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请造反》 第1章 [古装迷情] 《公主请造反》作者:熊猫总裁【完结】 简介: 自古以来,乱世总有人造反。 乌恩其就生在了这样一个乱世,身为北国草原上的公主,她射箭弦无虚发,打架一个打五,各种计谋都能轮番上阵,也是正常的……吧? 南国北国打得火热之时,连乌恩其身边都被安插了卧底,更遑论草原其他大小部落。 各部落之间彼此倾轧,明争暗斗仿佛永无止境,烦了——她要造反! 造反路漫漫,可她并不孤独。她姐,同一个姥姥的表姐,女扮男装,是南国的王爷。 所以乌恩其觉得,想造反这事指不定有遗传。什么酒肆的老板姐妹、南国的卧底姑娘、一打十能顶两个她的大侄女、将军的遗孤……通通被她拉到了一个战线。 她们所有人,都想要一个新时代,一个女子也能主宰自己命运、也能顶天立地的时代。愿为此抛头颅,九死不悔。 大营里,统一草原,成败在此一举。乌恩其对漂亮卧底男说:“回去吧,挡在我的面前,你只有一条死路。” 漂亮卧底摇摇头:“我永远不会拦在您面前,我只是想见证……女王的诞生。” 乌恩其看过同盟的女人们或年轻、或苍老,但无一例外都坚定不移的面孔,抽刀出鞘:“那么,让我们从此,迈出一步!” 因为心硬反叛命运的公主x因为心软严重失职的卧底 注:感情较慢,1v1双洁 内容标签: 女强 成长 忠犬 权谋 主角 视角乌恩其 裴峋 配角宗元楫 一句话简介:你说公主请造反 立意:女子自强,反抗命运 第01章 涡旋 “帝自登基以来,乱象不断。大典夜彗星冲日,次年淑妃养双生子,其一生下来就是没气的……后面的事大家也都清楚,依老朽看,北狄西戎势力太大,本朝怕是无力平番。蛮子眼皮浅,要些丝帛金银倒也能应付过去。”酒馆里,一老头捋着干枯的胡须,叹道。 “这是耻辱!”一年轻人拍桌呵道。 “萧王殿下前些时候打了好几个胜仗……要我看也未必。”一人说。 “满朝无勇者,就他一人顶用也翻不了天,更何况他近日居然被一个女人打退了三十里。”又一人说。 “唉!”众人齐叹,又是喝酒。 * 这番谈话的主角此刻正远在千里之外,一望无际的碧草中心。草原上的天总比其他地方蓝些,上头盘旋的飞鸟缩成小黑点似的。地上是一只马队,为首的女人正挽弓搭箭。 “禀公主,萧王求和,已再退二十里来表诚心。”一男子蓄着大胡子,快步前来。 一箭破空而出,天上翱翔的黑影应声而落,众人一边欢呼一边打马朝着落地处去。 “好!”放箭的女人也喝彩一声,把弓挂上肩,翻身下马。她看上去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身量苗条敏捷,一头黑发高高绑起,五官到很是柔和,左边耳朵上挂了个绿松石的坠子,右边就那么空着。 “王兄这下便没有理由了,”她眯了下眼睛,轻蔑道,“土地已经吃到我嘴里,怎么可能再给他吐出来呢?” 这女子正是当今草原五十一部总统领之妹,她的名气在草原上极大。人人皆知喀鲁王妹乌恩其,以女子身拔得了两年前达慕大会骑射项的头名。 按理说她到了年纪该嫁出去的,可达慕大会上各项的头名要封勇士,要给封地,她就这么生抢来一块地盘。 此事是有些稀奇在的,虽说草原上的女人也多少会一些功夫,可向她这般挫翻一众膀大腰圆的好手的,真是不多见。 乌恩其虽然个子生的高挑,却也没有强壮到虎背熊腰的程度,倒像是豺狼虎豹里混进来的一只鹰。 总之,这位年轻的公主是有领地的主了,只是她兄长喀鲁王许是有说媒的瘾,嫁了所有的姐姐妹妹们去联姻。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小妹,便三番五次地找机会要虢了她的地,好让她老老实实联姻去。 * 五日前。 “大王说了,殿下到底是大王亲妹子,不忍看您和南边人玉石俱焚,只要您开口,我们这就接您回王城。”说话的人信使打扮,正跪伏在乌恩其面前。 他带来的这番话本该是充满威慑的,可从他嘴里出来便显得十足地战战兢兢。 “嗯。”乌恩其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翻动着一张地势图,看都没看地上跪着的人一眼。 信使的汗流的更多了:“殿下……求您给小人一个准话吧!” “我和王兄手足一场,想必葬仪的钱他还是会出的。”乌恩其语调毫无起伏,像是在谈论今日又去牧羊了一般。 可这话分明就是要和南人死磕到底的架势,信使飞快瞄了她一眼,想不通她为何非要和喀鲁王对着干。 大王嫁妹子肯定是嫁到富饶的部落,一嫁过去就是锦衣玉食的王妃,何必为了块地拿命开玩笑呢? “殿下……”信使还欲再劝,话却被乌恩其一个冰冷的眼神扫回喉咙里。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中原换了个将领,皇子亲征,这人是个主战派,又极年轻不吃贿赂,”她悠悠道,“话我替你说了,你可以走了。” 信使哪敢再言,这位小公主也是有名的生性冲动。若是软柿子,还能捏上一把,对上这位怕是只有被捏的份儿。 第2章 送走了信使,乌恩其扫视了一圈下手的人。未嫁的公主光配了好些侍女护卫,能出主意说话的人是一个没有。 乌恩其挥了挥手,驱散一屋子的人,只留个贴身伺候的女孩。她一言不发,静静凝视着大殿中昏暗摇曳的灯火。 有些打算没必要与别人说,有些则是不能与别人说。 比如她现在谋划的,最好在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好。 这块地,独属于她的地,实属重要。有了它,她就不再是无根浮萍,可以成为千草中的一棵,扎在土上生长。 草原上的孩子也像草,命格都轻贱。没有南边那种精细的郎中,那分门别类的各种药,有的只是老一辈人凭记忆拟的方子,拿各种东西煮成的水,生病了就灌一碗下去,能不能活,全看自己命够不够硬。 所以一到冬天,人就会像草一样死去。死的多,只能生多一点来对抗,哪怕做了王,这种想法也根深蒂固。 乌恩其说是公主,也只是旧王众多子女中的一个,和她的母亲是众多妻妾中的一个一样,没什么特殊。母亲在时,还能依靠母亲,只是母亲死的早,后面的岁月就只能靠着自己。 她太清楚王的姬妾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了,旁人总说这些女人不用受着风吹日晒,只要撒撒娇就能衣食无忧。 可手心向上的人命比草更贱,连母亲弥留之际都叮嘱她千万不要走上这条路。乌恩其时常能看见一道漩涡,缓慢地呼啸着,悄无声息地吞噬了许多条命。 “真是让人……头晕。”她喃喃道。 侍女柔声问道:“公主可是吃了酒,醉了?” 乌恩其觉着好笑,她回到座前,重新铺开那张地势图。 “醉的不是我。”她说。 * 此地处于大坡之上,又因草原气候,阳面生着些草木,阴面则多嶙峋怪石。两箱分界处有一块显目大石,其状分支如鹿角,顾得名鹿角岘。 一过了鹿角岘,便是大片荒无人烟的土地。夏天还能长着点野草,但也因为雨水不足生得矮小,色泽更没有草原其他地方来的翠绿。 那荒地便得了个土名儿,叫“几浩格”,意思就是秃头。百姓放牧都不大爱去这一块,怕今年一牧,来年彻底长不出草来。 这鹿角岘,便是乌恩其给予希望的那块封地。有了地,她就是领主,断没有领主带着地嫁给别人的事情的,只消死咬着这块地不放,婚姻之事旁人自然无法插手,哪怕想插手的人是草原首领也不行。 不大的一片地方,却真真切切护住了乌恩其,让她得以成长与喘息。 只是如今恰逢战乱,南边人不缺猛将,只是没死在沙场上,多折在内斗中了。 草原便趁机撵着一通揍,给南边揍破了胆子,畏畏缩缩多年没有大动静,只有年年不同的主将向世人宣告他们仍在“努力”。 鹿角岘理说不在前线,谁料南边这新换的这主将脾气够硬,贵为皇子却敢杀在最前面,颇有不把命当一回事的架势。 王爷领兵就是摆个样子,早就是人心照不宣的常识了。混个军功好去和兄弟抢位置罢了,玩什么命啊。 可这位萧王殿下偏要玩命,出人意料的是他还真硬生生扛着反对,领着大军在草原上□□西进。 一开始没人当这病秧子是回事,直到吃了两个败仗才回过神来。萧王人单薄,活像张纸,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却有几分真本事,硬生生在草原上撕了个口子。 如今这口子落在乌恩其脖子边上了,这才有了喀鲁王托人带来的那一番话。 ——我保你的命,你给我老老实实低头。 乌恩其的答复是毋宁死。 况且又不是一定会死,何况这也不会比回去嫁人死的更难看。 她太清楚自己的脾性了,过刚易折。可她做不到卑躬屈膝,宁愿折一个金铁铿锵来。 三百人,这就是她能调动的全部人数。这三百人多是凑数的,只有二十公主近骑勉强能算是精锐。 唯一能凭借的便是她对这一带的熟悉,草原一望无垠,南边的军队怕迷失方向,是不敢纠集大股人马往里扎的。若是和粮草断开,可真就叫天天不应了。 萧王年轻且有一种不要命的架势,不代表他是个莽的。能在南边消极抵抗时,势单力薄打两场胜仗,就说明此人谋略不可能低,必然是心思缜密之辈。 乌恩其赌他不会带太多人马,加上草原人对这儿的熟悉程度,便是敌在明我在暗,萧王大概会带几千人,她的精锐战力只有二十人。 这听上去可以用飞蛾扑火以卵击石蚍蜉撼树一类的词形容,可若加上她手中的这一筹码,二十人……足矣! 毕竟她就不是冲着打胜仗去的。 * 阴沉的天空下,黑云在不断聚集翻涌。山沟里有一队人马在静悄悄地前行。 草原的疾风强劲有力,吹在身上像皮鞭抽打,风声宛如呜咽,听得人心里发毛。 在这一队人马快要离去时,两侧的坡上缓缓露出一双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那一只队伍的背影。 乌恩其裹在盔甲里,目光始终落在山沟里。 她在看一个清瘦的背影,一身亮银盔很是醒目,肩宽背阔,后面跟着帅旗。 “那就是萧王吧?”队伍中有人窃窃私语。 是吗?乌恩其拧着眉。 第3章 就在这时,一直前进的队伍突然停下了,乌恩其眼皮一跳,立即收拢她带着的二十公主近骑,从反方向冲了下去。 同样是二三十人的骑兵队扑了个空,为首的小将肤色苍白,声音非常沙哑,遥遥对着乌恩其说:“很敏锐嘛。” 这人说话带着南边的口音,语调堪称温柔,却听得乌恩其心头猛跳。她握紧手中缰绳,冷冷道:“有这本事,来找我们几个人,不浪费吗?” “自然不浪费,”那小将低声笑道,“能领军的女将,这一带怕是只有公主您,我也早想见识一下您这位草原上的传说了。” 身份被道破,乌恩其却没什么反应,反而笑了出来:“和你想象的,一样吗?” 对面却不回答,领着人一反常态,调转马头就向后冲,乌恩其毫不犹豫,像是早就有打算般,也领着人追了过去。 黑云更加低垂,一场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从天空上浇下。 第02章 姐姐 萧王吃败仗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几日就飞得到处都是。 可若有人问起到底是怎么败的,又没人能给个准话。流言变来变去,一会说是叫人两头夹击,包了饺子了;一会又说是被夜袭,打了个措手不及……众说纷纭,唯有一点是共同的:赢他的是个女人。 这女人的身份倒是很清楚:草原首领的幺妹。 南边百姓说这一部落的人怕不都是罗刹鬼,草原百姓则称赞乌恩其不愧是天狼后人,果然威武。 这场不明不白的胜仗就这么传开了,怕是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也没人敢来问乌恩其那日的情形,简直正合她意。 只有喀鲁王送了封信给她,上书“我看你能跳到几时”。 尽管这种不需要她答复的内容让她很喜欢,乌恩其还是在心中谴责了喀鲁王耗了人力只为说废话的举动。 乌恩其从小就不受兄弟姐妹们待见,因为生母出生低微,不过是一位奴隶。 甚至连一般的奴隶都不如,那是南边虏来的女人,不过因着容貌入了先王的眼。 只是她们母女实在太不起眼了,随着母亲故去,乌恩其日渐长大,众人渐渐忘记了她身上那一半南边的血。 但也有人没有忘记,甚至不息奔袭千里来与她相见。 乌恩其又回忆起那天暴雨里面容苍白,声音沙哑的小将。 * “公主,追我这么许久也累了,歇歇。” 两拨人马顶着暴雨跑出去几里地,终于停下。乌恩其终于得以透过雨帘,看清那小将的脸——苍白秀雅,甚至带着几分病气。 “何必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呢?这样吧,咱们比划一下,输了的给赢了的一样东西,如何?”那小将声音沙哑,语气却很温和,好像在和家中妹妹闲聊般。 乌恩其带着的二十骑兵听了这话,开始躁动起来。 “这个筹码不够重吗?那便改成只能活一个回去吧。” 乌恩其眉头一皱,想阻止,却见对面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便转身呵斥身后的二十人,要他们别在喧哗。 “公主带的人好像有些不服气呀?”那小将慢悠悠道,又朝身后挥了挥手,那二三十南边士兵居然全都散开了,“既然是咱们两个人的比试,也就不需要其余人掺合了吧。” “回去找大部队。”乌恩其下令道。 “你们也回去。” 这事要旁人来看,简直方方面面都透露出诡异来。莫名其妙的伏击,蹊跷的谈话,诡异的切磋请求。 心智正常的公主近骑里,已经有人在嘀嘀咕咕了。乌恩其权当没听见,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眼下的更重要。 南边那二三十人行动起来极为默契,撤退的时候隐隐带了清场的架势,扫出一片空地给了中间的两人。 两人却一时间都没有开口,半晌,那小将才笑着说:“我还是不太想丢命,咱们还是赌东西吧。” 乌恩其没打断,就这么静静望着对面的人。 “我呢,有一枚戒指,绿松石嵌面的很是精致。听说公主有一个耳坠子,也是绿松石的。”那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头盔摘了下来。 一头黑发被雨浇得贴在脸上,配合着那人本就秀雅的面容,竟有些看不出来性别。 乌恩其定定看着,抿了下唇道:“姐姐。或者该叫您萧王殿下?” * 萧王大笑起来:“我没押错宝啊!” 又收敛神色道:“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要说乌恩其在这世上最爱谁,那必然是母亲。母亲被虏来草原之前,也是南边的官家小姐。 听母亲说,她本有不少兄弟姐妹,只是南边重名节,乌恩其的母亲在娘家人看来已经是个死人了,唯有母亲的长姐——皇宫里淑妃,没有放弃过寻找妹妹。 如今二位长辈均已离世,这份亲情便落在了两个孩子头上。 “姐姐,”乌恩其又叫了一声,胸口涨涨的,好像有千言万语要从喉咙里飞出来似的,但她最终也只轻轻说道,“终于见到你了。” “什么时候猜出来的?”萧王弯了弯眼睛,笑得很是温柔。 “那替身……略有些魁梧,”乌恩其顿了顿,又道,“你的声音是……” 萧王说话时声音异常沙哑,加上身材高挑,面容又带着英气,便让人很难往“她其实是女人”这个方向联想。 第4章 “十二三岁的时候专门药哑的,外头只当换声的时候没保护好嗓子,”萧王轻飘飘地说道,“后面的好几个宫妃都不敢让儿子在那段时候说话了。” 玩笑般的语气,却听得乌恩其很是揪心。乌恩其在得知自己这位姐姐的存在时年龄尚小,还不能明白为何姨母要做出这么一个决定。 也许世上再不会有人知道,淑妃当年生育的不是一对双生子,而是一龙一凤。只是那男孩出生时便夭折了,彼时南边的皇帝登基才一年,又有大典夜里彗星冲日的事情在前,这夭折的一个孩子便也成为了不详的象征。 若直接说萧王是个女孩,怕是一定会承担来自帝王的迁怒。淑妃几乎时片刻间就为女儿做出了决定,乌恩其想象不到姨母当初是用什么手段瞒天过海的,可猜也知道萧王一路走来的艰辛。 光是嗓音一项,就要早早地把哑药吃下去,更休言这二十年来的谨小慎微。每一步都如同在薄冰上试探着行走,稍有破绽便会永劫不复。 如今的萧王已经是夺嫡的有力候选,风度翩翩气度非凡,病弱的脸色只会给她再添一分镇静。 “我们没多少时间,”萧王口吻温和却不容打断,“我想改变这个世道,为此搅个天翻地覆都愿意。你想要安稳度过一生,我尽量保你;想去南边揭发我,就试试看能不能承担后果;想和我做同一路人的话——” “你是我的妹子,我最天然的同盟。只要你的心向着我,我就永远不会放弃你。” 雨在这时停了,积云散去,只留下一片如洗般的碧空。 乌恩其的语调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声音低缓道:“为什么要给我机会?我如今半点本事都无,还在挣扎着自保,只会拖累你。” “因为一个人太久了,总会有撑不下去的一天,”萧王坦然一笑道,“我做事一向是最先考虑自己的。你这幅小儿女态,可不像我在草原上听到的传说呀。” 乌恩其心里那一点微妙的愁思被自己收了回去,她朗声道:“既如此,我定不辜负了你的期盼。” “来吧,”萧王冲她勾勾手,“说好比划一下的。” * 在乌恩其心目中,姐姐已经成为了“无所不能”的一个化身,但看她苍白的脸色,又不敢真的全力出手,便卯上了六分力一腿鞭过去。 眼看着萧王抬手就挡,像是有功夫的样子。可在踢实的那一下,乌恩其还是后悔了。 重了。 萧王一下侧摔出去,跌坐在地。 乌恩其忙去扶她,她却笑着自己爬了起来,拍拍盔甲沾上的泥:“公主果然好身法,某自愧不如。许您的戒指改日一定到您手上。” 这话说的正式极了,乌恩其没有转头,拿余光瞥见有人影在靠近,便收回手,冷哼了一声:“手下败将。” 那几个人影靠近了,皆是牧民打扮。鹿角岘本就不十分大,一些性子活泛的乌恩其自然面熟,故她一眼看出这是鹿角岘的百姓。 “公主!” 牧民眼睛都尖,一眼看见对面萧王穿的是南边盔甲,纷纷从背后取下弓来。 “斥候而已。” “不斩来使!”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牧民们没人注意萧王在说什么,但听着乌恩其平稳中带着轻蔑的语气,便放下心来,纷纷聚到了她身边。 “放她走。”乌恩其淡漠道,说罢就转身离去,牧民们紧跟着她,想说些什么,但又不清楚怎么回事。 “我要她带话给那个萧王。”乌恩其善解人意地率先出声。 牧民们像得到了某种鼓励,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诸如“发生了什么事”、“殿下怎么没在带些人”一类的。 