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曾照小重山》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节 明月曾照小重山 作者:闻檀 文案: 谢昭宁曾经毒冠汴京, 世人皆以毒妇代之,唾恨不已, 骂她分明一身尊荣,翟衣凤冠, 但干了多少阴私之事连自己都不清楚, 可是没人知道, 在生命的最后,她是何等的痛悔, 痛悔这一生最好的时光,就此淹没在了汴京无尽的繁华中。 —— 金雀霓裳催芳尽,明月曾照小重山。 —— 注意 1、连载期间不排雷,有排雷需求的读者请谨慎选择阅读。 2、文中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请注意区分。 3、宅斗有的我都有,不能接受的读者请勿阅。 4、作者会删有争议的评论,不能接受删评的请勿留评。 5、以质量为重,写不出来会直接断更,断更会通知。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词:主角:谢昭宁 ┃ 配角:顾思鹤,赵翊,赵瑾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金雀霓裳催芳尽,明月曾照小重山 立意:人生应当走光明灿烂之大路 第1章 临安新都,十二月深寒,萧瑟之气裹挟大地。 新帝御极不过一年,如今天下初定,正逢天宁节,是以史无前例的隆重开办了,集英殿彩楼上教坊乐人仿百鸟朝鸣,琼楼玉宇,张灯结彩。宗室百官朝贺,各国使臣来贺,奢靡的宴席足足开了三日。 谢昭宁躺在床榻上,面色苍郁,她看着窗外枯瑟的冬景。 热闹的声音隔了很远传来,仿佛是经年梦境。 “夫人,方才殿下派人送来了此物。” 听到声音,谢昭宁回望过去。 女使跪在地上,手中方漆填金的托盘上,放着身织金羽擢,光华熠熠。此乃亲王王妃的服制。 她的手指在上面细细摸索过,浮雕的纹路,名贵的宫百合香,那织金羽擢与这屋中陈设的萧瑟格格不入。她蓦地低笑出声,笑得咳嗽。曾经她为了这东西,使了多少手段,填了多少的性命,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女使欲言又止,看着她的眼神极是担忧。 此时,门突然开了,两列侍卫走了进来,皆重甲执刀。 随即,徐缓的脚步声走入。 女使身子蓦地一僵,脸色浮现惊恐。 “怎么不穿呢?” 在侍卫的垂拱之下,那个人缓步走来,他身着玄紫擢衣,戴七梁冠,玉革带束出身形修长。灯光下只见其眉目精致俊美,黑瞳沉暗,苍白肤色,连唇色也是淡极了,越发显得他尊贵疏离,无法让人想象,这竟是如今权御朝野的淮阳王。 女使更是惧得伏地,身子微颤,一言不敢发。 “你那些年毒比蛇蝎,费尽心机,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谢昭宁并不理他,她收回自己苍白枯瘦的手。 赵瑾蓦地伸出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冷厉道:“看着我!” 谢昭宁的下巴被掐得生疼,她被迫抬起了头,眼前这人,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名满汴京会捐钱与寺宇平民的少年郎吗?他现在的样子,既冷酷又病态,仿佛会笑,又仿佛下一刻随时会杀人。 谢昭宁心中涌起阵阵的悲凉,她闭上了眼睛。 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的? 是从她说喜欢他开始,或者是从她害死他最爱之人开始? 当年赵瑾扶持名不见经传的襄王夺取天下,新皇着封其淮阳王,亲监中书省。赵瑾又以辅佐幼帝为由,亲住垂拱殿,几同亲政。而她呢,早随着顺平郡王的倒台大势尽失,尽失尊贵,不过乱党贼子罢了。 赵瑾他将她带回禁庭囚禁,当天他便给她服了一种禁药,他在她耳边告诉她,这药会让她渐渐口不能言,以后,还会让她渐渐不能动,作为对她的惩罚。他便是要让她做一个活死人。 此时她已经看不见了,她年幼时因为战乱就曾经看不见过。那段时间是她最惧怕的日子,现在他还想让她彻底的不能说话,不能动,他竟然还喂她如此恶毒之药? 她毛骨悚然的恐惧着,拼命地抠嗓子干呕,落到那个地步了,她还想好好活着。 他那时候就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听到他还在笑。 疯子,疯子!她扑上去掐他的脖颈,他却不动,任由她掐着,仿佛她不过是个力量轻微的蝼蚁,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那时候她是多么的悔痛,她悔痛着她这一生,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到殿中铺陈的金砖上,痛苦得干呕。是她的错,明明是尊贵的世家嫡女,为何要活得如此肆无忌惮,为何要喜欢着并不喜欢她的少年,不顾他的拒绝,将自己觉得好的一切捧到他面前。可当年的赵瑾温润如玉,清风隽雅,又如何会喜欢她?她则因他嫁给他无望,而嫁给了顺平郡王——嫁了之后,她才发现,原来顺平郡王竟是他的亲哥哥! 后来为了权势,为取得他的注意,她究竟做了多少阴私的事? 她一步步权势愈盛之后,天下对她恶毒的骂名越来越多。她则依然移不开自己的目光,注意着他,甚至出于嫉妒,暗使手段,赶走了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侍女,引得旁人对他非议,这更使得他对她厌恶。 若仅如此也罢了,后来她得知,赵瑾曾经喜欢过的人,竟是他的青梅,且已经嫁给了他义兄之后,她万虫噬心般的嫉妒,做了多少为难这女子之事。后来的一场宫宴上,这女子因喝了她递过去的羹汤,竟中毒而亡。 而赵瑾的义兄在妻子逝世后,也因思念重病成疾,抑郁而终。 所有人都说是她所为,毕竟她曾经干过这么多恶事,可她真的没有做过,若她真的想害一个人,有的是办法,又何必做得如此明显。 那时候赵瑾看她的目光,已是说不出的冰冷。但是后来,他对她又十分温柔了起来。谢昭宁又怎么懂得,一个冷淡的男子对你突然温柔,才是最可怕的。 在阖宫宴请上,她被人下了迷药,后来意外被赵瑾所救。她以为他对自己有情,在担忧中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喜悦。 谁知道很快东窗事发,当时边关告急,君上亲征。查明顺平郡王麾下的将军竟是敌军细作,不知为何拿到了边疆西门关的城防部署,查来查去,便查到了她身上,说那将军是她的私通之人,而证据,正是她遗落给赵瑾的一方丝帕。 无人信她的解释,她被秘密关进了宗正寺。后来实在是见从她身上问不出东西,他们才放了她回来。而她受了这般刺激,旧疾复发,看不见任何东西,被软禁在内院,没了郡王妃的封诰,生不如死。 这时候谢昭宁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赵瑾从没有相信过她。相反,他隐忍下所有的厌恶,不过是为了最终——把她推向地狱。 她忘了曾经所爱,忘了那些虚荣。这时候,反倒有个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听不到他的声音,应当是府里也不想让她死了,分来伺候她的下人,但是他待她极好,每日给她准备好新鲜的饭菜,将院里打理得干干净净,当她问他叫什么名字时,他便一笔一划地在她的掌心写,他是个哑巴。 她反而笑了,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要在这后院过完剩下的日子了。反而也不觉得可悲,倒是有种说不出的稳定感。她甚至拿出偷偷藏下的珠宝,交给他去改善两人的生活,并且悄悄地告诉他,可以买些他喜欢的东西。他没有说话,谢昭宁却能摸到,他的手掌烫极了。 可是好景不长,那个人突然从府中消失,她寻了他许久都没有找到他。她心想,这便是瞎子与哑巴的不好,一个看不到,一个说不出话来。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他,她才惊慌起来。赵瑾却出现在她面前,原来顺平郡王在陪君上御驾亲征的时候,发了急病猝亡。而赵瑾却扶持了襄王登基,控制了天下,亦控制了她。 她对国家之事已毫不关心,只抓着他问,伺候她的小厮呢? 她看不到,只听到他在她耳边说:“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了。” “谢昭宁,这辈子——对你好的人,我怎么会轻易放过呢?” 她踉跄着倒在地上,却被他抓到了禁庭,灌了药,她吐了一大口血,等再度醒来之时,不知是何缘故,她的眼睛却好了,又能看见了。当已经面目全非的世界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大笑出声,一切自己在意的东西都没有了。而她,只是他路上利用的一颗垫脚石。他娶了平章事之孙女为妻,她就是他保留下来的,一个随时可折磨的玩物。 为了能每日看她饱受折磨的模样,他让自己住在他所住的垂拱殿旁的禁庭,怕她畏罪自戕,还派了侍卫严防死守。 他大概想让她疯狂地恨他,可是她连恨都没有力气了。她一直在等死,等着自己渐渐变成活死人,可已经八载有余,她还没等到自己变成活死人,却先等到了自己重病缠身。多年忧思成疾,阴谋算计,她的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 她对面前这个人只剩无尽的厌恶和疏冷,她如今才明白,现在这个冷酷暴戾的赵瑾,才是真实的他。曾经喜欢的那个少年,不过是一个镜花水月的幻影罢了。 谢昭宁缓过神来,她迎着赵瑾的目光:“我记得今日,可是新夫人的生辰。”见赵瑾只是眼睛微眯,她露出一丝笑来,“不知新夫人可知,她父亲昔时之死,是殿下您一手所为呢?” 听到这话,赵瑾宛如被虫蛰一般,突然将她甩开。 她因此扑到了墙上,重重地一阵咳嗽,急促得仿佛要咳出肺来。她看到斑点的血迹落在被面上,刚用衣袖藏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整个人再度被他提了过去。 “想激我杀你?”赵瑾并未看到她吐的那些血迹,他俊美的脸靠她极尽,仍然像她少年时最爱的那般模样,甚至因为轮廓越发分明,还更是好看了。淮阳王如今主宰生死,天下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倾倒,可他却半跪下来,在她的耳边轻柔地说, “谢昭宁,这辈子,你让我受了多少折磨,我都会一一如数还给你。你休想,就这么去死——” 谢昭宁却只是笑,然后又哭,哭到最后只是狼狈不已的咳嗽。 赵瑾垂眸看着她,此刻的她瘦得宛如一只鹌鹑,蜷缩在床头,仿佛无比的孱弱无依。昔年闻名汴京的毒妇,如今却是这个下场,与她那被天下人敬仰的妹妹简直云泥之别。他从床头拿过一张丝帕,一根根地擦拭自己的手指。 他吩咐女使:“一会儿记得给夫人请御医来,千万好生伺候——别轻易死了。” 女使身体微颤,只能轻轻地应诺。 赵瑾起身离去,侍卫们纷纷跟上去,他却未看到,那被褥上已咳出了大滩的血迹。女使却先看到了,骤然睁大了眼睛,连忙扑了上去:“夫人、夫人……” 谢昭宁却露出了笑容。 灯火辉煌逶迤,天宁节的第四日,宫中戏台,通宵达旦地耍着百戏,大明宫宛如不夜城般热闹。那宫闱深处突然的混乱,尽数被这热闹的盛世淹没。 恨游蜂浪蝶欺人忒甚, 分明仗豪华煮鹤焚琴。 因此铁心肠铅华扫尽, 等候韶华转绿柳回春。 第2章 谢昭宁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场漫长的睡梦。 不同于在禁庭时,所做的全是噩梦。 这场漫长的睡梦里什么都没有,她像一个初生的孩子,酣睡在一个温柔的怀抱中。 直到梦里漫漶的色彩渐渐褪去,谢昭宁突然睁开了眼。 她看着自己正躺在床上,四周有许多的丫头婆子,她们三三两两坐着,守着她,有的在做针线,有的在剪花钿。她不能说话,但却能听到她们轻柔地说话、讨论。 “这两天寒食节,府中处处都没有烟火,大娘子不爱吃这些冷的糕饼,如今又病了,可怎么好。”一个圆脸的丫头不过刚留头的年纪,叹气着拿起一块做成金鱼模样的枣糕。隔着半掩的纱幕,递到了谢昭宁的面前:“大娘子,您可要吃一些?”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2节 谢昭宁很惊奇,因她不仅听得到她们说话,还闻得到这枣糕散发的淡淡枣香。 梦是闻不到香气的,她深知这一点。 她想吃。 她可能有十年没有吃过寒食节的枣糕,那囚于禁庭的十年,赵瑾唯一能保证的,不过是让她活着罢了。又怎舍得施舍她任何好的东西。 何况谢家的枣糕,是做得最好的,将干枣细细舂碎,与绵糖、黄米面同蒸,做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出锅后还会点缀果干,绵软香甜,她想念过很久。 可惜,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想吃,可是怎么都动不了。 旁边的年长女使瞪了她一眼:“你作什么呢,大娘子本就不爱吃糕饼,让她好生歇息。快去提些热水来!” 圆脸丫头只是吐了吐舌:“奴婢马上就去。” 说着一溜烟地跑掉了,手里的枣糕都没有放下。 谢昭宁非常的失望,她生怕自己下一个梦,就再也梦不到这样的枣糕,再也闻不到这样的香气。但是她怎么都动不了,即便是再着急,也没有办法。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丫头跑远。 旁边有别的女使叹道:“大娘子昏睡许久了,也不知道何时才醒。郎君也太狠心了些。” 因隔着半重的纱幕,谢昭宁能看到她们,她们却未看到谢昭宁已经睁开了双眼。 正说着话,一个高挑的少女走了进来。 她手里抱着件斗篷问:“青团怎么跑得这样快!” 看到她的面容,谢昭宁震惊地张大了眼睛,丫头的名字在她嘴边,她怎么都喊不出来,这样的憋闷让她胸口起伏。 刚说话的年长女使就叹:“年纪小不稳重,扰了娘子休息,我让她出去了。青坞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 少女就说:”天气太寒,大娘子的斗篷怎么也干不了。” 女使则说:“寒食节不能点炉子,否则也可烘干了。” 少女却道:“悄悄热一个手炉来烘吧,娘子最喜欢这件斗篷的颜色,说是最称春日了。这几天倒春寒,娘子醒了怕正要穿呢。” 有人立刻悄然点了个手炉来,屋内的丫头们藏着掖着般,小心地闭了门户,让少女可以烘斗篷。 少女的一双手生得又柔又长。抱着件藕粉色团花暗纹的斗篷,小心地翻动,将它的每一个地方都细细的摸索,湿润的地方都近手炉烤干。像是对待婴孩一样地对待它,郑重而温柔。 谢昭宁看着她的那一双手,想起那人含着笑说:“……她的手这样又柔又长,这样的灵活,天生就是做织娘的。” 但紧接着闪现的画面里,那个人又是如此坚决地让侍卫按着这双手,不顾她的哀求。语气冰冷漠然:“为你做了这么多坏事,她活该被砍了这双手!” “不要——”她听到自己尖利地大喊,“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饶了青坞,跟她没关系,没关系啊!” 青坞哀求的哭声,血溅出来,模糊了谢昭宁的眼睛。 “不要——”在谢昭宁没注意时,她居然喊出了声。 火炉的暖,枣糕的香味,窗外拂过的柔风,瞬间凝滞,仿佛某个咒法消失,她冲破了禁锢她的无形力量,竟瞬间能动了。她大口地喘气,浑身发抖,此时屋子里所有人都被她惊到了,十多个人,大大小小都围了上来。旁近的人连忙抱住了她的肩,“大娘子、大娘子?” 谢昭宁浑身发抖,嘴唇苍白,她怔怔地盯着黑漆的柞木地板,好久好久,突然干涩地咽了口吐沫,说道:“青坞、青坞你快过来!” 青坞怔住了,其他人却赶紧将她推到谢昭宁面前。 谢昭宁急切地捉住了她的一双手,细细地摸索,好的,完整的,好好的青坞的手。 皮肤的温度,干燥的炭炉气息。挣脱了那样无形的桎梏,眼前的一切越发的真实。这些消失的这些人们,又风华正茂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奇怪,将周围的人都吓得怔住了。 “娘子,您不是让梦魇住了。”青坞先反应过来,“可是梦到奴婢了?” 谢昭宁也并不明白是怎么了,只知道这一切并不像梦境。可为何因她而死,已经逝去的人又重新出现在了面前。这周围一切的陈设,又像极了年少时,在东秀谢家时的模样。就连枣糕,也是数十年未曾见过的熟悉模样。 她的目光游移在屋中,这屋中布置十分奢华,家具都是上好的黄花梨,在天光下泛着淡淡金色,十二扇围屏展开,上面或是绣花鸟或是珠翠妆点的山水,巧夺天工,精致绝伦。不远处还有一架紫檀木五屏叠镜,略黄的镜面里,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她自己的脸。 禁庭十年,曾从水中倒影里,看到过自己形销骨立的脸,枯瘦蜡黄。时光真的太过漫长,漫长得连她自己都忘了。原来,年少的她,是长得这般模样的。 她的五官生得好看,白生生如荔枝般丰盈的脸,眼睫如鸦羽般浓密,又是一双明亮的猫眸,还有些稚气。是刚回汴京时,连汴京都会惊叹的美人。可她总嫌自己不够冷艳,刻意描摹五官,压了这份稚气。何况她品性恶劣,为人毒辣。久而久之,也无人记得她的容貌,只剩下她那劣迹斑斑的过往。 谢昭宁正在出神。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的蛮蛮可醒了?” 谢昭宁抬头看去,只见一穿沉香色万字不断头纹薄袄长褙子,半白头发挽了盘髻,只戴了对宝结的老妇人,在众女使婆子的簇拥搀扶下走了进来。她五官端正,脸色苍白,眉心因常蹙而留有细纹,唇下还有一颗小痣。 一见来人的样子,谢昭宁的眼前便是一片模糊。 这模样她怎能不熟悉,眉眼都是烙进了她的心里的。 是她的祖母,早已逝去十多年的祖母! 在祖母死后的十多年,她曾反复地梦到祖母,但永远都看不见祖母的脸,只有模糊的背影。无论她多么的想念她,在她背后哀唤她回头,都是徒劳。她曾以为,是因为祖母气得,连她的梦都不想入来。所以禁庭的十年,她曾反复地想,要如何才能让祖母原谅自己。 可如今,她看到了活生生的祖母出现在她面前! 屋子里的人都跪下了,青坞忙解释道:“老夫人,大娘子方也不知怎的,突然惊吓了起来。” 女使将老夫人扶上了榻,她便坐在谢昭宁身旁,揽住了她的肩头。语气流露出心疼:“蛮蛮,怎么了?是不是魇住了,没事,祖母在这儿呢。” 蛮蛮是她的小名,只有祖母一个人这么唤她。 祖母说,蛮蛮有比翼鸟之意,望她一生恩爱和顺。 谢昭宁沉寂多年的心仿佛被温暖水潮淹没,祖母死后,她再也没有听到谁,用这样哄孩子的声音和她说话。身边有人算计她,有人憎恶她,却再没有人来疼爱她。鼻尖酸意弥漫,她紧紧回抱住祖母,突然控制不住地流泪起来。 这更是把祖母周氏吓了一跳。 谢家大娘子谢昭宁是什么人,她自幼在西平府长大,带着几个丫头护卫便敢为非作歹。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桀骜不驯、不受管教的,怎会突然哭成这样! 周氏连忙哄:“是不是因你父亲罚你委屈了?”老太太立刻站在她这边,“你打伤女使纵然有错,但罚你跪三日祠堂着实过了。况你风寒并未好全,怎能如此罚你。”老太太捧着她的脸细看,脸上满是心疼,“瞧着都瘦一圈了,祖母叫人做了你素日爱吃的三色肚丝羹,你现在可要吃些?” 谢昭宁的神台却渐渐地清明了。 祖母说,她打伤了女使,父亲罚她跪三日祠堂?这事听起来似曾相似,又想起方才丫头说‘郎君也太狠心了些’,她才渐渐想起来,竟是在这时候! 她记得这件事! 那是她从西平府回来的第二年寒食节,她听说账设司做了套极好看的头面,正好是赵瑾喜欢的玉兰花的花样,只想着能在宴席时戴上,好生打扮了去见赵瑾,谁知这头面却是给谢宛宁做的,她想取的时候已经送去了谢宛宁处,便带了女使去强闯东院。 谢宛宁并不在院中,她遇到谢宛宁的女使阻拦,生气打了女使几耳光,随即离开了。偏偏这女使被人发现的时候,却倒下芭蕉树下,浑身是血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此时,来家中暂住的堂妹谢明珊指认了她,说亲眼看到她将女使打成重伤。 父亲大怒,罚了她跪祠堂。 这也是她名声的转折点,自此事之后,她在汴梁的豪绅士族里名声就越发的坏了,人人都知她恶毒顽劣。而家中人也从此事后对她十分的厌恶,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刀光剑影,暗中算计,都没有人再信她。 而这一切,眼瞧着是她因为赵瑾做了浑事。却不知道,这背后是她的两位妹妹捣鬼。 谢昭宁眼睛微眯。 当年,若非她们的利诱,她不会对赵瑾穷追不舍。若非她们的利用,她也决落不到后来被天下人辱骂的地步。 第3章 年少的她极为桀骜不驯,并不将这些事放在眼里。看着旁人指责她,也懒得辩驳。何况此时的她,恐怕心神都还在赵瑾,哪里顾得上其他。 可如此百口莫辩之事,祖母开口就是要庇护自己。并不责备她犯了多大的错,只关怀她的身子康健与否。这样的偏爱和庇护,即便祖母逝世了也没有消失,直到最后她真正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才是神佛无助。 “祖母放心,我方才只是做了噩梦,一时吓着了。”谢昭宁安慰祖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仍是少女的清亮,她听了太多自己嘶哑难明的嗓音,现下如此清脆,竟还不习惯。 此时外面走进来一着黄色半臂的婢女。 那婢女看到老夫人坐在谢昭宁床沿,却远远站住,有些犹豫。 祖母眉微微一挑,冷冷道:“有什么话,当着我还不能说了不成?” 那婢女才走上前来,屈身行礼道:“老夫人,郎君说,若是大娘子醒了,便请大娘子去正堂说话。” 祖母却淡淡道:“去回了郎君,就说大娘子身子还没好转,眼下不去了,等好了我亲自带大娘子去回话。” 婢女听了果然为难,道:“老夫人,郎君吩咐了,一定要大娘子去的……” 可祖母只是接过青坞递过来的温水,舀了一口口喂谢昭宁,半点不为之所动。 祖母年轻时在家中便是独生的嫡女,被家中宠爱。后来嫁给祖父,亦是被宠,她这辈子顺风顺水,明理和蔼,如今家中子辈孙辈,没有敢不敬重她的。 谢昭宁却不愿祖母为了她而如此。 因十分偏袒于她,她所做之事一应包庇纵容,祖母被人诟病为‘老糊涂了’。后来祖母病倒在床,家中人虽伺候有加,却对祖母失去了敬重。 再后来谢昭宁做出那等恶事,被两个婆子压在跪在祠堂面前。祖母得知她要被罚去静心庵修行时,气得一命呜呼,又被人说是‘罪有应得’。 因为她,祖母死时众叛亲离,且同她一般沦落了恶人之名。祖母走时她不在跟前,却想想也知道,祖母那时候该有多难受。被人尊敬宠爱了一生,临了了却所有人对自己都是恶语。 想到这些,悔痛便如洪水般将她淹没。 “祖母。”谢昭宁拉着祖母的手,“既然父亲都说了,我现下又没有大碍,就去看看吧。”见祖母仍然犹豫,似乎担心她的身子,谢昭宁又撒娇般地说,“躺了许久了,我身子也僵了,正想出去走走呢。” 祖母犹豫了片刻,才放下了手中的耀州青瓷碗:“你若真想看看,祖母随你一起去看看就是!”又吩咐青坞,“把大娘子的斗篷拿过来。” 青坞方才正烘好了斗篷,连忙将斗篷抖出来,露出了斗篷下的手炉。祖母只是看了眼,什么也没说,亲自拿了斗篷来给谢昭宁系上。 祖母温柔的手指绕过她的脖颈,谢昭宁闻到了手炉暖融融的气息。她如归鸟入巢般,只觉得温暖满身,眨了眨眼睛,逼下去了一点又上来的热意。 祖孙二人连同婢女女使,走在了去正堂的路上。 谢昭宁边走边看,昔日在榆林谢家旧宅的记忆渐渐复苏。 谢家祖籍江西。当年谢家高祖带着两兄弟进京赶考,二人均中了进士,一时一门双进士名噪四方。两兄弟在仕途上都十分顺畅,大郎君在审官院平步青云,现已是从三品的同知院。二郎君,便是谢昭宁祖父,外放至鄂州为刺史,携了大儿子一家,已是多年不能归来。 父亲当年因要秋闱了,并没有跟着祖父去任上,而是留在了汴京跟着堂伯父进学,后又在汴京做了官,就在大伯父家不远处立了院子。 因此,众人便把住在东秀巷的大郎君家称为东秀谢家,把住在槐安巷的二郎君家称为槐安谢家。 槐安谢家占地甚广,故谢昭宁住的锦绣堂十分开阔,五间正房,两侧耳房,前后倒座房。皆雕梁画栋,十分精致。院中铺着水磨石,左侧种了一株粗壮的海棠,这季节海棠还未开,嫩芽也稀疏。 谢昭宁看着这熟悉的景致便笑起来,她还记得,这院子初是要给嫡妹谢宛宁居住的,但是她回来了,祖母自然要把这块好地界让给她。为此父母均更为疼惜谢宛宁。 无人知道她这个昔年在汴京城中横行霸道的谢家大娘子,竟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她不是在谢家长大的。 那是当年她刚半岁时,因咳疾久治不愈,汴京医郎束手无策,祖母便带着她去顺昌府寻一隐世名医。谁知一去便赶上了党项人南下,攻占了连同庆州、兴庆、太原在内的大片区域,祖母与她失散,她则被大舅舅所救,在西平府长大。但是后来的十多年,西北大片区域一直被党项人所占据。她们与谢家无法通信。 直到君上御驾亲征,将党项人驱逐到贺兰山以南。四舅舅才派人送信回谢家,这么一问才得知,谢家竟早在十多年前,就找到了所谓的‘她’! 原来战乱后不久,谢家马上带人回来寻觅她,一直焦急地找了两年,竟当真在一农户找到个与婴孩的她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女孩。据养她的人说,是个老人抱着来求援的,说自己是从汴京来的,只是那老人已逝世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3节 这个女孩,便是谢宛宁。 不管当日是那家人为了钱财而胡乱编造,或是当真恰巧。总之母亲以为终于找回了亲女,抱着三岁大的谢宛宁喜极而泣,将她带回了谢家。 谢宛宁从此成了谢家唯一的嫡女,上到父母下到仆从,所有人都将她当眼珠子疼爱着。母亲将她带在身边亲身教养,父亲手把手教她写字,家中请了各式的女师父教她读书作画,汴京皆知谢家嫡女谢宛宁才貌双全。 而谢昭宁在西平府长大,大舅舅长年征战,谢昭宁一个人总是孤独。西平府黄沙漫天,出了城就是荒漠,除了胡杨与沙棘什么都看不到。谢昭宁又能养出什么好性子? 谢昭宁在西平府行事霸道,任性刁蛮,什么学识教养的休想。这样的她回了汴京,哪里有半点世家小姐的模样!初看到她时,母亲惊得差点昏过去,实在是无法相信,这个才是她的亲生女! …… 谢昭宁思索着往事,前方却很快到了正堂。 锦绣堂离正堂不过是两座桥一条小径。正堂则是临水而建,是五间宽阔大宅,旁植了几株高大柏树,树影婆娑下,婢女们皆垂手而立门外。入内后十分清净,并无多余花草。正门两侧挂着‘家风十世有箕裘,阶兰庭桂肇鸿图’的对联,门口立了四个随从。 谢昭宁曾在这个地方受过无数的叱骂责罚,憎恶透了这个地方。如今看着这个地方,一种战栗却从心中蔓延开,并非害怕,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她竟能真的再回来! 祖孙二人往里走,两旁婢女行礼。还未入门,就听到了一阵怒声。 一道女声响起:“抢宛宁姐姐的头面不成,还要将她的丫头打成重伤,实在是过分至极。她这次敢打丫头,下次怕不是就要对宛宁动手了!如此下去,怎么了得!您再不管如何使得!” 谢昭宁的脚步顿住。这样的话,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说起过了。 祖母听了这些话脸色却沉了下来,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她:“不必担忧,无论你父亲如何说你,祖母总是会护着你的。”又冷哼道,“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祖母总觉得是因自己的缘故,才使得她与家中失散,心下有愧。故祖母终于在西平府找到她,便抱着她大哭,从此将她当眼珠子宠着,要什么就给什么。 谢昭宁自然对祖母笑了笑,也握了握祖母的手:“祖母在,我什么也不怕的。” 只见内侧檀色帷幔低垂,两旁各摆放四把黄花梨圈椅,黑漆柞木地板光滑可鉴,正对的长几上供了一对汝窑青瓷瓶,再上是一副鹤鹿同春的画,挂了‘惟善德馨’的匾额。 首位的男子穿儒袍,虽年近四十却仍面容俊朗,只是眉头紧蹙,脸沉得要滴水。这便是谢昭宁的父亲谢煊。他前面站着的着水红色云锦上襦,白色旋袄的明媚少女,则是这次指认了她的谢明珊。 旁边是一梳了挑心髻,穿真红色花罗蜀绸褙子,面容明艳的妇人,也僵着脸十分生气,这是谢昭宁的母亲姜氏。 几个人都抬头,看到了她同祖母进来。谢煊脸色依旧难看,谢明珊则露出冷笑。 而母亲姜氏则冷哼了一声,把头别到一边去不想看到她。 谢昭宁的目光落在了母亲身上,心中情绪极其复杂。 她又再次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和姜氏实在是矛盾极多。 她不在姜氏身边长大,姜氏自然喜欢自己养大、教养得当的谢宛宁。何况谢昭宁在家中不敬父母,在外惹是生非。还时常针对谢宛宁,姜氏对她越来越不喜欢。见姜氏对她不耐烦,她也如同斗鸡一样和姜氏过不去,事事作对,弄得姜氏心烦不已。两个亲母女竟搞得如仇敌般,谢昭宁出嫁后,两人更是彼此赌咒发誓,要老死不相往来。 可后来她被关在台狱,快要处死的时候,姜氏在江西探亲,却着急着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她,结果在路上遇到了山匪劫道……连个全尸都没有落下。姜氏贴身的婆子白姑来给她传消息,说夫人将所有东西能留的东西都留给了她。 白姑哭着说:“娘子也实在是太过狠心……自您出嫁后,夫人便一直给您寄的东西,您收到后统统都要寄回,有次夫人给您寄的春衣,您还要剪碎了再让人送回来。夫人实在是伤心极了,觉得您是一直不肯原谅她。您看在夫人已经走了的份上……能不能原谅夫人……” 她则抱着姜氏的遗物大哭。 她从未收到过姜氏送来的东西,又何谈退回去。只以为自己嫁出去之后,母亲当真狠心与自己完全断绝,便也冷了心肠从不过问她,就连知道母亲出事,也只是冷笑一声。原来母亲心中并非全然没有自己,只是两母女之间误会已经太深,她对母亲的恨意太深,母亲对她的误解也太深。 原来这当中,一直有人从中作梗,让两母女将彼此视为仇敌,误会离间到如此地步。 姜氏逝世前,她已几年未见过姜氏,可在禁庭的时候,却无数次做噩梦,梦到她死在山匪的刀下,尸骨凌乱。或是已然头发灰白,众叛亲离,落寞地坐在院子里,孤独地望着寂冷的庭院的情景。 如今看到母亲仍然是年轻的模样,长眉入鬓,五官明艳,脸颊丰润,真红色花罗蜀绸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想到那些日后之事,她竟也一时恍惚。 她就这样看着自己不说话的表情太过奇怪了,姜氏觉得很别扭,仿佛无论他下一秒说什么,她就会哭出来似的。但是这开什么玩笑,谢昭宁前几日还拍着桌子同她吵呢。她皱眉道:“你瞧我做什么,我早派人去传你,为何你现在才来!” 她这般一说,反倒让谢昭宁清醒了过来。 是了,母亲还是十多年前的她,这时候的姜氏把谢宛宁当成了亲女,把她当成无可救药的恶人。但前世等他们发现真相,早已是谢宛宁等人不屑掩藏,事情也完全不可挽回的时候。 她正想说什么,但此时谢昭宁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姐姐可无事了?听说姐姐跪祠堂时昏了过去,我可真是担心极了!” 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刻骨入髓。 谢昭宁垂下了眼睛,压制住了自己内心疯涌的情绪。她缓缓转过身。 第4章 只见面前一是着雪色单丝罗半臂,鹅黄褶裙的少女,少女的发髻上只插了只白兰玉簪,但面容清丽无双。但是因病而显得脸色苍白,可见是行动都不大方便的样子,所以还由婆子扶着。正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当真是关怀姐姐的妹妹。 而她身侧则是一着藕粉色仙纹绫半臂,浅青缠枝纹褶裙的少女,模样柔婉清秀。 少女见她后连忙走上前,关怀地挽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长姐,我在路上碰到了二姐往这边来,怕长姐有难,所以赶紧跟着过来了……” 这两人便是她的妹妹,谢家二娘子谢宛宁,以及曾经她身边最好的姐妹,谢家庶出的三娘子谢芷宁。 谢昭宁心中却满是嘲讽。 无人知道,其实一直在她身边,温柔待她支持她的庶妹谢芷宁,才早与谢宛宁暗中合谋!这二人当真是好手段,谢宛宁在明,美好宛如皎皎明月凌空。谢芷宁在暗,在她身边引导她的言行,面上却不会有丝毫显露,旁人只会以为她是在劝阻自己。 如这次之事,也是谢芷宁无意提出谢宛宁新做的头面,那玉兰花的花样极好看,玉兰花却正是赵瑾最喜欢的花样。谢昭宁听了怎会不蠢蠢欲动,想去抢呢? 但她这些诱导全部做得滴水不露,当初的谢昭宁是绝不会想到谢芷宁身上去的。 谢芷宁暗使她做了许多恶事,针对谢宛宁就是其中一件,这样谢宛宁才会得到大家的喜爱和同情。谢宛宁则暗使手段离间她和母亲、父亲,致使她们关系差到极致,自然方便逐个击破。即便她后面嫁了人,她们也没有放过她,她们利用她做了无数恶事,得到了许多东西。 她们几人害了祖母和她身败名裂,又害了母亲失去所有。到最后,谢芷宁、谢宛宁高嫁不说,还赢得了满天下的贤名。谢芷宁的母亲蒋姨娘则成了父亲继室,她生的庶子也继承了家业,她们占尽了一切。而谢昭宁和那些曾对她好的人,却均声名尽毁,下场格外凄惨。 往事宛如刀山火海向她倾泻而来,带着火焚的痛苦。可面上,她却只是平静地道:“劳妹妹关心,已无大碍了。” 随即谢明珊却冷哼:“宛宁,都是因为她蛮横,你的女使白鹭才被打,你也因为担心女使生了病!你还关心她做什么!” 姜氏则见谢宛宁脸色苍白,连忙让人扶她坐下。 谢煊见人也来齐了,看向谢昭宁道:“既然人已经来齐了,谢昭宁,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打伤的白鹭!” 谢昭宁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遭,她只是淡淡道:“父亲,人并非我打伤的人,我如何说清楚?” 谢煊皱眉,问道:“你说没有?那我来问你。你见宛宁的头面好,想要抢来自己用,可有此事?” 这些事在谢昭宁的脑海中清晰得犹如昨日,她自然认了。 谢煊又道:“你趁东院无人,带了人去闯你妹妹的住处,遇到白鹭阻拦你,你打了白鹭一巴掌,洒扫的陈姑亲眼所见,又可有此事?” 这的确也是真。 谢煊继续道:“白鹭阻止你,你假装返回,却一个人离了你的丫头婆子,暗中吩咐你的武婢打伤了白鹭,这可是你所为?” 谢昭宁便道:“正是此处非女儿所为,女儿的确打了白鹭一巴掌,但随后便回了锦绣堂,并未吩咐武婢重伤白鹭。” 谢煊眉头一皱道:“这些是明珊亲眼所见,且除了你的武婢,谁又能将白鹭打成那般模样,你又如何说?” 两个武婢是谢昭宁从西平府回来时,大舅舅怕她被人欺负,选给她防身之用,此前她的确靠着这两武婢行事肆意妄为,做了不少错事。 谢昭宁却道:“父亲,此事发生之后,您便罚女儿去跪了祠堂。我也来不及跟明珊妹妹说话,如今能不能让我再多问明珊妹妹几句?” 谢煊面色不虞,他自然不会冤枉谢昭宁,其实他早问什么都过谢明珊了,确凿了才有了这遭问话,现在问她话,不过是想让她心服口服地认错悔改。但既然她要问,那便让她问个明白,谢煊道:“你问。” 谢昭宁转向了谢明珊,对她问道:“我有几句话想问明珊妹妹,你说亲眼看到我吩咐了武婢,究竟是什么时辰,在哪里所见?” 这话谢煊是早就问过她了。 谢明珊对答如流:“约莫是未时,便是在芙蕖堂的那条夹道上!我从漏窗里看见的,你吩咐武婢将那女使踹到了芭蕉树下面,你抵赖不得!” 谢明珊是父亲的二堂兄谢炳老来得女,也是从小在家中千娇万宠长大的,与谢宛宁私交甚好。谢煊、姜氏也极是疼爱这个侄女。 在她眼里,谢昭宁是个从蛮荒之地回来的蛮荒野人,抢了谢宛宁的嫡长女之位,根本不配进入汴京,也不配与她姐妹相称。故凡事都要帮着谢宛宁来对付她。 谢明珊时常言语讥讽于她,背人时骂她‘不知教养、恬不知耻、就该在边关老死’之类的话。私底下也经常对姜氏说她的不是,如何对自己骄横,对谢宛宁欺负的,虽然不过是添油加醋,可日子久了,姜氏难免也觉得谢昭宁性子恶劣,同谁都合不来。 谢昭宁从前虽然气恼,却不知该如何对付她。 终于有一次,她气得想打她,手都抬起来了,却被父亲当场抓到。于是人没有打成,谢昭宁却被罚在屋檐下跪了四个时辰,起来时连路都不能走了。 而谢明珊还在一旁得意地看着她。 谢昭宁眉微挑,她也不慌,笑着道:“那明珊妹妹还真是眼利,那条夹道外的小径两旁遍植冬青树,将漏窗都挡了大半,声音也传不出,明珊妹妹若不是早就跨进了冬青树丛,等着看我吩咐武婢,否则何以这么巧,正好在那时候,就能恰好路过,从漏窗里窥见呢?” 听到她这话,堂中之人皆是一凝。 从谢明珊说亲眼见她吩咐武婢将白鹭打成重伤,到她跪祠堂昏倒,当中并没有人认真地盘问过谢明珊,毕竟这就像极了谢昭宁会做的事。何况还有洒扫的陈姑作证,她看到了谢昭宁在门口扇白鹭巴掌。 谢明珊说的那条夹道少有人走,从未有人注意过,是否真的能从路上看到院中的景色。这点也是后来谢昭宁想不明白,才亲自去看的。只是那时谢明珊已经回了家,白鹭也从府中消失,再无对证,这个事从此便在她头上顶了一辈子。 谢昭宁怎会突然问起来! 谢明珊看了谢宛宁等人一眼,她心中一乱,已经含糊起来:“我刚才没说明白……那时我正带着绣球玩,是它跑进冬青树里,我去找它才发现的!”绣球是谢明珊养的一只狮子犬。 可却与她刚才的说法并不相近了,谢明珊怕大家怀疑,又立刻道,“我没有冤枉她,她的确打了白鹭巴掌,门口洒扫的陈姑也看到的!” 周氏却听出了几分不对,捂着嘴咳嗽了两声,然后道:“陈姑见到蛮蛮打白鹭是不假,可陈姑也说了,蛮蛮打了巴掌便走了,你却说蛮蛮吩咐武婢把白鹭打成重伤,这却并不是两回事。我问你,你当真在夹道看到蛮蛮吩咐了?” 谢明珊仍然嘴硬:“我就是看到了,只是一开始没提绣球之事罢了。” 谢煊神色微沉,看不出喜怒。 此时谢芷宁柔声道:“明珊堂姐同长姐无冤无仇,断不会诬陷长姐的,堂姐,是不是你记错了?” 谢明珊却反而从她的话中得到了些许启发。 “我同谢昭宁没有过节,何必诬陷她!”谢明珊却立刻反应过来,“我就是看到她吩咐武婢用太湖石打白鹭,白鹭不敢反抗才被她的武婢伤了!” 她看谢昭宁的表情十分得意。 谢昭宁瞟了谢芷宁一眼,谢芷宁一副没想到自己的话竟反被利用的模样,愧疚地看了谢昭宁一眼。 谢昭宁嘴角一勾,继续道:“我也正想问明珊妹妹,明明没有过节,你为何要来诬陷我,难不成……是背后有人指使?你同我没有过节,可总有与我有过节的人吧,不知明珊妹妹来府中几日,都是住在何处的?” 此时谢宛宁却突然站起身,跪下来含泪道:“父亲,女儿恳请父亲切莫再追查姐姐伤白鹭一事,女儿知道自己能在家中留下来,是父亲母亲怜惜的缘故,若是因女儿再连累姐姐被疑心,女儿心里才要真的难过了!姐姐……姐姐不会重伤我的丫头,女儿相信姐姐,还请父亲不要因此疑心姐姐!” 说着磕了头,只是她脸色苍白,这样一般动作后身子摇摇欲坠,仿佛立刻就要昏厥过去。 她这般病弱,几个关怀她的人立刻拥上去将她护住。 “这是什么话,你就是谢家嫡女,什么留不留的!”姜氏是个最为心软的人,一看谢宛宁不舒适了,连忙上前将她搂在怀里。 谢宛宁抓着姜氏的衣袖,只见小脸精致漂亮,她长相与姜氏并不相似,姜氏容貌明艳,丹凤眼带几分端丽。谢宛宁却生得娇媚,有一双翡水秋眸。可这是养了十多年的女孩儿,真真是当眼珠子疼到骨子里的。 谢煊也看得怜惜,道:“宛宁,你身子还没好,你快好好坐着!” 因谢宛宁的求情,姜氏转头对谢昭宁道:“就算是明珊的说法有些出入,可陈姑见你打了白鹭巴掌也是真。何况那时,芙蕖堂中没有旁人,只有你和你的丫头,除了你外,还有谁要去打白鹭?这些事你又如何能解释清楚?” 谢昭宁袖中之手紧握,心中冷笑,此刻的母亲果然不是她最后印象中的母亲。 想起当初不得不认错,她平静地说:“可难不成没有证据,母亲就要断定是我所为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4节 此时周氏开口了,她慢悠悠地放下了手里的珊瑚珠串:“没有证据,那便不能认定了蛮蛮。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总之我在这儿,既谢明珊说的话有出入,我就不得让你们平白治了蛮蛮的罪!” 听着祖母的话,谢昭宁鼻尖微酸。这天下地下,此刻也只有这么一个人护着她了。 姜氏有些急:“母亲,您这般护着她,当真是帮她吗!她现在就已经如此不服管教,以后闹出大乱子来,又该如何是好!” 周氏却回也不回话,只闭上眼睛数手里的珊瑚珠子,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姜氏和谢煊都觉得周氏不该包庇谢昭宁,但长辈为尊,又不能奈何周氏。其实倒不是她们只听了谢明珊的话就认定了。而是就谢昭宁的脾性而言,她能做出此事一点也不奇怪,她以前便掌掴过御史台家的庶女,何况能把白鹭打成那样的,哪里是一般女使能做到的,也只有谢昭宁身边那两个武婢可以了。且当时在场的也没有旁人。种种证据都指向了谢昭宁。但是周氏可是不听这些的。 谢煊却想了想,此事不能再这般闹下去了,若是闹出去了,只会对谢家不利,连其余姐儿也被影响。他缓了口气道:“罢了,既然母亲坚持,明珊的话亦有出入,我也不想平白地认定了你。只对外说,白鹭是从假山摔下去重伤的,我已经派人将白鹭送去了田庄,叫人好生照养她。此事,就当谁也不怪吧,以后谁也别再提起了!” 周氏才松了神色,姜氏欲言,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话。 谢煊继续道:“我本打算,此事若真是你所为,便要将你送去静心庵,让姑子好生教养你半年。”此话一出祖母立刻变色,还没等祖母说话,谢煊就道,“如今虽不能认定你重伤了丫头,但你打了白鹭也有错在先,便改为罚抄经书吧,把金刚经抄一百遍,若是抄不完,便不许出谢家大门!下次再犯,我是决不轻饶的!” 他严厉的目光看向谢昭宁。 谢昭宁明白父亲并不相信非自己所为,只是想要息事宁人罢了。 后来又闹出她把谢宛宁推下阁楼之事。父亲迎面便给了她一巴掌,立刻要让人把她送去静心庵,母亲更是气得不想再看到她。 谢昭宁随即也跪下道:“虽女儿自认清白,但白鹭毕竟是外头聘来的女使,又在我们家中受了伤,女儿也有些对不住她的地方。愿意送她银子将养,医药的钱,也从女儿的份例中出吧。” 听到她的话,谢煊难得露出一丝欣慰。他颔首:“你还算有心,就按你说的做吧。” 谢宛宁看到这里,又强撑着身子站起来,随即曲身:“那我先代她多谢姐姐了,今日之事过去了,还请姐姐不要同我生了嫌隙,咱们姐妹还是一般的好。” 背后站在她后面的谢明珊道:“姐姐你便是太好的性子!叫她如此容易就逃过了,你还要谢她!” 谢宛宁却说:“姐姐总归不是有意的。”说着突然又咳嗽起来,姜氏心疼地将谢宛宁扶住,送她回去歇息,临行前看向谢昭宁,道:“既你父亲说了,要你抄经书,便抄了每日送来与我看!” 谢昭宁嘴角微勾,答应下来。 谢昭宁则站在原地,看着几人走出正堂。谢明珊路过她时,却轻哼了一声,她低声道:“这次便宜了你,下次可没这么轻便了……小野种。” 看她的目光透出无限的嘲讽和恶意。 谢昭宁却并不生气一般,只是笑道:“那可恭候了。” 看着谢明珊等一行人随着姜氏远去的背影,谢昭宁却想起一件事。 当年姜氏的贴身婆子白姑来台狱看自己,除了说姜氏之死外,还说了一件事。 “夫人发现了家中的一个秘密。”白姑跟她说,“这个秘密十分重要,但夫人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次回来看您,是想告诉您的。可惜在路上就遇着了山匪……奴婢觉得这一切太巧了,怎的恰好夫人发现了,就遇到了意外呢。” 谢昭宁明白姑所指,白姑是觉得姜氏遇到山匪丧命,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谢昭宁觉得谢家平静的背后,似乎的确藏着些说不清的异样。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谢昭宁看向槅扇外的天际。 日光已经渐渐收拢了,橘色的夕阳笼罩了庭院,温柔而迟暮。 可对她来说,宛若新生。 第5章 谢昭宁先送周氏回她住的均安堂。 均安堂离谢昭宁所住的锦绣堂并不远,只隔了个水榭。谢昭宁扶着周氏的手,一直看她。 看到最后周氏都不禁笑了起来:“蛮蛮这是怎么了,总是盯着祖母看。” 因为怕这不过是一场梦,醒来仍是禁园荒败等死的模样,怕醒来再也看不到祖母的脸,怕仍然让祖母那般痛苦地死去。但嘴上却笑道:“祖母戴的抹额上,那枚青色的绿松石好看。” 周氏笑了片刻却眉心微蹙,进而用手揉了揉心口,似乎是不舒服起来。 谢昭宁立刻紧张了,祖母的身子现在就已经有恙了。从祖母频繁胸痛,到后来撒手人寰,也不过半年的时间! 谢昭宁忙问:“祖母可是不适?” 伺候周氏的梅姑道:“老夫人这些日子心疾越发重了,方才也是吃了一枚人参丸,才强撑着出门,咱们先进屋再说。” 梅姑是个长相普通的妇人,只穿件棉的藏蓝褙子,戴了只银簪子,十分朴素。是从前周氏尚在闺中的时候就伺候的老人了。 均安堂布置得十分清净,老太太年纪大了,性喜素净,屋里皆饰白瓷青瓶。 谢昭宁扶着祖母躺下,看着祖母脸色苍白,似乎疼的难受,她抓着她的手一刻也不肯放。 当年,是祖母弄丢的她,可是若干年后,又是祖母接回了她,疼爱她,她将祖母当成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只要祖母活着,她便觉得自己是有人爱着的,是有家的。故祖母之死,亦是她生命中最重大的挫折。从那时开始,她不仅失去了最爱自己的人,还在这谢家陷于众人唾弃、无能为力之地,后母亲、弟弟也都被连根拔起…… 梅姑已经立刻叫了去传医郎,又立刻从床头拿出一拇指大的黑瓷瓶,从中倒出一枚鲜红的药丸,塞进祖母嘴中。 周氏似乎已经习惯了吃这种药丸,不用水来吞服,就这般咽了下去。如此,才看到她的痛苦慢慢减轻,又睁开了眼,看着谢昭宁泪盈于眶的样子,笑道:“你吓着了?……祖母无妨的……祖母还要活着看到你出嫁呢。” 谢昭宁的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伸手替祖母顺着心口。 祖母的心疾,原是没有这么重的,是自回了谢家之后,看到她与谢家相处不睦,与父母皆不亲近,愧疚自责,才越发重了。 梅姑在旁见谢昭宁尽心,笑着说:“老太太您瞧,自回来后,咱们大娘子当真懂事多了。” 周氏被按揉着,疼痛略有缓解,神色却是骄傲:“这是自然,我是知道她的,蛮蛮是任性了些,但绝没有坏心过。” 谢昭宁将头埋进祖母的胸口,眼泪湿了她的衣裳。 旁人恨不得她下十八层地狱,唯有祖母这般信她。这样好的祖母,她更不能让旁人再侮辱她。祖母保护她,那些在她身上的污名,也会影响祖母的声名。祖母最后心疾过重,焉知不是因她名声的缘故? 很快医郎便来看了,是老毛病,略施了两针给祖母缓解。随即医郎严肃道:“老夫人此病需静养,切不可操心,亦不可走动,定要保持心情愉快舒畅才好,如此方可延年益寿,若是再动气……怕是与寿命无益的!” 这些话谢昭宁都有预料,与她前世知道的也差不多,谢昭宁低声对祖母道:“我留在此陪您吧。” 周氏却摇头拒绝:“你回去好生歇息……你今日也累了,听祖母的话。你父亲母亲得了信,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谢昭宁深吸一口气,因她还有些事要做,的确不能在祖母处久留,明日再来陪祖母就是了。因此握了握祖母的手,还是起身出了屋子。 梅姑将她送至了门口,谢昭宁低声对梅姑道:“劳烦姑姑注意祖母的身子,另外家中若有事,请姑姑来找我,不要让祖母操心。” 梅姑见谢昭宁神情严肃,温言道:“大娘子放心,奴婢这里都明白。” 谢昭宁才略放心些,朝着锦绣堂的方向回去。 谢昭宁同青坞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 夜晚的谢家亭台楼阁隐没于夜色,各处屋檐下都挂着风灯,暖色的灯光将这朦胧之夜照亮。隔着遥远的距离,汴京繁华的喧嚣却是隐约传来,南边的天际,仿佛都倒映着御街和欢门五彩的灯火。 她凝望着天际倒映的光。觉得一种孤寒由心而生。 一直激烈跳动的心才缓慢下来。她意识到她竟然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当年繁盛的汴京,而这些人又出现在了她的生命中!青坞,祖母……她定能改变她们的命数。那些真正的极恶之人,她再也不会让她们得逞,她必得洗清自己,得到父母的信任,再不能任由自己堕下去。 她有太多的事要去做,只是需得仔细谋划才是。 青坞道:“娘子,外面风冷,咱们先进去吧。” 谢昭宁应了声,带着青坞进了锦绣堂的月门。 只是还没跨入前院,却传来了责骂的声音。 谢昭宁眉头微皱,轻轻伸手,示意青坞停下脚步。 “……娘子屋子里的花瓶,是谁放的?”一个年轻的女声冷厉道,“早便说过了,娘子属兔,与牛马冲撞,屋中何以放置了绘百骏的花瓶!” 有个发抖的小丫头的声音道:“红螺姐姐,是娘子说,那秋海棠旁边若是放个花瓶,更好看些。奴婢才去库房寻了这个花瓶出来,不想冲撞了娘子的属相……” 名唤红螺的女使却冷笑道:“你还怪到娘子身上了?娘子叫你做事,你也这般不上心?我早已叮嘱过多次了,屋中不可出现与娘子属相相克之物,全将我的话当耳边风了?来人,带到那边庑廊下,打二十板子,记得把她的嘴堵住,免得娘子听着寻了晦气!” 那小丫头连忙哭道:“红螺姐姐,求您饶了我这回吧!我当真是无心的……” 但却没人听她的分辨,随即传来堵嘴的呜咽声。 谢昭宁深吸一口气,二十板子?便是个壮年男子,也要因此躺床上几个月,一个年轻姑娘,岂不是半条命也没了! 她知道,原先她这屋子里,当真是一团乱。除了青坞略微好些,其余诸人皆同她一个脾性,仗势欺人,惹是生非,还喜欢在外欺压弱小,这红螺便是其中一个人。许多事实则她并未做过,她府上这些女使是做了十成十,但最后还不是算到她头上来。所以白鹭重伤之事,父亲母亲毫不犹豫,就怀疑是她所为。 她也不再等,提步走进去道:“都在做什么!” 谢昭宁一眼看过去,只见一小丫头正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扯着胳膊,哭得脸色都白了。面前站着个穿赭红色褙子的女使,正是红螺。 红螺是个生得吊梢眼,模样有几分凌厉的丫头,一见就让人觉得绝非好人。她看到谢昭宁,却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娘子回来了!奴婢刚回来,就听说娘子被郎君叫走了,着实担忧得很,但见到娘子无碍,奴婢就放心了!” 谢昭宁看红螺满面的笑容。红螺绝非好人,对内,她对丫头无比严厉,对外,也做了不少坏事。但其实对她倒算是忠心耿耿,做的许多恶事也是为了她,只是可惜,败坏她名声的人中,属红螺下手最重,后来也连累她被疑最深。 青坞与红螺两个都是从西平府跟她回来的。 当时她要回谢家时,大舅舅很是放心不下,可毕竟她是谢家嫡长女,合该有的尊贵身份,也该回到家中与父母团聚,何况跟他在边疆也不是常事,耽误女孩儿一辈子。是大舅舅特意选了的青坞与红螺二人跟她回来,青坞是因她忠心,红螺是因她够狠心,大舅觉得这般两人更能护她。 大舅舅是大老粗,不明白这些内宅的弯绕,正如派给她两个武婢,派红螺这样心狠的人伺候她,只会助长她的气焰,也使得父亲母亲对她忌惮,更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祖母则一直疾病缠身,没法料理她身边的事。 可这二人待她的确忠心,她说东便不往西,何况红螺也是因她而死,她不想舍弃红螺。 正是因为不想舍弃她,才必须要将她的性子掰过来。 青坞与红螺不同,青坞一开始脾性温和,是渐渐才变了。红螺是一开始便心狠,也聪明,其实红螺现在年纪并不大,比她还要小一岁。 谢昭宁冷着脸,对两位婆子说:“放了这丫头,都退下。”又对红螺道,“你跟我进来。” 红螺顿时心生忐忑,以前她罚下人,娘子是从不管的。今日怎的脸色这般难看,难道是在正堂遇到什么事了? 谢昭宁率先向前走去,红螺有些忐忑地跟着她进了屋子。 谢昭宁坐下,青坞立刻给她倒了杯熟水,红螺则走到了她面前,试探地问:“娘子,是不是正堂里发生了什么事?” 谢昭宁凌厉地一眼看过来,道:“跪下!” 红螺愕然,看了眼青坞,似乎想问什么,青坞却只是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听娘子的话。 红螺这才跪下,有些疑惑:“娘子究竟怎么了?” 谢昭宁只问道:“方才为何要如今重罚那丫头?” 红螺一愣,答道:“四圣观的道长早便说了,娘子今年行逆水,不可冲撞了属相,奴婢早就叮嘱过她们了,不可在屋中放属相冲撞之物,这些丫头做事还这般不上心,奴婢一时气不过……” 谢昭宁听了心中一气,为如此小事,就要在院子里动这般大的刑罚! 从前的她也当真糊涂,这样的事竟从不过问,放手让红螺去管。 她们三人后来的蛇蝎之名,当真也不冤枉。 谢昭宁道:“你可知二十大板打下去,人是个什么下场?” 红螺这才明白过来:“娘子是觉得奴婢罚得重?只是娘子院中,怎能没有规矩呢,奴婢不罚得重些,这些泼皮懒货做事情只会越发的不当心。焉知今日祸事,是不是因冲撞所致,才使得娘子被责罚的,她们这般,以后还会连累娘子出更多的事!”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5节 谢昭宁顿时气笑了,她还知道连累!她道:“那我问你,我本就在正堂受罚。而你在这边,因如此小事就严惩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叫父亲母亲知道了,我又是什么下场,要遭受什么处罚!” 红螺的确未曾思考这些,顿时愣住了。 没等她说话,谢昭宁又继续道:“你因这等小事就重罚丫头,传了出去,旁人又怎么议论于我?人家并不会信什么属相冲撞的谶言,只会觉得是我心思歹毒,对我非议更多,又该如何办?” 第6章 红螺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她们院中的人,向来是嚣张跋扈惯了,以前娘子只是不理会,从未说过这些。如此迎头几句,顿时也有了些当头一棒的感觉,娘子说的,似乎的确如此。 红螺顿时气弱了,又辩解道:“娘子,三娘子时常对奴婢说,您是谢家的大娘子,身份尊贵,奴婢则要替娘子管好内宅,不能让旁人看轻了娘子……奴婢也想过了,他日若真的有事,奴婢出去认错,决不会牵连了娘子!” 谢昭宁深吸一口气,道:“红螺,你是我的贴身女使,你做的事,在外人看来,与我自己做的事没有分别。不光是你,这院中所有人都是如此,即便是你认错了,你觉得旁人就不会认为是我所为了?我并未吩咐两个武婢重伤白鹭,可父亲母亲却因谢明珊的一句话就相信了,究竟是为什么?正是因我们过去行事,便给人落下了这般口实。你们若真的信了谢芷宁的话,等哪日灾祸降临,我再度被冤枉,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于我。到时候我名声尽毁,下场凄惨,你们难道想看到我落到那个地步?” 此话一出,青坞先看过来,目光中透出些许震惊。 红螺浑身一抖,眼睛顿时红了,连忙说:“大娘子,我绝无此意!” 红螺出身不好,她父母双亡,舅舅又烂赌,将她卖到了西平府的一处勾栏。她年纪小,在勾栏做粗使丫头,被管事婆子打得遍体鳞伤。但她并不服输,有一日趁管事婆子睡着了,竟拿剪刀想报复婆子,被婆子追着打出来。才因此被谢昭宁看见,买下了她。 红螺说起当年救命之恩,又道:“……当年若不是大娘子救奴婢,奴婢兴许早已被勾栏的人打死,怎能活到今天。奴婢……奴婢恨不得做任何事来回报您,怎会想害您!” 谢昭宁知道红螺心中为她,当年真的出事,红螺毫不犹豫地就上前认错,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但这又有什么用,旁人认准了她们是主仆一心,不会听她辩解。 “若不罚你,只怕你记不住我今日之话。”谢昭宁深吸一口气道,“去外面屋檐下跪两个时辰,跪完了,你亲自去向那小丫头赔礼。若再让我发现,你对下、对外做些狠心歹毒之事,我决不会再轻饶,你可明白?” 红螺立刻磕了个头道:“娘子放心,奴婢这就去跪!” 谢昭宁却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明白了,还是不过在她面前认错罢了。 但眼下也只能暂时如此。 “还有,你们记住,”谢昭宁又继续道,说话轻而慢,“日后无论谢芷宁说什么,你们都一句话别信,一句话不能听。其余的,都如常表现就是了,不要叫她看出来。” 红螺和青坞都震惊地看着她,毕竟曾经谢昭宁对谢芷宁几乎是掏心掏肺,言听计从,但从谢昭宁刚才的那番话中,她们似乎也想到什么令人震悚的东西。而谢昭宁神色似乎看不出任何异常,仿佛只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青坞想到了大娘子方才在正堂时,那种奇异的镇定。 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道通传的声音。是谢芷宁来看她了。 谢昭宁嘴角一勾,她正想着谢芷宁定会过来,果然如此。 谢昭宁对二人道:“知道你们有诸多疑问,先不必多问,自己下去想一想。青坞,你去通传全院,告诉她们日后倘若咱们院中,再有在外惹是生非的,或欺凌弱小的,一律按二十板子处理,决不留情。” 青坞和红螺应喏退下,谢昭宁则起身,将屋中的烛火熄掉两盏,才让人传谢芷宁进来。 片刻后,谢芷宁带着自己的贴身丫头白蘅走进来了。刚进来就看到谢昭宁正坐在小几边上,屋内只点了一盏灯,背对她看不清表情。 谢芷宁忙走了上去:“姐姐这屋中怎的如此暗!”又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做了姐姐最喜欢的三丝猪肚羹来,今日之事姐姐受苦了,只希望姐姐吃了能开心些呢。” 谢昭宁用了片刻回想曾经的她,面对谢芷宁究竟是什么模样。这家中之人,母亲对自己误会甚深,父亲对自己更是不信。那时候有谢芷宁如此对她,谢昭宁自然将之当成了至亲姐妹。如今她怕沧海桑田,而自己心境已经大不同,叫谢芷宁看出什么端倪来。待调整好了心中情绪,谢昭宁才对谢芷宁道:“还是你待我最好。” 谢芷宁叫白蘅去点蜡烛来,只见连白蘅对这屋子里也是驾轻就熟的,很快将蜡烛找了出来。待白蘅点了蜡烛退下,谢芷宁问道:“我方才在门口,似乎听见姐姐罚红螺了,可是她做什么事情不好,惹了姐姐不快?” 谢昭宁道:“我心里不快,她又凑上来,便发发脾气而已!” “姐姐势必还为正堂的事伤心吧。”谢芷宁坐下来,亲自将食篮打开,从里面舀出一碗羹汤,盛在薄胎的定窑白瓷中,叹气道,“谢明珊这般对姐姐不客气,我也为姐姐生气。来,姐姐喝了这碗三色肚丝羹,想必能好些。” 谢昭宁接过碗,看着那熬得恰好的羹汤。 谢芷宁虽年岁小于她和谢宛宁,但是对她的好实在是丝丝入扣,她被罚了,她便知道送了自己最喜欢的羹汤来。前世的她虽是谢家嫡长女,实则身侧除了女使,只觉得没人喜欢她,所以才桀骜不驯肆意妄为,又怎会不为谢芷宁的这点温柔而感怀呢。所以后来只要谢芷宁哭一哭,说想要什么,她就会千方百计地替她找来,哪怕这个过程中,她的手染满鲜血。 到后来,当她被关在宗正寺的狱中时,得知是谢芷宁最先告发了自己,哭诉她是被迫,许多事情若不是她劝阻,自己只会做得更恶毒过分时,才会如此痛苦吧。 她一定要见谢芷宁一面,但是等来的却是谢宛宁。 谢宛宁给她摆了许多的糕点和羹汤,那样精致的瓷盏,就这么放在牢房污脏杂乱的地面上,她才被封了慈济夫人,却身着织金的蜀州花罗,出现在沉黯的牢房中。 她的语调仍然是那样的柔软又温和:“长姐,你不要怪三妹不想来看你,她跟你虚与委蛇了一辈子,已经演得很是恶心了。但你总归,是替她除了林月白,让她丈夫得到了官职。她也不忍心看到你如此落难的模样,所以特地让我,给你送了这些糕点和羹汤来。她特意叮嘱过了,这个三色肚丝羹,是你最喜欢的,一定要趁热喝。这个鱼肉包子,是她一早蒸的鲜鱼剔出来的肉做馅儿,你定要尝尝。” 她却发疯一般,将所有的杯盏都扫了一地,那些精致的食物和瓷盏碎裂。不是背叛,这不是背叛,是从一开始,谢芷宁就在演。是从她一入府,就已经设计好的一出大戏,她被骗了快十年!到最后她彻底沦落,被万人唾弃,从她身上,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来,她们才放弃了她! 她在暴怒中被谢宛宁的仆妇狠狠按住,又被狠狠摔到了冷如铁的寒床上,只能在颤抖的大哭中,看到谢宛宁带着人走远。 她回过神,再次看到了手里的三色肚丝羹。 谢昭宁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来喝。入口仍然是她喜欢的味道,鲜嫩微甜。 在往后的岁月中,若她真的学了什么,那便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她现在面对谢芷宁,只想起血淋淋的青坞,想起死去的祖母。想起被骂成毒妇,被天下人唾弃、连死的时候被天下人都拍手称快的自己。 她心中一转,已经有了谋划,故装作不甘道,“我正是恨她呢,就是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总归是因为她我才被处罚了,我怎咽得下这口气!” 谢芷宁神色忧思,也跟着她同仇敌忾:“母亲怎可听谢明珊的一面之词,的确可气!” 谢昭宁拉住了谢芷宁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还好三妹妹还来安慰于我,这家中,便是你对我最好了。” 谢芷宁又笑起来,垂下眼睫:“长姐怎说这些,我也是一见长姐便心生亲切,后来长姐有什么好的都想着我,都要给我。我自然万事也要为长姐着想了。”又犹豫了一下道,“长姐如果真的不甘心,我倒是有法子,对她略施薄惩。只是……” 话却又一转道,“算了,妹妹还是不说了,长姐已经被罚了,若因我的法子再出什么事,妹妹才真是要自责死了!” 谢昭宁心中冷笑,这便来了呢。不枉费她一番诱导。 “你说就是了,真出了事,姐姐什么时候怪过你!”谢昭宁不肯放弃,“究竟什么法子?” 谢芷宁又是再三犹豫,一会儿说怕谢昭宁被责罚,又一会儿说怕事情闹大,姐妹之间不好收场。等到谢昭宁说,凡事她会小心时,才轻声道:“今日二伯母也来了,说是明日要赏母亲新种的茶花。但是谢明珊却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可引母亲她们在花苑看花不回,到时候厢房只有姐姐和谢明珊,姐姐想做什么,也没有人看得见……” 说着将一枚拇指大的葫芦瓷瓶给了谢昭宁。“这里面的药粉能让她痛痒三日不消,悄悄放在茶碗中便可以,好了就没事了。我在来的路上还一直犹豫,想着不知道是该给姐姐好,还是劝姐姐算了好。” 谢昭宁接过那葫芦小瓶。心里全是嘲笑,带都带在身上了,还不知道该不该给?谢芷宁这番欲擒故纵的话的确是厉害,曾经的她的确是傻子,一心觉得谢芷宁这样纠结都是为了她好,不仅要听她的话,被她卖了还得给她隐瞒,生怕拉了自己的姐妹下水。 谢昭宁摩挲片刻,将瓷瓶放进衣袖中:“妹妹真是有心了呢,姐姐一定记得!” “只是想让长姐心情好些罢了。”谢芷宁对她灿灿一笑,“长姐高兴,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谢昭宁也欣然而笑:“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昭宁微露出倦怠之意,谢芷宁十分懂事,便已不打扰她歇息为由,先暂时回去了。 谢昭宁摩挲那小葫芦的瓶子,心里浮现了无数个念头,将小葫芦放进了匣子里,叫了女使们进来伺候梳洗。 身子的确没好全,今日如此多的事,其实谢昭宁早感觉到了吃不消…… 可她看着拔步千工床头顶浮雕的镂空花纹,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想着祖母的病,母亲的误会,还有谢芷宁等人……她想做的事太多了。 谢昭宁渐渐地闭上眼,她必须睡,睡了明日才有精神。 第7章 这一夜睡得昏沉多梦。 谢昭宁回到了自己被关进顺平郡王府的废院时,她双脚戴着软拷,旧疾复发已经看不见了,只能跟着前面的人茫然地朝前走。而许多人就在她旁边议论。 “害死了林夫人,还跟人私通,她怎么还没死……” “当然还差点杀了慈济夫人呢,慈济夫人可是她的亲妹妹。” “呸,慈济夫人除疫有功,赈济贫民,她这样的人也配做慈济夫人的姐姐!怎么不判她个凌迟,别污了慈济夫人的名声!” 她想大声说没有,她想说出真相。但是她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急得满头是汗,但就是说不出来。 紧接着这些人的声音又都消失了,她被扔在地上,随即脚步声走近了,一个熟悉的男声跟她说:“知道什么是报应不爽吗?服侍过你的人都已经处死了,可怜青坞受了如此酷刑还在为你隐瞒。还没有完,你要受折磨的路还非常漫长……那些你害了的人,可都要来找你算账的。” 他的声音近了,在她的耳侧说:“所以谢昭宁,你可千万不能死啊,你死了,可真白费我这么多力气了。” 他修长冰冷的手指停在她脸上,温柔缱绻,她竟不知他下一秒是要抚她的唇,还是扼住她的喉咙。 在梦里她痛苦得想尖叫,可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甚至什么都看不见。 等睁开眼时,谢昭宁看到了纱帘透进来朦胧的烛光,天未亮的清晨,庭院中还是寂静未醒。 她闭上眼喘息片刻。 谢家的子女需寅时就起床给长辈请安,因祖母病重不必去,母亲处却是要去的。女使们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她起身了。 谢昭宁喊了声‘来人’。 “娘子醒了!”很快有声音接道,想必是早就等着她出声了。随即几重纱帘被挑开以银勺勾在两侧,青坞领着几个女使进来,几个女使给她穿衣。 谢昭宁却注意到,青坞的眼下一片青黑,头发却又梳得整整齐齐,想必是一夜未曾睡好。 谢昭宁问道:“红螺呢?” 青坞道:“红螺昨儿个听了娘子的,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膝盖有些红肿了。她也想起来伺候娘子,奴婢却先让她休息了。” 谢昭宁轻叹,她不罚红螺不行。 若只是轻描淡写几句,她实在是怕红螺记不住,毕竟前世红螺干的惊悚之事着实不少,最后被打得半死赶出府去,她想护她都没办法,实在是不想看到她未来是这般模样,只能如此让她长记性。 青坞犹豫了片刻道,“娘子,奴婢昨儿个晚上,和红螺交谈了许久。” 看到她的神情,谢昭宁就知道她是有话要说。 她吩咐几个女使道:“你们先下去,从库房中替我寻几卷之前抄的《金刚经》来。” 几个女使屈身退下。谢昭宁才在妆台前坐下来,拣了一把象牙梳子递给她。 这么多年,青坞一直给她梳头,直到她嫁了人,青坞成了管事姑姑,仍然替她梳头。直到后来青坞没了,再没有人能把她的发髻梳得那样好看了。 青坞是专门学了梳头的,用象牙梳子沾了玫瑰汁子的水,将她软如绸的发丝细细篦一遍。谢昭宁则看着铜镜中年轻又稚嫩的自己,她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青坞手下顿了顿,才问:“奴婢想问,这次郎君他们误会您打伤白鹭的事,是不是……和三娘子有关?” 青坞是个妥帖的人,但毕竟和她一般在西平府长大,没有那些防备人的心思。不过前世她同自己一起嫁入顺平郡王府后,也明白了过来,一直着意提醒自己,只是当时的她被谢芷宁蒙蔽甚深,并不相信罢了。 谢昭宁垂眸,侧过身对她道:“我并没有重伤白鹭,只是因那顶花冠被送去了谢宛宁那里。我才带着人去抢,打了白鹭一巴掌,她却重伤昏倒在树下……而暗示我去抢花冠的,正是谢芷宁。” 青坞脸色骤变,这件事她只一心向着娘子,想着是娘子做的也好,不是也好,她都是要帮着娘子的。原来娘子当真是被诬陷的! 青坞立刻道:“娘子,这背后是三娘子主使的?” 越想青坞越是明白,包括方才大娘子突然罚了红螺,包括过往许多事,它们都浮出了水面,当时她只是有些疑惑,现在想来,正是因为谢芷宁时不时说的话,娘子走的路才越来越偏,郎君和夫人才越来越不信娘子,反而亲近谢宛宁!而娘子呢,却对谢芷宁深信不疑,将她当做至亲姐妹对待,凡事相信,事事听从,和家人越来越远。 如此离心离德,实在是歹毒至极。 谢昭宁道:“却也不止,你想想,真正得利的是谁?”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6节 青坞脑海中浮现了谢宛宁那张柔弱又精致的脸,想到信任她的夫人和郎君,甚至想到了谢芷宁背后的蒋姨娘,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背脊泛起。 青坞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有些焦急,“娘子,不行,您被陷害了,可一定要说清楚!不然这家中人,只以为您才是恶毒的那个,夫人和郎君只会越来越不喜欢您!让别人得了便宜!” 青坞终是明白了过来。 瞧着青坞焦急的模样,谢昭宁笑了笑,可当时的她是怎么想的呢,她想,既然你们都冤枉我,那我就做了吧。索性,我是不想再被冤枉了。 却不知道,这般行为更使自己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到最后,她们都说,应该将慈济夫人竖了金身,供在庙宇里令世人参拜。把毒妇谢昭宁做成人彘,埋在地下任万人踩踏。 谢昭宁轻轻地道:“我知道,只是我说了旁人也不会信,又何必去解释。” 这谢家明明是娘子的亲生之家,怎的如此的艰难险阻! 她看着娘子粉嫩的面容,皎洁如月,眸灿若星,眼眶一红,这么好的娘子,还不满十六呢!她低声道:“娘子,奴婢明白了……你若是想要奴婢们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前世,她闯下滔天大祸的时候,青坞便是这么说的,她的确也是这么做的。 谢昭宁胸口一热。 余下多的那些事她也不再说了,只需青坞她们明白她们所处的局面,与她意识一致就行了。 谢昭宁笑了笑,重新拿起梳子放到青坞手上道:“那就替我梳发吧,我们一会儿去母亲那里……你放心吧,我决不会让那些人就这么下去的。” 青坞深深地吸了口气,接过梳子,继续替谢昭宁梳发。 青坞的手细长而灵活,因此也极擅长梳发,何况她从小伺候谢昭宁,包髻、双蟠髻、小盘髻、双螺髻、垂螺髻,她都信手拈来。很快一个双蟠髻便在她的手中成形了,瞧上去鬓发如云,十分精致,连一丝乱发都没有。 青坞按照谢昭宁惯常的打扮,选了一对赤金嵌紫宝石的发箍,却被谢昭宁按下了,她只选了一对米粒大的海珠攒成的珠花。青坞是个极妥帖的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将两朵珠花戴在了娘子的双蟠髻上。 整装完毕,两个女使捧着金刚经和吃食出来:“娘子,都按照您的吩咐备好了。” 谢昭宁才带着青坞和众女使们朝东院去。 东院主院为姜氏所住的荣芙院,旁边便是谢宛宁的雪柳阁,蒋姨娘和谢芷宁的白蕖阁。谢昭宁的锦绣堂独在西院,与祖母的均安堂相连。 此时天才蒙蒙亮,一点星子还挂在天际。因还在初春,空气中带着凉薄湿润的寒意。 但是远远的,谢昭宁就看到谢芷宁已经站在两院的岔路口等着她了。只带了一个白蘅,正在张望。 谢芷宁样貌清丽,虽比不过她和谢宛宁,不过她修得柔婉温和。她今日穿了件碧色的窄袖罗衣,人越发清秀。 谢芷宁看到她,立刻露出笑容迎了上来:“姐姐终于来了,我怕姐姐还生着气呢。” 谢昭宁看着她轻轻笑了:“妹妹有心,我吃了妹妹的三色肚丝羹已经好些了。” 谢芷宁自然地挽了她的胳膊,又看了看跟在谢昭宁背后的青坞,笑道:“怎么青坞姐姐眼下青黑,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青坞只管低垂着头,她怕自己抬头露出什么憎恨的表情,会让谢芷宁生疑。 谢昭宁的神色却是那般的自然,只是道:“她昨个亲自给我守夜,没有睡好罢了。” 谢芷宁也不再多问,两个人走在前面,隔了一段路,谢芷宁才十分轻柔地问道:“我给姐姐的那东西……姐姐可带了?” 谢昭宁笑道:“自然带了呢。” 两人说着,已经来到了荣芙院外。 身为主母所住之院,荣芙院比锦绣堂更大,开阔的庭廊下皆立着穿姜黄色比甲,靛蓝襦裙的女使们。院中种着几株木芙蓉,刚披上一层如羽般的叶。 此时屋中还点着灯,依稀地传来谈话声。 谢昭宁走近,便听到屋内人说话:“母亲,这药好苦,女儿能不能吃了蜜饯再吃啊……” 随即又是姜氏哄的声音:“大夫说了,吃太多蜜饯会伤了药性呢,先把药喝了,再喝米粥压一压好不好?” 谢宛宁似乎是在撒娇:“只吃一粒糖梅子就好!” 姜氏似乎拿她没有办法了,笑道:“数你最贪嘴爱甜,只有一粒,多的可没有!” 第8章 谢昭宁站在门外,听着这几句温馨耳语,比昨日他们在正堂里那样说她还使她触动。她想当年刚回来的时候不就是这般吗,总是看到姜氏和谢煊对谢宛宁的宠溺,即便别的可以一碗水端平,可是他们多年相处,这些东西却融入了骨子里,她求也求不来。 她想问姜氏,你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你知道我在西平府的时候,有时候整夜整夜的,抱着膝盖看月亮,只想我的父母、家人是什么样的,他们也在思念我吗,知道我真的很想有父亲母亲吗。但是看着他们宠爱谢宛宁,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心想,原来,你们以为找回了亲生女,并没有想过我。 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也许是因为回到了年轻的自己,当年委屈全部涌上了心头。但谢昭宁只是扯了扯嘴角,她已经不会被这些东西伤害了。 几人进门,果然看到姜氏正在谢宛宁的床边喂她喝药,谢明珊也在旁,还有个梳着百结髻,戴碧玉嵌珠子箍,穿了身青绿的云锦褙子的妇人正含笑看着。这便是谢明珊的母亲,东秀谢家二房的夫人林氏。父亲谢煊应当先去了衙门,他在度支司钱帛案任判官。 因东秀谢家和榆林谢家也不过是隔了条巷子,两家往来十分紧密,最和母亲交好的便是二房的夫人林氏,她出身钱塘望族林氏,家中前后出过五个进士,端是书香门第,丈夫如今是正四品的谏议大夫。谢昭宁对她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她生了两子一女,唯一的女儿便是谢明珊。 如今她和谢明珊在府上小住,是因家中不远万里请了一位蜀地来的绣娘,教导家中女孩们女红。 谢昭宁二人向姜氏、林氏行礼。抬头见姜氏蹙眉盯着她,姜氏打扮得甚是好看,织金云锦的长褙子,头上牡丹髻梳得光滑如云,戴了几朵红宝石攒成的金边珠花。既衬得姜氏如娇花般明艳的容颜,又甚是华贵逼人。她和母亲明艳大气的五官并不像,据说她更像外祖母,有着江南女子的柔美清灵。 姜氏对谢芷宁微笑点头,对谢昭宁却严肃了脸色,上下看了看她的衣裳打扮。 谢昭宁初回府的时候,打扮得同姜氏是一个风格,堆金砌玉,只穿华贵的蜀绸缂丝,颜色也明艳。其实这种打扮并不适合她,谢昭宁却不管。姜氏觉得谢昭宁不可取之处极多,唯独在衣裳首饰上,还算有点品味。 怎么今日穿得这么素净? 姜氏欲言又止,但毕竟才和谢昭宁闹得不和,她也不想在这种地方指责谢昭宁。 林氏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笑着对谢昭宁道:“我倒是许久不见昭宁,越发长得好看了。” “母亲!”谢明珊在旁不满,她昨日分明同母亲说了许多谢昭宁的坏话,为何母亲看到谢昭宁还是笑语相向。 林氏却轻轻瞟了她一眼。 姜氏却冷哼道:“你怎么来了。” 谢昭宁和姜氏不和,便使性子,因此请安十次有八次都是不来的。 谢昭宁让身后的女使上前一步,把东西打开,轻声道:“母亲莫气,女儿回去细想,若不是我想拿宛宁妹妹的头面,她也不会生病,所以今天特地来赔罪。这是女儿亲手制的糕点。” 女使打开,里面是一盘茯苓云片糕,点缀了些桂花蜜,看起来分外可口。 谢昭宁亲自端到谢宛宁的床头,自己先尝了一块,再以银签子叉了一块,递给谢宛宁:“我记得妹妹是极喜欢茯苓云片糕的,正好妹妹要喝药,吃了糕,喝药就不苦了。” 谢宛宁病容微褪,抬头以一双翡水秋眸看着谢昭宁,柔和地笑了笑:“姐姐对我这般好,自然要尝一尝的。”说罢也接在了手里。 姜氏看谢昭宁的动作,初她怕谢昭宁是来找茬的。眼下她看乖巧,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随即谢昭宁又从盒中拿出一盘糕点来,递到了姜氏面前:“昨日也让母亲费心了,这是女儿做的蜂蜜白糖糕,母亲尝尝吧。” 姜氏喜欢吃甜,但又不喜太甜,只要那种恰到好处的甜,旁人极难把握她的口味,因此几乎从不吃陌生的糕点。但看到谢昭宁递过来的点心,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她不抱期待地尝了尝,眼睛却微微一亮。 这糕点当真极好吃,甜而不腻,口感绵软,兼之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极合她的口味,姜氏不由又拿了一块吃,问她:“这糕点你如何做的?怎这样好吃?” 谢昭宁道:“我喜欢这样的口味,便想做给母亲尝尝。” 谢昭宁前世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她做的合自己口味的糕点,姜氏也极喜欢。因此前世每当把姜氏气得要背过去了,理也不想理她了,她就做了糕点来给姜氏消气。 两人的口味竟是一样的! 姜氏心里一动,谢宛宁的口味就同她完全不一样,吃东西讲究个淡而无味。血缘便是如此奇特的东西,谢昭宁的口味竟和她如此像。 此时恰逢女使把药碗端了上来,女使接了本要喂谢宛宁,谢昭宁却接了过去,道:“让我来喂妹妹吧,正好是我做姐姐的一片歉意。” 旁人哪里见过谢昭宁这番,自然是眉毛都要惊掉了,若非这药是在自己小厨房煎出来的,姜氏都怕谢昭宁在药碗里下毒。 众人都紧盯着谢昭宁的动作,只见谢昭宁轻轻舀了药凑到谢宛宁嘴边,并没有什么其他举动。谢宛宁也含笑喝下去了:“姐姐待我真是好。我本还怕,姐姐因为白鹭之事与我生分了。” “妹妹哪里的话!”谢昭宁继续边喂边说,“白鹭重伤于我姐妹无关,不过头面一事,还是怪姐姐的。我原来在西平府的时候,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因此回了家里,觉得什么都好。一开始也不知道,那头面是母亲专门给妹妹制的,还以为是两个姐妹都有,所以想先去妹妹那里拿来看看,后来知道只有妹妹有……” 谢昭宁说到这里,轻轻叹气,容色哀婉。 姜氏听到这里挑眉,谢昭宁竟说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她以前还以为,谢昭宁在西平府有她舅舅相护,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哪里稀罕她那点东西。听到谢昭宁说什么‘后来知道只有妹妹有’,她轻轻挪了下身子,这事倒是她考虑不佳,当日宛宁问她要生辰礼,说是喜欢玉兰花的头面,她便让帐设司给她做了,并未多想。别扭问道:“你在西平府的时候,日子过得不是十分富庶吗?” 谢昭宁停下舀药,叹息:“母亲不知道,西平府毕竟是边陲,能吃饱穿暖已是不容易了,哪里有穿金戴银的时候。我小时候只得过一对金蝉的头面,后来都遗失了……” 这话并非假话,西平府长年是军户驻扎,军马粮草自然不缺,但是这些女孩用的金银首饰,丝绸脂粉哪里能有。何况大舅舅长年征战,回城的时间极少。 不过以前她从不露出这些可怜相,总要面子,强说自己在那边千金万金,仆婢簇拥,什么都不缺。其实连被党项人抓都遭遇过,日子狼狈的时候多得很,后来君上收服了西北才好起来。 姜氏听她这般说,脑海里也出现一副画面,无边无际的大漠,边陲小城中长大的小女孩,坐在城楼抱着膝独自望着大漠的景象。虽然并没见过,却不知为何却在脑子里生了根。 看她只戴了一对珠子箍,觉得看上去仿佛比谢宛宁年纪都还小些,姜氏心里一动。可是想到她毕竟打伤了谢宛宁的女使,还逃过了惩罚,她的语气还是僵硬地道:“你若是以后能改好,我同你妹妹也只有原谅你的。不过要是没改正,别的也不用说。” 谢昭宁自然露出欣慰的笑:“我一定改好,那要先谢过母亲了!” 姜氏仍然别扭,把头转开了。其他人却是看向谢昭宁,猜她今日是不是脑子抽了筋。 谢昭宁却在心中想,她知道姜氏也不是对她无情的。只是两母女常年斗鸡一般,关系坏极了。姜氏向来吃软不吃硬,而她又十分倔强,何况还有人离间她们的关系,又怎会好起来。她自然希望姜氏能明白了,站到她这边来,只是眼下两人积怨颇深,还急不得。 突然她眉心微皱,赶紧把药碗放在了旁边,同时用左手轻轻揉着右手的手腕。 林氏见她动作,先问道:“昭宁这是怎么了?手不舒服?” 谢昭宁道:“无妨,父亲让我回去抄经书,我为表诚心连夜就抄了许多,现就有些抬不起手了,不碍事。青坞,把经书交给母亲吧。” 青坞打开一个匣子,里面果然装着十多卷金刚经。 姜氏哼道:“你这会儿倒听话起来了,昨儿个怎么不听?” 却还是让人把经书收了起来。 谢宛宁看着谢昭宁目光微闪,撒娇般道:“母亲,姐姐也是一番好意,您何必冷脸呢!” 姜氏就道:“我哪里冷着脸了,偏你胡说!” 谢昭宁笑着垂下眼睛。 正是此时,外头的管事婆子来回禀:“夫人,花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姜氏才站起来,携了林氏的手:“前些日子你就说喜欢我的茶花,我便多养了许多。此时嫦娥彩花期正盛呢,你挑两盆喜欢的回去。” 林氏也笑:“你养花的手艺是最好的,旁人都比不过去。我正眼馋呢,大嫂上次写信回来,也说她养的金盏兰怎么都不如你的开得好。” 谢芷宁看了谢昭宁一眼,也跟着起身,说想去看看。谢昭宁却说身子还没好全,等着二人回来就好。 谢明珊本不欲与谢昭宁在一处,但是想着谢昭宁单独同谢宛宁在一起,岂不是要欺负了谢宛宁。加之本来对茶花并不喜欢,就轻哼道:“我不想去,母亲去就行了!” 姜氏叫了屋里的女使婆子们多去搬茶花,挪些到外面来。又吩咐剩下的女使婆子:“你们去小厨房看看早膳备得如何了,等我和嫂嫂回来便布膳。另去看看马车备好没有,吃了膳便出城去五岳观。” 谢家在五岳观旁边买了片地做谢家的墓地,谢家高祖便葬在此处。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7节 女使婆子屈身应下。 等姜氏三人一走,屋中便只剩了谢昭宁三人。 谢宛宁突然咳了数声。 谢明珊见她还是咳的难受,忙上前一步,将她扶起来道:“怎的还在咳呢,可要用些茶水?” “许是方才喝药苦着了。”谢宛宁道,“妹妹不必担忧。” 谢明珊轻哼,却认定是方才谢昭宁说的话让谢宛宁动了气。看旁边的糕点,自然不想拿谢昭宁送来的,而是拿了头先吃的糖梅子,“宛宁,你吃来压一压。” “我略喝点茶水便好了。”谢宛宁道,“女使们去取早膳了,等她们回来再说吧……” 谢明珊道:“你何必同我客气!”放下小盏准备去正屋给谢宛宁取茶水,此时谢宛宁也对谢昭宁道。“对了,姐姐若是饿了,外头正屋里放着姐姐素日爱吃的芙蓉糕,姐姐想吃可以取来,怕是吃早膳还要一会儿呢……” 谢昭宁只是笑,取个早膳,却把女使婆子都喊走了,谢明珊还眼巴巴去给她倒茶,谢宛宁这心都快写在脸上了。她道:“妹妹客气了。” 两人均往外走,谢明珊要去给谢宛宁倒茶,谢昭宁则真的去吃芙蓉糕。 旁边就是谢明珊的茶盏,依了谢芷宁的计划,此时她应当要给谢明珊下药了。 谢昭宁自然是不会干这种送上门的蠢事的,她只是捻了一块芙蓉糕吃着。芙蓉糕是以糯米粉做了层叠花瓣,又用红豆沙做了花心,谢昭宁以前觉得好看,便爱吃它。 谢明珊拿茶壶沏茶,见她吃芙蓉糕,心中生气。她也爱吃芙蓉糕,早上宛宁说是这分明是为她备的,怎的她却吃了起来,她低声说了句:“果然是个小贱种!” 谢昭宁眼睛微眯,问道:“你说什么?” 第9章 谢明珊取了炉上的水倒了热茶,端着又走近了些,冷笑道:“我难道说错了,你方才在那里装什么可怜,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难道宛宁姐姐的丫头不是你打伤?这家明明是宛宁的,你是恬不知耻夺了她的东西,现在还敢在宛宁面前显眼!” 谢昭宁冷笑,昨天谢明珊也这般,只是人多不好计较,她还敢再犯。 以前谢明珊也这般骂她,用词极其恶毒,其间颠倒黑白,叹为观止,年少的她总是被气得发抖,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明珊妹妹,话可是不能乱说的。”谢昭宁看了眼开着的漏窗,面无表情地道,漏窗正好对着去花房的方向,此时大家都还未回来。 谢明珊一听却更得意了,笑道:“怎么,我骂你又怎么了,你还能对我做什么?难道你还敢打我吗?我不仅当众骂你,背后也要说你,你就是鸡窝里出的凤凰,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了?就是你恬不知耻想要抢宛宁的——” 她话还没说完,谢昭宁却啪的一声,抬手就抽了她个大耳光! 与此同时谢昭宁直接将她手上的茶杯一挥,滚烫的茶水落到她手上,茶杯也撞到了大理石的屏风上,撞得粉碎。 谢明珊突然觉得颊边剧痛,她几乎没反应过来,浑身颤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昭宁,几乎尖叫道:“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 谢昭宁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心想曾经没打到她身上,当真使她遗憾多年,如今终于打到这人嘴脸上去了,心里当真舒畅。 何况打人她可是老手了,顺平郡王府被她抽过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了。 她却一脸无辜:“我警告妹妹了,话不能乱说——妹妹怎么就不听呢,这次只是一个耳光,下次搞不好是妹妹的舌头,可千万要小心啊!” 眼角余光,却从漏窗看到,去看茶花的姜氏等人,已经在朝这边过来了。 她方才早就谋算好了,用茶杯的声音掩盖耳光声。此时更迅速抓住了谢明珊的衣袖,眼中立刻蓄了泪:“明珊妹妹,我不过是……不过是说你该用黄色襦裙配湖蓝褙子,你不喜就算了,何必要用茶水泼我!” 谢明珊根本没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明明是你打我……” “妹妹,我、我怎么会打你,你说的我倒听不懂了!我手疼得厉害……” 姜氏等已经听到了动静,带着人几步走近,将虚掩的门推开,冷声道:“究竟怎么了!” 谢明珊看到姜氏和林氏出现了,宛如看到救星,立刻奔了过去:“娘,刚才谢昭宁打我,千真万确!她真的打我一巴掌!” 姜氏和林氏看着二人,方才经过漏窗,她们似乎听到谢昭宁说谢明珊烫了她,怎么谢明珊又说是谢昭宁打她,究竟二人谁说的才对? 谢明珊焦急地看着林氏,放开捂着脸的手给她们看自己的脸。谢昭宁果然是个可怖的女人,她是真的会打人啊,她力气好大! 可她却眼见着,姜氏和林氏看她的目光都怀疑起来。 “明珊,我们方才听到声音,你烫了谢昭宁,究竟怎么回事。”林氏出言问道。 方才谢昭宁打耳光的声音以茶杯碎裂声掩盖了,旁人并未听到,只见着了谢昭宁的控述。何况谢明珊的脸并无红肿,耳侧下颌似乎有些红,但看起来也并不像巴掌印。 谢明珊哪里知道,谢昭宁身为一个奸恶之人,这些惩治人的手段炉火纯青。她早已练会打人巴掌不留痕迹的功夫。 这时谢昭宁也走过来,眼眶泛红,只见左手握着的右手也是烫红一片,似乎甚是严重,她哽咽道:“二伯母,我真的没有打妹妹,只是说妹妹该穿浅黄色的襦裙好看,妹妹便不高兴了,打翻了我的茶碗烫着我的手……怪我多嘴得很,可是妹妹,你为什么要诬陷我,你又没做什么,我怎么会打你啊!” 谢明珊立刻想跳起来说:我怎么没做什么,我分明骂你是小贱种。你才生气打我! 可是这话,在她嘴里转了一圈没说出来,她知道这话说出来,恐怕后果比谢昭宁打人更严重。谢明珊真正的娇生惯养,从来都是她欺负别人,哪里有别人欺负她的!她不甘心得满眼是泪:“娘,三叔母,我没有烫她,是谢昭宁真的打我!” 林氏半信半疑,从迹象看,的确没有谢昭宁打人的痕迹,倒是谢昭宁被烫伤,茶杯碎裂,这些都是确凿的。可是女儿如此委屈,又不像是说谎。 谢昭宁疼得嘶嘶地,捂着手继续道:“明珊妹妹,我昨晚抄佛经到深夜,眼下手酸得无力,又哪里来的力气打你。母亲,我的手好疼啊……” 她一双水汪汪,如猫瞳般柔美的眼睛看向姜氏。 她性子再劣,也是自己女儿。 姜氏心里一软,吩咐女使:“去拿些纱布和伤药来!” “我什么时候烫你了!”谢明珊急得要跳脚,她从没被这般诬陷过,看谢昭宁那张脸,她扮柔弱起来可真是像啊!可分明她刚才还冷酷威胁她,说要取她的舌头! “你、你这个满口谎言的贱人!我今天定饶不了你!”谢明珊见旁人居然都不相信她,而是相信谢昭宁这个贱人,实在是气急了,说着就要去打她。 林氏反手就将她拉住了,严厉地道:“你究竟发什么疯,说教你说的这样话!你自己伤了人还要污蔑人家打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恶劣!” 林氏出身书香世家,对女孩的教导本应严格,应谢明珊是她幼女才加以宠爱,听到她这些胡乱的话,说不过还要打人,林氏已经是气青筋乱蹦了。 见母亲都这样说自己,谢明珊立刻委屈得红了眼,母亲从来连句重话都不会跟她说的! 见得这样混乱,谢芷宁也从外面走了进来,有些焦急,连忙劝林氏:“婶娘莫气,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此时两人的动作之间,突然一个小小的瓶子,从谢明珊的袖中滴溜溜地滑了出来,在柞木的地板上滚了一圈。 姜氏先注意到了,伸手去捡:“明珊,你的什么东西掉了?” 看到姜氏手里那不过拇指大的葫芦小瓶,谢芷宁脸色微变,看向谢昭宁。 谢昭宁这时候还捧着手哭呢,丫头已经拿了纱布来给她包扎了。 只是在没人看到时候,谢昭宁轻勾了下嘴角,方才她同谢明珊拉扯的时候,悄然放入她的衣袖中,谢明珊穿了一件收袖的短褙子,竟一时没有发现。 谢明珊也疑惑:“这是什么,这不是我的东西。” 谢昭宁道:“方才看着,是从妹妹的衣袖里掉出来的,是不是鼻烟壶啊?” 她这般说,姜氏自然打开闻了闻,却见里面是些白色的粉末,细看起来同糖霜差不多,但是没有什么气味。林氏也道:“明珊鼻子无碍,不会随身携了鼻壶,这里面究竟是什么?” 正当众人疑惑时,贴身伺候谢宛宁的另一个丫头紫鹃跑了过来。 “夫人、夫人,二娘子身上突然奇痒难忍,起了好多疹子!” 姜氏一听顿时着急,见谢昭宁烫伤不重,一时也不顾谢昭宁的烫伤了,连忙朝厢房去,边道:“快去请范医郎来!” 林氏、谢明珊也赶紧朝厢房去,谢昭宁垂眸看了眼自己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此时谢芷宁过来了。 她一张清丽的小脸已经是极白了,她低声问:“姐姐,这是怎么回事,那药……怎么去了宛宁姐姐那里,又怎么在明珊姐姐身上发现了?这事情怎闹得这样大。” 谢昭宁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许是有些怀疑她,但她并不在意,她眉头微皱:“这药瓶我方才遗失了,不知道怎么被明珊妹妹拾去了,谢宛宁又怎么中了药,我却是真不知道,莫不成是谢明珊知道此药的作用,给她下了药?或是方才我无意中下在了什么东西中,被谢宛宁吃了?” 谢芷宁的眉心重重地一跳。她也并不知真假,可是谢昭宁的神色似乎并无假意。但是谢明珊会对谢宛宁下药,她是怎么都不信的。 谢昭宁抓住她的手,“我也着实担心呢,我们也去看看吧,你说这药只会痛痒三日,是真的吧?” 谢芷宁牙关轻咬,但看着谢昭宁真诚的目光,道:“自然的,妹妹还会骗你不成。” 其实这药远不止疼痒三日这般简单,倘若不知药性的人,因为痒而在身上抓挠,那便极容易破皮生疤痕,再也好不了了。当场是瞧不出的,日后才能知道。女孩子家倘若身上伤了半点,那真是要终身成仇,不死不休了。 谢昭宁心里当然知道不会这么简单,但她甚至都懒得问。谁的阴谋谁受苦,反正跟她没有关系。 两人走到厢房,只见范医郎已经被领着匆匆来了。 范医郎生得山羊胡须,仙风道骨,很像个道人模样。已是不惑之年,他常年与谢家几个姐儿郎君看病,倒也无碍男女之防。 谢宛宁也正哭着:“娘,我好痒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姜氏在旁哄她道:“没事没事,医郎看了便好了!” 谢宛宁便如乳鸟般偎依着姜氏,纤细的手也紧紧抓着姜氏的手不肯放。仿佛只有抓着姜氏才会好受些。 谢昭宁在一旁冷眼瞧着,心中只觉痛快。 姜氏将谢宛宁的手缠了微透的丝帕,递出了帘子去。 范医郎看了那红疹如米粒般大小,浮在谢宛宁雪白的手腕上分外醒目,便吩咐道:“二娘子可注意了,即便再痒都不能抓挠,否则会留下疤痕!其他倒无大碍,修养几天就会消了。” 里面传来谢宛宁强忍的声音:“我明白,请范医郎快开些止痒的药吧!” 等范医郎速速写了方子抓药,姜氏就犹豫问:“医郎,我们二娘子从没有这样过,究竟是什么原因致她如此啊?” 范医郎犹豫片刻,才轻声道:“二娘子怕是误食了什么吧。只是这药轻易还得不到,二娘子今日可吃了什么?” “虽然有喝药,可这药她也喝了好些天了,没见有什么不对。”姜氏说到这里,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方才那个奇怪的小葫芦瓶子…… 她从袖中拿出瓶子:“范医郎您看看,这里头是什么什么?” 第10章 看到那小瓶子,林氏眼皮一跳,谢明珊不知何事,还在和谢宛宁说话安慰她,谢芷宁则垂下了眼睛。 范医郎拿来打开一看,又倒在手里辨认了一下,才确认道:“这便正是那药了!此药长得像糖霜,二娘子是不是误食了?” 姜氏的眼神也立刻变了,谢明珊也呆住了……从她身上掉出来的小葫芦,里面是害了宛宁的药……!姜氏没马上说话,而是让人将范医郎送出去,女使也跟着去抓药。 等人走了,林氏立刻去把谢明珊揪起来,厉声问道:“你好生说,你为什么要嫁祸昭宁,还要给宛宁下药?” 谢明珊嘴唇直哆嗦:“我不知道啊!娘,我真的不知道,我连这小葫芦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给宛宁下药,娘,真的不是我,我同宛宁交好,我怎么会害她!烫谢谢昭宁的也不是我,对了,就是谢昭宁,是她和宛宁过不去,是她刚才喂药的时候给宛宁下药,我说她怎么这般好心,她是有算计的!” 说到最后她已经确凿了,指着谢昭宁厉声道:“就是你,你还不承认!” 谢昭宁却捂着伤手,泫然欲滴道:“明珊妹妹,你昨日污蔑我时无人见着真相。今日大家都看到了,你……你怎么还污蔑我,我给宛宁喂药时大家都在,我如何能下药。倒是你刚才喂宛宁妹妹吃糖梅子,我也没瞧真切,不知道是不是你下药……难怪你要烫我的手,想来就是想再次污蔑于我!” 谢明珊都快要被谢昭宁的话气疯了,谢昭宁这个贱种,她为什么这么颠倒黑白,她气得几乎语无伦次了,根本没注意说的什么:“昨日我的确诬陷了你!可今日我没有!就是你打了我,就是你下了药!就是你干的!” 这话一出,屋内的气氛几乎是凝固了。 谢昭宁心里冷笑,她就是要逼谢明珊说出这句话!谢明珊也果然有这么蠢!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节 “你说什么!”谢昭宁先前走一步,“你说了,昨日你是诬陷了我!” 她的表情深深伤痛,兼之泪光闪烁。姜氏一看就愣住了。 林氏和姜氏都没料到闹出这样的事,林氏脸色也极不好看起来,闹成这样,谢明珊干出这等事,叫她还有什么脸面对槐安谢家!她是知道白鹭重伤一事,也知道谢明珊指认谢昭宁的。只是昨日她觉得是谢煊的家事,不好旁观,所以避开没去。 “你是污蔑了宛宁的?”林氏怒斥,“你!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事,你怎能如此胡来!” “我……我……”谢明珊见无从抵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喃喃道,“我没有真的想污蔑她,我也是推论,不是她又能是谁……” 谢昭宁朝着姜氏的方向,哀哀地哭了起来,“母亲,我昨日说我是冤枉的,你们却不信。我真的没有伤白鹭,我真的没有!你们……你们却说我做了!还说要将我送到静心庵去……” 她哭得软在地上,白生生的小脸上全是泪,实在是委屈极了。哭时脸颊边有涡,更显得娇态可怜,她以前她或许顽劣,昨日却是的确被人污蔑了!姜氏看得心里仿佛被揉了一下,连忙道:“你……你别哭了!是我们不好!” 姜氏未曾与谢昭宁亲近过,伸手想扶她起来,但却被谢昭宁推开了。她有些忐忑,叫青坞:“快扶你家你娘子起来!” 此时丫头已经将纱幕撩开,谢宛宁脸上也生了几粒红疹,为了克制自己不去抓挠伤口,她浑身紧绷得发抖。看着姜氏安慰谢昭宁,眼神微微一沉。只是谁也没有看到。 林氏则对姜氏道:“千般万般,都是谢明珊的不好,是她信口胡说才害了昭宁。弟妹,是我对不住你。我定会对她严加管教!再叫人送了茶参补品来,让昭宁、宛宁好生养养。” 听到严加管教,谢明珊已经吓得失了神,但拉林氏的衣袖,林氏也不理会她。今日谢明珊已经是丢尽了她的脸了! 正是此时,外头传来女使请安的声音,父亲谢煊下了衙门回来了。 他进屋时还穿着朱红色的从省服,已经听到了屋内的动静,皱眉问道:“怎么了?” 看到谢昭宁还跪坐在地上哭,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谢昭宁闯祸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立刻去发作她。 谢昭宁也感觉到了父亲的视线,心中只是冷笑。 父亲是家里最不信任她的人,当年闹出她推谢宛宁下阁楼之事后,谢煊便话都不想再对她说了。后来哪怕她得了权势了,或是被剥了满身尊荣要下台狱了,他都不再与自己联系。 姜氏则走上前一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明珊已经说了,昨日当真是污蔑了昭宁,今日又……唉!宛宁痒得厉害,你看这事是否要彻查一番,看看究竟是谁所为,否则这家中总没个消停!” 谢煊却抿了抿唇,查什么查,这屋中就这么几个人,查到谁头上去又能好了,昨儿个刚处理了白鹭的事,今天又来了。府中争端不断,要是传了出去,影响的是谢家两家的关系。 他先向林氏走过去,作了个揖:“二嫂,家中这般出事,实在是对不住了!” 林氏却道:“哪里,是谢明珊的错,无论什么缘由,她已承认是她污蔑了昭宁,药瓶的事她也说不清楚……是我教女无妨,倒害了两位侄女!” 谢煊已经听姜氏说了,但看了眼谢昭宁的手被烫伤,谢宛宁又哭得哀哀的,他心里也有些责备谢明珊。但身为叔父,这话他也不好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过打闹而已,昭宁和宛宁也不会怪罪了妹妹,还请二嫂不要过重责罚她。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这倒不影响咱们家的和睦就是了。” 说着谢煊转身,对在场之人说:“今日谁也不许对外提起此事,二娘子只是意外发疹子,与任何人都无关。谁若是对外提起叫我知道了,便赶出府去也是该的!” 在场女使婆子并不多,皆立刻应喏。 听谢煊不怪罪,还要保全谢明珊的名声,林氏也松了口气。 “我先带她下去收拾了,下午的扫墓她便不去了。”林氏说着。 谢明珊仍然在哭,“我没有!娘,我真的没有,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我是被陷害的!我没有泼谢昭宁,没有给宛宁下药啊!” 她这般说着,但是谁也会信她的呢,就这般被带下去了。 此刻谢昭宁已经被从地上扶了起来,而女使终于将熬好的药端了上来,给谢宛宁喝下。谢宛宁喝了药才终于不再痒得恨不得挠破皮肤,她忍得浑身是汗,可方才也还是没忍住,挠破了手臂内侧的一点肌肤,只怕会留下疤痕。 谢煊先是走到谢宛宁身前看了她的情形,见了模样甚是心疼,安慰道:“喝了药好生睡一觉,下午的扫墓你便也不去了罢。” 谢宛宁含泪应好,又说:“父亲,我相信不是明珊妹妹所为,她与女儿向来交好,不可能害女儿。您不要怪她……女儿、女儿的伤势并不严重。” 谢煊听了更是欣慰,这个在他跟前长大的女儿心性良善,大方得体。 “父亲都知道,你好生歇息。父亲定会找了最好的药来,必不会让你留疤的。”谢煊柔声安慰她,叫丫头放下了帘子。 谢昭宁听到这里,嘴角微勾,这便是谢宛宁,能利用任何情势为自己获得好处,如此大度善良,又楚楚可怜,父亲怕是对她越发怜惜了。 此时她惊讶的声音却响起:“三妹妹,你这衣袖上,怎的有白色的粉痕,可是方才芙蓉花糕上沾染上的?” 谢煊和姜氏听了她的话,顿时看了过来。只见谢芷宁站在原处,身上穿的那件窄袖罗衣的衣袖上,竟有一抹淡淡的白痕! 谢煊和姜氏走了过来,谢芷宁脸色发白。姜氏则立刻捏起她的衣袖看,皱眉道:“这不就是方才瓷瓶中的药粉吗?”她将方才的瓷瓶打开,倒出些许粉末对比,果然是一样的。 姜氏对庶女却是决不会客气的,立刻沉下脸道:“谢芷宁,这是怎么回事,你好生说清楚?可是你给宛宁下了药,叫她发了疹子的?” 谢芷宁看了谢昭宁一眼。只见谢昭宁还一副甚是惊讶无辜的样子,她心中猛地一沉,随即立刻跪下道:“回禀父亲、母亲,女儿……女儿一向乖顺,从不与姐妹相争,怎会去害宛宁姐姐呢!女儿没有做过!” 谢芷宁因是庶出,人也不出众,并不受重视。但是她一向是乖巧和顺,从不惹事的。这谢煊也是知道的。 可是这药粉痕迹又是怎么回事呢。 姜氏却拍了拍桌子道:“你平日乖顺,难不成今日就不会做了吗?快老实说清楚,是不是你?” “我想着,”谢昭宁听到自己的声音,柔软又温和地说,“芷宁妹妹一向与我交好,会不会,是因为我受委屈,才想去害宛宁妹妹的。可是芷宁妹妹你糊涂啊,你何必因我,去害了她呢……” 说着谢昭宁眼眶都红了,用帕子拭泪。 姜氏又道:“她若是因为你做坏事,也是她的不是!” 谢芷宁向来温言陷害谢昭宁,却没想还有今日被她倒打一耙,看着她哭,再看姜氏的冷视,谢煊的怀疑,谢芷宁也有些心慌意乱。此时谢煊直看着她,沉声问:“芷宁,你说清楚,究竟有没有。” 谢芷宁也哭了出来:“父亲,我没有,没有做过啊!” 此时躺在床上,已经疼得有气无力的谢宛宁缓缓道:“父亲母亲,我看芷宁妹妹,也并不像那样的人,会不会……是明珊妹妹,为了摆脱嫌疑,才做了这般手脚……” 谢昭宁垂首时嘴角微勾,的确不愧能一步步踩着她爬到高位,谢宛宁反应实在是极快。 谢芷宁其实方才只是心慌不知如何是好,听谢宛宁的话,立刻道:“父亲,的确如此,方才明珊堂妹,去倒茶的时候,曾经拂过我的衣袖,我……我当时并未多看!” 姜氏又道:“死无对证,我们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谢芷宁看向谢煊道:“父亲,我当真并未做过。何况方才,我从未近过宛宁姐姐的身,都是离得远远的,如何能是我呢!” 谢煊想了想,叫了近身伺候的女使紫鹃进来问,得知谢芷宁方才众人都在的时候,她的确离得远,后来她又跟着一起去了花房,才觉得应当不是她。 但是想了想,他还是道:“既是如此,应也不是你所为,但你毕竟不能完全说清。我还是罚你禁足三日,你可认罚?” 谢芷宁连忙伏跪道:“女儿认罚!” 姜氏却看着谢芷宁眼神不善,她就怀疑谢芷宁在其中搞事,可的确她没接触过谢宛宁,又不能定她的罪。但心里对她已极是不喜了。 谢芷宁便这般先被姑子带下去了,走前看了谢昭宁一眼。 谢昭宁却依旧是那副极无辜的样子。 谢煊才走到谢昭宁面前,也看了看她的手,但已经叫女使临时包扎起来了,什么也看不到,他也问:“伤得可重?” 谢昭宁垂眸道:“父亲放心,伤得并不算重。” 谢煊才又问:“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父亲明鉴,女儿的确是被冤枉的。”谢昭宁仍然是这句话,她绝不想平白背着这样害人的名声。“也不知是哪里惹了明珊妹妹,不过我总想着父亲说,姊妹之间和睦最为要紧,所以也没有同明珊妹妹计较,只希望日后还能同明珊妹妹姐妹情深。” 谢煊看着她许久,缓了口气道:“既是如此,你也是受委屈了,一会儿父亲叫人送些上好的烫伤膏药去你那里,你好生用着。不过明珊毕竟是你堂妹,还小了你一岁,不懂事也是有的,日后看到明珊,也不必再与她计较,那金刚经就不用抄了。你今日亦是受了伤,回去歇息吧。” 姜氏动了动嘴唇道:“既之前是冤枉了你,也是我们的不是,一会儿我亦送些东西与你,你也好生用着。” 谢嘉宁才笑了。她再度做出恭敬模样:“多谢父亲、母亲。女儿手还有伤,不能伺候父亲母亲进膳,便先回去了。” 谢昭宁带着青坞出了门。 青坞见终于出来了,才捧着她的手,心疼地问道:“娘子,您的手伤可要紧?” 谢昭宁摇摇头,不是滚开的水,她并不觉得有多疼。 她想到方才母亲提了彻查一事,但是父亲却不同意,怕的是伤了两家的和气。父亲对家中之事一贯如此,总是怕伤了颜面,伤了和气,许多事捂着不说,进而越来越大。 不过恐怕即便调查起来,最多查到谢芷宁的蛛丝马迹,查到谢宛宁却很难,她一向是明哲保身,深藏不露的。谢昭宁有时候也在想,分明她才是在谢家被千娇万宠养大的嫡出娘子,为何会养出这样百密无疏、极善演戏的个性。 但是这般,终于痛快地打了这三人一次,也在母亲面前洗清了自己重伤白鹭一事,前世这般万劫不复的开端终于没落在她身上,她心里也舒畅极了。仿佛前世种种愤懑不甘,也终于能出一口气了。但只是一口,接下来的路还极长。 谢昭宁抬起头,只见外面早已是天光大亮,明亮的晨曦披在屋脊上,远处有一些起伏的屋脊,那是汴京著名的和乐楼、遇仙楼、长庆楼的屋脊,也只有汴京,才有这样高的琼楼玉宇。从前她在西平府,未曾见过汴京繁华,后来回了汴京,又关在这四四角角的宅院里,也没得见到汴京繁华。 再后来,汴京于战火中毁于一旦,于是她总想,这是何等的遗憾。这样的盛景,一辈子也没有真切的见过。 谢昭宁想起以前还被关在郡王府的荒院时,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眼睛也看不见了,时常拉着哑巴的手说:阿七,你知道吗,我从没有看到过汴京那些热闹的地方,我听人家说,汴京的御街有十多里长,百丈宽,周围都是街肆,热闹极了。还有金明池,演水戏的时候,就连皇帝也是要去的,还有琼林苑御宴,种满了奇花异草。我以前眼睛好的时候,想去却不能去看。现在即便能去,我的眼睛也看不见啦。 她不知道哑巴叫什么,她问过他的名字,他只是拿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了一个七字,她便一直唤他阿七。 知道他并不能说话,她也不希望他回答,又继续笑着说:阿七要是也看过,阿七要是可以说话,就能和我讲一讲有多好看啦。 阿七握了握她的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等半月之后,他却将她领到一片沙地上,叫她摸沙盘上用木雕新做的那些起伏的建筑,她摸到一个地方,他便在她的掌心写‘金明池’,她便知道这里就是金明池,她又摸到了有许多楼宇的地方,他又在她的掌心写‘大相国寺’,她便又知道这是大相国寺。他用这样的方法,带着看不见的她游览在那个沙盘上小小的‘汴京’上,他们是两个残缺的旅人,但是在这个小小的沙盘上,他们好像都能说能看了,什么桎梏也没了,他们好像提着琉璃灯,手牵着手,穿梭在汴京热闹繁华的街肆上,忘却了一切的烦扰,那么轻盈,那么美好。 那种强烈的情绪充盈着她的心,谢昭宁热泪盈眶,哭得不成样子。 谢昭宁收回思绪,眼眶红了,嘴角却扯出一丝笑容。 他现在在何处呢?可此时她有太多的事要去做,并不能去寻他。 第11章 桌的早膳都已经冷了下来。 谢煊和姜氏坐在四方雕卷云纹的黄花梨桌前,面对着冷了的珍馐,只觉得一点胃口也无,也并不想叫女使进来,把粥菜端去热。 姜氏打开一口白瓷的碗盏,从里面舀出一碗七宝素粥来,递到谢煊面前:“多少吃一些吧,你今儿还有清明祭祀呢。” 谢煊接了过去,才开口道:“家中并不太平,母亲病重不能理事,蒋氏又在钱塘处理铺子的事,可这几日,出了多少的乱子?今日宛宁和昭宁又都受了害,凡事难道你就没有察觉?” 姜氏闻言心里很是不舒服。 蒋氏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家道中落聘到谢家做女使,是在刚丢了谢昭宁,她正六神无主的时候抬起来的。蒋氏生得柔美温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聪明且持重,与她性子全然不同,也很得谢煊器重。前些日子钱塘的铺子有事,蒋姨娘便去了,不知何时能回来。 虽然蒋氏温柔敦厚,对她向来恭恭敬敬。但没有哪个主母,在听到夫君隐隐夸妾室的时候会舒服。谢煊的意思,难道不就是说,蒋氏在的时候,家里也没有这么多乱的事吗? 她冷哼道:“家里几个女孩儿不和,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只是不知道背后是谁捣鬼。以前觉得是昭宁的问题,可今日又知道,这事是谢明珊污蔑了她。那白鹭之伤究竟是谁人所为?我想索性翻过来查的一干二净,你偏不许。若是白鹭之事就彻查,能闹出今日姐妹阋墙,又无意伤了宛宁的事吗?” 听了姜氏的话,谢煊顿时无言。 掩盖已经发生的事,自然是有好有坏,他想的是以大局为重。无论家里出了什么糟心之事,面上不说,旁人也说不了什么。但若不查清楚,任由家里乱下去,恐怕也不是个办法。 但和东秀巷子那边,还是要顾及脸面。他们榆林谢家,虽也是富贵,但在这遍地权贵的汴京,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伯父家却不同,伯父如今是审官院的同知院,这可是极有权力的实缺。 何况两个堂亲个个出色,大堂兄虽早逝。但二堂兄是谏议大夫,在朝中说得上话,三堂弟是第三甲的进士,做了司天监丞,也是极好的官身。 他虽也是第二甲进士出身,可父亲、兄长都在外为官,他只带着一家人孤身于汴京,唯与伯父家紧紧相连才是。 谢煊道:“罢了,是我说话没注意,你别往心里去。只是这次事关明珊,的确不好去查。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再依你的彻查也不迟。” 姜氏这才好了,但包子也吃不下去了。 谢煊却道:“不过今日之事,说是明珊给宛宁下药,我是怎么也不信的……” 虽然他不想和东秀巷子那边有龃龉,但既然已经认定了谢明珊,他自然不想再牵扯到自己女儿身上去,所以当场也没说话。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9节 姜氏也觉得明珊不像给宛宁下药之人,但毕竟发现了证据,何况还亲眼看到她烫伤了昭宁,她也不想为谢明珊开脱,不由地道:“今日事不提,但那日白鹭之事,已足见是谢明珊说了谎,昭宁应是被冤枉的。” 谢煊看了姜氏一眼,姜氏耳根子软,他也是见识过的。 他道:“你这便信了她?这次虽明珊是污蔑于昭宁,但毕竟只是除去了一个人证,她打白鹭在先,白鹭莫名受伤在后。这府中又不会有歹人出入,白鹭总是被府中人所伤的。又能是被谁所伤?何况今日之事,家中几个女孩儿都牵扯了,唯独她没被牵扯进去,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说没她在背后捣乱,我是死也不信的。” 只是当场二堂嫂还在,他不想彻查罢了。 姜氏听了谢煊说的,似乎也觉得有些道理。 昭宁也不过是排除了个人证罢了,别的事亦是无法解释的。 她犹豫地道:“可是今日她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似乎真的像是被冤枉的。” 谢煊亦不想说什么了,姜氏为人便是如此,他道:“我自然也不希望是她,只是告诉你,不要对她掉以轻心。” 谢煊又叮嘱她:“家中女孩儿三人中,宛宁性子良善,对姊妹也和顺,不过身子总是不适,这次她又无辜受害,你好生照料着她。上次我去高家议事还遇到了平阳郡主,她还问及宛宁近况。” 宛宁曾于高家琼花宴中,以一手颜体大放异彩,得了高家老夫人,便是平阳郡主的喜爱,觉得她性情温良,极喜之,便将之收为义女,几乎当亲女儿般疼爱。这件事在汴京闻名,宛宁也因此名声更盛。 宛宁是他和姜氏亲养,从一点点拉扯长大,他又教她琴棋书画,读书写字,投入了这般多的心血,感情早已深刻。她又德才出众,竟在外面都能给他争光添彩,让平阳郡主这般人物收做了义女,走出去人家莫不都赞他有这样一个极好的女儿,他心中自然十分疼爱。 姜氏点点头应下,宛宁的身子的确时常不好,需要她多加照顾,这个她是注意着的。 谢煊又道:“昭宁是从西平府回来的,被舅兄宠大,母亲对她也极是放纵,你要严格的管教她才是。眼下母亲这般病重,医郎已经说了,决不能再受半点刺激,不可再让她做出荒唐之事来,害了她祖母的身体。” 他对谢昭宁严苛也是无奈之举,这个女儿不是在他膝下长大,又被她舅舅和祖母给宠坏了,时常做出恶事来,他不严厉些如何才好。若对她不严,迟早将母亲也拉下水,何况也害了她自己的名声,这是他决不允许的! 谢煊想到私下医郎告诉他,如若再这般下去,怕是连半年的活头都没有,他听得心惊肉跳,当即便暗中派人将均安堂守住,吩咐日后无论谢昭宁做了任何顽劣之事,受了何等惩处,都决不能告诉老太太知道,只叫老太太好生养病就是了。而这些老太太都是不知道的,她从来都与世无争。 昨夜谢煊已经跟她说过这话了,她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姜氏道:“你放心吧,我自己的女儿,我还能不知道管教她?” 谢煊心想,你若是真的知道怎么管教,今日就不会出这样多的乱子了。 “至于芷宁……”谢煊沉吟了一声。 谢芷宁虽然才貌不出众,但从不惹是生非,对姐姐们也都极好。谢昭宁如此性子张扬,她还能与之交好,足见温婉乖顺。谢煊只是道:“就好生养着吧,她也是个乖顺不惹事的,平日有她在她长姐旁边规劝几句,倒也还好。” 姜氏却轻哼了声,以前她也是觉得这庶女乖巧,养在那里也不妨事。可今天这事,她却不信她无辜。她道:“我却觉得与她有关,我瞧着她总是不舒服!” 谢煊无言,姜氏平日对谢芷宁并不关心,她眼里只有她生的和她养的,现在还能说出如此言之凿凿的话来? 谢煊不理会她此话,而是想着刚才姜氏所说的,凝视着手里那个拇指大的小瓷瓶:“其实你说的也对,凡事不能总是遮掩……”随即叫了他贴身的李管事进来,将瓷瓶递给他,吩咐道:“查查看这东西的来路。” 他总是隐约有感,觉得和谢昭宁还是有什么干系。倘若最后查到是谢昭宁所为,用这般恶毒的行径,竟能害人毁容,他是决不会轻饶的。 李管事恭敬地应诺,双手接下。 * 谢昭宁从母亲处出来,没有先回锦绣堂,而是去了均安堂看祖母。 昨日祖母病发,她本就十分忧心,只是还要去料理谢明珊的事,来不及先去看祖母,现下料理完了,自然直奔祖母这里。 谢昭宁看到了门口守着的两个姑子,认出是父亲身边的人,嘴角一扯。 父亲对祖母的身体情况重视起来了,想必日后无论什么事传到祖母这里,都要经过这两个姑子,这也是父亲在防着她,谢昭宁心中明白。毕竟前世到了后来,她闹出将谢宛宁推下阁楼的事后,父亲连祖母的面都不许她见了。眼下两个姑子只是给她行了礼,并未阻拦于她。 周氏今日气色似乎好多了,正躺在罗汉床上,靠着迎枕在看书,听到她来的动静,抬头看她含笑道:“今儿是清明,蛮蛮怎的没去祭祀?” 祖母这般问她,谢昭宁顿时有了种岁月静好,祖母与世无争的感觉。 谢昭宁却道:“祭祀又有什么意思,我来陪着祖母才好玩呢。”说着就坐在了周氏身旁,凑过去看周氏看的书,发现是一本《太平广记》。 谢昭宁前世有些不学无术,但这般的书,她还是知道的。 周氏见她瞅着,就笑道:“以前你总不爱看书,觉得看得头疼,如今想看了?” 谢昭宁是边漠长大的,当年大舅舅亦是想让她进学,但谢昭宁性子桀骜,又无人管束,先生又哪里管得住她,因此久而久之,自然就不学无术了。 但如今的她却想变一变,她觉得便是自己以前懂得的道理才少,才使得自己心胸狭隘,现在她极想读书。她拿过这本《太平广记》看,只是此时,周氏却看到了她手背上的烫伤,连忙拿过她的手来看,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昭宁道:“无妨,祖母,只是被茶水烫了一下,并不打紧。” 但周氏却如临大敌,要梅姑将膏药拿来,她拆开谢昭宁的手,亲自给她涂药。 清凉膏装在核桃般大小的乌玉小罐中,祖母用手小心地挑起,涂抹在谢昭宁的手背上,用指腹的温暖轻轻化开。 谢昭宁看着她仿佛给幼猫疗伤般小心,笑道:“都说了无妨,祖母何以这么小心?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我从马背上摔下来,腿上青红了一片,没涂药不也好了。” 祖母却瞪她一眼:“你那时才多大,如今已经及笄了,眼看着便要嫁人,身上若是留下了伤痕可如何是好!你今后每天来我这里,我给你涂药。” 十分放心不下她自己涂药,仿佛怕她马虎了。 谢昭宁便自己赖在祖母怀里,见那两个姑子只在外面洒扫,蹭了蹭祖母柔软的衣襟,轻声地道:“祖母,您知道吗,今日我使谢明珊承认了,是她污蔑了我!父亲母亲也都认了。” 这样好的消息,当然要告诉祖母知道。祖母知道了,病肯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周氏眼眸一亮,笑容也更大了些:“当真?你用了什么法子?” 谢昭宁却又笑:“我不能告诉祖母,不然祖母定说我坏得很,竟然这样算计别人!” 周氏轻轻一叹,伸手摸她的发,随即道:“傻蛮蛮,你这是为自己讨回公道,你用什么法子,祖母都觉得好得很!祖母这辈子,便是长得太过顺遂……” 周氏出身极好,嫁给老太爷后亦没受过苦,儿子媳妇倒也孝顺,这辈子连与别人红个脸都是没有的。做过的最大的错事,便是弄丢了蛮蛮,她因此潜居十余年,知道找回了蛮蛮也不敢去见。知道最后得知,找回的蛮蛮竟是假的,才不远千里,去将真正的蛮蛮接回来。 回来后她本想好好待蛮蛮,却又病得连床也下不得,蛮蛮的教养只能交给她母亲,可她觉得她母亲偏疼谢宛宁,她母亲又觉得她极不懂事,两个人时常吵起来,闹得鸡犬不宁的。她看蛮蛮和她父亲母亲关系不好,时常觉得委屈,又想着她是被自己弄丢的,若不是她,蛮蛮哪里会和父母亲分别,因此自己就加倍的宠溺她,护着她,生怕她再觉得委屈了。 哪怕有时旁人都觉得过了,她也不改,她心想,若是她不疼着蛮蛮,谁又能疼着她呢。 周氏想了想道:“蛮蛮,祖母待你再好,迟早有一天也是要去的。要紧的,还是你要修缮与你父亲、母亲的关系,同他们好生相处,以前祖母同你说这些,你总是觉得烦,但你好生想想,是不是这个理?至于谢宛宁,你不要去在意她,她总不是亲生的,你只要改好了,有祖母在,她决不能越过你去……” 周氏对谢宛宁甚是陌生,因她占了谢昭宁的位置多年,对她有种说不出的不喜。但是周氏还是太过简单,她并不知道谢宛宁和谢芷宁背后的事,更不知父亲对她们二人的偏信,亦不知背后还有个的蒋姨娘。谢昭宁也不打算告诉祖母,她如今这般病重,若是再愁这样的事,还能有多少活着的时候? 待她将这些人一一都除去了,自会告诉祖母,让她高兴,她就不会因此郁结于心,便也能多陪她许多年了。 父亲对她成见甚深,无论她怎样的演,不是将真相彻底揭露在父亲面前,他是绝不信她的。至于修缮和母亲的关系,却是她要做的。她若不争,母亲还是会被那些人蒙蔽,使得她们自身受害。 谢昭宁只是告诉祖母:“祖母放心,孙女都明白的!” 谢昭宁看周氏这里布置得空落简单,周氏已经到了不在意这些外物的年纪,博古架上只摆了佛手,高几上也只是一盆绿萝。又因病,祖母不叫孙辈们来请安,伺候的人也少,每次她踏进均安堂,总觉得甚是萧条。 她笑着拉祖母的衣袖道:“祖母,不然孙女搬来和你一同住,叫你这里热热闹闹的!以后孙女若是不嫁,便随祖母住在这里终老!” 周氏听了她的话,却严肃了脸色道:“青春少艾的,不许你想这些,也不许你搬过来,仔细祖母过了病气给你!” 谢昭宁笑嘻嘻地又靠在她身上,周氏才知道她是玩笑话,逗自己开心。 屋中正在给祖孙二人烹茶的梅姑听到也笑起来:“大娘子是恨不得长在您身上罢了!” 周氏也瞪了她一眼。 见谢昭宁伏在自己怀里,梳着珠子箍的双鬟髻,那发丝漂亮得如同绸缎一般,缀在其中的珍珠闪闪莹光,半侧雪白的脸莹润如玉,长睫垂下,脸颊上还微带着红晕,是那样的惹人怜爱,周氏看得的心都要化了。 她摸着她如绸缎般的长发,说:“蛮蛮不许想这些,我的蛮蛮这样的好看,这样的好。祖母想过了,你定是要嫁给这天下间最好的男子的,祖母要好生活到你出嫁的那一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娶得我们蛮蛮呢!” 谢昭宁眼眶一热,祖母前世死时,甚至还未看到自己出嫁呢。 她认真地道:“那祖母定要好生、好生地活到那个时候,看到孙女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好不好?” 周氏笑了笑不说话。 大概是承诺太重了,怕实在给不起,所以不回答。 谢昭宁却执着地盯着祖母,甚至孩子气地伸出小手指来,于是周氏也只能轻叹了一声,伸手也勾住了她的手指,道:“好,都依你,祖母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谢昭宁看到祖母的手已经极瘦了,手背皱纹纵横,青筋突出,甚至骨骼也隐约可见。她心中一惊,前世祖母之死,正是在她被诬陷推谢宛宁下阁楼,父母亲都不信她的解释,要将她送去静心庵教养的时候,有个小丫头来送东西时不经意露了口风,祖母非要来知道,才气得发了病身亡。 当时祖母的身子本就不好,所以她们才有此招,便是为了除去祖母。甚至谢昭宁也曾想,祖母的身子在那一月内骤然不好,会不会也有人动了手脚…… 她将祖母的手好生握在自己手中,紧紧握着。无论如何,她一定会保祖母好生活着。决不会让她被这些人害了。 第12章 因怕祖母操心太多,谢昭宁陪祖母用了早膳,又服侍祖母睡了,才回了锦绣堂。 青坞已经憋了一路,回去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娘子,那东西,您是怎么下到谢宛宁碗里的呢?” 谢昭宁嘴角一扯,谢宛宁与谢芷宁先算计她重伤白鹭,本是绝佳之计,但因她突然醒来,找到了谢明珊话中的漏洞才未果。二人索性再生一计,利用她与谢明珊的冲突,想再度诱使她为恶。不过药到她手上,便是这二人大意了,既然是这二人的毒计,她自然加在了给谢宛宁吃的那一块茯苓云片糕中,旁的却都没有。 谢明珊张狂无知助纣为虐,她自然也不会跟她客气。只是谢明珊也实惨,明明与谢宛宁如此要好,谢宛宁算计的时候,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她算在其中。 谢宛宁中了此药,因知道药性,忍住不抓挠倒还无事。可若谢明珊真的中了此招,却定是忍不住的,到时候怕是真的会毁容,谢宛宁的心当真狠辣,非常人所能及。 不过这二人反应倒也极快,她在堂中想牵扯谢芷宁,还是被谢宛宁化解了,只是禁足半月而已。谢宛宁的确不容小觑,所以未来她才会踩着她,踩着许多人,一步步爬到了高位。 她告诉了青坞。青坞才若有所思点点头。她又甚是敬佩,娘子自一病之后,人比以前清醒了。问:“那如此一番,娘子可洗清嫌疑了?” 谢昭宁却只是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她对家中之人是相当了解的,道:“今日这番,也不过是排除个人证罢了,母亲耳根子软,或许会信,但父亲对我成见甚深,恐怕不会信。” 前面已经到了锦绣堂,今日回来里头倒是清风雅静,再无人兴起风浪。 谢昭宁走进去,吩咐青坞道:“去叫红螺过来吧。” 青坞也不耽误,立刻吩咐了正在守门的小丫头青团,让她去请红螺来。 红螺一瘸一拐地来了。 她被罚跪的伤还未完全好转,但也忍着痛给谢昭宁行礼。 谢昭宁看她的神情似乎还好,只是嘴唇有些苍白。便对青坞道:“一会儿给红螺拿上两罐我惯用的药膏走。” 红螺听了甚是惶恐。 娘子用的东西都是最好的,那清凉膏活血化瘀,一罐怕就值五贯钱。 她连忙道:“娘子,奴婢怎配用这么好的东西!奴婢一会儿随便问他们寻了膏药来贴就好了!” 谢昭宁将她的手拉过来,道:“我虽罚你,却只是叫你记住我的话,万不可日后闯出祸来,叫我连保都保不住你,那才是真的神佛无用。可你和青坞都是跟着我从西平府回来的,当年我们三人在西平府相依为命的情谊你忘了,难道还比不过几罐药膏?” 红螺这才没有说话,眼睛却红了。 青坞却笑:“娘子待你这般好,怎么还哭了?” 红螺被这么一问,眼泪反而汹涌而出,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带着点鼻音道:“那日娘子说了后,我回去想了许久,觉得娘子说得是。以前只觉得娘子刚回到府里,需要立威,决不能被旁人看不起,却没想到如此行径,平白给别人留口舌,害得娘子被人非议……” 青坞看了又笑,说:“我以前也劝你,行事收敛一些,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偏不听。好在娘子的话你还肯听。既然明白了,日后好生做事就行了!” 谢昭宁听着青坞的话,却又觉得一股莫名的酸意。 原来曾经的青坞,是这样的温软良善。 她是怎样让这么良善的人,为了她,一步步成为刽子手的?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0节 她身边的人都是恶人,可她们难道天生是恶人吗?她们不是从来就这么坏的,她们一开始也是纯善的少女,只是跟着她,为了她,被人引导,被事逼迫,一步步变得被人唾骂罢了。 看着眼前两个明媚鲜活的少女,她闭了闭眼睛,心里针刺般的疼。 红螺擦干了眼泪,却又道:“只要娘子原谅了我,我也没什么难过的。眼下奴婢已经明白了,日后全凭娘子吩咐。” 青坞劝红螺道:“你不必太过自责,你会如此行径,还是三娘子告诉你如此做的缘故。她们想污蔑娘子,想离间夫人和娘子,咱们也决不能让她们得逞。” 听着两个人说的话,谢昭宁笑了笑。 她道:“红螺,眼下我便交给你个事。你暗中打探谢宛宁或是谢芷宁身边的人,瞧着最近有什么丫头变动、突然出府或是发配出去,或是有谁的亲戚上门探亲。有什么都告诉我,尤其是谢芷宁。” 白鹭这件事父亲不愿再查,但她必须要查清楚。父亲满心觉得谢宛宁和谢芷宁良善,恐怕心里还认为是她所为,她便定要将这二人揭穿出来。 不过两个院子人员往来是十分复杂的,一个个去摸查,极难找出结果。 当日唯她带着两个武婢在雪柳阁,出了白鹭的事后,两个武婢则已经早被父亲发配了出去。但是武婢们一直与她在一起,也什么都不知道。当日也许知道情况的……唯有一人了! 那便是受了重伤,昏迷未醒的白鹭。 但白鹭是父亲亲自安置的,她又被父亲送去了何处呢。且白鹭如今,恐怕生死未卜,甚至有没有醒来也难说……但总要看看能不能找到白鹭再说。 青坞和红螺二人,不过是内宅女使,出了谢家连汴京的四个门都未必分得清,要让她们去探查是不可能的。 谢昭宁想起回来的时候,大舅舅除了给银钱给女使,还给了她一间笔墨铺子,同她说过,若有事要帮忙,找笔墨铺子里一郑姓掌柜便可,此人替他经营生意之事,甚是精明。 谢昭宁便又对红螺说:“你过两日出门一趟,去武学巷子找一家‘翰文笔墨铺’,寻里面一位郑姓掌柜帮忙,让他暗中找寻白鹭的下落。” 谢昭宁叫青坞捧了妆奁过来,从里层拿出一枚不起眼的葫芦纹玉佩,这便是大舅舅留给她的信物。前世这枚葫芦纹的玉佩竟是一次也没用过。 谢昭宁将葫芦纹玉佩在手里握了一握,给了红螺,告诉她:“见了此物,他必然信你,他也只信此物,万不可遗失。另外跟钱掌柜说,找寻两个武婢的下落,将她们救回来。” 两个武婢对她忠心耿耿,因白鹭一事被父亲发卖出府了。可她们也是无辜被冤,谢昭宁一定要将她们救回来,这样被发卖了,不知道要去哪里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救回来后即便不能留在内宅,辟个外院给她们住就是了。 知道此事的重要性,红螺有些紧张,颔首:“娘子,奴婢明白!” 青坞拿了根绳来,红螺将玉佩系了绳绑在衣襟上,藏在贴身的里衣中。 吩咐了二人此事,青坞便给谢昭宁打了水来梳洗。 谢昭宁看着槅扇外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亮起的风灯,想着府中之事。 谢宛宁和谢芷宁只是略微被她打压,并未真的伤及筋骨。而她真正的目的,还是要揭穿白鹭之事,只是究竟要如何揭穿,借力打力,却是个问题。 谢昭宁仍是沉思,眼下这二人势必极其谨慎,她想激这二人出手,露出破绽来。 * 雪柳阁中仿佛已经安静了,唯独偏门的屋檐下留了一盏豆点大的风灯,叫风吹得晃动,有个小丫头在守夜,靠着梁柱打瞌睡打得头点地。 一个浑身裹在玄色斗篷里的身影靠近了,她竟是独身一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风灯之下。 可这样的动静已经把小丫头给惊醒了,她道:“谁来了?” 那个斗篷下传出一个低柔的女声道:“是我。” 她虽没有露面,但那小丫头却似乎立刻明白了过来,连忙让开了路。 转过一座梁桥,便看到雪柳阁五间的主屋,主屋里还点着灯,在朦胧的夜色中透出暖黄的光芒,此人提步往里走,守着的两个女使自然也不阻拦。等入了屋子,只见谢宛宁正靠在美人榻上看书,伺候她的孙姑自她三岁回府就跟着她,最是熟悉她的习惯,因此烛台都点得亮亮的,叫谢宛宁好看得清书页。这烛光将谢宛宁的脸照得如同莹玉一般微透,微拢的长睫乌黑如墨,雪白的腮线,那红疹已经褪去得差不多了。 此时谢宛宁抬头,便是美人活过来了一般,她的声音在人后透出一种懒散的慵懒,并不像人前那般温和,道:“芷宁,你来了。” 来人摘下了帽帷,叫暖色的烛火一照,果然是谢芷宁。此时她未佩环钗,发亦只是松松一挽,脸上的表情甚是深沉,与平日里有些柔怯的她并不一样。问道:“姐姐身子如何?” 谢宛宁回道:“尚可,喝了药已经不痒了。”又叹道,“今日倒是差些连累了你,幸而成功让你脱身。你可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芷宁道:“却也不知,她说是无意遗失被谢明珊捡去,傻了我才信她这话。只是前几日她还听从于我去夺花冠,应该不会这般快怀疑我。”眼睛微眯道,“等我解了禁足,再去试探她一二吧,姐姐莫心急。” 谢宛宁便是一笑,道:“这是自然的,你我姐妹之间怎需说这些。我等你就是了。” 谢芷宁看着谢宛宁在烛火下笑的模样,甚是娇美。 她突然想起谢昭宁的模样,她的肤色如冰雪般,唇不点而朱,尤其是一双极其波光潋滟的猫瞳,若是认真看人时,有种摄人魂魄的惊艳。只是平日她为人太恶,竟没人意识到她生得有多好看。叫她这样的美人全心地看着,恐怕极少有人不会爱上她。 没有人意识到这点。谢芷宁是家中最常与之相处的人,所以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是心神慌乱的。蒋姨娘曾对她说过,她才貌并不算佳,可是谢宛宁不同,凭谢宛宁的才貌,日后高嫁是迟早的事,前途无可限量。 那么谢昭宁呢? 谢芷宁微有些出神的时候,听到谢宛宁柔和的声音说:“这些事,实在是多劳烦你了。” 谢芷宁这才回过神来,不再去想那个荒谬的问题。就凭谢昭宁的修养德行,如今的声名狼藉,哪家的好儿郎会想娶她为妻呢?她这想法当真是可笑。 她也道:“姐姐客气,姨娘曾说过,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只有合在一起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妹妹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 谢昭宁这一夜的睡眠倒是沉稳许多,并未再做噩梦。只是她一贯睡得不多,又习惯了早起。因此也不过是在卯时就睁开了眼。 只见帷幕已经是半挑开了,能看到半挑开的槅扇外,天已经是深蓝,几点寒星散布,青坞和红螺站在院子里,指挥着丫头女使们清扫落叶残枝。 看来昨夜下过了雨。 已经过了卯正,她们为何没唤自己起床? 谢昭宁觉得头有些沉闷的痛,想来是得了风寒。她坐起身来,用手试了下额头,似乎是有些发热。 谢昭宁喊了青坞的名字。 片刻后,青坞撩开帘子和帷幔走进来,手里还擎着一盏烛火,道:“娘子您多睡会儿吧,方才东院那边来传话了,说今日所有娘子的进学和请安都免了。” 谢昭宁记得以往在谢家的日程。若非初一、十五,或者节庆这样去给周氏请安的日子,谢家的娘子们都要在归风堂进学,再去荣芙院给姜氏请安的。 谢家是书香传世之家,一贯重视儿女的教学,规矩也十分严格。 哥哥谢承义如今在边关打仗不说,蒋姨娘庶出的儿子谢承义,年不过十岁,送去了国子监进学。剩下的几个姐妹都在家中进学。要学女训女戒,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不可只做那无知粗妇,说出去不像书香门第家出去的娘子。 谢宛宁和谢芷宁都在这样的教导下长大,谢宛宁八岁就会吟诗,十二岁就能写得一手漂亮的颜体,十五岁就能作诗,还能弹得一手箜篌。已是贤名在外的才貌双全。她的字还得到过平阳郡主的赏识,在高家的琼华宴上认她做了义女,由此地位已与普通闺阁女子不同,在汴京圈中亦是颇受追捧,父亲甚是与有荣焉。 而谢芷宁略逊色一些,却也能识得字,品得诗,比别人家的嫡女也不差。 不过谢昭宁却是例外,她在西平府的时候,大舅舅也曾教人请她识字断文,但她哪有那样的耐性,也没有人来管她。不是溜出去骑马,就是捉弄了先生,气得先生称病不肯来教她。西平府合适的先生也不多,久而久之,谢昭宁自然不学无术。 回来后,谢昭宁并非不想好生学。只是谢家规矩极其严,不得迟到早退,再加之女先生也对她很是严苛,久而久之,她便不愿再去学了。 这落在了父亲等人的眼里,更是她本就没有学识,还不精于学的证明。 谢昭宁皱眉,请安免了也是有的,依谢家的规矩,怎会连进学也免了? 谢昭宁从拔步床上下来,道:“也是睡得差不多了,不必再睡。”她看向青坞,直接问道,“究竟怎么了?” 第13章 此时红螺正好端着铜盆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衣裳的小丫头。一个圆脸活泼,便是谢昭宁醒来时,就听见她说要吃枣糕的青团。另一个害羞胆怯,是红螺带着的小丫头红绣。 两个小丫头放下衣裳的方盘,因是第一次贴身伺候谢昭宁,紧张又谨慎地屈身退下了。 青坞和红螺却都吞吐说不出来。 谢昭宁眼睛微眯,知道背后必然有事,道:“昨日你们已经知道了,咱们处的境况很是危险,稍有不慎,便会被人连骨头带渣子地吃干净。所以若是有事,不管你们觉得,告诉我是好还是不好——都一定要告诉我。” 祖母病得太重,谢昭宁什么话都不敢与她老人家说,只想着每日能去逗趣讨巧,逗老人家高兴就行了。她心情明朗,便能多活几年陪着她。能与她一起对付那些魑魅的,便唯有她们了。 两个人对她是忠心的,可却没有完全的信任,在她们眼中,即便有她昨日那番行为,她们只将她当做需要她们护住的孩子。 但是谢昭宁不需要她们这般的保护,她们才几年的修为! 想当年她嫁入顺平郡王府后,其实顺平郡王并不喜欢她,新婚之夜就去了边关。她从未见过顺平郡王,心中又有赵瑾,自然也根本无所谓。为了能在顺平郡王府得到权势,她想尽办法地讨了老郡王妃的欢心,暗中对付其他妯娌,终于成了老郡王妃眼中独一份的人。不过最后这些都是空。 看到娘子的眼神,青坞才叹道:“奴婢告诉了娘子,娘子听了可不要生气。昨个晚上,二娘子说疼痒难忍,夫人便照顾了她一夜,还从库房中拿了株五十年的灵芝来熬汤给她喝。因二娘子今晨还未见好转,夫人才传话说,今日的学堂和请安都一并免了。” 红螺便也不忍了,接着道:“范医郎昨儿个明明说了,她那病吃了药便无事了,怎又反复痒起来,不过是装可怜罢了。奴婢看来,她这病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了!” 青坞将旁边铜壶中煮好的木香汤倒进了琉璃盏中,递给谢昭宁。时年汴京之人,晨起后都要喝一盏煎点汤茶药。 青坞解释道:“不告诉娘子,也是怕娘子听了难受。” 谢昭宁接过琉璃盏啜了口,木香特有的味道弥漫开,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的。 也不怪她们隐瞒,以前的她听了母亲对谢宛宁如何好,总是会难受、生气。她生气也不说,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吵、去闹。 而谢宛宁又总是如此。 她表面看着不争不抢,若真的有了病痛,却会好好利用,不反复地病个三四次是没有完的。她这样的做派,更引得姜氏将心神放在她身上,觉得她体弱多病,日常更是关注她。 以前明明她和谢宛宁都一并得了风寒发热,她却倔强不肯说,可谢宛宁却能利用此机会,又是咳嗽又是发烧,闹得家里人仰马翻,使得母亲更关怀于她。可她见母亲心疼谢宛宁,更不想对母亲说自己也生了病,倔强忍着。 但心里总是不痛快的,还要闹些事出来,越发让母亲觉得她不懂事。如此两母女的误会就会越来越深。 这次之事,一开始本是说她伤了白鹭,谢宛宁卖个惨,什么也不用做就占了上风。可紧接着,她却揭穿了谢明珊,说是谢明珊诬陷了她,自然又是她受了委屈,引得母亲开始对她心软。谢宛宁自然不会听之任之,便借力打力,利用此次受伤,再次卖可怜。 说不定甚至是引导母亲暗中责备自己的——她病的起因是什么,还不是因了谢明珊算计,算来算去,总是能算到谢昭宁头上。谢宛宁越是病,就越是显得谢昭宁做过的事荒唐。 从前她最痛心之处,不就是见父亲母亲对谢宛宁好吗,她若是知道了,自然心里不好受,搞不好又要做出冲动之事,那便又闹得母亲不信她了。 这便是谢宛宁惯用的招数,也是愚蠢如她向来会踩中的伎俩。 青坞和红螺她们也明白,也见过了各种她耍泼的姿态,知道会导致极不好的结果,所以她们才不想她去。 但她如今听到,几乎要笑出来。这些憋屈,她不知道受了多少年,所以从前忍耐的种种,愚蠢的种种,都要算计回来才是。 何况她心中正盘算想如何激怒她们,引她们出手,才能找到她们的破绽,将她们给揭开。谢宛宁便这般送上门来了。 红螺见她不说话,就道:“反正夫人也说了不必去请安,娘子您的手伤又还没有好,咱们便在院子里玩,您前些日子不是说想种水仙吗,奴婢已经给您把种子要来了。” 青坞也跟着安慰她:“是啊,娘子您要是不想种花,咱们可以玩百索。以前在西平府,您玩起百索就不停呢。连都统大人叫您吃饭您也不会去!” 两人还像哄孩子那样哄她,睁着两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她,生怕她还生气。 谢昭宁却笑了笑,她道:“可是我也病了啊,总得让母亲知道才是。” 青坞和红螺一愣。 红螺说:“娘子,您可要三思啊!不如奴婢们陪您去老夫人那里吧,奴婢们今晨炖了党参乌鸡汤,您可以给老夫人送去呢!” 青坞则问道:“娘子,您怎么了?” 看到谢昭宁脸色似乎的确比平日更苍白些,青坞立刻想伸手试试谢昭宁的额头。 谢昭宁却别开了脸道:“无妨,昨日在母亲处烫伤了手,又受了寒罢了,并不严重。”又顿了顿:“总得去给母亲请安吧。以前总是荒废请安,眼下应当每日都去才是。” 两个女使听到此,很是有些警惕,但还是好言相劝:“娘子,您切不可冲动,您身子又还没好,还是在家中修养吧!” 谢昭宁却只是道:“青坞,红螺,你们二人可相信我?”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1节 两人自然都点点头。 谢昭宁就继续说:“那便听我的吧。党参乌鸡汤已经炖好了是不是?” 青坞道:“熬得浓浓的,娘子可要现在喝?” 谢昭宁笑道:“装起来吧,给祖母送一份过去,再给我备一份,我们给母亲送过去。今日是药行算账目的日子,母亲即便陪了二妹妹一晚,也要处理药行之事,想必甚是辛苦。” 红螺和青坞并不明白谢昭宁的意思,但既然娘子吩咐了,她们自然照做。 青坞飞快地给谢昭宁梳好发髻。红螺则亲自去了小厨房,敦促厨房的人把乌鸡汤装好。 谢昭宁垂下头,手轻轻地抚上妆台上那些华丽而又冰凉的珠翠,嘴角微微勾起。 * 荣芙阁门外。 青坞和红螺跟在她后面,一人替她提着乌鸡汤,一人挽着一件厚厚的斗篷。 三人朝荣芙阁中走去,只见荣芙阁甚是热闹,穿着绸缎的仆妇,戴着头巾的掌柜,围围挤挤地一团。外面的四方八仙纹方桌上摆满了账册,女使们往来不绝,将账册往屋子里送。又有已经整理好的账目,从屋中流水般地送出来。 今日是谢氏药行的掌柜们送账目来给姜氏看的日子。 谢氏药行是谢家最大的产业,是谢老太爷所创,后来交到了母亲手上母亲将之发展壮大。如今药行的分行已遍布汴京、钱塘和巴蜀,每年有如水一样的银子流入谢家。 后来母亲逝世,这药行也落到了谢宛宁等人手上,再后来临安时疫,她们以母亲在世时研制的秘方献给新皇,却说是自己苦心研制出来的,特被封为慈济夫人。 谢昭宁才回谢家大半年,这些仆妇掌柜对她多是陌生的,但见着她年纪尚轻却衣着精致,身后还跟着女使,便知道定是回府不久的大娘子,是谢家真正的嫡长女,纷纷恭敬地给她让路。 守在门口的两个女使含霜、含月见是谢昭宁来了,对她笑了笑,她们二人亦是贴身服侍母亲的,因是从姜家陪嫁过来的,对谢昭宁这样跟着姜家长大的娘子极亲近,道:“大娘子,夫人在里面处理事务,您直接进去就好。” 立刻给她打了帘子。 姜氏的西厢房布置得很是奢华,铺了缠枝纹的绒毯,多宝阁上琳琅满目摆着红珊瑚,玉如意,翡翠佛手,整屋的罗汉床、大小几都是金丝楠制成,透着隐约的金色亮光。搭配什么的谈不上,主要就是突出一个富丽堂皇。 姜氏与她虽然矛盾甚深,但是给她屋中布置的,也都是这样华贵逼人的东西。 谢昭宁突然想起自己屋中的那等富丽堂皇,与姜氏这边的摆设一模一样。谢宛宁屋中却不是如此,只是些清淡的装饰罢了。 谢昭宁走进去,只见姜氏的两个贴身女使正在帮她翻着册子,姜氏面前还站在三个女掌柜,皆是精明且稳重的面相。 其中一个微胖的女子身着团花纹的褙子,正满头汗地翻着册子:“夫人您看,这个月钱塘的流水少了三成,是因为川贵受灾,药材减产,咱们大部分的药材都是购于川贵所致……” 姜氏身后另有两人用算盘核算,告诉姜氏数额,姜氏又看了眼册子:“既是如此,怎汴京的铺子流水又未见少?” 女掌柜答道:“这汴京早先就有储存的药材,还没有用完呢,自然流水也未受影响。” 女掌柜这么一说,姜氏就不再问她了,只从春景手里拿过一只笔,将此处圈起来,道:“那下季再来回话的时候,看看是否有变吧。这本册子先过了。” 女掌柜明显松了口气。 账目一本本流水地过,女使们络绎不绝地出去,屋中忙得热火朝天。 谢昭宁看着母亲处理账本。 姜氏在管家上有些许糊涂,绝比不过蒋姨娘的。但在经营上却并不如此,她不会去计较些微的得失,知道抓大放小,将权限放给下面得用的人。这些都是好经营者的特征。不然仅凭得力的掌柜,也不能将药行发展得如此壮大。 姜氏百忙之中,才抬头看到了谢昭宁来了,有些意外,动了动嘴唇。 昨日事发之时,谢昭宁哭得可怜,姜氏觉得她甚是无辜,是被谢明珊冤枉了。但后来谢煊一说,姜氏又觉得他说的亦有些道理,这件事还有蹊跷之处。她本是想找个机会等昭宁来请安时同她好生说话的,可昨晚宛宁突然疼痒难忍,闹了一晚上,她脱不开身,竟将此事暂时搁置了。 但是说话还是比往常柔和一些,问道:“你怎么来请安了?我不是传话下去,今日的请安都免了吗?” 屋中的掌柜和姑姑们大都也是从姜家陪嫁来的,见谢昭宁来了,也给她恭敬地行了礼,带着众人鱼贯而出,将屋内留给她们母女二人。 第14章 谢昭宁则从青坞手中接过提篮,打开了放在桌上,又从里面拿了一只天青色的薄瓷碗,道:“我听说,因为妹妹的病,母亲昨夜彻夜的忙碌,今日又要料理药行的事,实在是辛苦,故早早地起来,给您送党参乌鸡汤来。” 她从壶中舀出鸡汤,递到姜氏面前。 姜氏半信半疑,谢昭宁还知道给她送鸡汤来? 此前昭宁不光对谢宛宁不好,对她的态度也很奇怪,她稍微说两句,谢昭宁总是不满,大吵大闹,进而连请安也不怎么来。或者她送了她什么好东西,却被她嫌弃扔弃,等姜氏看到时,要么出现在下人手上,要么被弄坏了扔掉,这才是后来姜氏不再明面送她东西的原因。这些实在是让姜氏生气。觉得她当真是在外面养坏了。 那她现在,当真改好了? 姜氏接过那汤,还热烫着,定是熬好了不久就给自己送了过来,不仅熬得浓,又将表面的油星都撇掉了,喝起来也爽口。 姜氏虽不那么喜欢鸡汤,但这样的鸡汤她却能喝两口。 她正准备尝尝的时候,谢昭宁轻咳了一声,红螺立刻要把斗篷给谢昭宁加在身上,道:“娘子您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您今日起身时……” 谢昭宁却急急打断了红螺的话:“红螺,不必多言!” 姜氏有些疑惑,正要问究竟怎么了,谢昭宁却道:“母亲先喝鸡汤吧,我听闻昨日二妹妹病了,她身子可还好?我还想着去看看她的,只是怕她身子还没好,反而扰了她休息。” 姜氏没曾想谢昭宁竟主动地关怀起谢宛宁来。其实在她心中,只是希望两人能和睦相处的,两个都是她的女儿,一个亲生,一个亲养,从内心说其实都是疼爱的。甚至因昭宁是从外回来的,平日对她的管教更在意一些,其实是生怕她走歪了影响了她自己的名声。昭宁从前总是对谢宛宁不好,哪怕谢宛宁百般示好,她都冷漠以对,甚至欺负谢宛宁。她一管教,昭宁反应又更大,她实在是没有办法。 她回道:“她已经好许多了。你想去看她自然是极好的,不过明日再去吧,她今日病得还甚重,怕过了病气给你。” 此时又有药行掌柜送了账册过来,因是前几月就耽搁的,实在是紧急,要姜氏过目。 谢昭宁见此自然道:“既然母亲要忙,那便不打扰母亲,女儿先告退了。”临走前似乎又想起什么,对姜氏道:“对了,母亲一会儿可还要去二妹处?若是要去,这鸡汤也可以给二妹妹捎一些过去。” 因谢宛宁病得实在难受,姜氏的确已经答应了宛宁,今日处理完了药行的事,立刻就去陪她。听谢昭宁问起来,姜氏不知为何心中觉得有丝别扭,随即才点头:“我知道,你先回去歇息吧。” 谢昭宁这才告退了。 谢昭宁对母亲这番反应毫不意外,凭谢宛宁的手段,定是这番的,她亦没什么感觉。 姜氏见她果然走了,收回目光,喝了口已经冷掉的茶,又叫掌柜们进来说话。 药行的事忙完,又要处理管事姑子报上来的家事,等忙完了已经快要晌午了。 姜氏只觉得腰酸背痛,捶了捶腰侧,春景极有眼色,上前帮姜氏轻捶着腰,一边柔声道:“夫人,方才二娘子身边的孙姑来传话,说二娘子那边已经备好了饭菜,夫人可要去陪二娘子用午膳了?”又顿了顿说,“二娘子为了等您,一直没吃呢。” 姜氏本还惦记着谢昭宁送来的鸡汤,一听谢宛宁还没吃饭,又皱起眉头来:“早便与她说了,我处理药行的事是没有时辰的,怎还等我吃饭!” 春景就笑着道:“二娘子这是生了病,便格外依恋您罢了。” 姜氏听到这里也是无奈,谢宛宁这孩子便这样,对她很是依赖,她道:“那快些准备过去吧!” 屋中女使们准备了出门的薄斗篷,又替姜氏换了件衣裳,一行人这才出门。 从姜氏所住的荣芙院到雪柳阁,当中正好便要经过进学的归风堂。 而谢昭宁带着红螺和青坞,早已等在归风堂靠近路的一侧的堂屋中。 归风堂立于风口之上,四面透风,若是不烧炉子,很是有些冷。毕竟仍是春寒,青坞冻得缩了缩手,打算去找人要了炭炉来,给谢昭宁烤火。 谢昭宁自己出门时倒是穿得多,不觉得有多冷,从书架上拿了一册《太平广记》看起来。 红螺问道:“娘子,都快晌午了,夫人当真会这个时辰走这边?” 谢昭宁翻过一页书,道:“放心吧,你娘子是不会错的。” 果然片刻之后,只见路尽头那一株黄杨柳树旁,出现了春景打头的身影。随即后面就是姜氏,还跟着一行拿各色物件的女使。 红螺压低声音道:“娘子,夫人来了!” 三人立刻动了起来,红螺将靠路一侧的窗扇打开,青坞则提起早已准备好的琉璃灯,虽是白日,但今日天气昏暗,还是点了灯看得清楚些。 谢昭宁则走到了窗台前,长案上早就铺好了纸笔墨,谢昭宁拿笔蘸墨练起字来。 当姜氏路过归风堂时,只见斜开的窗扇里露出些许烛光,将这黯然的天地照出一丝暖色。姜氏疑惑起来,问春景:“今日娘子们都不进学,归风堂里怎么有人?” 春景也疑惑:“奴婢也不知道,不然奴婢去打探一番,看是不是哪个丫头在里面忘了吹灯?” 姜氏却听到些悉数的动静,摆了摆手走近了几步,只听里面竟传来阵阵咳嗽声。 随即是青坞劝阻的声音:“娘子,您还是把斗篷披上吧,您咳嗽得太厉害了,若是病倒了可如何是好!” 然后是谢昭宁的声音:“……不碍事,不过是咳嗽几声罢了。读书便要心智顽强,古人有头悬梁锥刺股,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再者我若不仔细学,以后出去赴了旁人府上有什么诗词茶会的,我岂不是丢了谢氏的脸,叫母亲担忧了。” 姜氏心中微动,竟然是谢昭宁和她的贴身丫头,那个叫青坞的。 她们竟来了归风堂进学,没有回去歇息?谢昭宁似乎还得了风寒,可方才来见她的时候,谢昭宁又并未看出风寒的迹象。这又是怎么回事? 姜氏不由得更近了些,仔细听里面的人说话。 只听是又是红螺的声音:“娘子也真是的,昨天在夫人处烫伤了手,又得了风寒,若不是为了给夫人熬党参乌鸡汤,您的风寒又怎会更重……奴婢想和夫人说,您还拦着不让!” “不得在母亲面前说!”谢昭宁却出声打断了她,痛心疾首地道,“红螺,你向来冲动,也不听我的话。母亲正为了妹妹的病烦忧,连夜都要照看妹妹,今儿还要起来处理药行上的事……我若是再惹母亲担忧,母亲岂不是更劳累了!我病得再重,自己忍着就好了,告诉了母亲,不是让母亲心忧吗……” 姜氏听到这里,宛如心里被狠狠撞了一下。 昭宁昨日竟染了风寒,她怎的不知道,她也不告诉自己?且她为了给自己熬党参乌鸡汤,风寒还更重了,却不许女使告诉她! 谢昭宁从不在自己面前叫苦,她还以为……还以为是谢昭宁自己不想同她亲近。难道以前她只是怕自己担忧,所以不想告诉自己罢了! 姜氏不由得更走近了一步,只听里面青坞隐隐叹了口气:“娘子总是如此!还是要像二娘子那般,会哭会闹,夫人和郎君才会疼惜您啊!” 只听里面沉寂了一下,随即是谢昭宁的声音:“二妹妹的病已经足够母亲烦忧了,我既然是姐姐,自然要更懂事些才是……何况以前都是我的不好,与二妹妹和母亲过不去,其实我只是见母亲喜欢二妹妹多些,所以心里难受罢了,现在想想当真不应该的。”谢昭宁还是叮嘱丫头:“以前我病了,也从不烦扰母亲,毕竟二妹妹的身子体弱多病,母亲总是要照顾她多一些的,我要懂事一些,怎能再去烦母亲呢,所以现在也不能说,你们答应我决计不能!” 姜氏听到这里心神震动! 原来她真的病了,可竟是怕自己担忧,怕自己照顾谢宛宁忙不过来,因为体谅谢宛宁,体谅她的不容易,所以才不告诉自己! 且她还给自己准备了乌鸡汤,巴巴地送过来,却一句不让青坞提她的病。这却不像谢宛宁,稍有病痛,就反复折腾好几日,定是要她在她身边守着哄着的。 她疼惜宛宁没错,也觉得宛宁身子柔弱不易。可是昭宁这样的刚强,还不肯让她知道,似乎更是不容易,惹人疼惜……她明明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啊,在外面这么多年未曾得到她的疼爱,如今回来了,却病了还不告诉她,十分懂事地想。自己反而去照顾养女,没注意到亲女儿的病,哪里有她这样的母亲! 姜氏想到这里,听到谢昭宁咳得更重的声音,竟是一阵阵的心中酸软。她不再偷听,深吸一口气,径直提步朝里面走去。 女使们并未料到她会进去,连忙趋步跟上,屋中三人似乎都并未意料到她会进来,谢昭宁俱很是惊愕的样子。“母亲,您不是要去看二妹妹吗,怎么会到归风堂来……” 姜氏出身姜家,平日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样貌又明艳,故也是个性情中人,此时却抹了抹通红的眼眶,上前一步就将谢昭宁搂住怀中,立刻就是一句:“去看什么二妹妹,你病了怎能不跟我说,为什么要瞒我——病得重不重?” 第15章 谢昭宁却是一愣,想起她仿佛是第一次被母亲抱。 母女二人前世实在是误会太多,到后来几乎闹得见面就要吵。而谢昭宁初回府的时候,又见母亲疼爱谢宛宁,哪怕姜氏要来抱她,她也是避着姜氏的。 姜氏的怀抱极温暖,又带着一丝轻微的脂粉香气。自谢昭宁能走能跳后,似乎并没有人再抱过她,大舅舅不能抱,女使婆子们更不敢抱。她一时竟也觉得有些僵硬。 她看着姜氏原本画了妆容的脸,因哭泣而花了些妆,头上的金簪子也有些歪了。姜氏又说:“是母亲不好,竟不知道你病了,快些和母亲回去躺下,不要在这劳什子的归风堂了,都是你父亲出的主意,什么学堂要修在风口上,瞧把你冷的,脸都冻白了!岂不是要风寒更重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2节 随即她又转头斥责青坞和红螺两个:“你们二人如何照顾娘子的!她病了竟不来通禀我,我看该好生罚了你们才是!” 两个女使连忙跪下请罪。 谢昭宁才连忙说:“母亲,不干她们二人的事,是我不好,是我叫她们不跟您说的!” 姜氏却说:“是我和女使们不好,竟没注意到你生了病。你都病了,就不要再这样懂事了。快随我回去躺下!” 姜氏却不由分说,将她带回了荣芙院,叫她躺在自己的罗汉床上,叫了范医郎过来。 谢昭宁第一次躺在姜氏的罗汉床上,她看着姜氏叫了热水,让人煮了热茶,并且还是罚了青坞和红螺——罚了她们两个月的月例。然后坐到她床边来。 姜氏做到这里,看到谢昭宁睁着一双幽微的明眸躺在那里——寻常会躺在那里的,是谢宛宁,可是她必然会委屈地跟她撒娇,说自己怎么怎么不舒适,要她如何陪自己,要她做什么东西给她吃。她便随着她的意思就行了。 可是今天看到她躺在那里,姜氏却发现,昭宁的鼻梁长得和自己是一样的,略微有一点隆起,又往下勾去,十分的秀气。 这真的是自己嫡亲的亲女儿。 且她还乖巧地坐着,既不说不舒服,也不提什么要求,反而是一副有些不安的样子。 姜氏一时不知所措,一时又是心中酸软。 她摸了摸她的额头,察觉到她的额头十分热烫,便拧了热帕子,搭在她的额头上。然后认真地道:“昭宁,母亲跟你说,日后你病了,都必要告诉母亲知道,明白吗?”她顿了顿,道,“你一定要知道,母亲决不会因为照顾你二妹妹,而忽视了照顾你的。何况你是母亲亲生的,我更要弥补你才是。” 毕竟从未与谢昭宁说过这些话,姜氏竟还觉得有些不熟练,但是说出来之后,竟松了口气般。 谢昭宁亦是第一次听姜氏说这样的话。在姜氏心中,她是比谢宛宁重要的吗? 她道:“母亲竟还肯这样疼我,女儿最近时常在反省自己,分明是喜欢母亲和妹妹的,怎的要做那些事来叫母亲为难,请安也不常来,学业也甚是荒废,难怪母亲以前不喜欢我。只是那些害人之事,女儿着实没有做过的,还望母亲能相信于我……” 姜氏只见谢昭宁一向倔强,连句服软的话都是不会说的,没想如今她竟能说出这番话来。 平日本就温和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她倒也不稀奇,但这可是谢昭宁。想到这里,姜氏立刻擦了擦眼泪,拉着她的手道:“别的不说,虽然你父亲不相信你,但是母亲自然相信你没做过那些!你是我的亲女,想来与我是一样的性子,你看母亲平日风风火火的,似不饶人一般,可母亲是决不会去害别人的!” 谢昭宁嘴角微勾,母亲果然是没什么心机之人,这便是透出父亲私下对她说的话了,不过她也预料到了,不到揭穿的一刻,父亲是决不会信她的。 此时含月进来了,笑着在含霜端的盆中,拧了一块温热的帕子递给姜氏:“夫人略抹抹脸,哭得妆也花了。”又说,“我们也觉得大娘子平日性子和您是极像的。大娘子哪里是会做恶事的人呢!” 含霜也道:“正是呢!大娘子初回来的时候,奴婢瞧着大娘子就亲切得很,好似当年在府里看到了老夫人一般,咱们老夫人是多和善的一个人。” 谢昭宁长得是像外祖母的。 谢昭宁看了含月和含霜。这两位女使明显是帮自己的,她对她们没什么具体的印象,前世的她实在是过得太糊涂,只记得仿佛每次来,茶果点心都是准备得最好的,别的却不记得。 自助者人恒助之,她愿意努力,立刻就会有本就想帮她的人来帮忙。 谢昭宁还记得母亲身边还有个贴身服侍的叫春景,却是帮着谢宛宁的,后来跟着谢宛宁嫁入了镇北侯府,春风得意。这两位女使却没有印象了。还有后来跟在母亲身边的白姑,亦是十分忠诚,前世便是她最后来找了自己,只是她来了两次都不在,因也是外出办事了。 姜氏接过帕子,却瞪了含霜一眼:“我母亲去的时候,你都还没入府,哪里知道她老人家长什么模样,净是胡说!” 含霜笑嘻嘻道:“奴婢看过老郎君画的老夫人的画像,瞧着就和咱们大娘子极像呢!” 谢昭宁也笑着问:“我当真和外祖母长得很像吗?” 她曾是听说过,却并没见过外祖母究竟长什么模样。她只记得以前白姑曾告诉她,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外祖母就逝世了,母亲被外祖父拉扯大的,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大哥便是养大了谢昭宁的大舅舅,二哥却是从商了,在顺昌府经营着姜氏的丝绸和茶叶庄子。 外祖父对外祖母十分深情,这辈子妾室都没有纳过,只有母亲一个女儿。 故姜氏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亦是唯一的女儿,被父亲和两个兄长宠着长大的。虽已嫁为人妇,为人母亲多年,实则仍是单纯直接的性子。 姜氏笑道:“你听她们胡扯,不过是四五成的像罢了!昭宁,上次是母亲误会了你,这次也是母亲竟没发现你病了,都是母亲的不是。”都不等谢昭宁回答,就吩咐含月,“快,去把库房打开,将我那个十八层的妆盒抬过来,叫昭宁选些她喜欢的东西!” 含月她们找钥匙开了库房,很快就将姜氏所说的十八层的黑漆描金的妆盒抬出来,她们将每一层都打开,只见里面金灿灿的,珠宝堆砌,竟是各种各样的头面。有一整套嵌红宝石的,有金累丝楼阁簪,有的更是嵌了数颗明亮的东珠的。 谢昭宁总算是知道,姜氏平日珠翠满头是怎么来的了。 姜氏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头面之事,是母亲的错,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头面,拿去就是了。” 金银珠宝的她不要,不是不想要,反正前世姜氏也都留给了她。她道:“母亲,我不要这些。” 姜氏以为谢昭宁心中还是埋怨自己的。 姜氏一时踌躇,不知该如何才能劝昭宁要她的东西。她不要,她心里总是不安的。 正是这时,一身着粉底紫花褙子的女使脚步匆匆地进来了,是伺候谢宛宁的紫鹃,见姜氏正坐在谢昭宁面前,嘴角微微抽了抽,却柔和地笑道:“夫人,我们二娘子,已经等了您许久了呢!” 姜氏这才想起来,方才谢宛宁就派人来请她过去,她因看到谢昭宁的病,竟一时全都忘了! 若是以前谢昭宁还没回来的时候,这样辜负了谢宛宁的承诺,姜氏定要愧疚。可看着躺在床上的亲女,她却并没有这种感觉,这是她的亲女,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女,她的亲女也病了,她并不能就这样走开。 何况不知为何,她竟从心里感觉到了一丝不舒服,病了就喝药,饿了就吃饭,何以非要等她去。 谢昭宁知道姜氏的性子,最是耳根子软了,就笑道:“母亲,您还是先去看看二妹妹吧,我不过是风寒罢了,二妹妹许是有什么不好呢!” 姜氏却皱了皱眉,并未管谢昭宁的话,而是直接对紫鹃道:“你先带着范医郎过去吧,宛宁若是有什么不好就先看一看,大娘子也病了,我总得先照料了她再说。” 紫鹃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却依旧笑着道:“那奴婢告退了。” 她又严肃地看着谢昭宁道:“以后……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母亲……母亲怎会为了你二妹妹而弃你不顾。”可能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抿了抿唇又继续道,“反正只要母亲知道你生病了,是决不会不顾你的!” 说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对旁边的含月道:“愣在这里做什么,去给大娘子再打一盆热水来!” 含月并没有被训斥的不高兴,反而笑着端铜盆去了。 谢昭宁其实并未料到母亲会说这番话,她以为,现在的母亲还是极容易被谢宛宁左右的。 她也轻微一愣。 * 紫鹃还未回来的时候,春景就已经走了小路,去将发生的事告诉谢宛宁。 春景低声道:“二娘子一向是在夫人面前最得脸的,可要小心提防着大娘子。奴婢看着,夫人和大娘子似乎开始和好了……” “劳烦春景姐姐走一趟了!我这有一盒极好的信阳茶,是今年新采的,拿去与姐姐烹茶喝吧。”谢宛宁谢了她,又立刻让女使拿了一盒茶叶出来,那茶叶挪开,却是一枚红宝石的戒指躺在盒中。 春景将戒指握在手中,嘴角微勾,道:“二娘子放心,有什么事奴婢定会来告诉您的!” 谢宛宁笑着送了她走,待她走后,脸色却立刻冷淡了下来,她道:“姑姑,你说,母亲这是又重视了长姐吗?” 谢宛宁喊的是一个站在她身后,满头花发,模样很不起眼的老妇人,此人姓孙,是谢宛宁刚被找回府中,就到她身边伺候的。 方才春景在的时候,她不言不语,好似个聋哑人。此时她才从阴影中走出来,道:“娘子,您忘了姨娘曾经跟您说过的话吗,亲生的毕竟是亲生的,谢昭宁和姜氏两个人是天性的血缘相亲,哪怕谢昭宁蠢笨无能,但只要她没什么大错,长此相处,夫人都会渐渐喜欢上她,将您忘到脑后……” 蒋姨娘私下是同她说过此话,在谢昭宁还没回来的时候。不过此前,谢宛宁并未当回事,她只想着谢昭宁如此蠢笨,她稍使手段,就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她暴跳如雷气得想打自己却被人收拾,自己心里嘲笑却还要装出一副温良的样子,实在是爽快。 谢昭宁以为自己是嫡长女,便能如何吗?这家是她的,嫡长女的身份也合该是她的,她谢昭宁蠢笨如猪,怎么配得上嫡长女的身份! 可是如今,姜氏却被她三言两语哄骗了,比她哄了十多年还要管用。 不是生身的母亲,果然是靠不住的,谢宛宁心里突然闪过一丝这样冰冷的念头。 孙姑道:“二娘子放心,奴婢会暗中安排人去做的。只是眼下您还需要同夫人极好,以后才能得到夫人手上的药行。谢氏药行极是重要,得到了谢氏药行,便得到半个谢家了……” 谢宛宁却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她也知道要同姜氏交好,但是有句话她没有说,其实自从谢昭宁谢昭宁回来之后,姜氏的心思就已经在谢昭宁身上,似乎对自己隔了一层,再没有那样好了。面上看起来没有区别,不过是姜氏出于习惯罢了。 最好的锦绣堂当真是她愿意就这般让出去的?当时姜氏已经在选布置锦绣堂的用物了,她难道还能不搬?姜氏对谢昭宁时常严厉,对她却留有余地,是因为更爱她?不过是姜氏内心想将自己的亲女养好罢了。 白鹭之事发生之后更是如此,姜氏知道谢昭宁是被冤枉的,即便是昨夜照顾她,也是心不在焉的。 姜氏也是,她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姜氏竟如此轻易被谢昭宁骗过去。真的只是因为谢昭宁的手段吗? 她不能一直让谢昭宁这般得意下去。 谢宛宁放开自己的掌心,才显出几道已经掐得极深的红痕。又问孙姑道:“姑姑……那药可还在用吗?” 孙姑道:“二娘子放心,一直都用着呢。” 第16章 谢宛宁第二日撑着病体起身了。 不过不像往常那般去荣芙院。而是亲自到了小厨房,做了一碗五味杏酪羊,去了正堂。 谢煊刚下了衙门,在听管事说远在门外的两个儿子的情况。 李管事道:“大郎君在凤翔府立了功,斩杀了敌军叛乱,被封了巡检,不日就要回来了。小郎君在国子监就学,先生亦说是十分用功勤恳,写了信回来给您请安。” 说着李管事将一封信放在谢煊的案头。 谢承廉这孩子是蒋姨娘所出,同她一般天资聪慧,于进学上极有天分,是考进国子监做的监生。平日也不张扬,每月都要写信回来请安,谢煊对这孩子很是有些喜欢。不过这都是平平,最让他高兴的,还是李管事说的前者。 饶是谢煊平日常将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字挂在头上,闻言也忍不住欣喜:“大郎君被封了巡检,这事当真?” 李管事就笑道:“千真万确呢!朝廷封赏的旨意虽还未下来,但是大郎君已经传了话回来了。” 谢煊不由得站起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武将建功极难,此前谢承义不喜读书入仕,而是想从军时,他是极反对的,碍不住谢承义坚决,只能由着他入了伍。没曾想竟真能建功立业,比那些读书入仕的人还要早些,谢煊听了怎能不欣喜。他忍不住道:“一会儿去夫人那里也传了话,叫她知道这桩好事。” 李管事笑着应喏退下。 正是此时,谢宛宁提着食篮,笑盈盈地出现在了门口:“父亲因何事如此高兴?” 这几日府中都不太平,谢煊心中本就郁郁,有了这样的喜事,自然是心情爽朗。乍然见到自己最为喜欢的女儿来了,仍是满面的笑容:“是你哥哥传了好信回来。你母亲不是说你身子不好,怎的突然来了?” 谢宛宁提着食盒进来,她身质纤纤,因病容而面色苍白,极有几分弱柳扶风的美感。却笑道:“听闻父亲连日累于案牍,女儿心中放心不下,特做了父亲喜欢的菜送来。还有一幅字,是头前仿了父亲的笔墨写的,送来与父亲看看,指点一二。” 当年谢煊的字亦得到过时任翰林学士的赞赏,谢宛宁幼时,他公务还并不繁忙,便教了谢宛宁认字写字,谁想她竟颇有天分,将字写得十分好,她哥哥都远不如她。谢煊因此更是赏识这个女儿。他想着亦不能厚此薄彼,教一教谢昭宁写字,只是如今他公务繁重,何况女大避父,只能写了字帖给谢昭宁练。 只是谢昭宁于这些上并不尽心,字帖她并不怎么用。还应该要好生督促才是。 谢煊听了叫谢宛宁将食盒放在一旁,亲自打开她写的字看起来,很是赞赏:“你比原来又精进了,字骨得宜,浓淡有度,极好极好,果然是咱们谢家的娘子。” 想了想,谢煊又道:“过两日便是你堂祖母的生辰了,这次你堂祖母是过整寿,要去的世家公子们定是不少,你到时亦可好生看看。平阳郡主也要去,她早同我问及你了,说到时候会带你去见见同她交好的世家夫人。” 谢宛宁听到此,苍白的脸色亦浮出一丝红晕,道:“父亲说笑,女儿还并不想这些。” 谢煊却笑道:“你是我们亲养大的,才貌皆是不凡,写这手好字的贤名亦早已传遍汴京。咱们谢家女孩儿,若最有可能高嫁,便是你了。我对你亦是最满意的。” 谢宛宁才笑了,道:“多谢父亲关怀。父亲说最满意女儿……那长姐呢?” 谢煊眉头轻轻一皱道:“你长姐是她大舅舅养大,性子顽劣,极难管教。她出了几次宴会,外头对她的评价便不好起来,我也甚是头疼……只希望严格管教着,她能将性子养好吧。” 他只能缓缓吐了口气道:“若是家中女孩儿都像你这般贤德,父亲便放心多了。” 谢宛宁才笑了笑,这次的笑意荡进了眼睛中,道:“我亦是极喜欢父亲的。” * 谢昭宁昨日回锦绣堂后,却就着姜氏的话想了许久。 第二日去向姜氏请安,姜氏仍问她要什么,一定要给她东西,她就笑着说:“我想跟着母亲学打算盘。” 姜氏本以为她是要珠宝首饰,或是上好的衣裳料子,闻言极是惊讶:“你要学这个?”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3节 虽本朝并不抑商,可女孩儿还是多学琴棋书画的多,学这个的少。 谢昭宁又是笑:“母亲如何这般惊讶,您的算盘打得极好,我自然想学。琴棋书画固然很好,可我却想着能将药行管好,将铺子管得妥当,也是甚好的。” 昔年姜氏是姜家唯一的嫡女,但是于琴棋书画上并不通,女红刺绣更是完蛋。父亲虽然宠她,却觉得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总还得有一技之长的,便请了家中掌柜请她打算盘,谁料姜氏竟学得极好,于家中大掌柜一起打算盘也并不输,姜氏为此很得意。 谢昭宁是真的想学。其实琴棋书画她并不是完全不会,她的棋艺极佳。 她前世回到汴京之后,曾经在去寺庙求拜时,同一个僧人学过下棋。那僧人很神秘,昭宁未曾见过他的真容,但是这僧人说自己十分厉害,天下间少有能与他比的。果然后来昭宁与世家娘子们下棋没输过。她那时候没学多久就嫁人了,现在想想也觉得极可惜,她还是很喜欢下棋的,若是能与这个神秘僧人继续学就好了,不过现在还不得空去找此人。 其余的她兴趣不大,独独想将字练得好些,以后写字总不会露怯罢了。 可是打算盘她却是想学的,她觉得这样的好本事,无论到什么地步,都是有用的。昭宁后来过苦日子,饿过肚子,她知道一门有用的本事的重要性。学一些有用的东西,不管是人到了顺境,还是逆境,总是能用得上的。 姜氏听到她是真的想学,便来了兴致,叫春景去取了两把算盘来。 这两把算盘以小叶紫檀做成,触手温润,入手微沉,已经在岁月的拨弄中呈现出如玉一样淡淡的光泽。边角都包了刻丝银边。姜氏认真地同她讲什么是顶珠底珠,上珠下珠,有什么口诀。谢昭宁听得极认真,也学得极快,许多时候竟是教一遍就会了,姜氏甚是欣喜。 含月就在旁说:“大娘子却当真是夫人亲生的,就连这打算盘的本事,也是学得极快的。” 姜氏却道:“这还不够!” 姜氏随即让含月拿一些家中人情往来简单的账本出来,含月拿了两本,姜氏仍然觉得不够,又指挥她拿更多出来,直到含月抱了一大摞出来,姜氏才严肃了脸色道:“你回去好生练,就以这一摞来练,明儿个就给我查查,你若是能将这些都算了,算盘就是学会了!” 谢昭宁笑容微滞,她手伤未愈,才是初学,难道要算这么多账本? 含月便在一旁道:“夫人,似乎太多了,大娘子的身子还未愈呢!且大娘子又是初学,哪里能算得了这么多。” 姜氏这才回过神来,赧然一笑道:“以前在家中时,姑姑们逼我学打算盘,就是一次练这么多,我竟忘了你是初学。”又告诉谢昭宁:“你还是别练了,先等着,母亲有些东西给你。” 说着叫含霜一起,同她去库房里选东西。 含霜却看向春景,笑道:“只有我们怕是有些搬不动,还请春景姐姐一同前往?” 春景眼神微动,却只能笑着同含霜一起进去搬。等姜氏走了,含月就上前一步,低声对谢昭宁道:“大娘子,奴婢有话想对您说。” 谢昭宁抬头看她。 含月轻声道:“大娘子听奴婢一言,夫人这人就是这般,若是想对谁好了,便有些着急。其实大娘子不知,夫人背地里为您做了许多。您还没回来前,锦绣堂的布置,每一样都是夫人亲手选出来的。还给您备了四季衣裳,各式珠宝首饰,许多都是夫人直接从自己的嫁妆里拿出来的。就是她斥责于您,都还是每月都给您准备了,说是要给您攒嫁妆。不过夫人嘴硬,不肯说是自己给的……” 谢昭宁心中微动。前世白姑来看自己时,说是从她出嫁起,母亲就每年都给她准备东西。她却不知,原来自她回来起,母亲便每年都在准备了。 她总是以为,母亲以前是给了谢宛宁东西,没有给她的。 此时姜氏已经过来了,背后跟着抱了几匹布的含霜。 姜氏将这几匹布给她看,这些布薄如蝉翼,花纹典雅精致,入手软滑如水。谢昭宁亦是淫浸多年的人,一眼就认出,这是极贵重的蜀州春罗。就连当年她嫁入顺平郡王府后,也只能每年得几匹罢了。 姜氏道:“这是极好的蜀州春罗,你看看喜欢哪个颜色,选了母亲给你做件春裳,过两日便是你堂祖母的大寿,许多世家娘子、公子的都会去。你模样生得好看,穿了这蜀州春罗做的衣裳便更好看了。” 谢昭宁笑着看姜氏,她想起前世那些姜氏给她做的,可她却从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她觉得还是要和母亲交好的,但是有一个问题,却是她一直想问的,于是道:“母亲,我可能问您一个问题?” 姜氏疑惑,颔首道:“你问就是了!” 谢昭宁才轻轻道:“我想问母亲,为何前日的玉兰花头面,只给二妹妹准备了一份,却没有我的。” 这件事的起点,无非便是那个玉兰花的头面,她虽是为了赵瑾去抢这个头面,紧接着被谢宛宁等人诬陷,以致后来的万劫不复,可到现在,她却只想问问姜氏,为何当时只给谢宛宁做了。 姜氏想了想,眉头微皱道:“这是你二妹妹央求的,她说她喜欢玉兰花的花样,说想我为她做个金头面做生辰礼,她说既是生辰礼,便不能一模一样。母亲便想着给她做了……”姜氏语气一顿,仍是有些不好意思般,“你……素日里喜欢的却是海棠花,我便想着,等到了你的生辰,再做一个海棠花的给你。” 谢昭宁终于笑了笑,原来是这般。 虽然她早知道姜氏这边也必定是这些人搞的鬼,可是亲耳听到了,她还是心情舒畅了许多。 其实姜氏也有话想问谢昭宁,她想问平日送她的东西,她为何会丢弃或者送人。便是这些行为,最让她误解女孩儿是不喜欢她的。但是女孩儿才刚问了她问题,她又不想反问了女孩儿,毕竟明明一开始是她的不对。 谢昭宁伸手抚过蜀州春罗那软滑的质地,抬起头看向姜氏问道:“既然如今母亲愿意相信,过去那些事我并未做过。那母亲可答应我,您以后也都要相信于我。” 她们身旁有太多魑魅,谢宛宁有父亲的宠爱,有平阳郡主将之收为义女,还有个不知深浅的蒋姨娘和谢芷宁。她们想要算计她,算计母亲、祖母。她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接下来她要动她们的筋骨,她必然也不会是良善之辈,定然回击。 那么她希望,无论发生任何事,母亲都相信她。 母亲还不明白,她可以不帮她,但是她希望她能信她。 姜氏略微顿了一下,她眼前的女孩儿容色明明尚且稚嫩,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从她的眉眼间看到了什么极深的东西。其实她并不能明白谢昭宁是什么意思,为何说要相信她,难道后面还会出什么事吗?但是既然女孩儿问了,她虽然不明白,但也点头道:“昭宁放心,母亲会信你的。” 谢昭宁才粲然一笑,选了那匹最不起眼的,淡青色的春罗:“母亲,这个就好!” 她最喜欢这样春日怡人的颜色。 姜氏便从她手里将那匹淡青色的蜀州春罗接了过来,心里却犯嘀咕。 她觉得旁边那匹紫色绣了百蝶穿花的蜀州春罗更好看呢,穿上定是与女孩儿的气质相配,可是女孩儿选都已经选了,她再妄加干涉似乎并不好。 谢昭宁看母亲的眼神落在旁边那匹锦绣堆砌的布上,见那布完全符合母亲的审美,就明白母亲的心思,嘴角微抽。 幸好姜氏并不坚持,将布递给旁边的含霜,道:“明儿去给大娘子量了尺寸,给她做一件春裳。” 此时门外通传的声音响起,却是谢煊下了衙门回来了。 与往常眉头紧蹙,仿佛总是郁郁的他不同。今日的他神采奕奕,眉眼含笑,对着谢昭宁亦是点头。道:“这几日你倒是知道上你母亲这里请安了。” 谢昭宁便起身恭敬行礼道:“今晨女儿亦想去给父亲请安的,不过父亲出门上衙门得早,女儿便没有赶上。” 她看谢煊脸上控制不住的笑,暗想怕是发生了什么喜事,才致使谢煊如此高兴。 她虽然也有些好奇,但是也不想开口问。 谢煊闻言也有些意外,嗯了声道:“你若是一直这般懂事,便是最好了。” 谢昭宁只是笑了笑,对父亲屈身告退。 她想到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场景。那是在禁庭的时候,禁庭是一幢两层的楼阁,她在楼阁之上,时常能看到宫里往来的人。 其实最多的是看到赵瑾,他着玄紫翟衣,戴六梁冠,侍卫拱卫,身后是无数捧着熏炉、杌子等物的伺候的宫人,而百官们大气不敢喘地跟在他身后。这样的场景,比皇帝的排场都要大些。 可也看到过几回父亲,他的眉间仿佛郁结着含霜,脸上的沟壑比重重的峰峦都还要重,穿过宫门离去,身侧一个人也没有。她只是漠然地看着,一语不发。 第17章 待谢昭宁走后,谢煊同姜氏提及谢承义立了战功并封了巡检一事。 姜氏极是高兴,再加上初与女儿和解,满是喜悦,还要叫外面的仆妇进来,抬了铜钱去外面洒。 谢煊则拦住她道:“朝堂的旨意还没下来,不可这般张扬!” 姜氏亦是高兴昏了头,此刻冷静下来,道:“你说得是,等他回来了再说亦不迟。” 却是走到了方桌前,为谢煊斟了一盏茶,笑着递给他,道:“孩儿有今天,亦是多亏了郎君的提携,还望莫要嫌弃妾身这盏茶汤才是。” 谢承义虽是靠了自己立下的战功,但当初,却是谢煊花了功夫,将他送去了自己同窗的麾下。 虽姜氏的兄长也从军,但那时候,西平府大片还与汴京无法通信,自不能将孩儿送到兄长名下去。 谢煊与姜氏虽是老夫老妻,但对着姜氏毕竟还是有多年相濡以沫的情分,见烛火摇曳下姜氏容貌依旧明艳,此时心情颇为舒畅,笑道:“这便要给我奉茶了?” 却也斟了一碗茶,同样递给她:“夫人近日既要忙于药行,又要操持家务,甚是辛苦,更要饮茶才是。” 姜氏也接了过来,心中倒也有几分甜蜜。 谢煊在子女面前严肃,其实平日倒也不是不心疼她。就是前几日因着女儿的事,两个人闹得有些不合罢了。这般一碗茶,便都和好了。 她认真道:“我瞧着昭宁是已经改好了许久,这几日她颇为懂事。白鹭那件事,我相信绝不是她所为……” 听到姜氏提起谢昭宁,又对谢昭宁近日评价颇高,谢煊眉头微挑。他这几日忙于公务,除了谢宛宁来书房与他请安,甚至未见过其他家中的女孩儿们一面。虽然他还是不相信她能改好,但还是颔首道:“她若是能改好,自然是最好的。伯母家寿宴的事,你可与她说了?” 姜氏道:“这是自然!我还要好生带着她去呢,前几日聚会,我一直忙着不得空,都是她们姐儿几个同仆妇一起去,想来才因此惹出些事端来,这次我便亲自带着她们去。” 谢煊就道:“以前的事都暂且不提了。这次伯母的寿宴是整寿,往来的王公贵族亦是不少。昭宁和宛宁都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纪,该考虑着婚嫁了。你须得为她们好生留意着。芷宁的禁足我亦先解了吧,叫她一起去,她也快要及笄了,该考虑着婚嫁了。蒋姨娘如今不在府上,只能你费心给她操持了。” 姜氏自然点头,不过脑子里只想着昭宁和宛宁,对谢芷宁她并不留意。打算派个姑姑去盯着就是了。 谢煊要去沐浴更衣,今晚他便歇在姜氏这里了。 姜氏则想起方才昭宁还是并未挑选头面,于是让含霜将头面盒子搬了出来,打算挑了好的给昭宁送去。昭宁问及头面一事,想必心里还是想要头面的吧。 那她挑了好的给昭宁送过去,昭宁势必就不会在意此事了。 她正搭配得兴起,跟含霜说:“这个嵌了紫碧玺石的金累丝簪子好看,配方才那套红碧玺石的手串,我看昭宁以前时常这样配,她的品味与我倒甚是相似,都是极好的。” 含霜嘴角微动,夫人便是喜欢这些大红大紫的东西,以前大娘子似乎也爱这般,但如今大娘子早已是衣着素雅,可她又不能提醒姜氏,只能跟着笑:“夫人觉得好就是最好的,大娘子收到也高兴。” 春景却擎着一盏烛火,走过来道:“奴婢看着,这个嵌了东珠的项圈倒是极配二娘子呢!” 含霜看了春景一眼,没有说话,嘴角却轻轻一扯。 含月又指了另一个金玲珑的发簪道:“奴婢瞧着这个发簪配大娘子也好呢!” 正是姜氏搭配得热火朝天,三个女使也暗暗相争的时候,谢宛宁带着女使紫鹃来了,她因病弱而扶着紫鹃的手,走到姜氏身旁,盈盈一拜道:“母亲,女儿来给母亲请安了。” 姜氏看到谢宛宁,仍是温和地笑:“你来了,身子可已大好了?” 谢宛宁笑道:“已是好了大概了,这些天若不是母亲照料,女儿定是好不了这么快的。”随即又低声道,“昨日之事,女儿不知是姐姐也病了,竟一直痴缠着母亲,还要母亲来陪我,着实是女儿的过错。不知道姐姐身子好没有,女儿也想去看看姐姐。” 姜氏听她这般一说,心里也欣慰了起来。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两个女孩儿都这般懂事,她再满意也没有了。她就道:“你姐姐也好的差不多了,倒不必你去看她,明日我们一同去你堂祖母的寿宴,你定能看到她。” 谢宛宁也笑了笑,看到那满桌子摆得琳琅满目的首饰,想到方才在门外听到的话,她做不经意地笑道:“母亲将这些首饰搬出来,是要清理的吗?” 姜氏也毫不避讳,道:“上次给你送头面,却没给你姐姐送那事,着实是母亲没有处理好,如今总要给你姐姐补上才是。”又对她道,“对了,日后凡事,你就不要同你姐姐计较了,她也不容易得很。你身为妹妹,也要多体谅她才是。” 谢宛宁在一旁,快将手心都掐烂了,却只能强忍着笑道:“母亲说得是,女儿一定记得。” 她的眼睛映着槅扇外暗下的天,也跟着愈发的沉下来。 * 谢昭宁则已经在锦绣堂泡热汤了。 她体虚气弱,青坞便叫医郎开了药,每晚都用热水烫泡。 玉一般玲珑的脚放在黑沉沉的楠木桶中,更称得欺霜赛雪的白。 雾气朦胧中蒸腾而起,将谢昭宁的脸也拢在水雾与烛光中,莹莹如玉得像要化了一般。她靠着迎枕仿佛睡着了,长睫微垂。青坞小心地给她按着脚,柔声道:“娘子,今儿晚上,惠儿来回话说,听到雪柳阁似乎有打人的声音。不过只听到闷棍,听不到人声。” 谢昭宁睁开了眼,她叫青坞买通了雪柳阁外一个洒扫的丫头,若是有什么动静,便来告诉她知道。得知谢宛宁竟私下处罚小丫头,她笑了笑,原来谢宛宁也是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的。 她这些做法的用意,除了想要扳过母亲,便是想要让激谢宛宁和谢芷宁动手。她们二人,一个想要嫡长女的尊荣,一个同蒋姨娘一起,想要母亲手里的谢氏药行,甚至是正室的地位。就必须要把她算计下去。只要她和父亲母亲交好,就会更激发她们动手,想到后来祖母被生生气死,而母亲则意外身亡,谢昭宁眉头微皱。 蒋姨娘深不可测,只会比这二人更难对付,待她回来,这三人成盟,才是难以对付。必须在蒋姨娘回来之前,将这件事谋定。 此时门外响起细索的开门声,仆妇的对话声,谢昭宁和青坞对视一眼,是红螺终于回来了! 红螺此前已经见了郑掌柜一次。郑掌柜一听事态紧急,便说他会立刻去查,还说待有信儿之后,他就通过厨房采买的下人送信进来。昨日厨房采买的人刚传了信来,红螺连夜就出府去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4节 料得红螺连夜奔图,势必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谢昭宁立刻示意青坞去给红螺倒茶。 果然片刻之后红螺就进来了,她因为赶路额发凌乱,穿了件极其不起眼的素色短褙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包袱。对谢昭宁的第一句话便是“娘子,可是渴死我了——” 谢昭宁觉得好笑,让青坞赶紧给她递茶水,红螺也咕噜噜一口气喝了干净,才抹了嘴,眼睛亮闪闪地对谢昭宁道:“娘子,有消息了!” 谢昭宁立刻让她坐到自己跟前来,青坞则去把门拢上,谢昭宁才问:“如何,郑掌柜可找到樊星和樊月了?” 樊星和樊月便是她两个武婢的名字。 红螺道:“娘子,我初见这郑掌柜时,见他不过是个瘦小的老汉,说话是巴蜀口音,人也其貌不扬,还以为他并不厉害。谁知他竟真的有些门路,他查了郎君这个月送出府去的下人,竟沿着汴河边走边问,在颖昌府遇到了卖樊星和樊月的人牙子,将她们买了下来。” 谢昭宁听后心中一喜,竟将两人救了下来!其实她叫红螺让郑掌柜找人,并未抱太多希望。没曾想着郑掌柜竟真的能将人找到。 她问:“她二人如今在何处?人可还好?” 红螺笑道:“已经按照娘子您说的,把她们安排在了咱们两条巷子外的别院里,奴婢已经去看过了,樊星樊月还好生生的,就是瘦了一圈。她们见了奴婢,激动得抱着奴婢直哭呢。说要誓死效忠娘子!” 谢昭宁一时心中欣慰,这些她并不在意,只要她们活着就是好的。她又问:“可有白鹭的下落了?” 红螺继续道:“白鹭,郑掌柜的确也找到了。郎君将这白鹭放去了乡下的一个田庄,请了一对目不识丁的庄稼汉照顾她,郑掌柜在找她时,曾看到也有其他人在打探白鹭的下落。说他差点被这些人察觉,便使了个计谋,偷龙转凤将白鹭偷了出来。” 谢昭宁眉头微皱。有人也在打探白鹭的下落? 必然是谢宛宁的人,她们找白鹭做什么?难道想找白鹭杀人灭口? 谢昭宁暗自思忖,倒也并不慌。她问道:“郑掌柜将白鹭偷了出来,那她可醒过来了?” 红螺顿了顿,道:“醒是的确醒过来了。但是娘子,白鹭疯了——” 谢昭宁一时完全没有预料到,白鹭疯了?白鹭不过是受了重伤,怎会疯了? 红螺就道:“仿佛是受了什么大刺激,嘴里只会说‘不是我,我没有听到,不要杀我’,但是对于当日雪柳阁的事,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奴婢问了她许久都问不出东西来。” 谢昭宁皱起眉来,白鹭究竟看到了什么,能受如此大的刺激? 可是她已经疯了,又如何能问得出有用的东西来。 不知为何,又想起了白姑说的话。白姑说,夫人发现了家中的秘密,因此有人不留她。 红螺却也忧心道:“白鹭我们纵然找到了,但如今人也是废了,娘子,我们该如何是好?” 谢昭宁思索了片刻,其实她本就没想到竟能将白鹭找到,她们能找到白鹭是意外之喜。只可惜峰回路转,这白鹭却又是疯了,找来也没什么用。不过…… 谢昭宁眼中微光一闪,笑道:“许这也是好事呢,悄然传话出去,就说我们找到白鹭了。要做得像是消息自己走漏了那般模样。” 红螺有些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眼神微微一亮道:“娘子,奴婢立刻就去!” 第18章 堂祖母的寿宴却是越来越近了。 因堂祖母的寿宴是要大办的,榆林谢家也忙碌起来,父亲特地将家中一半的管事派去帮忙,又借了许多的桌椅过去。姜氏也常去帮衬林氏。 时年汴京举办寿辰,亦是可以请了专门的酒席司来帮忙,只是大寿这样的喜事,光是请人自然忙不过来,许多事还要主人家亲自操劳。 几个女孩儿自然只是准备自己参加寿宴的衣饰,就连谢芷宁也被她的教养姑姑抓着,闭门不出,誓要倒腾出一个光鲜亮丽得好。谢明珊也几次往来谢家,与谢宛宁商议衣裳首饰。 谢昭宁对这些却并不热衷,她正在陪祖母聊天。 周氏知道她要去参加宴席了,撑着病体,兴致勃勃地让梅姑将她年轻时用的箱笼打开,叫谢昭宁选来戴:“虽是十多年前的款式了,但都是好东西,蛮蛮若是喜欢,便直接拿来戴。若是不喜欢,便将上头的宝石珠子取下来,重新镶嵌了戴。” 梅姑笑吟吟地领着两个女使,去找了箱笼出来打开,映入谢昭宁眼帘的果然是极漂亮夺目的珠翠。虽经岁月洗礼,却仍然光华熠熠。谢昭宁笑道:“祖母不必谦虚,这些都是极好看的。” 周氏笑着捡了首饰来给她配,一边道:“咱们蛮蛮这样好看,定能在宴席上遇到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祖母怕是太看得起她,她在汴京中名声如何的坏,祖母又不是不知。 再者她的情感亦是坎坷太多。前世她奢求赵瑾而不得,后亦不知怎的,阴差阳错嫁给了他哥哥,其实凭她的身份,是绝没有机会嫁给顺平郡王的。她只知道大舅舅有一日神秘地告诉她,给她定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后来才知竟是顺平郡王。她亦不知道顺平郡王为何会娶她。 只是顺平郡王虽娶了她,却只在新婚之夜模糊地见过他一次,随即他就去了边关,再也不曾回来。故这桩亲事,渐渐也成了外人眼中的一桩笑话。 谢昭宁沉浸于回忆中,被周氏捏了捏她的脸才反应过来。 周氏笑道:“去就好生地去,莫要想那些,别人说的话,我们蛮蛮才不在意呢!你更要在这次宴席上,一雪前耻,叫人家都好生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谢昭宁也笑,握了握周氏的手道:“到时候若在宴席上遇到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孙女自会给祖母带回来!” 周氏听了才欣慰地躺回去,因病而枯瘦苍白的脸上也出现淡淡的暖色。 等到了宴席当日,家中越发的热闹起来。 正逢春日暖阳,今儿天气又大晴了。谢昭宁一大早就被几位女使,连带着姜氏派来的姑姑从床上撺掇起来收拾打扮。随后便被送到了影壁,三个女孩儿的牛车很快就出发了。 牛车驶出了谢家大门,摇晃之间,谢昭宁掀开了一些车帘朝外看去。 只见汴京的街道鳞次栉比,房屋挨挨挤挤,那樊楼高耸地伫立在前方,竟是当真琼楼玉宇,高耸入云,五彩的欢门上张灯结彩,往来的人络绎不绝,谢昭宁亦是看得怔住。她前世未能看到的景象,果然是如此的壮观!这也还只是汴京的一角呢,其余的地方又该是何等的繁华。 牛车又驶入了小巷中。但过了这小巷却又开阔起来,已经能看到东秀谢家高高伫立的粉墙,粉墙上也是张灯结彩,往来的牛车、马车络绎不绝,搭棚试灶的彩棚结出去五丈长,穿行的仆妇们都身着红色比甲,十分喜气。 她们由牛车送着,从后门直至东秀谢家的后院。 待牛车停稳,几人才被仆妇扶着,牵着手从牛车上下来。 谢昭宁入目便看到谢宛宁被谢明珊接住,她也穿得明艳俏丽,拉着谢宛宁的手笑着道:“祖母已经等了你们许久啦!你们怎的才过来,我们正在里面烹茶吃点心呢,你烹茶的手艺是最好的,快随我去,大家都等着你露一手呢!” 谢宛宁笑得和善,这样宴席的场合,她是极受追捧的。 随后谢明珊自又看到了跟在后面的谢昭宁,却是轻哼一声。谢昭宁才懒得理会她。 随后又有更多的牛车进来,下来一些衣着样貌极精致的娘子。一穿着褐色比甲的仆妇却站上前,笑道:“几位娘子都是咱们谢氏的本家娘子,随我这边来就是了。” 谢昭宁等便随着这仆妇往前走去。 东秀谢家与榆林谢家一般的宽敞,只是假石山水之间更见精致,穿过一道铺着水青石的宽阔甬道,到了东秀谢家的后花园中,此地更是开阔,以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分开,一侧是葳蕤的草木,接连着数道白桥。 另一侧是极宽阔的八卦亭,里头围围拥拥皆是女客,正将一鬓发微白,身着万字不断头纹杭绸褙子的老夫人围在其中,与她笑谈说话。东秀谢家的大房如今在外,便是二房林氏、三房白氏陪在老太太身边待客。 谢明珊因是现在家中唯一的嫡女,看到老太太便扑了上去,在她怀里撒娇道:“祖母,我带着宛宁姐姐来了!她烹茶的手艺最好了,一会儿请她点茶与您老人家喝,她还说一会儿要写字给您献寿呢!” 堂祖母余氏是个极和蔼的老太太,又极宠谢明珊,将她搂在怀里,笑呵呵地应下了。 此时谢昭宁等三姐妹上前给老太太见礼,老太太都一一笑着颔首,待她们都一样的的亲近。但等她们行了礼,谢明珊却拉着谢宛宁坐到了老太太的近旁,要展示谢宛宁点茶的手艺了。 谢宛宁做了谢家十多年的嫡女,又自幼被谢煊教导得才艺颇通。举凡汴京时下流行的东西,鲜少有她不会的,因此这样的宴席上,她总是这样被世家娘子们包围着,风头尽出。这亦是为何,即便谢昭宁回来,也丝毫不影响谢宛宁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她着实优秀过人。 只留谢昭宁和谢芷宁,过来给林氏和白氏行礼,林氏是此前就见过的,她与姜氏坐在一起,两人说话甚是亲热。白氏是三房媳妇,谢昭宁没什么印象,只见她长相秀致,神色却淡淡的,她们请安之后,便说有事起身离开了。 谢昭宁记得,这个白氏虽也出身书香门第,却与林氏不和,和姜氏也并不交好,有些嫌弃姜氏是武将家的出身。 只见姜氏果然在她背后暗暗翻了个白眼,谢昭宁看着觉得好笑。 母亲自嫁到汴京,为避免旁人说她是武将家的出身,没得风度修养,不如书香人家出身的夫人,平日是很注意自己在外的言行谈吐的。和各家夫人交往,也是收拾得体,绝不出错的。唯独在这白氏身上不太容忍。 姜氏今晨一大早就来了,已是忙了一晌午了。问了她来的路上可好之类的话,便有仆妇来请她去宴席上拿主意,只能匆匆告别,叫她和两个妹妹好生玩就是了,她今日怕是都来看不了她们。 林氏就对谢昭宁道:“你们女孩儿别拘束,咱们两谢都是一家人,今儿来的客多,我们未必能照料到你们,你们只管去玩儿就是了。” 谢昭宁和谢芷宁正应喏。 只见一年老仆妇匆匆跑来,对林氏道:“二夫人,平阳郡主来了!” 平阳郡主? 谢昭宁心头一跳,只见前方的夹道上,果然缓步走过来个衣着华贵,眉宇间透着几分威严的妇人。妇人身边还跟着一着浅紫色蜀州春罗褙子,戴璎珞金项圈,容貌娇美的女孩儿。却是对周围的场景很是不在意的模样。 两人被众星捧月地围绕着。不少世家夫人见到她,也立刻上前见礼。 这便是谢宛宁的义母,高夫人平阳郡主。她因母亲是郡主,早年时常出入太妃宫中,太妃见了极喜欢她,便也赐了她郡主的封号。这封号虽无食邑,却很是尊荣。何况这高家还有一特别之处,高夫人的公公,时任度支司正史,是父亲的顶头上司。使得高家于谢家而言,更是特别。 林氏立刻低声吩咐下人,去通传姜氏一声,毕竟平阳郡主是谢宛宁的义母,两家的交情算起来比东秀谢家要深。便是在正堂的谢煊也要传个话过去。 随即上前去,恭敬有礼地把平阳郡主请到八卦亭中,老太太也被仆人扶起来,因是长辈,虽平阳郡主是正一品的封衔,老太太不过是随着儿子得的从三品的封衔,平阳郡主也与她执了平辈礼,并道:“请老夫人的安。” 老太太笑道:“哪里哪里,郡主光临寒舍才是蓬荜生辉。” 老太太和平阳郡主分了主宾坐下来,此时谢宛宁上前给平阳郡主请安。 方才还十分严肃的平阳郡主,看到她却笑起来,将她拉到自己身侧嘘寒问暖:“宛宁何必多礼,我是你义母,便是半个生母一般。快随我坐下来。” 周围人立刻抬出圆凳来,平阳郡主拉着谢宛宁坐下,就连她身边高傲的女孩儿,也同谢宛宁亲热地说起话来。如此这般,就连林氏也没坐下的,显得谢宛宁身份尤其不一般起来。旁人看着她都带着几分羡慕。 谢昭宁看着笑了笑,这位女孩儿就是高夫人唯一亲生的嫡女高雪鸢。 而谢宛宁为何会被平阳郡主收为义女,旁人传说是因赏识谢宛宁的书法,谢昭宁却知道,是为了她的独生女高雪鸢。 据说有一次高家的琼华宴上,高雪鸢在院中玩耍,被一只毒蛇所咬。而正逢谢宛宁在高家参加宴席看到,便不惜性命,以口吮血,又以谢家祖传治蛇毒的秘药治之,才使得高雪鸢脱离险情。 高雪鸢是高夫人唯一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如何不疼,因此特将谢宛宁收做义女。平日只要是参加宴席,便将谢宛宁带在身侧,让谢宛宁得以结交世家夫人,使得她的好名声口口相传。 谢昭宁却觉得没这般简单,根据她对自己这位妹妹心性的了解,她竟如此巧合,随身带了解蛇毒的药?又恰好地看到了高雪鸢被毒蛇所咬? 只是事情已过去这么久,而谢宛宁现在的确是高夫人最心热的人,也不好追踪了。 但见着高雪鸢极热情地同谢宛宁说话,她又想到以后的事,她记得后来,高雪鸢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是镇北侯的嫡子。可却莫名其妙地,这位公子被撞见救了落水的谢宛宁,从此不得不娶谢宛宁。再后来这位嫡子继承了侯位,成了镇北侯,谢宛宁也因此成了镇北侯夫人。高氏母女气得要死,与谢宛宁反目成仇,但又奈何不了她。 她那时候已经靠着谢氏药行,母亲留下的秘方为己用,封了慈济夫人。 而因她此时还在亭中,自然也感觉到,那高氏母女同谢宛宁说完话之后,便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平阳夫人并没有说话,她身边的高雪鸢却轻哼道:“一个从西平府回来的野蛮人,如今也登堂入室了?” 高夫人则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鸢儿,不可这么说话。”却淡笑着看谢昭宁,“听说谢大娘子,前几日伤了宛儿的女使,我们也只是耳闻罢了,不知是否有此事?” 因谢宛宁救了自己唯一女儿的性命,高夫人认定了谢宛宁是极良善之人,对谢宛宁极是疼爱,亦是保护有加。 她说话的语气,虽仿佛只是问问。可是凭她这般身份说出来,旁人听了,只会没有真也听成了三分真,看谢昭宁的目光便充满了探寻。 谢昭宁笑着看向谢宛宁,这事在家中,谢煊一应让隐瞒了。如何外面的人还会知道?实在是让她不得不猜测,是否是谢宛宁暗中传出。若在旁的人家中,女孩们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可是她不一样,她是在西平府长大回来的,便是真的教养有问题,那也是大舅舅的教养不得当,与谢家其他娘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才是为何,以前她们能各种下狠手害她名声的原因。 谢宛宁似乎为她解释一般,连忙道:“义母,义妹,我长姐并未做过,她是极好的!” 高夫人却认定是她纯良,拍了拍她的手:“我看你才是良善过头,许多事你都是不知道的。” 谢昭宁就笑着屈身道:“回禀郡主,家中父母已查明此事乃是旁人诬陷,郡主这般问出,应是还不知道吧。外面不过是一些人云亦云的糊涂人乱说的,郡主聪慧过人,定是不会被这些流言蜚语影响的。” 高夫人表情一凝。以前她不是没有这般为谢宛宁撑腰。可却是第一次让谢昭宁这般说回来。且她说的话又是这般有理有度,得体恰当,又恰好为自己澄清了。 于是她也只能笑笑:“不过问问罢了,既然不是便最好了。” 谢昭宁看到她脸色不虞却依旧面带笑容,她不会让高夫人就这样平白说嘴,日后只会给她的恶名添砖加瓦。而她的话有理有度,高夫人便是不满也说不出什么来,难道要亲口承认自己是糊涂之人不成?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5节 林氏却是八面玲珑的人,笑着上前道:“方才宛宁烹的茶正是好的时候,郡主可要品一些?” 这般便把事情都抹了过去。八卦亭中又恢复了笑语喧嗔,旁人又说起高雪鸢的婚事来:“……听闻娘子与镇北侯家的二郎君定亲了呢,那样的人家,便也就是高娘子才能配了……” 这镇北侯家勋贵传世,虽并非最权贵的世家,但嫡子毕竟有世子的封爵。因此哪怕生性高傲,高雪鸢也露出些含羞之色来。高夫人对这门亲事也颇为满意,脸上露出淡淡笑容。但随后却握了握谢宛宁的手,柔声道:“宛儿,你是我的义女,我定会与你找个不比你妹妹差的亲事。” 谢宛宁便笑了笑道:“多谢义母,只是女儿孝敬您,图的也不是此。” 众人的吹捧声不绝于耳,谢昭宁却听得笑了出来,她倒是十分期待日后谢宛宁的亲事的。谢昭宁觉得坐在八卦亭中毕竟人多,便跟林氏告退,她看了看八卦亭周围散布的桌椅,自觉找了一处最偏僻的坐下。 面前小几上放着数盘瓜果点心,谢昭宁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慢慢磕着。 青坞蹲下来,给她倒茶道:“娘子方才说得好!不该叫她们言语上说了您去。” 谢昭宁就问她:“来之前你不是叮嘱我,莫要惹是生非吗?” 青坞却挑眉说:“可是娘子回得好,就是该回。何况是她们无礼在前!娘子为何要忍!” 青坞毕竟是跟她一起同西平府回来的,还是有三分脾性的。谢昭宁听着觉得好笑,从桌上抓了把瓜子递给她,主仆俩一起啃起瓜子来。 正是此时,只见月门传来一阵骚乱。因不知发生了什么,诸位娘子夫人们都抬头看去。 随着几位小厮引路,竟有一青年缓步而来。他着一身月白色直裰,戴白色玉冠,容貌生得清俊,还摇着绢面折扇。身边是众星捧月般的下人,排场竟比方才平阳郡主来时还大,一看便知家世不凡。 待这位郎君一露面,谢昭宁分明地看到,世家娘子们都骚乱起来。她旁边一个梳着凤尾髻,看起来十分矜持的娘子甚至忍不住激动道:“……是定国公顾家的三郎君!” 这青年缓步而来,别说是林氏,就是老太太和平阳郡主,也从原地坐起身去迎。众娘子们更是纷纷激动得站了起来,但因身份不够高,又不是主人家,自然是不能上前迎的。 谢昭宁看着这青年,若有所思。如今的汴京中,除了皇族之外,有顾李高盛四个极盛的家族,高夫人所在的高家便是其一,可这顾家,却是真正的炽手可热。据闻定国公的长女入宫为贵妃,定国公又领了枢密使,颇受君上重用。这样泼天的富贵,整个汴京一只手也是数得出来的。这位顾三郎君,就是定国公顾家的人。 这样的人物,谢昭宁却并不了解,毕竟她前世心神都在赵瑾身上,如何注意得了旁的人。 只是随着旁边娘子的热议,才对这位顾三郎君更是了解一些,这位顾家三郎君虽并非定国公家的世子,却生得极其俊美,又因荫蔽做了左司郎中,是如今极炽手可热的郎君人选。整个汴京的娘子有多少是盼着要嫁给他的。听说这位顾三郎君的母亲,与堂祖母是亲姑侄,否则人家也是决计不会来的。 与他相比,方才高雪鸢所定亲的镇北侯家的嫡次子,似又比较寻常了。 因此她也面色微红地看着顾三郎君的方向。只是她已经有亲事在身,不过看看就罢了。不过不仅是她,在场又有几个娘子是不看的,毕竟那可是定国公顾家,若是能与顾家沾染,自然是泼天的富贵。 顾三郎君风度翩翩地回了堂祖母的话,随后才朝着白桥那边去,那边也进来了一些郎君,正在请顾三郎君过去说话。旁边的诸位娘子们也都骚动了,竟纷纷起身去看。 谢昭宁自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的,何况,也无意参与这种纷争。 赵瑾便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美男子了,五官如刀凿斧刻般精致,身姿挺拔如松,端然而立时飘逸出尘,只要他出现的地方,大家就不会注意到旁人。何况他才学卓绝,隐瞒了身份在世家中行走,竟还考中了贡士。这般才貌双全,所以最后才能成为权御天下的狠人。 可那又如何呢,她费心追逐了一世,又有什么好结果吗。 粉骷髅,肉白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好好地磕她这一把瓜子吧。 谁知她正慢悠悠地嗑瓜子,却听旁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劳烦这位,能将你桌上那碟果子给我吗?” 谢昭宁转头看去。 只见一陌生青年竟蹲在她不远处,掩映在一片刚发了芽的垂柳之下,方才竟无人注意到他。 应是方才随着那些郎君们一起进来的吧。 这青年十分的奇特,他是生得极好看的,修眉俊目,下巴狭长,头发如羽缎一般半挽,眼角边还有一颗淡红色的小痣。只是他皮肤极白,仿佛是极少晒太阳的模样。若说赵瑾的长相是青松挺拔于凛冽冰雪之中,那这位青年的样貌就是闲云深山中偏长出一枝箭竹来。 最为奇异的是,他这样一副贵公子容貌的人,却偏生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普通青色布衫,谢昭宁分明地看到,布衫的衣角因洗得太多,甚至破了一个洞,叫他打了个补丁补上,仍旧穿着。 他的神情是极放松的,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身上穿的究竟是布衣,还是绫罗。 而他的眼神,亦没有看她,反而认真地凝望着她桌上一盘普普通通的樱桃,仿佛极渴望吃两颗的模样。 谢昭宁的嘴角轻微抽了抽。 这位宛如贫寒书生模样的人,是怎么出现在谢家的宴席上的? 且还问她要桌上的果子吃。 他当真是乞讨的不成? 且也不知道为什么,谢昭宁看着他的脸,有种心惊肉跳的熟悉感,仿佛极具危险,可是她一点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了。 第19章 此人究竟是何人, 自己在哪里见过,为何会记不得他是谁呢?若是能给她危险之感的人,定是朝野中极不得了的人物, 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可她怎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呢。 青年问她要果子吃,见她竟然没动,又抬了抬手, 他的手修长匀称, 指节分明, 干干净净似乎没有半点薄茧。再度示意到, 他要的是她桌上那盘樱桃。 那樱桃水灵灵, 红馥馥, 在春日暖融融的太阳下显得玲珑剔透,是仅有这个时令, 才会有的珍品佳肴。但是刚才谢昭宁尝了一颗,她觉得太酸了, 便放在那里没有吃。 既然他要, 谢昭宁自己又不吃,便发了好心, 端起樱桃递给了他。 青年抬手将这盘樱桃接过来, 也对她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自然,谢昭宁上辈子还是和不少神经打过交道的, 因此并不怯场, 也回笑道:“你客气了。” 他用手指捻着樱桃梗,挑来挑去, 选来选去,似乎要选一颗最好的放进嘴里。那样骄矜的模样,绝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可是神态懒懒的,看身形略有瘦削,应是哪个读书人家的郎君。他选的时候倒也问她:“旁人都去看了,你为什么不去看呢?” 因方才的事已经隔了一会儿,谢昭宁片刻间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但是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看到了白桥边围围拥拥的一堆人,以及正站在桥头,在三月份的春日里,仍然摇着折扇,仿佛十分风流潇洒,正在左顾右盼的顾三郎君,立刻知道了他指的是什么。 她淡淡道:“我嫌冷。” 青年也是一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笑得抽抽搭搭,头埋进手肘里。 紧接着抬起头来,菱形的双凤眼都因此染上了一丝水光。 谢昭宁觉得纳闷,有这般好笑吗? 笑完他终于选定了一颗最红最大的樱桃放进嘴里,但是紧接着,他的笑容就凝滞了。 不过那也只是片刻之间,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将樱桃咽了下去。他道:“这樱桃的味道好得很,你可要来两颗?” 谢昭宁道:“方才已经尝过了,不用了。” “哦。”他的语气有些失落的样子,说:“你这样就没这么好了。” 不知是在说竟没告诉他樱桃的味道差,还是在说她不肯吃。 白桥上人流涌动,随着顾三郎君等人准备去蹴鞠,娘子们也都纷纷散去,三三两两地回到八卦亭外。 人潮涌动中,娘子们都脸色微红地在讨论,说这顾三郎君是何等丰姿,家世又是如何出众,若是能嫁得他,此生便也是无憾了。 等谢昭宁再度回过头来时,发现方才那个青年已经不见了踪影,原地唯余垂柳轻拂。因他本就与这豪华的盛宴格格不入,如此这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若不是谢昭宁桌上那盘樱桃也跟着被带走了,她都怀疑方才遇到那人是一场梦境。 谢昭宁神色微顿。虽然不知道刚才那人究竟是谁,并且看着仿佛一副落魄书生的模样,但是能给她极度危险之感的,定不是什么好人,能离远一些就远一些,他这样自己不见了最好。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众娘子们在八卦亭也不久留,又做了一会儿曲水流觞的茶会,待谢家的仆妇们来请,才纷纷起身前往宴席。 谢昭宁带着青坞两人前往宴席。 以前这种时候,多半是谢芷宁同她走在一起,与她说话。但是出了玉瓶那样的事,她自然也知道谢昭宁对她有了防备,对谢昭宁只是淡淡的,她这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亦是通过此来试探谢昭宁。毕竟以前她也有不高兴的时候,通常谢昭宁也是要去哄她的。只是如今,谢昭宁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和心情。 谢宛宁与谢明珊和高雪鸢三人结伴,她们被一群世家娘子簇拥着。而高雪鸢又是被谢宛宁和谢明珊所簇拥,因着家世极好,又因着未来极好的亲事,高雪鸢在这群贵女中自是地位最高的。 谢昭宁这般的无人理会,倒不是她家世差,榆林谢家虽不是权贵豪绅,在汴京也能算个中等世家了,而是她的名声,旁人都敬畏有加,不想与她走在一起而已。谢昭宁自是无所谓的,她慢慢走着,亦看看初春萌发的新芽,半坡上浅粉色的杏花、李花。 谢昭宁驻足看花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有什么人撞到了她的背后。她回过头,竟瞧到了一个小豆丁跟着自己。 豆丁极瘦弱,但也到她的手臂高。她穿着件浅黄色绣缠枝纹的半臂,又着淡蓝色湘裙。头发只简单梳了个双鬟髻,也只戴了两朵比指甲盖略大的珠花,系了浅粉色的缎带,在春风里柔和飘动。因为瘦而显出极尖的下巴,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见她望回来看到自己,小豆丁也有些怕般退了两步。 谢昭宁觉得好笑,这个小豆丁倒是奇妙了,只约莫十一二岁大,瞧着仿佛十分怕自己,可又要跟着自己。 她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跟着我?” 小豆丁胆怯了一下,却一溜烟退开跑了。 谢昭宁:“……”她知道自己在世家娘子中名声极不好,但也不至于见到自己就跑吧。 方才她说话的声音分明是极和善的。 她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再理会,仍提步朝着宴息处的方向走过去。 宴息处正是众娘子和郎君给堂祖母献寿礼的时候,各家的大礼都早已经抬进库房中了,眼下轮着小辈们上前献礼,不过是搏个彩头罢了。随着女使的唱声,众人将自己备好的礼献上,谢昭宁踏进宴息处时,正好听到唱了谢宛宁的名字。 只见谢宛宁款款而入,随即她身后的两个女使抬着张方阔的长几入内,又在上面铺了红纸。谢宛宁对着堂祖母微一屈身,才转过身,提笔挥洒而下,却不止写了一个字。她手腕遒劲,笔法淋漓,待字成笔落,她也松了口气,随即女使将她已经写好的字抬起。 只见这张红纸上,中间是以颜体写的一个寿字,四周竟还用各种书法写了十六个寿字。 谢宛宁的字写得极好,众人都是知道的,她便最是靠这手闻名汴京。见这写法别具匠心,竟是草书、隶书、楷书都各有特色,围观的郎君娘子们便发出一阵喝彩。 谢宛宁屈身道:“堂孙女小作,上不得大雅之堂,还请堂祖母见谅了。” 堂祖母却笑道:“你这手字,比你几个堂兄写得还好,哪里要自谦了!” 周围的郎君们将目光落在谢宛宁身上,仿佛透出些爱慕之色,谢宛宁却仍然保持谦和的笑容。谢昭宁却见她抬头在郎君中望了望,似乎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人,眼神略有些失望。 谢昭宁笑了笑,谢宛宁却是她见过的极厉害的人。她容貌并不算极出众,但修得温婉贤良,又会得琴棋书画,诸类风雅之事。她还会与人眼色,欲擒故纵,前世除了谢明珊等,亦有不少郎君对她沉迷,有她的地方时常追随。她记得家世最好的是兵部侍郎家的公子,为她鞍前马后,想要打动美人心。只可惜他对于谢宛宁来说,还并不够身份。 不知是不是在看那顾三郎君,不过此人方才只是露了个脸,就再没有出现过。 谢昭宁给堂祖母备下的寿礼是一双暖和的护膝,听祖母说堂祖母有老寒腿的毛病,也好送她一对护膝叫她冬日里能暖和些。不过也不想当场送,早在方才就让人给堂祖母送了过去。 她并未在宴息处久留,而是一转身,进了旁边与娘子们歇息的茶室。 众位娘子们正在议论方才见到顾三郎君之事,谢昭宁坐下,抓了一把瓜子来继续磕时,听到旁边的两位女娘子发出失望的讨论声:“顾三郎君是不是走了,本还指望能在宴息处在看到他呢!” 圆脸的说:“顾三郎君是什么身份,他是谢家的上宾,不过是来与谢老夫人见礼的,见了礼自然去前厅见那些大官去了,怎会与这些郎君们混在一起。听说本来卫郎君也是要来的,但是人家听说那个谢昭宁要来,便不来了!” 谢昭宁嗑瓜子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们说的卫郎君,指的就是赵瑾。 早年赵瑾在汴京世家中行走,是隐瞒了身份的。 赵姓乃是国姓,旁人一听他的真名,便会知道他身份不凡,而赵瑾最厌恶士族那一套,是不愿受身份束缚的人,因此他自称是高家的外侄来投身,名卫瑾。旁人并不知其实他出身皇家,身份显赫。 但即便不知道,赵瑾生得俊美,又在今年过了礼部的考核,中了贡士,世家娘子们也是对他趋之若鹜。 又听另一个长脸的娘子说:“我若是他,我也不来!那谢昭宁虽家世尚可,容貌据说也丑,又是从西平府这等野蛮的地方回来的,既无礼数也无内涵。听说这满汴京的儿郎,怕也没几个想娶她的,嫁娶艰难得很。倒是不如她的嫡妹谢宛宁。同是嫡亲的姐妹,怎的却差了这般多。” 两人说罢,圆脸的那个见谢昭宁突然停顿不吃,还问她道:“这位娘子看起来倒是有些脸生,你是哪家娘子,可是知道谢昭宁此人?” 谢昭宁虽恶名在外,但毕竟旁人只是听说,不一定都见过。因此并未认出她。何况传闻中的她,不仅品行低劣,手段恶毒,怕是连青面獠牙、三头六臂也要生出来了。 谢昭宁才回过神来,只是笑了笑:“偏门小户的出身罢了,两位娘子不必管我,你们说就是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6节 长脸的又道:“你还是也听听罢,日后遇到了这个活阎王,你也能避着她些走!”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两位娘子所言,我都记下了。” 此时谢昭宁听到一阵动静,抬头一看,是谢明珊捧着一锦盒缓步走进来,准备要上场了。因她是嫡亲的孙女,故最后一个上场,眼下还并未轮到她。 她似乎对自己盒中的东西甚是小心,只盯着这锦盒,走路时竟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姑娘身上,手上的锦盒顿时跌落,里头的东西也撞落在地上碎成了几块,竟是一块玉佛手! 谢明珊见东西碎了,心中一急,立刻抓住那小姑娘道:“是你撞我,眼下你把我的玉佛手撞碎了,你说怎么办!” 谢昭宁却又看到,那小姑娘正是方才尾随在自己身后,却又不说话的小豆丁。她吓得脸色都白了,又是着急又是害怕道:“姐姐,我……我没有撞你,是你走路撞着了我身上的。……我……我不是……” “你若是没有撞我,好端端的,我手上这锦盒难道会自己滑落不成?”谢明珊却因怕被人指责,强词夺理,渐渐镇定下来,要把事情诬陷到眼前这个小豆丁身上去,还说,“谢明若,不就是上次我拿了你的玉佩忘了还你,你何故要这般害我!这可是我要给祖母的寿礼,长辈若怪罪下来,我看你如何吃罪得起!” 谢明若! 听到这个名字,谢昭宁却顿时想起了这个小豆丁是谁。 谢明若是谢家三房的庶女。 而她与谢明若,关系却是不浅。 她有次参加谢家的宴席,因不被众人喜欢,便自己出来游走,看到有个小豆丁躲在假山后哭,便过去问她是怎么回事。小豆丁颤颤地捧出一只已经碎掉的、琉璃做的蝴蝶,说是嫡姐让她替她拿着,但是不小心摔碎了。若是嫡姐知道她将蝴蝶摔碎了,定是要责罚她的。 琉璃并不是贵重之物,方才在席间,谢老夫人给所有的嫡女都赏了一只,不过是拿着把玩罢了,谢昭宁听了,便从衣袖中捧出自己的那只琉璃的蝴蝶。跟她说:“你拿去给你的长姐吧,她就不会怪罪你了!” 她的那只琉璃蝶,与谢明珊的不同,翅膀透着幽幽的蓝,比谢明珊的那只还要好看一些,是她特地从谢明珊手里抢来的。 可是看着小豆丁哭得难受,她便想,我没有这个东西,又不会被责罚。 后来她被关在宗正寺了,已经嫁为人妇的谢明若竟然来看她。 托了许多的关系,塞了很多银钱,托了狱卒定要对谢昭宁好一些。随后走到她身前,打开了食盒,将里头的东西一样样地摆到她面前来,告诉她这个是怎么做的,她用了什么新鲜的食材。那个汤又用了最新捕捞上来的江鱼,琳琅满目,宛如宴席,因为那日是除夕。 最后,她将那只翅膀透着幽幽的蓝的琉璃蝶从食盒中拿出,轻柔又小声地说:“人家都说昭宁姐姐歹毒,是个坏人。可是我知道你不是的,你定是个极好的人。” 幽蓝的琉璃蝴蝶落在她的手心上,像一只真正的蝴蝶那般,微闪着荧光。 她将琉璃蝴蝶握在手里,感受蝴蝶翅膀扎进掌心中,却宛如年少的自己回到身上,本以为再也不会哭出来的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到了那个地步,还有一个人相信,自己是好人。 若不是她上下打点,那段宗正寺的时光,她不知要受多少刑罚,多么难熬。 此时场中的谢明若已经被逼得哭了出来,而周围之人毕竟顾及谢明珊是嫡出,谢明若是庶出,不敢上前说话。谢昭宁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陷入回忆之中,而是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将还是小豆丁的谢明若轻轻往身后一拉,笑道:“谢明珊,分明是你自己撞到了她身上,何故诬陷于旁人?” 谢昭宁虽是笑着,可她的眼神却是冷的,谢明珊被她这样的眼神一看,立刻想起了她诬陷她的那天,被她打巴掌的场景,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退缩,却仍然强词夺理:“谢昭宁,难道你说了就作数了不成!” 一听谢明珊竟称此人为谢昭宁,周围人纷纷议论起来,方才和谢昭宁说话的两个娘子互相看看,彼此端起了对方的瓜子碟,悄悄地溜出了宴息处。 原来这便是那位传说中的谢昭宁。传说误人,她竟没有长成青面獠牙的模样! 谢昭宁依旧笑道:“我说了的确不作数,但还想问问明珊妹妹,明若妹妹方才本一直就站在这里,并未走动,是你从外面进来,撞到了她身上,在场娘子皆有见证。难不成你一句话,便可以信口雌黄了?” 因谢明珊是谢家嫡出,而谢明若是庶出,旁人也不会为她说话。但真的到了一决是非的时候,人家倒也不会胡诌了来帮她,谢明珊本就是强词夺理,听了她的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却仍然强行道:“难不成你就看到她并未走动了?” 谢昭宁走到玉佛手的碎裂处,指着几处碎痕道:“瞧着玉佛碎片的方向,明珊妹妹是从厅外进来,迎面失了手。可方才,谢明若却是在你旁侧,并非能撞着你的方向。你莫不成,还能信口胡诌,说是她撞了你?” 她锐利的眼神看向她:“二伯母正在外头待客,或者我请了二伯母进来,她自会评说?我看眼下还有时间,你倒不如赶紧回去换一样寿礼,长辈反倒不会说什么!” 谢昭宁言辞确凿,说得又实在在理,她还不回去换新的,只怕长辈们真的要知道了。摔坏了给长辈的寿礼,定是会被母亲责罚的!谢明珊才不再说话,哼了一声退出了茶室。 谢昭宁这才又走过去,对谢明若道:“没事了,她不过是纸老虎而已,你不必怕她的。”她知道这小豆丁还有些怕她,便准备自己走了。 谁知小豆丁却伸出手来,将她拉住。眼睛闪闪地看着谢昭宁,鼓了半天的勇气,才用细弱的声音道:“谢谢昭宁姐姐。” 原来她知道她的名字。 谢昭宁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道:“下次被人欺负,不许愣在原地,定要好生驳斥回去,明白吗?她这样无礼的,便是怕了咱们这样有礼的。” 谢明若点了点头,对着谢昭宁露出小小的笑容。 只听外头女使唱和,送礼已毕,要请诸位郎君和娘子到宴息处的场上说话了。 谢昭宁便同谢明若走出去。诸位娘子、郎君都已经立在厅堂之中,堂祖母则露出和善的微笑,道:“今日是春后初晴,天儿也是个好天儿,你们这些娘子们、郎君们来陪我过寿,我是极高兴的。一会儿吃过午宴,便设了击鞠会,在旁的击鞠场中举行。各位擅长击鞠的娘子、郎君们尽可参与,老太婆我,亦拿出一样彩头来,到时候你们谁击中的球多,便能夺得这个彩头。” 击鞠便是在马背上击球,击鞠之人要同时精通马术和球术。是时下除了投壶、蹴鞠之外,汴京中最为流行的活动,娘子、郎君们会的都不少。 余氏身边走出个穿暗红比甲的姑姑,手上端着个红漆的方盘,只见那方盘上,放了一枚通体纯白,以双股缠绕的玉环,又以游鱼纹雕凿,莹若透光。真是上好的羊脂美玉。这簪子的样式也极别致,现场的娘子们看了,难免都眼神一亮,纷纷议论起来。 有的郎君却笑道:“老夫人,这样的玉镯,给娘子们做彩头是极好的,那咱们的彩头,也是这个么?” 余氏笑说:“这自然是娘子们的彩头,诸位小郎君若是赢了头彩,便能得西北蕃马一匹作为彩头。” 时年汴京的马还是极金贵的,西南马、淮马较常见,可是西北蕃马品种精良,民间是难得一匹的。也就是两个谢家,都是财大气粗的,才能拿出这般的彩头来。小郎君们又有几个不爱马的,闻言也都摩拳擦掌地兴奋起来。 谢昭宁看着那羊脂美玉,眼睛却微微一眯。她想起来,这枚羊脂玉环,最后是被谢宛宁得到了。 谢宛宁击鞠的技术极好,在世家娘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又有谢明珊、和另一个爱慕她的郎君帮助,最后成功得到了这枚玉环。且后来这枚玉,竟被后来的太妃认出,是她母亲的遗物,她一直在寻觅。谢宛宁就将这枚玉环送还给了太妃,得到了老人家的一个承诺。待到她需要时,老人家一句话,才使得她成功得到了慈济夫人的封号。 谢昭宁看向谢宛宁,只见她果然已经看上了那枚玉环,看着那玉环的目光一瞬不转,并非寻常感兴趣的模样,而是极想得到手。想必她是不知在何处,得知了这枚玉环的来历。谢昭宁想了想,平阳郡主是太妃所封,想必,她是通过高夫人知道的。只是现场,这些夫人们并不在,高雪鸢虽然在,可她对击鞠这样的活动并不感兴趣,对什么彩头更觉得无聊,不过已经坐在一旁,由两个女使服侍着喝茶了。 既是如此,她自然不会让这东西落到谢宛宁手上,日后平白多了助力。 不过她还没有说话,就听谢明珊突然问道:“昭宁姐姐是从西平府回来的,想必是极擅长击鞠的吧,击鞠会这样好玩的事,昭宁姐姐不参加吗?” 谢昭宁抬起头,只见谢明珊、高雪鸢和谢宛宁都看向她,莫不如在场的郎君和娘子们都看向她。而谢明珊面露得意之色。 高雪鸢开口说话了,她还记得方才之事,嘲笑道:“你还不知道么,咱们这位西平娘子,是出了名的草包,什么也不会的。上次的琼华宴上,她连马背都上不去呢,你还想让她击鞠吗?岂非是丢人现眼了!” 谢宛宁却拉了拉高雪鸢的手道:“妹妹,毕竟是我长姐,你……你还是不必说了!” 高雪鸢却反而握了握她的手,道:“谁不知道,你的击鞠是咱们这些娘子里最好的,你便不要自谦了。有的人如此无能,怎配做你的姐妹!” 谢昭宁听了却轻微地一笑。 击鞠这样的活动,连汴京的娘子们都会。按理说她这样从西平府回来的人,绝不应该是不会的。 的确,无人知道她击鞠的技艺极好,不光击鞠,投壶,蹴鞠,乃至射箭,她都是一把好手。 只是此前,谢昭宁听闻,赵瑾喜欢的温婉娴静的女子,极不喜欢活泼的女子,何况汴京中人又说她粗莽。便一昧力求自己也能修得温婉模样,装作喜欢琴棋书画,对击鞠、投壶、捶丸这类活动从不涉猎,仿佛不会。可她又真的会那些风雅之事吗?她才学几年,能比得过这些从小在汴京长大的娘子们? 废弃了自己擅长的,为了逢迎别人,去学自己不擅长的,实在是荒唐。偏偏以前的她不懂得这个道理,从西平府回到汴京许多年,竟都没有再展示过自己擅长的东西。落在父亲母亲眼里,就是她真的什么也不会。落在整个汴京眼里,就是她已经在西平府被养废了,且还为人歹毒,早已是毫无优点。 谢明珊问出此话,也正是因为知道,她是不会击鞠的,可能连上马都困难。所以才故意激她参加击鞠,想让她出丑。 无论她答不答应,都是落了下风的。 不答应,那自然就是不会,旁人越发耻笑她。但若是答应了,在击鞠场上丢了人,更落人笑柄。 见谢昭宁沉默不语,谢明珊和高雪鸢更以为此,谢明珊继续说:“昭宁姐姐竟真的不参加么?你若真的不敢参加,我们可就真的以为你什么也不会了呢。你来参加,说不定还能赢得头彩呢!” 她话一出,围着她们的贵女们自然发出一阵笑声,郎君们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看她的目光多了审视。 眼前这个就是那个不学无术的谢昭宁啊!百闻不如一见,瞧着肌肤如雪,乌发轻挽,眉眼间波光潋滟,这满庭的女孩儿竟没有一个比她好看的。但是想到传闻中她做过的那些事,便只剩几分轻视,再好看又能如何,谁要娶一个这样的女子回去呢。 谢昭宁抬起头来。 第20章 厅堂中仍是热闹。 谢昭宁笑道对谢明珊道:“我参加倒也可以,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便是你也要参加,但是你若输于我了, 筹数比我低,我就要你向明若沏茶认错,你可同意?” 谢明珊却以为她是因激将法,昏了头,才想参与。谢昭宁不学无术她们又不是不知道, 她平日连马都不曾骑过, 也从不曾捶丸, 她还能会击鞠不成? 且她答应是最好了, 若不答应只能口头笑她两句。若是她答应了, 还能看她在场上出尽洋相呢。 因此谢明珊冷笑道:“要我沏茶认错?非得你取得头彩不可!” 谢昭宁没有一丝犹豫, 马上道:“一言为定。” 旁边站着的谢明若听着却有些焦急,在旁轻轻地扯了扯谢昭宁的手。她知道昭宁姐姐是不擅击鞠的, 她怕昭宁姐姐是为了让谢明珊向她道歉,才要参与。谢昭宁则对她笑了笑, 以示安慰。 高雪鸢此刻也冷哼一声:“你还想得了头彩, 痴心妄想!” 谢昭宁自然听到了,看向高雪鸢笑道:“那我若是真的得了头彩, 高家娘子如何?” 高雪鸢讨厌这些动来动去的事, 她是不上场的,可是谢宛宁会上,而且就她知道, 谢宛宁还会有个帮手呢。难不成, 谢昭宁还能赢得过这两人不成。 因此她毫不在意道:“那你想如何?” 谢昭宁笑道:“方才与高家娘子初次会晤,娘子言语之间似有对我不满。我虽出身西北, 你们笑我粗鄙,亦知非礼勿言四个字。不想高家娘子受世家教养,竟也不知这等道理。我若得了头彩,便要娘子给我沏茶认错,如何?” 高雪鸢脸色一红,却是气的。她是平阳郡主的女儿,母亲宠她入骨,平日甚是娇惯,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没曾想方才母亲在的时候,谢昭宁不发作,如今却是发作了起来,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不去脸。她现在只想看谢昭宁出丑,她说这样的大话越多,不就越发的出丑吗,因此冷笑:“你真得了头彩,那我便向你认错。你要是没得,便是你向我沏茶认错!” 谢昭宁也含笑应好。 高雪鸢虽并不觉得谢昭宁会取得头彩,但为了能让谢昭宁彻底难看,便看向旁边的谢宛宁,道:“宛宁,你是要参加的吧?” 谢宛宁击鞠的技艺,在她们这些世家女子当中也是最好的,上次高家的琼华宴也办了击鞠会,谢宛宁赢得了头彩,得了一枚金衔碧玺石的宝簪。 她又道:“你的击鞠是最好的,上次也赢了满堂彩,若为了避你长姐不参加,我便不理会你了!” 谢宛宁似乎犹豫了片刻,旁边有个郎君便道:“娘子有何好犹豫的,难道你不避她,她就能真的赢了头彩吗!” 庭中又发出一阵笑声。许多郎君都是见过谢宛宁击鞠的,因此纷纷支持她参加。 在浪潮的声音中,谢明若更怕了,脸色煞白。但是她侧头一看,昭宁姐姐还好生地站着,便努力地挺直了背脊,告诉自己不能怕。 谢宛宁才下定决心一般对堂祖母道:“我与长姐姊妹和顺,彩头却是不要紧的,既是为堂祖母献寿,孙女便也愿意参与,希望能与祖母搏得几分欢笑便是好了。” 谢宛宁说话最是八面玲珑,余氏又是个极简单和顺的老太太,含笑点头。又有几个郎君也报名参与了,这才将人数凑齐。余氏笑眯眯道:“好,你们都好,先下去吃了宴席,一会儿下午便去击鞠场。寻常我都要劝你们多吃些,今日可不能吃太多了!” 满堂都是笑声。 谢昭宁见谢宛宁仍然注意着那枚玉环,看了两眼,才同高雪鸢、谢明珊一起去花厅进膳了。她知道谢宛宁恐怕是根本未将她放在眼中,并不在意她是否参加这件事,眼中只有如何得到那枚玉环这一桩事罢了。倒是高雪鸢和谢明珊还多看了自己几眼,眼中尽是讥讽。 她们三人走了之后,场中响起议论之声。 “听说宛宁娘子的击鞠是最好的,她马术控制得好,捶丸也能一次便中……” “如此来那玉环岂不是确凿了是宛宁娘子的了!别人还参与个什么,不过是陪跑而已。” “还是昭宁娘子最是自取其辱,上次捶丸,她连马都怕呢。她还能取得头彩不成?同是谢家嫡出的,我看真是云泥之别!” 谢昭宁自是并不在意这些评价,她看谢明若还停在原地,似乎在出神,笑道:“想什么呢,已经快是正午了,你并不饿吗?” 拉了这小豆丁朝着花厅的另一侧走去。 她想着前世最后的经历,就想对这个小豆丁更好一些。谢明若实在是性子怯弱,她记得她后来嫁了个丈夫,她柔顺恭从,丈夫对她亦并不好。她想让她更明朗起来,庶出又如何,难道庶出就真的不如嫡出吗。 谢明若却很是担忧,小声地道:“昭宁姐姐,我没有关系的,你还是不要去比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7节 谢昭宁看着她还稚嫩的眉眼,却笑说:“你便等着看,姐姐如何让她给你沏茶赔罪的。相不相信姐姐?” 谢明若看着她的眼神明明仍然忧心忡忡,却缓缓地,从她细嫩的喉咙里挤出自己也不相信的两个字:“……相信。” 谢昭宁笑得开心,看来小豆丁虽是有些盲目地喜欢她,却还是有理智的,又摸了摸她的双丫髻:“走吧,吃了饭再说。” 看到昭宁姐姐摸过来的手,谢明若虽还有些害羞,却挺直了背脊不再躲避了。 * 待简单地吃过了宴席,众郎君娘子们都到了东秀谢家隔壁的击鞠场。 这个击鞠场并没有城外的击鞠场大,却是汴京的娘子郎君们击鞠最常来的去处。 宽阔的草地,还带着新生的嫩芽,草地两侧是两扇新漆木门,木门下开月洞,便以击入洞中为胜。旁边的马厩中养着十匹各种各样神骏的马,再另一旁则搭建了凉棚,是击鞠时郎君和娘子们休憩之地。 堂祖母余氏也被女使们扶着在主棚入座了,夫人们多去了牌九,击鞠这样年轻人的活动,便是各家的郎君和娘子们来得最多,也纷纷入座了各棚中。堂祖母两侧的棚中,一边坐着高雪鸢,另一侧却迟迟没有人入座。说是本来为顾家留的席位,人家顾三郎君后面都不再露面了,自是空着。许多还渴望能再见到顾三郎君一面的娘子都极是失望。 而谢明若也来到了棚外,余氏是再和蔼不过的人,对庶出的孙女也疼爱,笑道:“明若到祖母这里来坐吧!” 谢明若犹豫了一下,到了祖母跟前坐下,祖母也递过一碟果子叫她吃。感受到旁边高家娘子瞥过冷淡的一眼,她接过祖母递来的果子却无心吃下,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场上,着急得心快从嗓子眼冒出来。 而高雪鸢自然是等着看好戏的心态,她已经让女使们捧出了瓜果点心,等着看谢昭宁出丑了。 此时场上锣声阵阵,两侧的仆从将马厩的围栏打开,几位要参与比试的郎君和娘子们牵着各自选好的马入场了。 只见三位娘子走了出来,走在前面的自然是谢明珊,她穿了件水红色的窄袖罗衣,长翰靴,是特地去换了骑装。谢宛宁则着一件浅粉色褙子,但是换了束袖和攀搏,粉色的裙裾飘动之间,衬得她清丽动人。随着她的登场,场中郎君们也响起一阵议论声。 随后谢昭宁出场,她着一件碧绿的窄袖罗衣,长发绾成圆髻,以珍珠簪固定。在击鞠场猎猎的风中,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眼神疏离镇定。 众人一怔,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又响起议论声。高雪鸢在棚中看到,却冷笑道:“难不成这般,她就以为她能击鞠得了了?” 此时三位要参与的郎君也入场了,一个是谢明珊的哥哥谢承山,一个是言行木讷的张家郎君,另一个却出身甚好,可是样貌平平,是忠勇伯家的四郎君董荐。三人一出场,谢承山笑呵呵明显是来走过场的,张家郎君是看着旁边神骏的马目不转睛的。可这四郎君董荐,却将目光落在了谢宛宁身上,似乎极是深情。 众人竟没想到,他也要参加击鞠,方才他可并没有报名的,顿时一阵哗然。 “方才还说宛宁娘子厉害,这董郎君一参与,旁人哪里还有机会。他击鞠极厉害,可是在兵部的击鞠赛中都胜过的!” “谁不知道他对宛宁娘子是追随多时,定是要和宛宁娘子一组的!” 他们又都看向谢昭宁,方才她自己可说过,要取得头彩的。 谢昭宁看着这董荐却心中冷笑,只因这董荐前世对谢宛宁痴心一片,得知自己在家中与谢宛宁过不去,因此这样的世家宴席上他对自己也时常冷眼相视,与自己过不去。 而他虽出身不错,但本人样貌平平,又没有功名傍身,也并不能袭承家中爵位,因此谢宛宁对他不是是利用。只要两个温柔怯意的眼神,这董荐自然心甘情愿被她拿捏。等利用到底了,谢宛宁又怎会真的看上他,最终还是设计了镇北侯世子,同人家成了亲。 可最后这董荐因为痴等多年,耽误了年岁,又仍然对谢宛宁余情未了,最后居然娶了谢明若! 他娶了谢明若,却又并不喜欢她,怎会不时常冷待,冷言冷语地折磨她。还继续追逐谢宛宁,为她生为她死,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痴情种。 这样的痴情种,就该自己痴情到死,为何要娶了旁人,祸害了人家? 想到这里,谢昭宁深吸了口气。好好,这些人倒是都凑齐了。 什么董荐,他加入了又如何,难道她还会怕了不成!她倒是想为谢明若,狠狠地打他! 六人要分成三组,谢承山选了自己的亲妹妹,那董荐也自然毫不犹豫地选了谢宛宁,只剩张郎君同谢昭宁成了一组。他性子木讷,虽然只剩谢昭宁可选,颇为无奈,但也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 这般一分组,旁人更是议论纷纷:“董郎君和宛宁娘子可一起了,旁的两队哪里还有机会,我看那谢昭宁是放了大话了!一会儿定要闹出笑话的。” “张郎君真是可惜了,他击鞠的技艺也不错,偏这次要被谢昭宁拖累了!” 听到众人议论的话,谢明珊更是目露得意看向谢昭宁,她能不能赢不要紧,要紧的是看谢昭宁出丑!这下哪怕以前她真的学过击鞠,还能胜得过人家董郎君不成? 谢昭宁自然是不理会这样的声音。等三队都牵着自己选的马列齐,那张郎君就低声对谢昭宁道:“谢家娘子放宽心就是,不能得就算了,那些人的话你不要在意。” 谢昭宁觉得他人甚好,摸着自己选的那匹黑色的骏马,便也对他笑笑:“张郎君尽力即可。” 张郎君竟因她的笑容一怔,这位谢大娘子似乎并非传说中那般歹毒不分是非的模样呢。 董荐看也不看谢昭宁,这样的比赛对他来说不过小巧,他痴痴地看着谢宛宁。谢宛宁嘴角含笑低头,眼神却是志在必得。谢明珊她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谢昭宁更是如此,她从来就蠢,以前不敢在这些地方与自己相争,如今更要露出蠢态了!她心里自然也是期待得很! 随即击鞠比赛开始,谢昭宁一按马背,利落跃上马。 她这般上马如此轻松,旁人看了自然一愣,这绝不是没骑过马的样子,反而是十分精通马术的模样,骑过七八年的马都没有这般精通! 还没反应过来,此时铜锣一响,谢昭宁叱了一声,竟在众人之前策马上前,直指马球! 当年她跟着大舅舅与军士们骑马击鞠的时候,练就了一声极娴熟的骑术和球术,别说娘子了,就是寻常的郎君都比不过她,在西平府时几乎没有敌手。不过前世她因极荒谬的原因,从未曾表露过,如今她明白了,自是要表现出来!正在看台的高雪鸢看到此立刻坐直了,心中突然一紧! 谢明珊还在熟悉马匹,却只见一道身影风驰般从她面前过,她一愣神,才发现竟然是谢昭宁! 再一刻,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那马球已经被她一杆击中,直进球门,第一球中! 铜锣声响起,谢昭宁队伍的木板上多出一筹。仆妇大声唱道:“第一球,谢大娘子进!” 众人哗然惊讶,第一球竟是那个传闻中不学无术,什么也不会的谢昭宁击中的! 她竟然会击鞠,而且技艺如此娴熟! 谢宛宁也向着谢昭宁看过来,眼神极是震惊。旁边的董荐亦完全没反应过来,也是一愣,但匆忙之间,自是不会坐视谢昭宁继续,立刻策马而过,要与谢昭宁夺球。 谢昭宁却灵活地控马一跃,再用球杆将他别开,又是进了一球! 如此这番,几人才震惊地发现,谢昭宁与他们想象中的全然不同,她不仅是擅长击鞠,她这番击鞠的本领,便是连许多男儿也比不上的。 以前她不会击鞠的话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谢宛宁瞧了瞧旁边红漆盘上放着的双环玉镯,心里一急,咬咬牙策马再度上前!董荐追随其后,想去包绕谢昭宁。张郎君也没想到谢昭宁竟如此厉害,只觉得自己那匹骏马似乎有望了,心中一喜,立刻也策马上前去帮她。 谢明珊则是震惊地发现自己已是完全追不上谢昭宁的马匹,也被谢宛宁等甩在身后,又急又气,谢昭宁竟然真的会击鞠,而且她击鞠的技法比谢宛宁,甚至比董荐都还要好! 她的哥哥谢承山却是眼前一亮,赞赏道:“没想到昭宁堂妹的击鞠竟这般出色,有空还要向她多讨教才是!”谢承山是个十分热衷于击鞠的人。 谢明珊气道:“哥哥!你还不争!”她怕自己一会儿真的要给谢明若斟茶认错,已是急的不得了了。 谢承山却对自己有自知之明,道:“还争个什么,他们哪个不比我们厉害。妹妹啊,这个头彩你本就是得不到的!” 谢明珊却急道:“你若不帮我,我回去告诉爹爹,叫他罚你抄书去!” 谢承山只能无奈驱马上前去争,暗想回头定要向昭宁堂妹讨教骑术才是。她果不愧是从西平府回来的! 高雪鸢气得把手里的糕饼揉碎了。谢明若则是喜开颜笑,她没想到昭宁姐姐竟然真的会击鞠,她不会输!她甚至是极有可能赢的!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站起来为谢昭宁呼喊。哪怕旁边的高家娘子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也不在乎。 看棚中的众人也为料到这般发展,方才还嘲笑谢昭宁不自量力,没想到人家竟十分擅长击鞠,和董荐对战也是不输! 她在场上跳跃奔突,身姿矫健,绿色的骑装在猎猎风声的击鞠场上化成一道风,自有种说不出的魅力。这又哪里是那个一无是处,满汴京都是坏名声的谢昭宁了! 此时场上除了她的队友,剩下的四人都开始包围她,可是她却十分的矫健,总是能在惊险中脱围而出。看客们本一开始还嘲笑于她,此刻却都不由地被她牵动,竟都纷纷站起为她喝彩起来。 而董荐又怎甘于这般,立刻驱马上前与她争球,他也决不能输! 第21章 此时击鞠场的入口又有纷乱传来, 围观的众人们看去,只见方才只在谢家后院露过一次面的顾三郎君又来了。 他仍然那副俊秀潇洒的派头,被众人围拥着坐到看棚之中, 和老太太见了礼。一半的娘子又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他却笑道:“诸位看便是了,不必理会我。” 可是娘子们自然还是偷偷瞥他。 他则看向场中正激烈的击鞠赛,笑道:“这绿色骑装的娘子是何人,竟将董荐给压过去了, 当真厉害啊!” 他们这些郎君都是相熟的, 顾三郎君也和董荐击鞠过。 有人便向他解释道:“三郎君, 这位便是榆林谢家那位大娘子。谁也没想到她竟会击鞠呢!” 顾三郎君才略挑眉, 想来竟是听过谢昭宁的名声。不过他对这些世家娘子并不感兴趣, 觉得都是一群喜欢围拥他的花痴之流, 没一点内涵,只是笑道:“竟被一个黄毛丫头赢了, 董荐回去怕是要被嘲笑了!” 众人也都笑了。 这样的笑声,场中的董荐自然也听到了。 那董荐早收起了轻蔑, 起了重视之心, 他上前别住谢昭宁,令谢宛宁也进了一球, 只是脸色却不再那么好看了, 他在汴京中击鞠也是数一数二的,没想到自己竟在一个女子身上失了前蹄。之前不过是想讨了美人欢心随意打打,此刻必须全力以赴。 顾三郎君仗着比他家世高, 比他长得好, 如今竟来看他的笑话,他怎么气得过! 董荐毕竟是男子, 击鞠的技术又是极好的,很快亦让他进了一球,如此便是打平了。 谢昭宁知道仿佛又来了人,但她也并不感兴趣,她眼下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赢了这场击鞠赛!只有谢宛宁这些人并不足惧,这个董荐倒是的确有几分厉害。但是她也不会这般轻易输给他,只是她双腿之力毕竟不如男子,便是催了马也有些赶不上速度。 但是她还有法子,以前在军中击鞠,她时常用此法,就是将士们都比不过她。 谢昭宁手中出现了一根尾部圆钝的木簪子,竟是直接朝马屁股上扎去! 如此一番,不会令马儿受伤,却能促使马儿跑得更快。因她身姿灵活,控马技术娴熟,亦决不会因此被马从背上甩下来,而是径直赶超过董荐,抢过他杆下的球再进一球! 观众的心早已被她牵动,场中为她爆发出欢呼声,竟没想到这场马球赛如此的精彩淋漓,谢昭宁一个从前据说从不会击鞠的人,竟能赢得过京中以击鞠出名的董荐,而且表现得如此精彩!这谢昭宁似乎并非传说中那般一无所成,倒还是有几分魅力的。 如此顾三郎君也笑了道:“手法精巧,这位娘子想必是有多年击鞠经验的。” 高雪鸢仗着家中与顾家是有些七拐八拐,沾亲带故的关系的。因此问:“顾家表哥如何不去击鞠,您若去了,他们也都不会胜了。” 她已是定了亲的人,对自己那门亲事也是满意的。并非对顾三郎君有什么想法,但是能跟顾三郎君套了近乎也是好的。 这话并不假说,顾三郎君和董荐这等公子哥又不同,定国公家是在战场上打下的家业,他们家中的儿郎自幼习武,真的上场了,绝非这些普通的世家娘子郎君能比的。 听说顾三郎君武艺颇佳,他看着仿佛潇洒郎君,实则以一敌五也是不怕的。 顾三郎君就笑道:“胜之不武,欺负了人,倒也不必。” 他们在此一番对话,场中的争夺却是已经白热化,眼下几乎只是谢昭宁和董荐在比,且渐渐地,董荐竟然处于了下风。谢宛宁亦是完全不能再参与其中,眼看着局势不再,即将要失去玉环,指甲狠狠扎入肉中。 此时众人未曾注意的角落之中,方才那布衣青年竟再次出现在了击鞠场的角落里。 还是在一棵发芽的柳树下靠着,晒他的太阳。 只不过此时,他身旁多了一匹骡子,他将手中端着的那盘樱桃,一颗颗地喂给骡子吃。 骡子吃了嫌酸,嘶嘶地喷气。但也不知道怎的,还是要凑上前去吃。 而那董荐,却听着顾三郎君的嘲笑,因眼看着就要胜了比赛,眼中闪过一丝阴影。 如此便是,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亦在心上人面前丢了颜面,竟会输给了一个黄毛丫头……他回去在世家郎君里怕是要被耻笑到死,这辈子击鞠都会被人提起! 想到这里,他手中的球杆竟以一种极特殊的手法,隐秘地朝着谢昭宁骑的马身上点去。 看棚里其他人并未察觉不妥,可那顾三郎君却看出来了,眼睛一眯。 这董荐当真心思歹毒,若这娘子这般摔下去,只怕毁容也是轻的! 但是片刻之间,他又没有帮的可能。 谢昭宁虽专注于击鞠,但也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她曾淫浸击鞠多年,哪里不知道他这一手法是何用意,眼神一凛,向旁侧跃去,同时亦伸出杆来,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8节 可正在此时,不远处那布衣青年看到此情景,却轻轻地啧了一声。手中却出现一枚樱桃核,夹在食指与拇指之间,顷刻弹出! 与此同时,场中的董荐的马,前蹄突然弯折而跪,竟是倾倒向前,连人带马摔滚了下来,滚了一身的尘埃,摔得一塌糊涂! 青年仍然安静地把樱桃递给骡子吃,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并无干系。 此时滴漏终于到了尾声,击鞠赛结束,谢昭宁与张郎君得了五筹,谢宛宁与董郎君只得了四筹,屈居第二,谢明珊与她兄长一筹未得。负责计数的仆从便朗声道:“本次击鞠比赛时辰已到,谢大娘子和张郎君得了头彩!” 谢昭宁终于赢得了头彩! 场中为谢昭宁爆发出掌声,看着她的眼神不再如以前那般是嘲讽、疏离。而是更多的带着陌生和好奇,喜欢击鞠的娘子郎君们看她的眼神更是热热的。 谢昭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勒马而站,她抬眼看去,看到众人围拥着自己时热烈的眼神,她想到前世到了最后,那些人看自己的那样的冰冷和厌恶,那样唾骂的话。她心想,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错的,她应该是要这样活着的。何况,她还赢了玉环,为谢明若赢了一声道歉。她遥看向看棚的方向,只见谢明若性子这般内敛的人,也在为她高兴欢呼。 自然,旁边的高雪鸢,脸色已经难看得可以。而谢明珊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正在拼命掐她兄长的胳膊,把谢承山掐得嘶嘶叫疼。 小厮们则飞快冲进来,将董荐扶起来,毕竟董荐是侯门嫡子,若是受伤谢家也交代不过去。谢宛宁也赶紧下马,上前关怀,董荐摇头道没事,看着谢昭宁的目光多了几分惊疑和阴沉。 谢昭宁自己也并不明白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董荐怎会自己摔了。她方才虽然避开,但她那杆子并未挨到他身上。但看着谢宛宁安慰她,她还是嘴角微勾。 堂祖母将众人都叫了过去,站了起来,拉着谢昭宁的手,兴高采烈地夸道:“昭宁从前不显山露水,不想击鞠如此厉害。堂祖母今天看得高兴!” 亲自将那玉环交到了谢昭宁的手上,又叫仆妇将那匹西北番马牵过来,要给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张郎君,张郎君一脸地高兴,不住地向谢昭宁道谢。今日能赢了这次击鞠全凭谢昭宁。 谢宛宁在旁也向谢昭宁道喜,指甲却掐进手心里,不想自己竟就这般与此物失之交臂,亦不想今日竟出了如此多的意外,竟让谢昭宁出了风头。她心中的不甘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寻常这样出风头的明明都是她,今天竟然让谢昭宁也出了风头! 谢昭宁握了握那触手生温的玉环,这样的东西现在是用不上的,但是只要不落在谢宛宁手里,她就是高兴的。 堂祖母精力毕竟不济,在这击鞠场看了多时,已是想要回去歇息了。 谢昭宁看到站在堂祖母身边,眨着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的谢明若,她看向谢明珊,笑着问:“明珊妹妹,方才答应过我什么,总不会忘了吧?” 谢明珊和高雪鸢自然是根本没料到谢昭宁竟真的能夺得头彩,根本没准备向她奉茶认错,这岂非是丢了大人了。可是众目睽睽之下答应的,眼下又被众目睽睽地看着,又如何能反悔,她们在这汴京的世家中,如何能处下去。 两人只能极不情愿地,一个向谢明若奉茶认错,一个向谢昭宁奉茶,谢明珊说话的声音似乎比蚊子声还要小些,几乎都快听不到了。高雪鸢自是高傲,又怎会说出赔礼的话,动了动嘴唇应付罢了。 谢昭宁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之辈,何况这两位贵女,又是实在是高身份,她并不能真的得罪。只是将此作为赌约,才能逼她们说出道歉的话。 她们道了歉仍是不甘,但方才丢了如此大的人,也奈何不得谢昭宁了。 谢明珊拉着高雪鸢的手,有些笨拙地安慰她:“高姐姐不与她计较,高姐姐是有大前程的人。她呢,不过是个连求亲之人都没有的可怜虫罢了。” 谢宛宁也柔声道:“义妹莫气,下午便是你极喜欢南戏,咱们正好能回去看戏了。长姐的性子便是如此,义妹莫与她计较就是了。” 谢昭宁在背后听了笑一声,但也懒得说谢宛宁什么,想必她今日是早已气疯了,恐怕正忍痛至内伤,说什么都是合理的。 此时林氏派人来传话,要她们这些郎君娘子们也回去了,她们特地请了时下汴京极有名的庆远班子来演南戏,眼下家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派了轿撵和牛车来,高雪鸢这样身份的贵女,自是坐着轿撵走的。本来因被迫要给谢昭宁道歉,是气得不行的,但是听了谢明珊和谢宛宁的安慰,她也顺气了。 谢昭宁这样的人未来能有什么好前程,不过是随意寻个举子或者富户嫁过去罢了,哪里有她未来这般的煊赫,根本不必与她生气。想到这里,高雪鸢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只是还左右看了看方才匆匆露面的顾三郎君,疑惑道:“顾家表哥却不知又去了何处,否则也可以回去一起看南戏了。” 高家与顾家虽都是顶级的豪绅之族,但是顾家与高家还是一道天堑,何况高家真正厉害的是大房一家,平阳郡主一家是二房。高雪鸢称顾三郎君为顾表哥,仍有套近乎之意。 但是四下看看,并不能找到人,贵女们便也失望离开了。 谢昭宁则需要上牛车,但她摆手拒绝了,不过几步路而已,她倒不如自己走回去罢了。 谢明若想同她一起走回去,但是谢昭宁想着她身子弱,又跟着跑了半天,叫她同自己的姑姑先回去,并且认真地揽着她的肩,告诉她:“明若,你听姐姐的话。日后谢明珊若是还欺负你,你就来找姐姐,明白吗,姐姐帮你欺负了她回去!” 谢明若点点头。她现在还不过十一二,长得极粉嫩可爱,一双眼睛里只印着她。 谢昭宁想起董荐那个模样就犯恶心,击鞠比不过自己,竟然还想动手。这样的蠢货,以后定是会家暴妻女。又想到这样的蠢货,日后居然会因为耽搁了年岁娶了明若,她就极其不舒服。她又告诉谢明若:“还有,再记住姐姐的话,日后一定要自强,即便是姐姐不在你身边,你也不能任人欺负,明白吗?” 她也并不能直接告诉明若,不要嫁给董荐。她这样不受宠的庶女如何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只是,她定会暗中帮助她,绝不会让她再落入泥泞中就是了。 但是无论什么境况,人都要自强,这句话她却是要告诉她的。 谢明若还是乖乖点头,好像无论她说什么,她都会同意一样。 谢昭宁看得心里软软的,又摸了摸她的额发,才让她的姑姑将她带走了。只是仍能看到车帘挑起一个小角,似乎还有人在看着自己。 她和青坞这才一起离开击鞠场。击鞠场是通过一条宽阔的青石路,直接与东秀谢家的后宅相连的,主仆两人不过走几步路,就到了东秀谢家后院的半坡亭。青坞也被她方才的击鞠赛感染,她的击鞠也极好,热烈地同她讨论她的技艺是否退步了。主仆甚至约着日后去城外,带着红螺一起去击鞠。 只是此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这位娘子留步。” 谢昭宁回过头,只见此时已是春日的黄昏光景,四下淹没在黄昏的光晕之中。一株杏花树横斜于半坡亭外,而方才她见过一面的布衣青年,正蹲在树下。 看到她之后,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他一直是蹲着,待他站起来,谢昭宁才发现他生得极高,身材修长。因他长得极好看,长眉入鬓,双凤眸,当他缓步走近时。风吹起他的衣带,动作竟十分优雅,宛如云中白鹤,恍惚之间,谢昭宁竟有种翩翩浊世之感。 随即,他开口道:“……我瞧着你近日怕是有血光之灾,这是我做的辟邪符咒,承蒙娘子赐樱桃之恩,这枚辟邪符就送给娘子吧。” 说罢他伸出手来,他白皙修长的掌心上,果然摊开放着一枚符,黄色的纸,叠成了三角。上书‘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辟邪斩妖除魔’。 谢昭宁:“……” 这人究竟是谁? 她才没有什么血光之灾,要什么辟邪符! 他分明看上去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怎的要做什么辟邪符咒? 她正想开口拒绝,此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四叔,您怎么在这里?” 谢昭宁回头看去,只见来人正是方才那个被众人围绕的顾三郎君,身后跟着两个侍从,正笑着走过来,看着两人的神情却有些疑惑。又更多地看了谢昭宁一眼,刚才谢昭宁在击鞠场上夺得头彩的时候,都没有得到过他如此郑重的眼神,仿佛疑惑她为什么能和这位青年搭上话:“谢大娘子?” 谢昭宁听到他叫面前这个人四叔,心中却猛地一跳,不可置信地又看向面前这个仿若穷书生一般,腰间却又挂了个罗盘的青年。这位顾三郎君是顾家的旁支,能让他叫一声四叔的,必然是顾家的主支,并且辈分在他之上。 四叔……极具危险…… 谢昭宁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她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青年是谁了! 当年她毒冠汴京,可也不过是个妇人,能造成的破坏有限。可那个时候,汴京却有一个真正的极恶之人。他曾于家族覆灭之时,提刀斩亲兄,灭母族,后替新皇诛十族、灭西夏,人称‘十殿阎罗也要拜他之下’的绝对狠人,他的名字如雷贯耳,能止小儿夜啼。就是赵瑾也并不能将他奈何。 那时候的满汴京,说到谢昭宁,能痛骂三天,不绝于耳。可是说到他,却只能噤若寒蝉,胆战心惊。 他就是定国公世子,后来嗜杀成性的北厉王。 可是谢昭宁仍记得,他有着一个极文雅的名字—— 顾思鹤。 第22章 顾思鹤见谢昭宁听了顾三郎君的话, 竟往后轻退了一步,他眼睛微微一眯。 随即淡淡道:“阿寻,你来了?” 又伸手指了指谢昭宁, 说:“方才承蒙这位娘子送了我樱桃,我便也想送她一样东西罢了。” 顾寻的目光再度落到谢昭宁身上,想到方才她在那击鞠场上,倒也是技艺出众。可是顾思鹤实在是太不同了,在整个顾家, 没有人比他更重要了。他不过顾家旁支, 已使得各家娘子们趋之若鹜, 恨不得能嫁了他攀上顾家飞上枝头变凤凰。换成了他顾四叔—— 他四叔是何人, 真正的定国公世子爷, 姑祖母捧在手心里宠着, 老太爷含在嘴里怕化了,未来定国公家的继承者。那便不仅仅是趋之若鹜了, 那是各家娘子们想法设法,不择手段, 都要与他套近乎, 想要嫁给他。 平日里走到哪儿,四叔身边都被各种女子围绕, 那些娘子们想的法子他看着都匪夷所思。索性他四叔亦是他生平见过最聪明绝顶之人, 也从没有人能算计他成功过。 怎的今日,居然和谢家这么个小娘子说起话来。而且谢昭宁还要送他什么樱桃,顾思鹤去到哪里需要别人送樱桃了? 因此顾寻上前一步, 笑着拱手对谢昭宁道:“不知这位娘子是哪里与我家四叔有一面之缘?可的确是多谢了。” 谢昭宁看他警惕的神情, 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是无言。 她无意攀了什么高枝, 更无意攀这根枝——真的攀了上去,日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且哪里是她送的樱桃,分明是顾思鹤自己开口要的,吃了还嫌酸。何况当时她递樱桃,根本不知此人竟就是定国公世子爷,她若知道自会躲得远远的。送给定国公世子爷一盘樱桃,她都不知道这话若是传出去了,别人要怎么嘲笑她。 她深吸了口气,也笑道:“方才席间不知是世子爷,世子爷想讨樱桃,就随手给了罢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两位郎君且说着话,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可是此时,身后又传来一道淡淡的嗓音:“站住。” 是顾思鹤低沉中略带轻柔的嗓音。 谢昭宁脚步一僵,她想离这样权贵的人物,离这般不知深浅的人远一些,何况她实在是不想被这些人用如此目光瞧着。那种仿若她痴心妄想的眼神,前世在赵瑾身上她已经遇到得足够多了,但是他真的出声喊了她,谢昭宁自然也不想得罪了他,免得自己未来是怎么死也不知道。 因此只能回过身,咬牙笑道:“世子爷还有何事吗?” 顾思鹤瞅了顾寻一眼,示意他不准说话,又跟她解释道:“不必介意,我身份特别,阿寻只是太小心了。”将手里的符又往前一送,道,“这道辟邪符谢大娘子还是收下吧,相信我,你真的有血光之灾。” 目光透露出极真诚之意:“我师承会灵观张真人,最精通面相之术,我看的面相不会错的。” 谢昭宁:“……” 她只能飞快地从他手里将符捡了过来。指尖略触及他的掌心,感觉到他的掌心是温热的,这还是让她有了些他更像人的感觉。在此前的传说中,就如同旁人想她一般,顾思鹤亦是长出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 可是她面前的,不过是个有些莫名其妙的俊美青年罢了。 这样的人,未来真的能做出斩杀兄长,亲灭母族的事情来吗? 而顾思鹤手微顿,缓缓收回手。 无论如何,总是不能得罪的。 谢昭宁于是屈身笑道:“多谢世子爷赐符了,我其实是极想要的,方才不过是我忘了罢了。” 顾思鹤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谢昭宁正准备再度告辞,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声音,她回头看去,只见到一帮男子正匆匆走来,着朱色或青色的官服,戴长翅帽。父亲谢煊亦着官服在人群中,她没见过两次的二伯父、三叔父也在。 为首一年约六十的老者人鬓发微白,精神矍铄,着朱色官服,玉革带。 这位是谢昭宁的堂祖父谢景,时任审官院同知院,从三品的官衔。 谢昭宁眼神微眯,堂祖父谢景于他们家而言是个极特殊的人。 当年祖父与堂祖父都在度支司观政,后来祖父外放不能回,父亲便跟着堂祖父读书。堂祖父对父亲极好,与自己的亲生子一般无二地养大,精心培养,才使得父亲中了进士。 故父亲待堂祖父便如亲生父亲一般珍重,侍奉有加。榆林谢家与东秀谢家更是紧紧相连,难舍难分。 而她前世与堂祖父接触得并不多,只记得是个极果断,极聪明之人。心中最要紧的事,便是谢家的荣辱。 谢昭宁看着这群人过来,便十分懂事地又往旁边退了数步,必不能让大家误会她想和顾思鹤搭话。不过她也多虑了,这帮人哪里会注意到她,谢景带着谢家众男丁上前拜会顾思鹤,恭敬地拱手笑着道:“世子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老朽失察了。还请移步陋室一叙?” 顾思鹤对着这些人的态度比较淡漠,随意地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不过是跟着顾三出来转转,远远地瞧一下姑母罢了。你们不必如此慎重,倒是有些生分了。” 因着余氏与谢家老太太是亲姑侄女,故谢家与顾家有些姻亲关系,只是略隔得有些远,但并不妨碍两家以亲戚相称。 此时谢煊却看到了旁边的谢昭宁,微有些讶然地低声问道:“昭宁,你怎的在此处?” 谢景也回头看了眼,他是知道谢昭宁的,是谢煊从西平府回来的女孩儿,他的眉头轻轻一皱,很快就想到了和顾寻一样的东西。但他又是何等人精,随即含笑问:“倒是许久不见昭宁了,可是来此赏花的?” 谢昭宁都知道这些人的想法,都怕她是来攀高枝的,一切的一切,还要责怪这位顾世子爷,非要问她要樱桃,给她送什么辟邪符。可是他生在云端,从来看到的都是旁人的青眼,又如何知道他随意的举动,会给旁人带来什么麻烦。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9节 谢昭宁笑道:“堂祖父安好,诸位伯伯安好,孙女的确是来此赏花的,眼下有些乏了,便先告退了。” 谢景也露出笑容来:“那便好了,院里的南戏快要开始了,你先回去看吧!” 谢昭宁退远了些,看到人群将顾思鹤簇拥,才轻轻吐了口气。 青坞方才也大气不敢喘,如今走远些了,才问道:“娘子,方才那位,便是定国公世子爷?” 便是连青坞,也知道这般人物。 整个汴京城,如顾思鹤这般身份贵重,又生得好看的郎君,恐怕数不出三人来。 谢昭宁随意点点头,心中却在思索着。 这顾思鹤,前世她并未曾留意。只记得旁人的传说中,他虽是定国公世子,行事却十分的散漫随意,老太爷说东,他偏要往西。老太爷说南,他偏要往北。老太爷让他学行军作战,学刀枪剑戟,他偏不愿意。定国公府与旁的人家不同,定国公家有正三品的武散官衔荫蔽,若是顾思鹤能习武,便能继承了这正三品的武官衔,这是何等好的事。 顾思鹤偏生不学武,不仅如此,还跑去科考。大概是的确聪明绝顶,竟真的让他考中了贡士,与赵瑾还是同一科的。老太爷欣然之,让他好生参加殿试为官,他倒是好了,竟又跑去跟什么真人修道,开始学面相之术,把家中的老太爷气得倒仰。 于是在传说中,哪怕出身定国公府,顾思鹤仍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整日里不做正事。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在最后杀入定国公府,取了他兄长首级,屠了定国公府上百人,那晚的大雨中,定国公府里流出来的汇成的溪流都是血红的…… 再后来就是他被封枢密使,诛了对手十族,竟连对方的师友都未曾放过。满朝都是对他的非议,骂他是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又再度提及他斩杀手足,背弃人伦的罪行,参他的奏折向雪片一样飞到中书省,递到新皇手中。随即他又领兵十万平了西夏,亲手将当时西夏的将领头颅砍下,挂在城门口十日,朝野中终于噤了声。 他凭一己之力撑起边关防线,使得西夏不能再进犯。与此同时赵瑾把持朝野,控制禁军。两人几乎将新皇全然架空,又不能奈何对方。若非顾思鹤,恐赵瑾早便能摒弃了新皇,临朝称帝。若非赵瑾临朝,亦不知顾思鹤已那样癫狂,究竟能干出什么改朝篡位、屠戮天下的事情来。 谢昭宁想到方才那个青年,他虽然有些不羁,行事作风也有些奇特。但看起来也是个脾性尚可之人。她实在是无法将他同最后那个狠决得能让人称十殿阎罗的顾思鹤联系起来。 这样一个人,为何最后会走到斩杀亲兄母族的地步? 他竟然不会武功么? 若他不会武功,又是怎的能杀兄长,灭西夏的? 谢昭宁并不能想明白其中的缘由,这些士族之事,在前世就深如鸿沟,并非她这样边缘得人物能够窥探的。 不过谢昭宁对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却不是他斩亲兄,诛十族。也不是他平定西夏,枭首示众。而是当年她下宗正寺的时候,全天下的人都在骂她坏。 唯有他轻飘飘地说了一个字:蠢。 前一世,她听到过的,对自己最中肯的评价。 想来自己日后应也是遇不到此人了,便不再去想了吧。 她朝着宴席的方向走去。 此时夕阳西垂,顾寻却好不容易将谢景一行人打发走,准备带他四叔回府。 只见身旁的顾思鹤望着无边无际的覆盖于大地之上的浅金色夕阳,感叹道:“旁人都重金求我赐字,偏偏她还不想要,世风日下啊。” 很是唏嘘的模样。 顾寻看了看方才谢大娘子离去的方向,嘴角抽了抽:“四叔,您还时常说我不学无术,世风日下这个词是这般用的吗!”又说,“您和别人说她有血光之灾,人家如何肯要?我看您还是别跟着张真人学什么面相之术了,上次您说管家的儿子要血光之灾,人家转眼就中了大财。您又说厨房的张姑有财运,人家第二日就摔断了腿。您知不知道府中人现在走路都避着您。” 顾思鹤哪里肯听,他不想听到任何对于他面相之术的否定,这是他目前最热衷的事情。 他摆了摆手,觉得自己这个分明与他同岁,在人前风流潇洒的侄儿,人后简直比他院里的姑姑还要啰嗦,索性不再理会他,径直朝远处走去。 顾寻看到他走远如何肯,他四叔一点武功也不会,身份又特殊,他实在是怕他四叔有什么不测,那他回去也别活了。 他追上去问道:“方才您为何要说是谢大娘子赠您樱桃,弄得我还误会于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对了你方才没去击鞠场,没看到那谢大娘子痛击董荐的模样,可是要笑死我了。这谢大娘子倒是有些意思!” 顾思鹤的脚步更快了。 第23章 谢昭宁在击鞠会上大放异彩之事, 谢煊和姜氏也很快知道了,将三个女孩儿叫到正堂来说话。 谢煊看谢昭宁的眼神有些欣慰:“……你击鞠得好,以前又为何要藏着。父亲以前觉得你不学无术, 想来倒是偏颇了。”又跟姜氏说,“家中倒是有两匹西北番马,原是我和义哥儿用,我那匹已是不用多年,想来都已养得膘肥体壮了, 对马不好。你将这匹马拨给昭宁吧, 以后无论去参加击鞠、赛马的, 用自己的马, 总比旁人的更好。” 谢昭宁前世从未见过谢煊对她欣赏的眼神。在她初回来的时候, 谢煊看她亦是慈爱的, 只是后来,她犯错越来越多, 许多事也是真的做了,父亲才对她越来越不信。直到后来, 父亲的一巴掌将她彻底打醒, 说要将她送去静心庵,但最后也没有成行。直到大舅舅回来, 她闹着要跟大舅舅走, 父亲才将她交给了大舅舅照管。 姜氏笑着点头,看着谢昭宁的眼神更是亮闪闪的:“昭宁,你击鞠的技艺, 是跟着你大舅舅学的么?我年轻的时候, 也跟着学过呢。” 谢昭宁知道母亲也学过,笑道:“那改日母亲同我一起去击鞠场练练?” 姜氏却露出些叹惋的神色:“身子早就沉了, 哪里还跑得动!” 女孩儿出了阁,做了旁人的妻,许多事便不能肆无忌惮地去做,何况她是谢家的宗妇,在外要稳重端庄,自然不能再做这样小女儿的事。 谢昭宁就挽着姜氏的手道:“我看母亲还身轻如燕,必是能与我一较高下的。大舅舅也说,您当时练得十分好。” 实际上大舅舅的原话是:技艺差还天天都想往场上跑,我是她师父都嫌丢人。 姜氏难得见女孩儿与她亲昵,自是高兴的,有些扭捏,有些自傲地道:“这是的,我还是有些天分的。” 谢煊不是没见过她击鞠,轻轻摇头,倒也不想戳破了。 谢昭宁见谢宛宁和谢芷宁都站在一旁,两人面上都带着温和的笑容,只是谢宛宁藏在身后的手掐得极紧。 此时谢芷宁轻声道:“长姐今日击鞠博了头彩,宛宁姐姐写字亦博了满堂彩呢!” 谢煊笑道:“这我如何能忘,你宛宁姐姐自是极好的,堂祖母也夸赞了她,说是给我们谢家在众人面前长了脸。”又转而对谢宛宁说,“父亲倒也不厚此薄彼,父亲那里还有一套奚廷珪制的精墨,一会儿派人给你送去。” 奚廷珪制的精墨亦被称作‘李墨’,为南唐后主李煜所喜,其墨研磨之后便有一股甜而幽微的香气,极金贵,一块墨便能值十贯钱。 看来父亲今日是极高兴的,送两个人都是大手笔。 谢昭宁看着,谢宛宁才将掐紧的手放松,屈身谢过谢煊。 谢煊又送了谢芷宁一套赤金的头面,此时却听外面响起热闹的声音:“……父亲、母亲,你们可在,孩儿回来了!” 听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谢昭宁的手微微一僵,她抬头看去,只见一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着玄色圆领袍,瞧着有些风尘仆仆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他将手中的包袱给了随从,便利落地跪地,给谢煊和姜氏行了大礼。 谢宛宁和谢芷宁也面露惊喜之色,唯独谢昭宁,笑容微微一黯。 来人是她同父同母所出的胞兄谢承义,也是榆林谢家唯一的嫡子。 既是亲兄,应是与她极亲的,但是她和谢承义关系并不佳。 她初回来时,谢承义也沐修回家,不过那时候的她嚣张跋扈,欺辱旁人,谢承义又是那等义薄云天,极恨恃强凌弱之人的人,对她自然很是不喜。加之他从小和谢宛宁一起长大,将谢宛宁视为他亲妹。谢昭宁这样外头回来的,与他并无兄妹相处的情分,居然还欺辱谢宛宁,他又如何会喜欢。她见谢承义不喜欢自己,自然对谢承义也并无好脸。兄妹二人前世关系及其冷淡。 姜氏惊喜地啊了一声,便是谢煊都眼前一亮,两人连忙上前将青年扶了起来,谢煊看着儿子,语气是掩饰不住地激动道:“不是传话说,你还要过两日才能到汴京吗,怎的现在到了?” 青年笑容灿烂道:“孩儿四个月未见父母,自是十分想念,船行的速度太慢,孩儿舍了船骑马回来的!” 姜氏更是热泪盈眶,上前捧着青年的脸看,不住地道:“何必这般劳累,迟几日又有什么关系。战场上刀剑无眼,可是苦了你了!如今有功回来了就好,你父亲也好将你留在汴京,不再去那劳什子的庆阳府了!你现在可要歇息?可进了晚膳了?若是没进,阿娘便让人传进来!” 谢承义是姜氏唯一的嫡子,自然是爱如珍宝,拉着就不肯放了。 谢煊则见长子虽难掩疲惫之色,但眼眸明亮神采奕奕,就知道他心中极高兴,必定会说自己不饿不累。对姜氏道:“你有问他的功夫,便有去吩咐的功夫!” 以往这样的话,姜氏还是要回谢煊几句的。但是今日高兴,姜氏就擦了眼泪道:“你说得是!我高兴糊涂了!”高声叫了春景、含霜等进来,让她们一个去传膳,做寻常谢承义爱吃的菜色,又叫她们另一个将前院的风宣堂赶紧收拾出来,给谢承义歇下。她们还以为谢承义还要几日才回汴京,近日又忙着堂祖母的寿辰,这些都还未曾收拾出来。 谢煊则转头对着几个女孩儿含笑说:“你们哥哥如今在战场上立了功,封了巡检,还不快来拜见你们哥哥!”虽朝堂封赏的旨意还没有下来,但今日谢煊同伯父谢景说话,已经知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故也不忌讳对外说了。 三个女孩儿便次第地上前,却是谢宛宁最先屈身笑道:“哥哥安好,妹妹盼着哥哥回来,已是盼了许久了,如今知道哥哥归来,还立了战功,都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还请哥哥不要见怪!” 谢承义看到谢宛宁,笑容更盛,双手将她托起道:“宛宁,你我多年手足的情分,何必将就这些虚礼。你上次说你喜欢庆阳的曹杏脯,哥哥买了几盒,一会儿便差人给你送去!” 谢宛宁笑得眉眼弯弯:“难为哥哥记得!” 两人自然十分熟稔,的确是当做嫡亲的兄妹相处过多年的。 谢芷宁也上前行礼,说了一串恭祝的吉祥话,谢承义也笑着将她托起,说给她带了庆阳的白瓜子。 谢昭宁默默看着谢承义和谢宛宁笑谈,心中叹了口气,也上前给谢承义行礼:“哥哥安好,恭祝哥哥了。” 她抬头,只见谢承义看到她的时候,笑容就已经略淡了下来,似有些敷衍地点点头道:“昭宁妹妹安好。”却也不说给她带了什么,被姜氏轻轻一戳胳膊,才道,“给妹妹带了几朵绒花,一会儿亦让人送去妹妹那里。” 谢昭宁早已见过谢承义对她这般模样,便是更坏的也见过,因此只是淡笑纳了。 姜氏瞪了他一眼,可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说他。 几个女孩儿都见过了礼,谢煊想着今日宴席她们也尽都累了,让她们先回去歇息着,往日有多的说话的时候,几个女孩儿才纷纷告退。 谢昭宁从正堂出来,看着谢宛宁和谢芷宁略向她点头告退,各自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了。她却暂时不想回锦绣堂去,想着祖母此刻歇了,亦不想去打扰了祖母,便沿着石径走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前,凝望着平静的湖面,和渐渐暗下来的,投在湖上的霞光。 青坞瞧着她,不明白她所想,有些疑惑道:“娘子,怎么了?大郎君回来了,您应该高兴才是啊。”想着过去两人的关系并不好,青坞又道,“您可是觉得大郎君对您略显冷淡?想来是您二人相处的时日还不够长罢了。时日长了,大郎君定会喜欢您的。” 谢昭宁却嘴角维扯,笑道:“相处的时日再长,会有他同谢宛宁相处的时日长吗。” 她却并没有这样的乐观。 她极目远眺着湖面上泛起的灰蓝色的雾气,想起前世谢承义回来后也不喜欢她。甚至在谢宛宁的影响下,越来越不喜欢她。最后她闹出将谢宛宁推下阁楼之事,谢承义甚至说出了没她这个妹妹诸如此类的话。两兄妹果然再也不往来,而后来谢承义回到了战场,继续建功立业。可是家中,蒋姨娘所生的庶子谢承廉却中了举,随着蒋家的起复谢承廉位置也走得越来越高。而谢承义却在战场上因后方军需运输不及时吃了败仗,回到汴京任闲差,又被人说强抢民妇打死了人,竟被父亲打断腿赶出了家门。 那时候,她也关在禁庭里,听了他出事,好生嘲笑他。 活该,叫他不喜欢自己,被鹰啄了眼睛,活该落到那个地步! 他却开始时常往来禁庭看她,他找了份能往宫里送菜的差事,时常与她送些小东西,有时候是炊饼,有时候是糖糕,甚至有一次,他捎来了一整包的炙羊肉。羊肉价贵,他自己也舍不得吃,在旁边看她边吃边咽口水。她还是道:“你休想我会原谅你。” 他只是笑笑,说:“我欠你的。” 可是想着礼尚往来,她还是给他做了鞋穿。他的足跛了,有一只脚便特别地磨鞋子,总是比另一只烂得快很多。 再后来有一日,他说,他知道了是谁陷害了她,要去给她报仇。 她说不要去,他能找谁报仇,找已经是慈济夫人的谢宛宁吗?还是已经是淮阳王的赵瑾? 可是他却摸着她的头发说:“昭昭等着,哥哥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可是两天后,她却听闻他被人打死在了御街上,从他胸口找出一根刻着玉兰花的簪子,而第二日便是她的生辰,他是要送给她做礼物的。 她听闻的当日,握着断成数截的簪子嚎啕大哭。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原谅他的了,她要找赵瑾,她想去看看哥哥,哪怕是哥哥的尸身也好。可是她在禁庭的门口跪了两个时辰,赵瑾也没有心软。 那天大雨滂沱,她哭得伏跪在地上,浑身湿透,分不清哪里是雨,哪里是眼泪。 一股锥心的刺痛弥漫进心底,谢昭宁想到当日的那般场景,又觉得自己痛得几乎站都站不住。青坞发现她身影有些踉跄,连忙将她扶住,问她:“娘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昭宁深深地吸了口薄暮的空气,将那尘世间的硝烟味,将那草木间的泥腥味,都吸进身体里,她才感觉到她还是活着的,她又活着了,她不必在那里嚎啕大哭,不必被关在那里,苟延残喘。 她缓缓地道:“无妨,我们先回去吧。” 青坞才扶着她,主仆二人缓缓地往回走。 可是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个谢承义并非那个谢承义,这个哥哥是谢宛宁的哥哥,他年轻健康,英姿勃发,会给谢宛宁带杏脯,会对谢宛宁热忱地微笑。而她的那个哥哥,他贫寒落魄,跛着一只脚,他会给她带吃的,会为她想看话本,偷偷地藏在菜篓子底下带进来。 她势必要分清楚,她一定要将这两人分清楚。她的哥哥,还在岁月的深处,不知道何时才能向她走过来,可是,她也可能永远也遇不到他了。 可她若将这个谢承义当做哥哥,也是绝对不能的。 但是无论如何,哥哥回来了,就代表蒋姨娘也要回来了,那一连串的事,排山倒海地都要向她倾泻而来了,而她必须要在蒋姨娘回来之前,先下手为强。否则等蒋姨娘归来,等她生的庶子中举,等蒋家起复,她必然立于溃败之地,也决然护不住母亲和祖母。 她缓了口气,问青坞:“此前的消息,可都放出去了吗?”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20节 青坞道:“娘子您放心,都按照您说的做了。” 第24章 几个妹妹们走了, 谢煊与儿子说了几句,亦还有公事要做,先行离去。叮嘱儿子明日来书房找他, 要同他商议回京后任职的问题。 待人都走了,姜氏便瞪了谢承义一眼,道:“昭宁是你亲妹妹,又是从外面回来的,何以生分了!” 谢承义却淡淡道:“她虽是我同胞的妹妹, 可哪里有我谢家的模样了!我虽在外打仗, 回来的路上可却是听说了, 这几个月她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掌掴人家庶女, 还重罚自己的女使, 她吩咐武婢将宛宁的贴身女使打成了重伤,竟这样的歹毒心肠, 欺辱于宛宁!” 谢承义想到谢昭宁做过的那些事,想到她那副尖锐又冷漠的模样, 就十分不舒服。宛宁这样的好, 对下人从来温和,连个雀虫都是舍不得踩死的, 怎的谢昭宁还能如此欺负于她?难不成便觉得是宛宁占了她多年的位置不成?可宛宁亦是偶然被抱回, 已经被当做嫡长女养了多年,她恭敬父母,和睦姊妹, 谢昭宁回来后, 她从不抱怨地让出了嫡长女的一切,宛宁哪里又做得不好了? 他最是热忱之人, 当年弃文从武,不就是因看到当今陛下还是太子时,亲征西夏收复失地,便怀了满腔热血,想要有朝一日能追随当今陛下,北征契丹,收服幽云十六州。他这样的心性,怎看得他亲妹妹是谢昭宁这般模样! 姜氏道:“旁的事你妹妹许是做了,可却当真未曾重伤过宛宁的女使。你原先见她的时候,她是有些顽劣,但如今都改好了,今日击鞠会还拿了头筹呢!你也别像以前那般,同她不和了。” 谢承义又冷哼道:“我看母亲您是被她蒙骗了,她那样的性子,又不喜宛宁,总觉得是宛宁抢了她的东西,欺辱宛宁不就是她常做的事么,又有何奇怪的!我便觉得就是她所为!” 谢承义一向固执,以前他便这般与昭宁不和,只是那时姜氏没多加言语,如今想多说两句,人的印象是已根深蒂固了的,又岂是她几句话能够扭转的。 她还想说些什么,春景已经带着女使们捧着菜肴上来了,杯盏揭开,琳琅满目都是平日谢承义爱吃的菜。 姜氏一边揭开碗盏,给儿子盛了一碗鹌子羹,一边道:“罢了,你若肯听我的话,当日也不会要弃文从武,你父亲为此,把藤条都打断了你也不肯改。如今总算好了,是熬出头了,可算是这些年辛苦没白费。” 说着想到这几年,儿子在军营的时候,她都吃不饱睡不香,屡屡牵挂,心中难受。 谢承义接过鹌子羹尝了口,还是自己喜欢烹调的样式,以鹌鹑脯做了肉丝,配以豆丝、粉丝熬制,出锅前撒了一些芜菜和香醋,淋了香油,十分香醇可口。道:“还是母亲这里制的鹌子羹最好,儿子在外面可想极了!”又说,“我这不是回来了么,阿娘放心,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去庆阳府了!且我如今还做了巡检呢,您日后也可以逞儿子的威风了!” 姜氏听了笑,自是欣慰的。又道:“那你还要答应我,平日不能与昭宁为难!” 谢承义只是嘴角勾了勾,冷冷说:“只要她不做恶事,不为难宛宁,我为何会为难她!” 姜氏也算是得了承诺,这才暗暗点头。 此时谢宛宁身边的女使紫鹃来传话了,手里捧着件刚做好的斗篷,笑着屈身对谢承义道:“大郎君安,我们娘子早听说您要回来,便早早地给您做好了斗篷。想着回去夜寒,特让奴婢给您送过来。” 说着将手里的斗篷递了过来,谢承义接过一看,是他喜欢的墨蓝色杭绸的面料,里层又是极柔软的潞绸,针脚做得密密的,当真是再舒服也没有的,心里一阵宽慰。 便是血亲又如何,他和宛宁才是多年的兄妹情分,在他眼中,唯有谢宛宁才是他同胞的亲妹妹。谢昭宁不过是从外回来的,虽面上说是他妹妹,可他是绝不认的。 不过这话就不在姜氏面前说了,他只对紫鹃道:“替我谢了你们娘子,说我等会儿就去看她!” 紫鹃笑眯眯地应下了,又将另一个食盒给了姜氏,笑道:“这是我们娘子做的川贝莲子羹,她听到夫人这些日子晨起有些咳嗽,早早地便嘱咐我们准备下了。川贝都是娘子一颗颗挑出来的,只要了药效最好的,娘子熬夜挑了许久呢。您喝了也可润肺止咳。”又似乎有些懊恼道,“娘子叫我们不许说,奴婢竟忘了,还请夫人忘了奴婢说过才好!” 姜氏见紫鹃端出一只如白卵状的盅,揭开了一看,里头的川贝莲子羹熬得极软糯,热气腾腾,且川贝都是选了上好的怀中抱月,果然都是一颗颗挑出来的,心中微动。这些天她自觉亏欠了昭宁,于是任何事都以昭宁为先,的确有些忽视了宛宁。没想到她竟还注意着这个,给她送了羹汤来。 毕竟也是亲养在身边多年的女孩儿,情分自然是有的,姜氏道:“她着实费心了!她身子素来弱些,你得叮嘱她好生注意身子,莫要这样亏身体才是!” 叫春景找出了根二十年的人参交给紫鹃,让她拿回去给宛宁补身子。 紫鹃这才含笑应喏退下了。 谢承义便道:“您瞧着看,宛宁才是真真的良善妥帖,是做了我多年妹妹,做了您多年女儿的!” 姜氏却仍想着昭宁也是好的,摇头道:“宛宁良善孝顺,昭宁也在改好的,都是你的妹妹,你平日可不许厚此薄彼了!” 谢承义却只是敷衍地点点头。 雪柳阁夜深如水。 谢宛宁刚将烛台点亮,紫鹃回来禀报了,并将姜氏送她的人参给她看,谢宛宁却深深地吸了口气。 以往她这般行径,姜氏定会亲自来嘘寒问暖,没曾想现在只是打发人送了根人参了事! 谢芷宁柔声道:“姐姐莫要生气,母亲不过是耳根子软,等她再知道了谢昭宁的不好,便又回来疼姐姐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这次定要让她无还手之力,再也挡不了我们的路!” 谢芷宁眼中闪过一丝阴冷,谢昭宁以前任她揉搓,如今却能反过来,将她也算计了,她心中怎能咽的下这口气。何况她虽是庶出,但因蒋姨娘受宠且管事,府中从不曾有人敢苛待于她。但这两日,她想去账设司拿些东西,账设司的人却告诉她:“这些东西原是大娘子的,如今却是不能让娘子拿走了……” 她表面笑着,心里却是恨极了。她最讨厌别人不给她脸面,偏如今因谢昭宁发生了。 此时站在谢宛宁身后的孙姑,却有些迟疑道:“两位娘子莫不如再等等,姨娘似就要回来了。一切等姨娘回来再定夺也不迟……” 谢芷宁却道:“姑姑您不知道,谢昭宁在击鞠会上大放异彩,我听说,好些人家的夫人都想要邀了她去,以前这些可都只有姐姐才有的!且如今,就连父亲都对她和颜悦色起来,长此以往,咱们想要的东西,日后就难以图谋了。” 谢宛宁则问:“姑姑,姨娘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孙姑轻叹:“姨娘说却也不远了,除了料理钱塘铺子的事,她还有旁的事料理,暂时实在是回来不得,还请两位娘子稍安勿躁。” 谢宛宁却道:“怕是等不得了,我得到消息,原在乡下养病的白鹭,似乎不见了……” 谢宛宁神色略闪过一丝慌乱:“姐姐……白鹭可醒了?当日的事,白鹭究竟听到了多少?” 谢宛宁轻轻摇头,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但白鹭突然不见,势必与谢昭宁有关。必须要先下手为强,将她处理了,否则这样的事放在那里,我们始终是寝食难安。” 如此一听,孙姑也不反对了,只能道:“那奴婢立刻给姨娘去信,叫姨娘无论有多紧急的事,都要立刻返回来!”但是她也知道,这样的事,等蒋姨娘回来怕是来不及的。 谢芷宁端起茶壶来,给谢宛宁倒了一杯茶:“姐姐只管看我的,这次定不能让她在府上留下去了!” 此时谢煊正料理完公事,叫了幕僚许先生过来,探讨伯父跟他说的话。 书房里点着一盏豆灯,并不明亮,谢煊一边品茶一边道:“……陛下初登大宝,想要将权柄收拢于手,恐怕未来朝野之中会有动荡。只是谁升谁降,谁家楼起,谁家楼塌,却也是不知……朝中以顾王张高为上,我们谢家,却算是勉强依附于顾家了。” 不知怎的,谢煊想起了定国公世子爷那张淡漠的脸,虽对着他们是有礼的,可那种有礼中,又透着一种疏远。只因他是天然的上位者,定国公家地位甚高,对他们这些人自是漠然的。 这样的人物,不知以后又是谁能配得上,便是高雪鸢那般的,恐怕定国公家也觉得不配。 谢煊是根本没想过家中女孩儿的,他们这样的人家,比起人家定国公府还是远远不如,何况还是定国公世子爷,那样整个汴京都在追捧的人物。所以那时候,他和伯父看到谢昭宁竟站在定国公世子爷的身旁,第一反应是惊恐。 因为他们知道,那些曾试图打过这样主意的人,后来下场有多难看。他差点以为是昭宁错了主意,后来知道不是才松了口气。总之便是,那决不是能痴心妄想的人。 许先生也颔首:“郎君定要谨慎行事才是。不过便是朝野波谲云诡,真正有难的也是那些大宗族,咱们谢家倒也还能平稳。郎君不必太过忧虑。” 谢煊只是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朝野之事盘根错节,如何能说得清楚。” 如今谢家勉强能算是依附于定国公家,还因宛宁的关系,依附于高家,可是日后呢。 谢煊只盼着家里平平顺顺的,几个女孩儿和睦相处,都能嫁得好人家,两个儿子一个能建功沙场,一个能蟾宫折桂,便是最好的。现在一切都是向好而行,昭宁亦在改好,宛宁和芷宁本就乖巧,义哥儿最是令他满意,竟当真在战场上立了功封了巡检,眼下只等着他日廉哥儿金榜题名了。 谢煊想到谢承廉少年聪敏,勤于学查于色,便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未来定是能如他所愿的。 他们二人正说到此,外头响起通传的声音,是李管事来了。 谢煊眉头轻皱,李管事替他管着家中之事,许先生与他议朝政,李管事通常是不会叨扰的。若是有事叨扰了,那必然是了不得的事,于是他颔首道:“请李管事进来吧。” 许先生便恭敬地拱手退下了。 李管事果然进来了,他是个生得两瞥胡须,面容老实的中年男子,穿了件团花纹的长袍。他进来便拱手:“郎君。上次您让查的小玉瓶之事……有结果了。” * 谢承义已经回去歇下,姜氏收到了谢煊的信,匆匆前往书房。 姜氏去的时候,正看到谢芷宁跪在地上,她大概是被人匆忙叫来的,已经梳洗睡下了,头发只挽了个小髻,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褙子,哭得哀哀的,满脸是泪。 谢煊见她来了,沉着脸让李管事带着左右仆从退下去,合上了门。 随即才将小玉瓶扔到谢芷宁面前,问道:“李管事查到,这小玉瓶是你所买,你老实把话说清楚。给宛宁下毒,嫁祸明珊一事,究竟与你有何干系!” 谢芷宁神色仓皇道:“父亲,女儿真的不知道,女儿……女儿没有做过啊!” 姜氏在来的时候,已经听通传的人说了事情的经过。她来的路上就已经塞了满肚子的火气,因此跨进门之后,毫不客气地骂道:“我便说是她没安好心,你偏不信。如今查出来果然是她!”她径直走到谢芷宁面前,问道,“你说,宛宁平日待你甚好,你为何要给宛宁下毒,还要嫁祸明珊!昭宁回来后,家中闹得鸡犬不宁,是不是都是因你!” “我……”谢芷宁却似乎吓得都快要哭了,对着谢煊深深磕头道:“父亲、母亲明鉴,女儿的确未曾害过宛宁姐姐,也不曾嫁祸明珊堂姐。家中乱事,都与女儿无干啊!女儿一向不惹事,对两个姐姐也只有恭从的,怎会去害了宛宁姐姐呢!” 姜氏根本不信,道:“若是与你无关,为何这玉瓶是你的女使所买?你何以解释此事?” 谢芷宁却更支吾起来,谢煊才沉下声道:“我一贯觉得你是老实本分的!府中这些事究竟与你有什么关系,下药之事是不是你所为!你若再不说,我便要动家法了!” 谢芷宁仿佛被人逼急了一般,终于才道:“此事不是女儿所为,是长姐,那小玉瓶是长姐要女儿买的!” 她这话一说,姜氏指责的气焰顿时萎了下来,她说……这小玉瓶,是昭宁让她买的? 谢煊亦是眉头紧皱:“你说这小玉瓶,是你长姐叫你买的?” 谢芷宁低头时,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随即抬头,泪光莹莹道:“不瞒父亲,那日白鹭之事,姐姐自正堂回来后,心中便对宛宁姐姐恨极,认为若不是宛宁姐姐要那花冠,她也不会伤了白鹭,被您和母亲责罚,故要女儿……要女儿想些法子。女儿还劝说姐姐,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可是姐姐如何肯听!定是要报复回去的,她说只要女儿给她买一枚小玉瓶就好。女儿想着,只为姐姐买一枚玉瓶倒不是大事,因此便吩咐女使悄悄去买了,谁知……谁知那日从明珊堂姐的衣袖中滑落出来,女儿才知道,原来长姐竟然真的对宛宁姐姐下手!” 她又接着说:“当时长姐还说,说那药粉会让人浑身发痒,若是抓挠了,便会留下伤疤!女儿当时还以为,她只是玩笑话,没曾想后来竟真的如此做了!” 谢煊听得脸色愈来愈沉,姜氏则越来越震惊。 姜氏并不信谢芷宁的话,以前便也罢了,可如今她看到了昭宁的好,觉得昭宁绝不是那般的人,她道:“这些不过是你口说,并无证据!难不成你就这般一说,我们就信了你不成!” 此时姜氏身后的春景跪了下来,嗫嚅了一下嘴唇,道:“郎君、夫人,奴婢……奴婢有话要禀!” 谢煊阴沉的一眼扫过来道:“说!” 春景才道:“奴婢……奴婢瞧见了娘子在喂食的汤药中动手脚,但因没有看真切,更怕是平白冤枉了大娘子,因此才不敢说话。但是如今三娘子说了,奴婢便不能不说出来,当日之事,的确是大娘子所为!” 谢煊深吸了一口气,只谢芷宁说的话,他自然也是没有全信的,可是加了春景的话之后呢。这二人平日与谢昭宁无冤无仇,春景更是平日伺候姜氏之人,难不成二人都来害她? 小玉瓶之事,此前他虽觉得和谢昭宁有些关系,却并不想,她竟真的在背后谋划。不仅逼迫庶妹帮自己的忙,还想毁了宛宁的容貌,心性竟如此歹毒!更可气的是,这几日他竟觉得谢昭宁在改好了,往日那些都是他对她的误会,实属自己多心了,如今才知道,这些不过是假象罢了! 他对姜氏道:“如何,此前你对她深信不疑。现在两人皆可佐证,你难道还要信她不成?” 屋中一时寂冷,姜氏看着跪在地上的谢芷宁和春景,她们二人都称自己是亲眼所见,绝无假意。可是姜氏却还是想起,那天昭宁来找她学打算盘,看着她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母亲要相信于我。而她虽然不懂,却答应了她。 既然答应了她,便不能不信她。 姜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道:“……我,我自然还是信她。” 谢煊气得一哽,觉得姜氏已经是无理包庇了。他道:“倘若谢昭宁真的存心害宛宁,此乃心性之大错,那就决不能姑息,必要送去好生教养!眼下两个人证已是俱在,若是有了物证,的确是谢昭宁所为,这次决不能轻易饶恕了她!” 姜氏却问:“事情已经过去这般久了,物证又能从何而来?” 谢煊道:“却也简单,玉瓶虽是芷宁所买,可里头的药粉是特配的,只需将这药粉拿去问了汴京中几个药铺,便知究竟是谁去配的。若查到是昭宁身边的人,这次便是你包庇也无用,定是要禁足到出嫁的。并非我心狠,而是她若是这般的心性,放她在外面行事,定会危及家族,危及她自己!到时候旁人只会对她多加非议。” 姜氏听了心里一颤,可是……可是昭宁,昭宁才与她和好,若真是昭宁做的,该如何是好,她能眼睁睁地看着昭宁被永远禁足吗,她不可以啊!而且不知为何,看到谢芷宁和春景跪在那里,她心里也隐隐觉得,好像的确和昭宁有关。亦也不知为何,哪怕想到这件事可能真的是昭宁做的,她第一反应也不是厌恶了昭宁,而是着急慌乱了起来。 姜氏犹豫后道:“伯父已经说了,等义哥儿回来,家中要好生为义哥儿办一场宴会,咱们方才就已经给伯父送了信过去。你若真的处置了,怕也惊扰了伯父那边。不如等这次宴会之后再说。若是、若是此前,昭昭亲自来认错了,便不禁足于她,如何?” 她希冀的眼神看向谢煊。 谢煊看了姜氏一眼,吐了口气,慈母多败儿!姜氏此举不过是想拖延罢了! 之前,他只以为母亲是如此,没想现在,姜氏也如此! 想到这个女孩儿毕竟是在外长大,没得在他们身边亲养,又是跟着姜远望这样的军士长大的,跟着姜远望习得什么样子都不好说,也不能全怪了孩子。 谢煊深深地吸了口气,道:“罢了,若是她能来认错,说了愧疚之意。我便只禁足她一年。但是,你不可透露了她知道,在场诸人也不能说与她知道。你们可都知道了!” 姜氏立刻点头,春景也如此。 谢芷宁在点头的时候,却垂下头,嘴角微微一扯。她们暗中使孙姑联系了外头的人,自然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21节 这次,定要叫谢昭宁再不能翻身。 第25章 谢昭宁起了一大早, 迫不及待地奔向均安堂,因着堂祖母的寿宴,她一天未见过祖母, 便已经觉得十分想念了。 老年人睡得总是少的,周氏也已经起身了,正由梅姑服侍着敷脸。 见到外面还是深蓝的天,几点寒星斜斜地挂着,孙女就已经一脸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周氏含笑:“你怎来得这样早, 又不是大请安的日子, 可吃早膳了?” 谢昭宁笑眯眯地道:“来同祖母一起吃早膳, 再去母亲那里学算盘!” 她现在将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既是有机会重来, 她便不想再做曾经那等无用之辈。故和母亲说好了,早上同她一起学打算盘, 下午再去归风堂进学,姜氏重新给她请了个老夫子, 要教她读书。 不过姜氏请的老夫子学问虽渊博, 为人却十分古板,她有不通之处, 老夫子并不愿意与她多讲, 只是板着一张脸,让她回去把书读透记下就罢了。 谢昭宁不由得想起曾经,她偶然在寺庙里遇到的那个隐世的僧人, 他不但教过自己下棋, 还给自己讲过佛经上的话,亦是娓娓道来, 融会贯通的。哪怕她一时听不懂,他也不会生气,而是会耐心地再同她多讲几遍。那时候她人生困顿,若不是这位神秘僧人在旁边用佛经开解她,恐怕她只会更加的难受。因此除了祖母还有阿七,这个神秘僧人也对她也是很好的人。只是上次派红螺去前世遇到他的药王庙去问过,红螺并未找到此人。看来只有哪日她得空了亲自去找寻他,才能有下文了。 周氏笑着让梅姑赶紧布膳,她年老了,吃的都是些软烂易克化的东西,为着谢昭宁来吃饭,便让小厨房准备了她喜欢的羊肉包子,笋泼面。 谢昭宁夹了一块羊肉包子吃,咬破包子皮后便是羊肉的浓汤入口,羊肉鲜甜,回味无穷,这样的包子很是得她喜欢。随即她同祖母讲自己在堂祖父家击鞠的经历,如何大杀四方,如何赢得满堂彩,就连男子都不如她,末了还问周氏:“祖母,我厉不厉害?” 周氏笑得极开心,摸了摸她的头道:“好,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们蛮蛮就是要光彩夺目的,叫他们都看看我们蛮蛮有多好!”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谢昭宁看着周氏病重的面容,似乎焕发了蒙蒙的光亮,她的眼眶微微湿润了。她做这些,最终都是为了要祖母高兴,只要祖母高兴,病就能好一些了。 周氏又说:“不过祖母最高兴的,还是你与你母亲和好了。我以前瞧着姜氏有些糊涂,总是疼那个假的,不知疼你。如今她也知道疼你了!” 周氏的心病,还是在因她弄丢了昭宁,以致昭宁和家中亲人们关系不善上。谢昭宁也知道。 至于母亲,如今虽和母亲和好了,谢昭宁却还是未如同信任祖母这般,全然地信任母亲。她总觉得也许哪一日,她犯了什么错,母亲又还是会不相信她,又还是会去同旁人好。 周氏因着高兴,又要多添一碗粥,谢昭宁笑着给祖母添粥夹菜。 祖孙二人正热热闹闹的时候,外头又响起了通传的声音,谢承义也来探望周氏了。 他来时也风风火火地,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他给周氏带的东西,进来就跪在地上行了大礼,朗声道:“昨夜归来知祖母歇下了便没有叨扰,今日孙儿来给祖母请安了!” 谢承义今日认真地梳洗了,头发以银冠束起,剑眉星目,又着了一身利落干净的蓝色圆领长袍,身量也高,比昨日的他看起来更英气逼人。他的长相是有五分像姜氏的,自然好看。谢昭宁记得,前世兄长极受汴京那些女儿家追捧,谢家放出要给谢承义寻一门婚事的消息,说亲的官媒、私媒便踏破了谢家的门槛。毕竟他年轻英俊,还有真正的官身,这在世家子弟中已经很难得了。 周氏看到谢承义眼睛一亮,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来,道:“一早得了信知道你回来了,祖母还正想着,你就来了!”又问他庆阳府那边累不累,这次回来要留多久之类的话。 谢承义幼时,父亲母亲都忙,他几乎是周氏带大的,因此与周氏也极亲近。 谢承义扶着周氏坐了回去,道:“祖母放心,孙儿这次回来,要进右卫当差,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去庆阳府了。定在家中好生给您老人家尽孝!” 一件又一件的喜事,周氏自然高兴。又想起旁边的蛮蛮,笑道:“蛮蛮也一早便来了,你们二人倒不愧是兄妹,竟都这么早来给我请安!” 谢承义这才看到旁边的谢昭宁。只见她简单地穿着件兰色缠枝纹的褙子坐在那里,头发也梳得简单,身形有些荏苒,表情淡淡的,他一时有些不自在。 而谢昭宁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了,知道面前这个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哥哥,他还没有经历过世事,只能把他当成从前的谢承义看待,因此她灿灿一笑,对着谢承义颔首道:“哥哥安好。” 纵然如今与谢承义关系不好,她却还是应该尽了她妹妹的本分,努力让谢承义明白过来。一是为了祖母的身子,二是毕竟敌人强大,只有将哥哥收拢,她才能少些麻烦。 她对谢承义的性子十分了解。 谢承义刚正不阿,悯弱憎强,以驱除契丹,收复幽云十六州为己任,他并非什么坏心肠的人,相反,他为人极是热心肠。而在她回来之后,的确是被有心之人引导,干了太多欺凌弱小的事,他是这样的性子,如何会不憎恶了她,喜欢谢宛宁呢。 谢承义也是十分固执之人,又与谢宛宁甚是亲密,要想让他明白恐怕极难,她只管尽人事就可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谢昭宁还是他的妹妹。谢承义也勉强颔首道:“昭宁妹妹安好,你倒是来得极早。” 谢昭宁又笑道:“到祖母这里赶早膳罢了,听闻哥哥的风宣堂尚未归置好,我今晨派女使送了一套黄花梨的桌椅过去,不知哥哥可有看到?” 谢承义不知道她竟给自己送了东西来,想到昨夜和母亲说的那些话。他不太习惯这般的谢昭宁,有些别扭道:“出门太急,还未看送了些什么东西来。”他这一回来,父亲、母亲,其他两个妹妹,乃至堂祖父都给他送了东西过来,一时半会儿自然来不及看。他又道,“不过还是谢过你了。” 周氏看着两兄妹说话只是微笑,以前这两兄妹碰在一起便是吵,如今这般,已经算是关系有所改善了。 正是此时,女使在外面通传,说是青坞姑娘来了,有些院中的事要与谢昭宁商议。 谢昭宁就站起来,对祖母和谢承义道:“那祖母与哥哥先叙旧着,孙女有事告退了。” 周氏含笑点头,叮嘱谢昭宁定要注意休息,莫要太累了,才目送孙女离开。 周氏回头就对谢承义道:“你如今回来了,该好生同你妹妹相处。这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你可知道?” 谢承义只要想到谢昭宁做的那些事情,就实在是无法接受自己这个亲妹妹,但是知道祖母身子不好,他也不会在祖母面前说那些话,只是胡乱点头道:“祖母放心,孙儿心里明白。” 周氏这才躺了回去,靠着一个沉香色的大迎枕,目光落在渐渐要亮起的天色上。她只要昭宁在这个家里好好的,与父母兄弟都好起来,她就心满意足了。哪怕哪一天她撒手人寰了,心里也是舒畅的,若是不能看到昭宁与家里人好起来,她是死也不能瞑目的。 谢昭宁走出均安堂,只见青坞脸色颇有些凝重,边走边与她低声说,“昨夜郎君突然见了三娘子,后又请了夫人过去,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昭宁早让红螺在正堂,东院都安排了洒扫的人,若是这些人有什么动向,她第一个便能知道。 她想引这些人行动,暴露踪迹,不过也想着,她们自然会着急,要对她也采取行动,这她也不怕。只要她想要的东西找到了,那么一切便能翻盘。 此时两人刚走到锦绣堂的后门,却见未亮的天色中,紫藤花架掩映的门楣下,有个女使的身影正在着急地踱步。 谢昭宁走近了一看,却是有些吃惊。 是母亲身边的含霜! 她只简单穿了件粗布的短褙子,头发上也并无饰物,宛若粗使丫头打扮的模样。神情好似十分焦急。 她走近后喊了一声:“含霜,你怎的在此处?” 含霜看到她,眼眸蓦然一亮,连忙走到她身前,匆匆地行了个礼道:“娘子,奴婢有要事要禀,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能不能到里面去说话!” 谢昭宁见四下并无人注意,立刻带着含霜进去,捡着少人的路走,从后院进了冬暖阁之中,才问:“究竟是何事?” 含霜也并不耽误,立刻道:“娘子,您不知道,昨夜郎中查出当初,从明珊娘子袖中滚出的小玉瓶,是三娘子所买。叫了三娘子过来问话,可三娘子却当即便说,是您让她买的。且还说……还说是您意图让二娘子毁容,才有此行为! “郎君虽屏退了左右,但是奴婢们跟在夫人身后,也听了这些话,当真是好生气愤,奴婢们虽与娘子相处的时日不长,但是娘子您是都统大人教导出来的,绝无这般害人的心性,定是她来污了娘子的!” 谢昭宁轻轻一笑,含霜含月当真是姜家教导出来的,对大舅舅家实在有好感,连带着看她都是盲目地好,竟在这种时候,都这般相信她。 她知道谢芷宁她们会采取行动,果然如她料想的一般。药的确是她对谢宛宁下的,她也并不后悔。可是真正在背后谋划这件事的,想引她做恶事的是谢芷宁二人。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如今她们却来倒打一耙!果然是真的令她恶心。她问道:“父亲可信了?” 含霜顿了顿又说:“郎君一开始不信,但是春景也跪下来说她看见了,郎君便信了七八成。现已经派人拿着那玉瓶去寻药铺了。奴婢们估量着,若是刻意陷害,定是早就将这些都设计好了。郎君已经生了大气,说若最后真的查到是您所为,定是要将您禁足至出嫁的,到时候您便十分被动了!” 谢昭宁嘴角轻扯,她们这次竟连春景也拉上了,看来的确是被她逼出了狠招。这便是正好,趁此机会,一举除去。她问:“那母亲如何看?” 含霜便继续道:“夫人一开始也是不信的,但是两人都言辞凿凿,夫人便不得不信。不过夫人立刻向郎君求情,说即便是您所为,只要您在查清事实之前,向郎君请罪认错了,便不禁足。郎君还是松了口风,说只禁足您一年。还叫我们在场之人都不能告诉您。” 说着含霜拉住谢昭宁的手,道:“娘子,您快去找郎君吧!眼下这局,您恐怕已是难以破解。您去找郎君说,去辩解一番。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说不定不禁足也是可以的!” 原来含霜冒险来找她,是来劝她去找父亲说明的。 她笑道:“含霜,你这般过来,可有人看见了?” 含霜一愣,随即道:“今儿本就是含月当差,夫人回去后便寝食难安,又不能来找您,含月伺候了夫人一晚上。奴婢本就该在屋中休息。悄悄地拿了粗使丫头的衣服换上,来找娘子,又是走的僻静小路,想来是没有人看到的。” 谢昭宁却道:“若是当真被人看到了呢?” 含霜便咬咬牙道:“只要娘子能脱离罪责,不被禁足至出嫁,奴婢就是被郎君打死也算了。” 谢昭宁心中很是感动,但是她告诉含霜:“含霜,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些。你和含月帮我的恩情,我心中极有数,日后决不会亏待了你们。你先回去吧,今日之事,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含霜一愣,她着实没想到,她把这件事告诉谢昭宁,她虽然生气、愤怒,但都似乎早有预料一般。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种预感,大娘子是决不会去找郎君说明的。 她拉住大娘子的手,劝道:“大娘子,您不要耽搁了,还是快去找郎君说明情由吧!能少罚一些,便少一些!” 谢昭宁却嘴角微翘,看着含霜担忧的神色,她告诉她:“含霜,我是定不会去找父亲说明的。一是为了你们,或者你们没来告诉我,我能带着证据直接去找父亲。但是你们来了,她们便势必会知道。她们这些人在府中多年,势力根深蒂固,耳目通达,绝非你们能藏得住的。只要我现在去找了父亲,她们便可拿出证据来,说是你们告诉了我,父亲有令你们还悄然为之,定是在家里留不下去了。” 含霜一愣,她和含月一合计,这事决不能不让大娘子知道,因含月要当值,便是她冒险前来。可是大娘子如今却告诉她,她早就被人注意了? 随即谢昭宁又笑道:“这第二,却是我这般去辩驳,不过是洗脱我自己的罪责。这是下策,永远在她们的被动之中,我自有其他的办法,叫她们永远都别想再兴风作浪。所以你先回去,和含月一起好生照顾母亲,不用担忧我这边,要保重自身为好。” 含霜发愣地看着谢昭宁,这仿佛是她第一次,郑重地看着大娘子。 以前她和含月看大娘子,虽是带着亲近和怜爱,可也知道大娘子在这家里是彷徨无措的。宛如初生的小兽,面对波谲云诡的环境,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才横冲直撞,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她们也不过是仆婢,只能帮着劝劝姜氏,可姜氏身边也还有春景,春景是掌事女使,比她们二人还要高一层,许多事她们也无奈。可是不知为何,她现在看着大娘子,却觉得她镇定淡然,并且从身子骨里,透出一股不屈的傲气来。 仿佛她们是可以相信大娘子的,并且仿佛,大娘子是可以保护她们的。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莫名红了。点点头道:“好,大娘子,我听您的。” 此时红螺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了,她进来就看到含霜竟然在,略有些惊讶。 但是大娘子告诉过她们,含霜和含月都是值得信任的,只当做自家人来看待就好。 因此红螺并没有多想,径直扑到谢昭宁面前,随即俯身在谢昭宁耳边,告诉她:“大娘子,您想要的东西成了!” 谢昭宁听到这里,眼眸微微一亮,随即缓缓笑了。 第26章 夜凉如水, 谢芷宁正在白蕖院中用凤仙花染指甲。 她喜欢将指甲染得淡淡的,只有一抹微微的红色,不显眼不张扬。她知道自己不如两个姐姐貌美, 便在这些地方用心钻研。她的肤色并非极白,因此配不了明艳的正红色,但是这样也还是衬得她指甲莹莹。她的贴身女使白蘅在一旁夸赞:“娘子这样染指甲极好看!” 谢芷宁就笑:“是姨娘教我这样染的!”说着露出些怀念的神色,“姨娘已经去了两月余了,也该回来了。” 她自幼养在蒋姨娘身边, 情分极深。蒋姨娘是个十分有闲情逸致的人, 琴艺、点茶、梳妆都十分精通, 知道女儿资质不算极好, 也尽力教她如何修得漂亮, 教她如何突出自己的优点, 走在外面旁人亦会夸赞一声清秀可人。她虽未继承蒋姨娘那般的美貌,却继承了姨娘的喜好。 白蘅将她手上缠的纱布解开道:“姨娘虽身未回来, 前两日却给您寄了一套嵌东珠的金累丝簪子回来呢,说您还有一年就要及笄了, 存下来到时候便可以戴了。” 谢芷宁想到自己的姨娘便满眼含笑, “姨娘虽出门在外,心里还是记挂着我的。”又喃喃道:“可惜姨娘临走前交予我的事, 还未完全处理好。” 白蘅道:“娘子却也不急, 如今不正在慢慢处理么!等姨娘回来,正能收到娘子的这份礼呢!” 谢芷宁也打起精神来,想着日后给姨娘一个惊喜。 她知道自己才貌并不出色, 父母亲并不看重她, 这世间只有姨娘最疼爱她。而姨娘对她要求甚严,想要讨了姨娘的欢心, 她便做尽姨娘喜欢的事。有时候想想心中甚是迷茫,她甚至觉得姨娘比宛宁姐姐,比对她还要看重一些,可是姨娘也说了,她们唯有和宛宁姐姐合谋,才能谋算到想要的东西。想到宛宁姐姐平日待她也不薄,两人又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她自也会帮着宛宁姐姐夺得她想要的东西。 此时外面却有通传的声音,说大娘子来看她了。 谢芷宁和白蘅对视了一眼,谢芷宁眉头微微一皱,自上次的事之后,她深知谢昭宁定是已经起了疑心的,怎的还会来看她?她示意白蘅将桌上染指甲的东西都收拾起来,起身朝着正进门的谢昭宁迎去,笑道:“长姐今日怎的到我这里来了!” 谢昭宁走进白蕖院的院门,入目是葳蕤茂盛的草木,迎面是三间七架的正房,两侧抱厦贯通,因前院有一片水池,养着许多水莲花,故得名白蕖院。 本朝士大夫,家中三妻四妾不在少数,父亲的妾室却只有蒋姨娘一个,还是当年母亲丢失了她,心神大乱,无法处理家事的时候抬起来的。但蒋姨娘貌美如花,性情和顺,学富五车,因此也得了父亲喜欢。加之蒋姨娘后来将中馈完全地接过去管,在府中地位越发不凡。 谢昭宁看向谢芷宁,见她是家常的打扮,笑道:“妹妹不会怪我叨扰了吧?” “如何会呢!”谢芷宁还是像以前那般,和顺而笑容满面,只是没有上前来挽住她,但是将她往屋中请,道,“只是姐姐寻常不往我这里来,一时来了,妹妹没得准备,怕招待不周了!” 谢昭宁听到此,却轻轻叹了一声道:“今日来找妹妹,的确是向妹妹赔罪的。”她让身后的红螺,将她早已准备好的东西端了上来,是几盒滋补的药材。“此前一直不与妹妹亲近,仿佛与妹妹生分了,其实是因那花冠之事,我心里还有些责怪妹妹。我总想着,当时若不是妹妹跟我说,谢宛宁那里有着玉兰花的花冠,我也不会因去抢而犯下大错,惹得父亲母亲斥责于我,还差点被重罚了!” 又伸出手来,皓白如雪的手腕上,戴着一对羊脂玉的镯子:“可是昨日翻到这对玉环,方才想起我初回府的时候,还是妹妹来亲近我,送了我这对玉环,想念起和妹妹这大半年的情分,觉得自己这般实属不应该,特来向妹妹赔罪。”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22节 谢芷宁的目光闪了闪,笑道:“原来姐姐是因我这番话而与我生分,我心里还惴惴着,不知道怎么了!”又说,“既然是误会,解开便好了,我也不会责怪了姐姐!咱们姐妹就还如同过去那般好!” 说着拉了谢昭宁坐下。 此时白蘅已经端着茶点上来,又亲自铺开了点茶的用具,要烹茶与两人喝。 谢芷宁继续说:“正好,姐姐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姐姐的。姐姐可知,过两日堂祖父要给哥哥办接风宴,还要举办赛马会呢。” 谢承义立功归来是大事,本来不日前才举办了寿宴,父亲便想着只在榆林谢家办个接风宴罢了,但是堂祖父听了不同意,说这是谢家的荣膺,要在东秀谢家办,并且私邀几个相熟的世家一起相聚。 谢昭宁笑了笑:“我自然知道,妹妹有什么说法吗?” 谢芷宁就缓缓道:“姐姐难道不知,我听闻卫郎君这次也要来呢!姐姐难道不前去,再见见卫郎君?” 谢昭宁嘴角的笑容不变,谢芷宁还在利用她喜欢赵瑾一事,诱她去参加接风宴!她究竟是在试探自己是真是假呢,还是觉得此前的告发还不够,想要利用此事,将她打到底呢。 据她对赵瑾的了解,他虽贵为顺平郡王嫡次子,但是极淡泊名利,并不喜欢这种场合,只是借了高家外侄的名头在外行走罢了,势必不会来的。 于是她就叹气般道:“便是见了卫郎君又能如何,他又不喜欢我,我见了他,徒增伤心!” 谢芷宁并不愚蠢,她此刻若真是表现出了对赵瑾的兴趣,倒反而引起谢芷宁的怀疑。 她就看到,谢芷宁的表情渐渐和缓下来,果然是为了试探她的真假。 随即谢昭宁看了看周围伺候的女使,道:“你们都先退出去。” 待人都退下了,她才靠近了谢芷宁,拉着她的手道:“卫郎君的事暂且不提,我却有一件别的事托付你。” 谢芷宁道:“姐姐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忙,势必不会推辞。” 谢昭宁缓缓道:“你也知道,这几次的事,都是因谢宛宁而起……本我心里就不喜欢她,觉得以前是她抢了我嫡长女的位置,回来后又得父母宠爱,如今哥哥回来了也宠她。我心里难受极了,所以想要对付于她!还望妹妹帮我!” 说着,她眼神中透出些许冷毒的光来。 谢芷宁眼中微微一闪,以前谢昭宁做种种恶事,都是有她的诱使在里面。诸如掌掴御史台家的庶女,是她引谢昭宁听到那庶女骂她,又如重罚女使,是她让谢昭宁误以为那女使轻蔑她。但是谢昭宁纵然并不喜欢谢宛宁,却未曾主动说过要害谢宛宁的话。 她心中微微一动,倘若谢昭宁真有此意,她要是能将此事揭到父母亲面前,那便连证据也不用设计,直接便能将谢昭宁送去静心庵教养了!那姨娘的心头大患,便也彻底没了! 谢芷宁露出些为难的神色:“姐姐可想好了?倘若被父母亲知道,姐姐恐怕会被重罚的……” 谢昭宁却说:“我自是已经想好了,后日便是接风宴了,到时候在堂祖父家中鱼龙混杂,我在她的茶水中动手脚,旁人势必不会察觉!还望妹妹替我引开旁人的主意,我才好去动手脚……” 红螺在自家娘子背后听着,震惊地瞪大眼,娘子亦并未告诉她们,她的设计是什么。她们不是……不是要澄清自身吗,怎的娘子反而还要跟谢芷宁说这些呢。谢芷宁若将这些话捅到郎君面前去,娘子的处境岂不是更危难了! 她心中有些许着急,但是娘子正和谢芷宁说话,她是怎么也不能插嘴的。 谢芷宁也有些意料不到谢昭宁竟说出如此话,她仿佛有些为她担忧,仍然劝道:“姐姐不再多想想么,如此这般行动,妹妹是为姐姐担心!” 谢昭宁却坚决道:“妹妹不必再劝我了,以前我便憎恨谢宛宁,但父母好歹是未曾偏心的。可是哥哥如今回来了,哥哥的眼中只有谢宛宁,哪有我半分。明明这些都该是我的,我自然不能容忍她夺去!” 她又握着谢芷宁的手,又说,“自我回府了,妹妹就是对我最好的人,旁人都不信我,可是妹妹却愿意亲近于我。如今我实在是忍不了了,妹妹难道忍心不帮我吗?” 谢芷宁亦不过是假意相劝,她自然巴不得谢昭宁自己犯蠢,免得浪费了她们的手段。以前的事,许是她在背后引导冤枉谢昭宁,或是像小玉瓶之事,是拟了假话来诬告谢昭宁。有时候她想到谢昭宁对她似乎是好,心头或许还有些犹豫,但是经了前几日之事,她也不再犹豫了,觉得谢昭宁对她也并不是真心,即使如此,那她也不必客气。如今这是谢昭宁自己要做的,她要去送死,怪不到她头上来! 到时候亦告诉宛宁姐姐此事,二人利用谢昭宁此举合谋算计,定能将她彻底打到谷底! 谢芷宁想到这里,才露出仿若坚决的神色,道:“我对姐姐的真心自是不必说,姐姐放心,只要姐姐有这般想法,妹妹一定助姐姐达成!哪怕对妹妹自身有妨害,也在所不辞!” 谢昭宁垂眸,看着谢芷宁那新染了丹蔻的手。她想起自己下宗□□的时候,听到谢芷宁说自己的话。 “那些事我从未做过,都是姐姐做的,我也是迫不得已,我若是不帮忙,姐姐便不会放过我!” “我亦时常劝阻姐姐,可是姐姐并不听从,我也只能私下帮帮他们罢了……姐姐心肠歹毒,远超了我的预料,竟还对林夫人下手,我十分震惊……” 而她呢,被关在宗正寺中,连个辩白的机会,旁人都不会给她。只能任由谢芷宁一句句地加重她身上的罪孽。 后来她随着蒋姨娘与谢宛宁,成功地忝居高位,荣华富贵。 所以这些前世种种,她都该同谢芷宁一一的,算清楚。 她拉着谢芷宁道:“妹妹这样待我,我真是再感激也没有的。” 谢昭宁从白蕖院告辞出来,红螺扶着她,才急急地小声问:“娘子,您这是何意……您当真要对谢宛宁动手吗!咱们本就是岌岌可危,还有小玉瓶之事没有澄清,您若是真的动手,怕就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红螺虽手段狠毒,毕竟年纪还小,看不透她真正的做法。谢芷宁看着她焦急的模样,却只是笑笑。 红螺看她竟还笑得出来,更是着急,以为大娘子当真是急得不顾手段了。 她自己想了许久,咬咬牙,豁出去一般地说:“即便您真的想动手,有奴婢在呢!奴婢这便潜入谢宛宁院中,在她的饮食里下药,将她了结了,日后定不会让她再烦扰娘子……娘子切莫脏了自己的手!” 谢昭宁又笑了笑,红螺的想法甚是可爱,谢宛宁是心思极其缜密之人,且她身边自有更厉害之人坐镇,红螺便是搭上自己也不能成功。何况她再也不会允许她身边任何一个人为此搭上性命。 她道:“莫要着急,你等着看就是了。”想了想又道,“多事之秋,我们这边发生的所有事,你要找人看好,切不可传到祖母那边!” 她要准备来一番大的了,决不能让旁人利用了空子,刺激了祖母去。 红螺颔首:“娘子放心!” 第27章 待到朝廷封赏谢承义的旨意正式下来, 家中才真正的热闹起来。谢承义昔日的同窗好友们纷纷道贺,父亲的同僚也来帖恭祝,父亲也亲自写了些请帖发给几个交好的世家, 准备到家中来举办一场赛马会,各家都可准备自己的马参与。赛马会与击鞠会相比,不过是少了捶丸这一项,更偏于轻松些。因此家中的女孩儿们也准备了,要好生参与。 这两日谢昭宁去姜氏那里学打算盘, 姜氏看着她的眼神就格外忧虑。可是她只是专心学算盘, 姜氏更是焦急, 对她说:“……若是有什么事, 定要同母亲说。”谢昭宁点头, 可却什么都不说, 姜氏也拿她没办法。姜氏整天吃不下睡不香,谢昭宁看着便给姜氏送补汤, 姜氏却对她着急瞪眼的,觉得她抓不住重点, 眼下是补汤的事情么!但是她又不能对昭宁说其中内情。 而谢昭宁也能感觉到, 每日去给父亲请安,父亲的看的眼神不如之前亲热慈爱, 而是透着怀疑。谢昭宁知道父亲定是不信她的, 说不定其实已经找到了证明是她所为的证据,只是父亲也在给她时间,希望她能自己说出来, 但是她什么都不说, 父亲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冷漠,似乎更认定了是她所为。 谢宛宁与谢芷宁却都各自安好, 谢宛宁时常陪在谢承义左右,兄妹二人着实是亲密。谢芷宁则一反常态,与谢昭宁再度亲热往来了起来,两人姐妹一日有三四个时辰都在一起。 无论各自心中如何翻江倒海,都必须要把谢承义的这场接风宴过了再说。 很快便到了接风宴的当日,虽堂祖父邀请,但是父亲决定还是在家中举办。不过父亲和哥哥一大早便去给堂祖父请安,邀请了堂祖父到家里来赴宴。若是有德高望重之人,还需堂祖父来接待。自然,东秀谢家其余的人也都来了家中,几个姐妹也一早便拾掇好了,由姜氏领着待女客,姜氏今日也打起精神来,梳妆整齐明艳,见了世家夫人便笑着将她们请到花厅去坐下。而三个女孩儿则招呼同辈的娘子们。 今日谢明珊也来了,不过她今天气焰十分萎靡,以往她看到谢昭宁都跟斗鸡一样,总是想斗一斗才好。但是上次击鞠会的事叫母亲林氏知道了,极其生气,认为她不仅欺凌弱小还与堂姐为难,任谁求情都没有用,将她狠狠地打了一顿又跪了祠堂,还说若是日后再见到她和昭宁为难,更要加倍地打她。 母亲下了重手,谢明珊也没有办法,如今看到谢昭宁乖得像只鹌鹑,即便是哽起脖子又想跟她斗一斗了,想了想母亲的手段还是偃旗息鼓下去。但是不时便在那里叫痛,不是头痛就是脚痛,总之没个舒适的地方,引得堂祖母余氏抱着她安慰,于是林氏在忙碌之余,凉凉地瞟了她好几眼,她才没了声息。 谢昭宁看着觉得有些好笑,她是不会同谢明珊计较的,因为没有必要。何况又是堂祖父家的嫡女,未来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要留几分颜面。 谢昭宁与谢芷宁站在一起,正谈论着谢昭宁衣袖上的花样好看,随即看到一辆青帷小油车嘚嘚驶入,车下悬着一盏琉璃灯,这是贵客的标志。只见姜氏亲自上前去迎,里头的人挑帘走出来,正是平阳郡主高夫人和高雪鸢。 一见着是这两个贵客,就连余氏也要上前去打招呼,谢宛宁也立刻上前去,温柔地笑着对平阳郡主屈身喊了义母,又对高雪鸢喊了义妹。高夫人连忙将她扶起。 高夫人面上是极好的涵养,夸了姜氏教子有方,对三个女孩儿也夸赞有加。高雪鸢却是藏不住心事的,想起上次击鞠场上,给谢昭宁斟茶赔礼的羞辱,暗中瞪了谢昭宁一眼,随后偎依到了高夫人身边。 高夫人对女儿却是宠溺至极的,笑道:“不许使性子!既宛宁是你的义姐,昭宁你也该喊一声姐姐才是。” 高雪鸢却并不理会母亲这番话,她眼高于顶,只觉得自己出身高贵,亲事又好,日后前途可无限量。叫宛宁是姐姐是因宛宁曾救过她的命,可谢昭宁又凭什么,她一个从西平府回来的蛮子而已,身份不如她不说,以后能不能嫁出去都是未知的。因此拉着高夫人撒娇道:“母亲,我想吃栗糕!” 立刻有人去为她取来。 要是以前的时候,谢昭宁自然是忍了。今日她却不知为何,笑着说了一句:“高家妹妹可曾听到高夫人的话了,也要叫我一声姐姐呢!” 高雪鸢脸上闪过不喜的神色,高夫人也因此面上不太好看,她那话不过是客套而已,谢昭宁竟如此有脸,还敢接过去真的让高雪鸢叫她,谢宛宁面色尴尬。谢芷宁陪在谢昭宁身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这才是她熟悉的谢昭宁。 而不远处,隔着一道屏风,正在接待到访同僚的谢煊也听到了,暗自皱了皱眉。 姜氏虽是迟钝的人,但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将下人捧来的栗糕接过来,给了高雪鸢,笑道:“雪鸢娘子快尝尝,这栗糕是今儿新制的,将新鲜的栗子煮软了,又配以豆面、绵白糖制成的,极清甜呢!” 如此一番才将此事绕过去了。 随即更多的娘子和夫人络绎不绝地来了,人并不多,但都是谢家最亲近的世家们。因此花厅也热闹地开起了茶会,众家夫人们齐聚,御史台家的刘夫人笑着说起了定国公府的事:“……近来倒是有一桩奇事,咱们定国公世子爷,同老国公爷决裂了,为着什么不知道,老国公爷不许家里给他一文钱使,于是世子爷便离家出走了。听说满汴京的娘子们都等着去定国公府外,看能不能捡到世子爷回去呢!” 世家夫人娘子们因此大笑,不少女儿家却因此露出些向往之色,似乎真的迫不及待去定国公府外捡一捡般。 定国公家最常在外行走的是顾三郎君,世子爷顾思鹤并不常在外行走,但他偶尔惊鸿露面,却是绝世姿容,何况是这般的煊赫身份,谁人能不向往。 谢明珊眼睛一亮问:“当真吗?” 在场诸人中,唯平阳郡主所在高家与顾家走得最近,两家甚至住得也近,据说只是隔了条巷子,于是高氏笑道:“却是真的,仿佛是为着世子爷不肯习武的事。旁人家以读书为重,偏定国公家不一样,太上皇的恩典,有正三品的武职荫蔽,可惜世子爷天生志不在此,谁也将他没办法。” 又有夫人感慨道:“世子爷这般身份,郡主县主也相得,听说中书舍人周大人的嫡长女喜欢他,周娘子貌美如花才情出众,还是这样显赫的身份,定国公家好似也无意一般。” 在场的娘子们颇有些唏嘘,任谁也没有中书舍人的嫡长女出身尊贵。 随即众人便把话说到了下午的赛马会身上。 谢昭宁听了世家夫人们说话,却是根本没留意。顾思鹤这样的人,未来这样的经历,眼下做什么事都算是稀疏平常的,离家出走有什么奇怪。而且这样的人她也根本不想沾染分毫。 看着仆妇们将茶话会的用具流水般的端了上来,她的眼神落在了不远处厅堂的茶具上,今日的茶会,各家娘子都带了自己常使的茶具来,一会儿斗茶的时候,方能用得上了。她早看到了谢宛宁的那套哥窑的冰裂纹茶具。谢芷宁看到了她的视线所在,凑近了,又犹豫般地轻轻问道:“姐姐当真要做吗?” 谢昭宁低声坚决道:“自然的,这样人多眼杂的,定是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动手脚了。还请妹妹帮助于我!” 谢芷宁轻叹一声,却点点头道:“姐姐做就是了,妹妹定会帮忙的!” 谢昭宁便站起身来,她看到姜氏等正望向自己,就以手按肚,做出一些疼痛难忍的神色来,对姜氏道:“母亲且待客着,女儿许是早上吃得多了些,现下有些不舒服,想去庭院里走走散心。” 姜氏有些担忧她的身体,道:“你可还好,可要含霜跟你去?” 谢昭宁却道:“母亲不必担忧,青坞陪我去就是了。” 这里亲眷众多,姜氏便也不能陪她去,只告诉她若真的有不适,就差人来报,谢昭宁也应下了。 待她走到拐角处,却发现一抹豆绿的身影站在角落里,原来今日谢明若也来了,许是方才见谢芷宁站在她身旁,便一直没有接近她。眼下却鼓起勇气向她走来,随即犹豫地道:“姐姐……你、你哪里不适,明若那里有治肚子疼的药,给姐姐拿来可好?” 谢昭宁看到她乖巧的样子,双鬟髻上戴着的莹莹珠花,就觉得心里软软的,她摸了摸谢明若的头发,低声告诉谢明若:“姐姐无妨,不过一会儿这里可能有大事要发生,明若还是跟姑姑回去吧!” 谢明若听了,却问道:“是什么大事,和姐姐有关吗?” 谢昭宁略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谢明若竟还有些机敏,想来她外貌看起来太过弱小,她竟将此忽略了。 她笑道:“和姐姐没有关系的,可是明若可能会怕,不如还是回去吧?” 谢明若却道:“姐姐之前说了,要明若勇敢一些,明若不会怕的!” 谢昭宁发现这个小小的姑娘似乎正在坚毅起来,她心里是有些欣慰的,因此笑着低声说:“那明若在这里不要动,姐姐要去做坏事了,明若不要跟过来。” 谢昭宁这才带着青坞离开了花厅。谢明若犹豫了一下,她想问姐姐究竟要去做什么,明若能不能帮忙,但是既然姐姐让她守在这里,不要跟过去,她也要听姐姐话的。 谢芷宁却是一直暗中观察着谢昭宁的举动,她看到谢昭宁同谢明若说了会儿话,匆匆地走了。随即她身边的白蘅走过来,附在她耳边悄然说了几句话,她心中冷笑,好了,这便来了。 谢昭宁这可真是挑了个大好的时候,这样世家夫人娘子们都到了的场合,她正好出手,便能将谢昭宁的名声彻底毁了。如此,她休想再和宛宁姐姐抢东西,她也能达成姨娘的夙愿了! 此时谢宛宁也正在等待着,她陪在高夫人和高雪鸢身边,遥遥地从人群中向她看过来,而谢芷宁则对她微微点头,示意一切依商量好的行事。 随即谢芷宁站起来,正好此时,谢煊走过去同姜氏说话。她便朝姜氏和谢煊走过去,在他们面前跪下,面露焦急的神色道:“父亲、母亲,女儿有急事要禀报!” 谢煊正同姜氏商议,有同僚意欲给谢承义说亲一事,见此轻轻皱眉道:“芷宁,有何急事,稍候再禀可否?” 谢芷宁却摇摇头道:“此事十分紧急,还请父亲母亲听我一说,是姐姐的事!” 此时,高夫人正携着女儿,也正同姜氏、谢宛宁一桌品茶闲谈,闻言抬起头来。 谢煊听她这般一说,想到方才谢昭宁的表现,心中竟有了些不详的预感,他沉声道:“你说,究竟是何事!”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23节 谢芷宁才道:“是前几日姐姐告诉我,她对宛宁姐姐心中深恨,想要在接风宴上,再对宛宁姐姐下手,女儿……女儿当时听了便劝姐姐作罢,说接风宴这样的场合,我们家中决不能出这样的事。可是姐姐却并不听从,认为这样混乱是下手的好机会!女儿当时有些犹豫,因不知姐姐说的是真是假,不敢告诉了父亲母亲,不过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姐姐,方才、方才注意到,姐姐竟真的往马厩那边去了。姐姐曾对我说,她想对宛宁姐姐的马下药,如此待马跑起来时定会跌倒,宛宁姐姐就会因此受伤……以后、以后便不能同她争了!” 谢芷宁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谢昭宁告诉她,要对谢宛宁的茶具下手,可是她私下派人去暗中调查,却查到谢昭宁暗中买了毒药,并问了卖药之人,是否对马有用。她才知道谢昭宁真正的打算,她面上对她说,要对谢宛宁的茶具动手脚,不过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亦能让她为自己做掩护。而她真正的目的,却是对谢宛宁的马下手,等赛马之时,谢宛宁骑上病马,会出什么危险便无人可知了! 方才她派白蘅暗中注意,当真看到谢昭宁悄然往马厩那边去了,才确凿了当真如此。 谢昭宁,这次是你自己自寻绝路怪不得旁人了! 姜氏听闻后面色苍白,昭宁还未澄清之前的事,难道真的又错了主意!她犹豫地道:“方才昭昭说她身子有些不适,想来只是去走走,应该不会做出此事!” 旁边的高夫人就笑着说:“谢夫人,只是看看罢了,若是没事自然是万事大吉,亦是三娘子的诬告。但若是真的,岂不是要害了宛宁而不为人知……” 高雪鸢也道:“谢夫人,两个都是你的女儿,莫非你护长女而轻次女到了如此地步?” 谢宛宁却苍白了脸色道:“不会的,姐姐……姐姐平日虽有些不喜欢我,但绝不至于如此害我!” 谢煊的脸色却越来越沉,不知为何,他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要出事了。 他沉声道:“去看看,看了一切便都知道了!” 他大步出了花厅,先向着马厩的方向去。姜氏心里一跳,也连忙跟在背后追过去,与谢宛宁相干,高氏母女自然也跟了上去。 待到了马厩,此时是临近晌午的时分,马又好生拴着,因此马厩中并未下人。所有要参加赛马会的娘子的马正被拴在马厩中。姜氏几乎与谢煊同时到了马厩外,但是当她看到眼前的情景时,几乎是眼前一黑! 谢昭宁当真正站在马厩外,脚下似乎正是一个药粉的油纸包。而她面前那匹,属于谢宛宁的黑色骏马,竟真的在马厩中倒地不起!此时谢昭宁似乎并未预料到这么多人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神色十分慌乱。 谢煊看到眼前这一幕,心中冲天而起一股愤怒,道:“谢昭宁,你究竟在干什么事!” 第28章 谢宛宁和谢芷宁也先后来到了马厩场, 看到现场的场景,谢芷宁嘴角浮出一丝笑容,同谢宛宁对视了一眼, 谢宛宁则微微颔首。 姜氏看到此,也慌乱地上前来。 难道谢芷宁说的竟然是真的?昭昭真的要害宛宁?莫不是此前小玉瓶之事也是真的?那她该怎么办是好!昭昭若是真的被她父亲认定了,难不成真的要一直被禁足吗? 姜氏想到这里,心神已是大乱,想了半天该如何做, 不由得上前一步, 竟一手拉住谢昭宁的胳膊, 冷声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谢昭宁被她吼得一愣。 可是与此同时, 她的脚却踩住了那个油纸包, 妄图缓缓将那纸包移到不起眼的地方。如此少了证据, 昭昭便也不能完全地被指认了! 谢煊自然发现了姜氏的小动作,他瞪了姜氏一眼, 示意她让开些。姜氏如今也错了主意,实在是太过纵溺长女了!姜氏见他注意了自己, 不能毁灭证据了, 没办法只能退开到了一旁。而谢煊则几步上前,将那地上的纸包也捡起来, 同时给了姜氏一个眼神。 姜氏立刻反应过来, 对跟来的高氏母女道:“今儿之事实在是不巧,家中应是出了些事,恐怕招待不周, 还望郡主回花厅小坐, 一会儿便要开席了!” 高夫人却道:“谢夫人和谢郎君请放心,我是宛宁的义母, 便是结了亲的,同谢家又是多年的交情,便也不是外人。有了事也不会对外说去!何况这看到了一半,若不知缘由,反倒是在外面说错了话,谢夫人不如就由了我们看下去,反倒是看个明白的好!” 她说得也是在理,姜氏自己本就心神不宁,便不再说了。 而谢煊已经是顾不得这许多了,他也是养马之人,那药还有些许残沫,一入手他便发现,是一种能让马无力恶心,甚至发狂的毒药,对马并不致死,三四天便好了。可若是无意中骑上了这马的人,却可能会被失了性子的马甩下马背,谢宛宁的马是一匹大理马,亦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大理马虽不如西北蕃马高大,但若是真的从上面摔下来,不断胳膊腿怕是也要毁容! 谢昭宁竟真的狠心到了这个地步! 他实在生气极了,沉下脸怒问谢昭宁:“谢昭宁,这药是怎么回事,你当真想对宛宁下如此毒手不成?” 姜氏则脸色苍白地道:“昭昭,昭昭你把话说清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谢煊则打断了她的话:“你还相信她!那日玉瓶之事,我便说是她所为,你却偏生信了不是她。如今马已经倒下了,药也在眼前,人证物证都俱全了,难不成你还认为是误会!” 谢昭宁仿若也并未预料到一般,在父亲的威逼之下后退了半步,慌乱地道:“父亲、母亲,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女儿也不知道啊,女儿绝无害妹妹的意思!” 谢煊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道:“方才你三妹来说,你几日前就同她说了,想要借宛宁的马害宛宁,你母亲还不相信。可我们来便见你在对马下药,人证物证是确凿的,难道还能冤枉了你不成!你自己老实把缘由都交代清楚,还有旁的曾经做过的事,现在全部都一一说出来!否则若是我审了出来,只会罚得更重!” 谢宛宁听到这话,则是脸色一白。她颤抖地上前几步,看着那匹倒在地上的,嘴中流出秽物,昏迷过去的黑色大理马,不敢置信道:“父亲,您难道是说,长姐、长姐您当真对我的马下手……想要,想要害我吗!” 她抬起莹亮的双眸盯着谢昭宁,眼眶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仿佛十分不可置信:“可是自长姐回来,妹妹对长姐便绝无不恭敬之处,长姐为何……为何要这般来害妹妹!” 此时旁边的高雪鸢却冷笑道:“宛宁你怎的如此纯善,难道如今还不能看清她?她这从西北回来的蛮子,早就对你暗生妒忌。暗中不知害了你多少次,如今用你的马来害你有什么奇怪的!说不定你女使重伤也是她所为!她这样恶毒的心性,做出什么事不奇怪!我看你们谢家就该一直把她关起来才是!否则放了她出来,只怕是为祸人间了!” 谢煊沉着脸色,又再问了一遍:“说,这药是否为你所下!” 谢昭宁似乎吓得泪水都要出来了,如此竟往后瑟缩了一下,才不得不道:“……这药的确是我所下的!” 众人哗然,高雪鸢则露出得意之色,谢芷宁也暗中微勾了嘴角。 可随即,谢昭宁又咽了咽,道:“可父亲明鉴,这药虽是我所下的,但是这药粉……这药粉是……” 谢煊皱眉:“都到了如此地步,你还有什么不能说,这药粉如何?” 谢昭宁才宛如豁出去一般说道:“这药粉是……是芷宁妹妹给我的!” 谢煊和姜氏都十分惊愕,不由得又将目光看向谢芷宁,此时她正站在谢承义身边。听到谢昭宁竟将矛头指到了她身上,明明是胜券在握的,却不知为何心中也一慌。 谢昭宁已经带着哭腔开始叙说了:“父亲母亲不知,其实是芷宁妹妹前几日找到了我,说要给一包药粉与我,让我今日到这马厩来取!她让我将这药粉下到宛宁妹妹的马身上,说是……说是这药粉可以让马更强健,跑得更快。我心想着,上次在击鞠会上赢了宛宁妹妹,看宛宁妹妹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便听了芷宁妹妹的话,想着给宛宁妹妹的马用了药,她便能赢了我,就不会不高兴了!可是女儿也没想到,芷宁妹妹给我的这药粉、让我下到宛宁的马身上,竟是这般的作用啊!” 她又看向谢宛宁,哭着说:“自我回来之后,妹妹待我这般好,我心里,亦是极喜欢妹妹的,怎会对妹妹下如此之手呢,我也不知道……我平日待芷宁妹妹这样好,芷宁妹妹为何要唆使我做这般的事!” 谢芷宁被众目睽睽地看着,听到谢昭宁竟如此无耻地颠倒黑白,心里气急,以前她是唆使过谢昭宁去害人,甚至小玉瓶之事也是她诱导在先,诬告在后。可是今天这件事,分明就是她谢昭宁自己要干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气道:“长姐,你、你在胡说什么,这药粉如何能是我给你的!你明明同我说了,是你要来害宛宁的,这都是你自己的主意,为何无故攀扯于我!” 此时高雪鸢也道:“芷宁向来温良,你又有何证据能证明,难道你说谁就是谁不成!莫不成是你见脱罪不成,反而怪到了芷宁身上!” 姜氏却连忙问谢昭宁:“昭昭,你可有证据?有的话就快些拿出来罢!” 谢昭宁却红着眼道:“我……我却是没有证据,可是芷宁唆使我下药却是事实,她说她将药放在了马槽旁边,叫我自己来拿,我没有撒谎!” 众人更是不信她,没有证据的话如何能信!谢煊看她的目光越发的冷,仿佛彻底认定了是她所为。 而姜氏的心里则是渐渐地有些失望了,随即更多的焦急弥漫上心头,人证物证摆在面前,昭昭随口说的话也没有证据。难道……难道昭昭真的做了?昭昭怎能这般糊涂,那昭昭应该如何是好! 正是此时,谢昭宁暗中对身旁的青坞使了个眼神,青坞轻轻颔首马上要去做,却听到一个细弱的声音喊:“你们来看……这里有脚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竟是谢家那个一向弱小的庶女谢明若,她极少在如此多的人面前说话,也不知为何会突然到场上来,却指着草地上凌乱的脚印道:“这里有人来过!” 谢煊几步赶过去,只见是前夜下过雨,草地湿润,此时草地上的脚印十分凌乱,且脚足颇大,看起来仿佛是个男人的脚印。这片草场今儿还并未有人跑过,如何会有足印呢! 谢煊顿时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朝四下看了看,这旁的一圈都是放马的草料,或是喂马的小厮们住的地方,极容易藏人。他立刻让谢承义找了几个小厮过来,冷声道:“搜!” 众人一时竟没料到这般发展,这榆林谢家中,难道还潜入了贼人? 而谢昭宁眼下只顾着哭泣,不住地喃喃说她是无辜的,她根本不知情。谢芷宁在一旁看着谢昭宁这般哭,又看着正在挨个搜寻厢房的小厮们,却不知为何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盛! 正在此刻,突然马料房中响起一道陌生男子的声音,仿佛是被小厮重重地打了,忍不住哀嚎道:“不要打!别打了!” 谢煊几步上前,两个身强体健的小厮已经将人揪了出来,却是个身形并不高大的中年汉子,留着些许胡须,穿着件短褐衣,神色慌乱。 而谢芷宁看到此人,面色却骤然难看起来。 谢昭宁自是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心中冷笑。她恍然大悟般地道:“我想起来了,方才……方才我仿佛看到有人将药粉放于此处,是个男子的身影!我初还觉得奇怪,想来、想来定是芷宁妹妹吩咐了他,将药粉放于此的吧!” 谢芷宁已经脸色煞白,却强作镇定道:“我……我根本不认得此人!” 谢煊则不再理会谢芷宁,而是径直问这汉子:“说,是谁让你将药粉放于此处的!你是何人指使?如何能进谢家来?” 那中年汉子眼睛一转,也跪地道:“郎君见谅,小的,小的只是随着卖菜的粗使下人进来,想来偷些马料,那位娘子说的什么药粉之事,小的并不知情啊!” 谢煊如何会听他这几句话,向着几个押他的小厮直接颔首道:“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否则便给我打死!” 中年汉子如何能受得住刑,小厮们不过拳打脚踢记下,便痛得大叫,忍不住对着谢芷宁道:“三娘子……三娘子救我啊!我是按照您的吩咐来的此地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胡说!”谢芷宁怒声打断了他的话,嘴唇发抖道,“我……何时让你来此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莫要攀咬于我!” 中年汉子却道:“您怎能说不认识我,前几日,您刚给我传了信,说是要我在赛马会的时候,将药粉放置于此……!以前、以前您不也这般叫我买过药粉吗,只是您这次为何叫我亲自送来!害得我陷入这个境地,三娘子,您得救我啊!” 事到如今,谢煊等哪里还能看不明白,原来竟是谢芷宁与此人暗中勾结,让这等小人放置了药粉在此,又诱使自己的长姐去下药,随即还带着他们来抓,想害得谢昭宁身败名裂! 所有人看谢芷宁的目光都又惊又疑,谢煊也极度震惊,听到了药粉一词,上前抓住这中年汉子的衣领,冷冷问他:“你说清楚,你与三娘子究竟是如何相识的,她平日怎么叫你做事的!” 谢煊平日虽是个儒雅的士大夫,可也会骑马,练过蹴鞠,当真怒起来,沉着脸的模样十分吓人,这中年汉子并未曾见过什么有官身的人,平日见到知县都是恭恭敬敬的,只知道谢煊是极大的官,比知县是要大许多的,被他这么一吓,说道:“小的……小的是三娘子院中洒扫的婆子,宋姑的丈夫李四,平日替三娘子在外做些事。三娘子联系小的,怕隔墙有耳,从不直接见小的,只是叫宋姑在小的家中的一只玉盒中放了纸条,说清楚要小的做的事,小的、小的便去做,除此外小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谢芷宁心中狂骂他是蠢货,事到如今她如何还能不明白,这一切都是谢昭宁的计谋!她早便在暗中找到了替她跑腿做事的李四,但是并未立刻将之带到谢煊面前,许是觉得并没有抓他们的现形,他们还有辩解的余地。故暗中设了此局,要让他们彻底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先是知道她并不会相信她的刻意亲近,假意说自己要在茶盏中下毒害谢宛宁,却又暗中买马药使她发现,令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当真跑到父母亲面前去揭穿她!随即潜到李四家中,在她们平日传话的玉盒中放了张假字条,引李四来谢家放那包药粉,让李四被抓个现形。 如此一来,局面当即便成了,她不仅暗中唆使谢昭宁去害谢宛宁,还特地引了父母来看,将陷害坐实,这才是人证物证俱在,她被谢昭宁诬陷得百口莫辩!拔出萝卜带出泥,竟连此前吩咐李四做的那些事也瞒不住了! 谢煊沉重的目光看向谢芷宁,这个女儿在他眼中,向来是极温驯怯弱的人,平日跟在谢昭宁身边,也时常劝阻她做恶事,他一直以为谢芷宁在谢昭宁身边,是对谢昭宁有用的,难不成……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冷声道:“你跪下,好生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蓄意陷害你长姐!” 父亲看她的目光,从来是平淡中带着些温和,谢芷宁从未见过他如此陌生的目光,她立刻跪下哭道:“父亲,您要相信我,这件事当真不是我所为,我……我真的没有诱使长姐对宛宁姐姐的马下药,我这次真的没有啊!”她看向谢昭宁,激动地道,“是她,是谢昭宁自己设计的,是她自己设计了此局来诬陷我啊!” 她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慌乱,从来都是她诱使谢昭宁做恶事,导致谢昭宁被处罚的,如今怎会反了过来,竟然是谢昭宁将她设计了!大家还不相信她,以前她的确做过,可是这次她真的是无辜的,她什么也不知道啊!是谢昭宁,上次她就应该发现了,如今的谢昭宁跟从前根本不一样了,她现在便是个罗刹鬼! 姜氏方才听着便越来越怒,指着谢芷宁就骂道:“我早便说了,你就是个坏坯子,果然是没错的!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是你诬陷了昭宁还能有谁!你还要狡辩!” 谢昭宁看着谢芷宁跪坐在地上哭的模样,嘴角轻轻地一扯。 曾经无数次,她也是这般,被谢芷宁引诱陷害,可是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甚至被人害了还不知道自己被害。所有人都觉得,她是那个极恶之人,谢芷宁和谢宛宁都是好人,她们温软良善,她们心慈如佛,可是谁又知道,那个被她们说该下十八层地狱的谢昭宁,才是个冤死鬼! 眼下她便要趁谢芷宁病,一起要了她的命。 她跪下哭道:“父亲,女儿、女儿还有一事要禀。上次宛宁妹妹中的药粉时,芷宁妹妹的衣袖上沾染了药粉,女儿如今想想,当时似乎看到芷宁妹妹趁众人屏退之时,将药粉下在了宛宁妹妹日常所食的糕点之中,后又将……又将小玉瓶放在明珊妹妹的衣袖中,嫁祸了明珊妹妹。当时女儿与芷宁妹妹交好,想着女儿毕竟未曾看真切,说出来只怕会被父亲责罚,又会累了妹妹的名声,今日被妹妹陷害,才明白妹妹恐怕是真的前科累累,这事可能真的是她所为,这话也不得不说了!” 若是以前,长女说了这番话,谢煊是绝不信的,但是今日的情形,他却是不得不信! 谢煊立刻看向李四,冷冷问道:“谢芷宁是否让你买过此类药粉,你需得说实话,否则我当即便叫人打死你!” 李四已经是吓得浑身发抖,连忙道:“的确……的确有过!” 谢芷宁知道,李四被谢昭宁找了出来,又设了如此局面,她已没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听到谢昭宁如此干净利落地便把这些事全部都推到了她头上去,她心中也是一阵绝望,瘫软在地,说不出话来。 她有些焦急地看向谢宛宁,可谢宛宁也面色发白,一切都来得出乎意料,饶是谢宛宁再怎么聪慧,一时半会儿也根本不知如何破解! 谢煊心中却实在是不好受,原来这件事,也是谢芷宁所为的!可谢芷宁却还到他们面前来,说是昭宁要她做的,将自己说得十分无辜,却不想真相竟然是这般的! 谢煊才发现,他成日忙于公务,对家中子女教养颇有疏忽,原来从未了解过这个在他面前温软的庶女。她竟是个真正的蛇蝎心肠,长女懵懂无知,却被她诱使了做恶事,倒是……倒是累得他误会了长女。 高雪鸢此时脸亦是阵红阵白,她方才在那边说得言辞激烈,可不想这些事却不是谢昭宁所为,而是谢芷宁!如今这般反转,她也有些没脸,悄悄朝母亲身后退了两步。 第29章 谢宛宁站在一旁, 心中自是翻江倒海。 看着谢昭宁哭得哀哀,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谢宛宁藏在衣袖中的指甲深深掐入,她自然是想保谢芷宁的!谢芷宁帮她甚多, 两人亦有多年的姐妹情分,可是这样的情形,让她如何能帮谢芷宁说话! 