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犬与情书》 第1章 《劣犬与情书》作者:姜乌拉【完结】 简介:冷静疯批攻x被疯批养大的少爷受 竹马竹马/养成 周许从小就有两个爹。 一个是只管给钱的亲爹周家珍,一个是管他从头到脚吃喝拉撒睡的“假爹”陈津北。 周许考前抱佛脚抱不动,是陈津北扯着他,陪他刷题到半夜。 周许在外面逗猫惹狗和人打架打不赢,是陈津北来替他解决烂摊子。 周许和混混泡吧学抽烟翻围墙,仍然是陈津北来逮他。 他只会赖皮地跳到陈津北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夹着他的腰求饶。 甚至连周许收到女孩子的粉色情书,都是陈津北帮他处理。 陈津北是周许心里不倒的山,但山也有垮塌的一天。 高考前夕,陈津北的父母锒铛入狱。 而主谋,是周许的亲爹周家珍。 陈津北消失整整一年后。 周许拎着行李箱,突然哭哭啼啼出现在他楼下。 香港的夏天炎热异常,周许手抹着脸上的汗与泪,尤其委屈。 他抽噎着问站在面前神情冷肃的人:“……你也没说过你要来香港啊。” 周许x陈津北 机长受x金融大佬攻 内容标签:强强 励志 甜文 校园 轻松 主角视角周许互动陈津北 一句话简介:我是劣犬,但最爱你。 立意:学习是一生的课题。 第01章 9月的暑气正盛,黄昏浓稠的霞光映红了半边天。 陈津北停脚在街角那家酒吧门口,面前的感应玻璃门自动向两边散开,冷气和喧嚣陡然扑向他。 他身形高,站在门廊处略微向右偏头,就迅速锁定了人群里的目标。 才是晚饭的时间点,但这里的热潮却不亚于任何一家火爆饭店,往最里侧去的路上,人挤着人,头顶中央空调倾出的冷气聊胜于无。 大厅最里侧的墙面上,挂着张垂下来的巨大幕布,幕布上正投影着世界杯赛事的直播。 幕布前本是老板安置的沙发小桌,但那处围着的人太多了,坐地上的、坐沙发靠背上的、坐桌上的,全挤满了,空气中混杂的是烟酒与香水的凌乱味道。 赛场上一方进球,球员跳起来拥抱贴脸庆贺,酒吧里也爆发出轰闹声,其中还隐约夹杂着激动的狗吠。 人群更加兴奋也更加拥簇,陈津北略微提高音量说了声“借过”,给他让路的人百忙之中偏头看见他,非常明显地顿了顿。 废了些功夫,陈津北终于穿过人潮走到桌前,背对着他坐在桌上的是个穿白色t恤短发凌乱的男孩,男孩旁边蹲着条威风凛凛的棕色大狗,此刻狗在叫、男孩手里捏着瓶橙色汽水,几乎要从桌面上跳起来喝彩。 陈津北在他跳起来之前,抬手扯住了男孩宽大t恤的后衣领。 周许感受到牵制,转过头时,脸上表情是非常明显的不耐烦:“谁他妈在扯……” 他的话在看清来人的脸后就停住了,旁边的阿拉斯加也顺势转回头,在看见陈津北时,它的眼睛空茫一瞬,突然合上嘴垂下硕大的头,趴到周许腿上不叫了。 周许的反应快极了,几乎是在他看见陈津北脸的瞬间,他就推开狗,两手挂住陈津北的后颈,借力跳到了他身上。 陈津北脸上没什么表情,情绪莫辨,但微垂眼睫,轻托了把周许的腿。 周许两手紧搂住陈津北的脖颈,又以两腿紧紧夹住了对方劲瘦的腰背,他今天穿了条浅卡其的及膝短裤,裤腿略宽,底下露出来的小腿尤其白。 周许将脸埋进对方的颈间,在他肩颈处蹭了蹭,像是耍赖又像是求饶。 他靠到陈津北耳边,在刺耳的嘈杂里低声说:“求求你了,你别骂我也别凶我。” 或许是被头顶的空调吹太久,周许的发丝软又凉,蹭得陈津北有些痒,他要以手撑起周许的额头。 但周许抱更紧也埋更紧,酒吧的喧嚣不减,陈津北仍能听到他的低语。 陈津北还半句话都没有说,周许已经开始装乖认错:“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翘课,不该喝酒精饮料,也不该跑酒吧里来,更不该把六点儿拉到这人多的地方。” 靠太近了,周许呼吸间带着的橘子汽水的甜味直直扑向陈津北。 陈津北头略微向后移了段距离,垂下眼去看周许的表情,他只说一句:“今晚你们班有物理测验。” 酒吧的光晕是种特意制造出的朦胧,朦胧里周许抬起的眼睛倒映着点点光斑,显得真诚又低落,他手指扯着陈津北脑后的黑色短发,拖长语调,好委屈地说:“那我——现在马上赶回去。” 围观的人群里突然有几声极明显的拍腿叹气,或许是身后转播的球场上有球员失误了,周许撑着陈津北的肩膀要向后转头,想去看明白。 但在他转过去之前,有双微凉的手挡了他要向后偏的头。 视线陡然被挡住,周许嗅到陈津北手指上点点油墨的冷香,陈津北在头顶上方问他:“你就这么稳不住?” 周许蹭过陈津北的手,略微使劲,将额头靠到他肩上,后脑朝着陈津北的脸。 他没再看陈津北,目光漫无目的地放在空茫处,像是生气,但又理亏得半句话都无法辩驳。 “下来。”陈津北扯了把周许的手臂,“走了。” 第2章 周许表情不佳,带着些萎靡不振,从他身上滑下来。 陈津北立在他面前问他书包在哪。 周许偏头朝四处望了望,像是终于想起来,他丝毫没有陈津北的客气与礼貌,动作有些霸道地直接拨开旁侧挤成一团的人替自己开路。 陈津北站在原地等他,看他从幕布后墙扯出自己皱巴巴的书包,狗无声跃下桌面,庞大的体型让围观的人给它腾出空间。 它垂着头穿过密集人群跟住了周许的脚步,一人一狗重新停脚在陈津北面前,都不复两分钟之前的嚣张,脸上表情是如出一辙的蔫巴。 陈津北抬手理了理周许凌乱的头发,淡淡问他一句:“舍得走吗?” 上半场僵持近30来分钟,才刚打进第一粒进球,周许自然是舍不得走的,但面前站着的、亲自来酒吧捉他的是这会本该在学校上课的陈津北。 周许掀睫瞥一眼他平静的脸,压住自己的不情愿,微偏头低声说:“走吧。” 陈津北走在前方,引着人按来时路离开。 跟周许一道翘课来看球的狐朋狗友不少,有几个看着他的鹌鹑样,脸上纷纷露出自求多福的看好戏神色。 周许手向后举,边离开边朝身后几人竖了明晃晃的中指。 等走到酒吧前厅,人骤然少了许多,喧嚣与潮热同时褪去。 周许一手提着书包、另只手晃晃甩甩,等额头撞到人肩头,才反应过来陈津北突然停脚了。 “怎么了?”他抬手摸了把自己的额头,看面前人。 升上高中后,身边的同龄男生都在迅速抽条拔高,但陈津北无疑是那个最为明显的,小学初中时两个人身高相仿,还常做同桌。 但现在,周许长高的速度追不上陈津北,他们逐渐拉出了半个头的差距。 窗外夕阳的光穿透玻璃,直刺陈津北的眼睛,他略微偏头示意吧台的方向,问周许:“结账了吗?” 周许身上是装不住钱的,这是陈津北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习惯,要给他买单。 周许扯住陈津北的胳膊,拉着他往外走:“今天皇马主场,陈浩源是铁血皇马粉,为求彩头,他买单,包圆了都。” 傍晚的温度仍没降下去,迎面吹来的风里裹挟着白日的暖流,甫一离开酒吧,周许就感受到闷热,他扯扯自己的领口,偏头看一眼走在身旁的陈津北。 认识陈津北近17年,他还从没见这人表露出过半点狼狈或焦急。 夏天他不表现出怕热、冬天他不表现出畏冷,学习上他是游刃有余的,生活上就算拖着他,陈津北也是得心应手的。 甚至连前次帮周许处理隔壁技校成群的黄毛混混,一对多的群殴,陈津北也是不疾不徐、大获全胜的。 朝夕相处6000多天,周许没摸到过陈津北的弱点。 此刻他视线微偏,掠过陈津北身上干燥且干净的黑色短袖和深蓝牛仔裤,他问一句:“你都不热吗?” 陈津北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朝他伸出右手:“书包给我。” 周许随着他的视线向下走,看见被自己拖到地上的书包,六点儿没长心眼,前脚已经踩到书包垂到地上调整松紧的肩带,再走两步,他们一人一狗可能都要被绊倒。 周许半蹲下身,抬起阿拉斯加厚重的前掌,将包带扯出来,反手将书包递给陈津北。 陈津北甚至没有打开包,他只两手轻按了按书包前后,气体排除,书包瞬间瘪下去,里面一本书也没装,是个空包。 周许扭过头,脚踢地面的碎石,装没看见陈津北的视线。 红霞浓烈,将周许的发丝染上金橙的色泽,陈津北将周许的空书包甩到左侧肩膀上,看向他的后脑勺:“翘课跑了,你记得拐去你外公那把狗牵回来,却不记得装两本作业。” 陈津北用的是陈述语气,语调平静,没带任何情绪。 但多年相处,周许已然察觉到平静下汹涌的波涛,他历来是个会耍赖的,当即转回来挡在陈津北前面。 陈津北被迫停脚,黑眸轻垂,看挡在面前的人。 周许被惯得太狠了,长到现在17,半点苦没吃过,身上还保留着许多小孩般的习惯,此刻在大马路上,他前倾身体两臂搂住陈津北的肩膀,将自己的重量全压在他身上。 他仰着头向上看人,这个角度,他眼睫上翘,眼皮轻叠起花瓣般的褶皱,底下露出来的眼瞳干净又剔透。 他先委屈,控诉般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凶啊。” 控诉完就开始卖乖,装乖的时候眼里满是诚恳,老实又委屈。 他说:“吴老师没说晚上要物理测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错了,我现在就去学校,去拿卷纸考试,去拿课后作业,不写完我今晚都不睡觉了。” 换做是周许的外公外婆,被他这么嘴甜地哄着,早该笑着什么都答应他。 但陈津北不吃他这套,他捏住周许的肩膀,表情分毫没变:“站好。” 陈津北抬手看一眼表:“我跟你们吴老师说了,晚上8:30你去他办公室,单独考今天这套题,至于晚自习缺席的课,晚上回家我看着你补。” 陈津北理了理周许折到内侧的衣领边,视线移到周许的脸上,重复他刚刚那句话:“不补完,晚上就不睡觉了。” - 周许拖着书包再回班的时候,班主任正站在教室前面守自习,教室里尤其安静,他突然打了声报告,便迎接了全班同学的注目礼。 第3章 班主任尚且年轻,威压不够,他看着周许怏怏的神色,轻皱着眉有心警告:“下个月开家长会,我会跟你父母好好聊聊。” 周许微偏着头没什么反应,他爸妈早在十多年前就离婚了,他爸是大老板,分公司遍布各地,人永远都在航班上,根本没空着家,他妈是知名影后,更是只会出现在电影幕布上,而不是他身边。 如果班主任能将他俩之中的任一个请过来开场家长会,倒是班主任有本事。 学生都在自习,班主任没多说,让周许进来了。 周许座位在班里最后一排,他从前往后走,路上有男生将脚伸长到过道要来绊周许,这是男生们之间惯爱开的玩笑,周许眼睛都没往下看,一脚踢过去。 他回到位置却没坐下,将书包放下,弯腰从桌篓里翻出只笔,就又要往外走。 班主任站在前面问他又要去做什么。 周许倒是老实答了:“去吴老师办公室考物理。” 班主任改不了操心的习惯:“考物理你单拿只笔,不拿稿纸?” 周许哦一声,但他的桌篓里根本没这种东西,同桌递给他个新本,班主任才终于挥挥手让他去。 考完试再从办公室出来,已经到了晚自习下课的时间,周许微低着头手揉后颈,逆着人流往教室走,没防备旁侧突然有人扑上来。 有男生重重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要将他的上半身往下按:“小许,晚上跟老吴面对面1v1,爽不爽哇?” 还在楼梯上,他们就闹起来,周许胳膊肘重重抵向身后男生的腹部,捏住他手臂要将他往墙壁上怼:“——爽你妈,要不然我现在送你进去爽爽试试?” 围着一群的男生都是后面几个班的,臭味相投行事高调,有人笑着骂周许:“你是傻.逼吗?翘课翘一半还回来补个考试?” 周许松开按住人的手,抬指抠了抠自己的脸,也挺纳闷:“陈津北来酒吧了,当面抓到我。” 话落,他视线在周边梭巡一圈,立马就要跳脚:“操!你们谁给他告密了?” 有人推着他往上走:“都不认识他,谁跑去给他告密啊。” 刚在教室里伸腿绊他的俞琦偏头问:“你就这么怕陈津北?我看他平时挺温和一人啊。” 周许轻哼一声:“我不怕他,难道怕你啊。” 他将手上卷成筒的草稿本甩起又接住,想着陈津北那张总是平静的脸,嘟囔着:“温和?他脾气是挺好,没见他大声说过话。” 周许慢吞吞补充完后半句话:“但我还是怕他。” 周围男生爆发出哄笑,有人给他支招:“你跟他硬打呗,万一打赢了呢。又不是你爹妈,哪有他总是管着你的道理。” 没陈津北在的场合,周许被周围人带的,出口就是骂,他瞪一眼说这话的人:“滚,老子先把你打赢。” 至于后面那半句,周许提都没提。 这群人等着他,是叫他晚上去网吧打游戏刷夜,周许一本一本把各科习题册装进书包,将头摇成拨浪鼓:“不去不去不去,我要回去写题。” 有人推搡他,说他没劲,还有人扯住他胳膊不让他动。 周许挣开他们,骂几句滚,提上书包就从教室跑了。 傍晚那会,陈津北要将狗牵回去看着,像他这种常年霸榜的优等生,在老师那里是有“特权”的,所以他直接没再返校上自习。 家离学校并不远,只有三站路的学区房,到家楼下时,周许有意绕到建筑侧边往12楼看,书房的灯亮着。 周许刷住户卡进电梯,抬手就按了数字12。 一层一户的房型,周许的家本来在11楼,但家里只有按时上门来打扫做饭的保姆阿姨,大复式空间硕大,也更显空旷冷清,周许很少上11楼。 周许生下来就是外公外婆带的,外公外婆的隔壁住着陈津北,周许跟陈津北做了十来年的邻居。 但他们初中毕业那年,陈津北家里为了方便他的学习,便舍了原先的独栋,换了套学区房住。 那年暑假周家珍回家,摸着周许的头问他想要什么毕业礼物,周许眼也不眨,说要陈津北新家楼下那套房。 电梯“叮”一声停在12楼入户处,周许按自己的指纹进去,楼上楼下格局相似,诺大的客厅只有阿拉斯加垂着头走来走去。 狗的运动量大,他们很少将六点儿关进笼里,但陈津北有些洁癖,六点儿只能在客厅和阳台,不能进书房与卧室。 周许将书包随便扔到地上,搂着大狗的脖子先跟他蹭了蹭,狗见着他亲热得往他身上扑,又激动地开始叫,周许手动合上六点儿大张的嘴,嘘声:“别叫。” 他安抚住狗,拖着书包往书房走。 狗随主人,周许自己也是个没轻没重的,他“哐当”一声推开书房门又合上,将狗关在外头。 “我考完了。”他甩着手跟陈津北说。 陈津北坐在书桌后,面前摆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他像是已经洗过澡,露出来的上半身穿的是件黑色长袖睡衣。 听见动静,陈津北只轻掀睫,朝这边看了一眼。 周许走过去,直接靠着坐到书桌沿上,他偏头将自己的脸怼到陈津北面前:“我好热啊,我跑回来的。” 他给陈津北指自己额角的汗:“你看。” 陈津北短暂停了手上动作,他抬手将周许的头扶正,淡淡问他:“你的公交卡呢?” 第4章 公交卡是早就找不到了的,但周许又将头偏着垂下去,他再次挡住陈津北看向屏幕的视线,说:“公交车人多,挤得很,不想坐公交。” 陈津北将电脑往旁侧移了移,话说得漫不经心:“那就去洗澡。” 周许不喜欢陈津北对自己的冷落,他在陈津北面前也有霸道一面,他硬要陈津北将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周许将书包甩到书桌上,把台灯的灯罩都撞歪了,他按住陈津北一只手:“你说的,让我回来就写作业。” 陈津北的衣袖本来整洁,但被周许强硬压住,瞬间就崩出了几道明显褶皱。 他终于彻底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看向周许,他的声音从来不高、也从来不带明显情绪:“我还说了许多其他的,”陈津北问:“但周许,你又记住了几句?” 书房的吸顶灯明亮但柔和,自上而下轻轻笼住陈津北。 陈津北的眼瞳是黑的、短发是黑的、身上的睡衣是黑的,但他的脸和露出的脖颈却是冷白的,两色一体,像他这个人,干净又严谨。 周许按住他的力道慢慢松了,他慢吞吞直起身体,抬手揉揉脸。 明明坐在高处,周许却仍是自下而上抬眼去瞥陈津北,他的神气没了,声音大幅度降低:“你上次说……不翘课是底线。” 第02章 陈津北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孩的脸:“底线对你来说——” 但他这句话没说完,因为周许又抬手,重新扑上来搂住了陈津北的脖颈。 不是傍晚在酒吧,周许耍滑求饶地紧紧缠住人,他这次并不怎么用力,却贴得很紧。 陈津北微垂眼看那颗短发乱翘的后脑勺,周许身上恍似裹挟着夏日夜间的暖风,那股热意和躁动,在此刻全扑向他怀中。 周许是受不得委屈和冷落的,尤其是陈津北的冷落。 下午是在陈津北面前装样,现在却是真真切切的难过了。 真难过的时候话就少了,靠在陈津北身上半天,只瓮声瓮气说了句:“对不起。” 颈间潮又热,陈津北动了动肩膀,偏头问他:“哭了?” 周许将脸露出来,仰靠在陈津北肩膀上,自下而上看他,说没有。 灯光直射,周许的脸被照得格外清晰,哭是没哭,但丧气的模样也差不离了。 周许又要抬指去挠脸,陈津北抓住了他的手,问他:“脸一直痒,自己就没觉得不对?” 这似乎是转过刚刚那个话题了,周许仰在陈津北身上,眼睛不自觉藏了点光,却没笑,还在扮委屈:“我急着回来,才没空管脸痒不痒。” 他的腿不安分地晃了晃,脚不小心踢到陈津北的膝盖。 陈津北没来及将腿移开,周许已经自然偏着腿压到了人膝上:“在办公室考试的时候,吴老师给我开了盏台灯,那会就有苍蝇围着灯在我面前转,但我做题太认真了。”他有意在陈津北面前替自己说好话:“根本都没注意自己被苍蝇咬了。” 陈津北撑着周许的后腰,想将他扶起来:“去洗澡,洗完上点药。” “你给我涂药?”周许依然仰在他怀里,不眨眼地盯着他。 陈津北说行。 周许从桌沿边跳下来,走出去时又在门板后探出头:“那我洗完过来这写作业?” 陈津北将书桌上被他弄得凌乱的东西归位,没抬头地嗯了声。 陈津北家里往上数三辈都是高知,底蕴浓厚,在这种环境下长起来的陈津北,骨子里的严谨与规矩是必然的。 周许拉开陈津北的衣柜,掠过那些排列整齐的、款式单调的冷色调睡衣,从旁边扯了件纯白的棉质t恤。 陈津北的身量比他高,他的衣服穿在身上偏大偏松,但对周许来说,做睡衣是刚好的。 周五晚上,本该是高三生学习整周稍作休息的时候,但今晚的周许尤其老实。 他将自己的各科习题垒在手边,坐在陈津北对面,话都没多说,就垂着头认真写作业。 11点过半,陈津北合上笔电,看了一眼对面的人。 周许从来都是没什么标准坐姿的,这会他一条腿屈在转椅上,另只腿趿着拖鞋耷拉到地上,右手手肘抵在桌上,手掌半撑住脸,另只手捏着笔,偶尔往习题上填两个数字。 他的头发已经全干了,在灯光下显得蓬松又柔软,但似乎有些长了,前额的碎发搭下来都挡住他下垂的眉眼,鼻梁旁边略微红肿,刚刚又抹了淡绿色的药水,红绿交加,显出种滑稽的可怜。 陈津北收回视线,从旁边重新拿了本书到手上看。 等能睡下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周许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桌上打哈欠,陈津北站起身,问他:“明天周六,你晚上回去睡?” 周许扯住陈津北的手,像是困极,闭着眼睛说:“不下去,我跟你睡。” 陈津北停在他面前,一手抬起他后颈,借着灯光,又看了看他脸上的红肿:“那就起来,去睡了。” 周许梦游似的,被陈津北拉进卧室,进了卧室他就倒进床里。 朦胧中感觉到房间的光暗了,身旁传来细微动静,熟悉的沐浴露味道漫进鼻腔,他们始终用同种洗漱用品,但两个人身上的味道并不完全相同。 周许的意识漫无目的的,他想,陈津北身上的味道好像总是偏冷些,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第5章 他就快沉入意识的深渊时,突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周许睫毛颤了颤,惊醒过来,听见陈津北极清醒冷静的声音:“以后不能竖中指。” 周许侧过身体面向陈津北,他将手臂伸长搭到陈津北身上,腿也搭到他腿上。 他的意识还不甚清醒,黏黏糊糊地问:“什么中指啊?” 陈津北没说话,只捏了捏他的手指。 肌肤相.贴的挤压感使周许彻底醒过来,他想起来傍晚离开酒吧时,他朝陈浩源几个人竖的中指。 周许朝陈津北靠更近,两个人几近呼吸可闻,他看清了陈津北的脸,黑暗中,陈津北仍睁着眼睛,眼里一片清明。 夜色寂静,他低声问陈津北:“你不是走在我前面吗?你是怎么看见的?” 陈津北看他一眼:“酒吧的承重柱上贴的是黑色玻璃。”虽然他走在前面,但只要微偏视线,就能看见梁柱上映着的后方的周许。 周许哦一声,他将脸藏到陈津北肩颈处,像是要避开房间里冷白的月光,他还是困,只低低说:“……知道了。” 话落的下一秒,周许的呼吸已然均匀平缓下来,陈津北半边身体都被他压着,他抬起另只手,往上拉了拉周许搭着的凉被。 - 周一早上是在操场举行的全校的升旗仪式,高三之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他们提前上了两周的课,这周才是所有年级的正式开学。 夏天白日长,8点不到,太阳已经升到正空。 周许蹲在23班队列最尾躲凉,他一边从陈浩源那里掏小面包吃,一边看俞琦捧着台switch玩单机游戏。 陈浩源兴奋得很,撞撞他手臂,眉飞色舞地跟他讲他周五错过的那场球赛。 周许轻飘飘瞥一眼他:“别喳喳,我早看完了。” “你?”陈浩源问他:“回去看的回放?” 周许笑着哼哼:“对,在家看的,跟陈津北一起看的。” 陈浩源嫌弃得很:“两个人看球有什么氛围。” 周许把他手上的面包袋抢到手里:“你懂什么,家里的屏幕比酒吧还大,沙发比酒吧的桌子舒服,也没人挤我推我,水果饮料不限量,怎么就没氛围了?” 陈浩源两手拄着膝盖,半点不信周许:“就那陈津北,”他扬扬下巴示意操场遥远左上角1班的方向:“看着也不是能跟你疯的人啊,他能跟你讨论球的事儿?” 上周脸上的红肿已经消了,日光下周许是副唇红肤白的干净模样。 父母的基因太好,他的五官像是严格比着三庭五眼的标准位置长的,眼睛又遗传了她妈妈那双在影史传神的桃花眼,眼型微长、眼尾微翘,弯着眼睛笑的时候,总有种不符合性格的甜蜜。 他点着头说对:“而且他跟我一样,都是墨西哥球迷。” 陈浩源翻他一个白眼:“就因为墨西哥有科罗娜,你对墨西哥死心塌地,陈津北也无脑跟你?” 这是初中时周许胡咧咧的自己支持墨西哥球队的原因,这会听着陈浩源的嘲讽,他又要炸了,站起来就要跟陈浩源打。 俞琦在他炸之前,朝他“嘘”了一声:“看主席台。” 周许仍在整陈浩源,他根本没往前看,直到听到远处音响里传出道尤其熟悉的男声。 他突地停了手上动作,站直身体,抬头望向最前方。 或许是为显眼,绿茵场上的主席台被整个搭建成了红棕色背景,此刻陈津北穿整套夏季的蓝白校服,正立在黑色的发言台后方。 距离太远,周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手肘轻抵在桌上,姿态松闲,在讲话前,先调整了下话筒高度。 周许停了动作,陈浩源却没停,他胳膊卡住周许的脖颈,要将他往旁边摔。 周许没注意,差点被他摔到地上,站稳后他却没还手,而是指了指陈津北的方向,像是茫然,他偏头跟陈浩源说:“……我都不知道他今天要发言。” 陈浩源没抓住他的重点,理所当然道:“开学高三代表发言,陈津北在这,还能有第二人选么。” 周许望着最前方,轻轻摇头,却没再解释。 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他今年17,过往17年的每片光影碎片里,都夹杂着陈津北的身影,陈津北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以为反向依然成立,他以为自己也是最了解陈津北的人,但在此刻,周许立在蓝天下的绿茵场上,却第一次觉得陈津北离自己有些遥远。 不止是两个人在学业能力和未来选择上的差距,不止是1班到23班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是周末两天,他都跟陈津北待在一起,但陈津北半点没透露他今天要上台发言的事。 其实也不止这一次。 过往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他什么都跟陈津北说,陈津北知道他的所有事,陈津北知道他的每一次开心与难过,但陈津北自己的事,却几乎不会主动跟周许提起。 周许跟陈浩源他们是一样的,是看见公告栏里陈津北的蓝底照片才能知道他又去参加竞赛了,是听到办公室老师的闲聊才能知道陈津北又获奖了,是上届毕业的学姐返校后先来找陈津北……才知道她曾跟陈津北表过白了。 夏日晨间的风却裹挟着凉意,周许缺了十多年的那细腻一脉,突然在此刻搭上。 遥远的主席台上,陈津北已经发言完毕,操场四面八方都响起震耳掌声,陈津北从左侧离场,周许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跟着他,直至他消失在后台。 第6章 他想着,原来陈津北的优秀不止他能看见,原来陈津北在实中,真的很出名。 周许立在原地许久不吭声,实在诡异得反常,陈浩源比周许高些,他手臂搭上周许肩头揽住他,微偏头去观察周许的脸:“怎么了我儿,刚面包没吃饱还是吃多了?” 前面的俞琦也从游戏机上挪开视线,他转头看一眼周许,问的是陈浩源:“这突然是怎么了?你把他锤痛了。” 陈浩源故意去逗周许:“我早饭都被他抢了,饿得没劲,咋还可能把他锤痛?” 两个人一唱一和半天,周许仍旧愣愣盯着前方不吭声,唯一的反应是突然吸了吸鼻子。 陈浩源低头去看他,笑着晃晃他肩膀:“哟,哭了啊?” 陈浩源这句话落,周许像是终于回神,刚回神就又炸了:“哈,操,陈浩源我哭你妈,你眼睛有病就去治治行不行。” 他转过头就要反击,他的脚已经踹到了陈浩源的膝弯,但猝不及防地,转过头的当场,他就撞进了双熟悉的黑色眼瞳里。 操场西边的出口就在他们23班队尾后方,陈津北身边走着两位穿休闲短袖的中年男人,一位是他们高三的物理组组长,另一位周许并不认识。 陈津北正跟着他们离开操场,他们只对视那一瞬,他连陈津北眼里的情绪都没看清楚,陈津北已经转回头去,跟身边两人走远了。 是他一贯不动声色、表情平静的模样。 陈浩源的胳膊还揽着周许的肩膀,他顺着周许的目光看过去,自然也看见了陈津北。 优劣学生之间像是有道天然隔阂,又因着陈津北管周许太严,周许太怯他,陈浩源对陈津北其实没什么好感,所以陡一看见陈津北,他扯扯唇,只露出个玩味的笑。 “都走远了,你还看什么呢?”他抬手将周许的头转回去。 周许刚炸起来的情绪陡然沉了下去,他抬起眼睛看陈浩源:“你认识那个人吗?走陈津北右边那个人。” 周许历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难过与开心在他脸上都鲜明。 陈浩源盯着表情可怜的周许,纳闷得很:“我也没见过,怎么的了,认识又怎么,不认识又怎么?” 周许沉默着摇摇头,刚刚那种巨大的失落与恍然再次席卷而上。 他发现自己对陈津北在家以外的生活,还真是,一无所知。 第03章 周许的情绪来得快,走得更快。 升旗仪式结束回到班里,他趴在教室里睡过了头两节语文课,再醒来后,又能没心没肺地跟班里的男生们笑着闹成一团了。 但他这次终究还是留了心思长了记性,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前十分钟他就弯着腰在上了年纪的生物老师眼皮底下跑了。 他从后门走,出了教室直接往隔壁楼去。 隔壁那栋楼汇集了实中高三部的所有优等生与重点师资,整栋楼里的氛围与他们这边截然不同。 周许没坐电梯,一步跨两级台阶,跑上了最高那层楼。 1班的教室向阳,窗台边堆了整齐的绿植盆栽,还是上课的时间,周许放轻脚步,经过后门,他透过窗玻璃往班里看,才发现他们这节是自习课。 他在学校里跟陈津北的联系真的不算多,两个人的教室隔着段距离、班里的上下课时间也并不统一,所以这会到1班,他才发现陈津北的座位已经换到了窗边。 周许挪开两盆吊兰,手肘抵在窗台上,隔着扇玻璃去看近前的陈津北。 陈津北的同桌是个戴着眼镜的秀气女生,女生将试卷摆到两张课桌中央,以笔尖指着试卷上的某道题,正在问陈津北。 周许突兀出现在教室外,还停着不走了,实在显眼,教室里前前后后都有注意到他的人。 但周许两手手掌撑着下巴,眼睫微垂,并不在意那些好奇又探究的视线,他就只看着近处的陈津北。 像是题目终于讲完,女生抬眼看向陈津北,看口型是说了句谢谢。 讲题的原因,陈津北是以后背微侧向窗外,周许看不见他的脸,也就不知道他的回应,但他能看到陈津北在女生话落当场,就收笔转回了正前方。 周许睁大眼睛去观察玻璃里侧陈津北的侧脸,陈津北脸上的表情平静,人也是冷静的,与旁边耳脸带粉的女同桌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津北在外人面前也依然话少而冷淡。 莫名其妙的,周许突然就高兴起来。 他的视线太过专注,就放在陈津北身上,陈津北发现他是必然的事。 在陈津北终于偏头看向他的那瞬,周许弯起眼睛、扬起唇角,他朝陈津北绽出了尤其灿烂、尤其甜蜜的笑。 陈津北是不笑的,他安静地看着周许,黑色眼瞳无波无澜,但只映着红霞与出现在红霞里的男孩。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扇玻璃,隔绝了大部分的声音,窗里的陈津北没说话,但眉心轻动,像是在问窗外的人有什么事。 周许看一眼腕上黑色的表盘,这手表是他15岁那年陈津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年陈津北初三毕业,参加夏令营拿了一等奖,陈津北花掉了全部的奖金,给周许换了这块表。 看完时间,周许趴在玻璃外朝陈津北比口型,他的动作有些慢、也有些夸张,他问陈津北:“吃——饭——吗?” 头顶的下课铃在此刻炸响,明知道陈津北听不见,周许还是朝他吹了声节奏上扬的口哨。 第7章 “怎么了?”陈津北走出教室,微垂下眼,立在周许面前问。 晚饭的时间点,1班教室外的走廊熙熙攘攘,挺多学生从他们身前身后绕过,不是没有人把好奇的视线放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但周许只看着陈津北,而陈津北对这些打量视若无睹。 风从身后来,将陈津北的黑色短发吹起轻柔的弧度,周许脸上的笑没消,他抬臂搭上陈津北后颈,肩膀也与陈津北的肩膀相抵:“来找你吃饭啊。” 周许矮陈津北半头,这样搭着人是不好走路的,陈津北将他的胳膊松下来,才说:“走吧。” 大多学生都去搭电梯了,走楼道的反而少,周许顺着栏杆扶手滑下一坡台阶,在底下等着陈津北走下来。 但陈津北步伐不疾不徐,就算是看见周许在等,他也并不加快脚步。 周许性急,所以下坡台阶他没再顺着栏杆往下滑,而是跟着陈津北步步走下楼梯。 他扶着栏杆倒退着走,眼睛轻眨了眨,突然问面前人:“早上走你左边的人是谁呢?” 陈津北看一眼他:“市教育局的领导。” 周许往后退一步台阶,小声问:“……他找你干什么呢?” 他走在陈津北下一步台阶,视觉上比陈津北低许多,陈津北垂眼,就可以看进他的眼瞳里去。 陈津北答得简单:“10月份教育局有个宣传。” 周许问得仔细:“宣传?找你去啊?你又要去做学生代表吗?” 身后有男生往楼上跑,没收住惯性,差点撞上周许后背,陈津北按住他肩膀把他往旁边揽了把,说:“好好走路。” 周许顺势抱住陈津北的胳膊,堵在他面前。 陈津北被迫停在原地,低头问他:“干什么呢?” 周许仰着脸,下巴尖几近抵到陈津北的锁骨:“你回答我啊。” 陈津北手扣住周许后脑勺,将他仰着的头摆正,同时说:“我拒绝了。” 但今天的周许格外不好应付,他话太多,问题也太多了。 端着托盘在食堂三楼坐下,周许还在追着问,他问陈津北:“你同桌怎么换成女生了?好惊讶——你们班居然还能有男女同桌。” 两个人面对着面,夕阳的光铺满白色桌面,陈津北将餐筷递给对面人,自来被他烦惯了,所以他的话再密,陈津北也能漫不经心地一一承接。 他随口一搭:“男女同桌怎么了?” 周许自然就顺着他往下说:“杜绝早恋啊,男女坐一起太危险了,上课在桌底下拉拉小手说说小话,那老师也发现不了。” 周许微垂着头,拎着餐筷从陈津北餐盘里选自己想吃的菜:“去年我们班坐同桌的男女生里,已经出了两对情侣了。” 他挑菜挑得认真,好像别人碗里的总是更香些,明明两个人打的菜大差不差。 陈津北倒是抬起了眼,他扫一眼周许短发乱翘的头,问他:“你挺有经验的,也在桌底拉过女孩的手?” 周许下巴拄在筷子头上,认真想了想,然后他点了点头:“拉过。” 陈津北拆了纸巾,擦刚刚手背蹭上的油。 周许望着他的动作,看他手背上根根分明的青色血管,也看那油渍被擦干净露出原本的洁白皮肤。 那手指节清晰筋骨漂亮,却半点不失力量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双手。 周许盯着陈津北的动作略微出神,慢吞吞说:“但不是在桌底下,是在桌面上,她们要跟我掰手腕,但我肯定不能跟她们认真来,所以我让着她们,我全输了。” 陈津北终于瞥一眼他,语调仍旧淡:“挺绅士么。” 周许就笑起来,他抬手抓了抓自己脑后乱翘的短发,表情却又沉闷下去,他说:“哦,还有许俪,如果她也算女孩的话。” 许俪是个在当代影坛上经常出现的名字,也是周许的一年都见不到一次的妈。 周许是个没长心眼的,尤其是在陈津北面前,陈津北问什么他说什么,半点都没藏过。 话题稍显滞涩,陈津北扶着周许的额头往上抬了抬,不让他埋那么低,同时出声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吧。” 但周许这样的性格,造起来是没完没了的,他今天像是有无穷尽的问题亟待陈津北来回答。 晚上周许又睡在陈津北的床上,房间的灯都关了,黑暗与寂静同时铺洒而下。 床很大,两个人睡在上面也能手脚舒展,但周许偏要将手伸过去搭住陈津北的身体。 黑暗中,他始终睁着眼睛,他没安分多久,就凑过去,凑到陈津北枕边。 月光是冷白色的,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洒进来,那道光带刚好停在陈津北身上。 周许撑起手臂,摆出副极严肃极认真的态势,他甚至叫了陈津北的名。 他望着朦胧月光下陈津北的脸,说:“陈津北,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并不当自己白天那缠着人的一堆话称作问题。 陈津北闭着眼睛,早就是要睡的态势。 周许摇摇陈津北的肩膀:“你先别睡。” 陈津北终于睁眼,他自下而上看着周许,眉心微敛,倒是给他这张历来冷淡的脸上添了些情绪。 陈津北手臂搭上自己的额头,神态有种白日罕见的慵懒随性,他等着悬在自己上方的周许说出下句话。 大半夜的,周许却在好严肃好认真地问他:“陈津北,你高考准备考去哪?你要读什么专业?你未来要做什么?” 第8章 话落,周许像是怕陈津北不回答,还加了句补充:“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他理直气壮:“我想知道。” 陈津北静静看着周许,却先把问题抛回去:“那你呢?” 其实也不用问,周许太好猜了,周许的所有,都始终透明地铺陈在陈津北面前。 凭他那收藏了一整面墙的飞机模型,凭他那一直没变的所谓理想,凭他那罕见坚持多年的爱好。 周许果然说:“我要考飞行员啊。” 陈津北略想了想:“下个月就能在系统报名?” 周许低嗯一声,彻底被陈津北带跑了,他伏下上半身,枕在陈津北肩头,凉丝丝的柔软短发又蹭到了陈津北颈间。 他将眼睛睁得很大,像是这样就能在黑暗中看清陈津北的脸。 他小声跟陈津北说:“小时候,每次见周家珍跟许俪都在机场,匆匆一面,他俩总着急着走,他俩好像天天都住在飞机上。” 陈津北静静听着他说:“那会我就想开飞机,当时我还挺像个舔狗,上赶着想见他俩,想着如果我去开飞机,我不就天天都能见着他们。” 周许手指抠着陈津北的睡衣纽扣,话说得慢:“现在我想当飞行员,但跟他俩没那么大关系了,就是一直喜欢了这么多年,肯定要去做了。” 陈津北的手随意搭在周许后背上,给他压着被子,周许话说完,他才嗯一声。 