乌恩其只是礼节一笑道:“过些日子你们就知道了。” 过些日子,萧王领着一只百人小队突袭不成,反而被截了粮草,只得喊话议和,愿意退兵五十里以表诚意。 再过些日子,萧王被女人打退的事情就传遍大江南北了。 这出戏演的乌恩其也是无可名状,要论身法,十个萧王也不是她的对手;可要论兵法,她连萧王的边儿都摸不到呢。 真真假假的,又有谁能说得上呢。这场几时的“胜仗”帮她堵上了草原众生的嘴,算是把鹿角岘咬死在了自己嘴里。 血脉真是奇妙的东西,尽管世人多只认父族,乌恩其却没什么感觉。先王子女众多,彼此之间除了争斗再无感情可言。让她心头温热的是母亲、姨母与姐姐。 她们怎么不算最亲密的人?倒上去都是同一个女人的后裔,与所谓“祖父父亲儿”也没什么不同。 所以她与萧王本就是同气连枝,本就该如亲手足般互相帮衬。 乌恩其苦于世俗桎梏,而姐姐给她指出了一条路,一条异想天开却让她心驰神往的路。那么她有什么理由拒绝,不光是为了萧王,更是为了她自己,她决定赌上一把。 钱权军政她都要,把这些抓在手里,让世人看见她的本事和野心。 那便从鹿角岘开始吧,从钱财开始,从一个狂妄痴人的梦开始。 第03章 绿石 乌恩其知道,如今的自己想成为萧王的助力,还远远不够格。只能尽力发展自己的势力,为那不知道多远的未来做准备。 于此道上踏出的第一步便是商业的往来,萧王退兵五十里后,她的领地鹿角岘便预备着正式开设大规模的集市。 第5章 鹿角岘距离她所在的涅古斯部落王城谈不上远,中间却隔着草都稀稀拉拉的一片大荒地,正是被百姓呼做“秃头”之意的几浩格。 想到涅古斯部落的王城大集,必要穿过几浩格。因此人总想着在鹿角岘歇歇脚再动身,一鼓作气到大集便好。乌恩其正是看中了这点,毕竟离了鹿角岘,后面竟是连个玩乐的地方都没有了。 望山跑死马。茫茫草原里跋涉,人也会生出一种无力感。仿佛走上了几天,却仍然在原地似的。天远远地罩在头上,四下只有绵延无边的草,从脚下一直铺到雪山底下。 人在其中也变成了一颗草,一阵劲风卷过就会打摆子。天地越大,显得人越渺小,于是从几浩格走的人总说心变脆了,格外害怕寂寞。 乌恩其从涅古斯来到鹿角岘时,走的也是这一道。喀鲁王彼时还正处在封地给她的巨大不满中,自然不会替她打点。 小小一个女孩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魄力,自己带着分给她的奴仆随从,硬是穿过了几浩格。 没有轿子,也没人贴身伺候她。她那时身量还未长足,骑一匹白额黑马,认准西南便出发了。 她的侍从们年纪也都不大,有不少人从未出过王城,更别说此一去不知道还会不会回到熟悉的繁华地。乌恩其一个年轻公主,本就身处在达慕大会的质疑中。她知道若不能服众,到了封地上怕是也管教不住手下。 毕竟公主生下被便教导要性子和婉,最好再学一手乐器,或是学着跳舞。可这乐这舞是不能在人前展示的,有失端庄。她们命里最好的年华,都在学着怎么讨好一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男人,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妻,或者是妾。 乌恩其带着一队人出发在宛如没有边际的草原上。鞍鞯配的匆忙,不够合适。几日骑马下来,她的大腿内侧生生磨掉一层皮。 夜里围着篝火休憩时,她其实很思念很思念母亲。可母亲早变成了天边的一颗星星,她只好忍住眼泪,拿出一个公主,或者说一个首领该有的风范来。 彼时已经入秋,乌恩其策马在天与草之间,抬头看见一行鸿雁潇洒南去。 * 最初的商人是鹿角岘本地的百姓,他们本就要生活。此番在乌恩其的洽谈下,终于有了更大的商队愿意来往,他们会和南方做生意。带走牛羊骏马、刀枪剑戟,换来丝麻、香料,甚至金银珠玉。 乌恩其面前这个男人,就长得一副玉模样。哪怕被五花大绑,也难掩盛貌,他眉目深邃,看人时显得格外温柔。惹的乌恩其的侍女都多看了他几眼。 这样好看的脸,她不是没见过,她出嫁的同父姐姐中便有容色无双的存在。比如那位嫁到霍伦部,据说命不久矣的昭那公主。 “禀公主,小人乃商队账房。”那人垂着头,很是谨小慎微的样子。 一刻钟前,这名如玉的男子在王帐附近形迹可疑地来回走过,便被扭送至乌恩其的面前。 很美的脸,这就是乌恩其对裴峋的第一印象。五官长得恰到好处,眼如星子唇如花瓣的。他要是个草原人,能被热情的姑娘们围着看死。 “小人初来此地,本想熟悉一下邻里铺子,谁知转昏了头,竟是迷了路。跌跌撞撞也不知怎的,冲撞到了公主这里……”他恭恭敬敬地说,眼神却不自觉地露出些可怜来。 乌恩其示意给他松绑,先叫人去请商队的领头,又对男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小人名叫裴峋。” 初次招外来商队,乌恩其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她早查了商队中每个人的背景,里面自然有裴峋这号人。 领头的额尔德木图是个土生土长的草原人,一头小辫子向后拢起,上面还带着些玛瑙银饰一类。他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一进来先是叠声向公主告罪,又对裴峋呵斥道:“祖宗!你怎么答应我的?竟然冲撞到公主帐来!” 乌恩其指节轻敲着桌面,看似随意道:“这一位,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额尔德木图道:“回公主,裴兄弟是我几年前认识的,那时他家中有变,由他早早接了养家的担子,便跟了我们商队走南闯北。” “家中有变,是个什么变法?”乌恩其直起身子,眼带探究。 “他……他父亲病故,家中无人帮衬,家业被叔叔吞了。他一个年轻人,哪斗得过老狐狸精呢?” 乌恩其窝回椅中,冷声道:“再不说话实话就没意思了。”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大哥不必为我隐瞒!”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额尔德木图满脸惊讶,裴峋却目光坚定,漂亮的脸刻意板起道:“还请公主不要降罪大哥,小人家中本在南朝为官,不料触怒那老皇帝被抄了家。因小人纨绔,从不求上进,出事时还在外游荡,幸而逃过一劫。” 他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小人便成了南朝的通缉犯,逃命时落魄不堪。却意外与大哥结识,大哥带我到草原来,便能不再被南朝追捕。因小人略识几个字,故一路来帮着商队管账。” 这个出身倒是能和他的气质对上,乌恩其思量着,不经意瞥见了裴峋的手。 “小人只求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 “你这戒指倒是好看,这样好的绿松石不多见了。”乌恩其出声打断,看似随意。 裴峋捏着小指上的戒指转了一圈:“回公主,此物乃是早年前友人相赠,公主若是喜欢,小人便孝敬给您。” 第6章 没想到乌恩其手一伸,竟真的要走了那戒指。裴峋给的利索,没有半分犹豫。 “行了,把人领回去吧。”她不再看裴峋,扭头对额尔德木图说。 额尔德木图千恩万谢地带着裴峋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数落裴峋:“长生天保佑,得亏咱们公主是个心善的,你这么冒失,小心叫南朝捉了回去下大狱!” 裴峋一笑:“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父兄皆不在了,我多活一日就是多赚一日,心里已然知足。怎能连累大哥呢……” “你小子,我就是看中你这点!”额尔德木图哈哈一笑,粗壮的手臂一把拍上裴峋的肩头,拍的他一个踉跄,“就是你这身子骨也太不行了,草原可比不得你们南朝!” 裴峋只是笑,顺着额尔德木图的话点头。 转过角去,他又扭头看了一眼王帐方向,随后就被额尔德木图拉走了。 * 乌恩其在屋内,拿着那枚绿松石的戒指端详许久,从首饰盒中翻出了她平日一直配戴的耳饰,那个绿松石的坠子。 两颗松石的颜色一样华美,虽名叫绿松石,却因品相极好呈出天蓝色,表面宛如琉璃,光泽流转,像阳光下的孔雀羽似的。 它们的色泽、质感、纹路,都宛如一体。或者说,这两块松石本就是一体。 这块绿松石在还未被一分为二的时候,乌恩其就已经见过它了。它是母亲得宠时的奖赏,她将它一分为二,一半留给了乌恩其,另一半则带给了远在深宫的淑妃。 裴峋的两层假身份都做的很好,可惜这枚戒指的出现注定乌恩其不会信他的话。萧王果然没有食言,许给她的东西到了她的手上。 只是南边皇子党争严重,上次会面又太过匆忙,不清楚这裴峋到底是不是萧王的人。她倒是不着急,做的事情多了迟早会露出马脚。 乌恩其考虑再三,最后决定把裴峋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方便他干想干的事情,更方便她监视裴峋。 南朝人还真是好玩,安排这么一个美男子来他身边。也不怕半道上被谁强虏了去。 她把戒指和耳坠都收进首饰盒中。这耳坠为了不打草惊蛇,怕是一有一段时间不能带着了。 既然送来这样一颗好棋子,她自然要用到位。 “公主可是要出去?”侍女见她换了装束,上前问道。 乌恩其没让人跟着,腰间别着一把弯刀,又拿面纱把脸一遮,自己往集市去了。 * 草原人好酒,再小的地方都要开着几家酒肆。乌恩其到时,夕阳已经彻底被地平线吞去。她一看酒肆里黑压压的人头,便溜到后门,三短一长叩了四下门。 白家铺子一贯在天将黑未黑时开门,现在里面已经挤了满屋的汉子,半是为酒,半是为了老板娘。老板名唤芳娘,身姿曼妙,脸跟鲜花儿似的,比他们家的酒更有名些。 这白芳娘脾气跟草原的天似的,说起风就起风。她若快活呢,全店里的男人都跟着快活。只要一声招呼,她就如仙女下凡般,从柜台后走来,坐在近前,轻轻说一句:“是要请我喝酒吗……” 被呼唤的人立即酥倒,连北斗枢星挂在哪儿都找不见了。回去连梦里都是芳娘那双上挑的媚眼。 可她若心情不好呢,便往她妹妹后面一钻,不愿意见人。要是有没眼色的还要上前招惹,便要被一通臭骂,再撵出去不可。 芳娘的妹妹一点也不美,她身形高大,面容冷峻像男子,一双手很是粗壮,看起来能折断马驹脖子。 酒客私底下都叫她“母狼”,说她和芳娘一点不像姐妹。眼下陪着乌恩其在后面酒窖的便是这“母狼”,白霜。而芳娘在前头娇声招呼着客人,一时间没人能注意着酒窖里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 乌恩其脖子上被抵着把刀,表情却狠厉无比。她看向白霜,淡色的眼瞳比那魁梧的女人更像一匹狼。 “心急可办不了事,”乌恩其缓缓说,“我的人头可一文不值,要杀也杀个值钱的。” 白霜恨恨地捏着乌恩其的肩膀,五指宛如有力的鹰爪,“你、不、该、来!”她一字一顿道。喘着粗气,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 乌恩其只是莞尔一笑:“初次见面就说这话,她知道怕是不会高兴的吧。” 她向前面一扬下巴,芳娘鬓边别着金钗,正笑得开心。 第04章 黄花 “帮我盯一个人。”乌恩其仿佛感觉不到白霜快扣入她肉里的指甲,和没事人一样悠悠道。 “条件?”白霜冷冷地说。 乌恩其轻轻按上肩头白霜的手,然后缓慢地、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手拽了下来:“我有一个秘密,关于一颗南来的珍珠。咱们草原呢,自然是不产这种东西。虽然说珍珠很稀罕,但我所知道的那颗更是宝物。那珠子大倒是不大,可夜里却会发起亮来,光彩晕然。白妹妹,你想不想知道这颗南人的宝珠现在在何处呀?” “闭嘴!”白霜低呵道,原本不满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你要盯什么人?” “最近鹿角岘来了支大商队,里头有个南朝人,叫裴峋,”说到这,乌恩其眯起眼睛回忆了片刻,旋即一笑道,“脸可很是俊俏。” 白霜冷道:“小心被南人捉了去,扒皮抽筋。” “我可不怕,我要干的事情,岂止扒皮抽筋?”乌恩其漫不经心道。 第7章 “你自己寻死,别要挟我姐姐!”白霜似乎不能够再忍耐下去,但又因为酒肆宾客众多,只得压低声音、咬着牙愤恨地说,仿佛这样就能把乌恩其的脖子咬断一样。 “芳娘可真是爱惜你,关于她的打算,居然什么都没告诉你呀,”乌恩其叹气,“我也不是要挟她,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白妹妹,你若真心疼她,就不该意气用事……” 白霜一字字咬着说:“你休息利用她,更休想伤害她。” 乌恩其一笑:“都说了我们是各取所需,你的心是好的,可你真的知道她想要什么吗?哦,你应该是知道的,那你不愿意去面对,是吗?” 语毕,她拢一拢衣襟,然后双手环胸,看着白霜。 “……姐姐不该再涉险,过去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她却抓着不放。这样迟早要会……我绝不容许她再有任何闪失。”白霜垂下头,面容被影子所笼罩。 乌恩其咯咯一笑:“你觉得她想一辈子藏在影子里生活?你是为她好,可世道如此,你们姐妹两个真的有退路吗?” 说完,她绕开白霜,径直向着酒馆的门口走去。 “你!”白霜想开口反驳,却意识到自己驳不过乌恩其,只能把剩下的话全部哽回喉咙里,愤愤地看乌恩其离去。 乌恩其走到门口,脚步一停,却没有转身,只是举起手臂扬了扬,权当告别。 酒肆里依旧充斥着酒气和喧哗声。 白霜站在原地,渐渐攥紧拳头。 “阿霜!再取桶酒来!”芳娘朗声朝后面喊道。 这一声好像突然把白霜从梦里叫醒,她猛地一甩脑袋,答应了一声,拎起酒桶出去。 才走到光下,就有男人急慌慌地从她手里把酒抢过,又朝着芳娘的方向小跑过去。 白霜便跟着去找姐姐。芳娘见她过来,轻推边上的男人,给白霜挤出一块坐的地方来。 “刚刚那家伙来了。”她低低地对芳娘说。 “呀,这么突然,”芳娘一挑眉毛,“你没有为难人家吧?” 白霜蔫蔫的,也不回答,径自倒了杯酒饮尽。芳娘便从男人堆里抽出身去,回到了柜台后面。白霜跟着她,一路不忘用眼神震慑蠢蠢欲动的男人们。 男人们不敢再跟,一帮人又开始寻热闹,叫嚷着掰腕子比力气,把桌子拍的震天响。 “这是吃亏了?”芳娘红唇勾起,看着白霜,“那位好歹也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你这一根筋的,在口舌方面如何招惹的过她。” “姐姐……”白霜低下头,“我们逃吧……不在鹿角岘,不给她干事了。我们去个很远的地方,我打猎养你,你不要再干危险事了!”她声音哽咽,牵起芳娘的手。 芳娘安抚地拍着她的手背,说的话却是寸步不让:“我不会再逃的,做错事的本不是我。我要留下来,直到报仇为止!” 白霜只是摇头,握着芳娘的手却越来越紧。 “公主到底是女人,也愿意理解我、信任我。她救了我的命,我自不会辜负她,”芳娘说着,又感觉自己的语气太硬,便柔和下来继续道,“这世道总逼女人去死,我偏活给他们看。” 随着芳娘的话语,她领口的项链坠子掉了出来,又被她一把塞回去。 那是颗光华流转的珍珠,通体是那样的圆润饱满。它在柜台后昏暗的影子里散发着奇异的亮光,宛如一颗夜空中的星星。 * 又过了几日,商队算是铺开了生意,鹿角岘一下多了好些南来北往的人。裴峋倒是安安静静,很少同商队其他人在一处折腾。 整个鹿角岘的百姓,近来的注意力被昭那公主给占据着,听说她的病神仙难救,马上就要魂归长生天了。 他们说她是因为思念涅古斯的草原太甚,这才忧思成疾。乌恩其知道这些人只不过在想象一个忧愁的病美人,来满足他们对脆弱美好东西的怜惜。 “这位公主真的有那么美吗,和芳娘比起来如何?” “昭那公主未嫁时,可是涅古斯的第一美人!” “我还是觉得芳娘更美些……” 人们七嘴八舌,讨论着那个远方的倩影。乌恩其却只感觉好笑,草原第一美人,嫁了年过半百的合斡勒王,如今即将香消玉损,还成为别人嘴里的艳色谈资。 乌恩其传下令去,说自己担忧姐姐不已,不愿再听到人们说起。 她和昭那公主不熟,这个异母的姐姐有着神女下凡一般的美貌,曾经在乌恩其很小的时候给过她一个绣着花的帕子,上面还带着香气。 还不等乌恩其懂事,她的母亲也尚未离开,她那美貌无比的姐姐便嫁去了霍伦部,成为了合斡勒王新一任王妃。 从那之后,昭那公主就像是被全涅古斯部遗忘了一样。最开始还有人回忆她的美丽,可渐渐便不再有人提起。乌恩其觉得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却偏偏把昭那留在了原地。 她的存在是一个象征着两不友好的符号,她本人被笼罩着,竟然显得那样无关紧要。 而乌恩其现在唯一能为回忆里那张温柔面庞所做的,也仅限于堵住民众们的嘴,让她最起码在鹿角岘,不再会受到纷纷议论。 夜里她一个人带着弓箭防身,去了鹿角岘的山包上。满天的星星总被比作女子明亮的眼眸,乌恩其仰着头,又回忆起了昭那公主线条优雅的、新月般的双眉。 第8章 她突然想起了一段旋律,是已经有些过时的曲调。把弓从后摘下,乌恩其背靠一颗枯死的树坐下,又感觉背上的箭囊硌的慌,调整了几次都不舒服,索性直接抓到前胸来。 “碧绿的湖水,明亮的蓝天, 比不上你的纯洁啊,姑娘啊。 金色的桂花,芳香的鲜花, 比不上你的美丽啊,姑娘啊。* ……” 不自觉地,她轻轻哼唱起来,手轻拍着身下的草地打拍子。穹顶繁星,身下大地在此刻都归化与虚无,只剩下绿草中的一个她。 草原人总唱些随意的歌儿,这首曲子便是多年前,昭那公主还没嫁给合斡勒王时,人们写来歌颂她的美貌的。 这份宁静没能维持多久,乌恩其猎人般的耳朵听见了像某种大型动物的窸窣声。她把箭囊甩回后背,一骨碌爬起来,一箭射向发出响动的灌木丛边上—— “嗖”箭支没入树丛,随后“铛”地一声钉在了枝干上。 一个黑影受了惊吓,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乌恩其借着星光才得以看清那是个人,出声呵道:“谁在哪儿!” “公、公主殿下?您、您怎么会在这里?”那人磕磕巴巴地说道。 这没有被草原风沙摧折过的声音,她一下便听出来是裴峋。 