谢昭宁一桩桩一件件地说开,每一件都是证据确凿,何况谢芷宁本就长期留在谢昭宁身边, 更显得谢昭宁说的话有理。她平日面上与谢芷宁往来并不多, 贸然开口, 只会将怀疑引到自己身上来。 但她念头一转, 还是跪下道:“父亲, 芷宁妹妹, 想来……想来只是一时糊涂,女儿虽受害于此, 却并不责怪妹妹,还请父亲母亲, 对妹妹网开一面!”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24节 谢昭宁听到此处, 嘴角微微一勾,她正好也要扯到此处上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 她是要将这一切都彻底揭开的。今日这局可并不是为了揭穿谢芷宁这么简单! 她也擦了擦眼泪道:“宛宁妹妹说的极是, 曾经芷宁妹妹也待我甚好,我有个女使极不喜欢,也是芷宁妹妹替我送出府去的……如此说来, 宛宁妹妹虽然有错, 却也不是全然不能原谅。”她看向李四道,“却不知, 芷宁妹妹,可还让你替她做过旁的事?” 谢昭宁这话一问出来,谢芷宁的脸色又更苍白几分,谢宛宁也将藏在袖中的手掐得极紧。 李四吓得浑身发抖,眼中闪过慌乱之色,连忙道:“再没有了!郎君,真的再没有了!” 他刚说完话,就感觉到两位小厮压他的脖颈更用力了些,随即是谢昭宁身边的红螺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抵在他的喉咙上,笑着道:“李四,我们瞧着你可并没有这样简单。有些事,你说了未必有事,但是现在不说,却一定是个死!你说还是不说?”说着俯下身,在他耳边极快地说了几个字。 李四脸色骤然难看,随即才说:“还有一桩,小的……小的替三娘子处置过、处置过一个女使!这个女使……女使是在二娘子房中的。三娘子让小的换了粗使婆子的衣裳,悄悄的躲藏在三娘子院后的那株芭蕉树下,趁那女使路过不备,将她砸伤……前两日,小的还接到了三娘子的信,让小的躲远出去。却不知为何,又在给小的传话的玉盒中,放了字条让小的来!郎君见谅,小的一家都是卖身给三娘子的奴仆,三娘子的话,小的不敢不从啊!” 李四此话一出,便宛如一道惊雷,将一切都炸裂开来! 谢宛宁终于明白了谢昭宁此举真正的目的! 她脑中豁然闪过一道光,串前想后,她终于明白了过来! 原来白鹭被找到之事,是谢昭宁故意放出来的风! 她真正的目的,便是逼她们贸然出手,一是对她动手,二是出于慌乱,必须要加紧处理此前的打人者。如此,谢昭宁便能找到她们究竟是通过何人动的手!她才能将这一切,包括白鹭之事彻底揭开! 谢昭宁竟然有了如此的心机!谢宛宁看向谢昭宁,只见她嘴角微勾,仿佛在微笑一般。谢宛宁不由得想起,那日她被下药之事,谢昭宁也是这般看着她微笑,那时候,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转头一看,谢昭宁还是哭着,她嘴唇颤抖,轻声问道:“芭蕉树下,你打伤的那名女使的名字……可是叫白鹭?” 李四才缓缓点头。 谢煊和姜氏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白鹭之事……真的不是谢昭宁所为!这段时日,竟真的是她们冤枉了昭宁! 谢昭宁终于才得了这句话,她顿时泪如雨下,道:“父亲、母亲,我从一开始便说过了,白鹭之事不是我所为。你们二人并不信我,如今,真正的凶手找到了,女儿、女儿从未害过人,的确是无辜的!” 谢煊听到此。心中也是十分的愧疚,原来白鹭之事,的确不是谢昭宁所为! 而他从白鹭之事就误会了昭宁,到今日马匹之事,他都是不信昭宁,怀疑了昭宁的,谁曾想昭宁竟都是无辜的,却是被他从未想过的,一向表现得十分乖巧的庶女所害! 他也深深被撼动了,上前拉着谢昭宁站起来,安慰她道:“你莫哭了,这两件事……是父亲误会了你,是父亲的不好!不是你的错!” 姜氏见她哭得可怜,从怀中掏出汗巾来,忙不迭地给她擦眼泪:“是父亲母亲的不好,你别伤心了!从今儿起,无论什么事,母亲都是信你的……我昭昭不哭!澄清了就好,如今澄清了就好!” 红螺却还并未问完,而是继续道:“当日你还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你要是能说出来便尽管说,我们便记你一功,不会将你打死!” 李四恍惚了一下,似乎在拼命回忆,随即才说:“小的、小的在打人前,似乎听到二娘子说、说要将院中之人全部撤走,一个不能留,说不过多时,大娘子就要过来了!” 所有人又都看向谢宛宁,谢宛宁也是心中一紧。 谢昭宁神色惶然,更不可置信地道:“难道是二妹妹,早已知道此人会来打伤白鹭,我会来被陷害……竟故意、故意将人撤走?” 谢宛宁听了她这话,却立刻跪下了,顿时也红了眼眶:“父亲母亲明鉴,那日因要去母亲房中看茶花,我才带着贴身的女使们走了,后院中剩下的女使婆子们……因着去账设司领月钱才不在院中,只留了白鹭守院子。女儿、女儿并未吩咐要撤走下人,又怎能预料长姐会过来!” 此时在一旁看了许久的高夫人也开口道:“这李四的话不过口说无凭,他既是三娘子院中仆妇的丈夫,自然是听三娘子的话,说三娘子的事倒是有些可信。可是他与宛宁又有什么干系,何况还是听说宛宁撤走了女使这样的话,这些尽是为了洗清罪责的胡说了!宛宁既是满汴京的贤名,难道还会做谋害姐姐这样的事!” 谢煊沉吟,他心中仍然相信宛宁,宛宁是他看着长大的,贤德温良的名声流传甚广,时常旁人也向他夸赞,说他有个才貌俱佳的好女孩儿,他也与有荣焉。何况这个李四不过说了一句话罢了,宛宁回得也在理,那日的确有种种事由,她如何能预料得到昭宁会过来。 姜氏看谢宛宁的目光却多出几丝疑虑来,此前谢宛宁突然为谢芷宁说话时,她心中就有了淡淡的不喜。明明谢芷宁是害了昭昭的人,谢宛宁为何还能如此大度为她说话,如今听到李四说谢宛宁撤了女使之事,她更觉得有些不对了。 此时谢芷宁见情形有些不对,暗自咬牙。李四的事她已是无可辩驳了,李四已经在这里被抓了现形,只要父亲回去找了宋姑等人来对峙,便立刻能将所有的证据都合上,左右她今日都是一个死,便决不能把宛宁姐姐也拉下水来。只要宛宁姐姐还在,日后她得势了,便还能救一救她。 谢芷宁想到此,立刻道:“这李四是胡说的,我与谢宛宁并不交好,如何能与她合谋!这些事都是我自己干的!” 方才都是李四的指认和谢昭宁的问话,她却是终于承认了。 谢煊朝她走了过来,看着这个跪坐在地上的庶女。 他还记得她刚出生的模样,温软可爱,蒋姨娘抱着她,微笑着哄她,他也在旁笑看着。庶出虽不如嫡出,但是他尽力着,也让她们姐妹几个有的东西都差不多,不会分了彼此。 渐渐的谢芷宁长大了,她模样并不出挑,才学也普通,但十分乖巧,谢昭宁回到府上时桀骜不驯,与谁都处不来,唯独谢芷宁还能与她相处。谢煊瞧在眼里十分欣慰,他总是希望家中和睦的。 可是如今,谢芷宁却告诉他,这些事都是她做的。是她陷害了昭宁,这一年来,都是他和姜氏误会了昭宁? 这些手段,这样的歹毒,她是如何能做到这一步的? 谢煊心中闪过锥心之痛,问谢芷宁:“你说是你做的,你说清楚——为何要这般对你长姐?” 谢昭宁垂下了眼眸,她怕藏不住自己眼神中的冰冷。 为何要这么对她?前世在宗正寺的时候,她也这样的想吧,付出了感情的人,被背叛的时候,总是在想为什么。可是哪里有这么多的为什么,谢芷宁生来就已经与她是对立的,她对谢芷宁再好,不会有她的姨娘对她好,是她自己没有看清过这一点。 谢芷宁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她看了看也跪坐在一旁的谢昭宁。 谢昭宁今日只穿着件简单的蜜合色花卉纹褙子,却仍能见她如雪雕般的侧脸,眉眼间令人惊艳的潋滟,仿若掩藏在冰雪下的春色,将要破开冰雪而出。她分明就是一个真正的歹毒之人,偏偏生得这般玉雪可怜,谁能看出她的心肠来?若非她名声太差,粗蛮任性,只凭着她的容貌,恐怕提亲的人也已经踏破了门槛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因为我嫉妒她!” 谢芷宁清秀的脸上粲然绽开笑容:“我从小才貌就不佳,因此着意修得温良懂事,如此父亲母亲才会多喜欢我一些!宛宁姐姐比我受宠我认了,她才貌德行什么不出众!” 她突然转向谢昭宁,道:“可是她谢昭宁凭什么!才情上她没有拿得出手的地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连本《三字经》都念不全。可偏偏她就成了嫡长女,只凭着她的血缘,她就牢牢的是我的长姐,比我身份高,我自然不喜欢她!” 谢昭宁听到这里,却是在心里笑了笑。两世为人,她总算是听到了谢芷宁的实话。 谢芷宁却还不算完,她又对着谢昭宁说话:“谢昭宁,我早该看穿你是在引诱我,今天的局也是你设下的,你觉得你便真的无辜吗?我告诉你,许多事虽是我的引诱,难不成只是我引诱你便完了,你若没有这些念头,仅凭我的引诱,你便会去做吗?你与我是一般的歹毒!” 谢昭宁听了她的话却笑了,她轻轻地告诉谢芷宁:“妹妹这可是颠倒黑白了,是你设计了白鹭之事想要陷害我,我虽有过恶念,却并没有想过害人。何况我自回府后,最对得起的人便是妹妹,妹妹却三番四次的想要害我,论起歹毒来,我真的不如妹妹良多!” 谢芷宁一时哽住,竟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听到此,谢煊已经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留在汴京他身边的女孩儿,他一直以为乖巧温顺的女孩儿,竟然做出如此之事,并且如此也亲口承认了。其余的还重要么?谢芷宁又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先看向谢昭宁,顿了顿,眼神流露出愧疚来:“昭宁,你是无辜受害,父亲竟还疑你多时……是父亲对不住你!日后父亲定会好生补偿你。” 于谢煊这样的大家长来说,能说出这样道歉的话已是不易了。 随即谢煊又看向仍然跪坐在地上的谢芷宁,目光微动。姜氏此刻倒是不言语了,以前她总说是谢芷宁的错,谢煊并不信她的,今日已经证实了的确如此,她倒也不必再说那些话了,只等谢煊处置就是了。 谢煊又道:“谢芷宁三番四次陷害长姐,心性歹毒,不能放在外面行走。从此便禁足于小佛堂,每日抄写佛经,不到出嫁不得出。除照顾她的姑姑,家中其余人也再不许去探望!” 谢芷宁早料到了父亲从此不会放过她,听到了这般的处置,她心里一乱还是痛哭出来。姑姑上前来求父亲原谅她,求父亲待姨娘回来之后再说,可父亲却不为所动。 谢煊又看向谢宛宁,道:“李四虽说到了宛宁,可毕竟也并没有佐证。此事应不关宛宁的事。不过为了使家中清净,宛宁你也抄了一百遍女训,以示告诫吧!” 谢宛宁也毫无怨言,屈身应喏。 谢昭宁嘴角轻扯,她知道这番是不可能将谢宛宁打下去的,她向来极其谨慎,竟连白鹭的处理都是交给谢芷宁去做的!何况她名声极好,高夫人护着她,父亲也对她深信不疑。但是日后,总是会有机会的。今日即便未牵连她,也彻底去掉了谢芷宁,也洗清了自己身上的冤屈,已到了谢昭宁要的结果。 谢煊又叮嘱了在场的仆妇,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去,否则便乱棍打死,仆妇们都胆战心惊地应喏了。谢煊才对谢昭宁道:“今日你也疲惫了,宴席你想去便去,不想去便回去歇息着,父亲也不会说什么的。” 他对她说话的语气从未如此温和过,看她的眼神也透着温和,终于是同他看谢宛宁的眼神一样了。 谢昭宁想到前世的父亲,对她越来越严厉,到最后看到她总是皱着眉,直到她被大舅舅接走。 谢昭宁轻轻地一笑,屈身道:“多谢父亲体谅,只是还有一事,女儿还想恳请父亲的应允。” …… 谢昭宁并未去宴席,她也的确乏累了,和青坞、红螺二人一起回了锦绣堂。 路上两个女使还憋着不言,等终于回到了锦绣堂中,关上了门,青坞才握着她的手,激动地道:“娘子,您终于洗清您的冤屈了,您终于洗清了!” 青坞和红螺都非常激动,红螺甚至激动得擦起了眼泪。 她们二人一直跟在谢昭宁身边,知道她这一路来有多么的不容易。 谢昭宁也长出了一口气! 毕竟这件事,前世在她身上压了一辈子。旁人提起来,她永远都是重伤了自己妹妹女使的恶人,但是现在,她终于不再将这样的恶名顶在头上了! 以后即便她真的再做恶事,也只是想以恶制恶,旁人不犯她,她自不会去害人,旁人若是犯了她,那她也要千百倍地还回去! 她也难得露出了个舒朗的笑容,便是冰雪颇尽,甚是明媚。对青坞道:“……替我烹一碗梅花汤饼来!” 今日算计了这些时候,此刻精神放松,她也是觉着有些饿了。 青坞擦了擦眼泪,立刻要去吩咐小厨房做。 此时外头有通传的声音,随即两个着短褙子,梳着利落发髻的女使走了进来,两人也是一阵激动,红了眼眶,立刻跪下给谢昭宁行了大礼:“大娘子安好!” 这二人便是当初差点被卖的两个女使,樊星与樊月。 谢昭宁方才对父亲说的请求,便是让父亲允樊星和樊月回到自己身边。若是以前谢煊定是不肯,但是今日他自觉愧对于长女,立刻便同意了。只是也加了一条,若是这二人犯事,那也是决不能留的。 而发现李四与谢芷宁之间的联系,暗中在玉盒中放字条的便是她们。 谢昭宁其实已经是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她们了,从前世她们被卖出府开始。现在却能看到她们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樊月是姐姐,话极少,生得高一些,也要沉稳一些。樊星是妹妹,却与姐姐是相反的性子,叽叽喳喳十分活泼。 两个人都激动地看着她,樊星拉着她的手不住地说:“大娘子,奴婢被卖了,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大娘子了!再也吃不到大白馒头了!” 她这话引得青坞和红螺又哭又笑,她们都是从西平府跟着谢昭宁回来的,感情十分深厚。 青坞也拉着她们二人说:“你们回来便好!” 谢昭宁的心底也涌出一股热流,方才的哭都是假的,可是现在看到这两人,她却禁不住地泪流满面。引得两个人又来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大娘子您怎么了,您别难过,奴婢们都好好的呢!” 她不是难过,她是真的好高兴。她们还活着,她们终于在自己的庇佑下,留在了自己身边,她怎么会不高兴呢! 谢昭宁深吸了口气,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我无妨的,你们回来就好!青坞她们已经把你们二人的住处收拾出来了,你们便还是留在我身边伺候。一切照旧吧!” 谢昭宁的一席话,说得樊星樊月也再哭起来。 此时外头又有通传声,原来是姜氏来看她了。 母亲怎会这时候过来? 谢昭宁立刻让女使们打了水来,略将脸擦擦。又让樊星和樊月先下去歇息。 随即姜氏才走进来。 因今日是谢承义受封赏的日子,姜氏穿着件绛红色的蜀锦褙子,头发也梳成牡丹髻,衬得姜氏越发雍容华贵,身后却跟着人数众多的女使们。 女使们手上都捧着许多的东西,有之前谢昭宁见到过的那个十八层的巨大的妆盒,打开里面是各种琳琅满目的头面,还有各式的绫罗绸缎,金丝楠木的围屏,翡翠的摆件,甚至还有姜氏自己养的许多的茶花——这些东西已经摆不下了,含霜指挥着身后的女使,都摆到了谢昭宁的院子里去,正好她的院子里光秃秃的,也只种了几株树罢了。 顿时屋里便被挤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院子里也是花团锦簇的。 谢昭宁看着大家络绎不绝地搬东西,有些惊愕地问姜氏:“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姜氏却指着这些东西一一地道:“这些是各式赤金头面,那套嵌翡翠的,是你外祖母留给我的旧物。还有这座金丝楠的围屏,是我特地制的八仙过海的花样……上次叫你选,你却没有选,其实这些本就全都是要给你的,是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母亲就给你备下的。” 含霜她们笑盈盈地把盒子都打开,那流光溢彩顿时填满了屋子,饶是谢昭宁曾是郡王夫人,也未曾见过这些的场面。 姜氏拉着谢昭宁坐下,让女使们都退出去,道:“今儿你洗清了罪名,叫你父亲也信了,把那真正作恶的也揪出来了,母亲欣慰得很!这些东西本早就该给你的,只是……” 说到这里姜氏微微一顿,又笑:“罢了,不说这些,今日你洗清了便好!” 谢昭宁却察觉到其中有些许不对之处,既是察觉了,那她便要问清楚。她知道从前她和母亲的隔阂,绝不是简单的她顽劣不听话,恶人挑唆这样简单。 她问:“究竟是因何事,母亲尽可告诉我。”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25节 姜氏本已经不想提起,她觉得人始终还是要往前看,追究过往的事不应该。但是昭昭既然问了,她才说道:“母亲以前不是没有给过你首饰,只是转眼便看到你送了旁人。有一次送你的一条碧玺石的手串,那是你外祖母留下的遗物,我叫春景送给你,还让她与你说清楚来历,转眼却看到出现在谢芷宁的手腕上。母亲心里也是有些不好受,如此便是生了你的气,攒下的首饰也未曾送给你。” 谢昭宁眉头轻皱,什么碧玺石的手串? 她想了许久,才缓缓地道:“母亲,以前都是春景姐姐送这些东西过来的,她送过来时,并不会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什么来历,甚至会告诉我,是先送去二妹妹那里挑选了,剩下的再给我送来。我听了就不高兴,自然会随手送了别人。” 姜氏眼睛微微一眯,原来如此,竟是春景在背后使坏,她身边竟出了这样的人!她眼中冷光一闪,又对谢昭宁笑笑:“娘知道了,定会好生处置的!” 姜氏瞧着女孩儿如今亭亭玉立的,又和她外祖母像,和她也有些像,生得仿佛比她年轻时还好看,这样的感觉很奇妙,虽以前未曾养在身边,但是现在回来了,在她身边养得越来越久,好似越来越像了。 姜氏理了理谢昭宁的额发,认真地同她说:“如此更是母亲的不是,以前竟未曾察觉她从中作梗!你十多年未曾养在母亲身边,母亲本该好生的教导你,却误会了你,是母亲的不该。” 谢昭宁听了却道:“母亲,没关系的!” 前世两个人曾有这般多的错过,这般多的误会,落到最后母女分隔的地步。如今能够说开,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姜氏却认真地道:“不是如此,母亲以后定是要好生教导你的。以前母亲安排你学女工针黹,学琴棋书画,你总是不愿意,母亲也跟你赌气,想着你若是不愿意我就不强求,这也是大大的不该。”她伸出手指搬着给她算起来,“这样,如今归风堂的课也停了。你便每日来找我,晨起学女工针黹,下午学琴棋书画,晚上再随我学打算盘!就是你不愿意,母亲这次也断不会容许了!” 谢昭宁断断是没想到,事情竟这般发展,笑容微微一愣。还留在屋内的含霜和含月只是噗嗤地笑,心里却是为大娘子感到高兴的,如今这才算是,真正的和夫人说开了。 谢昭宁瞅了背后的含霜含月一眼,勉强笑道:“母亲,这安排会不会太紧了……” 姜氏却道:“这如何算是紧,你差了旁的娘子们十多年呢,母亲不抓紧些,你日后怎么和她们比去!” 见女孩儿都愣住了,姜氏却噗嗤一声笑出来道:“逗弄你罢了,再如何母亲也会等你先过了这个浴佛节再说。我看你近日打扮都太素净了,你是谢家嫡长女,可不能这般素净!等浴佛节的时候,各大寺庙都要举办浴佛会,许多的娘子郎君是都要去的,你打扮得好看些,便能去参加了,说不定还能相看相看俊俏的郎君呢!” 谢昭宁被姜氏拉着看头面,澄金的色泽,温润的宝石。在姜氏细腻的手指间翻过,还在她的头上、手上试着戴戴,看着姜氏温和又明艳的笑容,不时与含霜、含月讨论,她戴哪个比较好看,谢昭宁觉得眼眶湿润,她微微地眨了眨。 原来这便是和母亲相处的感觉,她的心间好似有温润的泉水流过,浸透了心扉。 待姜氏走之后,谢昭宁看着满室煌煌的珠宝,却对青坞道:“准备一些东西,我们去看一个人。” 小佛堂中,谢芷宁正蜷缩着身体,抱着膝坐在简易的床上,透过那扇狭小的高窗,看着窗外那轮高高挂着的月亮。 一盏烛火昏黄地亮着,她浑身不停地发抖,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 这时候,小佛堂的门被推开了。 她才看过去,只见竟是谢昭宁来了! 她穿着一件薄斗篷,戴着帽帷,而她身后的两个女使,则各提着两个提篮。她看着自己,默不作声,仿佛在透过自己,看着什么别的人。 既如今已经完全同谢昭宁撕破脸,谢芷宁也无所畏惧了,她冷笑道:“怎么,谢昭宁,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不成?我告诉你,就算你把我算计成这样,我也不会有事的,姨娘就要回来了,姨娘迟早会救我出去的。你谢昭宁算什么东西,你这般愚蠢,你本就不配是谢家的嫡女!宛宁才配,我才配,你明白吗?” 昭宁嘴角勾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她冷静地看着谢芷宁,想到前世她得意到了最后,也嘲笑自己到了最后。 她和谢宛宁,最后什么都有了,高高在上地讽刺着自己的愚蠢。而那时候她是阶下囚,她除了愤怒之外再无能为力,甚至谢宛宁还送了谢芷宁最后做的饭菜来,那种对蝼蚁一般的怜悯,才是最深的嘲讽。 她轻一挥手,青坞立刻心领神会,将提篮打开,然后将提篮中的东西一一摆放出来,竟是做得极好的菜肴。也谢芷宁素日里爱做给她吃的那些东西。芙蓉饼,银鱼炒鳝,鹅肫掌汤,螃蟹酿枨、三色肚丝羹。 她走到谢芷宁身前,淡淡地道:“妹妹不要激动,想着妹妹,以后兴许会嫁到穷乡僻壤去,一辈子都吃不上这些东西,姐姐这心里实在是不是滋味,特来最后送给妹妹吃一顿,也算是了了我们的姐妹情谊。” 随着谢昭宁说话,樊星和樊月就已经把东西端到了谢芷宁的跟前。 谢芷宁看着那些珍馐美味,想着以前自己为谢昭宁做这些菜的时候,心里的算计。她突然之间看这些珍馐,仿佛看到了蛇蝎虫鼠,变得无比的惊恐,她道:“不、不,我不吃,你休想我吃。来人啊!来人——” 谢昭宁看她状若疯狂一般,笑道:“她不吃,便喂给她吃吧。” 等的就是昭宁的这句话! 樊星樊月左右压住谢芷宁的胳膊,对她们来说不比压住一只小鸡更难。而红螺走上前去,冷笑着说:“三娘子,我可得罪了!” 想到以前竟然被谢芷宁哄骗着,做一些对大娘子名声不利之事,红螺就恨毒了谢芷宁。抓起一块芙蓉饼便往谢芷宁嘴里塞,谢芷宁死命不张开嘴,红螺便朝她的喉咙一掐,她不得不张开嘴,被塞入了一块芙蓉饼,紧接着又被灌了浓浓的三色肚丝羹。她一边吃一边抗拒,脸上、身上挣扎得全是食物。 她在间隙中惊声尖叫,痛苦的哭喊,可谢昭宁却不为所动。而是坐了下来,微笑着听。 她笑道:“妹妹你看,一开始就听了姐姐的话,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搞得这般狼狈,姐姐又怎么愿意看到呢!”她看到挣扎的谢芷宁,就想到曾经在牢狱中挣扎的自己,而如今,也轮到了谢芷宁! 这些东西自然没有毒,她也没必要毒死谢芷宁。却会让她渐渐变得痴傻肥圆,将她永远毁了,以后,也再别想翻出风浪来。 谢昭宁看向窗外,此刻乌云蔽月,月亮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不一会儿大风渐起,不一会儿竟下起瓢泼大雨来。 她心里思忖着,今日虽除了谢芷宁,但还有未被牵连的谢宛宁,还有蒋姨娘,她恐怕也要回府了。更大的敌手还在后面,她也不能放松。她要好生地保护祖母和母亲,同时这些曾害过她的人,她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而此夜风雨飘摇,远隔千里之外的钱塘,一个身姿秀美的少妇被两名仆妇扶着上了船,身后是众多的护院守着。她戴着帷幕,因此只能看到她一截瘦削而又弧线优美的下巴,伸出来搭在仆妇手上的手也是玉指纤纤,极是动人。 有人在雨幕中飞奔而来,虽然穿了蓑衣,但是脸上、手上也全是雨水。他跑近了,才喊道:“娘子、娘子,是从边疆来的信!” 少妇便停下了身影,那人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从怀中掏出一封油纸包着的信,递给少妇。 她接过来了,打开一看,却是缓缓笑了,随即低声道:“启程吧,也该回汴京去了!” 第30章 姜氏从谢昭宁那里回去时笑容满面。 她在心里计划着, 要如何才能更好的培养昭昭,再给她安排些什么课,才能将昭昭教得更好。 想来这上头昭昭缺了十多年, 她要好生替她计划着才是。不过昭昭擅击鞠,倒也不是什么都不会。 此时雨已经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婆子们都拿着长竹竿,将屋檐下的灯笼挑下来一一点亮。姜氏进了屋子, 看到了上前准备给她卸妆的春景, 脸上的笑容却又完全淡了下来。 春景给姜氏梳发, 春景手微颤, 稍不留神便将姜氏扯痛了, 姜氏就微眯了眼睛道:“今日发生之事, 你如何说?” 今日马厩之时,春景一直跟在旁侧, 也知道事情的发展。春景吓得手一抖,立刻就跪下求饶了, 道:“夫人, 那日、那日奴婢也是看错了,并不知情, 并不是想诬告大娘子!请夫人饶了奴婢!” 姜氏却并不听她解释, 只是淡淡道:“来人。” 立刻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姑姑走进来,将春景拖了下去,春景的叫喊声求饶声响起来, 姜氏却轻轻将梳子按在了桌上, 拿出当年主母该有的魄力来,语气却有几分狠厉道:“狠狠地打她一顿, 叫她将该说的都说出来,说了将她卖到山沟里去!”姑姑们应喏去了。 含霜站在背后,眼观鼻鼻观心,对春景的叫喊恍若未闻。姜氏则对含霜道:“含霜,日后这屋中,你便是掌事女使。” 含霜笑着屈身应喏。 此时门外响起通传的声音,是谢宛宁来看姜氏了,她的背后还跟着孙姑,手里还提着个食篮。 她亦听到了春景惨叫的声音,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强作着笑,走到了姜氏面前行礼。“母亲安好。不知春景姐姐做错了何事,母亲要将她发卖了?” 姜氏就道:“诬告主子,自是要打得半死卖出去的。”又看向谢宛宁问道,“刚下了大雨,你如何来了?” 谢宛宁咬了咬唇,但是对拷问春景她并不忧心,春景的母亲在她的控制之下,即便是严刑拷打,春景也是绝不敢说她半个字的。若非有此依仗,她也是决不会与春景接触的。 谢宛宁便将自己手里的食盒打开,道,“听闻母亲这两日忙得不能安枕,宴会前,便嘱咐女使们熬了安神汤备下,现在特送来给母亲喝。” 只见食盒打开,里头的确是一碗浓浓的安神汤。 姜氏听到这里,却皱了皱眉道:“我正是要同你说今日之事。今日在场时……你为何要替谢芷宁说话?她不仅害你,还陷害昭昭,这般行径,实在令人不齿。平日你心善也就罢了,但是这样的人,你如何能帮她?” 姜氏是爱憎分明之人。 谢宛宁听她语气里责备之意甚深,她将食盒掩上,也无奈地笑了笑道:“原母亲是因这个不高兴,可女儿总想着,毕竟与她姐妹一场,总是于心不忍的。何况母亲也知道女儿,平日连雀虫都是不忍心伤的,怎会忍心让妹妹被禁足呢。” 姜氏听她这般说,想来倒也的确如此,谢宛宁平日实在是心善极了。想到她还记得自己也不能枕,给自己送了安神汤来,着实也是用心的。何况她今日也差点被害,自己这般说她有些不应该。 她终还是柔和了语气,仍然忍不住叮嘱:“你心善是好事,只是日后也要分人,知道该与谁亲近才是。你与昭昭,一个是我亲生,一个是我亲养,才应该是亲近的。眼下将谢芷宁禁足了,家中便也和睦了起来,你们姐妹二人自当好生相处!” 谢宛宁也屈身应下了:“母亲说的极是,女儿日后一定警醒着。” 姜氏见她和顺,倒也满意了。因时辰不早了,便让谢宛宁早些回去歇息了,还叫含霜找了两盒药材给她带回去补身子。 谢宛宁走出姜氏的院子,待完全看不到姜氏院中的灯火了,才缓缓放开手。今日她的掌心掐得太多,掌心的指甲印已经渗出了淡淡的血痕。 她的眼神也透着淡淡的阴霾,道:“姑姑,我听说,母亲今日将自己库房里许多东西送去了锦绣堂。”随即眼神讥讽地掠过那两盒可怜的药材,“却是给了我这个!” 孙姑上前扶住她的手道:“夫人便是这个性子,娘子亦是知道的。娘子也不必心急,这几次的事情,都叫谢昭宁给利用了去,倘若哪一日,她还是确凿地错了,您瞧着夫人变不变?” 又笑道:“郎君和大郎君还是对您极好的,郎君想着您今日也受了委屈,叫人送了些燕窝来。大郎君送的便更多了,今日他收到的东西,一半都送到您这里来了呢!” 谢宛宁听孙姑这般说,她的眼神终于缓和下来。父亲送的东西倒是还好,谢宛宁知道他给谢昭宁那边也是送了同样一份的,但是哥哥送的东西却是只有她才有的。 孙姑又安慰她道:“其实这院中最要紧的人,不是郎君,也不是夫人,而是大郎君。大郎君如今前途无量,日后谢家迟早也是他当家作主,您只要哄好了大郎君,其余都好说。日后再使了计策,叫夫人不相信大娘子,谢家便还是您的谢家……但是姨娘没回来前,娘子不能轻举妄动了。” 谢宛宁心里这才有了底,想着姨娘的船应是已经在钱塘江上了,不远处已经能看到雪柳阁的灯火了,她缓步走在石径上,道:“如此便让她先赢一局了。只可惜了芷宁,待我日后有成,再将她救出来便是了!” 孙姑也笑了,轻轻地给谢宛宁披上一件斗篷道:“正是这个理呢!” 太阳一日比一日地热起来,衣裳也穿得越来越薄,日子便渐渐地接近了浴佛节。 谢昭宁这几日便没有出门,而是在家中潜心地读书写字打算盘,姜氏虽想着,等过了浴佛节再好生教女孩儿,不过提前操练起来也是必须的,因此早早地将每日功课给她安排到位,晚上了还要叫她过去检查。自然,为免女孩儿精力不济,姜氏还吩咐了小厨房,每日给谢昭宁熬滋补的汤药,还派含月过来盯着她喝下。 含月过来除了监督她喝药,还轻声告知她:“……娘子,春景已经被夫人处置了,夫人让婆子拷打,只是她什么也没说。平日离间您和夫人的事,春景只解释成,是因娘子轻蔑于她,所以她不喜娘子,才有此言行。” 含月说的这话谢昭宁并不意外,谢宛宁当年能在家中屹立,乃至后来做到那般位置,心智绝非寻常。春景这枚棋子她若是没处理好,定是不会轻易用的。 她道:“知道了,她屋中可搜出什么物件来?” 含月道:“只是一些极寻常的首饰,虽然能值些银子,却是绝查不出来历的。” 谢昭宁喝了口补汤,就皱了皱眉,她并不适应喝这样的汤药。不过想着这些日子喝汤药,精神却是比从前更好些,也还是在一口口地抿着喝。 想着蒋姨娘要回来的事,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惴惴的。 含月除了来告诉她此事,还是来通传她,姜氏有事请她们姐妹三人过去。 谢昭宁也没有耽搁,只换了件衣裳就去了荣芙院,姜氏看到她,先是问含月她可有好生喝了药,知道她也喝了,随即笑眯眯的一句话抛了过来:“你大舅母回来了,正叫你过去一聚呢!” 谢昭宁听到先是一愣,随后很是惊喜。 当年在西平府,便是大舅母和大舅舅抚养她长大,情分自然极深。她初回来的时候,大舅母十分依依不舍,不知道塞了多少东西与她。她想着边疆苦寒,非诏不得回,日后见到舅舅、舅母的机会怕是十分渺茫,却不想,大舅母竟回来了! 谢昭宁立刻上前拉着姜氏的手问:“舅母怎会回来了,可是大舅舅要调任回来了?” 姜氏并不吃醋于女孩儿与她大舅母这般亲近。她与哥哥、嫂嫂的情分也很深,大嫂盛氏大她十岁,未出阁时,两人亲热得如同姐妹一般,彼此分享衣裳和脂粉。因此也笑答:“这是不知的,等你去问了你大舅母便知道了!” 不论是不是,谢昭宁都是极高兴的。 姜氏随即又对刚进来的谢承义和谢宛宁道:“你们祖父也叮嘱了你们,一同去看看他老人家。正好赶着浴佛节,他老人家可以带你们去三圣寺中上香!” 顺昌府物产繁盛,人杰地灵。三圣寺是顺昌府最大的寺庙,亦是极热闹的地方,谢承义和谢宛宁也高兴起来,谢宛宁含笑道:“女儿亦许久未去见过外祖父了!” 姜氏却因要忙药行的事不得空,谢氏药行不仅开得繁盛,且还通过尚药局,向宫中送药。只是因此药行每年都需被审查,眼下已经到了时候了,她虽也很想念大嫂和父亲,却脱不开身。便只让谢承义带着护卫送两个妹妹去,并叮嘱他:“好生照顾两个妹妹,尤其是昭宁,她去外祖家少得很,莫要差池了,你可明白?” 谢承义笑着应道:“母亲,我好歹是在战场上立了功回来的,您便放心吧!”他刚封了都统,要进右卫当差,但是调令还没有下来,因此还不用去。 姜氏看着儿子高大英俊的模样,厚实有力的肩膀,自然是放心的。盘算着等儿子去了外祖父家回来,也应是要给他说亲事了,毕竟日后谢家还要靠他支应呢。 谢昭宁笑容却微微收敛了。 她知道,母亲是希望哥哥能与她处好关系,她心里自然也希望。 尤其是蒋姨娘未归,背后的势力未知,不知道即将面临的人有多可怕。祖母病重,虽因知道她的事,身体略好了些,但还是要卧床静养。母亲向来没有心机,如今精力又全用到了药行身上,更何况她后来会被蒋姨娘所害。 可是人的观念岂是一两日可扭转的,哥哥满心将谢宛宁当成亲妹妹,她与哥哥却没有相处的时日。虽谢承义知道了白鹭之事是谢芷宁陷害了她,可是谢承义并不在场看着,她往日那跋扈的印象还是深入哥哥内心的,一时半会儿,谢承义对她只是客气有礼,内心对她仍有偏见,谢昭宁也能看得出如此。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26节 罢了,能见到大舅母总是高兴的,不知道大舅母从西平府回来,如今胖了些许没有。她以前总是埋怨西平府没什么吃的,说实在是想念家里的繁华。 谢昭宁想到此,极是期待能再次见到大舅母,亦顺便,去问大舅母一些关于蒋家的事情,她记得,原来蒋家也是顺昌府出去的。 蒋姨娘所出的蒋家,当年也是顺昌府的大户,只是后来蒋姨娘的父亲获罪流放。但是再后来也不怎的,蒋家竟攀上了襄王殿下,在边疆立了战功再度发家,致使蒋姨娘的父亲累官至正三品……她记得,蒋家起复是庆熙四年的事,但如今才是庆熙二年,还有两年的时间。 但因心头惴惴,谢昭宁也想去顺昌府探探虚实。 隔日便是浴佛节了,姜氏也不耽误,第二日一晨,便准备好了马车送她们去顺昌府。 汴京与顺昌府虽相近,但也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天空还有淡淡星子的时候,两辆马车一匹马便嘚嘚地出发了,此时跑在汴京城内,天色昏暗,什么壮景都看不见。待跑着跑着,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马车的声音也平顺了。 谢昭宁前世去过两回顺昌府,沿途都是见过的。可毕竟是十多年关在禁庭中,如今她看什么都新鲜,挑开帘子便往外看。只见马车行使在一条宽阔的官道上,官道平整,两旁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此时绿油油的麦苗在微风下荡出碧波,再远一些是低矮的山,起伏的树影。 马车再跑一会儿,便进了顺昌府城中,顺昌府往来兴盛,街边建筑鳞次栉比,欢门高立,旌旗高展,并不比汴京差许多。明日就是浴佛节了,城中比往常更热闹些,人们摩肩接踵,戴花捧水,朝着寺庙的方向缓缓而去,看着这些人也觉得热闹起来。 此次谢昭宁带了樊月、樊星两人来,青坞和红螺要料理家事来不得。 樊星也极好奇地挑开车帘往外看,和谢昭宁道:“娘子,奴婢还是第一次来顺昌府呢!好似不比汴京的热闹差,人也极多。” 樊星樊月从西平府回来,哪里见过这样许多的人。 樊月虽然也有些渴望看看,但是她觉得这般不太妥,瞪樊星:“你好生坐着,莫给娘子丢脸!” 谢昭宁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她也朝外看着,道:“汴京是京畿重地,自然繁盛。但汴京繁忙起来,几条运河都是不够的,因此船只分了一半到顺昌府来,才造就了顺昌府的繁华。” 谢昭宁远目眺望,她似乎已经隐约看到姜家的宅邸了。 姜家是顺昌府第一大族,便修在顺昌府城之中,独占了一条巷子,汴京地贵,谢家并不能占了太大,而姜家在顺昌府却十分兴盛,大舅舅在边关打仗不说,二舅舅在顺昌府经营生意,丝绸、茶叶、瓷器都有涉及,姜氏很是富庶,因此姜宅占地比谢家在汴京的地界还要大些。 早早地得了信知道几个外孙要来,姜家的马车一早便等在了巷子口,待见到谢家的马车到了,早有人飞奔去传话。 姜氏的马车在路口一字排开,一个胡须皆白,看得出年轻时孔武有力的老者,正站在马车外张望,谢承义策马跑得最快,一眼便看到了老者的身影。到了老者面前,立刻下了马,将缰绳扔给一旁的小厮,半跪下给老者行礼,大声道:“外祖父安好!” 老者一见谢承义,便露出极大的笑容,大步朝他走来。这便是姜氏的父亲姜青山了。 他是行伍起家,只是后来受了伤才回家养老,如今是大舅舅承了他的意向,在西平府守护疆域。 他将谢承义揽在怀里,满面红光,高兴地道:“好孩子,好孩子,外祖父早听说了你封了巡检的事,只是前几日你大舅母突然回来了,才不得来祝你!你是极好的,有咱们姜家的几分血脉!” 谢承义幼时,是时常跟着母亲回外祖父家的,和外祖父极亲。当初想习武也是受了外祖父的影响,是听着外祖父当年的丰功伟绩长大的。因此也道:“当时习武,您总说我是软脚虾,如今却知道,我没给您老人家丢脸吧!” 姜青山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飘,笑着捶他的肩道:“还打趣起外祖父了!” 说着又朝他身后张望,谢承义也知道他在看什么,笑着说:“要入夏了,尚药局的考核迫在眉睫,母亲便没有过来!但是托我给您带了许多东西来,都在后面的马车里。” 姜氏是姜青山的老来女,外祖母又去得早,姜氏靠他一手带大,因此姜青山极是疼爱姜氏。听说姜氏忙,姜青山纵然有些失望,却也只能作罢。 此时谢昭宁和谢宛宁的马车也到了,两人也从马车上下来。 谢宛宁也是时常随着谢承义回姜家的,姜青山也甚是宠爱她。因此她下来马车,便几步上前,对着姜青山屈身行礼道:“外祖父安好!” 姜青山看到她也很是高兴,谢宛宁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他也极孝顺,问她一路来的时候可好,怎的这般久不来姜家玩耍一类的话,还说她以前爱玩的秋千已经架起来了。谢宛宁笑得更是灿烂。 姜青山身边两个青年,也热情地上前,同谢宛宁打招呼,眼神中似乎透出些许爱慕之意。谢昭宁记得,这两个是二舅家的表兄,姜焕新和姜焕明。前世这两个表哥对谢宛宁甚是喜欢,不过他们二人并没有建业有成,自然够不上谢宛宁了。 随即姜青山也看到了谢昭宁,笑容却略微淡了些。此前他也听过谢昭宁的许多传闻,知道她欺负旁人的那些事,上次她来姜家,也的确把姜家搞得鸡犬不宁,因此对谢昭宁略微有一丝不喜。但是毕竟是姜氏亲生,也颔首道:“昭宁也来了!” 谢昭宁嘴角微扯,也给姜青山行了礼。她此前跟着姜氏来过一回姜家,发了脾气,还因小事打了婢女,的确闹得大家都不太愉快。外祖父对她不喜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外祖父,两个表哥,似乎都将谢宛宁当做亲生,对她熟视无睹,她心里当然也不舒服。 若不是知道大舅母今日回来了,谢昭宁也不会来。 因此她正在人群中搜寻大舅母的踪迹,可一时半会儿并未找见。 正当她如此想时,又有一辆马车嘚嘚跑来,车夫赶车赶得很急,吁地停在巷子口,里头先后出来好几个人。 头一个人便是银盘一样的圆脸,云鬓如丝,笑起来时弯翘的眉眼。并不是极好看的人,却让人觉得十分的亲切,她正训斥车夫手脚慢,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一早便叫你将这畜生喂饱,你偏忘了!耽误了可怎么好!” 谢昭宁一看到此人,泪水便涌了出来,她想起了在西平府的时候,她病得厉害,大舅母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又想起要回汴京的时候,大舅母将她叫进房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她的怀里塞东西,金银首饰,田产地契。 因此一声大舅母已经脱口而出。 这个妇人便是她的大舅母盛氏。 盛氏虽然并未在边疆陪她许久,那时她极忙,西平府囤地,养兵,她什么都要管。可是她却对谢昭宁极好,她没有亲生女,就几乎将谢昭宁当做自己的亲生女般对待。 盛氏也看到了谢昭宁,眼睛一亮,立刻几步上前将谢昭宁揽入怀中,也红了眼眶:“大舅母可一年未曾见着你了,回来前还担忧得很,看你长高了,甚好,甚好!” 谢昭宁也边笑边哭道:“大舅母也比西平府时圆润了些,甚好,甚好!” 引得盛氏哭笑不得地捏她的脸。 两人正是叙旧之时,大舅母背后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笑着道:“是昭宁表妹吧,许久未见了!” 听到这个陌生又透着几分熟悉的声音,谢昭宁心里蓦地一冷,从大舅母的怀中缓缓抬起头。 第31章 只见来人一袭月白色锦袍, 不是寻常男子的直裰打扮,而是宽袍广袖,腰间配了一枚莹润的和田玉。他面容俊朗, 乌发半束,身材高大,笑容很是温和,看人的目光也极温和。一眼看去便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他自车上缓缓而下, 竟将周围灰暗的天色都衬得明亮了起来, 叫人眼前一亮。 此人便是大舅舅和大舅母唯一的嫡子, 姜焕然。 谢昭宁看着他, 却眼睛微眯。 姜焕然是个极神奇的人, 明明大舅母这般大方热情, 大舅舅也十分爽朗,姜家亦是武官世家, 偏偏生出个姜焕然,竟宛如书香门第出来的世家公子, 浑身书卷气, 待人也温和,并且极其聪明。 顾思鹤也很聪明, 但是他态度散漫, 游戏人间,并不将自己的聪明用到正途上,反而成日没个正经。可是他出生极高, 又有定国公世子爷的世袭, 便是随性而为,也无人会说他什么。 但是姜焕然则不同了, 他很聪明,并且也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聪明。他是少年举子,并且是京东西路的解元。并且谢昭宁也知道,来年他便会高中第一甲第二名,殿试时被钦点为探花。 姜焕然聪明至极,且智多近妖,他并非赵瑾、顾思鹤等权臣之流,而是戏弄人间的佞臣。新皇想要改革体制,他随之出个‘天启变法’,控制天下豪绅土地兼并,也通过倒腾让自己富得流油。劝皇帝广修寺宇,实则他通过此,控制了僧牒发放。他手段多且猎奇,身无军权,却能让新皇为自己所用,且并不威胁那二人的地位,后来身居参知政事,姜家也因他再度荣耀起来。 不过在此时,他还只是个少年郎。可虽如此,他也已经高中解元,成了姜家这辈中最出色的人,两个堂弟与他根本不能比,也是外祖父姜青山最重视的孙儿。 不光外祖父,其实大舅舅、大舅母何尝不是啧啧称奇,姜家人向来是重武轻文,子孙们全是有能打仗习武的天分,就连外孙谢承义也能在战场上立功,偏偏一个姜焕然,宛若不是姜家之子,要不是大舅舅和大舅母感情甚笃,大舅舅都要怀疑自己这儿子的来历了——毕竟一看就不像是自己这五大三粗的人能生出来的样子。 可是谢昭宁却与姜焕然并不对付。 姜焕然面上对她笑眯眯的,心里却并不喜她。甚至还使过手段算计她,虽然只是无伤大雅,却叫她对姜焕然也很是不喜。 但想到此人日后毕竟也位极人臣,她略微屈身,也喊了一声:“焕然表哥安好。” 姜焕然笑着颔首:“上次见昭宁妹妹还是半年前了。” 见他笑容满面的,盛氏反而瞅了他一眼。 谢宛宁看到姜焕然时,眼神微微一亮。也屈身问安,姜焕然也笑着应好。但是谢宛宁心里却是一冷。 与姜焕然比,二舅舅家的两位堂兄着实不算出色,但姜焕然与她并不熟。姜焕然虽是在姜家长大,却一直住于国子监中,很难回来。且她总觉得姜焕然对她有礼,可其实十分无视她——甚至比不过看谢昭宁,他看谢昭宁时,眼中还有若隐若现的戏谑,可是看她的时候,却是真正的漠然,仿佛并未将她看入眼中。 她来之前,便知道大表哥中了解元,日后前程定是不会差,又想着大表哥人才翩翩,当真是良配。但是她有自己的原则,那便是不喜欢自己的男子,她也不会去尝试。何况大表哥的生母还是大舅母。 再者现在是解元,谁又知他日后真正的前程呢,那些曾位列一甲的人,后来为官平平的,也多得是。 想到这里,谢宛宁也只是笑笑罢了。她以后是定要高嫁的人,当然不会执意于此。 想着三位孙儿远道而来毕竟是累了,姜青山让小厮们先赶马回去歇息,明日再去三圣寺过浴佛节。 谢昭宁早已是迫不及待想和大舅母说说话,等众人侍奉姜青山颤颤巍巍地上了马车之后,她准备进大舅母的马车,正巧,她回过头时便看到大舅母对自己笑眯眯地招手,示意她赶紧上来。 她也笑了,拎了裙角,连矮凳也不用,攀着扶手一跃就上了马车,弄得大舅母连连感叹道:“怎么回汴京养了一年了,还是个皮猴子!” 却生怕她摔了,伸手将她接住,回头对一旁的姜焕然道:“你去乘弟弟的马车去!” 马车之中,两舅甥这才真正地相见了。 盛氏将谢昭宁搂在怀里,又哭又笑:“大舅母还以为,要七八年才能再见到你,兴许你那时已经嫁了人。没想到这么快便能相见!我瞧瞧——”捧着她的脸仔细看,“离开西平府的时候,还是个小圆脸呢,怎的瘦出了尖下巴。” 盛氏说到这里甚是痛心,她觉得女孩儿就是要明艳丰润地才好看。 谢昭宁笑道:“舅母倒是依旧圆润有福!”又问,“您怎么突然回来了,舅舅可是要调回汴京任职了?” 前世大舅舅被调回汴京是一年后的事,谢昭宁也不知,为何如今大舅舅竟被提前调回了。 盛氏笑道:“的确要调任回来了,不过也许还需几个月呢!我先回来把家里张罗着。” 随即还问她与家中相处如何云云,谢昭宁并不想让大舅母担心,就笑着道:“一切都好。您便放心吧!” 盛氏却白她一眼道:“如今还学会瞒你舅母了!以前你在西平府,闯祸将人家的摊子都烧了,都知道不瞒我!” 马车上燃着一个小炉,盛氏的贴身女使伏云在烹茶,茶汤已经煮沸了,盛氏见颜色甚好,端起来给谢昭宁倒了一杯。她在西北喝茶已经习惯了这样简单的泡法,汴京时兴的那些点茶手艺,她看着都觉得繁琐。 她将茶递给谢昭宁道:“你祖母是极好的,这个舅母一开始便知道。你母亲不过是看起来似乎凶,其实很是惦记你。你还没回去的时候,她就已经写过数封信来问我你的饮食喜好。不过她也有不好,她从小便没了母亲,其实并不知该如何才能做好一个真正的母亲,也不知该如何表达爱。有时候可能过于松散,有时候也可能过于严厉,她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你要原谅她,她不过是太紧张想你好了。” 谢昭宁微微一笑道:“母亲可做了谢宛宁多年的母亲呢!” 盛氏更是笑了道:“我与你母亲的相处,可比你多!”她说,“谢宛宁年幼时不在她膝下长大,等大了到她身边,又已十分聪明懂事。你哥哥跟着你外祖父的时间,都比留在谢家的时间多,你母亲其实从未真正的教养大一个孩子,而你,却又是她十多年未谋面的孩子。” 盛氏想到这里,微微叹气:“当年党项人南下,民不聊生,实在也难。幸而当今君上坚毅,平定西夏,我们才有了如今安生的日子,你才能和你母亲母女团结。” 这个事盛氏时常跟她念叨。说君上还是太子,御驾亲征,是如何的英明神武,运筹帷幄,那风采当真可称得上千古一帝。谢昭宁听着君上的丰功伟绩长大,对这位英明的君主很是崇拜。她记得君上死后,朝野还缅怀于他,以年号尊称之为庆熙大帝。 “至于你父亲和哥哥……”盛氏顿了顿,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谢承义明显同谢宛宁更亲热,也只能叹道,“毕竟不是朝夕相处的,急不得!但是我知道,只要是真的了解了我们昭昭的,便没有人会不喜欢!” 谢昭宁笑了起来。舅母说的这些谢昭宁都知道,祖母和母亲待她极好,她是要保护她们的。她想起了自己要问的事,沉吟片刻后道:“舅母,我这次来看您还有一桩事,您对蒋家了解吗?” 盛氏是何等敏锐的人,皱了皱眉反问道:“你父亲姨娘的那个蒋家?” 谢昭宁颔首,盛氏才想了想道:“蒋家原也是顺昌府的,与我们姜家还有一些往来。只是后来落了罪,蒋姨娘的父亲便被贬到了河间府,任团练副使——说来河间府离西平府也并不远。” 谢昭宁就道:“能否请舅母替我看着蒋家,若有什么动静,还请舅母告知一声。” 盛氏就又捏了捏她的脸:“这样的小事有什么难,还同舅母这样客气!舅母派个人替你盯着就是了!” 说了正事,谢昭宁便放心下来,只和舅母笑谈,问问舅舅的近况。 盛氏告诉她从西平府给她带了许多她以前喜欢吃的,还做好了烤全羊,就等着接谢昭宁去吃。 西平天阔地广,吃食也这样粗犷,汴京却是风雅至极,是吃不到这样的东西的,谢昭宁听着眼睛微微一亮,想起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和舅舅、舅母烤了全羊,三个人围着羊,用匕首割肉来吃的情景,是这样的随意粗犷。她笑眯眯地道:“那我们快些回去吧!” 等谢昭宁吃了饭,天色已经暗下来。 今日赶路毕竟奔波累了,盛氏虽另给谢昭宁安排了房,可谢昭宁却已经在与她下象棋的时候,靠在迎枕上睡着了。盛氏看着她睡着时的模样,玉雪雕成的五官,眉眼却有潋滟之色,长睫垂下宛如鸦羽一般,连她也惊叹于昭昭的好看,并且在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不知道这样的容色,日后会不会给昭昭带来什么祸事。 她叫姑姑进来,将谢昭宁搬去碧纱橱里睡。她则起身去了东次间,点了烛火,给边疆写信。 门打开了,风扑得烛火晃了晃,随即盛氏听到了儿子温和的声音:“母亲,您唤我来做什么?” 盛氏抬起头看着姜焕然,夜色朦胧之中,烛火笼在他身上,将他身上月白色的长袍,照出玉一般温润的光泽。姜焕然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已全然不是印象中那个孩子,他比她更高更大,且竟如此的惊才艳绝,钟灵毓秀,盛氏完全没有想到。如果不是的确记得自己生的,盛氏也要怀疑这孩子是抱错了。 一丛野草里长出一只灵芝来,怎么看怎么别扭。盛氏心里犯嘀咕,但随即对自己把自己比做野草更犯嘀咕。 她和姜焕然虽也分隔多年,但毕竟分隔的时候姜焕然对母亲是有印象的。后来恢复了信,她立刻将姜焕然接去了边关,她本就是讨人喜欢的性子,母子二人相处甚是融洽。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27节 盛氏放下笔,招手让儿子坐下来,仍给他倒茶,道:“叫你来,只是随便想同你说说话罢了。” 姜焕然捏起茶杯,闻了闻杯子里的茶叶,立刻判断出母亲这茶叶至少已经煮过五遍水了。他放下茶杯,眼睛映着桌上跳动的烛火,道:“母亲是想同我说昭宁妹妹的事吧?” 盛氏微有些意外,但随即又不意外了,儿子着实智多近妖,平日她想瞒他什么,也是瞒不住的。 盛氏便也不装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道:“的确如此,叫你来是想你日后好生待你昭宁妹妹。你平日虽对她笑,母亲却知道你不喜欢她。日后不得如此,你是我唯一的嫡子,昭昭又是我养大的,你们二人须得和睦才是。明日浴佛节,你也一起去进香吧。” 姜焕然嘴角一勾:“然后呢,您以后又是什么打算,叫我与她交好,陪她去进香,莫不是日后——”姜焕然抬头看着她,语气甚至有了一丝讥讽之意,“——您还想叫我娶她?” 盛氏一愣,她没想到她给儿子来直接的,儿子也给她来直接的。盛氏略微有一些尴尬,她的确有这样的念头,她觉得昭昭处境不好,容貌又出色,日后只怕她人生坎坷,想着若是自己的儿子娶了昭昭,她与昭昭亲密无间的,且凭儿子的手段,定能将昭昭护得周全,盛氏从未疑过这点。 盛氏被姜焕然突然如此说,哪里能承认,只能嘴硬道:“母亲没有这样的打算。” 姜焕然只是扫了母亲一眼,又道:“当年西平府初定,明明您与父亲都不能妄动,但为了将她送回来,父亲还耽误了一次晋升的机会。她这个人,又凭什么值得你们这般对她?” 盛氏轻咳:“没有这样的事,是你误会罢了。” 姜焕然却也不和母亲辩驳,他仍然笑着说:“母亲说不是,那便再好不过了——母亲放心,昭宁妹妹毕竟是我亲表妹,您交代的事情,我还是回去做的。” 他站起来,依旧是如此的风度翩翩,给盛氏行礼道:“孩儿退下了。” 盛氏一整个人被说得毫无还手之力,都呆住了。她长叹一口气,对伏云道:“他对昭昭偏见甚深,又有父亲庇佑,可当真是没法子。” 伏云半蹲下,给盛氏捶腿道:“您也别急,强扭的瓜不甜,何况还是咱们少郎君这样有个性的人物。您且看他听老郎君的话,实则他不想做的事,谁也奈何不得他。” 盛氏喃喃道:“我何尝不知道!” 只是她见自己儿子这般品貌,总觉得与昭宁是很合适的。他成日里忙于他的科举,虽大有成就,旁人都恭奉他,不少娘子也对他献殷勤。可他看再美的娘子都是粉骷髅,他祖父给他找的那些相宜的世家娘子,每个他都彬彬有礼地应对,但又有哪个真的动容了?唯独对昭昭,他才是真的……不喜欢。 但伏云说得对,她就是想强求也没办法,焕然不同意,父亲也定是不会同意昭昭嫁给焕然的。 罢了,还是看他们的缘分吧。 第32章 次日一早, 谢昭宁便从盛氏的床上爬起来,同大舅母一起梳妆了,前往姜家影壁, 等着一起出发去三圣寺。 到了影壁,谢昭宁见着了昨天未曾得见的二舅舅、二舅母。 二舅舅生得与大舅舅有几分相似,不过长年经商,淫浸酒肉中,长得更胖些, 似乎比大舅舅年纪还大些的样子, 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谢昭宁看着他, 就有种看见了长胖的大舅舅的感觉, 甚是亲切, 也笑着屈身回礼。 二舅母柳氏是个温柔且话少的妇人, 出身门第不高,说话温言细语, 但是人很羞怯,受了谢昭宁的礼便不再说话了。 盛氏就在谢昭宁的耳边轻声嘀咕:“……多少年了你二舅母还是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性子。” 盛氏想到自己初回来时, 本想拉着柳氏促膝长谈, 回忆一下这些年未曾见着的颠沛流离,两妯娌久别重逢的欣喜, 可偏生柳氏涨红着脸, 翻来覆去地就是‘辛苦’、‘不容易’几个字,说得盛氏自己好没意思。 谢昭宁看着大舅母郁闷的脸色却笑了起来。 大舅母这话并没有什么坏心,她只是想同柳氏亲近些罢了。 随即马车里响起两道惊喜的声音:“昭昭, 昨儿我俩出门去了, 你真的来了啊!” 谢昭宁抬头就看到二舅母身后的马车上,探出两个少女的头, 皆是看着她笑容洋溢。 这是谢昭宁的两位表姐,姜芫和姜茜,都是二舅母所出。 两位表姐同母亲的性子并不相似,反而很是活泼大方,倒是同盛氏宛如亲母女般。热情地拉着她去马车上坐,让她窝在两人中间,拿出准备好的各色果子、糕点给她吃。 上次见面时,谢昭宁曾帮她们寻找到了不见的狮子猫,若非谢昭宁及时找去,那猫怕是会淹死在水塘里,就此两位表姐待她不一样起来。车厢里正躺着那只猫,雪白长毛碧绿眼睛,正躺在软垫上舔毛,并不怕人。 “昭昭你吃这个,这是咱们顺昌府特有的果子,里头是玫瑰花卤混着花生的馅儿,是我亲手做的。”姜芫手里托着一个海棠花模样的果子,要叫谢昭宁尝尝。 “昭昭你尝我这个,我是用芝麻红糖做的馅儿,香甜可口!”姜茜手里又拿着个金鱼形状的果子,也一定要谢昭宁尝尝。 两个表姐不喜诗词书画,偏喜欢钻研吃的。给谢昭宁吃了她们亲手做的果子,还非要谢昭宁说出个好坏来,谢昭宁为难起来,她们便为了谁做的糕点好吃而争执起来。谢昭宁看着她们争得热闹,坐在两个表姐中间也被吐沫飞溅,却觉得车厢内格外温馨,她伸手摸了摸那只狮子猫,想起自己上次为救它,还差点摔伤了。 狮子猫大概是认得自己的救命恩人,懒洋洋地喵了一声随便她摸。 随即外面传来热闹的说话声,透过窗扇看出去,只见是两位表哥拱着谢宛宁而来,两位表哥对谢宛宁甚是讨好,手里提着食盒,说她可以在礼佛的时候饿了吃。谢宛宁笑得身子微颤,美目流转,两位表哥便如打了鸡血般,更是振奋。争着要在谢宛宁面前表现,给她驾马车。 两位表姐看到此景,却轻哼了一声,姜茜道:“两个没脑子的蠢货。不知羞耻!” 姜芫往嘴里塞了个果子,也跟着点点头。 缓步走来的姜青山笑呵呵地看着,他是看着宛宁长大的,觉得谢宛宁孝顺懂事,昨天谢宛宁还将自己做的护膝送给了他,很是妥帖暖和,对两个孙儿喜欢她并无什么意见。 随即他又看到了谢昭宁,想到上次她任性顽劣,非要在屋中烤火,几乎将厢房烧了大半的事,脸色又冷淡下来。烧毁房屋差点累及下人性命,这是姜青山不太能容忍的。 谢昭宁轻轻一叹,知道此前的事的确是自己的过失,外祖父对自己有偏见倒也正常。 她对着外祖父屈身,外祖父只是淡淡点头。 不远处姜焕然和谢承义一起过来,谢承义这辈子于读书举业上极不擅长,知道大表哥竟然夺了解元,很是佩服。京东西路多少秀才,多少书香门第的郎君,多少年的寒窗苦读,能得一个解元,已经远不是勤奋能说的了,那是绝对的天资聪颖。 他佩服姜焕然,姜焕然正好几句话就将他绕晕了去。两表兄勾肩搭背仿佛关系极好。姜焕然正认真地跟他说:“你若入右卫,不必以功业去拼。你们右卫副指挥使有个毛病是喜喝酒,也喜欢斗酒,你潜心钻研喝酒之术,将他喝倒了,日后必得晋升……” 谢昭宁嘴角微抽,他这是出什么鬼主意!姜焕然就是这般人,表面看着仿佛一派正经,实则肆意妄为,任何事情在他看来是没有原则可言的,只要能达成目的的,便都是好事。譬如他日后想要控制僧牒发放,便劝新皇兴修庙宇,闹得天下民不聊生一样。他才不在意你日后是什么下场。 还比如他说冬日里鲜花若是不开,便用炭火去烘,花热了自然会开。她听了信以为真去做,却不小心点燃了西厢房。你若去怪他,怪什么?他只是这般一说,谁让自己听进去了要去做,谁让西厢房布置了许多幔帐,稍不注意就会被点燃。 只怪她前世自己蠢,竟如此轻易步步走入他的设计中,不过倒也不怪她蠢,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但若不是他那番设计,谢昭宁觉得自己和外祖父也不会关系僵硬,因此谢昭宁看到他自然不喜,前世后来还有几次,她也步入他算计之中,弄得和外祖父关系越来越僵硬。幸好大舅舅和大舅母从不被他影响。 姜焕然看着谢昭宁,却是粲然一笑:“昭宁表妹倒是起得早!” 谢昭宁嘴角微动,她看到姜焕然的笑,就觉得他没安好心,总觉得姜焕然在谋划什么坏主意。他越是对旁人温柔,人家便越是要倒霉。 她随意地应了姜焕然,如此众人才来齐了,上了马车朝着三圣寺去了。 浴佛节的当日,热闹程度比之前还要更盛许多,前往三圣寺的沿途都有僧侣售卖佛花、香药水,人们头上戴着佛花,喜气洋洋,摩肩接踵。 待到了三圣寺的门口,则更是热闹,人来人往不说,两侧也摆了许多的摊位,僧侣、尼姑乃至普通平民,都在售卖香药水,手帕,鞋袜等物,也有头花,璞头,甚至小猫小狗,奇珍异兽。琳琅满目,看都看不过来。 两个表姐本就喜欢猫儿狗儿的,拉着谢昭宁的手不住地说:“昭昭,咱们礼了佛便去逛逛吧,瞧着可真是热闹!” 谢昭宁也有些心动,她回了汴京就一直在谢家宅院中关着,哪里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 因姜氏是顺昌府第一大户,待到姜家的马车缓缓跑来,姜家的家丁们便立刻跑上前,将两侧的行人都拦开,清净了寺庙门口。众郎君娘子们从马车上下来,只见早有一留着白色长须的僧侣站在寺庙门口,瞧穿着的袈裟,应是寺庙的住持,来接姜家族人进去礼佛。 待姜家人都进去后,家丁们才放开阻拦,门口的行人又都聚拢来。 谢昭宁看着心里暗自感慨,这要是在汴京,谢家就不会有如此待遇。天子脚下卧虎藏龙,小小谢家着实不算什么。 姜家众人都捧了香药水,姜青山在前头带领,以金盏捧香药水道:“祈愿君上安康,国泰民安。”随即将香药水浇在释迦牟尼佛的金身之上。 姜家人依辈分齿序上前供奉香药水,轮到了谢昭宁,她只在心中默念,只愿她爱的人身体安康,能长久地伴在她身边,想了想又加了句,希望阿七能身子康健,能再等一等,等着她去找他,让他不要为人奴仆!也同样浇了香药水。 待供奉了佛,姜青山还要同住持讲佛法,便让姜氏众人们都跟两三个家丁,各自转转去。谢昭宁看谢宛宁瞬间便被两个表哥缠身,要带她去看什么寺庙中的奇观,嘴角微微一勾。两个表姐也立刻拉着她,要她一起去看猫儿狗儿。 三人被家丁围着出了寺庙门,皆戴了帷帽,准备好生逛一逛这三圣寺的集会。 谢昭宁也准备同两个表姐好生逛一逛这集市,谁知表姐们在猫儿狗儿的摊上便走不动道了,抱着这个也软软的,抱着那个也可爱。谢昭宁无奈,只得告诉了两位表姐一声,她带着樊星樊月向前走去,想着去看看前方卖的东西。其实这些平民所售之物,她们自然是用不上的。可只是看着,也叫人觉得热闹。 谢昭宁戴着帷帽走在人群之中,街市璀璨,游人如织。她置身于琳琅满目之中,看那些泥塑的黄胖娃娃,看各式各样的傩戏面具,还有女式的鞋袜,香囊,尼姑们售卖着东西,还要搭上一些小彩头,或是五色的丝线,或是可以辟邪的香药丸。日光照下来,洒在她们蜜色的脸上,微亮的汗珠,看得人心里也暖暖的。 谢昭宁正是看得恍惚,突然听到背后有个懒懒的声音道:“这位娘子,请留步片刻。” 第33章 谢昭宁脚步一顿, 这顺昌府的地界,究竟是何人识得她? 她回过头,只见人流如烟中, 尽都是卖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摆得热热闹闹的。偏偏当中却有个摊子十分独特,歪歪斜斜的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块破破烂烂的绸布,摆放着罗盘、算筹等物件, 上面还挑着一张旌旗, 只见竟写着‘顾氏相面’四个字。 她的目光下移, 看到桌后坐着一个衣着更加贫寒, 补丁更多, 甚至衣袖破了一个洞连补丁都没有打的男青年, 他生得俊美,狭长下巴, 眼尾有一颗红色的小痣,明明太阳盛大, 他却缩手缩脚地仿佛怕冷一般, 头发也只是松松地结了个道髻,又仿佛是饿了几天了, 比上次见的时候略瘦了些。谢昭宁看着他愣了片刻, 如果不是她见过一次,并且亲眼见到众人对他的恭维。她实在是无法想象,这个宛如叫花子一样的男青年, 竟会是那个名满汴京, 权贵加身,各家娘子都趋之若鹜的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 他比上次看到的时候, 更加破落了。上次那身打扮只能说是贫寒,今日这身打扮,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叫花子的范畴了。 谢昭宁恍惚地想起,上次家中宴席的时候,听到有世家夫人说起‘……和家里的老太爷闹崩了,离家出走。’‘……整个汴京的娘子都等着去他家门口捡他’的话。 所以说整个汴京的娘子们捡不到他,是因为他竟莫名其妙地跑到了这顺昌府来? 而且她还戴着帽帷呢,他竟就能这般认出她来? 谢昭宁走了过去,停顿在他的摊位面前,打量了片刻。 左右都是忙碌的尼姑,一个卖蒸炊饼,一个卖各式糖葫芦,热热闹闹的,许多人围着要买。唯独他这边,门庭冷落,寒风萧瑟,太阳光都因此寒冷了几分。 她顿了顿道:“一面之缘,竟然是顾郎君在此……你叫我?” 顾思鹤颔首,双凤眸一眯,两指头在桌上轻轻点了点:“你回头了,自然是叫你。你若没回头,那便叫的是有缘人。” 谢昭宁听着他这番状若高深的论调,无言了片刻。 若不是他袖子上破的那个洞因此露出来了,他这番论调还是很唬人的。 谢昭宁微笑,不动声色地道:“顾郎君倒是雅兴,竟到这顺昌府来摆摊,就是看着——”谢昭宁看了看周围,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道,“看着生意极好的样子,既是如此,我就不打扰顾郎君做生意了,先走一步!” 顾思鹤却又在背后道:“慢着。” 如果是旁人,管他叫什么慢不慢的,谢昭宁只管抬腿走人。但这个人可是顾思鹤,他现在看起来破落,但并不代表他真的是叫花子,谢昭宁并不想惹到日后这种极度血腥残忍的人。惹了姜焕然无所谓,他只是戏弄于你,但是懒得杀你。顾思鹤就不同了,他日后手上真的是累累鲜血,真的会杀人。 谢昭宁只是微笑回过头:“顾郎君还有什么事么?” 顾思鹤顿了顿,道:“我记得,上次给了谢娘子一道符,可避你身上的血光之灾。谢娘子后来可发生了血光之灾?” 谢昭宁道:“……自然没有。” 顾思鹤便笑起来:“那真是好极,我这符果然有用,谢娘子便付一下费用吧。” 谢昭宁无言了半天,凭什么她身上没有发生血光之灾,就证明他的符有用,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谢昭宁看了看招展的写着‘顾氏相面’的旌旗,开始怀疑这位日后手刃西夏的权臣,他现在,是不是脑子有些不太正常。 她沉默,道:“当时顾郎君不是说那道符是送给我的吗?” 顾思鹤眨了眨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我何时说那符是送给你的?只是当时你走得太匆匆,我还并未告诉你,那符其实是收费的。” 谢昭宁被他说得一口血憋在心口,平顺了半天,才咬着牙笑道:“可我今日出门,身上并未带银两。” 顾思鹤听了,才缓缓点头:“原是如此,那我倒也不能为难你。” 谢昭宁又笑了:“正是呢!那顾郎君,我可走了?至于银两,我日后差人送到你府上给你可好?” 说着人已经要离开了,但是走了两步,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 修长的指节,略微有一些薄茧。捏着一点她今日穿的轻薄的软烟罗的衣料。拉得不多,只是一个衣角。那正是初夏青绿的颜色,在他白皙的手中,宛若一缕青云。 虽只那么一点衣料,他却拉得稳稳的,让她纹丝不能动。 她应该感慨,他虽如今像个叫花子,穿得破破烂烂,但却将自己洗得很干净。他的手从手腕到指尖,都是极白皙干净的。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28节 谢昭宁看着他拉自己衣袖的手,额头青筋一跳,顾思鹤,他怎的如此妄为?她当真是不想跟顾思鹤扯上任何关系,不管是未来冷血凶残的北厉王,还是现在这个位高古怪的定国公世子,她都不想接触,更不想让旁人再误以为她什么。 樊星樊月在谢昭宁身后看到,如何了得,立刻上前一步想要动手。 但是也立刻被谢昭宁拦下来。 这个人她们是惹不起的,他就是再脑子有问题,她们也得忍着。 顾思鹤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两个女使,随即却慢吞吞地说道:“你欠我的银子,就这么一走了之,总是不好吧?” 看着她的眼神,透出些许的无奈。好像在责怪她,好像又在原谅她。 谢昭宁深吸一口气,强笑道:“那顾郎君究竟想如何,不如说说来看呢?” 顾思鹤笑吟吟地看了看他前面那根条凳,谢昭宁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让自己坐下来说话。 她只能坐了下来。 随即顾思鹤才慢慢说:“这顺昌府有个通判姓沈你可知道?” 谢昭宁自然摇头,顾思鹤又继续道:“这个沈通判有个儿子名沈志,此前在逛瓦子的时候,骗了人家花魁娘子陈宜娘的私房钱,说是要给人家赎身用。可自己骗了钱,却在赌桌上将钱输得精光,陈宜娘得知,悲愤交加,便投河自尽了。” 谢昭宁眉头微皱,顾思鹤还知道这样的事呢?他究竟已经在这顺昌府流连几天了?而且这陈宜娘纵然死得可怜,可与他有什么干系,她问顾思鹤:“顾郎君说此事究竟想如何?” 顾思鹤慢慢道:“不一会儿,这沈志要来这三圣寺礼佛。” 他指了指旁边的道路,“便是一个穿紫绸衣,摇着折扇的郎君。”又继续说,“我听了他这番故事,有些过意不去,想要将他的钱财骗出,好生惩戒于他,不过需要谢娘子帮我一帮。如此……”他看向谢昭宁,“谢娘子欠我的银子,便一笔勾销了。” 谢昭宁虽然对最后一句话仍然很是无言,但是她却没曾想到,顾思鹤竟有这般的侠义心肠,竟会为风尘女子报仇。既然他想做这般好事,谢昭宁自然也情愿帮他。 谢昭宁手轻轻按在桌上,她当然也没有这么好说话,而是道:“帮顾郎君也无妨,不过顾郎君也要帮我一个忙。” 顾思鹤奇怪道:“你本就欠我的钱,怎的还与我交换起来了?”不过他也没有纠结太久,便道:“什么事,你说说看。” 谢昭宁才道:“我记得,顾郎君家与顺平郡王府,只隔了一条胡同。能否请顾郎君替我查找一番,顺平郡王府可有一个名为阿七的哑巴下人。顾郎君若是能找到,我必有重筹。”顿了顿,没等顾思鹤问她便解释道,“他是我一个仆妇的儿子,已经找了许多年了。” 谢昭宁还是想知道阿七如今在何处,可是顺平郡王府,又岂是现在的她接触得了的。可是若问顾思鹤,他倒是有几分可能会查到。 顾思鹤只是看了她一眼,并不知在思索什么,随即还是答应了她。 谢昭宁才粲然一笑,眉目因此生动如花绽,她道:“如此,那我可以帮一帮顾郎君,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 顾思鹤道:“简单得很,谢娘子只需上了旁边那道门楼,看见没有?” 他朝旁边一指,谢昭宁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的确立着一道两层高的门楼,因是浴佛节,门楼上系着满是佛花,他继续说:“到时候,你只需看我的手势,将系在门楼上的绳子解开即可。” 谢昭宁也的确看到门楼上系着的红绳,想来正是系着佛花的。她便点头答应了,带着樊星樊月登上了门楼。 门楼狭窄,上来的人并不多,谢昭宁却能俯瞰整个三圣寺的集会,看着顾思鹤仍然气定神闲地等着。 樊月小声问道:“娘子,此人究竟是何人,方才您为何不让奴婢们动手?” 樊星则道:“娘子,他究竟想做什么,他如何能得了那人的钱财?” 谢昭宁摆摆手,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回去后再告诉她们就是了。 不久,谢昭宁果然见到个穿紫绸衣,虽有几分俊俏,却明显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年轻男子来了,他面色苍白,身后跟着几个家丁,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而顾思鹤看到这名男子,则道:“这位郎君留步,你近日是否夜不能寐,不能安枕?” 沈志看向他,因他十分年轻,并没有什么高人的模样,便皱了皱眉:“你是何人?” 顾思鹤做出一副高人的模样道:“我是何人不要紧,但是我知道郎君是官宦人家出身,是刚从莲花棚出来的,且来的路上,还遇到了两马车相撞,可是真?” 顾思鹤这般说,沈志便有些动容了,这顺昌府知道他官宦出身的人不少,但是此人又怎知他是从莲花棚才出来的,还遇着了马车相撞?他走近了些,好奇道:“你还知道什么?” 顾思鹤手指轻轻一捏,宛如掐算一般道:“我不仅知你如此,我还能看到你被厉鬼缠身索命,故到了三圣寺来请高僧做法。实则毫无用处,你们二人因银钱相汇,若你不将身上家财散尽,请了能窥见厉鬼的高人做法,你便会一直被缠身,以至于血光之灾啊。” 谢昭宁嘴角微动,他怎么跟谁都说血光之灾?他去算命真的不怕被打吗。 顾思鹤这般说,那人却有些犹豫了,捂了捂衣袖,道:“什么血光之灾,你胡乱扯的罢了,你做的这些话……莫要对旁人说了!” 随即带着家丁准备走了。 顾思鹤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坤位不吉,主大凶啊。”说着,食指和拇指轻合。 这便是要动手的意思! 谢昭宁便依之前商量的,轻手轻脚地将红绳解开。只见此时,那沈志正好走到门楼下面,抬头看拱形的花桥,那佛花竟是突然松散开,无数的花落下来,而其中竟藏着个红色木盒,直直坠下,他躲闪不及砸到他脑袋上,顿时将他砸得头破血流,沈志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大喊:“是谁?谁将木盒藏在其中的?莫要让爷找着……” 谢昭宁和两个女使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随即那沈志将木盒捡起,本想看看有什么线索。谁知打开一看,却是脸色大变,吓得抖似筛糠。也不在意他流血的额头了,连滚带爬地跑到顾思鹤面前,颤颤地将身上的银钱、银票都掏了出来,甚至身上一块双鱼纹的玉佩,堆在顾思鹤的身前,然后跪下道:“高人,您说得都对,这些银钱、这些银钱都给您,求您救救我吧!” 顾思鹤见桌上堆着的铜钱,一大把的银票,尤其是那块双鱼纹的玉佩,缓缓笑了道:“你既然诚心,我如何能不救你呢?” 说着两指一夹,竟从袖中夹出一枚辟邪符来,谢昭宁远远地看着,只见同他给自己的那枚是一样的。他将之放在了沈志的手心,“随身携带,她便不敢再缠着你了。记得,日后要戒女色了。” 沈志捧着那枚辟邪符,又是哭又是发抖,千恩万谢地走了。 谢昭宁见他走了,才从门楼上下来。只见顾思鹤将其中十几枚铜钱给了旁边的尼姑,要了一盘炊饼,两碗豆浆。尼姑则笑着说:“顾郎君,你可算是有钱吃饭了,再饿下去你怕是真的要成神仙了!” 说着给他装了一大盘的炊饼,两碗豆浆也盛得满满当当。 谢昭宁听了尼姑的话更是无言,难怪她看着觉得他瘦了,顾思鹤究竟几天没吃饭了?谢昭宁甚至开始怀疑,她在东秀谢家看到的真的是顾世子爷吗?或者眼前这个人当真是顾世子爷吗?会不会是她认错了? 毕竟是顶级的世家教养出来的,哪怕再怎么饿,顾思鹤吃东西也分外优雅,并且抬头看到谢昭宁还站在一旁,招呼谢昭宁一起来吃。“谢娘子一起来吃吧!今儿你是居功甚伟的。” 谢昭宁摇摇头放弃自己不切实的想法,她自然是不可能认错的。见那豆浆热气腾腾的,她也的确是渴了,想着现在又并未有人来,也没有人任何人知道这个叫花子是顾世子爷,她走过去坐下,也尝了口豆浆,香气浓郁,入口润甜,应是今年的新豆。 只是她吃着东西不说话,反而换做顾思鹤渐渐不吃了,皱眉盯着她。 比方才她要走的时候,还生气一些的样子。 谢昭宁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脸,道:“顾郎君如何盯着我?” 她知道像顾思鹤这样的人,寻常是见惯了美人的,可能长年因为美人想对他投怀送抱,对美人说不定还十分的反感。何况顾思鹤目光澄净,他看她同看那些尼姑是没什么区别的。 顾思鹤筷子一放,皱眉道:“你这个人,寻常人都会好奇,我使了什么计策,在盒子里放了什么东西,让这沈志愿意拿出钱财,你为什么不好奇?” 第34章 谢昭宁却伸手, 从他骗来的那堆铜钱中拣出几枚来,她今日出门是真的没有带银钱。 她将铜钱递给旁边卖糖葫芦的,问人家买了四串糖葫芦, 给了身后的樊星樊月一人一根,对她们招招手,逛了许久了也够累的。她俩笑嘻嘻的,一左一右挤在谢昭宁身边坐下啃糖葫芦。随即谢昭宁又伸出一根,递给了顾思鹤。 顾思鹤眼睛微眯:“……” 谢昭宁笑道:“顾郎君方才不是说我居功甚伟吗, 用你骗来的钱买糖葫芦, 顾郎君应是不在意的吧?” 顾思鹤才从她手中把糖葫芦给接过来, 但是还看着她, 似乎在等她回答问题。 谢昭宁心里默默想, 这货难不成还真不高兴她用几个铜板, 也是,他现在这般穷, 抠门一些也是应该的。 谢昭宁随即想,她为什么不好奇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个人是顾思鹤, 他日后如此的邪肆,他现在做出任何事情, 她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想了想, 她笑道:“方才虽只是略微看了一眼,但已经得见,那盒子里是一件女子的旧衣。想来, 顾郎君早就将此物放在了佛花之中隐藏, 等那沈志经过时,砸到了他的头上。他自然会以为是那陈宜娘的冤魂回来索命了, 如何能不乖乖屈从。” 她这般一说,顾思鹤眼眸微微一亮,日光洒在他澄亮的琥珀色瞳仁中,仿佛倒映着街市繁华,他点头道:“不错,我见旁人都是痴愚蠢货,你倒是聪明的!” 谢昭宁并没有什么高兴之情,他看她的眼神,只如同看到小猫小狗学会跳火圈了一般,虽然赞赏,但总觉得不太对味。 随即他又问,“我如何得知他是从莲花棚过来,谢娘子可又知道?” 谢昭宁想了想,方才她听他说此话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她猜测道:“他脚步虚浮,身上有若有脂粉香气,像是从瓦子里才出来的,而这附近最近的瓦子,大概就是莲花棚了。” 顾思鹤这才嘴角一扯笑了:“这个是错了,他身上的脂粉香气,是莲花棚特有的莲花香。”谢昭宁心里却有些嘀咕,顾世子爷如何识得这些香味?顾思鹤却不再就此话继续说,而是将桌上那堆铜钱银票朝她推过来,道:“谢娘子,你也是出了力的,这钱……可要我分你一些?” 谢昭宁看到他褴褛的衣裳,破洞的袖子,明明此人是定国公世子爷,不知为何,她竟然还产生了一丝同情。她道:“我并不缺钱,顾郎君还是留着自己使吧。只望顾郎君不要忘了答应过我的话才好,替我查查顺平郡王府那名下人的下落。” 想了想,跟这货呆在一起始终不太安全,她又道,“如此,的确不能再打扰顾郎君,我便告辞了。” 顾思鹤正欲说什么,此时却有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一阵风扑到二人面前,差点将那摇摇欲坠的小桌给扑倒了。原是一位身着月白色绣银色暗纹单丝罗,腰间挂着四五个香囊和玉坠子,头戴银冠的俊俏郎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一把将顾思鹤手里的碗夺过去,咕咚咚地便将里面的豆浆喝了个底朝天。 谢昭宁原是一惊,定睛一看却将此人认出来,不是曾经见过面的顾三郎君还能是谁! 他这身打扮,这个派头,才像是定国公府真正的世子爷,不少路过的娘子已经朝他投来注目的目光。顾思鹤坐在这里半天,可并没有什么娘子来理过他——郎君长得再俊俏,又穷又怪的,毕竟还是没人青睐。 顾寻抹了抹嘴,一把揪住顾思鹤的衣裳,激动得眼睛都红了道:“四叔,我可算找到你了,再找不到你,我就要被家里罚鞭子了,你快跟我回去吧!” 顾思鹤却对他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皱起眉,用修长白皙的手指,一根根将顾寻揪住自己的手指掰开,道:“阿寻,你别太激动了,你要是还渴,便坐下再喝完豆浆吧。” 顾寻却被他这不知所谓的态度气得快要跳脚,忍不住道:“四叔,家里找你都要找翻天了!你还在算这个,你又不会武功,你要是在外面出点什么事,你让高祖怎么活!你让我怎么向家中交待!” 顾思鹤拧紧眉问:“祖父又在家里寻死觅活不成?” 顾寻如何能不激动,顾思鹤是顾家嫡系的唯一嫡子。并不习武,从小养得极细致,顾家又是这样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家人们都甚怕顾思鹤会出事,特派他习武跟着顾四叔,若是顾四叔出事,他恐怕要在祠堂跪到死了。 偏偏顾思鹤这个人他根本不能体会旁人的想法,他实在是太过聪明,行事一向随性,许多事对旁人来说是大问题,可在他看来却什么都不算,他甚至也不知道你为何在意这样的小事。 此时顾寻却看到了旁边坐着的谢昭宁,谢昭宁虽戴着幕篱,但顾三郎君常年流连花丛,一看她纤细有度的身姿,微露出的下巴白皙优美的弧线,就将谢昭宁认了出来,有些不可思议般:“谢大娘子?”他又看了看顾思鹤,又问谢昭宁,“你这么在这里?” 谢昭宁心里暗叹,这个顾三郎君竟也能隔着幕篱认出她来。 上次毕竟是误会了人家,顾寻自然不想再露出怀疑的神色。但是这也是太奇怪了,他顾四叔离家出走,顾家上下已经把汴京翻了个遍,也没把人找出来,大家每天都焦头烂额,担心他出事。高祖更是每天在家哭着闹着说再将人找不回来他便要活不下去了,自然了,他从没有真的没吃饭过,他每天仍然吃两碗饭,才有力气干嚎,不过是让大家更加焦头烂额而已。 也就是这两日顾家自己的暗哨活动于顺昌府,说仿佛看到个像世子爷般的人。顾寻得了消息,这才立刻杀了过来。 可是这一来,居然看到顾四叔又和这位谢大娘子在一起。若不是他知道,因为从小簇拥顾四叔的女子实在太多,他顾四叔对几乎所有的女子都是无感的。他都要怀疑,顾四叔是离家出走来寻此人了。何况谢大娘子生得……着实是好看,连看惯美人的他,看到谢大娘子都忍不住愣神片刻。 谢昭宁心里也是无言,她自己和顾思鹤呆在一起还行,却千万是不想让旁人看到的。但是顾寻来得这般着急,她又怎么来得及避开!只能立刻向顾寻解释:“我也是偶遇了顾郎君罢了。方才顾郎君智斗恶少,为无辜女子讨回公道,我听着觉得顾郎君心怀正义,才想着要帮他一帮,并无旁意。” 谢昭宁这么一解释,顾寻就并不再纠结于谢昭宁又和他四叔在一起的事,他也毕竟万花丛中过,一眼就能看出,这位谢大娘子目光澄明,看他顾四叔的眼神,透着一种淡淡的疏离,并不像其他女子那般对顾四叔趋之若鹜。但是听了谢昭宁所说的事,他却有些疑惑了:“谢娘子说的是什么智斗恶少的事?” 谢昭宁便把前因后果与他讲了,他听了后却笑道:“谢娘子定是误会了,四叔哪里是那等闲散之人。这事我也知道,这沈志的确骗了一勾栏女子对他情根深种,人家为了他自缢而亡。但是骗财一事却是没有的,沈志怎么也是通判之子,不至于要骗一个勾栏女子的银钱。”他看向顾思鹤,“四叔,上次你是不是戴了面目,去跟这沈志赌钱赌输了来着?你现在——是想把你的赌资骗回来吧?” 顾思鹤却挑眉说:“双赢而已,我得回了我失去的银两,也替这勾栏女子报了仇,如此这般,怎的不好!” 他看向谢昭宁,“谢娘子,我说得可对?” 谢昭宁无言片刻,不过他说得也对,他赢回了他的赌资,还给这位女子报了仇,的确一箭双雕。只是谢昭宁是最不喜欢旁人欺骗她,可这位毕竟是顾思鹤,就算他现在看起来极不靠谱,他也是定国公家的世子爷,未来的北厉王,因此她只能暗自咬牙忍了。她道:“顾郎君说的自然是对的。” 顾思鹤便笑起来:“我这人心中本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如此一番认识,谢娘子亦是算我友人了,交个朋友,这些不如都给了谢娘子吧。” 说着将他刚诳来的那些东西往谢昭宁那边一推。 此时,不远处竟有整齐的响动传来。三人回头一看,竟有数列官兵,手提长刀涌来,随即将这街市团团围住,又将正在集镇上摆摊的尼姑百姓们纷纷驱逐。众人惶恐不知为何,东西也来不及拿。这些官兵封道之处散乱成一团。谢昭宁看着这场景,心中大概是猜到了怎么回事,不动声色地后退了数步,争取离这二人越远越好。 果然不久,一群身着从省服,戴双翅帽的各级官员,从青石路上匆匆赶来,中间还围着一顶软轿。 顾思鹤看到这场景,却是真正的皱起眉来,问顾寻道:“你究竟通知谁了?” 顾寻无辜道:“是姑祖母……她听到了消息,立刻就从宫中下了令,说就是将京东西路翻个遍,也要将您找到!您快回去吧,否则一会儿,这些百姓便都不能好生摆摊了。” 顾思鹤深深的无言,知道这次不回去怕也是不行了。 那群官员已经围了上来,为首之人面红耳赤,向顾思鹤拱手道:“顾世子爷,实在是招待不周,竟不知您在顺昌府中。请快和下官们回去吧!娘娘可是着急坏了!” 不少人亦是上前拜会,语气实在是恭敬。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29节 若是寻常公爵家的世子爷,自然也没有这般受重视,可顾思鹤的父亲是枢密使,姑姑是贵妃,自然又是不同。 顾思鹤被这些人围着,那样恭维的脸,谄媚的话语对着他,一向都是他习惯了的,可他却在心中莫名有了些厌烦。待他回头看时,却发现谢昭宁已经离他一丈远了,正在看旁边的摊位上,状若欣赏摊上那一个个做得逼真的泥老虎,极力地做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谢昭宁只听顾思鹤淡淡的声音道:“罢了,那便先回吧。”随即加了句,“谢娘子,东西留给你了,如此,我们便算是友人了!” 谢昭宁抬头看他,只见众人也朝她看过来,目露惊讶。 谢昭宁嘴角微扯,这顾世子爷当真是肆无忌惮,谁与他是友人了?他难道就不知道如此之话,人家听了怎么想?幸而她戴着幕篱,并没有人能看清她的模样,也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顾思鹤仍然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谢昭宁便只能伸手一揽,将东西都一收,如此,顾思鹤才满意了。依旧是那样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打扮,但眼眸垂下,抬脚便上了跟着他们来的软轿。顾寻和众官员也都跟了上去,如此一行人,才渐渐消失在了街市上。官兵们才收了兵器护卫上去。 谢昭宁缓缓出了口气,然后才慢慢往回走。街市上那些百姓尼姑们也都纷纷回来了,她看着温暖的日光,觉得方才遇到顾思鹤仿佛是一场梦般。这个人久居高位,为人散漫,行事作风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但是她总觉得,他背地里仿佛藏着什么秘密的样子,并没有这样简单。 虽然顾思鹤说什么朋友之语,她当然没当回事,但至少顾思鹤也并非坏心。不过她是真的不想跟这个人扯上关系,她并无意于这样的人物,谢家的门第与顾家仍是天差地别,顾思鹤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的,只会有无尽的麻烦,她还是远离此人比较好。 这辈子她只是想找到阿七而已。其实找到阿七之后又怎样呢,她并没有想过,至少她能让他脱离那样奴仆的生活,过上好日子。阿七这样的哑奴,在顺平郡王府做下人,应该是饱受欺凌吧,可是他却曾给了她这么多的温暖,她至少要让他脱离苦海的。 只希望顾思鹤能查到阿七的所在吧。 不过顾思鹤这样散漫的人,他最后为什么会杀亲兄,甚至屠了快半个顾家。变成那样修罗般的人物呢? 谢昭宁仔细回忆当年此事发生的时候,那时候她一心追着赵瑾,又怎会体会这些外面的事,这些事就是天翻地覆也与她干系不大。只记得一开始是顾家出事,被网罗了十多条罪名,最重的便是私通外敌一条,本应是满门抄斩,可定国公与老定国公爷双双上吊自尽,顾思鹤的贵妃姑姑也于宫中自缢,顾思鹤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只是下狱受了膑刑,流放边关。 想到这里,谢昭宁眼睛微眯,李家是顾家的政敌,参知政事李廷秀位同副相,但因李家出了一位嫔妃,故为文臣中势力最大的家族,在顾家出事后成为第一大族。但也不过两三年,李家便出了贪墨惘上之事,也渐渐陷入没落之中。最后顾思鹤如同厉鬼一般杀了回来,屠了李家十族。 而蒋家则是投靠了李家,才一路扶摇直上。蒋姨娘的父亲成功地位列正三品,后来就算是李家倒台,蒋家也并没有被波及。 不知她若是能帮助顾家不倒,会不会也能间接抑制蒋家的兴起呢? 只是她也只能知道这些模糊之事,她这样的内宅女子,在这些真正的权贵面前,渺小至极,想要插手这样级别的权斗,也实在是痴人说梦。 第35章 谢昭宁边走边想, 只听不远处,响起大舅母的声音:“昭昭啊,你这是去哪里了啊!舅母找了你许久了!” 随即谢昭宁被扑过来的盛氏抱住, 才看到盛氏急得眼眶都红了。 她有些愧疚,竟在顾思鹤那里耽误了这般久,没留意派人来给大舅母说一声,平白惹了她担心。 两个表姐站在谢昭宁身后,也有些不好意思, 姜茜道:“昭昭, 是我们只顾着看别的了, 忘了看着你。你要是出了事, 我和姐姐就要自责一辈子了!” 说着擦了擦眼睛。 谢昭宁却心里一暖, 分明是她自己乱跑不知归来, 大舅母担忧她,两位表姐还自责自身没看好她, 她们是多么好的人啊。她更是愧疚,连忙道:“这是怪我的, 是我自己乱跑, 如何能怪你们!” 两位表姐却拉着她的手,姜芫认真道:“你是妹妹, 就是只小我们一岁, 也是妹妹,该是我们没看好你!” 盛氏爱怜地把三姐妹都搂住,觉得她们都是极好的孩子, 道:“好了, 你们二人便不要自责了,咱们快些进去吧, 今儿下午还要去田庄呢。” 谢昭宁才疑惑,她并不知道要去田庄的事。 盛氏就笑着说:“今儿这天气舒服,你外祖父便说,大家都不回家里去,便到田庄里去吃个饭。咱们姜家有个田庄就在三圣寺不远,有三百亩的地,我与你母亲以前时常去那里。” 姜茜也说:“昭昭没去过,眼下正是田庄最好的时节,树上樱桃挂满了,结得累累的,枝条都挂不住。还有李子、枇杷,也都能吃了。田庄里还有个鱼塘,昭昭想钓鱼也是可以的!” 说到这里,想着这些水果的口感,她自己都咽了咽口水。 盛氏却连忙道:“钓鱼可是不许的!”还立刻转头吩咐跟着的伏云,定要派人将鱼塘看好,不许这些娘子郎君们去。 几个姐妹便你推我我推你的笑嘻嘻的,就是想看看盛氏着急的样子。 待四人跨入了三圣寺,却见一丛绿竹掩映之下,不远处,姜青山似乎正在和姜焕然说话。 姜青山是武将,生得本就不矮,可姜焕然还要比他高半个头。他站得身姿如松,却微低着头,听祖父说话。 盛氏便将她们几人都拦下,等祖孙二人说完话才过去。 两个表姐如何等得,说是想去旁边的地藏王殿中上香,盛氏不放心要跟过去,便叫谢昭宁在原地等,等着外祖父说完话便可以过去了。 谢昭宁自也是无碍的,她站在原地,此处有一株巨大的槐树,三人合抱才能抱过来。她仰头看着槐树投下辩驳的明亮的树影,落在她身上,觉得有种格外静谧的美好。 此时却听姜青山的声音略提高了些:“……凡事要走正道,你那便不是正道!今儿我还听到你同你表弟说什么斗酒的事,你表弟诚恳良善,你不可带坏了他!只是众人面前,我不能驳了你的面子,懒得说你!” 但又听姜焕然道:“祖父,您说什么是正道?我不作奸犯科,不背家弃国,怎么就算不得正道了。您老是跟我说什么正道的,您正道走了这么多年,还不是因伤病回家养老,什么也不剩下。我父亲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不过是个都统,在谢煊那个不知所谓的文官面前,还矮了一头。这难道就是正道?” 想来是姜焕然做了什么不正的事,再加上早上对谢承义说的那番话,被外祖父训斥了吧。 谢昭宁心想着,她并不想站在这里听姜焕然被训斥,倘若被他发现了,搞不好还认为她是故意的。可是来时的门方才被僧侣关上了,往前走更是惹了注意,她也只能站在这里,继续听姜焕然挨训。虽然她听得也是略爽快的。 姜青山听到他这番话,果然是瞪大了眼,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作奸犯科便是正道了,你私下诱使孙家三郎君放印子钱,他家将他腿也打断了,如此报了嘲讽你之仇,这算什么正道?我姜家有今天都是靠自己拼搏而来,你父亲更是在边疆为国效力,你竟还瞧不上了不成?你若是真的这般想,我当即将你打死,免得你出去丢人现眼了!” 姜焕然一时嘴快,也意识到自己说话过了些,低声道:“祖父,我并无此意。只是如今家中,您已是精力不济,二叔替家中操持生意已不容易。父亲在边关,若是想再进一步,非得要立大功才可,可本朝一百余年,武将想要建功立业何等不易。您若想振兴家族,保证姜家回到您当年的威名,便只能靠我了。您放心,两位堂弟我也不会落下的。” 姜青山听他这般说,也缓和了语气,但还并未完全放弃劝说道:“你科举入仕,怎的就不是正途,偏要去走那些歪心思?” 姜焕然就叹了口气道:“祖父,科举入仕只是手段,便是状元探花,一辈子汲汲营营也不再少数。何况我那些当真不算是歪心思。总之,您千万放心,我定能遵您之愿,再使姜家煊赫如前。其余的,只要没人能抓得住我的把柄,您便不要管我!” 姜青山似乎被他说服了,如此再无别话。 姜焕然才将一脸的严肃放下,笑着对祖父拱手:“一会儿去了田庄,孙儿亲自做了您喜欢的笋泼肉面给你吃还不好么,正好如今是春笋正盛的时候,孙儿用最鲜嫩的竹笋给您做,用您最喜欢的狍子肉来配!” 姜青山才笑起来:“你手艺最好,你做了我自然喜欢吃!” 姜青山又想起什么,道:“你母亲,是不是有让你娶昭宁之意?” 谢昭宁方才还只是闲散地听着,没想外祖父竟然提到了自己,眉梢微动。 姜焕然嘴角微扯:“祖父也猜到了?” 姜青山叹气:“这便是胡闹了,昭宁这性子脾性,你又不喜,她也太过顽劣,并不知体恤下人,如何能做你的媳妇,姜家的宗妇。虽是阿婵亲生的,性子与阿婵却并不相似。等日后她出嫁,我给她多添些嫁妆就是了。你同你母亲说清楚此事,叫她莫要打一些歪主意。你未来的妻,定要慎之又慎,眼下我也并无合适的人选。” 姜焕然应喏。 谢昭宁心中轻叹,原是如此,舅母竟是想让姜焕然娶自己的么?那着实是自己高攀了,难怪姜焕然不喜欢她。舅母待她实在是太好,不仅将她亲养大,竟连亲儿子都想给她,她实在是无以为报。不过舅母这回是乱点鸳鸯谱了,姜焕然无意,外祖父无意,她更无意。 谢昭宁想想,却并不能想起姜焕然后来的妻是谁。不过他这样的人物,妻儿于他而言也并不重要。 她正想到此处,只听表姐们叽叽喳喳地回来了,姜芫拉着她的手说:“昭昭,你快随我去地藏王的后殿看看,竟有一棵树生了两种叶子,一半绿一半黄,很是奇妙!” 两表姐本是好心,却惊动了正在说话的两人,均抬头看过来,然后看到了一丛箭竹掩盖下的谢昭宁。 姜青山是有些尴尬,虽并不知道谢昭宁有没有听到,但毕竟说了些关于她性子不好的评语。而姜焕然则是眼睛微眯,方才他可是在这儿被祖父批评的,谢昭宁该不会是……特地来看他的笑话吧? 谢昭宁一见二人的神色,便知道他们是误会了,可是她又如何解释自己不是故意。说两位姐姐去上香了,舅母追过去了,所以只留了她在这里,但更像是欲盖弥彰,且是将罪责推到了舅母身上,怪她没说清楚一般,谢昭宁并不喜欢这样解释。 于是她只是笑笑道:“外祖父安,表哥安,我途经此地正准备来找你们呢!” 姜青山就笑笑,姜焕然也笑笑,一副并不疑心她的样子。谢昭宁心里却知道,他不疑她才有鬼!此人疑心病甚重,又睚眦必报,他本就不喜欢她,如今估计是误以为她在看他的笑话,还不知要想个什么样的招式对付她。 两位表姐自然是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一会儿盛氏过来了,还跟姜青山说了,方才也不知怎的,顺昌府竟有官员和将士到了三圣寺外,也没有进来这件事。姜青山颔首,既然没进来,那此事便与他们无关了,姜焕然听了却凝思片刻,不知他在想什么。 姜青山看眼下已经日照中午,到了要吃午膳的时候,方才就已经说好了要去田庄,因此笑着吩咐盛氏准备马车,大家一齐朝着田庄赶去。 正是此时,两个表兄连同谢承义从三圣寺的后院过来了,谢宛宁跟在他们身旁,脸色似乎有些苍白,说是方才晒了太久,眼下有些头晕,便不去田庄了。两个表哥便有些踟蹰了,他们既想同谢宛宁一起,可是去田庄也是盼了许久的,姜焕明说:“宛宁表妹要不坚持一下,田庄上有樱桃,我们摘了用井水洗了给你吃,可是甜了!” 谢昭宁看到谢宛宁扶额的手之下,嘴角微微地抽。也觉得好笑,这位表哥追人的心实在是不诚啊! 姜焕新则更像个人一些,道:“你说得什么胡话,表妹既不舒服,我先送你回去吧!” 两位堂弟便为了谁送谢宛宁回去而争执不休起来。 此时在旁的谢承义看到他们争执,才笑着说:“两位堂弟便虽祖父等去吧,我送宛宁回去歇息吧!正巧许久没去祖父的练功房了,还想着去练练呢!” 谢昭宁听到他说话,轻轻地垂下眼睛。虽总是告诫自己,此谢承义不是她的哥哥谢承义,可是听到他对谢宛宁好的时候,总还是有些不习惯。 她垂下了眼,却没看到谢承义也向她看过来,其实也向问问她是否想回去。可又见谢昭宁看也不看他,才闭上嘴没有说话。 姜青山劝了几句,便准备让大舅母带他们先回去,剩下的其余之人去田庄。谁知刚决定了,却有小厮来报说姜家来了姜青山昔日的同僚,定要姜青山回去接待,姜青山回去,盛氏也要跟着回去待客。姜青山问几个小的是否愿意回去,却个个都说还是要去田庄。姜青山便只让她们几个小的去,叮嘱了管事好生看着她们,可以留宿一晚,但明日必要归来。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两位表姐并不在意,拉着谢昭宁一起去坐马车,一定要带她去田庄里摘樱桃枇杷,甚至两位表兄都将谢宛宁给暂时忘了,叫小厮去将他们的马牵出来。姜焕然也轻轻一跃上了他的马。 谢昭宁坐着两位表姐中间,表姐们热热闹闹抱着猫儿,跟她说着各种田庄的趣事,她则从窗扇往外看,看到日光下一大片绿油油的麦田,也看到了姜焕然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似乎正在看风景,不像另外两个表哥,已经跑得没影了。 前方越来越朝着田庄近了,谢昭宁却不时地挑开车帘往后看看,她好像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一般。但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不过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罢了。 第36章 谢昭宁看眼前出现了两条小径, 便问姜茜:“表姐,这两条路可都通向田庄?” 姜茜回道:“都去的,就是左边那条路绕许多, 若非熟手,寻常人是找不到的。” 谢昭宁想了想,对姜茜道:“表姐,我瞧着这条路的风景更有野趣些,能否走这边呢?” 谢昭宁既然如此说, 姜茜又自然是宠她的, 撩起车帘便对外面吩咐了。马车改了路, 果然是绕来绕去, 一会儿是小山坡, 一会儿是树林, 不多一会儿,那种有人跟着她的感觉才渐渐消失了, 谢昭宁才松了口气。 马车跑了约一个时辰才到了田庄外,眼前便铺开一幅生机盎然的景象。 谢昭宁也撩开车帘往外看, 只见其间麦田如绿浪, 阡陌纵横,时有只穿粗衣的农夫点缀其中, 他们远远地看到姜家的马车, 便停在原地注目,路上遇到的农夫还要行礼让路。这些都是姜家田庄的佃农,靠着给姜家种地为生, 看到姜家的马车自然恭敬。 随着马车跑近, 又见不远处一座田庄伫立于田地中,背靠一片山林。占地约有七八亩, 修得白墙高伫,只留有两道黑漆大门。寻常的田庄很少有这样的阵势,已经仿佛是半座城池了一般。 姜茜就笑着对谢昭宁解释道:“……祖父让修成这般的,把他打仗的那套拿来了,说是易守难攻!” 谢昭宁看着也觉得颇为有趣,哪有修得如同堡垒一般的田庄。但是看着这样堡垒般的田庄,似乎又有什么熟悉感从她心上一滑而过,只是她暂时也没想起来。 马车径直跑入其中,待到了田庄的正厅外,众位才从马车上下来,立刻便有小厮上前,将马从车上卸下来,牵去马厩喂马。此时谢昭宁才终于看清了田庄的全貌,姜家的田庄屋宇整洁,院中开阔,铺了水磨石,说是田庄,与小别院也差不多了。谢昭宁虽没在顺昌府的田庄长大,可是却觉得与西平府的宅院相似,质朴大气,并没有汴京那等极致奢靡的精致,但是看着却很舒服,正是她喜欢的样子。 两位表姐很是高兴,拉着谢昭宁在田庄里转悠,告诉她哪里是小池塘,哪里是马厩,哪里是几个娘子的住处,哪里又是几个郎君的住处,哪里她们曾经做了秋千摔下来过。两位表兄却来了就闹着要去池塘里洗澡,被管家拦下死活不让去。最后只能无奈寻了鱼竿和鱼篓出来任郎君们钓鱼。 谢昭宁看了看姜焕然那边,他却是一副闲逸松散的态度,正靠着墙边,听徐庄头说话。徐庄头神色恭敬,并不知在说什么。 不过并未看多久,表姐们便拉着她去看池中养着的鱼了。 此时姜焕然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谢昭宁那边,回过头,仍仔细听徐庄头向他汇报收成:“……三百亩的果树都卖了出去,按照大郎君说的那般,果然是卖了个好价钱,佃农们改了以交的粮食来定他们月响的多少,粮食倒是果然有增产。” 姜焕然微微颔首,这田庄以前是祖父的管事在管,他来了一次见管得乱七八糟,才提了几句来说,谁知就这几句话,徐庄头竟管得越来越好了。祖父一见他管得好,便要将附近的几个大田庄给他打理,他哪里有这个兴致,他的正事多得很,但是祖父吩咐了他也不得不听,他又问:“田庄内一切可还好?” 徐庄头道:“好倒是好的,就是不知怎的,这后院搬来一窝黄鼠狼,总是半夜往厢房里蹿。黄鼠狼狡猾得很,小的好几次都没能抓住它们,不过倒不是什么大事,派人看守着便不会往厢房去了……” 姜焕然听到此,眼睛却微微一眯,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母亲似乎说过,谢昭宁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黄鼠狼,据说是年幼的时候,被黄鼠狼咬过一次,此后但凡碰到了黄鼠狼,就会浑身起红疹,只是看到也会吓得不行,他笑眯眯地道:“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他记得后院厢房正好是谢昭宁她们要住的地方。 正说到这里,听闻姜焕然来了田庄的庄头们已经纷纷赶到了,到了便立刻给姜焕然行礼问安。随后一个紫棠脸色,老实巴交的庄头也急急赶到,却不如别的庄头都是特地穿了绸衣来的,而是胡乱地穿着件棉短衣,脚上还蹬着草鞋,一看便来得很匆忙。 他上前两步行了礼,就对姜焕然道:“大郎君,两日前下雨,下游的河段涨起来了。小的瞧眼下天上就已经乌云密布了,今晚若是再下雨,此时春小麦正是成熟的时候,倘若淹了,田庄今年春小麦的收成便有些危险了,您快随小的去看看吧?” 姜焕然眉梢微动,觉得这倒正是个好由头。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30节 姜焕然便道:“将后院的护院都叫过来,跟我随着李庄头去疏通洪水,徐庄头,你熟悉这些护院,与我一同去。瞧瞧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徐庄头应喏,想着春小麦的要紧,倒是一时忘了几只黄鼠狼的事了,立刻去召集后院的护院过来。 姜焕然则眯着眼睛想,如此调走护院,就顺便吓她一吓,叫她吃点苦头。倒不是他在意什么偷听,而是他想着背后的事,他对谢昭宁自然是不屑甚至不喜的,觉得她愚笨又粗蛮,可偏生这么个人,却百般得父亲母亲疼爱,当真是亲自养大的情份,比对他还要亲近些。母亲竟还打算着让他娶谢昭宁! 虽然母亲不承认,并且祖父也不同意,但姜焕然并不觉得母亲是轻易放弃的人,且姻缘之事毕竟父母之命,母亲若是执拗,祖父恐怕也难插手。若是谢昭宁自己再对母亲说她有意,岂非让母亲更动了心思?他便是要让谢昭宁讨厌他,好打消了嫁给他的念头。 可即便要让谢昭宁讨厌他,凭他的性子,也是要不动声色地让谢昭宁讨厌。上次谢昭宁来家中,因为烧了厢房之事有些厌了他,但为何这次,却偷听他和祖父说话?难不成她心里,当真对他有些意思? 姜焕然想到这里皱眉,他生得好看,这样的家世,又是解元郎,顺昌府里喜欢他的娘子多得数不清,谢昭宁若是对他有意也正常,可她如此愚笨,他却真的不喜欢她。便用此做设计,一是让她吃苦头,二是彻底讨厌他不想嫁给他就是了。 反正他也是事出有因把人叫走的,谁也说不得他什么。何况顺昌府这地界向来太平,前院还有护院,祖父又将这田庄修得如同碉堡一般,想来是没什么事的。 姜焕然心里颇为满意,还吩咐管事:“表娘子晚上喜食果子,你记得摘些放在她屋子里。” 如此一来,定会引了黄鼠狼去,她又知道了侍卫被自己撤走,必然会真的不喜欢他了。 姜焕然想着甚是满意,很快就和几个庄头一起去下游的田庄了。 谢昭宁也听说了姜焕然有事离开,不过表姐告诉她,姜焕然管着姜家所有田庄,来了多半是脱不开身的。她和几位表姐吃了午膳,午膳倒是丰盛得很,春笋煎银鱼,烧鹅,五味酒酱蟹,二色莲子羹,姜辣萝卜。大家均都吃得甚是满意,谢昭宁一向喜欢羊肉面食,吃到这春笋煎银鱼也觉得嫩得很,竟还多吃了一碗饭。只是下午准备去摘樱桃的时候,天空骤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竟下起大雨来。 姜茜失望地仰头看着大雨,对谢昭宁道:“去摘樱桃怕是泡汤了,倒是扫兴,带你来本就是为了这个!” 谢昭宁却挽着两个表姐的胳膊,笑着说:“不去就不去罢,我看在这屋檐下看雨水也好得很!” 三个姐妹一人掇了一只圆凳,坐在屋檐下看雨。等到了晚上见雨不停,反倒是院里开始汇聚小小的溪流,三人才终于彻底失望了,几个女使们笑盈盈地看着三人失望的神色,却是备好了热水,准备伺候三位娘子歇下了,伺候姜芫的年长女使道:“娘子们明儿起来再去摘也是一样的!” 却不知为何,谢昭宁看着这样的雨夜又觉得有些熟悉起来,只是仍未能将事情连在一起。摇了摇头,暂时先将此事抛之脑后。 姜芫嘟囔着这如何一样,姐妹三人先送谢昭宁回了房间,回头问谢昭宁,“昭昭晚上可要单独住一间,还是与我们一同睡?” 谢昭宁还没说话,姜茜就扯着谢昭宁的胳膊说:“姐姐,你何必如此问昭昭,万一她当真单独睡了该如何是好!”又一脸认真地对谢昭宁道,“昭昭,你可不能单独睡了!不如咱们也在你这里睡下吧,咱们雨夜里谈心,多么热闹啊!” 谢昭宁笑着应了,她在西平府的时候缺少玩伴,唯有几个女使一起玩,很是羡慕人家同胞的姊妹关系,家里的姐妹并未一母所出,可没有这样的关系。这样热闹的事她也觉得期待,何况两个表姐这样好,她也喜欢她们得很。 三姐妹便将谢昭宁置于中间,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挤得热热闹闹着,一直在谈天。哪怕几个女使将灯都吹了,也还在黑暗里嗡嗡嘤嘤地说话。屋外大雨淅沥,反倒使得屋中芬芳弥漫,格外的温馨。 她们从如今汴京城时兴的衣裳样式,说到姜芫的亲事,谢昭宁才知道姜芫已经定亲了,定的是她心悦的郎君,姜茜笑着跟谢昭宁讲道:“昭昭,你不知道,姐姐十分喜欢他,上次见到人家模样时甚至激动,明明是躲在屏风后面偷看,竟一时连屏风都挤倒了!” 姜芫恼羞成怒,伸手过去掐姜茜,谢昭宁在中间也被掐了好几下,哭笑不得地叫疼。见表姐还是不肯停下,因为她笑得厉害,也往她腰上掐过来。到最后都掐红眼了,谁也不惦记谁是姐姐了,三姐妹闹做一团,待到亥时才睡下来。 伴着雨声入睡,谢昭宁觉得格外好睡,沉沉又香甜,只是紧接着,她被一阵细索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时,两个表姐都还在旁边沉沉地睡着,不过一开始明明一左一右地睡在她两边,现在却滚来两个抱在一起睡,将她挤到旁边来了。她无奈地摇头,也不知道表姐是怎么翻过去的。 此时细索的动静又响起来,她在屋中左右地找,才看到一条拖着黄色长尾巴的毛茸茸身影,正蹲在靠窗的高几上,凝视着她,谢昭宁眼睛微眯认了认,她突然发现这竟然是一头黄鼠狼! 谢昭宁儿时被黄鼠狼咬过,这辈子最怕的畜生就是黄鼠狼,甚至看到黄鼠狼就浑身不适!若是曾经的她,只怕是看到黄鼠狼就已经吓得尖叫了。想到毕竟两个表姐都睡得熟,何况她毕竟也没有这般怕黄鼠狼了,不想吵着了两人,忍了又忍。 那黄鼠狼看到她醒了,却是对她根本不屑的,它跳下高几,往窗外跃去,谢昭宁这才看到,原是窗上糊的明纸竟叫它咬开一个洞,它是如此钻进来的。谢昭宁见它走了,略微松了口气,看看窗外竟还下着雨,可屋子里姐姐和女使们都睡得很熟,想来离天亮还早,她应该继续睡才是。 但等到她再度躺下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细细索的声音,似乎是从院外传来的开门声,随即还听到若有若无的说话声。谢昭宁眉头轻皱,这个时候了,怎还会有人说话,难不成是姜焕然回来了?可若是姜焕然回来,他自然住在前院,为何会到这后院里。 谢昭宁觉得有些蹊跷,趿拉着凤头鞋走到窗边,从黄鼠狼方才咬的洞看向外面。 只见两个表哥姜焕明和姜焕新正站在后门边上,似乎有人敲门,姜焕明边打哈欠边对着外面喊:“你们是何人,怎的半夜三更来敲后门,你们快些走吧!” 隔着一道门与庭院这般宽的距离,谢昭宁并不能完全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隐约听到外面的人说,是雨夜不好赶路,所以想投宿,还望行个方便。 谢昭宁更觉得莫名,雨夜竟有人投宿? 姜焕明则问道:“我怎知你是不是歹人,你说清楚你从何而来,可有名刺?我才能放你进去!” 谢昭宁又看到,那人从门缝里递了个名刺进来,并不知上面写的什么,但是姜焕明看了神色却缓和下来,对看门的门房道:“开门吧,这几位是官府采买的,要送丝绸去汴京。眼下雨下得实在是不能走了,恐怕丝绸湿了也卖不上钱,让他们进来吧。” 姜焕新有些犹豫:“二哥,大哥又不在,咱们是不是要慎重起见?” 姜焕明道:“应是没什么大碍吧,我瞧着这名刺不像是假的!”又对外面的人道,“我问你们,你们是给哪个官府采买的,负责的又是谁,我可告诉你们了,这是顺昌府姜家的田庄,可由不得你们胡来!” 对方回是蜀地那边的官府采买,谢昭宁听到这里,顿时觉得不妥。什么采买的会在半夜赶路,难道不怕将采买之物弄坏了,官府怪罪下来?让人留宿事小,倘若招进来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便是不好了。二表哥这头脑着实不行,名刺不假人便不能假了吗? 她正欲阻止两位表兄,却见门房已经将门打开了,随即约莫二十多个人走进来,为首之人戴着幕篱,并不能看清他的样貌,只见是着一身玄色长袍,已经叫雨淋湿了,他身材修长,露在外面的手也极骨节分明。她将目光落到后面的人身上,见他们推着两辆车,车上的确堆着三个巨大的箱笼,若他们说的话不假,这便是他们的丝绸。 既然人都已经进来了,谢昭宁就往后轻退,不再轻易露面。 大雨瓢泼而落下,两位表兄让这几人去靠着马厩的厢房歇下,他们二人打着哈欠又回去睡下了,可谢昭宁心里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她凝神细听几人说话,方才隔着门板听不清楚,她这般一听才发现这几人口音有异,她毕竟曾是顺平郡王妃,见识多广,她是听过蜀地之人说话的,哪里是这个口音,这帮人是假的蜀地人! 谢昭宁更不由得走近了一步,仔细盯着他们所拉的那几车货物,如此一看更是浑身发冷,它们停在后罩房外的屋檐下,风灯被风吹得摇晃不已,大雨瓢泼之下,那箱笼竟被雨水冲刷,谢昭宁分明看到,流下地的水竟汇出了淡淡的血色。 是人血!这样的颜色,她在西平府的时候时常看到,断然不会认错的! 谢昭宁脑子里嗡地一声,雨夜,顺昌府的田庄,陌生的投宿人,一切都在她的心里串联起来了,她记得,她前世曾经听说过,在顺昌府发生过一起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事件,且就是在田庄里发生的,一家老小上上下下十多口人尽数被斩杀干净。 为何此事她记得如此清楚,那是因当时此事造成了极大的轰动,死的那人全家……是顺昌府通判!一个正经的朝廷命官,竟就这般被屠了满门,如何能不轰动! 顺昌府通判……谢昭宁眉头又是一皱,她突然想到了顾思鹤今天讹诈的那个人,是顺昌府通判的儿子,这当中,难道没有什么巧合? 她在脑子里迅速地盘点起来,顾思鹤看起来无所事事,可是他毕竟是定国公世子爷,未来的北厉王,他看上去就像他表面一般简单吗?他来到这顺昌府当真是无事可做吗? 他们这些人究竟有什么目的,这顺昌府通判家又有什么秘密? 无论他们有什么目的,此时进来的这帮人,应当就是这帮灭门的亡命之徒了,两个表哥竟就这般打开门将人都放了进来,既是亡命之徒,她们恐怕有性命之虞! 第37章 大雨瓢泼之中, 许是感觉到了不安的气息,两位表姐竟也从睡梦中醒过来了,见谢昭宁竟然立在窗扇边朝外看, 还以为是她梦游。连忙爬起身套了件外衣,走到了谢昭宁身边问道:“昭昭,怎么了?” 两位表姐轻手轻脚,谢昭宁又凝神看着外面,只觉得浑身都出了一层冷汗, 听到两位表姐问询的声音, 她竟被吓了一跳。但随即, 两位表姐也凑到了窗边朝外面看, 她们也看到了那几辆马车, 还有守在马车边上的几个陌生的玄色短衣大汉, 倒吸了一口凉气,姜芫问她:“昭昭, 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咱们田庄里?” 姜茜却也看到了那流下来的血水,顿时声音都发颤了, 指着道:“昭昭, 昭昭,那颜色……那颜色……是不是血?” 她这般一说, 姜芫的脸色也白了起来, 目光中透露出惊恐来。 谢昭宁却深深吸了口气,她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但必须要冷静下来。 她立刻将两位表姐拉着离开了窗边, 她们都坐在床沿, 随即压低声音道:“两位表姐,这帮人的确来者不善……恐是某桩灭门惨案的凶手!如今被两位表哥打开门放了进来。我告诉你们, 是不想隐瞒你们,但你们二人千万不要惧怕!可也千万不能闹出动静,打草惊蛇,叫他们发现了,那我们才真的是死路一条!” 谢昭宁是想着,这群人就算是真的亡命之徒,也不可能随意对路过的人家下手,可这毕竟是灭门惨案,他们也不想打草惊蛇,方才两位表哥还看到了他们的脸,倘如人家知道,她们竟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又是如此诡谲之事,那恐怕是……不将她们灭了也要灭了! 两位表姐已经是吓得面色苍白,但是看着比自己小的表妹神色都如此镇定,竟也勉强镇定了下来。姜茜点点头道:“昭昭你说得对,就算是亡命之徒,也断然没有随便杀人的道理……” 她们刚这般说,谢昭宁却又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心里狂跳,对两位表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们呆在原地不要动,她轻手轻脚地朝着窗边走去,这一看,却气得差点背过去! 只见明明已经回去睡下的两位表哥,不知为何又偷偷从床上爬了起来,而大概是雨太大了,守着那几车‘丝绸’的大汉也进了屋中休息,没人看住他们。 他们可能也起了疑心,所以才爬起来准备查看,所以一个东张西望,一个悄悄地爬到马车上揭开了丝绸箱笼的盖子…… 谢昭宁此时着急也没用,她出声更是打草惊蛇!恐怕顿时就会将那帮人的注意吸引过来。 只见姜焕明将箱笼打开之后,果然看到了里头的东西,脸色顿时白得可怕,忍不住手一抖,那箱笼的盖子也顿时手滑落到了地上,只听里屋突然传出来一个沉闷的声音:“谁在外面?” 两位表哥慌忙跑回房中,可是慌乱之下,动静更大了。 那屋中顿时涌出十多个黑衣人来,看到那掉落在地上的盖子,对着屋内回禀道:“郎君,有人发现了,但不知道是谁!” 里面传来一声沉沉地叹气,那声音道:“若非暴雨断桥,也不会冒险投宿了……”声音虽然模糊,但谢昭宁却听得真切,而且不知为何,隔着重重瓢泼大雨般的雨幕,她竟觉得这声音有一丝熟悉。随即听那人又道:“……不可走漏消息,田庄里的一个不能留,杀!” 禀报之人立刻应喏。 谢昭宁虽已经预料,但听到他此话还是浑身发冷。她曾经的确是心狠手辣,在对待敌人上也丝毫不会手软,可那毕竟都是内宅手段,你往我往,这样直接的杀人,这样的凶戾,并非内宅女子能够应付的! 谢昭宁四目望去,也并未看到后院的护院, 后院的护院呢?姜家的护院并非普通的护院,那也是着实练了一些拳脚功夫的,虽不知能不能打过这些玄衣汉子,但毕竟能够尽力一拼,说不定能保出她们的一条活路,可是谢昭宁向外一看,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留下的竟是一群老弱妇孺,毫无还手之力!自然还有两个蠢到极点的表兄,可这二人也并不能起什么作用。若不是他们,她们还遇不到这番危险! 谢昭宁深深吸了口气,她握了握自己的手,才发现竟自己的掌心竟早已出了汗! 但是当她回头看到两位表姐抱着发抖,朝她看过来的时候,谢昭宁还是镇定了下来。 两位表姐虽然没听到那人说的话,但是方才盖子掉落的声音可是十分明显的,她们不由得将声音压得极低,颤抖着问她:“昭昭、昭昭……他们是不是,是不是发现了……” 谢昭宁朝两位表姐走过去,告诉她们:“的确如此。” 姜茜脸色更白了,方才表妹便说过了,只要他们发现了,如此重大的秘密,她们就难逃一死!但是她们并未因此就真的慌乱起来,而是道:“昭昭,咱们有没有什么办法的?” 姜芫则突然想起什么,眼神充满希冀地道:“昭昭,咱们不必如此惊慌,咱们姜家的护院与旁家的不同,说不定能打得过这些亡命之徒。方才似乎没见着护院,他们去何处了,快传信给他们啊!” 谢昭宁正欲说话,旁边有个仆妇道:“……今天似乎下游的田庄因下暴雨淹了田,大郎君带着护院去……去疏洪去了!真是不凑巧,这、咱们这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姜芫和姜茜只以为是巧合如此,只能欲哭无泪。 谢昭宁却眼中微光一闪,她觉得没这么简单。姜焕然是个极缜密的人,他为何会将她们的护院调走用却没知会她们?是不是仗着姜家在顺昌府这个地界无人会惹,而田舍又修得如同堡垒一般。回想着昨日那场偷听,她总觉得与自己有脱不了的干系。与此同时,心里竟有个莫名的猜测,她因此猜测有些愤怒,但目前只能按下。 姜茜又说:“昭昭,那咱们从前门偷跑出去能不能行?咱们这个窗扇能从后面打开,咱们跑出去了,便立刻带人去喊大堂兄来,大堂兄来了其他人便有救了!” 谢昭宁仍然只是摇头,这田庄修葺之时,祖父想的是易守难攻,可换个角度想想,何尝不是外面的人进来难,里面的人出去也难。且最为可怕的是,这样的高墙之内,即便真的将她们全部屠杀干净,外面的人也不会察觉到分毫! 她们这才绝望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道:“昭昭,怎么办,我不想死……我还有猫,我还有父亲母亲……” 如果不是绝望到了极点,两位表姐自持是她姐姐,轻易不肯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她的两位表姐,是多么好的人啊,她们喜欢猫儿,她们良善热情,即便是遇到了问题,她们第一个想的也不是惊恐万状,而是积极地想着,如何才能保全自身,比那两位不知所云的表哥着实是好了太多! 谢昭宁深吸了口气,她必须要将两位表姐救下来,她决不会让她们就轻易地死在这里。还有她自己,也要活下来,她才不想死!她若是死了,祖母和母亲两个孤弱良善的妇人,岂不是要被蒋姨娘和蒋家等人生吞活剥了,又要落成曾经那般悲惨的局面!她必须好生活着,她们还等着她回去保护呢! 她看到外面那些人已经从车底下抽出了雪亮的长刀,并且朝着各个厢房包绕而来,大雨飞溅之下,将所有的动静都掩埋了,哪怕是此时有人路过田庄外,她们大声呼救,恐怕都听不到任何动静。很明显是要来将她们全部灭口了! 她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她们究竟该怎么办?她们力量十分地悬殊,就是将她们都加起来,恐怕也打不过两个大汉。虽然有樊星樊月在,但是让她们一个人单打独斗或许不会输,可是有这么多的人,她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谢昭宁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瞭望台,瓢泼的大雨,脑中灵光一闪,她突然间有了个主意! 她问姜茜:“咱们这田庄中,有没有火油?” 姜茜一愣,这她如何知道! 此时如此危机的关头,屋中其他伺候的仆妇都已经醒了过来,知道自己恐怕性命不保,但也不敢说话,皆注视着几位娘子等她们拿主意。听到表娘子的问话,年长的那个凑过来道:“有的,有的,说来也凑巧,徐庄头正买了火油来,放在库房里,准备分发给各个佃户用呢,咱们这里要多少火油都有!” 谢昭宁眼睛微微一亮,终于有个好消息了! 她听到那些人包围过来的声音,知道此时已经不宜拖延,否则等他们真的将她们团团围住,那才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姜芫和姜茜则茫然了,听到外面的动静又十分紧张,姜茜问谢昭宁:“昭昭,你打算如何做?” 姜芫则道:“你小心若是出去,叫他们发现了更危险!你还是留在这里,表姐们保护你!” 谢昭宁虽因她这话心头微微一暖,却只是摇摇头,她若不动起来,她们在这里更是等死! 她看向姜芫和姜茜,她们容貌相似,都是少女明媚的模样,她道:“两位表姐,你们可相信我?如果相信我,一切都听了我说的来做,可好?我这法子虽然未必管用,但是到了这个关头,咱们唯有自救了!” 的确如谢昭宁所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能行的,何况表妹从头到尾看起来比她们都要镇定多了,姜芫和姜茜咬咬牙道:“表妹,你只管去做就是了!我们什么都听你的!” 谢昭宁这才笑起来,她庆幸自己这次出行带的是樊星和樊月,她们二人在这时候便显得尤为有用。她叫过两人道:“你们二人,连同年长的姑姑,一起从后面翻窗出去,去库房里搬火油,要多少搬多少,搬来堆放在放柴火的柴房旁边,一半倒在地上,一半将柴火全部泼满油!” 樊星和樊月都是训练有素的,绝不过多言语,立刻应喏,马上带着几个年长的姑姑就要翻出去。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31节 谢昭宁又问两人:“表姐,我记得你们方才说,你们小的时候,外祖父还逼你们练骑射。这田庄里还留着一张你们能用的小弓,现在弓在何处?” 姜茜和姜芫更更迷惑了,谢昭宁叫她们拿火油去泼柴火,她们稍微理解一些,可是为什么又要小弓,谢昭宁究竟打算怎么做! 姜茜却根本不在思索了,她打算放下自己的脑子,一切听表妹的,不管表妹能不能做成,她都认了!她道:“就在旁边的厢房里,昭昭你等着,我立刻便去给你拿!” 姜茜一转身就去了。 谢昭宁望着槅扇外瓢泼的大雨,听到那些人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努力按下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她突然觉得,这些人绝非简单的亡命之徒,他们都是受过极专业训练的,势必是某些势力的犬牙,绝非流寇能比,这给她们增大了难度。 但是今夜,她必要将所有人都保住,她们任何一个人都决不能死! 第38章 很快姜茜就把她们寻常用的小弓箭拿了过来, 还配了几只竹制的羽箭。 谢昭宁入手一看,祖父不愧是行伍出身,给表姐训练用的弓亦是好弓, 这是一把牛角做成的弓,已经被打磨出温润的光泽,有着岁月沉淀的细痕,她轻轻用手拉着试了一下,弓弦亦张力十足, 想来平日保养甚好。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弓箭一入手, 她不仅有种回到西北茫茫戈壁的感觉, 更是心中更有了力量。 姜芫看到她十分熟悉弓箭的模样, 好奇地问:“昭昭以前也学过?” 她不仅学过, 而且被大舅舅领着, 还在西平府射猎过野兔子、黄羊。虽力量上比不过男子用弓箭,但是她箭法精准, 于马背上射猎,时常身后能吊上一长串野兔子回去。 此时危急, 且听着那些人越来越靠近, 也不是说闲话的时候,谢昭宁只是叫姜芫:“表姐, 怕是要来不及了, 你将那个灯油台给我!” 姜芫她们此刻也不再问谢昭宁究竟要做什么了,反正听她的就是了。 姜茜离得近些,立刻将灯油台端了过来, 谢昭宁便在箭头上缠了一层她们做针线留下的尺头, 并将灯油浇在箭头之上。她这番举动让众人更是迷惑了,她究竟要做什么?随即她认真地对两位表姐, 以及剩下的所有仆妇道:“大家听我说,不许久他们怕是就要破门而入了,你们定不要用力反抗,一定以保住性命为重!” 诸位娘子姑姑们纷纷点头,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希冀。 谢昭宁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将弓箭背在身上,打开后方的槅扇,又将裙角束起,踏着圆凳一脚跃上槅扇。正是此时,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杂乱,兵器相撞的声音,至少是有五六个人,随即隆隆的撞门声响起。死到临头的时候,所有人都更加紧张了起来。 谢昭宁深深看了她们一眼,只留下一句‘保重性命’,这才翻身而出。姜芫立刻上前合上槅扇,决不能让他们发现有人出去了! 与此同时,那撞门声越来越烈,随着栓门传来碎裂声,两扇桐木门不堪重负般地被撞开。随即是几个穿着玄色短衣,高大魁梧的汉子涌了进来。大概是真觉得她们要死了,他们竟连面也不蒙,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道:“诸位娘子们既然都听到动静了,就快与我们去庭院中吧!” 在房中杀人不好清理痕迹,他们要将人赶到院中杀,此时正是下着大雨,雨水一冲,什么都干干净净,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来过这里。 纵是所有人都吓得禁不住发抖,但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怕自己若是胡乱呼救反抗,更死得快,被这些人赶到了雨中,而另一旁,姜焕新和姜焕明二人也被赶了出来,两个人也吓得嘴唇簌簌,与两位妹妹对视,姜芫和姜茜也顾不得骂他们蠢货了,皆有种快要大祸临头的惊恐。 此时远隔十里外的下游田庄,姜焕然也还没有睡。 谁也没想到,今晚竟真的下起了彻夜的大雨,冲垮了麦田的堤坝,洪水大量涌入麦田中淹了麦苗。因此他也不得返回,看修堤坝已经是没用的了,便指挥着护院们疏通洪水,尽量保下大部分的春小麦,这样忙到半夜才停下来,随行的庄头问他:“大郎君,可还要回徐庄头那边歇息?” 姜焕然看了看仍未见小的雨,道:“不必了,在你这里歇下吧。” 他上了马车,摘下斗笠解下蓑衣,他的随从姜安跟了他多年,十分熟悉他的脾性习惯,立刻从小炉上取下紫砂壶,将自己烹好的热茶倒进杯中,端给姜焕然。 即便是出门在外,姜焕然也依旧讲究,喝的是十贯钱才得一两的顾渚紫笋,用来煮茶的亦是最好的天青泥紫砂壶,将茶杯端到唇边抿了口,姜焕然微眯着眼睛瞧着马车外的大雨。心里想着田庄那边的事,上次暗使她烧了厢房,谢昭宁已是对自己不喜,倘若这次她知道护院是自己调走,定是彻底不会喜欢自己了,如此绝了她想嫁给自己的念头,母亲就是再有意,她不愿意,母亲怕也是没有办法。 他这般想着,心里倒是有几分满意。他对谢昭宁很是不喜,平日在她面前温柔妥帖,不过是不想被母亲训诫,她这样愚笨无脑,被人耍得团团转之人是配不上他的。自然了,有什么人能入他的眼,他也并不知道。 姜焕然的目光随意扫过车辙,却突然发现,行驶的路上似有不妥之处。 他们的马车驶过之处,有几道深深的车辙压在路面上,瞧这压的痕迹,应是载了极重之物。可眼下不是田庄里的粮食收成的时候,怎会有如此重的车冒雨赶路?他侧头问徐庄头:“方才我们来的时候,是不是走的这条路?” 徐庄头点头:“正是的,这是咱们回田庄的方向,大郎君要是还想回去同郎君娘子们一起住,咱们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是了。” 姜焕然修长的手指略微捏紧了紫砂杯子。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到,也就是说,这辆马车是刚才两个时辰内经过的,它究竟载了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如此沉重,又为什么要冒雨赶路? 风雨如晦,他抬头凝望着前方交织细密的雨丝,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天,他当然看不清前方田庄的模样,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竟不知为何心里一沉,他道:“立刻回徐庄头那里去!”又转头对另一个庄头道,“你骑马,去跟祖父说,就说我要四十人的护卫,叫他们也都骑马,现在马上赶过来!” 庄头立刻领命下车而去。姜焕然则也戴了斗笠下了马车,同徐庄头一起朝着田庄的方向策马飞奔而去。只是毕竟路途遥远,即便是跑得再快,没有两炷香的功夫是怎么也赶不回去的。 而此时的田庄中,大雨密密麻麻地打在庭院之中,所有人都被推搡了出来,眼神中皆透露出深深的绝望。 姜焕新被吓得腿肚子都在闪,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旁边的妹妹:“你说……她有法子,她现在在何处啊,有什么法子,我们马上就要没了!” 姜茜无言地看了她亲哥一眼,方才为了安慰两位哥哥,她隐约地说了谢昭宁会救他们。但两位哥哥明显是不信的,姜焕新更是如此,他认为谢昭宁是哄骗了她们,不过是为了自己能跑路罢了,眼下他们命悬一线,谢昭宁却还没出现,不正是如此吗。 姜焕明则瞪了他一眼道:“你快闭嘴,事情本就是我们二人招来的,竟指望着表妹来救我们,表妹若是真的跑了,那她脱离险境,我们也应当为她高兴才是!” 这件事是因姜焕明而起,看到弟弟妹妹们都快要出事了,他心里极其自责愧疚。 只是虽然都在呵斥姜焕新,他们心里也不由得闪过一丝念头……谢昭宁,她也不过是个养在闺中的弱女子,她究竟有什么法子,真的能救下他们吗? 那些汉子中领头的是一个紫棠脸色,猿臂蜂腰,面容严肃的大汉,他带着牛皮护肘,脚蹬长靴,手背上青筋鼓起,一看就是极端凝的练家子,他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宅院中的众人,抬起了手,顿时所有压着人的汉子,都将刀比在了被压之人的脖颈上。 冷厉的刀锋贴着皮肤,仿佛下一刻就是刀尖入骨,饮血食肉。 此时屋内那人沉沉地传出一声:“杀——” 大汉的手立刻往下一压,所有人都绝望地闭上眼睛,心念着此番恐难逃一劫。 正在这时,一道女子轻盈又坚定的声音传来:“慢着!” 此时大雨已经小了许多,众人不由得抬起头,朝着出声的方向看过去,隔着细密如丝的雨幕,只见竟有三名女子站在不远处的瞭望台上,三人皆都蒙着脸,大雨中并不太能看得清她们的身形,但都能得见,为首的女子身形窈窕,瞧着不过十五六岁,手中拿了一把牛角弓,露出一双粲然之目,正看着她们,而她手中牛角弓之上,一只锋利的箭簇正燃着熊熊之火。她道:“还请诸位暂且停手吧,否则,我这支箭若是射出去,就将整个庄子引燃,到时候恐怕诸位不能成功脱身不说,即便能侥幸脱身,恐怕也是彻底的打草惊蛇,再不得返了!” 姜芫等人听到谢昭宁的声音,皆纷纷抬头向她看去,顿时一阵欣喜,是昭宁,昭宁来了! 而大汉这才发现竟还有漏网之鱼,则是冷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成!” 立刻向旁边的侍从使眼色,叫他们马上上前来抓人。 谢昭宁却笑道:“诸位不如看看你们脚下。” 此前大雨瓢泼,在院中汇成溪流,而谢昭宁此前叫樊星樊月二人将一半的火油泼在地上,便是瞧见了院中地势略低,火油便会朝院中汇集而来,飘于水层上,此时她若是一箭射下去,这院中顷刻间就会燃起熊熊火海,另一半的火油泼在了柴房上,再将柴房引燃,整个田庄就会被火海包围,这样大的动静,他们也性命难测不说,他们想杀人灭口为保秘密不外露,便是怎么也不能了! 虽然也是将她们所有人的性命压上了,与他们赌。但是谢昭宁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敌我差距悬殊,不这般将自己也赌上,她们只有死路一条! 大汉等人方才只顾着抓人,何时顾着脚下流淌的究竟是水还是油,如此一看,才猛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置身一片油海中,火油燃烧十分迅猛,倘若碰着点火星,顷刻间就会化成一片火海,他们恐怕也性命危难!即便是侥幸逃脱,这样大的动静,也再无法掩盖行踪了! 但是这些人发现了尸首,又该怎么办?大汉思索不决,朝屋内看了看。 谢昭宁也知道,屋内那人才是真正的话事人。她和樊星樊月看了眼,三人背靠背站在了一起,她们防的便是这些人从背后绕来突袭,若让他们突袭成功,一切便成了无用功。 只听屋内传来了一声略沉的低笑声道:“放开她们吧。”又说,“毕竟是回京路,倘若她们能保证今日之事守口如瓶,那倒也无妨。” 如此之话,院中之人也都听到了,纷纷地道:“我们绝对守口如瓶,定不外传!” 大汉听到这话却是神色一凛,回京路是暗号,郎君并不是真的想放过她们,只不过是想稳住这个小姑娘罢了!但他立刻挥手道:“放人!”又扯出几分笑意对着谢昭宁道,“小姑娘,你下来吧,我们定不会为难你们的!” 谢昭宁自然不肯因他这几句话就下去,甜甜一笑道:“还是烦请诸位退出田庄,远离十里地,我自然会下去。” 大汉暗道这小姑娘当真很是不好骗,他又往屋中看了一眼,屋中之人却并未说话,他知道郎君是想拖字决,那小姑娘箭头上燃着的火并不会燃太久,他笑道:“我们有这般多东西,一时半会儿的也无法退出去,小姑娘何不退下来再说呢?” 谢昭宁却注意到旁侧的厢房中,竟隐约闪过一丝银光,她暗道不好,这些人定也在暗中准备了弓弩手,要对她下手了!看来她必须要有所取舍了…… 却在这时,旁侧厢房中竟有数人破窗而出,径直朝着这帮汉子打去,场中大汉们未曾预料,抖起兵器迎战了上去。一时间混乱做一团,谢昭宁立刻对院中的表姐等人使眼色,趁着他们乱斗,赶紧进屋子里藏起来以免误伤。 表哥等也甚是机灵,连滚带爬拉起两个妹妹,躲避开刀剑进入厢房中,再将门砰地关紧。 谢昭宁一时半会儿也不敢从瞭望台上下来,她看着新出现的这群人,心里也甚是疑惑,他们又是何人? 这些人当真为首之人着一身黑色,虽戴着头巾且蒙着面,但可见身材修长匀称,使一把长刀,下手很是凌厉,可见武功造诣十分了得,大汉迎战上前,他看着虽比此人壮实,但竟被此人打得节节败退! 屋中一直说话那人见大汉不敌,也从屋中一跃而出,手提一把长剑,与那为首的黑衣之人缠斗在一起,二人竟都武功精深,一时难舍难分。如此动起来,此人更是越发让谢昭宁觉得眼熟,有种明明十分熟悉,却又有什么地方不对的感觉。 两人见双方竟过了几十招也未分出胜负来,彼此眼眸中都露出惊讶之色。双双一跃分开,隔着连绵不断地雨丝,二人屹立冷凝而视,风动雨斜,衣袂微动。 第39章 头先来的那帮毕竟还是人多势众, 见双方居然打成了平手,也很是吃惊。皆手执大刀上前协助攻击那黑衣人。那黑衣人纵使武功极高,带来用的人却不如这些大汉, 略微退了几步,一跃上了枝桠。 方才那屋中人也立刻执剑刺来,势要将此人真正拿下。又与他打在了一起,但再如此一打,渐渐地分出了高下, 后来的黑衣人武功造诣似乎还是更高些, 将屋中人逼下了树。不过毕竟双拳难敌四掌, 在众人的夹攻之下还是难以取胜。 谢昭宁看这情景, 这些人她虽都不知道是谁, 可毕竟那后来之人, 至少还是在与这帮人对打的,她便并不能袖手旁观, 倘若那后来之人真的输了呢?她们这些人岂不是也极危险! 想到这里,看到表姐们都好生躲在厢房里, 她咬咬牙, 再度提起弓箭来,瞄准了地上的火油, 拉弓射箭, 一气呵成,火油如此易燃,被射中后院中顿时燃起汪洋般的大火。不少大汉因此被火撩伤, 一时间难以再上前辅助那屋中人。 屋中人也并未料到这小姑娘竟会在此时贸然出手, 被迅猛蹿起的大火逼得一跃至树梢,隔着细密的雨丝, 终于朝着谢昭宁看了过来。 谢昭宁立在瞭望台上,手中还举着弓箭,身形窈窕,但也蒙着面看不清真容,并不怕此人记住自己的模样,日后伺机报复。 但是她亦看到了他的眼神,雨雾重重,他眉深目重,眼神中仿佛藏着万年的玄冰。 他这一眼才仿佛是真正看入眼中的。紧接着他又看了看天。 天色依稀,已经透出浓浓的深蓝来,天际已有寒星闪烁了,离黎明已是不会太远。 他似乎知道不能再恋战,进而飞身至那几箱所谓丝绸面前,提剑而下,竟是一剑将木箱劈开,顿时木箱中的尸首滚滚而下,落入汪洋火海之中。只是因此火苗高高扬起,竟将他蒙面的头巾引燃。那黑衣人见此情景似乎皱眉,立刻想上前拦住此人之举,可毕竟火海滔滔,他也不能冒险上前。 谢昭宁站得高,因此将此景全部收入眼底。毕竟是在西平府见过些尸首的,何况他们都是一剑贯喉,她倒也不怕,只是她却隐约看到,这几具尸首有些奇怪,后颈似乎有块形状奇特的刺青,模样似月非月,似星非星。但是很快他们就被大火吞没,什么都看不清了。 方才领头的大汉立刻上前拱手道:“郎君,增援之人应马上就到了……” 此人却淡淡道:“不必恋战了,走吧!” 众位大汉训练有素,听了吩咐立刻聚集起来,破开院门而出。 那屋中人因火苗撩了面巾,转身撤离之时,却是抬头将面巾扯下。隔着重重的雨雾,细密的雨丝,黑夜中其实并不能将他的脸看清,何况他仅仅露了个半个侧颜。只模糊地看得一个如同山水画般俊美的男子,眉如墨肤色白,鼻梁仿若玉雕而成,印着如同寒星般的眼眸。在这漆黑的雨夜里,明明很是疏淡,却一眼就如同水墨一样浸润到心肺中。 只有这样的惊鸿一瞥,却叫谢昭宁脑中空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她历经两世,因也是见过了各种世事变迁,即便是再怎么惊妄之事,她也能保持镇定,可是当她看到了此人的模样,她还是没能控制住心中的震惊。 毕竟此人是她当年真正刻骨入髓之人,是她痴缠了半生之人。这样的五官,她曾一遍遍的描到心里去,一遍遍地在梦中绘刻。 此人竟然……竟然是赵瑾! 可这如何可能!以前的赵瑾明明是个和风霁月的郎君,他会给庙宇捐钱,会救济贫苦百姓,旁人都说他是慈悲为怀。可方才眼前的他,却杀人如麻,甚至极可能是灭了通判家满门的凶手,还差点将她们都杀了,这是她所熟知的赵瑾吗? 当年的她一直以为,赵瑾是因为她的折磨,后来他才变成了这般。或许她的以为一直都是错的,赵瑾从来都根本不是她想的那个样子,他从来都是个真正心黑手毒之人,所以他才能成为摄政王,所以他才能将她囚禁在禁庭十年,不让任何人来见她。唯有他得以出入禁庭,探望她这个曾经的嫂嫂,并以折辱她为乐。 甚至在他大婚的当晚,他也不是去他的洞房花烛,而是到了禁庭看她。他身着正红色的全套的冠服,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抬手支颐,垂眸掩盖着他那双冷淡的眼眸,看着她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水洗衣。他叫人抬了两座高高的灯架来,灯架上点满了红色的蜡烛,将整个大殿照得煌煌熠熠,照着她跪在地上的身影。 她知道他在看他,知道他是这般以折辱她为乐。她恨得他欲死,可又总觉得,他变成这样是与自己有关的,因此又带着更隐秘的自责,这样滔天的情绪快要将她淹没。 再有一次,他突然闯入了禁庭中。门口的侍卫都守着,他身上的玄紫翟衣有些凌乱,见她在门口,突然一把扯过她的手腕,将她压在了床上……她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又是惊吓又是恐惧,此时的她对他已全然没有了爱,如此这般又反抗不得,他的呼吸扑在她的脖颈,炽热得让她心慌,正急得绝望。他仿佛自己又清醒了过来,猛地将自己甩开,眼神骤然的清明中,仿佛带着十分的不可置信,又跌撞地出了门。 大概是她为数不多看到他情绪的外露。 往后很久,他都没有来折磨过她。 谢昭宁从那样恍惚又糜烂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望着赵瑾的背影,他几跃之下,就消失在了这个易守难攻的姜家田庄中,天色渐白,在细密凉薄的雨丝中,背影如同水墨在山水间化去,难怪她既觉得熟悉,却又觉得陌生,她认识的那个赵瑾一贯着白衣。 她初次见到赵瑾,便是在西平府的时候,她在街上纵马失控,差点撞上小贩的摊子,一马两命,是他跃身而起将马匹拦下,宛如一道白刃,劈开西平府泛黄的风沙,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温润又冷淡的郎君,这么一眼便跃入了她的心中。纵然后来发现,赵瑾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慈悲为怀,她也并不曾不喜欢他,而是觉得他的改变是因自己所致,所以格外痛心。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32节 所以,她并不曾真正的看清楚这个人是么,难怪曾经的赵瑾不喜欢她,对她厌恶,想来在他的眼中,她是何等的蠢笨。 谢昭宁想到这里,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天际终于泛起了鱼肚白,大火的燃烧渐渐平息下来,谢昭宁也下了瞭望台。此时那黑衣人才上前查看尸首,不过那尸首已经焦黑,看不出什么线索了,他轻轻地啧了声,转身便想一跃离开,谢昭宁却在他背后冷冷地道:“顾世子爷,您不解释一下吗?” 黑衣人一愣,声音沉闷道:“你在叫何人?” 这声音仿佛并不相熟,没想到,顾思鹤竟还有这等变幻声音的本事,谢昭宁知道他在歪门邪道上甚是多才多艺,这也是的确没想到的。 谢昭宁却上前一步,这个角度被一丛树挡住,厢房中人并不能看到她们的动静,她才冷笑道:“世子爷,一开始,这便是您的一场阴谋吧?我虽不知您为何会出现在三圣寺的门口,但是料想来,您即便再无聊,也不会真的出门到这三圣寺之外,只是为了讹人钱财。我想,您真正想要的,是那沈志身上的那块玉佩吧?” 黑衣人这时候转过身了,静静地看着谢昭宁,谢昭宁在女子中只能算是中等的个子,可黑衣人却足比她高了一个头,如此居高临下,甚至有些威慑力。 而他终于换了个声音,便是谢昭宁熟悉的那个声音了:“你倒是果然不笨。可你是如何猜到我的身份的?” 谢昭宁就笑了,倘若没有前世的经历,她知道他是那个能平定西夏,灭十族的狠人,只凭着对顾世子爷简单的认知,以为他真的是个不着边际的公子哥,当然是猜不到的。但是正是因她知道,并且又看到了赵瑾,她才能最后确认下来。 赵瑾亦是武功极高的,他当日救她,能单手勒马,还能飞身将那被撞飞之人接住。并且日后,赵瑾亦是带兵辅佐新皇登基,方才他与赵瑾打得难舍难分,自然两人是不分伯仲的。当然了,还有其他的原因。 她继续道:“我这一路,都察觉有人跟着,但是却并不知道是谁。后来换了条曲径道路,才将这些人甩脱。一开始我猜测,这人便是世子爷您。” 顾思鹤轻轻地嗯了声:“为什么是一开始?” 谢昭宁又笑了:“非常简单,倘若真的是顾世子爷,您这般武功,想要跟踪我们易如反掌,应该不会被我轻易甩脱吧?所以后来我觉得,这些跟踪我们的人另有旁人。我便又想到了,临走前,世子爷叫我将玉佩收走,这倒是奇怪了,世子爷您设计想要那块玉佩,如何会让我收走呢?可见您想要的并不是那块玉佩,而是背后之人,我说得可是如此?” 顾思鹤因蒙面只露出一双凤眸,看着她的眼眸映着些许微亮,颔首道:“也的确如此,这些人后来还是跟着你们到了田庄外,不过已经被我拿下了。” 他说得这般云淡风轻,谢昭宁心口却涌起一阵阵的怒气,她最不喜被人利用,当日三圣寺之外交谈,还以为顾思鹤当真是好人,待她也极真诚,现在才知道都是他的套路,都是骗她的。他这个人为达他的目的,算计她,利用她,根本不考虑方式和手段! 那些他要引来之人,恐怕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谢昭宁深吸一口气,但那些要被他引来之人都罢了,毕竟她也并未与这些人照面。她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她问到:“那这些投宿之人,与世子是否有关?” 其实她并没有直接证据,但这却是她的直觉。她不相信世上之事如此巧合,更不相信如此巧合之事发生在赵瑾或者顾思鹤身上。 顾思鹤顿时沉默了。 谢昭宁却从他这番良久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冷笑屈身道:“如此,我们竟都是顾世子爷棋盘中的棋子了,既然是棋子,到了棋子利用价值都没有的时候,总还是要被告知为什么,顾世子爷能否告知一二。你究竟有何目的,那些人又是什么人,世子爷为何要这般设计?” 谢昭宁知道顾思鹤未必会告诉她,但是她就是想问一问,既然被人利用了,并且还差点丧命于此,她便想知道个清楚。还有赵瑾,他为何会出现于此,他当真是灭了通判满门的凶手吗?她记得前世这桩案子也是悬案,不过因这沈通判家,从上到下皆不是什么好人,被灭了全族,反倒是使民众拍手称快,官府倒也追查,可后来却不了了之了。 何况她还记得,沈通判家被灭门一事,是顾家由盛转衰的一个标志,这件事彻底引发了顾家和参知政事李家的矛盾。当时顾家在顺昌府活动,李家便说此事乃顾家所为,而顾家则说,李家与顾家当年一桩旧案有关,意指李家曾害过顾家。两家闹得不可开交,在朝堂上势如水火。但紧接着,顾家便出了私通外敌的事,随即一连串的告发,无数的罪名,贪墨、纵凶、包庇、谋私,如同烙印一样永远也洗不去,背负在了没落的顾家身上。 不过李家也并未辉煌太久,在两三年后就因贪墨步了顾家的后尘,逐渐式微,后又被归来的顾思鹤灭了十族。 这些事对谢家亦是有影响,谢家毕竟与顾家是有往来的姻亲,哪怕关系并不十分亲近。但顾家出事后亦被划分为顾家党羽,父亲不得晋升,堂祖父也出了审官院。自然,与顾家的遭遇比只能算是不足为提。 顾思鹤仿佛想了很久,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道:“我并无恶意,这只是我私人的事情,我想要查证一些真相罢了。”屋内却传来喧嚷的动静,似乎是察觉已无危险,里面的人要出来了。 顾思鹤便道:“我得走了,其中缘由下次再与你说吧。关于我的事,还望谢娘子保守秘密。” 他突然欺身而近,谢昭宁还未反应过来,只觉他修长的手掠过自己的头顶,他的衣袖间传来一股如薄荷般冰凉幽幽的味道,转眼之间,她头上戴着的一根赤金嵌明珠的佛手簪子,已经稳稳落在了他的手上。 顾思鹤道:“以此簪为信物,谢娘子若往外说了,这簪子我便有处置了。” 谢昭宁伸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鬓发,一时间气自己竟没有反应过来,一时间又被他的态度气得不行。她虽能骑射,手脚上的反应自然也不慢,可哪里能与这些人比! 好他个顾思鹤!他当真如他侄儿所说,久居上位,又聪明至极,根本不在意旁人的想法。他分明利用了她,竟还要抢她的东西来威胁她!哪有他这般的人! 谢昭宁怒视他,差点顾思鹤三个字脱口而出。 顾思鹤临走前,想了想对她道:“方才那帮人来者不善,实力竟不在我之下,料来亦是危险重重,谢娘子日后还是不要招惹得好。” 说完这句话,他垂眸看了看那枚簪子,又将簪子放入自己怀中,也才提步纵身,消失在了姜家的田庄之中。 谢昭宁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虽有重生,但当真是被这些未来高高在上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的黑非黑,他们的白非白,他们实在是谋略超群,远非寻常人能比。她若牵涉进他们的局里去,恐怕只会被他们蚕食得什么也不剩! 第40章 谢昭宁正在思索时, 却被从厢房中冲出来的两个表姐团团围住,她们抱着她,又哭又笑地道:“昭昭, 咱们活下来了,咱们真的活下来了!” 姜芫给她擦去脸上的乌黑痕迹,眼泪不停地流下来:“你真的救了我们,昭昭,你真好!你真好!” 谢昭宁这才从回忆中缓过来, 看到她们年轻的脸, 脸上微有的脏黑, 想到方才命悬一线的紧张, 她差点也以为, 自己是活不出这里了。此时精神才彻底放松下来, 也回抱住两位表姐,泪水竟不觉滚滚而下。 这时候雨也停了, 天也亮了,破晓的第一缕晨光落在屋檐的翘脚上。她看到那初升的晨光, 遍洒在屋脊上, 洒在地面的水凼上,金亮的黄澄澄的一片。她心中一股感动也油然而起, 她真的将两位表姐救下来了!她们都活着看到了这个初升明亮的太阳! 两位表哥跟在表姐们身后, 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姜焕明想到毕竟是自己招惹的灾祸,随意收留旁人差点导致弟弟妹妹们出事, 很是自责。姜焕新则想到方才他还怀疑谢昭宁, 如今却是被人家所救,如何好意思。但两位表哥也都跟在表姐们后面向她道了谢。 仆妇们也都涌出来, 大家热议着,有些去收拾焦黑一片的庭院,有些胆大的从屋中拿了草席出来,先将那些焦黑尸首盖起来,准备马上去报官。 不过姜焕明也左右看了看,多问了句:“这后院的护院如何不见了?” 姜茜和姜芫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又是之前那个说过火油的年长仆妇走过来道:“奴婢方才听徐庄头和大郎君汇报,说是咱们庄子这几个月闹黄鼠狼,想着几位娘子郎君要来,徐庄头还特地增加了后院的护院人手。但似乎是因昨夜下大雨,隔壁庄的麦田要被洪水淹没了,大郎君听了便说,先抽调护院去将那边的田保住,眼看着就是春小麦收割的季节了,总不能没了收成,让佃农们饿肚子。” 姜焕明一听便点了点头,他还以为是护院们玩忽职守,原是大堂兄抽调了去,那也情有可原。毕竟这样危急又诡异的事,谁能事先预料到。 谢昭宁听了仆妇的话,却有了警觉。 她可并不觉得姜焕然只是为了什么抢救春小麦!前院后院都有护院,为何要调后院的护卫,仅仅是想着前院更需防御不成?可偏不巧,这帮人却是从后院而来的! 但是姜焕然这么聪明的人,竟想不到这个,竟将后院护院全部调走一个不留?他就不怕真出什么岔子? 方才仆妇说,徐庄头向姜焕然汇报的时候,提及近日田庄闹黄鼠狼一事,姜焕然听了,便决定抽调后院的护院去抢救冬小麦。谢昭宁想到这里,又突然想到傍晚时分,仆妇们特意捧到屋子里来,叫她吃的各种果子…… 她脑中白光一闪而过,姜焕然是故意的! 他定是早就从大舅母那里知道,她对黄鼠狼惧怕至极,见都见不得,所以才设下此计,调走了护院,还叫人将果子端到她屋里来,就是想将黄鼠狼引到她屋子里。对旁人来说,此法许是幼稚无用,黄鼠狼毕竟不伤人,可姜焕然知道黄鼠狼乃是她死敌,她若遇到了,定是会吓得不能安生。要是再知道是他所为,便更会讨厌他了。 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她厌恶他,不想嫁给他罢了! 谢昭宁想到此处,深吸了口气。她知道姜焕然不喜欢她,也决不想娶她,可是他又是这样的人精,不会明面表现出对她的厌恶,叫大舅母、祖父训斥了他。所以便在背后使这些阴招,上次一句话引得她烧了厢房,这次更是过分了,竟将后院的护院调走,不过是为了让她更厌恶他,彻底打消念头罢了! 想到今晚遇到的种种之事,怒火在她心中腾腾烧起。 此时两扇门传来咚隆的声音,竟不等她们把门打开,直接从外面撞断了木栓,随即一大群护院涌了进来,姜焕然快步走在正中间,他的装束也有了些改变,一身墨蓝色劲装,头发竖起发髻,五官俊雅,腰间跨一柄长剑。仿佛刚经历过一次打斗,比平日的清雅多出几分凌厉之气。 看到大堂兄终于来了,姜焕明二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喜极而泣连忙上前道:“大堂兄,你终于来了,你不知道,咱们这一夜是怎么过的!” 姜焕然怎会不知发生了什么!在察觉那车辙不对之后,他便立刻派人回去报信,同时还安排人沿着车辙一路找去,发现了沈通判家被灭门一事,心里更是紧张,这等亡命之徒,倘若遇上了田庄的弟弟妹妹……!而他却因一己之私,抽调走了田庄的护卫,若是他们谁当真丧命了,那他才真的要自责一辈子了。 他来得这般迟,则是因在路上遇到了一群从后方奔袭而来的玄衣人,似乎是增援什么人的模样,可这些人二话不说就冲上来对他们下手,个个武功精深,但姜焕然岂是一般人,指挥护院结阵以对,不仅对付了他们,竟还抓住了三个人,只是他们咬碎了臼齿中的毒药自杀了,如此一耽搁,才来迟了。 当他到门口时才发现,那车辙竟真的通向了后门,心已猛地沉了一半,迫不及待叫人将门撞开。此刻他迅速将院内扫了一遍,发现虽遍地焦黑凌乱,且有打斗的痕迹,院中似乎还堆着不少尸首,但是要紧的弟弟妹妹,还有昭宁表妹都没事,心里才松了口气。却又疑惑了起来,既然有打斗,护院又被调走,他们是怎么得以全身而退的? 姜焕然看了看两个正你一言我一语,向他纷乱叙事却讲不清重点的堂弟,觉得绝非他二人做的。但两个堂妹自幼长着深闺,遇到这样的局面,没吓着已是不错了,更不可能脱险。只有谢昭宁……但,能是谢昭宁吗?她又会做什么? 姜焕然看向谢昭宁,只见她发丝微有凌乱,眼睛有些发红,表情却十分冷静,便笑着道:“昭宁表妹,你能否叙说一二,这从头到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昭宁见他竟又带着她惯见的那样的笑容,心里更恨了。他进来的时候,脸上还有几分焦急,知道她们没事了,倒是又放松了对吧?她也笑了道:“不过是方才,两位表哥放了那些人进来,我们差点招致杀身之祸罢了。” 姜芫则道:“昭昭说得太简单了,堂兄,若非方才昭昭机智,我们恐怕都没命了!” 此时谢昭宁却笑了笑道:“焕然表哥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找自己又有什么事? 姜焕然并不明白,莫不成是事发之后想叫他安慰一二?此事他理亏在先,姜焕然还是笑道:“自然的。”说着提步向谢昭宁走了过去。 谢昭宁也提步朝旁侧的假山后面走去,那假山是太湖石堆砌而成,修得高高的,上面颇有雅趣地设了藤萝,蔓蔓幽幽,再一旁是一株高大的垂柳,万千的绿丝绦轻拂,将那墙角掩成一块小角落。 谢昭宁穿过绿丝绦走进去,垂柳拂过她的头和肩,姜焕然也跟着走了进去。 待她转过来,方才脸上那虚假的淡笑完全消失了。不过姜焕然仍然保持着他面对旁人时,完美无瑕的微笑,问道:“不知表妹……” 可他话还没说完,谢昭宁抬手一巴掌就抽了过来,啪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姜焕然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看向谢昭宁。方才,他没看错吧,谢昭宁竟然打了他一巴掌? 他并不是没有能力躲闪,只是一时之间太过突然,他竟忘了躲闪。谢昭宁的力度自然不会太大,可毕竟是那样狠的一巴掌,自然也疼,他又从小被姜家寄予厚望,聪慧到极点,又很快成了少年解元。就是母亲、祖父都极少打他。谢昭宁,竟然打他? 姜焕然有些不可思议:“你……” 他这句话话音还没落,谢昭宁又是一巴掌抽过来。姜焕然这次还是没躲,另一侧脸又受了她一巴掌! 看到这位未来的大佞臣,任性妄为玩弄人间心中没点道德底线,却又被世人所追捧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表哥,俊雅的脸上浮现出两个巴掌印,谢昭宁心里觉得十分痛快! 她就打他了,他只顾着达成自己的目的,弃众人利益于不顾,让她们陷身于如此险情之中,他难道不该打吗?也许他未来更是厌恶了自己,让这样一个未来会如此厉害的人厌恶自己,或许不是好事吧。但他要厌就厌吧,反正厌她的人多得是! 她冷漠道:“焕然表哥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一打?” 姜焕然有些怔地看向她,灿灿明日在她背后升起,将她的肩背都镀上一层金光,她柔软的脸上,甚至都能看清细微的绒毛,而她的一双眼眸灿灿如日,竟露出逼人的光芒,一时叫他无言以对,不能直视。 谢昭宁走近了一步,继续道:“你自小聪慧,你是解元郎,这天下的人都应追捧于你。可你呢?不过是因想算计我,做出如此之事,差点害了大家,你便是该打!表哥可知昨夜之惊险,可知我们如何努力才能逃过这般险境?表哥不过是不想娶我而已,可问我可想过嫁给你,何必做出这样多的事来?” 背地里的心思被她这般一语点穿,姜焕然突然发现自己平日的伶牙俐齿竟丝毫发挥不出来,成了笨嘴拙舌,他顿了顿道:“我……” 谢昭宁才不管他是否回答,再度逼近了一步,而姜焕然竟在她的逼迫下往后退了一步。谢昭宁又继续笑道:“表哥自觉自己聪明,可以随意玩弄于旁人,也许表哥是对的。但是你这样的人,日后进了朝野,当真于黎民有福吗,你不谋害苍生,恐怕就要谢天谢地了!今日之事你对我做了,来日便会对天下人做。我告诉你姜焕然,这次我与你算了,他日你若再犯,我也决不会饶了你!” 她的话铿然有力,眼眸映照着初升的旭日,更是明亮得叫他不能直视。在这样明亮的眼眸下,姜焕然发现自己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甚至被这双眼睛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他顿了顿,若是旁人敢打他,他自然是千百倍地还回去,可是,现在他全无这样的念头,他看着谢昭宁眼眸中燃烧的怒火,他甚至想对她道歉。 他觉得自己是应该道歉的,虽然他从不曾对人道歉过。 年少时他因觉得堂弟不尊敬他,戏弄两个堂弟,致使两个堂弟闯下大祸被罚。当时祖父罚他跪祠堂,他桀骜地跪着,祖父用藤条抽得他遍体鳞伤,被心疼他的乳母扑上来护他。叫他道歉时,他也一个字都没说过。 他想,我并非刻意作乱。而是总都是你们世人对不起我,我才使计反击,我为什么要道歉?每一个被他这样算计过的人,他都是这般的想,我凭什么要道歉? 可是这次呢?谢昭宁又做了什么?她说过要嫁给他吗?只是仅凭偷听一事,他便认为她对自己有意,所以才想算计人家不喜欢自己?以至于竟算出如此纰漏,虽然这样诡异之事谁也想不到,可是当时情况如此危急,若非谢昭宁机智应对,恐怕现在就是他抱憾终身了! 他嘴唇微动,正想说出道歉的话时,外面又传来了纷乱的马蹄声,护院的踏步声。 祖家来人了! 第41章 谢昭宁也听到了马蹄纷乱的动静。 打了姜焕然, 势必会让他更讨厌自己吧。谢昭宁略想了想,又对姜焕然略一屈身道:“今日之事,我许也有些冲动了, 表哥若是在心里记恨我,那我也没得说。只希望日后表哥做事,能三思而后行。无论是为您,还是为了旁人。” 他明明智多近妖,可却从不用到正途上。他们三人虽合力稳住朝局, 逼退了契丹人, 但赵瑾和顾思鹤权斗, 姜焕然用自己的聪慧牟利, 无人为国土、为黎民考虑。虽为新朝, 却依旧是民不聊生。 谢昭宁虽在禁庭, 也知道天下并不稳定。许是他们也并不想让天下稳定,若是权柄归了皇帝, 谁又能甘心,只有让天下乱, 他们的权势才是最稳固的。 想来倒也奇特, 这几日之事,竟让她纷纷和这些人牵扯上了关系。不过顾思鹤是利用她, 赵瑾是想杀她, 姜焕然还想算计她,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罢她退身离开,肩背上依旧是一片明艳的朝阳。 姜焕然在她走之后许久, 都没有缓过神来, 待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想起自己方才竟一句话都没说过!就任她这么打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33节 知道出去定是引人注目, 但又不得不走出去。姜焕然理了理衣裳,还是跟在她背后走了出去。 谢昭宁刚一出去,就看到一匹西北蕃马冲了院子里来,马上之人也是身着劲装,缰绳一扔便翻身下马,瞧着容貌竟然是谢承义!他一见周围的景象大惊,随即才看到了刚从假山后面出来的谢昭宁,竟大步朝她走过来。 他大概是飞驰而至,还在大喘气,额头细汗密布。见着她没事,才略微松了口气。 谢昭宁一愣,自她再度见到兄长之后,便都见着的是谢承义对自己冷漠疏远,对谢宛宁关怀备至的模样,何曾见他竟会对自己紧张关心。她不由又想到了被关在禁庭的有一日,她莫名地发起了高烧,谢承义听闻后不管不顾地要闯进来看她,他差点被侍卫拖下去打死,那时候他看到她,就是这般焦虑的神情,仿佛生怕下一刻便见不到她了一般。他疲惫地摸着她的头发,郑重地问她要保证:“昭昭,你是我的妹妹,定不能比我先死,明白吗?”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小厮柏荣手里捧着一把剑道:“大郎君莫急,大娘子这不是还好好的!您再怎么着急,也不能把剑给弄丢了!” 谢昭宁忍不住抿唇一笑。 谢承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听来传话的人说,谢昭宁可能出事了,立刻翻身上了马赶来,似乎并没有佩戴好剑,路上的确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腰间滑落了。看到谢昭宁忍笑的神情,他很是不自在,咳嗽了一声道:“我只是嫌它重,故意将它解开,我自然知道你会在后面拾起来!”又看向谢昭宁,有些别扭地问,“你……你没事吧?” 谢昭宁听到辩解更觉心里一暖,谢承义是十分固执之人。但谢承义竟会如此紧张自己,或许……她与哥哥的隔阂也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深,努力一番,总是能够化解的。若是能团结了哥哥,对付那些魑魅之人,保护祖母和母亲,她才能有更大的胜算。她笑着道:“并无大事,多谢哥哥挂心!” 谢承义见她的笑容在金色的朝阳中灿灿,的确不像过去那个桀骜不驯,与他不是闹就是吵的谢昭宁了,好像,不知何时从时光的缝隙中生出了一个新的妹妹一般。 未等他们二人说更多的话,嘚嘚地跑进来几辆马车,几个人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下来。谢昭宁就被一个人迎面扑上来抱住了,看着她高高的鬓发,没有半分装饰的发髻和面容,听着她嚎啕大哭的嗓门,谢昭宁笑着搂住她:“大舅母,我没事!” 盛氏哭得脸红眼肿的,却仔细摸索着她的脸,心疼极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否则大舅母怎么跟你母亲,跟你舅舅交代,哎哟,快让大舅母好生看看!” 谢昭宁是她从小看到大,心尖尖上的女孩儿,便是磕着碰着也舍不得,何况差点有这样的性命之虞! 方才她们在路上,已经有人飞奔去同她们说了情况。 祖父、二舅母等人也从马车上下来,二舅母一向木讷的人,抱着两个表姐哭得泪如雨下。 祖父姜青山看了看院中情形,则立刻让通知顺昌府府衙过来收尸,并叮嘱在场众人决不能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否则只怕坏了几个女孩儿的名声。另才叫她们赶紧上马车,凡事回家再说话。 等回了姜家,几个女孩去梳洗整理,姜青山才问两个孙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表哥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昨夜的经历都复述出来,姜焕明倒也不隐瞒,他是如何犯蠢放人进来的,又是如何发现尸首的导致整个田庄的人都差点出事的,说得姜青山都忍不住瞪他,还没来得及骂他蠢,他又转而说谢昭宁是如何机智将他们救下来的,虽不是完全救下来,中途又跃进来一帮人,和先前那帮人对打起来,但若不是谢昭宁拖延了时辰,恐怕他们此刻也不能站在这里了。 姜青山听得眼睛一亮,听到谢昭宁竟能想到用弓箭和火油以弱制强,竟忍不住抚掌大叹道:“好!实在是有谋略,胆子也大!果然不愧是我们姜家之后!” 他以前倒是错看了昭宁。只觉得她是顽劣,没想到她竟将几个孙子孙女都救了下来,姜青山顿时对谢昭宁有了刮目相看之感,只觉得孙女也果不愧是阿婵的亲生女儿,与她是一般模样的。 谢承义在旁听着谢昭宁所为之事,也觉得意想不到,之前白鹭一事,他只是听父母口述,并未亲眼得见,甚至还是存着偏见。可如今听了她智勇救人之事,才觉得他以前或许错怪了昭宁,心里对她的感觉微有了些变化。 谢宛宁也在旁听着,她虽然仍笑着,但看着姜青山脸上毫不掩饰的赏识,两位表哥对谢昭宁掩藏不住的感激之情,最关键的是谢承义,她能看得出,谢承义对谢昭宁的态度似乎有了些变化,她还知道,一大早谢承义就冲出去救人了……以前他只这般对过自己…… 姜青山这些人她并不在意,他们毕竟都不是谢家人,可是谢承义不同,他是谢家的嫡长子,未来谢家是由他当家作主,她们若是想要好,必须要让谢承义站在她这边,而她从来都是将这个哥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决不能让谢承义被谢昭宁抢走! 姜焕然听着谢昭宁所做之事,眼中也是一闪而过的欣赏。他虽已经知道了,是谢昭宁救众人脱离了险况,却不知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这般一听他才知道,她竟然也有如此的谋略!以前他觉得她愚笨,竟是自己以为错了。 因他顶着两个鲜红的巴掌印,堂中众人说话的时候,都不时地看向他。祖父并没有问他两个巴掌印是从何而来,只有母亲不时地狠瞪向他,想必是知道了他将护院调走一时,但此刻还不好跟他算账,不过他也不怕母亲跟他算账,好应付就是了。 姜焕然毕竟还是不想看到众人的目光,他向祖父告退说累了,向外走去。 他的小厮姜安很快小步跟了上来,小声地道:“大郎君,难怪您不喜欢表姑娘,她这下手也太狠了,您如今被她打了,恐怕更要恨她吧了!” 姜焕然却摇头道:“此事毕竟是我的错。” 他仍背手大步向前走,神色如往常一般俊雅,只是一脸顶着个巴掌印罢了,但也好像如同往常一样悠哉自在。 姜安望向他主子,宛若看到了什么认不得怪物。他主子竟会说出如此通情达理之语?竟不会想伺机报复?上次敢对他动手之人,坟头草应都老高了吧! 他迟疑半天,道:“您难道是……被表姑娘这么一打,对她反而,有了些喜欢?” 姜安问完,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 他们家大郎君丰神俊朗,又是解元郎,喜欢他的人不知几何,他从没有动心过。怎会对一个没什么来路的表姑娘喜欢起来! 果然姜焕然听到这里,迅速地皱了皱眉,冷冷道:“这如何能同喜欢扯上关系,我怎会喜欢她,不过是……”他顿了顿,“不过是事情毕竟由我而起,我有些愧疚罢了!以后不许你再提此事!” 姜安只能哦了一声,见姜焕然加快了脚步,自己也只能加快了跟上去:“大郎君您可是要去进膳?您等等我!” 姜焕然的身影却已经越走越远了。 而待谢昭宁沐浴更衣完,又喝下大舅母给她备下的,用来驱寒压惊的浓浓姜汤后,也前往正堂,外祖父备下了饭食,想一家子一起吃饭压压惊。 等到了正堂,发现所有人看自己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就连不爱笑的二舅母脸上都扯着笑,祖父看自己的目光更是喜悦中透着赏识,她便知道,想来两位表哥将事情都与他们说了。她看着他们对她的喜欢和转变,尤其是看到谢承义也对自己笑着点头,心里也有几分高兴。 几人也都纷纷热情地邀请她去坐在她们身旁,谢昭宁自然还是选择大舅母,她也早将她身边的圆凳拉开,笑眯眯地等着她过去了。 姜青山才说起他知道的沈家之事:“沈家之人的尸首还留在他们的田庄之中,想来那些人押送的并非沈家之人的尸首。” 这倒是出乎了昭宁的意料,她本以为赵瑾是灭门了沈家的人。既然赵瑾所运送的尸首并非沈家之人,那么赵瑾也并未灭沈家满门了。不过他固然未曾灭门沈家,却仍想将她们灭口,也是足够可恶了。她前世怎会觉得他风光霁月呢,昭宁越是想来,越是觉得前世自己也是愚蠢极了的。她不由问道:“那咱们田庄里那些尸首是何人?” 姜青山摇摇头:“谁也不知,离去的那些人又是做什么的,就更是神秘了。不过因前不久,顾家之人来过顺昌府,而顾家又与沈家有不和,听说十年前,定国公夫人便是在路过沈家地界之事,遭遇劫匪身亡的。故朝野之中盛传,是顾家暗中将沈家灭口的……但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只是谣传罢了。” 谢昭宁心中微动,顾思鹤竟有这样的身世么,十年前他也不过六七岁吧,原来是自小便没了母亲。 他说他只是在查证一些私人的事情,是否与他母亲有关?但即便如此,也是利用了她,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好人。 正当众人议论沈家被灭门一事时,突然有人急匆匆走入正堂,谢昭宁乍然一看此人眼熟,紧接着才认出,这人不就是父亲身边的李管事么。 李管事先跪下给姜青山等长辈行礼,再给谢承义、谢昭宁三人行礼,随即道:“大郎君、大娘子、二娘子,家中出了些事。郎君嘱咐几位,若能快,便尽快回府!” 谢承义和谢宛宁都纷纷站了起来。谢昭宁听到此话,也眉头微皱,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是蒋姨娘已经回来了?但若只是蒋姨娘回来了,又何必让她们三人尽快回府。谢昭宁心里一紧,该不会是……祖母有什么不好? 一想到许是祖母有什么不好,谢昭宁顿时归心似箭起来。 * 夜幕低垂,大地被静谧笼罩。重重黄琉璃瓦的禁宫之中,宫灯千万盏浮起,金雀替,龙涎香弥漫,高挑的仙鹤与铜龟顶着头上的烛台,烛火已亮。隔着重重华贵帘幕,里头之人只映出一个隐约的修长高大的影子。身旁垂着立着十多个内侍,皆是大气不出。 此时有人从外面匆匆而来,跨过重重帷幕,重重烛火,他跪在地上,黑漆的地板倒映着他孤冷的影子,他拱手道:“君上,事情已经办好了,那些杀手一个都没有跑掉。” 赵瑾抬起头,煌煌烛火只见正伏案批折子之人,那人高坐在须弥座上,帷幕低垂,并不能看清他的脸。但他的目光中仍流露出一分敬意来。 他自小便十分崇敬当今君上,虽只大他八岁,亦是他的亲叔叔。君上年少便被立为太子,从来都是英明睿智的。 听到他请安,那人便搁下了笔抬起头,道:“此番辛苦了你。” “为您做事,自是肝脑涂地,怎称得上辛苦。”赵瑾顿了顿,语气中有些愧疚道,“只是属下本想将那些杀手的尸首带回来,查清背后究竟是何人动手,却不想被人发现……这是属下的失误,还请您责罚!” 须弥座上的人却笑道:“你尚且年轻,行事不足也是常事。我既是你的亲叔叔,便不会责备与你。好了,你也不必再去高家了,先下去歇息吧。” 赵瑾这才站起来,恭敬地道:“那我便下去了,您有事传唤我便是了。” 赵瑾从垂拱殿中出来,看着夜幕已经低垂,天际空旷得一望无际,寒星闪烁,孤独而凛冽的风猎猎吹起了他的衣袖。背后他的侍从低声道:“二郎君,咱们要不先回府中休息,郡王殿下念叨您多时了。” 听到哥哥已等候他多时,赵瑾眸色微暖,却道:“叫哥哥早些歇息,不必等我,我今日会晚归。” 属下有些疑惑道:“前些日子您为了查贪墨一事,装作高家外侄行走于高家,又暗中去处理沈家之事。您已是十分辛苦,君上既叫您回去歇息,您便回去吧!” 赵瑾却想着今日在田庄遇到的那人,并非那个与他打斗的黑衣人,还有那个持箭的少女,虽看不清她的脸,却总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却不知究竟是谁,为何让他有种心中猛烈一跳的感觉……他闭了闭眼睛,手指在汉白玉的栏杆上轻扣了两下。 装做高家外侄的时候,为了完成任务,便装成一个温润良善的少年。久而久之,甚至自己都快忘了,他内里是个多么冷酷的人。 他突然想到了田庄里的尸横遍野,想到了自己漠然下令灭口田庄。 他低声道:“我还有事要查,先去皇城司。” 而大殿之中,却有一个玄衣之人,悄然落在了殿堂之上,恭敬地跪下回话道:“禀君上,玉佩已经拿回来了。不出您的所料,此物是与夏州的党项人联络的证物,是偶然落入沈大人手中的。” 来人双手奉上时,手上正是一枚双鱼形的玉佩。 须弥座上之人便淡淡嗯了声,立刻有人上前来,接过他手里的玉佩,恭敬地向那人奉去。 来人又道:“李大人以为沈家灭门是顾家所为,暗中搜集证据,顾思鹤却查出他母亲之死似与沈家有关,但沈家满门被灭,也无了线索,因此反倒怀疑是李家所为。但属下已有线索,沈家灭门之事凶手另有他人。不过属下还遇到二郎君和顾家世子爷有缠斗,还差点暴露了自身。却不知是否妨碍君上?” 那人道:“知道了,小孩子打架而已,无妨。” 来人这才恭敬应是,跪着道:“属下告退!” 第42章 薄暮时分, 几辆马车停在了榆林谢家的门口。 夕阳将马车、巷子口的几株榆林树的影子拉得斜长。谢昭宁先提着裙摆下了马车,连箱笼都来不及吩咐几个女使搬回去放好,就径直朝着祖母所在的均安堂飞快地走去, 樊星樊月跟在她身后,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谢昭宁只要想到笑语晏晏说要看她出嫁的祖母,想到以她为傲说她会做坏事极好的祖母,想到无论发生什么都坚信她护着她的祖母竟然再次发了病,便忍不住心中的焦急。 她洗清了自己身上的冤屈, 祖母的病已经好起来了不是吗, 为何祖母的病又复发了呢? 均安堂一向是人少清净的, 院子里种的几株槐树树影婆娑。金色的夕阳投在院中, 谢昭宁刚走到均安堂的门口, 只看到女使们端着铜盆匆匆地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而父亲和母亲的贴身侍从都立在门外。 谢昭宁跨进屋子,就看到父亲和母亲都正守在祖母的床前, 父亲穿着从省服,像是刚下了衙门, 手里还端着碗汤药。母亲则熬得双眼通红, 面容有些疲惫,正拿着帕子给祖母擦拭脸, 且一边说祖母:“……您何故要晚上看书, 您这病最忌讳的便是劳心。我看该将那些书都给您收了才是!” 姜氏虽然絮叨,但对周氏却是实打实的关心。 周氏这些年对她极好,从她嫁过来开始, 从不曾给她立过规矩, 也不会寻儿媳妇的不痛快。当初谢煊刚纳了蒋姨娘,专宠之时, 周氏还劝儿子不可宠妾灭妻……林林总总,让姜氏对周氏很是感激,周氏病了,她也心中着急,愿意在旁彻夜侍疾。 即便心里再焦急,礼数也是不少的,谢昭宁给谢煊和姜氏行礼,姜氏把她拉过去,几天没见着女孩儿了,仔细看她是否清减了,又问她路上可舟车劳顿。 而紫檀木罗汉床上躺着的祖母脸色苍白,隐约发青,似乎又清减了些。方才不想听儿媳的絮叨,故转过头去,但是听到谢昭宁的声音,又侧过头来,看着谢昭宁露出笑容:“……蛮蛮回来了,外祖家好不好玩?你外祖家马多得很……有没有再骑马?” 听到祖母问她如此日常的话,谢昭宁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她几步上前,握住了祖母的手,道:“您还关心我骑不骑马的,您既发了病,为何不早些派人来告诉我们?” 谢煊将药碗放下,也有些疲惫地道:“你们走的当夜,你祖母就发了病,料想你们刚走,便没叫你们回来。不过是昨夜你祖母突然病得重了,我才差人去叫你们回来。” 周氏看了谢煊一眼,叹气,她道:“蛮蛮不必挂心……你父亲太紧张不过了,我发病亦是常有的事。” 此时谢承义和谢宛宁也先后到了,上前给几位长辈行礼。谢承义立刻坐到祖母床边去关怀祖母,谢宛宁则立在一旁,也状若关怀地要给周氏捶腿。 谢昭宁看了眼谢宛宁,她是同自己一起去的外祖家,料来应该不是她下的手,但若是她留在谢家的人所为,却也不是无可能! 谢昭宁对梅姑稍使了个眼神,梅姑心领神会,与谢昭宁一起走到外面,谢昭宁先问梅姑:“……此前与姑姑说的话,姑姑可还记得,可有对祖母的日常饮食和人员往来严防死守?” 谢昭宁觉得祖母前世去得蹊跷,怀疑是背后有人动手脚,早让梅姑注意着祖母的日常饮食,以防有人钻了空子。 梅姑颔首道:“大娘子放心,旁的不说,老夫人日常接触的人或物都是由我经手,决不会错的。” 谢昭宁思索片刻,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总觉得有什么事被她忽略了。她回房后,对父亲、母亲道:“父亲、母亲,你们二人也侍奉许久了,不如你们先回去歇息吧,我来照顾祖母就好。” 谢煊也的确疲惫,他公务繁忙,这几日两头跑,甚是焦头烂额。姜氏亦是如此,一边忙着药行的事,一边还要来均安堂侍疾,家里她也管着,她比自己都还要辛苦一些。 姜氏从圆凳上起身,却有些不放心,毕竟昭昭也才回来,车马劳顿,她对谢昭宁道:“昭昭,只是暂时让你们看着,亥时母亲来换你们。” 谢承义和谢宛宁也表示要留下来照顾祖母,梅姑却表示人多实在不便,不如就等大娘子一个人留在此照料,谢煊想着母亲平日最喜欢昭宁,便点头应允了,他们二人才随着谢煊离去。 姜氏则留后一步,细细叮嘱谢昭宁:“你多给你祖母擦脸擦身子,她能好受些。不可给她吃辛辣油腻之物,你祖母总是爱吃茱萸、芥菜的,这怎么能好,我这两天已经将她的小厨房清理了,不许她再吃这些东西,你也帮忙看着些……” 谢昭宁听得心里微暖,觉得母亲对祖母甚好,又有些愧疚,祖母出身蜀地,故爱吃辛辣之物。她亦知道这个习惯并不好,却因为心里纵溺祖母,从未想过强硬地去阻止祖母,母亲这件事是做得极对的。随后姜氏又道:“……有事马上来荣芙院找母亲,母亲马上便过来帮你。” 谢昭宁知道,眼下药行正是忙的时候,母亲回去还有得忙,对姜氏道:“我都有数,您先回去吧,若有什么不妥当的,我定马上去找您。” 姜氏这才放心些,可在下台阶的时候,谢昭宁却看到姜氏仿佛突然一昏,身形不稳,差点在台阶上踏空了。幸好谢昭宁眼疾手快,连忙将姜氏扶住,她也有些惊魂未定,母亲方才若是磕下去,恐怕真的会磕伤面容。她问道:“母亲,您怎么了?” 她看着姜氏的脸色也很是苍白,几乎没比祖母好多少。 姜氏这才醒过神来,眼前的金星散去,人也站稳了,才摆了摆手道:“无妨,大概是这两日彻夜侍疾太累了吧!”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34节 母亲竟连着两天彻夜侍疾,难怪以致昏厥!谢昭宁让含霜先扶母亲回去歇息,但是药行之事今日切不可再料理了,否则姜氏非得劳累过度病倒不可。含霜应了,扶着姜氏回去歇息。 谢昭宁转身回了均安堂,此时梅姑端来了祖母的晚膳,一小碗补气益血的枸杞粥。米用的是最好的胭脂米,已经熬出了米油,点缀着红色的枸杞,看着倒也诱人。 周氏被两个女使扶起来,看着这碗枸杞粥,却有些食不下咽,有气无力地道:“昭昭,能否给祖母来一碟花椒油拌的黄芽菜……” 谢昭宁却瞪了祖母一眼,轻轻地舀起一勺粥喂到祖母嘴边:“您心悸再度复发,想来就是这些不良习惯所致。今儿这枸杞粥您必须喝,若是我不见您好转,日后您的小厨房内,千万别想着能出现什么茱萸花椒芥菜的,我说到做到!” 周氏听到这里,很有些遗憾,但也知道这次发病是自己不好,的确是吃了太多茱萸所致。以前总是记挂着要忌嘴的,为了昭昭也得克制,谁知身子稍微好了些,她便克制不住自己的口腹之欲了。她将孙女喂过来的粥喝下,这样一勺一勺的,半碗粥也喝下去了。 见祖母乖乖地喝下粥,谢昭宁才笑起来,同周氏讲一些她在姜家有趣之事,周氏也听得高兴,问她外祖父如何了,大舅母又如何了。屋中的气氛渐渐温馨起来。 此时青坞却从外面快步走进来,脸色略微肃穆,给二人行了礼,说院中有些事要同谢昭宁说。谢昭宁一看便知,恐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她将剩下的半碗粥递给梅姑,对周氏道:“祖母喝完了粥早早歇下,孙女一会儿再来监督您吃饭。” 她随着青坞走出来,青坞也不耽搁,停在屋檐下,立刻低声对她道:“娘子……您让奴婢一直注意着,蒋姨娘回来了!” 谢昭宁听到这里手指一紧,望向均安堂外面的天。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消失了,日落月升,暮色将整个庭院笼罩。 她知道蒋姨娘要回来了,却不想她竟回来得这么快!这个前世真正害得她们沦落到那般凄惨下场的人,这个真正的幕后黑手,终于是回来了!而且还在祖母更加病重这个节骨眼…… 青坞继续道:“马车已经到了门外,郎君得了信甚是高兴,已经派人去接了!” 父亲还亲自派人去接! 谢昭宁前世对这个姨娘实在是并不关注,她眼中只有不喜欢她的至亲,以及对她视若无睹的赵瑾。怎么注意一个姨娘,哪怕她十分地得父亲的宠爱与看重。现在想来,她甚至连蒋姨娘长什么模样都要忘了! 谢昭宁道:“……去垂花门!” 谢昭宁走到垂花门不远处的回廊上,便已经听到了嘚嘚的马蹄声,她停下了脚步,隔着一架紫藤花架,看到自垂花门驶入三辆用了锦缎做车帘的华盖马车,并且簇拥了一大堆的随从、仆妇和护院。 随即,一只雪白的手自车中伸出来,只是露出的手与皓腕,已经能见得是一只极好看的手。而仆妇立刻恭敬地接住这只手,紧接着,一位美妇人被从马车上牵下来。 她鬓发高束,梳了个流云髻,只配了几只嵌明珠的簪子,穿着身月白色的蜀州春罗做的褙子,除此外通身再无饰物。却让她越发显得冰肌玉骨,美得纤柔动人,光滑细腻的脸竟连半分岁月的痕迹都没有,虽已育有一子一女,但竟仍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可见岁月当真不败美人,且一举一动之间,自然气质天成,娇媚入骨。 饶是谢昭宁这个见惯了美人的人,看到蒋姨娘的模样,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如此资质,怎能不得父亲宠爱多年! 母亲姜氏虽然也生得好看,但却是明艳如芍药,开得热烈直接。但蒋姨娘这般的好看,却是皎皎如月下莲花,风雅动人。 不光是如此,蒋姨娘自幼饱读诗书,习得琴棋书画。且她的身份十分特殊,生父是堂祖父的至交好友,当年因为交情甚深,堂祖父从中说媒,将堂祖母的妹妹说给了蒋父,后来才生了蒋姨娘。故蒋姨娘还要称堂祖父一声姨父。 当年蒋父获罪被贬官,是堂祖父收留了蒋姨娘,再后来谢昭宁流落民间,姜氏无心理事的时候,她被抬为了姨娘,生下一子一女管了家,便已然是贵妾了! 等未来蒋家起复,蒋父的官位恢复,她越发的不得了了,本就有心机与手段,姜氏又怎有还手之力!只能被她算计得一点活路也没有,竟是最后死成那般下场。她、母亲、哥哥,尽都败落在她的手中! 而如今,两人虽还未交手,但是她已知蒋姨娘的狼子野心,蒋姨娘也知,她已经害得谢芷宁禁足永不能出。两人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只是蒋姨娘的目光不光是她,还有母亲,还有整个谢家! 谢昭宁看着蒋姨娘,手指根根紧缩,强烈的危机感和恨意油然而生。 而蒋姨娘远远地,已然看到了她,对她柔和一笑,端是温柔宁静,如春日之花,绝看不出半点不好。 谢昭宁如何会让自己的情绪外露,也对着蒋姨娘微微颔首,自然也是笑了笑。 此时,不远处却有一女使奔赴而来,谢昭宁看到,竟是在母亲身边服侍的含月!她跪下道:“大娘子,夫人身子有不好……您一起去看看吧!” 谢昭宁眉头一皱,想到方才在祖母屋外,母亲突然的身子不适。 她顾不得蒋姨娘,立刻匆匆向着荣芙院走去。 第43章 荣芙院已经点了灯, 黑夜中,屋檐下红绉纱的灯笼亮成朦胧一片,与均安堂的场景一样, 端着铜盆的女使婆子们往来不休。 方才刚被请来给周氏请脉的范医郎,给姜氏号了脉。 隔着一层纱布,范医郎闭目听脉,过了许久,才睁开眼道:“气血有亏, 脉象浮弱, 夫人这几日怕是操劳过度了, 头疼应也是劳累过度所致。” 谢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一时间家里两个人都病倒了, 他也是没想到。问道:“这般要紧吗, 是否需要静养?” 范医郎道:“正是要静养的,且凡事不可过多操劳, 最好是卧床养病为佳。”又拱手道,“我与夫人开几帖药喝下去, 想来能好得快些。不过这半个月内都不能操劳了。” 范医郎与家里已是通好, 谢煊也站起来回礼道:“劳烦范医郎了,用什么药烦请尽管开就是了。” 此时醒来的姜氏却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从纱幕里传出一道声音, 急急地道:“郎君,眼下边境战事吃紧,正是要送药的关键时候, 我们谢氏药行能不能保住皇商一位置, 便在于此刻了,我操劳了两个月, 又怎能在此时歇息……” 说着却忍不住一股上涌的肺气,压抑着咳了两声。 谢煊立刻挑了帷幕走进来,看到姜氏卧躺着床榻上,大红色的迎枕,大红色的鸳鸯戏水的锦被,称出她明艳的容色,虽已不是年轻时候的模样了,但依旧是好看的,只是此时嘴唇失了血色,比平日憔悴很多,是她平日里为这个家操劳太多了。他柔和了声音道:“药行重要,你的病也要紧,要把人熬坏了,便什么药行也不顶用了!” 姜氏听到谢煊关怀她的话语,嘴角轻轻地一扯,眼神柔和了下来。 她看着这个坐在床沿的,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仍然是俊雅的容貌,比她老得要慢许多,好像男子总是老得慢的,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也是有他,才能顶得住这谢家,她与她的孩子们都是依附着这个男人存在的。只是很多时候,他越来越忙,他身边也有蒋姨娘,不再单单只属于她和她的孩子。 此时外面传来通传声:“郎君、夫人,蒋姨娘、大娘子和大郎君来了!” 蒋姨娘已经去了钱塘小半年,姜氏已经许久未听到通传她的名字了,同时她也看到了谢煊的眼眸牟地一亮。 她的手指轻轻地揪住了被褥,缓缓捏紧。 蒋横波与谢煊仿佛才是一类人,她们能说诗词歌曲,能议朝堂政事,无论谢煊说什么,她都能懂并且说出言之有物的见解,而她呢,谢煊读的那些劳什子的她也不懂,话不投机半句多……日子渐渐久了,她看得出谢煊心里更偏了蒋姨娘,但是她又有什么办法,蒋姨娘这些年做的着实到位,对她恭敬有礼,做事本分尽心,她即便是想要发作也找不着理。 片刻后,谢昭宁等三人进来了。 女使将纱幕用银牡丹的勺子勾起,谢昭宁先给父亲微屈身,随即上前查看母亲的状况,谢承义也大步上前,两人都围着姜氏的床头,关切地问姜氏是否还好,谢煊便把方才范医郎说的话给二人复述了一遍。 范医郎也说了是劳累过度的原因,谢昭宁便也放心了几分。她拿过含霜拧好的热帕子,给姜氏擦脸,姜氏看着谢昭宁给自己擦脸的模样,烛火映着女儿的侧脸,这样清灵精致的五官,却微抿着唇,有些稚气又有些倔强的模样,她心里比刚才还要柔软。 此时蒋姨娘款款上前,先给谢煊行了大礼,再给姜氏行了大礼,声音柔婉:“请郎君、夫人的安,妾身蒋氏自钱塘回来,郎君嘱托的事,妾身已尽都做完了。因心中挂念郎君、夫人,故提前了半月归府。” 谢煊看着蒋姨娘表情柔和,眼眸闪动,亲自伸手将蒋姨娘扶起来:“你既是舟车劳顿回府,何必行这样的大礼?一路上可还好?水路可通畅?” 蒋姨娘看着谢煊,唇边也是微微的笑容:“劳郎君记挂,妾身已平安到了,一切都还好。” 此时含月将方才范医郎开的药方煎好了,端了上来。 一只海棠红釉的碗,蒋姨娘接在了手里,上前半跪在姜氏的床头,恭敬地要给姜氏喂药:“妾身离府多日,许久未曾服侍夫人了,便让妾身来服侍夫人喝药吧!” 这样一番举动,不光是谢煊,谢昭宁看到,就连哥哥谢承义亦是颔首,对蒋姨娘露出笑容。 谢昭宁嘴角微翘,藏在袖下的手轻轻缩紧,蒋姨娘果然十分得父亲信任喜爱,就连哥哥也对之并不设防。不愧是谢宛宁与谢芷宁背后之人,这样一手当真是炉火纯青! 只见姜氏对着她,却冷了几分脸色,她喂过来的药,姜氏也并不喝,而是道:“姨娘是舟车劳顿……可知这府里近日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谢芷宁惹了什么样的祸?” 谢昭宁听到这里,心里轻轻一叹,母亲便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即便她想数落蒋氏,又何必在蒋姨娘献殷勤的当口,当着父亲的面让蒋氏下不来台!这样一做,即便是自己有礼,也变成了三分的没礼! 蒋姨娘端着药碗的手一僵,立刻跪了下来:“郎君已来信将芷宁之事都告诉了妾身,这几年来忙于家中商铺之事,竟忽视了教诲芷宁,让她惹出这样的祸事来……都是妾身不好!” 谢煊听到此则忍不住道:“阿婵,芷宁之事横波又如何想,她这几年也是为家里奔波,便是芷宁真的有什么不好,也不能全怪了她。” 姜氏则被这话噎住了,觉得心里有几分生气。谢煊这是何意,难不成还是怪自己没把家里操持好不成? 她正欲说话,蒋姨娘此时又道:“妾身也知是自己的不是,因此妾身这里,倒是有两桩喜事,想要告诉郎君与夫人。”她微微含笑道,“一是二郎君之事,国子监的月末考核,他在律学中得了第一,司业说,他学问有成,今年秋闱便可下场了!” 谢煊一听,精神也为之一振。国子监并非任何士族子弟都能入内,是要经了选拔的,谢承廉不仅入了国子监,竟还能在考核中得了第一,这是何等的天分!大郎君谢承义已经为官,自然让他高兴,倘若二郎君能金榜题名,就更让他欢喜了。他不由地问:“他这月给我来信,怎的没说这样的喜事?” 蒋姨娘则含笑道:“您也是知道他的,一贯并不喜张扬。” 谢昭宁在一旁听着垂下眼帘。谢承廉的确十分厉害,他第一次下场就中了举人,没考两次便真的中了进士做了官。蒋姨娘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亦是她最后能推到母亲等最大的依仗。 蒋姨娘又继续道:“这第二,则是妾身此次在钱塘做生意,还遇到了高家大夫人,她在钱塘的香料铺子出了些事,妾身想着高家与我们谢家关系匪浅,因此便出手帮了帮,高大夫人很是感激,说是择日要来府上做客!” 谢煊听了更是惊喜,这高家大夫人是高家大房的,与平阳郡主并非同一房,此前他们只与平阳郡主那一房交往甚多,如今蒋姨娘竟和高大夫人也有了交往。他看蒋姨娘的目光,闪烁着十分的温情,忍不住伸手将蒋姨娘扶了起来,道:“你起来说话,芷宁一事你只身在外,如何能料得到。她犯下这等错事,我已罚她禁闭不能出,但你若想见她,尽管去就是了。” 姜氏听着极气,可气又有什么办法,蒋姨娘说得大方得体,错了认了,跪也下了,还是谢煊亲自将她扶了起来。她若还在此时不依不饶,只会让谢煊心中的怜惜之情更偏向蒋姨娘——她心里也明白这点! 她气急攻心,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谢昭宁则一直挂心母亲的身体,听到她咳,又立刻上前给母亲顺气。 谢煊这才想起将众人找来的用意,他道:“……你们母亲眼下病了,医郎说了要静养,切不可多操心家中之事。可这药行操持的人是少不得的。我看便从你们中推举了人出来,先替你们母亲暂时管着药行之事。” 他话音刚落,姜氏就道:“郎君,义哥儿明日就要去右卫任职了,怕是无空。倒是昭昭,此前与我学过几日管药行的事,我看她也管得甚好,这次便让她来替我管吧!” 谢昭宁看到母亲对她微微挤眼,示意她不要揭穿自己,心里微笑。母亲这话自然是胡乱说的,她除了教自己打算盘,并未教过自己管药行之事,不过是她想将自己推到人前去罢了。 谢煊却有些犹豫,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但眼下却是给边疆送药的关键时候,倘若一个不好,延误了军情,丢了皇商称号一事是小,被事后追责才是事大…… 昭宁毕竟还年轻,就算是姜氏教过几天,又能教得她什么东西! 但是以前,蒋姨娘是帮着姜氏管过药行的,且管得十分好,他本意是想让蒋姨娘代管,至于原本蒋姨娘的管家之事,再交给昭宁或是宛宁来管。 谢昭宁自然看得出谢煊的犹豫,她自然不会让蒋姨娘来代管了药行,她立刻跪下道:“女儿自当全力以赴!” 见女儿都已经跪下认了,谢煊自然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道:“即使如此,便让你管吧。”但是想了想,毕竟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又道,“只是你毕竟年幼,凡事不懂得多,父亲便让蒋姨娘协助了你管,有何不懂,或是麻烦之处,你交给蒋姨娘就是了!” 谢昭宁知道,父亲不会完全的信任自己,嘴角轻轻一扯,道:“女儿明白了!” 蒋姨娘在旁看着这般场景,眼中幽微地闪过一丝光,屈身道:“妾身领命了。” 姜氏病重要休息,众人很快便退下了。谢煊亦是照顾了母亲太久,身子乏累,姜氏也并未让他久留,而是让他先回正堂去歇息。 只是姜氏看着两人联袂走远的身影,宛如一对真正的碧人,他们说说笑笑的,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下来。 含霜端来了一碗进补的汤药给姜氏,又将灯盏移过来照亮,道:“夫人,您何不将郎君留在此休息!郎君回了正堂……岂不是正好能同蒋姨娘温存去了!” 姜氏却淡淡地道:“若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又有什么用。郎君一贯便是更喜欢蒋横波的,他二人志趣相投,又有年少相识的情谊,我便让他们温存就是了!” 含霜欲言又止,她总觉得不至于此,这些年蒋横波其实并不造次,温柔小意的,善解人意的,而夫人又不想与蒋姨娘争,久而久之,郎君自然会偏向蒋姨娘一些。可是她总觉得,夫人若是努力些,郎君未必是不喜欢她的,但这话她身为奴婢,又怎么好开口呢。 姜氏却想到昭宁要协管药行了,却吩咐道:“对了,你一会儿将我平日看的那些书册整理出来,昭宁既然要开始管药行,我总要帮衬着她才是。”想了想又说,“还有上次谢芷宁的事,我总觉得宛宁身边也有小人作祟,她总让人我觉得有些变了,你记得派人跟着她些!” 姜氏对谢宛宁的感觉变化颇多。 其实谢宛宁本就不是她完全亲生抚养的,本来就没有寻常的母女亲近。随后昭宁又回来,哪怕昭宁是惹她生气的,她的注意力也几乎全然到了昭宁身上,再后来觉得自己亏待了昭宁,更是如此了。 所以对谢宛宁的感觉什么时候变的,或者本来就并不是如此亲近,其实姜氏自己都说不准了。但现在她看着谢宛宁,时常有种谢宛宁极其陌生的感觉,这却是真的。 * 谢昭宁服侍完母亲,又再去看了眼祖母,才回到了锦绣堂中。 几日没回来,几个小的将母亲送的那些茶花都种下了,布置得花团锦簇。只是今日车马劳顿,又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谢昭宁已是精疲力尽,无心欣赏。 她在外面不能露出疲惫之态,如瘫在罗汉床上,靠着个迎枕,半天都缓不过气来,就好像睡过去了一般。 青坞心疼她,一边给她捶肩松颈,一边道:“娘子,蒋姨娘这番回来,定是要为谢芷宁报仇的,您日后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才是!且奴婢瞧着,蒋姨娘背后当真深不可测,目的恐怕还要大些……” 谢昭宁觉得眼皮千斤重,但听着青坞自黑夜中传来的温柔之语,还是睁开了眼睛,望着不远处,墙上挂着的那幅老子骑牛图,道:“我心里都明白。”何止是明白,前世蒋姨娘等如何一步步筹谋,将她和母亲的东西尽数夺走的,都还仿佛历历在目。她又道,“小厨房还有什么吃的没有?”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35节 她今日忙到头竟没怎么吃东西,如今肚里开始唱空城计了。 青坞笑道:“早给您备下了杏酪、羊肚汤还有一碟笋肉包子,一碟醋拌王瓜,奴婢这便叫人给您端上来?” 青坞正说到这里,红螺匆匆地走入了。 青坞笑着问她:“你不是同樊星樊月去分特产了么?” 樊星樊月从顺昌府回来,自是从姜家带了一堆的顺昌府特产,分给院中上下的女使仆妇们。 红螺则道:“我是被郑掌柜叫了去!”她快步走到谢昭宁身侧,半躬下身同谢昭宁说话,“娘子……大夫人给您传来的信!” 红螺说的大夫人指的便是大舅母。 谢昭宁有些错愕,她是今晨才离开的顺昌府,怎的大舅母迫不及待,前后脚就把信给自己传了过来?大伯母是写信去平阳府问,又怎会来回得这么快? 谢昭宁觉得事情蹊跷,让青坞找出剪子来,她将信上的封蜡挑开了,拿出信纸展开。 这信一读,方才的困倦瞬间消失得灰飞烟灭,她浑身一冷! 大舅母说,本是要写信去西平府问的,谁知正好大舅舅传信回来,正好说了此事。说当年与他们同在顺昌府的蒋家老郎君,因立下赫赫战功,不久便要起复了!且直接便是副指挥使一职,这职位比大舅舅都还要高一品。 谢昭宁明明记得,蒋家起复是庆熙四年的事,可是现在才庆熙二年。 蒋家的起复……竟然提前了!为什么,是她的哪个不经意的举动,导致了这般结果,还是旁人的举动,导致了蒋家起复的提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这蒋家,定是靠上了比李家还要厉害的靠山。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如今蒋家起复提前都是事实。 谢昭宁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她自重生以来,虽已将周围局势大改,许多事的发展与前世全然不同,可却并不曾遇着,这样的大事竟和前世不同。她决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在蒋家真正起复前,将蒋姨娘揭穿出来,将她斗下去,否则若是蒋家真正起复,比前世还要势大,便是谢家,也会被蒋家压在之下。到时候可就回天乏力了! 青坞和红螺见她面色实在难看,也心生紧张,青坞不由地问:“娘子,大夫人说了什么?” 谢昭宁轻轻出了口气,她将烛台移过来,将信纸点燃。去掉一个人,自然要先除其利爪,若是能削去蒋姨娘的管家权,那蒋姨娘在内宅,便不好行事了。蒋姨娘在家中,一是管着账设司那边的事,二是管着谢家其余的田产铺面,她道:“红螺,你替我做一件事,蒋姨娘回来了,父亲定是要将管家权再归还给她,你便替我多次去账设司查找,瞧瞧有没有她中饱私囊的证据——” 谢昭宁眼睛微眯,她知道,在蒋家没起复之前,蒋姨娘私下能如此强大,与她利用管家权牟利是有分不开的关系的。蒋姨娘利用管家权,一是中饱私囊,二是用谢家商铺账面上的钱放利,收获颇丰,这种事在谢家是绝对禁止的,倘若她能抓着蒋姨娘的把柄,自然能一举夺了她的管家权。不过蒋姨娘行事极小心,能不能抓到却是不知的。 红螺听了则有些犹豫,低声道:“娘子,这……即便是蒋姨娘当真中饱私囊,这账设司都是蒋姨娘的人,奴婢便是去,恐怕也查不到什么证据。反倒是……”反倒是打草惊蛇了。 谢昭宁却含笑看过来,红螺顿时不说话了,她能想到的道理,娘子定也早就想到过了,那么娘子究竟是何用意呢?她想起上次成功揭穿谢芷宁一事,不再多问,顿了顿行礼道:“奴婢马上就去!” 谢昭宁笑着收回目光,她自然是有自己的设计在当中。至于蒋姨娘究竟要做什么,会不会做什么,便要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论如何,她的手段也决不会简单。 谢昭宁望向槅扇外沉沉的黑夜。 第44章 雪柳阁只在厢房留了一盏灯, 谢宛宁侍疾回来,便栖在灯下写字。父亲说她的字写得好,便由她抄了佛经, 供奉在菩萨面前替祖母和母亲祈福。 她其实并不想给周氏祈福。周氏算什么,她只是谢昭宁的祖母,与她并无干系。她现在也不想给姜氏祈福,姜氏待她早已是大不如前,平日见着她甚是冷淡不说, 眼里也早只有谢昭宁了, 她又凭什么给姜氏抄。 就连外祖父家也是如此, 自从谢昭宁将几位表哥表姐救下来, 外祖父对谢昭宁竟也与她一般的亲热了, 甚至还多几分欣赏。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些人都渐渐地都亲了谢昭宁起来。凭什么,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嫡长女, 与姜氏,与姜青山等相处了这么多年, 凭什么他们如今都去喜欢谢昭宁了! 谢宛宁捏紧了笔身, 用力得骨节都在发白。 幸而家中还有父亲和哥哥还待她一如往昔。 所以父亲既然说了,她还是会写的, 她便坐在灯下, 一笔一划地抄着佛经,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冷漠。 此时传来了帷幕被撩开的声音,紧接着, 一盏烛台的光照了进来, 光落在了纸上。虽然连通传都没有,谢宛宁却立刻知道了来人是谁, 她连忙将毛笔一扔,扑到了来人的怀里,随即呜呜地哭起来,轻声喊着:“姨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一只素手轻轻地将她的脸抬起,谢宛宁入目便看到蒋姨娘温柔而典雅的脸,她的眼眶也微红了,将谢宛宁搂在怀里,伸手替她擦了眼泪道:“好孩子,这些天你担惊受怕了,姨娘回来了,不怕了!” 谢宛宁年幼的时候,姜氏忙于药行,便是蒋姨娘带着她长大,情谊非同寻常。谢宛宁甚至觉得,蒋姨娘待她比待谢芷宁也是不差的,当时谢昭宁突然回来,姜氏开始盼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她那时候甚是惶恐,也是蒋姨娘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她会帮她夺回嫡长女之位,同时她也能帮她取得谢氏药行,她们是最坚固的关系。无论姜氏会不会变,她都会一直帮她,芷宁也会一直帮她。 后来谢昭宁突然性情大变一般,几个手段就将谢芷宁算计了下去,让姜氏也信了她,谢宛宁面上虽不表现,其实心中也是有些惶恐,如今再度看到蒋姨娘温柔静谧的面容,她才宛若吃了颗定心丸,安心了下来。 她仍然有些哽咽地道:“姨娘,芷宁……芷宁叫谢昭宁算计了去,被父亲关了禁闭,恐怕是永不能出来了!” 即便是出嫁,也是选一个远地方老实本分的人家,从这端抬去那端,花轿也不会让下的。 蒋姨娘轻抚她的头发,想起自己方才去见谢芷宁的场景,她哭得比谢宛宁厉害多了,抓着她的手不停地让她救自己出去。她亲眼看着,住处粗陋不堪不说,且伺候的人姜氏经只安排了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无论谢芷宁唤她们做什么都唤不动,反而是冷嘲热讽的多。更可怕的是,明明面上衣食无忧,但不知谢昭宁日常给谢芷宁吃的何物,竟让她越来越痴肥,却又并非用毒,如此下去,一生便是彻底的毁了!想到这里,蒋姨娘的指甲也深深掐紧,谢昭宁……她好狠的手段! 她道:“宛儿不必担心,如今我们背后有你父亲,还有你弟弟,我与东秀谢家那边亦是有交情。并且……”蒋姨娘想到自己收到的消息,父亲即将起复了!这才是最关键的所在,父亲立下战功,一旦起复会比姜家官位都高,到时候,难道还奈何不得一个蠢笨的姜氏,一个莫名其妙的谢昭宁?但这便暂时不告诉她了。 她继续道:“所以不必害怕,我们背后的依仗十分强,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强。定会将芷儿救出来的!宛儿,你先告诉我,老太太这次生病,是否与你有关?” 谢宛宁摇头道:“谢昭宁暗中严防死守……这次老太太之事只是意外!” 蒋姨娘颔首道:“这便好,日后你不宜出手,仔细反倒是叫谢昭宁拿住了把柄。何况老太太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她并非关键,关键的还是姜氏,倘若能将姜氏除去,这才是一劳永逸,那谢昭宁便也不足为惧。日后我做了主母,你也能再度成为嫡长女!” 蒋姨娘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又仿佛只是映照着烛火,不过是盈盈的波光罢了。 谢宛宁仰头看着蒋姨娘的脸,细嫩的脸上仍有湿润的泪痕。 蒋姨娘才露出了笑容。谢宛宁就问:“那姨娘有什么法子吗?” 蒋姨娘将杯子轻扣在了桌上,道:“姨娘自然有法子,正好利用此次之事……一箭双雕!不仅要除去姜氏,还要把谢昭宁也再次打入谷底,我要叫他们再度厌恶了她,决不能让她威胁了你的地位!” 听蒋姨娘这般说,谢宛宁脸上闪过一丝希冀……她知道姨娘手段极高,但姨娘究竟能用什么法子?不过既然姨娘这般说了,她自然是相信姨娘的,而姨娘也从来没叫她失望过! 她道:“姨娘,您说什么,我都听您的就是了!” 蒋姨娘继续道:“只是需要你再做些努力,我们需要将谢承义拉过来,叫他到时候能助力于我们……杀人诛心,才是最痛入人心的!” 谢宛宁点了点头道:“姨娘尽管说,我都去做就是了!” 此时的风宣堂,谢承义还惦记着母亲的病,在连夜给母亲配补药。 他年少的时候,也是跟着姜氏学过药材的配伍,配出一些简单的补药没有问题。 他拿着一杆纤细的铜称,秤盘不过是巴掌大,那衬托也不过比核桃大一些,正在仔细地称药。谢昭宁送给他的一张八仙过海纹样的黄花梨的圆桌上,摆着十多个小笸箩,他用一只小簸箕将笸箩里的药舀起来,放在秤盘里称量,一边喃喃道:“当归三钱,半夏三钱,五味子二两……”又道,“地黄,烛火凑近些!” 这里的地黄却说的不是一味药了,而是他的贴身小厮,取了名为地黄。谢承义还有几个小厮,分别取了大黄、黄连、黄精,因此地黄想想自己的名字,觉得也还好。 越是细小的称上,称杆上的刻痕就越是难认,地黄小心地将烛火凑近了,照着谢承义认称,忍不住道:“大郎君,您明日就要去右卫任职了,何必辛苦自己熬夜配这补药,您嘱托了范医郎来配,岂不是能配得更好些!” 谢承义却白了他一眼,道:“我长年不在母亲身边,如今母亲病了,我是自然要尽孝的。我亲手配的,跟外面的人配的,如何能一样呢?明儿个你寅时就要叫我起床,我好熬了药给母亲送过去!” 谢承义正在称药,这时候,一道声音在门口响起:“我可扰了哥哥了?” 谢承义回过头,只见竟是谢宛宁来了。她身着一件简单的雾蓝色蜀绸长褙子,衬得身姿纤弱,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手上竟还挽着一个小包袱。 谢承义也笑了笑:“我还没睡,如何算扰?只是如此晚了,二妹妹怎的还没睡?” 谢宛宁款款走入,道:“如今家里祖母、母亲相继病倒了,我心里记挂得很,想着抄佛经给祖母和母亲祈福,微尽绵薄之力,也一直没睡。又想着哥哥明日就要去右卫了,故做了一双护膝给哥哥送来,这般哥哥骑马的时候便可以戴着了!” 说着将手臂上挽着的包袱解开,果然拿出一对做得极精致的护膝,上面还绣着四季平安的花样,针脚也极漂亮,这配色还与她上次送自己的那斗篷是一样的,当真尽心极了。 谢承义看着心里一软,别的不说,二妹妹对自己当真是真心的好,不愧了两人多年的兄妹情谊。 他道:“二妹妹,你的女红又有进益了,这月季花绣得跟真的一般!你待我这般的好,日后若是想要哥哥为你做什么,尽管与哥哥说便是了!” 谢宛宁听了这般的话,就笑道:“有哥哥这般的话,我便放心了。”说着轻轻叹了一声,“如今长姐在家中,是越来越受了母亲重视了。妹妹总是担心,倘若有一日……长姐还是不喜妹妹,针对了妹妹,也没有人护着我了。” 谢承义听到她这般说,微微皱了眉。 以前他对昭宁自是有偏见的,觉得是她咄咄逼人,宛宁处处退让。但这次与昭宁一起去外祖父家,亲耳听了她救大家的事迹,总觉得昭宁似乎并非那样蛮横不善之人。其实他以前并非故意针对昭宁,他也只是想家中妹妹们和睦相处罢了,他想了想道:“妹妹不必担忧,我瞧着,昭宁如今是已经改好了的。” 谢宛宁身后的女使紫鹃却轻声道:“大郎君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谢宛宁却急急地道:“住嘴,你要说什么话!” 紫鹃却不满道:“本就是如此,娘子,您又何故要瞒。便说当日……当日揭穿三娘子给马下药一事,您分明早就瞧见了,樊星樊月两个女使早便埋伏于那里,事成之后,樊星樊月便回了大娘子身边。足见那日之事,很是蹊跷!当日三娘子虽然承认了,是她在背后设计。可那男子是否是大娘子故意找来的,或是那男子要下药之事,大娘子也是早便知道的,可是她当场并未说,不过是想看您和三娘子两败俱伤。大娘子这样的心机,日后当真不会再对付您——” 谢宛宁气得斥她:“都叫你不必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妹妹也说了此事是她所为,父亲也惩罚了她。你又何必……何必提起这件事,闹得家宅不宁!” 紫鹃不服道:“奴婢也没有在老爷夫人面前说,不过您与大郎君这般关系,奴婢便是饶舌几句,想来大郎君也不会说出去。只是想叫大郎君知道,大娘子的心性哪有这样简单……” 谢承义却是错愕了片刻,他突然想起,这事发生的那日。他虽在花厅待客,却似乎的确看到了,樊星樊月二人朝着马厩走去了。给马下毒一事是谢芷宁所为,她已亲口承认自然辩无可辩。可若此事是真,谢昭宁为何要提前叫樊星樊月去埋伏起来,难道她当真早知道下毒一事,却没有说,不过是想让两个妹妹两败俱伤—— 谢承义想到这里,心里一冷。可这也是没被证实的。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却冷淡了许多道:“罢了,既然此时没有被证实,我们自然不再论了。” 谢宛宁则愧疚道:“哥哥切莫放在心上,我只是心中惴惴罢了。怕有朝一日我有什么事,没得人来护我。” 谢承义心中汹涌着自己许看错人的怒火。待他平息了,才对谢宛宁道:“你放心,你若有什么事,哥哥自然会护着你。同样的,谢昭宁若是真的做什么不好之事,哥哥自然也会阻止她!” 谢宛宁听到这里,才露出一个略欣慰的笑容道:“如此,妹妹心里当真才是放心了!” 在两人都未能看到的地方,一个人影听了半天,随后悄然离去。 而锦绣堂的院中,谢昭宁也还没睡。 小几上搁着一个笸箩,里面摆满了各色的丝线,尺头。谢昭宁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对着烛火穿针,她的笸箩里还放着一个鞋样子,只是剪出一个雏形,但是用浆洗过的布,叠做了许多层的厚底。 她先问青坞:“蒋姨娘去看了谢芷宁了?” 青坞柔声道:“去了呢,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不过倒是奇了,她看到谢芷宁如今这般,竟也忍住没动大气。” 谢昭宁冷笑,若没有这样的心性,蒋姨娘日后又是如何成功的。她不过是还一些谢芷宁对她的所作所为而已,一点也不过分。 樊星给她又加了一盏烛台,好奇道:“大娘子,您明日还要去夫人那里学着管药行,怎的现在还不睡?” 谢昭宁则想着上次,谢承义因担忧自己,早早地带着人冲进田庄一事,便笑道:“哥哥明日也要去右卫了,给他做一双鞋作为报答吧!” 若是以前,谢昭宁觉得这个哥哥并非她的哥哥,自是不做的。但是如今,既然察觉到与哥哥还是有缓和的余地的,何不早日修好。她的女红并不好,唯一擅长做的就是鞋了,谢承义的尺寸她也了熟于胸。他是武将,行步很多,鞋底必须要做得极厚才好,这也是前世给他做鞋的经验。 谢昭宁将麻线打成一串的结,将这样的麻线结缝在鞋边,鞋就更牢固了。她靠向火,本想看清楚些收尾的。谁知凑得太近,麻线却被火一撩断了。樊星可惜道:“您打了半天,怎么断了!” 谢昭宁只觉得自己方才恍惚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笑道:“这又有什么,再打一个就是了!” 樊星便忙手忙脚地,又给谢昭宁找了一截麻线出来。 第45章 因要去药行管事, 谢昭宁一大早便起了身去了荣芙院。 她先去了姜氏的厢房,看到母亲虽病着却未闲着,似乎在偷偷做什么东西, 看到她来了,才将东西藏进被褥之中,轻咳了一声,对谢昭宁微笑道:“昭昭来了?” 谢昭宁狐疑地看了姜氏一眼,坐在她身旁问道:“您究竟在做何物, 可是还在管药行之事?”说罢严肃了脸色道, “您这几日需静养, 药行之事是决不能管的。”随即对姜氏伸出手, 示意姜氏将藏的东西交出来。 此时一个仆妇端着铜盆进来了, 笑着道:“大娘子放心, 夫人并未忙着药行的事。” 谢昭宁抬头看去,竟看到个有些陌生, 又有些熟悉的仆妇。她梳着光滑的发髻,有着平和的笑容, 手上戴着极素净的银镯子, 很是让人觉得清新明亮。谢昭宁一见了此人,就有些惊喜地道:“白姑!” 此人正是前世一直伴着姜氏到最后的白姑, 谢昭宁见了自然倍感亲切! 她为管药行被派了出去, 听说昨日才回府上来。 白姑笑道:“大娘子不过见了奴婢一面,竟就记得!”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36节 姜氏听了就说:“你不知道她有多厉害,她跟着我认药材, 许多药材听了一遍就记住了。”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一丝骄傲, 仿佛向旁人炫耀她有什么珍宝一般,谢昭宁听得也勾了勾嘴角。 既然要帮母亲管药行, 她自然要从微末学起,认药材知炮制便是第一步,接着还要学药材配伍,谢氏药行除了卖药材,也卖配好的药方、药丸。所以母亲前世才能配伍出能治天下时疫的药方来,虽后来叫谢宛宁占了去。她也问过母亲,如今可有这样的药方,母亲却有些茫然,想来是如今药方还没有配出来。 不过谢昭宁看到白姑,却想到前世母亲惨死,白姑来看她,告诉她母亲发现了家中的一个秘密。 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母亲知道了不久,就出事了呢…… 谢昭宁手指微动,总觉得有什么要紧之事,仿若藏在白雾之后,只需她拨的云开,就能见了月明。只是眼下还迷雾重重,一时间竟想不到究竟是什么。 姜氏却又叮嘱谢昭宁道:“明日是你明珊堂妹的及笄礼,你二伯母请了许多世家夫人、郎君到场,咱们家中人也都要去。母亲知道你平日并不算喜欢你明珊堂妹,但母亲还是替你备了份礼送她。” 姜氏与林氏处得好,便希望她与谢明珊处得好,偏生她与谢明珊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是对谢明珊这样一个蠢货,谢昭宁是不会与她计较的,谢昭宁笑着问:“母亲不去吗?” 姜氏轻叹,她这几日累得很,倒是想不去。但她林氏给她传了口信来,叫她必须要去,否则她亲自来家里揪她去,说她整日在家里躺着更是不好,她道:“我也去看看,否则你二伯母不依的,上次你的及笄礼,你二伯母说送你的两只玉镯子,说还等着我还礼回去呢!” 谢昭宁听得笑,屋中服侍的女使婆子也俱都笑了。 因还要忙药行之事,谢昭宁给姜氏侍了疾,便先退下了。 姜氏才松了口气,从被褥里将东西拿出来,原来是个鞋样子,只不过针脚有些粗糙,她其实是想给昭昭做双鞋,可她的女红极差,绣个鸳鸯像鸭子,绣个松狮像团球,连个鞋样子都做得粗糙得很。只想着等自己真正将手艺练好了,再给昭昭看,否则昭昭看到了岂非要嘲笑她。 白姑上前轻手轻脚地替姜氏掖被褥,笑道:“以前我在外,总听人家将大娘子说得如何,今儿一见了才知道,真真是我们夫人的女儿,现在是极好极好的!” 姜氏笑着点头:“我以前也误解了她,后来才知道她好得很!”说着又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她年轻,毕竟没有经验,将药行管不好,被她父亲责问,所以总想着替她管一管。” 白姑就安慰她道:“您现在啊,就别操这个心了!我早便听含霜说了,大娘子在姜家田庄是如何把那些人都救下来的,咱们大娘子现在可是十分聪慧的,何况您昨日不是同我说,无论如何您都会相信大娘子吗?” 姜氏随着白姑的动作躺下,毫不犹豫地自然道:“我嫡亲的女儿,自然要相信她!” 白姑记得自己走之前,看到夫人和大娘子还不和,那时候她心急得很,还想着要如何将这二人和好起来。没想到她去了一趟回来,夫人和大娘子竟就已经和好了,她如何能不高兴。她又问道:“您这一病,可要知会老太爷和大夫人,他们也好来看看您?” 姜氏听了则断然拒绝道:“父亲年事已高,何必让他烦心。大嫂嫂你也知道,主着中馈,还要操心父亲,大哥又远在西平府,不可让家里人知道了,替我烦忧……这家中之事,我向来也是报喜不报忧的!” 白姑想想也觉得正是如此,便只是轻轻颔首。 谢昭宁出了厢房,却径直到了荣芙院一旁的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子。 小院子的门楣以红枫掩映,上挂的牌匾刻了‘药园’二字。 母亲要管药行,自然不会将药行设在外面,这药园便是母亲平日管药行的场所。药园修得宽阔,院中放置着许多木架,木架上是一个个的大笸箩,放着许多从各地运来的道地药材。母亲每日便要在此处辨药,唯有药的品质过关了,才能由她点头售卖。许多的仆妇正穿梭在药架中间,分拣着药材,见一个身着淡青色长褙子,容貌清灵宛若山岚云雾,却生得雪肤玉肌,气度不凡的娘子,由几个女使婆子簇拥着,便都知是大娘子来了,齐齐地屈身请安。 谢昭宁对她们轻轻颔首,示意她们起身,此时一个身着沉香色绸衣,模样清瘦,留了两瞥胡须的掌柜跑过来,向她请安后道:“……大娘子,先前夫人准备的,要运往凤翔府的二十箱治伤的药丸,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正待发车。剩下的二十箱药材,是蒋姨娘准备的,也都已经妥当了,但是蒋姨娘说,需您一一验了,她才能吩咐发车!” 此时蒋姨娘也被仆婢簇拥着,从屋中走出来,对着谢昭宁笑道:“大娘子安,东西我都已经备好了,不知大娘子可需查验?”她容貌雅致,笑容得体,当真是心性了得,难怪前世她在家中蛰伏多年,母亲纵不喜欢她,却并没有疑心过她。便是当年的自己,浑然不知家中情况,又何曾觉得她有什么错处。 谢昭宁又想到了那个秘密,能对母亲下手的,自然只有蒋姨娘。这个白姑曾说过家中的秘密,势必是关乎她的。究竟能是什么秘密,让蒋姨娘对母亲痛下杀手呢? 蒋姨娘备药,又怎会让自己备下的药有什么问题呢。但她也只是对蒋姨娘微笑,对身后的青坞和红螺略点头,示意她们去检查院中早备好的二十箱药材。 待两人查验完了,蒋姨娘才露出欣慰之笑:“既然大娘子看过了,我也就放心了。”语气微微一顿道,“对了,这次运往前线的药丸和药材账目,大娘子可需我过目一二……” 谢昭宁却只是笑道:“姨娘既是协管,又何必看这总的账目。” 蒋姨娘却眼神微动,立刻又柔和地笑道:“大娘子说得是,一切以大娘子说的为准,明儿就是明珊娘子的及笄宴了,妾身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即可。” 谢昭宁却看到,她眼底闪过一丝极轻微的轻蔑,仿若水面上的波纹,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谢昭宁则更是露出了些冷漠孤傲的模样。 此时又一个掌柜跑了进来,先对谢昭宁和蒋姨娘行了礼,道:“……请大娘子安,请姨娘安,官府下了令,说药丸和药材要赶紧送过去了,那边催着装箱,前线还等着这些药救急呢!”谢昭宁颔首,方才那掌柜便叫院中的人都行动起来,赶紧将这些东西都抬出去装了马车。谢昭宁看着那络绎不绝的药箱被抬出,眼神微微一动,突然有种极快的直觉掠过她的心头,这当中必然有什么问题! 她飞快地瞥了蒋姨娘一眼,只见她笑容依旧温和,可与此同时,她心里却有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 夜沉如水,已是初夏的时节,星辉漫天,白蕖院中有了蟋蟀叽叽的叫声。 自蒋姨娘离府后,谢煊已经许久未曾踏足于此了。 他刚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公务,先去看了姜氏,姜氏的病已好了大概,才来看看蒋姨娘。 蒋姨娘早按照他惯常的习惯,备下了点茶的各类物件,在案几上一字布开,在烛火下蒋姨娘宛如一尊玉雕成的人,温婉宁静,烹一杯上好的点茶,双手奉着含笑递给他。 谢煊靠着迎枕,神色有些疲惫,当他接过蒋姨娘递过来的茶杯时,发现蒋姨娘竟在茶沫上绘了一幅小小的墨兰图,与他挂在书房里的那幅图一致时,双眸微微一亮,笑道:“还是你的手艺最精巧,能绘得这样小巧的墨兰图。”也抬起杯子抿了口,道,“茶香沫润,是极好的。” 蒋姨娘柔婉地笑了:“用的是从钱塘带回来的白云茶,雨前采的,最是润喉,想到郎君大概也喜欢。记得以前年少的时候,在姨父的书房中初遇郎君,郎君便喝的是一盏白云茶。” 蒋姨娘这般一说,谢煊也想起当年之事。他和蒋姨娘是年少相识,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又都是青春少艾的,难免互相对对方都有好感。不过当时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未有任何出格的言行举止。再后来蒋家出事,他虽求过伯父和父亲救蒋家,却也无济于事,和蒋姨娘自是没有了后续,转而从母亲处得知,原来他竟有一处在娘胎里时就定下的婚约。那时候,周氏和姜氏的生母曾是故交,定下了孩子的亲事,只是后来姜氏的生母去得早,这事才未曾提及。 既是有一门这么早的婚约,他便遵了母亲的意思,求娶了姜氏。 可后来因失了女儿,姜氏病重得无法管事,而蒋横波的父亲罪名已经平定,蒋横波又再度借宿伯父家,与他相逢,他才纳了她为妾,料理家事。这些年她做得极好,善解人意,又对姜氏恭敬有加,将家中一切都料理得十分妥当,谢煊自是对她极满意。更因年少之事,对横波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愧疚,因此,便对她更好了。 谢煊也笑:“我自是喜欢的。只是你一时要管家,一时要兼着药行,也是忙碌。如今阿婵病着,家里靠你和昭宁支应,凡事就不要太劳累了。” 蒋姨娘轻轻嗯了声,走到谢煊的身侧,靠着谢煊的肩膀道:“一切都是为了郎君,我又怎会觉得累呢!” 谢煊听了心里宽慰,便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蒋姨娘轻声道:“对了郎君,我觉得大娘子似乎有些不喜欢我,今日准备药材,我想着稳妥起见,看一看总的账目,大娘子竟也不许。我倒是并非必看不可,只是怕延误了前线军情……”说着轻轻一叹道,“也不知是不是为着芷宁的缘故,大娘子才生了我的气……不过大娘子若是因芷宁怨了我,也是我的过错。” 谢煊眉头轻皱,谢昭宁怕是的确对蒋姨娘有些戒心。便道:“这事是芷宁所为,芷宁既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怎会只是你一人之过!”又道,“昭宁这孩子……以前是我冤枉了她的,我亦有不好。她若脾性有古怪之处,你便多包容她一些吧。她心里有数,应是不会做出什么过分之事的。” 蒋姨娘听到这里,笑容就更深了起来,眼中微光一闪,道:“这是自然的,我瞧着大娘子也只是脾性大了些罢了!” 谢煊这才露出笑容,他只希望家中一切和睦,姜氏和横波相处平和,子女们都各有出息,便是最好的。 同一片星辉之下,谢昭宁正在锦绣堂的书房中练字。 练了一页纸之后谢昭宁停了下来,看到自己写的字,嘴角轻轻一扯。勤学苦练了几个月了,只是略微规整些,她在这上头当真是没什么天分的。想来必要请一位高手来教她,她这手字才能写好起来。 谢昭宁停下了练字,端起旁边青坞早给她备下的乌梅汤喝了口。 她并未回房歇息,下午她自药园回来,看到了药箱,心里突然有所感,立刻就吩咐了红螺暗中带着樊星樊月去查。此时三人已是漏夜归来了。 樊月穿着一件墨色的短褙子,头发也都拢起来,只束了个圆髻。这是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谢昭宁吩咐她办事,她常用的装束。她的表情亦是震惊,道:“大娘子,按照您说的已经看过了……没想到,当真如您所预料,蒋姨娘竟准备了几箱坏药!只是奴婢等怕打草惊蛇,只敢远远看一眼,也并没有瞧得真切!她竟如此丧心病狂,为了搅合皇商一事,竟做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樊星则道:“正好明日便是明珊娘子的及笄礼,娘子们也都要去东秀谢家,自然是最好的契机,何况她又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娘子,您定要阻止她,她若成了,只怕咱们夫人的心血也废了!” 谢昭宁听到两个女使义愤填膺,自己却反倒如同浸没在冷水中,沉静了下来。若是以前的谢昭宁,定会立刻如同两个女使一般,朝着蒋姨娘冲去,但是她已经经过了半辈子的波谲云诡,怎会再轻易被这样的表象迷惑,她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沿,直觉却觉得这里面很有问题! 她手指轻轻一招,对着三个女使道:“你们过来,听我仔细说。” 几个少女的脑袋便凑在一起喁喁私语,烛火明灭昏黄。 第46章 毕竟是小辈的及笄礼, 虽然隆重,但不像堂祖母余氏的大寿谢家俱都去得早。待到了辰时,谢家众人才梳洗打扮好了, 相聚于影壁,恰逢父亲和哥哥正逢沐修,便也同女眷们一起出发。寻常这样的短距离,是用不着马车的,故众人坐着牛车从榆林谢家出发, 前往东秀谢家。 谢昭宁一晨便早起, 梳洗打扮后与母亲共乘了一辆牛车。姜氏这几日虽然病重, 但今日特意地梳妆过了, 涂了粉也抹了口脂, 眉毛亦是修得略挑, 又梳了华贵的牡丹髻,戴了一整套的满池娇分心金累丝嵌宝石头面, 衬得越发明艳逼人,她精神也比前两日好了许多, 只是明明盛装打扮了, 却持着一卷药经,一个个地考谢昭宁这几日背的结果:“……铁皮石斛该如何炮制?”又问:“……如何能辨别人参的年份?” 谢昭宁都一个个答了。前世母女俩总是斗鸡一般。如今当真和好了, 才发觉母亲管教起人来很是严格, 她毕竟对这些也不算熟悉,又从不擅长背书,一时半会儿哪里背得熟, 难免还是答得吞吞吐吐。 白姑就在旁边笑着说:“夫人, 今儿去东秀谢家做客,何必这时候还要考大娘子?” 姜氏却又将书翻了一页, 解释道:“昭昭要管药行,这些要快点懂才是。且你不知道,这些药经博大精深,昭昭不抓紧学,以后更是难懂。”又对谢昭宁道,“我昭昭聪慧,定能背得快,只是需多背些时日罢了!” 谢昭宁只觉得再考下去她就真的不知道了,她也知道母亲都是为她考虑,只是她真的不太擅长背书此类的事情。于是从含霜手里接过一杯茶,笑着递给姜氏道:“母亲便是再急着要校考我,总该喝杯水润润喉才是!” 白姑和含霜都笑了,白姑又道:“夫人,您可真的歇歇吧,把大娘子累坏了可就不好了!” 姜氏这才把药经放下,将手里的茶喝了口,也另递了一杯茶给谢昭宁:“背了半天书了,该渴的是你才对,一门心思给母亲递茶做什么,自己也要喝。”昭宁就笑笑,接过姜氏的茶盏道:“多谢母亲!” 姜氏心里轻叹,其实前日白姑就说过她了,说是‘欲速则不达’,就是再想教好昭昭,也没有这样填鸭子般的教法。只是她心里还有别的考量,想着昭昭毕竟这一两年就要婚嫁了,寻常女孩儿这时候便有人来提亲了,可是如今却没有来给昭昭提亲的人。她总是要把昭昭教得更好才是,叫别人一见了她就喜欢,决不能让别人比下去! 牛车一转进了巷子,依旧是上次来时走过的路,只是此次去的不是后院,而是从正门进去观礼。 东秀谢家依旧张灯结彩,门房处已经停满了各家夫人娘子的牛车,榆林谢家一行人自牛车上下来,立刻被东秀谢家的人迎住了。三房白氏迎了蒋姨娘,笑道:“横波,你可算是来了,我有半年未见你了,母亲想你想得紧……高大夫人也来了,正等着你呢!”又对谢宛宁道,“二娘子,平阳郡主和高娘子也来了,也正在花厅等你过去品茗呢!” 蒋姨娘和谢宛宁也笑着还礼。 高家有两房,从前因着与谢家的交情,都是平阳郡主和高雪鸢来,但今儿因着蒋姨娘的缘故,高大夫人也来了谢家做客,这对谢家来说自是惊喜。平阳郡主虽从身份上与高大夫人平起平坐,但高大郎君的官位更甚于二房,因此高大娘子行走在外,还要更尊贵一些。因这些缘故,蒋姨娘今日很是有些体面,几乎将姜氏这个正头娘子比了过去。 林氏则将姜氏和谢昭宁迎住,上下看姜氏道,“先头还说自己身子不好,我瞧着荣光焕发得很!我看你就是为了躲懒不来送礼才是!” 姜氏瞪她:“你说些什么胡话,我来已是不易了,我现下走路都还需要搀扶呢!” 谢昭宁在旁微扶着母亲,露出笑容,觉得这两人虽一文一武,性子也大不同,可却好玩得紧。 林氏才笑着挽了姜氏的手,亲自搀扶着她朝前走道:“跟你玩笑罢了,你还生气了!” 一行人前往宴息处,蒋姨娘给堂祖父、余氏请安,唤了姨父、姨母。堂祖父谢景笑着对蒋姨娘颔首,态度很是亲和。而谢景旁边坐着的一个面容严肃、衣着华贵的夫人,便是蒋姨娘此前交好的高大夫人了,也同蒋姨娘笑着说话。平阳郡主与高雪鸢则将谢宛宁拉了过去,亲和地问她这几日可好。 自上次击鞠会一事,高雪鸢便与谢昭宁结下了梁子,见谢昭宁随后而入,轻轻一哼,脸也转到一边去。 谢昭宁见此只是嘴角微勾。 姜氏看着这般场景,心里很是有些不舒服,若是寻常贵妾,自然不会有这般本事。可蒋姨娘却是余氏的亲侄女,谢景同窗之女,情谊又与旁人不同。如今又有了高家的青睐,自是更厉害了。 这时候有仆妇进来通传,说是及笄礼已经备好了,请众人移步观礼。 众人前去花厅,此时花厅中已经坐满了与谢家相好的世家夫人与娘子,备好了及笄礼的各类用物。高大娘子一行人坐了上宾之位,谢昭宁与姜氏被林氏安排着坐了紧邻的位置,谢昭宁又看到,那上宾之位竟还有个空缺,只是如今及笄礼要开始了,也没见着有谁去坐下来。 此时谢明珊自偏门而入,面上略带羞涩紧张之意,她平日总是盛装华服,今日及笄,却是要素衣素裙,也并无头饰。及笄之礼要三加三拜,到最后才能华服锦衣。 而这时候,二伯母林氏似乎在一旁低斥小丫头,似乎发生了什么问题,随即谢明珊也似乎发觉不对,上前同母亲说话,两人又都看向谢昭宁的方向。 谢昭宁也有些疑惑,看她做什么? 此时林氏却悄悄走到谢昭宁身边,对她道:“昭昭,你能否替明珊做赞者?” 所谓赞者,便是在及笄礼完成后,替及笄者整理衣裳之人。 谢昭宁有些错愕,哪有当场找赞者的?何况,让她给谢明珊当赞者? 林氏就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之前便想请你来当,只是你回了你外祖父家,故才请了旁人。方才,她临上场前吃多了枇杷,因此有些不适……且明珊的赞者需要属兔的属相,场中唯你了。” 姜氏笑着捣了捣她道:“随你二伯母去吧!” 母亲发了话,谢昭宁也只能应了,这才随着林氏走到了正中,站在了谢明珊的旁侧。 面对谢明珊,她嘴角微动笑了:“明珊堂妹?” 谢明珊面对她,却露出犹豫之色,随后低声说了句:“昭宁堂姐……这次多谢了!” 谢昭宁眉梢微挑,谢明珊竟然也会道谢? 正是此时,门外却传来哗然之音,众宾客愕然,纷纷抬头朝外看去。 谢昭宁也抬头,只见一身着月白织暗银云纹罗长袍,墨发以玉冠束起,腰间配着根缠枝纹蜀锦腰带,又缀着五六个玉坠香囊之物,生得俊雅无比的青年,背手款步而至。他一双清浅的双凤眸,眼尾的红痣颜色殷殷。一时间日光在他背后铺陈成锦,他竟仿佛踏着光辉而来,袍带轻扬,光华熠熠,竟将周围跟着他的所有人衬得黯然失色。 就连谢昭宁一时都看得呆住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37节 来人竟然是顾思鹤! 她见过像乞丐的顾思鹤,以及更像乞丐的顾思鹤,却从未见过真正穿了符合身份的世子服制,以自己真正的身份排场出场的顾思鹤。 一时间,坐在高堂之上的谢景等哪里还顾得及笄礼,立刻下了台阶,笑着去迎:“顾世子大奖光临,有失远迎!” 顾思鹤也并未全然不懂礼节之人,他也道:“谢大人客气了,我不过是随意观礼,不必劳烦,诸位也请归位吧。” 谢昭宁听到人群中也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顾世子爷竟来了这谢家小娘子的及笄礼,听说他平日都难得出现在世家之中……实在是给谢家长了脸了!” 又有人猜测道:“若不是因着高家而来,今日高大夫人也来了呢!” 谢昭宁微勾了勾嘴角。 顾思鹤则径直走进来,坐在了方才空置的观礼上位之上,他带着的七八名护卫也跟着站到了他身后,排场甚大。谢景这才宣布及笄礼正式开始。只是及笄礼如何,关注的人已经不多了,众夫人娘子都把眼睛贴在顾思鹤身上,他斜靠着太师椅的锦缎靠背了,他随手端起一杯茶,又用盖子略微剥开茶沫,品口茶了。他修长的手指如玉般白皙,一看就是少晒太阳的模样,又犹如弹琴般,放在那张黄花梨的小几上轻敲了。 一举一动,莫不赏心悦目,并且带着十分的从容和优雅。 谢昭宁心里却觉得很是无语,人家的及笄礼,他穿得如此骚包来出什么风头! 此时,需她将簪子递给簪者,由簪者给谢明珊簪上。而举着托盘的侍者,却在撤盘时不经意间将簪子撞落,正好落在了顾思鹤的面前。谢昭宁正准备去捡,却见一人在自己面前弯腰,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地拾起簪子,随即递给她,道:“簪子,可拿好了。” 周围顿时一静,所有人探寻的目光纷纷看向谢昭宁,谢昭宁甚至感觉到,就连平日并不关注她的堂祖父都看向了她。 谢昭宁飞快地从他手里把簪子拿过去。 仿若被小鸟啄了一下手心,顾思鹤莫名地觉得掌心一麻。他手指轻握,收回掌心。 毕竟只是个意外,众人并未在意太多,礼成之后,二伯父、二伯母携谢明珊谢过来宾,随即顾思鹤被蜂拥来向他请安的人群包围,谢昭宁是连他一根头发丝也看不到了。自然了,她也没有很想看。 谢昭宁转身远离了人群,朝着湖边走去,她想透口气。 此时正是初夏,垂柳已经长得格外繁盛,茂盛的枝桠拂在栏杆上,谢昭宁沿着回廊向前走去,只见前方微斜的日光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湖边草木轻拂,而她背后传来声音:“谢大娘子。” 谢昭宁脚步一僵。 她回过身,果然见一片跳跃的波光之中,顾思鹤斜依着回廊的廊柱,衣带轻垂,广袖如云堆,谢昭宁眼神好,一眼就看出来,只他腰间悬的那枚玉怕就是千贯之数,那身云纹罗的衣裳怕也要百贯,他手上那枚玉扳指,恐怕也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正抬头看向她,眉目间的俊雅看得叫人心里一跳。前两次他穿着破落,还未曾如此出色,如今谢昭宁看了,也忍不住在心里想,除了身份,满汴京的娘子都喜欢他亦是有道理的,果然人要衣装佛要金装,面对有派头的顾世子爷,她竟也比面对叫花子顾世子爷多出几分敬重来。 但想到此人上次利用自己之事,谢昭宁只是淡淡一笑道:“顾世子爷可有事?” 顾思鹤便收回脚,朝她直直走过来。 她看着他越走越近,竟不觉退了一步,她并不想让旁人走过来时,看到她与顾思鹤单独在此处,如何能说清呢?可随后他眼睛微眯,说了句‘站住’。 谢昭宁其实并不想听他的,只是不知为何脚又站定了,只见他走到自己面前停住,垂下眼端倪她,随即淡淡地问了句:“当日那枚玉佩,你可曾拿过,为何我事后并不曾在你屋中翻到?” 谢昭宁眉头轻皱,她知道后来房间有过翻动的痕迹,她还以为就是顾思鹤所为,那枚玉佩不见了,她也自然以为是顾思鹤拿走了。他竟然没有拿过?那究竟是何人拿走的? 她摇头说自己没拿过,顾思鹤听了,眉头也微微皱起来。 她正欲离开,却只听顾思鹤又问她道:“上次之事,你可是生气了?” 谢昭宁却被他这一句话激得差点笑起来,顾思鹤竟然问她是不是生气了?他说呢,面对危险,差点死了的又不是他!他这人当真是高高在上惯了,从来都是众星捧月,全然不顾旁人的心情与感受! 她深吸了口气,笑道:“顾世子爷此言差矣,我怎会生气呢,我与世子爷并无什么交情,顾世子爷的所作所为,自然也都是合乎情理的。” 顾思鹤顿了顿道:“我虽利用于你,却一直跟在你身后,并不曾真的令你陷入危险之中。何况,我亦是事出有因——” 谢昭宁想起了外祖父说,当年他母亲路过顺昌府惨死于匪手之事,他若是真的为了他母亲之事,的确是事出有因,但是她和表姐们因此身陷险境也是事实,她觉得这没什么好解释的,屈身道:“世子爷说的极是,只是我还有些旁的事,恕不能奉陪了。” 谢昭宁又转身想走,只听背后之人又道:“站住。” 他为何老同自己说这两个字! 谢昭宁也只能咬咬牙,转过身。 只见顾思鹤伸出手来,他摊开的掌心,竟放着一枚簪子,自然不是她此前的佛手簪子,而是一枚通体由无暇的羊脂玉雕凿而成,玉色莹白,日光下见得颇有些莹润透光,这是最极品的羊脂玉。这样的一枚簪子,恐怕也是千贯之数,与他腰间悬的那枚玉的价值不相上下。 顾思鹤将玉簪子往前一送,道:“送给你,就当做是道歉了。” 谢昭宁深吸一口气,对此人的不察人情有了深刻体会。他先拿了自己的簪子威胁她不可讲出他之事,无人看到自然是无碍的,可如今两人私下独处,他却要送自己一枚簪子,她要是收了,旁人若看到了如何说得清,岂不是要给他们按上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她的语气越发冷淡道:“世子爷好意我心领了,如此贵重着实是不用的!” 这次她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 顾思鹤站在原地,他瞧着她越走越远,眨了眨眼睛,眼神微亮,缓缓地将玉簪子收起。 谢昭宁刚走出回廊,轻轻出了口气,她真是不想和顾思鹤这样的人打交道。 此时,她抬头看到不远处,红螺快步向她走过来。 谢昭宁见红螺神色,就知她猜之事恐怕是真的了。她便停了下来,等红螺向她走过来,果然红螺对她低声道:“娘子,您猜得没错,一切果真如您所料!” 谢昭宁眼睛一眯,蒋姨娘倒是的确不简单,她冷笑道:“走吧,让人把东西都准备好,也该开始了!” 红螺立刻应喏。 第47章 谢氏药行仓库所在为录事巷, 这两批药却是经不同的路,一批朝保康门而出城,一批朝丽景门而出城。 东秀谢家所在的东秀巷离录事巷并不远, 谢昭宁从东秀谢家的马厩中借了马,带着樊星樊月二人,翻身就上了马,朝着保康门的方向纵马而去。 而谢昭宁突然离开及笄礼前去保康门拦药的消息,也立刻传到了蒋姨娘的耳中。 此时她正与谢宛宁一起, 陪着高大夫人、平阳郡主在花厅饮茶。知道谢昭宁果然中计, 嘴角闪过一丝笑容, 随即先对着谢宛宁使了眼色。 谢宛宁心领神会, 看到不远处, 哥哥谢承义正和堂兄谢承山勾肩搭背说着话, 她向平阳郡主欠身告退,便走到了谢承义身边, 喊了声哥哥、堂兄。 谢承义见是谢宛宁,便笑道:“二妹妹, 怎么了?我跟你堂兄正商量着下午一起去城外繁台寺塔踏青, 你可要一同前去?” 谢宛宁却似乎有些焦急:“哥哥,我有事同你说, 能否移步旁侧片刻?” 谢承义看她仿佛有要事, 随着她朝旁边走去,问道:“究竟何事?” 谢宛宁才低声道:“哥哥,我方才听说, 长姐刚才悄悄从家中借了马, 出发去阻拦姨娘准备的那批药材了!想来许是许是长姐心里还记恨着芷宁妹妹,所以才要阻拦姨娘准备的药材!可是边疆战事准备药材, 却是我们谢家的本分……长姐、长姐纵然不喜姨娘,又怎能不顾大局,跑去拦药呢!” 谢承义一怔,紧接着眉头深深皱起,问道:“她当真去了?” 谢宛宁道:“我来告诉哥哥,自然是确凿了的,方才长姐刚带着她的两个武婢纵马出门了,眼下已经朝着保康门去了。哥哥,您可快去阻拦吧,再晚耽误了药上船的时辰,怕就来不及了!” 谢承义深深吸了口气。父亲将药行交给谢昭宁代管,自是希望她能将药行管好,难不成她竟当真不顾家中药行存亡,不顾边关将士的安危,竟为了一己之私,跑去阻拦蒋姨娘准备好的药? 他道:“我马上就去拦她,宛宁,你赶紧将这件事告诉父亲,此事十分重大,实在是拖延不得!” 谢宛宁连忙点头,谢承义立刻大步去东秀谢家的马厩骑马。 此时谢煊与二伯父谢煜,刚送走了顾家其余人回到花厅。 谢煜边走边叹道:“顾家的排场的确大,这顾世子爷不声不响地便消失了,他的护卫还要我们亲自去送!” 谢煊背手笑道:“姑姑是贵妃,父亲是定国公,他是家中唯一的嫡子,连护卫都是金吾卫的出身。这样的家世,便是你我跪送都是能行的……也不知他今儿怎的就来了!” 二伯父又道:“不管怎么说,总是给珊儿的及笄礼增光添色了,日后珊儿许配人家,总能高论几分!” 说着谢煜脸上也露出些得意之色,看得谢煊笑了笑,谢煜是极宠爱女儿的。 两人刚跨入花厅,谢煊却看到蒋姨娘匆匆向他走来,屈身道:“郎君,妾身有事要禀!方才……方才掌柜传话来,说是大娘子、大娘子去拦妾身准备的那批药材了!妾身心里实在焦急,故来回禀郎君,看究竟该如何处理!” 谢煊笑容一凝,谢昭宁竟去阻拦送往边疆的药材?她竟干得出如此糊涂之事? 他脸色微微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蒋姨娘有些焦急地答道:“便是方才礼成之后!妾身知道大娘子对妾身有不满,可也……可也不能拿妾身准备好的药来撒气啊!这些药可都是要送往边关的,是我们谢氏药行的声誉啊!若是不能按时送到,对谢家亦是有处罚的!” 这时谢景、平阳郡主与姜氏、林氏等人也从宴席上下来,进了花厅之中,姜氏听到蒋姨娘的话,脸色一变。昭昭去拦蒋横波准备好的药了?这如何可能!昭昭绝不是这等不知轻重的人! 堂祖父谢景上前一步,他一贯只知谢煊家这嫡女是从西平府回来的,平日有些嚣张跋扈,皱眉问道:“当真?” 蒋姨娘也对着谢景一屈身:“姨父安好,妾身不敢妄言!” 谢景对谢煊道:“事关边疆战事,关乎谢氏名誉,怎能容小儿作乱,还不快去处置!” 谢宛宁朝着平阳郡主的方向看了看,平阳郡主心领神会地道:“谢大人,既是事关边疆战事,恐与我家郎君也有些关系,我也同你一起去看看吧!” 姜氏已经不再听他们所说,转身便让含霜将马车赶来,赶紧去保康门看个究竟,昭昭究竟在做什么!她绝不相信昭昭会做出阻拦药物这样不知轻重之事! 而保康门旁的绣巷,此处乃是汴京城中卖各种绣艺制品,丝帛针线之处,巷子并不算宽,这时候刚过正午,巷子的转角并无人,许多铺面也半掩着门。 三四辆马车载着沉沉药箱,赶着马从绣巷过,突然有一匹棕马纵身而至,拦在了马车之前。 来人正是戴着幕篱的谢昭宁! 谢昭宁勒紧了缰绳,看着这些送药的护院,嘴唇一抿道:“都随我回去,这些药不能送出去!” 护院们只见着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娘子阻止他们,可谁又知这小娘子的真实身份,还以为是哪个不知好歹的,立刻半拔出刀道:“哪里来的宵小,这是谢氏药行要送去边关的药,容得你阻拦,还不快快退下!” 送药的掌柜却是在药园见过谢昭宁一面的,连忙拱手道:“原是大娘子突至了,大娘子见谅,我们这药须得赶紧送去保康门桥上船,再晚就要误了时辰了!” 谢昭宁却一翻身下了马,道:“我说不能便不能送,立刻将药押回去!” 这时谢昭宁背后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她回头一看,只见竟是谢承义也骑马到了,他将缰绳扔到地上,看清了眼前的场景,顿时气血直冲上头,原来谢昭宁竟真的如宛宁所说,在阻止药行送药! 他一股怒气从心而起,大步上前,冷声问道:“谢昭宁,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谢昭宁想过蒋姨娘肯定会引父亲来,但没想到兄长竟然先到了! 并且一来就在怀疑她! 她深吸了口气道:“哥哥,此事我回头再给你解释,眼下这批药是决不能送出去的!”她又从衣袖中拿出了掌管药行的对牌,对掌柜道,“我现在暂代母亲管理药行,便能够命令你们,你们立刻将这批药运送回去!” “谢昭宁!”谢承义听了更是生气,他一把拉过谢昭宁的胳膊,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英俊的面容上已满是怒火,他大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阻拦药行送药!这些药可是要救边关将士的性命的!将士们浴血奋战,难道连这些药都不配了!你便是再憎恨蒋姨娘,那也是你们之间的事,怎能阻拦她要送出去的药!怎能延误了军机!” 谢昭宁低头看着谢承义捏自己胳膊的手,抬头又看着谢承义的脸。 她的眼睛中,也迸射出怒火来。 委屈的怒火,不被人理解的怒火,憎恨的怒火……这样的怒火让她的鼻尖禁不住一酸,可她很快便将这样的情绪憋了回去,她决不会在不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流露出任何的软弱来! 这个人只是谢承义,他不是她的哥哥,他是谢宛宁的哥哥!他眼里自然有大义,却愚蠢不堪,并不信自己。在她想要保护母亲的这个档口,他还要来怀疑自己! 她冷冷地,从齿缝中问道:“哥哥是从何处知道,我要来阻拦蒋姨娘运送药物之事的?” 这时候,巷子口再度响起马蹄声,却是来了几辆马车,只见谢家众人从马车上下来,谢煊,谢景,蒋姨娘与谢宛宁,竟还有平阳郡主高夫人!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则是被含霜搀扶着的姜氏。 姜氏看到巷子中停下的药行的辎车,又看到两兄妹对峙的景象,已是眼前一花,含霜连忙上前将她扶住道:“夫人,您身子还未曾好得通透,范医郎说了,千万不可动气!” 姜氏咬了咬道:“我知道,快扶我上前去!” 谢煊见了眼前的场景,想着蒋姨娘此前说的话,自然也是觉得谢昭宁是为了一己之私,阻拦蒋姨娘送药了! 想到此前蒋姨娘向他告状,他竟还为昭宁说话,相信她只是有些任性,但并不会真的做出什么事来,可如今却亲眼看到了她真的在阻拦蒋姨娘送药,他有些不可置信。上前问道:“昭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来阻拦蒋姨娘的药?你可知若是药不及时送出去,败坏的是谢氏药行的名声!你又可知这药若是不及时送出去,谢家也会遭到处置!”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38节 堂祖父谢景看着眼前的场景,也皱眉道:“昭宁,你身为谢氏女,可知家族荣耀的重要,天下大义的重要?你难道——想连累整个谢家不成!” 蒋姨娘则红了眼眶道:“大娘子,妾身若有什么不足之处,你说妾身、骂妾身都可,只是药材是妾身辛苦备下了,要送去边疆救急的,亦是我们谢家药行的声誉,您怎能……怎能用药行做如此手段呢!” 平阳郡主则微笑道:“昭宁这般行径,可当真是给谢家抹黑了,如此上……还不如二娘子良多啊!” 谢昭宁站在人群的对面,无数的话语像是利箭一样,排山倒海地向她涌去。 不远处的姜氏,看着自己的女儿,她微抿的嘴唇,这是她亲生的女儿,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女儿!她的面容是像自己逝去的母亲的,她的笑涡是像自己的,那些话,他们说的那些话,她们一句句的,一步步的,她们像长着青面獠牙的鬼伥,而站在昭宁对立面的是谁啊!是她的丈夫,是她的亲生子。 她们害她,他们都不相信昭昭,都不相信她…… 她的昭昭,她这么好的昭昭,会喂她喝药,病了也不会说委屈,认真地学打算盘和识药谱的昭昭! 昭昭总是问她相不相信自己,这难道只是相不相信的事吗,她是一个母亲,她难道不该相信自己的女儿吗,她身为一个母亲,她难道做的只是相信自己的女儿吗! 现在他们在欺负她,身为一个母亲,她难道……不该护住自己的女儿吗! 姜氏心口涌出一股剧烈的疼痛和愤怒,是对所有的愤怒,是对自己的愤怒。那种愤怒叫她浑身上下突然充盈满了力量,她突然甩开了含霜的手,大步上前一把拉住昭昭,挡在了昭昭的面前,面对那些指责昭昭的人,她一一看过去,冷冷地道:“你们凭什么总是不相信她,凭什么不相信她!凭什么都说是她的错!” 声音一出口,才发现原来早已嘶哑,两行热泪就此落下。 谢昭宁却发现,母亲抓着自己的手竟在发抖,母亲气得发抖! 这样的颤抖从母亲身上,传到了她身上,她也随着发抖起来。 明明一切都是她运筹帷幄的,当众人还是来指责她的时候,当其中还有她的至亲之人的时候,她只觉得愤怒。可她却没有想到,当母亲冲出来护她的时候,当母亲站在她面前护着她的时候,她竟然控制不住的,一种深刻的委屈自灵魂深处泛起,让她顿时红了眼眶。 平阳郡主有些愕然道:“谢夫人,你莫要激动,我们也是为了谢家药行,为了前线战事……” “你闭嘴!”姜氏脸色一沉,一句话就顶了过去,“这是我家的家事,你凭什么插嘴!” 平阳郡主也没想到,一向对她客气,看起来性情随和的姜氏,竟然会如此呵斥她,一时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谢煊等人正准备说什么,姜氏却径直看向谢承义,冷冰冰地问道:“谢承义,我问你,你如此快递跑来拦昭昭,说是她的错,是谁告诉你的?” 谢承义也从未看到过,一向对他和善的母亲,竟用这般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她站在昭宁的面前,仿佛她们二人才是一体的,而他却是个帮别人的外人了。他顿了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朝着谢宛宁的方向看了过去。 姜氏怒火从心中起,她立刻走到了谢宛宁的面前。 谢宛宁还是那般清丽的模样,眼神有一刻的慌乱,却用最无辜的声音说:“母亲,女儿只是……” 她话还没说话,姜氏一巴掌就狠狠地打了过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一巴掌尤其地狠,谢宛宁直接被打得背了过去,脸上立刻浮出几道鲜红的指痕。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姜氏。 姜氏竟然打她!姜氏竟然在众人面前打她! 众人震惊,哪里料到这样的发展!凡事都还没说明白,谢昭宁明明就是犯错了。姜氏竟然冲上来,打了谢宛宁! 谢煊谢景等人下意识地就要拦姜氏,毕竟谢宛宁什么也没做错,她一向乖巧优秀,为谢家争光添色,怎么还要挨了打了! 众人不明白,可姜氏心里明白得很! 前些日子她派人跟着谢宛宁,怕她错了什么主意,结果竟让含霜发现了,她在背地里挑拨昭宁和她哥哥的关系!并且还对谢承义暗示,谢芷宁之事仍是昭宁使坏。她当时听到含霜的回话时气得发抖,恨不得马上就将谢宛宁叫过来训斥责骂,但想到毕竟马上就是谢明珊的及笄礼,便想等及笄礼过了之后再说,谁知道,她还没来得及收拾她,她竟又开始挑拨离间。 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枉费她这些年对她这么好,她竟然在背后使坏!她竟然想让昭宁众叛亲离! 姜氏想到这里更是怒火中烧,一把抓住了谢宛宁的衣领,道:“我从小对你难道有不好?你不知是哪个破落户的出身,我把你带回谢家,以为你是我的亲女儿,精细地养着你。即便是昭昭回来了,我自认也没有任何苛待你,你凭什么几次三番的陷害我的昭昭,凭什么在背后使计挑拨离间!凭什么!” 她的声音振聋发聩,她明艳的面容此刻冷厉如鬼,她逼得自己极近。 谢宛宁又是震惊又是惶恐,她看着姜氏冷酷的面容,她嘴唇动了动,随即热泪滚滚而下,哭得格外惹人怜惜:“母亲,我没有……我只是传了话,怎么就是诬陷了长姐。怎么还是几次三番了,我没有做过啊!” “没有!”姜氏却冷笑,她根本不听谢宛宁的解释,对着她那张脸,两巴掌又狠狠地抽了上去:“我叫你挑拨离间,叫你诬陷我的昭昭,我叫你诬陷她!” 此时旁边的蒋姨娘见状,立刻想上前阻拦,姜氏却又一把将她抓住,她从小就是跟着父亲练过骑射的,虽已经多年不使了,如今又病了,力气却仍然不是蒋横波这样自幼长在深闺里的人能比的。她也照着蒋姨娘那张典雅清丽的脸,一巴掌打了过去,顿时清脆的一声响:“你这个贱妇,你敢说你们不是合谋的!” 谢煊见谢宛宁这个一向乖巧,给谢家长脸面,给他长脸面的女儿,明明没错,却平白被姜氏的几巴掌,就连蒋横波也挨了姜氏的打。立刻准备上前拉住她,谢景等人也准备上前。 唯独谢昭宁看着冲在前面为她打人的姜氏,突然之间热泪盈眶,她仿佛看到了前世惨死的母亲,看到了惨死的自己,在此刻终于狠狠地出了口气! 姜氏平日是极爱整洁,爱明艳的,她总是将头发梳得好好的,总是妆容精致,可是现在她头发凌乱了,簪子也歪了。她冲在自己面前,替自己打着那些,她从心里憎恨极了的人。 可是明明她还没有辩解啊,明明眼前的证据都指明了是她所为啊,但母亲还是选择了相信她,选择了保护她,她突然浑身簌簌地发抖。她想起了前世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她的母亲,想起了知道她被关入宗正寺,千里迢迢都要来看她的母亲,和眼前这个,发了疯一样为她打人的母亲重叠。她嘴唇颤抖,声音嘶哑,长唤了一声:“母亲——” 姜氏听到了女儿的呼唤,那是她女儿的声音,是她女儿独一无二的声音。那么多人都没有拉住她,可是此时她连忙回过头,立刻朝着谢昭宁奔来,看着她怔在原地,明媚的一双大眼睛宛如湖一般,蓄满泪地看着她。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委屈,好像不止是委屈了几年,而是委屈了几十年,委屈了一生那样漫长的时光,她看得心都要碎了,她立刻向她奔过去,将她紧紧地搂在了自己的怀里,抱得那样的紧,她说:“昭昭不怕,不怕,母亲会相信你、保护你,母亲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谢昭宁听到这句话,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姜氏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紧紧地抓着姜氏的衣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地哭过,好像是多年前在宗正寺的那个牢房里,她痛绝于人生的时候,并不是迎来了母亲死去的消息,而是迎来了活生生的母亲的拥抱。并且她抱着自己说“不要害怕,她会保护她”。 第48章 谢昭宁将姜氏抱得紧紧的, 母亲身上的衣料很是柔软。 她在心里暗暗地发誓,这是她的母亲,是她谢昭宁的母亲。她将要用余生好好地守护母亲, 她要让母亲好好活下去,决不能容忍任何人来伤害她! 姜氏更加手忙脚乱起来,她不知道为何她的安慰,却反而让女儿放声大哭,她拥着她, 有些无措地道:“昭昭不哭, 我们昭昭不哭!母亲定是会说到做到的!” 女儿缺了这么多年的爱, 她一个人在西平府长大, 她抱膝坐在城楼遥望无边无际的荒漠与戈壁, 她曾经那么小小的一个, 她是知道自己有亲生父母的,并且一直盼望着他们能来接她。可是她却不知道, 她的亲生父母找到了另一个女孩,以为是亲生女儿加以疼爱, 并没有再继续找她!想到这里, 姜氏的心揪得疼极了。 她抱着她,仿佛隔着时空, 抱住了曾经在边疆看着无边大漠的小女孩。她想, 母亲来接你了,昭昭,母亲来了! 从此, 她要把所有的爱和保护都给她, 都要好好地补给她!她曾经糊涂过,但是以后她再也不会糊涂了!女儿便是她最重要的人, 她决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她! 众人看着眼前景象,有隐恨的,有触动的,有不知所谓的。这时候,谢煊开口道:“阿婵,你这一番哭打究竟是为何,说得仿佛已经认定了,是宛宁和横波陷害了昭宁一般。可这些药是谢氏药行的药,明明就是要送往边关的,眼下却因昭宁自己的私人恩怨被阻拦在此,耽误了时辰,到最后耽误的也是我们谢家的声誉,亦是累得我们谢家百年基业,难道你竟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只因昭宁是你所生,便这般护着她?” 姜氏站在谢昭宁身前,闻言冷冷地看向谢煊道:“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我自然这般护着她!” 谢昭宁站在母亲身后,闻言鼻尖又是一酸。 蒋姨娘捂着被姜氏打的脸,垂眸之时,眼睛里飞快地划过一丝阴冷。 她早已谋算好,借此次送药之事设计谢昭宁,先是故意诱谢昭宁看到自己备下坏药,使谢昭宁来阻拦于她,实则送出来的却根本是好药。如此一来,谢昭宁任性妄为,便能让谢家众人再也不信她。她还特地与宛宁商议好了,将平阳郡主也引至此,这次定要将谢昭宁打入深渊,决不能让她再坏了她的事! 她却抬起头,无辜地轻泣道:“夫人打我,打宛宁,我们便是该打也认了,只是事实便在眼前,夫人不分青红皂白,说是我们诬陷,说大娘子是无辜,这……这我们如何也不敢认啊!” 站在一旁的谢景本是背着手看,此时也开口说话了:“侄媳妇,本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该插手管。但毕竟我是煊儿的堂伯父,你公公外派数年不能归,是我带着他读书入仕,亦算是半个父亲了。你便是想护人,凡事也要讲究个理字。倘若昭宁真的为了一己之私害了谢家的清誉,延误了战事,这岂是谢家能承受的!你身为谢家的宗妇,应以大局为重才是!” 谢昭宁听了这些人的话,她终于擦了擦眼泪,眼下魑魅魍魉还并未退散,她要好生对付这些人。她和母亲什么时候哭都可以,但是现在不行! 她轻轻按了按姜氏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道:“母亲,您现在不要说话,也不要激动。一切只看我说,明白吗?” 姜氏拭了眼角的泪,连忙也轻轻点头。她自然是听昭昭的! 谢昭宁随即屈身行礼道:“请堂祖父、父亲明鉴,女儿绝非贸然来拦姨娘的这批药物。女儿来拦这批药物的原因非常简单——这批蒋姨娘备下的药是有问题的。拦下这批药,只是为了保护谢氏药行的声誉!亦是为了谢家不被牵连算计,绝非只是想对蒋姨娘不利!” 谢昭宁说完此话,众人眉头微皱。谢昭宁说她拦下这批药,是因为这批药本身有问题? 若真如谢昭宁所说,是早已备下的药有问题,那这批有问题的药若是真的送到了边疆,便可不仅仅是丢掉皇商称号,延误军机这般简单了,恐怕是削官抄家都是可能的! 谢承义也有些迟疑,看了看马车上的药箱。谢氏药行的药箱制作精良,桐木的药箱,四角都钉着铜质的云纹片,每个箱子都足有二十石的重量,从外面自是看不出任何异样。 蒋姨娘听到谢昭宁这般说,只以为她真的中了自己的圈套。如此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那今天便可彻底让谢昭宁的名声毁在此处了! 她更是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以绣着玉簪花的汗巾轻轻擦了擦眼泪,柔声道:“大娘子,当日准备的药是您亲自验过的,怎会有问题!何况妾身就是再糊涂,也决不会拿谢氏药行,拿谢家的声誉玩笑啊!”又对谢煊略一福身道,“请郎君明鉴,妾身服侍您多年,从来谨小慎微,是决不会做如此之事的!” 谢煊见蒋姨娘行礼时身姿楚楚,也并不信她会准备坏药,横波的秉性他自是了解的,他与横波年少时就认识,横波那时候就温柔良善,再有这些年,她待自己和阿婵无不恭敬,何况她有什么必要以坏药送去边疆。若真的损害了谢氏药行的名声,那便是整个谢家一起倒霉,说不定在国子监读书的廉哥儿亦会受些影响,她何必做如此之事! 如此,他越发肯定是谢昭宁被众人拦下,因此故意找了借口想脱罪罢了。 他看着谢昭宁拦在那几车药之前,沉声道:“昭宁,以前白鹭之事是我误会了你,是父亲之错。可如今此事,已经眼看着是你的不是,且莫让谢家因你的顽劣而被牵连。你若是知错了,便赶紧让开!此刻让开,还并不耽误时辰。至于你犯错之事,我们回去再论!我亦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处罚了你!” 谢昭宁自然猜到父亲是决不会信自己的,她并非在他身边长大,他何曾真的信过自己?她笑道:“父亲,倘若这批药真的有问题,又当如何?” 蒋姨娘又再度道:“大娘子,妾身备下的药着实是没有问题的!您若是还信妾身几分,便让开些许,等车赶紧去保康门桥吧,切莫为了一己之私,真的连累了谢家啊!” 谢煊看说到如此地步了,谢昭宁仍是不动,才沉下了脸道:“来人,快把大娘子拉开!” 立刻从谢煊身后走出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想上来将谢昭宁拉开,但姜氏却立刻挡在了谢昭宁面前,先是瞪了谢煊一眼,随即怒视两个仆妇道:“住手,今儿我在此,我看谁敢动昭昭半根毫毛!” 樊星樊月也立刻走到了谢昭宁身前,做出一副防备的模样。 谢煊觉得姜氏今日无理包庇谢昭宁,如今还要护着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姜氏平日就糊涂,如今为着谢昭宁,更是糊涂得没边了! 此时谢昭宁却笑了笑道:“既然父亲不信,那我便立刻证明与父亲看!” 谢煊见她似乎要去拆那药箱的模样,沉了脸色道:“住手!” 谢昭宁却几步上前一把将药箱上的封条撕了下来,众人俱是一惊,谢昭宁当真是不顾谢家了!蒋姨娘心里闪过一丝得意,只等着谢昭宁揭开药箱时的错误,却还要焦急地道:“郎君,大娘子怎能此时开药箱,恐怕时辰要来不及了……” 谢昭宁根本不管,叫旁边的护院将腰间的弯刀递给她,她以刀尖一挑,将上面的几个药箱挑开,药箱里是早已准备好的以油纸包裹的药封,眼看着并没有什么问题。她再用刀尖将药封的油纸也挑破开来,却立刻露出里面早已包好的东西。竟都是枯烂、腐坏、生霉的药材! 众人皆是惊疑,谢煊等人竟都是不可置信,看向蒋姨娘。里面竟然真的是坏药! 蒋姨娘看到竟挑出了坏药,也随之变了脸色,她根本未料到这般结果,这不可能……她准备的药如何会有问题!她也立刻上前,在那些药材上抓了两手,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明明是她之前准备好的,用来迷惑谢昭宁的那批坏药。她明明将之封存了,怎会出现在这里!她冷冷地看了眼旁边押送药物的掌柜,掌柜也露出有些无措的模样,似乎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准备好的药会突然变了! 蒋姨娘抬头看向谢昭宁,只见谢昭宁也朝她看出来,嘴角微微一勾,眼里流露出几分的冷笑。她顿时才明白过来……谢昭宁应是早就发现了,她不仅发现了她的计谋,并且还将计就计,让她误以为她中计了。如此,她才与宛宁带着众多人冲过来,想抓谢昭宁一个现形。可她却早在暗中将药又换成了她事先准备下的坏药,不过就是想等她故意撞上门来,一是她诬告,二是这批坏药当场发现,让她百口莫辩! 谢煊则从谢昭宁手中将刀夺过来,几刀便将剩下的药箱尽数挑开,只见里面竟然都是生霉、腐烂的坏药。这样的坏药倘若真的送去了边关,那谢家便不止失去皇商的名号了,恐怕被责问,甚至被削官都是极有可能的! 昭宁阻拦此药并没有错,这些药竟是真的有问题!反倒是他们,竟差点将这批坏药放走了!谢煊不可置信地看向蒋横波:“横波,你准备的药材……怎会有如此问题!” 谢承义也没料到,他看了看蒋姨娘,又看了看谢昭宁,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那些话,什么大义,什么前线将士的安危,却没想谢昭宁竟没有错,她真的拦下的是一批坏药!她是为了谢氏药行!他竟然误以为是她无理取闹,还赶来阻止于她……他也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谢昭宁却双目一红,眼泪顿时流出来:“如此,父亲、堂祖父尽可信了我吧!女儿只是事先知道了蒋姨娘准备的药有问题,才不顾一切前来阻拦,只想着倘若这些药真的送去了边关,对谢家又是什么影响,又是如何的后果!” 蒋姨娘面色有些苍白地道:“郎君……这实在不关妾身的事啊,妾身怎会备下坏药呢,妾身……妾身这般做,对妾身又有什么好处,请郎君明鉴啊!” 谢煊深吸一口气。事情如此闹大,又怎能在外面说这些。且送药的时辰是未时,眼下已经快要过了!他先吩咐身后的另一个掌柜道,“这些药材有问题,你立刻去筹集多的药材,可备下了多的?” 掌柜连忙道:“有备无患,大娘子早吩咐我们备下多余药材,用不到一个时辰便能补上去!” 昭宁心思倒是缜密,谢煊颔首:“如此,你现在快马加鞭,立刻去保康门桥回禀送药的将士,就说我谢家再晚一个时辰送药,届时我谢家会抄官道,用快马将剩下的这批药补上来,决不会延误了军情。” 掌柜立刻应喏去做了。 谢昭宁轻垂眼眸,她自然不会让这些算计,真的延误了给边疆送药。 谢煊又对谢景拱手道:“家中乱事,倒是让伯父见笑了。伯父放心,侄儿会立刻将她们带回去,好生处置此事!” 谢景才略颔首道:“事关谢家名誉,你我两家何至分了彼此,若非家中还有宴席,伯父定是要看着你处置了才放心的。你将家事料理得当了,来告诉伯父一声便是!” 谢煊应喏,将谢景送上了马车,这才冷下脸色,对余下众人道:“……立刻回谢家!” 今日之事,他势必要好生审问清楚! 第49章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39节 榆林谢家的正堂, 此时天色已暗,倦鸟归巢,翘脚的屋檐下点起了盏盏红绉纱的灯笼。 正堂里大气也没得出的, 静得掉根针也听得见。 谢昭宁抬头看着那块‘唯善德馨’的匾额,想起上次到正堂听训时的情景,那时候她还满身恶名,无从辩驳。 而她目光下垂,落到了正站在正中的蒋姨娘和谢宛宁身上, 见两人的面色实在是算不上好看, 她嘴角轻轻一勾。随即她目光一转, 又落到了父亲身上, 谢煊正面沉如水, 气得手背青筋隆起。 谢煊如何能不生气! 本朝并不轻商, 谢氏药行誉满汴京,是他谢家的大业, 亦是谢家与旁的世家有别之处。谢氏药行虽是父亲先前所创,但在姜氏手里发扬繁盛, 从未出过岔子, 也为谢氏攒下累累口碑。而今日呢,坏药竟然送往边疆, 差点铸成大错, 连累谢氏百年基业!蒋氏没搞清状况,就撺掇他去阻止昭宁拦药,结果药真的有问题, 伯父亦是瞧见了, 给家中丢了大脸! 谢煊忍了忍气,终于开口说道:“蒋氏, 这药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把事情交待清楚!” 蒋姨娘侍奉谢煊多年,见他神色哪里不知他动了大气!她以汗巾擦着泪,一边哭一边说:“郎君……妾身当真的不清楚这坏药怎么会送出去的。前些日子妾身清点药物的时候,的确发现了一些坏药,本是就打算要向大娘子汇报此事,要去查明有无掌柜以次充好贪污银钱。但因大娘子并不要妾身查阅总账目,妾身想着大娘子毕竟不信任于我,何况边疆战事紧急,妾身只能先将发现的坏药整理起来,收拢入库,将库存的好药调用出来先行配送。郎君,妾身真的冤枉,妾身既然领了郎君的命掌管送药事宜,自然会好生处置!” 说着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此事若真让谢家出了岔子,一是牵连谢家,妾身自己又能落着几分的好!二是廉哥儿今年毕竟是要下场的,妾身又怎会不为他考虑!” 蒋姨娘说的这些话,着实是在理的,故谢煊亦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蒋姨娘何故要将坏药充好! 谢昭宁在旁听着暗中冷笑。想起前世许多事情,她之所以犯下大错,便是被蒋姨娘等人这般诱骗。许多时候,她明明是想为家中做好事,却偏偏落入蒋姨娘和谢宛宁的圈套之中,最后落下大错,被人斥责! 她若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按她以往的性子,怕是又要着了蒋姨娘的道。现在就让她们也尝尝这百口莫辩的滋味! 谢昭宁看到谢煊脸色稍霁,似有被蒋氏言语所打动,立刻缓缓说道:“姨娘当真是好个伶牙俐齿。但此事若真如姨娘所说,你发现坏药只将之收纳入库中。先不说遇大事不通禀是姨娘的错,就说既然这药已收库,那为何药物都被整理好装在我谢氏送药专用的货箱之中,且现又确实在被送出去的途中被我拦截!于此,姨娘又如何能解释?” 这话一出口,谢煊、谢承义等人又皱起了眉头,这自然是最无解之处。 谢昭宁又趁热打铁,她不给蒋姨娘开口的机会,立刻转向谢煊,语气哀伤,面含委屈地道:“父亲,女儿从小虽不在您膝下承欢,知道凡事您不信女儿。但女儿从小在西平府舅舅身边长大,看尽了边疆百姓受到的战乱之苦,且从小舅舅就教我家国大义,教我以国为重,以利为轻。我怎会因为一些家长里短的矛盾,就做出毁大义之事呢!你们来阻拦于我时,却只想着责骂女儿,何曾信过女儿也是心怀大义之人!” 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当真极是可怜。谢承义听到这里,想到自己一开始骂妹妹的那些‘不顾大义、有损家国’的话,他也忍不住羞愧,脸色涨红,只能把头别了过去。 谢昭宁又拭了拭泪,继续道:“正因为此,女儿听人报秉说姨娘送的这批药有问题,立刻就只想着先拦截下来,决不能于谢家,于边疆战事有损。但只因是明珊堂妹及笄,场中人员众多,传开了毕竟还是影响谢家声誉。故女儿本想悄悄行事,不惊动他人,也不知为何,路上父亲您们都赶来。……倒是叫别人将此事见了去!” 谢昭宁说到这里,谢煊的脸上也挂不住了。他来时匆忙,只想着事态紧急,决不能影响谢氏声誉,竟忽略了此事! 谢昭宁又看向蒋姨娘道:“若姨娘因为芷宁的错事而迁怒于我,那我自是认了的。可谢家对你不薄,边疆战士又何其无辜,若是贻误了战机,还不知天下百姓要遭什么罹难!姨娘又可曾考虑天下,考虑大义!或是考虑谢家!” 如此这般的罪名扣下来,怎能得了! 蒋姨娘听到此,立马跪下道:“郎君明鉴!妾身冤枉!妾身……绝无此意!” 姜氏听了昭宁的话,更是气的上了头,她管辖之时,药行何曾出过这样的事!她这么多年的心血,难不成要被蒋姨娘给废了,且还连累了昭昭被骂!她一拍桌子冷斥道:“你冤枉什么!坏药可是你装的箱!你既然不打算将坏药送出去,又怎会将坏药装入送药的专箱之中!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想要祸害了药行!难怪那个黑了心肠的谢芷宁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你们母女二人自是沆瀣一气的!” 这话一说,谢煊脸色却是更黑了几分。 谢昭宁感慨母亲实在是性子直,难怪这些年在蒋姨娘手上没讨着好,前半的话还是在理,后半的话说得,却反倒是给蒋姨娘招惹怜惜了。毕竟谢芷宁是蒋姨娘和父亲所生,亦是父亲的女儿,岂不是连父亲也一起骂了。 蒋姨娘听了姜氏的话,想起被禁足受苦的谢芷宁,眼里更是冰冷! 她早已彻底明白是谢昭宁反算计了她,她企图欺骗谢昭宁,真正目是让谢昭宁冲动拦药,如此连累全家之罪,自然再无可辩,没想到谢昭宁仿佛有高人指点一般,竟看穿了她的谋划,反而暗中安排了人,将她装箱的坏药送了出来! 她内心恨极,但知道装箱这个事她的确已解释不清,总不能说当日她特地将坏药装箱,就是为了骗谢昭宁上当吧!于是只能忍着恨,对着姜氏连连磕头认错,哭着道:“夫人见谅、郎君见谅!妾身是决不会做出害谢家之事的啊!妾身与谢家唇亡齿寒,妾身害了谢家,于妾身又有何益处!请郎君明察啊,这几年,妾身所做之事,在钱塘忙碌……不都是为着谢家,为着郎君和夫人吗!” 三个女人一台戏,谢煊只觉得一贯清净的正堂,比那集市都还要吵闹些。他闭了闭眼,揉了揉额角道:“都别哭了!” 蒋姨娘噙着泪,却止住了哭泣和磕头。谢煊说了话便是要遵从的,他想来不喜欢旁人无理取闹。 谢煊先转头看向谢昭宁,柔和了语气道:“昭宁这次是受委屈了,父亲定会补偿于你。”他顿了顿,对在场众人说道:“为弥补今日昭宁所受委屈。将来昭宁出嫁,这谢家半个药行都给她,谁都不许置喙!” 蒋姨娘嘴唇微动,她自然是说不出话来。姜氏面露喜色,她其实心里本就有如此打算,只是想着,待昭昭将药行之事学得更精通些,再与谢煊说。没曾想今日谢煊竟自己说了出来! 谢煊又看向蒋姨娘,继续道:“蒋氏协助管理药行,却误将坏药送去边关,险些铸成大错。幸而药物被昭宁及时拦下。念在蒋氏多年来为谢家劳心劳力,从无怨言,也从无差错。就罚其禁足三个月,且今后不再参与管理药行,在夫人身体恢复之前,药行之事就由昭宁全权主事。” 又对谢宛宁道:“宛宁今日之事亦是有错,听风是雨,不清楚情况就搬弄口舌,知晓了事并未向主母禀报,便罚半年月例,抄女训女戒各五十遍!” 谢宛宁垂下眼,今日之事她只是暗中撺掇,并未像姨娘般受了大苦,这般处罚并不算什么。 谢煊将处罚一一说完,蒋姨娘和谢宛宁自是站起来领罚。谢昭宁却笑了笑道:“父亲,难道出了此事,姨娘还只是禁足了之吗?” 谢煊眉梢微动,温声向谢昭宁解释道:“昭宁,姨娘这些年毕竟为谢家做了不少事,一心都是为着谢家的,且毕竟此事,她的动机不明,亦有不能解释之处。何况,总还要顾及廉哥儿那边。” 谢昭宁却声音徐缓地道:“都是为着谢家——父亲当真确定吗?” 正是她话音刚落之时,李管事从外面匆匆地进来,在谢煊面前跪下道:“郎君,不好了,咱们录事巷的铺子被查封了……说是,录事巷的丝绸庄子的掌柜涉及放利钱一事,人赃俱获,庄子上的伙计已经被抓了,眼下提点公事那边已经派了人来,说要将掌柜拿走!” 蒋姨娘与谢煊皆是面色大变,蒋姨娘的神色中更有几分慌乱,这录事巷的丝绸庄子,是她在管! 谢煊不知家中今日为何接二连三的出事,眉头深皱问道:“掌柜在何处,怎会如此大胆,竟敢私放印子钱!” 谢煊觉得家中已是为官经商,绝不让家中之人涉及这等事情。 谢昭宁则嘴角微微一翘,终于来了!她暗中安排人去蒋姨娘的铺上假借印子钱,不过是想将蒋姨娘的人抓个人赃俱获,而这些人为了自保,必会将蒋姨娘也招出来。这些天她刻意在药行之事上为难蒋姨娘,亦不过是想转移蒋姨娘的注意,实则暗中行事,诱导蒋姨娘放印子钱一事暴露出来, 她早便知道,药行换药一事,毕竟没有真正造成损伤,且中间有难以解释之处,是打不倒蒋姨娘的。她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揭穿蒋姨娘私放印子钱一事! 此时她略带惊讶地道:“家中掌柜竟如此大胆,敢放银子钱不成?” 李管事道:“掌柜就在外面,小的方才已经问过他的话了,他说是……”李管事看了蒋姨娘一眼,继续道,“说是蒋姨娘暗中策划的,印子钱的利钱大头,也是由蒋姨娘拿走,他不过是分得小利罢了!” 谢煊道:“即是如此,掌柜手中可有何物能证明?” 李管事道:“掌柜手中并无,只是一张空口罢了!” 蒋姨娘本是有些慌乱,并知道此事定与谢昭宁有关,但听到此,她也继续道:“此事既是空口白话,又如何真的是因妾身之故……” 谢昭宁则上前屈身道:“父亲容禀,出了此事,我倒是有些疑惑了。前些日子女儿协助母亲管理家事,发现家中账目竟有古怪之处,经查证,这些古怪的账目,竟是蒋姨娘暗中将财帛汇去了庆州,便是蒋家的流放之地。女儿还正觉着奇怪呢,正想今日将这些账目给父亲看,又想着蒋姨娘的银钱究竟是从何处而来,若是如此,倒是有得解释了!” 谢昭宁轻轻一拍手,樊星樊月便抬着一箱子的账册走了进来,谢煊也上前查看,脸色越来越沉。 蒋姨娘则脸色苍白如纸,内心也是惊涛骇浪。多年来她行此事小心万分,毕竟干系甚大,稍有不慎还会牵连自身,她连谢芷宁等人都没有说过。谢昭宁是如何得知的,这些陈年账目她又是从何处找出来的?仅凭她自己,一个曾经蠢笨如猪的人,突然间便如此厉害了?她背后,难道竟真有高人在协助? 谢煊又叫那掌柜进来问话,确凿了账目上的内容,才彻底信了蒋姨娘竟在私放印子钱!他沉下脸问蒋姨娘:“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清楚!” 蒋姨娘咬咬牙,谢昭宁这套打法,虚实结合,的确让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眼下只能卖乖认惨,服个软,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 蒋姨娘便落泪道:“万事妾身不敢瞒郎君,实在是、实在是当时妾身想着,家中父老在庆州受苦,侄儿夭折,妾身的母亲又在边关病重了,妾身幼承庭训,怎见得如此场景!但若是拿了家中的银钱去接济,妾身自己也觉得分外不妥!所以才错了这个主意……郎君明鉴,妾身一是愚孝了,二是也怕连累了家中所致啊!只想着若是妾身自己赚来的银钱,也免得叫郎君和夫人说道了!” 说着又磕头起来,一张雪白的芙蓉面,光洁的额头上,霎时浮出血印来。 谢煊看得又有些心软了,蒋氏重情他是知道的,且蒋氏向来是没有什么坏心肠的!何况她这般也并非为了一己之私,倒还有为着家族的念头。她家亦并非罪臣,不过是被贬了团练副使,流落边疆,日子过得极清苦罢了。 谢昭宁笑道:“姨娘此话说得,若是杀人亦是事出有因,岂非杀人也是正确无比之事了?何况姨娘此时还领着家中的管家权,不怕上行下效,府中人人都做出此事来?” 谢煊颔首,昭宁这话亦是对的,众目睽睽之下,又犯了家中忌讳,他是必须要拿出态度的。 他道:“但毕竟规矩在此,我也不能轻饶了你。否则家中众人岂不是都没了规矩。”顿了顿道,“如此一来,除了禁足,你也并不适合管家了,便去了你的管家权以示惩戒,由昭宁暂领!” 蒋姨娘嘴唇动了动,知道此时并不适合申辩了,否则只会让谢煊的怜惜变成不耐烦,故也只能伏跪道:“妾身亦知是自己之错,愿领命受罚,毫无怨言!” 她这般态度,并不再纠缠,谢煊也是颔首。 谢宛宁站在旁,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蒋姨娘一个眼神看过来,谢宛宁才什么都没说。 谢昭宁见着两人跪的狼狈,如此终于去了两人的管家权,她自是心中舒畅,嘴角轻翘。她旁边坐着的姜氏也甚是高兴,站了起来正欲好生夸夸她的昭昭,谁知紧接着,却是眼前一片金星,比前些日子更重的眩晕感上头来。竟一时间昏迷,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谢昭宁只听姜氏撞到太师椅上的声音,才侧头一看,发现母亲竟昏迷了过去,心头一惊,立刻上前抱住母亲唤她,见她毫无苏醒的痕迹,又焦急地道:“快请范医郎过来!” 谢承义和谢煊也连忙上前,蒋姨娘和谢宛宁后一步上前查看,有女使婆子去打热水,有的去传医郎,有的赶紧去准备软轿,正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第50章 姜氏被一顶软轿抬回了荣芙院。 含霜、含月两个赶紧将床铺好, 将姜氏放置于床上,见她呼吸有些急促,又解下了她外面的褙子, 将衣领略松开些,姜氏的呼吸才好了起来,可是人却并未醒。 谢昭宁看着母亲昏迷不醒,眉头紧皱。 待白姑打了热水上来,谢昭宁将热帕子接了过去, 给姜氏擦脸。将脂粉都擦去了, 才发现姜氏脸色苍白, 竟像是血色都褪去了, 她的心也越来越沉。 此前范医郎不是说, 母亲不过是守夜劳累, 休息几日便好了么!为何今日又会晕倒? 前世母亲出过此事吗?似乎是并没有的,但毕竟已是岁月漫长, 她又如何都能记清。 究竟是哪里变了?是不是,这一世有人在暗中动手脚—— 谢昭宁眼中闪过冷光。她以前只是惯性地想着祖母会出事, 因此多防着祖母那边, 日常的饮食起居都叫白姑好生盯着。反倒是忽略了母亲这边,若是母亲被人暗中所害, 那着实是她的大失误了! 谢煊、谢承义迟几步到, 谢承义虽然焦急,但略微查看过后,也只能守在屏风之外。谢煊则大步进了西厢房, 先问谢昭宁:“如何了——”话音刚落, 他已经看到姜氏不仅没有醒,反而脸色早已白得如纸一般。 毕竟是多年夫妻, 又是相濡以沫,谢煊心里焦急,三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连声唤:“阿婵、阿婵!”见姜氏并没有丝毫醒的模样,又问外面的小厮,“快去巷子口看看,范医郎可已经到了!” 范医郎所在的甜水巷离榆林巷不过一条街,派的马车去接,因此谢煊问后不久,范医郎就很快到了,进了西厢房。 侍奉的女使便如往常般,将月稍纱的纱幕放了下来,只将姜氏的手放在外。 谢昭宁见了却道:“母亲已昏迷至此,必要让医郎看个究竟,不要放纱幕,只将被子掖好就是了!” 含月含霜飞快地又将纱幕卷了回去。 范医郎听了暗暗地点头,就诊自是望闻问切最好,可他行医多年,见惯了许多人家,莫说望闻问切了,有时遇到生死之虞的事,譬如只能以针灸治病,也绝不肯让女子露了半分肌肤,白白误了性命的也大有人在。谢家于此上倒是不拘泥。 他定了定神,上前给姜氏看诊。 范医郎先是翻了姜氏的眼皮,看了舌苔,才隔着一层纱布,将三指按于手腕三门九部之上。 谢昭宁见范医郎脸色越来越严肃,心也越发的沉。只等着听范医郎究竟如何说。 范医郎却又轻轻地咦了一声,突然睁开眼道:“恕老朽冒昧了,敢问尊夫人月信……这些时日可准?” 含霜就答道:“夫人月信已有两三月未至了,只是夫人忙于药行,本就时有不准,因此并未在意。” 谢昭宁听到这里,突然有所感——难不成—— 范医郎才含笑道:“那便是了,尊夫人这脉是有喜了,约有三月余了!故劳累、惊惧才会以致昏厥。” 这话一出,谢昭宁只觉浑身一轻,方才的紧绷都松了下来。本以为母亲是得了什么怪病,谁曾想竟是有喜事了! 谢煊闻言也很是高兴,忍不住追问:“先生当真没看错?”又有些疑惑,“上次看诊也不过是几日前,按说若是三个月余,应早已显出脉象,为何当时并未看出?” 谢昭宁看向范医郎,其实她也有此疑问。 范医郎有些惭愧:“上次诊脉时,夫人脉象很是紊乱。今日夫人脉象略平缓了些,老朽才听了出来,不过此次定是不会再错了!” 范医郎这般一说,谢煊自然觉得是自己话没说好,道哪里哪里,范医郎医术精湛云云。 范医郎顿了顿,却又道:“不过夫人三十余才有孕,胎像不稳,必要好生养胎,绝不可操心过多,也不能惊悸忧思。老朽再开上几帖安胎药,尊夫人慢慢调养着,定能平安产下麟儿!” 谢昭宁就道:“先生放心,我们决不会让母亲累着。安胎的药方先生尽管开便是了。” 范医郎拱手应下,谢煊心里高兴,不仅让小厮给了范医郎准备了封红,还亲自送范医郎出门,一边细细向他询问,日常饮食起居都要注意什么。 因姜氏是喜脉,屋中的气氛也轻松起来。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40节 谢昭宁松了一口大气,忍不住握着白姑的手,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高兴过:“白姑,母亲身子没事,我还要有弟弟妹妹了!” 她觉得往日云翳甚多,难得像今日这般晴朗起来。 白姑看着谢昭宁先是紧张,到现在的放松,额头都微出了细汗。她从袖中拿出手帕,慈爱地为谢昭宁擦拭额头,笑道:“是的,大娘子尽可放心了,咱们夫人没有事!” 且她心里还为姜氏感到高兴,她深知谢煊和姜氏的情谊已不如从前,举凡姻缘总是如此,在岁月的蹉跎,日常的打磨之下,谁又能一直浓情蜜意,情深似海?如此,那蒋氏可不就是趁虚而入了,她又资质甚高,与郎君年少相识,怎能不胜过了夫人去?她只盼着有了这个孩子,谢煊渐渐地把注意力又都用回到夫人身上,将那蒋氏尽快忘了是最好的。这多亏了大娘子,正好在如此关键的时候,设计将蒋氏禁足了,实在是大大地对夫人有利。 白姑想到这里更是眼神更是温柔,只觉得大娘子真不愧是夫人的女儿,亦是夫人的福星。 正是这时候,床上的姜氏传来一声低吟,渐渐睁开眼来。 谢昭宁见母亲醒了,立刻上前将姜氏从床上扶起,问姜氏觉得如何了。 姜氏只觉得头晕脑胀,见到女儿的面容,疑惑道:“昭昭,我们此前不是在正堂吗,怎么回来了?”又揉了揉肚子,“母亲现在觉得饿得很……是不是已经过了吃晚膳的时候了?” 谢昭宁却笑了起来,她对女子有孕的吃食并不熟悉,只能吩咐含霜:“快给母亲准备些清淡的汤食,还有她寻常喜欢的糕点,不可过分油腻了。”又对姜氏说,“眼下小厨房已经歇了火,明日再给母亲做些炖鸡炖鸽子的。” 含霜笑着应喏去吩咐。 姜氏定了定神,也明白自己大概是在正堂莫名昏过去了,那应该是生了大病,怎的她们一个个的脸上却带着笑容,尤其是谢昭宁和白姑,笑得嘴角都压不住了。 她反而心里沉了沉,心想人家常说,若得的是什么瞒也不瞒不住的大病,家中人为了免她担忧,才是满脸的笑容。她郑重地拉着谢昭宁的手说:“昭昭,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你好生说说,母亲受得住!” 谢昭宁才知母亲是误会了,她也不隐瞒,握着姜氏的手告诉她:“母亲,您有身孕了!” 姜氏先是一愣,随即眼眸都亮了。她本以为自己生了病……没想到,竟是有孩子了!她心里欢喜得很,只是虽欢喜着,又握着谢昭宁的手,有些担心道:“这般一来,岂不是叫你又要管家,又要管药行……累着你该如何是好!” 听母亲这般说,谢昭宁笑了笑,她才不怕累呢。只要能将蒋姨娘等人算计下去,让母亲和弟弟妹妹平安,她做这些又算什么! 她对姜氏道:“母亲可千万不能多想,您现在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把孩子生下来。” 她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的,极想有自己同胞的兄弟姐妹。只是回来后,谢承义对她那般模样,她心里失望,也并未将之当成亲兄长对待。可是现在,她却要有自己亲生的弟弟妹妹了,是她能看着长大的弟弟妹妹! 她心里期待得很。 白姑也笑道:“夫人,您就不要操心这么多了。左不过还有奴婢帮衬大娘子呢。正如大娘子所说,您如今最要紧的啊,就是赶紧将身子养好,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给大娘子添一个弟弟妹妹!” 姜氏又笑起来,脸在烛火下有着一层朦胧的温柔光辉。 见屋里的女使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商议着,要何时做婴孩的小衣服、做摇摇床了,谢昭宁也被这般的热闹感染。她心里默默地想,母亲上次有孕已是十七年前,这次有孕得又这般辛苦,她必要好生守好母亲和这个未出世的弟弟妹妹。 她不知道他前世有没有来过,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她就绝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他,她要保他和母亲都平安! 这时候含霜也将糕饼和汤饭端了进来,谢昭宁自告奋勇接过去,亲手喂母亲吃。 姜氏则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也对这个即将出世的小生命有了憧憬,心想一定要给昭昭生下个弟弟妹妹,叫她在这世上有更多与她相亲的亲人。她笑着问谢昭宁:“昭昭,你是想要一个妹妹,还是想要一个弟弟呀?” 此时谢承义刚走到了母亲门外。方才他被父亲叫去一同给姜氏拿药,得知母亲有孕,他高兴得很,正想来看看母亲是否安好。 他刚走到门外,门口守着的女使立刻瞧着了他,屈身行礼,马上就要进去通传。谢承义却摆手道:“……不要扰了母亲休息!” 他跨过院子朝着母亲的主屋走去。 只见槅扇半掩着,暖黄的烛光从槅扇中透出来,主屋里语笑喧阗,每个人都是这样的高兴,不论是仆妇还是母亲,她们都在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这样的暖和,像是明亮的光辉从屋子里洒出来。 可是他却处于黑暗之中。 谢承义想到这里,不由几步上前,似乎也想被这样的温暖浸染。走近了,就正好听到了母亲问昭宁想要弟弟还是妹妹的话。 不知怎的,谢承义顿住了脚步。 他从槅扇看进去,只见昭宁掇了一只圆凳,坐在母亲的床前,正在喂母亲吃饭。他只能看到她水滑一般墨发的半披在肩头,衬得她的肩背是那样的荏苒。可是她的姿态又是那样的闲适、从容。他的妹妹,寻常时宛如烈火,此时又宛如青莲一般优雅。 她听了母亲的问话,玉一般的指节将勺柄一捏,似乎只是略微一想,就笑道:“女儿想要一个妹妹!” 姜氏并非重男轻女,只要是她的孩子,她都是疼到心里去的。何况她也希望是女孩儿,她只是笑着问道:“昭昭为什么喜欢妹妹,若是兄弟,以后可以保护昭昭呀!” 谢承义站在静谧的夜晚里,只听谢昭宁停顿了片刻,笑了笑道:“可是母亲——哥哥就从来没有保护过我呀。”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平淡,仿佛根本毫不在意一般。但是这样的一句话,却让谢承义浑身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弥漫了他的全身。让他涌起了羞愧,难过,自责等各种各样的情绪,让他面红耳赤,让他无言以对。 他拳头紧握,突然想冲进去,想对昭宁说什么。可是想到今天发生的事,他又没有了冲进去的勇气。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昭宁的背影良久,终究,还是不敢进去。 他悄悄地退出了母亲的院子。 第51章 初夏的夜仍然凉爽, 谢承义离开了荣芙院,走到了池塘边,看到池塘上倒映着庑廊上一盏盏的灯, 宛如浮在水面上的红莲。 几只早蝉已经迫不及待地叫起来,不知从何处传来,亦或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穿透心肺。 谢承义正看着水面时,背后传来柔婉的声音:“哥哥怎的在此?” 谢承义听到这声音, 突然觉得蝉声令人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他转过身, 果然看到谢宛宁站在不远处。 她的模样比平日还要惹人怜惜些, 未带发簪, 素净面容, 整个人只裹在一件单薄的斗篷之中, 可素白的手上,却提着一只乌木的三层食盒, 似乎有些沉。面上带着笑容说:“给哥哥做了几个小菜,可是去风宣堂却未寻着哥哥。想着哥哥应是去看母亲了, 才过来寻哥哥, 却不想哥哥在这里看水。” 若是寻常时候,看到谢宛宁对自己示好, 谢承义总是感动的。在知道宛宁并非自己亲妹妹之后, 他不仅没有疏远宛宁,反而对她更好了。他想得极简单,不能让宛宁因自己不是亲生而生分。 可是今日之事呢?若非因她来告状, 他怎会平白去拦昭宁, 冤枉了昭宁?说了那些伤害昭宁的话。 他还记得昭宁离开时,连个正眼都未曾给他。 谢宛宁知道了为何不去告诉母亲, 要来告诉他。难道她心里,根本就是想离间他们兄妹的,就如上次来给他送东西,她的女使突然莫名开始说昭宁的坏话,若非她示意,她的女使当真敢突然开口吗—— 想到这些,他只是淡淡道:“今日你也辛苦了,实在不必做这些。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说着也不伸手去接,而是转身就走。 谢宛宁看到谢承义比平日冷淡了极多,心中微急,有些哽咽道:“哥哥莫不是错怪了我!可是哥哥听我说——我当时也只是听药行掌柜这般说,只想着告诉了哥哥,哥哥去将长姐拦下来,也免得惊动了长辈叫长姐受罚。妹妹只是一片好心,并不能料到后面之事,更没有挑拨之心啊!” 谢承义的背影只是顿了顿,纵是谢宛宁说得有些理,他现在也并不想听。 他头一次并不听完谢宛宁的话,仍然朝风宣堂的方向回去了。 谢宛宁看着谢承义归去的方向,气得有些手发抖。 这时候,她背后的孙姑,才从回廊的梁柱后显出身形来,轻轻地道:“二娘子实在是不必生气。刚出了这样的事,您本不该来找大郎君的。” 谢宛宁轻咬了咬唇道:“姑姑,您知道的,姨娘被夺了管家权关了禁闭,姜氏却突然有了身孕,我只是心里慌。若是哥哥不再疼爱我,我就只剩父亲了!何况这次姨娘禁足,父亲并未说姨娘何时能放出来,倘若——” 她没说下去,孙姑却明白她心中的恐惧。 ——倘若姨娘会永远被禁足呢? 孙姑却缓缓一笑道:“二娘子,您瞧着姨娘被罚禁闭的时候,可慌乱吗?” 谢宛宁愣了一愣,自蒋姨娘回来,不知不觉,她竟全心地开始依赖姨娘,许多事都毛躁了起来。她想了想,方才在正堂之上,姨娘虽哭得厉害,但似乎……是并不慌乱的。 想到这里,她有些浮乱的心才安稳下来。 她轻轻地吐了口气道:“姑姑见谅,是我心急了。” 孙姑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娘子慌乱亦是情理中的事,所以奴婢才要告诉娘子,娘子不用慌乱,姨娘还有后手呢。眼下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姨娘不仅会出来,还会帮您将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您眼下只需回去好生睡一觉,等您睡醒了,许多事就会开始扭转了。” 谢宛宁此时才完全地镇定下来,姨娘告诉她的事情,是从没有错过的,她自然相信姨娘。 她道:“幸亏姑姑在我身边,您说得对,眼下只需回去好生睡一觉罢了!” 孙姑这才释然,服侍着谢宛宁往回走去。 这时候的谢家,大门下了钥,已然进入了夜晚的静谧之中。 将目光再放远一些,此时的汴京,却正是热闹的时候。 无论是繁华似锦的御街两侧,缚彩楼欢门的潘楼、樊楼,还是物目繁多的州桥夜市,甚至是金明池、相国寺,都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整座汴京城金翠耀目,香车宝马。聚天下之风流,集四海之奇珍,八荒争凑,万国咸通。正是汴京盛景,繁华热闹之极。 但若将目光凝聚于汴京城中的宫城之中,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宣德楼列五门,巍峨壮丽。宫城之内雕梁画栋,琉璃覆顶,朱栏彩槛,一派皇家庄严气象。此时正是入夜,宫城四处屋檐下,已浮起千万盏的琉璃宫灯,将整座宫城衬得宛如天上的街市。可往来穿行的宫人,却都是训练有素,手轻脚轻,走在宫殿的庑廊之下,用长杆将琉璃宫灯一盏盏取下,又一盏盏点亮,举起宫灯再挂入檐下,与无数盏的宫灯遥相辉映,泛连成海。 壮丽广阔的福宁殿主殿中,宫人们也正在点灯。 往来的宫人穿梭,黑漆金砖的地板上倒映着烛火,层层叠叠的宝相纹潞绸帷幕,一身着大袖礼服,青色霞帔,戴白角团冠,面容妍丽端庄的女子,在众宫婢和内侍的垂拱下,走入福宁殿的正殿之中。 她看到不远处坐在案几前,一手支颐,一手上正摆弄若干零碎铜物件,着一身月白织暗银云纹罗长袍,墨发以玉冠,俊雅无匹,百无聊赖的青年,脸上露出缓缓的笑容,唤了一声:“阿鹤。” 顾思鹤略将头抬起,见女子缓步向他走来,收起在外人面前随意懒散的模样,坐直了喊了一声:“姑母!” 只是坐直了喊,却也没有行礼。 此人正是顾思鹤的亲姑姑,当今贵妃娘娘顾含真,封号为“贤”,深受太妃器重,亦是顾家能如此煊赫的真正保障。 按说此时已然夜深,顾思鹤作为外男不该留于深宫。但贤贵妃却是他亲姑姑,且这偌大的宫城内不过两个妃位,并无皇后。她还被太妃赐予协理后宫之职,位高权重,自是无人说半句。 顾含真看了侄儿今儿这身华贵异常,浑不似平日叫花子一般的打扮,笑道:“今儿怎的不穿你那些破烂道袍了?”又往他腰间一看,配的竟是玉坠香囊,且还是极精贵的羊脂玉,更是失笑,“罗盘也不戴了?” 顾思鹤一边装着手上的铜器,一边随意地回道:“突然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顾含真却知道,他自离家出走被捉回去后,叫他父亲——便是她哥哥狠狠打了一顿,几乎是吊起来打,打得老太爷在旁边哭天抢地要救他,可定国公却只一句话:“你若再不着四六,这定国公府你便也别回了!” 想来是因了如此吧。 顾含真在顾思鹤对面坐下来,挥手叫身后的宫人去备几碟顾思鹤爱吃的点心,道:“你父亲、祖父都叫你学武,你偏生不肯,不怪他们生气。你若是像你庶出的长兄那般,勤奋肯学,练得一手好刀法,你父亲又怎会教训你。你若再不学,只怕家里世袭的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一职,就要叫你长兄去当了!” 蠢材不会叫人不甘,偏生是这种,满身都是天分,学什么都轻易能成之人。却不肯珍惜自己的天分,最是叫人生气。 顾思鹤听了更是不在意道:“长兄勤学苦练,还苦读兵书,比我用功得多,便让长兄去当吧!” 顾含真笑着摇头,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一职,虽不如禁军三衙中的另外两个,但也是位高权重的武官。若非当年父亲舍命救下太上皇,还没有这样的封赏,偏顾思鹤说不要就不要了,可他已经是定国公世子爷,尊贵无比的身份,自然不在意这样的锦上添花。 宫婢端了天青色的汝窑御贡茶盏上来,顾含真抿了口茶,才听顾思鹤终于顿了顿,淡淡开口道:“我惹了一个人生气……” 顾含真轻轻挑眉,他说他惹了一个人生气?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才惹了一个人生气吗,他不是天天都在惹人生气吗。难道这个生他气的人,他很在意?顾含真轻轻放下茶盏,手指抚过自己手上金嵌东珠双螭纹的手镯,看着自己的侄儿,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顾思鹤想了想才继续说:“分明也没有很惹她生气,只不过是利用了她,又未曾危及她的性命。她究竟在生气什么?我送了她……财宝,她亦不肯接受。” 顾思鹤差点说出了簪子,但顿了顿还是咽了回去。 他家家世太高,家中对接触他的女子都格外慎重,他并不想让谢昭宁经受这种审视。她是那样的聪明,又那样独特,就好像辽阔的戈壁上生长的沙漠玫瑰,总是独自摇曳,猎猎不屈于风。 顾含真微微挑眉,她未曾见过侄儿竟会因别人的情绪而烦忧,他向来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顾含真笑道:“阿鹤,嫂嫂三十未育,阖府都以为嫂嫂是不能生的。虽你父亲反对,但为着宗族繁衍,嫂嫂还是逼着你父亲收了房妾室,生下了你兄长,记养到你母亲名下。可没想到,却在三十这年有了你,你一生下来,你父亲立刻便给你请封了世子,家里人人都将你宠到了天上,姑母我有时也是恨铁不成钢,可看着你玉雪可爱的模样,姑母也只能宠着你。” 贤贵妃虽只比顾思鹤大十岁,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41节 “你又极聪明,这世上所有的事,除了学武功,哦还有相面,什么你不曾手到擒来。你从来都高高在上,周围人都要仰仗你鼻息而过,你何曾真的在意过旁人的看法,在意过她们的喜怒哀乐。你若是诚心向一个人道歉,便好生看看他究竟想要什么啊!” 谢昭宁想要什么? 顾思鹤倒是有些为难了,他怎知她想要什么? 明明她原不原谅他是她自己的事情,他有什么好在意的,可是今日看到她疏远和冷淡,总还是觉得像是有根木刺扎进了肉里,并不致命,也未必疼,但若是不拔出来,却也总觉得是一直不舒服的。 顾含真看着自己侄儿微垂的长睫盖住墨瞳,狭长的下巴。她难得看到她侄儿这样一身金装,随意一坐便真是仙鹤之姿,自然要欣赏个够了,谁知下次他又要穿什么奇装异服的来。 顾思鹤微眯了眼睛,才慢慢道:“我还以为世人都喜金银珠宝呢。” 他说着,已经将手下的那堆铜器已经装好了,模样奇怪,有一个长筒的形状,口部雕凿花纹,还有一个手柄般的东西。顾含真都懒得评说他刚才的话,而是看着他终于装出来的这个东西,好奇问:“你这做的是什么?” 顾思鹤道:“我最近研究之物,若是扩了数倍,塞了火药球,以弓箭之理投射出去,一次便能杀数人。” 他说完,顾含真背后的掌事宫女吓得即刻就要跪下了,脸色苍白道:“世子爷,这禁宫深处,这……这样的东西是决不能进的!” 顾思鹤笑吟吟地看她道:“不要紧张,又没有装火药。” 顾含真轻轻摇头,顾思鹤是进来才装的,禁军也不会注意,也犯不着跟他较真。 这时候,顾思鹤身边服侍的护卫铁木走了进来,拱手道:“世子爷,找到那日田庄那个人的踪迹了……只是此人来头甚大!” 顾思鹤听此言,却坐直了问道:“究竟是谁?” 他定国公府在这汴京已是烈火烹油,顶级豪绅的权贵,还有什么人对他们来说来头甚大的。 铁木倒也不卖关子道:“是已故邕王殿下之次子,君上的亲侄子……赵瑾赵郎君!” 顾思鹤眼睛微眯,难怪铁木说此人来头大,能与顾家相比的,除了四个家族,恐怕也只有皇族之人了。 邕王是当今君上的庶兄,当年凡事不争不抢,甚得君上垂爱,后因病逝世。生得两子,一为顺平郡王,次子赵瑾并未封爵,十分神秘,似乎也并不经常在外走动。 顾含真听到赵瑾的名号,却起了慎重之心,问顾思鹤:“你究竟在做什么事?可千万莫要冲动,赵瑾虽未袭爵,但是我听近侍的人说,赵瑾极得君上器重。长子顺平郡王反倒是资质平平,邕王两子,这次子才是真正厉害的人物,不封爵说不定是有更大的封赏等着他。我顾家如今,风头太盛,你父亲在前朝,我在后宫,都是独一份的尊荣,你行事反而要慎重才是!” 顾思鹤却是一顿,姑姑说君上之事,竟然是用‘我听近侍的人说’这样的话。他看了看姑姑,姑姑的面容仍像当年被太妃选中时那般端重而妍丽,宫中之事,姑姑是什么也不会与家里说的……天威难测,姑姑不说,他们就什么都不能问。 他只道:“他与我要追查的事情有关,且夺走了我想要之物,我是必须要去围堵他的。姑姑你就不必管了!”他跟顾含真告别。一边朝外走,一边对铁木道,“君上亲征于夏州得了大捷,定要安排大相国寺祈福敬灵,此事一向是皇室宗族之人操办,赵瑾定然会去……我们也去一趟!” 顾含真只能无奈地轻摇头,她如何真能管住顾思鹤!只能寄希望于他别惹出大乱子来就是了。 第52章 因着姜氏有孕这样的大喜事, 府中处处都是喜洋洋的,谢昭宁特将此事告诉了祖母,她老人家也是乐呵的不得了, 病竟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谢昭宁扶着她已经能在院中走上几圈了。 周氏坐在院中一株刚萌发出新嫩细芽的榕树下休息,一边握着谢昭宁的手道:“祖母知道这些时日你不容易,凡事都瞒着祖母,瞧着你越来越好, 你母亲越来越好, 祖母高兴得很!” 祖母望着她的眼睛满是欣慰。谢昭宁心里一酸, 府中诸事都瞒着祖母, 祖母也明白, 但为了让她放心, 也当真什么都不问。其实有时候这不问比问还要难。 以前祖母的脸上总是压着层层的云翳,因为总想到是她弄丢了她, 是她导致她与家人离散,看到她与家人不和。可是如今她和家人渐渐好了, 祖母也如拨开云雾见月明一般, 眉头也舒展开了。谢昭宁看着祖母身子日渐硬朗,也觉得极高兴, 一切都是朝着好的方向去的。 她从梅姑手里接过一盏进补的养肺汤递给周氏, 笑道:“您啊,便养好身子,等着再迎一个乖孙降世就是了!” 庭院中洒着淡淡的日光, 落在周氏年老而慈祥的面容上, 她已经很瘦了,可这时候却焕发出明润的光泽来。她喝着谢昭宁喂过来的汤, 道:“自然的,我也等着昭昭日后,嫁给什么样的夫郎呢!定是那盖世的英雄,才配得上我们昭昭这满身的气度。” 谢昭宁听得噗嗤笑出声来。她看着日光一丝丝漏在地上,渐渐地明亮,祖母的庭院中也被母亲遍植了茶花,草木葳蕤,鸟儿啁啾,仿佛是从草木的深处传来,着实是春深日暖。 她心里也宽慰得像是被流淌的温柔河流包绕,越发的庆幸自己的新生,她现在能陪着祖母在这样一个明亮的清晨,只是伴着她散步说话,就是极美好的事。 服侍了祖母去睡回笼觉,她才同青坞从均安堂出来。 青坞低声道:“娘子,夫人昨儿将二娘子院中的女使姑姑全都发落了,换了一拨人进去,里头还有夫人的心腹。今儿一早又叫了二娘子在院中立规矩,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不过二娘子竟也一句抱怨都没有。” 谢昭宁听此,嘴角一勾,谢宛宁此次行事明面上无大错,母亲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想来已打心里厌了谢宛宁,只是没抓到她真正的错处,有着父亲和平阳郡主的关系在,不能强行发落,她问:“父亲知道了吗?” 谢宛宁在府中受宠多年,主要是父亲因着各种情由,对她庇佑有加。此次父亲也只是让她抄书而已,日常待她还是亲切的。 青坞道:“应还是不知的,听说近日朝政繁忙,郎君昨儿个在衙门里歇着呢,今儿晨才回来。” 谢昭宁略颔首,即便父亲知道也无妨。眼下要紧的并非谢宛宁,而是蒋姨娘。 青坞又欣慰道:“眼下夫人有孕,太夫人的病也有好转,蒋姨娘也被禁了足,娘子您也尽可放心了。” 谢昭宁却轻微地摇了摇头,轻轻叹道:“没这般简单,蒋姨娘可不会就此罢休。” 父亲只说将蒋姨娘禁足,却并未说永久禁足。只要蒋家起复,或是谢承廉中举,父亲怕就会解了蒋姨娘的禁足,再有些时日,她的管家权又会恢复了。所以她定要在蒋家真正起复之前,将蒋姨娘彻底的算计下去。 她相信,像蒋姨娘这样老谋深算的人,势必也在背后计划着该如何才能扳倒她,决不会轻易罢休。 谢昭宁想了想,对青坞道:“母亲如今有孕,日常饮食你让白姑她们更是注意,不是自己人手里出来的东西,母亲决不能吃。另外,你暗中将母亲这几个月的饮食都收集了,日常用物也是一样,派人查验是否有问题。” 青坞看了看娘子平静的眉眼,心中暗惊,低声问:“娘子,您是怀疑……” 凉风拂面,谢昭宁轻轻点头。 母亲这次虽是因怀孕昏倒,可是她总还是觉得,没这般简单。暗中查一查,即便没问题,心里也安定些。若是有问题,自然要将之狠狠揪出来! 青坞从不质问大娘子的决定,立刻应喏。 正是这时,一个穿青色褙子,梳了双鬟髻的小女使从不远处跑来,小脸跑得红扑扑的,看到谢昭宁后连忙道:“大娘子,奴婢可找着您了!” 这是刚从丫头被提升为女使的青团。 她平日都是青坞在教养,见她这般莽撞,青坞皱眉斥道:“在大娘子面前,何事这般不讲究!” 谢昭宁一笑,她自己从小也是无拘无束的,不觉得这样的小丫头不守规矩。 青团才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道:“大娘子……大舅母来了,正在夫人那里呢!” 谢昭宁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大舅母来了!她怎么都未曾给自己传个信,就这般突然来了! 一时她也顾不得别的了,连忙朝着荣芙院的方向去了。 等到了荣芙院外,只见大舅母带来的箱笼,各种补品,还有活鸡活鸭,甚至不知道大舅母去哪里牵了头活羊,将院子里堆得热热闹闹的。仆妇们都在忙着整理归置,那被拴在马车后面的羊还睨着眼睛慢悠悠地看了谢昭宁一眼,才低头啃姜氏种的花,谢昭宁发现它乳房鼓鼓,竟是一头产奶的母羊,难怪要牵活的过来。 谢昭宁抿唇一笑,大舅母送东西就犹如她的性子一般,直接得很。 她朝屋内走,就听到盛氏中气十足的声音:“……病了不跟家里说一声,若不是我听回家探亲的葛掌柜提起,还不知你病了!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原来能骑马捶丸的势头去哪里了!” 谢昭宁进了屋,才见不仅是盛氏,姜芫、姜茜两位表姐也来了,屋子里站着母亲的仆妇,大舅母的仆妇,许多都是姜家的老人,也是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而姜氏躺在床上,铅粉未施,头发只挽了小攥,同盛氏手握着手,有些无奈地笑,更多的却是眉眼间的明朗与舒畅,是久未见故人的欣喜。 谢昭宁一听便知道,大舅母还不知母亲有孕之事。 她笑着走上前道:“大舅母,母亲这是有孕了,也不想您和外祖父为她操心,您可别怪她了!” 盛氏本就是佯作生气,她十五岁嫁到姜家,那时候姜氏还未出阁,两个人既像姑嫂又像是姐妹,无话不说,关系亲密无间。得知她病了,盛氏自然着急来探望,这才刚坐下屁股都还没热,就数落姜氏隐瞒病情一事,眼下才知姜氏竟不是生病而是有孕,盛氏自然转忧为喜,忙拉过谢昭宁仔细问究竟几个月了,医郎可看过了。 屋内更是热闹了起来。 得知姜氏因年长有孕,胎像不稳,需卧床养胎,盛氏道:“若是早知道,我将家里两株三十年野山参拿来与你补身子了!” 三十年野山参已是很难得,姜家留着给老太爷养身子用的。 姜氏笑道:“你就别替我担心了,养胎哪里需这样的大补!再说我日常经营药行,什么药不得见。前几日我还收了几株极好的何首乌,想送给你养头发呢。” 盛氏头发生得又多又茂密,她因此极是爱惜。 谢昭宁在一旁看着笑,这两个人都是她极喜欢的,两人多年不见了,情谊还是那般的好,都是一心为着对方着想的。 前世她和母亲先后出事,姜家也曾为母亲发难,只是当时蒋姨娘已经扶正,蒋家势大,蒋父的官职比大舅舅都还要高,姜家又如何奈何得了蒋家,甚至因此被牵连,势弱了几年,后来表哥姜焕然入朝为官,姜家才重新崛起。 想到这些,谢昭宁的笑容微微一黯,要想护着这些她爱的人,蒋姨娘势必不能留,但是蒋家她又能如何对付?其实别说是现在了,即便是她当年翟衣凤冠之时,也未必能对朝臣有什么影响。内宅毕竟只是内宅。 此时姜芫笑道:“不必吃这些补药,我听姑姑说,大相国寺有座极灵验的药王殿,若是去向药王菩萨祈求了辟邪去瘟的符挂在床头祈福,便能保平安顺遂。不如一会儿昭昭同我们去大相国寺上香,再求了这道符回来亲自挂在姑母的床头,姑母这胎定能平安生产!” 姜茜听了眼神一亮,拍手道:“这是正好,今日汴京城到处都张灯结彩,庆贺君上亲征夏州大捷,我们一路上已不知见了多少彩门欢楼,听说大相国寺还要举办大法会祈福敬奉,还有傩戏游街,不知道有多热闹呢!” 谢昭宁一向也是向往着大相国寺热闹的景象的,毕竟她前世未曾见过。只是家里事情极多,她还要管药行之事呢,怎能轻易出门。因此道:“还是舅母和两位姐姐去吧!” 姜氏见女孩儿这两日忙碌,难得她舅母表姐来,自是该和她们出门好生玩耍,她道:“昭昭,你且去就是了。家里之事母亲还是能料理一二的,你同表姐她们好生玩耍!”回头吩咐白姑,叫她备下给几人用的马车,各种路上用物,瓜果点心。 谢昭宁见两位表姐兴致勃勃,心里也有些向往,更想给母亲和祖母都祈了平安符回来挂在床头,保得祖母和母亲平安。便也没有再推拒姜氏的安排。 这时候来人传话,说堂祖父亲自来送了东西给姜氏,正在父亲处。 姜氏便对昭宁道:“你正好去给堂祖父请了安,同你父亲说一声,便和两位表姐去大相国寺吧!” 谢昭宁让舅母和两位表姐都暂且等她,她去给堂祖父请安后便能一同出发了。 待走到父亲所在正堂外时,透过虚掩的门扇,谢昭宁已经看到堂祖父与父亲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喝茶,似乎在谈论什么。门外垂手站着两个小厮,见到她行礼,大概是怕扰了里头说话,也没有通传。 谢昭宁往里走,却听到堂祖父说话的声音。 “……如今朝野刚刚更替,太上皇因身体不佳之故退居后苑,换了咱们君上亲政。君上自幼便得高祖皇帝悉心教养,年少时便熟读兵法,现又得了夏州大捷,自然是有一番雄才伟略要施展。君上上次提出均田制,平日顾家与李家相争,但此番却都共力反对。李家势大,顾家更是如此,均田制动的可是他们的利益……总之新旧交替,毕竟是时局动荡,那些大家族尚不知会做出什么争权夺利之事,我们谢家这般家族,在汴京不过微末,一切都要小心行事。” 听到这话,谢昭宁脚步微微一顿,堂祖父竟在和父亲说朝野之事。 自上次沈家灭门一事后,顾家与李家更是势如水火。顾家是第一大族,自是将李家压了一头。没想到在这均田制上,两方却都站到了一起,谢昭宁记得,这均田制后来还是推广使用了,并且为国库创了大量的税收。 且堂祖父与父亲的言语之中更是涉及君上。 当今君上赵翊是个浓墨重彩的千古人物。 据说君上潜邸之事就很是聪慧,不仅熟读兵书,且战法通达。太上皇为皇帝时,西夏进犯,太上皇惧怕之下竟主动投诚,定下稷山盟约,每岁与西夏三十万岁币,西夏以马匹交换,双方开边市,是以为国耻。当时的高祖皇帝还在世,于是越过太上皇,钦定君上早早继承帝位。后西夏贼心不死率兵进攻,悄悄扰乱边疆,君上继位后决定征战西夏。他用兵如神,战法精湛,仅用一年便收复了西平府、河间府。 正因此才让谢昭宁得以归来。 且后来君上亲政后,更是励精图治,不仅没有被文官挟制,反而总揽了大权,后来收复失地,还开创了庆熙盛世。 只可惜天妒英才,后来君上竟在出征契丹时因病逝世,后世感念其功绩,尊称君上为‘天运文武孝诚庆熙皇帝’,史称‘庆熙大帝’,供奉牌位与国寺受香火。大帝死后,朝野之上就彻底乱了,再无人能支应这般大局,竟让契丹南下彻底占领汴京,整个大乾朝竟只能退居临安,龟缩求生。 当时世人无不感慨,倘若庆熙大帝还在世,或是能多活十年,定能让大乾收复幽云十六州,真正的光复河山。 谢昭宁自小便饱受战乱之苦,虽从未见过大帝,却极崇拜敬仰她。不光是她,整个西平府无人不将大帝奉若神明。但是她也知道,大帝执政后期,甚至后世,有不少人对大帝口诛笔伐,认为他专制独断,把控权术,将权柄收拢于一身,所做之事皆为掌权,甚至漠视顾家存亡…… 可谢昭宁等西北出生之人是向来不这么看的,觉得这些话定都是那些酸臭文人不满朝政,谤了君上去,只是为了逢迎当时权倾朝野的赵瑾罢了。据说赵瑾甚是不喜庆熙大帝,分明庆熙大帝是他亲叔叔,且据说他年少时还极其崇敬大帝,却不知是何故,后来竟如此厌恶。 想到这里,谢昭宁恍惚地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只听父亲也道:“侄儿明白,一切定当谨慎行事!” 堂祖父却继续道:“不光是如此,我得了消息,蒋余盛似乎要起复了。并且蒋家背后……靠上了一个极大的家族,并不比顾家差。煊儿,你可能明白伯父之意?” 谢昭宁的手轻轻地掐紧,蒋余盛便是蒋横波的父亲。堂祖父果然消息灵通,蒋余盛还未真的起复,他便已经得到了消息。如此,他这次的来意自然不是为着给母亲送东西,而是想劝父亲把蒋姨娘提前放出来。 谢煊道:“伯父放心,侄儿自然明白您之意。只是横波的确放了印子钱,侄儿为了家中纲纪,总要处罚一番的!不过那坏药一事,侄儿也觉得以横波的心性,定是不会做的。” 谢昭宁心中微顿,原来父亲对蒋横波还是十分信任的,不过这也是自然的,他与蒋横波这么多年的情谊,怎会轻易被一两件事动摇呢,何况那一两件事虽是不对,但在父亲看来,不过是蒋姨娘一时错了主意而已。蒋姨娘对谢家仍然是极好的,她人也是没有问题的。 堂祖父见他听进去了,点头道:“小惩可以,大惩便不必了,廉哥儿科举在即,你总是要为他考虑一二的。”随即又道:“对了,平阳郡主还叫我带话,说要邀请宛宁去府上小住,要带她结识各个世家的夫人。听平阳郡主之意,似乎想与宛宁寻摸一门亲事。” 父亲自然点头:“郡主早与我说过,想与宛宁寻一门不比高家娘子差的亲事。还说以宛宁之资质,高嫁是迟早的事,如今阿婵不能操持这些,平阳郡主肯尽心,我自然答应了。宛宁若能得一门好亲事只是极好!”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42节 堂祖父轻轻点头:“宛宁的确是极好的资质,想来你定能如愿!” 谢昭宁听到此心里冷笑,难怪谢宛宁对母亲的惩戒并无反应,原来暗地里早传话与平阳郡主了。而堂祖父因着平阳郡主和蒋余盛,也会站在蒋姨娘和谢宛宁一边。不过此时谢宛宁要离府便随她去吧,母亲有孕,她不在家中母亲也是眼不见心不烦。 她才终于让小厮通传,给父亲和堂祖父请安,说了舅母到访,亦说了要去大相国寺祈福一事,堂祖父谢景淡笑对她颔首, 他是修成精的人,面上对所有人都是和善的。 谢煊觉得她也该出门散心,点头放她们去。 谢昭宁从正堂出来时,面色已经冷了下来。 只见青坞从不远处趋步向她走来,手里似乎拿着一封信,告诉谢昭宁:“……药行掌柜收到的,说是要亲手交给娘子您,叫您亲启才可。” 谢昭宁接过一看,是极普通的信封,药行掌柜每日收到许多信,但谁也不敢直接将信给了她,这是谁给她的信? 谢昭宁翻过一看终于明白了,那是一个游龙走凤般地“顾”字,字体潇洒飘逸,力透纸背。 这个顾难不成指的是顾思鹤,顾思鹤为什么会给她写信? 谢昭宁存着几分狐疑,将信纸拆开,里头掉出一张雪白而名贵的澄心堂纸,散出一股淡淡的墨香,墨应也是极好的廷珪墨,谢昭宁嘴角轻抽。 澄心堂纸柔薄如绸,极其难得,价比金银,顾思鹤竟然用来给她写信,他究竟有什么要与她说的? 谢昭宁将信纸捡起,展开,只见上面也是封面一样的字体,潇洒肆意,只写了一行字‘上次忘告知,已寻遍顺平府,未得阿七此人之踪迹,府中亦并无哑奴,是否记错?’。 谢昭宁一看这纸上所言,有些怅然若失,更是十分茫然。 上次帮顾思鹤之忙,便是让他替自己寻找阿七,可是他却说,阿七不在顺平郡王府,甚至顺平郡王府里也并无哑奴。 她相信顾思鹤的能力,他说没找到应是真的没有。 当年阿七曾告诉过自己,他是顺平郡王府的家生奴仆,那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顺平郡王府当值了。可是为什么没有这个人,是阿七本就是在骗她,还是阿七……也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阿七呢? 那么阿七又究竟是谁……他又在何处呢? 第53章 谢昭宁正捏着信纸, 觉得茫然四下而生,前世之事一团迷雾的时候,姜芫和姜茜两个表姐来了。 她们已经赶着马车在照壁等了半天, 她却还没过来,自然是要来找她了。 “再晚就赶不上傩戏游街了!”姜茜拉着她的胳膊,“什么要紧事,回来不能处理!快走快走!” 姜芫则从她手里把信封抽出来,还给青坞:“有事情都找姑母去, 我们要出发了!” 谢昭宁苦笑, 两个表姐一左一右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走, 她像是被挟持的犯人一般, 只能嘱咐青坞:“将信好生收着, 其余的事等我回来再料理!” 谢昭宁被两位表姐一路拉着到马车前, 两人又你推我拉地把她弄上了马车,似乎生怕她还留恋家中之事。 盛氏坐在马车里, 无奈道:“你们一人拧她个胳膊,不怕把昭昭揪坏了!” “不怕不怕, 昭昭皮糙肉厚, 厉害得很!”姜茜想起那日田庄之事,眉飞色舞的。 谢昭宁嘴角微动, 她哪里皮糙肉厚了!两个表姐自小练过, 被她们拧紧了胳膊,也会是会疼的!她道:“我若是皮糙肉厚,二表姐便是铜手铁臂, 我怎么也奈何不得!” 姜茜却喜滋滋的同意了, 她从小力气就大得很。不过祖父说过了,这才是姜家女郎该有的模样!她又从马车的角落里翻出一整套的妆奁匣子, 里头有玉梳、玉钏、玉盒等七八样物件,说是答谢她上次的救命之恩的礼物。 姜芫也笑眯眯地捧出她备下的礼,却是一套上好的南京云锦的面料做的褙子和湘裙。那云锦的料子是极新嫩的鹅黄色,似有柔光流动,云纹飘逸,姜芫还在褙子的衣襟上缝了好几个银铃铛,湘裙做了八幅,用的是天水蓝的颜色,绣的是不是常见的缠枝纹或是花卉纹,却是绣了璎珞纹。 谢昭宁很是喜欢,二人又见她穿得素净,逼着她要在马车里重新梳妆。谢昭宁自是抗拒,却被两个表姐联合按住,用姜茜送的妆奁匣子重新给她梳了发髻,戴上玉梳和簪花,换了姜芫给她做好的新衣裳。如此三个姑娘才都装扮得簇簇新,盛氏也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们笑闹,她们都还是孩子心性呢。 等装扮好了,盛氏才告诉谢昭宁:“方才忘了同你说,你大舅舅也回来了,正打算在汴京寻个宅子住下,我们都搬到汴京来。所以一时也没来看你和你母亲,不过已经同他说好了,待他忙完了在大相国寺门口见。” 谢昭宁闻言顿时欣喜,大舅舅竟回来了! 她还以为不知何时才能见着大舅舅呢,这么重要的事,方才舅母竟没有一开始就说。想到还能见到久别的大舅舅,谢昭宁就更是高兴了。 只是她却发现,大舅母提到大舅舅时,神色却有些不自然。她才拉了盛氏的手问:“大舅母,怎么了,可是大舅舅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她心里涌起些胡乱的猜测,莫不是大舅舅有什么纳妾蓄婢的事?但她记得大舅舅就是个武痴,一心专于军营,对这些向来是没有兴趣的。 姜芫在旁看着,噗嗤笑了出来,跟她说:“昭昭,你不知道,伯母不许伯父喝酒,可昨夜伯父初归会友,竟喝得醉醺醺才回来,不小心掉进池塘去了,若不是过路的小厮捞得及时,不知道还要出什么事。伯母是又气又心疼,正同伯父生气呢!你一会儿可得帮着劝点。” 盛氏瞪眼道:“我如何心疼他,我巴不得他掉进池塘淹死罢了,何必要捞他出来!” 盛氏这样口是心非,几个女孩儿看着都笑起来。谢昭宁想起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为着大舅舅吃酒,大舅母也不止气过一回了,甚至提着鞭子跟着大舅舅抽都是有的。大舅舅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被大舅母提着鞭子抽得到处乱跑,那样的场景想起来便觉得有趣。 大舅母这次看来是气得狠了,谢昭宁暗想着,一会儿见着大舅舅,定要帮着两人和好才是。 此时马车驶出寺桥,转而进入了小甜水巷,谢昭宁挑起帘子朝外看,见两侧街道皆结彩门,唐家金银铺里,各式各样的金银器陈列,陈家茶饭铺里,热腾腾的炊饼刚出蒸笼。还有数不清的成衣铺、靴铺、香药铺子、傩戏面具铺子。 谢昭宁甚至看到了一家谢氏药行,谢氏药行跨了三间店面,药行里忙碌的掌柜还是熟识之人,模样白胖,生得像个馒头一般。药行今日出售香药丸,他在里面忙得团团转,身后的伙计忙着称药、打包,一派热闹的景象。 她想起,自己虽未曾去过大相国寺,但这个铺子却是来过的。当时她虽桀骜不驯,与母亲也不和,母亲却要逼着她学经营药行之事,她不想听从,母亲便把她送到这家谢氏药行里,也不许她跑动,只准她坐在这里看葛掌柜经营,不过她时常从后门偷溜出去,带着青坞在街市上逛一逛。在众人还未察觉的时候跑回来。 她最常去的地方,便是药行后面几步之远的一座药王庙。 便是在这座药王庙里,她遇到了那位教自己下棋的神秘僧人。只是后来,她嫁入了顺平郡王府,从此再未去过药王庙。昭宁想着,若是有空,哪日可以再去药王庙中逛一逛,亲自去找一找他。那段岁月对她来说,是在谢家的时候最难熬的一段岁月,倘若没有与他学棋,恐怕她会更加难受吧。眼下家中更加和顺,她也能有空闲去找他继续学棋了,不过今日要同两位表姐和舅母去大相国寺,还不能成行。 马车吱吱呀呀地跑过了甜水巷,才终于在大相国寺门口停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是暗下来,天边涌起深深的雾蓝色。只见一座四柱三楼的琉璃牌楼高高伫立,朱墙蔓延看不到尽头,琉璃瓦覆顶的六十四殿庙宇此起彼伏,钟鼓两楼遥相对立,大相国寺之内已是繁灯璀璨,佛音喃喃,檀香缭绕。络绎不绝的人群往来于牌楼之中,人们都盛装打扮,提着花灯,语笑喧阗。门口这一侧已是停了数不清的精致马车。足见许多达官显贵亦是前来参与盛会。 盛氏从马车里取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几盏花灯,兔儿灯,莲花灯,鱼儿灯,叫她们一会儿提在手里。姜芫和姜茜一致让谢昭宁先选,谢昭宁抿唇一笑,知道两位表姐心头所好,避开了她们喜欢的,选了一盏金色的鱼儿灯。 姜芫、姜茜甚是欣喜地捏她的脸颊道:“昭昭真好!” 盛氏一边让女使伏云给几个姐儿点灯,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她们不可乱跑。三个姐儿都笑嘻嘻应喏了,盛氏才带着她们下了马车。 迎面便是一阵脂粉香混杂着礼佛的檀香扑面而来,带着汴京河潮湿的气息。叫几个姐儿精神一振。 只是刚下了马车,却发现两列穿着锦袍,戴璞头的禁军、仪仗队伍站在大相国寺门口,将大相国寺团团围住,旁边红漆底的牌子上用金泥书写:禁军出行,闲杂回避。 许多达官显贵的车马也只能被隔开,遥看着大相国寺不得进。 姜茜几个甚是疑惑:“怎的突然就戒严了,我们还说要去拜药王菩萨呢!” 盛氏一见这阵仗,只道:“怕是有皇族之人出行大相国寺了,只是不知来的是何人!” 谢昭宁知道几位表姐其实意在游街和集市,拜菩萨不过是为着她,就笑道:“罢了,不知要戒严到几时,我们先逛逛集市,一会儿再过来拜菩萨也是好的!” 她拉着三人准备走,这时候,前面却响起一阵男子咳嗽的声音。她们抬起头看过去,只见不远处早停着一辆青帷马车,一个身材健壮的男子,穿着身月白色的绸布袍,足蹬牛皮皂靴,脸上戴着个白面的药师面具,正站在马车前。看到她们来了,上前一步道:“几位娘子……” 盛氏却一眼瞪了过去,怒道:“你装什么神鬼!” 那人顿了顿,只能将面具取了下来,面具下是一张略粗犷的男子面孔,方正的脸,五官刀凿斧刻般的深邃,但是留着些许胡渣,模样冷酷可止住小儿夜啼。可此时却露出讨好的笑容道:“夫人,的确是我!你去妹妹家怎的也不叫我一声!” 谢昭宁在旁见这熟悉的粗犷男子,一想此别竟已是两年不见,笑眯眯地喊了声:“大舅舅!” 姜远望这才发现谢昭宁跟在盛氏身后,顿时欣喜起来,差点想冲过来,像她小时候那样将她抱起来,但看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如何能有这样的行径!顿在了原地,不住地笑:“昭昭也来了,好久没看到昭昭了!快让大舅舅仔细看看!”又说盛氏,“你怎传信没告诉我,也要带昭昭来!” 盛氏冷哼了声,朝前走去了。 姜远望被盛氏这般冷哼,有些下不来台,只能拿着那张面具,讪讪地跟在后面,也不敢上前了。 两个表姐则笑着拉谢昭宁就走:“走,昭昭,我们也逛集市去!” 谢昭宁看着大舅舅灰溜溜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打算一会儿先劝劝大舅母,再拉大舅舅去道歉。凭她对大舅舅的了解,定是到现在都未曾道过歉的。只是大舅母正在气头上,总得等大舅母缓缓再说。 虽然大相国寺戒严不许入内了,但是大相国寺外的街道仍然是热闹的。此时天色完全暗下来,街道两旁的灯也全部都点起来了,五颜六色的灯笼画着各种八仙过海、海狮驼灯,观音赐子图样,无比繁华。 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摊位上买什么东西的都有,卖得最多的是各色花灯,傩戏面具,小孩子玩的黄胖娃娃,各种彩色的腰带、丝绦和幞头。傩戏面具也多种多样,除了大舅舅戴的白面药师面具,还有狰狞的小鬼,黑脸的钟馗,青面獠牙的判官,皆以整块木雕刻而成,涂上了各种各样的颜色。 大相国寺的集会比那日在三圣寺时看到的集会大了三倍不止,东西也是多的琳琅满目根本看不过来。 此时不远处各种笛子声、锣鼓声纷纷响起,已有各色戴着傩戏面具,装成小鬼、钟馗、神将、灶君的人带着铜锣、唢呐准备游街了,傩戏要开始了。姜茜没见过傩戏游街,很是向往,扯了扯谢昭宁的衣袖道:“昭昭,我们赶紧上前去看吧,不然抢不到好位置了!” 谢昭宁却想起大舅舅还一个人在后面踱步,得赶紧带他去见大舅母,他若是再不和大舅母道歉,一会儿大舅母就气得更厉害了。 她对两位表姐道:“你们先去着!” 她往回跑了几步,似乎未曾见着大舅舅的身影。定睛一找,才只见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月白色衣袍,戴着白色含笑的药师面具的人,正站在不远处卖黄胖娃娃的摊位前,凝视着那些或嗔或喜,神态各异的黄胖娃娃。他的背后火树银花正在表演,灿烂的星火与朦胧的花灯交相辉映。竟显得他的身影有种平日不曾有的从容与优雅。 她心里一气,大舅舅还看什么黄胖娃娃,一会儿大舅母她们都走远了! 她上前几步,伸手牵住这个人的手往前走,一边道:“您愣在那里干什么,我带您去找大舅母!” 她拉着他走进人群里。只是她牵着的这个人好似并不想跟她走,轻轻往回扯了一下手,她却更用力抓紧他,道:“您就别使别扭了,不然一会儿大舅母气得更厉害了!我跟您说啊,您的脾气不能和在西平府的时候一样了,酒也要少喝,大舅母也是为您着想,方才当着大舅母和表姐的面我不好说您……” 她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两人这般穿过游人如织,走过琳琅满目的花灯彩楼。谢昭宁只觉得自己牵着的这个人好奇怪,他并不说话,大舅舅一向最是喜欢同她说话了,怎会不回她的话呢? 这时候她似乎才感觉到,这个人的手的触感和大舅舅并不一样。 这个人的手修长宽厚,掌心干燥,略有薄茧。她明明牵着他,却只能牵住他一半的手,仿佛小孩牵着大人,但是大舅舅的手却是十分粗糙多汗的,哪里像这个人的手一般! 她这时候回头看。这才看清楚了!方才她牵得着急,竟没注意这个人似乎比大舅舅还要高些,戴着的白面含笑的药师面具虽是一样的,可是他白衣袍上却绣着暗银色的纹路,足下是一双玄色云履。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大舅舅! 他是个陌生男子,她竟然牵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手? 不远处火树银花正在表演,灿烂的火花如银河一般铺满天际,天际的孔明灯也在渐渐升起。在他的背后绚烂弟绽放着。此时傩戏的队伍表演着抓鬼,洒着彩纸走过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游行过来的傩戏队伍冲散,她只见到这个人后退了几步,转过身,似乎被涌动的人潮淹没了一般。 这个人是谁? 谢昭宁心里闪过无数这样的念头,可当看到他的背影被人潮淹没的瞬间,谢昭宁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眼睛看不见时,并不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她那时眼前猩红一片,却是大概能看清轮廓的。那时候阿七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他总是背对着她,要么伏在案前,笃笃地给她捣药,他总是能弄到一些极好的药,他在她的掌心写,是去药房里偷来的。要么背对着她,给她做花糕,做炖羊肉,他又告诉她,这是从厨房里偷来的。他总是这么东偷西摸的,谢昭宁非常担心他哪日被人发现了,被打个半死赶出府去。 可是这么好的食材,他却总是做得很难吃,她觉得用这么好的食材做出这么烂的味道,也是一种难得的天分。但是她也不会打击了他,每次吃完都笑着夸好吃。 所以她最熟悉阿七的,便是他的背影了。 她突然觉得,这个人的背影……竟然与阿七的背影好像! 顾思鹤刚告诉她,他在顺平郡王府并未看到阿七…… 这个人和阿七极像! 谢昭宁心里一急,连忙追了上去。可这时候追随着看傩戏的人群汹涌而至,更是将二人阻隔开,隔着热闹的,戴着各色面具的汹涌人群,谢昭宁看着这个人的背影越走越远,心里着急。 她要把这个人拦下来! 第54章 昭宁急促地奔走着, 眼前盛景繁华,游人如织,灯火泛滥成一片迷蒙。 她却想起, 那个冬天苦寒,银装素裹。 曾幽禁自己的顺平郡王府内有一片荒废的小院。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43节 那时候她的总是在恍惚间将梦境当做真实,又将真实当做梦境,混沌迷离。有时候她因为这些伤痛的过去,还会陷入神志不清之中, 甚至会发疯砸东西。 她坐在凝结了串串冰凌的屋檐下, 呆呆地看着前方, 却什么也看不到, 眼前猩红一片, 只有模糊晃动的人影。 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真是活该, 害死了林夫人,还与旁人私通, 做了这么多恶事,就该下地狱去。怎的没死在宗正寺里……” 她说自己没有害死过她, 也没有私通, 可是她们并不听,还继续嘲笑她。她就拼命地用自己身边的东西砸她们, 可是这时候她们又消失了。 她便跪坐在地上哭, 眼泪落在地上,凝结成斑驳的霜花。她裸露在外的手脚还遍布笞痕,她却从来没有这么惶恐, 哭得这般狼狈。她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个无助的孩童, 她想找一个人来抱抱她,告诉她不是所有人都厌恶她。 这样哭着, 她好似也被人抱起来,放在了温暖的床榻上。 她以为是梦,毕竟她什么都看不见,然后碰到了那个人的手。 他的手很是宽厚,手指腹有均匀的薄茧,拇指第二个关节外,却有一块骨头突起,浑圆宛如棋子,并且是有温度的。她才觉得这不是梦。她茫然地问:“你是谁?……也是来审问我的吗?……” 她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但也许是听错了。因为紧接着,那人伸手在她的掌心里写字:我来照顾你的。紧接着顿了顿写:我不会说话。 她却笑了笑:“他们派个哑巴来伺候我吗?”真有意思,她看不到,而他不会说话,多么有意思啊,赵瑾还想看她的笑话吧,也想让她封口吧,毕竟她名义上是他嫂嫂,他也不想让人知道,他们之间曾有这么多令他恶心的过去。 “我这里很苦,什么也没有。”她说,“没有吃的,没有炭,你要是这府里的下人,就求主事把你派去别的地方吧……” 她以为他肯定会走的,毕竟谁要和她在这个冰窖里呆一辈子。可是他沉默了片刻,却只在她手上写:别怕。 她怕了吗?他知道她怕了吗? 她猝然地哽咽了,她说:“谁说我怕了,我才不怕呢!我就是不怕的……!” 他拍了拍她的背,好像在哄她,说,好,知道你是不怕的。 她却揪着这个人的衣裳,哭得更大声更放肆。 他好像真的让她不再害怕,她再也没有挨饿受冻,而她的精神也渐渐好起来,不再总是发疯砸东西了。他时常能拿一些东西回来。或是衣裳,或是吃物,甚至有一次是一根人参!她悄悄问他:“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顿了顿,似乎很不好意思,但在她的掌心写:偷的。 她大笑,说想吃炖鸡,叫他用那根人参炖鸡吃,她说:“咱们没有鸡,那再去偷一只鸡回来吧!” 他以前拿回来的东西都是做好的饭食,从没试过自己做。两个人在偏房搭了个简易的小灶,因怕她看不见烫着自己,他不让她动。紧接着真的去外院,又偷了鸡、盐、菜刀回来。 她夸他说:“你偷东西的技术真的很不错!下次可不可以试试把我的金匣子偷出来?” 他笑了笑,虽然他不会说话,可是能笑的。紧接着他开始杀鸡,屋子里鸡飞狗跳的。她明明看不见,却还能听着动静点评:“鸡往右去啦!”然后说,“往左啦!”紧接着,“鸡在你的后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捣乱,他几次三番才重新抓到鸡,紧接着又是棘手事,他不知道该怎么杀鸡,只能拿着菜刀给鸡来了个斩立决。可是拔毛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吃的鸡可都是干干净净的,他在那里用力拔毛,觉得肯定方法不对,怎么都拔不干净,发出沮丧的声音。而谢嘉宁在旁边大笑。 等人参鸡汤吃到嘴里,却意外地还可以,没有太咸,虽然有点鸡毛做配料,但是妨碍不大。不知道为什么,昭宁觉得这是她喝过的最好喝的鸡汤。 她跟他说:“以后还要喝,你做的好好吃。” 虽然看不见,但她还是看向他的方向,随即感觉到有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还问过他:“阿七,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他顿了顿,牵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你救过我。 她顿生疑惑,她救过他吗?可是她不记得自己在郡王府里救过这样一个哑奴呀。 他又写到:在外面的时候。 谢昭宁更是疑惑了,她不记得自己救过任何人,可阿七既然这么说,那便是救过吧。她又高兴了,拉着阿七的手说:“你做鸡汤给我喝,我便做枣糕给你吃吧!” 可紧接着画面一转,却又是她踉跄前行,到处唤着阿七,却找不到他。 她心想,他去哪里了呢。分明她已经做了好吃的糕点等他啊,他说过的,他从来没吃过燕子形状的枣糕,她是看不见的,可是她还记得做燕子形状的枣糕,一大早便和姑姑换了枣糕用的面,她将它们捏了好多遍,到最后她想,这回是一个燕子的形状了,她终于做好了。他看到了必定高兴,她把做坏的都藏着了灶台后面,把形状最好的放在蒸笼里。她因为升火被烫到两次呢。就想着他吃到了一定会高兴,可是他人呢? 从此,这个人就彻底地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因自己而死。 她仿佛是从不知什么地方,偷来了一段这样温暖的时光,可因为找不到阿七,便一切都漫漶消弭,她又再度回到了苦寒无尽,如寒窖一般的现实中。 那样孤寂的痛苦深入骨髓。 …… 谢昭宁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她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找到阿七! 他们曾相依为命,那样寒窑一般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残缺的人,若非他,她恐怕早已死在了那个地方,可是他最后却因自己而被赵瑾所害,上辈子是她欠了他的。 她必要找出他来,要看到这个人,她要救他脱离苦海! 傩戏游行越来越热闹,扮鬼的、驱傩的身着彩衣,跳着刚劲的舞姿,花车、舞龙的队伍也加入进来,那个人的背影却不见了踪影。跟着她的两个护院也早已被傩戏的人群冲散,被她甩在身后。 人流密集,谢昭宁也不能穿过人流到对面去。 她四下看了看,这条巷子似乎是前世被母亲安排来药铺学习时,她时常溜出来玩的巷子。她记得巷子左侧有两座宅邸,中间的小路可以抄近道去另一侧! 想到这里,昭宁立刻朝旁边的巷子跑去,她以前时常跟着青坞溜出来,却也不怕这巷子。何况此时巷子里也点着花灯,并不昏暗,只是少有人走过,巷子里很是寂静,仿若步入另一个地方。 昭宁几步穿过这条巷子后,又穿回了方才傩戏游行的大街上,只见花灯、火树银花、傩戏游行依旧在继续。此时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热闹的舞龙队、舞狮队,从远处翻腾着舞过来,许多孩子拍着手在旁看着,喧嚷的人群仍在游行,可是她众里寻他,四下看去,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身影。 谢昭宁一时间怅然若失,只觉得自己激烈跳动的心也渐渐平缓了下来。是了,不过是她牵错了人,在这般繁华璀璨中看到一个幻影罢了。阿七即便不是哑仆,可又怎会这般巧,在她刚得知了顺平郡王府没有阿七的消息,便在这陌生之地看到与他相似的背影呢。 她站在街口站定了脚步,此处离大相国寺的后门更近,卖各类土产物品、香料药物。这些东西都有着浓烈的芳香气味,它们与寺庙中隐逸的檀香气息交织在一起。谢昭宁仰起头,看到寺庙屋顶的重檐歇山,层层斗拱,翘脚昂起,仙人指路。此时寺院中响起悠长古寂的钟声,一响,两响,像是从山上层层弥漫而下,从外到里荡涤心灵。 宛若冥冥之中自有指引,谢昭宁循着屋檐翘脚上,琉璃所制的仙人指路的方向看过去。 突然福至心灵一般,她又见着那人的背影,正站在游龙舞狮的队伍前,提步仿佛要往暗处而去。她眼睛一亮,这次不再等了,而是立刻上前几步穿过人群,在三条街巷的岔口上,生怕他再走了,隔着衣袖抓住了此人的手腕,仓促道:“这位郎君请留步!” 果然仍是方才的那人,他回头看着她,仍戴着那副白面的药师面具。 此时旁边的盒子花灯正要绽开,周围的人已准备点火。 大概是这良夜也让她混乱了心神,心里念头急转,只想着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她来不及解释,也来不及说唐突,只觉得若是今日错过怕是日后再没有这样的时机了。所以突然伸手,将对方的面具摘了下来!瞬间谢昭宁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仿佛被箭矢瞄准,有种极度危险的错觉。 盒子花灯落下如琉璃般一串串五彩的花灯,将朦胧的夜色也映照出五彩的光芒,将眼前这人的面容照亮。他鼻梁高挺,五官英挺端然。却生了一对平和又深邃,如湖泊般的眼眸,一眼看过去叫人完全看不透。眉梢微弯,嘴唇线条柔和。 他身形高大结实,比她高了许多,她的头顶几乎只到他的下巴,因此仰看着他的面容,而他也正俯视着她,眼睛里倒映着花灯璀璨的光,也倒映着她仰望他,梳着双髻,举着药师面具有些茫然的模样。 五彩花灯的光芒落在他的眉宇上,落在他的肩上,好似星辰也落在他身上般光华熠熠,眉目粲然。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平和感,却不知为何,又隐含渊渟岳峙,叫人并不敢多看的气质。 谢昭宁只是因这个人的容貌愣了一瞬,此人自然是陌生的,可他竟有如此的容貌和气度,他是阿七吗?但阿七不过是个顺平郡王府的哑奴罢了。可他又和阿七的背影那般的像。 她从未看清过阿七的脸,又如何知道他是哪般长相呢? 顾思鹤已经说过,他并未在顺平郡王府找到阿七,阿七也说过,他是从外面进来的。那么,他许现在并未进入顺平郡王府,可是她要怎么说呢,直接问他是否叫阿七吗,或者看看他是不是哑巴? 谢昭宁正想和他说几句话,却在此时异变徒生! 他们二人站在三条街的岔口之上,方才的游龙的队伍与舞狮的正好经过,两队交叉之时,舞龙队和舞狮队竟都慢了下来,舞龙队在原地翻腾,舞狮队则上下奔扑。龙狮相撞,图穷匕见,那舞龙的队伍之中,竟有十多个戴着傩戏面具的人,从游龙之下抽出数把雪亮的长刀冲出来,舞狮的队伍也不遑多让,也从舞狮的身体中抽出长刀迅速对敌,两伙人竟然当街拼斗上了! 刀剑无眼,怎能不伤及无辜,谢昭宁心里一惊,想着阿七又不会武功,平白出现在此,不知究竟是在做什么,但总是要将他保护好才是!她隔着衣袖拉着他的手腕后退数步,将让两个人藏于一盏巨大的白象驼宝瓶的花灯之后,她还伸手一拉,让他掩在自己身后,低声道:“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你别怕!我们先看看再说!” 身后的男子见她这一连串的动作,眼中微闪过一丝错愕。看到她竟站到了自己身前,一副竟要护着他的模样,又是笑了笑。 在谢昭宁看不到的地方,他伸手略微往下一压—— ——暗中无数的禁军,便因此将寒光森森的弓弩收起! 谢昭宁自然看不到这般动静,她正注视着那两帮血拼之人,为首两人的身形似乎有些熟悉。可是他们都戴着傩戏面具,她一时也分别不出来。但等她再多看一会儿,却从其中一个人提刀隔档的举动中,认出这个戴着青面獠牙傩戏面具的,穿着件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戏服的,竟然是顾思鹤! 她从小看着大舅舅和军中将士习武,便练就了一件本事,能从对方打斗的动作分出此人是谁。若是熟悉之人更是如此。她一时更感无语,顾世子爷为何行事如此诡异?一会儿是在田庄算计她,一会儿又是在大相国寺戴着面具同旁人火拼,他哪里像个世子爷,他就不怕被提点刑狱司抓去关起来吗? 与他对打的人则戴着黑色的阎罗面具,手上的功夫也并不比顾思鹤差。两人打得不分伯仲,几乎快要火光四溅,怕被二人误伤,当中已形成了一大片空地。 谢昭宁看了会儿,只觉得另一人似乎极像赵瑾的身手,毕竟这天底下能与顾思鹤血拼这般久的人恐怕不多。两次遇到他们都在打斗,亦不知这两人究竟是什么仇怨。 在她注意两人缠斗之时,那戴着黑色阎罗面具的人,似乎有所感一般,朝着谢昭宁的方向看了过来。 明明隔着面具,隔着混乱人群,隔着花灯璀璨,谢昭宁却与他对视上了,只那一瞬间的直觉,就让她明白,此人必定就是赵瑾! 刀剑袭来,那黑色阎罗面具的人并没有看到人,瞬息就回过头去,继续与顾思鹤拼斗。 两人的刀剑拼在一起,顷刻间又后退了,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人笑道:“赵郎君雅兴,行走于外时风光霁月,普济天下,旁人怕是不知你是如此之人吧,差点杀了一庄子的人?” 黑色阎罗面具的人冷笑道:“上次之事,不是你暗中先断了桥吗,恐怕彼此吧?” 谢昭宁心道你们二人谁也没做什么好事,现在藏得比谁都深,以后杀的比谁都狠,都是彼此彼此吧。何况那日田庄之事,你二人都有责任,亦没什么好推拒的。 她如今大概也明白过来,什么温文尔雅、良善心性,恐都是赵瑾的伪装,他本质就是这般无情冷酷之人。以前是她被鹰啄瞎了眼,竟一直被他的表面所蒙蔽了。现在仔细想来,其实当她嫁到顺平郡王府,再遇到赵瑾的时候,就总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但当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两人对话完却再度拼斗在一起,此时方才的盒子灯乍然崩开,竟还藏了许多人在当中,加入了拼杀的队伍之中。这帮人竟比这两帮人拼杀得还要凶横,且竟是杀机无限的模样,连周围普通百姓都要杀。一时间三拨人竟拼杀在了一起,场面十分混乱。 盒子灯中藏着的篝火散落各处,有一火落在了面前的白象驮宝瓶的花灯上,那足有两人高的花灯一整个都是由纸和绢布扎成,落上篝火后瞬间就熊熊烧了起来。 这第三波人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他们和顾思鹤、赵瑾又有什么关系?谢昭宁也并不知道。可如此一来,此地久留危险,刀剑无眼,何况阿七还在边上,她总要先保护好阿七再说! 她转身对他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顿了顿,又想起阿七此时大概还不认识她,道,“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害你的!” 她也不管他是不是答应了,拉他就要向前跑。不光是她们,许多百姓、傩戏的舞者也都不演了,径直四下溃散。她拉着他跑得急促,此时只有一轮皎洁的明月半悬于天际,银白色的月光柔软地落在巷子里,落在两个人身上,落在起伏的屋檐上。 两个人穿行在闾巷之间,夜色中只余急促的呼吸,因急促奔跑而混乱的心跳,还有隔着衣袖,触到的他掌心的微热。