黑夜似乎能放大人所有的脆弱情绪,周许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话题还没转过,他却又低落下去:“许俪已经三个月没联系过我,以前她隔一个月都会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但这次三个月了,她都没找我。” 陈津北睁开眼,微垂下去看周许的表情,度过变声期的嗓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放得低又轻,陈津北问:“你想她了?” 周许闷闷说不知道,话落,他又抬眼去看陈津北,眼巴巴的:“可是我也想干妈了,干妈出差都两周了,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许俪总是不在周许身边,小时候的周许将对母亲的依赖和期盼全放在了陈津北母亲身上,陈津北叫妈,他就叫干妈,陈津北不会撒娇,他却总是坐在人怀里说甜甜的话。 陈津北说下周。 周许终于点点头,他抱在陈津北身上,说:“我太想她了。” 陈津北手探进被里,把着周许的膝盖,将他乱屈的腿打直。 一直都这样,周许睡姿不好,小时候怕影响他骨头发育,跟他睡一起的陈津北总是把着他的腿脚手臂,将他的睡姿给他调整好。 周许懒洋洋的,顺着陈津北的力道动,声音也懒洋洋的:“陈津北你真好。” 他说:“如果你是我爸爸就更好了。” 周许并不是在开男生群体中惯爱的玩笑,相反,他这句话说得还挺诚恳。 周家珍做不到陈津北这样,周家珍只会堆钱,成长过程中的太多事,大事小事麻烦事,全是陈津北替他处理为他指路。 可能也不止周家珍,也许很多父亲都做不到陈津北这样。 但黑夜能让没长心眼的周许低落,却并不能影响到陈津北。 他不解风情,出声打断周许的情绪:“睡了。” 周许哦一声,乖乖闭上眼睛。 房间复又恢复安静,陈津北看了会周许的睡脸,才阖上自己的眼。 但这安静没维持半分钟,枕在陈津北胸膛上的周许又撑着起来了,他摇摇陈津北的肩膀:“你又把六点儿送去外公那里了,我也想它了,我想抱它。” 陈津北再好的耐心也被磨没了,他眼都没睁:“还睡不睡了?” 睡下的时候已近凌晨,这会估计得两点了。 陈津北推了把周许搭在他身上的手:“不睡就起来再刷套题。” 周许不吭声也不摇人了,他又枕到陈津北怀里,终于彻底安分了。 第04章 头天半夜,周许信誓旦旦要跟陈津北谈谈心聊聊未来。 但觉一睡完,这件事就已经被他抛到脑后。 早上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闭着眼站在陈津北旁边刷牙。 刷完牙,他扯掉身上宽大的t恤要冲个澡,他摇摇晃晃的,手臂撞到了旁边的陈津北。 陈津北与他的状态截然不同,陈津北像是已经洗漱过,他黑色的眉眼微潮,浑身都是冷水沥过般的清爽。 周许看着镜中的陈津北和自己,终于彻底醒了,他眼睛轻转,侧过身单臂搂住陈津北。 他声音里还带着些刚醒的鼻音,他问陈津北:“你看我身材,好不好?” 周许朝陈津北示意自己手臂和腰腹处轮廓内敛但清晰的劲瘦肌肉。 陈津北正用毛巾在擦自己脸上的水,周许等不及,他用手掌搂着陈津北后颈让他转头,催着他:“你快看我啊。” 陈津北终于垂眼瞥向他。 周许是个名副其实的少爷,就算爹不管娘不念,也不缺宠与爱,也被惯成现在这副天真模样,他半点苦没吃过,身上的皮肤呈出种被珍重养着的细腻莹白,润泽如温玉。 少年骨架初展,骨架上贴着层稍显单薄却不失力道的肌肉,周许好运动,身上的肌肉毫无训练痕迹,就是最自然的带着些野性的模样。 浴室的暖光灯照在周许皮肤上,像是抹了层色泽浅淡的蜜。 “怎么样怎么样?”他以手肘抵陈津北腰,问他。 第9章 陈津北抬臂将毛巾晾起来,应承他大早上的缠人:“还行。” 周许眼睛一弯,他捏住陈津北的手腕:“我跟你关系这么好,可以让你摸一把。” 周许抓着陈津北的手,带着他贴到自己身上,陈津北的手掌有刚浸过冷水的凉,贴在周许温暖的腹部,他不主动,也不抗拒周许的动作,全然是顺着周许自己的牵引。 陈津北的眼瞳总是黑得沉静,他望着周许的笑脸,问他:“谁跟你关系好都可以摸一把?” 周许仰头,被头顶光刺得下意识眨眨眼:“当然不是啊。”他理所当然的:“我只跟你关系最好,我只让你摸。” 他又露出桀骜模样:“别人敢乱摸我,我会把他们牙打掉。” 陈津北收回手,顺势捋了把周许的头:“快洗,等会迟到了。” 周许扯住陈津北:“你先别走。” 陈津北侧身回头,一句“又怎么了”还没问出口,周许的手已经滑溜溜钻进他睡衣下摆。 周许笑眯眯的:“你也给我摸摸你的。” 陈津北不像他,不论寒暑,周许在家热了就赤着胳膊撩上衣,但陈津北总是衣着整齐,就连睡衣,也是扣全了所有纽扣。 而且陈津北动作比他快,他总是错过陈津北换衣服的时刻,陈津北洗澡的时候更不可能让他跟进去。 周许觊觎陈津北身上的肌肉已久,睡觉的时候,他经常会碰撞到陈津北的腰腹,那处硬又弹,他偷偷跟自己的腹肌比过,陈津北的摸起来爽多了。 这会终于摸到,周许半点没客气,手在陈津北睡衣底下左右上下游走,像是想把陈津北的上半身摸全。 “嗯?你是不是有鲨鱼肌?”他要撩开陈津北的衣摆确认。 陈津北终于不耐烦了,抓住他手腕,将他手扯出来:“摸够了,行了。” 但周许不死心,他就是要撩起陈津北的睡衣下摆,缠着人:“可是我还没有看到呢,给我看看长啥样。” 他眨着眼睛仰头作乖,哀求陈津北:“看一眼就看一眼。” 陈津北气质沉静,身形清隽,但他想捏着周许的手时,周许就挣不开,他不想让周许撩衣服,周许就撩不了。 他给了周许最后时间:“十分钟。”然后松开周许,走出去带上浴室的门。 走得远了,仍能听见周许在浴室里大声闹:“陈津北你真的好小气,我又给你看又给你摸,我好亏啊——” 然后才终于响起淅沥水声。 陈津北单手解了自己身上的纽扣,套上校服短袖,远处浴室里周许已经换了话题,嘈杂水声中,他大声叫陈津北的名字,与他隔空对话:“陈津北我想给你唱首歌,你能听见吗?我要唱你伤害了我——” 背景音没个消停,陈津北俯身换了校服长裤,又从衣柜里另外拿出套周许的干净校服,理开搭到床上,才终于往外走。 -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周许这段时间都是跑去另一栋楼找陈津北吃饭,所以课前他就给陈津北发了消息,说自己在操场等他。 自从那次酒吧看球,周许很是安分了段时间,天天在学校里规矩上课,没翘课没早退也没翻墙上网吧了。 篮球场上,陈浩源撞撞他肩膀:“晚上去不去24号,哥哥带你上分。” 24号是门牌号,是学校附近一家专供给学生的黑网吧。 周许站在三分线外,手掌一勾,篮球腾空驶向篮筐,等球擦着框进了,周许才转头看陈浩源:“你他妈谁哥?” 陈浩源勾住他脖子:“别废话,去不去?” 场外女生的尖叫不休,本班的别班的都有,常听到这种尖叫,周许早已习惯,他格开陈浩源的手臂:“热死了,我不去。” 他们跟着球小跑过中线,陈浩源推他一把:“你真转性了?” 周许中途没下场过,这会即将下课,他跑得有些懒散。 他身上穿的是件红色无袖t恤,红色刺人眼,将他露出来的皮肤衬得恍似比日光更白。 周许扯扯t恤领口,轻轻皱了眉,说:“上次陈津北是真生气了,我这个月都不敢惹他了。” 陈浩源瞪一眼他,听陈津北的名都听烦了:“又是陈津北,就那么怕他?他又不是你爹。” 周许不爱听别人说陈津北的不好,他一脚踹到陈浩源腿上:“我是你爹。” 下课铃准点打响,周许跟陈浩源往场外走,陈浩源还没放弃说服:“晚上四个人,五排车就差你了。” 俞琦在另一头将篮球抛给周许,周许抬手接住,摇摇头:“你再找个人,我真不去。” 周许抱着球还没走出球场,就有几个女孩或害羞或大方地迎着他跑来,她们堵了周许的路,几瓶冰矿泉水和功能饮料同时递到他面前。 周许的视线从她们脸上一一掠过,好像跟上次又不是同一批。 他照例抽了班里学委的矿泉水,举着水朝她说了声谢:“晚上给你带冰淇淋。” 学委跟了他两步,说话的声音温温柔柔的:“下午化学课你在睡觉,晚自习前要交那张化学试卷,你吃完饭,记得早点回来补。” 化学老师有种不近人情的严苛,学委怕周许又被罚站,她说:“有不会的,你随时都可以问我。” 周许在篮筐下找到自己装衣服和毛巾的包,他俯身提起包,夕阳的光直射他的脸,他微眯着眼,嘴角带了丝无所谓的笑,但仍点头朝身后担心自己的女生说了声好。 第10章 跟男生们的相处粗糙,但对心细又温和的柔软女生,周许不知道要如何回绝她们,面对女生时,他有种无奈的耐心。 学委脸有些红,像是被晒的。 周许朝她扬扬下巴:“别在这晒了,回去吧。” 他这话刚落下,学委的唇微启,一句话没说出来,他们身后就出现另一道脆生的女声。 那女生在后面叫周许的名:“周许。”她跑过来就想上手扯周许的手臂,挺理所当然地问:“你刚为什么没接我的水?” 若换作是个男生,上来就是这动作和这质问的口吻,周许已经还手了。 但此刻眼前是个女生,看校服颜色,还是个高一的低年级女生。 周许瞥一眼周围,不远处陈浩源他们脸上全是看好戏的神色,周许手臂一抬,将篮球扔陈浩源那边去。 周许脸上已经没笑了,他避开陌生女孩的动作,垂眼看眼前人,问她:“我为什么要接你的水?” 但这高一的女生确实不按常理走,她一掌将封粉色信封拍到周许身上:“学长,我叫江莱。”她弯着眼睛看周许:“我挺喜欢你的,我想追你,你跟我谈恋爱吧。” 实中卧虎藏龙,能人奇多,面前的江莱身上就带着不可一世的桀骜与自信,不怪陈浩源他们刚露出那副表情。 周许接过她的粉色信封,摇着信封问她:“这什么?情书?” 江莱眼睛亮了亮,一点不扭捏:“对啊,你拆开看看,看完就答应我好不好?” 周许将信还回去,耐心维持不住,已经冷了脸也冷了声音,他说:“不拆,也不答应。” 江莱确实漂亮,有种直刺人眼睛的明丽,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到她的张扬的漂亮。 她大概从没被拒绝过,选在这许多人眼前,她像是对周许是势在必得的。 都说周许对女孩温柔,此刻面对陡然冷下来的周许,江莱一时接受不了这落差,她眼睛已经潮了。 自尊与自傲坚持不下,江莱咬着唇放下最后一句:“学长还是先看看,明天我再来找你。” 话落,她就抬手遮着眼睛跑了。 江莱一跑,她身后跟着的那群人也随着她离开。 信没还回去,周许站在原地,朝那边看他好戏嘲笑他的俞琦几个人竖起中指。 但这手刚伸出来,就有双微凉的掌心自后而来,不容违逆地包覆住他,那手将他的动作压回去:“不是说不准竖中指。” 陈津北的声音,离得尤其近,凉浸浸地从他背后传来。 周许迅速转身,看见人眼睛就弯起来,他挺惊喜地问:“你下课了?” 但下一秒他就变了表情,将手上那粉色信封展示给陈津北看:“这要怎么处理啊?” 第05章 对陈津北的惯性依赖是周许的本能,面前这个人陪他太久了,面前这个人也太可靠了。 陈津北永远在他身边,陈津北永远对他予取予求。 周许被他养坏,似乎是种必然结果。 十七年时刻相伴,陈津北教了周许挺多,但就是没有教他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 这会陈津北接过周许递给他的粉色信封,只扫了眼信封落款处的名字,问周许:“怎么认识的?” “我不认识啊。”陈津北一出现,周许就将眼前的操心事彻底扔到他身上。 他扯扯自己的衣领,一手搭上陈津北肩头,推着他:“走,先陪我去换个衣服,我流汗了,好不舒服。” 包被周许提在胳膊肘,晃晃荡荡像是随时要丢到地上,陈津北伸手接了过来。 周许一手搭在他肩上,边走边回头跟班里那群人晃手示意再见,陈浩源在背后做了个抬腿狠踹他的动作。 陈津北不让他竖中指,所以周许比着口型无声骂陈浩源一句:“傻.逼。” 骂完他回过头,带着些潮气的头靠到陈津北身上:“晚上你想吃什么?” 艳丽的夕阳追在他们背后,他们靠在一起的身影在绿茵场上缓缓拉长。 也许确实是打球打累了,陈津北垂眸瞥向肩头周许靠着的短发凌乱的头,又顺着额际往下,瞥向他低垂的睫毛,倒没推开他:“看看再说。” 周许哼哼两声:“我想吃鱼。” 风迎面来,陈津北抬手理了理周许被吹得凌乱的额发,说行。 周许靠在人身上走,话也说得懒洋洋:“还想喝甜甜的饮料。” 陈津北一手捏着他下巴将他头抬起来,问他:“刚球场上那瓶水没喝够?” 周许被迫仰头跟他对视,眨着眼睛望着陈津北想了想,重点却落在别处:“我喝水的时候你就过来了啊?那你怎么不叫我?你们班今天提前下课了吗?” 他一连三个问题,陈津北一个不答。 这是常态,陈津北就是话少,一直都这样,他每天说的零散几句赶不上周许说的零头。 周许又将头靠到陈津北肩膀上,他嘟嘟囔囔的:“刚那是矿泉水啊,不是甜的,我现在想喝甜的。” 陈津北扣了下他肩膀,带他转向体育馆的方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先去换衣服。” 周许在体育馆的洗浴隔间里兜头脱了身上的t恤,陈津北立在他面前,从包里拿出干净的短袖递给他。 周许拿着短袖,却半天没往身上穿,他朝陈津北皱皱眉:“我想冲个澡。” 陈津北从他手里抽出干净衣服,将毛巾披他背上,朝旁示意:“去洗。”又问了句:“有卡吗?” 第11章 果然,周许老实摇头,然后朝陈津北摊开手:“没卡,也没有沐浴露和洗发水。” 男生们都有种自来的随意与粗糙,周许也并不是个什么讲究的人,以往跟班里男生们打完球结对来体育馆冲澡,周许也只单纯冲冲水换个衣服——但那是陈津北没在的情况。 陈津北在的话,陈津北就是最可靠的,陈津北就能提供最全最好的,周许就能享受最好最齐的。 陈津北无声无息没什么底线地惯了太久,周许无师自通,学会了恃他的宠而骄。 像是这会,陈津北也不说多的,不说他折腾,也不说他麻烦,他将自己的卡递给周许:“在这等两分钟。”然后转身出去了。 周许敞着腿坐在洗浴间外的宽板凳上,抬着手看腕间的表盘,陈津北比秒针转动的速度快,秒针还没转全两圈,他已经回来了。 陈津北将沐浴露和洗发水递给周许:“去洗。” 周许拿着东西站起来,看一眼瓶身,却站在原地不动:“这谁的?你找人借的?” 周许是讨人喜欢的,但在陈津北面前,他也是讨人烦的,这只能怪陈津北自己,毕竟周许再作再烦,他也一句重话没有、一个冷脸没有。 周许自然顺杆往上爬。 好在他自己也是最习惯的,所以他只推了把周许的肩膀让他往浴室走:“我的。” “哦——”周许被推着往前走,却还回过头:“你高二放这的?” 陈津北一说,周许就想明白。 优等生群体中学习体能都能发展的并不算多,陈津北作为其中佼佼者,高二有段时间曾被老师做主整去了校足球队,那段时间他常训练,训练后洗澡是必需的。 周许身上的烦人劲又起,他皱皱鼻子:“你怎么早不告诉我你有沐浴露放这,我都洗过好多次白水澡了。” 陈津北不理他,只打开隔间的门板,要把周许推进去。 如果任由他这个磨劲,晚自习结束他也不能洗完。 周许动作极快,在门口转身,两手合拢紧抱住陈津北一只胳膊:“你在这等我,你别走。” 陈津北看一眼自己被搂住的胳膊,周许上衣脱了就没穿,这会他的手臂就贴在周许前.胸温热滑腻的皮肤上,他看着近处周许的脸,问:“怎么了?” 周许的下巴尖抵住陈津北手臂,仰头看着他:“我害怕,我一个人在这洗澡,害怕,你就在门后边等我,可不可以?” 害怕当然是无稽之谈,实际是他话没说完,想边洗澡边与门外的陈津北聊天。 一个人洗澡太无聊了,他早想边洗澡边与陈津北聊天说话,但在家里,陈津北从不答应他的这种诉求。 不知道陈津北有没有看出他的目的,也或许只是被烦得无奈了,这会他嗯一声,扯了下周许的手臂:“进去洗。” 门终于能关上,周许将卡插上,等热水淋下来时就不放心地朝外面问:“陈津北,你还在吗?” 淅沥水声嘈杂,隔着扇门板,陈津北的声音不大,只简单一声“嗯”,但周许还是捕捉到。 周许对着墙面咧唇笑起来,他问门板外的人:“你把沐浴露放哪个柜里的?我下次还要用。” 周许洗着澡,却在凝神听外面的回应。 陈津北的声音被水声压得太低了,隐隐约约的,他说:“a区23号。” 周许将身上的泡沫冲干净,开始洗自己的头发,水自上而下流过他的脸,他闭着眼睛哦一声:“那我等会给你放回去。” 他说:“今天打的碾压局,没劲,一点都不爽,周末你陪我打。” 周许抬手关了水,这一隅在此刻陡然安静下来,浴头上两滴水坠到地板上,陈津北的声音也踩点般在此刻响起来,他问:“这情书你准备怎么处理?” 门外的陈津北微靠在门上,指间捏着那封粉色的精致情书,他稍垂着头,视线像是半天都没动。 太阳已然沉降,昏暗的光线跃进房间,只洒到陈津北的半边侧脸,照不分明他的五官表情。 门自身后被拉开,“哐当”动静带得头顶感应灯光亮起来,周许身上的水没擦干,就靠到他身上。 周许将下巴垫到陈津北肩头,自后去看他手里的信封,他看一眼就转而去看陈津北的脸,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知道。” “但我不想被威胁。”周许皱皱鼻子:“如果她是个男的,我都已经打她了。” 他一步转到陈津北面前,手一动将信封从陈津北手上抽掉,重新放进陈津北的校服裤兜,还拍了拍。 拍完周许抬起胳膊搂住陈津北的后背,他微仰着脸,笑得有些讨好有些卖乖:“你帮我吧,他们说你桌篓里情书可多了,你肯定知道怎么处理,你有经验,你帮我。” 陈津北捏着周许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他眉心轻动:“他们说?” 陈津北的力道罕见地有些大,隔着层薄薄的脸颊肉,指尖都硌到周许的牙齿。 或许是为贪凉,周许洗的是偏低的温水澡,他身上裹挟着的潮气偏冷,皮肤也是凉浸浸的。 他两手攀着陈津北的肩膀往上,突然以冰凉掌心捧住陈津北的脸。 被陈津北控着脸,他话说得稍显含糊:“我们班都有喜欢你的女生,她们还找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周许的话说得像是控诉。 陈津北手上的力道松了,底下周许的脸上被压出了两道清晰指痕,他屈着手指,以指节轻轻蹭了蹭周许侧脸的红痕,漫不经心地问:“你给了?” 第12章 周许点头,半点没长心眼,话说得还挺理所当然:“给了呀,她们好可怜地求我,我怕把她们弄哭了,问我要的我就都给了。” 陈津北一语不发,表情不动,但他本来轻蹭着周许侧脸的手指突然伸直,再次重重捏住他脸。 这次实在太痛,周许抱着陈津北的手叫起来:“哎——陈津北你又掐我脸!” 第06章 “你怎么突然这么凶啊?”吃饭的时候,周许红着两边脸坐在陈津北对面,一边戳碗里的白米,一边委屈地瞥陈津北。 陈津北微垂着眼,手里提着双筷子给鱼肉挑刺,对周许可怜的视线视而不见。 “手表呢?”半分钟后,陈津北抬手越过半张餐桌,将那块剔完刺的鱼肉放到周许碗里,像是问了句并不相干的。 只一句话,周许立刻忘了自己的情绪,他探手拿过自己的包:“刚刚打球,我把表摘了的。” 周许从包侧边摸出手表,边往自己手上戴还边邀功:“你送我的东西,我可珍惜。” 他将手腕伸到陈津北视线下方:“你看——戴了三年,还是新的。” 出乎意料的,陈津北放下手里餐筷,轻轻捏住了周许的手。 人都在长,少年的骨骼也在随着时间日复一日舒展,半年前调整过的表扣已经有些紧。 陈津北捏着周许的手腕看了会,抬指给他重调了表带,他微垂着头,几缕黑色额发轻轻搭在黑色眉眼上方。 陈津北情绪挺淡、声音挺轻地问:“紧了不知道说?” 周许一只手被陈津北握着,另只手抵着桌面撑住脸,他偏着头看对面人,答非所问:“我饿了。” 陈津北没看他,只说一句:“等会。” 周许彻底趴到桌上,偏着脸蹭到自己胳膊上,自下而上去看桌对面的陈津北。 陈津北掐的他,他也跟陈津北诉委屈:“我脸疼。” 陈津北终于舍得掀眼看他:“以后不准把我号码给别人。” 这是陈津北第一次跟他说“不准”。 周许顶他的话:“如果给了呢?” 陈津北将他腕上的表盘调整到中间位置,终于松开他,他慢声重复周许的话:“如果给了——”陈津北说:“不想把你的女同学弄哭,那你就得哭。” 周许还懒散地趴在桌上,他偏着头眨着眼睛看陈津北,大言不惭:“就算你使用暴力,我也不会哭。” 陈津北不接他的话了,只让他坐起来:“吃饭。” 陈津北控着时间,两个人吃完饭离晚课还有十来分钟,食堂楼下的超市生意火爆,几种饮料和冰淇淋几近断货,周许探着手在冰箱里翻找许久,才从底部挑出个草莓口味的甜筒冰淇淋。 陈津北正在柜台结账,周许将冰淇淋搁到陈津北手边,看他刷学生卡一次性付款。 陈津北给自己拿了瓶纯净水,将旁边那瓶橙汁递给周许,橙汁是学生超市里少有高端货,价格昂贵,瓶身上印有巨大的“有机”两字,口感不假甜甚至偏酸。 但周许没得选,他不是付钱的,他被橙汁涩得眯了眯眼,只将瓶口递到陈津北唇边:“要不然你尝尝?” 陈津北推开递到自己面前的瓶身,手探过去顺势捏了把周许的下颚,他的拇指隔着周许薄薄的脸颊肉,准确无误地压到了他的牙齿上:“少吃点糖。” 陈津北这动作,周许尤为熟悉,他牙酸得偏脸就想要躲。 7、8岁的换牙期,周许把糖当饭吃,外公外婆惯着他、半年才能见一次的爸妈补偿他,没人会缺他那两盒糖吃。 只有陈津北会没收他的巧克力和各种水果奶糖盒,但陈津北没收的速度不及他外公外婆的补货速度,最后周许牙疼得半夜在陈津北床上打滚。 凌晨三点,陈津北捏着周许的下巴,打着手电照他的牙齿。 陈津北恍似有种与生俱来的冷静,年幼时就已然显著,面对哭哭啼啼的周许,他只淡淡说:“明天必须去看牙医。” 周许疼哭了,抽噎着、含糊着点点头,他手掌触着自己的侧脸,笨拙地向陈津北描述疼痛:“我嘴巴里,好像有怪兽,怪兽在咬我,好疼好疼。” 陈津北拿纸给他擦脸上的泪,面无表情地给他下命令:“以后不准再吃糖。” 周许忙不迭再次点头,他是脆弱的,哭完就又蔫又困了,他顺势偎到陈津北胸前,坐在他怀里,整个人只靠陈津北给力。 他靠在陈津北颈间,垂着湿漉漉的、被泪水粘黏到一起的睫毛,等陈津北哄他睡觉。 陈津北抱他躺下,给两人盖好被,又见他抬起眼,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想看牙医。” 陈津北说不可以:“不看牙医就一直疼。” 周许没那么委屈了,在幼儿园当恶霸的人,大半夜的,却哭湿了陈津北的睡衣。 这会周许躲开陈津北的手,转过脸去,半点不愿意回想自己被牙疼哭的往事。 但他也再不挑剔橙汁不甜了,只提着冰淇淋口袋朝陈津北甩甩手,率先转身上了教学楼。 周许将冰淇淋放到学委桌面上时,班里的男生们爆发出拖长的、起哄的“——哦”声。 学委自模拟试卷中抬起头,碎发挡住了艳红的耳朵,她想说句谢,想说句不用,还想问周许是已经吃完晚饭了吗。 但周许像阵风,清清爽爽地刮过,她抓不住。 第13章 学委只听到他半句让她快吃冰淇淋的话,他人已经到了班级后排,手臂卡住了两个男生的脖颈:“你哦你妈呢?” 后排的男生群体嬉笑着乱成一团,学委的目光长长久久地停在其中最张扬的男生身上,她看他手掌撑着桌沿要笑不笑,也看他单手启瓶盖仰头喝了口橙汁,还看他真被人逗笑后懒洋洋地说了句滚。 直到同桌碰了碰她的手臂,带着些暧昧、带着些取笑,提醒她冰淇淋再不吃真化了,学委才终于偏转回头。 “眼睛都看直了。”同桌谑笑,她凑近学委,低声说:“真喜欢就上啊,他那么抢手,你光看着可不行。” 班级后方男女声喧嚣,周许的声音带笑,隐隐约约夹在其中,清透的少年嗓音,轻易就叫人能捕捉到。 学委垂眼看着冰淇淋包装纸上的卡通图案,傍晚那幕恍似还停在眼前,良久,她只安静地摇了摇头。 - 孙晓月到家的时候已近凌晨,她放轻动作打开房门,却发现家里的灯光大亮,她儿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中央。 送她回家的司机在门后与她道别,她将手里的包放下,望了眼墙壁上的挂钟,问陈津北:“还没睡吗?” 陈津北回头叫了声妈。 他手里拿了本看到一半的书,却低头望了眼旁侧,他声音也放得低:“晓得你今天回来,他硬要等你。” 孙晓月脸上露出和软的笑,她换好鞋绕过沙发,看见沙发上的人,却恍似忍俊不禁:“舟舟这是个什么姿势?” 陈津北穿睡衣,坐在沙发上的姿势算是正常,但他旁边倒吊在沙发靠背上的人却实在突兀。 周许倒着躺在沙发上,背抵着沙发坐垫,头挤在陈津北腰侧与沙发靠背的夹缝里,平板盖在他脸侧,只露出个黑色的后脑勺,像是已经睡熟睡沉了。 沙发容纳不了高挑的少年人,他两条腿都搭出了沙发靠背。 “怎么不让他回卧室睡?”孙晓月走近,弯腰轻轻拿开周许挡脸的平板,将声音放得更轻。 陈津北也低头去看周许藏着睡的脸:“一弄就要醒,醒了就没个消停。” 孙晓月笑着轻轻拍一下陈津北的胳膊:“他挺乖的,你别总是管着他。” 陈津北没答这句话,抬头问孙晓月:“爸呢?” 孙晓月理了理周许后脑的短发:“出国去了,有个什么会议邀他出席。” 两个人低声说着话,睡着的周许动了动腿,像是没稳住自己身体的重心,他突然就醒了。 他倒着翻下来,陈津北扶了把他的胳膊,他顺势就靠到陈津北肩膀上,抬起手撑住额头,眯着眼睛看弯腰朝他笑的孙晓月。 周许像是还没醒神,愣愣地,半天才迟疑出声:“干妈?” 孙晓月应一声:“睡蒙了?” 周许伸手,孙晓月拉他站起来,他早已经比孙晓月高,但在孙晓月面前,他还是会无意识地亲人又撒娇,会说甜甜的话:“干妈,你出差好久,我好想你。” 肩膀上的重量和温度消失,陈津北理了理自己被压皱的衣边,拿着书和周许的平板站起来,将东西放回书房。 再出来时,周许还在跟孙晓月说话,他话太密了,但孙晓月耐心极佳,只笑着听他讲。 陈津北将杯温开水搁到孙晓月手边,问她:“吃饭了吗?” “这都几点了,”孙晓月声音总是温温柔柔的,她说:“早吃了。” 周许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陈津北插话:“我饿了。” 陈津北问这话,就是要准备去做点东西吃的,孙晓月或许不饿,但周许睡醒就又饿了。 不过陈津北并不接他的话,他话落,陈津北转身就往卧室走了。 周许在身后拉着孙晓月的胳膊:“干妈你看看他!” 孙晓月眼里全是笑,陈津北独立太早,几乎没有赖着父母撒娇的时候,但周许的存在,极好地填补了这空缺,这么多年,孙晓月真将周许当自己的小孩。 她要拉周许起来:“吃什么,走,干妈给做。” “嘟嘟”两声响,周许抬头,看见陈津北靠在卧室门口,收回轻敲门框的手。 两个人隔着客厅对上眼神,陈津北眉眼沉静,只说:“1点回房睡觉。” 他没给周许反驳的机会,说完就转身回房了,卧室的门板在周许眼前轻合上。 周许抬头望对面墙壁上的挂钟,距离凌晨一点,只剩不到12分钟。 第07章 “连吃碗面的时间都不够。”周许朝孙晓月嘟囔着。 或许是刚洗完头就在沙发上乱蹭的缘故,周许的头发有种张牙舞爪的凌乱,孙晓月笑着抬手给他理了理,问他:“舟舟,你就这么怕他啊?” 她作势要起身:“我去说说他。” “没有怕他。”周许反手扯住孙晓月的胳膊,像是真怕她去说陈津北了。 “他是对的。”周许没有细腻心思,他说不来粘腻的、触心的话,只干巴巴替陈津北辩驳:“反正,干妈,他总是对的。” 离凌晨一点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周许推开了卧房的门,陈津北正靠坐在床头,他的腿上搁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上是走势曲折的红绿线条。 周许只扫一眼,就知道陈津北在看盘,美股夜间开盘,陈津北对玩股的兴趣一般,但不时会上去看看,算是他的消遣。 第14章 学习上陈津北实在游刃,初中时就有过老师建议他跳级越级,甚至推荐他参加当时的高校少年班,但陈津北拒绝了,他始终按部就班地跟着大部队的脚步走。 所以学习之余,陈津北的消遣不少,幼儿园时他爱数独、小学时他是内定的奥赛选手、初中时他对机械编程产生兴趣,有段时间还跟某高校的课题组合作参加了机器人设计大赛,但升上高中,陈津北的注意力又全放物赛上去了。 周许踢掉拖鞋,像是争宠,蛮不客气地挤开陈津北膝上的电脑,自己躺到他腿上。 “干妈睡觉去了。”他说。 腿上躺了人,陈津北单手托起电脑底座,眼神却依旧放在屏幕上。 他轻嗯一声,微偏头朝周许示意旁侧的位置:“过去睡觉。” 周许像是耍赖,不仅没过去睡,还在陈津北腿上翻了翻,翻到他腰腹处,他手扯着陈津北的睡衣下摆,皱着眉说:“可是我真的很饿,我睡不着。” 陈津北黑色的眼睫低垂,看向他,周许没忍住,躺在他腿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哈欠衬得周许的话像是无理取闹,但他半点都不尴尬,只将陈津北放在键盘上的那只手拉下来放到自己腹部:“你摸我肚子,都扁了。” 他说:“晚上我就没吃饱,上那么久的课、还写那么久的作业,我早就饿了。” 周许的控诉,像是晚上那半条鱼白吃了。 房间的顶灯光柔和,轻轻笼住周许的脸,有细碎的光洒在他黑色的眼瞳和睫羽间,他扯着人衣摆,像是半点不知道自己此刻眼巴巴望着人的委屈模样。 陈津北再冷再淡的人,也被他磨得无可奈何。 他终于搁下电脑,反手拉住周许手腕,让他坐起来。 凌晨一点半,周许轻轻关上厨房的门,灶台边,陈津北袖口轻挽,正捞起锅里翻腾的馄饨。 孙晓月已经睡下,两个人动作都轻,将就着就在厨房里吃这顿过晚的宵夜。 陈津北将盛了馄饨的碗放到流理台,周许肘在台面上,撑着脸凑过去闻:“好香。” 再折回来时,陈津北将刚拿的勺子递到周许手里,人坐到他对面,催着他:“吃完睡觉。” 馄饨用紫菜汤打底,加了两只鲜虾增味,起锅陈津北还滴了香油撒了白芝麻,鲜又香,是周许的口味。 陈津北是会做饭的,两方父母都繁忙,他们家不请住家保姆,所以从来都是他做饭给两个人吃。 像是很多事情在陈津北那里都简单,做饭也一样,口挑如周许,七.八年前第一次吃到陈津北煮的东西,也拉着人说了一堆的好话。 这会他用勺舀起第一个馄饨,吹了吹,先探手递到对面陈津北唇边:“你尝尝?” 桌对面陈津北戴着手套,捡了汤里那两只虾在剥,他偏头躲了周许的勺:“吃你的。” 周许一手撑着桌面,直起上半身凑更近,眨着眼睛说:“你先吃一个。” 流理台和后方的顶柜都是纯黑的颜色,纯黑中周许身上的白色t恤宽大,他的手臂从宽袖中支出来,就抵在陈津北旁侧。 他像是与陈津北谈条件,大言不惭地退步,也像是诱哄:“等会我陪你刷牙。” 陈津北瞥一眼他,瞥见他脸上没藏的笑。 刚睡那一觉,这会周许又恢复了白日活力,周许跟他养的六点儿太像了,不耗散完全身的精力是不会停的,再折腾下去,又是没完没了。 陈津北将剥过的虾肉放进周许碗里,终于低头,咬走了勺上那枚馄饨。 周许撑着胳膊肘看他吃完,在光晕下笑得罕见的乖。 再从浴室刷完牙出来,周许两步就跃上床,他躺在床上翻了两下,搭着薄被等陈津北,却见陈津北按了大灯转了向。 “你去哪?”他探起上半身追问。 陈津北拿了套衣服进浴室,声音透过门板隐约传来:“换衣服。” 朦胧光晕里,周许撇了撇嘴。 陈津北是有洁癖的,他不可能带着刚刚做饭沾上的烟火气入睡,他也极重自己的私人隐私,连上门打扫的阿姨都不能进他的卧室和书房。 周许像是闯入其中的意外,历来就是个不断试探陈津北底线的存在。 陈津北再从浴室出来时,彻底关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周许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受旁侧陈津北上床的动静,等陈津北躺下,他突然扑过去抱到陈津北身上。 “——哈”,他趴在陈津北身上,搂着人脖颈,眼睛晶亮,又坏又乖地,笑着说:“这下,你身上又有香油味了。” 周许扑过去时,陈津北下意识抬了手扶住他后背,怕他摔,也怕他没收住力滚下床去。 但就算是面对如此突变的情况,陈津北也依然平静,他常年养着周许,他能接纳和习惯周许所有的突如其来。 所以陈津北眉心都没动半分,只由下至上,眼神安静地望着周许。 黑夜笼罩万物,独留隐私的空间给他们两个人。 陈津北的声音在其中都显得温柔,他问周许:“你像什么?” 周许没听明白,他凑到陈津北脸边,也放低了声音:“嗯?我像什么?” 陈津北的视线放在周许脸上,但夜色浓稠,将他的眼神遮挡得模糊,周许看不清楚。 “小脏东西。”陈津北手指拨了拨周许的耳朵,他的声音低低的,说:“像六点儿,是脏脏的小狗。” 第15章 周许被他拨痒了,他笑着偏头躲,忙乱中还先替六点儿反驳:“六点儿才不是小狗,它是大狗。” 他说:“上次它一脚踩到我脚上,我脚背青了一周。” 陈津北揽住了他背,不让他翻腾乱动,问他:“什么时候?” 周许脱了力,将侧脸贴到陈津北的胸膛上,终于安静下来。 他的眼睛在寂夜里轻眨了眨,想着说:“就是暑假的时候,我在外公那里,那会你出国了。” 房间里的空调无声,但有风缓扫而过,将周许的短发带得轻动。 陈津北望着他,听他说话:“只有前两天疼,等你回来的时候,我都好了,然后就忘了。” 周许偏头枕在陈津北身上,抬手揉了揉眼睛,话音稍显朦胧:“陈津北,我好困。” 陈津北松开搭在他身上的手,让他:“过去睡。” 周许一翻,从陈津北身上滚到床上,却没去另半边床,而是将脸挤在陈津北肩窝里:“不,我要靠着你睡。” 他恶人先告状:“你是不是嫌我呀?” 呼吸近在耳侧,轻又规律,陈津北偏头去看,周许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托着人的后颈将他脸露出来,周许睁不开眼,只迷蒙地嗯一声,是个问询。 陈津北将他的手脚和肩颈摆正,理抻他蹭到腰腹的宽大t恤,才低声说:“睡吧。” 周许是困极了,哼都没再哼,就着陈津北给他调整的姿势,终于睡沉了。 - 周许惯会在陈津北那里当甩手掌柜,那封粉色情书他当天就塞给了陈津北,后续他一句也没再过问过。 或许是心太大,真的转头就忘记了,也或许是他太信陈津北,交到陈津北手里的事,他半点都不需要追溯。 但那个叫江莱的低年级女孩,确实再也没有出现在周许面前过。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周许班里的体育课,课上体委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安排了班里参加秋季运动会的学生,周许缀在队尾,并不怎么积极,始终在偏头跟旁边的陈浩源说话。 体委张拓最后念了遍名单,周许突然捉到自己的名字,他抬手大声叫了个停:“——等会。” 他站在队尾,觑着最前方的张拓:“你刚那句,你再给我念一遍。” 张拓看一眼他,重复自己刚说过的:“男子5000米,周许。” 周许没忍住吐了个脏字,他首先问自己旁侧的人:“你俩刚替我举手了?” 陈浩源一拍他后脑:“我特么刚一直听你吹牛.逼呢,谁替你举手了。” 周许又去拨前面几个男生的肩膀:“你们刚谁报我名了?” 都在笑,但都说没有。 前前后后都有往他们这处看的人,队伍越发松散凌乱,体育老师站出来厉声呵了纪律,最前方的张拓终于解释了句:“没人替你举手,是朱老师说的,如果没人自愿跑5000米,就让你上。” 朱老师是他们班年轻的班主任。 张拓当着全班人的面,半点没给周许留底:“朱老师说你每天的精力无处发散,让给你找点活。” 张拓话还没说完,队伍里已经断续爆出哄笑。 队列彻底散了,陈浩源在哄笑声里揽了周许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忍俊不禁地说:“傻狗,你是真看不明白人张拓不待见你啊?” 周许收回踹人的腿,眉心轻蹙,望向陈浩源。 他是真的不理解:“我怎么招他了?” 陈浩源手指轻轻示意前排某个方向,周许顺着看过去,却恰巧对上回首向后的学委。 午间的日光强盛,由穹顶泼洒而下,周许轻眯双眼,眼睫微垂着躲避刺目的光。 日光下,他的额发随风轻动,被照得唇红肤白的,安静不说话的时候,像个被手艺人精心捏塑的洋娃娃。 学委与他对上眼神的当场,像是受惊,猝然转头收回了目光。 周许听见耳边陈浩源的声音:“张拓追谢莹莹两年了,谢莹莹理都没理过他,就巴巴顾着你,你说他能不烦你么。” 第08章 “我今天不来找你吃饭了。”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陈津北在手机上看到周许发过来的消息。 消息是半小时前发过来的,但陈津北仍抬眼扫了窗外一圈,往常靠在栏杆上等的人,确实没有出现。 班里的人陆陆续续往外走完了,教室里只剩下他。 他静坐在位置上,黑睫轻轻压着,手指在屏幕上轻触,点开了新的页面。 密匝精细的地图出现在视野里,地图上暗绿色的点定位在校园附近商圈的某家甜品店。 