,讲得好听,不一定可信。你们现在有啥打算?”罗太太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只能凭丁家良心。”袁会计说:“我在大学商学院读书,学过法律,六法全书我全看过。照你丁太太目前情况,我说,有两个办法。” 罗太太说:“有哪两个办法?”袁会计说:“第一个办法,丁小开不打个招呼就出国,来了个不解决问题的电报,这种举动是无情,那么,你们可以无义,请律师向丁家提出民事诉讼,诉他家不管你们母子女三人。丁家二老长期不同你们来往,冷酷对你们,这是精神虐待。丁小开事先不同你们商量,就去国外,是不负家庭责任的行为,实质上已构成遗弃,女方可以要求离婚,要求瞻养费。丁小开家是富翁,保险可以得一笔可观的补偿,这对你们今后的生活同孩子的教育费,就有了经济保障,请律师也用不着事先付办事费,可以树上开花。” 罗苡说:“啥叫树上开花,我不懂。”袁会计说:“树上开花的意思是说,你请普通律师,不必先付律师手续费、不付法院诉讼费,只要你同律师讲明案情,律师认定必定胜诉,他可以代办一切,代你起诉。胜诉了,得到的赡养费,律师从中分成,败诉呢,也就算了。这种婚姻民事纠纷,一般女方原告,都会得到补偿。” 罗太太说:“那第二个办法呢?”袁会计说:“第二个办法,比较客气。委托律师,运用法律,去信丁家,要求丁信诚履行瞻养妻子儿女的义务,每月给予固定生活费。”罗苡母女听毕,沉默。 卧室中睡着的孩子,有一个醒了,哭闹起来,另一个也醒了,和声响应。罗苡母女赶忙走进房去,各人抱一个,轻轻拍着,先后回到客室坐下。罗苡说:“袁先生,我想过了,第一个办法,太绝情,丁小开没有提出离婚,我们提,我做不出,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过离婚这两个字。离婚,在我的字典里,是没有的。丁小开为了我,吃了不少苦,虽然我不知道丁小开现在是什么心思,但是,我相信他,他不会背信弃义,不讲道德。丁小开的父母,对我有偏见,是父母的事,不能同丁小开拉在一起。第二个办法,要求赡养费,是我们伸手向人家要钞票,像是敲竹杠,失去自尊,我也不愿做。”罗苡转向罗太太说:“妈妈,你说呢?” 罗太太说:“小苡讲的,正是我所想的。我们宁愿自己吃苦,不能做对不起丁信诚的事。宁要人负我,我绝不负人。如果丁小开变心,是他的事,我们还是负责抚养孩子成人。小苡没有嫁丁信诚之前,我们苦过来了。就是嫁了丁信诚,他家虽然很有钱,我们也没有沾光,还是普普通通过日子。丁小开遭了车祸,要是在上海,经不起父母劝说,真的变心,我们也认命。在小苡同信诚结婚之前,我就料到贫与富难相配,这也不算太意外,是当时,我同小苡,成了感情的俘虏,我们总还读过几年书,做人,要讲人格、道德、良心。” 袁会计原本是替罗家打抱不平,提出两个出出气的建议,现在听了罗太太母女善良的话,反使他感到惭愧,自己卑下,贬低了她们的高尚品格,好像是挑唆她们和丁小开的父母起争端。他又想到罗苡真心爱丁小开,逆境不变,内心十分敬佩。 袁会计当晚睡眠做梦,他梦见罗苡,像敦煌壁画上的仙女,绢衣广袖,浅笑飘逸,白云托身,冉冉飞天。他抬头仰望,慢慢的高不可攀。 罗家为了节省开支,解雇了女佣,多发给她两个月工资,罗苡和母亲抚育孩子,焦急而担心地等待着丁小开来信。 过了半个月,罗家接到丁小开从巴黎发的英文电报,间隔九天,又接到他寄的航空信,拆看内容: 亲爱的苡:我现在是在巴黎写信,我相信你一定会怨我,事先没有和你们商量,就来了法国,不过,我确是身不由已。家父母在没有得我同意的情况下,他们瞒着我,为我办了出国手续,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可诅咒的日子,是他们给我服了药物,让我睡得不省人事。当我醒来,我已躺在航行海中的邮船上,旅伴是我的表弟,我听他说,我是睡在担架上被抬上船的。 我又住进医院了。据医生预计,再有一个月左右,即可痊愈,出院后,要多散步,恢复腿部行动功能。 无论如何,我只能请求你原谅,婚后,孩子给你拖累,由于父母固执,没能让你幸福,我深感内疚。 罗苡,你是我生命的源泉,离开了你,我丧失了活力,失去了人生意义,我不想入学深造,当我身体复原有行动能力时,我将尽力离法回国。 我和你虽然身隔重洋,但我的心和你是没有距离的,我常常梦见你。 为了让我能见到南京全家亲人,请寄你们的相片来,愈多愈好。我想不出词句可以表达,我是多么地想念你们,我是多么的想见到你的笑容。泪眼模糊,信,写不下去了,罗苡,让我轻轻地呼喊你,吻你。 最后,我默写四句唐诗,是李商隐的。这诗句,体现了我的心境。诗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请代我向妈妈请安,孩子们一定更好玩了吧。 祝健康 信诚 罗苡看这信,反复四次。她早已是泪眼模糊。她立刻回信,忧伤地拣了二十张相片,寄给丁小开。 袁会计来丁家的次数增多了。他敬佩罗家母女,他和她们有共同语言,他带给她们友谊的慰藉,生活上的帮助。罗太太母女,内心感激,信任他,视他为她们的好朋友。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伟大的抗日战争在中国的土地上揭开序幕。 这天,袁会计晚餐后,去看望罗苡。见面就谈时局。他说:“罗小姐,你看了报吗?今天报上登载了中日双方在卢沟桥发生武装冲突,吉星文团长,在日军蓄意挑畔下,忍无可忍,予以还击。” 罗苡叹了口气说:“国民党政府对付日本人,向来软弱,‘九一八事变’,日本人轻轻巧巧就拿走了东北,扶植由他们操纵的伪满州国傀儡,害得我全家逃亡到关内。”袁会计惊讶地说:“你是东北人?”罗苡说:“是的。” 于是,她简述了她的身世,其中避开了当舞女的这段经历。袁会计听毕,钦仰罗家的爱国赤诚,加深了对她母女的品格认识。他劝罗苡,要做应付战争的准备,然后,就道别了。罗苡目送袁会计走出弄堂,便忧心忡忡地回到房里。当晚,罗苡难以入眠,静夜之中,她听到窗外飘来的歌声。是那首令人难以忘怀的《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时候……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穷的宝藏?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可爱的家乡? 听着听着,罗苡已泪流满面。她已经有很久没听到这支歌了,作为一位流亡在外的浪人,有谁不想念自己的故乡,有谁不眷恋自己的亲人? 这悲怆的曲调,更勾起了罗苡的遐思,自“九一八事变”之后,自己随父母流落上海。后来几经艰难,得丁信诚帮助,进厂谋一份职业,生活渐渐安定。及至与丁信诚结婚,举家迁至南京,希望能过上安定一些的生活。哪知道,世事无常,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爱夫丁信诚车祸后赴法留学,离她而去。此时,日本人又在卢沟桥挑起侵华事件,国无宁日。她一个弱女子,上有母亲要侍奉,下有一双幼婴嗷嗷待哺,空怀国仇家恨,此刻只好暗自垂泪。 尽管如此,罗苡与母亲仍是时刻关注着势态的发展。七月八日,中国共产党对卢沟桥事件首先发布通电宣言,号召全国军民,同仇敌忾,一致抗日……七月十七日,蒋介石发表讲话,表示:“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不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八月十三日,淞沪抗战爆发。九月二十五日,平型关大捷……在南京,市民们得悉平型关大捷报,虽有着短暂的高兴,给人们以远景的胜利信心,但上海战火,离南京太近了。日军飞机每日飞临,肆无忌惮地轰炸。南京市民有着战祸殆不可免,兵临城下的感觉,人心浮动。 新绥公司的总经理,目睹时局恶化,内心愤慨,站在抗日立场,当机立断,将公司迁往内地,为抗战尽力。好在他们是汽车运输公司,生产工具本身就有机动性,公司通过活动,承运了政府向安全地带转移物资的任务。 公司上午召开职工紧急大会,会上宣布公司迁移,职工愿跟公司走的,搬家。有困难不方便的,发遣散费三个月工薪……袁会计在中午到罗家。他说:“战局不利,南京危急,军政机关都已经撤离,我们公司也马上搬迁,灾难将到,你们也要拿定主意。照我看,赶快离开南京,跟公司迁移,你们同公司总可以说是有关系的。” 罗太太说:“我家跟公司走了,将来住址难定,不是会同在法国的丁小开失去联系吗?”罗苡说:“丁家在上海法租界有自建住宅,地址永久,将来可以到他家找他的。再说,事态严重,就是失去联系,也只能走离开南京这条路,否则,难道我们留下来当顺民?”罗太太摇头说:“愿当顺民,在东北早当了,还赶到南京来当?可耻!我们应该有民族气节。”罗苡说:“日本侵略,国家民族,无辜遭殃,凡是中国人,都要报国雪耻,救亡图存,这次战争,不管是长期的还是短暂的,我决定到内地去,参加抗战行列。如果没有孩子,我真想身赴前线,同日本人拼一拼,为爹报仇。” 袁会计说:“作为一个爱国的炎黄子孙,在这国家生死存亡关头,救国是人人责无旁贷的。你们决定走,那么,我向公司代你们请求,公司经理也是有爱国良知的,肯定会同情帮助你们。”罗太太说:“袁先生,那就拜托了。” 袁会计走后,罗苡立刻写了两封信,用挂号邮寄给法国丁小开同上海的周治仁家。 当晚,袁会计又到罗家,告诉她们,公司同意她们跟公司职工家属一起走,行李只能带五十公斤,越轻越好,并关照她们做好动身准备。 日本飞机连日来加紧轰炸扫射通向南京的公路、长江航道和京沪、沪杭铁路沿线,企图威胁抵抗、破坏补给。军民死伤,不可胜计。(未完待续) 第42章 艰难岁月(2) 京沪铁路沿线难民,涌来南京,有的乘船,有的步行,继续西上。有的转京杭公路走陆路至大后方,有的绕道到上海租界谋求洋人庇护。南京城市区及四郊,都构筑了城防工事,军队密布,街上行人,匆匆忙忙,凄凄惶惶,食品价格上涨,一片战时景象。 袁会计同单身司机商量,让罗苡一家坐驾驶室。他又向公司请求,希望跟这支搬迁车队离开南京。事情进行顺利,而且公司指派的带队人是他。 这支车队是公司迁移编组二十多个车队中的一个,有二十辆载重四吨的货车。起程那天,袁会计到罗家通知说为避免日机轰炸,夜间行车比较安全,即晚九时起程,嘱罗苡提前到公司车场集中。 罗苡一家人到公司车场,灯光暗淡,人们乱哄哄的。车动,罗苡在车上驾驶室几次探身车外,回顾南京城墙,眼睛润湿,不胜依依。她回想,在这里,她同丁信诚度过了恩爱温存的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袁会计坐的车紧跟着罗苡坐车,以便照应。车行一小时余,两个孩子无忧无虑在罗太太同罗苡的怀中睡去。公司车队,在车流人流中整夜衔接行驶。天亮时,将伪装的车辆分散停放,人进小旅馆开房休息。到下午日落时才继续行程。 黄昏,罗苡看得清楚,京杭公路上,沿途是逃难的人群。人人脸上堆满愁苦,老人们叹息,孩子们啼哭,妇女们流泪,成年男人忧郁地携老带幼。人们有的背包,有的手提,有的肩挑,带着简单的行装,艰难地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迈步。 袁会计率领的车队,夜夜行车,到达南昌。车队无线电报务员,接到在金华的总经理电讯通知:全公司到南昌的车辆,不需大修的,交由政府交通部有偿征用,向该部设南昌的临时办事处办理手续,归他们调度,公司协助。另又指定,袁会计办理公司在南昌的财务事宜……罗苡一家由袁会计照料着在南昌旅社留宿,是他抢先预付食宿费,罗太太几次取钱还他,他不愿收。他还常带报纸来旅社给他们看,闲谈时事,讲乐观的话,安慰她们。 新绥公司迁离不久,南京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陷落,日军进城屠军民达三十多万人,其暴行惨绝人寰,震惊中外。 罗苡想为国效力,在南昌积极地找工作,机会虽多,但都仅适合于单身年轻人,她不能舍弃孩子同老母,难以如愿。 夜雨淋窗,罗太太同两个外孙都已睡熟,罗苡辗转难眠。她回忆,同丁信诚车祸别离,适逢国家多难,在这段时间里,多亏袁会计细心照顾,她内心深感过意不去。她和他相识两年多,他为人诚恳正派,面貌端和,体高雄健。他一向没有在言词上直接表达过什么,但近来经常相处,他不时的借着对她的子女赞美,间接地流露他对她的尊敬和倾慕。她从他的眼神里,能体会他对她有着超友谊的诚挚感情。他对她曾似有意似无意地谈过他的家庭,他没有吹嘘,但不言而喻,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能送儿子上大学读书,家庭都是富裕的。她自觉在内心世界里,已埋入他的感情种子,正在萌芽。 身边熟睡的孩子,使她想到遥远而又失去音信的丁小开,他有山盟,她曾海誓,她思前想后,她不能对不起丁小开,为避免堕入袁会计情网,她只有早离南昌。 次日晨,她和妈妈说,我们要离开南昌。罗太太为了孩子们的安全,离战火前方,越远越好,当然同意。 午休时间,袁会计和平时一样,到旅社来看罗苡,她把孩子全交给妈妈,她邀他到百花洲公园散步。 夜雨已过,天虽放晴,但地上还是湿的。在不多人的公园里,她和他并排,边走边谈。渐渐地罗苡谈到她今天必须说的话。她说:“我在南昌,难找报国工作,整天带孩子,不是办法,我决定离开南昌,到大后方寻找工作机会。”袁会计十分惊讶,有如当头挨了一棒。 他无力地走了几步,在公园小径的露天木椅上坐下了。她跟着并排坐下,两人面对小径花树,默默无言。 袁会计想了有五分钟,才低声说:“罗小姐,我请你考虑你的决定。在南昌,只要再耽一段时间,合适的工作,会找得到的。”罗苡说:“我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的。”袁会计说:“你最好多考虑考虑,去大后方,人生地不熟,你是女人,又上有老人,下有孩子,不会没有困难。再说,兵荒马乱,旅途安全,你想过了吗?作为好朋友,你一家战时旅行无人照顾,我也放不下心。”罗苡说:“旅行问题,我想过了。我想,我还是离开这里的好。”袁会计说:“在这里,我是丁小开同你的朋友,就算你暂找不到职业,生活上大家可以照顾。”他说这话是暗示,他可以负担罗家的生活费用。罗苡说:“你的好心,我不是不知道,我内心感激你对我一家关怀备至,但是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沉默。袁会计说:“你的决定,我很感意外。”罗苡说:“离开好朋友,我同样难受,可惜的是我嫁了人,我要做好丁家孩子的妈妈,我不能不走,一定要走,我请你理解。”袁会计看她,面显坚定,说的话斩钉截铁。他敬慕她,不愿意违拗她的意志,忍住了内心的苦涩,他长叹一口气,颤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罗苡说:“我买到火车票就走。” 袁会计说:“买火车票,人山人海,要排长队,你有孩子,不方便,我新绥公司同各地转运公司都有业务来往,当地的转运公司同车站职员相熟,是运输界同行,买票我想办法,你要买哪天的?” 罗苡说:“后天的。”他们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两人同去公园,而又是两个人都带着难舍的别离感情的苦恼情绪,离开公园。第三天,袁会计带着买给罗家的旅行食品,送她们穿过人群拥挤的站台,上了头等车厢,找到了列车员为罗家留着的靠窗口座位,他把罗家的轻便行李放上了行李架,罗苡拿出他代买的车票钱给他,他不肯收。他说:“我单人在公司,每月有薪金,不缺钱用,你们一家旅行,不会不需要钱。再有,列车不挂卧铺车厢,长途坐车会是非常辛苦的,请多保重。” 车厢人挤,他下了车,站在窗下,仰头相望,罗苡也低头看他,四目相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片刻之后,罗苡从母亲手上抱过女孩,向窗外说:“大囡,谢谢袁叔叔,袁叔叔真好,照顾我们无微不至,帮我们脱离危险,你心爱袁叔叔,你是不会忘记袁叔叔的。”这一段话,是她借着用孩子的说白,而转弯地道出她对袁会计内心的感激和感情。袁会计听了这含情深深的话,语调带着悲咽地说:“你最好是不走,你一家走了,我会寂寞想念你们的。”罗苡又和孩子说:“大囡,你心上也是舍不得离开袁叔叔的,是吧?你同袁叔叔说,再见!请袁叔叔多保重。”袁会计说:“罗小姐,你是我第一个女朋友,可惜,我同你相识迟了,你走了,我不知道在哪一天才能再见到你!” 离别悲伤使袁会计不能再说下去,他和罗苡都流下了眼泪。战争烽火,患难交往,袁会计敬意帮助,罗苡心存感激,知己相别,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月台上,人众喧闹,秩序不佳。一个红帽子站工,手摇铜铃,沿着列车,从车尾走到车头,又走回头,响着列车即将开行的信号铃声。铃声消失,袁会计最后和罗苡说:“罗小姐,我不能再为你一家效劳,我很难过,祝你全家旅途平安,不要忘了写信。你的信,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最盼望的!再见,请多多保重。” 罗太太忙着照顾外孙。汽笛鸣放,袁会计遵照铁路规章,退离车厢一公尺,车上的罗苡拿着女孩的手向他频频招着,他也举起似乎有千斤重的手向之回挥。 袁会计目送列车西去,无限依依,无限怅惘,无限凄惶,他意识自己对罗苡有着朦胧的初恋和单恋。 罗苡在列车上,探头窗外,回顾袁会计的身影,缩小,模糊,不久,连车站也看不见了。她眼泪不干,对妈说:“袁先生是好人。” 袁会计拖着沉重的脚,离车站回到办公室,思绪很乱。他想罗苡,她的确可爱可敬,虽然她做了妈妈,但年龄还比他小几岁,他恨月下老人,为什么不安排他和她缔结良缘。他心灰意冷,公事办不了。他拿起笔,在公文笺上,重复乱写着几个字:她为什么竟会是丁太太。 罗苡在南昌时,袁会计每天要到她那里看她,看过了她,他感情就有了着落,生活充满色彩。现在她突然走了,从此,他失去了感情的着落点,生活一片苍白。 他想念她,他对她战时行旅安全和未来生活担心,他自问他对她感情是纯洁的,不是乘人之危,他精神上确实爱上了她,堕进了情谷。 他想着罗苡,又联想到丁信诚,丁信诚是他的好朋友。罗苡是丁的太太,他在思想上依恋朋友的妻子,他在道德上是否应该反省? 总之,罗苡离开之后,袁会计受着想念、担心、自省,交叉的感情困惑。 罗苡一家,从南昌出发,开始了罗苡为摆脱感情羁绊寻找救国工作的艰苦旅程。(未完待续) 第43章 艰难岁月(3) 那时火车运行,只有在始发站准点开出,沿途白天随时会有空袭,有警报,车头开到有伪装掩蔽的树林地隐避,车顶伪装的长列车厢,停放在路轨上,列车旅客下车疏散,警报时间长短不定,有时有敌机临空向列车扫射轰炸,列车上配备有治外伤经验的战士,急救伤员。等警报解除,机车回挂,鸣放信号汽笛,通知旅客上车,又继续开行。经过如此折腾,列车途经各站时,无不误点,大大增加了旅客坐车时间和劳累。 罗家辛苦行程,在长沙、株州、衡阳、桂林等城市,各个地方都住了几天,无事休息,购买报纸,探听消息,关心时局和留意招考招聘人员的广告。又注意路边墙壁招贴,在其中寻觅招工启事,都是因罗苡有孩子,没有合适的机遇。 他们几经辗转,来到了柳州。柳州,这里有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柳宗元的柳侯祠古迹,有鱼峰山、马鞍山、小龙潭等风景名胜,有清清的柳江水。山清水秀,离战地遥远,难得听到空袭警报。罗苡一家午夜到达此地,找小旅店落了脚。翌日,上市街观光。她们的观感是:语言可通,买卖公平,广西省公务人员,不分官阶,都穿灰布中山装制服,作风朴素。广西省银行钞票桂币,每元折合法币五角,与法币同时流通,食宿便宜。有些墙上,刷着巨字标语:“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全民团结,一致抗日……”在学校大门两旁,写着“寓兵于农,寓将于学。”听人们所唱,尽是抗战歌曲。 罗家母女在柳州三天见闻,感觉这地方很好,经过长途不安全旅行,人很劳累,母女俩商量后决定租民房暂住。 罗家迁入临时住所,购买了简单用具炊具,稍事安顿,罗苡立即写信给在法国的丈夫,又写了信给袁会计,说她安抵柳州暂住,并感谢他往日照顾。不久,她接到袁会计复信,信上语句,含蓄着感情,以后,罗苡和他保持了友谊通信。她寄去法国的函,原信退回,她忍着失望、悲愁和悬念的煎熬,但不让母亲知道。 过了一个多月,罗苡在报纸上看到柳州军医院开办护士训练班招考学员的广告。她想,护士工作适合女性,医护军人伤病员,更是直接为抗战为国家效力的好工作。于是,她高兴地报名参加考试,得到录取,进班学习。 这期间,占领了南京的日军,兵渡长江,拟与从华北南下的日军,夹攻徐州。企图打通津浦铁路全线,把南北两个战场联成一片。而由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坐镇徐州,指挥了名震中外的台儿庄战役。 消息传来,柳州军医院的全体工作人员,伤病军人,无不欣喜鼓舞。罗苡全家便是举杯祝捷,抗战胜利,是有希望的。 护士班训练半年,结业考试,罗苡居榜首,教师们都赞赏她,军医院重点是外伤科,能讲流利英语的主任易医师,是护士班兼课教师之一,他指名分配罗苡到他的外伤科工作。 她工作了半年,由于她的才德,被提升为护士长。她有爱国热情和职业道德和善良本性,工作认真负责,反应快速,待人和霭,对伤病员,不分官兵,同等看待,无不体贴。同时,她会讲写英语,能看懂用英文说明用法的药物,方便工作。这一切,使她赢得人们的信赖和尊敬。 罗苡担任护士长不久,院方为方便她,主动为她安排了宽大的家属宿舍,她搬进院内居住。几天后,她接到从南昌原址处转来袁会计的信,拆阅: 罗小姐亲爱的朋友:这是我写给你最后的一封信,也是我坦率向你作内心倾诉的一封信。 我感觉在你我之间,月下老人是不称职的,他把我推落于苦味的感情之海。 我承认,我敬慕你,但我进入的是爱情的误区,你不应该是丁太太,丁信诚更不应该是我的朋友,我想,今后此生,瑰丽的爱情园地,我是绝缘了的,因为没有人能在我心中代替我所敬慕的人。 爱,可以是奉献,不一定要回报,我感到幸运,我毕竟有过我自己悄悄的初恋。 在这举国狼烟,祖国危殆时刻,我困扰于感情,作茧自缚。放眼远瞻,对不起效命疆场、前仆后继的忠勇将士,对不起哺育我的祖国。我曾多方思考,寻求感情解脱。我终于有了正确的选择,我决定去抗日圣地延安,把自己对你的感情,扩大为大义的爱国,让自己在烈火中永生。 罗小姐,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南昌了。随函寄去近影一帧,奉为留念你我在非常时期的友情。 请为我向你母亲问安。我永远为你全家祝福。别了,知己的朋友,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敬祝全家好 慕忠书于离开南昌前夕 另一张信纸内容: 罗苡:请允许我最后直呼你的姓名。写完了信,百感交集,情难自抑,卧不成寐。我知道丁小开喜读唐诗,你和他人以意合,我相信你也是爱着古体诗的。赠你古体诗一首,题目《不了情》。书以奉读,留此感情,永存追忆。 不了情漫漫人生道,知己逢不早,有缘仅暂聚,离别情不了。投笔从戎去,再见期渺渺,此情成追忆,长自思悄悄。 三张信纸,都滴有了罗苡的泪珠。她想,袁会计做得对,祖国遭受侵略,好男儿当奔赴战地,他真是我的知心朋友。她相信,见义勇为的丁信诚也一定会从法国回来,披坚执锐,捍卫祖国。她祝愿袁会计参战平安健康,看到祖国的最后胜利,祖国的复兴,他会有幸福的家庭。 谁知此时,又一名男子闯进了罗苡的生活。外型美而又柔顺的年轻女性,最易吸引男**慕,易医师是众多未婚男子中,私下爱慕着罗苡的一个。他的职位和工作,给与他比任何人更多的时间接近罗苡。 易医师年届三十,出生在上海,是上海东南医学院毕业生,上海战事发生,他刚实习期满,便投身抗战,加入了抗日救亡医疗队,冒险出入上海战地前方,抢救伤员。随着战争内移,他转入忙碌的野战医院。后被任命为中校军医官,派到柳州军医院,虽然工作仍然繁重,但生活却安定了,工作之余,感到孤独,他没有结过婚,是军医院众所周知的,罗苡进院也同时进了他的内心世界。他讲的是上海腔国语,有时讲英语,罗苡和他工作上谈话,也会讲上海话和英语,易医师聆听乡音,犹如他乡遇故知,身旁这样一位美丽温柔的女性,使他感到格外亲切。易医师做伤病人员外科手术的时候,他总要请罗苡当助手。机灵的罗苡配合得极好,使他得心应手。罗苡在手术台旁边,会使他工作不倦。当罗苡轮休假日,他见不到她,就感到无情无绪。他的假日,他也要在罗苡的工作室,无话找话,无事找事,和她见面。 