乌恩其走到他面前,看见他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放下了三分警惕,手却依旧按在后腰的匕首上。 “你大晚上的,跑这里做甚?”乌恩其厉声道。 她余光里注意到裴峋的手背在身后,不知道拿着什么,又问:“手里拿的什么东西?慢慢递出来。” 裴峋颇为羞涩地把手放回身前,乌恩其想了好些东西,也没想到他拿着的是草原上最常见的小黄花。这点嫩黄色在夏季便会开得满山遍野都是,人和牲畜整天从它们上面走过去,压根不会分给它们关注。 可眼前的这些小花儿被连着枝条折成差不多的长短,又摘去了多余的叶子和刺,收成整整齐齐的一束,被裴峋拿在手中。 似乎是察觉到她略带诧异的目光,裴峋报赧道:“商会的大家都帮我颇多,小人却不知该如何回报,只好摘一些花来放在清水中,让他们看了也高兴些。” 乌恩其看着那些不过拇指大的黄花,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为何非要夜里出来?” “白日里……实在有点晒的慌。” 说完自己也有些挂不住似的,裴峋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道:“公主殿下怎么也夜里出来?” 乌恩其看那人白玉般的一身皮肉,猜也知道他受不住草原上的日晒。 可惜。她想,演的真好。 “你有资格过问我的事?”乌恩其冷声道。 裴峋忙告罪不停。 若他真是萧王的人,眼下环境简直太适合传点话。乌恩其思忖着,可裴峋似乎要把一个“重情义的贵族纨绔”演到位,只是一个劲地发挥。 乌恩其听得不耐烦,挥手要赶他走。裴峋便一边着道谢一边慢慢往后退去。 “等等,”乌恩其又出声叫道,“你……当真再没什么要说的?” 裴峋脚步一顿,脸却涨红了:“小人今夜出来……什么都不曾听见,就遇到殿下了。” 这是在指她方才哼的歌?乌恩其眼不见为净,直接把人打发了。 等确认裴峋走后,她又去裴峋待过的灌木后瞧了瞧。那里只有一片矮小的黄花,许是白日里开累了,看着都不大精神。 她随手拔了一朵,哼着歌谣,独自踏上了星光注视下的路。 * 商队近日似乎要启程去一趟霍伦部,乌恩其有心让他们帮着打听一下昭那公主的具体情况。可又觉得这是多此一举——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呢?她如今只能勉强自保,无力再去多救些什么人。 总有一天,她想,总有一天女孩们也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也能为官为商,也能拜将封侯。 乌恩其看着日光下来来往往的汉子们搬运着货物,突然想起一物来。 她找来额尔德木图,递给他一方丝质的帕子。那精细的料一看就是南朝货,上面绣的图案却是草原常见的花样。 额尔德木图双手接过:“公主,这帕子这样精美,可是……您的信物?” 他听见乌恩其一声轻笑,便知道自己猜错了,低下头不敢再看。 乌恩其倒是无所谓:“这东西不是我的……你们去外面的集市,试试看能不能把它卖掉。” 这么一说,额尔德木图又好奇了起来,他端详着帕子,口中称赞道:“这样好的帕子,定然能卖出去的,可惜只有一块。” 正说着,侍女又拿了一打帕子来。花色各异,却是一样的精致。 乌恩其笑道:“这些可够?” “够了,够了!”额尔德木图嘿嘿一笑。 正在二人讨论着帕子相关的事情时,王帐内突然闯进一个年轻的信使:“急报——霍伦部合斡勒王大妃薨,大王要乌恩其殿下速速打点行装前去送葬!” 第05章 神女 草原上的习俗使然,乌恩其知道自己必然是见不到昭那的最后一面了。 这个涅古斯曾经的第一美人会被放在马背上,然后任由那匹马狂奔起来,她在哪跌落,哪里就是她最后的长眠之处。 “殿下节哀,事已至此。”裴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王帐。乌恩其收起心中那点酸涩,吩咐下人去打点行装。 第9章 昭那生前还在病中时,合斡勒王就提过再娶一事,而且明说要去涅古斯的公主。喀鲁王便一直想把乌恩其当一个联姻的预备工具看待,不料她竟然能挫退萧王,让她的名声在草原猛涨。 百姓说是大王战功赫赫,天神奖赏,才赐给涅古斯部这样勇猛的一位公主。这样一来变相阻止了喀鲁王的想法,他不能把自己功绩的证明往外强推。 不料昭那公主去的这样急,从病重的消息传来,到撒手人寰,不过半个多月。此时要求乌恩其带队去哀悼,怕是要把她扣留在霍伦部的土地上。 喀鲁王不能把她强行嫁出去,但是可以让她被自愿,自愿嫁给合斡勒王,留下来当王妃。 乌恩其知道,她和喀鲁王名义上是兄妹,实际上对方一直只当她是一颗棋子——棋子么,怎么想,怎么活自然与他无关。 只有在乌恩其一次次反抗喀鲁王原本的打算时,她才会短暂地被当做人,一个添了麻烦的人。 “殿下,近日我们在鹿角岘,您对我们也多有照拂。您若不介意,请让商队与您同行,我们人多,路上有什么意外也好应对,”额尔德木图说,“再说您去奔丧,必然要带礼物,商队也不缺大牲口,可以一并拉上。” 乌恩其闭了眼睛,随后下定决心,睁开眼道:“你们走南闯北,有没有想过成立商会?” 裴峋悠然道:“您说的是商帮?殿下,商帮都是些同乡人操办,如今战事吃紧,商帮多在南边,在这里怕是不好弄啊。” “没问你们难不难,我问的是想不想。” “嗨,”额尔德木图咧嘴,“那怎么可能不想!有个商帮,就能左右市上的价格,再不用担心东西被压价。” 乌恩其一笑道:“那就好说。我来牵头拿钱,助你们成一个商帮。” 裴峋像是被吓了一跳:“殿下,商帮可不是说成就成啊,我们商队平时不过是贩卖些牛肉羊肉,丝绸茶叶之类,虽说种类不少,但要当一地强蛇,可远远不够。” 在活跃的商人中,没有比额尔德木图更适合她的合作伙伴了,这支队伍里多是草原人,心思也很淳朴。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裴峋,可她在暗裴峋在明,畏手畏脚者不成大事,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南来的,你说你们南朝的盐都是何人在经营?” “这……朝堂让商人送粮草到前线,会有军营之人给盐引,归来便可拿盐引换盐。” 乌恩其说:“然后就被富商把盐引买走,再坐地起价卖出去。” 裴峋无奈拱手道:“公主虽远在草原,眼力却是一等一的好,小人佩服。” 额尔德木图眼睛一亮:“公主,莫非您是要……” “殿下,如今盐多为江右帮所垄断,您就算颇有财力,再算上我们,也不够和他们碰的。”裴峋越说声音越小,一副委屈样。 “谁说要去和他们互相搅了?你们就不想想,草原百姓平时都是怎么吃盐的吗?” 在草原度过了大半少年时光的额尔德木图道:“我记得是有人贩盐……” “草原上有盐湖。”乌恩其抛出她的饵。 “殿下……私自贩盐是触犯法条的。”裴峋说。 乌恩其勾唇一笑:“是不合南朝的法条,但是我们也没有贩南朝的盐啊?” 额尔德木图坐不住了,双目放光:“殿下,若这生意真能成,我们必然会成为大商帮啊!就叫草原帮、不,叫鹿角岘帮!” 听着额尔德木图语无伦次的话,乌恩其缓缓出了一口气,没让任何人察觉到:“倒也不必,我也不是平白无故就帮人的。” “那是,那是!我们都是知恩图报的人。”额尔德木图一连点头。 裴峋还算冷静:“但倘若公主的请求若是太强人所难,我们也无可奈何。” “不算难,”乌恩其道,“明日起身去霍伦部,裴峋做我贴身侍卫。” 裴峋一缩道:“牺牲小人一个,换兄弟们的前程,小人毫无怨言。但是小人身上没有武功,怕是护不好公主啊……” “没要你护,”乌恩其挑眉,“你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夜、夜里呢?” “睡地上。” * 自古计谋都是越简单越可行,多说多错。乌恩其看中的就是裴峋的漂亮皮囊。 就算合斡勒王和喀鲁王已经通了气,但要合斡勒王接受她和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眉来眼去——恐怕是会让他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当然,她也不全指望靠恶心合斡勒王来阻止被联姻,此行已定下了目标,水面下暗潮涌动,只待有心人去推一把。 游牧之族逐水草而居,唯有丰美的草场才能哺育出大的部落。南北烽火多年绵延,为的不过如此。草原过去大小部落几十个,除了和南边打,还都存着互相吞并,一统北方的心思。 几番鏖战下来,许多部落名存实亡,都只能依附着大的生存。如今最为强盛的三个部落,分别是乌恩其所在的涅古斯、东南方向的霍伦,以及西北方向的二剑。 这其中要数霍伦部的幅员最为辽阔,水脉也最为发达。而周围又无甚高山深壑做天险,怎么看都一副肥羊架势。 可霍伦部百年来几乎不被外患所绕,这其中的关窍依旧是水。 太阳的金光落尽时,乌恩其在马背上一挥手中的辫子,示意前后的队伍停下。 第10章 “就此扎营吧,夜黑不要进水洲。” 前往霍伦的队伍由乌恩其带领,天刚蒙蒙亮便出发了。现行至两部交接之处,便是霍伦的天险,人叫做三丹水洲的。 水洲内千万条水道纵横交错,蔓延出会吞噬人畜的泥沼。其间遍生高草,难看前路。 在白日里通行尚需要熟悉地势的人领路,在夜里,哪怕盯着头顶的北斗枢星行路,也会迷失方向,成为泥沼中白骨一具。 裴峋不知何时从商队的男人堆里窜了出来,正看向天际那一团漆黑的水洲。 “殿下,此处路况如此险恶,竟没人画个地图来吗?” 乌恩其猜是有人给他讲了三丹水洲的危险之处,她随意回答道:“无用的,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水洲会变。” “变?” 一个卧底不对地势地形感兴趣才可怕,乌恩其看裴峋好奇不已的样子,无端觉得好笑:“会变,你今日走过的路,过几日又被泥沼淹没。而原先是水的地方,又生出一条路来。” “竟然如此厉害……”裴峋喟叹。 乌恩其几步走到篝火旁坐下:“南边人,当然没听过传说。你可知这水洲为何要叫‘三丹’?” “请公主赐教。”裴峋也跟过来坐下,态度无比自然。 “草原话里,三丹是檀木的意思。传说有位神女,被恋人背叛后伤心痛苦,一心要恋人的命,化为了怨鬼。于是人们拿辟邪的檀木镇压了她,她身陨之处,化为泥沼,吞噬万物。” “这样啊……” 乌恩其问:“你怎么看?” 裴峋一愣,随后道:“神女因爱生怨,很可怜。” “一个无聊的传说,我看神女是为爱所累。”乌恩其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回帐休息。留下裴峋一人烤着篝火。 * 一行人坐着铁舟到达霍伦王宫时,昭那公主的葬仪早已全部结束。霍伦的王宫四面环水,洁白的石墙映在水上,像故事里长生天那永恒纯洁的宫殿一样。 商队在霍伦的使者来接时就和乌恩其分开了,他们赶着去集市上,只按照事先约定,留下裴峋守在乌恩其身边。 乌恩其被引着去其他涅古斯使者休息之处,里面众人正在吃午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看见乌恩其来了,便纷纷道着“公主好”。 屋内最中央的是个熟人,那日和萧王会谈时的络腮胡子。 络腮胡看见乌恩其,那日被甩冷脸的回忆有涌起来。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权当给乌恩其打招呼。 乌恩其给裴峋使了个眼色,裴峋心领神会,低声对乌恩其说:“公主,这是什么人,怎么如此失礼?” 可在场多是习武之人,裴峋自以为的声音小被络腮胡听了个一清二楚,络腮胡拍案而起:“公主就是这般教下人的?要是公主教不好,我来帮公主!” 乌恩其冷冷道:“怎敢劳烦将军,将军和王兄是一家人,我一个外人何德何能!” 络腮胡乃是王后之弟,听了乌恩其拐弯抹角嘲讽他靠裙带关系的话,当即动了真火:“你!” 可他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一老者打断:“哈日巴日,好了!” 老者名叫格杜,年轻时是教王子们骑射的,他平日待人温和,又很有威严,深受尊敬。喀鲁王都叫他一声“师父”,格杜年岁高了,就不再教学生。 乌恩其的骑射也是格杜所教,她规规矩矩地行礼:“老师。” 络腮胡哈日巴日依旧不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重重地坐下。周围人见将军生气,也不敢再热热闹闹地谈笑,只是埋头吃饭。 格杜此人素来束身自重,最看不起仗势凌人的,见哈日巴日这样,心生不快,又高声提醒了一句:“哈日巴日!” 哈日巴日猛地将桌上的银餐盘扫到地上,叮呤咣啷一通作响,他一抹嘴站起来道:“你个老狗,叫唤什么!爷爷给你几分面子是看在大王店份上,你少在这里顺着坡下驴!” 乌恩其被这戆货也弄起火来,可格杜比她还生气,格杜受人尊敬了一辈子,何时被小辈指着鼻子骂过? 她扶着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格杜,对哈日巴日冷声道:“将军好大的口气,大王知道你这样阳奉阴违吗?” 哈日巴日嚣张道:“怎么,你个娘们还想回去告状?爷爷我好心告诉你,你是走不出霍伦的土地了!” 周围一片人都在倒吸凉气,没想到哈日巴日真什么都敢往外说。乌恩其倒是不意外这话,早在收到昭那公主死讯时,她就能猜到王兄的打算。 只是眼下……乌恩其瞥见了格杜腰间的铁鞭子,一把抽了出来,随后一鞭破空,照着哈日巴日的脸上就抽去! 第06章 珍珠 哈日巴日一个踉跄,勉强躲开抽来的鞭子,但脸颊依旧破了点皮。 他啐了口唾沫,眼睛发红,摩拳擦掌欲动手:“好啊,挺有能耐啊!” 乌恩其冷冷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铁鞭盘起来递回格杜:“老师见谅。” 这态度彻底激怒了哈日巴日,他骂了一声就要取武器。格杜哼了一声,下令道:“保护公主!” 边上大气也不敢出的使臣们纷纷围在乌恩其身边,生怕公主和哈日巴日真动气刀枪来。 一个是大王手下重将,可另一个是大王亲妹子,又有封地又有军功,和一般王爷也没区别。 第11章 哈日巴日气得要死,乌恩其却没什么表情,好像在面对一条狂吠的狗一样。格杜守在乌恩其边上,明摆着站在乌恩其这边。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被夹在中间的使臣们冷汗都下来了。 平心而论,公主和格杜素日里都是很友善的性子,哈日巴日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主。若要得罪公主和格杜,良心过不去,脑袋也可能保不住,可若要得罪哈日巴日,脑袋大概率保不住。 所以当大厅的门再次被推开时,大家都隐隐松了口气,一齐看了过去,观望是何方天神来搭救。 门口是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女人,领着些侍从,年龄约三十岁,面容肃穆,发鬓上只带一支镶着珍珠的银簪:“诸位有何事吗?” 乌恩其看她的打扮,猜测她是合斡勒王的姬妾之一。如今昭那公主去世,她应该就是目前能主事的人。 哈日巴日见霍伦部的人来,也不敢在生事,冷哼了一声。 黑披风女人淡淡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投回场中:“听闻涅古斯公主殿下前来,我奉王意特来迎接。” 乌恩其向她一颔首:“有劳您,还请给我重新安排一住处,不要和哈日巴日将军挨着就好。” 哈日巴日一磨后槽牙,只能眼睁睁看着乌恩其和黑披风女人出去,后面还跟着那个小白脸侍卫。 “公主今年有十五吗?”黑披风女人没什么感情的说。 “早有了。”乌恩其答。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虽然面色苍白,看起来很疲倦,眼里却有着一股狠劲儿,好像她就靠着这点劲儿站在这里似的。 “我名为木柳,公主此番来霍伦,由我来照顾公主。” 乌恩其点头,叫了一声柳夫人,又问她昭那公主葬在何处。 “大妃葬在王宫东二十里处,坟茔尚未修建好。公主若要哀悼,还得过几日。”木柳看着乌恩其,像是想说些什么。 “柳夫人有什么事情吗?但说无妨。” 木柳停下脚步,轻声对乌恩其说:“我的年纪都够做公主母亲了,公主花样年华,真是让人心生怜惜。” 乌恩其隐隐能感觉到这位柳夫人想表达的真正意思,她抿着嘴一笑,语气轻快道:“您如此貌美,何必惋叹岁月呢?” 这位柳夫人,怕是也从哪里听了传言,觉得她要嫁入霍伦部,来填补昭那的空缺吧。 “殿下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美貌是一个人最不值一提的,”木柳苦笑一下,“只有青春年华最值得珍惜,那时还什么错路都没走过。” 直觉让乌恩其知道,木柳应该就是此行的目标。 * 到了房间,木柳叮嘱完她好好休息,便欲离开。却看见裴峋站在原地没有挪脚的意思,问道:“殿下的侍卫不用另行住处吗?” 乌恩其食指竖在唇边:“柳夫人替我保密,好不好?” 木柳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公主当真是年轻。” “姐姐长的那样美,却嫁了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我才不要和她一样。” “公主,世间万事怕是难以都能随心。”木柳明白乌恩其的意思,低声说。 乌恩其一笑:“王兄动这个心思,不过是因为如今你们缺个大妃。可王妃难道非得是涅古斯的女人不可吗?我看柳夫人气度非凡,怎么不能当大妃呢?” 木柳的嘴唇动了几下,最后压低声音道:“公主慎言。” “柳夫人当我是胡言乱语就好,”乌恩其顿了顿,随后轻描淡写道,“夫人的簪子很是美丽。” “素净罢了。”木柳说着扶了扶那只簪子,珍珠柔和的光晕衬的她肤色更为苍白。 “珍珠这东西好看,但还是南边产的多,”乌恩其眨了眨眼睛,“柳夫人见过宝珠吗?我有幸在有人手中见过,那颗珍珠虽说不大,可夜里会发光呢。” 木柳的身躯颤抖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乌恩其。 乌恩其知道她猜对了,木柳就是她要找的人。 