放大地图,陈津北扫了眼那家甜品店的名字,卡通的英文字体,恍似带着浓重的少女粉色。 远处夕阳西下,建筑物群逐渐被昏暗笼住,教室里只开着最前排的灯。 陈津北坐在窗边,半边脸映着窗外的红霞,半边脸则被室内暗影彻底覆盖。 光与暗在他的脸上交汇,划分出明晰的分界线。 光影分割下,他的神情半分不动。 - 粉色装点了甜品店的沙发和墙面,空气里氤氲着甜香,但坐在周许对面的女孩,却抽噎着在忍住哭腔。 周许将热奶茶推到对面,偏着头去看谢莹莹的眼睛有没有流泪,尽力放轻自己的声音:“你别哭啊。” 他有些笨拙地解释:“我只是问一下。” 第16章 除却当着面朝他示爱、直白跟他说出喜欢、或是张扬来追求的,周许并不能分辨、也不如何在意身边女孩们的细腻心思。 周围的男生群体中,谈恋爱的、玩暧昧的、追学姐学妹的只多不少,周许什么都能跟他们玩到一起,但就是没开这一脉。 不是没人引诱他、试探他,但周许就是提不动半点兴致。 谢莹莹对他是真好,他将谢莹莹当做性格温柔的朋友,在下午陈浩源跟他说之前,他是真的不知道谢莹莹喜欢他。 但陈浩源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陈浩源骗他的事只多不少,周许不信他。 所以他将人约出来,是想问询清楚。 换做是别的人,晓得对方心思,周许只会冷冷避开,注定不喜欢、注定没可能的,就不能让对方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这是周许那对早早离异的父母以身作则教会他的,两个人爱意上头有了他,但结婚的第二年,他还尚在襁褓中,他们就已经分道扬镳离了婚。 因为不爱了,因为没感情了,所以彼此都不愿意耗着了。 但周许没想到自己问出第一句话,对面谢莹莹就红了眼睛。 他恶劣的事情做得不算少,历来都是个刺头般的存在,但他从没欺负过女同学。 这下把人惹哭了,周许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坐在对面安慰。 某个瞬间,他甚至想给陈津北打电话。 他太依赖陈津北了,遇到事情,他第一个要找的,永远都只有陈津北。 陈津北是无所不能的,陈津北能替他解决所有事,幼儿园时沉迷各种动画片,他还曾紧紧搂着冷脸的陈津北说过“你是我的哆啦a梦”这种话。 但好在现在的周许不是7岁的周许,而是17岁的周许,他开始懂得保护女孩的敏感心思。 周许将湿纸巾递给对面的谢莹莹,谢莹莹接了,却抬起头,红着眼睛勾出来个笑。 她望着灯光下周许的脸,轻声说:“班里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就你没看出来呀。” 周许抿了抿唇,轻声问她:“那我……要跟你说句道歉吗?” 谢莹莹摇头,说当然不。 她捧着周许递给她的温奶茶喝了一口:“我确实喜欢你,周许。” 谢莹莹脸上的眼泪是彻底干了,但鼻音仍浓重,她轻轻搁下玻璃杯:“但我从来没想过跟你有什么,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往常话密得人接不住的周许却在此刻沉默,他没面对过这种情形,只能沉默着听对面的女孩说话。 她说:“喜欢只是我自己的事,人都会下意识倾心美好的事物。” 谢莹莹终于抬眼去看周许,她终于敢与周许对视。 她缓声说:“只是我有点好奇,你会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周许。” - 晚上十二点过半,陈津北推开浴室门,身上裹挟着微凉微潮的水气,他偏脸看一眼床铺方向,周许侧躺在床上玩手机,仍是半小时前的姿势,像是半点都没动过。 周许今晚整晚都沉默,让写作业的时候沉默,让洗澡去的时候沉默,让做什么都照做,乖得罕见,沉闷得罕见,只在孙晓月给他加宵夜的时候多说了两句话。 “别玩了,睡了。”陈津北将两个人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 周许没吭声,但终于侧过身体来,他睡在床中央,懒懒抻直腿展平身体,但视线扔搁在手机屏幕上。 “手机。”陈津北要收他的东西。 “陈津北。”周许却突然叫他的名字,他像是挺低落,说:“许俪——我妈,她谈恋爱了。” 周许仍望着手机,他侧躺在床上,刚洗过的头发被他压得极乱,短袖t恤的领折进去半截,灯光下,他后颈的颈骨微凸,露出来的皮肤白得有点晃人眼睛。 陈津北手上的动作轻顿,然后他按熄了房间的灯。 光影瞬间被黑暗吞噬,只剩下周许的侧脸浅浅映着手机屏幕的光。 他看着屏幕,慢慢眨了眨眼睛,说:“她谈的男朋友,才比我大五岁。” 陈津北上了床,碰了碰周许的腿,让胡乱躺在床中央的周许:“睡好。” 周许蹭到床头,给陈津北留出空间,等陈津北睡上来,他又自发靠过去,靠到陈津北身边去。 周许的手指滑动手机屏幕,他头抵着陈津北手臂,快速地浏览着今夜刚曝出的影后绯闻。 他问陈津北:“她是因为谈了恋爱,才没有空想起我吗?” 陈津北没答,只抬手兜住了周许的后脑。 看久了手机,周许终于觉得没意思,他扔开手机靠到陈津北手臂上。 沉默半晌,房间里陷入安静,陈津北以为他睡了,低下头去看他,却将将撞进他睁着的眼睛里。 两个人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对视。 “我为什么叫周许?”周许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他仰着头,直直盯着自己最信赖、最依赖的陈津北,他说:“我爸姓周,我妈姓许,他们是不是就敷衍地捡了自己的姓氏,组成了我的名字。” 他的话一句接着一句:“陈津北,如果你的爸爸妈妈不爱你,你会难过吗?” 他说:“为什么我的妈妈不能像干妈一样。” 他说:“干妈太好了,总是陪着我们、关心我们,干妈工作也那么忙,但她一次都没有错过你和我的家长会,没有错过我们的生日,她总在的。” 第17章 陈津北突然抬手,捏住了周许的脸,周许说不出话,断续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津北垂眼看着他,不让他挣扎:“别动。” 等周许安静下来,陈津北才终于接了他先前的话,他问周许:“你知道为什么我叫陈津北么?” 周许仍被捏着,说不出话,他只仰着头,发出个带着疑惑意味的鼻音。 陈津北在夜色里垂眼看着他,话说得简单利落:“因为我在津北医院出生的。” 周许下半张脸被控着,露出来的眉眼就变得尤为生动,他的眼睛眨了眨,眼睫太长,眨动间带出了明显的阴影,他像是不理解。 陈津北松开他,将他扔过去的手机捡回来,手指在屏幕轻点几下,然后转给周许看。 屏幕上是所医院的百科资料,所属地区确实是陈津北的祖籍地。 “这是我名字的由来。”陈津北说:“父母姓氏都嵌在你名字里,不一定就是敷衍,或许,是两个人都太重视你。” 夜色衬得陈津北的声音轻轻的,他罕见地多说了两句:“你是他们两个人的小孩,你的名字结合了两个人的姓氏,他们谁都不愿让步。” 周许往上睡了睡,枕在陈津北的肩窝里,他放大手机上医院的图片,指着医院正门问陈津北:“你真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 陈津北下巴抵住他头顶,顺着他指的地方去看,嗯了一声。 当然不是,陈津北当然不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 但这家医院确实与他有关系,这是他周岁时外公赠予的礼物,挂在为他设立的私人基金会名下。 但周许信他的话,周许不会找别人求证,他说什么,周许就信什么。 这会周许仰头望他,已经在笑了:“是不是因为怀你的时候,太折腾干妈了,干爸不高兴,就随便给你取了医院的名字。” “可能。”陈津北说。 周许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陈津北的脸,像是忍俊不禁但又要严肃地憋着笑。 他怂着鼻子安慰人:“小陈,你别难过,明天我给你买甜甜的糖。” “我不是你。”需要糖来哄的从来不是陈津北。 “你的脸有点软。”窗外的月光浅淡,视野并不完全明晰,周许的手在人脸上摸摸碰碰,还有顺势往下的趋势。 周许的手像他这个人,半点没收敛地在陈津北脸上摸。 趋势逐渐放肆,陈津北终于拦了一把:“干什么?” “你让我摸一下。”周许的手指滑到陈津北唇边:“赵惠雯说你的唇形好,说你的嘴巴看起来——”周许的话头在这里顿住,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凑近陈津北耳边,嘘着声音说悄悄话:“她说你的嘴巴,看起来就很好亲。” 他这话说完,陈津北反而彻底把他的手拿开了:“赵惠雯是谁?” 周许自己像是完全察觉不到,他说话的气流就扑在人耳颈处。 太痒了。 陈津北手掌贴住周许的额头,将他往后推了推。 “是我们班的女同学,这学期刚转过来的,你不认识。”周许被人推开,又厚脸皮地凑上去,他的手指不安分地想去碰陈津北的唇:“你让我摸一下。” 话题已经彻底跑偏,周许迈.腿跨.到陈津北腰上,脸上的笑像黑夜里猝然绽开的火,占据了人所有的视线。 他伏低身体压到陈津北胸膛上,兴致盎然地问他:“陈津北,你以后会跟人谈恋爱吗?你会跟人亲嘴吗?” 再好的稳性也要被弄烦了,陈津北一手捏住周许两只手腕,让他:“下去。” “不。”周许叛逆心起,缠着人,趴在人身上不动:“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月光穿透玻璃窗户,轻浅地洒在陈津北脸上,他历来平静的眉间轻轻蹙起。 “我跟谁亲?”他问周许。 好像生来下两个人就在一起,陈津北走一步周许都要跟,而陈津北太冷也太淡了,除了周许,没有第二个人能得他的视线。 周许眨了眨眼睛,思考半晌,犹犹豫豫给出个答案:“第二名那个女孩?总是跟你一起登台领奖的那个?他们都说你俩般配。”对陈津北在校内的桃色绯闻,周许比陈津北本人更清楚。 陈津北这次是真用了力,他真动劲的时候,弄周许实在是太容易,没给周许半点反抗余地,他单臂就将周许从自己身上掀下去了。 “你下楼睡。”他坐了起来,下床按开了灯,再转回来时,手上已经拿了周许的书包和衣服。 周许还坐在床上,陈津北眉眼皆冷,探臂扯着周许的胳膊要将他拉下床来,周许边挣扎边把手藏到背后不接东西。 第09章 “我不说了不说了。”周许是拗不动陈津北的,所以他顺势耍赖地抱住陈津北的手臂。 “我现在就睡觉了,我不问你了。”陈津北扯他,他反而抱住了人,缠到人身上。 陈津北不是个会跟他计较的,以往他把人惹烦了,陈津北最多也只是捏住他脸让他消停。 但今晚折腾到半夜,陈津北像是真的生气了。 他把周许从身上扯下来,周许赖着不走,他就拿了自己的东西要离开。 周许光着脚下地要跟,陈津北拉开门,扇形的阴影在他脚下铺开。 身后的脚步声咚咚,陈津北在门前回头,他偏脸看一眼站在屋中央的周许:“别跟来。” 第18章 一句话当然打发不了周许,陈津北又补一句:“不然以后你就都下楼睡。” 门被合上了,陈津北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周许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 窗外突然起了风,树影映进房间,铺在周许脚下摇晃,他抬手蹭了蹭脸,垂着头在原地站了半晌。 月亮逐渐被乌云挡住,清白的光彻底消失。 下雨了,雨丝密密麻麻拍在窗玻璃上。 周许蜷到床上,胡乱搭着薄被,只盖住了自己的头和手臂,他埋在自己的臂弯,就那样和着雨声睡了。 第二天早上,陈津北推开客卧的房门时,挺意外看见周许已经坐在餐桌边吃东西了。 早起对周许过于困难,以往他磨磨蹭蹭大半小时才是常态。 孙晓月搭早班机,又要出差,她提着行李箱经过餐厅时还摸了周许的脸,替他理了校服后方折进去的衣领边。 周许随着孙晓月的动作转头,手里拿着张面包片,说:“干妈要早点回来。” 转过头他就看见了陈津北,但陈津北没看他。 玄关靠近餐厅,陈津北替孙晓月扶了行李箱,等她在门口换鞋。 陈津北早已比孙晓月高许多,身量舒展,肩宽腿长,他已然站在了男孩与男人的分界线上。 但孙晓月按照往日习惯,也抬手摸了把陈津北的后颈。 “照顾好弟弟。”孙晓月说,早起繁忙,她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是从两扇门里出来的。 这句话她说过太多次,从他们7、8岁到现在17、18岁,每次工作离家,她都会跟陈津北嘱咐这句话。 陈津北拉开了门,单手提着行李箱递给等在门外的司机,低嗯了一声。 门被合上,孙晓月走了,陈津北去洗了个手,坐到了餐桌周许的对面。 夏天天亮得早,此刻六点过半,晨光已经铺满了整间餐厅。 周许手里那张面包片吃了一半,在陈津北坐下的当刻,他叼着剩下的一半,拿起自己没喝完的盒装牛奶站了起来。 周许转身走了,他没跟陈津北说半句话,没跟陈津北有半个视线对接,提起沙发上自己的书包就开门走了。 门被阖上,室内彻底归于安静,餐桌边又只剩下了陈津北一个人。 他坐在原地,手肘轻抵桌面,但半晌没动。 室内天光大亮,陈津北黑睫轻压,脸上的表情笼在阴翳里。 无人可窥。 - 周许在上午最后一节课的课间接到了他爸打过来的电话。 那会他正趴在桌上发呆,同桌的陈浩源拿着游戏机藏在桌篓里打,他身边围了一群男生看,并不宽阔的座位边,人挤着人,总有人的胳膊手肘蹭到碰到周许。 周许始终挺安静,他沉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想着自己早上在陈津北面前的冷脸。 正值叛逆的年岁,周许不是个没气性的人。 他最不听陈津北话的时候,陈津北也没跟他分床睡过,昨晚陈津北真是伤到他了。 但或许是经年的惯性,周许不思考,也会本能觉得陈津北是对的。 早上出门他就有点后悔想回头了。 所以此刻他趴在桌面半是犹豫半是后悔,他想找个合适的借口去找陈津北,去与他和好,去将昨晚的事翻篇。 但他心里也憋着口气,他不觉得自己昨晚有什么做错了,陈津北的过度反应更没有理由,他不想总是主动认错,他也有脾气。 旁边陈浩源的游戏或许打到了关键节点,围观的男生们群情激昂,有人挤着退着突然就向旁边跌了,像是多米诺骨牌的连续反应,一个接着一个。 最先摔的那个人在忙乱中撑住了旁边周许的后背,后方的人跟着往周许身上摔。 学生时代的男生们躁动,精力无处挥洒,就算是这种意外,也是寻常。 但今天的周许本就烦躁,再被旁边的人牵连波及,他的火气是真的上来了。 他费了力气掀开人站起来,力道带得自己的课桌板凳全“咚咚”倒了。 倒下的凳腿挡在周许前方,他没什么顾忌,“哐当”一声将凳踢远:“能不能别他妈在我这犯病。” 周许只在陈津北面前听点话,他不是什么乖仔,混蛋的时候也让人头疼畏惧。 他话落,喧嚣的班级都安静下来了,前排挺多男生女生都回转头来看他。 课桌侧翻的时候,他的书包书本全摔地上了,他就站在这群混乱中垂眼看着人。 他又是一脚下去,旁边陈浩源的桌也“咚咚”翻了,陈浩源吐了个脏字,在躲避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周许脸上一点笑也没有,他的眉眼敛起,显出种罕有的冷漠的锋利来,他说:“再在这玩,我把你游戏机砸了。” 也就是在此刻,周许兜里的手机嗡嗡震了起来,他摸出来手机,看都没看来电号码就要挂掉。 但手机还没脱手,再次在掌心震了起来,周许烦不胜烦,终于接起来。 “说话。”他的语气尤其不耐,冷着声对电话对面说。 “小舟儿。”是他爸的声音,透过手机听筒传来,成年醇厚的男性嗓音,却在面对他时,刻意放缓放轻了语气。 周许越过残局,抬腿往教室外面走,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边走边说:“有事说事。” 周家珍在对面叹了口气:“小舟儿,你爷爷病了。” 第19章 周许的抬步的动作轻顿。 “但爸现在赶不回去,你去看看爷爷,”周家珍说:“我找张助理替你请假了,他现在在校门口等你,你不用管别的,跟着他走就行,你过去陪爷爷两天,他看见你就高兴。” 周许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朝校门口的方向看。 正式上课期间,校门口是不让停车的,但此刻干净空旷的校门口外,正大剌剌停着辆黑色suv。 挂了电话,周许转了转手机,他都没回班拿书包,就顺着楼梯往下走,边走着边下意识想跟陈津北发消息知会一声。 他已经点开跟陈津北的聊天页面,手指都点上键盘要敲字时,才反应过来,他还在跟陈津北生气。 周许垂着眼看陈津北头像上那只吐着舌头的傻狗,这还是他给陈津北上传设置的,和自己的头像相似,都是1岁时刚长开的六点儿。 陈津北并不热衷各种社交帐号的经营,所以无论周许是拿着他的手机给他设置花里胡哨的个性介绍,还是给他改极不符合自己性格的头像,陈津北都没什么所谓。 周许盯着陈津北的头像和名字看了会,没发过去任何消息,他关了手机,两步跑下楼梯。 只眨眼间,他的身形就彻底在教学楼消失。 周许的爷爷周崇山上了年纪,长居在市郊的滨海疗养院,黄昏将近,周许推着周崇山的轮椅缓步在园区,身后跟着两名护工。 “你爸真不是个东西。”周崇山戴银边眼镜,两鬓斑白也并不影响他身上的文质。 周许手肘搁到周崇山的轮椅上,靠近老人耳侧,像是说悄悄话:“爷爷,他太不孝顺,你就别理他了。” 周崇山笑着抬手拍拍周许的后颈:“我让他来,他反倒把你送过来了。” “本来我月底就是要过来看你的。”风扬起周许稍显蓬松的黑色短发,他手触向老人的膝盖,眉心有个轻蹙:“爷爷,你腿真的不痛吗?你能吹风吗?” 周崇山摇头:“只是在你爸面前找了个借口。” 周许偏着头枕在他膝上,周崇山温热的掌心轻抚他后脑勺,老人恍似轻叹一声:“他是掉进钱眼里去了,生意做太大了,连你都顾不上。” 周崇山本只是个朴素的医生,周家是在周家珍手里发迹的,由0起步,发展成如今的商业巨物,但周家珍的野心仍半点没被满足。 “我不需要他照顾我。”周许在此刻反过来安慰老人:“爷爷,我以后周末也过来陪你。” “你要好好上学。”老人眼神慈爱,抚摸周许后脑勺的手没停过。 “好好上学,跟过来找你玩又不冲突。”周许说。 周许在疗养院待完了整周,跟医生再三确认周崇山的腿只是陈年旧疾后,才上了张助理来接他的车。 车上,周许耷着腿仰躺在后排宽敞的车座看手机,他的手机上挤满了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 他三天都没碰过手机,除了陪护老人的客观因素,还因为他自己不敢碰。 周许深知自己在陈津北面前那点可怜的忍耐度,拿起手机,他就会想要联系陈津北,他根本控制不住的。 所以在过来的头天,他就有意将手机留在张助理那里了。 他只能强硬地采取物理手段来。 这会他掠过那些不断跳出来的新消息提示,率先点开了跟陈津北的聊天框。 但遗憾的是,陈津北与他的消息来往,还停留在周三,周三下午他跟谢莹莹约了校外的甜品店,想与她把事情说清楚,所以没去找陈津北吃晚饭。 陈津北当时并没有回复他。 到现在周天,陈津北也没有一条新消息发给他。 夜间的霓虹像是流彩,渐次从黑色车窗上飞掠而过,周许皱着眉愣愣望了会黑色窗面,他不死心的,又点开未接来电。 他翻全了所有标红的号码,来回两遍,朋友、同学、班主任、外公、他爸爸的号码在他的眼前飞掠而过,甚至久不与他联系的许俪,都给他打过来两个电话。 但其中并没有陈津北的号码,这三天里,陈津北一次也没有没有打给过他。 第10章 没来由的,周许感到种莫可言说的心慌。 他坐起来,按开了窗户,呼啸的风汹涌着袭上他的脸,带着夏夜城郊特有的湿漉凉意。 周许垂着头靠在车门上,手指轻动,几乎没有犹豫的,就给陈津北拨过去电话。 电话响铃拖长的“嘟”声,和着窗外的风声,像是种让人心悸的凌迟。 56秒,响铃结束,电话自动挂断,陈津北没有接他的电话。 幼年的记忆总是模糊凌乱,但自记事起,在周许的印象中,他很少会和陈津北断联过超过完整的一天,他总是粘着陈津北的。 就连之前陈津北出国,在与国内隔着12个小时时差的美洲,他也能及时接起周许每一个不分时间的电话。 最过分的时候,周许在暑假的下午三点午睡醒来,醒来察觉到陈津北不在身边,甚至不在国内,他觉得空落落的,所以就直接给人拨过去电话。 那次的电话铃只响了十多秒,陈津北的声音就出现在耳边。 隔着距离与时间,陈津北的声音有种白日里没有的低和哑,字句仿佛被睡意粘粘在一起,他问周许:“睡醒了?” 刚睡醒的周许蔫蔫的,六点儿过来蹭他的脚,他也提不起神,他只觉陈津北的声音离手机太近了,近得他抬手触了触自己发痒的耳朵。 第20章 “你什么时候才回来?”陈津北走一次,他就不止一次问这个问题。 陈津北还是那个回答:“月底。” 周许倒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将脚往上搭到沙发靠背上,他很不讲道理:“你姑姑结婚,为什么要你去帮忙?” 陈津北的声音像是终于清醒些,字与句落得更利落:“因为爸妈走不开,因为她是我姑姑。” 两个人隔着白日与黑夜,又打了通漫长的、没什么重要内容的电话。 电话的最后,周许像是良心发现:“你那边现在是凌晨吧。”他又心虚又霸道地补完后半句话:“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还好。”陈津北说:“时差还没调过来。” 陈津北或是在安抚他,但周许就信了,甚至顺着陈津北的话:“你在那边都睡不好,你快回来呗。” 他话落,恍似听得陈津北一点笑,低低的,像是道无法捕捉的气音。 是他几次三番不分白天黑夜扰得人睡不着,他却全将罪责怪到时差上,陈津北的笑音轻淡,没等周许问出声,他那边已经说了下句话。 陈津北说:“我知道了。” 夏日的天气实在多变,绵密雨柱打到周许的侧脸和撑窗的胳膊上,他被凉意从回忆中唤醒,听见雨水噼啪砸在车前窗户上。 前方张助理替他关了车窗,嘱咐他别着凉生病。 周许接过他递来的白色毛巾,漫不经心擦着自己的胳膊和头发,路灯与车灯在雨水里显得模糊不能辨,周许望了眼前路,又是催促:“还得多久?” 张助理看了眼表:“快了,十分钟。” 雨越下越大,泼洒似地倒在车窗上,周许偏头靠在自己胳膊上,漫无目的地看被雨水扭曲的夜景。 手腕上的表盘硌到他额头,周许松手望了眼。 打从三年前陈津北给他买了这块表,他就没卸下过,陈津北用自己的荣誉换取了给他的奖励。 陈津北太好了,所以周许更不明白他这次这样生气的原因。 三天没个联系,陈津北三天没给他个音信,周许所有的叛逆和硬气全消失了,他心里只剩下后悔。 他后悔自己跟陈津北赌气了。 在两个红绿灯前多耽误了两分钟,及至suv路过住宅楼下,周许就叫了停。 他等不及车再绕圈拐去地下停车场,冒着雨,没顾张助理在后头叫他给他撑伞,他就穿过雨势跑进了大楼。 周许停脚在一楼电梯口,脚下蓄积了小摊水。 他抬手摁电梯,但手太湿,第一次摁指纹并没摁上,他有些暴躁,皱眉拧干湿透的t恤衣角,揩了揩自己的食指指腹,然后终于成功按上数字12。 电梯里只有周许自己,他轻轻仰头,望着显示屏上逐渐增大的数字,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分秒时间仿佛被粘粘着,无限拉长,周许终于按开自己长居的12楼的那套房。 隔绝了窗外的雨声,家里干燥安静,暖调的吸顶灯只开了半边,他常躺的白皮沙发被映出浅淡的蜜色光泽。 周许带着浑身湿漉漉的水气,像个闯入其中的流浪狗,霸道无礼地翻遍了所有房间,书房、卧室、厨房、阳台,但都没有看到陈津北。 他垂着手稍带茫然地站在屋中央,有滴水顺着他的颚线落下,然后浸入被他踏脏的长毛地毯。 周许彻底安静下来,然后终于能捕捉到半点细微的动静,从楼上传来。 他仰头一望,没做犹豫,顺着螺旋扶梯三步两步地往二楼跨。 他在二楼楼梯口迎面撞上个身材魁梧、肌肉虬结的高个男人,男人边走边回头说话:“那我就先走了。” 有间房门半开,陈津北的声音隐隐约约由内传出,他语调淡淡,冷冷清清地说嗯:“辛苦老师。” 男人转过头,就与浑身湿漉的周许迎面撞上,他下意识后退一步,那句你是谁还没问出,就被周许抢了先。 周许手扶栏杆,手触的地方留下点点水痕,他脸上没笑,面无表情地问:“你谁?” 男人比周许高壮许多,周许快一米八的身高,在他面前也被衬得单薄纤瘦,但周许看起来太凶也太冷了,和着浑身潮湿冰凉的水汽,刺人得很。 男人略微一顿,在他的直视下,示意身后的房间:“我是屋主人请过来的陪练。” 他要出示自己的资格证件,但面前的男孩已经掠过他走了。 周许彻底推开那道半掩着的房门,屋内的光扑出来,周许看见了背对着他站在拳击台中央的陈津北。 这间房是专给陈津北用来练拳的,屋内设了拳台和沙袋,隔音软垫铺满了地板和墙壁。 周许的湿鞋踏在屋门口,看陈津北裸着上半身,微垂头给自己解缠手的绑带。 或许是刚结束,陈津北的肌肉仍保持着紧绷的状态,他背对周许,肩胛和大臂的肌肉线条流畅,不放肆、不夸张,却带着野性的蛮横。 有滴汗折射着屋顶刺目的灯光,从他后颈滑下,掠过后背、滑过窄腰,最后隐匿入其下的黑色裤腰。 周许终于出声,叫他的名字:“陈津北。” 陈津北当然能听见他这声,但他没回头,解完手上的绑带,他扯过旁边的t恤兜头套上,才终于转过身来。 陈津北仍站在高台上,两个人高低对视,周许望着他:“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第21章 说出来的话是硬气的、兴师问罪的,但声刚落,周许已经漫起委屈情绪。 父母常年的冷落他早已习惯,别人莫名的冷落他半点不在意,但这些人里,不该包括陈津北。 陈津北看一眼他,就收回了视线,他微俯身拿起搁在旁边的手机,像是看见了屏幕上跳出来的未接提示。 窗外的雨没停,隐隐约约将凉意浸进屋里。 陈津北滑着手机,但终于应了周许的问:“开了静音,没注意。” 始终悬停在胸口的巨石终于有沉下去的趋势,周许那口气终于能喘出来。 他哦了声,主动交待自己般:“周五的时候,我爸给我打电话,说爷爷生病了,我去看我爷爷了——” 话在这里稍停了停,周许微侧了侧头移开视线,是有些心虚的:“但当时我还生着你的气,所以我没跟你说。” 说话的十来秒,陈津北已经越过空旷房间,周许就堵在门口,陈津北停脚在他面前。 两个人身上都有种漉湿感,陈津北是运动后的汗,周许是淋的外面的雨。 周许抬眼去看陈津北的表情,垂着的手一晃,去碰了碰陈津北的手:“你是不是还生我气呢?” 他话一句接一句,一个人就能说一台,根本不给陈津北回答的余裕。 他的手指轻轻扣住了陈津北的边指,太奇怪了,周许想,陈津北明明练拳练得满身的汗,但他的手却是冰凉,比他这个刚淋过冷雨的人还凉。 周许更紧地握住了陈津北的手指:“你别生气了吧,我以后不说你和那个第二名的女孩,也不说你跟人亲了,我都不说了。” 他说:“但是你生气就直接赶我,让我下楼,我也难过的。” 一根一根手指的,周许缠住了陈津北的整只手。 他像是大度似的,捏捏掌心陈津北的手,跟人作保证:“只要你别赶我,我就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说话的过程,他始终抬眼观察着陈津北的表情,不愿错过他脸上的分毫变化。 但陈津北只垂眼淡淡望着他,眉心半分不动,连额角的汗都驻在原地没往下滑。 周许说完话了,但陈津北还是平静。 周许耐不住,拽拽摇摇陈津北的手,催他给个回应:“陈津北?” 他放低声音:“你别气了吧。” 哄不好人,他眼睫一颤,眼眶突的就红了。 好久好久过去,周许始终挡在门前,而陈津北也始终没给个反应。 窗外的雨声唰唰,淋进了周许心里,让他觉得冷又潮,潮意浓重,周许兜不住自己的泪。 在那泪要滑出眼眶的当场,有只冰凉的手抹了把他的眼角,动作不算温柔,但堵住了周许的泪。 “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管你。”陈津北的视线轻轻淡淡放在周许身上,他的语调如常,听不出什么情绪。 第11章 陈津北的话一落,周许终于彻底懈下紧绷精神。 他知道这把凌迟般的刀已然落下,陈津北已然放过了他。 他鼻音浓重,低声说:“我知道了,不会有下一次了。” 松下来后,委屈就铺天盖地包裹住他。 周许没筋没骨般就要往陈津北身上靠,要让人安慰,要跟人亲密和好。 但陈津北往后撤了步,没让周许靠上。 “我去洗澡。”不等周许露出委屈表情,陈津北已经给了解释。 周许就知道是他的洁癖发作,身上沾了汗,能在门口站这样久,已经是陈津北在等着他了。 “哦”,周许往旁边让出路来,等陈津北出门去,他又跟上了:“我也要洗澡。” 楼下被周许翻腾得凌乱,大小房门皆敞开着,地板和地毯上都是断续的、被周许带进家门的水渍。 但周许对此并不心虚,陈津北也早已见怪不怪了。 像是养宠物的家庭,就得做好随时应承宠物将房间弄得一塌糊涂的准备。 周许长大了,懂事了,在捣乱的方面已经收敛太多。 陈津北家的旧别墅里曾留下许多幼年周许的“丰功伟业”,像是满墙壁的彩笔图画、像是被当作跳床蹦坏的沙发、抑或像是被在家里横行的玩具汽车撞翻的大型家电…… 在这方面,只要周许不欺辱弱小、不违纪做歹,没底线宠着周许的外公外婆只会给他善后,高知的干爸干妈讲究从不拘着小孩肆意横长的好奇心,甚至陈津北,陈津北都从不说周许这方面。 陈津北只看着他不让碰电水火器,至于家里其他的,都可以是幼年周许的玩具。 周许摔碎一只碗,或是撞坏一台电脑,在他们眼里,是没有任何差别的。 没人会因为这种事去教训他。 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周许,像是被层厚重的、寓意着“安全感”的城墙包裹起来,他对外界从来没什么怯懦和畏惧,甚至都不如何敏感。 所以就算此刻周许给原本整洁的房间增添了凌乱的痕迹,陈津北也不会转头说他半句。 周许跟着陈津北的步伐,跟着他下楼,跟着他进卧室,甚至跟着他拿干净衣服,跟到浴室门口时,周许也抬脚要往里迈。 陈津北终于停了动作,他站在门前转身,黑睫轻抬,望着周许:“干什么?” “洗澡。”周许眼睛还红着,但身上那股理直气壮又回来了,他甩甩手上干净的t恤,往前踏一步脚尖抵住门槛:“我们一起洗呗,节约时间,还能说话。” 第22章 他靠近陈津北耳侧,红着鼻尖,笑眯眯的:“我可以帮你搓背。” “没这个习惯。”陈津北直接拒绝了,站在门口,他是想关门将缠人的周许堵在门外的。 但想起刚刚周许要哭不哭好委屈地说赶他的话,陈津北的动作略顿,然后抬手将门彻底敞开。 “你在这洗,我去隔壁。”陈津北与周许错身而过。 周许太黏人了,他还拿着衣服紧跟陈津北的脚步:“习惯是要培养的,你跟我洗一次,就有这个习惯了。” 他说:“一个人洗澡好无聊。” 陈津北回眸淡淡睨着他:“你耽误这几分钟,已经洗完了。” 周许厚颜无耻般耍赖:“那是因为你不跟我说话,我无聊,所以总是洗的快。” “一起洗不可能,没的谈。”陈津北惯常冷静的脸也被缠得泄出丝无奈来,他抬手挡住周许靠过来的额头,揉了把他潮湿凌乱的额发:“进去洗,我在这等你。” 这已经是最大让步了,周许见好就收,但仍拉着陈津北的手往里走了走:“那你站近一点,不然等会听不到我声音。” - 周许这假请的时间赶巧,等周一再入学,刚好就是秋季运动会的开幕。 整个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场运动会,参与的高三年级并不敷衍。 下午的时候,周许蹲在看台上陈津北旁边,他手臂搭着人肩膀,摇摇晃晃地跟人一起看赛道上正进行的短跑项目。 身前身后都是围观的学生老师,喧嚣不止不休。 日光正盛,迎着他们的眼和脸,周许蹲着的姿势比坐着的陈津北稍高一点,他垂眼看陈津北的脸,突然轻啧一声。 他凑近陈津北耳边,说的话像个流氓:“你好白啊。” 他揽着陈津北的肩颈,在嘈杂声里问他:“你会不会被晒黑啊?” 陈津北掀眼看他,周许以自己的手搭凉棚挡在陈津北额前,有点嬉皮笑脸的:“给你挡挡,可别灼伤了我们这朵娇花。” 陈津北不动不躲,气定神闲地望着他,像是要说什么,但先被后面来的人打断了。 有人从后面扯周许的衣领:“你是真忘了自己还有项目啊?” 陈浩源用蛮力将周许扯起来:“马上就要检录了,朱老师满操场让人找你哪,你特么怎么还在这?” 突如起来的力道,周许被动地松开陈津北,顺着被扯的力道直了直身体,挣开陈浩源后,他皱眉理抻自己的衣服:“没忘,我看着时间的,看完50米就过来。” 旁边跟着来的有隔壁班的熟人,看见周许,惊讶地一挑眉:“你们班5000米居然是周许啊?” 陈浩源的目光在前方坐着的陈津北身上一扫而过。 看台座位有限,而此刻拥挤的学生太多,周许曲着膝盖挤着蹲在两张座椅之间,但陈津北仍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施施然坐在张座椅上,只在他们刚过来时,听见动静轻转头,平静无波地看了他们一眼——挺淡挺没情绪的一眼,然后就彻底视他们如无物,收回了视线。 陈津北根本瞧不上他们,陈浩源不是没心眼的周许,他敏感地在陈津北眼里读出这样清晰的内容。 所以接着隔壁班熟人的问题,他帮周许答了,他懒声说对:“我们班体委喜欢的姑娘暗恋周许,体委看不惯他整他呗,就把他名填上了。” 那聊闲的男生没忍住笑出声来,他拍拍周许的肩:“那你不更得跟那姑娘在一起,总得坐实了啊。” 周许不爱谈这个话题,他将男生的手卸下去:“别他妈瞎说了。”他烦得慌,又重踹一脚陈浩源:“走。” 要离开的时候,想起什么似的,他转身将自己肩膀上搭着的黑色运动外套扔陈津北怀里:“太晒了,你穿着。” 陈津北看一眼周许被扯着走的背影,将外套垂到地上的袖口捞起来,并没穿,只微理了理衣服的褶皱,随意搭在自己腿上。 周许站在起跑线上做准备了,班主任朱老师改不了操心的毛病,他理了理周许身上歪斜挂着的号码布,不厌其烦地跟他说赛事的注意事项:“……不要逞强,重在参与,跑步过程中但凡有不舒服随时停下举手——” 周许避开刺目的日光,打断了喋喋不休的朱老师:“不就是5000米么,我闭着眼睛都能拿前三。” 此刻同站在起跑线前的还有好几名体特生,周许这一声出来,旁边的男生们都爆发出看热闹的起哄,朱老师瞪一眼他,拍拍他胳膊:“别搁这嚣张,等跑完再说吧。” 周许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动作间,手臂线条隐约显现,他懒懒散散地笑了一声:“朱老师,跟他们说一声,现在就可以开始给我写拿奖的新闻稿了,多写两篇。” 朱老师又瞪一眼他,让他在跑道上站好。 两分钟后是准点,裁判吹哨,周许跟数十名运动员从起跑线上同时起跑。 他没经受过什么长跑的专业训练,也不讲究什么先稳后发的精力分配,起跑后,他就跟两名体特生跑在整个长跑队伍的最前方。 起跑就跟跑专业运动员,反而会加快体力的消耗,这种方法并不适用于普通学生。 但朱老师有句话没说错,周许历来好动,整天没个消停,浑身的精力无处发散。 他在跑道上跑得轻松,跟在体特后面也是游刃有余。 或许是运动会管理松散的缘故,周许今天没穿版型规整的校服短袖,在朱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他穿了件并不花哨的白色t恤,底下是黑色的过膝短裤与跑鞋,简单随性的并不像是来长跑的,尤其跟身前身后穿运动套装的运动员们对比鲜明。 第23章 但短裤下,他小腿崩起的肌肉线条却利落又锋利,在他迈步间规律的时隐时现。 跑过操场的东南角,周许若有所感般一偏头,视线聚焦,他眼里突然藏了点笑,他看见了陈津北。 不知道陈津北什么时候从看台下操场来了,此刻陈津北站在绿茵草坪上,臂弯里搭着他的黑色外套,眼神轻轻淡淡,正安静地注视着他。 操场拥挤,陈津北身前身后来往的学生只多不少,都穿着蓝白的衣服,几乎拉成张色调统一的动态画。 但忙乱中的周许,仍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陈津北。 他稳不住,他想给陈津北打个招呼的,但招手太普通,吹口哨陈津北也听不见。 