时间在战火中过去。一年来,易医师成了罗家的常客。他常带着问候和关切,带着老人和孩子们吃的食物,有时在罗苡上班时来,和罗太太闲谈,得知罗苡的丈夫抗战开始就失去音信,两个孩子是孪生姐弟……同时,他也同罗家谈了他的过去。当罗太太或罗苡叫孩子们喊他易伯伯时,他口上应着,但内心感到遗憾,这两个孩子能叫自己爸爸该多么好。他思想上在天天增加着对罗苡的情感。 情绪的压力,使易医师放弃矜持,考虑再三,他壮起胆子写了封向罗苡倾诉爱慕的信,夹在书里。 有一天,快下班了,易医师在自己单人的办公室按铃叫人,值班勤务兵进来,易医师说:“你到护士室请罗苡护士长下了班来我这里。” 罗苡来了,她已脱去白大褂,穿着蓝布旗袍,是下班回家的样子。易医师礼貌地站起说:“罗小姐,请坐。我请你来是送你一本英文原版外科学,这本书图文并茂,是一个香港朋友寄给我的。你看了,对业务上会有好处。嗯,下班了,孩子们等着妈妈。” 当晚,罗太太和外孙睡了,罗苡拿出易医师送她的书,解开包纸,首先看到的是写着“罗小姐亲启,内详”两行字的信封,躺在书面上。她感到意外,抽信阅读,信是英文写的: 罗小姐: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抑止我的感情。我知道写这封信是冒昧的事,扰乱了你的心境,但是我又不能不写信来表达。感谢上帝,让我幸运认识你,你振动了我的心弦,我的文字是笨拙的,辞不能达意,但,我有一颗诚挚的心。你我职业相同,都有着为争取抗战胜利而工作的共同愿望,有共同语言,同事的时间不算短,我想,你对我的情况不会缺乏了解。战争给予人们是巨大的灾难和个人难测未来的问号,罗小姐,你母亲需要照顾,孩子需要父爱,如果我是你的家庭成员,我一定会致力于家庭幸福,我永远对我的诺言负责。 罗小姐,请接受我对你的敬意和情感。 罗苡看完信,感到信不长,但透露了坦率真挚。她的眼前浮现出易医师的外貌。他穿西装,显得潇洒;穿军装,显得威武;穿白大褂,显得关心和霭。动外科手术时,显得细致利落。平时待人,谦逊有礼。接着,她眼前又浮现出丁信诚的身影,眼睛也自然的转向条桌上小镜架内她每天注视的丁信诚半身相片,他正对着她微笑。 往事回忆,她内心独白,她的心已经给了丁信诚,决不能把给丁信诚的心收回来再给第二个人,否则,是对感情的背叛,袁会计不也是好人吗。 罗苡思前想后,那么,对易医师的感情,怎样处置,她觉得非常尴尬。那夜,她又失眠了……(未完待续) 第44章 国仇家恨(1) 易医师给罗苡的那封信,就像在一湖平静的水面中投下了石子,瞬间激起层层微波,既有响声又有动感。 罗苡的内心受到很大的冲击,她忐忑不安,心神不定。她猜得出易医师被她拒绝的失望和沮丧,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没有答复,也没有给他回信。易医师期待着罗苡的反应。他不好意思去罗家,坐卧不安,饮食无味。当一个人向另一个从表示爱恋之情的时候,你是否可以想象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是何等的激动,何等的期盼。罗苡和易医师,两人在表面上好像十分平静,可内心是极不平静的。 他们在工作中仍是点头微笑,互敬互让,在为伤员动外科手术时依然合作十分成功。 但那点头中充满了彬彬有礼,那微笑中透着尴尬。罗苡是个感情专一的女子,她为了丁信诚,为了两个孩子,面对易医师爱的暖流,她不得不慎重考虑。她既然不愿接受易医师的感情,那么,在柳州军医院待下去,两个人都会感到别扭。但想到要放弃神圣的工作岗位和安定的生活,奔向无亲无故的陌生地,她又踌躇。她经常听人们传说,战时的重庆,找住房比找妻子难,找妻子比找工作难,有心报国,却愁工作无门。这话她不知真假。又经过几天考虑,最后,她为了摆脱眼前的情感纠葛,为了保持对信诚忠贞的爱,她决定全家迁往重庆。她在军医院工作,使她顺利地找到了去重庆的军用方便车,在预定了起程日期的前三天上午,她写好了辞职“签呈”到易医师办公室,请他签字批准。 易医师放下了看过的签呈,怔了有两分钟,才诚恳地说:“罗小姐,我很抱歉,扰乱你安宁。我们过去是很好的同事,今后,无论如何,还是很好的同事,请你原谅我,收回签呈吧。” 罗苡说:“我辞职,同你无关,是我早就有了打算,不过是时间上的巧合,请你不要误会。” 易医师说:“你在这里工作很好,安居重迁,何必多此一举。这里的工作需要你,伤员需要你,为了抗战,为了神圣的救人使命,我请求你打消辞意。” 罗苡摇头说:“辞职的主意,我不想改。”易医师恳求说:“你对于我的信,认为不合适,让我收回,或者你撕掉,只当没有这封信,好不好?罗小姐,请你留下吧!” 罗苡不为所动,依然固执而温和地说:“我还是走了的好,我必须理会我自己。” 易医师想了一想,又鼓起勇气说:“罗小姐,请相信我,我不是无赖,我不会强迫别人接受我的感情,公私分开,从公的方面着想,请你不要走。” “我已经找定了车子,易主任,我请你现在签意见,好让我即刻拿着去见院长面谈,不耽误行期。” 场面僵持,两人沉默,护士来门口请易医师查病房。易医师对护士说:“我就去。”接着对罗苡说:“罗小姐,我要去查病房,你的事等我请示了院长再说。”罗苡说:“易主任,请你签了意见才去,签意见不是很快吗?” 易医师被她步步进逼,最后只好勉强地在签呈上“易主任转呈”这一行字下,签了个名字,没有签注意见就把签呈拿给罗苡说:“我签了字,我的心很乱,我签不下意见,我是一万个不愿意你离开军医院的。” 罗苡拿着签呈走了,易医师强打精神,去查病房,他希望院长能留住罗苡,他也相信院长会挽留她。 院长看完了罗苡给他的辞职签呈,签呈上她的直接主管易医师,只签字而不签意见。罗苡是军医院护士群中的出色人员,他猜测这意味着易医师对罗苡的辞职,是不同意的。而院长本人,也不愿意她离去。于是,院长又对罗苡言词恳切地挽留。但罗苡辞意坚决,双方磨蹭了有一个多钟头,结果,老院长拗不过她,拿起笔,在签呈上批了一行字,把签呈退给罗苡说:“你辞职,工作直接受影响的是外科,你还是去找易医师,你对他说,这件事由他决定。” 罗苡看院长的批示:“该员辞职,敝意是留,如何,请易兄酌定。”签字。 院长批这行字,本意是留罗苡不让她走的文字表达,把有问题的球踢了回去。 罗苡回到易医师办公室,恰巧他也查过了病房回去,已将近下班时间,两人隔桌对坐。罗苡把签呈交易医师。 易医师说:“院长批示,意思明显是留。罗小姐,我不能有相反的意见,院长与我由衷的请你打消辞意。”罗苡说:“院长不是明明白白批示,请你酌定吗?易主任,我求你不要推托批准我辞职吧。”易医师听了这话很着急,竟然急出了讲上海话说:“勿、勿、勿,院长是不想让你走,才这样批示的,我有啥权力决定医院的人员去留,这是院长间接表白留你,你想,院长要是准你辞职,可以爽气的在你的签呈上批同意两个字,为啥要兜圈子批这样多字,反而要我决定,为了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我再一次请你留下,其实,院长也是要留你的。”罗苡明知故辩也讲上海话说:“院长批示,前半段是对阿拉客气,后半段是尊重你,授权让你决定。”易医师还想拖,他看了看手表说:“下班吃饭了,下半日再谈,好不好?”罗苡不肯,依旧磨着。于是他和她都对讲着上海话,他想留,她要走……最后,易医师听罗苡辞职口气坚决,感到不能挽回,终于他无奈地拿着笔吃力地写了“拟予照准”四个字。 他颓丧地看着罗苡向他鞠躬拿起签呈离去,他忘了答礼,茫然片刻,握拳敲着自己的头说:“我害了她!” 罗苡相熟的同事、同学,听说她突然辞职要走,都深为惋惜。有五十多人,互相串连,合议出公份,购物馈赠,并关照医院厨房,置宴为罗苡饯行。在走前一天的薄暮时分,不值班的同事,来到膳堂,席开八桌,院长参加。 筵宴开始不久,和罗苡同桌坐的院长,起立,语重心长地致词说:“各位同仁,今晚我怀着惜别的心情,为罗护士长送行,请大家祝她前程远大,全家旅途平安,身体健康,干杯!”八桌人都起立,干杯。院长继续说:“罗护士长要走,我挽留不住,让她走,不是我的本意,因此,我有一个愿望,我能够有机会为罗护士长摆酒接风,柳州军医院永远欢迎罗护士长回来,我本人永远愿意罗护士长做我的同事。抗战必胜,建国必成。谢谢。”各桌响起了一片掌声。很多人接着同声说:“欢迎罗护士长回来,抗战必胜,建国必成。” 易医师也参加筵席,和院长及罗苡同桌,他外表上跟着别人起立、干杯、鼓掌,但内心却很酸涩,饮的甜酒是苦的。 罗苡内心,也是百感交集。柳州军医院,有慈祥的老医师、院长,有忠勇可敬抗战受伤的众多伤员,有来自四方由于抗战而凝聚在一起工作的爱国同胞兄弟姐妹,朝夕相处,互相关心。柳州地方,民风敦厚淳朴,自然景色宜人,生活虽然清苦,但很安定,在这里,她对工作,人际、环境,都很满意,现在她突然匆忙地要离去,她也暗自依然恋眷。她真想站起来说,老院长,我不走了。但她看见了易医师,她内心又呼喊,我必须离开柳州,不然,我会对不起丁信诚的。只有走,才能解脱,不能动摇。她站起举着盛满酒的小杯,向在座的同事说:“各位同仁,我不会喝酒,我喝完这杯酒,表示我对各位的敬意、谢意。祝各位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前程辉煌!我会想念你们的。同时,我预祝我们祖国、抗战必胜、国运昌隆,谢谢!” 席终人散,易医师吃了闷酒,回到宿舍,酒精使他兴奋,他坐立不安,烦恼,在房中来回踱步。他想,罗苡离开军医院,去同样是异乡的重庆,无亲无故是他的过错。一个丈夫失踪无依无靠,没有交际的本分女性,带着老人孩子,去向不可预测的未来,他为她担扰,这一切因他而起,他又深感内疚。 易医师停止踱步,重重地向桌上击了一拳。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相见何太迟!” 他忧伤地坐上木沙发。想起在重庆,他有个堂兄,是教育部中等教育司的帮办(副司长)。有个同学林某,是粮食部仓库工程管理处任处长。亲故熟友,托他们照料罗苡,帮助她找报国机会,应该写信为她介绍。 他写好信,骑自行车上街,买了两大网袋旅行食品及儿童衣料,向罗家而去。 罗苡和妈在居室收拾东西,捆捆扎扎,准备长途旅行。把带不走的硬件及器皿等归拢,以便明晨送给邻居同事的家属。两个孩子在床上闹玩。易医师两手提着网袋礼物进屋,罗苡和妈停止忙碌,温情接待。罗苡说:“你不会吃酒,今晚喝多了,脸上通红,我替你泡杯浓浓的白糖红茶,解渴醒酒。” 易医师不客气地喝了几大口茶,趁着酒兴未散,他直言无忌地说:“我很抱歉,促使你离开柳州,十分对不起你,一个人有爱和被爱的权利,我的心,我对你的爱,只有上帝知道。”罗苡说:“易医师,我是静极思动,我尊重别人爱的权利。” 易医师说:“我很遗憾,当时为什么我就不想到跟你一起走呢?即使我不能成为你的丈夫,可我相信仍在你的身边照顾你,特别是伯母和两个小孩,我都十分喜欢。唉,现在国难当头,世态动乱,柳州军医院需要我们。你我一走,外科无人手,所以,你还是安心走吧,我留下来,为抗日工作做点贡献。”罗苡说:“我有我的苦衷,为了孩子的父亲,我不能不这样做。”易医师拿出信放在桌上说:“我理解你,尊敬你。你去重庆,我知道你没有亲朋故友,我想起我有两个亲友在那里,我写了两封信给你带着,信没有封口,信封上有地址,你去看他们,一定会给你有所帮助。” 他站起来,指着网袋说:“这东西送给孩子们同伯母路上吃。你们很忙,我该走了,明天送你。”讲到末两句话,他声调已变,不等罗苡答话,急逃也似地离开罗家。 他去得太快了,罗苡来不及还书送他。易医师回到宿舍,凄然地度过了一个失眠之夜。次日,军车按时到军医院来接罗苡一家。 罗苡的同事和认识她的伤病员,不约而同有两百多人,聚集在军医院停车场,送罗家上车,她们和他们一批一批先后同罗太太和罗苡说着惜别的短话,老院长百忙中也来祝罗苡旅途平安,同罗苡握手道别。 易医师来了,他站在罗苡面前,用英语对话,他神色黯然地说:“我请你同我通信,我希望你回军医院,两年内我不会有女**情,我等待。”她说:“如果我回军医院,我希望能认识你的夫人。”她把书还给他又说:“外科学,我还你,对你有用,请留意翻书。” 军车在原野公路上行驶,罗苡一家坐在驾驶室里,她默念:“再会吧!可爱的柳州。” 易医师怀着满腔离愁,垂头丧气回办公室呆坐了一会儿。她想起了罗苡嘱他留意翻书的话,他解包翻书,发现书中夹有折着的纸,他展看,是手写体的英文。内容: 易医师:这封信我是流泪写的。我一定要离开你,我不能再见你。你对我的诚挚的感情和照顾,我永志不忘。坦率地说,如果时光倒流六年,我会接受你的感情。当前,在法律上,我可以爱你,值此战时,人们也会谅解我,但是,我不能谅解我自己。在我的爱情世界里,我只有我的丈夫存在,永恒的。 你难以想象,不接爱别人给我真挚的感情彩球,对我自己也是多么的痛苦,但是我只有忍痛,别无选择。 我相信,你也不会愿意你有个经不起环境变化而移情别恋的妻子。请接受我的祝愿,不久的将来,你会有一个贤惠爱你的伴侣,我永远为你祝福。请多多保重,祝你幸运! 另外还有一张小纸条,写着两句中文古诗: 还君感情双泪垂,无缘相逢未嫁时。 易医师看完信和纸条,他知道她改动了古诗的原句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他想,她不用原诗的“恨不”两个字,而改用“无缘”,这说明她深爱着那失踪的丈夫,此情不移。但对他也不是没有感情,而只是“无缘”罢了。罗苡真是个秀外慧中有感情却又情不逾礼的好女人。 抗日战争正炽,大批伤员不断从昆仑关等前线野战医院转来后方军医院,感情上的猛烈波浪,没有把易医师的爱国热情淹灭,下午,他照常准时上班。 易医师内心开放的第一朵爱情之花枯萎了。每当清风明月之夜或在动外科大手术前物色配合者的时候,他总会想念着罗小姐。 罗家安抵重庆,罗苡持易医师给她的介绍信,分访了林处长同易医师堂兄易志仁,蒙易志仁介绍到了四川黔江县办中学,任英语教师。在全民抗战艰苦持久的历程中,她满怀必胜信心,奉养母亲,抚爱子女,教育学生,诲人不倦,工作认真负责,是校方和学生家长公认的好教师。 罗苡在黔江县中学,除开教英语之外,还积极组织学生义演,建立校文艺宣传队,为抗日战争做力所能及的事。 每当罗苡在一天繁忙的教学事务中解脱出来之时,她都要回到自己那间乡村式的家庭中,与自己的母亲、孩子待在一起,只有回到自己的家,一切才觉得安全与宁静,一切才觉得安谧与温暖。 那天,她上完课,感到头晕,心气胀痛,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悄地回家了。 当罗苡走近自家门前的时候,一首脍灸人口的抗日儿歌传入耳鼓,十分动听。 那歌声来自罗苡自己小孩的嗓门,男声比女声稍为高些,但两小孩的歌喉是那么的甜美、和谐。罗苡站在门口,静静地听出屋内的歌声: 我们离开了爸爸,我们离开了妈妈,我们失掉了土地,我们失掉了老家。我们的大敌人,就是日本帝国主义和它的军阀,我们要打倒它,才可能回老家,打倒它,才可能看见爸爸妈妈,打倒它,才可以建设新中华! ……我们不依赖爸爸,我们不依赖妈妈,我们自己求新学习,我们自己创新的家……(未完待续) 第45章 国仇家恨(2) 罗苡流下喜悦的泪水,她知道,孩子成人了,孩子懂事了。她的病痛此时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知道,孩子们唱的歌,是女作家安娥为战时儿童保育会院创作的院歌,这歌声已在中华大地悄然流唱。 她激动地打开房门,来不及将门掩上,就朝两个小孩子冲了过去,紧紧地将他们揽在怀中,用她那母爱般的情感去温暖孩子们爱的童心。 在黔江,罗苡曾照徐蕴昌他的四川达县老家地址,几次给他去信联系全无音讯。半年过去,罗苡探询无着,也就罢了。 丁信诚和表弟曹光华抵达巴黎后,他给国内发了两封电报,分致父母及罗苡,电告旅途平安。后又写了四封信,分寄父母、罗苡、小陆、周治仁和徐蕴昌。然后,由表弟送他住进法国一家外科医院。 在丁信诚即将伤愈出院的时候,他接到了四封回信。其中有一封信是他最盼望的罗苡来信。 她在信上对他平安抵法国表示欣慰,并写了陶渊明的诗句“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鼓励他安心入学深造,不要辜负父母培育的苦心。还写了南京全家平安,她领到了新绥公司发给他的资遣费和肇事方给他的养伤费、医药费,家庭经济几年内不会有困难,她和母亲会安排好生活,带好孩子,请他放心……云云。 这封信使丁信诚得到最大的宽慰。丁信诚伤愈出院,同表弟租了另外的住处后,便立即写信把新地址分告父母,好友和罗苡。但这时淞沪抗战爆发,京沪、沪杭铁路,客运、兵运列车和航行于长江下游的轮船,常遭日机轰炸袭击,邮件时有散失。上海、南京民航机场关闭。丁信诚寄给罗苡这封关键性的信,罗苡没有收到。 同时,罗苡离开南京,到南昌、抵柳州,她写给丁信诚的信,因丁小开通讯地址有变动,他也没有收到。 住入新居的丁信诚,并不想入学深造。他同表弟商量,想就此回国。表弟又再次相劝说:“你已经来了巴黎,我替你想,重要的还是寻一个职位,半工半读,情况许可,你就可以叫罗苡一家来法国,那时,姑夫姑妈,鞭长莫及,管你不到了。罗苡会讲英语,学法语容易,良机是需要等待的。” 丁信诚说:“现在中日两国,发生了战事,让她们母女带两个小囡,我放心不下。”表弟说:“中日两国,虽有战事,但都没有宣战,国际上也许会有反应,出面斡旋。谈和还是战争,这国事前途,难以预测,还是看看再说。”丁小开听这话顺耳,转念想到罗苡来信曾说生活不会有困难,他经过反复思忖,听从表弟劝告,进了巴黎大学。 法国报刊不断地登载中日战事新闻,丁小开看了惊心动魄,寄给罗苡的信,如石沉大海。他写信给住在上海租界上的父亲和周治仁,询问罗苡是否到上海找过他们。周治仁回信说:“如罗苡来沪,自当照料,也会致电相告。”他父亲却说:“……未见罗家人来,望安心读书……” 两个月过去,丁信诚没有接到周治仁电报。两封家信,也没有再提罗苡。 这时,丁信诚风闻纳粹德国驻华大使陶曼正在中日不宣而战中进行斡旋,他疑信参半忧心忡忡地关心着事态,但以后并无下文。南京沦陷,同胞被日军屠杀逾三十万,他闻悉悲愤不已。 丁信诚在国难中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读书。一九三八年,他眼看国土不断被日本人侵占,曾两次要回国参加抗战,却都被表弟劝阻。 时光继续流去。一九三九年一月中的一天,丁信诚回寓,房东老太太把她代收的上海家信给了他,他道谢后回房拆看: 诚儿知悉,前阅来函,知汝近况,甚慰。中日战争,已不可收拾,势将持久。余因判断失误,认为国民党缺乏团结,无决心抗日,不宣而战,更形成余之错觉,故未作任何应变措施。岂知政府当局愿与中共合作,一反以往之不抵抗主义,奋起抵抗,战火是趋扩大,上海租界四周沦陷,已成陆上孤岛。处此战争期间,建筑业一落千丈,萧条不堪,长期支付企业众多职工工资,难乎为继,遣散人员,势在必行,为筹措遗散费用及为报国而举家迁蜀计,故不得不忍痛变卖住宅不动产,俾获款应需。 汝之留学所费,余早已专款汇付法国储用,嘱汝知之,家境虽变,不致影响。汝仍应安心就读,学成归来,报国有日。 余辛勤半生,创业弥艰,不意遭此巨劫,毁于一旦,思之痛心。汝母尚称健康。余不久离沪,摒挡西去。今后之事,容相定,当示汝。 汝来涵屡询罗苡,并未见来,也未见信,知注特示。谕此,顺致学安父字丁信诚看信得悉自建房产出售,不禁周身冰凉。他和罗苡失去音信,朝思暮想,原以为上海有自建房产,地址永久,小家庭团圆有望,不料遭受战祸,情况剧变,住宅改姓,今后,茫茫人海,浩浩大地,两人彼此,何处寻觅? 信诚戚然坐下,又追忆到因车祸和罗苡分离,是如此突然,如此意外,两人没有互道珍重,没有说声再见,就遽然离分。人生祸福、竟如此无常。想到这里,他在身上翻出了罗苡的相片看着,顿时,他想到大周还在上海,罗苡是知道他家地址的,重聚还有希望,他宽慰自己。但很快,他转念,战争期间,是不是也会发生变故,难说。于是,他又苦恼起来。 丁信诚通宵难眠,次日晨,他听见和他同校不同系隔房睡的表弟起身了。他走进表弟住室,激动地说:“表弟,这样的生活,我再也不能忍受了。眼看着国土沦陷,同胞遭难,而我们逍遥异国,想起来愧对国家,愧对抗战军民。‘九一八事变’,‘一二八’淞沪中日战争,我们慷慨激昂地宣传抵制日货,要求政府抗日。真的抗日了,我们却舍不得放弃优裕安定生活,置身事外,热血爱国的人,责骂对国难无动于衷的人是冷血动物,我们这种人,正是给别人骂对了。” 表弟说:“表兄,不要激动,冷静一点,好不好?你的话,讲得对。” 丁信诚说:“当然对。清末主张禁鸦片的爱国大臣林则徐写过一首律诗,其中有‘苟利国家生死以,敢因祸福趋避之’。我决定回国,要作为一名士兵,参加抗战。” 表弟说:“你不想得学位吗?这样走,不是半途而废,合算吗?”“爱国志士文天祥自书赞:‘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仁至,所以义尽,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虚几无愧。’现在正是我们舍生取义庶几无愧的时候,躲在国外,我为我自己的懦夫行为羞耻。做人嘛,应该是言行一致。我一定回国,尽国民之责。”接着,丁信诚又反劝表弟,他的话情真意切,义正词严,爱国豪气溢于言表。这一次谈话他说服了表弟。 两个人决定回国,各自做妥了离开法国的准备,但丁信诚要等他父亲下次来信得知家庭地址后,才能起程。 丁信诚在翘首而待中接到父亲来信,得悉全家安抵重庆仍经营建筑本业等情况后,他立即同表弟小曹动身回国。 归心似箭的丁信诚,终于在邮轮上渡过了漫长的旅途,回到上海。船到上海,表弟招呼丁信诚在他家住宿。舅父母见儿子和外甥丁小开,平安回来,很是高兴,共话沧桑。次日上午,丁小开坐公共汽车走访周治仁,想了解朋友们和罗苡的情况。他在法国已从大周去信中,知道大周的经商办事场所。商号职员带着丁信诚进大周的豪华办公室。周治仁见了丁信诚,好不喜悦,他放下工作,同丁信诚互道离后之情,时隔三年,人事全非,他为丁信诚接风洗尘,同去杭州菜馆知味观。 席间,丁信诚先问候周治仁的父母安好,而后问他弟弟周治德的事。周治仁说:“我弟弟航校毕业,任空军少尉飞行员,驾驶战斗机,接姚小姐去了南京,抗战发生,随军转移,在武汉来过信,近来还没信息。” 丁信诚说:“你的女朋友呢?”大周说:“她全家在上海战争刚起时,就匆忙离开上海,恐怕是到大后方去了。”丁小开说:“有信吗?”大周摇摇头说:“没来过信,打仗,打乱了各人的正常生活,流浪迁徙,看来,蛮难有再见的指望,就算将来能见面,她也可能是有子有女的人家太太了。”说完颇为伤感,丁信诚不由叹了一口气。 周治仁知道丁信诚关心罗苡,就转话题说:“关于你太太,她就只接到你从邮船上打给她的电报,抱着小囡,到过上海,叫我同徐蕴昌到你家里探问真假,回南京去之后,就没来过。”丁小开说:“我想在京沪两地的大报上登个启事,寻访罗苡,你讲怎么?”大周说:“不必。南京失守,如果你太太留在南京附近,她一定会来上海找我。我相信,她一家原先从东北到上海,是不甘愿当满州国顺民,为民族气节争口气。现在是全民抗战,她家传统爱国,难道会不参加抗战行列?”丁小开说:“她有两个小囡拖累,怕走不动。”大周风趣地说:“她有个大义慈祥健康的母亲,你尽可放心。再说,女人都有母爱,都爱自己的子女,我保险,罗家会带好你的金童玉女,你笃笃定定当阿爹。”丁小开说:“你讲笑话,我怎么会笃定得下来,想罗苡,我差不多神经要搭错了!”大周说:“罗苡不给我写信,是她在非沦陷区写信给沦陷区的朋友,怕词句不当心,会让收信人惹大祸,她的为人,不想麻烦人家,不慕虚荣,有正义感,重感情,人正派,出污泥而不染,我旁观者清,你是当局者迷。你是想她,所以挖空心思,我肯定,她不会在南京、上海,你在沦陷区登广告寻人,是无效广告,你要是到抗战圣地延安或者大后方城市去登寻人广告,我赞成。”丁信诚内心酸楚地点点头,承认周治仁的分析有理。 丁信诚举杯连饮了几大口酒,浇洒胸中苦涩后说:“周兄,请你谈谈老朋友、老同学的情况,我很想念他们。”周治仁说:“徐蕴昌回四川,没有来过信。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据他父亲来信说他已去了武汉,小林,到延安去了。小陆跟父亲去了香港。小邓到苏北参加新四军。唉!”周治仁叹了口气,脸转忧苦地说:“还有我们最要好的老同学章志义,说起他我心里就难过极了。”丁信诚说:“他出了啥事?” “小章死了,而且死得很惨。”信诚惊诧地叫一声“哇!”身子就跳了起来,随即意识到这是酒楼,又颓然地坐下说:“他有什么意外?”(未完待续) 第46章 国仇家恨(3) “小章为人,大家同学都晓得,沉着坚毅,同情劳苦大众,上海‘八一三’战后近一年,有一次,他到我办公室,向我借了一大笔款,讲他有急用,时间过了有半年,没有再来找我,我感到奇怪,就到他家找他,小章的妈妈,哭兮兮的同我讲,两个月前,小章在南京被日伪特工抓去,说他是抗日分子,共产党,接济医疗、通讯等重要物资器材给苏北游击区,反对日本皇军、破坏大东亚新秩序……罗织了一大堆罪名。