才听到身后之人以温和低磁的声音问了第一句话:“这位姑娘,你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谢昭宁心里一跳,他是会说话的么。他并不是哑巴……那么他是不是,就不是阿七了?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阿七的手骨很是特殊,他左手拇指第二个关节,骨节有块骨头浑圆突起。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昭宁只想快些确认他是不是阿七。便状若不经意摸到了他的手骨,心里砰砰直跳,他手骨的感觉与阿七极其相似,也是这般的! 虽大舅舅曾说过,有些习武之人,练骑射多了,也是有这般特征的,但毕竟是极少数,何况还有背影作为佐证。 但谢昭宁心中更高兴了几分,有了这个佐证,她更加确定他就是阿七了!她仔细想了想,阿七说过他从来就是哑巴吗?似乎没有的,会不会阿七是后来意外哑了,所以才沦落去顺平王府为奴的?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揣测而已,谢昭宁想着,她只要接触他多了,自然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月色之下,昭宁正在找路,毕竟是十多年未曾来过了,于是闻言道:“你先不要着急,我还在看呢!” 而两条巷子之隔,方才的打斗之地,谢昭宁此时看不到的,是无数禁军从巷子,从花灯中破出,手持长刀,朝着混乱的打斗包拢过去。禁军出手如何训练有素,立刻控制了局面。同时另有禁军包拢巷子两头,不准百姓再入内,整个游街的巷子都被水泄不通的禁军占据。第三波出来的人中,有人见此场景惊疑道:“中计了,快走!” 他们立刻想跑,此时暗中却射出无数的箭矢,将他们的身体洞穿。 而那戴着青面獠牙面具之人见此,心里也暗道不好,怕是牵扯进了什么不得了的纠缠中,立刻一纵身上了屋顶,竟几个回鹘之下不见了踪影。 戴黑色阎王面具的赵瑾如何肯罢休,立刻就要纵身上前追击,定要把这个几次三番同自己过不去的人拿下,此时禁军中有一留着胡须,穿锁子甲的将士连忙拦住他:“副指挥使,那人并非关键,你不必追击!” 赵瑾取下面具,露出俊美如水墨画般的面容,冷声道:“你们如何能知,此人身手谋略皆是极致,我也只是堪堪能挡,眼下还不知来路,若是不除,日后定是大患!” 将士又低声道:“可是副指挥使,君上有令,要你现在立刻进大相国寺待命!” 赵瑾听到‘君上有令’四个字,纵然不甘放跑此人,也只能忍气接了令。随即上了来人的马,纵马进了大相国寺之中。 …… 而谢昭宁终于到了她想找之地,谢氏药行巷子后的一间小院附近,这里唯有一条小路通往谢氏药行,旁人轻易不能来此,很是安全。这里四下阒然,静得只有风吹过树影的沙沙声。 她放开了男子的衣袖,此时月色之下,见他神色仍然平和,才道:“方才唐突这位郎君了,只是刚才看着,觉得郎君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眼下定睛一看,才知道是我认错了。还望郎君勿要见怪!” 听到此,那男子眉梢微动,但很快就平息了,道:“无妨!你也是无心之失。” 谢昭宁看到他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而自己却想不出理由叫住他,心里甚是焦急。难道就此错过了阿七?那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他日后历经劫难,沦为哑奴?可一时半会儿,她又不知该如何叫住他,才能显得自己并不唐突,昭宁正在思绪急转。但看到他竟站在了一座别院前,正要推开那院子时,昭宁顿时眼睛一亮。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44节 这座院子正是谢氏药行旁的一座别院。 她突然记起,前两日她刚管理药行,葛掌柜跟她禀报过一件事,说是近日药行后的别院住了一个沈先生,是入京赶考的举子,他来买药时,正逢下面的药行过来报账,他却一眼就看出他给的账目有问题,指了出来。因此避免了药行的一大笔损失。 难道便是他么?那当真是极巧的! 谢昭宁在背后道:“等等,您住在此处,难道您就是沈先生吗?” 男子回头看她,眼睛似乎一深:“你如何知道的?” 只是这时候巷子口又响起了凌乱之声,昭宁心里一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能不能进去再说?” 男子顿了顿,还是掏出钥匙开门,动作却是不紧不慢,谢昭宁在他身后暗想,他真的是阿七么?似乎两人的性子在这上面并不相似。 她忍不住催促道:“沈先生可能快一些,一会儿那些人该杀过来了!” 沈先生却似乎笑了一声道:“不着急。” 门终于打开,谢昭宁一看,入目是三面环绕的屋子,院子里铺了青石板,植了一棵枣树、一棵葡萄藤,洒扫得干干净净。葡萄藤下放置了石桌与四方小小的石凳,枣树下则有一道不起眼的小门,也不知是通往何方。两侧抱厦紧闭,正屋却是虚掩着。整个屋宇简单而干净。 虽院中并未点灯,但此时柔和的月光却静静洒在庭院之中,一切都看得分明。 天色已暗,庭院里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进了堂屋之中。谢昭宁又一看,堂屋中仅一套木桌木椅,一只藤柜,其余什么也没有,实在是家徒四壁。 沈先生找了找,才拿起桌上的一盏桐油灯,用火折子点亮了,桐油灯昏暗的光芒落在屋中。谢昭宁看了更是感慨,他竟然连蜡烛都买不起,用的竟是穷苦百姓点的桐油灯?也是了,若不是如此穷困,他又怎会沦落成后来的哑奴呢? 想必是因着穷困,科举不第,又遭遇了什么重创,所以才到了那个境地吧! 两人坐下了,谢昭宁才道:“先生许是不知,我是隔壁谢氏药行的。葛掌柜同我说,先生到药行去买药,却指出了账目的问题。若非如此,恐怕药行损失便大了。我心中甚是感激,正想找了机会来亲自谢过先生呢,没想到今日却在此偶遇了先生!” 谢昭宁心里庆幸还有这么一桩事,否则当真是找不到缘由,同先生攀谈。 她看到了桌上的那几篇策论文章上,又问:“我听葛掌柜说,先生是从江西来的举子,来赶今年正月的春闱?” 沈先生举起茶杯喝茶,桐油灯模糊,但仍然照着他英俊的面容,他听到谢昭宁这般说,笑道:“的确如此。姑娘可是有什么疑问?” 谢昭宁知道这般查户口的问法并不好,可若非如此,只怕下次再与先生交谈便难了。就笑着解释道:“先生见谅了,这一片的人员流动,药行掌柜作为里正都是要负责的,我也须得问清楚。你尽管放心,你对我们药行有恩,我十分感激先生,你就在这里好生住着,若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谢昭宁看了看周围家徒四壁的模样,顿了顿道,“总而言之,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就告诉葛掌柜!” 沈先生极有可能是阿七,她定要将先生照顾好,他缺什么便给他送过来,若是她能帮助先生科举有成,便能替他摆脱未来成为哑奴的悲惨命运! 先生眉梢微动,笑道:“多谢姑娘的一番美意,不过,我平时并不缺什么。寻常用物也是足够的。” 谢昭宁心道,他初来乍到,恐是不知这天子脚下,花销究竟有多大。现在全国各地的举子都在流入汴京,这周围的屋子都在涨价,三间屋宇恐怕要三十贯才能租到了。寻常用物也都会涨价,若能省下来买些笔墨纸砚,时论文章,岂不是对他大大有利。等临近正月,整个汴京城怕是东西之价都要翻一倍的,到时候,只怕一双普通的绫袜也要卖四十文呢。 昭宁热情地道:“先生实在不必客气,你为我药行避免的损失,已是这个的十倍之数!区区东西,您若不收下,我们反倒是心里不安了。” 先生听了,似乎思索了一下,才点头道:“……好吧,那多谢你了!” 谢昭宁见他答应了,也很是高兴:“先生不必客气,小事而已!”她想了想,又问,“此话着实有些冒昧了,可问先生,家里还有旁的兄弟姐妹吗,行第第几?这也是里正要问的,先生莫怪了!” 沈先生慢慢喝了口茶,才道:“……家中唯我一个,父母双亡,已无亲眷。” 听沈先生这般说,谢昭宁心里一动,甚是责备自己。阿七的经历竟这般困苦,原是已经家破人亡了,她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先生既然并非行第第七,他究竟又为什么叫自己阿七呢,昭宁想了想,毕竟是卖身为奴,并不想提及自己原来的名字,所以才改了个化名,这也是极可能的。 但是再多的,她就更不好问了,只怕多问下去,先生顿时就会恼了。来日方长,倒也不急于一时,她还是想法子,让他不要再过这般困苦的生活为好。 谢昭宁走向大门边,倚着听了一会,并未听到门外声响,想来那些追兵应该已经走了,她也得赶紧回去了,再晚只怕大舅舅、大舅母会忧心。便对沈先生说:“外面应该太平了,我需得离开了,总之,先生帮了我家药行大忙,我日后必得好好谢过先生!”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听说如今君上临朝,势力交替,朝野动荡,你就好生留在这里,你既是外地来的,记得切莫乱跑了,免得横生枝节!” 沈先生似乎又露出些许好笑的神色,但还是道:“……好,我知道了!” 见沈先生同意了,谢昭宁才站起来匆匆离开。 沈先生看她,只见她在门口还辨识了一下方向,才朝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他静坐在桌前,拿起方才那些策论文章看了看,又从桌下小抽屉中,拿出一只朱笔,在上面勾画。 此时,数十道黑色的身影落在他面前,皆都恭敬跪下。 沈先生头也不抬,手下勾画如飞,淡淡道:“老师的旧居保护得不错,一切照旧不能动,我会在此和药王庙里养伤。” 为首之人生得方面阔额,络腮胡须,拱手应喏。 沈先生继续说:“今日抓的那些人,交往皇城司让赵瑾刑讯。另外,查一查谢昭宁近些年来的经历。” 月光静静洒在狭小的庭院中,洒在沈先生的背上,影子投在庭院的地砖之上。唯伴着一阵风,将庭院中的枣树吹得摇摆不定。 第55章 谢昭宁告别沈先生后, 便匆匆往回跑。这时候游人花灯已经停歇了,一路上都看到禁军把守,处处都是戒备, 不许普通人靠近。百姓们大气不敢喘,聚在一堆嗡嗡说话,昭宁还见着不少方才的黑衣之人,被禁军押解,手脚都用镣铐拷在一起, 面巾也揭了下来。昭宁以前长年住在西平府, 立刻看出这些人的五官颇深, 肤色也偏黑, 仿佛是西夏之人的模样。 她看着也颇觉疑惑, 为何会有这些西夏人在此? 但也顾不得看热闹, 她气喘吁吁地在大相国寺门口找到大舅母她们时,她们也在找她。 也不光是她走散了, 那三伙人藏在傩戏和花灯的队伍里打斗,将傩戏的队伍冲散, 两位表姐也走散了, 被人流裹挟了很远,好歹一路是护院紧跟着, 并没有出什么事。 谢昭宁因找到沈先生耽搁了许久, 所以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只见大相国寺门口,两个原本随着她的护院被大舅母正骂着, 两个表姐站在一旁也是惊魂稳定的模样, 大舅舅和另外四个护院却不在,想必是仍在找她。 她看到这个场景, 心里一阵愧疚。虽当时自己也是为了躲避那些刺客,但毕竟也是耽搁了,惹得大舅舅、大舅母她们为自己忧心了。 她连忙几步上前,唤一声大舅母。 盛氏才转过头来,只见她的眼睛已经哭得肿肿的,发髻微松。看到昭昭全须全尾地站在她面前,她嗷地一嗓子哭了出来,扑上来将她抱住,大哭道:“我的昭昭啊,大舅母还以为把你弄丢了,还以为你被人牙子拐去了……大舅母领你出来的,回去怎么和你母亲和祖母交代!” 大舅母身材丰腴,怀抱很是柔软,并带着甜甜的香膏味道,她这样的大哭,立刻让昭宁的眼眶也红了起来,心里对自己的责怪又深了几分。连忙道:“舅母不哭不哭,我没有事的!也不关两个护院的事,我们遇到了刺客……他们也是被人群冲散了!” 她知道自己若不解释,这两个家生的护院想必回去就要被狠狠责罚。依照舅舅舅母治军时严格的性子,打半死也有可能。但舅舅舅母也通情达理,若知道与他们无关,也自不会罚。 盛氏还是没有止住哭,兀自搂住她不放,摸她的头发,摸她的脸,似乎还在确认她是不是完好的,检查了好一会儿,两个表姐也上前同她说话。 这时候姜远望满头大汗地从不远处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护院,他还没走近就道:“阿敏,不好了,我还是没有找到人。这是京畿重地,咱们又不能派人来找。我看我们顾不得别的了,得赶紧报了提点公事司,便说丢了个女使,叫他们派人帮忙寻找……” 他走近了些才看到被盛氏抱着的昭宁,眼眸一亮,大喜过望:“昭昭,你回来了!” 他几步走近,看到昭昭果然还是完好的,一个驻守边关的汉子,竟也眼眶一红噗嗤噗嗤往下掉眼泪,忍不住抓住谢昭宁的肩,哭嚎道:“可把大舅舅给担心坏了,快让大舅舅好生看看!怎么和护院分开了,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昭宁看到大舅舅一个粗犷男子竟哭成这般模样,却觉得有些好笑。旁人是不知的,外表粗犷的大舅舅实则多愁善感,很容易哭,以前在西平府,他就是看皮影戏都会哭。她看得反而不哭,时常坐在大舅舅身边,嘲笑他会哭,嘲笑完还是把自己的小手绢递给他,叫他擦眼泪,否则出去了被自己的下属看到,才是失了将领的威风。 她像儿时那般拍拍舅舅的手臂安慰他:“舅舅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么!” 可是姜远望还是哭得止也止不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两位表姐、身后的小厮们全都逗笑了。 盛氏这时候却已经止住了哭,伸手打了大舅舅的背一下,叱道:“哭什么哭,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里怎么了!”浑然忘了自己刚才也几乎哭成了泪人。 大家都窃窃地笑。 姜远望被这么一打,却是心里一喜,他知道盛氏这一巴掌才是原谅了自己,这才放开了昭宁,擦了擦眼泪,脸上露出几分笑容:“我着急昭昭嘛!还是阿敏你最镇定,你最好!” 盛氏见他这样说,哪怕生着气也绷不住露出笑容,夫妻此前的吵架便算是过去了。 一行人先上了马车,幸而舅舅赶来的马车极宽敞,仍能坐得下这么多人。她们要先把昭宁送回去。 马车吱吱呀呀地跑起来,谢昭宁说了自己的经历,自然略去了救沈先生那一段。 姜远望才说起自己了解的事:“……这次夏州大捷,君上应是要来大相国寺上香告慰祖先的,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来,倒是禁军抓了几个行刺之人,听说是西夏残部之人。竟还敢入了汴京来,不知还有没有旁的余孽!” 盛氏道:“太上皇因病退位,咱们君上征战一年多,现将这些西夏残部料理妥当,当真是大喜事。” 姜远望也觉得如此,又称赞说:“咱们君上从潜邸之时,就是博闻强识,深受百姓爱戴,被高祖皇帝圣旨赐了太子之位。登基后更是又能治理天下,又能带兵打仗,现收服夏州之后,西北诸州收复完全,果然是天纵英瑞。” 西北诸人的确是将君上当做神明一般看待的。谢昭宁记得君上刚开始北征西夏取得大捷时,就看到西平府普通百姓家供奉了君上的神像,说是可以驱邪镇宅。甚至连大舅舅都喜滋滋地在堂屋里供奉了君上神像,她还经常去拜,希望大帝保佑她逃学不挨打。 称颂一番君上之后,盛氏和姜远望也不再说君上之事了,而是谈论起在汴京找房子之事。 外祖父年纪大了,眷念故土,倒是不想搬。可姜远望回来后,却要到金吾卫任职了,自然是住在汴京来得方便,大舅舅说本想与谢家住得近些,到时候来看昭宁和姜氏也方便,不过谢家周围甜水巷、榆林巷、东秀巷都靠近御街,寸土寸金,早便让各个官宦家占据了。姜家便是不缺银钱,也租不到此处来。 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租住在御街对面偏远一些的崇明门内大街,租了座三进的宅子。二舅舅虽不来,但两个表哥表姐也都来住。谢昭宁听了已极是高兴,虽住得略远一些,但比原来在顺昌府是近了极多。她若是想,坐个马车小半个时辰便能去找舅舅、舅母和表姐们了。眼下舅舅和舅母还要回去收拾,一个多月后便正式搬来住。 待到了谢家,大舅母亲自下了马车,将谢昭宁送回了谢家之内。大舅舅本是想下来看看母亲,大舅母却说姜氏如今有孕,恐怕此时已是睡下了,等搬好了家再来叨扰也是不迟的,大舅舅才作罢了。两人与昭宁告别后便先让车夫赶着马车,带两位表姐回去了。 昭宁这次出行并未带女使,等回了锦绣堂,青坞已经备下了沐浴热汤等着她,另有一份她惯常爱吃的小甑糕,还热腾腾的,放在蒸笼里端上来,青坞笑着说:“……是夫人亲自去小厨房做的,说您在街市上逛,肯定会连吃饭也忘了,您又不爱吃外头的吃食,定是会饿的。奴婢们拦着她,夫人还说‘若是怀孕了便左也不能动右也不能动,才是怪事’把奴婢们都赶出了厨房。” 昭宁接过那只冰裂纹的浅口盏中盛放的小甑糕,她对甜食向来一般,可小甑糕却是她喜欢的,绵软的甑糕,浓郁的红枣香气。可是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喜欢的?且还知道她在外面逛,定是不会吃东西的。 大舅舅和大舅母对她虽好,但两人都是性子直爽之人,是没有这样细腻的心思的。可姜氏看起来又哪里像是这般细腻的人,或许是母亲还是不一样的,昭宁不由笑了笑,她突然想起前世,她每每犯错被责罚,或是因旁的事伤心欲绝了,回到院中便有一盏小甑糕等着她,也是用这样冰裂纹的瓷盏盛放着,热腾腾的,甜蜜蜜的,她知道院中的女使婆子是不会做的,却从未问过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只是总狼吞虎咽地吃了,觉得味道甚好。有几次吃的时候,总觉得院门的缝隙里,是有人在看着自己的,不过那时候她并不多想,吃了便抹了嘴,没心没肺地去睡了。现在才知道,原来一直都是母亲送来的。 原来这便是有母亲的感觉,她出门在外,是有人会惦记她的。 昭宁将那冰裂纹的碗握在手里,那碗因一直在蒸笼里温着,因此还有温温的感觉,一直透过她的手温到心里去,她问青坞祖母今日过得可还好,青坞也笑着说‘甚好’又说,“还同梅姑一起,商量着给夫人腹中胎儿做鞋子,用潞绸的鞋面,绣鹿的图样……” 昭宁听着也笑笑,家里人都过得好,她便是最高兴的。 今日还有一件高兴的事,便是她找到了阿七。 沈先生的背影与阿七相似,独特的手骨与阿七相似,她几乎已完全确定沈先生就是阿七了。不过其实……她还有个彻底确凿沈先生是否是阿七的办法。 她记得阿七的胸膛上,是有一道很深的伤疤的。阿七说过,那是他自小留下的。背影和手骨有所重合,可是这伤疤是假不了的。但是凭他们是什么关系,昭宁难不成还能如此探查? 虽然此法不能用,但昭宁也不着急,毕竟她其实已经有七八分的把握,沈先生就是阿七了。 昭宁吃了糕再沐浴了,依靠着罗汉床上的小几上,长发未干,她将之拢在肩头一侧,给葛掌柜写一封信,想问问他更多关于沈先生的事,尤其是沈先生的来历,爱好。 写好了信,她让青坞连夜给葛掌柜送去。 第二日她也并未外出,料理家中和药行的事情,到了晚上再去陪祖母进晚膳,陪她老人家剪剪指甲,说说话。 昭宁想着,前世祖母约莫是这个时候再度病重的,但是如今在她的保护之下,祖母并未病重,反倒是养得气色红润了起来,她满足得很。祖母还和梅姑商量着,要给她做几身新衣裳。 昭宁刚及笄不到一年,还有些长头,以前合身的裙子短了一些,祖母立刻发现了,就要给她做。还笑着摸她的头说:“咱们昭宁还能再长高一些呢!” 昭宁笑了笑,她知道这却是不可能的,前世她差不多也是这般高,只是女子中的中等个头而已,不过因她骨架甚是纤细,看着仿若高挑。 等回了锦绣堂后,她接到了葛掌柜的回信,写了他知道的关于沈先生的事。 葛掌柜倒是不耽误,虽时间紧急,但也事无巨细都说清楚了。 信中写道,沈先生住的那个院子原是他老师的院子,他老师是药王庙附近教人下棋的,与葛掌柜也交好,不过驾鹤仙去已经四五年了。他去沈先生那里送药的时候,时常看到他也在下棋,猜测他也是授棋为生,却未曾看到过沈先生的学生,想来是没什么学生上门找他学。 昭宁看到这里轻微一顿,沈先生竟然是教人下棋的,她想到她在寺庙中遇到的神秘僧人也是教她下棋,不过红螺并未探查到这位神秘僧人的存在,有些遗憾。没曾想沈先生也是一样的营生,这么巧,他们那一带是有什么棋艺馆么? 葛掌柜还说,当年他老师就是固守清贫之人,住的院子很简陋,似乎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沈先生似乎也甚是穷困,并未添置什么家具。上次沈先生帮了他的忙,他也想给沈先生送些用物,但最近药行的事宜太多,便一直忘了。 昭宁问及爱好,葛掌柜倒是没多说,只说除了下棋外,沈先生似乎喜欢吃甜食。 昭宁看了难免感慨万千,原沈先生不光是父母俱亡,竟连情谊深厚的老师也驾鹤西归了,当真是孤家寡人,十分可怜。得知了此事,她更是确凿沈先生就是阿七无疑,否则,如果不是有这般凄惨孤独的身世,贫寒落魄的家境,阿七又怎会沦落到顺平郡王府成为奴仆呢! 待看到葛掌柜说沈先生竟喜欢吃甜食时,她更是激动了片刻。 若说此前她还有一些疑虑,如此一来就更确凿了,阿七也是喜欢吃甜食的!她有一次藏了一包芝麻糖,见到阿七进来便定要塞给他吃,那是她从神志不清醒来,第一次给阿七东西吃。然后她问他喜不喜欢,阿七沉默许久跟他说喜欢的,后来,她果然时常听到阿七吃芝麻糖,芝麻糖脆脆的,他咬得嘎吱嘎吱响。 想到沈先生果然就是阿七,昭宁更是心急,想要好生帮助他,不再让他过苦日子。她又让青坞拿了笔墨来,给葛掌柜写信,让他好生照顾先生。先生既然是落魄举子,又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想必是什么营生也不会的。还得让葛掌柜仔细看着先生,先生恐怕是因伤变成了哑巴,切莫出了什么意外。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45节 她前世欠阿七的太多,如今他贫寒落魄,她怎么帮助他都不为过! 昭宁一边写信回葛掌柜,一边叮嘱青坞:“……买了柴米油盐,笔墨纸砚送去大相国寺旁的谢氏药行,另备下每月十贯钱,交给沈先生。”她又想到,那院中似乎也未曾看到旁人居住,沈先生独自一人住着,该有多么孤寂。可是人总是要住得热闹活份才好,便道:“再买只小凤头鹦鹉送过去吧!” 小鹦鹉叽叽喳喳的,还能学人说话,想必阿七就觉得热闹了! 她又想了许多,倘若想真的帮助阿七,挽救他的命运,这般怕还不够,她给他送东西去,次数多了阿七未必肯收。阿七既然是授棋为生,若是能请了阿七教自己下棋,阿七也能因此有束脩收入,应该不会就此拒绝了。 想到此更觉是好主意,便另起了一封信一并写上,让青坞一同转交葛掌柜。 昭宁正交代着,此时青团有些慌张地进门了,守门的女使连给她打帘子都来不及。 谢昭宁抬头看去,只见青团发丝有些许凌乱,脸蛋也红扑扑的,额头带汗,像是从什么地方跑回来的一般。青坞看到她便眉头一皱,正欲开口说她,但都不待青坞开口,青团就直接道:“大娘子,您快去荣芙院看看吧!夫人、夫人有些不好了!” 谢昭宁听此,心里一紧,连忙站了起来,不小心将桌上的墨打翻了。 浓郁的墨汁流了一地,将干净的纸也浸染出了墨色。也打脏了谢昭宁的衣袖和衣裙。 第56章 昭宁前往荣芙院时, 头发仍未干透。 但是她也顾不得了,只简单换了件衣裙,再用发簪匆匆一挽头发, 披了件蜜合色褙子,便赶紧往母亲那里赶去。 到时一看,荣芙院灯火通明,女使姑姑们端着热水往来,而范医郎的马车竟直接停在了荣芙院的门口…… 昭宁心里一沉, 若非紧急, 外面的马车怎会直接进了内院来。这样直接进来, 定是情况紧急, 父亲直接允了的。 她连忙往里走, 只见谢煊果然正在里面, 还穿着从省服,他这两日公务繁忙, 他应是直接从书房里过来的。而姜氏伏在床头,正吐得天昏地暗, 但已经是吐不出东西了, 呕出的都是苦水,夹杂着血丝, 看得人触目惊心。谢煊在旁亲自照料姜氏, 竟也不嫌呕吐物的酸腐味,待姜氏吐完,立刻用帕子给她擦拭, 同时对旁的含月道:“快将漱口水端来, 一直这般吐,恐怕会坏了牙齿。” 含月连忙将漱口水端上来, 谢煊又亲自喂给姜氏,并顺着她的背安慰她道:“阿婵不怕,你不过是孕吐得厉害些罢了!我在这里陪你。” 见父亲焦急的神色不像假,对母亲也是照顾有加,谢昭宁心里稍霁。 姜氏也看到了她,勉强问她:“昭昭,你怎么来了。你累了一天了,该回去好生歇息……”话没说完,却又俯身干呕起来。 谢煊连忙扶住她:“你吐得厉害,莫要说话了!” 此时范医郎也正在旁观察母亲吐的模样,他旁边的含霜手里还端着药碗,看来是方才才给母亲服了一副药,却是不见起效。昭宁心里念头几转已是明白过来,谢煊念着自己刚从大相国寺回来,应是辛苦,恐一开始是没想叫她的,直到找了范医郎吃了药也不见效,才叫她过来。 含霜果然在旁边同她说:“……夫人从小厨房出来,便一直觉得不适。竟吐得止不住。郎君见吃了药也没止住,才叫了娘子过来。大郎君昨夜去了右卫训练,消息一时半会儿是递不进去的,也只能叫娘子了。” 谢昭宁颔首,看着母亲只觉心里焦急。 母亲又吐了一会儿终于止住,可是仰躺着迎枕上,却已显得面色苍白如纸,连话都说不出来。 众人立刻围拢上去,范医郎再度重新给姜氏诊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却没有说话。 谢昭宁明白过来,立刻邀了范医郎:“不扰母亲休息,范先生到屏风后与我说吧?” 到了屏风之后,确认姜氏听不到了,范医郎才为难道:“恕老朽医术不精。尊夫人前些日子看脉象只是有些胎像不稳,但眼下却不知怎的,竟身子极其不适,异常呕吐,不仅汤药喂不进去,呕吐中竟夹杂血丝,老朽方才瞧着,夫人的唇色也隐隐有青紫。这皆是母体不足之相,这胎若能顺利落地,夫人还可无虞,可再这么吐下去,胎儿于腹中出了意外……那夫人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谢昭宁听到这里,只觉手脚都冰凉了起来。范医郎说是自己医术不精,可她与范医郎多年交道,岂不知他已是极负盛名的医者,这甜水巷周围的世家都是他在看病。若他都说并无把握,再请十个医郎来看,恐怕也是一样的说法。 她看向范医郎,低声问道:“医郎可有旁的办法?无论再精贵的药,我谢氏也是拿得出的。” 范医郎叹息:“大娘子,老朽自与老夫人治病,与你们也打了十多年交道了。老朽只能尽力去保,但与大娘子透个实话,老朽心中却着实没有把握的……”又轻叹道,“老朽先下去,给夫人开几幅药方吧……总是要尽力试试的!” 谢昭宁才点点头,强撑着送范医郎去写药方,又让白姑跟着范医郎去抓药。 待青坞过来扶她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恍惚间已经站不稳了。她深吸了口气,只轻声吩咐青坞:“传话到各个药行,定要找出精通妇儿的医者来,有多少算多少。再备下各类吃食,各种口味都要有,只要母亲能吃下去就是最好的。另外,发生的一应事情都要瞒着祖母,不要叫她老人家担忧!” 祖母眼下身子刚好些,每日都能在院中走走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决不能让她因母亲之事病倒。 青坞应喏去办。 谢昭宁趁母亲昏睡之时,将方才范医郎说的话告诉了谢煊。谢煊也十分担忧,一直守在姜氏床边,尤其是姜氏因难受皱起眉的时候,他便细细地摩挲着姜氏的额头与太阳穴,用手轻轻按揉,姜氏便能好受一些。 谢昭宁在一旁看了看,她其实一直不明白,母亲和蒋姨娘之间,父亲究竟喜欢的是谁?她以前一直以为,父亲是更在意蒋姨娘的,与母亲也不过是一些夫妻情分罢了,但眼下父亲的担忧似乎也不作假,母亲有孕这段时日,他似乎连正在禁足的蒋姨娘都忘了。 亦或是男子都是如此,谁在眼前便喜欢谁罢了。 谢昭宁并不再想,而是对谢煊道:“父亲明日还有公务,不如让我来照顾母亲吧!” 谢煊却道:“你累了一整日,回去好生歇息。这家里父亲还是顶得住的。”说着一面派人去衙门里请公假,一面让女使送谢昭宁回去歇息,“你白日再来换我就是,晚上自是我照顾你母亲。等你哥哥回来,就让他暂时告假右卫那边,白日就让你哥哥来。” 谢昭宁虽不放心,但还是被送回了锦绣堂休息,谢煊则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姜氏一整晚。 而后大半个月,昭宁都在到处寻医,姜家得知了亦是全力出人寻找,但是来的医郎和范医郎说话如出一辙。且无论什么口味的饮食与汤药,姜氏皆是吃什么吐什么,不吐的时候极少,人眼瞧着受了一大圈。谢煊仍是夜夜来守着姜氏,只是衙门那边也不能一直不去,便去半日,再补眠半日。谢宛宁请示要来侍疾,姜氏自是不许,谢煊便只让她给姜氏抄抄佛经罢了。 昭宁每晨处理完药行和管家之事,便来看母亲。 她这日来时,姜氏正靠在贵妃榻上,由含霜服侍着,喝一盅燕窝蒸梨子粥。可仍然边吃边止不住地吐。含霜见她难受,担忧道:“夫人,若不是再歇一歇……” 昭宁走了过去,将白瓷盏接在手里,笑着对姜氏道:“我喂母亲喝吧!” 姜氏就笑起来,赞同道:“你喂得好,你喂得比她们喂得更甜些!” 旁边含霜、含月都抿唇笑。 谢昭宁便轻舀了一勺,喂给姜氏喝下,这燕窝梨子粥味道清淡,已是极少数姜氏还能吃下的东西了。 但见姜氏吃了一勺,又是想吐的模样,作呕半天仍还是吐了,用水漱了口,却对谢昭宁笑道:“昭昭别担心,我已比前几日好许多了。吃一盏只吐半盏罢了。” 大家为了姜氏好,都将真实情况瞒着她。姜氏虽吐得厉害,可还是会坚强吞咽,吃不下去就多吃几次。 昭宁看着明明吐得厉害,还要强撑着安慰她的母亲,强忍着不落泪,也笑着说:“我也觉得母亲在见好了!” 这个时候,青坞快步从外面走进来,行了礼,对谢昭宁道:“夫人、大娘子,大郎君方才从右卫回来了,说他即刻就来看夫人!” 谢昭宁只是道:“知道了。”继续喂着母亲喝粥。 青坞犹豫片刻,又道:“不过大郎君的随从来报说,大郎君从右卫带了个同僚回来,说是什么顾三郎君。因他着急来看夫人来不及招待,郎君又不在家中,想请大娘子去吩咐厨房,给他整治一些菜肴送过去。” 谢昭宁听此皱眉,顾三郎君,顾寻?他她记得他似乎的确在右卫里做事。但是他来家里做什么? 谢昭宁虽不想去,但顾寻也毕竟算是熟人,她还是先去了厨房吩咐,紧接着去了花厅,想看看这顾寻葫芦里究竟是什么药。 等谢昭宁走到花厅时,却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单丝罗直裰,腰间玉带宽松,正背手站在屋檐下,看着庭院中养在大陶缸里的游鱼,一脸闲适的俊逸男子。他身量很高,眼角有一枚红痣,并且正在和旁边伺候他的管事说话:“……我选了半天,就不能吃这条鱼吗?” 谢昭宁看着这男子,站定在原地,嘴角微抽。 李管事一脸无言,强忍着道:“顾三郎君,这锦鲤是吃不得的。再者,红色的鱼看着也让人没胃口啊……” “此话怎讲,红色如何会让人没胃口?那些红果子红豆子的,分明就很有食欲。” 谢昭宁听着他的胡搅蛮缠,心想李管事若知面前这位不是顾三郎君,而是大名鼎鼎的顾家世子爷,恐怕会立马挽起袖子将锦鲤捞出来,亲手烹了给他端到桌上喂他吃下。 顾三郎君在女子中极有排面,但说出如此欠打的话,也只是让旁人想揍又不能揍他而已。顾思鹤就不同了,所以他在外面行走都是乔装打扮,几乎不露身份。 可顾思鹤为什么要乔装成顾寻,到她家里来? 她立刻上前一步,挥手示意李管事退下,她来应付。 李管事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立刻干净利落地退下了。 谢昭宁见周围已无人,笑着问道:“不知顾世子爷怎有如此雅兴,要装成你侄子,到我家来吃我家的锦鲤?” 顾思鹤看她,奇怪道:“我若是以真实身份在外走动,你家顷刻就乱了,父兄也要立刻出来接待了我,指不定你家堂祖父也要来,这你岂不是更烦了。谢大娘子不是最知这些人情世故的,怎的现在困惑了。” 谢昭宁心道她困惑的是顾思鹤为什么要乔装吗!她困惑的是为什么要乔装了到她家来,还要吃她家的鱼! 但还没等她说什么,顾思鹤就道:“言归正传,我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上次利用了你,所以总是要还你的。既然你不想要金银珠宝的,我便找其他的法子还给你。我听说你一直在找擅妇幼科的医郎?” 谢昭宁正因姜氏的孕吐而烦忧,闻言更是觉得顾思鹤是来打趣她的,但是她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仪,道:“的确如此,世子想如何?” 顾思鹤便回过身,用难得一见的恭敬态度,对着身后拱手:“宋院判,此番怕是劳动您了。” 谢昭宁这才发现,他身后竟站着一个戴博古冠,着灰色直裰,内衬青色衣袍,生着长须的中年男子。方才竟一直没看到他,不知是不是顾思鹤太惹眼的缘故,还是他衣着太过朴素,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宋院判……那便是宫里太医局的,且是除了院史外,太医局里最能说得上话的人! 顾思鹤难道竟请动了宫里的御医来给她母亲看诊? 谢昭宁并不是没想过,只是太医局寻常太医她也试过两个,并不能治母亲的病,像宋院判这样的人,她却是怎么都请不到的。 果然,顾思鹤就对她道:“我请了宋院判来给你母亲看诊,他是太医局中最擅妇幼科的的,当今论起妇幼科,他说第二无人说第一,寻常王公贵族都请不动他,我吃你一条锦鲤不过分吧?” 谢昭宁闻言,大喜过望,看顾思鹤顿时都不再讨厌了,而是个有恩必报的好人。道:“自然,自然。”随即立刻又叫了李管事来,“把那一池子的锦鲤都捉出来,煎炸煮烤焖,一样一份给顾三郎君上来!” 顾思鹤见她模样活泼,竟从未曾对他有过这样的好脸色,一时挑眉。 李管事震惊地看着他家大娘子,这可是郎君养了多年的锦鲤,以前每晨都要喂食的,真能就这样吃了吗?但是大娘子吩咐了,他自然不质疑,立刻叫了小厮过来捞锦鲤。 这时候顾思鹤看一群小厮撸起袖子要捞鱼了,又道:“罢了,想来红色的鱼的确不好吃,还是用四鳃鲈吧。” 四鳃鲈价贵,一条要比十条锦鲤。谢昭宁却仍笑:“……去备四鳃鲈!” 李管事连忙领命去了。 顾思鹤对那宋院判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宋院判看起来脾性并不很好的样子,对着顾世子爷竟也并不客气道:“顾四,我可是看着贵妃娘娘的面子上!” 顾思鹤笑道:“自然的!娘娘和我都承了院判的情了。” 宋院判才看向谢昭宁:“病者在何处,带我去吧!” 谢昭宁立刻在前面引路,只想着有本事的人,脾气都格外大些,哪里在意这些,只盼着他能真的将母亲的病治好。若是能,千金万金都要谢他,这满院子的锦鲤给顾思鹤吃了也行! 第57章 荣芙院西厢房, 此时谢昭宁、谢承义、众女使婆子都站在屋内,只等着那位脾气极大的宋院判给夫人诊治。而顾思鹤身为外男,并不能进屋来, 便在正堂喝茶,等着吃他点的那条四鳃鲈。 姜氏方才喝燕窝梨子粥已是刚呕过,眼下正靠在藏蓝色潞绸的迎枕上,脸色越发的苍白,眼睛也半阖着, 几乎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谢昭宁看得越发揪心, 谢承义更是恨不得替母受过。 那宋院判虽脾性不好, 但给人诊治却是实在的, 听了许久的三门九部脉, 观颜色, 查秽物。过了许久之后,他轻轻咦了一声, 这时他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与方才那恃才放旷的模样便并不同了。将自己亲手提来的药箱打开, 从里面拿出个棉布包裹来, 打开之后只见是一排银亮的长针。 他两指捏起银针,扎在了姜氏的正营穴、百会穴、神庭穴上, 昭宁被姜氏逼着学了许多药理医理, 虽不能给人治病,却也认得出这些穴位来。扎针半晌,他将银针提起, 不知是否是昭宁的错觉, 只觉这银针似乎颜色深了些许。 宋院判深深皱眉,对谢昭宁道:“大娘子, 能否旁侧来说!” 说着提起药箱就朝外走去。 谢昭宁心下不安,她知道宋院判这样的人。倘若他觉无事,定会像方才一般狂傲,可若是他觉有事,才会客气起来。难不成……竟连宋院判都对母亲的病束手无策! 隔着一道屏风,谢昭宁看宋院判正铺了张纸在桌上,游龙走风般地在纸上写起字来。见她来了,先停了笔,略抬头对她道:“你母亲这般呕法,我也实未见过。倘若这般吐下去,不说孩子能不能保,人迟早也是空耗而亡!” 昭宁听他说得话,比范医郎说得还要重些,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46节 宋院判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别说话,而是把手下的方子完成了,吹了吹墨,递给了她:“你先按我这个方子拿了药,一日三次的让你母亲服下,定就能止住呕吐,不耽误饮食,便也能好生休息养胎了。” 谢昭宁拿了这方子几乎喜极而泣,母亲吐成那样,她看了也难受得紧。能早一分缓解,早一分好生休息都是好的。哪里会怪这宋院判说话大喘气,立刻叫青坞来,让她去旁边的药园,按此方子迅速捡药来,煎了给母亲服下。 她正要拜谢宋院判,宋院判却对她摆摆手道:“你先不必谢我,我还有别的话要说。” 谢昭宁一怔,她一直以为,只要母亲能止住呕吐,好生饮食休息便没问题了。 宋院判才道:“你母亲母体耗竭实在严重,即便是止住吐好生歇息,也未必能保到这胎儿生产。我这方子能保你母亲五个月内安全无虞,但是过了五个月,这症状怕是又会发出来,到时候……便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谢昭宁听到此话,手紧紧地掐住掌心。宋院判的意思是,只能保住母亲五个月的性命?她如何能接受!她是定要看到母亲和她腹中弟弟妹妹平安的! 她思绪一时混乱,但是见宋院判神色犹豫,她心里却想着,此事搞不好是有转机的,否则宋院判何以一副迟疑的模样! 她道:“院判,我知道能请到您能来与我母亲医治已是万幸,您若是走了,我们家里是再无法子了。您便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法子能保住我母亲的性命,即便是散尽家财,我们也是要救母亲的!” 宋院判看她目光很是坚毅,才轻叹道:“并非我不愿告诉你,只因此法子实难做到。若是真的告诉你,却又行不通,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但见谢昭宁瞧着自己目光灼灼,并无退缩之意,也知在如此关口,无人会因此放弃,对这天下做儿女的而言,只要有法子能庇护了自己母亲的性命,当真是将自己的命豁出去也可以的。 他想了想,才道:“我现在虽被称为妇幼科第一,但与昔年太医局前院史相比,却是远远不如。我们前院史被太上皇封为一圣手,单姓凌,诸般疑难杂症皆不在话下,当年先太后孕君上时,亦是身体亏损至极,可得了凌圣手以万金方医治。竟多得了十多年的寿数。只是凌圣手多年前归隐山林,无人知他的去处,几年前太上皇身子有不适,派羽林军于天下山林寻访,亦不得其踪迹。” 谢昭宁闻言自是失望至极,如此圣手,连太上皇之羽林军都不能寻得,她们又能从何而得! 宋院判却又顿了顿道:“我自不会让你去找一个羽林军都找不到的人。是当年凌圣手离去时,曾以万金方制成五瓶药丸,名为‘万金丸’,能让身体亏损之人补全亏空,得以续命,你母亲若是能服下这万金丸,自然也同先太后一般,不仅能生下孩子,还能保住寿数。” 昭宁听此自然眼睛一亮,问道:“既是如此,院判,我如何才能得了这万金丸?” 宋院判叹一声道:“难就难在此,这等精贵之物,宫中亦是奉为圣物,怎是有钱能买的。当年凌圣手留下五瓶药,宫中已断断续续用了三瓶,如今已只有一瓶了,又怎会轻易给了旁人?倒是有一瓶流向了民间,可是不知去向。何况如此金贵救命之物,得了的人怕也决不想卖出来,就是卖出来——恕我直言,大娘子您纵是有银钱,却未必能买得到!” 谢昭宁听到此,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知道宋院判的意思。宫中那瓶是不必想了,绝无得到的可能。而流落了民间的那一瓶,即便是真的现世了,也是各个家族争抢的对象,凭谢家的能力如何能抢得过那些真正的大家族。可是虽然知道这法子极难,但毕竟是有法子的。 只要有法子,就不至于手足无措,她循着路线去找,便不信自己会找不到! 她已是下定决心,是无论如何也要将这药找出来的,便对宋院判道:“此番多谢院判了!” 宋院判却淡淡道:“没得能救你母亲,为何要谢?” 谢昭宁道:“若非院判妙手,恐怕只一两个月,母亲便要不行了。如今院判替我保了母亲五个月性命,令我足有时间去找能治母亲的药,且还告诉我有这样的药存在,对于昭宁而言已是大恩了。” 她对着宋院判恭敬地做了个揖。 宋院判看她并未惊慌,眼眶虽红却充满坚毅,仿佛什么东西都不能阻挡她,便道:“我也托人帮你去找,总归都是太医局出去的,你若是先找到了,便告诉我一声罢!” 谢昭宁自然答应,心里更是感激,这宋院判当真是医者仁心了。 “另外……”宋院判沉吟了片刻,道:“方才我用银针试探,发觉她体内似有淤积之气,我想问问,你母亲平日可用过什么猛药偏方,何以有如此征兆?” 谢昭宁念头几转,宋院判的意思极是隐晦,但已是在向她点拨了。此前,她便怀疑过母亲胎像不稳,可能是背后有人动手脚。但是后来让青坞和红螺仔细查验过母亲的饮食,都说没有问题。故一时也查无可查,她的目光在姜氏的房中流转了一圈。 姜氏喜奢华,因此房屋中布置的攒金丝幔帐,多宝阁上的翡翠玉器无不华光璀璨,便是旁边随意搁置的高几,也是描金画粉,她在心里想了片刻,问宋院判:“可问院判,能看出我母亲是什么时候用过这等猛药偏方吗?” 宋院判轻摇头:“这我并不能看准,应是已年深久远。不过看那针颜色并不深,近日应是没有用了。” 宋院判这样一说,谢昭宁略松口气,若是看不出问题,而问题却仍然存在,这才是最致命的。现在至少她知道,目前母亲身边的用物是没有问题的,那么她便也有了追查的方向。自然,这一切都绝要在暗中进行,谁也不能说,若是走漏了风声,恐怕便什么蛛丝马迹也摸不到了。 她道:“我明白了,此话还望宋院判谁也不要说。” 宋院判颔首,如此他便要告辞了,谢昭宁给他诊金,他亦是冷脸拒绝。走到外面对顾思鹤道:“走吧!” 顾思鹤仿的是平日里顾寻的穿着,谢昭宁仔细一看,才发现比他世子爷的装束还要略浮华一些,衣袖边织着层层叠叠的金绣,腰间的玉坠香囊也是姹紫嫣红,似乎正望着荣芙院中的芙蓉树出神,眼神中有些许与寻常不同的沉黯之色。他回过头时,看到宋院判的神色,再看看谢昭宁的神色,立刻猜到了什么,微一蹙眉:“没看好?” 谢昭宁心里感叹,顾思鹤如今虽不着调,可洞察人心这一点着实厉害,他只是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而并非不知道。 宋院判道:“既然猜到了还有什么好问的,眼下除非是当年凌圣手之药,否则都是回天乏术的。” 谢昭宁心绪不佳,并未看到顾思鹤听到此,眼神微微一动。 宋院判拉着他便要走:“好了,人没治好,你也不许吃鱼,跟我一起走吧!” 顾思鹤虽会武功,但从不在人前展示,只能被宋院判一个太医拉着往前走,表情有些无奈,对谢昭宁道:“……鱼便不必上了吧!” 谢昭宁心里虽惦念母亲的事,可看着宋院判这样性情中人,也是笑笑。他可以恃才放旷,但若是并未将人治好,不仅不要诊金,竟连饭也不许顾世子爷吃了。 无论宋院判是否彻底治好了母亲的病,但至少能让母亲在五个月内安然无恙,其他的她再想办法就是了,她相信人定胜天,总会能解决事情的。何况此前她一直疑心母亲的身体是有人在背后作祟,如今宋院判也算是验明了她的猜测,令她心中更定了几分。 她亲自送二人出了门,叫人送来几包上好的青凤髓茶叶给宋院判。顾思鹤看着她许久,仿佛准备说什么,可正是此时,竟有护卫般的人匆匆跑来,在顾思鹤耳边说了几句。 顾思鹤便深深皱起眉:“……简直是胡闹!” 一时顾不得别的,先上了马车。 虽不知顾思鹤是遇着了什么事,但谢昭宁已是不能等,她立刻回转身,便立刻吩咐白姑把药行的各大掌柜都找来,层层吩咐,从汴京到钱塘乃至川蜀,谢氏药行的各个分行都在暗中查找那瓶万金丸的下落,却也不能明着去找,只怕是真的现世,引了旁人也来争抢,故只能暗中去查。 此药虽不是真正的延年益寿,但能补上身子亏空,于大伤之人有大用,已能算得仙丸了。 昭宁此刻只庆幸家中还有谢氏药行,在找药上,至少比旁人便利了许多。 而谢氏从汴京总药行到下面的小药行,也都行动起来,替姜氏暗中寻药。不光是因姜氏是东家的缘故,谢氏药行虽是当年谢老郎君首建,可真正发扬壮大却是在姜氏手上。姜氏对他们也是极好,婚丧嫁娶各有贴补,他们都是打心中尊敬着姜氏。故都以十二万分的用心在找药。 来听吩咐的葛掌柜还劝慰谢昭宁:“大娘子不必担忧,夫人这些年体恤吓人,广施恩泽,定是吉人自有天相,将这药丸找到。” 并告诉她,她让照顾的那位沈先生,他们十分周到地照顾着,让谢昭宁不必忧心。 此时昭宁自是暂顾不上沈先生那边,只托了葛掌柜送过去东西,依然忙着给母亲找药的事。幸而姜氏服了宋院判开的药方,终于止住了吐,能吃得下睡得好了,昭宁虽知道若不能找到那万金丸,总还是命悬一线的,但看到她好过了,总是好的。 不过只要一日不替母亲把药找到,她心里便一刻也放松不下来。 这日她一边回复药行掌柜的信,一边听樊月的回话:“按照大娘子说的,每日监视着蒋姨娘那边,并未瞧见什么异常,蒋姨娘每日只是练字读经,似乎也并不忧愁。夫人屋宇中的东西也正在查,只是夫人屋宇中的东西是常换的,眼下极难查到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昭宁手中的笔一顿,母亲的饮食没有问题,她立刻就想到用物,但时间已过,自然极是难查。蒋姨娘果然手段了得,心性也了得,她恐怕就是等着蒋家起复,她便能毫发无损地从禁足中出来。但眼下她要先替母亲把药找到再说。 正是这时,青坞匆匆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连请安都没来得及,对谢昭宁道:“大娘子,汴京的掌柜有消息传来了!说那瓶流落民间的药丸,似乎是在金明池附近的新门瓦子出现过,被周围的一个大户买走了。” 昭宁听了眼睛一亮,立刻将那封信接了过来仔细读了。信里说的便是青坞那般意思,只是更详细些,那瓶药的确是在汴京出现过,当时私下还有人竞拍。只是后来并不知是被谁买走了,虽然并不详细。但已是这些时日,她得到的最明确的讯息了,至少叫她明白该到哪里去查。 昭宁立刻要吩咐人下去找,青团又进来了,她眼下已经训练得好多了,老老实实地屈身行礼,笑道:“娘子,姜家大夫人来看夫人了,夫人请您过去一起说话呢!” 这段时间,已经安顿在西大街的大舅舅和大舅母常来探望母亲,照顾母亲之余,还不忘和姜氏说着茶余饭后的趣事,逗姜氏开心。 大舅母过来,昭宁是无论如何要去陪着说两句话的,何况母亲还喊了。 谢昭宁立刻去了荣芙院。 还没有进去,就听到大舅母的声音:“……你不知初搬来汴京,家里那两个小子多没见过世面,就这几天,拉着焕然把汴京上下名处都转了个遍!大相国寺就去了三次。他们还嚷着要来看你,这我如何能让,别吵着了你。” 昭宁走进去,只见盛氏正坐在姜氏床边陪着她说话,姜氏还是卧床养胎。但是人比之前已经好太多了,虽仍然是瘦,可皮肤有了莹润光泽,脸上也有了血色。听着盛氏的话,她也露出和煦的笑容说:“……让他们来就是了,我是不怕吵的。我也多年未曾见到他们了!” 母亲现在身子刚养好,什么也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又好了的,故所有人都瞒着她,就是大舅舅大舅母来看母亲,也都是笑呵呵的,决不会让她忧心。 姜氏抬头看到昭宁,笑着招手道:“昭宁,快来陪你舅母坐坐!” 又对盛氏道:“她成日忙个不停,我知道都是在忙我的事,听说金明池要举办夺标赛了,各个世家都要去,你带着她出去转转吧!莫要整日闷在家里陪我,人也耽误了!” 谢昭宁走过去坐在舅母身旁的圆凳上,笑道:“老远便听到舅母说得热闹了,什么金明池夺标赛?” 盛氏就笑着说:“昭昭果然是太忙了,为着太上皇贺寿,京兆尹在金明池组织了夺标赛,据说这规模为近几年来之最。京兆尹这次下了大血本,夺得魁首之人便能得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东珠。现今这汴京的儿郎们,个个摩拳擦掌,盼着夺魁拿珠。赢了自然是出尽风头,引得汴京各娘子们垂青。所以这汴京大大小小的世家会去,略出挑的郎君和娘子都是要去的!” 姜氏想到汴京儿郎,听得更是心动,对谢昭宁笑道:“你去,你定是要去的!娘把头面和衣裳都给你准备好了!”说着转过头,让白姑去取来。 谢昭宁听到金明池,心中一动。正好得知母亲的药也在那里有眉目,或许她倒是真可以去一趟,亲自去查看万金丸的下落! 她觉得有些莫名:“母亲,您卧床养病,怎么准备好的?” 姜氏轻瞪她:“娘只是下不来床,又不是不会说话了,吩咐人去做不就是了!” 说着兴致勃勃地让白姑把她早就吩咐人准备好的衣裳首饰端出来,并非她寻常用的华贵模样,而是昭宁喜欢的深青淡绿的颜色,却是用银线细细地织出了银澜纹,衣襟上用银线绣出舒展的云纹。搭配的是一件金嵌羊脂玉的莲花冠,两只羊脂玉的簪子。又用心,又是昭宁喜欢的那般模样,不知道是何时就准备下的。 看着姜氏问她喜不喜欢的模样,谢昭宁强忍着心酸,笑着说:“我自然喜欢得很!” 姜氏见她喜欢,更是高兴了,低声对盛氏道:“……仔细给她留意着!” 她现在卧床,想着两个子女都到了年纪,便已经开始寻摸着为两人觅良缘了。谢承义自是不愁,他模样英俊,又已经有了官身,家世也不差,给他说亲的人不少,何况男子的亲事本就容易。而昭宁虽是生得这般好看,但毕竟有之前的名声在,又是从西平府回来的,来说亲的并不多。 可是昭宁这样好,她觉得昭宁足以配得上极好的郎君。这次金明池夺标赛上,总不乏有些门第,亦或是年少中举的,这些都是极佳的良婿,亦是汴京娘子们追捧的对象,只望昭昭能觅得一二,她不求昭昭能嫁得多么好,要有多高的门第,只要能过得恩爱和睦就好了。 盛氏自然知道姜氏是什么意思,也低声笑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见着昭宁因给姜氏找药而发愁。她这次来,也正是想带着昭宁出去转转,散散心,毕竟急是急不来的。 此次金明池夺标赛的确是大场面。若是有什么好儿郎,她也想给昭昭留意着。 以前她觉得自己儿子姜焕然配昭昭最好,不是她说,论出身、品貌,还有解元郎这个名头,姜焕然无论是在顺昌府,还是在这汴京,都是被众世家娘子和夫人们追捧的。她们家才初搬来汴京,已不知多少官媒、私媒将家里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多少娘子由着点借针头线脑的理由,来家中悄悄张望。但是姜焕然自己无意,他祖父也想着等他考了省试,过了殿试再说。 但是只他不愿意这条,就已是经指望不上了,盛氏也不想强求了,毕竟强扭的瓜不甜,真把姜焕然逼急了,他能干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昭昭斗不过他,以后也不一定能过得好,她虽在旁,但她难不成还能一辈子看着两人?只能忍痛放弃了。 但是这汴京好儿郎还多得很,昭昭这般的好,哪里就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盛氏心里恨恨地想着,气恼儿子的慧眼不识珠。他除了样貌才学和解元郎的身份,别的又有什么好,脾气又差,眼睛长在头顶上!别的不说,昭昭定能找个脾气比他好的! 何况盛氏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那谢宛宁得了平阳郡主的青眼,平阳郡主便重视她得很,还特来信给谢家,说是要送谢宛宁去参加夺标赛,谢煊已经许了。 她心里对这谢宛宁是不屑得很,占了昭昭这么多年的地位不说,竟还有此前的那些行事。既然她去了,那昭昭必定是要去的,何况昭昭这些时日一直忙着她母亲的事,也该是出去散散心了。 第58章 盛夏将至, 金明池夺标赛前夕,汴京下起瓢泼大雨。 大乾宫宫宇层层叠叠,起伏不尽, 皇宫的檐头铁马,汉白玉石须弥座,阙亭朵楼,皆被大雨冲刷。 此时垂拱殿之外,无数臣子敬等奉见, 有些是刚冒着雨赶来, 朱色、紫色的从省服还尚有湿润, 更多的是守在垂拱殿之外, 手持板芴或是奏折的言官, 定要见君上。 有的声音含泣:“这等骇事, 决不能姑息纵容啊!” 有人言辞恳请:“定国公顾进帆之侄结党营私,把持瓦市私交, 一切皆有实证!” 更有激动的挥着板芴,激动不已:“君上若再不处置, 他侄儿今日当街打风闻弹人, 平日是不是要把台院和谏院也给撤了!” 终于有侍者出来道:“诸位请莫要喧哗,君上还未归来, 诸位便是说了君上也听不见的。” 其实这些人何尝不知君上征战夏州已半年未归, 但是君上回不回来是一回事,他们的态度是另一回事,来垂拱殿闹事, 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态度能够传到君上、传到太上皇的耳朵中, 才能表达自己对顾家的愤懑之情。 只是言官们无论闹成什么样,都无人理会, 禁卫军们只是尽职尽责地守在垂拱殿之外,决不许任何人在君上未回来的时候进入垂拱殿之中。 而离大相国寺不远处的药王庙中,雨声淅沥,将庭院中的绿树洗得亮绿,沈羿正与药王庙的住持觉慧大师在屋檐下下棋。 觉慧大师生得慈眉善目,穿褐红色袈裟,胡须眉毛皆白,端的是高人形象。可却盯着棋盘,抓耳挠腮很是闹心的模样。 沈羿着寻常布衣,身形高大,面色却微有苍白,但丝毫不减他眉眼间端然的英俊,手中的棋子抓起又放下,抓起又放下,终于道:“觉慧,你已经想了半个时辰了,你那套棋子总有天是我的,何不今天输给我算了?” 觉慧大师瞪他道:“我就知道,你回来还打我那套杜圣人棋子的主意,我可告诉你休想,那是我的传寺之宝!”说着又道,“咱俩几年不见,我还没有准备好,改日等我适应一番再同你下棋,今儿我还有些香客要接待,你自己在这儿品茗吧,我知道,你最近越发穷得厉害,否则何必又来算计我,我已经叫人将你的斋饭备下了,你一会儿直接过去吃吧!” 大概是真的怕沈羿问他要东西,仙风道骨的住持很快就跑了。 沈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摇了摇头。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47节 这个觉慧,这么多年了还是个棋癞子。 他旁边站着个生得模样很不起眼的书童,见他终于停下了下棋,从旁侧的一直温在小泥炉上的陶锅中,倒出一碗浓浓的药来,恭敬地递给他:“君上,您的药熬好了。出行前师父叮嘱过,这次出征夏州虽是得胜归来,您总归是受了伤,需要好生服药。” 沈羿也有些累了,的确如书童所说,他受伤颇重,否则也不会在此养伤而暂不回宫了,自然,也是想趁此时机,将西夏残部一网打尽。 他将那碗药一饮尽了,将碗递回给书童。 书童从他手中恭敬接过碗,道:“奴婢师父还有冯远,已是尽全力去寻了,只是目前,还没有凌圣手的下落。” “无妨。”沈羿倒是已经料到了,平静地道,“当年他离宫云游,本就不打算再归来的,你们找不到也属正常。倒是不必过多花费精力了,没有后文的。” 书童有些焦急:“可是君上……” 沈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而是问道:“宫中近日可有事?” 书童才想起什么,道:“奴婢正想同您汇报,顾家出事了!” 沈羿颔首,示意他往下说下去。 书童继续道:“那顾进帆的侄儿顾盛云,因风闻弹人上书他把持瓦市私交,便将人打了一顿。顾进帆说他侄儿是不知而为之,太上皇听了允了,只罚了他半年俸禄了事。”又顿了顿,“言官们觉得这番处置太轻了,都不同意,聚在垂拱殿外要见您,想让您严惩顾盛云,并处罚顾进帆。闹得不可开交。” 沈羿听着太上皇处置顾家之事眼睛微眯,望着屋檐外漫步边际的大雨,整个汴京都被笼罩在如此细雨之中,他的手指轻轻地叩着桌沿,缓缓笑了笑道:“随他们去吧,言官没有不闹的。” 书童应喏。 这时候,有人无声无息地从房檐上落了下来,身着玄衣,竹制的斗笠上,雨珠顺着斗笠滴下去,拱手道:“君上,有密信。” 沈羿伸手,此人便将密信双手恭敬奉上,沈羿一看竟还是两封密信,便先拆了第一封看。信中写的是大相国寺那边小院中的事,自他离去后,谢昭宁竟接连让人送来了四季被褥,笔墨纸砚,经子史集,甚至还有一只小凤头鹦鹉,满满当当地把小院子堆满。虽小院离寺庙并不远,但他留在寺庙中养伤,已经几日未归了。沈羿看到这里时,觉得有些好笑,无奈摇了摇头。紧接着发现这信封里还另有一封信,留名竟是‘沈先生亲启’,字迹圆钝,像个小少年学写字,很认真地写了,但是仍然写得不够好看,这是谁写的? 他将此信打开了看。信中也是这般的字迹,竟然是谢昭宁的亲笔,这是一封求学之信,只见信中真挚地写着,她听葛掌柜说,他极擅长下棋,而她对棋艺也十分痴迷,但是一直未能觅得良师,故想请他教自己下棋。愿每月出束脩二十贯,若是不够还可再加。 沈羿眉梢微挑,她竟想请自己教她下棋? 他自小酷爱下棋,觉得围棋极妙,与行兵布阵自是相通。他老师当年是围棋圣手,却不喜住在宫中,而是喜欢住在大相国寺旁的小院中,为了将就老师,他便每次出宫去随老师学下棋。所以他如今才十分喜欢那小院,也不想旁人动了分毫。 不过却从未想过,遇到了这样奇怪的事,一个小姑娘想同他学下棋。 这信的末尾还望他能好好读书,早日金榜题名,殿试时能被君上钦点第一甲,到时候能簪花游街,名动天下。 于是书童便看到,一向旁人绝看不出深浅的君上,竟在看一封信的时候笑了出声。 他便狐疑了,这信中写的是什么,君上看了能笑成这般模样?只是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凑过去看一眼,更不敢多问君上一句。 沈羿将头一封信递还了回去,继续看第二封信,这是一封真正的密信了,上面用禁军的封印封着,用极细的楷书写了几行字,书童分明地看清了,是禁军隐司呈。禁军隐司便是君上豢养的,直属于君上的情报机构。除君上之令外,绝不听从于旁人。 玄衣之人道:“君上,这些是查到的东西。” 沈羿对书童道:“点一炉香吧,去去潮气。” 书童应喏去取香炉点香,在氤氲的幽蓝色细烟雾中,沈羿将密信拆开,里面是他吩咐查的谢昭宁这些年的大致经历。 那夜大相国寺灯会,谢昭宁初揭开他面具之时,他便认出了她,她是当年他在西平府的时候,曾经遇到过的小女孩。 香炉弥漫开一股似香非香,似药非药的气味,是沉水香独有的味道,槅扇外下雨的水汽湿润,沈羿短暂地陷入回忆中。 那时候西平府与朝廷断联,他刚得了祖父的密令,冒着极大的风险潜行去西平府锤炼,去便正好遇到党项人在西平府作乱,掳掠了老幼妇孺藏在马料地窖之中,他带兵去救,其余老弱妇孺皆趁乱跑了,唯独他救起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这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大眼睛却一点神采也没有,竟是看不见的。 他只能将小女孩带在马上,问她究竟是哪家的孩子,想将她还给她的家人。 可是戈壁漫漫,一时半会儿不能将她送还。小姑娘因为看不见又怕极了,抓着他的手臂一直哭,不肯吃他给的东西,也不肯睡觉。她说:“……哥哥,我好害怕,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又有些警惕说,“你会不会也是坏人,像大舅母说的那种人牙子,要将我带去卖掉?” 他失笑,堂堂太子殿下,被小姑娘说成是人牙子! 那时候不能透露身份,哪怕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若是让西夏人知道大乾太子竟在此,西平府顷刻间恐怕就要被十万大军围剿了。他说:“若我要真的卖了你,你也没办法反抗是不是?还不如吃饱睡好,即便我将你卖了,你也有力气逃跑。” 小姑娘停了半天思索,大概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才开始认真的喝水睡觉。 两个人在茫茫的戈壁中行马了很久,他带着她无法走快,又总是遇到风沙。她渐渐地察觉他不是坏人,很依赖他,睡觉也抓着他的手不放,倘若一时没感知到他,便要吓得大哭。 有时候也因为自己看不见而恐惧大哭,问他: “我会不会一直看不见了?” 他反而问:“你原来是看得见的吗?” 她认真地说:“我的眼睛以前是好好的,被党项人掳走,就莫名其妙看不见了。呜呜……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了,我还要骑小马,还要射弓箭,我要是永远看不见了,就什么也做不了啦!” 他安慰她:“你会好起来的,不要害怕,睡一觉起来,哥哥就把你送回去了。”又递水囊给她喝水,“可以相信我吗?” 其实那时候的他,与小姑娘的境遇差不了太多,因为父皇不喜欢他,母亲也精神不稳定,他年少孤僻,内心十分封闭,小姑娘这样的依赖和陪伴,竟给了他一种被人依赖的温暖之感。 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喝了他给的水,说:“我是相信你的。” 最后哭累了,偎依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很想亲手送小姑娘回去,只是毕竟他那时候是身带要务到西平府,出了意外,也不能久留,到了安全之地遇到下属后,他让人将小姑娘交还,便很快离去了。 但也因此,他对这个小姑娘印象极深,哪怕她长大了,他也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将她认了出来。才暗中阻止了禁军动手,否则,谢昭宁早被禁军射成了筛子。看她的反应,她应是没有认出他来的,自然,她那时候根本就看不见,认不出他也是正常之事。且还因他之前无意中对药行掌柜随意应付的话,要莫名其妙地想助他科举,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沈羿扫了一眼,毕竟时间短,里面也写得简略,他只是也好奇,这女孩这些年的过往究竟是如何的,怎突然从西平府回汴京了,眼睛也能看见了。另一则,便是看看这女孩背后有无什么势力纠葛,接近他……有无旁的目的。 粗略一扫,大概知了她是回汴京与家人团聚。至于背后纠葛,却是没有的,他也将这密信放开了。 待君上将信都看完,玄衣之人才问道:“君上,这姑娘可要继续注意着?” 沈羿道:“不必打扰她,随她去吧。” 将信纸收起来。虽是旧识,但两人的身份毕竟是天堑,他只是突生了好奇略想了解一二,却并不想扰了她的生活。 玄衣之人应了喏。书童又问道:“君上,那今年金明池夺标赛,您可要御驾亲临观礼?顾大人、李大人等已将金明池邻水殿清理出来了,只等君上驾临了。” 沈羿却道:“不必了,就说我仍未归来。先将西夏诸人料理了再说吧。” 沈羿说完,随即手中棋子扣下,清脆一声响。映衬着外面无边无际的大雨,隔着雨幕,仿若遥遥传来垂拱殿外言官的议论声,竟透出肃冷的杀机来。 汴京城入夏,这般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一晚,等着要参加金明池夺标赛的众世家郎君、娘子们都为此而忧愁。生怕这雨下三天三夜不停歇,那便什么赛也没有了。 可次日雨骤初歇,日光和煦。 恰逢这般的好天气。许多汴京大大小小的世家郎君、娘子们从家中倾巢而出,一路经御街、经州桥,再经宣秋门内大街,自顺天门而出前往金明池。金明池夺标赛要下午才开局,她们便一路走走停停,或是在州桥买些胭脂水粉,或是在汴河吃些夏日的冰雪饮,等行至下午便也到了。 昭宁也早早与舅母坐上了马车从谢家出发,不过并未一路游玩,盛氏准备带她去看看姜家在崇明门大街新置办的宅子,正好便在去金明池的必经之路上。 一路上盛氏同她说:“昭宁,你母亲的事急不得,眼下还有四个月的期,你自己也放松些。咱们这家里毕竟不是只有你撑着,你父亲也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找了,你哥哥将他能托的人也托了遍,姜家我更是早就吩咐下去了。你今日便好生看看夺标赛,看看那些年轻郎君们,莫要去想旁的东西!” 谢昭宁笑着应下。舅母说的的确如此,欲速则不达,她已吩咐下去,让新门瓦子周围熟悉地势和邻里的掌柜伙计们去找。眼下为了让舅母和母亲放宽心,倒是的确该放松些。 她挽了盛氏的手道:“昭昭知道,只等着去看看舅母的新宅子是如何气派!” 盛氏才放宽心笑笑,又旁敲侧击地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文的还是武的,胖的还是瘦的,官宦家的还是耕读世家的。谢昭宁便是苦笑了,知道盛氏想再金明池夺标赛上替她相看。她自己在婚嫁上并不算顺利,总还是因为是西平府回来,又曾做过诸多不好之事的缘故。 前世更是如此,到后来家中谢宛宁、谢芷宁都有许多人提亲,给谢宛宁提亲的甚至不乏公爵之后,但她却少有人提亲,那时候她也并不在意。可赵瑾突然从汴京消失了,谢昭宁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她才慌了心神。那时候闹出许多事,她已与家中决裂一般,只想着找一门亲事逃出生天去,是谁都可以。 舅舅便带回了同顺平郡王的亲事,说是早年前母亲无意间救了顺平郡王之母才定下的。她那时候自是高兴,只觉得教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狠狠失了面子。她不仅能嫁,还嫁了这样高的门第。 但直至前段时日,她曾问过母亲,可有这桩事情,母亲听了却甚是茫然,说是从未有过。 这让昭宁也觉得奇怪,若不是舅舅所说那般,这门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莫名其妙发生在她身上?她虽并不想再嫁了顺平郡王,却也实在是理不清当中的原因。 如今自己的亲事昭宁更是不在意的,情爱婚嫁并非她考虑的问题,经了前世那般种种的事,她如何还会对情爱有那般痴妄的想法。她只想让自己在意的人过得好,无论是母亲、祖母,还是舅舅舅母,现在还加上一个阿七,她想要保她们平顺安宁,除掉那些曾经害她至深的人,只此这般而已。 等昭宁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到了姜家新的宅邸外。知道她们今日回来,姜家宅邸早已是大门打开,洒扫干净,门房垂手站在门口,等着迎她们进去。 盛氏牵着她的手下了马车,兴致勃勃地领她进去看。只见这是一座四进的大宅院,两侧月门过去还带着数个小院落,翻新得极好,新装的挂落,刚刷好漆的栏杆,气派的确不比谢家差。谢昭宁看着笑笑,一看就是大舅母亲自监工所装,许多地方与她们在西平府时住的宅院一般无二。 “……是从你大舅舅原先的同僚手中买来的。他们举家搬去任上了,因此要修葺的地方不多,不过一两个月便收拾妥当了。你外祖父不来,你二舅舅便陪着他还住在顺昌府,不过你两位表姐是要来的,便住靠着溪畔的院子,已经同她们说好了,便是出嫁了也要给她们留着。”盛氏一一给她介绍着。 两人一路行至正厅,此处翠竹环绕,又有一流清泉,环境清雅,以一道山墙隔开,谢昭宁道:“这处便不是大舅母所装吧!” 大舅舅和大舅母是没有这番雅趣的。 盛氏哼道:“是你大表哥所设的,非要弄这些劳什子的竹子、泉啊的,方方正正,开阔的哪里不好!” 谢昭宁听了抿唇笑,大舅母大舅舅与姜焕然的审美向来是南辕北辙的,这二人能生出姜焕然来,才着实让人怀疑是抱错了。若非姜焕然的面貌还是像了几分外祖父年轻时的俊逸的,恐怕大舅舅也不敢认。 这时候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从背后响起,昭宁回过头,只见是许久未曾见过的姜焕新、姜焕明两位表哥,他们二人今儿的打扮甚是出挑,皆都换上了崭新的宝像花罗的长袍,腰间配簇新的腰带,还穿崭新长靴,戴箭袖。 足见两位表哥是等着要去金明池施展一番人才了。 两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笑容,姜焕明对着谢昭宁拱手道:“昭宁表妹许久未见了!” 姜焕新则去撺掇盛氏:“大伯母,咱们不如现在便出发了吧,去金明池那边占个好位置,否则尽都让别人占去了!” 盛氏没好气地白他俩一眼道:“下午才开始,你此时去站在池边吹风吗!” 此时却有两位陌生的女使,出现在山门之外,隔着翠竹喊道:“姜家大夫人在吗?我们家娘子亦想去金明池夺标赛,只是家里牛车不够了,想请问大夫人有没有多的,能不能借出来用用?” 说着不时地朝着屋子里张望。 姜焕明和姜焕新见此情景,不由低声道:“又来了!昨儿个才来了两拨人……只差没亲自登门了!”又愤愤不平地低声说,“我俩自也不差……怎的只看他去了!” 他二人虽说得嘟囔,谢昭宁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她听得笑出声来,这些女使怕都是借由来看姜焕然的,谁叫他是解元郎呢,不光是在顺昌府,就是到了汴京,也受欢迎得很。各家女子想见他庐山真面目的恐不在少数。 但四下看看,他似乎并不在此。 盛氏也是一脸无奈的模样,儿子的受欢迎让她疲于应付了。只对谢昭宁道:“昭宁,你亲自去叫你大舅舅,让他收拾着准备走了,否则还不知要磨蹭多久!” 谢昭宁笑着应了,随着女使的指引朝着正屋的方向走去。 穿过偏门,前方是一片开阔的青砖石空地,摆了一个木架,上面插着些刀枪剑戟的。谢昭宁一看便知这就是大舅舅和大舅母的住处了,大舅舅寻常的习惯,便是晨起就要练些武功的。 又过了空地,走到了宽阔的屋檐之下,此时旁侧的几个槅扇打开着,轩窗舒朗,清风吹拂进槅扇中,谢昭宁却听到里面传来隐约说话的声音。“……这次西平府外父亲大胜西夏擒生军,军功分明是父亲的,可却平白被人夺走,儿子怎能甘心就此罢休!” 谢昭宁听到这句话,脚步微微一顿。这声音分明是表哥姜焕然,只是与平日懒散随意的他不同,竟是有几分愤怒。舅舅的军功竟被抢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难怪舅舅会提前回了汴京来。 只听大舅舅又叹道:“你我又能如何,焕然,切不可意气用事,这已经是不能更改的事了!父亲没有这个军功,也照样是能过的。” 可姜焕然却道:“……我是决不会放过他们的,无论什么手段,总有一日,我要他们都匍匐在我脚下,向我俯首求饶!” 语气中带着森然的冷意。 谢昭宁听到此,想到后来的姜焕然,轻叹他的确是做到了。不过不光是蒋家这件事,这件事之后,他还做了其他的很多事,种种手段都太过了,让外祖父这般心怀正义之士,因他所做之事,气病了身子,竟早早去了。大舅舅、大舅母也因此郁郁寡欢。而他自己也在史书上留下了佞臣的千古骂名。 此时她也不听了,而是径直走到了门口,对门内的两个人笑了笑道:“大舅舅,表哥,舅母要您收整好,我们要出发了。” 姜远望见谢昭宁来了,立刻扯出笑容来:“昭昭来了!”又听盛氏催他,低头自己身上的衣裳,才发现自己还没换衣裳,便着急忙慌地道,“你先同你表哥出去稍候吧,等大舅舅换身衣裳就出来!” 谢昭宁见姜焕然也只简单穿了身天水蓝的细布直裰,清俊的眉眼,闲适从容的气质,就这般便立刻将另两位极尽华贵装束的表哥衬得刻意又没有必要。他也看到了她,对她笑了笑:“昭宁表妹竟来了!那便先走吧。” 他自己走出书房,先径直走到了前面。 却只听谢昭宁轻柔的声音在背后道:“还请焕然表哥留步片刻。” 姜焕然回过身,只见谢昭宁站在日光和煦之下,今日汴京这盛夏的日光,从庭院种的那株梧桐树的枝桠间洒下,她穿得深青淡绿的一衣裙,映衬着如瓷娃娃般雪白细腻的肌肤,映着树影的波澜,有种令人惊叹的蓬勃的绿意。 谢昭宁走近了,先对姜焕然道:“我知道表哥一贯不喜欢我。” 这是自然的,姜焕然能喜欢她才是有鬼了。他本就嫌弃她,觉得她抢了自己父亲母亲的关怀,又曾经历差点被大舅母逼着娶她,最后上次田庄之事,虽是因他一时大意,可是谢昭宁最后打他的那两巴掌也是毫不留情的。姜焕然不想弄死她,可能已经是看在大舅舅和大舅母的情面上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48节 姜焕然却顿了顿,看了她片刻后才说:“你如何知道的?” 谢昭宁就笑了笑:“我自是有眼睛会看。” 她见姜焕然不说话,又道:“我知道有些事不该我来说,说了表哥也未必会高兴。但我还是必须要说,表哥做凡事——定要守住底线,注意手段,莫要让舅舅和舅母还有外祖父失望。也莫要,葬送了自己。” 她觉得说到这里便也足够了,至于能不能劝得住这个祸国殃民的未来大佞臣,也不是她能决定的。甚至她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无用之功,但是说总还是要说的。并非是指这件事,而是指姜焕然处理其他绝大部分事情的手段,都是极端的。她都希望姜焕然做事情能三思而后行,她不想看到舅舅和舅母再因他而伤。 昭宁说完之后,便越过姜焕然向正堂的方向走去。 姜焕然在她身后,看着谢昭宁的背影,她虽走在明亮的日光之下,却仿佛还笼罩着看不见的阴影之中。 日光太盛,照得她的背影明亮澄澈,竟显出几分单薄的荏苒来。 第59章 等大舅舅换好衣裳, 一家人略进些午膳后,两位表哥便如臀下生疮般坐不住。盛氏白了二人一眼,汴京城中之人一早出发是因离得远, 眼下她们住的地方离顺天门连半个时辰的路都不到,不知在慌些什么。当然旁边慢条斯理吃着饭,恨不得将饭分成一粒粒来吃的姜焕然,也被她白了一眼。他是长了个鸟喉咙吗,就不能吃快些! 姜焕新也道:“大堂兄, 你就不能快点吗!你这一碗饭, 我一口便能吃了!” 姜焕然却伸出筷子夹了一根碧绿的莼菜笋, 放在他莹白如玉的饭粒上, 道:“吃饭便是要慢条斯理, 不要草莽行为, 否则于脾胃不和。” 姜焕明道:“堂兄,我再看你这般吃下去, 我脾胃就要不和了!” 大舅舅和谢昭宁正拿着筷子夹菜,听到后皆笑。 盛氏却是不忍了, 他就是不想去什么金明池夺标赛而已, 他嫌无趣,但是又答应了他们不得不去, 所以在才在这里拖延。她逼着姜焕然几口把饭吃了, 让伏云吩咐赶了三辆马车出来,六人分了坐下,才嘚嘚朝着顺天门外金明池去了。这时候两位表姐的马车也刚从顺昌府赶到, 两个表姐遥遥同她们打了招呼, 四辆马车一起出城去。 今日是惠风和畅,日光灿烂。又是懒洋洋的午后, 这般灿烂的日光昭宁看了也舒服。她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除了她们,许多的马车、牛车也行驶在新郑门大街上,更多的是步行的汴京城百姓,成群地朝着金明池赶去。此处商阜不如内城兴盛,但是街道开阔,两侧屋舍也规整。 等过了高大俨然、士兵把手的顺天门,就到了外城。此处人流更是多了,且四处草木丰茂,绿意盎然。而金明池便在顺天门外不远处,金明池并非只是水池,实则为皇家园林,唯有这样举办赛会时,才会对诸家百姓们开放。 因是皇家园林,修得也极气派,占地也十分宽阔。只是从金明池巍峨的园门进去,一路见遍植柳树、桃树、李树,这季节树上已经结了累累果实,一眼望去竟似没有尽头。 待远远地看到了金明池,更是令人惊叹,宽阔的金明池水面上洒着粼粼金光,邻水大殿端立一旁,三道如飞虹般的拱桥横跨池水之上,气势恢宏,岸边垂柳点水,烟草满堤。两侧回廊皆设许多彩棚,可供租赁,此时正是游人往来,车盖相望,好不热闹。竟还有许多挑担子卖各色蜜饯果子、冰雪饮的,琳琅满目。 昭宁等从马车上下来,两位表兄立刻就要去租彩棚,还要报名参加夺标赛,他二人练了多日了,自觉神勇无比,就是未必夺魁,夺个前几应也是没问题的,姜焕然也被他们拉着前去了。而两位表姐则拉着昭宁凑到那卖冰雪饮的摊前,姜茜道:“昭昭,你快看看选一些,我们拿去彩棚里吃!” 卖的老妇人也乐呵呵地介绍着:“娘子们看看喜欢什么,我是城西王家甜水铺子的,卖了少说十年了。这冰雪凉水荔枝、沙糖菉豆、水晶皂儿、黄冷团子是最受欢迎的,还有些冷吃,麻饮鸡皮、细索凉粉、素签,亦是酸甜可口得很。”她那木车上的竹篮中,用木碗和荷叶盛放着晶莹剔透的冰雪饮,旁还有些用醋、糖和香辛料拌的冷吃,在这略微炎热的天气里,只是看着也叫人觉得舒爽。 昭宁虽不吃外食,但今日天气炎热,想到冰雪饮酸甜冰凉的口感,也难免有些动心,对两位表姐道:“表姐们尽选就是了,我尽地主之谊,我来付钱。”叫身边的樊星将钱袋子拿出来。 姜芫却笑着说:“如今我们也搬来汴京了,也是地主,该我们尽地主之谊!” 盛氏和姜远望则笑呵呵地看着几个女孩儿选好了东西,争着要付银子,一派和谐。 此时,有数辆车马精致,车檐下挂着琉璃灯的马车驶来,马车两侧仆婢、护卫簇拥,少说也有三五十人,这样大的排场,定是什么王公簪缨之家出行了。姜家轻装简行,不过才带了七八个仆从,立刻赶着马车要给这些马车让路。可这些马车却在路中间停了下来,从里面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这些冰雪饮、冷吃我们都要了。老妇人,烦请都给我们包上吧!” 姜茜听了自是不肯,道:“你们是何人?我等已经选定了,只是未付钱罢了,何以你都要了!” 那些精致的马车上,却接连下来了数人,谢昭宁一看便扯了扯嘴角,原竟都是熟人。 那穿了身雪白色仙纹绫制成的襦裙,腰系鹅黄色绦带,身姿高挑,随着好几个仆婢的,不是高雪鸢是谁。至于在她身后那辆马车上下来,着一身春粉色单丝罗,浅色湘裙,容色秀美清丽的,也正是谢宛宁。她身后亦跟着许多仆从,看得出有些不是谢家的,竟是平阳郡主府上赏的,看来平阳郡主倒是对这个义女实在是尽心。 谢昭宁此行主要目的是在找药一时上,再陪着舅母表姐等来散散心,倒是没想到还会碰着她们一行人。 谢宛宁看到竟是谢昭宁和盛氏等,立刻屈身行礼:“舅舅、舅母、长姐,没曾想竟在此处遇着你们。”又柔和地对高雪鸢道,“妹妹,既是姐姐等要的,我们便让了吧。我们去买旁的也是一样的。” 这时候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什么去买旁的?” 只见打头的那辆描金漆红的华盖马车中,跳下一位身着紫绸圆领袍,头戴嵌金玉冠的男子。他一下马车,便有数名随从跟上去随侍。他朝众人走过来,只见此人面容俊秀,但是肤色苍白,脚步有些虚浮,应是长年的养尊处优。 高雪鸢一见此男子,却略红了面颊道:“世子爷何必下来……说过虽路上同行,却是不见的!” 谢昭宁听到这里,眉心微动,便立刻猜到了,这位应就是高雪鸢的未婚夫镇北侯世子爷。看样子,高雪鸢对这男子极是喜欢。 那镇北侯世子爷却笑道:“阿鸢,今日金明池夺标赛,众世家郎君娘子都聚在一起,你便不要讲究这些了。”又对卖冷吃的老妇人道,“两贯钱在此,你快把你的东西都包起来吧!今日就当是我请阿鸢和谢家二妹妹了!” 老妇人有些为难,此时姜茜飞快地把钱放下,道:“这些方才是我们说了要的!” 镇北侯世子却只是随意道:“既是我先说的付钱,自然是我们先得了。” 谢昭宁看他一副并不看人的模样,知道他是根本没将她们放在眼中的,她是无意几碗冷吃,却不想看到两位表姐受这般气,何况方才大家认真地选了一场,上前一步道:“这位郎君,买卖为契,自是以说定时为准,我们事先与老婆婆说定,眼下又付了钱,自是我们先得。” 那镇北侯世子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是眼眸微微一亮,是寻常男子看到容貌出色女子的寻常反应,却让谢昭宁眉心轻微一皱,并不舒服。 因她们这番矛盾,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围拢上来,许多都是各个世家中的人,也将她们认出了。 有娘子低声道:“那似乎是镇北侯世子爷,身份贵重,这几位小娘子怎的不知轻重,与他争了起来……” 又有娘子道:“你们不认得,那位娘子就是西平府回来的谢大娘子,出来走动得少。我看着倒是欣赏得很,分明是她们先来买的,凭什么要相让!谢大娘子这番有理。” 还有郎君道:“寻常只说谢二娘子是好容貌,我瞧这位谢大娘子似乎更为出众,说话也是有理有据,以前怎的只听些她跋扈之语……” 旁边有人就笑道:“李郎君却是喜欢谢家大娘子这款不成,你可能驯服得了?” 这样汴京盛大的场合,亦是各世家郎君娘子们相看之地,男女之防便并不重。 谢昭宁听这些评语倒也不恼。前世到了最后,她身上背着累累的,数不清的骂名,所到之处是人人喊打,如今许多事都未曾发生,甚至这些评价还是好转的。她自然不在意旁人说什么了。 高雪鸢自然也听到了,却略红了脸,但仍旧冷哼道:“凭你说了便算么?我们偏要!” 镇北侯世子便又将目光落回她身上,方才对昭宁的惊艳之色褪去,目光中柔情一闪,仿佛坚定了一般,转头就要对老妇人继续说话,让她把冰雪饮都给他们包起来。 此时,却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众人回去看去。只见是数列护卫开路,迎面驶来的是几辆更宽阔华贵的马车,镶金嵌宝的窗牖,挂三联五聚珠子灯,皆每辆皆是以三匹马拉车,竟是金鞍银辔。后面还有护卫开路,竟蜿蜒了数十丈远。如此排场,更绝非常人! 方才那些停在路中央不动的镇北侯府马车,见如此排场之人来了,立刻驱着马车往旁边让去,生怕挡了他们的路。但那马车中之人似乎便打算在此下车,故也在此停下,只见络绎下来几人。 一个须发皆白,可依旧身子健朗高大,一看便知是年轻时征战沙场之人。还有个与他长得极相似的中年男子,只是胡须皆黑且短,扶着那老者的手下来。此男子更是浑身威仪,腰系玉革带,身居高位之感举止之间都挥之不去。 周围围观之人大震,议论纷纷:“定国公顾大人,还有顾老大人……定国公一家来了!” 又有人道:“听说这次金明池夺标赛,君上是有事出京,来不了的,便让定国公爷来开场了。” 而后面那辆马车中,又下来一人,此人却只随意穿着件宽袖阑衫,通身并无装饰,可却生得极俊美,眼尾生得一颗红痣。金明池上的风猎猎吹来,吹得他袍袖微动,他神态平和从容,竟有种要化鹤归去之感。 一见着此人,周围的娘子们却是要炸裂开一般讨论着:“……顾世子爷!竟然是顾世子爷!” “他一贯神秘,少在汴京走动,怎的没人说过他今日要来!” 还有些娘子,激动得已经快要昏过去的模样:“这金明池来得实在是不亏,今日竟能看到顾世子爷!” 谢昭宁离得近,却看到顾思鹤与寻常的闲适不同,而是皱着眉,似乎在说自己的祖父:“……怎能如此处置,您也不注意些,被别人抓住把柄怎么办!” 老定国公却是笑呵呵地模样,拍了拍顾思鹤的肩:“此事已经过去了,盛云已经去赔罪了,他李家也不能拿此事如何。我顾家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太上皇又不曾怪罪,何况还有你姑姑在,鹤儿你还是放轻松些吧!” 国公爷则皱眉道:“怎可这般说你祖父,你祖父已经上书,要你承袭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你还是多读兵书才是要紧事!” 顾思鹤听到却甚是无言的模样。 谢昭宁隐约听到这些话,却目光微动,看向定国公和老国公爷,这就是前世被定了二十多条罪名,被传闻私通外敌、纵下行凶、权势通天,尔后满门自尽的定国公顾家了。可如今看着,也是极寻常之人罢了。其余罪行虽也严重,却并不致命,但唯私通外敌一条,是决不能容忍的。 顾思鹤似乎不想跟二人说话了,走上前道:“何以堵塞于此?” 高雪鸢等看着顾思鹤,也是大震,没想到顾世子爷竟真的上前问询,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说来毕竟是她们无礼在先。那镇北侯世子爷最快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道:“见过老国公爷、国公爷,世子爷,不过是一些误会罢了。我们无意挡路,亦是要走了!” 说着冰雪饮、冷吃等也不要了,招了招手,带着护卫等便撤下了。高雪鸢等虽尚有不满,但是定国公等在此,又何必因这等小事而说嘴,也上了马车离去了。谢宛宁自是紧随其后,却又回头看了看顾思鹤,目光中是难掩的惊艳与倾慕。自然了,这天下女子又有几个不倾慕于顾世子爷?但顾思鹤如何能看到她们,半分目光也没有偏的,谢宛宁也只能随着高雪鸢等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老定国公笑呵呵走过来,先拍了拍顾思鹤的肩:“鹤儿今儿也多管闲事了!”又看向谢昭宁,也笑得平和,“你这小女娃娃有些独特,瞧着不像是汴京那些酸腐娘子的模样!” 姜茜在旁道:“我们是顺昌姜家之后,阿昭是天旷地阔之地长大的!” 天广地阔……便是西北之地了。老国公爷征战沙场一辈子,对西北印象极好,眼里闪过一丝赏识,笑道:“甚好,甚好,一看就能骑马围猎!” 这话旁人说许是别有用意,谢昭宁却知道,老国公爷是当真欣赏她。她也笑着屈身道:“老国公爷谬赞了!” 见她大大方方,老国公爷更是点头。不过国公爷顾进帆说时辰快要来不及了,带着老国公爷朝着邻水殿的方向去了,顾家可是要去开场的,如此便走了一半的侍卫。 顾思鹤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侍从立刻将周围围观之人都清理了,见着围观的人都没有了,这时候谢昭宁才对顾思鹤道:“虽是小事,也多谢世子爷了。” 她态度落落大方地屈身,眉宇开阔,与以前看着他时,眼中隐藏不住的疏冷有所不同。这时候她的神情,是已将他当做了朋友的。虽顾思鹤亦不知为何,旁人恨不得巴在他身上,从顾家这般权势中分得些许的好处,或是图谋他本人,可是谢昭宁就是疏远他,并不仅是因为他上次利用她之事。而是她本身便不想靠近他。 或许当日选她来利用,也有这个原因,他便是想看看,这样一个人被他利用了,究竟会是何反应。自然,导致的后面的烂摊子,也得他自己去收拾。 顾思鹤懒散地道:“维护秩序罢了,不是为你,何必要谢。” 谢昭宁却笑了道:“还有世子爷请院判来替我母亲看病一事,上次你走得匆忙,我也惦记着母亲,竟未认真谢过。如今算是一起谢了!” 顾思鹤扯了扯嘴角,并不说是否受了她的感谢,而是又问她:“你来此,可是来寻你母亲之药的下落?” 谢昭宁略一迟疑,他如何知道的? 她还没决定是否要说,顾思鹤就已经道:“你不必在此找,没有结果。” 这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谢昭宁更是疑惑了。 正说到此处,顾思鹤的背后响起一道声音:“阿鹤,你怎的留在此处,不跟着父亲他们去邻水殿么?” 谢昭宁抬头望去,只见来人是个笑吟吟的男青年,他刚从马背上下来,竟没有坐马车,样貌与方才的定国公有几分相似,不过是更偏文雅一些。 顾思鹤面对此人,倒是没有对旁人那般敷衍,而是柔和了语气道:“兄长先过去吧,我稍候便过去!” 那男青年看了眼谢昭宁,似乎疑惑顾思鹤为何会同谢昭宁说话,但还是笑着道:“那我先替你把座占好,否则一会儿顾三怕是要来与你抢呢!” 他没有停留,朝着定国公的方向同去了。 谢昭宁看着此人的背影,却是心潮涌起,却久久不能平静。此人是顾思鹤的兄长!那岂不是就未来成为厉鬼修罗的顾思鹤,提刀进定国公府之后斩杀的亲兄顾思远?她还听说过,光是斩杀还不够,顾思鹤足足将自己这位兄长千刀万剐,片成骷髅,哀嚎而痛绝……令人闻之而胆寒。 可是眼下看着,两人的关系是十分好的。顾思远待顾思鹤亲昵,顾思鹤对这位兄长,甚至比方才对父亲和祖父还要尊敬些。为什么他要杀自己这位亲兄? 是不是,这位亲兄背叛了他,或是背叛了顾家?可若仅是如此,顾思鹤又为何要屠自己的母族呢? 这些只是谢昭宁的猜测而已,即便她知道未来,可又能如何告诉顾思鹤,何况她只知道结局,过程究竟是如何,她是完全不知的。 谢昭宁想了想,问道:“我方才瞧着,世子爷似乎与你兄长的关系极好?” 顾思鹤已准备走了,突然听到谢昭宁问这句话,觉得有些莫名。以他对谢昭宁的了解,她对旁人家的这些事是决计不感兴趣的。 他随意点头道:“早年我父亲与祖父都在征战沙场,我是与兄长一起长大的,关系自然不错。如何了?” 凭他的个性,能与人解释这些也是不易了。 她心里一时混乱,方才定国公与顾思鹤说的那些话,她亦也有听闻。顾家势大,某种程度说已能算得权势熏天了。如此盛势,这大概已是顾家由盛转衰的起点了。可是听方才他们几人的对话,顾家如今并未有对危险的察觉,对家中之人的行事也并不在意。 前世顾家的覆灭究竟是怎么回事,顾家被网罗的二十多条罪名中,其余纵容贪墨、结党营私、把持朝纲等,还并不致全族被灭,最多只是削官而已。可最严重的一条其实是私通外敌,只这条才是诛灭九族的死罪。但是这一条在后世颇有争议,一说顾家的确私通外敌,证据确凿。二说哪怕顾家再如何恃宠放旷,国公爷与老国公爷都不可能私通外敌。 方才那个和颜悦色夸她的老国公爷,真的会私通外敌吗? 顾思鹤杀亲兄,灭母族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顾思鹤找了宋院判来替母亲看病,虽并未完全看好,但若非宋院判之言,怕是母亲连两个月都撑不过。如此恩情,她自然想报答顾思鹤,若能避免他父亲与祖父自尽而亡,他受膑刑流放之苦,也算是回报了。 可若顾家真的通敌叛国了呢?她自幼生于西平府,对通敌叛国之人自是深恨。若顾家真的如此,她如何能救,那么顾家究竟有没有呢?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49节 第60章 昭宁正在沉思之时, 金明池边呜呜的角声响起,紧接着乐声奏起,催促还在各处嬉戏的郎君娘子们聚拢到金明池周围, 夺标赛即将要开始了。 旁边有侍从在顾思鹤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顾思鹤微一皱眉,便对她道:“我恐要先去一步了,你家是在哪里的,可要到临水殿来观礼?” 临水殿是君上观礼之处, 君上今日既不来, 便是几个开场的大家族在此观礼。她们这些寻常的世家, 哪里有这样的殊荣, 不过是租了彩棚观礼罢了, 真若是上去了, 恐才引人注目呢。 谢昭宁笑了笑:“多谢世子美意,我舅舅想来已租好彩棚了。” 顾思鹤也是随口一提, 自然不勉强她,向她微一颔首, 带着众侍卫朝着临水殿的方向去了。 谢昭宁也同两位表姐往回廊的方向过去, 方才买东西之时,大舅舅、大舅母二人早已去租彩棚了, 唯二人见着了全程。她们之前虽远在顺昌府, 但怎会不知道定国公顾家的威名,见顾世子爷竟与表妹说话,已是惊讶万分, 现在走开了, 姜茜才克制不住自己,拉着昭宁的手激动道:“昭昭, 你如何认识顾世子爷!” 连姜芫也有些兴奋:“我竟能如此近地见见顾世子爷……他可长得真好看!托你的福了表妹!” 两人都看着谢昭宁,眼神暧昧,一副有话要她说的模样,谢昭宁只能无言道:“两位表姐,顾世子爷这般人物,我能与他有什么。不过是顾家与谢家有些沾亲带故,才认识罢了。” 两位表姐自是不太信,毕竟方才顾世子爷对谢宛宁可并不熟稔。但表妹不想说,她二人当然也不会强迫了她。何况想来也是,顾家那等煊赫强盛,便是表妹识得这位顾世子爷,又能如何呢。凭顾家的门第,怕是公主郡主都相得。 三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大舅舅租下的彩棚旁。只是旁家的彩棚都撩起帘幕,正朝着金明池即将开赛的盛景,可姜家租下的彩棚却门帘紧闭,不光如此,还有一堆路过的娘子、郎君借以‘这个地方看风景更好’为名,驻足此地,流连忘返,将彩棚旁的回廊堵得水泄不通。 路过的人自然好奇:“怎的堵在此处?” 便有人回道:“你们却是不知,这是姜家的彩棚,京东西路的解元郎便在姜家……” 这样的话一说,不管是郎君还是娘子,都要好奇往里张望,恨不得能见见解元郎的真容。 谢昭宁见此景嘴角微动,只低声对姜芫说了一句话。姜芫立刻心领神会,悄然跑去旁侧柳树边,对着一片浓密的柳树后大喊:“焕然堂兄,你怎躲在此处?” 那围在彩棚旁的人听了,才反应过来解元郎怕是不在彩棚去,竟是躲到了一旁柳树之后,立刻又乌泱泱地赶了过去,如此,彩棚口才清净了下来。 姐妹三人才得以进去。只见里头姜焕然甚是无言地坐着,听到她们回来的声音,只是略抬头看了看,两个表哥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似乎正在劝他。大舅舅和大舅妈则是见人群终于散了,松了口气同昭宁招手:“昭昭你总算是来了,不然这门口还不知要堵多久。快过来坐下,一会儿夺标赛便要开始了!” 这金明池旁的彩棚租赁甚是完善,不仅有彩棚,里头桌椅小几,乃至点心茶具都一应俱全。昭宁打量了一番,走到大舅母身边坐下,笑着道:“两位表哥在同焕然表哥说什么?” “劝他参加夺标赛。”盛氏笑道,“说是今年夺标赛有所不同,不光以夺魁取胜,还要让场中的娘子和郎君们送花,掷到船头,以得花者最多为胜。你两位表哥自然知道凭他们又能得多少花,便把主意打到了焕然身上去,要他一起参加,说只要他一参加,那花还不是滚滚而来。何况你是不知,你大表哥蚱蜢舟划得最好,他若出手,手到擒来的可能极大。” 两个表哥仍然劝得吐沫飞溅,此时那金明池的水面上,却缓缓驶来数艘四綵船,有吹拉弹唱的乐者坐于船上演奏,更有舞龙、舞大旗于其上,是夺标赛要正式开始了。两位表哥见此才暂停了说话,众人都出了彩棚来看,只见对面便是恢弘的临水殿,临金明池而建,峦影倒映于水面之上。而一杆旌旗便高立于临水殿的水面之上,这便是夺标赛所要夺的旌旗了。 一身材高大,面容威严的男子在众官吏的簇拥下出来,便是昭宁方才见过的那位定国公爷。他旁就是京兆尹,笑呵呵地捧着一个绸缎的匣子,待他将绸缎匣子打开,里头果真是是一颗鸽子蛋大的东珠,且还镶嵌于一只金簪之上,仅那颗东珠,怕已是千金之数。 待京兆尹说这便是此次夺标赛的奖物,众娘子们忍不住嗡嗡地议论了起来。 谢昭宁甚至听到旁边娘子的声音:“这东珠色泽莹润,可真是好东珠!” 昭宁听这声音耳熟得很,转过头看,竟如此凑巧,旁边不远处的彩棚竟就是高家的,只见方才高家众人也出来看,说话的也正是高雪鸢,镇北侯世子正站在她旁边。他听了,立刻笑道:“这还不简单,阿鸢若是想要,我替你夺来便是了!” 旁边姜芫听了甚是生气,轻哼道:“怎能叫他们夺去了,两位堂兄,你们也去参加,将这东珠簪子夺了来!” 说着将方才这几人蛮横跋扈之事讲了一遍,两位堂兄听了也大气,方才他们不在,竟容这些人这般欺负三位妹妹!撸起袖子就想为几位妹妹讨回公道。 这时候姜焕然弯身从彩棚中走了出来。他一出现,哪怕他衣着简单,却自是风姿满身,宛如明珠焕然。不少娘子都朝他看过来,窃窃私语,更有不远处一极精致华贵的彩棚中,被众星捧月般簇拥,正摇着扇百无聊赖看比赛的衣着华贵少女,朝这边看了过来,见他那般风姿,竟眼眸微微一亮。低声问旁边之人:“那个浅蓝衣裳,极好看的郎君是谁?” 旁边有人恭敬笑道:“娘子不知,是咱们京东西路的解元郎呢!” “哦?”少女听了眼睛一亮,更是兴味盎然了。 姜焕明见姜焕然走出来,对他道:“大堂兄,你可定要参与,咱们姜家哪有让人欺负到头上的理,决不能忍了这口气!” 姜焕明道:“就是!昭宁表妹如今心绪不佳,咱们赢了那簪子也不给别人,留给昭宁表妹就是了!” 谢昭宁苦笑,她可不想作为他们劝姜焕然的理由,她只怕他们会适得其反,她道:“多谢两位表哥好意了,我却是不必的!” 可两位表哥仍然强行说要给她,两位表姐知道她最近心中郁郁,今日是难得出来散心,也劝她不要拒绝,几人说得仿佛那簪子已经如同囊中之物了一般。 姜焕然却什么也不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旁边的镇北侯世子自然见了他们想参加,又看到了谢昭宁等人,如何能想他们赢。他立刻叫来一人,谢昭宁一看却是熟人,以前跟她一起击鞠过的董荐,他是兵部侍郎之子,身后带了好几个军营出身的护卫。因上次击鞠会上谢昭宁让他出了大丑,他见了谢昭宁也是不喜,对着旁边的谢宛宁则柔和了面容,道:“我们定是能将金簪赢过来,不会让他们得意了去,谢二娘子放心!” 两个表兄自上次之事,又听了些谢宛宁的事,对她也淡了。现看到镇北侯世子带着几个好友,董荐带着军营出身的护卫,都要参与,且还许下诺言定能赢了那金簪,哪里肯干。想着这些人对妹妹们的欺辱,姜焕新冷哼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得意什么!” 姜焕明也道:“就是!” 可是两个人说完,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希冀地看向了姜焕然。大话是放出去了,能不能赢还得看姜焕然会不会参与。 姜焕然在心里叹了一声蠢货。终于道:“我参加也可以。”又顿了顿,“可若是赢了那枚簪子,送给谁便由我来决定!” 两位表兄面面相觑,方才他们提议要送给谢昭宁,但听姜焕然这话的意思,是不想送给昭宁表妹?毕竟他一贯不喜欢昭宁表妹,何况听说表妹还打过他巴掌,他这个人一向要脸得很,记仇得要死,被打了脸还能善罢甘休? 但是何必管这么多,先哄他参加便是了,他们立刻答应了下来,怕姜焕然反悔,笑着去拉姜焕然的手:“走走,赶紧随我们去换衣裳!” 董荐看了自是冷笑,他也知道了几人的来历,顺昌府来的乡下人罢了,竟还想赢了这夺标赛?道:“他就是会读书,还能懂夺标赛不成,不过是绣花枕头而已!” 围观的人也是议论纷纷,知道姜焕然是解元郎,可人家董荐是什么出身,带的几个人都是军营里历练过的,解元郎还能比得过他们不成?所以道:“解元郎恐怕是赢不了……”“上次夺标赛似乎就是董郎君赢的!” 可姜氏兄弟三人恍若未闻,下去准备。董荐和镇北侯世子亦带着人去金明池边,选定了自己的蚱蜢舟。 昭宁本对这夺标赛并不关心的,但经这么一番事,自然也想着表兄们能赢。姜焕然自己想把簪子送给谁是他的事,可表哥们却是为她争口气,这样的情谊让她感动。但是董荐那些人岂是吃素的,姜焕然不过是读书人,他们当真能赢?若非这夺标赛只许郎君参赛,谢昭宁差点想自己上,替表哥们凑个人头了。 但她回头一看,只见大舅舅、大舅母和两位表姐皆是老神在在,仿佛并不担心。看谢昭宁还在原地瞧着金明池,盛氏笑着对她招手道:“昭昭快过来坐,站着岂不是累人?” 谢昭宁走到舅母身边坐下。 此时金明池中已有几十艘各色各样,装饰着鲜花和彩绸的蚱蜢舟,每艘蚱蜢舟中都坐着三四个年轻的郎君。他们都正当年少,身着劲装英姿猎猎,这般一亮相,岸边的人无论老少,都欢呼起来。娘子们更是纷纷用自己手中蔷薇、绣球等花,扔向郎君们的蚱蜢舟。只是娘子们的准头又能有多好,多半都落到了水面上,金明池顿成了花海。 谢昭宁看到姜焕然也换上了玄色劲装,戴银扣麝皮的革带,头发也梳成髻,与平日俊雅的他不同,这番打扮更是有几分凌厉之感。他登场之时,场中娘子们更是骚动,花向不要钱般扔向他的蚱蜢舟,姜焕明两兄弟笑眯眯地享受着,逼姜焕然来参加夺标赛,要的就是这种附带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 而不远处董荐、镇北侯世子等人也身着劲装,虽得花不如姜焕然多,但也得了不少的花,他们手持绘了花纹的木桨,等着夺标赛开始。 此时定国公敲响铜锣,锵然一声,宣布了夺标赛开始,金明池中无数的蚱蜢舟瞬间便动起来,都往前冲去。岸边有奏乐的,有放烟火的,有敲锣的,气氛十足,观战的娘子们此时更是激动了,为自己心仪的郎君打气,手帕、香囊竞相挥舞。莺莺燕燕,红裳绿纱,香粉的味道交织。 而这些蚱蜢舟并不只往前冲,还要互相以船桨相击,或别开对方的蚱蜢舟,或将对方的船撞翻,船上的几位郎君都落了水,这些都是夺标赛允许的规则,亦是夺标赛真正有趣之处,看到有人被撞落水,众人也发出阵阵笑声。参赛的郎君们个个都是熟识水性的,倒也无妨。 此时已有大半的蚱蜢舟落了水,没了夺魁的希望。冲在最前面的,自然是董荐的蚱蜢舟,他带着军营中的人都是身强体健,方才撞翻了不少船,挤出重围。他见自己遥遥领先,也是面露得意之色,镇北侯世子次之。姜焕然等则隔了段距离缀在后面。 高雪鸢虽看到不是镇北侯世子第一,但是看到董荐第一,也很高兴,只要不是谢昭宁的几个表兄第一她就高兴,冷笑说:“方才谁还大言不惭,说要夺得金簪呢?” 姜芫几人翻了个白眼,但姜焕然等这时候的确落后,她们也并未出言回敬。 谢昭宁坐在盛氏旁边,给大舅母剥橘子吃。盛氏看着眼前热闹的盛景,感慨道:“想当年我初嫁到顺昌府,我们家也时常举办夺标赛,还有时任顺昌府通判的蒋家,两家轮流主办,夺魁的也多是两家儿郎,你大舅舅还时常夺魁呢!眼下是浑然无用了。” 一旁躺在长椅上的姜远望对夺标赛并无兴趣,正在嗑瓜子,闻言并不同意,坐起身道:“夫人,我怎么无用了,昨日家里的厢房还是我收拾的呢!” 盛氏道:“你收拾个什么,书册乱放,字画也胡乱堆,反倒给我添麻烦,谁叫你收拾了!” 姜远望就嘿嘿地笑,翻个身朝另一边躺下了。 谢昭宁却听到了蒋家之事,她以前只知道,蒋家亦是出自顺昌府,却不知蒋家和姜家原来关系不错。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很快地闪过一丝莫名的念头,有了些不可思议的猜测,问盛氏:“大舅母,姜家原来和蒋家关系甚好吗?” 盛氏想了想道:“关系还算不错,时常往来。说来你母亲和蒋姨娘待字闺中时,也是认识的。不过后来他家因为贪墨获了罪,蒋家被发配了边疆,便才没有往来了。” 姜远望听到这里,又转过身补充道:“当时蒋余盛刚获罪,还来我们家求过你外祖父帮忙,不过那时候你外祖父也是因伤赋闲归家,无力帮他。蒋余盛带着全家去了边疆,唯独蒋横波消失了,谁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再后来,她无家可归,便出现在了你堂祖父家中。” 后面的事谢昭宁也知道了,她年幼失散,母亲心绪不宁无法料理家事,蒋横波便在这时候成了父亲的姨娘。 她总觉得这里面似乎藏着什么极深的东西,并不似面上这般简单,心中念头急转。 第61章 此时, 金明池中的景象却有了变。 姜焕然对两个堂弟看了眼,两个堂弟立刻心领神会,加快了划的速度, 姜焕然却将船桨一横,竟将单桨做了双桨般,以巧劲一撑后船,借着水势,蚱蜢舟很快前进了一大截。他左右这般快速前进, 灵活地从众多蚱蜢舟中穿出, 以极灵活的控桨术左右穿行, 借了别船之势, 瞬间便将无数的蚱蜢舟甩在身后, 众人嫉恨于他却没有办法, 想要报复回去,可他控的蚱蜢舟极其灵活, 还没回过神他已经飘出极远了。 众人皆赞他:“好灵巧的控船术!”“解元郎竟还有这般本事!” 方才那些本就对他颇有好感的娘子们,更是芳心暗许了。 谢昭宁也才从沉思中惊醒, 看向金明池。她没想到姜焕然竟有这等本事, 她还以为他只会读书入仕呢!姜茜给昭宁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才在旁边解释道:“昭昭你且看着就是了!大伯母是平江府人, 大堂兄打小便在平江府长大, 熟识水性的很,这蚱蜢舟只怕用得比马还要熟呢!就是不知道这打头的是什么来路,方才全靠蛮力将人家撞翻, 大堂兄能不能敌得过他!” 平江府是鱼米之乡, 水系遍地,府城的河路比陆路还要多。难怪姜焕然如此熟识蚱蜢舟。 显然, 董荐如此厉害,还是让她们没这般有信心了。 只见姜焕然控的蚱蜢舟最后借势了镇北侯世子爷,一桨撑出,旁的船被这般一撑只是落后半截,可姜焕然这一桨,却使得镇北侯世子未能控住蚱蜢舟,船左右一晃竟直接翻了船,世子等一行人也落了水,狼狈不堪地拍着水面怒吼,众人哄堂大笑,世子爷气得涨红了脸。 高雪鸢见此情景,已经气得回彩棚去了。 这时候姜焕然的蚱蜢舟已经追上了董荐。而董荐见他竟然追上来了,眉头紧皱,这姜焕然一行人竟能如此灵活控制蚱蜢舟!眼看着他们离那锦标不过三丈远,胜利在望了,他如何能容忍姜焕然等人抢了去! 他眼神一冷,心中闪过盘算。 随即董荐迅速操控着蚱蜢舟撞向姜焕然,两只蚱蜢舟撞在一起,并用船桨挥向姜焕明二人。方才他们用这个法子掀翻了不少蚱蜢舟。但是姜焕然又是何等熟识蚱蜢舟,使了巧劲避过,反而借势更往前行了半丈远,超过了董荐。 方才众目睽睽之下,董荐已经夸下海口,要夺得金簪,他又如何能让姜焕然夺了去!且姜焕然还是个读书人,他在夺标赛上竟能被个读书人胜了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立刻追了上去,同时手中暗自捏了一物。 谢昭宁一直注意着场中局势,看到董荐的举动,眼睛微眯,她想到当初在击鞠场上赢了董荐的情景,料来这董荐是还有什么阴招子。她有心想提醒姜焕然,可隔得这般远,便是她如何喊姜焕然也是听不见的,只能靠姜焕然自己了! 此时两艘蚱蜢舟都同时接近了那杆锦标,可董荐却是慢了一步。他毕竟是习武之人,三两步跃过蚱蜢舟首,立刻要上前夺标,同时手中之物已备好,那是一枚锋利无比的铁蒺藜。他正要朝姜焕然的腰部射去,却见也同时上了平台的姜焕然对他一笑,轻轻地道:“你就这点阴私手段不成?” 董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自己膝盖剧痛,那平台本就狭窄,竟瞬间腿一弯跌入金明池中,可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没站稳滑落了水。在他落水的瞬间,姜焕然一手攀杆轻巧一跃,那张以锦缎为底、金线修成的锦标,已经落入姜焕然手中。 他那一瞬间身姿舒展,实在是极具魅力,场中无数的娘子们都为他欢呼。方才那坐在华贵彩棚中的少女,竟也忍不住站起身来,脸颊微红双目明亮地望向他的方向。 定国公顾远帆一看胜负已定,且蚱蜢舟上得花最多的,自然也是姜焕然的船,大笑敲响了铜锣:“夺标赛完,姜家三兄弟夺魁!” 董荐在水中扑腾,却不住地激动喊:“他用了阴招,他使了暗器伤我!” 姜焕然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根本不理会他,旁人也都不理会他。董荐就是再喊他也没办法,他被他的护卫拉上了蚱蜢舟,能看到膝盖已经红肿一大块,想来后几个月是走路都难了,可是他有什么证据?他看到暗器了吗,他看到姜焕然怎么动手的了吗?何况……姜焕然究竟是怎么对他下手的,他为什么毫无察觉,他又究竟用的是什么东西? 董荐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牙再度吃了这个哑巴亏,不甘地看着姜焕然。谢宛宁也白了脸色,看着姜家三兄弟得胜又得意的模样,眼神一暗,进了帐篷之中。 姜焕然上了临水殿前的楼台,从定国公手中,接下了那个锦盒。又上了蚱蜢舟返回金明池的另一侧,刚靠岸之时,便又有无数的蔷薇、绣球等纷纷向他的船扔过来,姜焕然在一片花雨中登了岸,手上还随意地拿着那个锦盒。 金明池的日光辉煌,他一步步自岸边走来,鲜花遍地,仿若披着霞光,而周围之人都看着他笑谈。有些胆子大的直接笑道:“解元郎,这金簪可能送给我家妹子?”引得自家妹子对他含羞带怒的一阵捶打。还有的说:“解元郎,我出一千贯买你这金簪行不行?” 被剩下的姜家兄弟瞪了回去,姜焕明说:“我姜家又不缺这点钱,走走走!” 姜焕新说:“我大堂兄是要给他心爱之人的,凭你们乱说一气!” 谢昭宁也看着姜焕然自远处而来,青年的身姿在风中猎猎,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看向她,也看了过来,他的眼眸是仿若映照着金明池的波纹,熠熠生辉,瞬间又令谢昭宁避开了他,她还是不要与姜焕然对视的好,免得他以为自己真的想要这金簪,而他有多不喜欢自己,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这一避开,却看到不远处,一位被仆婢簇拥的穿蓝色蜀州春罗的华贵少女,正看向姜焕然,一众娘子倾慕的眼神中,她无疑是最出众的,姜芫也注意到了这个陌生且地位不凡的少女,凑过来低声问谢昭宁:“阿昭,那姑娘方才就一直看着大堂兄,你可知她是谁?” 谢昭宁虽是对汴京世家不了解,但看那姑娘周身的气派,以及帐篷的位置,竟是比蒋家都还要靠前些,与镇北侯府是平起平坐的,便低声道:“应也是簪缨世家的嫡出娘子吧,但却不知具体是谁。” 谢昭宁正思索着,只听人群热闹的声音更近了,是几位堂兄进了帐篷来,两位堂兄都笑着道:“大堂兄,你又没有心爱的姑娘,这簪子让给我吧!”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50节 另一个缠着他不放说:“让给我让给我,我出一百贯给你买还不行吗!” 这才是他们方才不许外人来插手的原因,知道姜焕然从不在意这些东西,以前赢的也不过是随手给了他们,因此又腆着脸想从他这里要过去。 姜焕然似乎被两人缠得有些不耐烦,问道:“方才你不是连那出一千贯的都训回去了吗?” 姜焕新不要脸皮地说:“咱们的关系哪里是那些外人可以比的!” 姜焕然很是无言,径直朝前面走去。 谢昭宁正听着觉得好笑,突然看到仿佛什么一团东西向她扔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却看到可不正是方才那个锦盒,里头沉甸甸的,那金簪就放在其中。 谢昭宁也愕然,抬头看向姜焕然,锦盒自然是他扔来的。众人也都愕然,毕竟谁也没料到姜焕然会把锦盒扔给谢昭宁。盛氏本是躺在躺椅上扇风的,看到这场景,更是噌的一声突然坐了起来,看着自己刚赢了夺标赛,俊雅出众的儿子,再看看还拿着盒子有些愣住的昭宁,心中的激动突然难以言表! 姜焕然竟将东西扔给了昭宁,难道……难道……姜焕然竟是对昭宁有意思了不成!那他就可以娶昭宁,她就可以看着昭宁嫁进来了!她可以和昭宁一辈子不分开! 虽只是简单地送个簪子,但盛氏脑子里已经补上了许多情节,激动得简直恨不得立刻握着两个人的手,说‘我同意这门亲事’。 但是她也知道,这二人都还是惊弓之鸟,强按捺着激动,屏息一句话也不敢说,等着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姜焕然却看向了别处,随意地道:“也不知道送给谁,瞧你似乎一直看着,你便拿着吧!” 两位堂兄傻眼了,本想诓骗的姜焕新急了:“大堂兄,你不是说不给昭宁表妹吗?” 姜焕然仿佛看傻子般看他:“我何时说过此话,我只是说任凭我处置,我想给她可以,想给路过的阿猫阿狗也可以,堂弟有意见不成?” 盛氏听他说这话,心已凉了三分。 谢昭宁本就不想要,毕竟是三位堂兄辛苦得来的,听姜焕然这般言辞,更想着他恐怕是为了回去不被舅母骂,亦或是不被两位堂弟争夺,才想出要给她。给便给吧,好生给有何不可,还她一直看着,还什么阿猫阿狗的,她难道真的很想要吗? 见两位堂兄似乎不依不饶一般,谢昭宁走过去,将锦盒递给了姜焕然,笑道:“多谢大堂兄美意了,只是大堂兄若是不想送,实在是不必勉强。何况是三位堂兄合力得来,怎可只给我一人,我也是受之有愧。” 盛氏见谢昭宁竟要还,心又凉了一半。但又想着,就姜焕然刚才那些话,是个人都得还给他!就不能好好说话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姜焕然看着她,还有她伸出来的盒子,顿了顿,问了句:“你当真不想要?” 谢昭宁嘴角微微抽动,他姜焕然平日不是聪明极了吗,她还都还了,他拿着就是了,有什么当不当真的,重要吗!她只能又笑道:“宝簪配美人,堂兄还是留着,将来可以送给自己属意的姑娘。” 此话一出,盛氏便眼睁睁地看着,姜焕然又将盒子慢慢收了回去,随即便不再说什么送与不送的话了,反倒是那俩聒噪的兄弟又围了上去,一个还有点良心,想低价收购。另一个更直接些,想空手套白狼。他二人也知道,方才能得胜全凭姜焕然,否则就他二人那两把刷子,第一场就被董荐干下水去了。 昭宁还了簪子,也不再看姜焕然,而是和两位堂姐热议起方才夺标赛了。两位堂姐根本不为眼前的这一幕所震惊,在她们眼里,大堂兄一向不正常,做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另两位亲哥更是狗憎人嫌的,她俩一向鄙视,簪子她们也不想要。家里虽没有这么大的,但东珠簪子还是买得起的。方才想赢,不过是为出口气罢了。 于是看到这一幕,盛氏又如同被抽了筋的藤一般软了下去,手无力地搭上了旁正昏昏欲睡的姜远望,将他吵醒了,看到盛氏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姜远望问道:“夫人,怎么了?你怎么这个脸色?” 盛氏看着他无知无觉的模样,幽幽地道:“没什么,你继续睡罢。” 她心想,她还是不能乱点鸳鸯谱。她还以为姜焕然送簪子是喜欢,那一番话又好像不喜欢。她也搞不清楚她这个解元郎儿子究竟是怎么想。昭宁反应也是如此,仿佛是认定了姜焕然是不喜欢她的,拒绝也毫不客气。 盛氏远远地看着站得极远的二人,冥思苦想他二人究竟是什么心思。 这时候,彩棚的门帘被撩开,却是樊月快步走了进来,她几步走到了谢昭宁身边,神色难掩有些激动。昭宁看着她,心想难道是万金丸的事有了消息?果然,樊月略低下头道:“娘子,葛掌柜派人来传信……说是有药的消息了!” 谢昭宁心里一喜,立刻站了起来,随即樊月又道:“不过葛掌柜传信来说,并非在金明池的新门瓦子发现的消息,而是在大相国寺,只是他也拿不准,正等着娘子您去掌掌眼……他在谢氏药行门口等您一起去看!” 宋院判告诉她万金丸之时,也教了她如何分辨药的真假。毕竟是如此贵重之物,只怕难免有假的。前几日亦有人拿着所谓的药到药行去认,但都不用递到昭宁这里,掌柜们一眼便能看出是假。 昭宁来金明池,便是为了找药的线索,谁想此处竟没有,竟在大相国寺发现了。葛掌柜一向谨慎,既然会传话来让她去看,想必已是有六七成的把握那药是真! 她想到这里心中难免激动,快步向大舅母走去,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说自己要提前回去大相国寺一趟,盛氏便将方才想的都忘了,问她道:“不若大舅母陪你一起去?” 谢昭宁却想到,金明池夺标赛虽完了,可接下来还有许多玩乐的项目,诸如皮影戏,马戏,骑射比赛,舅母她们乘兴而来,若是陪着她去了,两位表姐便不好留下。便道:“葛掌柜在药行等我,却是无妨的。且大相国寺离榆林巷子也近,反倒是舅母去了,还要跨半个城回去,并不方便。舅母就在此陪表姐们玩耍吧,我改日再同舅母聚……” 她这般一说,盛氏想着毕竟也是自家掌柜陪着,便没有坚持陪谢昭宁去,但也要亲自送她到马车旁去。 姜焕然站在一旁,两个堂弟还吵得面红耳赤地争夺着东珠簪子的归属,他看着谢昭宁的背影消失不见,又看了看手边未送出去的东珠簪子,眼睛微微一眯,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而昭宁与盛氏快步走过夹道,走到宝津楼边的马车旁,昭宁告别了盛氏,正想上马车时,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谢大娘子留步。” 谢昭宁听着这声音熟悉,回转身来,却见身着宽袖阑衫,腰束玉带,通身并无装饰,却生得俊美典雅的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缓步走来,身披日光,他身后带着七八个侍卫,皆手握刀柄跟在他身边,目光严肃冷酷,一看便都是练家子。 因着众人都还在夺标赛处热闹,被姜焕然的风姿所吸引,竟没人注意这满汴京里头一份尊贵的世子爷,却又溜达了出来走在这街上。凭他的人气,倘若知道他现身,此处定又要堵得水泄不通。 谢昭宁如今对着顾思鹤甚是友好,笑了笑道:“世子爷怎在此处,方才夺标赛时似乎未见着世子爷?” 顾思鹤道:“与家中长辈起了争执,他们冥顽不灵,跟他们不欢而散,便懒得去看了。”他仿佛并不想就此问题多谈论,而是道,“谢大娘子似乎心情颇好,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万金丸的事顾思鹤知道,昭宁也并不瞒他,就笑道:“我得了消息,那瓶万金丸似乎在大相国寺附近出现了,正准备去寻,若是能寻得,母亲便是能无事了!” 说到此,谢昭宁突然想起方才顾思鹤同她说什么‘不必在此地找寻药’的话,问道:“方才世子提醒我药不在此,难道是你早就得了线索,知道药在大相国寺附近,所以才借此提醒我?” 日光下她笑容灿烂,仿佛正是因事情有了转机,母亲也能有救,焕然出明媚的生机来。 顾思鹤突然别开了目光,却并没有回答她此话,而是道:“……即是如此,那便祝你能寻得万金丸吧!” 说罢他后退两步,转身带着人又离开了。 他这般突然出现的对话着实有些奇怪,但昭宁此时如何有心情注意他,满心想着都是大相国寺的药能是真的,她便可保住母亲的性命,恨不得立刻去看个究竟。便赶紧上了车,催促车夫:“快,赶紧朝大相国寺去!” 第62章 大相国寺不远处的小甜水巷, 人流熙熙攘攘。各类铺子挑着旌旗,仍然炊饼飘香,金器琳琅。 一辆悬了盏无骨灯的青帷马车停在了谢氏药行的门口, 有个戴着帽帷的年轻少女被扶下马车,一见便知是谢家有头有脸的人来了。 周围的人见谢氏药行的大掌柜葛掌柜亲自出来迎接少女,更是好奇,可葛掌柜接到少女,便请她朝谢氏药行里面去了, 半点容颜也看不到, 他们也只能失望收回目光。 昭宁随着葛掌柜往里走, 一边听葛掌柜道:“我瞧着像是真药一般, 只是原主人不肯到药行里来等, 只能烦请娘子亲自去一趟!”又迟疑道, “不过大娘子,原主人的住处……在寺桥瓦子里!” 瓦子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处, 世家贵女是极少去的。不过昭宁是什么人,她道:“非我亲自看, 你们也不能分出真假, 母亲的病要紧,这些于我来说都是小巧!” 见大娘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葛掌柜心里更是敬佩几分, 这时候有个眉清目秀的药童匆匆前来,行了礼道:“大娘子、掌柜,恐怕得快些。小的得了消息, 那原主人只怕传了些风声出去, 还有旁的人赶来买,说是左司郎中家的人!” 虽早让人暗中查找, 但这样铺天盖地般寻觅,难免会走漏了消息。左司郎中家的,那势力也不算小,谢昭宁听了也心里一紧。 葛掌柜听了也不耽误,连忙带着昭宁匆匆出发。 寺桥瓦子极近,不好通马车,因此便是步行前去,一行人从后院的门出去,转了两个拐角,通过一条长长的巷子,便到了寺桥瓦子的地界。 瓦子里甚是热闹,许多江湖杂耍的手艺人正在卖艺,街边不乏饮食、赌坊、勾栏之类的处所。往来的妙龄女子描眉画目,甚是貌美。男女老少皆游走在这瓦子之中看杂耍,听唱腔。 葛掌柜想着方才的消息,有些愧疚:“大娘子见谅,早知我应当先买下来……若是真药被人买走,却是我的过失了!” 谢昭宁如何会怪他:“你也是稳妥起见,切莫自责!”那原主人要价定是个令人十分咋舌的数字,若是不知药的真假,葛掌柜又怎敢擅作决定买下呢。只是这样一来,能不能得到这药变得十分莫测,昭宁心里也忍不住有些着急起来。 葛掌柜带着昭宁拐角进了一条巷子中,那巷子边有一家极大的‘盛兴赌坊’,数个挎刀之人守在赌坊门口,面容凛然寒森。昭宁看了两眼,这些人怕是赌坊养的打手,这寺桥瓦子果然鱼龙混杂。 此时葛掌柜带着药童走在前面,昭宁带着樊星樊月跟在后面。葛掌柜也生怕药被旁人买走了,心里着急,一边询问那药童的话,一边走得飞快。昭宁已在金明池走了半天,脚速有些跟不上,待转过两个拐角,眼前却出现了两条岔路,昭宁发现她竟失去了葛掌柜的身影,不知他走了哪条路! 昭宁仔细看去,他们走的这巷子甚是奇特,周围仿佛是民居,可是两侧白墙高立,弯弯绕绕很是曲折,随时一折身便可能不见了人影,却还不能察觉。 此间民风甚是混乱,昭宁也不敢胡乱走,正犹豫选哪条路时,却见前方的一条巷子的尽头拐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这个身影过得太快,昭宁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那个背影……竟好像是沈先生? 是她看错了吧,阿七在读书好生准备科举,怎会来此处? 樊星则道:“大娘子,葛掌柜方才走的像是这条路!” 她指的正是方才沈先生的背影一闪而逝的路,昭宁听此,想着找药要紧,便带着樊星樊月朝着这巷子中走去。 谁知刚跨入这条巷子之中,她就顿感觉到了一阵锋利而危险的杀机! 昭宁年幼时同青坞出门游玩,曾被党项人抓过,便是那次刺激了她第一次眼盲发作。至此后,她对杀机便有直觉般的反应。 来不及多说,昭宁一把拉起樊星樊月往后跑去。刀光剑影之间,两侧窄墙之上竟跃出十数个穿着粗衣的蒙面之人,朝着三人袭来!樊星樊月毕竟是跟着军中习过武的,她们两脚便将最近之人手中的刀踢飞,飞快地从地上捡起刀来,边护着昭宁边往后退。 这时候又从她们背后跃出一群人,竟与这些人对阵在了一起,这些人却穿着布衣,每个人都戴着斗笠,只能看清一半的脸。个个都下手凌厉,毫不留情。 光天白日的,这些人怎会如此行事!但她们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与樊星樊月二人对视一眼,三人立刻朝着巷子口跑去。樊星樊月朝着一条巷子跑去,谢昭宁被冲出的布衣之人一挡,只能朝着另一条巷子跑去。 昭宁想跑到人多的去处,这帮人总不至于追过来吧! 但刚跑几步,穿过一大片,如瀑布般垂泻而下的紫藤花,她却看到前方一个站在路边,穿着布衣的高大身影,似乎正仰头凝视不远处,不是沈先生还能是谁! 昭宁想着背后那两群混战之人,只怕他们若是追上来,先生会有性命之虞!连忙对他道:“先生,你快同我跑,后面有危险!” 沈先生看向她,他仍是那副端然的模样,可神情似乎与那夜她初遇他时不同。他眉头微皱,开口问道:“你怎的在此?” 昭宁心道,你还问我,我却也想知道,你一个准备科举入仕的读书人,到这瓦子里来做什么!谢昭宁听到背后金戈之声更近了,而沈先生却还一副丝毫不觉危险的模样,心里一急,顾不上男女大防了,道:“咱们先脱了险再说!” 说罢拉着沈先生的衣袖便往前跑! 两人穿过许多弯折的巷子,上次是灯会焰火,这次是青天白日被人追杀。昭宁只听背后刀剑声相交成一片,不知是否是方才那群粗衣之人冲了过来。先生任她抓着他转了两条巷子,穿过巷子上伸出来的各种树的枝桠,百姓们晾晒的衣裳,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可谢昭宁却顿住了。 巷子的尽头竟围拢过来无数的着粗衣之人! 昭宁想着是否立即后退,但是回首一望,只见来的那条巷子也涌来了粗衣之人!原来是落入了他们的包围之中! 昭宁忧心忡忡,却未发现,身后的沈先生见此情景,轻轻地叹了口气。 同时做了个手势,已埋伏好,随时等着射杀敌人的指令的禁卫军,便将弓弩暂时放下了。 而在更远些,昭宁没看到之处,那些粗衣之人流窜于街巷之间,暗巷中还有无数的禁卫等候,千军万马一般,训练有素地将悉数这些人拿下,无数的缉捕和镇压正在发生之中。 昭宁眼前只有那么两拨人,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一是想着该如何脱困,二是想着这些人明显不像是普通的劫匪,她与这些人素未谋面,他们为什么要同她过不去? 眼看着这些人越来越逼近,昭宁左右一看,却是正巧,这巷子的围墙上有扇木门,门竟是虚掩的,想必是某个民居的后门。且不远处,方才与这些粗人之人缠斗的布衣之人也在缓缓靠近中,便道:“先生莫急,咱们暂且避一避再说吧!” 她拉着沈先生进了民居中,将桐木门合上,木门的铁栓也扣上。此时那些布衣之人终于涌了上来,外面打斗声不停传来,且还伴随着沉闷的撞门声,昭宁想这铁栓也支撑不了太久。她看了看,这院中荒废许久,堂屋似乎已经破损,檐下杂草丛生,木窗也掉了好几扇,但总归还是比空无一物的院子更能躲避。 昭宁带着沈先生一起躲进堂屋之中,略微放松后终于能看向沈先生,心想他一个读书人,看到这样的场景定是要吓着了,却不想也正撞上沈先生的目光。他身材高大,足比她高了一个头,这般居高临下地看下来,哪怕他的表情依旧温和,也显出有些压迫感来。 这样的感觉是阿七身上从不会有的。 阿七给她的感觉永远是包容的、温和的,像是长在暗处的一棵藤蔓,经年累月的生长着,没有苍松的参天,没有梧桐的夺目。所以她在心里勾勒过很多人阿七的模样,她想,即便阿七不是哑奴,应当也是个极性情温和的普通人,富有善心,否则怎会甘愿在偏院照顾她这么久。 昭宁恍神的一瞬间,墙头涌出了许多蒙面之人的头颅,许是方才那些布衣之人已经被他们搞定了,张起了弓箭对着屋内。他们居然还有弓箭手! 无数寒光森森的箭矢对准了屋内,饶是昭宁也难免觉得胆战心惊,心想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竟在汴京城中也如此肆无忌惮!虽她与沈先生暂时躲在窗扇之下,料想是个看不到的盲区,可最后他们若是进来了,他们也难逃一死! 昭宁看向沈先生,只见沈先生也正看着她。似乎颇有些无言:“……这就是你所说的避险?” 昭宁心道,方才应是她的错觉吧,沈先生怎不会是阿七呢,她可是已经确凿了他的身份的。但是她的确不好,明明是想带着沈先生避险的,怎的反倒是将他带到了这里来,反而使两人陷入了包围之中,可她却绝非故意的,谁能想到,此处竟会有如此多的埋伏呢。 她道:“此事是我不好,先生放心,我定会带你逃出去的!” 沈先生眉梢微动,笑道:“好吧,那就看你的了。” 昭宁抬头四下看去,正冥思苦想,想要出个办法来让两个人脱离险境。左思右想自是没有结果,可在她抬头的瞬间,隔着庭院中一株槐树的枝桠,她却仿佛看到对面极远处的阁楼上,仿佛有一点银光闪过。 昭宁在西平府的时候,时常跟着大舅舅去戈壁上打猎,这缕银光给了她极熟悉的感觉,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银光已经正朝着两人的位置射过来! 这缕银光竟是朝着沈先生的方向射过来的!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51节 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的回忆,阿七对她一日日的照顾,阿七替他敷药,阿七为她造了那样的小城池,最后是阿七因为她……被赵瑾害死!而现在,阿七也极有可能马上便要出事了!她来不及考虑生死,而是毫不犹豫地就向沈先生扑了过去,同时喊道:“先生小心!” 她扑得急促,两个人几乎都同时往后一仰,与此同时她的手臂也被擦伤,倒在地板上。 沈先生见她义无反顾地朝自己扑过来,眉头一皱,随即他抬头,也看到了极远处,竟有缕银光朝着两人的方向射过来! 这民居之间,竟有个射箭点位! 他眼睛微眯,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袖中飞出一把匕首,将那抹银光迅速打偏,只见一根箭矢嗖地斜射入地板之中,锋利至极,竟斜斜插入已腐朽的地板半寸之深! 此时不远处楼阁的暗中,几个身着玄色短衣的人将一个粗衣之人按住,其中一个留短胡须的玄色短衣之人,将那粗衣之人的蒙面扯下,只见他满脸阴骘,高鼻深目,五官与中原之人略有不同,见自己被人押下,他笑容狰狞,用西夏语道:“你们乾朝皇帝心狠手毒,对我们部赶尽杀绝,他该死!” 留短胡须之人冷笑回道:“死到临头还敢对君上口出狂言!” 说罢后,下手重重地一拳,生生将此人的两腿打折。那人立刻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额头顿布密汗,却因立刻被人堵住嘴,并不能叫出声来。 待见到此人痛晕过去后,那短胡须之人才道:“好险,竟差点让此人伤了君上,禁卫究竟是何人在盯,怎会有如此纰漏!若非君上及时反应,只怕就被此人所伤了!” 身侧另一人抱拳道:“属下回去定严查,失职者严惩不贷!” 短胡须之人又道:“……此人能躲过重重监视,还使得西夏这最精锐的鹰爪弓,恐是西夏最精锐的勾子了……君上终于将这帮西夏残部打尽了!” 而破落的小院之中,沈先生看她还挡在自己面前。 谢昭宁看着那寒光森森的箭矢,似乎惊魂未定。可是她却更担心阿七,问道:“沈先生,你可有受伤?” 她明明救了他,却问他有没有受伤! 沈弈心中滋味复杂,细想平生,似乎未曾有人救过他。他曾经救过年少时的她,可是她却是不识得自己的,何以这般豁出性命为他阻挡呢? 沈弈轻轻问道:“你方才,为何要救我?” 谢昭宁见沈先生的脸近在咫尺,觉得离他太近,着实有些不好意思,便坐了起来道:“方才是我带着先生跑,还以为能带先生脱离危险,没想到反倒是让先生陷入包围之中,心里愧怍得很。何况……” 何况,你是救我于水火中的阿七啊。 昭宁很难形容她对阿七的感情,既非亲情也非爱情,而是一种相依为命,深至骨髓的相交之情。这世上,除了她的至亲之人,再不会有人比阿七更重要了。 她也不能说这般话,只能笑道:“何况,先生于我有恩呀,我听闻先生棋艺高超,还想着能与先生学下棋呢,若是先生因我带你来这里而受害,我余生恐怕都会活在愧疚之中了。所以先生眼见着,我是在救你,其实不过是防止我自己愧疚罢了!” 她笑容灿灿,眼睛像是盛放着很多的星星,亮晶晶的。对她而言,他们明明是初识,可她一看到他,就迸发出洋溢的热情,而这样的真诚和热情,这样明亮的眼眸,竟真的浸染进了他的世界中,染出了一片日光明暖的光辉。 沈先生看着也不由笑笑,这般灿灿徐缓地流入他的心中。是他自登上高位,便再未信过任何人,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怕他们有别的目的。就连这个曾经在西平府遇到过的小女孩,他也在瞬间怀疑她是故意来接近他。可是她仍不过是当年那个赤纯的小女孩,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来救他。而他却经历了太多,方才竟在瞬间也怀疑了她…… 沈先生看向谢昭宁的眼神,仿佛跟以前有了什么不同。不过昭宁并没有意识到,沈先生在她眼中便是个脾性平和的好人,她虽为他挡了一下,可是紧接着他也救了她呢!他果然是阿七没有错,与阿七一般的良善! 但她还来不及想,只见墙头又一只箭射了进来。她们还没有脱离险境! 紧接着沈先生又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似乎也未瞄准,朝着窗外瞬间激射而出。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仿佛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方才他也是这一手将那支箭打偏的!只是刚才她也还惊魂未定,没能反应过来! 昭宁很是震惊,这……这,大舅舅都未必能做到吧?沈先生竟有如此强劲的腕力?他不是读书人吗? 她脑子里很是混乱,随即想到了更多。那些人跟着自己做什么,她并没有什么值得他们追捕的。会不会……他们追的其实是沈先生?不然何以两次见到沈先生,进而都陷入包围之中? 方才她没有做这般想,是因为觉得沈先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这些人怎会和沈先生有关。但是刚才见沈先生那一手,他好像……也不光是个读书人这般简单!他似乎是习过武的!阿七竟然习过武么?不过这倒也能解释,不然以前阿七为她偷那些东西,是如何顺利偷到手的呢?阿七肯定是会武功的! 谢昭宁突然想起,方才路过的那个赌坊,门口站着的那些杀气腾腾的打手们,在瓦子,似乎这些赌坊总是会养这样的人,为了给赌坊讨债,无所不用其极。或者还有些流窜的三教九流的组织,也栖息在瓦子之中,为给人报仇雪恨,偶尔会有血拼发生。 何况沈先生穷愁潦倒,住的院子都如此荒僻,读书举业又需一大笔花销,他家道中落,并无亲人。他又是通过什么支应自己的举业呢。 难不成……沈先生为了生计,竟然加入了这些组织之中。 并且做了什么事,使得这些人追杀于他? 这便能解释,他日后怎会成为哑奴了。定是加入了什么无良组织,后来任务失败,所以才被人毒哑了! 昭宁正是思绪纷飞之时,却听外面响起无数的箭矢之声,她抬头看去,只见从她们背后屋宇上,疾射出无数的箭矢,将那些粗衣之人射下墙头,沉闷的呻吟和倒地声响起。紧接着昭宁听到了训练有素的步伐声过去,而刚才的攻门声也停止了。 沈先生听了听道:“想必是已经安全了,我们出去吧!” 谢昭宁却严肃地看向沈先生。 沈先生被她用质询的目光看着,顿了顿问道:“怎么了?” 谢昭宁紧接着才说道:“先生……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若是你的生活有什么穷困之处,尽可来找我帮忙,或是给我做围棋先生,若是你不愿意,做了药铺的账房先生也行。千万不可以身犯险,去做一些亡命之徒的事,你明白吗?” 沈先生听到这里,看了看周围,问道:“……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谢昭宁就道:“方才两次我被人追杀,我还以为那些人在追我,可这些人训练有素,不像劫财,而这屋中除了我便是先生,”她抬起头看着他,“想来怕是在追先生吧?” 沈弈眉梢微动。 谢昭宁心里更是笃定了,又道:“莫不是……沈先生你为了生计,加入了什么杀手组织?替人家杀了人?”她还有更极端的猜测,“或是替人家追债不成,反倒是被人追杀了?” 昭宁觉得自己问得很是严肃,却不想沈先生听到后来,竟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笑容愉悦,好似真听到了什么令人愉悦之事,眉目间满是爽朗之意。 谢昭宁心里一急,他竟还笑得出来,这是极严肃之事。男不成先生并不将她的话当成一回事,日后还会再来此做这样的营生?若是他继续从事这般危险之事,日后变成哑奴简直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她决不能坐视他的命运再度坠落这样的深渊。 她急道:“此事严肃,先生为何要笑!先生,你要听我的,不要做一些危险之事,你的安危最为重要!莫要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啊!” 沈先生却握拳止住了笑,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向她道:“我还没问过你,此地混乱,你到此地来,又究竟是做什么?” 沈先生问到此问题,昭宁也想起了病重的母亲,想起了那瓶不知真假的药,也不知道葛掌柜现在如何了,那瓶药是不是真,他有没有把那瓶药买到手。一想到这些,她的心情如何还能明朗起来,而且,她心里清楚,那瓶流落入民间的药,怎会如此轻易地到她的手上来,定是危难重重,即便现世了,抢夺的人也是众多,凭她的能力难以克服。 昭宁对阿七又有什么防备的,轻轻叹了一声,便简略将母亲的情况道明了,以及她究竟在找何种难找之药。说完她道:“我母亲于如此危难的关头,先生已知我是谢家大娘子,集我家药行之力,都不能找出这瓶流落了民间的药来,更何况旁人。我家掌柜刚有了这药的消息,我便想亲自来看看真假,只是我也知道,怕是困难重重,极难得到。” 这样的情绪,她在家人,在母亲,甚至在舅母面前都不敢流露。只怕她们会因此更加担忧,但是此时此刻,大概是同阿七一起,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心情放松下来,这般忧虑却是忍不住流露了出来。 又说:“我会努力寻觅,只是永远也不知结果如何,每到这个时候,总是感慨自己力量弱小,哪怕拼尽全力……可能到头来也是枉然,还是保不住我母亲的性命。” 她有些茫然地望向外面的蓝空,树影晃动,似乎杀戮之声已渐渐少了。 沈先生默默地听她说完了,才问道:“你要找到东西,是叫万金丸么?” 谢昭宁点头,却道:“你知道了也没用,凭谢家的财力势力都无法解决,你也是没有办法的。” 对谢昭宁这句话,沈先生只是笑笑。 紧接着昭宁又劝他说,“先生,你便好生听我的,先回去吧,日后不要从事危险之事了。好生科举,切莫耽误了你的前途。” 她真诚又忧心地看着他。 沈先生听了又是笑了笑,然后安慰她道:“好,我都知道了,你不要担心。” 又顿了顿说,“此地并不太平,你还是先回去吧。” 他才站起身,率先打开了破落的堂屋门。 昭宁一急,他是想走了么?怎的毫不顾忌就这般出去了,屋外的声音虽已快没有了,但未必真的没有危险了啊。 她立刻追了出去:“先生别急着走,等等看是否有动静吧!” 沈先生的脚步停住了,却是问她道:“方才你救了我,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你想要何事?” 昭宁听他这般说,一顿,她想要他答应什么事?她现在最希望的事,当然是给母亲找到药,可眼下这是万万做不到的。还不如让他注意自身安危,切莫做这些危险之事的好。 见昭宁久久没有说话,好像冥思苦想很久都不能决断,沈先生就说:“你若是真的想同我学棋,下月初三来找我。” 昭宁一愣,沈先生的意思是,愿意教她了么? 但是下一刻,沈先生已经毫不顾忌地走出去了。昭宁只听沈先生的声音遥遥传来:“不会有危险了,你尽可出来,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了。” 谢昭宁有些疑惑,沈先生竟如此笃定吗?但安全起见,她还是等了几息,未曾听到兵戈的声音传来,才从屋内出来。 一出来她便怔住了,方才明明这么激烈的打斗声,她甚至听到了刀入骨血的声音,听到了撞门声。可眼下门外却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别说人了,甚至连一滴血也没有。日光静静地洒下来,透过紫藤花细碎的罅隙落在地上,好似方才那场巷战并没有发生过一般,一切恍然是她的梦境。 这些人竟能消失得如此干净吗? 昭宁朝前走了几步,亦一点也看不到沈先生的身影。他竟这么快就走远了么? 昭宁回到屋内,见屋内还残余方才那些人射出来的箭矢,以及沈先生用以抵挡那些箭矢的两把匕首。这两把匕首做工精良,昭宁是见过许多兵器的,看出这两把匕首像是精钢打造。她心里暗道,沈先生果然在背后加入了什么杀手讨债组织,否则何以这匕首都如此精良,定是组织上发的武器了! 这时候,不远处响起了葛掌柜焦急的呼唤声,想必是终于发现她不见了,掉头来找她了。 谢昭宁也只能收回思绪,应了葛掌柜的呼唤。 她还要同葛掌柜去看看那瓶药是不是真,能不能买到手。 第63章 昭宁在傍晚回到家中, 此时橘色的夕阳普照大地,将锦绣堂的草木都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色。她心里却十分沮丧,方才脱困之后, 她与逃脱的樊星樊月会和,便立刻同葛掌柜一起去了那原主人的家中,果然看到左司郎中家的管事也在,企图先一步从原主人手里买下药来。 但是昭宁只分辨了一眼,便连争也懒得同左司郎中家争了。那药丸仿制得很是逼真, 模样大小都同真的一般, 甚至连玉瓶上都有‘承平二十三年敕造’的字样。可是却没有宋院判所说的一股‘如兰似麝’的幽微香气, 而是只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连药都是假药, 又有什么好争的。 见她失望离开, 那左司郎中家的管事也连忙放弃, 只留下原主人骂骂咧咧,说他们不识货。 葛掌柜见她脸色实在是难看, 便安慰她道:“娘子莫要着急,这次不真, 但咱们总会找到真的。” 昭宁却没什么力气再应承。若是一时找不到药, 她倒也能挺过来,只是给了希望又再度夺走, 着实让人情绪起伏, 何况经此一事,她也意识到,想给母亲找到药是多么不容易, 竟然连葛掌柜这样的老手都能看走眼, 这样一瓶药流入民间,当真是踪迹难觅。 昭宁今日情绪萎靡, 她怕母亲瞧出端倪,只让青坞去母亲那里传了话,说她明日再去请安。自己坐在锦绣堂内,看锦绣堂遍植的茶花,茶花已经开到了尾声,大朵大朵鲜艳的茶花落到了地上。这些都是前段时日,姜氏身子还好的时候,挪到她院子里来种的,昭宁种花不好,时常将花养死。姜氏却极擅长种花,自从姜氏将她院子里种花的事情都包揽了过去,从此她的院子里便总是生机勃勃,花木繁荣。 昭宁虽是个花草杀手,却十分喜欢看母亲在她庭院里种下的这些花,可如今看到满园的草木葳蕤,更觉得心里阵阵难受。 今日先是金明池夺标赛,再是大相国寺里舍命奔逃,她也累极了,久而久之,竟就这般躺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青团见了,便想叫了她去屋里睡。但青坞却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疲惫看在眼里,摇头阻止:“……让娘子好生歇一会儿!”叫了樊星过来,将谢昭宁抱进屋中睡觉。吹灭了烛火,放下了纱幔,带着众女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等次日一晨,昭宁再度醒来,却是被青坞唤醒的,她睁开眼睛,见到含霜站在一旁,竟一副等着她醒的模样,心里略微一沉,就听到含霜略有些焦急地说:“娘子……今儿晨夫人喝了药,但还是没有止住吐!” 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昭宁立刻起身,只是简单梳洗了,头发也只是挽个小篆,派人去通传了宋院判一声。 宋院判离去时曾说过,母亲若有不适随时可以找他。 到了荣芙院,昭宁果然看到姜氏吐得止不住,早上吃的粥点竟然全没有克化。姜氏这次吐的,连跟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昭宁心里微沉,立刻吩咐含霜:“将宋院判开的药加上一倍的量,给母亲煎服下!” 宋院判所说的,至多保母亲六个月,便是这个意思。倘如姜氏呕吐加剧,便得加重药量服下,但若是日后,连加重药量都压制不住姜氏的呕吐了,便是真正的回天乏术了! 谢昭宁手指掐得极紧。 含霜很快端着一碗黑沉沉的药上来,给姜氏喝下。大概是药的味道太浓,姜氏喝得蹙眉,但还是忍着不舒服将药吞了下去。含霜又给她顺胸口,片刻后她才缓了过来,缓缓问她金明池好不好玩,昭宁便同她说了姜焕然夺标赛得了魁首的事,姜氏笑道:“你不知道……他最是擅长划舟了!” 跟她说了些姜焕然小时候喜欢划舟,但时常毁坏池中荷花,被外祖父追着打的故事。昭宁心里沉重,不过是勉强陪着母亲笑,还要叫她不看出端倪。 此时正逢父亲也下了衙门,最近君上回朝,各个公衙都忙碌了起来,谢煊也知道她并没有找到药,他也为此辗转反侧,除了平日照顾姜氏,能派出去找药的人都派出去了,却也没有下文。他眼下虽有青黑,却对昭宁道:“昭宁,父亲让人给你备下了你喜欢的汤羹,回去喝吧!你最近甚是辛苦,我来陪你母亲就好!”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52节 姜氏见着他,也对谢昭宁笑说:“母亲新培了淡绿色的茉莉,正是开的时候,不过就那一盆……晚上便给你送过去!” 谢昭宁笑着点头,却见着姜氏又皱起眉,似乎仍感到十分恶心的模样,脸色又十分苍白,她心下微惊。 从荣芙阁出来,她面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要尽快将药找到,否则,她担心母亲连这六个月都撑不过去! 她快步朝正堂走去,吩咐青团传葛掌柜过来问话。 红螺从后面匆匆赶上来,一边同她快步走,一边道:“娘子,葛掌柜又有消息传来,说是钱塘有了那瓶药的消息,那边分行的掌柜看了,不过还需娘子您去掌眼!” 昭宁的脚步顿住了,钱塘有了万金丸的消息?可是钱塘远离汴京,她一来一回总得要小半个月,何况还不知道药的真假……可是看总是要去看的,此时她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谢昭宁想到母亲吐得止也止不住,心里焦灼,咬咬牙,正要吩咐红螺去备马车。这时候,青坞却快步从另一侧的石径上走来,对她屈了身道:“大娘子,”她顿了顿,“顾世子来了!” 顾思鹤,他来做什么? 谢昭宁有些错愕,难不成顾思鹤是带宋院判过来的?但她才派人去传话,他能带着宋院判来得这么快? 虽事态紧急,但顾思鹤亲自前来,总是要去见一见的。 昭宁朝着花厅去,一边问青坞:“可曾惊扰了旁人?” 顾思鹤来家里找她这种事,她并不想让旁人知道。 青坞在这些事上一向谨慎,道:“娘子放心,顾世子也甚是小心,只带了个贴身小厮,递的名帖也是顾三郎君的。” 两人说着话,花厅已出现在前方。 花厅外遍植海棠,此时早过了海棠盛开的季节,满树的浓荫匝地,海棠下放着几口大缸,里头就是父亲养的锦鲤。隔着半垂下来的帘幕,昭宁看到顾思鹤坐在花厅之中喝着茶。并不像平日闲逸散漫的他。花厅之中也甚是寂静,只有浓荫深处的鸟啼声传来。 昭宁几步拾阶而上,只见顾思鹤衣着随意,着一件简单的阑衫,既没有刻意扮穷,也没有铺张过度,是他最正常的姿态。且身边一个人也没带,自然也不见宋院判的身影。 谢昭宁先笑了笑,问道:“世子爷,您来找我可有要事?” 顾思鹤却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你先坐下喝茶吧,我早让人备好了你的那杯茶。” 他此话说得,仿佛他自己才是主人,昭宁倒是成了客人了。 昭宁忍了忍,顾思鹤已经不是过去的顾思鹤,他于她有恩,于是她对他的忍耐也提升了。哪怕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她也是能包容的,何况只是区区反客为主。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瞧他让人给自己备下的,是一盏极普通的清茶。她没有心思喝茶,因心里焦灼,直接道:“世子爷,您若是有什么事想找我帮忙,或是想吃我家的鱼,直说便可。我母亲性命垂危,我正要出发去钱塘给她找药,恐怕不能陪世子爷闲……” 谢昭宁话还未说完,却见顾思鹤从袖中拿出一物。他将那物放在桌上,朝她这边推了过来。他的衣袖胜雪洁白,缓缓垂拂过桌沿。 顾思鹤抬起眼眸看向她,淡淡地道:“你不必去了。” 昭宁惊愕地看着顾思鹤拿出来的东西。这是一只细口的瓷瓶,不过巴掌大,瓶身通体剔透,透着温润如玉的光泽,一看便绝非凡品。她如何能不惊愕,这瓶子的模样,便是她在心里描摹千万遍,想要找到的那瓶万金丸的瓶子! 她抬头震惊地看向顾思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你……” 顾思鹤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当年此药一经流出,便被我父亲重金购置放于家中。所以我才让你不必去找了,你便是去找一千次一万次,也购不到真品……你现在看一看是不是真的吧!” 说着低头又啜了一口茶。 昭宁将药瓶打开,不用等她凑近闻,一股如兰似麝的幽微香气便弥漫开来。再观里头的药丸,莹莹如红玉一般,那是怎么也仿不出来的质地。果然是真药! 这药竟然一直在顾家,难怪顾思鹤听说她要找此药,便总是欲言又止,原是这般!昭宁心道自己怎早没想到,这般圣药,自然早就由鼎盛的世家所收藏,决不会露人之前,凭她们这些普通家族之力,就是把天底下翻烂了,也不可能找出真药来! 可既然是顾家收藏着,又怎会轻易给了旁人。但是这药已经到了手上,昭宁自然决不会想还回去。昭宁握着药瓶手紧了又松,但就这样骤然开口就让人家把药让给她,也的确有些说不出口。 顾思鹤还是不等她开口,就抬首道:“这药是我送给你的!” 他送给她!这般珍贵的药,他竟真的要送给她!谢昭宁心中一喜,那母亲就有救了,不曾想她还未去寻找,竟这般就柳暗花明了! 她心里高兴,站起来,郑重对顾思鹤屈身道:“世子爷,我以前对你颇有不敬,是我之过……今日多谢世子爷赠药,世子爷有什么要求,或是想要多少银钱,尽管向我开口便是了!我谢昭宁一个子都不会往回还!” 顾思鹤见她前几日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可如今高兴起来,才像是焕发了神采,竟连这种道歉的话都对自己说了。他嘴角微微一扯道:“你觉得我缺钱吗?” 昭宁当然知道他不缺,可是他又能缺什么呢,她实在是想不到别的方式去回报他了。 顾思鹤继续道:“我之前是为了查事情利用过你,差点使你身陷险境,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欠别人的。如此这般,只是抵消了欠你的罢了。何况这药放家中久了,也没见着有用,不如拿出来救人一命。算是积了功德!” 顾思鹤虽说得这样洒脱,可谢昭宁心里知道,这样的药哪里能简单得到。顾家如今还不是顾思鹤主事,他想将此药拿出来,势必也是重重阻碍。这时候顾思鹤还执着茶杯,昭宁细看去,却发现顾思鹤的手腕似乎有伤!好像是被人打的,淤青了一大片。 顾思鹤武艺高强,身份尊贵,谁人能伤了他? 难不成,是为了得到这药受的伤? 顾思鹤似乎也察觉到他的伤露出来了,略用衣袖遮挡,然后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高兴。” 昭宁一愣,他此话是何意,为何让她不必太高兴,难不成这药送给她,他还有什么别的条件? 顾思鹤才继续道:“我虽给你送来的是真的药,但是这药,只有半瓶,你也不必问为什么只有半瓶。但因只有半瓶药,我也不好说究竟能让你母亲好到什么程度,宋院判说,保你母亲平安生下孩子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之后的,如何调理才能延年益寿,你还得再问问他!” 昭宁听后认真地道:“我明白半瓶药亦是不易,对世子爷的感激,仍是半分也不少的。” 顾思鹤轻轻嗯一声,他站起来,拿了旁边高几上搁着的幕篱,戴着头上就准备离开了。 谢昭宁这才知道他一路过来,为什么没引起震动。 她趋步将顾思鹤送到门口,如今看顾思鹤,只觉得往日的不耐烦完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浑身上下沐浴着熹微晨光,更显得俊逸出众,果然不愧是定国公世子爷,的确有这个气度,他担得上这个身份! 顾思鹤回过头,看到她露出和煦的笑容,这是以前她从未有过的。他知道这时候她才是真的原谅了他,不知为何,也勾了勾嘴角道:“得了,还是你往日对我的样子我更喜欢些,不必压制自己的本性!”又说,“你回去吧,不必送我!” 谢昭宁抿了抿嘴唇,收起了笑容,心道顾世子爷果然如此,他就是不喜欢人家对他热脸!她也不强行送他,而是叫了青坞过来,嘱咐她悄悄把顾思鹤送出去。她心里却暗下了决定,一定要报答顾思鹤。 待顾思鹤走后,她准备立刻将药送往母亲那里,不管如何,母亲先服下这药,总是能好一些的。 只是她心里也还是隐隐担忧,只有半瓶药,不知能保母亲到何时。但她也许不该奢求,能得到这半瓶药,已经是上天的恩赐,是顾家的恩德,否则凭她自己,就是找再久,也不可能将药找到。 一想到此,昭宁轻轻叹了口气。 她正在出神之时,却见红螺满面红光,气喘吁吁地从不远处的夹道上跑过来,她穿过一大片拂柳,柳叶落在了她的头上也不曾在意,语气里满溢着兴奋:“娘子,娘子,天大的好消息,有了,真的有了!” 昭宁见红螺如此激动,眉头轻皱,红螺是个胆大心细耐力极好的人,她甚少见到红螺如此兴奋的模样。 且她还说有了,究竟是什么有了? 第64章 昭宁与红螺快步回了锦绣堂。 她的心情也难免激动, 更多的却是怀疑和好奇。 女使们打了帘子,昭宁进了锦绣堂内的前厅。 葛掌柜正神采奕奕地等着她,脸上亦是难掩的喜悦。只见旁边的一张蕉叶纹的酸枝木圆桌上, 放着一个黑沉沉的檀木盒。伺候茶水的青团、红绣等,皆好奇地看着这盒子。 葛掌柜见她回来了,立刻上前行了个礼:“叨扰娘子了,本不该直接来打扰娘子,只是此事重大, 我也不敢让旁人转送, 便直接送了过来!” 葛掌柜身为外男, 按说即便要见她, 也不该在锦绣堂。但想必是葛掌柜第一时间就想把这个讯儿告诉她, 才直接到了锦绣堂来, 却不想她人不在此。 是的,红螺来传话说, 葛掌柜竟然收购到了万金丸!且已经带上了,立刻来见她。 昭宁如何能不好奇, 按照宋院判一开始的说法, 流入民间的万金丸只有一瓶,她已经知道了, 这一瓶在顾家, 顾思鹤匀了半瓶给他。哪里又突然冒出一瓶药了!可是葛掌柜若不是十拿九稳,决不会就这样将药买了给她送过来,此前连大相国寺那边他肯定的药, 也是等谢昭宁去看了才能下决定的。 昭宁让葛掌柜坐下:“掌柜是随了我母亲十余年的老掌柜了, 不必客气。你这般才心急我母亲安危的!”又道,“便不说别的了, 直接看吧!” 这样重要又奇怪的事情,谢昭宁也不想拖延。 葛掌柜也没有多言,立刻将旁边的檀木盒移至正中间,将那印了花纹的暗扣打开,只见檀木盒内是层叠的白色绸布,而绸布的正中央,正躺着一只如玉般质地的,巴掌大的细口瓶! 谢昭宁将这瓶子拿起。同顾思鹤送给她的玉瓶不同,这瓶上竟还封了红蜡,且烙了一枚‘承平敕造’的印章,而蜂蜡的边缘,有一道细小的缝隙,想必是葛掌柜打开查验过,确凿了才给她送来的。 昭宁将瓶盖揭开,与方才那瓶药一模一样,甚至更浓郁的香味弥漫开,闻之便让人精神一振,她又将药丸倒出来,只见粒粒如红玛瑙一般的药丸在掌心滚动。她立刻就明白了为何葛掌柜会毫不犹豫地将这瓶药买下,这药一看便知是真的!仿的药绝不可能能仿成这般模样! 葛掌柜只看大娘子的神色,就知道她已认定了这是真药。他看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这若都不是真药,他可以把自己的头割下来,给大娘子做球踢! 昭宁将药丸倒回去,好生塞好瓶盖,问他此药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葛掌柜道:“说来也是奇怪,我今日刚得了信,说钱塘那边可能有真药出现,便立刻派人来通知您。我也准备收拾行囊,陪您一起去看。谁料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个模样极不起眼的男子带着这木盒上门,问我是不是在收购万金丸。我初对他还不耐烦,以为不过是江湖骗子。” 说到这里葛掌柜顿了顿,喝了口茶继续道,“谁知打开一看,我便激动了起来。都不等大娘子您来看,只怕此人走掉,或是别家得了风声赶来买,立刻将这瓶药买了下来。又想着夫人的病要紧,都没耽搁,马不停蹄地给您送了过来!” 昭宁听完觉得十分神奇,她们久寻不得的药,竟有人这般给她们送上门来! 更神奇的是,竟还在顾思鹤也送来半瓶药之后! 她想了想问:“他可是要了个极高的价?” 葛掌柜摇头道:“要了一千贯。” 一千贯,对于一个普通人家来说,许是能够几十年的花销了。但是对于这样的圣药而言,却便宜至极,昭宁以前甚至做好了要花上万贯才能买到药的打算。没曾想竟花一千贯就买到了。 昭宁握着瓶子,喃喃地道:“此事的确太过古怪了……” 葛掌柜也道:“我也这般觉得,若非此事是我亲历亲见,当真是不敢信,这药竟会如此轻易买到,对方也未曾漫天要价。不过总归是天大的好事!” 昭宁却看向他说:“我说的古怪还不止在此。” 葛掌柜顿时疑惑地看着谢昭宁,不知她这是何意,谢昭宁便从衣袖中,拿出方才顾思鹤给他的半瓶药,放在了葛掌柜面前。葛掌柜一见这药,也露出震惊的神色,拿过那药仔细看,发现也是真的,不由看向谢昭宁。 “大娘子……这!” 不是说,这天底下万金丸只有两瓶了,一瓶留在宫中,必然是重重守卫,无人能轻易接近。一瓶流入了民间,可这……这怎么会有两瓶真药呢,还都出现在了大娘子这里! 葛掌柜道:“您这里怎还有一瓶药,难不成……是宫里流出来的?” 昭宁却摇头道:“宫中禁卫森严,又是如此圣药,如何能从宫中流出来!” 葛掌柜想来也觉得是,问出来,自己也知是绝无可能的事。 昭宁心想,许这瓶是极精致的仿品,或当年并非只留了五瓶药?无论如何,等宋院判来看过就知道了。她谢过了葛掌柜,葛掌柜连忙抱拳道受不起,昭宁则知道他这段时日的辛苦,准备私下封百贯的赏钱给他。让红螺送葛掌柜出去,她则立刻去了荣芙院,宋院判应该已经来了,她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两瓶药谁真谁假。 宋院判早就交代过,若是真的寻到了万金丸,定要告诉他一声。不光是他关心昭宁的母亲安危这么简单,这万金丸的服用也有特殊的办法,直接吞服并不能发挥药效。 宋院判今日正好沐修在家,本是听到了谢昭宁母亲病重的消息,来给她诊治的。但刚到荣芙院,就得知谢昭宁竟然找到了万金丸,他也觉得惊奇万分,他告诉谢昭宁此法,不过是不想她完全绝望,但却没料到,如此难找之物,她竟真的找到了! 当谢昭宁摆出两瓶药在他面前,宋院判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检查了两瓶药,告诉谢昭宁:“……的确都是真的!” 昭宁好奇问道:“可是当年,凌院首留下的不止五瓶药,或是,其中有一瓶也流入民间,无人知道?” 宋院判摇头道:“别人许能这般猜测,但当年我正是太医局的学徒,亲历了此事,凌院首的确只留下了这么多,且已经用了三瓶,其中两瓶都是我亲眼见着开封的,决不会错。” 宋院判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为何昭宁会得到两瓶药,就真的说不明白了。昭宁虽心里疑惑,但毕竟得了药,而且还多出来半瓶!总归是天大的好是,她也就不再纠结为何会多出一瓶这样的事了。而是请宋院判赶紧给母亲服下。 宋院判开了张方子,煎了一副温补的药,才就着一粒万金丸给姜氏服下。 这万金丸当真是奇药,刚服下不久,姜氏就止住了呕吐,也不再觉得胸闷难受了。竟还直呼肚子饿了,想吃水晶烧鹅,还想吃炙羊肉,昭宁听得惊喜,母亲自有孕以来就食欲不振,哪怕止住了吐也没有胃口,如今终于想吃东西了! 谢煊在旁看到姜氏好转也是喜不自胜,立刻叫含霜:“……快去准备阿婵刚才说的想吃的东西!” 白姑却含笑阻止道:“郎君,夫人才恢复食欲,可不能吃这些油腻之物!”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53节 说着吩咐含霜去准备鱼肉粥,几样伴粥的小菜就可以了。 谢煊一向稳重老成,被白姑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方才是因为高兴过于激动了。 谢昭宁笑着握姜氏的手道:“等您彻底好了,再吃那些想吃的吧!” 姜氏失笑说:“你当真把母亲当成孩童哄了,我说说嘴罢了,我知道什么能吃,不过是逗你们玩笑罢了!”谢煊更是把目光别到一旁,不好意思地低咳。 这时候,得了消息的谢承义也过来了,边激动喊着母亲,边跨入了屋内,直奔姜氏的床前。他这几日也几乎没落过家,没去右卫衙门,一直在外面找药,今日才刚回家歇息,就得知昭宁已经找到了药,立刻朝荣芙院冲了过来。 昭宁见屋内其乐融融,父亲和哥哥都围着母亲嘘寒问暖。而宋院判已经开下了日后配着服用的药方,收拾用物准备离开了,便主动送宋院判出门。 昭宁一边陪宋院判走,宋院判一边交代她该如何服用万金丸,初是每天一粒,后是隔三天、隔十天……直到完全服完一瓶药,才能将身子调理过来,便也能顺利生产了。 昭宁仔细听了记下,这样金贵的药,自然需要金贵的法子去服用。不可用错,反倒弄得失了药性。她听了许多,却突然生出一个旁的想法来,问宋院判道:“……可问宋院判,这万金丸如此圣药,我祖母若是服下此药,能不能缓解她的心疾?” 她有些期待地看着宋院判,正好多出半瓶药,便能给祖母服用了。若是能,那她当真是再圆满也没有的! 宋院判却想了想,才道:“这万金丸并非万能,只是能补了亏空之人的身子,恢复往昔。可若是人本来的病痛,它治疗的效果许并不大……但娘子也可一试!” 听了宋院判这话,昭宁有些失望。可不管怎么,她还是决定将多出来的半瓶药给祖母服下。 她送宋院判离开,回过头时,却看到有个人站在自己身后! 她后退了两步,才看到日光倾斜之下,站在拂动的垂柳之下的身影。一张与母亲肖似的英俊的脸,高大的身材,举止间似乎有些忐忑,不是谢承义又是谁! 谢昭宁自上次事情之后,对谢承义是完全死心了的,因此只是淡淡道:“长兄不是陪着母亲吗,怎的在这里?” 谢承义顿了顿道:“昭宁,这次母亲能找到药,多亏了你一直在外奔波。哥哥……哥哥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谢昭宁嘴角轻扯道:“哥哥实在是言重了。” 她知道,其实她应该要拉拢谢承义,大家才能一起对付蒋姨娘和谢宛宁,可是她实在是懒得再拉拢了,以前她总觉得,她能努力将谢承义掰正过来,如今才知道,有些人何必要去拉拢呢!她不拉拢谢承义,难不成就不能对付蒋姨娘和谢宛宁了吗?她任性就任性一些好了。 谢昭宁说完转身便准备走,谢承义却叫住她:“昭昭!” 谢昭宁停下了脚步,又回过头,只见连日奔波的谢承义,脸色中透出几分疲惫,却认真地对她道:“那件事……对不起!” 谢昭宁却只是笑了笑:“我知道了,若是哥哥没旁的事,我便先走了。” 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她还要把剩下的半瓶药给祖母送过去。 谢承义隔着如绿丝绦般的垂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良久。 昭宁告诉了祖母,母亲身子好转之事。虽家里出事后,大家什么都瞒着她,但周氏还是知道是姜氏的胎出了问题,现下问题解决了,老人家高兴地拉着昭宁说了半宿的话。昭宁这些时日忙着找药,都没怎么陪祖母,便陪着祖母挑了许久的婴儿用物,一直到金乌西沉,昭宁把药留给了祖母,告诉梅姑偷偷给祖母服下,才回了锦绣堂。 锦绣堂内也是其乐融融,女使婆子们都知道大娘子心愿达成,夫人的身子能好转,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诚心地为昭宁感到高兴,也是为自己高兴。只有夫人在,她们的日子才会越来越好。 昭宁看着她们其乐融融,她却拿着那只玉瓶,思索起了旁的事。 无论是不是收到了两瓶药,顾思鹤的行为于她而言都是救命之举,她很想报答他。若是可以,她想在他家族之事上帮他,避免他日后那般罹难,零落成泥,变成无情罗刹归来。 且她算了算,按照她记得的时间,离顾家前世罹难,只剩两三个月不到了!这段时间便是顾家由盛转衰的巨变期,倘若此时不加以干涉,恐怕后面无论如何努力,也是回天乏力的。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也并不多了! 可是,顾家是否真的叛国呢?若是真的叛国,顾家又如何能帮!若是没有叛国,她又该怎么帮顾思鹤,这些朝野大事,一牵之而动全身,这是历史的洪流。难道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左右的吗?还有一则,她说的话,顾思鹤又会听吗? 昭宁思忖良多,手不觉将那瓶子握得极紧。 第65章 昭宁第二日便叫了葛掌柜来, 除了给他赏银,还想问他一些朝野之事。 此前她忙着母亲生病一事,无暇顾及旁的, 顾思鹤送药这事却猛然提醒了她,快要到朝野大变的时候,也是庆熙大帝掌权的开始。 两年前太上皇生病不能处理政务,便由庆熙大帝继位,不过才没多久, 庆熙大帝便出征收复西平府, 并未彻底掌控政权。可太上皇毕竟精力不济, 只能由顾家与李家则把持朝纲, 他们党羽众多, 的确是权势熏天。但经了‘庚辰之变’后, 顾家便彻底沦亡了,庆熙大帝便开始掌控了政权。 顾家的覆灭起头是什么事?昭宁仔细想来, 起头便是顾家旁家的侄儿打伤了言官一事,紧接着是顾家的将领前线失事, 被曝出顾家竟在边疆榷场私买兵器给党项人。如此引发朝野轰动, 检举顾家这些年肆意妄为,敛财贪墨, 残害忠良的奏折数不胜数, 铁证如山。 顾家众人知道仅仅是通敌一条,便是诛灭全族的死罪,下狱也恐面临极刑, 才一家数口上吊自尽。顾思鹤按令运送军需回府后, 入目只看到满目的亲人的尸首…… 顾思鹤因未在朝中为官,免除了一死, 可仍然下了狱被处以膑刑,受尽折磨,被流放边疆。后来才变为十殿阎罗,嗜血归来。 而作为顾家死对头的李家,则反倒得了势,一时变得十分煊赫。 昭宁想到此处,握紧了手中的杯盏,她自然不愿再看到顾思鹤落得如此境地。 葛掌柜晓通汴京的各种事宜,但知道大娘子要问他些朝政上的事,怕自己不能应付,还带了自己做过幕僚的表弟来。 昭宁在花厅见二人,葛掌柜的表弟姓徐名敬,曾是个举子,屡试不第便去了某个郡王府上做幕僚,可惜他是个倒霉鬼,给谁做幕僚谁就倒台,一连换了五六家都是如此,久而久之他的名声都传出去了,自然无人敢再请他做幕僚。 葛掌柜悄悄同谢昭宁说:“表弟才学甚高,对事情的见解也独到,可惜人家都嫌了他,无人敢再请他。”怕谢昭宁也嫌弃他,葛掌柜解释道,“他现在在药行里做账房先生,并不做幕僚,咱们药行还是蒸蒸日上的。大娘子若愿意用一用他,是他的福气,他也仍做账房先生,绝不是做谢家的幕僚!” 谢昭宁听得笑了笑,葛掌柜是生怕她嫌弃了,但她才不在意这个,只要人好用便是了,若说晦气,前世的她更是走到哪里都被骂成灾星,不也都过来了。于是让葛掌柜请他进来。 片刻后只见一个面容老实,穿着件崭新的长袍的中年男子进来了,他进来便恭敬地对谢昭宁行了礼,模样局促,看人不敢直视,一副被生活磋磨久了的畏缩模样。昭宁能看得出,他身上这件长袍恐还是葛掌柜给他新制的,并不十分合身。 昭宁还有要事需问,也不与他们寒暄。而是让二人坐下,直接问徐先生:“葛掌柜说徐先生是曾做过幕僚的,那先生应对朝局有所了解吧?” 徐敬颔首:“略知大概,大娘子且问就是,我必定知无不答。” 昭宁便直接问道:“近日定国公爷的侄儿打伤言官一事,在朝野中闹得沸沸扬扬,不过君上出征未归,太上皇并未从严处置,众人皆对顾家非议,先生如何看此事?” 徐敬一愣,初葛掌柜告诉他,谢家大娘子想请教他一些朝政上的事,他还以为是想问问汴京城中哪个公子哥的事,谁曾想谢昭宁一问便是问如今最为煊赫的顾家,而且还是问的如今朝中闹得最大的一件事。大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但他也不敢怠慢,思索了一下道:“顾家如今朝中最为煊赫的大家族,权势熏天,非寻常家族能比。顾家以前也甚是小心,但如今大概是恩宠太多,似乎并不再这么谨慎了。不过他们实在是势大,定国公爷是枢密使,又出了个贵妃,如此根深蒂固,党羽众多,这样的事情是奈何不了顾家的。” 谢昭宁微微颔首,徐敬这些话都答得很好。葛掌柜果然没推荐错人,若不是因他实在是太背了,总是做垮东家,恐也不会到她这里来做账房。 自然,他也局限于目前的局势,并不知很快就会出这样惊天动地,顾家沦亡的大事。若非她已未卜先知,恐怕是谁都料不到的。 昭宁抿了口茶,才道:“我最后问先生一个问题,先生觉得,顾家之人可至于真的做出把持瓦市私交,谋害言官性命的事情?”这便是顾盛云被压下去的罪名。 徐先生想了想道,“凭小的对顾家之人的了解,顾家之人中老国公爷征战多年,为人正派,战功赫赫,绝不至于为了蝇头小利,做出这等事情来。不过顾家树大了,难免多了枝桠,许多借顾家之势的旁家做的事情,恐怕顾家也管不住。” 徐敬说的也是昭宁想的,旁人她不敢说,可是老国公爷她亲眼见过,她觉得绝不是那般之人,何况她私下同顾寻联络,还得知一件事,那半瓶药的确是顾思鹤偷偷要给她的,但却被他父亲发现了,顾思鹤便挨了顿打。可老国公爷听说,是要送给谢昭宁治她母亲,却道:“那孩子我见过,是个实诚大方的人,倒不如将这药给了她救她母亲性命。不然在那里白白放着,反倒是失了当年凌圣手留下此药的用意了。” 有这样一番话,顾思鹤才顺利将药送到了她手上来。 想到这里,昭宁心里对老国公爷也甚是感激。越发觉得,私通外敌一事非顾家所为! 谢昭宁对徐先生说:“先生,我有一事烦请你帮忙。只是,此事可能会极其麻烦。你可愿意帮忙?”又道,“若是你做得好,日后,你便专门听我差遣吩咐。” 日后朝局总是波谲云诡,何况还有蒋家起复,昭宁想能有得用之人。 徐先生哪有不情愿的,他生怕大娘子嫌弃了他不用,连账房都不许他做了,连忙道:“我承蒙药行收留给口饭吃,大娘子但说便是!您的吩咐,我是万死不辞的。” 昭宁暗道,旁的不说,徐敬的态度是极好的。 她将自己事先早写好的一张纸条递给了徐敬,徐敬接过去看了,脸上也露出些深思之色来。 * 盛夏烈日,汴京城沐浴于烈日之下。 而大乾皇宫位于正中央,以高大森严的宫城相绕,长年重兵把守。 离皇城不远处的建院街,许多朝中重臣的宅邸都在此,这也是汴京地价最贵之所在。 定国公顾家却在建院街占了南讲堂巷的半条巷子。即便是在这么贵的地界,也修得十分宽阔,屋宇重重,其间亭台错落,园景点缀,大大小小十多个小院拱着中间一幢精致楼阁,楼阁四侧以无数梁柱支起宽阔回廊,外面珍奇草木围绕,垂手立着许多护卫。 这样气派的宅邸,也唯有定国公家才有了。 然而这楼阁之中,却传来阵阵怒斥之声。 “安排好了你也不去,成日的鬼混,你一天天要做什么!” 定国公顾进帆着马鞭便朝跪在地上的顾思鹤身上抽过去,顾思鹤却跪得一动不动,任由父亲抽打。顾进帆是战场上杀过来的,打人是何等力道,眼见着他的鞭子要落下来,守在一旁的顾思远连忙扑上去,替弟弟阻挡,为他求情道:“父亲莫要生气,阿鹤只是随性惯了,才不愿去罢了,父亲莫要打他!” 见兄长扑过来替自己阻挡,那条鞭子就这么活生生抽在了哥哥的背上,兄长疼得皱起了眉,顾思鹤眼角微动,他道:“哥哥还是让开吧,不必替我挡!” 站在一旁的顾思鹤的舅舅刘守也忙道:“姐夫,教训两句便是了,何必动手打鹤儿呢!” 顾进帆气得不得了,指着顾思鹤道:“你若有你哥哥一半的争气,我也不说你的!自小叫你勤学你不肯,叫你苦练你不干,成日里不做正事,旁门左道的事你倒是上心无比。你若是再这般下去,这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的位置,便让你哥哥得去,你也不必要了!” 顾思鹤嘴角一扯笑道:“那正好,便给长兄吧,反正我也不想要!” 这番话更是把顾进帆气得倒仰,提着鞭子就要再抽过来,顾思鹤看着也不躲,可却被顾思远死死拉住道:“父亲莫急,阿鹤只是一时气话,他自会去的!” 顾思鹤却道:“兄长,我并非说的气话,那承袭的职位你便拿去吧,我没有意见!” 顾思远压低声道:“阿鹤,父亲正在气头上,今儿祖父还不在府上能护你,你便少说两句吧!” 若是老国公爷在府上,顾进帆哪里能这样教训顾思鹤,老国公爷实在偏宠顾思鹤,顾进帆的鞭子朝顾思鹤抽过去,差不多老国公爷就要立马捂胸口倒下说自己被气出病了,打顾思鹤就是打他了,顾进帆为此十分无奈,自顾思鹤的母亲逝世后,这家里除了他,全是宠着顾思鹤的,就连他姑母也不例外,几乎是他要什么就给什么,才将他养成了如今这个肆意妄为的性子,根本没人管得了他! 他看着当然着急。可他祖父却说:“家里之人一辈子都行军打仗的,又有什么好,鹤儿不想学便不学,何必强求他。” 可顾进帆不这般认为,便是不学武,难不成就由他这般不学无术了?他知道,顾思鹤因他母亲当年之死,对他意见颇大,与他相冲,但如今他的种种实在是不能忍,成日里放浪形骸便罢了,前几日偷拿他祖父的药不知去做什么,且家中承袭的官位早已上书,他却说不要就不要,他如何能不生气! 顾进帆气得有些发抖,道:“好、好,我今儿打死你,你便能不要了!” 说着竟要挥鞭子再打。 舅舅刘守连忙把顾进帆拉住,劝顾进帆要冷静。顾思鹤却道:“舅舅,何必拉呢,就让父亲看看能不能打死我吧!” 顾思远则趁机将顾思鹤拉出门去,门外鸟语喧嗔,浓荫匝地,正是暑热最重的时候。他劝顾思鹤道:“阿鹤,你何必说这种气话,你是嫡子,那承袭的位置自然是你的。哥哥是不能要你的!” 顾思鹤揉捏着自己的手腕,方才兄长虽然替他挡了一下,但毕竟还是受了伤。他对着顾思远说:“兄长自幼习武,熟读兵书,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我去了这个位置也是无用,你就拿去吧。父亲这次被气得狠了,应该也不会想让我去承袭那位置了。” 顾思远却道:“父亲和祖父都还是属意于你的。” 两人说着,一边朝着顾家演武场的方向去。顾思远每日都要去练刀法,他十分勤勉,也颇有天分,因此武功甚佳,虽不能与父亲比,但在年轻的世家子弟中绝对算是上乘了,旁人也对他称赞不已,觉得他虽是庶出,却也深得顾家真传。 至于顾思鹤,他去演武场自然不是为了练武,事实上,顾思远从未见过他在演武场上练武,他最近迷上了制作炮筒之类的物件,在演武场划了一个角落,试验他那些炮筒的威力。 两人穿过了一片园林,进入了一大片宽阔的场地中。 顾家的演武场十分宽阔,中间足足能容纳几百人同时演武,各种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应有尽有,三侧抱厦环绕,是护卫们平日的居所,此时正有不少护卫在训练,看到两人过来都恭敬行礼。他们对着护卫们点点头,紧接着径直朝前面一座两层高的阁楼走去,里头藏着各类兵法、刀法的书籍,还有些珍奇的刀剑,顾思鹤的那些炮筒也在里面。 而阁楼的走廊外遍植绿竹,竹影簌簌。 此时的谢昭宁,却站在阁楼走廊的拐角处,被竹林掩映着身形,听到顾思鹤和顾思远也走入了阁楼之中,正说着话越走越近。同时在心里暗骂顾三郎君,此人当真极不靠谱! 她为什么会在此,自然是让顾三郎君顾寻带过来的。 她在家中得知结果,便立刻想来见一见顾思鹤。但是凭她的身份,若是登上顾家的门拜访,自然是不可能看到顾思鹤的,说不定只会让顾家的门房将她轰出去,毕竟在她来的路上,至少在门口见着十多辆等着看看顾思鹤的马车,里面坐着的都是各家娘子,等着顾思鹤露面。 找顾思鹤很难,可是找顾寻很简单,他与谢承义同在右卫当差。 她派人请了顾寻到药行来商议,顾寻听了她的来意后欣然同意帮忙,但却告诉她,带她进顾家或许容易,可是悄然进去不被人发现却很难。顾寻因此想到了演武场,他可以通过偏门将谢昭宁带进演武场,顾思鹤可是每日都会来的,到时候谢昭宁在此便能遇到他了。 昭宁沉默,虽觉得有些旁门左道,但总不会不妥。便同顾寻一起来了顾家演武场。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54节 他本应陪着谢昭宁在此等候,可他偏偏得了某个小娘子的传信,说生了重病,一定要他去看她。顾寻立刻牵肠挂肚起来,竟只留了个小厮陪着谢昭宁,自己迫不及待地去私会小娘子去了。半刻钟前,那小厮肚疼去如厕了,此处便只剩下谢昭宁一个人在等。 眼下她都不知自己该怎么出现在顾思鹤面前,如何解释自己到了他家演武场来这件事。 可两人已经越来越近了,昭宁甚至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声音。只听顾思远说:“阿鹤,你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在那些旁门左道上了,听父亲的话好生习武读书才是正经。” 随即是顾思鹤漫不经心的声音:“我与兄长一同长大,兄长何时见我喜欢过什么习武读书了?我就是喜欢旁门左道,也绝不会听顾进帆的话,兄长不必再劝了!” 昭宁听到这里,心里微动。上次相遇,她便知道顾思鹤与他兄长感情甚笃,但现在才知道,两人竟是一同长大的!甚至言语之间,连她都觉得这兄长对顾思鹤甚好,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致两人反目成仇,顾思鹤后来如此残毒地手刃自己的亲兄长呢? 她又听顾思远道:“最近重开了榷场,祖父也提前去了,阿鹤还是顺着父亲一些吧……” 可顾思鹤却似乎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今年榷场似乎开得比往年早一些,眼下还没入秋,祖父怎会先去呢?” 顾思远道:“这却是不知了,许是祖父有什么考虑吧。” 听到榷场重开二字,谢昭宁心里一震。榷场……顾家便是在榷场被发现私通外敌的! 她心神动摇,便往后退了一步,竟不小心使得竹影晃动。虽不过是极轻微的晃动,恐怕连微风拂过都不如,可顾思鹤何等耳目锐利,立刻冰冷的一眼扫过来:“何人在此!” 瞬间,暗处潜着的四五个护卫都手持刀具露出身来,警惕地看着竹影晃动的方向。 顾思远微微一怔,毕竟方才他并未发现有人。 等两人快步走过去,转过拐角,顾思鹤冰冷的表情错愕了,他怎么能不错愕。他竟然看到谢昭宁只着一身简单的青衣襦裙,梳着最寻常的发式,宛如普通人家女孩儿的打扮,莫名其妙出现在了他家的演武场里! 翠绿竹影下的谢昭宁更显得冰肌玉骨,眉眼精致,如雪团捏成的一般,眼睛似乎汪着一潭绿水,动人非常。就连顾思远都看得眼神微动。 顾思远也很快认出这竟是当初在金明池见过一次的娘子,和弟弟是旧识。虽不知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看看昭宁,看看弟弟。 顾思鹤先问道:“谢昭宁,你怎会在此?” 谢昭宁也看了眼顾思远,顿了顿道:“世子爷,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很是要紧。” 为了问他一些问题,就这么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家演武场,顾思鹤甚觉疑惑,谢昭宁不是这样的人,此时顾思远也道:“那你们二人慢慢说吧,我便先走一步了。” 顾思鹤对兄长点头,让护卫们都撤下,带着谢昭宁去了旁侧的茶室。 茶室里只有一张矮木桌,几个蒲草编的蒲团,有些简陋。但茶室的一角立放着几个多宝阁,昭宁看到那些多宝阁上凌乱地堆着许多东西,仿佛是一些兵器的部件,有些被顾思鹤拆开了,地上散放着许多东西,也不知他在研究些什么。 此时无茶无碳,但还有一壶刚从井中汲出来的冰凉的井水,顾思鹤让谢昭宁在他对面坐下,给谢昭宁倒了一杯,道:“你知不知道此处有多危险?”若非他极是认出谢昭宁,她已是刀下亡魂了。 他也不问谢昭宁是怎么进来的了,猜也能猜到,自然只有他那个跟他一样做事不着边际的侄儿能干出这样的事了。他明明能直接将谢昭宁引到他面前来,可是他偏不,非要搞这些伎俩。 顾思鹤淡淡想到,大概是前两日,他试验炮筒的时候将他的院子轰塌了一个角,所以他才怀恨在心吧。 可这又有什么好记仇的呢,当时他非要在院子那一角与姑娘相会,被轰得如叫花子般,风度尽毁,又不是他预见的。 昭宁在外头站了大半晌,也的确渴了,几口将冰凉的井水喝下,才道:“世子爷,你也知道,若不是事情紧急,我是不会轻易来找你的。所以我现在暂时不回答你的问题,只你回答我的问题,行吗?” 顾思鹤也难得看到谢昭宁如此神色郑重,且她贸然这般来找自己,的确奇怪。他道:“你问吧。” 谢昭宁也不耽误,先问了第一个问题:“世子爷,当时在顺昌府的时候,你利用我引那些人出现。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在做什么吗?”昭宁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唐突,若是顾思鹤想说,自然早就告诉她了,她又道,“我与世子爷几次交往,世子爷应是信得过我的,无论世子爷对我说什么,我都决不会外传。” 顾思鹤却沉默了片刻,看着水杯中的波纹涟漪,道:“并非怕你外传,只是当时,我是去追查我母亲的死的。所以才不想对你说。” 谢昭宁一怔,她知道顾思鹤自幼丧母,却不知道,他母亲的死是有原因的! 顾思鹤道:“当时母亲去姑母家探亲,因想赶父亲的生辰,便着急回来,谁知在路上遇到了山匪……”顾思鹤微微一顿,“但母亲身边有个女使逃脱,同我讲过,那群山匪并不一般,为首之人腰间配了一枚玉佩,似乎认识母亲。我一直认定,母亲绝非死于意外,而是有人蓄意杀害。故一直在暗中找寻,终于将沈通判一家绳之以法。” 他几句话虽轻描淡写,但昭宁也听出其中惊心动魄之意。她想起自己前世知道的事情,顾思鹤在将自己祖母刘家诛了十族之后,将刘家为首几人的头割下来,放在他母亲灵前祭拜。再联系他方才说的事情,她觉得……顾思鹤母亲之死,恐怕和他自己的母族有脱不开的关系! 要让顾家这般庞大的家族倒塌,绝非容易之事。若非内部之人蓄意搞倒,是不会如此摧枯拉朽的。 昭宁虽不知事情的全貌,但她可以通过顾思鹤未来的行为,告诉他一些事情。 他既然杀亲兄,灭母族,势必是两者都背叛了顾家,说不定早已勾结。 可是一个是顾思鹤的亲兄,一个是顾思鹤的母族,他们又为何要背叛顾家,又究竟是怎么背叛的顾家呢? 她想了想道:“我还有个问题,世子爷,你明明武功深不可测,却为何要隐瞒?” 顾思鹤喝了口水道:“不乐意施展,我父亲想我武艺超群,我偏不想如他所愿。但是祖父却是希望我习武的,故习了武,不显露于人前就是了。再者我容貌好身份高,也不必如此锦上添花了。” 谢昭宁问顾思鹤隐藏武功一事,是想探查顾家内部是否还有什么问题,却不想是顾思鹤和定国公之间的矛盾,他果真随性,就因为这般理由,竟将满身功夫不露人前! 她也顾不上顾思鹤的话,而是道:“我方才听闻,老国公爷去了榷场,我也猜测,世子爷还在追查你母亲的死因,以世子的聪明,定是觉得里面还有蹊跷。”她顿了顿道,“现在,我要告诉世子爷几个字,但是请世子爷莫要问我更多,也不必问我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因为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见顾思鹤看向她,谢昭宁才轻轻吐出八个字:“榷场有变,刘字藏刀。” 昭宁话音一落,顾思鹤立刻有些变了神色,惊讶地看向谢昭宁。 谢昭宁终于将这四个字告诉了顾思鹤。 她也是请徐敬查了查,她记得后来争议顾家是否通敌时,曾有言说顾家可能是被陷害的,只因发现顾家在榷场通敌的人,是曾经老国公爷的部下,才令人信服。她让人徐先生私下去查,发现这部下暗中竟与刘家往来。那么,通敌一事,便是真的疑点重重,得知了此事,她才立刻来找了顾思鹤。 她对顾思鹤说这话极有风险,首先她并不能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的,顾思鹤会不会信。其次她也不知道,说了这话,究竟会对时局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她也不能将话说得太绝对,若是她了解的事情并非真相,岂非误导了顾思鹤。她只需将一些线索告诉顾思鹤,剩下的需他自己去查证,才是最好的。 至于说了这些,顾思鹤有了防备,能不能避免家族罹难,她就不得而知了。她不希望看到顾家丧灭,顾思鹤便成冷血阎罗,顾寻,或者是老国公爷惨死,他们都是极好的人。 昭宁说完此话,拿起旁边自己的幕篱站了起来,道:“我便要走了,世子爷记住我一句话,要小心自己身侧之人。” 方才那如厕的小厮早已回来等着门外,他要负责把谢昭宁送出去。 顾思鹤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去,淹没在了浓荫与团团日光之中,他站了起来。谢昭宁说榷场有变,榷场……今年的榷场提前开了!这个时机的确很奇怪,榷场是边关交易之地,一般都是秋后才开,大乾这边收了粮食,那些部族也因过了秋季,将牲口养得膘肥体壮,才好交易。 顾思鹤心里一沉,想起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有种不详的预感浮出水面。他来不及顾上谢昭宁了,叫了他的小厮太平进来,让他立刻给他备下马匹。 他必须得去查查这中间究竟有没有蹊跷! 第66章 白蕖院中已是深夜。 虽是禁足, 但蒋横波仍有极好的待遇,她的院中仆从林立,夜里屋檐下也点着风灯, 水池中睡莲盛开。衣食无缺,这待遇比平常家的正头娘子也是不差的。 蒋横波正在灯下写字,她写得一手极美的蝇头小楷,当年她同谢煊同时师从谢景。她精致秀美的雪白面容被灯光笼罩,漫溢出一层朦胧的光辉, 身上半点看不出禁足的抑郁, 反倒是十分闲适。 这时候响起一阵温厚的男声:“在写什么呢?” 蒋横波听到这个声音抬头看去, 只见来人清俊面容, 虽有几分严肃, 但此刻他脸上带着略微的笑意, 将这样的严肃化解了。无论是什么时候看到,都让她心里微微一动, 她仰起头笑道:“写柳三变的蝶恋花。” 谢煊走过去看,只见纸上端然写着: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 黯黯生天际。 他就笑了笑:“何以写这样伤感的词?”自己拿了笔,和了另一首欧阳修的蝶恋花:翠苑红芳晴满目。绮席流莺, 上下长相逐。 蒋横波就笑了笑:“郎君何以这样的好心情?前几日忙着也不来见妾身。” 谢煊就笑道:“正是要来告诉你这个喜讯。你也知阿婵前些日子病了, 病得极重,我照顾着她,自是无暇来看你。心里还以为阿婵会不好, 岂知昭宁十分能干, 竟找到了能治阿婵的药,阿婵吃了药身体已好了大概, 想来定能平安顺遂生下孩子!” 蒋横波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她便将这一丝的错愕掩去了,而是笑着迎谢煊坐下:“这可真是极好的消息,我听说姐姐的病可能好不了时,当真愁也愁坏了!如今知道姐姐好了,我高兴得很,只可惜我还在禁足之中,不能出去看姐姐!” 谢煊就道:“其实药行一事,我心里自然相信非你所为。但是印子钱一事,哪怕你是为谢家、为蒋家考虑,毕竟是违了规矩,我也不得不罚你,以儆效尤。想来不久便可以放你出去了,到时候廉儿也回来了,你们母子自能团聚!” 蒋姨娘就笑着靠在了谢煊怀中,道:“郎君信我,我已是心满意足了。当年我走投无路,若不是郎君愿意收留我,姐姐也愿意容我,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办好。只等着我解了禁足,再好好地伺候郎君和姐姐,以示报答之情!” 谢煊听着也欣慰笑笑:“如今阿婵身子不方便,昭宁一个人管着家里和药行的事。等你解了禁足,也能帮着昭宁管管家里的事,咱们一家子便是再和睦不过的!” 谢煊来看了她,不过半个时辰便走了,说是姜氏晚上要熬药,他要回去盯着看看。蒋姨娘虽是挽留,却也并没有留下他。又叮嘱蒋姨娘好生歇息,莫要为着禁足的事情难过。 待谢煊走后,蒋姨娘脸上的笑容才收起来。又拿起笔,继续写了谢煊未写完的后半阙:一觉年华春梦促。往事悠悠,百种寻思足。 她的贴身女使白枫小心翼翼地问:“姨娘,竟真能让谢昭宁找到药,咱们如今该如何是好……” 蒋姨娘突然难以忍受,将那张刚写好的纸撕得稀烂。 她深深地喘了口气道:“……决不能如此,决不能!”她看向白枫,“有个人……必须要先除掉!” * 而自顾家回府之后,昭宁暂时将顾家的事放在一边,照顾母亲的身子更为要紧,她开始日日盯着姜氏服药。 这药来之不易,每一粒都要按照宋院判的方子,好生给母亲服用。 转眼间便是大半个月过去,姜氏呕吐的症状果然是全然消失了,不仅食欲都回来了,且中气也足了起来。脸上养出了肉,人也见得红光满面,但是按照宋院判的说法,姜氏毕竟是年纪颇大,仍是卧床养胎的好。但是姜氏也看不得谢昭宁成日操劳着药行和管家的事,自己将管家的事接了过去,只让谢昭宁管着药行,如此昭宁便可轻省一些。 昭宁怕她劳累过度,自是不愿意的,但姜氏却说:“左不过是吩咐她们罢了,母亲这还干不来不成?若不是想着你需要历练药行上的事,母亲连药行也能给你接过去,信是不信!” 谢昭宁才笑了笑,怕姜氏一时兴起,真连药行也接过去了,便随姜氏去了。 大舅母听闻母亲的病找到了药,人好了大半,也欣喜来探望,仍带着小半车的补品,还带着十多只活蹦乱跳的鸽子。 姜氏瞪盛氏:“我还没生呢,你就带这么多鸽子来与我下奶吗?” 谢昭宁在一旁抿嘴笑,她也是才听白姑说过,鸽子汤有下奶的功效。 上次大舅母带来的山羊还养在后院里,这羊吃得多拉得多,产奶水倒是足足的,可把姜氏养的花花草草都祸害了个遍,包括姜氏悉心培育了要送给昭宁的绿茉莉,把姜氏烦透了,正思忖着哪日杀了吃炙羊肉罢了。 盛氏则喜滋滋地说:“先备着,先备着总是好的,我可盼着见你肚子里这个极了!不知是男是女。”说着盛氏轻轻抚摸姜氏高挺起的肚子,目光和手都带着温柔。上次来时,她刚得知姜氏有孕,便同时得知姜氏可能性命不保,心里开心不起来。如今姜氏好了,只等着生了,她才真的高兴起来。又问:“如今有六个多月了吧?” 谢昭宁在旁看着,每每看到母亲和大舅母在一起说话,她总觉得十分温馨舒服,很喜欢同二人待在一起。她正一边听母亲和大舅母说话,一边绣着手帕。 姜氏还没答话,谢煊则端着盏补汤进来了,说道:“还差三天就七个月了!” 盛氏又笑了笑,站起来同谢煊见了礼。只见谢煊对姜氏嘱咐道:“我要去衙门了,这补汤你且记得趁热喝,宋院判说过,冷的是决计喝不得的。” 他额上还带着些许炭灰,说话却是一本正经的。姜氏拿了手帕,让他略低下头来,给他擦去额上的灰,笑了笑道:“知道了,你去就是了!” 谢煊同盛氏拱了拱手,又嘱咐谢昭宁好生照看姜氏,才出门去上衙门了。 盛氏见谢煊走了,就问昭宁:“这药都是你父亲亲手熬的?” 昭宁说道:“原是含霜在熬,有一次父亲看到了,说她熬得太快了,出不了药效。父亲就亲自示范了一次,后来就是每次都父亲熬了。” 盛氏眉梢微微一挑,就对姜氏道:“我以前瞧着谢煊,总觉得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经了这一次的事,倒是看得出他待你的真心了。” 姜氏却给盛氏使眼色,昭宁还在呢,盛氏怎么直接说这些! 盛氏却道:“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你也太小心了些,叫昭宁多知道些,以后才不会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去!” 谢昭宁却笑了笑,母亲是没见过,大舅母和大舅舅还当着她的面打架呢,大舅母在这方面粗放得很。 她反而问道:“母亲,当初父亲究竟是怎么纳的蒋姨娘,您可能说给我听听?” 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些父母辈的事,前世她从未曾关心留意过。但知道这些事,许对她寻找真相是有用的。 她知道姜氏是极喜欢谢煊的,而父亲她则看不明白,以前觉得他更喜欢蒋姨娘一些,但经了母亲生病一事,她觉得父亲对母亲也极上心。可是母亲对父亲的态度,她也觉得很奇怪,有时候能看出母亲极喜欢父亲,但有时候……又觉得母亲对父亲颇有不满。 姜氏却叹道:“你父亲认识蒋横波,还在我之前,蒋横波是你堂祖父的侄女,时常往来于谢家。而你父亲又跟着你堂祖父读书,两人曾有过青梅竹马的情谊……” 谢昭宁听此,眉梢微挑:“这么说来,父亲年少的时候便喜欢过蒋姨娘了?” 姜氏道:“应是如此吧,不过后来蒋家出了事,便也没有后续了。加之我与你父亲的婚约在前,是指腹为婚,但所以你父亲便娶了我。后来,蒋横波又到了你堂祖父家借居,而那时候你刚丢,家中乱作一团,你父亲便纳了蒋姨娘回来料理。我虽不高兴,却也知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何况他二人本就志趣相投……”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55节 盛氏听到这里,轻哼道:“我便不喜欢你这个模样。当时在家中,你可是姜家大娘子,父亲将你宠得多么明艳。怎的如今还不自信了起来!你与谢煊的婚约在前,蒋横波虽与谢煊青梅竹马,却从没有过谈婚论嫁的事,你可是正头娘子,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门的,她一个妾还能比得过你吗?” 姜氏听到此,哭笑不得:“……我哪里不自信了!” 听姜氏这般说来,昭宁才明白了父亲和蒋姨娘竟还有段过去,难怪父亲对蒋姨娘又是信任又怜惜,非她能轻易撼动的。若想除去,便一定要花费大力气。昭宁若有所思。 谢昭宁还想陪母亲和大舅母说话,但此时红螺却进来传话,说药行那边有点事,怕是需要昭宁亲自去大相国寺处理。昭宁现在逐渐上手了药行,出了事也是她去处理,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她轻车熟路地立刻赶了过去。 昭宁坐着马车前往谢氏药行,路上人流匆匆,她难免又想起了顾家的事。 自上次告诉顾思鹤那句话后,她再也没有听到过顾家的消息,也未曾见过顾家来人,算了算,离顾家出事毕竟还有一个多月,不会这么早便发生,暂时也急不来。 何况她不过是局外人,还是静待时局的发展吧。 昭宁拿出了袖中的一只细口的玉瓶,母亲已经将万金丸吃下了,这便是剩的瓶子了。这瓶子亦是价值不菲,拿来放些旁的东西也是好的。她还有一事不明,这瓶药又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她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又万分蹊跷,只是之前她想着告知顾思鹤他家之事,没有全然去思考这件事。 为什么她找了这么久没有动静,可是那一日,这药却突然送上门了呢? 樊星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家大娘子打量这个玉瓶,知道大娘子一直在猜这瓶药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大娘子为夫人找药的整个过程她们都是经历了的,自然也知道这药出现得有多奇怪。 她突然道:“大娘子,宋院判说这药既然现存的只有两瓶,绝无第三瓶,那奴婢觉得,这件事只有一个可能。” 谢昭宁回过头,这些天她也想了许多种可能,实在是这个药太过珍贵,可却又出现得太过诡异,她还是倾向于此药是被人故意送到她手上来的。可究竟是谁有如此大的能耐呢,又为什么要给她送药呢。她想了很多种可能,但都被自己一一否决。 樊星此刻却有见解了。 饶是觉得樊星并不算靠谱,昭宁看樊星一脸严肃,还是问道:“什么可能?” 樊星颇为正经地道:“这瓶药,就是宫里的那瓶药!” 谢昭宁听了一愣,这其实是最直接简单的解释。天底下只有两瓶药,那自然就是这两瓶了。但是皇宫里禁卫重重,这药怎么可能从皇宫里出来,又到她手上来!谁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谢昭宁还没说什么,樊月就在旁道:“你说得倒是简单,你以为大娘子未曾想过?只是既是宫里那瓶药,又怎会出现在此?” 樊星想了想,突然灵光乍现道:“偷来的呗!知道大娘子需要这瓶药,所以去皇宫里偷来,卖给大娘子换钱!”樊星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是合理,完全符合逻辑,“若是我,便会如此做!” 樊月敲了敲她的头道:“宫里守卫森严,谁去了都管教你有去无回,怎么偷来?你可别在此胡言乱语了,扰了大娘子想事情。” 樊星被姐姐打了,便也不开口说话了。可昭宁听了,却觉得樊星说的话……也是不无道理啊!若非如此解释,这药是从何而来呢?昭宁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在她收到此药的前一天,她只和一个人说起过万金丸的事……便是沈先生! 此事会不会太过凑巧,怎的她头一天与沈先生说了,第二日就收到了药呢? 寻常人进入皇宫自是难上加难,可沈先生却是武功高强,自然,即便是武功高强,想要进出皇宫也绝非易事,但难免会有这个可能性,毕竟此事发生得太过凑巧了! 谢昭宁顿时坐了起来。 昭宁又想起前世,阿七偷东西的功夫是十分好的,好似什么都能偷来一般。沈先生就是阿七,自然还是带着阿七的这些习性的,难不成,此药当真是阿七冒着生命危险,从皇宫中偷了出来,又悄悄卖给她的? 此时,昭宁突然想起一事,上次救沈先生的时候,他曾说过若是自己真的想学棋,便在下月初三去找他,她问樊月:“今日是几号了?” 樊月道:“今日是八月初三,娘子,怎么了?” 正好就是这天!这段时日她一直忙着母亲的事,心里还想着如何帮顾思鹤,虽然记得要去找沈先生学下棋,却忘了日子。还好及时想起了,若是错过了约定,当真是她的不是了。如此难得能够资助阿七的机会,她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昭宁想到此,忍不住催促马车走得再快些。 马车嘚嘚地跑着,前面已经到了谢氏药行外,葛掌柜正在药行外等着她。 昭宁随着葛掌柜进去,才知道葛掌柜是想请教她新开的分行选址一事,掌柜们已经选好了几个地界,只是需要她来最后做决定罢了。昭宁自然知道未来汴京城里哪处会更繁华,也着急着想去沈先生那里,便不与葛掌柜废话,拿了勾笔随意就在纸上将选址勾了出来,倒是令葛掌柜有些惊讶,觉得大娘子眼光很是毒辣,选的也是他们心里最属意的地方。 待昭宁处理完了事情,葛掌柜将纸叠起来,才道:“大娘子让我注意着沈先生的事,我便一直留意着。不过我发现,沈先生仿佛行踪莫测。”又道,“他老师去得早,我也甚是关心他,可是几次去找他,他都不在那里。我也不得不担心,不知沈先生背后究竟在做什么……” 谢昭宁眉心微蹙,想起方才在马车上,同樊星讨论之事,只想着此药会不会就是阿七送的,可却也忘了,这简直是比此前他被人追杀,更加掉脑袋的大事,若真是沈先生送的,她可定要劝他日后决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 联想到此前,他还曾被人追杀,昭宁更是觉得心中担忧,便立刻想去找沈先生。对葛掌柜道:“我去沈先生那里一趟看看,掌柜只将地址定下就是了。” 葛掌柜有些担忧:“大娘子,您能找到他吗?” 昭宁却觉得,沈先生既然答应了她,便是不会食言的。 昭宁只带了樊星,快步走到了沈先生所在的巷子。 只见一扇双开的桐木门出现在不远处,上次见时是晚上,并未曾看得很清楚。如今才看到,这桐木门似乎有些年头了,连漆都剥落了,桐木门上的铜狮子扣环也已经锈出了铜绿。门口以砖石垒了两层台阶,缝隙间甚至冒出了青苔,沈先生的住处的确简朴。 她还没来得及上前敲门,只见桐木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昭宁一怔,开门的却不是沈先生,而是个穿着短褐衣,戴着布帽,做书童打扮的人。此人长得平平无奇,仿若丢到人群中便找不出来一般。虚手一请对她道:“娘子请进来吧。” 这人是谁,沈先生的书童吗?沈先生竟是有书童的? 昭宁心中纳闷,但也没有问,而是跟着此人进了小院之中。这院子只有锦绣堂后花园的四分之一大。院中有两株高大茂盛的枣树,将小院遮盖了大半,虽是盛夏,可却甚是清凉。枣树上已经结满了累累的青色果实,浓荫匝地,一阵风吹过,枣树叶子簌簌作响。 沈先生身着一件布衣,极为日常的模样,他正坐在枣树下的石桌旁下棋,落下了一枚棋子。 听到她进来的声音,他抬眸看向她。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来了便坐吧。” 可是让她坐下之后,他又不再说话了。昭宁心里惴惴,极想试探他,那药是否与他有关,可这般直接的问似乎又不好,毕竟此事还是太过荒谬了。此时樊星站在一旁等她,时不时抬头望着枣树上累累的果实,哪怕它们还是青的,她也已经馋得口水滴答。而方才引她进来的书童,在轻手轻脚地给她上了一盏茶之后,便悄然退下了,她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昭宁轻咳了一声,决定自己先开口:“沈先生,你今日便要教我下棋吗?” 沈先生自己又落下一颗子,终于抬起头问:“谁说我要教你了?” 昭宁没想沈先生竟说出这般话!她看着沈先生英俊的眉眼,从容不迫的模样。顿时一气,他怎么说话不算话!上次两人分别时,他明明说若是想学棋,下月初三来找他! 沈先生见她似乎有些着急般,嘴角一勾道:“我只是说,你若是想学,下月初三来。” 昭宁忍了忍,她还要问沈先生的话呢。她道:“先生既不不打算教我,又何必让我过来呢?” 沈先生却将自己身边一只竹制的小盅推到她面前来,里头盛放着莹莹宛如卵的白色棋子。他道:“下一个子试试。” 昭宁从棋盅中捏出一枚棋子,一时不知沈先生是什么打算,想考验她不成?或是以她下棋太差为由,拒绝于她? 如果沈先生是这般打算,那他可是失算了。旁的琴书画她或许都不擅长,可是唯独下棋,当年她是跟着那位不出世的神秘之人学过的,她的棋艺不说有多么精深,至少是比普通人强许多的。 昭宁想到这里,心里极有把握,这才低头看面前这个棋局。 这么一看,她却在心里咦了一声,紧接着皱起眉头。 方才沈先生应该是自己执了黑白与自己博弈,这棋盘的水平极高,黑白厮杀激烈,这绝非一般人的水平,甚至与当年教她下棋的神秘人相比,也是不差的。 她当日不过是跟着那神秘人学过一两个月,恐怕连人家十分之一的水平都没有,如何能面对一个与他相较的高手。昭宁也没这般有信心了,捏着棋子观察棋局,犹豫了片刻,凭直觉下了个平七提六。 见到她下这个位置,沈先生眉梢微动,但这般情绪很快就过了,随后他看向谢昭宁:“你以前可曾学过下棋?” 昭宁心想,学倒是学过,但却是前世学的。因此老实地道:“学过两个月。” 沈先生从棋盅中摸出一枚黑子,似乎未曾思考就落于棋盘上,对谢昭宁道:“继续下。” 看沈先生的表现,自己这步棋应是下对了! 毕竟她还是曾跟着高人学过的,也不会太差,只是许久未曾下了,有些生疏罢了。 昭宁因此生出几分得意来,步步跟着下过去,沈先生不思考,她也不思考,只是几步走下来,她却开始越发觉得吃力了,每跟一步沈先生的棋,都要思索很久,而沈先生却是下得越来越快,几乎她一落子,沈先生那边便同步跟上子。她却要抓耳挠腮思索半天,直到最后白棋已彻底无法做活,她不得不投子认输。 没想到,沈先生竟这般厉害! 但不知为何,他的走法又让她觉得很是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她有些想不起来了。 原来阿七竟有这般厉害的棋艺!以前似乎从不知道他会下棋,不过那时候她眼睛并不能看见,许是阿七下了,她也是不知道的呢。 昭宁此时不光是为了接济阿七才想让他做自己的先生了,而是她本身也对围棋十分感兴趣,但良师难觅,那些读书人所谓会下棋,也不过是些之乎者也的庸才罢了,故她也从没想过去找人来教。 如今知道沈先生竟真的是高手,她还真动了拜师的念头。 不知道沈先生肯不肯收她? 可是沈先生赢了棋局,将手中剩余的黑子往蛊中一洒,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些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愿收她做学生吗?昭宁心里一急,难不成她输了便不能做学生了,可是凭他的棋艺,这世上能胜过他的又有什么人!若是她能胜过他,何必要拜他为师呢! 她心里虽急,可这样的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先生起身,走进屋中去了。 她更是瞠目结舌,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就不见自己了? 随后只听屋中遥遥传来声音:“怎的还不进来?” 进屋做什么?昭宁虽有疑惑,却也起身走进去,只见屋里仍是她当初看到的那般家徒四壁,沈先生端坐在一张藤椅上,而方才那位书童则端了盏茶进来,可却立在她身边不说话。 沈先生见她茫然的模样,终于笑了笑道:“不是想拜师么?” 昭宁眼眸微微一亮,这才反应过来,沈先生同意收下她了!这当即便要行拜师礼了! 她立刻自书童的手中端过茶盏,在沈先生面前跪下身来,将茶盏举过头顶,恭敬地道:“请先生喝茶!” 沈先生嘴角一勾,道:“师门传承的规矩,要叫师父。” 对昭宁来说,不管是什么称谓都是无所谓的,只要让她能跟着先生学棋,顺便能接济他就好。因此昭宁笑容灿烂地喊了声:“师父!” 她面对他,永远是这般灿灿的笑容。 他看着也觉得心里一暖,宛如外面的明日灿灿。随即他将她递过来的茶接了过去,算是认了她这个徒弟。 旁边的书童见此景有些惊讶,更是慎重地看了谢昭宁一眼,但眼眸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昭宁并未看到这些,她心里甚是高兴,从今天起,阿七就是她的师父了!她要跟着师父学棋,也要帮着师父科举,让师父的日子过得好,让他永远不会成为哑奴。 想到这里,谢昭宁又将自己放在门口的东西提了进来,她每次来都会给沈先生备下东西,这次也不例外,这次买的是各式各样的甜品糕点。她记得阿七是最喜甜食的。 沈先生看她将一样样的东西摆出来,还一样样地与他介绍,都是她特地搜罗来的,最正宗的。这个破落的院子,因着她堆的这些东西,也有了些胡乱的生气。就像是上次她送来的那只小凤头鹦鹉一般。 昭宁道:“师父,您不要同我客气,尽管吃便是了!” 沈先生只是笑笑:“我一会儿再吃吧。” 他虽不喜甜食,不过看着琳琅满目的东西也觉得甚好。 昭宁有些疑惑,但是想着,师父大概是想客气些,现在才不吃的吧。 小凤头鹦鹉还正被挂在屋檐下,见下面热闹,叽叽叫了两声。 昭宁方才还没注意到这小东西,只见它不过巴掌大,被关在鸟笼里,翎羽蓬松,黑豆般的眼睛甚是灵活。 昭宁道:“师父竟愿意养它!” 她便从那些糕点中选了芝麻糕,掰碎了洒在小凤头的食槽里。 小凤头平日里都是吉庆在喂,吉庆看着她的举动欲言又止,鸟儿并不能吃甜的!可先生新收的徒弟不知道,先生也不说话,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开口提醒。 沈先生微一出神,他初并未想养,但吉庆一开始将鸟挂在了屋檐下,鸟儿啁啾,听着倒也的确让着庭院里有了几分热闹,他因此便并未让吉庆取下来。见她竟然有闲心喂鸟,他失笑问她:“你倒是心情甚好了!” 自然了,母亲身体好转,她找到了沈先生阿七,沈先生极擅长围棋,她又拜了沈先生为师,可以继续学围棋。昭宁觉得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在发展。不过想到母亲的身体好转,昭宁自然又想到了那药的事,她仍想要试探沈先生,她道:“师父,说到这里,我身边近日倒是发生了一件怪事,师父可想知道?” 沈先生抿了口她敬上来的茶,漫不经心问道:“什么怪事?” 昭宁说:“我当时与您说过,母亲的病需要一极难寻觅的药才能治好,我还甚是低落,觉得自己恐怕是找不到药了。却不想隔日,却成功收购到了那药。” 沈先生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说过,此药有一瓶是流落至了民间的,那你收购到了一瓶药,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谢昭宁却道:“并不如此,原因我便不同您说了,总之我便知道,这瓶药绝不是流入民间的那瓶。唯一的可能……这药是皇宫里的那瓶!我正想着,会不会有人潜入皇宫去偷了这瓶药,来悄悄送给我。” 沈先生嘴角一勾,并未说话。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56节 却见她言语逼近,盯着他的眼眸也格外认真,仿若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一般。 沈先生就道:“难道你竟认为,是师父得了皇宫里的那瓶药,然后给你了不成?” 昭宁也知道此话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师父若是有这样能从皇宫中盗取万金丸的能力,又何必龟缩于这小小破落院落之中,还穿洗的发白的布衣,过得如此清贫。她当真是被樊星的想法,还有葛掌柜的描述给带偏了。可若不是如此,她当真是更找不到原因。 何况她主要还是担心师父,怕他因自己涉了险境。昭宁心里一急,想问他更多,沈先生不再说此事,而是道:“我今日还有事,暂不能留你了,吉庆。” 方才那个书童站了出来,手里捧着几本有些泛黄的书。昭宁从他手里接过来,发现是几本入门级别的棋谱,且这些书边缘已经泛黄了,看起来仿佛有些年头了。 沈先生道:“回去将这几本棋谱背熟,下次来师父会抽查。” 昭宁有些不可置信,背?她这辈子可没有正经地背过什么书啊,她还想说什么,可是沈先生已经站起来,朝内室走去了。 吉庆则虚手请谢昭宁,昭宁随着他出来,朗声对屋内道:“多谢师父了!那我今日便回去了,下次给您束脩来!” 突然又想到今日的种种事,昭宁又继续道:“还有,您不要在外面做些危险之事,缺银子花就跟我说,您现在做了我的师父,日后是决计不会缺银子用的!” 虽未听到回应,但师父听进去了就好。她看向旁边的吉庆:“你是师父的书童吗?” 这人愣了片刻,道:“我是……先生的书童。” 昭宁笑着道:“便劳烦你多多照顾师父了,平日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你尽管找葛掌柜就是了。” 吉庆恭敬应是。 昭宁说完,叫上了开始靠着树打瞌睡的樊星:“……该走了!” 樊星从梦中惊醒,跟着昭宁出门,在她背后嘟囔:“娘子,我正梦到吃枣泥山药糕呢!” 樊星看到青色枣子,便想到红色枣子,想到红色枣子,便想到枣泥山药糕,所以做个梦也全是各种枣类食物。 谢昭宁道:“回去叫小厨房做给你吃便是了。”又低声道,“何必垂涎师父的枣树,家中有的是枣给你!” 待谢昭宁走后不久,庭院之中,沈先生听着两人说话,看着桌上谢昭宁送来的奇奇怪怪的各类糕点,嘴角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本就是想收她为徒的,方才不过是逗逗她罢了。 旁人若想让他收徒,自然是绝无可能的。可昭宁不同,有少年时相遇的缘分,如今竟还能再见,且她纠缠不休很是难缠,那就收下她吧。 石桌上棋局已经被吉庆收拾好,煮上了一壶沸茶。他将茶倒入杯中,左手执杯轻晃置凉。 一个黑色的人影无声无息落在他身前,沈先生,便是当今君上赵翊,看着茶杯中琥珀色的茶汤,一口饮尽道:“准备回宫吧。” 第67章 庆熙二年八月十七, 赵翊亲征西夏得胜归来,终于御驾回汴京。 此时御街封禁,从朱雀门至宣德门悉数禁行, 车马皆不许过。更有禁军三卫封人群于御街两旁,随即有报信官鸣锣开道,响彻汴京,紧接着从朱紫至青蓝的文武百官得了信,无论王公贵卿, 皆都着从省服, 静候于大庆门之外。 如此大的阵仗, 围观百姓们看了, 立刻便知是出征西夏的君上终于回京, 皆都激动的候于御街两侧庑廊之下, 便是禁军驱赶,也只是略退远一些继续等候。百姓们十分爱戴这位刚立了战功, 雄才伟略的君上,虽不能观天子真颜, 能离天子近一些也是愿意的。 昭宁的马车本想穿过御街回榆林巷, 也遇到了禁军封路。 她正翻着师父给的几本棋谱时,马车却停了下来。随即樊月撩了车帘, 问车夫:“……究竟怎么回事?” 车夫姓胡, 年已半百,长年帮昭宁赶马车,闻言道:“大娘子, 好像是禁军封路了, 要不咱们等一会儿!” 昭宁抬头,看到前面御街果然禁军封路, 可汴京的众百姓却都从街巷中涌出,小声地兴奋说话,聚集成了人流,将甜水巷堵得是水泄不通,都隔着禁军的人墙不时地往御街眺看,这便是真正的万人空巷了。 昭宁看到这般阵仗,又听旁边过路的百姓说‘君上’‘回朝’这样的话,她立刻反应过来,是庆熙大帝征战西夏得胜后回朝了!她心里也一阵激动,没想到,她竟能有机会亲眼见到大帝,有离大帝这么近的时候! 她同舅舅舅母一般,因大帝庇佑边疆,收服西平府,又从小听着大帝如何年少聪敏,年盛多谋的事,对大帝十分崇敬,可大帝这样如日凌空的人物,向来只存在于书册、父辈们敬畏的口中,后世的传言中,她怎么可能亲眼得见过。就算是日后嫁给了顺平郡王,入宫请安,也只是同太妃请安,并不能得见君王。 她叫胡车夫:“再将马车赶近些,靠边停下!” 自己则将绣墩搬到马车门,叫樊月将车帘打起,等着看君上的仪仗什么时候路过,看能不能见到君上的真容! 人群越发热闹,只见十余着紫袍人开道击鞭,随即是浩浩荡荡的皇帝出行仪仗的驾头、警跸,身着红锦团狮子衫的成百个天武官、手持军械的御龙直军士,这便是君上的车驾要来了! 谢昭宁眺目望去,周围百姓亦眺目望去,却只见八匹黑色的高大骏马拉着一辆以九转金龙贴身,只君王可用的高大华贵的辂车过去。那辂车便是十数人亦是能坐下的,两边则是护卫帝王最得力的内等子,选诸军中最强健有力、武功高强之人侍卫之。 后仪仗则是手持红绣扇的殿侍,数千禁卫军着重甲走在最后。 但大帝大概就乘坐于轿中,却并未露面。 待皇帝的仪仗走过,围观的百姓们皆浩浩荡荡地跪下来,高呼吾皇万岁。 昭宁坐在马车里,略有些失望,毕竟并没有看到庆熙大帝本人。但今日能离大帝这般近,昭宁还是极高兴的,若是说给大舅舅大舅母听,恐怕他们都会羡慕她。只等着君上的仪仗彻底过去,她才能回府去罢了。 帝王出行的仪仗走过御街,进了宣德门,再过大庆门,十三道宫门皆大开,迎君王浩荡的銮驾回宫。到了大庆门外,文武百官们皆伏跪高贺。 仪仗自大庆门入经跸道过紫宸门。 明黄色琉璃浩瀚无尽铺开,皆被笼罩在日光灿灿之下,宫宇重重森严,汉白玉须弥座,肃穆庄严。垂拱殿外禁卫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赵翊自铬车而下,身着云龙红金绛罗袍,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所有随侍、禁军也都伏跪下,登汉白玉须弥座而进垂拱殿,坐于龙椅之上。 几位朝中大臣也随之赶到了,虽方才已经在外跪拜过。但是看到帝王高坐于龙椅之上,头顶是花纹繁复的九龙出云的藻井,这几位中书省、枢密院、三司使的最高长官,皆再度伏跪下去,行了大礼:“微臣叩见君上,吾皇万岁。” 赵翊面容英俊,眉长而浓,背靠龙椅的姿势闲适放松,他面上时常含有温和的笑容,虚手一请道:“诸位都是肱股之臣,我不在朝中半年,辛苦诸位操持朝务,请起。” 一个生得细眉眼,两撇胡须的官员忙道:“君上为国征战,收服西北,才是于我朝有大功,日后史书工笔,千古一帝定有君上之名。臣等不过忙些蝇头小事,愧不敢受!”这位便是参知政事李廷秀了。 定国公顾进帆身为枢密使,站在李廷秀旁侧,他不喜欢李廷秀这谄媚至极逢之人。微皱了皱眉,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赵翊却笑道:“诸位爱卿辛苦甚于我,朝中之事才是最要紧的。” 此时站于右旁的一位生得灰白色长须,身材清瘦的老者官员拱手道:“陛下心怀天下,此次得胜于西北,是我朝之大幸。只是臣听闻,王大人似乎发现朝野中有关于西北的异动,有本要奏,陛下可要详听一二。” 说此话的正是同平章事严萧何,他是三朝元老,也是真正的文臣之首,位同宰相。但并不参与任何派系之争。只娶一房老妻,生得一男一女,因此家中人丁稀少,远不如顾家和李家的煊赫。但他自高祖时就入了中书省,在朝野中德高望重。 赵翊颔首,三司使王信就上前一步道:“臣有一事启奏,君上出征西北之时,臣听闻党项之人手中兵器甚是精锐,非他们的冶炼水平所能达到,且亦非民间锻造。臣以为,朝中应有人里通外敌,暗将朝中兵器卖出,想奏请圣上查明。” 此言一出,另一侧一位生得面容严肃的官员道:“如此行为,岂非叛国之罪!怕是榷场之中,一些我朝禁售的兵器被私卖给了党项人!”此人乃是台院御史大夫司马文,他是言官之首,为人刚正不阿。 顾进帆也听此大惊,他这种沙场征战之人,最是听不得这等为了利益背弃国家之事,他也道:“怎会有如此背国忘名之人,定要狠狠查明,将这些宵小揪出来不可!” 李廷秀这时候却道:“顾大人切莫过激,查证之事须得慢来,不是喊两句便可得。” 顾进帆冷冷看向李廷秀,顾家与李家,一为文臣一为武臣,按说并不该如此冲突。可李廷秀一心想削弱武官势力,重文抑武。顾进帆却想振兴武派,两人互相倾轧,互相争斗,便是人命也不是没收过,这些年已是不死不休。顾进帆为何纵容了顾盛云打言官,因那言官正是李廷秀的走狗,便非打不可了。 赵翊的目光在这几位肱骨之臣身上流转片刻,手指轻轻敲着御座扶手,他道:“此事朕也早有耳闻,正想告诉你们去查。朕已让殿前指挥使整理成册,你们回了值房,好生商议如何查明此事吧。另,朕已半年不在朝,诸位各门的呈递表记得递了内侍省与朕。” 君上这般说,便是要让诸位告退了。 因此众人又都跪下,道一声臣等告退,次第从垂拱殿中退出来。 赵翊揉了揉眉心,进去由内侍省总都知李继服侍着,换了一身处理公文所穿的窄袖衣,通犀玉带出来。处理方才内侍呈上来的公文。 这时候吉庆快步进来,行了个礼,才道:“君上,太上皇派了身边的侍官随云来传话,说要您去给他请安。太上皇似乎砸了些宫中陈设,亦说了些旁的话……奴婢不敢一一复述。” 赵翊放下朱砂笔,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笑道:“知道了,跟随云说回去回话,就说朕晚上定会亲自去向父皇请安。” 吉庆恭敬应喏。 而殿门之外,高阳之下,却有两顶精致的轿撵在宫婢的簇拥之下急急赶来。 当今贵妃娘娘顾含真身着绯红交领大袖,蓝底五彩云凤纹霞帔,霞帔底有帔坠一枚,头戴珠翠冠坐在轿撵中,炎炎烈日,又是汉白玉的石阶,即便是坐在遮顶的轿撵中,旁还有宫女用真丝玉竹的团扇不停给她打扇,顾含真也热得额头出汗,忍不住将紧扣的领口略微松了些。 顾含真先问:“哥哥已经回去了吗?” 婢女道:“已经回了!”但又低声说,“娘娘,这炎炎盛夏,您何苦穿了这全套的贵妃服制!” 顾含真想着记忆中那人端然英俊的模样,高大的身形,还有于御书房写字时的沉静,便觉得心中跳动。得知他御驾回宫,竟已经到了御街时,她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期待,仿若少女般心跳得不行,立刻吩咐婢女们与她梳洗,盛装打扮,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她从年少初见还是太子的君上时,便开始心中仰慕他,后来太妃将她选入宫中,她更是万分高兴,只觉得今生得偿夙愿——虽后来的种种,将她这样的心情冲淡,可当她知道他回来时,还是无比的期待。 她道:“旁人不懂他,君上是极重视规矩的人,不喜旁人逾矩的!” 婢女听了贵妃娘娘的话,虽有旁的看法,但终归还是欲言又止。 轿撵匆匆赶往垂拱殿门外。 却见门外已经有了个貌美女子在等,此女子也是宫婢簇拥,却穿得甚是清凉,身着姜黄色诃子与宝石蓝长裙,裙外又罩一极长的纱罗笼裙,胸下系白色长带。此人便是太妃选的另一妃位,李家所出的淑妃。 炎炎烈日之下,淑妃虽穿得清凉,也还是出了汗,守在殿门外的吉庆正对她道:“娘娘,君上已经说了,不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淑妃很是失望,但也不敢在垂拱殿外喧嚷,只能责怪旁边给她扇风的婢女:“……你不知将风扇大些吗!” 顾含真见她受挫,君上不肯见她,心里高兴,嘴角微扬。顾家与李家本就不睦已久,两家在朝中针锋相对,她们二人在后宫也针锋相对,而她入宫是贵妃,比淑妃高了一级,还被太妃赐权,管理后宫诸多事宜,自是觉着占了上风的。她缓缓从淑妃面前走过去,淑妃见她面带笑容,怎不知她心中的得意,更觉丢脸,气急败坏。 顾含真对吉庆道:“烦请吉庆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本宫有些要事想要回禀君上。” 吉庆却似乎有些为难,但又不得不道:“贵妃娘娘,当真是不巧了,君上正在处理政务,今日是谁也不见的。” 顾含真笑容微凝,而旁边淑妃则重新扬起笑容。 顾含真勉强道:“还是烦请公公通传一声吧,许君上听了会见呢。” 吉庆只能应言去通传,片刻后出来,只仍对顾含真:“娘娘,君上当真是不得空的。” 顾含真的笑容彻底凝在嘴角。 淑妃美目一转,笑道:“君上都说了谁也不见,姐姐何必这般自取其辱呢!” 顾含真面容阵红阵白,忍了半天对婢女道:“回宫吧!” 淑妃见她也吃了闭门羹,倒是没有方才那般气急了,只是心情也不算太好,乘着轿撵回去了。 吉庆看着两位娘娘远去的背影,心里叹息。 谁又能想到,宫中唯二的两位嫔妃,甚至都并未同君上……过,这样的宫廷秘闻若是传出去,旁人也是绝对不信的。早年太妃为君上选定两位娘娘后不久,君上就去了军营受训,回来后又面对抚养他长大的高祖皇帝的死讯,守丧三年,再后便是君上出征,收服西夏失地,所以耽搁至今。 现如今西夏虽复…… 吉庆望着天边渐渐沉下来的夕阳,残阳如血,洒遍大乾皇宫,将空旷的天空映照出彩霞来,半边是辉煌之紫,如绶带般铺面天际,半边还是晴空,却也要渐渐暗了。 夕阳之光透过槅扇,落入垂拱殿之中,投下一片血红的金影,落在赵翊身上。 赵翊仍然在批阅公文,他是长年征战之人,精力旺盛,便是一连批阅两三个时辰的公文,也是不觉什么的。 李继在旁看着君王,君王甚是勤政,时常钻于政事忘了休息,他有心想提醒君王稍作休息,可一时又不敢开口。 此时却有一玄衣之人,悄无声息落于大殿之中,半跪于赵翊之前。拱手道:“君上,李家开始行动了。” 赵翊这才放下笔稍作休息,拿了旁边的香炉过来。 李继长年侍奉赵翊,深知他的种种习惯。立刻奉上了一只吐蕃所进贡的极品沉香线香。 赵翊将线香点燃,淡然道:“那便也开始行动吧。” * 待御街解禁,谢昭宁回到府上,也已经是黄昏时分。 今日的太阳浓烈,黄昏红得如血一般,夕阳的残红洒遍大地,将谢家的屋宇、草木皆染上一层金红。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57节 昭宁的马车自残阳中驶来,停在影壁之下,昭宁被樊月扶下马车时,却看到影壁同样停着一辆以黄花梨木雕刻,装饰以潞绸的马车,她眼睛微眯。谢家纵然富庶,可还没有奢侈到用黄花梨木做马车的地步,这不是谢家的马车。果然片刻后,就看到身着一袭东阳花罗所制成的襦裙,头戴赤金宝簪的谢宛宁,被仆从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对她含笑点头:“长姐安好。” 谢昭宁笑道:“妹妹这是从高家回来了?” 谢宛宁似乎有些愧疚道:“得知母亲有恙,本是想早些回来伺候一二的,不过郡主定要我多留些时日,我亦是推脱不过。……上次金明池之事,不想没能拉住高妹妹,还请长姐勿要见怪才是。” 谢昭宁笑道:“妹妹言重了,妹妹一向良善,我知怎会是妹妹的过错呢。” 谢宛宁似感激一笑:“姐姐信我,便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简单寒暄分别,转过身时,都同时冷下脸来。 樊星和樊月看到谢宛宁就讨厌,觉得她占了大娘子的身份,恨不得能朝她吐吐沫星子。故以前被煽动来针对谢宛宁,她二人也是主力。自然如今两人也明白凡事不可冲动,但是樊星还是忍不住道:“凭她什么货色,还敢做这府上的二娘子,我迟早有天替娘子打发了她去!” 谢昭宁却并未说话,她觉得这事有些奇怪,谢宛宁为何会坐高家的马车,为何会有恃无恐回来? 主仆三人朝锦绣堂的方向走去,锦绣堂中依旧草木葳蕤,姜氏送的绿茉莉开的正好,一阵如茶般清甜的香气幽微飘来。只是昭宁刚走到门外,就看到青坞已经站在门口等她了,神色有些焦急,看见她便走上前:“娘子,奴婢有要事回禀!” 主仆一行人进了西厢房坐下,青团给谢昭宁端上一碗夏日的冰雪冷元子,叫她好消去夏日的暑气。 而青坞则直接道:“娘子,奴婢得了消息。谢宛宁昨日同高大夫人一起,去给淑太妃请安,淑太妃听闻她曾经不顾性命救高雪鸢的义举,又见她字写得好,便赐了她‘妙手娘子’的称号!” 昭宁舀了一勺冷元子的蜜汁饮下,一股清甜与冰凉混合而下驱散了暑意,闻言眉尖一动。 这妙手娘子的称号自然既无实权也无用处,但却有个最实际的好处,便是能极大的传颂谢宛宁的名声,如同谢宛宁前世得到的‘慈济夫人’的称号一般。有了太妃这般的赞誉,她在谢家只会更得重视,旁人也会因此更赞誉她,日后若是谈婚论嫁,更是有极大的好处。难怪今日她会乘了高家的马车回来。 而且还是高大夫人带她去的,并非平阳郡主。 谢昭宁不禁陷入了思索,高大夫人可是蒋姨娘的人脉,她以前也知道,谢宛宁的背后自是有蒋姨娘的帮衬,可是这样的帮衬会不会太好了,甚至连她亲生的谢芷宁都比过去了。 但青坞还未说完,她继续道:“奴婢还听说,谢宛宁今日下午,便先遣人去见了郎君,说她手里有证明蒋姨娘是无辜的证据,想让郎君将蒋姨娘放出来。且还说,说谢承廉在国子监中努力读书,得了国子监司业的举荐,便是不科考,也能入朝为官。现马上便是大假了,谢承廉也要归来了,为了谢承廉,也要劝郎君把蒋姨娘放出来。郎君听了如此种种,似乎动摇了,已经准备这几日就把蒋姨娘放出来了!” 其实这都是昭宁预料之中的事。于情于理,父亲都迟早会把蒋姨娘放出来,蒋姨娘若是能这么容易被斗下去,她便也不是蒋姨娘了。所以蒋姨娘自己也不惊慌,她被囚禁这四个多月以来,甚是闲适从容,只是在听闻父亲彻夜照顾母亲的病时,曾失手摔过一个碗盏。 但是,听闻蒋姨娘这么快便会出来,昭宁也立刻起了紧迫之心。她是决不会再让蒋姨娘出来兴风作浪的,蒋姨娘若出来了,随着蒋家的起复再度壮大势力,蒋姨娘才是真的难以对付! 定要在蒋姨娘还没出来,蒋家的起复还没尘埃落定之前,就想到万全的法子将她掐灭! 夕阳已经将金光收起,夜幕降临,一轮圆月升上晴空,明月的光辉静静洒向大地,想来明日也是个晴空万里的天气。昭宁看了看周围,正想问问红螺可回来了,就看到槅扇外红螺披着月光,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她回来时眼眸明亮,极兴奋地将手中的信件递给谢昭宁,道:“娘子想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又顿了顿说,“这封信是姜家大郎君给娘子的,他还让郑掌柜给您传一句话,让您不用谢他!” 那日在金明池听了舅母说的姜家和蒋家曾经是旧识的话,不知为何引起了昭宁的些许奇特的想法。所以她即便忙着母亲找药的事,也立刻吩咐了红螺暗中去查。 姜焕然?他给自己写信做什么,难不成他知道自己在查什么东西,还在其中帮忙了? 谢昭宁此时急迫想知道结果,连忙接过信展开看起来。越看她就越震惊,甚至连那碗冰雪饮全然地化了,她都没曾注意。斗转星移,许久之后她才放下信封,深深地吸了口气,竟然是如此!所有的疑点、所有的困惑都契合上了! 前世种种,今生种种,竟然起源于此!果然她前世便是一个冤死鬼,被人害到那个地步也什么都不知道,背后究竟是什么魑魅魍魉,糊涂到了最后。而母亲大概到最后知道了,只是她也被害死了。 昭宁的眼神透出刀锋一般的锐利,前世她和母亲都因此而惨死,这几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却是有这样的情由在里面!那么,有了这般东西,她便要彻底将蒋姨娘和谢宛宁除去! 但是仅有这些,是还不够的。 谢昭宁想了想,叫青坞和红螺等都附耳过来。从头到尾,仔细设计。 这次她决不会让她们再有翻身的机会! 第68章 商定了一切, 又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确认了万无一失。谢昭宁换了件素净的褙子,去荣芙院给谢煊请安。 谢煊本是住在正堂, 但自姜氏有孕之后,谢煊一大半的时间都住在了荣芙院中,干脆便把书房和卧榻都搬了过去,占了荣芙院的东厢房,因此谢昭宁给父亲请安, 也一并去荣芙院便是了。 昭宁到荣芙院外时, 见西厢房亮着烛火, 里头传来父亲母亲说话的声音。 守在门口的女使向她行礼问安, 又打了帘子。昭宁向里走, 见房中灯火熠熠, 角落中置着冰盆和冰扇纳凉,姜氏背后垫着两个迎枕半靠在床上, 她面色红润,脸颊丰盈, 比怀孕前丰腴了一些。好似正在做什么东西。 父亲正陪在她不远处, 手里拿着一份册子,似乎在上面勾画着什么, 一边同母亲笑语。 两人被暖黄的光照着, 灯花有轻微的爆开声,仿若寻常夫妻温馨和睦的模样。 谢昭宁看到一怔,她似乎从未看到父亲母亲在一起如此温馨过, 不过她前世也并不关心父母之间的关系。她只记得母亲的惨死, 父亲最后的阴冷抑郁。所有人最后都仿佛拢着一层浓厚的阴影。 她总是在想,父亲最后为什么也不快乐, 明明他的二儿子,他的两个女儿,如他所愿的功成名就。明明那时候,远调在外的亲祖父和大伯父家也回来了,他身边再不缺亲父和亲兄,并不需要再仰仗着堂祖父家。 姜氏先看到她来,将自己做的东西放了下来,笑道:“昭昭回来了,药行那里可有什么大事?” 谢昭宁走到姜氏身边坐下,笑着说:“并无什么大事,女儿已经解决了。”又问,“母亲与父亲谈论什么呢?” 姜氏还未答话,谢煊就说:“是你堂祖父三日后的寿辰,父亲正帮着整理宾客名单呢,所以同你母亲商量着来!”谢昭宁大概知道堂祖父的寿辰快要到了,父亲自少年时就跟着堂祖父长大,对堂祖父孺慕之情甚重,对堂祖父家的事情也很是上心。 谢煊又笑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半夜前来,应是有什么事情吧?” 一般入了夜,她怕扰了姜氏休息,便不往姜氏这里走了。谢昭宁道:“是蒋姨娘之事,我听说二妹妹呈了一些证据,说药行之事蒋姨娘是被冤枉的。父亲便考虑着要放蒋姨娘出来了,是么?” 谢煊没想到谢昭宁竟会如此直接问,不由收了笑容,放下了笔。 姜氏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她自然是早于谢昭宁知道了蒋姨娘会被放出来,她不想看到,但也知道蒋姨娘迟早会出来。心里只想着大不了忍忍她便是了,跟林氏、白氏家那些狐媚子的小妾比,似乎蒋横波还好些,并没有对她不恭敬过。只是她和谢煊有少年相识的情谊,二人性情、学识都更相投一些,姜氏自觉谢煊是更喜欢蒋横波的。昭昭亲手把蒋姨娘送进去,定是不愿见到蒋姨娘出来的,不过昭昭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谢煊知道谢昭宁不喜蒋姨娘,他劝道:“昭昭,我知道你心中不虞,只是你二妹妹的确拿出了掌柜的供词,说当时药是他弄混了,与横波无关。印子钱一事横波有错,但关了四个月却也认错了,何况她虽每日被关,却也每日给你母亲送补汤来,无一日怠慢。蒋姨娘入府多年,对谁都是恭敬有礼的。她也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倘若她并没有做过错事,的确不宜再关着她。” 父亲如此相信蒋姨娘无辜,自然也不出乎谢昭宁的所料,他平日里本就甚是宠爱蒋姨娘,谢昭宁道:“父亲,二妹妹有蒋姨娘无辜的证据,我却有蒋姨娘有罪的证据,所以父亲不能放蒋姨娘出来,只是毕竟,马上就是堂祖父的寿辰了,恐怕人员突变会引得旁人猜疑。不如父亲暂将蒋姨娘关到堂祖父寿辰之后,看了我的证据再做定夺打算。到时候姨娘若是真的受了委屈,我便也亲自向她赔罪。” 谢煊听后欲言又止,毕竟他几乎已经认定了蒋姨娘是无辜的。但是他曾冤枉过昭昭,也不想拂她的面子,想来横波心性极好,对延缓几日应是不会生气的。便道:“那便听你一回吧。”他又严肃看向谢昭宁,“只是昭昭,父亲相信于你,但凡事可切莫无中生有!” 谢昭宁笑着屈身道:“这是自然的,父亲放心。” 姜氏看着谢昭宁的目光有些担忧,她担忧的是怕谢昭宁为了强关蒋姨娘,而故意拟了这些话来说,若不是如此,她为何不现在拿出证据来?她可不觉得自己女儿是怕把事情闹大的人,但昭昭刚才那样说了,她也不能在谢煊面前质疑昭昭。 看到姜氏担忧的眼神,谢昭宁只是对她安慰地笑笑,却并没有解释。 向父亲母亲请安告退,谢昭宁扶着青坞的手,从荣芙院出来。 身后的几个小丫头提着红纱贴金灯,给她们照亮路。 谢昭宁却看到不远处湖边的亭子,遍植垂柳。今夜是圆月,月亮的光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甚是难得的美景。昭宁顿了顿,对身后掌灯的丫头道:“你们在此等着,我与青坞赏月,你们不必过来。” 她和青坞二人走到凉亭之中欣赏月色。 一阵凉风吹过,垂柳的枝条拂动,湖面更是泛起银色波纹。 大概是因凉风吹拂,站在近旁的那个小丫头为了躲风,便站得离两人更近了些。 青坞看了一眼那小丫头被月色投下的影子,拿着一把竹骨的团扇给昭宁扇凉,语气有些焦虑地道:“娘子,您方才为了不让蒋姨娘放出来,也太心急了些,您手里并无蒋姨娘有罪的证据,咱们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谢昭宁更看到,那小丫头的影子近了一步。 柳条垂下如万千绿丝,隔绝了两边的视线,谢昭宁知道此人上钩。嘴角带笑,语气却狠道:“青坞,不是这样我没有办法,我是不能让蒋姨娘被放出来的!咱们趁她还没放出来的时候,在她的饮食中……下了药,她不就永远都放不出来了么?” 青坞的语气仿佛被吓到一般:“您怎会有这般想法,到时候您要是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娘子,你切不可这么做啊!” 昭宁却仿佛有些烦躁:“我是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恨极了谢宛宁,决不能让她出来,再与谢宛宁联手!” 紧接着又是风吹过,竹叶的声音簌簌作响,再也没了说话的动静。 …… 此时谢宛宁正在雪柳阁中卸妆。 妆台前放着琳琅满目的盒子,都是这次平阳郡主带她去宴席时,那些夫人们送的礼,其中最华贵的是淑太妃送的一只翠玉的手镯,放在锦缎上,宛如汪着一团春水。 谢宛宁看着这些东西,想着自己回来去给堂祖父请安时,堂祖父因她得了太妃的赏识,眼中对她的满意,还当场送了四个仆婢给她。又想到去给父亲请安时,父亲的赞誉。最多的是那些世家夫人们对她的夸赞,说她如此良善贤德,才该是谢家嫡长女的风范,谢昭宁一个从西北回来的蛮夷之人,还曾经做过那些错事,是根本无法与她相较的。 自然了,这多亏得她暗中告诉高雪鸢,说了许多诸如对妹妹严苛,掌掴女使,学识低劣的事。高雪鸢本就恨谢昭宁,自然愿意帮忙,甚至在淑太妃面前都提了两句,谢昭宁的风评怎能不变差呢。 她的心里满是快意,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冒了出来,想到自己得到的那个封号,她忍不住手轻微地颤抖,对孙姑道:“姑姑,你知道吗,我今天实在是高兴极了!” 孙姑悄然站到了她的背后,露出祥和的笑容:“二娘子应该要高兴的,您得了这个封号,也得了谢老郎君和郎君的赞誉,姨娘也快要放出来了,还有,您的弟弟也快要回来了呢。以后,咱们也会把三娘子救出来的,到时候咱们便能团圆了!” 谢宛宁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刚卸了妆,但她的脸蛋呈现如玉般的莹白,眼眸亮晶晶的,脸色红润,她一笑道:“这些固然都是高兴事,但是不光如此,姑姑,我不光为此而高兴。” 她有些神思恍惚了起来,她想起这么多年以来,她为什么要去努力做到优秀。 寻常人是不会记得自己三岁前的事的,但并不知怎么回事,她却隐约地记得自己三岁前在农家过的日子,还有当年如何被找回谢家,并且她还记得,有一个人在她的耳边反复说:“你不是谢家的娘子,是他们找错人了,你要特别优秀,她们才不会抛弃你……” 她为此而非常的惶恐,她总觉得这就是真的,所以拼命去讨好周围的人。直到谢昭宁回来,这件事终于成了真,而她即将失去她拥有的那些东西。这怎么能行呢,她绝不要失去这些东西,这些都是她的,是谢昭宁非要回来跟她抢!所以她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害她。这辈子她要站得高高的,她要得到最尊贵的名分和地位,她要把谢昭宁踩在脚底,并且,她还要让谢昭宁被所有人踩在脚底。这样他们才会说,血缘根本不重要,只有她谢宛宁才像是谢家的真正嫡出的娘子,谢昭宁是个什么东西—— 现在,在姨娘的帮助下,她终于又开始一步步地接近她的目标了,凭着高大夫人和平阳郡主相助,凭着淑太妃的封号,汴京已经有许多的世家夫人娘子觉得她比谢昭宁强,觉得她貌美心善,以后她要让天下人都这么看。她还要比谢昭宁高嫁,谢昭宁休想比过她去! 想到这些,谢宛宁就激动无比,她将淑太妃送她的玉镯拿起来,轻轻地抚摸。瞧着那样莹润的水色,果然不愧是太妃的赏赐,这样好的翡翠永远是贡品,旁人再有钱也是不能得的。 正在这个时候,孙姑透过槅扇看到,门口屋檐下吊着的风灯的影子晃了片刻。 孙姑立刻警觉起来,她与谢宛宁说话时是屏退了女使的。可院子已经落了锁,按理不会有人进来。她低声问道:“是谁在外面?” 却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姑姑……是我!” 孙姑听到这个声音,便亲自几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只见一个娇小的披着黑斗篷的身影露出来。 此人快步走入屋内,将斗篷摘下,原是个面容清秀的小丫头,谢宛宁一看竟是此人,略是一愣,立刻问道:“是你?不是告诉过你,寻常时候不许你过来吗?” 这个小丫头雪扫是她们千方百计,好不容易插到谢昭宁身边的探子! 自谢芷宁因被谢昭宁所害,彻底不能用之后,她们便再也不能得知谢昭宁身边的消息。谢宛宁想了法子,将蒋姨娘铺中掌柜的女儿悄然安排到了账设司,又使她表现得机灵能干,被青坞选中到谢昭宁身边服侍。只是雪扫虽入了锦棠院,却只是做些丫头的伙计,并不能成为谢昭宁亲近的女使。 雪扫道:“二娘子,奴婢知道了重要的事,来不及等了,必须现在就要让您知道!” 雪扫年纪虽不大,却极是机灵。若不是重要的事,她定不会冒着风险来找自己。谢宛宁示意她赶紧说。 雪扫才说道:“二娘子,今晚大娘子回来后,得知了姨娘要被放出来的消息。立刻便去找了郎君,说她有姨娘有罪的证据,要郎君暂不放姨娘出来!” 谢宛宁立刻一惊,她已经和蒋姨娘的掌柜做下了天衣无缝的证据,谢昭宁怎么可能再翻过来! 不等谢宛宁问,雪扫就立刻说:“大娘子并未能当场拿出证据,且回去的路上,奴婢听到大娘子和青坞说,她根本没有证据,不过是想对姨娘下了毒,将姨娘去了干净。还说,还说您这次得了妙手娘子的称号,比她这个嫡长女都尊贵了去,她气不过……准备在东秀谢家的寿宴上报复于您!奴婢听了这些,心里着急,才想立刻来回禀娘子,让娘子早做准备!” 谢宛宁听到这里更是震惊,她知道曾经的谢昭宁极是肆意妄为,这种事若是在谢芷宁的诱使下,她是做得出来的。但现如今,她也敢如此行为吗?她看了孙姑一眼。 孙姑则更为警惕一些,问雪扫:“你是如何听到的?” 雪扫道:“二娘子放心,我一月前便得了给大娘子掌灯的差事,大娘子晚上去何处,都是我与一个叫红绣的丫头一起掌灯。今儿青坞姑娘告诉大娘子您得到了妙手娘子的称号时,奴婢虽不在屋中,却听到了屋内砸东西的声音,想必是大娘子心里不满正在发脾气。随后大娘子略作梳洗,立刻去找郎君说了姨娘之事。” 雪扫顿了顿继续道:“回来的路上,大娘子与青坞说事,本是让我和红绣远远避开的。是奴婢仗着有垂柳遮挡,夜深不得见,才靠近了听到的。且大娘子还详实说了,该用何种药才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还说这般,等蒋姨娘没了,即便大娘子拿不出证据来,郎君又能如何!” 雪扫这般一说,孙姑和谢宛宁便有了八分的相信,至少这小丫头是仍对她们忠心耿耿的。 谢宛宁让她先下去,免得引起谢昭宁的怀疑。孙姑则叫了紫鹃进来,让她去暗中查证。 谢宛宁站了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不论如何,她是决不能让蒋姨娘有事的,如今她最大的依仗便是蒋姨娘了!若是蒋姨娘没有了,谢昭宁下个对付的便是她!她对孙姑道:“姑姑,此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定要提醒姨娘注意。”她又想了想道,“多调配些人手去白蕖院中,盯着姨娘的饮食,决不能让谢昭宁有任何得手之机!” 孙姑道:“娘子放心吧,奴婢都会一一去做的。只是,谢昭宁还打算在东秀谢家的寿宴上对您动手,您打算该如何做?” 谢宛宁却冷笑道:“姑姑,您知道什么叫得偿夙愿吗?我从不怕谢昭宁会对我动手,我是怕——她不对我动手。她想害我,那可真是太好了,您拿些笔墨来,我要给郡主写信!”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58节 孙姑是知道自家娘子一贯的手腕的,娘子既然这么说,那心里定是已经有打算了,她立刻去东厢房中,拿了娘子惯用的笔墨纸砚来。又替她再拿了一盏灯台,能照得更明亮些。 谢宛宁在灯台下铺了纸,开始写信邀平阳郡主参加东秀谢家的寿宴,想了想,她还让平阳郡主更多地邀请同好的世家夫人们一起来参加。既然谢昭宁嫉妒她得了妙手娘子的封号,想要报复她,那她便要遂了谢昭宁的心愿,甚至还要想助她一臂之力才行,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件事,让她风头出尽。 谢宛宁眼中闪过森森的阴冷。 她要让谢昭宁在如此场合下,在众多人面前,彻底地身败名裂!从此骂名缠身,永不得翻身! 第69章 三日后便是堂祖父的生辰, 亦是一个晴天。 虽说是卧床养胎,但毕竟也要有些许的走动。姜氏每晨起沿着院子走上小半个时辰,看看她种下的草木, 看看夏季里盛放的玉簪花、茉莉花、栀子花。一一给昭宁讲她是怎么种植的,昭宁认真地听着,实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时常看到旁边盛氏送的那只肥壮的羊,怡然自得地啃着开得灿灿的花草。 姜氏总是气得眼皮都跳,对含霜道:“……便是送来给我找麻烦的, 把它关回倒座房去!” 谢昭宁也总是偷笑, 姜氏虽然对这只羊呵斥有加, 但其实还是用好草料喂着, 并无怠慢。 不过姜氏今日并未拉着谢昭宁逛院子, 而是将她按在圆凳上, 给她梳妆,女使们端着钗环衣物来回穿梭, 谢昭宁怕母亲太麻烦,道:“堂祖父家的宴席, 与我们的家宴无异, 何必隆重打扮!” 姜氏却严肃道:“不许你不慎重,日后你参加的每一场宴席, 母亲都得亲自看着你打扮再说!” 姜氏挺着浑圆的肚子, 指挥含霜将她选的碧玉耳坠换成了嵌红宝石的金玲珑耳坠,昭宁哭笑不得。 她本还担心着,在姜氏的指导下她会打扮得过于华贵, 但等女使们妆点完成, 她才看到铜镜中的自己,与平日的清灵之色比, 好似更多一分明艳,头发梳了双蟠髻,戴的是赤金宝石的发箍,又缀了红宝石耳坠,衬得她肌肤更是欺霜赛雪。日光照进来落在她的脸颊上,好似她也漫溢出了暖光。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这样也好,这才该是谢家嫡长女应有的装束,母亲品味的确有所提升。 昭宁站起来,对母亲道:“您在家中养胎不出门,便或是寻一些针线做做,或是看些账簿。但总之莫要劳累了,也莫要出门走远了,等我们从堂祖父家回来,给您带好吃的!” 姜氏道:“……母亲是怀孕了,不是人要没了,瞧你们一天天紧张的。”但又说,“若有你二堂伯母所制的琥珀桃酥,也可带一些回来。” 谢昭宁笑着应是。待从正堂出来后,见屋中姜氏已经躺下了,她轻声对送她出来的白姑道:“姑姑,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母亲出门。无论是谁来传话,都不能递到母亲耳边。您记住了。” 白姑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之色,大娘子已经提前与她通了气,她知道大娘子大概要做什么。但听到大娘子如此郑重,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慌。 究竟会出怎样的事? 昭宁刚到了台阶,却看到红螺从不远处急促跑来,似乎找她有要事一般。 若非超出计划之事,红螺不会在此时找她! 昭宁眉头微皱,脚步略缓,等了等红螺。 红螺几步跑到了她跟前,急促地喘息着,将手中的密信递给了谢昭宁:“娘子、娘子,是徐先生传来的消息。” 昭宁将信封撕开,展开里面的信纸,看到了上书的内容:“蒋家起复已定,蒋余盛已于七日前班师回朝,恐将至汴京。消息尚未传开。” 谢昭宁深吸了口气,蒋余盛果然回来了! 既然还未传开,那就必须在没传开,或是蒋余盛还没造访谢家前,将一切都搞定。否则蒋姨娘恐怕是再也死不了了! 谢昭宁合上了信,问旁边的青坞和红螺:“……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青坞和红螺齐声答道:“娘子放心,一切都已妥当了。” 谢昭宁对白姑点点头,这才带着几个女使,朝着影壁的方向去了。 到了影壁会和,父亲和谢承义骑马,昭宁和谢宛宁则各自乘了马车,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东秀谢家的门口。 昭宁被青坞从马车上扶下来,便看到一个穿蓝色杭绸直裰,长相清秀的少年早已等在门口,前行两步给谢煊请了安,笑容明朗道:“父亲安好,孩儿已是快一年没见父亲了!”又对谢承义道,“哥哥安好!” 再看到跟在后面的谢宛宁,眼眸微微一亮道:“长姐安好!” 谢宛宁还没说话,谢承义就皱了皱眉纠正道:“二弟,宛宁是你二姐,昭昭才是你的长姐,你还不快来见过!” 谢昭宁神色淡淡,谢承廉这才看到谢昭宁一般,露出笑容:“是我一时忘了,长姐安好!” 谢昭宁眼见,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冰冷。想必是心中怨恨她将他母亲关了禁闭一事,早已生了怨怼。 她嘴角掠过微笑,这个少年就是蒋姨娘所生之子谢承廉了。她记得谢承廉读书的确颇有天分,可却是个心胸狭隘、并无远见之人,后来虽中举,却并未再中进士。不过在谢家和蒋家的庇护下,仍靠荫蔽做到了五品官的位置。只是一辈子也并不出挑,不如谢昭宁、谢宛宁等人耀目,连谢承义的功绩也没有达到。 如今一见,果是如此。 这样的人她心里并不十分在意,他连他姐姐谢芷宁的心计都不如。失了蒋姨娘的庇护,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他们一行人朝厅堂走去,只见谢家中仆妇穿梭忙碌,院中已停满了精致的马车,堆满了旁人送来的贺礼。 堂伯父谢景带着二伯父和三伯父迎面走来。 今日是谢景的寿辰,他自是笑容和善,面色红润。众人给他行礼祝寿,他笑呵呵地道:“快起,快起!”谢煊解释了为何姜氏不能来,谢景笑道:“这有什么,改日我还当去看看她才是!”他先夸了刚回来的谢承廉两句,也夸了谢承义、谢昭宁,最后着意夸了谢宛宁,“宛宁得了妙手娘子的称号一事,许多人都知道了。今儿到访的许多亲眷,都说想一睹她的真容呢。宛宁,你却是为我们谢家添彩了!一会儿快些去花厅吧,许多人想同你说说话呢!” 谢宛宁屈身回礼道:“堂祖父谬赞了,宛宁自是谢家之人,为谢家添彩也是应该的。” 谢景更是赞赏点头,觉得谢宛宁当真是谢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他先来迎他们,却是有要事相商,叫了谢煊和谢承义等随他一起去书房,边走边道:“是你父亲来信,跟我说了他在任上的事。堂祖父便想和你商量一二……” 谢煊听到是父亲来信,面色略微一凝,叮嘱两个女儿:“你们先去花厅吧!”随着堂祖父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谢宛宁则对谢昭宁略一颔首,笑道:“长姐先请吧!” 谢昭宁却仿佛有些许不甘一般,冷冷地瞥了谢宛宁一眼,朝前走去。而谢宛宁在后,眼中再度闪过畅快之意。心道谢昭宁果然是因妙手娘子称号一事,开始再度嫉妒于她了! 两人离花厅不过几步的路程,一前一后很快就走到了花厅外不远,却见花厅中并无什么人,今日众女眷们竟并未在花厅中相聚。 这时候林氏身边贴身的姑姑走了过来,笑着对两人道:“两位堂家娘子,今儿老夫人说,院中的荷花开得那样好,便在荷花池旁的两层楼暖阁中布置了桌椅,一边可以闲谈,一边可以赏荷。请随奴婢们上来吧!” 她先朝着旁边两层的暖阁走去。 谢昭宁二人随着她上了阁楼,东秀谢家这暖阁修得极宽阔,下面那层平日是老夫人住着,上面那层用来观景却是极好的,只是毕竟是老夫人的住处,平日并不用来待客。 上了暖阁,见阁楼之中果然满坐着各个世家娘子、夫人,竟比当时给堂祖母贺整寿时还要多!也都盛装打扮,三两成群地说话,吃些零嘴。而阁楼的槅扇全部打开,一眼便能看到不远处池中荷花盛放,碧叶接天的美景。再旁有个多出去的台子,是搭在假山上面的,旁边斜长着一棵遒劲的苍松。这阁楼建造得极其高明,当真与景色融为一体,果真是赏景的佳地。 谢昭宁二人刚上了阁楼,就看到一个盛装打扮、面容娇美的少女迎了上来,正是高雪鸢。她见着谢宛宁便笑,拉她的手道:“宛宁你怎的才到,快些过来,夫人们都等着你呢!” 见高雪鸢领着谢宛宁上来,许多的世家夫人娘子也站了起来,围住了高雪鸢和谢昭宁,与她说话,笑着夸赞谢宛宁:“……平阳郡主说得不错,果真是良善温婉,当真是个好孩子!”“听说在家中也是孝顺和睦的,谁家若是娶了,便真有福分了!”宛如她才是谢家嫡出的大娘子一般。 谢宛宁笑容满面,却连连谦虚,越发惹得夫人们喜欢。 一旁平阳郡主则陪着堂祖母余氏说话,微笑着看高雪鸢和谢宛宁被一众世家夫人围拥。 谢昭宁则在靠槅扇的无人小桌坐了下来,有女使给她奉上了茶盏。她饮着茶,看着谢宛宁被人围拥。她想起了前世的最后,那时候谢宛宁所到之处人人欢迎,人人夸赞,光辉夺目,她才仿佛成了谢家嫡出的大娘子,而她却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人喊打、饱受白眼的。那时候的她惶惑无依,并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谢芷宁则会劝她,说都是谢宛宁的错,让她深恨谢宛宁。直到最后谢宛宁陷害她,说她将她推下了阁楼,她才彻底的万劫不复…… 这时候,她的面前有人递过来一盘琥珀桃酥,语气有些别扭地道:“这是我母亲拿手的,你要不要尝尝?” 谢昭宁抬头看去,发现竟然是谢明珊。她竟坐到了自己的身边来,手里端着一碟琥珀桃酥。 昭宁却并没有动,而是看着她。谢明珊自己把桃酥放在了谢昭宁旁边的小几上,哼哼地道:“做什么不接过去,嫌弃我不成?” 谢昭宁笑了笑道:“我只是觉着好奇,你怎未去找谢宛宁?” 谢明珊却淡淡地说:“她既与高雪鸢要好,我何必去与她深交。何况我母亲说过……” 谢明珊欲言又止。 那次及笄礼谢昭宁帮了她之后,她觉得谢昭宁似乎也没有这般坏,才将当年为何要平白指认谢昭宁伤人的原因讲给了母亲听,林氏得知当时竟是谢宛宁在她面前哭诉,她认为谢宛宁无辜,才帮着她指责谢昭宁后,气得要命。揪着她的耳朵骂她蠢,深觉还对不起平日与她要好的姜氏,还想要拉着她去给谢昭宁赔礼道歉,不过是被父亲拦下来了,说事情毕竟过去了,怕坏了女孩儿的名声,日后都不再提了,总归以后对昭宁好便是了。 林氏也觉得自己有不妥之处,平时忙着管家,与妯娌白氏相互倾轧,竟连女孩儿被人利用这样的事都没发现,便将其中的道理讲给谢明珊听。谢明珊也渐渐明白过来,知道自己是被人利用了,便疏远了谢宛宁。 至于为何要来亲近谢昭宁,她也不知道,她心里明白谢昭宁并不可能喜欢她。但看到她坐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又被那些人非议,她便想着靠近她,跟她说说话。 但这当中的事情,她并不想讲给谢昭宁听,只是嘴硬道:“我是谢家的嫡女,我想坐哪里不可以!” 谢昭宁怎会不明白缘由,笑道:“当然可以!” 她正同谢明珊说话之时,却听旁边似有世家夫人询问:“听说前段时日,二娘子一直住在郡主家中,想必是与郡主十分亲近的吧!”只听平阳郡主含笑道:“宛宁是我义女,自是十分亲密的,何况宛宁刚得了淑太妃的称号,在我那里住着,我也觉得蓬荜生辉得很!” 谢宛宁连忙挽了平阳郡主的手道:“义母此话说得,我才是惭愧得很!” 此时高雪鸢突然说话了:“现谢家是谢家大娘子管家,也不知谢大娘子做了什么,宛宁才在谢家有些住不惯了,到我家来叨扰了一段时日。” 谢昭宁笑容微凝,看了过去。只见谢宛宁连忙道:“与长姐无关,我们家中姐妹和睦,是我……我怕在家中扰了长姐管家,才去义母那里叨扰的。倒是麻烦了义母和义妹!” 她虽然这般解释了,可看她为难的模样,旁人哪里会信,再加上想起前几日传出的,谢宛宁为难家中姐妹的事,周围听她这话的夫人娘子们难免还是窃窃私语起来,并不时地看向谢昭宁。 身后的红螺哪里听得她这般污蔑娘子,立刻就要动,却被谢昭宁按住。 谢昭宁笑起来,当着她的面儿说她坏话呢?这些天谢宛宁出去,恐怕明里暗里撺掇高雪鸢,给她泼了不少脏水,造了不少谣吧?前世这样的事情并不少,否则最后她的名声何以会变成那般。 倒是谢明珊想说话,但她刚要开口,就立刻被身后她的教养姑姑按住。 众夫人娘子正在说话的时候,林氏带着几个仆从走上来了,笑着道:“诸位夫人、娘子们,方才日头还没照过来,因此让大家在此小坐。现下日头已经照到了暖阁的另一侧,正照在水面上,是看荷花池最好的光景,诸位娘子们若是感兴趣,可都结伴去看看。不过稍候便要开席了,诸位娘子记得及时归来。” 林氏这么一说,众人也兴奋地讨论起来,几乎都站了起来,准备去看看,谢明珊也是喜欢凑热闹的,兴致勃勃地拉了随侍的女使一起去看,林氏都没有叫得住她。 随后林氏回过头,对走过来的谢宛宁与谢昭宁说道:“昭宁与宛宁能否留步片刻?” 谢宛宁神色微动,摸了摸自己袖中之物,笑道:“二伯母可是有什么事?”示意高雪鸢先走一步。高雪鸢有些犹豫,冷冷地看了谢昭宁一眼,还是同旁人一起先走了。 林氏笑道:“今儿是你们堂祖父的生辰,小厨房特地备下了寿糕。若是由子孙辈亲手折了松柏枝置于松糕之上,便是寓意着你们堂祖父长命百寿。这暖阁外头那松柏枝长得正好,你们二人又惯是孝顺懂事的,比明珊强许多,我想请你们二人剪了松枝,为你们堂祖父祝寿。不知可否?” 林氏身后的两位仆妇,正好抬上来了一座半人高的寿糕,这寿糕由白糖米粉混合蒸制,点缀着核桃仁和杏仁,上面又贴着一个红纸剪成的寿字。旁边站着的女使手上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中正以红绸包着两把剪刀。 谢昭宁随口道:“不过是剪些松柏枝,也算不上麻烦。”便先拿了把剪刀过来。 谢宛宁看她拿了剪刀,也笑道:“为堂祖父祈福,自是我们这些孙辈该做的,孙女自然义不容辞了!” 林氏就笑道:“伯母便知你二人最是懂事了,那我先去看着宾客,稍候便过来。” 谢昭宁与谢宛宁拿了剪刀和小笸箩便朝着暖阁外的那块平台上走去,此处松柏长得茂盛蓬松。两人的女使都跟在身后,但平台狭小,又是剪松枝祝寿这样后辈该做的事,女使们便留在了平台外面,没有进来。 两人走上了平台,此处松柏掩映,平台一侧依靠暖阁,一侧依靠假山搭建,依靠假山的那侧便并没有设栏杆,还有几阶陡峭的石阶可以走下去。因为太过陡峭,这石阶寻常已经没有人走了,落了一地的松针。 谢昭宁看了台阶一眼,先将手里的笸箩放在栏杆上,选了一只青翠欲滴的松枝,咔嚓一声剪了下来,冷冷地道:“谢宛宁,你私下同平阳郡主和高雪鸢,没有少说我的坏话吧?方才高雪鸢那番话,是不是你授意的?” 谢宛宁却好似不明白一般,脸色微白地道:“长姐说什么呢,我并不明白的……我一向十分尊重长姐,怎可能暗中说话来构陷长姐呢!” 谢昭宁收了剪刀,笑着看这张柔美温婉的脸,她道:“你不明白?谢宛宁,眼下这里只有我们二人,你也大可不必再装了。你能不明白吗?我才是谢家真正嫡出的大娘子,你不过是被从外面捡回来的,不知道谁生的破落户女儿,本来顶着谢家嫡长女的名头活了这么多年,你也够走运了。偏你人心不足蛇吞象,明明不是谢家亲生的,偏想占亲生的名位,想将我这嫡长女的位置也占了去。你可知一句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就是破落户的命格,你再怎么努力,也是不能变的。” 谢宛宁的脸色倏地冷了下去,随即涌上几丝红色,那是被谢昭宁的话气得。 她一向是极能忍的,在谢昭宁回来之后,无论她内心再怎么嫉妒,再怎么不甘心,再怎么想把谢昭宁整死,恨不得啖血食肉,她也是能忍的。她会利用自己身边能利用的一切,利用谢明珊,利用蒋姨娘,甚至平阳郡主母女俩,她不过就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名位! 不过她从来都是躲在这些人的后面,用她们去对付谢昭宁,煽动她们去做恶事,她的双手永远都是干净的。 所有的丑恶,都要集中到谢昭宁身上去,或者是旁人身上去,她是最不堪的,而她谢宛宁才是最良善的,最出众的,是谢家最好的女儿,没有任何人可以非议她。 所以,即便她不是亲生,也没有任何人说她的重话,谢煊和姜氏一开始对她都是温柔有加的,仆妇们也没有任何人敢对她不敬。旁人更是并不知她非亲生的身份,甚至现在,因为淑太妃给她的称号,她的名誉更甚从前了!所有人看到她都是赞誉和恭敬的,从没有说过‘她不配,她就是破落户’这样的话。 所以她也不知道,这两句话竟对她的杀伤力如此之大,让她气得浑身一阵阵发抖,气得恨不得杀了谢昭宁! 凭什么,就凭她是谢家真正的女儿?可她在谢家养了这么多年,她这么努力,凭什么她谢昭宁配!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59节 谢宛宁见两人说话,旁人并不能听见,她的语气也冷了下来,低柔地笑了笑道:“长姐,难道你就觉得你就配了吗,你觉得……你有哪点比得上我吗?有这么多人喜欢我,这么多人真心的赞美我。有人喜欢你吗?我不要了的才扔给你,你知道吗?” 谢昭宁笑了笑,走得离她更近了些,她比谢宛宁略高一些,凝视她的眼睛:“谢宛宁,你算计来的喜欢,也叫喜欢么?你这辈子可真是虚伪透顶了,诱骗谢明珊,算计高雪鸢。你才是最不配做谢家娘子的,外头那些仆妇都要比你强,不如我去告诉平阳郡主和高雪鸢,那条咬了高雪鸢的毒蛇是怎么出现的,你怎会这么恰好,身上正好有能治蛇毒的药呢?” 谢昭宁越来越逼近,当她说到‘连仆妇都比她强’时,谢宛宁眼中已涌出深深的怒意,当她竟说到了救高雪鸢,说到了谢宛宁心中最在意之事,而她已经离自己那般近,她手中的剪刀几乎都快要戳到她的身上时,谢宛宁忍不住推了她一把道:“你胡说,这事同我有什么干系!” 她这般一推,只是因谢昭宁离她近了,她又处处逼她。可没想这平台上本就狭窄,谢昭宁被她一推,竟后退一步踏空了台阶,顿时惊呼一声朝平台下滚去! 平台下传来樊星的声音:“大娘子,大娘子,您没事吧!” 谢宛宁一愣,她……她不过是随手一推,怎会、怎会把谢昭宁推下去呢! 她身后,也响起了林氏惊讶的声音:“宛宁,不是让你剪松枝为你堂祖父贺寿吗?你怎的会把昭宁推下去!” 谢宛宁才看到不仅是林氏,还有平阳郡主和高雪鸢,还有众多的世家夫人和娘子们,那些被平阳郡主请来,等着看谢昭宁笑话的世家夫人们,都震惊地看着她。她心中顿时一凉,怎么会这么凑巧。 同时,暖阁的入口处,也响起一道男子低沉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谢宛宁猛然回过头,原来是父亲谢煊,哥哥谢承义同堂祖父谢景一起过来了,正撞到了这个时机上! 第70章 看着眼前的景象, 谢煊和谢承义也是满目的震惊。 这时候,下方传来樊星的哭腔:“……快来人看看,咱们大娘子晕过去了!” 这话一出, 谢煊和谢承义都赶紧朝着平台走去,谢承义直接几步走下台阶,见台阶下樊星半搂着谢昭宁,而昭宁紧闭着眼睛,额角仿佛磕伤了一般出了些血。脸蛋比平日苍白了许多, 睫毛如鸦羽般低垂下来, 再没有平日那般活泼的模样, 顿时一阵心中酸软。 顾不得兄妹七岁不同席, 他连忙将谢昭宁抱了起来上平台, 让她斜靠着栏杆, 又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热帕子给她擦脸。 此时情况紧急,自然也没有人说这个。 谢煊查看她的伤情, 见昭宁伤得并不厉害,大概是因为磕碰昏过去了。紧接着唤了她几声:“昭昭, 昭昭!”但昭宁还没有醒过来。 林氏见状, 连忙吩咐身后的刘姑去找范医郎。 谢煊回头看着谢宛宁,皱眉问道:“宛宁,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姐姐怎会滚落到阁楼下面去的?” 没等谢宛宁说话, 樊星就已经哭着道:“回禀郎君,我和樊月本在下面看荷花,并未跟着娘子上楼去。却听到二娘子和大娘子发生了争执, 二娘子的语气变得很是激动, 突然之间就推了大娘子!不知我们大娘子是怎么惹了二娘子,二娘子要这般对她!” 林氏也道:“是我不好, 今日是父亲的寿辰,我便想着让两个孩子剪了松枝给父亲祝寿,想着宾客们毕竟要人招待,我便没有在一旁看着。谁知回来的时候,就听着了一声惊呼和滚落的声音,只看到宛宁站在这里,仿佛是将昭宁推下去了。”她又一脸不该地看向谢宛宁,“只是……我也不知,为何宛宁会同昭宁起争执,将她推了下去!宛宁,无论你长姐对你说了什么,毕竟也是你的长姐,你怎能如此行事呢!” 谢煊听到樊星和林氏都如此说,很是不可置信。谢宛宁在他心中,一向是极温婉良善的,怎会做出推昭宁这样的事来!但是又有樊星和林氏的话再,他问道:“宛宁,你当真把你长姐推下去了?” 谢宛宁先是有些慌乱,毕竟事发突然,,谢煊今天也开始怀疑她了!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谢昭宁的计谋,她恐怕早已同林氏串通了,什么剪松枝为堂祖父祝寿,就是为了陷害于她! 她顿时明白自己是被近日发生的事情冲昏了头脑,竟失去了这般的判断力!听信了那丫头的话,以为谢昭宁所谓的动作是像以前一样,在宴席上针对她,却不想是暗藏如此杀机! 谢宛宁也冷静下来,不动声色看了看周围,这块以木板铸造的平台全然托出于暖阁之外,暖阁中的人看不到外面的景象。方才就算她轻推了谢昭宁一下,也是绝没有人看到的。而林氏是从后面赶来,又有松林掩映,是不能看到平台上发生的事情的。林氏想为谢昭宁说谎也不成,诸位世家娘子跟在她身后,都是没可能看见的! 那她便有辩白的机会! 她随即也立刻做出委屈的神色,先发告人道:“父亲、哥哥,女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女儿与姐姐一同来剪松枝,是姐姐说了些侮辱女儿的言语,女儿忍不住回了姐姐两句。可是绝没有推过姐姐,姐姐不知为何突然自己滚落下去的……女儿也正觉得疑惑!” 平阳郡主看着谢宛宁无辜哭泣的模样,又极相信她的人品良善,绝无可能做出把谢昭宁推下去这样的事,便走上前一步为她说话道:“你们说是宛宁将谢昭宁推下去的,但可有人看到了?我看争执一事是真,却未必是宛宁推了昭宁吧,宛宁一向良善懂事,从不害人,怎会做如此之事呢!” 高雪鸢心道时机到了,她必得帮着宛宁说话!她道:“何况这平台四四方方,哪里有机会轻易跌落,我看便是谢昭宁蓄意陷害!她一向就看不惯宛宁,总是与她过不去,不是她陷害还能是什么!” 一旁的林氏看着哭泣的谢宛宁,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她笑道:“高大娘子这话说得,明明是昭宁受伤在先,现在昭宁又昏迷不醒,你便能说是昭宁蓄意陷害,我看高大娘子此话也有失偏颇吧?” 堂祖父谢景暗中皱了皱眉,如此之事发生在他的寿宴上,对外人丢了脸,他自是不愿意的,何况宛宁一向良善,他也并不相信谢宛宁会推谢昭宁,再者谢宛宁刚给谢家添了彩,更是他要护的对象,便道:“我看此事应是一场意外。昭宁并未陷害宛宁,宛宁也并未推过昭宁,不过是昭宁自己失足跌落的罢了!” 旁边的二伯父、三伯父都道:“是这个理,不过是意外罢了!” 谢宛宁则继续无辜道:“正是如此,更何况,我亦没有推长姐的理由!再者我也知道,夫人娘子们皆要回来了,怎会让自己被人发现呢。倒是不知,长姐为何会突然故意跌倒……” 听了谢宛宁的这番话,围观的世家夫人们也都嗡嗡说话,谢宛宁一向在众人面前表现极好,她们自然更觉得是谢昭宁的不是。何况谢宛宁说的话甚是有理,她为什么要去推谢昭宁,的确没有理由!她们甚至也在猜测,此事是否当真是谢昭宁的故意陷害! 谢景给堂祖母余氏使了个眼神,余氏在家中向来不怎么管事,看到丈夫的眼神也明白过来,对诸位宾客道:“家中此时出了些意外之事,不如请诸位去花厅进膳吧!” 平阳郡主见情景又向宛宁倒去了,想起宛宁信中所说,要让谢昭宁从此彻底毁了名声,却笑了笑说:“这事却是不急的,老夫人,还是等我们看了周全吧。否则若真出了事,咱们心里也挂念着,您放心,咱们都是相好之家,今日之事决不会往外说的!” 众位夫人也纷纷应是,有些与平阳郡主交好的,还故意道:“该不会当真是谢大娘子故意陷害的吧!” 此时樊星樊月则见大娘子还没有醒过来,自然有她的道理,便仍做十分焦急的模样。 而正是这个时候,谢昭宁终于幽幽地‘醒’了过来,随即面露痛苦之色,樊星樊月看到她醒了,交换了个眼神,甚是激动道:“大娘子,您终于醒了,您可有什么不适的?” 谢煊也赶紧问道:“昭昭,你有没有头晕,可觉得难受?快和父亲说说!” 谢景则道:“昭宁,你醒了就好,你赶紧说说,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可都是意外?” 高雪鸢本就因过往之事,深深不喜谢昭宁,巴不得她不好,冷笑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清楚么。分明就是她蓄意陷害宛宁,你们还不承认!” 谢昭宁‘昏迷’之时,已经将方才的一切都听了去,听着这些人的种种言行,此刻她便要开始了。她的眼神先似有茫然,却在看向谢宛宁时渐渐红了眼眶,颤抖地问道:“二妹妹,你方才……为何要推我!你……你怎能做如此之事!” 谢煊微变了脸色,问道:“昭宁,方才当真是宛宁推了你?” 谢宛宁也预料到了她的指责,十分无辜地半跪下来,也拭泪道:“长姐,我并没有推你,是你自己不小心跌落的,妹妹何必要推你呢,妹妹……妹妹着实是无辜啊!” 她心中暗想,以前的事她是暗中做手脚了。可是今天她就算轻轻推了谢昭宁一下,也根本不致她跌落!何况就算是方才的那一下轻推,也并无别人看到了,她就是咬死不承认,谢昭宁又能有什么办法? 谢昭宁却不可置信一般,红着眼说:“妹妹……你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是我告诉你,我发现了你在我的茶碗里下毒,你听了便一时害怕,怕我告诉了父亲,怕我宣扬了出去,所以才慌乱之下将我推了下去……我要是没了性命,你便能掩盖你做的事!可是二妹妹,我待你并非不好,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她说着这话,似乎气得有些发抖了,看着谢宛宁的目光也无比的失望和痛心。 她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哗然,没想到竟还有如此说法! 谢宛宁听得皱眉,什么下毒,她何时给谢昭宁下过毒了?她怎会干如此蠢事!她道:“长姐,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何时下毒害过你!” 高雪鸢听此道:“谢昭宁,话可不能胡乱说,你有何证据说宛宁给你下毒了?” 林氏却走过去揽住谢昭宁,从腰间取下汗巾,轻柔地为谢昭宁擦拭了眼泪,又柔声对谢昭宁说:“昭宁别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清楚。这里有你二伯母给你做主,决不会让旁人来害了你!” 谢昭宁才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道:“方才,大家都离开要去看风景,我亦在窗边远眺湖景。便看到二妹妹从我桌边路过的时候停顿片刻,二妹妹的手指动了动,在我的茶水里下了药。她的动作甚是隐蔽,旁人并未看到。我心里震惊不敢信,我平日待二妹妹极好,将她当成我亲生的妹妹一般看待,她……她怎会对我下如此毒手呢!便在剪松枝的时候,问二妹妹是否如此,谁知二妹妹一听,却是恼羞成怒,说‘就是要对我下毒,是我占了她嫡长女的身份,她早就看不惯我了’。我听了又生气又痛心,正想质问她,谁料到……她……她却一把就将我推了下去!” 谢宛宁听到这里,已是脸色微变,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又听谢昭宁继续道:“你们若是不信……可以查验我的茶水是否有毒,且方才二妹妹动手之际,我看到那包药粉还藏在二妹妹的衣袖之中……” 谢昭宁这般说法太过荒谬,平阳郡主自是不信,语气带有威严地道:“谢大娘子,你可莫要信口雌黄污蔑了宛宁!宛宁一向良善,怎可能给你下毒!” 旁边还有围观的人道:“就是,凭你空口说也是不算的,妙手娘子怎会给你下毒!” 林氏冷笑瞥了平阳郡主一眼,却笑道:“诸位莫急,是不是真的,搜一搜不就知道了!宛宁,若是你当真无辜,便将衣袖翻出来给大家看看,若你的衣袖里没有东西,咱们自然知道昭宁说的是谎话了!” 饶是谢宛宁平日足智多谋,也并未料到竟有如此反转,此刻也忍不住心神一乱,紧紧捏住了拳头! 她的衣袖中的确有一包药粉,但……但是她没想给谢昭宁下!这包药粉是她想给自己下毒,再用来栽赃谢昭宁的。可是她还没来得及下手,就发生了刚才的意外。谢昭宁是怎么知道的,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她在这个时候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骤然之间明白了一切! 这所有的事情,都是谢昭宁的阴谋! 谢昭宁早就知道了雪扫是她的卧底,故意给她透了消息,让她以为谢昭宁会对蒋姨娘下手。如此,谢宛宁为了能狠狠将谢昭宁算计下去,自然会想法子,便想到了用毒药嫁祸这一招,为了彻底毁了谢昭宁的名声,还让平阳郡主请了这么多人来看谢昭宁的笑话。而谢昭宁则利用了她的法子。这是一套连环计!是谢昭宁想要将她彻底搞死! 谢昭宁心中冷笑,她私下监视谢宛宁的动向,便知道她买了毒药,想在宴席上嫁祸自己,彻底毁了自己的名声!她自然要将计就计,先在自己的茶盏里下同样的毒药,又这般设计,让人从谢宛宁身上搜罗出毒药来,如此才能让谢宛宁百口莫辩! 昭宁神色更带慌乱道:“我没有说谎,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的!昭宁出身西北,虽未曾在汴京长大,却也懂得孰可为孰不可为的道理。昭宁是绝不会嫁祸自己妹妹的!” 林氏不等谢宛宁反应,立刻给了樊星樊月一个眼神,二人走到谢宛宁面前。 谢宛宁身旁的高雪鸢上前一步道:“你们要干什么!”平阳郡主也意识到仿佛有地方不对,这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可能绝不是朝着她们想要的方向去的,也道:“我看谁敢对宛宁动手!” 可青坞却道:“郡主言重了,只是搜身而已,并非动手!” 而樊星樊月道一声:“二娘子,得罪了!”两人立刻把谢宛宁的手一扣,谢宛宁神色顿时慌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樊星已经从谢宛宁的衣袖中,翻出了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小药包,递给了林氏。 谢宛宁面色难看如土! 林氏打开后,里面果然是一些灰褐色的,闻起来有奇异味道的粉状药物。 林氏看完之后,又递给了谢煊,谢煊见了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林氏拿着此药,看着谢宛宁说:“宛宁,若是我没认错,这是谢家有名的毒药九伤散吧?” 九伤散常拿来毒家中的鼠虫蛇,凡家中有用,便会从谢氏药行中购买。 又有仆从端来了方才谢昭宁的茶水,林氏闻了闻,里头果然有九伤散的味道!又问谢宛宁:“这药中如何会有九伤散的气味,宛宁,你可是当真给你长姐下了药,又因她发现了,所以才要推她下阁楼?” 平阳郡主等都变了脸色,惊疑不定地看着谢宛宁。 谢煊更是沉着脸咬牙道:“谢宛宁,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九伤散你如何解释!为什么会在你身上,为什么你长姐的碗中也有——你为什么,要把你长姐推下阁楼?” 谢宛宁从未看过谢煊如此冷漠地看着她,好似她已经不是他的女儿了一般。铁证如山,她支吾地说:“我……我……” 她也想解释。可是她能怎么解释!若是她没有下毒,这毒药为何在她身上!若不是谢昭宁发现了质问她,她又怎么会把谢昭宁推下平台! 她百口莫辩,瘫软在地,喃喃地哭着说:“父亲,您相信我,我没有,我没有推谢昭宁,也没有给她下药啊!我是无辜的,我是被冤枉的!” 这时候高雪鸢和平阳郡主两母女都不说话了,如今证明一切事情都是谢宛宁做的,她们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红,高雪鸢既觉得不可置信,又觉得很是丢人,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回去!但是被母亲死死按住,这时候真的走了才是丢人! 谢昭宁却更是委屈地哭道:“宛宁妹妹,我自认我从未曾对不起你,家中我什么都让着你,便是你在外面说我的坏话,我也不曾计较。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下如此毒手,为什么要把我推下阁楼,为什么要给我下毒,姐姐可是有哪里对不住你的地方?” 她语气悲绝,脸色苍白。听了她的话,所有人更是窃窃私语了起来。原来,这谢家大娘子并非真的坏人,是一直被自己的妹妹害了!这妹妹才是真正的毒蝎之人,否则,怎会在背地里说自己长姐的坏话,怎会给自己的长姐下毒,还因此推自己的长姐下阁楼呢! 谢宛宁迎着众人质疑的目光,听到她们在窃窃私语:“当真是蛇蝎心肠,竟这般害自己的姐姐……” “还说什么妙手娘子,怕是淑太妃也看走眼了!” 还有个声音说:“你们不知道吧,这谢宛宁其实不是谢家亲生的女儿,是当时抱错了人,她顶了人家谢家大娘子十多年的身份,竟还如此恶毒!” 又有人说:“原来如此,她并非谢家亲生的,还要害人家亲生的娘子,那她当真是可恶极了!” 谢宛宁听着这些话有些恍惚,觉得十分耳熟。突然想起来,这些话都是她以前诱导别人去骂谢昭宁的,可是现在,她们却用这些话在评判她! 谢宛宁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哑口无言,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以前那些事,或许是她暗中故意诱导旁人害谢昭宁。但是今天的事,她没有做过,她没有做过啊!她是被谢昭宁冤枉的!这些都是谢昭宁联合了林氏算计她的!可是她能怎么解释,一切都证据确凿。她现在宛若被剥去了衣裳暴晒在烈日之下,羞耻、惊慌和不知所措伴随着她。 且这些人还是被她刻意邀请来的,她想邀请这些人来看谢昭宁的笑话,来彻底把谢昭宁给毁了,可是如今毁的是谁,毁的竟是她自己! 从来都是她让别人被冤,让别人受气,她不仅不弄脏手,最后还能收获良善懂事的名声,今天是怎么回事,她是在什么噩梦之中吗? 谢煊极其失望地看着谢宛宁,今天才终于看清了谢宛宁的真面目。没想到自己亲手教养出来的女儿,当做亲生女儿疼爱的谢宛宁,竟然是个这样的人!他竟然错疼了此人十多年,任她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谢煊走到了谢宛宁的面前,问道:“谢宛宁,你竟是当真想害你的长姐!还因为害她不成,将她推下了阁楼——你竟如此歹毒?这十多年,我竟养出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死到临头了,谢宛宁仍然想要狡辩,哭着道:“父亲,我没有啊,我没有害……” 她话还没有说完,却被谢煊狠狠打了个巴掌,被打得蓦地偏过头去。 她看到谢煊,看到他背后的谢承义,他们看向她的表情已是彻底的冰冷,根本不相信她的狡辩!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60节 谢昭宁看到这一幕,嘴角一勾,心里涌出一阵痛快! 前世她就是这般被谢宛宁所害,百般辩解可却没有证据,谢宛宁哭诉自己被她所害,她跪在地上诉说却没有人相信她,所有人都相信谢宛宁。最后她名声尽毁,整个汴京都流传着她的歹毒之名,所以到最后,出了事也再无人信她。 而现在,她把这些都还给了谢宛宁,她要让谢宛宁也尝尝自食恶果,被人陷害却无力辩解的滋味,当着所有人被污蔑却无法反驳的滋味! 经了这件事,谢宛宁在汴京的名声便彻底毁了,以后到处都会流传着她面如莲花,心如蛇蝎,因为妒忌,竟将自己的长姐推下了阁楼的歹毒之名! 这虽是她的算计,但一步步、一桩桩,也是谢宛宁自己的恶果!她若不是想算计她,怎会被她反算计! 谢宛宁正惶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不远处,一个雪白的身影正急急赶来。 她生得貌若青莲,气质高雅出众,身后仆婢簇拥。 当得知谢家众人在暖阁之上,她几步上了暖阁。果然见到一大群世家夫人娘子围拢在一旁,而谢宛宁正瘫软在地上。 谢昭宁听到动静看过去,便看到已经被禁足四个月之久的蒋姨娘姗姗来迟,谢煊也没料到蒋姨娘突然从禁足中出来了,皱了皱眉问道:“横波,你怎么来了?” 蒋横波先是焦急地看了眼谢宛宁,深吸一口气,才笑道:“郎君,”又对堂祖父行礼,“姨父寿安。” 而谢宛宁看到蒋横波出现,宛如看到了救星一般,连忙几步跪行到她面前,眼睛里都闪出了光来。哽咽着道:“姨娘……” 蒋姨娘随即对谢煊道:“郎君,事发突然。二娘子这件事疑点颇多,恳请郎君不要这般轻易认定了是二娘子所为。我还有证据,证明二娘子是无辜的!” 谢昭宁见到终于来迟的蒋姨娘,听着她的这番话,却在心里笑了笑。 蒋横波,你可是终于来了! 第71章 事情一波三折, 可寿宴却耽搁不得。 林氏见状,对谢景道:“父亲,不若我先安排着宾客们入席了, 否则耽误了吉时。” 谢景点头,让林氏安排众宾客先去花厅进膳。平阳郡主本不想走,她仍觉得此事有蹊跷,毕竟和一开始谢宛宁与她们商议的完全不同,这当中定是谢昭宁的算计! 可看着林氏微笑请她, 而众世家夫人们已经朝着花厅去了, 便是再辩出花样来, 也无人听到了。她只能冷着脸跟着走了出去。 林氏给谢昭宁使了个眼神, 昭宁也暗中对她微微点头, 随即林氏扶着余氏去了花厅。 暖阁中只剩下了谢家之人。 谢煊见到蒋横波, 毕竟还是柔和了些语气,才对蒋姨娘道:“横波, 我知你心中关怀谢宛宁,但我方才已经查明, 她谋害昭宁一事已是确凿, 你不必再说什么了!你来了倒也正好,先把她带回去吧, 莫要乱了伯父的寿礼!” 虽蒋姨娘是私自出了禁足, 但此前谢宛宁已证据了她的无辜,谢煊因此倒也并没有指责。 蒋姨娘心里微急,面上不露声色道:“郎君, 既我有证据, 您总该听一听罢!何况您也是知道我的,我为您, 为谢家操劳这么多年,何曾有过说谎的时候。再者此事的确还有种种疑点未曾说清——宛宁若真是想下药害大娘子,何必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那阁楼并不高,倘若将大娘子推下去,而大娘子没有出事,宛宁又如何辩驳?宛宁从小是您悉心教养,心性出众,绝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 蒋姨娘这般一说,谢煊回头看着哀哀哭泣的谢宛宁,她双眸盛满泪水,见谢煊看向她,又哭着道:“父亲,我真的没有推姐姐下阁楼,也没有给姐姐下毒啊!我在您身边多年,是您亲身教养的,我是什么样的心性……您难道还不信我吗?” 谢煊想起了这些年,对谢宛宁的教养,如何亲手教她写字,如何将她当做掌上明珠疼爱,她又是如何被众人赞誉,成为了他的骄傲,成为了谢家的骄傲的。 方才证据确凿,而他又被气昏了头。听了蒋姨娘的话,他仔细思索,觉得其中倒也不是没有疑点。 虽方才已经查明了,但蒋姨娘和谢宛宁这般哀求,何况主要还是蒋姨娘的背书,他一向对蒋姨娘甚是信任。谢煊想了想,也愿意再给她们一个辩白的机会。 可是长女的确受了伤,他也不想让长女受了委屈。 他又看向了谢昭宁,动了动嘴唇。 谢昭宁知道,哪里有这么容易就让谢煊彻底厌了谢宛宁,谢宛宁可是他亲养了十多年的女儿。即便她用了手段,让谢煊一时相信了,但只要蒋姨娘和谢宛宁还在,她二人一个是谢煊的宠妾,一个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儿,长此以往,谢煊就仍然会相信她们的话! 所以这次,必须要彻底将她们打入谷底,决不能让她们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她嘴角轻轻扬起,道:“既然姨娘已这般说了,那我也想听听。” 旁边的堂祖父谢景也道:“煊儿,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便要彻头彻尾地查清楚了。今儿这事伯父同你一起处理,是非对错都定要弄清楚了。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也要一并的揪出来!” 此时暖阁也不必留了,一行人便到了东秀谢家的正堂说话。 东秀谢家的正堂与榆林谢家十分相似,昭宁走到正堂外,抬头便看到了正堂的景色。东秀谢家的正堂是五间宽阔大宅,大宅前植了几株高大柏树,正门两侧挂着‘家风十世有箕裘,阶兰庭桂肇鸿图’的对联。 她想起自己醒来的第一天,去的榆林谢家的正堂,抬头看到的亦是这样的一副对联。 如今,一切也都必须了结在此! 她收敛了心神,与青坞对视一眼,随即也进入了正堂之中。 谢景先在一幅孔子像下的太师椅上坐下来,谢煊坐在了他旁侧。谢宛宁站在蒋姨娘的一旁。而方才昭宁毕竟摔下了阁楼,虽经范医郎的检查并无大碍,但谢煊仍让她坐下听便是了。 这时候谢煊才道:“横波,你说此事还有蹊跷之处,究竟是什么?” 蒋姨娘略上前一步道:“郎君,我能否请了人证上来?” 谢煊微一错愕,不知蒋姨娘竟还有人证,但自然是颔首同意了。 蒋姨娘才对着门外道:“把人带上来吧!” 这时候正堂的门从外面打开,蒋姨娘的两个女使带着另外两个人走了进来,只见其中一个,是刚留头、穿蓝色短褙子的眉清目秀的小丫头。另一个则形容落魄,胡子拉渣,则是个十分潦倒的中年男子。 谢昭宁初见那小丫头,倒还是面容平静,但看到那中年男子,她也忍不住神色微动,往后看了看青坞,青坞也有些错愕,对她暗暗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谢昭宁瞬间念头急转,蒋横波当年她能将自己和母亲算计成那般模样,倒也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她虽被禁足四个月,在自己的严防死守下,却还能将此人找到,的确厉害! 不等谢煊问这二人的来历,蒋姨娘身后的女使白枫就道:“你二人还不快些自报身份!” 那小丫头立刻跪下道:“回禀郎君,奴婢……奴婢是锦绣堂伺候的一名小丫头,大娘子给奴婢赐名雪扫!” 那中年男子则道:“郎君,小的姓宋,行第六,是……是在汴京的后太庙做药丸生意的,与大娘子……大娘子手底下的郑掌柜是旧识!” 谢煊皱了皱眉,道:“他们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 蒋姨娘红唇扬起,笑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帮着大娘子算计二娘子,算计三娘子的!你们若是说不明白,今日便也不必留在此了,提点公事司自有你们的去处!” 那男子被吓得一抖,嘴唇蠕动。 只听雪扫先道:“郎君请听奴婢一言,奴婢虽不是大娘子的近侍,却也侍奉大娘子左右。前些日子,大娘子听说姨娘要被放出来,很是生气,在锦绣堂中砸了杯碗,说什么定不能放过蒋姨娘和二娘子,说是二娘子顶替了她多年的身份,她心里气不过,要在今日的宴席上与二娘子过不去!奴婢想来……想来指的便是今日之事了!” 谢煊听了她这话,皱起眉来。 此时站在谢昭宁身后的青坞冷笑道:“雪扫姑娘此话说得,若非我们知道,你父亲是蒋姨娘手下的一个掌柜,我们便也信了你的话了!” 雪扫听了青坞的话,浑身一颤,却又对着谢煊磕头道:“郎君明鉴,奴婢的确是蒋姨娘手下掌柜之女,可奴婢方才说的绝无半点虚言,奴婢敢发毒誓,若是奴婢说了谎,便让奴婢全家暴毙而亡!” 谢景则问那中年男子:“你又要说什么?” 宋六焦急地看向谢昭宁,眼神甚是愧疚,随后又出现一丝坚决。他道:“回禀老郎君,我曾经,帮着大娘子准备过一些药物。那已约莫是大半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娘子曾托郑掌柜问过我,可有能使马匹昏迷的药物,我……我并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但还是给了大娘子!没想到后来……后来却得知了三娘子之事!小的说的也句句属实,小的的学徒也可佐证!” 这个宋六,便是以前谢昭宁通过郑掌柜用过的人,只是后来大舅舅回汴京,昭宁便将郑掌柜还给了舅舅,而是转用了母亲的人葛掌柜。其实郑掌柜用人已极是小心谨慎,这个宋六前段时间突然不见了,郑掌柜还说是欠了赌坊一大笔银子出去躲债了,没想到,原是被蒋姨娘暗中收了去。看他神色惶恐,恐怕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蒋姨娘手里了! 而谢煊则听到马匹用药,心下一惊,不由深深皱起眉,看向昭宁。 当初他开始认识昭宁是无辜的,便是那马匹中毒之事,是谢芷宁设计了昭宁,昭宁是无辜受害的。但倘若……这药是昭宁自己给出来的,她又怎么算得上无辜,那当初马匹中毒一事,几乎可算得上是昭宁的设计了! 这时候,蒋姨娘款款跪下,眼眶微红道:“郎君,当年芷宁谋害昭宁,妾身回来便听说此事,当时就不信芷宁能这般行为,但也按住不发,私下收集证据,这才终于找到了宋六。若真如大娘子所说,是芷宁让她给宛宁下药,她不知那药是何用,那宋六的证言又如何说,所以这药是大娘子准备的啊!马匹中毒一事,决计是大娘子陷害了芷宁啊!” 蒋姨娘说到这里,用汗巾轻轻擦拭眼泪,又继续道:“由此及彼,今日之事,焉知不是大娘子陷害!否则宛宁一向是再好不过的性子,对大娘子又一向避让,从不曾做恶事,怎会在今天,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如此离谱之事呢,还请郎君明鉴!” 谢宛宁更是呜地一声,扑到了地上,继续哭道:“父亲,女儿平日里,是连雀鸟都舍不得伤害的,知道自己是受了父亲母亲的恩泽,怎会去伤害长姐呢!” 谢煊看了看那宋六,又抬起头看向谢昭宁,那眼神中闪过怀疑,不可置信。随即他缓缓问:“昭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是先说明白吧!” 谢昭宁也知谢煊听了蒋姨娘这般的话,开始略微怀疑她了。她嘴角轻轻一扯。冷冷地道:“姨娘,这两人都是你搜罗而来,谁知他们二人的证词是真是假,许他们是被你威胁才有这番言论,也未可知啊!” 蒋姨娘微敛眉目,笑容不动声色,只觉得铁证如山,谢昭宁已是开始强词夺理,她道:“大娘子,这二人本都是你身边之人,并非我搜罗了他们来胡说。既是你身边之人,为何不能信呢?”蒋姨娘面向谢煊,道,“大娘子若是觉得这二人不能,妾身还有证词,当时曾有人看到樊星曾在李四的住处周围出现过,是樊星引得李四去的马场!妾身认为法子倒也简单,将大娘子身边的樊星樊月拘起来,严刑拷打,定能得到结果!” 蒋姨娘竟滴水不露到这个地步!还想严刑拷打樊星樊月!大娘子该如何是好!青坞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心里微慌,看向自家大娘子。 谢昭宁眼神一暗,蒋姨娘果然心狠! 谢昭宁却又笑了:“姨娘这话说得不错,身边之人自是能作证的,姨娘当真如此认为吗?” 蒋姨娘淡淡道:“自是如此!” 谢昭宁走到了谢煊面前道:“既然姨娘如此笃定,父亲,我亦有人证想要唤进来,还要恳请父亲同意!” 谢昭宁此话一出,众人或是惊疑或是皱眉,蒋姨娘找人证是早便找好的,谢昭宁又有什么人证,她又要证明什么? 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谢煊也知道,这家中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了,就像姜氏一开始同他说的一般,若是因怕传出去影响了名声而将这些事藏着捂着,只会导致疮口溃烂发脓!如今何尝不是如此!今日不管错的究竟是谢昭宁还是谢宛宁,他都要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了!谢煊深吸一口气:“你唤上来便是!” 谢昭宁拍了拍手,正堂的门便再度被推开了,只见谢昭宁身边的女使红螺引着一个以头巾遮面的女子进来,她身姿瘦弱,仿佛生了什么重病一般,只敢躲在红螺身后,红螺还要叫她:“不要怕,你到前面来!” 谢煊和谢景都看着这个女子,并不知此女子究竟是谁,何以这般神秘,为什么要以头巾覆面! 谢宛宁初也有些疑惑,但再定睛一看此女子的身形,脸色却刷地就变了。 这个人……她,她是……! 而此时榆林谢家的荣芙院中,姜氏正靠在罗汉榻上给一双凤头鞋收边。 姜氏的针线活并不好,想给昭宁做一双鞋,做了废废了做,总是没做出她称心如意的样子。直到做出这一双鞋来,凤头尖尖,刺绣精美,摸起来又软和又熟识,她才觉得满意了,她一边收边说:“收边一定要谨慎的,否则白白可惜了一双做得这样好的鞋!” 白姑在旁看着,抱着一个竹笸箩整理丝线,笑着说:“夫人若是收得不好,重收便是了!” 姜氏却认真道:“这如何能行!再过几天就要到昭宁的生辰了,重来可是来不及的。”又说,“你觉得这凤头鞋上缀两颗明珠可好看?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对莲子大的浅粉色东珠,用来配这双鞋正是合适,你快些替我找出来,正好镶嵌到这上头去!” 白姑无奈地笑笑,放下笸箩到库房去帮姜氏找那对浅粉色的东珠去了。 这时候,外面响起吵嚷的声音:“……有事想要通传夫人一声,万分紧急!还望姑娘放行!” 随后是含霜的声音:“你莫要吵嚷!今儿谁来也不能进夫人的院子里!” “怎么了?”姜氏放下收了一半的边,抬头朝外看,“含霜,你拦着什么人呢,若真的有急事,你让他进来通传便是了!” 含霜似乎还是不肯放此人进来,此人又说:“事关大娘子……您一定要让奴婢进去!” 姜氏听到事关昭宁,立刻便急了,道:“含霜,不许再拦着,赶紧让她进来!” 如此一来,含霜却也拦不住了,那人闯了进来,原来是个三十左右的妇人,看模样是东秀谢家的仆妇打扮,此人进来便匆匆行礼道:“堂夫人安好,奴婢是东秀谢家,太夫人身边服侍的婆子。奉了太夫人的命特来通传夫人。方才诸位娘子在暖阁上观景。不知怎的——” 她顿了顿,姜氏的心也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你方才说大娘子,昭宁怎么了?” 这妇人才道:“不知怎的,二娘子……二娘子竟将大娘子推下了观景台。大娘子撞到了假山石上,至今都昏迷未醒,恐怕是不好!” “什么!”一听昭宁竟然昏迷未醒,姜氏大惊失色,连手里的凤头鞋也顾不上了,立刻站了起来,心急如焚,“这样大的事,含霜,快、快准备马车,我们马上去东秀谢家!” 正在库房找东珠的白姑听到了动静,连忙将手里的锦盒放到了女使手上,匆匆追了出来,只见姜氏已经走到了荣芙院的门口,正要准备上马车。 她立刻将姜氏拉住,道:“夫人,您现在怀有身孕,不能去看,只怕惊动胎气!您若是真的担心,奴婢替您去看就是了!” 姜氏自然不肯:“我身孕已稳,不会平白惊动。昭宁出这样的事,只是你去看我又怎么放心!” 说着便又要上马车。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61节 白姑见劝不住姜氏,心里着急,又想着不知此人的传话是真是假,大娘子当真被二娘子推下观景台了吗?大娘子可真的受伤了? 大娘子临行前,叮嘱过决不能让夫人出门,可是大娘子当真什么都算到了吗,倘若大娘子也被贱人所害,而她们却没有去得及时呢? 白姑想了想,看着姜氏高挺的肚子,想着这些天来大娘子的坚决和果毅,如何成功地帮夫人寻回了药。她决定还是无脑相信大娘子,决不能让姜氏去! 她拉着姜氏的手道:“夫人,大娘子临行前说过,决不能让您出门,大娘子的话您总是要听的吧!” 姜氏却急道:“昭宁再能干,也不过是个孩子,何况还有奸人要害她。我如何能不去帮她!”见白姑实在是担心,她又道,“你若是当真不放心,我便在门口问问,倘若此事是假,或是昭宁无事,我便立刻回来,这样总是行了吧!” 第72章 白姑见实在是无法阻止姜氏, 只怕她若不知道个详实,在家中更是不安心,咬了咬牙道:“罢了, 那奴婢陪您去,只是一样,若是大娘子无事,您立刻就要回来!” 姜氏着急去看昭宁,立刻便答应了。白姑也只能随着姜氏上了马车, 朝着东秀谢家驶去。 而东秀谢家的正堂之中, 谢昭宁见正堂中诸位神色各异, 对红螺道:“摘下她的头巾吧。” 红螺将这女子轻轻拉到自己身旁, 那女子立刻瑟缩了一下, 红螺便安慰她:“不必怕, 我们都在此处呢!”随即缓缓将她的头巾摘下。只见头巾之下是一个眉目清秀,但脸颊瘦削的女子, 头发梳得有些凌乱,眼神也有些恍惚。 待看到这名女子的面容, 谢煊十分惊讶。 这名女子……这名女子竟然是白鹭! 是从前谢宛宁身边的贴身侍女, 当时被打得重伤昏迷,差点被诬陷是昭宁所为的白鹭! 当初他怕白鹭留在家中, 最终会败坏了几个女孩儿的名声, 便把她送去了乡下田庄,但后来庄头告诉他,白鹭清醒之后便跑丢了, 他也曾派人去寻找, 却未曾找到人。为什么昭宁会找到白鹭?昭宁带白鹭来又有什么作用? 谢煊惊疑不定地看向谢昭宁。 还不待谢昭宁说什么,白鹭的目光在厅堂中胡乱扫过, 就已经看到了谢宛宁,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脸上瞬间出现了惊惶之色:“二娘子,是二娘子……二娘子别杀我,别杀我!” 她嘴中胡乱叫嚷着,立刻往红螺身后躲去,竟是惧怕得浑身都在发抖。恨不得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她! 谢宛宁一张脸顿时血色全无,但是强颜笑道:“白鹭,你在说什么呢,我……我何曾要杀你,这些天你去哪里了,叫我和父亲好找!” 说着她就要朝白鹭走去,谁知白鹭更是如惊弓之鸟一般尖叫起来,神色惶惶如受惊的孩童,不住地道:“二娘子又要杀我了,红螺姐姐带我走,快带我走!” 蒋姨娘的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谢煊觉得有些不对,皱眉叫住谢宛宁:“你不必过去,她怕是已经受不得半点惊吓了!” 同时谢煊心中隐隐闪过一丝直觉,仿佛……仿佛当年的事情,终于要真相大白了!并且他心中还浮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测。这猜测实在是太过荒谬,以至于他都不敢置信。 谢昭宁则走到白鹭身边,看着这个昔日在谢宛宁身边伺候,柔顺温和的女使,如今却疯疯癫癫,惊慌失措的模样。从袖中拿出一枚纸包着的饴糖递给她,柔声道:“白鹭,你不必害怕,咱们都在此,没有人害的了你。你只需向郎君说明白,你被伤的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说完了,我便让红螺带你回去,还回去做你的花球玩,好不好?” 白鹭握着那枚饴糖,神色仍然混乱,不时畏惧地看向谢宛宁。红螺便再劝道:“白鹭,来之前我们说好的呀,只要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便能回去了,你忘了么?” 白鹭才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捏着饴糖,说:“我受伤、受伤那日……那日我在二娘子的院子中,替她收集竹叶上的露水,用来烹茶。就……就听到二娘子和孙姑说话,说、说给夫人的药已经下了,下在夫人新做的围屏的生漆里,生漆长年散发味道,便能神不知鬼不觉,损害夫人的身体。还说……说蒋姨娘这个法子极是高明,任是再厉害的医郎,也是看不出来的!长此以往,夫人身体受损,定会早衰而亡!” 白鹭说到这里神色慌乱了一下,几乎不敢往下说,看向红螺,红螺给了她个鼓励的眼神,她才敢继续往下说:“我当时听了害怕极了,本来想跑,谁知却发出动静让孙姑和二娘子听到……二娘子便、便叫孙姑砸我……” 说到这里,她好像又惊恐起来:“孙姑砸我,砸了好多下。我好疼,我出血了……呜呜,红螺姐姐,我出了好多血!” 她明明比红螺大两岁,可如今却全然混乱了。抓住红螺的手不停地喊痛。 听到这里,蒋姨娘更是面色煞白! 旁边的谢景并不知白鹭的来历,但听到这里,也知道了这疯癫女使的份量。他听着也万分惊疑。 这女使的意思难不成是说……说宛宁和横波早已联手,蓄意谋害姜氏!可是这怎么可能,横波和宛宁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二人都是再好不过的心性。蒋横波对姜氏从来都是恭敬有加,从不逾越,甚至并不争宠。而谢宛宁更不必说,她向来温柔良善,对家中的姐妹没有不恭敬的。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歹毒之事! 谢煊亦是这么想,谢宛宁就不必说了,因方才之事,他对谢宛宁已产生动摇之心,并不信她。可是白鹭说这是横波的主意,横波怎么可能! 他猛地看向蒋横波,眼神几乎是不可置信。 他二人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只是因种种阴差阳错,蒋家败落,两人并未能成功在一起。后来,他才娶了母亲曾给他定下婚约的姜氏,再后来蒋父没有定罪,只是被贬黜,而姜氏又因失了女儿伤心过度,几乎不能处理家事。那时候蒋姨娘又正好寄居于伯父处,他动了恻隐之心…… 谢昭宁见几人都神色大动,上前一步,对蒋姨娘道:“姨娘奇不奇怪,您已经派人去处理白鹭了,她怎么还活着?” 蒋横波神思几动,当她得知谢昭宁竟然得了药,姜氏病能被治好之后,她便知道,她和谢昭宁是决不能善了了。当时她觉得,谢昭宁孤掌难鸣,姜家根本就没有用场,而她背后却还有高大夫人,甚至姨父的帮助,胜算极大。 但是首先要解决的,便是当初谢宛宁并未能处理好的那颗炸药,白鹭。她虽然疯疯癫癫,但是她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只怕她哪日清醒了会说出什么来,决不能让她苟活!于是蒋横波派了人出去杀白鹭。 回话的人告诉她,白鹭已经死了,但是如今,却还是被谢昭宁带了上来! 她道:“大娘子说的话,妾身并不明白是这么意思!” 谢昭宁继续笑道:“她无意中出门,姨娘派人追杀她,却不想她掉入了河沟之中。追杀之人见没了她的身影,自是以为她已经死了。他却不知白鹭自幼熟悉水性,不仅没有被淹死,反而因此神志清明了许多,竟能将当日的真相说出来。”又笑道,“姨娘方才可是说了的,身边之人的话最是可信,那白鹭亦是谢宛宁身边的人,她说的话,应当是没有假的吧?” 蒋横波心中大震,她的确没曾想到,白鹭竟然还活着!她念头急转,又立刻想到了托词。 她看向谢煊,立刻红了眼眶说道:“郎君,虽白鹭是二娘子身边服侍的人,可与我向来是没什么往来的。再有,白鹭被人击打了后脑,现在也仍是神志不清,她说的一些胡言乱语的话,怎足为信呢!且妾身心里还有疑惑,白鹭姑娘既然早被大娘子带走,怎的以前郎君寻觅的时候,大娘子不将人带出来,却到如今才将人带出来呢。大娘子却能在这段时日里,好生训练白鹭说一些中伤之语,也未可知啊……” 听到蒋姨娘竟如此颠倒黑白,红螺都有些忍不住了,怒道:“你胡扯,白鹭这般模样难道还能做假么?白鹭你说,方才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红螺还想让白鹭再说,但白鹭又已经全然神志不清,只开始说疼与不疼一类的胡话了。 谢景见这女使疯癫的模样,放下了手里茶盏,淡淡地道:“昭宁,堂祖父知道你是心存不满,但是白鹭毕竟已经疯了,她说的一些神志不清之语,如何信得?你再心切,也不该将她带上来。” 谢煊犹豫之下,也对谢昭宁道:“昭昭,那雪扫并非你的近侍,她说的话我不会信。同样的,白鹭神志不清,她说的话恐怕也并不足为信。昭昭,姨娘这些年对你母亲很是恭敬,病了也是汤药不断地送来,你归来之时,对你也是良善有加,我信她并没有害人之心。” 见他二人并不相信蒋姨娘竟会害母亲,谢昭宁嘴角勾了勾,露出些许冷笑来。 堂祖父自是不必多说,蒋横波是他的侄女,他又指着蒋家起复一事,自然会护着蒋姨娘。可是父亲呢,对蒋姨娘可真是情深义重,深信不疑了!也是了,否则日后怎会扶正了蒋姨娘,怎会让谢承廉继承了谢家呢! 谢昭宁在袖中的拳头紧握又松开,淡淡道:“姨娘这般说,那我可是还有人,想要姨娘见上一见的。”她也不问谢煊的意思了,对外面道,“樊星樊月,把人带上来吧。” 只见正堂的门打开,樊星押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了,这男子身形孔武有力,但却是鼻青脸肿,仿佛被人打了一顿的模样。而跟着进来的,竟然还有谢承义。 他对谢煊和谢景道:“父亲、堂祖父见谅,宴席已经开了,二伯父叫我过来请你们。” 谢煊对他略颔首,让他先站到自己身后不要说话,此时正审问到了关键的时刻,宴席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谢承义担忧地看了谢昭宁一眼,并不知究竟发展到了什么情形,随后便也站在谢煊身后不语了。 而一见这男子,蒋姨娘面色顿时又是一白。他……他不是在白蕖院中吗!怎的却被谢昭宁带到了此处,且看着他鼻青脸肿,仿佛是被严刑拷打过! 蒋姨娘心中慌乱,脑子里迅速地将整件事过了一遍,她终于明白了过来! 原是如此! 谢昭宁通过雪扫透露给谢宛宁会给自己下毒。不管自己信几分,都会加强防范,甚至叫了许平过来防备,却不想谢昭宁这是声东击西,其实在暗中准备将白鹭悄然安排入谢家。随即谢昭宁在此陷害谢宛宁,她听了自然焦急万分,虽然计谋还没准备完全,但也匆匆带来想为谢宛宁扳回局面。谁知谢昭宁正是要趁她离开之际,暗中安排人手将许平抓了起来! 许平替她干了多少黑心之事,她一直将许平掩藏着,并不让旁人发现。谢昭宁竟直接将他抓了过来,且不知她究竟对许平做了什么……一想到这里,蒋横波浑身冰冷! 谢煊看着这男子皱了皱眉,觉得甚是眼熟,才道:“你是曾经蒋家的护院,时常护卫横波的许平?”他再度看向谢昭宁,“昭宁,你又是从何处找来的此人?” 还没等昭宁说话,白鹭从红螺身后探出头,看到那许平,却是大受刺激的模样,大喊着:“红螺姐姐,是他要杀我,是他!红螺姐姐快带我回去!” 谢煊心里一沉。这位护卫过蒋横波的中年男子,在场恐怕只有他才见过。白鹭却一见到此人,就能说出是被他追杀的,白鹭的话……恐怕真有几分可信! 他立刻皱眉追问道:“白鹭,是他追杀的你吗?” 白鹭慌乱道:“他……他说要替姨娘了结了我!” 若真是如此,恐怕方才白鹭说的,也是句句属实的。谢煊冷着脸,看向许平:“你老实说话,究竟帮着横波做过什么?” 许平眼珠子乱转,樊星则冷笑道:“事到临头了,你还心存侥幸不成!”说着手上一使劲,那许平疼得顿时额头遍布冷汗,想起了刚才受到的折磨和威胁,这两个从军中出来的女子,手段当真是毒辣极了,他又惯常是受不得痛的,顿时惨叫道,“郎君!是我……蒋姨娘的确吩咐我去解决白鹭!旁的、旁的再没有了!啊!”见他没有完全说实话,樊星手下再一用力,几乎快生生拧断他的拇指。 他又痛叫了一声,才说:“还有,姨娘曾让我……让我准备能用在生漆中的毒药,说是,是要无色无味,不能被人察觉!” 竟当真如此,蒋横波竟真的想杀白鹭灭口,也真的存了心思,想要毒害阿婵!谢煊即便是再不可置信,在许平这等蒋横波的心腹如此说话下,他也不得不信了! 谢煊冷冷地看向蒋姨娘。只见一向能言善辩,伶牙俐齿的她,此时竟也是脸白如纸。他问道:“蒋横波,你是否当真试图谋害阿婵,还要派人追杀白鹭。此时认证俱在——你自己说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谢昭宁听到这里,嘴角轻扬。这许平是蒋姨娘的心腹,做事情也一贯是干净利落的,可此人却有十分致命之处,便是极度怕疼,也怕受刑。方才上来之前,她便让樊星等二人威胁过他了,倘若他不说实话,下去便要受一受分经挫骨之刑。此人果然一一招来。 蒋姨娘嘴唇颤抖,看着谢煊怀疑她的冷漠目光,心中一阵阵的难受。她仍想负隅顽抗,才道:“郎……郎君,妾身让许平杀白鹭,只是怕这白鹭日后乱说,会坏了大娘子的名声,妾身才这般做的!妾身的手段许是有些过激,但却是为了大娘子考虑的!”又说,“那……那生漆中的毒药一事,妾身的确是让许平准备过毒药,可却是因库房中蛇虫滋生,啃食家具,妾身是想用生漆涂抹了家具防止虫害,绝非想以此来谋害姐姐啊!” 那些家具已经被蒋姨娘私下悄然换过,谢昭宁是绝对找不到蛛丝马迹的! 谢景听到这里,纵然觉得蒋姨娘的解释有些牵强,却也还是想要保下蒋姨娘,若是蒋家真的起复,而蒋家背靠的大家族几乎可以比肩顾家,那保下她对谢家绝是有大好处的。 他对谢煊道:“既是如此,我看横波的确有些错处,白鹭被杀许是真的,但白鹭说的话能不能信也未可知。何况如今也查不出这样的家具来。不如今日之事便都算了吧!横波没有错,那二人对昭宁的证词也是不实的!如此,便都罚了她们二人思过罢了。” 谢昭宁听此更是冷笑连连。她知道堂祖父如此和稀泥并不是糊涂,他不仅不糊涂,他就是人精!他不过是想着保下蒋姨娘,便能与蒋家背后的势力交好罢了。现他们还并不知蒋余盛起复的官职已经定了,若是知道,恐怕是更了不得吧! 而且蒋姨娘的说法也实在是太可笑了,为她考虑才去杀人? 为她考虑?蒋姨娘自尽在此便是最好的! 谢昭宁笑道:“父亲、堂祖父,女儿还有一个人要请上来。一切等你们最后听完她的说辞,再做定夺吧。” 这个人,这一刻,她已经等了许久了。 昭宁对外面道:“带上来吧。” 随即樊月又带着一个中年女子进来,这中年女子穿着件檀香色的褙子,头发只是勉强梳好,并未戴任何首饰,面容不时闪过惊恐。看到这名中年女子,蒋姨娘更是面孔煞白,甚至身形都有些摇晃了。比方才见到许平的时候,神情还要惨淡许多! 她几乎不能掩盖自己的神色,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昭宁。 怎么可能……谢昭宁怎么可能会把这个人找到!她穷尽四个月,也未曾在钱塘把这个人找出来!当时她便知道,此人若是一直活着,她永远是不心安的,永远都是惧怕的。而今日,这个人被谢昭宁找出来了,她将这个人找到了!为什么! 谢昭宁看到了蒋姨娘的不可置信。她也知道蒋姨娘在想什么, 这个人并不是她找到的,她隐约猜到了当年的真相,也派人去寻,但却并没有找到此人的下落。这人是姜焕然替她找到的,钱塘本就是姜焕然的外家,且他这个人又智多近妖,谢昭宁也并不知他究竟是如何把人找到的,但只写信告诉她,她派出去的人不仅没找到人,还差点打草惊蛇,他是从一群人手里把此人救下来的。信末尾还说:从此他对不起她的事便勾销了,甚至她还欠了他的,不过也不必谢。 谢煊看着那中年妇人,只觉得眼熟,眼熟极了,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不过片刻之后,他突然想了起来:“你是刘姑,是蒋横波曾经的保母刘姑?” 谢昭宁顿时看向谢煊。父亲竟也认得此人! 那中年女主刘姑对着堂中众人一屈身,“回禀郎君,正是奴婢,想不到您还记得我。”才又对蒋横波笑道:“姨娘,您也想不到吧,我竟还能活着?当年我知道您这么大的秘密,您心里放心不下想要除去我,想了这么多手段来害我,却不想我能活到今天吧?而您的那些秘密,我将一点都不保留,今天都要悉数说出来!” 刘姑说完,蒋横波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恐惧,她突然怒道:“住嘴,你不许说!不许说!你敢说我便真的杀了你!” 第73章 但是刘姑如何会管她, 她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看了看不远处的谢昭宁,又看了看旁边的谢宛宁,对谢煊笑了笑道:“郎君, 您知道当年的事吗?” 谢煊轻一皱眉,并不知刘姑指的是什么,只是问:“当年?你指的是当年的什么事?” 刘姑就道:“当年蒋家没落,姨娘来求见您,您却没有见她的事。那时候您十分绝情, 虽与姨娘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 却并不肯帮助姨娘, 也不肯娶姨娘。” 谢煊听此, 深深地皱眉道:“当年蒋家出事时, 我去了余杭读书, 根本未曾在家中,也不知她来求过我。至于娶——”谢煊顿了顿, 他和蒋横波当时是有些情愫,但那是青春少艾的男女正常的倾慕, 他从未越过雷池一步, 也未曾对蒋姨娘许下盟誓。何以说得上什么娶不娶的话。倒是后来,他才从母亲那里知道, 原来他与姜氏竟有着指腹为婚的婚约, 只是姜氏的母亲去了,他才多年不知。姜氏才是他该娶之人。 但是刘姑并未等他说,而是继续道:“不过这倒也不重要。当时蒋家毕竟受挫, 姨娘去哪里求人都没有结果, 您没有娶她,姨娘心里自然生气。当然姨娘最恨的, 却还是要数姜家了——” 谢煊有些不解,姜家?他知道姜家和蒋家是有旧的,甚至两家的父亲曾经很是交好。但是蒋姨娘为何会恨姜家? 谢昭宁则垂下了眼帘。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62节 刘姑继续笑了笑:“当年在顺昌府,姜家和蒋家是关系最好的,甚至还一起举办龙舟赛呢!蒋姨娘和夫人也被并称为顺昌双碧。只可惜,当时蒋姨娘的父亲因贪墨下了狱,她去求姜家帮忙,姜老太爷却只给了她银钱便打发了她,甚至不肯提供微末的帮助。蒋姨娘本就心凉,然后又得知,您竟然同姜氏定亲了,是她从来都看不起也不屑的姜婵。她如何能不生气,如何能不嫉妒,如何能——不恨你们?” 蒋姨娘听到这里,双眼已是失了神,纤手将手中的汗巾紧紧地拧住。 谢煊道:“你究竟要说什么?这些事,和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谢昭宁这时候轻抬起头道:“父亲莫急,等刘姑把话说完吧。”昭宁转向刘姑,“你便继续说吧。” 刘姑才继续道:“那时候蒋大人还生死未卜,谁也不知究竟如何。姨娘为了能凑些银钱给蒋大人打点,便同以前爱慕她的一个顺昌府的富商在一起了,还生下了那富商的孩子,是个女孩——只是她并不喜欢那富商,又不喜欢自己外室的身份,便抱着孩子离开了,奴婢也随着姨娘一起离开。但就是这个时候——”刘姑露出些许怪异的笑容,“她在庆州遇到了带着大娘子去寻医的老夫人,那时候,大娘子也才半岁,同她与富商生的女孩一般的大。” 她说到后面,声音开始意蕴深长了起来。 “刘姑——”蒋姨娘猛然出声,声音尖利,“你住嘴,住嘴!” 听刘姑说到此处,谢煊突然有了个什么预感,或者说一个极度荒谬的猜想,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目光沉沉看向刘姑:“你说下去!” 刘姑看了看蒋横波的惊慌失措,又接着道:“蒋姨娘瞧着老夫人怀里的大娘子,心里滋生的恨意到了顶峰。本来,她才应该是郎君的夫人,她的女儿才应该是谢家的嫡长女,可现在她以外室的身份奔波在外,这一切都被姜氏和姜氏的女儿占了去。所以当她知道党项人的军队正在外面作乱的时候,便用巧计将他们引向了老夫人下榻的庙舍。蒋姨娘当时没有多想,她只不过是想让大娘子死——” 此时,在门房处得知昭宁竟是真的从阁楼上跌落下去的姜氏,心急如焚地坐着马车直接进了东秀谢家,到了正堂的夹道之外。急急地下了马车,就要朝正堂奔过去。 她下马车的时候差点一滑,白姑胆战心惊地将她扶住,道:“夫人,您当心一些!” 姜氏焦急得很,朝着正堂张望,“都这时候了,您还管这些,快同我一起去看看昭宁是否要紧才是!” 又回头问那领她们来的仆妇:“大娘子在正堂?” 那仆妇低垂着头,眼睛一转,听到姜氏问她,抬头道:“自然在的,奴婢随您一起过去!” 三人急急地走到了正堂外的走廊,姜氏正欲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她走近了一步,从门缝中看到昭昭并无大碍,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正堂的上方坐着谢煊,谢景,蒋姨娘和谢宛宁站在一旁。 她才刚略略放心一些,就看到一个仆妇打扮的陌生中年妇人,正在说话。 刘姑继续道:“姨娘的设计下,老夫人不得已往回逃。而大娘子却被两个仆妇保护着往西北逃去。这时候,姨娘捡到了大娘子遗失的那块谢家的玉佩,她有了个极疯狂的主意,她想让自己襁褓中的女儿,顶替谢家大娘子,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而她自己,则先以侍妾的身份进入谢家,陪伴自己的女儿长大。不过她也知道,半岁的女孩儿毕竟已能看出差别,便将自己亲生的孩子,让奴婢带着,在农家足足长到了三岁——一切都设计好之后,她引来了姜婵,让她找到了自己所谓的,亲生的女儿。” 姜氏听到这样的一段话,浑身一震。里面在说什么……? 刘姑冷笑着道:“郎君,您猜猜这个人取您女儿的位置而代之的人,是谁——” 不必她说,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了谢宛宁,而谢宛宁颤抖地后退了一步,看来她自己也并不知道真相,不知自己竟然是蒋横波与别人亲生的女儿!蒋横波……竟然是自己的生母! 她茫然又惊慌地望向蒋横波,可蒋横波却移开了目光。 门外听到此处的姜氏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听这个仆妇的意思,难道说……难道说是蒋横波蓄意让昭宁与她祖母失散,再用自己的女儿来顶替昭宁的身份,此女就是谢宛宁。而她、她也步入了蒋横波的陷阱之中,竟把谢宛宁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带回了谢家! 姜氏的脸色发白,只觉得极其的难受和恶心!她自己的女儿,被设计着流落西平府,在西平府饱受磨难长大。与此同时,谢宛宁却在谢家,被她和谢煊捧在手心,受尽宠爱地长大了,养成了一个真正的名门闺秀。 蒋横波——枉她平日竟觉得蒋横波谦卑良善,没曾想她竟如此恶毒! 姜氏气得胸口起伏,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一旁的白姑也听到了,她更担忧姜氏的身体,劝道:“夫人,咱们还是回去吧!” 但如此关头,姜氏怎会肯听! 屋中刘姑说完之后,谢煊气得手都在抖,霍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向蒋横波,声音低得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她说的——是真的?是你刻意让昭宁失散,让你和别人生的野种,来取代昭宁身份的?” 他一向觉得她良善,觉得她对姜氏恭敬,对昭宁也好,还曾劝昭宁要相信她,要容忍她!却没想,她竟然如此的歹毒!而如此歹毒之人,他竟错信了二十年! 谢景也是万万没有料到,蒋横波竟然有如此荒谬、恶毒的算计。这等毒计的确也超过了他的容忍范围,到了这一步,他就是想说也说不什么出来了。 谢昭宁听到这里,闭了闭眼睛。饶是她已经在书信里看过一遍真相,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这般的命运,是被蒋横波算计的,是她向母亲、向父亲报仇的工具,但饶是如此,当她再次听到的时候,心里仍然是惊涛骇浪,这短短几句话,就这么决定了她的一生! 而前世所有人,包括父亲,包括母亲,都在蒋姨娘的算计之中,稀里糊涂地过了一世。到现在,所有人终于都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从十六年前开始,一切就已经在蒋姨娘的算计之中了! 蒋横波看着谢煊的眼睛通红的眼眶,透着浓烈的憎恨和不可置信,知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枕边人竟如此恶毒,自己竟步步都在被她算计。以前谢煊相信她,她靠着谢煊的信任才在谢家站稳了脚跟,她现在的一切都是谢煊给予的。当谢煊厌弃了她,她就是大势已去。谋害姜氏,还亲手策划了抱错孩子一事,这两条哪一条都足以让谢煊可以直接杀了她! 蒋横波心中惨然,看了看站在对面愤怒的谢煊和谢承义,以及对着她时满脸冷漠的谢昭宁,他们才是一家人呢。她收回目光时,从门缝之中,隐约看到了姜氏的身影,姜氏过来了! 她眼睛微眯,这是她毒计的最后一步。 本来,她是想让姜氏过来看谢昭宁被谢煊厌弃处罚的,但似乎这样也行。 蒋横波大笑出声,不复往日的优雅平和,她听到自己清晰而冷静地说话声:“是的,的确是我做的,但是谢煊,你没有错吗?姜婵没有错吗?当年我们青梅竹马,你为何背弃我不娶,不就因为我家道中落吗!我们蒋家与姜家是世家,我蒋家落难了,她姜家凭什么能独善其身?姜婵更是个蠢货,她有哪点比得过我?从学识到容貌,我什么不比她强,你为什么要娶她,不就是当时姜家势大吗?我凭什么不能报复,凭什么——”她的语气开始透出浓浓的怨毒。 随即她冷笑着继续说:“姜婵有多愚蠢,她捡回宛宁,便真以为宛宁是自己亲生。对宛宁好极了。后来姜远望又把谢昭宁送了回来,我便让芷宁去接近她,引诱她做恶事,这样宛宁就无辜了。姜婵便能蠢到真的相信谢昭宁做了那些恶事,可怜谢昭宁小小年纪啊,爹不疼娘不爱,就连亲哥哥都误会她——” 蒋横波说到这里,就连谢承义的身躯都在颤抖,浓浓的愧疚和悔恨淹没了他。他看向前方不远处,那个孤独而荏苒的背影。她永远那样站立着,仿佛蒋横波的话根本不影响她。 而谢煊想到从前,自己竟然因为一个野种,蒋横波和别人生的用来取代他亲生女儿的野种。就去冤枉,去不信任自己的亲生女儿,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受了这样多的委屈,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将他的心脏击垮。他连去看谢昭宁的勇气都没有。 门外的姜氏更是如此!毕竟谢宛宁是她亲手抱回来的,毕竟她也没有相信昭昭。她作为一个母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反而也曾不相信她!让小小的她四面楚歌,在这个家里无人可信!可她是母亲啊,是本该给昭昭遮风挡雨的母亲啊!她却都做了些什么啊! 养大了仇人的女人,却把自己亲生的女儿放在一边不信她,让她明明回来了,回到了亲人的身边,却还是孤苦无依。 一想到这里,姜氏只觉得浑身都疼了起来。一股火焚般的悔痛从心底焚烧而起,让她紧紧地揪住了衣袖软滑的布料,用力得指甲盖都在发白! 蒋横波此时已是不管不顾了,她知道自己这次是逃不过了,就算谢煊还会放过她,谢昭宁如此狠毒,定不会轻易放了她! 她暗中对自己身后的女使白枫比了个手势,随即继续说:“所以最妙的就在此处了,我不仅要让姜婵亲手养大宛宁,我还要让宛宁亲手杀她。而姜婵自己都会认为宛宁百般的好,自己的亲生女儿百般的不好,谢昭宁即便回来了,她也只会觉得这世间当真没有人爱她,所有人都在误解她,且她永远都不明白为什么——所以你们何必怪别人,最错的就是你们自己!是姜婵自己把宛宁抱回来的,是她自己把宛宁当成亲生女养大的,是你们自己——不信任谢昭宁!” 门外的姜氏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是惨白了,深深的自责笼罩了她。最错的就是自己,是啊,最错的就是她自己。是她抱回了谢宛宁,是她一开始不相信昭昭。是她让她可怜的昭昭流落在外多年,她可怜的女儿还这么小,却要经历如此多亲人的不信任,孤立无援——这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而正是所有人都失神的这时候,白枫趁机缓缓地绕到了谢昭宁身侧的梁柱旁,此时众人竟都是心神大乱,注视着蒋姨娘,并无人发现她的动作。 白枫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随着蒋横波最后一句话结束,骤然之间便朝谢昭宁的身上刺去! 站在昭宁近旁的谢承义先看到一道银光闪过,立刻大喊了一声:“昭昭小心!” 但事发突然,谢昭宁回头只看到白枫被谢承义踢得撞在了梁柱上。谢承义突然扑过来挡在她身上,她被扑倒在了地上,幸而地上铺了绒毯并不疼,她惶然失神,还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抬起头只看到兄长和母亲相似的英俊眉眼,兄长紧皱的眉头,兄长骤然之间苍白下来的脸色。 她刚想问:哥哥,你在做什么? 然后紧接着,她就看到血一滴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的手臂上,滴滴答答。谢承义今日穿着的藏蓝色的长袍的左肩,已经被血染成了深紫色。 谢昭宁伸手去接,发现血越来越多,而谢承义的肩背上露出一把古铜色柄的匕首。她骤然之间瞪大了眼。她这才意识到,方才白枫竟是要对自己下手,谢承义救了自己! 谢承义缓缓地抬起手,好像像摸一下她的头发,似乎疼痛使得他眉头紧皱,手也不能举起来,他就有些吃力地笑了笑,道:“昭昭……哥哥算不算是……”他顿了顿,“算不算是护了你一回?” 谢昭宁怔了怔,她想起了那日,母亲问她想要一个弟弟还是妹妹的时候,她说‘因为哥哥从来没有护过我啊’,原来那时候谢承义就在门外,他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他一直记得! 昭宁的眼眶猝然红了,手抖得不成样子,她想起了前世的谢承义,想起前世到最后与她相依为命的谢承义,想起了被人打死在御街上的谢承义,怀里还放着一根要送给她做生辰礼的玉簪子。想到他前世死都死得如此孤寂,而他临死前,她都没能见他一眼。 她以前总是觉得,这个兄长不是她前世的兄长,可是现在,她看着谢承义几乎是半身子的血,看着那匕首差点要废了他的胳膊。觉得他们的身影重合了,她的哥哥回来了。 她泪眼模糊,张了张嘴,听到了自己嘶哑的声音说:“哥哥,算的……算的!” 谢承义才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知道,昭昭终于原谅了他,那么背部剧烈的疼痛,便算不得什么。他是哥哥,本身就要护着妹妹,这都是他该做的。 在白枫突然想要对昭宁下手之时,谢煊和谢景便朝着谢承义大步走过来。谢煊查看谢承义的伤势,发现谢承义伤处倒并未伤到内脏要害,并不会有性命之虞。可那刀深深扎入肩胛骨之下,不知是否会伤及胳膊落下残疾……义儿可是以武入官的,怕影响了他的仕途!谢煊一阵担忧与愤怒燃烧,让樊星樊月立刻把白枫押住,他冷冷地回过头看蒋横波。 白枫动手,自然是蒋姨娘的授意!她竟害昭宁不成,现在还想对昭宁下手,竟还害了义哥儿!方才知道真相,已经让他无比的愤怒,现在蒋横波竟当着他的面,都敢暗中示意白枫动手,已让谢煊愤怒到了极点,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蒋横波——你竟如此的恶毒?” 蒋横波都做了些什么!十六年前,让他的亲生女儿和家人分离,用她自己的野种来顶替昭宁的地位!现在还要对阿婵下毒,想杀昭宁! 她对他和姜家充满了怨恨,想要报复他们。可当年他和蒋横波虽有过相互倾慕,谁也没做过出格之事,两家更是未曾议亲,蒋横波何必恨他?姜婵更是无辜,她虽是姜家的女儿,但她与蒋横波不过是点头之交,蒋家和姜家的事同她有什么干系。且当年蒋横波家世可怜入府,阿婵想着这个,从没有为难过她,连蒋横波亲生的谢芷宁都是按照嫡出娘子的待遇养着,阿婵又有什么错? 昭宁更是无辜至极,那时候她只是个襁褓婴孩,因为她的算计与自己的亲人分离,还被别人顶替了她的位置,她孤独寂寞,在诱导之下被人误解,这是她一生都永远无法弥补的痛楚! 她凭什么要去报复姜婵,凭什么要用他的信任,这般歹毒的害姜婵和她的女儿!什么报仇,不过是借口,是她的妒忌之心,是她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借口。她这样的蛇蝎毒妇,他竟然还将她留在身边,给她管家权,任她蚕食自己所爱的妻女!是他的错!更大更深的痛悔将他淹没,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愤怒! 饶是蒋横波已知道大势已去,所有的手段都并不再给自己留余地了,看到谢煊用这般冰冷痛恨的目光看向她,蒋横波还是觉得心口剧痛。 蒋姨娘看到谢煊一步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带着极度的冰冷怒意,一只大掌带着疾风般的力道,啪的一声打到了她的脸上。打得她骤然扑到了地上,脑中嗡嗡作响,只觉得脸颊剧痛无比,一股腥甜味从喉咙涌了上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被打过,就连当年蒋家出事,也没有人这么对过她! 蒋横波瘫软在了地上,半天都动弹不得,浑身发抖,不知是痛还是怒。而谢宛宁站在一旁,也是被吓得簌簌发抖,即便她未来如何厉害,此刻也不过是个被吓傻了的少女。所有她依仗的一切都坍塌了,她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昭宁冷漠地看着蒋横波和谢宛宁,她终于看到了这一幕,终于看到了真相揭露,看到了她们自食恶果,曾经是她和母亲等人沦落,如今终于换了她们! 只是此时,她突然听外面突然传来了惊呼声:“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谢昭宁眉头微皱,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夫人……母亲来了!她不是嘱咐过不许母亲出门吗! 昭宁心里一沉,立刻朝屋外跑去,谢煊也听到了动静,忙紧随其后出去,谢承义也知可能是母亲出事,但一动身肩膀立刻传来剧痛。谢景按住他,严肃地道:“你若不想你的胳膊废了,就不许动!”谢景叮嘱身边的随从,“去将金玉膏拿来!” 金玉膏是极好的金疮药,其中有一味金蟾蜍十分难得。用了此药,便不必担心他的胳膊会无法治愈落下残疾了,谢承义低声道:“多谢堂祖父!”但目光仍焦灼地看着屋外。 谢昭宁和谢煊出了门,看到白姑正扶着姜氏。此时姜氏已经疼得满头是汗,跪坐在地上,几乎已经昏迷了过去。方才她听到自己竟然养大仇人之女,致使昭昭落入如此孤立无援之地,已经觉得十分不适,又看到昭昭竟差点遇害,义哥儿冲出去为她挡时,心里大惊,便在此刻动了胎气! 白姑连喊了姜氏两声都没听到她回答,昭宁也连忙喊母亲。但当白姑将扶着姜氏的手举起来时,却看到自己手上竟沾着暗红的血迹,白姑毕竟经验丰富,看到这手上的血脑子里嗡的一声,夫人竟发动了!夫人的胎才七个月……才七个多月就发动了! 生孩子本就是过鬼门关,早产更是如此!七个多月……不知这腹中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她嘴唇颤抖,立刻对谢昭宁道:“大娘子,夫人……夫人恐怕要早产了,您快请稳婆来,快!” 第74章 姜氏满了七个月之后, 谢家早早地便将稳婆定了。可还没到发动的时候,稳婆并没有入府,且稳婆家住在录事巷中, 总得半个时辰的功夫才能请过来! 谢昭宁立刻让樊星去请稳婆。樊星知道情况紧急,也不赶马车了,直接将送姜氏来的马车那马身上的套索解开,策马去接稳婆,只希望能越快越好!白姑则立刻去请林氏, 青坞马上回榆林谢家准备。 而谢煊看到姜氏面色苍白, 痛得眉头紧皱的样子, 竟发现自己怕得手都在抖。脑子里不由闪过很多画面, 姜婵对他笑, 姜婵埋怨他, 姜婵认真地在灯下算账,他却凑过去说她的字不好看, 姜婵气得不理他,他又笑着哄她说自己可以教她写字。她说自己不想学, 第二日却早早地在书房等着他……他紧紧地把姜氏抱在怀中, 姜氏昏迷不醒,他唤她的名字:“阿婵, 你醒一醒, 阿婵。都是我的不好,是煊郎不好!” 他心里自然焦急,若是姜氏醒都未醒, 只怕更是凶险! 昭宁看着母亲苍白的脸色, 因为疼痛已经被汗濡湿的领口,身下不停流出的羊水, 几乎快要染透她今日穿的雪白的挑线裙子,她看得心惊肉跳。正常的生产羊水会破得这样快吗?她从未生产过并不知道,眼下也无人可问! 此时,听闻消息的林氏带着大大小小的仆妇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在花厅得知姜氏竟发动了,她也是心急如焚,安抚了下婆婆,又让白氏顾着众宾客,她自己立刻赶过来。她也是已经生产过三个孩子的人,一看姜氏身下羊水已经流成这般模样,就知道她临产在即。姜氏这才七个多月突然发动,又破水破得这样快,恐怕是来不及回去的! 她立刻沉声道:“你们恐怕是来不及回去了,就在东秀这里生产吧!” 谢煊十分焦急,虽然觉得在东秀谢家生产毕竟不好,今日又是伯父的寿辰,且准备的待产之物也在榆林谢家,可是此时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谢景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是有些愧疚,他上前一步道:“就让姜氏在这里好生生产,你放宽心!咱们谢家自是一家人,姜氏便如同我自己的儿媳妇一般,伯父这里无妨!”又对林氏道,“你好生照料姜氏,定要保她和孩子平安!” 谢煊红着眼眶颔首:“多谢伯父!” 林氏应喏,立刻就安排了起来。她是长年主中馈的人,马上吩咐将周围闲杂人清除,将正堂旁侧的偏厅收拾出来,偏厅偶有客人来时常住此处,只简略收拾就能用。林氏身后的姑姑一个去盯着厨房烧水,一个去开库房拿人参,准备剪刀等物。知道稳婆还没请来,住得也远,又立刻低声嘱咐丫头:“……去请三夫人身边的安姑来!”对昭宁说,“昭宁别担心,这位安姑曾是稳婆,她是经验极丰富的!白氏的两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 昭宁听到心里松了口气,她还担心稳婆请过来太远,白氏身边竟就有现成的稳婆可以用,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这时候,躺在谢煊怀里的姜氏眉头紧皱,许是阵痛得太过厉害,终于要醒过来了。谢煊见了欣喜,方才还担心她一直昏迷会有危险,见此连忙道:“阿婵,你是不是要醒了,你可还好?” 而因方才兵荒马乱,立在门口的蒋姨娘见到姜氏竟是要醒过来的模样,却忽然笑起来,方才刺激得姜氏早产,她似乎尤嫌不够,还想再说什么话。谢昭宁却立刻注意到了,一个眼神过去,本就注意蒋姨娘动向的红螺立刻一巴掌再度打过去,将她按在地上,用汗巾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发出任何声音! 这时候林氏的婆子从屋中跑出来,连忙道:“妥当了,快抱夫人进去吧!” 谢煊立刻将姜氏抱起来,只扫了一眼蒋横波,对李管事道:“把蒋氏和谢宛宁关回柴房内,自此她们不再是姨娘和娘子,仔细看守,不许她们出柴房一步!另外,她们身边服侍的亲近之人,你立刻亲自审问,若是没有错处的,外聘的放归,有卖身契的发卖,若是同谋做过恶事的,一律打死!” 立刻一片大呼小叫的求饶声,谢煊却根本理也不理,立刻抱着姜氏进了屋内。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63节 有人喊着姨娘救我,有人喊着热水来了,快把水送进去。隔着已经落下的夕阳,蒋横波看着谢煊抱着姜氏很快进屋子的背影,看到他的衣袖、衣襟都被姜氏流出的羊水浸透,他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他平日里是最严正刻板,最在意整洁的。 被堵着嘴的蒋姨娘顿时泪流满脸。 谢昭宁看了眼李管事将两人,连同两人的下人全部押上了马车,事有轻重缓急,她此刻还来不及同她们算账。而是焦急地注视着屋内。她倒是极想进去,但她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林氏怎会让她看到如此血腥的场景。谢煊将姜氏抱了进去之后,也被姑姑们请了出来。 谢承义被两个小厮扶出来,倒是也想在外面等,但昭宁看了眼他的伤,不过是用金疮药勉强敷着,还等着范医郎来给他包扎,就根本不要他在外面等,并且道:“……哥哥只管好生歇息,母亲一生产,我定马上去告诉哥哥!”谢承义只能被扶回了屋中。 这时候,白氏身边的安姑在两个小丫头的簇拥下急促赶来了,安姑样貌朴素,衣着干练,用攀搏将两只袖子拢起。姜氏生产得急,她来了便立刻往屋内去。昭宁在外焦急等着,只希望能听到安姑的好消息。 可安姑进去了不过片刻的功夫,却同林氏一起立刻出来了,对着谢煊和谢昭宁屈了身,严肃道:“郎君,大娘子,既是情况紧急,奴婢有话便对两位直说了。凭着奴婢接生多年的经验,夫人的情况有些不好,望二位能请了医郎从旁协助,越是擅长妇儿千金科的越好!” 谢煊听闻心里一跳,不敢耽误,立刻对身后的小厮说:“你立刻去请范医郎过来!还有甜水巷的李医郎也擅长妇儿科,将他一并请过来!” 小厮立刻就去了,另一位小厮本要跟着去协从,昭宁却道:“慢着!” 这位小厮并不明白大娘子为何让他慢着,但也立刻顿住了脚步。谢昭宁则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帖来,交给小厮,道:“你去南讲堂巷宋院判的宅邸,请宋院判来!若是宋院判不肯来,便给他看这个名帖。” 这话一出,谢煊和林氏等立刻惊讶了,谢煊虽见过宋院判,可当时并不知他的身份。林氏就更是如此了,宋院判这种人物都只出现在她们的闲谈中罢了,寻常人家怎能请得动他!她问道:“昭昭,这宋院判是专门给宫中娘娘治病的,听说平日连皇亲也不轻易看的,你当真能请得来?”又问,“你如何会有名帖的?” 寻常闺阁女子怎会用名帖,可那张名帖不是她的,而是顾思鹤的。上次去他家那个演武堂找他的时候,顾思鹤给她的,当时她还并不想要,却还是莫名留了下来,没想现在派上了用场。她怕不是她出面,宋院判不肯来,只能用顾思鹤的名帖请他来。可若是现在露了这是顾思鹤的名帖,恐怕能惹出比请宋院判来看病更大的麻烦,毕竟她实在是无法解释,她为何有顾思鹤的名帖。 她道:“父亲、二伯母尽可放心,他应是会来的!” 若昭宁能将宋院判请来,姜氏能平安生产得可能自是大大的增加。谢煊和林氏怎会在此时过多追究,只盼着昭宁能真的将宋院判请来! 而屋内姜氏被几个年长的姑姑簇拥着,年轻的在一旁绞着热帕子,剪刀、参汤,含嘴的软木条一应地备齐全了,给她擦脸,脱亵裤,可姜氏还并没有完全醒过来,脸上是一层层的冷汗。她仿佛掉入什么梦魇中醒不过来,梦中是蒋氏第一次进门的场景。 那时候,蒋氏跪在她门外苦苦地哭着,说她们两家本是世交,若是能进门来伺候姐姐,定是恭顺姐姐的。让姐姐怜惜她家破人亡,无处可归,将她当成半个奴婢对待,她便就是值得的。她则看旁边的谢煊,只听他对她柔声道:横波身世凄惨,若是能纳了横波入门,一是可以帮衬她,二是也让横波有了归宿。她看到他脸上,竟都是一种柔软的不忍,看着蒋横波的眼神满是怜惜,这种怜惜立刻就刺痛了她。 姜氏让蒋氏进了门。后来蒋氏进了门,虽对她的确恭敬有加,可是她仿佛才与谢煊兴趣相同,才是谢煊的解语花,他们二人站在一起更像是伉俪。却不像她,懂得的诗词曲赋两个手便能数清楚,什么颜体柳体的也分不清楚,凡事要谢煊耐心与她讲,把着她的手教她怎么写一个‘乙’字,这么一个简单的弯,不知为何却这么难,她写了两页纸都写不好,弄得谢煊在一旁笑她。再后来,她才得知,原来他们二人竟是青梅竹马,竟是曾经情投意合。 原来是她不配,原来他们曾经有过情谊。她虽与他指腹为婚,但又没有这样的情谊。她本来就是比不过蒋横波的,她知道后如何不嫉妒,如何不万箭穿心! 如果蒋横波想要谢煊,谢煊又喜欢蒋横波,她可以出让。可是为什么,蒋横波要来对付她的女儿!为什么要让她嫡亲的女儿受这样颠沛流离的苦楚,为什么要让她们母女分离这么多年,阴阳相错! 是了,蒋横波说的没错,一切还是她的错。是她让蒋横波入门的,是她把谢宛宁接回来,也是她一开始没有信昭宁,没有护住她的。可是……可是她真的不知道啊,她真的以为谢宛宁是她,所以才想要弥补啊。 把昭昭迎回来,是想对她好的啊,什么都给她准备好了的啊……可是她还是让昭昭伤心,让昭昭受了这么多的苦,还是她的错,她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姜氏想到这些,心肝肠胃都在随着肚子绞痛! 她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立刻看到周围仆妇簇拥,这才混混沌沌地醒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且在做什么事,她似乎是动了胎气,正在生产!与此同时,她的肚子传来阵阵剧痛,她顿时痛吟了一声。 刚进门的林氏看到她终于醒了,欣喜道:“阿婵,你可算是醒了,快!把参汤端过来喂阿婵!” 可是安姑却在看到姜氏的情形时脸色更严峻得厉害,她伸手检查了姜氏,发现竟还没有开出一指来,心里猛地一沉,什么话也不说,立刻让仆妇准备剪刀,以备不时之需。 林氏听到安姑居然让人准备剪刀,也吓得白了脸色。孩子还没生出来,却要备下剪刀…… 因为姜氏醒了,疼痛的呻吟声猛然更大了起来,叫声几近凄绝。两人听得纵使心里焦急,可也只能等着。 夜幕低垂,斗转星移,谢家的客人此时已陆续都走了,谢家人都聚到了正堂外,余氏、白氏,两个伯父,甚至是谢明珊,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姜氏生孩子。 两个医郎先后来了,也开了催产的汤药给姜氏服下。 可是姜氏还没有将孩子生下来,只听姑姑们叫她用力的声音。在外面听到的谢煊心中焦急极了,这时候却听到屋中说什么烫洗剪刀的话……他终于是忍不住了,不顾门口姑子的阻拦,大步进了产房之中,直朝着姜氏走去! 昭宁毕竟是没生产过,什么也不懂的,为什么要备下剪刀她也不知道。可是看到父亲不顾阻拦地走了进去,看到周围人凝重的神色,就知道母亲必定是极其不好的!但是她想要进去,寻常不怎么跟她来往的白氏却把她拦住,并劝道:“昭宁,你听三伯母说,你进去也没有用的,在外面等着就是了。若是有什么,我们都在这里!” 二伯父也安慰她:“是的昭宁,我们都在这里陪你!” 未出格的娘子的确看不得这等血腥的场景!只怕将来会恐惧婚嫁! 昭宁咬了咬唇,便是再着急,也只能在外面转圈。她听到母亲几乎气绝的呻吟,心中突然有几丝绝望,难道她做了这么多的努力,还是保不住母亲的性命。可是明明一切都已经在变好了啊,明明她终于成功的揭穿了蒋横波和谢宛宁,明明她很快就要看到弟弟妹妹了啊,弟弟妹妹就要生出来啊。想到这里,昭宁手指蜷缩,忍不住热泪盈眶。 不可,她的母亲决不能有事! 第75章 此时屋内, 姜氏已经痛了一个多时辰,可还未能见孩子的头,却因为疼痛和用力气衰了, 便是林氏喂了人参汤和催产药也没起大作用。林氏着急得直跺脚,但急也没有用。 安姑也焦急,虽说是早产艰难,可才一个多时辰,又并非母体耗竭, 不该这么快就力竭!是姜氏自己的缘故, 不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情绪波动太大, 自责情绪过甚, 其实求生的意志不够强, 几度让她使力都使不上。 安姑低声对林氏道:“才开了两指,可是羊水已经快要流干了, 夫人也气竭了,再这般下去……您须得通知郎君, 究竟是留大还是留小了!甚至也要做好准备……” 两个都可能留不住。 林氏知道她要说什么, 但是她不能接受。阿婵眼看着才和自己亲生女儿团圆没两年,还有个小的揣在肚子里, 眼看着就要过好日子了。阿婵平日是个多么心善的人, 她待人厚道,虽有些糊涂的时候,但绝是个好人, 为什么要连性命都保不住, 她决不能让阿婵有事! 林氏眼眶也红了,握住姜婵的手道:“阿婵, 你听我说。你要好生把孩子生出来,昭宁和义哥儿都等着你呢,你的孩子也等着你呢!你上次不是说,还要教我学你的珠算吗,你还没有教我呢!你记得吗!” 生死存亡的时刻,姜婵知道林氏在鼓励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里全是对不起昭宁的事,全是谢煊和蒋横波的事,她觉得羞愧,好累,浑身都没有力气,她连她说的是什么都快听不清了。 她要死了吗?要死在这里了,要在孩子还没生出来的时候死了吗? 如果她这个时候死了,昭昭会原谅她吗?还是会因为知道真相,一直恨她? 姜婵眼前迷蒙一片,只觉得光影交错,好似疼痛也从她身上抽离了。 随后她看到有个人拨开仆妇进来了,他生得俊雅,虽是年近四十了,可还是风度轩然,神态极度焦急。姜婵记得自己年少的时候,家里的两个哥哥长得都甚挫,她就一直就想着,我呀,一定要嫁个长得好看的郎君,至少不能比我丑的。 那时候,她知道了自己有一门指腹为婚的亲事,是母亲给她定下的,却不知究竟生得如何。直到有一天,他的父亲领他上门来提亲,隔着屏风,她看到了一个生得如青竹般俊秀的少年,他有些不安,但却沉稳地回答着父亲的问题,无一遗漏。那一瞬间她心跳如鼓。待少年走后,父亲问她觉得如何,若是不喜欢,他还是可以帮她推了这门亲事,不过少年已经考中了举子,日后中进士也未可知,推了倒也有些可惜。 她立刻急急地吊着父亲的胳膊说推什么推,我嫁的!父亲却为此大笑,她才知道父亲是开玩笑。 她是怀着这样期待的心情嫁给他的,她想和那个美好的少年相亲相爱,生很多的孩子,白头偕老。他们的孩子也要好好的,日后他们会子孙环绕,儿孙满堂。 她不知道他曾有过青梅竹马,也不知道他喜欢的并非她这样的女子。 更不知道,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不好,她的孩子也不好。 姜婵在看到谢煊的瞬间,缓缓地瞪大了眼睛,红了眼眶,语气有些激动了起来:“……你……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谢煊缓缓在姜氏的床边跪了下来,紧紧握住姜氏的手,他喃喃了一句:“阿婵……” 姜婵极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嘴唇颤抖地道:“……谢煊,因为你,蒋姨娘才会入门,是因为你的信任和爱,蒋姨娘才会有了这般权力……对昭昭下手,若不是你,昭昭何以会这般,我们母女何以会这般……你滚!你滚出去!” 谢煊早料到姜氏会埋怨他。可是听了姜氏这般话,仍然仿若万箭穿心一般难过,几乎快要承受不住了。 林氏看得不忿,欲上前把谢煊拉出去,却被自己的亲信刘姑拉住,对她摇摇头。 谢煊更紧地握着姜婵的手,他的情绪有些激动:“阿婵,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迎她入府,是我不该信任她。你怪我,打我骂我都好,但你只有好好活着,你才能这般啊!等你好了,我随便你打骂好不好!”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那眼中浓浓的全是卑微的祈求,姜氏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这种情绪。他一向是稳重的,不动声色的。可是现在他却半跪在地上求她。 姜婵禁闭着眼睛,眼泪却从眼角流了出来。