没多思考和犹豫,周许抬起两条手臂弯向自己头顶,他望着陈津北,生怕人注意不到他,跳着脚跟人比了个硕大的、浮夸的“桃心”。 但尤嫌不够,收回手臂他将手聚拢到自己前胸处,他卡着拇指和食指,笑得过于单纯和甜美,他用手指朝远处陈津北比了个更精致的“桃心”。 跑动的过程中自然起风,周许前额的碎发被吹起来,迎着陈津北,他的脸全露出来了,日光正当,周许整个人都沐浴在灿金的色泽里。 但周许的动作幅度稍有点大,始终被他溜在身后超不过他的那名体特借故发难,他在身后突然语气不耐地问周许:“你他妈到底跑不跑了?” 周许脸上都还挂着笑,身后人已经动手开始拨扯他的手臂:“——不跑就滚过去!” 力道由后而来,周许完全没个防备,甚至因为他不停地朝陈津北比划动作,他的重心都是不稳的。 身后体特生的身形高壮,他发怒时的一扯并不轻松,周许一个趔趄,为稳住身形脚踝一扭,瞬间被他带得往整个人都跑道上倒。 周许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倒下时也发了狠,手臂用力,抓着扯着那名体特生的胳膊将他往滚烫的橡胶跑道上拽。 变故突发,周许和男生同时重重砸到地上,忙乱中,周许听见自己骨关节处传来声清晰脆响。 他甚至没顾上自己腿脚处的剧痛,就先朝旁反击,还在地上,他就跟那名体特生打了起来。 “都他妈别跑了——”他根本不给体特生直起身体的机会,发狠的脸上再没有半分钟之前的甜蜜笑意。 好在他们是长跑,参加跑步的学生们之间距离缀得远,就算他们两个人在跑道上打起来,也并没有引发多米诺骨牌般的连续反应。 有学生和老师都朝着他们这一处涌过来,陈浩源跑在最前头,俞琦紧随其后,但围着的人拉不开周许,还很容易被两个人误伤。 那名体特生也是个暴脾气的,就算他倒下时没占据优势,也能跟周许打的不相上下,有瞬间,没人能将他俩分开。 教导主任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过来,朱老师冷下声音叫周许的名字,他伸手要将周许拽起来。 但陈浩源挡了一挡:“朱老师您小心,别让他打着您。” 话说完他转手就要再去拽地上的周许,但在他之前,已经有个人到了周许身边。 出现在外人视线里的陈津北,似乎永远是都冷静又干净的。 就算是此刻,在人群集聚的、炎热又凌乱的跑道上,他穿整套蓝白的校服,身形修长,气质依然沉静。 陈津北停脚在周许后方,他微弯腰探出只手,他偏凉的掌心握住了周许筋脉崩起的手腕,他的声音并不高,只简单两个字:“周许。” 第12章 刚刚谁也没拉住暴怒中的周许。 但陈津北这会的简单一声,像是在他身上摁下了某种暂停动作的按钮。 周许仰在地上偏过头来,他望着陈津北,迎着刺目日光,他看清了陈津北的脸。 他脸上的狠与凶渐渐消退,只剩下一点委屈与心虚。 他压着自己腔调里的气喘,跟陈津北告状了:“我没惹他,是他先动手的。” 周许停下了动作,但那个体特生没有,几乎是周许话落的瞬间,他攥起的拳头已经朝周许偏转的后脑勺砸来。 旁边有人惊呼,有人大声叫周许躲开。 力道带起劲风,周许的眼睫下意识颤了颤。 然后有手臂从他脸侧过,替他稳稳接住了后方那力道充足的一拳。 陈津北的声音仍淡,他面上半分波动也没有,只望着那男生,说:“差不多行了。” 周许坐在地上,转眼看横在自己脸侧的那只手臂,手臂的肤色冷白,内侧的血管泛着鲜明的青苍色泽。 因为陈津北探臂向后的动作,他像是把周许的上半身都笼在了自己怀里。 陈津北在这里,周许就什么也不担心什么也不考虑了,刚揍那男生他已经揍回本了,这会他头向前一顶,就靠到了陈津北肩膀上。 额头底下是自己靠惯了的肩胛,鼻息间是陈津北身上的味道,腿脚处被他忽视已久的痛意突然开始发难,汹涌着朝他袭来。 实中是没人不知道陈津北的,他频繁地上主席台领奖、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校内榜单的榜首,他人是冷冷清清的,却霸道地在全校师生面前刷自己过分优秀的存在感。 这会他在这里,事情就好解决许多,甚至最刺头的周许都只听他的话。 陈津北的掌心挡住了那名体特生的拳头,体特生一眼认出他,但仍不想放过被陈津北揽住的周许。 第24章 他挺惹火地说:“这是我跟他的事,你插什么手?” 他话落的当场,陈津北看了一眼他,那眼神不喜不怒,但凉薄得很,黑色眼瞳恍若没有生命的无机物。 迎着这样的眼神,那体特生在高温的暴晒下也自后脊打了个寒颤,然后他听见陈津北的声音。 陈津北一手仍揽着怀里人,他的语调也仍旧平静,像是真的在就事论事的协商,他说:“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想怎么解决?” 陈津北的声音从来不大,但他说话时,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清贵与冷静溢出,周围人自发就安静下来,甚至包括站在人群后方的几名老师。 所有人都等着这名体特的回答,在几名老师的灼灼目光下,他彻底扭过头去,也终于卸了身上紧绷力道,收回了要砸向周许后脑的手。 衣袖突然被人扯住了,陈津北垂眼,望见怀里人脸上泛红浸血的擦伤。 刚他跟人滚在地上打架,橡胶跑道表面粗粝,周许半点没顾忌,他把自己露出来的脸手都蹭伤了。 这会他靠在陈津北肩窝里,安静下来就蔫巴了,脸上的愤怒和情绪全部消退,没什么表情时,就显出那张恍似被精雕细琢过的脸的漂亮神韵。 但他脸侧血红的伤口实在刺人眼睛,陈津北不喜欢看他身上的伤,只一眼就掠过去,他的手探向周许的腿脚,像是在探查他脚伤的情况。 陈津北的黑睫轻往下压,他问周许:“还有哪?” 周许抬臂搂住陈津北的肩颈,背着人的方向,他脸在人颈窝里微不可察地蹭了蹭,是历来就改不了的痛了朝陈津北撒娇的习惯。 他靠在陈津北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全身都疼。” 话里的真假尚未可知,但可怜的语气却是十足。 陈津北把周许背了起来。 周许快一米八的个子,陈津北却背得轻松,他两手扣着周许的腿弯,背起来时,周许没受伤的那条腿甚至还在空中悠悠晃了晃。 陈津北背着他跟几位老师说了情况,说先带他去医务室。 周许手臂横抱着陈津北的肩颈,下巴也蹭在他背上,偏头向后时,他对上陈浩源的眼神。 陈浩源额际有急过晒过的汗,他的大拇指朝下比划,朝周许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又朝他挥了挥拳头,像是想打他。 周许把头往另一侧偏了,没受伤的那条腿垂在陈津北身侧又晃了晃,只留给陈浩源一个短发凌乱的后脑勺。 四五点的烈阳依然灼人,把整个世界都烫出种慵懒的倦意。 陈津北背周许走在校内林荫道上,听他在背后慢悠悠地问:“你看清楚了吗?” 陈津北在路口转向,淡淡应付他的突如其来:“什么?” “是他先动的手。”周许第二次强调这件事,他生怕自己被冤枉了。 校医院的红顶房已经出现在视野里,陈津北微一侧头,余光里是周许的颚线,他的呼吸就贴在耳侧。 “这次不会说你。”陈津北说,转过头来的缘故,两个人的脸隐约都碰到了一起,周许的脸被太阳晒得略微发热,他贴着陈津北的脸给自己降温。 陈津北说:“但下个月你得招飞体检,这段时间都消停点。” 周许手指无意识扯着陈津北后脑勺的短发,把人的头发弄得凌乱。 听见陈津北这句话,周许撑在他肩膀上给力,他将脑袋探出去偏着看陈津北。 他尤其不服气:“……我这段时间还不够听话吗?” 周许受了伤趴人背上也还在乱动。 但陈津北将他背得稳,他背着人上台阶,说他:“听话。” 周许手臂上的血蹭到陈津北肩头,他看着洁白衣袖上突兀出现的红色血渍,用稍微干净的手背擦了擦,但并没有擦干净,反而磨蹭得血迹顺着衣料的纤维铺得更广。 周许放弃了,头一歪又靠到陈津北背上。 陈津北单手背着他,另只手推开校医院门诊的玻璃门,冷气扑面,轻轻浮动两个人的发顶。 周许趴在陈津北肩头打了个哈欠,他低声又缓慢地说:“但我只听你的话。” 周许下午又吃了哈密瓜味的口香糖,糖的甜味很容易就留在他身上,然后在靠近时再扑向陈津北。 陈津北微侧脸,下颚碰到了周许的额头,那像是个罕见的安抚的动作,他低嗯了声,应了周许这句话。 - 周许请假在家的第二天,孙晓月就结束工作回来了。 陈津北晚自习下课回去,推开门家里一室亮堂与喧嚣,贴墙大屏上播着部最新的超级英雄电影,孙晓月立在窗边打电话,狗围着客厅跑来跑去。 客厅中央,周许仰靠在沙发上,他受伤的那条腿搭在高处,正拿着平板在玩游戏,左手边放着的是几栏零食和冰镇甜饮料。 陈津北在门口换鞋,听见动静,周许远远问了声:“你回来了?”但眼睛仍没从平板上撤开。 陈津北放下包,先去洗了个手。 周许的视线放在平板上,跟着游戏角色在地图场景内移动,但耳力全挪到刚进门的陈津北身上了。 他听见陈津北开门的声音,听见他洗手的水声,还听见他转过来靠近客厅的脚步声。 一局游戏结束,周许搁下平板抬头,将将对上已经走到近前的陈津北的眼睛。 陈津北手里松松拿着两本习题册,习题册表面压着叠好的几张洁白试卷,他都没给周许说两句多余话的功夫,先简单开了口:“来书房,写题。” 第25章 周许坐在沙发上,正对着陈津北跟他说话时微俯下的肩颈。 实中校服是polo领的款式,陈津北扣到了最上面一颗纽扣,周许无声眨眨眼,看见白色校衫下,陈津北颈下棱起的两道平直锁骨。 人.体本是种美学,这门学科,周许无意识在陈津北身上学到许多,是他手指滑过的陈津北的脸部轮廓、是他眼见着的陈津北腰腹和手臂薄肌的走势线条、是他拉过握过无数次的陈津北的修长手指、还是他无聊时数过的陈津北腕侧的青色血管。 六点儿突的凑过来叫一声,将周许游走的思绪叫回来,周许单手搂住六点儿的后背,抬头时看见陈津北已经推开书房的实木门。 他在家里并不拄拐,放下手里所有东西,单脚大步跳着就往书房的方向走了。 孙晓月打完电话,转过头来就看见周许危险摇晃的身形,她下意识叫周许:“——舟舟。” 周许已经晃着脚跳到了墙边,他扶着墙转头朝孙晓月眨眨眼,示意已进门去的陈津北:“干妈,我学习去了。” 孙晓月没拦住人,周许单脚跳着就跟陈津北进了书房。 陈津北按开了书房的吸顶灯,又扭开了桌上的护眼灯,他将习题册和笔平放到桌上,然后终于抬眼看向周许。 周许撑桌,动作丝滑地跳进他拉开的座椅里,他坐在原地向后仰头,头顶到陈津北腹部,又顺着陈津北的喉颈线条往上,看向他的下巴。 陈津北没看他,但手准确地托起他的后脑勺,让他坐正坐好。 他单手控着周许不安分的脑袋让他看前方,另只手用黑色碳素笔在习题册上勾了页码:“先做化学,把这套模拟题刷了,题不难,我洗完澡20分钟出来看。” 陈津北终于垂睫望一眼他,手指轻理了理他凌乱的额发:“别翻书,自己写。” 周许不吭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顺势往后靠在他掌心,又惰懒地仰头往上看。 陈津北的指尖停在周许眼尾,周许眨眼时睫毛带出的残影在他指尖微晃。 陈津北垂眼望进他眼瞳里,他们上下对视,半分钟后,他终于再次将周许的头扶正:“别看我,看题。” 第13章 周许吊着腿躺在家的第三天,就已经坐不住了,他想回学校去,撑着拐他也不是不能单脚跳动。 而且他伤得其实并不重,腕骨只有轻微的错位,连石膏都没用打,只上了固定的简易夹板。 但招飞体检在即,陈津北对这件事挺看重的,在校医院治疗时,陈津北还专门问过主治的医生,问恢复情况,也问后遗症。 医生知道周许的情况,只笑着说不影响,说周许伤得真不算重,也没有内嵌固定物,更不可能开刀手术。 况且他实在太年轻,身体本身的自愈和恢复能力已经足够强。 医生只让周许最近少动弹。 所以陈津北当然不会同意周许去学校,周许是个格外让人不省心的存在,他最近管周许管得有些严。 周许趴在桌上喝陈津北刚榨的橙汁,另只手懒散地着自己的下巴,他说:“可是干妈开会去了,六点又被你送走了,白天我自己在家里,真的很无聊。” 陈津北背对着周许,在收整刚晾干的两个人的衣服,他将周许带着夸张涂鸦的t恤叠好,声音轻轻淡淡的,有种在私底下才会出现的漫不经心:“玩游戏的时候不无聊。” 周许没忍住笑一声,他起身绕桌走过去,走到陈津北身边。 他撞撞陈津北的肩膀,像是被冤枉了似的,替自己据理力争:“就是因为无聊才会玩游戏啊。” 周许还想说下句话的,但他眼尖,顺着陈津北的动作就看向他手里的校服上衣。 周许下意识伸手把住陈津北的手腕,他拿过那件属于陈津北的上衣,抻开来看着肩膀处没洗掉的那点暗红。 “那天你背我我给你蹭背上的血。”周许展开给身侧的陈津北看:“没洗干净,下周去学校拿套新的吧。” 周许太熟悉陈津北在某些方面的挑剔,挑剔到几近刻薄。 陈津北拿过衣服,重新理抻叠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淡淡一句:“没事”,就将衣服收进了柜里。 收整完两个人的衣服,陈津北转过头来看一眼周许。 “手。”他说。 周许就将自己的手递过去给他看:“已经要好了,我下午看镜子,脸上也看不清印了。” 话是这么说,但周许还是站在原地,仰着脸安静任陈津北检查他那天手肘和侧脸蹭出的小伤口。 陈津北微垂了眼,垂眼时睫毛下覆,显出种疏朗的轮廓。 陈津北替他检查伤口,他就望着近在咫尺的陈津北的眉眼看,周许轻轻嘟囔着:“幸好我不是疤痕体质,不然……” 后半句话他没说完,但陈津北掀睫看了一眼他。 周许讪笑一下,不然就以他犯事打架的频率来论,他身上的皮肤必不会像现在这般干净。 周许的嘴甜在此刻突显,他扑过去搂住陈津北的腰,鲜橙汁的甜香扑面。 他说:“当然跟你也有关系,你药涂得好、也顾得好。” 受了伤周许自己总是并不如何在意讲究,但每一次,陈津北都会按照时间给他换药涂药,盯着他不错一顿的吃药,甚至还替他遵着冗长的医嘱记着麻烦的禁.忌。 第26章 陈津北真的将他照顾得很好。 好到他这样一个混世魔王,也能长成现在这副天真模样。 周许话落,陈津北松了他的手,只以掌心轻拍了拍他后脑勺,然后就转身往外走。 周许趿拉着拖鞋跟着他走:“你去哪?等一天你才回来,你陪我玩会。” 陈津北微侧眸看一眼他,左转推开了书房的门:“写作业了。” 周许撑着门把手,慢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 等周许顺利过关招飞的体检和面试,夏天早已溜走了。 干枯的黄叶纷纷扬扬落下来,又被风席卷着往一处吹。 周许蹲坐在座椅里,皱眉盯着手边棕褐色的药液。 药入口前,他还不死心地跟对面的陈津北打商量:“我免疫功能很强悍的,躺两天就好透了。” 他哑着嗓子说:“这药的味儿闻着也太恶心了,我想吐。” 秋冬的交界处,半冷半寒,但因为家里病号的存在,这两天卧室里都烧着恒温的空调。 陈津北停到周许面前,轻拨开他的领口,取走他夹在腋下的温度计。 他对着光看了眼温度,口里淡淡应着周许:“再耽搁下去药凉了。” 他没给周许打商量的机会,催着他:“快点喝了。” 体检前那段时间周许被陈津北管得严,周许也老实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健健康康地就去了。 陈津北是个尤其可靠的人,他给周许做足了准备、查全了资料、甚至还给他模拟了面试,周许连紧张都几乎没有。 他顺顺利利过关,回来的当天晚上,他那群同学朋友组着团给他接风庆贺,那晚吃饭的时候周许都好好的,只轻微有些鼻塞。 但晚上睡下不到半小时,陈津北就被周许身上烫人的温度惊醒了。 第14章 陈津北坐起来按开灯,望见的就是身侧人脸耳通红、短发湿乱的昏迷模样。 他托着周许的后颈将他抱起来,给他量了体温,擦了四肢,贴了退烧片。 周许终于被他折腾醒,迷糊睁眼看见陈津北,他就往人家怀里钻,边钻还边皱着眉难受地说自己渴说他想要喝水。 那会他的嗓子已经烧哑了,陈津北只看见他唇动了动,凑近去听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但陈津北看着他干裂的嘴唇能猜到,他倒来杯温水本想给周许润润唇,但周许像是久经干旱,甫一碰到水就撑起身体扶着陈津北的手喝完了那杯水。 杯口稍大,周许又是仰躺的姿势,那杯水他喝一半,另一半全撒身上了。 陈津北给他擦了下巴和颈间洒的水,低头问他:“还喝吗?” 或许是夜色渲染,陈津北的声音轻又低,蕴着耐心和纵容,是种从未示人的温柔。 但周许听不见,他抬手扯着陈津北的衣领,只闭着眼皱着眉往人怀里钻,往人身上贴,像是鼻腔里浸满陈津北的味道就能缓解疼痛。 周许倒扣着睡在陈津北怀里,陈津北轻揽着他,另只手始终控在周许后脑,他微垂着眼,轻轻以掌心理着周许汗湿的短发。 周许是个健康好动的,又被照顾得好,他是很少生病的。 但每次生病,必定得折腾好几天。 爸妈见不着人,干爸干妈偶尔出差,始终陪在他身边的,时时刻刻都陪在他身边的,只有陈津北。 别的小孩生病了,会随着本性寻找妈妈的安慰,但周许只找陈津北。 他太依赖陈津北了。 握着陈津北的指尖、靠在陈津北肩头、埋在陈津北怀里,都能给他莫大的、不可替代的安全感。 上高中以来周许就没怎么生过病,但或许是他去外地面试时昼夜颠倒的作息,或许是他刚下飞机没顾忌骤降的温度穿太少,也或许是给他接风洗尘那晚他喝多了冰镇饮料,总之,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延续了整整一周。 白天的时候周许只是咳嗽头晕,但一到夜里,必定发高烧。 去医院全面检查过、挂过液体也吃过药,但不管白天状态多好,每到夜里,周许又会复烧。 折腾到最后,他自己都没脾气了。 他捧着杯热水,在模糊升腾的水汽里,边喝边瓮声瓮气地问陈津北:“你这两天是不是都没睡好?” 怕工作的干爸干妈担心,怕年老的外公外婆着急,这场病,他们谁都没说,只在班主任那里挂了个假。 所以从头到尾,只有陈津北在照顾他。 白天他状态不错自己在家睡觉,陈津北还能去学校上课,但晚上他发烧,陈津北也必定睡不了。 这会陈津北靠着站在桌边,低头在看种药的说明书,听见周许的话,他终于抬了眼睫。 他说:“没事。” 周许偏头枕着自己的手臂,自下而上去看陈津北的脸,接连几天的高烧将他的声音烧得黏黏的,他慢吞吞地叫陈津北的名字,说:“我们大学必须在一个城市念,我们还出来住吧,找个房子住一起。” 他深谋远虑似的:“不然以后你一个人生病了,都没有人照顾你,孤零零的,怎么办?” 他说:“我们住一起,我可以照顾你。” 陈津北收起了说明书,按照纸张痕迹折叠复原,他顺手兜了把周许的下巴,将他的脸都抬起来了。 “对你的学习上点心,”陈津北垂眼看着他:“等你考上再说。” 第27章 周许抓着陈津北的手不让他收回去,仰着脸问:“考到一起,就住一起吗?” 陈津北又捏了把他侧脸的肉,像是把玩某个物件般随意,他看着周许张合的嘴唇间偶尔露出的洁白牙齿,说:“考上了才有后面的。” 陈津北端着周许刚喝过的药碗出去洗了,周许趿拉着拖鞋跟着他走。 “考上了你就跟我住,都听我的安排吧?”周许紧追着问。 陈津北拧开了水,胳膊肘格开了凑过来的周许,没让他碰凉水,他微侧眸瞥一眼周许,口吻里莫名带上点笑:“怎么?你有钱能租房啊?还是自己能挣到钱?” 周许坐在他侧后方,两手托着脸:“周家珍有钱,他说他的钱都是我的,我先用他的钱。” 他咳嗽一声,接着说:“但等我工作了我就能挣钱了,以后我挣的钱你都能用。” 话说到这,陈津北突然问他一句:“这次出去面试,跟你爸妈说了吗?” 平时的考试成绩周许的爸妈当然分不出闲暇来关心,但这次毕竟关乎到他的未来选择,周许理应跟他们知会一声。 “我妈打电话了,她说不管我想做什么都行,”周许不太高兴的模样:“其实她就是不在意、不上心,她还说今年春节有时间,要接我去她那。” 周许彻底趴到桌面上:“小时候我还信她这些空头支票,但这次我直接拒绝了,我说我不去。” “我爸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说让张助理全程安排接送我,还问我面试的老师和意向学校……他生怕我不行似的,”周许厌恶地皱了皱眉:“说要联系相熟的人,还让我去跟人领导吃顿饭,最后我把他手机号拉黑名单了。” 平时的周许什么都跟陈津北说,半点不留私。 但这一次说到这里,周许藏了点东西。 他将周家珍的号码拉入黑名单,不止因为周家珍要找助理来包办他的事,还因为周家珍说了陈津北的不好。 当时他出发去外地面试,路上周家珍几个电话啰啰嗦嗦说让他去找张助理,但不管周家珍说什么,周许都一句:“陈津北给我安排好了,我不去。” 他几次这样堵周家珍的话,没注意到电话对面周家珍不正常的沉默,最后周家珍像是找了个安静地方,他说:“小舟儿,你也大了,别万事都赖着别人。” 就是这一句话,给周许点炸了。 “我不赖他我赖谁?赖你吗?”他坐在机场的候机大厅冷声问,引得旁边的乘客都转过脸来看:“那你在哪儿呢?今年马上就到头,我见过你一面吗?” “见天的把你那助理弄过来,那助理是你替身吗?他是我爸还是你是我爸啊?”周许罕见地咄咄逼人。 挂完那个电话,周许就将周家珍和他身边人的电话都扔进了黑名单。 陈津北将碗擦干放进橱柜里,过来时拍了周许耷拉着的后脑勺:“回房睡觉。” 周许磨磨蹭蹭转过脸来,只伸出两臂朝向陈津北,那像是个小孩撒娇要人抱的姿态。 他小时候对着陈津北和干妈常这样干,有时是站在床上伸展双臂跳进陈津北怀里,有时是在地上耍赖蹭一身泥要陈津北抱才起来。 他自己身上弄得脏兮兮,硬要让泥污也蹭脏陈津北的衣服,有时陈津北抱着他会往后仰头躲,他就用两只脏手紧紧抱住人家的后颈,笑嘻嘻跟人家碰额头。 陈津北跟他差不了一岁,但陈津北是哥哥的概念刻骨,陈津北总能轻松将他托抱起来,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这会陈津北居高临下,望着他这个久不见的动作,微挑眉梢。 他靠着桌沿问周许:“你多大了?” 周许依然不吭声,也不回答,因为他知道陈津北会顺他的意。 只要他没惹陈津北生气,陈津北总会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陈津北低头看着他,半天没个动作,周许怕他走,抬腿想拦住他的路。 但他刚将腿.抬起来,陈津北已经俯身。 熟悉的淡香扑面,陈津北两手提着他的腋下,像是并没使多大力,轻松就将他提抱起来了。 周许手臂搂住陈津北后颈,腿也顺势圈住了陈津北的腰,他将脸埋在陈津北的衣服上,只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 再返校那天尤其冷。 照例是陈津北先醒先起,周许困得闭着眼睛坐在床边套袜子,陈津北路过他时将他的外套放到他手边。 吃早饭时周许还睁不开眼,他头发有段时间没剪,埋头喝粥时发尾都要掉到碗里去了。 桌对面陈津北看不过眼,抬手撑住了周许的额头:“就这么困?” “好久没这个点起了,”周许嘟嘟囔囔的,他这段时间因为各种原因始终在请假,确实挺久没早起了。 陈津北收回手,问他:“那上课怎么办?” 周许瞄一眼陈津北的表情,说:“我就今天早上困,明天就不困了。” 陈津北将煎蛋夹到周许碗里:“别磨蹭了,快吃。” 陈津北把控时间确实精准,周许到教室时,离早课将将还差两分钟。 同桌陈浩源还没来,周许将书包卸下来,边把书往桌篓放边想着,陈津北每天早上起那么早,还能准备两个人的早饭,要不是他这个拖油瓶,他也不用每天踩点到教室了。 早读铃响过五六分钟,班上的人才稀稀拉拉到齐。 第28章 陈浩源坐过来的时候带着外面的凉意,他看一眼坐在位置上的周许,装模做样地一揉眼睛,挺惊讶地“哟”一声:“这谁啊?” 第15章 守早课的语文老师在教室外面跟别班老师聊天,周许哼笑一声,一脚踹到陈浩源凳腿上:“我昨天就跟你说了,你现在在这装你妹呢。” “我妹你个头。”陈浩源一掌扣周许后脑勺上:“感冒好透了吗?” “好了,”眼瞧着语文老师进来了,周许将书立了起来。 陈浩源跟他默契十足,也把书举了起来。 两个人坐在最后排,躲在书后头,在喧嚣的早读声里低声说话。 陈浩源问他面试情况,说他请病假肯定是躲在家里玩游戏,也说到陈津北天天晚上来教室替他拿当天新发下来的试卷。 周许敞着腿坐得随意,他一手扶书一手撑脸,话音里带着点懒散:“前两天差点都给我烧傻了,我玩什么游戏啊。” 他转过脸看陈浩源:“陈津北天天晚上来我们班啊?” 陈浩源瞥一眼他,知道他想问什么:“是天天来,来给你收当天的卷子和作业,上周一晚上他来的时候我还没走,他还给你整你那乱七八糟的桌篓了。” 周许抿唇一笑,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桌篓,才注意到自己的书本被码得整整齐齐、书页被理得干干净净,连书纸上的褶皱都被压平了,这确实是陈津北的风格。 陈浩源也凑过来看。 周许用胳膊肘抵开他,轻咳一声:“行了,别看了,以后你别在上课的时候找我聊天,我要背课文。” “你他妈还没退烧呢?”陈浩源低声骂他。 周许摇摇头:“不是,我得好好学习,我答应陈津北了。” 陈浩源硕大的白眼快翻到天上:“陈津北真是你爹啊,他说的每句话你都当圣旨。” 周许啧一声,皱眉转过脸。 他的声音突然有点冷下去了:“陈津北没惹过你吧?你为什么总是说他不好,你俩都不算认识,你干什么对他那么大恶意。” 周许把手里的笔搁到桌面,噼啪一声响:“反证,陈津北从没当我说过任何人的坏话。” 陈浩源跟周许玩得多了,当然能分清楚他真生气和开玩笑的区别。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点僵冷下来,陈浩源放平了书,他说:“我就是看不惯他总管着你,你怕他怕得跟个什么似的。” 周许也把立起来的书放下来了,他低声说:“他不管我,谁管我啊。” 但话音太低,消弭在周围的读书声里,只有周许自己听到了。 下课的时候,周许本想趴桌上睡会,但他还没将书页合上,就有班里的男男女女围聚过来。 周许性格好,成长过程中就没缺过朋友,不管是校外的黄毛混混,还是校内的规矩学生,他都能跟人玩到一处。 甚至因为他对女生多有体贴,女生都更亲近他。 嘈嘈杂杂的人围过来,周许彻底睡不了了,好在课间休息的时间够短,只够他们撺掇周许晚上一起吃顿饭。 等人都散了,周许低头在桌篓里仔细找下节课的课本时,手臂被人轻轻碰了碰。 他抬头,看见谢莹莹的脸。 就算已经说开了,但被周许直直看过来时,谢莹莹仍觉紧张,像是周许的眼神烫人似的。 周许是个不爱穿校服的,尤其是秋冬季节,他讨厌在校服外套里塞臃肿的棉服,所以这会他坐在教室里,只穿了件连帽的蓝色卫衣。 卫衣上没有任何涂鸦花纹,有种剔透的干净,更衬得周许的发黑肤白。 但或许是周许折腾来折腾去太好动,他后颈的帽子边朝外翻起来了。 谢莹莹手指轻动了动,然后她移开视线看向周许的脸。 她将手里的口袋轻放到周许桌面,低声说:“听说你感冒一直没好,我爸爸是医生,他说这两种药效果不错,如果一直没彻底好的话……你可以试试。” 周许看一眼谢莹莹的脸,手解开口袋看了看,里面那两盒药他眼熟,是上周陈津北给他买过的。 他合拢口袋放进书包里,说:“谢了啊,我晚上回去就吃。” 他又说:“晚上我请他们吃饭,你也来呗。” 谢莹莹又点头又摇头的,没给出个确定答案,上课铃已经响起来了,谢莹莹指了指周许后颈,快速说:“——你的帽子。” 周许抬手顺着她的眼神往后,随意理了理:“这儿吗?” 谢莹莹点点头,她最后看了眼周许,终于转身走了。 谢莹莹走后,在班长叫喊上课起立的声音里,旁边始终沉默的陈浩源突然冷哼一声。 周许随班里人懒懒散散地站起来,偏头看他:“你有病啊?” 陈浩源也不看周许,只点着头应:“是,我有精神病。” 他拉凳坐下:“所以你离我远点。” 周许被他整笑了,骂他一句:“傻.逼吧。” - 晚上下了晚课是周许请身边的朋友吃饭,面试完回来那夜的庆祝太仓促,这次人齐了,本班的、别班的,男男女女热热闹闹挤了张大圆桌。 他们甚至还特有仪式感地给周许送了一大捧花。 陈浩源将那捧花递给周许的时候,本来冷着的脸还是没忍住笑:“……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坐上你开的飞机。” 第29章 周许将手里那束称得上巨大的花搁到旁边的椅凳上:“最不想拉的就是你了。” 他又问:“这花还挺好看的,不是你们的审美吧?” 坐他右手边的俞琦拿着服务员的平板加菜,在忙中略一抬头:“她们选的。” 周许顺着他的示意看到班里的几个女生,“难怪。”他说。 晚上10点多到的饭店,吃完已经12点过了,好在他们都知道明天还有早课,收敛着没喝酒没多闹腾。 饭至尾声的时候,俞琦凑近低声问周许:“你身上有钱吗?” 在这件事上,周许实在是不靠谱,俞琦信不过他。 前半程周许始终在被人拉着说话,这会桌上多半人都已经停筷了,周许提着筷站在桌边转桌,挑着自己想吃的菜吃,听见俞琦的话,他吐掉嘴里的骨头,摇摇头:“微信上好像还有几百块。” 但肯定不够晚上这顿饭,远远不够。 俞琦扶额:“等会我去结账。” 周许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用啊,陈津北等会来接我,他给钱,刚我还给他发消息了。” 第16章 周许话落,俞琦的表情也变得奇怪了:“所以为什么你身上连几千块都没有?吃顿饭还得陈津北给你收尾?” 周许喝了口橙汁,垂着眼挺含糊地说:“因为陈津北靠谱,我俩之间都是他管钱。” 他没说的是他自己对钱太没概念了,以往他爸妈给的卡也是直接放在他自己手里,小学时班里某次救灾募捐,班里同学往红色募集箱里放的都是几十几百的纸币,只有周许,在家里没找到纸币,就往募集箱里扔了张黑色卡片。 后头拿到卡片的班主任被吓到了,当即就给孙晓月打电话将卡片还回去了。 那之后,周许就把自己身上的卡都交给陈津北管了,他要什么陈津北给买什么,自己身边只有点零碎的零花。 也是因为他身边始终有个陈津北顶着,陈津北是他的朋友,是陪他长大的人,也更像是他的“家长”,别的小孩由父母包办一切,周许由陈津北包办一切。 在陈津北的庇护下,他是真的万事都不用考虑的。 不管天塌不塌下来,陈津北都永远站在他前方。 陈津北结完账的时候,周许已经打车将班里的同学分批次送走了。 凌晨的时间点,饭店大堂只有两个值班经理,周许窝坐在沙发里,手肘抵在扶手上撑着脸发呆,脚边搁着那束花。 陈津北关掉手机,走过来叫他:“走了。” 他用手背碰了碰周许的脸:“晚上没喝吧。” “——没,”周许回神,抬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陈津北。 深秋的夜温太低,陈津北回去或许是洗过澡了,他这会没穿白天那身校服,身上是跟周许同款式的单色加厚卫衣和黑色牛仔裤。 只不过周许身上的卫衣是蓝色的,陈津北身上的卫衣是纯黑的颜色。 陈津北额际有稍长的碎发搭下来,周许望着他额发下低垂的眉眼,突然说:“你转过去一下。” 陈津北收回探他温度的手,问他:“干什么?” 周许一笑,推他腰侧:“你转一下,背对我,很快的。” 陈津北握了下周许推他的手指又松开,转过身去了。 确实挺快,几乎是他刚转过去望见大堂的收银台,周许已经在背后说:“好了。” 周许又扯他侧腰的衣服,让他:“你转回来。” 凌晨的时间段,陈津北像是在寂静的饭店大堂陪周许玩幼稚的游戏,他回头时已经猜到周许或许是要送给他什么。 但还是稍显意外,周许抬手递给他的,是一只花。 粉色的香水百合,取的是他脚边那一大束花里最中央、最硕大、最漂亮的一朵。 “——送你。”周许仰脸望着陈津北,眼里都是笑。 他的眼型像极了他的妈妈,但他当然不会他妈妈出现在荧幕上的或妩媚、或凄凉、或绝望、或凌厉的笑。 周许的笑里一点杂质都没有,他的眼里只有未经雕琢的天真。 是他亲手养出来的天真。 - 新一年的1月是陈津北18岁的生日。 早在生日前那个月,周许就撺掇着要给他准备礼物,毕竟是颇具意义的18岁。 临近一模前夕,他们高三生的假期越来越短,时间越来越紧,每周的假期已经压缩到只有周天。 整个高三年级的氛围逐渐压抑起来,紧张的气氛开始蔓延,这其中,陈津北和周许反而是相对轻松的两个。 上个月陈津北的物赛成绩已经下来,他拿到了很好的名次,这意味着他高考时只需要考一个相对普通的分数,就能去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学里接着学习。 成绩下来的时候,实中整个高三部的老师学生都挺沸腾,甚至还专门抽出时间让陈津北作为打头的,给整个高三部开了个动员大会。 相比于身边的老师同学,陈津北和离他最近的周许反而相当冷静。 在动员大会上,坐在周许身侧的俞琦还问了,他疑惑周许以往最看重陈津北,这次听到陈津北国赛拿奖的消息怎么没跳起来。 那会的周许安静坐在会议厅的后排,整个人都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他望着那束聚光灯下身形清俊的少年,或是太过年轻的男人,罕见地沉默了很久。 第30章 最后的最后,掌声轰鸣响起,陈津北已经致谢下台,光影轻轻追着他的背影,周许才低声说:“这是他应得的。” 在那时那刻,坐在人堆里的周许突然推翻了好久之前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真是最了解陈津北的人了。 他跟所有人一样,都能看见陈津北无数次地考高分、拿头奖、获荣誉,但也完全不一样,别人都只见着陈津北面上的风光,只有他记着了无数个深夜里陈津北坐在书桌前的侧影。 所以他们惊讶,他们诧异,而他只觉这是理所当然。 陈津北的得到不是突如其来,那是无数个挑灯到凌晨的黑夜累加起来的,好多次他趴在桌上一觉醒来,睁眼看见的对面的陈津北仍微垂着眼睫、神智清醒。 陈津北已经是他心里最厉害的存在,但陈津北也不是神,陈津北想得到也同样需要付出,陈津北总是纵容他的懒散,却从不纵容自己。 若让周许闭上眼描摹陈津北,那他拿着本书或垂眼演着习题的安静侧影是最多的。 成绩下来的那天,陈津北被年级主任拉着在办公室查成绩,周许偷偷去看了,透过办公室门板上方积灰的玻璃,他看见围着陈津北几个老师脸上的笑,也看见坐在最中间陈津北脸上的淡。 好厉害的陈津北,也是好自信的陈津北。 周许用手指指腹擦过灰尘,在玻璃上画了个桃心,送给坐在里面并不知晓他来过的陈津北。 而关于周许自己,他本身就少有来自学习上的压力,但陈津北总会扯着他让他在成绩稳在某个界限上,周许听他的,高考在他眼里和陈津北给他立的那些其他规矩没什么不同。 他考过某个线,他能顺利考上飞行员,他能跟陈津北去一个城市念大学。 就算进入人生的下个阶段,他跟陈津北也不会分开。 第17章 拿到保送名额的陈津北仍被校内老师和领导寄予厚望,他们仍期待着陈津北能在六个月后的高考中创造新的历史。 陈津北慢慢将重心移到高考上来,但他不止为自己,他更为周许。 他手把手带着周许学习,周许最相信的就是陈津北,好像只要他听陈津北的话了,好像只要他做了陈津北要求他做的事情,他就能顺理成章达到陈津北给他设立的目标。 所以就连高考这种事,陈津北仍顶在周许前方,他就像座沉默但高大的山,覆下来的阴影将身后的周许笼住,周许吹不到半点风与雨。 周天下午是个冬日难得的晴天,陈津北站在阳台晾衣服,周许拿着本书靠在旁边的墙壁上背课文。 他口中念着古文,眼睛却看着陈津北将衣服抻开又晾起来的简单动作。 日光亮得刺人眼,将陈津北裸露在外的半截手臂照得几近雪白,周许视力太好,几乎都看见陈津北手背上细微血管的走势脉络。 “错了。”陈津北背对着周许,仍没停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出声。 周许一愣,他终于舍得收回放在陈津北身上的视线,翻开手里拿着的书复又垂眼去看。 等陈津北将两个人的衣服晾好,周许终于将那篇晦涩的古文顺过去,他跟在陈津北身后进房间,说:“我想要点钱。” 陈津北的脚步微顿,转过头来看他。 周许正将语文课本抛到空中,接稳后他自己就交待了:“你生日快到了,我想给你准备生日礼物,所以我想要钱。” 最近的周许有点太安分也太乖了,每天跟着陈津北早出晚归,认认真真上课,规规矩矩学习,连今天周天,都没提半句跟人出去玩或打游戏的事。 陈津北突然抬手兜住周许的下巴,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掌控意味,像逗弄一只小狗,他心情挺好地问:“你准备给我买什么?” 