丧心病狂的汉奸走狗,对他秘密用刑拷打,后来汉奸听说章家有财产,把他打得七荤八素,把没有口供的小章押来上海。汉奸派人放风给小章父母讲,你出两根大条子(黄金二十两)阿拉就放人,案子不追究。当时,小章父母听到这个风声,很快把金条凑好,送到吴四宝一伙汉奸指定的接头地点,金条去了,那晓得接到的是个用薄毯子盖着全身,心口上放着个热水袋垂死不能救的皮包骨头人。汉奸交人给小章父亲还恐吓说,阿拉交人是睡在帆布床上的,帆布床免费奉送,以后你闲话当心,要是不识相,乱讲三千,不怪阿拉不客气!小章父母只好忍气吞声,连帆布床带回。小章的姆妈还说,小章换衣入殓时,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大家都哭着不敢讲,怕张扬出去,节外生枝,大祸再次临头。日伪统治,就是靠恐怖手段,汉奸特务,无恶不作,也靠着恐怖敲竹杠发财。小章父母,人财两空,死了儿子,又出冤钱,还不敢喊冤枉。小章父母还说,小章生前在大学毕了业,不帮忙阿爹坐写字间做生意,近两年就是到南京苏北去跑单帮,生意做得忙忙碌碌辛辛苦苦,但从不看他赚钱,又不想讨家主婆。我当时听了想,小章不过舒服安稳生活,恰恰去冒风险运货跑单帮,还向我借钞票添本,一定是参加地下爱国活动。再说,他过去一向就愿意赔精力贴钞票替穷人办好事,为受压迫穷人鸣不平。上海‘八一三’战争,小章为救济难民、慰军、宣传抗日事务,出钱出力,日夜奔走,废寝忘食,有一次,我看他辛苦得人也瘦了,行动很像c.p.(共产党英语缩写)。我问他,你是不是c.p.他笑着说,我们老同学,你看我像,就是,你看我不像,就不是。我猜他百分之百是c.p.成员。采购物资,接济新四军肯定也是真的,运货走单帮料想是伪装掩护,否则,他借我钞票做啥?像他这样有学识的好人,如果活着将来做官,一定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好公仆,唉!” 丁信诚说:“照你这么一说,章志义肯定是共产党,他是好同志。他是个抗日战线上的无名英雄。他冒风险吃苦头贴钞票,为啥?肯定是为了抗日。大周,我们有这样舍身爱国、成仁取义的朋友,我感到骄傲。” 丁信诚把两个酒杯都加满了酒。说:“为了悼念小章,大家酹酒。”两人酹过酒,沉默片刻。丁小开说:“往事,像在眼前,去月宫舞厅跳救济舞,是小章给我打的电话,罗苡本来是我同小章同时选中的人,我讲罗苡漂亮,他就让了路。大家白相的时候好开心!真真想不到,他英年被害,从此,我们少了个人间知己!”小开悲叹感慨了一番后又问。“后来,小章的父母呢?”大周说:“在小章入土的时候,我带了祭品、鲜花,到小章家吊唁,哪知道,小章父母把房子顶给别人,我想,是他们怕再触霉头,躲避搬走。乱世人命,好比一棵小草,任凭日伪军警、汉奸走狗生杀予夺。”接着,大周又谈了‘八一三’上海之战的尾声,八百壮士孤军浴血,战斗在位于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当时,还出现了一件激动人心的爱国壮举,一个少女童子军杨惠敏,不怕死,冒着日军炮火,献去一面旗帜,当这面神圣的旗帜在四行仓库屋顶上高高飘扬时,全上海市场看到,无不为之感奋流泪,大大地鼓舞了千百万人民的爱国豪气。 谈到周家的近况,大周又说:“至于我自己,我兄弟两个,没有姐妹。小周进航校,以身许国。不是我触自己的霉头,空军军人战斗在蓝天,能够活着退伍的人,百分比极小。我本来想去延安,但是我父母苦劝,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在身边,我不忍心遗弃老人,只好留下来。家父为了扎牢我,再加年纪也老了,把他经营的商号都托付给我,让我挑起撑持家业担子。清夜扪心,我身当壮年,实在惭愧!愧对祖国,愧对浴血抗战的将士,我只有抱着有钱出钱的救国宗旨,勉力捐献。” 丁小开说:“只要个人尽心尽力做对国家对同胞的好事,不做卖国求荣的汉奸,不能说不爱国。像我,在法国读书,抗战发生,仿佛置身事外,比起留在国内参加救亡运动的朋友来,自叹不如。” 说着说着,他俩话题谈到上海娱乐圈。大周说:“上海打仗期间,租界周围,炮火连天,娱乐业萧条。后来战火推移,江浙两省的财主富绅,逃难来上海聚集租界,加上靠勒索敲诈有财路的汉奸流氓,以及靠囤积居奇投机取巧发国难财的商人,他们成为醉生梦死吃喝嫖赌的白相人,娱乐业才又兴旺起来,不过毕竟是打了折扣的,舞厅、酒吧关门的不少。日本妓院的日本、朝鲜妓女,被日本军方征去当慰劳妇。按摩院、跑狗场、赛马场、回力球场通通歇业,各等堂子生意清淡,京剧、电影同游乐场都不景气,只有向导社一枝独秀,像雨后春笋,比抗战前增加不少。向导社容易开,花本钱不多,搞一两间房子有部电话或者在大饭店包房间,招用几十个年轻女郎,打出广告,就可以营业。现在上海失业工人特别多,闸北的工厂,战争打光,租界上的工厂,也缺乏原料,开开停停。失业的女青工,或原来是舞女,玻璃杯(指女招待)等等少女。有多少没办法的,只好当松裤带的向导女郎。另外现在赌台、摇宝,又兴隆起来。上海这块地方,在帝国主义外国人统治下,只能是买办、闻人、黑社会,西方冒险家的乐圈,只能是商业发达、吃喝嫖赌抽白相乌烟瘴气的消费型城市,是穷苦女人最受苦难的地方。”丁信诚说:“大都市穷女人沦落风尘,倒并不单是上海一个地方,我在法国巴黎,看见出卖色相的女郎,也邪邪气气。杨福珍现在怎么样,你晓得吗?”大周说:“她很爱徐蕴昌,曾向我透露口风,情愿无条件跟小徐,做二房也可以。小徐却跟我说怕带个舞女回四川,他家里不会接受,会受到他老太爷责骂。再说,徐蕴昌是个贪玩好动、心无长性的人,他在四川原来有个女朋友的,一到上海读书就见异思迁,和人家散了。杨福珍即便嫁了他,怕也不会有好结果。” 这话引发了丁信诚想起王卓如,他拿起酒壶,加满了两个人的酒杯,举杯说:“我借你的酒,为我的童年女朋友祝福,来,干杯!” 周治仁说:“你的童年女朋友,是不是那年圣诞节,同你在丽都舞厅的那位?”丁信诚点头沉默。王小姐请他同吃圣诞大餐的情景,宛然入目,王小姐对他,一往情深,他感到对不起她。俄倾,丁信诚回过神来,又问杨福珍的事。周治仁说:“后来,小徐离开上海,隔了几天,杨福珍打电话邀我到她家去她对我说,她很烦恼。她又说,不愿当舞女,想正正经经嫁人,有个归宿没人要……她讲着讲着,不管她父母同我在场,就哭了起来,哭得蛮伤心。后来,日本人在上海打仗,舞厅歇业,这个时候,舞女嫁人的最多。杨福珍有个跳舞熟客,我见过,看年纪比她大十多岁。客人答应负担她父母生活,她为了父母就同这个熟客,马马虎虎结了婚。不久,她男人盘下了一家弄堂口的小烟纸店,她当夫妻双档商店的老板娘,蛮安心。” 丁信诚说:“你同她有来往?”大周说:“她有时打电话给我,叫我帮帮小忙,她有借有还,蛮讲信用。其实,我借钱给他,并不想她还。她还我,我照收,不还我,我不讨,她再借,我不打回票。丁小开,你现在看到她,根本想不到她过去是穿皮大衣,着高跟鞋,摩登的二流舞厅中等舞女。她现在粉不擦,口红不抹,阳丹士林布旗袍一件,勤俭朴素,夫妻两个,早晚营业,已经有了一个小囡,是个好家主婆。唉!我错过机会。”丁信诚说:“舞小姐见惯了繁华场中夜生活,知甘识苦,感觉到纸醉金迷,呒没味道,罗苡也厌恶夜生活。”丁小开转问起董蓓蓓。大周又阴沉地叹着气说:“讲起她,是一个悲壮而凄惨的故事。董小姐,她为人有自卑感。她怕同大学生轧朋友,感觉配不上。也不愿同有钞票客人深交,怕人家是‘牙签朋友’(玩弄女性者)白相过了会丢弃她。她一心一意想嫁个小职员,身份差不多。她嫁人没有嫁妆,她也不想学别人大红大绿,只想两夫妻过个安定清苦生活。唉!战争破灭她的平淡愿望,使她遭遇不幸!董小姐是我们都相熟的舞小姐,为对这位感情专一善良的女子寄托哀思,丁小开,我同你酒杯加满,为她酹酒。” 他俩把酒酹地。丁信诚说:“董小姐是怎么死的?”大周说:“你听我讲下去。后来,董小姐在舞厅碰到了个京沪杭铁路管理局的小职员,他的职员身份,配董小姐胃口。这位舞客,是外乡人,单身在上海,董小姐看中了他,不当舞女,无条件两人同居,不到一年,董小姐母亲,驾返瑶池,她靠男人的死薪水过日子,恩恩爱爱,俭朴持家。啥人晓得,打起仗来了,路局对职工,每人发两个月遣散费和一个留职停薪的通知,等将来时局太平,职工可以凭留职停薪通知,申请回路复职。原来铁路职工,是英国人留下来的人事制度,小职员凭学识,投考录取,进了路局,不犯路规,不会遭开除,职业平凡、安定。董小姐的男人,平时谨慎本分,吃惯安稳饭,不懂交际,被路局遣散,就此失业。汉奸维新政府上台,铁路需要人,出了通告,凡是路局原职工,可以回铁路供职。你不会想到,小董男人气节凛然,不肯回到实际上是日本人管理的铁路部门,替日本人利用铁路运送军队、物资,为虎作伥。当然,他也不愿家主婆再当舞女。北方人会做面食,他买了一副馄饨担,夫妻两人,串里过弄,卖馄饨、阳春面,维持生活。董小姐运气不好,他男人得了病,董小姐挑不动馄饨担,做不成生意,坐吃山空,经济困难。她当女工,机会寻不到。她不愿对不起她男人,舞女不肯再做,情愿跟她男人,吃苦耐穷,靠典当旧货半饿半饱过日子。端阳节,邻居可怜小董夫妻,拿乡下亲眷送来的几十只粽子,转送十多只给他们,小董男人,饿,一连吃了六只,这男人本来有胃病,糯米撑坏了胃,病情恶化,看医生没钞票,呼呼哀哉。董小姐男人死了。又没小囡,我猜想,她感觉孤单,在世上活下去没味道,啥留恋,殉夫上吊自杀。她在自杀之前,似乎是有意识地同邻居讲了她同她男人的遭遇、正气和苦难,留下了有个好小姐妹杨福珍的住址。她自杀之后,邻居发觉,就找到了杨小姐。杨小姐又电话找到了我,我同杨小姐一道料理了董小姐丧事。” 丁信诚说:“董小姐夫妻,结局真是太惨啦,她是被侵略战争间接杀死的人,是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恶。” “大周,日本人占我国土,杀我同胞,害得我妻离子散,有家难归,这一份国仇家恨,叫阿拉怎能忍得下去。” 大周说:“你现在有啥打算?”丁信诚说:“我到上海来,一是寻找罗苡,见见老朋友。二是想有机会报效国家,尽国民天职,眼下,先谋一份职业,我打算到《大公报》去应聘,如果不成,再到《申星报》去试试。《申星报》正招三名港版编辑,编辑者一定会中文、英文、法文。我正好熟悉这几国语言,我相信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相信你找到个好职业。如果在上海,仍需要周治仁帮忙,请随时跟我联系。” 丁信诚握住周治仁的手,深表谢意。半个月后,丁信诚被招进了《申星报》,任港版(海外版)的编辑。这工作对丁信诚来说,是一份很适合他的差事,他发誓,要通过报馆的园地,激发中国人爱国主义热情,为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作出贡献。其次,他要通过报界,寻找罗苡及家人亲友的下落。 丁信诚由此开始了他的编辑生涯。那天,丁信诚突然想起住在梁家的阿菊,便顺路去看看他们。梁小姐依然住在旧居,晚上突然见丁信诚到来,高兴地说:“丁先生来到我家,真是贵客,多年不见,你可安好。”丁信诚看见梁小姐怀中抱个小囡,便问:“你的先生是?”“他是阿拉厂的管车工人。我还在袜厂做工。日本侵略上海,工厂缺乏原料,工钿打折扣,工人的日子不好过,这小囡身体也不好,常病。”梁小姐答。 “你爹呢,他可好?”梁小姐即刻两眼泪汪汪地说:“我爹死得惨,他是在大世界附近被东洋人的飞机炸死的。”“梁小姐,你不要难过。这血债总要讨回来的。阿菊呢?她在哪里?”“你不晓得,她非常喜欢你,听说你出了车祸又出了国,整天像病人一样茶饭不入口,阿福师傅的儿子荣生娶了她,方有一个藏身之地,跟着阿福师傅一家随你丁家到内地去了。” 丁信诚听完梁小姐的话,开始对迁居四川的父母产生深深地怀念。(未完待续) 第47章 大浪淘沙(1) 徐蕴昌回到达县之后,便有孤寂冷清之感,十分怀念昔日在上海十里洋场风流自在的生活。他学的是经济专业,总想着怎样赚大钱,即使是国难当头,也是有钱才能过上舒心的日子。父亲在达县开的小商号搬迁了一次,获利也不多,他有些看不上眼。听说跑武汉做棉布、猪鬃生意赚头大,他动了心,想起何不去找在汉口的一位同班同学联手,便去劝父亲出资,他父亲说,那边是沦陷区,危险!徐蕴昌说越是危险的生意利越大。好说歹说,父亲只答应先给他两百大洋,去探探行情。 徐蕴昌揣上钱,收拾简单的行李,毫不犹豫地登上开往汉口的客轮。为阻止日寇沿长江入川,部队在宜昌一带设置重兵布防,客轮经此时要接受严格的检查,徐蕴昌一副大学生打扮,证件齐全,说话得体,过关也还算顺利。 几经周折,重登客轮,徐蕴昌松了一口气,他乘的,是挂着英国太古轮船公司旗帜的客轮,主要是由中国人驾驶。乘客三教九流,各色人都有。 徐蕴昌在舱里坐定,便想开了心事,琢磨到汉口后能碰上好运气。按他原来的打算,是想打开一条通道,把四川盛产的物资收购外运,他因为读书返川沪多次,对水路比较熟悉,再加上在大学时修的是日语,自恃即使到沦陷区,他也能应付日本人,所以才壮着胆子走这趟。战争时期的生意,做成一笔赢利是很可观,尤其是像猪鬃、棉布、桐油这些东西,既是战略物资,也是民用商品,哪怕跑三趟只成功一趟,也是赚的。人不为利,何必早起?利润与风险共存,他认为值得搏一搏。 扪心自问,他觉得日本人打中国是狠了点,但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逐渐实现工业化,力图与欧美并驾齐驱,在国力和军力上成为东亚的霸主,这是日本人的进步。中国那么落后、贫困、关闭,怎么能和一个先进的国家抗衡呢?他在学日语的时候研读过日本近代史,对大和民族深表钦佩,日本人搞生意精明老道,值得效仿。至于战争,他觉得那是政治家们玩的游戏,是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 因此,他才不去凑热闹跟一些同学们报名参军去收复失地效命国家呢!那是简单幼雅的行为!既然人生在世有如朝露,那就该及时行乐,莫负了大好的青春生命,更不该去钻枪林弹雨早早地成为冤魂。他应该做的,就是趋利避害,赚钱行乐。他对此行充满信心和希望。 徐蕴昌的沉思被一阵吆喝声打断,原来是堂倌招呼旅客们开晚饭,他这才觉肚子有些饿了,于是步出船舱,走向船尾的餐厅。 这艘客轮不大,但设备齐全,比较整洁,徐蕴昌找了个位子坐下,点了麻辣肚片、红爆鸡丁、榨菜肉丝汤和二两白干,自斟自饮起来。他正喝着,突然有人问道:“先生,我坐这个位子可以吧?” “请,请。”徐蕴昌见是一位穿旗袍的年轻女子,赶忙热情地邀她就座。餐厅不大,二三十人差不多坐满了。他知道多数旅客都是在船位上吃自带的食物,真正到餐厅来吃炒菜的,多是些有点身份的人。再说,这女子虽说不上很漂亮,却自有一种迷人的风韵,倘若漫长的旅途上能有这样一位佳人做伴,他求之不得! 闲谈中,他得知这女子姓江,是万县沙河镇人,这次是到汉口接姨妈入川的,徐蕴昌说:“出了省,我俩也算是四川老乡了,我也是到汉口的。能和江小姐同行,是我的福啰!” “徐先生到底是喝过大学墨水的,说出的话硬是叫人听得高兴!”几句话说得徐蕴昌心花怒放,当即添了菜,加了瓶红葡萄酒,跟江小姐对酌起来。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不禁喝得酒酣耳热。徐蕴昌说:“江小姐,恕我冒味地问一句,当前战乱之际,你一个年轻女子,怎好单身前往沦陷区呢?”江小姐叹了一口气道:“还说呢,原来安排表哥在宜昌陪我一同去的,哪个晓得硬是不见他的影子,姨妈那边又催得急,一个人我也上路了。今天碰到你徐先生,还请多多照应啰!” “江小姐你放心好了!能当个护花使者,也是我的一份福气!”徐蕴昌在上海十里洋场滚过,晓得说话乖巧才能讨小姐欢心,接着他又抢先为江小姐一起付了账,便陪江小姐出餐厅,到门口时,江小姐不知怎么地脚底一滑打了个踉跄,赶忙一把拉住徐蕴昌,徐蕴昌站立不稳,忙伸手扶住身边的一张餐桌,站稳之后才问:“闪着腰没有?”江小姐笑笑说:“没有没有。”徐蕴昌这才回过头来,向桌上两位旅客点头致歉,表示刚才事属偶然,惊扰了他们用餐。那两人生得横头虎脸,正瞪着眼看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徐蕴昌为息事宁人,忙推个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回身趁势挽着江小姐的腰肢出了餐厅。 时近黄昏,薄雾冥冥,轮船驰行在迷茫的江面上,竟然有一叶扁舟的伶仃之感。一阵江风带着凉意迎面扑来,江小姐打了个寒噤,缩着身子躲进徐蕴昌怀里,徐蕴昌就势拦腰抱住她,低下头在她那被酒醮红的粉腮上亲了一口,江小姐竟不生气,反倒撒娇地说:“徐先生真会讨便宜!”说时低下眼抬起手去摸徐蕴昌的衣领。那一份娇羞更惹得徐蕴昌按捺不住,接着便去亲她的嘴巴。江小姐也不拒绝,先是轻轻地让他吻着,接着便伸出舌头到他口里搅动,徐蕴昌暗喜,心想,这女子倒是善解人意,还是个惯家,有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以手便沿着对方的腰肢往下滑去,再使劲往自己身上一搂。谁知江小姐却推开他,低声说道:“徐先生,你喝醉了!”然后用手指指徐的身后。徐蕴昌回头一看,见有两三个人正走到船舷边观望江景,这才明白这里不是地方,忙松了手说:“江小姐不会怪我莽撞吧?” 江小姐嗔了他一眼,笑着说:“徐先生若不嫌弃,到我的舱位里小坐如何?我给你沏杯热茶醒酒吧。” 回到舱里,自然是人多眼杂,哪还能这般亲热,徐蕴昌本不愿去,但江小姐那意思竟是不容商榷,他也只好跟着她走。 谁知江小姐却引他走向二等舱。这二等舱位在三等舱上层,通常是两个人一间,比较舒适整洁,票价自然也高出数倍,一般人是不敢问津的。江小姐领他进了舱房又说:“表哥不来,这08号我全包了,徐先生你随便坐。”徐蕴昌更觉得江小姐家道殷实,不能等闲视之,又想,这房门一关,便是两人天地,她表哥到是把这美差让给了我,真是何乐不为! 徐蕴昌在沙发上坐下,这里还可以凭舷窗眺望江景,比之自己坐的三等舱六人铺位,确是舒适了许多。正说话间,江小姐已脱去旗袍外的上衣,沏了杯热茶端过来刚放下茶,徐蕴昌便捉住了她的双手说:“现在你冷不冷?” “有你捂着,当然不冷啦!只是等会你一走,丢下我一个人孤孤凄凄的,一点也不安逸!” 徐蕴昌忙说:“既然你包了舱房,另一个铺位是空的,我把行李也提上来,在这里陪你不好吗?” “那你就快去快来嘛,还等啥子哟!”徐蕴昌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取了小皮箱转来,却见江小姐正对着镜子在描眉毛。他说:“江小姐,不化妆你都够漂亮了,再打扮把我的魂魄勾了去,让我怎么活!” “哎,你们男人硬是坏,专门讲好听的来哄人咧!”徐蕴昌转身锁上门,放了心,不由分说过去就抱住江小姐。江小姐说: “看你急猴猴的,不会是从和尚庙里跑出来,从没闻过女人味的吧!”“实不相瞒,我在上海念书时,也和同学们去白相过上海舞女,逛过霞飞露的妓院,但从没见过像江小姐你那样懂得风情的!”那女人一把推开徐蕴昌,勃然变色道:“徐先生,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好心请你关照我,你得寸进尺,倒是乘人之危了!请自便吧!”说时她打开房门,做了个赶徐蕴昌的手势。 徐蕴昌这才觉得自己讲话过了头,忙堆下笑脸道歉,但这也是他刚才去取行李时想起的,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突然对他如此青睐,不由他不起疑心。他放这话有投石问路、试探虚实之意。倘若对方是个妓女,必然会乘机提出要钱,那他也有个心理准备;倘若对方只是个富绅的小妾,难耐寂寞出来打打野食,那他尽可放心行事,只要不是存心诈骗钱财的拆白党,他犯不着慌张。 “江小姐请息怒,徐某刚才失言,请你包涵!其实呢,家父管束严格,学校规矩甚多,我确是个言谨行慎的大学生。不是我忘了操守,实在是江小姐姿容动人,酒后我动了真情,做不来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这才大胆冒犯了!” 徐蕴昌是个善于揣摩人心、见风使舵的人,一番话消除了紧张气氛,使那女的回嗔作喜,她说:“这几句话还差不多,其实呢,人家就喜欢你这个文质彬彬的派头。你要真是个童子军,我才高兴呢!”说着她把门掩了,回过身抱住了徐蕴昌,一对丰满的***隔着衣衫紧贴到他的胸前。 这一番撩拨,使徐蕴昌无所顾忌了,他甩脱自己的外衣,又去解那女人的旗袍,三剥两扒,已把那女人剥个精光,一对丰满润泽的***兀现出来,在舱里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诱人,他双手捧住,把脸贴了上去。那女人呢喃着不知说些什么,先是摸着徐蕴昌的头发,任由徐的脸在她怀里拱动,再伸出一只去探徐蕴昌的小腹,让徐蕴昌觉得有一股火往下窜动。他吼了一声,把女人抱起放到床上,急不可耐地爬了上去。 女人呻吟着,扭动着,帮着他找准了位置,然后用双手去抚摸他的胸肌和肋间,让徐蕴昌觉得十分快慰,他感到这女的十分在行,十分老道,双方都十分愉悦。于是,徐蕴昌在温柔乡中庆幸自己的猜测正确,庆幸自己有一份艳遇……兴正浓时,房门被“砰”地一脚踢开了,两个横头虎脸的汉子闯了进来,徐蕴昌一惊,正要骂人,为首的汉子吼道:“你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拈花惹草,竟敢弄到林老爷头上!你不想活命啦?” 徐蕴昌翻身穿好衣裤,那女的赶忙拉过毛毯裹在身上,骂道:“你们是什么人?快滚!怎么乱闯我的包房!” 另一个汉子道:“三姨太,你认不得我们,我们可认得你!是林老爷派我们来侍候你的!” 一听到林老爷三个字,那女子变了脸骂道:“杀千刀的!他专门跟我过不去,我真的不想活了!”说完呜呜呜地哭开了。 徐蕴昌暗道今天闯祸了,忙打个拱手道:“二位大哥,有话好商量,好商量……” 话未落音,他脸上挨了一拳,滚到地板上,接着又是一脚,正踢在肋间,疼得徐蕴昌直咧嘴。那两人骂道:“商量个屁,你勾引三姨太,做下见不得人的事,按林老爷吩咐,该把你捆起来丢到长江里喂鱼!”两人上来就要捆他。徐蕴昌自小享福惯了,哪见过这种阵势,忙告饶道:“两位大哥饶命!我一念之差做了错事,对不起你们家林老爷,还请二位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哼!怎么放法?”“小弟情愿破财消灾,奉送两位大洋一百元,这事只要两位不张扬,林老爷也不会知道。”“这点钱也想打发我们!老二,先捧他一顿解气!”两个汉子挽起衣袖又要打人,徐蕴昌忙站起来打开皮箱,捧出两筒银洋,道:“我实在只有两百大洋,全部奉送,但求你们高抬贵手!” 二人各拿一筒银元在手,为首的汉子道:“一人再给两百还差不多!”徐蕴昌说:“眼下我只有这些!二位多包涵!”为首的汉子道:“不能这样便宜这小子!老二,可以饶他不死,上岸再要他筹钱来赎!”说完两人将他一挟,像拎小鸡似地带出舱房,锁到另一间小房中。 面对四周密封的小房,徐蕴昌记起这两人正是在餐厅门口用饭的黑脸汉子,这才明白自己中了人家以色诈财的套子,后悔也来不及了。 天将拂晓,船到江汉关码头,徐蕴昌又被这两人挟持着上岸,塞进一辆专用来接他们的汽车之中,他四处张望,早看不到“三姨太”的影子。 约半小时后徐蕴昌被推下车,带到一幢大楼里,他明白自己已成了“票”,任人宰割了,不由叹了口气,后悔不该跟“江小姐”套近乎,把自己的家庭、身世说得那么详细。 奇怪的是那些人再没有对他动粗,而是让他吃了顿早餐,又送他到一间客厅模样的房间里待着,要他等老板来。 那一刻他觉得时光缓慢,门口肯定有人把守,逃是逃不掉的,便站起来踱步,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墙上挂着一幅画,他便不经意地看起来。 谁知这画却吸引起他的兴趣,这是一幅工笔重彩的人物山水画,落款是裘鹰,看着看着他便皱了眉头,转身又打量这客厅的陈设,陈设倒是十分古朴且名贵:红木太师椅沙发,一对清时乾隆年制作的景德镇官窑大瓷瓶,屋角还摆着盆景,想来这位老板是风雅之士,徐蕴昌这时反倒有了主意,不那么害怕了。 不久,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他转过身故意去看那画,毫不理会进门的人。 “徐先生倒还有雅兴看画,真叫我惊讶了!”徐蕴昌回身打量来人,只见他中等身材,穿一套米黄色的西服,约莫三十开外,脸上倒不怎么凶。