她扭头看了一眼裴峋:“裴侍卫去找一下格杜大人,就说柳夫人已经安顿好我了,叫他不要担心,也别和哈日巴日一个劲呛,岁数大就要爱惜身子。我们的行李还在格杜大人那边,你去找人搬进来。” 裴峋应了一声,消失在了门后。 “公主没有被情爱冲昏头脑,甚好,”木柳微微点头,“那孩子她……可还好么?公主回去请替我告诉她:我从没有怪罪她。” 乌恩其点头:“好,也不好。她现在开了家酒肆,日子倒是没什么拮据的……但她不愿就此过一生……她要复仇。” 木柳长叹一口气,缓缓坐在高凳上:“我们的事,公主知道多少?” “只知道她本是合斡勒王姬妾,本来很是受宠。结果暗通曲款被发现,逃至涅古斯来。” “公主愿意收留她,可见公主心善,想必公主也不愿意跳入这个火坑来……我讲讲过去的事吧,”木柳声音压抑,“那孩子,本来是叫做香敏的。她本是贵族的小姐,生的又漂亮。还是少女时,她和家仆的两个孩子玩得最好,那一对兄妹从小和香敏一起长大,当她是最亲的亲人。 被合斡勒收入后宫后,她便消沉了,吃得一日比一日少,人也总不见笑。我那时已经有孕在身,很可怜这个姑娘,便时常去陪陪她。 第12章 可她还是放不下昔日的无忧时光,有一日她家中送了些东西来,她看着就回忆起了过去的生活,笑了出来。 这个笑被合斡勒看见了,便抓她过去要她笑,她如何笑得出来?合斡勒知道她与我亲密,就命人抱来了我还没满月的孩子。 香敏很是害怕那些男人伤到我的孩子,要接过来抱。合斡勒却让她笑,她又心急又愤怒,怎么也笑不出来。合斡勒便要挟她,拿我女儿的命要挟她。 她哭了,求合斡勒放过我的孩子。 合斡勒因为她笑不出来,便杀了我的女儿!我的宝贝阿娜日! 我不像香敏,有优渥的家世,我的容貌,合斡勒也早已看腻。我的女儿,因为不是男孩,就被他当做取乐的工具!” 木柳眼中含泪,仇恨的火光以泪水为燃料,熊熊燃烧。 “虎毒不食子……竟然!”乌恩其一时说不出话来,揪心不已地握紧了拳头。 木柳擦了把泪,继续说:“从此香敏自觉有愧于我,不敢在看我。我不怪她,害死我的阿娜日的人也不是她。我们这些女人,都是笼中剪了翅膀的鸟。主人心情好便喂些食水,主人若要拧断你的脖颈,你也无法反抗! 你的姐姐自嫁来霍伦,一直思念家乡,也憔悴的不成样子。要不是因为她是涅古斯的公主,怕也要受非人的折磨。就算这样,她还是年纪轻轻就去了! 我的阿娜日,她才来到这个世界,就被这畜牲杀死了。香敏自此更是郁郁寡欢,自觉不久于人世,便写了封血书送去家里。我冲去找她,和她说,既然你觉得是你害了我的女儿,你就要替我的女儿活下去。 那颗珠子,本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原本要留给我女儿的,就给了香敏,让她替我的女儿收着。 家仆的两个孩子看到血书,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他们本以为香敏是去当王妃享福的,也觉得自己地位低贱,从未肖想过什么。可现在,兄妹两个一心为了香敏,夜里竟然闯到王宫来了,要带香敏走。 他们如何走的了?当哥哥的护着两个女孩,被杀死了,香敏和那个妹妹逃了出去。” 乌恩其眼眶也湿了,她握着木柳的手,发现那只手冰的不像样子。 木柳深呼吸道:“我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女儿报仇。” “香敏……如今叫芳娘的,她帮了我很多,只有一个请求就是报仇,她说如果自己报不了,便帮着珠子,珠子的主人一定会报仇的。我要完成和她的诺言,请让我祝您一臂之力。” 木柳道:“痴儿啊痴儿,公主又是何苦蹚这摊浑水呢?” 乌恩其手抚在胸口,含着泪水道:“因为我还是人,我有心!我没办法逃避!如果我有能力帮您而没有帮,如果我许下诺言而没有兑现,那么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我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保住我活下来长大。如今我没有娘了,更不忍心看着当过娘的人骨肉分离。” 木柳一把揽过她,让她靠在肩头:“勇敢的孩子,我的女儿如果能长大,我也会教她成为一个勇敢的孩子。” 乌恩其轻轻拍着木柳的背,安抚着这个心碎的母亲。她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坚定,脑海中又回忆起了萧王许诺的那个未来。 如果那个未来能实现,是不是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对了,公主身边的那个侍卫,怎么去了这么久,该不会是……” 乌恩其轻声道:“没我去找,他回不来的,我让他带话给格杜,可格杜最受不了别人说他老。绝对会把人扣下,等着我去道歉。” 第07章 波起 和老格杜费了半天口舌,乌恩其可算是把打发出去的裴峋接了回来。 “殿下,”裴峋一脸委屈,“您是故意让我触格杜大人霉头的。” 乌恩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脑海里还是木柳那苍白却又坚毅的脸,临别时木柳对她说,公主,不要可怜我,且看着我吧。 此刻太阳已经西斜,拉的人影子很长。乌恩其带着裴峋行在去集市的路上,她带上了面纱,免得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格杜大人先是骂我,又是骂您。殿下,您早知道格杜大人听不得别人说他老是不是?” “话真多,去,找你们的铺子。”乌恩其被他胡闹了一通,冷静下来不少。木柳只有当了合斡勒王的大妃,才能获得一些权力,能名正言顺地长时间接近合斡勒王。具体如何行事,还需要再商议。 眼下乌恩其还有一件要紧事,她跟着裴峋找到了商队的铺子。额尔德木图正躲在后面休息,看见乌恩其和裴峋,忙迎上去道:“殿……您怎么来了?” 她在额尔德木图的称呼全部叫出口之前踩了他一脚,让他把“殿下”二字硬是吞回了肚子里。 裴峋悠悠道:“我都明白在外面不能随便叫,带着面纱出来不就是不想被发现的意思吗?” 额尔德木图倒是不在意:“小裴以前也当过公子哥儿,懂得当然比我们多。那我们该如何称呼您啊?”后半句是对着乌恩其说的。 “恩和,”乌恩其讲出一个名字,“直接叫我恩和就好。” “好,恩和……我对草原话不是很精通,您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裴峋问。 额尔德木图道:“意思就是平安,原先的嘛,意思是忠诚。” 乌恩其平静道:“都是我母妃起的,恩和是乳名,另一个,是叫我要忠诚自己的心。” 第13章 “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裴峋轻声道。# “这是什么?”额尔德木图问。 “古人的诗。” 额尔德木图叹气:“天下当娘的,唉。 “好了,我来找你们有正事,”乌恩其拍掌,将二人注意力拉回,“出发前我给你们的帕子,可有卖出去的?” “当然有啊,您给了一打多一方,现在已经卖了三方出去了。” “我问你,买帕子的都是些什么人?” 额尔德木图回忆了片刻,回答道:“好像都是……富家贵族?” 乌恩其点点头,跟她估计的差不多。草原人普遍豪迈,能有心情用这种精细手帕的人,估计都是养尊处优的富绅贵族。 “殿……恩和小姐,你还没给我们讲过这帕子是从哪儿来的?”额尔德木图叫顺口了,一时改不过口,被裴峋使了个眼色才反应过来,差点咬到舌头。 “你倒是会来事。”乌恩其扶额。 裴峋嘿嘿一笑:“我原先在家里是当老幺的,早就习惯看父母兄姐眼色了。” 说完他低下头去,但片刻间就调整好了情绪。 乌恩其敏锐地察觉到裴峋那一瞬间的情绪外露,挑了下眉,倒也没有揪住不放,转而回答额尔德木图的问题:“帕子自然是手绣的。” “您、您还会绣花?”额尔德木图目瞪口呆。 “我当然不会,”乌恩其叹道,“你也真敢想。这些都是几个女子绣的。” 草原民风粗犷,不讲究的人会直接把兽皮制成袍子穿,而随着五十一部在对南边的战争中获利颇丰,不少人也追求起更轻便舒适的衣袍来。 南朝皇帝年迈昏聩,权力已经逐渐被几个皇子瓜分。这其中主战派乃少数,更多人倾向于以钱息战,每年给草原好些金银丝绸一类,以换来停战。 草原不缺会绣花样的女孩子,缺的是丝绸。桑树在这边气候下没几个地方能养活,非得是天赐宝地,日暖水长不可。至于养蚕的技术,那更是没几个人会了。 能饲蚕制衣的,多是江南妇女。如今南边以大河做天险,一时半会也打不过去。喀鲁王收了南边好处,便也暂退王城,只时不时命人去骚扰一下边境。 “我统共就这么些素帕子,全叫人绣了。南边的女人会做针线活来换钱养家,我想着,要是鹿角岘的女人也有本事赚钱,那她们能过的好些,咱们的生意也能好些。” 乌恩其说了这番话后,仔细观察着二人的反应。 额尔德木图一咧嘴:“女人家娇嫩,哪能像男人似的养家糊口呢?” 还不及乌恩其说话,裴峋凉凉道:“娇嫩?我看你未必是恩和小姐的对手。” 乌恩其点头:“大家都是凡人,虽说男子身体普遍高壮些,但也有瘦弱的男人和强健的女人。更何况找法子赚钱,与强不强壮又无关。” 额尔德木图一笑,不说话了,显然是不以为然,又不好再拂乌恩其的面子。 裴峋却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无论老弱男女,大家都能过舒服日子,这才是天下大同。” 这番话说的让乌恩其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倒是没想到一个白面卧底还有这种觉悟。 察觉到她的目光,裴峋低声说:“你们嘲笑我罢,反正我是觉得,只要人们都能过的好,那我们吃些苦头也算不得什么。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从小只能要饭,甚至活不到长大,有些人却因为生的好,一辈子都能锦衣玉食。可难道流浪儿就不想吃饱穿暖了吗?” 额尔德木图张目结舌:“小裴兄弟,你这话可不敢出去说,叫人听了小心挨打。” 乌恩其说:“裴峋说得在理,我能有鹿角岘一片地,固然有自己的本事在。可如果我父不是先王,我又算什么东西呢?” “你们两个小疯子,哈哈,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啦!”额尔德木图笑着摇头。 “世道是会变的,”裴峋说,“再说啊,大哥你教育我就算了,教育恩和小姐,怕是不够资格啊。” 额尔德木图一挠脑袋,嘿嘿一声:“这不是恩和小姐脾气好嘛。” 乌恩其没有做声,她没兴趣和额尔德木图使劲儿争口舌,谁是谁非,是要看结果决定的。 他们几人在铺子后聊了这许久,又来了个中年的男客人,额尔德木图迎上去:“您要些什么?南来北往的我们这儿都有。” 那人摆摆手,自顾自地看了起来,额尔德木图也就不再絮叨,只是注视着他挑选。 他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了绣花的丝绸手帕上,乌恩其适时开口道:“南来的绸子,精贵的很,统共就这么点儿,全在这了。” 那客人开口,一番交谈才知道,原来他是想给一位贵族的夫人挑个寿礼,好做人情。 “可惜,要是有这样一件丝绸衣服该多好。”客人惋惜道。 乌恩其说:“咱们这不养蚕,丝绸制物都是南边来的,又都在王侯手中。这样一方帕子已经很是珍贵,还绣了咱们这样式的花儿,倒也不失为一件小彩头。” 裴峋和额尔德木图看着她,皆是吃惊的模样。 客人却很鄙夷地皱眉,对乌恩其道:“你懂什么,跟前的艾若部就养起蚕来了!不过你们一帮做生意的,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你以为霍伦的王妃死了,涅古斯的将军跑着来是要做什么?” 第14章 三人皆是一愣,乌恩其最先反应过来,声音柔媚道:“我们这些小民,自然是比不上大人您啊。您的意思是,以后我们也要有蚕了吗?” 那客人被乌恩其一捧,洋洋自得道:“你们就是眼界太窄,只知道盯着蝇头小利。不和贵族多走动走动,怎么知道上面的意思呢?不过你们就算想走动,也没有门路吧!” 乌恩其附和道:“您说的很是,真是让人受教匪浅。我们这些小百姓是没机会了,可这帕子这样精细,买去做寿礼的添头也是很好的呀。” 送走客人,乌恩其一扭头,发现二人皆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她眉头一皱:“怎么?你们哑巴了?” “没、没有,”额尔德木图咽了下口水,“您金枝玉叶的,还能做生意啊……” 裴峋说:“那人说咱们见不到贵族,咱们是没怎么见过贵族……咱们都是和王族。” 乌恩其冷哼道:“井底之蛙罢了,不过得亏他爱炫耀,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艾若部的事……王兄敢派哈日巴日管这事,可真是……呵呵。” “我还是比较熟悉您这样。”裴峋道。 “哈日巴日,难不成是那个将军?听闻他性情很是暴躁。”额尔德木图好奇道。 “此人无远见,最多当一把刀使。可若要这把刀来办事,恐怕是要割着自己,”乌恩其说完,冲裴峋扭了下头,“走,跟我回王宫!” 裴峋忙小跑跟上她,低声道:“您是要……” 乌恩其一眯眼睛:“你见过哈日巴日,你说,他会和人好好谈判吗?” 裴峋摇头。 “那些人都一样,认为单靠拳头就能征服一切。要想征服,拳头是得硬不假,可只会挥拳头的人,永远得不到民心。”乌恩其语气嘲讽。 她心念一动,想到了木柳。木柳在合斡勒还未成为霍伦之王时,就在当他的姬妾。因她很能隐忍,哪怕女儿死去,都未曾忤逆合斡勒王。被合斡勒王认为她忠心耿耿,一路坐到了侧妃位置。 她若想成为大妃,一则出身不够高,二则没有子女。第二点其实不大要紧,部落王都有许多子女,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最后能抢到位置的,必然是兄弟中最狠辣的那一个,与生母也关系不大。 而出身的差距将决定这个女人所带来资源的多少,昭那公主即是涅古斯与霍伦交好的证明。出身虽没法改变,但木柳若是能立一大功,自能顺应人心,从而坐上大妃之位! 第08章 短刀 这样过了几日,表面上到还算风平浪静,只是合斡勒王对于乌恩其夜里和裴峋宿在一屋很是不满,明里暗里提了几回,乌恩其呵呵一笑,并不收敛。 她这些日子不是陪格杜说话,就是被木柳叫去。合斡勒王侧妃的卧房,裴峋也不好进去,乌恩其就准他自行溜达。 无论裴峋是以什么样的目的来到草原,是萧王的人或是其他,南朝总归不会是盼着草原好的。若是他小小地捣乱一番,乌恩其也能容忍,若是裴峋一直不露出来什么破绽,她才要担心。 今早,裴峋说霍伦部过些天要祭圣水,让他们这些外来人不要在祭祀时乱跑。 霍伦信水,涅古斯信的是天狼,祭典上不愿让信仰不同的人出现,倒也能理解。乌恩其应了一声,她对霍伦的祭典也无身兴趣,只盘算着蚕的事情。 她在走廊上碰到了一名陌生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宽大的白袍,赤足,脸上带着黄金面帘。 少女对她行礼,声音极细地道了一声“大人好”,便匆匆离开了。 乌恩其猜她是祭祀上跳舞圣女,并没太放在心上,挑了个阳光晒不到的廊桥坐下了。现在初入秋,太阳还毒的狠,霍伦王宫那白色的石墙,在日头下被照的极其雄伟圣洁。王宫四周环的水,倒影着天的颜色,仿佛和天连在一起似的。 她此番来奔丧,并未带多少人手,若想赶哈日巴日一行之前到艾若部,恐怕是没可能。 早出发会被追上,等大部队走了再动身,便什么都赶不及了。只有找个法子让他们把她带上,才有机会争取一下蚕的事情…… 正想着,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尊敬的大人,您有没有见到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带着面帘,穿了白色的衣服……” 乌恩其扭头,看见是一个巫师打扮的老妪,一头银发,精神矍铄的样子,脸上带着却掩饰不住的焦急。 “是有个女孩子,往那边去了。”她想起来刚刚碰到白袍圣女,给老妪指了方向。 老妪急的不行:“那边都是王侯们在的地方,这孩子,这样冒失!” 乌恩其安抚她道:“您别着急,若您不方便去的话,我陪您一起。” 老妪千恩万谢,跪下要磕头,被乌恩其拦住:“南边人说,老人给年轻人磕头,受的人要折寿呢。” 二人沿着廊桥往回走,老妪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着,乌恩其随口问道:“那女孩是您的孙女吗?” “那丫头是个弃婴,我老婆子一直一个人生活,怪寂寞的,就把她捡回来养。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一条长长的走廊,住的多是各地的使臣。乌恩其和老妪粗略找了一圈,没发现人。正当两人准备找第二遍时,她听见了旁边房间内传来女人含混的呜咽声,听起来像……有什么东西捂住了她的嘴巴。 第15章 乌恩其毫不犹豫地推开门,看见她们要找的女孩头发凌乱,脸颊上有个鲜红的掌印,嘴里塞着一块布,正在奋力挣扎。 两个士兵按着她,表情兴奋。听见开门的动静,他们一齐看向了门口。 “放人!”乌恩其大步走入,一巴掌把钳制女孩的士兵抽了个踉跄。 老妪也紧跟着小跑进来,扶起倒在地上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把她嘴里的布取出来,然后紧紧把她搂在怀中。 坐在房屋内最靠里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哈日巴日。他面色阴沉道:“公主连我们寻欢作乐都要管上一手吗?” 乌恩其冷笑道:“现在轮到我来问问将军是怎么管手下人的了,你们就是这样做客人的吗?” 哈日巴日脸颊上的横肉一条,对那两个士兵喊:“拿下!” “我看谁敢。”乌恩其抽出后腰短刀,反握在手中。 两个士兵犹豫了片刻,还是扑了上来。门口的女孩尖叫一声“当心”,老妪也猛地站起来。 乌恩其一脚踹上一个士兵的心窝,将他逼退几步。先前被她扇了耳光的那位,则直接冲着她的咽喉掐来! 她不退反迎上去,肩膀狠狠一撞,短刀随后精准地扎进那人的胸膛,旋即狠狠往下一拉!血像决堤一般涌了出来,那人片刻间就没了生息。 女孩看到遍地的血,更是惊恐不已,难以遏制地尖叫起来。