又一阵剧痛传来,她痛得脸色都变了,却仍然断续地说:“你……你该去和蒋横波在一起,不要……不要到我这边来!” 谢煊看着她剧痛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意识迷离,而周围的人又都动起来,要再给她喂参汤。他更加慌乱了起来,连忙握着她的手,胡乱地说:“阿婵,我不去,我不会去的。你听我说,我不能没有你的,我不能没有你啊!你一定要挺住好不好,你要活下去,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他顿了顿,一行泪也从他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声音低哑了下去,“我……我爱着你啊!” 姜婵睁大了眼,疼痛一阵阵袭来,她却仿佛因为他的话顿住了。 他……爱她?他爱的是她吗,他应该爱的是蒋横波,他爱的不是她。 她的声音变得极嘶哑:“你……骗我罢了……你们,青梅竹马,年少定情。你不过是因指腹为婚,才会娶我……” 谢煊看她苍白凌乱,浑然没有平日明艳的模样,想起她和自己斗嘴,她认真处理自己的事情,想起她活得那样的明艳,像是红灿灿的石榴花,盛开在他的身旁。她怎么能这么说! 他哑声说:“不是的阿婵,我与蒋横波的确年少相识,可我们从未有过什么定情!那日我父亲告诉我……我有个指腹为婚的亲事,我很好奇。我想知道……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我偷偷去马场看你骑马,你穿着红色的骑装驰骋在马场上,我、我立刻喜欢上了你。否则,我决不会跟着父亲去求亲……只是我意识到我的喜欢用了太久,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你喜欢得这样的深,阿婵,你若离开了我,这世间我活得宛如行尸走肉……便是下一刻随你死了,我也甘心!阿婵,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握着她的手,滚烫的眼泪淌到了她的掌心里。那眼泪这样的烫,一路烫到了她的心脏里。这样滚烫的眼泪终于让她相信,原来他……他不是随意娶了她,原来,他真的对她有情! 姜婵放声哭了起来,眼泪几乎将枕头浸透。 疼痛仍然一阵阵袭来,她不再赶谢煊走,而是喘着气道:“可是昭昭……昭昭再不会原谅我了,是我害了她……我的昭昭在哪里?” 林氏却立刻决定把谢昭宁找进来。同为母亲,她如何不知道姜婵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不等林氏去找,谢昭宁早已守在门外等着。听到了母亲唤她,她立刻朝屋内跑去! 昭宁三两步走到母亲面前。看到母亲身上盖着一张薄毯,乌发凌乱,苍白的脸上满是汗珠,嘴唇却白得几乎同脸一个颜色了,心中惶然,立刻握住了母亲的手道:“母亲!” 姜氏看着她的女儿,她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昭昭那样好看,五官细致如雪雕成,烛光落在她的脸上,映衬出雪般朦胧的光辉。她却想到了她将这样的昭昭弄丢了,把别人当成她抱进了门,不信任她,没有保护好她,让她这般的艰难! 她的视线一片模糊,心里的愧疚感快要把她压垮,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说这些话,她声音嘶哑地道:“昭昭……是母亲对不起你,母亲带了谢宛宁回来,母亲还不相信你,让你过得这样艰难,都是母亲的错……可母亲、母亲却从未对你说过,我错了。你原谅、原谅母亲了吗?” 谢昭宁猝然之间她便哽咽住了,几乎话都说不出来在! 母亲、母亲竟这般的愧疚! 她曾经对母亲有过怨怼,可是这些事难道只是母亲的错吗?是她自己与母亲不亲近,是她要和母亲顶嘴,也是她的确干过掌掴丫头,欺辱旁人家的庶女之事,虽那时候她是暗中被谢芷宁引诱。可是她没同母亲说过,母亲又怎么能知道? 但即使她做了这么多的错事,前世母亲仍然没有就此厌弃她,而是暗中关怀她,给她送东西。哪怕她不喜欢,跟她耍脾气,也一定固执将她送去药行学习。到最后她身死之前,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她。 反而是她的不是,母亲病重了,她不去看她。母亲写给她的信,送给她的东西,被旁人拦下,甚至剪烂了给母亲退回去。 想到这里,谢昭宁哭得抑制不住,哽咽着说:“母亲……母亲,昭昭不必原谅你。” 姜氏露出难掩的悲痛和失望,谢昭宁却紧接着死死握住了她的手,继续说:“母亲,您听我说完!是我桀骜不驯,凡事与您对着干。可即便我这般了,您还是没有放弃我,认真教导我……我从来就没有怪过您啊!” 姜氏听到这里,终于缓和了悲痛,露出了些许笑来。 她还想说什么,可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阵痛袭来。姜氏疼得皱眉,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脸色再度惨白! 昭宁看到此情景,心里一阵惊慌。 她好害怕,好害怕自己留不下母亲,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好不容易才把母亲救了回来。以后,她们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母亲不能在这个时候有事!母亲前世,是知道了蒋姨娘的真相,她是在愧疚和巨大的悲伤离世的!她死前孤独无依,以为自己永远冷漠地责怪她!她现在不能再这般死去! 她跪在姜氏面前,可能再度失去母亲的恐惧攫住了她,紧紧地拉着姜氏的手,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母亲,您听我说!我好不容易才回来,好不容易有了母亲。我不要您有事,我要您一直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我不要现在就没有了,我不要!” 她们曾经错过这么多,她们现在好不容易好起来,她不要母亲死! 姜氏又痛又累,宫缩疼痛再度来临时,她几乎快要痛晕过去了,意识也越来越浅薄。她知道周围的人越来越慌乱,这个时候,她感受到了昭昭将脸埋在她的掌心里,听到她说不要没有母亲,不要一生孤独的话,她的昭昭不想她走! 是啊,她们才真正和好了多久啊……她们还没有过过多少祥和温暖的日子呢! 她还没有疼昭昭几年,昭昭还没有享受过多少母亲的爱。她给昭昭做的那双鞋,也还没有做完。还有很多药行的事,没有教给昭昭。 ……她不能死,她要活下去!要陪着昭昭一直活下去!她要把昭昭缺失的爱,全部弥补给昭昭,让她下半生都被母爱围绕,绝不被人所害! 宛如奋力剥开了重重的阻碍,姜氏在冥冥之中又生出了坚毅来,死死地咬住嘴唇,尖锐的疼痛很快将她唤醒,她随着安姑的声音再一用力—— 安姑终于激动道:“开了,又开了,夫人要坚持住!” 昭宁惊喜地抬起头,连忙握着母亲的手,继续诉说自己对她的不舍,让她好好坚持下去。只盼着能一切顺利,母亲能顺利产下孩子! 屋内屋外都是一片紧张忐忑,余氏等也忍不住站起来,只盼着姜氏能顺利生产。 这时候,只听外面又传来喧哗之声,有人道:“宋院判来了!” 昭宁还以为上次的事之后,宋院判是不会再来的,没曾想他竟还是被他请来了!有宋院判在,母亲顺利生产的可能自然也更大些。 宋院判很快提着药箱进来了,他身上还穿着从省服,戴着乌纱帽,太医局院判是正五品的官,想来院判是刚从太医局里出来,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朝她这边赶来了。许多人也是头一次看到宋院判,知道是京城中著名的圣手,非是高门大户请他不动的,没曾想竟到了谢家来!皆惊奇地看着他,给他让出路来。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64节 昭宁道:“多谢院判愿意前来!” 宋院判摆摆手:“医者仁心,我与你们家也算是有缘了,不必言谢!” 一刻钟前,宋院判从太医局出来,看到蹲在自己门口的家中小厮,才知道是谢昭宁来请他,还用的顾思鹤的名帖,顾思鹤是怎么样的人他很了解,这样的人,竟亲自来请他去给一个小小家族的夫人治病,且连自己的名帖都留了一张给谢昭宁,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干系?无论怎么说,这位谢大娘子都与顾思鹤关系不凡。 除此之外,经这段时日的接触下来,他也十分欣赏谢昭宁。 得知谢昭宁一个多时辰前就派人来找他了,他把小厮骂得狗血淋头,小厮却是一脸委屈,宋大人在太医局向来是不喜人打扰的。宋院判也来不及多骂了,立刻上了樊月的马上赶到了东秀谢家。 林氏将床帐放下,把姜氏的手腕露了出来,有仆妇匆忙端上来一个圆凳。宋院判上前坐下,将手搭在姜氏覆了丝巾的手腕上,闭眸听了片刻,立刻道:“夫人曾母体亏空,虽有万金丸补足,但一时动气,体内气血逆转贸然发动,这才凶险非常。家里可有五十年的野山参?马上就要!” 书里写人参动辄几百上千年的,实则五十年的山参已是极难得的东西了。好在家里别的不多,药材是最多的。五十年的人参,谢煊曾送给谢景一只,东秀谢家的库房里就有!方才林氏给姜氏用的是十年份的,不是舍不得这五十年的,而是如此大的年份,只怕姜氏虚不受补,不敢给她用,方才那两位医郎来也不敢用。 林氏连忙道:“有、有,我立刻就去准备!” 宋院判再度吩咐:“常人生产自是不敢服,夫人用过万金丸,什么补都受得起。不必熬汤,切碎了煎煮,以我开的催产汤药一并服下!” 他迅速起身,从随身的药箱中拿出几味药来,催产常用的药都备在一旁了,他也立刻捡了一并交给仆妇下去煎熬。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宋院判开的药也端来了,昭宁喂给姜氏喝下。因方才与谢煊、昭宁之话,姜氏纾解了心结,本就重新振奋了精神,再服下宋院判的汤药,姜氏终于有了力气,在安姑的指挥下继续用力。 怕妨碍了姑姑们指挥,昭宁和谢煊从屋中退出来,在外面忐忑等待。谢家的其余人也都站起来。 昭宁心中重燃了希望,听着屋内母亲的声音,不知道母亲服下了宋院判的药,能不能平安生产,毕竟是七个月早产!她看着屋檐下晃动的风灯,屋内来来往往端着水盆穿梭的仆妇,她的心忐忑跳动着,心情越来越紧张。 终于,一声婴孩的啼哭微弱的响起来! 孩子的哭声并不洪亮,可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立起来。屋内传来激动的声音:“生了生了,是个小郎君!母子平安!” 众人也都欣喜起来,相互讨论:“是个小郎君!”“……生下来可就好了!” 生了,母子平安!昭宁心里一亮! 昭宁和谢煊立刻往屋内去。屋内仆妇们都围着姜氏,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昏黄的烛火映照下,林氏手里抱着个红色的小包被,姜氏虽筋疲力尽,形容狼狈,此刻却放松了许多。 谢煊立刻奔到姜氏的床头,紧紧握住她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又哭又笑。方才死里逃生,姜氏看到他和昭宁,也流下了眼泪! 安姑在旁提醒道:“郎君,夫人这时候是不能哭的!” 谢煊这时候才想起了,手忙脚乱地给姜氏擦眼泪,道:“这样的喜事,咱们不应该哭。不哭不哭,是我不好,惹得你哭!” 林氏在旁边噗嗤笑了,她未曾见谢煊这样手足无措过。把手里的包被递过去道:“总得抱一抱孩子吧,毕竟是您亲生的!” 谢煊这才想起,自己竟只顾着阿婵,连刚出生的儿子都忘了。看到林氏递过来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接了过去。昭宁也才看到自己的弟弟,这个因为她才活下来的弟弟。只见大红色的包被里,包裹着一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婴孩,因是早产,脑袋似乎都没有巴掌大,小得不可思议,正闭着眼睛在哭。 谢煊看着这个只有他手肘大,还在不停哭的孩子,满目都透出柔情来,还抱给姜氏看。“阿婵,你看,我们的孩子,你瞧瞧他长得多像你!” 姜氏道:“眉毛鼻子都还是一团……能看出来像谁。”她又看向昭昭,道:“昭昭,你也来抱抱你弟弟吧!” 昭宁却不敢伸手去抱,弟弟还这么小这么软,仿佛她一碰就会碎。但在姜氏和林氏的鼓励下,她还是把弟弟抱到怀里,倒是奇了,孩子到了她怀里啜了两下,竟渐渐地就不哭了。婴孩小小地蠕动了一下嘴,核桃大小的小拳头举在头边,泪痕尤沾在颊边,看得昭宁心都快要化了。 林氏都啧啧称奇,笑着道:“他怕是知道你是他姐姐呢!”又逗着孩子说,“长大了要爱护姐姐知道吗,若是没有姐姐,你都生不下来呢!” 昭宁笑了笑,她自然不要弟弟妹妹来保护她,她只是想要血脉相连的亲人罢了。 以前她是想要妹妹的,可是如今看到孩子,才觉得弟弟妹妹都是好的。她会看着弟弟长大,会和弟弟吵闹玩耍,一家人和和美美,相亲相爱。想到这里,昭宁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此时母亲、哥哥和弟弟都在她身边,他们都没有事,祖母也没有离去,她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欣慰和满足。 她终于护住了所有人,她终于得到了自己的家人! 十多年前,那个在荒漠里遥望城郭的孤独的小女孩。前世,那个在禁庭被逼着绝望逝世的女子,此时终于得到了真正的团圆! 昭宁回头,看着姜氏眼里也涌出了欣慰的眼泪。恐怕母亲也还没亲近过弟弟,便将弟弟的包被放在了母亲的枕边。 她看着母亲和弟弟,心里知道,她必须要去做那件事了。 昭宁温柔地替姜氏理了理额头的乱发,柔声对姜氏道:“母亲,您好生休息,我还有一些事要去做……做了便回来陪您。” 姜氏有些茫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谢煊大概猜到了她要去做什么,沉默片刻,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仍然凝视着自己的妻儿。 昭宁走出房门,想着晨起红螺传话说的蒋家起复一事。 青坞缓步跟了上来,昭宁看着夜色深沉,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热闹声,只淡淡地道:“去准备一壶酒吧。” 第76章 蒋横波被关在东秀谢家后院的柴房。 柴房是三间的小通房, 修在后院的厨房之后,后院生着两棵高大的槐树,槐树遮天蔽日, 将月光几乎全部挡住。 柴房门口,两位父亲的小厮左右守着,李管事刚来准备来找蒋姨娘,在门口遇到了谢昭宁。 “大娘子。”李管事对谢昭宁恭敬行礼,他是谢煊最贴身的管事, 除了谢煊外, 这家里本是谁的话也不用听的。但这几次的事情下来, 他对大娘子也是心生敬佩。蒋姨娘今日倒台亦是大娘子一手所为, 看这目前的情形, 日后榆林谢家自然是大娘子说了算了。 谢昭宁看他手里拿着一叠纸, 写满了字,且按了手印。 她还没有问, 李管事就回道:“小的将蒋姨娘和谢宛宁身边伺候的人都拿下了,方才也都审过, 所做的事情大部分都招了, 这是供状,正准备一一同姨娘对了, 再送去郎君那里处置。” 谢昭宁从他手里将供词拿了过来, 道:“我来同姨娘对吧,你先去父亲那里回话。” 李管事顿了顿,看了看谢昭宁身后的人, 是大娘子最心腹的四个女使, 红螺和青坞,樊星樊月, 红螺提着一盏绢布的灯笼,青坞手里执着一壶白瓷瓶装的酒。他却什么都没问,只是应喏退下。 红螺推开门,昭宁向里头走去,青坞对两个小厮道:“这里有我们大娘子看着,你二人先退下去吧。” 两位小厮也应喏退下,青坞合上了柴房的门。 昭宁看着柴房中的景象,柴房的一侧堆满了柴火,结着蛛丝,处处脏乱。另一侧有套下人用的桌椅,屋内是没有点灯的,有一扇窗户,蒙着的窗纸早已经破了,月亮朦胧的光穿过槐树无数细密的枝桠照进来,已极其微弱。 但仅就这点月光,蒋横波还抬着头透过窗扇朝外看。即便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也没有回过头。 昭宁倒也不着急,红螺在那条凳上垫了手帕让昭宁坐下,昭宁看到桌上还有一点未燃尽的蜡烛头,将之拿了过来,用灯笼里的蜡烛点燃,屋内顿时更明亮了些。 只是那蜡烛头,已连半个小指的长度都没有,不知能燃到几时。 昭宁将蜡烛头放在桌上,拿了那叠供词,淡淡道:“我现在来,是有些事想同姨娘核对一下。都是姨娘和谢宛宁的下人招供的,白枫、孙姑两人对你二人忠心耿耿,受了鞭刑也不肯招。倒是谢宛宁身边的紫鹃都招了干干净净,包括如何给母亲下药的,如何打伤白鹭,你们三人如何合谋,让谢芷宁在我身边为恶的。还有诸如嫁祸谢明珊下毒,谢芷宁陷害于我,谢宛宁推我下阁楼等种种事迹,也全都在上面。姨娘自己看看,可有无错漏之处,有没有你想增改的地方?” 昭宁伸出手,烛火下,她的指节晶莹纤纤,宛若玉质,将那叠纸往前轻轻一推。 蒋横波听到她说的话,终于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她。因今日是参加寿宴,她精心地装扮了,穿着件银白色绣梨花的长褙子,梳了小盘髻,只是如今鬓发散乱,不见往日的精致。殷红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我还用得着看吗?有大娘子在,自然什么事都能安到我们母女三人身上,嫁祸谢明珊下毒,推娘子下阁楼,这些事当真是我们做的?还是你谢昭宁自己也是蛇蝎心肠,算计诬赖了旁人!” 她说着徒然激动,站起来要靠近谢昭宁。却被樊星狠狠地按了回去:“老实点!” 谢昭宁缓缓笑了,她还记得自己在禁庭的时候,站在禁庭的阁楼上眺望,偶然有一次看到蒋横波进宫朝拜,所有人尊称她为谢夫人,妆容精致,仆婢簇拥。那时候的父亲,甚至不在家中,他远调了嘉州为官。这些,是从她们母女身上压榨而来的!她道:“蒋横波,我即便是蛇蝎心肠,那也是一报还一报,是还给你们母女三人的。你自己做了多少亏心事你不清楚吗?我即便再怎么蛇蝎,也不如你万一——为了你所谓的报复,你竟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能利用!” 蒋横波听到这里,仿若被人戳中了痛处,怒喊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何曾利用自己亲生的女儿!” 她还想上前,又再度被樊星死死压住。 谢昭宁站了起来,走到了蒋横波的面前,垂下眼眸冷漠地看着她因为挣扎,发钗脱落,发髻松散的模样。她道:“没有利用吗?谢宛宁姿容出色,你知道她前程好,疼她更甚谢芷宁,谢芷宁这辈子被你灌输的,都是要帮谢宛宁斗争。而谢宛宁呢,你明里暗里早就告诉了她,让她知道自己不是谢家亲生,她因此惶恐不安,心里扭曲,才会凡事去争、去斗。到如今她也手染鲜血,浑然成了你的模样。她们二人能有今天,何尝不是你害的呢?” 蒋横波怔住了,她喃喃道:“我、我是为了她们好,是你们母女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没有错。我要是不教她们去争去抢,到最后一切都是你们的!可凭什么——是谢煊因我家道中落,抛弃我在先。是姜家见死不救在后,我凭什么不恨!” 谢昭宁轻轻笑了:“蒋横波,父亲纵然曾与你青梅竹马,可你们二人何曾有过盟约?反倒是他和母亲有指腹为婚的婚约,他若是真的与你在一起,才是背信弃义。何况,你以为当初你家出事,父亲什么都没有做过?他也曾跪下求堂祖父施以援手,只是堂祖父告诉他,谢家只能独善其身,不允他所言,父亲当时不过是弱冠少年,又有什么办法?” 蒋横波怔住了。 谢昭宁继续道:“至于姜家,你的怨怼更是不该。那时姜家不能施以援手,是因外祖父当时受伤失官,对蒋家之事自然无能为力。且蒋家那时候正处于风口浪尖,外祖父肯给你银子,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点,你不过是想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些合理的说法罢了。实则你只是嫉妒母亲,嫉妒母亲才不如你,却得到了你再不能得到的东西,所以你才要把她害成这样——蒋横波,没有人比你更蛇蝎心肠!” 蒋横波已经全然愣住,如此被谢昭宁揭开了心思,她并未料到,但随即又大笑起来:“姜氏她凭什么能得到这些东西,而我却落到那个地步,她凭什么!”她嘶喊着,泪水却疯狂涌出。 以前在顺昌府的时候,她才是大家都称颂的娘子,容貌出众,天资卓然,走到哪里都受人追捧,她何曾把姜婵放在眼里?姜婵出身略逊于她,性情才学更是比不过。那时候顺昌府的娘子们聚在一起玩,一起学唱《琵琶记》,她总是能唱赵贞女,姜婵是在旁给她端戏文的婢女。一起蹴鞠,哪怕姜婵蹴鞠强于她,却也只能给她传球,由她来主脚,她在众娘子里流光溢彩般的夺目,姜婵嘴上不说,看着她的眼神却满是羡慕,她如何不知,自觉姜婵是远不能同她比的。 但是紧接着,蒋家就出了事。父亲任通判时贪墨甚多,竟贪了修河堤的款,因河堤坍塌而暴露出来,下了狱。一时间她如坠地狱,一切的优渥都没有了,她受尽了旁人的白眼,见够了世态炎凉,心中那个傲气的小娘子早被磨灭了。她四处求助无门,唯独姜老郎君还肯给她一些银两,让她渡过难关。 她本应该感恩姜老郎君,可是随即她知道,姜婵竟要嫁给谢煊!她深受刺激,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完全比不过她的姜婵,竟要嫁给谢煊!而她却因家中之事,不得不委身商贾做外室。姜婵出嫁的时候,她还偷偷去看了,十里红妆,姜家富庶,给足了姜婵体面。 本该属于她的东西,被一个她全然看不上的人抢走,她决不能容忍! 后来谢煊因旧情让她入了府,她握了管家权。当她看着姜氏的时候,曾得意想过,你是正妻又如何,你将谢氏药行操持得再好又如何,你真正深爱着谢煊又如何。你日后的一切都会被我占有,你仍然什么都不如我。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比你受宠,我与谢煊才是恩爱的! 所以当她发现,谢煊竟不知何时,真的喜欢上姜婵的时候,她不可置信,也彻底崩溃了。 那是一个雪后初霁的天气,她炖了一盅鸽子汤去书房送给谢煊。却看到书房之中,姜婵为谢煊整理书册,太累靠在迎枕睡着了。谢煊坐在书案前,嘴角噙着笑,她悄然从后窗走近,想着看看谢煊在做什么。却看到谢煊竟在画熟睡的姜婵,他师承自名家画手张择心,笔法超然出众,一个明艳的女子跃然而出,在雪后朦胧的光晕中,他笔下的姜婵比姜婵本人都还要好看。 这时候姜婵醒了过来,揉着脖颈抱怨道:“郎君,怎么我睡着了都不叫我,一会儿这堆书册都整理不完了……” 蒋横波又看到,谢煊将画纸掩藏在了书册之中,掩饰地道:“一时整理不完又什么要紧,明日再整理也是一样的。” 姜婵看到他掩藏的动作,眼眸略微一黯。并不知道那上面画的其实是她,也未看到谢煊珍视地将那书册放在了桌上的书匣之中。 蒋横波心跳得极快,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从书房回去后,将本来要送给谢煊的那一盅鸽子汤砸得粉碎。谢煊……谢煊甚至未曾给她做过画,谢煊说过,他只精于花鸟,不擅人物。他为什么要给姜婵作画! 她不能让姜婵活下去!她也不能让姜婵发现……谢煊现在真正爱着的竟然是她!恐怕连谢煊自己,都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心意,她也不会让他们有搞清楚的时候! 她将慢性之毒下在了清漆之中,又用此做了围屏送给姜婵,不出五年,姜婵便不能活了。但渐渐的她发现,或许她连五年也等不了了,她即刻就想让姜婵死! 谢昭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咒骂母亲,边笑边哭,宛若癫狂,她将纸收拢起来,站了起来。话只能说这么多了,她也再无话想对蒋横波说。 她看了看那截刚点燃的蜡烛头,已经快要熄灭了。便淡淡地道:“把酒给姨娘喝了吧,今儿是我弟弟平安降生的大喜日子,他们母子平安,怕姨娘赶不上喝满月酒,此刻先喝了也是好的。” 红螺应喏,提起那只白瓷的酒壶靠近蒋横波,樊星和樊月立刻一左一右压住了蒋横波的胳膊。蒋横波听到母子平安四个字,先露出怔忪的神色,紧接着看到红螺执壶靠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谢昭宁:“你要干什么!我是给谢家生儿育女的正经姨娘,我父亲就要起复了,你敢杀我,蒋家不会……唔!”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红螺狠狠地捏住了下巴,将烈酒灌进了她的嘴中。 蒋横波当然不想死,她虽已经被识破,可是她的女儿还活着,她的儿子还活着,她父亲马上就要起复了,父亲说了,他背后有神秘的大靠山。若是父亲起复回京,即便她真的做过这些事,父亲自然也能庇佑她! 她拼命挣扎着,不少烈酒没灌进去,弄脏了她的脸和衣裳,但更多的酒还是灌进去了。谢昭宁看着她挣扎,曾经历的种种事都浮上心头,蒋横波如何设计使她与祖母失散,如何让谢宛宁取代了她的位置,如何暗中策划让她名声尽毁,又是如何离间她们母女二人,让谢宛宁亲手给母亲送下过毒的东西的。更多的还有前世,害死母亲和兄长,抢夺了她们母子三人的一切!到最后,整个榆林谢家几乎是她说了算! 她恨她恨得蚀骨入心,她们一切的悲剧皆由蒋横波而起,而今天她决不会放过蒋横波! 她当然也知道蒋家已经起复,蒋余盛甚至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此刻杀了蒋横波,蒋家决不会轻易放过她。但是蒋横波做了这么多恶事,她们与蒋横波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蒋横波又心智卓越,倘若不在此节骨眼上杀了她,只怕是后患无穷。 她先送蒋横波上路,至于蒋家的事,以及蒋家那个可能比顾家还要大些的靠山,以后再说,她以后总会有办法的。 但是蒋横波现在,必须死!她决不会心慈手软,给蒋横波活着的机会! 谢昭宁眼神一利! 红螺加快了灌酒的速度,她掐住了蒋姨娘的脖颈,让她不得不张开嘴,酒滚滚灌入。 那酒灌进去不过一会儿,蒋横波渐渐地神志不清,即便不用樊星樊月压着,也不再挣扎了。随即只见药效渐起,她嘴角涌出大鼓的鲜血。但因为醉酒,她并未觉得太过痛苦,她瞪大了眼,仿佛看到前面出现了什么东西,嘴角露出些许迟缓的笑容,缓缓地伸出手说:“煊郎,煊郎,你也来给我画画了吗……我……” 她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已经弱了下去,又是一大股的血涌出来,她的声音十分细微,“我就知道……你还是喜欢……喜欢……” 最后几个字没说出来,她的手臂软软地搭了下来,可她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不知看到了什么。 而桌上的蜡烛,此刻也燃到了尽头,倏忽熄灭了,一缕青烟缓缓升起。 青坞脸色微微发白,她一向心软,又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她面前,难免觉得不适。红螺等其他几个却是镇定自若,她们以前都是见过死人的,连战场上的尸首都见过。何况又是蒋姨娘,杀了她只觉得痛快! 红螺见她不动了,大着胆子上前,伸出手,用手指腹在她的颈侧轻轻试了一下,听得没有跳动了,才回头对谢昭宁道:“娘子……人没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65节 屋中一时寂静。 谢昭宁伸手,樊星樊月二人将蒋横波的尸身放在地上。谢昭宁上前,看到蒋横波卧在柴房的地上,衣衫铺散着,容貌依旧秀美,她的眼睛还是睁开着,却开始渐渐浑浊了。 这个害了她一辈子,害了她母亲一辈子的人,在背后机关算尽,操纵谢芷宁、谢宛宁二人来害她的人,终于死了。 谢昭宁蹲下身伸出手,将她的眼睛覆上,淡淡地道:“结了绳投在房梁上,一会儿守着她的人来了后告诉他们,蒋横波畏罪,已经投缳自尽了。” 红螺应喏。 而此时的东秀谢家。墙内,众人正在恭贺姜婵顺利产下麟儿,墙外,两队着军短袍的人马跑到了东秀谢家门外,训练有素地立定,这些官兵手持的松明油火把熊熊燃烧,将东秀谢家门口照亮。 门房听到外面的动静,将门打开往外看,一见这般阵仗,顿时有些唬住了,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深夜到访我谢家?” 随即有一人打马上前,他身着锁子甲,留长胡须,鬓发、胡须已有花白,脸颊十分清瘦,双眸透出两缕精光。淡淡地道:“新任永兴军路副指挥使蒋余盛,求见审官院同知院谢景谢大人。” 第77章 谢景得知消息后, 亲自出来迎了蒋余盛。 他与蒋余盛当年本就是故交,余氏的亲妹妹还嫁给了蒋余盛,自然是亲上加亲。只是当年蒋余盛因贪墨入狱, 谢景怕被牵连,也有所避及。 后来因蒋姨娘耗尽心力,用富商的钱财上下打点,蒋余盛最终并未定下贪墨之罪,只贬官至团练副使, 近乎废除了前途, 他还以为蒋余盛这辈子都不得回来。 却不知他究竟靠上了哪路靠山, 竟能在凤翔府立下战功, 且连跃数级, 短短时日内, 从团练副使到都统,再到永兴军路指挥使, 这可是从三品! 谢景的同知院也不过是正四品! 一别数年,谢景已是快二十年未曾见过蒋余盛, 看到夜色中高坐在马背上的蒋余盛苍老许多, 可仍气质凝练,目光淡淡地看着东秀谢家的院落。便是看到他前来, 也并没有即刻下马, 就知道蒋余盛这是带着威压来的。想必汴京之中,谢家究竟出了什么事,蒋横波有什么遭遇, 他都心知肚明, 因此特来给女儿、外孙女撑场面。 但恐怕是已经太迟了。 蒋横波做出这样的事,谢家决是留不下她的, 若是谢煊愿意,倒还可以留蒋横波一条性命,把人归还给蒋余盛,只当家中从没有这个姨娘,也避免了同蒋余盛交恶,毕竟蒋余盛风光正盛,日后便是正三品,或是入枢密院,也未尝不可能!何必要得罪他呢! 谢景不动声色地往身后的人里一看,心中顿时咯噔,谢昭宁不在。 她母亲刚刚生产,谢昭宁为何会不在,她去做什么了? 谢景念头一转,拱手笑道:“一别数年不见,今朝见了,觉得润贤兄倒是半点不变。何时回的汴京,不曾派人来通传一声,我自当是倒履相迎。” 润贤是蒋余盛的字。 蒋余盛看了看谢景,嘴角才扬起笑容:“我看文通兄变化却是不小的,这谢家府邸,与我当年所见,也是大有不同了,可见这些年文通兄仕途坦荡。” 谢景一边道哪里哪里,一边请蒋余盛下了马,迎着他朝正堂走去。路上言谈竟丝毫不提蒋横波之事,只是问他何时回京,回京后将在何处高就。又说自己得了好茶,邀他改日一同品茗,以叙多年之旧。 他本是想着先缓兵之计,谁知蒋余盛却没有想与他客套的想法。到了堂屋坐下,喝了口端上来的茶,径直地道:“谢家这几日发生的事,我已是大概有数了。当年因我之事,连累了横波,她因想为我打点,才做了哪些不该做之事。我身为父亲,旁人可以责怪她行事有错,我却不能将她放之不管。我今儿来的目的,想必文通兄也猜到了,我女儿在谢家犯下这等事情,扰了你们的安宁,我会把她带走。宛宁并非你们谢家的血脉,我自也会带走。芷宁、承廉二人,倘使你们谢家对他们也有怨怼之心,我一并带走便是!” 此时谢煊在门外听到此,忍不住闯进门来。谢景看到他进来,心里暗叹一声,他本是想直接帮谢煊处置了,免得他一时冲动坏了事。但眼下看来是不行了。门外小厮又怎敢真的拦他,毕竟这是他的家事。 见仍还是看不到谢昭宁,他跟在自己身后的葛管事使了个眼色。葛管事立刻明白,悄然后退几步,从他的背后出去了。 当年蒋家与谢景交好,他也唤蒋余盛一声伯父,因此谢煊拱手喊了蒋余盛:“蒋伯父安好。” 蒋余盛冷冽地看了他一眼,面容更是冰冷了。 在他心里,当然若不是谢煊背弃了他女儿,他女儿也不会做出如今的傻事来。 虽不完全知道横波究竟做了什么,可再怎么不妥,起因不还是因为谢煊吗!再怎么才高八斗,不过是个嫌贫爱富的负心汉罢了。更何况……姜家、谢家两家他都是深恨,当年他出事,虽然他贪墨是真,但背后有人整他更是真,这些平日与他交好的家族却并未施以援手。姜青山说什么,不施以援手是因病失职的缘故!笑话,他虽失职,背后的人脉却没散,不过是袖手旁观罢了。横波能有今日行为,岂不也是想替他报复姜家的缘故! 女儿纵然是有错,难道他们就没错了! “蒋横波、谢宛宁对我妻女深害,实不能让伯父带走。”谢煊开口道,“至于芷宁,前些日子我已替她找好了远在川蜀的亲事,自此门送去夫婿家中,永不出门。而廉哥儿,即将临了科举,他既是我谢家血脉,也断没有让伯父带走的道理。” 蒋余盛露出冷笑来。这次他本有任务奉了上峰的密令回京,却在回京的路上听闻横波这边事情竟有不好,连夜加急赶到就是为了把人带走。他知道自己贸然前来想带走人,谢家自是不会许的,但是他既然前来,当然早有准备。 他缓缓伸出手,站在他身后之人,立刻奉上了一个黄花梨木的盒子。 夜深月高。 谢昭宁从柴房出来时,就看到含霜在外面焦急踱步,见她出来,连忙一个箭步跨到她跟前来,看着她焦急的神态,谢昭宁立刻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含霜说话,谢昭宁就问:“蒋余盛来了,是吗?” 含霜顿时惊讶了,她知道自家大娘子是极厉害的,这番杀伐果决将蒋横波和谢宛宁连贯处理掉,更是应证了如此。可她却不知大娘子竟有如此神机妙算,连蒋余盛来了都猜得到! 谢昭宁估算着时辰,觉得蒋余盛也该到了,她自是要去回回的,只道:“前方带路吧,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含霜引着昭宁快步朝正堂走去,一边说:“……娘子您不知,这蒋余盛竟得封了永兴军路副指挥使的官衔,带了两列官兵来,阵仗不小!说要把蒋姨娘和谢宛宁都带走,郎君自是不许,可这蒋余盛有备而来,竟在堂中拿出个盒子来,不知露了什么东西,老郎君和郎君看到脸色都变了,只能任他带走谢宛宁!眼下谢宛宁已经被从柴房中提出来了,老郎君正派人来要提蒋横波过去,事态紧急,娘子,咱们该怎么——” 听着含霜的话,谢昭宁先是眉头微皱。 她知道蒋余盛已经得以起复,也知道官衔必定不小,却不知道上来就是从三品!看来蒋余盛背后之靠山的确强大异常,恐真能和顾家抗衡,但肯定不是李家。 且永兴军路副指挥使,听起来甚是耳熟……昭宁脑中突然闪过什么东西,突然之间想起来,永兴军路副指挥使,这不就是前世舅舅最后当的职务吗!怎成了蒋余盛的官职! 她又想起那日在舅舅府中听到的,姜焕然因舅舅军功被抢甚是愤怒一事。顿时明白了过来,舅舅的军功,恐怕就是被蒋余盛抢了!蒋余盛背后有大靠山,舅舅根本抵挡不过,所以才不要姜焕然计较! 昭宁心里怒气翻涌,好他个蒋余盛,竟抢舅舅的军功,看来当年治他贪墨还未能治本,现在仍是个蠹虫!只是这样的人现在身居高位,背后还有人,她即便恨也没有办法! 见含霜还担忧地看着她,知道她还在担心蒋横波的事。 蒋余盛归来了,自然再度成为蒋横波的靠山,哪怕有之前的事,谢家再容不下蒋横波。若蒋横波跟着蒋余盛回去,恐怕也是放虎归山。 她只是淡淡地道:“不必担心蒋横波。” 含霜看着大娘子在月色下,如霜雪般雪白的面容,宛如蒙着一层朦胧的光辉,她瞳色宛如琥珀,却透出冰冷之意,语气却甚是平静:“她已经,不会再跟着蒋余盛回去了。” 含霜怔了怔,大娘子是什么意思,蒋横波若有机会,为何会不跟着蒋余盛回去? 不等她思索明白,前方已经到了正堂。守在门口的两位小厮见谢昭宁来了,恭敬地替她打开了房门。 昭宁缓步走入,只见正堂内燃着五六根高烛,都是婴孩手臂粗的大蜡烛,将正堂照得极其明亮。堂祖父谢景高坐堂上,父亲坐在谢景下方,坐在谢景对面,背后站着几个身着军短袍的兵士,身着锁子甲,面容清矍,眼神却透出几分阴沉的老者,她不必猜,自然已经猜到此人就是蒋横波之父蒋余盛,亦是抢了舅舅军功,顶了舅舅位置之人。 谢宛宁则紧靠着蒋余盛而站,她发髻微乱,眼神惶恐。她的人生在今天也经历了颠覆性的变化,饶是她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罢了,突然得知自己是蒋横波亲生的,又突然差点身死,再然后被自称是她亲外公的蒋余盛救出来,大起大落已是人都吓傻了,只知道紧紧靠着蒋余盛,哪怕他十分陌生,也能给她宽慰。 谢昭宁只看了谢宛宁一眼,没了蒋横波的谢宛宁并不足为惧。即便被蒋余盛救回去,也再兴不起什么风浪了,她并不在意她被蒋余盛救走。 蒋余盛亦将目光放在谢昭宁身上片刻,自然,他也是聪明人,立刻就能猜到,这少女不是谢昭宁还能是谁。 这个姿容绝美,气度不凡的少女,令他微眯了眯眼睛……顿时心中有感,谢昭宁绝非池中之物! 但他只看了谢昭宁片刻就收回目光,谢昭宁不过是个闺阁女子,他还并不放在眼里,只淡淡对谢景道:“文通兄,小女在何处,一并将小女交予我,我自然也就告辞了。” 谢景见是谢昭宁进来,而不是葛管事进来,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只见谢昭宁开口缓缓道:“我才从柴房过来,亦才得了消息,蒋姨娘因畏罪,已经投缳自尽了。恐怕蒋大人是把人带不走了。” 蒋余盛的眼神骤然犀利起来,冷冷地看向谢昭宁:“……你!” 纵早有预料横波会出事,但他听到之时还是难以接受。横波这么短时间内竟会自杀,他如何会信!想必是命送谢昭宁之手了,她小小年纪,竟能如此果决狠毒! 谢煊听说蒋横波的死讯,也略微失神了一瞬。谢景更是第一次郑重地看了谢昭宁一眼。 蒋余盛强压着心中滔天的怒气,对谢昭宁冷冷道:“谢大娘子,横波究竟是畏罪自缢,还是有人所为,谢大娘子轻巧一句话便过去了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道理,谢大娘子不会不懂吧,我便在此处,横波究竟是自缢还是他杀,我看了便知!” 这时候谢煊上前了一步,不动声色地站在了谢昭宁面前,道:“蒋大人,蒋横波虽是你的女儿,却也更是我谢家的姨娘,既已入了谢家,便不该由蒋家来管。何况蒋横波所犯之罪行,即便是送到了提点刑狱司,亦是要判个绞刑。谢宛宁既非我谢家之人,日后更不该姓谢,便由蒋大人领回去吧,如此,我们谢家与蒋家,便算是两不拖欠了!” 谢昭宁没想到父亲会站出来护自己,说话亦是滴水不露,她恍惚了一瞬。 其实她总是在想前世,前世到后来,哥哥为什么会被父亲打断了腿赶出家门,真的是父亲厌恶了哥哥吗?还是因那时候,他已无法控制蒋横波,如此这般,只是在保护哥哥。否则何以解释,后来哥哥被驱逐出府,日常嚼用并没有断,甚至还时不时给她送东西来。而哥哥被打死之时,正凑巧是父亲外调湖北为官,鞭长莫及之时。 父亲听说哥哥的死讯后,不久也害了重病,死在了任上。 谢昭宁回过神,旋即笑道:“任凭蒋大人信或不信,我只能如此对蒋大人说。不知蒋大人会觉得,蒋姨娘自尽于蒋家的名声好些,还是大人在谢家将此事闹开,旁人皆知姨娘所做之事好些。到时候,恐怕影响的便不止是我或是谢家了,蒋大人您自己,便是首当其冲的。” 她神情淡漠地看向蒋余盛,蒋余盛绝没有追究的余地,她心里很清楚。 蒋余盛停了谢昭宁恶毒话,更是怒火中烧! 谢昭宁此言,不过是在威胁他,蒋横波身死之事若是闹大,对谢昭宁的名声自然不好。一个闺阁女子手段如此歹毒,传出去她也不必嫁人了。但对蒋家、对他的名声影响更甚,毕竟蒋横波所做之事条条件件,都是极过分恶劣之事!甚至宛宁也会受到波及。 可是他的女儿死在谢昭宁手上了,他怎能轻易饶过谢昭宁! 蒋余盛气得手抖,对谢昭宁、对谢煊的恨意更是到了顶点。 但是他也知道,横波之死已成定局,他也无力回天。唯独能做的,便是日后给她报仇雪恨!他决不会让谢昭宁、谢煊等人好过的。 此时他还只是副指挥使,等那位再飞黄腾达一些,他攀附而上,依仗那位的权势,到时候,对付一个小小谢煊于他来说,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更简单,姜家他更是不放在眼里。到时候家族覆灭,谢昭宁一个闺阁女子,自然境遇悲惨。 他平息了口气,冷笑道:“即使如此,谢大娘子便记住你今日之话吧。其他的,我们来日再说。”随即站起身冷冷道,“走!” 他看了眼谢宛宁,谢宛宁很快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谢家。 他带来的众官兵亦跟在他背后离去。 正堂内,看到蒋余盛等人离去了,谢景也并未松口气,方才蒋余盛说的话,谁也听得出来。日后他是不会放过谢家,也不会放过谢昭宁的。 以前他庇护蒋横波不假,但他是以家族利益为重的,此时蒋家既然已完全同谢家撕破脸了,倒也没有必要维护与蒋家的关系了。他叮嘱谢昭宁道:“你今日也累了,回去陪你母亲吧,我与你父亲商议一会儿事情。”又顿了顿,“蒋余盛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他虽官位高,但也不是能肆意妄为的,想动我们谢家也不是那么容易得。” 昭宁应喏,从正堂退出来。 但她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在正堂外略微驻足,她想听听堂祖父究竟要和父亲说什么。有些话堂祖父肯定是不会当着她的面说的。 夜里蟋蟀叽叽,只听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倒还清晰:“……蒋余盛能回来,背后恐怕并不简单,,他竟能弄到你父亲私下结交罪臣的证据,以此交换了谢宛宁的性命。我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安慰昭宁的,你自己要十分注意着,莫要被他在朝堂上拿捏住了错处。只是始终不知,他背后靠山究竟是何人,我谢家恐是惹不得啊……” 谢煊的语气有些愧疚:“劳烦伯父替我和昭宁操心了。” 谢景道:“你是伯父看着长大的,伯父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你好罢了。不过我看你父亲的书信,似乎思乡之情甚重,想要迁回汴京居住了。你大兄的调令也下来了,若是他们能一道回京,你也多一分助力,蒋余盛真想害你们,必不会这么容易。”又是叹息,“多年未见你父亲和兄长了,我也想念得很。” 谢煊似乎也怀念了一番,道:“多年未见父亲了,侄儿也甚是想念。未几日就是中秋了,中秋后便是天宁节了,到时候番邦商人都会涌进汴京来,给父亲和大兄买些他喜欢的东西做礼吧……” 昭宁听前面,得知亲祖父和亲伯父也许要回来了,倒也还好。她前世也知道这件事,但那时候她因为犯了大错,已经被软禁着等出嫁了,并未曾与这些人深入接触过。只记得这位大伯父是高升回来,很受家中器重,还有大伯母,带有嫡出的一子一女归来。 但听说天宁节将至时,她瞳孔微微一缩。 天宁节,便是太上皇的诞辰,每逢天宁节,汴京之中都会热闹庆祝。 半个月后就是天宁节了。 可是她却记得,顾家正是在天宁节的当天……出的事! 也不知上次提醒顾思鹤之后,他究竟如何了,是否将家中之事查清楚了。他们家倒卖军需里通外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能否避免自己的家族再遭罹难! 昭宁想到自己这次,也还是用他的名帖,才将宋院判请来。她很是想帮助顾思鹤,何况她心里还有预感,蒋余盛靠上的那个靠山,恐怕是顾家倒台的获利者,否则他何以在这个时候回来,定是有任务在身。若是她能帮助顾家幸免于难,说不定蒋余盛日后,也不会到那般煊赫的地步了! 这也是她为数不多能做到的,也许能对蒋余盛产生影响的事情了。否则这些人物于她来说,都是斗争于旋涡中心,高高在上,不可触及的。 昭宁看了看天际,折腾了快一宿,此时天际已经出现了深蓝色,怕是快天亮了。 她叫了红螺过来,让她替自己送一样东西去顾家,依旧是用顾思鹤的名帖,直接送到顾思鹤本人手上去。 红螺拿着盒子很快便去了。 而昭宁看着即将亮起来的天,脑中却是各种纷乱的思索。一是顾家究竟会如何,二是蒋余盛会对谢家做什么,三是此番事情之后,庆熙大帝彻底掌权,朝局会有什么变化。 随即莫名其妙又想到了小院中的师父,他让自己背熟了棋谱再去找他,可她一时半会儿却是没有空闲,怕师父因穷困潦倒又做了什么不好之事,还得再给他送些东西过去才是。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66节 第78章 谢宛宁坐在吱吱呀呀的马车上, 马车还在朝前跑。 前路漫漫,她也不知道蒋余盛要带她去往何方。 刚得知了原来蒋横波就是她的生母,她却又没了性命。 谢宛宁并没有为此感到很伤心, 毕竟她还没接受蒋横波就是她生身母亲这件事的时候,蒋横波就逝世了。她以前没有过生母,以后她也不会有。当她得知蒋横波死的时候,心情甚至有一丝迟钝,心里竟想的是, 这个人, 她就死了吗?她就这样被谢昭宁杀了吗? 她总是瞧着蒋横波无往而不利, 还以为她会永远强盛, 永远春风得意。 谢昭宁可真是狠啊, 她以前竟不知道, 谢昭宁是这么狠的,一步步的, 将她们母女三人全部除去了,还干净利落立刻就毒死了蒋姨娘, 她对谢芷宁就没这么狠, 而是暗中折磨,给谢芷宁吃会让她发胖的食物, 令她渐渐的痴肥, 以致到最后不能见人。可她对蒋横波就干净利落,两次下手,杀招尽出。对她呢, 则是蛇打七寸, 知道只要除去谢芷宁、蒋姨娘,她在谢家也再留不下去了。 透过马车窗朦胧的光, 谢宛宁知道她在逐渐远离谢家,她有些茫然,从此她就离开了生活了十余年的谢家吗?她对谢家其实并没有什么留恋了,她早就知道姜氏不是她的生母,对姜氏的情分早就耗干净了。至于谢煊,在谢煊打她巴掌,彻底站到他亲生女儿那边去的时候,谢宛宁也恨透了谢煊。当然她最恨的还是谢昭宁,是谢昭宁回来抢了她的东西,让她沦落到这个地步,让她在众人面前丢脸。她想起来就恨得发抖。 她这一生最持重自己的身份和名声,经此一事,谢昭宁几乎将她毁去一半了。 她想到这里,目光挪到对面坐着的蒋余盛身上,却发现黑暗之中,朦胧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蒋余盛却是双眼通红,他好似在哭。 他是在为蒋姨娘伤心吧! 蒋余盛本是骑马的,但想到这个外孙女刚被他从谢家领出来,又刚经历了生母之死,怕是会害怕,便在马车中陪她。看到谢宛宁和蒋横波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他又是心里一疼。横波……说到底,横波还是被他连累,才致今天这个地步的。谢家那些人也没一个好东西,竟把横波逼到这个地步!若横波能看到他今日荣膺归来,该有多么高兴。 随即他看到谢宛宁也红了眼睛,哭着对他说:“……外公,姨娘死了,谢家也回不去了,谢昭宁还……还这般诬陷于我,我、我好害怕!” 蒋余盛立刻心疼了,轻轻拍了拍这个外孙女的肩。他本也是觉得谢宛宁有些许陌生的,但看到她也同样为横波伤心,立刻亲近了几分。 想到今日在谢家遇到的事情,想到横波的惨死,他安慰谢宛宁道:“宛宁莫哭,从此外公来保护你,你不必害怕,谢昭宁以后再也害不了你,外公背后有大人物,非他小小谢家能比的,到时候若想对谢家下手……我自有法子!” 谢宛宁眼眸微微一亮,她希冀地问:“当真吗?我们能、能给母亲报仇吗?” 蒋余盛冷笑道:“你放心吧,暂时外公还有事要忙。等忙完了那些事,外公是决不会看到谢家与谢昭宁那些人好过的!” 马车吱吱呀呀远离了谢家所在的东秀巷子。 五日后,已是风定天清,盛夏进入尾声,天气一日日地凉爽了起来。 蒋横波已经下葬了。 当姜氏知道蒋横波身死后,沉默了片刻,告诉昭宁:“还是将她葬回顺昌府去吧。” 蒋横波做了如此多的恶毒之事,姜氏自然是恨极了她的。但毕竟人已经没了,相识一场,还是让她魂归故乡吧。谢昭宁也不反对,跟已经死了的人没什么好计较的,让人把蒋横波的尸首带回了顺昌府安葬。 而谢宛宁,则被蒋余盛带回了他新置办的宅子,蒋余盛当年生有一子一女,女儿便是蒋横波,儿子则同他一并发配边关,随着父亲起复也在边关为官,但并没有回汴京来。谢宛宁反正已经被戳穿了身世,蒋余盛便称她是自己儿子的亲女儿,当年走失被谢家捡了回去养,给她改了名为蒋宛宁。 谢宛宁回去蒋余盛那边之后,仍然和高家往来,平阳郡主仍信她无辜,宠爱非常,对外还说都是谢昭宁的错。 谢昭宁听到时觉得有些好笑,只要当日见过的人,都不会再信她们那几句空口白话了。平阳郡主这样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相信谢宛宁而憎恶她,她只是想看她们以后狗咬狗而已。 谢承廉回了国子监去读书,谢承义回了右卫任职。 而最令昭宁高兴的是,祖母得知真相后。喜不自胜,身子好了不少。 周氏这辈子最重的是心病,曾她觉得,当年昭昭丢失全然怪在她身上,得知原来背后竟是蒋姨娘作祟,心中就不觉轻了许多。尤其是如今昭昭和父亲、母亲都和睦了起来,她看在眼里,更觉得所以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竟有容光焕发之感。握着昭宁的手道:“……祖母高兴得很!” 昭宁看到祖母严肃的面容却露出慈祥的笑容,也觉得热泪盈眶。前世祖母含恨而终,临死都在责怪自己,觉得她的悲剧是自己导致的,如今看到祖母心中彻底没有了负担,再不会抱憾而去,她便已经觉得一切都值了。 周氏笑道:“刚好你弟弟降生了,我也该去看看,陪我一同去吧!” 昭宁也正有此意,祖母身子好,该出一出门了。何况她还想到,宋院判今日要来给母亲和弟弟看诊,正好,可以请宋院判替祖母也瞧一瞧。 她擦了擦眼睛,笑着道:“那我扶您过去看看!” 昭宁扶着祖母到了荣芙院,见宋院判已经到了,刚给姜氏诊断完,正在给襁褓中的弟弟诊断。 周氏觉得自己是有疾之人,怕过了病气给孩子。便是姜氏让她抱一抱,也不肯抱孩子,只看着孩子躺在乳母的怀中熟睡,由宋院判诊断罢了。 因孩子还小,怕现在就起了大名反而误他,谢煊先只给他取了乳名,孩子五行缺金,便唤一声‘钰哥儿’。钰哥儿陷在包被里仍显得小得可怜,但已经不再红彤彤,皮肤也不是皱巴巴,而是水润丰盈了许多,如此看得出五官十分秀致,竟长得与谢煊有八分的相似,看着惹人怜爱极了。 毕竟不是足月生的,孩子连指甲都还没有长全,众人都怕孩子有什么不好。好在宋院判听了脉,含笑道:“……虽是早产,身子却并无大碍,只需好生养着,正常喝奶便能身体康健。” 宋院判这般说,姜氏等也松了口气。 昭宁立刻将周氏的手奉上,请宋院判一同帮着看看,也细声给宋院判说了祖母的情况。 宋院判闭眸给周氏听脉。他先是咦了一声,然后皱眉许久,又松了眉头。听诊竟比方才给钰哥儿听诊长了许多,最后缓缓睁开眼。 昭宁有些忐忑,宋院判这般反应,祖母的身子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从宋院判的反应怎么也看不出来! 未等她问,宋院判已经道:“老夫人这身子,原是油尽灯枯的。” 昭宁听到此有些失望,难不成祖母的身子还是不能好? 可紧接着宋院判又说:“但许是曾用了万金丸的缘故,亦或是老夫人精神终于松懈了,竟有枯木逢春的脉象!” 他这般一说,众人皆是惊喜,昭宁更是惊喜非常,曾经范医郎说过,祖母只能有半年的活头!她也不奢求多的,哪怕能让祖母多活几年,她都觉得是最好的。 她道:“您可有把握能治我祖母的病?” 宋院判却摇了摇头,见昭宁目露失望之色,他一贯见谢昭宁镇定自若,难得见到她心急之态,不由笑道:“我毕竟是主治妇儿一科的,老夫人这病是长年的心疾,抑郁成老,我说句直接的话,是万无根治的可能的。” “不过……”宋院判接着道,“我有个同窗友人,以前也在太医局,后从太医局出去,开了个药庄在顺昌府,此人十分擅长心疾治疗。病者得送到他那里去住,那药庄广阔,依山傍水,据他说来,得了心疾之人,若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对病人是大有裨益的。我见过他治几个得了心疾的人,本只有一年不到的寿数,在他的药庄竟活了四五年。” 昭宁听了心中大动,她竟还不知有这样地方,倘若真的能治好祖母的病。远一些又何妨,她时常去看看祖母就是了,再者又是顺昌府,姜家所在的地界,料来也能护祖母周全。 周氏听了也很是动心,以前她心中责怪自己,总觉得是自己导致的昭昭的悲剧,因此似乎总有种,死了倒也还了昭昭的感觉。可如今,她得知了真相,昭昭与她父母又好起来了,她当真是极想活下去,想以后能亲眼看到昭昭出嫁!甚是贪婪一些,她还想看到昭昭的孩子降世,想看到昭昭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她也是心思大动。 昭宁则是问:“院判说的可是实情,那里当真能治好祖母?……可允我们带仆婢去伺候?” 宋院判道:“他便是顺昌本地人士,姓周,姜夫人亦是出身顺昌府,应是知道此人的。仆婢自然能带,他那药庄修了许多院落,老夫人想买下一两座也是可以的。何况老夫人虽如今身子有所好转,我还是说句实心的话,也至多就是两三年罢了。若能得他调养,别的不说,五六年是能保证的。” 昭宁听到此,更是下定决心,要让祖母去这位周医郎的药庄调养。为了祖母的身体,为了能让祖母活到她出嫁那一日,只是她还放心不下,对祖母道:“……不若我陪您一起去住吧!” 周氏知道那是清净之地,她一个老婆子去了,是自得其乐,她也喜欢清净。但是昭宁去了,岂不是耽误了她。且她母亲、哥哥弟弟可都要留在汴京的,她笑道:“你母亲早产,修养一两年也是要的,家里怕还要你担事,跟着我去做什么。祖母是去调养身子的,又不是去玩乐的,你有空来看我便是了,再者顺昌地界我熟悉得很,还有几个老闺友也嫁到了那里,正好能去找她们相聚……何况祖母还想好生调养,能看到我们昭昭出嫁,看到我们钰哥儿长大成人呢!” 昭宁闻言眼眶微微一酸。她纵然愿意陪着祖母去住在顺昌府的庄子里,但毕竟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家事还需要她料理,再者,须得防着蒋余盛暗中下手。 她道:“那我给外祖父和二舅母写信,叫他们也能照看您!” 周氏也笑着答应了,宋院判得了准信,便道:“既然老夫人有意前去医治,我便立刻写信给友人说一声,老夫人最好能在半个月内动身,及早治疗,对老夫人的身体更有裨益。” 昭宁让白姑恭敬送了宋院判出去,另附上丰厚诊金。 姜氏则想到了另一件事,问:“院判说您半个月就需动身,不过听郎君说,似乎父亲和大伯要回来了,母亲可要等他们回来相见,再去庄子里疗养?” 周氏却道不用,她虽也有些想念丈夫与大儿子,却不知他们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是先去调养要紧,她道:“……我也听煊哥说了,说调令下来总得几个月,我先去调养着。等他们回来了,你们再一齐来庄子里见我就是了!” 周氏要去顺昌的庄子疗养,这毕竟是大事,姜氏让乳母先把孩子抱下去,三人便仔细商议起来,带多少人去,多少用物,老人家既是不便回来,他们每年什么时候去看她老人家,重阳、中秋、除夕总是要去的。越说越觉得也是好事,何况顺昌府又近,她们随时都能去探望。 待商议妥当了,周氏也累得打起了哈欠,却还想和姜氏说,这早产的孩子该怎么带的问题,昭宁和谢承义都是足月生的,父亲谢煊却是八个月生的,周氏对此有些经验。昭宁有意想让祖母先回去歇息,却不忍打扰她们婆媳说话的劲头。 昭宁见她们两婆媳说得热闹,便先告退出来,看着天边初升的朝阳,却轻轻叹了口气。 她虽想陪着祖母去庄子上住,但是更担忧蒋余盛会对她们做什么,这比陪祖母去庄子上住更加要紧。若是蒋余盛做了事让谢家遇险,祖母恐怕也不得安宁。她只要能将谢家护住,便也是护住祖母了! 蒋余盛带着谢宛宁回去后,再无消息,想来也是朝事繁忙,一时还牵扯不到谢家这边来。但始终如同跗骨之蛆,他总是要出手的。 如今朝野之事风云变幻,一两个月内朝野格局即将大变,甚至谢家也会受影响。前世顾家出事,谢家也被连累,数年内都无一人能晋升。 昭宁虽无法参与朝野大事,但也不想在这等变幻下随波逐流,她想去药行见一见徐敬,让他替自己注意朝野中的变化,紧盯蒋余盛究竟要做什么。正好方才宋院判给母亲开的药方,也可顺便去给母亲拿了药回来。 另外……昭宁突然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三了! 师父说过,让她每逢三去找他学棋,她此前忙着家中之事,差点忘了和师父的约定了。 她上辈子虽被寺庙中那位神秘僧人指点,却只是学了个囫囵,和真正的高手对垒还是差了人家许多的。如今能学到师父更高深的棋艺,如何能不努力。 再有,她总得帮着师父科举有成才是!只有帮着他达成这个愿望,才算是真的帮了他,否则只是给些财物的,不过是小巧而已。另一则,她更得盯着师父,防止他像以前那般,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师父若真有犯罪之举被人发现,岂不是顷刻就要断了科举之路了,也难保不会有性命之虞! 昭宁思索着,眼下已经快要八月中旬了,省试是来年二月,师父还有半年的时间去准备。全国举子如今汇聚到汴京的有三万人,不过从中取五百人而已,师父若是不用功,只怕名落孙山也是有可能的。她还是得先去看看师父。 想到此,昭宁问青坞:“给师父的日常用物准备好了吗?” 青坞道:“都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四季被褥,碗筷茶盏,日常嚼用都有。” 昭宁看着府中也早早挂起来的灯笼,还有两日就是中秋月圆之夜了,总得热热闹闹的才好,她道:“再准备一些花灯和月饼吧。” 昭宁让青坞将东西收拾了,坐了马车先前往大相国寺旁的谢氏药行。 此时离元宵节和天宁节都近了,汴京城里也日复一日的热闹起来。 汴京城内的老百姓早早地便开始扎花灯,做月饼。因过了中秋便是天宁节,扎好的花灯和彩门都不必取下来,汴京城要这般热闹一个月。各地的商人在汴京多了起来。今年又逢三年一次的省试,各省赶考的举子也陆续到了。所以如今的汴京城空前的热闹。 昭宁挑开车帘看,只见沿街都挂满了花灯,不过还是白日,花灯并未点燃,各大酒楼正店也装饰了彩楼欢门,有高鼻深目的番邦商人来来往往,更多的是外地的客商,汴京城的男女老少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看到这般热闹,她越发觉得宁静美好。她在意的家人都好生活着,祖母不会死,若是调养得当,还能长久地活下去。母亲也不会出事,还有了个新弟弟钰哥儿,哪怕他现在还是一个没有手臂长的奶娃娃。而且她还能看到汴京盛景,前世这般盛景被金国人的铁骑践踏,一切毁于一旦,多么令人痛悔。 她希望看到汴京城永存,希望那位传说中的庆熙大帝能够长命百岁,能保山河安宁。除了大帝,她想不到任何人能做到这样的事。 昭宁不禁有些出神,倘若她能有福分,能见一见偶像的尊荣就好了,哪怕只是远远隔着,看到个背影也是好的。不过注定是奢望了,她这般一个小小的官家女子,莫说是她,就是她父亲、堂祖父,以他们的官阶,平日也是根本不得见君上的。 昭宁收回思绪,不再想这个莫名的问题了,还是先去给母亲拿了药,再去见师父要紧。 昭宁先到谢氏药行,将母亲要用的药配好。而徐敬得了传话,是早就等着她的,她吩咐了徐敬注意顾家之事,徐敬倒也不觉得奇怪,上次大娘子便让自己查过顾家的事,如今大娘子让他继续注意着顾家也是正常。 至于注意蒋家的动向,徐敬就更是明白了。他道:“大娘子放心,我知道轻重,他背后的靠山是谁,我也尽快给大娘子打探出来!” 大娘子说这靠山不比不比顾家差,这样的人在朝野屈指可数。 他也为大娘子担忧,能与顾家比肩的,除了那四个家族,便是皇亲国戚了,蒋家这般势大,不知大娘子要如何对付。但若不是大娘子施恩,让他能在谢氏药行有个活计,他恐怕早已饿死了,大娘子吩咐他的事,他没有不好好去办的。 昭宁对徐敬很是满意。 能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问,已经是个极难得的人才了。 她又想到一事,告诉徐敬:“对了,谢氏药行后面小院中住的沈先生,我如今已经拜了他为师,你平日替我注意着他一些,若他有什么危险的行事,你记得派人来告诉我。他是入京赶考的举子,你收集些文章史书的,或是科考讯息,都给他送去一份。倘若你能助他科举有成,我自是会重赏你!” 这个沈先生,徐敬曾听葛掌柜说过的,是个从江西来的落魄举子,此人的老师曾住在这附近,还同葛掌柜有过交往。没想到这样一个贫穷落魄的举子,竟因救了大娘子一命,还被大娘子认作了师父,大娘子还要帮他科举。 徐敬暗叹,此人当真是好运极了! 徐敬也道:“大娘子放心,我定按照大娘子吩咐的做好!” 吩咐好了徐敬之后,谢昭宁才放心下来,去小院找师父。 她料想着,师父应如往常一般,在边饮茶边等她,谁知她叩开了小院的门,却只看到门后露出吉安的一张脸。 吉安是极普通的长相,也是普通的穿着,面相中却透着一股老实敦厚的气息,看到她来了,且背后的女使随从仍扛着许多的礼盒,他道:“谢娘子,我们先生现在暂不在府上,不若大娘子稍作休整,我们先生不久应就回来了。” 昭宁有些疑惑,师父不在院中能去何处?这周围他毕竟举目无亲的。 昭宁既已经认了沈先生做师父,便不再把自己当外人了,让身后的随从们先把东西搬进去,把石桌石凳都堆得满满的。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67节 她对吉安也甚是亲切,从青坞手里拿过一个锦盒,递给他:“吉安,这是送给你的。”又好奇问,“师父究竟去什么地方了?” 第79章 吉安拿着昭宁给的锦盒, 神色一怔,才道:“先生近日时常去药王庙中,与那里面的僧人对弈。娘子莫急, 先生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药王庙……昭宁想起,自己前世也是在药王庙中遇到那个神秘僧人,教自己下棋。听吉安这般一说,原来那药王庙中当真有许多僧人是会下棋的。也不知曾经教过她下棋的僧人究竟是哪一个。 她本就一直想去这药王庙中找找此人,不想一直没得空去。今日正好一行, 也能顺便去找找师父。 昭宁笑道:“等也难等, 我还是去找找师父吧!” 吉安听了一愣, 没想谢娘子竟真的想去, 劝道:“娘子还是在此地等吧, 若是娘子觉得难等, 不如小的替您去找找?” 昭宁却挥挥手道:“我正想去药王庙转转,不必麻烦你去, 你好好看家就是了!” 说罢已经带着红螺出门了。 吉安看着谢家娘子带着她贴身女使的背影消失,来不及阻止, 也不好阻止。罢了, 只是去药王庙罢了,君上平日去药王庙也是寻常人的身份, 想来应是没什么问题。 昭宁一边走, 一边仔细看着周围熟悉的巷子,想起当年,她带着青坞从药行偷溜出来, 就是沿着这条路去药王庙, 去附近的街道遛弯。 这道路两旁都是民居,依傍着汴河而建, 很是热闹。每家都有个院子,院子门总是打开着,孩童们在追逐嬉戏,有妇人沿着民居之间狭长的台阶,走到汴河边去浣衣洗菜,还有货郎挑着两担东西边叫卖边走过,担上是琳琅满目的货物,小梳子小镜子,手帕尺头,孩子玩的毽子摩喝乐,应有尽有。孩子们蜂拥围着货郎,不一会儿就从货郎那里换回了能吹得吱吱响的小风车,或是木头做的摩喝乐。 汴河波光粼粼,金色的日光灿灿照到昭宁身上,已经入秋的日头并不晒人。 而巷子的转角处,便是那座药王庙了。 药王庙院门口两侧立石狮子,院内伸出一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投下浓绿的树荫,几个年老的妇人信众跨过门槛往来,很是安静。 这座药王庙去大相国寺不远。 大相国寺是大乾第一国寺,位于汴京最繁华之处,占地几百余亩,庙宇几十座,僧侣信众浩如烟海。与大相国寺相比,药王庙只是个极小的庙,庙宇自然也有五六座,四侧环抱廊坊,亦有钟楼和后院,还有僧侣讲经的佛堂,但是连大相国寺的十分之一也没有,信众也不多,平日里极是清净。 昭宁跨入庙宇之中,顿觉有股幽微的檀香萦绕而来,前殿门前种了四棵高大的香樟树,华叶如盖,偶有僧侣往来于回廊之下。 前殿供奉的是药师如来佛。相传当年,高祖皇帝的生母刘太后因生育高祖,缠绵病榻,高祖便特派人修建给刘太后祈福的。建造之时刘太后的身体便有所好转,众人便觉是药师如来佛显灵,因此若有苦痛灾厄,信众常来这里上香拜佛。 而旁边的侧殿却更是奇异,竟供了一座庆熙大帝少年时的金身像! 庆熙大帝少年时便已因博闻强识、勤政好学而出名,可是一向只在西北有大帝的像,在汴京并不得见,昭宁前世发现时也很惊讶,此处竟有座大帝的金身像! 念及此,昭宁走到了偏殿,想再看一看那尊庆熙大帝的金身像。 她跨过了偏殿高高的门槛,庆熙大帝的金身像便跃然于眼前。 这座金身像塑得与外面那些菩萨的面目差不多,并不能看出大帝的模样来,若不是着通天冠与绛纱袍,又有一块刻了庆熙大帝的尊号‘应运统天文武皇帝’的牌匾,她也不能看出是庆熙大帝。金身像与她记忆中是差不多的模样,前还供奉鲜花与糕点。 昭宁看着这座庆熙大帝的金身像,想起了前世之事。 她就是在此处,遇到的那位教她下棋的神秘僧人。 她那时候过得很不容易,不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好,一昧的同母亲闹别扭,连母亲送她来药行学习,也被她误以为是因母亲不想见她在家的缘故。父亲和哥哥更不必说,她因谢芷宁而做了太多的恶事,父亲和哥哥觉得她顽劣,对她严加管束,让她烦不胜烦。 她在药行觉得苦闷之时,便一个人跑到药王庙中,发现了这里竟有庆熙大帝的金身像。想起年少的时候在西平府,时常对着庆熙大帝的佛龛诉说辛苦。便跪了下来,喃喃对着大帝的神像诉说自己的心事。 她的那些话,不能对仆从说,也没法对亲眷说,唯独对着从小便认识、没有生命的金身像,她却能絮絮叨叨说开,就像是找到了个好友倾诉心事。甚至有时候,她看着面目僵硬的金身像,觉得金身像活了过来,好似大帝在听她说话一般。 突然有一次,她再度说到哪家的娘子有多么可恶,公然嘲笑于她时,听到有个声音问她:“你怎的时常来这里诉苦,小小年纪,有这般多的苦楚吗?” 这是个低沉的男声,但因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绕,听起来有些许的模糊。 昭宁被吓了一跳,四处看却没有看到人影,喃喃道:“莫不是金身像显灵了?” 那个人就笑了一声,然后说:“我是寺庙中的一个僧侣,负责这大殿中的洒扫罢了,时常听你来这里说。你应是官宦家的娘子吧,每日何以这般的委屈?” 原他是寺庙中的僧侣,竟一直偷听自己说话! 昭宁道:“如何不能。你既是僧侣,自然是斩断了凡尘,又哪里知道凡尘的苦!” 那个人又道:“难道你小小年纪,便知道了不成?” 她心想,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我还百苦缠身呢,但是觉得这个人并不能领会,也不想告诉他这件事。 有一次她发现,大殿之中竟有一局没有下完的残棋,她走近看了,不知是谁留在此处的,只觉得有个白子位置放得不太对,看得她十分不舒服,便将这个白子换了个位置,顿时整个棋局便变得赏心悦目了起来。 她正在那里欣赏这个棋局,便听到那个人竟在暗中轻轻咦了一声,让她自己执黑白双色走棋,多下几步看看。 昭宁有些好奇,这棋局是他留在此处的吗?那他是其中的黑棋还是白棋?为何要让自己多下几步看看? 从前她在西平府,哪里接触过围棋,这竟是第一回看到棋局,很是吸引她。便依言执黑白下了起来。那人在暗中看着,若是她走得不好,便出言指点她。她竟渐渐入迷。 往后每次再去,便有一局残棋在那里等她,他在暗中执黑,用言语指挥她来下,而她执白,总是败北。每每败北,总是不服输的,也每每都要去下。一来二去,她的棋艺竟变得很是高超。她甚至问过那人,能否拜他为师学棋,那人却只说了一句:“缘分还未到。” 又问他为何不现身一见,他既是僧侣,自然是无所谓的,他道:“我曾因祸事伤了面容,狰狞丑陋,就不见你了。” 她听了暗自生气,心想不过是不想收她的托词罢了!何以用这样的借口! 见她有些生气,那人又笑着说:“你每次来下就是了,我又不拦着你。” 后来有一次,那神秘僧人发了病求她救助,她才在密道里救了他,只是密道昏暗,她仍未曾看清此人的长相,只将药给了他便匆匆离去了。但是她再来此,他就会准备好她喜欢的糕点给她,甚至耐心地听她絮叨那些闺阁小事,她痛哭的时候,他便讲佛经来安慰她。她甚至问他:“我也不嫌你貌丑,可以见你一面吗?”他也没有完全拒绝,而是说,等他养好了伤便可见了。 但是后来……她为什么不再来,而他又消失不见了呢? 昭宁有些恍惚,那段时间是她人生中最为痛苦的时候,祖母逝世,深爱的赵瑾突然消失不见,而她觉得家中之人都不理解自己,她孤立无援,以至于都不记得为什么不再来,而神秘僧人又去了何处,只记得自己最终也没能见到他的模样。 昭宁想看看那神秘人是否在此,试探地喊了两声,殿内却是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回她。正好此时有位前来供奉瓜果的僧人路过,昭宁叫住了他,问道:“这位法师,可问这偏殿之中,是否有专门负责洒扫的僧侣?” 那僧人有些疑惑,道:“并没有什么专门负责洒扫的僧侣,偏殿是早上由知客师父统一洒扫的。” 昭宁一怔,竟没有这样一个人?那当年在这殿中与自己对话,陪自己度过那段孤寂岁月的人又是谁? 僧人供奉了瓜果离开,昭宁看着眼前庆熙大帝的真身像,心想,莫不真是庆熙大帝显灵了?听到了自己的孤寂,故派了个化身来同自己说话,让自己度过了那段艰难岁月。 她看着面前庆熙大帝的金身像,虔诚地跪了下去。 大帝庇佑了她们西北的百姓平安康健,每次看到,她都是要拜一拜的。她双手合十,认真道:“望君上佑我全家安康,佑我药行顺遂,再佑天下太平,我今日来得匆忙,明日定会与您带些您喜欢的糕点来!” 昭宁虔诚地拜了下去。 她刚拜完回过身,准备去找师父,却听到背后突然有人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昭宁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只见一高大男子正站在她身后,仍是一身寻常的蓝色布衣,日光斜照着他的侧脸,他背手站着,正看着她的动作,眼角眉梢中仿佛透出些许的古怪之色,竟然是师父! 不知道已经在她背后站了多久了,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师父是不是都听到了? 昭宁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搞这些迷信言行,没曾想竟让师父听到了。 她连忙从地上站起来,道:“我是来找师父的下棋的,吉庆说您在药王庙中,我便来这里找师父了!” 赵翊本也是算到昭宁今日要来,正准备派人回去传话,让她过来。他来药王庙时就住在这个偏殿之中,所以过来取些东西,没曾想却看到自己刚收的徒儿,在拜自己的金身像,还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甚觉奇异。 赵翊问道 “旁人都去拜药师佛,你怎的在这里拜……”他说到这里,看向那座面目僵硬脸谱化的金身像,嘴角抽了抽道,“拜这座塑得不甚好看的金身像呢。” 昭宁却严肃道:“师父,您不能这般说。这是君上的塑像,美丑并不重要!咱们谁又知道君上的真正容貌呢!” 赵翊无言,毕竟他每日都能见到,当然知道,小姑娘自己也知道。但是他也无法反驳小姑娘,也不能告诉她真相,只能笑着道:“你说得对。” 昭宁也不想惹师父不高兴,解释道:“您不知道,君上治国有功,英明神武,我十分崇敬君上!” 原来是崇拜于他?赵翊笑了笑:“你可了解君上,怎就崇拜于他了?” 说着他已经转身往外走,道:“跟我过来。” 昭宁追着他出去,一边道:“我自然了解呀,我少说读过七八本写君上的传记了,师父您若感兴趣,我便将我珍藏的传记本子给您看看,您看了,也会同我一样喜欢君上的!不止是我,我的舅舅舅母也都视君上为战神!” 她说着露出些许神往的表情,“此生也不知我能不能得见君上一回!” 谢昭宁听到师父说:“我觉得,你达成你这个心愿应该不难。” 昭宁愣了愣,师父为何如此笃定? 但是师父仍然在朝前走,她继续快步跟上去道:“哪有这般容易,寻常人想见君上一面有多难,何况我又是个女子,不能入朝为官。不过师父,您若是能过了省试,到了殿试,自是能看到君上真容……” 昭宁却心想,这汴京如今有三万举子汇聚于此,都是各省路通过府试、乡试选出来的,无不是各地的天之骄子。这些天之骄子聚在此处,最后能过了省试进入殿试的,也不过五百人而已,可谓是千里挑一,师父真的能进殿试,见到君上真容吗?她看他平日读书似乎并不算用功的模样。 昭宁因脑子里想了许多,脚步就不由慢了,沈先生回头看她不知在想什么,拿手里的书册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道:“不要走神,跟上来。” 师父要带她去何处? 昭宁连忙跟了上去,看着师父高大宽厚的背影走在前方,他比她高了好多,走路姿态端然平和,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香樟树的树影和灿烂的日光落在他身上又一一划过。大概是怕她又跟不上了,他脚步放得缓慢很多。 师父带着她穿过了寺庙的回廊,穿过前殿、正殿,到了一座草木扶疏的小院前,小院以篱笆围出来,种了许多的花木,依傍篱笆而生,生机勃勃,颇有野趣。 而院中,正坐着一名眉毛胡须皆白,着褐红色袈裟的光头老者下棋。面前是一张石桌,石桌上是一盘棋。石桌上已是大片的黑白江山。 老者面容瘦癯,生得仙风道骨一般飘逸的长眉和长胡须,本是高人模样,却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对着棋盘抓耳挠腮,听到声音道:“沈弈你快来,下到一半你跑什么跑!” 原来师父之前竟是在这里同这位光头老者对弈。 听到声音觉得不对,老者抬起头来,发现赵翊不仅自己回来了,后面竟还跟着个探头探脑,生得十分好看的小姑娘,也正好奇地看他。 老者疑惑问:“你从哪里捡了个小姑娘来?” 赵翊坐到了他对面,道:“这便是我徒儿。” 觉慧大师好奇地看着昭宁,一副‘你别骗我’的模样,说道:“你徒儿竟是个小姑娘,她多大了?今年可及笄了?你是从街上随便拉了个人过来吧?” 赵翊一边看棋局检查,一边说:“徒儿只有一个,我去哪里给你作假?” 昭宁听到师父这句话,心里微微一动,徒儿只有一个,师父的意思是,以前没收过徒?只收她一个徒弟? 而觉慧见他仔细检查棋局,则无言:“你检查棋局做什么,还怕你走了我偷偷动不成?” 赵翊认真道:“那可不好说,你有前科。” 觉慧都要撸袖子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沈弈你尊重一下我!” 赵翊道:“我觉得我很是尊重你。”抬头见昭宁竟站在门口不动,顿了顿道,“站到我身边来。” 寻常看着她挺聪明的,有时候却显得有些傻里傻气的。 昭宁连忙站过去。心想师父要自己在旁看着做什么,给他做棋童不成? 赵翊却向她介绍道:“这是寺庙住持觉慧,看着他行棋,将他走的都记住,一会儿逐一分析他哪里下得不好。” 昭宁立刻应好。 觉慧大师闻言怒道:“沈弈,你还没赢呢,何以让个小姑娘如此羞辱我!” 赵翊手里捏着颗棋子,在桌沿轻轻敲打,笑着说:“一盘棋我倒贴你三子,还有什么羞不羞辱的?” 大概师父说的是真的,觉慧大师支吾了两声,竟没有再反对,而是道:“罢了罢了,你继续行棋就是了!” 昭宁却眼睛微亮,她知道以她的棋艺而言,师父跟她下,是能不费吹灰之力赢她的,却没见过师父和别人下棋。且别人她不知道,药王庙的住持觉慧师父的名头,她还是听过的,亦是附近闻名的弈手了,师父竟如此厉害,倒贴觉慧大师三子,还能赢他?听师父的意思,好像还赢得挺轻松的?亦或者是这个觉慧大师是盛名其外,败絮其中?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68节 昭宁也很是好奇,认真地看起两个人下起棋来。 只见觉慧大师下了个一四粘,师父跟了个一六扑,将觉慧大师的白子逼到线边,觉慧大师想了想,下了个二六,从中补救,又将棋子救出。 昭宁心道这觉慧大师也没有她想的那般弱,棋艺在她见过的人中绝对算是高手了。只是师父更是厉害,紧接着下出二七、一八、四七,将觉慧大师的白棋逼入角落之中,此时觉慧大师已经开始冥思苦想,竟走了个三八。昭宁看到这里眉头轻轻一皱,但是观棋不语乃是真君子,她不会随口开口。 昭宁见师父眉梢微挑,没有跟上去,而是紧接着入五九。昭宁看到这里轻轻咦了一声,师父为何下这里?岂不是给了觉慧大师做活棋子的口子?果然觉慧大师精神一震,他立刻下出了去十六,似乎要奋起反抗。谁知这竟是师父的杀招,师父在五招之内,被师父的十六扑、四三斡、入□□打得措手不及,江山尽失,无还手之力。 觉慧大师一把棋子洒入棋盅中,叹道:“六年了,我胜不了你老师,也胜不了你!” 赵翊笑道:“日后你也赢不了我徒儿。”对昭宁道,“将方才觉慧所走之棋,从哪步开始出错,你想该如何补救说一说。” 若是单独对弈,棋局变幻莫测,昭宁自是不能赢觉慧大师。但棋局已成,昭宁便能从全局出发,推算觉慧大师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且旁的东西,昭宁记忆或许很差,但围棋却是招招相连。于是她便从觉慧大师下岔棋的那一招开始,一步步说了出来,还有若是她,该如何去走。 觉慧大师听得目露精光,这小姑娘,果然是在围棋上有极强的天分!于是当即将她夸了一通。说她天资聪颖,很是少见。就是可惜入门晚了些,十五岁才开始学棋,略有遗憾云云。 他絮絮叨叨,赵翊却根本不等他说完,伸出手,打断了觉慧的话:“你说这些有何用,愿赌服输,快把东西拿来吧!” 觉慧大师的神情立刻变得不情不愿,嘴里嘀嘀咕咕,但还是叫了个面目新嫩的小沙弥进来,让他去开了自己的库房,拿一样东西出来。 昭宁则是一愣,什么愿赌服输,他们二人难不成在赌什么东西? 觉慧大师就道:“你惦记我这套棋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罢了,你徒儿果然如你所说天资卓绝,竟真能一一复述,指出我的错处。我便输给你吧!” 昭宁这才明白,师父应是以她,跟觉慧大师打了个赌,赌的物品是一套什么棋子。现下她表现不错,师父自是赢了这套棋子。 昭宁眉头微蹙,师父何以用她来打赌呢? 自然这样的情绪她是不露的,只是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棋子?” 赵翊还没回答,觉慧大师就笑眯眯道:“小姑娘,你不知道,我有一套棋子是前汉的古物,整套棋子以和田玉制成,触手生温,甚是名贵。不过这还是小巧,我这套棋曾是杜夫子用过的,历代传世,于下棋之人来说,这才是最难得的。” 沈先生也跟她说:“你一会儿看看,这套棋子很是难得。” 小沙弥很快抱着个木盒子走过来了。那木盒看着并不起眼,他将木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两只紫檀菱花围棋盒,因年深久远,这两只紫檀的棋盒甚至已经近乎棕褐色,有着岁月沉淀的纹路。 赵翊将木盒接了过来,再将棋盒的盖子打开,只见里面果然卧着莹莹如卵的棋子,被人反复摩挲得温润无暇,是极好的和田玉。 他看了觉慧大师没有拿别的来顶了骗自己,才将盒子盖上,合十手笑道:“大师果然愿赌服输。” 觉慧大师不忿道:“这会儿又叫起我大师了,沈弈你这个人便是虚伪!我告诉你,你半月后再来,带上你徒儿,觉悟应是要带着他徒儿回来了。那珍珑棋盘还在他手上,你徒儿若是能赢了他徒儿,你这一套才算是凑齐了!” 赵翊却问他:“觉悟不久要回来了?” 觉慧大师说:“他此前不是帮着那李家做事么,也不知做的什么事,好像是已经做完了。罢了,这些凡尘之事,与你我这些人何干。”又拍了拍沈先生的肩说,“当年你老师驾鹤而去,我还以为你从此不会再回汴京。如今不仅回来,还收了个徒弟,我看着也为你高兴,不若今日留在寺庙里吃个素斋吧?虽我不能饮酒,陪你饮茶就是了,你不醉不归。” 赵翊却看向他,笑道:“……东西既到了我的手上,你就别想趁我醉拿回去了。” 觉慧大师被戳中心思,一脸无言:“你这人好没意思!” 这时候,一个生得矮胖的僧人出现在门口,说是寺监请住持过去,有要事商量。 觉慧在旁人面前还是颇有世外高人的模样,捻了佛珠颔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临走前,对谢昭宁笑着说:“小姑娘,你是不知道他的,六年前我初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棋艺冠绝了,那时候想拜他为师的亦不是没有,有些天资比你还出众些,不过没见他收过。既是收你为徒,可要跟着他好生学,莫要荒废了。” 说完了他才匆匆去见寺监了。 昭宁未曾接触过僧侣,觉得这位住持和自己想象中的僧侣很不一样。 但想到方才师父毕竟用自己打赌,心中还是略有些不舒服。 不曾想,面前却突然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推过一个木盒,随后她听到了师父平和的嗓音:“打开看看吧。” 昭宁有些错愕,抬头看向赵翊。 只见师父嘴角带笑道:“你既拜我为师,总是要送你拜师礼的。但是送些寻常之物也没有意思,这也算是你我一起赢来的!望你日后有了这套棋子,棋艺更精进。” 昭宁心生些许喜悦,原来师父以她打赌,是要赢了这套棋子来送给她的? 也是了,师父本就贫寒,自是没钱买那些贵物的。又想送自己好的东西,才想了这个办法。昭宁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也没有拒绝师父的拜师礼,而是将木盒抱到手里,笑眯眯地道:“谢过师父的礼!” 赵翊觉得有些好笑,方才她还郁郁的有些不高兴,知道了真相立刻就雨过天晴了。 他慢条斯理问道:“我可还没有说完,上次你拜师之时,我曾说过,叫你将那些棋谱背熟,你可曾背熟了?” 昭宁听到这里一顿,念书于她而言本就是难事,何况前些日子她一直忙着蒋横波之事,根本没空背棋谱,一本书的一半还没背道呢。她一时没答话,就看到师父眼睛微眯,似乎已经料到她并没有背下来,心里略微一紧。 师父一向随和,可若是沉了脸,倒是有几分唬人的模样。 昭宁解释道:“师父……您是不知道,读书一事于我,向来是我认识书,书不认识我。书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书了。我们要想相熟起来……着实是需要一些功夫的!” 昭宁说完,只见师父的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想笑,但很快又忍住了,而是道:“你方才也听到了,这套棋子还有个配套的珍珑棋盘,在觉悟的徒弟手上。觉悟是觉慧的师弟,可棋艺却比觉慧高了许多,他徒弟应是极不一般的。半月后你同他比一比,你若不好生学,恐怕连刚得的这套棋子也要输出去。” 这套棋子,虽材质上已是价值不菲,可真正珍贵的,却是它曾是杜夫子杜陵曾用过的棋,杜陵乃是汉朝第一棋手,这些先圣曾亲手摸过的棋子,如何不珍贵。 昭宁立刻认真表示:“师父,我知道,回去定好生背棋谱,不给师父丢人。” 赵翊道:“好了,你搬了觉慧的凳子坐过来,你方才说的有些错漏之处,师父一一纠正于你。” 昭宁便掇了张凳子过来,坐在赵翊旁侧。他改着方才觉慧所下之棋,一边同昭宁讲解,方才她哪里说得不够好,哪里还需改进。 师父的声音不疾不徐,昭宁甚至闻到师父身上干净的,在太阳下晒过的皂荚味。略仰头就看到师父俊朗的侧脸,紧接着师父讲到要紧处,昭宁有些看不清,便凑近了些看,垂首盯着棋局。 赵翊这时候低下头,看到小姑娘在微斜的日光下,因垂首而显露出的纤细脖颈,精致的侧颜。昭宁生得并不高,骨架也纤细,手腕只有他手腕的一半粗细,且生得极白。他因此轻微一顿,然后才问:“……昭宁,方才说得明白了吗?” 师父是第一次唤她昭宁,昭宁抬起头,笑了笑道:“师父,明白了!” 她琥珀色的眼瞳洒着细碎的太阳光,眼尾拉长,竟生得一对明媚的猫瞳,灿灿生辉。 昭宁发现,师父仿佛瞬间往后略退了些。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看棋局,似乎离师父略近了些,立刻老实隔远了。道:“师父,眼看着要晌午了,您可饿了,我请您吃午膳吧?” 两个人恢复了原来的距离,赵翊轻轻咳了一声,就问她:“你想请我吃什么?” 第80章 昭宁本是想请师父去吃宋家馄饨的。 宋家馄饨就在这条巷子的拐角, 与甜水巷相接之处,是家几十年的老店了,做的馄饨皮薄馅儿大, 以最为弹牙的梅花肉为馅儿,又只用羊腿骨熬浓汤,洒一些芜菜和葱花,香气四溢。以前她从药行里溜出来,最爱去吃的便是这宋家馄饨。 昭宁同师父说着这馄饨的美味:“……那汤是羊骨头和鸡骨头一起熬制, 要熬两三个时辰, 浓浓的骨髓都化在汤里, 汤熬得浓白喷香, 您尝一口便知有多好吃!虽价要比旁的馄饨贵些, 但皆是用料考究的缘故。”她说得绘声绘色。却见师父虽仔细听着, 但好似并未露出十分向往的神情,她心想师父平日并未吃些好吃的, 恐怕是不知这馄饨美味。 两人已经走到了药王庙的门口,昭宁正想叫红螺赶马车过来。却见红螺已经快步向她走来, 只看了眼旁边的沈先生, 知道这位大概就是娘子的师父,也不避他, 屈身道:“大娘子, 葛掌柜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请大娘子定夺。他人在门口等着,还请大娘子速速回一趟!” 昭宁眉头微皱,若非要紧事, 葛掌柜不会在门口等自己, 她势必要回去看看。 可是答应请师父去吃的宋家馄饨却是去不了了。 不然给师父留下银子,让师父自己去吃? 她正犹豫, 就听赵翊说:“既有事你便先去吧,我在寺庙同觉慧一起吃素斋就是了。” 昭宁心想师父当真节俭,没有她请,竟就只打算留在寺庙吃素斋,果然是曾家道中落,如此勤俭节约。她又有些心疼,师父毕竟就是阿七,阿七竟曾过得如此可怜,她道:“无妨,您既已做了我的师父,吃食上便不能短了,就是我不去,您自己去也是行的!” 她从袖中将钱袋拿出来,往师父手心里一放,道:“师父随便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这就先走了!” 说完昭宁叫上红螺快步离开。师父生性高洁,不食嗟来之食,她生怕他又把钱袋子还给她。 赵翊有些错愕地看着手里这个兰色的,绣了两只圆滚滚如胖球般小兔子的钱袋,只入手便知,里面大概有十多两银子,还略带着她身上的体温。他失笑,方才他不过说了一句话,她怎露出那般神情,还把钱袋子给了他,是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谢昭宁走后,几个暗卫露出身形,无声无息地跪在了赵翊身后。 为首的短胡须之人恭敬道:“君上,一切皆已布置妥当,您可要回去了?” 赵翊嗯了声,将钱袋放进了衣袖中,全然变了一种神态,道:“不必准备轿撵,轻装简行回宫吧。” 昭宁则直接上了早已等在药王庙门口的马车,葛掌柜已经在马车外等她,还带了药行另一个宋掌柜,昭宁也见过,略点了点头。事出紧急,宋掌柜来赶车,葛掌柜跟着她上了马车。 “大娘子。”进了马车,葛掌柜拱手道,“事发突然,想到大娘子正好来,便立刻来禀了您。是我们药行新开的铺子……出了问题!” 昭宁眉头轻皱,想起此前药行的确想在汴京开两家分行,选址还是她选的。她道:“我记得你上次同我说,房契已经交接了,正要送去开封府户曹过官契,只要过了官契此事就算定了,能出什么问题?” 葛掌柜叹道:“就是这过官契出了问题,我们将房契送去户曹,可是计办房的人却说,药行的税目有问题,这房契不能过。可是昨年的税款,药行是结得清楚明白的,怎会有问题呢!那两处铺面的原主见我们与计办房纠缠不来,又有旁人另出高价,便反悔要卖给他们了!” 听到这里,昭宁终是明白了,且她心里竟有隐约的预感。 她又问葛掌柜:“另外要买铺面的人,你可查到了是什么来历?” 葛掌柜来禀报昭宁,自是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他道:“这家人家姓何,是……随着蒋余盛从凤翔府来汴京定居的商人,此人来了之后,买了原来汴京的另一家药行做底,开了家何氏药行。我们觉得,这何姓商人不过是明面上的,实则何氏药行背后的……就是蒋余盛!” 这才是葛掌柜他们急着来告诉她的原因吧,事情牵涉了蒋余盛。 昭宁知道蒋余盛肯定会下手,但以为他会先在官场上对谢家下手,没曾想现在竟直接冲着谢氏药行来了。 谢氏药行不仅是谢家财产的重要部分,也是母亲的心血所化,现在其中一半还归了昭宁,昭宁是决不会让谢氏药行有闪失的。 今日这般劣迹手段来抢她已经选好的铺面只是第一步,往后他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样的计谋。开个何氏药行是什么意思,摆明了是想与谢氏药行打擂台,说不定就是想将谢氏药行挤垮。 抢了大舅舅军功的事,顶了大舅舅差事之事还不算完,此人竟低劣至此,来算计谢氏药行了! 葛掌柜就道:“大娘子,那何家出价比我们高了一半,我想着,如此算来开这两家倒是不合算了,是否要放弃这两家铺面,改买别的地方?” 昭宁摇了摇头。若是别的铺面也就罢了,这两个却是她挑出来的,日后最是兴盛的,何氏真的得去了岂不是大赚。昭宁绝不愿意看到。 昭宁冷笑片刻,蒋余盛的确官职更大,可难道谢家便是软柿子了,父亲还是度支司副使呢!度支司可是专管税目的!你在开封府有人,我在度支司便没有人了? 她淡淡道:“这也无妨,一会儿你随我回府,我直接叫父亲开了公文与你,证明药行的税目没有问题。另外,以两倍之价将这两处铺面拿下来,决不能让他们拿去了。再有,”昭宁顿了顿,“你另去寻觅一些极差的铺面,露出要买之意,何氏必定闻讯而上,伺机以愿出高价刺激,何氏必定入套买下!” 既然他们想来抢东西,她正好反利用之。蒋余盛想来搞谢氏药行,她便不能趁机搞蒋余盛的私产了? 葛掌柜眼睛微亮,大娘子果然杀伐果决,这般灵活应变,亦未曾听到事就怕,果然不愧是夫人的亲生女儿! 葛掌柜立刻随着昭宁回家,此时父亲正好沐修在家。昭宁并未告诉父亲药行具体遇到了些什么事,只告诉他药行出了点事,需证明药行税目没有问题。 谢煊身为度支司副使,税目正是他主管,听闻女儿所言,立刻开具了书信,叫他们直接去度支司衙门找下面的钱帛案拿具体的文书即可。 葛掌柜拿着文书从谢家走出来,方才那宋掌柜虽在外赶车,可是说话也都听到了,走上前去,有些忧虑地同他轻声说道:“大掌柜,方才大娘子说的,设计让那何氏入套,却不知对方能不能入套,若是对方不入套,岂非是我们亏空。再有一则,那两处铺面,若是以两倍之价买下,对于药行来说绝是亏的。大掌柜,我想着,大娘子会不会是意气用事,为了与何氏相争不顾一切……若是如此,咱们可得劝诫大娘子如此行事才是啊!” 葛掌柜是大掌柜,其他掌柜都要听他所言。 听大娘子说的时候,葛掌柜其实也有这般担忧,可是他总觉得,大娘子不是那般冲动的人,她让他们这般行事总是有她的道理的。 宋掌柜虽是有些怀疑大娘子的做法,但心还是好的,是怕大娘子冲动之下,反倒是败坏了谢氏药行而已。 葛掌柜道:“如今归大娘子管,便先信大娘子吧!既大娘子吩咐了,我们得赶紧去度支司,免得那两户原主真的反悔了,可就完不成大娘子交代的事了!” 宋掌柜却想着,若是真的买不了,其实也并不吃亏,不过大娘子的吩咐,他们去做就是了。 待写好书信,葛掌柜走了,早已经过了晌午,日头都已经西斜了,昭宁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饭。 青坞来接她回锦绣堂,轻声同她说:“大娘子,给您备下了一碗鱼肉馄饨,并四五样您喜欢吃的小菜。离晚膳毕竟还早,您先回去吃些垫垫吧。” 方才在父亲的书房写文书的时候,红螺心里就惦记着大娘子还没有进午膳的事,派了个小丫头小跑回来告诉了青坞。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69节 饿了太久,昭宁倒是没什么感觉了。但青坞已经备下了,昭宁还是会吃一些的。昭宁问道:“红螺的可也备了?她同我忙到现在,也什么都没有吃。” 青坞笑道:“她那份没有少的,娘子放心!”红螺虽没有说自己,但青坞料定她也是没吃的。 红螺在旁听到笑眯眯的,大娘子对她是极好极好的,青坞对她也是很好的。 青坞又说:“对了娘子,您走之后,顾家来了个小厮来传话,说是他们家世子爷不在家中,您送去的东西他收不到。不过他们转交给老国公爷了!” 昭宁听前面时还想,顾思鹤竟不在府中,如此危急的关头,他不在家中,那他究竟去了何处? 还有,她送过去的东西,顾思鹤没收到,竟让老国公爷收到了!老国公爷那是怎样的人物!昭宁嘴角微动,幸而她是让人以谢家为母亲一事准备的谢礼为由,直接送交顾思鹤的,不过恐怕是瞒不过老国公爷的眼睛。 她问:“老国公爷可说了什么?” 青坞笑道:“您放心,倒没什么的,老国公爷看了,说您是极知恩图报的人,还叫小厮传话,说让您不必放在心上,只要能救了夫人的性命,就是那药有了好的去处!” 听青坞这般感慨,昭宁轻轻一叹:“老国公爷当真是善人!” 她望向了不远处,屋檐下挂上的,为中秋节准备的精致的玲珑九华灯。 天元节就是这两日了,顾家的事也要近了。想到顾思鹤,想到和蔼的顾老太爷,她很是为顾家担忧,不知顾家能否幸免于难,她只希望他们都能好。何况若顾家能顺利保住,想必蒋余盛的靠山也不会太过得意了! 她轻轻出了口气,眼下是多事之秋,还是早些把祖母送去顺昌府养病的好,免得家中若真的发生什么事,影响了祖母。 * 夜深时分,位于南讲堂巷的顾家,灯火通明。 两层的楼阁被繁盛的花木围绕,屋檐下的盏盏风灯点缀成线,映照得草木一片辉煌,可楼阁外数名垂手而立的护卫,却是屏着呼吸,喘气都不敢大声了。 楼阁中的顾家诸人,也已是半宿未曾歇息。 顾进帆的手重重拍在了桌上,怒道:“当真是何患无辞,我顾家戍卫边关多年,骁勇而战。如今不过是内贼未抓,他李廷秀就敢参我们玩忽职守,说我顾家贪财好名,党羽遍朝,是蠹虫之首?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了,今年年初,陕西南路闹了旱灾,是他李廷秀执的中书省时赈的灾,饿死生民数万,不过也只是上了一道陈情表罢了!” 他身侧站着顾家的五六位幕僚,手中翻着书册,对面则坐着顾家另两位要紧人物,顾老国公爷顾羡,顾家大郎君顾思远。 顾进帆说完还未解气,又对幕僚道,“暗中找了台院的人来,总得参他几本才是,他儿子那些贪花好色,强抢民女的事总也能上几本折子。” 几个幕僚连声应喏。 老国公爷毕竟久经风雨,倒是老神在在,正端着一盏极品官燕在喝,道:“凡事也别太冲动,毕竟均田制一事上,我们与李家还是得统一战线的。这次之事,好在皇上毕竟未曾理会,咱们将手里的事办妥就是了,送往夏州的军需可准备好了?找个人送去军需,顺便在那边查一查,看内贼究竟是何人,便也是了。” 此时顾思远开口了:“父亲、祖父,不若还是我去送吧。前几日阿鹤突然去了夏州那边的榷场,这几日他都没有消息,我甚是担心他。” 顾进帆听到此,又沉下了脸:“不提他倒还好了,他怎能单独跑去榷场,谁准他去的?榷场上外族颇多,他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不是添乱吗!” 顾思远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奉上一杯热茶道:“父亲切莫生气,若是因此事生气,倒是孩儿的不是了。阿鹤他年少心性不定,以后再大些就好了,等他回来我会劝解他的,您千万不要因此责怪他。” 听到大儿子如此懂事的言语,顾进帆脸色略柔和了下来,道:“你是个懂事的,我知道你看着你弟弟长大,疼他至极,但平日也不能太纵着他。这次军需我去送吧,正好暗中去查一查,交给旁人查我也不放心。再把你弟弟带回来好生管教。对了,我听说你从嵩山请了几个习武的师父回来教你吐纳之术,家中前院还有管事的事,你可还觉得疲累?” 顾思远笑道:“哪里有累的,几位管事都十分得用,儿子要做的事少。” 顾进帆便也略颔首:“近日怕有变,你便留在家中,带人好生守着!”顾思远应是,顾进帆便让他先下去歇息着。 等顾思远走了,顾羡才放下茶盏道:“凡事你也别怪鹤儿,你总是拘束他,不要他做这个不要他干那个的,他如何会听你的,你总得放他出来多练几套刀法,读一些兵书才是啊!” 顾进帆无言道:“父亲,您觉得把他会听您的去练刀法读兵书吗?他以前研究什么易经八卦,现试他那个什么炮筒,将您的书房都轰了一半——如今又要往榷场跑,他想做什么。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或是在榷场惹了祸,又该如何办?” 饶是顾羡心疼孙儿,听到这里也只能无言,榷场中外族往来,如今各族关系十分紧张,是极危险之地,鹤儿年轻不会武功,轻易是去不得的。他瞒着众人出行,的确是过了的。 顾羡叹了口气道:“他如今也快十七了,是时候成家立业了,选了家世匹配的适龄女子与他看看,看能否收一收他的心,我瞧着高家长房嫡女高雪玉不错,名满汴京,还有嘉阳郡主的独女盛明楼,也能配得上他。” 说到此,顾进帆还是叹气:“父亲,若说让这些女子倾慕他,倒也容易。可要说让他喜欢谁,比登天还难,他姑姑也不止一次跟他说了,未见他对哪个女子特别一些,眼下送军需要紧,还有调查内奸之事,先不论此事吧!” 顾羡听儿子这般说,又是叹了口气。 当年儿媳无子,他虽心里着急,却不想在儿媳面前露出端倪,还是儿媳主动提出给顾进帆纳妾,生了顾思远,思远记在儿媳名下养大,从小乖巧懂事,谁知儿媳没两年又有了顾思鹤,顾思鹤半岁便能语一岁便能同大人辩,生得又玉雪可爱,天资聪颖,他疼爱极了。只可惜他从小就漫不经心,不把富贵当回事,倒是不如他大哥懂事良多。 顾羡便道:“给远儿的职位可安排好了?他是个稳重的,现下倒是可以器重他多些。” 提起懂事守礼的大儿子,顾远帆眉眼也柔和了些:“都安排好了,已经给他上报了军器监监丞一职,等到他纳采之礼时再告诉他,也当是个惊喜了。” 顾羡便也欣慰笑笑,跟顾进帆谈论起后日就是天宁节了,该如何给太上皇送礼一事。 顾羡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露叹惋之色,“想当年太后,便是天宁节前不久逝世的,太上皇每年盛度天宁节,倒似丝毫不怀念太后的样子……君上亦不见得有多感念太后,不过谁也看不出君上的喜怒就是了。这次我们与李家相争之事,君上便是谁也不站的。” 顾羡想起当年,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总是被太上皇冷落的时日。君上是中宫皇后所生之嫡子,那时候高祖皇帝在世,越过太上皇,直接定了君上的太子之位,接君上到身边亲养。 他又对顾进帆道:“虽如今西夏已差不多被君上收拾平整,但你明日押送军需也要小心!早去早归,若能赶在中秋之前回来,我们家倒也能吃个节宴了。” 顾进帆一笑,看着老父亲已经有些衰老的容颜,温和说:“儿子知道,您喜欢吃戈壁上的兔子,到时候,儿子给您打几只野兔子回来做节礼!” 顾羡瞪他,觉得自己儿子实在不是那么聪明,他怎生出鹤儿那般的妖孽来。他道:“我如今还能咬得动野兔肉,我咬你差不多!” 第81章 天色晦暗不明, 远郊此时已入秋季,微寒的朔风吹遍了河北西路。 顾进帆领着三十余人,押送顾家即将送往前线的军需。此时队伍已行军大半日, 因想早日押送军需赶到榷场,也想早些将顾思鹤带回来,顾进帆命队伍快马前行,行军极快。 军中巡检骑在马上,遥看着晦暗的天际, 极远处的一排被狂风吹得乱晃的高大杨树。他一夹马肚, 追上顾进帆对他道:“国公爷, 眼看着是要下雨了, 前面三里地有个绵州驿站, 大人可要在那里停军歇息?大郎君吩咐过, 您风寒尚未好全,他给您在那里备下了汤药。” 顾进帆也望向远方天际, 的确是要下雨的征兆。 倘若只是下雨,他并不想停止行军。军马要是停下来修整, 耽误的时间便长了。可巡检却说顾思远早已给他备好了, 他总不想辜负了远儿的一番心意。 顾进帆点了点头,巡检立刻举起佩剑道:“全力行军, 到前方绵州驿站歇息!” 再远一些的郊区, 也有十多身着短衣,绑护臂,戴佩剑之人策马朝着汴京的方向疾驰而去。领头之人一身玄衣长袍, 头发高束, 半蒙面,只露出一双凤眸, 满是漠然与凌厉。 天空此时已乌云密布,大雨骤然就要下下来,可是他们却全然不管,只拼命往前赶去。马蹄踏过微黄的草地,大风起兮,吹得草地翻起浪来。 正在此时,却见他们行进的方向上,有一人远远骑马赶来。声音遥遥传来:“世子爷,世子爷,您慢下马!” 顾思鹤听得这声音熟悉,勒紧缰绳减慢了马速。那人骑的是一匹西北蕃马,马身筋骨突出,速度极快,几息就奔到了近处。此人也不下马请安,而是勒住缰绳立刻焦急道:“世子爷!小的按您说的,一直阻止国公爷出门。可前些日子,军中传信回来说近日厢军募兵,军需提前告罄,国公爷……国公爷便决定自己押送军需出来。小的万万拦不住!您快回去吧!” 顾思鹤眉头紧皱。他才从榷场那边回来。近日何曾募兵,更没有军需告罄一事,定是有人传假消息! ……不好! 他心中骤冷,立刻问道:“他们走的是哪条路,” 那人见世子爷面沉如水,也连忙道:“走的是绵州府的方向。现应还没到绵州县城!” 顾思鹤看了看前方,绵州驿站应是不远,道:“你马上领路!决不能耽误!” 此时天际已闷雷滚动,闪电偶尔亮起,将一片昏黄的草场照亮,一行十余人却无人停留,马蹄飞快踏过草地,天际浩大,宛如一列蚂蚁,向绵州府的方向疾驰去。 又一道闪电亮起,这时候,顾进帆带领的人已经到了绵州驿站外。 绵州驿站是自汴京出来前往西北的第一个驿站,常有官员将士在此驻扎,因此修得很是宽阔。正门便能容八匹马走,里头修了十间的通厦,瞭望亭,还有宽阔的前后院,两侧皆是马厩。外面则绕墙种了一大圈的杨树,杨树外又是半人高的女贞树,随着狂风摆动。 顾进帆行军一向尽力前进,极少在绵州驿站停留。他看到驿站的第一感觉是不太舒服,一个驿站,何以外面要种杨树女贞树。但很快他就来不及想了,因为豆大的雨点已经打了下来,紧接着铺垫盖地的大雨下了起来,很快就起了雨雾,他正让士兵押运军需进去,却听背后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 什么人来了! 顾进帆回过头,只见十多匹骏马冒雨朝着驿站冲过来,马蹄踏起飞溅的雨水,这些人皆身着短衣劲装,领头之人更是疾驰得飞快。顾进帆眼睛微眯,他既是决胜千里的将军,也是极利的眼神,片刻之间便认出来人正是他的嫡子顾思鹤。顿时心里一股火气涌起来!咬牙骂道:“你这个逆子,还知道回来!” 顾思鹤一向不服他管教,也是因家中诸人纵溺他的缘故。可他一声不吭跑去榷场,话也不与家里递一句,现又这般莫名其妙回来了,仍不与家里说一声,他怎能不生气! 这次定要带他回家狠狠关他一两个月不可,无论他祖父再怎么求情,他也不会心软了。倘若现在不将他管过来,日后他一辈子也都只是个纨绔罢了! 隔着瓢泼的大雨,顾思鹤并不太能听清顾进帆说话,但是看到他脸上满是怒意。就知道大概不是什么好话,此时的他也顾不上这些了,看到顾进帆所带领之人竟都进了驿站之中,危险近在咫尺,顾思鹤大声道:“不要进去——!” 雨声太大,在天地之间形成了洪流般的声响,顾进帆并不能听清顾思鹤说话,只怕顾思鹤看到他跑了,立刻上前,准备将顾思鹤绑起来带回去! 他却并未察觉,不远处的女贞树丛中,一道利箭骤然射出! 利箭有锵然之势,快若闪电般将雨幕撕裂开来,激射而至! 危险只在片刻,顾进帆已来不及反应,但瞬息之间,只见一道银光骤然闪过,将那利箭打飞,直直飞射而出,深深插入了驿站的泥墙上! 顾进帆惊愕地回过头,却看到顾思鹤手刚放下,明显方才那刀是他徒手扔出来的!他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说,这如何可能,他这个儿子向来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从不肯习武,连只鸡都杀不死的……如何能有这般深厚的武功! 此时驿站周围的女贞树丛中,院中的马厩中,涌出了几百精锐之人,每个人都着劲装,腰腹带铜护,有执长刀有执弓箭,竟将他们团团围住! 此地竟有如此精锐的埋伏!是谁要对他们下如此毒手!顾进帆眼睛微微一眯,虽这些人都蒙着面,但丛对方的行径和招式来看,不难看出应是李家之人!他与李廷秀已针锋相对多年,彼此沾染了对方势力不少的人命,如今到了见血的地步了! 李廷秀想他死,是顾进帆早就知道之事。顾家也认为当年国公夫人之死,和李家也有脱不了的干系,只是并无实证罢了,如今李廷秀做出这等狗急跳墙之事,顾进帆也并不意外。可是,他押送军需是秘密押送,要走什么地方押送,亦是只有几个心腹才知道。李廷秀为什么能知道? 这些念头不过是在瞬间闪过。眼下大敌当前,他们加起来也不过是四十来号人,对方却埋伏了几百人,以一敌十,又是极精锐的力量,他们这次很是危难,未必能冲出重围! 顾进帆与顾思鹤等迅速靠拢在了一起。顾思鹤的刀方才已经扔了出去,但随从之中有多带刀之人,立刻将刀递给他,虽不如他那把是精钢所铸,可如此关头,自然没有挑剔的余地。 顾思鹤将刀接到手里,只听顾进帆皱眉问自己:“方才那刀是你……” 顾思鹤心想他终于发现了自己隐瞒武功之事,恐怕有无数的账要跟自己算,道:“危急关头,现在就暂时不同你解释了吧!” 顾进帆不再说话,而是将自己刀柄上的绑带缠在手上,又问:“顾思鹤,《六韬》你可曾读过?” 顾思鹤淡淡道:“父亲是想说,暴用之则胜,徐用之则败。惊乱其军,而疾击之,可以横行吗?” 此乃《六韬》中虎韬一节所记,武王问太公曰:敌人围我,断我前后,绝我粮道,为之奈何?太公的答话。 顾进帆轻哼:“平日并不见你读书,没曾想你竟知道!” 顾思鹤冷冷一勾嘴角:“兵书而已,一遍就能记住,有多看的必要吗?” 顾进帆无言,他竟如此恃才放旷!这恐怕才是他平日不看兵书的真相吧! 顾思鹤果真是顾家的骨血,且恐怕是顾家数代以来,真正在武功和军事上天赋最为卓绝之人,只是平日他全然不表现罢了!如此惊才艳绝之人,平生除了顾思鹤,他也只见到一个而已。 便是当今圣上。 不过当今圣上秉性和善,凡出行必是禁军护绕,亦甚少动刀动枪。 父子二人谈话的瞬间,包围他们的人也已经持刀打了上来,弓箭铺天盖地而至,父子俩不过寒暄两句,其实都在心中谋算。顾思鹤立刻用刀将近旁的旌旗卷起,运旗如影,弓箭被风残云卷!同时众人一夹马肚上前,大刀长刀与之激烈对战! 顾进帆虽只带了三十余人,却也是精锐,顾思鹤所带之人更不必说,都是他自己私下悉心培育的,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冲出去的瞬间搅乱敌方阵营,顷刻间便取了几个人的性命! 其实顾进帆心中很是担忧,毕竟对方人数是他们的十倍之多,且装备也是精良,将他们团团围住,若真是两军交战,他们能突出重围的胜率非常小! 而顾思鹤则左突右奔身法极快,长刀以内力灌注,霎然间横扫而出,雨水与血随之飞溅,已齐齐要了三四个人头!随意以马为地一跃而起,挥刀而入,再取两人性命!果然武功十分精深! 可是敌手却源源不断仍在涌来,并且对方带有弓箭手,随时冷箭频出,他们之人已经有数人中了箭。 顾思鹤单手直刺入对方胸膛后拔出,同时心中极沉!倘若这般下去,便是他武功通天也是会耗尽的! 顾思鹤与随从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随从立刻挑开了他们所绑在马肚边,带在身旁的奇特木箱,只见他们竟从中拿出一长筒型的铁铸之物来,模样仿佛有些像弩箭,几乎要人手一个,他也拿了一个在手中,以内力将弓箭拉满,顷刻间这长筒中竟瞬间射出十多枚半个手指粗细的尖锐钢针,挡在他们面前之数人,竟瞬间好几个中了钢针,摇摇欲坠。 且不知他那钢针上究竟淬了什么东西,那些人很快就面色苍白,疼得满地打滚起来。 此物极是好用,可是射程不长,只能近战使用,且越是近身越好,所以方才他们才并未拿出来。只是用过之后,又还需片刻的准备,唯此问题!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70节 这些人中领头之人是个身着藏蓝色短打,戴锁子甲,双眸阴沉的男子。他也是武功最高的,方才一直在旁看着并不动手,现在见顾思鹤等人竟拿出如此东西,嘶哑声音道:“全部上,不能给他们准备的机会!” 他也策马上前,提着长刀与顾思鹤对打起来。他一人自然无法战胜顾思鹤,另外有四人也策马围攻而上,顾思鹤顿时被层层包围。 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千里挑一也不为过!顾思鹤与他们浴血而战,奋力搏杀。他所带之人也个个如凶神一般,在顾思鹤的保护之下使那弩箭,左冲右突,竟真的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领头之人越发意识到顾思鹤的难缠,竟瞬间决定放弃其他人,准备先将顾思鹤绞杀再说!招二十多人上前围攻,下手越发凌厉。顾思鹤先还能应付,可毕竟围攻的人数太多,且都是精锐,他也渐渐有了破绽。 顾思鹤挑开一人长剑,又一左一右抗住两人的长刀,正与两人激烈对打之时。他打得全神贯注,未曾注意有第三人竟从他背后悍然举刀,以势如千钧之力,正要急砍而下——! 他以内力一震,将两人震开同时击杀之时,却突然听到父亲急促到尖利的声音:“鹤儿,躲开——” 顾思鹤猛然回头,只见到一把刀从他背后直砍而下,而父亲竟不顾一切,亦不顾自己正在对打的两个人,纵身来给他拼刀挡敌! 顾思鹤瞳孔骤然放大,立刻想要提刀帮父亲,却只见偷袭他之人被顾进帆一刀击杀,可与此同时,与父亲对打的两人也挥刀向父亲砍来,只听刀入血肉的闷响声,父亲后背顿时鲜血溅出,父亲的脸色也骤然苍白! 霎时间,顾思鹤心中怒火滔天,一挥长刀,顷刻间将这两人击杀。同时纵身将顾进帆接住。顾思鹤所带之人见状大惊,立刻围拥上前,拼命替两人抵挡进攻! 顾思鹤抱住父亲跪坐在地上,他看到父亲的血不断地流出来,很快流得他满身都是,他竟然堵都堵不住,他的眼睛骤然血红! “父亲……!”顾思鹤觉得自己的喉咙作响,他想说什么话,却说不出来。 他想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吗,你不是一向责骂我吗,你何必要来为我挡这一下! 顾思鹤哽咽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了口:“……你为何要替我挡!” 他刚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已经哭了,泪水争先而下,一滴滴落在父亲的身上,与雨水混在了一起。 顾进帆却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脸,想要替儿子擦干眼泪,不要他哭。儿子长得最像亡妻,他不想看到儿子哭,就像看到亡妻在哭一样。可是他的手好抖,又全是血,反倒把儿子的脸弄脏了。 他有些艰难地笑道:“我答应了你祖父……要带你回去的,你要是回不去了,你也知道,你祖父又爱哭,又爱寻死觅活……我不想、不想看到他一大把年纪了,以后总是哭……” 顾思鹤听到这里,更是泪如雨下。父亲,我若回不去,祖父会伤心,您若回不去,祖父难道不是更伤心至极吗!白发人送黑发人,谁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顾进帆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何况我是你的父亲,便是我自己死了,也是要保护你的。 他当年没守护好亡妻,已经是此生难以逾越的罪责了。可是他也想着,这是他与亡妻唯一的孩子,总不忍儿子埋没,所以处处严厉。当年亡妻死得蹊跷,可是他那时候却身在边关,正是一举歼灭敌军,建功立业的时候,不能回来查妻之死。他怕儿子深陷于此,也不让他追查他母亲之死。 他想,这些年也许是他错了,鹤儿明明武功高强,他却一点都不知道,甚至有时候抽皮鞭打他,骂他不务正业,他既不反抗也从不辩解,不就是对他这个父亲深深的不满吗。 想到这里,锥心之痛深入骨髓,想到儿子一直都在怨怼他,什么都不告诉他。而他这些年,错了太多,却从不肯认错。 顾进帆觉得后背、身上都在剧痛,觉得眼前越发的模糊,他缓缓地开口:“鹤儿……父亲知道,知道这些年,你都在怪父亲,父亲、父亲也一直没同你说……是父亲太过倔强了,父亲错了,父亲不该不回来查你母亲的死,也不该、不该阻止你去查,更不该平日骂你、骂你不务正业。对不起,我竟不知道,你是……是如此的恨着父亲……” 他说到这里突然咳嗽起来,竟咳出些许血沫,顾思鹤看得触目惊心,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极不喜欢父亲的,可这时候却不知怎的有种十分的剧痛袭来。他的父亲一向是天底下最倔强的人,就连当初母亲死的时候,他连续守灵数月,却也没有哭过,也没有道歉过。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将死了,却向自己道歉! 他为什么要道歉! 顾思鹤哭吼道:“谁说我恨你了,你凭什么说我恨你!谁要你道歉了!”他又想起了什么,道,“我这里有药,你别说话……先吃药!” 他颤抖着手从腰间取下一只只有拇指大的小葫芦,从里面倒出一粒血红色的药丸来,喂给顾进帆吃下。顾进帆看了眼他手中之药,大概也猜到了是什么,其实觉得用处不大,哪怕服了这样的虎狼之药真能侥幸活下来,他们也无法逃出生天,但还是就着他的手,缓慢地吞了下去。最后盯着顾思鹤,看着这个他从来都以为不听话的儿子,泪水蓄满了眼眶,他嘴唇颤抖,哪怕他一开始就已经猜到了,却并不想承认,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说了,他心里被浓重的愧疚、伤心、失望和痛苦充斥着,他道:“是你、你哥哥……你要小心!” 顾思鹤听到他提起‘哥哥’二字,疼得骤然紧闭了眼睛,顿了片刻,嘶哑着声音道:“您先休息,等我杀了敌……立刻带您回家!” 他轻轻抚了抚父亲的头发,将父亲放在地上,让随从照料父亲。 此时随着他来的十多个人只剩下四五个,正在他面前,拼尽全力替他挡着进攻之人,他们也不过是勉励支持,岌岌可危。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溃逃,他们都是极忠心的人! 顾思鹤心里涌动着滔天的愤怒,这种愤怒凝结成了冲天的杀意! 他骤然起身提剑而上,此时连马也不用了,剑光闪烁刀影重重,他身形飘忽剑法诡异,霎然间穿梭敌手之间,快如残影一般,只见不断人头飞起,血渐雨幕之中,大雨竟都瞬息凝滞。随从亲眼看到他大腿、手臂身中两刀,可却毫不怕痛一般继续凌厉攻击! 血混杂着雨水,汇聚成血海,几乎将大地染红。 在雨将停,而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顾思鹤终于一刀命中领头之人的胸膛,刀破铜护而鲜血迸裂,那人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置信顾思鹤带着人竟真的能以一挡百,竟真的能将他们全数剿灭! 他缓缓倒下,身体轰然落地。 顾思鹤此刻也近乎力竭,他跪地立刀,喘息片刻,雨水沿着刀身流下,混杂着血水汇入大地之中,一滴两滴浸透土壤,而他几乎也浑身是血,湿透的发丝凌乱,抬起头时,双眸仍透出血光,是杀红了眼。 他握着剑的手发着抖,还没有从杀戮中回过神来。 冰冷的雨倾泻而下。他看到满目的残值断臂,看到生死未卜的父亲,想起那个人说过的话,‘阿鹤就是最好的啊’‘我是阿鹤的兄长,自然要让着阿鹤’。想起父亲打他的时候,他扑过来替自己挡‘父亲莫要生气,阿鹤只是这个性子罢了’,想起小时候他做错事被关禁闭,那个人悄悄地偷了点心,从窗扇里递给他,说‘阿鹤不要饿坏了’…… 这个人在他心里,一向是除父母祖父外,最亲最亲的那个人。 他听了谢昭宁的话,早已开始防备顾思远,却竟然不想他真的狠毒到这个地步,不给他和父亲留活路!他想他们所有人死! 想到母亲早逝,兄弟两人的相处,想到这么多年,那个人的温和照料,想到他是自己一向还在暗中尊重和照顾的兄长,顾思鹤就觉得一股尖锐的刺痛深入胸膛,痛得他捏紧刀柄的手已渗出血丝来,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顾思远,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此时大雨终于缓缓停了,他身体略微晃动,下属立刻上来扶住他,“世子爷当真英武,敌人皆已伏诛,我方还剩四个人……” 顾思鹤闭了闭眼睛,他声音嘶哑地问:“国公爷可有事?” 下属道:“国公爷失血过多,但您给他服的药还算及时,并未伤及心脉,属下刚才给国公爷用了金疮药,也止住了血,在此稍作修养,明日出发回京……应是能保住性命!只是恐怕从此……” 便再也不能征战打仗了。 父亲若是能保住性命,就已是极好的事了。顾思鹤闭眸,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应该要陪父亲在此养伤,亲自送他回汴京,但是他不能! 他得了谢昭宁的信,立刻前去榷场解决了那批军械的问题,只要回来再解决李家之人,就能助谢家脱离罪名,可那些人暗中查得此事,竟诱使父亲押送军需而出,在此被伏击。倘若他没猜错,另一批被伪装成军需的军械,已经被顾思远秘密送往榷场了。他若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顾家仍然难逃一死! 他沉下了气,道:“你带一个人,留在此照顾国公爷,我现在就赶回汴京去!” 下属很是惊愕:“您受伤也不清,还是暂且在此修养……” “不能!”顾思鹤语气沉重,“父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家中恐有巨变,我若回去晚了,恐怕……全家都有性命之虞!” 下属一愣:“可是您……您回去打算怎么做呢?” 顾思鹤一贯漫不经心的脸上,扯出一个冰冷至极的笑容:“自然是捉出内奸了!” 顾思鹤拄着剑站了起来,此时的他已宛若地狱归来的修罗,浑身是血,眼神冰寒。 而他周围,尸横遍野,血染大地。 第82章 汴京的雨却还在下。 并无边疆的雨下得那般大, 而是淅淅沥沥地落在庭院里,落在草木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顾羡自不打仗之后, 身体一直不算好,比寻常人都怕冷。到这般下雨的时候,他的随从便给他找出夹棉的厚衣来,给他裹上,将老太爷裹得如同粽子一般。 裹成粽子的老太爷坐在藤椅上, 倚靠在窗边, 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暖手, 喃喃地道:“不知边疆下雨没有。”帆儿那性子, 定是不肯停下等雨停, 冒雨也要赶路的。 有时候, 他也为生出这般一个倔强的儿子而感到伤神,所以儿子和鹤儿冲突了, 他总是护着鹤儿,便是不想他们父子俩闹得太僵, 毕竟鹤儿内里也是极刚强的性子。家里还是远儿最和善, 最懂事,也不要人操心。自然, 最让他省心的还是女儿顾含真, 她从小懂事听话,入宫后又在太妃的主持下做了贵妃,若无含真庇护, 顾家也不会如此高枕无忧。 贴身服侍他的小厮知道老太爷在忧思什么, 就道:“您就好生将养着,不要操心太多了, 国公爷定能将世子爷平安带回的!” 顾羡自然也是相信儿子的,何况顾家如今在朝野煊赫至极,除了个李家,谁又敢和顾家抗衡呢。 他将手里的茶杯递给小厮道:“冷了,换一杯来。” 顾羡漫不经心看向院中那株他几天前种下的凤尾竹看,心想如此下雨,这凤尾竹定是能活。他也总不会种什么就死什么了。 却是瞬间,他注意到庭院中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这个院子向来是有顾家豢养的死士守着的,有个死士一向守在那株桂花树蓬松的树冠里,可是现在他却未能看到死士的身影。他再凝神仔细观察,发现另外几个死士也不在。顾羡皱了皱眉。 进帆和鹤儿都不在府上,他们去了哪里?又正逢天宁节,李顾两家因争锋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的时候! 顾羡站了起来,高声道:“来人,快来人!” 小厮被顾羡突然这般吓了一跳,正在倒茶的手都抖了,滚烫的水烫到了手背上,龇牙咧嘴地甩了甩手,问道:“老太爷,怎么了,您叫什么人来?” 顾羡没有回答他,脸色阴沉地盯着门外。见还无人应答,他霎时转身,从旁边的墙上取下一把七星龙泉剑,将剑拔出立刻往外闯去。老太爷已休武多年,这把精雕细琢的宝剑挂在墙上不过装饰罢了,可此时它在老太爷手上,仍透出一股凛冽的寒光。 但是顾羡刚跨出房门一步,就被人拦了回来。 顾思远带着几个人,竟慢慢将顾羡逼了回来。 顾羡瞪大了眼,看着这个一向温和宁静的庶长孙,嘴角带着笑容,身后跟着几个他毫不认识,手按腰间挎刀的侍卫,将他逼了回来。他心中越来越沉,问道:“顾思远,你背后的是什么人,我屋子周围的死士呢?” 顾思远笑着说:“祖父,不过是我的一些手下罢了,您周围的死士我叫他们换班,大概是换班的时候不小心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现在暂时来不了了吧。” 顾羡是风雨里过来的,哪里能不知顾思远话中的意思,顾思远……顾思远竟要对自己家里下手! 他便说,便说怎如此奇怪,当初瓦市一事,李家的人怎会来得这么快。现李家上折子参进帆,又怎会对顾家之事如此了如指掌!明明临近天宁节,边疆应该要歇战了,怎会突然有军需不足的话传回来…… 他们家是出了内鬼啊!且内鬼还是他想也想不到的自家之人!是他一直暗中疼爱的庶长孙! 顾羡气得手发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勉强地怒斥道:“顾思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要彻底毁了顾家吗!” 顾思远想了想,他语气冰冷,甚至略带好奇地道:“这个顾家有什么不能毁的吗?” 顾羡听到了他说如此之话,脑子里嗡地一声,紧接着,胸口一阵阵地疼痛传来,人立刻就站不住了,还是被身后的小厮扶住,他觉得呼吸十分困难,捂着胸口不停地道:“你……你……顾思远你这个混账!混账!” 小厮也立刻慌了:“老太爷,您等等,您别气!” 立刻转身要在柜子里给顾羡找药出来,可是如此情景,他手发抖,心里慌乱,竟半天都把药找不出来。 “行了!”顾思远听到顾羡还在不停地骂他,只觉得无比厌烦,一挥手道:“把这两个人都关进内室看押起来!” 小厮还未找到药,但已经被顾思远身后冲出来的人按住,他看到发病发得脸色青白的顾羡,大喊:“大郎君,要给老太爷吃药的,不吃药……老太爷会死的!求求您……您快给老太爷吃药啊!” 顾思远却恍若未闻一般,道:“押下去!” 两个人都被押了下去,顾羡因发病失了力气,几乎是被提了下去。 顾思远解决了顾羡,才提步朝外走去。 顾羡的院子里有一处秘密的书房,外面看着是个普通的模样,黄花梨木做的窗扇,青瓦覆盖。实则内里由精钢所铸造,存放着顾家最为精良的东西,包括定国公的印章,包括那万金丸,顾家的武力部署图。除非是顾家的家主,或者未来顾家的家主,旁人是进不得这个书房的。 顾思远走到这个书房外,看着门口守着的两个挎刀之人,嘴角微勾。 他想起自己无数次陪着顾羡或者顾进帆走到外面,只能得到他们一句‘远儿,你在外面等着’,他就在外面踮脚看着,想象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顾思鹤呢,纵然他不愿意进去,但却会被顾进帆怒斥‘你凭什么不进去!’随即把他提溜进去。 他眼巴巴地看着,心里的不可思议蔓延疯长,他心想凭什么呢,凭什么他这么想进去看看却不能,凭什么顾思鹤并不想进去,却能进去。只是因为顾思鹤是嫡出,因顾思鹤才是世子爷,而他呢,什么都不是! 顾思远深深地吸了口气,提步上了台阶。 守着的两个人见他来了,但背后却带着几个不认识的侍卫,略有些警惕:“大郎君,您到书房可有何事?” 顾思远淡淡地道:“我想进去看看,劳烦两位让一让吧。” 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拱手道:“大郎君恕罪,除非是国公爷同意,或是世子爷带您,您才能进去。您单独来此……恕小的们不敢放您进去!” 顾思远听到这话,听到‘世子爷带他进去’,心里突然恶意暴增,他并没有发作,而是伸出手,掌心露出一块玉牌来,淡淡道:“父亲临走时将这个给了我,说我能随意出入。”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71节 两个护卫见的确是国公爷的贴身信物,可国公爷也的确没跟从,有些犹豫。但是顾思远凛冽的一眼看过来,他们还是往旁边让开了,道:“大郎君进去吧!” 其中一人将门锁打开,顾思远提步进去,顿在了门口,给了身后的侍卫一个眼神。 随即,他听到了刀出鞘、刀入血肉的声音,两个护卫发出一声惨叫,因为并无防备,甚至刀都没来得及抽出来,就已经被人给杀了。血扑在了门上。顾思远才提步朝里走去,看着这个从来不许他进入的书房。 看起来与寻常的书房一般无二,只是罗列了许多多宝阁,也并无窗扇,靠着头顶几片琉璃瓦透下的光隐约见屋内情形。他点燃了一根烛台,擎着找他需要的东西来,顾思远将多宝阁,柜子翻得凌乱,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定国公的印章,他又从怀中拿出几封书信来,将定国公的印章盖在这些书信之上。 待做完了这些事,他终于才从胸口舒出一口气来,看着这个曾不许他进来的书房,他只感到无比的厌恶,胸口那股恶意再也忍不住了,他道:“来人,来人,点起火来,我要把这里烧了!” 他要把这里都付诸一炬,什么都别留,他看着就恶心! 可是没人回答他,也没有人进来。 顾思远皱紧眉,怎么这些人也不听他的话了吗! 他怒气冲冲地跨出书房,正要开骂,却看到屋外站着一个提着剑,浑身又是血又是伤,脸色漠然到近乎冷酷的人,正抬起头漠然地看向他,顾思远退了一步,同时紧紧地按住了自己腰间的佩剑。 外面天色阴沉,层层厚重的铅云堆叠,云层之间透出万丈白光,照在顾思鹤的背影上,随着他一步步的走近,宛如杀神临世。 这是他从未曾见过的顾思鹤,顾思鹤一向是很散漫的,仿佛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根本不像个世子爷,也从不曾有这样的神情。 顾思远又看到两侧已横七竖八倒着四五具尸体,皆是一刀毙命。他在心里疯狂叫嚣,怎么可能!顾思鹤现在还怎么能进顾家,这些人为何死得悄无声息,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些人难道还能是顾思鹤杀的? 笑话,顾思鹤向来不爱习武,连个下人都打不过,他怎么可能能瞬间杀这么多人,而且还是武艺高强的侍卫! 可是顾思鹤的刀尖上,缓缓往下滴着的血,又仿佛在告诉他,这些人的确是顾思鹤杀的。 顾思远的神色有一瞬慌乱,但很快他就心想,他已经带着李家给的人,将顾家本来的人全部替换了,即便这几个人死了,他也根本不必怕!更何况,难不成顾思鹤还能打得过他吗! 顾思远镇定下来,也不与顾思鹤虚与委蛇,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冷冷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顾思鹤歪了歪头,顾思远看着他出现,没有丝毫的惊慌,甚至也没有一丝的愧疚,而是终于露出了冰冷和刻薄的神色,他心想,原来他从未真的了解过兄长。 原来顾思远是这么的憎恨他,憎恨顾家。 他喃喃道:“我怎么进来的呢……” 当谢昭宁告诉他‘榷场有变,刘字藏刀’这八个字后,他就一直在暗中调查,发现在榷场里通外敌的是母亲的娘家刘家,他的亲舅舅刘守。刘家只是个极普通的世家,舅舅能力也不够,父亲因此并不敢委以重任,可舅舅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竟以在榷场私下买卖军械获利,与此同时,他能做得这般如鱼得水,没有被父亲、祖父发现,还是因哥哥在暗中给他行方便的缘故。 他在榷场将舅舅处置了,舅舅痛哭流涕向他保证绝不再犯,他也不过是听从顾思远的话,只是想赚些好处罢了。大部分的事情都是顾思远干的,连军械也是顾思远提供给他的。至于顾思远背地里还在做什么,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他立刻往回赶。 而在他出去之前,早对兄长有疑心,在定国公府暗中埋伏下了不少人,顾思远并不知情,甚至定国公都不知情。 待他回来,自然里应外合,将顾思远所带的李家之人全部拿下。 顾思远难道当真认为他当了这么多年的世子爷,是真的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做吗? 顾思鹤抬起头:“顾思远,你为什么要与李家勾结,为什么要以榷场交易,构陷顾家私通外敌,为什么——”他顿住了,那种火焚的痛苦再度燃烧上来,“要对我和父亲下如此杀手?” 顾思远却越发觉得不对,即便这几个人被杀了,难道其他人就不会听到动静了?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赶来,究竟发生什么了?他心里越发的沉,却反而大笑起来:“为什么?顾思鹤,你说为什么!我还想问为什么呢!” 他眼睛变得赤红,十分第激动:“为什么顾家要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废物当世子,只因为你是嫡出吗?你什么武功都不会,兵书也从不读,凭什么这家里一切都是你的,你得了世子之位,连世袭职位还要给你。我什么地方不如你?我不仅比你天分高,我也比你努力,我们在演武场上比武,你何曾赢过我?” 顾思远还没有说完:“可是顾羡那个老头眼里只有你,顾含真这个贱妇从来只召你入宫陪侍。就连顾进帆——他表面看斥责于你,宽容于我,可他心里真正看重的只有你,他让我做什么,你知道他让我做什么吗?他让我管家,他竟然让我管家,哪个男子要管家!” 顾思远越发的激动,顾思鹤反而闭上了眼睛。 他从不曾知道,原来顾思远对他们有这么对的怨怼,这么多的不满。这些情绪都被他压抑,压抑到如今快要疯了。 哥哥曾是他觉得,家里最懂他的人。父亲和祖父在外征战,姑姑入了后宫以保顾家长盛不衰,家中唯他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虽只大他两岁,但是哥哥保护他,照顾他。哥哥对他来说,几乎是半个父亲的存在—— 他觉得似乎置身地狱烈焰的焚烧之中,只有当他摸到袖子中的那根,赤金嵌明珠的佛手簪子时,冰凉的簪身让他得到了片刻的缓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出行边塞之时,把谢昭宁的簪子放在身上。 他凝视着顾思远,一步步逼近他道:“祖父和父亲,早已在暗中给你安排官职。只是想等你定亲之时再说,给你一个惊喜。而姑姑平日只召我入宫,是她不想显得顾家太过恃宠生娇,也是因我毕竟有虚衔在身,出入禁宫无人会生口舌。至于我——顾思远,你知道,我何曾想要这个官衔,我数次向父亲请求,将这个官衔让给你。这些难道你都不曾看在眼里?” 顾思远听了,仍然大笑:“那又如何,顾思鹤,给我个区区闲职打发我,当我是三岁孩童吗?你推拒有用吗,顾羡和顾进帆不还是千方百计想把这个官位塞给你,凭什么不给我!我哪一点不如你,你这个废物,能世袭爵位已是万幸,为什么还要连职位也拿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顾含真还曾跟你说过,要你尽早将我打发出去,怕我与你争夺位置。你还说得仿佛顾含真是什么好人,她在宫里为着顾家,背地里的阴谋算计不比我少吧!”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顾思远背叛顾家,想置顾家、置他们所有人于死地,已是既定之事。想到性命垂危的父亲,想到他差一步晚来,就差点救不回来的祖父。 顾思鹤已经不欲再听下去了,他举起了刀。 顾思远看到却冷笑,同样拔出了自己的剑:“顾思鹤,你这样的废物,你也想杀我吗!今天我就要让你——” 在他出剑的同时,却看到顾思鹤的身影瞬间动了,他几乎没看清顾思鹤的身形,只见残影一闪,顾思鹤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前,他惊慌失措,怎么可能,顾思鹤怎会有如此的速度! 顾思远连忙抬剑去挡,可已经晚了,顾思鹤挥刀力度比他强上数倍,一把青刃长刀以势不可挡的力道悍然而下—— 滋—— 一刀入骨! 顾思远维持着瞪大眼的神情,惊讶地看着顾思鹤,看着这个他眼中的废物。他怎么会有如此精深的武功,他为何从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顾思鹤要隐瞒——他竟然会武功! 他听到顾思鹤漠然地道:“我从不显露武功,一是因母亲不喜我习武,可我又必须会武,只能如此为之。二是因为你顾思远,我想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的位置让给你,只要我真的不会武,最终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但是你知道,父亲为什么非要给我,我最后又为什么要接受吗?” 顾思远的喉咙咯吱作响,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但是此时,他才发现那刀几乎穿透了他的喉管和胸膛,鲜血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他听顾思鹤冷笑着继续说:“因为父亲告诉我,得了这个官衔,势必有一天要上战场,我的哥哥,父亲觉得你温和良善,他不想让你沾染了杀孽,也觉得你并不善行军布阵,到了战场,只会有去无回——他是为了保护你。而我知道,我这个人先天擅长军事谋略,从来习武一年比得过旁人五年,只有我才能担得起顾家的重任。不过顾思远,你知道这些也太迟了。” 他顿了顿,握紧了刀柄说:“你到地狱去忏悔吧——” 顾思鹤说完,猛然将刀抽回! 鲜血溅出。 顾思远瞪大了眼,他浑浊的眼中涌出各种各样难言的情绪,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他看着面前这个冷酷而冰冷的弟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他还是轰然倒地。 他的尸身之下,血流了一地,沿着砖石的缝隙晕染开来。 无边的细雨将顾家笼罩,顾思鹤半跪在地上,看着顾思远几乎被他砍成两半的身体。他的神色说不上愤恨,甚至也不是冷漠,而是化成了一种无边无际的漠然。 这时候,他听到了院子门外,传来有序的脚步声的动静,顾思鹤闭上了眼睛。 终于来了。 第83章 无尽的细雨之下, 数列军队涌入,将顾家团团包围,侍卫皆身着短头齐甲配长刀。 因里里外外的人早被顾思远清理了干净, 他们长驱直入,一直进到了顾家的中庭,也就是国公爷和老太爷的住处。 “我等奉旨追查军械倒卖一案!”一留长须之人从侍卫中走出来,他身着朱色从省服,冷声道, “查明顾家榷场有私通外敌之嫌, 且顾家内部有人与党项人书信往来, 特将顾家诸人尽数捉拿归案, 搜查顾家是否还有通敌之证!请顾家诸人束手就擒, 不要妄图反抗!” 老国公爷顾羡被顾思鹤的下属救下, 又刚被小厮服侍着吃了药。正在因顾思远叛变顾家而又气又怒,哪怕小厮一直抚着他的心口叫他静心也静不下来, 听到外面竟传来这等话,更是气得倒仰。 胡说八道, 他顾家世代为将, 从来都是恪守边关,不死不退, 哪怕近些年未曾亲身上战场, 也绝不可能有通敌一事!更何况顾进帆这次便是去查通敌之事,顾家又怎么会通敌! 顾羡不顾小厮的阻拦,忍不住从屋中大步跨出, 见来人皆是左右卫的装束, 而左右卫是李廷秀的学生枢密副使郑合昌所管。那穿朱红从省服的不是郑合昌又是谁! 郑合昌与李廷秀合作,等扳倒了顾家, 郑合昌也能得了枢密使的位置,这朝野之中便是他李廷秀一人独大了! 他指着郑合昌骂道:“你这个有目无珠的狗贼,不过是帮着李家来倒我们!我顾家世代忠烈,容得着你来污蔑,你又有什么证据,不过是跟狗吠一般乱咬一气罢了!” 好他个李家,竟无耻到凭空攀咬顾家里通外敌了! 这可是会诛灭九族的大罪,若真的扣到了顾家头上,那才是灭顶之灾!顾羡如何能不生气!他也决不能让这样的罪名被扣到顾家的头上! 来人冷笑道:“老太爷莫要着急,证据我自然是有的,您看看这是什么?”他手中露出一张契纸来,顾羡仔细一看,只见纸上清楚写着,于四月十七丑时,交接军械于顾家榷场之外丘陵,落的印章……竟是顾家榷场管事的印章!顾羡脸色一白,心中猛沉,怎么可能……顾家训练的军队长年驻守边境,榷场更是顾家管理的重要之所,榷场的管事都是顾家的心腹,怎会有这样的书信,可那印章又不像假的! 郑合昌将这张纸收了起来,慢悠悠地道:“何况今日还查知,顾家秘密送出去了一批军需,边境未曾来信,顾进帆却私自往外送,不是里通外敌是什么?老太爷,我瞧是你们家趁此时正是天宁节,李大人正在主持天宁节节礼,汴京城守卫松懈,想要乘机再通外敌吧!” 顾羡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他随即却又迅速想到了,边境未曾来信,可是顾家却收到了信,是了……!收到信的是顾思远,是他将信拿来的! 顾羡心冷如寒冰!这些事情,顾思远定是都暗中谋算好了,包括那张契纸,包括这批被送出去的军需,肯定都被顾思远动了手脚。顾思远真的狠顾家到想要让顾家九族皆灭!他连顾这个姓都不想要了。 还有个更要紧的事,为了让顾家坐实里通外敌之事,李家势必会……势必会在顾进帆送军需的路上,截杀顾进帆,等东窗事发之时,便可说进帆是畏罪自戕,如此一来……如此一来,顾家更是辩无可辩了! 想到进帆临走前还在跟自己说,要给自己带野兔肉回来,想到他不知生死。顾羡戎马一生,此刻站在庭院的细雨中,却觉得天旋地转一般,仿若平生的支柱在尽数倒塌! 顾思鹤一直闭眸听着,到了他必须出去的时候了,此刻他将顾思远怀中那几张纸拿出来撕成碎片,随即终于站起身来,提着刀走出去。 他浑身是血是伤,刀上也尽是凝固的血,从庭院之中缓步走出来,仿若地狱阎罗一般的登场。将郑合昌吓了一跳,顾思鹤怎会突然出现在顾家!不是说他已经去了榷场没回来吗,他不知为何有不祥之感,怒道:“顾思鹤,你这是做什么!你是要抗旨吗!” 顾羡则是惊喜、激动得快要哭出来:“……鹤儿!” 方才是顾思鹤的下属救了他,他并未看到顾思鹤的踪迹,还一直担忧他的安危。生怕他不会武又无防备,被顾思远所伤。不过看到顾思鹤的瞬间,顾羡已经明白过来,鹤儿这般……恐怕是经历了什么大事了! 顾思鹤走到祖父身边,低声道:“祖父不必担心,我没事,父亲也没事。” 随即顾思鹤看向郑合昌,嘴角一勾道:“抗旨?你们奉了君上的哪道旨意了?顾家是世袭国公之位的勋爵之家,父亲更是二品大员,你们要对二品大员之家行抄家之事,就将旨意拿出来!” 郑合昌想到事情毕竟布置得万无一失,冷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你家榷场私通外敌一事已被证实,顾进帆更是趁机押送军需出汴京。里通外敌之事,便是不请君上的旨意,我也能先斩后奏拿下你们顾家!你还要负隅顽抗,等下了刑部,我倒要看看你的嘴有多硬!来人——” 他身后的卫兵顿时涌动,可随即顾思鹤的人也从暗中显出身形来,是顾家豢养的死士,个个目露寒光,长剑在手将卫兵等逼退! 郑合昌更怒:“大胆顾思鹤,你抗拒抓捕,还不是里通外敌!” “郑大人不需急,听我说来便是。”顾思鹤笑了笑道,“榷场买卖军械却有其人,我已抓到并派人加急槛送京师,不过此人并未顾家之人。且父亲送军需到绵州时遭遇追杀,我已救下父亲,杀人者的尸首也被我送回汴京调查主使之人。至于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我们顾家——” 顾思鹤一伸手,他的属下提了一物上来,并将那物扔到了地上。 所有人定睛一看,竟是顾思远的尸身! 而且是顾思远几乎被分成两半的尸身! 顾羡震惊地瞪大眼,毕竟曾也是他的亲孙子,是在今日之前,他还真心疼爱的孙子!可是想到顾思远做过的事,想到顾家今日困境的伊始,想到他和他父亲对他暗中的谋划和打算,如今全都付诸一炬,顾羡重重地闭了眼睛,他再也不看那具尸首。 郑合昌听顾思鹤一一说来之时,心里已是震惊,顾思鹤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还救下了顾进帆,杀了顾思远!他们重重防范顾进帆,防范顾羡。却只将顾思鹤当成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他去榷场时他们并未引起重视,他在暗中有动作时他们也并未察觉,竟让顾思鹤一步步算计至此! 顾思鹤该是个多么可怕之人!同自己一起长大的亲哥哥,也能下这般的毒手!倘若真的逼他至绝境,恐怕任何没底线,罔顾人伦的事他都干得出来! 顾思鹤看着那具尸首,仿若那并非他曾经的兄长,而是一具陌生路人的尸首。他淡淡地道:“顾家出了里应外合的叛徒,现已经伏诛了,不过伏诛前他已将自己所做之事一一交代了,与谁勾结也说明了,并按了手印。我顾家自当奏明圣上,到时候细查便知——究竟是谁里通外敌了!” 郑合昌虽知恐怕是大事不妙,气势上却仍不输,随即冷笑道:“除了此事,你顾家做过的那些操纵瓦市,在榷场牟利之事也不曾有假,你们以为,你们还逃得掉吗!” 顾思鹤听了更是冷笑:“郑大人此言,是对我顾家太过轻视了吧。郑大人此时不妨回去问问,李大人现在在何处?李大人正在主持天宁节的庆典准备活动,决不会与送进京的党项人细作有关吧?” 郑合昌决不会被顾思鹤的话分了心神,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不必再与顾思鹤理会,他们人多势众,必能将顾思鹤等二人拿下,只要能拿下顾思鹤和顾羡,找到让顾思远伪造的往来书信,便依旧可以置顾家于死地! 刀光剑影在暗中闪动! 两方对峙至此,只待兵刃相见! 却是此时,门外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两方皆停了手。随即是数列侍卫涌入顾家,这些人训练有素,身着黑漆顺水山字铁甲,面容肃冷,在两侧站定后立刀。 所有人面色微变,是禁军,且是禁军当中的殿前司,禁军中的精锐!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72节 又有一人骑马而入,此人身着红色圆领长袍,展翅幞头,笼巾。生得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面带和善的微笑,服侍于帝王的身后,正是内侍省总都知李继! 李继勒住马,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卷印万字不断头暗纹的软绢,淡淡道:“有圣旨,众人接旨!” 圣旨,为什么这个时候有圣旨,究竟是什么内容! 两方的心都不由狂跳起来,郑合昌自然是盼望这一番谋算天衣无缝,君上真的治了顾家的罪。顾思鹤却惊魂甫定,这件事到这个地步,超脱了顾思鹤的掌控,他想搞死李廷秀,顾思远私卖武器便是通敌卖国,他背后便是李家,他说是李家通敌毫无问题。可是他从榷场送出来的人犯和证据,起码三日后才到京,君上是绝不知背后内情的,怎么会这么快就有圣旨! 他眉头轻微一皱,仍然同顾羡、郑合昌一起跪下。 所有人都纷纷跪了下来。 李继见所有人的跪下了,才展开手中的软绢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家之女顾含真,谋害皇嗣嫁祸嫔妃,实属祸及九族之罪,然朕特念其家功勋在身,准赦其族人之罪,赐顾含真自尽。顾家把持朝纲十余年,党羽遍布,以权谋私,残害贤臣。着免去顾进帆枢密使一职,除顾思鹤一人外,免去顾家诸人职位。郑合昌助李廷秀谋害臣子,结党营私,有里通外敌同党之嫌,着立刻擒拿,剥去官服,下台狱待台院、审刑院共同论罪处置,钦此!” 这道旨意一念,郑合昌不可置信,大喊着冤枉,但立刻有两位禁军上前剥去他的官服,他知自己竟是大祸临头,瘫软在地。被两位禁军之人按住,不顾他的哀嚎的痛哭流涕,将他拖了下去! 顾羡和顾思鹤此刻也顾不上郑合昌了,他们也皆是大惊! 旨意中未曾提及顾家私通外敌之事,想来君上英明睿智,已经知晓,私通外敌之事与顾家实无干系,顾家逃过了这最艰难的罪责,不会落到全族皆灭的地步。可是圣旨竟说顾含真谋害皇嗣嫁祸嫔妃,还要赐顾含真自尽,这怎么可能……她怎会做这般的事! 圣旨已下,天子一言九鼎,无论真假,都绝无转圜的可能! 顾思鹤面色苍白,他纵是算无遗策,想尽办法让顾家洗脱了里通外敌的罪名,可这件事他毫无预料,也没有丝毫准备,圣旨中所说顾家其余种种罪状,顾家也不是不存在。顾家枝大繁茂,依附于顾家生存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除的确并未里通外敌,其余诸多种种,皆是有铁证的! 见祖父听了圣旨,面色已是惨白,人几乎昏死过去,知道他心里最疼的就是姑姑,决听不得这样的话,顾思鹤连忙吩咐小厮:“立刻扶老太爷回去歇息!” 祖父已经服下了护住心脉的药,应是无碍。 顾思鹤看着高高在马上的李继,看着无边无际向他笼罩而来的细密雨丝,看到顾家这处处精致,极尽奢侈的庭院,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一切的背后,恐怕真正的无形之手是君上! 是君上再也容不下顾家! 顾家这些年已太过势大,且还一直暗中与太上皇交好,父亲反对君上所提均田制,动了帝王的逆鳞,所以,帝王断断不会再留他们下去! 君上这次更是一箭双雕,对于李家一直反对均田制,把持言官之路,君上也早已不欲留之。所以他们的斗争,皇帝处处都看在眼里,他任由他们两家相争,一切种种事由,他早就知晓,什么里通外敌,什么榷场交易,他什么都知道。他按兵不动,只是想到了恰当的时候,将他们两家都尽数拿下! 倘若自己没有洗清顾家之罪责,那么里通外敌这顶帽子,仍会扣在顾家头上。如今他查明真相,将此事还给了李家,皇帝便会用其他理由继续处置顾家,只是不会对顾家赶尽杀绝。而李家此次,恐怕就难逃被诛灭全族的罪责了! 他们想要害死对方,到最后才知道,帝王一个都没想放过。 李顾两家已是赵翊必须要除去的对象,威胁了他的权势,顾思鹤也理解帝王的所为。可是姑姑是他的贵妃,是从小就仰慕他,想要嫁给他之人啊。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赐姑姑自尽呢!顾思鹤想到疼溺自己的姑姑,自母亲死后,几乎就如同半个母亲般的姑姑,顾思鹤的手指微微发抖。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姑姑会谋害皇嗣,嫁祸嫔妃! 李继看到顾羡已经被小厮扶了下去,而顾思鹤久久地跪地不起,便下了马来,走到顾思鹤身边,双手将圣旨送出:“世子爷,请您接旨吧!”他见顾思鹤仍然没有伸手,轻轻地叹了一声道,“世子爷,有句话为‘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顾家只是这般处置,只是除去了顾家其余人的官职,已是君上开恩,肯放了顾家一马的缘故。这是为什么,您可知道?” 顾思鹤默然片刻道:“……我知道。” 李继便继续道:“既然知道,世子爷就快把旨意接过去吧,我还要回去向君上复命。” 顾思鹤抬起头来,李继看到了他冷冽如刀般的面孔。他想起以前在宫宴上见过顾思鹤,他真仿若是飘逸于世外的仙鹤,漫不经心,无所顾忌。而现在他伤痕累累,经历家中巨变,至亲之人的背叛,是受了伤的鹤,全然的沉默和冷峻下来。 顾思鹤还是伸手接了圣旨。 李继道:“世子爷,我来顾家前,已先去福宁殿宣了旨。贵妃娘娘说……要见您一面,她在福宁殿等您,您稍后进宫便是!” 顾思鹤点了点头,站起来道:“多谢李都知告知!” 顾家之人除顾含真外,其余人并未被君上追究罪责,李继带着禁军撤走了。 顾思鹤紧紧地握着这道圣旨,任由雨丝落在身上。 顾思鹤的随身小厮太平走了上来,问道:“世子爷,可现在就备马轿出发?” 顾思鹤看了看自己浑身的血迹,道:“先替我更衣。”声音一顿,他抿了抿唇,“入宫看娘娘……决不能给她丢脸!” 他要去问清楚,他绝不相信姑姑会做这些事,也绝不相信姑姑会轻易地死去! 何况姑姑看到自己这般模样,该是如何的难过。 顾思鹤抬头看向依旧乌云笼罩的天际,那样声势浩大的云层压过来,无穷无尽,天威难犯,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第84章 汴京之内, 大乾皇宫之中,已处处都是天宁节和中秋节前热闹的光景。张灯结彩,欢门林立。 可是一贯热闹的汴京城, 此时却肃静得如同鬼城一般,没有人随意在外走动,所有百姓都躲藏在门后面,而禁军、皇城司、甚至是军巡使,都在四处捉拿李党余孽。街上满是呜呼哀嚎, 有的人抗拒抓捕, 被当场射杀。 顾思鹤坐在马车上, 一路经行过这些人, 他已经听说了李廷秀的事, 他在主持天宁节祭祀时, 被李继当场宣读圣旨,说他有里通外敌之嫌, 立刻要抓捕下台狱,李廷秀不能接受, 抗拒抓捕, 被禁军之人打断了双腿。尔后李家党羽,皆数遭了灭顶之灾。 但这些都不是顾思鹤关心之事,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顾家所住的南讲堂巷子毕竟离皇宫极近, 很快就到了宣德楼前。 宣德楼前挂上了巨大的琉璃彩灯,描金红绉纱宫灯,结上了红绸, 只是宣德楼门口禁军林立, 绝不轻易允许官员出入。但是看到了顾家的马车,禁军却打开了右掖门放行。 进了右掖门, 一路守卫森严,禁卫如林,再过过北廊与横门,顾思鹤下了马车,只见姑姑的贴身女官正在等他,屈身道:“世子爷请随我来。” 女官在前面引路,顾思鹤踏上福宁殿的须弥座,这座平日他熟悉无比的殿宇,此时却显得十分陌生,大概是以前总是宫人簇拥,但现在整个福宁殿空荡荡的,那些伺候的人都不知去了何处。 外面细雨霏霏,福宁殿里面层层叠叠的宝相纹潞绸帷幕低垂,黑漆金砖的地板上倒映着烛火。他看到身着绯红色大袖,青色霞帔,面容妍丽的姑姑,此刻并未梳发,而是随意将一头极长的秀发披泻在身后,正斜斜地跪坐在香案面前点香。 大殿中早已屏退左右,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姑姑一个人。姑姑纤细的手指捻了一根香,指甲上丹蔻红艳,凑到香案的蜡烛上将香点燃了,细细的线香上顿时燃起幽微的蓝色火苗,姑姑又将之轻轻吹灭了,插到了一只三足的镂雕麒麟纹香炉上,那线香便腾起了蓝色的细烟,四下散开来。 顾含真这才回过头来,对顾思鹤笑道:“阿鹤,你来了,快过来坐吧!” 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蒲团。 姑姑从未这样随意过! 顾思鹤心中更紧,方才路上所有的担忧都化作了实质。他三两步上前,跪在姑姑面前,喊道:“姑姑——” 顾含真却含笑道:“阿鹤平日里都是肆意随性的,怎的今日如此慌张。”她伸出手,细细地理着顾思鹤因为仓促梳洗,并未完全归置好的一丝发,“姑姑已经听说了,阿鹤很是厉害,不仅救下了父亲和祖父,还庇护了顾家平安,姑姑听到这些便能放心许多了。” 她的手指十分的柔和,可是顾思鹤却手发抖起来。 以前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或是与父亲发生了冲突,只要到了顾含真这里来,姑姑总是宽慰他的,总是给他留下余地。姑姑若是不在这里了,他能去找谁……他能去找谁? 不,他不能这般想,那些事姑姑定是没有做过的,他必要替姑姑查证清楚!他已经保住了父亲和爷爷,不可能保不住姑姑! 顾思鹤立刻问道:“姑姑,您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圣旨为什么说您谋害皇嗣,戕害嫔妃,您告诉我,我定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去求君上收回成命!” 顾含真看着侄儿清俊的面容上焦急的神情,她却仍然带着微微的笑意。 她想着,以前她总是说阿鹤高高在上,不知体会旁人的情绪,可是如今的她看到了阿鹤因为她,露出了这般焦急的模样。阿鹤是如此情感充沛之人啊,只是寻常的人不懂他罢了。 她一直想替他补缺他缺失的那部分,她一直在努力地去做,可是到了今天,她觉得自己做到了。但是她快要死啦,她反倒是惹了阿鹤伤心了。 顾含真鼻尖一酸,红了眼眶,心脏骤然疼痛。 可是许多事,她必须要告诉顾思鹤知道,她知道家中出了大事,顾思远死了,父亲和哥哥都已经顶不住了,顾家的未来,全部落在了顾思鹤身上。而且日后,她也不能陪着他了。 顾含真深吸了一口气,她轻轻地道:“阿鹤,你听我说,不必要你替我洗清罪名,等我死后,你也不要怪任何人。姑姑叫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的确曾经谋害皇嗣!” 顾思鹤震惊地看向顾含真! 顾含真却道:“你不必说话,听姑姑说便是了。” 她看着幽幽升起的蓝色烟雾,陷入了回忆之中:“……当年,李淑妃与我同时入宫,我与她平起平坐。太妃娘娘带着我和李淑妃料理宫中事宜。后来,太妃娘娘想要在我二人中选一人为后,李淑妃在太妃面前表现极好,甚得太妃宠爱,太妃便在君上面前说她更属意李淑妃。我心想如此下去,难不成要让李淑妃为后,抢了我的位置——” 顾含真放在桌案上,纤长的手根根握紧,丹蔻红得像血一般,端庄的面容上竟露出薄艳的残忍。 顾思鹤看着姑姑,突然想起顾思远临死前冷笑着说的话:“你以为顾含真在后宫的阴谋算计,会比我少吗?” 顾含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更何况那是唯一一个从潜邸带来的皇嗣,虽不过八岁,日后对我也是威胁,我看着十分不舒服。所以我买通了侍从,在皇子的汤碗中下了毒——我将之嫁祸给了李淑妃。只是李家也并没有坐以待毙,他们费尽力气洗清了李淑妃的嫌疑,可趁着这个时机,我成了贵妃,她李淑妃永远别想越过我去,李家也永远别想越过顾家去!” 顾含真诉说时眼神变深,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顾思鹤面上不显,其实心中也已是惊涛骇浪,这件事他记得!那时候还闹得极大,毕竟是君上唯一一个孩子,平日里众人甚至君上,都对这位唯一的皇嗣甚是爱怜,太上皇更是看重至极,甚至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养,说他有君上年少时的天资,日后要继承大统。 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皇嗣,突然暴毙在宫中,是引发了轩然大波的。后来传出许是李淑妃下手,君上还曾下令彻查,但查来查去,一直未曾找到真正的凶手。可是就在这个空挡,顾家顺利让姑姑成了贵妃。 原来这位皇嗣……竟然当真是姑姑杀的! 顾思鹤此时已不能露出丝毫的惊讶来,哪怕过往人生的种种认知已被推翻,他此刻也不能露出什么神情来。他知道姑姑做这件事,一半是为她自己,一半却是为了顾家。 顾思鹤终于开口了,哪怕他可能已经预料到了,但是他还是要问。他听到自己声音:“——既当初无人查到任何端倪。现在,君上又是怎么查出来的?” 顾含真听到顾思鹤这般问,她却突然有些诡异地笑了。 她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寝殿之内,顾思鹤竟听出了几分凄然来。 顾含真道:“是啊,我也是这般想的,我自认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君上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声音嘶哑地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君上早就知道这件事了,甚至在我给皇嗣下毒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当时什么也没管,甚至放任我下毒!因为他本来就不想要那个皇嗣,那皇嗣并非他亲生,不知为何,他从没有亲生的孩子,那孩子是他还是太子之时,太上皇选了已故齐王的幼子来过继与他,他早就想要除去另立了,所以他才放任我下手——我动手了,他还可以除去顾家,太上皇,甚至天下人都决无话可说!” 顾思鹤听到这里,想起那个众人口中传说的,英明神武的君上,想到顾家和李家之事,甚至李淑妃也因为李家通敌之事下了狱。 ——帝王心机之深沉,计谋之远虑,实在是超出旁人的想象。 他为姑姑感到剧烈的疼痛,更为这背后的每个人感到心惊。 他顿了许久,咬着牙问道:“那皇嗣纵非他亲生,却也是他亲侄儿。而姑姑您更是他的贵妃,年少便倾慕于他,他竟……如此狠心?” 顾含真看向他,殿中燃烧的烛火煌煌照着她的侧脸,她笑着轻缓地道:“鹤儿,既入了宫,还有什么倾慕与否的,我所做之事的确是为了争权夺利,就连我的倾慕,何尝也不是倾慕于权势本身。可是我若不争,李淑妃也会去争,我决不能看到她坐上后位,看到李家越过顾家。除了戕害皇嗣,我与李淑妃,都做了许多谋夺权势,联络朝臣之事。何况——” 顾含真轻轻地一顿,脸上仍然带着笑:“君上本就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啊,为了他的目标——他就是可以如此无情。” 她这句话说得如此的决绝和漠然,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千百根的烛火跳动着,话中的冷酷浸透了冰凉的大殿。甚至顾思鹤都不由觉得一寒。 她看着香案上跳动的烛火,伸出手去拿,顾思鹤这才看到,那烛火旁,竟还摆着一只定窑的细颈酒壶,薄薄的天青色釉在烛火下,闪着细腻的光泽,旁边的酒杯中已经盛好了葡萄酒。葡萄酒的颜色浓紫得发黑。 顾思鹤心里一紧,他一把拉住顾含真的手,不要她去碰那酒杯。不死心道:“即便您真的戕害皇嗣,我也有办法能救您!姑姑,您听我的,我总是能让您不死的,您不要喝这酒!只要您不死,咱们总是有办法的啊!” 他的眼神中甚至露出些许哀求来。 顾含真想,她从未看到过顾思鹤求谁的模样,他是天上高洁的鹤,是她的阿鹤,是嫂嫂临走前,交代自己要好好照顾好的阿鹤。可是现在,阿鹤哀求她不要死。 她将手放在顾思鹤的手上,想将他拿开,但是用力之下,却发现竟丝毫不能动。她是将门之女,从小习过武的,却不能动他丝毫。原来阿鹤也一直在掩藏自己,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快哭了,也是了,如果不是阿鹤隐藏自己会武之事,有顾思远这个无耻叛徒在,这次顾家定是全族皆灭,在劫难逃! 顾含真终于道:“阿鹤,你一向聪明至极,你应该明白,我必须要死的。这么多年在宫里,我为顾家牟利不少,所做的结党营私也实在是太多了。且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和哥哥的确做了一些谋害朝臣,玩弄权术之事,我和哥哥的手上都沾染鲜血。我若不死,死的就是哥哥,所以君上问我之时,我选了自己死,是我自己选的……顾家能少了我,却不能少了哥哥!” 烛火的映照下,顾含真苍白的脸颊仿若出现些许奇异的紫色。 她开始咳嗽起来,咳嗽中带着浓黑的血迹,她脸上的青紫色越来越重,身体也开始晃动。 顾思鹤心中惊骇,更紧地抓住了顾含真的胳膊。他早该想到的,在他来之前,姑姑就已经喝了毒酒!方才姑姑与他说那些话,何尝不是拖延时辰! 他声音发紧:“不,姑姑,你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了。我现在立刻寻一些东西给你吃,你把毒酒吐出来,你不能死……” 顾思鹤起身要去寻东西,却被顾含真拉住。她此时已坐都坐不稳了,对着顾思鹤缓缓地笑了笑道:“阿鹤不要走,听我说会儿话好不好。不然我以后……就再也不能说话给你听了……” 顾思鹤何尝不知为时晚矣,只是他总是不死心。他以前并不懂,如今他才明白,他是如此的不想失去姑姑。可是他更怕,连姑姑临终前的最后几句话都听不到。 他还是缓缓地跪坐了下来,姑姑已经坐不稳了,他只能将姑姑揽在怀里。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73节 顾含真说话已经很艰难了,轻轻地道:“阿鹤,你要答应姑母,不要怪君上,他已经足够放过顾家了。顾家和李家的确已经太过势大,兼并土地,于社稷不利,而君上有他想做的事情……” 她咳嗽得更厉害,咳嗽的时候,血不停地从嘴角涌出来,她拿嘴去捂,血就从指缝漏出来。雪白的手背上流下一道道的血痕。 顾思鹤知道此事已经成了定局,也知道姑姑说的是真的。姑姑虽然是他的姑姑,他千万个不想姑姑死,可是对于那个皇嗣,对于那些无辜受害的朝臣,姑姑的确做了错事。他抱着姑姑的手尤自颤抖。却实在是无法说出不怪君上的话,只能道:“……我明白。” 顾含真轻轻地笑了笑,声音艰难而微弱:“……你不要难过,这样的葡萄酒喝下去,其实是不痛的。何况临死前,我……我还能看到顾家好好的,阿鹤,君上不动你,是觉得你乃可造之材,日后要用你。所以你……你不要与君上作对,好生保护顾家,保护父亲和哥哥,以后娶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和她一直在一起。你要……你要好好活着,以后便能带领顾家……再度辉煌!是从战场上,不是、不是从朝局相争上……” 顾含真说话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顾思鹤握着她的手,眼泪不停地掉,他说:“我都知道!……我会听姑姑的话!我会让顾家好起来的!” 顾含真仰望向头顶,那样精致繁复的藻井,堆金积玉,奢华到极致的福宁宫。她的眼睛开始黯淡:……可惜我以后,就看不到啦。阿鹤,这么多年的争权夺利,杀人如麻,我也几乎忘了,我曾经是什么样子,我一直很想念、想念你母亲,她是我平生遇到过,最良善的人,我从小失母,几乎也是、也是我的半个母亲了,现在我要去找她们啦……” 她望着大殿中的某一处,眼神突然明亮了起来,好像看到了自己想念很久的人,直起身,伸出手去:“嫂嫂,母亲,你们终于来接我了吗……” 她的手伸到半空中,手指伸得老长,好像够到了什么人一样。 然后,那只戴着赤金手镯的涂着丹蔻的纤长之手,就这么软软地垂了下来。 她靠在顾思鹤的怀中,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笑容,可脸上却残留着泪痕。 顾思鹤不用试,便知道姑姑已经没有了气息。她临死前,看到了母亲和祖母来接她,所以她带着微笑,跟着她们,她们三个人热闹地走了。 福宁殿辉煌而空寂,空旷得像一个坟墓一样,埋葬了她明艳的一生。 顾思鹤抱着她坐了很久很久,他听着大殿中的滴漏声,回荡在几乎没有任何声响的福宁殿之中。他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他心想,姑姑就是一直听着这样漫长的滴漏声,住在福宁殿里吗?一夜又一夜,为了顾家的权势而算计,为了顾家能永远在顶峰,她付出了太多。现在姑姑不会在这么疲惫了,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 所以皇帝从不曾真正宠幸姑母和李淑妃,是不是也是因为,从没想过要放过顾家和李家。 顾思鹤紧紧地闭上了眼。 真正的帝王无情。 直到姑姑的贴身女官带着人过来,说要将姑姑的尸身入殓,送回顾家安葬。他才回过神来,他并不能就这般抱着姑姑出去,他知道姑姑在人前都是非常完美的仪容,绝不要别人看到她不好的模样。 哪怕姑姑做了再多的错事,也是为了顾家,甚至是为了他。别人能骂姑姑,可是他却不能。他伸手替姑姑理好了头发,哑声道:“姑姑,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当他终于从福宁宫出来的时候,看到不知何时雨终于停了。 浓厚的金乌透过层层的密云,形成千万丈的光束,洒在大乾皇宫上,琉璃瓦,须弥座,汉白玉的石阶,照得宫宇红垣流彩。积水都漫射出强烈的金光,世界仿若在一场华光璀璨的梦中,而他恍惚间不知道自己是否从梦中清醒了。 顾思鹤走下福宁殿,穿过长长的甬道,看到了巍峨匍匐于夕阳之下的垂拱殿,高高的伫立在须弥座之上,被强烈的夕阳之光所照射着,一时让他睁不开眼。 他看到李淑妃被抓,被女官押着即将送入台狱。看到李家几个翘楚的人物戴着沉重的铁链,被押着手臂,绝望地痛哭,大骂着皇帝冷酷无情,为了集权这般对待贤德的臣子,日后会落到死无全尸的地步。说太上皇不喜他本就应该,立他为太子是高祖皇帝的错,他以后会遗臭史书,万民唾骂! 而那伫立在高高的须弥座之上,坐于垂拱殿之中的君王,却似乎没有丝毫的反应。垂拱殿外恭敬地立着朝中重臣,朱紫之色满目,正等着君王的召见。他们比以往都还要更恭敬,因为彻底见识了君王的雷霆手段,连顾家和李家都能如此轻易除去了,对他们更是不必费吹灰之力。他们的心中也仿佛被猎猎吹舞的寒风灌满,对朝事的不明充满了担忧。更对以后要好生揣测君王的心思,怀了十二万分的慎重,战战兢兢。 这人世间,君王所为不过集权。他权势在握,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又何必装出一副勤政爱民的模样,天下间,不过都是他的蝼蚁罢了。 顾思鹤垂下了眼,嘴角露出些许的嘲笑。 垂拱殿被寒风裹挟,仿若远离尘世,冷若万丈深渊。 却也是高处不胜寒,没有任何人真正靠近帝王,所谓是孤家寡人。无论是唾骂还是敬畏,所有人都只能站在底下,将他揣度与仰视。 顾思鹤又摸到了袖中那冰凉的簪身,明明是冰凉的,可却好像是有些温柔的触感,叫他瞬时便又安宁了下来,仿若是他与人世间的连接处。 若是没有昭宁的话,今日的李家便是顾家本来的下场。 他突然非常非常地想要见到她,那个旁人非议她,说她狠毒无比的姑娘。这样的念头宛若沸腾的岩浆,熄灭不下来。可是现在父亲病重,祖父身子也不好,他们都还不知道姑姑已死之事,顾家的一切都需要他去支应和主持,他还不能去见她。 顾思鹤闭了闭眼睛,复又继续向前走去,离开了这重重起伏的宫宇。 第85章 朝野风云变幻, 门阀贵族大起大落,一切皆是上层的风起云涌。落到了相干的人身上,便成了一座足以压垮家族的大山, 不相干的人看了,也是胆战心惊,生怕殃及池鱼。 昭宁提前准备好,将祖母送去了顺昌府的药庄养病,见到了那里果然风景秀美, 周医郎也医术精湛, 说是会尽心照料祖母的病, 她才放心归来。回到汴京时, 恰逢遇到朝廷正在四处捉拿钦犯。 昭宁坐在马车里, 略挑起素布车帘往外看, 天色已经泛黑,汴京城笼罩在细雨中, 处处张灯结彩,却没有丝毫人烟。满城皆是风声鹤唳, 连个在外面跑的马车都没有, 她也随之忐忑起来,知道恐怕是前世私通外敌的大案发生了! 不知道顾思鹤究竟如何了, 能不能保住家族, 保住他自己和亲人的性命。不过君上是英明睿智、爱民如子的,决不会冤枉了好人,他若是得知顾家并未通敌叛国, 定会明察秋毫的吧!昭宁心中想到。随即催促马车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多事之秋, 还是不要在外面久留的好。 马车匆匆掠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天色已经黑透, 拐角进了已经打开门的榆林谢家。 昭宁回到锦绣堂刚坐下,便有人来传话,说父亲请她去正堂,父亲忙于家中之事不能亲自去送祖母,应是想要问自己祖母的安置情况。 昭宁也没有耽误,简单梳洗后换了件日常的柿蒂纹褙子,去正堂见父亲。 她走到正堂外时,只见正堂还房门紧闭着,里面蜡烛的光透过窗扇朦胧地照出来,传出隐约的说话声,像是堂祖父正在和父亲说话。 昭宁放缓了脚步,仔细听。 先是堂祖父说:“……这次顾李两家的政斗震慑朝野。顾家受害颇多,不过也只折损了一个贵妃,丢了枢密使的位置,国公爷的封爵还在,顾思鹤的官衔也保留了,看来君上并未对顾家动真格。日后若是顾思鹤于社稷有功,顾家再回巅峰也不是不可能。倒是李家满门下狱,只要里通外敌之事彻底查实……恐怕是要牵连九族了!” 昭宁听到此先是心中大大松了口气,听堂祖父的意思,顾家虽然有损,但是并无大碍!折损了一位贵妃,看来是顾思鹤那位贵妃姑姑出了事,对比前世顾家满门皆灭,已是力挽狂澜的结果了,知道顾思鹤对他姑姑甚有感情,昭宁也只能为这位女子感到叹惋。不过李家竟然因为里通外敌,要满门皆灭了!昭宁心里一震,顾思鹤果不愧是未来被人称做十殿阎罗的人,竟能在如此艰难的境遇下,反将李家一军,让李家几乎是全族被灭,他倒是的确厉害! 随即她又听父亲道:“听说顾思鹤是直接提着他兄长的尸首走出来的,众人都吓到了……若非顾思鹤,顾家此次恐怕也是同李家一样的下场。” 然后又是堂祖父沉沉叹气的声音:“不过顾李两家之事中,最为老谋深算的还是君上,谁也想不到,君上竟是想同时对两个家族下手,手段之狠烈干脆,无不闻之胆寒。这时候我也庆幸咱们谢家也不过是是个中下等的世家,不会被这般狂风暴雨摧残!” 说到这里堂祖父顿了一下,似乎喝了口茶。 父亲也接着说:“君上少年成名,众人只知勤政爱民,谦和睿智。却不知他有这般雷霆的手段。我看朝野动荡,文武百官这几日都是谨小慎微的,伯父您也要小心才是……” 听父亲和堂祖父竟这般议论,昭宁有些不信。他们的意思,是说如今顾李两家的遭遇,竟是君上的权谋之术?她认为君上是极英明睿智的,哪怕他真的如此做了,应也是为了社稷和百姓,不得不为之,是他们这些人都不理解他罢了。 总之君上在谢昭宁的心中,是绝对的好人,也是绝对英明的君主。她知道哪怕后来,也有无数人非议君上,说他冷酷无情,说他其实手段狠毒,但是她也不会非议他。毕竟她们西平府众人,可切实是在君上的庇佑下才活下来的! 昭宁听到这里,正准备叫人通传,又听里面堂祖父说道:“这次李家全族下狱,李廷秀的同平章事一职成了空缺,我听审刑院张知院大人透露,三司使王信深受帝王器重,极有可能便是下一个同平章事。蒋余盛当年在顺昌府为通判时,王信曾是顺天府府尹,是他的上司……伯父怀疑,其实蒋余盛背后之人就是王信!若是王信真的成为同平章事,那蒋余盛恐怕也会随之水涨船高,到时候,谢家恐怕更受其害!” 昭宁听到这里动作一顿。 她想起前世,顾家覆灭半年之后,李家也紧接着出了事。随即的确是三司使王信做了同平章事,成了文官中的第一人。与此同时他还与君上庶出的兄长,寿王赵况交好,在朝中地位甚是稳固。蒋余盛前世长盛不衰,位居要职,恐怕他背后之人还真是王信!若他背后的靠山真的是王信,或者再进一步……他也靠上了寿王赵况,这对于昭宁来说的确非常被动。 这些权贵于谢家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也是这次斗争的胜利者。她即便能在很多地方,包括药行之事上对付蒋余盛,但是朝野之事,蒋余盛通过权势对谢家下手,她也没有办法! 昭宁的手指握紧,将手中的汗巾捏得皱巴巴。深吸了口气想,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蒋余盛想要对付谢家,也总得抓到谢家的错处才能出手。若是谢家并无什么错处,蒋余盛就是想对付谢家也没这么容易! 小厮终于替昭宁通传了,昭宁走了进去,果然见堂祖父谢景正与父亲坐在堂屋中,一边下棋,一边商讨国事。便屈身对二人行礼问安。 谢景放下了棋子,和蔼地对着昭宁颔首,笑道:“昭宁回来了,你祖母可安顿好了?” 自蒋横波之事后,谢景自觉有些对不起谢昭宁,对她比之以往更好了许多。 既是已经过去的事,何况如今东秀谢家与榆林谢家更是要紧密团结,应对诡谲多变的朝野,昭宁自然也是既往不咎,笑道:“祖母一切都好,二舅母还特地赶来探望祖母,说以后也会时常去陪伴她老人家。” 谢景点点头,笑着说:“昭宁比刚回来时懂事许多,这我便放心了,等日后你大伯一家回来,你们一大家子都搬到近处来住,咱们两家便更亲厚了。” 昭宁一怔,搬迁?父亲还未曾与她说过此时。 这时候谢煊道:“叫你来,便是要同你说此事的。你大伯父一家和你祖父已经传回书信,说是任职的旨意已经下来,他们确凿要回来了。咱们榆林谢家如何能住下这般多的人,我和你堂祖父便合计了,把咱们家搬到东秀巷去,与你堂祖父家比邻而居,正好你堂祖父家旁边一座大宅子正在出售。到时候两家合在一起,还有你祖父和大伯父,一家子也是热热闹闹的。你母亲还在养身子,凡事不能太过劳累,父亲便想请你来操持此事。” 原是为着这个,昭宁眉头微微一皱。 对于搬迁,她倒是并无所谓,只要是与家人在一起,哪里又不是家呢。但是她理解父亲现在想搬迁的心情,如今的谢家看起来风平浪静,但也不过是暴风雨中的一艘小舟,不知前路如何,该驶往何方。若是能与旁的力量团结,便更能保护谢家。 她道:“女儿明白,一切定当操持妥当。” 谢煊笑着颔首:“父亲知道你是最明事理的,你大伯唯一嫡出的女儿也将一起回来,到时候你也多个说话的伴……” 谢煊也因蒋横波之事,对她很是愧疚,凡事都想要格外倚重她,同她商量。如今家里,祖母去了顺昌府养病,姜氏毕竟是曾经中毒,又因早产亏空了身子,即便有万金丸补全身子,宋院判也说,最好是修身养性,什么劳心思的事也不要沾染,长年以最好的药材保养,才能保证健康无虞。昭宁听了如何能不慎重,故家中药行、一半的管家事宜,皆是昭宁在管。只让母亲好生照顾襁褓中的弟弟就是了。 昭宁也知道父亲是尽力想弥补她,与她亲近,但于她来说,始终还是与父亲隔着一层,只能将他当做父亲去恭敬,但做不到十分的亲近。 她听完了父亲的吩咐,都一一答应下来,才从正堂离开。 谢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水滴穿石,非一日之功,至少昭昭没有真的怪他,这就已经很好了。 昭宁却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去荣芙院探望了母亲和弟弟。 她送祖母去顺昌府,又陪祖母在那里住了两天,这几天竟极想母亲和弟弟,想着不知道母亲身体养好没有,弟弟吐奶的情况有没有好一些。回来了自然也是赶紧就要来看看。 等到了母亲门外,听到里面热闹的哄睡声,熟悉的说话声,昭宁有些惊喜,大舅母来探望母亲了! 她连忙走进屋中,就看到大舅母和母亲正在暖黄的烛火下,正抱着钰哥儿在哄,两个人妆发都卸了,大舅母嘴里发出柔和的哄睡声,轻轻抱着钰哥儿摇晃,可是钰哥儿还是哭闹不休。大舅母拧起眉头:“……怎的如此难哄,咱们俩也算是身经百战了,难不成哄不好他!” 姜氏也愁得很,跟大舅母说:“你是不知道,这孩子怪得很,我和乳母也不怎么能哄住。倒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昭宁进来的动静,看到昭宁,眼睛一亮:“昭昭,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过来!” 昭宁连忙走过去,都来不及同大舅母问好,立刻把钰哥儿接到怀中。用还不太熟练的姿势抱着。说来也怪,只见本还哇哇大哭,脸都哭红了的婴孩,到了昭宁怀里,竟很快就不哭了,转为啜泣,早产的孩子还未睁开眼睛,竟就靠着昭宁的臂弯,渐渐睡着了。软密的长睫垂下来,柔嫩的小脸颊上沾着点点泪珠,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盛氏瞪大了眼,啧啧称奇:“昭宁竟有如此哄孩子的能力?” 姜氏道:“你是不知,这孩子最是喜欢他姐姐。平日里哭急了,谁也哄不住,只要他姐姐一抱他,保管是不哭的。那天刚生下来,也是昭宁抱了他,马上便不哭了。” 盛氏就笑眯眯地道:“这孩子怕是知道,没有姐姐,他是活不下来的呢。现在就这么粘姐姐,大了也是个粘人精。” 昭宁看着在自己臂弯里沉沉睡着的弟弟,他还只是个比自己的手臂长一点点的婴孩,也是心里软软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她看别的小孩也未曾觉得有多喜欢,但是看自己的亲弟弟,便怎么看都是可爱的。 她将睡着的孩子给了乳母,才拉着舅母的手问她是何时来的,怎的也不告诉她一声。 盛氏笑道:“听说你母亲生产,我当日便想过来,就是你外祖父生了病,怕过了病气,只能叫人送了封红过来。前几日老爷子身子好转,我立刻便过来了。你走得也不巧,走的当日你外祖父、你舅舅都来看了你母亲。不过他们俩不能长住,就我一个人留到今天,等着你回来呢!” 昭宁一时好奇:“……您等我回来做什么?” 盛氏眼珠子转了转,先是道:“我听闻了你智斗蒋横波的事,我昭昭可真是厉害!”然后又问,“你母亲说,是焕然帮你把人找到的?” 昭宁觉得有些奇怪,大舅母问这个做什么,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她道:“是他帮的忙,我还未来得及当面谢谢他呢!” 盛氏听到这里,眼神牟地亮了亮,甚至重复问了一遍:“当真是他帮忙?” 昭宁更觉奇怪了,大舅母怎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便又再说了一遍,得到了确凿的答案,盛氏一拍手,突然十分激动的样子,道:“不错、不错……很是不错!” 把姜氏和昭宁都整得莫名其妙的,姜氏问道:“嫂嫂,什么不错呢?” 盛氏就笑道:“哎呀没什么,是我要给昭昭做的衣裳不错,昭昭你快来,我这次带了几匹婺州的暗花罗料子,你快来试试合不合身!大舅母要给你做几身褙子,保管低调奢华!” 说着要拉昭宁去看她带来的布料,姜氏觉得自己大嫂很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个时候,红螺进来了,道:“大娘子,有些药行的事要您处置……葛掌柜已经在花厅等您了!” 盛氏嘟囔着:“……你才刚回来,忙什么药行的事,药行也不会跑了,明日再说也不迟!” 昭宁却想着,大概是上次和蒋家争铺子的事有了结果,同蒋家的事她都很关心,否则葛掌柜也不会这么晚来见她。又想到舅舅就是被蒋余盛抢了军功和职位,不想告诉舅母,再惹舅母更伤心。就笑道:“我明日去看布料也是一样的,不知道您带的布料会不会跑?” 盛氏和姜氏都噗嗤笑了,姜氏道:“罢了,你去吧,不许忙得太晚,一会儿我让白姑来查你!” 昭宁才笑着退下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74节 看昭宁走了,姜氏立刻拉着盛氏问:“方才我见你笑得贼眉鼠眼,准是没想什么好事。快说快说,你想到什么了!” 盛氏笑容更盛,听此言又瞪了姜氏一眼,什么叫笑得贼眉鼠眼,姜氏这是什么形容。但是又想到,自己的梦想说不定可以成真,又笑出了声来。 姜焕然是个什么狗屁性子的人,她是他母亲,她可太了解了!倘如他不是对昭宁有好感,怎会这般帮助昭宁呢,纵然昭宁是他表妹,姜氏是他姑姑也无可能,他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以前她想撮合他和昭宁,他总是不情愿,若是他也喜欢了…… 盛氏一阵激动,巴不得立刻就告诉姜氏,她俩搞不好要做亲家了。昭宁眼看着就到了岁数了,家里诸事也都定下来了,她又有之前那些经历,嫁给谁都不如嫁给自家人放心啊!何况姜焕然外貌学识前途都不差,怎么也算是抢手货! 可是八字还没一撇,她不能这么不淡定,万一煮熟的鸭子飞了,岂不是更可惜!还是待她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告诉姜氏也不迟! 想到这里,盛氏只能强压着嘴角,淡定地告诉姜氏:“没什么,就是觉得昭昭厉害而已!”又瞪了姜氏一眼,“你这么个懦弱无能的货,十多年都没把蒋横波搞定,昭昭回来了两年就搞定了,你还不反省反省!” 两姑嫂交情甚深,说话并无遮拦。姜氏觉得盛氏方才定是谋算着什么呢,以前盛氏谋算着,让她把自己养的兔子送给她的时候,就是这样奸猾的表情。姜氏没好气地道:“我怎么没反省,昭昭就是比我厉害,难道我就不能承认吗?”姜氏露出向往的神色,“我的昭昭又厉害,又好看,只是到现在,向她提亲的人也不多,没甚几个好的,可恨那蒋横波让我昭昭在外面长大,终于还是因此好人家都有所顾忌,也不知我昭昭日后能嫁个什么夫君……” 看着自己小姑子充满忧色,盛氏也还是没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而是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你就放心吧,咱们昭昭吉人自有天相,你总是能觅得一门如意佳婿的!” 姜氏勉强地点了点头,但这并不能完全安慰姜氏,不过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抬起头,看到嫂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露出了奇奇怪怪的笑容。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准没想好事呢! 而昭宁到了花厅,果然见葛掌柜带着宋掌柜正等着自己,宋掌柜面上带着些许喜色,可是葛掌柜却仿佛有些担忧之色。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是采买铺面的事情不顺利,竟让蒋家将铺子抢去了不成?怎的这二位神色这般奇怪,一个面带忧色,一个却十分欢喜的模样。 她走过去,葛掌柜和宋掌柜立刻拱手向她行礼,昭宁让二人坐下来慢慢说,并让人给他们上了茶。 宋掌柜已经忍不住了,先绘声绘色地道:“大娘子,咱们那两间店铺已成功采买了,户曹不再为难我们,原主当即便卖给了我们!小的一开始还有些生疑,想着是不是买得太贵。谁知那铺子被收购之后,旁边立刻便要修一个瓦市,咱们的店铺还未建起来,光地价便已涨了三倍,您可当真是慧眼识珠!” 宋掌柜脸色微红,看昭宁的眼神亮闪闪的,似乎很是崇拜的模样。又说:“我们按照您的吩咐,暗中故意引那何氏去买铺面,他们果真上钩,高价拿下了四五处无用的铺面。现他们吃了暗亏还不能言说,恐怕这次损失甚是惨重!” 昭宁听着甚是激动,虽在朝堂上克制不了蒋余盛,现他的靠山恐怕要高升了,更是难以对付,但能在生意上克制蒋余盛,昭宁也是高兴,更何况药行还因此更好了!她喝了口茶稳了下,含笑道:“你们办得甚好,我也要嘉赏你们,日后何氏药行有什么举动都要来与我说,咱们决不能看着他们做大!” 葛掌柜道:“大娘子放心便是,我们也不要嘉赏,我们都是跟着夫人从姜家来的,夫人待我们亲厚,我们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母亲的确待这些掌柜和下人都甚好,他们便也全力为着谢氏药行着想。虽葛掌柜推拒,但昭宁还是决定暗中赏两人一些东西。若没有这些得力掌柜的帮助,昭宁也断是胜不过他的。 她又道:“你们应是还没吃饭吧,我让厨房备下一桌酒菜与你们吃。”说着便要吩咐李管事过来。 葛掌柜见她有让他们退下之意,道:“大娘子,我还有旁的事,要向您禀报!” 昭宁心想,方才见他的神色就有犹豫,果然是有事的!她叫李管事进来,叫他备下一桌酒菜,让宋管事先去吃着,才问葛管事:“您有什么要事?” 葛管事左右看看,瞧着并无旁听,才走近了坐下来,低声道:“大娘子,小的最近见有巡逻之人在咱们药行外面的甜水巷中行走,说是在抓什么人犯!” 昭宁眉头轻皱,抓人犯与她有什么干系? 葛掌柜继续道:“我也问了问,这些人说是抓的是有谋逆之罪的人犯,说是加入了一个什么会,这个会我也打听了,听说他们暗中做一些反君上之事……本来也不关咱们什么事,但是我想着一点,咱们那巷子周围都是熟识之人,这些都是咱们世代为邻的,绝无谋逆的可能,唯有沈弈沈先生,是才从江西回来定居的,平日里也总是行踪莫测的,不知去向。” 说到这里,葛掌柜的声音继续压低了:“再有,咱们药行与汴河客船的人熟识,我又仔细去问了汴河客船之人,他们说未曾见到沈先生从江西来的路引,我在想,沈弈是否就此事撒谎了。他原是陈先生的学生,对咱们药行也好,我也有意照看,何况还是您的师父。只是我生怕,他真是参与了谋逆之事,可如何是好!” 葛掌柜见谢昭宁面露忧色,又连忙道:“自然了,也许是我自寻烦恼。现汴京每日前来准备参加科考的举子这么多,他们忘了沈弈也未可知!” 昭宁的脸色却很是不好看,葛掌柜不知师父的底细,她可是知道的!那日师父还被人追杀,露了一手武功呢。师父的来历绝对不简单,难道真如葛掌柜猜测的那般……师父竟是这般亡命之徒,还加入了什么会,想要谋君上的反? 师父便是阿七,阿七后来可是沦为了哑奴的。难道就是因为他谋反,总是参与危害朝野之事,才……才落入危险之中,沦落到这个境地的! 昭宁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让红螺去她屋中,将当初放置那万金丸的盒子拿过来。葛掌柜还有些疑惑,那盒子他是看过的,大娘子怎突然让他看呢? 红螺很快就将那盒子拿了过来,只见那盒子被昭宁用绸布包裹,她将之解开,又用小刀挑开了盒子的夹层,那盒子轻巧地分开,葛掌柜便见着盒底清晰地刻着‘乙丑年御药库密存’字样,他一惊,当初他和大娘子便惊讶过,怎会得了两瓶药,怀疑过这瓶药是不是从宫中流出的,既然有御藏的痕迹,原来这药还真的是从宫中出来的! 葛掌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大娘子,您这意思是……” 昭宁道:“你不知道,当初这药出现之前,我只与师父说过,我需此药。” 葛掌柜心中微惊,也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昭宁继续说:“我怀疑,师父不知是用什么办法,混进宫去,窃了这药来送给我。再加上您今日说周围在抓反贼一事,我便更是怀疑了。您放心,我明日就去找找师父,与他好生说道一番!” 葛掌柜道:“这却是要的,沈弈毕竟是个极好的人,又是陈先生的学生,您可要加紧些,不是他最好。若真是他,咱们可得救他,莫要让他走上歧途了!” 昭宁自然点头,师父对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心里担忧得很,她说过的,决不会让阿七再落入那般悲惨的境地,若师父真的铤而走险,做出什么谋反之事,她定是要阻止他的! 她满是忧虑地合上盒子,与葛掌柜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忧虑地叹息了一声。 * 漠北的风吹遍了无边无际的戈壁,风沙漫天。 一蒙面男子正领着一群玄衣之人在追杀逃犯。 他身手极佳,骏马飞驰跨过草场上稀疏的小溪,溅起无数水珠。此时他放开了缰绳,从马匹身侧拿起一张牛角弓来。手上捏了三支箭,眼睛微眯,瞄准了前方仓促逃命的人犯,似乎也并不慎重,倏地放开了手。 三支箭破空而出,命中逃亡之人的背部。几个逃犯痛叫一声,朝前扑去,跌下了马。 玄衣之人立刻上前,跃下马将几人按住道:“副指挥使,人都已经抓获了!” 蒙面男子走马上前,望着那几个用异族之语痛骂不已的人,眼神一利。 手下之人立刻懂得,冰冷道:“君上是你们能骂的吗?”立刻握拳将逃犯的腿打折,痛叫声更是响彻戈壁! 蒙面男子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波动。 这时候,草场的远处又有一人纵马而来。到了近旁,他下了马道:“副指挥使,君上有旨意来!” 蒙面男子一怔,下了马立刻要跪下接旨,却被来人含笑一托道:“君上说过,您不必跪接,属下传的也不是切实的圣旨。是指挥使说,近日京东西路一带,似有一谋逆组织存在,暗中做一些煽动人心,里通外敌的造反之事,想让您回去调查!” 蒙面男子这才撤下面巾,露出一张如水墨画般俊美的容颜,漠北的风霜也丝毫不减他容貌的俊美,此人不是赵瑾还能是谁!他眉头微皱道:“君上要我回汴京了?” 来人含笑道:“君上想着您历练也足以了,正是想您回去呢!君上派您出来,也是怕您一时冲动坏了事,如今尘埃落定,您也该回去了,何况君上本就是要重用您的……日后皇城司指挥使的位置,可是非您莫属的!” 他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君上为何迟迟不封赵瑾郡王之位,便是觉得副指挥使能比他哥哥走得更高更远,不能只以郡王之位,限制住了副指挥使。 赵瑾何尝不知君上的苦心,他从小到大,看到的最英明神武之人便是君上,最为崇敬的人也是君上。君上之语他都奉若圭臬,君上对他的培养,他亦都看在眼里。 听到有人竟有谋逆之举,他眼神倏忽变冷,道:“我知道了,定是会回去调查清楚,决不会轻饶了这些谋逆之徒!” 来人拱手道:“属下话带到了,便先回去练兵了。您也记得早些回去,这天怕是还要下雨的!” 赵瑾嗯了一声,听着那人走远的马蹄声,抬首看着遥远的天际。 微黄的草随着风泛起波纹,泛向与天相接的天际线,远得看不到尽头。 漠北一向是如此的辽阔和空旷,与那个与梦一般繁华,游人交织的汴京相去甚远。又要回去汴京,他其实并无甚强烈的感觉。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并不会对这些地方有什么眷恋。 只是近日不知为何,他总是在梦里看到一个背影,细想起来,便是当时在顺昌府的田庄时,看到的那个少女的身影,他不知那个人是谁,也未曾去查过。但他总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竟一直烧到了梦里去,留下一种强烈的痛绝。 待醒了,便没有了。 赵瑾闭了闭眼,漠北的风灌满了他的衣袍,他举起马鞭示意众人,该打道回军营去了。 第86章 昭宁本打算第二日一早就去找师父, 好生打探他究竟在做什么,那些人抓的谋逆之人是否真的与他有关。但是大舅母却拉着她去选料子,量尺寸, 非要给她做两身衣裳,毕竟马上就是中秋了,她希望昭宁能漂漂亮亮地出席中秋节宴。 昭宁有些无奈,看大舅母和母亲窃窃私语该用暗花罗的料子好,还是用东阳花罗的料子好, 昭宁倒不是不感兴趣, 只是心中有事无暇顾及, 但又不能扫了母亲和大舅母的兴致, 只能配合大舅母拉着她比划来比划去。 待她们二人终于敲定细节, 已经是晌午过后了。她便立刻借口药行有事出了门。 此时的药王庙中, 赵翊正在与药王庙住持觉慧下棋。 秋高气爽,觉慧院中的银杏渐渐开始转黄, 泛成一片片的金云,日光自树叶间一丝丝地漏下来, 倒也是个天气宜人的好日子。觉慧难得将自己藏了多日的一瓯宝云茶打开, 烧水烹了,两人一同喝来。 “今日你倒是来得巧, 寻常哪有这样的好茶。足一两一贯钱的宝云茶, 可是余杭的新茶,给你赶上了。”觉慧一边喝着茶,一边一脸的心疼。 赵翊端起手边的茶抿了口, 却道:“……你这是去年的陈茶。” 觉慧一听冷哼:“我这怎会是陈茶!我这是在街角的李家茶铺里买的, 我既是老主顾了,他总不会拿陈茶来蒙我吧!”又道, “寻常我去你那里,也只有白水给我喝,你难不成还能喝出什么陈茶新茶来?” 赵翊道:“我好心告诉你,不信便算了!” 觉慧觉得沈弈这厮,虽平日老是算计他的棋子棋盘,但说话总是不会假的,拿着茶叶盅左看右看,又迎着太阳光看看,越看越觉得好像真的是陈茶,有些生气了:“竟敢骗我,我去找他!” 赵翊连忙伸手拉住他,无言道:“棋下到一半你跑什么跑,总得下完再走,他店又跑不了!” 觉慧这老和尚便是如此,看起来仿佛得道高僧,实则做事急躁毛糙得很。但他严肃正经地说起话来,极像那么回事,很是能骗得一些香火钱。 觉慧想想觉得也是,坐下来继续下棋。问赵翊:“眼看着离会试不过半年了,我瞧你平日总是神出鬼没的,当真在读书?”又想了想问,“你真能考上?” 赵翊有些懒散地说:“不就是会试么,随便考考就能上了。” 觉慧听着嗤之以鼻,觉得沈弈说大话,哪怕每个举子都是各个行省的天之骄子,可这些天之骄子汇聚汴京也有三万人,不过取五百而已,他觉得沈弈成天没个定形,定是上不了的。以后恐怕还是要以授棋或者开馆为生,搞不好还要自己接济他! 罢了,觉慧也并不想劝沈弈好好读书。而是道:“你要是真的考不中做不了官,也无妨。你看近日这汴京城闹得满城风雨,那李家、顾家,多么大的声势,多么煊赫的家族,转瞬就没了,顾家还好些,李家却是满门皆灭。所以说哪怕你再大的家世,哪日若是碍着了帝王的路,也是一死!” 赵翊听到这里一默,又落下一颗棋道:“你对当今君上有非议?” 若是朝臣之间,自是不敢谈论这些,但觉慧觉得两人是处江湖之远,远离庙堂,都不是啥要紧人,何况他也信任沈弈,说说也无妨。就道:“非议谈不上,只希望君上大权在握之后,能为百姓谋福利吧!” 赵翊听着笑了笑:“你说说看,怎么个谋福利法?” 觉慧认真地想了想说:“比如拨些银钱给药王庙,我能将后院整修整修。旁的庙宇,哪怕大相国寺,都未曾供奉君上的真身像,我们庙却供奉了,总得有些优待吧!” 赵翊却道:“你那像塑得如此丑陋,与君上的英伟之姿相去甚远,一文钱都别想要。” 觉慧不服气:“你又不是君上,怎知君上如何模样,说不定就长我塑像那样呢!” 赵翊嘴角一抽,却不语,手里再下一棋:“……将军!” 下围棋,赵翊实在是血虐觉慧,于是现在两人惯常是下象棋了。 觉慧跳了起来道:“下围棋下不过你,象棋还下不过你,没天理了,改天跟你下五子棋!” 赵翊抱臂看他道:“五子棋你也下不过我!” 不过觉慧没时间同他打嘴仗了,他抱着他的茶叶,要去找李家茶铺的麻烦了。跟他说:“这里你也不是外人了,一切自便!我去去就回!” 觉慧很快就跑了。 赵翊笑着摇摇头,站起来准备朝着自己那处禅房走去。 通往觉慧住处的小院,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夹道,赵翊拿着两本棋谱走过夹道,日光一丝丝地漏在他的身上,他的肩上。外面传来热闹的声响,好像是花灯游街的动静,汴京的全城追捕已经过去,今日的汴京恢复了热闹。他面无表情地顿住了脚步,算起日期,明日就是中秋节了啊…… 纷乱的陈年记忆涌入脑海,突然有针刺般的疼痛涌起,赵翊闭了闭眼睛。 正是此时,他突然听到一丝奇异的声音,像是暗中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 赵翊是在战场上练就的直觉,立刻往右一侧,随即身随影动,出手极快,当即伸手将身后之人抓住。竟是个极不起眼着短褐衣的矮脚汉子,手持一把短匕首。他掌如鹰虎而出,但来人竟也不弱,身形一侧往旁遁去,本以为能逃脱抓捕,谁知赵翊眼神一厉,他竟没能看清赵翊的身形,就已经被钢精铁爪般的大掌捏住脖颈,按在了地上。那足以抓破岩石的力道让他瞬间眼冒金星,随即也根本没看清赵翊是如何出手的,极快的两下,他的胳膊就已经被卸了下来,疼得冒汗大叫! 他面色惊恐地看着赵翊,声音嘶哑:“你是谁,怎有如此身手!” 赵翊没有说话,同时暗处竟有数十人落下来,皆伏跪在地,面对负手而站的赵翊,冷汗都下来了:“君上恕罪,属下等失察了!” 君上……那矮脚汉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重重钝击,失去了神志。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75节 殿前副指挥使冯远将那矮脚汉子击晕过后,见君上不语,也立刻跪下,回首对跪着的众人道:“埋伏此处之人,立刻下去领三十军棍!”又道,“将此人带下去,审问清楚来历!” 待众人退下领罚,赵翊的身形却晃动片刻,冯远立刻上前,略扶住赵翊,见赵翊唇色发白,面色难看,他道:“君上……您可还好!您在战场上的旧伤未愈,突然动武,怕是会导致经脉逆行,都是属下们不好!” 赵翊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同时本就有些疼的大脑更如针扎般痛起来,他道:“此人轻功卓绝,夹道之处你们也不能藏身,不全怪你们。他见我动武时惊讶,似乎并非冲我而来,你们仔细审问……” 冯远见赵翊的脸色越发难看,道:“可要属下立刻召许院首前来诊治?” 赵翊摇头,脸色竟隐隐透出青红之色,仿若忍受着十分的剧痛,咬牙道:“……不许任何人靠近我,送我去暗室!” …… 昭宁依旧是先到了药行,葛掌柜和徐敬都等着她。 想着两人都陪她去找师父,太过人多,葛掌柜要看着药行,昭宁便让徐敬陪她去,正好将徐敬引荐给师父,日后师父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直接对徐敬说,徐敬毕竟也曾是举子,还做过郡王府的幕僚,想来,应与师父有更多共同的语言才是。还能让徐敬日后盯着师父读书,一举多得。 徐敬路上跟昭宁商议这次顾李两家之变:“真不曾想,顾家竟能脱离险况。小的听闻,顾世子爷如今已担起顾家大梁,顾世子爷能有这番谋算和手段,想来日后也是前途无量的。” 昭宁点点头,顾思鹤这样的人只要认真行事起来,谁也比不过他。 随即徐敬又叹息说:“不过此事之中,君上手段当真是果决狠辣,应是幕后真正的主事之人,果不愧是帝王心术……” 竟连徐敬也这般说,昭宁想起君上死后,众人对他的那些非议之词。君上死前无人敢说半句,死后倒是说得沸反盈天的。她道:“君上如此谋算,定是有他的道理吧!” 徐敬听了也点头道:“这倒应是,我以前在郡王府为幕僚的时候,郡王时常入宫伴高祖,跟我们说高祖对君上极重视,君上自小就被高祖当做帝王培养,片刻不得松懈。还曾说,君上年少时也不容易,太上皇更喜欢已经离世的庶长子齐王,连当时还在世的太后娘娘,对君上也不够亲近……” 昭宁从未曾听人说过这些。她一向还以为,大帝如此英明神武,博闻强识,广爱众生之人,定也是在严父慈母的关怀下长大的,又得自己祖父的重视,一生顺遂,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她好奇问道:“我一向听闻,太上皇对君上颇有戒备,却不知太后娘娘对君上不够亲近,这又是怎的一回事?” 徐敬此时却又摇头道:“我也只听过这些,再多一些的皇家秘闻,便也不知道了。” 昭宁心想这倒也是,徐敬在郡王府也没做两年,郡王就逝世了。 两人言谈间已经到了小院外,昭宁敲门,却无人应她,她想着师父许是出门了,便喊了吉安的名字,却不想吉安也不在。倒是听到屋子里,传来那只小凤头鹦鹉咕咕的叫声,扑翅膀声,很是兴奋的样子。今日并不逢三,小院中没有人倒也正常。 昭宁并不放弃,准备去药王庙再找找,看师父在不在。但是徐先生就不必跟随了,让他回去继续算账,并让他密切注意蒋家的动向,告诉他,蒋家背后之人,极有可能是即将上任参知政事的王信。 昭宁只是说极有可能,其实她心里知道应就是如此。 徐敬听了也很是慎重,参知政事可是位同副相啊!立刻匆匆回去了。 昭宁便去了药王庙,问负责前院洒扫的僧人,僧人告诉她:“沈先生方才还同住持下棋呢,又赢了住持,不过住持方才抱着自己的茶叶盒子匆匆出门了,沈先生却没看到,您要不再找找看?若是没有,便定是回去了!” 昭宁谢过了他,沿着药王庙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师父。倒是又走到了偏殿来,看到大帝的真身像还是一如既往地伫立在此。想了想,她从旁边拿了柱香,凑在烛火上点燃了,对着大帝的真身像喃喃道:“大帝在上,保佑师父可不要真的铤而走险,成了谋逆之人。落得前世那般悲惨的下场!” 说着认真地拜了三拜,才插在香炉之中。 而这时候,偏殿的暗房之中,赵翊盘坐在床榻之上,脑中是千万根针刺般的剧痛!经脉逆行已到了极致,他双眸紧闭,额角的青筋根根隆起,汗珠密布。双手用力之下,无形的气流鼓动,手掌竟快将床榻上的棉布拧成碎片。 暗房无窗,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这黑暗之中生出一点金光,金光铺展而开,是一幅奢靡入骨,堆金积玉的宫廷景象。重重的幔帐低垂,黑漆金砖的地板上倒映着烛火,无数的侍女来回穿梭,将精致的菜肴放置在饭桌子上。 他依稀仿佛地看到了自己年幼的时候。 年幼的他还不到人的腰高,戴着一顶精致的镶珠礼冠,仰头问伺候他的嬷嬷:“母后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翊儿啊……” 嬷嬷笑着跟他说:“娘娘太忙啦,等得空了,就来看殿下了。” …… 画面又是一变,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宫宇外点着无数中秋节精致的花灯,照亮着被风吹起的帷幕,久久地、久久地不落下来。他从睡梦中醒来,看到许久不见的母后缓缓地走了进来,披散着头发,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他有一丝惶恐,喃喃地喊了一句‘母后’……可是他刚喊完,母后的神色突然就变了,她狰狞得宛如厉鬼一般扑了上来,狠狠地掐住了他脖颈,那个力道仿若要将他勒死一般!她嘴里说着:“都怪你,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他的亲生母亲,想掐死他,想让他死! 年幼的赵翊瞪大了眼睛,他越来越不能窒息,挣扎得也越来越弱。母亲真的想掐死他! 终于有宫人发现了,很多人涌了进来,拼命地把两人分开。有人说:“娘娘发病了……快带娘娘回去!” 剧痛涌入他的脑海,那些繁华的花灯朦胧成一片,他却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 又是一个画面。 他坐在桌前练字,听到有人在急呼什么。他放下笔走出去,他们拦他,说:“殿下您别去看!”他却还是往前走,透过斜开的窗扇,殿内奢靡而阴暗,他看到一个红色的剪影挂在房梁上,那样长的红色裙纱,一直垂在地上,苍白的脚上还戴着金玲的脚镯,那是母亲的脚镯。 那个脚镯照着夕阳,刺目的金色几乎要灼痛他的眼睛。有人捂着他的眼睛不要他再继续看,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并没有感觉,他甚至一丝一毫的悲痛都没有。那片金色蔓延开,将他整个裹挟…… 越来越多的画面涌现,剧烈的头疼再度袭来,他好像被浓重的阴暗包裹,好像再度回到了母亲想要掐死他的那个深夜,浑身都如千针相刺。经脉逆行越来越严重,赵翊睁开眼,他伸出去,想要够床边的暗格,里面有他本不想吃的药,可随即更加剧烈的疼痛袭来,饶是他意志力过人,手也一抖,竟将暗格上放着的烛台打翻。他越来越失去神志,眼中也爬满了红血丝,浑身经脉鼓动,仿佛下一秒便要疼死过去! 而刚准备跨出偏殿的昭宁,却听到了烛台打翻的动静! 她有些迟疑,偏殿里有人? 昭宁回过身来,觉得方才那动静仿佛是从真身像后面传出来的,她缓步走出去,发现真身像的后面竟有个台阶,一直延伸向下,而那下方好似有个门,方才的动静便是从那门内传出来的! 昭宁看着这道门,嘴唇轻咬,这般场景怎的如此熟悉! 她想起来了,当初教她下棋的神秘僧人,也是住在这密道中。她记得也是这般的情景,他似乎发了病,非常的痛苦,她听到了动静,问他如何才能帮他,那神秘僧人才一一叙述,她该如何才能帮到他。 她附耳在门上仔细听,似乎听到里面真的传来痛吟声。 难道……难道那位神秘僧人就在里面,他同前世一般发了病! 昭宁心里一急,毕竟,他陪自己度过了许多寂寂岁月,总还是不能见死不救,哪怕他如今还不认识他,能救他也是好的!她问了两声,但却没有听到有人回答。 她想起前世是如何进的这道门,那位僧人曾教过她,暗扣从下往上数第三块砖,以二一二的方式交扣。她立刻扣完,果然见到门缓缓开了。她连忙拿起祭桌上的烛台走了进去,门又在她身后合上了。 手中的烛台发出昏黄跳动的光,昭宁发现里面是个长长的甬道,通体以松油烘过的木板镶嵌,甬道两侧每隔不远还有烛台,只是烛火并未点亮。 方才在外面听得的动静更明显了,昭宁并不耽搁,连忙往里走。却见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个极大的三间相连的屋子,她进了屋中,只见里面陈设十分简单,仅有一张木床,一套桌椅,两侧放置了许多多宝阁,但是空无一物。不过木床上似乎的确有个蜷缩的身影。 昭宁前世从未见过那位陪自己聊天,教自己下棋的神秘人是什么模样,想到今日终于能见着本人了,心突然跳动起来,他说自己曾因受伤面貌丑陋,不知究竟是什么模样! 昭宁深吸一口气上前去,蜡烛光将床笼罩。 她睁大了眼睛,她本以为会看到什么面目丑陋的陌生僧侣,却看到一张熟悉的俊挺的容颜,非但不丑,反倒很是好看,不是她一直在找的师父还是谁! 赵翊正倒在床上,但仿若极痛苦的模样,额头满是大汗,浑身经络浮动,双眸紧闭,手还不停地张握,嘴中不知在喃喃什么,她听不清楚! 师父……怎么会是师父在此! 昭宁脑中一时混乱,此时只听师父喃喃道:“药,药……” 这声音经过悠长的甬道,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混响,虽与原来师父的声音还是一般的,却多了些模糊和神秘。却让昭宁觉得无比熟悉,她福至心灵地突然想到。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不就是当初那个神秘人的声音吗! 她突然想起前世救神秘人的经历,她进来的时候没有拿烛台并不能看清,但是听那情景,神秘人也是痛到极致了。她那时候还有些害怕,不知他是怎么了,按照他的吩咐,将桌上的东西给他之后很快就退了出去。后来他还说,她救了自己,他一定会报答她的。每次她再来,他便会准备好糕点给她吃,直到最后一次,她受了大委屈,跑着来对着大帝的真身像痛哭,说自己那无可救药的爱恋,说自己如何想嫁给自己所爱之人,她并未说赵瑾的名字,可是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后来,她再来之时,再未听到过那个人的声音。 昭宁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呢,师父就是前世那个曾教自己下棋的神秘僧人!否则师父怎会与神秘僧人有这般多的相似之处,他下棋的路数如此熟悉,也往来于药王庙,如今,师父也在这个密室里犯了病!她以前未曾这般想过,是因为认定了那个神秘人是这庙中的僧侣,且他与师父的声音并不相似!现在听到了声音,她便更是确认了,原来她一直在找的那个教自己下棋的神秘人,就是师父! 只是前世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隔着密道和大帝的金身像下棋,但是今生,她将他认作了阿七,所以故意接近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纠缠他了。两人才有了今生这般深刻的缘分,前世他还不肯收自己为徒,今生终于真正做了自己师父罢了! 是了,阿七也说过,她是救过他的,想来就是指的这次了。 昭宁想到这里,觉得一切都对上了,这却是太好了,原来她与师父,与阿七曾经这么早就有过相识,难怪阿七后来愿意无怨无悔地照顾她,恐怕就是因为有这段缘分在的关系! 昭宁回过神来,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救师父,否则她真的怕师父疼死过去。看师父这发病的情景,仿若比前世还要严重许多! 她往旁侧一看,记得那药是放在旁侧的暗格之中的,可是旁侧这般多的暗格,她也记不太清那药究竟放在哪个暗格之中了。她再定睛一看,眼眸微微一亮,不必找了,想必师父也曾试图想服药,其中一个暗格抽屉被打翻在地上,一只手掌大的青瓷瓶滚落在地上,塞着青瓷瓶的软木栓还未打开。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桌上放置的一盏水,再捡起地上滚落的药靠近师父。 其实她与师父也还不算太过熟悉,半跪在床榻之上,小心翼翼地正想喂师父吃药。此时,师父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睛似乎爬满了红色的血丝,突然掐住她的脖颈,一把将她按在了床上,随即自己也覆身压了上去。昭宁前世并未真的靠近师父,并不知竟有如此危险。只要师父一用力,她顷刻就会毙命!而师父的手如钢筋铁骨,一手就能将她整个掐得牢牢的,根本挣脱不得!师父还疼得不停喘气,急促炽热的呼吸扑在她的颈侧,看来师父此刻并没有神志! 她连忙道:“师父,是昭宁,是昭宁,您需要吃药……” 谢昭宁也不知这般有没有效,但总要试了才知道! 她怕仅是这样还无效,艰难地抬起头,轻轻地触摸他的鬓发:“师父,我不会害您,我不害您……” 赵翊正处于地狱岩浆裹挟全身的痛苦之中,那样炽热的痛意灼烧全身。此时的他攻击性极强,任何人靠近都会被他格杀!而天下间几乎无人能挡他,这也是他不要任何人靠近的原因! 可是这个人,不知为何,他将她控制了却没有杀她。且随之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这道声音浸润了他的四肢百骸,仿若是从深渊的裂缝中投入了一道光束,她在不停地重复着‘师父、师父’,逐渐有些驱散疼痛。他又感觉有人在温柔抚摸自己,他缓缓地松开了掐着那人脖颈的手,便感觉那人微微起身,自己的嘴唇被人撬开,紧接着药混杂着清水喂了进来。 随着药物起作用,浑身的疼痛逐渐散去,他眼神中的红血丝也逐渐消退去。 赵翊神志终于清明,恢复了过来。就看到烛火的微光之下,谢昭宁正躺在自己身下,她的眼神中还残留几分恐惧,可是她很好地掩藏着,烛火下她肤色莹白如玉,仿若一掐就会碎,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幽微的一丝香气,说不清是什么香,却仿若能浸透五脏六腑…… 谢昭宁也察觉师父应是恢复了理智,她也才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姿势实在是太近了!方才危急关头,她只顾着给师父喂药,竟还未曾察觉,自己竟躺在师父身下,而师父几乎是半揽着自己,一只大手还按着她的手腕。她身材纤细,在女子中也并不高挑。可师父却是在男子中也极高大健壮,这般覆身看她,男性的强势控制感扑面而来。 她也是第一次这般近看着师父俊挺的容颜,他眉毛长而浓,鼻梁高挺,嘴唇的形状很好看,有几分儒雅之气。眼神更是深沉似海,她一看就仿佛要跌落进去再也出不来…… 不知怎的,昭宁突然心跳如鼓,也立刻脸红了。她想往旁边让去,让两人赶紧脱离这个状态。可不知为何,师父却按住她的手腕,竟又将她拉了回去,甚是靠得更近了!近得他极热的呼吸就这么扑在她的脖颈,仿佛会将她烫伤一般。她甚至觉得他浑身比方才还要滚烫,甚至好似触碰到什么更加滚烫的东西。她有些无措,还以为赵翊并未完全恢复神志,手腕一动想要挣扎,喊了一声:“师父,您先放开……” 她更加紧张了,声音也发紧。 赵翊的额头青筋微跳,她并不知道,此刻她再喊师父,听着更令人无法控制,甚至想将她弄哭,听她以哭腔来喊师父。 他从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几乎是血液沸腾! 第87章 赵翊深吸了口气。 因着方才发病之事, 昭宁已经有些惧怕了。何况,昭宁于他来说是极重要的存在,她是他的徒儿, 她曾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两人既有师徒的名分,哪怕他方才一时失去了控制,他也决不能随意地就轻薄她。 赵翊将她放开,暗运了内功将体内躁动的血流都压制了下去, 只是说话之时, 声音还带着一丝喑哑:“方才还未完全恢复神志, 惊着你了。” 昭宁心想果然如此, 松了口气, 笑道:“您是我师父, 这有何关系!不过方才师父如此痛苦……可是有什么伤病?” 赵翊起身解释道:“只是旧伤未愈,一时动了武功导致经脉逆行了。”这时候他看到了地上散乱的东西, 猜到昭宁应是看到自己打翻的药,便想到要喂他吃下。偏殿外虽有人看守, 但看到是昭宁绝不会拦, 可这暗室,除了他外再无第二人知道该如何进来, 昭宁又怎会开门的手法? 他看向昭宁, 皱了皱眉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昭宁见师父问自己,道:“我若是说,是君上托梦与我说, 让我来进来救师父的, 还告诉我该如何开那扇门,师父您信么?” 赵翊听了哭笑不得, 什么怪力乱神的,还说是他托梦!他冷下脸道:“认真回话。” 昭宁发现,师父一旦严肃同她说话,她就忍不住心一紧,明明师父的语气并不可怕,但仿佛有种莫名的威压逼人,让她觉得畏惧,什么都不敢隐瞒他。就是在十殿阎罗的顾思鹤或是后来摄政天下的赵瑾面前,她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真是有些奇怪了,师父不就是个普通举子吗,虽然现在可能涉及了谋逆…… 昭宁才说:“您方才疼得神志不清,我在外面问您的时候,您自己说的……” 这话当真不假,前世她问师父的时候,师父就是这般告诉自己的。只是那时候她与师父并不熟悉,也没有照面,放下东西就跑了。 赵翊见她终于乖乖答话,忽闪的猫瞳看着自己。他极擅洞察人心,昭宁这并非说谎的模样,何况,昭宁若对他有恶意,也决不会救他了。赵翊略离昭宁一步远,捡起方才没有吃完的药看了看,她是第一个在他发病的时候靠近他,还能从他手底下活着的人,但是事无绝对。 他将药放进暗格中,道:“日后若是再看到我经脉逆行,绝不可靠近我……好了,随我出去吧。” 他擎起桌上她带进来的烛火,准备先带她离开这里再说,还是不要与她在暗室中独处了。 昭宁想到方才师父把自己掐着脖颈,压在床上,眼中遍布红血丝的情景,那时候的他很是让她陌生,的确还是觉得有些惧怕……可是也奇怪,师父虽然可怕,但是她却觉得师父不会伤及自己性命。至于后来两人之事,她觉得应是师父一时乱了心神所致……决定不去多想!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76节 她见师父已经往外走了,跟上去后,忍不住问:“师父,您怎的在这里有个密室,住持师父知道吗?” 赵翊道:“我年少时曾受过伤,留下了方才的毛病,一旦经脉逆行就会发作,需要一处密室静养。”又笑道,“觉慧并不知道,他端详过这道门,以为是打不开的。” 昭宁心道原来如此,前世师父也是因经脉逆行在此修养,偶遇自己来此说话,才同自己搭了两句话,后来发现自己颇有天分,便教自己下了几回棋。 不过那时候师父甚是自傲,竟还骗她说自己面目狰狞不能一见,且她主动提出想请他做自己的先生,他也不同意,说是缘分未到。但是现在,他却真的做了她的师父! 昭宁从恍然中回过神,却发现,师父带着她走的路并非方才她来的路!竟是甬道的另一头,她有些疑惑:“师父,这甬道究竟是通往何方的啊?” 只听师父道:“跟着我走便知道了。” 昭宁自然是信任师父的,跟在师父后面穿过长长的甬道,甬道狭窄,烛台的光又太暗,她不敢离师父太远,走得极近。她发现师父真的比自己高许多,肩膀宽阔,高大健朗。 她跟着师父上了数十台阶,只见面前伫立着一道石门,师父开门的法子与密道的另一侧相似,在石门旁的某块石砖上,以二一二的方式轻抠,随即门缓缓开了,待师父先走出去,招手让她跟着出来,昭宁眼睛一亮。外面竟然是师父住的那间小院! 原来小院与药王庙竟是相通的! 昭宁离府的时候本已是下午,在密室里耽搁了一会儿,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 师父走向堂屋,将桌上放置的烛台点亮,朦胧昏黄的烛光亮起来,对她说:“今日吉安不在,可要喝茶,我给你烹吧?” 昭宁见师父的脸色仍有些许苍白,想必是还未完全恢复,就道:“师父你坐,我来给你烹茶吧!” 赵翊失笑:“经脉逆行而已,只要好了就没事了,不必如此小心。” “您坐着就是了!”昭宁却还是笑盈盈地拉着他的衣袖让他坐下,这屋子她虽只来过两三回,却也知道烹茶的小炉子放在藤柜中,她打开藤柜时看了看,从前她送来的许多东西,诸如茶盏杯碗都一一归置好了放在藤柜中,还有一些她送来的茶叶。 虽这家中仍然还是算家徒四壁,但有她送东西,比之前要好许多。 昭宁拿了茶叶,碾子,茶筅来,她虽然点茶的手艺一般,但还是能喝的。可是想了想,师父方才毕竟还是疼痛过剧,这时候喝茶并不好。她便把这些东西又都放回去了,重新拿了一些桂圆、红枣、糖块出来,道:“师父,您现在还是不要喝这些茶了,我给您烹一碗甜汤吧,我烹甜汤的手艺甚好,谁喝了都说好!” 赵翊看她拿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她让人送来的,甚至未曾打开过。他从不曾喝什么甜汤,茶便是茶,何况所食之物,若是旁人烹制,皆要由内侍尝了才能入口,可是看着昭宁期待的眼神,他只是笑了笑:“好吧,你烹吧!” 昭宁并不擅长厨事,她对吃食也并不讲究,觉得能入口就行。可烹甜汤却的确是她擅长的,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她每每沮丧低落,伺候她的老嬷嬷就点起柴釜,为她烹一盏甜汤。她看着久而久之便会了,还能烹给大舅舅和大舅母喝。 她将小炉子点燃,用小陶锅架在上面烧起热水,等水开了,便先将糖块放下去,再依次加干桂圆、洗净切块的红枣,师父这里食材还是太少,以前她烹的时候,还要加一些年糕、醪糟才好。 她用攀搏将袖子拢起,坐在圆凳上给他煮甜汤。小炉子烧着火,陶锅里咕噜噜地冒着鱼眼小泡,阵阵雾气升腾而起,昏黄的烛火下,笼罩她如玉般的面容,漆黑纤细的长睫直直地垂下,掩着她琥珀色的瞳仁,柔和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赵翊一时出神地看着她。 她一边看着火,又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师父,我还给您带了东西来呢!” 方才来找师父时,昭宁是带了许多东西的,但是屋子里没有人,她把东西都放在门口了,也不知道被人拿走没有。 昭宁想到此立刻起身,打开了院门,发现自己带来的东西竟一样都不少地放在门口。她很是高兴,将东西都提了进来,对师父道:“师父,您这周围的民风当真不错,我放在门口这么久,以为总会少一些东西,没想到竟是路不拾遗!” 赵翊笑而不语,这周围方圆十丈内已无一户人家,且这小院周围至少埋伏了几百禁卫。她就是放一堆金子在那里都没有人来拿。 他道:“你上次拿的东西都还没有用完,又拿了些什么来?” 昭宁笑道:“明天就是中秋了,我给师父拿了月饼来,还有一些花灯,您这院子总是冷冷清清的,既然要过节了,总要热热闹闹的才是。” 她将自己拿来的东西打开,果然是几盒糕饼之类,还有许多许多叠在一起的花灯,她将它们小心地展开,边边角角地舒展开来,又从盒子里拿了蜡烛出来点燃,放在花灯之中。一盏盏的兔儿灯,鱼儿灯,莲花灯,便在她的手里再度复活起来,摇头摆尾,喁喁私语。 昭宁想着师父这辈子过得清苦,并没有任何一个家人,过节的时候,若是院子里寂寥冷清该如何是好,因此早早地将这些好看的灯笼备下,来给师父装饰一番。这样即便中秋那日仍然孑然,师父看着满园的灯笼,也不会觉得孤寂了。 她拿着灯笼到院子里,挂在了枣树垂下的枝桠上,师父想要帮忙,她却怕他伤还没好完全,让他不要动。她最后将一盏鱼儿灯挂在了门檐下,便将小院妆点一新了,这下看去,这个清冷落败的小院便热闹了起来,处处亮着精致的花灯,一盏鱼儿灯更是游在屋檐下,蜡烛光透过鱼儿身上金黄色的鳞片,洒下一片柔和的光亮。 昭宁回过头,笑着对师父道:“师父您看,这些灯好不好看?” 院子里都是星星点点的灯,鱼儿灯金黄色的光照着她的面容,她笑容灿烂,眼眸中更像是洒着千万的星辰。赵翊一向是运筹帷幄,居高而孤之人,可是此刻,他突然呼吸一窒,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少女的笑容宛如他漆黑的世界中裂开的缝隙,洒下的一道光亮,此刻有着灼烫人的热度,一直烙印到了他的心底。 赵翊闭了闭眼,心中情绪翻腾,经久不散。他知道从此刻开始,或者是从密室里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他对昭宁有了极其强烈的爱欲,混杂着极强的怜意。他从未曾对人有过这般强烈的情绪。 昭宁一时没有听到师父的回答,当她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师父坐在昏黄的烛光旁边,似乎才睁开眼,含笑看向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好看。” 既然师父喜欢,昭宁也是很高兴的,她将院子装饰好走过来,发现自己煮的甜汤也好了,小陶锅里的水已经呈现浅棕色,屋中弥漫着红枣的甜香。她立刻拿了茶盏过来,倒了两盏出来,一盏推给师父:“您尝尝看,总比苦茶要好!” 昭宁见师父端起,手也不见停顿地喝了,脸上仍然是带着笑的表情,评价道:“挺好喝的。”顿了顿,“就是有些太甜了。” 怎么会太甜呢,师父不是喜欢甜食吗,她这才放了多少躺!她问到:“师父,您不喜欢甜食?” 赵翊放下茶盏道:“我并不嗜甜,不过偶尔吃些倒也无妨。” 言下之意,不就是不喜吃甜么。 昭宁眉头微皱,师父是阿七,阿七是喜欢甜食的啊。可是为何师父现在说不喜欢呢,或许是,师父后来口味有改变?她听说人家历经大变后,口味也会大变。也许师父一开始的确不喜欢吃甜食,但是经过了那般的罹难,沦落为了哑奴之后,自然就喜欢了。昭宁这般想来,越发觉得有道理,就笑眯眯地道:“那我下次再给您煮,只煮清茶就是了。” 昭宁就盘算起来,每逢三来学棋,下次来见师父究竟是几天后。她正思索之时,只听师父突然轻轻地道:“昭宁,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此时院墙之外传来热闹的声响,铜锣声,喇叭声,孩子们热闹的交谈声,想必是中秋游街的队伍走到了不远处,将师父最后的几个字淹没了。 昭宁一时没听到,反问师父:“您说喜欢的什么,东西吗?”她认真地想了想,“我喜欢下棋,喜欢看灯会,还喜欢骑马射箭,别的却没有什么了。” 赵翊心里一笑,并不纠结于此,他相信昭宁应是并无旁的喜欢的人的。且应是对自己有些情意的,否则难以解释,为何昭宁会屡次接近自己,帮助自己,根本不顾自己的安危。还要同自己一起学棋。自然应是对自己有意的。只是,他也还有一些自己的顾虑。 他端起陶罐,重新给自己加了一盏甜茶。 这样的甜茶平日他是尝也不尝的,不知为何此时喝起来,的确甚是好喝。他又问:“那你可有什么讨厌的东西吗?” 昭宁听他这么问,突然想到了蒋余盛,想到了王家。或者是已经死去的蒋横波。 但是这些跟师父说做什么呢,他一个普通又贫寒的举子,也无什么势力,告诉他自己讨厌这样的大人物,甚至与他们有仇,他又做不了什么,岂不是徒增他的烦恼。还是说一些抽象之事吧。昭宁想了想道:“我不喜欢旁人利用我,欺骗我。我曾深深受害于此……其他,似乎也还好。”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谢芷宁等人对她的欺骗和利用,都曾是她的噩梦。 于是昭宁看到,师父本正在笑着倒甜汤的,不知为何笑容突然止住了,手也停住了。 欺骗和隐瞒……她不喜这个。 赵翊有些苦笑了,他倒不是成心欺骗他,只是他若说出真相来,他便是当今君上,是她敬仰崇拜的那位大帝,这泱泱大乾朝真正的主宰者,只怕昭宁会吓得连接近他也不敢了。如今动了想告诉她真相的念头,她却这般说来……罢了,还是待日后时机合适了,再告诉她吧。 师徒二人正说到此,昭宁却听到了外面青坞唤自己的声音。想来是天色太晚,青坞一直没等到自己回去,所以找过来了。昭宁犹豫了片刻,她还有话没有同师父说完。 她并未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是葛掌柜告诉她,药行附近有人在查谋逆一事,师父成日里神出鬼没,葛掌柜怀疑师父极可能参与其中。而她担心师父的安危,生怕师父会因为谋逆反帝沦落到悲惨境地,故来探查一番的。 那她今日发现之事就更是可疑了,师父为何会突然经脉逆转?又怎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密道呢?莫不是……莫不是他当真在暗中行什么不好之事?疑点越来越多,师父的身份越来越神秘了,仿若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贫寒举子啊!只是的确天色已晚,再耽误下去,母亲在家恐就要担心了。何况她也没抓到师父的现形,说起来师父恐怕也不会承认。 昭宁只能道:“师父,我今日怕是要先走了。我要您答应我一件事——” 赵翊见昭宁如此认真严肃地看向他,道:“好吧,什么事,师父都会答应你。” 昭宁缓缓地道:“我希望您,不要参与任何谋逆之事——” 赵翊正端起那甜汤准备喝一口,闻言一哽,差点将满口的甜汤都喷了出来。别说是他,暗中几位埋伏的人,诸如殿前副指挥使冯远本是蛰伏在房梁上,都差点一时气息不稳,从房梁上掉下去,连忙稳住了身形。 昭宁见自己说了这话,师父却呛了汤咳了起来,随即就是笑起来,笑得止也止不住。 她又是一急,这有什么好笑的,师父反应为何这般大,这事有这么好笑吗?师父这般反应,可是让她觉得更可疑了,寻常人听到了谋逆这种事,不早就惧怕得不得了了吗。 听到青坞已经开始敲门了,她忍不住道:“我没和您开玩笑,您要注意自己的安危,切不可铤而走险,更不可做出谋逆之事啊!” 赵翊终于才止住了笑,昭宁才发现他眼角都笑出了些许泪,他定了下来,极认真地看着她道:“你放心,我决不会参与任何谋逆之事,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你不要担心。好吗?” 不知是不是有了之前密室经历的事,昭宁发现师父这般看着自己,眼睛里竟似乎倒映的全是自己的身影,仿佛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极其专注,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她匆匆别过了头。 “你一定要记住,我得先走了,不过我还会让葛掌柜和徐敬看着您的!”她说完这句话,很快打开门离开了,青坞果然已经领着马车在外面等她了。 昭宁上马车前,想起今日之事,觉得一切都是串上了的。师父果然就是阿七,也是教过自己的神秘僧人,所以他才会化名阿七,这般无怨无悔地照顾自己。她以前还想过,若是想最终确认师父是不是阿七,便看他胸膛上是否有拿道极深的刀疤。现在想想是没有必要查看了,师父就是安慰过自己的神秘僧人,也是陪伴自己孤寂岁月的阿七,这定是没有错的! 昭宁坚定地想着,觉得自己无比地幸福,她将前世所有对自己好的人都找到了,他们是同一个人,而且还今生认了他做师父,可以用自己的办法来报答他,这是何等的幸事,她嘴角带着笑容,上了马车离开。 赵翊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很久,才垂眸看着自己茶盏中的甜汤,笑容才渐渐的隐没下来。 冯远落在了他的身前,汇报今日的情况:“君上,已经查实了,今日那刺客想去偷觉慧住持的那套棋子,故与香客一起混进了寺庙中,却在夹道碰到了您,但与近日作乱的罗山会并无干系。现下已经卸了手脚,扔进了狱中。” 赵翊淡淡嗯了声,与他猜测一致,此人并不像是冲他而来。 他道:“其余暂时不查,你将昭宁的过往都仔细查清楚吧,事无遗漏,必须都要一一查明。另外,只要她出了府,便安排人随时保护在她身侧,不许有丝毫闪失。” 冯远一怔,君上所谓的不许,那便是极其严酷的不许,若有闪失,恐怕连他在内也要论罪处置。他从未见君上如此重视任何人,那位谢家大娘子恐怕是有大造化的…… 他并不耽误,立刻道:“属下明白!” “准备沐浴回宫吧。”赵翊又饮了一口甜汤,这般混着红枣香气的甜汤一直甜到他的胃里,又道,“阿瑾应该回来了,让他来宫里见我吧。” 冯远应喏。 吉庆将沐浴用物皆准备好,内侧厢房放置了一只黄花梨木的汤桶,每次犯此阳毒之症,他都会疼得出许多汗。 赵翊将衣带解开脱下外袍、里衣,露出宽阔的肩膀,壁垒分明的精壮胸膛,极其富有力量,但是肌肉并不过分贲张。他肤色并不算白,而是极健康的麦色。 他转过身来,烛火将他照亮。 那胸膛上十分干净,并无半分伤痕。 墙外,街市上,热闹的中秋游行喧嗔热闹。 昭宁的马车穿过游行的队伍,突然与一匹快马擦身而过。那快马背后,还跟着五六个打扮精炼,快速跟随行军之人。 昭宁正思索着师父与谋逆之人的关系,突然看到这几道身影过去,甚至惊着了她的马车,微皱了皱眉。让车夫往旁边让些,如此嚣张,定不是什么好人。 赵瑾也与昭宁的马车擦过,他看着那马车,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他问旁边之人:“可知这是谁家的马车?” 护着他进城的是军巡司的人,对汴京城的大小世家都很是熟悉,看了看马车道:“……好像是榆林谢家的马车吧!” 榆林谢家……赵瑾皱了皱俊秀的眉。他突然想到了那个曾经纠缠他,使他十分厌烦的女子谢昭宁,似乎就是榆林谢家之人。 方才应是巧合吧,他初回京,她总不能就得了消息来纠缠自己吧?不过他也要避着此女,他可不想再被这般的人纠缠了。 赵瑾扬起马鞭,行马的速度更快了几分,穿过汴京繁华的街市,穿过了御街,高大恢弘的宣德门,终于下了马来。 他得了旨意,在西值房简略梳洗,换了件衣裳,便一路直进了大乾皇宫。穿过众林立的殿前侍卫,垂手而立的内侍们,终于到了垂拱殿的大殿之中,对着殿宇上的那人,他满目都是真正的崇敬,恭敬地跪拜下来道:“君上万安,属下归来请安了。” 高高的御台,赵翊身坐于九龙含珠的龙椅上,手中拿着一串帝王绿的手珠轻拢慢捻,含笑道:“你我叔侄之间,何必客气。阿瑾,快起来吧!” 第88章 昭宁回到家中已是夜深了, 刚下了马车,就看到李管事竟站在影壁等着自己,面露焦急之色, 看到她归来,神情才终于缓和,迎上来拱手道:“大娘子终于归来了,郎君十分担心娘子,已经派人出去寻娘子了!” 昭宁也有些愧疚, 她也不知自己竟耽误了这么久, 未曾与家中传话, 家中人自是要担心了。 她问:“大舅母可还在吗?” 李管事笑道:“您走后不久, 舅夫人就离开了, 说是回去给您做好衣裳再来。还说她用不了几日就做好, 让您可别去做了别的衣裳了!” 昭宁失笑,大舅母这话倒是说得奇奇怪怪的, 眼下天气转冷,她这一年又长高了些许, 以往过秋冬的衣裳都要换过, 大舅母怎会让她别去做旁的衣裳?搞不明白大舅母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想着自己毕竟晚归,还是去给父亲认个错, 昭宁随着李管事一起去了正堂。 正堂外仍旧是古树参天, 屋内烛火通明。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77节 昭宁还未进去,就听到父亲正在焦急地吩咐人:“……昭宁是去了大相国寺那边,先不要惊动军巡司, 将药行的人派出去找, 你亲自带人去大相国寺里寻,昭宁是孩子心性, 喜欢热闹,大相国寺许能找到她……” 昭宁听到这里,心里轻微地一动。她未曾听到过父亲这般形容她。 她微一凝神,已经跨了进去,只见屋内不仅是父亲,竟连哥哥谢承义,堂祖父谢景也都在,三人好似正准备商议如何寻她。哥哥甚至已经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手拿佩剑正准备出门。 看到她进来,三人都面露惊喜,谢承义甚至大步向她走过来,一时想要揽住她的肩,又觉得妹妹大了,这般动作并不合适,但还是喜道:“阿昭,你去何处了,我还正准备出门去找你!” 自上次谢承义舍命护她,昭宁已经不生他的气了,何况两人前世曾如此的相依为命。她屈身道:“去寺庙中拜了拜,不想竟回来晚了,惹得大家担心了,是昭宁的不是。”又笑着问谢承义道:“哥哥的伤可好了?” 谢承义也笑:“早好了,哥哥这是铁打的身子,战场上受再重的伤,不出半个月也好了!” 昭宁见他活蹦乱跳,四肢健全,不知道比前世好了多少,也是极欣慰的。 “你没事就好!”谢煊也笑着对女儿道。女儿虽晚归未传话回来,谢煊却没有责怪的意思,他知道女儿偶尔心里还是有不痛快的时候,总是要出去走走的。以前女儿在西平府,天高云阔,无拘无束的,回了汴京来关在这四方的院子里,不适应也是有的。他这些天也在反省自己过去,觉得自己过去对女儿有些严苛。其实许多时候是他急于求成了,想好生将女儿教导的缘故,日后对昭宁一定要对女儿体谅。 堂祖父谢景也关怀了昭宁两句,随即几人坐下来,谢景对谢承义道:“你如今伤养好了,便可准备选调去皇城司了,比右卫更是个好去处。听闻皇城司副指挥使赵瑾快要回京了,正是要擢选新人的时候……” 昭宁听到赵瑾的名字,眉头微微一跳,赵瑾竟快要回京了!是了,赵瑾曾侨装成高家外侄在外行走,如今恢复了他本来的身份。邕王嫡次子,兼皇城司副指挥使,自是要回京了。 皇城司的确是个好去处,直属于君上的,地位仅次于君上直管的禁军。哥哥若是能进皇城司,倒是比在右卫要强许多。 不过既然她已新生,便也不再纠结过往之事了,日后若是再遇到赵瑾,避开他也就是了。自然,她尽量地不遇到他是更好的。 几人正在说着话,突然有个小厮通禀了进来,跪下道:“堂老郎君,郎君,回来了……都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小厮说得断续,谢煊初还没反应过来,皱眉问道。 小厮方才跑得急促,又顺了口气继续道:“……是老郎君和长郎君回来了!眼下已经下了船,车马上就要到门口了!老郎君特派人回来通禀!” 谢煊和谢景都惊喜起来:“当真,不是说还要半月余才到吗!” 昭宁也跟着站起来,心道原来是祖父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小厮道:“千真万确,报信的人说是老郎君也想赶着中秋佳节,全家团圆呢。” 于是正堂内一时满是惊喜,因着新宅子还未整理出来,谢煊连忙让人先把白蕖院和雪柳阁收拾出来,等大哥一家暂时住下,父亲自是先住在正堂。 谢景与自己的弟弟自幼相依为命,很是兄弟情深。而谢煊自也是如此,虽对大伯父孺慕之情甚重,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父亲和大哥,许多年未曾见了,又赶着中秋佳节之时归来,怎会不激动。谢煊甚至看了看自己通身的衣裳:“已有两年未曾见父亲了,是不是该换身衣裳?” 谢景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讲究这些虚礼!算着他们快到门口了,咱们先去迎了人回来再说!” 谢煊想想也是,若是过于慎重反倒是显得一家人外道了。便笑着对昭宁道:“上次你祖父回来已是两年前了,那时候你还未回来,现在快随我一同去迎接吧!” 谢昭宁笑了笑应是,见他们都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却没有这般高兴,但还是随父亲等一起到了门口等待。父亲叫人点了八盏大的红绉纱灯笼,将影壁照得亮堂堂的,又让李管事领着众小厮待命。 昭宁看着那亮堂堂的灯笼,想起了前世的事。前世她被谢宛宁等诬陷推她下阁楼,被禁足家中。后来亲事定了,她只等着出嫁顺平郡王府,对回来的祖父和大伯父一家并不了解。可就算不了解,也总是听说过许多事的。她记得后来父亲与大伯父家相处并不愉快,蒋横波与大伯母更是处处不对付,但是大伯母魏氏出生名门,掐尖好强,也不是能轻易对付的,两家到了后来闹得极僵。只是后来的事她也不甚了解了。 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昭宁正出神想着,此时榆林巷子里响起嘚嘚的马蹄声,唤回了昭宁的思绪。她抬头望去,只见少说有□□辆马车到了门口,将一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头三辆马车是桐木顶细布门的宽敞马车,应是坐人使的,后面皆是各类家什,这些马车后面还跟着几十仆妇、小厮,穿戴细致整洁,更有十多名护卫相绕。 父亲等立刻迎了上去,昭宁也跟了上去。 只见第一辆马车先下来一对中年夫妻,男子与父亲有几分相似,只是更老成一些,留了胡须,很是儒雅随和的样子。 而妇人则梳着高高的云鬓,身着宝相花罗的长褙子,妆容精致,生了对细长的眼睛,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也应是个美人,只是有些年岁了,眼角多了细纹,颧骨也高了些。虽是舟车劳顿,衣着打扮却无半分的敷衍。这二人想必就是大伯父谢炆和大伯母魏氏了。 果然,父亲已是双目泛红,上前就对男子拱手:“大兄,五六年未见了,大兄可还好!” 男子连忙揽住父亲的肩,也红了眼睛:“尚好,尚好,都是一家人,弟弟不必客气!” 中年女子站在一旁,虽仍是笑,笑容中却透着矜持和疏离,这对夫妻看到了堂祖父,也立刻拜见。随即第二辆马车也下来了人,一见此人的身影,谢煊立刻双目通红,立刻迎了上去,连忙将此人的手扶住:“父亲小心,孩儿扶您下来!” 昭宁只见着,是个容貌健朗的老人,比堂祖父略年轻一些,却又更瘦小一些,穿着件寻常的儒衫,可双目却露出精光,自然知道这位就是祖父谢昌了。他随和地笑道:“正是阖家团圆之时,怎的大家反倒是哭了起来!”看到谢景之时,却也是忍不住一哽,“兄长,两年未见了!” 谢景上前,这对已年迈,孙辈成群的兄弟二人也相拥起来,都红了眼眶,谢景不住激动地说:“从此便不回了……咱们谢家便团圆了,一会儿去祠堂里告慰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 这时候,第三辆马车中传来一声笑:“祖父方才自己还说不哭呢,如今自己却哭了起来!” 昭宁听得此声音,抬头看去。只见马车的车帘已经被侍女挑开,一个貌美如花,端庄秀雅的少女正在说话。她容貌与她父亲有七八分的相似,身着华贵的织金单丝罗褙子,梳了垂螺髻,发髻上戴着六颗拇指大等圆的珍珠嵌成的金簪,珍珠颜色明润。这般大小且一致的珍珠极是珍贵难觅。她还未下马车,身侧的两位女使已经一左一右扶着她,足见她身份十分尊贵。 谢昌见她说话,连忙上前,要亲自将她扶下来,笑着说:“阿雪还要打趣祖父了,可要小心些,莫要摔着了!” 谢昭宁见这少女竟是亲自被谢昌扶下来,且谢炆夫妇二人竟不阻拦,眉梢轻轻一挑。她自然已经猜到了这位少女就是大伯父家唯一的嫡女谢明雪,可是这般受宠爱的程度,甚至可以说是溺爱,但阖家都习惯了的模样,也有些奇怪……有些什么东西划过脑海,但昭宁一时没记起来。 旁边还有位青年策马上前与谢承义说话,这却是大房唯一的嫡子谢承礼,青年笑容敦和,据说是已经考中了举人,如今回汴京,正好能参加今年的省试。倒是与谢承义很能说得上话。 一行人被仆妇簇拥着去了正堂,这时候才正式的拜见。谢煊先叫了谢昭宁出来,给祖父谢昌和大伯父谢炆请安。这些人都未曾见过她,因此看到个极貌美清灵,身量纤细的少女行礼时,谢昌等人还是愣了片刻。他们不是未曾见过美人,谢明雪和谢宛宁都是一等一的好看。可却没曾想,这个在西平府养大的,传闻中毫无教养性格刁钻毒辣的谢昭宁,竟生得比这二人还要好看,眉眼精致,侧脸如雪雕一般,眉眼却有着惊人的潋滟,若非曾是这样的身世,恐怕见过她容貌的求娶的人早已踏破了门槛吧。 就是本浑然不在意四周的魏氏和谢明雪,也忍不住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但很快,魏氏就将目光移到了谢昭宁周身的穿戴上,谢昭宁的衣着打扮并不繁复,可是简约之中却并不简单,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对通体温润无暇的羊脂玉手镯,这便是千金之数,衣着虽素雅,可用的却是越州越罗的料子。魏氏又想起这回程的一路上,至少看到了三四家的谢氏药行,皆是生意兴隆,不知一个月有多少的进账。她又想到,这谢氏药行如今可是在姜氏这对母女手里…… 而谢明雪却是一直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毕竟她向来容貌为人称道,极少看到比自己生得还美的。 谢昌则是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对谢昭宁道:“我已听你父亲在信中提起过你,这些年你过得很是不易,如今回来了,家中自然不会亏待你。日后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来找祖父便是了!”又指了指谢明雪道,“阿雪是你的姐姐,自小在我身边宠坏了,但也是个懂礼知节的好孩子,家中嫡出唯你们二人,你们姐妹可要和睦相处才是!” 虽是一样的说话,谢昭宁却仍能听出,谢昌言语之中对谢明雪极其的郑重。话上表面是让她们二人和睦相处,实则是告诉她,倘若平日有什么事,需她让着谢明雪一些。这倒是有些好笑了,分明谢明雪才是堂姐,不过既然是在谢昌身边长大的,想必更溺爱些也是正常的。 谢昭宁还未说话,谢明雪就道:“祖父,什么叫宠坏了,阿雪平日还不够孝敬您吗!” 谢昌宠溺地笑道:“妹妹面前,你总得谦让些许!不比以前在鄂州,只有你一个,眼下家中可是有两个嫡出姐妹了,堂祖父家还有个明珊妹妹,你可要记得,你以后便是做姐姐的人了!” 谢明雪却仍扯着谢昌的衣袖撒娇。堂祖父等却都看着谢明雪宽容地笑。 几人都纷纷见礼了,谢煊才道:“父亲兄长们提前回来,新宅院还未收拾妥当。便委屈大家先在旧宅院住上几日,明儿是中秋佳节,等大家过了这个团圆节,正好便能搬去新宅院,新宅院与伯父家毗邻,到时候咱们谢家都住在一起,更是热闹。也正好可发了庚帖,请诸位同僚亲戚到家中一叙,当做是父亲兄长的接风宴了。” 谢昌笑道:“一家子不必客气,随便收拾收拾,暂且住下就可!眼下大家都累了,你与承义想必等我们也足够久了,便都先回去歇息吧!接风宴的事明日再说!” 父亲恭敬应是,谢昌竟又对魏氏说:“你将阿雪照看好,我瞧她在船上的时候有些咳嗽,船上风大,莫要染了风寒才是!” 昭宁听到这里,抬头看大伯母魏氏,却见魏氏听了,并无半分不悦,反倒是起身笑着行礼道:“是,儿媳明白。”又对昭宁说,“昭宁,今儿夜深了不便打扰,明儿我再亲身去探望你母亲。” 谢昭宁也含笑应是。 因着觉得她一天累了,父亲让她先回去歇息,伯父等人的住处他一会儿亲自领人过去。 昭宁从正堂出来,听着里头仍然热闹的笑语声,李管事指挥外面行礼搬动放置的声音,她面上的笑容完全沉静下来。 她走到安静的石径路上,此时喧嚣已经远去了,昭宁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祖母,可是祖母去了顺昌府疗养,看祖父等人的样子,似乎也并不急迫去探望祖母。她也想见见母亲,抱抱弟弟,可是此时已经母亲和弟弟已经歇下了,自然不能扰了他们休息。 红螺在身后悄然跟上了她,她已经在正堂外等了很久。自昭宁得知祖父和大伯父一家快要回来的时候,便已经让红螺吩咐人去暗中打探,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虽然还并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如何品行。 红螺轻声道:“大娘子,谢炆这次是接到工部的调令回来的,应是调任工部侍郎一职。而老郎君应是被朝堂之事牵连辞了官,现回汴京在都水监挂个闲职。” 工部侍郎也是正三品的官职,但因工部并非要紧的部门,六部的许多职能早已归置于中书省和三司,从权势来说,并不如堂祖父这个审官院的同知院。但是已比父亲的度支司副使这个正四品的官职要高。 昭宁微微颔首,问道:“魏氏在鄂州的时候,交际如何?” 红螺道:“魏氏出身济南魏家,很是持重自己名门身份,往来的也多是世豪贵绅家的夫人。不过奴婢还听到了个最有意思的事,是关于谢明雪的。” 昭宁目光一转,她今日总觉得这谢明雪有些古怪,一家子好似都在追捧她一般,定是有原因的。 红螺从随侍的丫头手里接过灯笼,亲自挑着灯笼走到昭宁身侧说:“谢明雪是魏氏三十那年所生,魏氏生她的时候,说是曾梦到一只金色的鱼游到肚子里,且她出生当日,干旱许久的鄂州落下甘霖,出了彩虹。鄂州有个极灵验的僧人说,谢明雪这是天生的贵命,日后定是要嫁到王公之家的。后来谢明雪长大了,不仅容貌出众,且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鄂州的时候,求娶她的人便将家里的门槛都踏破了,听说甚至有伯爵家的公子上门。但是老郎君想着预言之事,并不想轻易将谢明雪婚配,便带回了汴京,想着明雪娘子定能如预言一般,嫁入王公之家……” 昭宁听了轻轻一笑,原是如此。 这等天象和预言之说,信从的人并不少。而在她的印象中,堂祖父和祖父都是想抓住一切机会,让谢家煊赫,成为汴京一等一的大家族的人,自然更是对此深信不疑了。难怪祖父对谢明雪如此的看重,而魏氏也甚是骄傲,想必都是因这些事的缘故。 不过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个预言也不算错。谢昭宁记得谢明雪后来的确嫁了个侯爷,只是未曾煊赫到国公亲王一流,但更具体的,她就不知道了。 魏氏看起来眼眸中有算计的模样,先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吧。 昭宁收回神思,朝着锦绣堂的方向回去,准备也要回去休息了,凡事等明天再说吧。这一天的折腾下来,她的确已经疲惫了。 此时正堂之中,谢煊亲自送了兄长和魏氏去他们临时的住处,而谢承义则带着谢承礼与他同住,独剩谢景和谢昌留在正室。 谢昌给谢景斟了一盏茶,叹息道:“这些年煊儿家的事,劳烦了大兄照顾,说来我这个父亲做得还不如你。” 谢景却道:“当年父亲带着我们兄弟二人进京赶考,中了同科的进士,本就说过是要相互扶持,壮大家族的。我亦将煊儿当做自己亲生的看待,你又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何况,蒋横波之事我总还是有责任的,她既有这般狸猫换太子之举,还以旁的血脉来污我谢家,落得这个结局也是应该了。” 谢昌却又道:“其实蒋横波不死,蒋余盛也不至于会对谢家出手。如今朝野动荡,人人自危,谢家本就在风波之中,煊儿这事,做得太过了……” 谢景目光一闪,立刻猜到谢煊并未告诉谢昌,是谢昭宁杀了蒋横波,反而将此事揽到了自己身上,既然谢煊要这般护着谢昭宁,他也就不说穿了,毕竟他现在对谢昭宁也有些愧疚,这孩子并不容易。 他道:“人已经死了,与蒋家的仇也结下了,便不再说这些了吧。” 谢昌笑道:“自然,我也只是感慨罢了。咱们谢家先祖,在前朝的时候曾经官至宰辅,如今我与大郎君都回来了,便是想着与兄长两家合并。咱们谢家拧成一股绳,定要在这汴京好生立足,日后成为煊赫鼎盛的大家族,光耀门楣!” 谢昌说到这里眼中透出坚决。 光宗耀祖,壮大谢家,是两人共同的心愿,谢景也道:“这是自然,你我兄弟本是一体,承礼、承义,还有承山,都是极好的孩子,等将他们教养起来了,日后不愁谢家不能鼎盛!” 谢昌又笑道:“还有明雪,我曾同大兄说过,明雪出生时天降甘霖,且佛光寺高僧有言,明雪日后是极贵的命格,定是能嫁入王公之家。大兄不知道,明雪在鄂州的时候求娶的人就不断,只是我想着回了汴京,她更是能高嫁,若是嫁了国公爷、郡王爷……甚至是君上亲封的王,我们谢家的荣耀便不缺了!” 谢景也早就听说过谢明雪的事,那佛光寺的高僧人称佛陀在世,都说是极灵验的。他看那孩子也是兰心蕙质,很有些灵气。谢家这般多的孙女中,谢昭宁虽貌美,却总归是西平府回来的,并无什么世家教养,人家多有迟疑,而谢明珊是早被她父亲宠坏了,其余都是庶女,不足为提。的确是明雪最好,又有这般的预言,最有可能嫁入公侯之家。 凡谋求家族兴旺者,皆不拘泥于方式方法,只要能使得家族昌盛繁荣,便是最好的。 谢景听了也慎重道:“那明雪之事,的确要事事慎重!不可叫她有了闪失。” 谢昌笑道:“大兄放心,这是自然,明雪我从小宠爱,亲身教导,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比那些郡主县主还养得精贵些。” 谢景轻轻颔首,两兄弟就着烛火促膝长谈,聊着这些年的见闻,一直到深夜才睡下。 而雪柳阁中,魏氏与谢明雪也才坐下,谢明雪看了看这雪柳阁的陈设,虽也算是精致华丽,但与她在鄂州时住处还是差了一些,不过是几日而已,她倒也能将就,但是拉着魏氏的手道:“母亲,可要尽快搬到新宅院去,我住不惯旁人住过的屋子!” 魏氏从小就将女儿当做眼珠子疼爱,女儿说的要求没有不应的,笑道:“你放心,母亲何曾亏待过你!咱们既然回了这汴京,本该属于你的,便都要拿回来。”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都说谢昭宁是在西平府那样的边陲之地长大的,回到汴京还不足两年,我看她周身的穿用没有不精致的,想必都是从谢氏药行而来。这谢氏药行,当初既是父亲创办的,怎的如今全给了二房,此事怕是有些不公吧!” 一旁的谢炆正就着烛火,在看一本修浚河堤的书,闻言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年父亲虽创立了药行,可不过是两间的铺面,谢氏药行能有如今遍布江南和开封的分行,全是因弟媳打理得宜的缘故。且当初父亲离京的时候就说过,药行一应都留给弟弟,他并不插手,怎能说是不公呢……” 谢炆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魏氏就忍不住了,拍着桌子道:“什么叫我说的是什么话,这谢氏药行本就是公中的,父亲是说过留给二房,但说了全然归二房所有了吗?当初的确是姜氏将它经营壮大了,可姜氏算个什么,若是给了我,说不定我还能将之经营得更好!如今谢氏药行开得汴京到处都是,银子流水地进账,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吗?你的俸禄才多少银子,若不是靠着我支应,这家里能是如今的模样。我一门心思为着你们爷几个考虑,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魏氏说着气红了眼。 谢炆是个脾性温吞之人,从不与人起冲突,这些年没让她受过气,鄂州有父亲给他纳的两个妾室,她说不带回来,谢炆便真的不带回来。可是人近中年,她却嫌他太过窝囊了一些!总是想着家中和睦,他怎的不想想,他官位比谢煊高一些,又是长房,凭什么那流水银子进账的谢氏药行就只归二房所有。她也不要多的,既然是父亲当年创立,便要拿出来分一半,这才能算是公平! 而她一直看不起姜氏,觉得她出生武官之家,没什么学识,与她做妯娌实在是勉强至极!可是有谢煊支撑她,如今又生了个儿子,在这家中地位稳固。可是她呢,想为自己家中谋些好处,丈夫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炆见她生气,便讷讷不敢再开口了。 魏氏却还没有说完,冷笑道:“且我可暗里听说了,谢煊已将一半的谢氏药行许给了谢昭宁,做她的嫁妆。她谢昭宁算个什么,不过是西平府回来的蛮子,并无教养,风评还极差,到如今也没有人提亲!她能嫁了什么好人家,我雪儿便不同了,日后是要嫁入王公之家,光耀谢家的,她谢昭宁能吗?我雪儿才配要一半的谢氏药行做嫁妆!” 一半的谢氏药行,每年进项的银子怕就有两三万两,没有人不对此动心。谢明雪今日看到了谢昭宁,知道她生得好看,别的却与她没法比。她知道自己身上的预言,她也深信不疑自己能高嫁,可是谢昭宁,听说现在都没有几个提亲的……若是能嫁个普通举子已是算好了吧,这辈子是无法同她比的。 她拿了汗巾与母亲擦脸:“母亲别气,父亲总是不会说话的。你放心,祖父如此宠爱女儿,女儿若开口了……想必祖父也不会拒绝,您想要谢氏药行,女儿定能给您!” 魏氏看着女儿被烛火映照的漂亮面容,心中对自己如珠似宝般养大的女儿也极是满意。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心性,即便没有那预言,她也比谢昭宁嫁得更好。 她握着女儿的手道:“好阿雪,母亲也是为着你。除了谢氏药行这一桩事,旁的她都是不配与你比的,你也不必将她放在眼里!” 谢明雪笑着道:“母亲放心,女儿明白!” 谢炆看着妻女二人达成共识,他什么也不敢说,只怕惹了妻女不高兴……便随她们去吧,他是管不了的!谢炆披了件外衣,去旁边的书房的碧纱橱睡去了,将屋子留给妻女说话。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78节 第89章 次日晨起, 正是中秋佳节,府里一早便开始热闹准备月饼与各类果品,昭宁收拾妥当, 先去了母亲那里。姜氏今天也正好出月子,终于能够下地,昭宁等着母亲梳妆得宜,两人抱着钰哥儿,同乳母等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去正堂。 以往周氏在的时候, 因她身子不好, 晨昏定省便是免了的。但如今祖父回来了, 这规矩自然要再拿出来。何况钰哥儿刚满月, 姜氏自然要带着钰哥儿去拜见祖父。 一行人到正堂门口的时候, 听闻里头已经传来欢声笑语, 应是有人先过来了。 昭宁和姜氏进门,果然见魏氏已经带着谢明雪来了, 谢炆正与谢煊说话。谢昌正高坐上位,笑吟吟地看着谢明雪同魏氏撒娇, 只有谢承义和谢承礼哥俩还未来。姜氏先抱着钰哥儿给谢昌行礼:“父亲安好, 儿媳带着钰哥儿给你请安了。” 谢昌笑容满面,连忙将钰哥儿接过去, 抱了又抱, 这毕竟是家中幼孙,他看着喜欢的不得了:“这孩子长得极好,钟灵毓秀的, 与煊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众人轮流抱了抱钰哥儿, 都是一番夸奖钰哥儿长得好,姜氏又和魏氏见礼, 魏氏笑道:“本还想晚些去看弟妹,没想弟妹竟是今日出月子,正逢佳节呢!” 魏氏对姜氏态度未曾这般好过,姜氏一愣。 姜氏自然不是没见过魏氏,以前逢年过节,魏氏也随着谢昌回京探望过,她印象中这个妯娌出生望族,持重身份,对她并不看得起。姜氏是简单纯粹之人,魏氏看不起她,她心里明白,平日对魏氏也没太理会,她又不是那等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人。 不过总归是久别回来,日后还要长处。更何况今日又是团圆之节,姜氏心想便摒弃前嫌,好生同魏氏相处吧。谢明雪与昭宁也可做个伴,昭宁毕竟没有亲生的姐妹。 想到这里,姜氏脸上也扬起笑容:“嫂嫂客气了,怪我身子不好,昨夜没有亲迎你们!” 谢明雪也向姜氏见礼。一行人才坐下来。 谢昌见姜氏坐下来时还需女使扶着,便对姜氏道,“这几年你操持家里不容易,家里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煊儿说了,你身子落下了亏空,从此后管家的事先交给魏氏,你将养好自己的身子,带好钰哥儿,切不要太劳累了!” 大房一家还未回来前,管家的事和药行的事都是由昭宁管着。姜氏本打算等出了月子,无论如何也要将管家的事接过来,谢昌此话将此事给了魏氏。姜氏倒也觉得无可厚非,毕竟魏氏是大房,主中馈本就是她之责,何况自己身子不好,昭宁又忙不过来,父亲说的倒也是实情。 姜氏道:“那家中之事要劳烦大嫂了,大嫂若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尽管来找我便是!” 魏氏也笑着回道:“弟妹不必客气,你将自己的身子将养好,便比什么都强。” 因着大房要去顺昌府探望祖母,谢承义和谢承礼便去准备去顺昌府的马车了,众人倒也不等他们,见人来齐了,谢煊便让管事传膳。 随即女使们络绎不绝地端着杯盏进来,谢煊安排得很是隆重,蟹肉包子,芙蓉饼,糖糕,炸梅鱼、银鱼炒膳、蜜炙鹌子、熏鹅脯等十多样主食荤腥,还有薤花炒茄、辣瓜儿、藕鲊几样精致素菜。桌上摆得是琳琅满目。 仆妇亦是训练有素地一一将菜盏揭开,给众人布菜。 谢明雪坐在谢昌的身边,亲手夹了一只谢昌所喜的银鱼到他碗里,随即笑着问谢昌:“祖父,听说咱们家的新宅子已经置办好了,一会儿孙女可能去新宅子里看一看?不知道我们两家是怎么住的?” 谢昌回道:“宅子是置办好了,但是家什还未搬进去,不过你若是想去,一会儿回来去看看也就是了!至于怎么住,还要听你二叔说的。” 谢煊就向大家介绍道:“那新宅子极大,比咱们现在住的宅子大了又一倍不止,分了东西跨院,到时候大兄们就住东跨院,我们一家住西跨院,父亲便住正堂,东西跨院以水榭相连,甚是好看,明雪若是见了,定也喜欢。” 谢明雪听了似乎甚是高兴,拉着谢昌的衣袖说:“那孙女可能挑选自己的院子?” 谢昌满是宠溺地笑:“东跨院里任你挑就是了,只要你喜欢,祖父便做主给了你!” 谢明雪就笑道:“祖父待阿雪真是好!那是不是阿雪想要什么,祖父都会做主给了阿雪?” 谢昭宁夹了一只蟹肉包子,今秋的蟹刚肥,做出来的蟹肉包子口齿留香,听到谢明雪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她握着筷箸的手紧了紧,突然有预感,谢明雪恐是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 谢昌一向是把谢明雪捧在掌心里宠,要这么没有不给的,闻言说:“你还想要什么,可是汴京里时兴的玩意儿?你说出来,祖父若是能做主,自是会给你的!” 谢明雪妙目微转,笑盈盈地道:“我听说,家中谢氏药行是祖父当年刚中进士时所创立,现分行已遍布汴京和钱塘,二婶娘身子不好,便由昭宁妹妹管着。我想着,这样的辛苦之事只让昭宁妹妹独自做也不好,我们家倒也可以帮衬。毕竟是公中的产业,怎好只麻烦二婶娘一家呢!” 谢明雪这话一说,姜氏面色一变。谢明雪这话的意思,不就是绕着弯让她们把谢氏药行拿出来吗!可是谢氏药行是谢昌创立不假,但那时候不过是两间的小铺子,谢昌走的时候,说了将这间小药行留给他们二房。这些年,她为了谢氏药行呕心沥血,不知道投入了多少自己的钱财和人力,才将谢氏药行发扬光大,谢明雪一句话就要分去一半,她怎么能同意! 昭宁也看到了母亲变了脸色,她心里也有几分怒意。谢氏药行全凭着母亲多年经营才能有今天。让交回公中便交回公中?不是剥夺母亲多年的心血吗。谢明雪当面这般说,分明是没将他们一家放在眼里! 屋内也沉默了一瞬。 谢昌有些为难。他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当初他说将药行留给二房,便是真的留给他们,药行能有今日,自然是姜氏的功劳,他也没想过在姜氏好不容易辛苦将药行经营出来后,又要动手拿回去。 可是明雪这般说了,便是大房在意了药行这件事。长房的未来在他看来,自然是比二房好的,谢炆回京后任的是正三品的官,谢承礼现已经是举子了,学识有成,谢昌认为谢承礼必然是会中进士的,谢承礼一旦中了进士,便是孙辈中的进士第一人。 何况明雪在他身边养大,情分极深,最为关键的是,明雪可是贵人的命格,日后能让谢家飞黄腾达的重要之人,他难道会因为二房,就驳了明雪,使得明雪不高兴吗? 谢昭宁与谢承义都并不像是会有大前途之人,谢昭宁名声受累,谢承义是武官入仕,始终不是正统出身。何况二房一家向来敦厚,若真的让他们拿出来,应也是会同意的。 谢昌看向谢煊,缓缓地开口了:“煊儿啊,父亲知道,当年这药行是父亲留给你们的,只是……” 昭宁听谢昌的语气,知道这位祖父重视大房和谢明雪,定会允谢明雪所请,脑中念头急转,正想着该如何说才能把此事拒绝了,就听到谢煊笑着说道:“父亲,我也正想说呢。明雪怕是误会了,当年您走的时候,说药行留给了我们,所以阿婵这些年一直竭力经营,也是靠她才有了如今的模样,如今药行已经不算公中的东西了。” 昭宁听到此一愣,看向父亲。 她一向觉得父亲严肃刻板,孝顺恭敬,涉及这样的事定是不会言语的。没曾想父亲竟会直接这般开口,一句话坚决地回了谢明雪,也护了自己的妻女。 魏氏也没有想到,她并未直说让二房把药行拿出来一分为二,而是让谢明雪委婉建议先回归公中,到了公中后怎么分配,还不是老爷子一句话的事。别说是一半了,就是全部给了大房又如何!本以为二房定是抹不开情面拒绝,老爷子也肯定会同意大房所请,却不想谢煊竟真的直接拒绝! 魏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面上却笑着道:“二弟此话说得,既是父亲当年所创,即便是弟妹经营壮大的,怎的就不算是公中的东西呢。明雪日后前程广大,咱们一家子也是互帮互助的,二弟这时候若是见了外,日后我们恐怕……也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谢昭宁此刻也说话了,她笑道:“伯母这是误会了,我听说当时,祖父将两间药铺留给母亲的时候,伯母得的是两家绸缎行,当时分得亦是公平的。只是大伯母经营的绸缎行未曾留下罢了。且母亲将自己从姜家带来的嫁妆也贴补进了药行中,才有了药行的今日,这些外头之人也都知晓。倘若如今药行重归了公中,恐怕旁人会觉得,谢家有侵占了媳妇的嫁妆之嫌,更不明事理的人听了,恐怕还误会了大伯母,以为大伯母是想占了弟弟家的东西呢。实则我们知道,大伯母是绝无这个心思的。” 谢昭宁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露,合情入理,竟将魏氏给堵得无话可说! 她脸色阵阵难看,当年姜氏在她面前可完全是手下败将,还以为谢昭宁也是个蠢货,没曾想小瞧了谢昭宁,她竟如此伶牙俐齿! 谢明雪一向是受人追捧,哪里能看到母亲在自己面前吃瘪,立刻就要为母亲说话,却被魏氏按住了手。事已至此,已经没有说话的必要了,她也不愿意女儿再多说。 魏氏缓缓笑道:“昭宁倒是能说会道,大伯母自是没那个意思的!” 谢昌并不愿两房争执,如今见谢昭宁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觉得这名头传出去甚是难听。他道:“都是一家子,如何分了里外。当初药行既分给了二房,便归了二房吧。不过煊儿,在我有生之年,你便将药行利润的三成拿出来,归入公中使用吧,只当是给我的奉养罢了!” 谢煊回头看了妻女一眼,药行并非他一个人的,父亲这话他不能独自答应。其实父亲这个提法并不过分,他老人家还在世,身为子女的确要给奉养,何况是放入公中。 姜氏放在桌下的手快把汗巾捏烂了!她自然是一分也不想给,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交到公中不就是交到魏氏手上吗,因刚才之事,她恨不得撕烂魏氏的脸!但是她也知道,谢昌这个要求提得并不过分,更何况如今家中处境也不好,还有蒋余盛在虎视眈眈,倘若有朝一日家中遭祸,始终还是要靠着家族的,毕竟大伯还是个好相与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笑道:“那便如父亲所说吧,药行利润的三成就归公中用!” 这顿早膳自然吃得是不欢而散,谢炆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对妻女他是忍让的,对弟弟他是亏欠的,他只怕自己一开口就左右不是人。 魏氏没得到药行,初很是生气,之后却又想通了。首先老爷子心是偏向大房的,两次都是为着大房说话,而且管家之权现在也到了她手上,自然还是她压了姜氏一头! 其次,二房如今也不过是短视罢了,大房不仅现在高于他们,且还前程似锦,他们却已身陷麻烦,日子恐怕也不好过!所以她也懒得多说了,现在二房不愿意给出来怕什么。等日后明雪高嫁了王公之家,身份尊贵,大房有了大好前程,别说半个药行了,整个药行她都要让二房跪着送到她手里来!到时候她还未必想要呢! 谢煊陪着大房一行人去顺昌府探望祖母,而昭宁随母亲回了荣芙院。 刚进了屋门,姜氏就沉下了脸,气得拍了桌子:“好她个魏则淑,初我还以为她这次回来改了性子,没曾想竟把主意打到药行身上去了。想把药行抢走,有本事她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想来魏则淑就是大伯母的闺名了。 昭宁虽然也生气,但听母亲说得这话笑了出来,给母亲斟茶:“母亲别气,谁也不能从您尸骨上踏过去!” 白姑今儿也看了全程,吩咐乳母抱着熟睡的钰哥儿下去歇息,然后上前说道:“奴婢估摸着,大夫人有这个想法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突然提起,恐怕是得知了您要将药行的一半给大娘子做嫁妆的缘故。她极其爱重自己的女儿,一向觉得自己的女儿能高嫁,应是想把药行给自己女儿做嫁妆……” 姜氏听了更气,还想抢昭昭的嫁妆,要不要脸,这些可都是她一点点打拼出来的!除了自己的儿女她谁也不给!她拉着昭宁的手道:“昭昭不怕,药行的一半就是你的,母亲决不会让她夺去了!等你出嫁了,母亲亲自封了放到你的嫁妆里!我看谁敢说半句!” 又愤愤道:“什么高嫁,不过是个不知所谓的预言罢了,瞧着他们一个个的,都把谢明雪捧上天去了!我昭昭又差在什么地方了,难不成我昭昭就嫁不得好人家了吗!就是不嫁,我昭昭也比她女儿好上百倍!” 姜氏以前对谢昭宁的婚嫁并无太高的要求,毕竟谢昭宁曾是西平府长大的,回来后又有些流言蜚语,总归对她的婚嫁有影响,何况富贵人家也不一定好相与。她只想着昭昭嫁个殷实之家,有个爱她敬她的丈夫就好了,不求女婿有多么广大的前程。 可是如今她却不服气了,她昭昭哪里比谢明雪差了,凭什么他们就一应认为谢明雪能高嫁,对二房,对昭昭却轻视了。她昭昭如此讨人喜欢,怎么就不能觅得如意佳婿了!就算一时嫁的不是王公贵族,女婿日后有前程也是好的! 姜氏想了想,认真对谢昭宁道:“昭昭,以前婚嫁之事上,我虽管你,却不曾促你上进。如今我想着,咱们不蒸馒头争口气,怎的你就不能嫁个好夫婿了!现家里一切顺遂,只有你们的亲事未定,你要好生注意着,母亲也给你注意着,咱们不能输与大房了!” 谢昭宁听着有些哭笑不得。 她知道母亲并非有攀附权贵之意,不过是今儿被刺激了,所以不服气罢了。至于婚嫁一事,她知道自己在汴京并不很受欢迎,总还是身世的缘故,虽不似前世一般被万人唾骂,可她仍是被争议的人物,旁人是敬而远之的。母亲如此壮志踌躇,只怕是要失望的。 她自己呢,谢昭宁的目光略微放远,看到了槅扇外葳蕤的草木。前世虽嫁的是顺平郡王,但这门亲事实在是莫名其妙,她现在也没搞懂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嫁了顺平郡王。她的亲事究竟该何去何从,她从未想过。她甚至想过不出嫁,依着药行而生,与母亲和弟弟在一起,与师父学棋,又有什么不好呢。想到师父,昭宁又想到那日她看着师父的眼睛,心跳竟漏了一拍。师父是贫寒举子,能不能考上进士也不一定,定是不符合母亲所想的…… 昭宁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怎的就想到师父头上去了。师父毕竟是师父!她觉得还是一切顺遂母亲而来吧,万事只看缘分,经过了前世之事,她觉得姻缘是强求不来的,无份之人倘若强求,那势必是伤人伤己,遍体鳞伤。 她看着母亲笑道:“您放心吧,我必不会让她们把药行抢走的!” 即便谢明雪真的高嫁,大房真的飞黄腾达,她也不会让她们有可乘之机的,蒋横波如此厉害不也败在她手里了,她对自己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虽然还有蒋余盛在虎视眈眈,但昭宁也并不惧怕,否则白活这一遭了。 姜氏却说:“罢了,药行的事先放一放,你的亲事更要紧!”她跟白姑商量起来,“我记得她们商议五天后搬去新宅院吧,到时候家中要发帖请谢家各交好的世家来,办一场接风宴。我想着,魏氏定是想让谢明雪在宴席上广博好感,一鸣惊人。” 白姑也点头:“奴婢想着也是!且这是老郎君回京定居的欢迎宴席,来的人应比之前只多不少!谢明雪资质不差,到时候定是广受欢迎,咱们娘子也定不能错过这个好时机!” 白姑也觉得自家娘子是一千个一万个好的,比谢明雪强得不知多少,绝不甘心自家娘子被比下去。 姜氏和白姑两个人便将头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起来,从昭宁的衣裳到头面再到妆容,该如何准备,两人商讨得热闹非凡,昭宁想要插话,却被姜氏挥挥手:“昭昭你别担心,到时候按我们说的来就是!你先去忙药行的事吧!记得明日过来试头面就是了!” 昭宁哭笑不得,她既插不上话,那便任母亲和白姑商定吧! 第90章 五日后, 榆林谢家搬入了东秀巷。 按着原来商议的,大房搬入了东跨院,二房住西跨院, 中间以正堂相隔,祖父住于正堂。 而西跨院中,昭宁住了浣花堂,因院外就有一大片的池塘,池塘旁植百花, 此时秋节金菊灿灿而放, 分外美丽。姜氏则住景芙院, 与原来的荣芙院一般种了许多木芙蓉, 蔚然成海, 父亲则与母亲同住, 不再另住一院。不同是昭宁如今住的浣花堂与景芙院极近,过一条夹道便是了, 中间留了个小荷池,旁边偎依假山做了紫藤花架, 很是雅致漂亮。 移居一事, 最高兴的莫不过二伯母林氏,她与姜氏交好, 以前虽住得近, 但总归还是隔着两条巷子,如今可是好了,她们两家比邻而居, 西跨院还挨着东秀谢家这边, 又开了一道月门方便往来,她只需穿过一条□□就可以来与姜氏说话闲谈。两家更是和睦相亲, 比之前还热闹非凡。 昭宁一家搬过来的当日,林氏就亲自送了一对鹤鹿同春的梅瓶到姜氏的荣芙院来。又帮忙归置箱笼,安排陈设,忙到半夜才回去。今儿是大开筵席的当日,更是一大早就过来找姜氏,准备一同去宴席。 她穿过荣芙院葳蕤的草木,便看到西厢房内姜氏把昭宁按在妆台前,正在亲自给昭宁上妆。 大概已经被按在妆台前很久了,昭宁面露痛苦之色,似乎想要挣扎,姜氏严肃道:“不许动,眉毛画歪了可就不好看了!” 林氏觉得好笑,明珊与昭宁全然不同,寅正就起床指挥女使婆子给她梳妆打扮,试了三四种不同的发型,换了七八个妆容。现应已经去了宴席上了。她道:“怎的还没弄好,我还想着与你一同去席上呢!” 姜氏道:“你不知道,我总得把昭昭打扮得光彩夺目,不能逊于谢明雪才好!” 昭宁苦笑无比,不是她不配合姜氏化妆,而是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了,姜氏发型给她换了三四种,妆容也试了半个时辰了。她真的没看出那些眉形有什么区别!她终于忍不住握住姜氏的手,认真道:“母亲,您女儿生得天生丽质,实在是什么妆容都很合适,要不要就这个吧!您再画下去,别人也不会因为我画了一对好眉毛就喜欢我!” 林氏噗嗤笑了,她早听姜氏说了和魏氏之间的矛盾,也理解姜氏不服气。她也觉得昭宁比那谢明雪强多了,只可惜因那高僧之言的缘故,父亲和叔父都极其看重谢明雪和大房。倘若日后,谢明雪真的得嫁王公贵族,那一半的药行二房是想拿得拿,不想拿也得拿。到时候昭宁的那一半势就岌岌可危了…… 姜氏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昭宁,同为人母,林氏怎会不懂姜氏。不过再试下去,的确便要迟了。 林氏就道:“你还是快些吧,听说今日有极贵重的贵客要来,咱们迟了可不好!” 姜氏一时疑惑,究竟是什么贵客要来?现在家中主中馈的事已经被魏氏接了过去,宴席便全权由魏氏安排,她和林氏都闲了下来。请客的事一应也是魏氏操持的。但也不再耽搁了,又瞧了瞧昭宁的眉毛,觉得昭宁说得对,这些眉形换来换去好似真的没啥区别,她也看麻木了。 不过姜氏却又神神秘秘地打开了象牙妆台上的珠宝奁,昭宁还以为,姜氏是给自己备了什么珠宝。却见姜氏从中取出一只秋香色绣丁香花样,打了珠子络儿的香囊来,给她挂在腰间,昭宁疑惑了,这香囊看起来并不值得母亲这般慎重:“母亲,您这是什么?” 姜氏却笑眯眯地道:“你戴着就是了,哪里这么多问话!” 一旁林氏看到那香囊熟悉的样式,忍不住捂嘴笑了笑,自己率先朝外走去:“好了好了,你们俩别拖沓了,一会儿客人都来齐了!” 昭宁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香囊,觉得有古怪,但是当着母亲的面却又不能拆开看看。只能先跟着母亲和二伯母走出去。 出了门,林氏看着满园如羽叶般覆盖的木芙蓉,又笑着揶揄姜氏道:“我听说,这些都是二叔亲手移栽过来的,果然生得极好!你擅种些花草什么的,倒不如二叔这用心所植生得好呢,以后还是都交给二叔种吧!” 姜氏面色一红道:“你个书香门第出生的,怎生得这样嘴坏!” 昭宁在旁笑眯眯地看着母亲和二伯母说话。父亲如今与母亲的确极好,这景芙院都是他亲手设的,将自己的书房卧室与母亲设在一处,母亲培植花草,父亲就在旁执书看着陪她。有次母亲做针黹伤了手,不过是针扎的小伤,父亲局促紧张得立刻找药箱出来给母亲包扎,母亲跟她说:“等他给我包扎好,血也早就止住了。” 昭宁听着,笑得滚到了床上去,渐渐地,她对父亲的印象也在改观。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79节 昭宁在走神之时,前方已经到了她们如今的后院。 谢煊将新院子布置得极大,与东秀谢家的院子相连,更是宽阔迤逦。太湖石堆叠的假山成景,回廊相接,花厅外遍植葳蕤草木。 此时花厅内已是热闹非凡。果然众世家夫人已经到了。 只见余氏领着魏氏、谢明雪正在给各家夫人见礼,而谢明雪一袭合身的鹅黄色春满园罗做的襦裙,头戴一整套的赤金嵌碧玺石头面,衬得她容貌出众,风姿不凡。足见得是书香门第家出来的教养。众夫人看着她满是喜欢,甚至不少人拉着她的手,已经含笑在打探生辰属相了。魏氏在旁笑得甚是骄傲,她女儿在鄂州时也是这般的受追捧。 三伯母白氏平日里冷冷的谁也不爱理会。可如今与魏氏在一起,却满眼都是笑,拉着魏氏的手很是亲昵地唤她‘大嫂’,她身边还带着个容貌清秀,衣着精致的少女,也与谢明雪站在一起,替谢明雪抱着旁人送她的礼物。 昭宁知道这位是白氏的女儿谢明萱,此前一直住于她外祖母家中,不日前才回来。 谢昭宁听到旁边有人窃窃私语:“这位明雪娘子当真是才貌出众,父亲是正三品,她是唯一的嫡女。瞧着如今这谢家,对她也最为重视,竟只带她一个娘子接待贵客……” 又有人说:“你不知道,这位明雪娘子是天生贵命,日后要嫁入公爵之家的。这样的人,无论放到哪家,也得供着她!哪里还有其他几位娘子的份,你没看着就是明珊娘子也在旁边坐冷板凳吗?” 昭宁听她们一说,也看到谢明珊正坐在一旁,盛装打扮,只是无几个人理会她,她正看着谢明雪等人,一脸郁卒地啃着糕点。 昭宁终于走上前去,给余氏行礼,也给众夫人见礼。不过众夫人的目光还是在谢明雪身上。倒是有几个夫人看着是个干净利落的模样,上来与她说话。其中一个梳着凤尾髻的夫人,拉着她的手笑道:“昭宁娘子吧!上次你击鞠的时候,我在现场看了,极是喜欢你击鞠的技艺。下次我家办击鞠会,你可要赏脸来参加啊!” 昭宁还没有说话,姜氏就握着对方的手笑道:“一定一定,董夫人客气了!” 任何能让女儿出风头,洗刷名声的机会,姜氏都不会放过。 昭宁也对对方友好笑了笑,想起前世曾经人人喊打的经历,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竟还是有人能欣赏她的!不过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她很快也闲下来,听着二伯母凑到母亲耳边去吐槽三伯母白氏:“平日见她眼高于顶,看着我们跟没看着一样,怎的如今在魏氏面前,如此奴颜谄媚,脸都要笑开花了……还不是看重大房的前程!” 姜氏在旁点点头,深刻认同,嘀嘀咕咕和林氏说起话来。 昭宁笑了笑,走到一旁去歇息,她旁边正坐着谢明珊。 昭宁注意到,谢明珊的腰间也挂着一与自己这形状相似的香囊,明显是出自同一处的,只是花样有所不同。心道这难道是谢家从哪里批发来的祈福香囊?她再仔细一看,谢明雪和谢明萱的腰间也是有的,应该是如此吧。 谢明珊却看了看她,哼道:“我瞧你今日打扮得倒也精致,怎么抢不了谢明雪的风头?” 昭宁却淡淡道:“我听说你一早起来,换了五种发型,怎的在这里坐冷板凳?” 谢明珊脸一红,哼道:“你知道什么,这毕竟是叔祖父的接风宴,我不过是想隆重些,以表对你们的欢迎罢了!” 谢昭宁也不戳破她,虽然她早就听二伯母说了,谢明珊有个喜欢的郎君今儿要过来,她为了见那位她喜欢的郎君才如此盛装。她笑了笑,准备也不去交际了,就在这儿坐着等着开席罢了。却突然间,感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扯了扯。 昭宁回过头去,就看到了一个身穿绿衣裙的少女,梳着双鬟髻,生得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精致尖窄的下巴,脸色微红,正轻轻地拉着她的衣袖。 原来是谢明若! 昭宁才想起似乎已许久未见过她,她原来还只是个小豆丁,现在竟窜高了许多,身形也有了少女的雏形,不再是个小孩子的模样了。 她对谢明若极有好感,笑着道:“原是明若,可有什么事吗?” 谢明若小声道:“我……我听说昭宁姐姐搬过来,高兴得很,只是母亲……母亲不许我去找你。”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昭宁心里轻叹,谢明若是三房的庶女,听闻白氏平日便对庶女淡淡的,如今亲生女儿还回来了,对庶女便更差了。 但很快谢明若又笑起来:“不过听说今日姐姐要来宴席,我便做了糕饼给你带来。” 她另一手上,果然端着一只高盏,高盏上放着五六只兔子形状的糕点,做得都十分精致,应是少女一只只认真捏出来的。还用芝麻点了兔子的眼睛。她眼神期盼地看着昭宁,似乎希望她能拿一块起来吃。 昭宁立刻拿了一块起来尝,笑道:“多谢明若了,甚是好吃!” 谢明若立刻就高兴起来,眼睛都亮了,认真地说:“那我便抱着,姐姐想吃随时可以吃!” 旁边谢明珊也看着了,也有些馋,忍不住道:“也给我一块!” 谢明若抱着高盏,目光却有些犹豫,这是给姐姐一个人做的,她并不想给别人…… 谢明珊看出她的不情愿,哼道:“怎么了,谢昭宁是你的姐姐,我就不是了吗!” 昭宁从谢明若的盘中拿了一块,却没给谢明珊,而是笑道:“给你吃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以后便不许再欺负明若!” 谢明珊气哼哼地道:“谁欺负她了,我已几个月没找茬过她了,不信你问她!” 昭宁看向谢明若,谢明若小小地点了点头,昭宁才把兔子糕点给了谢明珊。 昭宁让谢明若也坐到旁侧来,三人坐成一排,一边吃糕点,看着魏氏带着谢明雪,在众世家夫人间如鱼得水。 此时,垂花门那边却响起了喧哗之声,昭宁看着人群似乎是有些沸腾,她想起林氏曾说过,今日是有贵客要来的,却不知是哪路贵客? 只见魏氏听到了喧哗之声,竟是面上一喜,一时顾不得管在场诸多夫人,带着谢明雪朝着垂花门匆匆而去,不多时,昭宁便看到众人众星捧月着一位少女走过来。 那少女生得颇有几分娇俏,身穿着一身光华熠熠的孔雀罗所制襦裙,行动间流光溢彩,很是漂亮,头上戴着的是以拇指大的金嵌紫宝石宝结,这般大小的紫宝石价值连城。且少女身后还跟着七八个面容严肃的仆妇,皆一致的打扮,护卫这位少女寸步不离。这少女来历定是不凡! 昭宁并未见过这位少女,心想着,魏氏等才回到汴京,何以就有如此熟知的故人了。这位少女究竟是谁,怎的有这样的派头? 她还在疑惑,就听旁边有夫人惊叹道:“竟是王家娘子!谢家竟然请到了王家娘子!” 另外的夫人大抵也是没见过这位王家娘子的,疑惑问道:“哪个王家娘子?” 谢昭宁一听王家,心里一个咯噔。 果然听初说话的娘子道:“还有哪个王家,自然是如今风头最盛的参知政事王家了!这王家很是厉害,李家倒台之后便轮着了他们富贵,不仅王大人做了参知政事,听说王大人的妹妹还被太妃选做了贤妃娘娘,管理后宫事宜,君上如今后宫只有这一位娘娘,岂不是独宠!这位王家娘子便是贤妃娘娘的亲侄女,平日很得贤妃娘娘喜欢,你没见着那穿戴皆是贡品吗!” 那问话的夫人一听,立刻也叹道:“竟是贤妃娘娘的亲侄女!如今咱们君上权掌朝野,这唯一独宠的贤妃身份何等尊贵,她宠爱的侄女自也是不凡。这在场诸人,岂不是没有一个有她身份贵重的!” 两人说着,也立刻就要上前去迎这位贤妃娘娘的侄女。不仅是她们,这院中的众夫人也都纷纷恭迎了上去。 昭宁听着深深吸了口气,王家如此昌盛,竟还有女眷入宫为妃!对她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好事,这代表着蒋余盛也跟之水涨船高。目前为止,蒋余盛除了对谢氏药行动手被她算计了回去,还不知道他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说不定就是在等着契机出手罢了! 她自然没有与旁人一样,去迎这位王家娘子。她不动,谢明若自然也不会动,她眼里唯有姐姐。而谢明珊正看着谢明若那盏糕点,琢磨如何才能再要两只来吃,什么王家娘子李家娘子的,都休想让她挪动尊脚。 旁人皆都去迎了,独她们三人岿然不动,显得格外挑眼。 王家娘子王绮兰被众人簇拥,跨入花厅之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三人坐着,也一眼就看到了谢昭宁,她眼眸微冷,嘴角浮出了一丝笑容道:“明雪,想必这位娘子,便是你的堂妹谢昭宁吧?既是客人来了,何以坐而不迎呢?” 众人笑容微凝,皆看向谢昭宁,目光有些微妙。素未相识,这位谢家娘子是如何得罪了贤妃娘娘的侄女王绮兰的。得罪了王绮兰,日后这汴京的贵圈之中,恐怕会处得极艰难。 而谢昭宁在王绮兰看向她时,心里已早有预料。听到了王绮兰的话,她站起身笑道:“非我不想起身迎娘子,实在是看着大家都去迎娘子,我既身为主人,自然要留在此照顾酒席。若有不周到的,还请娘子见谅了。”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王绮兰一哽,谢明雪则挽着王绮兰的手臂笑道:“我堂妹年幼一些,礼数不周之处你可不要见怪!” 谢明雪这句话,又仿若当真在说谢昭宁的确礼数不周。 王绮兰才道:“罢了,我大人大量,自是不与她计较!不过这天下之事,人在做天在看,昭宁娘子可以谨记才是,切莫去害了旁人!” 姜氏在旁听到此,脸色立刻一沉,忍不住就要上前说话。却被林氏死死地拉住。这王绮兰是王家之人,更是贤妃娘娘喜爱的侄女,她不过是逞口舌之利,姜氏没必要与她计较,一个不好,反倒是更得罪了王家! 谢昭宁目光一凝,这王家娘子的厌恶恐怕并非全是谢明雪的原因。她立刻想到了谢宛宁,蒋家依附王家,这王家娘子恐怕早与她交好了,也不知道她与王家娘子说了什么,引得这位王家娘子这般厌恶于她。 王绮兰亦不再多说,而是被魏氏母亲迎了上座。原来那里摆放的一整套全新的,还铺了潞绸垫子的紫檀木桌椅,是为王绮兰特意准备的。就连桌上的糕点都是极贵重的,荔枝甘露饼、珑缠桃条、糖霜玉蜂儿,果品甚至有八盏,义堂甜瓜、香圆、石榴等,足比旁人桌上的多一倍不止,个个都精致难得。 若说方才世家夫人们对谢明雪多是欣赏喜欢,现在对王绮兰则是真正的讨好,皆上前与她说话,花厅内一时笑语暄嗔。 王绮兰还未说几句话,这时候,却有个眼生的仆妇快步走进来,到王绮兰身边,应是王绮兰带来的仆妇,俯身道:“娘子……来了,现就在前厅呢!” 她说得极小声,旁人并不能听清说得究竟是谁,可是王绮兰却眼睛一亮,拉着仆妇的手说:“我还以为表哥定是不来的,他当真来了?” “千真万确呢!您可要赶紧去看看?”仆妇面带笑容问道。 谢明雪何等聪明,立刻道:“我们这里,过了垂花门就是前院,此时前院的红枫红得正好呢,绮兰娘子可要赏玩一番?” 王绮兰顿时站了起来,笑着说:“我正想赏红叶呢,不知道你家的红枫开得好不好!” 她们一行人往外去,众夫人娘子也实在是好奇,王绮兰的表哥究竟是何许人也。于是也纷纷表明要去赏红叶,一同前往。 谢昭宁本是不想去的。可是姜氏此时却眼睛一亮,今儿宴席分了男女眷,故花厅并无男眷。这可不好,有青年才俊昭昭也不能接触啊,此时正好趁着众夫人娘子去赏枫叶之时,赶紧拉着昭宁也去看看! 她对谢昭宁道:“昭昭,我突然想起前院的酒水似乎未曾布置妥当,你快随我去查验一番!” 昭宁并不想动弹,她一想到与一帮莺莺燕燕的赏人都头疼。但是姜氏拉她的左胳膊,右胳膊被谢明珊拉住了,谢明珊想到可以去前厅见她心仪的儿郎,就忍不住地激动,但自己去总归不好意思,也道:“婶婶说得对,你莫瘫在这里了,随我们去前厅吧!” 昭宁被她俩一左一右地架着,还有什么话可说。几乎是半胁迫地到了前厅。 前厅果然种了一大片的红枫,此时已是深秋,层林尽染,枫叶间有溪流穿过,掩映着前厅青砖白墙的门庭极是好看。可是夫人娘子们似乎并未认真看枫叶,而是朝着门庭之中张望,那门庭处立了轩廊,半垂着竹帘掩映,可间似乎有人正坐在里面说话。轩廊外却立着十数个身着赭红色圆领窄袖袍,束带着靴,腰间配一柄弯刀,神色严肃。 这是皇城司的装束! 昭宁看到竟是皇城司时,心里突然有种极其玄妙的预感。 她又听到周围众夫人的惊叹声:“天下间竟有如此美男子,还带着皇城司这么多人!” “谢家两位老太爷都亲自接待他,究竟是何身份?” 红枫灿灿,谢昭宁透过枫叶间交叠的间隙,透过洒满枫林的迤逦日光,她看到了轩廊之中坐着一个极其俊美的男子,日光透过红枫落在他身上,留下一片灿然红色,他身着玄色窄袖圆领长袍,戴麝皮护腕,镶嵌精致的银制扣,头发以墨冠束起,露出他如水墨画般俊美的五官,修眉俊目,眉间仿若有山水氤氲,只是神色极其的淡漠,淡漠得近乎冷淡。 与他对坐的正是谢景和谢昌,似乎正笑着同他说话。可他似乎并无什么回应,两指捏着茶盏,轻轻地转动。 饶是谢昭宁有所预料,但是当她真的看到是赵瑾之时,脑中也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与赵瑾相会于汴京的场景,那是在高家的聚会上,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只以为他是高家的外侄,可是即便如此,他站在人群中,站在初雪朦胧之中,俊美绝伦、如墨山水的容貌,立刻让他超然于众人,柔软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睫毛之上,她当时觉得自己心都化了,也想化做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去—— 她借故百般靠近他,但是当时,他便对她的靠近表现出明显的冷淡,甚至是略偏厌恶。转身将她送的香囊扔进湖中,送的信纸统统不收,又有一次她尾随他时,他语气冷淡对她道:“谢家娘子,”他说,“你若是再这般不自重,我恐怕,也不会像之前那般忍耐了——” 可是其实她跟了他这么久,只是想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那就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西平府相遇,你救我的时候?” 是的,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爱上他不是从高家惊鸿一瞥开始的。而是当年在西平府,她就早已见过这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只是前世穷极一生,这句话她也没有问出口过。 昭宁闭了闭眼,前世的种种痴缠与怨怼,囚禁和崩溃,赵瑾最后成为权御天下的摄政王,却还亲自来禁庭看她死,如此种种记忆,仿若陈年血痂,清晰地烙刻在记忆之上。令昭宁心中焚起一股莫名的火焰,而这火焰烧到最近,只剩下一种无尽地冰冷和漠然。 仿佛亦有所感应,隔着重重枫林,喧嚣人群,赵瑾突然之间转过头来看—— 他看到了那重重的红枫之后,日光掩映之间,露出了一张熟悉的女子的面容。 赵瑾皱起了眉。 这个人,他虽然很是不喜,可是她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愚蠢痴缠的事,令他不得不记得她的名字—— 她便是那个名声极差的谢家大娘子,谢昭宁。 第91章 91 昭宁与赵瑾对视的一瞬, 她很快就转开了头。 若是初重生时,她看到赵瑾,必是有千般的怨恨。可是现如今, 她已经保护了自己的家人,还找到了阿七,前世的怨怼一一还了回去,她再度面对赵瑾之时,那般的滔天之火早已冷却, 唯余平静。何况前世她也有过错, 错在她的痴愚, 错在她的纠缠, 错在她将赵瑾当做了心里永恒想要的温暖, 所以一直想靠近。 她以为赵瑾是一束温暖的火, 其实他是冰冷的烈焰,会将靠近他的一切焚烧殆尽。 看清了这点之后, 她对赵瑾再没有丝毫爱意,也不会有太强的恨意, 只将他当做陌路人罢了。 赵瑾也没想到会见到谢昭宁。 他此番前来是为公事, 谋逆之人在附近有所活动,故来问话谢昌等人。想着不过是到前厅片刻就走, 应也碰不到谢家女眷, 更遇不到谢昭宁。 谁知刚说不过两句话,谢昭宁居然前来了。 她怎的会出现在前院。莫不是……她听到了自己在此,所以故意前来, 想要再继续纠缠自己?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0节 见她停在原地久久不走, 赵瑾更觉得如他猜测,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厌烦。 以前他借着高家外侄的身份在汴京查案时。曾听说过谢昭宁这人, 旁人说她不知礼节,手段歹毒,可对于他来说这不过是个与他无关之人,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一日于高家宴席上,谢昭宁初见了他,却突然对他情根深种,穷追不舍。无论他如何冷脸拒绝于她,她也全然的不死心,惹得他厌烦至极。 直到他收集了与高家往来的李家的罪证,完成了任务,才终于得以脱身。 如今恢复了身份,又有要务在身,怕谢昭宁打扰他的公事,更不想遇到谢昭宁了。 矮几对面的谢景正在说话,语言恭敬又郑重,小心翼翼第观察赵瑾的神色。 邕王次子此前不常在汴京行走,没曾想竟是如此一个,生得如水墨画般的男子。何况他不仅有尊贵的出身,更是皇城司指挥使,深得君上重用,日后便是封王也不无可能。谢景是生怕自己让这位天之骄子有半分的不满意。 他观察到赵瑾抿茶之后皱了眉,仿若有些不虞,谢景连忙笑道:“可是这盏信阳茶不合指挥使的口味。下官倒是还收了一瓮峨眉雪芽,产于峨眉金顶,是每年冰雪消融之后,僧侣于峭壁上采的头茬绿芽。下官立刻让人送上来?” 赵瑾本是想坐在此赏红叶,但实在是不想再和谢昭宁纠缠,垂下眼眸,捏着茶杯淡淡道:“非茶叶之故,只是人声鼎沸,实非说话之处。” 谢景看着前厅外借着赏枫叶之名,实则悄然来看赵瑾的众夫人娘子,立刻明白了赵瑾为何不虞。他对旁边的管事道:“去跟二夫人说,枫野堂的枫叶亦开得十分好,且地方宽敞,让她带着众夫人去那里赏花吧。” 管事应喏而去。 谢昌犹豫了片刻,当他得知赵瑾身份之时,立刻心思大动。他极想让明雪以给自己请安为由,进来拜见赵瑾一番,他可没忘记明雪是贵命,日后是要嫁入王公贵族之家的,谁又知道这个王公贵族会不会就是赵瑾呢! 可是赵瑾已经发话了,看来今日是没法了。此人也的确不是他们家能够奢望的人。 而此时前厅之外,王绮兰也提着裙裾,想要去见赵瑾。 谢明雪从未见过赵瑾,看到这般阵仗,好奇问道:“绮兰,这位郎君便是你表哥?他究竟是何人?” 王绮兰的语气略带骄傲:“还能是何人,便是邕王殿下的嫡次子,如今的皇城司副指挥使,我母亲与他母亲是一族所出的堂姊妹,我自然唤他一声表哥!他以前少在京城走动,不过是时常化名到处处理公务,听说前些日子还在边境抓逃犯,屠了逃犯一整个村,如今才回来呢。” 听王绮兰说了赵瑾的身份,众人哗然。没曾想这般一个俊美不输于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的美男子,竟就是邕王那位神秘的嫡次子!且还是皇城司副指挥使,那可是有实权的职位! 有些也认出,这位赵郎君竟就是曾经化身为高家外侄的那位郎君,当时只道他容貌出众至极,不想却是这般尊贵的出身! 谢昭宁亦站在不远处,听到了王绮兰说的话,却更是笑。从前她痴缠赵瑾时,总觉得他是何等风光霁月的少年郎,良善温和,虽然后来她渐渐发现,赵瑾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模样,也仍是痴心不改。直到上一次田庄之事,她才知道一开始便看错了赵瑾,赵瑾当日在田庄时,就想下手屠杀整个田庄,现处理任务,竟还能做出屠村这等凶恶之事。 是啊,她从不曾了解他,不论是身份还是性情,曾经所爱的,也不过是自己虚妄中的幻想,那个西平府温柔的少年罢了。 而一旁谢明雪望着那男子俊美的侧脸,眉宇间透出的淡然之气,更是脸颊微红,她从未见过容貌如此出众的男子。更何况……更何况还是邕王之子! 但看王绮兰的模样,便知她必然对自己这位表哥颇有几分爱慕,她只是笑道:“那我陪你去见见吧,正好我祖父也在此!” 姜氏自然也好奇起来,如此出众的郎君,即便望而不可及,看看也好嘛,她拉着谢昭宁道:“你祖父和堂祖父都在,今晨咱们还未去拜会过,现赶紧去拜见吧!” 谢昭宁自然不想去,赵瑾对她厌恶至极,只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了。恐怕见了她,还会以为她是原来那般的心思,还想痴缠于他呢! 她还未说话,只见着林氏匆匆走过来,像是有什么意外之事的模样。在姜氏耳边轻语了几句,姜氏眉头轻皱:“可是枫野堂还并未布置出来,怎能接待呢?” 林氏道:“没有办法,这位赵郎君来头太大。你先去拾掇,我稍后便把这些人带过去。” 姜氏便顾不上管谢昭宁了,匆匆朝着枫野堂而去。林氏轻轻拍了拍谢昭宁的手,笑着对众人道:“诸位夫人娘子们,我们枫野堂的枫叶更好,且还为大家准备了投壶、蹴鞠等玩乐之物。今儿若是得胜者,咱们谢家有小礼相赠。烦请诸位夫人娘子们随我移步枫野堂观赏吧!” 诸位夫人娘子也不过是看个热闹,既然东家这般说,便是此地不宜久留之意,大家也并不纠结,说说笑笑地朝着枫野堂去了。 王绮兰本是想进去找赵瑾的,却见轩廊之中,赵瑾已经起身朝屋内去,谢家二老立刻跟了上去,随即皇城司的人也跟了上去,转眼都没了身影。这才不情不愿地与众夫人去枫野堂了。 昭宁见这般情景,心里不由一笑。赵瑾之所以不让这些夫人在此赏红枫,不会是因看到了她的缘故,怕她还想痴缠于他吧? 林氏则拉着昭宁道:“昭宁,同我去枫野堂吧,咱们一会儿投壶赛在枫野堂办!”又在她耳边悄然说,“一会儿世家郎君们也会去枫野堂,我听说今日还有好些才貌出众的郎君,昭宁去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吧?” 昭宁看着二伯母温柔的眉眼,知道她是真切地关心自己。 她笑道:“二伯母先过去吧,我去院中走走,一会儿就过来。” 林氏以为她还为方才王绮兰嘲讽她的事情难过,也没有过多劝说,只道:“那你早些过来!”说罢才随着众夫人去了枫野堂。 昭宁带着红螺,朝着后院而去,昨日才刚搬过来,她也未曾好生逛一逛这个新院子,现在倒是想好生地走走,赏赏秋景。 主仆二人沿着一条石径向前走,到了正堂后的花园,此处留了一小片湖泊,前后都以溪流引水。此时天蓝如碧,日光灿灿,湖泊倒映着天上的蓝,宛如一块蓝宝石般,四周遍植垂柳,微黄的垂柳垂到了如镜的水面上,又如千万的黄丝绦。谢昭宁沿着湖边的回廊慢慢走,看着这般美景,只觉心旷神怡。方才心中些许的烦闷也被风一吹而空。 红螺感叹:“娘子您看这景,不光比咱们原来的宅院好看,比东秀谢家也好看呢!您的布量真是好。”她也有些好奇,“您什么时候会了这些?” 父亲让昭宁管庭院修葺,这些都是她画了图纸,叫了工匠修建的。 昭宁听到她这般问,看着不远处的湖泊,目光渐渐放远。她后来被囚禁庭,成日里除了浣衣,也无事可做,便只能将禁庭中的草木移来移去,充作乐趣。渐渐的,竟对园林造景极有经验。赵瑾也并不禁止她做这些,只要她不出禁庭,她在里面做什么,他都随着她。大概是觉得她只要活着,就已经会受到百般折磨了吧。 想到禁庭,她便想到后来那个冷酷无情的摄政王赵瑾……又想到了刚才王绮兰所说的屠村之事,虽然王绮兰所说的的确可能有夸张之处,但赵瑾冷酷无情却是事实,听说他除了听命于君上,谁也管不住他。 他来谢家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此人如今被君上重用,谢昭宁可不觉得,他会平白无故来谢家只为吃席。 不知为何,昭宁心中总是有些惴惴的。 她低声告诉红螺:“你一会儿暗中派人打探,赵瑾来此所为何事,但切不能惊动了他。” 红螺应喏。 主仆二人此时已走出了回廊,沿着湖泊看到了一片灿灿红叶,原不知不觉竟也走到了枫野堂外了。枫野堂内笑语暄嗔,很是热闹。枫野堂外,围拢了许多的世家娘子,当中竟好似有几个少年郎,从谢昭宁的角度看去,只见得几个挺拔俊秀的人影,看不清人脸。 她停下了脚步,想着要不往回走算了。就听到其中一个少年道:“既今日以‘枫叶’为题,我已做了首五言绝句,还想请姜解元再做一首七律,以为应和。姜解元莫不会不赏脸吧?” 随即又听到个懒洋洋地声音道:“你方才做的那打油诗也能算是绝句的话,我怕是赏不了这个脸啊。” 围观的娘子随即发出一阵笑声,出言发问的少年脸色涨得通红。 谢昭宁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又听到姜解元三个字,嘴角微动,她终于明白为何这般多的世家娘子会聚集在此了,姜焕然竟来了! 也是了,今日谢家乔迁新居,母亲自然是请了舅舅舅母来,只是姜焕然此人,向来是不爱凑这般热闹的,怎的也会来? 昭宁听到身边的娘子三三两两地讨论。 “今儿谢家乔迁是个什么好日子,赵郎君来了不说,姜解元也来了,听说姜解元是从不参与这等场合的!” 又有娘子说:“你们不知道,姜解元是谢家二房夫人的外甥,自是要来的!” 还有娘子道:“这想与姜解元比作诗的又是何人,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他想让人家姜解元作诗,人家便会做了么……” 嘲讽的声音太多,那少年郎估计挂不住脸,很快拨开人群灰溜溜走了。 姜焕然这才回过身来,发觉自己已快被莺莺燕燕包围了,不少还试图与他答话,他正想该怎么溜,就看到谢昭宁正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抱手看着他笑,一副瞧他该怎么办的模样。 姜焕然回过头,不动声色地笑道:“诸位娘子,方才姜某好似在院中遗失了一枚玉佩,竟一直未曾找到。不知诸位娘子能否为姜某一寻,若是谁能寻着,姜某定有重谢。” 姜焕然一说,娘子们都炸开了锅。纷纷道‘小事而已,姜郎君客气了’‘我们这就去帮你寻’,竟一个个真的跑进院中帮他寻玉瓶去了! 谢昭宁脸上的笑容消失,他还真有办法,虽然无耻但有效! 她看着姜焕然向她走过来,她又笑道:“大表哥,你怎的来了也没只会我一声,舅舅舅母呢?” 姜焕然道:“许是去找姑母了吧。”又问,“你方才可是在幸灾乐祸?” 昭宁的确是,她还以为姜焕然会被这帮娘子缠得不能脱身呢,他一向片叶不沾身,她就是想看笑话。昭宁道:“哪里哪里,我是忧心大表哥的,只是一时,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姜焕然看到日光之下,她明眸忽闪,全是揶揄笑意。她似乎比以前更开朗了,这般的开朗,看来她的事情都妥当解决了。 他道:“看来你也只是恩将仇报罢了。” 昭宁一时疑惑,什么恩将仇报,她何时将恩与仇报了? 她问:“大表哥所说何事?” 姜焕然缓缓打开折扇,摇了摇道:“替你找到刘姑一事,还未曾听你说过一声谢,倒是在此隔岸观火起来了。” 姜焕然说的是当初替她找到蒋横波的保母刘姑一事,的确,若无他的帮助,昭宁并无可能找到刘姑。可难道不是他自己在信中说过不必谢他吗,他说过吗? 昭宁发现自己一时也不记得了。 不过他想要谢就谢吧,多大个事情,她还不放在心上。昭宁在心里打了下腹稿,正准备好生与他说两句感谢的话,哄她这个未来权臣的表哥开心,却在抬眸间,无意中看到不远处发生的一幕事情。 她的脸色突然冷下来,方才的和颜悦色一扫而空。随即道:“大表哥,我有事先失陪一下,改日在谢。” 说罢带着她的女使径直朝着枫野堂走去。 姜焕然眉头微皱,谢昭宁这突然变脸是为哪般,怎的突然抛下他就走了?她看到什么事了? 他正想上前一观,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公明兄,别来无恙!” 公明是他的表字。 姜焕然回过头,看到个身着玄色长袍,戴麝皮护腕的男子,面容俊美的男子。他站在回廊之上,不远处的风吹来,吹起他的衣摆。他背手站着,眼眸平静。 竟然是赵瑾。 姜焕然曾与他一同拜在许翰林名下读书,算是同窗。当时两人读书他第一赵瑾第二,彼此都觉得彼此是万中无一的聪明人,因此有几分交情。 姜焕然挑眉问:“你竟回京了,什么时候的事?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也可以给你置一杯接风酒。” 赵瑾走下台阶道:“不日前的事。”他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姜焕然竟和谢昭宁相谈甚欢,他有些不理解,姜焕然是怎样的人他很清楚,面上看起来温文有礼,实则看不起所有人,傲气甚重。他并没有听清楚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姜焕然在笑,是真正的笑,不是他面对旁人疏离的笑。 赵瑾顿了顿,还是淡淡问道:“谢昭宁是你的表妹?” 姜焕然觉得有些莫名,赵瑾这个人他也知道,极度冷漠也自负,对旁的事情漠不关心,他怎会问起谢昭宁?但想着他今日来谢家,应是将谢家的人摸了个底朝天,也不过多怀疑:“正是,她是我亲姑母之女。” 谢昭宁以前曾喜欢赵瑾之事,其实知道的人并不算多,甚至有些已经死了或者痴傻了,更何况姜焕然原来是住在顺昌府的,也从不曾打探过这些事,更是不知道了。 赵瑾却轻笑了一声,道:“……那可真是辛苦了。” 姜焕然眉头微皱,赵瑾这是何意,谁辛苦了?总不会是说昭宁辛苦吧,难道赵瑾同旁人一样,也对昭宁有偏见?不知为何,如今听到并不舒服,但他也不想和赵瑾争辩。他只是挂上了有礼的笑容:“子瑜兄,我还有事,恐怕要先告辞一步了。” 赵瑾看着姜焕然走远,他默然了许久,转头看着那片如宝石般嵌在拂柳之中的湖泊,这片湖泊倒不知是谁布置,十分有雅趣。 赵瑾闭了闭眼睛,突然又想到了当时在田庄遇到的那名女子。从那天开始,他就时常在梦里看到她的身影,看到她对自己冷漠,看到自己将她囚禁于禁庭,梦的片段琐碎纷乱,却又烧骨入髓,仿若真的发生过。可她的脸却被重重迷雾遮挡,他并不能看清,不知她究竟是谁。 他后来曾试图去找田庄里见到过的那个身影,可是那田庄是姜家的,姜家大概是怕坏了自家女眷的名声,对外绝口不提当日之事,姜家将此事也处理得滴水不露,竟连伺候过的仆妇都从田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从寻觅。 方才看到谢昭宁的背影,恍惚之间,竟莫名觉得与这女子的背影有所重合,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谢昭宁怎会与自己梦中的女子有什么关系! 微冷的风吹过,带着湖水清凉的气息,将他太阳穴的抽痛减轻了几分。 他睁开眼,眼中又尽是清明了。 此时有随从在他身后道:“指挥使,都已经准备好了,可要出发了?” 赵瑾才睁开眼,将所有的思绪清出脑海,淡淡地道:“走吧。” 一行人默然消失在了谢家。 第92章 此时枫野堂内, 遍植枫林,红叶灿灿。如此美景,人群中却发生了喧哗争执。 谢明萱拉着谢明若的手, 嘴角带着冷笑:“……方才就是你撞到了王家娘子,王家娘子可是我家的贵客,你这般生事,还说不是故意的?” 娘子们三五成群的聚着,谢明萱抓着谢明若的手腕不放, 谢明若红了双眼, 满是泪水。地上洒落着一盘已经碎了的兔子糕点。而王绮兰此时坐在正中的一把太师椅上, 神情极度不善, 她身上那件孔雀罗的襦裙, 果是被那兔子糕点弄脏了。谢明雪在她身边递茶水, 柔声安慰:“我家这庶妹,惯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 方才鲁莽冲撞,绮兰莫要生气。”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1节 谢明若道:“姐姐, 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方才, 方才我走在路上,是王家娘子从门口怒气冲冲进来, 撞到了我身上, 还撞翻了我的糕点,不是我撞了她!” 那是她听说昭宁姐姐要来,一大早就起来, 和好面做了馅儿, 每个馅儿的味道都不一样。又一个个地捏好,守着火候用蒸笼蒸出来的兔子糕点。昭宁姐姐才吃了一个, 就被她们打翻了。 谢明萱惯看家中这个庶女就不舒服,今儿抓着了把柄,自然不会放过她。她更是冷笑:“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成还想说是王家娘子的错了。既是你端着东西,就该好生看着路,撞着了家中的贵客你还有礼了!你可知道王家娘子身上那家孔雀罗价值千金,将你屋里的家什卖了都赔不起!” 王绮兰因着没见到赵瑾,本就不快。见这与谢昭宁交好的小丫头死不认错,竟还推诿到自己身上,更是怒意勃发。若是自己家里的仆妇下人,早让人拉下去打个半死扔出去了! 她声音和缓地开口了:“明萱,罢了,既是你家的庶女,也别太苛责她了。”却又声音一转,“叫她跪地磕头,认个错便是了!” 谢明萱听了立刻道:“你听到了,王家娘子大人不记,你还不赶快给王家娘子跪下,磕头认错!” 跪地认错!都是世家之女,王绮兰又并无品阶,她为何要跪她! 谢明若咬着嘴唇后退一步,更何况是王家娘子冲进来,撞翻了她的糕点……她们却还要她下跪认错! 谢明雪在旁垂眸不语,她是不会管这些事的,谁让她撞上了王绮兰心情不好的时候呢。而且她还与谢昭宁甚好,方才席间亲密得很,那她更不会管! 谢明萱看她不跪,冷笑一声,看了看旁边伺候王绮兰的仆妇,立刻有两位仆妇上前要按住谢明萱,强行让她跪地认错。 一旁的谢明珊张了张嘴,她以前也爱欺负谢明若。但自从和谢宛宁疏远后,便再没有过她了。如今看着谢明若竟觉得可怜,突然有种想插手的冲动。 但她还没说出话,突然有一声略带冷意的女声响起:“住手!” 众人朝门口看过去,只见竟是谢家大娘子谢昭宁从门外走来,将谢明若拉到自己身后,面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今日是府中乔迁大喜的日子,明萱,动手未免有些不太妥当吧?” 谢明若抬头看昭宁的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有些激动,眼中光芒闪动地喃喃了一句:“姐姐!” 谢明萱却冷笑道:“谢昭宁,是谢明若自己有错在先,我身为嫡姐,管教自己的庶妹有何问题。倒是你,不过是隔了房的堂姐,凭什么在这里插嘴?” 方才发生的事,谢昭宁在外同姜焕然说话时早已看到,根本不是明若的错,不过是王绮兰因没见到赵瑾,心中不虞想要发泄,谢明萱本就想整治庶妹,所以借题发挥。而谢明若被这样针对的根本原因,还是她与自己交好,落入了这些人的眼中。 谢昭宁道:“你说明若有错在先,又究竟有何错呢?她若是存心冲撞了王家娘子,自然是她的错。可若并不是,她哪里有错,我方才在外已经看到了,明若是无心之失。何况你也不过是她的嫡姐,并非她的长辈,何以能让她下跪?” 谢明萱哪知谢昭宁的伶牙俐齿,被她的话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谢明雪开口了:“昭宁妹妹,你说你在外头看到了,可是我们这么多双眼睛,却是在里面看到了,就是明若冲撞了绮兰,还弄脏了绮兰的孔雀罗。绮兰只是让她赔礼道歉,并没有让她赔偿,已是菩萨心肠了。”她一顿,语气一转,“何况昭宁妹妹要明白孰轻孰重,这事就是说到祖父和堂祖父面前去,恐怕也是明若的错吧!” 谢明雪的语气意味深长。 谢昭宁明白谢明雪之意,祖父和堂祖父是绝不敢得罪王绮兰的,即便谢明若没错,恐怕也要让谢明若认错。在场这么多人,明明都看到了,却无一人为谢明若发声,不也是怕得罪了王绮兰的缘故吗? 这时候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我方才也看到了,谢明若并非有意的,是王家娘子冲撞了!” 众人看去,昭宁也看去,出声的竟然是谢明珊! 谢明珊走到两人身边,看了眼谢昭宁,又有些不自然地对谢明若道:“以前我也曾冤枉你……如今,我为你说了实话,便算给你了!” 昭宁嘴角一翘,谢明珊曾经被她的父兄宠坏了,如今是当真改了。 王绮兰脸色一沉。 谢明萱观其颜色,立刻道:“谢明珊,与你有何干系,难不成还能是我们污蔑了她?” 王绮兰不想再与这些人浪费如此多的时辰,她们都是些什么人,不过是普通官宦家的女儿,与她们计较,是丢了她的身份!可她就是看谢昭宁不顺眼,她听宛宁说过被谢昭宁赶出家门的事,更听明雪说过她们家二房是如何将整个谢家药行都侵占了一事。如此刁钻跋扈的人,现在她还护在个庶女面前,与自己作对。 因着王家和姑姑的缘故,如今整个汴京城的女眷,谁不尊她重她?谢昭宁是什么身份,一个蛮荒之地回来的四品官之女,名声又不好,以后还不知嫁个什么破落户,敢和自己作对! 王绮兰冷冷地笑了,她看了看不远处,为着今日宴席,谢家特地准备好用来游戏的箭壶。她道:“谢昭宁,不如我提一则,既然此处备了投壶。那你与明雪比一场,你若赢了,我就放过谢明若。不过……你若是输了,谢明若不光要赔我这身孔雀罗,你和谢明若还要一起向我磕头认错,如何?” 谢明若听了心里一急,她也没见过昭宁投壶,但既然王绮兰能如此轻松笃定,想必谢明雪投壶极是厉害。她自己可以磕头认错,但决不能连累了姐姐和她一起!忙拉了拉昭宁的衣袖:“姐姐,算了,算了罢,我向她认错就是了!” 谢明珊也看了看谢昭宁,她是与谢昭宁一起击鞠过的,谢昭宁骑马的技艺很不错。但是投壶呢? 此时门口姜焕然也踱步进来了,但因院中众女眷都注意着谢昭宁等人,他这个走到哪儿都会被围观的人,竟无人注意到他。他便立在门口,抱臂静静地看着她们。 谢昭宁听后自然是笑了,她擅骑马射箭,在马背上亦能一箭穿双兔,投壶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她回来的时日毕竟不长,除了击鞠,别的未在众人面前展示过。别说王绮兰是刚来的,就是谢明珊也不知她深浅。至于谢明雪,她让红螺查大房的时候自然也查了谢明雪。知道她极擅琴棋书画,也极擅投壶,鄂州的时候官宦娘子们没有能与她比的,但若与她比,那还差了一些。 她按了按谢明若拉自己的手,以示无妨。笑着道:“好,我应你就是了。不过我还有一点,倘若这次我赢了,要谢明萱日后不得以此事来说明若,更不能欺负于明若,众人皆有见证。” 不等谢明萱说话,王绮兰就冷笑替她回答道:“好,如此就说定了!” 一行人到了投壶之处。 只见原地是一条以红绸布拉出来的线,两旁的小几上各放置数根羽箭,红线外三丈处放置着两樽双耳箭壶,这是早已准备好了的。昭宁和谢明雪站到了红线之前,各手执三根羽箭。世家娘子和郎君们也聚起来,看二人究竟谁能得胜。 旁边负责计分的仆妇道:“两位娘子,咱们比试分三局,以射中得一分,射中耳得两分。分高者胜。” 昭宁把着三根羽箭,虚手一请:“长幼有序,姐姐先请吧。” 谢明雪也有意先杀一杀谢昭宁,她对自己的投壶是极有信心的,她已经等着谢昭宁输给她,然后给她磕头,颜面尽失的情景了。她面上一笑:“那承让了。” 她略上前一步,并未十分瞄准箭壶,却紧接着一二三三箭而出,三箭正中箭壶! 围观之人也未见过谢明雪投壶,见她接连三箭都中,顿时爆发出掌声。有郎君道:“好、好!当真是好准头!” 还有郎君见她姿容出众,忍不住问:“这位娘子以前怎未见过?” 有人回他:“是谢家大房刚回来的娘子,父亲是工部侍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寻常人可配不上她!” 问话的郎君闻言更是用倾慕的眼光看着谢明雪,谢明雪笑容不变,这样的簇拥和追捧,她在鄂州见得多了,还有喜欢她的郎君追上门来送礼的。以后她要让汴京众家的郎君也为她倾倒! 此时王绮兰冷笑说话了:“谢昭宁,明雪在鄂州的时候,可谓是投壶第一人,从未败过。你今儿就等着给我磕头吧!” 谢昭宁仍是笑,她执起箭,甚至也并未瞄准。手腕运劲,三箭瞬间而出,一箭中壶,另两箭却分别中了双耳。这叫三元鼎立,是投壶中最佳的得分! 王绮兰和谢明雪都变了脸色,而谢明若和谢明珊都没料到,谢明若激动得红了脸,谢明珊也是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谢昭宁如此厉害会这般高兴! 人群沉默了瞬间,紧接着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和热议。 “这位昭宁娘子这才是出神入化的技艺,竟能掷出三元鼎立!” “你们不知道,昭宁娘子的击鞠也是一绝,我有幸见过,男子都比不过她呢!” “只可惜是从西平府回来的,听说性子刁钻,似乎还曾逼死过自己姨娘……” 一旁的姜焕然也有些惊讶,他没见过谢昭宁投壶,不曾想她竟如此厉害。他悄然按住了掌心的一枚石子。本想着谢昭宁倘若射不中,他便暗中相助的。眼下看来是不用了,姜焕然嘴角出现隐然的笑意,将石子收起。 谢昭宁也不管那些议论之言,她的名声反正从未真正好过。看到仆妇给她们一人记了三筹,一人记了五筹。她看向谢明雪道:“第二局仍姐姐先吧?” 谢明雪这才知道小看了谢昭宁!看到旁人竟更多将目光落在谢昭宁身上,谢明雪心里十分难受,她这辈子被人众星捧月长大,绝受不了被别人抢去风头,强笑道:“那便承让了。” 她再拿起三支箭,想着一定不能比谢昭宁差,这次也定要掷出三元鼎立来!看准之后眼神一利将箭射出,瞬息之间,那三支箭亦是稳稳插在箭壶、两耳中,也是三元鼎立! 围观之人未曾想竟还能看到第二个三元鼎立,皆是掌声雷动!更多人夸赞谢明雪。 谢明雪亦是翘起嘴角,与王绮兰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谢昭宁。射出三元鼎立可是需要气运的,她不信谢昭宁每次都有这般的气运! 谢昭宁笑了笑,谢明雪的确有几分厉害,不怪方才王绮兰敢那般说。她又拿起三根箭,这次似也没有瞄准,可是箭一出手,却再度出三元鼎立! 围观之人又是惊叹,掌声,热议声就没有停过。谢明珊更是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道:“好,好极了!” 如此一来,谢昭宁和谢明雪都得了五筹,那谢昭宁还胜了谢明雪两筹。 第三局开始,倘若这次谢明雪还不能扭转颓势,谢昭宁就彻底赢了!谢明雪和王绮兰脸色极难看,谢明萱亦是如此,在旁牙也要咬碎了,三人自然没有一个希望谢昭宁会胜出! 看到谢昭宁拿起箭,随意捏着,似乎再投出去,又是一个三元鼎立,王绮兰情急之下,突然出口道:“慢!” 谢昭宁看向她,王绮兰早已经不挑指甲了,而是道:“你们只这样投壶又有什么意思,我要改一下法子。引入算筹之法,由在场的举子郎君来出一道算术,将箭壶加到十个,以得出的结果来投壶。若算出得一便投第一个壶,算出二便投第二个壶,如此来算。只有算对了且投中了,才能得分!” 谢明雪心道王绮兰这脑子转得倒是快,立刻就想到了为难谢昭宁的办法!她也看出来了,再这么投下去势必会输,那两人便是丢了大脸了。 谢昭宁是从西平府回来的,她纵使再擅长骑马射箭,可也是个半文盲。这算术投壶一法,她们这些世家贵女在鄂州的时候经常玩,技巧纯熟,谢昭宁说不定连题都听不懂,定是比不过她们的! 谢昭宁自然心里有怒意,她知道王绮兰这些人就是想为难她,看她出丑。她也应对有度,按照她们说的来。可是这般中途又改自己刚说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太无耻了! 她还没说话,谢明珊就忍不住怒道:“你们这般太过分了吧,投壶是你们说的,怎的又弄出个算术投壶来!谢昭宁大字不识,什么算术也从未学过,你们分明都知道,还这样为难她!” 谢昭宁嘴角微动,她知道谢明珊是想替她说话,但是明珊啊……她只是学识不强,并不是大字不识好吧! 王绮兰却冷笑道:“方才只说投壶,却没说怎么投壶,如何算我们过分了!谢昭宁,你若是怕了,即刻带着谢明若与我磕头,我便饶过她。否则我定要告到你们祖父面前去,说谢明若弄坏了我的衣裙!到时候,谢明若可就不是磕头道歉这般轻松了!” 谢明珊气得一哽,她见过蛮横的,她自己以前就蛮横。但也没见过王绮兰这般蛮横的,偏生她家世强,身后还有五六个精装的姑子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们也没有办法! 这时候,谢昭宁从她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让她别生气了退到后面来,免得又说出些惊人之语。她站出来,笑道:“好吧,便如你们所言,但既然你们中途如此改,我亦要王家娘子也向明若赔礼,若是王家娘子同意,便请出题吧。” 王绮兰冷笑一声,只以为谢昭宁是硬着头皮撑场面罢了,她叫了一位中了举子郎君过来。举子郎君站在正中,道:“诸位娘子可听好了,今有户高多于广两尺,两耦相去适十尺,问户高、广各几何?” 而仆妇们已经摆出了十个箭筒依次排好,又以红幕遮挡,不让旁人看到。谢明雪听了题,眼中已闪出光来,此题倘若她事先未曾听过,定不知作何解。可是她们以前玩算术投壶时,她曾遇到过此题,自然知道答案!而谢昭宁这般的文盲,别说这般的题了,就是让她数数都未必能数出来! 她成竹在胸,王绮兰自然也是,两人对视一眼。她先执了箭射出,皆是三箭连中。虽然没再投出三元鼎立来,但料谢昭宁定是不知答案,便一分也不能得! 谢昭宁再度上场,则另立十个箭壶,她也以三箭投出,又皆是三元鼎立。王绮兰和谢明雪脸色皆黑,谢昭宁果然厉害,她那手法,根本与她们这些世家娘子不是一路的。不过她即便投得再准又如何,倘若没算对也无用! 两人皆已投完,那出题的郎君道:“两位娘子,此题乃《九章算术》中勾股一章之题,晦涩深奥,若两位娘子能做出来,实非凡人。我亦是从书中得了答案,此题中户高为六尺,户广为八尺!” 王绮兰则已是迫不及待等着看谢昭宁胡乱投了,道:“好了,撤去红绸吧!” 众人也是忐忑紧张起来,谢明若和谢明珊尤为紧张,毕竟两人是真的知道谢昭宁的底细,让她捶丸马球投壶都可以,但是算术她当真是不会啊!谢明若已经想好了,若姐姐真的输了,她便恳求王家娘子,她来磕两份的头,决不能委屈了姐姐! 但是等红绸揭开,却见两边的箭壶中,皆是第六、第八个箭壶投中了箭。两人皆都算对了,既然两人皆都算对,自然是投得更好的谢昭宁胜出! 王绮兰等三人脸色发青,而谢明若和谢明珊已经忍不住欢呼起来。谢明雪算出来不奇怪,谢昭宁竟也能算出来!这实在是怪事!谢明珊已经以亮闪闪的目光看着谢昭宁,该不会以前她们误会了她,谢昭宁不光是这些厉害,其实读书算术她也懂得,只是以前藏拙罢了,否则怎能算出来! 就连人群中,亦不少人说:“谁说人家昭宁娘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了,人家却连九章算术都会呢!” “那昭宁娘子的确厉害,我看比这谢明雪强多了!她那般狂傲,不还是被打脸了!” 而方才那些非议谢昭宁的,此刻都不说话了。 更有世家夫人,如方才一开始夸昭宁的那位董夫人,目光闪闪地看向昭宁,觉得若是做儿媳妇,昭宁娘子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昭宁则看向自方才起,一直铁青脸色不语的王绮兰等人,笑着道:“按诸位所说,现也是我赢了。诸位可能履行方才之言了?” 王绮兰只觉得丢脸无比,脸颊都滚烫起来,这谢昭宁果然刁钻,不知她哪里作弊得的答案,让自己丢了大脸!心里更是恨谢昭宁了。谢明雪何尝不是如此,她今日的风头,全让谢昭宁抢去了,她想想就恨! 王绮兰冷着脸道:“方才承诺什么了,我可没说过什么。明雪,陪我去前厅散心去!” 谢明雪应喏,一行人带着仆妇,挤开人群便走了。留得谢明珊在背后嘲笑道:“有些人自己不守诺言,妄称什么世家女,可笑可笑!” 但三人还是头也不回就走了。 谢昭宁虽也有些鄙夷她们,但只要她们不找明若的麻烦,就是好事了。王绮兰毕竟不是当年的谢明珊,她身份太高了,想让她低头怕是比登天还难些。 她回过头,面对眼睛亮晶晶,看自己的眼神更为崇拜,细声向自己道谢的谢明若。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好了,你快回去吧,我只怕谢明萱还想法子找你的麻烦。” 谢明若点头,她今日给姐姐带来的麻烦足够多了,不能再麻烦姐姐了。 谢明若被女使送回去了,谢明珊也红着脸对昭宁道:“昭宁……姐姐,以前是我误会你了。没想到你是真人不露相,你、你这是十项全能啊。从前都是我不好,以后……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谢昭宁头一次听她叫自己昭宁姐姐,噗嗤笑了。她可不是什么十项全能!她道:“好吧,那我就先交给你第一个任务,好生把明若送回去。以后在家里,你也要护着她一些,不让谢明萱欺负她!” 谢明珊满口答应:“你就放心吧,我护着她就是了!” 说罢,也跟着谢明若身后去了。 谢昭宁看到有世家夫人似乎想上前来与自己搭话,却悄然从院子的后方出去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2节 后方更是一片红枫,蔚然成一片红海,又有溪流从红枫之间穿过。而那立在红枫之下的,不是姜焕然还能是谁。他正抱着手臂看谢昭宁,一副‘你怎么才来’的模样。 谢昭宁走了上去,笑着向他屈了身:“多谢表哥方才的搭救之恩!” 她当然不会什么《九章算术》了,答案是姜焕然以石子提醒她的。作弊就作弊,她们不讲武德在先,昭宁并没有任何负担。自然要感谢姜解元的搭救之恩了。 日光下她灿灿而笑,此时的笑容才宛如冰雪消融,是对着他从未有过的善意。 姜焕然想起方才她投壶时挥洒自如的身影,看到她欺霜赛雪的脸上,落着灿灿的日光,那明眸映着枫叶的红,不知怎的令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突然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道:“口头上的一句谢便够了吗?你可是得了解元郎的帮助,总得有点表示才是吧!” 昭宁听到姜焕然开口要东西,迟疑了一下,这位未来大佞臣竟然问她要东西!给他也不是不行,她一向是很大方的,只是她今天也没带银钱,身上戴的首饰自然是不能送给他的。 昭宁突然想起来了一物,送他正好! 她从腰间解下今晨出来时,母亲亲手给她系上的香囊,她还没拆开看过里面是何物。但看到谢明珊她们人手一个,想必是从寺庙中求来的祈福香囊吧。那便以此物送给他吧!她将香囊递给姜焕然,又笑道:“那我将此物送给表哥,寒薄之礼,表哥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姜焕然看那香囊,神情却是一震。顿了许久,他的声音有些哑了,道:“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昭宁又看了看手里的香囊道:“应是祈福用的香囊吧,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毕竟有个吉祥的兆头,表哥拿着也不错。” 姜焕然嘴角扬起笑容,伸出手,从她的手中把香囊接了过去。不懂没关系,却总是送给他的,他道:“那你可要记得,这香囊既送了我,便再不能要回去了!” 此时不远处,盛氏寻谢昭宁而来,走到了枫林之外。盛氏还因想不到该如何探查姜焕然的心意而烦闷。 她从谢家回去后,便去问姜焕然为何要帮昭宁,姜焕然说不过是为了姑母罢了。盛氏觉得不像,可是他神情又笃定得很,她这儿子从来就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盛氏很郁闷,半夜起来逮着花圃里的一朵菊花撕花瓣:“他喜欢她,他不喜欢她……” 姜远望被她吵醒,就看到盛氏蹲在花圃旁撕菊花,吓了一跳:“夫人,你在做什么,那菊花与你有仇吗?” 盛氏看着自己手上剩的那一瓣‘他不喜欢她’,直叹气道:“你懂什么!” 盛氏想到这里就苦闷,一边扶着伏云的手,一边思索着各种蛛丝马迹,叹息着说:“伏云,你说我怎的就不能如愿呢……” 她想撮合两人,想焕然娶昭宁这样的好妻,想昭宁嫁给焕然这样的好郎君,以后绝不受任何人的欺负,也绝不会被任何人看不起。姜焕然定是有能力能护住她的,可是强拧的瓜不甜,再说她也有点拧不动,她怎能左右姜焕然呢! 伏云却无意间,看到了红枫林里的人影,连忙指了让盛氏看:“夫人,大娘子在那里呢!”随即又道,“咱们大郎君好像也在!” 盛氏抬头去看,果然见灿灿枫林中,真有两道熟悉的身影,两人相对而立,正不知道在说什么,不是昭宁和姜焕然还能是谁。她立刻就想过去看看,却被伏云抓住了:“夫人,咱们不如在此看看他们要说什么。您此时过去,他二人定马上散开了!” 盛氏觉得伏云说得有理,和伏云悄然走到一棵红枫树后隐藏住身影,就看到昭宁竟伸出手,要送姜焕然一只香囊。紧接着姜焕然一笑,竟将那香囊接过去了! 那香囊!盛氏激动起来,她识得那香囊,是至真观所出的求姻缘的香囊。不过根据盛氏对昭宁的了解,她肯定不知道这香囊是做什么用的,昭宁从小就爱乱送东西。可是姜焕然,他却不会不知道这香囊的来历,他居然接了昭宁送过去的香囊,而且还接着说了句‘既送给了我,便不能再要回去了’! 他从小到大恃才放旷,极度自傲,喜欢他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可他从未接过任何女子给他的东西!更何况还是姻缘香囊这样的东西! 他是喜欢昭宁的,不管他承不承认,他定是喜欢昭宁的!他终于被昭宁打动了! 盛氏心中突然升起无比的幸福,一时竟让她热泪盈眶。 伏云被盛氏挡着,并不能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探头探脑地想要看:“夫人,怎么了,他二人究竟说什么了?” 盛氏激动地握着她的手:“伏云、伏云,焕然接了昭宁送的香囊,他是喜欢昭宁的,当真是喜欢的!我想的要成真了!” 伏云只觉得夫人激动得快把她的手捏坏了,但也不由为此高兴:“如果真是,那您夙愿就可成了!不过您、您先放松一些,奴婢的手是肉做的!” 盛氏激动得快说不出话来,是的,她多年夙愿说不定就要成真了。只是,该如何才能让姜焕然承认,让她的计划得以推行,她可得好生想想。然后,她就可要把昭宁娶进门来了!她们从此和和美美的,好生的过日子! 盛氏想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当真是压也压不下去! 第93章 盛氏几乎是飘飘然离开的。 她怕打扰两人, 脚步放得很轻,心里已经激动得开始幻想成亲的时候,她接过昭宁递过来的茶的场景。 等回过神, 才发现自己到了枫野堂里面,已经和姜氏坐在一起喝茶了。 姜氏正在郁闷,方才她和林氏去忙宴席之事,没盯着枫野堂这边,等过来之后, 才知道已经发生了王家娘子被气得离去, 连饭也没吃一事。她二人被谢昌叫过去训斥了一顿, 说她们竟让家中娘子们出这样的事, 还气走了客人。魏氏在旁看着只是端庄地笑, 谢明雪可是被谢昌表扬, 说她平息事端,有长姐风范。 姜氏被当着魏氏的面训斥, 哪有不气的。可是魏氏当真是得意的,今儿谢明雪大出风头不说, 听说还有好几个世家夫人看上了谢明雪, 有想与之结亲之意,其中甚至有刘翰林家的二郎君, 人家可是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 说不定明年省试就成了进士了。这就是姜氏最理想的佳婿类型,世家出生但门第别太高,又有功名在身自己也立得起来。为何昭宁就没有这般的人与她提亲呢…… 姜氏郁闷的同时, 抬头看自家嫂子, 却发现盛氏脸上带着诡异又甚至有些梦幻的笑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伸手在盛氏面前晃了两下:“嫂嫂, 你在想什么呢?” 盛氏才回过神,抓住了她的手,又带着笑容看着她,嘿嘿地笑了两声:“没什么,没什么,对了,你刚才在说什么呢?” 她直接告诉姜氏,岂不是也唐突了昭昭!总得等她回去,将什么都布置好了,请最体面的媒人上门来提亲,也给姜氏和昭昭一个惊喜,这样多好! 姜氏是从没想过昭昭和姜焕然的,她这个侄儿非常优秀,是永兴路的解元郎,这般功名长相,就是县主县君也是相得的。所以她也全然没往这个地方想。只是郁闷于说着话盛氏竟走神了!于是道:“今儿董夫人问我昭昭的属相,我想着是不是相中了昭昭,只可惜她家是不错,但她家三郎并无功名,日后若是分家,三郎也立不起来,岂不是耽误了昭昭。我总是想给昭昭找更好的,但也不知道,昭昭还能不能找到更好的……” 这个董家三郎至少比之前的好,但姜氏总觉得还不够好。 她只是这般一说,谁想盛氏却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道:“这……这不好,这样的哪里配得上昭昭!要不就是有荫袭的官职,要么就是得有功名在身。什么都没有,这不好,这不好!” 姜氏觉得有点奇怪,她知道盛氏几乎也是将昭昭视若亲生,对昭昭的亲事自然也在意,但这反应也太大了些!盛氏可一向不是咋呼的人。 她拉她:“我知道,你坐下,我这不是也觉得不够好吗。你放心,昭宁的亲事我会与你商量的!” 盛氏却觉得不能再在这里耽误下去了,她认真地对着姜氏道:“你千万别随便给昭昭定了,还有更好的在后头呢……我今日有事就先回去了,午膳我就不吃了!” 盛氏跟她道别了,匆匆就往外走,姜氏拉都拉不住。 姜氏更是疑惑了,盛氏这究竟是怎么了!还有什么好的在后头呢? 她摇摇头,盛氏最近是越来越古怪了,她继续对着一盆文竹的盆景郁闷。 而枫林之中,昭宁见姜焕然收了香囊,觉得自己也算是还了人情了,便道:“那大表哥好生四处逛逛吧,我方看到正堂后面的湖泊很是漂亮,你若是想看,尽可以去看看!” 昭宁转身想走了,却又听背后传来姜焕然的声音:“站住。” 昭宁无奈,这位未来大佞臣果然很难缠,莫不是并不满谢礼?她回身笑了笑:“大表哥还有什么事?” 却见姜焕然将方才她送的香囊收拢到了衣袖中,随即,又从衣袖中拿出了一物。 日光之下,簪子上镶嵌的大如鸽卵的明珠,熠熠生辉,被精致繁复的金累丝包缠。昭宁愣了一愣,她认出这是当初金明池夺标赛上,姜焕然赢的那枚簪子,她还以为他将这只簪子给了姜焕明兄弟二人,他没有给他们吗? 她抬头看向姜焕然,却发现姜焕然也正看向她,二人便对视了。她想不起以前是否与姜焕然对视过,大抵是没有的,他以前那么不喜欢她,还为了能不娶她各种算计过,她也因此扇过他两巴掌。而她这个人性子也是直接的,旁人若是不喜欢她,那她也不会喜欢那个人。 突然对视了,发现姜焕然竟是认真地看着她的,她一顿,不知为何立刻避开了他的视线。 只听姜焕然道:“这只簪子,姜焕明两个想尽法子要从我这里讨过去,但是我并没有给他们。”又顿了顿说,“当时给你的时候没有说清楚,你也没有要。其实那天,是想要给你,所以才去赢的。” 他轻轻地,前所未有的温柔地牵起了她的手,然后,将这只金簪放在了她的掌心里,继续说:“因为是为你赢来的,所以,还是必须要送给你才行。” 那簪子明明是冰凉的,落到了昭宁的掌心里,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十分滚烫,滚烫得几乎有些拿不住了。她张了张嘴道:“大表哥,这我……” 姜焕然却笑了:“好了,我要去宴席上了,姜焕明两个还在等我。你也一定好生收着这只簪子,好吗?你送我的香囊,我也会好好收着的。” 这个未来传说中邪肆的大佞臣,此刻跟她说话却极其温柔和认真,与从前他对她面甜心苦完全不一样。昭宁甚至觉得,她大概是从没看到过他这般认真的神情的。 随即他放开她的手离去了。 风吹起他月白色的衣袂,卷起落了满地的红叶。 昭宁一向对旁人的心意是迟钝的,可是那簪子实在是太烫了,从掌心烫下去,一直烫到了心里。让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姜焕然为何说当初是为她赢的这只簪子,又为何要在今日送她,为何会牵自己的手,为何说自己会好生收着那枚香囊? 姜焕然……该不会是…… 昭宁脑中刚浮现这个念头,又立刻觉得怎么可能呢!姜焕然以前有多不喜欢她,她是知道的。否则当时怎会为了让她厌恶他,引诱她点燃了西厢房。还特地引开了护院,让她遇到差点想屠了她的赵瑾。他为了能不娶她,什么事都做了出来。 他现在……他现在怎么会喜欢她呢! 而且听他刚才的意思,该不会是误以为,自己送他那个香囊,也有喜欢他之意吧? 昭宁觉得这个误会可大了,她立刻想将手里的簪子还给他。但是等她想明白这些再回过神来,哪里还看得到姜焕然的身影。若是去前厅找他还给他,一则可能再遇到赵瑾,二则众目睽睽哪里能如此行事! 这样的东西,托人还给他,总是显得不好的。 昭宁握着那只曾被顺天府府尹说‘价值千金’的明珠金簪,一时竟觉得成了烫手山芋,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姜焕然却是嘴角一直带着笑容。 他平常也笑,但多是皮笑肉不笑,今天大概是笑得太明显,连姜焕明都问他:“你又去哪里害人了?” 姜焕然只是瞥他一眼:“你嘴里能有点好话吗?” 姜焕明也反问他:“你平时能干出点好事吗?” 姜焕然自然不理他,状态一直持续到回了家,准备去书房里温一会儿书。离省试不过四个月了,虽然他自持天分卓绝,无出其右,但不知为何,现在更有了读书的动力,想着不仅要中进士,更要金榜题名,位列一甲,才能足够的风光出彩。至于为何要这般出彩,却不是为了能戴花游街,而是为了……他竟一时也说不出来。 结果到了书房,却看到母亲盛氏正端着碗茶,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姜焕然终于收了笑容,问:“母亲,您怎么来了?” 盛氏一看书就头疼,平日绝不轻易踏足儿子的书房。 盛氏盖上茶盏道:“等你半天了,有些事想问你。”也不等姜焕然说话,就道,“还是那天的事,我还是想问你,为何要帮昭宁找人,还有,今儿你同窗明明约了你去书社看文章,你为何要随我一起去谢家参加筵席?” 姜焕然看着母亲瞅自己那探寻的目光,他怎会不知母亲在想什么,问什么。 母亲从来都是那个打算,她极想让自己娶昭宁,以前自己总是想尽办法暗中阻挠,甚至不惜让昭宁讨厌自己,虽然现在想来有些后悔,但是他还是不太想让母亲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思变化。 姜焕然只道:“姜焕明两个不也去了,我只是一时不想去书社,有什么稀奇。” 盛氏听他这般说,嘴角扬起:“哦?那如此说来,的确都是我胡乱揣测,你对昭宁并无兴趣?” 姜焕然一哽,现在想让他承认这个好像也有点难,但他还是点头:“……自然。” 盛氏轻叹了口气道:“好吧,如此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听说,今儿昭宁投壶投得极好,董家夫人看上了昭宁,想为她家三郎求娶昭宁,说是连八字都问过了,你姑母也觉得甚好,想着好像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所以……” 但是她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被姜焕然突然打断了,这个一向处变不惊的儿子变了脸色,甚至抓住了她的手:“您说什么!这事是真的?” 盛氏心里坏笑,任姜焕然做了什么解元郎,不还是她儿子!她还不能拿捏了! 盛氏却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道:“你这是做什么,昭宁已经及笄一年余了,自然要寻摸人家了。你又不喜欢她,你何必这么惊讶!我看啊,你到时候就等着喝喜酒吧,我还得想想昭宁成亲的时候,送她什么礼比较好呢!” 姜焕然心里烦躁,什么董家三郎,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货色,他连名字都未曾听过,能是什么好东西,如何能与他比!他只怕姑母真的同意把昭宁嫁给如此货色之人。偏这时候母亲还来这一出,他更是烦闷了!也更是担心! 他道:“母亲,都什么时候了,您快回答我的问题!” 盛氏心里却更想笑,她这个一向聪明绝顶的儿子,此刻竟连她的激将法都听不出来了! 盛氏道:“你要问我问题,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焕然——”她认真地看着儿子的眼睛,“你当真对昭宁并无感情吗?” 姜焕然顿时凝住了,是啊,他如果对昭宁没有感情,何必如此激动,何必生怕她嫁了别人。母亲什么都知道,她不过是想让他承认,这不过是一个激将法。可即便是激将法,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真,昭宁就真的嫁了别人,他……他绝不同意! 就是承认了又怎么样,就是打了曾经自己的脸又怎么样。脸面这个东西当真如此重要吗? 他就是喜欢上了昭宁,喜欢她勃勃的生机,明媚的眼眸,坚决固执的身影。他想要娶她,想两个人一直斗嘴,想能余生一直看着她狡黠的笑容。想要她在自己的庇佑下——安然无恙,幸福美满地度过余生。 姜焕然深吸一口气,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终于开口,终于承认了这个其实已经在他心里盘踞许久,说不定是从田庄,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的事实:“——不错,我的确喜欢昭宁!我想要娶她,不想她嫁给旁人。所以母亲,请您立刻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3节 对于盛氏来说,这一刻何尝不是宛如春暖花开,或者看到火树银花绽开,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等到了焕然亲口承认他喜欢昭宁的这一刻!她这个向来桀骜不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儿子,此刻认真地承认着,他喜欢昭宁! 一个她亲生的,一个她养大的,两个孩子能在一起了! 盛氏都快要激动哭了! 她忍不住掏出汗巾,擦了擦眼角后道:“事情是真的!”看到儿子已经在变脸色了,她又连忙加上句,“不过你姑母并没有考虑,你放心。但是——”她又道,“焕然,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打算着等你金榜题名,有了进士的功名再去求娶,那样于谢家,于昭宁都是无懈可击的好。但是母亲说句实话,等待易生变,昭宁这样好的姑娘,你能看到她的好,人家也能看到,你若不趁早出击,日后可就被动了啊!你进士的功名真正下来,可还有半年呢,这半年里,该有多少郎君要看上昭宁啊!” 姜焕然本心里略松了口气,可是听母亲这么一说,他顿时又不放松了。 母亲的确是母亲,她十分透彻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心里的确有这个打算,但是母亲说的也是事实,等待易生变,昭宁并不是旁人说的那样的人,她就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发现了,那别人也会发现。万一在他考取功名的时候,昭宁被别人娶走了呢,他该怎么办? 姜焕然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有些慌乱地看向盛氏:“母亲——” 盛氏笑了:“傻孩子,赶紧跟你祖父、你父亲说一说,咱们一家子商定了,就上门求娶昭宁呀!你父亲肯定也欢喜极了,但是你祖父那边,他以前不喜欢昭宁,怕还有些说头。他现在正在正堂见客呢,咱们赶紧过去吧!” 姜焕然脸上露出十分喜悦的神情,是啊,何必要等呢,这世上的事最怕的就是等了。母亲说得极对! 他道:“好、好,那我立刻就去和祖父说!” 他立刻就往外跑,差点撞上了迎面进来的伏云。伏云一个疑惑:“夫人,大郎君,怎么了?” 盛氏笑道:“快快,我们一起去正堂,商议他们二人的亲事了!” 伏云也是一喜,知道夫人谋算已久,眼下终于有了成果,忍不住道:“您真的成功啦!那可是太好了!” 第94章 姜老爷子姜青山本住在顺昌府, 今儿是回来参加女儿的乔迁宴的。只是一晨起来足痹发作,竟疼痛难行,方没有去。 姜家位于崇明门正大街的宅院正堂中, 姜老爷子刚要送一位管事打扮的人出门。 此人穿得件杭绸直裰,戴鹅冠帽,留得长须冉冉。虽是管事,却又有些中年书生气,拇指上还戴着只扳指, 一看就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人。 姜老爷子将此人送到了正堂门口, 笑着说:“管事所说之事, 我们已经知道了。此事乃大喜, 亦是姜家之幸。你只管回去, 剩下的便包在我身上了。” 这位管事微笑着, 态度虽傲了些,语气倒也恭敬:“老爷子客气, 这于两家都是大喜之事!您既然已应承了,我即刻就回去跟我家老郎君回话。您既腿脚不便, 就不要再送了!” 姜青山倒也不坚持送, 让旁边的小厮领管事出门。 此时姜焕然来了,他人还未到, 声已先至:“祖父, 您可在正堂里?” 那位管事一愣,姜青山立刻笑道:“这便是拙孙姜焕然了。” 只见那修竹所砌的风墙之后,大步走出来一个青年, 身着月白色的宽袍广袖。容貌俊朗, 身材高大,面带笑容。莹莹日光落在他身上, 竟有种焕然生彩,蓬荜生辉之感。一见就是出类拔萃,绝非池中之物! 难怪难怪……竟是这样的人物! 那管事一怔,连忙恭敬行礼:“姜郎君大安!” 就是方才对姜青山,也没有这样的恭敬。 姜焕然略疑惑了一瞬,此人甚是陌生,他从未见过,怎出现在家中?听他之语气好似对自己格外尊重。 但姜焕然这一生走到哪儿不是众星捧月,人家都恨不得将他供起来,因此并不觉得这样的恭敬有什么问题,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和祖父说,便道:“祖父,我有要事找您,我们进去说吧!” 这时候盛氏也来了,也是满面笑容。 姜青山疑惑这两人怎都来找他了,再度向那管事点了头,三人进了正堂中。 一进去,姜青山还没来得及让两人坐下,只见姜焕然就先跪了下去道:“祖父,孙儿有一个不情之请……孙儿,喜欢上了昭宁,想要娶昭宁为妻。