见徐蕴昌只顾打量着他,没有回答,便嘿嘿一笑,说:“敝姓林,是宝昌阁经理。” 这话让徐蕴昌听出一身冷汗,那江小姐果真是这位林老爷的三姨太,那自己就没有好日子过了,笑面虎咬人不露齿,不知对方想什么法来诈他的钱呢。他壮着胆问了一句:“请问宝号是作什么生意的?” “古玩字画,听说徐先生也是做生意的,有兴趣吗?”“……” “徐先生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没想到却贪花恋色,勾引良家妇女,做下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事,若要息事宁人,须交出五根金条,方可让你回去。这里有笔墨纸张,你写一份具结,我派专人赶到达县,让府上付款赎人吧!”(未完待续) 第48章 大浪淘沙(2) 果然是软刀子杀人!徐蕴昌暗忖父亲哪里拿得出这笔钱,即使变卖家财,也凑不齐呀,便说:“小本生意,哪里有那么多钱!” “没有赎金,别怪我们不客气。”“不客气又怎样?” “那就——”林老板把手一砍,那分明是“撕票”之意。徐蕴昌冷笑着说:“我这条命,可不止五根金条吧!”“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斗胆请教林老板,这幅《吹箫引凤》是世传还是买来的?”“哦——你倒识得这画!买来的,你想买吗,谅你也买不起!它花了我六百大洋!其实价格不止于此,卖主急等钱用,才贱卖的。”“哼!六十块大洋卖与我,我都不要!赝品——假的!”徐蕴昌口气如此肯定,出乎林老板意料之外,惊诧之余,便问他何以见得? 徐蕴昌不慌不忙地说:“这裘鹰是明时‘四大家’代表人物之一,以工笔浓墨重彩见长,他既工设色,又善水墨白描,论画者说他‘发翠豪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无惭古人。’裘鹰因为少时当过漆工,特别注重色彩,他的画鲜艳明朗,不同一般。仿作得虽是刻意追求色彩,但笔力不逮,线条显得拘谨。这是就整幅画的气韵推断的,此其一;话说回来,若仅凭气韵,也还没有十分把握,因为同一个人,青年时的笔法自然没有中壮年的圆熟老到,生涩拘谨也是常有的。破绽就出在他用印上,裘鹰字实夫,号中洲,这‘中洲山人’的图章,是他四十岁以上才用的。请林老板想想,这青年时期作的画,用上中壮年后才启用的印,这是仿画者的疏忽。他这疏忽也就留下伪作的证据。” 林老板立即十分懊丧地说:“这么说这画毫无价值了?”“有价,但值不来六根金条。据我推测,这画大约在清朝后期中由人冒名仿作,流传于世的。至于为何推断成于清末,这得从用纸、墨、装裱用绢等诸多因素来推断,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得明白的。林老板是行当中人,想来不用我饶舌了!” 林老板沉思有倾,说:“徐先生所言确有道理,我不明白的是,你年纪轻轻,读的又是西式大学,何来如此造诣呢?” “说来惭愧,家父是四川有名的裱画师,经他手修补过的名作以千百计,我自幼耳濡目染,拾人牙慧而已。若是林老板不介意,我倒愿效犬马之劳,权当将功补过吧!”徐蕴昌讲出刚才想好的话,静等对方答复,他知道这是自己解脱困境唯一的机会了。 “好!”林老板眼里露出意外的惊喜,“先试用你三个月,只要有所作为,一切继往不究!” 二人一拍即合,林老板庆幸自己意外地获得一名鉴赏字画的行家,徐蕴昌庆幸自己绝处逢生。当然,事后许久他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三姨太”,那不过是宝昌阁花小钱请来的妓女,他们用这种法子,在江轮上宰了不少好色之徒,狠发了几笔厚财。 三个多月,徐蕴昌尽心尽力,不敢怠慢,确实为宝昌阁作成了不少生意。因是战乱之时,许多收藏字画的人,都急于出手,换取现洋,以备急需之用,福昌阁趁机杀价买进,的确获得不少珍品。这一来,为辩真伪,徐蕴昌的鉴别就显得特别重要了。但他不明白,林老板对珍品只买不卖,何来如此雄厚的资本?直到有一天,林老板把他引见给日军驻汉口的最高长官龟田,他才恍然大悟,明白宝昌门牌号不过是日本人掠取中国文物的幌子而已。 当面和日本人打交道,徐蕴昌一口流利的日本话起了大作用,他深得龟田赏识,不久就被任命为宝昌阁襄理。继续从事为日本人巧取豪夺的营生。 丁信诚进入《申星报》工作后两个多月的一天,副总编把他和另外两位同事召进办公室,一位是精通英语的张英小姐,另一位则是与丁信诚同组的黄斌先生。 副总编一捋鬓角白发,神色严峻地说:“不用我多说诸位早有所闻,工部局近日频频对我报提了警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又在报馆附近出没,昨夜总编与我分析商讨多时,觉得形势严峻。看来,继《社会晚报》之后,日本人要向我报下毒手了!” 副总编把话停住,喝了一口茶,办公室里一片沉默,《社会晚报》立论鲜明,宣扬抗日救国,主编蔡钧徒正气凛然,宁折不弯,不顾主管上海报业的工部局多次警告,依然我行我素。近日他惨遭日本人杀害,他的头颅还被高悬在萨坡赛路南口的电线杆上,“以儆效尤”。这事当然震惊沪上,更给上海租界报业刮了一场飓风。有人噤若寒蝉,销声匿迹;有人远走高飞,不知所终;也有人改换门庭,苟且求生。上海《申星报》何去何从,自然成为员工们关注的焦点。可丁信诚等人推测副总编定会有所安排,便静等下文。 副总编把茶杯盖猛地一放,站起身激动地说:“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都是先贤们的古训,也是众多爱国书生的气节!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真为玉碎,个人生死尚不足惜,如果把《申星报》数十年的家业断送。连累我报同人受难受苦,大家失却了唤醒民众抗日救国、揭露日伪罪恶及阴谋的阵地,就真的值不得了!” “为保存力量,另作他图,经本报董事会商定:三日后《申星报》停刊、编辑、记者分派香港、桂林、重庆、天津等地建立《申星报》办事处,继续出报。《申星报》将一如既往地面对国人!看日本鬼奈我其何!”丁信诚一面暗自为董事会的决定叫好,一面在思忖自己去向何方,谁知副总编话锋一转,说:“但是,我堂堂一个《申星报》,也不能这样偃旗息鼓,草草收兵,一走了之!董事会决定:转入地下,出上海号外版,不定期。由我挑选得力的干才担任采编、印刷、散发等工作,后两个环节我已经安排好了,关键是采编三人小组,斟酌再三,我以为三位勘当重任!除了业务水准之外,必备的干练、机警、敏捷等素质你们都有,更兼在上海无家室之累,行动方便,无后顾之忧。这是许多人没有的。但是我要特别指出:去留自便,一旦担当此任,就有极大的危险性,请诸位三思后今天下午再答复我。” 这消息使他们颇感意外又兴奋不已,丁信诚当即首肯,张英与黄斌也同意了。 副总编高兴地说:“看来我眼光不错,也感谢你们信任我。因事涉机密,不足为外人道。下午报社发表填写去向志愿,你们只填‘自行谋职’一栏即可。”接着他又说了一些激励勉励的话,就把丁信诚留下来,让那两个出去了。 “丁先生,你应聘本报时间不长,但表现极佳,除精通英语、法语之外,又精通日语,且有胆有识,确是负责采编小组的最佳人选,我想你不会推辞吧?” 丁信诚点头称是,副社长接着交给他一个信封说:“这信封里,有《申星报》改版告上海市民书和部分稿件,有与印刷组联系的地点及方法,有工作守则等等,你拿回去仔细过目,并将守则转告张、黄二位。因为是单线联系,不该知道的人就不必知道。今后你们的活动经费,一切从这商号支取。你也要在商号挂个雇员的头衔,以作掩护。” 丁信诚接过副总编单独送来的名片一看,不禁笑了。副总编也笑着说:“信诚,我们早已得知,通宝商号的经理与你是至交,以后就通过他和我联系好了!” 名片上印的不是别人,正是“周治仁”三个大字。数天后,上海《申星报》在爱多亚路的总社人去楼空,号外版问世,头版头条以醒目的黑体大字刊出《告上海市民书》,由此揭示《申星报》新的一页。 日本人震惊了,他们对《申星报》号外版的内容怒不可遏,告市民书中居然号召中国人民拿起武器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去,四版中的《大刀进行曲》更是直截了当:“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他们不能容忍在他们枪口下居然出现这样的文字,于是展开了严密的搜捕。 上海工部局通知所有的巡捕房,全面出动,搜查号外版的编辑者、印刷者、投递者……丁信诚他们的活动变得异常艰难了。艰难危险之中,使他们更加品味到自己工作的价值。号外版仍一期期地出,他们由此结成的友谊日益加深。一天下午,丁信诚正和张英在小房间里校对稿件,只见通宝商号的小伙计寻来告之,说有一个自称是夏老四的人定要面见丁先生,有急事相告。丁信诚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便叫领他进来,夏老四一副短打扮,见到丁信诚就望了张英几眼,丁信诚说:“这是阿拉的同事张小姐,你有什么急事但讲无妨。” “丁先生,是薛老板派阿拉来告诉你,说今晚日本人有一条货船在吴淞口码头停靠,有很重要的东西转运到日本,丁先生若想知晓,恐怕得亲自跑一趟。” “这船是从日本开来的?”“不是,是从汉口码头起的货。大约晚间十点钟到,现在日本人已派兵戒严码头了,好像蛮大个事的。”丁信诚警觉起来,是运军火?还是金银财宝?或者是什么重要的人犯?揭露弥彰,正是报纸的责任,这比一枪一弹的威力不知大多少倍,是让那些满口“共荣”、实际坏事做绝的日本人最为害怕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决定今晚去闯一回! 他们又和夏老四商议了一番,这才定下来。晚饭后,丁信诚如约找到夏老四,夏老四把他领到一户人家里说:“在这里的老李是码头搬运工,他也是我们青帮的兄弟,他身材模样和你相仿,你今晚就拿他领的牌子进去,今天发了0个牌,日本人只点人头,不看面孔,你大胆进去好了。万一有什么意外,也不要慌,搬货柜的人全都是挑选过的自家兄弟,工头我也打点好了。” 丁信诚于是换好老李的衣衫,戴上毡帽,再把脸抹黑些,连在一旁帮忙的张英也说:“还真和老李差不多!” 一切收拾停当,老李就把丁信诚带去和几名弟兄会合,然后同往码头。码头上果然岗哨林立,警卫森严,如临大敌,丁信诚尽管把生死置之度外,当下也暗暗吃惊。十一点一刻,门卫才开始放工人进去,还比往常多了道搜身的过程,所幸刚才在老李家,丁信诚把钢笔手表都摘掉了。轮到丁信诚了,身后的一名工友说:“李哥,该你了。”丁信诚掏出牌子,很从容地让门卫检查,然后把披肩的黑布搭在膀子上,卫兵看丁信诚的面也似有些陌生,在一旁协助验牌的工头一拍丁信诚的肩膀,说:“阿三,今晚叫弟兄们卖力气干!明朝阿拉拿瓶酒到你家碰碰杯!”丁信诚点头答道:“好嘞!”卫兵见状,不再有疑,让丁信诚顺当过了关卡。 过了关卡,丁信诚松了口气,其他地方的灯光没有那么明亮,他不用担心被认出,再说,他体格健壮,身子结实,搬运货物没有问题。他们0人被安排到码头边集中等候,不准乱走。 半小时后,果然有一艘货船驰来,既不鸣笛,全凭信号灯光联系,不久即靠岸泊住,丁信诚和一干搬运工人,被一名日本军曹领上船搬运。 走在最前的是一名日本军官。 掀开帆布罩,舱上整齐地摆放着0个坚固结实的箱子,丁信诚目测片刻,发觉有六只是做工精致的木箱,余下皆为铁箱,都上了锁,贴了封条,写有日文。 军曹正要指挥他们搬箱子,船舱里突然走出两个人拦住了,一名是挂刀的日本军官,另一名是位中等身材的中国人,日本军官吼了几句话,丁信诚听出是要军曹请接货的军官来办交接手续。正讲着,从码头上来了一名军官,与船上的军官敬礼握手,然后叽哩咕噜地讲起来。气氛严肃,场面安静,尽管船上的机器没有熄火,丁信诚还是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小林君,能在这里见到你很高兴!”“川本君,能告诉我接受的是什么货物吗?”“这些支那工人听得懂我们的谈话吗?” “听不懂,你尽管讲好了。”“这是一批珍贵的财宝,除了金条银元之外,那六个大木箱装的都是中国古代的字画杰作和古玩,有玉器、牙雕、瓷瓶等等,相当值钱,也十分娇气,你们一定要小心轻放。” “好的,谢谢你!我应该在哪里签字?”“这里。这批货什么时候运回国?”“星期五上午九点开往长崎的‘樱之丸’货轮。你尽管放心好了。”“我还要向你介绍一个人,他是大佐极力推荐的行家。”谈到这里,从舱里出来的中国人上前跨了一步,学日本人的样子鞠了九十度的躬。 丁信诚在暗处看见这人,不由吃了一惊,他正是阔别多时的徐蕴昌!船上的日军官继续说:“这是徐蕴昌君,是中国古字画鉴定专家,跟皇军合作得很好。这次龟田大佐特地推荐他进入日本国陆军士官学校深造,你为他在‘樱之丸’上安排一个铺位,他将随这批珍宝同到日本,拜托你!” “请放心并转告龟田大佐,我一定办到!”他们啰嗦完毕,这才下令搬箱子。那中国人扯起嗓子吼道:“轻搬轻放,摔坏了砍你们的脑壳!”听了这四川口音,丁信诚更确信这认贼作父的汉奸是徐蕴昌无疑,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一起玩乐的朋友,竟堕落到如此地步!他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把这个卖国贼掐死!但他克制住自己,只把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咬着牙埋头去搬箱子。 丁信诚心如雪亮,一切都已明白。但他此刻不能骤然离去,他得耐着性子和工友们小心翼翼地抬那些珍贵的箱子下船,直到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在仓库里。 凌晨三点多,才把这些事做完。当丁信诚离开码头时,又盯了被荷枪实弹的日兵把守的仓库一眼,他为那些箱子担心,他不知以自己的力量,能否保得住它们,但他一定要揭露这个丑闻,他要让日本人知道,休想轻而易举、无声无息地抢走炎黄子孙的财富而不受丝毫惩罚!(未完待续) 第49章 大浪淘沙(3) 丁信诚回到老李的住处,夏老四和张英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张英见丁信诚脸色不好,也不敢问他什么,便同乘夏老四借来的一辆的士车回到住所。这时已近拂晓了。 丁信诚立即将事情始末告诉了周治仁,要他尽快转告副总编决断。副总编因是上了日本人黑名单的人,故而深藏不露,这次却在一条深巷的亭子间里约见了丁信诚,并要丁信诚立即写出消息,尽快见诸号外。他说,日本人在码头设重兵防守,以我们能联系的力量,无法用武力将这0箱珍宝夺回;时间又过于紧迫,智取也来不及了。将此事公诸于众,让民众和国际上认清日寇嘴脸,至少可使他们气焰不至于如此嚣张,若能迫使他们不敢运走则更好。 分手后丁信诚立即起草稿件。两天后即在号外版《申星报》显要位置上刊登,通栏的大标题是: 日本人掠夺中国珍宝,徐蕴昌为虎作伥。全文如下: 【本报汉口专电】日前,日军驻汉口总部龟田大佐将搜掠到的中国财宝二十箱,派专船运抵上海,拟从吴淞港运回日本国,据悉,该批财宝中,有六箱为中国历代名家字画及精美古玩、玉器,可谓价值连城。随船而来的一名神秘人物为四川籍中国人,被誉为“古字画鉴赏专家”的徐蕴昌,曾就读于上海复旦大学经贸系,精通日语,此番认贼作父,为虎作伥,会同日寇盗走我国珍贵字画文物,罪莫大焉!不除之不以平民愤。 自“七七事变”以来,日寇除占我领土,杀我同胞外,劫掠财物更难以计数,由此二十箱财宝即可见一斑。 号外一出,沪上震惊,吴淞口立即成为世人注目焦点。驻沪日军司令暴跳如雷,三令五申要追查泄密者严办,并限期工部局缉拿捅出隐密的《申星报》编印人员,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上海笼罩一片恐怖气氛。 吴淞口码头的搬运工及职员,更是受到严格的盘查,但日本人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除了增派兵员及警犬把守码头仓库外,别无他法。 丁信诚除躲避敌人搜捕之外,更通过夏老四的弟兄密切关注码头情况。但日寇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舆论谴责,公然在星期四白天派兵将货箱运入“樱之丸”货仓。星期五上午九时,“樱之丸”准时离开吴淞口码头,驰向长崎。 丁信诚得悉后,一整天都郁郁寡欢,他憎恨劫掠成性的日本鬼,憎恨卖身求荣的徐蕴昌,更憎恨自己无能为力,忍看一批中国瑰宝被日本人从眼皮底下掠走! 当晚,他坐在灯下沉思,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他开门一看,竟是神色匆忙的张英,张英进屋后,递给他一份电讯抄稿:“你看!” 精通英文的张英,每晚都抄收美、英等国的广播电讯,以获得战局情况,《申星报》上所载国际消息均来源于此。丁信诚仔细一看,令他惊愕不已: 美联社快讯:今日黄昏,太平洋战区的盟军飞机,对日军运送战略物资的货轮进行重创,在五岛群岛以西海域,炸沉日军货轮二艘,其中有排水量为六千吨级的“樱之丸”……“路透社的电讯也证实了这条消息。”张英补充说。徐蕴昌葬身鱼腹,罪有应得!只是这一批字画珍贵……丁信诚痛心疾首,突然觉得两眼发黑,跌坐到椅子上。“信诚,你怎么了?”张英忙上前摸着他的额角,关切地问。她认识丁信诚的时间不长,但对这位关照自己有如长兄的同事十分敬佩,敬佩他的学识、谈吐,还有他乐于助人的侠骨柔肠。此刻,丁信诚把她的手从额头上拿下来,紧握在自己的掌中,愧悔万分地说:“张英,我愧对国人,无力将这些珍品挽救回来!”话未毕两行泪溅落到张英手腕上。 从始至终都参与其事的张英,自然能体谅到一个刚烈男子忧国自责的心情,她叹一口气,用另一只手抚着丁信诚的头发宽慰地说:“信诚,我们都尽力了……” 丁信诚摇摇头,没有作声。沉默也许更能表达他此刻的心境。正在这时,电灯突然熄了,小房间里一片黑暗。丁信诚忙放开张英的手,问:“怎么又停电?”“近来总是这样,不知日本人搞什么鬼?” 丁信诚从抽屉里摸出火柴,点燃蜡烛,这时街市上传来警笛的尖啸声,丁信诚忙踱到窗边张望。 “丁小开。”门口传来周治仁的声音,他匆忙地走进来说道,“尽快销毁文件,离开这里藏起来。我们的无线电台暴露了!三天之内,如果晚报寻人栏里登出署名姚德的启事,你们一定要离开上海!切记切记!”他说完神色严峻地走了。 丁信诚把清出的文件烧毁扔进马桶里。张英在隔壁的小工作间只有一台无线电收音机,平时抄下的电讯稿用后即毁,没有什么凭据,她很快与丁信诚会合,二人经后门走出这幢挂着“通宝商号”招牌的房子,外面一团漆黑。 二人直奔黄斌的住处。为着安全起见,他们三人分开各租了房子住。黄斌除负责《申星报》的终校之外,还另有一项特殊的使命。这使命连丁信诚也不知道,因为遵守工作守则,丁信诚也从不打听。 但是,他们在巷口停住了。眼前的景象让他俩震惊不已: 黄斌的住所附近,停放着七八辆日军的三轮摩托车,荷枪实弹的日军包围了住所。在晃动的手电筒光照射下,几名士兵正抬着一具中国人的尸体从屋里走出来!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他们来得太晚了!张英害怕得浑身发抖,她蜷缩着身子躲进丁信诚的怀里。丁信诚抱着她,又轻轻拍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二人伏在墙角里,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得有人用日语向长官报告:“打死一名报务员,这人叫黄斌。另缴到电台一部,短枪一支。”那名军官骂了一句,就命令几人留下埋伏,另外的人把尸体及电台搬上摩托车,准备开走。巷子里寂静而恐怖,丁信诚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毫不犹豫地扶起张英,转身就跑,他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找一个藏身之处。无边的冷雨,挟着滚滚雷声从天宇上洒落下来,夜上海沉浸在悲凉与愤恨之中。 丁信诚总算寻到一辆黄包车,把浑身湿透的张英扶进车里,他吩咐车夫尽快赶路,把他们送到夏老四住处。这是他眼下唯一可以依靠的朋友了。 深夜来访,夏老四并不感到意外,他二话没说,把他俩带到一间久停不用的澡堂里藏了起来。丁信诚拿了些钱给他,叮嘱除了这几天买吃的外,每天的晚报一定要买一份来。 夏老四说:“小开你放心,我一定办到,贮藏柜里有被子、浴衣,你们快把湿衣裳换了,着凉了可要添病的!”说完他从外面把门反锁后走了。 丁信诚划燃夏老四给他的火柴,点亮了门后桌上的一盏油灯,他们眼前现出了澡堂的轮廓:澡堂不大,但一次也可容十多人洗澡,分隔的屏风后摆着七八张躺椅。丁信诚曾听夏老四说过,澡堂老板逃难走了,丢下澡堂委托夏老四代管,哪晓得日本人不供应煤,澡堂开不起来就长年这么锁着。幸而里面不是很脏,看来夏老四偶尔还来打扫并藏过他的难兄难弟的。 丁信诚在锅炉房找到一些木柴和一只火炉,他便引燃了端来给张英取暖,贮藏柜里果然有褥子和棉被,几件浴衣虽旧了但还干净,丁信诚从中挑了两件好一点的拿出来。催着惊魂甫定的张英去换下湿衣裳,这样玲珑娇美的小女子来担当这份危险的工作,丁信诚钦佩她不得了,他一向把她当小妹妹来呵护。(未完待续) 第50章 大浪淘沙(4) 张英到屏风后换过浴衣,便坐到火炉边来烘头发,丁信诚说:“我在里面给你铺好一张躺椅,头发干了你好好地睡一觉,你脸色不好,一定是受凉了。” 张英回头望望空荡的澡堂说:“你呢?”“我就在这屏风外面睡,你不要害怕,这里很安全的,有什么你喊我一声好了。” 丁信诚安排张英躺下,张英却又喊了他一声,他看得出她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便拍拍她的头说:“若冷我就再给你加一床棉被。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还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接着他又把油灯捻小了端到她榻前,看着她点点头这才离开。 炉火渐渐熄了,澡堂里暗下来,只有张英榻前的小油灯那微弱的光,映出顶壁上斑驳的水痕,使这座破旧衰微的澡堂里笼罩一种令人惊惧悚然的气氛。丁信诚钻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这几天发生太多的事,今后何去何从?这一切让他难以安眠。他记得奉命首次去找周治仁时曾笑着问:“你是不是c.p.”周治仁也笑着说:“阿拉如果说你认为是就是了,认为不是就不是,你一定不开心。实话实说,阿拉真的不是c.p,但是,只要是抗日的事要阿拉办,无论是重庆方面的,还是延安方面的,阿拉一定照办不误!”丁信诚一想也是,为了抗日,他一个亲胞弟周治德都舍得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黄斌的死看来和电台有关,日本人一定是在二十箱珍宝泄露之后,加紧搜寻地下电台,采用分区供电的办法探出黄斌电台的位置。副总编说黄斌的特殊使命,大约就是指他的报务员身份了,说不定盟军正是在收到电台的情报之后,才对“樱之丸”进行轰炸的,要不怎么会那么凑巧? 想到徐蕴昌的下场,那是死有余辜!由此又勾起了丁信诚对罗苡的思念……正在这时,丁信诚听到张英在喊他:“信诚,信诚,你快过来!”丁信诚忙翻身而起,把为垫高枕头用的一条毛巾被披在身上走了过去。 见张英正睁大眼睛在喊他。丁信诚把油灯捻亮了一些,问道:“怎么?冷吗?” “我很害怕,睡不着,你陪陪我好吗?”张英坐起来,伸出双手握住了丁信诚的手往自己怀里拉,丁信诚怜爱地望着她,心里流淌着一丝惋惜,他坐在躺椅边安慰她说:“不怕,不怕!” 此刻张英挽住了丁信诚的颈脖,把脸贴到他脸上,轻轻地说:“我们会死吗?这么年轻,我真的不想死!” 丁信诚黯然,他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张英,说不会吗?那不现实,他们的同伴黄斌已经陈尸街头。讲必死无疑吗?那又太残酷了!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他一个有妻室儿女的热血男儿,没有理由不珍惜青春生命!在从事这一危险事业的时候并不是没有想到死,说视死如归,毫不畏惧,那也是不真实的。没有了生命,拿什么去爱去恨呢?拿什么去抗日救国、寻找亲人呢?