或许是刚晾过衣服,陈津北的手凉浸浸的,但周许没躲,甚至故意用下巴把陈津北的掌心往下压了压。 周许像是已经想过,他说:“18岁就可以考驾照了,我给你买辆车吧。” “用你爸的钱给我买车啊?”陈津北微垂着眼,看掌心里周许被他兜住的脸。 “他给了我就是我的了。”周许这话说得霸道又心虚,话落看陈津北没表态,他又犹豫着补充:“你先将就一下,等我自己挣钱了,我都给你补上。” 陈津北这次是真的笑了,一点淡淡的笑音,快得周许差点没抓住。 他用自己的下巴硌着陈津北的掌心,抬眼看着陈津北脸上已然消失的浅淡表情,直愣愣地问:“你不信我啊?” 陈津北历来都是鼓励和纵容式教育,所以他当然说信。 周许果然高兴,向前一步凑他更近,近得两个人的拖鞋鞋尖都抵到了一起。 他仰着脸问:“第一辆车,要给你买辆好的,你会不会嫌阿斯顿马丁俗?迈凯伦的车型都不像是你会喜欢的——哎!” 陈津北控在周许下巴上的手指突然捏住了他的脸,周许被迫停止他的絮絮。 他脸颊肉被人捏住,还睁着眼睛含糊地问:“……怎么了?” “你这口吻还真挺像个阔气的大老板,”陈津北微垂眼,淡淡评价他。 “我不要。”陈津北又说:“要的话,也要你以后赚了钱给我买。” 陈津北很少将一句话说两遍,但这次他淡淡重复了,他像是特别认真,他对周许说:“要你自己赚的钱给我买。” 第31章 “等到了那个时候,”陈津北捏着他脸的手轻轻松开了,手往后走,随意理了理他的短发:“你再来问我想要什么车。” 周许轻撇着眉,脸上罕见显露出种无奈,少有的,他对陈津北的无奈。 “那你要什么啊?”他问。 “这次一模,考进年级前300吧,”陈津北最后捏了把周许的后颈,终于松手:“这就是我想要的。” “可考试的分数是我的……”陈津北得不到半点好,周许并不赞同这份“礼物”。 “但你是我教的,”陈津北已经抬提步往前走了:“你考好了,才能证明我教好了。” - 一模是各位老师口中对总复习效果的自检,也是他们高三整年第一个相对重要的考试。 大考前整个班总是沉默又压抑的复习,周许在这种环境里坐不住。 他低头将手藏在桌篓里给陈津北发消息:有道题我看不懂 半小时后的课间,陈津北才给他回过来,陈津北社交帐号的名字是注册时随手打的一串字母乱码。 bateau8z:拍给我。 周许藏在桌底下的手打字飞快,他的账号名称则是拉黑他爸之前改的。 周家珍大傻逼:我想你当面给我讲 他发消息迅速,一连几条,有着刷屏的趋势。 周家珍大傻逼:你发我演算过程我不一定能看明白 周家珍大傻逼:我肯定看不明白 周家珍大傻逼:不止这一道数学 周家珍大傻逼:还有几道物理 周家珍大傻逼:你当面给我讲 周家珍大傻逼:收到扣1 周家珍大傻逼:1 周家珍大傻逼:1 周家珍大傻逼:你不回我 周家珍大傻逼:教室里好闷 他刷屏回消息的速度没收敛,但好在对面陈津北终于再次回复过来,也打停了周许收不住的架势。 bateau8z:来吧。 几乎是陈津北消息发过来的瞬间,周许就拎起自己的几本习题册要往外走了。 趴在桌上皱眉做题的陈浩源偏过头来拦了把他:“你跑哪去?吴老师等会要上来。” 周许拂开他的手,抬腿跨过座椅:“他问你就说我找老师问题去了。” 上了陈津北他们那层楼,周许就已经看见他人。 陈津北没在教室,而是站在楼口等他。 12月的风里带着割人的寒意,天色有种冬日特有的黯淡,陈津北穿着学校并不算厚的校服外套,风扫过去,他的身形隐约显现。 周许两步跑到他面前,先摸住陈津北搭在旁边栏杆上的手。 “你冷不冷啊?”他呼出口白气,同时捏住陈津北的手指,仔细揉捏着感受温度。 陈津北没抽开手,反而顺着力道用手臂将周许往旁边教室里带:“过来。” 陈津北将周许带进他们这层楼闲置的空教室,进去后两个人就随意坐在最前一排。 桌椅稍显狭窄,装不下两个高瘦的少年,陈津北的腿微微往外伸了伸,然后他扣了扣周许的桌面:“卷子。” 卷子的顺序被周许弄得有些乱,他低头正翻,陈津北已经叫停了他的动作。 他的笔尖停在封页上,说:“就从最上面这张物理讲。” 周许像是被陈津北用指令操控,陈津北一句话,他才给一个动作,但他的思绪仍停留在半分钟前。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却仍皱眉望着陈津北浅蓝色校服里露出的黑色内搭的领边。 “你手凉凉的,”他问:“冷不冷啊?” 陈津北已经在翻看他的试卷,他闻声抬头看向周许,右手搭上周许的后颈往下轻压一下:“不冷,教室有暖气,羽绒服脱了的。” 他的手仍搭在周许后颈,隔开卫衣领,他的指腹随意地摩挲着周许后颈的几节颈骨。 他叫周许的名字,说:“看题了。” - 周许的人生着实算是容易,从生下来他就拥有太多,所以他是真的没有为什么努力过。 这是第一次,为着那个所谓“未来”的话题。 周许并不是个笨的,况且他有几乎最适合自己的“老师”陈津北。 打从他招飞报名后,他确实开始慢慢收心了。 一模前那两个月,他更是专注,他身上透出的罕见专注甚至让整个23班的同学老师惊讶。 陈浩然都不再叫他出去打球上网了,因为根本叫不动。 某个课间,23班睡的睡、闹的闹,周许低头写题的身影在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俞琦拉了张凳翘脚坐到周许面前,他看一会周许正写的卷子,啧一声:“你现在连物理倒数第二道大题都会写了?” 周许在草稿纸上做演算,挺敷衍地应他的问题:“还不知道对不对。” “那你对后面的答案?”俞琦撺掇他。 周许眼都没抬,只摇摇头:“等写完,做一道对一道等于白做。” 这是陈津北教他的,写卷子时陈津北总让他不翻书不翻答案在规定时间内写完整张试卷,陈津北要他每一次写试卷都自己模拟正式考试的要求,要他写完整套试卷后直面自己的缺漏。 “你这也太拼了,”俞琦望着周许眼下淡淡的青色,他以为周许是在为来年的高考做准备:“不是还有半年吗?” 保持拿笔的动作太久,周许无意识揉了揉自己发麻的指节。 第32章 以前相熟的朋友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包括和陈津北相关的他都兜头倾出。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许开始吝啬于分享。 而他的“吝啬”,只局限在陈津北身上。 他开始不情愿、不乐意朝外人分享自己和陈津北的事情了,他不想透露自己和陈津北的一模约定,他不想叫外人知道陈津北每天守着他学习到半夜,他更不想跟别人炫耀陈津北每天早起给他准备的早餐了。 他不想叫别人知道陈津北的好了。 周许想不明白这“吝啬”的缘由,他只粗糙把其归结于自己的自私。 陈津北太好了,他想独占陈津北的好,他半点也不乐意让别的人觑见。 更遑论分享。 所以面对俞琦的误解,他并不像以往那样去迅速解释,他没抬头,仍盯着雪白卷面上工整的黑色印刷体,良久才似有似无地嗯一声,像是默认了。 第18章 一模考完那天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周许走在路上捡着雪揉成团,趁陈津北没注意的时候往他后脖颈里塞。 陈津北也不说他,只周许塞一个,他就拿一个出来。 玩到陈津北衣领湿润后颈冰凉时,他都没反击。 周许没玩爽,他先不乐意,他倒退着走路,直视着陈津北问:“你为什么不还手?有来有往才好玩。” 冰天雪地的,周许硬要踩着雪走回去,他的脸被冻得苍白,但嘴唇红红的,随着他说话逸出白色雾气。 风迎面刮过来,陈津北被吹得眼睛微眯,他抬手理了理周许的围巾,往他下巴上拉了拉:“真跟你计较,你整不赢我。” 陈津北说:“让让你。” 天太冷了,走在路上的人少,这条街甚至只有他们两个人。 周许撇撇嘴,但又很快凑近,他立在陈津北面前堵了他的路,略微放低声音,像在说一个秘密:“我好像,可以考进前300名。” “这么厉害?”奉行鼓励式教育的陈津北当先就夸了。 雪仍在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几乎要落进周许睁着的眼睛里。 陈津北垂着眼看他,在那片雪落下来前抬手搭在周许眼睛上方。 手掌遮挡下的周许露出个笑来,他扯住陈津北的袖口:“后天就是你生日了,干妈干爸会回来吗?” 陈津北摇摇头:“没说。” 他是无所谓的态度,但周许却皱了皱眉,敏感地察觉到些微不对。 干爸干妈工作忙碌,但永远不会错开他俩个人每一年的生日,甚至只是一餐简单的饭、或忙碌中的一个见面。 但这次陈津北18岁的生日,这么重要的时间节点,干爸干妈不仅没提前联系他一起准备什么惊喜,更没有任何要回来的消息。 这太反常了,周许想着晚上回去要将干妈的电话打通问问,却不防陈津北突然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让他继续走。 陈津北手微凉,带着让他熟悉的并不重的力道。 周许“哦”一声转过头,又将陈津北冰凉的手指笼在掌心捏了捏,捏完顺手就揣进自己厚厚的羽绒服里,两个人踩在积雪上的脚印才又往前蔓延。 历来心大的周许没忘记这回事,晚上趁陈津北在浴室洗澡的时候,他给干妈打过去了电话。 电话要响到尾声时才终于被对面的人接起来,电话对面,孙晓月的声音仍旧温柔,但带着些显而易见的疲惫。 周许趴在床上,低声问孙晓月是不是工作很忙很累。 孙晓月说话的语调跟以往并无不同,甚至是在哄着周许:“最近年关,你干爸应酬多了点,有时候太晚,就没给你和哥哥打电话。” 周许信孙晓月,她这样一说,周许再无疑虑,他翻身仰躺着,声音放得更低:“哥哥生日就要到了,干妈……你是不是忘记了?” 孙晓月在对面略一停顿,她微微叹了口气,说没有忘:“但我们确实赶不回来了。” “那就拜托舟舟好好陪陪哥哥,给他说生日祝福,庆祝他成人。”她轻声说。 陈津北擦着头发出来时,就看见周许仰躺在床上看手机。 他过去碰了碰周许的膝盖,催他去洗澡。 周许拿开手机,朝陈津北伸直手臂。 陈津北扯着他的手将他拉坐起来,却没能走开,因为周许顺势将下巴搭在了他肩头。 陈津北身上还带着浴室里潮湿的水汽,他的头发没彻底擦干,有滴水掉到周许颈间,顺着后颈滑进了他衣领下方。 “我刚刚给干妈打电话了。”周许说:“他们好忙,你过生日的时候,就不回来了。” 周许抬眼去瞥陈津北的表情,却被陈津北的手捉住下巴:“我知道了。” 陈津北垂眼看着周许,甚至笑了一声:“我不是你,不用我妈回来哄我。” 周许好不容易有点细腻心思,还是替着陈津北的细腻心思,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打乱,他脸上的表情甚至出现了瞬间的空茫。 反应过来陈津北的嘲弄后,他挥开人家的手,趿拉着拖鞋两步跑进了浴室。 - 真到陈津北18岁生日那天,干妈干爸果然没能赶回来。 陈津北的爷爷奶奶年岁已高,也没从另个城市过来陪他,甚至中午那顿饭,还是陈津北自己做的。 周许撑着脸坐在餐桌边,看背对着他、立在开放式橱柜前忙碌的人。 第33章 看了会,他摸出手机来偷偷对着陈津北的后背拍了一张。 细微的“咔擦”声后,陈津北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周许看见他单手将火调小,另只手将电话接起来,眼睛仍垂着,望着锅里炖煮的汤。 透明玻璃隔绝了厨房的味道,也隔绝了大部分的声音,周许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推开厨房透明的玻璃门时,陈津北应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他,他看着周许,对电话对面说了再见。 周许帮着陈津北将菜碟端到餐桌上,还偏着头在问是谁给他打的电话。 陈津北给他盛了饭,说:“是我爷爷。” “他们让我后天回去。” 周许接过饭碗,在听到话的瞬间就皱起了眉:“后天?可是离除夕还有一周。” 他不高兴但却不能明显地表示,只用筷尖戳着米粒,犹犹豫豫地问:“你这么早就要回去吗?” 陈津北嗯了一声:“爸妈忙,我回去陪陪他们。” 周许更不高兴了,陈津北应了的事,就没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他垂着头吃饭,面对着满桌自己爱吃的菜,陡然失去了胃口。 但若让他自己说不高兴的缘由,他却讲不出来,春节假期陈津北回去看望家里人,是多么正常多么合理的事,他没有阻拦的理由,他连说自己不愿意都不能。 饭桌上罕见地安静,陈津北不怎么说话,周许也只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吃。 一顿饭至尾声,陈津北搁下筷子擦了擦手指,他转头望向始终摆在餐桌上的平板,拿到手上问周许:“这是什么?” 周许抬眼瞥他,半晌,才开口:“你点开看。” 陈津北转手将平板上周许的一模成绩亮给他:“你的成绩。” “你不是说我的成绩是你的礼物吗?我考进前300了,这什么赛博礼物。”周许微微偏头,没看陈津北的脸,嘟囔着低声说:“但还是得在你生日这天给你看。” 陈津北自然知道周许在别扭什么,他看一眼周许的表情,挺淡地嗯了一声,将平板转回自己,说谢谢:“我喜欢这份礼物。” “还有份礼物。”周许将视线重新转回陈津北身上:“等会,你跟我出去一趟。” 他说:“穿厚点。” - 冬天白日太短,出租车停下的时候,天光已经趋于黯淡,整个世界恍惚都笼罩在浅蓝色的光晕里。 周许拉着陈津北的手腕:“走。” 陈津北视线往旁侧的建筑群扫了扫,已经认出来位置。 高中前两年,周许叛逆心正盛,单调枯燥的学校装不住他,他尤爱跟群年轻人混在车队里。 他无数次翘课偷溜过来,又无数次被陈津北逮回去。 周许拿钥匙开了场地最外围的大铁门,铁门上有喷涂的夸张又艳丽的涂鸦,宣泄着年轻男女们无处可放的躁动。 “幸好前两天雪停了,”周许让陈津北先进去,他随在后头:“昨天我就让他们帮我看了,说路干了。” 以往过来时多是夏天,场内赛道两侧的观众席坐满了人,陈津北要穿过拥簇喧嚣的人群,在最中心的位置找到周许。 但今天,空旷的场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说话时都能带起来回音。 周许仍拉着陈津北的手腕,他太熟悉这里,转头对着陈津北的脸不看路都能把人引到正确的位置去。 “我想载你,”周许扯了扯陈津北的手腕:“以前我练车练好久,就是想载你,他们都嚣张地拉着自己的漂亮女朋友,但你那时就顾着生气抓我了,也不愿意坐我的车。” 打从出租车停在正门口,陈津北就知道周许打的主意。 此刻他被周许拉着往前走,看着周许巴巴的眼,他问周许:“这不是我生日么,你给我提要求。” 周许捏紧陈津北的手指,答非所问的:“他们好多人想坐我的后座,我都没让,你试一次,我不会摔着你的。” 周许停了脚步,背身掀开机车上笼着的车衣,露出底下流畅的车型和黑亮的颜色:“这车一直放在4s店里,前两天才让他们给我送过来。” 周许转回头,他觑着陈津北淡淡的脸色:“你今天已经让我伤心一次了,所以你一定要同意坐我的车。” 场内灯没开全,光影稍显昏暗,周许紧捏着陈津北的手指,另只手在兜里摸车钥匙,他没注意到陈津北眼里淡淡的兴味。 他只听到陈津北问他:“我今天,什么时候让你伤心了?” “我不想说。”周许连头都没转回去,他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 四季里陈津北总守在他身边,他现在却想将陈津北仅剩的、那点拨出来陪伴家人的时间也霸道剥夺。 周许飞速掠过这个话题,他将个黑色头盔拿给陈津北:“你戴上。” 陈津北仍站在原地看着他不动,也没抬手接的意思。 周许轻咳一声,他观察过陈津北的表情,说:“那我帮你戴。” 他先轻理了理陈津北头顶的短发,手压了压,才将头盔罩上去。 从头到尾,陈津北都没个主动接手的动作,扣绑带的时候,周许的手指擦过他下巴,他问陈津北紧不紧。 周许注意力都在头盔上了,他没注意到陈津北始终轻垂着的、搁在他脸上的沉默视线。 看周许良久,看尽他脸上的认真表情,陈津北才终于抬手:“我自己来。” 第34章 周许瞬间笑开,这是陈津北同意坐他机车后座的信号。 他迅速给自己扣上头盔,长腿轻松迈过车身,打火启车,他一刻没停。 他转头看身侧的陈津北,挑着眉叫人:“上车。” 车身轻动,有温度附上来,陈津北坐到了他身后。 周许转过脸去看他,漆黑眼瞳里的笑根本藏不住:“你还是……搂住我呗。” 第19章 周许见过太多了,车队里赛手赢了比赛,都爱拉着自己的女朋友招摇过市,车身飞掠而过时,周许能见着女孩闭眼紧搂住身前人的侧影。 那会他也想载人,但思绪翻过,他只想载陈津北一个人。 “害怕的话你就抱紧我啊,如果不舒服,你就拍我。”周许偏头嘱咐身后人。 陈津北远不如他兴奋,只淡淡望着他,但却顺着周许的意,用手臂圈住了周许的腰腹。 “走吧。”这句话是陈津北说的。 话落,机车的轰鸣声响彻空旷的车厂,车在瞬息间加速,车轮卷起地上蓄积的尘土。 失重感席卷全身,陈津北搂着身前男孩紧实的腰腹,惯性带得他前倾,他的下巴搁到了周许的肩头。 车厂内重金属与朋克的装饰物迅速从他眼尾掠过,视野渐次开阔,只眨眼间,周许已经带他驶上了盘山赛道。 远处霞光灿金,泼泼洒洒染了半匹山,是冬日少见的华丽。 但陈津北的视线却并没怎么放在两侧飞掠而过的山景上,他只是轻侧着黑沉的眼,望向周许认真的脸。 这几乎是他前18年最熟悉的人了,周许是在他手底下寸寸缕缕长起来的。 从只会哭着闹着路都走不稳要他抱,长到现在能驾着高速机车带着他驶过弯弯绕绕的山道。 幼年那个咬着糖撒娇的小孩还在蹒跚学步,而眼前少年的侧脸已经有了锋利的轮廓。 太快了,陈津北想,快到过往18年,像只一眨眼,就过完了。 车在山顶急停时,惊飞了树梢上停留的一群冬鸟,鸟群振翅飞走,周许立在陈津北面前,帮他摘了头盔,然后弯腰偏脸认真去看他的表情。 陈津北额前的短发被头盔弄得凌乱,周许一手压住他的额发,一边问:“害怕吗?” 刺激总是与眩晕和失重感同步出现,陈津北坐在块山道边的石头上,他的脸色沉静,但微有些泛白。 周许蹲在他旁边,胳膊搭在他膝头,下巴也垫上去了。 他自下而上去看陈津北的脸,眼里有好奇、也有疑惑:“很难受吗?” 周许还没见过陈津北怕什么。 “有点晕。”陈津北拉了把周许,让他离地上那摊脏泥远了些。 盘山赛道是圈圈弯道,开车的周许不觉得,倒真给陈津北转晕了。 周许抿唇想笑,又抬起两手摸到陈津北的额头两侧:“那我给你按按。” 但他根本不会什么所谓的按摩手法,只用指腹轻轻地蹭来揉去。 最后是陈津北捏住他手腕,低声说:“可以了。” 周许的下巴仍垫在陈津北膝头,他仰着脸眨着眼问陈津北:“那你好些了吗?” 只等陈津北应声好,周许就将人拉了起来:“那你过来。” 他们在山顶,周许像是熟悉山顶的几条路,他牵着陈津北踩过冬日的泥地,穿过并不繁茂的树林,视野逐渐开阔,迎面而来的冷风越发寒凉。 周许终于停脚,他手臂往前一伸:“你看——” 顺着周许的示意,陈津北看见了山那边火红的圆日,他们站在高处,视野尤其开阔,将整片橘红色的天空和山峦尽收眼底,山脚下,是深蓝的海,海面的凌凌波光晃似星子在闪耀。 “漂亮吧?”周许立在他旁边说话:“这是我找到的,最好的观景台,我早就想带你来看了,但你每次来抓我,就直接将我逮回家了。” “终于带你来看了,”周许像是轻轻叹了口气:“夏天的时候更漂亮,山脚还有野炊和放风筝的人,像画儿一样。” “等高考完我们带六点儿去那里吧,它可以撒丫子尽情地跑。” 像是想到六点儿猴急的憨态,陈津北轻轻勾了勾唇。 周许在此刻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他手上戴着的仍是陈津北买给他的那块表,他突然将手臂抬起来指向西南方向:“——你看那边。” 陈津北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日落的方向,有架白色的飞机正划破夕阳向他们驶来,机尾搅乱的云层像是这副艳丽画像泛起的无伤大雅的涟漪。 耳边周许的声音始终没消,他问陈津北:“你看见了吗?那边有架飞机飞过来了。” 他说:“两分30秒之后,飞机会飞过我们的头顶,这是我在市里找到的最好、最近的一个观赏平台了。” 周许看着时间数秒数,在飞机即将越过头顶的那刻,他扯住身边陈津北的胳膊,叫他:“快抬头看。” 轰鸣声无线趋近,巨型飞机带来短暂遮挡的阴影,有风自四方聚拢来,他们的头发和衣摆都被吹得晃动。 飞机平稳驶过了下方两个少年仰起的脸。 “我都算好了的。”周许仍仰着脸,目光追着飞机飞走的方向。 陈津北已经抬起了头,他微微侧眸,看向身边笑容格外干净、格外天真的男孩。 陈津北就管了周许这么一个小孩,所以他管得尤其细致,细致到每年冬天都得让他早晚涂抹的润唇膏和护脸霜,细致到周许这么一个爱在户外吹风的人,脸唇和身上的皮肤也从没在冬天干裂过,反而细腻润泽。 第35章 夕阳的橙光越发浓郁,给周许的脸和头发都抹上了层蜜色,在冷风里站了这么久,他的嘴唇仍带着粉。 他转脸朝向陈津北,说话的口吻里藏着些自得:“这架尾号18的航班会在今天晚上5:35经过这个地方,18——你今天就是18岁了,巧不巧?今天这个地方要路过23班飞机,就这一趟航班的尾号是18,我来的路上一直在偷偷看时间呢,就怕错过了。” 周许拽住陈津北的手腕,说着话无意识带他的手臂左右晃了晃:“我想了好久好久,要送你礼物,我拿成绩当礼物好磕碜,但我又没钱,你不让我拿我爸的钱给你买礼物。” 他说:“而且,你什么都不缺,你现有的东西都挺好的,车你不要,那我还能送你什么呢?我只能带你来看我好喜欢的风景,带你来看我好喜欢的飞机,我查了天气预报,幸好今天是个好天。” 寒冬的风在此刻都变温柔了,混合着少年低又缠绵的声音,眼前景象像是副巨大的、华丽的动态画,树叶在霞光里轻动,船只在海面上轻摇,尤其温柔。 周许的声音渐低,也松了拉住他的手,在彻底听不见的那刻,陈津北偏头去看了。 然后就被映入眼前的红色烛光晃了眼。 周许捧着个不知道从哪端来的蛋糕,蛋糕上插了根蜡烛,烛尖的火在风里摇曳,跟远处霞光同样红。 烛光后,是男孩笑着的脸。 “哥,”周许叫他一声:“他们都忙,我给你过生日。” 他说:“生日快乐,你现在可以吹蜡烛许愿了。” 他生怕陈津北不配合这幼稚的流程似的,一手探过去抓住陈津北的手:“——快吹,风好大,别让风抢了先。” 火光影影绰绰,在周许脸前晃动,光影后他的脸时隐时现。 陈津北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挡在烛光周围,怕火苗燎了周许的额发,他看一眼周许兴致盎然的脸,终于垂眸闭上眼。 到陈津北这个年纪,早已不会再通过许愿来满足自己的想要,但像是配合小孩玩游戏,陈津北仍听了周许的话仍许了个愿。 许过愿望,睁眼的前一刻,他听见耳边周许的嘘声低语,像是悄悄话。 周许说:“哥你的愿望肯定能实现。” 他说:“明年,我也会陪你过生日。” 第20章 “蛋糕哪来的?” 下山的路上,天色已然暗沉下去。 怕陈津北又晕,周许这次将车开得慢,陈津北坐在后座,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周许往里拉了拉陈津北松松搂住他腰腹的手,让陈津北搂更紧。 “我订的,”周许说:“提前让宥哥帮我拎上来了,就藏在那树林里,你没看见。” “宥哥你还记得吗?就底下车队那经理,你之前见过的。” “知道你吃不来甜的,我跟蛋糕店的客服确定好几次,说一定要低糖,最后把客服惹着了,让我自己去店里尝。” 话茬一开就关不上了,陈津北淡淡接过话来,他说记得。 月光皎白,追着他们的车走。 清寒的月光下,陈津北将下巴轻搭在周许肩头,他再次问周许:“现在想回答了吗?” 周许应声问:“什么?” “我今天让你不高兴了。”在周许看不见的后方,陈津北的视线轻飘飘的,停在他侧脸上,像是在观察,也像是在等待。 等待一个明知道答案的回答,他要周许开口清晰地说出来。 路旁有规律间隔的树,树影横躺在路中央,被车轮渐次驶过,在转过下一个弯道时,周许终于再次开口。 或许是吹了风,也或许是受情绪影响,周许话说得瓮声瓮气:“明明以前你都是春节前两天才走。” “……你这次走好早,后天就要回去了。” 他说:“所以我不高兴,刚好不容易忘记了,你现在又提起来。” 周许的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 后座的陈津北仍气定神闲,半点没有提起他所谓“伤心事”的歉意。 “周许你几岁了?”陈津北问:“怎么还跟没长大似的,我走一步要跟一步。” 他说:“太黏人了。” 风声凌乱,周许像是吸了吸鼻子:“黏你怎么了,舍不得你又怎么了,我爸妈都不管我,就你管我——” 少见的,陈津北打断了周许的话,他语调淡得很,但显出种明显的冷意:“17岁你能见天地跟着我,那27岁、37岁呢。” “周许,”陈津北说:“如果以后我恋爱结婚了,你还能天天跟我同出同进吗?” “那你就不要谈恋爱,也别结婚——”刺耳的摩擦让人耳酸,车被急刹在厂房内,周许没管陈津北,当先下车了。 他转过脸来盯着陈津北,人是哭了,哭着的脸上却带着种狠劲。 “凭什么?”今夜的陈津北仍没顺他的意,他懒洋洋跨坐在机车上没下来,微仰着头,仍在刺周许。 周许连头盔都还没摘,哭得面镜被雾气笼罩,藏住底下的表情,但目光如有实质,只直直钉在陈津北身上。 空旷的车厂内,两个人直直相视,却尤为安静,连厂区外驶过的汽车鸣笛声都能传进他们耳里。 僵持许久,陈津北还是心软了,他扯了下周许的胳膊,将人扯到自己面前,抬手拨开周许挡脸的面镜,他用自己的指腹轻轻擦干净周许脸上的泪。 第36章 “你要想清楚。”陈津北低声说:“跟人恋爱结婚是多正常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让我干了。” 站着的周许当然比坐着的陈津北高,陈津北轻抬眼睫看着他,他替周许摘掉头盔,完整露出来被捂热的头脸:“还有,我也没说回去不带你。” “后天我带你回去看爷爷,春节前,再给你送到你爸那。” 对着周许通红的眼,和被泪润湿的、低垂的睫毛,陈津北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终于温柔了,他说:“别哭了。” 回去的出租车里,周许没个坐样。 他整个上半身都倒在身侧陈津北的腿上,头也顶在人腰腹处,出租车后排空间窄小,对他的身高来说,这姿势该是难受的,但周许像是半点不觉。 天已彻底黑全,周许也没吭声,他只睁着眼望着车内空茫的暗处,像是在发呆,好久,才眨一次眼。 街边路灯的光渐次透过车窗玻璃掠过他的脸,陈津北微垂着眼看他,偶尔用手指拨拨他薄薄的耳朵。 车程过半,周许像是看累了,他躺在陈津北腿上转了个身,将脸彻底藏进陈津北腰腹处。 陈津北的外套敞开着,隔着层不厚的t恤,周许的呼吸热热的,轻喷在陈津北腹部,有点痒。 周许好像没长大过,他的情绪跟小孩般直接,难过与开心都鲜明。 陈津北垂眼,漫不经心地用指背摩挲他的下颚线条。 他并没有推开藏在怀里低落的周许。 但周许仍旧没能顺意,陈津北是同意将他带回自己爷爷家了,他却忘了自己头顶还有个周家珍。 周家珍常年忙于事业,自来就将周许全权交给助理,只管堆钱,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疼自己唯一的儿子了。 他坐拥亿万资产又单身掌权,身边自然会来往女人,但再没人能留下他的种。 周许长到现在17岁,长成个健康的、活泼的、甚至漂亮的模样,周家珍自我地忽略了周许那些缓慢的、稚嫩的、要人陪着伴着的成长过程,他只当那个坐享其成的人。 到了这个年纪,理所当然的,他想跟自己17岁即将成人的儿子亲近了。 甚至这次周家珍不是派助理来接的周许,他是亲自到了这栋周许久居、自己却第一次过来的高楼底下。 张助理帮他开了11楼那户房门,但周许并不在屋里头,甚至屋内干净冷清得像是样板房,都没有明显的生活痕迹。 周家珍脸色微冷,他看一眼张助理:“他人呢?” 等联系到周许,已经又是十分钟后的事。 上次将周家珍拉进自己的通讯黑名单里,周许就再没将他放出来,他们确实有好几个月都没再联系。 周许趿拉着拖鞋手插卫衣兜从电梯晃出来,一眼就看见他爸身披黑色大衣脚踩同色漆皮鞋立在门边,身后还站着西装革履的张助理和一个生面孔,架势挺大。 那瞬间的陌生大过熟悉,久没见面,周许没再对他爸冷脸,也答应了跟他出门去吃饭。 但走前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卫衣,说:“我要先去楼上加件外套。” 周家珍目光在电梯标识楼层的数字上一扫而过,挺平挺淡的一眼,再看向周许时,眼里已经蕴了笑。 他没多问,只说好。 再下来时,周许已经在外面套了件黑色的羽绒服,他根本没出电梯厢,只靠在电梯壁上看手机,电梯在11楼停下,他抬眼顺势招呼他爸一声:“走啊。” 楼里是恒温的空调,但甫一出楼,寒气扑面而来。 周家珍走在周许身侧,看了眼周许光秃秃露在外面的脖子,他摘了自己的灰色围巾要给周许围。 周许有无数种理由拒绝的,但他抬眼看向面前周家珍认真给他系围巾的脸,还是犹豫了。 家里的照片多是周家珍是刚过30年轻气盛、英俊无匹的模样,但保养再好,周许仍在此刻看见了他眼角的细纹。 他并没有拥有他爸爸的年轻时期,他爸爸就已经老了。 而且,这好像还是周家珍第一次替他做系围巾这样的小事。 所以就算陌生、就算不习惯,周许还是沉默地没有拒绝。 羊绒围巾尚带着属于他爸爸的体温,被人周到地笼了一圈挡住寒意。 周家珍理抻围巾的最后一丝褶皱,挺满意地后退两步,他身量高,挺自然地将手肘搭到周许肩头,说:“走几步上车就不冷了。” 周许抬指压了压围巾的边,皱了皱眉:“这什么香水味,难闻。” 周家珍淡笑一声,挺无所谓的口吻:“那就换。” 他微往后侧头看一眼张助理:“小张。”对待跟在身边多年的助理,他的语气里已经没有对着周许的刻意纵容,而是种极自然的、居高临下的命令。 张助理立刻应是:“回去我就将您目前在用的香氛产品全部更换掉。” 快绕过楼下那汪人工喷泉池时,周许如有所感,突然向后往12楼望了一眼。 12楼的阳台干净且空旷,但并没有人出现在那里。 “小舟儿,”身侧的周家珍看向他侧着的脸,叫了他一声。 周许回神,慢吞吞转过头,终于迈步往前走了。 吃过饭回程的路上,周许敞着腿窝在后排座椅里看手机。 周家珍并不是多话的人,或是到了他此刻的年龄地位,许多场合都不再需要他亲自应酬,展露人前的他总是副寡言冷沉模样。 第37章 但此刻在周许身边,他像是总在刻意抛出话题,想跟周许多说两句。 但周许答得敷衍,偶尔应那么一两声,目光是长久搁在手机屏幕上的。 直到他发现窗外的风景越发陌生,他直起身体朝窗外望,又转头问身边的周家珍:“路错了吧?”这并不是他回家的路。 周家珍微移目光,跟着周许往外看,同时淡淡叫了一声前方副驾驶的张助理。 张助理应声回答:“周董,我们现在是在机场去的路上,下了前面的高架桥,就能看见航站楼了。” 周许彻底坐直了,他转头直视周家珍:“机场?我没说要去机场?” 他说:“我要回家。” “一年到头,集团的事爸都撂不开手,好容易空出点时间,”周家珍靠近些周许,端着副温柔口吻:“陪爸过个年,小舟儿。” 他探手理了理周许蹭乱的短发:“长太快了,一晃眼就要上大学了,到时候就更没空陪爸了。” 张助理微抬眼,看到车前镜里令他尤其陌生的周家珍,周家珍何时在人前表现出过此种低声下气的模样。 但周家珍年轻时也不这样,张助理打从毕业就进公司跟在周家珍身边,那会他是经常能接到尚且年幼的周许打过来的电话的。 电话对面,周许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听到是他的声音,就总是不理解地问爸爸呢?问打给爸爸的电话怎么每次都是被他接了。 张助理能跟个万事不知的小孩解释什么,解释他爸爸正在开会没空应付缠人的小孩,还是解释他爸爸根本不会因为他一句思念而回家。 好在每通电话的最后,总另有道偏低的童声过来叫停。 细听是跟周许年龄相当的小孩,但音色带着不符年龄的冷淡。 他总是叫着周许的名字,或是“周许,下楼吃饭——”、或是“周许,该写作业了——”、或是“周许,你外公接你回去睡觉了——”、抑或是很无奈的一句“周许,别哭了——”。 随着他在周家珍身边的工作年限延长,那总是由小孩打过来的电话渐少,不知道具体从哪天起,周许再也没有主动打过来。 镜面映出后排少年轮廓渐明的脸,此刻他皱着眉冷着脸不愿听周家珍的解释,自己在车门上摸索门窗的开关,吓得周家珍叫司机将车锁严实别让周许出意外了。 周许再不是那个在电话对面黏黏糊糊的失望小孩。 张助理比周家珍更清楚地意识到,太迟了,周家珍的在意来得太迟了。 迟到周许好像已经不再需要了。 - 周许最后能答应跟周家珍上飞机,还是周家珍留了一手。 他们要去往度假的那座南方岛屿上,周家珍早让人准备了架直升机和两位教练。 他没忘记他儿子最喜欢的东西。 而周许还真的心动了。 如果真将陈津北算到家长行列,那他既不是新式家长也不归属于旧派家长,因为他会给小孩最大的自由,但又绝不会让小孩去碰任何危险东西。 15、6岁开始沉迷机车那段时间,陈津北冷着脸将他从赛场上带回去无数次,他说多少哀求保证的话都没用,陈津北就是不让他碰那东西。 周许不长性,背着陈津北偷跑去赛场许多回,最后陈津北一声招呼没打就出国去,周许急得怎么都联系不上人,还是在干妈的帮助下,才终于跟大洋彼岸参加姑姑婚礼的陈津北打通电话。 那之后周许就真的没碰机车了。 周家珍拿捏住周许的软肋,周许摆了整面墙的飞机模型,看了数不清的电影和纪录片,他当然想真正坐到那个驾驶位上去。 在候机室等上机时,周许给陈津北打了个电话过去。 候机室的地板光可鉴人,周许两肘撑着膝盖,低着头看地面映出自己的脸。 电话对面,陈津北像是并不意外,他的态度平和,周许却冒出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不乐意:“我作业都没拿,你还让我每天写试卷刷习题的……” 陈津北像是在走路,隐有风声传来,他说:“好好休息几天,回来再写。” “你在哪呢?”vip的候机室里已经足够安静,周许仍用掌心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跑步去了。”陈津北说。 手掌隔绝外界的白噪音,周许的世界里只剩下陈津北的声音,他终于听出陈津北稍快于以往的呼吸节奏。 陈津北都没在家等他,像是早料到他爸会将他带走。 “我很快就回来。”周许语调放轻快了些,没注意到身侧周家珍突然偏头看了他一眼。 “你陈老市长的孙子关系挺好?” 挂掉电话,周许就听见他爸问了这么一句。 “他叫陈津北,”周许转身看着他爸,他收了手机,挺认真地说:“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啊。” “陈津北特别厉害,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了,我就没见他掉出过年级前三名,而且他好早就拿到了竞赛的保送名额,那些物理的奥赛题我根本都看不懂,他却能考到全国前50名。” “他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好,而且他性格也好,我惹到他他也不会生气,不跟我计较。小学的时候,我不爱学习,都是他教我写作业的。现在他也每天都在带我复习,我问他的他都懂。不止学习,别的好多好多的事情,全部都是他教我的。” 第38章 提起这个话题,周许罕见地在周家珍面前露出热切模样,像是个要将怀中宝石炫耀给别人看的淘金者,所以全方位地在用话语去描述和展示。 他想听周家珍说出夸赞陈津北的话。 但周家珍只弯眼淡淡笑了笑,他摸着周许短发凌乱的头,问他:“那你还有别的朋友吗?” “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就只有陈津北。”周许一连用了三个“最好”,来区分陈津北跟别人的不同。 