还望祖父能够恳允孙儿这桩亲事!” 他说完之后就抬头看着他,目光透着难掩的郑重和愉快,就是一旁的盛氏,也笑得合不拢嘴,一同望向他。 姜青山本来也是笑着的,可是听了姜焕然的话,笑容却凝固了,随即震惊了起来:“你……你以前不是不喜欢昭宁吗?” 姜焕然道:“以前是孙儿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现在孙儿明白了,孙儿今日已是非她不娶了!还望祖父成亲!” 说着叩了一个响头。 可此时姜青山的神色却完全变了,甚至有些发青:“不……不行,你不能娶昭宁为妻!” “为什么!”姜焕然还没说话,盛氏却已经忍不住了,“父亲,我知道您初不喜欢昭宁,您可还是对昭宁有偏见?不管外人如何说,咱们都知道昭宁是个极好的孩子,绝不是外面传闻的那般。倘若您……您还是觉得昭宁不配为焕然之妻,那便是您的大错了!” 盛氏一时心急,竟连这等忤逆不孝的话都说了出来。 姜青山也没有生气,而是沉声道:“阿敏,你觉得经了这么多事,我还会如以往一般吗?若不是昭宁,阿婵和钰哥儿都活不下来,我现在不知道对昭宁有多喜欢!倘若、倘若你们早来片刻,倘若焕然你早与我说你喜欢昭宁,我绝不会反对你与昭宁的亲事,我甚至是拍手大快!偏偏你们、偏偏他们……”姜老爷子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大气,“你们知道方才出去的人是谁吗?” 姜焕然想起方才出去的那个奇怪之人,突然有了种极不好的预感。 姜青山继续说:“那个人,是镇国公家的管家,就是出了贵太妃的镇国公家,他们镇国公虽无实权,却是贵太妃的亲侄儿,还娶了嘉阳郡主。他二人唯一的嫡女盛明楼看上了焕然,定要嫁给焕然为妻。方才那管事便是来同我说这门亲事,还送来了镇国公的亲笔信,请我应允。” 姜青山深吸了口气,对姜焕然说:“焕然,以前我曾问过你,你对你的亲事有何看法,你告诉我随我来定,你没有任何意见。何况我想着,这般的家世,那盛明楼听说亦是容貌才学不俗,我便为你答应了下来……如今,若是再反悔,自然是得罪了镇国公与嘉阳郡主……所以,你不能再娶昭宁了!” 姜焕然脸色有些难看,的确如祖父所说,他以前何曾在意过自己的亲事,就如同读书考取功名一般,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他的确也曾告诉祖父,自己的亲事由他做主,自己毫无意见。倘若他没有喜欢上昭宁,娶了这个盛明楼又何妨,可是现在他不愿意,他已经有了自己真心想娶的女子,绝不愿意娶了旁人! 他说:“祖父,可是我如今不愿意,我不愿意了,难道您硬要逼我娶她吗?而且什么盛明楼,我从未见过,如何就非要嫁给我了!” 这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出现在门口:“姜郎君,能否听小的一言。” 众人回望去,竟是刚才那位镇国公府的管事,他竟没有走远,想必方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 他缓步走进来道:“咱们家大娘子说,是曾在金明池的夺标赛上看到的大郎君的风姿,因此对大郎君一见倾心。初她说要嫁给大郎君,咱们国公爷自然劝她,可是大娘子并不听从,在家中又哭又闹,还砸了许多东西。说是若不嫁给您,她便也不想活了,国公爷没有办法,才请了小的上门来与老郎君商议此事。所以咱们大娘子,真切地对您是一片真情。我不妨也给姜郎君交个底,临行前国公爷吩咐过,别说您有心上人,就是已经定了亲事……恐怕也得退了!” 听着此人的话,姜焕然并没有抬头,手却紧紧地捏成了拳。 夺标赛……原是那个时候! 管事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姜郎君,你家如今情况并不大好。蒋家视你们家为死敌,背后又有王家襄助。你们也知道如今的王家又多么势大。现在你家里还出了这样的事,纵是你可能前途无量,但此时您不过是个举子,想要护住家族恐怕还做不到。若非镇国公府相护,您家恐怕会有大难。您若真的拒绝,还会连累了谢家,连累了昭宁娘子。更何况,听说今日昭宁娘子还得罪了王家娘子……所以万般之下,还请您慎重考虑才是!” 那管事说完又行了个礼,才恭敬退下。 此人的确是个人精,条条都说得十分有理,恭敬之中又含些许的威胁。且对姜家、谢家情况竟十分了解,果然不一般。 那人虽然退出去了,可姜焕然仍然抿着唇并不说话,哪怕是要得罪镇国公家,哪怕冒千般万般的不韪,他仍然不想承认这门亲事。 姜青山何尝不知道姜焕然的不情愿,他从小从未曾这般,向自己明确地表达过喜欢谁,足见他是真心的。可是家中之事……实在是也艰难至极! 姜青山撑着足痹的疼痛,走到一直跪着的姜焕然面前,也半蹲了下来,目露苍凉道:“焕然,我沉疴多年,早已不事官职,你父亲被蒋余胜抢去了军功,即将升迁的官职也没了。只是恐怕……还有一事你不知,随着如今这王家的煊赫,蒋家也跟着势大起来,蒋余胜即将要提为永兴军路的正指挥使了。可是你二叔兼着顺昌府户曹的差事,不日前被同僚诬陷贪墨巨额的税银,被发现时已是无力回天了。这件事极有可能被蒋余胜利用,大做文章,倘若我们找不到人相护,全家都有可能跟着遭遇巨变,甚至有性命之虞啊!……若是平日,祖父绝不会勉强你!可是此时,祖父……祖父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若不是镇国公府,恐怕你二叔一家就无法保全!” 一旁的盛氏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异变,难怪父亲这几日看起来心事重重,父亲藏在心里没曾告诉他们,想必也是在苦苦思索解决之法!如此,如此,焕然的确不能再娶昭宁,可是焕然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啊!他这一辈子,能真心的喜欢上几个人啊……盛氏无比的难过起来,眼眶顿时红了,手紧紧地捏住了绢帕! 姜焕然也苍白了脸色,自己这一生曾游戏人间,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只想要直白地达到目的,无论用尽什么办法。 他要让家族兴盛,如何都行,他的亲事又能如何,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娶了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没有爱上昭宁,娶谁他都是无妨的。可是现在他爱上了昭宁,他有了软肋,他并不愿意。可是他也知道,祖父说的是事实。二叔出了这样的事,眼下的姜家却根本不能自救,只能依靠外力。镇国公府霸道,他们既然愿意帮忙,自己若是不愿意,他们也会帮倒忙,到时候不仅姜家受难,甚至、甚至会连累昭宁…… 而此刻的他,哪怕是永兴路的解元郎,哪怕有极强的谋略。可是他还太年轻了,对于那些世家来说,他想要反抗,无异于是蚍蜉撼大树! 姜焕然抬起头,他看向祖父,看到了他眼里的恳求。看到了母亲的茫然无助,已经红了的眼眶。姜焕然重重地闭上了眼睛。为何会到这般的境地,明明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计划着该如何求娶昭宁。但是转瞬间,家族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两家的安危也压在他身上,他必须要去娶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 不知何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白光骤然亮起,竟是一道闪电。 随即传来闷雷滚动的声响,仿佛蓄势待发,积攒着一场真正的暴风雨,即将彻底摧毁这个夏天的余烬。 他的手指一根根地紧捏,却突然起身朝外跑去! 盛氏一惊,明明就快要下雨了,他要到哪里去!她立刻就想追着儿子而去,可却被姜青山拉住了,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追。 门外闷雷滚动之后,骤然地落下了瓢泼大雨,将整个汴京淹没在了一场大雨之中。 这夜的雨来得又快又急。 谢家西跨院之中,浣花堂的书房做了一扇琉璃窗,是整个浣花堂最贵的布置。 昭宁正披着衣裳,在琉璃窗旁中读着一本《本草经》,如今大房虽明面上没再提起,但昭宁知道她们仍然对药行虎视眈眈,她决不能放松,只有将药行经营得更好,才能更稳固地保全药行。因此昭宁现在很是用功,时常捧着本《本草经》研究,还要用毛笔在旁细细地批注。 当她看累了书,便抬头看看庭院中的景色。 浣花堂的名字是母亲所取,母亲也给她遍植了草木,哪怕已是秋节,也仍然蓊蓊郁郁。此时又恰逢大雨,庭院里雨声淅沥,滴滴答答地落在叶上,屋檐下雨落成帘,透过这扇琉璃窗,透过雨帘,庭院里景色雅致,于夜雨中别有一番韵味。 她一时看雨看得有些出神了。 这时候她却看到庭院外,红螺冒雨回来了,在庑廊下将伞递给一旁的侍从,甚至连裙角都来不及拧干,就匆匆地走进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她如何着急? 昭宁正在想时,红螺已经快步进来了。在她的耳边道:“大娘子,姜大郎君冒雨来了……此时正在花厅等着见您!” 昭宁闻言疑惑了,姜焕然大晚上来找她做什么,而且还是冒雨前来!是不是姜家有什么事情?是关于舅舅,舅母,或是外祖父?抑或是他就有要事同自己说? 他为何不传话的时候说清楚? 想到姜焕然这样的人,若是重要之事绝不会这般来找自己。昭宁有些心慌起来,她道:“撑伞,我们立刻去花厅。”又问,“父亲母亲可知道?” 红螺道:“大郎君是直接进的花厅,只通传了您,夫人和郎君应是还不知道!” 那她就先去问问究竟是何事再说! 毕竟雨深寒重,青坞立刻拿了斗篷来给昭宁系上。昭宁正准备出门,却看到那枚姜焕然所赠的明珠金簪还放在妆台上,想着正好可以还给他,便将之装在了袖子里,才深吸一口气道:“走吧!” 浣花堂与花厅只隔了一小片花园和两个折廊。 虽大雨如注,可院中折廊下点着灯,青坞在前也提着琉璃灯,倒不至于看不清楚。昭宁很快就到了花厅,怕说的是极要紧的事,让众仆婢都在外的屋檐下等着,她自己一个人进了花厅。 当昭宁进了花厅,看到姜焕然之后,她吓了一跳。 姜焕然正立在花厅中央,他浑身几乎都湿透了,头发也湿了,俊眉上也沾着水滴,甚至衣摆还在往下滴水,但当他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眼眸里却又好似是烧着火的,那样的烈焰,在这雨夜的深寒中,越发的灼灼。 昭宁连忙上前去,问道:“焕然表哥,你这是怎么了。姜家出了什么事,你要冒雨前来,你赶紧坐下,我让人给你送……” 她话还没说完,却被姜焕然突然抱住了。 谢昭宁完全僵硬了! 抱着她的这个男子的怀抱是浑然陌生的,手臂健朗,纵然他浑身都是湿的,但却透出一股极其灼热的力量,像他送的簪子那般,是可以把他灼伤的! 可是昭宁瞪大了眼,姜焕然……他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脑子是清醒的吗?他此前送她簪子时握了她的手也就罢了,现在为什么要抱他!他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哪怕他们是表亲!他……他这般做了,若是旁人看到,可是,可是就说不清了! 谢昭宁顿时庆幸她把人留在外面了,随即转瞬间,她就挣扎了起来。 姜焕然并不是想要轻薄昭宁,只是他骑马而来,只想见到她,只有这个念头驱动着他,所以当他置身花厅,看着她穿着件暖和的斗篷,那样岁月静好,带着疑惑地靠近他,关心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汹涌的情绪了。 感觉到了她的挣扎,他立刻就放开了她。 但是他的手,却还松松地放在她的肩上。他垂眸凝视着她,认真地道:“昭宁,我深夜前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想要娶你!” 昭宁的瞳孔满是震惊。姜焕然说什么,他……他说喜欢自己,想娶自己?可是他以前不是十分厌烦自己吗?他是什么时候喜欢自己的?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在姜焕然送她簪子的时候,说那簪子是为她赢来的时候。她就该想到姜焕然对自己可能有意了。他若是不喜欢她,又何必要说那样的话! 姜焕然却继续道:“本来我已经和母亲计划好了,要上门来提亲。只是,只是家中出了一些变故,以后,以后可能会对我们有些影响,但是这些都不是要紧之事。只要你是愿意的话——” “焕然表哥。”昭宁听到他说家中出了一些变故,心里还是急,出声打断了他,问道,“姜家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抛开姜焕然说喜欢她的事,昭宁觉得此事还是很异常。姜焕然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喜欢自己想娶自己,定是会好生筹谋,在一个恰当的日子上门提亲,而不是这般,在寒夜里冒着风雨而来,她敢肯定,姜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4节 姜焕然沉默了一下,若是他还是坚持和昭宁在一起,这些事又怎能不告诉她呢,毕竟这也是她以后会面临的艰难。他也并不想瞒她。他道:“昭宁,镇国公家的嫡女想要嫁与我为妻,已经派人上门说了。二叔家出了些事情,他被人诬陷了贪墨一案,可能必须借助旁的势力才能解决,所以祖父已经答应了他们。但是,这些你不必多想,我喜欢的是你,只要我不同意……” 昭宁眉梢微微一动。 其实在姜焕然隐约流露出对她之意时,昭宁认真地思索过这桩亲事。她知道这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也是舅母一直想要看到的,也能让母亲放心。姜焕然才貌都出众,未来还是那般的人物,若是嫁了他,自己后半生应也不会受苦。可以说,姜焕然什么人不能娶,莫名喜欢上她才是不正常,是她中了头彩,该要好生庆贺才是。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为此而很高兴。她甚至思索了很久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一直不记得前世姜焕然究竟娶了谁,此时当姜焕然说起这事时,她才突然想起来。姜焕然前世娶的不就是这位镇国公家唯一嫡出的娘子盛明楼吗?盛明楼爱极了他,不许他蓄婢纳妾,给他生了三男一女。他对盛明楼虽看不出有多么恩爱,却是将镇国公府护得周全,将他的妻儿都护得周全,不像顾思鹤孤家寡人无妻无子,他是什么都有了的。 她还在想,他这样的人如何会想到娶妻一事,原来竟是女方相逼。原来二舅家还出了事,这就是他的姻缘,倘若没有她,这就是他合该走的路。 昭宁知道镇国公家唯一嫡出的娘子身份有多贵重,她母亲甚至还是郡主,两贵相加,尊贵无比。倘若姜家拒绝,恐怕会遭致极可怕的后果,甚至谢家也有可能被牵连。更何况二叔还出了事,还有蒋家虎视眈眈,更是危在旦夕—— 姜焕然他不该来的。 昭宁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年头,可是他却冒雨来了,还说了这样的话。他有这般喜欢自己吗?喜欢到愿意为自己冒这样的大不韪。姜焕然是不是还是误会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如此直接。 昭宁想起回来之后,她就问了谢明珊,得知那香囊是祈求姻缘的香囊。可是她却误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祈福香囊,将它送给了姜焕然。难怪姜焕然当时如此震惊,收下了还说什么‘会妥善保管’的话,这倒是自己的错了! 可她并不愿意这样,她不愿意破坏了姜焕然的姻缘,也不愿意姜焕然为了能与她在一起做出这般大的牺牲。不仅牺牲姜焕然,甚至会牺牲姜家和谢家,她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勇气。 所以她突然开口了:“表哥,我觉得你应该顺应外祖父之意娶镇国公家的娘子,这样对你好,对姜家也好。实在是不必再考虑我。” 她从衣袖中拿出那根明珠金簪,递给了姜焕然:“……对了,还有一事没有向表哥道明,宴席上送表哥香囊之时,并不知道那枚香囊的含义,还以为只是一枚普通的祈福香囊。反倒是让表哥误会了,送了我这枚簪子。既然表哥另有佳妻要娶,现将这枚簪子还给表哥,希望表哥将它送给真正的有缘之人。” 姜焕然看到她拿出金簪时,心里已是猛地一沉,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更是寒如置身冰窖。无论是方才听祖父的话,还是冒雨而来,他否未曾有过这样深的寒意。 他以为……他以为昭宁送自己那枚香囊,虽她说不知道含义,可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难道并没有,难道并没有吗…… 姜焕然开口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了起来:“你……你难道真的对我无意吗?” 昭宁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她并不想如此清晰点明。可是姜焕然又为何非要问呢? 她无奈至极,只能抬头看着姜焕然,看着这个俊朗的,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一辈子从未曾尝过失败滋味的男子,轻声地道:“是的,姜焕然,我对你无意。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因想跟我在一起而对抗姜家,或者对抗镇国公府。最后可能我们两家都深受其害,你的前途也会被影响,你该更多的为你自己,为姜家考虑。你知道吗?” 因为不爱,所以清晰而理智。因为不爱,她能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所在。 姜焕然后退了一步,突然觉得嘴巴里全是苦味。而自己这样的冒雨前来,包括方才的拥抱,都是一件极冒昧的事,原来她是不爱的,是不爱他的…… 如果她也爱他,愿意同他在一起。那么他愿意为了她去对抗整个世界。他这辈子聪明至极,想达成的东西没有达不成的。只要她说一声愿意嫁给他,那么他将用尽办法解决困境,他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虽然会耗费极大,但不是无计可施,否则他怎会来找昭宁。 可是她说她并不爱他,只这一句话,就这样轻飘飘的几个字,比祖父所说的,比那管事所说的,比全部的困境都还要击溃他。 姜焕然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当初他为了让她不喜欢自己,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对她面甜心苦,引诱她烧了厢房,使得她被祖父所厌。后又设下田庄那局,差点害得她丢失性命,她痛恨自己至极,还亲手打了自己两巴掌……如数种种,他怎么会觉得昭宁是爱他的呢,他这样可笑荒谬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是他自找的。 因有前面的因,才种下了现在的苦果,公平得很。 方才来的时候满腔的热情,想的是她若愿意,他要为她对抗全世界。哪怕是大雨倾盆,也并不能浇灭心中热火。可是现在,那火被昭宁亲手浇灭了。淋雨的寒冷这才千万般的返还上了身,透过了已经湿透的衣衫,浸到了骨髓深处。 昭宁看他长久地沉默不语,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来好笑,她知道自己生得很是好看,可前世今生竟无人对她说过喜欢二字,姜焕然是第一个。她从没有过拒绝别人的经历,而且拒绝的还是姜焕然,她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昭宁只能道:“表哥,夜深雨重,你可要在这儿先歇下,我叫管事给你拾掇一间房出来……” 姜焕然却只道:“不用了,我这就要走了……是我打搅了你,你回去好生歇息吧。” 他转身要走,打开了花厅的门,几步走到了花厅之外,再度走入大雨之中。 昭宁心想他这般回去恐怕是要生病,从青坞手里拿过伞,连忙追了上去,从屋檐下递给他:“表哥,你好歹撑一把伞回去!你若是病了,舅母也会心疼的。” 姜焕然站定了。 那把伞一半伸在雨中,冰凉的雨水打着绘了紫丁香的油纸伞面。他却没有接过去。 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随即大步离开,高大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无际无垠的大雨之中。 昭宁晃了晃神,她心想着,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对不起呢。是为过去那些事对不起,还是为今日发生的事对不起。其实她并没有怪他,从他帮自己找到蒋姨娘的保母起,她早就原谅了他。至于今天发生的事,她万般诧异,却不会怪他。 可这些林林总总,又觉得没必要跟他说了,既然已经将簪子还给了他,便自当两人没有这般牵扯,何必再与他说这些。 青坞在旁看了半天,终于疑惑问道:“大娘子,姜郎君这般冒雨夜访,究竟所为何事啊?” 昭宁轻叹了口气。 她依靠着花厅的梁柱,也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大雨,这样大的雨,将整个汴京笼罩,想必雨之后,就是凛冽深秋了。 她轻轻地道:“不过是为着……一些错事罢了。” 她知道,姜焕然定是她能择的亲事里最好的,旁人若是知道,她竟拒绝了姜焕然,恐怕会骂她是脑子坏掉了。可是她并不想让他去对抗一切,这不一定有什么好结果,也许两家都会受到牵连,也并不想破坏他前世的路,更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应该是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婚事会何去何从,也许就是嫁个普通人安稳一生,这般也好。只是母亲许会不甘心,魏氏等人可能会甚是得意吧。 但昭宁并不十分在意,毕竟也非她人力能改的。 昭宁回过神,低声对青坞道:“咱们回去吧,今日之事父亲母亲若问起来,只说表哥是来求一些治寒疾的药丸的,不要外泄了。” 青坞自然知道轻重,一行人护着昭宁回了浣花堂。 而姜焕然再度冒雨回到家中时,正堂还烛火通明,整个姜家竟无一人歇下了。 他还没走进正堂,就听到了父亲说话的声音,是他一贯那个粗嗓门:“……焕然不愿意的事情,何必要勉强他!得罪镇国公府又怎么了,我姜远望戎马半辈子了,我怕被一个国公家威胁吗!焕然既然喜欢昭宁,他就应该娶昭宁,娶昭宁有何不好!” 姜焕然听到此话,竟觉得鼻尖有了一些涩意。 他朝屋内看过去。 只见着祖父重重叹气:“你说的什么话,是我非要卖孙求荣吗,我是这般的人吗!还不是你二弟出了事,咱们家现在已是自保都难,还有蒋余胜在旁虎视眈眈,焕然不妥协怎么办……你是想眼睁睁看着你二弟全家俱亡吗?你那直肠子能不能多生几个弯绕来!” 这下将父亲给哽住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支吾着固执:“可是,焕然不想做……不想做的事……我、我就不想逼他!” 祖父听着气得都快要站不住了,‘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被旁边的小厮连忙扶住。而母亲却站在一旁默默地垂泪。两个堂弟则像失了魂一样坐在旁边不语,他们也是即将被牵连的人,他们却更无反抗之力。 此时父亲还要说话,姜焕然终于走了进去。 堂中众人都朝他看过来,惊讶地发现他竟浑身湿透,发髻成络,不知去了何处回来。姜远望正要开口,却听到他说:“我娶她就是了……你们不必再争了。” 盛氏听到他说的这般妥协的话,眼眶却立刻通红,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们二人好不容易才解开这般的别扭,焕然好不容易能喜欢上一个人啊,好不容易才承认的啊……! 可是,可是,焕然如今却要被逼着娶另外一个人。 她想了那么多年,高兴了那么一阵子,觉得一切的谋划都是这样的妥当。但终究是造化弄人,不能如愿了。 正堂外的大雨已经下得没有停歇,正堂里却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一句争吵了。 第95章 汴京这场大雨到了第二日也还没有停, 只是渐渐小了,又淅淅沥沥地下了三两日。 离大相国寺不远处的州桥瓦子中,有一间名为金莲棚的勾栏, 以一位唱杂剧出名的金莲娘子为头牌。盖是因这位金莲娘子,金莲棚也绣得十分别致,廊柱上都以金漆描了金莲,一派的笙歌晏晏,红粉脂香。 这金莲棚的二楼中, 许多的纱幕低垂, 一张紫檀木的矮榻上铺着绒毯, 一位生得极其俊美的男子, 正斜靠着矮榻喝酒。他对面便是一整个吹拉弹唱的班子, 都是生得貌美, 在这深秋也穿得清凉的勾栏女子,中间便正是那着金罗衫的金莲娘子, 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旖旎婉转地唱着杂剧。她不仅生得最是花容月貌, 声音也透着钱塘歌伎特有的清亮, 莺啼一般动人。 这些女子们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勾得那俊美男子的注意。毕竟他生得俊美, 一来就包了金莲棚的整个场子。虽不知其真正的身份来历, 但定是非富即贵,倘若能得他喜欢,脱了贱籍跟了他, 这辈子不就是荣华富贵享用无尽了么。 可他虽一边看着她们, 一边喝酒,却未显露得对谁十分喜欢的模样。他仿佛在找什么, 又仿佛在透过她们看别人。 终于他略抬起了手,语气微凉地道:“都不必弹了,一个个站过来,转身背对我。” 姑娘们都诧异了,这位俊美郎君这是什么爱好呢,哪有人挑女子不是看脸而是看背影的,倒是稀奇了。虽这般想着,她们还是或嘟呶,或疑惑地站起来,排成了一列背对着客人。 斜靠在矮榻上的俊美男子端着琉璃盏抬眸,他看着这些转过身的女子,一个个地看了过去,不像,一个都不像…… 那个身影他很难形容,少女的纤细,矫健的身姿,纤腰不足盈盈一握,可是她拉弓的手那样干脆,动作利落。他梦中的碎片里,她虽然瘦了,但那样的瘦仍然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像被他禁锢起来的,再也不能振翅而飞的蝴蝶,却最终在他的手里颓败凋亡。那样的熟悉,可又那样的陌生,好似他应该轻易地把这个人认出来,但却又差了点什么东西,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究竟是谁,为何他会梦到她,为何梦里看到她死,会有这样的锥心之痛! 他为何……为何会如此沉迷地爱着她,分明只是一个背影,分明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而这些女子个个无力虚浮,矫揉造作,哪里能与她比!他突然又烦闷起来,道:“都滚出去!” 女子们都吓了一跳,这个阔绰的客人进来就一语不发只是喝酒,怎的突然脾气这样古怪?她们怕惹恼了他,匆匆地都退出了屋子。 斜靠在矮榻上的人正是赵瑾,他一口饮尽了琉璃盏中的酒。这玉清楼所酿造的千日春,是汴京最烈的酒,一股辛辣自喉咙滚落而下,一直灼烧到胃里。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下属扣门的声音,说是有要事通禀。 赵瑾的眼眸才恢复了清醒,叫了人进来。 来人身着玄罗衣,生得端整的脸,是他最为得力的下属刘指。 刘指一进来先看了看屋内的布置,看到那些琵琶胡琴还在屋内,屋内仍残余着旖旎的脂粉香,先是有些震惊。他从老王爷死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二郎君了,那时候二郎君还不过十岁,幼年失怙,他和他母亲都被人轻视冷落。但他从小不服输,为了能护住母亲,护住哥哥,向来勤勉克制。后来进了君上麾下,君上待二郎君极好,连最为重要的皇城司都让二郎君任了副指挥使,假以时日恐怕还有更多的晋封。 为此,二郎君也是克己奉上,从不曾来勾栏这样的地方。可二郎君不仅来了,甚至连去了好几个。 但是二郎君来了勾栏,似乎对勾栏中的娘子并无兴趣,他只是好像……好像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此时赵瑾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那般的淡漠:“不是有要事找我,究竟何事?” 刘指才回过神来,拱手道:“指挥使,属下刚得了消息,顾思鹤以缉贼为名,搜查了咱们在边塞两个暗中的据点。搜走了不少兵器和密文。” 赵瑾听了眉梢微动,后来他才查知,当时三番四次与他交手的就是顾思鹤。此人如今很不得了,虽顾家有些衰微,但他却是更强横了,承袭了侍卫步军指挥使的位置,也全然不再隐藏自己之能,前几日亲赴边疆,将顾家中剩下的余孽一网打尽,上下肃清。听说近些日子就要回京了,觐见君上。 他想必也是探查到了,当初在田庄的人是他,怀疑他与李家暗中有所勾连。无论怎么说,顾李两家的式微都有他的功劳在里面,他与顾思鹤这梁子是结定了的。 赵瑾淡淡道:“不必管他,他不过是杀鸡儆猴而已。” 刘指微有疑惑,指挥使大人此话何意,顾思鹤要儆什么猴?但指挥使大人既然说不必管,他就不再多说了。而是又道:“还有一事,您那日晚上,说看到姜解元晚上冒雨去谢家,事有蹊跷,叫小的细查,小的也知道了眉目。” 赵瑾已全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再给自己倒了杯酒。 那日他亲赴谢家探寻反贼一事,天晚雨急,便在谢家旁的一处私邸歇息下了,半夜在楼台看雨,却正好看到姜焕然冒着大雨策马前往谢家,一时觉得稀奇,派人去查。 他抬头看向刘指,示意他说下去。 刘指道:“谢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小的不知道。不过小的查出,那天镇国公派了管事去姜家说亲事,想将自己的女儿盛明楼嫁给姜解元,姜解元似乎不情愿,可是不知怎的去了谢家,好似见了谢家大娘子一面,回来又愿意了。” 姜焕然被家中逼着娶镇国公之女他倒是不奇怪,姜焕然是解元郎,金榜高中是指日可待的事,镇国公府早日下手也情有可原。他若不下手,到了榜下捉婿的时候,竞争可就激烈多了。 但是因为有人提亲,姜焕然竟然连夜去见谢昭宁,这就有点奇怪了。 赵瑾不由想到那日谢家的宴席上,他看到姜焕然和谢昭宁相谈甚欢。而今有知道了这件事。姜焕然……他难道是真的喜欢谢昭宁?否则这些事情,实在是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那个向来目中无人,潇洒无羁的姜焕然到哪里去了?竟然会喜欢谢昭宁这般一无是处的人。 他莫不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5节 赵瑾实在是并不能理解,决定不去想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他与姜焕然交情也不算太深,对谢昭宁这样的人更是无感,她不来纠缠他是最好的,他更巴不得她深爱姜焕然。两人究竟如何,是不是被棒打的苦命鸳鸯,也根本不管他的事。 他把着琉璃盏,漠然问道:“罗山会之事查得如何了?” 刘指道:“小的正要与您说此事。罗山会之事有线索了!您也猜不到,究竟与何人有关。” 赵瑾眼睛微眯。 刘指继续道:“小的查到,谢氏药行如今的掌控者谢家大娘子,似乎对官兵探寻罗山会极为谨慎,仿佛在保护什么人的模样。小的觉得颇有蹊跷……” 赵瑾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此前他也是探查到,罗山会似乎在谢家附近有活动的迹象,才上门问询。虽谢昭宁看起来并无脑子,也不像是会与谋逆之人扯上关系之人,但人无绝对,赵瑾是不会放过任何线索的。 他将琉璃盏扣到了桌上,站起了身,戴上了放在一旁的扳指。又有侍从抱着斗篷上前恭敬替他披上。他道:“走吧。” 随即大步流星走在了前面,众人连忙跟从,出了这靡靡之地。 这样的细雨连绵,不见停歇,亦不能出门,天气却越来越寒,当真是看得人也愁。 青坞和红螺等已将昭宁秋冬的衣裳都找出来备好。今儿去景荣院,给她披上了一件极厚实的漳绒披风,甚至还准备有手笼套,昭宁看着失笑说:“还不到冬呢,不至于这样冷。” 她虽是边漠长大,却不知何畏寒。以前冬天在西平房,屋子里总点着三四盆的炭火,方抵御寒冬。她们便一直记得她畏寒这件事,到了天寒便备上了。 青坞笑道:“您一冷着就会肚痛,可不要小心些。” 一行人朝着景荣院去了,今儿盛氏一早就传了信过来,此时应已在景荣院中了。 景荣院中的木芙蓉到了深秋也不转黄,仍然是一片被雨洇开的墨绿色,昭宁到了厢房外,青坞收起了纸伞,果然听到了里面母亲的笑声:“这是好事,极好的事!那镇国公家世代荣膺,娶的夫人还是郡主,如此这般生一个女儿,焕然娶了不知有多好。不过我看,也是镇国公有眼光,若是再过半年,等焕然金榜题名了,可就更抢手了!我以前就还想呢,究竟是什么才貌的女子,才配得上焕然的天资出众,原来是这样金尊玉贵的女子!” 舅母虽一直想自己和姜焕然在一起,却因没说通姜焕然,也一直没对母亲提过。那晚姜焕然来的事,母亲也不知道,所以她如今只是单纯地高兴着,觉得侄儿找了一门好亲事。 昭宁朝屋内走去,看到盛氏和母亲相对而坐,母亲一脸笑容,盛氏却一听她的话,双目就是一红差点哭出来。 弄得姜氏也不知所措,拿着手帕给她擦眼睛:“这是怎的了,好好的一桩亲事哭什么,该笑才是啊!” 盛氏看着姜氏懵懂不知的样子,心里却想着幸好未曾与她说过,否则不知道她该有多难过。 但是回头一看到昭宁进来了,却又要哭出来。 她不知道姜焕然来找昭宁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与昭宁说了什么,问他他是一字不答的。只是道:我与昭宁有缘无分,您便不必强求了。可是她已经幻想过很多次昭宁成她儿媳妇的场景,如今猛地一看到,彻底落空了,如何能不难受呢! 昭宁看舅母哭得伤心,连忙两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已经听说了,焕然表哥定了极好的一门亲事,舅母应该高兴才是啊。我看啊,定是有您把关,焕然表哥才能定得如此好的亲事。所以我想着,日后我的亲事,也还要舅母多多把关才是,您定也能替我选一门,跟焕然表哥一样好的亲事!” 一席话说得盛氏都忘了哭。 姜氏虽不明就里,心想难不成盛氏是为二哥的事伤心,但不是说已经解决了么。是焕然亲自带着镇国公人去查证了的确是诬陷。可盛氏大抵还是没缓过来吧,也道:“是啊,我还等着你也给昭宁把关,也给她选一门好亲事呢!” 盛氏看着昭宁澄净又温柔的眼睛,顿时明白了昭宁的意思。 哪怕她不能嫁给姜焕然,不能成为她的儿媳。可她还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与她,本就有着母女一样的情分,是不是真的做了儿媳有什么要紧呢,她们的情义是永不会变的,永远不会被割断的。 她不由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昭宁,哭着说:“好孩子,你怎么这样好,这样好!舅母……舅母一定给你找到最好的亲事,决不让旁人欺负你!” 她这样说,昭宁才知道她彻底看开了,也笑着回抱住大舅母。 这样好的大舅母啊,不要为她伤心啊,姜焕然和盛明楼都是不错的人,他们能一起走下去的,纵然她还从没见过这位嫂嫂,但既然姜焕然能与她白首相携,定是可以的。 她二人相拥而泣,弄得姜氏在旁有些郁闷,总觉得她二人好似在说什么东西她不明白似的。 她道:“好了,你二人别哭了,大喜事怎么都要哭嘛。昭昭你快来看,大舅母给带了好多衣裳来,都是新制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展开衣裳给昭昭看。 昭宁和盛氏这才放开,透过明窗透进来的朦胧光辉,落在色泽柔和的罗汉床上,昭宁看到罗汉床上果真放着七八件衣裳,是之前大舅母就说了要做给她的,她一件件仔细地看,果然都是极好的料子,是她喜欢的花样,而且都做得很厚实,最怕冷的地方,腰、脖颈都是加厚了做的。大舅母也记得她怕冷。昭宁也红了眼眶,却是感慨于大舅母对自己的用心。 哪怕做不了儿媳,大舅母心里伤心着,还是将这些衣裳都做好了送过来。这样的情谊,她永远也不会忘。 以后若是能报答,若是能助大舅母家,她定会去做。 她知道镇国公家虽然帮助二舅洗清了罪名,让姜家免遭于难,可是大舅舅的军功和官职被蒋余盛已经论定了,朝廷已经论定的东西,除非是有通天的手段,否则决是回不来的。可是她不甘心,凭什么舅舅辛苦博来的军功要被人抢走,就算不是抢回来,也要让蒋余盛受到报应才好! 正好此时,钰哥儿午睡醒了,被乳母抱了进来。他生得十分可爱,长得也极像姜氏,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四周,把盛氏看得心都要化了,抱在怀里又是哄又是摇的,终是不难过了。 这时候,樊月从屋檐下快步走进来,对昭宁屈身道:“大娘子,郎君请您过去正堂一趟,说有管事交接上的事问您!” 因大房回来,如今昭宁要将管家的事全部挪交给魏氏,她倒也无所谓。大房回来了,这样的事很难留在手里,更何况祖父还看重大房。但是交接的事不是昨天就已经做完了么,何以还有事要问呢? 昭宁觉得有些蹊跷,决定过去看看再说,便向母亲和大舅母告辞,说晚些再来陪她们。 正堂如今是祖父的住处,修得与原来榆林谢家的正堂一般无二,但祖父的性子更为严肃板正,外面并未植柏树,只布置了几丛修得规矩的灌木,七八个侍从垂手立在屋檐之下。正房挂的匾额仍是家训‘家风十世有箕裘,阶兰庭桂肇鸿图’,重新做的牌匾,上了三道漆,崭新而醒目。这是祖父特地嘱咐了重新做的。 昭宁看着深吸了口气,抬步进了正堂之中。 却见正堂之中不仅有父亲、祖父,竟还有堂祖父谢景,大伯父谢炆,二伯父谢煜,也就是说家中家中所有的男性长辈一一齐聚,且脸色都不算太好看。尤其是祖父,他站在正堂挂着的孔子像前,手里把着两枚文玩核桃,穿着件儒衫,脸色沉得快要滴下水来。父亲坐在一旁,也是一言不发。 堂祖父谢景却在说话:“出了这样大的事,大家沉默也是无用,群策群力,想想究竟该怎么帮煊儿才好!” 昭宁心里咯噔一声,父亲究竟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 父亲抬头看到谢昭宁过来了,却有些意外:“昭宁,你怎的不陪着你母亲和舅母,过来做什么?” 昭宁更是意外,不是父亲让自己过来的么! 却听祖父道:“是我派人叫她过来的,你出了这样的事,为着姜氏的身子好,瞒着姜氏也就罢了,何必要瞒着昭宁。她知道了,平日行事也能更明白该怎么做些!”说罢对着谢昭宁招手,“昭宁,过来坐吧。” 昭宁走了过去,径直问谢煊:“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先告诉我知道吧!” 谢煊不知从何处回来,身上的官服还未曾脱下来,可脸上已经是显得十分倦容,眼睛都熬红了,像是一宿未眠,昭宁想起方才母亲说起父亲一夜未归的话来。 谢煊叹道:“是父亲不好,今年秋季朝廷采买马匹一事,由度支司负责。本来王大人升任了参知政事,度支使便极可能顶了他的空缺升三司使。为父本以为,为父一向工作勤勉,未有缺漏,倘若度支使升任了,我便能由副使转正使。便请了这差事来做。谁知马匹采买一切都尚好,待转交时,却从枢密院发文来,说我采买的马匹官文有问题,扣了下来不许移交。我正为马匹奔波,可却传来消息,马匹被扣后大量生病起来,足有四五千匹。眼下难事,一是如何才能找四五千匹马渡过此关,二是如何才能让枢密院放文,否则马匹只会越病越多。到时候,为父……为父别说再升一级了,恐怕彻底丢官,甚至家族遭受牵连,累及你们也是可能的!” 原来是这样的事!昭宁心中一惊。采买马匹看似小事,实则朝廷每年采买马匹绝非小数目,亦是件重要之事,若是最后出了差池,的确丢官事小,甚至连累家族事大。一家子朝不保夕都是有可能的。难怪方才祖父和父亲脸色会如此难看! 谢景劝道:“此事也不能怪你,如今王信正式升任了参知政事,蒋余盛身为他的拥趸,现也正式做了永兴军路的正指挥使,更是通过了王信,与襄王赵策交好,赵策曾有一个得力的手下,现任枢密副使。这般的命令直接从枢密院发出来,不就是要为难你吗,你便是再谨慎也会被抓住把柄。何况又赶上了马匹生病,更是天灾罢了,只是大家都想想,该如何解决罢了!” 昭宁眼睛一利,原来是蒋余盛终于行动了! 他不仅升任了永兴军路的正指挥使,还与襄王这等权贵的皇亲交好,难怪如此行事!恐怕当初将大舅舅的军功指给了蒋余盛,也是这位襄王所为吧! 昭宁知道蒋余盛终有一天会开始行动,也知道他升任之后一旦动手,便是不死不休,如今当真面临了这般局面。她心里倒是并不意外,可还是十分的愤怒。 父亲在三司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度支司有正使一人,副使却有五人。父亲一向勤恳任劳,无论上司或是同僚,皆对他赞颂有加。父亲想要再升一职,给自己和母亲更好的保护,她一直都知道,就是马匹采买这等旁人看来极吃力不讨好的小事,他也想尽力去做好。却被蒋余盛如此整治!又恰好遇上了大量的马匹重病,若是交不出马匹,或是枢密院仍不肯移交,恐怕她们一家就危在旦夕了! 昭宁心里念头急转,首先马匹生病之事定要控制住,其次病马是不能移送枢密院的,若是病马移交,追究起来仍是父亲的责任。只能……只能是谢家自己掏腰包堵住这个窟窿,但那可是四五千匹马啊,每匹马要银几十两,谢家一时哪里拿得出这么多的钱来!还有,即便是能拿出这般多的马来。枢密院仍然卡着不收怎么办! 昭宁思索之下,发现此事自己毫无办法。 襄王是何等人? 君上当年共有兄弟四人,君上是唯一的嫡出,故刚周岁就立了太子。而大皇子据传是真正被太上皇喜爱的,早已亡故。二皇子也死于与大皇子的斗争之中,便是顺平郡王赵环和赵瑾之父。现活着的便只有二人,皆是当时忠心拥趸君上的,一个就是君上的三兄长,襄王赵策,此人一向闲散,却有些打仗的天赋。另一位是君上的弟弟,景王赵决,与君上年龄相仿,时常随侍君上左右。 这些都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权贵之人,这些有权之人想要整治旁人,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蒋余盛攀上了这般人物,自然是不可一世! 不光是她束手无策,这屋子中的众人,亦是毫无对策,否则怎会在此沉默。 但无论如何,决不能坐以待毙。昭宁深吸了口气道:“父亲,不知马匹可已经派了医郎去医治了,只怕是会传染之病,不能蔓延才是。若是药材不够,尽管从药行拿去。” 谢煊颔首:“已经派人去了。眼下愁的是如何能弄出这么多马来,这已经不是钱财的事了,马匹珍贵难得,谁能一下得这般四五千匹,且入秋了,塞外的榷场都已经陆续关了。还有枢密院那边,如何让襄王不要为难也是难事。” 谢煊是愁多了,看到女儿在认真地听,才想起这些事告诉女儿做什么。他道:“昭宁,这些你便不必愁了,你既已经知道了,便先回吧。” 祖父谢昌叹了口气,也对谢昭宁道,“昭宁,祖父叫你来,也是想着你管谢氏药行的事,要注意着莫让旁人趁虚而入了。好了,你既知道了,便瞒着你母亲,她身子不好。你先下去忙吧,这些事情,留给我们操心就好!” “是啊!”大伯父谢炆道,却是对谢煊,“你也不必太着急,咱们兄弟总是一体的,大哥肯定给你想办法!” 昭宁屈身向祖父等人行礼告退了。至少父亲出事,他们并未不管,而是齐聚一堂为父亲想办法,已是难得了。尤其是堂祖父一家,他们想要摘开十分容易,毕竟早已分家。可堂祖父并没有。 但是,她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她也定要想想,究竟有什么法子能救父亲!枢密院那边她没有办法,如何找出这些马匹,总是能想到法子的! 昭宁决定等雨停了立刻去一趟药行找徐敬和葛掌柜。 倘若束手就擒,不去主动解决。父亲丢了官职,蒋余盛得逞,她们家便是真的岌岌可危了! 第96章 连绵几天的细雨之后, 天色终于放晴。 太阳破开重叠的云层,金光洒向大地,洒向匍匐的宫宇, 宫宇巨大的峦影投下来,笼罩在垂拱殿外所有等待的百官身上。 顾思鹤身着朱色曲领具服,戴进贤冠,腰间系以革带静立于垂拱殿外。这是官员入朝觐见所着正式衣装。他极少穿得如此郑重,卓然出众, 如玉树修成般站于一众大臣之中, 再加上他容貌清俊至极, 实在是鹤立鸡群, 出挑得让人忍不住看他。 他虽年轻, 却没有人敢小瞧了他。 顾思鹤继承了侍卫步军指挥使的职位之后, 经一个月的察治,将顾家上下, 曾经属于顾思远,或是母族刘家之人彻底肃清了。这番动作之前, 旁人还怀疑顾家不再有枢密使、贵妃这等尊贵头衔之后, 是否家族即将颓败,与李家一样步上灭亡之路, 但当顾思鹤以如此雷霆手段, 再度巩固顾家,并且展现了他作为顾家新生一代极其杰出的能力后,这些人都统统闭上了嘴。 顾家与李家是不一样的, 顾家如今定国公的爵位仍在, 仍是世袭罔替。最重要的是,曾经看起来游手好闲, 不务正业的顾思鹤,如今看来是绝对的强悍,一出手就稳固了顾家,只要有他在,顾家便不容旁人轻看。 顾思鹤知有人在看他,他这辈子早已习惯被人注目,只是现在这些看着他的目光,更多了些以前没有的敬畏罢了。 他的目光,却更多的放在跪在殿门外的身影上,不止是他,更多人的目光,也都放在这个身影上。 此人也是朱衣具服,却戴的是貂蝉冠,这是宰执及三公以上才有的穿着。此人正是如今的参知政事王信,是除了同平章事严萧何之外的文臣第一人,王家亦是如今朝中最煊赫的家族。 据说是君上宣他来觐见,可是在殿门外跪了这么久,君上却也未传见。 这样最为煊赫家族的掌权之人,又能如何呢?跪在殿门外,君上不说传见,便连身也不敢起。明明深秋的日头再大也不会热,可王信却早已是满头的大汗。 顾思鹤的目光更扫到了另一旁,须弥座下不远之处,停着一辆精致的鸾轿,众女官们围拥在一旁,那鸾轿的帘幕垂下纹丝未动,可他知道,里面坐着的人,正是王家那位王贤妃。她比众大臣来得还早些,一直苦苦守在旁,但君上也并未见她。 听说她被太妃选拔至今,竟连君上的圣颜都未曾见过。可外面却传她盛宠于君上,独宠于后宫。实则与他姑母,与曾经的李淑妃一样,都是连君上的边儿也没摸着的人。但王家竟已高调至此,对外宣称贤妃受宠,恐怕连贤妃自己都信了,派头早已拿捏起来,实在是可笑。 顾思鹤心觉凛然。 这大概就是帝王权术,深不可测,不知其喜怒。再怎么兴盛的家族又如何,在帝王面前,也是大气都不敢喘。 如今帝王励精图治,整个王朝在他手中蒸蒸日上,这些朝臣也越发的谨小慎微,不敢冒犯天颜。帝王这样的人,表面再如何的平和,内心也是绝对的冷酷无情。他知道不光是他,不少言官私下对帝王也有议论,觉得帝王手段太过雷霆,太过狠厉,只是还不敢骂到帝王面前来罢了。 太上皇原是有几分压制帝王的,近些日也不知为何,太上皇也默然不语,只居于深宫之中修道养身。 顾思鹤抬头看看天,日头已越升越高了。 君上今日迟迟未见百官,是因前段时日川蜀土地兼并越发严重,竟有流民占山为王,形成了不小的势力。而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四川经略安抚使攻讨失败,进京面圣。眼下四川经略安抚使、同平章事严萧何、枢密副使等人,正在殿中讨论四川剿匪一事。 朝中最精锐的战力是禁军,还有在边疆抵御党项、契丹的各路厢军,川蜀腹地的确一时兵力不足倒也不奇怪。 也不知要何时才会觐见。可帝王未召见,谁又敢离开,甚至无人交头接耳,只待那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明晃晃照人罢了。 终于许久之后,内侍省总都知李继走了出来,道:“众位大臣,君上请诸位觐见。” 垂拱殿在四名羽林军的推动下打开,金光投进大殿之中,众官皆垂手肃穆,再无交头接耳,以官阶之序次第步入大殿之内。王信也在旁人的搀扶下起身觐见,顾思鹤乃是正三品,跟于枢密院两位官员之后进入殿中,众官面对丹墀台上那座雕凿九龙戏珠的龙椅朝拜,帝王身着通天冠袍,因居高而临,所隔甚远,并不能全然看清帝王的面容,只能看到极高大宽健的身影,英俊的侧容。手持一串浓得滴翠的帝王绿手串,轻轻捻动。 自然,也无人敢直视圣颜。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6节 君上浑然低厚,却又平和的声音也在殿内响起:“诸位平身。” 众官又纷纷而起。随即君上对王信道:“因川蜀之事,一时没来得及传见你,倒是疏忽了。” 王信心里如同明镜一般,自然知道帝王是为前几日家族中人中饱私囊之事,惩戒于他,想到李家的下场,立刻心中警醒,连忙拱手道:“君上忙于朝事,还记挂着微臣,以实乃微臣之福了!” 君上颔首,让众人有事启奏。紧接着枢密副使宋应隆上前说话,说的还是巴蜀流民一事,如何安排剿匪,他已制定了详细方略,君上凝神细听,手中珠串转动。听后道:“方略尚可,只是蜀地地势多变,实施起来颇有难度,下朝后你即可赶赴四川,襄助安抚使,不得再使流民扰乱百姓。” 顾思鹤看了眼宋应隆,早年父亲为枢密使时,宋应隆便是枢密副使,是个极有能力之人,但因父亲在位他也一直不得擢升。现在枢密院有副使三人,却缺正使。君上此意想必是给他立功之机,若能平定匪乱,恐怕枢密使一职唾手可得。 宋应隆如何能不明白,立刻跪下叩头,言语中带着些许激动:“臣定不辱上命!” 君上又对立着的四川经略安抚使道:“上次招讨失败,乃是你轻敌所致。今日朕派宋应隆协助于你,限你半月之内平定流民,可能做到?” 四川安抚使也连忙跪下表意:“臣定当竭力,不使君父忧心!” 这时候,突然有一人自侧门而入,快步上前。走到丹墀下只略躬身行礼,随即将一封密信放在了帝王的案头。顾思鹤认出,此人乃是殿前都指挥副使冯远,掌管禁军隐司,是君上之心腹。 不知那密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君上看过之后,竟轻轻皱了皱眉。 以侧光观察着帝王神情的众人,顿觉肩背一紧。皆知君上是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人,倘若让他皱了眉,究竟是何等事情?立刻个个更是谨慎小心,殿中半点声音也无,怕是掉根针也能听见。 此时只听君上终于开口道:“王信留下,其余人告退吧。” 除王大人外,其余人皆再度跪下告退,尔后,垂拱殿的大门又在身后合上了。 顾思鹤虽如今也是个大官,同龄人中,怕无几个能比拟他之人,可如此多的朝廷重臣还顶在前面,面圣时,一般也是轮不着他说几句话的。他倒也并不在意,他只需在其位谋其职,保护自己的家族,至于真正的效忠君上,他并无此想法,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君上这等心思叵测之人都变了颜色,他也不关心。 他沿着汉白玉石阶走下来,一路出了东华门,却听到旁边有两个言官细语。 “处置李家一事,君上着实无情。许多人不过是与李家沾染,竟也贬黜流放了,朝中众人无不喏喏……” “可说不是,还有此次剿匪,我看还是应以安抚为主,君上却定要剿灭匪众,岂非伤财伤民。我朝向来是仁政爱民,圣上此番岂不是违背祖训。最近京中有罗山会作乱,焉知不是因不满君政之故。我等既身为言官,若是一直不敢言,枉读了些圣贤书。若再有下次,我们定要向圣上进言才是!” 先头说话的那人就道:“郑兄说得甚是,郑兄先呈,我必跟随!” 顾思鹤嘴角微扯,有本事你二人在里面就说,何须出了东华门才开始放这些厥词。不就是怕禁军或者皇城司之人听到吗?他其实倒是能明白帝王如此为是为何,李家势力盘踞,倘若不斩草除根,除了便是没除。而巴蜀剿匪一事,恐怕帝王亦是思量,背后是罗山会作乱吧,所以才会不留情面。 他虽不喜帝王,认为他无情冷酷,温和不过是面具罢了。但也知道他的每一步都是有原因的。 这些考量君上是不会说的,群臣揣摩圣意,有的能揣摩成功,有的却不能。 他虽能揣摩,甚至可能比宋应隆更知道该如何剿匪,但是他却懒得说,也懒得做。 顾思鹤正思索着,朝着自己马车停靠之处慢慢走去,他的小厮太平已经驾着马车在等他了。 太平生得圆脸,有一对极细的眼睛,倘若他笑起来,几乎让人找不见。正靠着马车打盹,见他出来了立刻立正了,努力睁大着眼睛,问道:“世子爷,咱们接下来回府?” 顾思鹤却暂时并不想回府。昨夜刚抵汴京,已回府看了父亲和祖父,见二人养伤得当,面色都渐渐红润起来,他放心不少。此时,他有一个人是极想去见的。 顾思鹤正想和太平说去榆林巷子,却听到有马疾驰而至的声音,随即他的马车车壁咚咚响了两声。 他撩开车帘,看到外面是他的贴身侍从。顾思鹤皱了眉,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果然听此人语气有些焦急道:“世子爷……出事了!” 而谢家新宅中,一早见雨停了,晨曦柔和的橘光洒满庭院,昭宁便准备立刻去谢氏药行与葛掌柜商量,眼看着父亲需要交马的日期一日日近了,还有不足五天,昭宁自然心急。 但待她换了身衣裳,正准备出门,繁星却带了一张名帖进来,并告诉她说:“大娘子,这是门房刚收到的帖子,名帖的主人传了话进来,说在咱们宅院旁不远的青柳酒舍中等您!” 如今虽魏氏管家,但门房、帐设司、厨房等处,都还是原来的人,都仍听令于昭宁。但魏氏正准备将帐设司的人替换成她的心腹,祖父也默许了,毕竟日后他还指着大房,绝不会驳了魏氏这些想法。昭宁却留了个心眼,打算每处选一两个不起眼的,平日装作不与她往来,留作钉子。哪日魏氏想要作妖,她也提前知道。 若是一般之人,如此关口,昭宁自然是不会去见的。可是一看这张名帖,昭宁立刻决定赴约。 她将名帖收了起来道:“立刻备马车!” 青柳酒舍,是开在东秀巷子拐角的一家酒舍。一般正店酒楼才有酿酒的资格,这家青柳酒舍却也有,它们家的青柳酒最是出名,时常有人慕名来喝。 昭宁戴着幕篱下马车的时候,看到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酒舍外的柳树下。虽马车不起眼,可那两个守在马车边的护卫,却一看就是极厉害的练家子。 这时候走上来一个圆脸细眼睛的小厮,像是已经等了她一会儿,对她行礼道:“大娘子,我家郎君在上面等您,您跟我来!” 昭宁跟着他上了酒舍的二楼,只见酒舍二楼入口已被又两个护卫守着,不许人进出,那圆脸的小厮也站在外,对她虚手一请,自己却并不进去。 昭宁进了二楼之中,这青柳酒舍她只是路过看到过,却从未上来过。只见上面略放了四五套桌椅,修了木栏杆,木栏杆外是垂柳遮挡,细碎的日光透出垂柳照进来,能看到东秀巷子、榆林巷子鳞次栉比的屋宇。风景明媚,却又不怕有人窥伺。而她的目光一移,看到了一个着玄色斗篷的身影,正立在栏杆旁,不是许久未见的顾思鹤还能是谁! 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她,仍是狭长的下巴,清俊的眉眼,眼尾一颗殷红小痣,可却比她印象中更清瘦冷峻了几分,眉宇间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肃冷之气。人没有从前那般白皙,大概是在边疆晒黑了些。 顾思鹤道:“你还不过来,杵在那里做什么。” ……性子是还没有变的。 昭宁走了过去,却发现他披那披风下竟是朱色的曲领具服,配以玉革带……他竟是刚从朝中回来,连衣裳都没有换,就来见她了! 她问道:“世子爷,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这般着急?” 他来见她一向花样甚多,不会暴露自己身份,这般直接用自己的名帖请她出来,是从没有的。 顾思鹤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看到过她,可是在家中罹难之时,在他于边疆荒漠凛冽的寒风中时,却时常想到她。现在终于又看到了她。 谢昭宁穿着件月白色嵌边的斗篷,上面绣了几丛兰草,梳了最简单的环髻,耳坠是白玉雕刻的花苞,在颊边轻轻地晃动,衬得她肤色莹润,波光潋滟的眼瞳映着秋日的天光,是正待破冰而出的惊艳。 他是从不会欣赏到女子之美的人,可是此刻,他看着谢昭宁,却突然觉得心怦然跳动起来,竟一时不敢直视她,别开了目光。顿了顿,才郑重地道:“自然是来谢你的,若非是你当初告知我那八个字,我家不知要遭遇何等罹难。你于我们家,有救族的大恩。我过了这般久才来,是在清理家中那些残余的叛徒,希望你不要见怪。” 其实昭宁猜到,他大概是来谢自己的,但是她以为像顾思鹤这般的人,即便是谢也不会直说,但却没想到,他既没有气她,也没有绕弯,而是径直的,郑重地说了这些谢过她的话。一时倒是让她心生感动了。她也看着顾思鹤,他虽然也不再复当年那般的闲散从容了,可现在他父亲、祖父没有自缢,他也没有遭受膑刑,也不是她前世看到的那个几乎快要没有人气,当真如厉鬼阎罗一样的顾思鹤。 这就已经很好了,她改变了很多事,让这些人都越来越好,这让她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事真的很有意义。 昭宁笑道:“若要说谢,还是应我先谢你,毕竟是你给了我半瓶万金丸,救我母亲在先。那句话自然只是报答,所以世子爷不必多谢,也不必因此心怀感念,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顾思鹤听她这般说,却是挑眉道:“如何谢,是否心怀感念都是我的事。而我救你母亲,却是我愿意为之。这是两件不同的事,不可相互消抵。你可也别想消抵了!” 昭宁无奈,两句话他又回了原型,她哪里想消抵了! 她道:“听说世子爷如今终于承袭了官职,前些日子也肃清家族之事,恭喜世子爷了!只是我家中还有事,恐怕一时不能再陪世子爷聊下去,要先告辞了。” 不过是出来的路上,顺道来见见顾思鹤,昭宁主要目的还是去找葛掌柜等商议家中的难题。 她说着正准备走,却听顾思鹤直接道:“谢昭宁,你家中是不是出事了?” 昭宁脚步微顿,父亲遇到危难之事,家中都尽量隐瞒未曾外泄,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是顾思鹤会知道,她并不奇怪,顾家曾经是什么地位,他家本来就在枢密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何况他还是顾思鹤。 可是他知道的这么快,来得也这么快,还是出乎谢昭宁的意料。她转过身看他,才明白为何他连上朝的朝服都没有换,只是披了件斗篷就径直来找她了,原来是知道她家出事了,特意来找她! 昭宁正要开口说话,就听顾思鹤道:“你不要着急,我来就是来帮你的。你且告诉我,你们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指了指桌子,示意她坐下来说。 昭宁犹豫了一瞬,她此前并未想过找顾家帮忙,但是这样的事,谢家这样的文官家庭的确没有人脉可用,又是如此危机关头,她也就没有推拒客气了,将父亲遭遇之事简略说了遍。“……当务之急便是寻至少四千匹西北马。此前父亲和伯父已经问询了汴京马市,更远些的也问过,至多能凑到三四百匹,已经极难了!” 西北马本就少见,又要短时内凑出这么多来,这两天谢家人无不奔走帮忙,皆无好的结果。 顾思鹤只沉吟了片刻,难怪谢家的人没招子,昭宁也没想出办法来。这样的事若非常年与西北打交道之人,又有何人能有办法,他道:“若是问了旁人,定是没有办法。我倒是的确有办法,我们家认识一个在夏州养西北马的胡商,此人手下蓄有万匹西北马,只是他爱马,旁人极难从他那里买马来,但他早年在榷场交易时被我父亲所救,若是我开口为你们引荐,他定是愿意卖给你马的!” 谢家已为马之事愁了两日,听他如此说,昭宁哪有不高兴的!若非顾思鹤,旁人定是不知这般的渠道,更别说购买了。 她眼神一亮看着他:“当真?” 顾思鹤话一转:“只是若他卖马,银钱甚贵,恐怕要十万余两。你谢家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银钱来?” 这个昭宁早已考虑过了,虽然谢氏药行富庶,这几月在她的经营下也越发兴盛,可账面流通的银钱不过三、四万两,但若是将她这段时日购置的田产地契皆抵出去,便能凑出这笔钱来。到时候将病马治好再卖出去,虽不能全部抵了这费用,但亏空也就是一两万两银子之间,为了救父亲,救全家人,这点损耗自然不算什么。昭宁甚至该抵的东西她都已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待有马可买罢了。 昭宁便道:“这个你无需担忧,我都已经备下了。缺的不过是卖马的途径!” 顾思鹤本是想问她,若是没有这么多银钱,他可以凑给她。这样巨额的一笔银钱,就是对顾家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曾想她竟有,谢家虽官位不高,富庶却是真,倒是他多虑了! 顾思鹤又道:“不过买马一事我能帮你,但是枢密院那边,自父亲被免后,如今几个副使都与我家不和,也无法为你疏通。自然,我还是会试一试的。” 昭宁知道顾思鹤此人,向来有话直说。她也不愿顾思鹤为难:“你帮我买马一事,我已是感激不尽。枢密院的事我们也在想法子,总是有路可走的,朗朗乾坤,绝不止被这等宵小这般逼迫。” 她心里松快了许多,买马是当务之急,虽然后面的事更重要,但若没有马,后面的事就是解决了也无用。她望着顾思鹤,笑容灿烂:“多谢世子爷,你可帮我大忙了!我明日便让父亲带着管事来找你,你只需派个管事接应他们就是,你放心,绝不让旁人知道是你在当中帮忙!” 她的眼神是如此明亮,像满溢的秋日里溶溶的日光,看得顾思鹤突然又心惊肉跳,心里暗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而且听到她说‘不让旁人知道’,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为什么不让旁人知道,他难道就拿不出手吗? 顾世子爷忘了,纵然如今顾家略不如前。但他的受欢迎程度却是更胜从前,不仅有世袭爵位,还有官职在身,且并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而是有武功有大谋略之人,他比从前还惹人爱,已经再度荣登汴京娘子最想嫁之榜首。 昭宁自然想着得为他预防着,免得旁人看了他帮自己误会了。尤其是现在祖父回来了,他立志想让家族辉煌,还有大房一家,她不想让这些人觉得,她和顾思鹤有什么牵扯,对他并不好。 昭宁在思索,顾思鹤却看着她,眼睛一眯道:“你该不会又在想什么两清之事吧?” 昭宁笑道:“没有没有,你欠我,我欠你,怎么两清呢。” 顾思鹤轻哼,这答案他满意了,她也还算识趣! 第97章 既然有了买马的法子, 自然是越快买越好!昭宁辞别了顾思鹤,派了个女使回去传话,家中众人甚至连哥哥都出去找门路了, 祖父去拜访他的同窗,父亲去拜见他的同科好友,现在兵部任职,只是六部权力中空,恐怕都不得用。传话回去后, 至少他们不会像无头苍蝇般求路无门了。 而她则立刻去了谢氏药行筹集银钱。 葛掌柜和徐敬早已在药行的账房中等她, 十万余两, 还要在五日内凑齐, 对于谢氏药行来说也并不容易。 葛掌柜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道:“如今整个药行账面上有四万六千余贯, 您说至少要备下十二万贯, 怕是要将今年买入的田产地契都抵出去,还要将西边的五家药行押给承顺银号……” 昭宁手里也是一把算盘, 她现在算盘打得极好,纤长的手指快速拨弄珠玉般的算盘, 核对着葛掌柜的话:“应还差两万贯, 外地的药行抵出去也来不及,今儿夏新进的三批药材抵给其余药行, 能暂时解燃眉之急, 你现在便去筹得这些银子吧,换成交子,明日便送去府上。” 葛掌柜领命, 带着四五个管事四下去筹措银钱, 昭宁也松了口气,这般应该能解决四千匹兵马之事。 可是父亲买马的文书有误, 枢密院中的官吏以此不放,非要卡死父亲,马的折损越来越多,到最后仍然是岌岌可危的。该如何解决仍然是难事。 她沉思了许久,道:“实在是不行,最后便去敲登闻鼓又何妨!” 登闻鼓是的告御状的鼓,凡言朝政得失、军情机密、理雪冤滥、陈乞恩赏均可敲登闻鼓,上呈天命。但御状可是轻易能敲的,敲击登闻鼓必为冤情本人,且还要受鞭笞之刑,徐敬听后吓了一跳。 “娘子您可切莫冲动,那登闻鼓若敲了,人是要受大苦的!”又道,“何况我听说这些时日,各地大事不断,君上勤于政事,边塞换将,四川闹匪,登闻鼓院已是有半个月未开了,恐怕娘子去敲登闻鼓,最终也还是告不成这御状。” 昭宁轻轻一叹,她也知道。 即便是敲了登闻鼓,还要经登闻鼓院,经登闻检院,并不能直接上奏陈情,否则天下人岂非都要去敲鼓了。 何况庆熙大帝如今是日理万机,忙于朝政,比如李家满门皆斩,门生党羽皆被牵连,由此肃清了朝野。比如收复西北,灭国银夏后,派兵驻戍,党项人也被赶往了草原深处。 当年太祖建国后,边陲就一直饱受银夏和契丹的侵扰,失了幽云十六州,太上皇在位时,更是让银夏占据了西北诸府,幸而庆熙大帝继位,收复失地灭国银夏,如今的大乾朝兵强马壮,更有了泱泱大国之气。 她道:“罢了,君上日理万机,国事已忙而无暇,登闻鼓暂时不开也无妨。” 徐敬知道大娘子一向是对君上极崇拜,药行的书柜里还有大娘子买来的君上的传记呢。他笑道:“您果真是崇敬君上!” 昭宁心想他们是不知道,君上乃百年难得一见的军事奇才,日后甚至达成了自太宗以来的百年夙愿,驱逐了契丹人,收复了燕云十六州,只可惜不知为何在归途中意外逝世了,才使得契丹人卷土重来,国破罹难,大乾朝退居临安新都。赵瑾和顾思鹤联手,也不过是稳固临安不破而已。 她甚至还知道,现在朝野中,也存在着对君上的非议之声。别说他们了,就是前世最后,觉得是君上穷兵黩武,以兴兵之举导致败国,痛骂于他的官员也不在少数。赵瑾分明最为崇敬君上,那时候他身为摄政王,却也并不阻止这些骂声,甚至是放纵,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昭宁凝神想了想道:“倒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徐敬有些疑惑,大娘子说什么法子?昭宁却突然道:“徐先生,我们上次药行买铺面被阻拦一事,我记得你曾告诉我,你派人监视到了蒋家名下那何氏药行和顺天府尹的户曹往来!是他买通了户曹来为难我们,可是如此?”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7节 徐先生点了点头,当时他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只是后来大娘子解决了问题,便没有再查下去了。毕竟商告官,商总是会吃亏的,何况他并无证据在手。昭宁又问:“你既然曾监视到他们往来,可能按图索骥找到证据,比如往来的文书,所送之礼,看到的人证,皆是证据!” 徐先生眼睛微微一亮,他终于知道大娘子想做什么了,大娘子要找到蒋家官商勾结,贿赂朝臣的证据。以此为由反威胁蒋家。 而且当时他派了人去监视,人证是已经齐全了的,若是能搜到物证,自然就坐实了。坐实了的事情放到蒋家面前,蒋家自然只能败退! 徐敬立刻站了起来,他道:“小的明白大娘子的意思了,小的马上就去吩咐!” 终于有了法子,且这法子她还有七八成的把握!昭宁颔首让他立刻就去查。蒋家是极想对付谢家,但他如今正是势盛,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果被这样的事缠了身,即便是王家也会嫌弃于他!她们不能一直被动防守,还是得主动进攻才是上策! 因为有了曙光在前,她终于松了口气。 徐先生带着两个小厮出门去查,与撩开账房的帘幕进来的红螺错身而过。 红螺手里托着一盏热腾腾的杏仁茶,轻轻放在昭宁面前道:“大娘子,您与掌柜们商议半天了,总得先润润口再说。” 因为心中终于落了块大石头,昭宁也端起红螺端来的杏仁茶喝了口,抬起头时,才发现外面日头已经开始西沉了,橘色的夕阳披在如鱼鳞般的屋顶瓦片上,映出柔和的余晖,原来已经商议了这么久!红螺继续禀报道:“大娘子,方才沈先生身边的吉庆来药铺外留了话,说要您明天记得过去学棋,他有要紧的东西给您。” 昭宁觉得奇怪,每月逢三是学棋的日子,这她自然是记得的,师父怎的还突然派了吉庆来提醒她呢,还说有要紧东西给她,师父有什么东西要给她? 不过师父既然吩咐了,她过去就是了。她还想看看师父这些日子温书到什么程度了,已经入秋了,省试可是越来越近了。 昭宁道:“知道了,你明日让车夫一早备好马车吧。” 红螺说完了此话,却没有出去,而是俯下身,在昭宁耳边低语道:“另外,大娘子,那天您让我探查,赵郎君来家中的目的,我有眉目了!” 昭宁自然还记得这件事,赵瑾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怀疑他目的不善。 她示意红螺说下去。 红螺道:“奴婢打听过,说是赵郎君好像是来抓捕什么人的,本来具体是什么人奴婢也不知道,赵郎君的人口风紧得很。但是奴婢方才,看到个眼熟的面孔在周围出现,是那日在咱们家中出现过的皇城司之人。听说他们在查找药行附近,外地所来,武功在身的男子。大娘子,您说他们究竟在查什么人?” 昭宁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突然站了起来,她想到了前些日子,葛掌柜告诉她的罗山会一事。莫不成赵瑾是奉了上令,在这周围搜寻罗山会之人的? 是了,寻常盗匪的事情怎足以让皇城司副指挥使出动呢,赵瑾定是为了查反贼才来此……听他们的描述,找的人倒是极像师父。难道,师父当真与罗山会之人有关? 联想到此前的事,譬如那盒来历不明的万金丸,师父那密道,又譬如师父那日无故的发病!昭宁心里的怀疑越来越重,不行,若此事是真,师父恐怕会有危险,她决定现在就去师父那里一趟! 她念头几转,告诉红螺:“备马车,我们立刻去沈先生的小院!” 红螺听了吩咐立刻就要去,但昭宁想了想,又将她喊住:“罢了,我们先不去小院,我们去药王庙!” 红螺有些疑惑,都这么晚了,太阳都要沉了,大娘子去药王庙做什么? 但大娘子做事,自然是有她的道理的,红螺并不多问。马车是一直在外面等着的,她拿了大娘子的幕篱过来,匆匆送大娘子上了马车。 迎着落日的余晖,踏着凉凉的青石砖路,马车嘚嘚跑到了药王庙外,此时已经并没有什么香客了。 昭宁一向是不需人扶的,她自己下了马车,吩咐红螺:“不必在此等我,你先回药行去,待我好了自回来找你!” 红螺一惊,不在外面等着娘子,这她如何能放心!她道:“大娘子,您还是让奴婢陪您……” 但是昭宁有事要去做,哪里要她陪着,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而她幕篱一戴,已经径直朝寺庙中走去了。红螺犹豫片刻,还是觉得听娘子的话吧,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赶着车回谢氏药行等娘子。 昭宁穿过了药王庙的大殿,穿过了已经泛黄的香樟树林,甚至还看到了正在与香客讲经书的觉慧大师,她也没有打扰他,匆匆从他身侧走过。觉慧大会正绘声绘色地描绘寺庙修建的历史,还对香客们说:“本庙还立有圣人的金身像,圣人庇佑咱们国家风调雨顺,修得精致又俊美,诸位既崇敬圣人,亦可前去上香!” 所谓圣人,亦是君上的称谓。看来这些香客也十分崇敬君上,一会儿也要去偏殿拜君上的金身像。昭宁听到不由加快了脚步。 她很快就到了偏殿前,看到了庆熙大帝那尊慈悲而高大的金身像,还是依着习惯,对着大帝崇敬地拜了拜,才走到金身像后打开了密道。 不错,她是想通过这条密道去师父的小院中。以前都是走小院正门入,现在她打算从这条密道而入,悄悄看看师父每日究竟在做什么!师父说过,若是她来,而他不在家中时,她可以走这条密道去他的院中等他。 石门在身后合上,昭宁进入密道后便取下了幕篱,快步穿过密道,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前方透出些许的光亮,便看到了上次的石阶。这时候她放缓了脚步,轻而慢地上了石阶。一道石门伫立眼前,隐约的响动从门外传进来,她怕开门的动静会惊动师父,先暂时没有开门,而是透过石门的缝隙朝院中看去,看师父是否在院中。 外面天色已略暗了,但仍看得清楚。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了屋檐之下,身影端然,肩宽臂长。夕阳的余光照着他英俊的侧脸,略显柔和的嘴唇,不是师父还能是谁!师父正拿着火折子,点亮她上次布置的那盏花灯,他手掌宽大,可指节修长好看,手背经络微鼓,是极有力量而不显的手。屋内却还暗着,似乎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模样。 纵然知道石门厚重,昭宁还是将呼吸放得极轻,几乎细成一条线。这是她年少时特地练过的本事,凭借这个本事,她跟踪过大舅舅好几回,都没有被他发现过。 师父回过了身,这时候,昭宁看到他背后站着个身着玄罗短衣,腰间配了把弯刀,面容冷厉,生着短胡茬之人。不光是他,师父身后的暗处,似乎还站着四五人,只是石门的缝隙太小,她此时并不能看清全貌。只是见着这些人好像在商议着什么。 昭宁眉头紧皱,这些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师父的院子之中。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毕竟隔着石门,昭宁并不能全然听清他们说话的声音,只隐约听到那短胡茬之人说道:“属下探查到,赵指挥使似乎在周围寻觅……属下已经设计,将他引去别处了。” 听到这里,昭宁的心跳得更急促了,这人竟然是师父的下属,难道他们当真是罗山会之人,是谋逆之人!否则他们为什么关注赵瑾,还说什么将他引去别处。此番言语,不是正好证明了,他们正有谋逆之意,所以才怕赵瑾查到头上来吗!虽然此前昭宁就有猜测了,可是当真相似乎越来越接近她的猜测时,昭宁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师父竟当真是那个乱党贼子所在罗山会之人! 说不定他千里迢迢从江西来到汴京,住在大相国寺附近,也是为了谋逆! 师父又说了句什么,这时候他们隔得远,声音更不可闻了。此时,她又听那先说话的人道:“属下定当领命。只是毕竟是谋逆之事,您也要小心才是!……刺杀是最危险不过的!” 昭宁听到这里更是怔住了,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师父跟他说什么了,这人领什么命?还有,什么叫‘毕竟是谋逆之事,刺杀是最危险不过的’!除了反贼,谁又会说这样的话? 昭宁呼吸一滞,难道……他们不仅有谋逆的想法,还已经在谋划着,想要刺杀帝王了? 这人还让师父万分小心,难道……正是师父要去行刺帝王,否则此人为何会让他小心! 他们可知道,自己做的是诛灭九族之事! 昭宁再也不能听下去了,她必要出去阻止师父。师父武功高强,若是真的去刺杀庆熙大帝,让他突出重围,搞不好还真能伤了大帝!可是庆熙大帝还要征战沙场,还要收复失地庇护万民,他怎么能有事! 这是其一,其二却是,君上是什么人,即便师父真的侥幸能刺杀大帝成功,可君上身边少说都有上千禁军守护,暗中多少暗卫更不清楚,随时出场都是侍卫、随从、百官簇拥,守卫森严至极,他又如何能突破重重包围,恐怕是有去无回! 昭宁更是想到了,前世师父沦为阿七的悲惨结局。难不成……师父就是在此次行动中失败,喉咙受伤,又惧怕通缉,不敢再以真实的身份出现,所以才化名阿七潜入顺平郡王府躲避,变成哑奴的?昭宁更着急了,不行,她不能再等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定要阻止师父! 昭宁正在心急之时,手不小心碰到了石门上,发出极细的一声闷响。 赵翊是何等精深的武功,方才不过是正与人说话,昭宁又隔着一道石门,所以才一时未察觉。此时听到石门的方向,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响动,并未比风吹过的树叶摩挲声更重,可他却立刻就察觉到了,目光直视了过来,冷道:“何人在此!” 此话一出,暗中禁卫军瞬间就有三百只箭簇抬起,对准了石门的方向! 昭宁见师父已经发现了自己,也不藏身了,扣石砖打开了门,几步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刚暗下来,庭院中的花灯朦胧亮起,赵翊看到那石门打开,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被花灯映照,她穿得极其素雅,被斗篷笼着薄弱的肩膀,脸颊却被照出玉一样的光泽,眼眸不知是不是被花灯映亮,亮着两簇如灯一样的火光,不是昭宁还能是谁! 赵翊眼眸一眯,手立刻在背后一比,暗中的箭簇又立刻都收了起来! 他忙于朝政,更是因所查她之事而思量重重,暂时没来见她,已有九日了。 她几步走到了他面前来,不知道是气还是如何,双颊有些红,道:“师父,你们是不是正在策划谋逆一事,你不能去刺杀君上!” 嗯,她在说什么? 赵翊愕然了一瞬。他看了看在一旁等着回话,也表情愕然的冯远,想起了他方才和冯远的对话,冯远说要引开赵瑾,还让他一定要小心,刺杀最是危险不过云云。似乎好像的确像乱臣贼子所说的话,昭宁已不知在秘道中待了多久,如果是听这话,又不知他们身份,误会他们是想要行刺也很合理,何况此前因为暴露武功和密道,她就已经十分怀疑他了! 若是平日她从正门而入,路上自然有至少八十个禁军监视她,绝不可能等她到了门口偷听了他们说话。可今儿她却悄悄从密道出来,那密道平日除了他,无人知道该怎么开启。自然也没有禁军守在密道之中,所以才能让她悄无声息地接近,听到了他们讲话! 她带着生气的眼眸怒视他,那明亮的眼眸仿佛在质疑他,好似在问——你以前不是答应过我,不参与谋逆之事的吗!怎么言而无信呢! 他顿觉十分巧合,颇有些哭笑不得!随即挥了挥手,冯远自然明白君上之意,立刻带着数名禁卫军之人,瞬间以特殊的身法隐到了暗处! 昭宁看到瞬间那些人就都不见了,不知究竟隐匿去了黑暗的何处。若不是刚才她亲眼所见,自己都不会相信,这里曾经有过那些人!果然是反贼无疑,这些人还真是武功高强,有两把刷子啊! 但她此刻顾不上计较这个了,她仰头看向赵翊。发现师父的眉眼不知是倒映着她还是倒映着灯火,明亮璀璨,又令她心里一跳。她后退一步,心想他这是心虚了?她深吸一口气道:“师父,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罗山会之人,正在策划要谋逆刺杀?” 赵翊听她这般笃定地问,更不知该从何解释。 他能说什么,直接同她说真相,但她最憎恶旁人欺骗她,而且现在这欺骗还莫名越来越多了! 赵翊道:“若是我说,方才那些话只是误会,我绝无谋反之意——我这般告诉你,即便天下人都谋反了,我也不会谋反,昭宁,你信吗?” 昭宁却在心里想,我信你个鬼,我已经眼见为实,耳听为实了!你们这些身手高明之人聚集于此,半夜开会,商量怎么引开皇城司的人,还商量刺杀危不危险,不就是想行灭九族之事吗,这还能是我误会吗? 恐怕师父也是不想承认,毕竟是谋逆之事,于天下不容。 她道:“师父,周围有皇城司,正在追查罗山会之人,还查到了谢氏药行的头上!若你们不是反贼,为何要引开皇城司之人,他为何要叮嘱你小心。你就不要再骗我了!” 赵翊眉梢轻挑,他曾雄辩于群臣,弱冠之年的时候,和翰林院十大学士辩论‘尧舜禹何为最贤’一题,能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令十大学士都汗颜。可是如今,面对昭宁的言辞笃定,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解释无非只有两种结果,一是直接的真相,二是更多的谎言,欲盖弥彰。两种都不能选。 更何况如今朝野内外,想谋害他之人的确不少,想他死之人从汴京排到钱塘都排不完。昭宁有这般的猜测更属正常了。 昭宁却想到祖父等人私下对他的非议,想到朝野之中那些面上不敢言,私下却议论君上狠毒之人,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好生规劝师父,一定要让师父打消刺杀君上的念头。这不仅伤国伤民,最要紧的,还伤他九族! 她看向赵翊,认真地道:“师父,我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我十分的敬重君上,您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见师父略微颔首示意她说,昭宁看向不远处的金鱼花灯,讲道:“我年幼的时候,因为战乱与家人离散,在西平府孤寂长大,以前亦是不懂的,看到舅舅和舅母拜君上的龛位,还觉得奇怪。后来西平府突然爆发了战乱,边境十室九空,那些党项人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抢掠,连孩童都难逃毒手。甚至我十岁那年,有次也意外被党项人所掳,幸好后来被人所救,才得以活至今日。” 这事赵翊当然知道,毕竟当时就是他救的她,她那时候看不见,还又爱哭又多疑,只是他又不能道明身份,自然也不能告诉她,此时是自己所为。 所以他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昭宁继续往下说。 昭宁想起当初看到永兴厢军驱逐党项人,驻扎于此,告诉她们当今君上英明神武,收复了西平府,从此西平府安全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颠沛流离了,西平府众人跑到街上狂欢的情景。那样的喜悦,让她也红了眼眶,继续说:“直到后来君上率兵攻占银夏,他如天神降临,两年之内收复西北,让边境的百姓得到了和平,我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我的舅舅、舅母也才能与家人团聚!这时候我才知道一个圣明骁勇的君主是如何可贵,所以我才如此敬仰于他,若非君上,恐怕西北还在战乱,而我也早就死在边疆了!” 前两朝为何强大?不受番邦侵扰,不需岁贡保安,汉有汉武帝,唐有唐太宗,这些千古一帝英明神武战无不胜,平定疆域震慑四方,故才被番邦称之为□□,万国来贺。今朝建国之时不如前两朝强大,更因先皇帝的懦弱而失了疆土。若非有君上的神勇,恐怕西北早已被党项人占尽,百姓民不聊生! 所以她相信,若庆熙大帝能不英年早逝,他定能与这些大帝齐名,统一大乾朝疆域,也成为贯古烁今的千古一帝!而她虽力量卑微渺小,但她也愿意为守护庆熙大帝献力,她想看到大帝成为真正的千古之帝,彪炳史册! 她抬头看向师父,却发现师父看自己的目光不知为何已经极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继续道:“所以,师父,我虽并不知道,您与君上究竟有什么仇怨,可我相信君上是一代明君,是为国为民的好皇帝,未来也定能兴复大乾朝,希望您看在天下苍生、看在家国复兴的面上,为了百姓万民,也要放下自己心中的仇怨。不要做谋逆之事,不要去刺杀君上!” 赵翊却是一顿,问道:“可是,有这般多的人不喜欢他。谢昭宁,倘若……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呢?” 昭宁却有些恼了,他怎么油盐不进的!她又走近了一步,坚决地道:“他就是极好的人!师父,你只是不了解他,总之,你决不能行谋逆之事!何况,您真的行了谋逆之事,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即便您真的侥幸成功,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您不能做这般危险之事啊!” 她说着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激动,而且好像和师父靠得太近了,近得头顶的发丝都能感觉到师父的呼吸一般。既然师父是罗山会的逆贼,自然是心中不喜大帝,她又怎能激动地在师父面前说这些呢,一个不好,恐怕还会激起师父的逆反之心!大概她这几日情绪太过紧绷了! 她低声道了一句‘抱歉’,转身便想离开,却突然被师父伸手拉住了手腕! 师父的手掌宽大,捏住她的手腕仿若铁钳,有着极烫的温度,而她的手腕在他的手掌中不过是一枝细而软嫩的藤蔓。 她此时与师父贴得极近,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可是用力了一下、两下,他的手腕还是纹丝未动。不知为何,昭宁此时突然觉得有一丝紧张,这样紧张的情绪不知是从何而来,她道:“师父,是我不好,您先放开我……我们再说!” 赵翊却还是没有放开她,而是直视进她的眼眸,声音略低哑了几分,对她说:“昭宁,你师父不只是你认为的师父。你记得,有事尽可以来找师父,明白吗?” 第98章 昭宁并不是很明白, 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师父不是她以为的师父?自然了,他可是逆贼的小头目,并非她以为的穷困潦倒的外地举子。但为何让她有事找他, 他一个逆贼能做什么呢,可不要把自己折腾进去了才好! 为了让师父放开她,莫要处于这般的氛围中,她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随即师父才放开了她的手腕,昭宁以为他捏得很紧, 否则她怎会感受到这般的灼热, 现在看发现并无什么痕迹, 想来师父虽然生她的气, 却并未真的想伤了她。她转了转手腕, 正欲多劝说师父几句, 彻底打消他的念头,却看到师父跨过门槛进了屋中, 将屋中的烛火点亮了,随即打开旁边的藤柜, 从里面摆出几只粗陶的茶盏和陶壶来, 问道:“你要喝熟水还是泡茶?” 昭宁还没有回答,却听到屋檐下一个古怪的声音响起来:“逆贼逆贼, 刺杀刺杀!” 昭宁循着声音看过去, 与挂在屋檐下,停息在一根桃枝木上的小凤头鹦鹉对上了视线,它生得浑身浅白色羽毛, 头上却是鲜亮的一簇黄色的冠羽, 睁着一对黑豆一样的眼睛俯视打量谢昭宁。见昭宁注意到了它,突然在桃木枝上跳了跳, 张开了它的冠羽,喉咙动了动发出声音:“逆贼逆贼,刺杀刺杀!” 原来方才说话的也是它,它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昭宁吓了一跳,心道师父还辩称自己不是逆贼,连他的鹦鹉都在说了!看来他成日里不知道在鹦鹉面前说多少次逆贼刺杀的事,她走到小凤头面前,伸手想要抓它,小凤头却振翅飞了起来,落到了梁柱上让昭宁抓不到,又开口道:“逆贼逆贼,杀死逆贼!” 师父可是够狠心的,连自己也要杀。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8节 昭宁回过头,对赵翊道:“师父,您可知道鹦鹉前头不敢言的道理,它若是飞出去一说,岂不是到处都知道您是逆贼了吗?您快把它抓住关起来吧,不然,就是您被抓住关起来了!” 然后下一步就是砍头,再下一步就是灭九族。 赵翊熟练地点燃了小炉,一边说:“不会有人听到的,无妨。” 这方圆十丈内住的皆是禁军,莫说它是只鹦鹉,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昭宁心道他这个逆贼做得当真是不谨慎,她有意想把那只小凤头抓下来,但是小凤头大概看出了她的企图,栖息在房梁上不下来了,还闭上了眼睛假寐。昭宁正四处看可否有梯子一类的东西,却听屋内的师父无奈道:“昭宁,进来坐下。” 昭宁还是作罢了,进了屋中,看到师父的熟水已经烹好了,正冒着螃蟹眼那样的小泡,师父用茶匙舀了一勺刚碾好的茶末放入粗陶的汤瓶中,再提起小炉用沸水一冲,水变成了浅绿色,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透香味弥漫于室内,闻之使人精神一振。昭宁平日喝茶叶甚少,喝各样的果品熟水多,但是父亲极喜欢喝茶,她便也识得一些。此茶只是闻味道就知是极品之茶。 师父冲茶的手法虽然随意,可这极品之茶,哪怕并不用十分繁复的点茶手艺,也是芳香怡人,很是不同。 她有些狐疑,师父哪里来的这样的极品好茶,父亲也收不到这样的好茶。 赵翊将茶倒入茶盏中,推到她面前:“密道中偷听了半日,定是渴了,先喝口茶吧。” 昭宁没顾他话中略带的调侃,端起粗陶的茶盏一品,那茶的香味果然蔓延唇舌,甘甜清冽,又略带回苦。品起来像是产自建安凤凰山麓的建安贡茶,她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您哪里来的这般好茶,此茶就是做贡品,也绰绰有余了!” 赵翊不曾想,她看起来只会煮糖水,竟会品茶!这茶是吉安不知何时放在此的,他的住用虽然俭朴,可茶这样的东西,太过粗糙又如何能入口,吉安拿来的应该是建安的贡品。 反正她发现的端倪也已经太多了,赵翊也不在意了,而是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地道:“上次去皇宫取救你母亲的药丸时……顺道取的。” 昭宁听了顿时激动,她就知道!她就知道那瓶万金丸定是师父给的,她一直逼问他,想要问出来,可是师父总是转移了话,或是根本不接她的话茬。今儿她撞破了他是罗山会的逆贼一事,于是他也终于不再隐瞒了! 她绽出笑容:“您可终于承认了!我便知道就是您,以前没有正式谢过,今天要多谢师父!”她站起来,像模像样地给他作揖行了个礼,赵翊眼中也映出了笑意。 昭宁随即又道:“我知道,您上次冒险密探皇宫是为了给我母亲找药。”师父为了她母亲竟如此冒险,昭宁心里自然感激至极,但她又话锋一转道,“只是您以后,可切莫再做如此危险之事了,包括刺杀君上,您也要答应我,一定不能去!您好生参加省试成为进士,从小官小吏做起,凭借您的能力,日后定能做大官!” 赵翊正在喝茶,被她说的话一呛,旋即笑道:“承你吉言,快坐下吧,我问你一些事。” 昭宁坐了下来,心想他要问自己什么事。 只见师父指节修长捏着粗陶茶盏,缓缓问道:“我听葛掌柜透露,你家中出了些事?可否具体与我说说?” 原来师父是想问她这个,昭宁想到家中近日发生的事,眼神略微一黯。这些事告诉师父又能如何,官场上的事,他也不会有办法,只是他既然问了,昭宁还是同他简略地讲了一遍,包括大舅舅军功被抢,还有父亲被人刁难,毕竟她心里压力还是有些的。若是此次父亲不能度过难关,别说升官了,就是保住自身都难。 她讲了一遍,只当是找个人说说心里话。见师父认真聆听,怕他为此担忧,昭宁又笑道:“不过师父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到了法子。”又将自己想的法子也略说了说,“只要我能找到证据,定能威胁蒋余胜,过此难关!” 赵翊听了她的法子抿了口茶,昭宁想得太简单了,古来官官相护,是永远也无法铲除的弊端,只能治之,不能灭之。此人官职太小,他未见过,但有王家庇护,想必在下面也是横行霸道。但是他很欣赏昭宁对事的态度,她从不想放弃,哪怕极其艰难,她也会想法子去战胜对方。 不过现在背后有他,自然不必辛苦,他并没有多说,只是笑了笑道:“不必担忧,今日你回去,事情应该就会变好的。”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有种甚笃的意味在其中,听后便令人安心,好似就应该信了他一般。 昭宁欣赏师父这般乐观的心态,不过她可不能只这般想。自己不做出努力,如何能等着好事发生呢?一会儿回去药行,她还要问徐先生有没有成果,若是没有,她便要亲自出马了! 她还是道:“多谢师父吉言了!” 她心里还是觉得极有希望的,查到蒋家的证据不难,所以并不十分着急,端起茶杯抿了口。 只听师父又道:“我还有第二个问题……昭宁,皇城司副指挥使赵瑾,你可见过此人,对他有何印象?” 他的语气很轻而慢,仿若漫溢在夜晚中,香炉中的一缕蓝雾,是极随意的。 昭宁却立刻起了警惕之心,师父为何会问赵瑾?难道是……难道是还打算去和皇城司硬碰硬,刺杀君上?说起来,她并未见过师父真的与人动手,只知道师父武功高强,却不知与赵瑾比究竟如何。无论如何,赵瑾也是皇城司的人,师父若犯到他面前,岂不是自投罗网吗?昭宁怕他还想做傻事,立刻认真地道:“师父,此人出身尊贵,年少成名,武功十分高强——” 她却看到师父手微微一顿,停下了喝茶。 下意识的,昭宁察觉到师父好似十分不悦,甚至连周围的气息都随之一凝,一旦师父冷肃下来,那种让她心里发紧的感觉顿时又重现了。 她心里一紧,又道:“不过此人心思歹毒,杀人如麻,我觉得他不像好人!” 所以您可千万别去与他硬碰硬啊,皇城司可怕,君上所掌的禁军更是可怕至极,去了保管是有去无回! 她说完这话,才感觉周围气息一松。随即看到师父抬起头,又笑吟吟地看向她,仿佛方才的不悦,只是她的错觉。 赵翊又问道:“所以昭宁如今,并无什么喜欢之人?” 他这话转得有些快,昭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向自己打探赵瑾,难道不是想与赵瑾硬碰硬吗?为何突然问她有没有喜欢之人?或者师父从哪里听过她以前曾喜欢赵瑾之事,所以试探她是不是因喜欢赵瑾,才如此说来? 喜欢赵瑾,那已经是很漫长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对赵瑾,便如对这世上的所有人,毫无感觉,甚至多一丝憎恶。至于其余喜欢的人,那也是没有的,她曾有一颗鲜嫩的心,被磨得鲜血淋漓,后来即便结痂好了,也早已迟钝,生出了重重的防备,极难再爱上任何人。 唯独阿七,陪她度过那样艰难的岁月。还有爱她护她的那些亲人,他们才是她的心灵柔软之处,也是她喜欢之人。不过师父这个喜欢,应不是指亲情,而是指男女之情吧? 她道:“自然是没有的!” 赵翊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即又笑起来:“好罢,我的问题都问完了!” 昭宁却见他的茶水已经空了,端起茶瓶给他再倒了一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师父,不光您有问题问我,我也有问题问您!” 赵翊看向她:“什么问题?” 昭宁道:“您派人传话说,让我明日过来,有东西要给我,究竟是何物?” 见她双眸明亮看着自己,赵翊这才想起,自己从皇宫匆匆赶回,本就是来给她处理问题的,自然是要用引子将她引过来,只是不想她今日就悄悄过来偷听了。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了藤柜面前,打开了最上面的一层格子,然后从里面取出一只四尺见方的盒子,那盒子仿若是紫檀的材质,镂空着繁复的博古纹,但等到了烛火下,昭宁才发现这木盒面上有金纹层叠,在一定的角度下才有金光流转,竟然是金丝楠木的盒子! 这里面究竟装的是何物? 昭宁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将木盒打开,才发现里面装着的,是一块由整块的和田玉雕凿而成的棋盘,色泽古朴温润,一看就与她曾经得的那副棋子是同一套的东西!也就是说,也是杜圣人用过的那只棋盘,师父竟然从觉慧大师手里赢了回来! 师父叫自己来,原是要将这个给自己? 昭宁对金银玉器一半,这些东西她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这是杜圣人用过的器物,倘若能得杜圣人用过的整套用物,自然是一件极好的事! 她惊奇道:“师父,您什么时候把棋盘赢回来了?” 赵翊道:“前几日。”实则他这段时日极忙,是直接派人,从觉慧手里换回来的,觉慧换了一万贯钱来翻新庙宇,很是高兴。所谓不卖,只不过是因以前出价的都不够高。 但是赵翊手指轻拍木盒道:“可不是直接给你,上次在寺庙时同你说过,让你背《忘忧清乐集》,可有背下来?若是能复述里面的棋经十三篇,这个棋盒才能送给你,与你的棋子凑做一套。” 昭宁是极不擅长背书的,写字也是一样。自重生之后她也努力在学,比之前世是好很多的,但她发现自己毕竟是没什么天分,背书还是极慢,她倒也觉得无妨,她在骑射、算盘上很有天分了,人总是不能面面俱到的。 师父的确与她说过,让她背下《忘忧清乐集》,她也觉得自己学棋于经义上有所不通,是该背一下这些经义上的东西,于是让会写字的女使给她做成了一本小册子放在衣袖中,有空便看看,一点点地背,只是现在仍然背得磕磕巴巴。 见昭宁面色犹豫,赵翊挑眉问道:“可是没有背?” “背了的!”昭宁脖子一挺道,只是背得不熟而已…… 赵翊便靠了墙道:“那背来听听吧,背好了这棋盘自然给你。” 昭宁喝了口茶做准备,先说:“师父,我这个人不擅长背书,若是背得磕巴,您可不要介意!” 见师父点了头,她才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起来:“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一……”背着背着开始卡顿,“一者、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而运四方也……” 昭宁有点想不起来了,后面是什么来着?这一篇明明是背过的!她有些泄气,知道自己没天分,但这么没天分也有些过分了吧!背下来的也能忘!她抬头看师父,却见师父闭着眼假寐,似乎并没有看她,只是在听而已。 昭宁突然想到,那本《忘忧清乐集》的小册子如今就在衣袖中,她可以看一眼。 毕竟她是背下来了的,只是一时忘了罢了,看一下就知道后面是什么了,这不能算是作弊。下棋人的事情能叫作弊吗?她实在是很想要杜圣人的那个棋盘,与自己已经得了的棋子凑成一套。 于是她悄悄地抬起了衣袖,很快朝衣袖里看了一眼。 赵翊微睁开了眼睛,看到她这般动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竟然还偷看,果然没背下来! 见她若无其事地抬起头,他便做出一副没发现她作弊的模样,仍然假寐般听她背,这次大概终于想起了后面是什么,很顺利地背下去了:“……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骄;安而泰则危,存而骄则亡。《易》曰: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 终于背完了,昭宁松了口气,笑容灿灿地道:“师父,我背完了,您可听到了,棋盘可以送我了!” 赵翊睁开眼,看她笑容满面,他也笑道:“好,来拿去吧!” 棋盘就在他手里。 昭宁上前去拿,却不想,赵翊手往回一缩,竟没让她拿到。昭宁不知他这是做什么,又再去抢,他还躲,不让她拿到。昭宁急了,道:“师父,你不是说送给我的吗!” 又伸手要去抢,可赵翊却将棋盘举起,笑道:“方才是怎么背出来的,老实说说?” 原来他是发现自己作弊了! 但是发现了又如何,他又没有抓现形,昭宁才不会承认!她是背会了的,不过是刚才瞬间忘了罢了!于是她睁眼说瞎话:“就是我自己背出来的,我在家就已经背会了!” 她又伸手去抢,可是他这般高,手臂又长,她不过到他的下巴,就是再蹦再蹦,也根本够不到。且师父还垂眸看着自己,笑容带着揶揄之意。他若是存心不让她拿到,她又如何能拿得到呢!昭宁急了,竟一时想要抓着他的衣袖借势,想要将棋盘抢下来。 赵翊怕伤着她,自然纵着她抓自己的衣袖,却不想布衣的衣襟本就系得不紧,昭宁一扯之下竟将衣襟扯开了些,露出了锁骨与一些精壮的胸膛,肌肉壁垒分明,极有力量,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才会有的! 昭宁一愣,心里一慌,连忙松开了他的衣袖后退了一步,正想跟师父道歉,是她唐突了! 可是紧接着,她却觉得不对……不对,看着师父光洁的胸膛,她极是震惊。 她记得阿七的胸膛,是有一道陈年旧伤的,阿七在她的掌心里写过,说那是他年少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受的伤,她摸索到过,那道伤疤累累叠叠,的确是陈年旧伤。师父的胸膛上并没有那道疤,难道师父……并不是阿七! 师父是阿七,是她早就认定了的。师父的背影与阿七相似,口味与阿七一样,身世还同阿七一样的悲惨,那么,师父自然就是阿七了!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那日在大相国寺的灯会上,她终于找到了师父,终于找到了阿七,想着能帮阿七脱离苦海,不知道有多高兴! 可是现在,她看着师父精壮而光洁的胸膛,脑海中一片空白。 难道是她找错了人,真正的阿七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受难,她却把别人认成了阿七! 其实一直是有奇怪的地方的,比如师父本来就不是哑巴,她却认为他是因受了伤,所以才哑了。比如从如今的情况看,师父似乎也并不穷困,她却觉得他是因遭了变故才致如此。再比如师父的名字沈弈,与阿七也毫无干系,她却认为阿七是他的化名。还有,师父并不爱吃甜食,她却自欺欺人,觉得师父是因为遭遇重大变故,所以口味变了的缘故……是啊,其实一切都是她在自我说服罢了,师父并不是阿七,她却一厢情愿地将师父认成阿七。 可是,师父给她的感觉真的很像阿七,背影也极像阿七,他怎么会不是阿七呢! 昭宁顿时心乱如麻,面色也变了。 赵翊是何等洞察人心,立刻察觉到,她的情绪好像有了些轻微的变化,方才明明还如同蓬勃生长的花,却不知为何突然奄搭搭了下来。难道是因为棋盘的事不高兴了? 他不再逗她了,将棋盘放到她手里,笑道:“逗逗你罢了,本就是要给你的,不要不高兴!” 师父好似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可是昭宁却心乱得很,捏着棋盘,只想着先静一静,此事一时对她的冲击还是太大了!她根本没找到阿七,她没有找到…… 她想了想,勉强笑道:“师父,天色已经晚了,我的女使还在药行等我,恐怕我要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您!” 她说着,匆匆给他行了礼,见他略点了头,很快穿过小院,匆匆离去了。 而赵翊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睛微眯,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院的门被叩响了,其实昭宁离去的时候,并没有将门关上。但外面的人也不敢轻易直接推门进来。外面传来声音:“皇兄,臣弟可能进来?” 赵翊轻叩了两下桌子,外面的人才敢推开门走进来,此人与赵翊的面容有几分相似,只是并不如赵翊高大英俊,眉宇间有几分纵情声色才有的风流之色,赵翊曾有三个庶出的兄长,此人是他唯一庶出的弟弟,景王赵决,与他年龄相仿,因此平日里最能说上话。前段时日被赵翊派出去体察民情了,此时拱手道:“臣弟领命而来,向皇兄汇报河间府与真定府之现况。” 赵翊嗯了声,却并没有先理会他,而是道:“冯远。” 瞬间,隐匿于黑暗中的冯远显出身形来,跪下道:“君上有何吩咐?” 赵翊喝了口茶,方才的事,让他最终定下了决心,不再顾及某些事了。他淡淡道:“安排人,随时保护在昭宁身旁。若是她身边有任何事发生,要第一时间传于我。” 这个命令与之前是不同的,此前的命令只是在谢家娘子出门的时候,保护于她,故他们只是留于谢家门外,若是谢家娘子不出门,他们就不会跟随。但是帝王这个吩咐,随身保护,其实就是让他们随时留在谢家娘子身侧,密切监视她身边的一切事情,不容有漏。 冯远立刻领命。 赵翊手指轻叩着桌面,皇城司的密探很厉害,但是在禁军的隐司面前,便算不得什么,几天巨细无遗的调查,昭宁的一切过往他都已经知晓了。 他知道了很多东西,包括昭宁此前喜欢过赵瑾,但也同时查到,赵瑾对她无意,反倒是一直在找一个梦中的神秘女子,几乎快将汴京的瓦子翻了个遍。今日他问昭宁,昭宁也对赵瑾很是无意,甚至连曾经喜欢都看不出来,如此,这件事他便不会计较了。至于姜焕然,他得知此事之时就知道,镇国公要向他家提亲,既然如此,他便不必插手了,放任了他们的悲剧。 可是昭宁今日的神情……他总觉得有不妥之处,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数发生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89节 他道:“冯远,此前告诉你的事,可以开始实施了。” 昭宁对他是对师父的孺慕之情,更有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在意。可是她既然对自己如此的崇拜,想来当真是喜欢自己的。既然已经确认,自己对她有着无法言喻的爱欲和占有,那么她从此便只能留在他身边,他便也可以一步步地开始行动了。首先便不能再让她误会下去了,否则迟早有一天,她得知了真相会无比地生气。 赵翊无奈地笑了笑,觉得世事难料。谁能想只是一时隐瞒身份罢了,事情却层层叠叠,到了今天这般难以解释的时候呢。也不知她得知了真相会不会生气。 方才那位娘子在的时候,赵决就在外看着,不敢进来,也一直没得到兄长的召见。如今听着兄长的话,方才明白,这位谢家娘子恐怕是极得兄长的重视。这大乾朝最尊贵的女子,说不定就要诞生了。 秋夜寒寂,旷古的星子洒满了夜空,谢家的马车匆匆地跑过了甜水巷,朝着谢家而去。 第99章 寒夜的深巷中, 有一家馄饨摊子开着。 竹竿挑着一张已经泛黄的旌旗,上书‘宋家馄饨’四个字,店主挑了两只大木箱, 一只烧着热水,一旁备着碗筷,另一只正在做馄饨,案板上做好了许多白胖的馄饨,旁侧有十多个陶瓷的小罐, 里头是虾皮、茱萸、芫菜、胡椒等各种香料。 一旁支着三四张小木桌, 只有一位客人坐在桌旁。 此人甚是奇特, 戴着一顶斗笠, 只能看到一半瘦削而下巴弧线优美的脸, 气质凝肃, 手肘以银扣的麝皮护腕包裹,身后还站着两个挎刀的大汉, 一看就来历不凡,却一言不发地, 等着一碗馄饨送上来。 烧着的热水腾起朦胧的雾气, 店主揭开木盖,浓郁的水汽和羊骨髓汤的鲜香弥漫开来。雾气散去, 只见翻滚的浓汤中滚着十多只馄饨, 店主用竹制的笊篱将馄饨舀到碗中,舀了浓汤,加了各式各样的香料, 最后又洒上一把芫菜, 才端到了客人面前。 他并未因为客人的奇特,而有什么惧怕或者谄媚, 只是笑着说:“客倌,我这宋家馄饨,已经在此开了十多年了,用料都是最好的,是远近闻名的好口碑。客倌是第一次来,吃了便知了!” 赵瑾没有说话,垂眸看着眼前的这碗馄饨。 汤浓馄饨饱满,清香的芫菜,咸香的虾皮,升腾的雾气浸润了他的睫毛。 他从筷筒中拿出一双筷子,一只木勺开始吃起来。 有个随从快步走来,在他面前站定,拱手禀报道:“指挥使,谢家娘子的马车出来了……朝谢家回去了!” 赵瑾眼神一冷,他追查谢昭宁至此,这谢氏药行附近却十分奇怪,探子有去无回,根本无法深入。他正欲以令牌调遣皇城司军队之人前来,却看到几名玄衣斗笠之人朝州桥而去,他带人追了上去,但这些人过了州桥就直朝着御街去,很快就混入了人群之中。赵瑾立刻意识到,这些人就算真的是罗山会的人,也不是要紧之人,而是故意来引开他们视线的。 在此前,他查谢昭宁还不过是随手一查,但遇到了这桩事,赵瑾越发觉得谢昭宁的确可疑。 他握住了一旁的佩剑起身,扔了十多文银钱在桌上,朝着巷子口走去,低声道:“追上她,若发现可疑之人,格杀!” 他一动,暗巷中立刻走出了许多皇城司之人跟在他身后,阵仗不可小觑。 店主的馄饨摊在此开了许多年,许多人都闻名来吃他家馄饨,大小官吏都见了不少。但是见这般多皇城司的人,也吓得腿有些发软,连桌上的银钱都一时不敢去收。 赵瑾纵马穿过巷口,马蹄声隆隆,离谢昭宁的马车不过是丈长的距离,眼看立刻便要追上了,可却在拐角要进入御街的地方,被从另一条巷子中跑出来的马匹拦住。那马被主人勒住,高高地仰头嘶鸣,此处处于御街拐角,并无许多人,赵瑾看到来人的脸时,眉头轻皱,此人生得端胡须,方正的脸型,正是冯远! 冯远乃何人,他可是贴身保护君上的殿前司副指挥使,等闲之事绝不可能让他出动的! 他立刻勒住了马,后面皇城司众人皆都停了下来。他问道:“冯指挥使,您如何在此?” 冯远微微一笑道:“二郎君,谢家娘子并非谋逆之人,您不必在追查下去了。” 赵瑾眉头一皱,冯远为什么会专门来告知谢昭宁之事? 其实他自然知道,凭借谢昭宁的智商和身份,她自己定不会是乱党。但是他怀疑谢昭宁出于某种原因在隐藏一些乱党贼子。其实已经不是怀疑,赵瑾几乎是确凿大相国寺周围必定有古怪了。 但是冯远是跟着君上出生入死之人,赵瑾也不会对冯远不敬:“冯指挥使,我知道谢昭宁不是逆贼,但这谢氏药行附近,竟然连皇城司的探子都不能入内,定有势力在此为乱。我是奉了君上之令追查,你只说一句让我不必追查,恐怕我一时难从!” 冯远也有些无奈,他本想着将二郎君引走就是了。二郎君极得君上器重,未来恐怕有旁人想也不敢想的大前程,旁人并不知晓二郎君为何到现在都未封郡王,他是知道的,所以绝不敢冒犯。可是二郎君聪颖至极,竟察觉了他们的意图,引到一半突然返还,还探查到了谢家娘子离去一事。为使二郎君不再追查谢家娘子,他也不得不出面了。 他缓缓道:“这是君上的命令。” 赵瑾心里一震,竟然是君上的命令!可随即他更觉疑惑。为什么不追查谢昭宁,竟然是君上直接下令?君上难道与谢昭宁相识,这怎么可能呢,君上日理万机,而谢昭宁不过是个小官之女,他这想法实在是荒谬了。 但冯远对君上忠心耿耿,绝不会假传圣旨,且君上的话他都是毫无疑问地听从的。 他终于听从了,道:“臣明白了,不会再追查她了。” 冯远甚是满意,二郎君聪明至极,武功亦已是数一数二,颇有君上年少时的风采。君上说过,假以时日,二郎君必能成为足以支应山河的人才,更何况二郎君还有个最显著的优点,那便是对君上无比的忠诚。他道:“君上还有旨意,派您去四川协助四川经略安抚使平匪乱。”又笑说,“二郎君,您若凯旋,皇城司指挥使一职便尽在囊中了!” 京城中的罗山会追查了一半,君上却派他去四川平乱,这并不像平日君上的作风。但也能见君上的确看重于他,这便是攒军功晋升的时机了,他若能如此年轻就居于指挥使之位,未来能走到的位置……他几乎是不敢想象的! 赵瑾下马行礼道:“臣接旨!” 谢家新宅,浣花堂中,昭宁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本想着,从师父那里出来,还要去谢氏药行,问问徐敬究竟查得如何了,可发生了师父不是阿七这件事,一时间心乱如麻,连此事都忘了。 屋内早已灭了烛火,隔着层层帘幕,只漏进来一些月亮的清辉。 看着这月亮的清辉,她终于渐渐地入睡了。梦里也是同样的一片清辉,洒落在一个荒败的小院里。 她梦到自己时常神志不清,每日都很混乱,想着自己被亲近之人背叛,想着自己被最爱之人厌恶算计,痛得发疯。不肯吃东西,不肯说话,一旦感觉到有人靠近她,她便要发疯砸屋子里的东西。 她可能已经有一两日水米未进,嘴唇干涸得起皮,有人在试图喂她,但是因为她的癫狂,没有人能真正地靠近她。直到有一个人来了,她仍然用东西砸他,尖声让他滚。 可是他却坚定不移地靠近她,任她扔的东西砸在自己身上,好似并不疼一般。她更加恐惧了,伸手就要打他,他为了让她不至于伤了自己,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更是惧怕,低头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虎口,他纵容地任她咬他,甚至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安抚她,仿佛在告诉她没关系,他不会伤害她。很快她就感觉到血味弥漫口腔,他被自己咬出了血…… 血的味道终于唤醒了她的神智,她渐渐地清醒了过来,才知道是阿七在救她。她用手去摩挲,发现他的虎口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伤口,鲜血淋漓,她喃喃地说对不起,是她不好,都是她不好,所以别人都不喜欢她。他在她的掌心里写:你好。 只有这两个字,她却崩溃地大哭了起来,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放。 …… “娘子、娘子?”如水的梦境中,朦胧的声音响起。 谢昭宁睁开了眼睛,看到青坞带着女使,已经挽起了拔步千工床旁的雾绡纱,擎着一盏烛台正叫她起床:“卯正了,您一会儿还要去给老郎君请安呢。” 烛火的光芒朦胧地亮着,而槅扇外的天,已经呈出了深蓝色,天快亮了。 昭宁才发现自己竟在梦里哭了,迎枕已经濡湿了一片。 她摸着迎枕的泪痕,轻轻地叹息,脑中还残留着梦境的荒院。 每次她神志不清,都是阿七在她身边保护她照顾她,而她总是会把阿七弄伤,可是阿七从不曾放弃。渐渐的,她的性格才越来越稳定,也越来越少发病,若不是阿七,她早已死在了偏院中。 这样好的阿七,他现在究竟在何处呢?他是不是仍然在受苦,在被人欺负,等着她去找他呢? 可是她曾找了这么久,甚至请顾思鹤都替她找过了,也并没有找到阿七。那么现在,她又能去什么地方找他?除非把整个汴京翻过来,她又何来这般的能力呢。 青坞拧了帕子递给她,道:“娘子可是忧心的缘故,您不要担心,这般多的风浪都过来了,您必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青坞以为她在为父亲的事焦急,焦急倒也是真的,找阿七的事她暂时无能为力,还是得先解决了父亲的事再说。昨儿个竟忘了要去谢氏药行,今日是一定要去的。此事若不解决,任由蒋余盛这般对付他们,他们就完了。 她用热帕子略烫了烫脸,对青坞道:“简单给我梳洗即可,请了安我们便立刻去药行。” 青坞应喏,昭宁坐到了妆台前,让青坞给自己梳妆,随即她又看到,昨夜拿回来的棋盘,还摆在妆台上,古朴的金丝楠木盒,在烛火下光辉淡淡。 昭宁看到这棋盘,便又想起了师父。不论师父是不是阿七,但他是前世教自己下棋的神秘人一事,却是确凿的。无论是前世教自己下棋、陪伴自己度过一段艰难岁月的神秘僧人,还是现在的师父,都是于自己有恩的。不仅救过她,还给了她药救过母亲的性命。杜圣人用过的棋子和棋盘,这样好的东西,师父如此穷愁潦倒,从觉慧大师手里赢来,却给了自己。 昭宁又想到了昨夜听到师父是反贼一事,心下仍然为师父不安,不知道他是否听进去了她说的话,不再想行刺的事。 他昨夜虽答应了她绝对不做,但此前他也答应过她,不是还是与别人谋划行刺么,当真是信不得他! 即便师父不是阿七,但师父两世都是她的师父,她会待师父一如既往的好。也定要看住师父,切莫让他乱来,白白犯到禁军手里丢了性命! 她吩咐青坞:“将木盒收起来吧,同之前和那套棋放在一起,这东西有价无市,很是珍贵,你亲身保管着。” 她将浣花堂的事都交给了青坞和樊月打理。 青坞应喏,她梳头发的手艺好,一个垂云髻已经梳好了,而此时槅扇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一缕晨曦的光落在了窗棂上。 昭宁在樊月的服侍下穿了件简单的兰色宝瓶纹褙子,戴了两只莲纹玉簪子,正准备去正堂给祖父请安,然后去药行。却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珠帘被女使挑开,红螺气喘吁吁地进来了,对她道:“大娘子,郎君传您去书房,说有要事!” 昭宁心里一紧,眉头也紧皱了,又出什么事了?父亲竟一大早传自己去书房? 难道蒋余盛竟变本加厉出手了?他做了什么,莫不成通过那位襄王殿下,直接打回了父亲的文书不成?或是又使了什么手段,令父亲失了官职? 昭宁紧握拳头,顿觉愤怒翻涌。她们家,还有大舅舅家,遭此无妄之灾,实在是蒋余盛仗着攀附权贵欺人。真将她逼急了,登闻鼓她也不是不能敲,鞭笞之刑就鞭笞之刑,她就不信她若将天顶破了,还闹不出个公道来! 昭宁立刻朝着书房走去,路上问红螺可知究竟是何事。红螺也只是听了小厮匆匆的传话,只知道立刻就要去,但是究竟是什么事情却不清楚。 父亲的书房并不在母亲处,而是在正堂不远的一座邻水的小院中,书房外遍植凤尾竹。此时天已经大亮了,槅扇也大开着。昭宁从槅扇看进去,只见不光是父亲母亲在书房中,祖父、堂祖父甚至大伯都已经到了书房里,但是不同于上次满屋子的凝重,他们的面容带着欣喜在议论,可是又透着古怪。 好像并不似发生了坏事的样子…… 昭宁正在疑惑,父亲却一眼就看到了她,向她招手,示意她赶紧过去。 父亲这书房修得极大,屋内此时罢了四五张圈椅,但是没有人坐着,都站着在说话。 昭宁进去后先给祖父、堂祖父等行礼,众位长辈也颔首受了,昭宁才问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您如何着急叫我过来?” 父亲穿着从省服,大早上的,他竟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喝了口茶润了才道:“父亲刚从度支司衙门回来,昭宁,你不必忙碌了,事情已经解决了!” 昭宁先是欣喜,紧接着也更疑惑了,怎么事情就突然解决了!昨天大家还在焦头烂额,祖父堂祖父等都想着各自去找已经高升的同窗,父亲也准备再找上司想想法子,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敲登闻鼓。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如何就解决了问题? 她问了,谢煊答道:“父亲也觉得奇怪得很,昨天你派了人回来说有了买马的法子,父亲立刻就去找那人买马了,回来后还与你祖父他们商量,枢密院被阻拦的事究竟该如何解决,都是一筹莫展。今儿辰时,父亲早早去度支司衙门,本想能与度支使商议。谁知那枢密院衙门却亲自派人来传消息,说文书已经没有问题了,让我们立刻将马匹交上去,若是病马,延后两日交就可以了!父亲还听来传话的人说,为难我的那名都承旨被人参了本,如今暂时停职了!” 昭宁本是惊讶,听着却惊喜起来。她原以为要和蒋余盛拼个鱼死网破,没想到这事情竟如此顺利地就解决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名都承旨的背后是襄王,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就被停职了,定是背后有人在帮助谢家,可究竟是谁呢! 堂祖父谢景笑着道:“不光如此,之前你父亲想晋升度支使,可是考核之事一直被上面压着,堂祖父想下放也没有办法。今日考核的结果也终于下来了,你父亲得了个优,想来晋升度支使是没问题了!” 堂祖父便是审官院都知院。 昭宁还不知道此事,恐怕是堂祖父见他们已是焦头烂额,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们。如今竟连这件事都解决了! 谢家究竟是走了什么运,还是究竟谁在背后帮忙!昭宁百思不得其解。 其余众人何尝不也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都是高兴,但也都是疑惑。 二伯父谢煜高兴得面色微红,跟祖父道:“会不会是您去找的李大人帮了忙……他毕竟是您的同窗,又曾在枢密院中任职。” 祖父谢昌也是容光焕发,若是谢煊能升任度支使,便是从三品的官,他的两个儿子便都是位列三品的官了,离他和兄长想的振兴谢家又进了一步,如何能不高兴! 但他也是有理智的,摇了摇头道:“我虽去拜访他,但也知他早在枢密院中没有影响力了,不过是想向他探听消息,应不是他!” 此时一旁看着的魏氏淡淡微笑道:“应是郎君去找的薛大人起了作用,薛大人如今也是枢密院的都承旨,曾在鄂州与郎君为同僚。与我们魏家也是故交,昨日郎君去找他的时候,他也答应了帮忙!” 众人纷纷看向一旁不怎么说话的谢炆。 他却摆手道:“我亦是不知的,薛大人是答应了……但总不该这么快!” 可是除了这位在枢密院的薛大人,似乎别的人更无法解释了。 谢煊和姜氏立刻郑重地向谢炆道谢,十分感激的模样,谢昌和谢景也拍着谢炆的肩膀,谢昌动容道:“果然还是我炆儿最是能干,也绝不弃兄弟于不顾!” 而一旁的魏氏笑容中透出淡淡的傲慢,昭宁看着她,当然知道她在想,他们二房是因他们大房才逃过一劫的,所以这家里仍然是他们大房更厉害。二房更应该感激他们! 昭宁却并不觉得是这位薛大人帮忙,正如大伯所说,这位薛大人有再大的神通,也不可能第一日拜访了他,第二日事情就能得到解决。而且父亲在审官院的事情,他就更是帮不上忙了。能有这般能力,一日之内就能帮父亲,帮谢家解决这些问题的,昭宁只能想到……顾思鹤了。 而且他昨日也说了,回去便会帮她想办法,既然如此,除了是他,还能是谁? 只是她并不想告诉他们,是顾思鹤在暗中帮忙,她不想给顾思鹤增加麻烦。总之父亲能够脱离险境,甚至还能更进一步升官进职,自然是大好事。顾思鹤帮她如此大忙,改日看到了他,定要好生谢谢他才是!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90节 第100章 众人都正在高兴之时, 姜氏的女使含月从外面走来,对姜氏、谢煊屈身道:“郎君、夫人,门房传话来, 舅夫人来访了!现人已经到了景荣院外面了!” 一大早的,盛氏怎么会来访! 谢煊虽疑惑,但此时他心情极佳,连忙道:“快将舅夫人请过来!” 昭宁也好奇舅母怎会一大早来访,需知他们住城东, 舅母住城西, 来的路上也是要半个时辰的, 舅母定是早膳也没吃就出发了。昭宁先立刻低声吩咐青坞, 去告诉厨房一声, 舅母来了, 今儿的早膳需备得十分丰盛。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盛氏就携着两个女使进来了, 只见她梳得圆髻,穿得件丁香色长褙子, 打扮简单, 但却是容光焕发,眉眼间都含着笑意, 她先向祖父、堂祖父两位长辈行礼:“两位伯父安好, 我这厢不请自来,实在是叨扰两位伯父了,特备了两盒山参, 给两位伯父补身子。” 她身后站着的女使手里正抱着两只锦盒, 祖父、堂祖父的小厮将锦盒接了过去。 昭宁在一旁看着,偷偷捏大舅母的手, 大舅母总是这样的礼仪周全,又何必客气!大舅母感觉到了,也悄悄回捏她的手。她若只是来看昭宁或者阿婵自然不需客气,可面对她们这两位长辈却不一样,更何况她知道,谢昌可不是简单相与的人,她得给昭宁和阿婵撑起场面来。 祖父也笑道:“哪里叨扰,你来正是好的,不知亲家公近日可好,回来数日,我该去拜见他才是!” 盛氏道:“父亲一切安好,上次本欲前来,只是腿脚不变才未成行,如今已经回顺昌府了,还想请您择日去游玩呢。” 几人都见了礼,既然有长辈在,便轮不着晚辈说话,谢景请盛氏坐下,道:“侄媳此番前来,可是有要紧之事?” 盛氏急匆匆前来,自然是有要事,只是总要寒暄了之后才好开口。待谢景问了,她正好含笑道:“大伯父说得不错,我的确是有要事。此前我听闻,妹婿因蒋余胜被枢密院之人为难,采买的马匹迟迟不能交上去。你们正在四处筹措找寻门路,故我特地来告知一声,这事已不用愁了,我今晨得了信,蒋余胜被同僚告发此前晋升的军功有误,已经被降了职革了军功,并此时应已是焦头烂额,自身难保了!” 众人更是哗然,此前蒋余胜乃是家里的心腹大患,谢昌和谢景都担心谢家根本斗不过蒋余胜。却不知道蒋余胜竟然已经被降了职! 昭宁眼睛一亮,她问大舅母:“您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大舅母得知蒋余胜被降职的消息,怎会比她们还快呢! 盛氏捏了捏她的手道:“以前怕你担心,未曾告诉你,其实蒋余胜用以晋升的军功本是抢了你舅舅的。你舅舅纵是郁闷,可又无法与蒋余胜斗,今儿枢密院的人来宣文,说核查了军功是属于你舅舅,不光如此,还要论功行赏,立刻晋升你舅舅的官职!你舅舅问来宣文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才知道蒋余胜出事了。” 舅舅被降职一事,是昭宁偷听来的,舅舅舅母怕她担心,从未透露过。 盛氏说到这里也口渴了,喝了口茶继续道:“……想到你们还在担心,我便立刻来跑一趟,告诉你们这桩事!” 姜氏听得早已是喜不自胜,拉着盛氏道:“当真,哥哥升官了?”又告诉了她,“你不知道,煊郎一早去衙门,也得知事情都解决了,且他在审官院的评核也下来了,下任度支使恐怕就是他了!” 盛氏听了很是高兴,得知谢家出事,她与和姜远望可担心极了。还想着要怎么帮他们才好,没曾想竟是双喜临门,谢家的事情也在一夜之间解决了。 屋内顿时笼罩在一片喜悦的声音中,祖父、堂祖父自然是眉开眼笑,谢煊也对盛氏感激言谢,恭贺姜远望得以晋升,说改日定上门请姜远望吃酒。 昭宁在旁却是心惊肉跳,她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实在是太奇怪了。 替父亲解决枢密院的问题,这还好说,还算是顾思鹤能力之内的事情。审官院的事情就已不像是顾思鹤能解决的,现在还多了大舅舅军功的事情,这已绝不是顾思鹤能处理的问题了! 军功已经论定,蒋余胜也已经是大权在握的永兴军路指挥使,这些都是朝廷已经认定过的。即便是真的有错,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再推翻了。所以这该是何等的权势,才能让这样的事情得以翻转,把军功重归于舅舅,还把蒋余胜降了职! 究竟是蒋余胜真的恶有恶报,还是有什么权势滔天之人在背后襄助谢家、姜家?若是真有这般人物在帮忙,他又是谁,又为何要帮忙呢?昭宁并不知道,家中众人都沉浸在事情解决的喜悦中,似乎只有她在心惊,觉得这背后另有大乾坤。 高兴之余,管事进来说,早膳已经在正堂布置好了。 昭宁邀请大舅母先去用了早膳,大家再细说。 盛氏却摆摆手道:“你不知道,家里这几天忙得很,你舅舅军功恢复升了官,立刻就要办宴席,还有你大表姐,她出嫁的日子也近了,要在汴京出阁。还有你大表哥的事……”说到姜焕然,盛氏还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虽暂时不成亲,但是却要定下契了。我回家还有得忙,只在路上凑合吃些点心罢了!” 昭宁记得上次就听说姜芫表姐定下了亲事,没想到马上就要出阁了,她笑着拉盛氏的手道:“那可真是好,我定是要去喝大表姐喜酒的!” 盛氏见她笑容明亮,心里最后一丝阴霾也被驱散了。捏了捏昭宁的鼻子道:“还少得了你那份不成,过几日请柬就要送来了,你还得去参加你大表姐催妆的仪式呢!” 见昭宁还是拉着她不放,又想起了一件极重要之事,说:“对了昭宁,我来还有一事与你说,再过两日便要开琼林宴了。到时候整个汴京世家的娘子、郎君们都会去,你可也一定要去,这可是整个汴京的盛飨!” 又压低声音说,“焕然有几个举人同窗也要去,有个生得俊秀,而且颇有学识,大舅母瞧着搞不好会中进士,到时候大舅母带你去看看,说不定你会喜欢……” 昭宁听得哭笑不得,大舅母应是彻底从她和姜焕然的事情中恢复过来了,还替她盘算起姜焕然的同窗了!他们那些举子个个眼睛都长在天上,尤其是有希望中进士的,就等着鱼跃龙门,一举成为天子门生,才好被汴京的豪门世家们竞相抢夺,榜下捉婿呢。 不过大舅母说得没错,琼林宴是汴京最热闹的时候,盛大至极。举办于被称做皇家园林的琼林苑之中,平日并不开放,唯独开办琼林宴之时才允百姓入内。君上赐宴百官,并有诸君百戏,热闹非凡,万人空巷。上次金明池龙舟赛,因君上最终未能至,毕竟不够盛大。倘若君上驾临琼林宴,便的确是汴京空前的盛飨了。 大家又留了盛氏一会儿,盛氏却定要告辞回去忙碌,昭宁便早让人备好了热腾腾的食盒,提着给大舅母在路上吃。姜氏送盛氏出去,祖父他们则在热议蒋余胜降职和父亲的问题得以解决一事,还有即将到来的琼林宴,屋中热闹非凡,竟一时无人想去吃早膳。 昭宁则先告辞众人回了屋中,父亲、舅舅的问题都得以顺利解决,她虽然觉得舅舅的事解决得奇怪,但实在是找不到是何人所为,思来想去,父亲的事总还是顾思鹤解决的,还是回去写一封信给顾思鹤道谢吧,他着实是帮了大忙了。若是想下次碰到他再谢,他寻常忙碌得很,又不知几时才能遇到他。 昭宁取了一封燕子笺,简略写了一些感谢顾思鹤的话,并又多写了两句‘舅舅官职之事亦得以解决,世子爷可知其中关窍?吾心存疑虑。’另外让青坞取了一件从西洋那边传来的万花筒做礼物,赤金做的筒身,嵌了各式各样的宝石,镂雕了精致的花纹,她看着觉得新奇,料来顾世子爷说不定也有几分的喜欢。都装在盒子里,让人送去南讲堂巷。 顾思鹤收到谢昭宁送来的盒子时,刚从侍卫步军府回到家中。 秋色已深,祖父所居正堂外草木皆已叶落,枯枝嶙峋伸向苍空,院中落叶扫得干干净净,七八名小厮和护卫垂手立在门外,见到顾思鹤归家,都立刻跪下行礼:“世子爷安!” 顾思鹤身上仍是从省服,披着斗篷跨入正堂之中。按说家中遭了大变,父亲和祖父皆在养伤,应是人丁不兴,家中郁郁,但他刚进屋子,就听到传来一阵热闹的争执之声。 先是祖父拍着桌子说:“就是你臭棋篓子,你还悔棋!” 然后是父亲的声音:“父亲您好生不讲理,你已经悔棋三次,我才悔了一次,何如就只有我是臭棋篓子了!” 顾思鹤转过一架百鸟朝凤的翡翠屏风,看到父亲和祖父分坐在一张小几的两侧,父亲用来养伤的拐杖还放在一边,祖父的手边还有他没有喝完的药。两人是伤员,应该面色苍白躺着养病,偏生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中间黄花梨木雕刻的蕉叶纹小几上,摆着一张玉刻的楚河汉界的棋盘,里面象棋已经乱了。 一位梳着圆髻的妇人匆匆路过,她容貌甚好,眼角有些细纹,手里还端着盏汤盅,说道:“好了好了,你二人别争了,你俩都是臭棋篓子,谁也别让谁的!” 两人却异口同声,一个喊:“阿慧!”一个喊:“阿妹!” 这妇人却抬头看到顾思鹤回来了,惊喜道:“阿鹤,你下衙门了!” 此人是顾羡的长女,顾进帆的妹妹顾含慧,十多年前就远嫁了余杭,只有逢年节才回来。因着顾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顾羡和顾进帆都需养伤,她便抛下了一大家子千里迢迢回了汴京,照顾在父亲和哥哥身侧。 顾思鹤道:“今日衙门的事结束得早些!” 自从家中罹难,姑母自尽逝世,顾思远被他一刀所杀,他一直担心祖父和父亲接连遭受如此接连的打击,会挺不过来。但不曾想,父亲和祖父看到顾思远的尸首一言不发,只叫埋在祖坟外的山坡上。对姑母的死倒是痛哭难过了几日,但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并没有沉湎于伤痛不可自拔。 他这时候才感受到父辈身上那种蓬勃不屈的生命力,他们都是从战场上过来的,见惯了生死,即便是心里疼痛难忍,但是也绝不会因为伤痛把自己打倒。人只有活着才是有希望的,他们都明白这点。 祖父和父亲曾沉溺于争权夺利,明争暗斗,如今反倒是清闲了。这家里现在便剩他负重前行,保护祖父父亲,还有所有依靠着顾家生存之人。 不过谢昭宁的事,只凭他还不能完全解决。 顾思鹤是想请祖父出面,向枢密院游说,祖父早年也曾做过枢密使,极有威望,说不定能化解此事。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他的小厮太平便跑着进来了,气喘吁吁地递给了他一个盒子,道:“世子爷……东秀巷子那边刚送来的!” 东秀巷子,谢昭宁送来给他的! 顾思鹤曾叮嘱过太平,凡是谢家送来的东西,一定要接下,马上给他。 顾思鹤怕是谢家之事还有变,立刻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先是一封燕子笺的书信。 他将信纸展开,立刻看出这封信是谢昭宁亲笔所书,她的字迹像是那学字的少年,写得又圆整又大颗,勾挑撇捺之间实在是不好看,但是并不潦草,看得出是认真写了的。 书信里说,她家的事情已经都顺利解决了,谢谢他的帮忙,并且提了她大舅舅军功被寻回一事。 顾思鹤深深地皱起眉,怎会如此轻易地解决了,从他探听到的消息来说,此事有襄王、王家在上压着,是绝不好解决的。而且谢昭宁舅舅的军功,又怎能被寻回?这背后究竟是谁在帮忙?顾思鹤可并不会觉得,当真是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件极好的事,但顾思鹤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有种奇怪的滋味从心里泛起。 顾羡看到他久久地不说话,倒是开口了:“阿鹤,你方才要同我说什么?” 顾思鹤这才回过神,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他自然也不必再求祖父帮忙了,于是道:“没什么,只是想问您今日在家中好不好罢了。” 顾思鹤又看到信下面还有个礼物,谢昭宁在信里也说了,是送给他的谢礼。 他把礼物拿起来看,发现是一只珠光璀璨的万花筒,拿起来转动,万花筒内就有千变万化的花样。他觉得谢昭宁好笑,这样的东西不是送孩子的么,她当他几岁了,还要送个万花筒。这万花筒又是什么审美,金玉堆砌,不知所云! 顾羡见他转着个金光闪耀的玩意儿,道:“对了,我倒是有一事问你,今年的琼林宴可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去参加吗?镇国公府写了帖子来请你前去,说只要你去了,汴京一半的娘子便都去了。”说着又道,“也不知怎的,寻常都是入了冬才开宴,今年却足足提前了一个多月!” 顾思鹤他将万花筒给了太平,让他拿回去放进他的寻常用物的箱子之中,道:“衙门事多繁忙,我不得空去。” 顾进帆却道:“阿鹤,就是琼林宴你不想去,你的亲事可是要提上日程了,我们还正商议着,看看你究竟心仪哪个女子。父亲敢说如今这汴京,可没有几个不想嫁给你的!只要你有意,父亲立刻去替你求亲!” 顾进帆说着,甚至从衣袖中拿出一本小册子来,也不知道他何时整理好的,拿给他看:“你瞧瞧……都是极好的世家,极好的娘子,容貌家世才学,个个都出挑极了!” 顾思鹤不知父亲闲下来,竟会变得如此婆妈,他从他手里将册子接过来翻了几页,的确如父亲所说,都是高门大户的世家闺女,配他们家,配他都是配得上的。可是难道他就非要娶世家贵女不可吗?他就是不喜欢这些呢人呢,她们有什么好的! 顾思鹤突然烦闷起来,将册子还给了父亲,道:“我现在忙于公事,并不想考虑娶妻之事!”又道,“你们好生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晚上再回来。” 说着就已经大步走出去了。 顾羡在身后道:“阿鹤,阿鹤,你怎么才回来就走,你有什么事要去忙!” 顾含慧道:“阿鹤,家里刚买了螃蟹,只只都足有七八两重,膏满肉肥的,姑母蒸熟了,给你做螃蟹羹好不好!” 顾思鹤充耳不闻,身后顾进帆却道:“阿妹,我也想吃螃蟹羹……” 顾思鹤有些烦闷,但他甚至不知这样的烦闷究竟从何而来,他打算去找顾寻喝酒。 顾家之事,姑母牺牲一人保全了全族,顾家旁支皆是无碍的。顾寻仍如同往常一般在勾栏之中,浸在脂粉堆里。 他这个人天生的多情,看这个娘子也好,看那个娘子也喜欢的。虽然成日在勾栏里混着,换着不同的人,但是娘子们却都不恨他,提起顾三郎君都喜欢得不得了,巴不得他来。 顾思鹤很快就在金莲棚里寻摸到了他。果然正与三四个貌美的小娘子,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屋中云纱逶地,熏香甜腻。 看到顾思鹤,顾寻有些惊奇,立刻就坐正了,已经滑下肩膀的衣裳也理好了,笑道:“四叔怎么来找我了!”并对几个好奇地小娘子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下次再找你们喝酒!” 说罢从怀中摸出几把银瓜子洒在小几上。 小娘子们却看着这个比顾三郎君还要俊俏许多的郎君,他更高更神秘,身后跟着四位随从,眼神皆端冷凝肃,披着斗篷,衣着用料乃至腰间那把刀都无一不是贵重无比,定是达官显贵家的掌权之人。可是看她们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动容。顾三郎君叫他四叔……他莫不成是传说中的那位…… 小娘子们呼吸都急促起来,毕竟亲眼见着传奇人物出现在眼前,难免动容! 可是顾三郎君已经让她们退下,她们也不敢久留。纷纷抓了小几上的银瓜子,道谢后匆匆离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位被顾三郎君称做‘四叔’的神秘人物。 只见他走上前坐在顾三郎君对面,而顾三郎君提起了酒壶,亲自给他倒酒。随即门就关上了,她们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顾寻道:“四叔尝尝看,这是金莲棚特有的千日春,以百花酿造,入口醇香甘甜,不过后劲极大,您可要注意些。” “我注意什么。”顾思鹤道,“你这点酒还能醉了我?” 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抬头时喉结微动,颈与下颌构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他四叔当真是顾家最好看的人物,难怪外头那些娘子们都对他趋之若鹜的。 顾寻笑了,顾思鹤平日虽不喝酒,但他酒量奇大,从未喝醉过。他继续给顾思鹤倒酒,问道:“四叔来找我,只是为喝酒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与我说?” 他便是个真正的酒囊饭袋,四叔找他定不是为了正事。应该是有什么郁结于胸,出来排解的。 顾思鹤一时没有说话,而是朝着槅扇外看下去。他们所在是临窗的雅间,看下去便是勾栏的脂粉场,有许多娘子在吹拉弹唱,还有更多的看客围拢听曲,不时拍掌叫好。 他不言,顾寻只好自己说:“您能有什么愁绪呢,您现在可是咱们顾家掌家之人,外面那些世家娘子们,不知道有多少对您趋之若鹜,最想嫁的便是你,我听说有意跟咱们家结亲的人,快把定国公府的门槛都踩烂了!你若是再不定亲,她们可是脖子都要盼长了……” 顾思鹤凉凉地一眼看过来,顾寻立刻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以前他不知道四叔底细时,还有时与四叔没大没小的,经了家族之,知道四叔如此武功绝世,如此心狠手毒,他可全然不敢造次了!他笑呵呵地道:“您可有什么打算?” 顾思鹤又饮了一杯酒道:“并无打算,那些人我都并不喜欢。” 都不喜欢,那些可都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娘子们啊!顾寻实在是按捺不住,不由问道:“那您究竟喜欢谁?” 顾思鹤更是沉默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实在是太过聪明,洞察人心,看人不是先看皮肉,而是将旁人的心肝肺都照穿,使旁人无所遁形,所以曾经,他也这样把那些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他这样的人,如何能爱得上任何人呢。 他喜欢谁呢……他究竟是喜欢谁呢……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91节 似乎有极其明显的答案就在眼前,可是迷蒙在一片金光催擦之中,是一双灿灿的眼眸,是明媚的笑容,但转瞬又淹没于金光之中,他并不能看清。 顾思鹤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我也不知。” 四叔很少跟他说这样的话,他竟也说他不知! 可是他这样的停顿,却已经足以让顾寻心惊肉跳了,他总觉得他好似心里已经有人了,只是四叔自己还没发现。 他强忍着吃惊,几乎快把酒杯捏烂了。 究竟是哪家女子,竟然能让他风华绝代、冠绝汴京的四叔喜欢上了! 第101章 次日一晨, 昭宁同母亲一起去向祖父、堂祖父请安。 父亲的事解决了,升任度支使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再过半月审官院的升任令就要下来了, 家中一片和乐,今日请安有个重要的事要商议,便是琼林宴开宴一事。 琼林宴是汴京最重要的盛会,祖父和堂祖父自然也极为看重,毕竟不光是小辈们要去, 赐宴琼林, 他们也是要去的, 那些王侯将相, 皇亲国戚也都没有不去的, 这可是极大的荣耀。 因此当昭宁和姜氏跨入正堂内时, 已经看到大家在兴高采烈的议论了。槅扇开着,外头的日光斜照进正堂, 祖父和堂祖父正在低声商议,大伯母魏氏和三伯母白氏则是笑谈, 谢明雪和谢明萱坐在一旁热闹地说着她们新做的衣裳的花样。 既然是家中大事, 两个谢家便合在一起商议。 谢明珊同林氏坐在另一侧,她对谢明雪两个都不喜, 当然不与她们说话, 林氏和魏氏、白氏两个也不对脾气,看到昭宁和姜氏来了,就笑着拉她二人坐在身边, 谢明珊立刻靠着谢昭宁坐了, 低声说:“我可等你半天了,你也不早些来!” 她们自然不是故意来迟, 而是总要先哄了钰哥儿再出来。他现在三个月大,很是好动。 谢明珊现在与她很是亲密,平日也时常来找她玩耍,给她带些糕点首饰的。昭宁性子直接,别人对她好她也对别人好,何况二伯母帮她甚多,当年的事她也早原谅了谢明珊的,因此也送了她一枚玉环。 昭宁目光下移,正好看到谢明珊将她送的那枚玉环打了璎珞,佩戴在腰间。 瞧见她看到了,谢明珊脸色一红说:“你送的这枚玉环好看,适合打成璎珞。”实则她得了昭宁送她的玉环之后就如获至宝,回去立刻让女使给她做了璎珞,准备日日佩戴。 昭宁夸赞道:“你这个璎珞打得甚是好看,配你。” 谢明珊高兴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我那个女使是从外头聘来的,打璎珞打得最好,回头我让她也给你打一个!” 两人说到这里,此时堂祖父含笑开口了:“好了,既然大家都来了,我们便开始谈论事情吧。”堂祖父一开口,堂中众人便都安静下来,堂祖父喝了口茶,才接着说:“琼林宴你们都知道,是汴京再隆重不过的事。我和你们祖父都得了消息,今年的琼林宴不知为何,足足提前了一个月开,据传,这次君上也要出席琼林宴——所以会办得空前盛大,到时候王公贵族、各个世家都要莅临。” 堂祖父这般一说,众人都惊喜起来,纷纷热议,此前只是传闻君上会来,现才得知,君上竟然真的会出席! 按说这样汴京的盛举,帝王应是要莅临观礼的,但是当今君上不同。他自继位以来,从平定西北到掌控朝野,虽是战功赫赫,传说斐然,却极少出席这些盛大的场景。民众敬仰君上,崇敬君上之人纵是不少,可却连遥遥一看都不得见,如此更增加了君上的神秘感,凡说君上可能会出席的活动,更是人向往之。 谢家众人自然也都是向往能见到君上的,虽君上高高在上,他们这些人并不得接触,但是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昭宁听着也是心中一动,庆熙大帝当真会出席吗!她崇拜敬仰了多年不得见,倘若能一见,也是了却一桩夙愿了! 堂祖父见他们都甚是兴奋,笑着继续说:“我们几个人在琼林赐宴的人选中,到时候,你们便跟着魏氏、林氏去拜见汴京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因这次传闻君上要莅临,王家、镇国公家,乃至几位王爷,甚至太妃娘娘都要出席,你们若能得拜见,也是一件大幸事了!” 堂祖父这般一说,地下又有嗡嗡议论的声音,君上若是要去,这些真正的世家豪门自然也会出席。既是如此,大家自然要铆足劲参与其中,家中待嫁待娶的娘子郎君很多,倘若能在这样的盛宴上寻找金贵的亲家,自然是最好之事。尤其是魏氏,更是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为什么要带着明雪回汴京,不就是因明雪身上的预言吗,她家明雪就是要嫁入王公贵族之家的,难说此次琼林宴便是那个真正的时机!上次家族乔迁宴,不过是场小打小闹罢了,她只是想让女儿在汴京的贵族圈中立名,现在才是真正一跃枝头的好时机! 二伯母白氏道:“即使如此,那咱们这几日将旁的事情先放一放,全力准备参与琼林宴!” 堂祖父也笑说:“正是要同你们说这个,如今家中孩儿都还未曾定下亲事,琼林宴上少不得青年才俊,或是德行出众的世家娘子们,你们都好生看看,倘若有良意,便可定下佳缘了。” 他这般一说,不光是魏氏、就是姜氏、林氏等,何尝不是想铆足了劲儿,想让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觅得佳缘! 此时祖父谢昌开口道:“这事最是要紧,咱们谢家的儿女,各个都是出挑的才貌。尤其是明雪,”他转向谢明雪,脸上带着最是和善的笑容,“你德行才貌皆是俱佳,上次家中宴席,就连世家老夫人都盛赞于你。这次琼林宴你代表咱们谢家的儿女,可更要好生表现才是!” 谢明雪站起身,款款屈身行礼,姿态优雅,声音和缓道:“承祖父所言,孙女定好生表现,不丢谢家颜面!” 谢昌脸上露出再满意不过的神色,紧接着又对魏氏道,“这两日管家的事你尽可先放一放。明雪的事情最是要紧,你要好生替她准备琼林宴之事,切要慎重对待!” 魏氏起身笑着应喏,父亲虽是说谢家众儿女都出挑,可夸赞的话却只对谢明雪一人说了,叮嘱也只叮嘱了他一个,足见他在意谢明雪是独一份的,其余孙女都不过是添头罢了!她站在堂中也觉得最为得脸。 谢景虽也想着预言之事,同谢昌一样,实在希望谢家能够煊赫,但明面上,他还是想一碗水端平了。于是就笑了笑说:“你们余祖母去了顺昌府探望你们祖母,走前特将你们高祖母当年所用之物留下了,虽只是些常见的首饰,但是各家孙女都得一件,充作一个好彩头,一会儿东西就都送去你们各自院中!” 众人便纷纷站起来屈身谢过。这时候早膳也好了,女使们成列步入,端着各式各样的菜色粥点,谢家吃饭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早膳吃过,谢昌和谢景便让众人散了,回去好生准备。 姜氏却在饭后拉着昭宁的手,怒气冲冲地往回走去。 等回了景荣院,姜氏才放开了昭宁的手,生气道:“好生没理,没见过这样偏心的。谢明雪是他嫡亲的孙女,昭宁便不是了吗!只嘱咐谢明雪一个人,咱们旁的就是青菜木头,不能入他眼了!” 纵然知道谢昌看重谢明雪是多重原因所致,姜氏还是很气愤。 昭宁看着母亲生气的样子,笑着安慰她道:“好了母亲,又不是第一天如此了,您犯不着为此生气!” 此时白姑上来给姜氏倒茶。虽然她没有跟着去,但是听姜氏的言语,也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也笑着劝:“明雪娘子是在老太公膝下长大的,还有那样金贵的预言,何况老太爷又如此盼望家族兴盛,对明雪娘子好些也是常事!” 姜氏听两人都在劝她,知道她们说的在理,但还是心里不舒服。她一拍桌子道:“也不是一次一两次了,上次府里大家都要做秋裳,魏氏要做四个人,我们也是四个人,她偏将府里的三个针线娘子都叫过去替谢明雪量衣了,我们在院子里等了半天,才知道人都让她叫走了。老太爷知道又说了什么,一句指责魏氏的话都没说过!那三个针线娘子呢,事后也逢迎大房,夸赞谢明雪模样身板都是府里独一份的好,呸,别说我昭宁比她强,我看就是明珊都比她强许多!” 姜氏愤愤地端起茶,一口饮尽了,听她说的话,显然已经生气得失了理智。“还有上次府中采买的两篓螃蟹,这又是多精贵的东西了,她握着家里谢氏药行两成利润做公用,比我持家的时候用得不知多多少。两篓螃蟹,她借着要给长辈做醋酿蟹,厨房便将那肉肥膏满的大母蟹都挑给了她,送到咱们这儿尽都是公蟹!可有她这样行事的,全部采买母蟹又能如何了!” 昭宁从白姑手里接过茶壶,笑着给母亲添茶。对这些事,她当然不是全然不生气,但是生这个气又有什么用呢。魏氏已经管家,家里几处要紧的地方都换成了她的人,自然凡事都要讨好大房,祖父更不必说,他对两个儿子或许是一视同仁,对她们这些儿媳孙女差别甚大。这种魏氏能讲出几分理来的事,他就从不会管。但这些不要紧,真正要紧的是药行。 她知道魏氏还惦记药行,恐怕想着等谢明雪有朝一日高嫁,还要想办法从她们这里夺走药行,等魏氏想出手的那天,她自然会让魏氏知道厉害。所以这些蝇头小事,她就不计较了。 昭宁笑着收了茶,她可从来不是什么待宰羔羊。 白姑想转移姜氏的注意,说道:“对了夫人,方才堂老太爷让人送来了一只锦盒,说是给大娘子的。” 含月捧着锦盒上前,姜氏打开了看,只见锦盒中放着一只金簪子,嵌了一颗羊脂玉镂雕的莲花骨朵。金子暗沉沉的,有些年头了,的确是谢家传家的东西。但谢家古来富庶,她相信这绝不是真正的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定是送去了谢明雪那里。她就道,既然是要送,为何不在正堂拿出来当面送了各家,而是悄悄地送去各家,不就是私下分配好坏吗! 姜氏道:“不看了,看了也来气!我们家里还不缺这样的东西!” 将盒子关起来,让含月放去库房的角落里,姜氏将昭宁拉起来,对她道:“昭昭,上次你参加家里的乔迁宴,事后其实好几个夫人跟我打探了你,足见咱们昭昭是得人喜欢的,只是我觉得她们的儿郎都不够优秀,配不得你,并没有答应。” 昭宁眉梢微挑,她还不知道呢,有人打探她? 姜氏看着晨曦的光芒之下,昭宁欺霜赛雪,貌美惊人的面容,她肌肤细嫩,脸上甚至有细微的绒毛,越发衬得肌肤吹弹可破,眼神澄明透彻,有着波光明媚。她柔声道:“以前母亲觉得,让你嫁个普通人家也无妨,只要对你好就是了。但是现在娘不这般想,我们昭昭这么好,就是要嫁极好的人,才配得上我们昭昭!这次琼林宴,母亲一定要努力,给你找个最好的人家,让你日后过金尊玉贵,无人敢小瞧!” 这个话白姑是极赞成的,以前姜氏总觉得只要人好,家世过得去就行,当时她便觉得不妥。要知贫贱夫妻百事哀,再有若是只图男儿对你好,他若不对你好了,还能剩什么!她也撸起袖子,少说当年她也是汴京一等一的妆娘,现在要打扮大娘子也是小菜一碟。她道:“夫人这话说得好,家里眼看着都忙碌起来了,咱们也得赶紧给大娘子准备起来,决不能落人之后!” 昭宁听着两人的壮志豪言,心里还是苦笑。她还是知道自己斤两的,她的确容貌出挑,家世也不差,但有西平府长大的过往在,加之回来后在汴京实在没干几件好事,哪里能嫁什么极好的人家。再说她对此并无什么渴望。但是母亲和白姑已经热热闹闹地忙开了,一个去开库房,一个去拿妆奁,她也无话可说,只能任二人给她准备了! 毕竟抛开此事不说,这琼林宴她还是极想去的,不仅可以看到这般的汴京盛景,还有可能见到庆熙大帝呢!上次离大帝最近,也就是他的仪仗路过御街的时候,她驻足看到了銮驾的影子,倘若能得见真人,那她不知要欣喜成什么样子。 昭宁任由母亲和白姑摆弄到傍晚,直到兄长谢承义来找母亲才暂告段落。 他如今刚被选入皇城司,给他说亲的人也不少,姜氏却想等他去了琼林宴再看看,故他也在被改造之列。 看到兄长愁眉苦脸地被母亲勒令站好,高大的身躯高举手臂让白姑量臂长,被娇小的母亲训斥得一动不敢动,看着她的眼神却在向她求救,昭宁觉得好笑,可没有解救他的打算,赶紧告辞开溜。 回到浣花堂时已是晚霞时分,柔和的霞光披在屋顶上,将半空映照出绮丽的紫色。 看着这样绮丽的霞光,听着浣花堂中女使丫头们忙碌的动静,昭宁轻轻地出了一口气。阿七,你又究竟在何处呢,我还能寻得你吗?不知道这样的汴京盛景,你会不会去呢。若是我们能遇上便好了。 她正望着晚霞出神,樊月走到她身后,将一物交给她:“大娘子,这是从药行里送过来的信。” 昭宁接过来一看,信是以谢氏药行寻常的信封所装,她将信封拆开,却是一张雪白的澄心堂纸,纸展开,只见一手极潇洒飘逸的字映入眼帘,飘逸之中又带有刚劲风骨,看着便令人眼睛一亮。与她那狗爬字比,实在是好极了!葛掌柜的字她见过,这可不是葛掌柜的字。 只见信中写道:十一月十二日,琼林宴盛飨,不可错失,必要前往,有你想看之物。落款是师父。 原来是师父给她传来的信,让她去参加琼林宴。还说琼林宴上有她想看到的东西? 昭宁疑惑了,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让她去琼林宴呢,还有她想看到的东西,她想看什么啊? 不管怎么说,琼林宴她是本来就准备要去的,到时候再看看师父究竟想让她看什么吧。 昭宁将信纸叠进信中,想了想,让樊月把这封信收起来。师父这手字写得太好看了,是她见过写得最好的字,她一时舍不得销毁了,拿来临摹试试,看看是否能对她那□□爬字有所提升,倘若有那便太好了! 随即跨步进了厢房中准备好生歇息,今日让母亲和白姑摆弄了一整日,她也是累了。 而谢家新宅的东跨院中,魏氏也在加紧为谢明雪准备。 谢明雪在东跨院住着最好的宅院,厢房宽阔,窗外遍植梧桐,这个季节也早已落了叶,霞光穿过树枝照进屋内。屋内琳琅满目地堆砌着各式各样华贵的布料,打开的锦盒中,缀满了各种璀璨夺目的头面。 魏氏身后跟着几个女使,捧着魏氏已经挑好的各式首饰。她站在端坐于妆台前的谢明雪身后,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在女儿的鬓发上试。 看着霞光之中,女儿清丽婉约的模样,魏氏笑道:“我的雪儿生得可真是好看,这次琼林宴,你定要找到如意郎君,高嫁得一王公贵族,至少也得找到个侯爷世子!” 谢明雪从小受尽追捧,从未怀疑过这点,她笑道:“母亲放心,孩儿定不会让您失望的。”可紧接着她眼神一暗道,“只恨上次家中宴席,谢昭宁抢了我的风头,还差点得罪了王家娘子,若非我从中打圆,王家娘子便要记恨我们家了!” 魏氏冷哼道:“她一个在西平府长大的粗野之人,空有容貌,如何能与你比。这次她父亲出事,若不是有我们帮忙解决,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我看她们也并未对我们更客气,当真是不知感恩。不过纵是谢煊能升官又如何,还是不能与我们长房相比,她也不能与你相比。我的雪儿是天生的贵命,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破落命,我听说上次家宴之后,倒是有人提亲于她,不过那些提亲于她的人,连个功名都没有,你不必在意于她!” 谢明雪也知道,日后她与谢昭宁的命格是天差地别,她是定能尊贵的,谢昭宁嫁个普通世家的普通人草草一生,已属不错了,她才不必与谢昭宁计较,只需笑着看她日后过得远不如她就是了。 她对着镜子展露笑颜,也觉得自己貌美绝伦,谢昭宁不能与她比的。 这时候,魏氏的贴身女使春堂进来了,道:“夫人,老郎君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她往旁侧一让,只见身后站着四五个女使,都抱着好几个锦盒。领头的女使是老太爷身边的领事女使素言,屈身笑道:“夫人安好,奴婢奉命给大娘子送东西来,这一盒是祖夫人传下来的,另外的都是老郎君给大娘子添的,其余娘子并没有。老郎君还让奴婢给大娘子带句话,说要大娘子定在琼林宴上好生发挥,觅得佳婿!” 素言身后的女使成列走入,将锦盒一一打开,只见里面是成套的赤金嵌宝石头面,滴绿般的翡翠手镯,十二支的东珠簪子,甚至还有一斛粒粒莹润的珍珠,并未打孔,想用来镶嵌,用来做珍珠衫,怎么样都可以。 魏氏看得笑容满面,谢明雪也笑起来。 这些东西都是极好的,看来祖父的确费心了。至于这些东西只有她有,旁的娘子没有,谢明雪根本不觉得奇怪,从来便是如此,她们能与她一样么,她自然是配得到这家里最好的东西!其余娘子,日后跟着她沾沾光也就是了。 女使们将东西都放在了几乎快要放不下的桌面上,魏氏抓了把银瓜子给素言:“姑娘跑一趟辛苦了,也替我带一句给老太爷,就说多谢他老人家了!” 素言接了银瓜子,笑着屈身告退了。 魏氏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对谢明雪笑道:“你祖父果然疼你,日后你若好了,可莫忘了祖父的恩情!” 谢明雪面上露出淡淡的自傲:“我是最好的,祖父自然该这般疼我。以后我好了,也不会忘了祖父就是了!” 晚霞的光芒中,她伸手进那斛珍珠中抓了一把,又轻轻松开手,粒粒圆润晶莹地珍珠从指缝间滚落,落出如雨般滴答的声音。这样的东西,这样的富贵,日后她想要多少便能有多少,的确,她根本无需同谢昭宁计较。 第102章 转眼便到了琼林宴的当日。 此时已彻底转寒, 再过些时日恐怕就要落下雪来。但今日仍然是个极好的天气。一大早上,晨光就已经铺满了汴京大小的街道,落在四方的民居屋宇、樊楼、御街上, 汴京城的百姓们早早地便醒了过来,热闹地准备开,等待出席这场盛大的琼林宴。 东秀巷子里,谢家七八辆马车等在影壁处。所有的青帷车都焕然一新,连马儿身上都刷得干干净净, 毛色油光水滑, 戴着崭新的马鞍和马铃, 轻轻地踱着小步, 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谢家众女眷们盛装打扮, 正在影壁处相聚等待出发。男眷们已是先行一步了。 昭宁看去, 只见众人无不衣着精致典雅,鬓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的首饰极其考究, 不似暴发户般珠翠满头,却都是压箱底的价值连城之物。如谢明雪鬓发间那枚紫宝石拼成的宝相花宝结, 七八颗紫宝石浑圆透亮, 价值不菲。再如谢明珊戴的那对翠绿得滴水的翡翠耳坠,那样好的水色, 恐怕千贯也是要的。 她也是如此, 手腕上戴的金缠丝手镯,数缕金线缠成纤细手镯,又绕成大镯子, 衬得皓腕如霜。虽不是贵重用料, 但是极其精巧费工,是姜氏特让姜家名下的珠宝匠连夜赶制的, 因太过费工费时,寻常人便是去定也不做。 此时魏氏见谢家众夫人嫡女都来齐了,便笑道:“父亲请我统管赴宴一事,因此出行前,我还有几句话想叮嘱大家。今日琼林宴事关重大,一切以谢家为重,便还要烦请各位妯娌多注意家中之人,尤其是几位娘子,可切莫再闹出什么风波来。” 昭宁听了嘴角一扯,魏氏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指上次在乔迁宴上与谢明雪比试一事,否则为何要用‘又’,那事她是绝没有错的,即便真的得罪了王绮兰又能如何,本就是她不在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92节 昭宁正想着,却见身旁的母亲突然走到她前面,道:“长嫂是多虑了,这样盛大的事,谁会闹出什么风波来呢。” 随即又听二伯母林氏笑着帮腔说:“长嫂有何担心之处,大可直接说出来,我们现在便解决了更好。” 昭宁有些惊讶,她并没有想到母亲和二伯母会直接帮她说了回去,她们这般的直接护她!她看着二人的背影,霎时觉得十分温暖。 魏氏本以为她们听了就过,她的确就是想敲打姜氏,让她好好看着谢昭宁,没想到她们二人竟还跟她计较了起来!姜氏对她一步不让,这林氏竟也帮衬姜氏,她究竟有没有脑子,明明她们长房才是大好前程,林氏竟然帮着姜氏说话!好啊,等到明雪以后嫁了王公贵族,她要这二人跪下来给她奉茶! 这时候白氏道:“长嫂只是关心大家罢了,这样盛大的日子,长嫂多嘱咐两句也是应该的。” 魏氏心想白氏果然上道,她也不想多说了,免得耽误了明雪今日赴宴,不耐道:“正如四弟妹所言,两位弟妹不必多思,先上马车吧!” 四个夫人两两上了马车,谢明雪自然拉了谢明萱上了同一辆马车。昭宁则拉了谢明若上了自己的马车,谢明珊连忙道:“昭宁姐姐,我也要与你共乘!”昭宁伸手拉了她一把,她也立刻上了昭宁的马车。 马车开动之后,谢明珊才恨恨说:“……她就差没指名道姓说咱们了!幸好三婶母和母亲怼了她回去,上次分明就是她们不对,什么叫闹出风波!” 魏氏这暗中所指,没想谢明珊都听出来了,昭宁道:“对她们来说,差点把王家娘子给她们得罪了,可不就是风波么!” 一旁谢明若细声说:“都是我不好,姐姐也是为了我。” 她原先生得稚嫩可爱,这一两年却是长出了少女的轮廓,脸颊的婴儿肥褪去了不少,看得出亦是个美人坯子,一上了马车便靠着昭宁坐下。 昭宁握了握她的手说:“不怪你,是别人欺负了你的!”又问她,“我已有几日未见你了,现在家中明珊和谢明萱可还欺负你?” 明若一个没有母亲的庶女,孱弱可怜的,昭宁便总是想帮一帮她。 谢明珊哼道:“我可没有欺负她了,上次四婶母说她几句,我还帮她了呢!”又道,“现在谢明萱也不欺负她了,她现在得了四叔父的疼爱,另搬了一处院子去住。而且谢明萱也没这个心情了,上次不知怎的,她好生午睡着,床榻上却跑出几只老鼠来,差点咬了她,她可吓坏了,这几天都没心情找明若的麻烦。” 昭宁问道:“哪里来的老鼠?” 她们住的屋子都会焚香驱鼠,还会放鼠药,院里也会养猫,按说是不会有老鼠,还跑去了床上这般吓人的。昭宁胆子甚大,但是这些蛇虫老鼠,她生在西平府时见得不多,还是有些怕的。 谢明珊摇头道:“谁也不知道呢,她屋子里伺候的女使全都被四婶母罚了……” 一旁听着的谢明若却垂下了眼帘。 昭宁又对谢明若道:“明若,你胆子小,又独身住着,可要当心些!” 谢明若露出小小的笑容,柔和的眼眸望着昭宁:“多谢姐姐关怀,明若都记下了。”又轻声说,“姐姐不必担忧,那些对姐姐不好的、和姐姐过不去的,也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昭宁只当她是说些吉祥话,轻轻揉了揉她的发。 几人议论了一番也不再多说家中之事了,而是谈论起了琼林宴,三人中唯独谢明珊去过琼林宴,谢明珊便绘声绘色地同二人说起琼林宴上的精彩,百军诸戏如何好看,赐宴如何奢华,又有多少汴京儿女倾巢而出,二人都听得目露向往。 此时马车已经出了东秀巷子,转角便与许多前往琼林宴的马车一起,汇入了御街两旁宽阔的道路中,热闹喧哗的声音也传来。几个姑娘撩起车帘迫不及待地往外看去。 汴京城最热闹的光景就此映入眼帘之中。 御街正中央是不许寻常马车走的,但是两旁的道路却允许通行,抬眼望去,香车宝马雕满路,车如流水马如龙。道路两侧开满了商户,今日商户们都将东西摆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许多年轻的娘子、郎君们驻足挑选,各式各样繁复的旌旗高高挑起,迎风招展,热闹无比。 不止是她们,许多达官显贵家的娘子们,都撩起了车帘往外看。 而一旁御街宽阔的大路上,不时有庄严,打扮华丽的军队整齐过去,甚至还有骑大象的,踩高跷的,也有全穿铠甲的肃穆军队,威风赫赫,气势磅礴。御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军巡司结成人墙护卫两旁,防止平民无故入内被误伤。 昭宁从未看过这般的奇景,惊讶地睁大眼,谢明珊就在一旁解释道:“这些都是一会儿要表演百戏的军队,这次的规模好像的确是空前的,我以前可未曾见过这些骑大象的军队!君上亲临可当真是不一般,瞧瞧这般场面弄得有多大!” 谢明珊说着也兴奋起来,她倒不是对君上有什么崇拜之情,而是这般神秘强大的天下之君,终于能得以一见,哪怕只是看到个侧影,都是一生之幸了! 昭宁见这般磅礴的军队,也觉得大帝这次定是真的要来的,心中期待更是高了! 说谈间谢家的马车已经穿过了汴京城。 琼林苑与金明池在同一处,都是要穿过御街,沿崇明门内大街而出宣秋门,再出顺天门到外城。此时马车已经到了琼林苑之外,琼林苑便修在金明池的对面。 昭宁抬眼望去,只见琼林苑的红垣绵延十几丈看不到尽头,以五根高大梁柱修成的门牌楼,门牌以金漆写了‘琼林苑’三个大字,字体挥洒自如,气势逼人,每道门都足有一丈长,无数精致的马车正朝着门内涌去。 谢家的马车并未停下,而是也随着车流涌入了琼林苑之中。 进了琼林苑之后,眼前的景色更是极佳。 已经是快要冬节的时候了,但琼林苑中青石的道路宽阔,两侧遍植古松,更有无数开得正盛的花草争奇斗艳,使得这微寒冬日竟宛如春日般色彩妍丽,引来蝴蝶翩跹,想来应全是暖房培植了搬来此处的,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 再往前看去,只见一座高达数十丈,上有宽广台观的金碧辉煌的楼宇伫立于道路的尽头的山岗之上,下有锦石缠道,宝砌广湖,湖面有柳锁虹桥,花萦凤舸,也早有数列待表演的军队正在等候。果然不愧是皇家园林,处处之景大气至极。 昭宁看得几乎目不转睛。 谢明珊又凑过来同她说:“这便是宝津楼了,是君上亲临赐宴之处。太上皇以前来过,不过自咱们君上登基后,还没驾临过。一会儿若是君上驾临,会鸣百炮,那些禁军演起百戏来,更是好看得紧,可惜咱们是不能进去的,最多隔着湖在华亭看看罢了。” 原来这处便是琼林苑中大名鼎鼎的宝津楼。 昭宁已经想好了,一会儿等鸣百炮,演百戏时,无论如何她都要到这宝津楼前,看看君上亲临的风姿,哪怕就是看到个衣角,她都当是见着了君上本人! 马车却拐了角,行到了一处古松坏绕,柏木铺地的亭台处停了下来,此处早停了许多马匹和马车,外面传来姑姑们的声音:“诸位娘子可以下马车了!” 昭宁等在女使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见祖父、堂祖父,还有父亲等都按照各自品阶,穿着正式的从省服,戴乌纱帽,刚从马车上下来。祖父和堂祖父见各家女眷都各自收拾妥当,都满意地点头。 谢景道:“一会儿我们要去宝津楼拜见王大人与镇国公,你们便跟着你们大伯母去华亭拜见世家夫人们吧,等诸军百戏开始了,你们便可过来观礼。” 谢家众女眷屈身应喏。 宝津楼是君上亲临时所在之处,而华亭却是诸位官家娘子们相聚的地方,也会有宴席设下,供诸位官家夫人、娘子、郎君们相会。 而谢景所说的这位镇国公,便是强逼着姜家要结亲的那位镇国公,他因是贵太妃的亲侄儿,故也算是皇亲,今日的琼林宴便是他承了旨意办的,听说太妃娘娘将内诸司的事情交给了他管,很是威风赫赫,权贵如今在公侯中当属第一,否则当时逼婚,姜家又为何要屈从。 这时候,有个小厮小跑而来,行了礼向谢昌禀报:“老郎君,小的已经打探到了,贵太妃娘娘、贤妃娘娘,还有镇国公夫人,王家老夫人……今日都来了,眼下正在华亭那边设宴款待众位官家娘子们!说四品以上的官家娘子家眷,皆可入内拜见!” 谢昌温言精神一振,魏氏更是面露惊喜之色,这次琼林宴果然不同凡响,平日里这些见都见不到人物,一个比一个如今竟齐聚在华亭了! 谢昌更是叮嘱道:“你们便立刻去拜见这些娘娘夫人们,要记得恭顺和睦,一切听从你们大伯母的话,不可生出事端来,万事慎重。可明白了?” 就是谢昌不说,众位娘子们也知道其中的利害。 方才那报的名号,一个个都无比的吓人,宫中的娘娘们不必说,镇国公夫人,王老夫人,都是有一品品阶的夫人,寻常的家族聚会,这些人都是绝不可能出现的,而这些家的自己的聚会,也绝不会邀请到谢家身上来,所以这些大士族家的夫人,她们一个也没见过! 魏氏立刻道:“儿媳明白,定会看好娘子们,请父亲放心!” 谢昌和谢景这才点点头,他们带着男眷们朝宝津楼的方向去了,魏氏则带着谢家众人朝华亭的方向走去。 娘子们个个心情激动,巴不得能马上到华亭看看,最重要的是一会儿的君上亲临,这是最令人期待的。但是都不敢多言,一个个按捺着激动,跟在魏氏的后面朝着华亭走去。 一路上天高云淡,百花奇艳,看得令人心旷神怡。不时有世家夫人们一起同行,若是有相熟的,夫人们便热情招呼,步行穿过一条□□,很快到了华亭之外。 华亭虽是叫华亭,却是一座修了三层的清凉殿,又以连绵的庑廊相接,此时华亭外守着众多宫中侍卫,女官,内侍官,衣饰严整,神色肃穆,令人望而生畏。 见谢家众人前来,走出一位身着比甲的引路女官道:“敢问是何家夫人?” 魏氏是领头之人,连忙笑答:“是审官院副知院谢家的娘子们,恳请您引见。” 女官就道:“众位随我来吧。” 她引众人朝着回廊中的花园走去,只见花园里已经是高朋满座,各个世家的夫人娘子们聚在庑廊之中,皆是精心装扮,靠近了,娘子们用的香粉香膏的味道扑面而来。 穿过众世家夫人、娘子,才见到花园正中设下了皇家仪仗,有女官持卤薄、金扇而站,最当中设下金漆宝座两个,红木圈椅若干,只见一位鬓发斑白,身着红帏衣,戴缕金云月冠,插白玉龙簪的老妇人坐在正中,笑容和蔼慈祥,怀里还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京巴犬,垂首与旁边之人说话。她旁边的金漆宝座则坐着一位身着榆翟,戴珠翠冠,面容妍丽,丹蔻红艳的女子,也正微笑着听贵太妃说话。 其他有品阶的命妇皆身穿翟衣,众星捧月地围着两人身边,而寻常的世家夫人们皆远远坐在庑廊之中,拜见之后便不得再近身了。 昭宁暗道,想必这位便是最为尊贵的贵太妃娘娘了,以及王家那位贤妃娘娘了。 贵太妃娘娘身份特殊。 传闻先太后逝世时,君上不过十岁,是这位贵太妃娘娘将君上接到自己宫中,教养至十五,才将君上送入东宫居住。因此君上继位之后,便很是尊敬这位贵太妃娘娘,虽不能封太后的名位,却几乎是同太后一般的尊重和待遇。 而王贤妃……她听闻不多,只知道君上后宫好似目前只有她一位嫔妃,王家便声称王贤妃是独宠后宫,不管是否如此,君上把持朝纲,震慑朝野,乃是真正的权势滔天第一人,只要与他沾上一星半点儿,都是极大的恩荣。这位王贤妃自然也是如此,众命妇们不光是对她诚惶诚恐,就是对她的族人,都是百般的恭敬,生怕得罪了。 昭宁目光再一移,除了几位看衣着就是一品诰命的夫人外,她果然还看到了许多熟悉之人,那王绮兰就正坐在王贤妃旁边的圆凳上,看着王贤妃和太妃娘娘说话,神情又是讨好又是恭敬,她旁边竟坐着高氏母女,昭宁记得,高氏母女与太妃娘娘是有交情的,难怪也能陪在太妃娘娘身边,而跟在高氏母女旁边的…… 昭宁抬眸,与此人对上了视线。 此人身姿羸弱如弱柳扶风,似乎比几个月前更见纤细了,眉眼中也结着哀怨之色,因此衬得她下巴尖尖,肤色莹莹,我见犹怜,而她也抬眸,与谢昭宁对上了视线,顿时眼中闪过一丝冰冷怨毒之色, 此人不正是谢宛宁还能是谁! 昭宁缓缓绽出一丝微笑,她知道她总有一天还会再见到谢宛宁,没曾想竟就是今日,而且看样子,高氏母女还对她极好,是了,王绮兰也还与她交好呢。难怪她能随着这几人,坐在贵太妃娘娘的身边,虽然是在最末尾的位置上。 谢宛宁也没料到,她会在今日再看到谢昭宁! 纵然她在心里千般万般的恨,想了各种毒计想要整治谢昭宁,包括煽动王绮兰为难她,包括祖父对谢家的各种出招,她想要谢昭宁死,想要谢家从此完蛋,却不曾想谢家竟都一一解决了!而且解决了不说,祖父反倒是被降了职,如今在王大人面前,祖父再不得重用,更别提为难谢家,她的日子自然也变得不那么好过了。 索性她仍然与高家母女交好,与王绮兰也交好,她还要借助这些人,爬到她想要的位置去,她仍然要得到那些她想要的东西! 谢宛宁看着谢昭宁,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想到那些过往,恨意滔天,她已经在思索,趁此机会,该如何对付谢昭宁,才能让她在如此大的场面下颜面尽失,她要让她再也不得见人! 她垂下了眼眸,掩盖自己目光中的怨毒。 王绮兰等人听到人来的动静,也向她们看了过来,当她的目光落在谢昭宁等人身上时,笑容顿时收了许多,尤其是看到谢昭宁时,更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高氏母女更是如此,平阳郡主与高雪鸢全然冷下脸来,仿若没看到谢昭宁等人一般。 引路女官却仍带着她们朝前走去,到了贵太妃娘娘和王贤妃面前:“贵太妃娘娘、贤妃娘娘,谢家的夫人们来给娘娘见礼了。” 谢家众女眷立刻跪下,恭敬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道了娘娘千岁。 贵太妃娘娘甚是和蔼,她一刻不停地抚摸着怀里狮子犬的毛,看来是极爱犬之人,笑道:“今儿是热闹的日子,你们不必多虚礼,快些起来落座吧!” “诸位稍等!”此时王贤妃却出声了,对贵太妃道,“娘娘,她们有人是臣妾的旧识,臣妾想与她们说几句话,不知娘娘肯不肯允?” 贵太妃笑道:“你说便是了!” “哪位是明雪娘子?”王贤妃先问道,谢明雪立刻站了起来,屈身道,“娘娘,臣女便是,恭请娘娘金安。” 王贤妃唇角绽出明艳的笑容,“我常听绮兰说起,你在鄂州的时候对绮兰甚是照顾,即是如此,你与你母亲一会儿便同绮兰一起进膳吧!” 谢明雪眼睛一亮,魏氏也是惊喜万分,连忙叩首道:“多谢娘娘恩典!” 王贤妃端起茶盏喝。众人艳羡的目光无不落在了两人身上,竟然能得与娘娘,一品夫人们同列席位的待遇,谢家这位大夫人还有明雪娘子可真是了不得。虽只是个一同进膳的机会,但那可是据传现在盛宠不倦的王贤妃啊,倘若略能得了王贤妃的青眼,日后岂不是替家族铺就了康庄大道么! 可是谢家的其余人,却仍然跪着,并没有被王贤妃叫起身,而贵太妃此时却被旁边的一品阶夫人拉着笑谈,也并没注意到谢家之人还跪着。 这时候,王绮兰与王贤妃低语了几句,随即走过来了,先是笑着扶了谢昭宁起来,又扶了谢家其余人起来,对谢昭宁道:“上次我们闹得不愉快之事,我与姐姐就算是过去了吧!我与明雪、宛宁毕竟交好,从此,我就不与姐姐计较了!” 昭宁闻言眉梢微动,自然,让王绮兰认错是不可能的,她的话仍然是‘她不与她计较’,这是她性子会说出来的话。 但是方才王贤妃没有马上叫她们起身,分明是因为王绮兰的缘故,想对她们小惩大诫,多跪一会儿略做惩戒,为何王绮兰反而要来扶她呢,这当中真没有猫腻? 昭宁脑中念头几转,笑了笑道:“自然,是王家娘子有雅量了。” 她们几人退下,此时贵太妃娘娘也发了话,让众位不要拘束,在四周随意走动观赏,等到了开宴席的时候再过来就是了。 姜氏与林氏等走了一路也累了,几人去了庑廊中歇息,魏氏和谢明雪自然留在了花园正中央,讨好地围着王绮兰说话。而谢明珊却非要拉着昭宁再去四下转转,昭宁本是无意的,但觉得坐着也是无聊,走着才令思路清醒,想想方才的事情究竟有何不对之处。 定是有猫腻在其中,而且她总觉得,和谢宛宁有脱不开的干系。 方才她们落座之后,她看到了谢宛宁低声与王绮兰说话了。 谢明珊与谢明若拉着她走出了庑廊,三人正沿着一片绿菊欣赏,这绿菊能培育出来甚是难得,更难得的是还种了一大片。谢明珊一边看绿菊,一边与她说谢明雪:“谢明萱平日见了谢明雪,跟哈巴狗儿似的讨好,谢明雪见了王绮兰,却也跟哈巴狗儿似的,她二人可真是有意思……” 她说到此,昭宁正想回她,却听身旁的谢明若突然开了口,轻声道:“姐姐,你看,那人是谁?” 昭宁与谢明珊都回过头看,见谢明若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指向了秋日里,一大片生得纤细而茂盛的芦苇之后。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93节 芦苇后有一小片湖泊,毛绒绒的芦苇被风吹得弯了头,折射着太阳的金光,隐约好似有两个人影,但隔得太远,并不能让人看清究竟是谁,紧接着又被无边无际的芦苇挡住了。 可是其中那道身影,昭宁实在是太过眼熟,只这一眼,昭宁就已经模糊地认出了那是谁。 竟然是谢宛宁。 昭宁眯起了眼睛,谢宛宁没有陪在王绮兰身边吗,怎会在此? 她身边的人又会是谁呢?为什么两人没有在华亭,却在芦苇后遮掩相见呢? 昭宁想着方才之事,觉得这背后可没有这般简单。两人如今虽不在一处了,谢宛宁恨她之心恐怕是从未变过,说不定还是愈来愈恨,永远都会躲在背后算计她。蒋余胜虽然被降了职,但只要这爷孙二人一日不除,便都是她心头之患。 昭宁立刻准备去看看,让两人先回去,但是谢明珊却表示一定要跟她去,道:“昭宁姐姐,有事我还能帮你呢!” 谢明若则道:“姐姐,我若不跟着你,实在害怕得紧。” 昭宁无奈,这俩粘人虫她还扔不开了,她轻声道:“那你二人不要发出大的声响来。” 两人连连点头。 三人便悄然朝着芦苇丛而去。路旁修了一条锦石缠道通往芦苇深处,昭宁带着两人穿入芦苇之中,有芦苇掩映她们的身影,谢宛宁也并不能看到她们。怕隔得太近了会使谢宛宁发现,离了七八丈远,昭宁就伸手示意两人停下来,两人头一次做这种事,兴奋地躲在昭宁的身后,朝着那两人张望。 日头下的湖面波光晃荡,等刺目的光芒消失了,昭宁这才看出来,与谢昭宁在一起的另一人,竟然是镇北侯世子,便是高雪鸢那位已经定亲的未婚夫! 只见谢宛宁面对他而站,低垂着头,脸颊微红。 她更瘦削了些,眼睛仿若含着秋波愁怨,就是这样羸弱的风情,竟让她看上去比以前更惹人怜爱。 谢明珊低声吃惊道:“那不是镇北侯世子么,他怎么和谢宛宁单独在此?” 昭宁四下看了看,倒也不是单独在此,两人都各自带了个随从,背对两人警惕地守在不远处,怕是也防着旁人靠近。但这便让两人显得越发可疑了。 昭宁原来见这镇北侯世子,似乎对高雪鸢甚是喜欢。此刻却用着迷的眼神看着谢宛宁,伸手想去牵谢宛宁的手,但是谢宛宁却躲开了,不知她说了句什么,惹得镇北侯世子有些着急,眼中痴迷之色更浓。 这般动作,谢明珊看得更是吃惊了,她更压低了声音:“昭宁姐姐,难道……难道这二人……” 她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暗通款曲,勾搭成奸? 她惊讶,谢昭宁可并不惊讶,毕竟前世,谢宛宁便是使了计谋抢了高雪鸢的未婚夫,才使得高氏母女与她反目成仇的。只是按照谢宛宁的性子,她不该这么着急的,许是因为蒋家事情的改变,迫使她不得不提前行动? 看着谢宛宁拿出一只香囊,似乎想送给镇北侯世子,可好似又害羞了,缩回手带着女使往回跑去了,而镇北侯世子追在她身后,两人就这般渐渐远去了,昭宁眼睛微眯,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两人此时十分警惕,她就算在此时闹起来,两人迅速分开谁也不承认,也是无用。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谢明若脸色通红,谢明珊则是压不住的兴奋,她可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事!三人一同往回走去。 但等回到华亭,见众人混乱,才知道出了大事。 第103章 昭宁只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贵太妃有一只极心爱的簪子丢了! 听说那簪子通体以最上等的翡翠雕成,簪头做成了佛手的形状,鲜翠欲滴, 价值连城,贵太妃将它放置在清凉殿内,想着来华亭的都是世家夫人娘子们,华亭外守卫又森严,怎会有人行偷盗这等苟且之事呢, 因此清凉殿并没有人看守。 方才贵太妃等回清凉殿小憩, 竟发现翡翠簪子不见了, 可放簪子的盒子还在原地。足见是被人所盗。 贵太妃遗失了心爱之物, 这还了得!贵太妃身边的女官立刻叫了华亭外看守的羽林军进来, 要彻查在场诸人, 因此华亭此时变得只进不能出,谢昭宁等进来, 也立刻被叫去花园,与众多世家夫人娘子们站在了一起。 她看到王绮兰等人坐在一起, 窃窃私语地说话。而一旁则是负责护卫贵太妃的羽林军众人, 领头的人是两个,其中一个生得虽有几分俊俏, 却眼下略青, 一副纵欲之相,竟是方才在芦苇外,与谢宛宁有过拉扯的镇北侯世子! 另一位男子面容清秀, 身材高大, 身着金装甲,佩戴了金狮革带, 应比镇北侯世子的身份还要高,却是不时看向王绮兰。 此时王绮兰终于起身走向他,娇哼道:“景哥哥,你可必要将偷了簪子之人找出来,这是太妃娘娘的爱物,决不能有闪失!” “绮兰妹妹放心,这本就是咱们羽林军的职责!”男子笑道。随即转过头,一脸严肃地道,“诸位娘子夫人听好了,我们并非是疑你们偷了东西,只是外面守卫重重无人出入,那簪子不见了,定是被人拿走的。诸位娘子都是方才走动过的人,若是谁拿了能站出来,一切便从轻发落,贵太妃娘娘是极好的性子,也绝不会为难大家。” 此时谢明珊在昭宁耳边小声道:“昭宁姐姐,这个人可不一般,恐怕在场诸位男子中,他是身份最高的!” 昭宁知道此男子恐怕身份颇高,却不知他究竟是谁,看样子他似乎对王绮兰有几分爱慕之意,她低声道:“你识得此人?” 谢明珊道:“他就是镇国公世子爷盛重元,也是太妃娘娘的亲侄孙,以前在汴京还与顾世子爷其名呢。容貌才学虽然赶不上世子爷,但现在身份却是最尊贵的,他少年之后就去了鄂州,想来是与那王家娘子一起长大的!” 原来他就是镇国公世子爷,镇国公的独子!昭宁略听过此人几句,此人自幼在贵太妃娘娘膝下长大,被贵太妃几乎当成亲孙一样疼爱,年纪轻轻就做了羽林军的都护,正四品官,未来前途无可限量。今日这琼林宴都是他家奉了圣旨承办的,的确是这里的郎君中最为尊贵的。 盛重元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人站出来。 贵太妃和贤妃坐在卤薄下的金漆宝座之上,贵太妃仍然抱着狮子犬,见无人站出来,就道:“罢了,只是丢了一只翡翠簪子,也是无妨,不必找了。” 王绮兰却站起来,屈身劝道:“贵太妃娘娘,臣女觉得还是查出为好,倒不是为着簪子,倘若诸位娘子们没拿,便要考虑可否有乱臣贼子潜入为乱,若真是这般,事情便大了。贵太妃娘娘您的安危最是要紧!” 昭宁神色微动,如此有逻辑的话,可不像是王绮兰会说出来的,定是有人教她的……谢明雪讨好王绮兰还来不及,不会去教王绮兰。而高雪鸢也没有这个脑子,这几句话,恐怕是谢宛宁教她的。谢宛宁想做什么! 昭宁看看方才与谢宛宁说话的镇北侯世子,又看了看垂眸不语的谢宛宁,随即低声与谢明珊和谢明若说了几句话,两人有些错愕,但很快就点了点头。 此时贵太妃娘娘叹道:“那还是寻吧!不过切莫耽误太久!” 王绮兰道:“娘娘放心,臣女心里有数,臣女想着,不如叫娘子们进了清凉殿搜一搜身,这般自然是最快的!” 她这话一说,在场娘子们无不嗡嗡,这如何使得!在场的娘子皆是正四品官以上的家眷,都是有身份之人。一时皆左看右看,究竟是何人会去盗取贵太妃娘娘的首饰,倘若将她揪出来,可当真要唾骂她到失去名节,让她再也不能在汴京城混下去! 贵太妃娘娘也觉得并不妥,道:“如此阵仗便太大了,我不过是丢根簪子,却搜了诸位夫人娘子的身,绝是不可的!” 这时候谢宛宁款款站了起来,她道:“贵太妃娘娘,臣女倒是有一计,臣女听闻,您的狮子犬二乔,可以闻出您的东西。何不让二乔来闻闻看,若是此人偷窃了您的东西,定是会沾染味道,二乔扑了谁,谁便是拿了您的簪子了。” 王贤妃道:“娘娘,这倒是一桩妙法了!” 贵太妃听她这般说,倒觉得是个好法子,她的狮子犬神勇得很,平日她若是丢了个手帕什么的,转头便能给她找出来。她点了点头,将二乔交给了贴身女官。 底下众人更是嗡嗡了,不想太妃娘娘的狮子犬竟有如此的本事,它究竟能不能闻出是谁盗取了簪子?若是闻到了自己身上该如何是好!众人此时都屏息了起来,不知狮子犬会找到谁身上。 只见贴身女官先是给二乔闻了闻太妃娘娘的一张汗巾,二乔那毛绒绒蓬松的尾巴就立刻摇动了起来,变得十分兴奋,贴身女官又立刻指了指人群的方向,二乔更兴奋了,汪的一声就冲了过来。不少怕狗的娘子们立刻胆战心惊地让开。而昭宁此时身在人群的第四排,那狮子犬本还离她很远,可此时却直朝着她的方向冲了过来,她心里一个咯噔,知道自己预想的事恐怕成了真! 那狮子犬果然直扑到了她的面前,随即更大地汪了一声,然后咬住了昭宁的裙摆不松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众人震惊,这狮子犬竟然真的选了人! 顿时除了明珊和明若,旁人皆都视她如洪水猛兽般的让开,她周围空出一大片来。 庑廊下坐着的姜氏更是大惊,她和林氏并未走动,故不在怀疑之列。方才虽然出了事,她却觉得跟自家无关,左不过是哪个落魄世家的娘子拿了。但那狮子犬怎么会去咬昭宁的衣裳!昭宁怎么可能会偷贵太妃娘娘的东西! 她心里一急,立刻就要上前,但却被林氏死死按照了手:“阿婵,你先别急,你此刻冲上去,人家只会觉得昭宁更可疑!咱们先静观事情变化,你要相信昭宁,她定是能处理的!” 姜氏也知道林氏说得有理,但她还是满心的担忧,如此大的场合,汴京所有有头有脸的夫人可全在此了,若是昭宁被认定偷了贵太妃的簪子,那她的名声就真的完了! 王绮兰见谢昭宁被狮子犬咬住,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露出惊讶的神情:“昭宁娘子,你、竟是你拿了太妃娘娘的簪子吗?你何以要做这样的事!” 众人才知道,原来这便是那个从西平府回来的谢昭宁!听说她并未受汴京世家的教化,若说是她拿的,自然是合理的。 谢明珊辩解道:“你胡说,昭宁姐姐并没有拿过什么簪子,是这犬认错了!” 而一旁的高雪鸢却冷哼:“太妃娘娘这只狮子犬最是通灵性,识得太妃娘娘的东西,绝不会认错的!”她又道,“更何况,以前她在谢家的时候,还算计嫁祸宛宁呢。可怜宛宁被她无辜赶出谢家,这般人品,偷一只簪子有何稀奇!” 谢宛宁也有些痛惜地开口道:“姐姐,以前那些事我既往不咎。怎的你如今,还要做这样的事呢,你偷了太妃娘娘的东西,将谢家置于何地呢……” 此时姜氏是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走到昭宁的身边,道:“太妃明鉴,我们谢家,便是开了谢氏药行的谢家,我家昭宁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但是金银玉器也绝没有缺过,绝无可能偷窃您的簪子,这当中定有误会!” 谁知王绮兰却冷笑说:“偷窃东西,也并不一定是因缺钱吧。说不定是因方才太妃娘娘没有及时叫谢昭宁起身,她怀恨在心,所以伺机报复也不一定啊,谢三夫人,您这说法可站不住!” 姜氏一哽,一时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谢明珊立刻道:“我与明若二人可以作证,我们一直陪在昭宁姐姐身边,我们只在华亭外的花园处赏菊,绝没有进过清凉殿,也没有拿过什么簪子!” 可此时,那站在一旁的镇北侯世子却说话了:“这却是奇怪了,我分明见你三人是进了清凉殿的,你们怎会说你们没有进过呢。莫不成……”他朝两人看过来,嘴角含笑,“你们三人都是在说谎,只是为了谢昭宁偷窃东西打掩护罢了!” 谢明珊顿时怒气上涌,这人好生不要脸,明明是她们撞见他跟谢宛宁私会,他却满口胡说,诬陷她们偷盗东西,她看着镇北侯世子那张俊脸,恨不得能冲上去将他那脸给撕烂! 但是,她却被一直没说话的谢昭宁紧紧地握住了手。 谢昭宁看了眼谢宛宁,谢宛宁那无辜的面容下藏着的怨恨和得意,她又看镇北侯世子,明显方才两人私会,谢宛宁就是让镇北侯世子诬陷于她们。他是羽林军之人,有他开口作证,她自然是百口莫辩了。这对男女当真般配至极。 此时周围人热议不断,昭宁听到她们的说她的声音:“镇北侯世子都说了,难不成真是她们几个拿的?” “这谢昭宁从西平府回来,果真没什么好教养……” “竟然敢偷太妃娘娘的东西,她们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王贤妃靠着金漆宝座并不说话,但贵太妃听着众人之言,觉得实在有些过分了,不过是一只簪子,何必如此为难几个小姑娘,即便她真的拿了,也不至于要毁了她的名节,正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准备开口说两句。 可这时候,谢昭宁却上前了几步,对着贵太妃屈了身道:“娘娘,臣女有事禀报,臣女这里,的确有娘娘的东西!”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被炸开了锅,连姜氏等都惊讶地看向谢昭宁,她在说什么,她怎么可能有贵太妃娘娘的东西,难道……难道那簪子的确因为某些原因,在她身上? 贵太妃也好奇地看向她。 谢昭宁却又道:“臣女今日,正想着将此物献给娘娘,所以一直带在身上,不想竟造成了如此误会,方才高家娘子说得不错,二乔是一只有灵性的狮子犬,它也定是察觉了娘娘的东西的确在臣女身上,所以才来扑了臣女,如今,臣女便要把此物献给太妃娘娘,还请太妃娘娘细看。” 说着谢昭宁跪下,竟从袖中拿出一只三寸见方的锦盒。 贵太妃娘娘咦了一声,这小姑娘竟然说,她的确有自己的东西,还一直带在身上?她与这位小姑娘可是素未谋面啊。 她对身边的贴身女官道:“你去,将谢家娘子所呈的东西拿过来。” 贴身宫女应喏,将那锦盒取了,双手交奉与了贵太妃。 贵太妃将锦盒打开,看到里面之物,脸上立刻浮现出惊讶之色。 那锦盒里,竟然放了一枚通体纯白,以双股缠绕的玉环!玉质温润,莹若透光。她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这东西……这东西是她找了多年的,是她母亲的遗物!许多年前被她不慎遗失了,她曾还画过画像去寻,却并没有寻到,如今竟出现在这小姑娘手里! 离得近的王绮兰也看到了那锦盒中物,可是她并不识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是当年,曾与谢昭宁争过此物的谢宛宁立刻就认了出来,立刻就变了脸色。她与谢昭宁第一次比击鞠,奖品便是此物,她早就识得这是太妃娘娘的东西,所以想要抢得,可最后却被谢昭宁赢去了。她甚至都已经忘了此事,不想竟然被谢昭宁给献了出来! 她的手在袖中紧紧地捏成拳。 贵太妃娘娘却抬起头,迫不及待地问昭宁:“谢家娘子,此物……的确是我极重视的东西,你是如何得来的,又知道它是我的呢?” 这物一献,别说谢家娘子没拿簪子,就是真的拿了,她也不会怪罪她,反而要奖赏她! 这事情的发展远超出了众人的想象,本来被说是偷窃了东西的谢家娘子,突然却献上了珍宝,太妃娘娘看了心情大悦,究竟是怎么回事! 昭宁暗道也是凑巧了,今日出门参加琼林宴,想到贵太妃娘娘要出席,不知怎的,她竟莫名将它带在了身上,而又真的派上了用场! 她笑道:“臣女小时,曾见过太妃娘娘找这个玉镯的画卷。后来机缘巧合,臣女得了此物,便一直想等着个机会能进献给您,今日能得一见尊荣,便是机会了!” 听她这般说,贵太妃更觉得是缘分,想让昭宁上前来好生与她说说话,赏赐她一些珍贵宝物。 但是此时,她身边站着的王绮兰却上前一步道:“谢昭宁,即便你献了此物给太妃娘娘,可镇北侯世子看到你出入清凉殿,这是事实!东西就是你偷的,你又何以狡辩!” 高雪鸢仗着自己母亲与贵太妃娘娘的情谊,也冷笑道:“你以为你献了个镯子给太妃娘娘,就能弥补你偷东西的过错不成?” 贵太妃轻轻皱了皱眉,平日里她是极好性子的人,从不发脾气,有时候倒是纵得身边的人失了分寸了,她正想说什么,却见那位昭宁娘子笑了笑。 谢昭宁道:“娘娘,臣女绝未拿过娘娘的簪子,不光如此,臣女还能将娘娘的簪子找出来。娘娘可想知道,您的簪子究竟在何处?” 贵太妃听她说竟然知道自己的簪子在哪儿,自然好奇得很,道:“你能找出来?那你快找找试试!”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94节 于是昭宁俯下身,伸手摸了摸二乔毛绒绒的脑袋,还轻轻揉了揉二乔软趴趴的耳朵,二乔眼睛微眯似乎觉得很舒服,放开了咬着昭宁的衣摆。 众人看谢昭宁这番动作,根本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然后,昭宁将自己方才被王绮兰触摸过的衣袖,给二乔闻了闻:“二乔,你帮姐姐再找一找,看看贵太妃娘娘的簪子在哪里?” 二乔又兴奋起来,竟对着昭宁摇了摇尾巴,然后汪地一声扑了出去,众人更是惊异,二乔怎么又跑了起来!贵太妃也是觉得惊奇,这狮子犬是君上送与她的,平日只听她与君上的,服侍它的侍女也勉强会听,它怎么会听昭宁娘子的话? 只见二乔扑了出去,停在人群中,鼻子轻微耸动,似乎突然辨别出了方向,猛地朝着一个人扑了过去!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它并没有扑向任何世家娘子,而是扑向了镇北侯世子,并且扑得极高,汪汪地扯住他的衣袖,明明只是一只狮子犬,却龇牙咧嘴一副凶狠的模样,仿佛要把镇北侯世子的衣袖扯烂一般! 众人大疑,镇北侯世子可是羽林军的人,难道他自己还能监守自盗不成! 镇北侯世子大概也没有想到二乔会来扑他,被扑得狼狈至极,可是它是贵太妃的爱犬,他绝不敢伤了这狮子犬一根毫毛,只能一边躲一边怒斥:“二乔,你放开,你找错人了!” 可是二乔正撕得高兴,哪里管他,仍然继续扑咬。 几番撕咬,他的衣袖呲地被二乔给撕烂了,突然,有两物从他的衣袖中掉了出来!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两物中,一物正是贵太妃遗失的那只,通体苍绿的翡翠簪子!另一物,却是一只浅粉色的香囊,绣了鸳鸯戏水的图样,像是娘子送给郎君的定情香囊! 一看这两物掉出来,镇北侯世子的脸色变得极难看起来,连忙就要去抢回来。 可谁知,谢明珊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近旁,竟抢先他一步,将两物捡了起来,疑惑道:“世子爷,您方才不是说,是看到我们三人从清凉殿里出来的吗,怎么这簪子却在你自己身上!”她露出惊讶的神色,“难不成,是你自己监守自盗,才要嫁祸别人?” “我……”镇北侯世子涨红了脸,道:“你胡说,我从未拿过这枚簪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明珊笑了笑:“可是这簪子却是从你的衣袖中掉出来的,众人都看到了!” 高雪鸢见镇北侯世子竟牵扯其中,立刻站起来,为自己的未婚夫说话:“世子爷金尊玉贵,又是羽林军,怎会去偷娘娘的簪子。定是……定是你们见世子爷帮着宛宁说话,所以才悄然嫁祸世子爷的!” 众人自然知道高雪鸢和镇北侯世子的姻亲关系,觉得她不过是强词夺理,狡辩而已。 谢昭宁见谢宛宁根本不注意那枚簪子了,而是紧紧盯着那枚香囊,手都快将汗巾拧成麻花了,暗自冷笑。就是这个时候了!她今天绝不会让谢宛宁全身而退! 她道:“明珊,找到簪子也就罢了,那香囊想必是高家娘子送给世子爷的,你赶紧还给世子爷吧!” 谢明珊应了好,才看向那枚香囊,却咦了一声:“世子爷,这香囊……我怎么看着像是宛宁姐姐的绣样啊!宛宁姐姐绣的鸳鸯,两只眼睛总是不一样的颜色,可是宛宁姐姐绣的香囊,怎么会在你的衣袖里!难道,是高家娘子拜托了宛宁姐姐绣了,才送给你的?” 可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谁会假以他手! 高雪鸢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几步上前,从谢明珊手里将香囊夺过来,一看更是面色铁青!这刺绣的手艺,她自然认得出是谢宛宁的,而且这香囊所用的细布绸缎……还是她送给谢宛宁的!这香囊,难道真的是谢宛宁送给镇北侯世子的! 她目光震惊地看向谢宛宁,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谢宛宁,这个香囊……是怎么回事!是你送给世子的?”她又看向镇北侯世子,“世子爷,这是怎么回事!” 镇北侯世子此时慌乱了,他虽然喜欢谢宛宁,可是谢宛宁的身份如何能与高雪鸢比,他也并未想过要放弃高雪鸢!他勉强道:“这个香囊,是我……是我方才买的,怎会是谢宛宁送我的,雪鸢,你不要多想!” 这话别说高雪鸢了,在场众人谁都是不信的,随便买的,能买到细布绸缎这样的好料子?分明就是这高雪鸢被自己的好闺友抢了未婚夫,背着她勾搭成奸,她竟然还不知道!若不是二乔撕咬的时候落了出来,恐怕还无人知道呢! 这时候,谢明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话了:“我知道了,方才我和昭宁姐姐出去散步,见你们二人在芦苇丛后面拉拉扯扯的,宛宁姐姐似乎在送你什么东西,我们想着莫打扰了你们,没有走上前,原来宛宁姐姐就是送你此物!难怪你要污蔑是我们偷了东西,想来……说不定是你自己偷了簪子,想送给谢宛宁做定情信物吧!” 镇北侯世子已经被谢明珊这番乱说一气的话气得快要七窍生烟,嘴唇颤抖道:“你胡扯,我只是跟她见了,什么簪子我根本没拿过,怎么可能要送她做定情信物!” 他竟然自己承认了见了谢宛宁! 高雪鸢的面孔已是阵红阵青,方才谢宛宁的确跟她说,有事要出去一下,原来真的是去见世子爷了!她一直当谢宛宁是至交好友,无论发生了什么,都站在她那边帮着她说话。没想到,她竟然暗中与世子勾搭,竟然抢她的亲事! 她已经听到周围在议论她的愚蠢,说她刚才还在帮着谢宛宁说话,陷害人家昭宁娘子,没想到自己却被挖了墙角,蠢透顶了,她气得冲到了谢宛宁的面前,手都在发抖,看着谢宛宁恨不得要狠狠扇她两巴掌,嘴里‘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谢宛宁完全没想这一幕竟然被谢昭宁等人看到了,更不想竟然被谢昭宁利用了此事,当场给她揭露了出来!而且还被镇北侯世子承认了! 她听到周围人都在窃窃私语她的恶毒和无耻,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本来是想害谢昭宁,让她因为偷窃而颜面尽失的,谁曾想最后竟落到了自己头上,被谢昭宁揭穿了她勾引镇北侯世子! 这样的事一出,她还如何能在汴京城混下去! 她脑子疯狂地转了起来,想着该说什么,究竟该说什么才能挽回颓势!说是镇北侯世子逼她的?说这一切都是误会?可是人证物证俱在,连镇北侯世子自己都承认了,她还能怎么说!其实从那香囊被二乔撕落出来开始,她就已经彻底输了! 她嘴唇颤抖地拉住了高雪鸢的手,解释道:“雪鸢,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那个荷苞不是我送的,我方才见世子,只是想让他帮我对付谢昭宁……” 她在解释私通一事,却不想神思大乱,连自己想要设计毒害谢昭宁的话都说了出来! 一旁的平阳郡主脸色铁青,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从来对谢宛宁极好,无数次地帮着她去对付谢昭宁,结果呢,她居然胆大妄为与镇北侯世子勾搭,抢雪鸢的亲事,而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出来!恐怕从此,她们高家就要成为整个汴京的笑柄了! 她强忍着想现在把谢宛宁抓过来掐死的滔天怒火,走到太妃娘娘面前屈身道:“娘娘,今日我家中有些事,恐怕就不能再陪您了。谢宛宁是我带来的,我一并带她回去吧!” 无论什么手段,都要回去再使,但是不能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了! 见她们闹成这般模样,还惹出了私通一事,贵太妃对这个自己平日疼爱的小辈,也有了些看法,自然颔首道:“你们先回吧!” “平阳郡主,”谢昭宁决定最后再加一把火,笑道:“我听闻当年你女儿是因被蛇咬了,又得谢宛宁带了秘药,才得以治好。我倒是有个疑问了,那蛇怎会如此恰好的出现,谢宛宁为何又如此恰巧地带了治蛇毒的药呢,您可曾想过?” 她这话一出,平阳郡主浑身一震,谢宛宁怨毒又绝望的目光更是向她看了过来! 霎时,平阳郡主无数混乱的念头闪过,深吸一口气道:“谢大娘子指点了。”随即目光冰冷地看向谢宛宁,“拉她回去!” 谢宛宁看着平阳郡主沉如水的脸色,面露惊恐,她是见过平阳郡主手段的,对她的敌人她狠毒无比,若是此时跟着平阳郡主回去,是绝没有好下场的!而且祖父自身难保,恐怕也再不会救自己了!可是平阳郡主却不管她的拒绝,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拉着她便走。在场人见了她的所作所为,更是无一替她说话! 昭宁知道经过了今日之事,谢宛宁彻底地名声尽毁,平阳郡主肯定会用尽办法整死谢宛宁,加之蒋余胜已经失势,谢宛宁从此再也别想在汴京出现了,甚至好好活着都很难,以后她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前世害了她一生的人了。 从此,她将前世谢宛宁给她的,全部还给了谢宛宁! 她望着天际流云良久。 而此时,功成身退的谢明珊,悄悄地回到她身边来。 谢明珊低声同她说:“昭宁姐姐,当初她利用于我,经此一事,我也可算是报仇了!” 而谢明若也悄然潜到她身边来,脸色微红道:“昭宁姐姐,若儿幸不辱命,都做好了!” 昭宁伸手牵住了两人的手,明珊曾少不更事过,但此时她已经完全好了。明若也比原来胆怯的时候好了很多,以后不会再那般受气了,今天,她们三人是并肩战斗了! 她是如何做出这番设计的,还要从王绮兰扶她的时候开始说起。 方才王绮兰扶她,其实她就觉得不对。再后来看到谢宛宁和镇北侯世子密谋,更觉得有诈,等回来得知太妃遗失了簪子,立刻就想到此事定是冲她而来的。 她则想利用此事,彻底搞死谢宛宁! 王绮兰扶她起来的时候摸了她的衣袖,这当中定有不对,后来她果然从自己的衣袖夹缝中,找到了一枚翡翠簪子,因初冬的衣物穿得极厚,大袖又长,那翡翠簪子极小巧,她竟当场没有发现。 她脑中一转,迅速想到了一计,让谢明若悄然将这翡翠簪子,藏到镇北侯世子的衣袖中。明若人纤细轻盈,旁人不易发现,镇北侯世子并非习过武,也并不敏锐,所以就连翡翠簪子悄然到了他身上都不知道。她再和明珊打配合,一白脸一红脸,彻底诈出他和谢宛宁的奸情,让这二人都颜面扫地!一切果然也如她所料,镇北侯世子就是这般愚蠢,而暴露了证据之后,谢宛宁自然也是百口莫辩。 念头瞬间转过,一切都已经结束。 三人正手拉着手低声说话,这时候,金漆宝座上的贵太妃收了女官递上来的簪子,笑道:“昭宁娘子,你上前来。” 昭宁听得贵太妃娘娘召见,自然上前。 贵太妃娘娘笑得和蔼慈祥,将那枚翡翠簪子递给了她,道:“这是我送你的,只当谢你返还我如此重要之物。也谢你平息了今日这场风波。”又道,“另外我以前曾有言,若谁能替我寻回这只簪子,便可得我一个承诺,昭宁娘子,你有需要时可以来找我!” 见她今日应对有度,又十分聪明,反应也快,贵太妃很是喜欢她。 不光贵太妃喜欢,贵太妃座下已经趴着的二乔看到昭宁上前,也摇起了尾巴,似乎也很喜欢昭宁的模样。 贵太妃实在是疑惑了,二乔又没有见过昭宁,怎会如此喜欢她? 昭宁连忙伸手将这枚翡翠簪子接了过来,明白贵太妃娘娘是在抬举她。她立刻跪下谢恩道:“多谢贵太妃的赏赐,臣女铭记于心!” 贵太妃笑着颔首,让昭宁退下歇息。 一旁的王绮兰也没想到事情如此发展,她与谢宛宁交好,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谢宛宁策划,她也觉得万分丢脸!见谢昭宁竟然得了太妃娘娘的喜欢,更是不甘心地咬唇。正在不忿之时,只听旁边贵太妃缓缓道:“绮兰,今日之事,是不是你伙同旁人闹出来的?” 王绮兰抬起头,看到贵太妃娘娘严肃的脸色,娘娘生气了! 她平日因王贤妃的缘故,贵太妃娘娘对她也是和颜悦色,但倘若贵太妃娘娘生了气,可就绝不是件简单的事了! 她不敢不承认,立刻跪下,低声道:“请太妃娘娘恕罪!” 贵太妃道:“今日之事,是你不对在先,又挑拨事端在后,回去便抄写女戒、女则各十遍,禁足半月,你可知道了?” 这般的惩罚并不算重,可是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被贵太妃娘娘当众处罚,仍然是失了颜面!王绮兰心里更恨谢昭宁,倘若不是谢昭宁,她怎会如此丢脸! 她面上自然不敢说,只道:“臣女知错了,定谨遵娘娘教诲。” 这时候,旁边的王贤妃见侄女被训斥,看了谢昭宁一眼,终于笑着说话了:“娘娘,您进药补的时候到了,臣妾先扶您回清凉殿中喝药吧,再一会儿出来,诸君百戏就该开始了!今日的百戏格外精彩,您可不能错过了。” 贵太妃毕竟年纪大了,她嗯了一声,将手搭在了王贤妃的手上,才回了清凉殿去,她身后的众女官、内侍也抱了二乔纷纷跟上,浩浩荡荡、众星捧月地走了。 王绮兰也跟在贵太妃之后离去,离去之前,却冰冷地看了谢昭宁一眼。方才那位镇国公世子爷盛重元也随之看了眼谢昭宁,冷哼了一声,紧接着一边喊着王绮兰的名字,一边追着她去了。 至于镇北侯世子,方才太过丢人,他早已在众人没注意他之时不见了。 贵太妃娘娘等人走了,华亭内才陷入嗡嗡议论之中,都是讨论刚才发生的事情。 姜氏这时候才松了一大口气,拉着昭宁到庑廊下坐下,扶着胸口道:“母亲差点以为你要被冤枉了,还好,还好,我昭昭可真是聪明,不仅没有被人冤枉,竟还得了贵太妃娘娘的赏赐!我看这回,魏氏还能怎么说!” 昭宁的笑容却略带几分无奈。这次能彻底收拾了谢宛宁,让她不能再兴风作浪,自然是极好的事。不过大概,也彻底得罪了王绮兰,甚至可能得罪了王贤妃…… 但这便是她控制不了的了,她无意得罪王绮兰,可她偏因此受了贵太妃娘娘的训斥。 日后,王绮兰可能还会找她的麻烦,甚至变本加厉。 而她对此也没有办法。君上权御天下,如日中天。只要与君上略有沾染,便都十分厉害,得人敬畏,更何况还盛传王贤妃独宠于后宫,王贤妃与王家人自然都超然于众人,王绮兰也是骄纵跋扈,无人敢惹。 她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姜氏与林氏正商议,想带着昭宁她们去华亭外走走。 此时,却有钟磬般的声音响起。浑厚古朴,不知从何处传来,笼罩了整个天际,紧接着又是长长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更显得肃穆庄重。 昭宁正在想这是怎么了,就听旁边的谢明珊兴奋地道:“昭宁姐姐,这是赐宴琼林,诸君百戏的仪式要开始了!快,咱们赶紧到湖边去,君上恐怕马上就要来了!” 说着赶紧拉着她往湖边赶去。 不光是她们,华亭中所有的夫人娘子们,也都被这钟磬和号角声被振奋了,也都在谈论诸君百戏要开场了,如云般朝着湖边涌去。 昭宁本还沉浸在刚才得事情中,得知这便是那盛大仪式开始了,君上也可能已经来了,她竟能见到崇拜多年的偶像了,一时也激动了起来!本来是谢明珊抓着她的手,她却反倒是抓了谢明珊的手,一行人加快了步子朝着湖边而去。 方才的一切都被她抛诸脑后,她可是马上就要见到君上了! 第104章 昭宁与众多世家娘子们一起行至湖边。 只见湖边已是人潮涌动, 世家娘子夫人们,汴京城普通的百姓们,恐怕有近万人云集, 热闹非凡。湖面开阔如镜,倒映苍蓝的天空。而宫灯、欢门将庄严的宝津楼妆点得份外隆重,文武百官,从正一品朝廷要员到封疆大吏,皆已着朱红具服, 戴进贤冠, 恭敬整齐列于宝津楼之下, 静候君上驾临。数列恢弘的军队则结阵等待于广阔平台上, 礼乐、礼炮皆已备好, 只等君上銮驾到来, 便可鸣炮奏乐,开启诸军百戏、赐宴群臣的大典。 昭宁望着这般隆重的仪式, 和浩荡得看不见尽头的军队阵营,越发的期待起来。与这般场面相比, 当初参加的金明池夺标赛简直如孩子过家家, 这才是真正隆重庄严的皇家庆典,天子之势, 威仪万千! 她今日定能见到庆熙大帝!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95节 想到平定西北, 救过西平府众人,她自幼便崇拜至极的偶像,已是近在咫尺, 昭宁心情越发的激动。不知大帝究竟是何等模样, 威严冷肃,还是和蔼可亲, 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不光是她,她周围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热议纷纷。有女子好奇道:“君上自登基来便征战西北,几乎未曾在这般隆重的仪式上露过面……也不是究竟是什么模样!” 有人道:“以前君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曾出席过金明池的夺标赛,听说生得很是英俊!” 还有女子红着脸说:“旁人都想着嫁什么顾世子、姜解元的,我却念着君上,他这般雄才伟略,天下无双,便是做个小才人伺候君上,也是三生有幸了。” 这女子说话大胆至极,但君上高高在上,如日凌空,是这天下间最强大英俊,最有权势之人,哪有待嫁娘子不曾怀春想过的,只是太过敬畏而不敢言罢了。她这话一说,旁边也有娘子道:“你这算是如何,君上还是太子之时,我便心生倾慕之意,就是没有名位,做个宫女伺候君上我也愿意了!” 夫人们也不管娘子们这般说话,她们若是说倾慕哪家的郎君,那是不行的,说君上倒是无妨了,毕竟实在是太遥远了。 最后有人感叹说:“君上继位以来从未立过皇后,也不知谁能有这般幸运,做君上之后……那可才是真的一飞冲天了!恐怕整个全族都会成为汴京的豪门士族吧。” 一时间众娘子都神往起来,昭宁听了她们说这些,不知怎的,也心怦怦跳起来,心想着,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君上这般雄韬伟略之人! 姜氏和林氏也在一旁听得投入,林氏笑道:“贵如当年的顾贵妃,如今的王贤妃,都不能做皇后。也不知咱们君上,最后究竟选个怎样世家,如何出众的女子做皇后!” 姜氏觉得这件事太过遥远,她只是认真地想了想,对昭宁道:“咱们姜家,咱们母女,也是因君上平定西北才得以团圆,对君上要十分心怀敬仰才是!” 昭宁自然点头。 众人热议了一番,只是听着钟磬和号角声一直未停歇,可君上的銮驾却迟迟未至。 站着的百官和军队是不敢动的,可是隔着湖的众百姓和夫人们却交头接耳起来,怎的君上还没有到,难不成君上这次仍然不会来?大家等了这么久,也期待了这么久,若君上竟不来,那便是太令人失望了。 谢明珊都在一旁等得怀疑了:“该不会君上这次也不来了吧?” 昭宁心里难掩失望,都这么久了不至,君上又不是那等好大喜功之人,搞不好这般热闹的场面只是弄出来,庆贺西北终于彻底回归大乾统治,给汴京百姓们开眼看的。说不定一会儿便会有内侍官来宣旨,说今日陛下不来了,请众位齐乐便是。 但这可说不定是见到大帝唯一的机会,昭宁怎会轻言放弃,道:“再等等吧,兴许君上只是有事耽搁了!” 众人仍然翘首以盼,这时候,昭宁身后却有个人拨开了重重的娘子夫人们,到了她身后,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大娘子,您快看,这是方才奴婢在外守着的时候,有个人过路给奴婢的!” 昭宁回过头,才发现竟是红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空白的信封。 这琼林宴中众人云集,母亲等人都在近旁,谁会给她传信? 昭宁将信封拿过来拆开,只见仍然是一手飘逸潇洒的字:行至宝津楼后侧,师父在此等你。 这次便是连落款都没有了,可是这样好看的字,昭宁瞬间就认了出来,这是师父的字? 是了,来之前师父还给她传了信,说让她一定要去琼林宴,有她想看的东西。当时她还奇怪师父究竟是想让她看什么,现在师父的信便又传了过来。 昭宁的心却顿时提了起来! 师父竟然也来了琼林苑,而且还到了宝津楼后侧?那宝津楼不是据说,是君上之禁军在把守,师父怎么过去的!而且师父去宝津楼做什么?他若是来看诸军百戏,身为寻常百姓,在湖的这边看不就是了! 昭宁心里顿时咯噔一声,难道……师父竟是,来刺杀君上的? 他所说的让自己来琼林苑看想看的东西,就是因他知道自己崇拜君上,所以想在刺杀君上前,让自己看一眼,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活的了? 若真是如此,师父也太糊涂了,别说他了,就是他们整个罗山会在此,在重重的禁军、羽林军,甚至还有皇帝暗卫的情况下,师父还能刺杀君上成功?何况君上也是武艺高强,在战场是能以一挡百的! 师父若是来刺杀君上,定是有去无回,甚至可能当场毙命! 昭宁有些着急,她必须马上去见师父,决不能让他行如此冒险之举,要赶紧劝他离开才是! 昭宁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那宏伟的宝津楼,还有未曾开始的诸军百戏。罢了,还是先劝师父离开更重要,劝了他离开,她再回来也不迟! 昭宁与姜氏道:“母亲,我站得有些累了,想回华亭歇息片刻。” 姜氏颔首,又问:“可要母亲陪你去?” 昭宁又怎会让姜氏同她一起去,拒绝了姜氏,说自己一会儿便会过来。随即带着红螺和青坞走出人群,转了个弯,走入了一条青石砖铺就的开阔之路,立刻匆匆朝着宝津楼的方向走去。 但是她却未曾看到,她走之后,有两个人从她走的路上,悄然露出身影。 其中一个生得俊俏,却有贪色之相,正是方才那丢脸至极的镇北侯世子。还有一个生得清秀高大,穿金装甲,不是镇国公世子盛重元还能是谁!此二人身后,几十个挎刀的羽林军显出身影来,皆恭敬地跟在二人身后。 镇北侯世子宋观面色阴沉道:“此女方才令我丢脸至极,重元兄,你决不可轻易放过她!” 盛重元也冷道:“宋观兄且放心,她惹了绮兰,便是惹了我。绮兰跟我说,此女上次也是极不尊敬她,还故意将点心洒在她身上却绝不肯道歉,刁蛮毒横。何况我瞧着,她这般行色匆匆朝着宝津楼去,恐怕有不轨之举,若查实如此,便将她抓起来,扔进台狱中审了,再禀告禁军来拿人!” 他身后有个羽林军的千户却道:“世子爷,倘若没有证据,仅凭此女子行色匆匆,恐不能将其抓入台狱……” 盛重元冷冷地一眼看过来:“我父亲奉命掌管这次琼林苑安排之事,我更是你的上司,你敢质疑于我?” 盛重元身份太过尊贵,是贵太妃的亲侄孙,又是羽林军都护,从小就是金尊玉贵,在众人的奉承之中长大的。别说是他了,就是朝廷要员看了盛重元,也得尊敬称呼一声‘世子爷’,千户被盛重元这一句话弄得不敢再开口,只心里为那娘子祈祷,到时候她可定要听话,切莫顶撞了盛重元,否则下场更是会惨! 被盛重元记恨上了,这天下间除了寥寥几人,其余恐无人能救这位娘子了! 镇北侯世子宋观道:“重元兄你放心,我自然是有证据才会带你去拿人,走吧!” 一行人便立刻另走了一条路,匆匆不见了。 所谓望山跑死马,宝津楼看起来仿若不远,可昭宁快速走了半刻钟,还未走到宝津楼。此时周围的建筑逐渐多起来,都是樱桃园、枇杷园之类,只是冬日里什么都没有。 昭宁刚穿过一片枇杷园,到了片开阔之处,只见前方是三间七架的屋宇,两侧以抱厦相连。她正想绕过这屋宇朝着宝津楼继续前去,却见那抱厦两侧,竟涌出了许多着锁子甲,持长刀的羽林军,怕有七八十人,将她团团围住。 昭宁皱眉,这一路来都并未看到人,怎的此时突然有如此多的人涌出来!而且一看就是来者不善,像是早就在此等着她来一般。她们三人停下,看着这些羽林军。 这时候,有两人又从抱厦后走了出来,正是镇北侯世子宋观,还有镇国公世子盛重元。两人面上都凝着一丝冷笑,背着手看向她。羽林军们向两侧恭敬让开,二人走上前来。 昭宁一看是这二人,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方才在华亭发生的事,他二人恐怕是怀恨在心,自然是不会放过她的。这下,便正是来找她麻烦的了! 她倒要看看,这二人究竟要做什么! 盛重元先一步走上前,慢慢道:“谢家娘子,此时众人都聚在湖边,你却带着你的女使,鬼鬼祟祟地朝宝津楼去,我们怎么瞧着你很是异常,你想去宝津楼干什么?” 昭宁淡淡道:“世子爷多虑了,我不过是四处闲逛罢了,见此处枇杷园风景不错,才在此观赏。不过世子爷您既是护卫贵太妃娘娘,又怎会在此,管我一个区区女子去往何处呢?” 盛重元冷道:“我镇国公府奉命承办此次琼林宴,我父亲亦是总领琼林苑守卫,我如何不能管?更何况如今汴京之中有逆贼作乱,为了保护君上,逆贼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怀疑你与逆贼有关,意图行刺,自然要查个清楚了!” 昭宁心中一沉,今日恐怕是碰上一场硬仗了!这二人刚刚被自己得罪,又是勋贵之家位高权重之人,而她此时前往宝津楼,虽是想要劝说师父不要行刺君上,但总归还是行踪有些奇怪,若是让他们抓到了把柄,她今日可能还真的不能全身而退了! 她道:“世子爷,我不过是离了人群走走,并无旁的行为,您如何说我意图行刺!” 这时候盛重元身边的宋观冷笑道:“谢家娘子,你看这是什么?”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来,将那纸条打开,只见上面是极陌生的笔迹,却写着:未时三刻,聚于宝津楼下,商议罗山会之事。宋观道:“方才在湖边,你的女使突然递了张字条给你,周围之人可都是看见了的。紧接着你便匆匆朝宝津楼去,竟将这张字条遗失在了路上,被我捡到。这当中的内容,却是要来宝津楼商议罗山会一事。谢家娘子,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你便是逆贼吗?你这正是去宝津楼见同党吧!” 盛重元见宋观果然拿出了证据,冷笑道:“可见是人证物证俱在了,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你胡说八道!”红螺先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护在谢昭宁面前,“我们根本没有遗落过什么字条,这是你凭空捏造的!你不满刚才被揭穿一事想要欺辱我们娘子,所以才要诬陷我们娘子!” 昭宁也有些生气,手在袖中紧握。这字条她见也没见过,宋观竟然凭空捏造证据,来诬陷于她!但是她此时也不能将师父的字条拿出来,他们如此胡搅蛮缠,她拿出来也不能证明自身清白! 她看向宋观,却是缓缓一笑道:“宋世子爷,您说这字条是从我这处捡来的,我倒是想问您了,第一,若我真是罗山会之人,何必要在字条上写明,被人发现岂非全盘暴露,罗山会之人怎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举?第二,这张字条如此要紧,为何我会无故遗失,又恰好被你们捡到呢?” 日光清浅落在她身上,她笑时宛如冰雪消融,眉眼间的清灵动人至极,竟有种独特的殊色。 宋观看得心中一动,竟被她这一笑起了心思。这谢昭宁虽羞辱于他,但生得着实好看,比谢宛宁、高雪鸢都好看,从前他为何没曾发现,一时心中起了痒,不由想要摸一摸她雪肤般的脸蛋,竟连方才的羞辱都有些忘了。 他朝谢昭宁走来,道:“谢家娘子,我怎知道你们为何如此行动,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自然是做什么都是有的!”他走到了谢昭宁的近旁,突然一把抓住了谢昭宁的手,靠近了她,“谢家娘子若是想要洗脱清白,恐怕要与我去旁边的抱厦中,仔细查证,看是否有其他相关证据才是!” 谢昭宁突然被他抓住手,遽然一惊,只见此人牢牢地盯着自己的脸不放,心知这轻浮之人恐怕是突然对自己起了心思! 她与男子接触极少,不过是师父和姜焕然两人,上次无意中被发病的师父抱了,全无反感,甚至有些紧张。被姜焕然抱了,知道他是少年情肠被触动,也只是无奈居多。可是这个人的触碰,却让她觉得十分恶心! 她立刻想要甩开他,但宋观哪怕不习武,却也是个男子,力量自然是比她大的,她一时竟无法挣脱他的手,她只能冷冷地怒视他:“宋世子爷,即便你怀疑我是逆贼,也自有台狱来论我的罪,你这是干什么!” 红螺和青坞两个想冲上来救她,却被宋观的侍卫制住! 宋观垂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谢家娘子,我竟觉有几分喜欢于你,反正我与雪鸢的亲事是不能成了,我不如娶了你吧!不过你的身份太低,不能做我正妻。倘若你能答应与我做个妾,刚才的事情我就不同你计较了,并且,我还会劝盛重元,让他放你一马。” 做他的妾?他在说什么癫话,她就是关在台狱里死了,也不可能委身于这种人! 昭宁都要气笑了!她常年骑马射箭,力量也比寻常女子大些,一气之下终于挣脱了宋观的手,并且毫不犹豫,抬手就给了他两个耳光:“做妾,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宋观毫无防备,没想到自己竟被个看似柔弱的娘子给挣脱,而且被迎面扇了个正着!这谢家娘子手劲竟还不小,一时打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他更加恼羞成怒,既然如此,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舌头舔了舔嘴唇,怒道:“竟然还敢袭击勋爵男子,把她抓起来!” 众羽林军正要动手,这时候,有一身着具服,戴貂蝉冠,留长须的中年男子带着军队来了。他带的军队与羽林军不同,皆穿玄甲,面容肃冷,浩浩荡荡竟有几百人,与盛重元所带的人很是不同。他扫了眼昭宁和宋观,问盛重元道:“怎么回事,你怎么还在此处,君上马上就要来了,决不可出任何岔子,赶紧带人去宝津楼下等着!” 君上竟马上就要来了!昭宁心里一紧,一想着她怕是看不到君上出现的盛景了,二想着不知道师父的安危如何了,有没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然后赶紧离开。而面前这中年男子,貂蝉冠是三公以上才能戴的冠,瞧他周身的打扮,以及与盛重元说话的态度,他应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镇国公了。 果然听盛重元喊他道:“父亲,我们发现了此女行踪诡异,可能是逆贼,想着君上即将出现,绝不敢轻易纵了她。正想把她拿下抓入台狱,审出同党来,再过去迎接君上!” 镇国公盛永把目光放在谢昭宁身上,皱了皱眉,这般一个貌美惊人的小姑娘,衣着打扮皆是富贵,如何能与逆贼有关系?他道:“你二人可有证据?” 盛重元立刻拿起方才宋观拿的纸条:“父亲,宋观在此女子身上发现了这张字条,足见她与逆贼有勾连!” 宋观因为被她两次羞辱,眼眸一冷说:“不光如此,方才在华亭时,她便行踪诡异从宴席上消失了,我随她而去,还见到她与一陌生男子说话,不知在密谋什么,国公爷,她当真十分可疑!” 镇国公盛永将那纸条拿过去看,眉头紧皱。罗山会?这可是君上最近正在查的谋逆帮会,他其实仍然觉得这小姑娘不至于与逆贼有关,可是听他们如此说来,这小姑娘行踪的确可疑,君上立刻就要至了,任何一丝危险的可能,都要扼杀在摇篮中!镇国公沉声道:“既是如此,你是哪家的娘子,我们恐怕的确要先将你关押起来,审问了再说。若是你与逆贼无关,自然会放了你,若你与逆贼有勾连,你老实将同党一一交代,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昭宁没想事态发展竟如此严重!他们竟真的要把她抓起来! 她看着宋观冷酷的面容,盛重元得意的模样,咬唇后退一步,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恨极!这些人竟然如此颠倒黑白、强词夺理地污蔑她!可是他们个个都位高权重,每个人伸出根手指都足以拧死她,这与方才在贵太妃面前不同,贵太妃娘娘是个和蔼的老妇人,她是讲道理的,并且不过是女儿间的小事,所以她能化险为夷。 而宋观却当头便栽赃她谋逆之罪,这罪名若是真的被他栽赃成功,别说是她了,就是谢家也会被牵连,诛了满门都有可能!镇国公大概是因君上要来了,不想节外生枝,也想快速将她处置了! 盛重元听父亲也赞同先抓了她,更是得意了,指着谢昭宁道:“还不快把她抓起来,扔进台狱给我严刑拷打——” 昭宁的面孔也变得苍白起来,看着羽林军向她一步步逼近,似乎正准备绑缚了她的手,将她关入台狱中,她也一步步后退。 前世的她曾经三进台狱,虽并非受到严重的刑罚,却是在那里失去了她的一切,对她来说,那是个如同炼狱般的地方。只要进去了,无论是否有罪,都是要脱一层皮的! 青坞和红螺早已被控制,痛哭挣扎着想向她靠近却没有办法! 她满心的绝望,浑身犹如冰水浸透,以为自己这次是真的在劫难逃时,却突然听到背后有众多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钟磬铜锣相鸣声响起,浑厚磅礴,犹如纶音 。 然后,她看到自己对面的三人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他们就都立刻跪下了。不光是他们,在场所有的人,瞬间全部就都跪下了,大气也不敢喘。 随即,她听到了一道熟悉,低沉却又威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盛重元——你方才说,要把谁扔进台狱?” 第105章 这般排场, 就连镇国公都毫不犹豫地跪下了,来人究竟是……! 昭宁心惊转过身去,只见来的人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领头是两列身着黑漆顺水山字铁甲, 透着肃杀之气的军队,她虽未曾见过,可一眼就认出,这是直属于君上的禁卫军。然后是身着红色方胜图案的锦袍的御龙直军士,手提驾头, 警跸, 更后面则是诸班直军士, 持全幅卤薄仪仗, 十六人抬宽阔金舆。如此行阵, 这绝对是当今君上出行的正式仪仗。 此时, 那禁卫军、御龙直军士都分列两侧,金舆落到了地上, 帷幕玉带被两侧的内侍官撩开,昭宁看到金舆中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应就是方才说话之人。昭宁的心砰砰跳起来……莫不是……君上真的来了?君上不是该在宝津楼吗, 怎会出现在此处? 当昭宁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却震惊地瞪大了眼, 比方才那些人还要震惊得多, 甚至不由后退了一步! 因为她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鼻梁高挺,五官英挺端然。却生了一对深邃如湖泊般的眼眸。眉梢微弯, 嘴唇线条柔和, 他正看向她,嘴角带着一丝笑容……竟然是师父! 只是平日的师父穿着寻常的布衣, 但是如今却着帝王所穿通天冠袍,二十四梁金博山通天冠,云龙金纱的绛纱袍,组缨翠緌,佩绶如衮,天子之势,威仪万千。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96节 昭宁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甚至忘了该怎么反应,是不是该跪,是不是要说些什么,什么都忘了,只有一个不可置信而又真正摆在她面前的现实——师父竟然就是君上! 她初以为师父是贫寒举子,处处给予接济,又以为师父因为缺少银钱,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后来师父行踪诡异,她又开始以为师父是刺杀君上的逆贼,所以时时加以劝解。甚至还在师父——也就是君上本人面前说,对他的崇拜,劝人家自己不要刺杀自己。而师父每每都是哭笑不得,最后都会答应她,并且还向她保证:即便是所有人谋反了,他都不会谋反。当然了,谁会谋自己的反。 师父就是君上,就是庆熙大帝,可是师父为什么会隐藏在药行后的小院中,还教她下棋,还一直隐匿身份? 或者……眼前的君上不是师父,只是与师父长得像极了罢了?自然,昭宁立刻就觉得这想法愚蠢无比。 而跪着的盛重元见到君上亲至,忐忑得心中砰砰直跳。他镇国公府虽是贵太妃的本家,可贵太妃也不过只是个太妃,只是因君上感念其恩德,当做太后尊崇于她,实则毫无权势。可是君上,却是真正手握生死之人,天下间唯有深宫中的太上皇,还能与君上相敌。父亲镇国公在君上眼里,也不过是个听话的奴仆,而他现在还连奴仆都算不得!平日君上极少与他说话,但是今日,他却叫了他的名字,直接问了他问题。 他手发抖地奉上方才宋观发现的纸条道:“回禀君上,此女方才在湖边时,有人传字条给她,此后,我们在此女身上发现了这张纸条,因此微臣怀疑她与逆贼有关。为保君上安全,微臣才想将她投入台狱仔细讯问,问清楚究竟是谁传了字条给她,她的同党又是——” 他还没说完,赵翊就淡淡道:“字条是朕写给她的,但也非这上面的内容。盛重元,你们这字条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在场诸人,盛重元,宋观,乃至镇国公盛永,都在心里震惊得能掀起一场海啸来! 帝王竟然说,这张字条是他传给这个谢家娘子的。一个是坐拥四海,日理万机的帝王。一个只是普通世家的小娘子。君上为什么要传字条给谢昭宁,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可是君上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又有胆子问一字半句! 盛重元连忙回答道:“字条是……是宋观给臣的,他说是他在谢家娘子身后捡的!” 盛重元是想为王绮兰报复谢昭宁,但他再无耻也不会真的去栽赃嫁祸谢昭宁。他是听宋观说了字条之事,当真以为谢昭宁与反贼有关,才过来抓谢昭宁。 宋观脸色顿时苍白! 方才他从华亭回去时极度恼恨,思来想去,认为这些事都和谢昭宁有关,于是悄然到了湖边,当他看到有人暗中给谢昭宁递信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机会来了,便暗拟了字条,想要借机栽赃谢昭宁,可是打死他也想不到,这封信竟然就是帝王写给谢昭宁的。 是那个权御天下,天子之威的帝王! 只要不愚蠢便能看得出,君上是为了谢昭宁特地来这一遭,无论他二人是什么关系,他们必定是认识的!君上禁军之耳目遍布琼林苑,他即便是狡辩也毫无用处。 他立刻头如捣蒜般的磕头:“君上恕罪,臣一时错了主意,是臣胡乱写了这张字条,诬陷了谢家娘子,臣只是想对谢家娘子小惩大诫罢了!” 他感觉到君上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侥幸想着,他承认了错误,谢昭宁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君上应该不会重罚他,革去官职或是让他闭门思过也就是了。谁知却听到君上开口了:“宋观身为羽林军,却以谋逆之罪陷害旁人,罪无可赦。着立刻革去宋观羽林军职位、镇北侯世子之位。借故调戏朝廷命官之女,废除右手。另外,镇北侯一家赶出汴京迁居别地,爵位不再世袭罔替,立刻执行!” 内侍省总都知李继立刻应喏,伸手一招,禁卫军上前将宋观双手缚住! 宋观大惊失色,吓得嘴唇颤抖。这是如何严重的刑罚!除去职位不说,世子之位也没有了,甚至……甚至还要废掉他的右手,以后他岂不就是个废人了!就连镇北侯一家也要被他牵连,迁出汴京,爵位从此不再罔替,从此后,他家便再无镇北侯了! 他不过是想要惩戒谢昭宁,为什么君上会给他如此严重的刑罚! 他惶恐不已,拼命挣扎起来:“求君上饶恕微臣,求君上饶恕微臣!臣愿立刻向谢家娘子道歉!臣……” 但是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禁卫军立刻用一团布堵住了他的嘴,另一禁卫将他右手一折,顿时清脆的骨裂声传来,他疼得面色扭曲,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但因为被堵住嘴叫不出声来,很快便被禁军带了下去。 盛重元和盛永听到宋观的嘶嚎求饶,还有清脆的骨折声,身躯都是一颤。 帝王虽手握生死,但平日脾性平和,赏罚分明,绝非暴君。今日之事,明显触了帝王逆鳞! 盛重元连多的辩解话都不敢说,只是磕头一直求饶。 他随即听到君上说:“盛重元革去羽林军职位,闭门三个月思过。盛永,倘若还有下次借权生事,你们一家,便与镇北侯作伴去吧!” 盛永根本不敢给儿子求情,如此惩罚,对比宋观已经是从轻处置了!他立刻叩头道:“微臣领命,微臣谢陛下惩处之恩!” 盛重元也立刻连连叩头:“罪臣谢过陛下!罪臣定当好生反省,绝不会再犯!” 两人连忙告退,羽林军众人也都悉数退下。 昭宁则还没有反应过来。顷刻间,方才欺辱于她,权势极盛的几人,皆都已经被君上惩治,尤其是宋观,这辈子便算是毁了。盛重元本就是从犯,如此惩罚也够重了。 她抬头愣愣地看向师父…… 师父竟就是大帝,是她口中那个英明神武的大帝,也是那个绝对的阴谋家,是将这世间的权柄都握于手中之人……意识到这些,她莫名有些腿软! 明明的一样的面容,可知道这个人是君上,为何感觉却全然不同。觉得他有种渊渟岳峙般的气势,又有种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的沉稳,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 昭宁心道,难怪……难怪平日师父略一沉下脸些,她就觉得紧张,那是因师父是真正的大帝啊! 可是她却看到,大帝看自己的目光很是柔和,随即,他向她招了招手。 昭宁神思恍惚地向他走去,只听他问她:“上次之事,你为何没来找我帮忙?” 君上在说什么?昭宁靠近他一丈以内,仍然觉得莫名心颤。上次之事,上次什么事? 昭宁突然想起来了,上次父亲出事之时她去找师父,师父曾对她说过,若是遇到了问题,都可以告诉他帮忙,还说,师父不是她认为的那个师父。 可是,她那时候只当他是个普通且游走在犯罪边缘的反贼,心想找他做什么,找他帮自己刺杀蒋余胜吗,那不是添乱吗。谁知道他竟然就是庆熙大帝本人呢! 她张开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紧张:“我……” 不对,在君上面前她好像不应该称‘我’,应该称臣女,可是君上也没有自称‘朕’。她该说什么?说对不起,都怪你骗我,是我的错?还是说您是庆熙大帝,您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这可真是我的错啊? 昭宁脑子里转得飞快,停顿了半天,说出口的话却是:“我……现在究竟该如何称呼您?” 赵翊见她连看自己都不敢,早已猜到她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是如何表情,只是看到她全然傻住了,仍然觉得好笑,问她:“你想怎么称呼?” 她自然还是愿意继续叫师父的,可是会不会显得太不敬了,这可是君上啊,是西北拥趸的战神,但是师父这般问,意思是不是随便她称呼呢? 昭宁陷入了纠结之中,一时竟忘了回答。 赵翊笑道:“人可见是傻了。” 昭宁的脸瞬间就红了,她想反驳,她才没有傻了,你换个人试试,告诉她你以为以为的落魄学子和反贼,结果却是是崇拜了多年的大帝,是那个永远在传说中才能听到的人物,你看她傻不傻! 但是不等她说任何话,就听君上道:“跟我过来吧。” 去哪里?昭宁见君上朝着金舆走去,她也老实听话跟在君上身后。此时抬金舆的十六御龙直军士已经跪下,昭宁看那金舆几乎有一丈长宽,金铜檐子镂刻九龙腾祥云图样,朱红脊梁,四周垂绣额珠帘,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君上先弯身进去,然后对她招了招手:“进来。” 这可是君上出行独乘的金舆,非君上和太上皇外不得坐的,她能坐进去吗,是不是于礼制不和? 昭宁略微犹豫,君上就无奈地严肃了语气:“朕许你坐,快进来,否则是抗旨!” 昭宁不再犹豫,连忙进去,抬头却发现给她打帘子的也是熟人。生得极其普通的面容,将他扔到人群里都找不到,此时却穿着紫锦团狮子衫,戴幞头帽,手提警跸,不是吉安还能是谁!吉安正对她露出和善的笑容:“昭宁娘子安好。” 是了,师父既然是君上,贴身伺候他的吉安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了。 昭宁小声问:“吉安,所以你是……?” 吉安仍旧低声回答她:“奴婢是贴身伺候君上的内侍省副都知,吉安。” 内侍省副都知……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君王,吉安看起来其貌不扬,居然是正三品! 昭宁深吸一口气,不再耽搁,随着吉安撩起来的珠帘,弯身进了金舆之中。 金舆除了安放一张鎏金龙纹的宽椅,还另放了个小些的长凳,就在宽椅的旁侧,她坐到了长凳上,长凳垫了软垫,脚下亦是镂金织云纹的绒毯,仰目就是一片金灿灿的繁复纹路,叫人看得晕乎乎的,犹如身在云中。 此时金舆抬起,铜锣、钟磬声再响开道。 昭宁垂眸就能看到君上的绛纱袍,黑底云龙织金的纹路,金舆内更是弥漫一股幽微的香气,从前她曾在师父身上隐约闻到,但当时却不明白是什么香,现在这味道更清晰了,她才醒悟这竟然是君上御用的龙涎香。她与庆熙大帝共乘一舆,甚至能闻到他用的龙涎香,昭宁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极快,又紧张起来。 赵翊看她几乎快要坐到长凳的另一侧,就道:“你再挪过去些,凳子怕也要被你坐翻。” 昭宁才发现自己心里紧张,坐得离君上太远了,的确如君上所说,她再远一些就可以把凳子坐翻了。她恍然又朝中心挪了挪,镇定道:“臣女有分寸,不会坐翻。” 赵翊见她故作镇定的模样,更觉得好笑:“不必紧张,我给你写信,本就是想叫你来宝津楼看诸军百戏的,却不想你在路上耽搁了。说来还是我的缘故,思量不周,应叫吉安过去接你的。所以现在就带你去宝津楼看。” 昭宁心想,原来君上是想带自己看诸军百戏的!她好奇问道:“师父,您说琼林宴有我想看的东西,便是诸军百戏吗?” 昭宁还是顺从本心,叫了君上师父,毕竟师父都未曾自称‘朕’。 只见君上果然未曾对她仍叫他师父有什么反应,而是笑问:“你想看的是诸军百戏吗?” 昭宁的脸又腾地红了,不是的,诸军百戏纵然吸引她,但是她想看的怎会是这个呢,她想看的就是君上,就是她崇拜了多年的偶像!而现在,偶像就是她的师父,她与偶像共乘一车,近得能闻到偶像的呼吸,并且一起上宝津楼看诸军百戏,岂止实现了她的梦想,她做梦都做不到这般好的! 师父这话的意思,是知道她想看的就是他吗? 她忍不住抬头看师父,却见师父仍然微笑,眼眸仿若渊博无垠,她一眼就能跌进去出不来,她突然又听到自己的心紧张跳动,不明白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什么大风大浪未曾见过,不就是君上是师父这件事惊世骇俗的事吗,至于这么紧张吗,她连忙挪开了视线。镇定地道:“我……自然是都想看的!” 赵翊见她连耳朵尖都红了,他动了动指尖。 昭宁却悄悄挑开珠帘朝外看,只见整副的帝王仪仗绵延而无尽,所到之处皆是众人跪拜,而那座修在山岗上,巍峨的宝津楼已是近在咫尺了。 方才她还在湖边,与众多汴京百姓一起等着君上的到来。 而此时,她却乘坐金舆,与帝王一起,前往方才她仰望的那座气势恢弘的宝津楼,即将亲眼见证诸军百戏,昭宁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他们离宝津楼本就已不远,仪仗也是加快了行进。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就听吉安在外朗声喊:“君上驾至——” 此时宝津楼后方守着禁军军队,皆跪下道:“恭迎君上驾至。” 顿时,即便隔着广阔的湖,昭宁听到了那些等待已久的民众如潮水般的欢呼声浩荡涌来。 御龙直军士降下金舆,君上先起身下来,然后伸手向她。 师父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扶她下来吗? 昭宁见他的手修长宽厚,手背经络微鼓,却又有写字的薄茧,突然想起他能文能武,不仅武功高强,那手飘逸的字也好看至极。她哪里敢牵君上的手,只敢捏住了那黑底云龙织金纹路的衣袖,让他带着从金舆中出来,然后立刻松开了手,只见那衣袖飘然回去了。 随即她听师父道:“好了,随我上宝津楼吧。” 宝津楼后方有绵延无尽的台阶,铺了绒毯,通往二楼的宝津楼大殿。昭宁跟在师父身后,迎着众人的跪拜,自宝津楼后宽阔的台阶,登上了大殿之中。 只见这大殿恢弘无比,织金帷帐低垂,设有朱漆明金龙御座,八方镂雕仙人过海檀木座,云水戏龙屏风,殿内跪着几十内侍官和女官,一眼看过去,整个琼林苑的山水,甚至连金明池的仙湖的尽收眼底。更能见远山山线青黛起伏。 师父又低声对她道:“方才有些耽搁,眼下诸军百戏必须要开始了,我需先主持开园大典,你在此稍等我片刻。” 昭宁心想,难怪方才等了这么久,怕是因救自己耽误了,道:“您快去吧,我无妨!” 她则看着师父走出了大殿,走到了宝津楼的平台之上,霎时禁卫军分列两侧,旌旗猎猎飘舞。 然后,她听到了万人凝聚、跪下的浩大之声:“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般的声音宛若贯通天际,令人顿生天下朝拜,万民开泰之感。昭宁心口震动,不由站起来,走到了大殿的槅扇旁边,看到了湖对面黑压压的上万的人群,看到众文武百官,看到各种禁军、厢军天武、捧日、神卫、龙卫四大卫齐跪,恭敬万分,不知为何,她的心又砰砰跳起来。 她听师父以她熟悉的声音,却又无比陌生的语气道:“众卿平身。今日共襄琼林,是以国泰民安,百姓乐业。诸军百戏供万民同乐,无需拘束守礼,开百官宴,开诸军戏。” 有声音洪亮的内侍官道:“奉君上令,鸣礼乐、礼炮,开百官宴,开诸军戏——” 顿时,礼乐奏响,礼炮轰鸣,禁卫军众骑二十四大象走上宝津楼前的平台,禁卫军身穿铁甲,大象亦着铁甲,尔后是湖上驶来四艘巨船,船上诸军舞大旗,舞狮豹。再往后是二十龙舟,每舟各有红衣军士五十人,各设旗鼓铜锣,喧嚣声震于天响。 众文武百官、众百姓皆道:“叩谢圣恩,愿吾皇与天齐寿!” 人群如潮水般跪下又站起,百戏宏大而夺目。 广阔的宝津楼有风吹来,吹起了帝王宽大的衣袖,腰间的袍饰,帝王屹立于山风之巅。昭宁看着那道通天冠袍的高大身影,看着诸军百戏,看着万人朝拜,突然之间心潮澎湃起来。她有什么好紧张的,这可是平息西北,后来驱逐契丹,史册留名的庆熙大帝啊! 不知为何昭宁突然想到了前世,她前世跑去药王庙中同庆熙大帝的真身像哭诉,还被庆熙大帝本人听到。难怪他那时候那般调侃自己,因为他就是金身像本人,是庆熙大帝啊!只是那时候两人的缘分还不足,隔着金身像对话,她竟然从未见他的真容。眼下她和大帝缘分就更深了,不仅亲眼看到他的模样,竟然还做了他真正的徒弟,这是怎样的殊荣!她本来应该在湖的对面,同万民一起跪拜大帝,却因为无意中与大帝做了师徒,她现在可以站在宝津楼的正中看诸军百戏! 昭宁深吸一口气,她觉得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接受了师父就是君上这件惊天之闻,并且为之激动起来!她回头低声叮嘱红螺,让她回去传信,就说自己在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小憩片刻,不可透露方才之事。 红螺也早就被发生之事吓傻了,闻言连忙应声而去。 待君上终于主持完了开场庆典,走了回来,见昭宁眼眸明亮地看着自己,不由笑道:“怎么,还没缓过来?”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97节 没曾想,昭宁却抓住了他的衣袖:“师父,您是君上,您竟然真的是庆熙大帝!” 赵翊见她突然抓着自己的衣袖,像是小鸟终于又熟悉了主人般扑过来,说的却是些语无伦次的话,她怎的还在说这个,她是才反应过来吗?他道:“原来还是傻的。”又说,“你何以称呼我庆熙大帝?” 他的年号虽是庆熙,但只有千古留名,彪炳史册之人,才会被称为庆熙大帝。他虽自认已有些成就,可还并没有这番功绩。 “不是不是。”昭宁心说,她不是傻,她是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前世有何夙愿,除了保护家人,找到阿七之外? 那便是能亲眼见到君上。其实不只是亲眼见到他,更多的,是想亲眼看到他收复幽云十六州,再度一统大乾,还大乾一个真正的盛世。前世若不是他在征战契丹得胜,却在回来的路上意外亡故了,契丹如何能卷土重来,败坏大乾山河,让那些汴京盛景毁于一旦。所以现在,她可以真正的亲眼看着庆熙大帝再创盛世,再统河山,完成先辈夙愿。她如何能不激动呢? 与此同时,昭宁的脑子飞速转动,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如果师父不是君上,师父如何能拿到万金丸,纵然师父武功再怎么高强,也绝无可能如此轻易出入大内禁宫!且师父武功如此高强,手劲如此可怕,又怎会是普通的举子,自然是因师父自小便习武,于战场上出生入死,才有这般精深莫测的武功!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仰头看君上英俊的面容,又问道:“师父,您老实告诉我,我父亲的事,我大舅舅之事,是不是都是您暗中帮忙?” 她便说,她父亲之事何以能解决得如此顺利,何以枢密院能一夜之间改口,而审官院也不再为难。更有大舅舅之事,连已经定下的军功都能平定,拨回舅舅身上。蒋余胜明明如日中天,却一夜之间被问罪降职。别说顾思鹤了,就是王家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其实答案本来就只有一个——只有权势滔天的帝王,才能做到这样的事。 赵翊见她眼眸再度闪亮,心想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自然是他,不然这天下间还有谁,能一夜之间替她都摆平了。 他笑道:“你不是说过,朕是英明的君主。既然是英明的君主,得知了不平之事,自然要平了它。不只是为了帮你的忙,更是扫除官场乱象,平定朝野。” 昭宁听了更是激动,心中更是涌现前所未有的崇拜。 以前君上就是她的偶像,现在更多的了解君上,就更是她的偶像了!他不仅能平定西北收复疆土,且还能惩奸除恶肃清朝野,那些骂他之人果然都是用心险恶,他明明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君主! 她又想起方才看到的汴京盛景,想到因为君上病故,而导致天下罹难,汴京城所有盛景毁于一旦,不由在心里暗暗发誓,她虽然力量微小,但定会好生守护君上,避免他英年早逝,让汴京盛景永世长存! 她道:“师父,我崇拜您多年当真没错,您果然是最英明神武的君主!” 她眼眸明亮地看着他,宛若无数的星辰洒在她的眼睛里,望着他熠熠生辉,这样的话,赵翊这一生其实听过很多,可是从她嘴中说出来,看着她的眼睛,却仿若一阵酥麻的电流通过他的心。大概知道小姑娘的崇拜是真的,她也是真的觉得他英明神武,绝无假话。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师父,您知道我崇拜您多年……我、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您!” 赵翊笑道:“问归问,要不要吃了午膳再说?” 听师父这般说,昭宁这才觉得的确有些饿了,早起准备赶琼林宴,母亲和姑姑都不会许娘子们吃得太多,怕在琼林宴上出丑,方才她又被宋观等人折腾,的确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方才是太激动了,竟然没曾觉得。 她点点头,于是只见师父招招手,立刻有众宫人列队而入,托着盘盏。菜肴并未摆在正中的大桌上,而是摆在了窗扇边,一张蕉叶纹的方桌上,各色琳琅精致的菜摆放好。昭宁看去,果然是皇家所出,她也算是吃遍山珍海味,但只认得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螃蟹酿枨、玉蕊羹几样,其余皆叫不上名字来。 赵翊带她过去坐下,这个位置甚好,能看到下面热闹的诸军百戏,还有群臣进宴,但下面却看不到上面的场景。昭宁看下面百官们在宝津楼下已经开始进膳了,知道师父身为君王,本应是要去同群臣一起进膳的,却在此陪自己。 师父对自己,无论前世今生都的确好。前世他那时候,好似病得有些厉害,一直在那密道中养伤,可每次她去,他还是一直耐心地陪伴自己,同自己说话,教自己下棋。今生更是如此了,师父对她的好已经是多得数不胜数了。 宫人摆放好银筷银勺,又都纷纷屈身退下,大殿之中唯余他们二人。 赵翊见她望着那些菜,怕她拘束了。先拿了银筷子,替她夹了一块鳝鱼放在盘中,道:“这道鳝鱼宫中做得好,尝尝吧。” 昭宁夹起来尝了尝,果然鲜香爽辣,是她喜欢的味道,不过吃饭不是最要紧的,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师父呢。她酝酿了一下,迫不及待地问道:“师父,我在西平府的时候看您的传记书,说您十二岁已经可以打遍禁卫军无敌手,是真的吗?” 当时她还就此问题与大舅母讨论过很久。 赵翊本想,她会问自己为何要隐瞒身份,或是如何替她家解决事情的问题,没曾想她竟然是问这个,不由呛了一下。他无奈道:“我亦是人,怎会如此夸张,自然是假的,野传记不可信。” 原来是假的,小时候大舅母据理力争认为一定是真的,君上是真正的金龙转世,自然有如此天资。 昭宁好奇问道:“那您,究竟是什么时候打遍禁卫军无敌手的?” 赵翊喝了口茶:“……十四岁。” 昭宁:“……”有差很多吗,也就过了两年啊,十四岁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啊!当时就能打遍禁卫军,现在呢,他的武功岂不是更深不可测了! 昭宁又问:“传记还记载,说您三岁识千字,八岁会做赋,十岁就已经能同翰林学士辩论了,是真的吗?” 赵翊无言,可她还好奇地看着自己,于是道:“假的。”昭宁还要说什么,他就已经说:“是七岁会做赋。” 昭宁一个激动,差点没把手里的银筷子捏弯了。君上当真是天赋卓绝,难怪……大乾朝历代,唯独是他最后收复幽云十六州,唯独他被后人称做大帝! 她又问:“所以,您给我的字条,也是您自己的字吗?” 赵翊受不了了,她成天猜些什么呢,拿筷子头轻轻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自然是我写的,还能假旁人之手不成!” 昭宁被他轻轻一打,自然一点也不痛的。心里却想他的字可真是好看啊,倘若自己也能写这么好看的字就好了,可惜师父是君上了,她可不好意思让君上教她写字,君上日理万机,又如此聪明,定是会说没空的。 她终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您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的身份?” 赵翊心想,终于是问到了点子上,他之前迟迟不告诉她真相,就是在思索该如何解释这件事。他道:“你一开始,认为朕是贫寒举子,朕也不想暴露身份,便一直演了下去。后来朕本想告诉你,但你却说最讨厌旁人欺骗于你,朕便想寻个好时机再告诉你。所以这次写信给你,叫你来参加琼林宴,就是想向你坦明身份的。” 原是这般! 昭宁心想师父也太小心了,她是讨厌别人欺骗她,但她讨厌的是别有目的的欺骗。师父这般的欺骗,她怎会怪他!更何况师父可是庆熙大帝,师父就是直接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她也不会怪他,他隐瞒身份是合理的,哪个君王在外行走会轻易暴露身份呢。她给君上的碗里夹菜:“您回答我问题辛苦了,师父您吃!这个鹅肫我方才尝过了,炖得很是入味!” 赵翊一顿,看着自己盏中多出的一块鹅肫,久久未动。 昭宁见他不吃,心想是不是自己冒犯了,是了,师父身为君上,饮食必定严格,平日说不定都是布菜太监夹菜的,自己已经吃过了,怎能随意给师父夹菜呢?是她习惯不好,以前和家里人吃饭,总是喜欢给人家夹菜。 她小心道:“……我若是逾越了,您可以不吃,我绝不介意的。” 她看君上却夹了碗盏里的菜吃了,才缓缓道:“无妨,只是以前除了布菜的宫人,从未有人给我夹过菜。”他顿了顿说,“的确很是入味。” 昭宁想起她听过的那些话,传闻君上虽自小被器重,可是高祖皇帝对他很是严厉,将他当做未来帝王培养,从不放松。又想起徐先生说过,他在郡王府为幕僚的时候,听说太上皇并不喜欢君上,且当年太后一直身子不好,也疏于对君上的照顾。 想来从没有亲人给君上夹过菜。 昭宁想到这里,连忙又给师父夹菜,道:“那我日后多给师父夹菜,您多吃些!” 她将自己的碗盏堆得满满当当的,甚至有些他并不喜欢。 赵翊无奈笑笑,也没有说什么,慢慢吃着。 此时外面的诸军百戏进行得正热闹,迎面驶来五艘乐船,船上彩楼高耸,彩楼上乐者众人弹奏,弹奏到精彩之处,彩楼上的门竟悉数打开,有许多模样精致的傀儡从门中出来,昭宁从未见过,立刻被吸引了。 赵翊此时轻声开口了:“昭宁……” 这时候,那些傀儡的背后竟喷出火药来,使得那些傀儡做出转圈,跳舞之状,人们热烈地鼓掌欢呼起来,这般声响,将赵翊说话的声音都淹没了。 昭宁一时没听到师父说话,待那药发傀儡精彩绝伦地舞过了,她才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问赵翊:“师父,您方才说什么?” 赵翊心想罢了,倒是不必先告诉她。她既一开始便对自己好,又崇拜于自己,想来定也是心悦自己的。他道: “只是告诉你,日后若是有事不能解决,就立刻来找师父,这下可明白了?” 原来师父是说此事。 昭宁现在并没有什么事要麻烦君上,蒋余胜已经解决了,谢宛宁被她干掉了,宋观还被赶出京城了,她觉得自己一切顺遂。唯有好生经营药行,保住不被大伯母抢走这一桩事了,但这是家中之事,绝不至于麻烦君上。对了,昭宁突然想起……她还当真有一事,需要求君上帮忙! 那就是寻找阿七。 凭自己的力量,已经是无法找到阿七了。但若是托了君上的力量,定是能找到阿七的。 她停下筷子道:“师父,您既然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事想求您帮忙。” 赵翊笑了笑,又夹了块鹅掌到她碗中:“说便是了,何事?” 昭宁认真地道:“我想让您帮我找一个人。” 赵翊筷子微顿,竟然是帮她找人,难道是什么失散的亲人?或者是什么奇人异士。他问:“此人是何方人,有何玄妙之处?” 昭宁想起了前世一直默默照顾自己的阿七,可现在却没有他的丝毫踪迹,也不知他是不是在何处受苦受难。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他叫阿七,不是什么玄妙之人,只是一个哑奴。您不知道,曾经我有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是他在我身旁一直照顾我,我才能活下来……后来我想要找他,却一直没找到。说起来,他的年岁和身形与您极像也很相似呢。” 昭宁现在想起此事,觉得自己可真是荒谬极了。师父可是君上,是权势滔天的庆熙大帝,怎么会是一个哑奴呢。所以,一开始就是自己认错了人。将前世的师父错认成了前世的阿七,真正的阿七现在还不知在何处呢。 她在出神想着阿七之事,却没有发现当她说完之后,赵翊握着筷子的手突然一紧。但是面上仍然平淡地继续问她:“所以这个阿七,对你而言……是很是重要的人吗?” 昭宁这下倒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他是我觉得除了亲人之外,最重要的人。”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自然如今除了他,师父也是她最重要之人。 现在师父是君上,她可不能像原来那般说话放肆,定要注意分寸了。倘若她这般说了,岂不是有故意与师父套近乎的意图,重要之话是不必放在嘴上随时说的。 最重要之人……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来说最重要,那还能是什么感情!赵翊垂下了眼眸,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确有些自以为是了。原来她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来接近他,她是非常崇拜他,将他奉若神明,但是,她喜欢的却另有其人—— 昭发觉君上一直没有说话,抬头时才发现君上正平静地看着桌面的菜不知在想什么,甚至没有看她,她从未见过君上这般,不知为何心里一紧,小心道:“君上,您日理万机,会不会太麻烦了您?” 她心思敏感,察觉自己一时情绪不对,竟喊了自己君上。赵翊心中翻山倒海,无数的念头起了又湮灭,久而久之,这些念头又全部沉没到了海底,赵翊笑道:“不麻烦,我替你找便是了。身形年龄都与我相仿,是么?” 昭宁见他表情如常,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我也不知他是何方人士,只知道或许住在大相国寺附近,是个哑巴,胸膛上有一道伤疤,如此而已。” 赵翊就喝了口茶道:“你不必担心,我会替你找到他的。” 昭宁道:“那便多谢您了!” 她见君上答应了,又高兴起来,有君上替她找,难道还有找不到人的道理!今日意外之喜可实在是太多了,得知了师父竟就是她崇拜的君上不说,师父还答应帮她找阿七! 想着已经在此耽误了太久,即便让红螺回去通传,应也已经差不多了。她站起来道,“师父,我恐怕要先回去了,您放心,我绝不会对外透露您是我师父的,除了让您替我寻阿七,我也绝不会有旁的事为难您。何况古话有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将您当做义父般尊敬的!” 赵翊嘴角微动,心道果然如此,她竟将自己当做义父来尊敬。想来那阿七,就是她真正所爱之人了,他亦不想多问,只道:“你先回去吧,日常学棋还是不变就是了。” 昭宁心想,师父恐怕并不知道,其实方才自己用尽全力才能在他面前如常表现。得知师父是君上后,毕竟陌生感重了许多,又是自己崇敬多年之人,也不敢像以前那般肆意妄为了。但她仍然应是,才带着青坞离去了。 待昭宁走后,宝津殿中陷入久久的平静。 赵翊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向了窗边,看着琼林宴起伏的草木,看着热闹的诸军百戏,还有昭宁带着青坞走远的身影,少女的背影仍然很明快,仿若是发生了极好的事。 诸君百戏还在热闹地演着,群臣也仍然在举酒祝祷,百姓们簇拥如云。而他一个坐拥四海的君主,几乎快要算是无所不能,此时,却在心中嫉妒一个哑奴!他能掌控生死,翻云覆雨,却不能消除她对这个人的记忆,不能改变她的心意! 他轻轻地招手,冯远便从房梁上落下来,跪在地上听候君王的吩咐。 赵翊转着自己拇指上,那枚帝王绿的云龙纹扳指,语气平静道:“如她所言,先去找一找这个所谓的阿七,找到之后……”他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沿,顿了很久,“告诉朕,再做处置。” 君上这般平静无波的语气,让冯远心里一紧。他道:“君上,您坐拥四海,倘若您真的喜欢昭宁娘子,何不一道圣旨……” 赵翊淡淡道:“她既于我无男女之情,贸然下旨她只会不情愿。”昭宁从不将荣华富贵当做眼中物,否则,不会在以为他是个落魄书生的时候加以照拂,现在得知了他的身份,唯一求他的事情也不是升官发财,或是一门佳婿,而是想让他帮忙找一个身份卑微至极,绝不会有人放在眼里的哑奴。 赵翊嘴角露出一丝隐然的笑意,道:“何况,她觉得……我是个好人呢。” 无论是师父,还是君上,她都觉得他是个绝对的好人,是英明的君主。她这样的想他,这样的敬他,让他浑身都觉有种酥麻之意时,却又好像是个牢笼桎梏,他不忍打破她心中自己这般的形象。她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意,他便不想强迫她,而是愿意布下天罗地网,让她缓慢地、心甘情愿地一步步地主动靠近自己,她才不会起疑。 冯远心中轻叹,昭宁娘子并不知君上对她之意,所以毫无防备地告知了君上这位阿七之事。却不知,以君上现在对她的爱欲,是绝不会容许任何人有夺走她的可能。倘若他真的找到了这个阿七……如此在昭宁娘子心中之人,君上恐怕,决不会容他活于世的。君上面对昭宁娘子时总是表面温和的,所以昭宁娘子不能窥见他背后的狠辣和果决,是君上面对朝野一贯的狠辣。 冯远应喏,却在心里暗自祈祷,永远都不要找到这位阿七才好! 第106章 待昭宁带着青坞急匆匆赶回湖边时, 不仅看到母亲,还看着大舅母盛氏,自己长久未归, 她们正着急想要来找自己。红螺正在阻拦,可并不起作用。 她连忙几步走上前去道:“母亲,舅母,我在这里!” 两人还以为她久久未归,是出了什么意外, 见她全须全引地出现在眼前, 姜氏连忙拉着她看, 红了眼眶轻轻拍了她的胳膊一下:“你怎的这么久未归, 可急死我与你舅母了!” 盛氏也是如此, 她本一开始就想来找昭宁的, 谁知却先被镇国公夫人叫去说了半天话,过来找昭宁时, 才知道她不见了。这孩子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也是如此性子散漫,时常乱跑, 她也道:“多大的人了,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般,不为你母亲着想!” 事出有因, 昭宁也不好解释真相, 只能拉着两人的胳膊撒娇:“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们俩就别担心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98节 两人算是认同了她的撒娇,但也还是严厉叮嘱她下次可决不许了, 毕竟这不是世家宴席, 而是琼林苑,人多混杂, 她真出了事去哪里找她?昭宁只管点头承认错误,哪敢反驳她俩。 此时琼林宴已是接近尾声,三人带着仆妇往回走。 姜氏又说起方才的事:“你一直说想看君上风采,方才君上可是亲至了,还同大家说了几句话,你不知道场面有多壮观,大家有多激动,请安的声音都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说着又白她一眼,“谁叫你走了,连君上的影子都没看见,这下可遗憾了吧!” 盛氏就很激动了,她道:“你不知道,君上出现的时候,你舅舅更激动,不知从哪里找了面旗子出来写着‘吾皇万岁’四个字,还在那里摇旗呐喊!” 昭宁听了暗笑,若说她们几人谁最崇拜君上,她和舅母还要靠边站,大舅舅,才是真正的视君上若神明,君上说什么都是对的,听到有君上到的地方他一定第一个去围观。尤其是前不久他的军功被平反,大舅舅对君上就更是死忠了,坚决相信就是君上拨乱反正了,不然别人怎么做得到,那时候旁人都不信他的,君上日理万机,怎会管这样的小事。可是昭宁现在却知道的确是君上所为。 大舅母说完又一副极可惜的模样看着她:“……人人都看到了,偏就你没看到!” 昭宁对两人的话笑而不语。她不仅看到了,而且还和君上共乘金舆,和君上一起登宝津楼看万人朝拜,甚至一起共进了午膳,问了君上许多问题……庆熙大帝就是她的师父啊!但是她不能说,她侥幸能与君上有这般交情,君上不嫌弃她身份低微,还愿意继续做她的师父,已经很好了。她就不能广而告之,给君上惹麻烦!不过她虽然不能说,想到刚才得经历,心里还是激动得很,脚步也轻飘飘的,犹在梦中。 大舅母说完君上的事,却又叹了口气:“……只是,你回来得太晚,舅母想带你去看的那个举子已经离去了。” 说到这里姜氏也有些遗憾,当时她听盛氏说了这个举子,本来是抱着很大的期待,希望他能和昭宁有些缘分的,没想到人还未见到就已经走了。 昭宁本来就并不想见这些人,笑道:“那便是没有缘分了,没关系!” 姜氏却瞪她:“小孩子家家不知道轻重,什么就没关系了。”她本还想着能在琼林宴上找到昭宁的如意郎君,结果除了在华亭遇到那一场意外,什么也没遇到。眼看着等翻过年,昭宁就要十七岁了,再不定下亲事,她的年龄就太大了。可是昭宁又能嫁给谁呢,她是盼望昭宁嫁的绝不要比谢明雪差,可现在看好像的确有些难度。 方才昭宁没来的时候,盛氏已经听姜氏说了很多大房的事,知道大房对二房暗中的倾轧,也知道整个谢家现在都是望着谢明雪成凤,所以对大房格外重视。她心里也不服气得很,但是困境毕竟是摆在眼前的,她想了很久对姜氏道:“……若是翻过年关昭宁还没遇着合适的,要不就董侍郎家那个郎君吧,也是个老实和顺的人,他母亲也甚好相处。除了功名还未考中,别的似乎都不错……” 姜氏便若有所思。 昭宁却打了个寒战,什么董侍郎家的郎君,她见也没见过,决是不会嫁的! 她道:“母亲,大舅母,你们就别太替我操心了,实在不行,我自己找找总能行吧?” 当然,其实她并不想找,她就是想拖字诀,既然没有合适的,便不嫁就好了,在家里一辈子和母亲弟弟在一起。 两人自然不信她,觉得她是孩子气的话,瞪她:“去去去,你又能找谁,何况哪有娘子自己找的道理!”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了方才停马车的凉亭,盛氏准备同姜氏和昭宁一起共乘马车,路上再好生聊聊。这时候,她们却看到魏氏带着谢明雪走过来。 她们笑得非常灿烂,好似有什么极好的事情发生了,正在低声私语,谢明雪的脸蛋微红,似乎有些害羞,但又格外兴奋。看到姜氏和盛氏,魏氏甚至一反常态笑着向两人点了点头,让谢明雪先上马车。而祖父谢昌也过来了,竟然在背后嘱咐扶明雪上马车的女使:“小心搀着明雪!”又叮嘱魏氏,“明雪方才未吃什么东西,回去可得好生给明雪做些汤品。让她好生吃些!”魏氏屈身应是。 谢昌也看到了姜氏三人,但却全然没有对谢明雪那般的关怀备至,只是笑着说了两句话,然后上了他的马车。 姜氏有些疑惑,和盛氏相对看了看,发生什么事情了?平日谢昌就算是对谢明雪好,也没有好成这般鸡婆状。昭宁却想着,方才在华亭的时候,就未曾看到魏氏母女。她们究竟去了何处?不过她也就是闪过这个念头,这两母女的事与她无关,她也并不是很关心。 这时候林氏也过来了,说明珊遇到了自己的闺友,便不打算立刻回去,要去闺友家中住两日,把谢明若也一起带去了。而她们夫人三人准备共乘马车,一起商议娘子们的亲事。 至于昭宁,因为方才那些狂妄无知的发言,被赶去了另一辆马车独自回去。 昭宁无言,看着前面姜氏、盛氏、林氏三人亲亲热热地上了马车,她才上了自己的马车,独乘也好,她好可以小憩一会儿,今儿晨起得太早了,方才见着师父又激动,现下倒是有些困了。 只是马车才刚略走了没几步,突然之间咔嚓一声,猛地摇晃了一下。昭宁本已经闭上了眼睛,猛然被这般的动静惊醒,又睁开了眼睛,只听外面自家赶车的婆子道:“你们是哪家的马车,明明我们好生走在这条道上,怎的你们却来撞了我们?” 发生纠纷了?昭宁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原来她的马车走到了岔路口,她们是直行的,却被岔路口蹿出来的一辆马车给撞了。 昭宁又看去,却见这辆马车通体以水曲柳木为底,描金边绘山海纹,又以杭绸为车帘,挂了一盏珠子宫灯,拉车的马亦是银鞍玉蹬黄金辔,两侧都是豪婢簇拥,一看这辆马车就知主人身份不凡。 她听到马车里还有男子说话的声音:“您就别管我了,您不是常说,没有君上哪有我们家的今日吗。所以我也想为君上做事,去边疆驱逐契丹人啊!” 虽然这辆车的主人一看就是身份不凡,不过昭宁的奴仆都没在怕的,不管对方身份,凡事只讲一个礼字。 所以给她赶车的张婆子毫不客气道:“你们撞着了车,怎么还不下来道歉!咱们东秀谢氏也不是让人欺负的!” 于是有两人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昭宁一见,只是一年长妇人,梳着雍容华贵的牡丹髻,细长双眸,长得一副非常精明的模样。另一男子身材高大,也是锦袍华服,生得平实面容,一看就是十分老实敦厚之人。 那男子昭宁并不熟悉,可是她却一眼将年长妇人认了出来,居然是她前世的婆婆,邕王妃华氏!昭宁认出她时心里一震,对她看了许久。又想,既然如此,跟着她的这个年轻男子,自然就是顺平郡王赵环,她前世所嫁之人了。 不怪昭宁不熟悉赵环,他虽娶了她,但是新婚之夜便应战事之召去了边疆,从此一去不归,战死在了边疆。而昭宁那时候本就不愿真的嫁了旁人,所以也对此毫无反应。 她还以为此生再也遇不见她们二人,没曾想竟然如此巧合地遇到了,也没曾想,前世新婚都未曾见过所嫁之人的真容,现在倒是看到了。不过听二人争论之意,赵环恐怕还是想去边疆。 但是昭宁清楚地记得她听赵瑾说过他兄长,说他这个哥哥武功和智谋都很平平,最多只能当个闲散郡王,不能建功立业,可是他执意要上战场,他们谁也阻止不了,最终路遇契丹人战死。得知消息的时候,邕王妃眼睛都要哭瞎了。 邕王妃华氏见他们果然撞着了别人家的马车,随即又看到了谢昭宁的脸,眼中当即一亮,好标志的小姑娘。东秀谢家,她好似听说过这家,她还知道这谢家里有个叫谢昭宁的娘子从西平府回来,可以说叫一个‘名声斐然’。她道:“这位娘子抱歉了,是我家车夫不小心!”说着她狠狠训斥车夫,“你怎的如此行路,不好生看着点!” 昭宁见着华氏,却想起当年她嫁到顺平郡王府,很是忐忑,但是华氏很喜欢她,很照顾她,若不是华氏对她的喜欢,她在顺平郡王府定会非常难过。只是也由此,让她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做事情放肆又恶毒起来。 她笑道:“夫人,没有干系的,不过是小冲突罢了。” 华氏见对方并不计较,心里松了口气,笑了笑问她“我方才听你的仆妇说,你是谢家的娘子,敢问你是谢家的哪位娘子呢?” 昭宁也不瞒她,道:“我是原先榆林谢家的大娘子。” 榆林谢家的大娘子……那不就是传说中那位谢昭宁吗!华氏被唬了一跳,听旁人说她如何如何的刁蛮泼辣,分明是个极好的姑娘,不与她计较,生得又好看。旁人怎会这般传她? 昭宁唤了青坞,叫她将马车里的果品盒子拿一个给华氏,“相逢便是有缘,这个送与夫人,万望夫人不要嫌弃。” 华氏见她被自己撞了,竟然还要送自己东西,觉得她更是好了。低声和仆妇道:“这位昭宁娘子真是个极好的人,旁人真的这样传她,快,将咱们准备的礼品盒子也拿一个来赠了昭宁娘子。” 昭宁听了心里暗笑,华氏长相很是精明,没人知道她心软又好骗,以前她也这么讨了华氏欢心,华氏以前也觉得她是大好人,从不认为那些不好的事是她做的。她问过她为什么,华氏就跟她说:“因为有人曾告诉我,说你就是极好的人啊,他的话是不会错的,所以我会庇护于你的,你不要害怕。”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误解她,华氏这样的一句话,她听了几乎流泪,心想是赵瑾告诉她的吗,也只有赵瑾了。 自然了,如今她知道肯定不是赵瑾,那究竟是谁说的呢? 赵环见她二人说话,看那娘子生得实在是好看极了,日光明澈,他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母亲,我就不陪您坐马车了,安阳侯世子还邀我去演武呢!” 华氏胡乱点点头随便他去了。 待赵环走了,昭宁才问道:“夫人,他是想去征战边疆吗?” 华氏一愣,昭宁娘子怎么知道?又心想她大概是听到了她们方才的对话,她道:“他的确这般想。” 昭宁就轻声道:“您可一定要想办法,不许他去,若是他不肯听,您装病也是可以的。” 华氏对她这样的好,她上辈子无以为报,反而给华氏添了许多的麻烦,所以她现在想要报答她。若是赵环不去边疆,自然就能避免出事了。 华氏和赵瑾劝了赵环很久,就是君上也劝过他,都不能改变其心意。华氏甚至都忘了可以曲线救国——装病。这个小娘子倒是点醒了她!只是,她为何会跟她说这些,可真是令她困惑极了。但她还是点点头:“多谢你出主意。” 不知为何,她对这个昭宁娘子极有好感,很不想就这样让她离开了,她连忙道:“昭宁娘子,我家中下次若是举办宴席,我邀请你去可好?” 昭宁喜欢华氏,对赵环只是当做陌生人看,可是……她实在是不想遇到赵瑾。 她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华氏也许只是客套话,她何必在此时驳了华氏的面子。 随即她礼貌与华氏告辞,毕竟母亲她们的马车已经跑得太远了,要是发现她又掉队了,回去还有一顿排揎。 华氏看着谢昭宁的马车消失不见,抱着谢昭宁送的礼盒,有些怅然若失道:“这昭宁娘子真是个极好的人……” 倘若能做她儿媳就好了。可惜她家虽然是王侯之家,正经的皇室血脉,但是大儿子成日只想着出征边疆,为国效力,嫁给他也是惘然。小儿子……更别提了,他现在前程远大,事务繁忙,她是根本看不透他,也根本管不住他。 仆妇道:“夫人,许是她知道您身份,才对您如此客气呢……” 华氏白她一眼:“你懂个什么,走吧,还要去宫中陪贵太妃娘娘给大乔接生呢!” 马车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远了。 斗转星移,夜已深了,一轮细如勾的弦月高高地挂在天际。 俄而墨云聚拢,弦月的光辉也被乌云挡住,大地漆黑一片。 一辆马车跑进了录事巷,进了一所宅院的深处。一位身姿羸弱的女子披着斗篷戴着帽围,被女使从马车上扶下来,帽围挡住她的脸不可见。 女使将她扶进了正堂之中。 已经焦急等候许久的蒋余胜连忙冲了过来,见女子竟披着斗篷戴着帽围,问道:“宛儿,怎么样了——” 却只听女子突然爆发出哭声,突然扑入她的怀中:“外祖父,外祖父,她们把我毁了,她们把我毁了!” 她们把她毁了……她们怎么把她毁了?蒋余胜心中惊疑。“她们打你了,还是对你做了更过分之事,你告诉外祖父,外祖父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谢宛宁哭了很久,终于一把将帽围扯下,蒋余胜才发现她的左脸上,竟有四个清晰可见的小洞,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洞口周围红肿,已经有些溃烂了。这让谢宛宁原本干净无瑕的脸,变得十分难看。 蒋余胜也怔住了,他还希望谢宛宁能凭借自身美貌高嫁,她的脸怎么成这样了?他问:“你的脸是怎么弄的?” 谢宛宁浑身都在发抖,嘴唇惨白,今日的经历是她此生最痛恨的经历,痛恨得远远超过了她被赶出谢家的那一天。那一天蒋横波虽然死了,可是她全身而退,被外祖父接走过上了比原来更好的日子,她还在心里谋划,要如何更多的报复谢昭宁—— 可是今日呢,她报复谢昭宁不成,被她当场揭穿,名声彻底被毁,高氏母女与她反目成仇! 她们把她带回高家之后,将她关在柴房里,她忐忑地等待着,心想她们要找人来打她吗,还是发卖了她?不不,她们不敢。再怎么说她也是蒋余胜的外孙女。 等待是一件最可怕又漫长的事情,最后,她等来了高氏母女,她们拎着一只奇怪的木盒。平阳郡主笑着对她说:“谢宛宁,这世上的事都是一报还一报,我们不打你,而宋观,现在也被削去爵位赶出京城,所以你想勾引他的事,我们也既往不咎了。但是当初,你放蛇咬了雪鸢的事——却是要还给你的。” 平阳郡主让仆妇将那只木盒打开,谢宛宁惊恐地后退,她们是什么意思,里面是什么东西,她们要对她做什么! 平阳郡主看到她惧怕的模样,说:“你放心,这里面有条蛇叫五腹锦,只是微毒,不会杀死你。不过只要被它咬过之后,那块的伤口就会溃烂,紧接着烂成一大片。永远都好不了!” 随即,她看到仆妇从那木盒中,夹出一条蛇来,那是一条细长的嫩黄的蛇,吐着蛇信,身子卷曲。她看得汗毛直立,不停地往后退,嘴里喃喃着不要、不要,可是仆妇却夹着蛇靠她越来越近。 无论她怎么哭着求饶都不管用那条蛇咬在了她的脸上,咬了她的脸!她尖叫、哭嚎,却怎么都无法避开。随后平阳郡主把她塞回了马车,让人送她回来。 她们不想杀她,反而毁了她的容让她就这样活一辈子,才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她把经过讲完,抓着蒋余胜的手哭着说:“外祖父,我的脸永远都不会好了,我再也不能高嫁了,我什么都完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喃喃着,眼里又闪着怨毒的光,“外祖父,这都是谢昭宁的错,都怪她,若非她,我怎会名声受损,又怎会被高家母女这般对待!您一定要帮我报仇!” 蒋余胜看着平日聪明伶俐的外孙女语无伦次,他也是愤怒至极。不光如此,他还怀疑,他降职一事也与谢昭宁有干系!他冷冷道:“她把我们一家人害至此,宛儿,你放心,我绝不会放过她……定要让她永坠地狱!” 蒋余胜见谢宛宁还是哭个不停,他道,“你莫要哭了,你先下去处理伤口,外祖父立刻去请画师过来,你看着画师画一幅谢昭宁的画像,记得叮嘱画师,画得越美越好!” 谢宛宁怔住了:“外祖父,为什么要给她画像……这是做什么?” 蒋余胜冷笑道:“之后你便知道了,快去吧,外祖父定是会为你报仇的!” 谢宛宁擦了擦眼泪,听了蒋余胜的话终于振作起来,立刻先去了。 而大乾皇宫垂拱殿之中,赵翊晨起批阅奏折。 大乾朝三日一朝,今日并不是上朝的时候,天际的启明星还隐约亮着,赵翊就已经坐于垂拱殿的书房之中了。 中书省送来的奏折已经堆满了万字锦地的紫檀桌,大乾朝疆域辽阔,百姓万万人,每年关乎民生的战争、闹匪、山洪、旱灾一类事时有发生,不论小事,奏折就已经多到看不完。 李继轻手轻脚地点亮了一盏绘金琉璃灯,看君上着朱红笔,已经勾了有十来封奏折了。他年少就跟着君上,见君上年幼就受高祖皇帝‘明君之德’的教导,为君勤勉,政事决不会假他人之手。君上自幼习武,精力充沛,每日看四五个时辰的折子都不在话下,否则如今大乾疆域怎会空前广阔,百姓安居乐业。他们这些追随君上多年之人看在眼里,心里都十分敬佩,亦对君上极其忠诚。 赵翊看一封大同地震的折子时,终于似乎有些累了,停下笔,李继端上一盏参汤茶,道:“君上,可要传膳了?奴婢让人备下了几样粥点,都是您惯用的口味。” 大概是行军养出来的习惯,君上平日饮食并不喜奢华,几样粥菜就够,口味也很清淡,菜多了他反倒是不高兴。 赵翊用手揉了揉眉心,早上折子看多了,他便没什么胃口了,道:“暂时不必,”又问,“司马文还没有走?” 他来批折子得早,还有人比他更早来,一大早起来便守在宫门口,等宫门开了就马不停蹄赶紧进来了。已经在门口等一会儿了。 刘继道:“还等着呢,怕是不见着您不会走的,您可要传见他了?” 赵翊听到此,有些无奈,他可以杀伐果断处置权贵家族,但古训有云不杀言官,他还真拿这些硬骨头不怕死,巴不得你给他一刀他好名流千古的谏官没有办法,何况还是谏官之首,硬骨头中的硬骨头,台院御史大夫司马文。 他道:“无外乎因朕想改革田税一事,让他先等着吧。”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99节 虽收复了西北失地,百姓安居乐业,但是几场战事打下来,国库略有些空虚。便有工部侍郎郑石郑大人上了折子,奏明大乾税制弊端,土地兼并如何严重,且朝中冗官之相十分严重,虽然百姓的负担逐渐增加,可每年所得税收逐渐减少。赵翊本就在思索锐意改革,便将这位郑大人提为了中书舍人,令其草拟改革方案。 如此一来,朝廷保守党派自然便不同意了,赋税制度都是几百年老祖宗传下来的,岂可轻易变动,因此纷纷上书陈情。 可是改革是势在必行的,若是任由土地兼并继续,士族不纳税,那么天下之税将会越来越积压于百姓,朝廷赋税收入将日益减少,而大乾国力衰微便会由此开始。到时候边境若再有敌犯,国将不国。这位司马文便是其中反对的中坚力量,偏偏他是谏官之首,三朝元老,赵翊一时也奈何不得他。 李继道:“君上,还有知制诰钱大人同司马文大人一同觐见,说是为了您立后一事……” 赵翊眉梢微动。 知制诰钱复功,亦是台院御史中丞,也是言官中的硬骨头,对他立后一事一向关心,这两年为他立后,不知进了多少折子。以前顾贵妃和李淑妃在时,他便力争想让赵翊立顾贵妃为后,如今两人都没有了,虽然宫里有个王贤妃,但是钱复功并不看得上,他最近从汴京贵女中选了好几个贤德淑明,饱读诗书的,希望君上能从这几人中考虑立后一事,为此天天进宫,但赵翊自然不会顺从于他。 他道:“更不必理会,他既愿意等,就让他晒晒太阳吧。” 正是此时,冯远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行礼:“君上,臣有急报!事关昭宁娘子。” 赵翊轻轻皱眉,对冯远招了招手,冯远便起身到了赵翊身侧。 片刻之后,赵翊听完了冯远的密报,眼睛微眯,殿内气息顿时有些凝肃。冯远立刻又跪下:“此事重大,可要微臣立刻干预?” 赵翊手指轻轻地扣着桌案,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道:“不必,你暗中注意着,莫要让此事损害了昭宁。” 他正在思索该用什么法子,让昭宁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做了这大乾的皇后。便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那便正好可以借机,让昭宁毫无察觉地接纳他。 冯远有些疑惑,这样的危机之事,君上竟不提前帮昭宁娘子解决吗? 他贴身防卫于君上,自然知道昭宁娘子身边何等戒备森严,君上对她何等重视。但是君上自然是有他的思虑的,他绝不会质疑君上的一言一行,他拱手道:“微臣明白!” 第107章 浣花堂, 夜已经深了,昭宁脱簪沐浴后坐在朝着庭院的书房里,看着月光洒落在庭院之中, 花木仿若蒙着一层柔和的银纱。桌台上的灯笼也静静地亮着,透过红绉纱散落柔和的红光,落在书页和窗棂上。 昭宁仍然觉得心跳如鼓,手心发麻,还没有从白日之事中恢复过来。 师父竟然就是庆熙大帝, 是她崇敬了两世的人! 她当时面对师父的时候好似觉得已经接受了, 但是现在回到家中静静想来, 仍然好似梦境一般不真实。以至于从晚膳到现在浑身一直是轻飘飘的。 她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本《庆熙本纪》, 这是她在西平府时就买下的, 回汴京时也将之压箱底带了来。打开第一页, 是一张君上登基时的画像,里面的青年严肃端坐, 着通天冠袍,但与那药王庙中所塑的师父的金身像一般, 看不出与师父真正的容貌有半分相似, 亦没有君上十分之一的英俊出众。 所以也不怪她虽崇敬君上这么久,也与师父相处了这么久, 却是一点都没有认出来, 是这些人画得有问题。 她又翻开第二页,只见上书:‘崇兆十三年,娘娘梦金龙入怀, 十四年六月初七, 圣人降生,高祖圣人赐名翊, 及三岁封世子。圣人天资聪慧,三岁识千字,八岁能做赋,十二岁文武贯通……绍和元年赐封太子。’ 他的一生都是落在纸上的,甚至会有起居舍人每日专门记录他的言行,一言一行皆是史书。这段文字她不知看了有多少次,但如今看来又有不同的感受。好似这些简单的文字都活了过来,向她简短描绘了君上的童年,是在如何众星捧月、大势所归之下长大的。 昭宁看向那个‘翊’字,为避君上名讳,减去两点来书写,师父名‘翊’,仿若有温文尔雅,前程远大之意。赵翊,赵翊,原来师父的真名是这二字,虽极是简单,不知为何却念起来很是好听。这样好的名字是无人敢念的,他的名字落于纸上称‘圣人’,群臣百姓称‘君上’‘官家’,日后史书称他为‘庆熙大帝’,而她称呼他为师父。 昭宁将书放开,又拿起了师父之前写给她的信。 一展开,仍然是一手飘逸又兼具筋骨的字入眼,她是看不出师父写的什么字体的,只知道好看。日后要不悄悄照着这个字体临摹吧,她实在是嫌弃自己写的字难看,倘若能得师父十之一二的精髓,她的字也能拿出去见人了。 昭宁慎重地将师父的书信夹入了书中,放在旁侧的小抽屉中,准备从明日就开始照着师父的字体临摹,能写一手同自己偶像一般的字,该是何等幸事! 必须要睡了,这些天忙着琼林宴,药行的事还没有处理,明日必须要做了。 昭宁让红螺和青坞准备铺床就寝,两个人也都在走神,明明该铺两床冬被,都铺成了一床。昭宁笑了笑,知道二人今日也被吓傻了,毕竟传说中的人物这般突然出现在眼前,没有不傻的。 虽然对自己的女使十分信得过,但昭宁还是叮嘱道:“今日的事,一个字都不可往外说。” 青坞认真道:“娘子放心,奴婢们知道轻重,定是一个字都不往外说的!” 昭宁安寝了,青坞和红螺才放下了帷幕,将屋内的烛台都吹灭了。 但即便吹灭了,明亮的月光照进屋中,还是一片清辉。 昭宁一时还没有睡意,她睁开眼看着千工床顶精致繁复的雕花,突然又想起了阿七,师父就是君上,这样的喜事让她十分高兴。如果再能找到阿七,此生便是真的死而无憾了。 她对阿七究竟是什么感情呢?昭宁以前她想过,若是能找到阿七,就是与他相伴一生她也是愿意的,毕竟两个人曾经在荒院中那样的相依为命,那样的温馨。不过为什么,她面对师父,也会有脸红心跳之感呢,难道是对偶像的尊敬所导致的?应是如此吧,毕竟谁人面对自己的偶像能够平静呢。 昭宁心里胡乱地想着,伴随一片融融的月光,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昭宁去了母亲处,见药行的掌柜们,两三日没有处理了,许多事堆积如山等着跟她汇报,需要她拿主意。 经过一段时日的调养,姜氏的身子好了不少,脸色也越发红润起来。隔着帘幕,昭宁在外面处理药行之事,她就乐得清闲,同林氏一起和钰哥儿玩耍。 钰哥儿已经快四个月大了,孩子长得极好,粉雕玉琢如同一只雪娃娃。现在他会抬头,会笑,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若是拿东西逗他,便会伸手来抓,因此比原来更好玩些。林氏拿着只拨浪鼓逗他:“钰哥儿要不要呀,要就喊一声二伯母呀!” 钰哥儿伸手来抓,可林氏又叫他抓不到,一开始钰哥儿还咯咯地笑,几番下来钰哥儿有些着急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林氏看逗得过了,连忙把拨浪鼓给他:“不哭不哭,二伯母给钰哥儿!”但是也没用了,他拨浪鼓也不要了,姜氏将他抱起来哄,他却还是哭得伤心,嘴里呀呀地叫着,扭着头仿佛在找人。 姜氏有些无奈了:“昭昭,快来,快来哄哄这小子,小气鬼,逗不得他!” 昭宁正在听葛掌柜汇报药行的生意蒸蒸日上,而蒋余胜家所属的何氏药行却入不敷出,濒临倒闭。葛掌柜问她是否要再开分行,她说暂时不必,眼前不宜将摊子铺得太大。就听钰哥儿在厢房中哭了起来,她见也处理得差不多了,让葛掌柜们先退下,匆匆进了厢房中。 一看到她,钰哥儿立刻歪了身子,一副要朝她扑过来的样子。 昭宁连忙把钰哥儿接住,孩子立刻软软地靠着她,身上是一股好闻的奶香,抽抽搭搭地渐渐不哭了。但还是很委屈地靠着她抽噎,小鼻子红红,黑葡萄的眼睛被泪水洗过越发莹润,看得昭宁心都化了,亲了亲他的额头:“坏钰哥儿,没个消停,就不能等姐姐先处理了事情!” 姜氏是无言了,平日里她还是能哄得住钰哥儿的,哭得厉害了就必须昭宁哄,她喝了口茶道:“我看你若是嫁人了,他该怎么办!” 林氏笑道:“这好办,让昭昭把这小子一同带着嫁过去,爱哭鬼!” 一席话把姜氏也逗笑了,去拧钰哥儿的小鼻子。钰哥儿被姐姐抱着就不哭了,见大家笑,他也咯咯笑了起来。 昭宁也无奈笑,她可一天到晚要忙死了,钰哥儿就是雪上加霜。可偏偏她也爱这小不点得紧,都不忍说他一句半句的。 她也道:“你可听到了,长大了可不能这样爱哭了!” 三人正在景芙院中围着钰哥儿热闹说话,这时候,外面却响起了锣鼓吹吹打打的声音。又有迎接之声,家里很是热闹,仿佛来了很多人一般,姜氏抬起头看:“发生什么了,府里今日有什么人来访吗?” 她看林氏,林氏也摇头表示不知道:“没曾听说今日有人要来啊! ”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感觉到了此时不同寻常,立刻派了含月出去打探。而昭宁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从琼林宴上回来时,魏氏母女脸上的喜气,还有祖父对她二人的毕恭毕敬来。 这时候钰哥儿已经不哭了,乳母拿着拨浪鼓在他面前摇晃,他咿咿呀呀地叫着,姜氏便让乳母将钰哥儿抱去内室哄睡,又让含月拿出一团蜀锦用的丝线来理。三人分工理这团丝线,打算拿来做冬鞋的时候用,刚开始理,含月就已经打听好消息回来了。 含月脚步匆匆,进来后立刻行了个礼,喘着气道:“……夫人,奴婢打听好了,说是安国公家请来的官媒来咱们府了,是为他们家世子,来给咱们明雪娘子提亲的!” 一言出,姜氏和林氏都有些吃惊。昭宁则心想自己猜得果然不错。琼林宴上华亭如此重要的场合,大伯母却带着谢明雪不见了,定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原来是谢明雪的亲事! 她也知道这安国公家,是高祖时封的一等爵,安国公得封怀化大将军,安国公世子在右卫营中为正五品都头。虽次于盛家、顾家这样的鼎盛之家。但毕竟是百年传世、世袭罔替的一等爵位,对于谢家这样在汴京根基尚弱的小家族来说,仍然是绝对的高攀,对于谢明雪来说,这也绝对是一门从天而降的大好亲事。 姜氏不可置信,手里的丝线都放下了,再度问道:“当真?” 含月道:“千真万确,奴婢看到大雁就捉了三对,各式各样的东西把门房都堆满了!大夫人身边的仆妇正在门房,指挥把东西往东跨院那边搬,好大的阵仗!” 姜氏深吸了口气,没想到,谢明雪竟然有这般好的造化,竟然真的有公爵之家上门来提亲,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算命给她算的竟是真的,她是天生贵命?一想到竟然预言成真,让那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母女二人如意了,她心里就跟堵了铁一样,坠得慌! 林氏也不喜魏氏母女,她笑道:“不得了了,果然如预言一般,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这下大嫂便更得意了!” 姜氏道:“怎不是如此,以前谢明雪还没有一门好亲事,只是有这般一个预言,魏氏都已经眼高于顶,暗中欺压于我们了,日后这门亲事真的成了,魏氏还不知道要怎样瞧不起我们。” 她话又一转,“只是,这安国公家世子若是想成亲,在这汴京里找什么样的没有,怎会突然看中了明雪呢?” 这事昭宁也有些好奇,她可不相信命理一说。 林氏笑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人为。我听说,此前咱们大嫂就认识了安国公夫人,对人家那千尊万贵的世子有意,那日琼林宴上她二人消失不见了,是因为……”她说着半捂嘴,轻声在姜氏耳边嘀咕起来。 昭宁不情愿了:“二伯母,说这样的话怎还瞒着我?我也要听!” 林氏只是笑:“你小孩子听了不好!”仍然低下头与姜氏嘀咕。 两妯娌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昭宁让含月给两位夫人再上一盏清茶,她二人说得热闹,她也能漏风听到一些词,什么‘湖边失足’‘被世子拉了一下’‘惊为天人’这般的话,她笑了笑,想来谢明雪和魏氏定是使了什么手段,将这位安国公世子迷住了。但能真的把手段使成功,也是一种本事。其实谢明雪高不高嫁的她并不在意,只要别动到她头上来,她才懒得管她的事。 昭宁和母亲伯母二人花了一下午才把丝线整理好,又一同进了膳。待华灯初上,父亲谢煊也从衙门回来。这时候,正堂来了个小厮传话,说谢昌让谢煊去一趟正堂。 谢煊刚换了官服端起碗筷,闻言有些疑惑:“父亲怎的这时候让我过去?” 各房除了节庆生辰,都还是自己吃饭。父亲应该知道此时正是他进膳的时候,如何会现在让他过去,还只是让他一个人过去? 昭宁也刚吃完晚膳,正同母亲一起吃切成小块的水鹅梨,闻言转了转眼珠,她笑道:“祖父既然让您去,您便去吧,说不好是要告诉您家里这桩喜事。”又道,“我和母亲正好已经吃了晚膳了,想去院中走走消食,不如陪您一起去吧!” 谢煊觉得甚好,匆匆进了一碗碧粳米饭并煎鹅肉,同妻女一起去了正堂。 此时的正堂外已经点起了灯笼,还摆放着许多黑漆红绸的大提篮,大房的仆妇们仍然守在门外,同以前看到他们一般,目不斜视,眼珠子都不动一下。还没有进去,昭宁就听到了里面说话的声音。 “明雪,从今儿起,你便好生在家里绣嫁衣,寻常的聚会你便不要去了。咱们家你的亲事,才是顶顶重要的大事,你堂祖父也这般说,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尽管同你母亲说,切莫委屈了自己!”这像是祖父说话的声音,无比的慈爱。 昭宁还听到了白氏的声音,更像是渗着蜜一样的甜:“正是呢,今儿也晚了,要不明雪先回去歇息着,这儿有你祖母和母亲处置呢!” 然后是谢明雪骄矜的声音:“那祖父,我便先退下去选布料了!” 昭宁三人进门,正好与谢明雪擦身而过,只见她身后的仆婢比以往多了一倍不止,且她脸颊丰润,精神焕发,整个人都散发着光一般,看到谢昭宁三人,她甚至略颔首笑道:“三叔父、三叔母,昭宁妹妹,你们来了。” 倒是比平时还要对她们客气一般。 可不是谢明雪转了性,而是现在在她心里,二房这群灰头土脸的人,更是完全无法与她相较了,日后她便是尊贵的国公夫人,是正一品的夫人,若不算辈分,姜氏见了她还得跟她行礼呢!从此她便是真正的飞上了枝头,与谢家其他人是天壤之别,又怎会跟比自己弱了许多的人计较呢。 昭宁也笑着同她点头,三人跨入了正堂中。 只见正堂中此时除了祖父谢昌,只有魏氏和白氏三人在。昭宁扫视了一眼,堂内还散落着杯盏、瓜果盘,想必方才来了许多人,好生热闹了一番。现在人都走了,杯盘狼藉的,叫她们过来做什么。 这时候堂祖父才看到并不只有谢煊一个人来了,谢昭宁同姜氏竟也一起来了,笑容顿时一僵。 昭宁先笑道:“祖父、大伯母,喜讯我们已经听闻了,可当真是恭喜了!” 昭宁说了这样的话,想让她退出去更是不可能了。 魏氏嘴角轻轻一扯,看向谢昌,谢昌才道:“你们三人快坐下吧,可吃晚膳了?今晚小厨房做了瑶柱鱼肚汤,倘若没吃,倒还可以进上一碗。” 谢煊道:“已经吃过了来的,父亲不必担忧。您叫我们来究竟是何事,如此匆忙?” 谢昌等几人都坐下了,才道:“是为着明雪的这门亲事,你们也知道,明雪固然十分出众,可说是咱们谢家孙辈中最好的,但咱们家与安国公世子结亲,属实是高攀了的。”这样开国就有一等爵位的门阀,子孙世袭罔替爵位,只要不是犯了大错被撤了爵位,可永世富贵荣华,何况安国公还有怀化大将军的封号。与之相比,谢家根基还是太浅了。 谢煊道:“这儿子自然是知道的,安国公家门第甚高,与咱们家结成姻亲,的确是件大喜事,想来大哥和嫂嫂也尽可放心了。” “却是没有这般简单。”谢昌轻轻地叹了口气,“这门亲事虽然暂时定下来了,但是安国公家说,若是要成亲……他们家还有个条件。安国公世子与安国公夫人都极喜欢明雪,偏生安国公老夫人对明雪的出身颇有微词,认为不是簪缨之家的女子。她老人家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又怎么好结,即便强行结了,明雪日后又如何能在安国公家处得好?因此安国公夫人同老夫人说,咱们谢家是有谢氏药行的谢家,不同于普通官绅之家。老夫人便说,倘若明雪能陪嫁一部分药行,她就认同了这门亲事,也认了明雪这个孙媳妇。老夫人倔强至极,家中人又重孝道,也将她没有办法!……” 三人听到此,面色瞬间都变了。 果然大房还是冲着谢氏药行而来!且还抓住了谢昌的心思,拿了谢明雪的婚事做由头。 难怪了,这么着急只找了谢煊过来说话! 姜氏立刻就怒火翻腾了起来,此前谢昌明明已经答应了不动谢氏药行,可事到临头,谢明雪高嫁在望,他还是想帮着大房!实在是偏心,她立刻就想说话,但是被谢煊按下手拦住。 家里的事该他这个男子来说,若是让姜氏顶撞了父亲,传出去人家只会说她的不是! 他虽然也觉得父亲偏心了大房,可是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又是嫡亲兄长的妻女,何况上次他出事的时候,全家都在为他奔波,兄长为他求了同窗,父亲也是豁出去一张老脸求了多年不见的同僚。无论是不是最终有用,但心意都是尽到了的。 谢煊道:“父亲,并非我不舍药行。只是从未听过哪家求亲,还会对媳妇的嫁妆有要求的,便是安国公家的门第再高,这事情也有古怪,并不是值得相与的人家,您要三思啊!” 谢昌道:“我何尝不知这番说法,只是这要求的确是老夫人所提,国公夫人也是百般劝阻。何况他们为了求娶明雪送来的聘礼,金银玉器、古玩字画无数,一万贯钱也是要的,足见对明雪的重视。再有,那药行陪嫁也是在明雪手中,若是安国公无耻到将媳妇的嫁妆归了公中来用,整个汴京都会戳他们家的脊梁骨,他们家又怎会这般败坏自己的名声!” 他见三人皆是沉默抗拒,又看向谢煊道:“煊儿,当初谢氏药行毕竟也是父亲首创,多少是有功。你能脱难,亦是你哥哥占了大功劳,如今你的亲侄女需要的不过是身外之物,难道你竟在此时舍不得了?何况父亲不问你要多的,二房本来的一半不动,只将昭宁的一半拿出来,分了一半给明雪,替她成全了这桩亲事。两个都是我嫡出的孙女,一人一半,她二人如何不算是公平?”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00节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又好似十分公平,令谢煊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若再辩驳,便仿佛是他不重视情义,又将金钱看得太重了。 而谢昌说这些话的时候,魏氏只坐在旁边喝茶,唯有听到是从谢昭宁手里分一半的时候,眉梢微动,但还是没有说话。 谢昌见谢煊的神情终于松动了,知道他也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再接再厉,又长叹一声道:“煊儿,你定是觉得父亲偏心。其实父亲也是为了家族,父亲当时在鄂州被人所陷害,孤身无援。你上次出事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也不是因家族孱弱的缘故。倘若咱们家族如同镇国公家、顾家一般,难不成他们还敢这般欺辱?只有明雪嫁了安国公家,咱们谢家才可壮大。而凭借安国公在朝堂上的影响,你度支使正使的职位定能马上下来!父亲不光是想着大房,也是想着家族的未来,想着你的前程。煊儿,金银本就是身外物,难道家族的荣耀,你和你兄长的前途不比一半半的药行重要?” 如此一番话,谢煊更是哑口无言。他知道父亲绝不是偏心大房的缘故,父亲的确是为了家族,这几件事让父亲深刻明白,只有家族壮大了才不会如蝼蚁般任人摆布。父亲如此看重明雪的亲事,也是因太想家族壮大了! 他虽仍然不愿意,可是也被父亲堵得无话可说了。 姜氏却下意识地就想要说话,她就是觉得不合理!若是大房对她们好,这一半半药行就给出去了,可是大房对她们如何?谢煊出事的时候也许的确帮了忙,但那是大哥谢炆人好,魏氏呢,谢明雪呢。她并不相信,谢明雪得到一半半的药行,嫁入了安国公府,会真的帮助二房,帮助谢煊取得度支使之位,这母女二人就从未将她们放在眼里过,那凭什么腆着脸来要她们的东西。 但是她要说话,又再度被站在另一旁的昭宁给按住了。 昭宁在旁听了很久了,她一直不说话,只是想听听看魏氏究竟跟谢昌说了什么。这次魏氏准备得的确很充分,几乎是无懈可击,父亲是能言善辩之人,连他都说不出话来了,更别说母亲了,她只怕母亲一时冲动之下反而被魏氏利用。 而且此事真正好笑的是,谢昌半点问她的意思都没有,讨论的是分她的嫁妆,可问的却是父亲。在祖父的眼中,他最重视的便是能给家族带来荣耀的谢明雪,其次是两个有官身的儿子,至于谢昭宁,同其他谢家没用的人一样,在他眼里是根本不需要征求意见的,平日对她们祥和地笑笑也就够了。 她终于开口道:“祖父,当真是安国公家需要一半半的药行吗?” 谢昌终于看向谢昭宁,见她正看着自己,目光澄明。 这个孙女对他来说,向来没什么特别的。他知道凭谢昭宁的资质,嫁个普通的官宦家子弟就罢了。所以他也不重视谢昭宁,但毕竟是亲生的孙女,他只让她拿出一半来,两姐妹一人一半,谢昌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帮了谢明雪日后她也有好处,她若是嫁了普通人家,日后需要帮衬,明雪记着情还能帮帮她,又有何不情愿的? 虽然并不满长辈们在说话的时候,小辈插话。但想着谢昭宁毕竟是西平府回来的,规矩学得不好,他也不计较。 谢昌道:“的确如此,方才安国公府的管事也来说明了他们夫人的意思。” 昭宁轻轻点头,笑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觉得为了家族,为了明雪姐姐能顺利出嫁,我愿意将这一半半的药行——让给姐姐。” 这话一出,谢煊和姜氏都惊讶极了,魏氏连茶盏都差点没端稳,她们都知道,平日里谢昭宁是个多么倔强又难缠的人,想让她将东西让出去,实属做梦,怎的今日竟然转了性子了? 谢昌也有些诧异,他知道这个孙女是倔强的,上次她便顶撞过魏氏,这次竟然这么轻松就同意了? 难道真的是他方才那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打动了谢昭宁?或是她也想着,日后谢明雪成了国公夫人,也能够帮衬她,为了自己的前程,她改变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 第108章 姜氏忙拉住谢昭宁:“昭宁, 千万不——” 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昭宁轻轻握手打断,让她稍安勿躁, 她来应付。 谢昌觉得不可思议,连语气都温和了:“你当真愿意,将自己一半半的药行让给姐姐?” “自然了。”昭宁眼角的余光看到魏氏坐正了身体,她笑道:“毕竟都是为了谢家,有何不可呢?只是……”她脸上露出些迟疑的神色。 谢昌问道:“只是如何, 可还是有不妥?” 这时候魏氏也朝她看了过来。 谢昭宁轻轻叹了一声说:“倒不是不妥, 只是前些日子, 我和葛掌柜商议要扩大药行规模, 将药行开去两湖两广那边, 但不久前才买了汴京的几个商铺, 手里并无多余的银钱。于是我令葛掌柜去游说了通家银号,通家银号愿意给我们十万贯钱, 倘如我们能经营成功,他们便占两成的股。但若倘如我们一年内经营失败, 未将药行的收入翻倍, 那么……半个药行归他们不说,十万贯的银子还要还与他们。” 魏氏脸色一白, 整个谢氏药行若是作价卖出, 也不过是二十万贯,银号愿意出十万贯占两成的股,说来的确是谢氏药行赚了, 可是谢昭宁后面那是什么条件, 倘如收入未曾翻倍,一半的药行和十万贯都要还给人家?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药行也不过是个稳中求进的生意, 怎么可能一年内能将收入翻倍,她岂不是要把药行赔光吗! 这件事姜氏和谢煊也未曾听昭宁说过,两人也都觉得实在太过大胆,心下一惊。但他二人现在对昭宁十分信任,即便吃惊也绝不会说出口,相信昭宁这般做定是有她的道理,于是等着昭宁说。 昭宁又继续道:“所以祖父、大伯母,这一半半是可以给姐姐的,若是你们能成功让药行收入翻倍,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但若是不幸……药行经营不善,恐怕,不止一半半要赔给通家银号,而且,你们还要倒赔五万贯钱给通家银号。大伯父若是答应,我即可便将一半半的药行划给大伯母!” “你……”魏氏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深吸了口气。 不,不可能,如此冒险之事谁都知道,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谢昭宁能做到这个地步! 魏氏沉着语气道:“昭宁,大伯母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现编来诳大伯母的,如此危险之事,你当你祖父和大伯母都是三岁孩童,任你哄骗吗?” 谢昭宁也早就料到魏氏不信,她叹道:“大伯母可真是误会侄女了,侄女是从不会说谎的,知道大伯母不信,所以早就让人备下了,樊星。”她侧头道,“还不快去将我书房中签好的契纸取来,让大伯母过目!” 樊星立刻轻快地答应了一声,往浣花堂赶去。她会些轻功,脚程又快,不过一会儿就返回来了,将一只大的紫檀木盒子递给昭宁,“大娘子,奴婢取来了。” 昭宁将紫檀木盒子托向魏氏:“大伯母,您可要打开看看?” 魏氏自然要看!拿出了盒子又能怎样!她一把将盒子拿了过去,从里面取出契纸一目十行地看起来,看到内容的确如谢昭宁所说,而契纸上也按了手印,过了官契,顺天府户曹的印赫然印在上面,她才相信谢昭宁真的没有骗她!谢昭宁为了防止自己将药行从她们二房手上要走,竟然使出了这样玉石俱焚的招数! 谢昭宁微带笑容看着魏氏。 她知道魏氏迟早会冲着药行而来,若是魏氏真的说动了祖父来压父亲,父亲也没有办法,毕竟初时这药行的确是祖父所创,何况这次父亲遇到危机,大家都以为是大伯父帮忙,才使他脱险,祖父的要求他更无法拒绝了。 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等着魏氏来要的时候才反制,这个契约她早便想好了。她也的确有办法,让谢氏药行一年内收入翻倍,但是没人能知道她有这般的本事。在旁人看来,这就是玉石俱焚,宁愿不要药行了也不给旁人。 昭宁看魏氏的脸色越来越白,道:“大伯母,您看我的确没有骗您吧?您要是觉得满意,便把明雪姐姐叫过来,我将一半半的药行的份额划给姐姐。日后这些就是姐姐的了,跟通家银号的契纸姐姐也能得一半。”见魏氏久久不曾回话,谢昭宁又喊了樊星,“快,去拿些笔墨、印泥过来,再去药行将葛掌柜和徐先生一同找来,咱们拟下契约!” “不许去!”魏氏突然大声道,并将拿些契纸连同檀木盒一起扔回给了谢昭宁,此时那哪里还是一半半利润丰厚的谢氏药行,分明就是烫手山芋,她片刻都不想沾身!她指着谢昭宁,怒道:“谢昭宁,你不过是闺阁女子,怎能代替家中做如此大胆的决定,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她又转向谢煊,“二弟,你们怎能放任一个黄毛丫头如此胡来!她如此行为,不是败坏了谢氏药行吗!” 魏氏没想到,谢昭宁会来这样一招釜底抽薪,此时气得失去了往日的风度。 谢煊虽然也觉得长女做得太过冒险,但这是他的女儿,谢氏药行是姜氏做起来的,别说是半个药行,就是整个药行都赔进去了,那也是二房的事,他们都没有指责昭宁,哪里有让别人来指责的道理。 谢煊皱眉道:“大嫂,谢氏药行早已划给了二房,我们也已经将药行交给了昭宁来管,那么无论她管成什么模样,我们都不会责怪她,何况现在药行蒸蒸日上,并没有不好。您又怎的来指责昭宁?” 姜氏也道:“大嫂,您可得注意自己说的话,眼下明雪定亲在即,您可不能传出自己苛待侄女,想抢侄女嫁妆的名声啊。否则别人又该如何议论明雪呢!” 昭宁本以为父亲母亲也会质问自己几句,毕竟她这次做的事,明面上看起来是过分极了的。他们若是质问她,她也觉得很正常,却没想到他二人反而帮自己说话。且父亲、母亲这次话可都说到点子上了,蛇打七寸,顿时让魏氏完全对不上话来,脸都憋红了。 这时候,一直在旁沉默的白氏终于说话了:“三哥、三嫂,大嫂嫁女也是为了咱们谢家,怎能说是算计侄女的嫁妆呢。若不是明雪要嫁入安国公家,大嫂又何必这般费心,你们也该体谅些才是!” 昭宁心中冷笑,谢明雪要高嫁,却要让她们来体谅,她们来出嫁妆?实在是好笑极了! 她更不客气了,又缓缓道:“祖父,我还有个疑问。安国公怎的就明确提出,想要一半半的谢氏药行做陪嫁呢,安国公府可知道谢氏药行究竟收入几何,又能值多少银子?何况他们难道不怕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影响自家的声誉吗?我看应当好生问一问安国公府,看是不是当中有人讹传!” 从方才谢昭宁说出那番话开始,谢昌就一直没有言语,等看到谢昭宁真的拿出那个檀木盒时,他便明白了,无论真假,二房这次是铁了心绝不会把药行分给大房分毫,他们宁愿鱼死网破。谢昭宁这个孙女是他小瞧了,这般心计、这般沉得住气,哪里只是个西平府回来的蛮女,便是那些男儿也不如她!可这样的聪慧在女子身上当真是好事吗?她又不能科举入仕,也不能行兵布阵。这般聪慧对她的婚嫁来说,也只是个阻碍罢了。偏偏看谢煊和姜氏,二人还甚是对她引以为豪的模样,半分管的想法都没有。 他若是她祖母,便能直接管了。但他是祖父,又怎可插手内宅之事! 但这件事情上,谢昭宁说得对。他方才只一心想着,该如何让谢明雪嫁入高门,却并未去思索其中的问题。他看向魏氏:“老大娘子,此话是否当真是安国公府说的” 魏氏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这话的确是她编来的,可也不全是她编的!她也是没办法,才将主意打到了药行头上,心想着只要谢昭宁的一半,如何算过分了。到时候等明雪高嫁了,他们自然会有好处给二房。可谁知谢昭宁竟然出如此狠招,这招一出,别说现在了,日后她都不想再沾染谢氏药行了! 药行弄不到手,但明雪是肯定要加入安国公府的,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要让女儿身上的预言变成现实! 现在看来只能对谢昌说实话了。魏氏思索定后,终于叹了口气道:“父亲,儿媳有些难言之隐,需要私下同您说!” 谢昌听魏氏这话,立刻猜到她恐怕是说了谎了!他心中一阵不悦,可是明雪高嫁在即,他也不能对魏氏发火。只能强忍着对二房众人道:“即是如此,今日之事是你们大嫂的不对。你们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三人应喏正准备告退,谢昌突然又道:“煊儿。” 谢煊停住了脚步,只听谢昌淡淡道:“但是有些事,你身为一家之主,也是管着的,你可明白?” 谢煊一顿,拱手道:“儿子明白。” 谢昭宁嘴角轻扯,她当然知道祖父是在指自己,这样保下药行的招数他怕是很不赞同。但她只当自己不知道,同父母一起退出了正堂,本来准备回浣花堂,但是姜氏叫住了她:“昭宁,同我们回景芙院。” 昭宁知道,今日药行之事是避免不了要解释的。这事情闹得毕竟太大了。 三人回了西厢房,这时候钰哥儿已经睡下了,昭宁见父亲母亲都坐到了桌旁,她便给二人都倒了一杯茶,道:“父亲、母亲,可是想问我那份契纸是真是假?” 谢煊看了姜氏一眼,女儿的聪慧的确超过他的想象,他当时便猜测昭宁是弄了假的契纸来骗魏氏。 昭宁直接道:“那契纸是真的,大伯母精明得很,假契纸是骗不过她的。不过请父亲母亲相信于我,我不会乱来的,我定能保药行平安无事,日后成为大乾朝最大的药行。” 姜氏看着女儿面露坚毅之色,终于笑了笑:“信你,如何不信你!” 她和谢煊都差点顶不住,但昭宁却想了这样的办法来解决,恐怕日后魏氏再不会惦记药行了。女孩儿既然有这样的聪慧,她们当然不会去干涉她的管法。姜氏又道,“左不过就是药行,你若实在是亏了,拿另一半是抵了就是。” 昭宁笑笑,母亲这话还是不相信自己,只是做好了药行全部被她亏光了的准备罢了,想来父亲也是如此。但她就不做过多的保证了,日后父亲母亲自会看到结果。 谢煊道:“既然是真,父亲替你盯着些就是了。今夜也晚了,你先回去歇息吧。对了,你大舅舅叫我给你带句话,明儿一晨,你大表姐邀你去参加催妆礼!” 昭宁见两人心态都比较平和,才告退离开。 父亲母亲今日的做法令她很是心暖,他们当时也有怀疑,可事情发生之时他们先帮她,等私下了再问她,这是再好不过的。昭宁走在回去的路上,但脑子里还转着大房的事。 安国公究竟是如何要求谢明雪嫁妆的?看魏氏当场的神色,此事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留了下来,又会同祖父说什么呢? 昭宁一时不知。但是第二天一晨,她去姜家参加催妆礼,谢明珊正巧归来,非要同她一起去,并瞧瞧告诉她,她知道这件事的内幕! 她这般一说,昭宁可来了兴致,立刻将她拉上了马车,让她好生说说怎么回事。 原来,是琼林宴那天的事。那天谢明珊和谢明若回华亭歇息,结果路遇魏氏带着谢明雪匆匆而行。她们想起偷窥谢宛宁和镇北侯世子的趣事,就悄悄跟着两人到了一处小亭子。竟然看到了魏氏和安国公夫人在悄悄说话。 谢明珊道:“……那安国公夫人说,两家家世悬殊,她可以答应谢明雪嫁进去,但需得有两万贯钱的嫁妆。大伯母听了有些犹豫,安国公夫人就说,也是为了让老夫人没有异议,且让她在妯娌面前好看些,人家都娶的是伯爵侯爵家的娘子,她只娶了个普通官绅家的女儿,嫁妆丰厚些,她脸面上也好看。何况日后明雪就是一品的国公夫人,陪嫁钱也仍是她自己的,有何不可。大伯母就不再犹豫了,当即跟安国公夫人说,她会回去想办法。” 昭宁心道,她说呢,昨晚魏氏怎会如此激动,以前她纵是想算计药行,也不会这般直白。原来这笔嫁妆钱,她是不得不凑。 只是这安国公府怎会如此奇怪,娶个儿媳还要求陪嫁,而且凭他们家的地位,娶个簪缨之家的娘子轻而易举,为何就偏偏看中了谢明雪呢,当真是因为谢明雪迷住了安国公世子?魏氏和祖父,就不想想其中是否有蹊跷吗?或是太着急攀上一门权贵亲事了,全然不顾及背后是否有隐患了。 昭宁问谢明珊:“这安国公世子你了解?” 她毕竟才从西平府回来两年,许多事并不清楚。 没想谢明珊也说:“安国公府一直在汴京,倒还有些了解。但是安国公与世子,却是前三年才从熙州搬回来的,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听人说那安国公世子生得颇为俊秀,武功读书都好,谢明雪能嫁给安国公世子,的确是走了大运了。 ” 昭宁听完沉默,当真是极完美的姻缘,毫无问题?她总觉得背后有说不出的东西。 魏氏一心想要女儿高嫁,绝不会放弃这门亲事,现在药行的主意她是打不了了,这两万贯却不知她要如何凑齐了。怎么凑都随便她,但若是想将手伸到二房这边来,那就是休想! 两人聊到此处时,马车已经到了姜家。 今日是大表姐姜芫的催妆礼,亲迎还要过些时日。故将老太爷也还没有从顺昌府赶过来,独她们几个女孩儿,还有姜芫外家的表亲等人。人虽不多,但都是年轻的姑娘郎君,热热闹闹的。昭宁仍不见姜焕然,大舅母说他是游学还未归来,不知为何她轻轻松了口气,自从上次的事后,她的确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姜芫穿着件茜红色的褙子坐在床上,她面前摆着新娘的凤冠霞帔,催妆的整猪整羊和高高的果子粘,二表姐姜茜正在旁边打趣,说姐夫送来的东西可真是多,怕是酒席也用不完的!结着的红绸将姜芫的脸映得红扑扑的,伸手要去打妹妹,可她的眼睛却明亮极了。昭宁也在旁看着微笑,她能感受到,大表姐对于出嫁是如此的期盼和高兴。她从未曾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前世嫁给顺平郡王的时候,她心里惦记赵瑾,对这门亲事毫无感觉。而顺平郡王则 是满心的报国情肠,都未曾见过她的面就奔赴边疆,女子什么的于他而言都是红粉骷髅,阻碍他报效朝廷。也不知道,今生她究竟会嫁给什么样的人,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只恍然了一瞬就回过神来,听到姜茜叫她:“昭昭,快来选姐姐出嫁用的面靥!” 出嫁时的凤冠霞帔都已经定了,可是面靥,耳饰等却可以姐妹们搭配着选。昭宁提步走过去,打开自己带来的黄花梨雕比翼双飞的匣子,里头放着许多大大小小浑圆的粉色、白色东珠,精致的嵌金翠羽,这是她给大表姐带的礼物。她笑道:“大表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大家拿着昭宁送来的盒子左看右看,甚至各自贴在脸上,弄出各式的花样,闹得尽兴极了。到了日头西斜,昭宁才带着谢明珊从姜家回来,她二人要赶在天黑前回去。 昭宁在影壁上了马车,姜家的影壁修得极靠街,不知为何,她似乎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可她抬头望去,斜斜的夕阳铺在路上,街上却并无人在朝她看。谢明珊已经上了马车,问她:“昭宁姐姐,你在看什么呢,快上车我们要回去了!” 昭宁答了她一声,心道大概是错觉吧,拉着明珊伸出来拉她的手,也上了马车。 等二人回到家中果然天已经黑了,但今日晨起走得匆忙,昭宁还要去向祖父请安。 她到了正堂时正是热闹的时候,祖父正与两个儿子儿媳商议谢明雪嫁妆的事,他面色沉重,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毕竟明雪出嫁才是最要紧的,一切都事都不能阻碍明雪的亲事。眼下大房能凑出一万贯来,我自己与她们垫上五千贯,煊儿,再有五千贯便从公中出吧。”又道,“虽然是从公中出,但是就从大房的用度里扣吧,你们那边的用度照旧。煊儿、老二娘子,你们二人可同意?”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是该谢煊表态的时候了,虽然公中的钱大部分都是药行的利润拿出来的,倘若连这样的说法都不应,恐怕魏氏和谢明雪就真的要恨上二房了,他道:“这自然是没得说的!我身为叔父,也给明雪两千贯做添箱吧!也是我们一家的心意了!” 大伯父谢炆却道:“添箱钱五百贯已是多的,二弟,你何必如此破费!你放心,这钱我自己能凑上!” 谢炆这般说,谢煊却是更窝心了,兄弟二人虽是两处长大,但仍是亲密的,他道:“兄长,你便让我尽些心意吧,明雪高嫁,做了国公夫人,毕竟也是我们谢家全家有光!”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01节 一番推拒下来,谢炆也不说拒绝的话了,谢昌终于松了脸色,笑道:“这样甚好,你们兄弟二人和睦才是最要紧的!” 魏氏在旁虽脸色不算好,但毕竟事情也算解决了,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让谢明雪高嫁,让二房这些目光短浅的人好生看看,这是二房子女绝不会有的好前程,她也能出一口气了。 昭宁站在门外静静听了,原是这样出谢明雪的嫁妆。看来祖父对于谢明雪的高嫁是当真极渴望了,竟连自己压箱底的银钱都要拿出来!她听完才跨步进去,行礼道:“祖父安好。” 谢昌抬头见是谢昭宁,便问道:“回来了,你外祖父可还安好?” 昭宁正要说话,这时候,谢昌的管事从门外来了,他脚步匆匆,进来后却立刻跪下,禀报道:“老郎君,两位郎君,有人上门提亲了!来了许多人……已经到了门房了!” 众人惊讶,都这么晚了,竟还有人上门提亲! 这是来给谁提亲的? 第109章 这段时日, 上谢家来提亲的却是不少,但是阵仗大的,多半是给谢明雪提亲的。谢明雪与安国公世子虽然已经定亲, 可毕竟消息还未传出去,难道仍是来给她提亲的? 谢昌疑惑,立刻让小厮将人请进来,女眷们则避到了屏风后。 半柱香的功夫,小厮就将人请了进来。只见来人是个管家模样, 穿着件团花纹的杭绸长袄, 戴一顶博冠, 样貌清瘦, 眼中却透出几缕精光, 身后还跟着四五个随从。他慢慢走进来, 先笑着向谢昌拱手:“谢老郎君安好!”对谢炆和谢煊则道:“两位大人安好!” 谢昌一看来的竟是个管事,心里就先不满了三分。 正式的上门提亲, 不管是请了官媒,还是身份贵重的私媒, 总要请了媒人才是!即便是安国公这般身份, 想向明雪提亲,也是正经请了官媒的。谁家会派管事上门来提亲, 这是极不尊重女方的! 这样的人家, 就是门第再好,他也是不嫁孙女的。 谢昌在场时,自然以他为主, 他淡淡道:“阁下是哪个府的管事?是来我谢家提亲的?” 管事自然听出谢昌话语中的不满, 笑着道:“老郎君,我是襄王府的管事, 鄙姓周。”他也没有绕弯子,直接道,“今儿来叨扰,是为我家云阳郡王,向贵府的谢二娘子提亲的!” 这话一出,谢煊突然抬起了头。 自大房回来之后,谢家的娘子郎君们重新排了齿序,谢二娘子……指的是谢昭宁!他是来向昭宁提亲的? 谢昌是知道来人代表的家族定是身份不凡的,但是听他说竟然是襄王府的管事,且还是为云阳郡王提亲的,仍然把谢昌吓了一跳,云阳郡王赵瑞可是襄王的嫡次子,那可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云阳郡王竟来提亲,提的是谢昭宁! 谢昌知道谢昭宁生得好看,可是名声毕竟受损,好一些的世家并不愿意选她。怎么可能云阳郡王前来提亲!莫不是他说错了? 谢昌忍不住问:“周管事,您说的谢二娘子,可是指的我那孙女昭宁?” 周管事笑道:“正是呢!” 谢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竟真的是来给谢昭宁提亲的! 屏风后面的女眷们何尝不是惊讶极了,但姜氏反应过来,就是无比的激动,云阳郡王竟然来向昭宁提亲!她此前还在愁昭宁的婚事,没想竟然有这样好的亲事! 魏氏则是深深的不虞,药行那件事后,她是彻底地恨上了二房,倘若二房愿意让出一半半的药行,她又怎会如此艰难地凑明雪的嫁妆。她还想等着明雪高嫁了,让二房看着她们家的富贵眼红呢,到时候即便二房跪着求她,她也不会心软。可倘若谢昭宁也高嫁了云阳郡王,那还有什么打脸的! 昭宁却是眉头一皱。前世没有这样的事,为何现在会有云阳郡王来提亲?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云阳郡王的名号十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谢昌却最先高兴起来,只要是自家孙女能够高嫁,能够光耀谢家门楣,他都是乐见的。 他立刻高声喊管事:“来人,给周管事看茶!”伸手一请,“方才差点怠慢了,只是这……有些事发突然,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周管事笑着坐下道无妨,立刻有小厮捧上了最好的顾渚紫笋。 谢煊则有些迟疑道:“周管事,我可否冒昧一问……我们两家素日并无交往,郡王是何以想要结这门亲事的?” 谢煊纵然也心里喜悦,但疑影更重,安阳郡王为何突然想娶昭宁? 周管事喝了口茶,笑了:“足见大人是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一桩旧事了!” 谢煊更疑惑了,究竟有什么旧事?和这桩亲事又有什么干系? 那周管事也不卖关子,继续讲道:“当年大人还在户部观政的时候,曾与我们家王爷交好,您二人时常相约一起纵马吃酒,有一次我们家王爷吃酒差点跌落了马,还是您拉了缰绳护住了他,我们王爷便与您结下男女亲事,彼时我们郡王和您的长女都还年幼,便先交换了信物,约定日后以信物来认人!大人您拿出来的是一块玉玦,我们王爷给您的是一块貔貅的玉佩,眼下,我已经将玉玦带来了。” 周管事从袖中拿出一只黑绸盒子打开,只见一块形如圆环,质地温润泛黄的,系着红绳的玉玦正放在盒中。 谢煊看到那玉玦,这才想起的确有这么一桩往事。当时他初入官场,曾经交好过一个有人,虽然不知身份,但看起来便是非富即贵,两人都爱纵马,那日两日都吃了酒,的确正如这位周管事所说,结下了这门亲事。 可是很快,这位友人就失踪了,而他也觉得,当时不过是上头时的酒话,既然人都已经不见了,那他也不必当真。 但没想到,当年与他交好的人竟然就是襄王殿下。这样的人家,竟然在多年后会信守承诺,真的上门应下这门亲事! 如此说来,的确是他多疑了,这当真是一桩好姻缘! 周管事继续道:“这也是为何,我们未曾请媒人上门。咱们两家既然是交换了信物,便算是已经定亲了,何必再请媒人。只待老郎君和大人也认了这门亲事,二娘子择日过门即可了!” 谢昌听周管事说得如此妥帖,更是心里高兴,原来不是不重视才未请媒人上门。他们有何不认的,人家襄王殿下都信守承诺,难不成,他们还有不守的道理? 他道:“君子有守诺之德,既然是早就定下的,我们谢家如何会不认。烦请周管事回去回话,就说谢家自然应允!” 谢煊也微笑听之,这样极好的亲事,还是早就定下来的,他有何不认同的!就是姜氏知道了也只有高兴的。 周管事得了准信,拿着那枚玉玦告退先回去了。 等人走后,谢昌才拍着谢煊的肩道:“你着实是给昭宁定下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实在是好,我也放心了!”又对屏风后道,“你们快些出来吧,好好商议一下这门亲事,眼下家里可有两门亲事要一同进行了,可有得忙碌!” 姜氏拉着昭宁笑着从屏风后走出来,魏氏紧随两人之后,却是勉强绷着笑容。 姜氏对谢煊道:“那时候你吃酒纵马,我还曾骂你,原来你吃酒纵马,还得来了一桩这么好的亲事,是我骂错你了!” 谢煊也是笑:“我当时并不知他的身份,还当做是戏言,没想到人家竟然还认。这下可是好了,咱们昭宁也有一桩好亲事了!” 可是昭宁心里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她向来不相信有天降馅饼这样的好事。倘若这个襄王如此信守承诺,当时帮蒋余胜时怎的没想到她们?且她又刚算计了谢宛宁,这件事发生得太巧了,她总觉得当中有什么关联。 云阳郡王,云阳郡王……为什么此人的名号如此熟悉! 昭宁眼中微光一闪,她突然想起,她在哪里听过此人的名号了! 那是她做顺平郡王夫人的时候,听华氏说,云阳郡王在外寻花,郡王夫人怀着孕想去寻他,他却以为郡王夫人是来劝住,竟几拳下去就将郡王夫人打得流产了!华氏又说,这云阳郡王平日就贪花好色,郡王夫人陪嫁的丫头都淫遍了,因是襄王的幼子,被家中宠坏,动辄不顺便对周围人打骂。 他打失了自己的孩子,大家纵骂他两句,也无人能奈何他。郡王夫人更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人人都觉她可怜,但是嫁给了云阳郡王就是他的人,旁人又能如何? 云阳郡王这般脾性,自然是一事无成,厉害如赵瑾,能做到皇城司指挥使,后来为摄政王。可是云阳郡王呢,曾做过厢军的千户长,都因犯错被撤了职,只凭借家中的荫蔽过日子。倘若她当真嫁给这般的人,便真将自己给毁了! 可是这门亲事,却是父亲早年已经定下的,连定亲的信物都已经交换了,那便是已经说定了。何况对方身份又极高,光凭借门第都能将谢家压死,她如何能反抗这样一门亲事! 无论怎样,这件事要先和父亲、母亲说才是。 昭宁道:“父亲、母亲,大舅母还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你们,我们能否先回景芙院一说?” 姜氏看到女儿的脸上并无半分的喜色,母女连心,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的心也不由一沉。道:“好,这便立刻回去。” 谢昌一愣,又温和笑道:“昭宁,你回去也要同你明雪姐姐一样,开始绣嫁妆才是!” 昭宁点点头,同父亲、母亲一起先回了景芙院。 三人刚到了厢房刚坐下,昭宁还在想该如何跟父亲母亲说此事,捏着桌上的茶盏思索,却听到外面响起了个风风火火的声音:“阿婵,阿婵,你在不在?” 竟然是林氏的声音!她怎会在这时候过来? 不等姜氏喊她进来,林氏已经带着两个女使进来了,她来得极其匆忙,明明是初冬的节气,额头竟然密布细汗,姜氏更疑惑了,林氏平日优雅稳重,绝不会这般匆忙。她道:“云秀,你怎的过来了?快坐下喝盏茶! ” 说着姜氏就要给她倒茶,可林氏却忙拉住姜氏的手:“阿婵,先别忙,我听父亲说云阳郡王跟昭宁提亲了?” 姜氏一点头,林氏立刻就道:“你们可千万不能答应这桩亲事!” 林氏这话一说,昭宁也立刻看向她,心里一阵激动,二伯母说出此话,应是知道些什么!这比她一个人说要好多了。 “怎么了?”姜氏也隐约觉得不对了,“是不是里面有什么不妥?” 林氏见昭宁也在,有点犹豫话不好说,姜氏道:“都这会儿了,何必避着昭昭!” 林氏才叹了声,道:“你们不知道,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襄王府一向口风紧,处置下人又严厉,无人敢在外面说此事。这个云阳郡王……是个极不成器的人,武功读书什么都不行,偏还十分好色,还没成亲呢,他房中的女使都已是睡遍了。我有一个远房的表亲,他家郎君在云阳郡王身边做随从,还曾告诉我,有个奴婢居然怀孕了,只是被襄王妃悄悄处置了!” 听了这番话,原本高兴的姜氏和谢煊都变了脸色。 他们竟不知,这云阳郡王是个如此烂人! 林氏继续道:“这个云阳郡王对美人很是痴迷,恐怕是不知在何处看到了昭宁的美貌,起了占有之心……所以我一听云阳郡王来提亲便着急了,立刻就来找你们,这样的人决计嫁不得!” 昭宁突然想起,她下午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她猜测恐怕正是云阳郡王。 而凭她的直觉,此事恐怕跟蒋家祖孙有脱不了的干系。蒋余胜常年跟在襄王身边,定是知道这云阳郡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给她寻来这样一桩婚事,天衣无缝,毫不费力,就可以让她永堕地狱。 这桩亲事是决计不能结的! 昭宁这时候也开口了:“不光是如此,这个云阳郡王我曾听舅舅说过,脾气很是暴戾,身边人略有犯错,就动辄打骂,打死也有可能。母亲,这亲是绝对不能结的!” 不必昭宁说这个话,姜氏和谢煊就已经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了。 倘如嫁了这么个人,昭宁的一辈子便是毁了!日后还不知道要受这样的磋磨! 姜氏焦急道:“可……可也已经太晚了!” 林氏一愣,怎会晚呢,一般提亲之事,哪怕男方再怎么权势富贵,女方家为表矜持,也是要考虑一两日的。难道她们当场便答应了? 今儿提亲的时候林氏并不在场,不知道隐情。姜氏便立刻将堂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林氏听完也惨白了一张脸:“竟然这般巧……竟是早有定亲。昭宁这该怎么办!” 若没有这件事,即便襄王府来提亲,他们也能拒绝。可是交换信物便是等同于定亲,从常理来说,昭宁甚至已经算是半个云阳郡王的人了,想要退亲可就难如登天了,何况对方可是襄王之子,何等权势,是她们谢家想退就能退的吗! 谢煊脸色铁青:“都怨我,当时若不是我答应的,怎会有今天的事!” 这时候了,昭宁自然不会怪父亲,她道:“您那时候毕竟年轻……又怎知会有今日之事!” 姜氏却目光坚定道:“这亲无论如何也不能结!”她要保护她的女儿,决不能让昭昭被这样的人害了去!她看向谢煊,“煊郎,不如我们立刻去找父亲,将这件事说清楚。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把这门亲退了……昭宁决不能嫁给这样的人!” 谢煊也正有此意。 他就不信了,倘若他不想嫁女,襄王还真的会逼他强嫁吗! 昭宁道:“我也同你们一起去!” 姜氏看着女儿身姿纤细,这两日她多忙药行之事,眼下有些淡青,道:“昭昭,父亲母亲定会将这门亲事推了,你回去歇息吧!” 谢煊却说:“让昭昭一起去吧!”他想到了昨日昭宁在堂上的那番话,昭昭聪慧,她有时候比他们二人还有用。何况这也是她的事,她若是不知道发展,定是会着急的。 昭宁则看着父亲笑了笑,想必父亲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的。 姜氏也不再坚持,三人谢过了林氏的告知,立刻朝着正堂去。 正堂里,谢昌刚将去而复返的周管事送走了,他方才还有些话漏了说。听了这几句话,谢昌更是高兴,算着谢景应该已经从审官院回来了,派人去请了兄长过来。 谢景刚换了身衣裳,匆匆而至,坐下喝了口弟弟给他烹好的茶。“我都听说了,这两桩亲事都是极好的,没曾想安国公有意与我家结亲不说,昭宁竟也得了云阳郡王的青睐。眼下便要看几位男孙的了,希望谢承义今科能够高中吧。” 谢昌给谢景添茶:“都是极好的亲事,不过论起来,还是安国公世子更优秀些,我平日倒是没怎么听过云阳郡王,不知资质如何,但总归,昭宁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亲事了。”他轻轻一顿,“看到谢家蒸蒸日上,弟弟实在是高兴。想当年,你我兄弟随着父亲进京,当真是受尽了艰苦。如今那些日子都一去不返了!” 谢景看着弟弟清矍的脸,想起当年的艰难也叹了口气,便是在当时,两人心中立下誓言,定要让谢氏荣耀。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02节 他道:“若是有什么需帮忙的,尽管来找哥哥。” 谢昌道:“兄长放心,我们兄弟二人是不分彼此的!”又从旁边的立柜中拿了个盒子出来,“老大娘子送了我两盒鹿茸丸,是最好的梅花鹿茸,兄长也拿一盒回去补身子吧。” 谢昌正打开盒子,给谢景看鹿茸丸的成色。外面响起了喧哗之声,似乎是有人来了。 谢昌放下盒子,都这般晚了,各家也都回去就寝了,此时谁会来? 片刻之后,二房的三人进来了,面上都有焦急之色。还未等谢昌问他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谢煊就先道:“父亲,昭宁这桩亲事不能结!” 谢煊这话让谢昌和谢景都很是惊讶。方才大家好说得好好的,这样好的亲事,打着灯笼都是难找的,谢煊怎的回去了一趟来,开口便说要退了? 谢景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煊儿,你先说清楚!” 谢煊将方才林氏的话,还有昭宁说的话都复述了一遍。这般一说,谢昌和谢景自然也都凝重了脸色。谁也没想到,云阳郡王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谢昌脸色沉重了半天,却缓缓开口道:“煊儿,可是这门亲事——不能退!” 谢昌这般一说,谢煊立刻着急了。他一向稳重之人,甚至忍不住拉住了谢昌的衣袖:“父亲,这样的人昭宁怎能嫁过去,这婚如何不能退——”他知道父亲一向看中门楣荣耀,甚至不惜牺牲一些东西,他一顿,忍不住有了猜测,“难道在您眼中,家族荣耀比您的亲孙女更重要?” 谢昌瞪了谢煊一眼,差点骂他不孝,这样的话也是能对父亲说的吗? 但想到他毕竟着急,他深吸一口气道:“你把你父亲当做什么人了?你父亲的确想家族煊赫,但不至于要搭上人命去换!我告诉你,不是我不想你退,而是这事已极不好办了!” 见谢煊似乎已经冷静了,谢昌才继续说:“若襄王府只是上门提亲,而我们拒绝了,只能被旁人说是不识好歹,别的倒也无妨。但是现在情由不同,你们是早就交换了定亲信物的,这亲事早就定下了,方才周管事来问不过是走个过场。昭宁和安阳郡王亲事早就定了,这便不是拒亲,而是退亲!” 谢景也说:“的确如此,堂堂襄王府,咱们若是退亲,对他们来说是何等羞辱,恐怕会从此结仇。而且与襄王府退亲之后,昭宁怕是再也找不到敢娶她的人家了。” 谢昌又接着说:“兄长说得极是,但是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你们还有一事不知。方才你们走后,周管事返回来了,他告诉我,他们郡王极喜欢昭宁,无论如何都是要娶她为妻的。他们郡王为了让这门亲事更顺利,甚至进了宫,求了一道太上皇的圣旨。只要他将这道旨意拿出来——煊儿,抗旨不尊,我们一家都是要保不住的!” 谢昌最后一句话说完,谢景惊骇至极,踉跄后退,扶住高几才稳住了身子。 而一直没说话的姜氏,听完后眼眶顿时红了,她也知道这几句话的厉害,几乎就是回天乏术了! 她的女儿,她的昭昭,可能只能嫁给那个烂人了。她忍不住抱着昭宁大哭起来:“昭昭,我的昭昭,母亲不允,母亲绝不允!” 谢昌和谢景看到这般场景,心里也是不忍。他们是想家族煊赫,可他们想的是双赢,子孙前途好大家才好,这样送人去献祭他们也不愿意!可是这也不是他们的意志能够决定的,倘若昭宁不嫁,谢家和她自身只会有更大的灾祸。 昭宁历经两世,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极镇定的。可是看到父亲和母亲如此崩溃,她还是红了眼眶。若说完全不慌是不可能的,毕竟此事前世从未发生,想到若是真的嫁了安阳郡王,她就由衷地恶心,但是随着她深吸一口气,她也又镇定了下来。 每次面对危险,她总是能够很快镇定,这让她能理清想法,想明白究竟该怎么应对。 一定有办法的,她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绝不会束手就擒,让那些人把她给害了! 昭宁第一个想到的是师父。师父可是大帝,倘若她能求师父下一道圣旨,是否能免了太上皇这道赐婚?可是随即她马上就觉得是自己荒谬了。 首先,当时她得知师父身份时,就告诉过师父,除了让他帮自己寻觅阿七之外,她是绝不会求师父帮她做任何事的,这才过去了几日便有事求上门,实在是太出尔反尔,师父该怎么想? 其次,太上皇的圣旨亦是圣旨,既是圣旨,怎可出另一道圣旨去驳斥?且君上虽是帝王,可本朝以孝治天下,让君上出一道圣旨驳太上皇,岂不是让君上不孝?何况君上一世英名,决不可被这些事沾染,落成史书笑柄。她自己的事便要自己解决,决不能连累君上的名声! 她定还有别的办法。 突然,昭宁眼前一亮,她还有别的办法! 第110章 已是十一月的光景, 冬季的瑟寒挟裹了汴京。 夜晚是一场严寒,半夜里下起雨来,到了早上, 这雨就已经变成了雪。是庆熙二年的初雪,薄而细的雪自天际漫漫洒下,很快就将汴京的街市都洒落上一层白。路上的行人都裹着厚厚的夹袄,既是小雪,倒也不撑伞, 任由雪落在自己的头上、肩上, 只是街市瑟寒,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 顾思鹤刚处理完军中之事自汴京城郊回来, 就遇到了汴京的初雪。 他带着随从骑着马, 勒住缰绳让马暂时停住, 看着扑面而来的浩荡细雪,碎琼乱玉一般, 打在脸上唯余薄薄的冰凉。突然想起去年的冬日的初雪,姑母好不容易从宫中回了家里, 一家子一起吃了羊肉锅子, 那样的热闹。 可是现在姑母却躺在宗族的坟墓中,静静地长眠。 随从低声提醒道:“世子爷, 大姑夫人传了话, 让您早些回去,她给您包了羊肉包子!” 顾思鹤才回过神来,轻叹他不该沉湎于往事, 毕竟父亲、祖父, 还有大姑母等人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他别无所求。他在心里想,姑母,从前是您庇护顾家所有人,现在便是我保护他们,绝不会让顾家沦亡,您便放心吧。 他道:“……走吧!” 一行人又叱了马继续赶路,马踏薄雪,溅起灰色的雪水。此时临近中午,更是没人,街上阒然。 他们刚跑没几步,转角到了酒楼正店林立的春明坊,却突然被一个滚出来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幸好顾思鹤等人进了城后行马并不算快,立刻勒住缰绳才没有踩到此人身上。他的随从立刻斥道:“什么人,好不长眼!可是活腻了想找死?” 顾思鹤细看发现竟是个小厮模样的人,他仿佛是被人一脚踹到了雪里,衣裳、帽子沾了雪化后的污水,变得狼狈不堪。他抬手阻止了随从继续说话。 那人一骨碌爬起来,见顾思鹤容貌出众,眉眼清冷,披着件玄色大氅,一行皆高高坐在马上,且身后带的亦是军中之人,一看就知是权贵之人。立刻跪地道:“贵人恕罪,是小的没长眼,是小的冲撞了!” 顾思鹤刚想同他说算了,让他过去便可,不必再磕头了。 可这时候却有几个人从旁边这小厮滚出来的酒楼中走出来,一个身着锦袍玉带,生得高大,阔鼻方面的人走在最前面,提起这小厮的衣领就打:“我叫你跑,你再跑!不是不许么,现在还许不许!” 他拳头有力,这小厮却是体格纤细,他几拳下去这小厮的脸上顿时高高肿起,青紫一片。可小厮却吓得连还手都不敢,只不住地求饶解释:“郡王爷,不是不许,是咱们风菱娘子……是有乐籍的官妓,不能卖身……倘若卖身,会被教坊司重处的!小的也是没有办法,求您体谅,小的愿……愿即可去勾栏,寻一些郡王爷中意的娘子回来!” 顾思鹤深深皱眉,听小厮叫他郡王,他终于认出这男子是谁,应是襄王家的嫡次子云阳郡王赵瑞。竟然如此蛮不讲理,强迫官妓从他不算,还要当街打人! 这云阳郡王却根本不管,冷笑:“你当爷我当真喜欢那风菱,不过只摸了两把,你们竟反应如此大。爷我自有天仙样的如花美眷要娶,瞧得上她那样的姿色,爷今儿就是要打你,我看把你打死在这里,你们掌柜敢不敢出来说两句!” 说着提起拳头又是重重一拳,那小厮的眼眶顿时乌青,眼中竟渗出血来!又是满身脏污的雪水,仿若还未及冠的年岁,十分可怜。 顾思鹤的随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走马到顾思鹤身旁撑起伞遮挡雪,顺便在顾思鹤耳边低声道:“世子爷,再这样打下去可要出人命了!咱们可要……” 但是世子爷没说管,他也不敢贸然让世子爷管,毕竟此人是郡王,并非普通宵小。 其实顾思鹤暗中已捏了一枚铁蒺藜在手上,他打算管,但不打算明着管。他可没时间跟赵瑞这种人纠缠,他还要赶回去吃大姑母做的羊肉包子。 但是还没等他动手,却突然有一物从旁急射而出,击在赵瑞的额头上,他的额头立刻高高肿起个大包。顾思鹤眯着眼睛,他眼神极好,瞬间已经看清击中赵瑞的竟然是个紫盏铁口的茶杯,那茶杯质地倒是不错,打了赵瑞后又撞到门栏上,跌落到地上竟然还没有碎。 顾思鹤心想,倒也可以买上几个这样的茶杯,耐用还不碎,甚是不错。 赵瑞则是大怒,立刻捂着额头四下看去:“谁,谁打我,可知爷是谁?”他这时候才看到了坐在马上的,竟然是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眉头一皱,但是气焰小了些,“顾思鹤,怎的是你,可是你干的?” 他虽是郡王,但顾思鹤此人实在是铁血手腕,斩杀亲兄,又是正三品的指挥使,他也不敢嚣张。 顾思鹤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郡王爷,我方才手都未曾动一下,怎的打你?” 这时候,有个清亮徐缓的声音响起:“是我打的,赵瑞,你想如何?” 此人还当真自己冒头出来?顾思鹤朝着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路口的另一侧驶出一辆马车来,后面是皇城司诸人骑马簇拥。而车帘已被随从打开,顾思鹤便看到一个眉目俊美如远山,气质极其疏淡的男子坐在车里,也披着大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赵瑞。 顾思鹤眉梢略微一挑,竟然是赵瑾! 他想起听到下属密报,赵瑾此次平叛成都府有功,匪徒几乎被他全灭,这次回来恐怕就要升任皇城司指挥使了。的确极得君王器重,无人能比。 赵瑞看到来人竟然是赵瑾,则吓得脸色都白了。 他对顾思鹤还只是客气,因为顾思鹤纵然厉害,但是管不到他。可是赵瑾就不同,同是王爷之子,赵瑾是他的堂兄,却不知道比他厉害去了哪里,得君王器重,又是皇城司头目,武功卓绝。 最关键的是,赵瑾打他是没人管的,他无论闹去君上面前还是闹去太上皇面前,都只有他被训斥的份。况且这件事的确是他不对在先!真闹大了他恐怕是会被父亲重罚。 