他俩刚从距离死神一步之遥的险境中逃出来,就比常人更懂得死的恐惧和生的珍惜!想到这里,丁信诚情不自禁地将患难与共的张英拥入怀中,而张英则趁势吻了丁信诚的嘴唇……她呻吟着,把丁信诚越搂越紧,像一溺水者渴望生命般渴望着爱,她早已由尊敬而倾慕地爱着丁信诚,她担心随时会出现的危险会让她失掉爱他的机会,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狂热地爱上一个男人,而这份狂热在她心中压抑已久了,她不愿错过这稍纵即逝的机缘,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女人是因为有了男人才成为女人,她不能连一个女人都没有做完就告别人间。 不知何时她已拉开了他浴衣的腰带,将自己裸露细润的胸脯贴了上来,一面喃喃低语着:“爱我吧,爱我吧!信诚,我多么想和你一起啊!” 丁信诚被张英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刹时间大脑里一片空白,那紧贴着他胸脯的一对**令他战栗,那热烈的狂吻使他几乎窒息,而男人的本能使他全身热血奔涌……面对娇美的张英,他几乎控制不住自我了! 但丁信诚毕竟是自制力很强的人,在那一刻他设法使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他想到了罗苡,想到罗苡对自己的爱而付出的牺牲,想到自己因为这份爱而历尽风波饱尝流离之苦,他不能做对不起罗苡的事!但是,他又不忍骤然抽身而去伤害了张英的自尊心,于是他一动不动,直到张英在怀里安静下来。他才轻轻地说: “张英,我的确也很爱你。我们不仅志同道合,患难与共,还是很知心的朋友!但是,你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命运都是系在一根无形的钢丝上,尽管两头都有生存的通道,但也随时有钢丝断裂,毁于一旦的可能。我坦率地告诉你,我曾试图放弃对罗苡的寻找与思念,也试图准备和你共度蝉娟。然而,生活的困顿,国家的存亡,不得不使我将个人的七情六欲抛诸脑后。我不是没有头脑,也不是不清醒,更不是没有感情、固执己见。说句实话,既然命运之神将你我拴在这条危险的钢丝上,我就要对你负责,既然我不能娶你为妻,我对你的爱也就不能超出兄妹之情,你能理解我吗?” “不!你说你也爱我是假的,其实你爱的只是自己!你太自私、太吝啬了!”张英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这几句责备让丁信诚悚然一惊。 “平常闲谈中你告诉我许多学生时代的事,你可以为阿菊赎身花费重金,你也可以为小姑娘不受流氓侵扰而四处奔走;对罗苡就更不用说了,周治仁先生也告诉了我许多你的事。因此,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慷慨大方的真男子!但是刚才很让我失望!我需要你的爱,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不是我说丧气的话,我身体柔弱,恐怕难以挺过这战乱的岁月。我愿意趁着我青春年韶的时光把自己奉献给一个彼此真诚相爱的人,也向他索取我应得到的回报,让他帮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但是……”张英哽咽着流下泪来,停了片刻,她才坚持着说,“我并不要求你娶我,更不要求什么名分名义,我只要求你拿出行动来,哪怕真正地只爱我一次也好啊!” 面对张英的表白和责难,丁信诚不再辩解。如果说他对罗苡的爱是忠贞的话,那么,张英对他的爱则是神圣的,面对神圣的奉献,一切安慰和劝告都成多余,他也只能以奉献作为回报。于是,他用嘴唇吻去了张英脸上的泪珠当作回答,使她的批评冰消了。 热情重新回到他俩的怀中,他尽情地抚摸她吻她,两人在充满樟脑味的被窝里度过了一个疯狂的夜晚。 或许,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人的本性会有意外的展现。白天,他俩在担掠受怕中度过,黄昏,则等待夏老四送来报纸和食物,夜晚,则是最富柔情蜜意的时刻。第三天的晚报寻人栏,果然登有一则启事: 陈迅章先生:商号因搬迁改变地址!见报后请速与玉弟联系。姚德。 丁信诚立即要夏老四购两张开往宜昌的船票,因为“玉弟”即指渝(重庆)地的《申星报》办事处。澡堂里的灯光惊动了一些人,有人去告了密,第四天黄昏,当丁信诚刚点亮小油灯时,却响起了砸门声,他忙拉着张英从锅炉房顶上的小天窗爬出来。为防意外,这是丁信诚早就探出的逃跑之路。几名军警扑进来仅看见天窗上闪过两个身影,当他们绕着弯找到锅炉房后面时,丁信诚和张英已跑远了,他们只得对着背影胡乱地放了几枪,回去交差。 谁知张英却被击中左胸,一声不吭死在丁信诚怀里。丁信诚悲愤难当,他设法找到表弟小曹,为张英料理后事。二人又结伴登上挂意大利国旗的客轮,从上海开往宁波。船鸣汽笛,螺旋浆激起漩涡白浪,缓缓地离开码头,改了装的丁信诚回首看着上海,胸中添了说不尽的愁怅和沧桑……(未完待续) 第51章 异国孽缘(1) 其实,徐蕴昌并没有葬身鱼腹,那六箱字画古玩,连同十四箱金银财宝也没有沉入海底。 狡猾的日本人破译了黄斌发出的电讯密码,得知财宝将运上“樱之丸”的内容及启航的时间均已泄露,于是使了个调包计,在周三的凌晨派出日本军将财宝运上于周四上午启航的客轮“菊川丸”,并严密封锁消息,不让码头上的中国人得知此事。然后又明目张胆地于周五下午将二十个空箱搬上“樱之丸”。美国飞机轰炸“樱之丸”时,那二十箱珍宝已由菊川丸运达日本长崎了。 徐蕴昌是按日军布置改乘“菊川丸”到日本的,他为自己庆幸,更钦佩皇军远见卓识。 “菊川丸”经长崎驶入大阪,最后直达东京口岸。在徐蕴昌眼里,没有实行灯火管制时的日本沿海城市还是很美的。 灯光亮了。开始还是三家五家,一楼二楼,星星点点,在朦胧的暮霭中闪射出几点橘红色的光亮。接着,灯光逐渐多了起来,天空中的霓虹灯,五彩缤纷,返照于码头下的海岸。成了一片灯光的海,那光焰飞腾,弥漫太空,整个天空也好像被笼罩在一片橘红色的云雾里。 …… 日本东京的富士见楼,是因为站在它的楼头,能望见著名的富士山而得名。 站在楼头,越过东京城浩如烟海的千万幢楼房的房顶,越过东京城内外一丛丛绿色的烟树,可以清晰地看见那矗立在天际的、端庄秀丽的富士山的倩影。它的头上永远戴着一顶终年不化的白皑皑的雪的冠冕。下面牵着拖紫的山麓,色彩瞬息万变,好像它的自然铺开的美丽的裙裾,又好像是一把美丽的、倒悬的折扇、清新透逸,映衬于晴空之中。无论是春秋佳日或是寒冬溽暑,无论是风晨月夕或晴午花朝。徐蕴昌站在富士见楼的楼头,倚栏远眺,望着富士山那独特的山形和它特别的秀美的姿影,不禁有一种即将飞黄腾达的欲望。 徐蕴昌在东京,进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每年七月,是日本东京最炎热的季节。炎热的海滩上,每天都挤满了游泳的人群。 陆军士官学校中,有棵木榉树,满树的叶片都被灼热的太阳晒蔫了。叶丛中响着一片好像被太阳烤灼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嘶哑的、懒洋洋的蝉鸣声。 徐蕴昌到这里来学习,已有八个多月了。那天,他有幸地到附近的西五轩町弘文学院里走走,方发现那里的学生,有半数是中国留学生。他虽身居异国,可怀乡之情是有的,他的心情忐忑,忧心忡忡。他在文学院里走走,虽见的都是中国留学生,可没有他认识的一个人。尽管这样,能在异国听到中国语言,也感到十分高兴。 他走到一棵大树下,呆呆地站在那里,大树旁是一泓清泉流水,流水旁是六角形的凉亭,亭楼四周都围有石凳。据说那是华人留学生建造的。 徐蕴昌望着中华亭出神。他知道日本人今天的繁荣与强大,是在战争中起家的。是美国人的炮舰在东京湾打响后,把整个日本民族的大和魂惊醒了。全日本的士民都深深地感到了耻辱而振奋起来,他们卧薪尝胆,励志维新,发愤图强,誓雪国耻,很快就使自己的国家强盛起来。到明治维新后的一八九四年,他们就打败了中国;一九零五年又打败了沙俄,而现在,太平洋战争的挑起,日本人又再次征服了中国,征服了东南亚。成了世界上最强的国家之一。亭下的对话声震入他的耳鼓:“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的祖国,备受屈辱、屡蒙国耻,政府一盘散沙,一泓死水。鸦片战争的炮火,八国联军的铁蹄,日军对东北、南京、上海的入侵,几十年的国家耻辱,民族灾难,都惊不醒四万万同胞的沉沉酣梦,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啊!我们的祖国,民众苦难,当官的、有钱的人仍然都是那样贪婪、腐朽、奢侈。他们只知道升官发财、吃喝玩乐、玩妓女、抽鸦片、打麻将、吃花酒、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广大的百姓却又大都贫困落后、愚味闭塞、信迷信、讲天命、甘心忍受各种不平等、不民主、不自由、毫无权利的痛苦,过着奴隶牛马一般的生涯。纵然也有一些仁人志士,大声疾呼,抗日救国,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去,那么,我们今天到日本来做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还是在学院内,组织中华学生联合会,坚决抵制日军侵略中国,为拯救祖国,我们应该立即行动起来。”说话的人是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国留学生,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那两片厚厚的嘴唇上留着一撮浓重的八字胡。两眼炯炯有神,在几位同学之中,鹤立鸡群。他身穿的是长衫马褂,手执一把纸扇,在同学们之中,口沫横飞,精神抖擞。 徐蕴昌在不远处,久久地凝视着这些祖国的赤子,在为中华民族的存亡作出不畏不惧地演讲。他听了之后,虽有亲乡之情,但自己已经跟着日本人。他吃了日本人的饭,就要为日本人办事。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的一生,是可贵是可贱,有短暂有长久。徐蕴昌既然抱定了日本人的佛脚,就为日本人烧香,他心神不安地离开了文学院,离开了他在异国唯一能见到的中国老乡。 他在东京街头徘徊,踟蹰。 ……那天,徐蕴昌在东京街头徘徊,感到肚子饿了,很想找家餐馆喝上两盅。无意中,徐蕴昌看见了“成都酒坊”,心中高兴能在异国遇到四川老家的酒坊店,真有回到家中的感觉。他三步两步就进入了酒厅中央。店家掌柜见来的是一位身穿日本服的军人,也就由小姐引路,带他到一间六个平方米的榻榻米包厢,待客人坐定,小姐鞠了一躬,给客人送上菜单,并用日语说:“欢迎光顾成都酒坊,请多多关照。” 徐蕴昌见眼前这位小姐如此彬彬有礼,便用四川话对小姐说:“啥子话,我是四川人,川江号子养育了我,我今天要吃的是四川辣子鸡,喝的是四川米酒。” 小姐见这位日军如此熟练地讲了四川话,而且又觉得这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也就大胆地问先生了:“先生,在东京,能在家乡的餐馆用餐,真是我们的福分,但愿你能经常光顾。” 徐蕴昌开头说话,是不抬头看人的,他确实学了不少日本人的习惯。但是,当他听到小姐那口带有上海方言的中国话时,他感到十分耳熟与亲切,便抬起头,对小姐凝视着。 小姐感到眼前的男人的眼睛,正火辣辣地望着她,她不敢正视着他。徐蕴昌看了眼前的小姐一阵,便站了起来,大胆地往小姐跟前移动,并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抬起小姐的下颏。此时此刻,两个人在同一瞬间呼喊对方的名字:“王卓如,王小姐!”“小徐,徐蕴昌!” “王小姐,你怎么会到日本,到东京来的?”一句话,勾起了王卓如满腹心事,在异国他乡能邂逅一位丁信诚的同学和朋友,她当然想尽情倾诉一番,但她毕竟是个自尊心强的女性,又看到徐蕴昌穿一身笔挺的日军服,便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徐蕴昌大约是猜出了王卓如的心事,他仰脖喝下一杯酒,说道:“莫看我穿着日本军服,总还是中国人呐,我是一定要回到中国去的!那年圣诞节晚会,丁小开过后才介绍你和我们认识,但我一直是很仰慕你的。如今同在异乡为异客,只要我能帮助你的,我一定办到!” 徐蕴昌虽然没有提到自己为何穿上日本军装,但整番话显得很真诚,不由王卓如听了不感动。眼泪立即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坎坷而凄惨的遭遇实在令人触目惊心……上海沦陷前,王卓如即随父母登上开往香港的邮轮。王先生先期已派得力的干员到香港购置产业,开展业务,这次举家搬迁,自然是想避开战祸。岂料船行海上,遭到日本兵舰的拦截炮击,轮船中弹起火,船长当场身亡。一时间群龙无首,乘客们大呼小叫,东奔西跑,船上乱作一团。丧心病狂的日军,继续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开火,炮弹接二连三地击中邮船,王老先生夫妇当即倒在血泊之中,王卓如呼天抢地,心如刀戳。此时邮船尾部下沉,许多人纷纷跳入海。求生的本能使王卓如穿起身边的救生衣,刚结毕绊带,邮船就沉没了,海面上泛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和滚滚的黑烟,还有漂浮在海水中几乎绝望的乘客和水手们,那一刻,王卓如被仇恨、悲痛、惊恐所交织,昏了过去,救生衣托着她在海上飘荡……王卓如醒来之后,已是第二天晚上。她满眼惺松,发现自己躺在舒适的船舱内,身边放着三明治、罐头、饮料等等。她发现不对头,试图起身,只觉四肢无力,而且下身疼痛,有人在舱外叽哩咕噜的对话。 她清醒了,她明白了。她上了日本人的船,那是一艘运送女人去慰劳日本军人的慰安妇的船。 她不知道船上有多少女人。她只知道船上有韩国女人,中国女人。她只知道她住的是一间头等舱,舱内的日本人官位不小。她还知道她被日本人从海里捞上来之后,那些禽兽不如的家伙趁她昏迷不醒奸污了她。 王卓如,一位曾用鲜血、用生命来滋润的那片生命的处女地,竟在这艘日船上被那无声无息的硝烟毁坏了。 她曾试图自杀,了结她的一生,但没有成功。日军的船先是开到菲律宾,把那些女人们送上厄瓜拉荒岛,给在菲律宾的日军“慰安”。王卓如,因为她与众不同,因为她漂亮,没有被送上岛,船舱中剩下她孤零零的影子。她被锁在这舱中有二十多天了,每天,那位日军军官都陪着她,给她好吃的,好言好语来劝她。王卓如不吃日本人的这一套,整天铁青着脸不吭一声,但最终还是难逃厄运。 开始,王卓如报定必死的决心,挣扎着、吼骂着,都无济于事。船舱整天锁着,海面的浪潮及海上的风光,对王卓如来说都无任何关系。她敌不过那暴野粗横的日本军官,一次又一次地被压在身下,成了那位日本军官发泄**的工具。 这种求死不得,比死还可怕的生活,使她变得麻木而呆滞了。王卓如随着日船,从菲律宾又辗转海面,奔波一个余月,回到了日本岛。(未完待续) 第52章 异国孽缘(2) 她被丢在船上,不准上岸。她知道,这只船在日本停留时间不会太长,三五天后一定又离开岸边,到中国或是别的东南亚国家去了。趁着日本人上岸之机,她寻找机会逃出去。 自她上了这艘船之后,一直是在海上航行,要逃,就是喂海上鲨鱼。如今趁着日本人上岸回家,抱着自己的女人玩乐之时,她应该逃跑了。不趁此时逃出魔窟,她可能再没有机会了! 她敲了敲那扇黑漆的舱门,许久许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一个世纪。门终于被一个水手打开了。 王卓如强露笑容,用较生疏的日语道:“皇军的大大的好,我的想上岸看看异国的风光,就半个钟头,立刻回来。” 那水手道:“长官命令,不准你上岸。等他明天回到船上再说。”王卓如天生聪慧,双手捧住水手的下颊,在他脸上摸了一下,便说: “你放我上去看看嘛!我一个小时准回来,到时,我再陪你一个小时。”说时又给那水手吻了两下。 水手立刻心旌摇荡,在一个漂亮的中国女人面前,先是憨笑,后是顺从,再说,她一个孤身女人不回船还能跑到哪里去!他说:“就准你去一个小时,回来陪我半个小时就够了。你去吧。”说时还从自己的口袋里递上几张日币。说:“你到岸上,顺便帮我买几包香烟,剩下的随便你买什么。” 王卓如接过日币,又在那水手脸上亲了一下,便挥手下船了。王卓如下船上岸之后,她虽然身体虚弱,但第一步的成功鼓舞着她,她就像出笼的鸟,又像漏网的鱼,急遑遑寻求生路。她心想,先找中国餐馆躲躲,然后再想法逃走,在日本,最主要的是见到中国人,什么都好办。再说,王卓如精通英语、粗识日语,不怕找不到藏身之地。 她在东京的小巷里转了很久,倒觉得东京当时没有太浓重的战争气氛。她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条街,终于看到一家木屋酒坊里挂着“成都酒坊”的招牌。酒坊四周挂有二十只灯笼,每个灯笼上用中文的正楷书写上“酒坊”二字。真是中国人开的餐馆。 王卓如喜出望外,一下子跑进了餐馆内。 餐馆老板是成都的老人,姓郑,他来日本已有四十年,现在子孙满堂,本想回成都老家走走,可现在中国动乱不堪。怎么才能回去,所以,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只好暂停了这份思乡之念。 酒坊的主厨是老板的二儿子和大媳妇、二媳妇。一家人在东京生活十分美满。每天来到酒坊里用餐的大多是中国留学生、中国商人和华侨。 郑老板见王卓如进到餐馆里来,一看便知道是大陆来的小姐,便上前招呼其坐下。 王卓如一见馆内的华人,就当成自己的亲人,当即下跪大哭起来。同是炎黄子孙,郑老板收留了她,让她在酒坊里打工。尽管徐蕴昌是丁信诚的同学与朋友,王卓如的倾诉还是有所保留,一些情况是后来徐蕴昌向郑老板打听到的。颇有心计的徐蕴昌小心翼翼地不再提这些事,而是经常来酒坊借饮酒为名看望王卓如,有时给她带来一束鲜花,有时给她带一两件小礼品,千方百计地安慰王卓如,以博取她难得的笑容。 当年在上海滩,王卓如曾经是那么漂亮、聪明、有教养,那么光彩照人!凭着她那大家闺秀的风韵和她金融巨头的父亲,不愁找不到地位显赫的政要或风流倜傥的如意郎君,但自从她对丁信诚的爱情遭到冷遇之后,那满腔的热情就化成了一块坚冰,再没有接近第二个男子。 是日本人给她身心带来巨大的创伤,使她沦落为异乡酒坊里的一名女招待,若不是郑老板一直像慈父般关照劝慰她,生性倔傲的王卓如早已以一死来向不幸的命运抗争,奔赴九泉去会聚在天之灵的父母了。 现在,徐蕴昌殷勤的抚慰使她心头渐渐复苏,她对他不再冷漠,慢慢地也增加了笑容。徐蕴昌来得更勤了。终于有一天,郑老板婉转地说出徐蕴昌托他捎的话:他希望和王卓如结为连理。 王卓如低头没有作声,郑老板说:“卓如,我觉得他对你很好,同在异国他乡,你们若能结合也好互相照应。我看他人很机灵,经济上也能独立,至于他身上那套让你支离破碎让你憎恨的日本军服,我猜他也有难言的隐衷,你就不必深究了吧。同是天涯沦落人,更要互相依持啊!” 王卓如本还在犹豫之中,郑老板的规劝使她首肯了。一个月之后,郑老板在成都酒坊为这对因孤寂而结合的男女举行了传统的中国婚礼。徐蕴昌因为身份特殊,被允许从学校里搬了出来,在成都酒坊附近租下了一间房子。两人就在异国的土地上开始了他们的婚姻生活。徐蕴昌拿出积蓄,精心地购置了物品。 这天,在他们中式新房里的一张雕刻着龙凤的红木床上,躺着因疲倦而早已睡熟的王卓如。厚厚的金丝绒窗帏,把几处窗口都遮得严严实实的,挡住了窗外的月亮,屋子里暗暗的,弥漫着温暖的人体气息和浓郁的法国香水的醉人的香气。 徐蕴昌走到窗前,拨开低垂的窗帏,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天空仍是灰蒙蒙的,稀稀疏疏的闪烁着几颗星星。他该早早钻进温暖的被褥中去,尽情地亲热一番。 他垂涎她的美丽是那么久了!他匆匆地走到了床边。浴巾顺着他的大腿滑下来,跌落在地毯上。王卓如到底还是一位娇气的女人,睡觉时东搂西抱。一床葱绿色的锦被全被蹬到了一边,完全裸露出她一身雪白的肌肤。她上身穿着一件蓝底细花的小紧身衫儿,胸前的几颗纽扣儿也完全被挣脱了,衣襟微微地敞开,露出了一对粉嫩的、丰满的、突起的***下身穿着一条寇丹色的内裤,把两条白生生的大腿全都裸露在外面。这美丽的青春的肉体,横躺在桃红色的卧单之上,正散发出一阵香馥馥、暖烘烘的诱人的芳馨,使徐蕴昌心旌格外摇荡。 他望着熟睡中的王卓如,不禁摇了摇头,自叹:“丁信诚呀丁信诚,你这么漂亮的天仙美人不爱,去爱上什么舞女?王卓如呀王卓如,你终究还是嫁给了我徐蕴昌!”狂喜之后,她感到王卓如那睡美人般的肉体在等待着他。他心头一热,弯了腰去,拨开那披散在她脸上和枕巾上的浓黑的长发,在她的樱红的嘴唇上久久地吻着。 王卓如感到心火灼热,没有睁开眼睛,就伸出一双柔软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粗短的颈项,翘着小嘴巴,迎向他那蓄着粗硬的胡髭的灼热的嘴唇。她紧紧地抱着他的头,用温软的***贴着他那粗糙的脸,把他扳倒到自己的身上……一切归于平静,一切平静中也都蕴含着动荡。 徐蕴昌生性喜好游戏宴饮,自有了小家庭也不安分,常邀三五名军校同学回家吃酒,最初他们还换穿便服,后来也不管王卓如是否反感,穿着军装一起来谈天说地,喝酒划拳。 王卓如在异乡结婚,虽心里仍是想着上海,丁信诚的影子不时浮现在眼前,可这是日本,与上海远隔千山万水,再说丁信诚现在是否活在世上,还很难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她已经在日本选择了徐蕴昌作自己的丈夫,那么就抱定跟他过一辈子。命该如此,没有什么说的! 徐蕴昌带回家来的同学之中,常常谈到大陆的战局,谈得最多的是随军慰安妇的事。 王卓如有思乡之情,也想通过他们的谈话了解国事。但她十分反感他们津津乐道慰安妇。 每当他们谈到慰安妇之事时,她就心如焦焚。她不愿想起那段海上漂流地狱般的生活,她极力想把眼前的一切忘掉,以便洗涤曾在她身上所沾染的一切污垢。她恨日本人但又不能表露出来。 为了将她心中的那段秘密不让徐蕴昌知道,不让外人知道,她还是面带笑容地给徐蕴昌及他的同学斟酒奉茶。 她恨透了这些穿军装的日本人,却又违心地强颜欢笑来侍候他们,她内心的屈辱和痛苦可想而知。她有时想一刀结果了自己的生命,有时又想找一包毒药把他们全毒死!但她又怀着最后见一次丁信诚的愿望。她想,即是死之前,也要让丁信诚明白自己的心迹! 王卓如小姐从徐蕴昌的同学中,得知了不少有关上海滩的消息。久而久之,她把这些消息暗暗地抄在笔记本上,作为一种记录。 那天夜里,王卓如从郑龙发的“成都酒坊”收工回到家里,家中空荡荡,没有人,她叫了两声:“蕴昌、蕴昌。”仍不见回音,便朝卧室而去。只见台灯下放着一张字条: 卓如:学校有行动,今夜前往长崎海岸训练,三天后回府,望多保重。 昌字 王卓如看完字条,心像悬在空中一样空虚,自和徐蕴昌结婚之后,她是第一次在这新房里孤独地度过漫长的夜晚。她有些惧怕。 她坐床沿上,愣愣地发呆。一时想不出怎样消磨时光。她坐了一阵子,看了看挂在壁上的丈夫的日本军装,不禁想起了国内的战局。她不敢想象眼前这套军装在国内的份量,也不敢想象自己作为日军太太的中国女人是否能有后半辈子的幸福。她想着想着,趁着徐蕴昌不在家,为了战胜孤独的寂寞,为了记住仇敌们的罪行,王卓如拿出笔记本,整理记录她的回忆,她的见闻。从此,每当徐蕴昌不在家的夜晚,她就做这事,慢慢地她记了一大本。 她记下了南京沦陷,三十万同胞尸横遍野。她记下上海的沦陷,武汉的失守……她记下日本人的铁蹄,先后践踏南京、长沙、桂林等名城的罪行。她记下日军掳掠中、韩妇女做慰安妇……王卓如不愿再写下去,中国人的鲜血,上海滩的眼泪,在日军的太阳旗下给烤干了。日本人的罪行,真是罄竹难书! 王卓如含泪地看看她写的手稿,咬着笔头,慢慢地回忆起上海滩那段不平凡的岁月。 下半夜的宁静驱驶她思乡的神经。她望着窗外天上的寒星,觉得天快亮了。她没有勇气再将未写完的稿子继续写下去。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仇恨而作出报复的行动,也担心万一给徐蕴昌发现这东西,自己的性命会悲惨地丢在日本这片冷寂的富士山下,那她回乡的愿望。最后见丁信诚一面的希望就会落空了! 想着想着,她把笔记本丢进火炉。