老妪赶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可刺鼻的腥气已经蔓延开,女孩忍不住地呕吐起来。 被踹开的士兵畏缩着,不敢再上前。哈日巴日抄起放在一旁的佩剑,一剑砍去脑袋。 “废物!”他怒目圆睁,手提着剑,还在往下滴血。 乌恩其冷脸看着她,手中短刀一转,正正指向哈日巴日。 “将军想谋害皇族,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女孩的尖叫终于引来了其他人,他们一挤进屋子,就看见靠在门口瑟瑟发抖、吐了一地的女孩,刀剑相指的公主和将军,以及地上的两具尸体和满地的血。 “去、去请格杜大人来!” “叫霍伦的人来,他们祭典上的圣女在这儿!”乌恩其道。 哈日巴日道:“不准!” “怎么,将军敢做不敢当吗?” “你找死!”哈日巴日怒骂一声,提剑就欲冲上来。乌恩其的短刀和长剑比起来略有吃亏,她果断脱手掷出,“锵”的一声,把哈日巴日的剑打飞出去。 二人皆是空手,哈日巴日直接扑上来和乌恩其扭打做一团。 乌恩其卯足劲踹上哈日巴日的小腿骨,自己也挨了一拳。她呵道:“看看是谁死?!”然后五指抓住哈日巴日头顶的头发,用力一扯,膝盖提起在他腹部猛地一顶。 哈日巴日一边去抓她手腕,一边伸腿去摔她。乌恩其紧紧扯着他头发,手肘直接砸在他鼻梁上,两道血“唰”地淌下来。 “你有种别用阴招!”哈日巴日痛嚎。 “不是是女人没种吗?”乌恩其乘势又是一击。周围人吓得魂飞魄散,这才反应过来,冲上前要将二人分开。 格杜一听到“公主和将军杀了人,要打起来”时,眼皮猛地一跳,带着人火急火燎地赶来。 半路上又被告知这事还与霍伦祭典的圣女有关,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终于到地方时,看见公主和将军被分开在房屋的两端。公主眉毛上破了一点,半张脸上都是血,手里还攥着一把……头发? 哈日巴日狼狈的多,络腮胡都快被血泡透了,头顶和鼻孔一直往下淌血,看来公主手里的头发就是从他脑袋上揪下来的。 “我要杀了她!!”哈日巴日咆哮。 格杜道:“傻站着干嘛?还不带公主和将军下去包扎!” 乌恩其很给面子地往门外走,指着坐在地上的女孩和老妪道:“这儿位是祭典的圣女和巫师,就交给老师了。” 格杜点点头,点了几个人,叫他们护送乌恩其回去。 有人上来想搀扶乌恩其,被她拒绝了。她一拉衣襟,挺直脊背,要不是脸上的血,看起来和平时完全没有区别。 * 裴峋看到满脸血的乌恩其,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 “您、您这是怎么一回事?” “和宵小鼠辈打了一架。”乌恩其嘴上轻描淡写,眼中戾气却仍未消散。 护送她回来的士兵去找巫医了,裴峋看她这幅模样,手忙脚乱地找东西想让她擦擦脸。 “你不用忙活。”她淡淡道。全然不顾淌着血的脸又多吓人。 “血干了就不好清理,您还是擦擦吧……”裴峋莫名心急,恨不得亲自上手,“谁敢动您?不会又是哈日巴日?” 乌恩其哼了一声:“那家伙想欺辱祭典的圣女,刚好叫我撞见了。” “他怎么敢,大王怎么会宠信这种人?” “那只能说明,我这王兄也只有打仗的本事,”乌恩其还是结果裴峋递的帕子,胡乱擦了把,“我没怎么吃亏,倒是那家伙,头上的毛叫我拽下来好大一把,呵呵,怕是要戴着帽子出门了……” 裴峋看着她的笑,哆嗦了一下:“您要是个男子,这儿也没现在的大王什么事了。” 乌恩其道:“论经验,我还是远远比不上王兄的。不过我若是男子,指不定根本不会和他争……人都是这样,越得不到越想要!” 第16章 “世道还真是对女人不公平,”裴峋叹气,“您愿意帮鹿角岘的女人想法子谋生,真是大功德一件。” “你一个南边人,居然还能有这种想法,真是稀罕。” 裴峋一笑道:“我从小就心软,见不得人受苦,爹娘还在时,总说我是滥好人。” 正说着,巫医带着草药来了,说是要把草药捣碎成糊,敷在乌恩其的伤口上。 乌恩其仰着脸,由着巫医检查她眉上的伤口。 “殿下这口子是怎么伤的?这样深度,指不定要留疤……” “戒指划了一下,无妨。” 巫医走后,乌恩其额上多了一圈白布,草药灼的她伤口发痒,总想伸手去蹭。 “不过殿下武功也真是了得,”裴峋赞叹,“那哈日巴日人虽然是个渣滓,看着倒很壮实。” 乌恩其道:“幼时王子们学习武功的时候,我也在一旁偷偷听。格杜原先是教王子们骑射的,他看我总旁听,便私底下偷偷给我教本事。当年的达慕大会,我可是骑射头名,比所有参赛男人都强。” 裴峋笑着说:“您的这桩威名,早传遍啦。” “不过这一架也没白打,哈日巴日这种睚眦必报的人,不想着报复我才奇怪。你说,什么情况下会混乱到死个人也不会被注意呢?” 裴峋道:“想要您这样的身份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有多大的阵仗才能做到啊?” 乌恩其嘴角勾起,轻声说。 “那自然是死很多人都时候,这样一个人的死,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第09章 穿心 艾若部距离霍伦不过几百里,快马加鞭的情况下,要不了多久。 一行人马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向着边境出发,领队的是霍伦大王子阿古来和涅古斯的将军哈日巴日,还有一位特殊的同行者,一身青色劲装的涅古斯公主乌恩其。 如乌恩其所料,哈日巴日果然忍气吞声来给她告罪,并邀请她同去艾若部。他说那儿的丝绸多的像天上的云,请公主去随意挑选。 这倒是如了乌恩其的愿,可以同去艾若部,就意味着一切还有转机。 而那个圣女的事,则被轻轻揭过了,霍伦和涅古斯素来交好,何况这个女孩除了一耳光之外,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老妪领着她还来给乌恩其道谢了一轮,乌恩其教她,若不想挨欺负,必须自己强壮才行,自己跑得快跳得高,旁人自然不敢轻易伤害你。 女孩连连道谢,许诺要好好努力,将来不让任何人欺负了她。 九月里,草原的日头依旧晒得人难受。马队打过一个弯,眼前的地势突然就变了,从一望无际的平川变成了许许多多的高崖。他们顺着谷底小路一路前行,七拐八拐地不知转了多久,终于眼前一亮,看到了人烟。 这儿便是艾若的土地,一条细细的瀑布从悬崖垂下,落入底下幽深的水潭中,路旁尽是桑树与繁花。除了住人的屋子外,还有许多蚕室。 裴峋一身护卫装,跟在乌恩其身后。他身上两把武器,剑是自己用的,背上的长枪则是给乌恩其预备下的。 艾若部气候如春,刮的风都比别处柔和。素白的丝绸就这样被吹拂着,轻轻飘荡。 可无人有心情欣赏这仙境般的美景,哈日巴日和霍伦大王子阿古来对视一眼,二人同时下令,瞬时间,几百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出,全部杀入民居之中。 器皿碎裂,儿童哭喊声响成一片,乌恩其拽着马辔头,不忍再看。 突然,她□□之马像受了惊似的,猛地往前窜出!几次呼吸间就冲到了潭水边,乌恩其眼见制不住马,便一狠心,团起身子从马上滚落,尽量让自己免于马蹄践踏。可左小腿还是被马蹄踢到,瞬间就青肿一片。 再回头,那马已经落入潭水中,挣扎了几下便缓缓沉了下去。 裴峋看到,立刻拍马要去扶她,哈日巴日竟然也没拦,只狞笑道:“小白脸还挺忠心,可惜跟错了主子。” 此时艾若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被赶过来,都聚集到了这潭水边。哈日巴日头上戴着帽子,悠悠道:“我们本想与艾若交好,可惜艾若长老不愿把这养蚕之法教给我们。我这个人,一向最为仁慈,谁先说出你们长老去哪儿了,就可以活命。” 一时间百姓里无论男女,都奇异地安静了下来,连哭嚎呼痛声都听不见了。 “怎么,都不说?” 沉默,依旧沉默,只剩下人们压抑的呼吸声和瀑布水流飞溅的声音。裴峋下了马,想去找乌恩其,却被人群阻挡。 乌恩其拖着伤腿,缓缓往人群右后方挪动,裴峋便跟着她一点点挪。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血的味道再次蔓延开。哈日巴日没问出来东西,便示意手下人开始屠杀民众。霍伦大王子阿古来没打算和他争功,便叫回霍伦士兵来,立在他身后。 死亡的哭喊再度响做一片,哈日巴日洋洋得意,不一会又让士兵停手,对瑟瑟发抖的百姓道:“你们都是硬骨头,不愿意告诉我。但我说过,我这个人很仁慈。这样吧,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他手中剑朝一个方向遥遥一指,高声道:“谁先打死那个瘸了腿女人,谁就可以活命!” 那个方向,正是伤了腿的乌恩其! 百姓们齐齐转过身去,乌恩其一瞬间感受到了几百双眼睛的注视。 第17章 不知是谁,率先迈出了一步。 人群开始朝着乌恩其的方向移动,乌恩其无处可躲,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瀑布顶端的山崖上传来:“放了他们!否则我便带着蚕王和这个女人,一同去死!”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一带着兜帽的人挟持着一个身着黑袍、皮肤苍白的女人,刀架在那女人的脖子上。 哈日巴日大笑道:“终于肯露面了吗?孟和长老!” 霍伦众人却面色各异,大王子阿古来喊了一声:“柳夫人?” 百姓们则大叫着,让孟和长老快逃。这样往水潭出一聚集,反而给了乌恩其空间。她向裴峋伸出手,示意他。 “你们这些人,禽兽不如!”孟和长老紧卡着木柳的脖子,咬牙切齿道,“强盗,我就是死,也不会让蚕王落到你们手里!” 哈日巴日下令道:“捉下来!” 孟和长老手中发力,木柳的脖子上立刻流下血来:“王妃一死,霍伦的脸面,怕是不要了!” “捉下来!” “我们霍伦的事情,还轮不到将军来插手吧?”大王子阿古来原本还在观望,被哈日巴日一吵,反而不满了起来,“柳夫人陪伴父王多年,怎可命丧贼手?将军未免有些太心急了。” “笑话,一个女人怎么能和蚕王相比?”哈日巴日嚷嚷道。 瀑布顶端的孟和长老手中捏着蚕王,作势要毁去,口里喊道:“你们以为用刀剑就可以得到一切么?要么放了艾若的子民,要么蚕王和你们的王妃一起死,选吧!” 吵嚷时,一个被暂时遗忘的人,手持长枪,穿一身不起眼的护卫服,缓缓挪动到了哈日巴日身后。 哈日巴日还在同阿古来争论,突然感到胸口一凉。 他伸手一摸,却摸到了红色的血。 他缓缓低下头去,看见胸口出刺出一个长枪的箭头。 “我乃涅古斯公主乌恩其,逆贼已经伏诛!孟和长老!我们这就放人!” 变故来的太快,还不及众人反应,乌恩其又喊道:“我愿意与艾若商贸往来,永不侵犯艾若土地!请孟和长老莫要冲动行事!” 孟和也愣住了,钳制着木柳,一时没有做出反应。 “此贼罔顾大王遗愿,肆意残害艾若百姓,尔等速速放人,否则按律同诛!”乌恩其直接将哈日巴日头颅割下,高高拎起,再度历声下令。 士兵们不敢和哈日巴日那瞪圆的眼睛对视,纷纷收了兵器。 “好啊,好一个涅古斯公主,好胆识!”孟和抚掌大笑道,“你若真诚心与艾若做生意,倒也可以考虑!” 阿古来目瞪口呆,一切发生的太快,从孟和挟持着木柳出现,到哈日巴日被杀,再到乌恩其放人孟和松口,好像在梦中一样。 这时,崖上的木柳开口了:“孟和长老,霍伦也愿同艾若交好。此先哈日巴日临时变卦,逼迫霍伦一同屠杀百姓,我们实属无奈。挟持艾若百姓,全是哈日巴日一人所谓,霍伦并未出手。木柳愿以性命做见证,见证两族交好!” 这番话一出,阿古来终于回过神。孟和态度强硬,宁死也不臣服,可乌恩其偏偏拿哈日巴日的命松了孟和的口。若霍伦再不顺坡下驴,此行定要无功而返。 阿古来作为大王子,心中对王位充满向往。此番由他领队来商量桑蚕之事,若办成了定是大功一件。 想到这,他朗声道:“柳夫人所言极是,哈日巴日作恶多端,幸得公主清理门户!霍伦愿与艾若交好,以金玉牛羊购买丝绸!” 乌恩其眯了下眼睛,阿古来这话反而是把她的行为彻底正当化了。 涅古斯的士兵一退,只穿着中衣的裴峋终于从人堆里钻了出来,回到了乌恩其身边。一张如玉的脸上又是泥灰混杂,看着狼狈极了。 乌恩其把身上的护卫服扒下丢回给裴峋,露出原本穿着的青衣。想了想又摸了块帕子出来,也丢了过去。 * 两个部落的军队皆退出艾若土地,哈日巴日的尸首留下由艾若部处理。眼下阿古来,木柳,乌恩其几人正坐在孟和长老的家里,商讨关于贸易的事情。 木柳脖子上缠着白布一圈,乌恩其被马踢到的左小腿已经肿得穿不进靴子,只好拿草药一直揉着。 冲进水潭的马尸也被合力捞了出来,生怕腐烂后污染潭水。那匹马后腿赫然一个刀割的伤口,艾若的巫医检查好久,最后说,也许那刀上淬过毒,才使得马难以控制地发狂。 “丝绸固然名贵,可只有交换出去,才能实现价值不是?艾若领地不大,又专心产丝绸,想必无论是锅碗瓢盆还是牧群,都是缺的吧?”乌恩其道。 孟和长老依旧没取下兜帽,连面容都看不清。 木柳温和道:“霍伦与艾若彼此临的这样近,连路上成本都少了许多。” 阿古来说:“哈日巴日一心要蚕王,这蚕王到底有什么特殊?” “你们想必也知道,蚕这东西本是江南养的最多,品种也最好。艾若虽说气候比草原别处温和些,可蚕儿水土不服,便总不能繁衍生息。我们后来才发现,蚕王羽化后,一定是能生育的雌蛾。没有蚕王,就没有后面的丝绸。”孟和说起蚕来,比平时语气软很多。 裴峋小声说:“您说的这种蚕,可是名叫‘江南大造’的品种?” 第18章 孟和眼睛一亮:“小子,你也懂桑蚕之事?” 裴峋老实摇头:“只是听说过而已。” “那你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乌恩其在一旁听的无奈,裴峋本就是南边人,知道蚕种,倒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儿。 “涅古斯的公主,这是你的人?”孟和问 被点了一下,乌恩其回答道:“是我的人,平日里他主要管生意。” “管生意?”孟和看了一眼裴峋的脸,语调奇怪。 裴峋满脸无辜地摊开手:“您别这么看我,我就是个账房先生。” 木柳轻笑了一声。 乌恩其知道木柳也还在误会之中,头疼道:“柳夫人……” 谁知这样竟然被木柳当成了害羞,木柳抿着嘴,一副“我知道你害羞我不会再说了”的样子。 乌恩其对阿古来说:“先前来霍伦之时,哈日巴日便预备让我嫁来做填房。我是万万不乐意的,这才找了相貌一流的做掩护。霍伦的家人,我本不该插手,可柳夫人陪伴多年,有勇有谋,不是比我强得多吗?” 阿古来一愣,点头道:“公主如此悍勇,确实不及柳夫人会操持内室。” 木柳没有子嗣,她当大妃对阿古来没有任何损失。阿古来心里噼里啪啦一打算盘,决定还是放乌恩其回涅古斯的草原驰骋吧。 若要因为强留乌恩其做大妃结了仇,阿古来觉得,自己早晚也会被枭首示众。 第10章 水涌 权衡利弊之下,阿古来做出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决定。在阿古来的劝说下,纳乌恩其为续弦的想法被彻底打消了。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督促此事的哈日巴日已经脑袋搬家,当日在场的两部士兵看到乌恩其的手腕,都噤声了,无人再敢提这件事。 格杜知道哈日巴日死讯后,叹了口气道:“冲动,你得想想怎么给大王解释。” 乌恩其冷冷道:“其一,是哈日巴日挑衅在先,他数次折辱于我,简直是把王族面子放在脚下踩。其二他此先欲意□□霍伦圣女,破坏两部关系。虽说那女孩没甚么地位,可霍伦祭祀大典在即,这样做简直愚蠢又恶毒。其三,在艾若时他对我所骑马匹动手脚,欲意加害与我,艾若巫医已经验过了,证据确凿。我只是和理惩戒他罢了。” “唉,年轻到底是有闯劲儿。公主,容我卖个老,您要记着过刚易折啊。” 乌恩其一笑:“过刚其实不要紧,可怕的是人蠢。再说了,我这脸还破着呢!” 她伸手一指眉上的伤口。 格杜道:“你们都有自己的打算,我老了,也没力气在做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了,只求百姓能安居乐业,不要再过得如此可怜。” 乌恩其道“会有这样一天的。” * 木柳的封大妃会同祭典一齐举办,她这些日子也忙碌起来。阿古来如实说了木柳临危不惧,同孟和长老谈判一事,合斡勒王大为欣赏。 只是木柳一妃子,是怎么被孟和长老挟持的呢?对此木柳的解释是,她想为祭典多采些花儿回来,好让神明看到合斡勒王大诚意,不知不觉走的远了,被带着蚕王躲藏的孟和正好撞见。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被挟持,是乌恩其同木柳仓促商议后的结果。 大妃之位距离木柳,只缺一件功劳。而乌恩其知道以哈日巴日等人的作风,去艾若说是商讨蚕事,实则一定是烧杀抢掠。她抢不过哈日巴日,还有可能被怀恨在心的哈日巴日想法子处理掉。 可惜,不管是丝绸,还是对芳娘的承诺,她都要做到。抢不到蚕,那便退而求和平。 哈日巴日敢动心思暗害她,她也必不会再留。 乌恩其能猜到自己在涅古斯来霍伦的军队中是个什么名声,狼群争斗便是如此,只有当众咬断狼王的脖子,才能扬名立威,让其余成员服从。 她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看着霍伦的祭典举行。裴峋跟在她身后,好奇地伸着脖子瞧来瞧去。 霍伦信仰水,王宫外环水,连祭典也在水上举办。许多漆成白色或金色的尖头小船飘在水面上,像花瓣落下来似的,上面站着打扮素净的人们。 合斡勒王同木柳在一起,身后的船上依次是其他王子公主,各种贵族。 巫师们都把脸用油彩涂成青蓝色,头上带着动物头骨。有的摇着手里成簇的铃铛,有的拿草尖儿蘸了水,再滴到排队祈祷的民众眉心上。 向着神水献舞的圣女们,都是清一色白袍金面帘,赤着足站在浅水里。 乌恩其张望半天,也没能找出来那日的老妪和女孩。索性不再折腾,静静看着仪式的举行。 木柳今日打扮的极为隆重,一身华服,所佩戴的首饰全是小粒红宝石,在阳光下犹如饱满的石榴籽,又像眼睛里哭出的血。 “阿娜日……”乌恩其轻轻呢喃。 裴峋问:“那是什么意思?” 乌恩其笑道:“意思就是石榴。” * 祭典后,阿古来带着他的王子妃又来找了一趟乌恩其。 “殿下,以后和艾若的生意有我来负责了。您可真是会做人情,养蚕的法子没弄到,还赔进去好些金银。”他搂着王子妃,很随意地坐在乌恩其的房间里。 乌恩其道:“百姓死光了,你还当什么大王?” 阿古来哈哈大笑:“也是,殿下可真会说,我还以为涅古斯全是哈日巴日那种蠢货呢?” 第19章 “蠢归蠢,草原的王座不照样是涅古斯在坐?”乌恩其也一笑。 王子妃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她眨巴着眼睛,轻声问:“听说您一枪就穿了‘黑虎’哈日巴日的心,是真的么?” 阿古来道:“你还不相信我说的吗?那日几百士兵都看见了,还能有假?” 乌恩其道:“自保之举罢了,不值一提。” “我就说,你这小侍卫这么漂亮,哪里像会使长枪的样子,合着是给你备下的。” 裴峋撇嘴:“我也没少帮殿下呀!” 王子妃也捂嘴笑道:“殿下从哪找得这么俊的侍卫来?” 还不等乌恩其开口,阿古来跳脚道:“你不准看他!乌恩其,让人出去!” 裴峋一愣,旋即可怜巴巴地说:“殿下,那日把衣服借您之后,我怕是受了风了……” 乌恩其对阿古来说:“听见了吗?所以若没什么要紧事,还是殿下出去比较好。” 阿古来夫妻走后,乌恩其端着茶碗,淡淡对裴峋道:“受风了?” “嗯、嗯对。” “让巫医给你熬点药就好,霍伦的巫医拿牛粪治风寒是一绝,刚好在我们回去之前让你体验体验。” 裴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真的吗?” 乌恩其一拍衣服站起来:“真与假,你一试便知。”说着就作势要往外走。 “您明鉴,我现在已经好了!”裴峋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 “真好了?”乌恩其悠悠道。 “真好了。”裴峋坚定地点头。 “那就去把东西收拾了,回鹿角岘,”乌恩其一拍脑袋,又道,“我给忘了,你是还要跟商队走?” 裴峋毫不犹豫道:“跟您走。丝绸生意也有我一份功吧,我想回去看着……”到后面越说声音越小。 出乎意料地,乌恩其没有阻止他,她说:“那就去收东西吧。” 倒不是她对一个卧底产生了信任,而是因为南朝的卧底想也就一个目标:破坏现在的政权,好让南边不再受战争之苦。 而她要做的事情,也是破坏现在的政权,为了取而代之,好助萧王一臂之力。 这么来看,他们要做的事情其实差不多。只是乌恩其心底不愿百姓受苦,至于裴峋,虽然他每次说得都很在理,但真要他去做,也不知道会不会言行一致。 如果有可能,乌恩其是不愿意和任何人刀剑相向的,只是人有太多不得已。她还未被磨平性子,还愿意给身边的人信任。 希望裴峋不要辜负了她的信任。 * 一日后,失了领队的涅古斯兵由格杜秘密带回去。乌恩其倒是不急,还是沿着来时的节奏往回走。 这回没了商队帮忙带行李,好在少了留给合斡勒王的礼物后,东西也不算多。鹿角岘人不过十几个,也无甚需要操心的。乌恩其从阿古来处又讨了一匹马,骑在上面很是悠闲。 与来时肩上一堆担子不同,谈成了和艾若的大生意,她心里轻快极了。想着回去后就把盐的事情也提上日程,这样何愁富不起来? 她一路盘算着,连三丹水洲都显得没有那么可怖了。从霍伦王城到三丹水洲时,不过中午。霍伦的领路人与他们同行,把他们领出水洲后就会折返。 “殿下,现在进去,赶天擦黑前应该就能走出。”领路人恭敬道。 “那边走吧,我们动作放快些。”乌恩其说。 水洲里果然与来时完全不同,领路人拿着长柄的镰刀打着丛生的苇,好开除一条可下脚的路来。这一回的路几乎是半泡在水里,鞋袜没多久便湿透了。 可这水也是极清极美的,映着天空,好像天上长出了草来。若不是地的尽头有连绵的小小山包,人怕是真会认为自己在天上行走。 一行人排成竖线行进,走过的地方留下水纹,像鸿雁从天上列队飞过一样。 乌恩其很快活,她一清嗓子,扬声唱起一支歌儿来: “若非江边水暖哟, 鸿雁怎会南飞去? 若非绿草丰美哟, 鸿雁怎会北归来? ……” 众人听了,齐声叫起好来。 突然间,狂风骤起,吹得人站不稳当。一股刺鼻之气钻入乌恩其的气道,她几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同时,她听见霍伦领路人大喊一声:“起瘴气了!” 片刻风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前路蒙着的不详紫雾宣告着变故的来临,领路人脸色难看道:“瘴气罩在路上了,我们怕是得退回去了!” “赶天黑前,能回去么……”有人问。 领路人道:“也可以等着瘴散,可咱们半泡在水里,都疲乏了,若是天黑下来水洲一变,怕是就会被冲散。” “后、后面的路,好像和来时不一样了!” 乌恩其冷静道:“可还能回去?” 领路人摇头:“回路已经被吞没,与我们断开了,眼下只能向前。” 她脱下外袍,拧成绳子道:“我们要用绳子连在一起,可还会被冲散?” 领路人说:“我们未曾试过,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只能一试了。” “你再详细讲讲,这三丹水洲的奥秘,”乌恩其蹙眉,“变化如何产生,又该怎样辨识前方道路?” “须拿长棍探路,如有丛生的草,可以试试。若是水面有鲜绿植物,最好绕行。若是寸草不生的黑色泥地,万万不能靠近。” 第20章 队伍里有人在发抖,喃喃道:“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乌恩其观望一圈,发现除了裴峋只是面带淡淡的忧愁,其余人皆或多或少受到影响,六神无主起来。 她一咬牙,从腰间抽出佩剑,指天道:“既然我带诸位来,就一定也能带诸位回去!我不信天,只信自己,再有动摇人心者,必斩!” 第11章 潮冷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绕开瘴气,走在水洲中,领路人手里拿着长杖,试图探出一条新路。 如今原路前方被瘴气覆盖,不知几时能散开。后路则因突如其来的大风被截断,三丹水洲,奇幻诡谲如此。 乌恩其决定另寻新路,若要留守原地,便只能靠天意。 “霍伦有大巫专精探路,可我不善此道。”领路人紧张地附在乌恩其耳旁说。 “莫怕,”乌恩其道,“你尽管走就是了,留在原地夜寒水冷,更是死路一条。” 如今夏秋交接之时,草原上白日骄阳如流火,夜里却霜重露湿,冷得人骨头缝子都疼。而水洲点不起火来,若是拖到夜里,怕是所有人都抵挡不住夜间的寒气。 马不能再骑,全都用用一根绳栓在一起,在队末被牵着,不安地嘶鸣着。 乌恩其率先士卒跟在领路人身后,原是顺着领路人走过的地方前行,可还没走几步,她就敏锐地察觉到到了脚下泥地在颤抖。 “所有人不要跟着前面人的脚印走!我们脚下的地太过脆弱,叠在一起走恐怕会陷下去。”乌恩其轻轻跺地,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一听见要自己探查脚下的路,小队里的人更加惶恐。乌恩其生怕又有人说出丧气的话,影响整个队伍。 她正准备振奋人心时,裴峋却率先悠悠开口:“诸位,殿下乃天狼庇佑之人,在此绝境,殿下的指示不就是天狼的旨意吗? 涅古斯正是在天狼的引导下走出荒漠,繁衍生息的,天狼会指引每一个流着皇血的人,更会指引殿下啊!” 乌恩其挑眉,这卧底居然还知道涅古斯部关于天狼信仰的传说。不过刚刚裴峋那一番话说得很是到位,恐慌一下小了许多。 “天狼大人,请您庇佑您的子民。”人们一边祈祷,一边开始围绕领路人探出的路左右试探,来找自己该走的路。 这样行出三里地,到也平安无事。 可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脚踏入泥沼之中。沉默笼罩着队伍,只剩下脚步从水中走过的声音 就在乌恩其想开口说些什么时,众人忽然听见很威风的一声嚎叫,抬头,只见天上一只大鵟展翼飞过。 “是大巫的神鸟!”领路人突然激动起来,“大巫来救我了!” 霍伦部的信仰乌恩其不甚了解,可她能看出来那大鵟不过是只凡俗之物。但领路人不知是压力太大还是如何,坚定地认为那便是霍伦大巫的神鸟,他停下了脚步,对着天空不住地挥手。 队伍里其他人窃窃私语起来。 乌恩其暗道一声不好,想叫领路人冷静些。哪怕真的是神鸟,也不可能把他们从水洲里抓出去。要是现在丧失了判断力,就此停步不前,怕是得不了好。 可还不等乌恩其开口说话,那大鵟双翼猛地一敛,竟然朝着下面俯冲来!架势凶狠,完全是要捕猎的样子。 “躲开!” 领路人还伸着脖子等带那只“神鸟”降落,直到看见那双锋利的爪子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忙抡起手中探路的长杖抵挡。 大鵟的爪子在木杖上留下了深深的白狠,和领路人角力起来。一个本能地抓着木杖不放手,一个翅膀乱扑腾,还想着拿喙去啄领路人的眼睛。 猛禽普遍体格不大,力道却很惊人,一双脚爪如铁钩。 乌恩其眼皮一跳,忙抽出剑,要去砍鸟的脚杆,可她还是慢了一步。领路人怕眼珠被啄下来,往后一躲的同时松了手。 那鸟翅膀一扇,竟是带着木杖飞上了天,! 能探路的木仗就那么一根,要是被鸟带走还了得?众人一时愣在原地,乌恩其和裴峋却皆是反应了过来。 可此时乌恩其跟着领路人,在队首。裴峋却在队伍中间,他一眼看见乌恩其手里只有把剑,便猛取下身上弓和剑囊,大喝一声“殿下”,同时把二样东西掷了出去。 乌恩其手一扬,接住二样东西,挽弓搭箭,便是一射破空! 二人配合行云流水,可弓与箭到乌恩其手中时,还是过去了几息的时间,大鵟已成为了天上一个小黑点。 人们皆凝神屏气,目光随着乌恩其的动作而转移。 只见一箭凌云后,天上一前一后掉下两样东西,正是那鸟和木杖。 裴峋没少听说过乌恩其的箭术无双,这却是头一次看见,不由得赞叹出声。连看向乌恩其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尊敬。 这一下又让人们多了几分信心,嘴里说着“天神保佑”,又说乌恩其“不愧是那达慕的勇者”。 木杖落在几十步外,还需要人去捡回来。乌恩其一扫人群,人们齐齐缩头。她心中叹气,正欲转身自己去。 “殿下,我来吧!” 乌恩其闻声回头,看见裴峋一双眼亮亮的,正热切地看着她。 这眼神弄得她后背一麻,很别扭似的。她便挥了挥手,一副赶苍蝇的架势让裴峋去。 第21章 人群中有人斜着眼看裴峋,乌恩其大概能猜到这些人再想什么,无非是说裴峋以色事人一类。 远处,裴峋在距离木杖还有几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殿下,此处是泥沼,莫要再过来了。” 乌恩其心脏狂跳一下,定睛看去,发现裴峋两膝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泥中。 她拔腿就往裴峋方向走。 “殿下!” “万万不可!” “那处危险!” 她一咬牙道:“拿不回探路杖,你们待何如?用命去试前路吗!” 人群皆静默无声了,她心知不靠自己,指望他们只会全死在水洲里。 到她靠近时,裴峋大腿都已陷在泥中。他脸色苍白,苦笑着摆了摆手:“挣扎了一下,反倒是陷得更厉害了。” 乌恩其蹲下,五指分开按在泥上,却没能一下按进去。她皱眉,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木杖,猛蹬几步冲进去,将木杖拿到手里的同时,自己也被陷到了膝盖处。 身后人群一片惊呼,她不去理会。只闭上眼睛,感受着在淤泥中一点一点下陷的触觉。 她缓缓向后躺去,感觉到泥慢慢填在她身体下方。下沉果然顿住了,她不敢太用力,轻轻把一条腿从泥中一点一点抽出。 见这个方法有效,她扭头要告诉裴峋,裴峋却已经有样学样地躺下。乌恩其浑身绷紧,决定直接借势滚去岸边。 正是每一块肌肉都准备发力之时,她却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刺骨寒冷。 是清水,不知何时漫了过来。 “不好!”身下传来一阵巨力,拉扯着她往远处挪去。令乌恩其直接惊呼出声。 几乎是本能,她伸手抓住了边上的裴峋。两个人在暗流的冲击下宛如汪洋中的小舟,只能死死搂着对方才不至于被冲散。 乌恩其感到自己的指甲似乎嵌进了裴峋的肩头,裴峋两条胳膊卡着她的腰,用力之大一度让她感到内脏要移位。 天旋地转。 乌恩其终于知道三丹水洲到底是怎么一个“变”法。怪不得霍伦几百年来鲜少被入侵,她头昏脑胀地想。 山川斗转,北星摇乱。原来是这种感觉。 * 地动终于停下时,乌恩其几乎要昏死过去。 她撑起上半身,干呕了几下。湿漉漉的头发一缕一缕贴在面颊上,难受极了。 腰腹处疼得厉害,呼吸牵连着肋骨也传来剧痛。这痛楚让她终于回过一些神来,乌恩其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又脚步一顿,环顾四周开始找人。 脚步带起地上的浅水,她意识到自己脚下现在是坚实的土地。 裴峋半死不活地趴在一旁,脸白的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乌恩其朝他挪过去,却感觉浑身骨头像要散架似的,估计没少挨皮肉伤。 “醒醒。”她一屁股坐在裴峋边上,拍了拍他的脸颊。 裴峋眉头紧锁,没什么反应。 乌恩其深呼吸,卯劲儿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们二人现在衣衫全湿,贴着皮肤,更显得裴峋身量单薄,皮肉好像是贴在骨架上的一样,瘦得吓人。 她拉着裴峋一条胳膊,把他架起来。这才看见方才裴峋卧着的地方有半截木棍,好像就是之前的探路杖。 乌恩其又艰难地躬下腰,把那截棍子拾起来,然后架着裴峋,试图找一处没有水的干燥地方。 “……殿下?”走了约一炷香后,肩头传来气若游丝的一声呼唤。 “醒了就自己走,重死奶奶了!”乌恩其随口骂道。 裴峋艰难地站稳身体,原本淡色的嘴唇彻底成了惨白,就这样,他还能笑出来:“殿下……没想到你还会说这种话……” “少贫嘴,省点力气吧。”乌恩其头大道。 “我们在什么地方?”裴峋问。 “我哪知道。” “我还想着,直接把我们送到水洲外面去。” 乌恩其叹气:“想得倒是挺好。” 霍伦位于涅古斯东南处,他们如今迷失方向,只能准备朝着西方找去。 可现在两人衣服湿的淌水,乌恩其虽说身体好,可女式衣服件数更多,吸了水沉重不已。裴峋的嘴唇已经从白开始发紫。 当务之急还是找一处干燥地,生起火来。 第12章 春江 “这是甚么?”裴峋倒退一步,惊诧道。 乌恩其看着眼前的庙宇,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在水洲里又兜转了半个时辰多,视线尽头出现了建筑般的东西,走进一看,尽然是个石头庙宇。 庙的周围很是干燥,二人决定在此整顿下再找路。 “殿下,草原上的人都信些什么,这庙供奉的又是什么?”裴峋问。 乌恩其一拧衣服下摆的水:“还有心情听故事?草原人信天地自然,还信图腾。这里面供奉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心里有个猜测罢了。” 裴峋却突然严肃起来:“殿下,您来时给我讲过那个神女的传说……” 乌恩其嗤了一声:“你又有何高见?” “殿下,我后面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太肤浅了。我前些儿说神女可怜,回去仔细一想,却发现自己错得厉害。我那种说法一点儿也站不住脚。 您说传说中神女被恋人背叛,这才想要恋人付出代价。可人们又说她化为怨鬼,反而遭到了镇压。一位神女,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变了鬼呢?” 第22章 乌恩其一点头:“你继续。” 裴峋坐在庙外的石阶上:“所以我感觉这个传说不完整,神女是怎么处置背叛她的恋人的,又是因为什么被镇压?不应当是您说的那么简单。” “你猜的不错,我说的确实不是最初的传说,”乌恩其开始拧发梢上的水,“这世上不识字的人是多数,一个故事被刻意改动过,自然是有目地在。” “愿闻其详。” 乌恩其说:“这故事最初呢,也的确是神女遭了背叛。她的恋人不过一介凡人,因得神女垂青,才有了漫长的寿命和大量财富。他爱上了一位人类公主,便想挖出神女的心来,好让人类公主吃下去得到长生。 可公主害怕他的做法,怕有朝一日自己失去了那人的爱,心也要被挖出来,就把此事告诉了神女。 神女自然愤怒无比,要杀了背叛之人。可恋人用多年来的感情求饶,只求神女留他一命。神女一时心软,便饶他一死,只是把他阉了,又夺了他的长生。 结果呢,这人好像忘记了他的一切都来自神女,竟然散尽了家财,请来各路妖鬼报复神女。 神女驱散妖鬼之后,妖鬼为祸人间。被妖鬼肆虐的国度里,就有公主的国家。公主便用自己的旧情骗来了神女的恋人,将他杀死后,拿他的头颅祈求神女庇佑。 公主发愿自己和后代永世供奉神女,神女便答应涤尽妖鬼。她与妖鬼大战一场,最终杀尽所有世间之恶,自己也力竭倒下,陷入沉眠。 这就是神女,背叛者与妖鬼的故事。” 裴峋沉思片刻,开口道:“您这样讲,这个故事才算完整。这么看来,神女当真是心怀慈悲,只是这个故事几折传世,居然变成了与原本毫不相同的模样。” “兴许是神女的力量导致的,人们忌惮女人也能如此强大,便强行把她塑造成为爱发狂的疯子。女人总被说成疯子,好让她们的声音传不出去。” 裴峋一愣道:“殿下一路走来,想必是没少受到小人诋毁。” 乌恩其挥挥手道:“爱胡言乱语的人,把牙打掉就好了。我要是神女,根本就不会给背叛者机会。” * 闲扯一通的功夫,二人可算在太阳下把衣服晒了半干,进入那石庙中。 庙里果然不出乌恩其所料,供奉的是一尊身披金甲、手持刀枪的女神像。 乌恩其对神女的塑像躬身一摆,道一句“叨扰了”。 “这样看,传说中的公主还是有实现她的诺言。”裴峋小心翼翼地在庙里打量着。 乌恩其道:“这儿的庙小,也粗糙,比不上南边你们弄的气派。” 裴峋苦笑:“气派有什么用呢?若是不能自保,便只能成为他人的战利品。老皇帝修了四百八十寺来供神佛,日日祈祷夜夜哭,不也没能把江山哭回来吗?” “你还挺惦记南边的?”乌恩其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话。 