他嘴唇一抖,勉强扯出个笑容:“二堂兄,你居然回来了,也不与弟弟说一声,弟弟好给你办个接风宴洗尘才是!” 赵瑾却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当街顶着郡王的名头打人,你嫌自己还不够丢皇家的颜面?将医药费赔给人家,然后立刻给我滚回府里去。” 赵瑞哪敢反驳,叫随从拿出一张交子赔给挨打的小厮,根本不管那交子上赫然印着七百贯的字样。带着随从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只恨自己没多生出两条腿来。 那小厮拿着这张交子手都在抖,可也不敢说什么,颤抖地给赵瑾、顾思鹤道谢,酒楼里有人进来将他扶了进去。 大概是怕惹了事,酒楼的门也关上了。 街口只留下顾思鹤、赵瑾两行人。 堵在了路口,也不知该谁让谁先过。 寒雪飘零,气氛静默了一瞬,两人毕竟是冤家路窄,暗中不知彼此算计过多少回,对彼此都有一种极深的防备——棋逢对手、旗鼓相当的防备。顾思鹤先笑道:“赵大人方才大公无私,真是为民伸冤了,在下佩服!赵大人如此大义,不如先让我过去?” 赵瑾也看向雪中坐于马上的顾思鹤。 此人之厉害,他几次交手都有感觉。甚至君上都和他提过此人,说顾思鹤军事天分难得,君上可难得这般夸旁人。但顾思鹤此人很是懒散,并不喜欢争取表现,他只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好,其余仿若皆与他无关。 赵瑾转瞬也笑道:“我若不出手,世子恐怕也是要出手了。彼此彼此。在下有要事去做,不如世子先让?” 两人面上虽笑着,语气十分客气,但是谁也没动。 两人的随从嘴角微动,你二人谁但凡先让一下,两人就都过了。感情你二人倒是没被雪落是吧!但谁也不敢开口劝自己主子半句,只能默默站在雪里等着。 两人正在僵持之际,却有一辆马车斜斜地从城中跑出来,然后遥遥传来一道顾思鹤熟悉的声音:“世子爷!” 顾思鹤抬头看去,谁在喊他? 等车跑近了,顾思鹤才看到此人生得圆脸圆身子,细长的眼睛,驾车跑得很急,脸都红了,不是他的小厮太平还能是谁。他见两拨人竟将路口给堵住了,他的马车也过不去,干脆弃了马车,快步跑到了顾思鹤身边,急促地道:“世子爷,小的有急事禀报!” 顾思鹤正与赵瑾对峙,几乎没空理他,随口道:“可是大姑母催我回去?” “不是、不是!”太平知道事情重大,尽力压低了声音道,“是昭宁娘子的事,小的昨儿得到消息,昭宁娘子……同云阳郡王定亲了!您不是说,昭宁娘子那边有大事都要同您禀报吗?小的昨儿就想立刻告诉您,只是您在路上接不到急递,便想等您回来,谁知在府中等了半天您都未归来……没想到您堵在此处了!” 顾思鹤遽然一惊,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谢昭宁同云阳郡王定亲了?怎么可能?这二人如何会有交集?且他们家中竟然会同意谢昭宁嫁给云阳郡王?那是个什么货色的东西,怎么配娶昭宁! 顾思鹤想到刚才那个又恶又蠢的赵瑞,只觉得荒谬至极!他俯身拉过太平的衣领问:“你当真没听错?” 太平突然被自家世子拉过去,雪地滑,差点踉跄摔了,但也知道他们世子是有多着急,他遇到什么事都是气定神闲的,何曾这样失态过。太平道:“是您留下保护昭宁娘子的护卫探查到的,说是还有太上皇的圣旨……绝不会有错!” 顾思鹤想到谢昭宁的模样,她总是笑着面对自己,眼眸明亮,想到她被人欺负,却总是气定神闲,想到她送给自己万花筒,写的字却如同孩童般笨拙。想到这样谢昭宁竟然要嫁给赵瑞那个蠢货,有一瞬间,他竟有一丝空白的慌乱,进而燃起一股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怒火和急迫。这样好的谢昭宁,决不能嫁给赵瑞,否则她便是被毁了! 虽然不知她家中为何会同意这门亲事,但她定是被迫的,她曾帮了自己这么多……他要去帮她! 顾思鹤再无半分跟赵瑾计较的闲情逸致,只道:“赵大人你自己走吧,我有事先走了!”对剩下的人道,“你们先回府,告诉父亲和大姑母我有急事要去处置,暂时不回了!” 说着他调转了马头,抄了小路纵马而去,他马术亦是出神入化,在偏窄的巷子中走马,竟也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赵瑾看着顾思鹤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方才他二人隔得远又压低了声音,他并未太听清他们说什么。只听到了‘昭宁娘子’四个字,隐约像是在谈论什么亲事……难道是指谢昭宁?顾思鹤竟在关注谢昭宁的事不成? 一个姜焕然还不够,为什么顾思鹤又会与谢昭宁有关?或是他听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赵瑾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起来,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可是他又浑然不知。或是有什么关节未曾想通,使得一件极重要的事,可他却浑然无感。可是明明眼下他一切顺遂,平叛的任务也完成了,还有什么要紧事是他需要知道的? 他吸了口气,一股冰凉入了肺,透骨入髓,方才觉得舒缓了些许。他还要进宫向君上复命,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 赵瑾决定不再想了,让马车恢复行进,加快速度朝着宫里去。 大乾皇宫仍然巍峨。 笼罩在初雪中的皇宫金碧辉煌,匍匐于大地之上,又好似一头最古老的兽。虽在沉睡,却吞没了王朝百年的沧桑。 赵瑾每次走于前往垂拱殿的跸道上,望着绵延无尽的宫宇都有这样的感觉,古老的皇宫仿若隐埋了很多东西,沉默肃穆背后尽是血腥与厮杀。所以每当人们走进这个辉煌森严之处,都不由得心生敬畏,仰望着须弥座上居高临下的垂拱殿,那里住着这个皇宫的主人,这个王朝的掌控者,天下间最尊贵之人。 纵然帝王脾性温和,并不暴戾,可是他坐上这个位置,难道只因他是太子吗?当年他兄长齐王之死,太上皇的退位,难道都只是意外吗?那背后是累累的尸骨,高高地堆就了这个人至高无上的地位。自然,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所以这些事落在纸上,便都真的是意外。只要一想到此,就足以让人遍体生寒。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03节 可赵瑾在敬畏的同时,却又隐约滋生出一种热血沸腾之感,这令他都感到诧异。 所谓权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极度诱人的东西。 赵瑾已经登上了须弥座,两侧禁军森严,有许多大臣正守在殿外,皆着朱紫戴貂蝉冠,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大员。一看到他归来,就立刻拱了手,笑道:“赵大人归来了!”“您平定成都叛乱,可谓是战功赫赫了!” 一片恭维之声。 众人皆知他地位超然,所有的王世子都已经晋封了郡王,唯独赵瑾没有任何晋封,这代表的并非不重视,而是令人想也不敢想的重视。 赵瑾也拱手:“诸位大人客气了!”其余的话却没有多说,因为垂拱殿的大门已经打开,李继已经出来宣他觐见了。 赵瑾进了殿内,脚步落于黑漆金砖的地板之上,却看到已经有人跪在殿中了,这人正语气坚决地道:“君上放心,臣明白君上之意,如今天下土地兼并甚重,士族官宦却囤地自重,长此以往,后果定是不堪设想!臣定好生完善改革之策,解君上之忧。无论旁人如何反对攻讦,臣都定不退缩!” 赵瑾见此人生得方额阔面,眉目有神,立刻认出此人是曾经的工部侍郎,最近刚被君上调任中书舍人的郑石。 他也知道君上最近正锐意改革,解决土地兼并,朝廷冗官的问题。这个问题自本朝建立时便有,如今越发的严重,当年高祖皇帝不是没有试图解决,只是阻力太大,言官们反对的意见太多,令他难以继续,还有个更为要紧的问题,是新政实施的过程中,难免存在施行不到位,带来弊端的情况,由此引发更多的言官的反对之声。高祖皇帝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弃了继续改革。 但是君上不一样,他并非一上来就让郑石立刻施行新政,而是拟制出详细谋划,再选择顺昌府作为试点,待政策补充完整,试点得以成功后,再施行以全国。可是即便如此,言官们惊恐于高祖皇帝时期的教训,仍然积极反对。 可是君上的强大之处再次体现。当他下定决心之后,便是绝对一往无前。不像高祖皇帝的优柔寡断,任言官如何言说,他都绝无退缩,无人能动摇。 赵瑾也觉得如此,新政的实施,阻力定是前所未有的。非意志坚定之人,决不能做到这样的事。 这也是他最崇拜君上之处。他在辅佐他最为崇拜之人,他的亲叔叔,每每想到此处,赵瑾都是极激动的! 高高的丹犀之上,赵翊着御乌纱袍,面前摊放着言官许多的折子,他凝神细听郑石之言,看到赵瑾已经进来了,对郑石笑道:“你有这般决心,朕便放心了,你先退下吧!” 郑石恭敬告退。 赵瑾则立刻跪下行礼道:“君上万安,臣幸不辱命,已平叛归来!” 赵翊英俊的面容上带着笑容:“无外人之时,阿瑾称我皇叔即可。你这次的确做得极好,我已经得了密报,叛乱已是全平了,你谋划得当,当记头功。” 赵瑾心头一震,他快马加鞭,昼夜不停才在这时候赶回,只是为觐见君上才安排在马车中略换洗。只这般简短的时间,君上竟已得了密报,清楚了战局的情况,君上当真是深不可测。 赵瑾不敢全然居功,他道:“皇叔对侄儿恩深义重,侄儿为皇叔效力实属应该,并不贪图功绩。何况皇叔派去襄助侄儿的人,亦是有大功的!” 这时候,他听到旁边有人笑说:“这就是阿瑾的好处了,无论什么时候都崇拜你得很,且又谦逊,你用他当真不亏!” 赵瑾往旁看去,才发现原是四皇叔赵决也回来了,他比君上略矮,容貌略相似,眉宇间却有风流之态,正朝着自己笑,但是他在回君上的话,不好同四皇叔说话。 赵翊手中捻着珠串,淡笑道:“我怎会不知他的好处,所以阿瑾,你听封。” 君上神色略一严肃,赵瑾立刻跪正了,就听君上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道:“赐旨,晋皇城司副指挥使赵瑾为指挥使,再兼任顺天府尹,即日上任。” 赵瑾听了君上的旨意,先是喜悦,尔后又极是震惊。升他为皇城司指挥使是他早就已经想到的,可是君上为何还要任命他为顺天府尹?但此时并不容他多想,君上旨意已出,他要立刻谢恩,他叩首道:“臣谢君上隆恩!定将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赵翊听了他的话又觉好笑,道:“你从川蜀一路赶回,也是舟车劳顿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赵瑾才告退离去,走出殿外时两侧禁军皆跪下相送。 而殿内,赵瑾走后,赵决则和兄长道:“你对阿瑾倒是甚好!” 赵翊轻叹了一声,望着殿外弥漫的小雪:“他也实在诚心。”这些年他身在边疆,赵瑾在朝野之后,手染鲜血为他做了不少事。倒也将他练得越发心性坚定,能堪大任了。 赵决却想着方才之事心里微震,顺天府尹,是当年君上任太子之前做过的位置!君上唯一过继的皇嗣已被毒害,这些年也不知为何,君上至今无子,其实私下有人传闻,说君上因杀戮太重以至绝嗣……倘若当真如此,凭君上如今对赵瑾异常的看重,日后赵瑾恐怕会是中宫太子。 他虽是皇叔,论起来辈分比赵瑾略高。但日后恐怕对赵瑾还要十分恭敬才是。 赵决胡思乱想,可却半分不敢将自己的揣测说出口。 这时候,内侍官通传,吉安进来了。 他进来后行礼道:“君上,贵太妃回徐州探亲的仪仗已经安排好出发了!娘娘还说,回来给您带徐州的蜜三刀。” 赵翊提起了笔,打算今天将这些折子全部批完,道:“好,注意安排人保护好贵太妃的安全就是。再传下旨,这几日的堂会与朝会皆取消,朕有要事去做。”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手略微一顿,笑道,“另外……东西尽都可以开始准备了。” 赵决在旁听着,君上说的每件事都让他疑惑,马上就要是冬节了,贵太妃怎的在这时候出门。且君上说究竟要准备什么东西,竟如此慎重? 他虽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敢问半句,平日与君上可以说说笑笑,但君上的旨意他哪敢过问半句,见君上似乎有事要忙,只带着满腔的疑惑,赶紧告退了。 第111章 昭宁此时正在界身南巷的一处宅院中焦急等待。 她站在凉亭里, 捧着一只套了兰色潞绸面儿的手炉。看到外面庭院中已经落了一层毛绒绒的雪,并且雪还没有要停的势头,倘若这雪会越下越大, 到时候雪深陷车,就难以回去了。 这时候,有个女官撑着伞过来了,到了凉亭之下倒也没有收伞,只将伞放在一旁, 向她屈身:“昭宁娘子安好!” 她抬起头, 只见是个模样温婉 , 笑容谦和的人, 打扮得也很是干净利落。 昭宁也立刻起身, 向她回礼:“姑姑安好, 您何必这般客气!” 来人是贵太妃身边得用的女官,名杜若。此处是贵太妃在汴京的私邸。 杜若身为贵太妃身边的女官, 有七品的品阶,又得贵太妃重用, 就是国公夫人在她面前也是无比尊敬的。昭宁也不敢随意受她的拜。 杜若笑道:“昭宁娘子不必见怀, 咱们娘娘十分喜欢您,上次从琼林宴上回来还总是念叨您。本来您要求见, 咱们娘娘是一定会见您的, 只是……您来得实在是不巧,咱们娘娘今儿晨才刚回徐州探亲去了,如今怕已经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昭宁惊愕, 贵太妃娘娘回去探亲了, 而且还冒着雪走了?怎会这般巧! 杜若见她冒雪而来,又直说了想见娘娘, 应是有什么急事,小心问询道:“若是娘子有什么事想咱们娘娘帮忙,不如先告诉我,倘若我能帮上娘子,便先给您解决了?” 昭宁回过神,却是一笑:“劳烦姑姑心意,既然娘娘不在,那便罢了!” 贵太妃娘娘不在,杜若又如何能帮她。她向杜若告辞,拒绝了她的相送,从贵太妃的私邸里出来了。 樊星正赶着马车在门外等她,雪已经在马车上落了厚厚一层,她正搓着手呵着气,见她和青坞出来了,立刻打了帘子:“娘子,外边天气冷,您快进来躲躲寒气!” 昭宁看她脸颊和手都冻红了,皱了皱眉:“怎的不在马车里等着,又下着雪,仔细冻病了!” 说着将自己的手炉塞到樊星怀中,又亲自给她捂手。樊星看大娘子低垂的眉眼,心中感动道:“娘子,奴婢是习武之人,这点冷不怕的,您的手细致,才怕冻伤了,您快进去吧!” 昭宁却不肯,这几个人都是跟着她从西平府回来的,她都是疼到心里的,她将樊星拉到车内,车内烧着暖炉。明明车中暖和,樊星却在外守着,想必是十分担忧自己,所以才守在外面不肯进来。她道:“等暖和了再赶车回去!” 让樊星抱着手炉暖和,青坞也给樊星找了件斗篷披上。昭宁看着她们,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错,她今日来找贵太妃,就是想请她在与云阳郡王的亲事上帮助自己。 当时琼林宴上,她将贵太妃的那枚玉环献给贵太妃,贵太妃很是感动,当场便说,昭宁为她解决了一桩心事,倘若昭宁日后有事可以找她帮忙。可能怕只这样说,昭宁还不肯来找她,她私下还派杜若专门来找了昭宁一次。 杜若转述她,贵太妃娘娘极珍视那枚玉环,也感谢她那日阻止了一场风波,让她有事一定要来找她,不要害怕麻烦她。为了回报昭宁这份恩情,再难的事,只要不是有违道义,她都会去帮昭宁达成。而且还告诉了昭宁自己这处私宅的地址,让她需要时,便到这里来找杜若,杜若会带她来见她。 此事她不好去求师父。可是贵太妃娘娘则不同,她是太上皇唯一的贵妃,如今公中地位最尊贵的女子,且还是襄王的庶母,云阳郡王的庶祖母。而且昭宁听闻,君上与太上皇关系不佳,可是贵太妃太上皇关系不错,她可以替她从中斡旋,劝服太上皇收回旨意,甚至可以劝说云阳郡王,让他放弃这门亲事。只是没想到,贵太妃娘娘竟然突然出行了,她想找娘娘帮忙的愿景毕竟是落了空。 凭她的能力,现在已是不能解决这件事了,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真的去寻求师父帮忙,将他牵涉进这件事情之中吗? 其实昭宁不愿去寻求师父的帮助,除了说过不会再找他帮忙,不想将他牵扯进这样的儿女私事外,还有个要紧的原因,她担心自己求了,师父万一并不想帮自己呢。她虽是他的徒儿,可是云阳郡王也是他的亲侄儿,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儿。一个不过是随手收的徒儿,一个却是血脉至亲的侄儿,师父会偏帮她吗? 昭宁深吸了口气,但这也只是她的担忧罢了,实在不行,她无论如何也会去找师父帮忙的,师父肯不肯帮也是后面的事了,人总不能局限于这样的条框之中,怕这怕那的。 此时樊星也已经暖和过来了,道:“娘子,现下雪越下越大了,再不走一会儿便真的走不了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昭宁颔首。樊星便披着斗篷出去正准备赶车,可是钻出去之后,昭宁却听到了樊星惊讶的声音:“大娘子……您快出来看看!” 怎么了? 昭宁立刻撩开车帘往外看,却看到有一黑色的身影正骑在马上驰骋而来,跑得极快,但是到了她们马车面前,却极迅速地勒住了缰绳马头高高昂起,停下了奔跑,吓得她们的马都后退了一步。昭宁这时候才看清,来人竟然是顾思鹤!他身披一件灰鼠皮的大氅,头上、肩上都已经落满了雪,他来得急促,喘着气道:“谢昭宁,我有话要同你说!” 顾思鹤怎的突然来找她?而且还来得这般急? 昭宁虽然腹诽,但是怕他有急事,也没有拒绝。半刻钟后,两人就已经在这巷子里的一家陈氏羊肉铺中了。 羊肉汤升腾起热腾腾的水汽,两人一同上了二楼的雅间。让店家送来一口羊肉锅子,锅子下燃着炭炉,屋子里便一点也不冷。 谢昭宁见顾思鹤冒雪而来,鼻尖、脸色冻得一点色也没有,但是睫毛又是浓黑的,眼下的红痣被冻得越发殷红,她便伸手先拿了一只小碗,给顾思鹤盛了一碗羊肉汤:“大雪天的,你先喝口汤暖暖。” 顾思鹤一点也不想喝,但是还是将碗拿过来握在手里,羊肉汤的暖意便透过手掌直至全身。他心里着急,也不想跟谢昭宁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道:“谢昭宁,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事,你家里人逼你嫁给赵瑞,是不是?” 昭宁也给自己盛了碗汤,出来半天她毕竟有些饿了,又饿又冷,喝完汤正好暖身。但是听到顾思鹤的话,她停下了喝汤的举动,其实在看到顾思鹤的时候,她就猜到他是为什么而来了,就如同上次她们家遇到父亲的危机,顾思鹤也很快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在心里轻叹,顾思鹤的确待她极好,她知道他前几日是出汴京去处理公事了,想必今日是刚回汴京,听到她的事就来找她了。 正因如此,她也不会瞒他,解释道:“我遇到了麻烦事是真,但并非我家里人逼我嫁他,而是多年前我曾与赵瑞定过亲,他现在寻上门了,还拿了太上皇的圣旨。我们家也知道赵瑞是何情况,但是已经定亲本就是事实,再加上皇命,他们也违逆不得。所以没有办法。” 她本来能有解决的办法,只可惜贵太妃娘娘突然出游了,此时这个办法便不管用了。 顾思鹤眼角眉梢都含着一股冷,他终于端起手里的碗喝了口,缓缓道:“其实这又有何难,我能替你解决,你若是真的不想嫁他,总是有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让人……没了”他顿了顿,“或者,弄成活死人也是很容易的。” 他说得轻慢,谢昭宁听着却下了一大跳,甚至看了看周围门窗槅扇是否紧闭! 顾思鹤道:“你不必看,我的暗卫在门口守着,没人听到。” “顾思鹤!”谢昭宁回过脸,咬牙瞪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这时候,才感觉到前世那个十殿阎罗般的顾思鹤,真正是她眼前这个人。他的想法可真是够绝的!但他决不能这般做,他想杀个普通人还好说,可赵瑞再不济也是皇室血脉,出行时绝不会落单,他若出事可是大事,他父亲、太上皇如何会善罢甘休,定是会追查到底的! 顾家现在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宁静祥和,顾思鹤也并未如前世般受家破人亡,膑刑之苦,而是好好地做着他的侍卫步军指挥使,她决不会让顾思鹤为了报答她,而去做这等冒险之事! 她又严肃地警告他:“顾思鹤,你决不能真的为我这么做,你可明白!” 顾思鹤却道:“我总是有办法让人查不到我的。” “你……!”他这样的油盐不进,让昭宁有些生气,站了起来。但她也知道,跟顾思鹤犟是没用的,这个人哪怕未曾彻底经历前世的罹难,他现在也和她初认识他时全然不同了,他有决心,有手段,最重要的是,他可能真的能做到。 她深深地出了口气,道:“顾思鹤,你想帮我我很是感激你,但是我并不想连累你。”她朝窗外看了看,“眼下雪大了,我要先回去了,你今日这些话我便当你没有说过,你自己好生冷静一下。” 她连羊肉汤都没有喝,就这般推门下楼了。 顾思鹤看着门口她的女使给她披上斗篷,她的肩背很单薄,红色的斗篷在大雪之中将她的身影衬得越发纤细,她上马车不要女使来扶,而是自己伸出一截欺霜赛雪般纤细的手腕,抓住了马车的边沿,一跃上了马车,像是一团火,在雪地之中如此的耀眼。马车很快就跑起来,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雪地里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昭宁全然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并不意外。其实昭宁说得很对,想要刺杀一个皇室中人,的确不是件简单的事,杀的时候或许简单,但是后续处理会非常麻烦。汴京城恐怕都会被翻过来,所有人都会被排查,他难道就真的能保证,自己不留下丝毫蛛丝马迹,真不被人察觉?禁军可不是吃素的。 他倒也无妨,可是顾家呢,顾家现在好不容易一派平和,仍有国公的爵位,却不再权势过盛而岌岌可危,难道要被他亲手毁了吗?祖父和父亲现在的平稳生活要被他破坏吗? 顾思鹤看着不停落下的大雪,突然有一瞬的茫然。这些道理他也懂,可是为什么还是要对她说? 甚至可能在心里觉得,如果她真的愿意,那么他可能……真的会去做。 盛羊肉汤的碗盏磕在了窗棂上,轻微的响声将他惊醒,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思索了多久。 顾思鹤抬手将她盛的羊肉汤一口饮尽了,他决定去找一个人。 外面虽然是大雪纷飞,可是金莲棚中仍然是红粉脂香,酌金馔玉,奢靡入骨。 顾寻是在已经和金莲娘子推搡着,双双倒在榻上,眼神迷蒙,正欲赶赴巫山云雨时,被顾思鹤的随从敲响了门。所以当他衣衫不整地坐在矮几边,而顾思鹤带着满身风雪走进来时,他还仍然满腔哀怨。 “四叔,您知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扰?您知道我把金莲娘子哄上手用了多久吗?” 顾思鹤在矮几边坐下,伸手叫人拿壶酒上来,一边倒一边道:“我的随从应该敲门了吧,怎么能算非礼勿扰呢。”他侧过头问随从,“敲了吗?” 随从十分恭敬:“世子爷,敲了的。” 顾寻有些崩溃,罢了,四叔找他他还有什么话说,谁让四叔才是家里的主事人呢!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04节 他认命地理好了自己的衣裳,接过四叔递过来的酒,问道:“好吧四叔,您这次找我又有什么事?” 今儿是四叔回汴京的日子,姑祖母他们都等着四叔回去,可四叔却来找他,定是有事。但究竟有什么事,让四叔丧心病狂到将他从床榻上挖起来呢,他也不知道。总不会是家族大业,他在这上面完全没用。 顾思鹤却只道:“上次尝了这里的千日春的确不错,所以再来尝一尝,一人饮酒总是无趣,自然要你作伴。” 说着一口饮尽杯中之酒。 而正在喝酒的顾寻听此话却呛住了,咳了半天。就因为想找人陪他喝酒,就把他从温柔乡里挖出来,他那么多小厮随从不能陪他喝吗,四叔你实在是欺人太甚! 但是表面上,他却认命地执起酒壶,给他四叔倒酒:“好好,四叔您喜欢就好,我陪您一醉方休!” 顾思鹤果然一杯一杯地接着喝,他虽不怎么喝酒,可是酒量极好,竟一点也不上脸,若非酒是顾寻看着拿进来的,他都怀疑顾思鹤喝的是水。一个常年都不喝酒的人,为什么有这么好的酒量呢? 顾寻纳闷着,见四叔不说话,只能他找话同四叔说,他先道:“对了四叔,曾经那个跟您相熟的谢家娘子谢昭宁,您可还记得此人?” 顾思鹤手微微一顿,酒也不喝了,问道:“你为何突然提起她?” 顾寻道:“跟您说一个事,您刚回汴京定是不知道。谢家娘子竟然和赵瑞那厮定亲了,还是多年前就定亲的,太上皇还赐下了圣旨,恐怕是不嫁也不行……” 顾思鹤顿时坐直了身子,酒盏也放到了桌上,看向顾寻:“这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顾寻有些惊讶,看四叔这态度,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而且他怎么觉得,四叔好像格外在意此事?想到四叔曾同谢昭宁是旧识,大概也还是关心谢昭宁之事吧。 他解释道:“您也知道我酒肉朋友颇多,有个和赵瑞是至交,是他亲口告诉我此事的。这谢家娘子若真是嫁了就可怜了,那赵瑞那里是个何等凶险的去处!眼看着是高门大户,郡王夫人的身份,可咱们这些了解底细的人却都知道,赵瑞此人何等荒唐!他们都在感慨谢家娘子这番怕是难逃此劫了,不过我看倒是未必,我有法子让昭宁娘子不必嫁……” 顾思鹤道:“我也有法子,只是不能使。” 顾寻又疑惑了,他四叔这是说的什么话,他有什么法子?他继续道:“法子有什么不能使的,我看这事明明有极巧妙的解决之法,且一定能使!” 顾思鹤心道,顾寻说的法子难道不是除了赵瑞,而是真的有法子?顾思鹤道:“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法子。” 顾寻便道:“这事说来倒也简单,可说简单,那又一定不简单。”他正想卖个关子,但是看他四叔盯着他的眼神份外冷酷,后背一凉,还是赶紧道,“其实只要谢家娘子已经同别人定亲了,再去官府的户曹说清楚,就说当年定亲之后,襄王连同信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便以为是襄王不打算认同这门亲事,已经自行定亲了。这也怪不得他们,已经有了亲事,那这曾经定下的亲事自然只能算了!还有圣旨一事……” 顾寻说到这里,顾思鹤却已经想到,只要解决了第一件事,这圣旨便不是个事了,那就是一场误会,太上皇亦是不知他们的情由才赐下这道圣旨,只要上表陈情说明实况,难不成太上皇还会强逼已经定了亲的昭宁退亲不成?所以也只能作罢了。顾寻这法子另辟蹊径,的确可行,只是有个前提便是,谢昭宁必须要找个人立刻定亲!否则她和赵瑞的定亲便仍然存在。这样的事旁人一时是想不到的,也就是顾寻这样整天风月的人,立刻就能想到这个主意! 他也可以通过这个法子帮昭宁,只要找一个男子与她定亲就好,但是一时半会儿,他要去哪里找一个这样的男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这里就十分的不舒服,也完全不想去做这件事。 顾寻说完了圣旨的事,又叹道:“不过这事说难也是真的。若是没有云阳郡王提亲的事,他们谢家找个男子跟谢昭宁定亲,还是容易的。可是出了这样的事,这个节骨眼上,谁又敢跟谢昭宁定亲,岂不是得罪了云阳郡王?我看啊,除非能找到个不惧云阳郡王的权贵男子,才能……” 顾寻说着话,却看到顾思鹤手紧紧捏着酒杯,那琉璃美盏,都教他捏出裂纹来了,这琉璃美盏可是他的珍藏啊!他连忙从顾思鹤手里抢救出他的盏,问道:“四叔,您怎么了?” 顾思鹤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股莫名的气突然从他的心底冒出来,他顿了顿道:“没什么,只是旧相识一场,我想帮她,却不知该如何帮。” 原是想帮谢家娘子,倒也正常,顾寻也觉得谢家娘子人的确不错。 顾寻道:“的确是,想找个权贵男子跟她定亲本就不容易了,这权贵身份还不能低了,否则如何能抵挡襄王府的势力?”他又看到他家四叔俊美的眉眼,突然想道,“比如若是有如同四叔您一样,有国公爷世子的身份,有实权在身,哪怕比您官位爵位低一些,自然也是能压得住云阳郡王的。那么谢家娘子,倒也能得救了!” 顾寻这句话,犹如一道闪电,突然劈开了顾思鹤混沌的想法。 顾寻说,可以找一个如同他一样身份的人,去和昭宁定亲……如同他一样的身份……为什么他要找一个同他一样身份的人,去和昭宁定亲呢? 如果要找一个同他一样身份的人——为什么,不直接是他自己直接去娶昭宁呢! 顾寻只是随口一句话,却突然看到自家四叔突然站了起来,差点将酒壶撞翻了。他连忙稳住他同套的琉璃酒壶,避免了他的酒壶碎裂一地的惨状,又道:“四叔,您究竟怎么了?” 顾思鹤却是宛若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切的迷雾都散去了,这个念头虽仿若只是瞬间产生,可它却突然茁壮成长,变成一棵轩然大树,让他再清晰不过地坚定——是了,如果要替昭宁找一门亲事去帮助她,为什么不是他去娶她呢?他是定国公世子爷,未来的定国公,现在是正三品的侍卫步军指挥使,他也绝不可能惧云阳郡王,甚至襄王。他去同她定亲,去帮她,有什么不好的? 那些笑话她的人,想要欺负她的人,他们还能吗? 顾思鹤深深地吸了口气,此刻他突然有了这样绝妙的想法,想到他要娶昭宁,想到未来会和昭宁一起生活,和乐美满,不知为何,觉得指尖都在酥麻,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无穷的力量,让他再也不能在此地呆下去了。 他现在立刻就要回去,他要告诉祖父和父亲,他要去救昭宁,去告诉她这件事,然后向她提亲! 他拿起了一旁的斗篷,径直朝外走去。打开门的时候,寒风混杂着雪花向他扑过来,可是这丝毫没有浇灭他心里的那股热,他的随从们也立刻就跟了上去。 顾寻更愣住了,四叔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来找他喝酒的吗,好好地聊着,怎么他突然就要走了。他连忙追到门口,问他四叔:“还下着雪呢,您究竟要去哪儿?” 他只看到,雪花挟裹了顾思鹤高大的身影,大氅在风中列列,然后,他听到了一句夹杂着雪花送来的声音:“回家,商议去谢家提亲。” 顾寻愣住了,他没有听错吧,四叔在说什么,他说他要去谢家提亲?是向谢昭宁提亲? 他从来目中无女色,风华绝代,冠绝汴京的顾四叔顾思鹤,竟然要去向谢昭宁提亲?他放着满汴京的豪门士绅的娘子不喜欢,竟然喜欢谢昭宁! 顾寻觉得自己腿都软了,突然站也站不住,扶住门框半响才道:“天爷啊……!” 第112章 大雪仍然纷乱, 可是顾思鹤行马得极快,闯进自家门房的时候,将守门的小厮吓了一跳, 心想着哪家贼子胆敢如此擅闯定国公府,差点叫侍卫们上前拿人。待看清原来是自家世子爷,竟就这么冒着大雪回来了,连忙拿起一旁的油纸伞撑开,迎了上去。 “世子爷, 您怎的独自回来了!这么大的雪, 小的给您挡着些!” 他见顾思鹤下了马, 立刻接过顾思鹤手里的缰绳。忙将伞举到他头顶。 顾思鹤却摆手示意不必, 吩咐小厮照看好马, 自己却转身就朝着正堂走去, 小厮想跟上去为世子爷撑伞,可是世子爷不知究竟有什么急事, 已经快步走远了。 小厮疑惑,究竟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让他家世子爷如此的步履匆匆?他摇摇头, 先牵着世子爷的爱马回马厩去了,世子爷的马养得精贵, 每天都要吃最细的草料, 还要佐以黑豆和麦子才行。 顾思鹤在前往正堂的路上,脑子里有很多纷乱的念头,他的心仍然在激烈地跳动, 可是人却渐渐冷静了下来。 婚姻大事, 父母之命,他若是真的想娶昭宁, 自然不能自己就直愣愣地上门,眼下情况特殊,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请媒人上门提亲,但至少也要请长辈上门为他说明,他则私下去找昭宁说明,如此才能解决她的问题。 可是他心里却有疑虑,父亲和祖父,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他从来不在意这些事,但是也知道他家是什么门第,汴京有多少高门贵女想要嫁给他。定国公世代簪缨,结亲的无不也是锦绣高门,祖父和父亲商议他的亲事,找来的女子画册上,也全是什么侯门嫡女,重臣贵女。而昭宁家只是汴京极普通的文官之家,昭宁的名声并不好,旁人对她有很多的偏见,他们会同意他娶昭宁来帮她吗?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还有一则最要紧的,哪怕他是不惧云阳郡王,可是赵瑞的父亲襄王却是亲王之尊,手握实权,并非他儿子那般的酒囊饭袋,定国公府倘若决定要帮谢昭宁,那么从此后,他们家便会同襄王对上。在定国公府全盛之时,自然并不怕此,但是定国公府毕竟元气大伤,现在最应做的就是隐忍蛰伏,平稳度日。一旦与襄王对上,恐怕就会再无宁日,甚至顾家本身,也可能会受害。 这件事,影响的不只是他,还有父亲祖父,甚至是整个顾家。所以他必须要告诉他们。 顾思鹤看着不断落下的大雪,他知道祖父和父亲对家族有多看重,若只是第一则,他非要娶昭宁,祖父他们最后也还是会同意。可若是第二则,祖父他们,恐怕就实难同意他如此冲动了。 但是想到昭宁单薄的背影,想到她无论面对何种困境时,总是笑着应对,他决心无论祖父怎么说,他都是定要娶昭宁的。日后无论顾家会遇到什么困难,他来抗就是了! 顾思鹤坚定了这个想法,跨入了正堂之中。 顾羡和顾进帆早已经吃过了午膳,此时祖父顾羡正在逗弄他新买的一只虎皮鹦鹉,而父亲顾进帆正在擦拭他珍藏的一把古剑。两人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看向他,顾进帆道:“你可算是回来了,有什么急事去忙?你大姑母特地替你做的羊肉包子也不回来吃。” 顾羡则道:“包子还给你放在笼屉里温着呢,可要现在吃些?”虽是问他,却已经高声吩咐小厮,“快将笼屉上的包子给鹤儿端过来!” 顾思鹤却微顿片刻,道:“祖父、父亲,如果我有一个人想娶,你们答应吗?” 顾羡和顾进帆听到他如此突然之话,一个心惊,顾进帆手里的古剑掉下来砸到了他的脚背,他疼得嘶了声,而顾羡则一个不小心,扯掉了虎皮鹦鹉颈上的一片羽毛,惹得鹦鹉因为吃痛,回头就朝他的手上啄了一下。两人却都因疼痛而醒过神来,顾羡连忙问他:“你说什么?我近日有点耳背,你方才说,你想娶一个人?” 顾思鹤再度点头。 顾羡和顾进帆互相看了眼,两人眼中的惊讶全变成了欣喜。顾思鹤竟然有想娶的人了!他长这么大,看到再美的娘子都能说出一句‘红粉骷髅,皮相而已’,再好的姑娘喜欢他,他也只会说一句‘你我无缘,不要强求’。面对他们安排的各种美好的世家女子,他都嫌人家要么无趣,要么沉闷,要么过于活泼,顾羡都想摇着他的肩膀问他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他都已经快要及冠了,旁的男子这般大年纪,孩子都有两三个了! 他二人为此忧心不已,生怕他是有什么说不出的癖好,最近翻遍了汴京官媒给的各家娘子的册子,试图找出一个能让顾思鹤喜欢的,叫他赶紧成亲。可偏生无论他们急成什么样,他都是不急的。而他不急,他们就更急了! 所以今天,突然听到他说有想娶的人了,两人的欣喜之情简直溢于言表,终于不用担心顾家断代绝后了!两人都顾不上痛了,顾羡惊喜地赶紧问他:“当真,你想娶的究竟是谁,你赶紧告诉祖父,祖父立刻准备聘礼,亲自上门给你提亲去!否管什么世家的女子,我们鹤儿这样的家世人才,又有祖父替你出马,没有不行的!” 顾进帆则想起了最近给儿子寻的那些画册,猜道:“莫不是高家长房的嫡女高雪玉,我瞧着她性情很是温婉妥帖,大抵也能容忍你的性子。” 顾羡则有不同意见:“怎就不是枢密副使李大人的女儿了,我觉得她模样甚好,极能配鹤儿!” 两个人竟然为了谁与顾思鹤更般配争执了起来,顾思鹤听得无言极了,祖父和父亲自从在家休养好病之后,变得极其婆妈,浑然不见当年的严肃冷漠了。 他听二人争了半天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忍无可忍道:“你们能否听我把话说完?” 两人这才停下来,看向他。 顾思鹤才继续道:“我想娶的女子,与你们说的人并无关系。但是在说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们。”他抬起头也看着祖父和父亲,认真道,“您们可知道,当时咱们家内忧外患时,为何我能恰好出现救了父亲,又为何能探知内奸竟是顾思远,又回来救了祖父吗?” 说到当时顾家面临的危机,两人都郑重了起来。而他所说的问题,他们的确想过。毕竟顾思远实在是埋藏得太隐蔽了,又是血脉至亲,谁也未怀疑过他。当时两人面临危机,都曾想过恐怕是不能活命了,没想到顾思鹤却如神兵天降救了他们。但是顾思鹤是如何得知的,他没有说,他们便也没有问过。 顾思鹤也并不拖延,直接道:“我知道内奸是顾思远,甚至知道舅舅也被顾思远利用,是有人告诉我的,她是谁,祖父您也知道。”他轻轻一顿,“便是您给了她半瓶万金丸治她母亲之伤的谢昭宁,她为了报答我们家的恩情,告诉我顾思远会对我们不利,至于她为何会知道,我没有过多问她,我希望您们也不要过多询问。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凿的,那就是——”他郑重地道,“我们一家的性命,都是她救的!” 顾思鹤这话一出,两人如何能不震惊。顾进帆对谢昭宁没什么印象,可是顾羡对这个小姑娘印象却是很深刻的,他也记得自己给了她半瓶药救母的事情,原来是人家这般的投桃报李,救了他们一家! 不知为何,顾羡的心情有些激荡起来,他绝不怀疑顾思鹤所说之话,这孩子在正事上从不会撒谎。原来竟是这样一个小姑娘,救了他们一家! 顾思鹤又继续道:“但是祖父、父亲,她眼下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云阳郡王赵瑞不知为何看上了她,且又利用了一桩旧事,还请了太上皇的圣旨,使得谢昭宁不得不嫁给他。除非,此时敢有权贵的男子愿意娶她为妻,并且要赶紧私下定亲,如此,才能让她免于嫁给赵瑞,救她一辈子!” 顾进帆和顾羡皆是大惊,大家都是豪绅之族,他们怎会不知赵瑞是个何等暴戾好色之人!的确,若谢昭宁嫁给此人,就真的是一辈子也毁了!同时,他们大概也猜到了顾思鹤要说什么。 果然顾思鹤继续道:“只是你们也知道,云阳郡王背后就是襄王,除非是咱们这样的世家,否则,现在没人敢这般娶她!所以,祖父、父亲,我想要救她,我想要娶她为妻!我希望你们能同意!”他难得坚决地说了这样一串话。 但是同时,两人也立刻想到了顾思鹤为何要这般慎重地,对他们说这件事。 如果这时候,顾思鹤突然冒出来与谢昭宁有了亲事,那么无疑的,他们顾家会深深地得罪襄王。顾家此时并不太容易,仍然在艰难地复苏之中,哪怕顾思鹤极其出色,这也是个漫长的过程。可襄王却是正经的亲王,若是他执意对付顾家,顾家恐怕也会深陷其中,疲于应付,再无这样安宁的日子。 顾思鹤看两人都露出了沉思的神色,便知道他们已经想到了背后的艰难,他其实已经全然做好了父亲和祖父强烈反对的准备,也做好了用各种话劝服两人的准备,他相信哪怕艰难,凭他的能力,也绝是能应付的。他又接着道:“想必父亲和祖父已经想到了,这件事不是我想娶她这么简单,我们顾家并非最强盛之时,若是与襄王对上,恐怕也会应付艰难。顾家如今难得能安稳,所以如果您二位不同意——” “不同意什么?”顾羡却眉毛一挑。 顾思鹤一愣。 顾羡道:“当时我虽给了昭宁半瓶药,说来也只是救了她母亲半条性命。可是人家却帮了我们全家,这又是多少条性命,倘若没有她的告知,我们能否站在这里说话都不知道。这姑娘对我们家有大恩,她现在有难了,难道我们顾家会坐视不理?你祖父征战沙场多年,便是以信义二字立身,阿鹤,难道你以为,你祖父是那等自私自利之人,只顾着考虑自己的家族,竟连恩人置身水火都不相救吗?” 顾思鹤没想到祖父说出这样的话来,惊愕极了。祖父他……他竟然是同意的! 顾进帆也道:“若是以前,我听你说了,定也想着家族为上那些屁话。但是阿鹤,你祖父和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些东西都不过是过眼烟云,昭宁娘子对我们家有恩,我们就必须要报答她,绝不会让她被旁人所欺。这样的事,我们支持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同意!正好你一直缺媳妇,如此怎不是正好合适,可见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父亲说出这样的话,顾思鹤就更是惊讶了。父亲竟然也同意,而且不仅同意,仿佛还十分的赞成! 他的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激动,方才压下来的激动此时全部涌现了。而且比刚才更加强烈,他的祖父和父亲是支持他的,他们听了他说的,竟然是没有丝毫反对的!他们是如此的好,竟然愿意为了帮助昭宁,牺牲现在平静的生活! 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那么他做所有的事,就更加不必担心了!他是定要娶昭宁,定要帮她度过此难关的! 他强压住心里的涌动,努力维持冷静地道:“既然父亲和祖父都同意,我看事情宜早不宜迟,怕等待多生变数,不如今日祖父就去谢家先为我提亲吧!” 顾羡看他强作冷静,却说出这样一番着急的话,忍不住觉得好笑。报恩是一方面,恐怕阿鹤对昭宁娘子,心里是极喜欢的,否则他绝不会如此失态,他道:“再怎么着急,毕竟是终身大事,怎可草率!你好歹要等祖父去准备一番,采买了礼物,再带一个媒人上门去提亲!还有你,这般匆匆回来跟我们说,到底先跟昭宁娘子通过气没有?” 顾思鹤这才意识到自己话中的着急,这浑然不像平日的自己了! 他缓缓出了口气才道:“……还没有。” 顾羡就更想笑了,他这孙儿平日太过完美,他难得看到他竟然有计划不周密的时候,果然关心则乱:“你好歹要先和昭宁娘子通了气,咱们再说上门提亲的事吧。此事复杂,你需得一步步来,否则若是消息走漏,昭宁娘子可就真要嫁给赵瑞了!” 顾思鹤能感觉到祖父话中的打趣,祖父难得有这样能打趣他的时候。他应该是要不高兴的,但是想到马上就要娶昭宁了,祖父也在帮他筹谋要去昭宁了,他就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什么打趣都不放在眼里了。他道:“……孙儿明日便去告诉昭宁这件事!” 顾进帆也极高兴,道:“父亲,不如咱们兵分两路吧,我去准备礼物,你去请媒人,想来三五日也就能定下来了。”家中已许久没有这样新鲜的好事发生,顾进帆也觉得喜气洋洋的,他对谢昭宁纵没什么印象,但是阿鹤和父亲都觉得好,那便错不了。 顾羡也觉得是:“一会儿阿慧回来了,叫她同你一起去准备,你怎懂得如何准备!我看我该立刻去找盛老郎君,请他择日同我一起去提亲才是!” 顾羡说得高兴,浑身充满干劲,立刻就要让小厮进来给他准备车马。 小厮的确进来了,可是却对他行礼道:“老郎君,方才宫里传来旨意了,内侍官说,要请您进宫一趟。” 顾羡有些疑惑,他以前经常进宫,是陪太上皇的。可是自从顾家出事,他也许久没有进宫了,怎会突然得召见呢? 但进宫自然是头等的大事,他立刻郑重地道:“将我的官服找出来,熨烫整齐,再备下马车,我马上进宫一趟!”又对顾思鹤道,“阿鹤,提亲的事我进了宫回来再去办吧!”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05节 顾思鹤也疑惑了一瞬祖父为何此时进宫,但也道:“祖父放心去便是了,您说要好生筹划,一时半会儿也不急!” 顾羡匆匆颔首,忙回内室准备换官服进宫了。 而此时的谢家的东跨院花厅中,却是一片的欢声笑语。 王家娘子王绮兰来探望正在备婚出嫁的谢明雪,另带着几个闺友,在花厅里正看着安国公府给谢明雪送来的聘礼。她手里正拿着一只光华熠熠的嵌紫宝石云纹手钏,叹道:“这紫宝石纯澈莹润,果然是佳品,竟赶得上我库中的紫宝石莲花冠了!可见安国公世子果然喜欢你!”得知了谢明雪要嫁给安国公之后,她与谢明雪比之前更亲近了些。 谢明雪笑得含蓄,眼睛里却难□□露出一些自满,安国公世子当然喜欢她,否则也不会不顾身份之别求娶她了!这桩亲事她很是满意,唯一不满的大概只有她的嫁妆了,本来母亲说能从谢昭宁手里拿到一半的药行做嫁妆,可现在呢,药行是彻底拿不到了,除了祖父的部分,和公中拿出来的部分,大房还要变卖一些古董字画,才将两万贯的嫁妆给她添足了。 每每想到此处,她心里对谢昭宁的憎恶便更深了一些。 但是好在,最近发生的事实在是让她心情愉悦。谢昭宁竟然被云阳郡王提亲了!她初也不知道这人底细,还以为谢昭宁也要高嫁,后来听母亲说了,才知道此人好色又暴躁,虽然有郡王的身份,却因为毫无能力,没有一官半职在身。虽然有郡王的身份,但完全不能跟她的安国公世子比! 她便顺心了,本来药行一人一半,家里两个嫡女,如何不公平了?好啊,谢昭宁使出这样的招来不给,日后等她嫁了安国公府,也绝不会帮谢昭宁。她便要好生地看谢昭宁的笑话,看她究竟会过得怎样凄惨! 她眼中闪过一抹快意,但面对王绮兰,王贤妃唯一宠爱的侄女,她还是一般的温柔:“绮兰妹妹客气了,我的自然没有你的好!” 王绮兰的确也是说的客气话,便也没有再继续说。而笑道:“你嫁得好,日后便是一品的国公夫人,可是你那个妹妹谢昭宁……恐怕就没有这般的好运了!生得漂亮又如何,竟然与云阳郡王那种人早早地有过定亲,我看她现在该怎么办!”她已经听谢明雪说了谢昭宁之事,身在权力中心,自然也早有耳闻云阳郡王是什么样的人。 这番话简直说到了谢明雪的心里。 尤其是看到祖父给她送来的各种各样添箱的东西,知道这些都是谢昭宁没有的,更是满意。这家里只有她日后命途尊贵,想必祖父他们也深刻意识到了,所以对她比从前还要重视。而谢昭宁,她只需等着看她的笑话就是了! 她执起壶,又给王绮兰添了一杯杏子茶。 昭宁此时正在景芙院的书房之中,面对着父亲母亲,还有舅舅舅母。 他们二人得知了自己的事也很是焦急,忙放下还在筹备的大表姐的亲事,过来同父亲母亲一齐想办法。只是几个人商议了许久,都并未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这时候,红螺快步走了过来,在她耳边说王家娘子过来拜访的事。昭宁示意自己知道了,让红螺先退下去。 大舅母盛氏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一想到这么好的昭昭,竟要被迫嫁给这样残暴的人,就忍不住抱着昭宁哭起来:“我的昭昭该如何办才好,舅母绝不会让你嫁给云阳郡王,舅母绝不会,实在不行……舅母便敲登闻鼓去!” 一向情绪不稳的大舅舅姜远望此时倒是出乎寻常的冷静:“阿敏,她们这亲事从由头到信物一个不缺,甚至还有圣旨,你去敲登闻鼓又能有什么用!”他虽这般说,可是拳头却紧握着,手上的青筋都快要蹦出来。他却又放开了拳头,深深地缓缓地道,“实在不行,舅舅去替你解决问题!” 盛氏被他吓一跳,打了他一下:“你个大老粗,可不能冲动行事!定是有办法的!”连姜氏和谢煊都忍不住严肃叮嘱姜远望,决不能胡乱行事。 大舅舅却很委屈,浓眉大眼地皱起来:“我不是说想打死他,只是想用办法劝他放弃昭宁而已!” 昭宁本来是有些焦急的,看到舅舅舅妈这番动作,反倒是有些哭笑不得,焦急都褪去了几分。 她也相信总会有办法的,大概是从来跟着舅舅舅母长大,也被她们感染了大咧的性子,即便是再大的事,她也相信天决不会塌下来,最后总是有解决办法的。实在是不行……昭宁一咬牙一发狠心想,她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又如何,说是南海观世音菩萨梦中指点她供佛,为国祈福,她若是真的出了家,谁有将她没办法!但是做姑子哪里有这样简单,这辈子便是青灯古佛,远离家人。自然了,她本是活得好好的,绝不至于让人逼去做姑子,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这招。 盛氏打过了姜远望,她又开始思索起来,突然道:“其实,或许也还有办法……” 听她这般一说,众人眼睛都亮了,姜氏连忙问:“嫂嫂,你有什么办法?” 盛氏知道这不是卖关子的时候,思索着,“其实倘若,此时能找一个男子来与昭宁定亲,就说他们二人是早就定亲的,定亲之时根本不知当初的事,而妹夫则说,当时他以为襄王不见了,是已经不再认这个婚约。既然昭宁已经另外定亲,太上皇即便有旨意,也不能强求。或许……倒也能破了这个局!” 姜氏听得眼睛一亮,突然觉得这的确是个办法!她怎的就没有想到呢。当年定亲的事已经年深久远,她们那时候又不知道襄王身份,便是已经另外定了,他们又能如何!且那日只是谢煊和父亲与对方说的,她不在场,她完全可以说,她已经给昭宁定下了这样一门亲事,便不能再遵以前定的亲事了! 谢煊却是冷静的,他听了摇头道:“这法子说着是好,但是却有个极要紧的地方,你们现在能找到谁,敢冒着得罪云阳郡王和襄王的风险,与昭宁定亲,何况品貌家世也要过得去才行。且对方家世也不能差,否则成亲后,若是对方要寻他们的麻烦,他们可能抵挡得住?能满足这样条件的,必得是顶级权贵家的男子。而……” 他顿了顿没往下说。 但是众人明白,昭宁自己也明白,她没这桩事的时候,尚没什么能入眼的男子上门提亲。眼下出了这桩事,有什么男子会冒着得罪襄王的风险娶她呢?且还真得是权贵家的男子,甚至还不是简单的权贵,否则决计顶不住云阳郡王和襄王的报复! 谢煊这般一说,盛氏和姜氏也冷静下来了,两人有些萎靡。是啊,这想法是很好,但是这样的人,现在又上哪里去找呢? 这时候,外面响起通传声,李管事匆匆地进来了。屋内人众多,他只是简单行了礼,就走到谢煊身侧,轻声道:“郎君,云阳郡王那边方才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是三日后他们王爷会来家里,与您商议与咱们家的婚期!” 李管事这话一说,众人更是哗然,倘若真要用刚才说的法子,那必要在这三日内找到合适的人了,若是云阳郡王真的派人来说定婚期,再以曾经定亲为名来推脱,可就来不及了! 但还是那句话,他们又能找谁呢! 昭宁也算到了这点,的确,时间不多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坚决。不行,不能再等了!她必须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舅母说的这个法子的确不错,若是她已经与人定亲了,只要这个人愿意帮她对抗云阳郡王与襄王,其他有什么不可。权不权贵的,她都觉得没这般重要,实在不行,她可以避开汴京生活,难不成襄王还会满天下找她麻烦? 可是一时半会儿,她的确找不到这样的人! 昭宁咬了咬牙,实在是不行了,不如,她还是去找师父吧! 找师父帮忙,别的也不多说,只让他替自己找一个,愿意在此时与自己定亲的,不惧怕被襄王报复的男子就是了。 虽她说过绝不再向他求任何东西,但眼下到了这个关口,她也顾不上别的了。且只是让师父替她找这样一个男子,并非让师父下什么圣旨来驳斥自己的父亲,好似也还好。若是师父愿意帮这个忙,那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了! 昭宁深吸一口气,让舅舅舅母不要过于担心,先去休息,她或许能有办法。 不顾大家问她究竟有什么办法,她匆匆从景芙院出来,准备回去立刻给师父写信,约师父于小院中相聚。 但是她刚走出景荣院,就遇到了青坞迎面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笺。青坞看到她之后,立刻走了上来,将信笺交给她,道:“娘子,这封信是今晨葛掌柜送来的,说是给您。只是您一直没回来,奴婢这才过来找您!” 昭宁自晨起出府,回来后又在母亲那边,的确一直未曾回浣花堂。 这信竟是早上就送来的,葛掌柜平日送来的信极多,这封信是谁给她的? 昭宁有些疑惑,将信纸拆开,只见是一手极飘逸有力的字,她现在一看就能认出,这是师父的字,信上只写了一句话:明日观音桥,庙会盛大,可否相约? 他传信总是这般简洁,明明老大一张信纸,却只有一句话,简明概要。不过想想君上平日都是批阅奏折的,有时候不过在上面留一个‘阅’,这许已经算字多的了。 且竟这般巧?她正想着找师父替她赐婚,师父就写信来邀她想见?那可正好了! 想着已经都过了大半日,天色都已经暗了,她都没有回师父。也不知道师父等不到回信,是不是就会以为她不愿意去,昭宁连忙回了浣花堂书房,提笔给师父写了回信:如约前往。 然后也叠了放入信笺中,让樊月速速与葛掌柜送去。 信传出后,她看着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仍然在飘雪的夜,只有一个念头,不知道明日的雪会不会停。 第113章 第二日一晨昭宁起来, 隔着帘幕,只看到外面透进来朦胧的白光。 她心一动,撩开帘幕, 便看到槅扇外面雪已经停了,庭院中的草木,不远处的屋檐上已经有了厚厚的积雪。明亮的日光投在雪地上,竟真的是个雪霁天晴的好日子。 既然雪霁天晴,那应该是个好兆头了。 青坞听到了她起身的动静, 领着众女使进来, 衣裳、梳洗之物皆已准备好。昭宁想着今日要去赴师父之约, 坐到妆台前:“简单梳个发髻即可。”又对红螺道:“一会儿便对父亲母亲说我去药行了, 药行那边也与徐先生知会一声。” 知道娘子今日是要去干要紧事的, 红螺立刻应喏去办, 青坞则很快给她梳好了双环髻,戴了两只珍珠的团花宝结, 问她:“娘子,这样如何?” 昭宁看着自己如寻常人家娘子的打扮, 笑着点头:“极好, 你梳头的手艺越发好了!” 青坞最后给她披上嵌兔毛边的大红色斗篷,细细叮嘱樊星:“观音桥人多事杂, 可要陪好娘子, 莫要让娘子落了单!” 以前昭宁出府,都是去药行或是寺庙,不然就是同长辈们一起出行, 未曾独身去过这些人多之处。青坞有些担忧。 樊星笑嘻嘻道:“青坞姐姐放心吧, 娘子由我陪着,哪次不是全须全尾的!” 昭宁失笑, 什么全须全尾,说得她像个什么动物一般。 她道:“别太担心了,将院中照料好,有什么突发之事等我回来再处置。” 她拍了怕青坞的手,随即带着樊星出了门。 半刻钟之后,昭宁和樊星坐着马车晃悠悠地出了东秀巷子,一路朝着观音桥去。 昭宁挑开帘看,因是雪后天晴,再加之离冬节只有几日了,各家要置换新衣,置办饮食,祭祀先祖,因此有许多人都在街上采买东西。 樊星在她旁道:“娘子,我听人家说,观音桥庙会可热闹了,不仅有卖各式各样的用物,还有许多表演的,什么踩高跷的、吐火的,甚至还有皮影戏呢!”她露出一脸兴奋之色。“而且听闻,观音桥边有一座鹊桥,民间许多娘子和郎君成亲前,都要去走鹊桥,祈求儿孙满堂、百年好合,听说很是灵验呢!” 樊星是最不将事情放在心上的。近日因昭宁的亲事难解,就连红螺都在忧愁,偏生樊星仍然这样明快,仿佛问题最终都是能得到解决的,昭宁看着她也觉得轻松,笑着点了点她的太阳穴:“你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什么鹊桥!” 樊星笑道:“我有事没事常往门房跑,听她们说起的,真有此事呢!” 观音桥离谢家不算太远,两人热闹说着话,马车一路沿着十万街途径景德寺,上清宫往前跑,不久便到了观音桥外。 昭宁和樊星从马车上下来,嘱咐陈婆子就在原地等她们,才朝着里走去。 通过牌楼进入观音桥后,昭宁眼前一亮。这街当真是好看极了! 观音桥街沿着汴河两侧修成,半结冰的汴河缓缓流淌着,在日光下冰层晶莹剔透,河面以无数斗拱飞桥连结,宛若道道飞虹,人群络绎不绝穿行其中。而观音桥街上两侧的商铺正店鳞次栉比,挑着各式各样的旌旗,屋檐下早早地挂起了一串串的红灯笼,与积雪的街道、冬日的暖阳相交织成温暖的画卷。 街道两旁都是摊贩,卖梳妆盒子,珠宝钗环,成双成对的香囊。冬季时令的十般糖、澄沙团、蜜姜豉、枣糕等吃食。还有更多的是卖各式各样的磨喝乐。磨喝乐是男女童成对的泥塑小人偶,都做得胖乎乎,样子笑眯眯的,穿什么衣裳,做什么动作的都有。 只是师父在何处呢?他写的信上也并未告知。昭宁抬眼望去,大家都在如常的逛街,观音桥并非有戒严之状,也并无禁军把手,难道师父是还没有来? 昭宁也不知道,既然还没看到师父,那便在这集市上逛一逛吧。她看旁边摊位上的磨喝乐做得很是精致,忍不住上前一步细看。 卖磨喝乐的摊主是个胡须皆白的老者,他摊位上摆着的磨喝乐格外好看,女孩穿着描金的花衣裳,头上还系着红绳,男孩则穿团花小袄,戴着顶小小的帽子,面容也惟妙惟肖。老者见她停下看,就笑着介绍道:“娘子可真是有眼光,老朽是这观音桥街上磨喝乐做得最好的,已经卖了十多年了,您看看可有喜欢的?” 昭宁仔细看去,竟真的看到一对做得极好的磨喝乐,那磨喝乐中女娃着红色团花纹小袄,脸圆圆的,梳着双环髻,发髻上还戴着米粒大的小珠花。而旁边的男娃穿藏蓝色小袄,捧着本书又配着剑。旁的男娃都是只捧书或是只佩剑,唯独这个男娃很是特别。 她看得出神,却没注意到,有个高大的人影已经悄然站到了她身后。 樊星看到了,她也已经被青坞和红螺提醒过,沈先生就是君上,让她要万分的恭敬和小心。所以当她看到沈先生出现的时候,立刻吓得腿软,进而马上想提醒自家娘子,她等的君上来了,但是君上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顿时立刻就闭上了嘴,只当自己不存在了,悄然退远了一些。 赵翊见昭宁认真地看着磨喝乐,也没有打扰她,只是笑着看她,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 可是昭宁却看得实在是认真,也选了很久,正要问老者这对磨喝乐多少钱,突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她心下一惊,猛然回头,却是迎着灿灿的雪后日光,才发现方才寻觅不得的师父,正带着和煦的笑容站在她身后,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日光和雪光交相辉映落在他的肩上,背后是落满雪挂满红灯笼的观音桥庙街,他身着涧石蓝的布衣,比她高了许多,面容英俊,鼻梁高挺,仿佛披着光而来。却开口道:“当真是傻了,半天都不能察觉,可见不能一人在外行走。” 其实这一段时日不见,而师父又突然变成了大帝,昭宁对师父又有了陌生感,昨晚一想到自己又要去见崇拜已久的庆熙大帝,就觉得有些紧张。可被师父这样一个打断,她顿时什么紧张感也忘了:“师父,您怎的突然在背后吓我!” 且既然师父来了,樊星怎么也不提醒自己呢。她又看向旁边的樊星,樊星则立刻把目光移向一旁。心道:娘子啊,是君上不让我讲啊,那是皇命啊,我敢不从吗! 赵翊走到她身侧道:“不是突然出现,是在旁边看你许久了,只是你看这些磨喝乐出神,没看到我罢了。” 有吗?昭宁心想她方才左看右看的时候,也没看到师父啊。 而且师父就这样出现安全吗?她也没看到师父后面跟着护卫小厮什么的。他可是君上啊!他的安危可是国之重事,虽是有很多人敬仰他,但想杀他的人,恐怕也是多如牛毛。 她左右看看,只见果然无人跟随,极小声地问他:“师父,您怎的也不带一两个护卫,如此鱼龙混杂之处,若是有歹人该如何是好?” 赵翊却一笑:“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他周围少说埋伏了八百禁卫军,现在昭宁只看到街市的热闹,但她却不知道,他们身边跟随的行人,街上的贩夫走卒,酒楼中的客人,皆可能是禁军假扮。一旦有异动,禁军当即便会出现将他团团护住,随即整条街都会被封锁。 既然师父说没有危险,昭宁自然是相信他。 师父来了,昭宁也高兴起来,让师父也看这些磨喝乐:“师父您看看可有喜欢的,若是喜欢,我买了送您!” 昭宁说完,只见师父果然目光低垂,如她所说看向那些泥偶。这些惟妙惟肖的小东西落入他的眼帘中,他看得很认真,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这些磨喝乐上轻轻划过。街上仍然熙熙攘攘,红灯笼将雪景衬出冬节的喜气,而他几乎与这样凡尘的背景融为一体。 不知道为什么,昭宁看到这样的场景时,竟有种非常奇特的感觉。 明明是集天下权势于身的皇帝,却仿若寻常,同她一起在集市上看这些小孩玩意儿,而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却都不知,他便是那位他们崇敬的大帝。这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可师父近在咫尺,又的确是真的。 此时,赵翊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娃娃身上:“就这个吧!” 昭宁一看,师父选的正好是自己方才看的那对,且指的是那只穿着红色团花纹小袄的女娃,梳着双环髻,发髻上戴着两只米粒大的小珠花。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06节 她心里犯嘀咕,师父怎的选个女娃,他不应该选女娃旁边的那个男娃吗?而且正好与他相似,又是书又是剑的,文武双全。 她正想着提醒师父,却见师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娃娃,然后笑了笑,然后将女娃娃递给老者:“劳烦了,我就要这个。” 昭宁看着他这番动作,突然想起,她今天也是梳的双环髻,戴的两朵小珠花,穿的衣裳虽不是红色,却是浅茜色。而且她再仔细一看,那女娃娃眼睛圆圆的,好像跟她长得还有些像,难道师父是因这女娃与她长得有些像,才选了的吗…… 不知为何,昭宁脸一红。 然后她心想,定是她想多了。师父大概只是觉得这个磨喝乐有趣罢了! 老者接了赵翊递过去的女娃娃,却道:“两位,咱们这磨喝乐啊,只卖一双,不卖单个的!” 昭宁便将另一个男娃也递了上去道:“便是这一对吧,您替我装起来!” 老者他拿出一只竹制的小篮子,将两只方才昭宁指的磨喝乐小心地放进小篮子中,再递给昭宁道,“娘子,一对十文钱。” 昭宁将钱付了,才将装着磨喝乐的提篮给师父道:“师父,送您!” 赵翊接了她递过来的磨喝乐看了看,笑道:“今日突然送我东西,可是有事想求我?” 昭宁突然被他说中了想法,顿时又有些脸热。她的确有事相求,可她曾在师父面前说过,除了找阿七一事,其他事是绝不会找他帮忙的,居然这么快就出尔反尔,实在是过分。毕竟师父已经帮了她这么多,母亲的药,父亲的事,哪样不是他解决了,她竟然还要求师父办事! 只是她的其他路子都被堵死了,实在是没有法子,只能来找师父了。 但是她现在还说不出口,只是道:“您是我师父,我送您东西又有什么奇怪的!” 赵翊只是笑而不语,随后自己向前走去,见她竟还在原地愣着,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又在想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他们大相国寺初遇,她也是横冲直撞,到处乱跑。还有一次他围剿西夏余孽,她也是胡乱闯入了他的布控。可见是马马虎虎,对周围环境并不上心,看来当真是要看着她的,否则人多之地,她定是要把自己给弄丢了。 昭宁道了一句没想什么,低声告诉樊星先去马车等她,一会儿她要与师父谈论问题,她在反倒是不好。随即上前走在了师父的旁边,两个人随着人流朝前走去。 四周人群熙熙攘攘,过了方才卖东西的地方,此处更是热闹了,竟聚集着许多耍把式的江湖艺人,吐火的,吞刀的,耍皮影的,甚至还有耍猴的。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和铜钱洒落声。昭宁从未见过,亦是看得稀奇,尤其是那小猴,竟穿衣戴帽,还会与人跳舞,她都看得入神了,跟赵翊说:“师父,您快看那猴,比人还灵活得多呢!” 听到那小猴的主人说,小猴是如何被母猴抛弃,奄奄一息差点饿死,是他救了来当孩子养大的,花费甚多,她听着觉得可怜,又将袖里剩余的钱都施予了小猴的主人。 赵翊在旁轻轻叹气,有时候觉得她十分聪明,有时候又真是觉得她实在傻,这小猴一看便是这些杂耍的人从山里捉来的,怎会是收养。可是她的确听得眼睛都红了,他看到也不忍告诉她真相,只能温声道:“可要再去前面看看?” 昭宁又看到前方更热闹,更多的人聚集,不知又是做什么的,便带着师父去看个究竟。 走上前后,她才见到他们围着的,竟是一座架在小河之上的吊桥,原来这观音桥庙街上竟有一条宽约五丈的小河,河水穿过观音桥街汇入汴河之中。这吊桥就是修在这条观音河上,但却修得极窄,以木板铺就,只容一人过,吊桥两侧的铁链上却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红绸和香囊,此时有一对娘子郎君一前一后在吊桥上走,吊桥晃荡得极厉害,昭宁看着都觉危险。 昭宁见吊桥旁站着个老婆婆,银发斑白,穿着件红色的茧绸袄,就上前一步问她道:“这位婆婆,这吊桥是做什么的,旁边分明就有上好的石拱桥,他们为何非要走这吊桥呢?” 老婆婆生得慈眉善目,见昭宁生得极好,平日可极难见到这样好看的娘子,就笑道:“娘子有所不知,这座桥便是咱们观音桥街最负盛名的鹊桥了,咱们这座鹊桥已有百年了,传闻是当年圣贤太后娘娘走过的桥,只要走过这座鹊桥的情人,都能终成眷属,百年好合。很是灵验,许多人不远百里,也要来走这桥呢!” 原来这就是樊星说的那座极灵验的鹊桥。 这时候,老婆婆却又看到了她身后的赵翊,她在此守鹊桥数年,眼神犀利,一眼就看出此郎君更是不得了了,竟有龙章凤姿之态,卓然于人群之中,她眼睛一亮,笑道:“这位娘子,你可要与你家郎君走一走这鹊桥,保管你二人走了之后,可得儿孙满堂,百年好合!” 昭宁这才发现,师父已经走到了她身侧,他实在是英姿出众,且有着与众不同的沉然气质,已经有不少娘子都在偷偷看他,难怪老婆婆误会了。昭宁顿时极不好意思,且不知为何心跳也快了起来,见师父在旁只是露出笑容,心想师父听了这话该怎么想,连忙解释道:“老婆婆,他不是我郎君,而是我的师父。多谢您一番好意了。” 老婆婆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打转,但什么也没说,又露出笑容道:“不是情人也能走,咱们这座桥是圣贤太后娘娘走过的,寻常人走了也可保佑身体康宁,长命百岁!老婆子我便日日都走,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却连牙齿都没有掉半颗呢!” 昭宁看到除了年轻的娘子郎君,的确有妇孺老人在走这鹊桥。 她想起未来师父英年早逝,国殇于天下,紧接着王朝溃败,民不聊生的情景。她发誓过要守护师父,看他驱逐党项,完成统一大业的。若是走过这桥,真能保佑他健康安宁,长命百岁就好了。 虽这些都是迷信,但万一是真的灵验呢?若是真的,她信了自然好,若是假的,反正也没有亏,来都来了,走一走总是要的。她就低声问赵翊:“师父,我觉着能祈求康健百岁甚好,想要走一走,您能陪我一起走吗?” 只见师父笑了笑说:“你既要走,岂有不从。” 昭宁便给了老婆婆两文钱,此时前面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正好轮到了她二人去走。 昭宁走在前面先上了这鹊桥,发觉这桥不过是远远地看着摇晃,踏上来便还好,走起来很是轻盈,还能看到不远处汴河对岸的风景呢。 这时候她感受到身后的桥一沉,想必是师父也上来了,他脚步极稳地跟在她后面,不知为何,让她甚有安心之感。 昭宁轻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虽然没有往回看,但是身后师父的脚步声依旧不疾不徐跟着她。她看着脚底湍急却清澈的河水,又看着更远处积雪的街道,汴河上停着的画舫,倒映在结冰的湖面上,她道:“师父您看,这桥上看景色多好看啊。” 她听到背后果然传来师父的回答:“的确很好看。” 此时她已经走到了桥的正中,吊桥的正中本就是晃得最厉害之处,昭宁突然看到不远处隐约的楼阁,高耸而精致,想来正是樊楼,她立刻想指给师父看,这里竟能看到樊楼!谁知此时一阵风吹过,将吊桥吹得更是摇晃,昭宁放开抓住铁链,竟一时不稳差点摔了! 这时候,突然一双大手从她的背后伸过来,稳稳地将她的腰扶住,同时,昭宁听到了君上在她头顶低声道:“怎的这般马虎,稳住了吗?” 师父为了护她离得极近,他的双掌宽大而修长,落在她的腰上时仿若能直接握住,很是有力,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哪怕隔着冬季的绸袄,昭宁竟都仿佛感觉到温度从这双手掌上传来,渗透进她的身体里,师父在她头顶说话的热气也阵阵传来,他的声音低沉而稳,令她听得耳朵都有些发痒。 搂住她的可不是旁人,是她的师父,是庆熙大帝,是她崇拜了多年的偶像啊! 昭宁一想到这里,心跳得都几乎快从嗓子眼中蹦出来,只觉得自己从耳朵红到了脚底,连忙上前一步,躲开了师父的手。 她突然觉得这不正是说话的好时候么。这桥上并无旁人,两个人又都停下来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何况她总该说点什么,便道:“对了师父,您之前说,我有事可以找您帮忙,还作数吗?我……的确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只是我方才不好意思提及!” 赵翊缓缓地收回了方才握着她腰的手,吊桥还在风中轻轻摇晃,他道:“早便同你说过,有事尽可来找我,说说看吧,需要我如何帮你。” 昭宁又轻轻吸了口气,简略地说了安阳郡王向她提亲之事:“是我……遇到了一桩极不好的亲事,便是您的侄儿安阳郡王,他向我提亲,且还拿出当年与我定亲的信物,请了太上皇的圣旨,我现在不得不嫁他。可是您这位侄儿的人品,不知您知不知道,实在很是堪忧,倘若真的嫁给他我此生怕是毁了,但是我们两家已定亲多年在前,太上皇的旨意在后,我们家若是不遵,抗旨不说,在汴京应也永远留不下去了。既然是太上皇的圣旨,我也不能让您出一道旨意来驳斥他……” 她继续道:“所以我想过了,倘若我能早就有定亲之人,并说我以前并不知有这桩亲事,那么,我们家也不算是背信弃义,太上皇的旨意也能无碍了。只是您也知道,毕竟是您的侄儿和庶兄,现在没有人愿意因为我而与襄王、云阳郡王作对,我找不到愿意帮我,让我渡过此难关的人。所以,我想请您……” 昭宁在此时停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本是想说,想请您替我赐下一门亲事,找一个合适的人同我定亲,门第才貌什么的我并不看重,人本分老实就行。 反正她并不是真的嫁给此人,不是她真正心悦之人,她是不会嫁的,这是她重生后就一直坚固的信念。她已想好了,成亲后大家都各过各的,便如前世她和顺平郡王,对方纳妾她亦是不管的,若对方觉得有亏损,她可以补他银钱。 谁知,却在此时,听到了身后君上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的确甚是困难——那我娶你来帮你?” 昭宁初听到这话时,还完全没反应过来君上在说什么。 紧接着她突然明白过来,脑子里仿佛有根弦断了,轰然一声,整个人都被震得七晕八素,好悬吓得差点没从桥上掉下去。 第114章 昭宁转过身看君上。 君上也正看着她, 英俊的眉眼,深邃得不见底的眼睛,嘴角略带笑意, 微风吹拂过他的衣摆,身后积雪的街道蜿蜒,日光落满汴京城的每个角落,将屋顶的雪照得纯白无暇。让他显得英伟高大,卓然于尘世之中。她觉得自己的脸已是热得发烫, 连忙别开眼睛。 她甚至分不出师父说的是不是玩笑话。可是这个人不只是她的师父, 他更是大帝, 已不是权势滔天可以形容, 而是执掌天下, 掌控生死, 一言九鼎,会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吗? 她张开嘴, 一向她是伶牙俐齿的,可这时候却结巴了起来:“您……您说什么?这么严肃之事, 您可莫要与我玩笑!” “自然不是与你玩笑。”赵翊和缓地道, “若是有师父永远给你撑腰,你还会怕旁人欺负于你吗?不要说是赵瑞了, 就是日后就是赵策见了你, 也得恭敬行礼。” 赵策便是襄王之名讳。 原来师父是想帮她才出此言,可是她现在从名分上来说,已经算是与赵瑞有多年婚约了, 倘若……倘若师父以娶她来帮她, 传了出去,岂不是会被天下人诟病, 说他是以强权夺侄儿之妻?与后梁太祖、唐朝玄宗之流无异,为了美色毁了一世英名? 大帝虽然被后人诟病强权专政,滥杀官宦,但是在男女私德上从无半点诟病,风流逸事更是一件也没有。就是后世言官们再怎么攻击他,这方面也无从下嘴。他被人说成手段狠毒把弄权术就罢了,但是她绝不允许师父因为帮她的缘故,还被后人骂他强抢侄儿之妻,并且记载于史书之上,永世流传。 旁人本就误会于大帝甚深,若因为她再添上这般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是决不能接受的。她是要师父成为千古大帝的,自己怎能成为他的绊脚石! 昭宁深吸一口气道:“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其实只是想请您给我赐婚,另挑一个男子与我假成亲。怎能连累您为我做出这般大的牺牲!首先您是我的师父,情义如同义父一般,我若是嫁给您,那岂不…乱了纲常!且您的妻是一国之母,都是真正的世家贵女,受了长期的教导才可任之,您也知道我是从西平府回来的,女德女戒从不曾学,连字都写得不好看,如何能做皇后呢。” 说到皇后二字,昭宁都觉得心惊肉跳。那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一个王贤妃都让众人百般恭敬,她宠爱的侄女都因此被奉为上宾。那么皇后呢?已经不是尊贵两字可以诠释的了,的确如师父所说,襄王看到她还得向她行礼呢。而且还是庆熙大帝之妻,从此会与他一起名垂史册,她怎么能做得了! 她继续道:“何况我和云阳郡王早已是定亲在前,他是您的亲侄儿,此时您若是想为了帮我这般做,恐怕会被人说是抢夺侄儿之未婚妻,毁了您的一世英名。朝臣们、言官们是绝不会答应的,且后世和史书又该如何议论于您,如此种种缘由,您一定不能这般做!” 她又抬起头看他,目光透露出坚决之意。 君王之妻乃是一国之母,亦关乎朝廷命脉,岂可儿戏而论。君上若是则妻,要先以恰当的人选过礼部,告宗庙,还有太史局和司天监的占卜定号,道道程序文官们都会严控审核,君上虽然是君王,执掌天下。可言官们若是不同意,甚至集体上谏,那也是非常麻烦的,他总不能为了自己就去杀言官,就是违了祖训了! 昭宁知道是有这样的事的,据传当年太上皇想立淑妃为后,但是淑妃出身寒微,不通书墨,言官们都极力反对,太上皇却执意如此,后来言官们在殿外跪了十天,每天雪片一样的谏言飞向太上皇的书案,他打一个来两个,打两个来四个,言官们永不放弃,最后太上皇气急败坏,不得不放弃了此打算。 赵翊静静地听她说,他的表情是没有丝毫变化的,她这些拒绝的话全部在他的预料之中,唯独又听到那句‘如同义父一般’时,眉梢再度轻跳。 等她说完了,看着她忧心忡忡却坚决的表情,他却笑了笑道:“昭宁,你可知道,要找出一个男子与你成亲极不容易。你需要一个顶级权贵男子来娶你,才能在这般情形下护住你。我这个侄儿是个草包,但我这个庶兄赵策却在朝中还有实权,师父也不能随时看着你,你嫁得若是不能与他抗衡,恐怕将永无宁日。”他又道,“且你也不必想,你们能去旁处生活,宗族亲缘俱在汴京,你走了,你的家人可能走?那男子的家人可能走?” 昭宁又沉默了,她知道师父说的是实情,她此前想得太简单了。现在能与她成亲的人,至少需要能与襄王相抗衡,哪里是普通世家能顶得住的。除非也是同等级的亲王,或者就是……君王本人。但是,其他的都罢了,她绝不能让师父面对朝臣反对,也不想让他留下史册骂名。 她严肃道:“可是师父,我当真是不会连累你的,您这样帮我,牺牲太大了。言官们不会同意,史册上也会留下千古骂名的!” 赵翊发现她似乎极在意自己的名声。 他一向觉得,自己并没有很好的名声。 他突然笑道:“昭宁,其实我有一法可救你于危难之中,你也不必担心连累于我。只是日后,你也需要帮我一个忙,你可想听?” 还有这等好事!昭宁如何会不想听,连忙道:“师父,您请说就是!” 赵翊手指轻叩于栏杆,道:“我有一个庶弟景王,名唤赵决。此人生性风流不羁,因此至今未曾婚配,本来可以叫他帮你。只是他近日正好有事,奉我之旨秘密出京了,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回来。不过——”他抬头看她,嘴角带着一丝笑容,“我可以帮这个忙,以他之名来娶你,你对外只说已经同景王定亲。如此,便可解了你当前之困境。也不必担心连累我的名声,或是被朝臣反对了!” 自然了,这是他告诉她的说法,到最后昭宁会发现,她仍然是嫁了他,做了皇后,他并不在意史书言官的骂,也不在意什么一世英名被毁。但他在意的却是昭宁被朝臣反对,那么他可以用更巧妙的法子来娶她,表面以赵决之名过礼部,实则所有宗碟上,她都是嫁给他的,等上了宗碟尘埃落定,便是群臣反对也无用了。不过这就暂时不告诉她了,她知道了定是不同意的。 昭宁初听此法,先是觉得有些荒谬,但是冷静地想一想,又觉得此法简直是绝妙!假如师父以景王的名义与她假成亲,一则景王的身份能足够与襄王等对抗,可解她如今的困局。二则也不必担心会连累师父背负千古骂名。反正她也不想嫁人了,如此就能一劳永逸,有师父庇佑,她也再不必担心姻缘上有困境,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师父果真不愧是大帝,竟能想到如此两全其美之法,难怪大乾这么多代帝王,唯师父能被称为大帝。 她越想越高兴,道:“师父此法绝妙,您以景王之身份与我假成亲,甚好甚好!” 赵翊见她双眸又亮起来,双颊略带绯红,很是明快,只是还以为是假成亲。 他笑了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道:“如此你尽可放心了,先走完这个桥吧?” 君上这般一说,昭宁才发现桥那头已经很多人等候了,但以为他们遇到了什么事,也无人催促。 她转过身,继续向前走。方才走的时候心里还藏着事,并不觉快乐。可是此时事情得以解决,她觉得走在这桥上无比的轻盈,冬日积雪的街景是如此好看,观音桥街像是被笼罩在温软的白雪被中,日光普照于身,一点也不冷,微微的风穿过身体,将她的发丝也吹起来,而且能感受到君上跟在她的身后,不知为何有种奇异的安心之感。 她心里默念,师父,走过了这座桥,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永远健康安宁! 他们终于从桥上走下来,鹊桥的另一头还守着一个耄耋老者,给了昭宁两只小小的平安符:“二位已经走过了鹊桥,祝二位心想事成,健康长寿。” 昭宁将平安符接了过来,小小的红色平安符上系着红绳,写了些她看不懂的字符,她心想这桥当真十分良心,一人一文钱走过来,还能得一个平安符。她将其中一个给了君上,道:“师父,人家都说这鹊桥甚是灵验,想必这符也是,您好好收着,可莫要弄丢了!” 此时天色已不早,金橘色的夕阳光芒铺满街道和房屋,既然已经有了极妙的解决之法,昭宁就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了,何况樊星和陈婆子还在等自己,再不回去她们恐怕就要担心了。她道:“师父,我恐怕要先回了,此事多谢师父帮忙了,您的主意当真极好!” 她就见师父从小竹篮里拿出那只女娃的磨喝乐,收进袖中,将剩下的男娃和提篮一起递给她:“我看你好似很喜欢这个男偶,便你拿回去吧。” 昭宁腹诽他还真的不喜欢这个男娃娃,她接了过来,笑眯眯地道:“虽是我买的,毕竟是师父的,现在要多谢师父相赠了!” 赵翊听了她这话,忍不住笑起来,他平日出行的确不带银钱在身上。他最后对她温声道:“回去吧,不要担心。”顿了顿,“凡事等着师父来处理就是了。” 若是旁人说这话,昭宁是仍然不会停止担心的。可是这话是师父,是大帝说的,她听后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就将她笼罩。 只是她也有些好奇和忐忑,师父究竟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她要怎么同家里说?虽然不似一开始师父说要娶她来帮她这般震慑,但是他假扮赵决来娶她,名义上她要嫁给景王,也是够让人震惊了!此事究竟该怎么做? 她不停地想着这些问题,直到找到樊星和陈婆子时才停下。两人虽然在等她,但是也不是白白坐着等,竟买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小吃,坐在马车边上一边吃一边等,见她终于回来了,樊星塞给昭宁一把香榧,推荐道:“娘子您快尝尝,这集镇上卖的香榧可香极了,旁地儿的都没有这般香!” 昭宁还怕她们等着急了,没想到她们竟如此闲适!她把香榧还给她,换了她另一只手上拿着的袋桃条糖,这个她更爱吃些,一边吃一边道:“一会儿天色便要暗了,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她迫不及待想回去告诉父亲母亲这桩喜事,好叫他们不必再如此担心了。 几人上了马车,这时候陈婆子看到了昭宁手里提着的,装在竹篮里的磨喝乐,眼中露出些许震惊:“娘子,您这磨喝乐男娃是从哪儿来的?” 昭宁有些疑惑,陈婆子怎如此大的反应,她道:“我买的啊,可有何不妥?”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07节 那陈婆子才松了口气:“原是如此,买的便无事了。若是有郎君送您男童的磨喝乐,便是代表那个人对您有意,您可轻易要不得的!” 她话说到这里,把昭宁和樊星都给震住了,她们都是从西平府回来的,哪里知道赠送磨喝乐就是代表对对方有意呢! 昭宁想起方才她也赠了君上磨喝乐……君上该不会误会,她方才送他磨喝乐,是对他有意吧?那可真是太冤枉了,她当真是不知道这个习俗罢了! 君上应该知道自己只是纯粹想要送他的吧,毕竟两人是从摊贩上买来的,不算是她直接送他的,且君上那时候并未表现出讶异,如常收下了东西。昭宁摩挲着那只男娃头上戴的小帽,仔细思索后,在心里如是安慰自己。 应当无事,师父应该是没有误会自己的! 马车披着已经西斜的夕阳,朝着东秀巷子的方向回去。跑得极快,在昭宁思索关于磨喝乐娃娃的问题时,车已经到了谢家门口。 此时夕阳已经变得极浓,灿灿金光洒向大地,照进巷子里,落在谢家门口的石狮子和台阶上。昭宁在影壁处下了马车。 但刚下来,她就感觉气氛仿佛不太对。 她抬头看去,才发现竟有一辆十分精致的马车停在她家影壁处,车上垂着杭绸夹棉的帘子,车檐下挂着珠子宫灯,拉车的马儿竟是一匹皮毛梳得油亮水滑,高大得威风凛凛的西北番马! 这样的马,寻常人家怎舍得用来拉车,都是好生养在马厩里,非重要之事决不轻用。 且这马车背后还跟着数名高大护卫,腰佩挎刀不苟言笑,一看便非寻常人家的护卫。 究竟是谁这样的财大气粗,到访谢家,又停在影壁不进去呢? 昭宁又往旁边的会客处看去,倘若客人来一时未进正堂,便在此小坐。 只见会客处果然正坐着一个身着玄色大氅的高大青年,他的墨发以银冠束起,里面则穿着件月白色松江细布的圆领长袍,这松江细布极难织就,价格便十倍于丝绸。腰间还挂着块墨色浓郁似绿,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墨玉玉佩。 而昭宁也立刻看到了他对面坐着谢家众人,祖父谢昌,父亲、大伯父,大伯母,甚至连隔房的两位伯父都在!显然这位青年身份十分不凡,他们正十分恭敬又小心地同这位青年说话。 昭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人似乎听到她下马车的动静,终于转过头来看。 随即她看到了一张俊美的脸,狭长的下巴,眼角有一颗殷红小痣,越发显得他矜贵不凡,再加上他穿着打扮相衬,比平日的他还要气势迫人,竟令这小小会客处有蓬荜生辉之感。此人不是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还能是谁! 一般情况下,顾思鹤都是极低调的,他视金钱如粪土,并不在意衣食住行,随从排场,可是怎的今日如此金光灿灿,以定国公世子爷的真正排面光临谢家? 昭宁突然觉得心惊肉跳,顾思鹤来谢家能有什么事,他该不会这般来找自己的吧? 他究竟有什么事,要打扮得如此卓然出众来找自己? 他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澄明,和以前看她有些不同。昭宁也说不出来,但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眼神中,藏着某些坚决的、无所畏惧的东西,好像是要来改变什么的一般。竟是直直地看向她,目光没有丝毫避及。 连她都躲闪开了他的眼神。 昭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顾思鹤开口了:“昭宁娘子,你终于回来了。”他缓缓一笑,“我有些事想同你商量。” 于是昭宁便看到,祖父谢昌等人皆露出了震惊的神色看向她,那眼神中透露出的话她也立刻看明白,便是——谢昭宁为何会与定国公世子顾思鹤认识? 紧接着又有了第二层意思,定国公世子爷突然莫名光临谢家,竟然是为了找谢昭宁! 第115章 他这般直接, 将她方才脑子里想的所有的解释,或是假装如普通人一般的恭敬全部打碎了。他就是要这样告诉旁人,是的, 他顾思鹤就是同她认识,而且还直接来找她,有事相商。 谢昭宁只能抬起头,迎着所有人诧异的目光,勉强微笑道:“世子爷有事找我, 不妨进里面说?” 西跨院的花厅, 烧起一盆新的炭火。花厅外的夕阳落在雪地上, 映照出一片辉煌, 这样的辉煌也映入了她对面坐着的青年的眼底, 昭宁第二次觉得他的眸子流光溢彩, 且直接地落在她的身上,目光灼灼。她心想, 或者是夕阳的交相辉映,才给了她这样的错觉吧。 这时候花厅的小厮进来了, 端着一只蕉叶纹的方盘, 方盘上摆着点茶的整套工具,茶盏、汤瓶、茶筅、以及已经烤好碾碎的, 放在一只名贵的兔毫盏上的茶末。道:“娘子, 这是老郎君送来的,是今年最新的顾渚紫笋。” 昭宁嘴角微动,谢昌爱品茶, 这顾渚紫笋是他新收的茶叶, 只有那一瓮,平日自己喝都节省着。 她知道这些是给顾思鹤送来的, 祖父的意思,是让她好生给顾思鹤烹茶。 罢了,给他烹便烹吧。 昭宁将小陶壶放在炭炉上烧着,道:“本应是直接给世子爷上茶的,但为了隆重一些,便由我亲手给世子爷烹。世子爷若是渴了,可得先等等。”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不紧不慢,像是没什么起伏。眼帘也低垂着,注视那小陶壶中的水何时才能沸。夕阳的暖光落在她白皙的面颊上,透着柔软的淡粉色,他知道她这话其实是在与他生气,只是她也不会明说,便用这样的话来阴阳他。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软,手指尖微微发痒,极想要捏一捏她的脸颊,逗弄出她更多的神情来。 顾思鹤捏住了自己的手指,道:“不必麻烦,我不是来喝茶的。” 昭宁便坐直了身子,面对顾世子爷那张俊美的脸,仍然笑道:“那世子爷是来做什么的?” 顾思鹤也直视她:“谢昭宁,你猜我是来做什么的?” 谢昭宁心想猜什么猜,有什么好猜的,你究竟是来谢家到此一游的还是来给我找麻烦的,直说便是了!她正要开口,这时候,红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娘子,葛掌柜有药行的事来求见您!” 昭宁有些疑惑,葛掌柜怎的突然有事找她。但既然葛掌柜有事找,顾思鹤又在此不说个所以然出来。眼看着水已经烧开了,便打算请世子爷喝了茶,再送他离开。她道:“世子爷,我有事要处理,今日恐怕不能再招待你了。你既然无事,喝了这盏茶,我便让女使送你出去吧。” 她站起身朝向花厅外,喊了声:“青坞,替我……” 她话还没说完,却听到身后传来顾思鹤清晰的声音:“谢昭宁,我是来娶你的。” 于是谢昭宁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 顾思鹤方才说……他是来娶她的? 花厅太过安静,他的话清晰无比,她甚至不能认为自己是听错了! 她抬头看向顾思鹤,却见他一直望着自己,那眼神中的确透出无比的坚决,她并没有看错,她突然觉得心再度剧烈地跳起来,是面对不可思议之事时本能的反应,她甚至也结巴起来:“你……你……顾思鹤,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顾思鹤却在想,他是不是第一次听到她喊自己顾思鹤,她以前都是客气地喊自己世子爷。从她嘴中说出有些陌生,可是好像的确很动听。他看到她不可思议的模样,却笑了起来。 “谢昭宁,我并没有在与你玩笑。我知道应如何解决你的亲事危机,你只需已有定亲之人,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只是这个人不能是普通之人,我也不能随便找旁人与你成亲,他们都无法抗衡襄王。”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谢昭宁,我愿意娶你,为你抗衡襄王我门第还不错,样貌才学什么的,也都算看得过去,汴京世家中有个榜叫‘最想嫁的郎君’,我好像次次都排在第一——谢昭宁,我是来帮你的,亦是来娶你的!” 谢昭宁觉得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到顾思鹤说这么多的话,也是头一次听到他用‘还不错’‘看得过去’这样谦逊的词形容自己,从来顾思鹤都是‘我第二,那就无人第一’。 所以他今天这样的登门,是因为已经做好了准备,认真的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帮她,让她的家人先接受此事,因此才无所顾忌,气场全开。 昭宁很感激他这样愿意帮她,是她误会了,还以为世子爷这般上门是来踢场子的。 可是,她虽然非常感激他,却不能答应他。 先不说师父已经提出了个绝妙的法子,能让她安稳度过危机时,不伤害任何人的利益。就说通过师父的话,她已经明白一般人想要帮助她,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襄王可不是一般的皇亲国戚,他是君上的庶兄,而且手握实权。若是定国公家未经历磨难,和襄王对抗说不定还能打个平手。但是现在顾贵妃已逝去,定国公也不再是枢密使,整个定国公府历经浩劫,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若是在此时,顾思鹤娶了她,那么定国公府必定会受大害。 顾思鹤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他的家人,也没有像前世那般饱受膑刑之苦,过一段地狱般噩梦的十年。他仍然是郎朗清风的青年,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人,他没有必要因为娶她,又陷入血雨腥风之中。 谢昭宁轻轻地出了口气道:“世子爷,我知道你为了帮我,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只是——”她也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他,“我恐怕不能答应你,也并不想连累你,多谢你的好意了!” 顾思鹤并没有想到她这般的回答。 他以为谢昭宁现在应该正焦急的不得了,那么他告诉了她解决问题的法子,她应该欣喜若狂。只要一想到这里,他心里的喜悦便如潮水般涌来,他甚至自己都不知为何会有这般的喜悦。 可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她的拒绝,并且拒绝得没有丝毫犹豫,她的理由也非常简单——她怕连累他。 他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一张卷云纹的鸡翅木案几,直直地看着她:“谢昭宁,我并不怕被你连累,也与父亲和祖父说好了,他们知道我们家是你所救,也极想帮助于你。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怕。何况——若不用此法,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原来老国公爷他们也愿意帮她。昭宁想到老国公爷当时的慷慨解囊,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她能帮到这些人,让他们好好活着,她也很高兴。 昭宁叹道:“世子爷,你心中明白,若是真的娶了我,顾家绝不会太平的。你们当真不必为我如此牺牲,我已有法子能解决问题了。” 她终于又端起了小陶壶,此时陶壶中水的温度已略有冷却,她将之注入茶盏之中,茶末被冲出了鲜绿的色泽。她将茶盏推到了顾思鹤的面前道:“世子爷,多谢您今日的到来。你喝了这杯茶,我便送你离开吧。” 顾思鹤垂眸看着她的动作不语,长睫垂下,她亦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正要缩回手,却不知为何,顾思鹤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她的手腕捏住! 昭宁并未料到这番情况,顾思鹤好好地跟她说着话,怎么突然动起手!她心慌起来,花厅外虽然有她的女使守着,但若是有人要进来,她们也并不会阻拦的!她立刻拧着手腕想要将手抽回来。可是顾思鹤何等的力道,她怎可能在他捏住自己手腕的时候抽得回来! 昭宁终是生气了,看着顾思鹤近在咫尺的俊容,怒道:“顾思鹤,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 可是他却将她的手越握越紧,甚至人也越过案几,逼近了她。 他向来于女色上无任何想法,所有的女子他看来都是一样。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却觉得生气的谢昭宁是如此的好看,无论是她因为生气染上红晕的脸,还是涌出了怒意的眼眸,都让他不仅不想放开她,反倒是想将她揽入怀中。 他头一次如此的强势,绝不放开她的手,并且垂眸盯着她,逼问道:“谢昭宁,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办法?” 谢昭宁简直快要气死了!他来帮她,她很感激,可是她明明都已经告诉他了,她并不需要他的帮忙,并且感谢了他,他为什么要这样纠缠,他到底是来帮她的还是来气她的? 她这么一急,不知为何眼眶就红了:“顾思鹤,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帮忙,你现在是要如何?你要让旁人进来,看到我们这般的纠缠吗,你要让别人怎么说我?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捉弄我的?” 顾思鹤本来是被一股从心中涌出的热意控制着,绝不肯轻易放手。但是看到她红了眼眶,那双平日澄澈的猫瞳变得更加晶莹透亮,甚至不自觉透出三分的委屈。他的心顿时一片酸软。他见到的谢昭宁,向来都是冷静,聪慧,与她略显纤细美貌的外表并不相似,可是他却也是头一次看到她哭。 他竟然让她委屈了! 是啊,她明明都已经拒绝了,也明明不想说自己能怎么解决,他为什么要逼她。她如果能解决的话,他自然应该为她高兴不是吗,为什么还要伤害她。 顾思鹤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制住她的手。声音低而微哑地向她道歉:“对不起……” 昭宁也觉得很丢人,她向来是不爱哭的,为什么会在顾思鹤面前哭了。她看着顾思鹤微垂着头,想到他意气风发,是想来帮她的,好像她的内心里,还是没有真的生他的气,哪怕他做了这样莫名其妙过分的事。 但是她也不想再跟他说话了,方才她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说的足够清楚了。 她将头别到一旁,轻声喊了:“青坞。” 青坞推开门走了进来,方才那些动静她在外面全都听到。虽也震惊急了,但是此刻她什么都不敢说。只垂手等谢昭宁吩咐。 谢昭宁轻轻地道:“送世子爷出府吧。” 说完后她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朝着浣花堂的方向走去,红螺小跑着追上了她,为她披上了那件大红色的斗篷。 已经暗下来的天色中,她走在雪地里,仍然像是一团燃烧的幽微的火焰。 顾思鹤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良久。 直到日落的最后一丝橘色的光线在对面的屋檐上收起,大地落入了真正的黑暗之中,他才收回了视线。 顾思鹤回到定国公府时,顾寻也在府中。 今日顾家大姑奶奶要做她拿手的五味杏酪羊,顾寻是过来的蹭饭的。他正在正堂里百无聊赖地等着五味杏酪羊做好,一边看着正堂里的各种陈设时,却看到他家四叔衣着锦绣地回来了。 他咦了一声,坐直了身体,鲜少看到自己四叔穿得如此的玉树临风,竟当即就把他给比下去了。不由问道:“四叔,您究竟去了何处,怎的如此打扮?” 顾思鹤却坐下来,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来喝。 顾寻觉得他四叔的神色不太对,究竟是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仿佛仍然是那样平静的眉眼,可是眉眼之间就是藏着波涛汹涌,只待某个时机可能就会爆发出来。他也收了玩笑之心,小心问道:“四叔,您这是怎么了?心里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可以告诉侄儿。” 顾思鹤看向顾寻。 他这个侄儿别的方面都很烂,但是有一点却是极强的,他常年流连花丛,对风月之事很是擅长。一般情况下,他是绝不会跟顾寻说自己在想什么的,可是此时此刻,大概是有一股气憋闷在心里,他突然就想说一说。 他将杯中之水饮尽了,才道:“我方才去了谢家见了谢昭宁,想让她嫁给我,如此好帮她度过难关,只是她拒绝了。不知为何,我心里也十分不痛快。” 顾寻吓得掉了凳。 四叔刚才说什么!他一个汴京之中众世家娘子追逐的定国公世子爷,竟然愿意为了帮谢昭宁娶她,他竟然要娶谢昭宁,最可怕的是,谢昭宁竟然还拒绝了!他是怎么做到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话的! 顾寻从地上爬起来,震惊道:“四叔……您,您在说什么,您这事堂祖父和高祖父知道吗?”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08节 顾思鹤冷睨了他一眼,他道:“我既然会去,能不让他们同意吗?” 顾寻腹诽,四叔仗着自己脑子好,又开始歧视别人的脑子了! 他嘴上道:“侄儿只是太过震惊,没想到您竟这般喜欢昭宁娘子,竟然愿意娶她来帮她,只是她为何会拒绝啊?难道她还能有比您更好的人选……” 他还在那儿嘀嘀咕咕的说话,却没有看到,顾思鹤的眼中突然露出了极其震惊的神色。 仿若突然有一道灵光在脑中绽开,他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句话‘这般喜欢昭宁娘子,这般喜欢昭宁娘子……’,他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娶她来帮她,为什么被她拒绝了会如此的失态……那是因为他喜欢谢昭宁啊!只是他从不曾喜欢旁人,所以他不明白,看到一个人心里高兴是喜欢,想永远护住一个人是喜欢,被她拒绝失态了也是喜欢……! 顾思鹤突然站了起来。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算了。谢昭宁会拒绝他,是因为不想连累他。可是他想娶她不只是因为想帮她,还是因为他喜欢她,他现在就要去告诉谢昭宁,他也不怕任何的艰难险阻,不怕为她对抗襄王,他会好好护着她。 ……他还要再去找她! 顾思鹤突然往外走。 顾寻见四叔说得好好的突然就走,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追了出去:“四叔,您还要去哪里,天都已经黑了,大姑奶奶的五味杏酪羊也要做好了,你要不要吃了再走啊!” 可是顾思鹤现在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说话,他大步向前走,想立刻去马房! 他刚走出正堂的院子,就碰到了祖父顾羡刚从宫中回来。他看到顾思鹤匆匆往外去,拦住问他问道:“鹤儿,都这个时候了,你要去何处?” 顾思鹤道:“祖父,我要去找谢昭宁,我要向她提亲!您能不能为我请好媒人,与我一同前去?” 他本以为,祖父会立刻答应他。 可没曾想,顾羡听了他的脸,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他语气严肃地道:“顾思鹤,你听着,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再赞成你和谢昭宁的这桩亲事。你也不能再娶她了,现在,你立刻给我回去。” 如同不曾料到祖父会同意,顾思鹤也不知道祖父为何突然就开始反对。 他一个情绪并不外露之人,此时眼里也流露出震惊之色。 他道:“祖父,我不光是想帮她,现在我还明白了,我真正喜欢的也是她,我是定要娶她的。您为何突然开始反对,您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顾羡缄默。他进宫两日,头一日不过是陪着太上皇下棋。唯独今日君上回来,召见了他去问与太上皇下棋之事。君上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听他说。 这时候殿前司副指挥使冯远进来,向君上汇报蒋家之事,说蒋余胜因冒占军功,且贪墨军饷,被判流放琼州岛,其子亦有贪墨,一同流放,其余家人皆已论罪处置。他在旁听时本无感觉,还在想不过是中等之官,何必特意向君上汇报。君上则笑着让他拿桌上那叠糕点来吃,此时他无意中看到了君上案桌上册子写的几个字……立刻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被特意召见入宫了……原是如此! 看着孙子疑惑不解的神情,他心如针扎,可还是十分坚决地说:“鹤儿,听祖父的,不要娶谢昭宁了。这汴京世家里这么多娘子,你都可以娶,但是,唯独她不行。” 以前顾羡虽然觉得谢昭宁并不适合顾家,可是既然顾思鹤喜欢,谢昭宁也的确帮了他们,他们倒也无妨。但是现在,便是绝对的不行了。 “为什么?”顾思鹤是当真的不明白,他甚至忍不住胡乱揣测,“祖父,难道您——您竟是怕了襄王之势,所以才变了想法?” 顾羡胸口再度涌动。如果是寻常时候冷静的顾思鹤,是绝不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的,他一向冷静自持,聪慧胜于众人的孙儿,现在已经全然乱了心神。他是真的喜欢谢昭宁! 他本不想告诉顾思鹤,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他不得不说,否则顾思鹤冲动之下,说不定会害了他自己,乃至害了全家! 他见顾寻还跟在顾思鹤身后,挥手让他退下。让顾思鹤坐到庭院中的石凳上,他缓缓地告诉他:“鹤儿,你真的不能喜欢谢昭宁,你无法和那个人争的,你明白吗?你若是执意如此,会害了你自己,害了整个家族!” 顾思鹤浑身一震,他在和谁争,是谁有如此滔天的权势,能让祖父说出‘会害了全族’这样的话来?就是襄王也不可能。 如此只有那么一个人……但是又觉得太过荒谬了,谢昭宁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官之女,而那个人却高高在上,如日凌空,执掌生死。这天下间凡他想要之人皆能要。而天下间的女子,恐怕也会以此为最大的荣膺,没有人不想要嫁给他,毕竟那可是一步通天的顶级权势! 他极不可置信,此时祖父却缓缓地继续道:“阿鹤,你亲历过你姑母之死,李家的败落,那个人有多么的杀伐果决,你是明白的。他对谢昭宁极其上心,事情都已帮她料理妥当,绝不会容许旁人有半分抢走她的可能!” 顾思鹤脑中轰然一声,祖父确凿了此事! 那个高居于须弥座上,掌控天下权势的人,他竟然喜欢谢昭宁!谢昭宁是怎么认识他的,他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谢昭宁……喜欢他吗?或者谢昭宁喜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喜欢,那谢昭宁最终也只会喜欢他。 难怪了,谢昭宁今日突然说不需要他帮忙,应是君上帮了她吧。而祖父也突然被叫进京,那便是君上的告诫,甚至几次三番和昭宁见面后,都突然因公务被调离,恐怕都是君王不喜他和昭宁接触。那么这次襄王之事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君上是真的不知道吗,是不是他反而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让昭宁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不行,如此老谋深算,心机深沉之人,昭宁若是对他没有防备,日后说不定会被他所害,他要去找昭宁,他要去告诉她这件事! 顾思鹤想到这里,他又站了起来道:“祖父,我还是要出去一趟,我必须要告诉她此事,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顾羡只觉得气急,他为什么满脑子还是想着谢昭宁! 他拉住了顾思鹤的手,坚决不让他走:“阿鹤,你这是要做什么去,你知不知道你这时候去见她,会有什么后果!”可是顾思鹤却还如听不到一般,执意往外走,顾羡忍不住怒吼:“顾思鹤,你冷静一些,你知不知道你在什么!为了一个谢昭宁,你竟要将你的父亲和祖父都至于不顾了吗!” 这样的一声爆喝,终于让顾思鹤清醒过来,他看向阻拦自己的祖父,祖父此时红了眼眶,两鬓都已经斑白了,曾经硬朗的身子现在变得无比瘦弱,拉着他的手上已是瘦骨嶙峋。 顾思鹤这才意识到自己再做什么,方才他被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所控制,竟然冲动得连自己、连家族都不想顾了!竟然如此惹祖父伤心。 是了,他不能弃家族,弃祖父与父亲他们于不顾。他们是这样的爱他,倘若没有他们,他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他决不能一时冲动,害了他们。即便谢昭宁再怎么重要,但最重要的仍然是祖父和父亲。他们是护着他长大的人,是毫无保留地疼爱他的人啊! 可是他的喉咙哽得很厉害,极其的不甘心。 他看到祖父仍然看着他的焦急眼神,他知道祖父在等他说一句话,只要他承诺了,那么他就一定会遵守。他知道祖父在等他说,可是这句话要说出来,当真是十分的艰难。 他用了半天,都还是说不出来,只是缓缓地半跪了下来,沉默了许久。 而顾羡也知道,他这般已是很不容易了。他摸着顾思鹤的头发,静静地陪着他,只余下一声叹息。 这样的一声叹息,被淹没在了冬夜寒冷的风里,淹没在了无边的月色里。 再无踪迹。 第116章 赵瑾迎着夕阳的光线入了宫。 他走到了重华宫的附近, 突然想到了当年父亲刚死的时候。 他和哥哥那时候年纪都不大,父亲突然暴毙,算是孤儿寡母。那一年过年, 哥哥生病没有入宫,母亲要照顾哥哥,独他一个人入宫拜贺皇祖父,可是就在重华宫附近,他被齐王之子赵珙拦住, 赵珙要他从他的□□钻过去, 否则便不让他过。 伺候他的小厮很生气, 可是赵珙的内侍却拦住他们, 笑嘻嘻地说:“不过是两个王世子在玩笑罢了, 咱们做奴婢的都不许管!” 他那时候比赵珙小两岁, 习武却比这个小胖子习得好,他被逼急了, 忍不住打了赵珙两拳,赵珙生气极了, 放了他养的狗来咬他。他与那只恶犬搏斗, 可那时候他毕竟只有七岁,还有周围的内侍使绊子, 等到终于有人赶来阻止时, 他已是遍体鳞伤。那时候他趴在地上,抬头看着赵珙得意洋洋的嘴脸,他想……以后我要亲手杀了他! 他明明那么小, 就有了这样恶毒的念头! 皇祖父疼爱齐王和他的孩子, 最后不过是责骂了几句,给他赐了些伤药作罢。 但是就是那一次, 那时候还是太子的君上到了他府里来探望,问他是否想跟随自己左右。他看着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叔,却温柔地给他的伤口上药,他低声道:“皇叔,侄儿愿意,侄儿愿意永远跟随您左右!” 后来,他就一直跟在赵翊身边习武,他事无巨细、不怕麻烦地教导自己,而自己的确也进步足够的迅速,对皇叔也是愈发崇拜。就连皇叔秘密去西平府历练,他也跟着追了去,同他一起与党项人作战。而那时候皇祖父一直想要另立太子,所以对皇叔百般刁难。 皇叔面上不显,笑着隐忍,无论太上皇什么吩咐皆不反驳,带着他从西平府活着回来,暗地里渐渐地掌控禁军。后来在齐王的煽动下,太上皇意欲废太子,皇叔就在那天夜里提剑入宫,亲手杀了自己的庶出兄长齐王,逼皇祖父退居太康宫,以太子之身成功继承大统,临朝称帝。而他追随皇叔左右,也将赵珙杀死,报了当年之仇。 他遥看着紫宸殿前那无数延升的台阶,想起那夜看到皇叔登高时,提在手上的剑尖滴落鲜血的模样。 他心想,原来这便是天下至尊,原来这就是权术斗争。 而这段历史被掩藏,普通百姓只知当年皇长子突然暴毙,而太上皇身子不适,因此才退位让贤。却不知皇叔在谋夺这段皇位的过程中,有多么的忍辱负重,需要多么的果决和冷酷,才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 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是做梦,也梦到自己登高紫宸殿的情景。 甚至梦到自己变得全然的冷酷,梦到自己对自己喜欢的那个女子毫不留情。他初只看到自己无比爱她,现在,他还看到自己无比恨她,为什么要恨呢?他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对那个人爱恨交织到了极点,甚至曾经差点将她掐在床上,强要了她。 而梦里的那张脸,明明蒙着厚厚的雾气,现在那雾一点点地淡了下来。他好似觉得这个人有些熟悉,却仍然看不清楚,想不起来是谁。他希望那雾气能淡一些,再淡一些,让他能看清那个人真正长什么模样。 赵瑾终于收回了思绪,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庆寿殿的门口。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庆寿殿内有暖光透出,他看到日常随侍君上的总都知李继竟立于庆寿殿门口,心里一动,上前问道:“李都知,可是皇叔……” 李继向他行了礼,笑道:“君上正在里面同贵太妃娘娘说话,他说了,您若是来了,不必通传就可进去了。” 君上竟然料到他今日要来! 赵瑾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着的,母亲吩咐他给贵太妃带来的食盒,里面是一锅茱萸焖羊肉。 贵太妃娘娘喜食辛辣,偏生她身子不好不能吃,于是君上令尚食局不许与她做辛辣,贵太妃就避着君上偷偷吃。平日都是嘱托母亲或是他偷偷送来与她,没想今日,君上竟在此。 他便把食篮放在了庆寿殿的门口,笑道:“劳烦李都知替我看着一二了,那是我一会儿要提回去的。” 李继面对任何人都总是一副极和善的面容,笑眯眯道:“大人放心便是,奴婢给您好生看着!” 赵瑾进了庆寿殿的正堂之中。 庆寿殿一向是太后所住之处,君上感恩当年贵太妃的养育,因此特与贵太妃居住,布置得并不奢靡,而是十分的舒适宜人。就连伺候贵太妃的女官,也是她用惯了的老人。 此时殿中,贵太妃着寻常大袖衫,已有些白丝的发挽了圆髻。而赵翊也着寻常的绛纱袍,正在陪着贵太妃用膳,给她夹了一块清淡的鱼肉:“您这次回来,我听杜若说颇有些饮食不调,可要召宋院判来给您看看?” 贵太妃有些尴尬,呵呵地笑:“不必不必,我就是一时吃不下,你朝务要紧,不必担心我这把老身子骨!” 这时候,她眉眼间都透露出些许慌乱,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赵瑾进来,更是慌了。但是看到赵瑾手里并没有拿提篮,才松了口气,笑道:“阿瑾,你来了!可曾吃晚膳了?” 赵瑾立刻跪下给二人行礼,喊了‘皇祖母、皇叔’。 赵翊捏着两只象牙筷子,回过头看着赵瑾,笑吟吟地道:“阿瑾,你放在外面的那食盒,里面的茱萸羊肉不拿进来一起吃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君上!赵瑾看着贵太妃哀求的眼神,心想皇祖母,没有办法了,他再帮着隐瞒就是欺君了。他立刻老实请罪道:“侄儿知错了,请皇叔责罚!” 赵翊看着贵太妃哀求的眼神,又看老实跪着的赵翊,招了招手:“行了,朕若责怪你早便说了,去将那羊肉提进来吧,给你皇祖母加个菜!” 赵瑾立刻起身去外面提菜。 贵太妃却笑道:“阿翊今日竟这般好说话,实在不像你!” 她虽只是赵翊的庶母,又是早入宫的老人,比赵翊大了快四十岁,可养恩已与生母无异。同赵翊说话时与母子并无不同。这天下间真心对赵翊好的人,还在世的已并不多,赵翊都是倍感珍惜的。 赵翊道:“您舟车劳顿,回来便开开胃吧,不过可是下不为例!” 贵太妃却叹了一声道:“我吃不下,一方面却是因不开胃。不过另一方面,也还与你的终身大事有关,这才是我愁之所在。”这件事,她已经劝过赵翊无数次了,不过并没有什么用。但是贵太妃仍然是锲而不舍。 她继续道:“阿翊,我这把老身子骨可撑不了多少年,我知道那些嫔妃你一个都未曾喜欢过。但你实在需要皇后,无一国之母,国本动摇。我听说这些时日,大臣们又上折子,要你从几个世家中选后了?若有贤良淑德,可母仪天下的,你便是不喜欢,倒也可以像其他妃嫔一样,娶来放在那里就是了。” 赵翊听了却叹道:“母亲,您还不了解我之思吗。那些嫔妃,我从未将她们当做我之人,只当做为您协管宫廷事宜。可是皇后却是不同的,那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说到这里略微一顿,突然想到了昭宁看着自己的模样,她生着一双莹亮的猫瞳,是洒落着星光的。看周围时总是带着一些警惕,看向自己的时候,却是极其的信任。 和小时候的她并不一样,他在西平府救她的时候,她看不见东西,如同小猫般戒备自己许多天。不过后来与他熟了,也如同小猫跟着熟悉的主人,半步都不肯离开。 她这样的人,倘若她信任你,便是会十足的信任。但是若戒备起来,也会什么都不相信。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您放心吧,我会将皇后给您带回来的。” “当真?”贵太妃一喜,凭借敏锐的直觉,贵太妃觉得,赵翊这般说来,定是已经有了人选!“你可是已经有人选了?是何家娘子?可要先报礼部考察品德性情?你的妻可绝不是小事,可要母亲替你参谋,宣那名女子入宫觐见?” 一国之母岂是小事,贵太妃惊喜之余,更是好奇起来。赵翊说来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两岁起就被高祖当做太子培养,他生得又好,又聪明至极,文韬武略样样不缺。可是说他艰辛,也是真的艰辛。 贵太妃想起当年先太后神志不清,年少的他差点被发病的先太后掐死之事,又想起当年高祖逝世之后,太上皇便蠢蠢欲动想要废太子,他又是如何隐忍蛰伏,最后成功逼宫上位。她在旁看着,知道他一路走到今天,能够执掌国家,经历过多少的不易。 他其实一直都是孤独的,哪怕是她看着他长大,也并不能缓解他的这种孤独。他从未喜欢过那些她选的嫔妃,所以并不碰她们。贵太妃其实一直都怕,怕他会孤独终老,怕这个世上无人能在他身边支应他,何况他的病…… 她不由问道:“阿翊,你的病……可还在吃那药?” 赵翊神色一默,他缓缓道:“按当年凌圣手的说法,我的病会发作越来越频繁,药也会越吃越多。上次还曾发作过一次,但是不知为何……近日再无发作。” 若非他觉察到身体好转,亦是不能做下这个决定去娶昭宁的。 贵太妃听着松了口气,他发病少了就好,否则她更为他多一重担忧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09节 这时候赵瑾终于将菜端了进来,还特地让李继找了一只碗盏来,盛在碗中。他捧着碗走了进来:“皇祖母,这是母亲亲手所制,给您炖了一个时辰。您尝尝可还软烂?” 贵太妃正觉嘴中没味,欣喜得很:“快,快些端上来!”又叫杜若再拿一副碗筷来,“你辛苦送东西进来,定是还没吃,坐下同我和你皇叔一起吃吧。” 赵瑾含笑:“那孙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也陪您和皇叔说说话!” 他常年往来宫中,真真也将贵太妃当做亲祖母,虽然皇叔只大他八岁。可从感情上,他甚至将皇叔也当做亲父来看待了。 赵翊却笑道:“我还有些要事要去处理,恐怕是没时间吃了,阿瑾,你陪你祖母吃吧!” 赵瑾立刻应喏。 虽然贵太妃对赵翊要娶皇后一事仍然抓心挠肝,想探听更多,但赵翊有要事,她也不能挽留,只道:“你放心去吧,有阿瑾陪我就是了!” 庆寿殿之人除了贵太妃,皆跪送君上离开。 赵翊从庆寿殿中出来。 他身披黑狐皮的大氅,看到一片宁静的月色落在庆寿殿的台阶之上,照照在雪地上。偌大的禁宫在月色下更显奢华,却甚是寂寥,又是冬夜,连虫蛙之声也是没有,禁宫永远都像是凝结着沉重的怨气,这样空旷的孤寂是他从小见到大的,也是他早就习惯的。 可他看到这样的景色,却想到那个发病的夜晚,同样是一个极好的月夜。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而她将那座小院里挂满了灯,回头对他笑,问他那灯好不好看。煮沸的甜汤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他明明不喜欢甜,却将那味道记得极深。这样的场景,他从未见过。 竟好似,曾经也闻到这样熟悉的甜汤味道,可是隔了太久太久,恍如隔世,再难觅此味。 所以,透骨入髓。 他知道若是对昭宁直说想要娶她,她是绝不愿嫁给他的,果然今日他说出之时,她如他所料坚决拒绝。她说是为了他的名声,应该,也是为了她心里的那个阿七吧。而他也绝不会强迫于她,她这样的好,这样的明快,他不想让她不高兴。他便要在她的身后编织一张无形的网,不会叫她察觉。让她一步步地,走到自己身边来,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皇后。他愿意为了她,耐心地一点点铺陈,一点点将东西给她。 在殿外领着銮驾,已等候许久的李继缓步走上前,轻声道:“君上,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 赵翊就望着那片月色,缓缓地笑了,他道:“那就明日吧。” 李继应喏,而他走向了自己的鸾轿,走向了那片明亮的月色。 也是这片月色,同样落在谢家的浣花堂外。 谢昭宁此时在床榻上未眠,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让她脑中尽是纷乱,竟一时失眠。 首先她没想到顾思鹤竟然会直接来家里找她,跟她说愿意娶她。她为了他家族的安危拒绝了,他竟还生气,着实有些令人不解。倘若不是对顾思鹤极了解,知道他对女子皆是无感,她都要误会他是不是有些喜欢自己了。自然了,顾世子爷什么声名地位,喜欢他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他应该不会喜欢自己吧? 且红螺后来说葛掌柜找她,她问了葛掌柜,也不过是些账本上琐碎的事,不知为何突然前来。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他被她拒绝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有这个念头了吧,对他来说,毕竟还是家族更为重要。只是明日去向祖父请安,难免要面对祖父的问话,这是有些麻烦的,到时候再想些理由去搪塞吧。 昭宁很快就不再想顾思鹤的事了。 她想的更多的,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的,还是君上要帮她之事。 师父替她解决了问题,说会以赵决的身份来娶她,假成亲,这样她就能逃过这次的灾劫,也不损伤他的名声。她当时觉得极妙,答应了师父。可是师父一开始却是说,让她直接嫁给他?她感激于师父为了帮她,竟肯做出如此大的牺牲,甚至愿意损伤自己的一世英名。是因为自己是他徒儿,所以他才对自己这般的好吗?她听到的时候,为何会心跳如鼓,这明明会损伤大帝的声名,是她绝不允许发生的。 还有,虽然是假成亲,但究竟是怎么个做法,他说让她不要操心,他会替她解决。可是她怎么会不想呢,她要怎么同家里人说这件事,两人要如何成亲,成亲之后怎么办呢,又住在哪里呢?她现在心里还完全没有谱呢。师父究竟什么时候会有所动作呢? 谢昭宁轻轻出了口气,不能再想了,她必须要睡了。祖父早就派人传了话过来,让她明天一早记得去请安,想必是关于顾思鹤。有千言万语的话要问她。 她闭上了眼睛,还是渐渐地沉入了梦中。并且做了一个很是甜美的梦,她记不清梦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非常的温柔,非常的安稳,可是又很陌生。当她睁开眼时,心里还残留着美好梦境的余韵,一时竟有些不想起身。 但毕竟有祖父的召见,昭宁也只能叫了青坞进来,简单梳洗,穿了件曲水纹的鹅黄色绸袄,就早早去了正堂。 她穿过一片女贞树,走过湖泊,前面就是正堂了。 只是刚走到正堂外,她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争执声:“……你们当真要这般做,知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这是祖父谢昌的声音,似乎有些愤怒。 随即昭宁听到了父亲谢煊的声音:“父亲,您不必再劝我们,眼下已再无别的办法了,这是我欠昭宁的 ,为了她,我愿意不做这个官,带着他们悄然回祖地!药行也全部让渡出去,我们总不会饿死的。” 昭宁听到这里有些震惊,父亲竟然愿意为了她的亲事,放弃在汴京做官?甚至连谢氏药行也要一并放弃,一家人回祖地去,这分明就是鱼死网破的做法! 她心中微微一动,更凑近了些,随即听母亲也说:“您也不必担心路引的问题,我们乘着姜家的船走,神不知鬼不觉。我早已同嫂嫂说过了,她说最后若无办法,此法也是行得通的!” 祖父听他们甚至已经想了个周全,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你们不想昭宁过去受苦,我也是她的亲祖父,我也不忍心。可是你们这般四处逃窜,难不成比她嫁给云阳郡王能好多少?煊儿,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这时候,大伯母魏氏的声音也缓缓响起:“二弟,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般走了,我们留在此该怎么办?眼下家里正在筹备明雪的婚事,你们若是这般做了,明雪也会受影响的!” 谢煊便又道:“请大嫂放心,请辞前我会陈明与你们已分家,我们立刻就会搬回旧宅去,绝不会连累了你们!” 谢昌听了更气:“谢煊,你这是忤逆不孝!” 昭宁听到这里,知道决不能再听下去了,她昨日回来,本是想立刻告诉父亲母亲,她已经解决了问题,他们不必再如此操心,谁知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竟连和父母说这般话的机会都没有! 父母眼下竟然连这样鱼死网破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谢昭宁连忙跨进正堂,见祖父、父母亲,大伯母,甚至谢明雪都在场,八仙纹的方桌上早膳已经摆出来了,可是竟无一人动筷。她立刻向长辈们屈身行礼,然后道:“父亲、母亲,我方才已在外面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们都不必争执了,也不必用这般的办法,我已经有了法子,能解决问题了!” 她本不欲在大伯母等人面前说,但是眼下赶上了他们都在,也没办法。 姜氏听了她的话立刻惊喜起来,上前拉着谢昭宁的手,让她坐下说话:“昭宁,你说你有法子,你究竟有什么法子?你可莫要蒙骗我们!”她怕谢昭宁为了她们妥协牺牲。 看到父亲母亲担忧的目光,谢昭宁认真道:“我如何会骗您,便是如我们此前商议的那般,我找到了一位男子来娶我,如此咱们就可以上书,陈明我们当年以为是戏言,那么太上皇的圣旨亦是误会。如此自然就能解决问题了!” 这个解决之法,在场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只是他们一直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会有人冒着得罪襄王的风险来娶谢昭宁!而且此人还决不能是普通人,否则也承受不起襄王的报复。能有这样地位的人……非得是国公爷以上的地位才可以!这样的人,谢昭宁自然是找不到的! 但姜氏自然是相信女儿的,已经无数次证明了,女儿肯定的话从来是不会错的。她更是惊喜:“当真,你找了何人,快跟母亲说说!” 一旁的谢明雪和魏氏对视了一眼,她们才不信,这时候谢昭宁能找到个如此权贵的男子,来解决她的问题!别说她们了,就是谢昌也是半信半疑,实在是太不可能了。 谢明雪轻轻笑了一声,她废了多大的劲,才得以嫁一个国公爷世子,日后做国公爷夫人。谢昭宁平日就比不过自己,如今面临这般危机,就更是如此了,她能找到这般男子来帮她? 想也知道不可能。定是她编出来骗人的! 她摸着自己手上碧玺石的手串,缓缓道:“昭宁妹妹,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能从哪里找这样的男子来娶你,不要为了解决问题,编一些瞎话出来骗人,此事不仅关乎你们家,也是关系我们大家的,你骗了我们倒是无妨,若是害了你自己,就不好了!” 谢昭宁还未回她什么,姜氏听了却顿时就不高兴了。谢明雪这是什么意思,她想说昭宁为了面子,才编出这样的话来说?她立刻就道:“明雪,昭宁既然说了,那自然就是真的,你怎能说她是编瞎话骗人呢!” 魏氏见状笑道:“二弟妹,不要着急,我们明雪也只是从常理来推论罢了。毕竟这时候,她怎么可能找到——” 可正是她话都还没说完的时候,李管事小跑着从外面进来,面上竟满是喜色,打断了魏氏说话。 所有人都看向他,出什么事了?他跑得如此之快。 他先对着谢煊行礼,然后迫不及待地道:“郎君,外面、外面……有好多人来,好大的排场……小的问过了,说是来给咱们二娘子提亲了!您们快去看看吧!” 谢明雪和魏氏顿时变了脸色,竟然真还有人来给谢昭宁提亲?来人究竟是谁,难道还真是个国公爷不成? 而姜氏和谢煊则露出欣喜的神情,昭宁说得没有错!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何人,但是有人就是好事! 可谢昭宁听到了李管事的话,心里却突然就忐忑起来。 有人上门提亲了!来的人是师父的人吗?可是昨天师父才跟她说了话呢,难道竟就有这么快来吗? 她也好奇起来,来人究竟是谁! 第117章 谢昌也极是惊讶, 与谢煊对视一眼,自然都好奇来人是谁,众人皆往外走。 到了正堂之外, 还未见任何人进来,却已经有络绎不绝的东西被抬进来,抬东西的人皆是着圆领长袍,个个都显得孔武有力,训练有素, 一看就绝非普通人家。东西皆是以红漆大桐木箱装着, 上绘麒麟金纹, 又以金同心锁而扣, 结红色蜀锦做成的绸花。霎时间便已将整个院子堆满。 众人都看得心惊, 那蜀锦价比千金, 竟用来做了绸花,这里面装着的东西究竟该有多奢华! 来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谢昌不是没见过大排场, 毕竟谢家富庶,什么吃穿用度未曾见过, 但是这般的奢华, 还是让他眉心跳动。 领头的是个昭宁未曾见过的陌生男子,笑着对谢昌、谢煊道:“老太爷、郎君, 咱们家郎君的车马已经到门外了, 即刻便会进来!” 寻常的提亲,自然是男方请了媒人上女方家来,只是昭宁此事特殊, 不宜外人掺和, 所以是男方亲自上门来。 谢昌深吸一口气,对几位女眷道:“你们先回避吧!” 几位女眷退回了正堂, 还是坐在屏风后。紧接着谢昌、谢煊两人也进来了,吩咐管事先将茶烹好。 屏风后的姜氏实在是好奇极了,低声问谢昭宁:“昭昭,你究竟找了何人上门提亲,怎的这般大的排场?” 谢昭宁却想着方才那人说的‘咱们家郎君即刻便会进来’,是谁回来?应该不是君上要来吧,他这般的日理万机,虽然是答应了帮她的忙,但也不至于亲自上门。她这般想着,却不知为何心跳开始逐渐变快。随后回答母亲:“您看着便知道了!” 倒不是她不想对母亲说,只是不知道事态究竟如何发展。 谢明雪和魏氏则仍然不信谢昭宁能找着什么权贵之人来救她,哪怕是这般排场摆出来,两人也仍然怀疑。只是这时候了,也没有问谢昭宁的必要,静静等着看来人究竟是谁就是了。但她们心中仍然存着看笑话的心思。 众人都将目光放在门口,焦灼地等待着,究竟是谁会走进来。 片刻之后,伴着李管事一声扬长的‘贵客驾到——’ 众人只见一个身材极其高大英伟之人,从正堂外跨步进来,日光在他身后蔓延铺展,他仿佛踏光而入。他生得英俊,五官如刀凿斧刻般深邃,却有一对平和的眼眸,眼深似海而不见底,嘴角带着笑容。身着一件藏蓝色江边贡罗的长袍,隐约透出一股卓然出群,隐带威势的气度,立刻让人望而震慑。他身后跟着八个随从,皆是着玄罗衣,缠戴护肘的打扮,一看就是极出众的练家子。 昭宁一看到此人进来,却瞬间睁大了眼睛,脑子里某根弦顷刻间便断了。竟然是师父,是君上!……他竟然亲自上门来给她提亲。他身后的那些护卫她也认得,皆是禁军假扮。天啊,她如何能想象这般的情景,居然有一天,庆熙大帝会亲自上门来为她提亲!要知道天子之威仪重于四方,即便是娶皇后,帝王都是无需亲临的! 昭宁手都微微发抖,好不容易将惊叫声咽了回去,一时间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却听到旁边的母亲和魏氏母女皆发出低低的惊呼声。她们虽是不知来人的身份,可亦是被来人出色的外貌震惊。 但是同时她们也越发好奇,此人究竟是谁?汴京几个高门大户家出色的郎君她们都见过了,从未见过此人啊! 谢昌和谢煊也并不识得此人,但是只一看这外貌和周身的打扮,就知绝非普通人。两人迎了上去,谢昌先道:“阁下今日光临,有失远迎了,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赵翊便笑道:“在下景王赵决,特来求娶谢家二娘子,两位长辈不必这般客气。”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震惊至极,愣在了原地。 景王赵决……他们本以为谢昭宁能找到国公侯爷之类来提亲,已是不容易了,谁知道,她竟然找了个如此身份贵重之人,竟然是当今君上的亲弟弟,颇得君上宠爱的景王赵决! 赵决可是同襄王一样的身份,自然是绝不会怕襄王的算计了,且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只凭景王几句话,襄王自然不会再计较。只是,景王这算是云阳郡王的亲叔叔啊!昭宁竟然能找了人家亲叔叔来帮忙,算是撬了侄儿的墙角吗,这事……这事若是传出去,昭宁竟和人家叔侄都议过亲,倒是有得议论了。 自然了,在这般节骨眼里,哪里还顾得上这个!景王来给谢昭宁提亲,能解决谢家如今面临的问题,且谢家还能与景王结成姻亲,这宛若天下掉下的大馅儿饼击中了谢昌,他此时只剩笑容和心里的狂喜,比方才更添了许多恭敬:“原来是景王殿下,殿下少在外走动,是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了!快请落座,快请!” 谢煊看着这个未来会成为自己女婿的男子,景王殿下甚是英伟高大,他在男子中算是高的,景王却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身份亦是贵重,这般亲自前来又带着厚礼,救女儿于危难之中,品性应也没有问题,就这几点他已是满意,也伸手一请:“殿下快坐吧!” 谢昭宁眼看着君上坐于自家正堂中,此时茶也上来了,三人寒暄起来。听着祖父毕恭毕敬地同君上说话,她突然有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倘若祖父和父亲知道,在他们面前坐着的不是景王,而是当今君上,是那个高坐于紫宸殿上,可以执掌他们生死之人,恐怕就不仅是毕恭毕敬这般简单了,而且顷刻间就要诚惶诚恐地跪下请安,大气都不敢出了。 屏风后的几人除了昭宁外,也都是无比的震惊。 姜氏是欣喜若狂,昭昭有救了,不仅有救,还遇上了这般好的事。她怎能不高兴! 魏氏和谢明雪自然就没有这般高兴了,魏氏看着旁边姜氏欣喜的模样暗自咬牙,她一向觉得自己是高于姜氏的,她的女儿也比姜氏的女儿好。若是谢昭宁得以嫁给亲王,这家中岂不是要颠倒,以二房为尊了! 谢明雪则是手紧握,指甲快把掌心都掐破了。谢昭宁若是嫁给景王,是王妃之尊,而自己却只是个国公夫人,竟矮了她一头去!难道还要她以后去讨好谢昭宁? 二人方才还笑话谢昭宁是编了话来骗人,此刻心中汹涌澎湃,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正堂中三人还在说话。 虽然世人都知道君上有个庶弟景王,但景王很是神秘,不常在外走动,大家对他也知之甚少,何况谢昌心里也是有个疑影,此事来得毕竟突然,他怀疑会不会有人假冒。于是语带恭敬地详细问了赵翊年龄几许,婚配与否,平日爱读什么书,对这些书又有何见解这类问题。 赵翊喝了口茶,娓娓答来,皆都是毫无停顿。谢昌偶尔提到些问题,他竟能引经据典,流畅回答,甚至能说出许多谢昌都不知道的东西。足见他知识、见识都十分渊博,远非普通人能比。昭宁在屏风内听着君上说一些她丝毫听不懂的话,对君上更是钦佩,她已见识过君上的武功之精绝,现在又见识了君上的知识之渊博。他的那些传记果然都是没有吹嘘的!他是真的文武全才。平时他在自己面前真是不显山露水。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10节 谢昌何尝不是暗自心惊,要知道他和谢煊可是两榜进士的出生,知识渊博本就远胜过常人,但这位景王殿下,他却是完全摸不到底,举手投足更是有种让他心惊肉跳的气度。景王殿下竟有如此的厉害吗,平日倒是未曾听过他的才名。但是无论如何,谢昌心里的那个疑影也彻底消失了。那还有什么可等的,仔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他想了想,立刻道:“景王殿下,我们已经问询清楚了,对于这门亲事,我们家自然是——” 可是此时,旁边的谢煊却开口说话了:“慢着,父亲,我还有话想问景王殿下!” 谢昌心里一急,还有什么可问的,景王殿下如此的权贵,而且样貌学识又都如此的出众,这样惊才绝艳的人他要去哪里找,还要问,仔细把人家问得不高兴了,这门亲事也就黄了,到时候谢昭宁该怎么办! 但是谢煊既然都已经这般说了,他也没有阻止的道理,只能用眼神警告谢煊,莫要太过分了。 不过人家景王殿下脾气当真甚好,被他们问了这么多问题,却半点怒意也没有,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笑着道:“谢大人问就是了!” 谢煊深深吸了口气,他当然要必须问清楚!这么绝伦出众的人,为何会愿意牺牲婚姻大事来帮昭宁,他若是不问清楚,这门亲事他当真也是不敢答应。他问道:“景王殿下,您为何会愿意在此时来娶昭宁呢?” 暗处的昭宁也在听,她没曾想父亲竟然这么认真。她也看向君上,想听听君上怎么答。 只见君上轻轻一顿,然后道:“谢大人不知,我曾有一次旧疾复发,几乎失去了意识,若非昭宁救我,恐怕如今也不能在此好生说话了。此时昭宁有难,我岂能不救。所以,大人不必担忧我是心怀不轨之人。” 谢煊心里微震,此人当真洞察人心,立刻就听出自己话中含义。并且也给出了极其完美的解释。他未曾听过景王殿下的名声,他竟如此厉害而声名不显吗? 不过女婿厉害自然不是坏事,此人如此才华又知恩图报,昭宁嫁给他决是不错的!他笑道:“是我小人之人了。”又十分认真地说,“景王殿下,你和小女的婚事,我准了!” 父亲的话一出,不仅谢昌露出笑容,昭宁甚至听到身旁母亲压低的欢呼声,她激动地低声跟她说:“昭宁,这景王殿下竟这般好,母亲当真是为你高兴!” 昭宁知道母亲一直想给自己找一个极好的人,不要亏了自己,可却一直都没有踪影。如今见师父这般人才品貌,这般身份贵重的人找上门,自然是高兴极了。 昭宁却有些忐忑起来,父亲母亲这样的高兴,倘若哪日知道这桩亲事竟是假的,恐怕会很是失望吧! 而正堂之中,见谢煊同意了,赵翊就一笑:“多谢大人成全!” 随即从袖中拿出一张红色的,写了许多蝇头小字,加盖了户曹印章的契纸出来,他将这份契纸递给了谢煊:“谢大人,这是我找户曹之人办好的婚契书。若是下次襄王之人再找上门来,你便将此物给他看就是了,他便不会再为难你们。” 无论是百姓或是官绅成亲,都要有一份婚契书送至顺天府户曹留档,自己存有一份。以示二人结为夫妻,不可轻易离弃,倘若哪日休妻,或是妻子请离,才有向官府告发的依据。这便是将这门姻亲落到了实处。 谢煊接过一看,这果然是户曹的婚契书,他有些惊讶,景王殿下竟连婚契书都已准备好了,果真是手眼通天!如此,将昭宁嫁给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定能护得昭宁周全!于是越发的笑容满面,看赵翊的眼神也更是满意了,道:“还是景王殿下考虑周全!” 昭宁看着那红色的婚契书,却是心里一跳。父亲常年接触公文,一入手就知道真假,那婚契书应该是真的。可是有了婚契书,她和赵决不就是真的成亲了吗?但是师父不是以赵决的名义和她假成亲吗,既然是假成亲,何必真的去户曹过婚契书? 这时候昭宁心里藏着的是千言万语,有许多的话想问君上。只是她们女眷此时都躲在屏风后,她就是想问,也不能立刻出声。昭宁抓心挠肝地想着,恐怕还是要等私下去小院问君上了! 她正在想着此事,却听到正堂里传来君上低沉又柔和的说话声:“谢大人满意我便放心了,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我能否见昭宁一面?还有一些事想与她说。” 昭宁有些惊愕地抬头,她正想如何能见师父的时候,师父就提出想见她一面。他难道猜出自己想见她? 按说婚前男女应恪守礼节不见面的,可是他们情况特殊,谢煊有什么不应的。他笑道:“自然可以的,景王殿下稍候片刻。”他侧过头,和谢昌低语了两句,又对赵翊道:“烦请景王殿下随我移步湖心亭,我派人传昭宁立刻就过去!” 虽然昭宁此时就躲在屏风后面,但总不能让她直接这样走出来,和景王殿下相见。 赵翊起身,谢煊便亲自引路前往湖心亭。 这时候屏风后的众女眷终于能走出来了,姜氏极其兴奋,但是此时她也强压着兴奋,对昭宁道:“昭宁,你快去同景王殿下说话吧!莫要迟了!” 就是一旁的祖父谢昌,也是对自己前所未有的和颜悦色,温声道:“昭宁,听你母亲的话,快去吧!” 而昭宁看了眼旁边魏氏母女的脸色,与母亲和祖父相反,她们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可以了。 君上虽然只是以景王的身份现身来提亲娶她,但亲王之尊,自然是高于安国公的,谢家之人,日后甚至整个汴京的人都会看在眼里。世人趋炎附势,以后皆会对她逢迎讨好,君上来提亲一事,已是天翻地覆地改变了她身边的环境! 这就是权势的魅力,不怪世人如此追逐权势! 她暂时不能同母亲和祖父多说,因为她的确有很多的话想问君上。 她向谢昌和母亲屈身告退,便立刻前往湖心亭。 湖心亭修在正堂外湖泊上,此时虽是冬季,但晴朗的日光落下,湖水并未结冰,泛着一种幽幽的蓝色,与湖边的积雪映照,十分的好看。 昭宁走到湖心亭外,远远地就看到了君上站在亭中正在看风景,湖水泛起的波光萦绕在他的身侧,禁卫军乔装的护卫守在不远处。 君上的衣襟被微风吹动,他身材高大,鼻梁高挺,藏蓝色的江边贡罗的衣袍与雪景十分相衬,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玉的玉佩。他这身打扮简直都不能仅用华贵二字来形容,那江边贡罗是贡品,每年仅有二十匹送进内库房,外面根本不得见。那枚羊脂玉通体无暇至极,略透柔光,这怕是龟兹所进贡的极品羊脂玉。 君上平日只穿寻常布衣,而当他衣着锦绣起来,绝不是旁人能比的,那全是贡品啊! 不知是师父亲自登门来替她提亲的缘故,还是这身衣裳的缘故。昭宁似乎觉得师父好像比以往更俊帅了,整个人透着一种逼人的贵气。 而赵翊早已听到她来的动静,转过身看到小姑娘正瞧着自己呆愣,不知在想什么,就笑道:“怵在外面做什么,进来说话吧。” 说着提起桌上的茶壶,想给她斟一盏热茶。 昭宁却几步上前,从君上手中接过茶壶,道:“这等小事哪里容您亲自动手,我来,我来就是了!您坐下吧!” 赵翊看她格外殷勤地给自己倒好茶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放下茶壶,认真地对他道:“师父,今日真的谢谢您了,没想到您竟愿意为我亲自登门提亲,我还以为……您会派吉安来!” 赵翊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心道她这时候谢他,那日后知道真相不要怨他就行了。 他道:“吉安木讷,我若派他上门,旁人会以为你要嫁一只呆头鹅。” 昭宁回想了一下,吉安好像的确木讷,而且生得一双豆子一样的眼睛,总是出神,的确有些呆头鹅的模样,不由笑了笑。君上竟会说如此可爱之话! 随即又听大帝缓缓道:“何况,我毕竟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儿,自然要万事替你考虑的。” 说着话之事,大帝抬头看向她,他的眉眼被湖光映照,波光潋滟,日光斜斜照入亭中,越发显得他的眼眸深邃而不能看到底。 昭宁发觉自己无法与他对视,自从知道师父是大帝后,与他对视总是觉得心慌。立刻别开了视线,她仍然很是感动,知道大帝对她好,但经过了此事,她才知道大帝竟是如此的对她好!不过与此同时,她心里的疑问也还是很多。 她问道:“对了师父,您方才在堂上拿出来的,是真的婚契书吗?” 赵翊道:“自然是真的。” 昭宁又立刻问:“若是真的婚契书,那我和景王殿下……岂不就是真的成亲了!会不会给景王殿下添麻烦?” 赵翊见她有些着急,粉嫩的脸颊染上红,在这冬日的光中显得极其柔软,若是轻轻捏一捏,必会更红。他捏着手中茶盏一紧道:“你放心便可,婚契书上写的是我的生辰八字,并非赵决的。” 世间姓名千万,重名者何其之多,因此婚契书以生辰八字为准。 昭宁闻言先是松了口气,不是与景王殿下真成亲了就好,可紧接着又觉得不对。若是写的君上的生辰八字,那岂不是……是君上与她真的成亲?婚契书只用于百姓身上,君王也会被婚契书管束吗?一想到那张婚契书上,她的生辰和庆熙大帝的生辰竟然写在一起,她顿时有些结巴了:“这……师父,这又如何使得,这岂不是耽误了你?” 赵翊却笑着安慰她道:“若无此婚契书,你如何能骗得过襄王呢,不必想太多!”又顿了顿,“不过你要记得,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需得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这是自然,她答应了君上的。她认真点头道:“师父放心便是!” 赵翊这时候才站了起来:“昭宁,宫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折子需处置,师父这就要回去了。你好生准备着出嫁的东西就是了,其余师父派人来处理。” 其实昭宁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师父,比如成亲之后,可需要她置办个宅子作出住处。比如师父今日为提亲所准备的那些东西,可要她为师父报销。虽然一看今日的排场,就知道师父备下的东西恐怕是几万贯都打不住,但她咬咬牙,拼尽全力应该还是能为师父补上,总不能让师父帮忙又折了钱。 君上日理万机,平日光是处理各处的紧急折子都忙不过来,能抽出半天的空来亲自为她解决问题,昭宁已经很是感激了,她道:“我送师父出去吧!另外,再跟您谈谈,您送的这些东西我要怎么补偿您……” 立刻有侍从上前,给赵翊披上件黑狐皮的大氅。这大氅衬得他越发高大伟岸,剑眉入鬓,更添几分尊贵之感,昭宁仰头看着师父,师父却拢了大氅,眉梢一动,笑道:“不准送,亦不准提这些花费。外头风冷,你先回去!” 虽然师父在笑,但昭宁觉得他好像有些微的不高兴。 一旦他略有此情绪,昭宁就觉得心里发紧,哪怕他并未表现出来。 君上的话,昭宁自然不敢反对。赵翊看着她走回了屋檐下,才带着禁军离去。 而昭宁站在屋檐下看着师父高大轩然的背影,被禁军簇拥着走远。才轻轻地出了口气,她总以为面对师父已经不紧张了,可是那种紧张感还是时不时地涌现出来。 且她觉得好生奇怪,明明跟云阳郡王的亲事已经解决了,她也不必担心了,应该很是放松才对。可是不知为何,心里却总是惴惴的忐忑,究竟是什么呢。是想到要和君上假成亲带来的紧张吗? 昭宁也不知道! 第118章 赵翊送来的东西被送到了浣花堂。 箱子被一个个地打开, 放置于庭院中,满满当当得根本堆不下。还有一份描金的礼单,姜氏正带着白姑, 一个个地替昭宁盘点着东西,点到都快入了夜还没点完,越点她的手就越抖,这景王殿下实在是太富庶了,龙眼大的东珠都有一整盒, 还有整套的象牙屏风、妆台, 整座的南海大珊瑚, 连配的底座都是金丝楠木的。其余金银玉器更是数不胜数, 与这些比都是小巧……一个亲王, 竟然有如此多的珍宝吗? 姜氏虽然手抖, 但是极欣喜:“景王殿下着实是重视咱们昭昭,这门亲事定得极好!” 一想到女儿竟然有了这么好的亲事, 姜氏就觉得如同做梦一般。以前想着女儿若是能嫁得官绅家有功名的子弟,她就很高兴了, 却不想今日, 昭宁竟然直接越过所以她为她设想的夫婿类型,直接找到了景王殿下! 虽然据说景王殿下手上并没有什么实权, 但也是亲王啊!瞧瞧这些送来的东西, 足足十万贯都打不住,就这些东西已经抵得过半个谢氏药行了。 白姑在一旁帮着拿礼单,也笑道:“奴婢看着也觉得眼花缭乱的, 咱们娘子有了这样好的一桩亲事, 您和郎君也尽可放心了。以后……”她朝着大房的方向看一眼,“恐怕东跨院的还要反过来巴结咱们呢!” 姜氏想到就觉得心情舒畅, 道:“以前谢明雪说自己有个什么贵命,又与安国公世子定亲了,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还要来抢昭宁的药行。现在……哼!你是没在场看到魏氏当堂的脸色,难看极了,我看她以后还敢不敢!” 说到这里,姜氏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赶紧派人去告诉哥哥嫂嫂这桩喜事,别叫她们再为昭宁担心了!” 白姑笑道:“郎君已经吩咐人去报信了!” 姜氏就更是放心了,看着这些琳琅满目,每样说起来都让她瞠目结舌的聘礼,仍然觉得炫目。这些可得好生收着,等昭宁出嫁的时候一起给她带去,若招了贼就了不得了。 这时候她才看到,昭宁虽然也在旁看这些东西,却好似并没有极高兴,拿起一尊奇楠沉香的摆件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这可不像昭宁,她平日都是很爱惜自己的财宝的。姜氏时常看到她开了库房,将自己的东西摆出来擦拭,又一个个地放回去,好似个貔貅。她看到觉得她可爱极了,时常悄悄给这个貔貅私下添两件。 她问道:“昭昭,你怎的兴致不高的样子。你好生看看景王殿下送你的这些东西,可样样都是你喜欢的!” 昭宁长叹了口气,珍宝她当然喜欢了。但这些可都是师父置办来帮她的!虽然师父富可敌国……不对,师父是君上,富可敌国这个词似乎并不适合他。虽然师父的财富不可估计,可是她怎好意思让他帮忙而不还钱呢,只是这些东西也太贵重了,她得把她陪嫁的半个药行卖掉才能还得起吧! 其实以前都是她给师父花钱,但那些统共加起来才多少银子,师父送的这一次,抵得过她以前花给他的千百次还余得多。 但是今日提起还钱,师父似乎并不高兴的样子。不如等假成亲之后,再把这些东西还给师父?昭宁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结果,决定索性先收起来,等以后亲事完了再议吧!她就道:“母亲,我只是人有些疲惫罢了,倒也无妨!” 姜氏就觉得奇怪得很,怎么明明解决了问题,还有了景王这样好的亲事,昭昭也并不显得十分高兴。原是太累的缘故,她道:“太累了还站在这儿,你去屋檐下坐着,等母亲来给你清点。” 正是这时候,院外通传有人到访。 这个时候谁会来? 昭宁说了传,谢昌身边的女使素言就进来了。她笑着向昭宁和姜氏屈身:“二夫人,二娘子安好。” 她站直了身子,原来手里竟拿着一张烫金的请柬,递给了昭宁:“后日就是冬节了,顺平郡王府给咱们府里送来了请柬,请家中的娘子郎君们都前去赴冬节宴。老太爷特嘱咐过来送请柬给娘子看,并说如今娘子您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昔了,让您定要盛装打扮出席才是!” 姜氏嘴角一扯,素言一向专司给大房那边送东西,如今竟也来给二房送信了! 昭宁听到‘顺平郡王府’几个字,心里却是一个咯噔。 自重生以来,她再未踏足此地,而她们府与顺平郡王府,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出请柬来请她们赴宴呢? 与此同时,前世许多记忆呼啸而来,初嫁入顺平郡王府时,顺平郡王便连夜出征的漠然,看到赵瑾竟然是顺平郡王亲弟弟的惊喜。后来在郡王府里面时,对赵瑾的种种在意和痴恋,因为责罚他身边的女使被他厌恶,再后来他误以为自己杀了他的恩人,对她的报复…… 以及在那个小小的荒院里,她突然之间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遇到了与她相依为命,永远陪伴她身边的阿七。 一切的一切,都在顺平郡王府那个宅院中,她过了自己前世人生中最煎熬又最美好的时光。 昭宁握了握手,她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保住了自己的家人,她遇到了师父。原来那些人事还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并未因此就解脱。听到了顺平郡王府的人事,尤其是如此直面,她还是会有感觉。 而且她也才猛然想起来,近日一直忙着如何摆脱安阳郡王那桩婚事,竟忘了问问君上,是否有阿七的线索了。 见素言还等着自己,应是要她的回答,但是她只能道:“知道了,青坞,接下请柬吧。” 素言才笑着告退了。 昭宁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这冬节宴。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11节 其实她并不想去。主要是她实在是不想再见到赵瑾,曾经她那般追着他,若是她就这般出现在顺平郡王府,恐怕他会以为,自己仍然对他余情未了。而经了今天之事后,她与景王赵决定亲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赵瑾是他的亲侄儿,她更不想再与赵瑾沾染了。 可是,那也是她曾与阿七生活过的地方,虽然曾顾思鹤说过,他没有在顺平郡王府找到阿七,但是万一……她去便遇到了呢! 昭宁看向天边宛若火烧般连成了一片的晚霞,金光和红光落在屋檐上,晕染出一大片的红。 宛如当年她在顺平郡王府的第二日,看到赵瑾出现时,落在他身后的那片红。当时的她欣喜若狂,心想着她在汴京城中众里寻他千百度,原来,他真的站在阑珊处。哪怕她嫁了他的哥哥,再也不能与他在一起,可是,她找到他了不是吗,还是在这般美的夕阳之下重逢! 只是当时她不知,那片如血一样红的夕阳,原来是对他们最大的预兆。 昭宁垂下了眼睫,夕阳的红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前世种种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而她只想当那段无知的年少轻狂,彻底不存在罢了。她想过眼前舒心的日子,让所有她爱的人好! 她继续清点着师父送来的东西,心想着哪日再遇到师父,定要问一问他,阿七的事可有线索了才是。 此时的东秀巷子里,也是一片夕阳的光景。巷子的另一头便是王家,也被夕阳笼罩。 谢明雪并未在谢家,而是在王绮兰的闺房之中。 王绮兰躺在贵妃椅上,身下是价值千金的漳绒软垫,她正用一只手捏着小银签,叉了放在一旁切成小块的梨子吃。而她的女使正半跪在地上,给她的另一只手染指甲,将每根指甲都涂上凤仙花汁,包上纱布。她正在为出席顺平郡王府的宴席而做准备,她心之所系都是她的赵瑾表哥,一想到要见他,就是满心的娇羞,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容光焕发。 但是当王绮兰听闻谢明雪说,谢昭宁竟然与景王赵决定亲了时。仍然惊得霍地从贵妃椅上坐了起来,正在给她包指甲的女使吓了一跳,差点被王绮兰的指甲划到眼睛,躲闪时碰倒了染凤仙花的琉璃碗,花瓣浓红色的汁液洒了一地,女使立刻跪下求饶。王绮兰骂了她一句:“毛毛躁躁,还不快滚出去!” 王绮兰从来是被家里娇宠的大娘子,谁也不敢惹她的。女使们连东西也不敢收拾,立刻都退了出去。 王绮兰立刻拉住了谢明雪的手,问道:“当真有此事?真的是景王?” 谢明雪正为她捣着白帆,闻言停下琉璃小锤道:“千真万确,我亲眼见了那人,生得英俊极了,甚至有种压迫感极强的气质。且排场很大,抬来的嫁妆虽没看到究竟有些什么,但一整个院子都放不下。何况冒充皇亲可是死罪,他总不会是冒充吧?” 王绮兰轻哼了一声,听上去倒的确像这么回事。可她还是觉得怎么听怎么蹊跷!大家都等着看谢昭宁的笑话,看她嫁给云阳郡王后是如何的悲惨,可是这个节骨眼上,景王殿下却突然出现愿意娶她,不仅解决了她的危机,倒是还使得她扬眉吐气了。这也实在是太巧了! 倘若谢昭宁真的嫁给景王,成了景王妃,日后身份也不可小觑,她恐怕再也不能随意为难谢昭宁了。可是自上次在众人面前丢脸,被贵太妃训斥之事后,她厌恶极了谢昭宁,绝不想看到她好过! 一旁的谢明雪又如何不是这般想法,本来她觉得自己才是天生贵命,嫁到安国公府做国公夫人,也合了她的期待。日后她要看着谢昭宁不如她,过不下去来求她……谁知今天竟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谢昭宁霎时就踩到她头上去了,就连祖父都一反常态对二房好了起来。她看着那些嫁妆一样样地抬进二房那边,想到二房不肯给药行与她做嫁妆,自己还要东拼西凑,觉得当真是被羞辱到了极致,母亲更是黑了脸一下午都未说话。所以她才来找王绮兰闲谈。 毕竟她虽然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总觉得这当中有蹊跷。王绮兰日常出入禁宫,肯定比她们更了解皇族,说不定能找出事情蹊跷的所在! 王绮兰就靠在贵妃榻上思索起来。 王家是顶级权贵之家,王绮兰也时常进宫陪伴姑母,景王赵决还是见过的,只记得他年二十六,生得颇为英俊。她还记得姑母曾说过,景王殿下是个生性风流之人,不愿意被姻亲给拘束,怕娶了新妇来会管自己,所以拖到如今都不肯成亲。这样的人,会去娶谢昭宁吗?她哪里能认识景王的,景王又怎会同意娶她呢! 王绮兰也觉得越想越古怪,她突然坐了起来道:“等等,你是说景王殿下今日是亲自上门来提亲的?” 谢明雪道:“正是呢,把我家都惊了一跳。且景王殿下连婚契书都已经做好了。我还随祖父看过了,生辰八字写得详实,户曹的印章也加盖了,应该不是假的!” 王绮兰皱眉,她前日才进宫陪过姑母,她道:“不对吧,我好似听我姑母说过,景王殿下时常在外办事,极少回京,就是回京了也是去叩见君上,看贵太妃娘娘,怎会有时间亲自上门呢?” 谢明雪听她这般一说,顿时眼睛微亮。难不成,那所谓的景王殿下竟是假的? 只是两个人也不能立刻就下这般结论。 王绮兰又想到谢明雪看了婚契书,立刻问:“那婚契书上究竟写的什么,你可看清楚了?倘若此人是假冒的,婚契书上定有缺漏。绝不可能没有问题!” 大家看婚契书不过是看个形式,最多看一看户曹的印章是否为真,不会注意那婚契书上的细枝末节。谢明雪沉思起来:“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当时是祖父和叔父看了看,就立刻被祖父锁进了柜中。我在旁只看到了景王殿下的生辰八字,写的是什么年份的三月初四……” 听到谢明雪的话,王绮兰的眼中蓦地亮了起来:“你没看错,当真写的是三月初四?” 谢明雪又回想了一下,当时景王殿下走后,祖父和叔父拿着那张婚契书讨论该如何举办亲事,谁先谁后,她出于嫉妒和不甘,便在旁听着,也一直盯着那婚契书看,看到那婚契书上写的景王殿下的生辰是三月初四…… 她认真点头:“绝对没错,是三月初四!” 王绮兰霍地站了起来,突然变得十分兴奋:“我昨日陪我姑母去给贵太妃娘娘请安,亲耳听到她说,景王殿下的生辰还有一个月,不知会不会回来过生辰。这么一说,景王殿下便是正月里的生辰,怎么会是三月初四呢……所以,这张婚契书定是假的,景王殿下的生辰八字是这个人胡诌的,这个人也定是假冒的!何况有一桩事你们不知道,景王殿下十分厌恶姻亲,绝不肯成亲,怎会突然冒出来娶谢昭宁呢!” 谢明雪听王绮兰这般一说,也惊得站了起来,心中极喜:“当真?你也确凿没记错?” “我一定没记错!”王绮兰斩钉截铁地道,她眼珠一转,更肯定道,“何况这件事发生得本就巧合,这景王以前怎么不娶她,偏偏要在云阳郡王提亲之后?还突然就上你们家门去,却连这生辰八字都搞错了。我想着……” 王绮兰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出自己的猜测:“定是谢昭宁为了避免嫁给云阳郡王,所以才胡诌了这门亲事,让人假扮景王殿下上门来提亲。实则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破落户,指不定是她药行里的小厮假扮的。就是仗着景王殿下极少回京,也几乎不在外行走,无人认识,所以想钻个孔子。她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假冒皇族可是大罪,要是让人发现,假冒之人会被杖杀,指使之人可是要入狱的!” 谢明雪听到这里倒是略微犹豫了片刻,她总觉得谢昭宁应该不至于如此愚蠢,虽然景王殿下神秘无人知,可迟早还是会被人发现。或者她只想逃过这门亲事之后再想办法,比如说此人假扮皇族之事,自己也不知,之后再撇清关系,这般说来也是极可能的。 不管怎么说,那婚契书的确有错,生辰也对不上,那人绝不可能是景王殿下,这是不会有错的! 一想到谢昭宁竟然如此爱慕虚荣,不知找了个什么下人来假扮景王娶自己,谢明雪就心潮澎湃,她一定要揭穿谢昭宁,让她好生丢脸。看她以后还能如何抢自己的风头!她也拉住王绮兰的手:“绮兰妹妹,你说得极是!还真多亏了你,否则咱们还不知道这桩事!” 王绮兰何尝不兴奋,只要看到谢昭宁倒霉,她便是高兴的。她道:“我看你该立刻回去告诉你祖父这桩事,请她家法,让她好生被责罚才是!” 可谢明雪听了王绮兰的话,却是眉目一动,缓缓一笑:“绮兰妹妹,这可太轻巧了些。我祖父若是知道了,为免家丑外扬,定会极力将此事压下去,也不会让人议论半句,到时候对谢昭宁又有何损伤。”她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之光,“这件事,定要在众人面前揭露,让她从此丢尽脸面,否则,怎能报你我的屈辱之仇!” 冒充皇亲之事,依大乾律法,只会祸及本人,不会牵连亲眷。她尽可放手去整谢昭宁! 王绮兰一听觉得谢明雪说得有理!上次谢昭宁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被贵太妃训斥。这次她定要让谢昭宁百十倍地丢脸,从此再也别想在汴京呆下去!她道:“只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她?” 以前她们在鄂州的时候,谢明雪就帮她出招数对付其他贵女。 谢明雪突然想到方才府里下人送来的请柬,她眼珠动了动道:“你可知后日顺平郡王府要举办冬节宴,我们府中众娘子都受了邀请,到时候我与谢昭宁定会赴宴。你那时候再安排人揭穿她,她便彻底无法反驳了。” 王绮兰觉得此主意极妙! 不过顺平郡王府的冬节宴,怎么谢家也被邀请了? 顺平郡王府与其他府比格外不同些,不是因顺平郡王的缘故,而是因赵瑾。如今众亲王世子中,他是能力最强的,从小被带着君上身边亲身培养,饱读诗书,武功卓绝。下手又极狠,已经有扫平凤翔府党项人余孽,成都平叛有功的战绩,现在是皇城司指挥使兼开封府尹,未来能走到如何地步,更是难以想象。甚至有人传闻君上如此重视他,而君上又无子嗣,是想收他为义子,有朝一日御极于天下…… 这个传言不是空穴来风,据说君上在即位前,也是做过开封府尹的。 虽然并不知传言的真假,但即便赵瑾并没有任何爵位,也超然于众人,襄王、景王这些人哪怕是他的长辈,也都比不过他去。 因此,顺平郡王府举办冬节宴,汴京有头有脸的士绅豪门都要去参加,一般的小家族还得不到邀请,没想谢家竟然也被邀请了,倒是奇了怪了。不过也正好方便了她们。如此场合之下揭穿谢昭宁,她可真是这辈子都别想好过了! 王绮兰想到赵瑾如水墨丹青般俊秀的面容,心里一阵甜蜜。不光是她想嫁给赵瑾,整个王家,包括姑母都极想让她嫁给赵瑾。有时候姑母的急迫甚至让她有些疑惑,姑母不是君上唯一的宠妃么,被当今君上这样权势能力的人所宠,众人都因为君上敬畏她,连她都跟着沾光,为何还总觉得姑母惴惴不安呢? 王绮兰并没有多想,她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叫外面的女使进来拆纱布,看看指甲染得怎么样了。 明日她就要见到赵瑾表哥了,且还要看到谢昭宁出洋相,从此被汴京士族除名,甚至有牢狱之灾的危险,她心里就得意死了。这指甲一定要染得非常好看才行,可不能染坏了! 第119章 不过两天就到了冬节。 冬节是除夕前最隆重的一个节日, 从冬节开始,便要为过年做准备了。祭祀先祖,置办新衣, 官府还开放‘关扑’供百姓娱乐,很是热闹。因顺平郡王府要举办冬节宴,汴京的大户们都提前祭祀了祖先,到了冬节当日,一辆辆精致的马车便从各府出发, 络绎不绝地朝着顺平郡王府而去。 谢家众人也一早便收整妥当, 在谢昌的带领之下出发了。 谢明珊与谢明若仍然同昭宁共乘, 她们都知道了昭宁与景王定亲之事, 很是好奇。 谢明珊拉着昭宁的手问:“景王殿下是什么模样?可惜那天他来得匆忙, 我都没见着!”想起方才上车时, 白氏对谢昭宁时,脸上僵硬的笑容, 迫不得已的讨好,又笑道, “方才白氏和谢明萱对你的神情, 可真是笑死我了。大伯母见着脸黑了一片,也没说话, 昭宁, 你定了这样好的亲事,可打了她们的脸了!叫她们这般得意,什么谢明雪天生贵命, 我倒要让她们看看, 你才是真正的贵命!” 昭宁笑着拍了拍谢明珊的手:“好了好了,不必与她们计较这些。” 毕竟她嫁给景王也是假的, 权宜之计而已。她也没什么高兴的感觉。反而因为要前往顺平郡王府了,说真的,倒是有些忐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打探过,赵瑾今日因处理公务并不在府上,她才去赴宴的。既然不会遇到赵瑾,那就只当是故地重游了。 谢明若则小声同谢昭宁说:“姐姐,这个景王殿下的府邸在何处,以后若是成亲了,你住他的府邸,我还方便去找你吗?”她犹豫片刻,更小声道,“或是,我能在姐姐的宅院边置办一个小宅子吗?” 昭宁觉得她可爱,揉了揉她的头发。发现谢明若似乎又长高了些,小姑娘长得更真是快,再过一两年,说不定比她还高了。周身的衣着打扮比原来也好很多,看到她的日子的确越来越好过,她就放心了。 她道:“我也还不知道呢!到时候再告诉你,好不好?” 谢明若被昭宁温柔地摸了发,红着脸点了点头。 几人寒暄着,马车已离顺平郡王府所在的界身南巷越来越近了,界身南巷在大乾皇宫不远处,只隔了条马行街,与大乾皇宫的侧门东华门遥遥相望。又与顾家所在的南讲堂巷、西榆林巷并行,许多权贵世家的府邸都在此处。 当昭宁听到众多的车行声、马蹄声和女使仆妇的声音时,心猜顺平郡王府大概就要到了,便轻轻撩开车帘的一角往外看。果然看到无数精致的马车妆点一新,都朝着顺平郡王府的方向涌去,道路两侧积雪未化,但因是冬节,红灯笼已早早地挂起来,来往的行人都穿着厚实的冬衣,清冷的空气中一片呼出的白雾,车马喧嗔。 她有些好奇,虽然因为赵瑾的缘故,顺平郡王府地位很是超然,汴京的大世家门都会纷纷前往。但似乎今日格外的热闹,只是因顺平郡王府举办宴席的缘故吗? 她正思索着,马车却已经转过路口,到了顺平郡王府的宅院外。她看到了记忆中熟悉的门邸,修得宽阔的黑漆铜木门,钉着两只半旧不新的门环。旁边进出马车的门也开着,方便女眷们的马车进入,正有侍者垂手在门口等着。 谢家的马车分了两路,男眷们从正门进,女眷们却从侧门而入。一路沿着一条长长的夹道,不一会儿便豁然开朗,只见着一大片宽阔的园景跃然于眼前,足有谢家后院的几倍之大,连接着曲折的亭轩,亭轩外是一片湖,这个季节的湖面上只剩伶仃枯萎的莲蓬,另一侧却假山堆叠,藤蔓点缀其上,颇有雅趣。顺平郡王府修葺已超百年,岁月悠久,园景与草木浑然融为一体,极是雅致。此时已有许多的夫人娘子们到了,皆华服盛装,正在亭轩中坐着看景,三三两两地说话谈笑。 谢家一行人从马车上下来,立刻有顺平郡王府的仆妇上来接应,引她们去亭轩中位置落座。 昭宁则一眼便从中看到了熟人,王绮兰正与一面容典雅的中年妇人坐在一起,周围都是围着她谈笑的世家夫人。她今日打扮得十分别致,身着云雁纹的孔雀罗袄,头上戴着紫宝石的莲花冠,眉心还贴了花钿,她生得也算得上貌美,这般一打扮更是娇艳。 此时王绮兰抬头,也正好看到了谢家的人来,目光落在谢昭宁身上,露出一分冷意。但看到谢明雪与魏氏时,却笑着招手让她们过去坐。 正是此时,后院的月门处响起骚乱的动静。 众夫人娘子们纷纷激动地站起来,朝着月门处望去。兴奋地交头接耳:“不知今天能不能看到!” “听说他是我朝最年轻的皇城司指挥使,谁若是嫁给他,可真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说话的娘子面色微红。 而王绮兰也顾不上她们了,她惊喜地喊了一声表哥,直接从亭轩中站起来,牵着裙子奔向月门。 于是,谢昭宁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一群人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两个人走进来的时候,变成了现实。 其中一人身着真红色宝相花罗的褙子,梳得精致的牡丹髻,笑容满面,正是邕王妃华氏。她身边站着的青年,却身着竹月色右衽长袍,手系麝皮护腕,护腕上嵌着精致的狮纹银扣,头发以银冠束起,露出极其俊美的五官,眉眼之间却有一种如冰般的冷淡。他背后是假山与雪景,清冷的雪辉落在他的肩上,有种极其的动人。 他比身边的华氏高了太多,故微低着头,仔细地听母亲说话。 不是赵瑾还能是谁! 庭院中的众人已经围拢了上去,皆恭贺他刚升任皇城司指挥使一事,语气中无不带着微妙的讨好。而王绮兰则上前,甜甜地喊了声:“阿瑾表哥!” 赵瑾抬头看到她,只是微扯了下嘴角,语气淡淡道:“绮兰妹妹。” 王绮兰微红着脸,贪婪地看着这张许久不见的俊颜。虽然赵瑾对她的态度实在是冷淡,不过他对旁人也是这般的冷淡,所以她并不介意,她咬着嘴唇想,她究竟该跟阿瑾表哥说些什么话,阿瑾表哥才会对她另眼相看呢? 昭宁则实在是不想遇到赵瑾,此时他还没看到自己,正是可以避开的时候,她低声对旁边的谢明珊道:“我心下有些闷闷的,想去那边的荷池走一走,你们先落座吧,我一会儿来寻你们。” 谢明珊觉得有些奇怪,昭宁去走为什么不带她俩!她想跟着过去,但是昭宁已经沿着亭轩,朝荷池那边走过去了。这时候林氏又叫她过去一起向华氏请安,她也只能先跟着林氏过去。 昭宁由青坞陪着,沿着亭轩走出了荷谢,顺平郡王府这些地方她实在是太过熟悉,昭宁记得此处是待客的东院,离她以前日常住的西院还远,可是只要跨过荷谢,再过两条夹道,就能看到她前世曾经住过的,遇到过阿七的荒院。她唯一怀念的也只有此处了。今日宾客又多,她们随便走走也不会被阻拦。 并未走太远,昭宁轻车熟路穿过一条夹道,就已经看到那座败落的院子在前方。 这座院子曾是邕王用来养豹子的,他死之后便荒废了,她此时站在外面,看着这座院子,已经生了绣的锁将两扇落漆的门紧紧锁着,砖墙斑驳,枯萎的藤蔓缠绕着梁柱,寂寂无人。 她沿着荒院的墙往前走,想要找到一些,属于她和阿七的蛛丝马迹。可是这着实是她痴妄了,时光颠倒,此时她与阿七还并未相遇,这座荒院久久没有人来住,哪里有任何痕迹呢! 她在门口站定了,这样两扇落漆的门,好像她推门进去,就能看到一男一女正在院落之中,那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在笑,那个哑奴在她面前劈柴。哪怕他不能说话,可是也不少一分的热闹,庭院里弥漫着温馨。或者他们在一起打闹,但只是她在打和闹,阿七只是在旁看着她,等到她累了,他就递给她一只他雕好的木偶,或是小鸟,或是路过的野猫,有时候也会是她。她摩挲着把它们都摆在窗沿上,从阿一到阿六给这些木雕命名,等喊到阿七的时候,就伸手去拍他的肩说:“阿七就在这里啦!” 她虽然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但是她知道他是笑了的。可是那笑她说不清楚,仿佛又隔着千万层的重。 她在恍惚中回过神来,日光静静地落下来,门扇却仍然是锁着的。她两世的经历已相去甚远,无论她用什么办法,也再找不到阿七。 昭宁轻轻地摩挲着门锁,手上沾了一些锈迹。其实除了想来看看荒院,她心里还有个困惑。 前世她究竟是如何嫁入顺平郡王府的,从今生的经历来看,分明与她有过婚约的是云阳郡王赵瑞,绝不是顺平郡王,前世倘若她嫁给了赵瑞,恐怕才是如坠地狱。是谁竟能将婚约倒转呢? 那时候她在家里过得很不开心,她被谢芷宁引诱做了许多的恶事,祖母已经逝世了,家里没有人理解她,母亲虽然让她经营药行,有意将药行给她,可是两母女积怨颇深,她也绝不听母亲的话。在那个时候,谢宛宁却定了极好的亲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倘若没有顺平郡王的这门亲事救她逃出生天,她恐怕才会真的崩溃。 她总觉得,这些事的背后应该有某种关联。只是好似她忽略了什么细节,没有将这些事串起来,有一个最重要之处她没有发现,所以仍然谜团重重。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12节 青坞跟着她身边,却觉得娘子很奇怪,娘子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顺平郡王府,怎的看起来好似对郡王府十分熟悉,驾轻就熟地走到了此处不说,而且还对着这座荒院凝视,仿佛在怀念着什么,她不由抓住了谢昭宁的衣袖:“娘子,此处如此荒芜,咱们还是先回去吧。不然一会儿夫人找不到您该着急了。” 昭宁轻轻嗯了一声,找不到阿七也是意料中的事,她只是想来看一看这座偏院罢了。 她和阿七还未生活在这座荒院中,此处便是没有意义的。 两人沿着假山一路往回走,走到一处拐角时,昭宁却听到了一点细碎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 她立刻停住了脚步,并示意青坞也不要出声。 这时候,说话的声音却更清晰了,先是一个女声:“大人,我仰慕您已久了,这是我……我亲手做的香囊,绣的是你喜欢的木兰竹的图样!” 昭宁心道好巧,她怎么又遇到这种私相授受的事了!而且木兰竹的花样……听起来好生熟悉! 随即又听到一个清淡得仿若透出冰雪之气的男声:“抱歉,余家娘子,我对你无意,东西也并不能收。” 再听到这个化成灰她都认得的声音,谢昭宁更是无言了,竟然是赵瑾!她居然遇到有娘子向赵瑾表达爱意!他可真是受欢迎啊,王绮兰爱慕他,那么多娘子喜欢他,这个同他表达爱意的女子又是另一个人,也是了,她以前不也是那些喜欢他的狂蜂浪蝶中的一个吗。 这位余家娘子大概并不死心,语气颤抖地道:“上次……上次大人来我家中做客,不是还与我谈笑,大人、大人怎会对我无意呢!” 赵瑾的声音就更是冷淡了:“余家娘子,我只是去处理公务,与你父亲谈话。实在是对你无意,还请你以后不要再这般私下来找我,你已经与沈兄定亲了,与传出去会累及你的名节。” 余家娘子似乎大受打击,呜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一阵女子的脚步声传来,她应是跑掉了。 谢昭宁眉梢微动,这事可就微妙了,这姑娘竟与赵瑾认识的人定亲了,还同他表达情意。不过这姑娘还是比她强多了,当年她可是无论赵瑾怎么说,都执着地纠缠着他,就是做了他名分上的嫂子,也仍然爱着他,现在想来实在是恬不知耻,活该后来被赵瑾虐待,都是自找的。 她轻轻吸一口气,拉着青坞,悄然想缓步退出假山。多事之地,她可不想在这里被赵瑾发现了,那可就真的解释不清了。谁知往后退了两步,却好似突然撞到了什么人身上,随即一股清冽的雪松般的气味传来。这个味道让谢昭宁浑身一紧,她迅速转过身来,就看到日光斜照而下,赵瑾正站在原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当他看清偷听之人竟然是谢昭宁之后,面色也迅速地沉了下来。 昭宁心里一沉,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她竟然被赵瑾按住了脖颈,狠狠掼在了假山之上,那假山石可是实打实地硬,她被撞得几乎眼冒金星,只感觉到他的手劲儿奇大无比,如铁箍般箍着她的脖颈。他垂眸俯视着她的脸,俊美的面孔更如同冰雪一般,冰冷的语气响起:“谢昭宁,你怎么会到顺平郡王府里来,是不是跟踪我到此的的?”语气又更冷了些,“刚才的事,你又听到了多少?” 青坞大惊,立刻就想要救昭宁,但她又未曾习过武,被赵瑾一把推开,跌到了地上。 他掐得太紧,让谢昭宁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记忆中好像也被他这么掐过,当他以为自己义兄一家是被自己害死之后,他冲进她的房间,掐住她的脖颈,咬牙切齿地说:“谢昭宁,我这辈子都绝不会放过你的!” 还有他终于成为摄政王,将她囚于禁庭之后,他喂了她毒药,也是掐着她的脖颈,冷笑着在她的耳边从容地说:“这药会让你渐渐不能说话,不能动,变成一个真正的活死人……” 没曾想,她现在又被她掐着脖子,而且力透入骨,她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谢昭宁抓住他的手,拼命地吐出几个字:“赵瑾……谁跟踪你,巧合……而已!” 赵瑾却露出冷笑,巧合,谢昭宁跟踪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前科累累。只是眼下她越发的胆大了,竟然敢跟到自己家里来,还真以为自己不敢杀她吗?她此时若是悄无声息地跌进池中,谁也不会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他这些年杀了太多的人,为了皇叔坐稳江山,多一个两个的,他也不是很在意。想必,皇叔更不会在意。 只是不知为何,掐着谢昭宁的脖颈,看着她的脸在痛楚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晕。他突然觉得谢昭宁好似比以前更好看了,以前的她总是浓妆艳抹,穿金戴银,根本不管适不适合她。现在她身着一件雪青色的素菱纹缎袄,梳了个简约的盘髻,只戴了一只东珠的簪子,白嫩如春日杏花的脸上,竟是未施脂粉。而她因为痛楚,眼角渗出的一滴泪,洇湿了睫毛,睫毛轻轻颤抖,竟不知为何触动了他,好似十分的可怜,竟让他下不去手,甚至不由地略微松了一些。 而暗处蛰伏之人看到这般场景,立刻想起身帮忙:“二郎君不知娘子身份,怕是要下杀手!” 另一人将他拦住,声音低哑:“君上有言,咱们暗中保护娘子,决不可暴露让娘子知道!再等片刻,二郎君应该不会为小事滥杀无辜的……” 两人议论之时,不远处正好有脚步声响起,看到这场景似乎大惊,随即传来华氏怒气冲冲的声音:“赵瑾,你在干什么,快放开谢家娘子!”只见盛装的华氏在几个贴身女使的簇拥之下,大步走了过来。 赵瑾这才松开手,他手撤得太快,昭宁差点跌落在地上,幸而扶住墙才站稳。捂着喉咙咳嗽个不停。 瞬间的功夫华氏已经走近了,见昭宁咳得厉害,更是气了:“赵瑾,你这是做什么,怎能如此对谢家娘子!”连忙亲自上前扶昭宁起来,又给她顺气道,“昭宁娘子,你可还好吧?都是赵瑾的错,我代他向你道歉!” 面对华氏担忧的神情,昭宁也只能道:“无妨……王妃不必担心,我咳一下便好了!” 华氏对她一向极好,昭宁不忍拂她的面子。 赵瑾见母亲竟然对谢昭宁如此亲近,眉头深深皱起:“母亲,你可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以前三番四次跟踪我不说,如今还混入府中跟踪于我,方才还暗中偷听我与旁人说话。实在人品低劣!” “你胡说个什么!”华氏很不相信,她已经认为昭宁是个绝对的好人,她道,“昭宁娘子是我特地邀来做客的,方才只是累了出来走走,我还正在找她呢。何况她为人良善,品行高洁,怎么会跟踪你还偷听你,一定是你搞错了!” 赵瑾几乎快被母亲这一番话给气笑了。 母亲虽然生得精明,但其实最糊涂不过,别人三言两语就能将她轻易蒙蔽。 这谢昭宁倒是长脑子了,知道从他这里下手无用,竟不知如何套了母亲的近乎,恐怕还是对他旧情未了,所以想出些法子来接近他!他平生最不喜旁人痴缠于他,还是谢昭宁这种人! 所以方才生出的一丝怜意也莫名地没有了。 他看向谢昭宁,冷冷地道:“谢昭宁,我警告你,你可莫要动一些歪心思。否则……”他竟然笑了笑,“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听着怎的如此耳熟。 昭宁觉得此事也无法解释,谁让她为了躲避他,反倒是弄巧成拙了,她只直视着赵瑾,缓缓地道:“赵瑾,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已别无任何心思,你自己不要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才是!” 赵瑾又怎会信她这番话,这不过是她欲擒故纵的招数罢了,曾经对他说‘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再也看不到别人’的人,会突然就不喜欢自己了?何况她今日跟踪自己,偷听自己说话,是他亲眼所见的。不过他还有要事去做,也懒得在此跟她废话,他只道:“谢昭宁,你记住你自己的话就行。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说罢转身走人,就是华氏在他背后骂他,都未将他喊回来。 赵瑾走过假山,看到一座荒院屹立在眼前,那曾经父亲养虎豹的处所,已经凋败不堪了。 他看着这座荒院,却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极厌恶、酸涩之情。情绪复杂得他都觉得矛盾,不知为何看也不想看到。 他淡淡道:“陈风。” 他背后跟着的护卫立刻应声。 他继续道:“吩咐人将这座荒院拆了吧,留着也是无用。” 陈风应喏,他则大步走向前方。 手上还残留着她肌肤细腻的触感,是他从未感觉过的,让他很不习惯,缓缓握紧了拳。 而赵瑾走后,华氏愧疚地对昭宁道:“昭宁娘子,不好意思了,阿瑾他平日只是待人冷淡些罢了,也不怎的,今天这么对你。你放心,等他回来了我定会好生责骂他!”又有些好奇道,“不过我听你们的语气,你二人以前可是认识?” 昭宁想此事该怎么说呢,想了半天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对华氏笑了笑:“王妃不必担心,以前有些误会罢了。我知道他脾性一向不好,我不会同他计较的。” 华氏听了就高兴起来:“误会就好,我就知道是误会,你这么好的人,他却那样揣测你,真是他不应该。”她扶她起来,道,“我听你家人说你来了,却出来散心,便立刻来找你。这下找到你可太好了,随我一起去宴席上吧,你不知道,今日可有极大的好事呢!” 华氏永远都是这样的好哄,随便她说什么都信,昭宁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华氏大概是她在顺平郡王府里最喜欢的人了,倘若前世没有她,自己可能很难度过那段漫长又空乏的岁月吧。 不过她说有极大的好事,究竟是什么事? 第120章 华氏却先没有说, 而是问她:“我近日有听到传闻,你同景王定亲了?” 昭宁心里一跳,这汴京的圈子可真够小的, 君上假扮景王来向她提亲不过才两日,竟连华氏都听闻了!她顿了顿道:“确有此事。” 这件事的确已经在汴京的贵圈中传开了,毕竟景王殿下年已二十六还未定亲,却突然之间向谢家的一个小官之女提亲,的确让人匪夷所思, 何况提亲的还是谢昭宁!汴京之人皆在纷纷热议, 谢昭宁究竟是用什么手段迷惑了景王殿下。 华氏倒是没有质疑过谢昭宁为何会得景王的喜欢。毕竟她觉得谢昭宁十分的好, 她只是很遗憾这样好的娘子没有嫁给她的儿子做她的儿媳。不过昭宁嫁给景王也好, 从此她便算是她的妯娌了, 何况成了景王妃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也不算是亏待了昭宁! 她笑道:“景王一向都说自己决不想娶亲,没想栽到你身上。昭宁, 日后成了景王妃,咱们可要多来往才是!” 昭宁应好, 两人一起朝着亭轩走去, 华氏又跟她说起赵环的事。华氏用她的法子装病之后,赵环果然担忧她的身体, 不再闹着要去边疆。君上便赐了他军巡司副使的职位, 还告诉他庇佑百姓事无大小,哪怕只是一方百姓也是他之功。他听了深以为然,现在每日巡城也是热火朝天, 热血得很! 昭宁听了也笑, 难怪华氏对她如此热情,原来还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两人还未走到亭轩, 却有个女使打扮的人匆匆来了,向华氏行礼道:“王妃,贤妃娘娘的凤驾已经到前厅了!” 贤妃娘娘?昭宁竟不知,王贤妃今日竟要来! 华氏道:“知道了,你先带着人去接凤驾,我随后就到。”又对她道:“正好,你随我一同去给贤妃娘娘接驾吧!你知不知道我方才说的那件大事是什么?” 昭宁自然不知,华氏也没想卖关子,而是拉着她的手往前快步走,一边笑着道:“快走快走,我边走边同你说。” 昭宁随着华氏快步走,就听华氏跟她说:“一看你就不知,每年冬节君上去郊坛祭祀先祖后,都要来我们顺平郡王府吃一顿冬节宴。今日君上今日是要亲临的,否则那些世家门阀们怎会来这么多,贤妃娘娘又怎会来此,都等着看能不能有此荣幸面圣呢!” 原来师父今日竟是要亲临顺平郡王府的! 难怪她说今日怎的如此热闹!前世她嫁到顺平郡王府之后,这桩事似乎就取消了,再后来战争罹难,汴京城连金明池夺标赛和琼林宴都不举办了。 除可入垂拱殿参加朝会的朝中重臣外,君上对于大家来说仍然是极神秘的。上次琼林宴的露面,众人也只是远远地一见,最多能看到个着通天冠袍的英伟身影。如此一来,这次冬节宴还真是君上在世家众人面前头一回真正的露面! 毕竟君上还是皇太子的时候便广得民心,后来收复西北更是将他的声名推至高点。更有各种传说,形容他武功精深,学识渊博,生得又极其英俊。所以只要他有可能露面之处,皆是众人云集,翘首盼望。 昭宁也曾是其中最期盼的那一群人,虽然她已经知道了君上就是师父,但是跟师父相处久之,却越发的觉得师父比传说中都还要璀璨夺目。所以听到君上要亲临,想到君上受众人朝拜的宏大场景,她仍然很是期待看到。 师父以君上的身份亲临,众仪仗、禁卫军、内侍围着,还有这般多高门大族相迎,应当是不会管自己的吧!昭宁心想,到时候她也远远看着师父身为君上的威风,绝不会让人察觉她与君上竟然相识,给师父添麻烦就是了。 她也道:“我十分崇拜君上,那可真是极令人期待了!” 华氏笑着说:“我便知道你是崇敬君上。不过这汴京的夫人娘子们都是如此!就是阿环和阿瑾,也崇拜君上得很,君上对他们说的话比我的话管用得多!” 两人径直朝着前厅走去。华氏带着昭宁走的是近路,脚程又快,不过一会儿就已经走到了前厅,隔着一道照壁,热闹的喧哗声已隐约可闻。 昭宁从照壁后走出,只见这前厅更是比方才的亭轩宽阔许多,当中留有大片大理石铺就的空地,已设下数座,最上方的自然是一张宽阔的描金方椅,两侧设更小一些的金椅,再两旁就是各家大人、夫人们所坐的普通圈椅,长几上摆满了各色果品糕点,都是难得一见的珍罕之物。 此时王贤妃已经到了,落座于金椅之上,众人簇拥,女官们站在她身后,几个身份贵重的夫人同王贤妃谈笑,语气带着十分的恭敬,昭宁一眼就认出王夫人、高大夫人,甚至有名地位一看就极高的中年妇人,昭宁怀疑是襄王妃,同王贤妃说得最是亲热。而王绮兰坐在她旁边一张小杌子上,笑着卖乖,捧着一盘义塘甜瓜给王贤妃食用。旁边诸多国公爷、大臣们亦是如此。昭宁看到祖父和堂祖父,与几个身着朱紫的大臣们,给王贤妃请安后站在一旁,也是没有落座的。 足见王贤妃地位之高,谁让她是君上宫中唯一的嫔妃,又据传盛宠于君上呢,因着君上的缘故。别说是各国公夫人,就是襄王、景王,邕王妃华氏,对她也是要恭恭敬敬的。 华氏想着昭宁日后毕竟是景王妃,与贤妃娘娘处好关系也是要的,谁能知道贤妃是不是未来的皇后呢。更何况她有听闻这位贤妃娘娘是个笑面虎,背地里为了巩固她的权势,很是下手狠厉,这种人决计得罪不得,便拉着谢昭宁上前给王贤妃见礼。 她微屈了身,笑着道:“恭迎贤妃娘娘到临,是我顺平郡王府蓬荜生辉了!” 昭宁虽未来是王妃,现在毕竟没有品阶,此刻则跪下对王贤妃行礼。 王贤妃抬起头,看到华氏的时候她坐直了身体,笑着道:“华姐姐客气了,本宫也是来等着君上驾临的,你也快落座吧!” 因着赵瑾的缘故,王贤妃对华氏很是亲热,让华氏坐到她的身旁来,又拉着王绮兰,笑道:“绮兰,你可见过你华表姑了?” 王绮兰的母亲与华氏有些远房亲戚的关系。 王绮兰笑眯眯地道:“姑母,我方才就见过了,还和阿瑾表哥说了两句话呢,只是表哥有公务在身,就先离去了。” 华氏嘴角微动,赵瑾那叫和你说了几句话?他似乎除了叫了你的名字外啥也没说,她知道对自己儿子有意之人不在少数,王绮兰一看就是极喜欢赵瑾。不过赵瑾明显对王绮兰没有任何意思。 王绮兰和王贤妃都看到了昭宁跪在原地,但却好似没看到一般,并未叫她起来,华氏也不好开口。昭宁只是静静地跪着。 正是这时候,有个身着紫袍的内侍官小跑而来,对王贤妃行礼道:“贤妃娘娘,奴婢刚从御前得了信儿,今日君上有要事处理,祭祀后直接回宫,不来过冬节了!” 人群中传来轻微的哗然之声,毕竟许多人都是盼着能见到君上一面的,即便遥遥跪拜迎接一下君王也可以,没曾想君上今日竟还是不来,大家一腔殷切盼望还是落了空,但谁也不敢说什么。君上想来就来,想不来也无人敢置喙。 王贤妃笑容也是一僵。 没人看到,她袖子里的手指紧紧地掐着。众人只道她盛宠于君上,却不知平日在宫中,根本连君上的面都见不到。所以她才今日早早地来到顺平郡王府,就是等着面见君上,没想到君上竟然不来了! 而华氏便趁机想让昭宁退下,给昭宁使了个眼神。 昭宁也明白了华氏之意,行礼正待退下。 可是此时,王贤妃的目光却冷冷地看了过来:“谢家娘子,我可让你退下了?” 昭宁心里一叹,又跪了回去。 华氏有些不舒服,毕竟是她使眼神让昭宁退下的,她劝道:“贤妃娘娘,昭宁娘子……其实已经同景王定亲了,日后,可能还得唤贤妃娘娘一声皇嫂呢!她已经跪了一会儿了,娘娘就让她起来吧。” 哪怕谢昭宁真的做了景王的正妻,在贤妃娘娘面前,那也要称一声‘臣妇’。所以,王贤妃仍然可以想不让她起来,就不让她起来。 王贤妃却笑道:“华姐姐,你不要着急,我还有些话想要问谢家娘子呢。”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13节 她缓缓地拨动着手里的珠串,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藐视她的权威。她可是宠冠后宫的王贤妃,谁见了她不是毕恭毕敬的讨好。这位谢家娘子可倒是好,竟敢在背地里对付绮兰,惹得绮兰都到她跟前哭了好几次,这不是挑衅她的权威是什么。她千辛万苦爬到这个地位,在外面做出一副宠妃的派头,不就是为了权势么! 几日前,她宫中有宫女私下议论君上根本不来一事,被她听到,活活剥了宫女一双手的皮,宫女哀嚎痛叫,她却让她跪在殿中,让整个殿中的内侍女官都来看。她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若不杀一儆百,这些人还不知道她的厉害,看她们还敢不敢在背后议论! 王绮兰同谢明雪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冷笑。姑母终于要发难了! 王贤妃开口了,她淡淡地道:“谢家娘子,我听闻景王前两日上你家提亲,说是与你相恋已久?” 昭宁看了王绮兰和谢明雪一眼,心中立刻有了猜测,恐怕是这二人发现了什么她婚事的蛛丝马迹,并告诉了王贤妃,想趁此汴京贵人云集的场合揭穿她,让她彻底的身败名裂! 众人顿时都将目光聚集在了谢昭宁的身上! 她们都是汴京贵圈中最声名显赫的一群人,早就听闻景王殿下看中了一名小官之女,而且还是谢家那个从西平府回来的粗蛮之女,原来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 昭宁语气仍然镇定:“回娘娘,的确有此事!” 王贤妃就笑了起来:“哦,如此说来,你岂不是马上要做景王妃了?只是这事,怎的贵太妃娘娘没向本宫提过呢。何况本宫怎么记得,景王说过自己并不愿娶亲,他是如何愿意娶你的?”她目光冷冷地朝谢昭宁看了过来,笑容顿时收敛:“谢昭宁,你老实说清楚,那个所谓的景王殿下,是不是你请来冒充皇族之人的?” 王贤妃问话一出,众人哗然,那景王殿下是这谢昭宁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人冒充的 ?冒充皇室之人可是要坐牢的!这谢家娘子竟会如此大胆不成! 一旁听着的谢昌则微变了脸色,想起此事的诸多可疑之处,如此巧合如此奇怪,越来越觉得谢昭宁可能真的在说谎,惊疑不定地看向谢昭宁。姜氏就站在谢昌旁边,见昭宁突然被贤妃娘娘发难,也心慌起来,昭宁在说谎吗?难道她当真是为了逃避云阳郡王那门亲事,才找人来冒充景王殿下的吗?不,她相信昭宁,昭宁绝不是这种人! 谢昭宁却心道果然如此! 昭宁倒是仍然镇定,毕竟王贤妃的话是说‘是否冒充皇族之人’。这点她绝是没有犯的,如果君上都不能算是皇族之人,那谁又能算呢?昭宁仍然语气平静地道:“回禀娘娘,臣女的确未请人来假扮皇族之人。臣女并未说谎,还请娘娘明鉴!” 旁边的王绮兰却冷笑道:“谢昭宁,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吗?那怎的景王殿下这几日连给贵太妃请安都没有去,却上你家门去提亲了?分明就是你爱慕虚荣,胆大包天,为了逃避亲事,所以才冒皇族之名来给你自己提亲!” 王贤妃挑了挑自己殷红的长指甲道:“谢昭宁,你若是现在承认,那本宫也只让你入狱三年,你再将那冒充之人交出来,本宫也只判他徒流三千里。”她冷厉的目光看了过来,“但是你要是再不承认,被本宫审出来,本宫便要当即剥去你的衣裳,在众人面前将你狠狠打一顿板子。你用来冒充皇族的人,本宫也要将他杖毙!你可想好了? 王贤妃的话一出,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一个女子若是被当场剥去衣裳……那可真是受辱到了极点,恐怕回去这谢家娘子就得自缢,不是死罪也变成了死罪。听闻贤妃娘娘心狠手毒,私下对宫人也经常虐待,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谢昭宁既然没有犯下此错,她当然也不会承认了,她缓缓地道:“贤妃娘娘,臣女的确未犯过,即便娘娘无论如何的问,臣女也是这句话!” 华氏也连忙帮谢昭宁说话:“贤妃娘娘,昭宁娘子应当不是那种人!” “华姐姐,你心慈手软,就不要管了!”王贤妃看向一旁的王绮兰。“绮儿!” 王绮兰屈身道,“姑母稍后。”立刻朝一旁道:“把人带上来!” 只见不多片刻,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被人带了上来,他样貌平平无奇,眼神有些退缩。上来之后立刻跪下给王贤妃行了礼,道:“小的拜见娘娘千岁!” 昭宁顿时有不祥的预感,这陌生男子又是谁,王绮兰带此人上来做什么? 王绮兰道:“你还不快把你知道的都说清楚!” 这名青年男子连忙跪着道:“小的是景王殿下随侍的小厮,小的可以证明……景王殿下并不识得这位昭宁娘子,也并没有上门向这位娘子提亲过!都是这名女子自己胡编乱造的,小的还见这名女子去求过景王殿下,让他帮忙,可是景王殿下当即就严词拒绝了,说她是痴心妄想!却不想这位娘子,竟然自己做了如此胆大包天之事!” 昭宁心中剧跳,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拳头,虽然景王的确是君上假扮的,但是这名男子也纯粹是在胡说八道,她何时见过景王以求他帮忙了?且这个男子当真是景王的随侍吗?她很是存疑,师父若是想帮她的忙,是不会留下这种人让他成为疑点! 这个人,绝对是王绮兰找来诬告她的! 但周围的人却并不知道,她们十分震惊地议论了起来,这个谢家娘子竟然是真的弄虚作假,还冒充皇室之人来娶自己,一个蛮夷之地回来的人,竟妄图沾染皇家富贵,当真是不想活了!而一旁的谢明雪则露出了隐然的微笑,这下看谢昭宁还有什么话可说,她本就该是嫁给破落户的命格,竟然撒出这样的弥天大谎,有今日的下场也是她活该了! 谢昌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铁青……他就说这件事怎会发生得如此巧合,原来真的是谢昭宁在弄虚作假,她为了逃脱那桩婚事,竟然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想连累全家人的名声!她竟然如此的糊涂……而他竟然还信了! 王绮兰笑道:“谢昭宁,我不光有人证,我还有物证!”她手里拿出一张红纸,昭宁一看,发现竟然是师父拿来的那本婚契书!王绮兰继续道,“这就是你与那男子定亲的婚契书吧?上面写的,那男子的生辰可是三月初四,但是我记得,景王殿下的生辰是在正月吧?谢昭宁,你连景王殿下的生辰八字都编错了,这婚契书自然是假的。眼下人证物证惧都在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下人群嗡嗡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王贤妃虽然觉得三月初四这个日子有些耳熟,但也是瞬间即过,她根本不想跟谢昭宁废话了,直接招手道:“来人,谢昭宁胆敢冒充皇室,居心叵测,立刻剥去她的衣裳,当众仗责四十,再扔进台狱给我拷打,问出背后真凶为止!” 立刻就有内侍官准备走上前来! 昭宁知道事态紧急,恐怕不得好过了!可她决不能把君上帮她之事在众人面前露出来,她咬牙道:“贤妃娘娘,此人证词颇有漏洞,他先说景王殿下并不识得我,如何又说我上门去求殿下,岂不是自相矛盾,此人绝不是景王殿下的侍从,还望您仔细审问才是!您既身为贤妃,决不可未查清缘由时,便轻易处以刑罚,否则怕是损了您的颜面。至于那婚契书,的确写的是皇室之人的生辰八字,我绝无假冒之举!” 华氏也慌乱了,她极想救谢昭宁,也在旁劝道:“贤妃娘娘,您听我一句吧,人证物证俱全才能论罪,此人证分明就有问题,该交给台狱仔细审问才是。若是现在动手,日后查明她没有说谎,恐怕也因为毁了名节而不得生了!” 王贤妃也知道那名随从说话有漏洞,但是她已经论断的事,是绝不容旁人反驳的!她面色一冷道:“愣着做什么,立刻把她给我拖下去,脱了她的衣裳,跪在这里挨打!” 内侍官再度上前,想要押住昭宁受刑。青坞和红螺立刻扑上去护着昭宁,拼命反抗不让内侍官靠近。 而姜氏也在一旁慌了神,立刻就要扑上来救昭宁,谢煊也红了眼睛要上前。但是两个人都被早有准备的内侍官拦住。谢昌也死死拉住谢煊,在他耳边咬牙道:“现下谢昭宁犯下如此大错,你们扑上去也救不了她!贤妃娘娘是什么人,她可是君上唯一的宠妃,她要想对昭宁下手,谁能阻拦!——你们若是冲动,恐怕全家都要被你们连累!” 昭宁被青坞和红螺护着,可她二人逐渐力不从心,红着眼被内侍官拉开,眼看着内侍官已经将手搭在了她的手臂上,而对面的王绮兰和谢明雪都露出得逞的笑容,昭宁心里越发的绝望,觉得自己今天恐怕真的难逃一劫了,却仍然坚持道:“贤妃娘娘,臣女当真没有说谎——” 王绮兰却在旁冷笑道:“这婚契书上的八字并非景王的!那侍从也说了,景王殿下根本不认识你,自然是你贪图皇家富贵,所以不知从何处找了破落户来弄虚作假!证据在此,你还不是撒谎吗!” 可是这个时候,却有宏大的仪仗的声音响起,仿佛有无数的人马而至。随即,昭宁听到背后传来一道低沉微冷的说话声:“她自然没有说谎,与她结亲的是朕,那张婚契书上,写的是朕的八字。” 第121章 昭宁惊诧至极, 这个声音……是君上的声音! 她立刻回头去看,却只着一道极长的仪仗队伍。身着黑漆顺水山字铁甲,透着肃杀之气的禁卫军已经退至两侧。手提驾头的御龙直军士早也分开, 而君上身着日月星辰的衮服,戴十二旒翠的冕冠,正是无尽的帝王威仪,大步走来,越发衬得他英武不凡, 哪怕他只是面无表情, 并未表现出真正的喜怒, 却有一种压得人不敢呼吸的沉。 诸班直军士持全幅卤薄仪仗于身后, 诸位朝中重臣, 甚至连王贤妃的亲哥哥参知政事王信都跟在君上身侧, 大气都不敢喘。 顿时所有人,连同王贤妃在内, 都吓得立刻跪到了地上。 王贤妃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是君上……竟然是君上!君上方才在说什么,谢昭宁是跟他成亲了, 那张婚契书写的是他的生辰八字! 这怎么可能, 谢昭宁一介小官之女,她怎么可能认识君上!这代表什么……谢昭宁, 还能是皇后不成! 而谢昌和谢煊看到君上熟悉的面容, 也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竟然是那日那位来府中提亲的男子! 他二人官阶还不到能进宫面圣的等级,从未见过帝王。原来……此人竟然就是君上,就是那个英明神武, 二十余岁就能执掌天下的君上!他那日竟然亲自到谢家, 向谢昭宁提亲,而他们竟还与他谈笑风生! 谢明雪和王绮兰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以为谢昭宁是故意请了破落户的男子来冒充景王殿下,不过是想解自己婚姻之局,但是没想到,谢昭宁倒是往低了拟,人家竟然嫁给了君上。那可是君上啊!王贤妃不过是传说为君上宠妃,已是无人敢冒犯,那么倘若真的与君上成亲了呢!谢昭宁究竟该是什么身份,两人想到此处嘴唇煞白。 昭宁何尝不是反应不过来,君上不是祭祀完已经回宫了吗,怎会突然出现在此,还当真承认了那婚契书上的生辰八字是他的,这岂不是就是当众承认……她与他结亲了!但是他不是冒充景王与她假成亲吗,若是暴露于人前,两人岂不是就真的算成亲了? 可是他的名声怎么办,他定是会被她连累,定会被朝臣和史册骂。大帝为了帮她,岂不是牺牲太大了! 君上向她走过来的时候,昭宁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的念头。落在赵翊眼中,就是她又被这般场景吓到,呆愣地不知该如何反应了。昭宁只知道他明面上在冒充景王娶她,却不知道私下上宗碟的事已经彻底完成,从此文臣言官说什么都是无用了。所以,他也无需再隐藏了。 赵翊走到了昭宁和王贤妃的面前,向跪着的昭宁伸出了修长的手。 十二旒的珠翠垂下,昭宁发现师父竟是面无表情,眼瞳透出一丝冰冷,昭宁心里微动,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师父似乎……有些生气 ! 一时间她心跳如鼓,师父是为了帮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甚至连累自己的名声,她自然不能不懂规矩,于是她伸出手牵住了他的衣袖站了起来,听到赵翊低声道:“坐下吧,等朕来处置。” 师父以君上的身份出现,光是气场都足以震慑她。昭宁又怎会不敢听,那三把金椅她仍然不敢坐,找了把圈椅坐下来。但看见周围那些平日难得一见的重臣,和需要她跪拜的高高在上的夫人们此时跪了一地,仍然觉得手脚发软,比上一次发现师父的真实身份还要不真实! 赵翊垂眸凝视着跪在地上不住发抖的王贤妃,王贤妃自然也感觉到了这般强大的凝视,吞了吞口水,知道这次恐怕是大祸临头,君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他是个表面温和,实则极其冷酷强势的人,他竟然居然会以君上的身份出现,为谢昭宁出头……!而她方才却如此对谢昭宁,她一切权势的来源,不过是因眼前这个男人,可这个男人实则从未正眼看她……她抖得越发厉害。 终于,她听到了君上的声音淡淡传来:“贤妃王氏,自受封以来,以权谋私,肆意横行,虐杀宫人。今日又污蔑无辜之人,实为名不配位,着立刻剥去妃位服制,废为庶人,侄女王绮兰,以下犯上,仗王氏之势鱼肉乡里,同王氏一同论处!逐出汴京,永不准入!其所带人证,立即杖毙!” 君上圣旨既出,便立刻定了死罪!众人无不心惊,连昭宁都紧紧掐住了手心,毕竟坊间传闻王贤妃乃是君上之宠妃,她以为师父只是会对王贤妃小惩大诫,没想到惩处却如此之重,竟然与王绮兰一同驱逐出京了!那撒谎之人更是被杖毙……是了,她总是忘了师父是君王,君王不出手则矣,一旦出手就是不留情面的。 立刻就有殿前司的人上前,不顾那侍从的哭喊求饶声,将之拉下去杖杀。 王贤妃见那人涕泗横流的悲决之状,面色惨白如纸,连连哭着磕头:“求君上饶恕臣妾,求君上饶恕,不要废了臣妾的贤妃之位……臣妾只是一时错了主意,臣妾已经知错了!” 但禁卫军如何会管她的哭诉,将她和王绮兰都拉了下去。 一旁谢明雪也被吓得浑身发软,生怕下一句便轮到她,勉强靠着魏氏的手,才能没有瘫软在地。 王家之人,就连为首的王信也是沉默至极,一句话也不敢说。此前君上已经警告过他,他也告诫过妹妹要谨慎行事,谁知妹妹竟还是如此糊涂,连带着女儿也变得骄纵跋扈,他也帮不了她们了,君上不牵连王家其他人已是万幸,不过是妹妹和女儿罢了,他想要多少没有! 赵翊这时候才回过身,几步走到了正中唯一一张描金刻龙的宽椅上坐下,他姿态放松,手背搭在椅背上,衮服为青表纁里,以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为纹,面上并无任何表情,如此方为真正的帝王之威。跪拜之众人未被他叫起,皆不敢动身。 说实话,就是昭宁看着这样的师父,也有些心里紧张,手心发汗。与之前的紧张不同,之前是因君上是她崇拜了多年的偶像,但是这一刻她开始感觉到,君上是真正的,站在权势顶端,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帝王之心思都是叵测的,帝王之威是不可测的,她不能像以前那般肆意不讲究了。哪怕师父对她极好,倘若哪天她触犯了龙怒了…… 还是得警醒些好,对谁都好! 她正想着,却听到君上开口了:“昭宁,过来。” 君上为何叫她过去? 昭宁抬头,见君上正看向她,那目光的确是要她过去的意思 。 师父是君上时,一言一行皆为圣旨,她必须要遵从。 昭宁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君上的面前,正想跪下听赵翊的话,面前却只见一只修长宽厚的手伸出,那拇指上还戴着一只翠如墨色的扳指,不知是多极品的玉,轻托她的手肘稳住,她便跪不下了,因为君上不让她跪。只听赵翊道:“昭宁,不必怕,你既已是朕认定的唯一的妻,日后遇到有人不敬,惩戒回去就是了,明白了吗?” 昭宁听到‘唯一的妻’几个字,实在是忍不住浑身一震,唯一的妻……岂不就是皇后了!君上不是以景王殿下的身份与她假成亲么,如此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说出来,大家岂不是误会更深,那日后这门假亲事又该怎么办?君上这出戏会不会演得太真了! 但是她能说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她还能有胆去反驳君上不成!只得屈身下去道:“……昭宁遵旨。” 如此这般之话,更是确凿了昭宁的身份。众勋贵家族,众文武大臣,也只能倒吸一口冷气,知道这位并不起眼,方才还被王贤妃惩治的谢家娘子,从此才是真的飞上枝头变了真正的凤凰,这谢家的门第,恐怕是会一跃成为汴京最顶级的几个门第之一。 谢昌与谢煊按捺不住的浑身颤抖,实在是激动的。 而姜氏则一直觉得自己犹如身在梦中,她没听错吧!君上竟然说,昭宁是他唯一的妻!天啊,那岂不是……岂不是说昭昭竟然嫁给了君上,做了皇后!她女儿竟然做了皇后,她女儿才是真正的贵命之人! 她以前还一直在想,昭昭若是能嫁得一殷实又有功名的人家,她便满意了,后又来了景王殿下,她更是满意,谁知现在才知道,景王殿下竟然是当今君上假扮的! 那可是君上啊,是天下至权之人,是万万人之上的君上啊! 昭宁见众人都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正想着如此情景,又该怎么办才好。此时,却有一名生得短胡须,面容威严的男子大步走来,昭宁一看此人发现认得,上次她以为君上是罗山会成员时,曾偷听了君上与此人的谈话。他身着玄罗袍,腰缠狮纹革带,应该是禁卫军中的副指挥使。 冯远拱手道:“君上,江西急奏,有雪灾席卷,江西安抚使已经在垂拱殿等您了!” 赵翊眉头微皱,颔首:“领仪仗在外等着。” 吩咐身边的吉安:“去准备轿辇,送昭宁回去。” 随即又看着她,道,“回去好生歇息吧,一切都不必担心。” 赵翊不能在外多耽搁,安慰她之后,高大的身影被众仪仗、众禁卫军包绕,很快走远了。看来的确是非常着急的事。 哪怕昭宁有千万般的话还想要问君上,也只能同众人一起再度跪下,恭送赵翊离开。 但是她心里却被更多的问题缠绕。 比如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如此这般传出去,他岂不是真的要背上夺侄儿之妻的名声,赵决背上这样的名声无妨,他本来就是风流肆意之人,又只是个闲散亲王,可是君上不同,他是庆熙大帝,决不能被这样的名声所缠绕啊! 她已经能想象,经了今天之事,整个汴京关于她和君上会传成什么模样了。还有那些传世史书,她和君上会怎么被写了,她重生回来,立下豪言是想要洗清君上的名声的,而不是帮着抹黑的。她要做什么,才能挽回他的名声啊! 但是这些胡思乱想,现在全部不起作用了,她真正应该面对的,是自己接下来身份的变化。不过是一天的时间,她的身份,从此就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了。 如此这般的事情发生,这个冬节宴,已经没有任何开下去的必要了,连华氏都被震惊的无以复加,她一开始还想搞来做自己儿媳妇的娘子,转眼间竟然就要做皇后了!她都不知该夸自己眼光好,还是该说一声命运无常。 其他人何不都是这样想,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曾经不可一世,骄纵跋扈的王贤妃,顷刻间就被贬为了庶民,而一个不起眼的谢家娘子,竟然一跃成为皇后,极有可能带着整个家族跻身世家门阀,且此娘子之前还跟君上的侄儿订过亲,君上这岂不是抢自己的侄儿媳,此事还不赶紧回去议论,坐在这里干什么! 于是冬节宴就这样散了,谢家人也都回到了家里。 马车一路将谢家人送到了正堂外,谢家人纷纷下了马车,但是包括魏氏母女、谢昌在内,无一人敢在此刻离去,都站在正堂外等着。 昭宁坐着吉安安排的轿辇回来。轿辇描银凤纹,通体以金丝楠木造,抬轿子的是御龙直军士,护卫的全是禁卫军。等到了正堂外,轿辇放下,帘幕被吉安撩起,昭宁才从轿辇里面出来,对吉安笑笑:“吉安,辛苦你了,你还是回去帮衬君上吧,我这里用不着。” 吉安却又是恭敬又是笑:“娘子可别客气,奴婢为娘子做事是应该的!”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14节 谢家人看着吉安的衣着,如何认不出这至少是内侍省排名前三的副都知,这样的人物,平日朝中重臣见了都要恭敬好言,但竟然与谢昭宁如此相熟与恭敬。若说今日发生的事还太突然,他们并未完全反应过来,这般则让他们彻底明白,谢昭宁是真的不一样了,她是真的与谢家其余人拉开鸿沟,从此就将成为谢家最尊贵的人。 魏氏母女是面孔最惨白的人,谢明雪更是被冷汗湿透了背心,仍然是攀附着母亲才能勉强站稳,若谢昭宁是嫁给景王赵决,对她们而言那是嫉妒不甘,可若谢昭宁是嫁给君上,她们则再也生不出任何算计之心,只想立刻跪地,求谢昭宁饶恕她们过去做过的那些事情。甚至无比的怨怼过去的自己,那破药行有什么好要的,为什么非要和谢昭宁抢,为什么不一回来就好生讨好谢昭宁! 谢昌神色也十分不好看,他可没忘记曾经他以为谢明雪才是命贵之人时,做出的种种事情,他只对谢明雪一个人最好,而为了谢明雪能够高嫁,他竟然让谢昭宁把药行分出来给谢明雪一半。竟然去逼迫谢昭宁! 却浑然不知,真正的命贵之人,该是谢昭宁才对!他想到这里就无比的懊悔,恨不得能扇自己两巴掌!眼下就是想要修复与谢昭宁的关系,恐怕人家也不会认了! 昭宁送了吉安等人离开,回头看到谢家众人站在正堂门口。魏氏母女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生怕她事后清算的模样,缩得如同鹌鹑一般。祖父谢昌则努力扯出慈爱至极——慈爱至极得都仿佛讨好的笑容:“昭宁累了吗,可要、可要先回去歇息?” 谢昭宁自然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嘴角轻轻一扯。 这时候,已经听闻消息的堂祖父谢景也匆匆赶来了,他身后带着的是堂家的众人,他的态度则自然得多,他道:“今日之事我们都已经听闻了,昭宁。你有任何人,尽管派人来吩咐堂祖父,堂祖父没有不替你做的。” 谢昭宁想着以前堂祖父的确为她隐瞒,也为她说话。笑了笑道:“堂祖父客气了!”却没有对谢昌的话有所回应。 谢昌面色微白,却也知道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仍然强摆着笑容。 又是在此,门房的下人来了,他们手里拿着许多许多的帖子,几乎要两个人才能抱得下,行礼道:“娘子,老太爷,门口来了许多的世家,送了许多的拜帖,有的是想求见您们的,有的是想请您和娘子去家里做客的。还有些是咱们许久未曾联系过的远房的亲戚,寻求拜访的,咱们门外的巷子路都已经堵了,车马都走不通了,您们看这该如何是好!” 这才不到半天的功夫,汴京的世家们竟然反应如此之快!恐怕回去之后不久,立刻就开始商量着该如何与谢家搞好关系,该如何搭上谢家的线了,以至于竟然门庭若市,胡同口都堵马车了! 若说方才昭宁还只是看祖父和大房的笑话,这个时候她才真切地感觉到,君上这般行为,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多么大的变化!当真是狐假虎威,她前后两世加起来,从来没这般成为众人的焦点过! 姜氏方才也是看着大房害怕,谢昌胆颤,心里极爽,叫你们平日耀武扬威欺负昭昭!看不起二房!可是当她听闻如此大的阵仗时,也吓了一跳,这么多人,这么多的交际,谢家这下该如何是好! 谢煊则深吸一口气,他最先镇定下来,女儿如今有了这般的造化,他必须要帮女儿把架子撑起来,决不能在此时落了面儿,更何况他觉得,此事仍然还有许多的疑点。他对谢景和谢昌道:“伯父、父亲,这些交际恐怕要麻烦你们二人先料理了,其他什么都行,只记得一条,决不能收任何的东西,也不能答应任何的事情。虽然今天君上在明面上承认了昭宁,但毕竟还未举行大典,谢家此时决不能过于高调了。” 谢煊虽然对二人说话,却是看着谢景的。真的做起事来,若说靠谱,那还是伯父更靠谱。谢昌也注意到了,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实在是怪不得二儿子此刻与他离心了。 谢景颔首道:“你放心,你先带着昭宁回去就是。不到君上的旨意明确时,决不能让她在众人面前露面,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如此一来,几人立刻商议好了,其余人都先各自回去,谢景和谢昌去应付来者。 而昭宁,则和姜氏、谢煊一起先回景荣院,两人都有许多的话问她。自然了,昭宁也有很多的话跟二人说。 到了景荣院,安排了含月和白姑仔细守在外面,决不许任何人进来后,姜氏迫不及待地拉起昭宁的手,问道:“昭昭,你快和我们说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同君上相识……而且,而且君上还要娶你为妻!” 谢昭宁此时分明看到,母亲眼中极是欣喜,欣喜她找了这样一门好到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亲事’。而父亲在旁还没有开始说话,但是给她倒水倒到一旁去了都不知道。 她轻叹了口气:“父亲,倒洒了。” 谢煊这才看到水都倒到了桌上,连忙挪回去,道:“昭昭,你说你的,别管我!” 他们越是这般失常,昭宁就越是不好意思,她决定把所有的事情能讲的都和盘托出,不能再隐瞒父亲母亲,她道:“母亲,您听了可别失望……这门亲事……是假的!”她眼神很是坚定,“不过是君上想要帮我的权宜之计罢了!我与君上早便相识,他得知了我与云阳郡王定亲一事,想要帮我,所以才假扮景王殿下来娶我。谁知今日竟然被王贤妃等人揭穿,他应该是为了保护我,才迫不得已露出真实身份!” 姜氏听了昭宁的话,有些失望。昭宁与君上的事……竟然是假的么! 其实当真不是她想要攀附权贵。而是这世间,哪里再去找君上这样好的男子,从身材样貌,到文才武略,到地位身份,无一不是最顶级的。她一直觉得,她的昭宁能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那自然……昭宁就应该是与君上相配的! 如此好的一桩姻缘,怎的就是假的呢! 只是……凭借天生的感觉,姜氏总觉得没这般简单。如果只是假的,想要帮昭宁,身为君上,能帮昭宁的法子难道不多吗?纵然有太上皇的原因在里面,也有些奇怪吧。今日也是如此,一开始明明传话说,君上是要直接回宫的,怎的却在昭宁被欺负的关键时刻,君上突然现身,控制全场救了她,且还如此重地发落了王贤妃呢! 姜氏觉得很可疑,她顿了顿,缓缓问道:“昭宁,我怎么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你不觉得……君上是真的有些喜欢你吗?” 第122章 昭宁听到母亲这句问话, 心跳几乎停了片刻,君上……喜欢她? 不,这怎么可能, 君上不过是因是自己的师父,且自己又帮过他,所以给自己几分薄面罢了。虽然他今天惩戒了王贤妃,但是昭宁心里明白,绝不光是因为她的缘故, 应是王贤妃本就有问题, 君上早已不想留她了。何况……她又怎能得到喜欢呢, 前世便从未有人喜欢过自己, 这么追求赵瑾, 也只是让他对自己越发厌恶。今生, 倒是听到姜焕然说过喜欢自己,可很快他也放弃了, 另娶了旁人,君上是什么身份地位, 什么环肥燕瘦没曾见过, 何以会喜欢自己呢。 只是母亲不知道自己与君上的渊源罢了。 昭宁摇头道:“母亲,您不明白, 这当中缘由复杂。” 昭宁这般说, 姜氏也不能说什么。虽然亲事是假的,但是至少,日后应该再无人敢欺负昭宁了, 这倒也是件好事。 谢煊也道:“不论如何, 你以后在外行事要十分小心才是!”他叹了口气,若是真的, 那自然是一切顺遂,女儿从此身份再也不一般,但若是假的,那可就不太好处理了。 三人正在说话,门外响起喧哗的声音,仿佛是有人来了。 三人都往外看,那些来拜访的宾客应当都被谢景二人拦下了才对,谁人能进得来景荣院这边?紧接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的走过来,他们也立刻就认了出来,来人不是盛氏夫妇还能是谁! 两人面上也是极度的喜悦,盛氏走得太快,差点撞到了花台,被姜远望拉住。姜氏和谢煊立刻起身迎二人,谢煊有些疑惑:“舅兄,嫂嫂,你们怎么来了?” 看两人的模样,不难猜出他们已经得知了昭宁和君上之事。但他们今日并未去参加筵席,这消息竟然传得如此之快? 盛氏夫妻简直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她们与谢煊夫妇不同还在于,他二人可也是君上的狂热崇拜者,只是以前君上高高在上,活在传说之中,能远远地看一眼都已经三生有幸。而如今,两人竟然得知,自己的亲外甥女,竟然与君上相识,是君上的妻!偶像仿佛瞬间就在身边了,他二人能不激动么! 盛氏拉着昭宁的手道:“昭昭,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来的路上才听说,真是万般不敢信!要不是在你家门口见得那么大的阵仗,又听亲家公亲口说了,我俩都还不相信!” 姜远望也激动地拉住了侄女的衣袖,眼睛里闪动的都是对偶像的崇拜:“昭昭,你……你竟然与君上相识,你竟以前不告诉舅舅!”又搓了搓手,“你能给舅舅要个墨宝吗!或者,你什么时候和君上再见,舅舅能在场吗?” 姜远望已不知偏向何方,根本找不到重点,被盛氏推开:“一边儿去,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姜远望在一旁摸了摸鼻子,不怪他,这当真是他的第一反应。只有他们这些身经沙场,带兵打过仗的人,才知道君上有多么牛,当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军事天才,他当真是崇拜得很! 盛氏仍然真挚地看向昭宁:“昭昭,你快和舅母说说,究竟怎么回事!”盛氏脑子转得快,又想起了更多的事,“昭昭,之前你们家里遇到的事,还有你大舅舅的事,可都是君上在暗中帮忙?” 她这么一说,姜氏也立刻反应过来了,与盛氏一拍即合:“嫂嫂说得对,当时我便说,煊郎那事怎能如此轻易地解决,实在蹊跷,魏氏还认了是她们的功劳,我呸!” 姜氏也把刚才谢昭宁说的话抛到了脑后。什么假的,假的看起来既然如此像真的,那就是真的! 盛氏何尝不兴奋,昭宁没能与姜焕然在一起,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总想着该如何给昭昭觅得佳婿,眼下有了这般真龙天子的夫婿,不比姜焕然强得不知多少,她还有什么遗憾,她都要高兴疯了。 昭宁看着大舅母和母亲都已经热闹地说起来,根本没人再顾及她说的亲事是假的这件事,也叹了口气,罢了,随便她们说吧,反正此时她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这时候,外面又有热闹的声音响起,好像还有人来了。 昭宁不由得觉得有些头疼起来,怎的今日这般多的来人!这又是谁! 紧接着声音就传了进来:“父亲、母亲,孩儿入选禁军,特来给你们报喜了!” 这下人没来众人就已经知道了,是去皇城司的谢承义回来了,他竟然被选入禁军了! 谢承义大步走进来,他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着家了,人也晒黑了,身体比原来更为结实,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一看景荣院中竟有如此多的人在,气氛也很是热闹,他连忙给舅舅舅母、父母请安,又向着昭宁拱手,才坐下来倒水喝:“舅舅舅母,你们今日怎的来了,对了,我怎么看今日家里好生热闹,门房堵了许多人,究竟怎么了?” 姜氏就来了句:“你妹妹嫁给了君上,要当皇后了。” 谢承义顿时吓得掉了凳。 他一脸的震惊……母亲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在这种消息下,他被选入禁军这样的大事,突然变成了十分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张张嘴,看向一贯熟悉的妹妹,怎的今日怎么看怎么陌生了起来。他道:“我……这……妹妹……这……”千言万语凝成一句,“你们没有开玩笑吧?” 谢承义自然知道,母亲不会跟他开这样的玩笑,毕竟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他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反应不过来。甚至开始想象,他突然能被选入禁卫军,是不是有什么暗箱操作! 家里所有人都热议鼎沸,昭宁此时也都不解释了,反正解释了也没用。她问盛氏:“舅母,您说您在来的路上听说此事,您来是要做什么的?” 盛氏这才想起来把来的正事给忘了,实在是昭宁这个事太大了,大得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红色的绢做的请柬来:“是你姜芫表姐出阁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就是后日。我和你舅舅特来给你们送请柬的。你姜芫表姐还想要你给她梳发呢!”她想了想又道,“只是没料到你现如今是这般情况,若是出门,恐怕会遭人围观。我回头跟你表姐说一声,你便别去了。” 昭宁拿起那张请柬看了看,姜芫对她十分好,她出阁的大日子,她不能不去。她道:“到时候我悄悄从偏门进去吧,别引人注目就是了。” 谢煊也点点头:“你去也好,这两日家里恐怕也不会消停,你去你舅母哪里倒是能轻松些。” 被昭宁提醒了正事,盛氏也终于按捺下了激动。她和姜远望还有好多家请柬要去送,先来送了昭宁这里罢了,她道:“舅母还有几家要去送……那后日一早,舅母派车来接你!” 昭宁便亲自送舅舅舅母出了垂花门。 日头微斜,此时天空已是阴云密布,寒冷的朔风起了,昭宁拢紧了斗篷,觉得恐怕是又要下雪了。 她听到一墙之隔的外院仍然人声鼎沸,颇觉头疼。明明就是假的……但是再这般下去,往后想要澄清可就越来越难了!该怎么办才好,会不会影响到师父那边,昭宁有些忧愁。 昭宁往回走去,才发现自己的脚步仍然是轻飘飘的,原来其实,她也还没从今天的事情中反应过来。 后日一早,就是姜芫出阁的日子。 一大早便吹下严雪,顷刻间汴京城再度银装素裹,但昭宁推开槅扇,看到满目的银白时,雪已经停了。 昭宁换了件浅红色的杭绸夹袄,梳得个简单婉约的发髻,就准备出发前往姜家。 盛氏为了不让她露面,早就将姜家的马车赶到了谢家的照壁,把昭宁直接从这个门接到那个门,面也不必露。但等昭宁到照壁时,才发现马车旁边竟然立了两个陌生的带刀的侍从,他们手臂筋骨遒劲,目露精光,看到她对她拱手道:“昭宁娘子,属下等是殿前司副指挥使冯远冯大人派来庇护您的。冯大人说,日后您若出门,我等皆随侍左右,一切事务但凭您的吩咐!” 昭宁先是被这二人吓到,想了想,眼下情形跟以前不同了。她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他们跟着总是没有坏处的。她道:“那劳烦二位了,你们跟在身后就是了,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可告诉我!” 两位侍从道:“娘子客气了!” 昭宁这才带着樊星樊月进了马车,车夫扬起鞭子,马车便嘚嘚朝着姜家而去了。 这两日在家中,昭宁也并没能松口气,虽然外面来的人见不到她,可是两家各房的人都是轮流‘求见’她,语气无比恭敬,态度无不诚恳,连魏氏和白氏都一反常态,对她谄媚讨好至极,魏氏甚至趁着旁人没注意,跪下向她认错。 昭宁一边看到她涕泗横流哭诉自己的愚蠢,一边嘴角微动。 她对魏氏仍然没有任何好印象,但她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毕竟她又不是真正做了皇后。但这两日应付这些人,可是将她累够呛,如今出来,也算是能透口气了。 昭宁揭开车帘往外看。 街道两旁都堆着积雪,孩子们穿着新衣裳在打雪仗,扔炮仗,算一算时日,的确再没多久就快要过年了。她的眼中微染上一些光芒,这还是她重生以来的第一个新年呢。 两刻钟后,马车穿过御街,转过崇明门内大街,到了西照坊旁,姜家宅院外面。 姜家宅院今日当真是张灯结彩,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轿子,人们正络绎不绝地往来。还有下人拿着笸箩出来,在门口洒铜钱和喜糖散喜气,许多孩子都在抢。昭宁看着这般热闹的场景也笑起来,不知道表姐穿着嫁妆是什么模样,现在是不是正忐忑等待出嫁呢,还有嫁的新郎官是什么模样。她迫不及待想看看表姐了! 昭宁的马车自侧门悄悄而入,一路沿着粉墙往前跑,到了内院的月门才停下来。 昭宁带着两个女使下来,看到内院也是处处红绸,很是喜气。只是她目光再一移,发现月门竟站着大舅舅大舅母,二舅舅一家人,甚至还有许久不见的外祖父,不知道在此站了多久! 昭宁嘴角微动,她可总算是体会到,倘若她真的成了皇后,她的身份和生活都会有多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了!她这还只是被传和君上成亲了呢,就已经引得大家对她如此慎重了。若是她真的做了皇后,所到之处,还不得处处清场么! 权势果然可怕,她略有沾染,就已经有了十足的感觉。 她见众人都笑着上来迎她,有些无奈道:“今儿是姜芫表姐的大日子,又不知有多少宾客来了。您们何必在此迎接我,还是各自散去忙碌吧!” 盛氏先迎上来,立刻看到昭宁背后站着的两个一看就武功不凡的侍从,没说什么,只笑道:“我就说你们在此等昭昭会不高兴吧,大家还是各自先忙去吧,可别耽误芫儿的好日子,日后还怕没有说话的机会么!” 二舅舅二舅母都笑眯眯的,迎了昭宁就赶紧散了。外祖父却拉着昭宁的手很久,语气激动:“昭宁啊,你若是做了皇后,那可是令姜家的祖坟都蓬荜生辉啊!……外祖父这、外祖父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外祖父自豪得很!” 当年外祖父戍守边疆一辈子,都未曾拿回西北,所以他同大舅舅一样,也极其崇拜君上。他听到这事的第一反应也是激动,他比姜远望还激动,激动得甚至撅了过去,被掐人中才醒过来。这事他就不告诉昭宁了。 昭宁无奈,哪有用蓬荜生辉来形容自家祖坟的! 她只能道:“外祖父,一会儿还要您喝表姐夫敬的茶呢!您也先去歇息吧!” “好、好!”姜青山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虽然很想和外孙女再说些话,但还是被人先扶下去了。 盛氏才陪着昭宁向前走,一边笑道:“你别怪大家激动,这几日你在宅子里不知道,这件事汴京已经传遍了。你看看今日这些宾客,本来是不会有这般多的,有些没接着请柬的,竟也上赶着来送礼,因此礼多收了许多,你二舅舅二舅母都十分高兴。”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垂花门外,此时姜芫这时候正在女使的服侍下上妆,屋内热闹得很,盛氏就道:“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等她上好妆了,我将屋内的人都清出来,你悄悄进去。” 昭宁应好,看到垂花门的花棚下摆了十余张桌子,不少世家夫人娘子们都在此小坐。便也过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众人也自然不会将她认出来,她抓着桌上摆的桂圆干吃,等着大舅母来叫自己进去。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15节 只听旁边一桌,两个陌生的娘子正在议论汴京近日发生的事。一个娘子边剥橘子边道:“那谢家娘子,可当真是变了凤凰了,君上如此神秘,汴京哪个娘子没做过梦可以嫁给君上,怎的就看上她了,也不知道她今日来不来,我们也好瞧瞧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昭宁嘴角微动,竟坐得这般巧,刚一坐下来就能听到有人在议论她。 另一个娘子道:“这谢家娘子有些邪乎,王贤妃以前如何受宠,竟就这样被废了,还赶出了汴京不许入。还有那蒋家一家,原来也与谢家娘子作对,已经被判了流放了!谢宛宁更不必说,与谢昭宁仇深似海,曾是汴京城里出众的娘子,被判流放的时候,用面巾围着脸,人家说她脸都烂了,好似是亏心事做多了,被鬼灵给缠身了……” 昭宁听到了蒋家的事,眉梢微动。 近日在她身上发生了太多事,都无暇再去注意蒋家。她知道蒋家被判了流放,却不知道谢宛宁脸烂了的事。谢宛宁极重视自己的容貌,前世也靠着容貌,最终嫁给了镇北侯世子。如此一来,她便彻底没有了任何依仗。昭宁想到那日她被高家母女强压着离开,平阳郡主还是真有手段啊。 她笑了笑,蒋横波与谢宛宁这是恶有恶报,她自然觉得应该。 她正端起茶准备喝的时候,却听到外面响起喧闹的动静,听起来似乎是有人在争执。 垂花门与前院不过是一门之隔,应该是前院出了什么事。昭宁皱了皱眉,这可是表姐出阁的大喜日子,究竟会是谁今天来闹事? 她放下茶盏,几步走过垂花门去看。只见前厅摆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礼箱,男子宾客们都站在一旁,正中竟站着一队身着巡捕服的军巡司之人,领头的是个生得高大的青年,生得面相粗犷,眉眼间浮动着几分纵欲之色,身着贡品的金丝绫,腰间革带嵌着鸽子蛋大的极品翡翠,一看就知身份极是不凡。他扫视了周围一眼,语气冷酷:“少废话,我等亲眼看到反贼进了你们姜家,现在必须要封家搜查!”又对身后的军巡司众人道,“还不快给我搜!” 此时大舅舅应已经去准备迎亲的事宜了,二舅舅正在接待他,急得满头是汗:“郡王爷,今儿咱们姜家嫁女,并没有贼人出没,一会儿迎亲的人就要来了,还请您网开一面吧!” 昭宁听到此眉头微皱,郡王爷……这汴京城的郡王爷,如此年岁的她知道的只有两个,除了顺平郡王,就只有云阳郡王了。原来他就是云阳郡王!他怎会来姜家闹事?明显是选好了日子,等姜家嫁女的时候上门来,若是一个不好 ,恐怕这桩婚事都得让他搅黄了! 她一时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出去跟赵瑞对峙,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前厅之中,赵瑞却冷笑道:“我们今日是为了公差而来,事关反贼,你们胆敢阻拦,便同反贼一般论处!” 他这样的话谁又担待得起,毕竟他可是云阳郡王,是襄王幼子。最关键的是,他是所有郡王中,最深受太上皇的宠爱的,时常进宫陪伴太上皇,哄得太上皇高兴,近日刚赐了他军巡司副使的差事,还想日后提他主管军巡司。 这时候盛氏终于急匆匆地从后院而来,看到赵瑞后脸色微滞,却仍然上前一步,勉强维持着笑容道:“郡王爷,今儿是侄女的大喜之日,您若是闹开了,毕竟对您的名声也不好。那通运权之事……实在是已经定下了是姜家,再无变动的可能,我已经在旁备下了一桌薄酒,还请郡王爷赏脸一吃,等仪程都结束了,我再让您搜查,您看可好?” 谁知赵瑞听了盛氏的话脸色更是一沉,冷笑道:“不能更改?你们姜家还当真以为自己能出个皇后不成!那不过是假的!是谢昭宁想逃了我这桩婚事想出来的办法!我可告诉你们,今儿若是谁想拦我,我都是照打不误的! ” 昭宁听到此才知道,赵瑞今日为何带人闹事,原是为了通运权的事。每年汴河的货运都需要通运权,以前一直是在襄王手中,其利润之丰厚难以想象,今年姜家搬到汴京,因有常年通运的经验,便中了选。难怪赵瑞会在这时候上门来闹事,姜家这的确是从虎口夺了块大食了! 赵瑞又对府里军巡司的人道,“继续给我搜查,后院也要搜,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这话一出,盛氏脸色大变。后院是女眷所在,此时阿芫还正在梳妆,倘若让这些人闯入,还要怎么出嫁!她不顾赵瑞的身份,立刻就拉着赵瑞的衣袖要去阻拦他:“郡王爷,后院绝对去不得!” 可谁知赵瑞一挥衣袖,想要摆脱盛氏,竟一不小心巴掌打在了盛氏的脸上,将盛氏打得一个踉跄。众宾客皆面色大变,而昭宁看到这里,也是怒火中烧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个赵瑞在此借故找茬就罢了,竟然还敢打舅母!她从垂花门中走出来,冷冷地道:“郡王爷,您这般是在做什么。您这般是搜寻反贼,还是借故闹事呢?立刻让他们住手!” 赵瑞看到垂花门后走出的谢昭宁,雪后的天光落在她脸上,实在是雪腮乌发,眼眸中有波光潋滟,当初他第一眼看到,就惊艳无比,必想要得到不可。只是后来,竟然被如此多的事情搅黄,他心中十分不甘!顺平郡王府那天的宴席他没去,虽有耳闻是君上替谢昭宁解了围,但那又如何,他很清楚定是为了摆脱他的亲事才会如此。他可是深受太上皇宠爱的,又是在君上面前长大的,难不成在君上面前,还比不过个小女子么? 因此他嘴角一勾,冷冷道:“谢昭宁,你又是什么身份,如何管得了我?我有公文在身,的确是为了搜寻反贼而来,你们若敢不从,就是反贼同伙!我当即便能将你们都抓入狱!”又对带着人道,“你们还不快去后院,等什么!” 见这些人真的要往后院而去,昭宁情急之下,只能冷道:“住手,君上曾赐我处置之权,我便以皇后的身份管你,又能如何!来人!” 此时,跟着她来的两个侍从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低声道:“娘子请吩咐!” 谢昭宁怕不彻底将赵瑞压下去,他还是会卷土重来,闹了表姐今日的婚事。虽然凭她的身份,是决不能处置皇子皇孙的,但还是咬了咬牙,指着赵瑞道:“将他给我擒住,关进宗正寺反省!” 宗正寺是惩戒犯错的皇族之人的地方。 赵瑞本以为谢昭宁绝对是个空架子,却不想她身后竟真的出现了这样两个人,一看就是禁军中出来的,一个就能对付一群他们这些乌合之众。且他们听了谢昭宁的吩咐,竟然半分犹豫也没有,立刻大步向他走来。 赵瑞变了脸色道:“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可知道我的身份!” 其中一人道:“我们只听娘子的吩咐,娘子说了要将你关入宗正寺,我们看你还是束手就擒得好!” 但是赵瑞又怎肯束手就擒,立刻准备反抗,却被侍从几招之内就立刻制服,反压着了他的手肘将他按在地上,而他那些随从想要营救他的,则被另一随从按到在地,并掏出一块禁军隐司的腰牌,对二舅舅道:“你拿着这块腰牌,立刻去府尹调五十兵力来,将这些人押送到宗正寺去!” 二舅舅都看傻眼了,竟不知道有这般厉害的人跟着昭宁而来,连忙接过腰牌就去。 此时赵瑞被按在地上,却不甘心地吼道:“谢昭宁,你当真以为你能做皇后不成,你竟然敢冒权,害我这个真正的皇子皇孙!还敢把我关入宗正寺!我告诉你,我今日是为太上皇而来,这通运权的背后是太上皇,是他老人家授意的,君上也是默许的。你敢这样对我,太上皇是绝不会放过你的!君上重孝道,也是绝不会管的!” 又对背后之人道:“你们大胆,快放开我!谢昭宁这是冒权而动,她定会出事的,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但是侍从们如何会听他的话,很快,侍从就将他压下去了。 盛氏却脸色发白,半天没恢复正常,对昭宁道:“今日多亏你了,否则还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没想那两个跟着你的人竟如此厉害!”又叹息,“那通运权真是块烫手山芋,本来你二舅舅能将之拿到手是好事。谁又知……其实这通运权暗里是太上皇曾经敛财用的呢,竟然就这么被新任顺天府尹给我们了,我们想还回去也不能!……只是昭昭,那赵瑞毕竟是真正的郡王爷,也是君上看着长大的,深受太上皇的重视,你这般惩戒他,他若是到君上或太上皇面前告你的状,该如何是好!不然……只将他驱逐就是了,不要关进宗正寺了。” 昭宁深吸了口气,她也知道这般并不妥,她只是个假皇后,还是君上为了帮她,暂时才给她的。可是她呢,却借君上暂时给的权惩治了一个真正的皇子皇孙,只怕君上听到会生气了。可是她又实在是担心,赵瑞会卷土重来,影响了表姐出嫁。二舅舅和舅母又拦不住赵瑞,情急之下,也是没有办法了! 昭宁勉强对着舅母笑笑:“舅母,不要紧,我们现在还是先去看表姐吧!”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先等表姐顺利出嫁了再说! 盛氏现在自然是听她的,见昭宁仍然镇定,她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担忧,带着昭宁去看她表姐去了。 不过昭宁也的确陷入了深深的忧思之中。她明明知道自己是假的,可今日却在情急之下,用了皇后之名发落了赵瑞,还把他关入了宗正寺之中。这可是超出了假皇后该用的权力范围了,不知君上知道了会不会生气!还有,此时事关太上皇,她好像也搅合了太上皇的事。虽然传闻君上和太上皇不亲近,可那毕竟也是君上的父亲。本朝以孝道治天下,她搅合了太上皇的事,君上会因此怪她吗? 她带着这种思虑,接下来的后半程,便有些神思不定。 待新郎官骑着马来接,她们将表姐圆满地送出了门,昭宁才坐马车回了谢家。 可当她在照壁处下了门,却看到好大的阵仗正在照壁处等着,两列仪仗和禁卫抬着一顶轿子,轿子口则立着身着内侍省紫袍的吉安,周围谢家的人都簇拥着在等。 吉安带着这般阵仗,在这里等她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吉安则对她行礼道:“昭宁娘子,奴婢是奉圣命来接您入宫的,请您同奴婢走一趟吧!” 昭宁心里一个咯噔,是君上让她入宫吗?怎么回事,君上可是从未让她入宫过的,会不会是君上听说了今日之事,所以生气了,要让她入宫去说明个究竟? 昭宁突然有些忐忑起来。 第123章 昭宁虽然忐忑, 但是谢家人却是很高兴的。 姜氏笑道:“君上唤你,你去就是了!咱们都在家中等着你!” 她们自然都觉得君上唤昭宁去是好事,因此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昭宁嘴角轻扯, 她又能说什么,她们也不知今天发生的这桩意外之事。不知道君上传自己入宫,可能是要同自己问罪的。毕竟今日的确是贸然用了不该用之权,处置了他的亲侄儿,甚至可能破坏了他的父子关系……君心叵测, 她知道师父, 却不一定知道君上。 她深吸一口气, 想着头一回入宫, 似乎不能穿着太随意, 便问吉安:“可需衣着正式?” 她并无什么品阶官位, 就是要衣着正式,不过是换华丽严整些的衣裳罢了。 吉安则道:“娘子无需拘谨, 随意即可。” 昭宁便也不换了,免得耽误了时辰。她低声让青坞她们回浣花堂去等着自己, 随后进了吉安撩开帘子的轿子中。 帘幕放下, 轿子被抬了起来。 大乾朝有古训,怜悯人力, 常用马车。这还是昭宁为数不多的几次坐轿子, 只觉得这些人果真是禁军,抬起轿子来格外平稳,但她也不敢随意掀开帘子看究竟到了何处, 只能坐在轿子中胡思乱想。 一想到要入宫, 要在皇宫中见到君上,还极可能被他问罪, 昭宁就有些紧张起来。她仍然胡思乱想着,不知道君上究竟会如何处置自己,她相信以师父的人品,应当是不会太同她计较。可是赵瑞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亲侄儿,还事关太上皇!昭宁心里也没底。 其实她前世也是入过宫的。 那是她嫁进顺平郡王府的第一个新年,华氏携她进宫参加宫廷御宴。彼时契丹人还未集兵攻打大乾朝军防,国内还是一片繁荣昌盛,宫廷御宴也很是热闹。正是在这次宫宴中,她在无意中饮下了一名豪绅家的娘子,下给赵瑾的迷情药酒。她十分的难受无助,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是后来,她被一人所救,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当时还以为是赵瑾,因他对她有种极其熟悉的温柔。再后来她发现赵瑾对此事毫无反应,才知道救她的人并非他。只是由此作为转折点,她开始被赵瑾所害,命运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与之相伴而来的,是契丹与大乾的全面开战。从此战火纷飞,国不将国…… 昭宁回过神,发现自己想得太远了些。 上次作为顺平郡王妃入宫的时候,也是这般坐在轿辇上入的宫,什么也没看到。故昭宁只能凭借感觉判断自己倒了何处。她感觉轿子的速度慢了下来,仿佛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夹道,周围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她猜测自己应该已经到了大乾皇宫,只是还未到目的地,吉安并没有停下来。 终于,在跨过一道门槛后,昭宁听到了吉安的声音喊:“娘子,咱们到了!” 昭宁深吸了口气,从落地压低的轿辇中走出来,刚跨出轿辇,只见眼前便是一片雄浑壮丽的建筑向两侧展开。汉白玉须弥座延升向前,高高的宫宇巍峨伫立于须弥座之上,明黄琉璃瓦,高大的朱漆梁柱,着玄甲的禁卫军分列两侧,手持长枪而立,端然肃穆之感迎面扑来。 风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了,浩大的天风挟裹着碎琼乱玉,昭宁仰起头,看到纷乱的雪中,正殿上方挂着匾额,上书‘垂拱殿’三个烫金大字,她心中微震。 她前世入宫也只是从东华门直接入的后宫,没有看到过这座君上处理政务时所居的垂拱殿。竟是如此的森严,仿若有滔天权势迎面压过来,让人觉得自己无比的渺小,故心生敬畏。 她随吉安登上了须弥座,只见垂拱殿外正等着朱紫百官,其中一个着朱色深衣,戴进贤冠的年长官员还跪在地上,她不知此人是谁。四周无人说话,气氛十分肃穆。 这时候,昭宁听到了殿内传来一道熟悉却又凛冽的声音:“江西节度使刘常知情不报,致使雪情延误,冻殍千里,着废去节度使一职,于午门斩首示众,悬尸于宜昌。其党羽门徒众人,皆发配边疆,不得延误!” 于是殿外众人都跪了下来。 那跪在地上的官员听了,顿时浑身发抖,惊恐无比,涕泗横流地高喊着:“君上,臣冤枉,臣并非知情不报,是有奸人陷害——”,但他的辩解没有丝毫作用,他很快被禁卫军拖了下去,原地留下了一滩水渍,渐渐地被冰雪凝固。 其余官员皆噤若寒蝉跪在原地,此时风雪大作,每个人头上、肩上都落了雪。 昭宁知道今日江西雪灾一事的确闹得颇大,因官员怕影响政绩,隐瞒不报,导致灾情扩得更大。那人便是隐瞒灾情的江西节度使吗,竟是要被午门斩首!虽然知道他是罪有应得,但不知为何她也有些胆寒,大概是联系了自身的缘故。 吉安则先一步走到垂拱殿中请示,片刻后他就出来了,对谢昭宁道:“昭宁娘子,君上传召您,请随我进去吧。” 顿时众官员的目光纷纷朝昭宁看了过来,都是一群老成精的人,一看到个生得极美,披着斗篷而来,还排在他们前面立刻觐见的小姑娘,立刻都猜到了恐怕就是最近闹得汴京满城风雨的那个谢昭宁。昭宁何尝不知他们所想,只垂眸避开他们探寻的目光当没看到,跟在吉安后面走入了的垂拱殿。 刚一踏进垂拱殿,昭宁立刻觉得有一阵温暖包绕而来,只见垂拱殿中十分宽阔而空旷,脚下是黑漆金砖的地板,清晰地倒映出她有些单薄的身影,头顶是花纹繁复的鎏金藻井,镂刻九龙戏云的纹路。十二根极粗的朱漆梁柱,被垂下的错落明黄幔帐半掩着,平日这大殿甚至可以容纳几百个大臣,可现在只她一人站着,更显得她格外的渺小。 抬眼看去,见几阶丹犀往上,便是一张宽阔的纯金龙椅。 君上赵翊着御乌纱袍,腰系通犀金玉带坐在龙椅上,正在批阅奏折,他眉目低垂,因外面雪暗天光,殿中点着数根烛火,映照他垂下的长睫,挺直的鼻梁,微泛光的柔和嘴唇。朱笔划过奏折的声音清晰可闻。另有一个生得一双弯眉的内侍官伺候在君上身侧。 昭宁突然想起她当年读君上传记的时候,曾无数次想过,君上身居天子之位,勤政之时该是何等情形。谁想此时,她居然能立在垂拱殿中,这般近地亲眼看到呢!她果真是三生有幸,能如此近距离看到偶像工作,谁能不激动! 不过刹那间,她又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垂拱殿正式看到身为君上的师父,好像应该要下跪行礼,高呼吾皇万岁才对。 于是昭宁腿一弯,立刻就要下跪,谁知此时赵翊却放下了手中的朱笔,向她招了招手:“不必跪,走到朕面前来。” 昭宁一愣,看向君上,他放松靠着椅背,英俊的面容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平和正凝视着她。她不由得想起方才在殿外的时候,听到的君上那几句严厉惩处犯错官员的话,什么‘午门斩首、发配边疆’,凝固在风雪中结成了冰霜,令人胆寒。 君上为何不让她跪,要让她到跟前去?也不像平日那样,看到自己时嘴角带着微笑。他不笑的时候,那种威压感隐隐透出来,极让人不敢造次。 他一定是听说了姜家发生的事,知道自己动用皇后之权,把赵瑞关进了宗正寺,还影响了他和太上皇的关系,所以来找自己算账了! 昭宁想到这里更是十分紧张起来,手脚都有些发软。 但是君上的话是圣旨,她悄悄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一步一挪地走上前去。 赵翊看她慢得好似乌龟走路,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了。微挑了挑眉,看了眼身边的李继。 李继跟在赵翊身边多年,如何不明白君上的意思,立刻悄然退下,还拉了在门口呆愣等着的吉安走,吉安开口:“师父,我还要等着送……” 李继一眼瞪过去,这个兔崽子,御前伺候这么久了,有时候还是不机灵,君上也不嫌弃他!幸而吉安也不是真傻,很快反应过来,同李继一起退下了。 于是殿门也合上了,轻轻的一声关门响,可是落在空旷的大殿中,却无比的清晰。 昭宁意识到如今这大殿之中只有她和君上两个人,更为紧张了,君上屏退左右,莫不是要单独处置她?他定是还在乎自己的颜面,怕自己在旁人面前失了脸。 她走得再慢,毕竟路就只有这般长,很快到了君上的面前的御桌前停下,她清晰地看到龙椅、龙案上的金龙篆刻,案几上摆放的几摞高高的奏折,上书‘江西巡抚奏请陛下’‘四川宣抚使奏臣陛下’等字样,一角放着的紫檀笔架、笔洗,还有砚台中磨出的朱砂,一只朱笔正搁在砚台上…… 天下大事,皆在此案。 昭宁突然极深的意识到,自己正面对这个国家的掌权者,一切的阴谋诡计,隐瞒猜疑,在真正的掌权者面前都是没有用的。 想起了方才在殿外听到的处置那人的话,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压力,扑通一声跪下去了,决定还是自己先认错的好,也许君上看在自己愿意主动认错上,就对自己从轻处置了。她道:“师父,都是我不好,您若是想要责罚我,无论如何,我也是认的!只是……希望您不要牵连我舅舅一家,他们与此事是无关的。” 赵翊看她来的时候就紧张,抖得像只兔子一样,警惕万分,仿若随时能找个洞躲进去,还强作镇定,就知道她心里定是有事,想招她到近旁,问问她究竟怎么了。却见她到了自己面前就突然跪下去,说了这样一番话。连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一晨他都在处理江西雪灾的事。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16节 赵翊将手中的珠串放在桌上,问道:“你这是为什么而请罪呢?” 昭宁有些疑惑,君上是不知道吗?还是知道,不过是想等她亲口承认罢了。 她袖中的手握了握,深吸口气,讲道:“我今日去参加表姐的出阁礼,遇到您的侄儿云阳郡王带人来闹事,为了什么通运权的事,定要搅乱表姐的出阁礼。我与表姐情深,实在是忍不住,便为她出了头……以皇后之权,将他关进了宗正寺!他说他的背后是太上皇,是我搅坏了太上皇的事,所以我便先向您请罪!无论您如何发落,我都是认得!” 她说完之后便屏息了,只等着君上说出惩罚她的话。究竟是从轻处罚她,还是要把她也关进宗正寺,反正她都有了准备。 却没想到,她只听到了君上的一声笑。 她又不敢抬头看君上,只能在心里想,君上为什么要笑?是他觉得自己做的事可笑,还是被她做的事气笑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却感觉到君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看到了他玄色的云履。紧接着,他半蹲了下来,昭宁并不敢抬头看他,只见到御乌纱袍上暗织的龙纹近在眼前,那龙涎香的味道更加明显了。 昭宁的心跳瞬间奇快无比,君上为什么要离她这么近,他难道不知,他是自己偶像,他的靠近总是会让她心跳加速吗! 她在心里深深地吐气,要冷静,这是师父,是大帝,她不可失态了! 然后,她听到了他低沉柔和的声音在头侧响起:“谢昭宁,你成日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你真的觉得,我会因为这样的事而惩戒你吗?” 他说着,曲起手指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道:“这般就是惩罚,你可记住了。下次决不能再犯!” 昭宁全然没想到,君上竟然是完全不怪自己,他不仅不怪自己,甚至责怪自己——竟然如此揣度他!她心中越发觉得愧疚了,而且同时,她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了下来。 她终于镇定了下来,就还有一件事要做,其实她这次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她是必须要说的,于是她再度开口,道:“师父说得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过师父,我还有一桩事想同师父说,便是我们之间那门假亲事。” 昭宁觉得自己越发的找回理智了,她必须要和君上说明白了,否则再这么下去,别说谢家人、姜家人,现在就连贵太妃、朝臣们,甚至整个汴京都误会了。日后可真不知该怎么收场才是!那她岂不是真的累及了君上的名声,让他因自己而留下千古骂名吗! 她再度开口,但是这时候她镇定多了,她道:“师父,我知道您是为了帮我,只是您与我假成亲一事,眼下已经发展成了这般模样,似乎所有人都在误会了。您看如今,咱们究竟该怎么办为好?” 昭宁听到君上轻轻叹了口气: “朕也没有办法了。” 他的声音依旧醇厚,透着无奈:“朕与你的亲事已经传遍了朝野,礼部已经将你的宗碟都做好了,若是此时再说是假的,朕也不好处之。朕说话贯是一言九鼎的,口出虚言,无法让人信服。何况,朕自继位两年来,都未曾立过后,这两年来朝臣谏官为此事上的折子已是数不胜数,现为了帮你又出了这样的事,朕倘若此时不立后,恐怕永远不能平息这些悠悠之口。昭宁,朕帮你的时候曾说过,要你也帮朕一个忙。你可还记得?” 昭宁一怔,君上说的倒也是事实,这事情已经传出去,他也亲口承认了,倘若再澄清,岂不是君主就会失去了一言九鼎的威信。前世君上就是一直未曾立后的,有了这样的事,似乎更被逼到了关头上。且谁能想到礼部的动作怎会这般快,连宗碟都做好了!果然变得很是棘手。 她答道:“自然记得。” 当日君上帮自己忙的时候,的确说过要让自己也帮他的忙,不过当时她就十分困惑,君上身为一国之君,手眼通天,要自己帮他什么忙呢?自己又有什么能帮得上他的呢? 外面大雪纷飞,可是垂拱殿内温暖如春,帷帐低垂,金柱煌煌熠熠,丹犀两侧的铜铸仙鹤高仰着修长的脖颈,顶着枝形的烛台,传来烛火烧到烛芯时的轻微噼啪声。 昭宁正看着黑漆地板上自己和君上的倒影,脑中正是思索究竟该如何是好,却看到倒影中高大英伟的君上略低了头,更靠近了她,此时有暖流扑在她的耳尖,他的气息明显比她热许多。她耳朵微热,正想着君上这是要跟她说什么机密之话时,只听他在她耳边低声又清晰地道:“还有一则最重要的。昭宁,朕心悦于你,所以你希望帮朕这个忙,真的做了朕的皇后。不知你,是否同意呢?” 他的话宛若初春那缕阳光,分明是微暖和煦的,却在顷刻间,摧枯拉朽般引崩了冬日里万丈的冰雪,浩荡宛如万顷洪流奔泻而来。谢昭宁瞪大了眼睛,脑中顿时轰然一声,顿时所有的胡思乱想全部被炸没了。 第124章 昭宁抬头看向赵翊, 他无比近的英俊眉眼,他似大海深邃的眼眸,而自己的面容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眼眸中, 这片深不见底的大海因此有了更深的,波澜壮阔,她一看便要溺进去的东西。 她再也不能继续注视他的眼睛,匆匆地躲开,但是却仍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是极灼烫人的。 她开口了, 却只有几个支吾的声音:“你……你方才说……你……” 她一定是听错了, 庆熙大帝居然说心悦于她, 要她做他的皇后!又想不对, 自己怎么能对君上称‘你’呢, 是她言语僭越了,她是不是应该认个错? 但是这时候, 却有一只修长的大手伸出来,轻轻按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手掌微热而有薄茧, 贴在她略带冰凉的肌肤上,然后, 他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脸抬起来。让她直视他的双眼。 昭宁于是迎着这双从不敢看的眼睛, 彻底掉落进去。瞬时她整个人从耳朵尖到脚底,简直是红透了。而赵翊再次认真地道:“谢昭宁,我心悦于你, 想要你做我的皇后。并且我只会有你一个皇后, 无其余任何人。不知你是否同意?” 这个人是她的偶像,是这个国家的君王, 执掌生杀,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他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他,可是此时,他却半跪在地上,将方才说的,仿若告白一般的话再度说了一遍。 昭宁嘴唇微张,她本来想说,自己实在是做不了皇后,只会连累他的。可是不知为何,她全然说不出这些话了,这些东西好像都变得不重要了。 庆熙大帝竟然喜欢她,他是真的喜欢她! 她两世为人,从未听人这般热烈地向她表达过喜爱,而且这个人还是庆熙大帝!是那个她从小便读他的传记之人,是教授她棋艺,带她赢来棋子之人,是她每每处于险境,都在暗中不动声色地帮她之人。 昭宁的心跳越来越快,气息也越来越急促,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看着他的眼眸,仿若掉入无边的星海之中,被那些星辰托举着,浑身都轻飘飘的,有种莫名的轻盈从心中涌出,笼罩全身,那竟然是一种隐秘的喜悦,让昭宁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其实,她也喜欢他! 原来,她也喜欢他! 只是她经历了太多种种,对情爱再无所求,所以也不能轻易察觉到自己的喜欢。竟然这么隐秘地早已埋藏在她的心底深处,等待日光来照,等待春芽萌发。 是从何时开始的,是君上教她下棋的时候吗?还是他几次三番护她的时候?亦或许,是最早最早,在大相国寺那场繁华的花灯之上,她无意中牵到了他的手的时候。 因为他的告白,也因为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喜欢,昭宁突然意识到,哪怕很害怕嫁给他,承担一国之后的重任,也怕毁坏他的英名。可是因为两情相悦,她是愿意嫁给他的,她是可以去承担这一切的,只要她努力。 只是,还有一件事横亘在她心里——那就是阿七。 倘若君上就是阿七,那该是多么的圆满,她不仅遇到了前世对自己极好的神秘人,还找到了阿七。但是君上不是阿七,那么阿七究竟在何处呢,以前她也想过,如果她能找到阿七,愿意和阿七携手余生,那是喜欢么? 昭宁觉得自己对阿七的情绪是非常复杂的,他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可是其实,她从没见过他的模样,甚至没听到过他说话,现在她确凿了自己对君上是喜欢,她却越发的明白了,自己对阿七或许是一种极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感激和依赖。 对了,之前她就想问君上阿七之事的,眼下不正是时候么。 她定了定心神,没有先回答君上的问题,而是开口道:“师父……您还记得,我曾经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赵翊问:“什么忙?” 昭宁心想,君上大概是太过忙于朝事了,毕竟天下大事都在他的案桌之上,她这样的小事自然不会记得。她道:“我曾说过,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他是一个哑奴,名叫阿七,只是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所以想请师父替我找寻……不知道师父,有没有替我找到这个人?” 昭宁话说完,看到赵翊眼瞳微微一缩,但也只有片刻,昭宁甚至都觉得是自己的错觉。随即听君上叹了口气道:“既是你嘱托于朕的事,如何会不帮你找,已经在汴京四周都找过了,甚至你长大的西平府也寻过了,并无一个叫阿七的哑奴存在。且朕也打听过了,你身边之人说,从未见你和什么哑奴在一起过。昭宁,朕不得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记错了?” 饶是昭宁已经做好准备,但是听到君上亲口这般说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难过。 连君上这般的权势和人力都找不到,昭宁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在那个小小的荒院里,真的有一个阿七曾经存在过吗? 那时候自己被关进宗正寺又放出来,眼睛看不清东西,被打击得有些神志不清,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从没看到过阿七的样子,甚至她都听不到他说话,会不会,其实阿七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人,否则为何她穷尽办法都找不到他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她的确也已经用尽了办法,连君上也用尽了办法,这样的找都找不到那个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解释呢? 昭宁想起以前祖母曾经告诉过她,如果她用尽办法,都得不到一样东西,那么便是她与它的缘分未到。等到缘分到了,它自然就会悄然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如果阿七是虚妄,她自然不必再去寻找。如果阿七是真实存在的,她现在也只能等待他出现了,若是发现他在受苦,她必将救他脱离于苦海。 大概是她沉思的时间太长,君上再度出声了,他低声道:“昭宁?” 昭宁终于又回过神来,她再度抬头看向君上,他身上隐然的帝王之气太过逼人。她的心再度砰砰直跳起来,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反而有些许的犹豫,毕竟这样一说出口,可就再不能反悔了! 但是她最终还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迎着他的视线看着他,缓缓地道:“师父……我答应您!”她认真地说,“我愿意做您的皇后,绝不会反悔!” 她说话的时候,大概是想表达自己太过坚决的心,所以反倒是像壮士断腕一般,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好似你曾经这般帮过我,那么我也绝不会言而无信,让你无人可帮。 于是赵翊笑了,在他笑的时候,眼中满目的星河里所有的繁星都在亮。 随即他终于抬起手,宽大修长的手拢住了她纤瘦的肩膀,昭宁注意到,这是除了几次意外接触以外,他第一次真正的触碰到自己的身躯,在自己说了愿意之后。只听他略带笑意的声音,低而轻慢地道:“昭宁,是做我真正的皇后,再不是之前说的假成亲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说得很含蓄,但是昭宁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高大君上,还有透过层层的绫罗传来的他掌心的温度,她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脸再度红透了,甚至连耳垂都红了。她的肤色本就雪白莹润,这样一红便是夏日的蜜桃,极其可口,仿若可以一吮就破。赵翊本只是逗她,可是她近在咫尺地这般害羞,令他也有些热了起来,只觉得这殿内大概是地龙烧得太盛了,一股说不出的热气在身体里冲撞。 君上近在咫尺,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除了上次君上因病发作那回,他们从没有这么近过。昭宁手心微汗,她实在是真的紧张,别看她两世为人,哪里又有这样的经验。她开口道:“徒儿……说的也不是假成亲,自然明白!”她深吸一口气,突然站起来,道,“师父,我进宫已经太久了,只怕母亲惦记……恐怕要先告退了!” 她说完匆匆地向他行了个礼,然后朝着垂拱殿的大门走去,却浑然不知,倘若没有丹犀上那位的点头,是绝不会有人给她开门的。 所以当她跑到门口的时候,才发出垂拱殿的大门紧闭,她根本出不去,便又只能深吸口气,回过头看着他,目光有些许的恳求。 赵翊一笑,她能鼓足勇气说愿意嫁给他,做他的皇后,已经足够令他满意了。 总不能一次就将她逗生气了。 于是他暗中轻轻打了个指头,那垂拱殿的大门才开了,她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赵翊听到等在外面的吉安问她:“昭宁娘子,贵太妃娘娘还想见您,不过您若是乏了,奴婢也可以立刻送您回去。” 她道:“我乏得很,你送我回去吧,贵太妃娘娘……改日再来拜见!” 她这个人一向礼仪周到得很,平日贵太妃要见她,她是绝不会推拒的,想必今日这些事,是用尽了她的勇气了。 赵翊站了起来,走到了龙案后坐下,执起了朱笔,想要再度看那成摞的奏折。只是方才明明还看得认真的修浚运河一事,现在却好像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这时候李继进来了,手里方盘上托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他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放在桌上,惊讶地发现君上竟然在笑!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上,竟然控制不住地在笑!李继心中的惊讶无异于看到了真龙降临,他知道方才君上在与昭宁娘子说皇后一事,昭宁娘子走了,君上的喜悦竟还能如此溢于言表,这位昭宁娘子可当真是无比重要,他日后再怎么小心伺候也不为过! 他道:“陛下,这是新沏好的汉阳雾茶,本来也给昭宁娘子沏了一盏,人倒是先走了。” 赵翊的折子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他也放弃了,放下了朱笔问道:“一切仪程可都准备好了?” 李继道:“您放心,都已备好了!” 赵翊深深地吸了口气:“罢了,今日先不批阅奏折了,将那盒子拿上来!” 李继自然知道赵翊指的是什么,他放下茶盏,从腰间垂挂的香囊中掏出一枚小钥匙,打开了大殿旁侧黄花梨木柜上的一把铜锁,又从里面端出一只瓷盒来,他恭敬地将瓷盒捧到了赵翊面前,然后将之打开。 只见里面竟是几块极好的紫檀木料、乌纹木、沉香木,有些已经雕刻出了雏形,楼阁、小犬,什么都有,还有一座未成形的人像。旁侧有一卷绢帛,李继将之拿出展开,那里面是一整套的木雕工具。 是的,无人知道君上还有这般爱好,他从年少时起就极喜欢木雕,但是高祖皇帝以史为鉴,认为如此是不务正业,迟早会引诱帝王堕落,因此在赵翊年少的时候不许他碰。 赵翊就一直不碰了,后来高祖皇帝虽然逝世,无人再会那般管束他,但是他也觉得这般爱好,的确不符合帝王之相。只是兴致来的时候,偶尔雕凿一番,但绝对是克制的,今日既然冷静不下来看折子,便雕一雕吧。 赵翊从盒中拿起那座未雕完的人像,这是一块产自琼州的乌纹木,他初入手时,就觉得适合雕成人像,便一点点地在打模。当时还未想过究竟是刻的谁,如今看来,倒是越来越明显了。 他正拿起凿刀,冯远通禀了进来。 赵翊看向跪在地上的冯远,他的头上和斗篷上都是雪,竟然是冒雪而来的,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冯远顿了顿却没有回答,分明来得匆忙,怎的回禀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赵翊眉头微皱,冯远平日并非吞吐之人。 冯远也没有犹豫太久,就低声道:“君上,您此前吩咐属下找的那个哑奴……属下有线索了!” 听了他的话,大殿中陷入一片寂静。 赵翊的眉头终于真正的皱起,握着凿刀的手缓缓捏紧了。本来是温暖如春的大殿,却被外面寒风挟裹的雪粒吹入,站在一旁的李继和跪在地上的冯远,顿时都觉得有股刺骨之寒袭来,地龙也无法抵御这般的严寒。 “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听到了君上淡漠至极的问话。 第125章 昭宁从皇宫回来的时候, 天色已暗。 雪天路滑,马车径直将她送到了垂花门外,她下了马车后, 吉安恭敬地道:“奴婢这就要回去了。若娘子有什么话,尽管派芳姑来告诉奴婢就是了。” 他身旁站着一位身材中等,容貌普通,梳了小髻的中年妇人,向谢昭宁行礼:“娘子安好, 奴婢是君上派来照顾娘子, 娘子平日有吩咐尽管说便是, 奴婢必当竭力而为。” 昭宁在路上已经听吉安说过了, 这位芳姑是君上还住在东宫的时候, 就照顾他的老人了。君上派此人来照顾她, 已很是看重了,她对吉安道:“你放心回去就是, 我这边无妨!”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17节 吉安这才告退离开,昭宁则带着芳姑回了浣花堂,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浣花堂点了灯笼,透出暖黄的灯光, 昭宁听到屋内好似有动静传来, 有人在等自己? 她对一旁的青坞道:“青坞,你亲自带芳姑下去先安置,就住你旁边的那间屋子吧。”又对芳姑说, “若她们有招待不周的, 姑姑告诉我就是了。” 芳姑立刻恭敬笑道:“娘子客气了,奴婢随姑娘们安排就是了!” 青坞听说这位是从宫里来的姑姑, 也很是慎重,生怕让人家看出她们这些浣花堂女使就是草台班子,十分有礼地道:“请姑姑随奴婢这边来。” 这时昭宁才跨进了屋中,果然见着母亲正坐在罗汉榻上等着自己,手肘支脸,面带愁容。这是怎么回事?她下午离家的时候,母亲不是还很高兴吗? 姜氏看到她回来,好似松了一大口气,连忙向她走来,问道:“你大舅妈下午过来,跟我说了前院的事,如何……君上责怪你了吗?” 因姜氏一直在后院忙碌,并不知道前院发生的这些波折,知道竟发生如此大事后,姜氏才忐忑起来,又联想到君上突然叫走了昭宁,她生怕君上会怪罪昭宁——那毕竟是他的亲侄儿,昭宁还没有做皇后,就惩戒了他的亲侄儿! 姜氏始终还记得,昭宁告诉过她,她与君上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她还为她表姐出头,岂不是更会被君上斥责么! 昭宁安慰道:“母亲,您不要担心。君上并没有斥责我,并且——” 想到垂拱殿中发生的事,君上说的那些话,昭宁的心又跳起来,但今日之事还是必须要让母亲知道的,她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才缓缓道:“母亲,这件事成真了——我……真的要嫁给君上了!” 姜氏愣了一瞬,女儿说……她真的要嫁给君上了?她没有听错? 心中的喜悦顿时涌出来,但姜氏已经失望过一回了,还记得要克制,强压着喜悦问道:“昭宁,你……说的是真的?这次不再假了,你没有骗母亲?” 昭宁点头确认。 顿时一阵狂喜将姜氏淹没,这下是确凿了,昭宁真的要嫁给君上,她真的要当皇后了!姜氏喜得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拉着昭宁的手,不住地道:“这极好,这极好,母亲就说,我的昭宁要嫁给了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如今真的这般了,我的昭宁要当皇后了!” 她激动得眼眶都红了,擦了擦眼睛,又想起了什么,道:“不行……母亲立刻得去同你父亲说这桩喜事,还得给姜家传个话,你舅舅舅母他们还在担忧呢!” 姜氏喜不自胜,风风火火地赶紧报信去了。 其实何尝是姜氏反应不过来,昭宁也是如此。她回头看着屋内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情景,觉得就连屋子好似都有些不一样了,究竟是怎么不一样了,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应该做什么?她应该叫女使进来服侍梳洗了,可是昭宁现在却想一个人待会儿,因为她的心还在砰砰直跳,脚下仍然如踩在云端,脸仍然在发烫。 她在书案前坐下来,拿起自己时常翻阅的那本庆熙大帝的传记,却迟迟未打开。 她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真的要嫁给庆熙大帝了,要嫁给她的偶像,要做皇后了!以后,她的名字会在史书上跟他写在一起,所仰望的那个人就在她的身旁。她应该要做什么,她能做好大乾朝的皇后吗? 他说喜欢她,他竟然喜欢她……他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他为什么喜欢她呢? 昭宁心中满是各种胡乱的思绪,根本静不下来,原来这就是两情相悦的感觉吗,她觉得还有点陌生,有点不真实。但是毋庸置疑她是喜悦的,今日明明奔波了一天,可是她却一点都不累,甚至也不想睡觉。 君上现在又在做什么呢,处理政务吗? 昭宁胡思乱想了很多,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一则。 这些先放一边,最要紧的是,既然决定了要嫁给庆熙大帝,要做他的皇后,那她便要想想,如何做他的皇后,总不能让人以后笑话他,娶了个西平府来的蛮夷之人吧!本朝历代的皇后可都是汴京那些世家的大家闺秀,温恭俭良,知书达理。从没有她这样出身的人。别的不多说,比如诗词曲赋、读书写字这些东西,多少要略通一二的吧!而她擅长的那些东西,做皇后好像是用不上的。 这样想来,她若是要做皇后,需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昭宁轻轻出了口气,招了樊星她们进来,事情以后再说,今日总得先歇下了再说。 但是无论怎么说,她平安归来,并没有被君上训斥,甚至还有些因祸得福的味道,都让谢家和姜家松了一大口气。 但是第二日,昭宁在母亲处选布料给钰哥儿做肚兜时,父亲匆匆归来,却带回了一则不好的消息。 君上今早在朝会上,给知制诰钱复功下了封后的旨意,但是被钱复功给封还词头了。理由便是谢昭宁出身西平府,名声颇差,无贤良淑德之名,还曾与云阳郡王议亲,为陛下的千古英明,他拒绝拟这道圣旨。并且哪怕谢昭宁已经上了宗碟,他也固执己见,认为谢昭宁可为妃,但决不能为后。 这是大乾朝的为政特色,君上并不能全然一言堂,倘若君上的旨意不恰当,负责草拟圣旨的知制诰便可以拒绝草拟圣旨,被称为‘封还词头’,以示对该决策的抗议。其背后多半代表着群臣对该决策的反对。 虽然立后看似只是君上之事,可实则却是朝政大事,群臣、言官的眼睛全部盯着。因为君上已给谢昭宁上了宗碟,他们无法阻止君上娶谢昭宁,但是可以阻止君上立后的圣旨。 姜氏也没想到突然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群臣竟然会反对君上立后的圣旨,那该怎么办才好!问谢煊:“昭昭会不会就做不了皇后了?” 谢煊想起历史上好几次封还词头,道:“倒也未必,还是要看君上和群臣如何僵持,谁能胜出。”谢煊缓缓出了口气,跟姜氏说起了朝中局势:“朝中有一群老臣,资历颇深,其实都对昭宁为后颇为不赞同,都上折子请陛下撤回旨意,只是陛下未曾理会。这位钱大人就是其中代表,他与台院御史大夫司马文是好友,认为君上年轻气盛,对君上时常有管束之言。与李家那些人不同,他们老成谋国,都是言官,两袖清风,君上对李家可以赶尽杀绝,可对这些言官他却没有办法……” 姜氏很少听谢煊说朝中局势,并不是特别明白,但是也知道言官杀不得,而且他们多半也不怕死。所以当他们群起反对昭宁立后的圣旨,是很难办的,何况几位朝中重臣也不赞同。 昭宁也在旁听着,她倒是没有很意外,这是她早就预料过的,也是当初她拒绝君上帮忙的一个重要原因。甚至这场景已经比她想的好了太多,应该是君上暗中操作的原因,竟然不是群臣下跪反对,还只是被知制诰封还词头而已—— 这个钱复功她不熟悉,但是御史大夫司马文她却有所耳闻。此人是言官的中流砥柱,高祖皇帝时期就做言官了,可以说是看着君上长大的,且由于此人的文章诗词十分出众,流传甚广,在文人中非常有声名。甚至到了后世,他因诗词上的成就,是个与君上的声名并驾齐驱的人物,他骂过的人和赞誉过的人,都可以千古留名。 昭宁记得,前世后来他写过诗骂君上,并且不是私下骂,是呈到了君上的案上。君上看了置之一旁,并未处罚他。但是这首诗却流传了下来,给君上的骂名增加了不少直接的素材。昭宁还能记得其中的两句‘功名利禄几时休,庆熙何见布衣愁’。 也不知道君上会怎么办。他若是忌惮言官反对,暂缓立自己为后,昭宁觉得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将选好的布料给母亲,笑道:“这块软江罗的料子好,给钰哥儿做肚兜肯定舒服!”又安慰道,“你们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强求也是不来的!” 看女儿并不为此担忧,姜氏和谢煊也暗中松口气。只要她不难过就好! 只是第二日事态又有了发展,原来君上直接将钱复功贬成了滁州团练副使,另让一位姓王的副知制诰继续拟制。 结果再一日,这位姓王的副知制诰仍然拒绝拟旨,再度封还词头,理由同钱复功如出一辙。于是君上也贬了他的官,这次不是团练副使,这次是直接让他去守城门了。 这下事情才真正严重了起来,明显君上和言官两边都不退缩,一时间朝廷中气氛紧绷到了极点,谢家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所有的人走路都轻手轻脚的,做事小心又小心。许多人嗅到了不妙的气息,往来谢家想要交好的人也变少了。 就连稳得住的昭宁都有些稳不住了,她实在是非常不想看到君上被骂,也不想看到君上与言官对峙,何况还是因为她。君上继位两年来,施政有方,下的圣旨何曾被封还过词头!都是因为她的缘故。且君上只言片语都没有传来,她更为他担忧了。 于是昭宁临窗铺了张纸,给君上写信道:师父,切莫因我之故而为难。倘若累及师父名声,万望师父以已为重,不要以我为后,不必顾及我! 她将这张燕子笺折好交给芳姑,道:“劳烦姑姑替我送入宫去了!” 赵翊在傍晚就收到了这张信纸,在他要跨进太康宫之前。 他只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就将信纸收了起来,告诉吉安道:“传话给她,让她不要担心。” 吉安应喏而去,而赵翊抬头看了看这座他极少踏足的太康宫。 此时天色淡黑,太康宫庭院里满是积雪,枯藤缠绕太湖石,景色萧瑟。但屋檐下修着许多的鸽笼,太上皇赵俭极喜欢养鸽子,养了上百只。眼下暮色深了,鸽子们都已经归了笼,笼内传来咕咕的鸽子声。 赵翊突然想起小时候不懂事,与赵俭的鸽子玩时,无意中弄伤了鸽子的翅膀,被赵俭罚跪在雪地里,冻得两只膝盖都差点坏了。倘若不是祖父南巡及时回来,他也许真的会从此成为跛足,他那时候深刻地意识到,也许在赵俭眼中,他还没有他养的一只鸽子来的重要。大概在此之前,他还是对自己的父亲,有一些极微弱的期待的,但是从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有了。 赵翊收回了思绪,跨入了殿内。 赵俭并不喜欢烛火太过明亮,说是会影响鸽子休息。因此殿内很昏暗,伺候赵俭的宫人跪在两侧等赵翊进来。而正前方是一张书案,书案上还停着两只鸽子,一个头发和胡须已经有些灰白,但是梳得极整齐,穿一身江边贡罗的长袍,面容与赵翊有两分相似,坐在案桌的后面。一只鸽子落在他案桌的盆景上,他正在给鸽子顺毛,眼角余光瞥到赵翊带着人进来了,冷哼道:“你还知道来么?” 他继续冷冷道:“从你自边关回来,从你对顾家和李家动手,朕多少次传话让你来见朕,你却是来也不来,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父亲吗?” 赵翊则行了跪礼,嘴角带着一丝浅笑:“父皇此话言重了,我眼里有没有您这个父亲,您最是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赵俭听了他这话,却激动得突然站起来,鸽子都被他吓得飞起来,扑着翅膀躲到了房梁上去,他怒道:“朕是你的父亲,即便如今退位了,朕也是名正言顺的太上皇,朕有资格参与朝政!你以为你派禁军守着太康宫,朕便没有办法了吗?朕告诉你,你弑兄之事尚不算完,你若胆敢对朕下手,天下悠悠之口都不会放过你,朕培养过的那些人更不会放过你!你除掉李家,削弱顾家之事,朕没同你算账,现在立后一事,朕也绝不会让你好过!” 他继续说:“你若是想封后一事无阻拦,便让朕听政!” 赵翊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父皇。 他在暴躁控诉他,他不甘于居于太康宫。从小到大,他看到的都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这个人又是他的父亲,是这个国家的太上皇,是给予他骨血之人。他还是要称他为父皇,好吃好喝养着他。 他道:“父皇不如,先看看这个再说话吧?” 他手一扬,一个圆滚滚的包裹就被扔到了赵俭的案桌上,发出沉闷的‘咚’声,这样的声音令赵俭眉头一皱道:“赵翊,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是什么东西!” 那包裹只是松松地系着,赵俭用手挑了两下,那包裹的布就散开了,于是,他看到了一张人脸直面着自己,已经苍白失血很久了,是一张青色的脸,眼睛还睁开着,但也浑浊了。他与这个熟悉的头颅的眼睛对上了,顿时吓得啊一声惊叫,身子也向后跌去。脸色骤然苍白。 赵翊……赵翊,他竟然把他的密使杀了!他杀了,还割了他的头颅扔给他看! 他又想起了赵翊杀他的兄长赵准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有着宁静的月光的夜晚,月光如霜洒在庭院上,他一剑就穿透了赵准的心脏,看着他在地上痛叫,血流尽而死,自己也被他吓得面色苍白,瘫软在地上说不出话来。虽然赵准密谋夺他太子之位,但好歹是他的亲哥哥,他竟然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能杀! 他从赵翊小的时候……就没看错,赵翊从来就是个真正的无情之辈!他面上永远是谦和的笑着,蒙骗所有人的眼睛,为了他的目的,做些事情却无情到了极致。否则,他如何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绝对是常人不能想之人,赵翊是,父亲也是! 赵俭又惧又怒,身子止不住地发抖,道:“你……你同他真是一模一样!你这个人冷酷无情,什么征战西北收复失去,什么除去李家,不过是为了满足你想的侵略和控制的欲望罢了,天下人迟早会看清你的!” 赵翊却只是笑了笑道:“父皇,东西我带到了,只是希望父皇日后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了,浪费了彼此的精力。对了,建州刚进贡了几只红血蓝鸽,我已经让人给父皇送来了,给父亲打发闲暇罢。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赵翊说完,转身走出了太康宫,众禁卫军立刻跟在了他的身后。 而赵俭仍然在他身后不忿地道:“赵翊,朕告诉你,朕是你的父亲,你便一辈子都得恭从于朕……你便是再不想,这也是你永远改变不了的事!” 赵翊面色平静,仿若未闻。 月色落在他的身后,像是他杀了赵准那个夜晚,溶溶地落了一地,流淌得既像血,又像极了眼泪。 第126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时候的东跨院却有人正舒心着。 魏氏披着件外衣,坐在小几旁,拿着一只银签子, 正叉了被水温好的梨块吃。烛台上的蜡烛烧到了芯结处,光暗了下去,她便顺便用银签子将蜡烛挑亮。问道:“都两次被封还词头了,还没有下文?” 她的女使结香正伺候在一旁:“正是呢,今儿老太爷, 堂老太爷把三郎君叫去说话了。可是又能商议出个什么结果呢, 也只能等着罢了。” 魏氏挑了挑眉, 顿觉舒心了些许, 仰靠在了迎枕上。 她前几日过得简直如同身在噩梦一般, 莫名其妙的谢昭宁居然和君上相识, 且要做皇后了,姜氏要做皇后的母亲了!从前老太爷最重视的是大房, 她在二房面也一向趾高气昂。可是事发之后,她居然要跪下求谢昭宁原谅, 要在姜氏面前谄媚讨好, 生怕惹得她不快。 而老太爷呢,以前将明雪爱若珍宝, 现在却将二房放在了第一位, 甚至把自己和谢明雪都叫了过去,让她们都要恭敬谢昭宁,决不可让谢昭宁有丝毫觉得怠慢了…… 想到这些, 魏氏就觉得心中一股憋屈无从发泄。明明她的女儿才是贵命之人, 她的女儿才应该做皇后,偏不知谢昭宁摊上了什么好运, 竟与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结识,帝王还要娶她做皇后! 所以发生了两次封还词头的事,魏氏哪怕在人面前不敢显,心里也像吃了蜜糖一样甜。 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一道立后的圣旨,竟然能被两次封还词头!恐怕是朝中的文武百官,也觉得谢昭宁根本不是做皇后的料吧,否则何以群臣反对。 她知道二房最近都愁的不得了,谢煊每日都在和谢昌商议,姜家的人也往来好几次了。听说今日,就连一向坐得住的谢昭宁,都写信去了宫中,虽然不知信的内容,但如此泼天的富贵,她定是要请求君上不要放弃。而君上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看到了她的信说不定就更不想立后了,甚至厌恶她也不是没可能。 总之,她觉得封后这件事恐怕是成不了了。至于谢昭宁日后的命运,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她的明雪仍是能安稳嫁入安国公府的,她才懒得管谢昭宁的。 魏氏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觉得日后怕是有好戏看了,才对结香道:“准备睡吧!” 魏氏这一觉终于睡得香甜了些许,她甚至做梦梦到了谢昭宁最终果然被君上嫌弃,不得不跪下来求她给条生路的模样。而明雪则因为才情出众被选入宫中,深得君上的宠爱,只是这美梦还没有做多久,她就被人摇醒了:“夫人、夫人,您快起来!” 魏氏半睁开眼,看到结香正焦急地摇着自己,已经到起来的时候了吗?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只是微微亮罢了,恐怕才到卯时吧!想到方才被打断的美梦,她很是不高兴:“这么早叫我做什么?” 结香道:“方才老郎君那边来人传话说,宫中内侍省来人了,说一会儿圣旨就要过来,老郎君让大家尽快穿戴准备好,一会儿要去影壁跪接!” 魏氏立刻被惊醒了。前两天还在封还词头,竟然这么快,就要来宣旨了! 是什么旨意?是封后的还是斥责的?既然两次被封还词头,总不可能是封后的旨意,魏氏心情越发激动,立刻翻身从床榻上起来,推了推还在一旁打呼的谢炆,又让结香把鞋给她拿过来:“快快,给我梳洗,将我的诰命服制找出来!”又道,“明雪那边,也赶紧派人去叫她起来!” 整个谢家不光大房,正房、二房,甚至隔壁的东秀谢家都收到了消息,都纷纷起床忙碌起来。 昭宁被青坞推到妆台前梳洗,却是心中直跳。 怎么会这么快来圣旨?封后的圣旨被封还词头了,两个知制诰都被贬官了,没有知制诰拟圣旨,那来的又是什么圣旨呢?也许是君上觉得的确不能违逆朝局,所以决定不封自己为后了。那昭宁倒也觉得松了口气,只要君上和群臣和睦,她觉得是什么衔位都不重要。 她对青坞道:“梳个整齐发髻即可,不必太过隆重。” 很快整装完毕,昭宁带着两个女使去了照壁,结果发现,自己竟然是最早来的,偌大的影壁此时竟空无一人。昭宁嘴角微动,幸而青坞拿了张杌子来,她坐着等,好在不多一会儿,谢昌、谢景,父亲母亲便都到了,最后姗姗来迟的是大伯、魏氏和谢明雪,二人都打扮得格外隆重,足见是精心装扮了一段时间。 魏氏和谢明雪先过来给昭宁打招呼,可是神情却与以往不同,嘴角带着压也压不住的笑容,姜氏也不知她们究竟有什么好事发生,倒是看到魏氏如此盛装打扮,姜氏的嘴角动了动,要接旨也是她们接,魏氏打扮得如此隆重做什么!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18节 众人都到齐之后,倒是没有等太久,便有声音传来:“宣旨使臣到——” 谢家众人便纷纷站好,谢景、谢昌领着二房站在前面,大房之人站在后面。片刻后,一名身着红色掐丝锦袍,生得一双弯眉,戴红色博古冠的内侍官笑容满面来了,身后跟着内侍官两列,手中正是一卷嵌织金软绢的笺纸。一看他这神情,魏氏心里先咯噔了一声,好像不像是斥责或是贬黜的圣旨…… 昭宁则认出,这位内侍官是那日她去垂拱殿时见到的那一位。 内侍官先道:“奴婢乃内侍省总都知李继,给谢家老爷子,二娘子,郎君夫人们请安了。” 说着行了个小礼。 李继!此人就是李继!谢家众人无不心头大震。 何人会不知李继,他是君上真正的心腹,君上在东宫时便跟随他,是如今内侍省的头子,君上的贴身近侍。就是那些一二品大员,国公爷什么的,见了他都得恭敬万分。此人也是真的厉害,永远都是笑容满面,和顺平稳的。 谢昌和谢景连忙轻扶他道:“总都知客气了,我们是万万不敢受的!” 见到竟然是李继亲自来,众人更是慎重,觉得这道旨意不管是什么,都是非同小可的。 李继笑了笑道:“那便请诸位接旨吧!” 谢家众人纷纷跪下,李继才展开圣旨,谢家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这圣旨中究竟是何内容。李继并不停顿,缓缓念道:“朕,纂承天序,仰承天德,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贵女谢氏,系出高闳,祥钟戚里。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宜膺茂典,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钦哉。” 昭宁心头一惊,是立后的圣旨,竟然是立后的圣旨!怎么可能呢,不是已经两次封还词头了么,没有知制诰,君上又是怎么下了圣旨?朝臣不会反对么? 这道圣旨宣了之后,哪怕还未大婚,从此,她便可真的是皇后了。 谢家众人何尝不是震惊,谢昌和谢煊夫妇是大喜,他们还在忧愁究竟该如何是好,没想到立后的圣旨就这般下来了!君上当真无愧是君上!而魏氏则脸色一白,毕竟这与她的预期完全不同。 她彻底的明白,现在圣旨已下,谢昭宁真的是皇后了,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从今日开始,他们大房唯一能做的,就是讨好二房,讨好谢煊一家子,最重要的是——讨好谢昭宁!否则,大房日后在这谢家恐怕是举步维艰,于是她只能强挺着欢笑,做出十分高兴的模样。 李继却还未读完圣旨,他继续念道:“谢氏之子谢煊勤勉于公事,雍和粹纯,妻姜氏性行温良,和睦恭俭,封谢煊为一等公,封号益,妻姜氏为一品诰命夫人,赐宅邸一座。” 一等公,一品诰命夫人!普通人奋斗一辈子才能得到的品阶,竟就这般轻易给了谢煊和姜氏!两人自然是跪谢圣恩,可是谢昌的笑容非常勉强,圣旨只封了谢煊和姜氏两人,可是他在圣旨中却半点未被提及,连个虚称都没有,恐怕他以前怠慢昭宁的事,君上一清二楚,竟是半点情面都没有给。 但是再怎么心中失落,他也决不能表现出来,毕竟是自己曾经犯下的孽,谁让他以前不重视二房,甚至差点强逼二房把药行送给大房呢,这都是他自找的。 他也同谢昭宁等人跪下叩谢了圣恩。 李继宣旨完之后,双手将旨意交给了昭宁,昭宁接过这卷软如烟罗的圣旨,众人才纷纷起身。李继又笑着对谢煊等人道:“老太爷,二娘子,奴婢这次来,不光是宣旨,还是作为宫中的使臣,前来告期的,君上已经请司天监看过吉日了,年节将至,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吧。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昭宁更是惊愕了,今日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六日了,婚期定在下月初六,不就是只有十天了么! 帝王娶亲与普通人不同,普通人的六礼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但是帝王娶妻,是无需与妻族这般商议的,所以六礼就会变成采择、奉旨问名、告吉、告成、告期和命使奉迎,几乎都是派遣使者来告知,妻族之人跪接就是了。只是这六礼若是整套这般走下来,非要耽误几个月的功夫不可,君上竟然直接就到了告期这一步。且这告的期还非常的近,准备起来怕是有些仓促。 昭宁又有些紧张起来。她总以为她还还有几个月去好生适应,没想到竟然这般的近!原来十天之后,她就要和君上成亲了。大概君上也是怕群臣反对之下,夜长梦多,所以才如此之快吧。她这样想着,但是紧张的心情并未缓解。 提到她的婚期,按道理她是不能开口的,便等父亲回话。 帝王六礼当中这一步之所以叫告期,便无商量之意。李继还问一句诸位意下如何,已经很是尊重了。更何况,谢家之人何尝不是担心等待易生变数,谢煊道:“司天监已经看过吉日,我等自然不会有异议。劳烦总都知替我带句话,一切按着君上的安排来就是了,我等悉数从命!” 李继和善笑道:“奴婢定将话带到。且君上也让奴婢对国公爷说,虽然时间有些紧,但是娶亲大典一切的仪程都绝不会少,稍后奴婢会派人过来一一与国公爷对接,还请国公爷勿要担心!” 谢煊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李继说的国公爷是谁,顿了片刻才想起,女儿在被册封为皇后时,他也顺便被君上封了益国公,他现在就是国公爷了!方才听圣旨时感觉还不强烈,现在听‘国公爷’三个字从李继口中说出,谢煊才有些激动起来。不光是谢煊,此时谢家所有其他人才感觉到什么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谢煊一跃成为国公爷,姜氏也是正一品的诰命,别说在谢家,就是在半个汴京都能横着走了。 谢昌更是懊悔至极,但懊悔也无用。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二房荣光便也是谢家满门的荣光了。 李继是君上的近侍,他们不敢打赏,谢昌只道:“总都知可要留下吃个便饭?我已让人备下了早膳。” 李继笑道:“奴婢还有要务,就不打扰了。” 这自然都是客套话,谢煊立刻亲自将李继送出了门,这下李继倒是没有拒绝,他正好还有一些话想要私下叮嘱谢煊。 等李继走了,谢家顿时嗡地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在讨论昭宁即将做皇后之事,该如何准备,礼仪该怎么做,只有十天的时间会不会太仓促了?这和寻常嫁娶不一样,这可是帝王娶亲啊,谁也没有经验。 好在正如李继所说,不多一会儿他便送来了四个女官,四个内侍官,以及送来了七八辆马车之多的成亲的用物,谢家在这些人的指导下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拟定请帖和所请名单,布置婚嫁用物。男子那边由谢昌带领着主外事,女子这边由姜氏带着林氏、请来了盛氏一起安排。所有人都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而封后的圣旨已下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汴京,谢昭宁已经不是未来要做皇后了,她已经真的是皇后了,就是接连两任知制诰封还词头也改变不了君上的看法。霎时间,整个汴京的士绅名流都往来谢家拜访。自然,那些仍然反对昭宁为后的文臣言官除外,他们仍然不满君上的行为,认为昭宁乃蛮夷出生,品性不佳,并绝不接受昭宁为皇后。 是的,君上为何两次被封还词头还能继续下旨,是因为君上直接不要知制诰拟诏书了,而是亲自写了封后的圣旨,并且连中书舍人、中书省都没通过,直接给了李继,让李继来颁旨意,这完全不符合仪制。那些言官们大为生气,劝谏君上的折子写了一打又一打,但是圣旨已下,他们就是再愤懑也没有办法了。 当昭宁知道的时候,却是深受震慑。 听着仿佛并不是大事,君上只是亲自写旨,直接下旨罢了。却是对大乾朝百年制度的挑战,历代帝王从没有这样下旨的!文臣言官们跳脚的跳脚,哭闹的哭闹,但是却再不能改君上的意志。不过那两个被贬官的知制诰也被提溜了回来,仍任原职,莫名地,这些言官们好似也被安慰了,不再上折子反对此事,只是对谢昭宁这个皇后,种种魑魅传说甚嚣尘上,她仍然不得他们之心。 昭宁则是感动于君上用心之坚决,他想娶她,想要立她为后,哪怕群臣,天下反对,他仍然会这么做。其实他明明也可以采用更折中的法子,比如说先不立她为后,而是以嫔妃的身份入宫,等群臣接受了再立后便是。可是却他并没有,他不想这样委屈她。 昭宁知道君上这个人,他平日做事并不会这样高调,他总是不动声色,徐徐图之。可是他却愿意为了她这般做。每每想到此处,她胸中总是会涌起一股澎湃。于是她也想要回报他,送他一样东西吧! 金银玉器他哪里不能得见,天下至宝都在他的珍宝库中。昭宁决定送他一样自己做的东西。 只是,现在她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叹了口气,那绣绷上看起来又像鸡又像鸟的玩意儿,实在是难以拿得出手,更何况她还请了高手来指点她——就是芳姑,听说她的针线功夫是在四川学的,是蜀派绣法的传人。但是当她看到昭宁的绣艺时,也非常勉强地保持着微笑,想了半天道:“娘子别担心,在奴婢的指导下,奴婢相信您假以时日定会绣好这只鸭子的。” 昭宁说:“……我这是仙鹤。” 芳姑停顿了片刻,她实在是宫中历练多年的老人了,立刻又安慰她道:“您进步的余地总是比别人大很多的。” 昭宁放下了绣绷,身为即将出嫁之人,昭宁是不用忙碌的,哪怕她想帮忙也是不许的,且皇后整套的袆衣凤冠,自有内四库和礼部准备,也不必让她绣,她倒是闲了下来。 可是想到要嫁给君上,要做皇后了,她满心的紧张,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又怎么能够闲得下来。 她本习惯性地想拿起算盘继续对药行的帐,才想起现在她们连药行也暂时不让她管了。只能又放下算盘,问青坞:“派去接祖母的人出发了吗?”她成亲这么大的事,势必要将祖母接回来观礼。听说祖母在顺昌府得知她竟然要当皇后了,喜的不得了,连晚饭都多吃了一碗,人也精神了许多。医郎说她已是大好了,若是再好一些,就能接回汴京来住了。 昭宁想到出嫁会见到祖母,就更高兴了。 青坞笑道:“娘子放心,一早便让人去接了。” 昭宁这才放心了,想到也无事可忙,不如去看看花房培植的茶花,这些茶花到她出嫁那日会摆满谢家,听红螺说现在骨朵儿已长得极好了,去看看长成什么模样了。 昭宁只带了青坞,缓步走在去花房的路上。浣花堂离花房极近,只经过一条夹道就是了,这夹道两侧都是粉墙高立,只种了几丛湘妃竹作为点缀,哪怕是冬日严寒中,湘妃竹仍然翠绿。她与青坞说着到时候将她们都带入宫去伺候,她们便不再是普通的奴婢了,日后可以成为有品阶的女官,哪怕不想嫁人也可以的。青坞听了也很是兴奋,她只是全心全意伺候娘子,并不想旁的,却不知竟还有做女官的一天!而且还可以不嫁人,她和红螺都是不想嫁人的。 昭宁自然也舍不得跟自己的女使们分开,虽然还不知道入了宫究竟是什么情况,君上会不会准她用自己人,不过到时候再同君上说便是了。她一边想着,一边跨入夹道中,突然,墙头有一缕衣角闪过,昭宁极其敏感地察觉到好似有人在埋伏。 这是谢家内部,为什么会有人在埋伏!此人是谁? 她拉着青坞正想后退,脑中瞬间思索究竟该怎么办,是立刻喊出声,还是回去之后再叫人过来。却听到了一道熟悉的青年声:“谢昭宁,是我!” 于是昭宁看到,墙头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然后,这个身影从墙头一跃,落到了她的面前。 来人身着一件石青色右衽袍,生得一张俊美的脸,眼下一颗殷红之痣。正是许久不见的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只是他看上去似乎比以前略瘦削了些,好像也更沉黯了些。可是他看向她的目光,却透着一股坚决的灼灼。 昭宁皱了皱眉,顾思鹤为什么会到谢家来?而且为什么会埋伏在此阻拦自己,他这是要做什么? 顾思鹤却开口道:“谢昭宁,你不要出声,你一出声就会惊动他们。你听我的——我有极要紧的事跟你说!” 第127章 他有什么要紧话同她说, 需得这样偷偷来找她? 昭宁道:“世子爷,不如去花厅坐下,我给你点盏茶, 你慢慢说?” 顾思鹤却摇头道:“只能在这个夹道里说。” 这个夹道高墙,两侧收拢,才不会被暗中的人看到。谢家周围埋伏的禁军恐怕不下二十个。若非他武功高强,恐怕连躲过耳目混进谢家来也无可能。 昭宁将顾思鹤当做至交好友,对他极有耐心。她相信顾思鹤不会平白无故来找自己, 轻叹了口气, 让青坞退到夹道的另一头等着, 才道:“世子爷这下可以说了吧?” 顾思鹤却直直地看着她, 一时没有言语。 昭宁发现他同以前不一样了, 他从不会这样看着自己。目光好似幽邃的冰洞中燃起了一蓬火, 应是极不容易才燃起来的,所以好似也不会轻易灭了。 她心中微跳, 避开了他的目光。想着他若是再不说,自己也要走了。这才听顾思鹤开口了:“谢昭宁, 你要嫁给赵翊了?” 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汴京, 昭宁自然不意外。只是他竟然直呼师父的名讳,这可是大不敬, 倘若有第三人听到, 他便是脑袋都保不住! 她道:“世子既然知道,何必要问呢。你可莫要这般说话了,你若是无事的话……” 顾思鹤却又向她走近了一步:“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就敢嫁给他?” 昭宁蹙眉后退了一步, 顾思鹤说话可真是越来越不知所谓了, 她道:“世子爷,我与君上相识已久, 既然决定要嫁给他,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必世子爷操心!” 顾思鹤却道:“你根本不知道赵翊是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为了他的目的,他可以牺牲一切。以前我顾家如此鼎盛,我姑姑还是他的贵妃。他觉得我顾家和李家掌控朝政,便暗中引我们两家相斗!我们两败俱伤,他正好收拢权柄。李淑妃被贬为庶人,我姑姑则被他赐了自尽,我姑姑可是自他是太子的时候就崇拜他了。谢昭宁,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你觉得他那些残忍的手段,不会用到你身上吗?” 昭宁听着他的话,深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顾思鹤的姑姑死了,却不知道是被师父赐了自尽。她知道李家和顾家都出事了,却不知道这背后是师父的谋算。她一向觉得自己非常了解师父,但是有时候直面君王的无情和算计,还是觉得……君王果然是君王,温和是他的外表,算无遗策才是他的本质。 但是,昭宁仍然相信,师父做这些事并非他生性邪恶,而是他在那个位置上,便不得不做。如果没有那般的谋算和手腕,他不会稳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她也相信,师父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 她道:“我自然知道君上是什么人,君上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他勤政爱民,收复西北,解救了西平府的苦厄百姓,我从来都将他视为偶像。所以我愿意嫁给他!顾思鹤,我知道因你姑姑之事,你对他甚是不喜,但是你也应该知道,君上封后的圣旨已经下了,此事是毫无回旋的余地的,所以还请你不要再劝了。” 原来顾思鹤的有要事跟她说,竟然是这样荒谬之事,昭宁也很不想再听下去了,她如何忍得旁人这般污蔑她的偶像!她立刻就要走,但是和顾思鹤擦身时,却突然被他隔着衣袖抓住了手腕。 “谢昭宁。”顾思鹤看着那丛在雪中屹立的湘妃竹,哑声道,“你若只是迫于形势,或者迫于君上的权威,才想要嫁给他,我可以带你走……这天底下不是只有一个大乾,北方有辽国,西方有吐蕃,大理,总是能够有地方可去的,我可以带着父亲和祖父,你的家人一起走!” 在顾思鹤抓住她的瞬间,昭宁的心也剧烈跳动起来,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紧张,她已经是皇后了,已经注定是要嫁给君上了,顾思鹤这说的是些什么疯话,不是在找死么。倘若被旁人看到分毫,她也是找死! 她越发觉得,顾思鹤果然是那个十殿阎罗,他做事情真的是疯。 她用力甩开了顾思鹤,终于转过身面对他,坚决地道:“顾思鹤你听明白了,我要嫁给君上不是被情势所迫,而是我的确心甘情愿要嫁给他,所以你不必想着要拯救于我!还有,当时我救你们顾家,也是因为你先救了我母亲的缘故,你切莫再对我有着报恩的心思——顾思鹤,你现在就很好,你应该好生地过你的日子,同你的父亲和祖父在一起,你明白吗?” 顾思鹤看着她睁圆的眼睛,却是如此坚决,一字一句地,斩断了他所有的心思。她便是这样的人,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她说想嫁就是真的想。 他明明当时在祖父的劝说下,已经决定了放弃。可是当他听说封后的圣旨已下,还是不顾一切想来找谢昭宁,他想知道她是不是自愿嫁的。只要她不是——他都愿意不顾一切带她走。可是她是愿意的,那么他就没有了任何立场。 这个发现让他宛若置身冰雪之中,四肢发麻,浑身发冷。他看着谢昭宁转身走远,他上前一步还想抓住她,又想起她方才甩开自己手的事,收回了手,但仍然在她的背后道:“谢昭宁,不要把赵翊当成好人,他就是个冷酷无情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谢昭宁才不理会。 她相信她的感知,相信这么多年,她绝不会崇拜错了人。师父就是个心怀大义的好人,她就是要嫁给他,不仅不如,她还要在他身边好生帮助他,避免他英年早逝,最后完成一统大乾的宏愿! 因为顾思鹤的这番话,反而更坚定了她的想法,她就是要嫁给师父,就是要帮助她的。原来在她的心里,是如此的坚定,从未有过动摇。 不知何时又飞起了雪,昭宁的背影被大雪淹没。顾思鹤看了很久才终于离去,而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也被淹没于风雪之中,她再也听不见了。 昭宁则因准备亲事越来越忙碌起来,很快将这件插曲抛诸脑后了。 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大婚前三日,宫中送来了催妆礼。 宫中的催妆礼自然不同于民间,除了足足三箱各种华贵的珠宝,珍奇的吃食。自然最重要的是整套的皇后袆衣,深青色锦绸为底,织以翟鸟花纹,龙纹嵌边。以及一顶华贵无比的九翚四凤冠,足有几斤重,缀以无数东珠、点翠、名贵宝石,被单独放置于层层丝绸的描金凤纹紫檀木箱中,这可是皇后受册、祭礼时才能用的凤冠,贵重已经不足以形容它的身份了。这顶凤冠被送来之后,姜氏便单独派了人日夜守着,决不能出任何的差池。 昭宁本来平复的心情,在看到这顶九翚四凤冠的时候再度紧张了起来,她摸着那冰凉的珠翠,想到前世嫁人的时候是很仓促的,因为婚事本身也来得仓促,仪程走得很快,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嫁到了顺平郡王府。当时家中也并无热闹之感,她也提不起心情。 可是现在不同,她要嫁的人是师父,庆熙大帝,祖母也还在,明日就将回到家里送她出嫁。且家中更是门庭若市,汴京城中但凡数得上来的权贵都想与谢家结交,送的东西门房早就已经放不下了,姜氏另辟了个院子来放,好东西挑了出来给她放进嫁妆箱子里。是的,哪怕是嫁入皇家,她也要带陪嫁过去,早就允诺的半个谢氏药行不说,还有上次师父送来的,足足可抵两个谢氏药行的聘礼。 昭宁也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师父那时候送的就已经是娶皇后的聘礼了,所以才如此的隆重,现在这些东西是真的都归了她,入了她的私库,她现在非常的有钱。足足凑出了三百担的嫁妆,说出去都让人瞠目,谁家出嫁有这样多的嫁妆。 但是现在还是觉得很不真实,她就要嫁给庆熙大帝了,就要做皇后了!这是她从没有想过的事情,她对未来充满了忐忑……自然,也有一种新奇的期待。 她虽然害怕那天的到来,可是也期待那天的到来! 等到了倒数第二日,樊星樊月两个贴身女使便先入宫去为她安床,布置寝殿。成亲的前一日,宫中内侍官来最后说明各项仪程,如何安排,还派了足足五十人来帮忙。整个谢家的人都精神高度紧张,将谢家隆重布置得焕然一新,宴请宾客的彩棚也搭到了足足一里地。且不光是家里,就连外面的东秀巷子,甚至外面的御街也是焕然一新,搭起了红绸、欢门,就连沿街的商铺都挂出了红灯笼。天子娶亲是大事,万民同乐。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19节 一切的仪仗、用物皆准备妥当,所有人都开始期待着大典那一日的到来。 这一夜昭宁躺着床榻上,想着明日就不再睡在浣花堂了,而是在宫中……便翻来覆去很久都睡不着,心想明日仪式繁重,寅末就要起床,再不睡明日定会没精神。但越是如此,越是心脏惴惴地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没有睡意,总之根本睡不着。 她听着外面青坞她们守夜时沉沉的呼吸声,胡思乱想很久,等到了子时末,才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色还泛着深蓝,一颗启明星还挂在天际,青坞就穿着件绛红色的比甲,头发梳得十分精神,笑容满面地提着灯笼进来了,撩起帘子叫她:“娘子,娘子,要起来准备了……” 昭宁睡得正香,这一夜她虽然睡得晚,却半分梦魇也没有,以前她总是梦魇,不是梦到前世在家中,就是梦到后来被被赵瑾关在禁庭的凄惨生活。但昨夜好像睡在一个温软的梦乡中,分明是置身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却像一个婴孩般安宁。 但是当她睁开眼,看到平日从不打扮得青坞,今日竟穿得格外精神。而一旁的芳姑领着十多个女使,托着的漆盘上放着袆衣,革带,珍珠面靥,她立刻清醒了过来,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幸而青坞她们是准时叫醒她的,现在还并不迟,但也要抓紧了,时间耽误不得。 昭宁立刻被她们从床榻上撺掇起来,简单梳洗后便一件件地穿上袆衣,芳姑是个利索明快的妙人儿,早已将今日要用之物与人排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昭宁暗自咋舌,她从未穿过这般繁复的礼服,足有九层之多,里衣、里纱、中衣、外衣,还有一层层的霞帔和革带、蔽膝,她的女使们已全然帮不上忙了,芳姑带着众从宫中来的诸位女官,手脚轻快又毫不出错地替她一层层穿好衣裳。随即让她坐在妆台前,从妆容,到面靥,再到梳发髻,戴九翚四凤冠、博鬓,都一一妆点好。 如此繁复的大妆流程,竟然在半个时辰内就好了! 一旁的青坞和红螺看得更是目瞪口呆。平日觉得自己已是娘子身边最伶俐的女使,和芳姑,和宫中的各位女官比起来,才发现她俩还远远不如。而芳姑领着的这八位女官,日后可都是伺候娘子的,等入了宫,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伺候娘子!俩人一想到此,顿生一股忐忑之感。她们日后一定要好生表现,决不能丢了娘子的脸,也不能让娘子觉得她俩不得用了才是! 妆点好后,昭宁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一贯是不爱照镜子的,因为以前总觉得自己生得不够好,比如她为什么不能再长得高一些,不能再生得大气一些。但是现在镜子里的她,着皇后袆衣与九翚四凤冠,芳姑带的女官中有手艺极精湛的人,保留她眉目清灵的同时,又让她明亮照人,珍珠面靥更是贴得恰到好处。虽然凤冠极重,压得她有些头皮痛,但是她看着镜中盛装的自己,却觉得比平日更大气许多,因此笑了起来。 芳姑也笑着点头,颇为满意。 此时还未到出阁的吉时,但是昭宁已经听到,她院落中热闹了起来,好似有人已经来看她了。 按照习俗,新娘装扮好后,女性亲眷们都是要进来同她说几句话,让新娘热闹出嫁的。她已经隐隐听到了祖母和母亲说话的声音,便道:“快请她们进来吧!” 青坞立刻去吩咐,不多时祖母就领着母亲、大舅母、二伯母,还有平日玩得甚好的两位表姐,谢家两位堂妹进来了,她们都彼此说话,笑笑闹闹的,就这样如云般热闹地涌进了她的屋中。 祖母一看到她就笑:“我的昭昭今日好生漂亮!”母亲也笑:“昭昭真好看!”大舅母则说:“阿昭今日终于要出嫁了,舅母可等了太久了!” 若嫁到寻常人家,上有公婆孝顺,下有丈夫服侍,女孩儿变为人妇,总是要哭一哭的,可是昭昭是去做皇后的,是去让别人伺候的,所以她们也不哭,为她高兴还来不及。 昭宁看到她们都这样进来,这样高兴地同她说话,每个人都带着微笑,每个人都对她真心的疼爱和喜欢。突然想起自己前世出嫁的时候,那时候祖母逝世了,母亲也没有出现,她以为母亲是与自己闹僵了不想看到自己,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母亲是中毒已深,身子很不好了,怕影响她出嫁才没露面。屋子里冷冷清清,没有她们陪在自己身边。哪怕出嫁这样的大喜事,也带着一种悲决和凄凉。 可是现在她救了祖母和母亲,大舅母也得以在汴京安家,她们都好好的,都在她嫁给君上的这一天,说笑着进到她的屋子里来,在这个时候陪着她。这一刻昭宁觉得,她的重生是这样的好,她们都在她的身边。她的泪水便忍不住突然而至,模糊了视线。 看到她哭,她们连忙几步上前,祖母道:“昭昭快别哭,这样高兴的时候,可不能哭的!” 祖母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今日又是昭宁嫁给君上的日子,她穿着一件满江红的杭绸团花褙子,精神奕奕。 大舅母则连忙掏手帕给她擦眼泪:“好孩子,好好的日子,怎么一瞧着我们就哭起来!” 姜氏则跟着她红了眼眶,掏出手帕擦自己的眼泪:“你若是哭,便把娘也惹哭了!” 芳姑在一旁连忙道:“娘子,可不能哭呀,大礼还在后头呢,您这妆是不能花的!” 最后这句话成功阻止了昭宁继续哭,她想,是啊,她是不必哭的,现在多么的好,今日又是多么的好。前世那些凄怨已如朝露,无踪无影。她还要出嫁呢。 她破涕为笑道:“就是舍不得你们罢了!” 谢明珊立刻笑着说:“什么舍不得,姐姐你随时回来,这浣花堂永远给您留着!” 芳姑含笑着看昭宁被一群人围着,心想贵太妃娘娘还让自己暗中观察新娘娘,能不能担起皇后的重任,有没有传闻中种种的半点影子,她几天观察下来觉得新娘娘好的不得了,外面都是以讹传讹罢了,只是还年轻,有些孩子习性在身上。 但她觉得这样更好,君上一贯是沉稳繁重,心思缜密的,家事国事都压在他一人肩上,正需要这样活泼心大的人在他身边呢。 她听到外面隐隐有铜锣声响起,看了看房中的滴漏,才发现已经不能耽误了,道:“娘子,要开始准备出阁了,吉时要到了——” 众人这才收整好,也没遗憾不能同昭宁多说几句话,大乾皇宫离谢家,坐马车也不过是半个时辰而已。等昭宁回门的日子,再好生同她说话就是了。 昭宁也想着来日方长,的确不能耽误了今日的吉时,站了起来。 此时一旁的另一位女官走上前来,那红漆托盘中则是一把以和田玉骨为底,织金云凤纹嵌碧玺石的却扇。昭宁将这把却扇拿在手上,深吸口气,才道:“走吧!” 她于最前,身后跟着众女官、众女使,家中女眷。走出了浣花堂的大门,一路朝着正堂去,祖父、父亲、哥哥和舅舅他们也已经在正堂等着了,昭宁最后一次以女儿的身份拜别父亲,等再度回门时,她便不能再行跪拜之礼了。谢昌露出他这辈子最祥和的笑容,大舅舅则激动得抹起了眼泪,他是最容易哭的,看到昭宁出嫁便如看到自己亲生女儿出嫁,自然哭得不行。昭宁意外的是父亲也红了眼眶,不住地抹眼泪。这些男眷一个个倒比女眷哭得厉害了,令她也弯了弯嘴角。 拜别之后,她才执起却扇遮脸,只露出一双目,一步步朝着影壁走去。而谢家众人都跟在她身后,此时她沿着谢家铺出来的结着红绸的花路,走到了前院,两侧都是如云的宾客,她两辈子都从来不知道家中竟有如此多的亲朋,被众羽林军之人结成人阵拦在两旁,而花路两旁是盛开的茶花,众家人,众亲朋一路目送她朝影壁走去。 这时候隐约的铜锣、钟磬、和奏乐声已隐约可闻了。定是迎亲的使臣领着仪仗要到了。 这便是最后一步命使逢迎,寻常人家是女婿亲自来家中迎亲,还要被女方家之人百般刁难,才可打开女方家的大门。但是帝王娶亲,自然不能如此。帝王身份高贵,因此只是派遣命使,带领众仪仗队伍前来迎接皇后去宫中,帝王将在宫中等候即可。 此时谢家内外的众人、众宾客,都翘首等着看娶皇后的仪仗经过。上次有这样的喜事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日后可能几十年也再没有了!简直比金明池琼林宴都还要稀有,众人自然是极期待见到这般热闹的光景。若不是从御街到东秀巷子全部被禁军封禁了,恐怕方圆几里的街道都要堵得水泄不通。 昭宁听着那仪仗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已经要到门口了。自己也越来越紧张起来,竟也不知在紧张什么,不过是仪仗队接她入宫罢了! 她深吸口气,持好却扇,却听到外面似乎传来异常的骚动声,好似有什么非常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 她略抬了抬头,究竟是什么事发生了? 第128章 此时只见门外身着红色锦袍的御龙直军士提着铜锣走在最前面, 随后是着紫衫头戴幞头的天武军官兵,执回避等仪仗红牌走次之。紧接着昭宁看到了内侍省之人着暗红色玄罗衣,提着驾头、警跸走得再次之。浩浩荡荡, 威仪万千。 驾头、警跸是帝王出行才会有的仪仗,不该是使臣奉迎的时候用的。 昭宁心跳愈快,突然有了个极其荒谬的想法,难道是……不,这怎么可能呢! 但当她看到八匹极其高大的黑色西北番马, 着银鞍玉蹬黄金辔踱步出现, 而外面的宾客皆跪倒之时,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随后, 她看到了帝王所用的九龙金舆被十六众御龙直军士所拱而出, 旁边站在金舆旁盛装的吉安。 整个行进的队伍终于停下来, 金辇落下,一身着金龙玉带绛纱袍通天冠的高大身影, 从金舆中缓缓出来。昭宁也睁大了眼睛,是师父……师父居然亲自来迎亲了!他是君上, 如何能来亲自迎亲……他知道这是有违祖制的吧! 看到师父在众军士、禁卫的簇拥下走过来, 昭宁这时候才连忙将扇子举过脸,这时候她便半分脸也不能露了, 但是因团扇是丝织的底, 她虽然看不清师父的脸,但仍然能看到朦胧的场景。她看到所有宾客都屏息震慑了,估计也没有想到来人竟然是帝王, 他竟然亲自来迎娶谢昭宁, 并不是派遣使臣前来。 顿时所有人都宛若潮水一般纷纷跪下了,不少人是第一次直面君上, 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全场凝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恭迎吾皇,吾皇万岁!” 这样的声响,连昭宁看着那个被众人跪拜于正中的君王,都忍不住觉得心中震慑,差点也要跟着跪下,身边的芳姑连忙将她扶住,这时候她可是不能跪的。 不光是她没跪,谢昌、谢煊等人也没跪。倒是并非他们不想跪,而是一时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跪。按说昭宁出嫁,若嫁的是普通人家,应是新郎来跪祖父、丈人,哪怕你是国公爷、一品大员,也是必须要跪的。嫁给皇家做皇后,一般使臣来迎亲,也是要给皇后家的长辈们行礼的,但是君王亲自来接亲呢? 谢昌等人其实只犹豫了片刻,就立刻决定要跪,甚至膝盖都已经弯下去了。可赵翊今日是来接亲的,如何会让他们跪,抬手道:“诸位就不必行礼了!” 谢家之人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还是拱手喊了声“吾皇万岁”。心道能面见君上而不跪,平生恐怕也只有这一次经历了!上次君上以赵决的身份来提亲,没跪还算正常。 昭宁也完全愣在原地,心想师父亲临,这实在是太隆重了,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好像完全把之前排演好的仪程给打破了。 但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到师父笑着对自己道:“昭宁,过来。” 他自己做了引路使臣,先向前走去。昭宁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要自己跟在他身后走!于是她深吸口气,举起却扇跟在帝王身后。四周跪拜的众人还未起身,她跟在赵翊身后穿越了重重的跪拜,穿越铺了绒毯结成红绸般海洋的路,走向仪仗的队伍。 今日是她受大典的日子,她不能坐帝王金舆,而是要坐自己的凤辇。日后这便是她参与祭祀、大典等正式场合专门所用之物,可是当昭宁出来,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凤辇,而是只有帝王的金舆。她仍然一惊,师父今天明显就是想打破规矩到底,让她享受最高级别帝王待遇,他亲自来引她,亲自来接她,他为何要这么做,她还没摸清楚,但是跟着师父走就是了,他总不会害自己的! 这时候师父伸出手,牵了她的手。他的手很是宽大,能将她的手完全覆握在掌心,手温热微带粗糙的触感传来。上次乘坐他的金舆,他伸出手来,她只敢牵了他的衣袖。可是这一次,他却径直牵住了她的手,没有任何的迟疑。 哪怕不是第一次与帝王接触,昭宁也仍然觉得手心一颤。 赵翊引她上了帝王的金舆,才放开了她的手。 她还是仍然以却扇遮脸,也不能看他的脸,只能低声道:“谢谢师父……”又小声问,“您怎么亲身来迎我,您这般行为,朝臣们又该非议您了!” 上次他绕过知制诰发了圣旨,朝臣就已经骂得快生烟了,这次可能要气背过去,说不定还会气死两个。何况他计划有变应告诉她一声,现在此前的排演全部算不得数了,她连该怎么办都不知道了,只能跟着他来。 但只听师父笑笑道:“想这么多,现已经坐在金舆上了,谁还敢让你下去不成?好生坐着。” 帝王都已经这般说了,昭宁自然只能好生坐着。其实从前几日起,她就是很紧张的,她虽然经历的不少,但是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要面对那些群臣,皇室宗亲,又想到他们不满意自己,于是总想更好的表现。但好像被师父这样一打断,她好像没这么紧张了。 此时吉安才高声喊:“起金舆——” 顿时金舆被御龙直军士抬起,前有各军士、内侍官,后有红罗销金扇、诸位宫人,整副的帝王仪仗,足有千人的队伍簇拥,走出了东秀巷子,走入了御街之中。 御街两侧都被禁军禁严,百姓只能在两侧的庑廊中看,昭宁从扇侧看去,见整个御街布置得宛如过年一般,红灯簇拥,彩绸扎树,就连两侧的百姓都穿了红,提着数不清的红灯笼,一眼望去泛成一片红色的海,绵延于雪景之上。所到之处皆是如潮般的跪下,喊着‘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她看着这样壮观的情景也被感染,心情激动,上次她还是被拦在御街两侧的人,看着庆熙大帝的仪仗路过,翘首以盼着什么时候能看到偶像的真容。可是现在,她竟然坐在庆熙大帝的金舆之中,而且是他亲自来接她,要她成为自己的皇后! 前世她成亲之时,一切都很匆匆,她只记得匆匆上了花轿,匆匆拜了堂,然后在新房中再也等不来自己的夫君。可是现在,她却拥有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大的成亲仪式,甚至被天下人拜贺,将整个汴京都染成了红色。 师父真的如他所说,虽然时间略有仓促,但没有一处欠缺,不仅没有,还极其的隆重而盛大。 昭宁心中动容,突然就想要看看身旁的那个人,只是她还在执却扇,只能侧过头悄悄看他,心想只看一眼就好了,却发现师父也正好垂眸,对上了自己悄悄转过去的视线,他笑:“在偷看?” 竟然被抓个正着!她连忙转过头去,心道她没有偷看,他不也是偷看吗! 但是哪怕涂了厚厚的珠粉,她也能感觉到脸上的滚烫蔓延,不知道师父有没有看到,她只觉得明明宽敞无比的金舆都显得狭小起来,一种说不出的局促气氛在金舆中弥漫。 汴京城的确都热闹得如同过年,天子娶亲,这样的大事,怎能不天下齐乐。 不仅是御街上,巷闾中,甚至离御街不远的楼阁上,也都挤满了围观的人。 青柳酒舍的二楼凭栏处,顾思鹤正坐在桌边喝酒。酒舍茵茵的绿柳在这冬日已经落尽了绿叶,在这肃冷的冬日只剩枝桠枯槁,往下看去亦是皑皑白雪,可是更远处,那热闹的御街上,却是遍布红绸彩花,锦绣灯笼,天子迎亲的队伍,两侧守卫的禁军皆着红色,蔚然成一片红海。 热闹的锣鼓,百姓的欢呼。隔着很远传来,仿若喧嚣。 顾思鹤仿若未闻,他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杯青柳酒。他想起上次也是在这青柳酒舍,他帮了她父亲,少女的笑容宛若秋日里融融的日光,她笑着跟他说:“你欠我,我欠你,如何能两清呢!” 可是如今,她嫁与了这天下间最尊贵之人,从此与他再无干系。 他的手下上楼来,躬身道:“世子爷,一切已经备妥,您可以出发了。” 顾思鹤终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他最后往御街看了一眼,却被一片漫漫的红色刺痛了眼睛。 他闭了闭眼,从此后,便是再不想两清,恐怕也要两清了。他终于收回了视线,抓起了桌上的佩剑,淡淡道:“出发吧。” 一行人默默消失在青柳酒舍中,纵马奔向遥远的边漠。 而御街的另一侧,赵瑾却终于执行完了公务,带着一群手下风尘仆仆地纵马回到汴京,经过御街时,他同样看到了满眼的红绸和灯笼,众百姓都在热闹欢呼,周围禁军戒严。此时仪仗队已经快要过去了,但他自然认出,这是整副的君王出行的仪仗,皇叔这是出宫做什么,今日有什么节日需要供天祈福吗,好像没有吧。 不知为何,他心里闪过一丝感觉,问前来接自己的副将黄德:“京中最近有什么热闹事,怎的君上的仪仗都出动了?” 黄德正探头探脑地看着仪仗,道:“今日是君上娶亲的日子,咱们运气十分好,正遇到了迎后的仪仗呢!晚上军中定会赐下宴席,到时候可以痛饮一杯了。” 赵瑾眉头轻微一皱,他最近在顺昌府追查一件倒卖私盐的案子,竟不知皇叔就要成亲了!皇叔这些年于女色上从无半点用心,贵太妃娘娘劝过多次也无用,别说立后了,先头那几位嫔妃的宫都未见他踏入半步。不知是哪家的女子,竟能入皇叔的眼,让他竟愿意立后了。 此时黄德正好在一旁说:“这位谢家二娘子可真是一飞冲天了,谁也没能想到,君上放着这么多大家闺秀不喜欢,竟选择了娶她为后。听说封后的圣旨都被知制诰两次封还词头,不过君上决意已定,谁也不能更改,这不是仍然娶了。” 赵瑾嘴角微微一扯,居然被两次封还词头!这倒是极罕见了,立后虽然是国之大事,但毕竟有一半也算是君王的私事,群臣的反应怎会如此大!这位谢家二娘子当真这般天怒人怨不成? 等等……谢家二娘子!……赵瑾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了,他一把将黄德扯了过来,问道:“你说的谢家二娘子,是指的……谢昭宁?” 是那个恶毒跋扈,痴缠他不放,上次还在顺平郡王府,被他抓到偷听他说话的谢昭宁? 也是那个,他这几日数次梦回,总觉得与梦中那女子的面容,越来越有些相似的谢昭宁? 黄德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语气一时都有些结巴:“的确是谢昭宁,您怎么了?” 赵瑾的脸色变幻不断。这如何可能……皇叔怎么会喜欢谢昭宁,竟然还要娶她为后!他知道谢昭宁是什么样的人吗,她根本是不能做皇后的料,这件事实在是太荒谬了,他敬仰万分的皇叔,怎么会娶谢昭宁呢? 谢昭宁居然马上要成为自己的亲婶婶了,甚至极有可能再进一步……成为自己的养母! 赵瑾突然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好似什么事情超脱了他的掌控,让他非常的不舒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谢昭宁如何能做皇后,她为什么能做皇后……! 赵瑾突然调转马头,纵马就朝另一个方向跑去。黄德也不知他要去何处,追几步又追不上,只能在他的背后高喊:“大人,徐大人还在府中等您呢,您这是要去何处!”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20节 可赵瑾却仿若没听到,他的声音被喧哗热闹的人群淹没。 而仪仗却仍然行进在御道之上,接受百姓的欢呼与恭祝。 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昭宁终于听到了吉安的声音:“君后至,开楼门——” 顿时有沉闷之声传来,昭宁悄悄地将却扇移开些,抬首看去,她终于看到了大乾皇宫的正门。 高耸的宣德楼列五扇大门,门上皆金钉朱漆,镌刻龙凤飞云图腾,此时寻常绝不开的正门徐缓打开,两侧的禁军、羽林军、宫人浩荡跪下。 只有君上入宫、皇后的册封大典这两事,才可从宣德楼正门入大乾皇宫之中,昭宁心想着,平生这样的盛景也只能见一次了。 随即仪仗入宣德楼门,再入大庆门,到了大庆殿外。 大庆殿则更是雄浑高大,殿前广场铺设汉白玉石,宽阔无比,两侧修有钟楼,一为太史局守滴漏,二为太常礼院奉礼仪。此时跸道上已铺设绒毯,两侧文武百官,皆着正式的朱衣朱裳具服,持象牙板芴站立。沿着跸道上前就是汉白玉石阶,大庆殿下设了御座,昭宁要沿着汉白玉石阶登高到大庆殿上,接受皇后的册封,接受群臣的跪拜。 昭宁看着那些文武百官的背影皆端肃而立,看着那高高延升的台阶,庄重森严的大庆殿,她突然又有些紧张起来。 这时候,她听到身旁的人轻声说:“不要怕,跟着我上来。” 昭宁只看到师父身上的云龙金纱的绛纱袍,听到师父平和的声音,知道一切都有他在身边,她的确是不必怕的,她也奇特地被他安抚了下来。他领着她下了金舆,向前走去,两个人着帝后礼衣,一前一后走过铺着绒毯的跸道,走过两旁的文武百官,踏上汉白玉石阶,走向庄重森严的大庆殿,走向汴京的繁华,走向盛世的太平。 当昭宁终于走到大庆殿之下,透过却扇抬头看去,大乾皇宫匍匐而华贵,远处汴京的御道、樊楼甚至大相国寺都隐约可见,富丽精致,街肆人流如烟,错落出鳞次栉比,正是盛世开泰的景象。她也看到了下面群臣的脸色,他们自然已经知道了此次大婚,是君上亲迎了昭宁进宫。什么祖制,君上竟是一点也不遵守了。一部分还算正常,一部分却面色僵硬。 其中一位站在最前面的,着貂蝉冠服的最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此人生得矍瘦,花白胡须,是在太上皇想废太子之时,坚持拥护君上太子之位的人,也就是第一次封还昭宁词头的翰林学士兼知制诰,钱复功,他已经被君上官复原职了。以前他也曾百般劝告君上要立后,但是他向君上建议的都是熟读女训女戒,温恭懋著的那些真正的贵女。 可是这个谢昭宁……这个谢昭宁是从西平府回来的野蛮人,听说大字都不识几个,还曾同云阳郡王议亲!这样的人,他自然是坚决反对立后了。却没想君上两次贬黜知制诰都坚持要立她为后,现在还不顾祖制礼法,亲自去迎谢昭宁入宫,他自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昭宁心里也明白得很,她轻叹一口气,她自然是不能取得所有人欢心的。 此时吉时终于到了,只听鸿胪寺鸣赞官唱道:“册封礼起——” 终于,钟磬乐声起,赵翊走到了正前位,一位宣读官上前,本要宣读封昭宁为后的册文,赵翊却轻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直接抬起头,面对群臣道:“谢氏女昭宁,德才兼备,含章秀出。素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虔修温凊之仪。洽观心于长乐。朕恭其人品贵重,性资敏慧,训彰礼则,幽闲表质。仰承天命,以金册金宝立其为皇后——至此,绝无更改,绝无废弃!” 大庆殿外四下具静,赵翊的话锵然有声回响于庭掖之中。以至于群臣震慑,谁家君上会亲自念册文,甚至还要加上一句‘绝无更改、绝无废弃’,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就是想告诉群臣,你们的反对都没用,你们以后的反对也没用。皇后便只有这么一个,你们不想要也必须要,再无选择! 就连昭宁也浑身一震。她抬起头看向师父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高大的身影屹立如山岳一般。 她终于明白了师父为何要亲自来迎她,亲自引她上大庆殿。他是想用行为亲身告诉众官员,哪怕有违祖制,这个皇后他是立定了的,日后再不能有任何反对之声。因为两次被封还词头一事,他想要给她撑腰! 昭宁心中汹涌,她已经听过君上的告白,知道他心悦自己,可这心悦究竟是几分呢?其实她并不知道。但是这一刻,君上这样以家国为重的大帝,为了她这样的违背群臣,打破祖制,她突然间明白,君上对她的心意……可能比她想的还要深,但是至于究竟有多深,此时她还不能窥见底。 她跪下受了皇后的金册、金宝,自然由身边的芳姑代接。随即再对君上行大礼,这也是她第一次跪君上。然后她再起身同师父站到一起,受百官群臣的跪拜。这时候纵然百官再怎么不情愿,也彻底明白了君上的意志之坚定,此事绝不会再改,既然如此,他们终于也不再对皇后非议了,跪下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 此时礼成,她便真的彻底成为了大乾朝的皇后,庆熙大帝之妻,再无更改。 第129章 册封大礼虽成, 但成亲大礼却是刚开始。 接下来昭宁便要去皇后所住的坤宁殿完成大婚仪式,但是她却发现,仪仗队是朝着君上所住的崇政殿而去的, 这是为何?她也不能问什么,大礼完成之后她与师父便分开坐了,她此刻坐在皇后的凤辇上,遥遥地看着那金碧辉煌的崇政殿越来越近。 崇政殿是后宫君上的居所,三进三出, 当中遍植珍稀草木, 做流水亭台。那巨大的十二朱漆梁柱一字排开, 上面精致的龙腾祥云的雕花, 层层叠叠的榫卯斗拱, 金黄的琉璃瓦如龙鳞覆盖, 让人感受到皇家的无上威仪。 昭宁和赵翊均下了轿辇,在礼官的牵引下进入崇政殿的二进之中, 此时已有几十内侍、女官、礼官在等待。无数璀璨夺目、奇珍异宝装饰殿宇。正中摆放着一张金丝楠木雕刻卷云纹的长几,在殿宇的烛火中散出暗金色的柔光, 上面摆了一盘用金盏所盛的炙羊肉。 正所谓合卺同牢, 便是要共饮交杯酒,共吃一盘菜羹。 昭宁与赵翊分坐长几两侧, 她抬头用眼神询问师父, 为何会在崇政殿中举行合卺同牢礼,不应是在坤宁殿吗? 但是赵翊却只是对她笑了笑,意思便是安慰她稍安勿躁。 昭宁深吸口气, 也只能听师父的。先用一双镂刻了精致石榴纹的象牙筷子, 与师父共吃了那盏中的炙羊肉。肉已经冷了,但是吃进嘴里仍然味道甘美, 昭宁已经饿坏了,吃什么都好吃。她夹过一片之后,金盏就立刻被端了下去。她也只能将筷子放在女官端上来的红绸方盘上。 再有一位女官上前跪下,那盏中端着一对不过两寸余高的精致酒盏,通体莹白如玉,镂刻合欢纹,酒盏中已经盛好了暗红色的葡萄美酒,再以一根红线将两只酒盏的纤处系在一起,在烛火的映衬下,这对酒盏有种极其郑重又华贵的美感。 这便是合卺酒了! 两旁的女官分别将合卺酒盏端起,放在两人身前。这时候主礼官笑道:“请陛下和娘娘饮合卺酒。” 昭宁郑重地将酒杯端起,抬头见师父也端起了酒杯,只是他手掌比她大了许多,酒杯捏在他手里显得无比的玲珑精致,一根细细的红线结着她的酒杯,淡淡的烛火光辉落在酒面上,昭宁抬头看到赵翊也正垂眸看着她,那如海一样的眼眸将她和这繁华璀璨的万物一起倒映其中,此时礼乐奏声响起,昭宁被他光华熠熠的眼眸所摄,连忙垂下眼眸,看着那红线相结,心想她与师父便如这红线一般,从此被牵系在一起,再无断绝。 两人一起缓缓饮下合卺酒。 只听主礼官道:“合卺成礼,百年好合——” 周围顿时一片跪下恭贺之声。 如此,成亲大典礼成。 帝后成亲大典与寻常百姓家不同,寻常百姓家成婚自黄昏时起,到入洞房时正是入夜。可帝后成亲繁文缛节颇多,因此一早便开始,此时过了封后大典,过了成亲大典,也不过是过了晌午。接下来帝王还要去面见群臣、宗亲,亲自听他们的恭贺与祝祷,再对天下诏令,特告国母已立。而昭宁则需面见众嫔妃、众命妇,接受她们的朝拜和请安。 众礼官退至一旁,赵翊便低声对她道:“我需去见群臣,你好生的……我晚上再过来。” 昭宁抬头有些懵懂地看着赵翊,她今年已是虚岁十七了,生得清灵,比真实年纪还略显小一些,穿着皇后的整套袆衣,戴九翚四凤冠,这样成熟庄重的衣冠却更衬出她的纤细纯澈,还不能完全撑起这样繁重的衣裳。可是那明眸中滟滟的火光,却让他也短暂地避开了她的视线,随后率众内侍出了崇政殿。 昭宁看着师父带着众人走远的背影,轻轻吸了口气,虽然身上、头上都沉重无比,但这时候还不能卸妆,她要端坐在崇政殿正殿中,因宫中已经没有任何嫔妃,她便等着众命妇进来拜见她。 她被芳姑扶着坐在第一进正殿的金漆凤椅上,两侧女官执销金长柄的团扇而立,这时候几位一品命妇领着众品阶的命妇缓缓入宫来,给她行叩拜大礼。昭宁认出了邕王妃华氏,襄王妃沈氏,镇国公盛家的盛老夫人,王家的王老夫人,这四位都是京中最的脸的夫人了,也时常入宫陪伴贵太妃娘娘,若是凭昭宁以前的身份,见着她们任何一个都需恭敬行礼的,而如今她身为国母了,自然是四人领汴京所有三品以上的命妇对她跪拜行礼。 华氏是老熟人了,她便对华氏笑了笑,华氏也对她轻轻眨眼。自己曾经瞧中的小娘子,顷刻间做了皇后,华氏当然也为她高兴。盛老夫人和王氏更不必说,只是端正恭敬的,昭宁倒是刻意留心了沈氏。 沈氏已是近五十的年岁,身着亲王妃的榆翟服制,她出生名门,眉眼间还残留了一些凌厉。因曾经自己的幼子还妄图娶谢昭宁一事,她有些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恭敬地笑。昭宁想起了前世的某个传言,却轻轻皱了一下眉,但是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 此时黄昏之光透过槅扇西斜入殿内,已是薄暮的光景。众命妇退下之后,芳姑又领着崇政殿中的三十名女官给昭宁行礼,这还仅仅是殿内贴身之人,殿外的随从、杂使宫女更是不计其数。从前在谢家,贴身伺候她的不过是六个女使而已,昭宁哪里见过这般多的人!这些女官日后她再慢慢熟悉吧,眼下她顶着这行行头过了一天了,累得要命,也饿得要命,实在是没精力了。 芳姑何尝看不出娘娘累了,笑道:“那请青坞、红螺两位姑娘先服侍娘娘梳洗吧,奴婢去给娘娘安排一桌饭食,娘娘沐浴出来便能吃了。” 昭宁本还想问问她为何她今日一切的典仪都在崇政殿中举行,这不是君上的居所吗。但是芳姑这般说,她也不再打算问了,还是等师父过来了直接问他吧。 昭宁被青坞和红螺扶着去了盥洗房,两人都是提前来给她安床,熟悉了这崇政殿的一切布置的。从第二进的东厢房进去便是盥洗房,里头是黑漆金砖的地板,放置了鎏金镂刻的香柏木浴桶,浴桶极大,两人共浴也能容下,旁侧还有紫檀衣架,放置了几件男子的里衣、长袍。另一侧放着一座象牙的妆台,一看便是新添置的。 芳姑早提前派人安排好了水,烧好了地龙,水雾朦胧中盥洗房一点也不冷,昭宁看着那几件男子的衣物,不知为何心里一跳,她问青坞:“你们来了两日了,师……君上可是住在崇政殿中?” “正是呢。”青坞道,“君上白日去垂拱殿中处理政务,晚上便宿于崇政殿中。奴婢们只能白日才过来安置您的东西,将您的东西都与君上的一同归置。” 说着她轻轻拆去昭宁头上的凤冠,这顶凤冠实在是太重,昭宁的额头竟留下了淡淡红痕,她一边替昭宁轻轻按揉,一边散开她的头发,昭宁此时却不再注意头的问题,而是终于想到了,该不会……日后就没有自己的坤宁殿了,而是一直和师父住在崇政殿吧? 她被青坞和红螺服侍着沐浴完,换上一件月白色的蜀州春罗宽袖衫,宽袖衫上绣淡淡云纹,略有些透,可见得所穿红色的和合二仙的红肚兜,甚至隐约可见得纤腰……昭宁一看这衣裳脸就红了起来,道:“怎的准备这样的衣裳?” 青坞和红螺虽未经人事,但何尝不懂,也红了脸说:“是女官姑姑们准备的,奴婢们没有细看……”又道,“奴婢拿一件褙子来给你穿上!”说着慌忙去拿其他衣裳。 昭宁便又在外穿了件浅碧色的蜀绸长褙子,从脖颈裹到脚踝。这时候芳姑已经领着众女官在外面等她了:“娘娘,膳食都已经布置好了,您可要出来进膳了?” 其实这时候昭宁已经饿过头了,反倒是感觉不到饿了,但总是要吃些的。 