火炉,冒出一缕缕薄雾青烟,继而蓝色的火苗越烧越旺。纸烧毁了,化成灰烬,但日军的罪行,却一字字刀刻般记在王卓如的心里……(未完待续) 第53章 辗转重庆(1) 丁信诚和表弟那夜离开上海,上了意大利邮船,前往内地而去。船在大海上航行,直奔宁波码头。大海上,天是淡蓝色的,海是深蓝色的,一切都是那样辽阔,那样明净。大海上夕阳的光辉也显得特别柔和、特别瑰丽、特别明媚。宁波港在夕阳的光辉里像金子一样的华美。整个城市那五光十色的、光彩夺目的电灯、煤气灯、霓虹灯好像是在与绚烂的落日和晚霞争丽斗妍。宁波的市民,有一股宁静平安的景象。 丁信诚和表弟上了码头,在宁波的临江小苑上饱饱地吃了一顿饭,在那里住了一天,走了几条街,发现宁波这地方上海人很多。为了寻找罗苡,他和表弟商量,住了下来。 一个星期过后,丁信诚找遍了宁波城,没有探听到罗家的踪迹,也就没有必要再住下去,只好坐上火车,抵达南昌。他们在南昌火车站下了火车,走出车站,在街上买了几份报纸,到旅社开房休息。丁信诚看到报上登载了国民政府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江西分校招考学生的广告。他动了心,既然探寻罗苡无着,不如学军事上前线杀敌报国为好。他把广告给表弟看了,两人决定报考。 丁信诚给四川的丁老先生和丁母写家信,向父母禀告他已进军校,曹光华也写家信,信上只说自己平安,买卖得手,不敢把考入军校的事写上去,怕日伪人员,检查非沦陷区邮件,循信追踪,家人遭殃。 军校校方曾向重庆调查,得知丁信诚家确在重庆,还经营着不小的建筑公司。 重庆丁家接到丁小开的信,犹如晴天霹雳,震惊异常。丁师母爱子心切,捶胸顿足大哭。她想:儿子进军校,将来毕业当小军官,一定会派到前方去打仗,同日本人的飞机大炮打交道,那多危险。丁师母越想越急,越担心。她和丁先生吵着,要到江西去劝阻儿子,带她回重庆。丁先生懂得大义,沉着。等丁师母大风大雨哭闹过后,对她开导说:“信诚脾气,向来倔强,他认为合乎大道理,是正当的事,他就要做,谁也阻挡不住。儿子大了,他有自己的主见同自由。现在他要从军,打日本人,国家大义,我们阻拦他,说不出有啥理由,给别人晓得,还说是我们不爱国。你想想,别人的儿子去打仗保卫国家,你的儿子,同样是中国人,就不能去打仗?道理上说不过去!你的内侄,不是也去了吗,年轻人想法差不多。做人,也应该有血性,有大丈夫气概,我有个儿子,当兵抗日,是个男子汉,我感到自豪,信诚上军校,是他自己愿意,你急有啥用,让他去吧,譬如,我同你没有生这个儿子,也是要过的。” 丁母哭着说:“你讲话讲得轻巧,生儿子,十月怀胎,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养到这样大,多不容易!打仗,一颗子弹,一秒钟,性命就报销,我怎么舍得。”丁先生说:“我也舍不得。不过,国难嘛,抗日救国,是国民应尽义务,舍不得,也要舍得。小家庭要服从大国家。东洋人打过来,大家都呒没好日子过,难道你愿意当亡国奴。我说,太太,算了算了,不要急,不要担心,心放开,儿孙自有儿孙福,讲来讲去,都怪东洋人,害得我丁家,卖房子,卖小汽车,到重庆来挤公共汽车。信诚去打仗,是有危险,但也有不少人是活着回来的。” 呜呜,丁师母只是哭。丁先生两天没有去公司上班,公司重大决策,由秘书到丁家请示定夺。 他在家苦劝丁师母,夫妻俩愁容相对。最后,丁师母听了丁先生的爱国大义劝说,总算是勉强想通了。 陆军军官学校,学制本来是三年,其中入伍生半年。但非常时期,军官分校,学制缩短,暂定一年半,入伍期为三个月。丁信诚和表弟进军校入了伍,他们学唱的第一支军歌歌名是《军人好,国之宝》: 当兵好,当兵好,起得早,睡得早,团结、协作、爱护民众,军人要记牢。铁的纪律真需要,身体强,精神好、技术高、胆气豪,国家以我强,主权以我保,捍卫祖国,冲锋陷阵传捷报,民族精神我代表。当兵好,当兵好,军人好,国之宝。 三个月入伍期严格的士兵生活,使丁信诚和表弟,成了雄纠纠气昂昂的普通一兵。 学校学生生活,十五个月,很快过去。他俩都学炮兵,毕业了被分配到两个番号不同的正规部队任少尉排长。部队防区不同,他和表弟,从此离别。 一年半之后,丁信诚听闻,他表弟任职的部队,在一次正面堵击日军进攻防守区激战中,副师长以下官兵,伤亡惨重,阵地守住了,但战斗员只剩下五分之一,该师奉命,移交防区给友军,撤回后方,接收师管区新兵补训处拨来兵员,补充整训。表弟曹光华,已经阵亡,尸骨难找。 两年半战斗的日日夜夜,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因丁信诚作战英勇顽强,善于利用地形地物,隐蔽自己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他以战功不断晋升,到他在一次战役被敌空军轰炸不幸受伤时,他已是中校炮兵营营长了。 丁信诚从战地野战病院被辗转送到衡阳军医院治疗。丁家得讯,丁师母又向丁先生哭闹,她要到衡阳看儿子,丁先生被逼无法,只好同意。他派了一个年轻力壮办事机敏的职员陈先生,陪着丁师母从重庆起程。 深夜,寒风刺骨,丁师母陈先生到达衡阳。战时旅行虽然更为辛苦劳累,但丁师母在旅馆只半醒半睡地休息了三个多小时,就睡不着了,心焦地坐等天亮。好不容易捱到早晨七时,她就叫起了住在另一房间的陈先生,吃过早餐,她在街上店铺买了很多营养食品和柑橘等带着,坐轿子到军医院,陈先生年轻不好意思坐轿,随之步行。 医院病房,丁师母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她流着泪说:“我总算见到你了。信诚,你不知道,你在前方打仗,我做妈妈的,每时每刻都惦记着你,没一天,放得下心。” 丁信诚见妈妈从遥远的重庆,闯危险,顶风雨到衡阳来看他,他动情地说:“我不是好好地躺在床上享福吗,妈妈。”丁母听儿子说享福,她想,你作战负伤卧床医治,还说享福,她更是欷歔。 丁母说:“我从重庆来,路上都亏陈先生照顾。”信诚说:“陈先生,偏劳偏劳,非常感谢。妈妈,陈先生不曾到过衡阳,你应该让他上街看看。”丁母说:“陈先生,你一路来,也很辛苦了,今天起身又早,没有好好的休息过。现在你回旅馆休息,或者上街逛逛。我在这里,你就不用操心了。” 陈先生说:“那么,我先走,你们多谈谈。”军医院的病房,是征借民间宗祠祠堂、房子临时布置的。病房大小不一,丁信诚的病房,有十多张床位,通躺着伤员。陈先生走了,丁母注意着值班护士,她们为动作不便的伤员,喂药、喂食,端便桶、尿盆、换床上用品……等,工作多极,一刻不停。丁母看了想,在军医院工作的护士,不会有人给额外酬谢礼物。她们的细心服务,纯粹是爱国,为了抗战,多么崇高的岗位。 医官们来查病房,他们诊视伤员,书写病历,跟着来的护士和本室护士,遵照医官吩咐,为伤员们打针、发药,为呻吟连声伤员,清洗伤口、换药、换绷带……经过一番忙碌才走。 丁信诚也被诊视、换药,丁师母在旁看儿子伤处,十分心痛。母子俩谈家事。母亲说:“你爸爸身体还好,天天忙着洽谈业务。审核设计图纸,查看工程进度、质量。重大工程设计,自己动手,做着在上海时候的老一套。还好,局面已经打开,业务蛮忙,我们丁家在离开上海前,让价出卖住宅,委托鲁意斯摩拍卖行拍卖家具、电器、字画、钢琴、照相机、陶瓷等等物件。然后,我们一家和姑妈母女、李妈和阿福全家到了重庆。阿福的媳妇,脾气好、人漂亮朴实,做事勤快,荣生算是有福气,讨了个好家主婆。” 儿子知道,母亲称赞的荣生家主婆就是阿菊,他内心很高兴。他本想把表弟牺牲的事告诉母亲,但他转念,妈听到这噩耗,肯定悲伤并增加对他的担心,那就会妨碍他重返前线,不如不说为好。 从法国回来后的丁信诚,第一次与母亲相聚,在悲喜交集中过去。母亲回到旅馆,要求搬至距离军医院较近的旅馆居住,旅馆大小、房租高低都不论。 丁母换住旅社后,她每天去军医院看望信诚,过了几天,这个病房的值班护士,她就都认识了。 丁师母不时的劝儿子辞职,去重庆,看父亲,帮父亲重振家业。但儿子委婉地答复说:“父亲是要看的,我也想他,家业也是要重振的,但应该在抗战胜利之后,先国后家,待伤愈后,决心重返前线。”母亲询问他,他所属部队驻地,儿子不肯讲。丁母只好私下向护士小姐们探询,告诉她们丁营长是独子,大学毕了业,去过法国留学。又说:“丁营长再去前线,子弹没有眼睛,不会照顾丁家绝后……”护士们听了互相说:“怪不得丁营长待人温文有礼,讲话幽默。和医生们有时用英语交谈。”又说:“丁营长是独子,大学毕业后,本来是有双重资格免服兵身的,他入伍参战是为了爱国。” 女护士们有女性的共同点,同情丁母的慈母心肠,帮她探询到了丁信诚所在部队师部的驻地。 一天,丁母同儿子说,她要去南岳朝山进香,实际上她是瞒了儿子请陈先生陪着她去儿子任职部队的师部,请求师长让丁营长伤愈退役。 丁师母满怀欢喜地指望和陈先生回到衡阳。陈先生还是清闲自在,每天逛街、看报、读小说、看电影、上戏院欣赏当地的湘剧和花鼓戏,领略衡阳的战时景气商业繁荣,排遣等待回重庆的时间。丁母呢,只顾购滋补营养食品给儿子吃,加快他身体复原,母子每天在床榻边闲话家常旧事,战争新闻。闲谈中,丁信诚当然要谈到罗苡,他和妈说了罗苡的学识和贤淑。他还说:他怀念罗苡、双胞胎子女和疼爱外孙的岳母,南京沦陷,可能她们会来内地。 八天过去,丁信诚接到护士给他的师部公文,拆阅之下,是师部通知他退伍的命令。同时军医院也收到同样的公函。 丁信诚看过命令,满腹狐疑地和坐在病床边的母亲说:“奇怪,战争没有结束,师部命令我退伍。”丁母听了心花怒放表面上平淡地说:“退伍不好吗?到重庆做对抗战有利的事情,难道不是救国!”她没有说穿,这是她去了师部面恳师长的结果。丁信诚接命令退伍,丁师母要他去重庆,他点着头说:“我到重庆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登报寻找罗苡。我还是想眼前先在湖南报纸上登个启事试试,也许她们在湖南。” 丁母在这期间先后听了儿子谈说关于罗苡她们的话,她回忆起罗苡不要她可买黄金十两的一千元银行支票和在票背面所写文意,她有所反思。她现在只要儿子不去打仗肯去重庆,她对他的任何请求,都是同意。她还想到,有罗苡和孙子牵着儿子更好,免得他三心两意,要上前方。 丁母当即叫儿子拟了稿。她说,她请陈先生办。她还说,只要能找到媳妇回来团聚,花钱不计较。 在衡阳,丁母撕去了日历四十六张,在湖南省报登载了寻罗苡的启事,没有反应。 丁信诚伤愈,他领到了师部派副官送来发给他的退伍薪饷,他离开军医院的前两天,以师长为首的师部人员来院和他道别,他又自己上街,把全部薪晌买了食物和用品。出院那天,他把三分之一的食品,分赠给同病室疗伤的同胞,他向他们一一握手话别。另外,他把三分之二的有实用价值物件,分送每月仅领取微薄薪饷,为抗日战争在军医院无私辛勤服务的医务和勤务人员,表示他的尊敬和感谢,恋恋不舍地向他们互道珍重,说了再见。 在重庆租赁的砖木结构家具简单两层楼的丁家住宅里,丁家父子历难团聚,丁老看到儿子能在和日军生死战斗的火线上伤愈归来,欣喜万分。丁母当天就把儿子要在报纸上登载启事寻找罗苡的意愿,告诉丁老。丁老说:“你叫信诚写好启事稿给我,我明天到公司就派人去办。” 丁家寻人启事广告见报后的第三天,丁小开接到从成都来的电报,他想他在成都没有同学朋友,一定是罗苡发来的,他迫不及待地用喜极而颤抖的手,拆阅电文: 欣知兄在渝,敬邀述旧,电复,当车接。周治仁。丁信诚看毕,才知道这电报是周治仁给他的,空欢喜了几分钟。失望,颓然坐下。但转念想,战争期间,在大后方,他乡遇故知,饮酒话旧,也是人生快事。(未完待续) 第54章 辗转重庆(2) 他立即复电:遵台命,候车。诚。当晚,丁信诚和父母说:“我去成都会朋友,这几天内有汽车来接,我留个成都的电报挂号,如果有罗苡的消息,电报通知我。”复电后的两天,就有人来丁家接丁小开去成都。丁信诚与周治仁见面了。不拘形迹的老朋友,久别相会,分外亲切。两人握过了手。周治仁说:“我看到你登在报纸上醒目的‘寻人广告’,才知道你到了重庆。几年不见的老朋友有了消息,我立刻发电报。请你来舍间,到成都观光。今天看到你,我非常非常高兴。”丁信诚说:“我接到老兄电报,他乡能够见到故知,劫难幸生,也特别高兴,即刻复电。谢谢你派车接我。” 席间,周治仁问丁小开离开《申星报》后的情况。丁信诚简要的讲了一通。谈到张英、黄斌的死、二人心情沉重。周治仁听完说:“你不愧是一个以实际行动爱国的不畏牺牲的爱国者,不是口头空喊救国躲在安全地带的‘热血分子’,不是‘沙龙’革命家,只说不做。你太太失去音讯,我相信是暂时的,你通过寻访,一定会有下落。” 各人饮了一口酒,信诚转问周治仁近况。大周自嘲地说:“讲起来,不好意思,你是独子,还志愿从军,效命沙场。而我,依据政府法令,大学生免服兵役,我弟弟小周已血溅疆场。死于日本人的炮口下,我不能坐地观望国家沦亡,我响应爱国献金,将上海的公司卖了,拿一部分钱捐助救济难胞,就往内地四川迁移。到了四川,比上海安全些,但仍是日军侵略的目的地。” 周治德的死,对丁信诚来说,真是一大打击。他听完周治仁的这一番话,自己瘫软了下来,手中的茶杯落地,成了碎片。他问周治仁道:“小周是怎么死的?”周治仁接着说:“小周是空军,为了保卫祖国,难免不死。他是在一次空战中,阻击敌机,捐躯蓝天的。他死时,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他像著名的空军抗日阵亡者高志航、刘粹刚、乐以琴等人一样,死得壮烈。小周是中华好儿郎,他在世的时候,来到重庆,就打电报给我,我请假赶到重庆,同他夫妻见了面。后来,他阵亡的坏消息是姚小姐电报通知我的,我又赶到重庆去安慰她。她把领了小周的抚恤金,托我营运,她就靠这笔钱生活。她年纪不大,虽然生了孩子,还是很漂亮。本来可以再结婚,我听人说,是有人劝她再嫁,也曾经有人自动为她介绍过两个上海人暴发户给她,但是,姚小姐对我说:小周为国牺牲,我不能对不起他,我情愿守寡,立志带好小囡。当初我嫁空军军人,就有了意料之中的不幸打算。这个老婆,硬是要得,工人家庭出身的人,真有志气,有情义。” 三天后,周治仁和丁信诚吃过晚餐,在客厅闲谈。周治仁问:“你回重庆,有啥子打算?”信诚说:“我离开家父母,有好几年,这次在重庆团聚,准备在家住一段时间,乐聚天伦。家严是搞土木工程的,在重庆还是搞老本行,我学化学,对土建是外行,家严要我帮他在公司搞搞管理事务,我对于这个对抗战没有明显直接有益的工作,不感兴趣。”周治仁说:“如果你愿意,凭你老兄所学,我们合作,搞个对抗战直接有益的化工工厂,你有啥想法?”信诚说:“想法倒是有了。” “那就好,请你谈谈。”“我想办个酒精厂。现在大后方,汽油奇缺,军用还不足。民用汽车,有的改装用木炭,有的用酒精代替,动力酒精,供不应求,是现在市面上重要的缺门商品。”信诚说。 “我的小汽车,就用的是国家液体燃料管理委员会配给的酒精,交通是战争和国计民生的命脉。大后方运输,现在主要靠公路,生产动力酒精,那真是件大好事。信诚兄,你不应该当军人,应该用技术为国家出力,起的作用会大得多。如果你早几年来重庆,我们的厂早就办成了。事不宜迟,说办就办。资本呒没问题,筹备的事,就请老兄费心。”周治仁说毕,丁信诚接着说:“朋友归朋友,办事归办事,兴办企业,不管大小,投资人应该仔细研究,大家商量。智者千虑,难免不失,闻道于众,必有所得。慎于始,则善于终。所以要办工厂,事先要尽量考虑周详,大家动脑筋,才不会草率上马造成返工浪费,事后追悔。我想,最好还是我做个建厂计划书,你再做一番供、产、销各个环节的市场调查,核计核计成本,投资要多久能回收,再做决定。”周治仁说:“你上前线打过日本人,愿意为国效命,我完全信赖小开牌子老朋友,要讲调查研究,我还是请你。”丁信诚说:“办厂,地点最要紧,当然最好是选择原料丰富,水陆交通方便,销货运费便宜信息又灵通的地方,但实际上要样样条件都好,难。我们现在只讲两个要求。第一是原料取最近的;第二建厂方便的。我想峨眉县较好,在峨眉山脚下,高山峻岭,树木丛生,野生植物多。你请个人去实地观察,如果够条件,就在那里开办。一面兴建蒸馏塔及简陋厂房,一面自己收料土法酿酒,一面向当地农民预定土酒,等到蒸溜设备完成,即刻就可以有原料开工,然后再兴建复杂加工的发酵设备。这样做,投产快。你看,在峨眉县找建厂的地方,你有没有办法?”周治仁说:“有办法。” 丁信诚在周治仁家,共住了十天。后几天,他们游玩了少城公园、杜甫草堂、望江楼等古迹、景点。尝了成都驰名的“吴抄手”(馄饨),“赖汤元”,小笼粉蒸牛肉,红油担担面等小吃。 阿福听闻小开从成都回到重庆,特地由公司承建外县工程的璧山县赶来看他。丁信诚看见阿福,高兴地紧握住阿福那双苍老的手。丁信诚先谈他从法国回来后的经历,随后阿福谈了他一家跟丁经理来重庆,没有汽车开,丁经理安排他们父子俩在建筑公司做施工员,阿菊和荣生结了婚有了儿女等情况。丁信诚说:“那你现在是爷爷了,好福气。你的乡下母亲呢?师娘呢?”阿福哀声说:“我姆妈就在打仗那年春天,突然中风去世。她过世后几个月,东洋人就同阿拉打仗了,姆妈福气好,不要受难,我兄弟一家没消息。我老婆她死得惨,她是在一九三九年‘五三、五四’日本人大轰炸重庆的时候炸死的,找到的肢体残缺不全,是从她一只脚上穿的鞋子认出来的,去世已经好几年了。”说完伤心地叹息。丁信诚说:“师娘不幸意外去世,你不再找个老伴?”阿福流泪说:“我一把年纪,不想了。我老婆待我这样好,想到她,我就难过。我不忍心再找。再说,儿子大了,孙子孙女也有了,还想啥?我只想打败东洋人,过太平日子,国家富强。” 信诚和阿福谈过了别后的各人情况,阿福又谈起同情风尘女郎的话说:“重庆虽然没纳税公开的妓院,但是吉普女郎、交际花、台女、私娼还真不少。吉普女郎是专搭讪美国兵,赚美金。交际花呢,也同上海的一样,是单楼单凤的高等妓女。私娼不多,有本帮(本地人)、扬帮(江苏扬州人)。对私娼的称呼,扬帮的叫姑娘,本帮的叫‘货儿子’,又叫‘花花’。这班女人,又都是生活在地狱里受苦受难的姑娘。重庆的旅馆茶房,对嫖客可以拉皮条。重庆还有一种家庭浴室,一男一女随时可以去浴室房间洗涤,阿拉上海人叫‘汰浴’,是男女轧姘头幽会的地方。浴室茶房替单身男浴客,一样肯拉皮条,这是上海还没有的。重庆现在也有几家舞厅,像扬子江舞厅,听说蛮有情调,派头很大,都邮街盟友俱乐部,实际上也是舞厅,舞小姐都是从香港请来的。胜利大厦也经常举行盛大舞会,去跳舞的,通是社会大亨、大官、金融家、大商人……” 丁信诚说:“你不白相,怎么会晓得?”阿福说:“这是我在建筑工地听住宿的工棚的工人夜晚摆‘龙门阵’才晓得的。” 丁信诚和阿福谈有两个小时,他留阿福在家吃完午餐才离开。丁信诚在重庆,几个月过去了,他四处寻找罗苡。先是登报,后是托朋友,从上海找到宁波,从宁波找到汉口,从汉口找衡阳,又从衡阳找到重庆。 他没有灰心,只觉罗苡一家人仍活在世上,总有一日会全家团聚的。丁信诚把心事放了下来,和周治仁及周的助手杜先生一起,到峨眉县考察办厂之事。通过多方考虑和预算。丁信诚在峨眉县租赁了办公室及办厂所需的场地。从四方招工,建设新的厂房。 丁信诚为自己离开前线,回到后方,能做对抗战直接有利的事情,能为自己和大周创办有合理利润的企业,满足了他们的报国爱国热忱,对国家对朋友都有了好的交代,内心稍感舒泰。 工厂投资一年多,各方面都上了正轨,丁信诚把生产技术,无保留地传授给杜先生,以便他有时间抽身寻找罗苡。 丁信诚向工厂请了一个月的扣薪事假,从峨眉县回到重庆,亲自到报馆刊载寻人启事,又到印刷所印了十六开规格的两千张寻人广告,他临时雇请两个人,和他们一起忙碌了二十多天,在重庆、涪陵、万县、泸州等地,把寻人广告张贴了一千五百张,留了五百张,他准备回峨眉途经内江、成都时,分别张贴。 “炒米糖开水——”,重庆特有的苍老,凄清而悠长的叫卖声,深更静夜,送进因相思而经常失眠等待罗苡信息的小丁的耳鼓。 丁母和丁先生看着丁小开从峨眉回到重庆后忙忙碌碌,曾询问丁小开,了解到他服务的工厂,业务兴旺发达,他请假回来,是专为寻找罗苡的。两个老人见儿子在身边鳏居,只是想罗苡,并不想再婚,都为之着急。 有一天,午餐时,儿子没有同妈妈说外出。下午,丁母到儿子卧室,房门半开着。她见他两条手臂撑在台上,手掌托着两颊,向窗外出神。她轻轻的在门上敲了三下,不见动静。又加重地敲了两下,才使儿子警觉。他放下手转头起身说:“妈妈请坐。” 母亲说:“你又在想罗苡了。”他点点头。丁母说:“罗苡的事,当初阿拉有误会,但后来只能怪东洋人,不打仗不会失踪。你打听她的消息,已经想了各种办法,依然渺茫。”儿子说:“看来,还要再想办法。”母亲说:“你对她做到了能够做的一切,不能说对不起她。我劝你,一面再结婚有个家,一面再打听她的消息。”儿子说:“妈,我不想再结婚,我更不想重婚犯罪。”母亲说:“中国人讨姨太太的人,多来兮。法律上,我听说,重婚是不告发,不理。这点,你不要怕。如果找到罗苡,只要她不告发,就没有事,来个两头大,分开住,不是很好吗?两头大,懂不懂?”儿子摇摇头。母亲又说:“两头大,这就是讲,不管你同啥人结婚先后,两个家主婆,大家平等,没有啥人是正太太,啥人是姨太太的名分。”接着,母亲叹了口气说:“照我看,时间有几年这样久,大家不通信,打仗的时候,她年纪又轻,难保不再嫁人。不过,话讲回来,就算她再嫁人,也不算对不起我们,还是我们对不起她。找到了她,如果她真的嫁了人,我们就给她一大笔钱,把小囡领回来,让她下半生,过个好生活。信诚啊,我劝你还是再结一次婚吧,你这样自己苦自己,何必呢!重庆,漂亮年轻的小姐,多的是。讨个上海人,闲话讲得来,生活习惯相同,不吃辣椒的,有啥不好?像你这样的人品,阿拉这样的家庭,还怕找不到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丁信诚长叹一声说:“我承认芳草是多,但是,我的芳草只一枝,这就是罗苡。妈妈,不管罗苡找得到找不到,我起誓,我今生今世不愿再结婚。罗苡,人穷、爱国、人品高尚,她同我结婚,我家给了她啥?她要了我家啥?她只有奉献,没有要求。跟着我这个司机,靠死工资吃饭,她勤勤俭俭做家务,待我好。”他说到这里流下了泪又说:“她没有享过一天福,我们的两个双胞子女,现在还不是苦着她带着。我同罗苡的事,我以前,不是再三同妈妈讲过,罗苡是个好女人。妈妈现在劝我,只会勾起我的往事,为人要讲道德,做人要凭良心,罗苡把她的感情,全给了我,我也要拿我的感情,永远给她,报答她。我不忍心再结婚,再结婚也太对不起她了。无论如何,我决不再婚!天涯海角,天长地久,我要寻找她,等着她。我的假期快满了,后天我动身回峨眉去上班。”丁母听了儿子这段水泼不进的话,她无话可说,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 她闭着双目,祈祷儿子丁信诚早日有个圆满的家庭。(未完待续) 第55章 峨眉情泪(1) 徐蕴昌和王卓如夫妇俩在日本已有几年了。他们生活看似平静,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生育自己的小孩,是徐蕴昌过于寻花问柳惹出的性病或是王卓如那次海上漂泊受难而搞坏了身子?都不知道。 只知道徐蕴昌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待了四年,毕业之后,立即被派至东京《每日新闻》报当中文、日文的编辑,由于成绩显著,不久他被提升为日本驻上海皇军总部的大佐翻译官。于一九四三年七月,随新任上海宪兵总队大队长的舰艇回到上海。 这天上午,从清晨起,上海十六铺金利源码头上就布满了日本军人。码头上挤满了日本新闻记者,他们在欢迎新任的上海宪兵总队福冈次郎大队长而欢呼雀跃。 徐蕴昌带着妻子王卓如随船回到码头。他借着福冈次郎的光,出了一次风头。 太阳出来后,晨雾在黄浦江上冉冉地飘散。乳白色的雾,拖过江面,笼罩着江上那些白色、浅绿色、淡蓝色的大客轮和巨大的灰色的舰挺。早晨清新的、金色的阳光,投射在各种轮船和舰挺的金属船顶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日本人为了表示对宪兵队长福冈次郎的敬意,码头上还请来乐队,播放日本音乐。 趸船上、码头上和沿江马路边的楼房上,也都飘扬着日军的太阳旗。海关的巨大钟刚刚敲过八点,船终于进港,靠入码头,人们欢呼雀跃,为新到来的日本宪兵队长奏乐。徐蕴昌身穿一套整洁的日本军服,随着福冈次郎亮了相,然后,他站在甲板上,看着上海的风光。他没有忘记上海这片土地曾是他大学求知的摇篮。他怀恋过去更盼望将来。他这次来上海,就是继续忠心地为日本人办事。汉奸也好、走狗也好,能有奢侈的生活,比什么都好,这才是人生之道。 王卓如仍身穿一套褐色的镶有珠宝的中国旗袍。她站在船舷上,凝视着上海的楼房与家乡的土地,她的内心在叨念着。今天,她这位流浪海外的孤女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瞻念往昔,她的心顿时怦怦地颤抖起来,眼睛也湿润了。