周家珍不置可否,只说:“你才17岁,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个在不同领域各有所长的朋友,他们也会很厉害、会很聪明、会有好的性格、会跟你很合拍。” 周许直直地瞪了周家珍一眼,也臭了脸,他移开身体,不让周家珍再触到自己的头:“你根本不懂最好朋友的定义——” “那是无可替代的,”他垂着眼睛说:“是不管遇到多少人,在我心里,他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 周许在靠近赤道的热带岛屿度过了这个春节,这似乎是他记忆以来,第一个没跟陈津北在一起过的春节。 年30那天黄昏,他刚从停机坪上下来,就给陈津北弹了个视频过去。 视频这头,周许的背后是碧蓝海岸与瑰丽红霞。 而视频那头,陈津北所在的城市早已沉入寒冷的黑夜。 周许穿件白色的无袖t恤,独自蹲坐在块海边石头上,凑近镜头去看陈津北爷爷家摆满了桌的晚餐。 “好多菜。”他说。 陈津北看着他微微汗湿的额头,问他:“还没吃吗?” 陈津北爷爷家有来拜年的亲友,有老人小孩聊天的声音,有电视的嘈杂背景音,电话那头格外的喧嚣。 更衬得周许这边寂寥得只有风声与鸥鸟的鸣叫。 他没答陈津北的问,微垂着眼,另只手无意识地划拉地上的细沙。 陈津北换了个地方,上二楼去了阳台。 嘈杂的声音全被隔绝了,电话两侧,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怎么了?”陈津北拉上门,问他。 “刚刚都没看到干妈干爸,他们呢?”周许还是不正面回答。 “他们在回来的路上,等会就到了。”陈津北的声音透过手机扬声器传出来,沾染上低低的磁。 “哦。”周许沉默了会,又找了个问题来问:“刚刚那个穿红色毛衣的小孩是谁?” “哪个?”陈津北似乎并没注意到。 周许倒记得清楚:“就刚靠你膝盖上叫你哥哥的那个。” 这两天爷爷家里来往的人多,小孩更多,陈津北不可能记住每一张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孔,经周许的提醒,他才记起来:“爷爷从前的下属带过来的。” “你抱他了吗?”周许问。 周许微垂着眼,没怎么认真看镜头,风像是正迎着他的脸吹,他也没避,由着风将他的黑发全吹起来。 陈津北望着周许懒懒垂着的眼,说:“没抱。” 周许又哦了声,他终于愿意抬起头,跟镜面后的陈津北对视。 “爷爷身体不好,坐不了飞机,我这几天都跟我爸和他那几个助理待着,”周许皱着眉,将下巴搭到自己的胳膊上:“我烦我爸,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他说:“我想回来了。” 开直升机俯瞰海面时很刺激,两位教练很厉害很专业,这处私岛的风景特别好,这里总有最新鲜的水果与海鲜,但在这些以外,周许只觉出无尽的烦躁与空虚。 原来有的东西是可以凌驾于狂热的兴趣之上的。 且在年30的晚上,在这个举家团聚的节日里,周许那种说不明白的烦躁更是达到了巅峰。 电话对面的陈津北单穿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在北方的冬天显得尤其单薄的卫衣,他在阳台上陪着周许站了许久,像是不觉冷。 他目光始终平静,就看着周许,看他脸上渐次露出难过、乏味和躁动的表情,他最后也没有安抚周许。 他只淡淡说了句:“那你就回来。” - 年初一那天周家珍跟人冲浪去了,走前他叫周许,周许借口说自己困要晚点去,等周家珍带人一离开,他就拿了证件找轮渡给自己送离岛了。 一上陆地他就直接打车往机场去,新年的第一天,机场的人少得可怜。 周许在柜台办完值机时给陈津北去了个电话,挂掉电话他就将手机彻底关了机。 三小时后,他已然落地了陈津北所在的北方城市。 陈津北在航站楼外等到了周许,见着人还没看清脸没等说话,周许就朝他扑了过来。 周许将他抱得紧紧的,陈津北不得不低下头将他的脸托起来问他怎么了。 周许“嘶”了一声,仰着脸说:“……太冷了啊,咋能这么冷?” “我让你穿厚点。”陈津北垂眼看着怀里的人。 周许看一眼身上的春秋款运动外套:“穿过去那件羽绒服被送去洗了,这是我在那边买的最厚一件衣服了。” 陈津北将周许搂着自己腰背的手扯开,拉开自己外套的拉链:“不知道在机场就近买一件?” “下机就能见到你了啊。”周许说得还挺委屈,也挺理直气壮。 他一边伸手由着陈津北给他套衣服,一边盯着陈津北的脸看。 “你剪短头发了?”他突然问陈津北。 第39章 陈津北将拉锁给他拉到了领口最顶端,周许不得不被迫仰头。 陈津北没答他的问,只扯住了他的手腕,问他一句:“有行李吗?” 周许果然摇头:“只有我自己。”他挺艰难地从里面那件运动服里摸出来证件:“和这个。” 陈津北将证件给他装回去,说走了。 周许紧跟着陈津北,偏脸看他身上领口虽高但着实单薄的黑色内搭:“你冷不冷啊?我有卡,我现在去给你买外套吧。” 周许太能拖拉了。 陈津北一手搭到了他颈间,开始推着他往前走:“出站上车了。” 陈津北说:“我不冷。” 下机后周许只给他爸报了个平安,就又将人拉进了黑名单里。 再次回到陈津北身边,即使是他爷爷家所在的陌生城市,周许也觉得踏实。 这踏实是他的亲生父母给不了的,是别的任何人都给不了的,这踏实是十几年日日夜夜陈津北陪着他、伴着他慢慢滋长出来的。 那时的周许才17岁,他被陈津北有意养得单纯。 他还不懂、或是还没思考过这种踏实名为什么。 往后数年,在周许真正长大以后,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想追着陈津北跑——因为陈津北是唯一一个给他家的人。 因为陈津北给他的所谓踏实感,也叫归属感。 - 但高三生的假期还是太过短暂。 周许并没能在陈津北爷爷家多吃几顿人格外多的年节饭,就必须得返校了。 返校就是高考前的最后五个月。 黑板上挂上了一天一变的高考倒计时,老师不再耳提面命管纪律查考勤,因为就连陈浩然都能安安分分在教室里坐一天了,校内的各种活动再没有他们高三年级的份。 他们的生活开始变得格外单调又繁复,单调的是只剩下学习这一件事,繁复的是永远都有做不完的试卷和写不对的题目。 或是被周围氛围影响,或是头一回认清了自己的想要和目标,相较于上学期,周许的努力和认真更甚。 他现在已经不用陈津北叫他学习了,他开始自己主动地给自己规定目标,早起晚睡,他都不用陈津北守在旁边喊了。 他甚至头次觉得时间不够用。 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而每天24小时过得太快了。 短短几个月,春天还没过完,周许的中指就被笔磨出了新生的茧。 某个格外安静的夜里,钟表上的时针已经走到了数字2,周许手边的黑咖啡在一小时前已经见底,陈津北没再给他添咖啡,他手上仍捏着笔,但头微偏着,很疲惫地靠在自己胳膊上,微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十来分钟后,周许仍侧躺在那里没动静,坐在他对面的陈津北放下书,绕过来想把周许抱回卧室睡。 停在周许面前时,他微弯腰挡住了大部分的光,就算在他的阴影覆盖下,周许眼下的青色仍旧明显。 陈津北长久地凝视着周许窝在臂弯里露出来的那半张脸,然后他探指,隔空顺着周许下眼睑的弧度,轻轻滑了滑。 那像是个不愿吵醒对方的温柔抚摸。 他的手臂已经要揽到周许后颈,却不防周许突然半睁开一只眼。 睁眼的周许脸上就露出来光彩,像只偷腥的猫。 “被我逮到了,”他“哈”地一声抓到陈津北肩头:“你偷看我好久,我忍半天,实在忍不住了。” 陈津北垂眼睨着他,脸上半点没有被抓包的尴尬,甚至脸色都没有变动分毫,他只淡淡抽回手:“醒了就自己回房睡。” “睡着的周许比醒着的周许更尊贵吗?醒了就不抱了吗?”刚刚那短暂的休憩像是又给周许补满了能量,在陈津北转身的瞬间,他已经站起来跳到人背上,顺势用腿夹住了陈津北的腰。 “你背我回房吧。”周许卸了所有的力,像滩软泥摊到陈津北的背上。 他说:“我好累。” 陈津北是背他抱他最多的人,也是在他6岁之后直到现在仍会背他抱他的人。 赖在陈津北身上有种无可名状的舒服。 陈津北微微向后偏头,得到的是周许咧着嘴的一个笑。 但终究是累了,这笑也没往常灿烂,半睁的眼里藏不住困意和倦意。 他两手卡住周许的大腿,背他背得轻轻松松,顺着他的意将他背回隔壁的卧室。 周许将脸埋在陈津北后颈间,迎春花谢完了,春天就要结束了,陈津北都开始穿夏季的睡衣了,他的脖颈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周许就侧着脸贴到了陈津北的皮肤上。 “哥,你会不会很累?”周许打了个哈欠,突然蔫蔫地出声。 陈津北正空出只手来拉开书房的门,他一手也将周许背得稳当,但动作却在他话落的瞬间略顿了顿。 周许很少当着他的面叫哥,在干爸干妈那里、在自己的外公外婆那里,周许都将陈津北叫哥哥,但当着陈津北的面,周许却叫得少。 只有私底下、求人了、委屈了,才会很偶尔地叫一声。 “你的水平应付高考绰绰有余,但每天还都学习到深夜,其实就是陪我吧。”周许仍慢吞吞在说:“我问你什么你都会,你就没有不会的题。” “前两天我才知道,你拿到的保送资格是不需要高考提前去高校的,你没去,你还主动降档参加高考。他们都说你是想考个状元给实中挣脸面,但你从小到大,都挣了那么多个第一名了,你应该不怎么在意这些了吧。” 第40章 卧室没开灯,月光和走廊的灯光蔓延进来,交汇到一处,是种半明半暗的寂静。 周许将自己的额头抵到陈津北的后脑勺,他们已经靠得足够近了,近得他鼻息间全是陈津北身上偏冷的淡香。 周许在此刻突然无师自通,很多话他没再说,也没必要剖析得那么清楚了。 “你不用去考虑这些。”陈津北终于说话,或许是久没出声,他的声音略有些干哑。 周许用手臂圈住了陈津北的脖颈,不想被从背上放下来似的,他只低声跟身前人保证:“我会好好努力的。” 他说:“努力不辜负你的辛苦和牺牲。” “称不上牺牲,也谈不上辛苦。”或许是陈津北真的放轻了语气,也或许是夜色的渲染。 他那话出口是不同于以往的温柔,他微微侧头,是个想要去看周许的姿态。 他说:“但你是得努力。” 暗昧光影里,周许低下头,将自己的唇印到了陈津北后颈的颈骨上。 嘴唇和皮肤贴合的瞬间,周许就醒神了。 他和陈津北已经足够亲近,陈津北是他最亲近的人了。 但或许是男孩们天然性格的影响,他们之间并不能算是亲密。 什么事不该做,什么线不能越,他们当然是清楚的,这不是能用天真来当作借口的。 但周许睁着眼睛在阴影和寂静里沉默一秒,仍没有移开,他像是试探。 试探的结果,是陈津北并没有推开他。 他们俩人之间,历来是陈津北责任制。 陈津北不说不行,那就是可以被允许的。 所以周许顺杆往上爬地开始放肆,颈骨上方的皮肤太薄,他偏着头用唇蹭到了陈津北耳后,陈津北耳后的头发有点短,扎着他的侧脸。 但周许没管这些,也管不了这些。 他抬手托了把陈津北并不配合的下巴,终于在夜色里准确咬到了陈津北的耳廓。 “为什么……你总是很香?”周许将话说得含糊,他垂着眼吸吸鼻子:“喜欢闻你。” 生.理本能使他的腿更紧地圈住陈津北的腰,他的手捧着陈津北的下巴,另只手摸到了他的肩膀。 这是个太过奇怪的姿势。 陈津北睁着眼,看周许皱着眉、急乱却触不到根本的模样。 跟周许比起来,他显得太冷静,甚至于冷漠。 急乱中的周许像被锁入迷宫,找不到出来的方向,他加大了力气,箍住陈津北的上半身,将陈津北的耳廓咬得通红。 刺痛隐约传来,陈津北始终没叫停,但也没安抚,他只借着浅淡的光去看周许的表情。 直到后腰处的触感越发明显,陈津北才终于松手要将周许放下来。 周许当然不会愿意,他紧紧搂着陈津北,手脚都缠着人。 但在这方面,只要陈津北想,他永远都反抗不了。 周许是被卸下来的,他愣愣坐在床上,月光只照了他半边脸,他仰着头看陈津北,看陈津北那只被他咬得异常红的耳朵。 “把我当磨牙棒了吗?”陈津北问,他走近两步,用手指拨开了周许的唇。 指尖探进去沿着牙面往里,掠过平滑的部位,陈津北停在了相对尖锐的地方。 周许盯着陈津北的眼睛,观察着他的表情,又咬住了他的手指尖。 陈津北笑了,眼尾一点轻轻的弧度。 他微微俯下上半身,跟周许脸对着脸,他问周许:“牙齿痒啊?” 陈津北是真的不明白吗? 周许看不出来,因为陈津北总是冷静的、认真的,并且他现在也无暇去仔细辨认。 他敞着腿坐在床边,努力抻了抻腿,用脚去踢陈津北的膝盖,想让陈津北的注意力往下走。 在这种事情上,他并不觉得羞耻。 在这种事情上,他也想去依赖陈津北。 陈津北的视线淡淡垂下,周许察觉到他的打量,在那瞬间,他的腰腹都绷紧了。 但陈津北只抽出了自己的手指,他拿了旁边的纸擦手,说话的语调淡淡:“又不是第一次了,自己去厕所。” 16、17岁的迅速发育期,身体偶尔出现的异常实在太过常见,这是避免不了的,以前周许都自己跑去厕所处理。 但今天,在陈津北话落,他仍维持着原样坐在原地。 “你帮我,”周许仰着头,目光始终搁在陈津北脸上,他说:“我难受。” 月光是清凌凌的,陈津北望着被笼在月光里的人。 周许的审美由他引导而成,所以四季里,周许总穿浅色的衣裤,而他露出来的皮肤比衣服还要白,整个人都显出种不谙世事的干净。 也像是现在,周许穿着过膝的浅灰色短裤,小腿从裤管里伸出来,腿上蜿蜒的青色血管都是最鲜明的颜色了。 “你要我怎么帮?”陈津北的手指圈住了周许的脚腕。 周许迟钝地顺着陈津北的动作看过去,看向陈津北的手,看向他微突的腕骨,又顺着往下,看向他分明的指关节。 关节处的皮肤太薄,周许恍惚看见里头莹润的骨。 周许眨眨眼,他体内那团燥热的火“腾”地再次升高了。 他把住了陈津北的手腕,他的指腹难耐地摩挲陈津北手腕内侧的皮肤。 “……陈津北。”出口的嗓音是让周许自己诧异的暗哑,他像是只会念这三个字了。 第41章 自始至终,陈津北都清醒地像个局外人。 他清醒地挑逗周许的欲.望,又清醒地看他难耐地沉沦,他看够了周许脸上压抑的、渴求的表情。 最后他扯开周许的手腕,把着他的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浴室离床就十来步的距离,陈津北将周许弄了进去,他关上磨砂的玻璃门,却靠在门边没有离开。 隔着道门板,里面的水声唰唰,像是敲打在人身上,却没有丝毫氤氲的热气。 20来分钟后,门板被人从里踹开。 周许浑身冷意,湿漉漉地站在门槛上,像是淋了场瓢泼的大雨。 第21章 那天夜里的周许稍显沉默,情愿靠在床头无聊地把玩自己的手指,也不吭声说话。 最后是陈津北搓了把他的短发,问他:“刚是怎么弄的?” 周许斜眼看向陈津北,半晌,才瓮声瓮气地开口:“就冲冷水啊,冷了,自然就消了啊。” 陈津北扣着他的后脑让他抬头,两个人直直相视。 “生气了?”他垂着眼皮,问周许。 浅蓝色的棉被下,周许的脚碰到了陈津北的腿:“……你为什么不帮我弄啊?” 周许当着陈津北的面装傻充愣:“你说过的,我听话,就什么都应我。”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是不同的,他当然知道这是某种越界的信号。 他当然知道,他全都知道。 他的装傻充愣下,藏着不敢说出口的试探。 但周许总是习惯去依靠陈津北,周许总是习惯将所有难题交到陈津北手上。 他仰脸望着陈津北,他要陈津北给他个明明白白的答案。 他要陈津北告诉他这件事,是否是可以做的。 心脏跳得太重了,像是要不受控地跃出胸腔,周许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房间只开了颗护眼的小灯,算不得明亮,周许侧着脸仰着颈,喉结的线条在鼓动间,晃似分割了明暗。 陈津北低眸看了他一会,抬起手,用掌心握住了周许仰着的颈。 他的力道并不算重,但手指卡得太紧,周许仍感到轻微的窒息。 他在窒息带来的轻微的眩晕里,看见陈津北勾了勾唇。 “周许,”陈津北垂眸望着他:“你几岁了?” 周许有点愣,但还是应了陈津北的问题,他撑着陈津北的膝盖借力,说:“下个月18。” 陈津北没卡他太久,已经将手往下滑,理了理他褶皱的衣领,理完就将手扶在了周许颈侧。 他微低下头凑近周许,两个人的额头轻轻碰在了一起,他又问周许:“……那你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黑夜是种天然的氛围,给予人独一无二不被打扰的寂静,周许的世界里只剩下陈津北的声音。 陈津北话落的瞬间,周许像被人兜头泼了桶冰水,热血凉了,心脏滞涩了,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陈津北的话,也瞬间清醒了。 陈津北还控着他抵着他,让他没有半点后退闪躲的余地。 周许眨眨眼,又咽咽喉咙,他的手指扯住了陈津北的衣角。 然后他才终于沙哑出声:“……哥?” 陈津北提了提眉,脸上露出种漫不经心的诧异,他的指腹搓了搓周许平直的锁骨:“你叫我什么?” 周许更往前去,横冲直撞地埋进了陈津北的怀里,他两臂搂住陈津北的腰,闭上了眼,瓮声瓮气的:“我不是傻子。” “我知道我很过分,仗着你对我好……就欺负你,哥,但你等等我。”他更用力地闭眼,也将头脸往陈津北颈间埋更深:“你等我高考完,我会跟你说对不起的,也会问你愿不愿意的。” 他问陈津北:“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他说:“但我控制不住,我想亲近你,就算你在我面前,我也觉得不够。” 周许紧紧箍住了陈津北的腰腹,露出来的手臂线条凌厉,他像是怕陈津北不听他解释,也像是怕陈津北的离开。 卧室的窗清晰如镜面,陈津北看着玻璃上映出周许紧搂住自己的侧影。 良久,久到他感到颈间的湿润,他才垂眸看向自己怀里,他抬手,轻捋了捋周许的后背。 他说话的口吻像是特别温柔,轻轻的,慢慢的,也终于给周许以呼吸的余地。 他说:“还是个小孩,太小了,等你高考完,等你成年。” 他手往上抬,用指骨轻轻刮了下周许的喉结,给周许带来疼又痒的酸意。 周许不可控地咽了咽喉咙,听见陈津北靠在他耳边说:“那时,我再帮你。” - 高考前那半年,是周许前所未有过的经历。 他被极度的专注和极度的期待裹挟着。 专注于最后的冲刺学习,却在学习的间隙里,不断地越过陈津北的底线,去试探、去期待。 心脏都像是泡在汪名为陈津北的水里。 陈津北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他泛起涟漪。 拉到陈津北的手就不松开,是周许光明正大的耍赖。 深夜用唇去蹭去碰陈津北的脸,得同时睁着眼睛去观察他的表情。 闲暇时目不转睛盯着陈津北看,甚至成了周许在枯燥学习中唯一的放松。 但好在他耍尽心眼去试探的对象是陈津北,是那个总会顺着他、纵着他的陈津北。 但也正是因为陈津北的存在,陈津北擢取了周许大部分的注意力,剩下的那部分,被周许兜头分给了临到眼前的高考上。 第42章 所以周许忽视了很多。 历来看重他们的孙晓月自春节后就再没回过家,连电话都少了,周许没察觉出异常。 被他拉入黑名单的周家珍,在那半年,真的就像隐身般,再没有出现在他眼前过。 住在疗养院的爷爷,眼里也藏了淡淡的愁。 他拉着周许的手,像是叹息,总喃喃地:“你爸那钱要挣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市政新闻上,沸沸扬扬宣传着城东在建的科技新区,宣传它的耗资巨大,宣传它将成为城市的新地标,但就算它近在眼前跟实中临湖对望、就算听闻他爸的公司参与了投资,周许也无暇去关注。 那半年的时间过得太快了,日升月落,每天都像是被上了发条,周许被发条猛推着向前,没有丝毫喘息的余地。 高考前那天夜里,洗过澡,周许又将自己积累半年的错题册翻了出来。 他躺在陈津北的腿上,姿态散懒,神色却专注。 吸顶灯柔和,陈津北握住他的手抽走了他的书,他说:“睡了,不看了。” 周许躺在陈津北腿上翻了个身,将脸侧向陈津北的腰。 他撩开陈津北的衣角,凑近去吻了吻他的腹部。 陈津北靠在床头没动,只用手指顺了顺周许的头发,像是给小狗顺毛般的动作。 周许说:“陈津北,其实我有点紧张。” “……想到有几百万人跟我考同套题,我怕我考不过——” 陈津北罕见地打断了周许的话。 他的手指捏住了周许的脸,自上而下地看着他:“我也跟你考一套题。” “我说过的,我考100分的题,你考80就够了,”陈津北低了低头,更近地看着周许,他说:“不用管别人。” 他轻轻问周许:“信我吗?” 陈津北的脸在近前被无限放大,周许的注意力偏移,只顾盯着他的脸看了。 周许想着,自己真是恶劣。 高考临门,陈津北在认真地安抚他,他却具有所有男人的劣根性,只想着,自己到现在,也没敢吻过陈津北的唇。 好久好久之前,就有人告诉过他陈津北的唇形漂亮、看起来就很好亲。 明天就是高考,陈津北不会在今天跟他生气。 头脑一热,周许抬手往下扯了扯陈津北的睡衣领口,他同时仰头,封住了陈津北的嘴。 太快了,也太紧张了,周许只囫囵抿了抿,只尝到了他唇角残留的薄荷牙膏味,就已经红着脸松开来。 他还躺在陈津北的腿上,他观察着陈津北的表情,立刻道歉说:“对不起,我是流氓。” 陈津北低头看他半晌,轻勾着唇突然就笑了,笑得出乎周许的意料。 “你就这么忍不住?”陈津北居高临下的,问他。 周许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不要脸的时候,他嗯一声,还眨着眼继续问:“所以,还能再亲一下吗?刚刚太快了……我什么也没感受到。” 陈津北用食指抵住了周许的额头,按住了他的动作。 他说不行。 周许在此刻飞快接话:“那高考后可以亲你吗?” 陈津北的食指自他的额头往下,轻滑过鼻梁,又滑过他的嘴唇,最后点在他的下巴处。 他的语调漫不经心:“等考完再说吧。” 周许握着他的手指坐起来,坐到陈津北的腿.上,他耍着赖笑:“不要‘再说’啊。” 他抬手捧住陈津北的脸,渐渐敛了脸上的笑:“我会好好考的,你也要答应我。” 周许说:“等考完,给我个机会。” 在陈津北面前,周许总是处在劣势,他收敛了在外的所有桀骜,只露出最听话的乖样,像是朝熟人翻出肚皮的猫。 但他同样有身为17、18即将成年的少年人的野性。 此刻他骑在陈津北身上,面无表情时摆出副凌厉模样,还捏着陈津北的脸,像头处在进攻状态的兽。 自始至终,陈津北都靠在床头,脸色淡淡地望着他。 陈津北什么也没说,但在他的视线下,周许的气焰灭得很快。 他咽咽喉咙,往前凑,同时把控着角度,只用自己的鼻尖顶住了陈津北的鼻梁。 呼吸可闻,潮湿又暧昧。 周许心跳的频率早高过了刚刚为高考所发的愁,他无师自通,将自己的手指硬挤进陈津北的掌心。 他说:“我很听话的,哥,你要答应我。” - 高考连着两天都是艳阳天,金色阳光像是被筛过般,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 最后一门英语考完,周许还没出考场,就听到声轰响。 周围人声嘈杂,那声音朦朦胧胧的,似远又近,震了震人的心脏,周许以为是考完后学生弄出的动静。 他提着考试袋,随人流往校门口的方向走。 下午五点的光景,轻风拂面,日光偏西,粉霞映染半边天,树叶在头顶晃出绿影,飞机驶过远处高耸的建筑群,拖出绵延的长尾。 这是场自然给予的盛大落幕。 学校门口人潮拥挤,或抱着狂欢,或笑着放纵,或疲累告别。 周许没陷在任何一种情绪里,因为陈津北没跟他在同个考场,他只想先回家跟陈津北见面。 陈浩然追上他的脚步:“考得怎么样?这半年我他妈都快不认识你了。” “还行。”周许实话实说:“会做的都做了。” 第43章 陈浩源一拳捶到他肩膀上:“——厉害!真没想到,你会是那个最先收心的人。” 或许是周围人群情绪杂乱,也影响到了周许,他的心跳隐约加快,像是不安,也像是种莫名的恐惧。 他下意识摸了摸裤兜,但他们的手机都放在家里,他联系不上陈津北。 周许敷衍地应了陈浩源,同时加快了脚步。 “都考完了你着什么急?”陈浩源拉住他:“忘了晚上的聚餐了?” 周许恍惚回头,他咽咽干涩发紧的喉咙:“没忘,我要先去找人,晚上见面再说。” 话落,他扯开陈浩然的手,甚至跑了起来。 高考后校门口的交通陷在瘫痪状态,周许跑过成群的学生和家长,跑过缀成长尾的汽车,跑过身后的落日和红霞,他白色的衣摆和黑色的短发轻轻扬起,他跑成了一阵风。 他在此刻,只想见到陈津北。 但跑到路口,他更先见到的是他爸身边的张助理。 炎炎夏日,张助理的西装仍旧整齐,他轻拦住了周许,让周许跟他上停在路边那辆黑色的宾利。 周许随意抹了把额头的汗,不领张助理的情:“我自己回去。” 车门在此刻被人打开,冷气争先恐后扑出来,有道女声同时传进周许的耳朵里,她轻声叫周许:“宝贝。” 周许的脸色仍绷着,他下意识偏头,看见了张妆容精致的脸。 许俪笑着朝他招招手:“天太热了,来,先上车。” “……妈?”周许还站在原地没动。 “不认识我了?”许俪理了把自己的头发:“高考完了,妈来接你。” 但周许仍没个动静,许俪将脚搭到了车门边,做出要下车的动作:“你再不上车,我就来拉你了。” 她故意做出发愁的表情:“但这边人太多,很容易被拍到。” 话落的瞬间,周许的身形微动,像是替她挡了挡,然后许俪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上车吧,妈想你了。” 她朝周许眨眨眼:“考完了,妈就是来带你度假去的。” 周许那瞬间其实很懵,思绪迟钝,像是还停留在刚刚的考场上。 他额角有跑出来的汗,他望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女人,顺着被她拉住的动作要踏进车里时,车内冷气拂面,内外温差太大,激得他突然抖了抖。 然后他停脚在车门槛上,不往前了,说:“现在不行,我要去找人。” 许俪疑惑挑眉,问他:“找谁啊?” 周许的手仍被许俪拉着,带着种温柔的力道,是周许一挣就可以松开的力道。 但周许没有顾自抽开手,他只看着许俪,重复自己的诉求:“找陈津北,他在另一个考场,我跟他约好了考完在家里见。” 周许说:“我要回去找他。” “……陈津北?”许俪慢吞吞重复这个对她而言稍显陌生的名字,然后她终于想起来似的:“是你那个小邻居吗?” 周许嗯一声。 许俪将他往车里拉了拉:“那行,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不算许俪这两年上映的新电影和电视节目,也不算市中心商业广场上她那些大屏广告,周许已经两年多没见到许俪本人,但许俪跟他之间完全没有隔阂似的,或说她在刻意减缓这种隔阂。 车上,她拿干净的毛巾给低着头的周许擦了脸上的汗,又给他开了瓶冰镇汽水。 或许是职业原因,许俪跟周家珍的刻意和强势不同,她将这些事做得仔细又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到周许说不出个不,只窝在座椅里,许俪问一句,他就答一句。 甚至在许俪说她停了近期所有工作,要带他出国度假时,周许都没有当面拒绝。 车驶进熟悉的小区,周许拉开车门下去,并没有邀请许俪上楼的意思,只看她一眼,就转身跑进了楼里。 他心里恍有莫名的不安,又全副身心记挂在陈津北身上,许俪的突然出现更是打乱了他的注意力。 所以他没注意为什么从没来过这里的许俪,能精确知道他所住小区的位置和具体楼号。 他也没注意,为什么历来严密的安保系统,没有盘问,就能将许俪这辆陌生的车放了进来。 周许踏进电梯,直接按了楼层12,寂静的空间里只有他自己。 他微垂着头,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周许抬手放到自己的心脏处,感受到其下急剧的跳动。 为什么?会跳得这样快,他咽咽喉咙,皱眉不耐地看向梯门上才升到第7楼的指示数字。 又在寂静中站了半分钟,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周许两步跨出电梯。 按密码开门,迎接周许的是满室的暖色光晕,他在玄关处抬头,看见陈津北换了身衣服,正站在餐厅的桌边,握着玻璃杯喝水。 “回来了?”陈津北应声转头,看向他。 那一瞬间,在陈津北看向他的那瞬间,周许一路上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所有莫名的不安和焦躁全消失了,他的眼里只剩下灯光下的陈津北了。 “你怎么回来这么快?”周许换了鞋,反手关上门。 陈津北绕去了厨房洗杯子,声音轻轻淡淡传过来:“考完有一个小时了。” 他洗完转身,却差点跟背后的周许撞上。 周许的动作太快了,眨眼的功夫,已经贴到了人背后。 第44章 陈津北靠着流理台,垂眼看面前的男孩:“干什么?” 周许的掌心灼热,莽撞地捏住了他偏凉的手腕:“终于考完了!” 他像是看不出陈津北已经被他挤得快没有下脚的地方,仍在往前靠,眼瞳映着头顶的灯光,格外明亮。 陈津北抬手,用手背抵住了他靠过来的额头,又反手顺了把他微潮的短发:“怎么这么热?” 周许巴巴望着人的眼神像小狗。 他用自己的头去顶陈津北的掌心,说:“我着急找你。” 陈津北笑了一声,一点笑音,他问周许:“记性这么差吗?说了回家见。” 陈津北太少笑了,他脸上一露出笑模样,周许就只会愣愣地盯着他看了。 “抱一下吧,”周许突然说:“我想你抱我。” 陈津北用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周许被迫仰脸,听见他的声音:“抱完就去洗澡?” 周许就不说话了,再次莽撞地撞进了陈津北怀里。 他的身上混杂着夏日的灼热气息,像轮太阳。 他偏头枕在陈津北颈间,自下去看陈津北的脸,靠得太近,他眼前就是陈津北的下颚,他轻轻眨眼,妄图用自己眼睫的尾端去轻扫陈津北的皮肤。 最后又是陈津北将他拎进了浴室。 那晚周许和陈津北分别跟班里的同学聚了餐,属于高中生最后的狂欢在那晚显现得淋漓尽致。 桌上周许被他们起哄着灌多了酒,手机上陌生人加爆了他,他拒绝了好几个找上门来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女生,甚至男生,最后他喝多了,被酒精折腾得难受又难过。 谁拉他都不理,自己蹲在原地,使劲揉着眼睛,红着脸晕着头,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电话号码,打给陈津北,让陈津北来接他。 喝多后的思绪像是飘在天空,落不到地上。 那夜的记忆像是凌乱碎片。 周许记得陈浩然站在马路边上陪他等陈津北,记得陈津北贴到他额头上微凉的手,记得陈津北颈间是熟悉的冷香,记得陈津北叫他抬手给他换衣服,还记得嘴里微甜的蜂蜜水的味道。 除此之外,周许一无所知。 第二天醒过来时,日光偏西,居然已经是下午了。 周许从床上坐起来,边揉着肩颈缓解宿醉后身体自然的酸痛,边叫陈津北。 或许是家里太安静,他叫人的声音都在墙壁上撞出了空旷的回音。 周许下床趿上拖鞋,推开半掩着的卧室门。 家里一如以往的干净和安静,周许在一楼转了一圈,看见厨房里陈津北洗干净正晾水的新鲜蔬菜和牛肉,大概猜到了晚上的菜单。 他又绕着楼梯上了二楼,他推开了每一间房间,但却没在家里看到陈津北。 周许打着哈欠,边下楼边给陈津北打电话。 电话对面只有提示关机的机械女音,周许皱了皱眉,陈津北从没有过手机关机的习惯。 他去浴室迅速洗了个澡出来,太阳已然有沉降的趋势,暗光隐约浮现,但家里仍只有他,陈津北还是没有回来。 周许又给陈津北打过去电话,但对面,仍只有机主关机的冰凉提示音。 周许皱紧了眉,他头发都没吹,换了双鞋就下楼,他找遍了小区的健身房、超市、花园,找遍了每一个陈津北可能出现的地方。 但一无所获。 最后他跑得撑着膝盖大喘气,气没喘匀,他就拿出手机打给陈津北的老师和同学,又打到了孙晓月那里。 但遗憾的是,陈津北父母的电话,都处在关机状态。 那时周许才在表层的不对劲下,察觉出奇怪来。 那晚他联系了所有跟陈津北有关的人,但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陈津北的讯息。 陈津北其实是个非常独的人,除了他自来就扒着陈津北,陈津北身边少有关系亲密的朋友,那些人不知道他的行踪才是对的。 周许当时还能这样安慰自己。 那天夜里,他没开灯,蹲在家里的沙发上,他抱着膝盖等过了整个寂静的黑夜。 但等到晨光熹微,日光初升,等到他妈妈的助理上门来带他去机场出发度假。 他都没等到陈津北。 - 高三毕业的那整个暑假,周许打乱了自己原本的所有安排。 因为那一整个暑假,他都没有找到陈津北。 陈津北消失的第一周,周许找遍了市里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他根本联系不上陈津北的父母,最后他甚至去往了警局想要报警。 然后他就看到了市政新闻上通报出来的,关于城东科技新区数十工人的伤亡事件。 前17年,周许住在被身边人精心搭建起来的象牙塔里,他是塔里不需要长大的彼得潘,肆意又天真地过活。 但在他17岁这年,那块名为陈津北的砖块抽离开来。 他的世界轰然塌陷,分崩离析。 那些被阻挡在外的浪潮汹涌着朝他袭来,这一次,陈津北没有再挡在他身前。 他只能学着自己独自面对。 但他有太多不理解、不明白的事情了。 他不明白官方发布的通告上,为什么陈津北父亲的名字后,跟着天文数字般的赃款。 他不明白为什么城东的旧城区,被冠以了“强拆不赔,地产商跑路”的名头。 他不明白在建的科技新区,为什么会发生楼层坍塌,数十工人伤亡的意外。 第45章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在科技新区的承包商里,他爸爸的公司隐匿无声,而陈津北父亲所代表的集团,被顶到了最前方。 他只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高考那天下午听到的那声让他心慌的巨响,不是错觉。 那声巨响由跟实中隔湖相望的在建楼传来,有个18岁的本该在今年高考的女孩,从12楼一跃而下。 她的血,染红了这座城市还没建成的新地标。 媒体争先报道,自各个角度大肆渲染这件事。 周许在铺天盖地的指责和不平里,艰难摸到了事件的真相。 城东的科技新区是近20年来最大的城建项目,在落地前就已经招标上百家龙头企业,基建也由省里最老牌的集团承接。 但打从最开始,这项目进展得就并不顺利。 东城区是上了年份的老城区,地痞流氓聚集多年,一朝拆迁,所有人都奔着暴富的目的去,他们当然不满于官方给出的常规赔偿款。 有媒体披露,光是在拆迁事宜的“交涉”上,他们就曾多次引来了当地派出所参与“调节”。 高考那天坠楼的女孩叫苏悦,她跟她的父亲是城东最早的一批原住民,她的父亲双腿残疾,只靠贩卖零碎杂货供养苏悦。 地痞流氓群而起之,逼得人只能用强势镇压。 勉强签订完合同后,那些上了年纪的无业游民又顺势进了建设工地做活。 而苏悦父女俩,不论在哪头,都是最弱势的存在。 他们所得的稀薄赔偿款并不足以供他们购置新城区的新房,甚至老城区的拆迁,还使得她残疾的父亲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生计,他只能拖着残疾的身体充作科技新区的建设工人。 但或许是地痞流氓的蓄意报复、或许是高层的层层剥削和搜刮,科技新区的噱头虽响亮,但楼房的实际建设过程中,却磨难重重。 建设过程中的某个暴雨夜,未建成的墙体倾倒,砸死了躲在楼底躲雨的二十多位稍上了年纪的工人。 这之中,就包括苏悦的父亲。 数十位工人的死亡,引燃了拆迁户蓄积已久的怒气。 高考前夕,东城区已然乱了起来。 而首当其冲的,而第一个被推出来的,就是由陈津北父亲总管的承接基建的建设集团。 如果说这些暴乱还能被勉强管辖住,那高考那天苏悦的坠楼,就彻底将整个事件推上了舆论的最高潮。 单亲家庭的苏悦,跟自己的父亲历来相依为命。 但东城区的拆迁打乱了她跟父亲原本平静的生活,父亲不得不拖着残躯上了工地辛苦做活,甚至于在她高考前的冰冷雨夜,惨死在钢筋底下。 父亲的死亡让苏悦失去了所有活着的勇气和动力。 她恨透了这个所谓科技新区的提出和建设,所以在强撑着答完高考试卷,给自己也给父亲最后一个交代后,她爬上了在建的新区最高的那栋楼。 