她从盥洗房中走出来,芳姑一见她裹得严严实实,嘴角就抿了笑容,昭宁哪里看不出她笑容之意,可是她实在有些难为情,只当自己没看见,坐到了西厢房靠窗扇的罗汉榻上。罗汉榻的小几上已经摆好了琳琅满目的吃食,一看竟都是她喜欢的,炙羊腿肉,润獐肉炙、茱萸黄花菜汤、薤花炒茄、姜辣萝卜,还有一碟雪白的银丝卷儿。昭宁本来已没什么胃口,看得胃口也开了。 芳姑道:“虽宫中饮食都由尚食局统一安排,但是陛下怕您不习惯宫中菜色,特在崇政殿安排了小食局。这些都是现做出来的,您若有什么想吃的,告诉奴婢就是了!” 这些菜已是不容易了,尤其是那姜辣萝卜,一看就不是宫廷中的菜式。她饮食的口味本就重,本还担心到了宫中饮食不习惯,有了这小食局,她也不必担心了。 “这些菜甚好!”昭宁又想着芳姑跟她也劳累一天了,道,“您也先下去歇息吧,这里有青坞她们服侍我就好!” 芳姑听到娘娘竟称呼她为‘您’,微微一愣,娘娘是刚做了娘娘,还不太习惯自己的身份呢。芳姑也不着急纠正娘娘,毕竟来日方长,就笑道:“那奴婢们退到抱厦歇息,娘娘若有吩咐喊一声就成!” 等芳姑她们都退下去了,昭宁才松了口气,这会儿子饿意也终于上来了,看着那茱萸汤两眼放光,道:“青坞,替我先盛一碗汤!” 青坞却先夹了一只银丝卷儿放在昭宁的碟上,含笑道:“娘子,您先吃个银丝卷儿垫着,先吃茱萸汤,只怕您会怀了肠胃。” 昭宁这时候吃什么都香,也不在意这些的,一只银丝卷儿再加一碗茱萸汤下肚,配了几片姜辣萝卜,那饿劲儿便缓过来不少。但觉得这小食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人,做的菜竟比家中的还要合她口味,一筷接一筷不停吃着。 这时候,崇政殿外响起了仪仗经行的声音。是君上的仪仗终于回来了。 崇政殿外守着的众女官、侍卫见了立刻就要行礼,却被从金舆中下来的赵翊阻止。遥见那崇政殿中透出暖黄烛光来,还有说话吃菜的动静声,光透过槅扇落在雪地上,让他神色微怔了片刻。 以往他回到崇政殿,是满屋的寂静,这样的静是渗透了这森严宫宇的每个角落的,静得仿若吃人的恶兽。千载春秋里,帝王独居于此,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的同时,也是绝对高处不胜寒的寂冷。他更是如此,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走到今天,手染了多少的鲜血,杀了多少该杀或不该杀之人。 而现在,这里被他安置了一个少女,她会动会笑,她只有一点点的动静,却将整个崇政殿都浸染。 从此后,他每日回来,都能看得到。 赵翊的眸色中染上些许的温度,收回了神思,举步朝崇政殿内走去。 殿内燃着两排的龙凤花烛,又点着地龙,明亮又温暖。昭宁正背对他进膳,穿着一件浅碧色的褙子,应是已经沐浴过了,长发只是用一只碧玉梳子拢起,她的两个女使就站在她身后服侍。她们先看到了他,面上一惊,立刻诚惶诚恐就要下跪。赵翊仍然一抬手,阻止她们发出动静。 两人自然心领神会,随着赵翊的走入,悄然从屋中退出来,同时轻轻地合上了殿门。 而昭宁吃的过于认真,竟一时没察觉到两人竟都已经退出去了。 她吃得高兴,觉得那茱萸黄花汤的味道极好,便抬起了自己的碗盏道:“青坞,再给我盛一碗吧!”又说,“你别劝我,今儿我只多吃一碗,吃完便不吃了!” 她没听到劝住的声音,反倒是手里的碗被人轻轻接过去了。 随即,一只着暗金龙纹绛纱袍的修长手臂从她身后伸过来,拿起了汤盏中的长勺,当真替她盛起汤来。 昭宁却吓得连忙转过身,半跪在罗汉榻上,仰头果然看到了身着通天冠袍的君上。英俊的面容被烛火映照,不知是不是夜色浓郁的缘故,比平日还要更显得好看,眸色也被烛火染亮了。看他竟真的给她盛汤,她立刻结巴了起来,连忙伸手阻止:“师……君上,这,您不该做这个事,我来就是了!” 他不仅是她的夫,还是她的君。 赵翊听到她的称呼,眉梢微挑,但是没有说什么,看向她抓自己的手。 昭宁却这才注意到自己抓着他的手,他的手比自己宽大许多,自己的手与他一比,实在显得纤细极了。只是他从外面刚回来,手有些冰凉,没有她已经在屋内烤着地龙这般暖和。这样的冰凉一触手,她才想起,她这样直接抓君上的手,不也是僭越吗? 她正要放开,却被他反手握住,他的大手将她完全覆盖,好似捏了一只兔儿温暖柔软的脖颈,握了握又放开,只道:“好生坐着。” 于是她又不敢动了,看到君上将羹汤放在自己身前,才坐到了她对面去。他坐的姿势随意放松,却仍然有种身姿如龙,不过是蛰伏休息的蓄势待发之感。师父现在不仅是师父了,更是她的君上与夫君,这般日常的相处是两人以前没有过的,昭宁觉得有些陌生。 赵翊见桌上的菜少了许多,问道:“这些菜可还合胃口?” 可能是因为也有些疲累了,或是夜已经深了,也或许是两个人从未这样夜深时独处于屋中,她听得他的声音略带几分沙哑。 昭宁道:“味道实在是不错,尤其是这茱萸汤,做得鲜辣开胃,您要不要也来些?” 说着她也想给他盛碗汤,可却见他摆了摆手:“方才群臣宴请的时候吃了些,并不饿,你吃就是了。” 其实方才昭宁一通的吃,眼下倒也觉得饱了。可是这碗羹汤是他亲手盛的,若是不喝,岂不是不给他颜面了,她便将碗盏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喝着。感觉到他无声地注视着自己,殿内一时宁静,只能听到蜡烛哔剥的轻微声响。 在此之前两天,他还是她的师父,而如今,这是两个人的新婚之夜,殿内再无旁人,他却在注视她吃东西,他的眼神一点避及也没有,寻常他是绝不会这样看她的,好似燃起一蓬不可熄灭的火…… 昭宁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在他的注视下脸上也越来越烫。这碗汤是再也喝不下去了。 见他还是满身华贵的通天冠袍装束,她想起自己那顶沉重无比的凤冠,放下了碗盏,她道:“您可要沐浴更衣,我……我让女官们进来服侍您?” 赵翊何尝看不出她的局促,笑道:“寻常都是内侍服侍我,你这里他们也不方便进来,衣袍她们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我去沐浴就是了。” 昭宁想起进去时看到里面已经放置好的男子衣物,点了点头。 赵翊终于起身,先朝盥洗房去了,昭宁松了口气,若是再与君上这般共处一室,她怕自己就要因为紧张窒息而亡了。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两世为人,她只有过前世那一次宫宴时,中了情药之后,莫名其妙的经历,甚至都不知道是跟谁,且因为是中了情药,她也完全不记得事情的经过。按理说一般出嫁前,都要由教养姑姑教导房中之事,可是前世出嫁时她十分抵触,将教引的姑姑赶了出去。今生成亲得匆忙,只粗略听了听,她现在才明白自己完全没有准备好,事到临头心发慌跳得不行,只想逃跑。 昭宁深深吸了口气,心想东厢房好像有一些他的藏书,她去看看他的书吧,指不定回来的时候,师父就已经因为太累睡着了,她今日便不必再想什么逃不逃的事了,想到这里觉得颇是良策。正殿是五房贯通的,当中只以屏风相隔,她绕过屏风走到了东厢房中。 东厢房布置得雅致,十余座紫檀木的书架立在两旁,放着许多她见都没见过的藏书,又有一张极宽大的书案,一把金丝楠木的圈椅,想必平日他就是在这里看书。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21节 不光如此,墙上还挂着一把以犀牛角为弓的弓箭,那犀牛角很是宽大,颜色古沉,似乎有些年头了。寻常的弓都是木质的,好的也不过是用牛羊角来加固,最罕见的便是这犀牛角的弓,不仅难得,且在耐用度上、速度上,都是其他弓完全不能比的。昭宁十分喜欢弓,平日看到好的弓都走不动路。更何况是犀牛角的弓! 昭宁不由将弓箭从墙上取下来细看,一入手立刻发现非常的沉重,她竟有些拿不住。她又想拉开弓试试,没想到凭她的力气竟一丝也拉不开。她不服气想再用力一拉,谁知却整个人被人从背后抱住了,并且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微沉的声音缓缓道:“这弓有一百石重,你拉不动,快放开,不要反伤了你的手。” 是师父来了! 怕她伤着自己,君上从背后抱住她,握住她的手缓下劲松开弓弦。昭宁任由师父将之放在了一旁的长案上,本以为师父会放开她,没想到师父放下弓之后,却仍然就着这个姿势将她半揽在怀中,并缓缓地摩挲着她的手。 她看不到背后的他的模样,却能够感觉到师父高大的身躯贴着她的后背,传来了极其炽热的温度。而这样的温度和抵着她背的坚实胸膛,不知为何将她也引燃了起来,她也觉得浑身开始发烫,方才分明已经放下的紧张情绪,此时因为紧贴又升了起来,支吾道:“师父……您……您沐浴好了?” “嗯。”他因是从后面抱住她,又俯下了头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她闻到了赵翊沐浴后的皂香,感觉到他极有热度的呼吸扑在她的脖颈和耳垂上,酥痒无比,心跳得快要蹦出来,连忙往旁侧一闪,躲开了他的怀抱和手,道:“那……那您若是累了,要不要您先安寝,我再……再看看您的这把弓,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弓。” 赵翊见她这般模样,喉结微微滑动。她的脸颊堆雪砌玉般的柔嫩,耳垂更如同美玉般半透明,偏从他进屋起,就看到她的脸带着几分的红晕,便移不开目光。此时她羞到了极点,那脸颊更是红得粉若桃瓣,只想去吮一吮,是否真是那样甜蜜的滋味。 昭宁看到师父穿着件寻常的细布长袍,因只是随意一系,隐约可见壁垒分明的胸膛,他比自己实在是高了太多,她看到便更是羞了,连他的脸都不敢去看。只希望师父听了她的话,能在今日饶了她,或者缓她几日也行。谁知却听师父低声说:“昭宁,我可说过是真的成亲,你也是答应了的。莫不是现在要反悔了?” 她听得出他的声音比刚进来时更沙哑几分,越发显得低沉动听。她如何不记得,她还答应了呢! 昭宁有些欲哭无泪,捏紧了衣袖道:“我,我怎会反悔!只是师父,我……我还有事想同您商量……” 赵翊听得笑了,她借口实在是烂,他道:“明日再商量吧。”他是彻底不给她逃脱的机会,竟一把握住了她的腰肢,毫不费力地将她打横抱起。她惊呼一声悬空而起,只能牢牢地抓住他腰侧的衣裳,更触及了那结实的肌肉。 东厢房到内室并不远,他大跨几步,她很快就被放在了那张铺着锦绣多子多福大红绸被的龙榻上,随即层层的帷幕垂下来,可是外头龙凤烛的火光却还是透过帷幕照进来,投下了一片昏黄的暧昧。 昭宁此时感觉自己也软了下来,就是逃也是没有力气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越靠越近,让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起来。 其实赵翊知道她累了,本想着她若是实在太怕,缓她两日也不是不行,这般不过是想逗逗她。可谁知这么一放她,她外面穿的那件褙子却散开。而里面穿着的那件蜀州春罗的衣裳就露了出来。且她一双含潮的眼睛看着他,他是能看到她也动情了的。 赵翊上前捏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与他一比可说是柔弱无骨,肌肤滑腻得他人都可以陷进去,他低头在她耳边道:“昭宁……乖乖的,不会难受太久的。” 此刻的师父与平日比实在是陌生。现在他浑身都是侵略之意,呼吸滚烫得让她也跟着烧起来,那握着她的手也如铜铁般根本不让她缩回去。他覆了上来,不许她逃跑。 既然如此,她再逃便也显得不好了。何况这个时候,本就该是缱绻交融的时候,她何必要这么怕呢。昭宁终于鼓足了勇气,闭着眼睛迎了上去。 感受到了她的主动,赵翊更是控制不住了。很快她便被汹涌的浪潮覆盖,他身强体健,肩宽身阔,她却纤细雪白,在他身下不过是小小的一团,被一寸寸地碾压了。 …… 灯影暗了下来,帷幕之内一切不可见。 只有烛火映照的光影晃动。 虽外面是冬日,可殿内却是春水肆意,暖风熏人,叫人忘却时光流转。 第130章 …… 等到云雨初歇, 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昭宁躺在床榻上,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没有,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想起方才的经过, 羞得只想缩到被褥里去,不想看眼前的人。 方才她初还能配合,甚至也觉得身在云端,但随着时间越久他还不停,她就不行了, 疼得带了哭腔。不停地喊他师父, 赵翊被她刺激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想起曾经他发病的时候, 她也曾这样带着哭腔喊他, 他便想着什么时候能让她在自己怀里哭着喊。如今果然得偿所愿, 只觉得头皮都在发麻,更要逼她喊自己师父, 逼得她都崩溃了,顾不得什么君不君的, 难受得不停拿手指掐他的肩膀, 呜呜地哭。 赵翊知道她身子骨虽不算弱,可与自己比起来, 实在是差得太远。终于结束后, 才将精疲力尽的她搂在怀中,轻轻地吻她的额头,哄道:“昭昭不哭, 现在好了些吧……” 昭宁却已是话都说不出来。她在女子中已经算是体力不差了, 也只能勉强应付师父……师父这般身强体健,行伍出身, 她早就该想到的! 一想到方才的场景她就暂时不想看到他,她脸色通红,避开他的臂膀,真的钻进了被窝里,声音隔着被褥闷闷传来:“我、我累了……要歇了……” 赵翊闷闷一笑,知道她这般是因方才之事,他好像的确做得有些过了。可还没沐浴呢,只怕她这样也睡不大舒服。也隔着那大红色软绫罗的被褥,在她耳边柔声道:“我叫芳姑进来帮你沐浴吧,然后再歇,好吗?” 让芳姑她们进来看到,那可太不好意思了!她顾不得害不害羞了,从被褥中急急地探出一点脑袋来,道:“不,师……”她现在根本喊不出师父二字了!昭宁看到眼前半坐在床上的人,因为她的停顿而露出促狭的笑意,一双英俊的眼眸明亮又柔和地看着自己,明显他也知道她的停顿是因为什么。她深深吸了口气,想生气又不能,但就这么过了她也心有不甘,有些气恼道,“我自己去,不要君上替我喊人!” 都喊成君上了,看来是记仇了。 赵翊看她只在被窝里露出脑袋来,脸蛋雪白却又红润,猫瞳忽闪,敢怒又不敢言,又有点委屈的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不要生气。”又道,“不是不想让你的女使来帮你,是她们什么都不懂。方才……” 他也难得地顿了顿,脸色似乎也略微一红,“方才的确是有些纵情,你需要芳姑给你看一看。” 虽然他控制有度,但还是小心为上。 昭宁怀疑自己看错了,师父是什么人,他可是庆熙大帝,领军几十万而取敌方首级胜于西北,谈笑间就能统摄朝野御极天下,就是亲手杀兄都面不改色,绝不至于因方才那事跟她一样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师父说得不错,芳姑她们毕竟有经验,青坞等不过是同她一样什么也不懂,可是这心态大抵同讳疾忌医一样,知道这样是好的,但她还是太难为情了。 她还是想阻止赵翊,但赵翊却已经起身去替她叫芳姑了。 芳姑们自然早就准备好了用物,随着赵翊的传唤,立刻领着几位年长的女官进来。赵翊回过身,看到昭宁还将自己裹在一团被褥里,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点要出来的动静都没有。他便让芳姑等去盥洗房等着,他大步向她走来。 干什么,他要劝自己出来吗…… 昭宁捏紧了被褥,虽然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但她打算无论如何都不出这个被褥了。却不想,师父两手伸过来,竟将她和被褥都一起打横抱起,他力能扛鼎,就是她加被褥对他来说也没比小猫重多少。昭宁只觉得他的臂膀又结实又稳重,她就这般被他抱着进了盥洗房中,迎着几位年长女官的眼神,她更将头埋进他的胸膛中,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这个真是没经历过。 赵翊将她放在贵妃榻上,低声道:“朕在外面等你。” 他说罢就先出去了,昭宁这才勉强镇定下来,看着芳姑略带笑意的脸。 芳姑等将她扶入了浴桶之中,替她沐浴,道:“娘娘不必觉得有什么,奴婢们以前是伺候太妃她们的,什么都见过的。”一边说,一边在水里加了玫瑰露,轻轻替昭宁揉捏肩膀,令她放松下来。 过了最初那股不好意思,现在果然舒服了下来。且芳姑很会按捏,几下之后昭宁就不再觉得周身酸软,师父果然说得没错,这些事还是得让芳姑来。昭宁软软地靠着浴桶,突然想起师父这般的熟稔,难不成……以前那些嫔妃,与他欢好之后,也是这般在此沐浴吗。 昭宁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她嫁了普通男子,尚可能会面临三妻四妾,何况师父是帝王,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呢。贤德的皇后还要主动为帝王纳娶嫔妃。可是一想到此处,想到师父像抱着她那样抱着别的女子,她便觉得很是不舒服…… 虽师父娶她的时候曾说过,从此后便只有她一人。但师父说了便能作数吗?他身为帝王,有很多不得已之处,为了子嗣,为了江山万代,恐怕也不能随心而为吧。 昭宁想到此处,轻轻地吸了口气,不经意地道:“姑姑以前,也这般伺候过王贤妃她们么?” 芳姑看着沐浴在热水中,雪白轻盈得像一捧雪那样的女孩儿,软软的长发如羽缎般搭在浴桶之外,身上红痕遍布,让晶莹的肤色染上一层薄红,美得几乎是触目惊心。她与昭宁相处过一段时日,非常能理解,为何帝王独独放不开她。想必有些事,帝王还没有同娘娘说。芳姑道:“娘娘,奴婢只伺候过您一个。这崇政殿,也只有您一人来过。” 她想了想,又低声加了句:“娘娘,以前那些嫔妃都不是陛下娶纳的,陛下……未曾亲近过。” 昭宁身躯微震。 芳姑的意思……难不成是,以前那些嫔妃,师父竟一个也未曾触碰过。这如何可能呢!即便这些女子师父并不喜欢,但是为了子嗣,师父也不可能不与这些嫔妃接触。师父是真正的帝王,思量周全,他绝不会随性而为。何况她与师父一夜,已知他不仅不是不行,他简直是太行了。她能感觉到,师父是为了怜惜她才堪堪停下……令她都有些哀愁。 她回想过去听过的事,师父有过孩子吗?是有过一个的,还被顾贵妃所谋害了,顾贵妃也是因此才被赐死的。倘若师父未曾亲近过嫔妃,这个孩子又是从何处而来呢? 昭宁又想起,前世仿佛隐约听闻过,说君上是因杀戮太重,损了阴德,才没有留下任何子嗣。哪怕群臣期盼,甚至天下皆盼,可君上仍然没有一子半女。这也是群臣们的一大憾事。毕竟帝君无子则天下不定,可真的没有,他们再怎么干瞪眼也变不出孩子来。 昭宁想到此处时,芳姑已经替她沐浴好了。虽然看起来遍身红痕,但君上心里不可能没有度的,娘娘并没有受伤。她将昭宁扶起来,又用一整张的细布将昭宁包裹。昭宁嘴角微动,寻常她们也不过是用棉布罢了。现在用一整张贵比千金的松江细布来当擦身布,实在是太过奢侈,这便是做皇后的待遇么?方才这张细布放在旁边,青坞等可是不敢用的。 穿好新的寝衣,昭宁被她们扶着出了盥洗房,仍觉得是火辣辣地疼,走得艰难。待她躺在了龙榻上,才发现师父并不在殿内,师父去何处了? 昭宁思索着,却没看到赵翊的身影。而芳姑却柔声道:“陛下应也去沐浴了,娘娘您累了一整日了,先睡吧,有什么事叫奴婢们一声就是了。” 的确如此,方才昭宁就已经累得抬不起手来,沐浴过后更是连话都不想睡了,眼皮有千斤的重,随时便要垂坠下去。她轻轻点了点头,芳姑便将帷幕放了下来,遮挡蜡烛照进来的柔光,她浅浅地打了个哈欠,想起前世出嫁时,好像也这样看过龙凤花烛,只是那夜她独守空房,靠着床榻看那蜡泪流了一晚上,当时她想着,人为何要以彻夜燃红烛作为吉兆呢,彻夜的红烛,不是彻夜的眼泪吗。就像她孤苦伶仃,永远求无所得的一生一样。 可是此时她再看着这样的红烛映照,却又有了别的感受,大概是象征夫妻日后如同此龙凤花烛一般,和睦美满,永无断绝,所以才有这样的寓意吧。 越想就越困,她渐渐地闭上了眼。只是师父还没来,她就这样睡着了是不是不太好。所以总是睡着睡着又睁开看看。何况她还有个坏毛病,有光便睡不踏实,那光影晃得她无法沉睡。 这时候终于有个高大的身影挑开帷幕进来,他逆着光,就看到小姑娘裹着被褥,蜷缩在里面宛如一团小动物,已是昏昏欲睡,可是听到动静,却还勉强地睁开了迷蒙的眼睛。他却见她只穿了一层薄薄寝衣的手还放在外面,也不怕着了凉。 赵翊只能缓缓上了床榻,俯身过去。 而昭宁在半梦半醒之间,只感觉自己身侧的床一沉,随即她被一双坚实的臂膀搂住,放在外面的胳膊也被这个人收进了被褥之中,她下意识地喊了声什么,就听到一个男声在她耳边道:“昭昭,无妨,是我,快睡吧。” 声音低沉又柔和,微带磁性。 那些乱晃的光影,也被这个男子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昭宁躲在他的阴影之下,终于不再被光影影响,虽从未在一个男子身边睡过,可这个人是师父啊,是她敬仰多年,却一朝嫁与的庆熙大帝啊,于是她很是安心地沉入了梦乡,酣然入眠。 龙凤花烛燃了一晚上,投下一片金红的明暖光影。 第131章 昭宁第二日迷蒙醒来时, 听到外面好像有细索的声音在说话,但还没有等她听清是什么,很快也就消失了。 她平日是不赖床的。可昨日实在是太累了, 到现在腰腹还酸软着,一点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便翻了个身朝里,声音闷闷地道:“青坞,去正堂传个话, 说我今日不去给祖父请安了……” 随后她就听到身侧有人道:“好, 那我要用什么借口去传话呢?” 是一道低沉的男声, 好像在认真地问她。 昭宁那点昏头昏脑的睡意顿时消失了, 睁开了眼睛。入目就是大红色的和合二仙纹的潞绸床帷, 她才骤然意识到自己昨日已经嫁入了皇宫, 做了皇后,身后说话之人……大抵是君上! 她突然转过身, 果然看到师父身着雪白暗绣的寝衣,躺在自己身侧, 一手枕在脑后, 薄衾盖在他身上,正侧过头略带笑意地看着她。因帷幕还放下着, 床榻内光线昏暗, 只看得他长眉挺鼻的面容,离她很近,又这般的好看。 她是昨天刚嫁给他, 还未接受自己醒来的时候, 有个男子躺在自己身侧。更何况又突然想起了昨夜肌肤之亲的那些事,昭宁看着他修长健朗的身躯, 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师父,您什么时候醒的……”怎么醒了也不叫她。 赵翊道:“也是刚醒不久。”见她睡得酣甜,便也舍不得叫她。他又道:“要是还没睡够,就再多睡一会儿吧。” 昭宁的确没睡够,但是今日要祭拜宗庙,还要参拜太上皇和贵太妃,以及接受皇室的跪拜。她看了看外面,但是帷幕拢得严实,究竟是什么时辰了,她也不知道。 赵翊却伸手,将她那颗脑袋按了下来:“不必管外头,朕说能睡,你便能再睡一会儿。” 他温热的大掌又将她按回了被褥之中。 昭宁发现,师父每次要自己听他的话时,就会自称为‘朕’,她听了也就不敢造次了。她躺在被褥之中,却听到了外面又有细索的说话声,似乎是红螺的声音,很隐约:“……娘子说寅正唤她,如今已经卯时了……这……” 但声音很快就小了下去,像是被人阻止了。 昭宁一急,竟然都卯时了,卯正就要去参加祭礼,再不起就来不及了! 都这时候了,师父竟然还让她睡,要是来不及参加祭礼怎么办! 她立刻就想起来:“师父……您这……都这个时候了,如何还能睡!”她想跨过赵翊出去,但因睡在里面,着急之下踩着了绫被。顿时脚下一滑,好似投怀送抱一般撞到了他坚实的胸膛上,立刻听得他闷哼一声。 而赵翊也伸手半搂住她,防止她再滑下去了。 昭宁也不想自己竟扑到了他温热的怀中,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清晰可闻,他的热度抵着的手掌也能感觉。她顿时脸色一红,挣扎着想要从他身上起来,却几下都没能起来,他的呼吸声似乎也重了起来,控制住她低声道:“不要动……” 昨晚怜惜她毕竟的是第一回,虽然沐浴回来后仍然未消,但想让她好生歇息,便离她远了些睡。想让她修养两日,她倒是好,一早上便来这么一遭,软玉凝脂尤温香,引得一场火焚席卷而来。 昭宁也有所感,脸色红得滴血。她也不是故意的…… 她也不敢乱动,也不敢抬头看师父的神情,只道:“师父,我也是一时没留心……”但是感受到赵翊将手放在她的腰间,她又有些急了,师父难不成是……这如何能行,本来就没什么时间了,而且她还觉得酸痛难忍呢!何况此时芳姑她们定是已经在殿外等着传唤了!她终于抬起头,有些焦急道,“师父,现在不、不行……!” 可紧接着,赵翊却是将她抱到了身侧,并拉过她的被褥将她盖住。她愣住了,睁着眼睛看他,她这样懵懂地看他,眼眸在疏松未醒中纯净而不染,引得他心中微动,不由自主地俯身过来。他的脸靠近了,不知为何她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随即,她便感觉到温热的吻落在她颤动的眼皮上,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叹道:“放心,朕心里有数。” 这个吻是这样的温柔,仿若蝴蝶栖落在她的眼皮上片刻,她的心也随之微动。 赵翊是忍耐力极强的人,当年能忍多年蛰伏上位,是什么没能忍过的。因此不过片刻,欲念便被他尽数压了下去。 昭宁这才睁开眼,她之前便是喜欢师父的,但那种喜欢和崇拜、感激结合,并不十分了解他。所以有的时候,难免还有些怕他,毕竟伴君如伴虎的观念深入她心。但是昭宁却也在缓慢的了解他之中。至少此刻她知道,君上是个极有度量的人。 她轻轻地出了口气道:“方才抱歉,是我……一时没站稳,可有撞疼师父?”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22节 赵翊笑道:“你觉得你能撞疼我吗?” 她虽然练过一些骑射,但仍然是女儿骨的身子,撞在身上只会觉得柔韧而软腻。 昭宁看着他坚实的胳膊,胸膛亦是壁垒分明。想起昨夜一时刺激时,掐过他的肩背,好像的确如铜墙铁壁般掐不动……她不说什么了,只红着脸道:“我如何知道,我也没有撞疼的!” 赵翊看她的染着红晕的雪白脸颊,又觉得心口一热。看来是不能再与她单独留在帷幕中了,便是他定力再强,总有忍不住的时候,烈火焚烧的滋味可不好受。 只是他本来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想告诉她,事关重大,此时应该是要说的。 昭宁还在想现下该如何是好,就听赵翊突然开口了,声音似乎略轻了些道:“昭昭,朕还有一事想同你说……”随即却又轻微停顿片刻。 昭宁愕然,师父有什么要紧事同她说吗?她正想问时,外面却传来了芳姑颤颤巍巍的声音:“陛下、娘娘……恕奴婢斗胆,实在是耽搁不得了。娘娘还要大妆,已经卯时了!” 赵翊听得此声音,暗叹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你先起来吧!” 说罢他先翻身起来,撩起了帷幕,大步先去了前一进。伺候他的内侍官要在那里服侍他更衣。而芳姑已经领着众女官站在屏风后面了,听得昭宁一声‘进来吧’,才如流水一般涌进来。昭宁今日朝拜,虽不似昨日那般要如此盛装,但也要着全套的袆衣,甚是繁琐。 因时间已经有些紧张了,芳姑等不敢耽搁,训练有素,忙中有度地立刻服侍昭宁大妆。 昭宁任芳姑她们摆弄,却想着方才师父的话。 师父究竟有什么事要这般郑重地告诉她,为何又不说了呢? 不过她也不必探询,师父想说的时候,总会告诉她的吧。 她看着嵌金镂雕八仙过海纹的精致妆台,看着自己被梳起的长发,想得更多的却是,却是面见太上皇和贵太妃,以及皇室宗亲时,她该如何表现呢? 毕竟都是些传说中的人物,以后又要朝夕相处,贵太妃尚好,但是太上皇和师父关系不睦。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虽仍是大妆,但毕竟还是没有昨日册封礼的繁琐,芳姑等人手脚又的确麻利,很快就服侍昭宁穿好了袆衣,梳好发髻画了日常的妆容,戴了更轻便些的珠翠冠。昭宁便被众人簇拥去了崇政殿的前一进。 前一进便是君上会见臣子,日常处理政务之处。 此处也是同样的五间宽敞大殿贯通,庭院则并无草木,却伫立两排汉白石的莲花灯座,两侧内侍官垂手而立,李继已经领着金舆与仪仗在庭院中等候了。此时赵翊也已经被李继等人服侍着了通天冠袍,见她来了,金舆也准备妥当了,就携她一同登上了自己的金舆,昭宁见这金舆中已有两把固定的御座,她坐的那把还垫了褥子。心道恐怕以后只要是同师父出行,她都是不可能用她的凤辇了。 她见赵翊进来坐下,就小声问道:“师父,我不用乘自己的凤辇吗?”问到此处,又想起自己的全部东西也都布置在崇政殿,貌似以后也都在住在崇政殿的样子。从昨夜到今晨,她和师父只要独处便暧昧紧张,她都忘了要问这件事了,她更小声地问,“对了师父,我听闻,皇后是要住坤宁宫的,我怎的住在您住的宫宇呢,是不是与礼制不合啊……?” 赵翊侧头看她,似笑非笑:“你想一个人独住吗?” 他这是问的什么话!昭宁一时不好回答他。若是说不想,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想跟他一起住。可若是说想,她似乎好像,也并不想自己住。她就有些支吾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出话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感觉君上看着她的笑意深重,脖颈就弥漫上一层薄红。她终于道:“我哪里有想住!” 他突然又靠近了她,按住了她的脖颈,轻轻地吻她的脸颊和耳垂,如同昨夜一般,吻住她便仿若软脂温香,令人忍不住想要将她吞吃。 昭宁觉得颈侧酥麻,几乎软在他宽阔的怀中,捏着他绣有暗色龙纹的衣袖,她心知师父是能克制的,绝不会过头,因此任他抱吻,只是她唇齿间难免逸出一丝轻吟,赵翊心中一热,便知不能再亲下去了,他对她……好像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意志力强。 他放开她,轻轻地拧了下她的鼻尖:“口是心非。”又道,“你既是朕的妻,日后自然是同寝同眠,便是你想独自一殿,朕也不会允的!” 望着赵翊一双深邃又温和的眼眸,一阵说不出的甜意涌上心头,于是昭宁也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她是向来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的,但也凑到他耳边,鼓足勇气小声道:“那一切便听师父的安排,昭宁绝无异议!” 赵翊感觉到她如小乳鸟般,整个依靠在自己怀中,还在自己耳边细声说话。心口也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之感。便是他被册封太子,御极天下,得胜西北,都没有过这样的满足感。他知道昭宁是个极谨慎的女子,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般小鸟依人,也并不轻易会说这些话,所以稍微听一些他便很是满足。竟突然觉得前去太庙的路还不够长。 还未享受她主动靠近自己太久,就听李继在外道:“君上,已经快要到了。” 昭宁一听清醒过来,立刻连忙坐回去了。 祭祀太庙是十分庄重之事,可不能让旁人瞧见他们这般。 于是等到金舆降落,李继笑眯眯地亲自迎帝王下金舆时,却得到了帝王冷冷地一瞥,而随后下来的娘娘,却又是肤色红润,神态温和。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哪里惹了君上不快,但祭祀在即,只能笑着加倍恭敬迎君上和娘娘下了金舆。 太庙修于大乾皇宫后侧,所供奉便是大乾朝历任帝王。分三殿,前殿为歇憩之处,中殿就是宗庙所在,其间大木参天,殿宇幽深,羽林军看守,禁军在外戒严。外面已经有众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着朱紫具服垂手等待,见帝王与娘娘已至,皆跪下行大礼 此时李继快步走到赵翊身旁,低声道:“君上,吉时将至,但太上皇还未来,可要奴婢派人去接?” 昭宁眉梢微动,今日师父大婚祭祀太庙,太上皇竟也迟来?看来师父与太上皇不睦的传闻的确不假。她也知道太上皇一直不喜欢师父,但毕竟是亲父子,他与师父为何会如此的剑拔弩张?这些念头虽闪过她的脑海,但她此时自然不会问。 赵翊的神色没有任何意外的波动,只道:“知道了,不必管他,开始就是。” 李继应喏去吩咐,随后礼官唱声、奏乐起,赵翊带着昭宁踏入大殿之内,祭祀时除礼官和僧侣外,只有帝后能踏足殿中,众人都只能在殿外等候。 一进入殿中,昭宁便觉有种庄严肃穆之气迎面而来,只见殿中幔帐低垂,檀香袅绕,两旁众僧跪坐念经。再细看,这殿中却是分了许多的龛房,每个龛房中皆放置朱漆金字的帝后牌位。前置一张案几,放置供奉糕点,香炉香烛。 昭宁看着觉得新奇,原来这便是太庙,皇室祠堂的内部! 这样神秘之所,世间恐怕也没几人能得见了。 在礼官的指引下,昭宁随着师父一起,执香至各代帝后牌位之前参拜,每拜一处便从礼官手中接过香供奉上。大乾朝至今已绵延三百多年,从开国皇帝至今已历经七朝,有些皇帝曾英武过人,有些资质平平,却未曾出过荒诞不经的亡国之君,故才能绵延至今。 可行至倒数第二个龛房时,赵翊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昭宁侧过头,见赵翊执香却没有敬,而是凝视着那朱漆金字的牌位许久。昭宁又看向那牌位,这张牌位比旁的牌位新许多,上书‘骏烈逊功圣文仁德宪慈显孝皇帝’,她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想必就是养大了师父的那位高祖皇帝了。 她听闻,师父的祖父对他一向严厉,说是严峻有余,温情不足。但却见师父拿起一旁的拂尘,轻轻地扫去了牌位上沾染的些许尘埃,她心想,师父定是在心里思念高祖皇帝的。可是师父却什么也没说,只将香插入了炉中。她依样插入,心中却在默念:高祖皇帝在上,定要保佑君上这一世平平安安的,决不能像前世那般意外丧生。 说出这个愿望时,她心里突然一紧。 是了! 这些天新婚初成,两人和乐安睦,她甚至都忘了前世……师父死的很早,庆熙五年,就死在西征回来的路上。没有人知道究竟在西征回来的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传回汴京的只有一句话,君上意外逝世,国丧降至。 所以才说是天妒英才,如此英明神武的帝王,正在开拓前所未有的盛世,甚至已经取得了与契丹相战的胜利,为什么会逝世呢。倘若他没有逝世,未来的大乾朝又该是何等的强盛,也绝不会被契丹和女真的铁骑所践踏。 而此时的昭宁,已与师父密不可分,想到师父如果有一日可能会意外逝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锥心之痛将她笼罩。 今年是庆熙二年,翻过年便是庆熙三年了。师父的死因疑点重重,背后定有人为,她需要在与契丹的战争爆发之前找出原因……她一定是要救师父的! 昭宁想得入神,捏着香的手指就不由发紧,赵翊也发现她面色有变,心想是否是在太庙中待久了并不习惯,有些怕了。便加快了些脚步,带她走到了最后一个房龛。 但看到这个房龛,赵翊的神色却冷淡下来。 这个房龛只立了一块牌位,上书‘宣仁圣烈皇后孟氏’,其余房龛皆是两个以上的牌位,独此牌位孤独而立。 昭宁已经回过了心神,毕竟此事需从长计议,她急也是急不来的,眼下她还需先做好皇后,熟悉宫廷与宗室,熟悉师父身边之人,才能在日后帮助师父。 她稳了心神,就看到这独一块的牌位,也看到师父对着这块牌位,面无表情许久。他虽面上没有表现,可昭宁却从师父的眼眸深处,看到些许如千年寒冰的冷冽,而这冷冽却又是被更多的漠然所包裹,所以并不显现。 不必说,只这独一房龛的独一牌位,昭宁就知道,这是师父生母宣仁皇后的牌位。 她想起曾听徐敬说过,宣仁皇后对君上并不是很亲近,但是再不亲近,也是生母。可是为何,师父对着宣仁皇后会露出如此复杂的神情。仿佛面对的并不是生母,而是……仇人。师父和宣仁皇后,究竟有什么样的往事?徐敬说师父除了高祖看重,父母却皆不爱之,难不成竟是真的?这深宫内帷,究竟有什么不足外人道来之事。 昭宁轻轻吸了口气,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笼罩了她。 赵翊看着那牌位,久久不上香。 那香已经燃了一小节,香灰卷曲,落在了地上。 昭宁见那香灰,便伸手扯了扯赵翊的衣袖,小声借口道:“师父,我们快些祭祀了出去吧,这屋里憋闷得很,我呆得有些不舒服!” 虽不合礼制,但她相信师父定不会从她。 果然赵翊随之就回过神,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判断她是否有事。觉得应是无妨,上前一步上了香,昭宁便也随之把香奉上。 这时候两人祭祀完毕,跨出屋宇。早已等候许久的刘继才上前一步道:“陛下,太上皇方才传话过来,说他身子不适不能来参加祭礼了,请陛下和娘娘到太康宫一叙。” 昭宁嘴角微动,虽还未见到太上皇本人,但这作风她已经能感受到了。这宗庙中睡着的人,他可真是一个都不想见啊。 不过她,倒是极想要见一见,这位她听闻已久的太上皇,毕竟她心中还有一些关于前世的疑点,与太上皇有关。 赵翊也并无什么特别的神色,赵俭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不会超出他的预计,只淡淡道:“摆驾回宫吧。” 第132章 帝王的仪仗自大乾皇宫后侧的拱辰门回宫, 再转过临华门,便到了后苑,后苑草木葳蕤, 各宫以宽阔的汉白石御道贯通,又有众羽林军把守。太上皇的太康宫,贵太妃的庆寿殿皆在此处。 昭宁随赵翊在太康宫外下了金舆,还未进太康宫,就看到天上有一群鸽子盘旋。待进了太康宫中, 发现偌大的太康宫竟在屋檐下修了一排排的鸽笼, 还有母鸽子在鸽笼里孵蛋。昭宁就想起民间有传闻, 说太上皇十分喜欢养鸽子, 甚至以前上朝的时候, 都要在袖中揣一两只鸽子带上去。群臣议政时, 不时能听到鸽子咕咕的叫声。且因为太上皇喜欢,皇宫之中都不许食用鸽子。 如今一看, 昭宁才知传言不虚,这该有多爱, 太康宫竟修得如同鸽子笼一般!一边暗自思忖着, 一边跟师父一起跨入了太康宫内。 太康宫中槅扇大开,殿内妆点一新, 已有许多人在垂手等待, 昭宁一眼看去,有各家皇室宗亲,还有身着具服的大臣, 应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见帝后来了, 皆如潮般跪下行礼道:“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昭宁还不太熟悉业务, 被这洪亮的声音一震。又抬头看到太康宫正中设御座,一位面容俊秀,鬓发微白的男子着真紫色履袍坐于正中,昭宁自然立刻知道这位是太上皇。她微有些吃惊,在她印象之中,这位太上皇是个脾性暴躁的庸才,却不想竟生得不错,足见年轻的时候该是何等风姿出众!转念又一想有什么奇怪的,能得宣仁皇后痴情相许,将师父生得如此英俊,太上皇自然也不会差了。 太上皇左手边坐着的是昭宁曾见过的贵太妃,贵太妃着榆翟礼服,戴白角冠,对着她笑容慈祥。身上带着种十分温和的感觉,令人一见就心生亲切。 而另一位站在太上皇身侧,正在服侍太上皇喝茶的年长女子,昭宁却未见过,看她也身着榆翟礼服,应该也是太妃的位份。精致的五官仍带有三分韵味,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位倾城美人。昭宁正在思索,跟在一旁的芳姑就立刻轻声道:“娘娘,那位是一直伺候太上皇的淑太妃。”昭宁若有所思点点头。 而远远地,太上皇赵俭已经将目光落在了昭宁身上,神色似乎有些不好。昭宁一时又有些紧张起来。太上皇曾下过圣旨,将她赐给自己的孙儿为妻,可转眼她却做了自己的儿媳,是个公公都会因此心生不满。何况昭宁还曾听闻,太上皇本有意让朝中另一世家贤德的贵女为师父之后,只是师父一直不允罢了。 赵翊察觉到了昭宁的紧张,伸出手,宽厚的手轻轻握了握她的,带着她上前去,对赵俭和贵太妃行礼:“儿皇/臣媳拜见父皇、母亲。” 赵俭一直想着,赵翊费劲千辛万苦想娶的皇后究竟是什么样子,还为了她,拒了自己选的贤德之女,甚至杀了自己的密探!此时终于得见了,的确是个貌美惊人的娘子,可是年纪颇小,肩背也单薄细瘦,与身量高大的赵翊站在一起,更显得格外娇小。这样的黄毛丫头,能做好一国之后?恐怕随便发生点什么事就吓哭了吧!赵翊也是色令智昏了,竟然选这样一个不堪大用的小丫头做皇后!他发出一声冷哼,本来就对谢昭宁不喜,见了谢昭宁本人之后,更是满满的嫌弃。 与之相反,贵太妃此前就对昭宁印象极好,昭宁为她找回玉镯时,她可没曾想两人竟有如此的缘分,昭宁竟然嫁给了阿翊! 她拉了昭宁的手到自己身前,笑容满面地道:“快过来让母亲好生看看!” 贵太妃此前一直担心赵翊会孤独到老,当她得知赵翊终于愿意娶亲时,真是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更想再亲眼见见昭宁,只是昭宁和阿翊的亲事安排得很紧,一直不得空,如今总算是得见了。 在贵太妃看来,昭宁肤色红润,眼眸明亮,肩背虽单薄却柔韧紧实,足见身子骨极好。她笑说:“果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人儿,与阿翊当真是一双璧人。”又对赵翊笑道,“眼光甚是不错,我越看越觉得好!” 昭宁被贵太妃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母亲谬赞了!” 按位份来说,昭宁和赵翊不应称贵太妃为母亲。但赵翊感念贵太妃养育之恩,便称她为母亲,昭宁自然是跟着师父来喊。 赵翊见她竟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眸中也染上了笑意。 一旁的赵俭看他们几人倒如同一家人般亲密,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痛快之感。冷哼道:“一个黄毛丫头罢了,钟灵毓秀在何处,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 贵太妃笑容微隐,她初是太上皇的教习宫女出身,因此还比太上皇大了五六岁,的确比太上皇还显老。太上皇对她一直不算宠爱,若非高祖皇帝认为她良善和睦,老实本分,她当年还坐不上贵太妃的位置。 这时候昭宁听见旁边传来一个男子洒脱的笑声:“父皇醉心于养鸽子,自然看谁都是一般无二的!在我看来,皇嫂不仅钟灵毓秀,还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呢。”一句话便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昭宁转过身,只见太上皇旁边站着两位男子,说话的这位男子生得很年轻,长相与师父有几分相似,着亲王服制,笑容满面,眉宇间透着几分风流之意,昭宁立刻就知道,这位必然是景王赵决,也就是当初师父假扮了身份来娶她的那个最年轻的亲王。 赵翊见了赵决,也笑道:“你今日倒是有空回来了!” 赵决眨了眨眼道:“皇兄大婚,我岂能不归!只是昨日来迟,皇兄竟已经回崇政殿了。今日我自然要早早前来,给您和皇嫂请安了!” 赵翊道:“当朕不知,怕是你那温柔乡之人赶你出来了吧!既回来了,便不要时时往外跑了,好生陪一陪母亲。” 赵决便笑眯眯地应了喏。 昭宁在一旁看着,觉得赵决果真甚是有趣。未进宫之前,芳姑便已经给昭宁讲了许多皇室之事,昭宁知道师父与赵决关系甚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赵决旁边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微臣也见过皇嫂,愿皇嫂身体康泰。” 这道声音微沉,昭宁看过去,只见是一位更年长的男子,此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也着亲王服制,面容严肃,眉宇间更是时刻笼罩着一股阴沉之气。她此前见过的襄王妃沈氏与他并站,自然这位便是襄王赵策了。 昭宁一看到他,心中却微微一沉。 方才她祭奠高祖皇帝时便在想一个问题,前世师父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明明已经征战成功,剿灭了契丹,为什么会在回程的途中,意外丧身呢?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在他已经打了胜仗之后呢,会不会是这朝野中有人妄图谋朝篡位,才想对他下手,那自然要等君上取得胜利,又无力防备之时………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23节 这样的人选可没有几个,这位襄王曾征战沙场,并且也被太上皇所喜爱过,会不会是他对皇位有觊觎之心?她前世听华氏说过,沈氏家族亦是武官世家,家中长辈还有几人在边关任职,如此说来,襄王的可能性自然是有的。还有太上皇,他与师父之间的气氛如此剑拔弩张,会不会是太上皇想要重新扶持别的儿子,或者自己再度听政?所以暗中对师父下手呢…… 他们虽然如今看来并无这个能力,但是等到国家罹难,师父无暇分身的时候,可说不清楚了。昭宁轻轻握了握手,面上并不显,只笑了笑道:“襄王客气了。” 无论如何,这些人她都要好生戒备,并且暗中调查,她决不能留下任何可能会损害师父之人! 一行人终于见礼过了,分了位次坐下来,赵翊便让宫人准备传膳,今晨忙碌到此时,已到了要进午膳的时候了,更是宴请宗亲和众位大臣的时候。 昭宁坐在贵太妃的身侧,趁着午膳还未开始,贵太妃就拉了昭宁的手,道:“好孩子,母亲还有一事想同你说,眼下已是十五了,不久便要过年,需筹备一切过年事宜。你既然嫁了过来,做了皇后,本宫便想,将这皇宫中的宗务交由你来打理,过年所需的筹备,也由你来做。你看可还愿意?” 昭宁一愣,贵太妃可实在看得起她,她才做皇后的第二日,贵太妃竟就想将皇室宗务交给她打理了! 管理皇室宗务既是皇后的职责,也是皇后的权势。通过掌管宗务,昭宁不仅能掌管皇宫中关于内务的大小内侍,更能掌管管理皇室宗亲的宗□□,便是前世她曾经被关过紧闭的处所,权势甚大。不过这些都不是要紧的,昭宁是瞬间想到了,倘若她能管理宗务,便也有了更多机会能同襄王、太上皇等人接触,更能防范他们暗中的举动。她侧头看了看师父,赵翊含笑对她点头,显然也是支持她做的。 昭宁立刻就要对贵太妃说她愿意去做。 可是此时,却听到了太上皇发出一声冷哼:“她小小年纪,恐怕连字都认不全,哪里来的能力能管宗务,皇室宗务可是大事,从内库房到宗正寺,有多少人,多少流水。以前宗务都是淑太妃和策儿管,她如何能管得了!” 太上皇甚是不喜昭宁,如何会同意她来管宗务。 这时候,臣子中也有人站起来说话道:“太上皇陛下所言甚是。娘娘毕竟年幼,也未曾学过如何执掌宗务,这皇室宗务又十分复杂,娘娘如何能担此大任!一个不好,恐怕还要闯出祸事来,还请陛下和贵太妃娘娘谨慎考虑!” 昭宁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身着朱色具服,生得矮胖,脸与脖子相连,留得短胡须的官员。他手持版芴,说话的声音很是抑扬顿挫。 他说完,另也有几位臣子纷纷附和。“钱大人所言有理,还请陛下三思!” “娘娘年幼,宗务关乎皇室,实在是需要慎重!” 昭宁一听钱大人三个字,立刻就明白了,想必这位就是知制诰兼御史中丞,大名鼎鼎的钱复功钱大人。他两次封还立后的词头,哪怕赵翊将他贬去看大门也绝不改口,他本就不赞同自己为后,如今自然是会反对自己管理宗务了。只他一人倒是罢了,却还有许多附和的大臣。不过这倒也在昭宁的预料之中,她封后本就是师父谋划而为之。倘若是按照正常的立后流程来走,这些大臣们就是在垂拱殿前一头撞死,也不会让师父立她为后的。 如今她虽然为后,但这些大臣们自然是一个服她的都没有。若只做个吉祥物眼不见为净就罢了,但贵太妃如今想要给她皇后的实权了,他们便立刻开始反对了。 此时景王赵决却放下了酒盏,笑道:“诸位大臣的话恐怕是有些偏颇,谁生来就会管事。皇嫂如今年少,但只要加以锻炼,哪里有不会的!我支持皇嫂管理宗务!” 赵俭却又瞪他一眼道:“你这说得什么话,照这般说,只要努力,天下人人都可以做状元了!谢昭宁才几岁,一个黄毛丫头,出身西北蛮荒之地,有个什么教养,这皇室宗族有多少事务,她能管得过来才怪!” 他这话说得尖锐,淑太妃有些焦急,在背后轻轻扯了扯赵俭的衣袖。 赵决却仍不服气,同赵俭继续说。群臣之中也有赵翊提拔的心腹之臣,自然要支持昭宁管理宗务,两拨人拿出在朝堂上辩论的态势来,你一眼我一语说个没完,闹得越来越厉害。贵太妃几次想插话都插不进去,颇为无言。 昭宁也有些无言,能出现在这里给师父请安的,自然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她以前总以为这些大臣们高深莫测,沉稳端整,没想到竟会为了她是否能管理宗务这一件小事吵来吵去,闹得不可开交,可见男子若是聒噪起来,女人家真是比不过他们。 看到这样闹成一团,她心想不然放弃算了,倒不是她容易打退堂鼓,而是不想给师父带来麻烦。她并不在意管理宗务的什么权势,何况用别的法子去调查也可以。 谁知此时,赵翊突然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小几上,磕出一声闷响。 在场之人见赵翊面无表情,知道陛下有些动怒了,顿时纷纷噤了声。君上平日是和颜悦色的,但倘若不高兴起来,也决是无人敢冒犯。 昭宁这几日见师父都是温和的,他这样沉下脸来,她也看得心里一颤。只听师父淡淡地道:“管理宗务是皇后之职,不以年龄、资历来论。皇后从此便接管皇室宗务了,任何人不得再置喙一句。” 赵翊此话一说,就连赵俭张了张嘴巴,都又闭上了。 别看他平日聒噪得厉害,但是看到赵翊真的生气,他也不敢惹他。 昭宁没曾想师父竟这样斩钉截铁,看着师父坚毅,线条清晰的侧脸,心中微动。 倒是钱复功仍然有话要说,当时他封还立后词头,赵翊将他贬官去守城门他都不屈服,现在不过是一句话,大不了将他拉去宣德门打板子好了,反正他是一心为了朝廷,他身正不怕影子斜,让谢昭宁这等从无经验的小娘子来管皇室宗务,足可见的会乱来。他还要说话,却突然被身边的御史大夫司马文撞了下手肘,同时司马文拱手道:“既是君上所言,臣等自当顺从。” 钱复功甚是疑惑,司马文方才分明同他一样反对,怎的突然变了看法。司马文表面看讲道理,实则是个比他还要倔强的人! 昭宁的目光又落在此人身上,这位大臣生得五官朗阔,留美髯长须,目光清正。旁的人她或许不认识,但是此人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他的画像总是出现在他个人的诗集上,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台院御史大夫司马文,他文采斐然,诗词流传后世。这位在她印象中只出现在诗词本上的人物,现在竟也见到了本人。 只是他为何会突然改了看法,昭宁觉得这当中定没有这么简单。 赵翊颔首道:“即使如此,此时便这般定了!众卿落座吧。” 说着看了眼李继,李继自然心领神会,朗声道:“准上膳——” 此时众女官捧碗盏而入,各色果子,各色羹汤,足足二十一道菜,赵俭、赵翊居上位,昭宁和贵太妃次位,各宗亲、各大臣们也设了座位,才终于开始进膳了。 待进了午膳,宗亲们留下陪太上皇和贵太妃说话,宗亲家的女眷门同贵太妃一起,陪着昭宁去皇宫四处走走。 而众位大臣则纷纷告退了。 此时天空铅云密布,云层压得低低的,白色的天光落在屋檐上,不远处重重明黄色的屋脊也显得暗淡下来。大臣们正三三两两穿过甬道前往东华门。 钱复功刚出临华门,远远就看到司马文的背影在前方,立刻叫他:“司马大人留步!” 司马文正与同平章事严萧何谈论台院之事,闻言缓下脚步。 钱复功几步上前,见到与司马文在一起的竟是严萧何,还有参知政事王信、高贺,这几位便是真正的肱股之臣了,天下大事,陛下也是同他们商议才得决策。他立刻恭敬拱手:“中书令安好!王大人、高大人安好。” 严萧何德高望重,他们这些文臣都甚是敬仰。 严萧何略微颔首,笑道:“钱大人不必客气。” 既都是文臣,自然都是一个派系的。钱复功与他们一同向前走,一边问司马文道:“方才你为何阻止了我,娘娘已经成了娘娘,我等无力回天,又为何让她管理宗务,日后岂非更难以收场!” 听了他这话,其他几位大臣纷纷笑着摇头。 司马文则叹道:“你钱复功,有时候实在是一根筋!” 钱复功有些不服气,司马文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文继续道:“陛下方才已经说了那等话,便是圣意已决,陛下已经决定的事,你何曾见过陛下更改?你若执意与陛下对着干,便如同当初封还词头一般,被罚去看大门而已,于事无补。” 钱复功知道的确如此,可是他不争,岂不是只能顺从陛下之意。让一个黄毛丫头挑了大梁,殆害了大乾皇室! 司马文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并不明白,又继续说:“眼下只能让娘娘管理宗务,等日后真的出了事,再进谏也不迟。更何况,你我都不信娘娘能真的管好宗务,也正好借此机会,让陛下看清一些,就知道娘娘是否真有这般本事了,否则这样的事阻止了一次还有二次。以后娘娘露了怯,你我正好可以上谏,让陛下再纳贤德妃嫔就是了。” 原来司马文想的是这个主意! 钱复功一听倒也如此,是他太过急躁了,忘了事缓则圆的道理。 他才道:“好罢,是你说得对,我们只需静看就是了。” 严萧何轻轻摇头,方才议论谢昭宁是否该接管皇室宗务,他一句话也未曾说过。对他来说,皇后管不管宗务,这些都是小事。他着眼于国之大事,比如皇嗣,又比如中书舍人郑石最近想要推行的改革。 想到皇嗣,他缓缓地出了口气,这么多年,恐怕是真的无望了……他对司马文道:“方才之事,你同我一起去明堂详说吧。” 司马文恭敬拱手应喏,同严萧何等人朝着明堂的方向走去,明堂坐落着中书省和枢密院等,是大乾朝的中心决策之处。 钱复功自然就不去了,他在台院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他背后跟着的他的心腹言官,此人犹豫片刻,却低声道:“大人,咱们其实又何须在意娘娘呢,反正娘娘也就只能……” 钱复功听了他的半句话,眉眼之间出现一丝凛冽之色,立刻斥道:“闭嘴,不该说的不要说,仔细祸从口出!” 这大乾皇宫中四处都是禁军,有些话,哪怕是十分过分,也是说了无妨。可是有些真正不能说的话,是一个字也不能提起的。 钱复功从未有过如此严厉之色,以前他就是封还词头也不在怕的。 手下胆战心惊,只得赶紧闭嘴,恨不得把刚才说出来的几个字也嚼碎了咽下去。连忙匆匆跟在钱复功身后,穿过甬道,朝着东华门的方向走去。 凛冽的寒风吹过长长的甬道,不一会儿又吹下漫天的鹅毛大雪来,再度笼罩着仍然张灯结彩的汴京城。 第133章 大雪一直下到了傍晚, 落满了庭院,覆盖出一层柔软的雪被,被屋檐下风灯明黄色的光芒照亮。 顺平郡王府中, 赵瑾所居的院子下人们往来皆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搬着东西,雪影和屋檐下的光影透过轩窗,落在黑漆雕花的床头。在外疲惫忙碌了一天,刚抓捕人犯归案的赵瑾, 正靠着迎枕在沉睡。光影落在他极其清俊的眉眼下, 浓长的睫毛落下投黑的阴影。 大抵是太过疲惫, 他睡得比往常要深, 陷入了深沉的梦境之中。 梦中并没有大雪纷飞, 而是一片春日盛景。亭轩朗阔, 回廊曲折,雾气弥漫中可见精致的楼宇, 宛若天上的宫阙,还有漫山遍野的桃花盛开, 粉白色的桃花瓣纷纷扬扬而下, 落成了花雨。而他就立在亭轩之下,桃花瓣被风卷起吹进亭轩中, 落在他的肩上。 赵瑾不知这里是何处, 茫然地向前走着,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女子的笑声, 伴随着隐约的水声, 他心中微动,似有所感, 连忙向前行了几步。 转过回廊的转角,赵瑾看到庭院中雾气弥漫,水池碧波荡漾,水池旁的桃树落英缤纷,桃花瓣落满了湖面。而那个纤细的背影就坐在桃花树下,背对着他在玩水。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蜀州春罗做成的衣衫,透明的纱落在湖水中被浸湿,如墨般的长发披散在她纤细的肩背上,宛若溪流流淌,桃花瓣落在她的头上、发间,即便没有靠近,都仿佛能闻到她发间飘来馨香的味道。是她,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她如同往常一样背对着他,他仍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可她却感觉到他来了,笑着跟他说话:“你来了,快过来同我一起玩吧,这里的景色可好了,我从没见过开得这样好的桃花呢!” 赵瑾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她,可不知为何,他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 背对他的女子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也不见他过来,有些委屈地哭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过来,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她继续道,“我知道了,你嫌弃我一直追着你,喜欢你,你嫌我烦,所以才不喜欢我对不对?你若是真的不喜欢我,我以后就不来了!” 赵瑾一向是个冷情之人,可是听到她这样说,他焦急了起来,他怎么会不喜欢她呢,他总只能在梦里见到她,所以总是盼望入梦,这样便能时时见到她。可是他越焦急,却越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脚也根本动不了,宛若被沾在了原地。 他不说话,少女就越发的生气了,站起来道:“你果然是不喜欢我,你从来都不理我!即是如此,我便再不来见你了!”说罢哭着跑开,雾气将她的身影淹没。 赵瑾看着那抹雪白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中,心中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渴望。她说他讨厌她不理会她,难道,从此她便真的不会再来了么,这怎么可以!他绝不会要她消失! 焦急甚重,赵瑾脚下竟突然能动了,他毫不犹豫地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跑去,四处寻她。可目之所见都是桃花树,树枝苍老遒劲,落花纷扬,雾气弥漫,但却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他并不放弃,在桃花树之间穿梭寻觅,突然,他看到了一抹白色在花枝之间一晃而过,听到了少女躲避他时急促的喘气声,他心中一喜,生怕少女再度跑掉,他无处可循。立刻运起轻功,在树枝上一点,顿时整个人落到了少女的身后,伸手去抓她纤细的手腕:“不要再躲了,我没有不理会你!” 可是少女却仿若青烟一般从他的手下溜走,再度被浓雾裹挟。赵瑾四下看去,再不见少女的踪影。他正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寻觅时,肩上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赵瑾猛然回过头,就看到少女一袭春罗,巧笑倩兮地站在他的身后,桃花瓣在她身后纷纷,她说:“傻子,我是与你玩笑呢,我怎么会不来见你呢!” 在那一瞬间,赵瑾呼吸都屏住了,雾气飘逸,落花簌簌,他看到了一张雪白清灵的熟悉的脸,五官精致,眉眼之间潋滟动人,一双浅色的瞳倒映着他和落花,噙着未干的泪痕,正对着他笑,是这样的惹人怜爱,令他心神动摇。 赵瑾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少女竟然……竟然长得……与谢昭宁一模一样! 他嘴唇微动,声音干涩问道:“你……是谁?” 少女笑着用柔软温和的嗓音回答他:“我是阿昭啊,阿瑾竟忘了我的名字吗?” 阿昭……谢昭宁,她真的是谢昭宁吗! 赵瑾心中大震,不由后退一步。这般一退,雾气骤然浓郁,眼前的一切化为乌有,桃花、流水、少女,全部被风一吹,化为粉末般消失。他连忙想拉住她的手,不让她消失,却只抓到了一把虚无的灰尘。摊开手时,这捧灰尘也被风吹散。 而此时,华氏正在赵瑾的厅堂之中,替他收拾东西。厅堂之中已经堆满了箱笼,她一个个地点:“四季衣裳、金银玉器……应该收拾好了!” 又拿起个白玉的花瓶,道:“这大概是贵太妃娘娘赏的,阿瑾喜欢玉,给他摆在多宝阁上吧。”再拿起个鎏金的花瓶,“阿瑾不喜欢金银,这个送去库房吧。” 她的女使在一旁给她掌灯道:“咱们郎君可当真是厉害,现在执掌皇城司和顺天府不说,竟得了这么多赏赐!皇亲中还没有这般得君上重用的呢!” 华氏骄傲道:“这自不必说,阿瑾从小就十分聪慧优秀,从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也无需我操心。”说着又叹了口气,“只是同环儿一样,都不肯成亲。不知这兄弟俩成日里想些什么。” 她有些茫然,想着阿瑾大概还是因年幼时的经历,她和环儿都靠不住。阿瑾小小年纪就需要支应门庭,一个人去军营之中历练,受尽了苦楚,便也显得比常人更冷情些。而在两人都年幼的时候,环儿更调皮不听话些,她便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环儿身上,以至于忽视了阿瑾,现在阿瑾与她也并不交心。且许多的时候,她都看不透阿瑾在想什么。 华氏正准备让人将这些箱笼收拾起来,这时候,却突然听到在屋中沉睡的赵瑾突然发出一声呼喊:“不,别走——” 华氏一惊,阿瑾在叫谁别走?连忙放下东西直奔赵瑾的屋子,只见赵瑾正睡在床榻上,眼神有些茫然地盯着承尘,似乎还没从睡梦中醒来,问他:“阿瑾,怎么了?” 赵瑾自小在军营中锻炼长大,与华氏并没有像赵环那般亲近。他想起那个像是美梦又像是梦魇般的梦境,想到少女那张与谢昭宁一模一样的脸,仍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感受。 赵瑾将目光移到母亲脸上,看到她关切的神情,才揉着太阳穴淡淡道:“无妨,只是太累罢了。” 华氏若有所思点点头,赵瑾的确刚处置了一个大案,才回府没两天呢。她道:“你好生歇息,母亲已经把东西给你整理好了……”她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前两日总说要进宫面见君上,说要进谏立后一事。母亲可要告诉你,现在木已成舟,君上不知道有多喜欢娘娘,你切不可再君上面前提娘娘的不是,知道吗?娘娘现在已经是你的婶娘了,便是长辈。你回来后时常出入宫闱,与娘娘相见便更多了!” 华氏并不知道,她每说一句话,赵瑾的心里就狂跳一次。 尤其是听到谢昭宁现在是他的婶娘,想到梦境里的少女,现在是皇后,是皇叔之妻,他的心头血便一阵阵的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充斥着他的躯体。这样激烈的情绪,他从未感受过,就算是当年恨极了赵珙,也没有这样强烈,冥冥之中好像有个声音在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深吸一口气道:“母亲,我知道了,您不必再说了!” 他的话中有浓浓的打断之味,显然是不想再听下去。华氏就以为他仍然对昭宁心怀不满,他上次和昭宁见面,就掐住人家的脖颈怀疑人家,前两天得知君上要娶昭宁,又说要同群臣一起进谏。她心中忧虑,可也的确不敢再说下去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24节 门外有通传声响起,赵瑾的护卫陈风走了进来。拱手禀报道:“郎君,林娘子听说您回来,带了一些礼品来,想要求见您……” 华氏看了看赵瑾,她知道这个林娘子,似乎是叫林白乔,是赵瑾在军营习武时,曾救过的一位娘子,她父亲是太常寺丞,家世与他们这等直系皇亲相比自然是极普通。林娘子感念他的恩情,逢年过节都要往顺平郡王府送东西,赵瑾也每次都收下了。她还怀疑过,赵瑾是不是对这位林娘子有意。 却只听赵瑾淡漠的声音道:“我现在没有空见她,让她回去吧。” 说罢站起了身,走到了书案前。 华氏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要紧事,抬头一看,他却只是在字帖上随意写字,写的却是一句诗: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写得有些凌乱,风吹来,将那些纸张吹散,他用手压住纸,连写了好几遍,薄唇紧抿,看得出他有些心浮气躁。 这就是所谓的没空见她么……华氏在心里默默地划掉了赵瑾对林白乔有意这个想法。 而大乾皇宫之中,昭宁同贵太妃等人一起逛了后苑、御花园等地,劳累了一整日,一双腿已沉得不像是自己的,连崇政殿都未仔细看看,早早沐浴,本还想等到师父回来问他几句话,却因为太累,未等到赵翊处理政务归来,便已经沉沉入睡了。 赵翊归来时,只见她已拥着被褥沉睡,长发缱绻地铺在迎枕上,全然褪去装饰脂粉,一张小脸莹白生嫩,半埋在迎枕中,因为屋内烧着地龙,她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沉睡的气息清甜。他忍不住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当真是软若凝脂,但大概是太累了,他这般动静竟也将她吵醒。 见她睡得这样沉,他只靠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一天的政务繁忙,天下之大,西抵流沙,北至大漠,无数的事堆叠在他的案头,可是就这样看着她,疲惫尽数消失。她终于被他收纳入羽翼之下,这样的感觉令他满足。可是心底里,却不知为何还有一小块地方,似乎仍然觉得不够,咆哮着在向他说什么,像永不知足的魇兽。 他握了握手指,压抑住这内心深处的不足,不扰她安睡,只在她身边静静躺下来。 第二日赵翊要早朝,起得又极早,起的时候昭宁还未醒。赵翊轻手轻脚起来,穿了外衣,见青坞等以后端着铜盆在殿外等候,告诉她们:“莫吵了昭宁,等她什么时候睡醒,就什么时候起。” 青坞等人战战兢兢,娘娘睡之前吩咐过她们,今日要去贵太妃那里熟悉宗务,定要卯时就叫她起来的。可君上的话便是圣旨,她二人只能应喏。一边怕娘娘醒来被责怪,一边数着时辰等着。 芳姑在一旁看得笑,娘娘这两个陪嫁的女使虽还生嫩,但人的确不错,再熟悉一段时日,便能升女官了。她道:“你二人好生守着娘娘,我去一会儿便回来。” 芳姑现是昭宁身边的掌事大女官,一切要紧的事都由她替昭宁看着。两人自然点头。 等昭宁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不必叫人,看到透过帷幕进来的光线,昭宁便知已经过了卯正了。她连忙坐起来,发现身侧空无一人,就连被褥都是冷的,君上早不知走了多久了。昭宁高声喊了青坞,准备多时的青坞立刻领着众女官走了进来,两侧的帷幕被挑开,用鎏金镂刻凤纹的银钩子勾住,青坞和红螺捧着衣裳对她忐忑道:“娘娘!” 昭宁一边被女官们服侍着穿鞋,一边道:“你们怎么不叫我?我和贵太妃娘娘约好了卯正相见——”昭宁还未说完,看到青坞愧疚的神色,她就猜到了,“君上不许你们叫我?” “娘娘明鉴。”青坞道,“不过贵太妃那边君上已经派人去传话了,说您迟一个时辰过去,贵太妃说您这两日累得厉害了,多睡睡才好。” 即是这般,昭宁怎会怪她们。 今日不必再大妆,昭宁换了件诃子裙,真红色凤凰纹大袖衫,随后坐到了妆台前梳妆。 青坞正犹豫给她选什么发饰的时候,昭宁从镜中看到芳姑一脸的笑容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跟着十多个女官,她们每人手上都端着黑漆方盘,上头摆放各种琳琅满目的华贵首饰,嵌了龙眼大东珠的珠翠冠,和田玉的白角冠,玉色碧绿通透的一对玲珑玉钗……每一样放到外面都是极品,昭宁看得震惊,这些她并未见过,绝不是她嫁妆里的东西。 她问:“姑姑,这些是从何而来?” 芳姑笑着解释道:“今晨陛下走时,吩咐奴婢从私库中取了这些东西来,供娘娘平日佩戴。奴婢只拿了私库中的一小部分出来,陛下说,私库中物娘娘便当是自己的,您戴也行赏人也行。若是觉得私库还不够,等娘娘空了,可以亲自去内藏库挑选自己喜欢的。” 原来这些竟都是师父私库里的东西! 这天下的库房分了左藏库,便是国库,归于三司使管辖。而皇室用度出于内藏库,其实就是君上之库,但因此库还要总管皇宫,使用时总要登记入册。君上自己还有个私库,就是随意使用,登记造册也不必,用起来很是方便。可是师父此前给自己的聘礼便有许多了,没想到这下又给了这么多,还说私库也可以当成她的。一国之君的私库,该是何等的富庶! 芳姑道:“您看看要挑哪顶冠来戴吧,外衫霞帔又要选什么?” 昭宁看着那些女官手上各式各样的珠冠,还有跟在她们身后,捧着十多种诸如春罗、单丝罗、江边贡罗的成套衣衫,皆纹样精致,金丝暗绣,璀璨夺目。她的眼皮动了动,谢家也富有,她从小到大并未愁过吃穿,但是与皇家一比,当真是不值一提!她有些体会到为何人人都想沾染皇家富庶了,实在是纸醉金迷啊! 她看着都觉得好看,又贵重,更何况旁人。昭宁指了一顶样式简单的珠冠,再穿了霞帔外衣,其余放置到库房去,才带着芳姑等人坐着肩舆朝庆寿殿去。 庆寿殿中,各个宫中机构的掌事女官、内侍们都已经在垂手等候了。 殿内布置得朴素而雅致,燃着炉火,贵太妃本正靠着炉火喝茶,站起来笑着迎了昭宁:“……我也是刚起来,你昨日累了,再多睡会儿也无妨的!” 昭宁笑着行礼道:“我今日已经是迟了,本还要请母亲见谅才是。” 贵太妃的眼眸中却是慈祥而温柔的光,她道:“我这里随意你来,什么时辰都可以,千万不要拘泥了!”又问她,“可是还没进早膳?” 昭宁有些不好意思,她怕来晚了,的确还没吃,但这时候吃是不是也不太庄重。 贵太妃却直接叫身边的何姑去将她早已准备好的点心端了上来,昭宁看是一碟龙眼包子,芙蓉饼,藕粉菱乳糕,酥胡桃,一盏热气腾腾的油茶,再一碟切好的酥梨。 想着今日要带着昭宁熟悉宗务,年关可越来越近了,也并不废话,拉着昭宁坐在了殿正中的鎏金扶手椅上,细致地与她大略解释道:“你边吃着,听母亲先给你粗略讲讲这皇室宗务之事。” 说着用银筷子给昭宁夹了只龙眼包子,让她一边吃一边听自己说: “……一是管理宫中大小事宜,诸如各宫的开支用度,对外采买,女官任用。这块现如今最是轻省,宫中人实在不多。第二则是各个节气庆典,祭祀宴席,亦要主持安排,这方面礼部会协助于你。” 贵太妃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口茶才继续:“第三,便是最麻烦之处,就是管理各皇族,大乾朝绵延至今三百年,皇室与旁支已有几万人,这些人举凡封赏俸禄,婚丧嫁娶,或是作奸犯科,都要先交到宗正寺管。若是无法处置的大事,便要交到你这里决断。这些人可并不好管,但如果管得好了,也对你颇有裨益。” 龙眼包子竟是羊肉馅儿,还有茱萸的辛辣之味,极合昭宁的胃口,她吃得口齿留香,再多进几块饼子,喝了油茶,她已是差不多饱了。便放下筷子仔细听贵太妃讲宗务之事,听着果然是事务颇多。 贵太妃粗略说完,又一一指着殿中站着的人与她说:“这便是宫中尚药、尚食、尚辇、尚醴、尚舍、尚衣六局之管事内侍官,还有内香药库,后苑作等掌事女官。”又指了站在最前面的二人,“张祥是六局的提举,总管六局。而李宜是宗正寺的少卿。日后他二人便是你的左右手,协助你管宗务事宜。”又笑着指了站在昭宁背后的芳姑,“至于女官处的总管,君上早已经放到你身边了,便是芳姑。你以后要提拔或降职女官,告诉芳姑即可。” 芳姑笑着屈了下身。 昭宁心中微微一惊,她知道芳姑脾性温柔,能干又亲和。只当是师父给她挑的好姑姑,却不想,人家竟然还是这宫中的女官总管!师父竟随便让人家到谢家来同她住了这么久。 众人皆向昭宁下跪行礼。 昭宁看这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旁边摞起十几大箱子的账簿,还有位内侍官抱着个檀木的盒子,里头各库的钥匙都是几十把,她眉梢动了动,这皇室宗务果然是不同凡响!只这些人事、账簿就足够庞大复杂了。她不是没有管过家,但是与这个相比,不过是孩子过家家的玩具而已。也难怪朝中大臣们阻止她管理宗务,倘若是个普通的小娘子,这如何能管得过来,恐怕一听这么多人事便头都大了。 贵太妃也怕为难了她,让这些人先退下,拉着她的手道:“你接手得有些紧张,眼下马上就是年关了,你要准备正旦祭礼,朝会,还有皇城灯节,这些都是麻烦事。随时有不懂的,便来问我与淑太妃,淑太妃人也不错。只是还有一桩最为难的事,你需要马上将各宗族的契税收起来。这是个极难的差事,不过你若实在是做不到,便来告诉我,我们再一起想法子……” 昭宁疑惑,其他的她都理解,只是这各宗族的契税是怎么回事? 芳姑在一旁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正旦祭礼是祭奠赵家列祖,大赦天下广济穷人,花销十分巨大,这笔银子原本都是皇室各宗族的契税中出的,以示皇族广济天下之心。契税三年一收,但是从许多年前,各宗族便开始不交契税了,祭礼便从宗正寺走账开销,但是今年已经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若是再收不来契税,宗正寺也难以为继……朝廷为这事也是争论不休,想要强逼宗族交契税,但是没用。” 贵太妃也道:“其实各皇室宗族享朝廷俸禄,又无需交任何苛捐杂税,本就很是富裕,只是出些契税,并不算什么。偏生每次都哭穷,我们拿他们也无办法。” 这般一说,昭宁便立刻听出来了,恐怕是从太上皇一朝起,这契税便再没收上来的。皇室宗亲皆是免除赋税的,还能享受各种优待,有万亩良田的大财主都不鲜见。就这样还每年哭穷不肯缴纳赋税,的确不应该。可是皇室宗族实在是太多了,又不能去查人家的账目,只要有一个不肯交,最后就变成了一片都不肯交。太上皇就是气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今年是君上继位后第一次收契税,倘若这次收不起来,日后恐怕也很难收起来了! 若换做是一般人,听着这么多又这么繁杂的事,自然都觉得麻烦难办。但是昭宁是何人,谢氏药行大大小小也是十多个分行,她也管过来了。虽然管皇室宗务的难度怕是管药行的数倍,但她就不信自己管不好宗务! 事情虽然又多又难办,但是她一点点去办就是了。 昭宁当然猜到了为何大臣们又都同意了她管理内务,不就是觉得她定是做不好的,而君令难违,他们便采取迂回战术,任她来管。 只要他一个管不好,他们便能上书朝廷,到那时候她自然是没脸面再管。昭宁知道朝臣们都不喜欢自己为皇后,更加不相信自己为皇后,她便偏要做给他们看看,证明她能行,也要替师父证明他的眼光并无问题! 她撸起袖子,打算从今日开始加班加点地干,定要让那些人好生看看,她决是能够做好的! 第134章 昭宁是说干就干的性子, 从贵太妃那里之后,便去了庆寿殿旁的睿思殿,准备立刻上手皇室宗务。 睿思殿本就是皇后处理宗务之处, 因此修得并不大,三间的主殿,两侧抱厦为六局二十四司的值房,女官们已经将主殿收拾妥当,只见正中是一张大书案, 备了一把垫了软垫的太师椅, 两侧各六张桌子, 每张桌子堆着厚厚一摞账簿, 另备一把黑沉沉的算盘。 昭宁看到这样的场景觉得熟悉, 她处理家中药行事务时, 都是这样听管事汇报的。 陪着她进来的六尚局总管张祥生得圆胖脸,很是福气的长相, 恭敬道:“娘娘,眼下最要紧办的就是正旦祭礼, 因今年是咱们君上执政以来第一个正旦祭礼, 规模、人数恐怕都与前不同,各细节都要您拿主意。还有年终六尚局的账目也需要您一一对过。” 另一个宗正寺少卿李宜也道:“当然最重要的便是要将各宗族的契税收起来, 倘若今年再无契税, 宗正寺便真的使不出银钱来了。恐怕要报到中书省,从国库中拨银子使。” 他生得白净细瘦,脸上一丝胡须也无, 与张祥一样都是内侍省出来的。 昭宁道:“那便定要收起来, 决不能报去中书省。”那些文武百官都等着看她不行,她岂能真的弱给他们看。 昭宁决定先核对六局账目, 明日再请与正旦祭礼相关管事之人挨个来见她给出方略,以往是怎么个办法,如今该怎么办才合适。当然,想要顺利举办正旦祭礼,最要紧的就是如何才能将宗族的契税收起来。 方才她已经听贵太妃说过,这契税为何难以收起来,她总结了一番,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宗室皆以同等的数缴纳,弱的宗室自然就不愿意出。还有就是从前管宗务的人执行不严格,宗正寺的人也不敢对皇室宗族真的如何,太上皇在这上面更是不管。久而久之,自然就收不起来了。 她想了想,吩咐李宜道:“契税一事迫在眉睫。各宗族究竟有哪些,家中每年盈余情形如何,想必宗正寺中有备案。你将这份案卷给我看,我写一张表来,到时候凭这份表,以宗族之强弱差额收之。怕他们不从,你亲自带人上门去收。” 李宜眼睛微亮,他们见娘娘年纪甚小,以为她定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宗务,不想娘娘竟是条理清晰,分析得当。以前的确有诸多弊端,娘娘这般说倒的确是个好思路,倘若真能顺利解决问题,正旦祭礼便也能顺便举办了。 他也不耽误,拱手退下立刻就去办了。 而张祥已经让人将六尚局的账目都准备好了,各有十二大箱一一放在门外。每个箱子皆有四尺见方,鎏金大铜锁扣住,这里面的账目已经是六尚局整理过的,但还需要一一报娘娘同意了,才可与内藏库对账。 张祥领着一位手拿算盘的中年内侍官,对昭宁道:“娘娘,这是伺候您对账的内侍管,从前伺候贵太妃娘娘对账。” 这位内侍官立刻向昭宁行礼。 但昭宁管理药行,早已习惯了自己边打算盘边对账,就是药行的账房都不如她。昭宁微微一笑道:“张总管,替我也准备一把算盘吧。” 张祥微愣,但也立刻让手下人去拿,不多时手下人便拿了个鎏金象牙的精致算盘过来。昭宁一看就知道,张祥以为她要打着玩,所以拿把好看的过来给她。她拿在手里,也不说什么,笑道:“一会儿我边打算盘边对账,让这位内侍官在旁一同打,作为核对吧。若是无误,日后便由我自己来打。” 张祥一愣,娘娘竟能打算盘!从来娘娘们都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陶冶情操的,这样的事娘娘们怎么会做!且这报账可不是小事,算盘要打得飞快才行,一般人根本做不来。 但娘娘都说了,他自然也不会反驳,更何况还有内侍官在旁边对账,娘娘若没算对他也知道,娘娘也没有让他为难。 张祥应喏,立刻让众人准备开始对账。 顿时睿思殿内便忙碌了起来,流水的账目送进去,六尚局的算盘珠子都拨个不停,殿内一片霹雳吧啦的声音。昭宁坐到了长案前,青坞和红螺是常年陪她管理药行的,后宫的事她们还不熟悉,可这对账她们就熟得很了。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昭宁两侧,一个递账簿一个翻账簿,熟练无比。昭宁纤细的手在算盘上快速波动,神情专注,象牙的声音温润,她的手又如珠玉般,旁人看着当真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半刻钟后昭宁先报出了数额:“尚衣局春衣一项耗钱八万贯,与数额相符。” 那内侍官也紧跟昭宁之后报出来:“尚衣局春衣一项耗钱八万贯,娘娘无误!” 又这般对了几本账目,娘娘竟越来越快,且说出的数字也是全部无误,遇到对不上的账目,她还能找出哪笔账目有问题,让尚衣局的人进来重新回去理帐。 张祥心中大惊,看娘娘的目光越来越钦佩,娘娘不仅会打算盘,竟连宫中专司算盘的内侍官都比不过娘娘!娘娘当真是厉害,外面那些官员竟还说娘娘年幼,又无正统教养,不可为后。真该让他们好生来看看娘娘的风采! 芳姑被送去昭宁身边的时候,也已经开始筹备出嫁了,她也未曾见过娘娘管家。也被娘娘震惊。青坞和红螺两位姑娘的确也不错,加以锻炼,以后定也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女官。 张祥越发恭敬,传账目的速度也越发快,等日过正午,尚衣局的账目已初初对完。 芳姑见外面的日晷上的针影,已经过了午时,但娘娘等人还热火朝天地干着,没有停下来。她就必须要提醒了,她道:“娘娘,您歇一歇,吃了午膳再继续吧!” 张祥也才反应过来,竟已经过了午时了,连忙道:“娘娘,您先进午膳吧。今日这进度已经很快了,寻常尚衣局的账目都是要对一整天的呢!”又说,“您可当真厉害,算盘打得竟比内侍官还好,奴婢在后宫伺候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您这样能干的娘娘!” 昭宁也是对账入神了,才发觉竟已经过了午时,倒是的确有些饿了,她早膳也只是在贵太妃那里随意吃了点罢了。听到张祥的话,看到他眼中的崇敬,她心里也觉得很舒服,笑道:“好罢,都歇息半个时辰,你们也快去进膳吧。” 芳姑早吩咐人准备好了饭食,布置在了旁边的圆桌上。昭宁落座之后,她一边给昭宁盛了碗汤,道:“奴婢也从没见过您这样厉害的娘娘。以前伺候太妃,就是熟悉也要几日呢。且您算盘打得真是好,旁人就是想做假账蒙骗娘娘,也蒙不着娘娘呢!” 昭宁笑了笑道:“姑姑当真是过奖了,我还一直想着,自己没什么皇后的样子,不知德容言功,也无礼仪。正想要好生练练呢。” 芳姑却笑了,她的眼神中透出无比的慈祥,道:“奴婢斗胆,说娘娘这话说得不对。娘娘说的那些皇后的样子,不过是些表面的功夫,有固然好,但不一定要那样才是皇后的样子。奴婢觉得娘娘这样就是极好,旁人都没有娘娘这样好,娘娘无需去将就旁人的目光,做那样一个皇后!” 昭宁微微一愣,心中有些动容。 芳姑这番话,直击她的心灵。以前她对自己做皇后也没有信心的,开什么玩笑,她能做皇后?她哪里有皇后的样子。可现在芳姑说得极对,皇后难道就必须是那个样子么? 有了芳姑的肯定,她心中有了底气,更如打了鸡血般,发誓要将这些事都处理妥当。 青坞等人的饭食另外布置了一张小几,她们也辛苦半天了,自是要坐下吃饭。但两人心里也高兴得很,陪娘娘来到宫中,两人都是诚惶诚恐,在各色娴熟女官的映衬下,显得她二人有些黯然失色。今日终于又再度恢复了信心,她们仍然是娘娘身边无可取代的,因此兴奋得很,并不觉得累。 所以当昭宁问她们,下午能否继续时,两人都壮志踌躇地答当然可以。 故饭后,昭宁带着青坞二人更热火朝天地投入了对账之中。 整个睿思殿热闹非凡,各处掌事往来不觉,算盘珠子一直响着。一直这般到了夜幕降临,睿思殿前的莲花灯座都已被点亮。昭宁才将尚食局的账目对完,尚药局对了一半,昭宁打算一鼓作气将尚药局的账目对完。又想自己今日恐怕回去就太晚了,君上今日上朝辛苦,怕回去吵着了他,便派了女官去给师父那边传话,自己今晚就不回崇政殿了。 芳姑在旁笑着不语,既是娘娘的吩咐,她也不好说什么。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25节 而在大乾皇宫的前朝,明堂的深处,中书省正在此处。 周围八盏灯笼皆大亮着,中书省以及台院各官员正围拢在一起议事,臣子老迈者众,皆不耐寒,前头用铜盆点了三盆炉火,烧得旺旺的。 今日的要事其实早已议完,严萧何带着众人在讨论中书舍人郑石提出的新政,他年纪最长,抱着个手炉暖手,看着桌案上的奏折道:“郑石想要增加国库收入,用均输法和农田水利法来改革,陛下已经认可了,你们如何看?” 参知政事王信道:“下官看这两个法子倒是不无可为!” 他左手边第二位坐着的便是司马文,却道:“陛下当时看了郑石的策论文章,认为此人颇有想法,锐意进取,才提拔了他做中书舍人。这篇文章我也看过,写得远不止此,我想郑石打量的主意,是想先提一些温和的改法出来,等大家接受了,日后再提一些惊世骇俗的法子,动摇祖宗法度……恐怕,这是正契合了陛下的心思。” 严萧何身边的高贺叹道:“我朝明明富有四方,可国库并不算充盈,更有契丹仍然虎视眈眈,我看陛下想改革之心无可阻挡,已是势在必行的,只是如何改,怎么改,也不可让郑石一个人给君上进谏!” 钱复功道:“若是真的动了祖宗法度,我等是必定上书的!” 严萧何却问了在场的宗正寺卿左照,“我听闻,娘娘今日问宗正寺要了各宗族的案卷?” 平日宗正寺卿并不参与例会,但因近日就要举行正旦祭礼了,故也特让他参与。 宗正寺卿连忙站起来道:“的确如此,娘娘今日正式开始管宗务了,想准备收取各宗族的契税,毕竟这次正旦祭礼,宗正寺也实在是无银可用了。” 钱复功是胖身子,殿内烤三个火炉,旁人觉得合适,他却觉得太热,拿了本书扇风,一边发出一声冷哼:“我们给君上选了这般多贤良淑德的贵女,君上皆不肯娶,却娶了个荒蛮之地回来的小丫头,竟还让她管宗务。实在是荒唐!这契税从前朝就收不起来,更何况是她了,怕是要搞得一团乱罢了!” 宗正寺卿道:“……可我听李宜说,娘娘说了几点法子甚好,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指不定这次真的能收起来。” 司马文却开始写一篇檄文,道:“这契税肯定是收不起来的,不必太过费心。” 宗正寺卿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而睿思殿中仍然灯火通明。 夜色彻底降临,天际也有星子浮现,昭宁正在对尚药局的最后一笔账,她对药行最是熟悉,因此发觉尚药局的采买很是不妥当,正想着该如何同尚药局的司监说,就看到李宜匆匆进来了,神色有些难看,昭宁心中微沉,只听李宜对她行了个礼道:“娘娘,不好了,各宗族又不肯交契税了。我们上门去也只管撒泼打滚,要大户交了他们才肯交。可是大户们却都声称年节不好,他们也不富裕……” 昭宁一惊,将手中的笔放下了道:“你下午不是还传话回来,说一切皆妥当,已经有几个大宗族准备交了么?如何大户们又不肯交了?” 李宜累得满头是汗,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道:“娘娘不知,本来宗族们虽不肯交,但我用您说的一番游说,他们是答应了的,谁知我去了一趟小户那里回来,准备去收,他们就不肯交了,咬死说家中无银钱。奴婢打听了,这才知道是太上皇派了人来,不知说了什么,竟都不肯交了。” 这便很明显了,是太上皇暗中使绊子,让这些宗族都不交,而这些宗族本就并不情愿交。有了太上皇的暗中支持,更如奉了圭臬,竟一个个翻脸了。 好吧,宗族们果然个个都是泼皮,都是皇族之后,养尊处优惯了,只当无人能管他们,太上皇又在背后使绊子,他更是个浑人。如此一来,她倒的确是难办了。 昭宁长出了口气,凝神细想究竟应该如何办才好。但她的确未曾处理过如此复杂的事,又大概的确用脑太多,大脑中竟泛起细密的疼痛来,今日她忙了太多事,的确应该休息了。 不行!昭宁想着,她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决不能休息。她定不能让那帮人看轻了她! 昭宁正冥思苦想着,却听到外头传来跪拜,高喊吾皇万岁的声音。 昭宁心下一惊,师父来了! 她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口,果然见院子里已经跪倒了一片,赵翊应是才从朝上下来,仍然身着暗绣龙纹的绛纱袍,玉犀金带,正背手大步朝她走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身后跟着两列内侍,两列禁卫,提灯执仗,将睿思殿照得比方才还亮许多。 昭宁略有些紧张,师父怎会来睿思殿,见师父走到她面前来,她也立刻屈膝行礼,抬头仰问道:“师父,您怎么过来了?” 赵翊想起与众臣议政半日,又自己静下来思索了无数的法度与应对之法,已是心中疲惫。回到崇政殿,本以为能看到她在等,谁知却得了传话宫女一句‘娘娘说今日在睿思殿处理事务,晚上就不回来了’。他当时便气笑了。 让她管理皇室宗务,是想给她皇后的实权,使得旁人都不敢轻看她。也是怕她在皇宫中无聊,给她找些事来做,谁知她倒是好,竟做得废寝忘食,崇政殿都不回了。 自然衣袍都没换,立刻来睿思殿找她了。 他俯身问她:“谢昭宁,是谁给你的错觉,晚上可以不回崇政殿的?” 昭宁后知后觉,师父是因为她不回去,有些生气了,所以特地来找她的?可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自己回去太晚,扰了他歇息而已! 昭宁连忙想解释:“师父,我这边还有太多事没做完,所……” 可是她话还没说完,却突然被师父打横抱起,一阵腾空! 昭宁惊呼一声,立刻搂住了师父的脖颈,靠着师父坚实的胸膛,再度闻到师父身上带着温度的龙涎熏香。她顿时脸色通红,这在场还有这么多人呢,大大小小的内侍女官掌事们,师父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她打横抱起来,这太不好意思了! 她连忙道:“师父,您……您快放我下来,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完呢!” 可是赵翊半点将她放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压住她略微挣扎的举动,抱着她径直往外走,跨过了睿思殿的门,昭宁更是心慌了,师父该不会是想要一路把她抱回去吧!那岂不是过路的女官内侍们都能看到了! 她连忙道:“师父,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快放下下来吧,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可君王打定主意的事,哪里会容她说几句话就改变。赵翊抱着她径直往崇政殿的方向走去,仪仗和禁卫在背后跟了一长串。昭宁只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突出的喉结,好看得要命。她脸皮又薄,往来的宫人们看到他们皆是一愣然后跪下行礼,她脸色更红,干脆把头埋进他怀里,感受到云龙纱贴在脸上的质感,被他身上的味道所包围。抱回去就抱回去吧,她要做鸵鸟,她看不到旁人就等于旁人看不到她…… 她感受到埋着的这片胸膛震动,他似乎是因为她的举动笑了。 一路回了崇政殿,殿门纷纷打开。赵翊抱着她跨过重重的门,径直地到了两人歇息的西厢房,走到了龙榻面前,随后将她扔在了床上。昭宁落在一堆轻软的被褥之上,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仿若一座山覆盖下来,她的两只手都被控制住。她抬头看到师父俯身下来,两个人几乎相贴,呼吸间的热气清晰可闻。他将她压住不许她动弹,不比压住一只小猫更费劲,而她也的确动都动不了,只能看着师父英俊又文雅的面容。小声道:“师父,我还要许多要事要处理……您先放开我!” 赵翊却笑道:“再说一句你有要事要处理试试?” 昭宁顿时不敢说了。 随后他问她:“方才你说你知道错了,错在哪儿了?你若能说对了,朕便放开你。” 大概是在这方寸之地,又隔得近,他的问话中带着低哑,引得她耳根子酥麻。 昭宁想了想,小声道:“我不该……不该一直在睿思殿。” 他俯身吻住她的耳垂,吻得昭宁心慌意乱,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昭宁心想他为什么不说话,反而吻得更往下了,她难道说得不对吗? 昭宁神思混乱,声音也不稳起来:“我……我不该派人给您传话,说我不回来了。我该……唔……!” 君上吻得重了些,刺痒中略带疼痛,昭宁忍不住蜷缩躲避。心想他这不是欺负人吗,她哪里没说对了!她有些委屈道:“师父,我如何没说对了!” 赵翊感觉到愈发热了,不过是逗她玩,现在必须要放开她了。他放开她坐在榻边,凝视她湿润的眼眸道:“你最错的,便是废寝忘食处置事情,知道吗?芳姑也是老了,竟不敢规劝你。” 原来师父主要还是关心于她,昭宁心中微暖。但她也要为她和芳姑分辨,免得师父错怪了,她坐起来,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道:“师父,不是我定要处置这么久,实在是事务繁多,又快要到正旦祭礼了,我怕到时候做不完。” 她拿出了一张燕子笺,上头细细写着她安排了几日的事宜,的确密密麻麻列了一张纸。看得出是她亲手写的,字体也是她那个认真但圆钝的字体,像个刚学写字的少年。她正认真看着自己,仿佛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真诚。赵翊想起冯远今日中午向他汇报说,昭宁亲自打算盘对账,比内侍的算盘官做得还好,把六尚局总管都看呆了,他嘴角轻轻一扯道:“随我过来。” 昭宁不知师父要做什么,但也跟了上去。 两人到了东厢房,此处是赵翊的书房,他拿了她的那张燕子笺,又执了书案上的朱笔,轻轻在她那张纸上划了几笔,将其中的某几项划去,再在旁边写了几行小字:“这几项不必费心,遵循旧制就可以。这几项可合并,都是与太常寺交涉,分开反倒费时。另这项布置,你这般做费时费力,上苑作有几个匠人手艺超凡,你让他们做出几个摹本来,你选最好的,还可避免你实施时遇到的麻烦……” 朱笔御批,本是用于朝廷奏折,可君上却替她勾画她那张潦草的纸。 君上是什么治国水平,他可同时处置三司六部之事,可统揽全国二十四路大小事宜,无论是官员任用,政策实施,还是天灾人祸,皆在他的处置范围内,无人能说个不好。便是这样一只御批天下的笔,现在却批着她那张小小燕子笺,还在上面写下批注。 随着君上的修改,整个事情框架的确清晰许多,她也不必再这般辛苦了。昭宁心潮涌动,师父的字实在是太好看了,飘逸疏朗,却又不失风骨,与师父的字比起来,她的字实在是显得实在是太过拙劣幼稚。 赵翊终于落了笔,含笑看她,问道:“如何,这样还有这般忙吗?” 昭宁拿起来仔细看道:“改得真好,是我之前做得太复杂了,以前我看您的书里,说您思维敏达,还不曾见识,今日见识了可真是如此!” 赵翊看着她崇拜的目光,心中受用。又想自己的确是越活越回去了,竟受用于小丫头崇拜的目光,从前做太子时什么赞誉未曾见过。其实她做得很好,只是还不够熟悉宫中事务罢了。他道:“知道师父厉害就好,有事尽可以拿来问我。” 他正想着,却见昭宁红着脸,有些支吾起来。 赵翊挑眉:“有话便说。” 昭宁才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师父,您的字真好看,您可有什么亲手写的字帖之类的,能送与我练练字么?我想和您的字写得一样好看。” 昭宁想的是,什么德容言功自是不必了,可写字却不同,日后她的字也会出现在许多地方,会被许多人看到,她可不想让旁人看到她一手难看的字,也连累了师父的名声。他的字写得如同书法家一般,娶个皇后写字如稚童一般,实在令人笑话。 赵翊笑了笑说:“先坐下来。” 坐下来,坐哪里? 昭宁疑惑,就看到赵翊轻轻拍了怕他前面那张圈椅的椅背。原是坐他的位置去。 昭宁坐下来,又听师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执笔。” 可昭宁面前只摆着一只镂刻了云龙纹的狼毫玉竹笔,蘸的是朱墨,朱墨只有君上可用。她迟疑:“师父,这……” 赵翊道:“朕让你拿。” 昭宁只能拿起笔,这玉竹笔当真极好,触手便有种玉般的温润感。 赵翊给她换上一张新的澄心堂纸,又道:“写一行字我看看。” 昭宁现在也不说什么了,只全身心听他的话就是了。不过她写什么呢?昭宁略想了想,写下一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首诗是从前在西平府的时候,大舅舅时常念起的。 她还未写完,突然就一只修长宽大的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握住了她。她的手极小,他能将她整个握住。昭宁浑身一震,这样几乎被他拢在怀中,君上这是……要带着她写么?她听到师父的嗓音从头顶传来道:“运笔不对,收敛心神,随我说的运笔。” 昭宁被赵翊带着运笔,师父一边带着她写,一边道:“用劲是在手腕上,而不是手指上,你的字的勾挑撇捺也很犹豫,所以便会有钝感。但是你写字的细节并不含糊,这极好。若是持之以恒的练,约莫半年,定会进益匪浅……” 烛火摇曳,殿中明暖。这样寂静的良夜里只有蜡烛燃烧的轻微声响,他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撑在她的另一侧,她整个人仿若被他抱在怀中,昭宁觉得浑身都有酥麻之感。而他又在认真地指点她,声音温醇,不疾不徐,即便她写错了也不会责备,只是一遍遍地教她。直到她领悟为止。 昭宁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领悟力的确差,也不知道师父会不会教得不耐烦,她抬头看着赵翊被烛火映照的线条分明的侧脸,他高挺的鼻梁被烛火烘托出一层柔和的暖光。他强势的时候不容人拒绝,可是温柔的时候,又有无比的耐心。她小声道:“师父,我学得有些慢,您儿时聪慧,定是学得比我快多了吧?” 赵翊手下略停了些,想了想却笑道:“恰是相反,我读书习武,的确样样皆通。唯独写字天资一般,很不能领悟。那时候还是……”他轻微一顿,“是母后带我,她不许我有任何做得不好的地方,因此写得不好时,就罚我千百遍的重复,直到写好为止,久而久之,便也练就了这样一手字。” 赵翊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昭宁却从中听出一种窒息感。宣仁皇后对师父,的确不像是正常母亲般的疼爱……难怪师父对她也并不亲近。 赵翊却感觉到她似乎略有些走神了,这些事对他而言都已经过去了,他根本不在意。他将她继续拢在怀中,问道:“朕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事情无法解决?” 听师父这般问话,昭宁倒也不奇怪,师父耳目通达,她遇到什么问题,他自然立刻就知道了。 昭宁略点头道:“什么都瞒不过师父,的确有。” 赵翊想起方才见到她时,她满是忧虑的模样,又问她:“可要师父替你解决?” 昭宁听到这里却坚决摇头:“师父,您不必帮我,我是能自己解决的,我定要证明我能做好这个皇后。让他们好生看看!” 赵翊看她坚决的模样,纵溺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额发。告诉她:“努力解决可以,但晚上必须回来。”又道,“……你若不回来,朕每次都会去抱你回来。” 昭宁想起方才的场景,脸色微红。她绝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赵翊见她实在是疲惫了,叫了女官进来,替昭宁卸妆洗漱。 昭宁方才就已经困极了,在温热的浴桶里一泡,更是神思涣散,昏昏欲睡。 朦胧中感觉自己好像又被人抱起来,是个熟悉坚实的怀抱,又稳又轻盈。随即她被人轻轻放置在了柔软的床榻上,柔软的被褥也被搭在了她的身上,那个人甚至给她掖了掖被角。昭宁勉强地睁开眼,看到了那个人熟悉的一张脸。 这个天下的帝王,留名史册的庆熙大帝,他也是有这样穿着寝衣的日常模样,并且不辞劳苦地半弓着身子,在给自己掖被角。 她朦胧中意识不清,想要起来:“君上……” 叫得乱七八糟的,怎么又叫自己君上了。赵翊思忖着,把这个半梦半醒的小丫头按了下去,在她耳边低声道:“快睡吧,乖,不要乱动。” 她累成这样,又还未全然恢复,就不要再刺激自己了。 本还有话打算与她说,她这般也说不了,还是等她解决了她想解决的事,再告诉她吧。 昭宁心中熨帖,知道有个人守在自己身旁,他让她充满了安全感。因此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忘却了一切的烦恼,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缺月的光辉淡淡地洒在庭院之中,映照着温柔的雪景。 第135章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26节 昭宁第二日醒来时, 赵翊又已先去朝会了。 今日是樊星、樊月当值,她们准时唤醒了她,一切用物都已经准备妥当, 笑着服侍昭宁起身。 昭宁选了她们四个到宫中,青坞、红螺白日忙着协助她处理宗务,昭宁便让她二人不要再守夜了,自然就换成了樊星和樊月。宫中倒还有一大群女官,但毕竟还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人用着放心。 她也问了芳姑几人如何才能晋升女官的事, 既是随她到了宫中, 自然是要给她们挣一番前程的。以后成了有品阶的女官, 拿的就不是月例, 而是俸禄了。昭宁本以为还需要贵太妃或者君上首肯, 芳姑却笑着说:“好娘娘, 您可是皇后娘娘,不过是晋升女官, 只是您一句话的事而已!您就是想直接封她们为前三等的女官,都是可以的。” 昭宁这才想起, 是了, 自己现在是皇后了,她才当几天皇后, 还并不习惯自己手中的权势。提拔女官这样的小事君上自然是不会管的, 正当是她管呢。 宫中的女官分了九等,比如那些在六尚局打杂的小女官就是最末等的,但是能在崇政殿伺候的, 最差也是五等女官。等到了五等便算是有品阶了, 可以领俸禄了,衣食住行也大有不同, 日后放出宫去也会被人家争相聘请。但昭宁思索着,即便她有权封她们做高品阶的女官,也不可一蹴而就,引得旁人不服她们,反倒是对她们不好。还是要扎实来才可。 思索之间芳姑已经带着人给她梳妆完毕。等昭宁再回过神时,只见自己面前已经放了一张精致的鸾凤纹红漆小几,上头摆了晶莹绵甜的红枣甑糕,羊肉饺子,鲜香扑鼻的银鱼羹,熏香鹅肉脯,姜油辣瓜,再并一小碟的糟黄瓜,也都是昭宁喜欢的菜。今日她起得准时,又不必去给贵太妃请安,是可以在崇政殿吃完早膳的。 昭宁昨日太忙,吃东西都是匆匆对付,现在当真是饿了,食指大动。 樊月一边给她布置碗筷,一边笑道:“这是君上临走时吩咐的,叫您定要吃了早膳再去处理宗务,以后都是如此,您若不吃,凤辇不可起轿。”又小声在她耳边说,“还说您在睿思殿那边也是,到了午时必须进午膳,否则下午就不许开工。他会派吉安去监督您的!” 昭宁无言,师父竟然还让吉安来看着她! 其实昭宁以前在家管起药行来,忙了时常不吃东西,这不过是她的习惯罢了。女使们看着想要劝劝,又怎么劝得动她。现在嫁了人,师父倒是对她管头管脚。一出口就是圣旨,她是不敢不听了。 昭宁被人管,有些无奈道:“……知道了!” 看着娘娘的表情,在场之人都笑了。她们这些人是劝也不好劝,如今总算是有君上能管得住娘娘了。 昭宁刚喝了碗银鱼羹,觉得口齿留香,这时候外面有人通传,说是李继过来了。 李继是君上身边的内侍省总都知,整个内侍省都归他管,就是朝中重臣看到他也要十分恭敬,平日里也是诸事繁忙,怎么到她这里来了? 昭宁放下筷著,立刻传他进来。 片刻后,李继带着两列内侍跨过门槛进来,他身着紫袍,与普通内侍不同的是腰束玉革带。他仍是一副再祥和不过的面容,笑咪咪地给她行礼:“奴婢给娘娘请安。” 昭宁伸手让他起身,道:“总都知莫要客气,你今日怎的到我这里来了?” 昭宁已经被芳姑提醒过一次了,日后除了在君上和两位长辈面前,其余任何人,哪怕是与父母祖父母,都不可再用‘您’一字,至少有外人的场合是决不可的。 “娘娘称呼奴婢李继即可。”李继笑道,说罢挥手让身后的内侍们上前,只见众人的托盘上放着各种样式与大小的黄花梨木盒子,他又道,“奴婢奉君上的令,给娘娘送些东西来。” 李继打开给昭宁看:“这是潘谷所制东庭枢阁墨,用此墨化开书写,纸上会有幽兰之淡香,经久不散。这是诸葛家特制的玉竹紫毫笔,触手温润,写字凝而不散。这是眉纹歙砚,您看这纹路如长眉并列,巧如琴弦,磨墨写来如丝绸般柔滑。还有这两叠精制的澄心堂纸和燕子笺,都是御贡的文房四宝,君上说特送来给娘娘练字用。” 昭宁看着这些东西,她不是不识货,自然知道这都是最好的文房四宝,别的不说,就那一块潘谷所制的东庭枢阁墨便珍贵无比,潘谷墨本就难得,更何况还是其中极品,若是放到外面,恐怕要引得文人们竞相争抢。这些好东西,旁人买了回去都要供起来,用也不敢用,师父竟送给她……练字? 昭宁嘴角微动,她知道皇家固然奢靡,但这样是不是太浪费了,师父本人并不是那等销金奢靡的帝王,她哪能如此浪费。但师父送给她,又哪有不收的道理,等空了与他说此事就是了。 不光如此,李继还叫了几个人上前来,道:“娘娘想要布置正旦祭礼,这几位是君上给娘娘找来的匠人,可按照娘娘的心意做出祭礼场景的模子来。君上让娘娘尽管用便是!” 那几个匠人诚惶诚恐地给昭宁行礼请安。 昨晚师父只是给她列了事,今儿竟就把人都给她找来了,昭宁一阵激动,有这几个匠人,她布置正旦祭礼就更方便轻省了!师父果然对她极好! 她心中更是壮志踌躇,她一定要将正旦祭礼办得十分出色,才不辜负师父这一片苦心! 自然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想法子,该如何解决宗族不肯缴纳契税的问题。 李继告退了,昭宁边继续吃饭边陷入了沉思,许多法子从她脑中划过,却都觉得还不够好,亦或是已经来不及了。突然间,她看向君上送来的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脑子里霎时闪过一个主意。 她放下筷著道:“芳姑,快启程,我们去睿思殿,另外让李宜也赶紧过来,我有新法子吩咐他!”正旦祭礼可没几天了,宗正寺那边还等着用钱呢,但都必须要先把契税收上来再说,所以一切都要加紧! 芳姑见娘娘已经吃了一碗银鱼羹,三个羊肉饺子并一些姜油辣瓜,料想娘娘应该也吃饱了。立刻点头去吩咐人。 今日风和日丽,日光静静披泄在起伏的大乾皇宫之中,只是深冬的日光并无温度,照在厚厚的积雪上,折射出柔和的银光。 此时正是文武百官例行朝会的时候,赵翊身着通天冠袍,高居于丹犀龙椅之上,而正三品以上的在京官员皆身着具服,手持板芴,依照文武品阶,聚于垂拱殿的金銮之上。百官正在议事,或是说在争吵,并且已经越来越激烈。 他们争论的正是今年庆州大旱,庆州知州范纯为了救济百姓,私开封樁库赈灾一事。 金銮殿并未点炉火,但是当中的场面已经足够火热了。 一身材瘦长,留短胡茬的官员严肃急言道:“……当年太祖建立封樁库时曾留下法度,封樁库是用以保山河的国本,不到军情紧急,朝廷特批的情形下,决不可打开封樁库。他却没有圣谕先开封樁库,虽是事出紧急,但也是违背了朝廷法度!倘若不按照法度将他革职论罪,日后大家有学有样,则我朝将法度无存!” 对面有官员不服,说:“范大人也是为了百姓,今年庆州大旱,几乎是颗粒无收,当时若不开封樁库赈济百姓,饿死了百姓,范大人又该如何办!许大人为审刑院知院,自然是只重法度而轻民了!” 立刻又有官员立刻也帮许大人反击,拥护法度,一帮大臣分为两派,就这么吵开了。 赵翊听他们又吵了起来,伸手揉了揉眉心。 许多在他看来十分简单的事情,大臣们却要吵几轮才能定下来。但也不能不让他们吵,他们若是当堂不吵完,也要写奏折到他这里来吵,他们还能知道对方写了什么内容,于是三天一封奏折,一来一回地吵,看似是在陈辩自己的观点,实则不过是烦他。于是很多时候,赵翊索性等他们先吵,吵定论了他再出来说话。 今天这桩事,从事情本身来说并不难。今年庆州大旱,的确来得又急又广,但庆州离汴京甚远,倘若一层层上报灾情,等朝廷救济,恐怕百姓也饿死大半了。 百姓嗷嗷待哺,眼看就要饿死人,危急之下,庆州知州范纯选择了开封樁库,取出里面的粮米钱财救济百姓,终于渡过危急,本是一件好事。 可难就难在于封樁库实在是一种极特殊的粮仓。当年太祖在各地设立封樁库时就曾说过,封樁库为保国之本,若要启用必须向朝廷请示,由众臣议定再由他最后下旨才能开。否则官员轻则革职查办,重则抄家流放。这道禁令极严,每隔几年都要重申,所以绝无人敢去开封樁库。 范纯开封樁库之后也知道自己犯了大罪,并不辩解,脱去官服去了顶戴,让转运使将他押解汴京论罪。 如今朝臣所争议的,正是是否要定他的罪,定什么样的罪。 看他们吵得越来越没有内容,几乎开始骂对方高矮胖瘦的问题。赵翊扯了扯嘴角,准备开口说话。 只是他还未开口,御史中丞兼知制诰钱复功却从官员中走出来,他径直走到那位许大人面前,道:“许大人,您既如此重法度,我便问您,让任内的百姓饿死,是要革职查办。私开封樁库,也是要革职查办,若您是范大人,您怎么选?该违背哪个法度?” 许大人一时没说上话来。 此时另一旁有位官员插话了:“我觉得钱大人说得颇有道理!” 钱复功看过去,只见是一位中等个子,官服光鲜整洁,鞋子上镶了两颗翠玉的官员。这位便是如今的中书舍人郑石,旁人若只见了他的外表,定以为是什么富家财主。实则是个脾气十分执拗之人。 因为最近改革的缘故,郑石与钱复功时常吵架,没曾想今日他竟还帮他说两句。 钱复功没有说话,回过头,又走近一步道:“事出又因既可谅解,范大人的确私开了封樁库,但他也救了百姓之性命,这也是有功,为何许大人只论其过而不论其功?且范大人虽私开封樁库,用了当中钱财,但等朝廷救济粮款一到,立刻便已填补进去。如此封樁库并无任何损失,并不是大错。再者,当初太祖设立封樁库,亦是为了保家卫国,保护百姓,如今百姓有难而不动封樁库,岂不才是真的违了祖宗法度?许大人,我听闻您曾与范大人是同窗,可当时相处并不和睦,您是否有以公徇私之嫌?” 钱复功虽然情绪激动,但是他言辞清晰,逻辑缜密,一步步逼得许大人无话可说,气得胸口起伏,只道:“你……好你个钱复功,仗着你是言官便巧言令色,血口喷人!” 赵翊见钱复功还要说,知道此人说起来就没有个头。道:“好了,都不必争执了。” 君上既发话了,也大概都吵得差不多,只剩下人身攻击了,众人自然都噤了声,回了自己的位置。 赵翊只略沉思片刻,就道:“祖宗法度固然重要,但黎庶之性命,才是我朝之本。范纯虽私开封樁库有过,却并不为谋私,而是为救百姓之命,既防止了百姓之死,更防止了因天灾而产生的民变民举,是以为大功。大功与小过相抵,朕认为不仅不该罚,反而应该厚赏。着升任其为庆州节度使,并赏金三千两。”赵翊淡淡道,“李继。” 垂手立在丹犀之下等待的李继立刻应喏。 赵翊道:“范纯还扣押于四方馆,你立刻将其官服、顶戴送还,并派人将之一路以锣鼓礼乐送回庆州,不得有误。” 李继立刻拱手去办。 众官员听君上这番处置,有理有据,实乃最佳之说。就是许大人都噤了声。 不光是百姓性命的问题,更还有一则,倘若赈灾不及时,庆州势必会匪患横行,甚至激起民变,最后产生难以想象的灾难后果。与之相比,开封樁库不过是件极小的,用来磨嘴皮子的错事罢了。且若是范纯救了众百姓的性命,朝廷还因此处罚了范纯,这般传回庆州,恐怕百姓也会大呼天道不公。所以君上才要大阵仗将范纯送回,以示朝廷并无处罚之心,甚至有褒奖之意,这般民众看了,才会赞朝廷有度,不至损伤民心。 钱复功听得甚是激动,君上不仅解他之意,还比他想得更远,他看君上更是崇拜。不光是他,司马文,严萧何等几位老臣,看君上都是极为赞赏,君上治国之能实在是强,比之当年高祖有过之而无不及!凭君上之能,天下何愁不兴盛,百姓何愁不安康,创造千秋万代传颂的盛世也是指日可待的。 众人都跪下道:“陛下深谋远虑,臣等拜服。” 赵翊对臣子的夸赞早已习惯,他一向也是喜怒不形于色,只颔首道:“今日之事就议到此处,三省三司之长留下,其余皆可退下了。” 于是众臣便皆告退了。 钱复功是台院之官,自无需留下,与台院、察院以及其余各部官员一起走出来,下了垂拱殿的须弥座,众人皆看到不远处有宫人在搬东西前往大庆殿。 钱复功身边的察院官员道:“是不是要举办正旦祭礼了?宗正寺今年还有钱举办吗,岂不是要左藏库出钱?” 又有人道:“你不知道,咱们皇后娘娘管了宗务,正想方设法催收各宗族契税呢,不过听说并不顺利,也不知能不能收起来!那些宗族也实在可恶,家中何时差了这一点半点的银子,偏不肯交!” 另有台院的官员说:“当年太上皇执政时,这契税便没有收起来过,娘娘年轻不懂事,所以才痴心妄想。君上也实在是心大,不顾我们反对,非要让娘娘管宗务。我看别到时候契税没收起来,这正旦祭礼也做得一团乱才是!” 钱复功想到君上当初是如何娶了娘娘的,就仍然有气。当时他没能阻止谢昭宁当皇后,是他的一大憾事,现在还不能阻止娘娘管宗务,也是他痛悔之处,娘娘这样的人……如何能做一国之母,还能得皇后实权呢! 他语气沉沉道:“君上英明睿智,晓通政事,偏被娘娘蛊惑,因娘娘做了许多不可理解之事来。我真怕日后君上的千古英明,会毁在娘娘身上!” 其他官员对钱复功这番话见怪不怪,毕竟他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只是钱复功胆子大,他还在宫里都敢这么说,但他的确不怕死,敢封还君上词头的猛人,他有什么怕的! 此时,偏旁边有人从殿中走出来道:“你们这些台院、察院的官员,看不惯娘娘,当真是偏颇。我可听闻,娘娘在后宫料理事情得当,算盘打得比内侍省的算盘官都好,将六尚局的事料理得服帖,娘娘定能料理好宗务!” 台院、察院的官员看过去,只见出来的是审刑院和宗正寺的官员,正笑着说话的,就是方才那个被钱复功怼了一通的审刑院许大人。 台院官员自是不服气了,道:“你审刑院又懂什么!太上皇早年都收不回契税,娘娘能收!我听说这已经是娘娘想收契税的第三日了吧,她派了这么多人去催缴,可成功了么!人家都有太上皇撑腰,谁肯交她!我看宗正寺还是老实问国库要银子吧!”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可宗正寺卿左大人却是愁眉苦脸。 对这些部门的官员来说,契税收不收得起来,不过是耍嘴皮子的事情。但是对他来说就不同了,倘若再收不起来,宗正寺锅都要揭不开了。他只能摊着手问中书省要银子,中书省会不会给他不说,一来一回只怕时间也不太够了。现在,没有人比他更希望娘娘能将赋税收起来,只是,他也知道这是痴人说梦,娘娘年轻没有经验,何况还有太上皇从中作梗,她如何能将契税收起来?已经快要三天了,他已经一日胜一日的绝望了。 前两天问中书省要钱恐怕还有时间,现在怕是问中书省要钱都来不及了。 所以他根本无心讨论,只心情沉重地走在路上,想着究竟该怎么补救才好,还不能伤及娘娘的面子。 正是这个时候,宗正寺一个寺丞从不远处跑过来,远远地喊他:“左大人,左大人,您等一等!” 众官见是宗正寺的官,便都停下了脚步。知道定是娘娘那边的事,搞不好就是契税没收起来,或是闹出什么乱子了,赶紧跑来找左大人回去处理事情。所以都等着看热闹。 左大人也是心里一紧,忐忑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忍不住上前了几步,却看到寺丞脸上满是惊喜,一边喘气一边道:“大人、大人,您不用焦急了,娘娘……娘娘已经把契税收起来了,还让人把钱送去了宗正寺!李大人高兴疯了,让我赶紧来叫您回去!” 众宗正寺官员听了为之惊喜,纷纷议论起来。左大人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抓住了来人的肩膀问他:“当真?娘娘当真成功了?娘娘是怎么做到的!” 之前娘娘用了各种办法,本来有些人是松口了,可是太上皇作梗之下,都不肯交了,娘娘又是怎么成功让这些人交了呢? 寺丞道:“娘娘当真有大智慧,实在是厉害!娘娘想了个法子,竟也不去这些人家里收了,而是让李大人带着账房,带着官兵,去这些宗族开设的铺子、庄子里去收,只要有人来买东西、结账,便直接将这笔银子记成契税收取。宗族们哭穷也再没办法,不想开铺子也必须要开,如此三天,不仅将今年该交的契税收齐了,就是前几年欠的契税也收齐了!十多箱钱堆满了宗正寺,李大人嘴都要乐歪了,大人快随我回去看吧!” 如此一来,左大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同僚,他也想去看看十几箱的钱堆在那里是多么美好的情景,他对同僚道,“大人们慢走,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眼睛亮闪闪地拉着寺丞,叫上身后官员就往宗正寺的方向去,“走,咱们快回去看看!” 一时间是喜气洋洋,就是剩下的官员们也欣喜热议起来。宗正寺能收起契税毕竟是好事,这样正旦祭礼就能顺利举办了,大家也想看祭礼的盛景。纷纷讨论起这次正旦祭礼要办得如何热闹了。 许大人则笑道:“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娘娘定能将契税收起来,且还能将这正旦祭礼办得十分好,你们偏不信!现在看看是谁闹了笑话!” 台院和察院的人这时候不说话了,毕竟他们是反对娘娘做皇后、 管理宗务的中坚力量。如今娘娘刚管理宗务不久,竟就解决了收契税这样一个大难题,还解了宗正寺的燃眉之急,不正说明了娘娘有十足的能力么,那便是他们反对错了! 但是谁又会当面承认自己的错误了,一时都脸阵红阵白的说不出话来。不过也不光他们尴尬。满朝文武绝大部分都是反对娘娘的,大家都一样尴尬就是了。 许大人想着刚才之事,还要特地将钱复功点出来:“钱大人,你可是最反对娘娘管宗务的,还曾封还娘娘词头,现在觉得如何?” 钱复功却是不语,他的确反对谢昭宁做皇后,更反对谢昭宁管理宗务,并且到现在他还是这么看。并不因谢昭宁管理宗务做好了,或是收上契税了就会改变。 当初君上封后,他为什么一定要封还词头,并不是他一时兴起,也并不是因为谢昭宁的出身,他钱复功怎会被这些陈腐的东西所桎梏。 真正的原因,是他调查过谢昭宁的过往,知道谢昭宁以前都做过些什么事情,她从西平府回来之后,是如何跋扈专行打伤旁人的,又是如何狠心用手段,除去姨娘和她的两个妹妹的。他反对谢昭宁做皇后,并不仅是因为谢昭宁年少没有经验,更是因他觉得,谢昭宁这样心狠之人,日后做事是不会为皇家考虑,也不会为百姓考虑的。她若是大权在握,做事情不管不顾,说不定会对天下有害,对百姓有害,这是他绝不想看到的。 他也懒得跟这些人说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冷哼一声直接走人,下了台阶而去。 许大人有些无言,在他背后道:“钱复功,你可还有礼数,话都没说完,这般就走了!” 旁边有官员道:“许大人您别理他,钱复功就是怪人一个!自己过得清贫,俸禄竟都拿去周济穷人了。一年到头穿的衣裳也就那么几身,都看不到他换洗。” 另有人道:“你们是不知,钱大人过得不容易,年少时家里也有薄产,谁知一场灾来,他爹娘都饿死了,就剩他一个。他是在他们村中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进京赶考,还是村里人给他凑齐的盘缠。所以他自做了言官后,就发誓要惩奸除恶,为百姓谋福。百姓倒是喜欢他得很,说他纠察贪官污吏,称他是钱青天,还在他老家给他修宗祠呢!” 许大人听到这里,也不好说什么。难怪当朝,钱复功会同他争辩,力保范纯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27节 恐怕,在他经历灾荒的时候,也曾想着有范纯这样的好官,可以打开封樁库周济百姓,不至于使其父母饿死吧。 第136章 自昭宁将多年未收的宗族契税收齐后, 群臣闻之皆惊讶,不想年少的娘娘竟有如此本事,对她多了一分钦佩, 她的名声也逐渐好转。但昭宁只继续热火朝天地准备着正旦祭礼,她要把自己接手宗务的第一件大事做好,决不可精神松懈,在最后出了差池。 于是到了十二月二十七日,又一场严雪而下, 大雪漫漫一天之后, 再度放晴。此时宫中正旦祭礼终于召开, 太极殿外设高台祭祀, 各大小皇室宗族, 五品以上各级文武百官, 乃至番邦使臣皆参加了祭礼。赵翊和昭宁出席了祭礼,被群臣恭贺。待祭祀完毕又赐下御宴, 每桌皆有糕点果品,集英殿上技者仿百鸟同鸣, 后又有礼乐之舞, 各个宫中舞班相继登台,还有蹴鞠、相扑表演, 场面恢弘, 热闹非凡。调度合宜,群英荟萃,实乃盛会。除了气得称病的太上皇没有参加, 群臣宗亲皆往。 不止如此, 城中也设棚发放节礼,贫寒百姓一户一份, 皆可由里正引着,得一斗米和四尺布做节礼。前些年自然也都发,但发的不过是一个馒头或是一碗米面,从没这般丰厚过。有些当即便拿回去做了米团、糍粑,布给家中孩童做了新衣,如此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越发张灯结彩,整个汴京城霎时便沉浸在欢乐之中。 这样的君臣民同乐盛会,如此大手笔的花费,却都并未动用国库,而是用了宗正寺新收起来的宗族契税,实在是令人称颂。看到这般盛大的庆典后,群臣中大部分对昭宁也改观了,认为她的确有能力做皇后,也足以管理皇室宗务,连同司马文在内诸人,不再反对昭宁为后了。昭宁还听到有人夸她:“娘娘纵是年少,可这行事作风,哪点不强了。为何皇后就得是什么温婉贤德的世家女,依我看,娘娘这般不是很好吗!” 自然了,还是有钱复功这样极少数之人,仍然并不认为,这件事就足以确信昭宁能做皇后。 但祭礼也办得极热闹,从臣子到百姓无一不满意,可以说是大获成功了。 昭宁看着这样热闹的情景也很是高兴,总算这七八天来的辛苦没有白费。待庆典结尾,众命妇离场时,她叫芳姑将这次主办了祭礼的一干人等悉数叫过来,特赏了张祥、李宜等人各一百金,其余参与忙碌之人各十金,众人皆欢天喜地地领了。而随着她忙碌完整个正旦祭礼的青坞等四人,一脸忐忑地看着她,不知娘娘会赏她们什么,昭宁抿唇一笑,更是大手笔奖赏,直接将她们封为了五等女官。 五等女官是昭宁考量过的,毕竟她也不想青坞她们从九等女官辛苦做起。但她们刚随她进宫,也不能一蹴而就。便先封了五等女官,日后凭她们每次立下的功绩封赏她们,料想别人也是无话可说。 听到娘娘竟直接封她们为五等女官,四人都很意外,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谢恩。 她们都是从西平府就跟着昭宁的,青坞是家中遭灾逃难出来的,红螺是昭宁从瓦子里揪出来的。樊星和樊月两个更是昭宁救回来的战俘,她们在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之时,哪里能想到有今天,不仅随着娘子过上了好日子,更是跟着娘娘进宫,做上了有品阶的女官!四人都在心里发誓,此生都要忠诚于娘娘,永不背弃。 昭宁也很高兴,让她们起身。随着她们谢恩的声音,其余的女官姑姑们也都笑起来,她们与青坞几个差了岁数,且青坞等也是辛苦晋封,娘娘还没一口气将自己的贴身女使封成前三等,已经很合宜了,她们自然并不嫉妒。 封赏完有功之人,庆典彻底结束,昭宁终于同君上一起回了崇政殿。 虽是新婚不久,但这段时日昭宁为了忙正旦祭礼一事,往往早起晚睡,她晨起时赵翊已经走了,晚归时赵翊已经在东厢房歇息了,或者她睡着了赵翊才回来。哪怕师父与她规定了三餐必食,必回崇政殿而寝,他们相见的时候也不多。就是在正旦祭礼上,也是她宴请众命妇们,而赵翊与百官为列,一晚上也没见着几次。 所以这还是这几天来,两人第一次相对。 昭宁在罗汉榻上坐下来,桌上点着烛火,用琉璃灯罩罩着,映出微暖的莹莹之光,将琉璃灯上镂刻的游鱼波光粼粼地投在案桌上。她有些口渴了,便叫青坞给自己沏茶来。 谁知赵翊却道:“你这些日子辛苦,师父给你烹茶喝如何?” 其实说她辛苦,师父也不遑让,只会比她更忙,毕竟到年关了,各地有什么大事都如雪片般涌来。他的案头堆满了诸如天灾人祸,要案大案,朝政核心的人事处置,也许每一件都比她所处置的难上十倍、百倍,但是他都处置得很好,昭宁虽然忙碌,但也听闻了师父最近是如何处置庆州大旱一事,四川平匪患一事,扬州帮河盗私盐大案,她实在是暗自钦佩,不愧是庆熙大帝,这样的执政能力在整个大乾朝都是空前绝后的。 可师父却不会说什么难与不难,所有大事都等着他来决断,他只是将它们都一一处置好,执掌天下,然后与她共观庆典,然后与她两个人现在静静地坐在西厢房中,伴着烛火燃烧的轻微声响,他在给她烹茶。 庆熙大帝将外袍脱了,又挽了两卷袖子,露出他修长有力的小臂,他烹茶的手势可真是好看啊,骨节分明的手持玉制的茶匙,调制茶末,再用沸水一冲,顿时茶香四溢。他专注地垂眸看着茶水,睫毛浓长,手上的动作行云流水般的优雅,与昭宁那种乱七八糟煮一气的所谓茶汤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当真是刻到骨子里去的教养,不愧是从小被当做太子培养大的。 昭宁仰慕又崇拜地看着他,于是当赵翊抬起头时,便看到小丫头正看着自己,她目光映照着烛火,映照着琉璃灯上晶莹的游鱼,鱼儿的游动在她的眼眸中泛起辉煌的粼光,又像是落满了星子的湖泊,荡漾起了星光细碎的涟漪。将屋子都映照出了细碎璀璨的微芒。 他心中微动,将自己烹好的茶推至她的面前,笑道:“不是渴了么,快喝吧!” 昭宁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师父烹制的茶颜色如碧,末如疏星淡月,还未入口便有一股幽香隐约,且温度也最好,一入口去,昭宁便觉口齿幽香,末化微无,回口微涩而甜。纵使她不常饮这样的茶,也知道是极品好茶,她认真夸赞道:“师父这茶真是极好极好,我曾听人说,好茶饮下,会让人觉‘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去’,师父的茶便是这般好喝!” 她又突然想起,自己也曾给师父烹过茶,什么红糖桂圆乱七八糟加了一堆,当时自己还甚是得意,觉得很好喝,现在比起来才发现是甘霖相较于糟粕,不堪比也!当时师父好像不动声色也喝了? 师父不仅治国无双,下棋又好,写字又好,现在连烹茶他也这般擅长。昭宁越是了解他,就越发觉得这个人当真是优秀的无与伦比,她能有幸得了这个人的喜欢,嫁给他,当真不知是自己如何才能修来的福气。 听她说得这茶宛如醴泉甘露,赵翊也端起来尝了口,还是他一贯喝的那个味,见她又喝了几口,一盏茶已经见底,眼睛微眯,仿若十分满足。他便笑道:“你若喜欢,我日后常给你烹就是了。” 昭宁笑着说:“那便相当于师父给我的奖励吧。若我日后什么事做得好。师父就给我烹茶!” 赵翊哪有不允,她不要金银,不要权势,只要自己给她烹茶作赏而已,他笑道:“好。” 昭宁想起今日终于成功举办了正旦祭礼,收回了宗族契税,使得天下同乐,实在是高兴得很,又跟他说:“师父,我这次也算是幸不辱命了吧!总算没给您丢脸。”她想起一开始要执掌宗务的情形,道,“一开始群臣反对,又有太上皇阻拦,我还以为,那契税的确要收不上来了。还想倘若如此,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这也找您帮忙……没想到最后能如此顺利,您应该也很惊讶吧!” 赵翊看着她絮叨,却道:“我不曾怀疑你,我觉得你总能做到的。” 昭宁听到赵翊清晰而坚定的话,微有一愣,抬头看他。只见赵翊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撞,他笑着说:“所以何来惊讶一说!” 昭宁愣住了。 师父不知道,他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却在她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两世为人,她遭遇的总是别人的不信任,甚至是误解,她们觉得她从西平府回来,毫无教养可言。品行低劣,会做出千般万般的坏事,无人知道她只是被人引导至此。也无人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使得他们终于相信她。祖母疼爱她,可是祖母的疼爱也是因对她的愧疚。可唯独师父,是无条件的信任她。 这样纯粹的信任,是她一直想求而不可及的东西,但是现在,就摆在她的面前。 她都没有想到,他是相信她的! 昭宁心中涌起千般万般的感动,她的心好像被烛火充盈,被这温热的茶充盈,涨得满满的,涨得软软的。甚至觉得眼眶都有些发酸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又拿起茶汤给自己加满,道:“多谢师父相信,我……敬你一杯!” 说罢自己抬首而尽,把赵翊看得笑了出来。 他往后靠在迎枕上,他声音开始略带了些懒散:“一杯茶便完了?”而且还是他烹的茶。 昭宁不想师父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他想如何?金银财宝他又不缺,这天下都是他的,她能给他什么他想要的? 赵翊看着她,笑着问:“你忙于正旦祭礼一事,已冷落朕多少日了?”大概是烛火晃动,他的声音突然有些低哑了起来,“是不是都应当一一补上?” 昭宁哪里不明白这当中的意思,她也心潮涌动,只是她还有些不好意思,便匆匆站起来:“我突然想起,这几日练了字还没给师父看,我现在就去给师父拿来看看……”可她刚走出两步,就突然被人拉住,紧接着大手一带,她顿时整个人跌入赵翊怀中,被他揽着腰肢坐在他的大腿上。她惊呼一声师父,听到他的一声笑,又红透了脸。殿中刚升成女官的青坞等还在呢,他怎的又当众抱她! 女官们都抿了笑,君上和娘娘感情甚好,她们自然是但见的。青坞等人现在每天都要接受芳姑的专门培训,一看便知道怎么处理。不必君上命令,抿着笑招了招手,带着其余的几位女官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并合上了门。 昭宁抬头看赵翊,只见他英俊的面容极近,长眉浓郁,鼻梁高挺,望着她时幽深眼眸中满是笑意。她有些微的埋怨道:“师父怎的当着青坞她们……”说到一半她又顿住,望着她玲珑雪白的肤色,染上一抹红晕,赵翊只觉心中酥痒,只想将她揽在怀中吮个够,可是她又容易害羞避开。他低声道:“昭宁,这个时候,师父实在是不想看你写的字。你方才说,要答谢师父,该如何答谢才好?” 昭宁坐在他怀中,如何感觉不到四周都热了起来,她顿时也觉得有些口干。并且知道师父说这番话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再次抬头看他,这个执掌天下的人,这个她崇拜了两世的大帝,这个她仰慕已久的人,这个无条件信任她的人。她终于鼓足了勇气,闭上了眼睛,然后缓缓地,将自己送了上去。 用自己的唇,轻轻印上了他的唇。 她主动亲他,与他亲她的时候感觉略有不同,她能感觉到他的嘴唇更有弹性,气息比她更热,而她与他相比,柔软得立刻陷了进去,并且她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其实是有一丝颤抖的。但不是怕,而是一种心悸,在贴上他嘴唇的瞬间,她也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的酥麻从她的身体里蹿过。 赵翊本只是想逗逗她,却不想她竟然真的胆子够大,鼓足勇气主动来吻他。这样的主动却如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却宛若一点莹亮的火星般,霎时将整个火药点燃。他便再也控制不住,反客为主地按住她的腰激烈地吻了回去,同时将她压在了身下。 昭宁只是轻轻地一吻,却得到了激烈的回应,赵翊吻得她话都说不出来。但她还能从间隙中,喘息地说出几个字:“师父……我……还穿着袆衣……” 皇后华丽的袆衣还层层叠叠地穿在她身上,深青织金,朱红里单,青红绣金云凤纹的腰封,将她一把就能揽过来的细腰勾勒出来。 赵翊再度吻住她的嘴唇,低声道:“朕来帮你脱……” 当初在药王庙发病时,赵翊便发现,自己对昭宁有着极深厚欲念。没尝过之前还要好一些,尝过之后当真是刻骨入髓,只要与她独处或是亲昵,欲念便难以抑制的滋生。这几天虽有她忙碌的缘故,但也有他刻意避着她的原因,毕竟她初次之后应要适宜修养。她也修养好了,事情也了结了,便也不必再忍了。 烛火朦胧下,先是她那青红绣金云凤纹的腰封落到地上,紧接着是深青织金的袆衣外衣,内袆,然后是里单,软若轻云的里衣。随后她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投入松软的被褥中,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被他连同焚身的火焰覆盖。 他再挥手放下帷幕,一切便被帷幕遮挡而不得见了,笼罩在帷幕中的是一方春色的天地…… …… 半个时辰后,云雨已歇,她靠着他直喘气,仍如上次那般,她初还是配合,但到后面仍旧无力,现在浑身酸软得仿若一根骨头也无。 赵翊只披着件单衣,轻轻地啄她的耳垂,问她:“可要朕抱你去沐浴?” 昭宁本是想要自己去的,毕竟难道要劳动庆熙大帝帮她沐浴吗,好像似乎不是很妥当。但是动了下腿才发现酸软得根本下不去,再者也不好叫青坞她们进来帮她。只能抱着他的脖颈,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她便感觉到,自己靠着的浑厚胸膛又发出几声震动的笑。他大概是看到了她方才的心中纠结。 赵翊将她抱起,大步朝着盥洗房走去。 昭宁本以为赵翊会将自己放在浴桶中便罢,谁知他却抱着自己一起跨了进去。浴桶做得极大,就是两人一同沐浴也不觉拥挤。也不知竟是谁这般聪慧,早已将热水准备妥当,且用炉火在一旁温着,此时温度却是恰好。 赵翊又低声问她:“可要师父帮你洗?” 还是一样,昭宁现在当真是浑身无力,也不便叫人进来,她顿了顿只能道:“那麻烦师父帮我洗后背吧。”随后又说,“礼尚往来,一会儿我力气恢复了,也帮师父洗。” 但想要师父宽阔有力的肩背,紧实有力的肌肉,不过分贲张却充满力量,比她略深色的肌肤。她的脸仍然有一丝红。 赵翊听到她竟说礼尚往来,就不禁笑了。她没有转过身,并不知道他仍然浑身紧绷,欲念未消呢,这次他可不会像上次那般轻易放过她,上次不过是体谅她罢了。在她耳边哑声说:“好啊,昭昭一会儿可要记住,礼尚往来。” 他帮她洗肩背,不过洗着洗着周围的温度又高了起来,她被迫回首与他接吻,两个人又纠缠到了一起,一番意乱情迷之后,他在她耳边说:“昭昭方才不说,要将练的字给师父看吗?不若你现在写给师父当面看,师父教你在哪里写,怎么写……” 他在她耳边耳语了一番,告诉她要在哪里如何写。 她从耳尖到脖颈都红透了,练字……练字这么风雅得事,怎可、怎可用在这种地方!且师父平日看着不是很正经吗,为何却有这样的招数来捉弄她,她看着他仍然英俊的容颜,呜咽着拒绝,他却不要她拒绝,而是用自己宽厚的手握住她细软的手,低声道:“来,师父带着你写……” 这个人在这方面着实有些恶劣,她挣扎无用,被他握着手,再度卷入炽热的火焰之中,且这次不同于之前,他非要逼她与他一起,共赴巫山云游,一览壮丽景色。 云蒸霞蔚,云彩变幻。仿若迤逦景色在眼前纷纷展开。她仿若置身轻云之端,又骤然被人抛下,再被人接住,只觉绵延不尽的云雾中,有种霞光万千,千丝万缕的映照着初升的旭日,磅礴而壮丽。而她也被这样的景色震撼,久久不能回神。 …… 这次昭宁是真的累极了,第二次甚至在沐浴的时候就昏过去了,赵翊才觉得是堪堪满足。在浴桶的水未冷之前,赵翊终于抱着她出来。给她擦干净身子,再给她换上寝衣,抱着她到罗汉榻上去。 他抱着她靠在迎枕上,而她宛若小猫般靠在自己身上,呼吸也是轻轻的,软甜的面颊宛若可吮的雪白杏酪,如羽般的睫毛垂下,丝丝分明,虽然是半昏半醒,可是细软的手却轻轻地扯着他的衣襟,却仿若很依赖他一样。赵翊看得心里软极了,轻轻地在她的唇边落下吻。 方才最后,他在她身上有些失控了,他甚少有这种时刻,他一向是耐力极好的,战场上哪怕肩膀受了穿刺之伤,他也能不动声色地继续打仗,不让敌军看出他的异常……大概还是对她欲念太深的缘故吧。 但是这样轻轻的吻,还是让昭宁醒来了。 毕竟现在夜还不深,不到她惯常睡的时刻,她方才只是太累罢了。 看到她睫毛轻轻动了,然后睁开眼睛,虽有一丝困倦,但还算清醒,赵翊笑着问道:“觉得如何,身子可有什么难受之处没有?” 赵翊不问还好,他这样一问,昭宁立刻想起他刚才逼她做的那些事,这个人好像有的时候,也不是那么优雅,正人君子。她红了脸,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好意思问……都是你!” 那看的一眼仿若是埋怨,却又有着更潋滟的生动。 且昭宁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第一次对赵翊说话没有用‘您’,而是用的‘你’,埋怨得也这般自然。 赵翊却注意到了,一点生气也没有,反倒是被她瞪一眼心里酥软得要命,将这个胆敢说‘都是你’的冒犯之徒搂在怀里,哄她说“好,好,都是我!我们昭昭不要生气。” 她听到他哄孩子的语气,也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见君上仿佛没有怪罪,好像……还有点高兴?还将自己更紧地搂在了怀中,轻拍她的背。 她的心也软得像饴糖一样,靠着这个人坚实的怀抱,看着他的坚毅的下巴。觉得好像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理解,无论遇到什么风雨,都会有这个人帮她遮挡。他是她的君,也是她的夫君,更是她的师父,而她也是如此,是他的妻,是他的子民,且还是他的徒儿,他是她一切保护的结合。 两人在寂静的月夜里,在游鱼琉璃灯波光粼粼的金光里,静静地靠着。 赵翊看着她嘴角甘甜的笑容,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信任与依赖。 他知道,他必须要将那件事告诉她了。 这件事说出来,也许会碎裂暖月,也许会良夜无存,也许她会另有所想。但是他也,必须告诉她了。 “昭昭。”赵翊轻轻地道,“我有一件重要之事要告诉你,你先坐起来。” 昭宁有些困惑,君上有什么事要告诉她,如此郑重其事。她突然想起,似乎新婚之夜的第二日,师父也说有重要之事要告诉她,只是那时候被意外打断,师父便没有继续说下去,眼下,他又打算告诉她了。 她坐起来,既然是重要之事,她干脆先坐到了他对面。看着面前这个英俊无匹,执掌天下权势的帝王居然抵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她更是在心里纳闷,她敢说普天之下,对于他,没有比她知道得更多的人。可究竟是什么事,她也不知道呢。会不会……与他前世的那些谜团有关系? 昭宁的呼吸略紧了些,然后她道:“师父,您说罢,究竟是什么事?” 第137章 赵翊看着跳动的烛火, 缓缓道:“你还记得,你曾在药王庙救过我的事吗?” 昭宁点头,她当然记得了, 当时师父看起来极是痛苦,仿若理智不存,浑然不似他平日温和的模样。她一直不知道师父究竟是怎么了,难道今天要说的事与此有关?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28节 赵翊继续说:“其实那是我练武的后遗症。我所习功法,是当年先祖求于青城山的秘法, 虽然练到极致能天下无敌, 可却极容易经脉逆行, 导致剧烈头痛, 发作时更攻击性极强, 所有靠近我之人都会被痛得失去神智的我绞杀……”他轻微一顿, 看向昭宁,“你是唯一一个, 在我发病的时候靠近我,但不会被我所伤之人。” 昭宁心中暗惊, 她只知道当时赵翊看上去极其痛苦, 却不知道有如此凶险! 她不由问到:“此功法后遗症如此严重,师父当时为何会练呢?” 赵翊当时可是王世子, 身份无比尊贵, 为何要练这样霸道的功法,高祖皇帝应不会允才是。 赵翊嘴角微微一扯道:“这功法秉性纯阳,而我是纯阳之躯, 我修习它事半功倍, 旁人远不及我。自然,我练的时候并不知它会有这般严重的后果, 知道时也晚了。且因为我进益得快……故经脉逆行发作起来,也是加倍的痛苦和嗜杀。为了抑制这种痛苦,不至经脉逆行而身亡,我必须服用一种药丸。” 赵翊伸出手指,在小几的一侧摸索,大概摸到个凸起,往下一按,竟出现了一个暗槽。他从暗槽中拿出一只拇指大的琉璃瓶来,可见里面装着的药丸粒粒鲜红。 昭宁立刻认出,这便是当时赵翊在药王庙发作时,她给他吃过的药丸。 赵翊看着此药道:“此药丸虽能抑制我的经脉逆行,可药中却含有一味剧毒的蛇胆,与我的纯阳体质冲撞,使我身俱阳毒。我十二岁时凌圣手曾为我诊断,从此以后……我无法再让女子有孕,除非能找到不惧阳毒的女子,可这样的女子万万中无一。几位机要大臣暗中以凌圣手留下的秘药试过无数女子,直到耗尽都找不到。不光如此,倘若继续服药,我也会慢性中毒,寿命衰减。” 昭宁心中大震,这药竟让他无生育之能,且竟还会……还会减损他的寿命! 她不由想到了他前世突然之死……难道与他身中此毒有关? 难道她面前的这个人,注定只能再活两三年吗? 看到面前的他英俊健康的模样,想到他的好,想到两个人此刻的温存,想到他也许只能再活两三年,她就忍不住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喃喃道:“师父,这药……这药会减损您的寿命……?” 她不要他死,不要他离开她! 他见她红了眼眶。连忙将她揽在怀中,拇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道:“别怕,是不是为我担心了?这毒是慢性的,不会立刻要了我的性命,何况最近我身体略有好转,已有几月不曾发病了,往后十数年的寿命还是有的。若是能压制住经脉逆行而不服药,寿命还可更长,我会陪你很久很久的,即便有一日……我先你而去,也会提前安排好一切,保你一生安宁无忧的。乖,不要哭。” 昭宁坐在他怀中,手抓着他的衣襟,感受到他指腹的温柔,她没有办法不难过。虽然才嫁给他不久,可是她已经好喜欢他了,没有办法想象这个人在三四十岁便英年早逝。她定会想尽办法压制住他的经脉逆行,决不让他再多服用那药丸了。 昭宁正在思索之时,听到面前之人迟疑片刻,又问道:“所以昭宁……我们以后,恐怕是不会有孩子的,你会介意吗?” 昭宁一愣,抬头看他,见他也正凝视着自己。 她想到了前世和今生,那些赵瑾会被立为太子的传闻。虽然不知为何到了最后,赵翊并没有立他,反而立了个远房宗亲家的孩子为帝。原来是因为,他是不会有亲生孩子的。难怪宫中无皇子降生,难怪师父并不亲近嫔妃。 随即昭宁又想到了赵瑾掌权之后做过的那些事,曾因匠人不小心毁了院中的一株花,杀了几百个匠人赔罪。或在平叛之时,对方的平民投降的情况下,仍将对方斩杀殆尽,身高于车轮者皆不留。虽他本人的确强横无匹,可也的确刻薄寡恩,邪妄嗜杀。还有那些,他对于污蔑君上的流言不闻不问,甚至放任……昭宁的脸上闪过瞬间的忧虑。 但不会有孩子这件事,她本身并不在意。她回过神来,答道:“师父,我如何会介意呢,没有亲生的孩子,收养也是一样的!” 赵翊是一直盯着昭宁看的,她脸上那一丝极细微的表情,哪怕只是一闪而过,也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但他如何会表露出任何神情,只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你不介意便是再好不过了,好了,你今日累了一天了,朕抱你去睡吧。” 说罢不容拒绝地将她打横抱起,昭宁也知道拒绝也是无用,乖顺地躺在他怀中。赵翊将她安置在了里侧,再用被褥将她包裹住,昭宁躺在床上,却又趴起了身子,看着他问:“师父的经脉逆行之症,不服用那药,可有解决之法?” 即便赵翊说他再活十多年也没问题,但是昭宁想与他长命百岁,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她不想只有这么短的相拥。 赵翊心中微暖,看着她一双在微暗光线下澄澈的猫瞳,轻叹道:“我这经脉逆行之症,连凌圣手都素手无策,万般无奈才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他离宫而去,游走天下,也是为了给我寻觅真正的解药。只是这么多年再无踪迹,所以……我也不好说。” 凌圣手此人昭宁自然熟悉,若不是他云游前留在宫中的那万金丸,母亲恐怕还无法得救。也就是说,只有找到这凌圣手,师父的此症才能真正缓解,可连师父都找不到的人,她自然更没有办法。 但昭宁也不会轻言放弃,正好正旦祭礼的事已过,她明日要回门探亲,她早已想念祖母和母亲,想回去看她们了。同时也可通过谢氏药行找一找线索,毕竟谢氏药行也是遍布天下的,也许她能找到凌圣手呢,或者,也许她能有别的法子治师父的病呢。 但这些打算她就不与赵翊说了,免得他觉得她做无用之功。昭宁轻轻侧过身,闭上眼睛。今日宫宴这般热闹,让她想起前世也是宫宴之上,她被人所救的事。 那时候她中了迷情之药,几乎不太记得中途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那人给她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可却真的非常温柔。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留下的一声叹息,这声叹息也是很熟悉的。她明明只喜欢赵瑾,可这个人她也不排斥,所以她才一直以为,这个人是赵瑾。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独自睡在厢房中,周身干净,竟还没有人发现她的遗失。她才匆匆回到宴席中去。因为以为是赵瑾救了她,所以她的心中充满了甜蜜。 没有人知道,两个月之后,她开始食欲不振,昏昏欲睡,她心中有所感,叫了个老医郎来给自己诊脉。她遮掩了身份,让这位老医郎在女使房中隔着帷幕给自己诊脉,才得知自己竟怀了孩子!她霎时心乱如麻,但和自己喜欢的人有了孩子,她如何会不高兴呢。她万分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但是没多久就起了战事,全国上下戒备,君上亲征。紧接着东窗事发,她被赵瑾所陷害,被关入了宗正寺的牢狱之中。 宗正寺的人以叛国之罪来吓唬她,她一连数天吃不好睡不着,等赵瑾来审她时,她又气又急,抓住了他的衣袖问他:“赵瑾……我们深宫那晚明明……我们已经有了那样的关系,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 赵瑾身着皇城司指挥使的具服,戴着六梁冠,权势在握,俊美无俦。可是一瞬间,他的脸色几乎比她还要难看。他抓住了她的衣袖,问:“什么深宫……谢昭宁,你说清楚,什么深宫之事!” 可是她已经因为这一番陷害入狱,惊悸忧思,再也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时,已经失去了孩子,那个尚未满三个月的孩子,月份太小,本就还没有坐稳,经过了这番波折之后彻底离开了她。 她受了这样的刺激,眼睛再度看不清东西。只知道赵瑾对她更是怨恨,他每日都来看她,抓住她问:“深宫的什么事?我们做了什么?”或者是,“谢昭宁,你怎么如此不知廉耻?” 她神思昏乱,却觉得赵瑾比自己还疯,她记得自己被他关到了偏院,时常大哭。然后,赵瑾再没来看过她,取而代之的就是不会说话的阿七,是那段她前世里最温暖的日子,那段她甚至不确凿是否存在的日子。 昭宁本不欲再想起这些前尘往事,但今日因君上提起,便都想了起来。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现在她已经爱上了君上,嫁给了君上,便要好生同他在一起,再不想这些过往。 她渐渐地闭上眼睛陷入熟睡之中,身子朝着赵翊的方向睡着,手里还抓着他的衣袖。 赵翊却并没有睡着。 屋内已经全熄了灯,他静静地凝视着黑夜良久。直到感觉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才轻轻移开了她的手。披了件外衣,走到了深夜之中。门外守着内侍与女官,看到他出来皆跪下。 冬夜极寒,一吹便有彻骨之寒。但赵翊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只披单衣都毫无冷意。 他走到了前一进的大殿的,李继正在此值守,烛火已经熄灭了,殿中唯有一盆取暖的炭火还亮着。这个内侍省总都知见君上竟暗夜前来,也微露出惊讶之色。连忙跪在了地上:“君上万安。”又说,“不知您要来,奴婢立刻让人去点灯。” 赵翊却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点灯。 他走过去,外衣衣摆上有着山川日月的金线绣纹,划过黑漆金砖的地板,脚步的回声空旷而寂长,他在殿中坐下来,问道:“李继,寻访凌圣手一事,可有线索了?” 李继一怔,继续跪着回道:“奴婢与冯远此前搜寻遍终南、太行、峨眉等深山老林,也未曾寻到凌圣手。实在不知凌圣手去了何方,倘若还要再找,恐怕就要深入大理、吐蕃甚至契丹等地了……” 赵翊凝视着三足瑞兽纹中燃烧的炉火。 它们被像是被养在炉中的火兽,幽蓝的火焰吞吐着,仿若随时都会伺机而起,张牙舞爪。被笼罩在这金炉中龟缩,不得动弹,却仍然在不甘心地颤抖着,嘶吼着,青面獠牙地想将一切烧为灰烬。 他缓缓道:“派人乔装打扮,深入这些地方继续找寻吧。跟冯远说,人数比此前要多三倍。” 李继立刻拱手应喏,下去吩咐。 殿中唯余赵翊,他单足踏着脚牀,披着外衣,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没有点烛火,他垂眸凝视着那盆火,良久良久。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这夜昭宁初还是安睡的,后来却渐渐地做起了噩梦来,一会儿梦到茫茫戈壁,白雪覆盖,狂风夹杂着碎雪,君上满身是血地倒在戈壁滩上,身上的玄色铁甲破碎,血将大片的雪野晕染成红色。一会儿又梦到汴京城破,十室九空,她的母亲祖母和兄长还是死了,汴京城里点起一把熊熊的大火,大火足足烧了半个月,所有的锦绣膏粱皆付诸一炬。 再梦到她赤足蹒跚寻找,双腿已是遍体鳞伤,却到处找师父找不到,只听到一把熟悉又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笑道:“谢昭宁,你以为你重生将一切都过好了吗?你休想,他还是死了,你母亲也不在了,你看到了吗?” 昭宁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她额头细汗密布,看着头顶的紫檀木镂刻福禄双全纹承尘,却还没从噩梦中缓过来,一时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身边伸过来一双结实的手臂,将她揽到自己怀中,紧接着传来低沉熟悉的声音:“怎么了?” 昭宁侧过头,才看到赵翊清晰的脸,熟悉的长眉挺鼻,深邃如海的眼睛,他正看着自己,周围飘逸着龙涎香的气味,是独属于师父的气味,淡雅而幽长。 她终于渐渐清醒,那些只不过是噩梦罢了,师父现在还好好的在她身边,汴京城也还在,所有的亲人也都在呢。她道:“师父,无妨,我只是梦到……梦到了一只恶鬼罢了!” 他将她揽到自己怀中,又吻她的额头,失笑道:“不怕,不怕,只是一只恶鬼罢了。师父明日叫大相国寺的住持给你做十座开光的佛像,你放着镇宅好吗?” 身为国寺,大相国寺的住持地位非凡,寻常人等,诸如她,是见都不能得见的。不过师父一声圣令,自然是十座百座也要做了。只是师父这话,还是戏谑之意居多,笑她胆小罢了,她轻轻哼道:“我梦到那恶鬼是师父所化,要将我生吞活剥,若要做,便做一只小佛,挂在师父的脖子上将您降服了便是!” 赵翊听了更笑:“生吞活剥?那倒也不是不行。”说罢又低头吻她的眉毛,眼睛,道,“不过朕今晨不生吞活剥你,你忙了数日了,今晨不必早起,便好生休息吧。” 昭宁却仰头道:“师父,我并不累……我想回家一趟!自嫁入宫中,我已许久未曾回去过了,马上就要年关了,我想回去看看母亲和祖母她们。您看可以吗?” 自然,她还有个更重要的目的,便是找寻能治疗师父之病的药物。 她若是嫁入寻常人家,还能三日回门,但是嫁入帝王家,回娘家也是要帝王同意的。昨日正旦祭礼倒是远远地看到了母亲等人,可人多眼杂,她并不想看到母亲她们对自己行礼,因此没有特地召她们上前相见。 赵翊想了想道:“这有何不可?只是我这几日仍然朝务繁忙,没空陪你回去,可要缓两日?等我忙完了陪你回去。” 昭宁想到倘若是赵翊陪自己回门,该是如何大的阵仗,整个谢家该如何诚惶诚恐地接待他,恐怕跪都跪不完,又要被禁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又怎么和母亲她们说些体己话,再交代掌柜做事呢。她道:“我自己回便可了,师父您可莫要为了我耽误朝政要事。” 赵翊顿了顿,不知想了什么,才道:“也可,不过你还是将早膳吃了再回去吧。” 昭宁叫了芳姑进来服侍她梳洗,等两人都梳洗换好衣物,早膳也已经在长几上摆好了。 比昭宁单独吃饭的时候要丰盛得多,除了摆了她平日爱吃的菜式,还摆了许多精致的宫中点心,各种糖糕奶糕,鹅脯兔脯,连粥都有五种,一些看着十分精致,昭宁吃也没吃过的菜,足有二十余种。 两人虽成亲数日,但这些日子太忙,这竟是第一次坐下来同进早膳。 昭宁从盥洗房中走出来,一看桌上那阵仗,心中暗自惊叹,这才是同帝王一起进膳的排场。师父已经坐在桌边,一边看书一边等她了,自己并未先动筷。 昭宁想到这些天师父也很忙,却还忙中抽空帮自己的忙,教自己写字,昨晚还亲自给自己烹茶,又那么的好喝。便觉得自己多少也是要谢他一谢的,但是论厨艺,她的厨艺惨不忍睹,论绣艺,她绣出来的东西也不敢让师父穿,九五之尊穿着她那种粗陋的手艺出现在朝野之上,她实在是怕影响了君上的权威。 于是终于想好了,走过去笑着对赵翊道:“师父,人多吃饭无趣,不如屏退了左右,我来给您布菜如何?就当做是对您这些天帮忙的答谢吧。” 赵翊眉梢轻挑,想到两日今日难得略有空闲,的确也不想人多在场,便道:“好啊。” 挥手让殿中伺候的人皆退了出去。 昭宁便兴致勃勃,拿了一只天青色汝窑的碗盏,又拿了一双银筷子,站在赵翊身边,两只筷子咔嚓咔嚓,像一只蟹钳子,跃跃欲试地想着要给他布些什么菜好。 赵翊看着那只灵活的蟹钳子,闷笑道:“你要与我布菜,可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菜?” 她在金明池是与他吃过一次饭,但那次他动得极少。 昭宁点头,理所应当地道:“我当然知道,您看着就是了!” 赵翊倒是真要看看,她会给自己布些什么菜了。 他好整以暇,抱手看着她操控那只钳子在碗盏的上方划动,挑来挑去,然后,她的筷子落在一只高盏上,上面盛放着几只极普通的白面炊饼。她夹了一只。又落到了一碟清炒黄瓜上,夹了许多,再遇到了炙羊肉,只撒了些盐做调味,她也给他夹了许多,再另拿了一只紫定盏,盛了一碗碧莹莹的粳米粥,放在了他面前。 昭宁笑道:“如何,可是师父所喜的吃食?” 赵翊看着她选出来的东西,沉默片刻,问:“你如何知道我喜欢吃这些?” 少有人知道,他的口味极其清淡且寻常,他不爱□□致之物,也不习惯辛辣之物。这样的口味不像是被一直精贵养出来的皇帝,倒只像是寻常百姓家之人,但他便是如此,大概是多年在军营中习惯了。 昭宁灿灿地笑:“您忘了?我可十分崇拜您的,您的传记我都不知看了多少本,左一点右一点的,总就知道您的口味了。我还知道您从来吃不了辛辣之物,也不食鸡肉,因为您小时候养过一只锦鸡做陪宠……” 她一一细数着,却一时不察,突然又被赵翊拉到了怀中,昭宁惊呼一声,师父这是要做什么?她还没反应过来,赵翊急促的吻便落了下来,落在她的眉眼,落在她的唇齿之间。 昭宁被赵翊亲得昏头转向,不知师父为何突然就要这般亲她,且亲着亲着她便觉他身体越来越热,她也开始浑身无力,只能依靠着他,藕臂揽着他的脖颈,喃喃着想说什么,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就再度被他的唇舌吞没。他将她紧紧地抱着,两人之间没有丝毫的空隙。 却是二人正意乱情迷之时,外头响起了通传的声音。一声,没有听到回答,然后斗胆又是一声,好像是李继的声音。 有人来了,昭宁如何还肯从,何况这是青天白日,两人正当进早膳呢! 她挣扎了起来,道:“师父……唔,不行,有人来了!” 赵翊的声音却已经低哑:“……无妨。”说罢仍将她按在怀中,继续吻她,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昭宁有些生气,她现在彻底明白了,君上有时候也坏得很,外面还这么多人呢,他们在里面不应声,外面的人立刻就能猜出来他们在做什么!她生气就瞪他,努力用手推拒他,不过她的力气对他来说比一只兔子还要小就是了。 赵翊终于吻够了,知道她今日要回门,忍耐住了并不继续往下做,他倘若不节制,她今天可能都无法回去了。他放开了她,看她红扑扑的脸,瞪着自己的猫瞳,笑道:“生气了?” 昭宁轻哼:“我哪里敢生您的气!” 这话便已经是在生气了。 她说完也觉得这话很像是使性子,不像是对君上说的话,可是说了又不能收回。 赵翊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她的脸软滑如凝脂,实在是太好捏。他道:“别生气了,看看朕给您准备了什么东西!”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29节 说罢终于舍得放开她,对外面道:“进来罢。” 正殿的门才被打开,李继领着内侍官们,抬着各式各样的箱子进来了,他又让那些内侍官们将箱子打开,笑着道:“娘娘您看,这是君上早就吩咐下的,您回门时带的东西。这些是送给国公夫人的,这些是送给国公爷的。还有这些,是特意为老国公夫人准备的。” 昭宁走上前去看,只见送给母亲的是各种各样争奇夺艳的宝石、头面,成色之好,个头之大,外头极难寻到。且都是母亲最喜欢的花样和颜色,甚至还有母亲以前久寻不得的牡丹花金冠。给父亲的是最好的文房四宝,便是比照着她练字用的那些东西,除此外还有一些卷轴,却是名家字画,任何一幅拿到外面怕都要卖出千贯万贯之数。 给祖母准备的东西就更合宜了,竟是五瓶用玉瓶所装,温养的药丸!李继介绍道:“这些药丸亦是当年凌圣手留下的,可温养老国公夫人的身子,五瓶服完,可保老夫人除去病害,至少十年无恙。” 昭宁见了极是喜欢,尤其是给祖母的东西,实在是得她心意。方才之事她不仅一点不计较了,反而回身给赵翊略一屈身道:“多谢师父了,我喜欢得很!” 赵翊笑着喝粥:“可还怨朕了?” 昭宁自然笑眯眯地摇头,她只吃了一些早膳,便吩咐让内室们将东西收好。赵翊早膳吃完之时,她便也收拾完了,凤辇已经在门外等她,她与赵翊告别之后,说自己晚上会归来,便带着青坞等众女官出门了。 赵翊笑着送她走远。凤辇的声音已不可闻,他转身后,笑容收了起来,道:“刘嵩。” 顿时有个玄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赵翊面前跪下。 赵翊垂眸,望着榻上昭宁遗留的一张丝帕,捡了起来。她的丝帕总是素净,什么花样也不绣,只在一角绣一个小小的圆圆的昭字,他轻轻地摩挲着这颗字,感受那温柔起伏的字迹,将手帕全然纳入自己掌中,缓缓道:“盯着娘娘与人接触,她回家后,见的每一个人,同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下来,以密信向我汇报,尤其是男子,可记得了?” 李继在旁身躯一震,君上为何如此监视娘娘与旁人的言行……君上对娘娘,当真、当真是极度的爱,这般监视与掌控,甚至可能有些过度了。可君上是九五之尊,他想做什么,难道还容旁人来说。 那男子立刻拱手领命。 赵翊又道:“此事保密,不得让娘娘知道。” 说完,他将那张丝帕轻轻放到了怀中,背手向殿外走去。李继、众内侍也都跟了上去。 第138章 这是昭宁做皇后之后的第一次回门, 因此仪式并不能省。不仅用了整套的凤辇卤薄仪仗护送,还用禁军封了御道两侧,一直至东秀巷子门口。百姓们知道是新封的皇后娘娘回门, 也都纷拥至御街两旁围观,热闹非凡。 昭宁坐在凤辇中,看着前面提着铜锣执长鞭开路的天武官士兵,两侧由禁军护卫,后面是漫长的宫人围拥。她头一次这般行在路上, 想着几个月前, 她还是在御道两旁观看的行人, 如今竟坐在凤辇上了, 实在是命运叵测难以预料。她本是想低调回府的, 可是芳姑却与她说:“娘娘头一次回门, 必须要把架势拿出来,否则旁人会多有揣度。不然君上何以为娘娘准备了这些东西呢。” 她想想倒也是, 便听了芳姑之言。 青坞她们在凤辇两侧走着,倒是抬头挺胸, 神采飞扬, 她们身上穿着五品女官的服制了,颇有种护送娘娘衣锦还乡的感觉, 如何能不高兴。 等凤辇到了东秀谢家的门外, 远远的,昭宁已经看到谢景领着谢家一大帮子人,有官服的身着官服, 有诰命的身着诰命服制, 已经不知等了她多久了。不光如此,东秀谢家外整洁一新, 路上还铺着绛红色绒毯,两旁的女使们提着红灯笼罗列,竟连门口的石狮子身上都结了新的彩绸花。 想必是她一说要回来。宫中便立刻有人飞奔回来传话,要让谢家做好接驾的准备了。 待她从凤辇上下来,眼前诸人顷刻间皆数跪下了,众人的声音整齐:“请皇后娘娘金安,皇后娘娘千千岁!” 昭宁在宫中时虽也被众人恭奉,但毕竟是在宫中。直到此时回了谢家,众亲眷甚至连长辈都伏跪于自己身前,才突觉皇后身份之贵,她一眼看去,除了祖父堂祖父,父亲母亲等,竟连大伯母魏氏,甚至谢明雪都跪着,满脸的恭敬。莫不也是得了信,专程从安国公府回来的? 她没说起来,就没人敢动,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昭宁只平静道:“诸位长辈不必客气,都起来吧!” 众人才从地上起来,恭敬地迎着她进屋中去。谢家内也是修葺一新,红绸铺地,一直延升至正堂。众人对她都是毕恭毕敬,尤其是魏氏和谢明雪,更是露出讨好的笑容,躬身在她周围服侍。 待入了正堂后,众人站着,堂祖父谢景则亲自请她入了上座,随即祖父谢昌小心翼翼地亲自捧了一盏茶来,笑道:“娘娘,这是今年最新的青凤髓茶,还请娘娘品鉴。” 昭宁见堂中明净,祖父在自己面前整了两次衣裳,坐都不敢坐下。而许久未见的祖母、母亲父亲等只站在略靠后的位置,就接过茶道:“今日回门,正是过来看望大家,大家也不必太过客气,都坐下吧。青坞,将东西都封赏给大家。” 青坞应喏,轻拍手让宫人们搬着东西进来,宫人们将东西一一分发,众人又跪下谢恩,昭宁与他们随意说了几句,就道有些乏了。虽谢昌、谢景还有满肚子的话想要与娘娘说,恭维娘娘。但娘娘此话一出,他们自然识趣道:“娘娘的住处已经打整一新,请娘娘移步歇息!” 昭宁也不理会谢明雪等人明显的欲言又止,带着祖母等人去了浣花堂。 浣花堂一切陈设还是她走时的模样。 昭宁在厢房中坐下,又屏退了左右。见没了外人,她才终于拉着祖母的手,热泪盈眶地道:“祖母,您近日身子如何,家中住得可还习惯?” 周氏看着昭宁头上华贵的点翠冠,身上繁复的蜀州贡锦,手腕上碧得欲滴的玉镯子,哪样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如今她的昭昭可是皇后了呢。半年前她性命垂危时,还担忧着昭宁的亲事,心想她昭昭一定要嫁给这世间最好的儿郎的,不想竟一语中的,昭宁竟然嫁给了君上,做了皇后! 那可是年少时丰神俊朗的太子殿下,是继承皇位后收复西北,执掌天下大权的君上! 周氏无不欣慰,只觉得人生从未如此美满,笑道:“你放心,经了顺昌府的调养,我现在身子很好。在浣花堂住着,你母亲她们照顾我,还有义哥儿他们时常在身边笑笑闹闹的,也不孤单。” 昭宁走时特地说了,祖母既身子已经调养得宜,就不必再去顺昌府,只留在家中养老,住在她的浣花堂中。 姜氏抱着钰哥儿,同林氏一起进来了,笑道:“你放心吧,你祖母身子好得很,昨日与我打牌九,还赢了我的钱呢!” 钰哥儿已经快五个月了,穿着一件喜庆的团花茧绸小袄,戴着老虎帽,一脸小脸粉雕玉琢。看到昭宁便眼睛一亮,着急起来,定要往她的方向扑去,嘴里还呀呀地叫着。 昭宁连忙把他接在怀里,笑着捏他的脸蛋:“钰哥儿也想姐姐了是不是?” 钰哥儿却抓住了她的手指,要往嘴里塞。昭宁可不敢让他吃,她这手指刚染过丹蔻。随手拿了个玉镯子给他玩,钰哥儿也玩得高兴。呀呀地笑,露出他刚长的两粒小米牙。 这孩子长大了定十分聪明,昭宁捏了捏他的鼻尖。看着他玉雪可爱的模样,想到自己此生可能都不会有亲生的孩子了……虽略有一丝遗憾,毕竟她是喜欢孩子的,不过倒也不是大事,只要想到能和师父长长久久的在一起,这她并不在乎。 姜氏却挂心于女儿在宫中的日子,上次宴席毕竟只是远远看了眼,她拉了女儿的手,小声问她:“昭宁,君上待你好不好?没有欺负你吧,可疼爱你?” 昭宁听姜氏问得如此直接,想到和君上相处的点点滴滴,顿时有些脸红。 周氏却笑而不语,都不必问,她一见昭宁肤色丰润,神采奕奕,仿若过去那些沉重都从她身上消失了一般,就知道君上必定待她极好。 昭宁只红着脸说了句:“君上待我极好,母亲不必担心。”想起君上让她带回的东西,连忙让青坞去取来,分给大家。又问起家中一切可好。 姜氏笑道:“家里好得很!你父亲现在是国公爷,我是国公夫人,怎么能不好!到哪里都是恭维,那些从没见过的达官显贵们,看到我们都是毕恭毕敬的。给你哥哥说亲的人多得也踏破了门槛……”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昭宁在宫中,接触的已经是整个王朝中最顶级权贵的一群人,对她亦是卑下自谦。而姜氏等人在府外,感受比她更明显,从前那些完全高攀不上的家族,甚至是皇室宗亲,皆主动拜上书信来与他们交好,态度真诚恭奉,把他们奉若上宾。给谢承义说亲的,别说什么三四品之女了,就是侯府嫡女、国公嫡女也是有的,争先恐后想要攀上谢家。 这些皆是因昭宁做了皇后,背靠着整个国度最有权势之人的缘故。 昭宁听母亲说哥哥相亲的趣事,说那些贵女们哥哥都不喜欢,反倒是喜欢上了自己在右卫的上司的女儿,一个英姿飒爽,骑马骑得比他还好的娘子。谢煊觉得他们家眼下的情况,不宜娶门第太高的女子,免得给昭宁招来注目,便考量给谢承义提亲这位娘子。 昭宁又想起方才看到的谢明雪,总觉得她与之前甚是不同,身上那种高傲没有了,对她很是谄媚讨好,眼中却透着一股浓浓的疲态,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她一提谢明雪,姜氏脸上就露出神秘的笑容,道:“你绝对猜不到她经历了什么事!” 听她这般说,昭宁自然也好奇得很。 姜氏和林氏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昭宁说起来。 原来魏氏母女本觉得虽嫁得不如昭宁,但毕竟也是国公府,世间少有的富贵,因此也热热闹闹地将女儿嫁了过去。谁知谢明雪嫁到安国公府后才发现,安国公与世子都好赌,虽有爵位,却早将家产输个精光。所以才会答应谢明雪嫁过去,才会提出两万贯嫁妆的条件。否则凭安国公府的家世,何以会娶谢明雪呢! 谢明雪初嫁过去时,他们畏惧她有个当皇后的妹妹,还不敢动手。后来才得知,谢明雪与谢昭宁交恶,还曾抢夺谢昭宁的嫁妆,谢昭宁没有罚她已经大度了。登时便不客气了,让谢明雪将嫁妆拿出来填补家中亏空。谢明雪倒也不想拿出来,可是她若不拿,公婆便不与她好脸,久而久之不拿也得拿。虽说强占媳妇嫁妆是最不要脸之事,可谢明雪又怎肯让人知道自己过得并不好,因此打碎牙也得往肚中咽,外人也并不能知晓。 魏氏也伤心至极,那两万贯可是大房砸锅卖铁凑出来的,现在女儿过得不好,家中也过得艰难,又气又怒,成日的哭,将那安国公家臭骂了千万遍,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她也惯是要脸的,用尽办法才让女儿高嫁了,难道她还会昭告于天下,说自己亲自把自己女儿推进了火坑里吗? 故昭宁这次回来,她们才如此急迫来讨好,就是想与昭宁交好,借昭宁之威替她弹压那些人。谢昌也想让昭宁帮这个忙,其实都无需她做什么,只需她对谢明雪和颜悦色的,那安国公府的人就不敢欺负她了。只是方才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罢了。 谢昭宁听完笑了笑,她不对谢明雪做什么,已经是她宽容大度。想让她帮谢明雪,门也没有!至于安国公,那是魏氏和谢明雪千挑万选,自己选的好亲事。为了成就这么好亲事,她们差点连谢氏药行也要骗过去当嫁妆,现在只是自食恶果罢了。 姜氏和林氏说着也是觉得解气,她们二人曾经被魏氏这般针对,也毫无同情之心,更不会开口让昭宁帮忙。 姜氏又说起京中别的趣事,说定国公府也特意请她们去做客,还送了她们许多贵重之礼,但言语间并不像是讨好她们,反倒像是感激他们一般。她和谢煊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不过觉得定国公一家都非常好。 定国公家经过大风大浪,对权贵早无攀附之意,想必请母亲她们,是为了答谢当初她救了定国公家一事。昭宁突然想到了顾思鹤,自成亲之后,她便再未见过他。 林氏道:“说起顾思鹤,这个人倒是怪得很,家中给他选了极好的亲事,他一个也不要,甚至不愿留在京中为官,君上便给了他永兴军路副指挥使的差事,如今已经去了凤翔府。引得汴京城待嫁的娘子们好是伤心呢!” 昭宁手指微动。难怪顾思鹤身居三品,群臣朝见时,她却不见他的踪影。 这样也好,两人有那样的过去,倘若见了,他还要行礼,更是彼此尴尬,不如不见。 她很欣赏顾思鹤,二人之间襄助颇多,可是她却只是将他当做挚友,并无其他。希望等二人再次相见时,他能忘了这段过往,两人只痛饮一杯酒,仍然是挚友。 几人正说话之时,外头传来喧嚷动静,好似又有人来了。 姜氏笑道:“许是你大舅母她们来了,你回门的消息传回来,我便立刻派人去告诉了她们,如今应是到了!” 昭宁闻之心中一喜,自然也极想见大舅母,便有些迫不及待,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她刚跑到花厅外,却并没有看到大舅母的身影,反而看到一树琼花碎玉般的雪枝下,有个着群青色直裰的青年长身玉立,背对着她,正凝望着晴空下的雪枝出神。 昭宁怔了一瞬,正想莫不是她出现了幻觉。却见那人缓缓回过身来,是一张清俊的脸,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眉眼间看似温和却有着疏淡之气。纯澈的日光洒落在两人之间,他看了她珠翠满头,满身荣华的样子许久,才笑道:“昭宁表妹,许久不见了。” 竟然真的是姜焕然,他游历回来了! 谢昭宁想起两人上次见面,也是在这花厅之外,那时候大雨瓢泼,他冒着雨来向自己提亲,浑身湿透,眼神灼热滚烫。而她给了他一把伞,告诉他要以家族为重。他没有接她的雨伞,只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走入大雨之中。从此山高水远,世态万千,两人却再也没见过。 如今再见时,已是满地皑皑,雪如琼玉。他带着和煦的笑容,一如当年在顺昌府时的初遇。 昭宁心想,他应该已经释然了吧。 她并不因他仍然唤她表妹而计较,而是也笑道:“焕然表哥,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姜焕然嘴唇微动,好不好,他心想好不好呢。 知道自己所爱是谁,却永不能得到,他觉得心如枯槁,虽然愿意为了家族前程去娶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可暂时实在是不想接受。所以说自己想要拜寻名师,去云游天下。谁知却在云游天下之时,得知了谢昭宁同君上的亲事。 他也曾怀疑自己听错。那个手握天下权势,文才武略无一不通,权谋心术把玩于指掌之间的男人,连他都觉得实在强悍之人,竟然要娶谢昭宁?两人地位天差地别,甚至都不可能偶遇,为何他会想娶昭宁为后? 于是他日行百里而归,只是想要亲眼看看,她究竟好不好,这门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一切呈现于他面前,他发现谢昭宁与从前相比大为不同,现在的她丰盈舒展,像是被养得极好的一株植物,展现出惊人的貌美,比原来还要动人三分,再想起他一路赶来时看到的排场,听到的传闻,以及直属君上的禁军的亲护她回府。 他如何不明白,那位娶了昭宁,是真的喜欢她。否则何必精心算计,何必予她这样独一份的天下尊荣。让她执掌宗务之权;再让她以开御道,荣归家族。不过就是想昭之天下人,谢昭宁背后是他,谁敢不敬都要打量一下后果。 所以他究竟好不好呢? 姜焕然只是笑道:“劳表妹挂心,自然是好的。” 他刚说完这句,就有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什么表妹,如今你该唤一声娘娘!” 昭宁抬头看去,原来是盛氏终于来了,她盛装打扮,满面的笑容,风风火火地进来,身后带了几个女使,女使手上还抱着许多东西。昭宁看到舅母就想去迎她,可不想舅母却立刻就要拉着姜焕然,向昭宁行礼。 昭宁吓一跳,私下她并不愿看到这些至亲之人向她行礼,于是连忙去扶舅母:“没有外人,舅母,您不必如此!” 盛氏却轻瞪她,又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哪里没有外人,院中不是还有几个宫人,昭昭,你虽入了宫,但一切都不可大意了。” 院中几个不过是青坞她们,都是她的心腹。可舅母为她着想,昭宁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看着姜焕然和盛氏跪了自己,听他们喊了‘娘娘金安。’ 姜焕然瞌眼,听到娘娘二字从他口中喊出,知道从此是天堑与涛洪,他是与她再无可能。 也许在刚看到她的时候,就应该喊她娘娘的,只是仍然不甘心不情愿,也不想承认。但他明白,凭他的心智不该做这样的事。而日后,他只能将心里的这一抹雪藏在隐秘深处,再不可为外人知晓。否则,若他还有此心……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盛氏看到昭宁何尝不高兴,她二人高高兴兴地进了屋子,昭宁把给她的礼物也拿了出来,是几套价值连城的玉器。而给大舅舅的礼物,则是一副君上亲写的诗词,大舅母一见此物立刻眼中放光,笑道:“你大舅舅看了不知有多高兴!怕是要几个晚上都激动得睡不着了!” 立刻当宝收了起来,这幅字比得过多少的金银珠宝,是多少银钱也买不到的。 大舅母也将她带来的包裹打开,却是一些以前在西平府时,昭宁爱的吃食,她怕昭宁在宫中吃得不习惯,特地做了送来,昭宁看了很是感动。打开与母亲和祖母分着吃起来,四人很是热闹,不一会儿,谢明珊和谢明若也过来了,屋中人更多,说得更是热闹了。 午膳是去正堂用,自是山珍海味无数,众人仍极度恭奉。等用过了午膳,青坞进来通传,说葛掌柜与徐先生过来给昭宁请安了。 昭宁出宫重要任务就是要见他们,故刚到家中,就派人通传了他们来见她。 昭宁立刻在花厅见了他们二人。 两人一见着她,连忙毕恭毕敬地跪下行大礼,道娘娘金安。 他们本就十分崇拜昭宁,原还以为娘娘做了娘娘之后,便不会再召见他们了,还甚是失落,不想竟还能得娘娘召见,眼中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30节 昭宁思索良久,喝着盏梅子泡茶,一边问道:“……两位许久不见,我有几件事要吩咐你们去做。不知你二人愿不愿意?” 葛掌柜二人连忙道:“娘娘您尽管吩咐,为娘娘做事是我二人的无上荣耀,绝无推辞!” 昭宁知道他们的秉性与能力,想到快要回宫了,也不耽误,便直接吩咐说:“……谢氏药行遍布全国,我想让你们通过此,在暗中找寻凌圣手的下落,若有消息便来告知我。若无凌圣手的消息,但有什么解毒之圣药,亦可跟我说。另外……” 她轻轻停顿,才缓缓地说:“你们在暗中注意太上皇和襄王的动向,无需太过详细,只注意二人有无往来,或者是否与边疆势力相勾结即可。但不可打草惊蛇。” 她这话一说,葛掌柜二人悚然震惊,彼此对视了一眼。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两日,昭宁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师父虽身具阳毒,但这只是慢行毒药,并不会导致师父殒身,那么师父出征回途驾崩之事,定仍然是另有原因。 是意外,还是人为? 昭宁并不相信仅仅是意外,是什么意外能让师父殒身呢?她仍然怀疑背后有人动手,但究竟是谁呢,昭宁并不知道,毕竟师父深谋远虑,又有通天之能,只是太上皇或者襄王一人,是决计害不了师父的。 那会不会是两人联合,或是……与赵瑾有关呢?这些都有可能,可全然没有根据的事,昭宁也不能拿去师父面前说,毕竟目前这些人每个看起来都无威胁。甚至目前整个王朝,也并无人能威胁师父半分,所以此人才阴险诡异,如暗处一只斑斓毒蛇,扑朔迷离。 现在除了让葛掌柜等盯着,倒也没别的法子。不过他们盯着也有好处,那个想害师父的人定就蛰伏在皇族之中,她若动用宫中之人,怕是引得此人怀疑,她用民间之人,反倒是悄无声息。 葛掌柜与徐先生早已是昭宁的心腹,虽有些疑惑,不知娘娘意欲何为,但娘娘的吩咐照做便是,都立刻应了喏。 昭宁离宫的时辰不宜太久,吩咐完葛掌柜等人之后,她便立刻要回去了。 姜氏和周氏虽不舍她回来半日就走,但也知道她如今身份不同,不可久留,何况毕竟离得近,总是能时时回来的,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门口,上了凤辇,还在后面望了她很久。 昭宁抱着姜氏给她做的小甑糕,盛氏给她做的茱萸腌黄瓜,何尝不是也对她们不舍。但是与此同时,她对师父也很是思念,想到师父在宫中等她,想到她今晨离宫之时,师父对她说要早些回去,他让小食局备下了她爱吃的螃蟹酿枨,便也极想归宫,想快些看到师父,听他对自己温柔说话。又想着今日宫中的宗务暂交由贵太妃娘娘处置了,她回去还要去向娘娘请安才是。 凤辇过了御街,进了宣德门,再过跸道入紫宸门,还未往崇政殿的方向去,昭宁就听闻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一个声音道:“娘娘,娘娘,您快停一下,有事…… 不好了!” 昭宁心里一紧,是红螺的声音,透着些许焦急,发生什么事了? 第139章 昭宁立刻让天武官降下凤辇来, 果然是红螺立在外面,不知等了她多久,神色有些焦急。 她连忙问道:“发生什么了?” 红螺走近了一步道:“是君上那边出了事。贵太妃娘娘来人传话, 说君上好像是发了什么病,头痛欲裂……娘娘想让您立刻过去!” 发病,头痛欲裂……昭宁立刻想到了之前师父告诉她的阳毒之症。 师父不是说,他已许久不曾发病了吗,为何现在又发作了?一想到上次看到他发病时的难受之状, 昭宁顿时心急如焚。问了红螺师父如今在垂拱殿中, 连忙又上了凤辇, 吩咐天武官众人赶紧往垂拱殿中去。 此时霞光已经收拢, 夕阳的紫红金云渐渐弥漫上灰青色, 紧接着被大片的深黛暮色浸染, 大乾皇宫匍匐的宫宇也被这片黛色笼罩,渐渐暗了下来。 天武官军士走得极快, 昭宁离垂拱殿也并不远,须臾的功夫就到了垂拱殿外。 昭宁上了垂拱殿的须弥座, 这时候最后一抹云霞也消失了。只见垂拱殿殿门紧闭, 几个内侍官正挑着竹竿在点灯。而殿外守着贵太妃娘娘,李继, 吉安, 还有一个身着紫色从省服,戴进贤冠的背影,这个背影修长清俊, 昭宁看着觉得十分眼熟, 甚至眼熟得让她有些心惊肉跳。 待这个人侧过身,露出如水墨画般俊美的眉眼后, 昭宁身体微震,立刻就将此人认了出来……竟然是赵瑾! 昭宁心里蓦地一沉,太久未曾见这个人,她几乎都快把他忘了。她忘了这个人是师父的亲侄儿,忘了他未来极可能是太子,忘了他也是朝中重臣,她也是会遇到他的……甚至忘了,在那段年轻得危险重重的日子里,她曾经那样喜欢过他。 是了,她总是会遇到赵瑾的。 不过此时对师父的关切盖过了一切,昭宁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她几步上前,焦急问道:“母亲,我听说君上发病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贵太妃也是满脸的忧虑,见昭宁来了,连忙将她拉过去。她曾听阿翊说过,上次他发病的时候是昭宁在他身边,给他找了药,并且他没有伤她。此后也很久没有发病,所以她才让人将昭宁找来,想着她若是去陪阿翊,是不是能让阿翊舒服些,她知道阿翊若是发病起来,简直就是裂骨焚身的疼痛,除了那药以外药石无救。可阿翊知道那药会减损寿命,一直都忍着不想服用,想靠自己熬过去。 她忧心忡忡地道:“具体如何,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君上想要推行什么新政,而大臣们皆反对,便吵了起来。还说君上若敢推行新政,便要写檄文传于天下,他们就是被君上处死也无妨……后来不知怎的君上的旧疾便发作了,我赶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见人了。” 昭宁眉梢微动,师父想要推行新政……原来是这件事! 这件事昭宁记得很是清楚。 因为前世师父名声开始转折,开始背负群臣和天下的骂名,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那时候她已经嫁入了顺平郡王府,执掌中馈,听其他皇室之人说起:“君上这次改革之心恐怕坚决至极,无人能动。可也太过违背祖宗法度了,均输法之流还好说,那均税法、置将法皆与祖宗法度大相径庭,恐怕会导致天下大乱……百官皆上书反对,甚至在庭上公然骂言,也不能改变君上意志。还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当时这些改革离昭宁还很远,她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师父在百官之间的风评差了起来。而这次争执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往后还有狂风骤浪,还有矛盾升级,伴随着帝王对改革的强力推进,群臣反对得则更加激烈,甚至以死相争。 若是换了软弱的皇帝,自然会就此作罢。可是庆熙大帝是什么人,他有着钢铁般坚毅的意志,他决定的事,什么能改变?所以他仍然不顾反对,铁血手腕地推行改革,遍及全国,不顾言官以死相逼,到后来甚至真的有死亡发生。 所以,庆熙大帝去世后,才会留下骂名,司马文才会写下‘功名利禄几时休,庆熙何见布衣愁’的诗句。至于师父为何要强力推进改革,甚至不顾各房反对和言官性命,昭宁也并不知道。不过眼下暂还不是说此事的时候,师父的病才是要紧事。 昭宁在思索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赵瑾在旁看着她。 没注意到他已经看了她许久,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此刻正紧紧地握着,拢在袖中,掐得骨节发白。 赵翊看着这个人雪白的肌肤,澄澈的明眸,看着她细长如翎的睫毛,脸颊上红润的血色。看着她为赵翊焦急——焦急得连站在一旁的他都不顾了,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只要有他在一旁,她眼里就看不到别人,她只追着他,只给他送东西,只对他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卫郎君,我已经跟了你好久了,在这里藏得腿都酸了,你怎么才看到我啊!” 他那时候心想,他不是才看到她,而是早就看到她了,但是不想理会她。 他这个人一贯冷情冷肺,不喜欢有人这样喜欢自己。而这样的不喜,后来变得越来越浓,所以才越发不理会她,对她冷酷,想让她知难而退。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赵瑾闭了闭眼。 在上一次的梦中,他终于看到了谢昭宁的脸后,他还做了许多许多与她相关的梦。他梦到谢昭宁没有嫁给君上,而是成为了他的亲嫂嫂,她与兄长没有半点感情,仍然喜欢自己,纠缠着自己。在这样的纠缠之中,他竟也渐渐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喜爱之心,他一个从来心肠冰冷,手段血腥没有底线的人,竟然对她也动心了! 但是这时候,另一个梦境中,不知他究竟发现了什么,情况急转直下,他开始对她冷酷,在暗夜里深恨,他看到梦中的自己几乎被嫉妒吞噬殆尽,他囚禁了谢昭宁,为了能时时看到她,还将她囚禁在身旁。大婚的那日,他没有去自己的新房,反倒去了囚禁她的地方,与她处了整整一夜,直到红烛燃尽。 这些梦实在是太过逼真,仿佛真的曾经发生过,让他恍惚,让他越来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谁。 然后他终于得到了下属终于查到的消息,当时田庄里那个背影,的确就是谢昭宁。是她去姜家探亲,遇到了那天正要回去的自己,所以蒙面射出了那一箭。原来他喜欢的人真的是她,那个背影是她,梦里的那个人也是她。 他知道这些之后,自己一个人在屋中呆了良久,紧接着,他派了自己身边最隐秘的暗卫,去搜集谢昭宁的过往,他知道了那些她在西平府的事,知道她擅长骑马射箭,知道她打点家业,如何经商。在他的梦境中,他是渐渐知道这些的,可是现在他却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瞬间知晓。这时候又传来了谢昭宁成功收取宗族契税,举办了正旦祭礼,赢得朝臣赞誉之事。 他才悚然一惊,是了,他发现了梦中之人就是谢昭宁,发现了那个少女就是谢昭宁又能如何!现在谢昭宁是君上之妻,是他的亲婶婶,是当今皇后,他就是对她爱入骨髓,他也不能做什么。那是僭越的死罪,那是冒犯人伦的不该! 那几日他怕见到谢昭宁,甚至正旦祭礼都找了事情忙碌,没有去参加。 但是直到这一刻,直到他亲眼看到她,他才明白,一切已经与过去全然不同了。他现在再看到她,胸众那种汹涌澎湃的感情便根本压制不住,他想要将她揽入怀中,想要让她看着自己与他说话,想要将她带到只有自己的地方,好像曾一个人艰难地熬了千年万年,终于才等来了自己想见之人一样。 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强烈的感情。他从未曾对旁人有过这般强烈的感情。 在赵瑾压抑自己之时,昭宁仍然挂念着赵翊。 昭宁怎会让赵翊一个人承受这般痛苦,她想起上次,她也是进去陪他了的。而且她总觉得,那时候师父虽然意识不清,但是在她的怀抱中,他似乎是好过一些。想到这里,她对李继道:“李继,你快让我进去,我进去陪师父!” “这……”李继有些为难,没君上点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时候放娘娘进去,娘娘有半点闪失,君上是真的会杀了他偿命的。 “不可——”突然有两道阻止的声音响起。 一道来自于紧闭的门内,明显是赵翊的声音,他正忍着浑身的剧痛,因此声音压抑,隔着槅扇传出来:“李继,决不可让皇后进来,否则朕出来便杀了你!” 李继吓得都快跪下了。他当然明白君上的意思,虽然上次娘娘成功靠近了他,帮助他度过了阳毒发作。可是谁知道那是不是巧合呢,万一这次君上理智尽失,就伤到了娘娘呢,君上是半点风险也不敢冒的。 而另一道阻止的声音,居然是来自于赵瑾,他见谢昭宁似乎想往殿内冲去,心急之下,甚至差点拉住她。 皇叔武功高强,天下无人能敌。更何况是在阳毒发作之时,他曾亲眼看过皇叔发病时,是如何撕裂过敌军匪首的。谢昭宁如何能进去! 昭宁当然也知道师父为何不让她进去,她似乎也听到赵瑾阻止她了,但她根本没有心思在意。只要想到师父一个人在里面煎熬,想到他上次痛极的模样,她就焦急。她在外面叩着门,劝道:“师父,让我进去好不好?我绝不会有事的,您要相信我,也要相信您自己,您绝不会伤我的!” 她甚至都忘了,在人家要称呼赵翊君上。 可殿内却没有半点动静,任昭宁在外面如何喊,如何好言劝他,都再听不到赵翊的回话。而没有赵翊的同意,昭宁想进去是绝不可能的。 贵太妃让人传昭宁过来,本是想着让昭宁陪陪阿翊,但却没想这么多,倒是她想法简单了。见昭宁面露沮丧,她连忙劝道:“罢了昭宁,阿翊定有他的打算,你听他的就是了。你才从家里回来,不如先回去歇息?这里我看着就是了。” 昭宁却摇了摇头,师父病发痛苦万分,她就是回去也不能歇息。 而赵瑾在旁道:“皇叔病发起来,有时持续一两日也是有的。你在这里守不住,还是回去歇息吧。” 昭宁听到这话,这才又把目光放在赵瑾身上。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殿庑下琉璃宫灯的光落在赵瑾紫色的从省服上,落在他俊美的侧脸上,远山黛一般的眉眼,将一向如冰雪一样冷漠的人,竟衬出几分温度来。他一双澄明的眼眸正看着她,不知究竟,这样的澄明之下究竟掩藏有什么东西。 昭宁眉头微皱,心里咯噔一声,她怎么觉得赵瑾……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但是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一样。 但正是这时候,屋内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昭宁……进来。其余人等,都先回去吧。” 是师父的声音,师父竟然同意她进去了! 可是昭宁听到这声音,却没有丝毫放松,她知道,师父应当是已经吃了那药丸了。 李继终于站起来打开了门,昭宁担心师父的情况,迫不及待地跨过门槛先进去了。而赵瑾看了昭宁的背影一眼,垂眸并未说什么,和贵太妃一起退下了。 殿内还没有点灯,一切都很昏暗。昭宁只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影坐在龙椅上,四周一片凌乱,奏折洒得到处都是,屏风似乎也倒塌了。那个人影坐在龙椅上,仿佛还沉浸在疼痛的余韵中,犹自喘着息,久久没有动。她连忙向他走过去,问道:“师父,您可还好?您方才为何不让我进来?” 李继轻手轻脚走进来,将殿下青铜仙鹤的枝形灯台一一点亮,殿内终于亮了起来。但是等李继准备去点另一侧的铜灯时,赵翊抬了手。李继顿时就明白过来,躬身行礼告退了,并合上了殿门。 屋内半边亮半边昏暗。照着赵翊的侧脸,他是生得极英俊的人,五官深邃得刀凿斧刻,偏又眼眸温和,言行得体有礼,透着一种事态皆在执掌之间的从容。可大概是刚从那样狰狞的疼痛中缓过来,他额角有细汗,眼神深得浓黑一片,显得比平日莫测许多,他没有回答昭宁的话,而是先向她伸出了手,声音微哑道:“昭宁……过来。” 昭宁极少看到这样的师父。他一贯都是从容有度,温和包容的,但现在的师父明显透着一种危险的兽性,有点像上次病发时的师父。若是昭宁不够熟悉他,是过也不敢过去的,可是他是她的师父,是她所爱之人。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就过去了,然后就被赵翊大手一揽,跌坐到了他宽阔的怀中,被他紧紧抱着。 她才发现他浑身滚烫,烫得有些不正常。抱着她的手臂也如铜墙铁壁,将她紧紧搂着,他的下巴也放在她的头顶,闭着眼睛,喘气中还透着热。但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紧得她双臂有些发疼。 昭宁便明白了,那股疼痛感恐怕还没有全然过去,师父正在努力平复。于是她更乖乖坐在他的怀中,甚至用手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背,她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但哪怕能减损他些微的疼痛,她也觉得是好的。 过了不久,赵翊觉得那千针万刺般的疼痛终于减轻,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但也没有松开怀中抱着的柔软温暖的妻,而是问她:“是不是吓着了?”声音略有沙哑。 昭宁看着他,轻轻点头,她自然吓到了,是为师父突然发病吓到了。 她以前是在药王庙见过他发病,但那时候她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故并不多想。昨日也听他说了,他因习武而经脉逆行,身具阳毒,服用的药丸是一种慢毒,会减损他的寿命。可是她并未料到她今天就能亲眼所见,那本来有些模糊的事,顷刻就残忍地摆在了她的面前,师父是真的会发病,他若持续服药,是真的会英年早逝! 她看到了那琉璃的小瓶子就摆在桌几上。 赵翊却以为她是被自己发病的狰狞模样吓到,缓缓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所以才不让你进来。” 昭宁却问:“师父,究竟是怎么回事,您为什么会突然发病呢?” 昭宁想的是,倘若能知道他发病的因果,是不是就能减少他发病,只要减少他发病,就可减少他服药的次数,他便可以多活些时日了。 赵翊也知道她心中所想,轻叹一声道:“并不为何,这病发是没有规律的,有时候会因为我动武而发病,有时因为我动怒而发病,但甚至有时候,平白无故地看着书也会发病。大概是到了该发病的时候了,从前频繁的时候,曾一个月发作一两次,这段时日已经几个月没有发病,已经很好了。” 听师父的意思,他现在发病还算比以前少了些。 可是昭宁并不满足,师父这样一个英伟的大帝,她的无微不至无往不前的爱人,她绝不要看到他英年早逝,她要看到他长命百岁,两个人要一起活到耄耋之年,不能有人先撒了手。 她总要想办法的,没有办法也必须有办法。 昭宁正在思索之时,外面响起李继的请安声,原来师父每次发病之后都要喝一种滋补的汤药,尚食局已经熬好了送过来。 赵翊叫了李继进来,昭宁想起身,但赵翊却将她按住不许她起来,低声道:“朕现在不舒服,你就由朕抱着吧。” 要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师父坐在丹犀台的龙椅上,这是他平日会见群臣处理朝务的地方,昭宁这时候还坐在他怀里,还要见到外人,她会有种恃宠而骄的失度感。可是师父现在又的确刚发了病,昭宁也不知他是不是仍然不舒服,也只能由他先抱着。 李继送了汤药进来,昭宁更不好意思,师父太过高大,她坐在他腿上,脚并不能踏到地,因此羞涩得脚趾都有些蜷缩起来,头也微低下了。好在李继是如何老成精的人物,不仅神色不变,连头也没抬一下,放下了汤药就退了出去。 赵翊看到她还似鸵鸟一般埋在自己胸口,明明已经是皇后了,她却总还不觉得自己是皇后,总是羞涩得很。这样的神态实在是可爱,其实他现在已经不痛了,不过是逗她罢了,他笑道:“李继已经走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31节 昭宁当然听到了,她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而已。 她略抬头,看着桌案上放着的一只雪白的玉碗,盛着茶棕色的汤药,勉强按捺下紧张,状若正常道:“不如我先下去,师父先喝药吧?” 可她却听到赵翊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可是昭宁,我的手抬不起来,如何能喝药呢。不如……你喂我吧?” 他的气息极近,微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垂,将她的耳垂连着半侧的脸也带得红了起来。 昭宁心中啐道,什么手抬不起来,方才搂住她带到他怀里的东西什么,怎么没见着抬不起来!他恐怕是已经完全不痛了,不过是逗她罢了。她轻哼道:“既是抬不起手来,那我叫宫人进来服侍你喝!” 一时连‘您’都不用了,立刻又要站起来。 赵翊却只轻轻一按,就让她根本起不来身,继续维持姿势,在她耳边道:“……可我只想喝你喂的。旁人喂的,恐怕都太苦了。” 这次昭宁不止一侧脸,整张脸都染上了红,心也跳得极快。挣扎了几下的确起不来,师父不想让她起来,她当然就是起不来的。何况她被他搂着这样耳语般说话,心里不知为何觉得痒酥酥的,一直痒到脚心去,她终于伸手将那玉雪的碗端起来,道:“那我喂了你药,你便要放我起来。” 赵翊就笑道:“好。” 昭宁便舀了一勺汤药,也不知烫不烫,轻轻地吹了吹,像对孩子那样的珍重,觉得不烫了才喂到了赵翊唇边。赵翊看着她温柔地给自己吹药,然后他喝了下去,随即两个人都笑了笑。两人也不说话,屋内只燃了一半的烛光,可就这样安静地喂药,却使得殿内温暖如春。 赵翊其实并没有说谎,此药为了压制毒性,是做得极苦极苦的。他是个天性毅力极强的人,这一碗药都时常喝得皱眉。可是昭宁喂他喝,他当真不觉得苦,不一会儿这碗药竟就见了底。 最后一勺药喝完,她眼看着终于有些松口气,赵翊心里暗笑,略松开手,却并没有真的放开她,而是问起她回家之事:“这次回家可觉得还好玩?” 师父说到回家,昭宁便忘了要从他怀里出来的事,想到了祖母和母亲等人,她眉眼之间都是笑意:“好得很,祖母的身子好了许多,母亲和弟弟也过得很好,还有父亲、哥哥,也都蒸蒸日上……母亲和大舅母还做了许多吃食叫我拿回来,还有您的那一份呢,不过我已经让人拿回崇政殿去了,咱们一会儿可以回去吃!”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家里人的事,很是热闹,看得出回家一趟她很高兴,其实暗卫已经将这些都告诉了他,赵翊都知道,甚至连她拿回来的东西是些什么都知道,但他仍然笑着说:“是么,那我可有些期待了!” 但是他顿了顿,又缓缓问:“可还遇到了旁的什么人?” 昭宁却想了想,她方才已经说了许多人,不过没有说大伯一家,谢明雪和魏氏。难道师父问的是这二人?是了,说不定师父也听说过她家的人,想听这二人的事呢。她便又同师父讲了跟谢明雪和魏氏的事,讲了谢明雪的亲事,甚至连见了药行掌柜也同赵翊说了。 至于姜焕然,倒不是她不想说姜焕然,而是想着姜焕然即将要科举殿试了,也就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此时在师父面前提起姜焕然。她怕师父误会她是想给姜焕然讨官位。 姜焕然是个极得用的才干,她希望师父能自己去发现,等殿试的时候仍如前世一般封姜焕然为探花郎,以后用到朝政上,必然裨益甚多。 昭宁继续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人了,祖父他们也注意得很,没有让旁人来家中拜访……” 昭宁继续跟赵翊说话,却没有看到赵翊开始有些沉默,听她说再没有别的人之后,眼神突然一冷,可是笑容却没有变。他的手指微动,不知在忍耐着什么。 昭宁仍然没有注意到师父神情的变化,说完自己这次回谢家的事,正想问师父关于今日朝堂上发生之事。还没问出口,却突然间被赵翊反身压在了书案上,他仅用单手就扣住了她双手的手腕,随即他俯身亲吻她的侧脸,昭宁才反应过来。她有些不解,更有些紧张,师父为何突然……她连忙挣扎,身体却纹丝未动,她道:“师父,这里……这里不行……” 这可是垂拱殿,是师父上朝的地方啊! 赵翊却没有回答,仍然扣按住她的手腕,她身体本能的轻微挣扎,只是让这情愫快速升温。 昭宁模糊地想着,难道他太想念她了,她不是才回去了半天吗。 昭宁有些茫然,但想到师父方才才发了病,而此时殿中并无旁人,便也不再反抗,反而揽住他的脖颈主动亲了回去。紧接着无数的吻落下来,她被他卷入浪潮之中。只能随着他的手掌而动,被他所掌控,被他所占有。 屏风所挡,一切便都看不见了。 …… 一切结束之后,昭宁却在他怀中,当真是又累又酸麻,一点也动不得。 她想起方才仿佛看到了有千堆的浪潮涌起,又是一片云宫彩霞的仙境,如梦似幻,她浑身发软无力。可是赵翊却只在短暂的停歇后,继续亲吻她,仍然带着灼烫的温度,他低哑的声音说:“昭宁,还不够的。”于是他带着她继续领略此间山水风光,随即昭宁被层云携卷而起,她看到了五光十色的天景,又回落到水面上,观云蒸霞蔚的日出。她筋疲力竭。可是师父实在是天赋异禀内力深厚,能带着她于此间遨游,她着实是无力承受了,故而挣扎了起来。但是师父却仿若未闻,单手便将她的双手再次束缚,偏要带她登寻云宫秘境,于是她被他逼得哭了起来。后来和风细雨又变成了狂风骤雨,美景再美也不能见了,即便再有烟花乍起,毕竟也还是无法继续欣赏了。 后来她意识不清之时,只能被迫看向赵翊的脸,却发现师父的眼尾带着一丝猩红,是带着一丝兽性的。她瞬间怀疑自己看错了,而这次终于在这次巨大的浪潮过了之后,师父终于不再继续,才收了云与雨。 而此时他的身体似乎仍然带着热度,但也只是静静地抱着她,轻轻地在她的眉眼间落下吻。 昭宁倒也没觉得刚才有什么不对,虽然身体有些不适,但仍然软软地躺在他的怀中,只在心里模糊地想着,她该如何给师父治这个病,决不能让师父永远这般下去。但是究竟有什么办法呢。 只有赵翊看着殿宇中一半的光明一半的阴暗,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他对她的爱欲越来越强了,方才好像就有些失控,昭宁明明都有些不舒服了,他也没有停…… 与之相同的,他对她的占有欲也越来越强,所以有些难以忍受,她离开自己,或是隐瞒自己。 赵翊闭了闭眼。 见昭宁躺在自己怀中熟睡的模样,他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眉心,睫毛,带着无限的缱绻,与浓重得逼人的爱意。 第140章 昭宁这夜累极, 是以在赵翊怀中沉沉睡去,连什么时候被抱回崇政殿的都不知道。她拥着绵软的大红绫被,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还是被一阵朦胧的声音叫醒的:“娘娘,娘娘,已经巳时了,您可要起了?” 昭宁本还有些倦怠,听到已经巳时, 立刻睁开了眼。紫磨金色的帷幕已经被女官拉开, 外头的日光透过隔扇倾泻进来, 竟已是日光大盛的光景了, 而芳姑正立在她的床头, 方才正是她叫的她, 赵翊自然也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去上朝了。 昭宁不由揉了揉太阳穴,大概是习武的缘故, 赵翊不想扰她休息,因此每辰起身总是能让她毫无察觉。她昨日交代过她们, 今天最迟巳时要叫自己起身, 她要去贵太妃娘娘那里一趟,故芳姑才在此时叫自己。 不过倒睡得极好。 其实她嫁入皇宫之后, 睡得一直便不错。无需早起向谁请安, 太上皇和贵太妃都没有这样的规矩,赵翊也不许她太早就去处理宗务,自由自在, 自然睡得好。 昭宁要起身, 芳姑立刻上前扶她,她却感觉到了双腿的酸痛, 一时差点没站稳,顿时脸色一红,想到了昨夜的那些纠缠……师父生得高大又是习武之人,那方面还天然强大,她总是初初能配合,到后来就只能哭着说不要。以前他总会就此停下,可昨夜却不顾她的哭闹抓着她来了三四回,虽也让她体验到了极致的美景,却也让她有种放纵过度,掏空了身体的感觉。所以现在腰腿酸痛不过是后遗症罢了。 芳姑见娘娘面色薄红,却又不语,哪里又不懂呢,笑道:“君上临走时给娘娘备了好些药膏,是舒筋活络的良药,说娘娘觉得不适可以用。奴婢立刻让人拿进来?” 昭宁脸更红,师父怎么连这个都给她考虑周到了!还嘱托了芳姑传达,多不好意思。她道:“不必……还好。” 她扶着芳姑的手走到妆台前,刚一坐下,立刻双腿又一阵难忍的酸痛传来,昭宁脸更是红透了,略忍了忍道:“……还是传药进来吧。” 芳姑抿了唇笑而不语,知道娘娘脸皮薄,只到外面去传药进来了。 药备了有七八种,都是巴掌大的小罐,或玉或薄瓷,绘着细细的工笔花鸟图样,里头则是各种颜色的膏体,有的透明带粉,闻之淡香。有的有的则是琥珀色泽,闻之有淡淡的药味。 昭宁去了盥洗房涂抹,发现其实只是颇有些红肿,真正有伤口却不至于,想来师父还是心里有数的,绝不至让她真的受伤。那些药膏是极好的,轻轻涂抹过后,顿时一股清凉感传来,她便也不觉得有多酸痛了。 待简单梳妆完毕,进了碗青坞她们端进来的碧梗米粥并一些小菜,昭宁便去了庆寿殿。昨日是贵太妃娘娘暂替她管宗务,自然要去贵太妃娘娘那里一趟,另外……她还要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一问贵太妃娘娘。 不过到了庆寿殿,宫人却说贵太妃娘娘并不在庆寿殿,而是在后苑的花园中散步。 昭宁在后苑找到贵太妃时,只见贵太妃正坐在后苑的八卦亭中歇息,面前是一簇簇的万年青,冬日的万年青也是苍翠的颜色,一只雪白的狮子犬正在万年青下玩耍,它周围竟还围着四五只只比巴掌大一些的雪白毛团,毛团们腿却很短,在地上跑着宛如在滚动一般,贵太妃坐在不远处一脸笑容地看着,她脚下还趴着一只狮子犬。 她见到昭宁来,更是笑了,招手让她过去:“昭宁,快来,我正带着大乔二乔出来玩呢!” 昭宁之前在琼林宴是见过二乔的,却不知竟还有个大乔。这四五只小毛球想必就是它们的孩子了。 那只正陪着小绒球们玩的狮子犬嗅了嗅,仿佛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抬头看到昭宁,竟好似认出她了一般,汪地一声朝她冲过来,把昭宁身边的青坞等吓了一跳,连忙挡到昭宁身前。 昭宁却笑道:“不碍事,二乔只是想跟我玩!” 她自然已经认出玩耍的这只是二乔。青坞等迟疑片刻退开,果然见二乔跑到了昭宁面前,对着她又是吐舌头摇尾巴又是趴脚,很是亲热。昭宁也极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才朝着贵太妃走来。 昭宁走到贵太妃身旁,见狮子犬靠着贵太妃趴着,腹部微凸出,皮毛间还有乳微垂,明显是刚生了狗崽的母犬。好奇地问:“母亲,您脚边这只就是大乔了?” 贵太妃摸了摸大乔的毛发,道:“正是呢,它生了狗崽后便不爱动弹了,二乔是她妹妹,倒是活泼得很,成日带着狗崽子们玩。你快来坐下!” 又拉昭宁坐在自己旁侧,而大乔只是看了昭宁一眼,就转过了头。 原来两犬并非夫妻,而是姐妹,昭宁心想。 二乔跟着昭宁跑了过来,在她面前亲热,又去跟自己的姐姐玩,轻咬姐姐的耳朵,大乔实在是性子好,只是甩了甩尾巴赶它。那些毛团团们也滚了过来,跟着它来到昭宁面前,也来趴她的脚,奶声奶气地汪汪叫,一双双黑豆豆般的圆眼睛水润可爱,昭宁看得食指微动,有些心痒痒。 贵太妃看得出昭宁心中所想,就道:“哎,抱吧,随便抱!大乔大方得很,不介意的!” 她老人家甚至亲手捞了一只长得最圆滚滚的,放在昭宁怀中。 小狗狗四只短短的小爪只在空中划拉了一下,很快就落到了昭宁怀中,当真是软得像云团一般,小尾巴微微地摇晃,竟一点也不怕生。昭宁伸手摸它软软的耳朵,它有点害怕,但还算镇定,甚至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昭宁的食指,昭宁看得心都要化了,小奶狗真是太可爱了,也好好摸,好想养。 贵太妃见她果然喜欢,笑着说:“前两次你来我那里,大乔刚生了狗崽,它们便被我关起来了。如今狗崽满月能跑了,便才带出来玩。昭昭可想养狗?你若是想,这只最胖的便给你留着,邕王妃也看中了,想要这只呢,不过我再给她别的就是了!” 昭宁听贵太妃这般说,就有点心动了。她以前便很喜欢小猫小狗,只是害怕自己养不好,所以才一直没养过。但现在反正也有贵太妃,她不懂便来问贵太妃就是了。 只是毕竟养在崇政殿,还得问问师父,万一他不喜欢小狗呢。 她笑道:“那母亲等我回去问问君上。” 贵太妃笑眯眯地答应了,想着昭宁来找她,大概是有事与她说,便让宫人将大乔二乔连同小狗崽们都带了回去,同昭宁在后苑沿着湖泊边走边说话。 贵太妃秉性柔和,对昭宁又极好,昭宁向来与女性长辈亲近,挽着贵太妃的手向前走。 冬日的湖面只余几个瘦骨伶仃的莲蓬,干瘦的荷叶,结了一层薄冰,却不算太冷。 昭宁先同贵太妃说了明日宫宴之事,宫宴反倒比正旦祭礼简单,只有皇亲进宫拜见,再看一场傩戏就是。尔后问起她真正想问的问题:“君上昨日发病凶险,母亲可知道……君上这个病究竟是何起因,若是我想给君上治的话,可能有什么法子?” 贵太妃便猜到昭宁要问她这个,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从前非常心疼赵翊,总是担心赵翊会孤独终老,现在他有了皇后,有了他愿意相伴的人,贵太妃比谁都要欣慰。不过赵翊恐怕没有跟昭宁说太多当年之事,怕她听了难受。但是她想将这些事告诉昭宁,她希望昭宁能更了解赵翊一些。更何况……这些事情昭宁总是要知道的。 她道:“阿翊这病,是因为当年习武的缘故。可阿翊当初为什么要习这功法,却又是一桩事了……” 昭宁听贵太妃竟单刀直入直接讲起,便认真地聆听起来。 贵太妃眼睛微眯,看着这后苑熟悉的山水,仿佛渐渐褪色、重染,带她回到了当年,她道:“当年太上皇还是君上的时候,最宠爱的并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当时的贵妃薛氏,薛氏出身不如娘娘,却跳得一曲极好的霓裳舞,几乎是专宠后宫,也生了一个皇子,便是大皇子,太上皇极是喜欢。娘娘出身极高,从来心高气傲,又爱极了太上皇,不甘心被薛氏夺去宠爱,所以处处要与薛氏论短长。宠爱她已经全然比不过薛氏,可是当时年幼的君上,却不知比大皇子优秀了多少,因此娘娘时利用君上争宠……” 贵太妃说到这里,昭宁已心中微寒。 师父的生母,居然利用师父争宠,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贵太妃继续道:“当时大皇子读书全然比不过君上,可习武却也颇有天分,他又比君上大了许多,君上一时如何能赶上他。可是娘娘并不能接受,在大皇子因习武第二次受到太上皇称赞后,娘娘便找来了一本功法,要君上的师父教君上练。君上的师父告诉娘娘,这功法虽厉害,却很凶险,可是娘娘并不肯听,一定要逼君上练,否则就要用藤条抽打君上……君上练了三年后,果然武功大进,别说长他许多的大皇子了,就是一般的禁军小统领都不再是君上的对手。这时候君上开始有了经脉逆行的症状,倘若这时候停下来,许还有救,可是那天晚上……娘娘走进君上的寝房,掐住君上的脖子,逼他必须往下练。说就是因为他不得太上皇喜欢,所以才害她也不能得,倘若他不继续练,她便把他掐死……” 昭宁听得浑身发麻,喉咙发痒,根本说不出话来。 当时师父告诉她的时候,她曾想过,为何师父身为太子会练这样霸道的功法,原来竟然是这样的,他竟然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逼迫,难怪他对宣仁皇后的牌位如此淡漠,难怪他提起此事时并不愿多说…… 一个母亲怎能如此对自己的孩子!而且那个孩子还是赵翊,是庆熙大帝啊!他这样优秀,这样温润,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遭到母亲如此的对待。年少的他被母亲这般逼迫和对待,该是何等的无助。昭宁一想到这里就根本受不了,气得胸口起伏,眼眶也红了。她道:“君上他……他竟然……” 贵太妃一看昭宁已经红了眼,就知道她对赵翊也是感情深重。这样的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足以让人心神俱焚,更何况还是放在赵翊身上。她叹息道:“从此之后,君上发病起来就更严重了,幸而当时凌圣手还在宫中,辅以药丸压制,才让君上不至于经脉逆行而亡。后来凌圣手遍寻千山,也是为了君上找药,只是这么多年再没有音讯,不知他是否找到了药。不过当时凌圣手走前曾说过,倘若君上能不靠药,便能抵挡经脉逆行,自然也不会继续再被阳毒侵蚀寿命……至于该如何抵挡,谁也不知道,凌圣手只说过一句话,经脉逆行一半是功法,一半是心疾。” 昭宁听完沉默了许久,贵太妃告诉她的已足够多了,至少她明确了一点,倘若她能让师父抵挡过去发病而不吃药,至少就不会再让此毒侵蚀师父的身体了。至于该怎么抵挡,的确还需要再好好想想。 可师父年少竟有如此遭遇,实在是超乎她的想象。她以前只知道皇后对他不好,却不知道,是这样残忍而逼迫的不好。恐怕还有其他更多的事情,她也只是知道冰山一角罢了。想到这里,昭宁根根握紧了手指,又听贵太妃叹了一句:“其实,娘娘是可怜又可恨,她爱太上皇爱得太偏执,甚至试图控制太上皇,太上皇如何会喜欢她。所以后来,在她彻底得不到之后,已神智不清,自缢在了自己殿中……” 昭宁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毕竟民间传闻,宣仁皇后是病死的。 她看着那些华贵的宫宇,看着那些幽深的长门,突然有股寒意直逼胸口。 贵太妃能与她说这些宫闱秘事,已是很难得,很信任她了。昭宁低声道:“多谢母亲今日倾尽告知。” 两人此时已经走了很远,宫人们隔了不远跟在身后,昭宁远远地,看到了一群在空中盘旋的鸽子,看到了太上皇所住的太康宫,她想起方才贵太妃说,太上皇最喜爱的是大皇子。 如果她没记错,大皇子齐王是三年前病死的,就在君上登基前不久。当时还有传闻,说齐王其实是被君上亲手所杀,而太上皇是被君上亲手囚于后苑的。 她停顿了脚步,又轻声问道:“母亲,所以当时……太上皇并不想立君上为太子么?” 远远地,贵太妃也看到了那群盘旋的鸽子,她脚步微微一顿,突然想到了当年那个容貌俊美,总喜欢将鸽子放在肩上的华服青年,想到了总是表情冰冷,望向华服青年,抿着唇的貌美女子,想到那些湮没在禁宫深处的那些陈年往事。她想了想道:“太上皇这个人……怎么说,他是少年心性,就算他如今已年过五旬,也仍然是少年心性。他不喜欢娘娘,所以连带着不喜欢君上,但当时高祖皇帝想要立君上为太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对。” 这倒是出乎昭宁的意料了,她以为太上皇必定是大力反对的。 贵太妃看着她震惊的样子,又笑了笑,的确,这一点许多人连同她都没想到,谁也不知道太上皇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继续道:“但是后来齐王想做太子,便成日与太上皇说君上的不好。那时候高祖皇帝已经驾崩了,太上皇便被他说动了,差点废了君上想立齐王为太子。再后来,你应该也听说过,齐王就出了事。” 贵太妃最后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昭宁自然能感受到当中的肃杀之气。她不由问道:“母亲,齐王可是……”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32节 昭宁虽没有说完,但贵太妃也明白她是何意,她也并不隐瞒昭宁,点头道:“的确如此,齐王这般找死,君上面上不显,但蛰伏半年后终于动手,直接逼太上皇退位居于太康宫,他临朝登基,而齐王薛氏,甚至他的几个儿子都没活下来……还有君上自己的乳母,因被齐王买通……” 贵太妃说到这里,眼神有些恍惚:“所以这个乳母的一家,连同她才十五岁的女孩儿,也没有活下来。” 贵太妃虽只简短说了这些话,可其中的凝滞肃杀,师父从按兵不动到毫不留情,都已体现得是淋漓尽致。 昭宁沉默片刻,对她来说,无论如何她都是站在师父这边的,这些人想去抢师父的东西,她自然不会觉得这些人可怜。但这深宫内帷,的确是深不可测,人心难料。只不过她现在看到的是师父已经清理过,稳定下来的岁月静好罢了,可这样的岁月静好背后,真的就是风平浪静吗?如此真是如此,未来又怎会发生如此多的大事呢?师父又怎会出事呢? 她正在思索之时,又看到不远处太康宫的宫门口,似乎有几个人走出来。为首之人…… 昭宁眼睛微眯,身材欣长,面容俊美却气质疏冷,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竟然又是赵瑾!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皇族之人,正恭敬地同他说话。 昭宁轻微皱眉,赵瑾为何会到太康宫来?她记得太上皇并不喜欢赵瑾。她对当年君上在凯旋途中死亡之事有诸多猜测,难免便又揣测起来,会不会真的与赵瑾有关,赵瑾在暗中与太上皇交往?自然,倘若赵瑾真是意图不轨,绝不可能如此明显低往来。何况现在赵瑾毫无异常,甚至十分崇拜君上,但是未来的赵瑾对君上又实在是淡漠,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转变了赵瑾…… 此时贵太妃也看到了赵瑾,有些惊喜道:“竟是阿瑾,怕是来给太上皇请安的,倒是正巧了!” 她与昭宁此时刚从曲折的亭轩中走出来,离太康宫的宫门极近,就笑着向赵瑾招手:“阿瑾,这里!” 赵瑾听到了声音,自然看了过来,不仅看到了满面笑容的贵太妃,还看到了贵太妃身边的……谢昭宁。 她今日穿着简单,是一身藕色的掐丝褙子,绿沈色的湘群,发髻上则是一对赤金满池娇分心簪,脖颈上怕冷还缠着毛绒绒的兔儿卧,这样的打扮素雅得仿若不是皇后,只是官家的少女。雪白的兔儿卧衬出一张莹莹的脸,她肤色胜雪,眉眼精致,圆瞳色浅,仿若上好的碧玺石般通透,在冬日的白皑中,越发显得她有种惹人爱怜的可爱。 赵瑾的心重重一跳。 大概是受长期做梦的影响,他现在一看到谢昭宁,心里就涌出压制不住的情绪。 昭宁自然看向赵瑾。赵瑾生得极好看,是那样水墨画般的眉眼,又着深紫色的从省服,旁边站着几个人都比他矮了一大截,越发衬得他高大俊美。天地间素白墨黑,他周身都洇开淡淡的墨色,仿若带着冰雪的冷气,是自雪山之巅踏至人间的,因此周围的水光雪色与纷繁人间,都成为了他的陪衬。 他自然是极好看的,否则昭宁曾经为何会喜欢他,只是前世的昭宁看到这样的赵瑾,她想要靠近他,想要融化他表面的那层冰雪,她相信他有一颗暖融融的心。而现在的昭宁看赵瑾,仿佛一座俊美的冰雕,是毫无感觉的。 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也朝她们的方向走过来了。 昭宁嘴角微动,她虽想离赵瑾远远的,可此时避也避不开,也只能等他过来。 可是就是这时候,她看到赵瑾突然变了脸色,瞬间脚下一快朝她们冲了过来:“小心——” 昭宁心里骤然一缩,顿时也感觉到了危险逼近,她霎时回头,看到一道黑影朝她扑了过来。立刻后退,可黑影在瞬息之间已经扑到了她跟前,根本来不及躲避! 第141章 昭宁甚至并未看清那道黑影是什么, 只见眼前一道暗紫色的身影闪过,已顷刻间将她护在身下,脚如闪电般踢向那黑影的喉咙, 将之狠狠踢到了墙上,重重地一声撞击,紧接着那黑影沉沉落到了地上。 昭宁惊魂未定,这时候定眼看去,才发现那黑影竟是一只生得极凶恶的狗, 黑色长毛, 体壮无比, 爪子比人的手还要粗许多。它的喉咙里仍然发出呜咽声, 凶狠地看着昭宁的方向, 但大概是刚才那一脚踢得太狠了, 它半天都站不起来。 而护住她的人…… 昭宁抬头看去,看到了赵瑾那张俊美至极的脸, 他正眉头微皱看着那恶犬。 昭宁惊讶极了,之前在顺平郡王府, 误以为她偷听自己说话, 差点当场掐死她的人,此时竟在恶犬之下救了她。方才他的动作还极快, 瞬间就挡在了自己身前, 连周围的羽林军都没反应过来。 而且,昭宁低头看他修长的手,赵瑾的手生得很好看, 却透着一种苍白色, 好似也没有温度一般。他的手还轻揽住她的腰…… 赵瑾也注意到了,他立刻松开了揽着她腰的手。好在事出紧急, 并没人注意到此。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周围之人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个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畜生竟差点伤及了皇后娘娘,倘若皇后娘娘真有半点损伤,恐怕在场伺候的人都活不了!霎时间羽林军蜂拥而上,瞬间将那畜生叉在原地,将其腿脚捆绑。另有人在周围戒备,防止又有歹人冒出。贵太妃也吓得面色苍白,早被女官们扶去亭中暂时坐下。 而昭宁的女官也在她周围团团围住,一时间,昭宁近身竟只站着赵瑾。 他站在她身侧,好像也在护卫她一样,随即赵瑾淡淡开口道:“娘娘可还好?” 他竟还主动与她说话! 昭宁心里更觉怪异,今生此时的赵瑾,按说应是巴不得避着她走的。难道是因她成了皇后,成了他的婶母,他才有意交好? 不管前世发生了如何事,今生毕竟没有发生。何况方才他的确救了她。 昭宁看了赵瑾一眼,她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她淡淡地道:“还好。”又顿了顿,“方才多谢了。” 赵瑾嘴角轻扯道:“娘娘既然说谢,那臣有一个问题,娘娘能替臣解答吗? ” 昭宁眉头微皱,今生两人不过寥寥几次相见,可这几次相见,赵瑾的变化十分巨大。现在他救了她,还想问她问题,他究竟想问什么?她语气平静地道:“赵大人有何问题?” 赵瑾声音仍然很低,语气平静地道:“只是想问娘娘,当时我奉旨办差借宿于姜家,为保公差不得已要出手杀人。那时候有一蒙面少女,执箭纵火于田庄,逼我放人,我找了此人很久。”他看向昭宁,“听闻当日娘娘正好留宿于姜家田庄,娘娘又极善长射箭。所以想问一问……娘娘是否就是这位女子?” 赵瑾这般问起,自然就不是问话,他定是已经查到了,她就是那个当初那个射了他箭的女子!昭宁皱眉,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赵瑾为什么要去查?她淡淡道:“赵大人不妨直说,你究竟是何意?” 赵瑾直直地看向她,目光灼灼:“臣只是想问,娘娘当日为何不现身与臣相见,毕竟娘娘与臣……当时也算是旧相识了。” 昭宁顿时掐紧了手心,赵瑾如何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提起当年之事!是想嘲笑她吗?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此时众人又在周围戒备,倒不怕旁人听到。昭宁语气冷淡地低声道:“赵瑾,前尘皆已一笔勾销,我与你再无半分过去,又何来什么旧相识一说?如今我既是你的婶娘,就不要再提及过去之事了。赵大人可明白我之意?” 赵瑾看着她冷淡的眼眸,扯了扯嘴角,面上并不动容,可袖中的手指根根笼紧,掐得掌心生疼。 的确,是他疯了才会问谢昭宁这些话,这绝不像平日里冷静自持的他,可是那些两人亲昵的梦,让他……让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大逆不道,何尝不知皇叔有多喜欢谢昭宁,但是他竟一时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非想要问一问谢昭宁不可。 因着这些梦,甚至近来他面对皇叔都与从前不同,好似有些说不出的……疏淡。 正是这时候,后苑门口响起了銮驾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应是有很多人朝这边来了。 昭宁朝着脚步声的方向看去,猜测此事恐怕是惊动君上了! 只听一声‘君上驾到’,果然见着两列禁军开道,一身通天冠袍,冷着脸的赵翊背手大步而至,身后还跟着众多禁军。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上如此神情,在场护卫诸人皆吓得胆战心惊,顿时周围跪倒一片,如潮般的声音喊着:“吾皇万岁!” 赵瑾也立刻垂下了眼帘,随着众人一起跪下。 而昭宁并无需行大礼,只是屈身行礼即可。 赵翊沉着脸走来,见昭宁周身似乎并无恙,才放下些心中的焦急。但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赵瑾正跪在昭宁身边,顿时瞳孔微微一缩。 他一手将屈身的她扶起来,低声问:“昭宁,可要紧?有没有伤到?” 师父一向镇定自若,便是泰山崩于眼前也不改色,昭宁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眸中竟直接流露出几分焦急,心里震动,也握了握他的手:“师父不必担心,只是突然遇到了一只恶犬扑人,我并无大碍,母亲有些受惊了,但都还好。” 其实来通禀的内侍已经说清楚了经过,赵翊已大概知道,他已看到那只戴了竹制口套,四肢被绑,却仍然露出凶相的大犬,认出那是一只吐蕃进贡的獒犬。这种獒犬凶恶非常,需要专门的训犬师来驯化,吐蕃进贡了四只,他觉得此犬不通人性,只叫人关在兽院中养着,并不让放出来。 他道:“看护后苑的羽林军首领呢?” 除了昭宁和贵太妃外,所有人都还跪着。立刻有个身着轻甲,留胡须的男子从人群中跪行出来,两手贴地再行大礼:“君上,臣是负责守护后苑的羽林军副指挥使,是臣失察!惊扰了两位娘娘,臣罪该万死,这獒犬……这獒犬臣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赵翊抬头看了眼庆寿殿,心里已大抵有猜想,道:“去将兽院总管,庆寿殿总管都叫过来。”又对身边的冯远道,“去请太上皇出来。” 副指挥使和冯远立刻带着几人领命而去。 赵翊则让众人平身,带着昭宁先到凉亭里等着。 昭宁也不知这犬究竟是什么来路,怎会突然扑出来想伤她,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但看师父一语不发,抓着她的手并没有放开她,她一时也不敢问。师父定然是生气极了的,在外出事也就罢了,但这是禁宫之内,是他的地盘,在当中应是无比安全的,怎会有恶犬扑出差点伤人!师父决接受不了这个。 不一会儿兽院总管和庆寿殿总管就都来了。 庆寿殿总管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说是太上皇想要春狩,因此从兽院领了这只獒犬来养,本是一直关在笼子里养着的,不知怎的今日跑了出来,养狗的内侍他已经带出来了。 赵翊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紧接着太上皇被冯远带了出来。还没走到就已经有骂咧之声:“……叫朕做什么,朕是他父亲,应该他来见朕,岂有让朕去见他的道理!” 只见赵俭穿着件黑狐皮的斗篷,脸上带着几分怒意,灰白的头发梳得整齐,手上戴着几个玉扳指,捧着一只灰蓝色的鸽子,看到赵翊坐在亭中,冷漠地朝他看过来,他立刻噤了声。又看到旁边几乎被五花大绑的獒犬,眼皮一跳,再怎么也知道怕是獒犬闯祸了。 他也不能在赵翊面前拿什么父亲的架子了,赵翊要是在乎这个,就不会把他软禁于太康宫,出入都要申请了,也不会把他的人杀了,带头颅来给他看了。 赵翊淡淡问道:“父皇,这獒犬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俭已是外强中干,道:“什么怎么回事,朕难不成连养条狗都要向你请示么。朕不喜欢那些梁山细犬,就想养条獒犬来打猎。难道也不许吗?” 赵翊顿时眉峰一厉,看着他的眼神也沉下来。 赵俭的声音顿时便小了:“它平日都是关在笼子里的,朕昨日才与它一起玩过,大概是笼子没锁好……才使它跑出来的。朕又不是故意的,人又没伤着,何必这样把朕带出来!”赵瑾看了眼昭宁,觉得心里更气了。 她近日将宗族契税收齐一事,十足打了他的脸,他称病连庆典都没去,竟也没个人来请他去,赵翊不派人来请他就算了,谢昭宁也没派人来请他去,谁眼里都没他这个太上皇。他假装不在意,其实在门口等了好几个时辰,等得天都黑了也没见人来。 赵俭为此事已经气闷了许多天了,今日还这样被拉出来,自然气得更狠了。 这般一说,今日之事真是一场意外?昭宁对太上皇这样的人还是了解的,他什么心眼都不长,难不成还会养条狗来伤她?他要是真有这个智慧,就不会对她吹胡子瞪眼了。她轻轻扯了扯赵翊的衣袖,既是如此,此事就算了吧,不必兴师动众,反正她也没有受伤。 赵翊垂眸不语,轻握住了昭宁的手让她不必说话。却又抬头看赵俭:“这獒犬是你自己想养的?可有人规劝你养?” 赵俭哼哼道:“自然是朕自己想养的……朕去兽院,只见它最是威猛,就想养它!” 于是赵翊就不再问赵俭话了,而是道:“从此宫中不许再养这等烈犬,连同这只悉数送去苑马寺。今日后苑羽林军皆领三十军棍,所有人在场侍奉之人罚俸三个月。养狗的内侍仗责五十,赶出宫去。” 所有人跪地领罚,养狗的内侍大哭求饶,仗责五十,几乎就是半身残废了,赵俭也因自己不能再养狗而嚷嚷。但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嚷嚷的声音并不大,很快就被禁军又请了下去。 赵翊这时候才看向一旁站着的赵瑾,方才他一直没说话,只垂眸看地。赵翊一直牵着昭宁的手,于是察觉到,在他看向赵瑾的时候,她的手指轻微一僵。 赵翊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唤道:“阿瑾。” 赵瑾立刻出来,在皇叔面前行礼:“皇叔,臣在。” 赵翊面对赵瑾时,面上似乎终于有所和缓:“朕听闻方才是你救了你婶娘,你做得极好。若非你保护及时,你婶娘恐怕就要受伤了。” 一声声的婶娘,宛如滚烫的尖针刺入心肺,钻心之疼。赵瑾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能这般不舒服,好似、好似有什么东西生生被从他手中夺走一般,他在袖中的手再度掐紧,面上却仍然不显,只道:“娘娘嫁给皇叔,臣自会倾力护娘娘周全,便如臣效忠皇叔一般,都是臣应当做的。” 赵翊眸色未变,只是嘴角多了几分温和的笑容:“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赵瑾并不耽误,躬身告退离开。 赵翊又宽慰了贵太妃几句,贵太妃也还好,只是一时被吓着了,随即被女官扶下去歇息。眼看着也快要到午时了,赵翊便没有再回垂拱殿,带着昭宁回了崇政殿。 两人一起简单进了午膳后,昭宁便问赵翊:“师父可还要回垂拱殿去议事?” 赵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今日不去了,上次师父还说教你练字呢,便就今日吧。你如今可熟练了些?” 昭宁却脸色微微一红,从正旦到现在,她都是东忙西忙,竟没什么坐下来练字的空闲,定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教师父看出来,不知会不会说她。 但是赵翊已经起身,屏退左右,率先朝着书房走去了:“过来写给师父看看。”昭宁自然只能跟着他的身后过去,乖巧地给他铺上了纸准备了笔,又在一边磨起墨来,笑道:“不如师父先写一篇,我依葫芦画瓢?” 赵翊何尝不懂她的心思,只是笑了笑并不点破她,提起了玉竹毛笔,在她铺好的纸上写起来。他手腕悬于纸上,笔如游龙,笔尖挥洒之间,已有飘逸风雅的字落于纸上,昭宁感叹看师父练字当真是种享受,又凑过去,看着这字念道:“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些疑惑,正想问问赵翊,却听头顶的赵翊淡淡地道:“昭昭,你与贵太妃遇险,赵瑾是如何相救的?” 昭宁听这问题,并未多想,只觉得师父是想了解清楚事情的经过,她道:“我与母亲正巧走到太康宫,遇到赵瑾从太康宫出来。母亲便叫赵瑾过来,是以正好遇到那恶犬扑我……赵瑾便凑巧救了我。”昭宁仰头看赵翊,却只看到他形状优美的下巴,她突然发现师父和赵瑾长得竟有两三分相似,以前竟没注意到过,不过毕竟是亲叔侄,自然有些相似的。她道,“师父,怎么了?您可是还在怀疑那恶犬扑我是有人蓄意?” 赵翊抬头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口问问。师父毕竟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不得不防。” 师父自然是要考虑良多的,否则方才就不会审问这么久了。 只是昭宁听赵翊提起赵瑾,却又想起当时看到赵瑾会太上皇宫中出来,他当真只是去请安的吗?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去,旁的郡王怎的不向太上皇请安,难道……赵瑾当真会成为太子? 虽说前世到最后,赵瑾并没有成为太子继承皇位,可是她已经重生了,许多事情也都发生了变化。谁能知晓这一世,赵瑾会不会成为太子呢,她可绝不想赵瑾未来成为太子!昭宁心下忐忑,于是她缓缓开口问道:“师父,我听闻赵瑾前些日子做了顺天府尹,您在成为太子之前,好像也是先做了顺天府尹。您可是打算……立赵瑾为太子?” 听到她的问话,赵翊手中的笔顿住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33节 墨色很快就从笔尖晕染开来,那一个‘稳’字已经写废了。 他凝视着那墨迹,一瞬间,几乎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感觉。只知道胸口那只烈火一样的凶兽仿若在翻滚,从听到赵瑾竟救了昭宁开始,就在焦虑的咆哮,挣脱樊笼,到现在,他已越发难以控制。 赵翊收回笔,道:“朕是有这个考量,且,最近几位朝中重臣商议,想让朕将赵瑾接入重华宫来,赐他亲王封号,以安天下。” 昭宁手指微缩,掐住了掌心。 果然如此! 赵翊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她却如何能听不出这几句话里势如千钧的意思。重华宫是太子所住的宫宇,再赐亲王封号,朝中重臣们这想向天下表明,赵瑾就是未来太子! 不,师父不能这么早立赵瑾为太子。师父前一世最后就没有立他,定是有他的理由的。何况她现在还怀疑,赵瑾也许与师父的死有关系,只是她毫无证据,而赵瑾目前也毫无破绽,她如何才能劝赵翊不立赵瑾! 昭宁努力让自己笑了笑说:“可是师父,这时候就立太子,是不是太早了?” 赵翊却继续往下写,淡淡道:“纵有凌圣手诊断在前,但严大人他们以前并不死心,所以用尽各种办法,找寻凌圣手所说之女子,但都没有结果。如今他们也都死心了,想从各家郡王之中选出人来,叫我收为嗣子,众郡王中唯有赵瑾有能力堪为未来帝王。若要选他,现在便要让他入宫开始学习帝王之道了。” 在严萧何等众多三朝元老眼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一是天下生民,二便是有帝王血脉的皇嗣,可惜求了这么多年都不得,严萧何他们已经绝望了,开始转而寻找旁支太子了。 严萧何他们想的也没错,既然已经决定了,那自然是越快越好。 昭宁更是紧张,可是她紧张也没有办法,倘若君上和众位大臣真的要立赵瑾为太子,难不成还有她反对的时候。她方才已经说了反对之言,再多说就太奇怪了。 赵翊神色仍然没有变化,笑道:“你倒是很关心此事,其实此事还暂未决定,不过按众大臣所说,倒是可以先给阿瑾赐一门亲事了。明日便让母亲替他选吧。” 昭宁听赵翊这般说,却是思索起来。 她记得前世,赵瑾一直喜欢的都是他曾经救过的官家女子林白乔,只是林白乔嫁给了他的义兄,赵瑾最后彻底不饶过她,也跟林白乔夫妻的死有关…… 既然赵翊想给赵瑾赐婚,不如她也参与进去。一则好在其中找寻证据,看赵瑾是否对师父有不臣之心,二则,倘若这两人相互喜欢,她正好可以规劝贵太妃给这两人赐婚,想必有了心爱之人在身边,赵瑾也不会再如后来那般变态…… 她道:“师父,感念他今日救我之情,他的婚事我也可以帮忙。不如也让我参与吧?” 赵翊却彻底定住了手,大概是微有些用力,手背上青筋绽出。但是昭宁还思索着赵瑾之事,并未注意到。她只见赵翊转头看着她,眼中仿佛闪过一丝什么看不清的东西,然后他笑着说:“既然你喜欢的话……好吧。” 昭宁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赵翊道:“已经写好了,来照着写吧?” 昭宁一眼看去,除了方才师父停顿的那个字,整篇文章如流水行云般通畅潇洒,好看极了。她也执起玉竹笔,在师父写的字上面蒙了一层碧霜纸,开始临摹师父的字。 她运笔还是不够圆扩,转角弧度也不够,大抵是手腕还不够有力的缘故。昭宁正气馁于自己竟临摹也临摹不到位,身后赵翊却又俯身下来,随即握住了她的手道:“昭昭不急,一点点来。”带着她运笔自如,果然便好看了起来。 昭宁略回头,正想对师父说声谢谢,却见师父凝视着她的面容许久,紧接着他的吻就落了下来。随后一个接一个繁重的吻都落了下来。先是额头、眼睛,最后落到了嘴唇,这时候师父就吻得极用力了,仿佛是想从她的唇舌之间汲取出什么来,吻得近乎像是掠夺。 昭宁不知为何师父会突然间这般。虽屋中并没有侍从,可是这是白日,她们都在守在外面呢!何况昨夜……昨夜不是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么。 她从他吻的空隙之间挣扎出一些气息:“师……师父,我们……!” 可是师父很快就扣住了她的手,又吻了下来,扣得有些发疼。她能全然感受到他怀抱的炽热和紧绷。 随后她听到赵翊有些低哑的声音:“昭昭别怕,跟着师父就是了。” 此时她终于能感受到一些,帝王的强势和不容拒绝。 昭宁也略红了脸,只能双手缠绕上了他的脖颈,任由他将她打横抱起,落于榻上,随后他也倾覆了下来。 …… 紫磨金色的帷幕被他挥手之间落下来,一切便都掩藏在帷幕之下,不得见了。 第142章 月牙已跃上树梢, 屋内透过琉璃灯的烛火已经昏黄。 昭宁靠在赵翊的怀中阖着眼,由他帮自己清洗,浑然无力, 几乎已经昏然睡去。 师父带她巫山行云,每每都是她初时还能配合,到后面两三次就疲累不堪。但的确也是极乐之事,她何尝不是觉得感觉甚好,所以并不反感。尤其是这次中, 师父竟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根红绸, 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在她看不清楚的情况下, 带着她再攀风浪。大概是因为看不清楚, 所以更是情动。但是不知为何, 在眼睛被蒙住的一瞬间,幽微的烛火透过红绸朦胧的光落下来, 昭宁看到师父模糊的高大的背影,竟又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觉得她好像又看到了阿七, 是阿七在她面前。 可是她分明地知道, 眼前之人不是阿七,是君上, 君上如何会是哑奴呢…… 她只是恍惚了一瞬间, 很快便被更大的风浪所席卷,理智全无,再也不能去思索。后来自然是没了力气, 走也走不动, 赵翊便叫芳姑备了热水,也不想假借女官之手, 又亲自帮她清洗。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昭宁也习惯了。何况师父知道两天连续的放纵,她已经是精疲力尽,绝不会再做什么了。 赵翊自然知道,小姑娘肌肤娇嫩,已是痕迹颇多,自然是经受不住更多了。他微带魇足地亲了亲昭宁的唇角,想起她方才宛若春水的动人模样,低头在她耳边笑着轻声说:“……你这般喜欢那红绸,看来需得好好收着。” 赵翊的声音低沉而好听,震得她耳朵晕红一片。昭宁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不想说话,却转个身又将头埋入他的怀中,引得赵翊更是低笑。见小姑娘靠着他当真是酸软无力,而浴桶中的水也已经开始转凉了,怕她再洗下去会着凉,将她从浴桶中抱出来,又以整匹的松江细布裹住,亲了亲她柔软的脸颊,对她柔声道:“昭昭,去了榻上再睡。” 榻上毕竟更暖和些。 昭宁应了一声好,被赵翊抱到了榻上,他生怕她有丝毫冷着,立刻用锦被将她裹住,裹得如同蚕宝宝一般。自己却只着单衣,去给她拿寝衣了。 昭宁看着师父肩宽腿长,手臂修长却不失清俊的背影,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甜流淌。 她觉得他是这样的好,她实在是好喜欢好喜欢,而且越来越喜欢。以前她觉得他是庆熙大帝,是她已经崇拜了两世的人,自然是喜欢的,后来他又是师父,对她那样的好,她还是喜欢的。但是现在他又成了她的夫君,她越来越了解他,这个人的一切都变得越发生动,她更是喜欢了。 她从未曾得到过这样的爱,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偏爱,是一种倾尽了心意将她捧在手心的珍爱。让她觉得温暖,再无动荡和不安感。是她前世曾无数次奢求的东西,而今生她终于得到了,再无需在于风雪尘埃中辗转反侧地寻找。 她又想到了当时,将师父看成了阿七…… 大概是两个人的背影,实在是太相似了吧。她倒也不必想太多了。 昭宁想着想着,倦意上头,越发的困顿了。 等赵翊拿着她的寝衣过来时,见她竟已经靠着自己的迎枕睡着了。长睫微垂,乌发流水一样铺在锦被上,清浅的呼吸中透着熟睡的甘甜。 他无奈笑了笑,倒也没有叫醒她,而是亲自替她换上寝衣。她在梦中好像也有所感,好似知道是他一般,轻轻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无比依恋。这样曾经在战场上杀敌千万的铜骨钢筋,这样在朝野挥斥方遒斩断生死的铁血手腕,竟只是让少女的脸颊轻轻一蹭,就柔软了下来,又替她掖好了被角。 赵翊扯了扯嘴角,心想原来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原来是这样的意思。他静静地看着她甘甜的睡颜良久,听着她轻软的呼吸。而一切外界的腥风血雨,尔虞我诈,都会被这轻软的呼吸吹散。 正是这时候,门外响起了压得极低的通禀声:“君上,冯大人回来了。” 赵翊眉梢微沉,起身披了件外衣。 半柱香后,他身着宽袖袍,坐在前一进的龙椅上,点燃了桌案上的线香,手上把玩着一个从昭宁身上摘下来的香囊,淡淡问道:“可查到什么了?” 殿中烛火明亮,李继和吉安垂手候在一旁。而冯远跪在正中,拱手道:“不出君上所料,今日之事的确有问题。臣奉旨将那养狗的内侍严刑拷打,果然审出一些东西来!” 赵翊把玩香囊的举动顿住,眼神一利,朝冯远看去。 今日他审问时,一切看起来貌似正常,可赵翊却察觉那獒犬眼睛有几丝血红,并不像是正常的模样。何况在场诸人众多,那獒犬为何偏要扑向昭宁?在这深宫内帷,他从不相信有这么多的意外,意外背后都有人为。 他还在那獒犬身上,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幽兰草的气味。 在场诸人中,便只有昭宁身上佩戴了这一枚幽兰草的香囊,这是她常佩的,说是有宁神的效果。赵翊毕竟是禁宫长大,深知香时常被用作害人的利器,防不胜防。 所以他按兵不动,假意放那养狗的内侍出宫,实则是让冯远暗中将之抓起,严审那养狗的内侍。 看到君上锐利冰冷的眼神,冯远立刻继续往下道:“那狗奴婢重刑之下召出,他每日用极烈性的药混合幽兰草的香味喂食那畜生,久而久之,这畜生闻到幽兰草的味道便会发狂扑咬。宫中唯有娘娘一人常用这幽兰草的香囊,是娘娘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的,大概此人也知道了,所以想用此法来害娘娘。” 冯远顿了顿,又继续说:“臣亦问他为何想要害娘娘,他说……是因娘娘下了太上皇的面子,他忠心护主气不过,才想要吓唬娘娘,并无旁人指使。臣将他严刑拷打,可是禁军司三十六道酷刑受尽,他也没有改口。臣便查了一番,此奴婢原是在浣衣局被人欺负的,是太上皇有次路过救了他……所以对太上皇极是忠心。臣查问了太康宫其余人,说这个狗奴婢平日也并没有与其他宫的人往来。” 这一切听来,仿佛的确都是那养狗内侍自己所为,与旁人无关。 可是赵翊却面无表情,并不言语。 屋中静得只有炉火燃烧的哔剥之声,没有人敢说话,不知君上是如何想。 赵翊自然不信,因为仍然太巧。但是此人受尽酷刑却咬死如此,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便是他被人利用而不知,第二则是他当真意志力强悍到这般地步。但是禁军司的三十六道刑罚,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未必能顶住,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极小。 自然也还剩最后一种可能,的确是这狗奴婢个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可如果是第一种,那么这个想要害昭宁的人,蛰伏之深,手段之隐蔽,的确是个极厉害的高手。但是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此事。 赵翊开口缓缓道:“自今日起,整个皇宫都由禁军看守,不得有缺漏之处。另外,若是昭宁外出,不仅明面要禁军相护,暗中更要派隐卫相随,决不可有任何闪失。”赵翊眼中微闪,露出如寒锋利刃般的冷光,他缓缓道:“倘若有人现身,便将之四肢尽折……押来见我。” 冯远立刻领命。隐卫是禁军中武功最高强但也是最隐蔽的一群人,一般只在暗中保护君上,无比精锐。 其实宫中只要在禁军笼罩之下,定是能确保安全无虞的,只是以前后苑是太上皇和贵太妃等的住处,由羽林军把手,太上皇那里又一贯是人员混杂,才让宵小钻了空子。君上如此布置之后,娘娘身边自然是固若金汤,倘若有宵小还不长眼动手,便也难逃隐卫抓捕。 冯远又问:“君上,臣不知,这个养狗的内侍该如何处置……” 赵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淡淡道:“既他喜欢喂犬,便也将他喂了犬吧。” 说罢他站起来,朝着门外走去,门外风吹进来,他衣袂飞舞。 冯远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泛起,立刻拱手应喏。 此时大乾皇宫已是万籁俱寂,而整个汴京城之中却仍然热闹,勾栏瓦子,酒楼夜市,人流如织,繁华喧嚷。可靠近大乾皇宫东华门的顺平郡王府,还有人未入睡。 赵瑾从宫中回来之后便心情奇差无比,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心情会如此恶劣。 他让侍从提来几壶金莲棚特有的千日春酒,想起自己还曾在勾栏中醉生梦死,找寻梦中的女子,就觉得自己十分好笑。对着残月如钩,在一株已经落尽枯叶的梨树下,一壶接一壶地喝着酒。 他喉结微动,脖颈修长,一壶酒便滚落入他的喉咙之中,烈火一样的灼烧入胃。 陈风知他在军营中锻炼,素来酒量好,但毕竟极少喝,连忙阻拦他:“大人,酒喝多了毕竟伤身……” 赵瑾却只是挥开了他的手,命令他们都退出去,垂眸看着壶中淡琥珀色的酒。据传此酒以百种花酿造而成,因此喝来有春意盎然之感,可让人沉醉于酒中春色千日,忘却不想记得的事,想起不该遗忘的事。 可是什么事是他想记得的?又有什么事是他不该遗忘的? 他也不知道。 赵瑾仍然抬头,看到不知何时下弦月已经躲进了墨云之中,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他仰头的时候,雪也落在他的脸上,他闭上眼,雪便遮挡了他的眼睛。 是当年初见谢昭宁的情景吗?她羞红了脸,双眸却亮如星辰,她问他:“卫郎君,你还记得我吗?” 他当时心想,什么记得你,我何时见过你? 或是后来他不理会她,她躲在花丛后面哭,她说:“卫郎君,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特别好,你是一个极好的人。” 他心想你是眼明心瞎,纵观朝野,问问那些惨死在他手下的人,谁会说他赵瑾是一个好人,他们都恨不得指着他唾骂他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魔头,恨不得将他啖肉饮血。这个柔软得像枝头杏花一样的小姑娘,却说他是一个好人。 他在暗处游走,寒刃上结着风霜,早已心如坚冰磐石,对所有人都无比漠然。可是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被她叩开一道裂纹,一道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裂纹。 紧接着疯涌而来的是梦中那些,好似不属于他,又仿佛他真正经历过的事情,那些纠缠的爱恨,那些他疯魔般对待她的事,下狱,囚禁。那些……她死之后,他叫了太医局所有太医来给她诊治,他们却都救不回她的命,他便命人将太医局之人都拖出去杖毙的疯魔。那时候他坐在大殿中三天三夜,拥着极厚的一件大裘,却仍然觉得寒冷钻心入骨,他浑身发抖,却怎么都无法暖和起来。 就这么熬过了很久很久,宫宇侘寂而幽深,他看到自己斜长孤冷的影子走过许多的光影和梁柱,岁月的流逝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看到自己越来越空,看到身上那件玄纹织金的锦袍上竟有血迹,抬起手来,原来苍白修长的手上早已染满了淋漓的鲜血。沿着他的指缝流到手背,滴落在地上,滴答滴答,血浓得像墨一样黑。 是谁的血?他杀了谁? 他杀了谁,究竟有谁因他而死了,他怎么找不到这个人了! 赵瑾的眉心深处泛起剧烈的痛,他再也没有办法想下去,他再度仰起头,将一壶千日春尽数灌下去,让浓郁的酒香将他淹没,让他再不必分清梦与现实,再不必为了记忆的混乱而痛苦。 不知道喝了有多少壶酒之后,赵瑾终于靠着临窗的罗汉床沉沉睡去,轩窗并未关,细碎的雪落在庭院中,落在屋檐下,被风卷进屋中,落在他的睫毛和眉毛上,渐渐融化,却又被寒风霜化,凝成如雪般的眉霜。 而这次赵瑾的梦中,终于再无纷乱的记忆,他的眉宇由痛苦变得渐渐舒缓,随之又凛冽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肃杀。 细碎的雪飘了一夜,庭院内全是苍茫的白。一直到了天色微明而黛的时候,雪才停了下来。 一丝橘红色的晨光落在屋檐上,斜斜地照入庑廊之中。陈风才终于敢领着两个女使推门进来,他一看大人竟未关窗,靠着轩窗的书台已堆了一层绒绒厚雪,而大人和衣而眠,竟已在这般在寒风中睡了一晚,脸色白得如寒冰一般,他吓了一跳,纵然知道大人有内力护体,但也怕大人冻得头疼脑热,连忙唤他:“大人,大人,您可还好?”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34节 陈风看到赵瑾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瞬间他很难形容,他竟觉得自己的大人有些陌生,并且瞳色中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仿佛经过了很久的岁月,那种漠然和肃杀。但那只是一瞬间,他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定定地看着陈风良久。 随即,赵瑾又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 他曾御军数十万杀敌,曾一夜之间枭首千百,手上留下了厚茧和伤疤,但是眼前青年的手修长好看,只是极其的苍白,仿若终年不见日光。 而早已在一次暗杀中,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陈风,也出现在自己面前。脸上透着一种干净的茫然,也还不是那个被他封了指挥使,却意外惨死的正三品武将。 赵瑾知道,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回到了十数年前,一切都还没有走向崩塌的时候。 或者其实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已经回来了,否则不会每每看到谢昭宁,心中都会有强烈的汹涌,不会在姜家的田庄,看到那个背影的第一眼就爱上她。 只是前一夜,喝了一夜的千日春,吹了一夜的风雪,也做了一夜的梦,他终于从年轻的他的身躯中苏醒过来,两世的记忆终于融合在一起,他既是前世的他,也是现在的他。 他终于回来了,终于从漫长的噩梦中解脱,而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大乾朝没有失陷,谢昭宁也没有死,他却已经是十几年后成熟老辣,知晓一切的赵瑾。那么他就要……去拿回前世曾属于他的一切! 赵瑾看着庭院外的雪景,缓缓问道:“陈风,现在是庆熙几年了?” 陈风更是一愣,大人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他回答:“大人,眼下刚过了年关,已经是庆熙三年了。您是不是还宿醉难受呢,可要属下去熬一碗醒酒汤?” “庆熙三年……”赵瑾念了一遍。 两世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纠缠,但他已不再混乱。 他终于想起了他之前所不明白的一切。 为什么他爱着谢昭宁,却要这般对她。赵翊究竟是怎么死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这大乾朝繁盛的山河是如何败落的,他都想了起来。这些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全天下除他以外无人知晓。他想的是,该如何好生利用这些事。 陈风又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大人,方才从明堂传来话,说您暂时不必搬去重华宫住了。严大人会安排翰林学士到咱们府上来授课,要您先准备好。” 赵瑾听到这传话,却突然笑了。 不必搬去重华宫了,是赵翊对他开始有所保留了吧,前世也是如此。到后来他才知道,赵翊一开始选的人并不是他,只是那个人死了,所以不得已又选了他。而赵翊被他所做之事震怒,最后也真的没有选他。 但如今的他根本无所谓,他对太子之位根本没有兴趣,他想要的更多,想要他前世失去的一切,无论是至尊的权势,还是谢昭宁。他有许多的手段可以用,先知就是最大的优势,更何况除了先知之外,他还有别的很多东西可以利用。 只是……赵瑾眼睛微眯,想起了昨日他救了谢昭宁,可谢昭宁仍然对他的冷漠至极。他苍白的手指渐渐捏紧。这一世发生的事情,与他知道的事有了很大的差别,最大的变数就在谢昭宁身上。谢昭宁竟然不再喜欢他、纠缠他,反而嫁给了赵翊。她为什么会嫁给赵翊?她是什么时候认识赵翊的,她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 他想起之前让陈风查的那些事,谢昭宁身边许多事都改变了,她的两位姐姐和继母被她所害,她的母亲和祖母都活了下来。 赵瑾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如果没有错,谢昭宁恐怕……也同他一样,她也是前世的她。 想到这里,赵瑾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从骨髓之中泛出。曾经那些纠缠怨恨又摆脱不了爱意的过往。曾经因为她的死而大开杀戒,曾经在侘寂的宫宇中等了无数的春秋,一年又一年,近乎绝望的在空旷中等待,又在绝望中歇斯底里,这些全部都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生命之中。 而现在他知道,她还活着,故人透过了时光的集结,终于向他走过来。 她还无知无觉,仿若白兔一样没有防备,悠然自然。 如何不令他兴奋,令他手指发抖的兴奋。 谢昭宁,你还没有死。 你没有死! 但是在此之前,一切都要缓而为之。赵翊大权在握,执掌天下,又极其的老谋深算和强悍,这世上无人能对付他。可是这天下间,总有一些是超脱赵翊掌控的地方,能将这些力量全部掌控,然后化为己用。 此时另一位副将黄德已经烧好了热茶过来,提壶给赵瑾倒了一杯茶。他道:“大人,您喝些热茶吧,祛祛风寒。” 他和陈风都是赵瑾从战场上救回来的,对他忠心不二,后来即便是跟着他干谋逆这样掉脑袋的事,两人也眉头都没有皱过。陈风虽为护他而死,但黄德却陪他走到了最后,赵瑾喝了口热茶,杯盏中升腾起的雾气,笼罩了他更冰冷的眉眼,他缓缓地道:“黄德,你暗中替我联系一个人吧。” 同仇敌忾这么多年,都到这时候了,也该见一见了。 黄德看着赵瑾也微微一愣,他也觉得大人有什么地方不同了,但又说不上来。以前的大人虽然也很冷,但其实喜怒哀乐很好猜。但是眼下的大人,好似……好似突然与君上有了些相似,他现在的面容,叫人一点也看不透。 他道:“好的大人,您要属下去联系谁?” 第143章 而大乾皇宫中, 昭宁却度过了一段极明快的日子。 赵翊每日晨起处理政事,午间两人一起进膳,到了下午他便教她读书练字, 晚上则是一起下棋,他教她如何布阵行棋,颇有进益。 以前昭宁不爱学,与曾经遇到过的先生都十分严苛有关。她于骑马射箭这些上很擅长,但读书写字实在是没天分, 总是惹得先生大骂她‘愚钝’, 说她‘朽木不可雕也’, 要大舅舅赔笑, 人家才肯教她。久而久之自然厌学。 但是赵翊教她却很是耐心, 从不动气, 她若是写得不好,就握着她的手写一遍两遍, 直到她写好为止。教书要是不懂,就无奈地看着她, 说了几次都不懂, 便直接堵住她的嘴唇深吻,等到他将气喘吁吁的昭宁放开时, 嘴角只剩下笑了:“师父对于这份教书的束脩很满意, 咱们继续吧。” 昭宁却脸红极了,往往女官们都还在屋内呢! 可是赵翊当真讲的极好,他讲东西能因材施教, 由浅入深。昭宁时常能感觉到, 这个人当真是知识渊博,博古通今, 她随便说什么他都能讲出所以然来。久而久之,昭宁竟真的突飞猛进,至少她觉得自己写的字终于有几分严整了,可以写在凤令或是宗务的批复上了。 只是自那獒犬扑人一事后,赵翊对她的出行很是在意。 昭宁发现自己每去一处,都有禁军跟随,且不能再随意去往禁宫,或是出宫回姜家去。甚至赵翊要求她不能随便接见外人。她心想赵翊大概是担忧她的安危,问他:“您可是担忧獒犬一事背后有人为?” 其实昭宁也并不全然相信那事是意外,只是她不想让师父和太上皇的关系更僵,所以当日才说不必再追究。 赵翊笑容微隐,随即摸着她的头发说:“自是如此……凡事不得不防。” 其实除了为庇护昭宁的安危,还有他更隐秘的,更深的一些原因,但是他不想告诉她,也不想吓着她。 赵翊既然担心,昭宁便没有拒绝。不过就是出行的时候跟随的人多一些,行动没这么方便罢了,她倒也还好。 只是两人也只轻松了年关的这段时日,很快赵翊便开始忙碌了。 因为新政的推行正式开始了。 虽有朝臣反对,但赵翊决定的事非朝臣能改,更何况朝中以严萧何、司马文为首的保守派反对新政,但也有以中书舍人郑石、新任枢密使宋应隆为首的改革派支持新政。是以新政在开封县区试点之后,便如火如荼地在全国铺展开来。新政的改革初见成效,国库收入开始缓慢增加,各地流民作乱的情况也略有改善。全国上下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新政,这是眼下最时兴,也是大家最关注的问题。 而昭宁也并不空闲,她一直都想师父体内的阳毒该怎么办。 葛掌柜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这也正常,凌圣手怎会好找。故她叫了曾经给母亲看过病的宋院首入宫觐见,问询这阳毒的详细,如何才能使师父在不用药的情况下撑过病发。自前任院首退休后,宋院判便做了院首,现在是太医局最德高望重的太医。昭宁与他也算是老熟人了,他对昭宁自然是毕恭毕敬,也研究了阳毒多年,提供了许多他曾想过的思路。只是最大的问题是,君上发病时根本无人能靠近他,所以一直也无法试验。 昭宁沉思许久,打算先做好准备,等师父下次发病时一定要试试。 不过准备还未做好,第二日下午,贵太妃便派了身边的杜若来请她过去。 原来是大乔所生的小狗崽终于满了两个月,昭宁可以抱回崇政殿去养了。 昭宁已经问过赵翊能否养狗,赵翊说养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只能养在前殿,不能带到厢房,也不可一起睡。昭宁已经很高兴了,早早地让人准备好了狗崽用的木碗,小窝,还有磨牙用的羊骨头。赵翊看她兴奋的模样,轻轻摇头叹气,倒也不说她什么,反倒让上林苑的官员过来,给狗狗做了个木头的小房子。小房子雕梁画栋,用料豪华,就放在屋檐下。万事俱备,只等着小狗到时间可以抱回来。 另外就是,贵太妃今日还邀请了邕王妃华氏入宫,一起商讨赵瑾的婚娶问题,她们拟好了一些人选,要昭宁一起去挑。 听了贵太妃的邀请,昭宁很是高兴,带着女官和侍卫迫不及待朝后苑赶去。 自上次獒犬之事后,跟着她外出的女官就换成了樊星樊月,樊星得知獒犬之事后就嘟囔:“倘若奴婢在娘娘身边,一脚便送那畜生去西天!”她二人也很喜欢狗,与她讨论着等小狗到了该起什么名字,该如何训练小狗如厕等问题。 昭宁也笑着听,她已经想了好些名字,回去问问师父有没有喜欢的。 言谈间,肩舆已经快走到临华门的夹道,昭宁却见到好几个官员面色肃沉自临华门而入,皆着绯红的从省服,匆匆朝着垂拱殿的方向去。昭宁伸手,示意肩舆先停住。他们行色太过匆忙,甚至未曾注意到坐在肩舆上的昭宁,否则都要跪下与她请安。 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昭宁抬头看了看天,今日天际低沉,铅云堆积,宛若墨色浓淡铺卷满天空,不是个很好的天气。 她心里有些惴惴的,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般。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事。 还是先去了贵太妃那里吧,真有什么事的,就在大乾宫中,她倒也能马上知道。 于是肩舆还是朝着庆寿殿走去。 等昭宁到庆寿殿的厢房外,还未走进去,就听到屋内有热闹的说笑声,听起来好像还不止一两个人。她跨过一扇紫檀木镂雕仙鹤祝寿纹的围屏,看到厢房内竟坐着五、六个人。除了贵太妃、华氏,竟连襄王夫妇,甚至景王赵决也在,立在贵太妃身边说笑。女官女使们也站在众人身边伺候,当真是热闹极了。 昭宁怕扰了贵太妃她们,未让女官通禀。故此时坐在罗汉榻上的贵太妃才看到昭宁来了,向她招手道:“昭宁,正等着你来呢,快来与我一起坐!” 众人也才反应过来,除了贵太妃外跪了一屋子的人,皆请安道:“皇后娘娘金安。” 昭宁贵为皇后,除太上皇、贵太妃外,其余皇室诸人哪怕是亲王见了,也得照行大礼不误。从前昭宁还不太适应,一群身着朱紫的朝中重臣,或是这些亲王王妃给自己下跪,现在渐渐也习惯了。 昭宁笑道:“都是一家人,诸位不必拘束,平身便是。” 她走过去在贵太妃身侧坐下来,众人也纷纷坐下。贵太妃才笑着跟她说:“今儿是巧了,我本只叫了明秀进宫,咱们一起商议阿瑾的亲事,却正巧襄王和淑娴也来请安。赶巧不巧的,决儿得了两只极好的山参给我送来。便都凑在一起了。” 赵决身着一件雪金色的锦袍,他仍然一副风流潇洒的打扮,笑道:“皇嫂可莫要说我厚此薄彼,给皇兄和皇嫂的那份已经送去崇政殿了。还额外送了皇嫂一盒由白獭髓和珍珠粉做成的面脂,望皇嫂用着喜欢。” 昭宁听赵翊说过赵决此人,他其实才是贵太妃的亲生子,但却从小在皇后膝下长大,所以与赵翊感情甚好。不过此人是个闲散亲王,平日就爱流连花丛,于勾栏瓦子里赏红依绿,就是给他一些要职也不肯要,说嫌太累。 襄王生得器宇轩昂,满脸络腮胡,身材健壮,的确不愧是曾带兵打仗过的。看到昭宁时神色有些僵硬。襄王妃沈氏却带着得体的笑容,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曾与昭宁有过龃龉。她看了看昭宁,与贵太妃说话:“娘娘若能帮着我们劝一劝君上,是最好的,瑞儿在宗正寺的确受苦了……” 贵太妃却有些为难:“你们也知道,阿翊决定的事什么时候变过。说是要关一年的,便一天也少不得。” 沈氏又看向昭宁,目光中更是哀求:“娘娘,您可能帮着说两句?当日瑞儿他……他的确不是诚心冒犯您的!他也只是一时糊涂了!” 昭宁这才知道,原来是为了赵瑞被关宗正寺的事。 当时赵瑞大闹姜家,被她扭送去了宗正寺。后来赵翊御笔朱批,直接让宗正寺关赵瑞一年进行管教,襄王两口子现在唯这一个亲生子,为此上下奔赴想早日将赵瑞放出来,但君上并不松口。 君上不松口,昭宁自然不劝。何况她觉得赵瑞那样的人的确需要管教,真任由他在外面横行,也不过是给皇室蒙羞罢了。她道:“王妃,君上决定的事,我劝了君上也不听的。” 襄王突然站了起来道:“淑娴,算了,再说也没用的。关就关吧,关到我瑞儿在里面失心疯了,君上就满意了!” 说罢竟不告辞便往外走,沈氏面色微变,只能站起来向贵太妃和昭宁连连道歉,然后告退追着襄王而去了。 等他们走了,贵太妃也有些生气道:“这个襄王爷,他还有脸发火了!自己把赵瑞宠成那样,还想将人放出来,放出来祸害汴京城不成!当初便是你关他得好,以前太上皇护着他,现在君上可不纵着他了!” 华氏方才在旁一直未语,这时候才道:“襄王一贯脾气冲动,娘娘不必管他。”她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大本老厚老厚的册子,笑眯眯地道,“咱们还是赶紧看人是要事!” 纸页翻动之间,可以看得出,这是一本汴京世家娘子们的名册。 昭宁嘴角也带上一丝笑容。她这个前婆婆也可爱得很,对旁人负面的情绪总是不在意的。即便是有人对她言语冒犯,她忘得也很快。甚至你问她时,她还会一脸迷茫地反问你:“有这样的事吗?” 医郎说过,这样的人才是福寿绵长的。可惜前世顺平郡王早逝,才使得华氏也早早地痛极而去。不过今生她看起来面色红润康健,是长寿之相。 眼看到了给赵瑾选妻的时候,赵决也站起来,说他还要去宫外有事,也告退了。 昭宁便和贵太妃还有华氏凑在一起,看这本汴京世家娘子的册子。 华氏道:“这是我前几日让宋官媒拿来的,都是现在大世家中的待嫁娘子,各方面也都很出挑。我已经挑了好几个,看看两位娘娘喜不喜欢。” 贵太妃也拿着翻看,跟华氏讨论这个好看,容貌精致动人,又是另一个书香门第,七岁便会作诗,似乎也不错。 昭宁翻看着,觉得一个个的都极好,几乎都是大家族出身,也都颇有学识,若是以前的她,恐怕连这本册子都上不了。只是她翻了一遍,却没看到林白乔的名册,她以为自己翻错了,再看了一遍,还是没有。 她想了想,问华氏:“王妃,不知赵瑾自己可有什么心爱的女子?倘若他有,咱们倒也可能考虑一二。” 华氏摇头道:“他哪里有!问他总是这也不喜欢,那也不行的。否则咱们也不必翻这本册子了。” 没有喜欢的女子,莫不是华氏不知道?昭宁想了想赵瑾平日沉默寡言的样子,觉得倒是也有可能,她道:“我仿佛听人说过……赵瑾曾经救过太常寺丞林大人家的娘子,两人这些年颇有往来,他会不会,对林娘子有些意思?” 贵太妃还不知有这样的事,眼中微亮,拉了拉华氏的衣袖:“当真?你怎么没同我说过!” 华氏摇头道:“救是救过,但是他对人家无意。上次林娘子来送东西,他见也没见人家。”又说,“这孩子自幼在军营长大,对谁都是这样冷淡,谁也不知他心里想什么。”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35节 昭宁有些惊异,赵瑾对林白乔无意?怎么可能,她记得前世,赵瑾分明是喜欢林白乔的,是因林白乔嫁给了他义兄,他求而不得才放弃的。所以才林白乔夫妇死之后,他才对自己彻底下了狠心,陷害入台狱,后又囚禁自己,难道不是吗。或是华氏自己也不清楚…… 昭宁思索之间,有个女官走了进来,原来是贵太妃身边的另一个贴身女官杜衡,她提着一只空空的篮子,屈身对贵太妃道:“娘娘,您让去内藏库取一些上好的黄唇花胶,但奴婢走过垂拱门的时候,好像是出了什么事,门被禁军们封锁了,奴婢过不去,也没将东西取回来。” 贵太妃有些疑惑:“出了什么事,禁军怎会将垂拱门都封了?” 杜衡答道:“奴婢也不知道呢,只看到好像是百官都跪在垂拱殿外,不知是做什么……” 昭宁却突然想到了方才遇到的那些行色匆匆的官员,当时她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却没有想起来。 百官尽跪,封闭垂拱门……突然有什么从昭宁心中一闪而过。刹那间,她知道是什么事情发生了! 她霍地站了起来,面色发白,对贵太妃道:“母亲,我想起有一件要事没做,恐怕要去一趟,您和王妃先选着吧。” 贵太妃瞧出她面色有些不对,猜她恐怕要去赵翊那里,问到:“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好,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了。”昭宁不想惊扰她们,只勉强一笑:“您就在宫中,哪里都不要去!” 说罢带着樊星等人离开。 等出庆寿殿门时,脸色已无比难看,上了肩舆后对樊星道:“快,立刻去垂拱殿!” 第144章 肩舆很快就到了垂拱门外。 远远地, 昭宁就已经看到门口已被封禁,七八个禁卫正挎刀守在门口。 她心里焦急,让侍从落下肩舆, 只带了樊星、樊月两人快步朝着垂拱门走去。但却被禁卫们拦住了,为首的禁卫行礼道:“卑职奉命守门,任何人都不得过。” 樊星眉毛一竖:“睁大你的狗眼,皇后娘娘也敢拦,还不快让开!” 为首的禁卫连忙下跪道:“烦请娘娘体谅……卑职、卑职不敢顶撞娘娘, 但也实在不敢违抗圣令!” 昭宁也不想为难这些人, 但她实在要过去, 就道:“本宫自会向君上陈情, 绝不会怪罪于你, 快些让开吧。” “这……”禁卫仍然为难, 毕竟娘娘一句话,他让娘娘过去了, 尔后君上若是怪罪,仍然是他人头落地。 昭宁不知垂拱殿那边究竟情况如何了, 可这禁卫军又始终不许她过去, 不由得有些焦急起来。 正是这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好大的胆子, 竟敢阻拦娘娘, 还不快些让开!” 昭宁抬头看去,只见禁卫军背后来的竟是身着紫袍的吉安。他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快步朝她们走过来, 向她行礼:“娘娘金安。”又回头叱责那禁卫首领, “还不快去禁卫司领二十军棍!” 昭宁摆了摆手道:“不必为难他。快带我去垂拱殿,我有要事找君上!” 吉安知道昭宁在君上心中之地位, 娘娘既是有急事找君上,他自然不敢耽误,只是此时垂拱殿外……他犹豫了一下,对昭宁道:“娘娘一会儿看到什么情景,千万不要惊讶!” 昭宁点点头,吉安才立刻带着昭宁朝垂拱殿走。 昭宁脚步匆匆,惦记着此时垂拱殿外发生的事。 方才她突然想起来,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闹出如此大的阵仗了。 是因为新政! 她记得前世新政推行时,初还甚是顺利,国库的收入也眼见着上涨,青苗法、均税法在全国推广开。可新政改革岂是一件容易之事,很快实施的过程中出现的若干弊端就出现了,比如有些地方官府强制派遣借苗任务,以充政绩,闹得民怨沸腾,还有地方的地主借均税之机从中获利,损伤财政。甚至不满均税之法借机生事,使得粮食减产。 本朝廷之中就是保守派官员居多,根本不赞成改革。现出了这些弊端,并且越闹越大,他们自然想赶紧停下来。可是向君上呈递奏折反映之后,君上却并不理会,仍然要继续推行新政。如此一来朝野上下反对之声骤起,百官集结跪于垂拱殿外,定要君上收回成意。但是师父却漠然不理,甚至将反对得厉害的官员拉下去杖责。再一次的僵持不下之后,百官激烈阻挠,以至于朝政荒废数日,师父便终于对两个挑事之人,开了杀戒…… 昭宁想到这里,忍不住觉得心惊肉跳。 这便是师父的名声真正转折的时候! 在此之前,他还是英明神武,收复西北的庆熙大帝。可是这件事之后,言官们开始奋起骂他,民间对他的评价也开始毁誉参半,说他是不顾民意的暴君,说他独断专行只为弄权。可是师父仍然坚决推行改革。只不过战争爆发得太快,还未等改革见到成效,师父就已经殒身在凯旋途中。尔后契丹族卷土重来,国破家亡,大乾朝退居临安之后便全面恢复了所有的旧制。 昭宁虽不知师父为何要坚决推行改革,但她知道,师父曾为了收复西平府亲自领军打仗,师父也为了天下安康熬夜批阅奏折。他曾经做过这样的多的事,可却因为此落下了这样一个名声,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她一定要阻止这件事,不能让师父沦落到被万人唾骂,被史书称为暴君的境地! 昭宁想到这里脚步越快,渐渐地,垂拱殿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只见文武百官果然跪于垂拱殿之前。而李继和冯远则带着禁军与之对峙,面色冷漠。 此时天色越发的灰沉,无数的乌云堆积于天际,穹顶却泛出发黄的白光,落在那些跪着的百官身上。 为首的官员着绯红色从省服,他生得五官朗阔,留美髯长须,正是御史大夫司马文。 他语气坚决地道:“君上,祖宗法度不可轻易变之,一变不好,恐怕改革不成,更易生灾!古有夏商周三代君主始终恪守夏禹、商汤、和周文武王的法度,是为千古称颂的德朝。而汉武帝改汉高祖之策,使盗贼俱增。汉元帝改汉宣帝法度,使得汉就此衰败。已有众多前车之鉴。如今改革的确出现了问题,更应该停下来了,难道君上还执迷不悟吗?” 头发胡须皆白,戴貂蝉冠的严萧何道:“君上,臣一开始也并非执意反对,只是现如今看来,改革虽带来了些许国库收益,但现在青苗法已经出了问题,更何况更戍法!太祖时期便定下的规矩,为防止将领独大,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更换边防将领,如今不再变动将领,岂不是让那些边关将领拥兵自重,长此以往定会威胁朝野啊!” 这时候旁边有个衣着锦绣,腰间系了四五个香囊,宛若富家公子般的官员拱手,则言辞恳切激烈道:“君上,改革才初步施行,决不可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啊!” 这话一说,昭宁便知此人就是师父任用的改革之人——中书舍人郑石。后来国破之时,他不肯弃汴京城而去,拼死抵抗,被契丹人斩于刀下。因他英勇之举,各路文武大臣反倒开始尊重他,后来的皇帝赐了他忠勇公的谥号。 旁边却有言官骂他:“郑石,你个祸国殃民的奸臣,你倒是身家富足,喝酒吃肉,何曾想过那些穷苦的百姓,被你那青苗法害得饭都吃不饱了!” 郑石也不甘示弱:“我是吃肉喝酒,你苏信就不吃了,你个沽名钓誉的货,昨日是谁才买了十斤羊肉?” 此时严萧何见殿内始终没有君上说话的声音传来,目露焦急,再度拱手大声道:“君上,新政必须要停下来,您若不肯决定,臣便携百官在此长跪不起,就是掉了脑袋,也决不可让新政再推行下去了!” 而他身后的司马文立刻道:“臣愿一死!”随即跪拜了下去。 他身后的众多言官也都齐声道:“臣愿一死!”也都跟着拜了下去。 一时压迫万千,一如天际云辰低垂,闷雷滚滚,仿佛顷刻间就要下下雨来。 昭宁悚然,群臣居然逼迫师父至此!这些言官并非真的想死,而是要以此为由强逼师父放弃变法,这是言官惯用的法子,在这样的逼迫下,出于言官杀不得的祖训,帝王多半都会屈服不再推行。可是师父不会。别的事她不知道,但是这件事上,赵翊极其的坚韧和冷酷,决不被任何人事所阻挠。 果然片刻之后,她只听到垂拱殿内传来一道熟悉又沉沉的声音:“——都拉下去!” 昭宁只见平日在她面前笑容满面的李继,此时面无表情挥手让禁军上前,不顾言官们的反对、哭天喊地,纷纷将之拖下须弥座,一群书生如何能抵挡禁军,被人两手一挟就提了下去,有些反抗的始终不从。李继也并不客气,立刻让那些执长鞭的禁军出列,对这些文官进行抽打,一时间哀嚎声四起,转为变为对君上绝望的咒骂! 昭宁看得越发心急,这还只是第一场!再下一场群臣反对的越发激烈,师父就要动杀戒了。她决不能眼看着师父真的杀人,否则他的名声就完了! 昭宁立刻上了须弥座,此时大臣们已经七七八八被拉了下去,但还一片混乱。她正要往殿中去,此时李继终于看到了她,遽然一惊:“娘娘,您怎么突然来了,您不能进……” 可此时毕竟混乱,他又离得远,而昭宁身躯灵活,竟从禁卫的缝隙中以巧劲钻入。众禁军如何敢伸手拦她,不要命了,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昭宁溜进了垂拱殿中。 与殿外的混乱不同,垂拱殿内格外寂静,枝形莲花铜座烛火照亮阴郁的殿宇,四位内侍垂手候着。 赵翊坐在龙椅上看奏折,仿佛并未听到外面的纷乱,只是绝对的面无表情。听到动静,抬头见昭宁竟进了垂拱殿,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正准备请罪的李继,他终于略缓和了些神色,挥手道:“无妨。” 此时外面的百官已都被禁军轰走,殿外终于清净了下来。 昭宁几步走上前,想起方才激烈冲突的场景,她也是头一次看到师父如此冷漠和强势,面对帝王,实在是要人人警醒,不过是师父对她的时候,都是他最柔和的时候罢了。于是她悄然平复了一下呼吸,问道:“师父,究竟怎么了,怎么百官如此跪在门外呢?” 赵翊沉默片刻,朝政上的事他并不与昭宁说,只怕她听了徒增烦恼。但是她问起时,他也不会隐瞒她,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却霎时间,突然感觉到头颅深处泛起一阵熟悉的针尖般的刺痛,并且越来越痛。 于是昭宁只看到赵翊突然之间变了脸色,手指将一张燕子笺抓得紧皱,他突然对李继道:“……快带娘娘出去!” 昭宁一怔,见师父咬牙隐忍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师父恐怕是发了经脉逆行之症!应是师父最近情绪波动太多,竟短时间内又开始发病了。 她本就打算一定要帮师父扛过发病,此时面对师父发病,她如何能走。虽然与宋院首准备还不充分,但是箭在弦上。她是一定要试的!因此昭宁挥开了李继的手道:“师父,您是不是发病了?您听我说,我已经问过宋院首了,倘若我能帮您熬过去,您就不必再吃那药了。我们已经商量过一些法子,是有一些把握的!您不要让我出去,我能帮您!” 赵翊的脸色越发白,他才不管她的什么法子,他是绝不会让昭宁冒险的,咬着牙,对李继语气严厉道:“还不快带娘娘离开!” 李继也有些着急,他不敢伸手来拉昭宁,只能道:“娘娘,您就听君上的话,跟奴婢出去吧……” 但是昭宁却仍然拂开他,见赵翊脸色越难看,她跑到赵翊身边半跪下,拉住了他的衣袖看向他:“师父,我一定要留下来,我可以帮您。您也一定要相信我,您即便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您自己,您是一定不会伤害我的。上次您也没有伤害我,对不对?” 这次遇到师父突然病发,她一定不能出去。否则师父再发病时绝对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她觉是不可能进去的! 赵翊看着昭宁澄澈而坚定的双眸,知道她一心想要帮自己熬过去,上次也想尽办法要进来。昭宁性子亦是倔强,决定的事也一定要做。他拳头紧握,咬着牙艰难地道:“不行,昭宁,你听我说,我发病的时候控制不住,根本没有神智。万一我伤了你,我决不能……” 昭宁却紧紧地握住了他已经攥成拳的手,发现他的掌心已有汗湿,她知道他已经开始越来越痛苦,更是坚定地道:“师父,您听我说,若您这般发病频繁下去,我担心您可能连十年之期也不能坚持到。倘若真是如此,我还会独活吗?我定会立刻追随您而去了,若是只守这短短几年的光阴,我情愿现在就放手一搏,至少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后悔,因为我用尽了办法去救我的爱人——” 她更深地看向了他那双已经有些泛红的眼眸,认真地道:“师父,您难道希望您有朝一日真的逝世,我要活在对这件事无尽的追悔之中吗?若是如此,那我宁愿现在就死了,死在您面前就是,我也绝不想面对那样的局面!” 赵翊被她这番话动容,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只觉得心中一软。他不知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道她竟有如此的坚决和思考! 就连一旁的李继也被娘娘这番话打动,他何尝不是也担心君上的身体,忍不住帮着劝道:“君上,奴婢见娘娘如此诚心,又与宋院首商量过,不然,您就让娘娘试一试吧!” 赵翊终于不再拒绝,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地缓缓摸上昭宁的脸,终于同意道:“好……我答应你。”他一顿,“只是不能如此简单,李继,你让刘嵩带着隐卫守在门外,给昭宁一只铜铃。只要昭宁摇响了铜铃,无论是什么情况,立刻让隐卫冲进来救她,即便是伤我也无妨,你听到了吗!” 李继立刻跪下应喏。 赵翊则对昭宁道:“铜铃不要离手,只要你察觉有危险,立刻摇动铜铃,决不能犹豫,知道吗?” 昭宁知道师父不安排这个,始终不能放心,她点头道:“师父放心,我明白!” 她见师父额头已经渗出汗来,眼中也有了血丝,手也开始发抖,知道他发作越来越厉害了,那么一切都要趁快,不能再耽误了! 她站起来,对李继道:“李继你听我说,我同宋院首商议过,该如何对付君上的病症。我们商议出了一些办法,你现在立刻带人将垂拱殿外用黑布罩住,不可让外面的光泄进来,同时让所有人远离垂拱殿——决不能出半点声音!再传宋院首,让他将研制的药丸拿过来,另外,只要我不摇铃,无论里面有任何动静,你们都不能进来!” 师父发此病时若遇到光或是外界动静,就会发作得更厉害。 李继听着娘娘如此条理有度,不禁也在心里钦佩。娘娘虽年纪小生得也纤细,这时候当真有无比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他! 他心里也有了几分激昂之意,立刻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准备,定为娘娘守好外面!” 李继快步退了出去合上了门。很快一只拳头大的铜铃就被他送了进来,连同宋院首研制的药丸。黑色帷幕很快就围上垂拱殿四周,外面一切的动静都平息下来。昭宁将铜铃放在一旁的高几上,她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摇动这铜铃了,只要摇动了铜铃,师父也再不会答应她帮他,以后再无救师父的可能! 她握紧了手中的小瓷瓶,这也是上次同宋院首商议时,他说过的药丸。 此药丸是一种滋补的药丸,用料与师父病发后喝的汤药十分相似。能帮助师父调理经络,只要服用下去,便能提升师父抵抗经脉逆行的可能。但一定要在真正发病时服下才有效,只是师父发病时无人能靠近他,他自己也神智不清,故一直不能服药。 此时大殿内一片昏暗,唯有两只铜灯的蜡烛还在燃烧。昭宁看到赵翊坐在丹犀台上,低垂着脸,浑身都有些发抖,甚至能看到他露出外面的手背上经脉鼓动。昭宁便知道,师父已经开始发病了! 想到那些师父发病时曾如何杀人的事,她难免也有些紧张,想着要赶紧将手中的这药丸给师父服下。因此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但她刚走到他近旁五步之内时,突然看到师父骤然抬起头。紧接着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间,她已经被瞬间起身的赵翊扣住手腕压在了身下,他另一手掐住了她的脖颈,英俊的脸有些扭曲,一双平日温和的俊眸此时满目通红,他咬着牙凑近她的脸,沙哑地问:“你是谁?你是谁?” 昭宁他掐得喉咙生疼,几近窒息,连话也说不出来,竟无法唤醒他的神智!师父毫不保留力道之时,她连半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而此时垂拱殿外天色已昏黑,贵太妃还是放心不下带着贴身女官过来了。 一看垂拱殿竟被黑色帷幕包围,李继也正满脸焦急地看着垂拱殿,贵太妃心里焦急,立刻走了过去问:“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何都在外面?” 李继见贵太妃过来了,连忙行礼道:“娘娘,君上突然发了病。皇后娘娘……正在里面助君上挺过发病。吩咐我们都不得靠近!” 贵太妃大惊,上次阿翊发病,她告诉了昭宁,也只是想昭宁能在外面安慰安慰阿翊,并不是想她进去。但这次阿翊发病,昭宁怎的进去了。她道:“这如何行,昭宁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昭宁还能出来吗?” 李继道:“娘娘说与宋院首聊过,她有把握。且娘娘带了一只铜铃,倘若有事的话,她摇动铜铃我们便能听见了。您累了一整日了,不然回去歇息,若是有什么事,奴婢定派人去告知您。” 贵太却仍然担心,摇头道:“回去也不能安心,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阿翊正在发病,而昭宁不顾危险正在里面帮他。她回去也根本睡不着! 而殿内情况也的确紧急,昭宁不知师父这次发病更重,掐得她脖颈生疼,连话都说不出来。果然非常凶险,难怪师父以前决不允许她靠近!这还是赵翊对她并无真正的杀意,寻常人靠近赵翊的瞬间可能就被他杀了。她终于她找到一个间隙掰住了他的大手,才能道:“师父……师父,我是昭宁,我是昭宁呀……” “昭宁、昭宁……”赵翊喃喃着,狰狞的面目有了些许放松,眼神柔和了些许,手下终于有了松动,昭宁终于不再被紧紧掐着脖颈,她拿出药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来,道:“师父,你快把这个药丸吃下去,它可以助您调理经脉……您就能……!” 可赵翊却并未完全恢复神智,并不知何物,挥手之间就将药连同药瓶打飞了出去。他把她紧紧勒在怀中,颤抖地道:“昭宁,别走、别走……”他的浑身变得滚烫,只要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便控制不住想要占有她的欲念。焦渴的欲念几乎流遍了他的全身。昭宁也感觉到了,因为赵翊勒紧得她浑身发痛。在师父神志不清的时候,陷入他铜墙铁壁的怀中,她是有些害怕的。但她告诉自己,此时他已经完全认出她了,那至少她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36节 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道:“师父,你放心……我不走。” 此时大概是穹顶有风吹下来,竟引得一侧的枝形铜灯烛火晃动。赵翊立刻警觉,抬手之间一把匕首就从他的袖中飞了出去,那盏半丈高七七四十八盏的铜灯顷刻间被击得骤然倾倒,轰地一声四分五裂。他吼道:“都滚,都给我滚!”昭宁这才亲眼见识他的攻击力有多强!他刚才只是掐她的脖颈制住她,已经很是克制了! 而外面的贵太妃和李继等都听到了垂拱殿内传来东西骤然炸裂的声音。他们都知道,这是赵翊惯用的手段,他袖中匕首以内力射出,顷刻间便能爆杀一个武艺高强之人。贵太妃又有些坐不住了,生怕是赵翊对昭宁出手,而以昭宁的性子,恐怕是绝不肯去摇那铜铃的!她不由站起来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李继虽然也担忧,但是他记得方才昭宁说过的话,仍然拦住了贵太妃:“娘娘,您要是这时候去打扰他们,就功亏一篑了。您一定要相信皇后娘娘,更要相信君上,他是不会伤害皇后娘娘的!” 贵太妃听李继这般劝说,也只能按捺住满心的焦虑继续等。 殿外人心惶惶,殿内也仍然不太平。 被烛火晃动激怒之后,赵翊的眼瞳彻底泛红了。他自然记得昭宁,但却只觉得她会走,会不喜欢他,因此牢牢地将她困在自己身下,紧紧地咬住她的脖颈不肯放开她分毫。昭宁痛得皱眉,她仍然想去将那药捡过来喂他吃下,可是她推拒他,只会让他越发觉得如此,将她扣得更紧,咬得也更深,甚至咬出了血。昭宁很痛,但是她看着赵翊英俊的面容满是汗水,脖颈的青筋鼓出,而黑漆的地板都被他抓得皴裂,她知道他只会比他痛千万倍! 这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昭宁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一定要陪着师父一起熬过去,她要救他,她的师父,她的君上,她绝不能让他继续这般痛苦!她看了看被他打飞的那瓶药,正落在一丈之远的绒毯旁,忍着痛对赵翊道:“师父……你看到我方才那瓶药了吗,我好痛,你先放开我好不好,我要找到药,我要吃药。” 药、药,昭宁要吃药。赵翊听到她的话,勉强理回一丝神智,他看到一只药瓶就躺在不远处。但他却没有放开她,而是直接将她抱起去捡药。昭宁没有办法,师父一点也不肯放开她,他单手抱着她,捡到了药瓶递给她。 昭宁终于舒了口气,一看瓶内,方才有虽然有几粒洒了出去,但大部分药丸都还在里面,她将药丸从瓶中倒出来,正想喂赵翊吃下去。 可谁知这时候,赵翊第二波的发作来了! 昭宁听宋院首说过,赵翊的发作分两波,第一波时杀伤力极强,还不是痛到极致。但第二波才是真正的,全身上下都是撕裂般的痛,倘若无法抵抗过去又不吃那药,便会经脉俱裂而亡! 昭宁只见赵翊突然就松了手,连她都抱不住了,头仿佛剧烈疼痛,让他骤然跪地,手背青筋隆起,他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一拳下去,顷刻间将旁边半人高的三足麒麟瑞兽炉鼎砸得粉碎! 昭宁看得心惊,但她此时已经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害怕,只知道发作会越来越剧烈,这药再不喂给师父吃就晚了!因此她将三粒药丸含入自己嘴中,苦涩的滋味很快就蔓延了开,然后立刻扶起了师父。 赵翊比她高大又沉重太多,她只能勉强扶起他的手臂,而赵翊抬头看到是昭宁,虽仍然双目赤红,却并没有攻击她。于是她抬起了他的脸,毫不犹豫地抬头吻住了他的嘴唇,然后将自己舌尖上的三粒药丸推了过去,她道:“师父,吞下去。相信昭宁,把药吞下去……” 他虽仍然神志不清,且全身痛得像要裂开了一般,可是听她的话,他还是相信她,这世间他最相信的人就是她,因此将那三粒苦涩的药丸吞了下去。 而服下这药丸之后,疼痛最剧烈的时候终于到来了,赵翊浑身都开始经脉逆行暴动,他在绒毯上痛得甚至扭曲,他这样刚强坚毅的人,竟都痛得低吟出声!昭宁只用肉眼都能看到,他此时浑身的经络都在浮动。这该是怎样难以令人忍受的剧痛!她立刻伏下去抱住他,让自己完全地贴靠着他,她不知道是否有用,但只要能让他稍有减轻,都是极好的。 好在在她的拥抱之下,他好像真的稍微好了一些。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经络的浮动便不再那般严重。昭宁趁此机会说:“师父,您听我说,您现在已经服了药,只要您能以功法引内力归位,咱们就熬过去了,一切就都好了!您快先将功法运行起来!” 可赵翊此时眼前再度浮现曾经的那些情景,被母后掐着脖颈,被逼着练功,被罚跪于雪野……他模糊地意识到昭宁在帮他。他在剧痛之中运起了功法,可谁知却疼痛加剧,他眉头紧皱地疼得喊出了声。 昭宁见他更痛时也有些慌乱,她不知怎么回事,她和宋院首商议的应该没有错,为何师父运起功法,反而疼痛还加剧了呢!她看着赵翊仍然猩红的眼眸,摸到他的经脉,突然想起凌圣手曾说过此发病‘一半是心疾,可由心疾解之’。又想起曾经贵太妃对她说过‘皇后试图掐死君上威胁之后,他发病就更严重了’。 她突然间之间想到了什么,难道是、难道是这个原因……不论如何,她马上决定一试! 于是她用手抚着他的经脉,一边帮助他引导内力,一边道:“师父,您不要去想一些不开心的事,咱们来想一些高兴的事好不好?” 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缓缓道:“想一想你年幼的时候,祖父时常将你抱在怀里,教你骑马射箭,教你为人君,那段日子多么温暖。还有你少年的时候,你被万人崇敬,尊您为太子。然后你青年的时候,你收复了西北,那时候西北众人夹道欢迎,因您而改变了一切,他们的日子都变得好了……” 她能感觉到,随着她的诉说,随着她的抚摸和引导,赵翊的经脉紊乱似乎有所好转,面部的表情似乎也不再极度狰狞,疼痛的喘息声也有平复。昭宁心中惊喜,但这也只是略微减轻师父的痛苦,他仍然不能将内力引回丹田去,她还需要努力! 她还需要想一些让师父高兴的事,来缓解他的疼痛。 还有什么呢,他的人生中还有多少让他高兴的事?昭宁想了半天,发现师父从前能让他开心的事好像真的很少,太上皇和太后都只会伤害他,他的兄长还想抢夺他的皇位,他这辈子活得是这样的孤独。昭宁想到此鼻子微酸,心里更是疼惜他。 昭宁便握着他的手,看到师父茫然而痛苦的眼眸,他还没有恢复神智,可是他却看向她。实在是没办法了,虽然不知是否奏效,但是昭宁决定说自己与师父的事! 她想了想,靠他更近继续轻柔地说:“还有我啊,师父你知道吗,遇到你的时候,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我在大相国寺的花灯里遇到你,追了你好久。后来我想啊,也许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是喜欢你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可明明那是第一次遇到你,你说奇不奇怪?” 他猩红的眼眸中好似也浮现了一丝暖意。昭宁便继续说:“再然后啊,你就成了我的师父,你不知我有多高兴,我崇拜了你好多年啊,一直都想见到你。你说喜欢我,我们想尽办法成了亲,我做了你的皇后,然后,我们生活在了一起,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活在梦中。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样幸福,这样好的时候……” 昭宁本来只是说给他听的,可是说着说着,她也红了眼眶,泪水沿着他的手腕往下流,她才明白她嫁给他之后,她有多么的快乐。原来她一直都是孤独的,一直都是被人误解的,就像前世那些人说的那样,他们要‘把毒妇谢昭宁做成人彘,埋在地下任万人踩踏’!她是那样的狼狈,她满身的泥泞,她是从地狱里面爬了出来的,遍体鳞伤,浑身是血。 可是他握着她的手,他将她带回到了这人间! 栉风沐雨,日光倾城,他给她保护和爱意,给她信任和理解,给她前世所有所有渴求的,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这样这样的好,他是这样这样的好,所以她决不能让他早逝,决不能让他先自己而去!她现在已经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他,自己该如何独活下去。只要一想到会失去他,她就浑身颤抖,止不住地流泪。 昭宁哭得那样的伤心,眼眸是那样的红。她为什么哭了,为什么哭了,一看到她哭,他的心就被割碎成了千万块,比病发还要痛……她的哭泣终于唤醒了赵翊沉睡的神智,他举起了被她握住的手,想要试图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张了张嘴,缓缓地嘶哑地道:“昭宁,不哭。昭宁,不哭……” 昭宁被他微带粗糙的指尖拭去泪水,这时候发现赵翊眼瞳的红色略有褪去,而他手背经脉浮动的情况也好了许多,她大喜。师父好像略有些恢复了神智! 她连忙握着他的手道:“师父,我不哭,我不哭。你是不是能明白我说话了?我一定要帮您扛过去这毒,您听我说,您现在已经有所缓解了,要努力引内力归丹田,只要内力回归丹田,我们就能成功,我们一定能成功,我们一定可以!” 缓和不代表就成功,倘若反扑会一发不可收拾,她定要完全辅助师父,让他将内功全部收回丹田才可! 赵翊动了动嘴唇,他不想看到她哭,也不想看到她失望。哪怕此时全身上下仍然是置身炼狱烈火焚烧的痛苦,哪怕觉得自己痛得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他也运起功法,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真正地开始将浑身的内力慢慢往丹田引导。而这次再引入丹田,内力便真的归位,不再逆行入经脉血肉之中,不再有那般蚀骨的剧痛,是可以的,这个法子是可行的! 而昭宁也发觉此法有用,喜极而泣。她紧紧地抱着他,用手给他缓解经络的痛苦,然后每隔一个时辰,就要以唇渡给他三粒药。她无比专注地做这件事,不知道究竟度过了多久,不知日升日落,整个世界好像也只剩他们两个人。 到最后她尝那药丸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苦味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师父每次疼痛难忍的时候,在他的耳边说些一些美好的事,还说着对未来的期待:“师父,我们一定要长命百岁,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一定要一起长命百岁,所以你一定要挺过去,一定要……” 她边说边落泪。而他则紧紧地抱着她,张了张嘴唇,更加将内力往丹田引去,一丝又一丝,平复着每条经络。 昭宁这般反复的喂药和安慰,她一直未曾休息,久而久之自然坚持不住,她的眼皮都粘到了一起,意识也越来越不清醒。但她还记挂着师父,她觉得手中握着的师父的手的经络好像越来越平复了,师父的痛吟也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好了,不需自己喂药就能引内力入丹田了,好像马上就要成功了。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累极了,所产生的美梦与幻觉,她只知道紧紧地抓着他,决不能让他痛,到了时辰,她还想要给他喂药。 直到她听到了熟悉又沙哑的声音喊她:“……昭昭,昭昭?” 昭宁才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赵翊怀中。她略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赵翊略带疲惫,却不再猩红的眼睛。还有他凝视着她时深邃的眼神,嘴角缓缓漾开的笑容。他脖颈和脸上的经脉也正常了,面容也正常了! 一股喜悦也从昭宁心中升起。难道、难道,师父已经熬过去了吗?这不是她的梦吗,不是她因为疲惫产生的幻觉吧?……她生怕是假的,她甚至有些不敢开口问。 但是赵翊已经捧起她的脸,认真地告诉她:“昭宁,你替我度过了病发。”他顿了顿,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眸,几乎有些哽咽地认真告诉她,“没有服有毒的药丸,你真的替我度过了病发!”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捧起自己脸颊的温度,还有他呼吸之间的热气。这不是梦,这不是! 于是霎时间,难以言喻的喜悦从心中爆发出来。昭宁的眼眶一红,忍不住扑到了赵翊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几乎是呜咽出声:“师父、师父,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都没想到……我没有想到……” 其实方才她面上装得很镇定,好似很有把握,但是她根本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和宋院首商量之时,宋院首说虽然有种种辅助手段,可他认为成功的可能不到三成,否则当年凌圣手就不会束手无策了。这还要在她们熟练准备的情况下。 但是今日一点准备也没有,她拼着命冒险一试,居然成功,真的成功了! 最难的就是第一次,只要她能帮师父挺过去一次,,就能帮他挺过去两次、三次,后来就会越来越简单。师父以后就不用再吃那药丸了,他也再不会英年早逝了!虽然不知是多久,但他可以再多陪她二十年、三十年,甚至真的长命百岁呢! 赵翊何尝不是激动万分,他早就已经绝望了,很多年前就绝望了。甚至面对她时,也一度绝望得认为不该和她在一起,不该耽误了她。 刚才在他病发之时,她说的那些话他都记得,她说这段时日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候!他本来还以为这样美好的日子只有不到十年,所以他每天过得美好时,心里也在深深地难过。但是现在,这样美好的日子他可以陪她好多好多年,他可以保护她好多好多年。不必再为这美好的短暂而遗憾了! 赵翊也紧紧地拥抱着昭宁,紧得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的怀中。他的头也埋了下来,于是昭宁感觉到有温热的眼泪落入她的颈窝,落在他在她身上咬出的伤口上,她知道师父也哭了,她第一次看到师父也哭了。他说:“昭宁,我听到了你说的那些话,我要与你一起长命百岁,一定要长命百岁,谁也不能死……” 昭宁用力点头,紧接着赵翊便握住她的后颈吻了下来,两人抵死缠绵般地用力亲吻,都快要将对方融入身体之中。昭宁沉浸在万分的喜悦中,她终于帮师父度过了阳毒,他不会只活短短十年都逝世,他们可以在一起好久好久,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所以她紧紧地抱着这个人,一点也不松开,她也不愿意松开! 两个人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享受着此刻的劫后余生,无比的放松,无比幸福。 第145章 两人不知这般相拥了多久, 直到垂拱殿中燃烧的最后一根蜡烛彻底熄灭,周围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昭宁才呀地反应过来, 那蜡烛可是有手臂粗细,能燃十多个时辰的,现在恐怕已经到第二日了! 她从赵翊怀中坐起:“师父,李继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咱们这么久没动静, 他们怕是担心极了。咱们赶紧出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吧!” 赵翊虽十分享受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的感觉, 但毕竟也不能一直留在殿宇中, 还有许多事未完成, 吻了吻她的发道:“好。” 他牵着她走向殿门打开, 将殿门外围着的黑色帷幕也一把扯下来。此时清晨的日光从外面骤然洒入, 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昨夜似乎下过一场雨,汉白玉石的地面上积着水, 映照着朱墙金琉璃瓦的宫宇,映照着晴空万里和丝丝流云, 令人心旷神怡。 而垂拱殿的须弥座之下, 果然守着一大群人,不仅有李继、冯远, 竟还有贵太妃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甚至还有太上皇披着件黑狐皮的斗篷,正站在贵太妃一旁叉着腰喋喋不休:“怎么能让她去试,她知道什么……她还能真的把赵翊治过来了, 我看别越稿越坏才是, 到头把自己也搭进去!”又转头说贵太妃,“你也是, 平日多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阻止她!……你就知道睡,有什么好睡的!” 贵太妃根本不想理他,但也不能反驳他的话,只能翻了个白眼把脸转到一边。 而李继和冯远眼下满是青黑,一脸疲惫,很明显也被太上皇折磨得不轻。 这时候李继最先听到动静抬起头,就看到君上牵着娘娘站在垂拱殿外。两人虽有些疲惫,但都是完好无缺的,甚至面上都带着笑容。他立刻激动起来,难道是、难道是…… 李继连忙几步跑上前来,立刻行礼道:“给君上和娘娘请安!奴婢终于等到你们出来了,奴婢、奴婢不知……”他的话要问出口时,又有些忐忑了。 赵翊知道他要问什么,还没等他问出来,赵翊就笑着道:“成功了!” 霎时间,所有人都震惊又兴奋起来,李继和冯远露出狂喜的表情,贵太妃甚至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脸上立刻满溢着笑容。而赵俭则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贵太妃拉住昭宁的另一只手,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好了,又是哭又是笑:“昭宁,你真的做到了,你真的帮阿翊挺过去了。你太好了,你怎么这样好!以后你们两个就能在一起很久了,我好高兴好高兴……”说着说着,整串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落下来,昭宁连忙帮她擦拭,笑着:“母亲别哭,这是好事呀,好事!” 而李继和冯远也是一样的喜极而泣。尤其是李继,谁也不知他这一晚上经历了什么,留娘娘在殿内帮君上是件极冒险的事,所以贵太妃一来就想叫昭宁出来,好险被他劝住了。 贵太妃还好说话,后来太上皇得知了消息也赶了过来,就没有这么轻松了,他闹腾着一定要进去,说娘娘这是在捣乱,哪里能有这样的事。他和冯远顶住了巨大的压力才劝住了太上皇,按住了他不硬闯。但是已经能想象等娘娘失败出来后,两人会受到怎么样的责罚了。 但是没想到,娘娘竟然成功了,娘娘真的做到了! 李继一想到君上还可以活很久,娘娘又是真的这样聪慧和好,他就忍不住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拭泪。冯远一个五大三粗的人眼泪跟不要钱般地流,不停地擦,昭宁看着觉得好玩,她觉得冯远和大舅舅有些像。 赵翊仍然牵着昭宁,看着这些跟他许多年的老辣之人也有如此情绪化的时刻,又笑道:“好了,明明是喜事,一个个哭成这样。” 贵太妃终于振作起来,她擦干眼泪,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说得对,是该高兴!这次昭宁的功劳最大,我实在是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到……” 李继和冯远也过了哭的时候,都纷纷笑起来。 偏生这时候赵俭在旁边哼了一声:“有什么好高兴的,一个个没见过世面!” 说罢转身就走,他的两个内侍也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其中一个疑惑地问道:“太上皇,您怎的也在笑?” 赵俭恼羞成怒一般道:“朕何时在笑了,是你眼睛看花了,快闭上你的狗嘴!” 说罢走得更快了。 昭宁和贵太妃在他身后都笑了出来,昭宁甚至觉得太上皇好像也还……好,有点不太聪明的可爱。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师父虽阳毒的问题解决了,但是那个暗中害师父的人却还没有浮现,她现在越来越觉得,前世的最后,应该不是太上皇害了师父。 赵俭离开后,贵太妃也累得有些撑不住,先回去歇息了。而昭宁与赵翊却已是一整天水米未进,这时候才觉得有钻心的饿意,李继早让人备下了早膳,立刻让人送了上来。两人吃过早膳便准备回崇政殿歇息,但又看到难得的好天气,也不想坐轿辇,赵翊便牵着昭宁,两人晒着太阳,看着晴空万里,缓缓走在回崇政殿的路上。 昭宁的手被赵翊宽大的手握着,她看着那些积水的石砖,看到须弥座下方绵延无尽的汉白玉石阶,想到了昨日百官跪在此处,强行反对新政的情景。虽然师父病发的问题暂时解决了,可是她昨日匆匆赶来的真正目的还没有达成,朝臣反对这件事也远没有了结,很快他们就会再次集结,前所未有的强力反对,而师父也会前所未有的强势应对。这件事她也必须解决,她绝不会让前世的事再次发生。 昭宁想了想,先道:“师父,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赵翊侧头看她,她的眼眸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澄净极了,他笑道:“想问问题还要问我吗?” 也是,对师父不必拐弯抹角。何况她那点心力和智谋在他面前也是不够用的,何必隐瞒。她道:“我是想问您,既然群臣如此反对,为何一定要推行新政?”她顿了顿,这是她第一次同他谈起政治上的事,心里有些紧张。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师父可能会骂她干政了。 可赵翊听完她的话,却是沉默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叱骂她干政。反倒弄得昭宁有些忐忑了,师父是不喜她提到还是不好回答她的问题? 也许是觉得她越界了,但不好骂她罢了。 于是昭宁又道:“群臣反对,可师父执意要推行,朝野中就有了骂师父的声音。所以我只是想知道您为什么宁愿被骂,也要这么做,并无旁意。倘若师父不想说……” 但随之赵翊就摇头道:“我并未生气,我只是……” 他一贯不想让朝政上的事烦扰她,而此事也实在是复杂又残酷,不该让她参和。但看着她仰望自己眼睛,知道她的确是太过担心自己,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真的很想知道吗?” 昭宁点了点头,这是她两辈子都想不通的事,君上为何会铁血推行新政,甚至杀人,甚至不顾自己的名声全毁。她想要为他解决问题,那她必须要知道! 于是赵翊道,“那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昭宁疑惑,师父要带她去何处? 她不知道,但也跟着赵翊折返回去,走了一段路之后,跨过几道偏门之后,昭宁看到眼前出现一座极庞然的建筑。 这个建筑修得极其宽大雄浑,墙高便有两丈,两扇红漆铜钉的铜门紧锁,有许多禁军持刀看守。昭宁再一看铜门上竟挂着块红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左藏库’三个字。 左藏库……这可是大乾的国库,师父竟然带她来看国库,原来国库就长这样吗!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37节 昭宁有些激动,国库里面究竟有什么,师父为什么要带她来看国库? 这时候左藏库总管匆匆赶来请安,禁军也皆跪下。赵翊只略颔首淡淡道:“去册库。”左藏库总管立刻应喏,带着一行人入内。昭宁进去之后好奇地看着,他们进的是一个类似四合院的地方,好像并没有看到库房什么的。 赵翊看到她在好奇张望,觉得有些好笑,告诉她:“库房在地底下,是精钢浇筑的墙壁,上面的普通的院子,你是看不到的。” 昭宁脸微红,师父怎知道她想看什么! 随之她跟着赵翊穿了两扇门,进了一个书房模样的屋中,只见这屋中列了许多的书柜,一摞摞订好的书册就放在书柜之上。而书房的正中,却放了一个极大的沙盘。 沙盘以绵延的沙线代表江山的起伏,又以木雕做成的各种各样的小地标,标注着大乾和周围的地势。昭宁看着那沙盘时一时怔住,缓缓地眨了眨眼。 她脑海中突然涌现了很多记忆: “我从没看过汴京城,以前眼睛好的时候,想去却不能去看。现在即便能去,我的眼睛也看不见啦……” “阿七要是也看过,阿七要是可以说话,就能和我讲一讲有多好看啦……” 他拉着她的手,两个陌生的旅人,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出话,他们在沙盘上小小的汴京城中游玩,他在她的掌心写,这里是大相国寺,这里是金明池。他们像是都看得见了,像是能说出话了,他们像风一样穿透小小的沙盘,无比的自由和快乐。 昭宁的眼眶中突然泛起了湿意。 昭宁在怔忪的时候,赵翊已经让左藏库总管将想找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又令众人都退出去。见昭宁竟对着一个沙盘出神,他问道:“怎的还不过来?” 昭宁这才回过神来,这天下间的沙盘有这样多,大抵都是相似的吧,也不一定与阿七有关。 她走到赵翊身边:“只是没看过这样大的沙盘,觉得有些新奇罢了。” 随之她抬起目光,看到桌上竟放着几摞又厚又宽,以绸布做封的书册。书册上赫然写着《大乾绍和七年岁末国库账目表——中书省制》,另有一本十年的、十四年的,还有一本最新的,《大乾庆熙二年岁末国库账目表——中书省制》,昭宁立刻明白这些是什么了,她震惊不已:“师父,这些难道是、是……这,我能看吗?” 赵翊道:“的确,这是历年的国库账目。”一手揪住了她的衣领不要她后退,“朕许你看,过来!” 昭宁只能再度上前。赵翊将这几本沉厚的册子翻开,皆翻到了总账目的那一页。昭宁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写着:绍和七年,国库总收入约莫是七千万贯,总支出约莫为五千万贯,尚有盈余。而到了十年,国库收入便成了六千万贯,可总支出竟还增加了,变成了六千万贯!到了十四年,收入变为五千万贯,但支出却高达六千五百万贯,已经出现了将近一千五百万贯的财政赤字! 昭宁看到这里已是大惊,绍和十四年,就是太上皇当政的最后一年,财政收入竟在这短短七年内锐减,可支出却骤然拔高。她再看庆熙二年,也就是师父真正上位的第一年,财政收入因为新政的施行,略有增加,但增加的还并不多,为五千五百万贯,但支出仍然是六千五百万贯,所以仍然有一千万贯的财政赤字! 她是常年做账的,一看就知道这些账目的问题有多严重,大乾朝的财政已经非常危险了! 赵翊道:“这便是大乾朝真正的财政情况,表面看花团锦簇,其实已经在绍和年间连年下滑,入不敷出。倘若一直这般下去,很快国家将被财政拖垮,无力回天!” 昭宁微张了张嘴,想到汴京无尽的繁华,想到大乾辽阔的国土,她问:“可是师父……为何会是这样呢?” 赵翊眉目微垂,看着那一笔笔鲜红的账目道:“国库的主要收入是土地税收,但因为这些年严重的土地兼并,官绅们占据大量土地,却有不交税的特权,而普通百姓仅占了一半的土地,却要承受绝大部分的税收,导致土地税收急剧减少。遇到欠年之时,百姓无钱买种种地,还要将手中之地抵给地主,造成更严重的兼并——所以才需推行青苗法,借钱与民种地,避免土地兼并。另以均税法,强行摊派官绅纳税,减轻民众的税收。” 这些政策昭宁知道。原来师父推行那些措施,是因国库的吃紧! 赵翊又拿起了一本册目:“而绍和年间开支骤增,是因为几场与契丹国的败仗后,增了给契丹的赔款——便是所谓的岁贡。我朝从太祖时起就兵弱文强,因为祖上防止武将专权设了更戍法,边关将领三两年一换,还未能熟悉军务就要被调走,何以能带兵打仗,只会涣散军心。可太上皇并不觉是此原因,一昧的增兵,又导致军费冗高,花销巨大。倘若更戍法不改,长此以往,国力耗损,兵力却会继续衰微,外族来犯时毫无抵抗之力,国不将存!” 昭宁浑身一震,君上说的是真的!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刚开始西夏人攻来,她们并没有什么反抗之力,受尽了战乱之苦。后来舅舅他们训练军队,渐渐地有了能抵抗西夏的能力。她们这些人还好,那些普通人家,遭遇战火,当真是惨烈无比。因这更戍法,本朝武将实力极弱,边关吃了多少败仗,又毁了多少安宁,当真是数不胜数! 原来竟是如此……昭宁其实对这些册目上记载的东西也有感悟。只是从来没人摊开放在她面前说过,现在她才明白,为何在君上去世之后,大乾会这么快溃败沦落,是因为大乾的财政、军队早已沉疴已久。大乾现在仿若一个内里被蛀空的精致之物,表面看一派繁荣,倘若没有师父,异族铁骑又再次攻来,简直毫无还手之力,顷刻就要国家覆灭! 她听到这里,想到前世,才明白师父的变革实在是势在必行! 只是……昭宁略微犹豫,又道:“师父,这些您何以不同百官们讲呢。若是讲了……他们会不会不这般反对了?” 赵翊嘴角轻轻一扯,眼中闪过丝冷光:“昭宁,你以为他们真的不知道吗?大乾现在有什么问题他们比谁都清楚,但是他们仍然惧怕违背祖宗礼法,也害怕变法反而生祸。你太年轻没经历过,其实当年高祖在位时也看到了这些弊端,也试图改革。但是结局何如,你也应该知道——” 昭宁轻点头,自然是失败了,不然她也不会不知道了! 赵翊继续道:“的确失败了,因为他很快遇到了同现在一样的问题。改革最初尚可,但随着改革的进行,种种问题接连涌现,群臣激烈反对。高祖并不强硬,群臣再三反对之下,他无奈停止了变革。昭宁,这是他失败的根本——他不够强硬。这世上所有的变革都一定是艰难的,天下没有完美的法案,所有的方法都会有问题,只有熬过去这些问题,才能真正迎来改革的成功。可是文官们是不会听的,毕竟问题真实存在,他们看到了问题出现,更会想法设法阻挠变法,但朕不能停在这里,如果朕对他们妥协,那么一切将功亏一篑。所以朕会用一切的手段,来推行变法!” 赵翊的眸中无比坚定,甚至透出几丝冷酷的血光,昭宁被他所震撼。所以师父前世才会不惜一切,也要将变法推行下去。因为他别无选择,因为他早就看清楚,只有足够的强硬,才能将这一切达成!他甚至也不怕骂名缠身,不怕变成文官口诛笔伐的千古罪人! 她被他的思想折服,他所想的东西之宏大之广远,她这个重生之人也远不能揣度他! 赵翊看向昭宁,意外看到了小姑娘微亮的眼眸,他的眸色略微柔和了些。伸手道:“昭宁,过来。” 他又牵着她的手,走到了那沙盘之前,让她坐在自己面前,看着那用流沙做成的万千江山,他道:“昭宁,在我很小的时候,祖父将我抱在膝上教我认沙盘,你知道认的第一个地方是哪里吗?” 昭宁看着那沙盘之中被圈出的地方,她眸色大动,这是每个大乾人都熟悉的地方,是所有大乾人心中之痛处,哪怕是啼哭的孩童,在襁褓中时也听过这个惨痛的历史,她伸手指向哪处——幽云十六州! 赵翊眉心微动,道:“是的,就是幽云十六州,是大乾朝在这么多年的风雨中,被契丹抢走的土地,也是高祖临终之时都还心中所系之地。从小他就告诉我,定要夺回失地,拯救被异族统治的百姓。这样强大的信念一直贯穿他生命的始终。” 他说到这里时,昭宁不由地看向他的面容,她看到屋外的日光照进来,照着赵翊英俊绝伦的侧脸。他垂眸看着沙盘上起伏的江山,不知透过沙盘看到了什么,眼眸变得极深。 赵翊道:“其实一开始我只是将它当做一件任务,直到我去了西北,看到了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被异族的铁骑当做牲口一般的奴役和凌虐,看到了小小幼童就已经惨死铁骑之下,我在战场上走了一夜。从此后,这个信念也深植我心——”他的眼中透出锐利而坚定的光,“昭宁,如果我们不够强,契丹就会来夺走更多的土地,每一片土地以后都会是幽云十六州,每一片土地都有可能遭受这样的罹难和痛苦。所以我一定将权柄收归于我之手,也一定要改革,我想让失去的幽云十六州有朝一日重归大乾,想让后世千古再不被异族的铁骑所威胁,也想让这盛世的天下——从此太平安宁!” 谢昭宁怔怔地看着他,眼眶红了,心中却突然激昂。她在遭受战乱的时候,无数次的希望着天下太平,希望能回到大乾,回到舅舅舅母们所说的那片仙境般的土地去看看!后来她在临安时,听说汴京的种种罹难,异族踏临时大乾百姓所遭遇的种种痛苦和屈辱,她当时无比的想,如果庆熙大帝还活着就好了,如果他还在就好了,他绝不会让铁骑踏遍他的国土,他绝不会让她们受到这样惨烈的痛苦! 师父竟一直是这样想,他果然是庆熙大帝,他也应该是大帝!他一直心怀这样的宏图伟愿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所以先收复了西北,再除灭李家和顾家收拢权柄,现在他要推行改革,一切都一切,他都在按照自己预设的那条路去坚定不移地推进。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对他的崇拜和信任,而这一刻她更是明白了,她就应该是崇拜他的! 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因为他做的事,有这样多的人却在误解他,痛骂他!明明他是这样的好,一心是为了国家和臣民,却被他们这样的误会,被他们这样恶意的揣测。 他们骂他冷酷无情,骂他玩弄权术,说他是昏君暴君。没有人能够理解他。 她现在想到他的孤独,想到那些骂名就觉得哽咽,就觉得心中阵阵的刺痛。她绝对再忍受不了他们这样的骂他,误会他。师父是为了臣民为了天下的,他们不该这样骂他,无论如何都不该! 昭宁捏紧拳头,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不想在师父面前哭出来。 这时候,李继在外面通禀,似乎有急事。他进来行礼后对赵翊道:“君上,严大人和司马大人他们已经进宫了,此时正在明堂商议……” 昭宁听到此浑身一紧,恐怕——那场最终的对峙要来了! 赵翊眼神一冷,却又平静道:“知道了,替朕准备通天冠袍吧。” 他才往外走一步,却突然有些身形不稳,紧接着咳嗽连连,昭宁和李继连忙扶住他。昭宁这时候才发现他面色有些白。李继担忧地道:“君上,您因为新政的事,本就已经熬夜忙碌好几日了,昨日又发了病,一夜都在抵御发病,您这时候需要静养。不然,就先不要管群臣之事吧……” 昭宁这才发觉自己的疏忽,是的,师父这些日子的确早出晚归,且昨晚才撑过了第一次发病,体内恐怕有些经脉受损的情况,需要静养,否则会留下病根,这是宋院首交代过的,她方才竟然忽视了! 赵翊却摇了摇头:“现在放任……日后新政更难以推行,去准备吧!” 昭宁心里更急。 她知道,严萧何和司马文到了明堂,恐怕又要集结百官抗议了,而师父这次已经动了杀心,可她绝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不想看到师父明明这样的好,这样深谋远虑,甚至不惜耗损自己的身体也要推行新政,却还要站出去被那些大臣反对,被他们写入史书里,留下千古的骂名。她看着赵翊山一样伟岸的身躯,可此时却苍白的脸色,她知道他这时候定是十分难受的,但他这样意志坚决的大帝,是绝不会将自己的难受说出口。 她轻声道:“师父,您先回去歇息吧。您才撑过了第一次发病,还需好生调息,至少等您养好了身体再去好不好?” 赵翊眉头微皱,想要再说什么,却又激起一阵咳嗽,顿时更说不出话来,脸色也越发白了。昭宁知道必定是没养好的经脉此时在作乱了,师父必须要马上回去歇息,她对李继身后之人道:“君上此时千万不能走动,立刻去叫君上的金舆进来,起驾回崇政殿去。”又对另一位内侍说,“你去请宋院首,让他马上去崇政殿候着。” 李继身后的人一愣,连忙飞奔出去吩咐。 昭宁则对李继道:“我立刻去请贵太妃娘娘也过去,你们先照看好君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然后她跨出门去,看到吉安守在门口,她对吉安淡淡地道:“明堂何在?带我过去。” 第146章 等昭宁到明堂外时, 天色也略微有些暗了。 明堂内此时正是几个反对派的要员汇聚的时候,严萧何、司马文、钱复功等七八人正围着两盆炉火坐着,方才传来消息, 说皇后娘娘竟然助君上熬过了一次发病,想必日后君上更可以福寿绵长。这本该是极好的消息,但是明堂这些人短暂的高兴之后,却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因为他们知道, 接下来他们可能会和君上产生一次史无前例的对峙, 即将可能会出大事, 甚至可能会死人。但是, 也决不能因为这些后果, 就不做这件事, 所以明堂中此时的气氛也十分肃沉。 听到通传,皇后娘娘竟然来了明堂, 众人皆极是不可思议。 娘娘虽是皇后,但也不过是个小姑娘, 这时候来明堂做什么? 他们皆站起来迎接娘娘到来, 片刻后,一个披着斗篷的纤细身影就在内侍的簇拥下, 出现在了明堂的门口。火光跳跃之中, 一只纤长的素手自斗篷之中伸了出来,将帽围摘下,抬首露出一张极清灵精致的脸。 众大臣见果然是娘娘亲至, 立刻行跪礼:“皇后娘娘金安!” 昭宁看了眼明堂。明堂修得并不十分华丽, 两侧是八张太师椅,正中挂着大乾太祖的画像, 殿中烧着火盆,又挂了六盏斗大的宫灯,将明堂照得十分明亮,果然堂如其名。几位反对变革的肱股之臣皆聚于此。 她让众人平身,但自己却没有落座。严萧何作为文臣之首,则拱手道:“不知娘娘这时候来此处,可有什么要事?” 因此前正旦祭礼之事,再加之昭宁刚成功帮助赵翊度过发病,几位大臣对她也比之前恭敬客气许多。 昭宁笑了笑,缓缓道:“自然是有要事,只是我乃后宫之人,按说并不该来此,不知诸位大臣是否愿意听我一言?” 严萧何道:“娘娘乃是国母,请但说无妨。” 昭宁目光严肃了些,她道:“我希望诸位大臣,不要再反对君上的变法。” 昭宁此话一说,明堂内立刻沸反盈天,自然都是对她的无知而轻蔑,或是对她的轻言感到愤怒。而这些情绪,也全部都在昭宁的预料之内,她来此处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会遇到什么了。 其中面色最不好看的自然是司马文,他是反对变法的第一人。此前因为正旦祭礼之事,他还对皇后娘娘生了些好感,觉得她并非无能,但此刻听到这话,他却觉得皇后娘娘实在是过于幼稚了。 他语气极冷地道:“娘娘,我等并非坚持‘后宫不得干政’之辈,但变法乃国之大事,关系百万生民的存亡,关系大乾未来千秋万代的国运。娘娘年纪尚轻,向来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您如何能知普通百姓的疾苦,如何能知新政对他的严重影响?又如何能随意妄言此事?” 昭宁听到司马文的话,却笑了一笑道:“司马大人以为我不知吗?料来司马大人也并不知我的经历吧。”司马文微微一愣,他不知娘娘竟认得他。 昭宁继续道:“我从小因战乱而与父母分隔,在西平府随着舅舅长大,年幼的时候几乎过不了什么安生的日子,时常要随着舅舅东躲西藏。经历了百姓流离失所,看到边关尸殍千里。甚至自己也曾被党项人所抓,是靠着吃马料才活了下来。我这辈子不仅看到了百姓的疾苦,更是亲自吃过战乱的苦。我倒是想问问大人,大人出生书香门第,从小便有神童之名,大人又真的知道百姓疾苦吗。你当真走入过田间地头,看到过百姓对新政的态度吗?” 司马文一向是能言善辩,竟不知皇后真的有这般经历,一时间措手不及,被昭宁说得一哽,想反驳也没立刻想出话来。 昭宁又道:“我知道诸位大臣们反对新政,是因为新政的确有弊端。比如青苗法,存在有些县施行过度,强行摊派引起民怨的情况。再如将兵法,的确有增大将领兵权,也许会对朝廷产生隐患的情况。但我想真心实意地问问诸位大人,抛开对新政的成见,对变法的不安,我们来正面地看这些问题。新政推行难道只有弊端吗?它是不是也有许多的好处,它在短短一两月内就新增了五百万贯的国库收入,它让天下之田皆无荒废,让百姓有地可种,让边境更加稳固,至少不再是形同虚设!所以新政明明都有它好的地方,我们为什么要因噎废食,为什么因为一点不好的地方就要去反对革新?” 昭宁诘问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强,众大臣竟没料到,皇后娘娘对新政的优劣竟然如此了解,甚至可能比他们都要了解,一时间殿内沉默。 但很快,几位大臣也被激起了针锋相对之心。此前本来就不喜皇后娘娘的钱复功冷哼道:“娘娘这话说得轻巧,倘若改革能使得财政变好,我等何以如此反对,如今改革就已经出了大问题,那么日后呢,还能变好吗?” 昭宁却面不改色道:“钱大人此话,我也正想回答。昨日我走到垂拱殿外。恰好听到司马大人举了夏商周三朝守旧制为德政的例子,可我也有管仲变法于齐国,商鞅变法于秦国,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好例子,为何改变祖宗法制就一定是错,诸位大人们如何得知,君上的变法就不能好?更何况商鞅变法六年,管仲变法十年才得以见成效,君上变法是为生民,才仅三月,诸位就着急反对。那么我们也永远看不到它好的一天,也看不到大乾真正繁盛的那一天!” 昭宁说的这些,许多是她后世的时候,看一篇支持君上变法的文章中所说。以她自己的学识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史上名案,当时许多人看了都深以为然,只是斯人已逝,再想变法也无人可以坚决推进了。 众人皆不料皇后娘娘竟有如此好口才,而且还引经据典,条条是理。皆心中大惊,传闻娘娘无甚学识,不通书义,难道是民间谬传? 可是很快,就又有官员不服道:“君上改革,当真是为了生民吗?君上此前惩治李家,如今推行改革,四处安插心腹,无非不过是想把控权术而已!” 又有人不满道:“娘娘说的大义我们难道不懂,我们难道又图什么钱财了,谁不是为了百姓。君上昨日那般直接赶人,甚至令禁军鞭打,与暴君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大乾朝的天下是君臣共治的天下,君上这般岂非是独断专行,难道这也是为了百姓吗,只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权威吧!” 堂中许多人竟纷纷应和,竟无不是对赵翊的质疑。甚至有些直接出口言骂。 昭宁听着他们这样说,好似再度看到日后,大帝被口诛笔伐,几乎指着鼻子骂独断专权的情景,无人替他辩驳的情景。她的眼眶忍不住红了:“大人们真这般想君上吗,倘若君上真想把控权术,他有无数种办法,何必要选择这种被人骂的办法。其实君上想要做什么,大家比我更清楚!大人们也比我更知道如今朝政中有什么问题。国库日益空虚,边疆又动荡不安,幽云十六州的失地也未收复。再这么下去,恐怕迟早是国不将存!君上新政虽然有一些缺点,可至少它是有希望的,是能使得国家变好的,我们并不是一潭死水!” 昭宁气得浑身发抖,继续道:“君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比我更清楚!他年少时便监国惩治贪官,青年时深入西北腹地不顾危险收复了西北。他这么多年做了这样多好的事,难道只因为这一件事,就变成你们口中的暴君了吗?大人们可否知道,你们此刻随意骂他的话,日后都会留存史书,成为旁人攻击他的一把利剑。大人们明知道君上会坚持变法,你们反对又是要做什么,不过是想要逼他杀人而已!你们的确都是不图钱财,你们图得更多,你们想要让君上成全你们的忠孝,想要成为忠义之士。以后史书提起你们都是夸赞,可是君上呢,他明明才做尽了一切,可是他却留下了千古的骂名。说他是不顾人性的暴君,是泯灭人性的独裁者,你们是这个意思吗?” 昭宁几乎失控地怒声说出这些话,一时间,庭中所有的官员都陷入了沉默。某种程度上,他们都的确被昭宁说中了心思,他们也许何尝不知君上是什么样的人,但为了停止变法,只能加重去骂君上,可扪心自问,君上当真是这样的人吗? 他们跪在垂拱殿前,想用血肉之躯,逼迫君上停止变法的时候,心中的确想的是万千生民,但难道真的没有:即便是一死,我也会名流千古的畅快感吗?就连司马文和钱复功等人想到这里都是悚然一惊,脸色有些微白起来。 昭宁也发觉自己有些太过激动,看着这些大臣们皆着朱紫,在此前都坚决反对变法,此时却也流露出一些沉默,她知道他们并非全无触动,只要他们是真正的为了生民,为了大乾朝的未来,那么他们就不是完全不可以说服的! 昭宁也没法不激动,她不光想着师父未来被骂。还想着倘若停止变法,未来的大乾的确会衰落,会沦落到被异族的铁骑践踏。她是经历过国破的,她是看到过汴京城沦丧,那些繁华毁于一旦的,她只要想到那些场景,就浑身颤抖,她不仅要保师父的名声,还要防止那万一的可能,整个大乾,整个汴京和钱塘,再次落入前世的悲剧之中! 她的眼中渗出了泪光,她看向司马文,她知道司马文才是反对最核心的力量,她继续道:“大人们以为我年纪小并不懂事,却不知道我已经经历过多少!我想问问大人们,你们这样两败俱伤的对峙有意义吗?你们真的一点都看不到新政的优点吗?你们难道想看到国家财政继续恶化下去,将士的战斗力继续弱下去,到时候国不将国,汴京城毁于一旦,这样的盛世顷刻间荡然无存,万民离殇的情景吗?你们看多了汴京的繁华,知道它若是有朝一日被毁,该是何等的让人悲痛吗?真的想看到这般吗?” 昭宁眼前又浮现了前世汴京城破时,万民惨被屠戮,大相国寺、金明池皆被烧毁的情景,浮现了老人孩童凄惨的哭声,看到被异族牵在手里逼她们四处爬的女子,她更是控制不住的颤抖,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滚滚流下了面颊。 司马文听着娘娘的话,看着她颤抖的目光,他好似也被她所感染。娘娘这般……这般的诉说,好像她真的曾经亲眼看到过汴京城破一般,那样的绝望,那样透出神色传达出来的痛苦,也将他所感染。他此生生在汴京长在汴京,对这个地方有着强烈深厚的感情,他当然不愿意看到任何国破之景,否则何以会反对变法。只是以前他们觉得,变法倘若变不好,只会比不变更灾难。毕竟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是娘娘好像,好像已经将不变法的未来具象化了,是一个如此惨烈的走向,惨烈得半点余地也没有。 此时他的声音也有了些艰涩,道:“娘娘,臣等绝非……”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38节 昭宁深吸一口气,终于控制了眼泪,她想要把话一次说完,她道:“我知道,诸位大人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也知道改得不好不如不改,可是大人们仔细想想,倘若不变法,大乾注定会走向颓败,那为什么不改!君上的变法此时或许有问题,但变法至少是有希望的不是吗,大人们再忍一忍,再仔细看看。我想求大人们的实在不多,再给君上半年的时间,到变法至少能初步看到成效的时候,中间倘若有问题,大家可以一起商议一起调整,但是一定不能停,停下来一切就都完了。君上也绝对知道这点,所以他也绝不会停!大人们再反对下去,除了两败俱伤没有任何结果。我此时,并不是以皇后的身份说这些话,而是以一个大乾的普通百姓,求大人们为大乾的未来着想。我从西北而来,见过无数的战争和离殇,所以此生再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重演了!我们想要一个希望,想要一个安宁的未来!” 此时明堂中所有的大臣,皆被娘娘话语中的悲痛和力量所震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司马文和严萧何都久久地沉默,看着堂中那身量纤纤的女子,她明明只有十七,却似乎已经经历了太多,看了太多。她全程从未自称本宫,她从一开始进来,就是想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告诉他们,甚至是以一个经历者的角度去自述。去告诉他们倘若不如此,该有何等绝望的后果。 而钱复功,也第一次真正地正视昭宁,娘娘今日这番话,大大推翻了他从前对娘娘的看法,不管娘娘是带着什么目的来,她说出这些话,也已经足够让他改观了…… 自然,他们并非听了娘娘的这番话,就真的赞成了变法,就觉得变法一定好。 但是,娘娘说的的确是有一些道理的,是他们这些人,太想要反对变法,所以抛开了一切,甚至在无意中逼迫君上,宁愿抹黑君上也要停下这场违背祖宗法制的变革。 他们的确不应该这般武断,应该为天下,为君上再好好想想。 最后,严萧何终于道:“娘娘这番话……老朽实在惭愧。既然娘娘肯亲自来明堂,又说了这样一番话,老朽也觉得,不若再给新政一些时间吧。”他又看向司马文,言官才是反对的真正力量,而司马文是言官之首,也需要他说话。 司马文沉默片刻后道:“微臣同娘娘说实话,微臣仍然不觉得变法能成功。但是的确如娘娘所说……至少应该再等一等。倘若臣在此时反对变法,而未来大乾的确也陷入衰退国破城殇,那臣应该也会千百倍的悔恨,甚至可能会自缢谢罪吧!所以微臣愿意如娘娘之愿,暂时不再反对变法!” 昭宁听到司马文的话也是一愣,她突然想起,司马文虽然痛骂庆熙大帝,虽然留下流传的诗句。可是汴京城破的那一日,她听说他恸哭半日后自缢在了家中,旁人还以为他是因汴京城破而自缢。但是她此刻突然明白,原来前世司马文的确如他所说,他意识到了自己反对的错误,可是错误难再回,所以他也真的自缢谢罪了! 她的眼眶突然一红,看着这些大臣,她知道他们都不是坏人,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甚至可能会偏颇,但是他们的确都是一群真正的名士。 而她也终于说服了他们,他们暂时不再反对变法,君上不必再背负那千古的骂名。想到这些她又流下了眼泪,却是笑着屈身:“我在此多谢诸位大臣!” 他们连忙跟着行礼:“娘娘万万不可!臣等实在是不敢受!” “娘娘今日之言才实在是大义,微臣佩服!” 昭宁又哭又笑,心中喜悦极了,可她又生怕大臣们转而反悔,想了想道:“大人们能否现在就写信,派人去各大人家通传,让他们不必来宫中了?” 严萧何看着娘娘,有些哭笑不得:“娘娘放心就是,臣等答应了你,就一定不会再反悔的。说半年就是半年,臣等在这半年内绝不再反对变法。若娘娘实在不放心,臣立刻给君上上书陈明此事,娘娘看可好?” 昭宁脸微红,她的确以小人之心度这些真正的机要大臣之腹了,他们都是进士科出生的正统读书人,个个都是名噪一时的天之骄子,说话哪有不算数的。 但看着严萧何回身去写奏折,她也实在是难掩心中雀跃,她成功了,她真的成功了! 她说服了这些大臣们暂时不要反对变法,也终于避免了师父杀人,名声尽毁,后来被人骂为暴君的下场! 她来之前并未想过自己真的能成功,所以此时泪盈满眶,同时身体里还涌动着澎湃的情绪,大乾是有一个好君上,有一群好官的,只有好人才愿意听她说这些,才愿意认错。只要有这些好的人在,未来大乾何愁不能繁盛,天下何愁不能安康! 昭宁心中记挂着回崇政殿养伤的师父,不知师父现在如何了,她想要立刻回去告诉师父这个好消息! 第147章 昭宁看严萧何写完奏折后, 才回了崇政殿。 正好遇到宋院首给赵翊看完病离开。 宋院首先看到她,立刻停下给她行礼道:“……娘娘万安,君上身体并无大碍, 这次挺过发病之后,以后便不必吃那药丸了。即便找不到凌圣手,再多活二三十年也是无虞的。” 昭宁听了宋院首的话,宽心许多,她本还担忧若是没休息好, 对师父的经脉有损, 没事便放心了。 她认真谢过了宋院首, 宋院首拱手告辞。 但当昭宁走到殿门前, 看着殿内透出的微黄烛火, 她的脚步却顿住了。 方才回来的路上, 她自是无比的喜悦,想要同赵翊分享这桩极好的事。可是喜悦过后, 现在站在门口,一丝迟疑却泛上心口。毕竟……此事她没同师父商量过, 不知道师父会不会怪她自作主张…… 守在门口向她请安的女官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不知娘娘为何不进去。 昭宁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提步跨入殿内。 此时刚入夜不久, 殿内点着四盏琉璃宫灯, 将屋内照得明亮。赵翊正披着一件外衣,靠坐在罗汉榻上看书,仍然是浓眉挺鼻的俊逸, 长睫微垂, 只是嘴唇还有些白,但面色已经比下午好了太多。李继守在旁侧添水, 看到她回来了,行礼后悄然退了出去。 赵翊合上了书抬头,见昭宁终于回来,面色却有些忐忑,问道:“怎么了?怎的这般久才回来,可是与母亲商议太久。”又问,“吃晚膳了么?我让小食局备了你喜欢的羊肉锅子,片好了羊羔肉,你回来便可吃了。” 昭宁摇了摇头称还不饿,她犹豫后道:“师父,我有一事要同你讲,希望您不要怪我,当然倘若您责罚我,我也没有办法,做了便是做了。” 赵翊将书放下道:“怎么了,你做何事了?” 明明师父并未严肃,可昭宁却不自觉有些紧张,吞吐道:“也并不是大事……” 赵翊见她支吾,却反而眼睛一眯道:“过来。” 他这般说话,昭宁更不能反抗,她挪到他面前两步远之处站住。深深吸气后,终于一口气地道:“师父,我方才去了明堂,想劝他们不要再反对您的新政……此事是我私做主张,任您责罚!” 她说这话,都不敢看赵翊的神色。心想她虽与师父情谊很深,但古来都说伴君如伴虎,一个真正的帝王,哪里容得下旁人来拿主意。师父就是再喜欢她纵容她,对她的自作主张有些生气也是正常的,她不必怨怼。 她没有抬头,只听到赵翊的声音:“再上前一些。” 昭宁心想这是做什么,师父难道真气狠了,想亲自罚她,应当不至于吧? 她更忐忑了,挪动着脚步又上前了一些,正屏息等着师父究竟对她有什么处罚。可紧接着,却被一只大手拉到了怀中,他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宛若前夜他发病时,他想要将她整个嵌入自己怀中那样的用力。 然后,他垂首在她的耳边,略带喟叹地道:“傻昭宁,你真以为我会因为这件事怪你,罚你吗?你不知道,我听说的时候有多高兴!” 赵翊本就是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的,哪怕真的杀言官,哪怕真的骂名千古,他都不在意。在雷霆手段之下,这些人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可她却愿意只身前往,为他勇敢,为他所向披靡。他这辈子算无遗策,料到过很多事,却从没料到过,她会不顾自己性命给自己治病,还独身前往明堂替自己说理——他知道的时候,汹涌澎湃的感情几乎快要抑制不住,恨不得她就在他面前,立刻将她抱入怀中!恨不得她要什么都给,才足以表达他满溢的喜欢。怎会罚她! 他轻轻地转过她的脸,吻她的额头:“你做得太好了,我从没想过你能做得这样好!” 昭宁始料未及,被他炽热的怀抱紧密地拥着,想到方才说服群臣的事,她的眼眶不由得红了,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可是我知道,你既然下定决心推行新政,他们却这般阻挠,你定会不顾自己的名声下狠手……可是,你这样好,我不想看到你在后世被骂,我也不想看到别人误会于你!” 她越这样说,他的心就越软。 