她低着头,心情复杂地走下舷梯。 ……徐蕴昌随军接送到虹口的日军总部,在那里安顿了他的住房和办公室新址。 三个月后,他成为上海人谈虎变色的恶棍。上海老板、商人只要听到徐蕴昌的名字,就头疼。因为,徐蕴昌在上海各大商界,敲诈了不少商人,勒索不少钱财。他拉帮结派,沾花惹草,吃喝嫖赌无所不做。 上海市浙江路青和坊,有一座怡情别墅小巧玲珑,清幽雅静,这是徐蕴昌的第三座藏娇之别墅。他看中了一名扬州来上海的名妓乳香,就把乳香及她的两个姐妹都花重金买了下来,将她们安顿在不同的住所,他则往返于这些住所之间。极尽淫逸奢侈之能事。 眼前这座怡情别墅,住的就是乳香。徐蕴昌在闲暇之日或是每逢花朝月夕,便到这金屋藏娇之所来,倚香偎玉,排遣他在复杂的军界中积郁下来的烦恼与苦闷。至于妻子王卓如,他就没有那份闲心去照顾她了。他在上海,已有一大群佣妓,随手可拈。王卓如如今还蒙在鼓里,整天在家里找些闲书来消磨时光。从她闷闷不乐的枯槁的脸上,看得出她苍老多了。孤独、寂寞的阴影,仍笼罩着王卓如心灵深处。这些年,她渐渐认清了徐蕴昌巧言令色的嘴脸和卖身求荣的媚骨,这次回上海后他的恶行她也有所闻。徐蕴昌的汉奸行为,已在上海引起公愤。她却没有勇气离开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她怕他的毒刀随时会刺进自己的心窝。 长夜难眠,王卓如想起了丁信诚,她想着想着,知道自己命苦,要不是在异国,她宁可单身一辈子,也不会嫁给这狗汉奸,她又怨自己当初一念之差留下这失足之恨。 王卓如想着想着,她轻轻地哭出声来,泪流双颊。那夜,刚吃完晚饭,电话铃响了。王卓如接了电话,一声柔情似水的女人音:找徐大佐。王卓如很不耐烦地叫了徐蕴昌,她把电话筒递给了他。 徐蕴昌接过电话,面带笑容地和对方悄悄讲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上了。便转过身对徐太太说:“卓如,你在家,好好找几位姐妹来玩玩,我有事得出去了,朋友们约我有事,明天再回来。” 王卓如听到这样的话太多太多了,只是轻轻地点头。徐蕴昌身穿便装,戴上礼帽,出门上了自己的轿车,自个儿开车走了。王卓如见徐蕴昌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了上来。忍耐是有限度的。今天,王卓如不再忍耐了。她要看看他徐蕴昌到底去干些什么?王卓如出了门口,请了一辆车,直跟徐蕴昌的尾巴。车驶入浙江路清和坊,徐蕴昌在怡情别墅下了车。乳香远远就迎了出来,大声喊道:“现在才来,让我想死了。”“我现在不是来了吗?乖乖。”徐蕴昌说着上前去,将乳香抱了起来,吻了两下。 乳香道:“蕴昌,我在这里住了半年,除你常来行乐之外,我没有他求,只想你陪我去别的别墅看看我那几位姐妹。” 徐蕴昌道:“送你这么一套豪华别墅,有我这样一位大男人养你供你,还感到空虚,你真不知足。至于你的几位姐妹,我也常常这样照顾她们,她们住的地方都十分美好,你就放心陪我吧。”说着说着,两人在那月色之下,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王卓如听完他们的对话,看到他们那亲热劲,她觉得心闷想呕,瘫软了,几乎昏了过去。 尽管这样,她克制自己,镇定了一阵,思前想后便觉得万念俱灰,像徐蕴昌这样的男人,她还有什么留恋……她站在怡情别墅外徘徊,沉思。是啊,我王卓如到底留恋他徐蕴昌什么?她清醒了。她愤怒。她把多年来的积怨统统发泄出来,涌向黑夜的天空。她回住处简单地收拾行装,趁着天还未亮,离家出走了。王卓如去哪里?谁也不知道。后来,有人说她自杀于黄浦江边,又有人说她出海了。王卓如是生是死,何去何从?徐蕴昌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不想去找。 对徐蕴昌来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王卓如,更何况她现在的美色已衰,他又大权在手,已非昨日。 ……重庆,位于长江与嘉陵江的汇合处,城市依山傍水,享有山城之美誉,而冬季短暂、霜雪甚少,迷雾笼罩,故有“雾都”之称。自日军侵入中国,南京首都沦陷,国民政府迁至重庆,一时间,国民党政府办公大楼,参政会、礼堂等国民党的行政机构,在红岩村一带应运而生。抗战七年过去,那里仍是戒备森严。 不过,在红岩村1号、曾家岩50号,桂园及《新华日报》社址,都是中国共产党南方抗日活动基地,是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党统治区巩固和发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领导全国人民群众进行抗日战争的革命斗争中心。 周治仁,就是中国共产党重庆抗日统战区的地下党员。他在上海的时候,就多次得到老同学章志义的开导,领会了中共的革命道理,从而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在上海以商人的身份出面,赚了不少钱,捐赠到抗日前线。又支持《申星报》的工作,后来发生变故离沪,根据党组织的决定,原先是调他到陕、甘、宁边区去开展工作的,后来考虑到他原有的基础,便让他到重庆,以便在长江一带发展,周治仁到重庆后又辗转成都。 在成都,由于丁信诚的出现,给周治仁这位老同学增加了新的力量。他们在眉山办酒精厂,是正正当当的化工企业,既为嵋县很多人解决了温饱和就业问题,做着实实在在的事,又借此筹集资金,支持抗日活动。那天,周治仁受组织的指派,限三天后起身回上海。原因是抗战已持续七年,日本人在中国的侵略已节节败退,上海的日军也日落西山,为了加强上海的力量,将他这个老上海派遣回沪。 那夜,周治仁把消息告诉了丁信诚,要丁信诚暂留在嵋县,做好善后工作,然后也赴上海,为抗日战争最后胜利而作努力。 丁信诚听完周治仁那语重心长的话语,已猜出周治仁的身份,他暗暗佩服周家兄弟。他从周治仁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丁信诚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离家出走之后,自车祸至留学法国,自法国回上海、宁波、衡阳、重庆、成都,十多年光阴,转瞬已过,总是过多留恋个人琐事,其实一事无成,今天,方从周治仁的教导中,知道了做人的真缔。 他同意周治仁的安排,准备将工厂的事宜交给杜先生之后,再离开成都,前往上海。 周治仁离开成都之后。丁信诚想,成都有众多的名胜古迹。他从上海来到这里,已有两年多了,虽然到了武侯祠、青羊宫、杜甫草堂、文殊院等地,但还有很多的地方他没有去过。比如很近的三苏祠、峨眉山等他都没有去过。 他知道,当年苏东坡被贬于惠州之时,他身边姬妾成群,没人愿随他而去,只有小妾王朝云随他去惠州。王小姐与苏东坡那甘苦之情传为佳话。丁信诚心中深为感慨。 当丁信诚提出要到三苏祠去看看时,杜先生笑了笑:“三苏祠就在家门口,几时去看不成,你要去看,还是到峨眉山去走走,峨眉金顶,天下有名,不可错过!还能找几位佛门弟子指点迷津呢!” 杜先生的话讲得对,丁信诚要趁着现在稍有闲暇,作峨眉山之行。那天一早,丁信诚便驱车前往峨眉山,从眉县到峨眉山,车停报国寺,前后只需要两个多钟头。他到了报国寺,稍减行装,便匆匆上山了。峨眉山层峦迭嶂、流泉飞瀑,古木参天,风景雄秀。随着季节的变化和山势的不同,各有阴、晴、风、雨、云、雾、霜、雪的渲染、景色奇丽。当天,丁信诚游了报国寺、清音阁、洪棒坪、九老洞、洗象池、息心亭、万年寺、宝观溪等几十个寺庙。最有趣的是洗象池的猴群,随寺庙和尚的呼唤,猴群前来向游客索食。 人在高山处,晴天远眺,群山蜿蜓,峰峦起伏。下观山腰,有时是云海茫茫,有时是霞光彩照,气象万千。 一路上山的游客,有步行的,有坐滑杆的,有坐背椅让汉子驮在背上背上去的。朝山进香的人流满山遍野。 丁信诚当天夜宿半山,想在明晨登金顶看佛光,观日出。那夜,丁信诚已经十分疲惫了,他投宿的卧云庵,就是峨眉山上唯一的尼姑庵,那里距金顶还有一站山路。丁信诚在寺庙边的客栈里留宿,山上很冷,虽说是夏季炎热,可是峨眉山上,已是寒风刺骨,细雨飘飘了。游客们每个人都盖上厚重的棉被,在那昏黄的油灯下,谈天说地,当然谈得最多的是佛门之道。山风吹得房门嘎嘎作响,窗外的雨点扑打着窗檐,滴滴有声。夜间的猫头鹰嗷嗷在叫,山野从林之中,不知什么兽类在吼,真令人毛骨悚然。卧云庵和客栈一壁之隔,庵内的香火呛味逼人,在那夜深人静的山间,那幽幽的钟声和木鱼声刺入丁信诚的耳鼓。他一直没有睡意。他想起了很多很多中国女人削发为尼姑的故事。从古至今,他想到了武则天,为了博得皇上的欢心,宁愿削发为尼,到寺中忍受的种种煎熬,为的就是等皇上一年一度的进香,那怕是能见到皇上一面,也死而无憾,中国的女人,为了爱情,真有金石为开的牺牲精神。山寺中的尼姑,想来大多是与爱情无缘,遭社会遗弃,才削发出家的吧?听说有的是大家闺秀,有的是小家碧玉,都是由于家庭的不幸,最终看破红尘的。这样的事情,太令丁信诚伤感了。 今天,他既然来到了卧云庵,仅一墙之隔,何妨参偈一番,也可长长见识。 想到这里,他和衣起床,在身上添了一件客栈里出租的旧棉衣,自行走进卧云庵。(未完待续) 第56章 峨眉情泪(2) 阴深深的庵室在黑夜的笼罩下,更显得寂静和苍凉。丁信诚向一间佛堂走去,那里香火很旺,人也较多。他走到人群里,见一女尼姑手执木槌,在鱼鼓上有节奏地敲着。那尼姑虽是轻轻地敲着木鱼,由于夜深人静,木鱼声很是震耳,飘向很远很远的山峦。游人都在请尼姑们算命、测字。 丁信诚觉得十分有趣,也就想到了罗苡,如今不知道她和小囡在什么地方。自己既然已经来到佛堂,何不试求一卜,请教女尼指点? 他穿过人群,往更深的一层殿堂而入。他走着走着,真有些忐忑不安。当丁信诚走到一女住持的旁边,只见她在一间小佛堂中,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地坐在蒲团上。口里念着佛经。菩提境界,无人敢上前打扰。丁信诚见此厅无有游人,似觉得自己过于莽撞,当他正准备返身回大殿之时,发现那尼姑座位之上,挂有一小牌,字道:“神仙测字,预测前程”。 丁信诚鼓起勇气,向蒲团上的尼姑问了句:“师傅,我能在此处请你测字吗?” “请问施主,你是测前程呢,还是寻人?”那尼姑仍是双目紧闭地说。“两样都测。”丁信诚答。尼姑将一筒字签拿在手上,口里念了近十秒钟的梵经,便伸到丁信诚的手中,任他抽一签。丁信诚抽完那签之后,对着昏暗的蜡烛光看了看,签上写了一个正楷书:暗。 丁信诚心中不禁一颤,下下签了。怎么就抽上一“暗”字呢?这样一来,不管是前程,是寻人都没有希望了。 他正犹豫之时,尼姑讲话了:“施主,祝贺你抽了个上上签。”丁信诚道:“你还没有看,就知道我抽了什么签,我怎么抽了上上签?这是一个暗字,黑暗的暗字。”“没错,你抽的是暗字,暗字也,日旁有音者,你要找到的人一定还在人间。日是阳光,是人间,日上有立,就是你要找的人还在等着你。至于你的前程嘛,日日光明,十音为章字,施主生前好友十人之中,必有一人是章姓。从这暗字中,可测出章先生已是九泉下之仙人,施主现在的前程,是继承章先生生前的事业走下去,必有成功之望。” 丁信诚听到这里,确感峨眉山上出神卦,眼前这位闭目养神的女尼,竟能将他想的要做的都算了出来。他不得不信。再问: “师傅,我有一事相问,我要找的人是否在内地。”“施主,请随我来。”女尼道。丁信诚随女尼走到一间更阴深的殿中,从神龛上点着的一两只蜡烛上看,那是一间“游人止步”的殿堂。丁信诚不知这师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着她转了几道红墙,越过几级石阶,方到了这另一番境界。 女尼先他坐下,随之递过一深黄色的蒲团,让他也坐在蒲团上。待丁信诚坐定,尼姑点燃三根蜡烛,放到他和她之间,顿时,整个佛堂光彩照人,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丁信诚望望眼前的尼姑,没敢再问她什么,只好屏心敛气地坐在那里,等待女尼发话。双方静坐一阵,各人都不作声。最终还是信诚发话了:“师傅带我到此,莫非叫我等候要找的人?”尼姑答道:“丁小开,你要找的人之中,我可否算做一个?”丁信诚这时才恍然大悟,认认真真看清了对方,她就是失散多年的朋友王卓如。“卓如,你怎么在这里?” 王卓如见丁信诚认识了自己,也就泪如泉涌,失声痛哭起来,悲恸的离别之情,充溢在这对青梅竹马的男女之间。他们,曾有过一段段令人难忘的爱情故事。他们,也有过一段段令人痛苦和令人失落的故事。 两个人抱头痛哭。王卓如紧紧地抱住丁信诚。口里一直埋怨着他,诉说他弃她而去之后,她那风雨苍桑的经历。 丁信诚将王卓如扶坐到椅上,然后,便对王卓如剖开心扉地谈到了他及罗苡的坎坷遭遇,以及多年失散的牵挂。 他说:“卓如,你是我喜欢的女人,在我生命的进程中,自小至今,不管天上的敌机在上海丢下多少炸弹,我想到的只有两个女人,第一个是我心爱的罗苡,她是我的妻子,为我生了两个小囡,婚后两年就失散至今,快十年了,不知她的下落。我一直在寻找她。第二个就是你,你是我喜欢的女人,我曾试图爱过你,然而,我爱你的心扉却启不开。只有罗苡,用她热情与朴实的美丽,打动了我的心,使我们鸾凤合鸣,结为伉俪。既然我已经娶了她,在还没有确认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一定会等待她的消息。卓如,你就原谅我吧!是我害了你,如果没有我丁信诚,也许你没有今天这样的结局。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我们竟如此见面了。是缘分?是情感?是报复?是造孽?还是尘世之外那主宰一切的上苍对我的惩罚?我说不清。卓如,下山吧,跟着我,到眉县,到重庆,我家人都在那里,家父的生意虽然不比上海大,但在重庆也还屈指可数。我诚恳地希望你和我一起下山,现在就走!”丁信诚,自罗苡和他失散之后,自丁家和他失散之后,自他在战场上负伤之后,他都没有掉过一次眼泪,惟有这次,他和王卓如在尼姑庵中的邂逅,令他热泪盈眶。 王卓如听完了丁信诚那一片肺腑之言,哭得更伤心了,她知道,眼前这位男人,是她自幼儿时代就一直崇拜和爱戴的人。在她一生中,她曾为他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在异国他乡熬过了多少岁月!她不能失去他,她不能没有他。如今听了他那一番既是有理又无理的爱抚之言,王卓如既高兴又伤心。她知道自己无法取代罗苡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法挽回眼前的男人,无法倒入眼前男人的怀抱。她知道,眼前的男人已永远不属于她了。她无法使他的心真正回到自己身边。 她说:“小开,我是一个死了几次的女人,为了能生存下来,唯一的希望是要见到你!今天我能和你重逢,尽管是在这佛门圣地,在这灯残人稀的大山之中,我也感到十分高兴。能看到你健康安全,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我既心如枯井,看破红尘,进入佛门,再没有重返凡俗的道理!我不能随你下山,作为朋友,我只求你办一件事,请你到上海后,无论如何要将十恶不赦的汉奸徐蕴昌除掉!本来,出家人不该再留风尘的恩怨,但除掉祸害于民族、于国家都是有利的,也解了许多中国人心头之恨!最后,祝你早日找到罗苡全家团圆,幸福。”说完,王卓如在那件深灰色的袈裟里,取出一支派克金笔,送给丁信诚,说:“这支纯金的派克金笔,是丁伯母在十年前送给我的,这支笔是你丁家订媳妇的订婚礼物,是它给我精神支柱,它一直是我的希望。我一直瞒着你,你父母也一定瞒着你。现在,物归原主,望你好好的珍惜它。” 丁信诚接过那支沉甸甸的派克金笔,心中不禁涌动起那一段岁月充满爱恋的涟漪。他仔细地看了一下,惊诧了。这支笔杆上刻有一个“鸾”字,和他那支派克金笔完全一样,只不过是他的那支刻有一个“凤”字。这是一对鸳鸯笔,只是他的那支笔,在南京时就送给罗苡了。他手执这一支还未寻找到另外一支的鸳鸯笔,就像失去雁群的孤雁,想追寻失落的幸福。 那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那是一个没有呼吸没有爱情的夜晚。仿佛来自尘世之外的钟声,召唤着丁信诚与王卓如依依不舍地含泪而别。 丁信诚不知道是怎么走下山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到住所。那几天,他浑浑噩噩,心神不定。 四川黔江县交通不便,通讯不发达,外面的世界怎样了,罗苡在学校里不太晓得。她寄到上海的信也多次被退回。 由于思念丁信诚,她厮守儿女,拒绝了外面多少媒人的介绍及男人的追求。她只盼丁信诚会回到她的身边。那夜,她从箱子里拿着十年前丁信诚送给她的一支派克金笔,细细地端详笔杆上刻着的“凤”字。想到了笔的主人就像一支飞在天边的凤凰,还未归家。想着想着,她已入梦,她在甜甜的酣睡中,梦见信诚回来了。他神采飞扬,带着往日的笑脸,伸开双手拥抱她及两个小囡。罗苡唤两个孩子叫他爸爸。 孩子们不认识他,陌生,腼腆,不习惯叫爸爸,呆呆站着。信诚走近两个孩子,先亲女儿以信的脸,后亲儿子以诚的脸,一手挽一个在笑。孩子们也亲热地依附着他,终于喊他爸爸。他们的眼目相对,笑若桃花……而后,在卧室中,只有她和他两个,信诚拥抱她,吻她。在她的额头,她的面颊,她的嘴唇上疯狂地吻……他吻遍了她的全身,她兴奋地呻吟。 他抱她上了那张在南京时的木板床,一切依旧:纸糊的墙壁、花色的龙凤被面,还有那只随她从东北流浪到上海的旧皮箱,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在床上扭动着,像一条游在水里的斑鱼,悠然自得……久别如新婚,她将他紧紧地抱住,在那昏暗的灯光下,她发现了他赤身裸体,她吻遍了他的全身,就像新婚之夜她凭着勇敢,把自己全部奉献给对方……他躺在她的身边,背诵起新婚之夜的诗句: “佳景真幽奇,双峰夹小溪。洞中泉湿湿,户外草萋萋……” 她听着他轻轻的话语,抱着他剽悍的身躯。她发现她的呻吟梦呓般划过夜空,透出窗外。她被甜蜜的梦幻所惊醒,身下一片湿漉漉的感觉。梦境绸缪,依稀犹存。九月中旬,学校已开学,幸好,那天下午罗苡没有课,过了好久,女儿以信来叫她晚餐,她起身用冰水洗脸并擦去泪痕。她强迫自己吃了半碗饭,饭后,她被孩子们的亲切,母亲的慈爱,全家祥和气氛所包围。她又乐观地想:也许是信诚还没有回到上海,大周地址不详,过一段时间再写信去,另外加发电报,人世间,好事往往是多磨的。 两个月后,她发出的电报和信,又全部退回。于是,她想亲自去沪探询究竟,但黔江县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全县连省报都订阅得不多,她经过苦心多方探听,得悉重庆到上海,急着回乡和经商的旅客多,下水客运空前紧张,一般人要出高几倍于原价的票款,才能买到“黄鱼”(黑市)票,而且时间上还要等,并不是随到随有卖。甚至平时人们怕过峡口航道水流湍急,江床多礁,有沉船危险的下水装货到汉口南京上海等地的大木船,同样也顺搭旅客载满。 罗苡知道了渝沪间交通情况之后,想到八年前在新绥公司所领信诚的资遣费,医药养伤费及储蓄款,早已因辗转旅途和孩子们幼年出麻疹等患病支出,贴补用去,面对如此高的船票价,对照自己的空钱袋,现在去上海,无疑是妄想。她为穷束缚,一筹莫展,只好东望叹气。 为探询信诚去信的事,罗太太不免三番五次地问女儿,罗苡终于不再瞒母亲,谈了退信的事。罗太太内心凄苦,为避免增加女儿悲愁,她表面上却强作平静。劝女儿说:“重庆到上海交通紧张的局面,不会持续很久,等恢复正常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上海,必要时到重庆、南京空军人事部门打听小周下落。如果小周找得到,那么,就会有希望得到信诚的消息了。有着小周,加上上海丁家,大周家,一共有三条线索,将来一定会打听出信诚下落的……” 罗太太劝女儿耐心等待。还说:“信诚失去联系,十年多的时间都过来了,不在乎再多等一年半载,倒是我们要省吃俭用,积蓄到上海去的旅费,再说,你爸爸的坟墓在南京,你也是必须要去看看的。” 罗苡的心还是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漂流。她想丈夫,她不能没有丈夫。她要想尽一切办法,克服一切困难,到上海去,将她的梦寻找回来……(未完待续) 第57章 上海黎明(1) 一九四五年元旦。清晨,黄浦江上空被薄薄的阴霾笼罩,却无雪意。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隆隆地敲了六下,那震耳的钟声,震醒了在日军铁蹄下生活的三百万上海市民。他们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走过了七年抗战。今天,上海人仿佛像一头沉睡多年的东方雄狮,终于清醒了。 上海外滩,百老汇大厦、沙逊大厦、汇丰银行大楼、英国领事馆等一幢幢高楼顶层上的霓虹灯在晨雾中熄灭。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南京路以南,福州路以北的望平街的小马路上,已经有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这条街,是上海报业的集中地。 《申报》《新闻报》在这里起家;《时报》《神州日报》《民主报》《民国日报》等报馆曾在这里驻足。 元旦清晨的报馆,各报社论、讲话,都十分吸引上海市民,每年的形势、走向、政治及国家的命运,都在元旦社论中披露。 报贩子们一个一个盘腿就地而坐、双膝间摊放着数百份的元旦报纸。报贩们大多数是十一二岁的报童。 清晨七点一过,报童们背着长至膝盖的布包,长长的带子圈在细细的脖子前,分别串街走巷,四处吆喝。那一双双小手在人群中挥动,一张张染满污泥的脸孔闪着机灵,一声声尖尖脆脆小鸟般稚嫩的童音泛起。“卖报、卖报、民国4年元旦特大新闻!”“中央报,中央报,蒋委员长发表新年文告。”“大公报,大公报,日军在太平洋战争节节败退,上海的黎明即将到来。” “老申报,老申报,毛泽东主席发出抗日动员令,为最后收复我中华民族的国土,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去。” “新闻报,新闻报,苏联红军支持中国抗击日本帝国主义,元旦献词。”“看报,看报……” 瞬时,报童的吆喝声,把上海滩给惊醒了。报童们的声音从各家报馆迅速播散,传遍全城。街道上匆匆过往的行人,纷纷从口袋里掏出钞票,他们中间有穿长衫的职员,披马褂的商人,着西装的绅士,戴眼镜的先生。上海市民对于政治的敏感是中国任何城市所不能比拟的。 “小毛头,每样都给我来一张吧。”一名穿长衫的中年男人说毕,便随手递了一把钱币,交给报童。报童问:“先生,我不要这么多银钿。” “送给你。”先生说毕就接着报童送来的报纸,然后,走进一家面食店。他就是丁信诚。 丁信诚自从峨眉山遇见王卓如之后,他发誓要铲除徐蕴昌这样的民族败类! 那天,丁信诚从峨眉山上回到眉县。躺在床上,瞬间,罗苡、王卓如、周治仁、徐蕴昌、章志义、周治德等人的形象,一个个映入他的眼帘,印在他的脑子里。 众多的朋友都遭到日寇的祸害,有的散失,有的献身蓝天,有的勤奋工作,惟有徐蕴昌卖国求荣、醉生梦死……这样的汉奸走狗,人人得而诛之! 正好,电话铃响起,打乱了丁信诚的思绪。他接了电话:“喂。”“丁小开,我是大周,你好吗?我已在上海,组织安顿了我的住地,我希望你最近尽快来上海。”大周说。 “这里我已经交待完毕,杜先生完全可以操作了。”“上海这边的局势很好,日军在上海的日子不远了,他们的军队、总部撤了不少,都回国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和国民政府联手,一起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你来吧。” 丁信诚对周治仁的邀请正合心意。他到上海第一件事,是把徐蕴昌干掉,他想到这里,爽快地答应周治仁:“明天起航,上海见。” 丁信诚到了上海,先是根据周治仁的地址去寻找了一遍,不凑巧,周治仁有任务到南京去了,三天后才能回到上海。 丁信诚无奈,只好在上海滩上缓缓而行。他走上苏州河的外白渡桥,倚栏眺望话别多年后的大上海。看到上海被战争弄得满目创伤。今天,虽然在虹口的上空仍飘扬着日本的国旗,黄浦江里、苏州河上也偶尔有一艘日本轮船驶过,但比起七年前的上海滩来说,日本人的气焰没有那么嚣张了。 