从12楼,她毫无留恋地一跃而下,用自己的血祭了冉冉升起的高新楼群。 无数媒体以苏悦为据点,大肆渲染刚烈的少女,又顺势深挖,谴责高层资本,势要用民意逼他们给出交代。 所以,陈津北的父亲成为了那个众矢之的。 知晓所有事情的那晚,是周许跟陈津北断联的第23天。 那天他再一次在7月的烈阳下,笨拙又期盼地找过城市里陈津北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他甚至找全了陈津北住过的几家酒店,蹲在孙晓月夫妻俩接受调查的看守所又等了整个下午,他跑遍了大半座城,身上的汗流了又干干了又流,但仍旧一无所获。 傍晚的时候,周许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但甫一出了电梯,迎接他的,却是门户大开的房门。 门板上已经贴了黄色的条,里面来来往往都是穿着深蓝制服带着白色手套的工作人员,他们拿着仪器打着灯,开始查封陈津北父亲的私产了。 屋里已经空了大半,周许愣愣站在屋门口,望着这荒唐的场景,有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看见人在往外搬运陈津北幼年时练习过的那架施坦威,他才拔腿冲向陈津北的房间。 站在熟悉的房间中央,房间里全是陈津北身上那股清清冷冷的淡香,像是只要他关上灯,只要他摒弃外面嘈杂的声音,他就能看见陈津北穿着睡衣,拉开浴室的门走出来,催着他上床睡觉。 这23天,周许每晚都睡在陈津北的房间里,但他一次,也没有彻底睡熟睡沉过。 他格外警惕,只有听到半点声音,他都能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跑到电梯口去看。 陈津北离开那天中午晾的菜和肉他不会弄,只能放进冰箱里,但食物都有保质期,前两天早起他浑浑噩噩拉开冰箱时,才发现里面那些疏于管理的蔬菜水果,都已经彻底腐烂坏死。 陈津北不在家,没人做饭,没人买菜,也没有人去管冰箱里那些坏掉的蔬菜了。 那天早上周许在冰箱前站了很久。 最后他一边将坏掉的菜扔进垃圾桶,一边想,自己也似乎是被陈津北忘在冰箱里的蔬菜,陈津北不管他了,他就像是被抛弃了,会彻底腐烂、彻底坏死。 有位女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她轻敲门板,问愣愣站在屋里的周许是谁。 女人的声音将周许唤回神,他缓缓回头,看见出现在熟悉场景里的陌生的脸,他的梦被彻底打碎了,他被迫回到现实,被迫独自面对糟糕透顶的现实。 第46章 女人的表情和声音都友善,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这句话落,面前的少年却突然流了满脸的泪。 周许并不是个笨小孩,相反,他惯会看人眼色恃宠而骄。 从小到大,他最多的泪都流在了陈津北面前,因为他知道他一哭,陈津北就会哄他、就会抬手抱他、就会无奈地答应他的无理要求。 所以及至16、17岁的成年期,周许仍能轻松在陈津北面前挤出眼泪。 因为他知道有人会兜住他的泪、接住他的情绪。 但到今天为止,到陈津北消失的第23天,这23天里,周许一次也没有哭过。 找遍城市都找不到陈津北的时候他没哭,彻夜彻夜的联系不上陈津北的时候他没哭,被警局的人拦着找遍方法也见不到被调查的孙晓月夫妻俩时他没哭,上他爸公司问责跟他爸翻脸单方面跟他爸断绝关系的时候他没哭,看见网络上各种对陈津北家人的诅咒和谩骂时他也没哭。 没人会再哄着他了,他的眼泪就成了最不值钱、最没用的东西。 但现在,最后那点跟陈津北有联系的东西也要消失了。 逐渐被清空的房屋,像是逐渐远离他世界的陈津北。 周许恨透了这种被留在原地打转的感觉,他哭了,他哭着想要留下、哭着想要陈津北的出现、哭着发泄自己多日以来的焦急、绝望、思念和难过。 但他再不是那个被保护着可以不用长大的小孩了。 他边哭着,边找了两个硕大的行李箱摊开在房间里。 他哭着将陈津北的衣服、书籍、奖章奖杯和电脑都装了进去。 孙晓月夫妻俩已经被关进了看守所,陈津北在学校里已经成了讳莫如深的存在,他本人也在这座城市消失得彻彻底底,这是周许最后能留下的属于陈津北的东西了。 收拾到最后,周许蹲在两个行李箱面前,他望着这两箱满满的东西,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将脸埋在陈津北的衣服堆里,藏住了自己的脸,发出了闷闷的、却号啕的哭声。 陈津北衣服的质感紧贴着他的脸,衣服上的冷香淡淡笼住了他,就像是过往许多个夜晚,他靠在陈津北的肩膀上睡觉那样。 这天是周许18岁的生日。 窗外7月的暑气正盛,星星点缀了城市的夜空,晚间的风裹挟着冰淇淋的甜味,夏天仍在继续。 但独属于周许的夏天,却永永远远地结束了。 第22章 大一的时候,周许在首都一所航空大学读书。 高三那年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在高考时甚至发挥得异常好,比任何一次模拟考试都要好。 面试时表现优异,身体素质过关,他很顺利地考入了那所他跟陈津北约定好的学校。 但陈津北在哪呢? 陈津北不见了,陈津北一点消息都没有。 查完高考成绩的那天,周许盯着电脑上自己的分数,发了一下午的愣,然后他拿过手机开始给陈津北打电话,他打了数不清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但每一个都以提示机主关机的机械女音结尾。 最后的最后,手机对面仍是冰冷的提示——“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周许蹲在地上,他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他低声问电话对面的人:“陈津北,你在哪儿呢?” 他低落地问陈津北:“我又没有不听你的话,你怎么……就不管我了呢。” 入学的第三个月,这一年的尾声将至,又是一年的12月,陈津北19岁的生日快到了。 这是周许跟陈津北失去联系的第6个月,他没刻意数过,却知道已经是第193天了。 晚上的时候,宿舍的室友都睡了,周许洗完澡后,靠在阳台上点了根烟。 太烦了,得不到陈津北半点消息的这半年里太烦了,焦虑和压抑像深海底的水,要将周许溺毙。 没人管他,周许又将许许多多的坏习惯都捡了起来。 他又开始抽烟,偶尔在深夜酗酒喝得烂醉,甚至跟群叫不出名字的狐朋狗友没日没夜地在山道上飙车。 初中的时候他被班里那群混混带坏,藏在厕所学他们抽烟。 陈津北尤其讨厌周许身上的烟味,他不让周许进屋,更不可能让他上床。 周许在陈津北卧室门外蹲了两个晚上,怎么扒着门求饶都不管用,最后他自己就不碰这东西了。 陈津北花了17年,将周许养成个听话的乖小孩。 但他走后不过半年,周许就从根上坏了。 北方的冬天总刮干又冷的风,周许站在风口,刚吐出口白色的烟来,就瞬间被风打散。 他按开自己的手机屏幕,入眼的壁纸上,是张陈津北背对他立在灶台边接电话的照片。 照片里的灯光温暖,隔着道玻璃门的厨房里,陈津北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毛衣,正一手拿勺搅锅里的汤,一手握着电话放在耳边。 那不过是去年陈津北18岁生日那天拍下来的照片。 但现在再看,却恍若隔世。 陈津北像是离他很远、很远了,他是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陈津北的声音、没有偷偷拉过陈津北的手、更没有赖在陈津北怀里睡觉了。 从前从没想过分别的可能,所以跟陈津北待在一处时,他们都没什么拍照片的习惯。 在分开后的很多个深夜里,周许穷尽一切去搜寻关于陈津北的消息。 第47章 陈津北小学和初中毕业的班级合照被他随身带着,手机里寥寥几张关于陈津北背影的偷拍照,被他设置成了自己的壁纸,他给陈津北的社交帐号发去过数不清的消息,也曾在深夜里盯着陈津北头像上那只傻乎乎的狗发呆。 但他也终于知道了陈津北社交帐号名字的意思,那不是他随手打下的一串乱码,名字前几个字母bateau是个法语单词,是小船。 也是他的小名,小舟。 烟太苦了,苦得周许蜷了背,他压在自己的手臂上闷闷咳了两声。 壁纸上陈津北的背影被突然跳出来的电话号码遮挡,周许在呛咳中蹭到了绿色的接听键,许俪的声音突然在寂夜里响起来。 她在对面叫周许:“宝贝。” 又问他:“在学校住宿舍还习惯吗?妈给你在学校附近准备了套房,你要不然还是搬过去自己住?” 上大学的这半年,周许彻底不认周家珍了,他甚至也不爱联系过往那些亲朋。 陈津北消失了,他像是也跟着消失了似的。 只除了许俪偶尔能打通他的电话,能跟他说两句话。 或许是吹了太久的风,周许的声音略微干哑,他只简单两个字:“不用。” 想要一起住的那个人都不见了,住哪里对周许来说,就变得毫无意义。 电话两头有瞬间的安静,现今的周许有些太沉默了,许俪想着,小时候的周许并不是这样,那时候她在剧组拍摄间隙,偶尔能接到周许打过来的电话。 那年的手机还不是现今的智能手机,手机的喇叭总是漏音,周许的电话打过来,整个化妆间的人都能听到他甜甜的声音,他那时也太小了,只会在电话对面翻来覆去问妈妈在干什么、吃了什么,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可以去接他放学。 想到这里,许俪又若无其事启了新的话头,她是想关心关心他儿子现在的生活的。 但却被周许淡淡打断,周许在电话那头问她:“高考完那天下午,是周家珍让你来接我的?” 许俪知道周许想问什么,她顿了顿,然后嗯了声:“但他没跟我说原因,只说自己忙不开,只说我刚好回来,说那天是你高考完,我们理应出个人去接你。” 周许又点了根烟,打火机窜出火苗的时候,他被光刺得微眯了眯眼。 他挂了电话,挂电话前,他听到许俪那边有道年轻的男声。 或许他妈妈又交了新的男朋友,但现在周许一点都不在意了。 这年翻过头的时候,周许因为缺勤甚至缺考,挂了五门专业课,辅导员不得不约谈他,问他在学习和生活上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年轻的女辅导员语调温和,但她望着站在面前瘦高的冷峻男生,很明显能感觉到,对方根本没听她说话。 她跟着周许的视线望向窗外,雪花纷飞,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了。 她再一次叫了周许的名字,稍微严肃了下语调,说:“周许,你们这个专业的毕业要求严苛,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达不到毕业要求,可能会被劝退。” 从头至尾,周许一言没发,等辅导员终于停下话头,他只沉默地推开门出去了。 离开学校,他照旧没跟任何人报备请假,搭了最近的一班高铁,他回了趟家。 这天是陈津北19岁的生日,但陈津北家里的大部分资产都已经被查封,所以周许回了外公外婆家。 六点儿罕见的蔫巴,只在他进门的时候摇了摇尾巴上来迎他,但见着他却不像以往那样兴奋地往他身上扑,只趴在他脚边安静的呼吸。 外婆说年前六点儿生了场大病,10岁的六点儿已经算是高龄,那场病过,六点儿着实失了活力,最近又是冬天,所以更多的时候,六点儿只爱趴在暖炉边,一趴,就是一整天。 周许弯下上半身抱住了六点儿毛茸茸的大脑袋,将耳朵靠在六点儿身上,听它呼吸的节奏。 或许是察觉到周许的情绪,六点儿始终在安抚地朝他摇着自己的尾巴。 小的时候,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就周许见不到自己的父母,为着这事,他当着外公外婆和陈津北的面哭过好多次。 外公外婆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也为了多找个伴陪它,就将六点儿带回了家。 他跟六点儿是相互看着长大的。 十来岁时他一手拉着陈津北、一手拽着六点儿的牵引绳的照片,还放在家里的相册里。 但现在,陈津北不见了,六点儿也已迟暮。 周许将脸埋在六点儿的毛发间,巨大的失落和空茫笼罩住了他。 童年的一切都已离他远去,他好像,什么都留不住。 那天傍晚,他独自开车去了去年他为陈津北庆生的那座山顶。 明明是跟去年差不多的时间,但去年来的时候,霞光笼罩了半匹山,车后座的人轻轻用手臂绕住了他的腰腹,那时他不满于陈津北过于轻的力道,还硬拉着人的手让他抱紧些。 这一次,他只有自己一个人。 冷风呼啸着扑向他,树叶枯黄凋零,入眼全是枯败和死寂。 他面无表情站在去年那棵树旁,看陌生的飞机轰隆着滑过头顶,巨大的响声里,周许的唇轻轻动了动。 他无声说:“陈津北,生日快乐。” 他仍在期许,说:“希望明年的生日,我能陪你过。” 第48章 春天到来的时候,周许在学校里准备自己的补考,不时有男男女女找上来,借各种由头跟他搭讪。 周许烦不胜烦,即使冷着脸完全不配合,也阻挡不了他们扑上来的热情。 后头为了体训方便,周许给自己剃了个毫无特色的寸头,他那张脸更完整的露出来了,所以扑上来的人反而更多了。 再一次将人拉进黑名单,再一次对凑上来搭讪的人冷声说了滚后,室友在旁边搭了他的肩:“周儿,你这样行不通的,我给你推荐个法子。” 周许抬眼看向他。 室友万花丛中过,是学院里有名的海王,他一挑眉:“下次再有人找你,你直说你有对象呗。” 他说:“信我,不出一天,这消息能飞隔壁艺术学院的女生宿舍里去。” 周许没吭声。 室友凑上来用手指点亮了他的手机屏幕:“所以说,他到底是不是你对象啊?” “你天天盯着手机屏幕,都快看出朵花儿来了。” 周许要收回手机,室友却摸着下巴像是思索:“我总觉得他那侧脸有点眼熟。” 这张照片是周许在陈津北身后的偷拍,陈津北微微侧了脸听电话,从后面看,只能看见他隐约的下巴和喉颈线条。 室友话落的瞬间,周许骤然抬眼站起来。 他一下抓住室友的手:“眼熟?你在哪看到过他?” 周许的动静太大,桌椅磕在一起,发出了刺耳的响,前排座位有人回头看过来。 但周许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盯着面前人:“你仔细想想,你在哪见过他。” “好像是后街那条路上……某家酒吧的服务生。”被周许的视线直直盯着,室友不太确定地说。 他皱皱眉:“只是感觉侧脸有点像,而且,我现在也不确定到底是哪家酒吧了。” 即使室友打了很多补丁,周许仍一刻等不及。 这半年来,他始终在在通过各种方法找陈津北,但陈津北消失得太干净了,他的痕迹像是被人特意抹干净了,周许找不出半点痕迹。 这是第一次,他听到有人说起“相似”。 那天晚上,他翘了年级的点名大课,室友陪着他,他们走遍了夜色里的每一家酒吧,甚至不礼貌地盯着每一位服务生看了个遍。 这条路快走到头时,室友撑着膝盖呼呼喘气,周许一点没歇,直接推开了下一家酒吧的门。 室友赶紧跟上,周许冷着脸闯这条街,上来就是翻来覆去地找人,太像个砸场子的了。 在周许又在扒着一位服务生看时,室友突然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胳膊:“——我说的,应该是那个……” 室友在身后,话语里有终于找到的惊喜,他拍着周许的手臂:“就是这个角度,他的下巴看起来跟你的照片特别相似。” 真找到人的时候,周许又后知后觉冒出些近乡情怯,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抬手摸了把自己扎手的短发,然后在咚咚巨大的心跳声里,他终于顺着室友指的方向看过去。 背对着他们的方向,那位男服务生穿着酒吧的黑色制服,正在给一桌客人上酒,酒吧的灯光有种故作暧昧的朦胧,但周许仍看清了那个人。 心脏刚刚升到高空,但在周许看过去的下一秒,已经重重砸向了深渊。 那不是,那并不是陈津北。 即使他只看了一眼,即使光线昏暗并不分明,周许仍在看过去的第一眼,就知道,那并不是陈津北。 他太熟悉陈津北了,他盯着陈津北那张脸看了快18年,他不可能会认错。 周许骤然降下去的情绪让室友顿了顿。 但不用再问了,周许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了。 那夜他们最终也没回学校,室友陪着周许,他们喝到凌晨,室友早被喝趴下睡在酒吧的沙发上,梦都做了两轮。 凌晨的时间点,即使是喧嚣的酒吧也趋于了安静。 周许将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他仍睁着眼,盯着窗外明亮的弯月看。 陈津北会在哪儿呢?陈津北也会看见这月亮吗?要怎么,才能找到陈津北呢? 手机在兜里震响,半夜,只有作息凌乱的演艺工作者许俪会打给他。 像是料到周许不会早睡,她在那边问周许最近的情况。 周许趴在自己的手臂上,反应格外的迟缓,许俪在电话那头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缓缓开口,他叫许俪:“……妈妈。” 好久好久,周许都没叫过她妈妈了,就算是许俪,也在电话对面狠愣了愣。 然后她立刻追问:“怎么了,宝贝?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受委屈了?” “我找不到他。”周许说,酒精将他的嗓音泡得沙哑,里面浸满了苦涩与绝望。 许俪甚至听到了周许的哽咽。 周许重复着自己的话,他说:“妈,我找不到他。” “……可我好想他,我每一天,都在想他。”他问许俪:“妈,我要怎么办啊?” 许俪为人母,就算跟他相处的时间少,也终究只有他这一个小孩,他这绝望的几声妈,叫得许俪都心碎。 周许没法了,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陈津北,他在凌晨的酒吧,趴在桌上向许俪求助,他哽咽着说:“……妈,你帮我找找他。” 许俪当然应好,她耐心地捡着词安慰周许、安抚周许,她说好,说:“妈妈会找人想办法,会帮你留意的。” 第49章 但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大了,一个人落入其中,像是汇入海洋的一滴水。 周许根本找不到陈津北。 第23章 夏天到来的时候,周许仍在不遗余力地寻找陈津北。 或许世上真有“功夫不负有心人”一说,陈津北离开他的第305天,周许终于通过网络摸到点关于陈津北的消息。 有个地点定位在香港的博主在断断续续更新自己所谓的“暗恋日记”,女性视角的细腻叙述让人代入感极强,博主的贴热度很高,而在粉丝的强烈要求下,她终于在某天更新了自己暗恋的那位男生的侧影照。 是在家便利店门口,男生穿浅蓝色的短袖衬衫,短发乌黑,后颈雪白,脸上的表情偏淡,微垂着眼,正站在收银台前付钱。 周许将照片放大,凑很近去看陈津北微露出来的侧脸,被放大的人像轮廓变得模糊,但周许却闭上眼,将脸轻轻贴在了手机屏幕上。 时隔305个日夜,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真实的、真正的陈津北。 周许强压着自己紊乱的呼吸,花了整个夜晚,将那位博主发的贴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 暗恋的记叙总是细致,女生将自己在大学见到对方第一眼时的心动、不由自主的追随、鼓起勇气的示好、以及对方的冷淡描写得详尽。 女生或许是真的喜欢,就连意外捡到对方丢弃的用过的笔,都会珍藏,并拍照放到网络上记录。 周许忍着满腔酸意看下去,在其中摘取关键的地点和信息,熬了整个通宵,熬到眼睛发红,然后在第二天的凌晨,踏上了飞往香港的最早一班机。 落地香港,周许一刻没停留,直接去了陈津北在读的大学。 7月的香港异常潮热,但周许甚至等不及找个酒店放下行李,他拖着行李箱,在全然陌生的校园里边问着人、边靠着导航,终于找到陈津北所在的学院。 但他没有学生卡,被门口的保安拦在大楼外不让进。 他只能立在门口等,等每一波学生出门,再凑上去询问他们关于陈津北的消息。 但大学不同于环境封闭的中学,不同的年级、不同交叉上课的院系,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陈津北。 黄昏沉降,晚间都起了沉闷的风,保安已经换岗,周许还拉着行李箱愣愣立在门口。 他的心悬在胸口,已经凉了半截。 他几乎又以为这是一次满怀希望的扑空。 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那张只有半边侧影的照片。 那就是陈津北。 校园里所有的路灯在准点亮起来,教学楼里又有人拎着包出来了,周许再一次上前拦住了人询问。 而这一次,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周许。 同样来自内地的学生给周许指了路,他说他们今年大一的更多是在另个校区上课,所以他在这里蹲不到陈津北,他又说陈津北并不住在学生宿舍。 周许立刻追问陈津北住在哪里。 那人挠了挠额头,犹豫着说陈津北不爱跟班里同学交际,总独来独往,没有熟人知道他家的具体位置。 他的话锋一转:“但我们有同学在私下撞见过他。” 他在周许手机的地图app上标了个点:“大概在这片区,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陈津北真的很神秘,”他最后说:“就算我是他的同班同学,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晚上9点,周许终于坎坎坷坷地找到那片堪称破旧的住宅区。 繁华奢靡的维多利亚港背后,流彩灯光都照不到的地方,居然藏了这么多栋挤在一起的老旧窄楼。 周许站在路口,借着黯淡的灯光,仰头看向四周。 但密密麻麻全是窗户,密密麻麻住满了人,他根本无法分辨陈津北住在哪一栋、哪一层、哪一户。 他站在原地,眼神慢慢扫过斑驳的墙面、生了锈的老式窗户、以及那些晾在外面被日光晒得发黄的衣服。 周许没来过这种地方,陡一踏入,他甚至觉得无所适从。 光是看着,已经让他心惊,那住在这里的陈津北呢? 周许仍仰着头,但却攥紧了手里行李箱的拉杆,陈津北真的住在这里面吗? 要在这样的住宅区里找到陈津北的存在,无异于大海捞针。 周许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法,他拿着陈津北的照片,在每一家还亮着灯的商店挨个问询。 被斜眼打量、被不耐驱逐、甚至被人骚扰,终于,有家便利店的老板娘盯着陈津北的照片,一拍脑袋,说是有印象,但也仅限于浅薄的印象,她为周许指了路。 周许顺着她指的方向,停到了这片住宅区里,最摇摇欲坠、几乎已然倾斜的一栋楼前。 但看着眼前密密匝匝的门窗,周许还是无从下手。 他只能立在楼口等。 晚上11点了,白日的喧嚣渐歇,路口最后一间便利店也关了门拉了灯,周许立在墙边,后知后觉出种疲惫来。 从昨夜看到陈津北的照片,到今天晚上停在这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几乎没有片刻歇息,甚至都忘了吃口饭喝口水。 身后的墙壁硌着他的后背,手机的电量所剩无几,周许只能望向高楼围出来的狭窄天空。 眼睛干涩,是快30个小时没闭眼的后遗症。 但他不敢睡,也不想睡。 他要等在这栋楼下,直到看见陈津北的身影。 第50章 等过今夜也好,等过明天也好,等过这一周也好。 这是他目前抓住的,能见到陈津北的唯一办法了,他不敢有半点松懈。 11点过半,风里都带起了丝丝缕缕的凉意,白天流太多汗,此刻被风一吹,周许甚至觉得发冷,他犹豫着是否要打开行李箱找件外套出来穿。 风声的掩盖下,路口传来细微的碎响,周许微抬头看过去。 这里的路灯时亮时暗,此刻,这条路就笼罩在昏暗下,昏暗中,有道高瘦的人影在缓缓靠近。 周许的手还搭在拉杆上,但却没了下一步动作。 他只愣愣望向前方,望着那道黑影的靠近,楼上一户人家突然开了灯,稀薄的光洒下来,笼住了周许,也笼住了正走过来的那个人。 灯光亮起来的那一瞬间,周许终于看见了陈津北。 黑色短发、黑眼沉静、脸上惯常没带表情,像是用工笔简单勾勒出的利落轮廓,却对周许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那是陈津北,是跟他分开已经305天的陈津北。 干涩的眼眶瞬间被涌上来的泪充盈,刚见到人,还一句话都没有说,眼泪率先决了堤。 但周许更怕人消失,所以下一秒,他已经跑过去紧紧抱住了陈津北。 他几乎是砸到了陈津北怀里,冲劲实在太大,他没注意陈津北的身形都被他撞得轻晃了下。 周许很用力地用两只手臂箍住陈津北的腰,他用自己的脸去蹭陈津北颈间的皮肤。 好久好久了,他终于再次抱到了这个人。 像是要将这漫长一年的委屈全泄出来,他的泪根本止不住,他哭着叫陈津北的名字,说:“陈津北……我终于找到你了。” 闷热的夏日,被他抱住的人身上却泛着凉意。 相较于情绪激烈的周许,立在原地的陈津北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一眼没看周许,只准确无误地捉住了周许搂上来的手臂,要将他扯开。 “不要!”周许在这一刻像极了耍赖的小孩,他抵抗着陈津北的力道,手脚并用硬要缠在人身上。 他从来都抵抗不了陈津北的力道,但这一次,或许是被抛弃的恐惧席卷了他,缠在陈津北身上的手指都用力到发白,他仍不愿意松开:“陈津北……我不要……我不要松开……” 他的哭声始终没停,滴滴全落入了陈津北颈间。 陈津北始终平静的脸终于变了,他皱了眉,垂下眼看脸都哭红的周许。 “你想干什么?”陈津北终于出声,他的音色太沉,是种没有人情味的冷漠。 周许将脸轻轻贴在陈津北颈间,他抽噎着抬眼看陈津北:“我来找你……陈津北,我终于找到你了。” “找我干什么?”面对他,陈津北仍只有划开界限的问。 “我想你啊,”周许说,他用泪水充盈的眼,定定望着陈津北:“你没说你要来香港,所以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他说:“我一直都在找你。” 抱在陈津北后背的手,试探着在往上,轻轻摸到陈津北的后颈。 但陈津北偏头躲了,他说:“现在找到了。” 他说:“你可以走了。” 只这一句话,周许本来压抑的哭声,瞬间变了,他好像再也坚持不住,终于哭出了声。 如同开闸泄洪,这一哭,根本止不住。 他边哭还要边朝陈津北诉委屈,在陈津北面前,周许好像永远有可以当小孩的权利,所以他有太多太多不理解的东西了。 他崩溃地哭着,不解地问陈津北:“你不是说只要我听话,就什么都答应我吗?” “……我没有不听你的话啊,”周许是真的不明白:“你让我努力念书,让我考的学校,我都做到了。” 周许又将手轻轻放到了陈津北的后颈上,他问陈津北:“……我没有不听你的话,可是,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也不管我了。” 周许的眼泪实在太多了,糊住了整张哭红的脸,陈津北垂眼盯着他的失态,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动了动。 就算是他,也会被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控制。 看见周许的眼泪,他就想给他擦掉。 但那只手抬起来,却只是重重掐住了周许的下巴,他将周许整张脸都抬起来:“要我管你,你是我的谁?” 陈津北睨着周许:“说的出来吗?” 周许扶着陈津北的手腕,愣愣地望着他,良久才嘶哑出声“……哥。” 然后陈津北笑了,尤其嘲讽的一个笑,他低下头凑近周许:“我可从没认过你当弟。” 话落,他已经甩开了周许。 他说:“滚吧。” 但刚走出一步,人却又再一次被从后抱住,熟悉的体温附上来,周许的脸紧紧贴到了他的后背。 周许没被陈津北的冷漠击退,但他或许明白陈津北不会再哄着他了,所以他抽噎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你把我当什么都可以,”周许嗅着陈津北身上的味道,他轻轻闭上眼睛:“但陈津北,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你不能不讲道理,你不可以生我的气。” “周家珍在外面做的事情我不知道,如果知道……”话终于说到这里。 但刚出声,已经被陈津北打断:“说够了吗?” 这像是触到了陈津北的逆鳞,他眉心蹙了起来,转身不耐地扯开周许。 第51章 周许没防备,重心不稳间,被他甩到了背后的墙体上,脚踝磕在旁边的台阶上,钻心般的疼。 但他根本顾不上,因为眼看着陈津北已经抬脚往楼里走了。 周许只来及拖起自己的行李箱跟上去。 楼里没有电梯,更没有电灯。 周许听着陈津北的脚步声辨别他的方向,他忙乱地踩着台阶往上走,往上走到第9层时,陈津北往右侧拐了进去。 周许紧跟着他往右拐,走廊悠长黑暗,像是没有尽头,行李箱的滚轮滑过地面,路过扇扇紧密排列的门板。 门板里有人传来粤语的咒骂,咒骂夜半发出动静的周许。 周许拖着行李箱加快了往前跑的速度,最尽头有浅淡的光影闪过,陈津北拉开扇门走了进去,没有任何犹豫和停留,在周许跑过去之前,他已经从里关上了。 留给周许的,只有漆黑冰冷的门板。 周许喘着气站在黑暗陌生的走廊里,他想敲门的手已经抬起来了,却最终缓缓放了下去。 在陈津北面前,他好像不敢再那样有恃无恐,他也开始小心翼翼。 脚踝的刺痛难忍,周许靠着门板蹲坐了下来,头抵在门板上,他望向低矮的天花板。 香港太潮了,墙角久未修缮,已经爬满了斑驳的青苔。 陈津北住在这种地方,他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这狭窄的走廊甚至都抻不开腿,他为什么会来香港,他吃了很多苦吗?他受了委屈吗? 那些分开时周许从来不敢想的问题,在此刻再压不住,瞬间全涌进了他的大脑。 去年七月,那批拆迁户集合起来闹了无数次,他们举着写着陈津北父亲的纸牌,蹲在市政大楼下施压。 媒体大肆宣扬苏悦那件事,所有了解这件事的人,对陈津北一家都只是谩骂和审判,他们辱骂陈津北的家人,诅咒同在当年高考的陈津北。 所以,即使周许辗转从校领导那里了解到陈津北当年高考考了个极其漂亮的高分,学校也并没敢公布,甚至高考后,陈津北的各种信息像被人刻意抹去了。 他的资料、去向,全被死死封住了。 那时周许猜测过,或许是他爷爷的手笔,为了保护陈津北。 但为什么,陈津北现在却蜗居在这栋杂乱的大楼里。 快12点了才回家,他们学校的课排到半夜了吗?他在忙什么呢? 陈津北瘦了很多,抱住他的时候,陈津北背后的骨头硌手,他过得一点都不好。 周许屈起膝盖,轻轻将下巴搭在了膝头。 真是太奇怪了,就算当前的处境恶劣,就算陈津北的态度冷漠,周许却一点都不害怕。 门板后的人,是陈津北。 就算被关在外面,周许的心也是安定的。 是这一年来,前所未有的安定。 后半夜的时候,倦意再次袭来。 周许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又按了按受伤的脚踝,让自己清醒。 他不敢睡,他怕一睁眼,陈津北就又不见了。 脚踝已经肿起来了,周许只摸到发烫的温度。 从小到大调皮好动,受过的伤不算少,但他连判断伤势和骨折情况都不会。 因为以前这些都是陈津北来做的。 所以周许什么都不会。 第24章 第二天一早,天刚擦亮,楼道里已经有人来往。 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也有赤着上半身懒洋洋打着哈欠往公厕去的男人,周许像个异类夹在其中。 不时有人将打量的目光搁在他身上,又扫过立在他身侧的行李箱。 周许冷着脸,拉着行李箱,避开他们的目光。 身后的门板轻动,陈津北终于出来了。 周许瞬间回头,甚至绽出个笑来:“——陈津北。” 面前的陈津北背着包,身上是简单的t恤和黑牛仔裤,浑身都是晨间才有的清爽潮意。 他面无表情看了一眼立在门边的周许,锁了门,然后就往外走了。 周许又赶紧跟上。 但脚踝太疼了,还拖着个硕大的行李箱,下楼的过程,周许走得很狼狈。 好容易出了楼,周许小跑几步终于走到陈津北旁边,他抬起腕间的手表看了一眼:“这才6点多,你就要去学校了吗?” 陈津北只往前走,并不理他。 周许自己接自己的话,他盯着身侧陈津北的脸看:“是赶早课吗?确实,我昨天从你们学校过来,也花了一个多小时。” 陈津北仍旧不理他,但眉间像是凝了霜,冷得很。 “你吃早饭了吗?”周许又提起新的话题,他一蹶一拐的,注意力全在陈津北身上:“我给你买早饭吧,你能等我一下吗?” 但陈津北已经拐进了路口的地铁站,地铁站赶早高峰的人太多,人挤着人,周许怕跟陈津北走散,所以抬手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角。 微凉的手附上他的手背,只是下一秒,陈津北已经将他的手扯开了。 周许想再去抓,低头抬头的功夫,有个男人不耐地瞪向他:“你玷我做咩呀?系贼啊?” 他废了功夫跟那人解释自己有同伴,只是抓错了人。 那人打量着他,明显不信,问他的同伴在哪? 周许抬头四顾,眼前密密麻麻全是人,但没有一个是陈津北。 陈津北已经走了。 他连他的背影都找不见。 第52章 陌生的地铁站里,声音和人潮自他身边经过,他孤零零站在原地,像是再一次被抛弃了。 - 白天的时候,周许定钟点房洗了个澡,在楼下的便利店随便吃了东西,又去旁边的诊所给脚上了药。 然后就又蹲回了陈津北的租屋门外。 等待陈津北回家的时间并不让他觉得枯燥,他玩着自己的手指都能度过整个下午。 又是到了晚上11点多,整条走廊都安静下来,陈津北才终于回家。 听到楼口细碎的声音传来,周许立刻就站了起来跑过去。 他正正撞上回来的陈津北。 “陈津北,”他在夜色里笑起来,叫人。 黑夜笼罩一切,但他仍能感受到陈津北的目光静静搁在他脸上。 周许微仰着脸任他看,又抬起手,试探般想要触碰陈津北。 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陈津北的手臂时,陈津北终于出声了。 他仍是那副划开界限的口吻:“我以为我的话说得已经够明白。” 周许一根手指一根手指轻轻缠住了陈津北的手腕,他说:“对不起,陈津北。” 他望着陈津北的脸:“那就当是我做错了,所有的所有,你都可以怪到我身上。” 周许不敢再提周家珍,他将话说得含糊:“所以我要安慰你,要哄你,怎么样都可以,我想陪着你。” 周许话落,周围骤然安静下来。 陈津北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抬脚往前迈了一步,他的鞋尖抵住了周许的鞋尖。 周许没往后退,却不防陈津北突然发难,提着他的领口将他往身后的栏杆重重一抵。 周许被栏杆撞得后背生疼,他的背后是9层楼的危险高度,前方是阴晴不定的陈津北。 他听见陈津北的声音,问他:“你算什么东西?” 周许仍轻轻握着陈津北的手腕,那像是个把着陈津北的手腕来卡住自己脖颈的动作,他低声说:“陈津北,我只是很心疼你。” “我只是想让你心里憋着的恨,有个发泄的地方。” 陈津北抽回了自己的手,他说:“周许,你不配。” 话音落下,他没回头地进了房间关死了门。 周许愣愣站在原地,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他轻轻握了握空落落的手指,慢吞吞回到了陈津北的房门外。 这天他照旧守在陈津北门外守了整夜。 腿不方便,陈津北又有意甩开他,周许总是跟不住陈津北,他只能成天成天地守在陈津北门外。 在他早出晚归时,跟他同行短暂的一段路,单方面跟他说许多许多的话。 第十天的时候,这层楼的人都对突兀出现的周许见怪不怪了,因为颠倒混乱的作息和饮食,周许的受伤的右脚始终不见好,天气异常闷热,周许整夜整夜像是闷在漆黑的蒸笼里。 