昭宁抬起头,她看着这张英俊绝伦,隐含霸气脸,可望着她的眼眸却十分柔和,她缓缓地道:“师父,您能不能答应我,即便半年之期后,他们仍然反对,您也、也不要杀人好不好?” 赵翊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保证。 可是看着她认真的目光,他只是缓缓地答应了她:“好。”他继续啄吻她的颈侧,声音略带了些模糊的暧昧,“昭昭是如何说服群臣的,与朕也讲一遍,好不好?” 昭宁被他这样亲吻,一股酥麻从背脊骨升起,他宽厚的手掌又已经扣住了她纤细雪白的手腕,不许她推拒。 但是她却已经从刚才昏头昏脑的情绪中走出来了,她渐渐明白过来,这宫中师父的耳目遍布,她去明堂,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恐怕她还没踏出明堂,师父就已经知道了。方才她回来的时候,师父明明早就知道了,却还装作不知。他还任她忐忑,他就是想逗她! 她想到这里有些不满,哼道:“师父不都已经知道了吗,何必问我!” 赵翊轻笑了笑,知道小丫头反应过来了。他附在她耳边,低沉地道:“但是朕想亲口听你说一遍……听暗卫说是他们骂朕,你才着急了?你替朕说了什么?” 昭宁被他说得脸一红,挣扎着就想要起身。可赵翊如何会让她走,覆身将她压住,随即炽热又缱绻地吻着她,落在脸上,落在耳垂,落在颈侧。她的浑身也跟着热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微喘:“师父、师父,还没洗漱……” 而且,他的身体也才刚好,还需要休息。 赵翊只含糊道:“一会儿正好洗。” 紧接着,她就被无数倾覆的浪潮淹没,再没有闲暇反应了。 …… 昭宁能察觉到师父千百次地、无限爱怜地亲吻自己,紧拥着自己,用一种仿若想将自己融进骨髓里的力道,用力得她都觉得疼。但她知道,大概是师父太喜欢自己的缘故吧,因此也随师父去了,只是昨晚毕竟也没有休息,所以两人终于宁静之时,她在师父怀中昏睡了过去。 赵翊抱着熟睡的昭宁,哪怕仍然身体紧绷,也并没有继续做下去。 他缓慢地摸着她的脸,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肤,用尽了疼惜……和克制。他现在是这样的爱她,根本无法想象哪日会失去她。所以他想,不要在意那些过去之事了,两个人就应该像现在这样和和美美地,长久地在一起。 赵翊静静地思索的时候,外面有极低的通传声。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赵翊眼眸中的柔色收敛,起身穿了件外衣出了殿门。 他走到庭院的一株桂树下时,一个黑色的瘦削身影落在了他的面前,却半天没有说话。 赵翊淡漠地道:“何事不可言语?” 此人顿了半天,才道:“回禀君上,属下奉君上之命做事……但是,出了些意外!是属下失职,任凭君上责罚!” 听完此人所说的事,赵翊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落下如霜一般的月光,落在这广阔而森寒的宫宇之中,像浪潮一样的蔓延铺展。他站在寂静而冷旷的寒夜中良久,才缓缓地道:“掩盖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轻轻一顿,“尤其是皇后娘娘。” 黑色的身影拱手应喏。 而这样的月光洒满了繁华不歇的汴京城。 热闹的勾栏瓦肆旁,有一座静谧的庭院,虽与那样纸醉金迷,热闹喧嗔的瓦子相邻,却清净至极,寒夜之中无虫鸟之声,只能听到寒风拂过屋檐下的铜铃,发出轻微的悦耳声响。 庭院的八卦亭中只坐了一个人,他身材修长,眉目极其精致俊美,亭中并未燃炉火,他披着一件鹤敞,用桌上的一只小泥炉热着酒。手指轻轻地摇晃着酒盏,面无表情地一杯接一杯的饮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帽帷,看不清脸的男子出现在庭院中。他静静地看着八卦亭中的人,却没有走近。 亭中之人却道:“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他转过脸来,一张俊美的脸有着水墨画的雅致,正是赵瑾。 那黑斗篷终于走入了八卦亭之中,在赵瑾对面坐下来,却仍然没有摘下帽帷:“赵大人为什么要见我,你让人给我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极其沙哑,仿佛刻意练过什么功夫,让人虽能听懂他说话,却不能辨识他的嗓音。 赵瑾提起铜壶,也给他倒了一盏酒,笑道:“那些东西并无背的意思,只是想和阁下交个朋友……毕竟,谁也想不到,罗山会背后之人竟然是阁下,对不对?”又将酒盏推至黑衣人面前,“冬夜寒冷,你远道而来,喝点酒暖身吧。” 黑斗篷却没有去接,而是有些古怪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难听:“我从前听闻,赵大人对赵翊忠心耿耿,怎的如今知道我是罗山会幕后之人,却来私下找我?” 赵瑾道:“以前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我们既然志同道合,自然应该交个朋友了。我知道你的目的,也知道罗山会的所有事,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二人合作,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而你——也可以借我,达成你想要的目的。” 赵瑾说到这里时神态依旧从容,缓缓啜饮自己杯中之酒。 那黑斗篷却仍然冷笑:“你怎知我有什么目的?” 赵瑾笑而不语,只用手指蘸了些温热的酒,在桌上写了四个字。 那黑斗篷终于被赵瑾震住。他想起刚才进来之时,看到的那些不知赵瑾从何处寻来的,根本不应该属于他的精锐力量,还有这处瓦子之中,隐蔽到无人能探查的所在。他久久地沉默,终于忍不住问道:“赵瑾,你究竟是谁?” 赵瑾却只是缓缓一笑:“一个地狱归来之人罢了。” 他轻轻打了个指,暗处立刻有个看不清脸的暗卫上前,给了黑斗篷一些东西。 赵瑾道:“阁下看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将方才的酒倒了,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烈烈如火焚的酒自喉咙滚烫而下,赵瑾感谢自己是从地狱中归来,知道无尽的这个时候的他还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当他想要获得力量的时候,也可以轻易地得到许多的隐藏力量。 这一夜的寒风带来了今春的第一场雪,但不再是隆冬大雪,而是细碎如棉的小雪。 雪后天气逐渐转热,冰雪消融,春回大地,转眼间就已经是三月初的光景。 汴京处处垂柳新绿,百花竞相盛开,争奇斗妍。 这般繁盛的春景之下,新政也在有度的推进,百官合计成立了专门的新政推行部门——制置条例司,其中既有反对派也有改革派,在推进新政的过程中商量解决,不再妄议断言,百官都冷静下来将改革积极推进之后,反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新政的推进开始前所未有的顺利,文武百官也更加和谐。 尤其是在今春殿试之后,姜家之子姜焕然高中了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娘子们送的花快将他人都淹没了。 ——昭宁刚得知的时候非常惊讶,她记得前世姜焕然分明只是中了探花。她还问过赵翊,是否看在她的面上更看重姜焕然了,赵翊却说姜焕然是有才之人,他日得以磨练堪得大用。昭宁想起前世姜焕然后来也在朝政中推行了许多改革之法,很多跟师父现在推行的新政有类似之处,姜焕然这个人并不墨守成规,为人散漫却很有打算,很适合推行新政。 昭宁便建议师父可看看姜焕然是否适合推行新政,赵翊笑道他在殿试时已暗中试过,正是因此很是赞赏,特让他做了状元,后又将姜焕然也放入制置条例司,做郑石的副手。这俩人可算是臭味相投了,对彼此都非常赏识,姜焕然也果然提出了更多他对变法的见解,如此一来变法推进得更加迅猛而有度。 新政继续推行的三个月之后,国库收入继续增加,土地兼并也有所改善,就连各地匪患也好了不少。见到了成效,原来反对变法的官员们也都渐渐改变了观点,大乾朝积极投入变法之中,一时间朝野平顺,上下一心。 而在此过程中,朝臣们对昭宁也越发的认可。自明堂辩论一事后,就连钱复功都改变了态度,对昭宁格外的尊敬,为当初曾反对昭宁为后一事,还特写过文章来隐晦的认错,昭宁看到只是笑笑,她本就从没与他们计较过。当时在那个位置上,谁都会做和钱复功一样的选择。她特将钱复功召进宫来,赏赐了他一套文房四宝,以宽其心。朝臣们得知娘娘大度至此,越发地尊重和敬佩她。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39节 而昭宁管理宗务也越发的得心应手,再将青坞和红螺也培养出来做副手后,她不必一天到晚都被宗务占据。时常有闲暇与贵太妃赏花逗狗,或是回谢家看祖母和母亲。 今日便正是闲暇的时候,崇政殿后院的海棠树又开花了,加之昭宁听闻贵太妃宣了华氏进宫,便请她们到崇政殿来一同赏花品茗。 崇政殿后院种着几株极高大的海棠花,春日正好的时候,海棠花开得如云霞一般蔚然。昭宁让女官们支了桌椅,烹了上好的明前茶,准备了七八样如杏花酥这样时令的糕点来接待二人。 贵太妃宣华氏进宫,商议的仍然是给赵瑾选妻一事,上次她和华氏选了几个人出来,问她赵瑾可有喜欢的。 华氏听了贵太妃的问话,摇头道:“别说什么喜欢了,这段时日他忙着边关的什么事,人也不知去哪儿了。他既暂时不愿选,咱也别费这个心了……” 昭宁听着略有恍神,她知道这时候林白乔还没有成亲,所以赵瑾当真是……并不想娶林白乔的吗?前世她曾那般认为赵瑾喜欢的是林白乔,莫不成只是她的错觉? 不过既然华氏和贵太妃都不着急,她自然也不想理会赵瑾的亲事。 几人一起吃着茶点,华氏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昭宁:“娘娘现在极得朝臣尊敬,我听说前两日钱大人还被别的言官骂,说他差点赶走一个好娘娘……对比之前他们的态度,现在真可谓是天翻地覆了!” 贵太妃笑道:“可不是说。现在连太上皇对昭宁都好起来了,前不久还托我送给昭宁一盒鸽子蛋,他自己养的,还让我不许告诉昭宁。” 一时说得昭宁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想起贵太妃确实送了自己一盒鸽子蛋,原来竟是太上皇让她送的。太上皇此人倒是的确别扭,送她东西还要经贵太妃之手。 虽然今生成亲时有些坎坷,成亲后也遇到诸多难题,但她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一切都是好的,再美满不过。前世虽嫁得平顺,却是极孤冷凄清的日子,还被恶人缠身,一生都不得解脱。 华氏说到这里,却又想起什么,拍了怕脑门:“只顾着说话,连东西都忘了!” 回头叫她的贴身女使,让她把东西拿上来。 昭宁有些好奇,她究竟要拿什么东西? 只见华氏的贴身女使送上一只锦盒,华氏将锦盒打开,里面倒不是什么金银之物,而是一只手掌大的白色小瓷瓶。华氏道:“君上给我传了暗谕,说是这几日乍暖还寒的,娘娘有些咳嗽,让我带一些止咳的药来给娘娘。这是我家秘传的止咳药,止咳有奇效。” 她将那瓷瓶递给昭宁,昭宁便正好看到瓷瓶下有一张玄色绣暗银纹的绸布,也不过是巴掌大。 华氏便将那绸布拿起来给她们看,笑着说:“平日君上哪里会给我什么暗谕,也就是遇着娘娘的事,才会亲自写暗谕与我。这暗谕可是昨儿君上才下的,我今儿可就巴巴地把药送过来了!” 但昭宁一看这熟悉的绸布,却有些怔住了。一时间,许多杂乱的记忆涌出她的脑海。 她突然想起,前世她也看到过华氏拿着这样的巴掌大的绸布,大抵总是在她闯了大祸之后,她看到华氏收到这样的绸布,第二日对她就又和颜悦色起来。或是她想要管家之权,其余人本来是不同意的,她去请安时,又见华氏拿着这样一张绸布,然后便支持她得到管家之权。这样的绸布——也就是暗谕,好似出现过许多次,几乎都在她惹出事之后。 昭宁的脑子越发乱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巧合,难道……前世她在顺平郡王府,其实是一直处于君上的庇护之下吗? 她想起了更多的细节,想起有一日去华氏那边,听到管家告她的状,她便隐没在树丛后,听到那管家说她为了经商,甚至损害了皇家利益,华氏却叹息地说:“……昭宁并非故意,何况那个人天大的事都纵着她了,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连皇家利益,对那个人来说也是小事? 昭宁脑中越来越多的事情涌现,越来越多的巧合被对应上,她的神情变化极大,连贵太妃和华氏都看出来了,不住地喊她:“昭宁,昭宁,你怎么了?” 可昭宁还是回不过神来,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事,因着看到这张暗谕的绸布,突然就有了关联,就像是水面下的网浮了起来,变得无比的清晰! 她为什么能嫁给顺平郡王? 前世她不过是个普通文官家的女儿,西平府回来名声极差,为什么素未谋面的华氏会挑中她做自己的大儿媳,甚至还能拿出定亲之物为证。 她突然想起了那场药王庙中的对话,她哭着跑去庆熙大帝的神殿,诉说自己那无可救药的爱恋,诉说自己的求而不得,然后她说,她这辈子供奉了庆熙大帝的金身像很久,现在她想许最后一个愿。她想求一场足够风光的嫁娶,她想要嫁给自己的心爱之人。 那时候的她,还并不知道,这神像背后的神秘人就是君上,就是庆熙大帝本尊。 他听了自己无数迷恋别人的故事,一直沉默,直到她许下这个愿望。他终于问道:“你喜欢之人……叫什么名字?” 说话似乎有些沙哑和断续,当时的昭宁并不知是为什么。 昭宁已经知道卫郎君不过是赵瑾的化名,可却不知他的真名,但在跟踪他之时,曾看到他出入顺平郡王府,于是她说:“他应当是……是顺平郡王府之人,戴银色狮纹臂扣……” 而她并不知道,狮纹臂扣是郡王才可用的,赵瑾虽无郡王身份也可以用。真正能用的其实只有顺平郡王。 然后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又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他的声音越发的低哑:“我知道了,不要哭了……你回去吧。” 她从药王庙离开的时候,并未将此事当回事,只当这是自己与神秘人的一次聊天罢了。可她回家三天之后,突然遇到顺平郡王府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众人都跌破了眼睛,连对自己冷淡的祖父都改了态度。她从无人在意变成了扬眉吐气,所有人都知道她要高嫁了,再没有人明面上瞧不起她!可是当她再去药王庙时,他却永远消失了,无论她再怎么在殿宇中呼唤,都听不到他的回答。 昭宁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鼻尖泛起一股酸意。 以前她从未将这些关窍想明白,现在她突然才明白过来。原来……原来,前世她能嫁给顺平郡王,根本就是师父在背后所为。那时候的他在密道里饱受发病的折磨,所以没有真的出来见自己,却他达成了自己最后的心愿!不光如此,等她嫁入顺平郡王府之后,她闯了这么多的祸事,他也在暗中相护,否则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为何华氏如此包容她,为何赵瑾一开始根本不敢动她。而他真正开始动她,也是在边疆战争爆发,君上亲征战场的时候…… 想到这里,昭宁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师父前世竟然已经这样在暗中护着她,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昭宁终于缓过神来,看到贵太妃两人正望着她,一脸关切,她才勉强笑着说:“没什么,方才只是沙子迷了眼睛罢了……” 这时候,正好赵翊也下朝了。 他走在外面时便听得后院谈话的声音,知道昭宁今日在后院赏海棠花,因此也提步进来,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刚进来,却一眼看到昭宁眼泪汪汪的模样,赵翊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上前一步问她道:“怎么了?” 昭宁看到师父,想到前世原来他就已经这么护着自己,而自己却一直不知道,忍不出冲上来抱住了他的腰。 赵翊有些错愕,昭宁平日在众人面前,是不会对他做这样亲昵的举动的。他立刻也搂住她,小姑娘柔软的身体依赖地靠着他,令他也满心的柔软。而贵太妃和华氏见这样的情景,自然相视一笑,告辞先走了。 赵翊这才将昭宁略微抬起头些,他是很享受她主动的拥抱,但也总得问问她为什么就难受了:“不要哭,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听到赵翊的问话,昭宁却想起前世在药王庙里,他也对自己说‘不要哭了’,是那样的安慰。她的眼眶又红了,她仰头看着师父英俊的面容,说:“没有什么,只是觉得您这样的好……” 赵翊失笑揉了揉她的头顶,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很好,还这般像孩子一样哭,大概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吧。但昭宁不说,他便也不追问。 只是昭宁抱着赵翊之时,也不禁地在心里想,前世师父为何会对自己这么好,是因为她那时曾经救了他吗?但若只是因为如此,让她嫁给顺平郡王已经算是报恩了,何必这般几年如一日地暗中护她呢,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一种莫名的感觉袭上昭宁的心头,好似一层朦胧的薄纱,可她却始终看不透。 倒是这时候,有汪汪叫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只雪白的毛团子冲进了后院之中,毛团子只有四个月大,全身的毛还带着些卷,一对黑葡萄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它很是活泼,看到昭宁便朝她的方向冲过去,要她抱抱。它身后跟着的是负责照顾它的樊星。 这只便是昭宁从贵太妃那里抱回来养的狗崽,大乔的大女儿,昭宁给它取名为吉祥,吉祥在崇政殿养了几个月之后变得活泼又粘人,尿尿都在它专门的净桶里,很聪明,昭宁疼爱极了它。 看到吉祥进来,昭宁倒也不哭了,俯身将吉祥抱住怀里逗它,破涕为笑道:“吉祥刚才去哪里玩了,太妃来看你你都不出来,调皮鬼!”说着捏了捏吉祥湿漉漉的鼻子。 吉祥虽然不会说话,却汪汪叫了两声回应她,然后舔昭宁的脖颈和下巴,小尾巴转得像陀螺,热情极了。 赵翊看着昭宁和吉祥这般的亲近,眼睛微眯。 昭宁初准备养狗之时,他与昭宁达成协定,狗只能养在外院,决不许上床。但是狗怎会受人管,尤其是吉祥还格外愿意亲近人,于是没多久就打破了不能进殿这个规矩,再没多久昭宁就悄悄将它带上榻一起睡,自然,是他不在的时候。赵翊有次回来发现的时候,发现她悄悄带着狗一起睡,她看到他之后,还试图将狗藏进被子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导致这个变化的主要原因是昭宁,是她纵溺吉祥。但这小东西对他也一样亲近,很是讨好,昭宁又喜欢极了,他也不好将之扔出去。 总之,便成了今天这样。 赵翊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看着昭宁和吉祥玩,但心中却又浮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情绪,他知道昭宁是极喜欢孩子的,可是两人却不能有孩子,昭宁大概……也是觉得有些孤寂吧。 他垂眸喝了口茶,然后道:“昭昭,你若是喜欢孩子,再过段时日,可以从宗室里挑一个合适的过继来养。” 昭宁听到赵翊的话微愣,再看看吉祥正缠着自己要扔球玩,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笑道:“其实我也还好的,师父不必麻烦!” 她虽然喜欢孩子,但既然不是她和师父的孩子,她倒也没什么执念。 赵翊缓缓一笑,让昭宁走到他身前来。可吉祥比昭宁跑得更快,它是个聪明极了的小狗,大概知道这位男主子才是重点讨好对象,跑到他面前来撒欢打滚,还舔他的鞋,看得昭宁脸色微黑,这小混球刚才还舔她的脸呢…… 赵翊却笑起来。 他想拉昭宁坐在自己怀里,细细地问她今日做了什么,有没有好生吃饭,两个人一起好好赏这如云霞般的海棠花时,李继却进来通禀了。 昭宁连忙避开,坐在一旁佯装镇定地喝自己的茶,不顾杯中的茶都已经冷了。 赵翊低叹,但还是站了起来,走到了后院的山墙边听李继低声禀报。 昭宁望着两人一个侧身一个直立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段时日,有什么人来禀报问题时,师父好像都要避开她一些听,以前好像师父是从不避她的。 紧接着她又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许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师父不想让自己听了烦心罢了。 她重新洗了杯盏,让青坞去拿师父喜欢的顾渚紫笋茶来,亲手烹给师父喝。她现在也学会了赵翊喜欢的烹茶法,现在烹出来的火候,能得到赵翊点头说一句‘不错’了。 等李继通禀完退下,赵翊才走回来。 而昭宁的茶也已经烹好了。 她给赵翊倒新鲜的茶,见赵翊面色略微有些凝重,便问道:“师父,可是有什么大事?” 赵翊似乎正在沉思此事,片刻后道:“说是大事倒不算,只是有些奇怪……驻守河间府的一支厢军巡视河间府边境,竟莫名消失了,河北东路的指挥使找了数日,尸骸衣冠也不见。所以上报。此事古怪,但朕立刻要南巡,也没空去查探。” 昭宁听到此事,心中却猛地一跳,一时竟没提稳小壶,使得刚烧好的水溅了出来。 幸而赵翊极其眼疾手快,将她的手稳住道:“昭昭,怎么了?” 昭宁心跳如雷,根本静不下来。因为前世,契丹大举开始进攻大乾,就是从河间府这件事开始的!先是河间府有一队厢军离其消失,紧接着出现在了百里之外的契丹族,并被他们污蔑是来偷盗他们的军情机密,由此开始引发两国的冲突对立,战争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大范围爆发,半个国境都牵扯了进去!后来前世的师父虽打赢了这场仗,却在回途意外逝世。 可是……可是前世此事分明发生在庆熙五年,现在才庆熙三年,为什么这件事提前了足足两年发生,这当中究竟有什么变化是她不知道的? 昭宁心乱如麻,顿时有种事情失去控制的感觉。 她在这几个月早已经探查过了,以太上皇的心智,他是不可能害得了师父的。而襄王五大三粗,平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喝酒,手中早没了实权,与太上皇早已没有往来,他也不会是凶手。那么凶手到底是谁?亦或者,师父死在回途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可这个意外究竟该如何避免,师父这一世还会死吗? 一想到这些,想到眼前宁静而温馨的生活可能荡然无存,师父可能还会长眠于冰冷的异乡,昭宁如何能不焦急。 但是看着师父担忧的神情,昭宁轻轻出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也觉得太过离奇了。” 凡事急是急不来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何况既然这件事情发生了改变,别的事情也会相应改变。如今的师父身体康健,更胜过前世,未必就会如前世一般死在回途。昭宁想到这里,倒也稍微安心了些。 赵翊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她,道:“南巡的行程已定,我也不能去查探,只能派冯远去看看了。其实这样诡谲的事,最好是派一个更懂军事之人去,我倒是有个人选,只是他不愿意……”赵翊顿了顿,并未继续往下说,而是问昭宁,“这次南巡要去巴蜀,昭宁可想同我一起去巴蜀看看?” 昭宁知道这次南巡,是几日前就定下的,巴蜀推行新的新政改革很奏效,君上去南巡是鼓舞民心的,一定要去。昭宁没去过巴蜀,听说那里的人都喜食辛辣,脾气也爽朗大度,她很想去巴蜀一观。但是再不久就是贵太妃的生辰了,总不能她与君上都不在宫中。她便道:“我还是不陪师父去了,母亲的生辰在即呢。何况我最近总有些食不知味的,恐怕去了也吃不了什么好吃的……” 不知是不是前几日偶感风寒没好,昭宁吃东西总觉得淡淡的没味,连以往喜欢的辛辣口味都不爱吃了。人也倦怠得很,时常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赵翊听她这般一说,眉头微皱。不顾她的反对将她拉到怀中,伸手去摸她的肚子,果然扁扁的,一看午膳就没好好吃。这段时日昭宁总是吃得极少,好不容易被他养胖了些的脸又消瘦了下去,令赵翊有些微愁,怎的她养胖起来这样不容易,瘦却能瘦得这样快,几天不好生吃,下巴上便一点肉也没有了,一点也松懈不得。 他对一旁的芳姑道:“晚上让小食局做些娘娘爱吃的辛辣菜。”又对昭宁说,“朕亲自喂你吃,不许不吃。” 他用了朕,便是不容她拒绝了。 昭宁哀叹,可是她真的没胃口啊! 她仍然想着河间府的事,告知师父契丹之事并不必,师父只要一查便能得知,何况她还怕今生之事与前世不同,误说之下可能会误导师父。 不过……她突然还想起来一则事,与师父之死有关。当时师父殒身的地点,也非常奇怪。最后一场战役发生在檀州,师父在这里彻底将契丹驱逐落败,可是最后师父殒身的地点却在岷州,一个极北,一个极西。师父为什么要行军去岷州呢? 倘若她弄明白了这一点,是不是就能知道,师父前世究竟是怎么死的了? 第148章 到了晚上, 赵翊果然将她喂得很饱。 两碟片得薄薄的鲜美羊羔肉,再一碟烫金瓜,配着碗加了茱萸的香辛蘸碟吃了许多, 赵翊尤觉得不够,还喂了她两只玲珑蟹肉包子,半碗洒了香荽的羊肉汤,昭宁吃得肚子溜圆,一点也吃不下了。便夹起自己碗里蘸了料的羊羔肉, 喂了赵翊。赵翊一时没有防备吃了, 等一阵火燎般的感觉从口中泛起, 看到昭宁偷笑的神情, 他才知道她的坏心思。他是一点辣也吃不了的, 这下可不是要难受了。 他难受了便也不放过她, 反正都是辣了,凑过去吻她, 她的唇舌滋味这样好,但因为吃了太多辛辣之物, 好像也是带着浅浅辣味的, 吸吮之间反倒是觉得很刺激,于是又渐渐将她压在了榻上。等昭宁反应过来自己引火烧身时, 也为时已晚。铜炉里头的碳还没烧尽, 铜锅里奶白的羊肉汤还咕噜咕噜冒着泡,屋内弥漫着浅浅的白雾,但她已经被赵翊亲吻绵密得说不出话来。想到师父马上就要南巡, 两人成亲之后几乎都是形影不离, 这南巡一趟至少是小半个月不得见,说不定更长, 于是也缓缓地环上了赵翊的脖颈,主动陷入缠绵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铜炉里的火烧尽了,羊肉汤也冷透了。昭宁最近本就倦怠思睡,一次后就昏昏欲睡,赵翊将她抱在怀中,浓密地亲吻她,大概是想到要走了,亲吻越发的稠密,几乎不放开她,他道:“昭昭,先不要睡,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昭宁勉强抬起了眼皮,轻轻地唔了声,算是回应了他。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40节 赵翊搂着她,认真地同她说:“昭昭,你听我说,我南巡的时候,你便不要出宫去了,后苑也尽量少去吧,我将刘嵩留着保护你……” 昭宁察觉有些不寻常,不由问道:“师父,怎么了?” 她仰起头,却只看到赵翊一双如墨的眼瞳,深邃不见底,她并不能完全看透,但她能看到他满溢的温柔,他低沉地道:“没什么,只是担忧你罢了。” 他又继续亲吻她,昭宁便觉得也正常,毕竟上次出过她差点被恶犬扑伤的事呢,她在他的亲吻之下再度困倦,又渐渐地睡着了。 昭宁这一觉睡了极久,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师父已经离宫了,听女官们说送行的队伍浩浩汤汤,从宣德门一直至南薰门,御街两旁都挤满了围观的人,声势浩大。但是昭宁因为一直没睡醒,竟也没有相送师父。而看她熟睡,赵翊当然也不会让人吵醒她。 等昭宁坐在镜子面前梳妆的时候,就连青坞都边给她梳头边讨论:“娘娘近日好像睡得格外多些。” 红螺在旁捧着一盆掺了玫瑰露的水,上头浮着几朵薄得透明的海棠花,供青坞梳头用。她也道:“正是呢,娘娘昨儿个似乎睡到了辰时,今儿都快睡到辰末了。且这几日即便做的是娘娘爱吃的,娘娘好似也吃不了多少,昨儿个若不是君上逼着,还不肯多吃,不知是什么缘故……” 昭宁也不知道,但因为身体并未觉得不适,所以她也没有叫太医来看。她想了想道:“许是春困秋乏吧。” 倒是芳姑在旁整理昭宁一会儿要看的账目,有些迟疑,她在宫中服侍多年,有些娘娘若是怀孕,便是困倦思睡,食欲也不太好。但是……君上不能使女子有孕,娘娘自然也不可能是有孕,她自然也不能说这话。 青坞和红螺两个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什么也不懂,便也点点头,觉得应是如此吧。 芳姑见青坞给昭宁梳好了发髻,笑道:“娘娘,账目已经整理好了,您可要现在看?” 昭宁近日她将处理宗务之事挪到了崇政殿中做,免得来回奔波。 她点点头,坐到了特地为宗务准备的长案前,翻看这个月宫中的开支用度,而青坞等人各司其职,有的去给她备早膳,有的去吩咐崇政殿的洒扫,留芳姑站在她身边伺候,因是早起,先给她沏了盏鹅梨汤。 日光从槅扇外洒入,阳光清浅明媚,正是个春日里的好天气。昭宁被浅淡的日光笼着一边翻看账目,思绪却在纷飞。 她还想着昨日听到的河间府一事,想着倘若大乾和契丹战争真的提前爆发,她能做什么才能给师父更多助力。 前世这场战役师父也的确胜了。但是今生这件事提前爆发,始终还是令她心里惴惴,猜测是不是有她不知道的变化。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顾思鹤,顾思鹤在军事上极其厉害,虽然略差于师父,但也是师父死后,仅存的能支撑起大乾疆域线的人了,前世倘若不是有他牵制赵瑾,恐怕赵瑾早已登基为帝了。 倘若顾思鹤能参与,是不是能对师父有大助益?她知道赵翊有重用顾思鹤之意,但顾思鹤一直在委婉推拒。她想要劝说顾思鹤参与,只是眼下也不能出宫去。就算是出宫去,她现在是皇后,去见顾思鹤也并不合适。还是等师父回来,告诉了师父再说吧。 昭宁收回了思绪,一边看手中的账目本,一边喝鹅梨汤,她的目光突然定格在其中一条奇怪的账目上,是太康宫的账目。太康宫这个月用度两千贯钱,远远超过了平日的支出,但具体用什么,上面却没有写。昭宁眉头轻皱,这如何能入账,且好生奇怪,太上皇的用度其实都是宫中统一管的,太上皇何以单独花了这么多钱,用作什么了? 多事之秋,昭宁很是谨慎。 想到本就要去后苑,同贵太妃商议她生辰礼的事,昭宁打算亲自去太康宫一趟,问问太上皇这笔账目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昨夜吃得太多,并没有吃早膳的胃口,喝了鹅梨汤,换了身木槿色的蜀州春罗褙子后,便带着樊星等人去了后苑。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后苑花开得万紫千红,锦绣灿烂。 昭宁手执一把罗扇,与樊星等走在太康宫外的石径上。石径两旁盛开杏花,杏花的颜色较海棠浅,略带淡粉的杏花铺满了两旁的路,落英缤纷,连脚下都是一层柔软的花瓣。春景极好,昭宁边走边和樊星等停下看景,笑着说哪处的景色最好看,突然想起去年春天,杏花盛开之时,好像正是她参加东秀谢家家宴的时候。 一年春秋,转眼间人事竟都有了这样多的变化,但都是好的变化,是她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倘若所有的事都能像现在这样美满,就再好不过了。 昭宁正是看着缤纷的杏花出神之时,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娘娘安好,许久不见了。” 昭宁愕然回头,竟看到不远处的一株枝干遒劲的杏花树下,杏花纷纷,一个身着绯红从省服,戴着乌纱帽的青年对她行礼后站定,他下巴狭长,眼尾生得一颗红痣,嘴角正带着散漫的笑意。 杏花纷扬地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衣襟上,灿灿的日光微斜,透过薄薄的花云,落成一地耀耀的光影。将他的笑容衬得像梦一样的不真实,微风吹起他的衣袂,好像随时会与风同化而去。 恍惚间,昭宁觉得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也是一个春日,衣着破落的青年蹲在杏花树下,笑着递给她一张符,说是可以避免她的‘血光之灾’。而她彼此还心情郁郁,陷于不被人理解的困苦,斗得鲜血淋漓。 他们好像都变了很多,但又好像一点没变。但如今两个人都荣华满身,再于春日里相遇,杏花还是开得那样好。 竟然这么巧,她今晨还想到顾思鹤,现在就遇到了他! 昭宁竟一瞬间觉得沧海桑田,她点头笑道:“竟然是顾大人,你是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入宫来了?” 顾思鹤也看着她。 她似乎变化也不大,除了笑容越发的明媚灿灿,从前她身上总有些阴郁,或是说不出的沉重,但是现在都没有了。好像有人将她妥善保护,有人爱她信她尊重她,养得越发明妍,所以面对自己的时候落落大方,全无半分的怨怼或是后悔。至于衣着打扮,地位尊荣更不必提,即便是之前远隔千里,他也听说了那个人是如何让她一步步手掌权势,受人尊敬的。以帝王之势,要宠一个人很简单,可是能宠成那样,让全天下之人都尊敬她,实在是不简单,这当中不知赵翊暗中做了多少事,只是昭宁不知道罢了。 似乎此前他警告她的那些话,全然是没有必要的。 顾思鹤笑容不变:“前几日才回来,今日特进宫拜见太上皇。” 他回答她的话那般有礼,浑然不似从前对她那般随意且故意逗弄了。自然,她已是帝王之妻,帝王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她自然也是,以如今她的身份,除帝王外无人再敢这般对她。 昭宁却想到自己今晨想之事,她已经听说过了,这次河间府的事,师父抽不开身,本就是想派顾思鹤去的,只是顾思鹤以祖父身体不好,他要尽孝膝前为由,推脱不去。赵翊是何等人,自然不会勉强他。昭宁却实在是想劝顾思鹤参与这场对付契丹的战争,一则是为了国家安宁,为了君上,二则,她也想看到昔日那个战神再度耀眼于天下,他有这样的才华,自然应该施展,不该被埋没。 今日正好遇到他,不如趁此机会劝劝他,毕竟她要见他一次可是极难的。 幸而顾思鹤请安之后似乎也并不想马上离开,静静地看着她。 昭宁便道:“我听闻顾大人前段时日在任上训练厢军,成功围剿了一群穷凶极恶的马匪,君上还赏了顾大人三千金。以前就知道顾大人武功极强,现在才知,顾大人还有这般行军打仗的天分!”厢军是地方军,战斗力并不强。但马匪常年在边疆盗马为生,训练有素,有时为了盗马屠村也干得出来。顾思鹤短短几个月就能剿灭马匪,很是不简单。 顾思鹤却笑了:“娘娘竟这般关心臣之事吗?” 他这话若是旁人所说,昭宁自然会不快。但她已经习惯了顾思鹤这般的作风,只是继续道:“不光如此,我还听闻,顾大人推拒了君上的授职。”她轻微一顿道,“其实……顾大人既然有这般的本事,为何要闲置不用呢。你天生就是奇才,应该为国征战,庇护百姓安康,为自己建功立业才是,不应让自己的才能被——” 她话还没说话,顾思鹤却打断了她:“娘娘,您误会了!”他抬起头,虽仍然笑着,眼中却没有了笑意,“臣并没有什么行军打仗的天分,剿灭马匪不过是凑巧而已。更没有什么庇护百姓安康,建功立业的能力。臣这次回京,只想闲散修养,也没有什么抱负。这些话,请娘娘日后不必再说了!” 说到此,顾思鹤又拱了拱手道:“臣入宫已久,该告辞了。” 说着转身向另一条路走了。 昭宁轻轻一叹,她猜测顾思鹤恐怕还在芥蒂当年他姑母一事,她也没有办法。 她想看到大家双赢,但这也不是她的意志能决定的。许多事的确已经发生,还要顾思鹤自己想通才行。 昭宁摇摇头,继续朝着太康宫的方向而去。 而顾思鹤却在不远处停下来,回看向昭宁的方向,眼神微微一动。 他看到自己肩头落了一瓣杏花,将杏花轻轻拿下来,垂眸看着这瓣杏花良久,将之缓缓地握在掌心之中,仍没有说什么,朝着出宫的方向去了。 而昭宁并不知背后青年的停顿,她再走了一段路后。杏花树的掩映下,太康宫已就在前方。 昭宁甚少来太康宫,即便是到后院来,也是去贵太妃那里。她本打算去了太康宫后,再去找贵太妃,却正巧,她刚走到太康宫的门口时,就看到贵太妃从另一条石径上走过来,她也看到了昭宁,惊喜地道:“昭宁,这般巧?你今日也来太上皇这里?” 昭宁看贵太妃身后的杜若手上挽着食篮,猜测是给太上皇送些滋补的汤药来。她方才一路上还想着账目的事该如何开口问太上皇,他毕竟是她的长辈,平日跟她没往来,她并不好开口。眼下遇到了贵太妃正好,故昭宁也很高兴,让樊月将账簿拿上来,给贵太妃看:“……我来是想问问太上皇这笔账目的事,这个月数目有些异常,您看看!” 贵太妃一翻看账簿却笑了起来,她道:“你不知道,太上皇时常派人出去买一些名贵的鸽种,每隔几月就有这样一笔大花销。本都是走他的私账的,不知怎的走到了公账上,想必是内侍官记错了,我替你拿去问他吧!” 说罢挽着昭宁踏入太康宫之中。 太康宫内与昭宁上次来时并无区别,只有鸽子笼比上回还多些。两人进来时一边说着话,竟没注意有个身影捧着鸽子走过来,差点与两人相撞,幸而樊星眼疾手快,立刻拦住了此人,劈头就道:“好没规矩,走路也不看路,撞到两位娘娘怎么办?” 昭宁和贵太妃才抬头看去,只见原来是个侍卫打扮的人,身材高大,生得五官端正。他看到自己竟差点撞到两位娘娘,一脸惊慌,立刻跪下,手里抱着鸽子无法行礼,只能连连磕头。古怪的是,此人并没有说话。 昭宁见他手中捧着的鸽子翅膀似乎有血,料他定是仔细看鸽子才没看路,便道:“罢了,也不怪你,起来吧!” 这侍卫才又站起来。 此时贵太妃倒是将他的脸看清了,诧异问道:“阿九?你们不是被调去应天府的行宫了吗?怎的又回来了?” 那侍卫便将受伤的鸽子先放在怀中,比划着手指回答贵太妃,似乎是不会说话。昭宁心里微动,此时昭宁又注意到,此人的拇指骨骼有些突出,她有些怔怔,总觉得这样的手也些许的熟悉。 贵太妃似乎是懂些手语的,看了就道:“是鸽子受伤了,太上皇召你回来医治鸽子的?那罢了,你先去吧!” 那侍卫又捧着鸽子匆匆地跑了,临跑之前又看了她们一眼,神色略有慌张,可能是有些害怕的缘故。 此人好像真的不会说话,而且,他还叫阿九! 不知为何,昭宁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事,终于出现了端倪一般。她忍不住问贵太妃:“母亲认得此人?方才他怎的一句话不说?” 贵太妃与她一边走一边道:“你不知道,太上皇身边原来有一群得用的暗卫,这群暗卫少有人知,都是选的骨骼清奇的少年练成,不过太上皇怕扰到他养鸽子,故选的都是哑巴。以选的顺序给他们排名,方才那个就是第九个,所以太上皇唤他阿九。但是前几个月,这群暗卫就已经被送去行宫了,我也许久没见到过他们了。” 一道闪光豁然劈开混沌的思绪,昭宁顿时心中骤然跳动起来。哑巴,原来是哑巴! 阿七,阿七也是哑巴!贵太妃说这些暗卫都选的是哑巴……以次第排名,刚才那个是阿九!那么阿七呢,既然有阿九,是不是应该有阿七!她又想起来方才看到那个人,拇指骨骼微有突出,阿七的拇指骨节就是突出的,会不会是因为他们练同一种功法的原因? 昭宁全然没想到,在她早已放弃寻找阿七,以为阿七可能是自己在绝境之时生出的幻觉的时候,她竟然又突然得到了阿七的线索! 她强压着心中的激动问:“那母亲……这帮人里可有行第排行七的人?” 贵太妃想了想道:“好像是有吧,这群哑巴暗卫约莫有十多人,也不是每个都受重用。我虽没见过,但有阿九,就应该有阿七吧。” 昭宁越发激动起来,阿七……难道阿七真的是太上皇身边的哑巴暗卫,她在外面找了这么久没消息,是因为阿七本来就在皇宫之中?如果真是这样,就能说过去她为何在外面遍寻不到,顾思鹤也找不到了!听贵太妃说,这些暗卫几个月前就被送去了行宫,她又极少来太康宫,自然不会遇到。 是了,阿七的身手是极好的,这又是合理的!昭宁现在已根本没有心思去问太上皇什么账目的问题,她想立刻去叫那个阿九,好生问问他是不是见过阿七!她是不是终于能找到阿七了! 但她也不想让贵太妃发现什么异常,她向樊星樊月使了个眼神,又看了眼方才阿九离开的方向,两人立刻明白,悄然而去。昭宁则先陪着贵太妃去见了太上皇对好账目,又商议了贵太妃生辰宴的事,便说崇政殿中还有事,先行离开。 等跨出太康宫的大门时,樊月正在门口等她,昭宁的脚步骤然加快,樊月边走边说:“方才奴婢和樊星去喊他,说娘娘有事请他来一趟,他竟还不愿意来,奴婢和樊星便喊了羽林军,强行将他押到了亭子处。” 昭宁略颔首,远远地,她已经看到樊星并几个羽林军将那名叫阿九之人压在亭中。 看到她过去,那些羽林军立刻对她行礼问安,昭宁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羽林军们应喏,也不敢退太远,隔了三丈在一旁守着。 昭宁径直看向阿九,他的嘴唇有些发白,很是躲闪她的目光。 多年来的找寻,可能一朝有了结果,昭宁心中希冀,但又怕不过是空寻一场,她心跳骤快,深吸一口气道:“我只问你简单的问题,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我也识不得手语。但是我知道,宫中的暗卫都是要会识字写字的。”不然如何能替主子传递消息。她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问你问题,你手写回答!不得撒谎,否则我便送你去禁军司受审!” 阿九连忙用手指比划,又才想起她看不懂,连连点头,看口型似乎在说‘不要送我去禁军司’。 她对樊星使了个眼神,樊星立刻识得她的意思,立刻去近旁的宫中倒了杯水来,放在地上。 昭宁觉得自己有些心浮气躁了,毕竟前世是生死之时的陪伴,是她今生想涌泉相报的人。是找了多年都不得踪影的人,如今终于有了些线索,她如何能不激动。她镇定片刻道:“我知道你是太上皇的暗卫,我先问你,阿九是你的排行,你们这些人,可都是以排行为名字?” 阿九立刻点头。 得知真是如此,昭宁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她继续问:“那你们……是不是有一个人叫阿七?他与你差不多高大,也是哑巴,拇指骨节有些突出?” 阿九这次想了想,又再度点头。 昭宁心中的喜悦无以复加,怕自己太过激动,她的手指掐着掌心,努力镇定地问:“那他现在在何处?你能带他来见我吗?” 这次阿九没有再点头或是摇头,他伸手蘸了樊星端来的水,然后在地上写起字来,昭宁凑过去看,只见他缓缓写了三个字:不见了。 霎时间,昭宁只觉得如坠冰窖,什么叫不见了?她连忙问:“他去了何处,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会不见了?” 可阿九听到这些问题,神色又慌乱起来。他竟突然越过樊星,运起了轻功,几个点跃之间,人已经跃入太康宫中不见了。昭宁想要追上他,但毕竟是太上皇身边的暗卫,她又如何能追得上! 她心里一急,对樊星樊月道:“立刻带人进太康宫中,一定要将他找出来!”但是顿了顿,不知为何昭宁又加了句,“只说是他方才捡了我的一只宝石戒指,其他的不要提!” 樊星和樊月都不知娘娘为何要找这个哑巴暗卫,但既然是娘娘的吩咐,她们立刻应声而去。 第149章 昭宁回了崇政殿焦急等待。 等到日落时分, 樊星和樊月二人才回来。樊月告诉她:“娘娘,人没有找到。太上皇说他刚回来就出宫去了。他脚程快,奴婢们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她们这么久未归, 人没找到,倒也不超乎昭宁的预料。但她还是有些失落,失神地坐了下来。 此时她也不可以去问太上皇,首先太上皇并不关心这些暗卫之事,恐怕也不知阿七真正的下落。其次昭宁不想把这件事闹得太大, 毕竟她现在身为皇后, 大张旗鼓找一名暗卫, 传出去总归不好。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41节 樊星还想说些什么, 但是昭宁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 两人便悄然退了下去。 而昭宁只觉脑中思绪纷乱, 起身去殿外走动。 春夜凉如水,月光透过院中的花影落下来, 昭宁踏着花树的影子,静静地想着问题。 首先, 阿七是太上皇身边这个哑巴暗卫的可能极大, 毕竟一切都对上了。倘若昭宁最后再见此人,以此人胸膛之伤口确认, 那便几乎就是确凿了。当然, 昭宁找他也并不是要做什么,前世她对阿七也是相依为命的感激,倘若真的找到他, 昭宁也是想好好报答他, 两人仍可成为挚友,可是现在他不见了, 昭宁就是想寻他也没有办法。 除此外,昭宁还有个点,她不想说出来,她甚至想也不敢想…… 她仰头望着残月如钩。 为什么……君上会跟她说,没有阿七的任何线索呢? 即便太上皇身边这队影卫罕有人知,但昭宁不相信君上会不知。即便君上真的不知,凭他强大的掌控力,也能很快查出来。而且今日撞到阿九的时候,贵太妃还说他们‘几个月前被调去了行宫’。几个月前,不正好是她让君上帮她找寻阿七的时候吗?太上皇总不会莫名把自己的暗卫调离,那么宫中能做此决定的……只有君上!可是为什么君上要这么做呢。 昭宁紧紧地掐着掌心,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再度走回了殿中,殿中女官们皆守着,桌上的晚膳已经放冷了,女官们准备鹅都是她素日爱吃的东西,但昭宁一点吃的胃口都没有。便让青坞将晚膳都撤下去。 青坞欲言又止,但看娘娘似乎心情不佳,倒也没规劝,带着女官们轻手轻脚地将东西都撤了下去。 而昭宁又回到了长案前,案前还堆着几本太康宫的账簿。虽知道账簿里未必有什么线索,但昭宁还是准备打开看看,万一能发现什么自是好的。 长案案头亮着两盏琉璃灯,昭宁翻开账簿细看,里头只是记录了一些太上皇的吃喝用度,开支最大的是鸽粮,用的是御贡的碧粳米和珍稀豆类,其次是定制鸽笼,五个檀木的六个鎏金嵌玉的。再然后就是太上皇自己的衣裳,他一个月就要做五六身衣裳,还要做配套的鞋、帽,衣带戒指,用料皆豪奢,她和君上两个人加在一起都没他多。昭宁仔细想了想,的确每次看到太上皇,他都穿得很华贵,且次次衣裳不带重样儿的。 太上皇单名一个俭字,昭宁想高祖这名儿大概起错了,该起赵奢才是。 昭宁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往下翻去。 但翻到下一页看到其中的东西时,昭宁瞳孔微缩。 只见账簿中竟赫然夹着一张字条! 字条被叠着卡在账簿的缝隙之中,并不能看到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倘如不是昭宁这般一页页的翻,定不能发现竟有这般东西。是无意中夹进去的,还是有人刻意所为? 昭宁将字条取下展开,只见上书道:欲知阿七之事,于明日未时会于曲水巷孙家茶寮中。 昭宁的心怦怦跳起来,同时也倍觉疑惑。这字条是谁写的?是那位阿九吗,可是倘若他想告诉她,有千百种办法,何必要出宫告知。如果不是他,那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知道阿七的事,他与阿七的下落有什么关系?他又是怎么将字条放入太上皇的账簿中,以至于能递到她面前来的! 昭宁心中有无数的困惑,同时也有些激动和犹豫,她要赴此约吗?这会不会是陷阱,若是,背后之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可她又实在是太想知道阿七的下落,阿七不见了,会不会有性命之虞。但师父说过,若无重要之事,最好不要出宫去。他还留下了刘嵩守着她,刘嵩恐怕也不会让她出宫的。可是师父为什么在阿七一事上对她有所隐瞒…… 昭宁看着琉璃灯想了会儿,她实在也不知道。但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赴约还是有未知的风险,她还是不要去了,她相信赵翊。无论如何,等师父回来问他吧!两个人经历过了这样多的事,有什么不可信任的,她一定要相信他! 昭宁不想听别人说,要听她就要听赵翊亲口说。 做了这个决定,昭宁反而松了口气。 她毅然将琉璃灯的灯罩取下来,再将那张字条凑到灯上点燃了。 夜色的宫宇格外寂静,殿中只有吉祥睡觉的呼吸声,它团成圈窝在芳姑亲手给它缝制的狗窝之中,睡梦香甜。这张莫名的纸条在火焰中焦黑蜷缩,落为灰烬。 昭宁这才叫了青坞进来,准备沐浴歇息了。 这夜昭宁睡得并不好,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身侧有人之后,孤枕总是孤独,没有温热的臂膀充作她的枕头,没有总等她先睡,再吹灭最后一盏烛火的那个人。没有她睡不安慰,翻来覆去的时候,把她搂进怀里不要她动的那个人。她和师父睡前还总是要聊一会儿天,两个人拢在床上方寸的帷幕里,说话的声音亲热低切,或说朝堂,或说下棋,或谈吉祥,也说家中杂事,热热闹闹,谁也不会觉得无聊,总是聊着聊着就能睡着。 今夜她翻来覆去,时而想到师父,时而想到阿七。不知师父为何隐瞒,不知师父的仪仗到了何处了,阿七此时又究竟在哪里,大约子时才朦朦胧胧地睡着。 昭宁又做了个梦。 她梦到了一片苍茫的戈壁,又是隆隆的寒冬之中,与天相接的地方昏暗得看不清天际线,浓厚的铅云密布,狂风卷起漫天的飞雪。她看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但他没有抬头,她看不清他的脸。他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脚步蹒跚地向前走。雪那么深,他每一步都重重地陷入了雪中,又继续提起脚向前走。而每个脚印竟都有血迹。 他受伤了,他为什么会受伤? 风雪呼啸之中,昭宁只看到他身上的血迹越来越重,几乎将素白的雪地染红,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还在向前走,明明脚步已经越来越迟缓,身体也越来越无力,还一步步地深深陷入雪中。昭宁看得越来越揪心,她想让他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走了。可是她不过是一个空旷孤独的影子,盘旋在他的上空,什么都做不了。 终于,他的血越流越多,身体越来越摇晃,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轰然倒下。他倒在了风雪之中,深深地陷入了雪地里,手里还抓着那个东西。而昭宁也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已经血色尽失,浓眉和睫毛都结着厚厚的冰霜,冻得已经如同一座冰雕般的脸。那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那是师父的脸! 昭宁从梦中惊醒,看到了外面透进来的朦胧日光,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是在做梦而已。 她额头细汗密布,喘息尤未平息。 这个梦实在莫名,师父怎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荒漠,又为何会身受重伤倒在雪中? 昭宁只能将之归咎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一想到梦境中的师父这般孤身死在边漠,被风雪掩埋,她就觉得心脏抽痛,无法接受。 这时候,青坞听到了她醒的动静,领着女官们进来伺候她梳洗,亲自上前来给她穿衣。 她的神色却有些不好看,但还没等昭宁开口问,她就先道:“娘娘,方才家里来人传话,说老夫人高热不退,头痛不止,请医郎诊治了,可医郎用尽办法,也不能让老夫人退烧。” 昭宁一惊,手中帕子也落入了盆中。祖母突发了高热,且高热不退?这是怎么回事,祖母的身子不是已经调养好了吗,难道是旧疾复发?她道:“什么时候的事?是谁来传的话?” 青坞道:“约莫半刻钟前,是夫人身边的含霜来传的话,芳姑一听如此紧急,便先带着含霜去了太医局。说等您醒了就立刻告诉您。料来这时候宋院首已经出门了!” 这些只是含霜简短的传话,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祖母情况究竟如何了?宋院首去能治好吗? 昭宁很是心急,谢家之人既然传旨入宫,想必是情形严重,否则轻易不会来扰动她。她实在想回去看看祖母究竟如何了。祖母毕竟年事已高,倘若真的是旧疾复发,一个不好,恐怕连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上!她前世就未曾尽孝祖母膝前,故她曾发誓,无论是什么事也要陪在祖母身边。 昭宁想回家去看看祖母! 虽然君上曾说过,让她不得轻易离宫,但这样紧急的事,自然也不算轻易。倘若祖母有事,而她却没在祖母身边,她才要一辈子责怪自己!昭宁道:“去将刘嵩叫过来,告诉他,我要回谢家一趟。” 刘嵩便是隐卫之首,亦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他生得瘦而结实,过来的时候身着绯红圆领官袍,手戴护肘,仍是武将打扮。他在来的路上就听青坞简略讲了此事,于是进来后立刻对昭宁跪下:“娘娘,君上临走前留下圣令,实在不能让您随意离宫……” 昭宁道:“刘嵩,若是旁的事自然罢了,我祖母有旧疾,是我费劲辛苦才保下她的命,倘若她旧疾复发,便是凶险无比,我定是要回去的。君上那边,到时候我自会去说明。这并不能算是随意离宫!” 刘嵩有些为难,娘娘说的也是实情,至亲之人生病这样的人伦天理,娘娘若不回去的确说不过去。当日君上交代他说的虽是‘尽量不让娘娘离宫’,但他如何不懂君上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要让娘娘离宫’。可若是娘娘的祖母真的出了事,娘娘责怪他,万一君上回来也责怪他不懂变通,岂不也还是他错了。 昭宁见他犹豫不语,更是着急,道:“你多派些人手护佑本宫,便是谢家内院,我也许你带两队禁军跟着我,如此难道还不能放心?这谢家也不是龙潭虎穴。汴京也不是边关乱世!禁卫军难道还不能护我周全?” 刘嵩一想倒也的确如此,汴京本就安全,谁敢对娘娘不利,谁又能是禁卫军的对手?他更是武功高强,堪称禁军第一,只要有他在身旁相护,娘娘定得周全。见娘娘焦急不已,他不再犹豫道:“便应娘娘所言,臣会带两列高手贴身护在娘娘身边,望娘娘不要觉得烦扰!” 昭宁心急如焚,让刘嵩立刻去准备。 刘嵩准备了一辆寻常的马车,再带着五十名精锐禁卫乔装打扮,就护送昭宁上马车出了宫门。因事情紧急,马车跑得很快,自御街的侧道而过,很快转角来到了十字街。 昭宁听得外面喧哗声响,便知来了热闹的十字街,离到家不过是转两个街口罢了。她此时低调回府,并不能撩开帘子往外看,仍然紧握着手有些焦急。 又转过了十字街,进入了一条罕有人烟的静谧街道。热闹的喧哗声消失了,离谢家也越来越近了,但正是此时,昭宁感觉到马车突然震动了一下。 随即马车停了下来,她听到了刀刃出鞘的声音,然后是刘嵩冷酷的问询声:“是何人在作怪,禁军在此,你们想送死吗?” 遇到什么问题了?为什么马车停了下来? 昭宁很想揭开车帘看看,但她所坐的这辆马车看似普通,其实就连车壁内都是精钢铸成,车帘也是以软金丝用特殊手法织成,刀枪不入,她呆在里面才安全。倘若撩开帘子会有危险。 所以她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只能在马车里等着。 而此时外面竟有滚来的白烟弥漫,一时间连人脸都看不清。刘嵩见此景,招手让所有人都到了马车边围拢,警惕地看着周围,不知究竟是谁在暗处。正在此时,突然有刀剑从烟雾中骤然刺出,向众禁卫军刺来,众禁军自然提刀打去,一时间刀剑铿然声不绝,打斗得十分激烈。 刘嵩心中微沉,这些人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听到禁军竟也不撤退,反而真的攻了上来!且他们的武功也十分高强,竟然不在他带的禁军之下,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 刘嵩没料到,他第一次护佑娘娘,第一次冒着圣令带娘娘出门,竟就真的遇到了匪徒! 他手下之刀更是凛冽,转眼间就有好几个人丧命于他的刀之下,这些人固然厉害,但难道他是吃素的,他也绝不会让这帮人活着离开,定要好生抓几个人来审问,看看究竟是谁敢在背后同禁军作对! 一时间禁军很快又占了上风,而烟雾也渐渐要散去了,刘嵩觉得马上就能将这群匪徒拿下。可晃眼之间,他看到不远处站着个匪徒,似乎是这些匪徒的领头之人,他手中剑柄上赫然印着一枚火焰的标志……刘嵩一惊,是罗山会的标志!是了,这些是罗山会之人!这些罗山会之人自上次被打压之后,收敛了不少,禁军竟一直不得抓其头目,不想今日竟在此冒头了!禁军可找这些人好久了,当真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嵩跃跃欲试,想立刻把那人抓到手上,定要查出罗山会幕后主使不可!可与此同时,他看到那人竟将剑放开,从怀中拿出一把极其小巧的弩箭来,刘嵩一见那弩立刻惊住了,这……怎么可能!这个东西怎么会在此处! 那人朝着他的方向射出一箭来,箭锋无比锋利快猛,但刘嵩早有准备一刀将箭斩成两半,同时见那人闪身躲进了巷子之中,他心急如焚,立刻跟了上去,想把此人抓到手。他必须要抓到手,审问清楚他手上的那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但那人身形竟无比灵活,刘嵩竟抓不到他,一急之下他挥刀砍向此人,此人弃弩而逃,刘嵩上前俭那弩箭。那人趁机几下躲闪就在狭窄的巷子里消失不见了。 刘嵩拿着弩箭,一看果然如他所想,眉头紧皱,正在思索该如何向君上汇报此事。突然脸色一变道:“不好……” 他连忙运起轻功脚下几点,回到了马车停处,只见原地浓烟滚滚,几乎将马车笼罩,而剩下的禁卫军们还在与蒙面之人厮杀,但此时蒙面人似乎已经生了退意,边打边走,一时间除了已经毙命的,竟都悉数褪去了。 禁军们见刘嵩回来,正想向他告命,刘嵩却寒着一张脸,大步走到了马车面前,将帘幕迅速撩开。这一看他的脸倏忽地惨白了。 马车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娘娘的身影! 刘嵩的心彻底沉了。遭了,他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了。娘娘……被他们劫走了! 一时间他浑身都在抽紧,只觉得自己同这么多的禁卫,恐怕是都活不成了!禁军们也极是惶恐,烟雾太过浓郁,他们竟连有人偷走了娘娘都没发现!娘娘不见了,他们这些人难逃一死! 而对昭宁来说,这一切也发生得十分突然,她坐在马车之中,不断听到外面的打斗之声,自然知道定是遇到事情,当然动也不动,也不会下马车。可不知何时,那烟雾竟从马车的帘幕下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她一开始并未发现,等她发现时,已经手脚发软,没多久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眼皮外光影变幻不停。等她醒来之时,已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处陌生的宅院之中,躺在一张罗汉榻上。 屋中布置精致舒适,槅扇开着,能看到庭院中种着一棵梧桐树,春日的梧桐树披着嫩绿的新叶,枝干遒劲。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声响都听不到一点,寂静得仿佛她已经不身处汴京之中了。 昭宁心中一紧,这是何处?又究竟是何人将她掳至此?此人有什么目的? 她又看了看太阳的光线,今日约莫是辰时出的宫门,但此时日光正当空,她总不可能已经昏睡了一整日,那么她被掳到此处便还不到一个时辰。她就还在汴京城中,只是应该在一个远离街市之处,所以半点动静都听不到。 昭宁开始思索整件事,毕竟一切实在是太过凑巧了。她突然就接到了祖母生病的消息,焦急出门,而这些人又恰好在此守着,这背后定是重重的算计。也许祖母的病就是个诱饵,为了逼她出宫门,将她抓到手上。而她遇到祖母的事,又总是关心则乱,所以落入此人的陷阱之中。但能设下这样的局,甚至能从禁卫手上将她抓到……此人心智、能力恐怕都极其不简单,而且还对她十分了解!并且她怀疑,宫中可能也有人与此人暗中往来,否则绝不会有如此顺利。 究竟是谁! 昭宁从罗汉榻上站起来,她浑身发软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环顾四周,正在猜测此处的主人。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好似终于有人来了。随即她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不疾不徐的声音淡淡地道:“等着急了吗。” 这个声音是……!昭宁顿时僵住。 又听这个声音继续说:“本是想以传信请你来,谁知即便是阿七之事,你也不肯出宫来见,便只能这般将你掳来了。还要请你见谅才是。” 昭宁浑身僵硬,她渐渐转过身,便看到一个身材修长,面容如水墨画般精致俊美的青年背后站在自己身后。他的神情非常的平静,但是眼神却透出深不见底的冷,以及一种说不出的掌控感。他的目光微垂,落在她身上,嘴角却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很多时候,昭宁甚至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笑,或者只是在嘲讽。 在那些无数在禁宫的岁月,那些她缠绵病榻,不得解脱的岁月,那个人时常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她。让她痛至骨髓,让她憎恨绝望,也让她……无比惧怕。 昭宁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她觉得眼前的赵瑾十分的不对,不太像她今生认识的赵瑾。他身上透出一股深沉而血腥的重……像是一个,她已经熟识了多年的人。 前世那个执掌天下,杀人如麻的摄政王赵瑾! 第150章 昭宁手指掐紧, 方才赵瑾说‘即便是阿七之事,都不能引你出来’,难道……在账目中夹纸条的人是他?他为什么会知道阿七之事, 又为何要诱自己来此?而且为什么……他让她有如此奇怪的熟悉感…… 能同时兼并如此多的事,还如此的算无遗策,除非…… 昭宁心里顿时浮出一个极荒谬的想法,除了这个想法,再无其他解释。但这实在是太过荒谬了。可是, 这件事发生在了她身上, 又为何不能发生在别人身上呢? 赵瑾看着她脸色渐渐苍白, 他却笑了:“谢昭宁, 我在深宫里……已经等了你很多年了。”他轻微一顿, 语气仿若呢喃, “所以 ,你也回来了, 是吗?” 这一句话让昭宁脸上血色尽退。赵瑾几乎就是将话明说了,是他, 是前世那个已经高居摄政王之位的赵瑾, 他真的重生回来了!赵瑾如果重生,对照前世发生的事, 恐怕也很容易猜到她也重生了。只是他为何要把自己掳来此处, 他究竟是何居心? 未曾想过,重生之后,竟还要面对这个曾经爱憎了数年的人, 昭宁一时难以说清自己内心复杂的感受, 看着这个眼前分明是青年期的赵瑾,目光却透出淡淡的老练和冷凝, 一如当年她被关在禁庭时所看到的那般,无限地将她带回当初被他囚禁而无力的岁月。她掌心发麻,艰涩地道:“你……赵瑾,是你!” 这两个‘你’,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含义了。 赵瑾仍然微笑着,他道:“对,就是我,昭宁,好久不见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42节 昭宁袖中的拳头握紧,颤抖止也止不住。 为什么赵瑾会重生?前世他曾对自己那样百般折磨,她也曾那样深恨和怨怼她。他要怎么样,难道是看她还没死,所以想再来亲手弄死她? 昭宁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自己不必害怕。不就是故人重逢吗,他若真想杀她,早便动手了!她直直迎上了他的目光,两个人跨过了漫长的时空,前世今生的隔阂,在此刻,终于真正的对视。 她道:“赵瑾,你究竟想做什么?” 赵瑾道:“我虽将你带来此处,但是并无恶意,你不必紧张,先坐下吧。”他走到她身侧,伸出手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不容拒绝地将她按在了圆凳上。 他的手掌并不像师父那般常年温暖,他的手很是冰冷,这样陌生的接触,只让昭宁身体紧绷。 赵瑾在一旁坐下来,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她倒了一盏茶:“昭宁,我将你找来,只是有话想对你说罢了。这些话,在我的心里已经藏了十几年,我总想着,什么时候再看到你,定要说给你听。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赵瑾将茶盏推至昭宁面前,一股清然的茶香伴着热气升腾而起。 昭宁没有动,她并不想喝赵瑾给她倒的茶。可是她很久未曾饮水,的确很渴,因此她望着茶盏,竟一时迟疑了。 在她垂眸盯着茶水的时候,赵瑾也凝视着她。他贪婪地看着她垂下的纤长睫毛,笼着淡色如水的眼眸,纤巧细瘦的下巴,柔软至极的唇瓣,隐没入衣领的雪白肌肤。每一寸的肌肤,每一刻的神情,他都在用自己目光去舔舐,饱含着十多年沉重而绝望的等待,像血一样的深重。他心中的渴慕几乎已经无法克制,毕竟是那样漫长而无尽的等待,已经让他渴慕她渴慕得快疯了。 但是他还是死死地掐着手,控制自己绝不能在此时吓着了她。 那漫长的十多年里,他已经无数次的后悔过,无数次的重演过相遇的场面,他不会再失去了。 昭宁暂时还是没喝水。她抬起头道:“赵瑾,你我前世,曾经那样争锋相对。如今,即便你重生了,你我也毫无干系,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说!” 赵瑾苦笑了一声,眸中闪过些许幽光,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只天青釉的薄胎茶盏上,先缓缓问道:“昭宁,我记得你曾告诉我,你开始喜欢我,是因为我在西平府救了你,是吗?” 昭宁并不知他为何要提起当年之事,这段惨烈的爱恋她已经很久未曾想起过。 可是,当赵瑾提起的时候,看着透进槅扇的春日柔光,她的思绪还是不由得回到了当年。 旁人都以为,她喜欢上赵瑾是回汴京,在高家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其实并不如此,她第一次喜欢赵瑾,是在西平府。 那时候她不过十岁,性子顽劣不听管教,时常背着大舅舅偷溜出门玩耍。有一次正巧遇到党项人来袭,她和青坞几人被冲散,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同一群西平府的老弱妇孺一起,被关到了党项人储藏马料的地窖之中,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当时还并不知道自己,倘若遇到极大的刺激,便会眼前模糊不能视物。 她非常慌张,又惊又怕发了高热,虽有好心人照料她,喂她喝融化后渗进来的雪水,可还是陷入了意识不清之中。 后来她听到有人闯进来,将她们救了。 而她被一个人抱了起来,她不知道是谁,只记得他的怀抱很是温暖。但她好害怕这是个坏人,他给她食物她不肯吃,让她睡觉她不肯睡,明明看不清楚却仍然将眼睛瞪得老大,非常戒备。最后那个人终于受不了了,无奈地道:“若我要真的卖了你,你也没办法反抗,还不如吃饱睡好,即便我将你卖了,你也有力气逃跑是不是?” 她想想也有道理,终于开始吃饭。 这个人待她十分温柔,哄她吃饭睡觉,她越发地觉得他不是坏人,不知他年岁几何,便只是喊他哥哥,心生依赖之情,睡觉也拉着他不放。因为恐惧眼睛的事,还问他:“哥哥,我会不会一直看不见了?” 他反而问:“你原来是看得见的吗?” 她认真地告诉他:“我的眼睛以前是好好的,被党项人掳走,就莫名其妙看不见了。呜呜……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了,我还要骑小马,还要射弓箭,我要是永远看不见了,就什么也做不了啦!” 他安慰她道:“你会好起来的,不要害怕,睡一觉起来,哥哥就把你送回去了。”又将一个水囊塞到了她手里,让她握紧,然后说,“可以相信我吗?” 她心想她自然是相信他的。于是她喝了水便睡着了,在荒漠的凉风之中,她被裹在斗篷里。等到晨曦终于越上地平线,橘红色的朝阳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她睁开了眼,眨了眨,发现自己竟然能看得清楚了。 她发现自己回到了西平府城内的都护府中,大舅舅正在一旁守着她,看到她醒来了,大舅舅无比地激动,拉着她的手说:“昭宁,你终于醒了,舅舅找了你好几天了!宰了几个匪窝都没有找到你,可把我急坏了!” 她却想着,为什么一觉醒来她就在府中,为什么她能看得见了,哥哥去哪里了?是哥哥送她回来的吗?她问舅舅:“舅舅,送我回来的人呢?” 舅舅告诉她,送她回来的人正在前厅喂马。 昭宁来不及同舅舅说更多的话,连忙跳下竹榻朝着前厅跑去。 此时旭日已经升起,她跑过一道砖石砌成的甬道,她看到一名白衣少年骑在马上,握着缰绳,沐浴着晨光正要离开。她连忙大喊了一声:“哥哥!” 那个人回头看她,于是她看到了一张此生见过最好看的脸,宛若水墨画中氤氲的俊秀少年,眉眼间拢着些微的清冷,日光也无法将其侵染。她的心突然怦怦跳起来,脸也不自觉红了,就是他救了自己吗。 她将手拢起来,大声地道:“哥哥,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逆着晨曦的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略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她的谢谢,随即一牵马绳离开了。 可是那个沐浴着晨光的俊秀少年,却刻在了她的心里,哪怕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淡去,她开始忘记他的声音,他的容貌。但是许多年之后,在她回到汴京,在高家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便认了出来,他就是当年那个救自己的大哥哥。 如此喜爱之情由心而生,再不可抑制。 成了一生的执念,亦成了一生的劫难。 昭宁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年少最美好的悸动与他有关,后来所有的罹难也与他有关,那些爱意早就在流逝的岁月之中,千疮百孔,面目狰狞,消磨殆尽。她睁开眼缓缓道:“赵大人何必再提及往事,这些我已尽都忘了。我只想劝大人一句,往事既已过去,大人也有重生的机缘,何不如珍惜现在,莫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说完就准备起身。 但却立刻被赵瑾按住了手,这是他第一个唐突的动作,昭宁心里微惊,立刻要挣扎,她怒道:“赵瑾,你放开我!” 赵瑾却站了起来,控制住了她的双肩,直视她道:“昭宁,你听我说,我找你来便是要告诉你。其实我前世亦是深爱你的,只是当时的我一叶障目,未曾看清自己的内心。在你死之后,我活在水深火热的痛苦之中。现在我回来了,你应该回到我的身边来。我们曾经历过这样多的事,有这样刻骨铭心的相遇,年少相爱,我们才是缘分最深的人!” 昭宁瞪大了眼,她实在是未曾想到,赵瑾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说他深爱她? 她忍不住冷笑道:“赵瑾,你深爱我,所以你构陷于我,让我住于荒院?后又杀了阿七,将我囚在禁宫中,灌我喝下毒药?你何必说出这般荒谬之言来!” 当年,他成为摄政王之后,来荒院找她,灌她喝下一盏药汤。他说,那药汤会渐渐让她口不能言,以后还会让她不能动,让她渐渐地变成一个活死人。 她那么怕那么恐惧,拼命想要吐出来,可却只能陷入绝望。 这些事,直至今日,仍然历历在目。 赵瑾眼中透出些许痛苦懊悔之色,长久地停顿后,他道:“昭宁,我自小一个人长大,人情寡淡,根本不知情为何物。你喜欢我之时,我不知自己其实也对你动心。后来你嫁给我兄长,仍然靠近我,我心中欢喜,但你毕竟是我的嫂嫂,我更不敢承认。再后来你做了许多错事,我又误以为你害死了我的义兄和他的妻,如何能不生气……可除此外我并未伤害你。将你囚禁于荒院中,是为了保护你,你知道当时有多少人想要了你的命吗?” 昭宁垂下眼眸,面色却并无半分变化。 赵瑾继续道:“至于那药……昭宁,后来你真的口不能言了吗,真的不能动了吗?那不过是我说来吓唬于你的罢了!” “你那次眼疾发作,是因颅中有淤血不散。倘若持久下去,会有性命之虞。那药是用来给你治病的圣药。只是当时你满心只有阿七,我被嫉妒蒙蔽,才对你说了那些话……直到你逝世,我才明白原来我对你之爱早已深入骨髓,我痛恨抑郁了十年,熬过漫长无边的黑夜,才终于能来找你!昭宁,你明白吗,我是爱你的!” 他的双手用力得勒得自己生疼,逼得昭宁又抬头看向他,看到他几乎猩红的眼睛。她从未见过赵瑾这般神情,无论前世今生,因此也一时怔住。 昭宁脑海中闪过许多纷乱的记忆,他在他的新婚之夜穿着大红喜服来了禁庭,点了彻殿明亮的红烛,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垂眸看她洗了一夜的衣裳,直至破晓的钟磬声响起。 或是在他生辰的时候前来,定要让她跪在他面前,亲手和面揉面,给他煮长寿面。一碗又一碗,他也不吃,只叫她一直做,面在旁放得冷掉糊掉,她手酸肩痛,可又不敢反抗,他捏着她和照顾她的唯一一个女使的性命。但她也不看他,垂着眼帘揉面,除非他命令,否则她一个字也不会同他说。 他说的这些话,她并不是不信。可昭宁心里没有丝毫动容,过去已经过去了,她最多不再那么痛恨他,但是爱意,她早已半点也无。 她道:“赵瑾,如今大家都已经重来了,过往的那些,便算是一笔勾销了。我早已不再爱你,你也不必想这些过往之事,你既然重生了,便也珍重自己重生的机缘吧,凡事不可强求,你将我放回去,我当无事发生过,也会劝君上不要怪罪于你。” 可赵瑾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眼中猩红更甚,透出几丝暗沉的光来,不知为何,昭宁立刻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她立刻转身想跑,却被赵瑾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冷声道:“我偏要强求!” 昭宁还没反应过来,瞬间被赵瑾压到了罗汉榻上。他捏着她的手腕按在头侧,俯身吻住她的嘴唇。昭宁瞪大了眼,她想要挣扎,却被他按住纹丝不能动,她的嘴唇被他堵住,□□得连呼吸都困难。他冰冷的嘴唇却透出炽热的气息,强逼着她跟着自己缠绵。 昭宁拼命地想挣扎,可却半点不能挣脱,只觉得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从身体里翻腾而起,她推开了赵瑾,捂着胸口翻身伏在床沿干呕了两下。 赵瑾见她这般模样,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一把又将她抓起,嘴角浮现出一层狰狞冷笑的神色:“怎么,和赵翊便能每日亲热,和我就如此恶心吗?今日我偏要你适应不可!” 说着竟强行掐住了她的腰,又要逼她和自己亲吻。 昭宁此时胃中又突然翻腾,她再度推开他,俯身干呕起来。但她今晨出门实在是没吃什么东西,因此并不能吐出什么来。 赵瑾见她不像作假,眉头微皱,终于一把将她的手腕拉过来,将三指按在了她的手腕上。他在军营摸爬滚打的那段时间,自己学了医理。听完她的脉之后,他的脸色骤然一沉。 紧接着目光难测地看着谢昭宁,眼神数变。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昭宁不知他要去做什么,她坐在罗汉床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不停地擦着自己的嘴唇。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样貌普通,身材高大的女使,一言不发地守着她。 这是除赵瑾外昭宁见着的第一个人,这女使生得样貌普通,但四肢修长,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昭宁有意问了她两句话,女使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意思便是她是不会说话的。 昭宁默然,赵瑾当真是心思深重,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这样的人守着她。 不一会儿,赵瑾又带着个戴着博古冠,留着长胡须的年老男子进来,那男子对昭宁恭敬拱手后道:“烦请娘子将手伸出来。” 昭宁疑惑,此人又是谁,赵瑾何处找来这些人?她看了看一旁的赵瑾,这人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可是赵瑾却是一脸漠然,半点情绪都透不出来。 昭宁只好将手伸出来,高大女使立刻在她的手腕上搭了一张软丝帕,年老男子便将三指放在她的手腕上仔细听脉,听了片刻之后和赵瑾到了屋外说话。 他们出去后,昭宁只觉得疲惫无比,靠着迎枕休息。 夜色越来越深了,女使点起了屋内的烛火,烛光将黑夜照亮,外面中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但昭宁并不能听清楚内容。只大概听到一句:“寻法子……不得……让她发现。” 赵瑾在说什么? 只有这一句话,昭宁也无法推论其内容。后面的话更是轻不可闻了。 昭宁的脑中却并没有歇着,望着站在一旁寸步不离的女使,她在思索自己该如何才能逃出去。 既然还在汴京城内,她便有逃脱的指望。虽不知周围究竟守着多少人,但是她敢肯定人并不多,否则若是打草惊蛇,恐怕赵瑾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倘若她能搞定这个守着自己的女使,说不定还有逃出去的指望。 昭宁的手轻轻地摸了摸腰封,腰封上缝着一枚珠花,里头藏着曼陀罗毒,可使人麻痹晕倒。她的每件衣裳上都会有,都是樊星樊月亲手给她缝上去的。但是机会只有一次…… 她垂下眼眸,心跳略快了些。 在她失神之时,眼前烛火蓦然一暗,随即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在想什么?” 昭宁并未预料到赵瑾突至,吓了一跳。她抬头看到他那张俊美的脸,才发现方才看着她的女使已经出去了,门也已经关上了,屋中又只剩下了她和赵瑾两个人。 昭宁不动声色将手从珠花上移开,但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而赵瑾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手里终于提着一只热壶,给她倒了杯茶,递给她。昭宁仍然不喝,他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道:“你不必担心我会下毒,我若想对你有害,难不成你还能阻止我?” 昭宁的确也已经渴了太久,见他喝了,这才喝下茶汤,只觉得茶汤略有一丝微苦,不知他喝的是什么茶叶。 赵瑾看她仍然不语,又笑道:“可是在想赵翊会来救你。我尽可告诉你,他不会来的。” 昭宁冷冷地看向他,此人有先知之明,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皱眉道:“赵瑾,你何必执着,我已经嫁给了君上,我也深爱着他,绝不可能对你再有半分动情!” 赵瑾捏着茶杯的手倏忽一紧,眼神渐渐发暗,紧接着,他又慢慢地笑了起来,看向她:“谢昭宁,你一口一个君上,当真是在乎极了他,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又知道,你所敬慕景仰了两世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吗?” “我今日找你来,除了想同你说前世之事。还有一件更重要之事。”他直直地向她看过来,“你重生之后,便一直在寻找你的阿七,对不对?” 昭宁抿紧了嘴唇,不回答他的问题。 前世便是他害死了阿七,让她恨之入骨,她理也不想理他! 赵瑾却道:“你用尽办法也找不到。再然后你嘱托赵翊替你寻找阿七,我说得可对?” 赵瑾这般不疾不徐地往下说,仿佛接下来他要引出的,是个她根本无法预料的大雷。 不知为何,昭宁的心神渐渐紧绷了起来。 赵瑾从袖中甩出一张玄色绣暗银纹的绸布:“谢昭宁,你认得这东西吧?” 昭宁眼皮一跳,她如何会不认得这东西,前几日她还见过,这是君上下暗谕时专门用的绸布,赵瑾为何给她看这个? 赵瑾凑近了她,看着她面色说:“你可知道,赵翊不仅找到了你的阿七没有告诉你。反而暗中将你心心念念的阿七,挪去了行宫。并且还暗中吩咐——让人在路上将阿七除掉!” 他的手指正指着暗谕上的字,只见内面以朱笔写着一句话:‘太上皇之暗卫,初六前送离皇城,除之。’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43节 是师父的笔迹。 师父的字她熟悉无比,旁人决不能仿成这样。 是师父将阿七送去行宫的,并吩咐人在路上除掉他! 宛如轰隆隆的雷在脑中炸开,昭宁被眼前的证据炸得心中大震,手指崩得发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前世与阿七的种种相依为命,今生师父对她的种种照顾和深情,都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使她神思混乱。师父杀了阿七,师父真的杀了阿七吗?否则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调离阿七,这份暗谕又如何解释。 不,她决不可疑了师父! 昭宁冷道:“赵瑾,这并不能说明君上害了阿七,你也不必在此挑拨离间!” 而赵瑾却笑了起来:“谢昭宁,你可当真是维护他至极了。”他又从袖中拿出两样东西,“这是阿七的讣告,他在被派往行宫的路上,遭遇山匪劫道而亡,他可是被精锐训练过的暗卫,你觉得普通的山匪,能取他性命吗?” 赵瑾又拿起另一样东西:“至于这个——你恐怕就更不知道了,这是一本记录你日常起居的册子,你身边时常有隐卫监视,你出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会由暗卫记录在册。赵翊看起来是你平和随意的师父,可他内心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他对你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恐怕是你难以想象的。” 那册子他直接扔过来,扔到了她面前,打开的两页上写着她每日的起居住行,与人交谈,一言一行,巨细无遗,令人触目惊心! 赵瑾最后说:“谢昭宁,你最是知道赵翊是如何心狠手辣的人。为了掌权,他眼睛不眨除去李家顾家。为了改革,他也可以杖群臣杀言官。而他对你如此偏执占有——你觉得,他会允许有另一个男子占据你的心神吗?他只会——杀了他!” 最后三个字,赵瑾的声音如从齿缝中挤出,振聋发聩,昭宁浑身一颤,捏着讣告的手指缩紧,将那纸张抓得皱成一团。周身宛如过了冰水一样的冷。 她其实,不是没有察觉到师父对自己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只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她是一个孤独了太久,渴爱了太久的人,赵翊这样浓烈的爱,并不让她讨厌,反而让她心安。但倘若,阿七是死在师父手中…… 不!不是她当面问了师父,她是绝不会相信赵瑾这种人的一面之词。 她仍然别过头道:“赵瑾,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会相信我师父的。你不必多费唇舌,也不必再与我多说!” 赵瑾见她握着讣告的手指指骨紧的发白,只是嘴角一翘。 他继续道:“事情来得突然,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这些东西都是真的,你自己静下来想想就会明白。我便不打扰你,明日,我会带你走,从此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半步。其余你若有需要的,唤女使便是了。” 赵瑾正准备走,昭宁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却开口道:“赵瑾……你这般做,可考虑过后果?赵翊这么多年对你照料的情谊,还有你母亲和兄长的安危,你都不顾及了吗?” 赵瑾的脚步微顿,他看向了外面岑寂的黑夜。 他想起了前世兄长死在边关的时候,母亲拉着他的衣襟痛哭流涕,说是他没及时赶到救下兄长,让他把兄长还给她。他又想起小时候明明该一起入宫,母亲却留在家中照顾生病的哥哥,只留他独自一人入宫,被人当狗一样的欺辱。 他还想起前世他得知,其实自己并非赵翊的第一人选,他初选中的其实是襄王的长子,精心培养,而他却被扔进卫所,摸打滚打,替他沾染了无数的鲜血,这并不是培养帝王的做法。只是不巧襄王长子意外逝世,才轮到了他…… 曾经的赵瑾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后来,他如何能不知道。 他努力支撑的那些人,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人,自己只不过是,第二选择。 唯独只有那么一个人,曾经将他当做过第一选择。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他想要的是这天下,这权势,前世曾经御极天下,先被赵翊后被顾思鹤所钳制,是他一生之憾。所以现在,他就是要登顶天下,得到想要的一切。而她也绝不会逃出他的掌心。 他只淡淡道:“你好生歇息吧。” 说着就走了出去,门也在外面被合上了。 那些东西也都被留在了桌上。 烛火摇曳,将这些东西照亮,昭宁将双腿蜷缩,用手紧紧地抱着。闭目良久,心中如有海啸翻腾,无法从她的身体中解脱。 烛火落在她的身上,她久久不动。 第151章 春末夜凉, 浅淡的月光洒在别宫之中。 别宫还有最后一簇海棠盛开,花瓣逶迤满地,落在古老斑驳的大理石宫地上。 赵翊正于庭院中看花。 他对花草本是没什么兴趣的, 但是昭宁很喜欢,崇政殿后面的海棠开了之后,她连处理宗务都要搬去后院,还时常请贵太妃和华氏来做客。或是带着吉祥在后院玩耍,或是带着大乔、二乔一起捉迷藏。他看着海棠花便想起了她, 想起她时思念便如洪涛般绵延不绝。 但也不过才离了她一日而已。 从汴京至巴蜀西巡, 最快也要小半月才能回去。 李继走过来, 在他面前的一张水云纹小几上轻轻放上一盏羊羔肉, 一盘鹿茸糕, 并一只鎏金银酒壶, 见君上正看着落花出神,便道:“这行宫您许久未曾来过, 宫人们洒扫得有些仓促了。可要奴婢再唤人来洒扫?” 赵翊收回神思,微微摇头, 端起鎏金银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 可等喝入口时,却发现甘甜回苦, 哪有半分酒的辛辣。他看向李继, 将酒壶递给他:“这是你给朕寻来的酒?” 李继狐疑接过酒盏一闻味道,立刻发现这并非是酒,他身上冒汗, 吓得立刻就跪下了:“君上, 这是从宫中带出来的酒,是从崇政殿的地窖中直接取出来。除奴婢外, 绝无旁人经手……奴婢立刻去查怎么回事!” 李继马上就要叫外面值守的禁军进来,生怕有刺客作祟。 赵翊却阻止了他的一惊一乍,他从那酒壶底下撕下一张小纸条来。 只见上面写着:喝酒伤身,已换成玫瑰甘草露。留名处画了一颗小圆圈,又用潦草的几笔做了圆圈的光,那是一颗小太阳。 她偶尔这样潦草地签名,寓意她名字中的‘昭’字。 看到这里,赵翊如何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轻轻摩挲那纸条上小小的潦草的小太阳,笑道:“不必查了。” 前些时日她请宋濂来给他诊脉,说他这个病要少喝酒才是。她便深以为然,平日都盯着不许他多喝,他本想出来时偷喝些许,没曾想也被她调换了酒。 赵翊便又端起酒盏来,继续喝她准备的甘草露,他一贯不太喜欢的玫瑰味儿,此时却却深入肺腑之中,带来丝丝回味的甜味。 赵翊发现自己越发疯狂的思念她,似乎远离她一刻都是极难忍受的。 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如梦似幻,他几乎无法想象,倘若哪一日没有了她该怎么办。也无法想象从前没有她的时候,他是如何站在那样凛然的高处,孤独一人的。 他闭了闭眼睛,回甘的味道渐渐消失,带来些许令人难忍的空落。 李继也看到了那字条,皇后娘娘的字他自是认得的。他这才放心了下来,继续给君上斟甘草露,笑着说:“娘娘当真是关心极了您的……” 这时候,吉庆带着一名禁军班头走了进来,禁军班头捧着一截手指长的竹筒,通体红色,两人给赵翊下跪道:“君上,边境有急报!” 赵翊放下酒盏,让李继将那竹筒拿过来。 这竹筒是用来传递密信的,红色便是代表十分紧急。有时军情紧急得连八百里加急都慢,便用特殊训练的信鸽传信,只是传不了太多字。 李继从袖中拿出一把象牙制的小刀,将竹筒的漆头挑开,从里面倒出一截卷起的纸来,双手递给赵翊。 赵翊将信打开一读,冯远的信写得十分简短:契丹异动,疑有偷袭之嫌,但时机奇异,万分不解。属下不敢冒断,请君上亲至。 赵翊眉头微皱。 此前河间府的一队厢军突然消失,他觉得事情有异,派冯远去一探究竟。看来冯远果然发现了怪异之处,契丹一直对大乾边境虎视眈眈,占据幽云十六州还不够,还一直妄图吞噬大乾。冯远才拿不准其中关窍,亦不敢在大事上擅自做主,才请他结束西巡前去。 赵翊便道:“备马密行去河间府,再传枢密使至河间府与我相会。” 李继应喏行礼道:“奴婢立刻去备马!” 虽如此吩咐,赵翊却觉得此事仍有古怪之处。他眼眸微眯,手指在桌沿轻敲,脑中却在思索契丹这般做的原因。河间府是个极其特殊的地方,此处虽然是军事重地,可是易守难攻。且常理来说,契丹选择打仗都是在秋时,大乾正得秋收,可抢收成。春季正是其牲畜怀孕生产之时,他们并不妄动。突然有这般异动,着实有些奇怪…… 他想到这里,神色微变。抬头问吉安:“可还有其余信鸽?” 吉安道:“回君上,唯这一只。” 赵翊的面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他叫回还未走远的李继,命令道:“立刻领五百精锐与朕,暂不去河间府,备马回汴京!” 李继不知为何君上又要回汴京去,但君上的神色仿佛比方才还要紧急严肃,他自知是有大事,立刻应喏后飞快跑去准备。 赵翊握紧了手中那张昭宁留给他的字条。他离宫时除留刘嵩保护昭宁外,还曾暗中留下一队隐卫,向他密传昭宁每日的行踪。但是眼下却迟迟未曾见信鸽,足见汴京出了事,这些隐卫可能被杀了,若是如此,河间府此事恐怕是声东击西之策!昭宁怕是有危险。 且背后精密策划此事之人,其手段恐怕还不止如此。河间府的事既然是声东击西,那么此人是很了解大乾的军事构造,他真正的目标应该不是河间府,而是河间府旁边的真定府,那是少有人知的真正重地,是北边最大的封樁库所在地,此人想要一石二鸟,夺取封樁库。这才是为何要在春季动手的原因,经一冬的消耗,契丹继续粮草补给,急需突袭封樁库得到物资,才能发动对大乾的进攻! 赵翊想明白了此节,又道:“吉安,你立刻传信让冯远去真定府,再让枢密使、禁军三指挥使也连夜前往真定府,带重兵亲至,要行踪隐蔽。另外,以朕之替身前往巴蜀,不可让旁人发现端倪!” 吉安等人疑惑,为何出事的明明是河间府,君上却让他们传话去真定府?可他们对君上的作战能力没有丝毫疑问,君上是个军事天才。这天下间君上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当年大乾因战败于西夏,西北一蹶不振,倘若不是当年还是太子的殿下一力亲征,恐怕现在大半的西北都要沦落于西夏的铁骑之下,哪里像如今这般安定太平! 吉安并不耽误,也立刻应喏,飞快地跑去吩咐。 不到半刻钟之后,赵翊便带着五百精锐,披星戴月千里奔波回汴京。 与此同时,因皇后娘娘丢失,被刘嵩派来传话的禁军精锐也日行百里,疾驰在君上西巡的路上。希望能赶在君上离开行宫前,赶紧将此事禀报君上! 而昭宁几乎一夜没曾合眼。 只要她闭上眼,无数纷乱的事情就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赵瑾的重生,阿七之死,君上是否真的杀了阿七,赵瑾又想把她带去何处…… 思来想去,寒气凛冽入体。 她总想起在荒院的时候,和阿七相伴的点滴。阿七不顾她的精神错乱接近她,阿七一笔一划在她的掌心写字,阿七给她偷鸡,阿七给她做了小小的汴京。在那个她被全世界孤立的时候,那个人陪在她的身旁,虽然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却仿佛给她带来了整个世界。 这个人他死了吗? 他真的……被赵翊所杀了吗? 昭宁茫然不知,她希望一切都是假的,是赵瑾编了来骗她的。但是内心隐约的预感又告诉她,这应该就是真的,这是赵翊会做出来的事,很多事她不是不知道,身为帝王,面对他想要的东西,他就是这样的狠绝无情,只是他鲜少在自己面前展露罢了。只要想到这个可能,她就会眼眶发酸,持续的钝痛令她难安…… 想了太多,她最终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逃出去。 她要亲自问师父,两个人既是夫妻,她为何要听旁人说,她就是要问他。 更何况,赵瑾抓了她,还不知要做什么,她可并不会相信他那些喜欢自己的鬼话。 不知赵瑾究竟将她关在何处,她估摸着应已是寅时了,但她没有听到守更人的梆声,也没听到鸡鸣犬吠。 昭宁睁开了眼,她从罗汉榻上站了起来,披了件外衣站到了门的一侧。又摸了摸自己腰间衣带上的珠花,轻一用力将之扯了下来,藏匿在掌心之中,并且提高了些许声音道:“有人吗?渴了想喝水。” 白日那高大的女使便推开门,提着铜壶走了进来,在她走向圆桌的时候,昭宁突然从她身边显出身影来,手中珠花上的暗针顷刻间扎到了她的脖子上。这哑巴女使此时才发现谢昭宁竟在她身后,瞪大了眼,但因她是哑巴,张了张嘴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就这样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昭宁轻托住了她的头颅,使她不至于倒地受伤。她再飞快地将自己和这女使身上的衣裳对换,将这女使拖到了罗汉榻上放着。 她从小练骑马射箭,力气要比寻常女子略大些,这还不在话下。 昭宁悄然从后窗扇中翻出来,趁着天还没亮摸向墙边。 在她绕过了一条石径两扇月门,准备攀墙离开此地之时,院落中突然灯火大亮,照出了她想爬墙离开的身影。 昭宁的两只手还搭在墙壁上,本想趁势两脚一蹬上墙而去的,但是她看到灯火已经将墙照得昏黄,再看到不远处屋檐下寒光森森的箭头正对准她时,她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随即她听到背后传来赵瑾淡淡的说话声:“昭宁,要我让你学乖一些吗?” 昭宁暗自咬了咬牙,既然已经被发现,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从墙上下来后转过身,看到赵瑾正背着手站在自己身后,而他身后则是侍卫林立,不知这些人从何处而来,目光精炼,皆是猿臂蜂腰的练家子。 赵瑾的神情格外平静,仿佛早知道她会逃跑,这番纵容的举动不过是想等她活动些许罢了。 而他那句威胁的话,中间的意味也是不言而喻。 昭宁知道自己处于天罗地网之中,凭她的努力是绝无法逃跑的,终于再度忍不住了,对他愤然道:“赵瑾,你可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你把我抓了又能有何用!你知道君上若发现了,你是什么下场吗?”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44节 赵瑾又笑了道:“我说过,他是不会来救你的。我亦说过,我深爱着你,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总有办法让你再爱上我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天际呈微透的黛蓝色,已有淡淡的启明星出现,他淡淡地道:“该出发了。”示意身边那个伺候昭宁的女使,原来方才她根本是假装晕倒,“去把她带走。” 昭宁咬紧了牙,此番若是被赵瑾带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还难以言说,她想要逃走更是不可能了!她正准备与那女使一搏,决不能让她带走。 正是那女使要来抓她的时候,不知是何处,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哨声,仿若鹧鸪之鸟,隐没于凌晨的夜中,并不算响。 可赵瑾和赵瑾身边之人听闻这哨声,却都变了脸色。他身边之人立刻拱手道:“郎君,恐怕是他追来了,情况紧急,您必须马上离开!” 赵瑾脸色阴沉,神色数变,突然笑道:“没想到,他竟会抛下一切来救你!” 昭宁心里一跳,赵瑾说的是君上吗?君上正在西巡的路上,竟能这么快得到消息来救她吗?为何赵瑾会说他抛下一切,他背地里是不是做了什么? 赵瑾却上前就要亲自抓谢昭宁:“你现在跟我走!” 谢昭宁自然挥开赵瑾的手:“我绝不会跟你走,赵瑾,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赵瑾眼中一时浮现出沉暗之色,冷声道:“谢昭宁,赵翊这般控制于你,还杀了你的阿七,你竟然还想要同他在一起?怎么,阿七不是你最在意之人吗,这么快就变了不成?我说过了,我才是最爱你的人,你跟赵翊在一起,只会被他舍弃! ” 昭宁却笑了起来,她轻轻地道:“赵瑾,你带我走真是因为深爱我吗?你怕是想以我为棋子,用来威胁君上吧?” 昭宁绝不相信,从前世回来的赵瑾真是因为爱她才想将她带走。他曾那般手段残酷血腥,毫无人性为登权势极位,能对她有如此深情?只是此前,这话她也懒得对他说罢了。 赵瑾嘴角一扯,并不赞成也不反对,只道:“无论你怎么想,今天必须要走!” 但是这时候,那暗哨声再度响起,三短一长,吹得越发急促起来。就连赵瑾的手下都忍不住催促道:“郎君,不能再耽误了,否则您自己恐怕也逃不出去!” 赵瑾面色更沉,命令众人立刻沿着此前准备好的路线马上撤出汴京。 而在他要准备拉昭宁手之际,一支利箭破空而至,迅速向他的手肘激射而来,赵瑾回手躲避,抬头朝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昭宁亦抬眼看去,正看到赵翊着一身玄色劲装,站在不远处的房顶之上,这身装扮与他寻常时很是不同,戴麝皮护肘,银质龙纹袖口,勾勒出他健朗高大得近乎森然的身形。冷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英俊的眉宇间满是冷厉神色,甚至带着一丝血气,旁侧一列站开无数的禁军精锐,张弓对着庭院。皆是森然之姿,压迫感十足。 是君上,他真的西巡折返,亲自来救她了! 昭宁心里自然激动,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凌厉得近乎逼人。 赵翊先朝她看了眼,眼神中带着安慰,好似在告诉她,他来了,她不必怕。紧接着他再度抬弓射箭,他几乎也不用瞄准,却箭箭力道十足朝着赵瑾射去,赵瑾迅速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剑,阻挡随之而来的第二箭、第三箭。但赵翊力道太强,他被赵翊的两箭震得手臂发麻,几乎佩剑也脱手而出。 赵翊语气漠然地道:“赵瑾,这么多年你称我为皇叔,我待你亦是不薄,太子之位都要授予你,你现在竟要背叛于我吗?” 赵瑾听闻赵翊之语,却忽然冷笑道:“皇叔,您当年真的想选我为嗣子吗,不过是把我当成一颗棋子罢了!您心里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必同我说这些。若不是当年襄王长子死了,您会让我从军营中回来吗?” 赵翊轻叹,原来赵瑾竟知道了这桩往事,他并无半分被点破的神色,只淡淡道,“赵瑾,一件事何必在意缘由经过,只需在意结果便是了,你太执念了。” 赵瑾却忽然冷笑:“皇叔,您生来就是天潢贵胄,生来就该是这帝国的继承人。您何曾卑微过,您何曾知道,给人希望又将之破灭,是多么的恐怖和无情!所以如今,您不必给我——我自然会来取!” 他手一挥,顿时暗中有无穷尽的弓箭手显出身形来,朝着赵翊的方向放箭而来。赵翊身前立刻有禁军结成盾阵,射杀暗处之弓箭手。而赵瑾则在这些人的掩护下撤退,赵翊如何会让他退走,几个越点飞身便下了屋顶,于箭雨之中竟毫发无损,立刻提剑再度凌厉向赵瑾攻来!他的剑法快如鬼魅,且爆发力十足,提刺挑皆是处处杀招。 昭宁是第一次看到君上全力出手,看着赵瑾几乎几次险些丧命,心里震惊,昭宁知道赵瑾武艺超群,毕竟他与顾思鹤对打时两人几乎是平手,可是在赵翊的攻击下他却节节败退,几乎快要不能支撑。君上之武功究竟有多深不可测! 赵瑾还击两次亦被赵翊迅速化解,他咬牙朝边侧一避,同时从袖中扔出两枚弹丸来,顿时白烟从弹丸中滚滚冒出,几乎不能视物。 赵翊眉头一皱,如何会放虎归山,带着几名禁军精锐立刻就要追上去。但正是此时,不远处的屋宇却燃起了熊熊大火,这火势妖异至极,应是使了极厉害的助燃之物,很快就蔓延至跟前挡住去路,并将周围数间院落引燃,只听不少人惊慌失措,大声喊着‘走火了、走火了’,慌乱逃窜。 被火势这般一挡,赵瑾等一行人几个轻点之下竟在夜色中不见了身影,赵翊见大火蔓延势盛,挂心昭宁安危,他便不再继续追,而是摆了摆手,让身后的禁军精锐追了上去。 他回身朝昭宁走来,先是揽住她的肩,皱着眉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见她平安无事,立刻将她紧紧抱入怀中,紧得仿若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中,紧得昭宁都觉得肩背的骨骼微微发疼。 昭宁落入这个温暖□□的怀抱中,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感受到他炽热的呼吸扑在头顶,便觉得舒心和安稳,连忙说:“师父,我没事!” 她却听到赵翊的声音微哑:“昭宁,是朕未能护好你!别怕,朕立刻带你回去……” 他并没有追问赵瑾将她掳走,是否真的做了什么。见火势已蔓延而至,他立刻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跨出院子。又低声问她:“可有什么不舒服之处?” 昭宁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若有便是折腾了一天未睡,她终于有些疲乏了。她正准备答他,手中却摸到了袖中一个柔软之物,那是昨日赵瑾给他的暗谕。 那道暗谕上写着:太上皇之暗卫,初六前送离皇城,除之。 是以君上的字迹而写,是君上下的除去阿七的暗谕,她不会认错。 顿时一股凉意令她遍体生寒。 是了,她太过高兴,竟差点将这件事都忘了。 陷入他铜墙铁壁般的怀抱中,明明他炽热的温度包绕着她,可她却再无法被这温度所温暖。 她本来想着一定要逃走,逃走之后她要亲口问问师父,他是不是真的杀了阿七,是不是因为嫉妒和对她的控制欲,真的连阿七也不放过。她明明那么想亲口问他,她希望他能告诉自己,这张暗谕是假冒的,是赵瑾制了来陷害他的!他根本不知道阿七之事,既没有隐瞒她,也没有害过阿七! 可是现在,当她面对赵翊,当她身处于他的怀中时,不知为何,那句话已经在口中了,她却突然不敢问了。 因为她怕得到的,是她根本无法面对的答案。 昭宁在赵翊坚实的怀抱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手却将那道暗谕握得极紧,紧得指骨发白。 第152章 因本就未离开汴京, 一行人在隐卫的护卫下行快马,半个时辰就回了大乾皇宫。 趁着天色尚朦胧未明,赵翊纵马走了偏门, 他下马后只轻轻一揽便将昭宁抱到怀中,抱着她进了崇政殿,跨过门槛和屏风后将她放在了罗汉榻上。随即语气温柔地对她道:“你想必是累坏了,先好生歇息。我暂去处理一番相关事宜,一会儿再来看你。” 昭宁不敢看他的目光, 他极能洞察人心, 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因此垂下了眼帘道:“您千里奔波回来救我, 也定是累了, 不然也先歇息了再说吧。” 赵翊看到了她垂下眼帘的动作, 他眼睛微微一眯, 道:“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三天三夜没合眼, 苦守敌军来袭也是有的,这并不算什么。”他将被角给她掖好, “你好生歇息才是, 我让小食局备些你爱吃的早膳,你一会儿便能吃了。” 昭宁轻轻嗯了声。 这时候吉祥从外面蹦了进来。它本正在窝中咬自己的牛骨头, 听到两人回来的动静, 汪地一声就冲了进来,却被赵翊单手拎住,带出门去交给了红螺, 随即红螺合上了殿门。 殿内只留着青坞守昭宁, 昭宁一夜未归,她也吓坏了, 给昭宁点了安息香,道:“娘娘,您好生歇息吧,奴婢在旁守着您。” 安息香清甜的味道渐渐弥漫开,可是昭宁睁开眼,看到崇政殿中熟悉的金碧辉煌的内设,摸着袖中的那张暗谕,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道:“青坞,替我打盆水来,我想要梳洗。” 青坞一愣,但娘娘的吩咐她也只能照做,便出去命女官打水来。 赵翊则走到了崇政殿的前一进。 殿外,刘嵩已经脱去冠帽,手握长刺鞭,跪在地上等着请罪。 他看到君上自抄手游廊上走过来的劲装背影,是在宫中极少见的打扮,护臂龙纹银扣,身影如虎似豹矫健,一张惯常平和的脸此时面无表情,越发有种阴沉的压迫感。 他连忙跪地,又将手中的长刺鞭高高举起:“君上,罪臣无能,竟没能护好娘娘,请君上重罚!” 赵翊看了他一眼:“进来回话。”顿了顿,“把冠帽穿上,朕还没说要定你的罪!” 他直身朝殿中走去,刘嵩连忙将三品武官的冠袍穿好,跟着进了殿中再度跪下。 赵翊已经坐在了金漆篆刻九龙椅上,李继守在一旁,将这两日来的军情密报呈给君上过目。赵翊一边翻开,一边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派来传话的人已经都说了,朕也不再问你。但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 “臣知道!”刘嵩连忙道,“臣不该答应娘娘出宫,此臣罪责之一。在外遇到贼人时,臣应该先顾及娘娘安危,不该顾着追敌而忘却臣之职责,此臣罪责之二。只是当时,臣看到罗山会的谋逆之徒,仿佛还是头目,臣一时心急才……” 李继听到这里,连忙向刘嵩使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 君上本就动怒至极,现在不过是强压着,他若再解释,他怕君上之怒火连他也压不住。到时候他真有可能性命不保! 赵翊抬眸一个眼光看过去,眼中尽是凛冽逼人的寒意,不必他真的发怒,刘嵩已经吓得住了嘴。能让君上对他露出如此神情,显然已经怒极了。 赵翊却又垂下了眼,继续看着手中的密报。 他的确非常生气,刘嵩是禁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可心思不够缜密,平日他会安排冯远守住昭宁,却正巧因河间府出事,他已经派了冯远去处理,只能让刘嵩看守。如此算来,这每一步都是算好的,若不是他及时发现赶回,赵瑾恐怕真不知将昭宁劫去了何处。 他知道赵瑾心思不凡,否则何以想让他做太子,但现在的赵瑾,跟从前比又有极大不同,且从目前的消息推断,赵瑾势必是同罗山会背后的势力联手了,他甚至还得到了一些别的势力,否则不会离开汴京。 他如此费尽周折,看来是铁心想谋逆了,只是这谋逆的第一步,却是大费周章想要带走昭宁。此举动对他来说利弊都太大了,若他真的心思缜密,就不该有此作为。他和昭宁真的如他调查一般,当真无干系吗…… 赵翊发现自己无法抑制地去想这件事。 任何这样的可能,都会细细密密地渗透进他的思绪中,让他不能不在意。 他手中的密报正是昭宁每日的住行,倘若不是出意外,这密报昨天就应该发给他。他知道不该这样细密地监管她,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赵翊不能忍受她有丝毫会离开他的可能,也不能忍受她有丝毫被别人分去注意的可能。 密报中正写道:娘娘晨起,逗吉祥,阅宗务,觉有误。 他看着密报,淡淡地道:“护卫昭宁的禁卫,每人军棍五十。你自己领军棍八十,降职为都虞侯,下去吧。” 军棍八十,放在一般人身上可能是要命的。但刘嵩是武学高手,八十棍最多让他在床上躺一两个月,绝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刘嵩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曾想君上竟法外开恩,他很是激动,连忙叩首道:“臣谢君上赐罚,臣领旨!” 李继在旁也松了口气,让刘嵩赶紧退下去。 赵翊接着往下看,却在看到下一行字时,皱紧了眉头。 只见上书:娘娘至太康宫,遇暗卫阿九后生疑,于后苑寻来阿九询问,约莫半刻钟。 他的手指渐渐缩紧,已经预料到了后面会发生之事,紧绷的手指将密信翻过一页。 第二页写道: 拷问阿九后得知,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阿九畏罪,咬碎臼齿毒药自尽。 后娘娘得夹信一封,上曰:知阿七下落,请娘娘出宫相会。娘娘烧信未前往。 疑:宫中有人里应外合,已抓出太康宫之细作,秘而不发,等君上处置。 后面的内容赵翊已全然看不见了,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那一行字上,心骤然一沉,手指紧紧地将密报缓缓捏皱——拷问后阿九得知,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 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 她知道了,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他瞒了她这么久,终归是瞒不住的。 她终于还是知道了,他早已寻到了她的阿七! 赵翊紧紧地闭了闭眼。 很明显,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人策划,从昭宁前往太康宫偶遇阿九开始。而昭宁步步走入对方的策划中,得知了这件事的全貌。至于背后之人,自然是赵瑾,只是赵瑾一个人还做不了这样的事,这宫中有人在帮他! 赵翊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李继,先让枢密使不必来见朕,朕有事要处理。” 他站起身来,下了丹犀走出了大殿。 殿宇的大门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打开。外面宽阔无垠的风吹进来,吹得他的衣袍振飞,仿若风雨欲来。 昭宁在屋中梳洗好了,让青坞给她挽了她从前在家中时最常挽的发髻,半点饰物也没有戴。穿了件月白色绣兰草的褙子,外罩一层浅色的蜀州春罗,素淡至极。 芳姑听见她起身的动静,领着女官进来给她送早膳,可她却摆摆手说自己并无胃口,让芳姑将东西撤下去。 芳姑总觉得今日的娘娘有些不同,可她又说不上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同,一样的眉眼,一样温和从容的神情,可她就是觉得不同。她道:“娘娘昨日想必就没怎么吃,今晨怎么也该吃些。这鱼肉的龙眼包子,小甑糕,七宝粥都是您惯常爱吃的……” 昭宁只是笑了笑:“姑姑,我是的确没有胃口,您还是撤下吧。”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45节 芳姑便也不好劝第二次,只当娘娘可能是受了惊还没好,兴许一会儿就想吃了,先将东西撤下去,到蒸笼里温着,等娘娘想吃的时候还能随时送上来。 她正要撤下去,可此时外面却响起一个平稳的声音:“不许撤,留下来。” 是君上的声音。 殿中顿时伏跪一片,随即赵翊走了进来。 昭宁仍然垂下眼帘不敢看他,人却要站起来行礼。 赵翊换了身寻常在宫中所穿的衫袍,玄色袍衫,暗绣银色龙纹,外罩淡白单丝罗,通犀金玉环带,亦是君上理政时的穿着。昭宁垂眸的时候,只看到那玄色衣袍上的银色游龙纹,她想,以前她总是忘记,跟她在一起的人不光是师父,也是君上。 是天下之君,是这个帝国的主宰。 赵翊停在她身前,声音又略柔和了些,从她头顶传来:“怎么了,可是这些东西不合口味?” 昭宁便再答了一遍:“都是师父吩咐的,我平日爱吃的东西,怎会不合口味。只是的确暂时不想吃,所以才让姑姑先撤下罢了。” 她却只听到赵翊笑了一声,但是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她顿时觉得殿中气氛有些沉,仿若有真正的帝王威仪迎面压来,令她手心有些冒汗。跟赵翊在一起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听见赵翊淡淡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自是无人敢说话,殿中其他人都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然后合上了殿门。 昭宁看到赵翊再走近了一步,走到了她面前,两个人离得更近,而他身上的压迫感更强了,他缓缓道:“谢昭宁,抬头看我。” 是这样近乎命令的语气,昭宁紧绷着背,再不能违抗,她抬头看他。 依旧是英俊至极的容颜,温和而深邃无垠的眼眸,这双眼眸正凝视着她,可面容中却透着帝王的威仪,她的手指又不由有些轻颤,她心想,没有人在直面赵翊这样目光的时候能够镇定自若。他道:“如果你有话要同我说,那便说。” 昭宁发现自己无论过了多久,都仍然看不透他的任何心思,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想法。 她心想,为什么要猜,她为什么总是在猜,又为什么要逃避,事情总是要面对的,她早早地梳洗好,不就是想要等他回来的时候,和他好生谈一谈吗! 他这样的聪明,这样的洞察人心,恐怕早已猜到了她心中有事。 她又如何能逃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的确是,有些事情想要问君上。可我却不知道,这些事情,君上能对我知无不言,毫无隐瞒吗?” 赵翊并未管她突然又称呼自己为君上,他觉得恐怕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说:“对你一定。” 昭宁知道君上这辈子从来都在波谲云诡,尔虞我诈中度过。想要能站在这最高位,能应对那些刁钻至极的大臣,皇亲,他要比这些人更狡猾莫测数倍,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对自己说真话,但是此刻她只能选择相信他,她觉得自己也应该要相信他。 于是她轻微停顿,从袖中拿出了那张暗谕,缓缓地展开,放在了赵翊面前的小几上,只见上面仍然是那句话:太上皇之暗卫,初六前送离皇城,除之。 她看着赵翊的神色,想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半分端倪。 可她只看到赵翊轻轻垂下了眼帘,随即他问:“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昭宁道:“师父只需回答我,这是不是真的。”仿佛要找补一般,她又说,“我知道这暗谕也并不一定是真,虽是您的字迹,但这天下间能仿您的字迹的……” 昭宁的话还没说完,赵翊就出言打断了她:“是真的。” 他抬头看着她,然后又说了一遍:“这暗谕的确是我手书。” 昭宁一时很难说清自己内心的感受,宛若洪水过境,惊涛骇浪,虽然她早就知道,这样的字迹除了是赵翊的再无第二个人,可是她总还是存着希冀,他会告诉她不是真的,是别人仿冒的,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根本不知情,也从未寻到过阿七。可是他却告诉她,是真的,是他亲手所书的! 他明明知道阿七对她的重要性,他却真的要杀了阿七,他真的这么做了! 昭宁耳边隆隆作响,只觉得站都站不稳,一切的噩梦都成了真,君上真的杀了阿七,他真的杀了阿七! 赵翊看到昭宁身子有些颤抖,他一把抓过她的手,让她看着自己,道:“昭宁,这暗谕的确是我下的,我也的确想要杀了你的阿七。但是我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半天之后我便后悔了,派了人去截留杀手——可是他自己在退去行宫的时候,死在了山匪手中,昭宁,这便是全部的真相了。我是对他起了杀心,可我没有杀他!” 昭宁沉默片刻,缓缓地笑了:“可是师父,这句话又是真的吗?您下了暗谕要除掉他,却又派了人去截住凶手,紧接着阿七就死在了山匪手中——阿七是暗卫,武功高强,他会这般简单地死在这些山匪流寇手里吗?师父,并非我不愿意信您,只是我实在是也不明白其中缘由。” 赵翊静默,这倒也怪他。当他听闻阿七意外身亡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松了口气,不必他动手,这个人自己就没了。紧接着第二反应就是,一定不能让昭宁知道此事,所以他很快将尸首火化,一切的痕迹都掩盖了干净,以至于即便有疑点,也查无可查了。 他缓缓地道:“昭宁,朕身在尊位,说过很多违心之言,也做过很多心狠手辣之事。但现在,朕说没骗你,就没有骗你,阿七的确不是朕所杀。” 昭宁看向赵翊,他看向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避及。 她仍然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中间有许多疑点实在是无法解释。她道:“好,您既然这么说,那我愿意抛下所有的理智相信您。但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想要问您,”她继续道,“当日我们成亲之时,顾思鹤被远调离汴京,是不是您蓄意所为?还有姜焕然中了状元,本应入中书省或翰林院,我回了一趟谢家,姜焕然便被分去了钱塘为官,是不是也是您因我见了他,故意安排?” 她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些问题,这些她早该问他的问题。 赵翊看着她,他极度平静地回答道:“是。” 昭宁只觉得心中一窒,她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原来这些人的命途都是被她所牵连!她强忍着语气中的颤抖,最后又问:“您是否每日都派人暗中监视我,记录我的一言一行,我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您第二日便会都知道……是不是?” 赵翊依旧平静地回答:“是。” 昭宁终于忍不住了!她不是不知道赵翊对她有过强的控制欲,她以前以为这是无妨的。但是她从不知道,是真的强到了这种地步,是根本不顾及她的想法,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的监控!是以伤害她身边之人为代价的所谓的爱! 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了,激动道:“师父,您当日问我是否愿意嫁给您的那天,我便说过了,我爱你,可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做?你是担心我与旁人好了吗,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要伤害我身边之人,我想连累顾思鹤和姜焕然不得重用吗?我想要连累阿七身亡吗?即便您真的没有杀他,可是若你肯相信我,告诉我他的存在,我难道会离开你吗?你若不将他送走,他会意外身亡吗!” 说到最后,昭宁终于忍不住胸口激荡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 她斜靠着罗汉榻,几乎是泣不成声。 而赵翊也终于站了起来,情绪在他心中也压抑许久了,他也再忍不下去了,他走到她面前,揽住了她的双肩,厉声道:“谢昭宁,我如何能信你?我早便查过了,你与阿七并无交集,你为何曾经对他如此执着?你们究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去?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嗯?” 他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自己。 一张泪水莹莹的脸,是他刻骨入髓爱着的脸,正在因为别人而伤心欲绝。 昭宁在泪眼朦胧之中,看到他眼底毫不隐藏的妒忌和猜疑。 是了,君上这样多疑的人,他怎么会不查呢,他肯定会查的,他有疑问,可是他却也不问自己!真是有些好笑了,两个人和睦地过了这么久,原来和睦不过是假象,有这样多的暗流涌动和猜疑,实在是太好笑了! “你说话!”他再度厉声道。 昭宁却闭上了眼,任泪水划过脸颊,她什么话也不想说。 而赵翊见她不答,却在她耳边冷声道:“昭宁,我告诉你,你是我这辈子最爱之人,我绝不可能让有比我更重要的人留在你心里!实话跟你说吧,我的确没杀你的阿七,但是一想到你这样重视他,我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顾思鹤又如何,姜焕然又如何,对我来说不过是如同蝼蚁一般,对你有觊觎之心的人,我一个也不会留下来,我绝不可能让这些分走你心神之人,再接近你半步!” 昭宁的泪水继续夺眶而出。他让她相信他?可他何尝又不是不相信她呢?她早对他说过爱他,此生只爱他,若是他真的信,会出这些事吗?顾思鹤和姜焕然不会被她连累,他二人倒还罢了,可是阿七却没了。只要她不找他,她就不会连累他,不会害他丢了性命。 是了,说起来都是怪她的,是她害了阿七,是她害他丢了性命! 昭宁擦了擦眼泪,她突然不想说下去了。她挣开了赵翊的手,想要朝外走,却被赵翊一把拉住手臂拉了回来,他眼中泛出些许狰狞的红色,声音也透出冷厉来,问她:“你想去哪里?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和阿七是怎么回事,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还有一个问题——你和赵瑾,真的只是这般简单吗?” 他的铁掌用力得她的手臂生疼! 昭宁心惊不已,他怀疑阿七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多想她和赵瑾之事,原来他爱她已经爱得如此邪魔吗!可是她实在是受不了了,他让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觉得自己害了旁人性命。他也根本没有相信她,凭什么他要求她信任他,可他却不肯相信她呢!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他的手道:“君上,我觉得我们需要分开静一静,彼此都好好想想。我想要回谢家住几日,既然赵瑾已经离开了汴京,您也不必担心我有危险,您若是不放心,便仍然让隐卫跟着我。但是实在是不必再拦我了!” 她此时已顾不得别的,只想跟面前这个人分开,自己好生静一静,在他身边她无法思考。也许等她觉得,阿七之死的确是意外,她也能渐渐释怀,可是她需要时间。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每说一句话,面前之人的眸色就更暗一分,脸色也更阴沉一分。 赵翊心中只控制不住地浮现出这几个念头:——她要离开他,她竟然想要离开他?去何处?去寻找那已经死了的阿七,还是赵瑾,或是别的什么人——只要离开他身边就行! 赵翊反手更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英俊的面容甚至微有些扭曲。声音透着极度的冷,几乎是挤出来的,道:“——你想离开我?” 昭宁愕然,她只是想要静一静,说想离开他,她并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想过! 她正想要回答他,可他却按着她的双臂,直接将她抵在了墙上,撞得她肩背生疼,同时他低下头逼她逼得极近,呼吸的炽热全然扑在她的脸上,他咬牙道:“谢昭宁——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离开我,我保证绝对是你想都不敢想的后果!你的父母兄弟你考虑过没有!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只能是我的,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就是你自己也不行!” 昭宁被他这番话逼得更急,反而还在想要推开他,有些崩溃地道:“你放开我,我就是要走!不必你威胁我,你混蛋……” 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堵住她的嘴,堵住一切他不想听到的抗拒之语。 昭宁根本不知危险的靠近,随即就天旋地转,她被他按到了床榻上,他俯身几乎啃噬般地吻着她,令她根本就喘不过气来。昭宁想要推开他,但也只是被他按住手到脖颈两侧,她的力气于他不过是蚍蜉撼大树,根本没有丝毫的作用。 她想要用脚蹬他,但不过是像一尾鱼般,被他用腿按住,紧接着手下一挑,她方才穿好的衣衫尽数裂开。 这时候才绝望地发现,平日自己挣扎有用,是因为他让着她,倘若他不让着,她便是一丁点都反抗不了他!两人力量的差距几乎就是天与地。 …… 屋内幔帐低垂,深宫内帷,将一切抵死缠绵的声音湮没其中。 第153章 门庭紧闭, 唯有透过琉璃窗扇投进来的丝丝清浅的日光落在罗汉榻上、小几上。却根本无法将屋宇照亮。 垂下的幔帐内,纠缠声已经很轻了。 光线昏暗,空气中炽热的气息经久不散。昭宁已经半阖上了眼, 却感受到赵翊修长结实的双臂仍然搂着她,两个人每寸的肌肤紧紧熨帖着。 她方才很快被他挑起了情绪,然后被他逼着纠缠,无论她怎么推拒怎么挣扎,他也根本就不停手也不收手, 她被他逼得哭了出来。 可他仍然扣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 将她挟裹进翻云覆雨, 深陷入他的纠缠和控制之中。这时候她才发现他对自己的欲求又多恐怖, 原来他平日对她都是收着的, 这次他收不住了, 真正爆发了出来,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承受不住。 她觉得天地颠倒, 万物混沌,一切都失控了, 终于逐渐地意识不清。 此时屋宇内清甜的安神香仍然弥漫, 滴漏的声音响起,赵翊才有些清醒了过来。 他看到她柔软的肌肤上有点点红痕淤青, 才惊觉自己方才的失控。他明明早知道自己触碰她之时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平日着意了都还好,今日被她所刺激,竟真的没有控制住! 赵翊检查了她的身体, 发现她身上没有什么真正的伤出现, 才放下心来。可想到她平日对自己温和的笑语,又想到她方才决绝地说两个人要分开冷静的情景, 他却觉得一股汹涌再度涌上心头,沸腾的火焰又开始燃烧。 他将她搂在怀中,低头亲吻她的面颊,耳垂,在她耳边喃喃:“昭宁,不可离开我,决不能离开我……” 她若真的离开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般斗转星移,等昭宁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外面天色已经深了,屋檐下的灯笼也已经被点亮。她的思绪还有些迟钝,抬手看自己穿着一件完好的亵衣,身上的几处红痕已经被涂了药膏,有微微的凉意。有人已经给她沐浴过换了衣裳了吗…… 她怔怔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琉璃灯的光影落在地上,幔帐掩盖了一片光,她听到不远处有细索的低沉的说话声,是她很熟悉的声音。 紧接着,有脚步声靠近自己,一条高大斜长的影子先将她笼罩。 她没有抬头,只看到了赵翊穿着之前的玄色银龙纹纱袍,然后他坐到了床沿,她才缓缓抬起头,仍然是他英俊无比的脸,浓眉轩昂,鼻梁高挺,带着微微的笑容,他向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她:“昭宁,你终于醒了,你可还好?” 明明是她最熟悉的人,是平日里疼爱她的师父,是她最崇敬的君上。可是当昭宁看到他向自己伸过来宽厚的手,青筋微鼓的手背,脑海里却是方才床榻的方寸之间,这手是如何单手就能控住她的双手,强逼她向自己展开身体,不顾她的崩溃和哭泣。这个声音是怎么逼她的,如何厉声向她索求的。 那些完全失控的爱欲,那些她被逼到极点的崩溃,他在自己耳边厉声说:“谢昭宁,你若敢走,你所受到的只会比这个强烈十倍,你敢吗?嗯,回答我敢不敢?”他逼她逼得崩溃,她不回答,便是更多的用力和逼迫。 她竟然忍不住往床榻里一缩,躲避开了他的触碰。 就连赵翊都没料到她的这番躲避,手顿时僵住了。 她别过头去不看他,微垂着头,细瘦的脖颈,还能看到他用力吮吻留下的红痕,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她怕他,她竟然真的在怕他! 赵翊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酸痛来,好似被蚂蚁啃噬一般。 他永远都只想呈现给她温柔保护的一面,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对她失控的爱。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46节 可是现在她全然发现了,并且真的在害怕他! 赵翊缓缓地收回了手,低声道:“昭宁,今日这番是我失控了……对不起。”紧接着他又道,“我并非有心,以后也再不会这般,你不要怕我,好吗?” 于一位一国之君,常年一言九鼎,身处高位的来说,一句‘对不起’能有多艰难? 昭宁不知道。 其实她并非真的怕了他,她的理智并不怕他。只是因为方才之事,她的身体还残存着对他的畏惧,所以在看到他的手靠近时,她才忍不住躲避了一下,但是她也不想解释。 昭宁闭了闭眼睛。 她轻轻地道:“那么我想问君上,倘若我还想离宫呢?”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赵翊却忍不住再度神经一紧,他的声音紧绷,只说了一句:“除非我死了。” 昭宁再度垂下头,自嘲地一笑。 赵翊站起了身。她仍然侧对着他,背脊骨细瘦地突出来,她这般的细瘦,显得他方才做的事是那般的不应当。她还在气头上,而在她的去留上,他也的确半分不会妥协。 他低声道:“你好生歇息,我先去处理政务……等你好些了,我再来看你。” 昭宁听到他走远的脚步声。 寂静的黑夜里,门口宫人们跪送他远去声音。 她望着跳动的烛火,想到被无辜牵连而死去的阿七,想到赵翊的冷酷和逼迫,又想到过往两个人温馨的日子。抱着自己的双膝,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她压抑得哭不出声来,越是压抑,却越是浑身颤抖。 殿门再度被轻轻打开。 芳姑端着碗盏走进来,她看到了娘娘在哭,那样伶仃细瘦的一团。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芳姑哪怕不知全貌,却也能大概猜到了。今日君上强迫娘娘的时候,她一直站在殿外候着,既是不许旁人靠近,也是防范真的出了什么事。 君上是天下至君,能嫁与君王侧自是极好的事,可是偏生君上对娘娘之爱,太过深沉和控制,娘娘一直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甚至妄图和君上对抗,自是不会有好结果,在她的事上,君上是不会退步分毫的。可她如何抵得过一个君王的权势和强控,只能学会怎么在其中找寻平衡罢了。 毕竟君上有时的手段……她看到都觉得心惊。 她走到了昭宁身前,温柔地半蹲了下来。掏出了手帕,轻柔地给昭宁擦脸。 她道:“娘娘,这是奴婢刚熬好的红豆羹,放了些益气补血的百合,还有您喜欢的龙眼干,炖得入口即化,您方才就没有吃饭,现下喝一些吧?” 芳姑温和的声音仿若带着岁月的从容。这样的温柔,让昭宁想到祖母。 昭宁也终于恢复了冷静,摇了摇头:“多谢姑姑,只是我……现下并无吃东西的胃口。” 芳姑却微微一笑道:“娘娘,有时候人觉得没有胃口,只是因饿过头了,还未开胃。这时候吃两口,反倒是有胃口了。”她这次没有纵着她不吃,而是将碗盏再度递给她,“这是奴婢亲手熬得,奴婢熬红豆羹的手艺极好,旁人喝了总是称赞有加,娘娘便赏奴婢的颜面,吃两口可好?” 昭宁沉默片刻,将碗接了过来,慢慢地一口口舀来吃。虽仍没什么胃口,她还是尽力喝了半碗的红豆羹,才又喝不下了,将碗盏再度递给芳姑:“姑姑,我实在是只能吃这么多。” 芳姑见她吃的东西连平日的一半都不到,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接过碗盏,道 :“娘娘,奴婢可斗胆,同娘娘说几句贴心入肺的话?” 昭宁大概知道芳姑想说什么,但她开口了,她岂有不听的道理。她道:“姑姑既然要说,便坐下来说吧。” 芳姑几连推辞,但是昭宁坚持,她便掇了个圆凳过来,坐在昭宁的床榻边。又怕昭宁冷着了,亲自拿了件斗篷过来给昭宁披上。这才坐下来道:“娘娘可知君上是如何长大的?” 昭宁以前自是听过一些,但都是民间传闻,贵太妃也说过一些,总归说得不够多。她道:“姑姑想要说什么?” 此时殿外夜更深了,芳姑用火折将床榻边的琉璃灯点亮,才道:“君上虽从小就是王世子,但是活得并不容易,这娘娘应当听贵太妃说过。” 这昭宁是知道的。 芳姑接着道:“不过娘娘应当并不知道,君上年幼的时候,差点被人害过一次。” 昭宁微有些吃惊,竟还有这样的事? 芳姑望向槅扇外的暗夜,缓缓道:“那时候君上只有八岁,他身边有个书童,长他四岁,待君上极好,君上被先太后训斥时,他还会在前阻拦替君上挡鞭子。因此君上很信任他,渐渐地让他跟随自己左右。可就是在此人成为君上近侍后不久,一天夜里,他声称天寒要给君上加床被子,在君上转身的时候,他却在君上身后,高举起了一把匕首——” 昭宁听到这里心下一紧。 君上虽然从小习武,但那时候他才八岁!此书童却十二岁了,敢行行刺之事,定然是个厉害的练家子!哪怕她知道君上好生活下来了,还是忍不住问:“后来如何了?” 芳姑微微一笑:“君上对他其实并没有防备,可偏生不巧那个晚上,君上在门口点了盏灯笼,看到了墙上映出来的匕首的影子,他反应也极快,反身一踢,就将此人的匕首踢脱了手,两人便近身打斗了起来。君上毕竟小他四岁,哪怕习武再快也打不过他,且那时候先太后晚上睡时不喜人守夜,外面并无人听到这般紧急的动静——后来君上提起了桌上种矮子松的紫砂盆,才将此人重重砸晕,等羽林军终于赶到时,他已经将书童的后脑都砸得血肉模糊了。” 芳姑只有寥寥几语,昭宁却听得惊心动魄,一个八岁的孩童,如何才能战胜比自己强太多的对手,其间的惊险和血腥,简直不足为旁人道矣! 她手指微微蜷缩,她知道君上年少时过得不易,甚至知道若不是先太后逼君上习武,他后来不会饱受阳毒之苦。但她却不知道,他竟被身边之人如此算计过! 她不由问道:“究竟是谁要杀他?” 芳姑摇摇头道:“这已经不重要了,当时想要君上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后来查出是一位有孕的嫔妃下手。对君上来说,这事本身过去也就罢了,但是后来,他却无意中听高祖说起,其实他早就知道君上身边之人,是别人派来的卧底,但是他没有告诉君上——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时候,昭宁的手心才是真正的冰凉一片。 她不敢相信高祖皇帝会这般凉薄,可是得出的结论,却又真是如此。她轻轻一顿道:“……是高祖皇帝想要考验君上,倘若他能发现此人并除掉,他就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如果不是,那么……”就是一枚不中用的弃子,即便真的出事也不足惜。 芳姑眼中露出几分柔和,娘娘当真是聪慧极了。她轻声道:“君上在此之前,对高祖皇帝孺慕之情甚重,可从此后也渐渐淡了。并且开始养成了多疑的性子,他对谁都不会全心信任,也再不会,跟任何人真正交心了……直到君上遇到了您。” 芳姑轻轻叹了口气:“奴婢从未看他对谁这般毫无保留地信任。君上生于黑暗之中,身边全是阴谋算计,很多时候手段的确过激了,其实不过是因他太害怕失去您罢了。奴婢说这些……不求您能真的就原谅君上的一些作为,只是想请您,能多体谅他几分。君上走到今天十分不易,他身边……从来没有真正爱他的人。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真正的爱您。” 昭宁听完芳姑的话,垂下了眼帘。 她以前总是以为,即便太上皇和先太后对君上一般,高祖皇帝对君上总是很好的,可现在她才知道,这背后也没有这么简单。君上这辈子成长来,究竟面临了多少的艰难和算计……她缓缓地掐紧了被褥。 她也在思考自己该如何做。或许今日她也有不好,不该跟他说要先离开一段时日。他自然会被这样的话刺激,可她当时并非是想就此离开他,她只是想自己先平复心情,好好想一想阿七之死。 阿七对她来说太过重要了,是前世与她相依为命,用尽了一切来保护她的人。即便她相信君上真的没有杀他,可是他始终还是因为君上的猜忌的举动而死的。 她前世就已经牵连阿七为自己丧命,难道今生也仍然害死了阿七吗…… 君上的爱实在是太厚太深,于她身上控制得太严重,甚至牵连了她身边无辜的人,她实在是难免心有余悸,她怕这样的事情再度重演,怕今日之事再度重演…… 昭宁想到今日让她彻底失控的爱欲,还是觉得骨子里都在战栗。 可是,她随之又想到了从前关心她、无论如何都信任她的师父,想到两个人在小院里点灯,想到他教她写字时温醇的低语,想到他教自己下棋时的两人的笑闹。 她心绪动摇,闭上了眼。 这时候殿门外有通传,芳姑见昭宁正在沉思,便起身打开了殿门,片刻后回来同她说:“娘娘,是宋院首来给您看脉了。” 昭宁却摇了摇头,此时她并不想见任何人:“烦请姑姑告诉宋院首一声,今日我歇下了,改日再来吧。” 芳姑应喏一声,退出去打发宋院首离开。 可片刻之后她又折转过来,无奈地道:“宋院首说,他得了君上的令,是一定要给您诊脉的。您若不看诊,他便守在外面不离开” 昭宁也没有办法,只得让宋院首进来,自己披着斗篷,半躺坐在罗汉榻上等他进来。 宋院首进来,给她行了礼,才半跪下来,用一张绫帕搭在昭宁手上听脉。 听了片刻,他眉头微皱,似欲言又止。 芳姑顿时心跳了起来,此前她观娘娘脾胃不和,睡眠不稳,总是想着娘娘会不会……虽说君上的体质怕此生再难有皇嗣,可她还是生出些许期盼。倘若是真,不晓得是多么天大的喜事。这也是娘娘离宫前,她就同宋院首说好的。 宋院首终于睁开眼来,却看了芳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是并没有身孕。 纵然芳姑也只是抱着万一有奇迹的想法,但落空的时候,她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宋院首顿了顿道:“娘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疲乏了,好生歇息便是了。臣一会儿便给娘娘开一副调养的药方子,请姑姑每日给娘娘煎服。” 昭宁也觉自己并没有什么,轻点了头,让芳姑送宋院首出去。 待芳姑出去之后,昭宁躺回了床榻上,仰头看着明黄色的织金龙纹帷幕出神。她仍然想出宫,也想回去看看祖母,她已经很久未曾见过祖母了,倒也真的担心祖母的身体。可是她也知道,君上是绝不会让她回去的。 此时疲惫感才一阵阵弥漫上来,她闭上了眼睛。 而崇政殿的前殿之中,赵翊也正在静坐。 殿外守着几位大臣,身着具服手持板芴,有要事要禀。可是此时,赵翊此时并没有见他们的心情。他看了李继一眼,李继便立刻懂得,出去打发了这些大臣回去。 殿中无人,他盘坐于丹犀上,面前放着已经雕好的木雕小人,是一对少年少女的样式,少女穿着红底白花的襦裙,少年穿宝蓝色的斓衫。与曾经昭宁送他的那对磨喝乐差不多,只是更长大了些,眉眼也十分精致。赵翊本想做好了,摆到她的寝殿中去的。不告诉她,看她是否能猜出究竟是谁做的。 可是此时,这对笑眯眯的木偶人与他一样,在殿中静坐,四周阒然,无半点声响。 唯有四方瑞兽铜鼎的香炉中,缓缓升起幽蓝色的细烟,越发显得殿中幽邃寂寥。 殿宇中的寂寥显得时间更加漫长,滴漏声声,似乎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了。 这殿宇中是这样的寂寥,分明是他从前习惯的寂寥,可是如此,却是真的再不能习惯了。 耳边总是她的笑语,她好奇地问他问题,她带着嗔怪埋怨他的声音,恍然如梦中。 赵翊缓缓仰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不知自己手段过激,控制过度。可是他就是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她有其他重视之人,不能忍受她有丝毫想离开自己的想法。也无法克制自己……只想将她禁锢在身旁。 终于李继轻手轻脚地进来,行礼禀报道:“君上,宋院首已经过去了。” 赵翊终于睁开眼,轻嗯了声。 赵翊看了看桌案上摆着的两只木偶小人,觉得此时并不适合送它们,还是先将它们收进紫檀木盒中,道:“回寝殿吧。” 他还是放心不下,不知道她身子是否还好,吃了饭否,现在可真的休息下了。 夜色已深,崇政殿笼罩在凉水一般的春夜中。 崇政殿是帝后所住重地,檐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还有隐卫蛰伏暗中,宫人往来皆悄无声息。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皆要跪下行礼。 赵翊摆手让他们不必通传。 他走到寝殿外时,远远地停下了。寝殿还亮着烛火,朦胧的暖黄色的光透过琉璃槅扇落在地上。 他正想往里走时,却有急匆匆的脚步至,在他身后跪下来。 来人是殿前都指挥使许征。 此人亦是赵翊重用的一员大将,此前他从西北回朝,便令此人驻守西北,因察觉西边之事不对,前两日才将此人秘密调回。许征神色透出焦急,拱手道:“君上……枢密使传回八百里急递,北边有异动!” 赵翊眉梢微皱,这么快就有八百里急递传回,契丹定是有动作了! 他暂顾不得见昭宁,让许征起来跟在他身后,快步朝着前殿走去,冷道:“去传严萧何、高贺、司马文立刻入宫觐见!” 第154章 垂拱殿烛火长明。 大乾中最为中流砥柱的几位大臣, 皆连夜入宫,此刻于垂拱殿中商议国事。 许征手中正握着八百里急递的信函:“急递来看,一切正如君上所料, 契丹想进攻的并非河间府,而是真定府。于前夜子时偷袭真定府封樁库,幸而您派了枢密使宋大人率厢军前往真定府,宋大人突然出兵稳定局面,并未让契丹偷袭成功。” 他继续道:“随后耶律石退回上京, 国君耶律齐便以河间府厢军, 曾偷袭他们后方粮草库为由, 声称要讨伐于我们。”他将一份舆图放于书案上, 手指沿着舆图道:“契丹军集军二十万, 正准备自山西、河北兵分两路而下。驻守河间府和太原府的两位宣抚使已领军于几处军事要镇驻守, 已是全阵以待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47节 许征说完之后,一时殿内议论不断。 枢密副使杜寻声有些激动道:“契丹这些年想吞并我大乾之心实在不死, 竟如此无赖栽赃于我们,以此为机妄图侵占我朝疆域!”他向赵翊拱手, “君上, 臣请求亲身上阵,与他们殊死一战!” 高贺也道:“如今我朝国库充盈, 将士训练有素, 他们既然又动了心思,我们如何会怕他们!只将出征北伐,这些鞑虏赶出我大乾疆域就是!” 同平章事严萧何最为老成, 他却有些迟疑道:“契丹从真定府撤走时, 有叛军襄助。它在春种时偷袭,可见无粮草供给之忧, 恐是叛军为其提供了粮草。足见两方已结盟,只契丹国之兵力便不可小觑,若是再加上叛军,恐怕此仗会格外艰难……” 当年幽云十六州被契丹占领时,中间有一块被当时的藩王占据,割据成自己势力,契丹称之为汉军,大乾称之为叛军。叛军战力不弱,不仅有契丹的良马供给,还能同大乾一样发展农业耕种,从前他们并不真的偏向哪一边,如今却似乎已经倒戈向契丹了。 难怪他们会在此时进攻! 司马文也有些忧虑道:“我朝一年前刚覆灭西夏,正是需休养生息之时,倘若再兴战事,不知是好是坏。何况当年高祖皇帝对契丹北征两次,皆未成功……” 王信接着道:“西夏已灭,西北方少了牵制。契丹更想趁我们未缓过来之际下手。只是这叛军如今倒戈契丹,恐怕的确棘手。” 有这几位大臣之言,一开始心情激愤的几位大臣也冷静下来,此事的确麻烦。一个契丹已不可小觑,更何况再加上了叛军! 可任群臣沸反盈天,赵翊却一直未应声。殿中煌煌的烛火映照着他线条轮廓清晰的侧脸,他看着舆图,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终于严萧何问道:“君上如何看?” 赵翊眼眸幽深,因为这个时机,他已经等了许久了。 他缓缓地道:“在看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伸出手指,沿着契丹进攻的方向道:“契丹兵分两路全力进攻我朝疆域,纵然有叛军襄助,却出现了一个致命问题——他们会后背空虚。倘若此时,我们能兵分四路从后突袭,再假意示败引他们深入,却是能瓮中捉鳖。不仅如此……”若在此时能势如破竹一举进攻,定能夺回已失去多年的幽云十六州,那曾属于大乾的浩瀚疆域。 这是大乾人世世代代都想要达成的夙愿。 赵翊虽未说完,可群臣皆明白君上之意。君上竟想趁机深入,不仅是防卫疆域,更是利用此机进攻!甚至是收复已去百年的失地! 众人一时又激动起来,这何尝不是萦绕在他们心中的夙愿! 当年君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决定要西征西夏,朝野上下便大力反对,幸而当时高祖皇帝还在世,坚决支持君上的西征。后来君上果然势如破竹,捷报频传,再后来果然覆灭西夏,收复西北,一战成名。君上若能有此番谋略,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只是,这契丹毕竟比西夏强悍许多,何况还有叛军相援,再者不知国库是否能支持。 大臣们仍然忧虑颇多,他们一时没说话,但赵翊也能看出他们的迟疑。 他问道:“你们知道为何朕要先收复西夏吗?” 枢密副使杜寻声毕竟是最懂军事的,想了想道:“从前高祖屡次北征失败,皆是因被西夏牵制的缘故,君上可是想摆脱西夏的钳制?” 赵翊颔首道:“从前我们北面有契丹,西面有西夏,两相牵制,便是腹背受敌。若想收复疆域,便只能趁他们两国交恶之时,先灭西夏。” 众人恍然,难怪当年君上不顾众臣反对,定要西征,原是从当时起就早有了谋划。 赵翊继续道:“叛军再强也不会强过西夏人,更何况,朕怀疑后面有朝中之人支应。赵瑾已经叛变,朕猜测他与叛军,与罗山会恐怕都有脱不了的干系。甚至叛军背后可能已是他主控了。” 刘嵩给他送来一把弩箭,是他从罗山会处缴获的,那是禁军刚研制出来的弩箭,同样的弩箭,急递中提到,在叛军之中也出现了。他去救昭宁之时,赵瑾身边那些训练有素的人不像是罗山会的,更像是极其精良的叛军,这便能解释为何契丹突然与叛军合作了。 赵瑾竟然叛变!众大臣一时吃惊,但此时已不是深究的时刻了。 赵翊暂不提此话,又说,“朕这几年来改革军事,改革税收水运,便是为了今日做准备。这半年来国库充盈,足以支持一场大战且不必取富于民,而保甲法、将兵法,朕于四年前准备西征西夏时便已开始改革,如今边疆能人强将辈出,能征得西夏,亦是这些骁勇善战的将士之功。而今契丹兵力六十万,叛军兵力十万南下,朕会率禁军五十万亲征,为的便是直捣黄龙,杀契丹于措手不及,夺回失地!” 听完君上之言,严萧何等人何以不明白,君上早已筹措多年,他曾做的一步步夺权和改革,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在此时,在契丹攻来之际,有足够强势的国力和兵力,去战胜一个强悍的对手,甚至完成先辈遗愿! 虽然不知君上能不能真的做到,毕竟即便君上强横,可这件事大乾朝数百年的历史无人做到。但此时契丹已经攻来,他们再无退路。即使如此,还不如就此迎战,战个痛快淋漓!倘若当真失败,等他日下了九泉,面对列祖列宗也不会觉得羞愧,可昂首道一句尽力而为,死而无憾了!此时他们除了相信君上,也再无办法了。 没有人将这样的话说出来,可这话却藏在每个人心中。 严萧何拱手道:“君上有如此深谋远虑,臣等自愧弗如。一切如君上所言,出征北伐,臣等毫无异言!” 司马文更是想到自己曾如何阻止君上变法,再看今天之境遇,倘若不是君上变法,恐怕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若真的国破离殇,他恐怕就真的会一死谢罪了!从前是他狭隘无知,今日才知君上为国为民,步步谋算,是他所不能及!他压制住心中的激动,也拱手道:“无论君上说什么,臣绝无异议。无论君上要吩咐臣做什么,臣都当拼死而为!” 赵翊看着这些大臣们,有些已是古稀之年,有些曾固执己见,宁死不屈。而如今面对大敌,大家都达成一致对外,大乾的臣子从不曾有过退缩,也绝不会在此时内乱!他心中何尝不是觉得宽慰,他道:“严萧何,朕御驾亲征,便将朝野托付与你,你携司马文和两位参知政事,料理国事,一切国策、战时供给皆由你四人决定,你们可领命?” 四人立刻十分郑重地拱手应喏。 赵翊再对剩下的枢密院、兵部的几位武官道:“即刻起,令全国所有厢军卫所整装,再调令三十万禁军集于真定、太原两地,另立刻集结禁军三衙十六卫,待天明之时,朕便会亲自领军,出征太原!” 几人也锵然领命。 很快众大臣皆领命退下,随即殿外点起层层灯火,蔓延向整个汴京,甚至蔓延向了全国。国之大事将至,整个大乾将苏醒应战。他们虽肩上沉重,可脚步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因为他们即将朝着一桩宏愿而去,虽不知能不能成,可却必须抱着不顾一切的信仰去做,他们别无他选,今夜再无人能眠了! 待众大臣退下之后,赵翊仍然在烛火中坐了一会儿。 他提起笔,本想给冯远写一封密令,可他看着桌上扔放置的紫檀木盒,又想到了昭宁,想到两人之间那些矛盾、逼迫,隐瞒和伤害。说来的确是他的不是,她气他,不想理会他,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明日就要亲征了,可昭宁还在生他的气。她气得也没错,他虽然没有亲手杀她的阿七,可的确是想杀他,且此人的确因他而死,昭宁既然这般重视此人,又怎会轻易原谅他。 恐怕她会气他很久很久吧,只是不知他与此人,在她心里谁更重了。 若是此人更重,她会一辈子不原谅他吗? 赵翊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生生捏断了一只湘妃墨竹杆的笔,他将断成两节的笔放下,心想与她分开一段时日也好。既然她不愿意见自己,就让她好好静一静吧。 何况若是他在宫中,见昭宁成日对自己冷漠,还顾念阿七,恐怕也会控制不住,做出一些极端之事,如此也只会让她更厌恶自己罢了。 毕竟他本来,其实就是没有人喜欢的。 赵翊轻轻闭了闭眼睛。 此时吉安进来通传,说宋院首来了。 赵翊让他进来。 宋院首进来后,对他一拱手回禀道:“君上,臣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娘娘的身体并无大碍,亦并未被人下毒,您尽可放心。” 赵翊紧绷的眉心终于微微放松,嗯了声道:“麻烦宋院首了,在朕离开的这段时日,也替朕好生照料昭宁吧。” 宋院首立刻应喏,却又迟疑片刻道:“只是君上,臣细查娘娘的身体,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讲……” 赵翊眉头又微皱起:“什么问题,你说便是!” 宋院首却想了想,才道:“臣想问问,娘娘幼时,可能遭遇过什么外伤或是战事……” 殿内烛火摇晃,昏黄的光自屏风透出,宋院首的声音如夜中之水,令人凉透心扉。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赵翊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宋院首拱手告退。 此时已接近拂晓,赵翊站起来走到垂拱殿外,从高处往下看,黎明前的雾霭笼罩着整个汴京城,整个大乾都酝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跳动。即将有一丝金光破开沉重的天洒向人间,洒向这个已经沉肃了许久的帝国。 他垂眸望着这人间。 磨炼多年,谋算多年。此役他必要全力以赴,完成祖父的夙愿,亦完成他心中夙愿。他胜券在握,也绝不会退缩。 同时昭宁这桩旧事,他也必须要替她解决了。 李继悄然走到了他身后,轻声道:“君上,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禁军十六卫五万人已于京郊整装待发,您可要去向娘娘告别说明?” 赵翊收回视线,顿了片刻后道:“不必了,走吧,去换戎装。” 赵翊大步向前,孤身向高处走去,天际吹来的风灌满了他的袖袍。 昭宁实在是太过劳累,见了宋院首之后,很快就沉入了睡眠之中。 不知是否这段时日惊悸忧思的缘故,她睡得并不安稳,到了后半夜又做起梦来。 她梦到还是一片漠漠的雪白原野,一望无际。而这片冰原之上,有雪山如千万的剑刃一般拔地而起,雪峰陡峭凛冽,狂风与暴雪肆虐,终年酷寒。 她又看到了赵翊,这次他并未行走于原野上,而是在雪山之中。他身着黑漆顺水山字铁甲,身侧众兵围绕,正对阵一群数百之众,皮毛银灰色,健壮无比的雪狼。此时赵翊身边有人说:“君上,您刚大败了契丹,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您先回去吧,属下等来寻就好了!” 但她只听到了赵翊略带嘶哑的声音道:“……你们并无完全的把握。”他们斩杀雪狼,鲜血将这灰暗的冰雪染红,明明雪狼前赴后继没有尽头,可他们仿佛在找什么的模样,一直在不停地前进。 天色昏暗起来,寒风再次刮来,雪狼终于杀得所剩无几了,许多将士也体力不支。赵翊让这些将士先返回,自己却仍然朝着凛冽的山峰而去。却并未发觉由于狂风肆虐,那雪山的雪层已经隐约有了裂痕,在风声中裂痕越来越大。 昭宁看得又是着急又是疑惑,梦中的君上究竟要去哪里,为什么还不返回,再不回去就危险了! 可她焦急也仍然没有办法,只能看到雪山震颤得越来越厉害,而这时候赵翊似乎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也已经察觉了雪崩,他正欲退回。但是长久地跋山涉水和杀灭群狼,他也用尽了力气。此时他的面色却越来越难看,眼眸中也渐渐浮出红色,这样的他昭宁实在是太过熟悉,君上发病了!他在这漠漠的冰雪原野上发病了! 她看到他逐渐青白的脸,看到他痛苦地倒在雪野之中,扭曲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冰雪,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不放。她急得不得了,想要冲进梦中帮他,可是她只是一缕天地间的清风,她帮不了他。她只能看到无数的冰雪宛若洪流般聚集,咆哮而下,势不可挡地将一切连同他也挟裹其中,向着山下奔涌而去。 他被雪崩淹没,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画面再一闪,又是一片苍茫的冰原。他好像被一片凛冽的冰雪掩埋,好像因为病发,已经虚弱得不得了了。可手里还牢牢地抓着什么东西,指骨苍白。 这时候,她又看到有个身影骑着马从远处走来,他穿着玄色鹤敞,风雪将他的身影掩盖,到了近处他下了马来,昭宁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俊美至极,眉眼秀致。 竟然是赵瑾的脸! 他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只说了句:“陛下……您也有今天吗?着实令我感动啊。” 昭宁已经看不清赵翊的脸,只听到他嘶哑至极,仿佛快被寒风磨砺干净的声音:“……带回去。”他顿了顿说,“把东西……带回去。” 是什么东西? 昭宁不知道,她还想看到更多,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赵瑾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君上究竟让他带什么回去。可是梦中的风雪越来越大,渐渐地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随即她从梦中惊醒,在床榻上坐起来,额头密布细汗,喘息不止。 她已是第二次梦到这个场景,且这次比上次有了更多的细节。君上好似在一片冰原上,因为病发才被雪崩所累,他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比现在的他差了不少。 是前世的他吗,前世没有她在他身边为他抵御阳毒发作,他的身体自然只会更差,甚至可能连十年都未必能活到。 为什么她会屡次梦到这个场景,难道这真的是君上前世死时的情景吗? 她现在梦到,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君上还有危险?甚至可能会再度病发? 纵然前几个月,她都帮赵翊挺过了阳毒发作。但是此前他所服用的药丸的毒性并未除去,若是意外之下再度发作而不得解,反倒有可能使得药丸的毒性汹汹而来,对他危险极大。可是若想要解药丸之毒,除了找到凌圣手外,再无他法。但是找寻凌圣手之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都没有下文,又能去何处寻他。 此时听到她醒来的动静,芳姑等人端着铜盆等进来了,见她仿若出神,芳姑便柔声道:“娘娘,君上离宫前,交代您要好好养身子,宋院首开的药已经熬好了,说是空腹喝最是养胃,您可要现在喝?” 昭宁听到芳姑的话,这才回过神来。 芳姑说离宫,君上已经离宫了?他怎会突然离宫! 她不由问道:“姑姑,君上去何处了,怎会此时离宫?” 芳姑自然解释道:“昨夜君上收到八百里急递,契丹进攻我朝边疆,现正朝着太原、真定府而去。君上连夜召三省六部的重臣开了密会,决定御驾亲征,因为事态紧急耽误不得,天还没亮就整装准备出发了。娘娘您这般劳累回来,君上便说不要扰了您休息,奴婢们就没有叫您起身。” 契丹进攻边疆,君上御驾亲征…… 是大乾和契丹的战争爆发了! 昭宁心中一紧,前世这些事都发生在两年后,可之前真定府那件事发生时,她便有预感战争会提前爆发,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她突然想起梦里,赵翊身边之人说的那句:“您刚大败了契丹……” 是了,就是此时!赵翊会在亲征之后发病身亡,虽然不知究竟是何缘故,但这当中有极大的危险,君上很可能会再遇到极其凶险的病发! 昭宁一时都顾不得还在与赵翊冷战。她现在就要去找他! 她立刻下了床榻穿鞋,并让芳姑赶紧拿一件外衣来。芳姑等被娘娘突然这般动作吓住,但猜到娘娘恐怕是想去给君上送行,劝她道:“娘娘,恐怕来不及了,军队应该已经上御道,快要出汴京城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48节 可昭宁哪顾得她的话,见她们都犹犹豫豫,她径直拿了昨夜换下的衣袍穿上,也不顾一头青丝未绾,用手捋来以绸缎一束,就立刻朝外跑去。 女官们连忙跟在她的身后追出去,等昭宁跑出崇政殿之后,值守的禁卫军不明就里,也连忙跟在后面追她,一边追一边唤着‘皇后娘娘’,问‘您要去何处’之类的话。 可昭宁充耳未闻,她一路跨过紫宸殿门,跑过宽广无垠的大庆殿广场,又奔过大庆门,登上了高高的宣德楼。 这是整个皇宫可以看得最远的地方。 众女官、内侍和禁卫见娘娘只是登上宣德楼,并非出宫,也松了口气,停下了追逐。 当昭宁登上宣德楼之后,只见晨曦的光芒已洒满了汴京,整个汴京城虽刚苏醒,但已是万人空巷。文武百官、汴京城普通的百姓,皆已挤到御道两侧,正是恭送君上亲征北伐的时候! 而她自然已经看不见赵翊的身影,只能看到身着重甲的军队,浩浩荡荡的军队在御道上绵延数公里,根本看不见尽头。大乾朝的旌旗在晨曦的风中猎猎飞舞,又有军号吹响,气势磅礴。 昭宁望着这样浩荡的军队,她想起了前世她曾是送行的队伍中的一员,她挤过蜂拥的人群,想要看到一点崇拜了多年的庆熙大帝的丰姿,但也只看到了禁军的身影。可那时候她心情激动,她在心里想,庆熙大帝定能北伐成功,夺回幽云十六州,一定可以! 而今她是皇后,嫁与他为妻,在高高的宣德楼上目送他北伐亲征。 她心里想的是一样的事情,她曾经那样期盼,能够亲眼看到他北伐成功,如今她正在亲眼见证,她如何能不激动呢,她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 可是激动之余,她仍然想着自己那两个不祥的梦境。 他真的会因为病发而殒身吗?一个梦境梦到两次,怎么不是在预兆什么。何况君上体内的余毒不清,迟早都会有问题,若真的遇到战场上毒发,才当真是素手无策。 她何尝不知,他出征定会做好万全准备,行军谋略他只会比她更懂,即便她提醒他注意又能真的有什么作用。 那么她该怎么做才能救他呢? 她救的不仅是他,亦是这大乾的江山万里,天下百姓的幸福安乐。 昭宁望着那些崇拜君上,摇旗呐喊的百姓们,手指掐紧,一时陷入思索之中。 第155章 昭宁也不好在外停留太久, 她遥遥送完军队出城,便立刻回了崇政殿之中。 她准备给君上写一封信,提醒他要注意自身安危, 另外便是还要注意赵瑾。 虽今生现在发生的一切事,与前世也已是大不同了,赵瑾并无什么预知未来的优势,但她还是要写信给君上,告诉他赵瑾已不是从前的赵瑾, 让他一切要小心行事。且赵瑾身边那些精锐势力, 看起来也并不普通, 不知他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亦要提醒君上注意。 只是昭宁提起笔时, 望着雪白的澄心堂纸, 手却顿了顿。 他对她身边之人做的那些事,她仍然在生他的气, 而他呢,明知她是生气的, 却仍然毫不退让, 甚至更是刺激她,还做了昨日那样的事……想起来还是气不过。 信写了过去, 是她的亲笔, 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好似她就已经原谅他了一般。 想到他那般做了便是做了,丝毫不后悔的样子,她暂时还是很气他。 此时正好吉安也陪同她一起回来的, 昭宁便叫了吉安过来, 让他来给自己代笔,写了一封给君上的信。并令吉安快马加鞭送去君上手中。 而她则还有另外的要事要去做。 那便是如何解决君上身体中余毒的问题。 她不相信她会没有解决的法子, 人总是不能放弃希望的,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她打算集太医局所有太医之力,或是翻阅古书,或是重新炼制解毒丸。无论如何,定要找到能化解君上体内余毒的办法才是。 昭宁想到此,立刻告诉芳姑去请宋院首来,她有事情要吩咐他去做。 …… 如此过了几日之后,朝野上下,乃至全国上下都忙碌起来。毕竟契丹进攻,君上北伐,皆是震惊天下的大事。 因曾有西征西夏的成熟经验,粮草军械的准备,边疆将领的集结皆训练有素地完成,源源不断的军用被将士押送至北方边疆。而国家中枢以中书省为核心,结合两省六部,有条不紊地处理国家政事与供给军需的问题。 而昭宁则领太医局众太医,在睿思殿研究了许久的医书,想试试能否从古籍药方中寻到可以根治君上体内余毒的法子。贵太妃已来看过几次,给她送了许多养身子的汤,让她不要太过辛苦,除此外,贵太妃也帮不上什么忙。 只是几天的忙碌下来,于古籍上仍然一无所获。而宋院首试图自己研制解毒药丸,也以失败告终了。 昭宁虽知道此事本就是希望渺茫,但看到此结果,也难免有些丧气。 芳姑便安慰她道:“娘娘切莫心急,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君上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于战场上出事的。” 昭宁一时停顿,她无法对芳姑说她的梦境,还有她的担忧。更何况她也问过宋院首了,倘若君上在紧急状况下发病,是否会导致他中毒更深。宋院首迟疑后告诉她的确如此:“……若是君上于受伤或体力不支时发病,的确极有可能导致此前累极的余毒迅猛发作,除非是有能清除余毒的药丸,否则君上恐怕真有性命之虞。” 这话宋院首之前没曾说过,毕竟此前君上的确不处于这样的情形中。何况这也是他的推测,并不知是否一定准确,说出来反倒动摇人心。若不是娘娘此时逼问,他也不会说。 可昭宁想到自己的梦境,却知道这极有可能就是真的。 所以,她更是不舍昼夜地在寻找解决君上体内余毒之法。 更漏声响起,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昭宁从医书中抬起头时,看到睿思殿中点着数盏烛火,各太医们已经劳累许久,她让他们在宫门下钥之前离开了,她也该回去歇息了。 芳姑轻声道:“娘娘,您累了一天了,也该回去歇息了。” 她揉了揉眉心,合上手中的医书,终于应了声。 芳姑便扶着她的手,主仆几人一同往回走。 芳姑见她这几日都心情紧绷,有意想让她放松一番,就笑道:“娘娘可不知道,太上皇表面不喜欢君上,君上出征那日他偷偷跑去送,在城楼上哭成个泪人,还是贵太妃娘娘劝了他才不哭的。这几日一直让人在宫中抄平安经,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法子,说定要叠成纸鹤烧给菩萨才管用。不过太上皇自己叠了两只就说手疼,所以这几日太康宫中的宫人,每天都在不停地叠纸鹤……” 昭宁知道芳姑是为了让她心情好些,也弯了弯嘴角说:“……父皇这般也好。” 大家对太上皇并无什么期许,只要他不折腾,不闹着不许君上北伐就很好了。昭宁竟不知他对君上还当真有父子舐犊之情,也有些感动。 不过……昭宁眼睛微微一眯。 但同时也提醒她,在这宫中她还有一件事,应该想法子去做了。 昭宁和芳姑说着话,讨论前线叵测的战事。她刚回到崇政殿,跨过大门门槛时,却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站在崇政殿的殿外来回踱步。穿着绸衫,戴着博古冠,生得身材圆圆,不似宫中之人。 她再一看此人面容,却是熟人,竟然是葛掌柜! 葛掌柜一见着她,忙快步走来,对她拱手道:“娘娘万安,小的终于等到您了!” 葛掌柜怎会来找自己?自她进宫之后,药行已经给了母亲打理。 昭宁有些好奇,请他进殿中说话,待女官给他上了一盏茶之后,问他:“葛掌柜,你是如何进宫的,来找我何事?” 葛掌柜道:“小的先去求见了国公夫人,说有要事找您,国公夫人便带小的进了宫,眼下国公夫人先去了贵太妃娘娘那里请安,小的因有要事告诉娘娘,便在崇政殿等您!” 昭宁更是疑惑,究竟是什么要事,令葛掌柜这般大费周章也要见她。 葛掌柜也并不停顿,他虽然口干舌燥,却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只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您此前嘱托小的找人的事,有消息了!” 找人的事…… 昭宁被他一提醒,顿时想了起来,是了,她曾让葛掌柜找寻过凌圣手!只是她当日知道希望渺茫,毕竟君上寻了这么多年也无结果,所以没抱什么希望。 难不成,葛掌柜还真是有了凌圣手的消息? 昭宁心中大喜,此时正是她担忧君上之毒的时候,倘若真的能找到凌圣手,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君上之毒问题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可是凌圣手已经失踪了这么多年,天下人只当他早已死了,当真还能找到他的下落吗? 她有些犹豫地问:“葛掌柜,你说的难道是……” 葛掌柜颔首,他知道此人对娘娘十分的重要,也是掩藏不住的激动地道:“是的……娘娘,小的的确有凌圣手下落的消息了!” 昭宁还来不及狂喜,却又看到他的神色中出现几分犹豫,他又道:“只是……其中还有些艰难之处。” 昭宁立刻让他讲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葛掌柜才跟昭宁讲事情的经过。 原是西北收复之后,他们便将药行的分号开去了兴庆府,在兴庆府收购药材之时,收购到了一枚与当年昭宁寻觅的万金丸药性极为相似的药丸。 葛掌柜早已吩咐了各地药行的掌柜注意此事,故发现这枚药丸之后,当地掌柜便连夜派人昼夜奔驰将这枚药丸送回了汴京,交到了葛掌柜手上。并说他已经打听过了,研制这枚药丸之人住在贺兰山的深处,但此人极少下山。他们亦派人去那贺兰山看过了,但并没有寻到人,不过听贺兰山下的猎户们说,此人年约七十,却仍然须发乌黑,与传闻中凌圣手的模样十分相似。 葛掌柜听闻此事之后,也连忙亲身去查看了:“……小的到那贺兰山脚下,本想直接将人给您请回来,却只见那山路奇险。小的带着几个练家子在山林中寻觅,可却如遇到鬼打墙一般,转来转去只能回到原处。听练家子们说,这是奇门的八卦阵,若是不能解开八卦阵的机关,无论怎么绕都只会回到原处,无法深入其中。但是天下能解这八卦阵之人已极其稀罕,解法已几近失传,小的着急也无用,又听闻那些猎户说,此人若是无事,大半年不下山也是有的。小的才立刻来回禀您!” 昭宁听他这般说,原本怦怦跳的心渐渐缓下来。 倘如此人真的是凌圣手,难怪君上之人这么多年都寻不到,他深居于贺兰山之中,过去的十多年一直与大乾不通往来,且还极少下山,不喜见人,若非谢氏药行在收购药材时发现了端倪,恐怕还没有半点踪迹。 不过……葛掌柜说的这奇门的八卦阵,她倒是知道该如何解。 说来也巧,师父有一次教她下棋之时,偶然有一次讲到八卦棋形,曾告诉她,有一种奇门的八卦阵,其实来源就是这八卦棋形,他研究过,倘若想解这八卦棋形,只需当场看这八卦棋形的变化,使出应对之法即可,与她下棋时候的解法是一样的。 当时昭宁觉得甚是稀奇,跟他学了许久,才颇通了解阵之法。 难道,当时她随君上所学的解法,此时当真能用上? 她能亲身解开此阵法,找到凌圣手给师父治病? 不管此人是不是凌圣手,但只要有一丝机会,昭宁自是不会放弃的。 眼下一事半会儿,再找不到其余能解阵之人。昭宁打定了主意,她要亲身前往,解开这八卦阵,深入其中找寻凌圣手。宫内太医局已经没有丝毫指望了,唯有找到凌圣手,才能治得了师父的余毒,保住他的性命。 于是她缓缓道:“这八卦阵,或许我知道该如何解……” 葛掌柜很是惊疑,这样荒僻的解阵之道,民间早已没有流传了,娘娘如何能会?但不等他问出什么,昭宁就轻轻叹了一声。 但是她出宫非常难。 从前她想出宫一趟都十分艰难,此时她想要出宫,更是难上加难! 但昭宁也不能随意地偷偷出宫。如今外面正是交战之时,哪怕西边是十分安全的,经了被赵瑾掳走一事,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昭宁思索了许久该如何办。 她抬起头来,先告诉葛掌柜,自己会亲自前去寻药,让他回去准备好各类用物就是,另外此事决不可伸张出去。 葛掌柜极知道轻重,连忙应喏告退回去准备。 随后昭宁让芳姑将吉安和冯远二人都唤来。 本负责看守昭宁安全的是刘嵩,但自他看守不力之后被罚了一顿军棍,现在都还在床上修养。君上便一封密令将冯远调了回来,让他在宫中守护她,再留下吉安。这二人可比刘嵩要强许多,将这宫中防护得甚是妥帖。 有娘娘召见,冯远和吉安很快就过来了。 昭宁让他们坐下,同他们说了葛掌柜找到凌圣手下落一事。 他们都是在君上近旁伺候的人,实在是太知道凌圣手的重要性,冯远也一直都在寻找凌圣手的下落,只是一直不得其行踪。 两人听闻此事都甚是激动,甚至巴不得立刻出发去找人。可再听说那布了八卦阵的贺兰山,还有娘娘说自己准备亲身前去,两人又都有些犹豫。 吉安道:“娘娘,如今外面适逢战争,恐天下并不太平,您是不能出宫的。不若您就在宫中,臣派人去寻就是了!何况您也知道……君上若是在宫中,是不会允您离宫的。” 昭宁如何不知,师父没将她囚在崇政殿不许她出来,已是算好了。 她道:“我去不去本是无妨,可你们要如何解开那八卦阵呢?再者如今打仗的主要是山西、河北两地,西北方的兴庆府很是太平,亦并未受影响。何况我在西平府时,便时常随着舅舅去贺兰山打猎,对贺兰山比对汴京城还要熟悉,你们无需担心。”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49节 两人又一时沉默。这八卦阵的确失传已久,禁军中也无人能解,如果娘娘的消息是准的,他们去了恐怕也很难找到凌圣手。娘娘其实说的没错,她的确需要亲自去一趟。何况寻找凌圣手实在是太过重要了,倘若能找到凌圣手,就能解君上体中之毒,甚至能让君上长命百岁,这对大乾也是一件大喜事! 但冯远还是道:“娘娘,还是让臣先带人去试试吧,倘若臣等实在是没有办法,亦没有找出人来……再来请娘娘前去也不迟!” 昭宁却叹息一声,问道:“但倘若你们寻了一两个月,仍不能寻到凌圣手的下落,再回来找我,时间也耽误了。君上如今在战场上拼杀,如果在这个关头出什么岔子……那岂不是太晚了!” 吉安仍然犹豫:“娘娘,可是就这样让您出去……奴婢实在是放心不下!” 昭宁见他们仍然不同意,有些焦急。他们犹豫是因为并不知事情发展,可是她做过两次那样的梦,也的确同宋院首探讨过,君上一旦在战场上毒发,后果会非常可怕。这个险她必须要冒,不光是为了君上,也更是为了不让前世,国破家亡的噩梦重演。 若是君上出事,契丹再次南下,亦是迟早会汴京城破,国不存焉! 昭宁看向两人,认真地道:“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们,眼下寻找凌圣手有多重要。但此时事关君上的生死,甚至事关天下黎民百姓的存亡,肯定要比我的安危重要许多。我并未私自前去,而是告诉你们二人此事,便是希望你们随我一同去,也能保护于我,如此一来,你们可能放心?” 冯远这次沉默了许久,似乎想了很多东西。在吉安还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即是如此,那臣愿意陪着娘娘去一次贺兰山。”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起来:“娘娘深明大义,臣也定当拼死护娘娘周全!” 吉安见冯远已经同意,想了想,便也道:“既娘娘与冯大人都有这般决心,奴婢便也随你们前去,豁出去了!一同庇护娘娘周全!” 昭宁见二人终于都同意,且是一同前往,终于露出了些许的笑容。 此时夜已深了,冯远立刻去准备禁军、隐卫于明处、暗处保护,他心思细腻,又常年于君上身侧负责君上安危,这些方面很是熟练。吉安则去准备昭宁秘密出宫的一切事宜,此去要快去快回,也决不能打草惊蛇,他也需要好生布置。 而昭宁则还有一件要事要做。 她此次出宫,除了想去找凌圣手之外,还有一个目的。 她坐在书桌前,让青坞点了两盏烛火,又铺了信纸,给谢家写信。信的内容却说的是她放心不下,想要前往边疆探望君上,准备明日偷偷溜出宫去,让谢家之人在外接应她。 青坞正替她掌灯,让她看得更清楚些,她看着昭宁写信的内容,却有些疑惑:“娘娘,您这是在写什么?” 昭宁嘴角轻扯,此番发现阿七之事,纵然令她心神大动,可是她也不是不清楚。赵瑾在明,这宫中恐怕还有人在暗,否则何以她能这么巧被引去太康宫,见到阿九,又为何会于账簿之中发现那张字条。这个人,也许就是她一直寻找的,前世在背后害君上之人。 如此,她便要趁着这次出宫的机会,将此人引出来,再不可让他为祸! 她道:“有用之信,你一会儿将此信拿去交给冯远,他知道该如何做。” 青坞脑子一转,也立刻猜到了娘娘的打算,待昭宁写完之后,收起写好的信纸揣于怀中,应诺而去。 昭宁起身,今日劳累了一整日,她准备先去歇息,为保机密,明日需得天还没亮,就混在采买的宫人中出宫去,她也必须得先养精蓄锐。 红绉纱灯笼的光漏过窗扇,斜斜地铺展在窗几上,印出窗扇菱花的影子,显出十分的温柔和缱绻。 风吹动案上放的澄心堂纸,因未放镇纸,使得雪白的纸被风席卷而起,哗啦啦落了一地,却是天雨欲来,风吹满殿之感。 第156章 驻扎于太原府西北边的大营, 内有禁军巡逻,外有厢军警戒,十万大军的营帐宛如星星, 在大地上蔓延成星海。火炮、火统也一字排开,森严戒备。 大营的主营帐由五间大营连接搭成,外面是数层精锐禁军身着锁子甲,手持冷锋长枪把手,此时帐外亮着数只熊熊燃烧的桐油松木的火把, 将周围照得有如白昼。 主营帐之内, 摆放着一座巨大的沙盘, 其中地势线峰峦起伏, 各个据点与进攻点以木楼、小旗标注。沙盘两侧, 大乾朝中最骁勇善战的数位枢密院官员、各地宣抚使正聚于此。 赵翊身着黑漆顺水的银光甲, 以玄色银纹的革带束腰,越发显得他身形高大。他正听着枢密使宋应隆汇报汾州保卫战的战况。 宋应隆道:“……臣带领五万大军在汾河北面击溃契丹大军十万, 不仅阻止其北渡汾水,攻占太原, 且得俘虏五千, 战马三千,火器三百余件, 契丹大军溃逃, 现已退回山阴。” 听着宋应隆的讲述,众将士皆一片振奋。汾州保卫战是大乾与契丹展开的第一场正面交锋的大战,契丹出兵十万想要占领太原府, 而君上却要以五万军, 对阵契丹十万军,他们初还十分担忧, 毕竟契丹骑兵皆骁勇善战,大乾想要以少敌多,实在太难。 但没想君上竟出奇制胜,以火油浇空船阻止契丹渡水,再以伏兵射暗箭伤契丹骑兵。等两军正式交战之时,契丹兵力已受损严重,被大乾将士迎头痛击,大败而逃,大乾获得了第一场大战的胜利! 自高祖时期两次北征契丹,皆惨败而归之后,西北边疆的将士对契丹便有了说不出的畏惧心理,可谓是谈契丹色变。此次获得了汾州保卫战的胜利,令众边疆将士士气大涨。 众将士望向立在首位的君上的目光也充满了钦佩。 赵翊等宋应隆说完,才问:“俘虏之中,叛军有多少?” 宋应隆道:“叛军只有五千参与其中,且狡猾无比,已随着契丹的撤退皆数逃走,臣等只抓到几个叛军的俘虏。他们所用的火器十分精良,臣等已经审问得知,如君上之前猜测那般,赵瑾将禁军之火器带入了叛军之中,使得他们的火器大大精良。” 赵翊沉思。上次他追赵瑾时,见赵瑾往北面逃跑,便猜他应是加入了叛军,否则怎敢与他作对,前两日他们通过密探得知了更多的信息,赵瑾不仅加入了叛军,且成为了叛军的首领,原叛军中的几个首领皆被他控制。 叛军是当年高祖亲征的时候留下的历史问题,倘如赵翊有一天想收复幽云十六州,那么叛军就是他第一个要解决的。几个叛军的首领心里也明白,一直都胆战心惊,生怕自己有天被清算。但倘如赵瑾向他们提供精良的火器,并告诉他们,自己有法子不仅能保住地盘,甚至还能侵占更多的地盘,他们焉有不同意的。 而赵瑾的心机深沉十分善于谋算,这般不久,他自然能将几位首领取而代之。 不过叛军虽有火器做仪仗,但总兵数不过十万,并不构成大威胁。他们也不敢将这些火器提供给契丹,非常简单,倘若契丹胜出,转头会被灭的就是他们了。赵瑾的目标就是夺取天下,所以决不会自毁长城。 枢密副使杜寻声又站起来,继续道:“臣也得了消息,此次大战在契丹朝野中也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据咱们安插于契丹的探子来报,耶律齐已准备御驾亲征,要亲身率二十万大军伐于河间府。臣是半个时辰前收到的消息,想来前日他们应该已经动身了!” 宋应隆的话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主营帐内的将们皆议论起来。 契丹皇帝耶律齐是契丹第七位皇帝,辽圣宗之子,自小骁勇善战,年少时就跟着辽圣宗南征北战,当年击败圣祖两次北伐他亦出力不小,只是这些年契丹强盛,他也休战多年。可他威名犹在,又有当年击退北伐之军的战绩,众人难免担忧。 河东路宣抚使萧正道:“耶律齐亲率二十万大军亲征河间府,恐是一场决定我大乾与契丹存亡的生死之战!倘若此战能赢下来,我大乾便能大挫契丹锐气,甚至可一鼓作气夺回幽云十六州。但倘若……” 他话虽未说完,但是众人皆知是他是何意。 但倘若耶律齐能够攻占下河间府,那定是会势如破竹,直捣黄龙,再无人可阻挡。 赵翊这时候端起茶盏喝茶,放下茶盏时却笑道:“河间府所在之地易守难攻,耶律齐没有这般容易攻下。”他示意杜寻声拿了一支黑漆长棍,指向河间府周围地势中的一片峡谷,“此处靠近封樁库,耶律齐定会从此攻入,以获粮草,届时率兵三万在此埋伏,以火炮山石攻之,再以重兵死守河间府城门。定能大败契丹军。” 君上已有部署,众人自然深以为然,皆随着君上所说的思路商议起来。唯独宋应隆面色有些古怪,看了眼舆图上的河间府,君上这法子似乎太过冒进了…… 可君上既然说了,哪有他们置喙的道理。 此时外面响起隆隆战鼓,夜晚练兵的时候到了。 一身戎装的许征从外面进来,拱手道:“君上,一切皆已备好了。” 赵翊嗯了声,叫了宋应隆:“这次汾州保卫战你是头功,随朕一起来点兵。” 宋应隆应喏跟在赵翊身后,一起出了主营帐。 三人走到帐外,赵翊却顿下脚步,望着夜色中二十万大军点兵时朦胧的火光,眼神中透出极度的淡漠:“那个背后之人的内奸,就在方才的营中。” 宋应隆大惊,君上此前说过,赵瑾背后还有一个人,此人里应外合,在宫中安排了人想诱骗娘娘出宫,此人也是罗山会的真正幕后主使! 君上居然说,此人的内奸竟然就在方才的营中,那营中的官员可都是朝廷重臣!他瞬间在脑中想了一遍,方才众人议论时大家的反应,但也仍猜不出谁是内奸。 他是从西平府时就跟在赵翊身侧的心腹,自然毫不怀疑君上之言,立刻就道:“君上可有嫌疑之人……臣立刻安排人将他拿下!” 赵翊的嘴角却浮出一丝笑:“不必,既然发现了,就正好利用之,朕反倒要你每次议论之事,都让这些人聚拢,但不必单独叫谁,不可让他察觉。” 宋应隆想到方才君上在众人面前说的那番战略……瞬间明白了君上的用意,原来君上已经谋算到了这个地步,君上心思如此缜密,哪有他能猜到的道理!他立刻拱手应是。 赵翊又转向许征,问道:“汴京之中,罗山会的那些暗线和据点,可都查清楚了?” 许征道:“一切皆已查清,君上放心,臣此次定会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赵翊轻轻嗯了声,正要朝着沙场的方向去,此时李继却快步从不远处走来,双手向赵翊奉上了一封信: “君上,这是臣方才收到的密信,是宫里加急送来的!” 宫中加急来信…… 赵翊眉头微微一皱:“你们先去沙场。”招手让李继跟着他,两人回了旁边的主帅营帐中,一路上他问李继,“可说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李继答道:“来报的内侍并未说出什么事。” 帐内点着四束松油火把,摆着一张书案和矮几,李继立刻为君上端来烛台,只见君上已经将信拆开,入目是吉安的字迹,信的内容却是叮嘱君上小心赵瑾,说他与从前不同云云。又提到娘娘这次事情的始末,包括娘娘在宫中收到一张字条,怀疑赵瑾背后还有别人,也要君上小心。落款果然是:奴婢吉安恭奉君上。 信里其实都是一些君上早已知道之事。 李继看到,君上的神色有些变得复杂。他挥了挥手。 李继明白君上之意,立刻端来了一盏茶。 以前君上行军打仗,心中不快时,时常是饮酒的。但最近君上似乎终于决定要戒酒了,改了喝茶。 李继心想着,此信虽然是吉安的字迹,可吉安不敢在此时,给君上发一封这样的急信,定是娘娘让他写的。娘娘还在生君上的气,所以不肯亲手给君上写一封信…… 君上肯定也看出来了,所以李继才看到,这个权势无双的大帝,端起茶盏,在帐中望向汴京的方向时,眼神微暗。 他轻轻地道:“李继,你说朕错了吗……” 李继道:“您是这天下的主宰,您是不会错的。只是有时候,您想做的正确之事,需要用一些旁人不理解的法子,去达成罢了。” 赵翊听了李继的话只是笑笑,不再问他了。 他看着帐外的天,漠漠的戈壁与天际相接的地方,透着一丝黧紫色,是无穷无尽的荒凉,可他却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汴京城中,那片繁盛的灯火。 他想到当时初遇昭宁的时候,她梳着双环髻,穿着一件极漂亮的绿色衣衫,拉着他跑过人流如织的街道,穿过傩戏的人群,她揭开他的面具时,璀璨的火光也映照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眼瞳中,亮如星辰。她一定要拜他为师,每次来看他总是带许多的东西,闹嚷嚷地将屋子塞得满满的,像她送给他的小凤头鹦鹉一样。 她嫁给他了也是如此,崇政殿因为她变得十分热闹,连殿中伺候的宫人都变得比以前生活活泼了,像是墨色的画从此染上了明暖的色彩。 赵翊墨色的眼眸,被火把映照出几丝明黄的光亮。却因身处荒漠戈壁,显得越发寂寥。 他沉默许久,对身旁的李继道:“你派人去追查那暗卫阿七死亡的真正原因。另外……把姜焕然挪回汴京任职吧。” 李继应喏而去,赵翊一个人静静坐着,又将那信看了许久。 而此时析津府边境之地,一列漫长的军队正向着叛军之都析津府进发。 为首之人高骑在一匹西北番马身上,着银光锁子甲,又罩了一身玄色漳绒面的斗篷,斗篷的帽子遮住了一半的脸,只露出他形状优美的下颌线,淡色而薄的嘴唇,这是薄情之相,却又显得俊美绝伦。 他身侧的副将黄德也骑在一匹黑色的马上,一路上低声骂着:“……这契丹竟会如此轻敌,白白失了如此良机,还害咱们损失了精锐火器……” 赵瑾却望向天际,思绪良多。 他是知道赵翊的强悍的,前世契丹大兵压境,赵翊在众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带兵打退契丹大军三百里,如此还未完,一路势如破竹收复幽云十六州。倘如不是他因为……出了意外,被契丹卷土重来,前世的大乾绝不会败。 但他想着,他也重生了,以他前世所知精锐火器作为依仗,再与契丹提前动手抢占先机,应能对付赵翊。可是他还是想的太简单了,这个曾战无不胜的战神,实在是心思叵测,太难对付。而契丹国也的确傲慢,仍然认为大乾不足为惧,吃了大亏。 但这也是他选择与契丹国合作的原因,耶律齐虽善战,却并不是个聪明人。 赵瑾望着前方无尽的路,却突然道:“告诉军队,转道去凤翔府。” 黄德有些疑惑:“郎君,咱们不是去和契丹军会和吗?” 赵瑾本是此打算,但他直觉上突然觉得不太对,此时契丹和大乾交战于河间府一带,他倒不如趁此机会前往凤翔府夺取险地,更为妥当。 他并未向黄德解释,只略点了下巴,黄德便不再多问,调转马头去吩咐行军了。 这时候突然有人骑马自远处疾驰而来。 赵瑾微眯眼睛,已经看清是他的探子,他看了身侧的亲信随侍一眼。 随侍立刻领命纵马而去,不一会儿又疾驰而归,面上却满是兴奋之色。勒了缰绳,压低声音回禀道:“郎君……探子传回消息,已得知了大乾的防御谋划,同时消息已经送去契丹,耶律齐也已经发兵了!两军短兵相接,势必两败俱伤,您想要的结果便能达成了。” 赵瑾却轻轻皱了眉。 旁人都以为,他是在担心大乾无法与契丹抗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担心的是契丹无法对付赵翊,赵翊的实力实在是太过恐怖了。 即便如此,他好像也不觉得契丹会赢。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50节 他望着不远处的天际,夜里也能看得出云层很低,遮挡了月亮,漠北的风亦无法将云吹散。 他心中呢喃,如果能有什么办法,能让赵翊如前世一样病发就好了…… 同样无月的夜,笼罩在大半个大乾的上空。可唯独西北仍然是一片郎朗月空,足见第二日仍然是个好天气。 等到了第二日一晨,西北果然是日光灿烂,落遍了兴庆府以及临近的贺兰山脉。 昭宁随着乔装打扮的禁军,带了樊星樊月,以及葛掌柜等人,经了五六日不停歇的跋涉,终于到达了葛掌柜所说的贺兰山脉西麓。 她让马车停下,撩开帘子往外看,只见贺兰山脉连绵起伏,初夏的群山宛若翡翠碧绿,山林蓊郁,高处又有云雾缭绕,不得窥见其全貌。 昭宁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听大舅舅说过,这贺兰山脉本是天上的仙人见西北穷乏,缺少绿野,特赐给西北人的宝藏。因此其山脉远广,密林之中又有仙人居住,不可轻易扰动。以前即便是同大舅舅打猎,也最多去的是山脉东麓,西麓从不会来。 这一路来果然是路荒草盛,除了几家猎户,竟看不到别的人烟。 虽然已经到了山脚下,可冯远却没有松口气。他不知这山林中会不会有未知的危险,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凌圣手。他恨不得马上进入密林之中一探究竟,但想着毕竟与娘娘一道,便先走到马车前,行礼问道:“娘子,您可要稍作歇息?小的见前面有一间废弃的猎棚,您可以烧水烹个热茶,再进一些汤饼点心。” 赶了数日的路,这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昭宁此刻与他一样,恨不得马上进入山林。何况她并不累。 她道:“我与樊星她们方才在马车上已经吃过些莜面饼,还有熟羊肉。眼下不饿,也无需休息。你们若是需要歇息饮食,我们再休息便是。” 冯远及手下禁军等更无需休息,唯独吉安和葛掌柜刚下马来,有些气喘吁吁,但两人都摆手说无事,并不需休息,可以跟着一起进山林。 因此一行人便将马车马匹留在原地,大部分留在原地看守,二十名精锐护送昭宁上山,沿着一条生满杂草的曲径之路朝山上走去。 昭宁从小就在山里打猎,所以脚步轻快,樊星和樊月二人贴身护在她前后,走得更是毫不费力。只见周围树林越来越密,油松、云杉、杜仲丛生,只是越往里走,路越发的狭窄,而这些树却越来越粗壮,几乎是高耸入云。粗壮的树下面已不生杂草,只落着一层厚而松软的黄色松针,日光透过密林的缝隙斑斑点点的照进来,空气湿凉,除了鸟儿的啁啾外再无声响,越发显得空幽。 葛掌柜在前引路道:“上次小的来是猎户领着的,否则也找不到此处来。这里倒还是正常的路,走到里面就不太一样了。” 众人也有些好奇,这样的深山野林,再往里走究竟是什么? 随即走着走着,密林越来越稀疏,周围的山体开始出现裸露的灰白色的岩石。紧接着岩石越来越多,松树林却不见了,道路两旁尽都是嶙峋的岩石,形状各异,有如仙人跌坐,有如犬牙嶙峋,还有也如山峰起伏。走得再深入些,这些岩石铺成的路开始分岔起来,有时一分二,有时一分三,如羊肠小道,曲径通幽。 看得出这段本就是岩石堆叠之路,似乎被人巧妙的设计过,这般绕来绕去,越走在其中,越觉得头晕,仿佛处处都是看过的,又仿佛是陌生的,过半个时辰之后便已不知自己是身在何方。 一行人走了段时间后,葛掌柜抬头,看到两座仿若仙人斜依而靠的岩石,突然道:“诸位,方才这里我们来过。倘若再沿着这条路走回去,便是回到原处了!我上次同猎户们试了四次皆是如此,咱们无论是前行还是后退,皆是回到原处,不知该作何解。” 冯远和吉安面面相觑,两人一路上在强行记路,可这岩石路实在是太多,哪里能记得住。这依造天地自然之局所布下的八卦阵果然厉害,他们初还不信,现在是不得不信了。两人不由地都将目光投向了昭宁,娘娘这一路只默默跟着他们走,一句话都没说过。 昭宁不是不想说话,而且她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她记得君上说过,破解八卦阵的走法宛如棋盘行子,她刚才跟着他们,虽没出言,但也觉得他们走得没有问题。但她也记得这两座岩石,的确是已经走回来了,她想了想道:“这不是你们所说的八卦阵,此阵法应该是有变化。” 葛掌柜有些惊异道:“若有变化,解起来岂不是更难了?这该如何是好!” 冯远则问:“娘娘可是看出了是什么变化?” 昭宁闭上眼想了许久,在此岩石路中走路如行棋,每走一步她都记得,脑中浮出方才走过的路线。她仔细思索变化在何处,的确有一处不同寻常的路,她终于睁开眼道:“先往回走吧。” 一行人便又折返,绕过曲曲折折的路,回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条是来的方向,一条是方才去的方向。还有两条路他们未曾走过。 葛掌柜道:“这个路口我记得,我和猎户上次走过北向的这条路,仍然绕进了路线中,故方才并没有带你们走。但现在想来,说不定这些路中有出口,不如我们走这条试试?” 昭宁却道:“慢。”她指了指对侧的南向岩石路,问,“你们此前可试过走这条路?” 葛掌柜摇头道:“试过了,娘娘,这条更不能行,这是一条死胡同!走不通。” 可昭宁却又想了想,此处应就是出路,而葛掌柜想试的那个方向,只会再度陷入无穷无尽的绕路中。她道:“先试试这边吧。” 既然娘娘开口了,众人岂会不听。沿着南向的岩石路向前而去。 这条路与其余路并无区别,仍然怪石嶙峋,可是不知为何,昭宁却越发确定就是这条路。但等走到尽头之时,却只见一堵以几座怪石构成的石墙立于眼前,再不能前行,果然是条死胡同! 众人难免有些失望,葛掌柜自然也不敢有怪娘娘之意,只道:“娘娘,不如我们回去试试另一条吧,这的确是条死胡同。” 昭宁却道:“你回去试十次也是绕回去。” 她沿着那石墙两侧走动,想起年少时曾听大舅舅说过,贺兰山多地震,时常震垮山石,因此贺兰山的山石是可以松动的。她用手轻轻地在岩石上抠,终于她找到了一处怪石散乱堆叠之处,道:“冯远,你过来。” 冯远立刻小跑至昭宁面前,毕恭毕敬:“娘娘!” 昭宁指了指那墙体:“你带几个禁卫,朝着这个方向攻击,以你们的内力为合力!” “是!”冯远猜测娘娘定是发现了什么,毫不质疑娘娘的决定,立刻带着三名禁卫拔出佩剑,朝着这墙体处以内力刺去。只见那墙体竟在这一轰之下碎裂,待灰尘散去之后,那破碎之口处竟然出现了一条岩石路。这岩石路与之前的不同,路面修得十分平整,且是径直向前的,不再曲折。 众人皆是一脸的惊喜,冯远道:“娘娘,此处真的能震垮!当真就是出路了!”别处的墙他们也试过,坚固如磐石,刀剑并不能破之。娘娘实在是厉害,竟能发现阵眼! 昭宁见终于找到了地方,也是心情一振,道:“咱们先走进去看看吧!” 一行人按捺住激动,走入这条曲径之路中。 众人在这路中走了一刻钟,只觉得四周越发的寂静,渐渐不再是岩石路,地上长出了草蔓,纠结缠绕,竟然连鸟叫声都听不到了。昭宁只觉得空气越发潮湿,且脚底下藤蔓越发的松软,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动一般。 此时打头的冯远突然回过头道:“小心!” 只见那旁边藤蔓丛霎时震动,突然蹿中出一只生得颈槽,黄褐白纹相交的毒蛇,朝着他冲了过去!冯远立刻拔剑砍去,同时大声道:“此蛇有毒,可能是蛇窝!” 与此同时,大量的毒蛇竟从四面八方游了过来,立刻所有人围拢到昭宁身边,樊星樊月更是贴身保护她,也抽出佩剑杀毒蛇。毒蛇虽多,可在场之人皆是高手,虽然杀得蛇尸满天飞,暂时还并未有人受伤。 昭宁认得这是贺兰山上极常见的剧毒之蛇,且还源源不断向她们涌来,只怕久而久之,禁卫们的体力迟早是坚持不住的,心里思绪万千。心想难道是她算错了,这竟不是生门,而是死路?是她带错路了? 她抬头看去,却前方众蛇游来之处,藤蔓掩映之下仿佛有一道石门,那石门之上藤蔓交缠,竟好似藏着一枚同样以岩石制成,脑袋大的石纽。昭宁顿时心头大喜,指向那个方向道:“冯远,想法子去转动那枚石纽!” 冯远听到娘娘之言,自然毫不犹豫,几下重踢将身前阻挡的毒蛇踢开,脚下轻点跃于石纽之前,一剑劈开藤蔓,以力转动石纽。只听得隆隆的迟钝声响,眼前的石门终于缓缓打开。而众人立刻庇护昭宁朝着石门跑去,同时一路斩杀着毒蛇。 待退到石门面前,禁卫军在外奋力斩杀毒蛇,而昭宁回头看去,却只见那石门后竟是个半丈深的沟壑,那沟壑下却是一条暗流,暗流上正停着一条不大不小的船,两侧仍然是嶙峋的岩石,藤蔓缠绕于岩石之上,不知这暗流是通向何方的。 此时昭宁却已经毫不犹豫了,有暗河在,此处定是生门。她道:“跳吧!” 樊星樊月毫不犹豫先跳了下去,稳住了船身,紧接着昭宁也跳了下去,她一跃落在了船头,船身虽然摇晃,可很快便稳住了。 随即冯远、葛掌柜连同十多个禁卫等纷纷跳了下去,等最后一人跳下来之后,那石门竟又缓缓地合上了。 船上竟有四只木桨,只是年深久远,木桨已经有些朽坏了,但仍然是能用的。禁卫们手持木桨,将船往前划去,只听得水声潺潺,抬头亦是岩石,并不知究竟身在何方。 众人只怕还有变数,因此船行得并不快。而昭宁看到周围的藤蔓越来越少,光亮越来越多,心却越跳越快,不知这暗河究竟通往何方,他们出去之后又会看到怎样一番景象,真的能够找到凌圣手吗? 前方两侧的岩石渐渐收拢,众人皆低下了头,船缓缓地划过了一道极其狭窄幽暗的隧道口。等过了这隧道口,突然光芒大盛,而众人眼前也是霍然一亮。 他们面前徐徐铺展开一副世外桃源般的景色,溪水潺潺,松林如涛,还有山花遍野,云雾缭绕,其间有木屋三两间,良田四五亩,甚至还有两个垂髫少年正在耕地,但仿佛并未听到有人来一般,手中的锄头不停。 这贺兰山深处,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地方,当真是不受外面战火纷乱的侵扰,可此处是何处,居住的又是什么人? 昭宁等人惊呆良久,禁军们使船靠了岸,他们下了船。 昭宁踏上了草地,正想让樊星上前,问问那两位少年此地究竟是哪里。却突然听到了一阵缥缈的竹笛之声,仿佛从山顶传来,伴着风声掠过松林,似有若无,清悦听懂。 昭宁不由抬头看去,只见从那半山腰的松林中间,有条以石条砌成的羊肠小路。小路上正缓缓走来一个须发皆长的老者。 他背着个竹编的背篓,穿着件简单的麻布粗衣,脚踏麻鞋,约莫七十岁的年纪,身形清矍,正横着一只竹笛在吹。方才那阵优美的竹笛声,似乎正是这位老者吹出来的。 他正半合眼沉浸在自己的竹笛声之中,也并未察觉来人。 昭宁一见这位老者,心中更是紧张起来。此人是谁?为什么会住于这山林之中?他会是他们千辛万苦多年,寻而不得的凌圣手吗? 第157章 昭宁带着众人上前去, 脚步放轻,不想打扰了老者吹笛子。 而脚下草地松软,走起来的确无半点声响。 山林间的微风吹拂起老者的衣衫和胡须, 越发有仙人之相,仿佛随时会羽化而去。 等老者一曲毕之,才缓缓睁开眼,一双墨色的眼眸透着清亮。他看到昭宁等一众人站在他眼前时,并无惊讶, 反而笑道:“我从山顶便看到你们在闯阵, 十余年了, 竟头一次看到真的闯阵成功的。你们可是来求药的?又是如何得知此处的?” 来的路上葛掌柜同昭宁说过。那枚发现凌圣手踪迹的药丸是从猎户手中收购的。附近有些猎户生了大病或是受了重伤, 便会来这贺兰山西麓的岩石路上求药, 若是运气好碰到老者下山, 便能得到一枚药丸。 难道……他真的就是凌圣手! 昭宁按捺着心中的激动,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老先生, 我们到贵地叨扰,并非为了求药。而是想找一个人。” 她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巧的锦盒, 将锦盒打开, 里头便是一枚暗红色的药丸,与当年昭宁用来给母亲治病的万金丸很是相似。 她道:“我们怀疑这枚药丸是一个当年曾誉满天下, 后来却退隐山林的传奇医郎所制, 世人恭称其为凌圣手。因有十万火急,关乎天下百姓存亡之事,才想要寻觅凌圣手的下落。所以晚辈想问您一句, 希望您不要见怪晚辈的鲁莽。”她继续说, “——您可就是凌圣手?” 老者听了她的话一愣,紧接着笑了笑问:“你觉得我是吗?” 昭宁心想这是什么话, 难道他不是么?她找错了人? 老者却没等她回答,又道:“你们来的过程历尽艰难,如果不是真有急事,想必也不会执着至此。你们随我过来吧。” 他收起了竹笛,率先朝中那几间小木屋的方向走去。 昭宁实在是疑惑,这位老者只问了这样一句话,其他什么也不说,他究竟是不是凌圣手,他又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 但都到了此处了,昭宁自然听这位老者之言,跟上了他的步伐。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石径两侧还有桃花树盛开,无人清扫的花瓣落了满石径。等上了平坡,只见有五间相连的小木屋掩映在桃花林之中,平台摆着一套竹制的桌椅。其中一间小木屋之中,似乎传来敲东西的声响。 老者穿过院落走向那间发出响动的木屋,径直将这间木屋的门推开。 昭宁等跟在他身后往里一看,屋内陈设了许多的竹架,竹架上又摆放了许多的各种草药、矿石。一个穿着件潦草脏污的粗布衣裳,头发十分凌乱,胡子也乱做一团,袖子挽到手肘,与仙风道骨没有半点干系的老者,正拿着一把铁锤在破矿石,他听到开门的动静也没有回头看,而是道:“宋老儿,你做什么来吵我,你明知道我这味药已经许多天没做好了,吹你的笛子去行不行!” 老者却道:“凌老道,有人千辛万苦来找你,不要再管你那个破药了!”他把背篓扔过去,“还有,你要的五年的黄芪采到了!” 昭宁难免有些吃惊,凌老道?难道这位衣衫凌乱,宛如街头流浪老者的人,才是他们找了数年的传奇人物凌圣手? 衣衫凌乱老者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他也并未看到昭宁等人,而是接过老者扔过去的背篓,从里面拿出一株新鲜的药材,欣喜道:“你可总算给我挖到了,这下那味药可以做了!” 老者有些无奈:“你先别管药了,我跟你说,有人有要紧事来找你。你快听一听,不要像你打发那些猎户似的,随便给一粒你那功效不明的药丸。”他又指着凌乱老者,对昭宁等人道:“你们要找的凌圣手——喏,已经几天未出这道门,也没有梳洗过的这位就是了!” 他真的是凌圣手!昭宁等人自然是欣喜至极,面面相视,都是满面笑容。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寻了十余年,终于找到凌圣手了! 冯远少时就跟着君上身边,依稀记得自己是见过凌圣手两次的,他先上前拱手道:“凌老先生,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我等是从宫中来的,的确是有要事相求,事关天下黎民,还请老先生能仔细听之,帮我们一忙!” 凌圣手终于看向来人,他生得一张清矍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冯远身上时,似乎思索了片刻,随即道:“你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小随侍……姓冯的那个!”他恍然,“难道是君上还是殿下叫你们来寻我的?” 昭宁则上前道:“老先生,实在是情形紧急,可否能坐下详谈?” 凌圣手往自己头上周身摸了摸,才想起自己现在几乎是副根本不能见人的模样,对她们道:“你们先去院中。” 又对宋老者说:“宋老儿,你先替我招待他们!” 说罢一阵风般冲向屋外,进了偏房之后关上了房门。 宋老者摇了摇头,请她们去院中小坐,让那两个小药童从地里回来,给贵客们上茶,陪他们聊天。 言谈之中昭宁才知道,原这宋老者是凌圣手的友人,当年陪凌圣手走遍天下寻觅药材,后遇到西北起了战事,两人当时为避战祸,才于贺兰山中隐居,这两位药童是他们抱回来的弃童,因听不见声音,也不能说话,所以被二人捡回来养着。 宋老者隐居多年,也未因昭宁等人的身份有何生怯,与他们相谈甚欢。 半刻钟之后,凌圣手换了件干净粗布衣裳,发也梳成发髻,终于收拾端整,向他们走过来,他只是因沉迷于研制药丸才衣衫凌乱,此时收整一新,目光明澈,哪还有方才凌乱似乞丐的模样,自然是神采奕奕,也同宋老者一样,有了几分飘然之气。 昭宁等正要站起来迎接他,他含笑摆手示意不必,先问冯远:“这位女娃娃是?”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51节 冯远连忙道:“回禀老先生,这是我们皇后娘娘。娘娘听闻您可能居住于贺兰山,便想亲自来拜访您,这一路若不是娘娘,我们断断进不来的!” 昭宁站起来向凌圣手行礼。她道:“先生定要受晚辈这一拜的,晚辈与先生有缘,虽未曾见过先生的面,可晚辈的母亲、祖母,皆是因先生当年留下的万金丸才能活下来,先是对晚辈有大恩,晚辈对先生感激不尽!” 凌圣手打量昭宁,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目光中带着长辈的温和,“果然是个极好的女娃娃,对我脾气,殿下的眼光甚是不错。我那万金丸该给你使得。”他招手道,“你快坐下来,切莫客气!” 又看了眼茶盏,瞪了宋老者一眼:“你这用的是什么茶,你今年新收的茶呢?” 宋老者无言道:“明前采的茶还没有晒干,有得喝就不错了,你再嘀咕自己烧水去!” 凌圣手只能当做无事发生,坐下来道:“娘娘,你们究竟何事来找我,可是殿下的病有什么不好,他近日发病还频繁吗?” 昭宁也正想同凌圣手说此事,便道:“山中无岁月,先生不知,如今太子殿下已经是君上了。他的病暂时不再发作,可是服用那药丸多年,余毒甚深,如今天下起了战事,君上御驾亲征,我担心君上若受伤会导致余毒复发,甚至危及生命——故特地前来寻老先生!” 凌圣手眉头微皱:“天下起战事,他御驾亲征了?”他喃喃道,“的确危险!” 听凌圣手都这般说,料来宋院判说的也是真的了,昭宁更是紧张。 昭宁道:“我们也知道危险,所以费尽辛苦来找先生,记得老先生当年是为寻君上之药而离宫,不知老先生可已有良方,能解君上之余毒?” 凌圣手眼神微黯,道:“当年我离开宫中,的确是想为君上寻解药,可惜跨遍千山万水,却还差一味药。我听说贺兰山中有此药,便来了这里,却被战乱逼上山林隐居。只是那味药我还是取不到。正是因此,才无颜回去面见君上。” 昭宁听凌圣手之言,却反而是松了口气,她以为凌圣手会是毫无办法,不想凌圣手竟已经快要将药丸炼成,不过是差一味药而已。她不怕艰难险阻,她怕的是连解决的法子都不知道!但究竟是什么药,竟这般难得? 她问道:“老先生,我们来了这么多人,您告诉我们,让我们替您去寻就是了。” 可凌圣手却叹道:“取此药实在是困难至极,娘娘可知,这贺兰山上有一片山火,烧了几十年都没有熄灭?” 凌圣手这般一说,昭宁想起却有此事,贺兰山山坳深处有一片熊熊大火,蔓延十几里,将那山岩石烧得滚烫,四周寸草不生,因为岩石滚烫火势太烈,人或动物都避得远远的,倘若深入其中,怕不足半刻钟就会被烧死。不知何故燃烧,一说是这贺兰山下面有煤层,但确凿几十年都不灭。 她道:“难道您要寻的药正在……” 凌圣手道:“的确,我需要使一种矿石入药,只有那烈火深处的洞穴之中才有可能采到。本想等那山火熄灭,却等了十多年也未等到,我查了兴庆府的县志,说这山火有记载以来,已经烧了一百二十余年了,以前还有人试图闯入,却从没有人活着出来过。” 昭宁听完沉思许久,这倒的确十分艰难,难怪凌圣手失踪多年不归,这样烈的山火,就是再好的武功都没法深入其中。可是问题总是要想法子解决的,为师父寻药之事是已经拖不得了!不光是她,冯远、葛掌柜的人都在沉思。 此时昭宁心里灵光一闪,倒是有了个法子,她抬头问凌圣手:“老先生,只要能采到这种矿石,您就一定能炼出解药来吗?” 凌圣手想了想道:“七八成的把握总是有的。” 昭宁听了便点点头道:“晚辈可能有一法子。只是眼下还不知是否真的可行,所以先不告诉先生。明日我立刻让人去准备,老先生等着就是了!” 凌圣手有些惊讶,他想了十多年不知该如何取药,娘娘难道听完就真有主意了?她有什么主意?只是现在娘娘还不说究竟是什么办法,也只能明日看她会怎么做了。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她们破阵进来,毕竟也耽误了一天,凌圣手两人见天际已经浮出一抹淡淡的月牙,便让昭宁等人留宿于此。 凌圣手和宋老者都十分好客,大概是这山里也许久都没人来过了,两人都去厨房忙活,将几个月前过年准备的干蘑菇,腊山鸡、腊兔子都拿了出来,又让两个小童去河里捞了几条鱼,把后山养的山鸡宰了,热热闹闹地做了一顿饭。昭宁想让禁军去帮他们的忙,都被他们轰了出来。说这些军营出来的都是粗人,不懂得烹菜,浪费东西。 一会儿的功夫,院子里拼拼挨挨地多出几张刚伐出来的木桌子,上面摆的是煮的腊货烧鱼,再加上昭宁她们带的炊饼,宋老者酿的黄酒,倒真是热闹得很,连两个聋哑的小童,都端着木酒杯,喝得满面的笑容。 昭宁与冯远等人与两位老者一桌,席间,两位老者与冯远、葛掌柜等把酒言欢,喝得倒是痛快。昭宁则尝了腊山鸡,山鸡炖野蘑菇,大概是因食材都是最好的,这些简单的东西竟格外的有滋有味。 可等昭宁尝到鱼肉之时,却觉得一股腥味冲鼻,竟难以下咽,吐回了自己碗中。 宋老者咦了一声问:“娘娘可是不爱吃鱼?” 昭宁道:“我平日也爱吃,不知怎的觉得这鱼腥味颇重。” 宋老者奇道:“这鱼生于野溪之中,很是鲜美,怎会腥呢!”说着自己也挑了一筷子吃,的确鲜美甘甜,半点鱼腥味都没有。 两人这番对话却引起了凌圣手的注意,他仔细看着昭宁,突然眼中闪过一丝光,道:“娘娘,你可否能坐到老朽旁边来。” 昭宁不知是何事,但既然凌圣手说了,自然坐了过去,凌圣手又让她将手腕放于桌上。他生出三指,他虽年过七旬,三根把脉的手指却细长匀称,隔着昭宁的衣袖轻轻搭于她的手腕之上,听了不过片刻,脸上显出一丝震惊之色,又似乎有些疑惑,欲言又止。 昭宁身后的樊星连忙问:“老先生,是咱们娘娘的身体有什么不妥吗?” 昭宁也很疑惑,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适之处。 凌圣手却想了又想,道:“可否烦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昭宁迟疑点头,随着凌圣手起身到了木屋之中,凌圣手将端着的烛火放在桌台上,让昭宁坐下,随后问道:“娘娘前段时日可否是神思倦怠,不思饮食?但是最近又没有这个毛病了?” 昭宁点头,心道凌圣手不愧是凌圣手,竟连这个都能把出来!她道:“敢问先生,我这可是得了什么病?” 凌圣手的脸上更露出笑容,他并未回答,而是又道:“请娘娘不要怪我冒犯,实在是需要确凿,我能否再问娘娘一句,娘娘三个月前,可是只与君上同房过?” 听凌圣手这般问,昭宁的心骤然跳起来,脸也红了,她道:“自然是的。先生您何以这般问……”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凌圣手已经笑着道:“娘娘,您怀有龙裔已有三个月了!” 昭宁听到凌圣手的话,十分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呢,师父早就同她说过了,他几乎不能使女子有孕,他前世也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两个人今生不会有任何孩子。可是现在她怀孕了,她有了他的孩子…… 昭宁心中一喜,可又怕瞧错了,连忙问道:“老先生,着实不该怀疑您的医术。只是……只是我出宫前没多久,宋院首也给我诊过脉,当时他并未说我身怀有孕啊!” 凌圣手道:“且方才我听冯远说,是因你在君上身边,他才能抵得过那阳毒是不是?” 昭宁轻轻点头,凌圣手含笑道:“所以,娘娘您的确便可能是那不惧阳毒的体质。” 他又道:“至于什么宋院首的诊断,也不能怪他。不知是谁给你服了一种药,让你不能被诊出怀孕的脉象。若非是我,恐怕等您显了孕态诞下麟儿,都无人能把出你怀孕的脉象。”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娘娘,你确凿有身孕了!” 凌圣手已这般笃定了,昭宁如何不信。她惊喜万分的将手轻轻放在腹部,这里已经有了她的孩子了吗,她前世失去过一个极小的胎儿,现在她又有了孩子,还是和君上的孩子!他以为他永远不能有孩子呢,可是现在她却有他们的孩子! 不知为何,昭宁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她好想立刻让他知道这个消息,可是他现在远隔千里之外,她又怕他不信这个孩子是他的。他此时在做什么?若是知道了自己有孩子,该是什么样的反应啊,昭宁好想马上到他身边去,与他说这个好消息。 两人过去闹的那些别扭本是不应该的,他从来生活在阴暗和算计中,很是艰难,所以有时候手段过激,她应该要体谅他,倘若他能改了,她又何必要生他的气呢? 只是现在,她还有眼前的事要替他做,她一定要为他取得解药才行。 至于凌圣手所说的有人给她服药,昭宁也猜到了,恐怕当时赵瑾将她掳走之时,就已经把脉得知她怀孕了,所以他的态度才会如此古怪,后来自然在茶水中给她下了药,令她怀孕一事不能被人察觉,倘若不是此行遇到凌圣手,还不知要多久她才能知道此事。 她道:“多谢先生告知!只是,还要劳烦先生,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才是!” 凌圣手明白她在顾虑什么,捻须笑道:“娘娘怕他们知道了,顿时就要小心翼翼,马上带您回去?又怕他们传到君上耳中,影响了他北伐征战?” 凌圣手果然是有大智慧之人,昭宁含笑点头。眼下君上北伐是大事,冯远那些人知道了,定会马上告诉君上,她不想让他分心,惦记她在后方的安危。何况,这样好的事,她要等他凯旋之后亲口告诉她。 凌圣手笑着点头:“娘娘放心,我只当自己还不知道。只是……” 他眉头轻轻地一皱。 昭宁立刻心里一紧,问道:“先生何以吞吐,可是孩子有什么不好?” 凌圣手道:“孩子并无问题,十分的康健。而是娘娘你,我想问问,娘娘年幼的时候是否遭遇战事或是外伤,又有什么表征,比如看不见,或是听不见之类的?” 昭宁更是惊诧了,她道:“圣手果真不愧是圣手,我年幼时与家里人失散,的确遭遇过战事,也曾看不见过,这是何缘故,可要紧?” 凌圣手道:“娘娘年轻时因战乱,颅内淤血不散,所以往后,因刺激便容易出现不能视物,或是听不见的情况。若只发作一次还好,但要是发作第二次,又无极品的寒山雪莲这样的药来医治的话,娘娘恐怕有性命之虞。” 昭宁听此,立刻问道:“这极品的含山雪莲,不知该如何得来?” 凌圣手这样几乎在药上无所不知的人,却摇了摇头道:“这连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要想寻找此药,绝不会比寻君上所用之药来得容易,甚至可能还要艰难数倍。” 昭宁神思顿时混乱起来,她想起了前世自己第二次发病,又想起了赵瑾说过的话,他说他给她服用的是能治她病的药,否则她有性命之虞。难道他说的竟是真的?可是此药他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她若是将他抓来问,他会说吗? 昭宁想了半天,总归现在离她第二次发作也很晚,也许没有外界的刺激,就不会发作了,既然前世赵瑾曾经找到过,总有线索的,难道赵瑾找得到,她就找不到了?昭宁又道:“此事也暂劳烦圣手,不要告诉他们,否则他们该担心了。” 即便告诉了也暂无解决之法,凌圣手自然答应了昭宁暂时不说。 两人这样说了许多,昭宁虽然因后面凌圣手的话多了些许担忧,但并不十分忧虑。反而是因得知自己有孕一事,满心的温暖与柔情。甚至樊星看到她,都不觉地问:“娘娘,先生同您说了什么好话,您怎的这般高兴?” 昭宁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笑,她收敛了些笑容道:“能说什么好话,找到凌圣手了我自然是高兴的。”却将那鸡汤舀来多喝了两碗,想这几个月来虽折腾许多,可凌圣手说孩子十分康健呢,她自然要多吃些好的,让孩子更茁壮成长才是。 一行人便在木屋处住下,昭宁同樊星樊月二人睡了木屋,其余人等只在屋檐下打了地铺,初夏的山里也并不冷,山间寂静,众人都睡得甚好。 到了第二日晨起,天还麻麻的没全亮,昭宁将自己的方略与冯远说了。冯远点头,他脚程极快地由童子领着下山去了。一个时辰后,冯远就将五百禁军领了进来,且备好了需要的工具。 此时天已经大亮,昭宁看着眼前众人,道:“诸位都是禁军中的精锐,眼下需要诸位去干一件大事,我想先选十个水性极好的人出来。需要在水下潜半刻钟左右,可有人能行?” 宋老者和凌圣手在旁听着面面相觑,分明是要去山火中取矿石,何以需要潜水呢?娘娘这究竟想的是什么计谋? 两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158章 禁军中高手辈出, 昭宁话问完之后,很快就有极熟悉水性的人站了出来,昭宁点了十余人留下, 又让冯远带着其余禁军,拿着准备好的工具去贺兰山山顶。 随后昭宁又问凌圣手:“先生可知,每日哪个时辰山火烧得最小?” 凌圣手想了想道:“约莫申时到酉时。” 昭宁若有所思点点头,觉得这个时辰应也能够了。 等吃了午饭到了下午,冯远派人传信回来说一切已按娘娘的吩咐准备好, 凌圣手等人以为昭宁要出发了, 昭宁却摇头道再等等。当院中放置的日晷的影子快落在申时处时, 昭宁才道可以了, 终于和两位老者以及那些熟识水性的禁军一起, 前往那山火常年燃烧之地。 一行人朝着贺兰山山坳走去, 走不多时,便看到周围草木越来越稀疏, 而气温却越来越热,很快凌圣手便带着他们在一片山坡上停了下来。 这山坡上已是寸草不生, 唯独长着几株苍松也枯黄半死, 隔着鞋踩在地上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温度。而山坡之下果然是一片熊熊烈焰,火焰腾起, 火势绵延得几乎看不到头, 早将山坳烧得只剩下裸露的岩石的焦黑的泥土。此处浓浓热浪袭来,温度甚高,分明是初夏的天, 却令人觉得仿佛身处盛夏, 不一会儿便出了汗。这样的地方别说进去了,就是靠近都觉得难受。 昭宁望着这片看不到头的烈焰, 问道:“先生,您说的那矿石出产的洞穴在何处?” 凌圣手往前一指:“约莫在那山坳的中心处,离这山坡二里处。” 昭宁点头道好,让那些水性极好的禁军将粗绳栓在自己腰间,再系在旁边的大树上,并在每根绳索旁都派禁军看守。又让人去通知冯远,可以准备动手了。 宋老者见禁军领命而去,实在是好奇极了,终于问道:“娘娘,您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法子?现在可能告诉我们了?” 昭宁微微一笑,这时候才同他们解释道:“我这法子说来简单,说难却也难,这山顶上有一条河对吧,约莫两丈宽,绕着朝山下流去,而它们的弯曲之处正好经过这片山坳的上方。我便让冯远领五百禁军掘开那河堤,现只剩薄薄的一层未掘开,这河被彻底掘开之时,河水奔涌而下,定能暂时浇灭这片山坳的山火。那么禁军便可潜入洞穴之中寻找矿石了。我也早让冯远打听过了,这片山坳之下皆是荒原,并无百姓,不会造成损伤。只是这法子恐怕维持不了太久,趁着火势最弱的时候放水,至多两个时辰,河水就会渐渐褪去,山火又会再烧起来,所以定要在两个时辰内找到矿石。” 听了昭宁的法子,宋老者和凌圣手连连点头,虽不知最终可不可行,但的确不失为个办法。凌圣手也感慨道:“我在此等了这么多年,只见那山火极旺,再强的武功都无法出入,以为只有等山火熄灭才能采到矿石,却没想到这样的法子。”又道,“我该早些回去才是。” 昭宁却笑着安慰他道:“西北也不过收复三年,先生便是以前想回去找人,恐怕也走不出兴庆府。这如何能怪您?您能在此守这么多年,已是不易了。” 几人言谈之间,昭宁已经听到山顶传来河水的奔涌之声。她抬头看去,只见山坳之上果然有苍白河水汹涌而来,席卷山林,顷刻间将山坳淹没,山火自然也被汹涌的河水暂时压住,渐渐都熄灭了,四周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随着河水流入变少,走势也平缓了下来,而水位也已经涨了一丈多深,这山坳转眼就变成了河沟。昭宁觉得已经能下水了,问清楚凌圣手要找的矿石的模样之后,看向十位禁军,众禁军向她点了点头,皆走到坡前跳入水中,朝着方才凌圣手方才所说的洞穴的方向游过去。 河水流入这山坳之中已经变得平缓,但也有波涛卷起。十个人转眼就游到了山坳中心,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昭宁等人则留在山坡上等待,看禁军能不能在两个时辰内找到那矿石。 凌圣手焦急等待着,他虽然断定这山坳的洞穴深处定有他想要的矿石,但毕竟从未找到过,也不知究竟是否真的有。倘若没有,岂不是让娘娘白费了这般心思? 昭宁也紧张地注视着水面,但许久都没有人浮起来,此时他们的绳子仍然漂浮着,无人拉动,便证明他们还在寻找,也并无危险,不能惊扰了他们。 约莫半刻钟之后,十根绳子中终于有几根被拉动了。守在岸边的禁军连忙拉动绳子,将四五个人从水中拉起来,这些人浮在水面上,皆是已经力竭。等将他们扶上了岸,手中空空如也,说他们在洞穴中摸索,却并未找到凌圣手所说的矿石。 众人难免有些失望。 这时候河水还在流下来,时辰还没到,众人自然继续等待。紧接着又浮起来了四五个,禁军也立刻将他们拉了回来,他们倒是摸了一些石头上来,说摸起来有些像,可凌圣手拿到手里看了看却都摇了摇头说不是,大家就更是失望了。 连昭宁都有些灰心,难不成这洞穴中其实并无此矿石? 正是此时,山坳深处的水面上,终于有个禁军浮起来,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兴奋地挥舞着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52节 众人看过去,凌圣手也有些焦急,立刻上前一步想看仔细些,却根本没注意自己处于山坡边缘,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跌入河水之中。 在他旁边的昭宁心中一紧,立刻拉住凌圣手的腰带:“先生小心!” 但却没想到凌圣手身子极沉,她将凌圣手拉住,可自己却被凌圣手一带,一时不稳顿时跌入河水之中。 凌圣手大惊,望着昭宁的身影顷刻被河水淹没,想跳下去救人自己又不会水,连忙道:“娘娘跌进去了,你们快,快救她!” 禁军们也着急,跟下饺子一样立刻就准备往水里跳。 樊星樊月却说:“诸位别着急,娘娘水性好得好,就是水下闭气半刻钟她也能做到的,这点河水淹不到她!”虽是这么说,但是樊星樊月两人也还是脱了外衫,干净利落地跳入了水中,朝着昭宁落水的方向游过去。 只是还没等她二人找到昭宁,昭宁就已经从水里浮了起来,十分自如地抹了把脸上的水道:“你俩跳下来做什么,还怕我会淹死不成?”她怕凌圣手会自责,反而对凌圣手笑道,“先生不要着急,方才在上面呆得热得很,到这水里反而凉快些!” 凌圣手哭笑不得,更是被这女娃娃的性情打动,和宋老者相视了一眼,都知道昭宁方才这一救有多重要,他可是一点都不会水的,掉下去可能真的会出事。他道:“好了,不管下面多好,娘娘快上来吧!” 昭宁往回游,却很关心方才那个说自己‘找到了’的禁军,她回头一看,只见那禁军手里当真拿着几块鹅卵大小鲜红如血的矿石,已经被禁军拉着游到了岸边,满脸的兴奋之色,等他上了岸之后,连忙将这矿石递给凌圣手道:“老先生,您快看看是不是这个!” 凌圣手立刻从他手里接过矿石,辨认了一下,双眼发光,大喜道:“正是此物,正是此物!太好了,真的找到了!” 昭宁听到这里,何尝不是狂喜。那就证明凌圣手能炼制药丸了,师父有救了,他真的能够清除体内余毒,说不定以后还能长命百岁呢!师父若是健康安宁,这天下也可长治久安,再不会被契丹的铁骑踏遍了! 她更迫不及待朝岸边游去,好去看看这矿石的模样。 却正是此时,昭宁突然听到了不远处的山脚下,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人正朝着她们这个方向小跑而来。甚至不光是脚步声,还有铠甲的摩擦声,刀剑的相撞声。昭宁眉头微微一皱,这不会是冯远他们,他们并没有穿铠甲来此地。 究竟是什么人,会穿着铠甲,带着刀剑朝这山坳中来?难道是西北驻扎的厢军? 凌圣手等也听到了这番动静,朝山脚的方向看去。 等这些人越走越近时,昭宁又听到一串模糊的说话声,语调古怪,似乎并非中原之音。待昭宁再听两句时,她彻底变了脸色。 她跟着大舅舅长大,又身处边境之中,听过各国之语,此时她立刻听出来了,这是契丹语!契丹语可是契丹国的官话,难道来人是契丹人? 契丹人不是在北面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北的贺兰山之中? 贺兰山虽地势险要,从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被称做‘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但君上平定西夏之后,整个贺兰山已收回大乾,怎会有契丹人来此地? 这些契丹人听起来人数不少,恐怕一两千人都有,而她这里才留了二十余人。若是被契丹人发现,无论如何,她们恐怕都难逃一劫! 来不及多想了,昭宁见凌圣手已经拿到了那矿石,立刻对禁军等道:“是契丹语,咱们有危险!你们快护送先生回去,藏匿于山林中,他们找不到你们!” 禁军等也听出了契丹话,变了脸色,却立刻要来拉昭宁道:“娘娘,我们如何能扔下您,属下们立刻拉您上来,否则回去我们也不会活命的!” 昭宁焦急不已,那脚步声仿佛已近在咫尺了,再走几步恐怕就要发现她们了,她如何来得及上岸! 她道:“本宫命令你们立刻带凌圣手回去,抗命不遵本宫也不放过你们!”又道,“我已来不及上去,你们赶紧往回跑,我们立刻沉入水中闭气,等他们过去我便出来就是了。快走,难道你们想让君上的病不能治好吗!” 十多个禁军很是无奈,但又知道娘娘说的是实情,若来人真是契丹人,他们再不走恐怕都要被抓住,那就什么都完了,君上的病也不会治好了。左右都是死,他们咬咬牙,只能一把抓住两位老者,骤然带他们潜入树林之中隐蔽了身影。 昭宁终于松了口气,正准备闭气下沉,躲在水中等这些人过去,却又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说话声:“……此处原本应是山火,怎会有河水流下去,可是有人来此?” 昭宁心口一凉,怎么会是这个声音……这声音她真是化成灰也不会认错,这是赵瑾的声音,他为什么会和契丹人在一起!她似乎听冯远说过,赵瑾已经成为了叛军之人,与契丹人合作了。可他和契丹人一起到贺兰山来做什么?是否背后有什么阴谋? 来不及多思,昭宁很快沉入了水中。 樊星和樊月也还没能上岸,同她一起沉入水里。 三人在水下相牵,不敢沉得太浅,怕被人发现。故看不到岸上的情况,不知这些人究竟离开没有。渐渐地,约莫半刻钟已过,昭宁已经觉得有些憋闷了,何况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昭宁心想倒不如往下游,她记得下游还有一处山火烧得不旺,因此有些树的枝桠垂下来,落到了水面上,此时她浮上水面,正好可以借此掩藏身形,看看他们是否离开了,他们若是离开,她们便安全了。 昭宁带着樊星二人潜行了十多丈远,终于模糊地看到了树枝桠的影子,此时憋气也到极限了。便悄然上浮,从水中浮上一双眼睛,想观察一下周围,也许他们已经离开了呢。 但这么一看她整个人便都僵住了。 没有别的,一身戎装的赵瑾正站在岸边,腰带佩剑,嘴角带着一丝笑容地看着她:“谢昭宁,好久不见了。我等你浮上来,可已经等了很久了。” 而他周围,军队一字排开,武器森严,早将这河坡边围得严严实实。 昭宁嘴角一扯,心却重重下沉,原来赵瑾是早就发现她了,在这里等她呢! 第159章 赵瑾将昭宁从水中抱了出来, 樊星樊月二人自然不能幸免被发现,也被人拉了起来,随即两把刀立刻架在了她们的脖颈上, 似乎当即就会要了她们的性命。昭宁见此,连忙厉声道:“赵瑾,你敢杀了她们,我以后就杀了你!” 赵瑾看着昭宁瞪着自己目眦欲裂的模样,想起前世他砍了青坞的手, 昭宁的确立刻就崩溃了, 从此恨极了他。 罢了, 两个奴婢而已, 留着伺候她吧。 他轻轻一抬手, 两把架在樊星樊月脖子上的刀便收了回去。 樊星樊月立刻站到了昭宁面前, 仍然想要保护她。而昭宁则将两人都拉到了自己身后,冷冷地看着这个疯子。 赵瑾却对她们这些举动并不在意, 而是道:“昭宁,是你自己落到我手上的, 可不是我绑了你。”他的眼睛扫了眼这山坳间渐渐减退的洪水, 问道,“竟能在这贺兰山中遇到你, 你已经找到凌圣手了吧?” 昭宁微有些紧张, 赵瑾莫不是知道凌圣手在这贺兰山中,他为何会出现在此,难道也是来找凌圣手的?甚至可能, 他知道凌圣手能治好君上的病, 所以是来杀凌圣手的?昭宁不由庆幸自己刚才让他们退得快。 她面上淡淡地道:“赵大人误会了,我不过是想念贺兰山的风光, 所以故地重游罢了。” 赵瑾只是笑而不语,让她站到自己身侧来,昭宁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亲兵模样的人,从昭宁他们来的那条山道上过来,拱手对赵瑾道:“大人,您说的那小木屋已人去楼空了,只留下些药材,属下等并未抓到凌圣手!” 赵瑾果然是知道凌圣手在贺兰山!昭宁心中暗想,尔后又暗自松了口气,还好冯远他们很聪明,立刻带了凌圣手转移。 可紧接着,那亲兵又说:“不过属下在附近发现了禁军的埋伏,足有数百人,领头的是殿前司副指挥使冯远,似乎是想救皇后回去,但我们人多势众,已经将他们拿下了,他们死伤过半,冯远受了重伤被他的属下救走,生死未卜。” 昭宁听到这里,又掐紧了手心,她和禁军们一路从汴京到贺兰山,甚至曾一起喝酒吃肉,感情很是深厚,听到他们为了救她死伤大半,她心里自然难受。赵瑾带的也是最精锐的手下,人数更是十倍于他们,他们为什么要不顾性命回来救她,他们应该要退走才是啊! 想到冯远出发前认真地对她说:“臣定当拼死护娘娘周全。”昭宁红了眼眶,他说的是真的!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他一定要活下来! 赵瑾则道:“既无人便算了,将那木屋焚烧,准备启程吧。”他看向昭宁,仍然带着笑,“昭宁,同我一起走吧。” 昭宁深深吸了口气道:“赵瑾,你抓我又究竟想要做什么?” 赵瑾道:“昭宁,你不要生气,你现在要随我去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就是执掌天下的君主,而你则会继续做我的皇后。” 昭宁听他的话更是一气,正要说你休想,却只感觉到后颈传来一阵钝痛,顿时便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赵瑾接住了昭宁软下来的身子,此时另外两个女使也被他的手下敲晕。他抬头望向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道:“出发吧。” 而这时候西平府驻军的某个演武场上,将士们已经训练完毕回了营地,演武场一片寂静。 银色的月辉洒在空旷的演武场上。 如今身为永兴军路副指挥使的顾思鹤,负责的任务便是训练众将士。此刻他正是闲暇,坐在演武场的台阶上,看着月色喝酒,他身边摆着一碟熟羊肉,三两碟油炸花生米、腌黄瓜一类的小菜,还有几封被他扔在一旁的军令。军令是零散拆开的纸张,上头是‘急招’、‘边疆’等字眼。 他的小厮太平也着军装,站在他身后道:“世子爷,您真的不应军令之召吗?这似乎已经是宋大人发来的第三份军令了,您若不应,是不是要以罪论处的?” 顾思鹤却道:“怎么话这么多。”他继续喝了口酒,又道,“宋应隆若是会论处我,早就论处了,还等得到今日吗!” 太平于是讪讪闭了嘴。 顾思鹤握着酒盏,目光放远,他望着清冷的月辉,落在这片茫茫的戈壁上。 他知道赵翊觉得他是可造之材,所以想用他。可是他却总是想到顾家遭遇重创,想着姑姑被赐了一盏毒酒,死在他面前,临死前告诉他:“阿鹤,你要答应姑母,不要怪君上,他已经足够放过顾家了……” 可是他怎么能不怪,怎么能忘掉姑母死时的模样。 何况这天下的安危与他何干,他从来就不关心这些人的生死。 他再度抬起酒壶,灌了自己一大口酒,他是不会应召的,到时候把训练好的兵送去前线,也就算是他尽了自己的本分了。 顾思鹤让太平上前来给他倒酒,却是这时候,突然听到有一道颤巍巍的苍老声音,在演武场的门外响起:“……请问,指挥使顾大人是在这里面吗?” 顾思鹤抬头看去,只见演武场的大门口正站着一位身着褐色麻布衣裳,头缠布条,头发花白的老人。她手里还牵着个不过四五岁大的孩童,另一手垮着只篮子,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正与守门的将士说话,似乎想进来。 但守门的兵如何会轻易放她进来。 顾思鹤眼睛微眯,他天生过目不忘,立刻记起来,这位老人和她手里牵着的孩童,似乎是之前他剿匪的时候,顺手从匪徒手里救下来的。 那时候他心情非常差,听闻竟然有沙匪劫虐西平府边境的百姓,便亲自带人将这些匪徒一网打尽,顺便救下了沙匪正在打劫的一村子人。 顾思鹤看了看太平,太平心领神会,去将那老人带了进来。 老人进来后一看到顾思鹤,立刻就将他认了出来,双目一红,喊了声‘顾大人恩公安好’,就要带着孙女给他下跪磕头。顾思鹤让太平拦住了她,问她:“这位老人家,你找我可是有事?” 老人忙道:“并没有什么事,只是那日顾大人救了咱们村子里的人,咱们实在是感激得很,但您走得匆忙,所以里正派我来,特来给顾大人送些东西!”她将自己篮子上盖的布揭开,只见里面竟然是许多的鸡蛋,一只杀好的鸡,还有许多新烙好的莜面饼。她有些局促地道,“咱们村刚被盗匪抢过,拿不出别的好东西了,只有这些乡野之物,万望顾大人不要嫌弃。” 顾思鹤知道,这些是穷苦的百姓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他们很多人,甚至一年也吃不上一只鸡。他想了想,并没有拒绝:“多谢老人家,东西我就收下了。” 见他收了,老人顿时眉开眼笑:“大人请千万不要客气,您是我们的大英雄,若不是您剿匪,咱们村还被那些匪徒害呢,咱们现在能过安稳的日子,都是托了大人的洪福!” 顾思鹤扯了扯嘴角,其实当时他剿匪是为发泄,救他们也只是顺便,他们万不必这般感谢他。可是当他目光下垂,看到老人家手里牵着的小女孩,用一双乌亮的澄澈眼睛看着他,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思鹤叫了人进来,让他们带老人家和她孙女先去驿所住下,明儿一早就驾马车送她们回去。随即吩咐太平:“让当地的县令去他们村里一趟,刚遭了盗匪,看看他们各家有什么需要添补的,便说是公家出钱,但从我的俸禄中出。” 太平应声去了。 待人都走后,顾思鹤看了看篮子里的鸡蛋和面饼,抬头遥望向了北边,那是河间府的方向。 他身处西北,西北诸府不过是因休养生息,故不牵涉其中。可他怎会不知道,这半月来北边战火连绵,已席卷全国。 此时应已是契丹要进攻河间府的时候了,这是一场决定两国生死的大战。 以前他从不曾担心过赵翊。他知道赵翊在战场上有多厉害,英勇神武,用兵如神八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可许多人并没有他这样的乐观,朝野上下担忧这场战争会失败的人不在少数。而如今不知怎的,他突然也点担心了。 赵翊若是真的败了,不论是北边,还是西北边疆,所有那些百姓想要的安稳生活,也就荡然无存了。 顾思鹤闭上了眼睛。 此时的河间府,的确正展开一场空前的大战,战火纷飞,两军交戈。 赵翊此前已经带领军队,夺得了瀛洲、莫州,却在保卫河间府的时候,被契丹皇帝所带领的大军打退,契丹大军一路乘胜追击,将赵翊所带领的大军逼退至桑干河大军营地,前方是一峡口,大乾的大军正在苦苦抵挡契丹大军的进攻,而赵翊则带着众大将,躲于峡口之后的营地旁。 赵翊身着铁甲,骑马伫立于河边,他身后的宋应隆、萧正,以及铁骑营的数万将士也同样伫立,他们听着不远处传来隆隆的战斗声、厮杀声,都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可每个人的神色,又是出奇的平静,这种平静中仿佛酝酿着一场肆虐的风暴,令人不禁心生寒意。 许征自不远处的营地小跑而来,到赵翊身边行了个礼,低声道:“君上,从汴京来了密信,吉安说已经发现了幕后之人的线索。” 他在赵翊耳边低语了一番。原是冯远设计传出昭宁要来军营的假消息,想引背后之人出手,果然被他们抓获了尾随之人,逼问出了线索,已是八九不离十。赵翊听后轻扯嘴角,这样的事不会是冯远安排的,定是昭宁想的法子。 他道:“知道了。”又问许征,“可查明山西安抚使那密信是送往何处了?” 许征道:“都已经查清了,是送往幽州的,想来幽州便是罗山会真正最大的据点了。另外,朔州、蔚州、檀州等地,已皆按您的吩咐布置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了!” 赵翊嗯了声,闭目而听着不远处战争的喧嚣。 风拂动他的睫毛,片刻后,他突然睁开眼道:“时机到了,进攻!” 宋应隆等人早已等待他发号施令,此时举起了长刀,皆大声喊:“众将士,前冲!” 紧接着,如潮水般浩瀚的铁骑营从四面八方而下,向着峡口处的契丹大军进攻而去。铁骑营将士是禁军中最精锐的将士,虽只有一万人,却人马都装备精甲,由赵翊亲自训练,战斗力和杀伤力十分惊人。 他们沿着山坡冲锋而下,很快就斩杀了无数敌军,其余卫的禁军从后方攻入,炮筒、火器更在山顶朝着后方的契丹大军攻去。一时间,契丹大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乱了阵脚。 本以为已是强弩之末的大乾将士突然犹如神助,瞬间将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契丹大军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恐怕是中计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53节 可这时候大军已入峡口,两侧皆被地势制衡,想跑哪有这般容易,在铁骑营的冲杀和重火器的打压之下,他们勉强支持,但随着大乾大军火势越来越迅猛,他们则越来越无力支撑,死伤惨重,战线也渐渐越发往后退。 终于在两个时辰的厮杀之后,契丹大军全面溃败,二十万大军死伤过六万,剩下的也根本不能一战,契丹大军的领将在危急关头,带着剩余的两万人马突出重围撤退。此时大乾将士却士气正猛,一路追击敌军,势如破竹进入了幽云十六州。 幽云十六州中已有两州本就已被拿下,涿州是个军事弱州,并无抵抗力,很快也被大乾占据,而契丹大军经过长途跋涉和追击,这时候死伤更重,所余有战力的兵不足十万,被大乾将士们打退到了幽州。 幽云十六州以幽命名,自是因幽州是其最重要也是最大的州,倘若能拿下幽州,便是占据了幽云十六州的中心,几乎等同于拿下了幽云十六州。 这时候,契丹皇帝耶律齐坐镇幽州城中,等着前线的军报,他已被多年的酒色掏空了身体,实难亲自领兵上前线,能在幽州坐镇战斗已经是不易。 此前契丹大军轻易地将大乾将士打退,不仅把瀛洲、莫州再度夺回,甚至突入大乾境内,差一点便能拿下河间府时,他很是振奋。其余的契丹将领也更是振奋,但他们也并不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大乾一直是契丹的手下败将,从未赢过一场战争,既是如此,契丹赢下这场战争自然是理所当然的,契丹能输才是怪事。 所以当耶律齐听到来报,说自己的二十万大军不仅被大乾击溃,甚至大乾还一路打下了瀛洲、莫州、涿州,而如今又逼近了幽州,离幽州城不过二十里时,他觉得不可置信,拍着案桌对前来报的探子怒吼:“我军不是已经快要占领河间府了吗,他们怎么可能突然逼近了幽州!” 大臣们劝了陛下冷静,让探子赶紧说清究竟怎么回事。探子一说战役的经过,大臣和耶律齐都变了脸色,他们如何猜不到,他们是中了大乾皇帝的计了!大乾皇帝恐怕早知道了谁是契丹的间谍,故意用假军报引导契丹进攻,为的就是请君入瓮,在峡口布置下层层的军队和火器,重创契丹大军! 而这二十万人,可是契丹最精锐的骑兵。这些人废了,这一仗他们还能怎么打!更别说大乾现在兵强马壮,事前又早就占领了瀛、莫两州,恐怕为的就是长线作战时保证补给能力,他们现在什么都不缺,战斗力又勇猛至极,再这么下去,别说幽州了,整个幽云十六州都会沦陷! 耶律齐这才意识到,虽然有赵翊收复西夏的例子在前,但他们所有人都觉得西夏本就不足为惧,轻视赵翊是一件有多么错误的事。赵翊走的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过的,等到他收网之时,才能看得出是如何的步步缜密,此时敌人已根本无力反抗。 有大臣建议道:“陛下,大乾势头如此之迅猛,恐怕非我们能敌。幽州已经不能留下去了,我们保存实力,与西行的大王子会合,应还能有一战之力……” “不可!”立刻有人反对道,“陛下此时撤退,让将士们怎么看,岂不是也将幽云十六州拱手相让了!我看大乾士兵长途奔袭,定是疲惫了,陛下未必不能一战!” 大臣们众说纷纭,耶律齐面色几变,最后咬咬牙说:“我契丹一向骁勇善战……绝不做鼠辈,不能放弃,必须迎战!” 但此时营帐外,有士兵冲进来,跪下道:“报!大乾敌军突袭了我们的粮草库,已经烧了粮仓。现下火势已经蔓延到幽州城了,我军的五万援军也耽搁在了路上,无法来到了!” 耶律齐身子一晃,如此一说,几乎就是阻断了他想要迎敌,取得胜利的最后一丝可能。 大臣更是脸色都白了,劝道:“陛下,赵翊实在是厉害,眼下我等中了他的计失了先机,恐怕是再不能敌了!大乾大军即将压境,幽州已成了险州,您还是要保重龙体,及早撤离才是啊!何况咱们并非没有后手,大王子不是去西北了吗……” 契丹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从未有过临阵脱逃一事,可眼下情形紧急,正如大臣所说,他若出事,契丹顷刻间便要乱了,实在已经不是他顾全颜面的时候。 耶律齐的脸阵红阵白,可也只能咬牙道:“班师回京,撤退!” …… 在契丹人护送耶律齐撤退之时,赵翊已经逼至幽州的城门下,一箭射杀了契丹的领头大将耶律无颜术。与此同时宋应隆和萧正沿两路出发,与在各地埋伏的大乾军里应外合,不过几日,蓟州、檀州等几个重要的州也落入大乾掌控之中。 已多年未曾归国的各州百姓,甚至大开城门,欢欣鼓舞迎大乾将士们入城。唯独幽州抵抗最为凶猛,不肯回归,被大火烧了半个城,城中之人皆不能逃。 三日围城,剩下的契丹军想要逃跑,但都被大乾士兵围杀,死伤大半,其余之人皆成了俘虏,再无人能抵抗。 赵翊仰望着幽州城上空尚未散去的灰烟,让人撞开了幽州城的城门。 城门被巨木所撞,轰然大开,此时城内也是一片哀鸿,战火烧毁了一半的城楼,街市上尽是凌乱火烧的痕迹,百姓们也不见了踪影。 众将士自赵翊背后而出,涌向各处建筑,搜查是否还有残余的契丹军。而许征等人跟在赵翊身后,望着幽州城,无不觉得激动无比,拿下了幽州城,便等同于已经拿下了幽云十六州。他们在赵翊面前跪下道:“君上,您真的做到了!臣等万般拜服!” 君上真的做到了!收复幽云十六州,这个大乾百年的遗愿,如今君上真的做到了!这消息倘若传回去,不知道是怎样举国欢腾的幸事! 赵翊却平静地看着这座曾经失落于契丹百年的幽州城,他从未踏足过的陌生土地。曾经,它是大乾的领土疆域,可它街上、建筑上处处都有契丹的影子,但是此时,它再度回到了大乾手中,从此,幽云十六州也回到了大乾手中。 只是,他要做的事情还并没有完。 正是他凝视之时,突然有无数的箭矢从城楼高处射来,密如天网,寒意凛冽,朝着攻入幽州的大乾军队,朝着赵翊的方向射去! 众人俱惊,立刻拔剑挡箭,要保护君上。 可赵翊嘴角掠起一丝冷笑,伸手一抬,军队立刻围拢举盾,形成盾阵抵挡漫天箭雨,同时方才那些搜查的无数禁军,早已悄然潜上了各处城楼、城门,不久后便有无数声惨叫发出,箭矢逐渐减少,背后的人已悉数被抓。 赵翊望着被抓到街上的人,这些人皆玄袍蒙面,袖口是火焰标志。许征等人也认出来了,这些恐怕就是罗山会最后的精锐了! 赵翊又一抬手,众将士抽出刀剑来,架在这些人的脖颈上,赵翊抬头望向四周,冷淡地道:“都到这时候了,还藏着不出吗?你留到最后,不就是想亲自与我一战吗。”他又笑,“你若再不出来,这些人顷刻便要人头落地了。” 他话语刚落,便有数列汉军骑马自各街巷中涌出,为首之人身着黑漆重甲,面戴一张皮革面具,身形高大,提着长刀便向赵翊攻来,攻势凌厉至极。 赵翊也立刻提起手中长刀迎战,姿势随意,可一刀砍下去势如千钧,震得领头之人虎口发麻,后退两步!此人毫不耽误,立刻从马背上跃起,长刀再度攻来!赵翊亦从马背而起,以长刀相搏,赵翊刀法锵然,出刀凌厉,逼得此人步步倒退。可此面具之人在赵翊的刀下,竟也能坚持数个回合,足见武功造诣之深。 只是他内力远不如赵翊浑厚,随着赵翊的招式越发凌厉,他阻挡得也越来越吃力,很快就渐渐力竭,在一个抬刀格挡之时露了破绽! 赵翊趁其破绽之时长刀再次提起,一刀当空劈下,劈碎了此人面具的同时,向下破了此人的战甲。 此人想要提刀阻挡已是来不及,惊叫一声后退数步跌坐到了地上,头发、战甲皆散乱。头发掩盖着他的面容。 他颤抖了许久,当他缓慢抬起头时,众人只见他脸上已经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汩汩流淌而下,再仔细一看,那张脸,竟是与君上略有几分相似的英俊面容! 只是平日里这张面容总是带着散漫的危险,可如今却带着一丝冷笑,这样的见骨的伤口和鲜血,更让他的笑容更添了几分狰狞。 除许征等几个之外,众人无不惊讶,此人……此人竟然是君上的亲弟弟,景王赵决! 他竟是罗山会背后的主人,大乾朝的叛徒。 一个闲散风流的王爷,一个从来都不慕名利的人,他竟然才是真正的叛徒! 他伸出衣袖,擦了擦已经流到下巴上的血,笑道:“皇兄,看来我中了您的计了,您早已经猜到是我了吧,所以才利用了山西宣抚使,传递了错误的军情,诱契丹大军深入,顺便——也能彻底除去罗山会。您这样一石二鸟的计谋,实在是高明至极,只是我也好奇,您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赵翊道:“可能比你料想的早,不过,也没有那么早。” 其实是从昭宁在太康宫差点被恶犬扑咬之时,他就开始怀疑了。哪怕最后抓了个人出来,他也并不相信——他一贯觉得,这世上没有这般巧的事。可当时他也甚是不解,如果是有人意图谋逆,为何是冲着昭宁去,而不是冲他来呢? 为此他暗中调查,发现那个养狗的奴婢暗中与罗山会有联系,只是往下查却断了线索。但随即昭宁被赵瑾掳走一事,李继抓到了太康宫的奸细,他也知道了有人蓄意引诱昭宁前往太康宫。能做到这些的人,宫中可并不多了,往来于太康宫的王室宗亲,且在以前没有引起过他怀疑的人……赵翊很快就想到了自己南巡之前,赵决和他的一番对话,虽然赵决此前从未露过破绽,但赵翊的直觉告诉他,此人应就是赵决! 随即赵翊在离京前决定要一箭双雕,不光是去边疆打仗,更是暗中对赵决布控,而因他离京,赵决放松了警惕露了马脚,所以赵翊很快就确定了,赵决就是罗山会幕后的主人! 同时,禁军在京城,更是顺藤摸瓜查到了罗山会已经和赵瑾合作,以及赵决在汴京布下了那些暗线,又收买了哪些朝廷命官,赵翊得知这些的时候,立刻就决定按兵不动,要利用这件事,除掉罗山会,并且夺回幽云十六州! 看着赵翊望着他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神,赵决却突然笑起来。 他知道,从今日开始,他多年的谋划成为一场空,罗山会从此在这世上不复存焉。不仅如此,他竟还助赵翊打败了契丹大军,助他夺回了幽云十六州,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问道:“赵翊,皇兄,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背叛你?” 当年几子夺嫡,赵翊和齐王相争最多,邕王已经被齐王所害,襄王不成气候,而他是贵太妃亲生,从小被寄养在先太后膝下,因出身不高无心皇位。所以他知道,很长时间内,赵翊都根本没有对他起疑过。 赵翊却平静地道:“你为何背叛我,现在还重要吗。” 赵决听了他这句话,更是大笑起来:“皇兄啊,您可真是厉害,是我不如您,是我不如您啊!” 他的目光突然森然,“可是我不甘心啊!皇兄……从小你就是王世子,是祖父最为重视的人,虽然先太后不疼爱您,可是,你仍然是所有人的焦点——就连我的母亲,都看重于你,怕我得罪你,让我在你面前总要谨言慎行,不要对皇位生出妄想,哈哈,妄想,从小我便这样被忽视,哪里还有什么妄想!甚至连我字写得比你好,母亲都会将我所写的字烧毁,生怕我抢了你的风头,惹先太后不满!明明我不比你差,凭什么没有人看得到我!” 赵翊想起了年少的时候,他被先太后管束着,一定要每天读够多少时辰的书,练多少篇字,而赵决只是在一旁陪练陪读,从没有人在意过他究竟学得怎么样。当他问赵决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赵决总是随意地笑着说:我没什么想要的皇兄,只将您屋子里那株开得极好的兰草送给我就是了。 赵翊什么话都没有说。 赵决的声音却渐渐冷厉起来:“如此倒也罢了,我出身卑微,我母亲都不让我争,我认命了!可是当初你登基,为什么要杀了阿菁!她明明是无辜的,你明明知道她是无辜的,你还是杀了她!”赵决的表情有了一丝狰狞。 但这个名字对于赵翊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幸而他记忆力足够的好,他回忆了一番,想起了当年那个总是跟在赵决身后的,名叫阿菁的侍女。 当初齐王想要夺他太子之位,照顾他长大的乳母背叛了他,这个阿菁就是他乳母的女儿。她曾随着她母亲入宫,跟在先太后身边做一名小婢女,后来被送去伺候赵决起居。乳母背叛她之后,她的一家都被他除去了,包括这个阿菁。 他缓缓一笑:“原来,竟然是因为她。你倒是为我解惑了,所以这就是你为何要对昭宁动手,又助赵瑾掳走她的原因吧?” “不错!”赵决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朝赵翊走过去,他脸上仍然带着狰狞的笑容。周围的人顿时握紧了手中刀剑,他说,“我爱她,但我怕给她惹了麻烦,从没有告诉过她,当我知道你杀了她的时候赶回去,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尸首在断头台上,已身首异处了!我好恨,她是唯一一个真正爱我的人啊,你却把她杀了,我恨不得也把你碎尸万段!可是我能把你怎么办啊皇兄,你杀了我心爱之人,可我却连她的尸首都领不回来,我只能看到你坐在金銮殿上,坐拥这天下的权势,我只能跪在你的脚下向你请安。皇兄啊,换做你是我,你不会恨吗?” 赵翊并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手中滴血的长刀。 赵决却突然靠近了他,更咬牙道:“赵翊,每每夜幕降临,你就没有想过你曾干过的那些狠心事吗?阿菁是无辜的,是她的母亲犯了过错,你却要将她也杀了!李家不过是越权,你却将整个李家都除尽了。方才幽州城不过是抵御得久了些,你根本不顾及这里面的百姓,竟然纵火烧城!你真的狠极了,没有人能和你比!” 血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流到了他的齿缝上,他突然笑起来,他的笑容更加恐怖如修罗,他道:“赵翊,你这样狠毒无情的人,你根本就不配任何人的爱,你杀了谢昭宁最在意之人是不是,她离开你了是不是,你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告诉你,我诅咒你,你会受到报应的,你迟早有天会像我一样,永远失去你所爱——”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一道凛然的刀光闪过。 顿时热血喷溅而出,赵决那还似乎怒目圆睁的头颅,已经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紧接着,他的身躯也轰然倒塌。 所有人都望着赵翊手中的刀,方才,斩断了自己亲弟弟的头颅。 就是同一把刀,当年杀了意图取太子而代之的齐王。 帝王再度手刃了手足血亲,可是没有人能看清帝王的表情。 不知帝王在听到赵决最后的话时,竟然生出了无限的惶恐。他不能听到赵决最后之言,哪怕他从不信什么诅咒的话,却也听不得半点他会失去她的可能。 阴沉的天空乌云密布,很快下起淅沥的雨来。 雨水将鲜血变成了溪流,汩汩流淌在地面的砖缝中。 雨水也落在赵翊的脸上,盔甲上,英俊的脸上已满是雨水。他看着赵决的头颅,他死之前仍是不瞑目的,双目圆睁,好似有天大的怨怒,还没有表达,还没有发泄。 赵翊的心再度平复下来。 他不会失去她的,他这样的狠,这样的运筹帷幄,他绝不会失去她。他绝不允许有这样的可能发生,倘若任何人试图从他身边带走她,必然会遭受他毫不留情的绞杀。 枢密副使杜寻声上前,低声汇报道:“君上,宋大人、萧大人等已将云州、朔州等地占据,眼下十六州已全部回到大乾疆域之中!” 赵翊轻握了刀,虽然已经收回了幽云十六州,但是他想要的还不仅如此,契丹大军损伤惨重,慌乱溃逃,他可趁机追敌,不仅收复幽云十六州,甚至扩展疆域,将契丹国的南京道、中京道收入囊中,如此一来,大乾的疆域将会空前宽广。 赵翊问:“他们攻打之时,可曾看到叛军的军队?” 杜寻声摇头道:“未曾,叛军并未在幽云十六州出现过。” 赵翊几乎可以断定,赵瑾背后还有算计,他极有可能去了西北。 但他并不在意赵瑾在西北做什么,若他拿下契丹,将契丹兵力归为己有,无论他在西北做什么,都不重要。他道:“令众将士整装军队,明日继续向北。” 跟着他的宣抚使如何不明白君上之意,君上要继续北伐!他大为振奋,立刻应喏,众人很快又忙碌起来。 此时无边无际的雨帘之下,却突然传来马蹄踏雨的声音,雨水飞溅,还有来人大喊的声音,也隔着雨幕遥遥传来:“君上,有急报!有急报!” 赵翊回过头,隔着雨幕,看到了朝自己急奔而来的报信的亲兵。 他心下一沉。 第160章 转眼前送信的人已经到了近处。 他快速地勒缰绳跳下了马, 几步跑到赵翊跟前跪下,从怀中掏出一封湿了边缘的密信:“汴京来的急报,请君上亲自过目!” 不必他多言, 赵翊立刻将信拿了过来打开。 信是他留在汴京的密探发出的,内容是写昭宁竟离开了汴京,去了西北,不知是要去做什么。更为奇怪的是,他分明留了冯远和吉安二人看着昭宁, 这二人不仅没把昭宁留在宫中, 竟还帮着她跑去西北, 掩藏踪迹! 赵翊一时无言, 竟连冯远也这般胡来。此时天下大乱, 昭宁如何能出宫去, 他们出宫究竟是要做什么! 报信官则道:“急报是几日前发出的,还有从西北来的军报。是您暗中派遣的密探发来的, 他们跟着娘娘去了贺兰山,可是可是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 不见任何人下山, 密探们带人进山寻觅,却只发现了一座被烧毁的木屋, 许多护送昭宁来此的禁军的尸体, 而娘娘却不见了踪影。密探们便立刻联系西北驿站,发出了军报!” 报信官递上了另一封军报。 赵翊的心已是沉到了极点。 昭宁不仅出宫,去了贺兰山, 竟然还在贺兰山失踪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54节 谁又能杀得了禁军精锐, 将昭宁带走。她现在究竟如何了?去了何处?可有性命之虞?她看似倔强坚强,实则身娇体弱, 决计是不能吃苦的。 赵翊关心则乱,手已经将军报捏成了废纸,心中顿时浮现无数猜测,紧接着,一个最严峻的猜测浮现……赵瑾的叛军便去了西北!如此只有一个可能,昭宁遇到了赵瑾,赵瑾杀了禁军,带走了她。 眼下正是两军交战之时,昭宁被赵瑾抓住…… 赵翊已不能多想,再多想一刻,生出的猜测都会让他有五脏六腑俱焚的焦虑,他道:“杜寻声,整装军队,即刻出发去西北!” 杜寻声见君上之神色,连忙跪下道:“君上,此时是您北伐契丹最好的时机,倘若您去了西北,恐怕再无这般机会了!” 另一个枢密使也跪下道:“君上,娘娘定是因生您的气,才任性贸然出宫被抓,您派五千禁军去救便是了,何必要自己亲身去。您眼下拓展我朝疆域正是时……” 但此时赵翊的眼神看了过来,他住了嘴。 他从未见过君上这般冷漠至极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再说下去,恐怕顷刻间就没命了。 赵翊面上看不出任何神色:“整装,立刻出发!”同时已大步朝着城门而去。 这下,没有任何人再敢说任何反对之言。 大乾大军由宋应隆领兵驻守幽云十六州,其余皆立刻整装往西北而去。 而昭宁则昏沉了许久,即便偶尔有醒来之时,也是在一辆马车之中,有人送炊饼羊肉之类的食物进来,赵瑾将她抱在怀里喂她吃,樊星樊月不见踪影。她很不想让赵瑾喂她,可是没有办法,她若不吃,赵瑾便轻柔地在她耳边说:“昭宁,你既然见了凌圣手,想必也知道你有孩子了吧,你若不吃,你的孩子可如何是好。”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离她极近,几乎贴着她的面颊。昭宁恨得咬牙,但没办法,还是只能吃下赵瑾喂她的东西,一枚新鲜的枣,他大概是因此觉得愉悦,所以笑了起来:“昭宁,你还记得当年,你同我表白的时候吗。你说你最想要的,是年轻时生死与共,老来相濡以沫。如今你这样依靠着我,只能吃我喂的东西,这算不算呢?” 昭宁冷淡道:“我并不记得这句,但我记得你说过,你只想我相忘你于江湖。如今我已经做到了,不知赵大人什么时候能做到?” 赵瑾又是笑,他说:“昭宁,我不信你已完全不爱我。你曾这样爱我,能忘掉吗?”他缓缓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想着当年在顺平郡王府重逢,这个人发现他竟然就是赵瑾,曾那样灿烂地对他笑过,眼眸盛满了阳光,明亮得他不敢直视,他道,“不过也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昭宁对他这样的话,就懒得回答了。 她将枣核吐了出来,给了赵瑾,笑着说:“相濡以沫吗?那赵大人笑纳吧。” 赵瑾却当真笑着接了过来。 昭宁没恶心成功他,见他一派自然,自己也觉得无趣了。 食物中大概放了些令人嗜睡的药,昭宁一路上仍然昏昏沉沉,她不知道赵瑾要将她带往何方,只知道马车大概经行了好几日。 马车的摇晃感伴着她入眠,闭着眼睛,好像在行船。 等她再度清醒,睁开眼之时,仍然能感受到这样的摇晃感。 她四下看看,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了,而是在一顶很大的帐篷之中。 帐篷很宽,她正躺在一张木椅上。昭宁认得出,这是一顶行军的营地帐篷,她应该是在某个大营之中。她听得外面风声凛冽,判断是在很空旷之地,赵瑾带着她走得并不快,昭宁觉得自己仍然在西北,但恐怕不在兴庆府,应在更靠近边界的夏州附近。 这时候,她听到有说话声,隔着一道帘幕传来。 这样大的帐篷会分隔寝区和会客区,她睡在寝区,看来是有人在会客区说话。 这人的声音中透出几分阴沉:“……赵翊此人实在老练毒辣,如今幽云十六州,已全部落入赵翊的掌控之中。我契丹大军落入他的算计之中,损伤惨重,再不能重返幽云十六州!”此人说话的语调有些怪异,昭宁听得出,这是契丹人在说汉话。 昭宁听到此,心下有些激动,君上竟然已经占领了幽云十六州! 似乎比前世还要快许多,前世攻打用了三个月余,今生竟然半个多月就打下来了。此人说君上老练毒辣,不知他究竟是用了什么战术战法。当真不愧是后世景仰的庆熙大帝,行军作战上无人能与他相比。 随即是一道略显冷淡的声音:“我已传书过叫你们谨慎小心,居然还会落入陷阱,我也没有办法。”是赵瑾的声音。 可他的声音之中却并无半分可惜之意。 那契丹人冷哼一声,继续道:“这次之事你有把握么?眼下是最后的机会了。倘若不能一举击杀赵翊,日后你我恐怕都要被他赶尽杀绝了。” 赵瑾的语气仍然平静:“已经都安排好了,他是决不能再活着回去的。” 那契丹人道:“如此便好,只是你确定他会来?” 赵瑾又淡淡地道:“谢昭宁在这里,他一定会来的,他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 昭宁听到这里,气得胸口都有些起伏,恨不得马上冲出去。她拧动了手,却发现自己竟是被绑在木椅上,也根本动不了。他们在谋划什么?赵瑾竟是想用自己诱君上前来,然后对君上动手,暗下杀计!赵瑾果然歹毒! 昭宁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愤怒至极,对赵瑾的厌恶更是到了顶点。 同时她也在脑海中迅速思索起来,赵瑾说君上决不能活着回去,他究竟设计了什么杀招?他要对君上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她知道了,现在也什么都传不出去,更不可能告诉君上不要来。 但是君上真的会来吗? 昭宁想到这里,却一瞬间的茫然。 君上现在已经收复了幽云十六州,只要他继续往前,就能占据契丹国的南京道和中京道,她一向知道,大帝心中藏着多么大的雄浑气魄,只收复幽云十六州,绝不是他最终的目标。他若是想做千古一帝,便要将大乾的疆域外扩,令大乾雄踞天下,万国来朝。那他现下决不能耽搁,眼下是进攻契丹最好的时机。 且在她离宫之前,他们还产生了这样的误会和矛盾,连他出征的时候,她都没有去送他。在宫中的那些天,不光她没写他亲手写信,他也未曾写信给她,所以他心里定也是生她的气的,气她曾经那样重视阿七,气她觉得他害死了阿七。 昭宁闭上了眼睛。 也许赵瑾猜错了,赵翊不会来的。 她不希望他来,因为赵瑾准备了杀招,赵瑾说的杀招,那便是真的杀招。可是她若是真的没有看到他来,她会很难过吗?她会失望吗? 一生到头来,每每走到最后,她都是孑然一身的,都是没有人在她身边的。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鼻尖酸楚,不知不觉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她心想,即便赵翊不来救她,她也是要自救的。 她睁开眼往下看去,看到自己还穿着被抓时的那套衣裙,腰间仍然是樊月给她缝上去的那枚珠花。 赵瑾并没有将这东西收走,大概是觉得这东西对他来说根本没用,或者大概是觉得她已经插翅难逃了。她垂下了眼帘,心中思索该如何才能脱困。 这时候她听到了人进来的动静。 昭宁睁开眼,就看到赵瑾进来了,他身着戎装,头发也全部束起,露出俊美五官的模样,比平日里的他更多一分凌厉,他毕竟也是极厉害的武将。 但是看到赵瑾的第一眼,昭宁就移开了目光。 赵瑾似乎并不在意,走到她身前,笑道:“怎么了,还不肯理我?” 见她不说话,他却继续说,“方才我们说的那些话,你应该都听到了吧,可是怪我要拿你来诱赵翊?但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即便我利用你,可我也不会伤害你,又有什么关系。就像你崇拜了两世的赵翊——庆熙大帝,他又是什么好人?”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你可不知道,他是怎么打下幽云十六州的,怎么一刀斩杀了自己亲弟弟,当年他也是这般杀了他的亲哥哥齐王,说起来我都觉得害怕。哦对了,他可是杀了你的阿七。你不恨他,只恨我么?” 赵翊杀了赵决…… 昭宁睫毛颤动,赵翊同赵决关系颇好,不知他知晓赵决就是罗山会背后之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知道的时候,只是觉得心里发寒。 她抬起头看着赵瑾,冷笑道:“我恨不恨大人,大人前世不就已经明白了吗?” 赵瑾见她终于说话了,却是笑了笑。“好了昭宁,你不会有事的。”他指了两个亲卫,“你们二人,跟在娘子身边保护她,带她去日月台吧!” 昭宁被赵翊的两个亲卫解开了绳子,扶了起来,跟在赵瑾身后出了营地。 等到了营地之外,昭宁看到了一个留了披肩长发,头戴宝石额饰,生得面目阴鸷的青年男子正站着等,身后卫兵簇拥。 他的目光落在昭宁的身上的时候,明显惊艳了片刻,顿了顿才道:“你们大乾皇帝虽然可恶,皇后倒是生得貌美,我们契丹可找不到这样的娘子!” 赵瑾的眼神立刻一冷:“大王子说此话,可对得起自己娶的二十位姬妾?” 这大王子便笑起来:“赵大人不必如此,既是大乾皇帝的女人,便是我的敌人,我怎会对自己的敌人动心思!”可他看昭宁的眼神却与方才不同了,笑道,“娘子,你随我们过来吧!” 昭宁扯了扯嘴角,这人被赵瑾叫大王子,想必正是契丹皇帝的大儿子耶律隆,她听君上说过此人,此人亦是骁勇善战,几乎已定为下一任契丹皇帝,唯一的缺点便是好色,不仅娶了二十位姬妾,甚至还与自己父皇的姬妾通奸,引得后来耶律齐将那名姬妾杀了了事。 她目光下垂,注意到耶律隆腰间佩戴着一把腰刀,这刀暗沉沉的很不起眼,但她记得君上曾拿过一把给她看,这是军中特制的雁翎刀,两边开刃,很是锋利,用起来也极轻巧,削铁如泥不在话下。 昭宁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继续随耶律隆和赵瑾一起前往日月台。 一路去日月台的路上,她也在观察周围情势。 听到日月台时,她已经肯定自己便是在夏州,日月台是夏州城外一处形似日月合并的山坡,两侧有山岭起伏。此处地势险要,向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处。而她一路走来,已看到无数的叛军、契丹军罗列为阵,加起来恐怕足有二十万大军还有余。 不是说,契丹已有二十万大军攻打河间府了吗,怎会还有这么多人在此,叛军能提供这么多兵力吗?还有,赵瑾所说的杀招究竟是什么,藏在何处?他要如何能置君上于死地?他既然如此有把握,定不可能只是这么简单! 她自己又该如何脱困? 昭宁默默计划着,心跳越来越快,只是面上一点也不能显出来。 走了约莫半刻钟,前面已经到了日月台,只见果然是一座形似日月合并的山坡,两侧山峦起伏,在夕阳之下雄浑壮阔,四周重兵把守。 二人带着昭宁上了日月台,此处视野明显,能一眼就让人看到台上之人。这台上的兵力也不少,足有数百人,一看便是契丹和叛军的精锐士兵。 昭宁被带过去,坐在了日月台中心安置的一把圈椅上,赵瑾派的两个亲兵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为避免她挣扎,两人仍将她的双手绑缚在椅背后面。 此时战鼓隆隆作响,昭宁看到投石机,火药统以及人员埋伏皆已就位,二十余万大军已在大地上铺展开来,严阵以待。再往两侧看去,她敢肯定,那两侧的山岭之中,更是不知有多少杀机暗藏其中。这当真是一个有来无回的杀局! 昭宁深吸一口气。 赵瑾见昭宁已经坐好,正要吩咐副将布置近处的伏击时,不远处夏州城方向的营帐,却有动乱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冒起了硝烟滚滚,应该是营帐着火了。 赵瑾眉头微皱,准备派人过去查看。此时却有士兵快速骑马而来,跪下报:“大人,有剩余夏州城的残余部队偷袭我营!烧了我军帐篷,约莫两百人,正在趁乱逃窜!” 赵瑾眼神一冷,正是守株待兔的关键时刻,决不能出岔子! 他决定亲自去看看,便立刻翻身上了马道:“走,立刻叫人把营地围住!不可放这些人离开!” 马蹄声隆隆,赵瑾很快朝着起火的方向去了。 昭宁看着赵瑾离去的背影,再垂眸看了看自己周围之人,她的周围仍然是上百的重兵把守,赵瑾安排的两人看似近身保护她,其实也是防止她逃跑,但是这些人都没办法在三步之内制服她。 而那大王子耶律隆正坐在一旁,与他的近侍用契丹语说话,昭宁略懂一些契丹语,她听得出他们大概在讨论如何杀君上之事。那耶律隆言谈之中好像还在说她的美貌如何,想回契丹之前,找一个与她容貌类似的女子,掳回去做姬妾。 昭宁心里冷笑,随即出声道:“大王子,我有事想劳烦你。” 耶律隆回过头来,见昭宁恳切之色,便朝她走过来,笑道:“娘子何事?” 昭宁望向他道:“我许久未饮水,实在有些渴了。腰间有只水囊,不知大王子可否替我取下来,喂我些水喝?” 耶律隆看向她,此时天色近晚,绚烂的彩霞落在昭宁白皙的脸上,越发称得她面如美玉,眼眸波光盈盈,跟他说话的声音好似也比跟赵瑾说话柔和多了。他二十多个姬妾也没一个这样好看的。 只可惜了,赵瑾对她似乎格外不一样。他虽然不怕赵瑾,可也不敢惹他,父皇说过此人心计之深,不在大乾那位皇帝之下。 他笑道:“娘子原是渴了,这好说,帮你也无妨。” 说着俯下身来,替昭宁取腰间的水囊,只是取之时手却并不老实,沿着昭宁的腰想要摩挲一番,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纤细。 谁知眨眼之间,他甚至没看清,眼前的女子瞬间挣脱了绑缚她的绳索,他的手腕被她的指尖快速点过,泛起被针扎一般的刺痛。 随即她抽出了他腰间的雁翎刀,反手比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他整个人也被身后的女子勒住,只听她冷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对周围众人道:“你们给我听好了,你们大王子在我手上,赶紧放我走!” 众人皆未预料到这般发展,大王子竟然会被一名看似瘦弱的女子持刀威胁! 耶律隆更不会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是怎么挣脱了绳索!他身为习武之人,对付这样的女子应该十分容易,反手就能空手夺白刃,可不知为何,他身体发软,连站立都没有力气,更别说制服谢昭宁了。他看了看手腕上冒出一点血迹,猜测谢昭宁手里应是有什么暗器淬了麻药,他一时没防备中了计。 耶律隆有些恼怒,更觉得丢了颜面,可脖颈间的雁翎刀的确是削铁如泥,即便是女子用刀也可轻易断了他的喉管,何况他能感觉到,这女子手劲真是不小,必然从小骑马射箭! 方才与耶律隆说话的近侍,见谢昭宁的刀锋已经靠在耶律隆的脖颈上了,忙道:“娘子,你冷静些!你即便挟持我们大王子,也跑不远,何必这般!”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55节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有火把亮起来,火光照着昭宁如玉的侧脸,风猎猎吹着她的发丝。她冷笑道:“你们立刻给我备一匹西北番马,我马上就要走!否则我就割断他的喉咙,这雁翎刀的锋利你们是知道的!” 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快,她能制服耶律隆这种不怎么聪明的人,可等赵瑾回来,他就是杀了耶律隆也不会让她跑的! 近侍见她那刀锋上已经渗出一丝红色,大王子的面上亦是疼痛之色,心想便是让她逃跑,不久依然可以追回来,便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回头吩咐旁边之人,“立刻去牵一匹马来!” 其实却暗中对另一下属使了眼色,示意他准备弓弩,只要能把人留下来,重伤又何妨! 而就在这时,那百人契丹军之中,突然有三人暴起,他们都是耶律隆亲兵的打扮,却迅速围拢到昭宁身边来,一刀将昭宁身侧的亲兵砍杀。 昭宁大惊,不知这陌生的三人是谁,为何突然这般做。 但他们当中两人护着她,另一人却将手中的刀比在耶律隆的脖颈上,对众人冷道:“你们都按娘娘说的去做,准备四匹马,我们会带你们大王子一起走,休想耍花招子!” 这三人竟唤她娘娘,难道竟是大乾之人? 昭宁正这般想着,离她最近的那人转过头来。他生得张眉目颇深的面孔,开口却是纯正的汉话,道:“娘娘不必惊慌,我三人是君上安插在耶律隆身边的探子,外面作乱的人亦是我们之人。我们一直想救娘娘但不得法,此刻娘娘竟挟持了耶律隆,终于给了我们可乘之机,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护着您出去的!绝不会让这些宵小得逞!” 原来这三人竟是君上的探子! 昭宁方才还一直在想,她究竟要如何成功脱困,她虽能挟持耶律隆,但是要带着他跑才能不怕追兵,她毕竟无法带着这般沉重的男子骑马。 这三人的出现让她精神一振,她一定能跑出去,不光如此,她还要带着这几人一起脱困。 君上将这些人安插到耶律隆身边做探子,定不是一两日,今日是为了她暴露的。无论有多难,她要带着这些人一起逃跑! 近侍见此景脸色发白,这些亲兵可都是从契丹部落中选来培养的,究竟是什么时候混入了大乾之人,倘如不是今日暴露,这几人岂不是会一直潜伏在大王子身边?有这几人帮助,大乾皇后岂不是真会逃跑,那计划就会全盘落空了! 他一个犹豫,探子眼神一沉,眼看着那刀锋离大王子的脖颈又陷了一分,耶律隆痛极了,又气又怒,地道:“还等什么,赶紧照他们说的去做!” 近侍忙让人去准备马,而三人则挟持着耶律隆,护着昭宁往山径的方向走去,只要走出这层层的包围,便能带着娘娘成功脱险了! 无数大军的刀锋都朝着他们,但他们一路挟持耶律隆,竟也走到了大军的边缘,此时几匹西北番马早已备好,等在一旁。 远处火光冲天,想来是那帐篷越烧越烈,让赵瑾暂时腾不出手来管他们这边,可近侍等人依旧跟着他们,手持长刀,似乎是想伺机而动,昭宁便冷声道:“你等全部后退两里,倘若敢追,我们顷刻便杀了他!” 她仍然拿着耶律隆的雁翎刀,时不时就将刀比在耶律隆的脖颈上威胁来人。大王子在她手上,毫无办法,众人也只能听命。 昭宁几人见他们后退,终于翻身上马。 而挟持耶律隆的探子,本想威胁耶律隆同他一起上马。可谁知,耶律隆却趁他上马之际,竟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一把短匕首,一刀插在了马身上,那马顿时吃痛嘶鸣,疯狂向前奔去,探子被因吃痛发狂的马带着跑出了四五丈远,耶律隆也脱离了探子的控制范围。 几人不知这耶律隆身上还藏着利器,他中了麻药,若真的拔刀伤人轻易就会被制服。所以故特意等到接近马时才动手,成功令自己脱险! 另两人本想立刻上前抓耶律隆,可暗处的契丹人本就在伺机而动,此时见大王子脱困,瞬间策马奔至他身边,十多人将他团团围住。 昭宁暗道不妙,眼下没有了人质,他们可就危险了! 她立刻道:“什么也别管了,马上跑!” 两人咬咬牙,此时也只能听令娘娘,立刻纵鞭向前奔跑。 耶律隆被近侍扶起来,早已恨得咬牙切齿,自己堂堂契丹国王子,竟在这样的小女子手上受奇耻大辱,此刻他什么怜香惜玉之心都没了,阴冷地道:“马上追,留那女的一条命就行,其余都不必管了!” 又道,“另分一批人从峡谷另一侧包抄,今日必让他们不能活着走出去!” 大王子一声令下,霎时几乎是几千军队追击而出,皆是铁骑精锐,甚至不乏弓箭手。只是黑暗中夜视模糊,昭宁几人又左奔右突,极不好射准。 此时四人几乎是共骑,三人将她保护在中间,狂奔在峡谷之中。 昭宁也心中焦虑,她知道这峡谷两头贯通,是条弯路,很容易被耶律隆包抄其中,即便她侥幸脱逃,后面那些弓箭手一时射不中,可时间久了总是能中的。若是此时再被抓回去,那耶律隆定是不会放过他们,她也许还能留一条性命,这几个探子却要非死不可了! 听着追击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射出来的箭也越来越密集,昭宁越发焦急,此时突然一道利箭的银光闪过,她身侧探子突然胸口中箭,顿时再也控制不住疾驰的马,磕到巨石,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扬起了一阵尘土。 昭宁连忙勒住缰绳,看到那利箭已经洞穿了此人的胸膛,血汩汩流出,顿时眼眶一热。能做探子的都是万里挑一的禁军精锐,潜伏到耶律隆身边极为不易,今日是为了救她而死了!她伸出手道:“你快上来,我带你跑!” 那人却说:“娘娘快跑,不要管我!”随即嘴角也涌出了血,却捡起一颗石子,弹到了昭宁的马腿上,马儿吃痛顿时继续向前狂奔。 昭宁听到身后追赶的隆隆马蹄声,边被马带着跑边流泪。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啊,都是为了大乾牺牲的英勇的将士,可她知道毫无办法,她不能停下,她决不能落入这些人的手中,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继续向前奔去。 但是紧接着,她旁边探子也挺不住了,他的那匹马被耶律隆刺伤后失血过多,前蹄一跪,带着探子便摔在了地上。 而另一探子护在昭宁身后,也被契丹军的箭矢射中了马腿摔倒。 眼看着前方火光越发逼近,昭宁只能停了下来,她望了望四周,前后都有追兵,咬了咬牙,带着两人纵马上了山丘。 她知道上山也绝不是什么好事,即便有山石阻挡,他们一时杀不了她,却围也能将她围死。但此时她也别无选择,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勒马停在两块巨石之间,两探子在她之下护她,她看着那些人的火光越来越逼近。看到下面即将围拢过来的契丹士兵,眼泪流了下来。 昭宁将手中一直握着的雁翎刀抽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做契丹用来威胁君上的工具,绝不愿成为大乾的拖累,她也绝不想落入契丹人的手中,受尽折辱,甚至被耶律隆羞辱。那还不如,她现在就将自己了断了,就在这里,断个干净。 可是,可是她也好舍不得啊。 她舍不得她的家人,她这一世用了这样多的时间,才化解了家人之间的矛盾,才保下了自己的祖母、母亲,她们才真正的团聚。她在临行之前,都还没来得及回去看看祖母,不知道她现在身体好不好,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弟弟长多大了,舅舅舅母好不好。 她前世,总是听到她们死的消息,痛苦地活到了最后。不知道她们听到了她死的消息会怎么样,会不会很难过,祖母听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消息,会承受不住,舅舅会不会嚎啕大哭…… 还有师父,虽然他的爱太过强烈,伤害了她身边之人,可他是她崇拜了两世的庆熙大帝,是她从来就一直仰慕的人,是今生无论什么情况都会相信她的师父啊。两个人今生有这样的缘分,有这样脉脉温情的相处,他待她这样的好,她从不敢想过的好。他若是知道她死了,会怎么样,会伤心至极,会痛哭不已吗? 她实在是太舍不得他,舍不得两个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两个人明明还有好长的路,好多的未来没有发生,她还没有随他去看大江南北,没有看到两个人的孩子出世,为什么会断在这里,她不甘心! 泪水从她的眼角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但是再不甘心,也没有办法。 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已经是绝路了。 昭宁缓缓闭上了眼睛,将刀比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漠北的风即便在春末的夜里也是这样的寒意透骨,吹动了她的睫毛,火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两个还活着的探子发现了她的打算,惊慌地要想上来阻止她。 他们道:“娘娘,不要死——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的——” 昭宁却绝望地知道,是没有的,等那些人围拢过来,成功地攻上山,是没有的。 她决不能落入契丹人手中,决不能成为棋子,决不能影响大乾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百姓的未来! 她流着泪,正要用力之时—— 突然,一阵如沉重的风鼓般雄浑的号角声响起,从西北的方向传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汹涌的冲杀之声,那样声势浩大,那样震天作响。 昭宁握着刀的手一松,紧接着又颤抖起来,这是、这是…… 这是她熟悉的号角声,是大乾的军队冲锋的号角声! 她睁开眼看去,只见那已是深蓝色的天幕的尽头,与戈壁相接的地方,燃起了冲天的火焰,黑沉沉宛如潮水般的大军,正朝着契丹军大营冲来,无数面‘乾’字大旗在空中猎猎而舞,这是大乾的军队,是大乾的军队来了!少说是二十万的大军! 两个探子也看到了,发出了喜极的声音:“娘娘,是君上的部队,是君上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您快看看啊,您快看!” 火光映照着大乾军队的军旗,庞大的黑甲军队正在冲锋陷阵,势如破竹破了契丹军的防御,大地上蔓延开激烈的战火。 昭宁也被那磅礴的气势感染,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她甚至一眼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带着众铁骑营如刀剑般冲锋。隔得太远的夜色实在是模糊不清,可那势不可挡的气势,她知道那是君上,那就是他! 泪水顿时更是夺眶而出。 明明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昭宁已哭得不能自己。 师父来救她了,他真的来了! 第161章 夜色的火光之中, 昭宁遥望着赵翊的身影。 师父真的来救她了! 可是他怎么能来,他还要北伐契丹,彻底平定边疆。他这时候根本不能来西北, 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战胜契丹,这是他一贯以来的宏愿啊! 何况凭他的才智,他也应该知道这里是为他布下的陷阱,是绝对的杀阵,所以赵瑾他们将她捉来, 逼他来救。他们的目的就是杀他啊!他怎么能来, 他怎么能为了她而来。 想到这里, 昭宁甚至忍不住想要对他大吼, 让他赶紧回去, 不要管她。 可是因为他真的来救她, 一股温暖的细流还是涌进了她的身体,遍布了她的四肢。原来他是真的这样爱她, 他竟然愿意为了她这样的不顾一切。 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 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的爱着她,护着她, 她前世孤苦的时候, 没有人在她身边。 她被所有人轻视,被所有人讨厌的时候, 她在想, 会不会有一个人……会不会有一个人是这样的爱我,不会离开我,不会抛弃我, 永远在我身边。她只觉得阿七是那个人,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师父也是如此。 她紧紧地握住了雁翎刀, 不再想要赴死,他已经来了,她绝不会死在他面前。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 谁想要伤害她,她都不会容忍。 此时的赵翊身着黑漆顺水的玄铁甲,领兵于众人之上,看向了日月台的方向。 他看到许多的火把,正往日月台不远处的山坡上汇聚而去,那些是契丹军。 他的探子才传了信出来,昭宁已经挟持耶律隆逃跑,想来是被这些人包抄了,正躲在那片山坡上,那些往那边汇聚的火把便是要去抓她的。 只要想到她此时正孤立无援,马上要被敌军围绕,赵翊便心脏缩紧,痛得说不出话来。他必须要抓紧,把她从那些人手里救出来。她一定已经很惧怕了,他怕昭宁在惧怕之下,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人质,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赵翊道:“所有将士,火攻前冲!” 一声令喝,庞大的大乾将士朝着日月台浩荡冲锋。 而赵瑾隔着帐篷与火海,看到大乾大军攻来的赵瑾,也早已明白了这是一场声东击西。赵瑾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知道他会来的,他果然来了!他抬手冷声道:“所有人准备,投石阵!” 无数的投石机运转,巨大的投石从天而降,有些甚至浇满了火油,仿若一个个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大乾士兵如何躲闪,顷刻间伤亡甚多。 赵翊看到无数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他早就知道,这既是一场已经布下的陷阱,自然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将昭宁救出去。他道:“结盾阵,前冲!” 霎时间,军队靠拢,圆盾密麻成阵,宛如一条巨蟒向前,投石机一时再不能命中。 而他们身后,火器营的将士驾起火箭筒,漫天的火箭密如雨般,朝着契丹和叛军的帐篷而去,火箭筒上自带着火油,帐篷又极易燃,被火箭矢一点顷刻就燃了起来,霎时就乱了契丹军的阵脚。 与此同时无数潜藏的禁军中帐篷中冒出来,手持双刀杀人,竟凌厉至极,很快将围拢的契丹军灭杀!倒是叛军战斗力强悍,仍然在与大乾军队搏斗。 赵瑾并没想到,契丹军的战力比他想的还要不如,竟渐渐不能支持叛军。而赵翊领军的大乾铁骑营精锐无比,他们冲锋陷阵,突破了重围,直朝着谢昭宁藏身的山坡而去! 赵瑾面色铁青,马上问旁边的副将:“……他们人到了吗?” 副将回道:“已经在路上了,一刻钟便能到!” 赵瑾并不耽误,立刻也领兵朝着山坡的方向奔过去。 此时峡谷之中,耶律隆正前往山坡包抄谢昭宁,他麻药的劲已经过了,提着刀骑着马追击,势要亲自拿下谢昭宁,好生折磨她一番!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56节 但等他刚到山坡之下,就听到背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他回过头,看到无数玄甲森森的大乾铁骑营将士正狂奔而至,声势浩大,恐怕将他踩死都够了! 是大乾皇帝带领的大军,他竟然真的突破了他们设下的重围! 大乾军队果然厉害至此,竟连契丹军和叛军加起来都抵挡不住!耶律隆吞了吞吐沫,心里慌乱,知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挟持住谢昭宁,用她来威胁赵翊。他一把拿过自己的长刀,朝着昭宁的方向冲过去。 而赵翊已足够的近,一眼就看到耶律隆的动作,横举长刀纵马疾驰,准备要去救昭宁。无数契丹将士拦在了他面前,决不能让他突破重围,他左劈右砍斩杀无数人突出重围,一时间血浪飞溅,杀如修罗。 昭宁看到了赵翊领千军万马而来救她,众铁骑营开出一道血路,突破重围,朝她的方向奔来,心中满是激动,师父当真是厉害极了! 耶律隆也看到了赵翊越来越近,可那两个探子一左一右与他拼杀,他一时竟不能近身昭宁!眼看失败在即,耶律隆一咬牙,竟从腰间抽出一把弓来,瞬间将弓拉满,对准了谢昭宁,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即便他溃败,他也要拉这个女人陪葬! 赵翊心中大惊,立刻飞身便要去救昭宁。 却是此时,他左侧的契丹军手中,突然暴起一道幽光,此人手里竟是一把长斧!可他若是躲避长斧,就无法救下昭宁了! 赵翊咬牙硬挺了攻来的长斧,胸口顿时有裂痛传来。瞬间他已至昭宁面前,抱着她的身体一转,躲避了耶律隆射来的利箭,随即手势凌厉一刀射出,将那耶律隆瞬间砍杀! 耶律隆没料大乾皇帝竟还能如此杀人,瞪大了眼,鲜血溅出。 紧接着,他的一颗头颅滚落到了地上。 昭宁亦看到了那道银光,躲闪已是不及,不想君上瞬间已飞身至她面前,自己被抱住躲开了利箭,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根箭斜射入她方才所在之地,深入地中寸许,尾羽还在颤动,凶险至极! 而这个刚收复了幽云十六州,权倾天下的君王,她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的人,这时候将她抱在怀里,他身上穿着黑漆顺水的玄铁甲,分明是坚硬冰冷,可却让她觉得宽阔温暖。 他一双似海的眼眸温柔地凝视着她。面容依旧英俊无匹,带着一种无可匹敌的,从未有人能给过她的安全感。他喘息未定,问她:“昭宁……你可有事?” 她本来是恐惧至极的,但是看到他的瞬间,喜悦充斥着她的心,安定充斥着她的心。 过往的什么恩怨、责怪、冷漠,此时全没有了,她想要马上抱着他,告诉他自己没有事,告诉他他来得是那么及时。再好好地同他说这一路的辛苦和不容易。 可是她正要说话,却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目光下移,看到赵翊身着的黑漆顺水的玄铁甲上裂了缝隙,血顺着缝隙正往外渗透。 昭宁想起方才君上飞身救他之时,旁侧有人趁机攻击于他! 她连忙解开了他的战甲,看到了他胸膛一道深深的伤口,玄铁甲可防刀剑近刺,却防不住长斧流星锤这样沉重的武器,他受伤了! 昭宁的眼泪控制不住,倏忽地掉了下来。 她知道方才他是可以躲开的,只是他知道自己躲开了,必然就来不及救她,所以硬生生地受下了这道伤。他是为了救自己,才受了伤!昭宁用随身的汗巾给他包扎,她问她:“师父……痛不痛,你痛不痛?” 赵翊好像并不觉得他受伤了一样,伸手缓缓地摸着她的脸,柔缓地说:“昭宁,不要哭……我来……救你了。”可是他的声音却断断续续起来,脸色也越来越白,额头渗出了汗,嘴唇泛起一种苍青色。 长斧所伤虽重,但因为有玄铁甲阻挡,只是皮外伤,并不至于让他脸色如此发白。 昭宁突然意识到,他的余毒发作了。 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受伤,君上之前积累的余毒发作了! 昭宁有些慌乱起来。 她的确已经找到了凌圣手,可以给他炼制能治好他的药。可是现在凌圣手并不在此,她手里也没有药,她该怎么办! 此时更多的契丹军涌来,与大乾铁骑营打成一团。 赵翊的情况好像越来越不好,他的眼睛也渐渐闭上了。 昭宁将他搂在怀里:“师父,你不要昏过去,你跟我说话,跟我说话!” 可是这个人却说不出话了,他躺在她的怀里,脸色好像越来越差了。 昭宁越发紧张,她好怕他像她梦到的那般,就此余毒发作,再也醒不过来,那她该怎么办,她不能没有他! 她继续唤他,可是他却没有丝毫反应,眼睛紧闭,睫毛低垂,唇色却越来越白。 周围却是战火连绵,是怒吼厮杀,是蔓延成一片的火光。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昭宁紧张焦虑的情绪到了极点。 紧接着,她突然开始听不到声音了。 周围所有战乱的喧嚣成了背景的尘埃,好似突然一切的声音都离她远了,那些杀戮,那些嘶吼,那些兵戈相接的声音,她突然都听不到了。 再然后,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泛起一种深深的血红色,这片血红色逐渐加重,渐渐的,她什么都看不清了。昭宁怔住了,这感觉熟悉又陌生。 是她的眼盲,是她的眼盲再度发作了! 前世她的眼盲发作过两次,一次是幼时发作,第二次是被赵瑾冤枉下狱时。 此时,她的眼盲再度发作了。 昭宁无助地握了握手,眼前除了一片模糊的血红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好像再度回到自己在偏院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不知道,对世间的一切充满了茫然。 她很是惊慌,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盲会突然发作! 在她慌乱之时,突然有一只手,缓缓地握住了她的手,是熟悉的宽厚手掌,是师父的手,他还没有真的昏迷! 因为他握着她,她的心也略微安定了些,他还没有彻底昏迷过去。 他在她的掌心缓缓写下:别怕。顿了一顿,又更缓慢地写下:阿七的事……对不起。 昭宁顿时热泪盈眶,他明明病发得如此,却还在安慰她,还想着要因为阿七的事,同她道歉,他之前虽也同她说过一句对不起,却只是因为那日对她做的事。现在,他是真的因为阿七的事,向她道歉。 他明明是那样骄傲的君主啊! 可是与此同时,这样写字的触感,又给她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她突然想起来,当年在偏院的时候,她孤立无援,觉得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那个突然到来的人,也在她的掌心同样写下了两个字:别怕。 这样熟悉的感觉让她浑身都在抖。 一个曾经想过,可已经被完全否决的可能,突然又充斥了她的大脑。 昭宁这时候依然什么都看不见,她能感觉到他的力气也越来越微弱,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而她颤抖地抬起手,伸手去触摸他胸膛上那道刚受的伤。 他的盔甲和里衣都破了,她摸到了他的肌肤。 即便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她依旧能感觉到手底下的皮肤疼得瑟缩了一下。 她缓缓地抚着他胸口的那道伤。 它是新鲜的,可是它又是那样的熟悉。 因为那是她曾经在偏院的时候,曾无数次抚摸过的阿七的伤口,阿七曾告诉她,那是一道他的陈年旧伤,的确十分狰狞,所以她信以为真。 可现在她知道了,是因为是刀斧所伤,所以它才是这样的形状。 她的手越发的颤抖起来,这是阿七的伤口,是她曾经试图在师父身上寻找,却没有找到的阿七的伤口! 原来师父就是阿七!是前世那个在她最危难的时候,来到她的身边,一直陪伴她的阿七。是两个人相依为命,一直沉默照顾她的阿七。她却还错怪他,明明……他就是阿七啊,是两个在偏院里偎依的孤独的灵魂啊。 泪水拼命地夺眶而出,昭宁的声音颤抖:“师父……是你,原来就是你……” 她将所有的一切都联系了起来,阿七说自己是个哑奴,可却武艺高强,学识渊博,她说她没有见过汴京的繁华,阿七就可以做出那样一整个汴京的木雕。阿七说她对他有救命之恩,因为她的确在寺庙里救过他。 最后,赵瑾告诉她,阿七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杀了。那是因为君上也已经死了,死在了北伐归来的路上。 昭宁泪流满面。 她找了这么久,兜兜转转,原来一直都是他在自己身旁。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裳,这时候她终于又听到了战火的嘈杂声,听到周围有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许征的声音。 他在说:“娘娘,您是不是看不见了?您快把这瓶药服下。这是君上出征之时,特意去岷州的雪山上,给您采的寒山雪莲所制的药,您喝下就能看得见了!” 昭宁手里被许征塞了一只瓷瓶,她一怔,想起了凌圣手对她说的话,他说‘您若是再次发病,需得寒山雪莲来治,否则有性命之虞’。 师父知道了她的病,已经为她采来了寒山雪莲? 她握着药瓶,问道:“许征……你刚才说,师父是去岷州为我采的药?” “正是呢,是我陪着君上一路上去的。”许征道,“您快喝下吧!” 昭宁的手指缩紧。 岷州……岷州! 师父前世是死在岷州的,他明明是出征檀州,却莫名死在了岷州,一个极北,一个极西,她一直在想,师父为何会死在岷州,甚至一直在调查,是不是有人暗害于他。 她又想到了她的梦境,师父病发,倒在了一片冰原上,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那是他给她寻来的寒山雪莲。 她的手指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她想起了那段在荒院之时,与阿七——也就是师父最后相处的日子。 那时候边疆的战役刚平定了一半,似乎有复发之相。与此同时,她的眼疾也发作得厉害,什么都看不清楚,人好像一日比一日混沌了,甚至有时候都记不住师父了。 于是有一天,师父告诉她,他要出远门一趟,去找一种奇特的木头,回来给她雕成各式各样的娃娃,她看了就不会记不得他了,但大概要去半个月。 她知道他要走,很惶恐地拉着他的衣裳。 他却在她手心写:让她一定要等他回来,但要给他准备礼物的。于是她便想着,他从来没吃过枣糕,她便做好枣糕等他回来,她一直等啊等,一直在重复做着要给他的枣糕,想着他若是吃到,该有多高兴的时候。 可是她没有等到阿七回来,却等到了赵瑾。 赵瑾成了摄政王,他闯进荒院,灌她喝下去一瓶毒药,他告诉她,这药会让她渐渐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她恨毒了赵瑾,以为自己喝下的是毒药,拼命地干呕,每日都在惶恐。却不知道自己喝下的,其实是解药。 昭宁浑身颤抖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前世师父再度御驾亲征之后,是想要去给她找药的,所以他去了岷州,可那时候他所中之毒,比现在深了太多太多,所以在给她找药的时候病发,死在了一片冰雪肆虐之中。 被赵瑾拿走了药,骗她是毒药,让她喝下。 一种不说出的悲怆在她的身体里冲撞,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抓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浑身都在抖,原来他曾经为自己做了那样多!可是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倘若今生不能与他重逢,这些她将永远也不知道! 在她哭的时候,一只手握住了她拿着瓷瓶的手。 她听到了一道嘶哑的声音:“昭宁,别哭……快喝下去……喝下去……” 是师父的声音! 昭宁擦了擦眼泪,她道:“好,我喝下去。” 眼下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师父余毒发作了,她们很有可能再度陷入了险情,她要好起来,她要让两个人都脱险。 她将那瓶中的药喝了下去,前世今生喝了同样的一瓶药,可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她将药喝下去之后,终于感觉到眼前渐渐地清明,她又能看见了。 她看到赵翊躺在自己怀中,因为毒发,终于彻底陷入昏迷,脸色带着青紫。而周围一圈铁骑营的将士正护在她和君上的周围,与契丹军厮杀。 昭宁知道,一旦赵翊余毒复发昏迷,就极度危险,倘若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很可能顷刻会丧命。 她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涌出:“师父,您听我说,你要醒过来,我还有好多的事没有告诉你,您快些醒过来……” 更远处的战火果然蔓延开了,两军交战声势浩大。 一阵更为庞大的马蹄声响起,昭宁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谢昭宁,他已经余毒复发了。”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57节 昭宁抬起头,看到赵瑾领数十万大军骑马而至,风猎猎吹动他的斗篷,他的面容带着一种漠然的肃冷。他身后列队而站的,竟不止是叛军、契丹军,还有身着褐色玄甲,面容深邃的军队,这不是契丹军的装束。 他身侧与他并骑的,也是个如此打扮的人,此人面容冷厉,胡须满面,头戴红缨铁盔,一看便是一员身经百战的大将。此人说话道:“大乾皇帝出事,正是大好时机,赵大人,可以开始了。” 听到此人说话的语气,昭宁立刻知道这些人是谁了。 这些人是女真部的将士,领军的这个,恐怕是女真的某位大将! 女真部本也属于契丹,骁勇善战,实力强横,绝不在当年的契丹之下。可后来女真首领不满于契丹的统治,独立成国,与契丹决裂。怎会和赵瑾、契丹联合,要对付大乾朝! 昭宁终于明白了,难怪赵瑾说这是个必杀局,他亦是重生归来,知道契丹根本不是师父的对手。所以联系上了女真部,想要三方联手,对师父下手! 他做了太多的谋划和打算,机关算尽,就是要真的杀了大帝! 赵瑾冷漠地看着昭宁将赵翊抱在怀中。 赵翊清醒的时候,自然足够使人畏惧,可是现在他如他所预料那般,赵翊为救谢昭宁,因为余毒昏迷不醒,那这些人便群龙无首,再无需忌惮了。 一切明明如他预料,但是看到她将赵翊抱在怀里,那样的哭,仿佛余生眼里只有他,所有的生机都维系在他身上,还是令他感到扭曲的嫉妒。 这是他前世就已经感受过的,曾令他的嫉妒如附骨之蛆的痛。 他袖中之手缓缓掐紧,道:“谢昭宁,他醒不过来了。省点力气,你直接过来吧,我还可以考虑留他一条全尸。” 昭宁却对他满心的愤怒,冷笑道:“赵瑾,你若想动手,也杀了我便是,否则就滚开,带着你这些契丹女真的宵小滚!” 赵瑾看到了她眼神之中,对自己浓浓的厌恶,一时间如针刺般扎进他心中。他能忍受很多的事,却忍受不了她用这样愤怒而厌恶的目光看自己,让他觉得像是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段他再也无力改变的岁月。 他也冷道:“好,你不过来,我便亲自来抓你,到时候有什么死伤,就别怪我了!” 说罢挥手,便要令身后的数万大军而动。 可正是大军要冲锋之时,突然有一道懒洋洋的熟悉的声音,从昭宁背后遥遥传来: “赵瑾,你说这话,为时尚早了吧!” 昭宁回头看去,顿时眼眸一亮! 在她身后,竟有数万的大乾军队奔涌而来,伴随着滚滚的马蹄声。前列的皆是骑马的精甲军,盔甲被火光照得发亮,而领头之人,那俊逸的面容,眼下的红痣都令她感到十分熟悉……居然是顾思鹤! 他身着山子甲,面容一如往常俊逸,只是在边关呆久了,面色晒得有些黑了,气势比从前凛冽许多。他在山脚下勒住了缰绳,给了昭宁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笑容满面地看着赵瑾:“是不是,嗯?” 昭宁心中微动,顾思鹤竟然会出现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他居然愿意参与战争了! 不知是谁说服了他,还是他终于想通了。 赵瑾却只是冷笑:“顾思鹤,原来又是你。从前我们斗了这么多场,都没有结果,正好今天,来分个高下吧!” 顾思鹤也冷笑道:“求之不得!” 又低声对昭宁道,“吉安带着药来了,你抓紧唤醒君上,我先顶住!” 说罢一夹马肚,顷刻上前,立刻与赵瑾打了起来。而与此同时两边大军皆动,都冲锋陷阵交战起来。一时场面宏大,蔚为壮观。 昭宁知道顾思鹤厉害,却不知他与赵瑾究竟谁更厉害。他所带人马毕竟远少于赵瑾,要同时对付叛军、女真和契丹,极其艰难。昭宁知道倘若君上再不醒来,恐怕顾思鹤仍然敌不过这些人。 天下间,除了正在她怀中昏睡的赵翊,无人能打败契丹与女真的联合。 可是此时赵翊脸上的青紫色越来越深,别说醒过来了,倘若再得不到救治,师父恐怕顷刻就要丧命于此了! 昭宁想起方才顾思鹤同她说,吉安带着药来了。吉安在哪里?他带着什么药? 昭宁四下看去,却并未看到人。 这时候,她听到旁侧有人小声地道:“娘娘,娘娘,吉安在这里!” 她这才发现吉安穿着件极不起眼的灰色衣衫,在旁侧的一块巨石下躲避,冲她挥了挥手。在契丹军的眼皮底下,悄然穿过了铁骑营的将士,到了她身边,他手里还捧着一只黑漆木盒:“娘娘,这里面是凌圣手刚炼好的药,您快给君上服下吧!” 昭宁一喜,忙将木盒打开,见里面是一粒黑沉沉的药丸,闻之的确有股奇特的药香,她心里有无数的疑问,吉安当日同宋老者他们在一起,不是随着禁军转移了吗?这药又是从何处而来? 她问吉安:“这当真是凌圣手练的?”又问,“你怎么会同顾思鹤在一起?” 吉安道:“说来也巧,当日我们带凌圣手离开,遇到赵瑾的人沿路追杀,幸好顾大人路过救下了我们,带我们回了西平府。凌圣手到西平府之后,便立刻开始练给君上祛毒的药丸,三日才得了这么一粒。只是他说……” 吉安微微停顿,“因为炼制得太仓促,此药也许能解君上之毒。但若是君上已经陷入昏迷,此药也许并不能使君上醒来,需要您人为将君上唤醒!并且……有一定的几率,君上会再醒不过来。凌圣手说,无论是什么结果,希望娘娘您都不要难过。” 昭宁握了握那枚药丸,方才的喜悦顿时凝滞了,变成了沉重。 但此时实在要紧,也绝无其他办法,只能将此药就着囊中水与赵翊服下。 片刻之后,赵翊脸上的青紫色的确减退了些,人却没有醒来。昭宁再等一会儿,见他当真没有醒来的迹象,眼眶又是一红,难道他真的……会醒不过来吗! 她拉起他的手,将他的大手贴在自己脸上,他的掌心微有些粗糙,却透着冰凉。以前他的手总是很暖和的,冬日的时候,她若是两颊冻得冷了,便将他的手拢起来取暖。他也笑着任她拉自己的手,可是现在他却全然无反应。 昭宁轻轻唤他道:“师父,你快醒来呀,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你说……以前是我错怪了你,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可是你却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怪你了,你醒来呀,你不醒来怎么能听得到!” 可是他仍然没有醒过来的模样。 她的泪水不禁流了下来:“师父,我的字还写得很差,棋也下得不够好,你若不醒来,还有谁来教我。你若不行来,冬日里还有谁来给我暖手,我若是被人欺负了,还有谁可以来救我,师父,师父……” 她的泪水缓缓流下,渗透进了他的掌心,濡湿了他的指缝。 赵翊眉梢微微动了动,但他仍然没有醒来。 他沉浸在了一片无边的梦境中。 第162章 那是春日明媚的日光, 寒天凛冽的风雪。 可赵翊梦到了一段巨大的悲伤和尖锐的剧痛。 他梦到很多年前,自己收复西北时受了伤,在药王庙养伤时, 遇到了少女时的昭宁。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这是曾在西平府的时候,他救过的那个小女孩。 昭宁每日来对着自己的金身像说话,絮絮叨叨,他觉得好笑, 在神像背后答应她。小姑娘吓了一跳, 问他是否是神像显灵了, 他心想, 这般说也没错, 的确是显灵了, 可怕吓着了她,只告诉她自己是寺庙中的僧人。 她救了病发的自己, 后来他爱上了她。他察觉自己爱上她的时候,却心起悲凉, 他知道自己余毒极深, 不能长命,又如何能耽误了她。 有一日, 她哭着跑来, 却是诉说她的爱而不得,他更是心中惊惧,原来她已有所爱之人!听闻她另有所爱之人, 时常出入顺平郡王府, 他便误以为她喜欢顺平郡王,他既不能长命, 又见她爱得这般苦,便忍着万般的痛,决定成全她的幸福,赐婚了她与顺平郡王。 后来,她成了顺平郡王妃,却在一场宫宴上,无意间中了迷情之药,被他所救。倘若不解她之药,她恐怕身体会大受损伤,两人便有了肌肤之亲。 从这一刻开始,他终于决意,不再管其他,哪怕冒着强夺侄儿之妻的骂名,哪怕她不喜欢自己,也要将她收到自己羽翼之下,好生护着她。 可不想此时战事爆发,为抵御契丹收复幽云十六州,他御驾亲征,当他已收复幽云十六州中的一大半时。却听到汴京传来噩耗,她被赵瑾所陷害,失了权势,发了大病。 他惦念着她现下该如何凄苦可怜,因此在战场上惊惧走神,被敌军砍伤了胸膛。待赢下这场战役后,他暂时让宋应隆领军,立刻赶回了汴京。 等他再次看到昭宁时,只见那个从前骄傲耀眼的小姑娘,却无比可怜地在偏院的屋檐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眼睛看不见,不许任何人靠近。他震怒,把赵瑾下了台狱,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喜欢的不是赵环,而是赵瑾! 他无比的悔恨,这个悲剧是他造成的,是他给她赐了婚,也是他将她推向了不幸! 当得知其实她那日之后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却因为惊吓过度流产之后,他浑身都在抖,他想要靠近她,可是醒来的她却神智不清,听到男子的声音便害怕,他只能握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自己是一个哑奴,来伺候她的,名唤阿七。又写下:别怕。 久而久之,昭宁终于接受了他,她逐渐的好转,开始笑,开始依赖他,她问他:阿七,你为什么叫阿七啊? 他心想,因为他们在寺庙里相遇的那日,正是七夕节啊。 她说:阿七,我总是吃你做的东西,你喜欢什么呀? 他想起她初来给他的金身像上供的时候,带着是一盘燕子形状的枣糕,便在她的手心写:我喜欢吃枣糕,顿了顿又写:我从来没吃过。 她说她从来没见过汴京的繁华之处:阿七,我听人家说,汴京的御街有十多里长,周围都是街肆,热闹极了。还有金明池,琼林苑御宴,种满了奇花异草。我以前眼睛好的时候,想去却不能去看。现在即便能去,我的眼睛也看不见啦!阿七,你若是能说话,就可以告诉我,汴京有多好看啦! 他听得心中酸楚无比,红了眼睛。想了很久,亲手用木雕做了一个汴京,带着她的手去感受汴京的每个角落,告诉她,这里是大相国寺,这里是金明池。她好奇地一一摸索,两人用两根手指,一起走在‘汴京城’中,们是两个残缺的旅人,但是在这个小小的沙盘上,他们好像都能说能看了,他们好像提着琉璃灯,手牵着手,穿梭在汴京热闹繁华的街肆上,那么轻盈,那么美好。她哭到哽咽。 可后来,她的情况却越来越坏,甚至有时候连他都认不出来。宋院判说,假如再寻不到药,她便有性命之虞。同时边关的情况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于是只能与她告别,说自己去给她寻木头来做雕刻,半个月就归来。却是出征北伐,打下了幽云十六州,随即立刻去了岷州给她寻药。 岷州的雪山终年酷寒,凶险无比,除了他外,没有人能到达山巅采到寒山雪莲。 他迎着朔北的风,在凛冽的雪山上艰难而行,其实这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坏了,中毒太深,经脉逆行几乎每日都会发作,根本支撑不了太久,可想到她在家里等她回去,想着她的病,他仍然咬牙往前。 他战胜了酷寒和无数的狼群,手下皆一一败退,独他支撑到了最后。 终于在一道冰裂的缝隙中找到了寒山雪莲,想到她终于有救,他高兴极了。可谁知,接下来他遇到了雪崩。积雪如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带着他轰然落下了数十丈长的陡坡,他想着要回去见她,答应过她要回去,因此强行咬牙支持,从积雪深处爬起来,此时他知道自己已经毒发了。 毒发令身体越来越痛,越来越冷,手指已经在战栗。可是即便脚步蹒跚,他还在往前走,用长剑做拐杖,用手脚做攀登。因为知道她在等他,她在满怀希冀地等他回去。 但是在一片皑皑的冰原上,他终于倒在了冰原上。如山一样的人,终究还是轰然坍塌。 赵瑾带着人骑马来了。 赵翊知道,自己若是身亡,这天下终需要有人庇护,所以没有对赵瑾下杀手。 赵瑾恐怕已经做了摄政王。不过他做不了皇帝,因为赵翊也同时暗中扶持了顾思鹤,而顾思鹤绝不会让他当皇帝,他要让这二人相互牵制,保这天下的太平。 他看到赵瑾走到了他的身边,衣着荣华,漠然地看着他。 赵翊此时因为毒发,浑身如裂开般的疼,连起身都做不到。缓缓地伸出手,把藏在怀中,即便遇到雪崩海啸,也完好无损的寒山雪莲交给了赵瑾,声音嘶哑地道:“带回去……给她…… ” 不必他说,赵瑾就知道他要给谁。而他知道,赵瑾一定会照着他说的做。 赵瑾接了过去,他垂下眼眸看着手中雪白的寒山雪莲,他道:“皇叔……我实在是佩服您,已经中毒这样的深了,还能收复幽云十六州,还能去雪山之巅为她寻到药。只可惜,你们终究是缘分太浅,从来也是不能厮守的。回去之后,我会告诉她,阿七已经被我杀了,想来,她也可以死心忘了你了,毕竟,她一开始最喜欢的是我。” 他又缓缓俯下身,继续说:“不过,可以告诉皇叔一件事……你知道昭宁为什么喜欢我吗?您还记得,您是太子的时候,我同您一起去西平府吗,那时候,您救了一个小女孩,但是让我送她回家。” 他笑了:“昭宁说,她就是那时候,喜欢上我的呢。当然,我也绝不会告诉她,她认错了。” 赵翊闭上眼,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仿若有千般的波涛海浪涌起,仿若星辰在大地的尽头碎裂。他想起她,想起两个人错过的一生,想起她在荒院里,瞎了眼睛等他。他嘴唇紧闭,流下了眼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瑾终于带着人走远。 赵翊独自一人留在冰雪之上,眼瞳渐渐暗淡,雪花落在他的眼睛里,他想再看她一眼,想再听她笑着问他话,恍惚之间他甚至听见了她明媚的声音: “阿七,你不能回来太迟了,你若是回来迟了,我就不给你准备礼物了!” “阿七,我还想喝你做的鸡汤,你回来之后,又做鸡汤给我喝好不好?” 她拉着他去看她根本看不到的星星,跟他说: “阿七,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的到来,他能永远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我。阿七,你可以永远不离开我吗?” 那时候他在她的掌心写下:好。 于是她满足地拉着他的手,在漫天的星辰下,偎依在他身边睡着。 赵翊的眼中涌出了热泪,手指渐渐僵冻,从未这样的哭。 可是现在他就要死了,他食言了,他要离开她了。 他不怕死,却怕她在等他,却永远也等不到他。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58节 他朝着汴京的方向爬了过去,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可是路那么长,汴京那么远,而他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呼吸也弱了,他再也坚持不住了。 那片风雪肆虐的荒原上,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还朝着汴京的方向,想要回到她的身边,想要回到她的身边去。 而这个时候,她却在汴京春日的杏花下做着枣糕。 她是看不见的,可是她还记得做燕子形状的枣糕,一大早便和姑姑换了枣糕用的面,她将它们捏了好多遍,枣糕一直没有做好,她一遍遍地重新做。因为想到他没多久就会回来,想着他从没吃到过,所以吃到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的神情。所以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一直在重复地做。 到最后她想,这回是一个燕子的形状了,她终于做好了。他看到了必定高兴,她把做坏的都藏着了灶台后面,把形状最好的放在蒸笼里,含着笑容,坐在花树下等他,因为他说他会回来。 赵翊在梦中哽咽,在梦中崩溃,明明他不知这段梦的真假,可是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那充满了希冀的绝望,却让他感觉到,这是真的,是那样曾经撕裂般的剧痛,是两个人永远的错过。 他想要挣脱,想要改变这一切,可他的灵魂被困在冰冻的躯体中,根本无法解脱。 这时候,他感觉到了掌心传来一阵温热。 好像是谁的泪水,流入了他的掌心。 像是一股涓涓细流,带着轻微的温热。 他听到了昭宁的哭声,是她在哭,她在哭啊。 他咬牙挣扎,她在哭啊,她在等他,她一定是遇到了很艰难的事。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去救她,他一定要回去救她! 冰雪的桎梏终于渐渐冰裂,漫天的风雪狂卷成漩涡,将天地撕裂开,一道亮光透进来。 昭宁还埋在赵翊的掌心哭的时候,突然感觉他的掌心动了。 她连忙止住哭,惊诧地睁开眼,她看到他的睫毛也微微动了,他的眼睛缓缓地睁开。就在那一瞬间,昭宁似乎看到他的眼瞳之中,倒映出了漫天的冰雪,倒映出了一片酷寒。 随即,他眼瞳中漫天的风雪消失了,变成了黑夜的火光,还有她哭成泪人的模样。他终于看向她,眼睛里是仿佛千万重山水的情深。 他伸出手去,用拇指指腹轻柔地擦拭她的眼泪,说:“昭宁,别哭……” 她却更是将他死死抱着,嚎啕大哭:“师父,你醒了,你醒了!” 他想到那样剧痛般的梦境,也将她紧紧抱住,宛如失而复得般用力,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髓之中。 好在,那只是一个梦,他绝不会让那样的梦成真,他会永远守护在她身边,绝不离开。 一旁的吉安看到赵翊醒了,亦是差点喜极而泣,他道:“君上,您终于醒了,您料得没错,顾大人带着兵来增援了!只是眼下,赵瑾实在是狡猾,竟暗中联系了女真部,想要彻底置我们于死地!” 昭宁想起的确还身在战局,要先应对战局,她擦了擦眼泪道:“师父,眼下是叛军、女真和契丹三方联手,您才刚醒,又受了伤,可能应战?” 赵翊看了眼战局,此时对方毕竟人多势众,顾思鹤已是苦苦支撑,他必须要去了。他理了理她的发道:“无妨。昭宁,等我去把那些人都解决了,我就带你回去好不好?” 昭宁点头,她笑着流泪说:“好。等你回来了,我还有好多事要告诉你!” 赵翊胸口的伤因为有战甲的阻挡,并不严重,方才让他昏迷不醒的主要愿意是余毒发作。现在服下了凌圣手的药,余毒已彻底清除,内力比从前还要精进几分。 赵翊将伤口用随身带的纱布缠住,让吉安和许征好生护住昭宁。 随即他重新提起一把长刀,上了战马,仍然领于众铁骑营之前。 他锵然道:“众将士听令,如今是复我国百年之仇,壮我国威之时。众将士冲锋陷阵,凡有战功者,皆论功行赏,冲——阵!” 是君上的亲言! 在场将士无不是崇敬君上人,听到君上如此肺腑之言,如此震动人心,皆是士气大振,浩瀚呼声涌来。随着赵翊的命令,如潮般结阵冲击。 交战在一起的顾思鹤等人也听到了这浩荡的冲阵声。 顾思鹤自然是大大松了口气,他已经支撑半个时辰了,倘若赵翊再不醒来,他可就真的支撑不住了! 他心里明白,他还是不如赵翊。这大乾泱泱天下,还是需要赵翊才能保得住。正是因为他知道这点,所以思索再三,他决定还是放下过往的恩怨,为了大乾的百姓赶来助阵。 但赵瑾却是面色一变,一个顾思鹤他还能打平,加上女真大将,迟早能取得胜利。可是赵翊醒了,一切便都不一样了。这天底下没有人能同赵翊比,庆熙大帝的名声,绝不是白来的。 他不是已经毒发了吗,是怎么醒的?难道是终究服下了凌圣手的药? 当日没能杀了凌圣手,果然是最大的隐患! 他咬咬牙,决定速战,道:“弓箭阵准备,迎战!” 他一旁的女真大将却不以为然,纵然赵翊之前厉害,可他们毕竟是三军联合,难不成还怕了赵翊! 此时两军再度交锋,可在赵翊的指挥下,大乾绝不落下风。 随着大乾军队中的火统手、弩箭机从遍野中赶来支援,三军联合的部队越来越龟缩,女真大将变了面色,却突见大乾军队的冲锋阵中,似乎露出了一个破绽,他大喜道:“朝着西北方,进攻骑兵!” 赵瑾眉头大皱,想要叫住他,可女真大将已经带领骑兵朝着大乾的破绽冲锋而去,势要一鼓作气破了大乾军队的士气。却是此时,突然有大量的弩箭兵从盾阵下现出身影来,朝着女真的骑兵精锐射击。 女真大将这才明白自己落入陷阱之中,整个骑兵被大乾军队围拢后瓮中捉鳖,直朝马腿、马头等无防护的地方射去,一匹匹马接连倒下,骑兵们也接连被摔到地上,女真大将愤怒不已,嘶吼着想要冲破围堵。却不料,此时一支破甲矛破空射出,竟将他一箭穿头! 他僵在马上,只看到不远处赵翊冰冷的脸,紧接着,他的尸体轰然倒地。而女真将士彻底群龙无首,很快被大乾军队淹没。 另一边顾思鹤带人对付契丹剩余大军,则容易许多。契丹大王子已被赵翊射杀,他的近侍并不太具备军事才能,几万人被顾思鹤训练的骑兵围至峡谷边爆杀,包围圈不断缩小。 赵翊最后对上了赵瑾。 赵瑾的叛军训练精良,装备更是不凡,此时被大乾骑兵团团围住,也并不放弃,仍然在冲锋交战。 赵瑾见赵翊居然醒来的时候,就知道大势已去,恐今日再难挽回颓势,但是人怎会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他立刻挥动手中长刀,策马朝着赵翊的方向冲锋而去。 他若能杀了赵翊,亦能挽回颓势! 赵翊早料到他的举动,横刀一挡。 只是方才他的刀在射杀耶律隆时断裂,此刀并非他常用之刀,难免使用不熟练,竟被震得退了一步。 赵翊立刻又出刀横挑,几个回合过招,赵瑾皆一一躲过,他冷道:“赵翊,这么多年,我同你学刀法,记下了你每个动作,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打败你,如今可正是时候了!” 说罢又是一刀刺出,却被赵翊偏身躲过。赵翊笑道:“好啊,那便看今日是谁杀谁了。”他终于一改刀势,变得爆裂而极具攻击性,接连几刀悍然朝赵瑾而去。 赵瑾势头一收,提刀阻挡,却发现这几刀与方才十分不同,他竟隐隐不能挡。赵瑾正在震惊之时,只听赵翊继续道:“赵瑾,你的确聪明过人,可是你是否想过,我与你对刀时,会使用杀招吗?”说罢最后一刀凌厉而出,赵瑾竟再也躲闪不及,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被赵翊破了战甲,横刀于脖颈之间。 赵翊持刀立于马上,看他的眼神非常冷漠,是那种几乎没有情绪的冷漠。他并不为他的背叛感到憎恨,也并不感到任何伤心。他是这样强悍之人,没有什么能撼动他。 赵瑾看到自己脖颈间凛冽的刀光,知道自己终于还是彻底败了。 前世,他没有赢过赵翊,如今,哪怕他重生了,他也赢不过他。 赵翊却淡淡地道:“赵瑾,你死之前,问你一个问题。” 第163章 (正文完) 赵瑾冷笑, 赵翊还要问他什么? 赵翊则径直问:“那个暗卫阿七,是你杀了想嫁祸于我的吧?” 赵瑾不知他竟已查出了真相了,但到了这个时候了, 他也根本无所谓了。的确,他彻底苏醒之时,就想要离间赵翊和谢昭宁,他知道赵翊此人,唯一的弱点就在谢昭宁身上, 所以设下了此局。 他大笑道:“对, 是我杀的。可是赵翊, 难道你就不想杀吗?我不过是提前为了做了此事罢了, 说起来, 你还应该感谢我才是。” 赵翊却道:“我本就是阿七, 何必要去杀一个假的。” 赵瑾面色微变,赵翊竟然知道了, 他如何知道的?赵翊绝不可能也重生了! 赵翊见他变了脸色,心下了然, 又问:“赵瑾, 最后一件事,昭宁喜欢你的原因, 是因为当初你在西平府救了她。是吗?” 赵瑾却渐渐地面无表情, 一语不发。 赵翊见此,更知道梦中所梦的,皆是真的。 他继续道:“那时候你与我一同去西平府, 我救下了昭宁。可是她却错认了, 她以为是你救了她,所以才喜欢你。” 他直望向赵瑾:“所以赵瑾, 从一开始,你本来就是错的。所有的一切,本来就该与你无关。那么,”他最后笑道,“即是如此——你也应该去死了。” 赵翊最后一刀霍然而出! 鲜血迸溅! 颈间传来了剧痛,而赵瑾瞪大了眼。 他看到大乾军队彻底制服了叛军和契丹军,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看到远处的军营仍然猎猎燃烧,火光冲天,他还看到谢昭宁坐在山坡之上,仍然望着战局的方向,可是他看不清她的脸。 赵瑾想到当初昭宁喜欢他的时候,无比的热烈,可他并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但是她是这样的热忱,这样满心满眼都是他,他渐渐地被她打动,所以终于有一天,他问她:你第一次喜欢我是什么时候? 她好高兴他终于理会她,告诉他:她第一次喜欢他是在西平府的时候,他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他救了她,陪着她,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喜欢上他了。 可是他不记得这件事,他不记得自己在西平府救过什么人,他记得自己掐着她的脖颈问她:我是什么时候救过你,在哪里?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从一开始,其实她就已经爱错了人,她真正爱上的,还是他已经无比憎恨的人。 从来他的人生中,所有人都只当他是第二位,他曾经以为,她是那个唯一把他当成第一位的人,是他错了,是他错了。原来她也只是认错了人。 所以从此之后,他因爱生恨,恨她爱的根本就不是自己,恨她竟仍然和赵翊纠缠,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赵翊。恨她最后——仍然爱上了身为阿七的赵翊,对他冷硬如冰。 所以将她放在身边,威胁恐吓她,实则从未真正对她做过什么。折磨她,也何尝不是无尽地折磨着自己。 此时赵瑾终于看清了昭宁的神情,她似乎已经看到他要死了,所以她站了起来,也瞪大了眼,可是除此之外,她没有一丝一毫别的表情。他很想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悲伤,或是一丝不舍,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的心钝痛起来,他做错了,是他做错了,他给她带来的,永远都是伤害。那么看到他死了,她怎么会觉得悲伤呢。所以现在他死了,也好,也好,他再也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痛苦了。 如果有来世,如果有来世,她应该再也不想遇到他了。可是,他还是好想再遇到她,那么,他绝不会再给她带来伤害,他只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好好地守护她…… 赵瑾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滑落。 滚落到地上之时,一枚不起眼的圆圆的小枣核,骨碌碌地从他的掌心滚落出来,跌入了戈壁的荒野之中,再也分不出来。 隔着刀山火海,隔着数万的兵马,昭宁能看到,赵瑾已经被师父斩杀了。 他临死前一直看着她的方向,似乎想对她说什么。 但是他的身体从马背上轰然殒落。落入了死人堆中,她再也看不清了。 不知为何,昭宁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不是悲伤,也绝非不舍。而是,一个她恨了这么多年,在他死之前,她还剧烈的恨着,恨不得亲手将他杀了的人,竟就这样死了,她的心中突然短暂地空了一下。 这样的空并未持续太久,昭宁很快就忘记了这样的空。 因为战役还在持续,大乾的将士越来越占据上风,叛军几乎被屠戮殆尽,她关注着战局,看到大乾终将胜利,看到师父已将叛军逼到死角,心中越来越激动。 最终,大乾的将士们已将最后的叛军、女真等残部抓获,他们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一阵庆贺声爆裂般地响起,蔓延成海! 他们不仅夺回了幽云十六州,还消灭了叛军和女真部,从此边疆至少可有二十年的安宁。而大乾百姓百年的心愿,所有人渴望天下太平,在此刻终于达成了! 昭宁看到他们有人激动得笑容满溢,有人激动得泪流满面,大乾的将士们都兴奋地围拢着赵翊,发出了排山倒海的呼和声,大声地喊着:“君上万岁!”“大乾万岁!” 明月曾照小重山 第159节 当然,她也听到了身边人发出喜极而泣的声音,她转头一看,是吉安,是许征。一个半男儿,一个真正的男儿,都哭得无比激动,这是每个大乾人心中的梦想,没有人会不被感染。 她站了起来,跟着他们呼喊,跟着他们一起喜极而泣。 这样的声音到最后汇聚成海,不知是谁突然喊出了一声“大帝万岁”! 大帝这二字,是重如千钧的,是不可轻喊的。 可是似乎只有这四个字,才能表达大家心中对君上的激动和崇拜,大乾朝绵延数百年,从没有皇帝能做到这样的功绩,只有君上做到了,他不是大帝,谁又是大帝! 于是这样的呼喊声越来越多,紧接着汇聚成了浩大的海洋,他们都高喊着“大帝万岁!”“大乾万岁!” 这样的声音宛若惊雷,浩荡地在广袤的戈壁上铺展开来,是气势磅礴的洪流,是千古一帝最初的认定。 这样的声音直达昭宁的心里,令她为之颤动,令她也激动得泪流满面。 她曾经想过,她不光要看到他收复幽云十六州,还要看到他再度成为庆熙大帝,而在此刻,她终于看到了,她亲眼见证了啊。她看到了历史的发生,她看到了大帝的诞生! 这一刻的幸福,丰满而充实得难以言喻。 她无比地感谢自己的重生,达成了所有她前世想也不敢想的夙愿! 此时,黑夜终已经过去,天空泛起了深蓝色,破晓的白光,已经在天际浮现。 她看到处于中心的君上调转了马头,他跨过了向他表达狂热崇拜的将士们,朝着她的方向奔了过来。 她怔了怔,发现君上的确是朝她而来的,立刻擦了擦眼泪,也迫不及待地朝他跑过去。 她跑得踉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看到了君上脸上洋溢的笑容,看到了他脸上少有的疲惫。也看到了他已经破损的玄铁甲上的血迹,经过了一夜的厮杀,这个如山峰般坚毅的大帝,满身是战争的勋章。 可是到了她身前的时候,赵翊却俯下身,向她伸出了手。 他冰冷的玄铁甲上沾着晨露的雾水,可是他宽厚的手掌是这样的温热。昭宁也向他笑,将手给他,一跃上了他的马背,坐在了他的怀里。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昭宁,马上就要日出了,我带你看看戈壁的日出好不好?” 她用力地点头,笑道:“小的时候经常看,可我好久好久没有看过戈壁的日出了。” 此时朝阳缓缓升起,地平线上折射出金灿灿的耀目光线,将晨曦的光芒洒向这经过厮杀后的古老沧桑的大地。 赵翊带着她,纵马走在这晨曦的戈壁中。 昭宁正专注地看着日出,同他说小时候看日出的趣事,他突然问她:“昭宁,你说你小时候曾经看不见,是不是?” 昭宁靠着他,她道:“是呀,我小时候有一次被党项人抓住,突然就看不见了。方才你病发的时候,我又发作了一次,不过师父你好厉害,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还替我找来了可以治我的药?” 赵翊笑着亲吻她的发心,无比的怜爱,他道:“你不是也找到了凌圣手,得到了可以治我的药吗?”凌圣手是昭宁找到的一事,他已经听许征说了。 昭宁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的,我本来就知道啊。” 赵翊却继续道:“昭宁,我有话要问你。当时你看不见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救了你?”他在她的耳边耐心说,“他带着你走出了戈壁,一直陪着你,你怕他要将你卖了,一直不肯吃饭睡觉,他却一直哄着你?你以为这个人是赵瑾,所以,后来你爱上了他。” 昭宁愣住了,师父怎会知道这件事,这已经是同赵瑾过去的事了,但是赵瑾已经死了,她已经不再提了。 难道师父是又开始介意这段往事了吗? 她转过头道:“师父,可那已经是……” 可赵翊却伸出手轻堵住了她的嘴。 他看着她澄澈的眼眸,缓缓地告诉她:“昭宁,其实当时救你的人是我。我等着你睡一觉,便准备送你回去,但军情紧急,我必须前往,只能让赵瑾代我送你回去的。所以昭宁——”他道,“你其实认错人了。” 昭宁的脑中轰然一声,震惊地看着赵翊,嘴唇动了动,她想要说什么,可是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模糊之中,她想起了那个人曾经跟她说过的那些话: “若我要真的卖了你,你也没办法反抗是不是?还不如吃饱睡好,即便我将你卖了,你也有力气逃跑。” “你会好起来的,不要害怕,睡一觉起来,哥哥就把你送回去了。” 又递水囊给她喝水,“可以相信我吗?” 那样温柔的声音,那样哄她的话语,是啊,怎么会是赵瑾,怎么可能是赵瑾!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原来她从一开始就应该是喜欢他的,原来真的从来都是他,再没有别人。可是她却不知道,她弄错了这么多次,她居然错了这么多次! 她让两个人颠沛流离,她让两个人受了这么多的苦,她让两个人在时空的洪流里,孤独地流浪了这么久这么久,才重新在今生相逢! 而前世他死在冰冷的雪原,她沉默在荒凉的禁庭。死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 昭宁越哭越厉害,甚至哭得浑身颤抖,几乎无法自持。她揪着他的衣裳,哭得喘不过气来:“师父……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弄错了,一直是我弄错了。” 而赵翊却紧紧地抱住了她,抱得好紧,他说:“昭宁,不要哭,不要哭。现在是对的呀!你在大相国寺的灯火里,看到我的第一刻,不是就已经把我认出来了吗?” 昭宁想起了当初在大相国寺的初遇,她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她觉得好像好像阿七,于是她穿过了璀璨的花灯,穿过了傩戏游行的队伍,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揭开了他的面目。 她看到了一张,此生从未见过的,最好看最英俊的脸。 那是她的阿七,也是她的大帝。 也许她重生的意义,就是在他们重逢的第一眼,就将他认出来,再也不会错认了旁人。 昭宁终于抱住了他的手臂,大哭起来。 而赵翊也紧紧地抱着她,任她在自己怀里尽情地哭,晨曦的光芒照在两个人身上,他们曾是最孤独的旅人,他们曾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出话来,游倘在木雕做成的汴京城中。现在他们紧紧地相拥,他们再也不会有认错和误会,也再不会有人把他们分开。 等她终于哽咽着,不怎么哭了,他才笑着擦她的脸:“你不是说,有很多事要同我讲吗。现在就可以告诉我啊。” 他以为,她要同他说这一路经历的不容易,怎么出宫的,又是怎么找到凌圣手的,还有怎么被赵瑾绑走的。 可他这么一说,昭宁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有告诉他。 这几天来实在是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她竟然差点忘了这件重要的喜事! 昭宁脸色微红,想着若是告诉他,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会很高兴吗,还是会有所怀疑,毕竟所有人都确凿地说,他不会有孩子了。 但是,她还是要告诉他呀。 昭宁有些不好意思,晨光将她的脸映出毛绒绒的光晕。她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地道:“师父,凌圣手已经替我诊过脉,说我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她顿了顿,又轻声说,“有人要叫你父皇啦!” 她心想,倘若他有半点的迟疑,那她马上就要走人,至少半个月内是不会理他的。 即便凌圣手日后用秘药证实,她便是不惧阳毒的女子,她也不会再理他了。 在她于自己耳边,软声说完话的瞬间,赵翊的眼眸已蓦地亮起,自然,他明明应该至少要稍微怀疑一下的,可是他怎会不相信她!何况,他还想起梦境中,两个人意外失去的那个孩子,那个让他痛得五脏俱焚的故事。 他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将所有的喜怒不形于色全忘了。 昭宁有了他的孩子,她有了他的孩子! 他无法言说自己此刻的喜悦,无法言说那种,想将这个人永远揽进怀中,再也不放的珍视,只能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爱若珍宝一般地亲吻她,他说:“昭宁,我好高兴,这真好,这真好!” 昭宁见他只有喜悦,没有丝毫怀疑,自然也心中欢喜,将他紧紧抱住。 两个人正是喜悦之时。有声音在远处响起:“君上,娘娘,我们来迟了,你们有没有事啊!” 赵翊和昭宁回过头,只见从夏州城的方向,跑来一辆马车。 驾车的竟然是头上还缠着纱布的冯远。而马车车帘掀开,里面坐着的,是一个虽年过七旬,却头发胡须皆黑的老者,不是凌圣手是谁! 冯远已经看到了大乾胜利,脸上洋溢着笑容,朝着赵翊和昭宁挥鞭子:“老先生不放心君上服药后的情况,一定要亲自来看。君上,您还好吗?” 赵翊嘴角微动,觉得冯远这傻样,好像被许征传染了一般。 可此时,凌圣手却看到了昭宁竟然与君上共骑在马上,他一时气得吹胡子瞪眼,道:“胡闹,胡闹,娘娘怀孕了怎么还能骑马,快下来,赶紧下来!” 而驾车的冯远,还有正准备来迎接凌圣手的吉安、许征等人,听到这话先是一怔,随即皆是大喜,娘娘竟然怀孕了,天啊,娘娘竟然有身孕了!这是怎样的大喜事,简直是足以大赦天下三百次了! 倘若朝中大臣们知道这样的大喜事,知道他们所盼望的,在今天都成真了,恐怕也一个个都要高兴疯了,当即就要去太庙给祖先们上香了! 凌圣手却已经立刻安排起来:“冯远,赶紧把马车赶过来给娘娘坐。吉安,你快去找一些软垫来!” 冯远和吉安都十分乐意,笑嘻嘻地应声忙碌起来。 昭宁坐在赵翊怀中,看着几人忙碌,相视一笑。 在无限满溢的晨光之中,一切都热闹而美好。 是历尽一切之后,他们终于彻底发现了彼此,将永远拥有的美好。 金雀霓裳催芳尽,明月曾照小重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