丁信诚看到上海市民的精神面貌有所改变,上海的黎明即将到来。他内心感到十分高兴。瞬间,他想起了他的朋友夏老四就在附近。他不妨去走一走,碰碰运气。 丁信诚从外白渡桥往回走,顺路在市面上买了不少礼物,去寻夏老四家。幸好地址没变,只是弄口有乱七八糟的建筑物。遮挡了街道。丁信诚沿着旧街走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夏老四家。 夏老四果然在家,二人相见,十分惊喜,丁信诚说:“那次我逃离澡堂,担心你受到连累要吃苦头!” 夏老四说:“没,只是我不晓得有人告密,让你触霉头了!”丁信诚说到张英的死,夏老四又自责、惋惜了一番。最后才探问丁信诚此番到上海是久住还是路过?有什么事要他帮办的?丁信诚说:“先住下,也要办些事,我失散的老婆和小囡到现在还寻不着呢!” 夏老四说:“都是日本人害的!他们的日子长不了啦!”“快垮台了吧!老四,你近来怎么讨生活?”“我做掮客,搭着几个朋友,在大旅社开了个公摊长房间,好有个地方应酬接头生意,谈生意夜头十二点钟敲过,大家就都回家了。今晚我同你就住在那里,通宵长谈。如果你想吃豆腐,那么,带个向导‘壳子’去。”信诚唯唯。他想,夏老四现在学了道地的掮客经纪人作风了。 他俩走出弄堂,三轮车夫向他俩兜生意,夏老四说:“徐公馆。”车夫说:“老板上车。” 三轮车上。丁信诚说:“看起来,徐公馆名气蛮大,三轮车只听说徐公馆,也不问路名,就叫阿拉上车,你同徐公馆是朋友,你去,我不想去,我陌陌生生去做啥?”夏老四听了,大笑起来说:“你离开上海这些年,听你讲这段闲话,简直不像是上海出生的老上海,是个糟夹夹的糟兄。” 说着说着,三轮车靠边停了。信诚先下车,顺手付了车资。夏老四说:“要你客人破费,这像啥。”丁说:“老朋友,不分彼此,啥人付,都一样。”夏说:“我同你先荡几分钟马路,讲明,徐公馆是啥地方。” 他俩在路边人行道上慢步走着,夏老四说:“徐公馆是上海滩有名的‘徐徐’向导社的别名。徐公馆导女,不光是电话应召,外出伴客,让客人吃豆腐,伊拉(她们)还通通可以让你进她的神仙世界。而徐公馆还同别的向导社不同,公馆规模大,备有房间,供客人同本公馆导女,整夜留宿。徐公馆公开向政府缴娱乐捐的,明码实价,只要你照价付款,小账加二,没啰嗦。当然,你愿意多送钞票,女人是不会拒绝财神老爷的。” 徐公馆坐落在云南路靠近福州路的一条弄堂内,门口上方有红色的霓虹灯亮着徐徐向导社五个字,另外门边墙上还挂着同名的铜质锃亮的招牌。 大门敞开着,日光灯通明。他俩进门,在顶上盖了铜丝玻璃棚把天井加大的客厅里,就看见不少艳装年轻女郎,有的几个人一堆,玩扑克,玩骨牌聊天。有的看小人书,打毛线衣、闲着抽烟吐烟圈……男招待见有客人,满面堆笑迎上前当先导。三人登楼,沿着过道,有一个一个房间,门开着的,下了门帘,房内有男女嬉笑声传出。门关着,有的灯亮有的不亮。走过了几个门,招待员在一间门开着灯不亮的房门口停下,开了灯,撩起门帘挂了帘勾。 他俩进房,坐上双人床,面对房门。环看这房,房不大,陈设简单,但很清洁,床上用品,也干净整齐。 招待员说:“老板,有熟小姐吗?”夏说:“有是有,怕她不空,打铃算啦。”招待员听毕转身跨步,倚着栏杆、俯身向着楼下大声叫:“09号打铃。”话音刚落,电铃声立刻叮铃铃叮铃铃响了起来,铃声停了。招待员说:“09、09,大家来、大家来。”叫毕,他转回身,在口袋里摸出拍纸簿同铅笔,用来登记见客的导女及她们的编号。 很快,信诚同夏老四看见一个妙龄女郎,出现在门口,招待员站在她的右侧唱名说:“田美玉小姐。”她正面对客,笑了一笑,转身向左离去,右面紧跟着又有一个女的站在门口,招待员又唱名丘丽芳小姐……如此这般,一个接着一个,个个脸带微笑,一连有了十个。招待员向后面的女郎说:“等一等,我问一声客人,是否已经有中意的?”招待员又转向信诚们说:“两位老板,还要看吗?”信诚和夏老四说:“老兄,算了,免得再麻烦,我看过的,个个都不差。比较起来,第四个,清水照会(脸不用化妆品)本分扮相,配胃口,你看行吗?”夏老四说:“以你为主,不过,一个太少。”丁说:“你有家主婆,你白相,对不起她。我是来见识,一个够了,大家又不想‘怎么哪’(指***带她出去,打一盘‘落袋’(打弹子)等过了十二点,一起到你公司房间去白相谈天。”夏老四转向招待员说:“请第四位,你晓得她会打弹子吗?”招待员说:“阿拉这里的小姐,有一大半是多功能服务,弹子保险会打。” 招待员又转身俯栏,对着楼下,大声喊:“幺八幺号见客。”只过一分钟,信诚看见那个被选定的女人,站在门口。招待员对客说: “阿是伊?”(是她吗)信诚说:“不错。”他又同那女郎说:“小姐,请进来坐。”女郎说:“谢谢。”微笑着进房坐下。 招待员拉生意说:“你两位,不多请一个?”夏说:“暂时请一个再讲。”招待员说:也好。他又指着女的同客人说:“我再介绍,这位是宋雪珍小姐。两位老板是吃茶?住夜?还是出去白相?”夏说:“出去白相,通宵,可是十个钟头计算?”招待员说:“老板内行。” 信诚抢着付了钱,付的额外小账很大方。招待员多收了小费,笑逐颜开地连说:“多谢多谢。老板坐一歇,我叫人泡茶。”信诚说:“用不着,用不着,阿拉要走啦。” 两男一女,同走人行道上,互问了姓名。夏说:“以后大家熟了,我一定常来请宋小姐。今晚的节目,阿拉请你上弹子房打弹子,你会吗?”宋说:“马马虎虎,奉陪。”信诚说:“我改变节目,大家还是到皇后大戏院看末场电影,我看过广告,放映的是欧阳莎菲主演的天字第一号间谍片子,你慢慢走过去,时间正好,我先走一步,去买票。” 看电影,向导女郎同客人一起,黑暗中,百分之九十的客人,会动手摸胸摸腿揩油,她们也习以为常不以为怪。但是,宋小姐这次坐一流影院的花楼头等座位两个客人中间,他们都认真地看电影,对她没有非分的要求。 看电影之中,丁信诚和宋小姐悄悄谈及上海娱乐界风月场中的事情。宋小姐见眼前这两位先生不像嫖客,又同情和体谅她,也就开心地和丁信诚聊了起来。由于宋小姐在上海滩混得比较久,认识很多的嫖客和很多的姐妹,丁信诚也就试问宋小姐知不知道十年前上海大世界里的舞女李曼萍、赛妮,还有原霞飞路上的日本妓女栗木小姐等女人。 宋小姐听完丁信诚的这一连串的名单,心想,这位先生,十年前一定是上海滩的风流才子,风月场中的老猎人。她沉思了很久,才摇摇头对丁信诚说:“你要找的人,我一个都不知道,这些人是否还活在上海,很难说。如果在上海,这么多人,我会听说一两位的,真对不起。” “那么,你听说有一位罗苡小姐吗?不管她现在做什么,我一定要找到她。”丁信诚说。 宋小姐边看电影,恍惚中听见丁信诚的问话。便答道:“罗小姐我认得,她以前做过舞女,认得了不少有钱人,就随人家去了,听说做了人家的小妾。她就住在,住在……” 丁信诚顿时血涌头颅,全身瘫了下去。仿佛觉得整个人悬在空中似的,六神无主。 他克制了自己悸动的心情,摇着宋小姐的肩膀,说:“快说,罗小姐住在哪里?快说。” “她现在已是大户人家,听说那位先生是汉奸,金屋藏娇,常年养着她,她当了姨太太,住在枫林桥,那里就一座别墅,是她的家。”没等宋小姐说完,丁信诚就和夏老四分手,跑出电影院,找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枫林桥。 车到枫林桥,已是三更夜了。 一幢奢华的法式别墅在枫林桥边,灯仍亮着。窗内有动静。丁信诚向洋房悄悄走去。楼下,普通客厅里,红得发乌的红木茶几上有一只珍贵的瓷花瓶,花瓶里有一束刚刚插上的红色的康乃馨,这是罗小姐最喜欢的花。记得他和罗小姐新婚之夜,大周和小徐就把这么一束花,送到扬州饭店,插在他们的那间新房里,一插就是一个星期,罗小姐十分喜欢它。 丁信诚求见罗苡心切,恨不得张开双臂拥抱整座别墅,将罗苡在一秒钟之间揽进自己的怀里,可是,眼前的一切提醒他,这是上海,是一名汉奸金屋藏娇之所,他不能凭一时快慰用性命去冒这个险。 他悄悄地朝窗内窥视,这间中西合璧的客厅里有一位模样典雅的中年女人。在黯淡得几乎压抑的色彩中变得娇弱与平静。一双苍白的纤纤细手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润泽而晶莹,中指上的那只钻石戒指灼灼地闪烁光芒。她背对丁信诚坐在皮椅上,在那十点嫣红嫣红的指甲尖处,有一缕淡蓝色的烟雾在袅袅升起。丁信诚暗暗地想,罗苡是不抽烟的,怎么会成这样子? 灯光下,女人拿起扔在沙发上的报纸乱翻,又点了一支香烟。她仰对天花板,合上双眼,悄悄地自语:“上海,何时才能重见光明?我的家人何时能团聚?”(未完待续) 第58章 上海黎明(2) 丁信诚没等屋内女人再说下去,他认定她就是失散多年的妻子罗苡。他要把她接回去过着一家人团圆的生活。他不喜欢她现在的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生活。他再也抑制不住了失散多年的痛苦与折磨。他冲进屋内,一把将罗小姐抱起来,并随口呼喊:“罗苡,亲爱的,你的丁小开回来了,小开今夜就接你走,阿拉要团圆了。”说着说着,罗小姐被突如其来的举动惊诧。慌乱中她给丁信诚一记耳光,同时骂道:“你是什么人,敢来乳香别墅撒野。你就不怕丢掉脑袋?” 丁信诚听到女人的吼骂,顿时清醒过来,道:“你不是罗苡?”“我就是罗雨,艺名罗乳香。你要寻找的小姐,不在这里,你给我赶快走,再不走,我家主人回来,叫你知道利害!”丁信诚静静地呆立在屋中央,像尊雕像。他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这位也叫罗小姐的女人,要不是雨、苡谐音,他怎么会闹出如此笑话? 灯光下,女人还没有卸妆,椭圆型的白净的脸庞上两弯细细的眉,一双充满情意的美丽的眼睛,眼角微微地上翘,那透亮透亮的黑色眼眸此刻竟涌出那许多的忧伤,挺直纤巧的鼻梁下是一张极端热情温柔的嘴,而暗红色的唇膏勾勒出的却只是冷峻与倔强。她见眼前的男人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里,也就认为他不是一个坏人,便口气缓和下来,说:“先生真是来找妻子的,谁介绍你来到这里,又怎么知道我的姓名?” 丁信诚见小姐如此通情,也就放心地说了遇见宋小姐前后的经过。原来,宋小姐和乳香是老乡,她们是一批进入上海娱乐圈的。两人分手后,很少来往,只不过是在重大的场合和高档次的宴会中,她们才偶尔见一次面。乳香小姐听到丁信诚是宋小姐介绍来的,有名有姓,也就招呼他坐下,并将大厅的灯打开了。丁信诚顺着如此明亮的灯光扫视大厅。 大厅里,墙边衣挂上悬挂的是一套日本军服。军服边是一张长条软皮沙发。地上铺的尽是沙俄式的地毯。大厅左侧有一架钢琴。钢琴架上摆有一张相片,一个十分熟悉的面孔映入丁信诚的眼帘,他惊愕了。更使他惊愕的,是相片旁还放着一本书——《女董事长外传》。 这里,竟是徐蕴昌的藏娇之所。丁信诚不能久留,只是悄悄地对眼前的女人问:“你的主人天天都来陪你吗?” “你讲的是哪位主人家?”女人问。“就是相片里的先生。”丁信诚用手指指相片里的徐蕴昌道。“哦,他每个星期三才来一次。”“为什么这么久才来,把小姐你冷落在这枫林桥边好不寂寞。”“他有事情,公务私事很多,就上海滩,他开有跑狗赌场、徐徐向导社、昌艺百乐门妓院等娱乐场,还要处理日军事务,一个人跑东跑西,忙不过来呀。”女人答。 丁信诚故作好奇,又问道:“先生的太太呢?”“王小姐吗?她早在几年前就失踪了。”“你怎么知道?” “我和徐先生认识之初是在杭州路的怡情别墅长期同居,他常提起他的太太,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忆犹新。” 丁信诚缄默了。自那次二十箱珍宝事件之后,他知道徐蕴昌已经走向一条与中国人民为敌的死亡之路。丁信诚不能再待在这里,趁着天还未亮,得赶快离开枫林桥,等待周治仁回沪后,再商量如何寻找徐蕴昌报仇。 三天后,丁信诚头戴礼帽,身穿长衫,两眼间挂一副深绿色的墨镜。商人打扮,叫了一辆黄包车,前往周治仁的住处。 元旦刚过不到十天,北四川路街头的喜庆已成残景。中山路街道两边的商厦的生意立刻有些黯淡下来,马路中间,形影相吊地延伸着两根世纪初年出现在上海大都会的电车轨道。驶行着的电车都摇上了陈旧的车窗,龌龊的窗玻璃后面的一张张脸孔木然凝滞。电车一辆接着一辆驶过去,打着沉闷的铃声。在车轮与钢轨的衔接处迸发出无声的火花。 这实在是一段从高层政治到普通百姓的生活都在发生剧烈震荡的时期,生活中充满了未可卜知的变故。无数的人都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徘徊,他们如细小的纤尘,不知何时会被忽南忽北的强劲之风卷走。对多数的上海市民来说,这是一个无法抗衡命运的时刻。 与热闹的北四川路一街之隔的多伦路寂寞而幽静,它弯弯曲曲地伸向暮色,远处的一切朦胧。丁信诚按周治仁的地址来到了多伦路志安坊17号。 周治仁看见丁信诚找上门来,高兴得张开双臂,把丁信诚紧紧抱住,尔后,用手掌在他的背后轻轻地拍了几下,说:“小开,你到了上海,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上海的形势渐渐好了起来,市区的商业,人民的生活比以前好了起来。日本人不久会在中国人民面前举手投降,这是潮流。” 丁信诚见周治仁讲了这么一堆政治道理,接着道:“大周,你这个人,一见面就谈政治,这几年真是进步多了!上海人的幸福全由你这样的人来操心了。” “哪里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周治仁说。“那是。”那天夜里,丁信诚和周治仁同住一间房里。 海关的大钟打了十二下,夜很深了。丁信诚和周治仁今晚不知道怎么了,两人唠唠叨叨地谈了许多。 丁信诚把自己离开四川前如何在峨眉山上遇到尼姑王卓如,那一幕幕难忘的故事和动人的经过告诉周治仁。 周治仁听到这些撕心裂肺的故事,同样难以入眠。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寒夜的冷风从窗外飕飕地吹了进来。他眺望窗外的星空。 他沉思很久,一言不发,室内立即显得沉闷起来。周治仁此时想得更多的,是怎样才能除掉徐蕴昌。而像徐蕴昌这样的人,当汉奸,卖国求荣,搜刮民财,奢侈荒淫地沉溺于酒色之中,这是中华民族的败类。不清除这样的家伙,怎对得起死难的章志义、周治德和千万被战争吞噬了的炎黄子孙,怎样对得起像王卓如那样饱受欺凌的妇女!周治仁想着想着,在自己的桌面上猛地击了一拳。“砰”地一声,传得很远很远。 丁信诚见状,说:“你怎么了?”“怎么了,不把徐蕴昌这只狼干掉,我周治仁在上海滩白活!”丁信诚听周治仁这么一说,高兴地掀开被子,说:“对,干掉徐蕴昌,国仇家恨一起报!”接着,丁信诚把三天前他在枫林桥边的乳香别墅里,见到的情况,以及罗雨姑娘夜守徐蕴昌的经过向周治仁讲了一遍。 丁信诚说:“徐蕴昌金屋藏娇,每周星期三晚到枫林桥过夜,其他时间在跑狗场,在昌艺百乐门妓院。我们如何下手?” 周治仁双手托腮,分析了一阵,便说:“赌狗场人太多,复杂,不去了。昌艺百乐门,那是娼妓的场所,人也复杂,我看,就在星期三晚上,到枫林桥,在那里守候他,那地方极少有人来往,我们爱怎么杀就怎么杀他!就怕到时你下不了手。” 丁信诚说:“那就在枫林桥干吧,我当过兵,在战场上杀过敌人,负过伤,只要是对日本人、汉奸、统杀!现在,我倒要问你,你敢不敢下手?” 周治仁笑了笑,说:“你问得好,实话告诉你,仅仅前几天的事,我被组织派往南京,就在南京总统府附近的黄浦路某官邸里暗杀了一名汉奸,原国民党少校。我亲手干的,干净利索。类似这样的任务,我有过几次,都成功。” “老兄真勇敢!”“为了上海的明天,为了全中国人民的光明,我们流点血也值得,就这样,星期三行动。” 他们又仔细地商量计划,直到把方案敲定,这才睡下。 罗苡在四川黔江县寻夫多年,杳无音讯,她才三十岁,虽然依然白净美丽,风度优雅,但岁月风霜和长久的思念还是在她的眼角上落下了细细的皱纹。 元旦过后,长江两岸的桃树叶出了新芽,有的桃花在早春的季节里开放了。浑重的号子在长江两岸吼了起来,中国抗日革命已初步胜利,陪都重庆的国民政府已作好迁回南京的准备。这一年,中国抗战的形势是越来越好了。 罗苡看一些报纸,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上海的一些情况,就和母亲商量,让母亲在四川带好孩子,她先到上海去看看,打听丁信诚的下落。(未完待续) 第59章 上海黎明(3) 她对母亲说:“我去上海,十天半月就回黔江,不管找不到或找到人,我都要回来。如今上海形势好了,我以前那么多朋友,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说着,她很有信心地收拾衣物,决定远行。 罗苡临出门那天,母亲见她身穿一套藏在箱底有近十年的褐红色的旗袍,在旗袍右肩襟门扣上,别上了那支刻着“凤”的派克金笔。母亲知道,女儿的这一身打扮,是为了丁信诚着妆的。女儿的心,十年来一直是丁信诚的。 罗苡走了,面对送行的母亲和一双儿女,她含泪挥手。 枫林桥的夜,静谧。乳香别墅,只有在每周星期三的晚上,才显得出它的温馨与快乐。当外滩海关的大钟敲响九下的时候,心急如焚的罗雨姑娘自二楼窗上向外凝视,她盼望徐蕴昌的到来。约一刻钟之后,沿着枫林桥方向驶来一部小轿车,车灯把附近的房屋,荒野照得十分通明。那是徐蕴昌的私人轿车。周治仁和丁信诚,早在黄昏前就驱车来到附近,他俩又仔细地查看周围的地形,确信过于自信狂傲的徐蕴昌没有派人守卫,这才找好隐蔽的地方,早在那里恭候这位十年前的好同学了。 徐蕴昌车驶屋前草坪上,然后熄灯下车,便朝屋内喊了两声:“宝贝,我来了,快下来。”乳香姑娘见徐蕴昌已来到屋前,瞬时,屋内二楼灯光全亮了起来。一楼的灯光也接着亮了起来。徐蕴昌见乳香开了门,便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在堂厅中央转了几圈,又亲热地吻了几下,就上楼了。上楼前,他没有忘记把大门栓上。乘着暮色掩护早就潜入屋内的丁信诚从沙发下爬出来,悄悄地把门打开了,用手电筒朝枫林桥边闪亮了三下。这是通知周治仁的信号。周治仁从枫林桥边的树林里走出来,他手中的电筒也亮了三下。这是“一切顺利”的回答。丁信诚暗喜。他们原来估计徐蕴昌会带卫兵,那样就麻烦一些,而周治仁在外的望风和接应就显得特别重要。没想到徐蕴昌自以为狡兔三窟,行动诡秘,无所顾忌,居然独来独往,连司机也不要,看来他真是恶贯满盈了! 他俩在别墅的门口会合。两人敏捷得像兔子,轻轻上了二楼。 徐蕴昌刚上楼,还来不及和乳香姑娘亲热,两支枪口对准了他。丁信诚先说:“徐蕴昌,我们见面了。”说时,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徐蕴昌晃了晃。 徐蕴昌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过头一看,全身不禁颤抖起来。乳香被吓得立即晕厥在红色的地毯上。徐蕴昌举起双手,面对眼前的汉子,看了一阵,确认他们是丁信诚、周治仁之时,便鼓起勇气镇作起来,面带笑容地说:“丁小开、大周,两位兄弟真会开玩笑,坐下慢谈,坐下慢谈。” “放你的狗屁!你这个日本的狗汉奸,是中华民族之败类!今天,我们来到这里,一是告诉你,中国人民是必胜的。二是要你到阴间去听南京三十万鬼魂的哭泣。徐蕴昌,你欠中国人的血债太多太多,你该死了。”周治仁说。 “两位老兄,小弟以前做的不对,该死该死。既然,今天我们兄弟再会,我愿接受惩罚,只要你们不杀死我,叫我干什么都行!我愿归顺你们,和你们一起走。我这保险柜里,有金条、美元、日币、统统拿去,随便你们要什么!”徐蕴昌说着说着,将双手放了下来。 “老实点,把手举过头顶!”丁信诚厉声喝道:“徐蕴昌,实话告诉你,几年前你认贼作父,窃取了二十箱字画珍宝卖身求荣,那时候你就死有余辜了!这几年来你做的坏事还算少吗!巧取豪夺,逼良为娼,连王卓如你也欺骗玩弄,哪里还有点人性!再让你为非作歹,天理难容!” 徐蕴昌听着历数他的罪恶,脊梁间冒出一阵冷汗,晓是今天凶多吉少,但他仍哭丧着脸说:“小丁、大周,你们开枪吧,开枪之前,我求你们帮我办两件事。第一,把我的死讯告诉我的父母,说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中国人民。第二,把我的尸体送到黄浦江边……” 伴着徐蕴昌虚假的哭泣声是他迅疾地拔出手枪和扣动板机,枪声响了。三个人都倒在血泊当中……罗苡在午夜到达上海。离别上海多年,她似有陌生之感,望着那浓重夜幕中的城市,她不敢贸然上岸,便和几位旅客一道,坐在码头边的候船室等候,打算等天亮再去。 长夜难捱,此时罗苡的心境是很难言说的,她在焦急的等待中满怀希望,她相信此行一定有令她欣慰的结果,她相信至少丁信诚的朋友像大周他们会回到上海,她会打听得出丁信诚的消息。她相信同样经历磨难、饱受战火之苦的丁家会宽容待她,一切的误会都将冰释,他们也都是好人,好人必定会有好报! 她在幸福的憧憬中沉思了好久,直到觉得两腿坐得有些发麻,这才出来走走。 东方已露出一线曙色,黄浦江依然静静地流淌,罗苡在江边徘徊,意外地发现不远处躺卧着一个人体。她想了想,走上前去探个究竟。她并非好奇,几年前的护士生涯使她养成了救死扶伤的本性,她想或许是个病人,需要帮助。 但是,那人身体前的一件物品引起了罗苡的注意,它在黎明前的星光下闪闪发亮。罗苡弯腰拾起来,是一支派克金笔。 她惊愕了,她眩晕了,这竟然是一支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金笔,这提起她的好奇心。在以往的岁月里她也曾留意过,没发现和自己带的金笔相同的。当然,有许多黄昏不眠之夜,她在灯下给丁信诚写信的时候,给学生们批改作业的时候,那支美丽豪华的派克金笔一直伴随着她,给她以遐思和希望……现在,这人怎么也有这样一支笔呢?和自己的那支有区别吗?一团狐疑涌上心头,她赶忙回头走了几步,到有灯光的地方仔细地看起那杆笔来: 笔的铭牌、质地完全和自己的派克金笔一样,不同的是笔杆上刻着一个“鸾”字,这是一对鸳鸯笔! 罗苡的心狂跳起来,她慌乱地拧开这支笔,想发现些什么,因为这笔比较别致,当年丁信诚送“凤”笔给她的时候,曾在笔杆特设的尾端空槽里夹有一张卷着的小纸条,写着“赠给心爱的苡。诚”这句话。眼前这“鸾”笔也会有类似的夹带吗? 果然不错,有一张小纸条,她在灯下仔细地看出那些蝇头小字:治仁兄:当你读到这几个字的时候,那就是我遭遇不测,或者身负重伤不久于人世了。这次和你共同行动,剪除汉奸,不仅是为受尽苦难的王卓如报仇,更为上海滩饱受日伪蹂躏的同胞姐妹出一口恶气!请你务必帮我打听到罗苡和我的小囡;请你通知我远在重庆的父母和峨眉山上的朋友王卓如。告诉他们,我是死得其所的! 光复之日,勿忘祭我一杯薄酒。信诚民国4年元月十六日读到信末,罗苡惊叫了一声,踉踉跄跄地向躺卧的尸体奔去,难道她追寻了十年的丈夫,难道她苦盼了无数的日夜,亲眼见到的竟是信诚的死亡!命运,你太残酷了! “信诚,我的信诚!”她狂喊着扑上去,顾不得黑暗,顾不得恐惧;她希望他的信诚还活着,她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去换取他的生命,她希望信诚那结实鲜活的身躯重新把自己拥在怀里……罗苡惊愣了,她摸到尸身胸前有一张纸,睁圆泪眼一看,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这是汉奸徐蕴昌的下场!尸体确实是徐蕴昌,而笔迹也的确是丁信诚的,罗苡都认得!她极度的悲怆顿时变为狂喜,她无暇去思索为什么徐蕴昌会成为汉奸……只要丁信诚健在,这一切比什么都好! 原来,徐蕴昌开枪的同时,丁信诚和周治仁手中的枪也响了,丁信诚是仰身躲避时扣响板机的,几年的军旅生涯更练就了他的机警;而周治仁被徐蕴昌击中手臂倒在地上,但他俩都同时打中了徐蕴昌的胸部,这个曾得意一时的汉奸立即气绝身亡。 丁信诚撕下一块台布为周治仁扎好伤口,又写下一张大纸别在尸身的胸前,这才和周治仁把尸体抬上汽车运至黄浦江边,没曾想卸下尸体时,丁信诚用力过猛,加之尸身上衣口袋露出的金表链勾着了丁信诚别在胸前的派克金笔,总之,这笔是跌落在地他不得而知,现在却无意中被罗苡发现。 罗苡抬起头,拭去泪水,面带笑容地奔上码头,她要寻找她的丁信诚。黄浦江的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新的一天来到了。 罗苡长长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面对东方的亮光,张开双臂,轻轻地从远而近地融入上海的黎明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