他的脸色越发憔悴,人也越发瘦,甚至发起了断断续续的低烧,但他每天见到陈津北的笑没消失过,想对他说的话没停过。 晚上的时候,11点过半,周许下了楼去接陈津北。 站在路口等了会,远处终于出现熟悉的人影。 却不是他一个人,周许抬手揉了揉眼睛,确实,走在陈津北旁边的,还有个穿着墨绿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 女孩偏着头,将手背在背后,正边走边笑着跟陈津北说话。 因为低烧有些混沌的头脑骤然清醒,周许想起自己找到陈津北的原因——是某个暗恋陈津北的女孩的记录贴。 两个人已经走到近前,周许仍愣愣站在原地盯着他们看。 但女孩的注意力全在陈津北身上,仍在红着脸跟陈津北说话。 “你该回去了。”是陈津北打断了她,他的语调说不上热情,但起码不是面对周许时的不近人情。 女孩止住了自己的喋喋不休,但她眼睛一转:“我一个人走出去,有点害怕。” “是你自己要跟进来的,”陈津北偏头往外看了看,说:“你的司机就等在外面。” 或许是习惯了陈津北的不绅士,女孩没多纠缠,她听话地跟陈津北说了再见,又说:“那……明天见。” 陈津北率先转身离开,女孩站在原地无奈地跺了跺脚,才终于走了。 等人彻底走远,周许才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跟着陈津北的脚步,一圈一圈绕着楼梯往上走。 但不同于以往叽叽喳喳的许多话,今晚的他格外沉默,沉默到楼梯间只有两个人规律的脚步声。 等快到第9楼时,周许终于低低出声。 他问前面的人:“陈津北,你要谈恋爱了吗?” 不管什么时候,喜欢陈津北的人总是有很多。 这是让周许相当无奈的事实,从前他想不明白自己的不乐意,但现在,他将自己对陈津北的独占欲看得透透的,他很害怕有别的人出现在陈津北面前,夺走他的注意力、他的时间,甚至于,他的爱。 前方陈津北的脚步微顿,但只是短短一瞬,他说:“这跟你没关系。” 明知道陈津北背对着自己,周许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他低声说:“好。” 又是被关在门外的一夜。 楼道里一点灯光都没有,闷热的天,周许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将下巴抵在手臂上,垂着眼,发了一晚上的愣。 第二天早晨,照样是六点半前后,陈津北背着包拉开房门。 第53章 一如既往,打开门就见到了周许,但这次的周许不是挤在门缝边朝他笑,这次的周许甚至没站起来,仍蹲坐在原地。 他拉开门,周许背后没了支点,就软软地要往地上倒。 陈津北眼疾手快,在他的额头砸到地板前拽住了他,触手的温度是在夏日都异常的高,陈津北收起钥匙蹲下身,看见的便是周许紧闭着眼的、烧红的一张脸。 周许的膝盖仍安分地缩在原地,短裤下,右脚脚踝包着的纱布边沿泛着药水染过的褐色。 陈津北蹙了眉,将手背轻轻搭到周许的额头,视线往下,是周许干裂泛白的唇。 他好像是真的,完全不会照顾自己。 楼道有人经过,好奇地将视线往倒地上的周许身上走。 陈津北将周许的脸转向了自己怀里,反手将他的行李箱推进了门内,揽着周许的腰背和腿弯,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 周许是先是感受到喉咙处灼烧般的痛,然后嗅到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再然后,他睁开了眼。 像是做了场格外漫长的梦,醒来只觉浑身疲惫。 但浑身干爽,连日来的眩晕感消散不少,右脚似乎也被重新包扎了,那种劣质纱布的紧绷感全消失了。 周许睁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迟钝地察觉到房间内的另一道阴影。 他转过头,看见坐在床边的陈津北。 或许现在是半夜,房间的灯只开了一颗,朦胧光影下,陈津北背对着他,膝头搁着台笔记本电脑。 他的手指触在触控板上,正在快速滑动地看着电脑页面,偶尔也轻敲键盘打两个字。 周许盯着他的背影,眷恋地看了一会。 看他的后背、看他的肩胛、也顺着往上,看到他的脖颈,看他搁在键盘上的手指,还看他被电脑屏幕的光映照的侧脸。 或许看了五分钟,也或许是十分钟,周许终于动了,他坐起身,靠到陈津北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他的手绕到陈津北腰腹,同时将下巴搭到了他肩头。 陈津北的动作一顿,清脆的键盘声停了,他听到周许沙哑的声音:“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了。” 周许慢吞吞地说:“陈津北,我不聪明,能想的招我都想了,能说的话,我也都对你说了,但你还是不愿意理我。” “我要怎么做呢?”周许轻声问陈津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一次,他抱住人的动作很轻,是陈津北一转身就可以挣开的力道。 他贴在陈津北肩后,慢慢想着说:“事情发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我,没有一个人跟我解释为什么。我只知道你突然消失了,我一直一直在找你,最后都去警局报警了,然后才终于看到了新闻。但那时你已经走了,而到现在已经一年,干爸干妈还是不同意见我,你也不理我,至于周……” 周许在这里顿了顿:“陈津北,从小到大,我什么都跟你说,我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想认他,所以我更不可能知道他在这件事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所以那天晚上我跟你耍赖,我说这件事情跟我没关系,我说你不应该讨厌我,但没有用,你还是生气。” 前方的陈津北始终没动,他沉默地坐在原地,没推开周许,但也没转过头来。 这对于周许都是难得的安宁,他用脸轻轻蹭了蹭陈津北的肩头:“所以我说那你怪我吧,你都怪我,毕竟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我始终不敢去想,干爸干妈的事情发生后,你吃了多少苦,你独自来到香港,独自住在那种破楼里,你的生活全被打乱了,那时你也才刚高考完啊。去年你走的时候,也是没办法了吧。我很心疼你,陈津北。如果你把错都算在我头上,我会努力地去赎罪,但我那晚说出来,你好像……更生气了。” “所以我现在要怎么做呢?”周许再次问陈津北。 病房安静,周许靠在陈津北的背后,墙面上,两个人的身影都叠到了一起,像只有一个人。 陈津北仍没吭声,但蒙昧光影里,他喉颈的线条轻轻动了动,额角的青色血管隐现。 陈津北不说话,周许吸吸鼻子,只能自己说:“小时候,我写字是你握着我的手教的,睡不着,是你给我讲睡前故事,跟同学打架,也是你帮我打回去的。” “什么都是你在教我、在帮我,所以这一次,陈津北,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理我。” 今晚的周许哭得很安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全滑进了陈津北的衣服里,润湿了一片,他知道,陈津北也知道。 “我是什么好东西吗?”陈津北终于出声,他关了电脑,终于站起来转过身看向周许:“你到现在还要赖着我。” 坐在雪白病床上的周许满脸憔悴,露在外的皮肤比床单还要苍白,只那双眼染了一圈红。 他仰着头,探手去轻轻扯陈津北的衣角:“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那个。” 各种情绪杂糅,他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他哭着说:“只有你。” 眼泪糊住了周许的眼,抹不干净似的,所以他没察觉到在他哭的时候,陈津北的眼眶也红了。 他只知道他话刚落下,陈津北已经探手来扯他的手腕。 陈津北动作很快,拆掉了他在腕间戴了快五年的手表,他撬开手表背后的保护壳,从里面扯出个小小的电子芯片,他将东西扔在周许面前。 第54章 他按着周许的后颈让他低头:“看看,认识吗?” 陈津北此刻的表情再不复他惯常的平静,他已然处在崩溃边缘,眼里爬满了红色的血丝,他按着周许不要他抬头:“认识这是什么吗?” 周许并不反抗陈津北突如其来的暴力,他顺着他的意,埋着头,去看那张小小的、没有指甲盖大的绿色芯片。 陈津北也低了头,他靠在周许耳边,一字一句说:“你14岁的时候,我送你手表,就在往你身上安定位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别摘掉手表的原因。” “你说得对,从小到大,吃饭睡觉我教你,学习品德我教你,是非观我教你,爱好我教你,我什么都教你都管着你,就连你该喜欢什么东西,都是我去引导的,你半点不依我的,我就冷着你不想理你,所以你到现在,仍将我的话奉为圭臬。” 陈津北手指掐着周许的后颈不让他抬头,他靠在周许耳边问:“……为什么?” 陈津北突兀地,发出声嘶哑的笑声,他说:“周许,你想想你是怎么教六点儿的,我就是怎么教你的。” “我把你当个玩意儿,把你当个练手的试验品,”陈津北说:“我跟驯条狗一样的驯你。” “六点儿,病了。”始终沉默的周许突然出声,他哭着说:“陈津北,六点儿在去年冬天生了场大病,它老了,现在总是蔫蔫的,不吃东西,也不叫、不跑了。” 周许扶着陈津北的手臂抬起头来,他用泪眼望着陈津北冷峻的脸:“外公说,六点儿快死了。” 陈津北都那样说他了,软弱哭着的周许还是依恋地将额头贴到陈津北腹部:“如果不是因为找到了你,我是要回家陪六点儿的。” 他说:“我舍不得它,可是……可是我更舍不得你。” 眼泪把周许的睫毛黏在了一起,他一边哭,一边捡起陈津北摔在床上的手表和芯片。 他笨拙地将芯片贴到原本的位置,他问陈津北:“陈津北,人为什么要长大啊?我成年了,六点儿老了,你不理我了,干爸干妈也不见我了。” 他也彻底不认周家珍了。 18岁象征成年的那个生日,像是一场汹涌袭来的噩梦。 周许将手表扣到自己手腕上,他仰头看向陈津北:“如果我永远都是16岁就好了。”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终于看见陈津北时,他才发现,陈津北的脸上有滴泪。 陈津北红着眼,脸色已然平静下来,从他的表情,已经再看不到任何情绪。 但那滴泪从陈津北的眼角逸出,正在很慢、很慢地滑落下来。 灯光反射在那滴泪里,像是颗珍贵的钻石。 周许瞬间慌了神,这是他第一次,见着陈津北的眼泪。 他摇摇晃晃从床上站起来,着急地用两只手臂去搂抱住陈津北的头脸:“……陈津北,你别难过。” 陈津北在哭,周许却哭得比他更凶。 他将陈津北的头抱在自己怀里:“你不是坏人,你是对我最好最好的人。” 他自己号啕般哭着,却急着跟陈津北说:“……你不要哭,你没有对我不好啊,因为你,我才长到这么大的,小时候谁都不管我,就只有你,只有你了。” “你把我养大的,陈津北。”周许将自己的眼睛埋到陈津北的黑发间:“你想怎么对我,我都愿意……” 墙壁上挂钟的时针已经走到了数字三,窗外黑得彻底,病房只开了一盏小灯,小灯的光晕笼罩住了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一个站在地上,一个站在床上,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着宽大的病号服。 穿白色病号服的那个背影已经足够单薄,却仍在用尽全力,去搂抱住面前的人。 - 安静抱着的时候,周许的哭声都渐渐停了,但却仍在低声安慰陈津北,他缓缓用手去捋陈津北的后背。 安宁的氛围是被陈津北打断的,他退开两步挣脱周许的怀抱。 周许一愣,自己的右手已经被陈津北抬了起来。 陈津北眼眶是红的,却抬眼,用微哑的鼻音问周许:“血都倒流了,你没感觉?” 话落,或许是听到自己的声音,他闭了嘴,只沉默地按了床头的铃。 然后他扯了把周许,让他坐到病床上,坐好。 周许都顺着他,但他确实是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手背上还挂着输液针头,他看一眼手背鼓起的包,又看一眼输液管里鲜红的血液。 他朝陈津北笑了笑,说:“不疼的。” 他的声音更哑,但他丝毫不在意,仍盯着陈津北看。 陈津北站在床边,偏了偏头,避开他的视线。 护士敲门进来,给周许摘了手上的挂针。 她用粤语责怪地问陈津北,问怎么搞得这么严重,让他看护病人时不要大意,说周许那只手这两天都不能再挂液体了。 护士说得太快,周许没完全听懂,他转头去看陈津北的脸,只看见他沉默地用棉球按住他地手背,低低嗯了一声。 周许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去摸陈津北的脸,问他:“她在说什么?” 陈津北将他那只手摘下来,放进被里:“今晚上不输了。” 他盯着周许,言简意赅:“睡觉。” 第25章 周许在医院住了五天,前三天他全副身心都搁在陈津北身上,根本顾不得别的。 第55章 第四天的时候,他偶然看见了住院的账单,那价格对他来说或许算不上高昂,但想起陈津北现在租住的房子,他犹豫地看向身侧的陈津北,说:“要不然……我自己付医药费吧。” 当时的陈津北正立在他旁边给他调液体的流速,他早就收敛了前几天夜里外露的情绪,现今的他,又是那张平静得看不出表情的脸。 周许话落,陈津北微垂眼问他:“用你妈的钱,还是你爸的钱?” 周许就不说话了,也不敢说话了。 然后他就几次三番提出要出院,他是内地的身份证,在香港公立医院看病本就已经是天价,陈津北还给他申了间单人病房。 他替陈津北心疼钱。 说那话时,他努力朝陈津北证明自己已经完好了:“我就只是普通的感冒,吃两顿药就能好。” 他觑着陈津北的表情,又小声说:“其实只要你理我了,我就能不药自愈,我这两天,头也不疼了,脚也好了。” 说那话时是深夜,陈津北守在床边,正拿着电脑忙碌,周许话落,他转头安静地看了他一眼,只说:“睡觉。” 周许憋闷又不敢再提,但他拉住了陈津北的手:“你也睡吧。” 陈津北白天总是走得早,他要跨几个区去学校上课,晚上过来陪他,来回奔波,在陪着他的夜里,陈津北又总是在电脑前忙碌,睡得更少。 周许侧躺在雪白的枕头上,眨着眼,轻轻握了握陈津北的手腕:“这个病床很大的,你上来,我们也能睡下。” 周许最近瘦了许多,脸小了,显得那双眼更大,定定盯着人的时候眼巴巴的,可怜得很。 陈津北在他浅褐的瞳孔里,清晰看见自己冷硬的脸,然后他终于收了手上的电脑。 十多分钟后,陈津北从浴室出来,关了头顶的大灯,带着浑身冰冷的潮气,躺到了周许提前给他预留出来的半块床铺。 他刚躺上去,周许已经自发凑了过来,他将手轻轻搭在陈津北腰腹,将脸枕在他肩颈,这是从前很多个夜里,他们睡.惯了的姿势,那时的周许还更嚣张,总将腿也搭到陈津北身上。 “终于又可以跟你一起睡觉了。”周许靠在他耳边说。 陈津北枕着自己的手臂,微睁着眼,望向天花板。 “是我让爸妈别见你的。”他突然出声。 周许本来在扯着他的袖口玩,陈津北一出声,他就停了动作看过去。 陈津北也终于往怀里看了看,两个人对上眼神的时候,他对周许说:“我妈心太软,见到你,你跟她一哭,她就什么都跟你说了。” “所以我让他们别见你。” 听到陈津北主动提起这件事,周许的呼吸都放轻了,他趴在陈津北的胸膛上,轻声问他:“干爸干妈……没生我气啊?我真怕他们以后再也不想理我了。” 陈津北安静地看着他:“出事后那次见面,我妈还要我瞒着你,要我骗你,只说他们出差去了。” 周许吸了吸鼻子:“这怎么可能瞒得住。” “是瞒不住,”陈津北的目光变得悠远,像是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陈津北,”周许摸了摸陈津北的脸,终于小心翼翼问出自己早就想要问的:“……干爸干妈,还要多久才能出来?” 这些事都没公开过,周许一直在意、始终记挂,干爸干妈将他当亲儿子养这么多年,他不是什么白眼狼,他当然将干爸干妈真的当自己爸妈。 陈津北看一眼周许,看一眼他脸上的悲戚表情,他随手抽了床头的纸巾,不算温柔地擦了擦周许的脸:“我妈还要半年,我爸……当时判了8年。” “那、那再上诉呢?干爸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周许呐呐的。 但陈津北像是听明白了他真正想要问的问题,他坐了起来,将给周许擦脸的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 周许跟着他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他仍将自己的手搁在陈津北膝头,偏着身体朝向陈津北的方向。 陈津北说:“身处在那个环境里,我爸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 他将头轻轻抵到了身后的墙壁上:“事情发生了,一群人犯的错,为了降低损失,当然只能推一个人出来。” “所以,那件事里,其实没有主谋,所有人都是沉默的帮凶。”陈津北垂眼看向周许:“你爸也是。” 周许抓扯着陈津北的衣角,他不敢看陈津北的视线,只垂着头低声说:“他不是我爸了……他再也不是我爸了。” 房间里开了冷气,但周许的手心仍浸出汗来,他将陈津北的衣角揉得皱成一团,他很难过,又不敢将难过表现得分明,他像是也背了罪。 “干爸出来的时候,是不是都老了呀……”他问。 陈津北又扯了床头的纸巾,他轻轻皱了眉,去给周许擦眼泪。 “别哭了。”他说。 周许终于敢抬眼看他。 陈津北用食指的指节刮了刮周许哭红的眼角,那是个有些漫不经心的安慰动作,他说:“看我爸在里面的表现吧,我爷爷在其中出了力,说是起码能保证我爸在里头不受苦。” “你下次去看干爸干妈的时候,带上我吧。”周许抬腿跨坐到了陈津北腰间,他揽着陈津北的肩膀,像是跟他打商量。 陈津北不置可否,只睨着他,说:“等你收收你的泪再说。” 月色安静,或许是连日以来的疲惫终究打败了陈津北。 第56章 这晚,他居然要先于周许睡着。 他轻闭着眼,安静躺在病床洁白的枕头上,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周许侧躺在他旁边,手放在他的胸膛上,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他安静地望着陈津北,望了很久很久。 - 陈津北始终没答应周许想要提前出院的诉求,但或许是情绪真的能影响身体恢复情况,住院的第五天,周许就被医生告知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出院的时候他的右脚已经好透了,但这一次,他却不用再小跑着去追赶陈津北的脚步,陈津北提着所有东西,以一个并不算快的速度走在周许的身侧。 周许探手去接,想帮陈津北分担些东西。 但陈津北将手避了避,只说:“不用。” 他们回了陈津北租的那套房,或者说那间房。 终于能进门去的周许,发现门内场景比他想得要简陋单调得多,香港寸土寸金的物价,陈津北租的是个带卫生间的单间。 房间不到5平,只搁了张床,和一架朴素的衣柜。 周许站在房间中央,都不用特意去看,一眼就能将所有东西纳入眼底。 窗户很小,没有空调,房间更像是个密闭的蒸笼,他刚踏进来,后背已经开始流汗。 这段时间,或者说这一整年,陈津北就是独自蜗居在这里,独自忍受着狭窄、闷热和压抑。 他仰头仔细地看过这间房,又转身去看陈津北,发现陈津北正在收拾从医院带回来的东西。 周许走过去,帮着他一起整理。 “……陈津北,”他拿了件t恤,叫完陈津北的名字,却又没有下一句话。 陈津北将他手上的t恤拿走了,他边叠边问:“不习惯?” “不是,”周许摸上了陈津北的手腕:“你为什么……没有住学生宿舍?” 衣服拿在手里,陈津北的动作顿了顿。 他曾经也是站在顶峰的天之骄子,现今却要把所有结痂的伤口撕开给周许看,那些伤口是他曾遭受的谩骂、是他被关在监狱里的父母、也是他现在的窘迫和贫瘠。 “我要打工,”陈津北将叠好的衣服放下了:“住学校早晚不方便,而且学生宿舍也并不便宜。” 已经成了现在这样,陈津北已经将自己的骄傲撕得血淋淋,所以没等周许再继续追问,他倒是顺着往下说了。 “那场事故、那些死伤工人的赔偿款,全是我外公和爷爷家出的,爷爷还废了功夫,安顿好我现在上学的事,所以上学的钱,我不可能再要他们拿。”陈津北说:“还有我妈,我妈出来后,我还得照顾我妈。” 陈津北叠好周许最后一条短裤,他终于转身看向周许:“这些钱以后都是要还的,我要还的,你懂吗?” 周许只愣愣点头,他踮脚抱住陈津北的头,努力将陈津北的头按着抱在自己的怀里。 从前总是他枕在陈津北怀里,但现在,他开始想用自己的怀抱去安抚、去支撑陈津北了。 他说:“我懂。” 他说:“陈津北,我要跟你一起。” 他紧紧抱着陈津北:“我也要好好努力,以后认真工作,好好挣钱,我要跟你一起还。” 但陈津北却拒绝了:“不用你,这是我一个人的债。” 不待周许失落,陈津北已经平静地补完了下半句话:“你挣的钱,只用花在我身上。” 陈津北一句话,将周许哄得心怦怦跳着高兴,他翻在陈津北的床上,滚了几圈,心跳仍没能平静下来。 浴室传来水声,陈津北正在里头洗澡。 他稍微加大声音,问陈津北可不可以用他的手机。 他的手机在来香港后就关机了,跟陈津北在一起的时候,他不想被任何别的人打扰,除非必要情况,他不会打开自己的手机。 陈津北在里面嗯了一声。 周许听到后,立刻探手摸进陈津北搁在床边牛仔裤的裤兜。 好在陈津北的手机没上锁,他很顺利地打开了,然后点进陈津北绑定手机的银行app,他仔细翻了翻陈津北那张银行卡最近的储存和支出情况,发现陈津北90%的存款,都花在了他住的那五天医院上。 看完消费记录,周许没再翻别的,关了他的手机。 空气里的闷热不减,就算他只是安静躺着,也始终在流汗。 但现在的周许根本注意不到环境的闷热,他抱着陈津北的手机,将汗湿的下巴垫在手机屏幕上,垂着眼,再一次长长久久地安静下来。 陈津北终于推开门出来时,看见的就是周许蹲坐在床上的安分模样。 他走过来,身上带着些冷水的潮意,他抬手摸了把周许汗湿的短发,问他:“洗澡吗?” 周许慢吞吞哦一声,他将手机还给陈津北,然后沉默地下了床。 陈津北看一眼他的背影,将自己的手机随手搁到了床头。 - 晚饭两个人是随便在楼下吃的。 陈津北不让周许花钱,但周许更不舍得花陈津北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 他对陈津北说自己不太饿,陈津北盯着他看了会,不知道有没有看透他拙劣的演技,但终究,陈津北没说什么。 吃过饭,陈津北又在电脑前忙碌。 房间里搁不下一张书桌,陈津北靠坐在床上,电脑放在膝头,他背抵着墙,轻轻敲着电脑屏幕。 第57章 周许蹲坐在他旁边,拿着把纸扇,在给他扇风。 真的很奇怪,他一跟陈津北分开就忍受不了香港潮热的气候,但陈津北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完全关注不到自己的热,他满心满眼,都只在陈津北身上。 周许盯着他的电脑屏幕看了会,突然出声:“陈津北,我来香港找你的时候,先在学校里碰到了你同学,他跟我说,你现在念的是金融和法律的双学位。” 周许放低了声音,说:“我以前,倒是从没想过你会学这个。” 那时的陈津北确实是站在山尖尖上的人,他的人生顺遂无波,家底殷实,对钱权都没有什么欲.望,要做的事,要学的东西,全凭个人喜好。 陈津北仍看着电脑,他淡淡反问周许:“你以为我会学什么?” 周许靠在墙壁上,想了一想:“起码得是跟物理有关的吧,那会我直觉你会一直走学术研究那条路,当什么厉害的研究员,然后是教授,发很多文章,产出很多厉害的成果,成为让人尊敬的学者。” 陈津北转头看向他。 周许也回视他,然后他突然跳下床,打开自己提来香港的行李箱,行李箱被摊开,铺陈在陈津北眼前。 里面放的居然不是周许的衣服,而是书、电脑、和一本相册。 陈津北的目光顿了顿,他再熟悉不过,那些东西,全都是他的,或是曾经的他的。 周许蹲在箱边,仰头看向他:“家里被查封的时候,我把你房间里的东西都带出来了,当时你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拿,所以这次过来,我把你的电脑装上了,我怕你需要。” 陈津北靠坐在床头,沉默地看周许穿着宽大白色的短袖蹲在屋中央,白炽灯的灯光自他头顶泼洒而下,他占据了逼仄房间里最明亮的地方。 周许还拿起两本书,朝陈津北晃了晃:“后来我把你收藏的那些书全都看了一遍,虽然我根本看不懂,但勉强能知道,大部分都是关于天体物理方面的。” 周许问他:“陈津北,这是你本来想要学习的专业吗?” 陈津北盯着周许看了很久,久到房间彻底安静下来,他们听到厕所里一滴水掉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陈津北朝周许招了招手,他说:“你过来。” 周许放下东西,两步跳上床,靠坐到陈津北身边。 陈津北摸了把他微潮的短发,问他:“热不热?” 周许摇头:“一点都不热。” “怎么剔这么短?”陈津北感受着掌心扎手的痒意,说:“头发。” “我们总要体训,剔了方便,”但周许又立刻找补:“你不喜欢,我就留长,不剪了。” 陈津北嗯了一声。 他看着周许,手轻轻搭在他后颈,突然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说到这个,周许又想起那个暗恋陈津北的女孩,想起那个晚上陪陈津北回家的女孩,寸头完美露出来周许整张脸,近靠在陈津北身边时,他那双巴巴盯着人的眼睛显得存在感格外强,尤其里面还盛满了委屈的情绪。 “我想用你的手机。”他慢吞吞出声。 陈津北探臂拿过来给他。 他看着周许靠在自己身上,在手机网页里搜出来一个博主,又熟练地点进去,往下刷到第6条。 “这是你吧?”周许将手机递给陈津北。 陈津北微垂眼看了看,又快速往下滑了几滑,他着重看了那个博主发布的照片,然后低声说了个名字:“蒋佩珊。” “是谁?”周许立刻追问。 “我家教的学生,”他看向周许:“你见过。” 跟陈津北对视两秒钟有余,周许终于反应过来:“是那天晚上送你回家的女孩!” 陈津北将几条暴露他个人信息的博客截了图,又将博主的主页id记了下来,他单手拿着手机操作,还淡淡应了周许一声。 手机屏幕的光映照在他脸上,冷调的光将他的表情衬得更漠然。 周许将下巴搭在他肩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问他:“……你要做什么?” 周许的短发扎人脸,陈津北垂眼看了一眼肩头的脑袋,还是没往后躲,他说:“偷拍、跟踪、暴露隐私,我是可以起诉她的。” “我还以为你要跟她……”话没说完,看见陈津北明显不善的表情,周许顿时住了嘴。 他想起高中某次询问陈津北跟第二名那个女孩的绯闻,陈津北晾了他整整一周,那次的教训在此刻浮上心头,周许紧急叫停自己出口的话,他甚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我什么都没有说。” 陈津北看一眼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让周许:“去睡觉。” 周许仍坐在旁边没动。 等陈津北看过去的时候,他才说:“你也睡。” 他的手掌心按在陈津北膝盖上:“我都没见你睡觉,你好忙、好累的,今天晚上早点休息,好吗?” 陈津北用电脑的时候没有避开过他,他当然能看见他电脑屏幕上的东西,除了同修的两个专业的课程作业,他似乎还在用从前习得的编程技能接活赚外快,还在网络上给国外的学生做在线的辅导老师。 从前的陈津北何曾为钱发过愁,何曾为了钱在深夜耐心地去给人授课讲题。 但现在的陈津北,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钱。 周许话落,陈津北果然拒绝了:“你先睡,等我做完这部分。” 第58章 于是周许终于安静了。 凌晨两点,陈津北合上电脑,感受到腿上的重量,他一低头,正对上睁着眼睛玩自己手指的周许。 陈津北愣了愣,从十一点到现在两点,周许始终安静,甚至没怎么动过,他以为周许早已睡熟。 “你忙完了?”对上眼神的同时,周许就笑开来。 陈津北将电脑放过去,抬手将周许楼起来,摸了把他因为闷热总是微潮的短发,问他:“不困吗?” 周许任他抱着自己:“我想等你,跟你一起睡。” “不无聊吗?”陈津北看着他。 以前的周许最怕无聊,最怕陈津北不陪着他,最怕自己一个人。 现在的周许却说:“不无聊啊,你就在这里,我不无聊。” 陈津北很认真地凝视着周许,凝视着他的脸、和他笑开的眼,良久,他的手指从周许额际滑到唇角,他用指腹轻轻揉了揉周许的唇,很慢、很轻,却将他的唇都揉出了艳丽的红色。 陈津北盯着他的眼神太过专注,他手上的动作太过暧昧,周许根本耐不住这种诱.惑。 他扶住了陈津北的肩膀,仰着脸,去亲陈津北的唇。 陈津北是微微低着头的动作,周许为了迎合,只能将手臂往后挪,撑住自己的上半.身。 亲.吻的时候,陈津北也自高处往下看着他,周许最开始还能梗着跟他对看,但他的手臂在颤抖,甚至快要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差点向后滑倒时,是陈津北拦住了他的腰。 那一瞬间,腰腹处的酸软,让周许红着脸闭上了眼。 两个人终于分开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 周许跪得膝盖都发疼,后颈被陈津北按出了圈红色的指痕,才终于抬起头。 他靠在陈津北身上,慢吞吞给他系上运动裤的裤带。 陈津北拍了下他的后腰,让他去厕所漱口,周许抬起通红的脸,眨着眼,在陈津北耳边悄悄问他:“……舒服吗?” 周许不动,陈津北也不答。 他率先下了床,站起来就把着周许的腋下,将人抱去了卫生间。 - 周许终于舍得返校,还是因为辅导员接连几个催他考试的电话,他再不回去学校,今年的专业课又要全部缺考了。 在这一方面,陈津北当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接到电话的当天晚上,他就给周许买了回去的机票。 磨磨蹭蹭到机场了,周许仍拉着陈津北,他不放心地问:“你一直在这里的吧?我过来,就能找到你的吧?” 陈津北说对。 周许又拉着他,可怜地说:“你不会消失了吧?不会不打招呼就离开我了吧?” 话太多了,是高三陈津北消失时给他留下的后遗症太重了,他怕极了那种睁眼陈津北就消失不见的日子了。 机场人来人往,离别总是多过相聚。 陈津北扫了一眼周围的人,抬手将周许拉到块指示牌背后,不由分说地抬起周许的下巴,他就吻上了,或是说咬上了周许的唇。 周许尝到了口腔里的血腥味,也感受到了唇角的刺痛。 但他一点没躲,也没往后退,他站在原地任陈津北咬。 终于分开时,陈津北摸着他唇角新添的伤,他问周许:“疼吗?” 周许点了点头。 陈津北说:“这是我咬的,记住了,等你伤好的时候,大概是你19岁的生日。” 陈津北理了理他折进去的衣领:“那时候,我们会再次见面。” - 大学四年,每个寒暑假,周许都是在香港过的。 他将来往香港的机票都坐贵了。 但正式上课期间,陈津北却有些不近人情,他总让周许在学校好好上课,不要周许过去找他。 周许的耍赖和撒娇都没用。 陈津北只会在视频对面说:“大一你差点被劝退,现在得认真学习,积极训练了。” 心情好的时候,陈津北也会哄着周许,像哄个小孩:“我还等着你开大飞机,赚钱,给我买车,18岁就说给我买,现在还没给我兑现。” 周许太听陈津北的话了,他只能憋着满腹的思念和委屈,一改大一时的颓靡,学成了专业的前三名。 他们读大二那年,孙晓月出狱,陈津北将她接去了香港。 也是在同年,陈津北租了套新的套房,套房有两个卧室,陈津北的卧室里有个硕大的衣柜,衣柜里面,周许堆积的衣服比陈津北的衣服更多。 大三的时候,陈津北在一家国际顶级金融服务公司实习,他总共在公司干了一年半,临近毕业之际,上司给他发了offer要他留下,甚至给予股份奖励,但陈津北拒绝了。 同年,周许在校的理论学习结业,他被分配到了广东的外训基地,每周坐一小时高铁,就能见到陈津北的面。 他常在每个周六的黄昏,踩着金灿灿的光晕,买一束花,去接陈津北下班。 大四毕业,陈津北建立了家金融公司,他的投资人是自己曾经的客户,用了两年时间,陈津北就将大老板的原始投资翻了十倍。 那年周许航校毕业,获得参与正式航班运行的资格。 陈津北的公司已经搬去了中环,他在公司附近新租了套房,周末的时候,两个人滚.在床上,一滚就是一整天。 25岁那年,陈津北的父亲出狱,他将自己积攒数年连房都没敢买的钱整理过户,全打给了自己的外公和爷爷。 第59章 那年冬天,周许也满了25岁,他终于经过考核成为机长,首次航班飞行结束,下机后,他才发现陈津北坐在他那辆航班的头等舱里。 28岁那年,陈津北将公司的股份套现,带着自己的团队,又一次从0开始,创建了一家崭新的、但自己拥有最大控股权的金融服务公司。 那一年,他跟周许名下已经有快十套房。 但周许私下里的生活仍旧过得紧巴巴。 他的同事总打趣他,说英俊倜傥的周机长是个妻管严,在外面钱都不敢乱花,一问就是要给老婆买豪车,不仅买,还得买贵的,因为老婆太挑剔,便宜的根本看不上眼。 但也有同事不信,说看周机长开的车、穿的衣服,全是大牌,不像是个节俭的性格。 话问到周许面前时,周许一脸骄傲:“不是啊,我老婆有钱,这些都是他给买的。” “这两口子的相处方式太奇怪了。”同事以为周许是不想多说,在骗人。 周许送给陈津北28岁的生日礼物是一辆保时捷,提车那天,他将车开去了陈津北公司楼下,嚣张的车型和车标,就算是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也吸引了来往行人的注意力。 工作这么多年,工资加奖金,周许一分没敢花,他自己靠着陈津北吃喝住行,把挣的钱全砸这辆车上了。 18岁没能送出去的礼物,终于在28岁这年送出手了。 但送出去的时候,周许仍有些不好意思,快30岁的人了,西装革履的打扮出来,在陈津北面前还是红脸。 傍晚停在自家车库的时候,两个人都没下车。 车库的光线昏暗,周许跨腿坐在陈津北身上,他扯着陈津北的领带,在朦胧光影里说:“我挣的钱当然没法跟你比。” 陈津北靠坐在椅背上,任周许慢腾腾地解自己的衣服,也看他在暗处尤为明亮的眼。 “想再攒两年钱的,但再耽搁,你都30了。” 陈津北笑了,他抬手捏住周许的后颈:“嫌我老啊?” 在那方面,陈津北的掌控欲总是很强,这么多年,周许自己都心甘情愿去顺陈津北。 他趴在陈津北肩头,说不是,说:“我只是想赶在28岁时,弥补一下18岁的遗憾。” 那天晚上,周许是被陈津北抱上楼的。 周许穿着西裤的腿夹着陈津北的腰,皮鞋被陈津北另只手提着,他抓住陈津北的衬衣领边,靠在他肩头昏昏欲睡,还不忘叮嘱陈津北:“明早9点签到,你记得6点的时候叫我。” 陈津北按开了电梯门,他低嗯了一声,看一眼周许半睁半阖的眼,说:“到时候我送你过去。” 周许的腿垂在陈津北身侧,轻轻晃了晃,等陈津北话落,他彻底趴到陈津北肩头,闭上了眼。 夜很深了,弯月高悬,星空华丽,白日的喧嚣全都沉寂下去。 这又是一个夏天。 香港的气候数十年如一日的潮热,维多利亚港的璀璨夜景长盛不衰,十年前他们住过的老楼仍没拆迁。 两个人挤在狭窄的租屋里,靠坐在一起的岁月,像是早已过去。 但却又似乎仍在继续。 他们仍在每个清晨分开,在每个黄昏接吻,在每个夜晚抱着睡在一起。 因为这是独属于他们的岁月。 永远携手、永远往前,缓慢流淌着的黄金岁月。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