裴峋从容道:“我本就是南边出身,要说完全恩断义绝巴不得南边明天亡国,才不正常吧?” 乌恩其心道你这卧底做戏确实全套,嘴上却说:“你倒是奇怪,叫老皇帝叫得顺嘴,又舍不下南边来。” “我一家老小皆死在南边,我是真恨那些奸佞和不明事理的皇帝!朝堂人有口无眼,害我家破人亡。我在南边躲躲藏藏,夜宿在江边,听着涛声,想起幼时祖父叫我背‘春来江水绿如蓝’#。 可春江之水容不下我,只有草原能容我苟活。我从南边一路餐风宿露地逃来,殿下,您知道我第一眼看见草原的时候以为自己到哪里了吗?我以为我回到了一望无际的太湖边!看到的是春水绿如蓝!” 他说这话时眼中似有泪珠儿闪过,言辞切切不像做伪,若不是有那颗碧甸子#的戒指作证,乌恩其都要信了十成。 真中掺假最难分辨,裴峋的经历应该就是真真假假拼出来的。被南朝皇帝抄了全家这点能让他动容如此,应该是真。 只是若真如他所说,南边朝堂如此污浊不堪,皇帝昏聩无能。那姐姐萧王的处境,岂不是比她想像的还要危险? 乌恩其一边想,一边在庙里翻找着,希望能找到些能帮他们走出三丹水洲的东西。 裴峋深喘几口气,这才又恢复到了往日温温和和的模样:“殿下,恕我失态。” 乌恩其随口道:“北方的大河春来雪融时极为壮观,来年开春带你去看一看,你就不惦记春江水碧了。” “是吗?”裴峋眼睛弯弯,一笑道,“那我就等殿下带我去看了。” 他那好皮囊笑起来是真晃眼,乌恩其心慌意乱地往墙上一按,竟然按到一块活动的砖石上。 她立刻转过身来,轻叩那块墙壁,确定那下面是空心的。 深吸一口气,乌恩其直接一肘子把那块石砖推到了底,接着墙上“砰”地弹出来个暗格。 裴峋被着动静吓了一跳:“怎么跟话本子一样?” “哦?你说如果是在话本子里,这里会放什么?” “不是神兵利器就是武功秘籍一类的吧……”裴峋一抿嘴,笑道,“我小时候总幻想自己是个大侠,就等着哪日从悬崖下找到一本武功秘籍。” 乌恩其认真道:“功夫都是一刀一式练出来的,哪有得到本秘籍就能一日成为高手的。” 她从暗格里拿出一卷书来,轻轻拂过封皮:“不过这儿倒是真放着本书,只是上面写的东西……” 第23章 裴峋紧张道:“是什么?” 乌恩其一拍自己脑门:“我一个字儿也不认得?” “怎、怎么会?” 乌恩其自认为自己不算什么有学识的人,可她自幼跟着母亲,中原官话不比草原话学的差。可这卷上记载的东西,看似和中原人用的字差不多,她却只能认得依稀几个。 “殿下,能否让我也看看?”裴峋笑道,“指不定真是什么武功秘籍。” 乌恩其横竖也弄不明白,便把书大方递了出去。 裴峋接过,粗略翻了一下,笃定道:“不怪您看不懂,这上面乃是南边前朝通行的文字。” 乌恩其点头:“原来如此,所以这上面写了什么?” “这,似乎是讲述如何把沼泽化为农田与牧场的……”裴峋一边翻书一边说。 “什么?你再仔细看看!”乌恩其大吃一惊,这要是可行的方法,那价值简直不可估量。 裴峋也反应了过来,低头仔细研读手中的书。 “殿下,的确是治理之术。”裴峋正色道。 “背下来。”乌恩其说,“背下来之后就放回去,咱们要从水洲出去,必然没法带着个遇水就毁掉的东西。” “做不到的吧……”裴峋漂亮的脸直接皱了起来,“殿下,您这要求也太……” 乌恩其道:“我又不识字,你难不成让我背?再说你一个官宦子弟,别告诉我以前没准备过考你们的科举,考科举不用背书?” 裴峋愁眉苦脸:“那也不是一回事呀。” “背!背下来我许你一件事情,”乌恩其急切道,“荣华富贵还是权势美人,我会尽全力来帮你。” 治理沼泽的法子,不管好使不好使,她都愿意一试。更何况此物就出现在这一带最大的三丹水洲中。 裴峋不再说话,专心默读那本书。 乌恩其已经在盘算着日后的事情,若这书上记载的方法真心可行,待到有一日,水洲不再诡谲莫测,她定要给这位神女重修庙宇。 她走到正中间,对着神女的塑像在心底发誓:日后一定竭尽所能为神女正名! 裴峋背书的时候,她甚至默默地摸索了整个神庙,将它的构造外观记在心中,预备出去之后查找古籍。 还从外头挖了些能吃的草根,为过夜做打算。 水洲不缺净水,他们二人只要找些能果腹的东西就好。在神女庙的庇佑下,平安度过一夜应该不是问题。 带到日头西走时,裴峋终于合上书,眼睛亮亮地说:“殿下,我全记下了!” 乌恩其一看外面天色,道:“不急,你再看看吧,横竖今日是没法走了。” 裴峋啊了一声道:“今日确实经历太多,不宜再摸黑赶路了。” 乌恩其手里拿着刚结束地动时,她从昏迷不醒的裴峋身子底下找见的木杖,正在神庙的石头上试图磨出一个尖头来。 “等我一会儿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弄到活物吃。”她说。 裴峋却说:“殿下之前说许我一件事情,当真做数?” 乌恩其眉头一挑:“你想好要什么了?” “殿下骑射功夫草原无双,等我们活着回去,能否教我射箭?” 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乌恩其一下没回过神来,顺势应了一声。 “那就这么说定了,您还说了,要带我去看春雪融化时的河。” 裴峋笑了起来,一副临风玉树的漂亮模样。 第13章 道歉 夜幕降临前,乌恩其也没能找到什么别的食物。 主要是那场地动后,他们手里除了那半截木杖,没有任何东西。但要有副弓箭,天上的鸟她随便就能打下来一只。 虽然没有能找见草根之外的裹腹东西,但她还是有不少发现。 此前在所有关于三丹水洲的传说里,都将此地描绘成没有任何活物的死亡之沼。可乌恩其仔细观察了附近环境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里也是有活物的。 大的东西没有,各式各样的鸟却很多。乌恩其目力极好,光是不同种的鹤与雁,她就看见不少。 水鸟既然能在三丹水洲生活,就说明这水里也一定有泥鳅小鱼一类的东西。只是乌恩其水性极差,不能去深水处看看。 她找了些蕨麻便回了神女庙,蕨麻根味道甘甜,在如今情况下可以算是佳肴一顿。 裴峋也想帮忙,乌恩其却叫他把册子里的内容整理一下,回头问问住在水洲附近的百姓,看看是否可行。 “没有您,我怕是早死在这里了。”裴峋吃野菜根的姿势也很赏心悦目,仿佛那是什么珍馐似的。 乌恩其道:“南边的公子哥真是娇嫩,连野菜都找不见。” 裴峋小声道:“这儿的野菜和南边不一样,我不认得也正常吧。” “你不是当叫花子一路往北来的吗?” “我半路就遇到额尔德木图大哥他们了,自然没再挖过野菜。” 乌恩其道:“你一个通缉犯,怎么和额尔德木图认识的,来讲讲。” “南边人见大哥长相打扮,心中憎恨,与他做生意时故意坑蒙他。我看不下去,便掺合了一脚,就这么认识了。大哥热心,知道我的遭遇后便带着我往北来了。” 乌恩其呵呵一笑,看不出情绪:“你倒是有意思,我只听说过南人恨不得买尽北方刀枪剑戟,好让北朝再也打不过来。” 第24章 裴峋叹气:“刀枪剑戟是能买尽的吗?自己立不起来,也休怪别人撵着打。殿下,我说这话您莫生气,前朝强盛时,还不是我们打你们,如今便轮到你们打我们了。” “又是‘我们’又是‘你们’的,你还真是一颗心向着南朝呀。”乌恩其漫不经心道。 裴峋瞬间冷汗湿透后背,声音却不见有异:“顺嘴一说罢了。我这人最是懦弱,讨厌争斗,要是天下能永远太平该多好。” 乌恩其也没有揪住不放:“上位者该为子民谋太平,做不到便是失职。” “不知道老皇帝死后,会是哪位皇子登基,要是有能耐为南朝百姓求来太平就好了。” 乌恩其一笑道:“我看你是指着新帝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好回南边去挣功名吧!” 裴峋抚掌笑道:“我还是在草原待着吧!别的不说,自由!” “想待着也得有命待才行,睡觉!明日必须从水洲出去!”乌恩其说着,找了个背风的墙角窝下。 裴峋哦了一声,在庙里转悠起来。 “找钱呢?还是找水洲地图?”乌恩其一头雾水。 “找地方睡觉啊?”裴峋也颇感奇怪地问。 乌恩其拍了拍身边的空地,感到更加莫名其妙:“你是打算一个人睡一夜,好让我们俩第二日起来都变成冰雕?” 裴峋脸一下涨得通红:“殿、殿下,男女有别……” “呵呵,你们南朝人确实有趣,单一个男女大防就逼的多少女人自尽。”乌恩其语气凉凉道。 “殿下恕罪,我绝不是那个意思!”裴峋紧张道,“我只是怕冒犯了您,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乌恩其眼睛一闭,不再说话。 半晌,她感觉到裴峋轻手轻脚地贴了过来,挨着她坐下。她把眼皮掀起一条缝儿,看见裴峋一副手脚不知如何安放的样子。 此时外头已经完全黑了下去,神女庙中没有灯火,更是漆黑一片。 乌恩其鄙夷南朝把女子清白放在生死前的做法,这是打不过北边,开始从女人身上较劲了?女人和男人一有肌肤接触,便说她不干净了,逼她去死。 要按照这个说法,男人才是最污秽之物,轻轻一触碰就能害死一个人。 “殿下……您睡了吗……”裴峋拿气声问到。 乌恩其没有做声。 “对不起……殿下,我知道您讨厌那些东西,我也绝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怕您感觉不舒服才……我在您身上学了很多,是在南边没见过的,我不对的想法可能有很多,跟着您才能改正。求您饶我一回罢。” “烦死了,闭嘴睡觉!”乌恩其捣了他一肘子。 “好好,”裴峋好像在笑,“殿下,我到底是在南边长大的,学到的见到的都是南边的东西,眼界还是窄了。我真心觉得您很多事情想得比我们都周到,也是真心想好好向您学的。” “不是答应叫你射箭了吗?”乌恩其眼皮都懒得抬,“好了,睡!” 裴峋嗯了一声,又往乌恩其身边凑了凑,感觉是暖和了不少,这才合眼睡去。 * 翌日醒来时,乌恩其发现他们两个像狼窝里的小狼似的,团在一起。 她心里好笑,把裴峋摇醒来,又对神女塑像道谢后,才动身离开。 今日天气极好,二人靠着手中的半截木杖,一路向西边探去。 “此处生长有树木和石南丛,应该可以安全行过。”裴峋说。 “哦?” “泥沼行路时,就怕脚下踩到的不是土地,而是陷人的泥。树木和石南丛一般都长在坚实的硬地上,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没问题。”裴峋小心道。 乌恩其笑道:“有进步,那日领路人说的法子,其实也是这个理,旨在找硬地儿走。” 她又道:“要是有几块大石头就好了,可以丢着探路。” 二人行了半日,已经摸到许多门道,乌恩其心细,裴峋也很能观察周边的东西。 就算有意外一脚踩进泥中,也能很快脱困。 “越摊开越沉不下去,越挣扎越死得快。”乌恩其总结。 裴峋道:“您出去以后,也可以当大巫了。” 乌恩其连连摆手:“这种事情别来第二次的好,霍伦的大巫定是有别的法子,不可能真靠腿在水洲里探路。” 她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裴峋很显然就是个聪明人。在霍伦几次遇到事情,裴峋都能理解她的意思和她配合。现下有了这趟迷失水洲之旅,两人更是多了些默契。 乌恩其已经决定了,卧底又如何?她难得遇到个使唤起来这么顺手的人,说话做事也不是很叫她讨厌。要是利用得当,定是个很好的助力。 忽然,她耳朵一动,停下脚步。 远处好像有人声。 “有人吗——”那声音远远传来。 乌恩其确定她听见有人在呼喊,裴峋一愣:“我没听见啊?” “你能听见什么?”乌恩其啧道,随即决定往人声方向喊。 又走了几百步,裴峋也听见了呼喊声。 “有人吗——” “和刚刚喊的人不一样,”乌恩其说,“但都是女孩,或者没倒嗓子的男孩。” “您这都能听出来?”裴峋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无端多了几分傻气。 乌恩其哼哼两声,然后气沉丹田,冲那个方向大喊一声:“站那儿别动——” 第25章 她声音清亮,一下传出去很远。 裴峋这次仔细侧耳听,终于听见一声“好”。 二人这下定了方向,加快脚步朝那边走去。又行了一段路,乌恩其朝着地平处一指:“在那儿。” “你给我指了也没用,我又看不见。”裴峋无奈道。 到他终于能看见的时候,那边的人也朝他们走来。 “琪琪格、必图、书海?”乌恩其一连串叫出几个名字。 裴峋终于发现来人是几个小孩子,大的不过十一二,小的可能只有五六岁。 “殿下!!!”几个孩子们也看见了乌恩其,欢呼着跑过来。 乌恩其蹲下来,揽住他们,旋即又想起来什么,板起脸道:“谁允许你们到水洲来的?!” 年纪最大的是个女孩,脸上有哭过的痕迹,闻言更是眼泪汪汪:“殿下,他们都说您被水洲带走了,我们不信,就来找您了!” 裴峋一看,赶紧出来缓和气氛:“小妹妹,殿下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担心殿下,但是跑来这里太危险了,殿下也担心你们呀。” 他声音柔和,长相又漂亮,哄的小女孩一时间呆住了。 “你都能生一个她了,还小妹妹,”乌恩其啧了一声,“你们,下次绝对不许做这种事情,听见没有?” 被裴峋一说,她也把语气放柔和了些。 裴峋附在她耳边道:“殿下很得民心。” 乌恩其道:“回去再说。” “殿下不要怪姐姐,是我说要的,”一个更小的女孩站出来道,她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却眼神坚定,“大家听说殿下回不来了,都很难过,可是我不信殿下回不来,就和大家说殿下一定还在水洲里,我们要来救殿下!” 乌恩其好气又好笑:“要是你们找不见我怎么办?” 小女孩说:“那、那我们也找过了,殿下教我们那么多,我们不来找您,心里难受,特别难受!” 乌恩其也心软了,叹道:“先出去再说。” 裴峋看了半天,最后对乌恩其说:“这个孩子很像您,精气神儿。” “犟死了,等我出去教训。塔拉!你把大家领来的,现在领出去。” 七八岁的小女孩塔拉闻言应了一声,走到了路的最前面:“殿下,我们找了个认路的法子!” 第14章 桑弧 他们本就已经走到水洲边缘,毕竟来的是几个孩子,想也难以孤军深入此处。 而孩子们说的法子,便是观察地上虫孑的痕迹,来判断脚下的地是否可以通行。这些年幼的孩子本就身量轻,走起来更加轻松。 “当大人久了,眼睛里竟然看不见儿时的痕迹,”裴峋听完孩子们的讲解,笑着说,“我小时候最爱捣鼓这些。” “你?”乌恩其讶异,她实在难以想象裴峋一副“清风明月入我怀”的样子,小时候会蹲在地上捉虫子玩。 “我又不是一生下来就二十岁。”裴峋无奈道。 孩子头,那个叫塔拉的小女孩,虽然很是年幼,但已经展现出了莫名的领袖气质。 裴峋说:“她这样的孩子若是在南边,又是男孩的话,会被宗族着重培养的。” 乌恩其说:“她不比任何男孩差。” 裴峋点头道:“是的,所以我觉着,她能和您在一起是造化。南边会埋没她,您不会。” 乌恩其一笑:“你倒是会拍马屁。” 裴峋歪了歪脑袋:“我说的是实话呀。” 懒得和他耍贫嘴,乌恩其跟着孩子们一路向西行去。 当双脚终于再次踏上芳草丛生的结实土地时,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明明只在水洲里转了两天,她却感觉恍如隔世。饶是她身体强健,也着实感到了疲惫。 主要是所走下的每一步都充满未知,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她实在心中暗火灼烧。 裴峋也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感叹:“还是回来好呀。” 也不知道队伍里的其他人出来没有,乌恩其想到可能留在三丹水洲中的马,无奈道:“那马还是从阿古来那儿讨来的,还没怎么骑呢。” 裴峋一伸胳膊,骨头缝都作响:“是呀,咱们折腾一趟,阿古来把便宜占足了,结果就讨了匹马,还没能带回来。”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一路喊着嚷着公主回来了,行出去一段路,终于碰上了从鹿角岘出来放牧的人。 这下乌恩其心里终于彻底踏实了,连羊群身上的臭味都觉得无比亲切喜欢。 * 一行人回到她的王帐时,侍女们都吓了一跳。一边口里呼着“殿下”,一边扶她下去休息。 乌恩其抬手拦住,叫人先给孩子们一人发点牛轧糖吃,想了想,又叫人带裴峋也去收拾收拾。 待到二人终于梳洗完毕,再次碰面时,天已经擦黑了。裴峋按了一路的好奇心,此时舒舒服服地坐在麂皮椅子上,终于能开口问道:“殿下,您可别说您就爱当孩子王。” 乌恩其遣散左右人,此刻也像抽了骨头般摊着:“开什么玩笑?我只是给他们教点儿东西罢了。” 裴峋道:“是我想的那样吗……” “还能是哪样?你们南边不是也有私塾什么的吗,孩子岁数够了,就送去读书明理的。” “南边能去私塾的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 乌恩其摆手:“鹿角岘也没多大,统共就那么些孩子,有心学的我便教,连同马背功夫一块儿教。” 第26章 她又补充道:“尤其是马背功夫,北边绝大多数人都不识字,但基本上人人都能骑马。” 裴峋深有同感:“我此前以为,自己骑马还可以。结果被额尔德木图大哥他们狠狠嘲笑了,来到草原才发现,小儿都比我强上许多。” “你细皮嫩肉的,哪比得上这儿的孩子?我们可是当马背是摇篮的,像你们一摔就不敢上马的,拿什么来比?” 裴峋道:“正是,草原最勇猛便是骑兵,打得南边真是毫无还手之力。” 乌恩其啧道:“骑兵一折损就是连人带马,一匹马要费主人多大功夫才能成为战马?一个人要花阿娘多少心血才能成为战士?要是有点选,我宁愿一辈子没有仗打。” “我也希望……可哪有那么容易?统治者要开疆扩土,要万世功名,百姓性命又算什么呢……” 乌恩其说:“眼光短浅之人只会枉送子民的命,比如南朝现在的皇帝。” 裴峋淡淡一笑:“南朝到底已经与我无关了。殿下,您答应了我要教我骑马射箭的……” “不是只答应学射箭吗?”乌恩其道,“你还挺会加条件,那我也加,你把书默下来。” “好吧,”裴峋早料到书要写出来,很干脆地答应了,“那您什么时候教我?” “你想何时开始?我先说好,是你求着要和我学,我不会手软,要是坚持不住,就趁早放弃。” “殿下学射箭时是多大岁数?”裴峋问。 乌恩其回想片刻,答道:“也就七八岁?趁着小时眼睛好,早把功夫练下来,要不然岁数一大,眼睛就不亮了。” “您那么小时都坚持下来了,我更要学。”裴峋虽然还是平时柔柔弱弱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很坚定。 “你们南边的娇花儿,和风细雨地长大,还能和我比吃苦?”乌恩其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 裴峋在她这儿又吃了顿饭,这才回去。 乌恩其摸出那个绿松石的戒指,对着烛光仔细地看着,此番霍伦之行她收获颇丰。和艾若部讨来桑蚕生意不说,还有了木柳这样一个盟友。 看着天色彻底黑了下去,乌恩其把戒指收起来,带上面纱,又溜去了街上。 白家的酒铺依旧喧闹,乌恩其照例从后门钻进去,却直接和守在后门口的芳娘撞了个满怀。 “哎呦……”芳娘捂着额头,又笑道,“我就知道您要来,您不是今日刚到吗?也不歇歇。” “你又说知道我要来,又说让我歇着。我看你就是不想招呼生意,在这儿躲懒。”乌恩其笑着说道。 芳娘说话依旧轻快,但她两只手交握在一块儿,不停地搓着。 乌恩其一看就知道她在纠结甚么,主动开口道:“我见着她了……她让我和你说,她从来没怪过你。” “我……”芳娘张口欲言,声音却一下子哽住,“我对不起她,对不起阿勒哥哥……” “错不在你,她如今是霍伦的大妃了,她是一定要给女儿报仇的。” “公主……我要帮她,求你教教我,我要帮她!” 乌恩其轻轻拍她手背,示意她冷静:“你能好好活着,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助了。霍伦……到底是远,咱们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我只能尽力而为。” 芳娘低低应了一声,很快又调整回那个明艳动人的老板娘模样,抬起头道:“我明白……殿下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吩咐就是。” 说完,她把衣服拉了几下,向酒肆前的人堆里走去。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乌恩其几乎能闻见男人的汗臭。真是人多的不得了,她无奈地想。 怕芳娘忧心,她这才第一时间来报信。 芳娘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脆生生的,前面的男人眼睛都看直了。趁着这个档儿,白霜可算是得了空,钻到后面来。 白霜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强壮,她扫了乌恩其一眼,好像是在等乌恩其主动开口说话。 “我见了那个人,该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乌恩其说。 “那是姐姐的伤心事。”白霜说。 “难道就不是你的伤心事了吗?”乌恩其问。 她早发现白霜的心病何在——白霜事事都以芳娘为主,好像她自己从没有过什么想法似的。乌恩其唯一一次知道她和芳娘不一样的想法,还是反对芳娘报仇。 这样下去可不行,她想。 白霜低着头不语,当初他们兄妹二人想带着芳娘逃出去,白霜的亲哥哥便永远留在了霍伦的王宫里,如今连想祭拜,都无处可寻。 乌恩其想了想,对白霜说:“你想不想习武?这样再有个什么情况,你们姐妹也不至于任人宰割,” 想快速改变白霜的性子,怕是不太可能,乌恩其准备慢慢开导她。 白霜盯着她,半晌才道:“我学不会的罢。” 乌恩其一笑:“还没学呢,就说这话。你学了不久能保护芳娘了吗?” “我岁数大了,也不知从何学起,”白霜似乎有点动心,“你无缘无故帮我们,究竟想要什么?或者说我们还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那你这么死心塌地跟着芳娘又是为什么?世上哪有那么多问题,你说我费这么大功夫帮两个霍伦的通缉犯是为什么?”乌恩其淡淡道,“这是我自己的梦想,你若一定要质疑,我也没什么可说。” 第27章 白霜软化了语气:“习武都是要从小的,我一个女人……” 乌恩其最听不得这种话:“你知不知道你的外号?酒客们私下都管你叫‘母狼’的,你是比男人少条胳膊少条腿,还是力气比哪个男人小了?” 在乌恩其看来,白霜这种强壮的女人才是最应该被追捧的,天生神力,只要刻苦锻炼,定能在搏斗上也不输任何人。这样多好,绝不会有人因为身弱而欺负她,她也不会被孱弱限制。 乌恩其知道,北边还好,南边却因为屡屡吃败仗,越来越喜欢弱柳扶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只能柔柔依附旁人生活,好满足南边人被草原骑兵打趴下的自尊。 白霜终于点头了:“那我该从何学起呢?” 乌恩其一拍胸口:“我来教你就行。” 反正她除了教小孩子们,还要教裴峋。一个成人也是教,两个也是教,索性和放羊似的,一块赶上算了。 第15章 惊风 第二日下午,乌恩其按约等在了后山边。 那山包上曾开满黄花,昭那公主未死时,乌恩其在夜里来到这里,还碰上了裴峋。 如今黄花尽谢,草原的夏天很短暂。再过不了多久,最后一批雁也会南飞去,牧民们贮青的贮青,转场的转场,和雁一样都要去水草丰美的地方。 冬天是不好挨的,倘若老天不垂怜,一场白灾过后,牛羊就要死去大半,人也要死去大半。 这就是为何历代草原王都执着于开疆扩土,马背上的生活固然潇洒惬意,可太过依靠天意。谁不想有稳定的收成?一场白灾就能让他们辛辛苦苦打了半年的仗打水漂,他们自然是更向往南边丰饶的土地。 乌恩其却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事情不对,君不见南边没有被打去江对岸之时,管辖的靠北方的区域不也好好的? 这怕是因为北边制度不够的缘故,只能靠天吃天怎么可能有南边稳固?若是不改变,怕是打下再多的土地也没有用。 打江山是一方面,守江山也是需要本事的。 * 正胡思乱想时,裴峋先到了,他看见乌恩其已经候在这里时,吓了一跳:“我以为我够早的了……没想到殿下您……” 乌恩其跟他经历几出生死,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了许多,她翻白眼道:“学的人没有教的人上心,你不该羞愧吗?” 裴峋歪着头笑得好看:“我以后一定不让殿下等我。” 乌恩其随意一点头,目光又向远方眺望去。 “殿下,我们还不开始吗?” “莫急,再等一个人。”乌恩其又拉了下高高绑起的马尾。为了便捷,她今日穿的是只有一只袖子的衣袍。 裴峋也不再多问,老实地陪她一起等。 不一会,白霜高大的身影终于出现。她发现已经有两个人在等时,便一路小跑来到乌恩其面前。 白霜虽然身高与裴峋相仿,可要比裴峋健壮的多,衬得裴峋更加肤白单薄。裴峋站在那里,被白霜上下打量了好几次,他只是微微一笑。白霜本就不是多言的性子,见乌恩其没有介绍的意思,也就不开口。 “既然是来学箭,你们带的弓都拿下来我瞧瞧”乌恩其说道。 二人依言摘下弓,乌恩其一看,裴峋手中是张轻弓,制作的很规整,起码是个军队能用的水准,也免得她再去调弦。 白霜手中的弓就拙劣粗糙的多,看得乌恩其心里直叹气。但白霜把箭镞箭囊都准备好了,还带了一只灌满水的水袋,一看就知道是要准备苦练的。 乌恩其从白霜手里取过弓:“你这个,不行。” 言必,她随意抽出一支箭来,拉满了弓,对着远方一簇开败了的残花射去。 在她松手的瞬间,那弓直接被巨大的力震裂开来,竟是直接成了快废木头。而那只箭还是定定飞向花丛中,带起纷纷扬扬的枯花瓣来。 裴峋眼睛一亮,不等乌恩其开口,主动去捡箭。 白霜见那张弓被轻易拉断,愣了一下,再看乌恩其时,眼中多了些敬佩。 乌恩其利落解下她背上的弓,递给白霜:“先拿着感受一下。” 那弓上青下红,看着不显,但白霜接到手中,明显向下一坠。乌恩其的箭囊还在自己背上,里面装着二十几支铁色翎羽的箭,看着就很有分量。 裴峋把箭拾回来,乌恩其装回箭囊,叮嘱道:“学箭,心不能急。护胸和护臂是一定要带的,尤其霜娘,把护胸一定带紧。” 弓弦是会刮蹭到人身体的,乌恩其知道有些技艺高明的女射手为了不被影响,甚至会把一侧胸直接割去。 “切记,莫要没箭的时候用力空拉弓,伤着可好些时候好不了。” 她一看裴峋,拇指带着扳指,已经把箭卡上弦去,有模有样地拉开弓来,样子不像是完全没碰过弓的。 乌恩其啧了一声,过去拉掉弦线,又轻轻握上他的手,把他的姿势调整为四指拉弓:“哪儿学的怪毛病?” 说着,她直接顺势把裴峋手上的扳指抹走:“这是你叫我收掉的第二个戒指了。” 裴峋乖乖让他摆弄:“这是幼时所学了,说是君子六艺,男子都要学些。” “是了,靠着扳指拉弓是南边的毛病,”乌恩其无奈,“借着外物的力,是能拉弓轻松些,让箭发得得远些。可学本事到底要考自己苦练,南边的弓兵被捉到,连杀都不用,一刀切了拇指就再也射不了箭喽。” 第28章 白霜没碰过弓箭,出现毛病改得飞快,裴峋倒是因为以前的习惯折腾地够费劲。 乌恩其笑道:“所以我只爱教小孩子,白纸一张,不必再费心纠正。” 裴峋只好加紧调整,乌恩其便先去教白霜如何拉弓时均衡力道,如何搭箭上弦,拉弦力道几何,双眼看向何方。 白霜很是专注,她此前也从为接受过专门的学习,虽说她和芳娘一块儿长大,可毕竟芳娘——那时还叫做香敏,是贵族,而她是仆人的孩子。哪怕芳娘待她再亲厚,也无法改变这一道鸿沟。 乌恩其很欣慰白霜的专注,再转头一看裴峋还在努力适应新姿势,心下好笑,索性走到他身后:“你这感觉都不对,我带你射一箭?” 裴峋刚一点头,就感到自己被乌恩其揽入怀中,顿时背后一片火烧,瞬间腰背肩都绷紧了,大气也不敢出。 “别绷着,”乌恩其倒是自然无比,“想射个什么?” 裴峋一听,浑身绷得更紧了,只觉得乌恩其的呼吸落他都能听见,他不及思索,随意向天上张望去,只见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向南而去。 “射了头鸟,这一群雁怕是都到不了南方了。”乌恩其右手揽着他,左手上微微一上劲儿,便是一箭射了出去。 那只箭看似轻飘飘,却向天空远远飞去,待雁群来时,正好中了一只。 “……给你射个第二名罢。” 那只雁正是“人”字阵中第二位,紧跟着头雁,如今正好落在不远处。 裴峋和白霜都过去看,只见一箭穿喉,和拿刀砍的一样利落。 乌恩其见二人表情转换,心中暗觉好笑,又一想二人都和她学箭,边对白霜说:“霜娘想要甚么?我也带你一箭。” 白霜却连连摆手:“多谢殿下,只是我尚未摸到门道,殿下先指导裴公子吧。” 裴峋一怔:“你认得我?” 乌恩其暗叫不好,她是摆脱芳娘和白霜帮她盯裴峋动静的,白霜自然认得裴峋。 只是裴峋还不知道他早在二人第一次见面就被乌恩其识破,乌恩其敢带着裴峋做事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裴峋在明她在暗。 白霜似乎也意识到了,她淡定开口:“鹿角岘女人,怕是都认得裴公子。” 这话一出,裴峋便苦笑一下,乌恩其忙跟上打趣道:“你算得上是艳名远扬啊。” “殿下,您又拿我寻开心!”裴峋脸颊薄红,也不知道是练习射箭的缘故,还是因为乌恩其的话。 白霜颇为好奇地看着这二人,手中却依旧拿着乌恩其的弓,不住地找着感觉。 乌恩其道:“你试试拉我这弓。” 白霜便按照乌恩其方才教的,搭箭开弓,却觉得弓弦沉重无比,费了好大的力气,涨得脸都红了,才将弓拉满,随后放了一箭出去。 乌恩其点头道:“真是不错,我这弓可不轻。” 裴峋看了好奇,也要试试看,白霜便将弓递给他。可裴峋使足了劲,也没能和白霜一样拉满。只好一点一点慢慢松了力道,把弓递还给乌恩其。 乌恩其见状笑道:“拉不开才对,我这弓名叫‘碧火’,老鸮木魅不分,巢穴被焚,临死前却是笑声,又生出碧火来。此弓当配单独的矢,落处如流星坠地,能燃起碧火来。”# “真是厉害……”裴峋满眼震惊地看着那把青红大弓。 “弓也需要和主人磨合,才能慢慢发挥出威力来。”乌恩其说。 白霜在一旁点头道:“殿下必然已与此弓磨合很久,才能如臂使指。” 乌恩其道:“弓也有自己的脾性,若是能爱惜它,早晚有一天,它会与你融为一体,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射箭不仅仅是教你去射,更要学的是用心。” “南边也很讲究射艺,古人云‘序者,射也’,射能观德,养美,追求的也是如殿下所说,既要学艺,也要立心。” 白霜也若有所思:“我听闻好些神箭手,开弓都不用眼睛来看,便能百发百中。” 乌恩其笑道:“眼睛还是不能离了的,你说的便是另一个境界了!到练至心无外物之时,心中便也自称一方世界,万物之律自在其中。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你们还差得远呢!” 白霜不知不觉已经对乌恩其很恭敬,她问:“殿下,我此前从未学过,下去了该如何练习呢?” “这简单,你去买把好弓,白日练习之外,夜里也可以扣扣空弦,维持手上的感觉。” 说罢,她又看向裴峋:“你是有底子的,想躲懒也行,不过要想学好……” 此时天上已暗,乌恩其却浑然不受影响,她拿回碧火,挽弓一射。 二人只觉得一阵柔风拂过,浑然察觉不见力道。可那箭竟是半支没入远处的石头中,势猛无比,那石头竟然随之崩裂开来! 乌恩其收弓,对着目瞪口呆的二人笑道:“……这一势,叫做惊风。” 第16章 继承 不过一夜过去,再见白霜时,她手上满是划痕。因为在酒肆刚洗过碗碟的缘故,连纱布都没缠好,指尖在夜风里被吹得通红。 乌恩其一看就知道这是弓弦所伤,白霜是真刻苦,夜里怕是没有休息,一直在扳弦。 她的新弓与裴峋的十分相似,都是规规矩矩的制式,没甚么特点,但胜在稳定,没有什么大毛病。 见乌恩其看她的弓,白霜开口:“殿下费心了,还劳您专门为我准备了把弓。” 第29章 “嗯?”乌恩其喉咙里发出疑惑一声。 “昨天和您学完,我便回酒肆了。裴公子晚些时候来把弓给我,说是您给我的。” 乌恩其心下好笑,她目前看不出裴峋有什么能当卧底的特征,心软又容易动摇。到底是南边无人可用,还是裴峋心机深沉,连她也没能看出什么破绽来? 她看向裴峋,裴峋低头羞涩一笑。 她视线向下,看到裴峋的手虽然有伤,却远远比不上白霜的:“你要学就好好学。” 裴峋委屈道:“我学了,只是白姑娘太刻苦,我比不上她。” 乌恩其觉得白霜是个空心的人,她的血肉里装的不是脊梁骨,而是芳娘,练箭也是为了芳娘。 这样不好,但白霜有确确实实因为这个缘故无比刻苦。她好像从不关心外物,只能盯着手中一件事,如今这一件事是学射箭,那她就付出全部精力把箭学好。 裴峋就不一样了,他虽也足够认真,但到底少了一股心劲。看来他的确不是块习武的料子。 若要比划三招两式,其实不难做到。难得是人外有人、境外有境,共同去霍伦的老帝师格杜年轻时,便是乌恩其触碰不到的天外天。 格杜原先为军中主将,后来随着年事渐高,便退下了专教王公贵族武艺,再后来岁数更大了,便挂个闲职。这个老头一辈子克己复礼,常常被贵族纨绔少年讽刺他“生错了地方,合该去南边舔甚么圣人的臭脚”。 乌恩其的射艺几乎全部学自格杜,她自认为只学到七成。她能心中紧锁目标,无论是天上的飞鸟,还是腐草里的萤火虫,都逃不出她的眼睛。她一旦选定了箭的落点,剩下要做的只是把箭射出去。 就好像预知了这支箭的走向似的,自然百发百中。 可乌恩其知道,再上一层才是真正的功夫。物我两忘,与天同齐。自是化为流水落花,见万物如己体肤,一呼一吸,尽在掌握。毋庸目送归鸿,何须手挥五弦。睢盱俯仰自得,逍遥游心太玄!# 越是心无旁骛之人,越有可能摸到这个境界。乌恩其知道自己不行,她挂念太多,本身也不醉心武学。 裴峋这天赋还不如她,但白霜不一样。白霜内心执着,从某一方面来说宛如稚子。指不定真能学出些什么来。 有好些功夫传男不传女,所以达慕大会几乎从未有过女人身影。乌恩其是多年来第一个,不光参加了,还拿到了骑射的头名。 如今她有心让白霜成为第二个拔得头筹的女人,只是不知白霜的想法。白霜有天赋,还有天生一把神力,若真能学成,便该是众人围着欢呼的对象。 白霜可以不像她,练这些是为了达成一个什么目地。她该收获一份和技艺相称的赞美,她合该被人看见。乌恩其想。 * 一月多下来,白霜的手血迹斑斑,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可她进步也是神速,手法已经稳健,一招一式间露出的气势浑然不像一个新手,或者说她已经完全是一个老练的射者。 饶是乌恩其铁石心肠,看着她的双手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默默把自己所学尽数教出。 裴峋就更不用说,这人的心肠软,见了白霜的手总想倒气,起初还弄的白霜不大自在。 教他们俩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教孩子,乌恩其对这俩人自然不会像对孩子一样手慈,却没想到白霜能给她如此惊喜。 裴峋曾说他以为“胡天八月即飞雪”,却不料到了十月依旧没见到雪。只是天已经冷得难受,风刮在身上像刀子割肉。 草木摇落,白露为霜,浅水的河流直接露出下面的河床来。大河此时也迈进凌汛期,冻住的地方就要断流。 白霜便在一日冷胜一日的寒风中成长起来,如今她拉弓颇有几分乌恩其的影子。远到天边的鸟儿,小到一只飞虫,只要她射,箭无虚发。 令乌恩其更意外的是裴峋,有些东西在熟手面前是做不了假的。她原以为裴峋一个卧底,身上多少有些功夫在,后面发现裴峋真就是个花架子,身上的底子还不上普通士兵。 这么个皮肉娇嫩的公子哥,身体状态远比不上她们这些生长在草原的,居然跟着她和白霜练下来了,白玉般的双手上也多了好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裴峋也知道自己不及白霜,刻苦加练也效果不大,便坦然正视了自己的天赋,不急不躁地在进步。没事就在乌恩其身边晃悠,闲扯两句有的没的。 乌恩其很欣赏他的态度,承认自己不如人却又不消沉。 “殿下,天阴了,是不是要下雪?”这日休息时,裴峋找了个地方,很随意地坐着,看向天空,满是好奇地问。 “你可别盼雪了,真要下了雪,一开春就绝对要和再南边打起来了。”乌恩其无奈。 裴峋还甚不了解草原人的生存方式,面带疑惑道:“这是为何?” 乌恩其没有直接回答,却反而向他抛出一个问题:“南边受了白灾,会死人吗?” 白灾,如其名,是指大雪之灾。天寒地冻时再来一场大雪,世上便仿若只剩下一片无尽的苍茫,让人和牲畜都在无声中悄悄死去。 “若是遇到大灾,牲畜和一些贫民都免不了要死……”裴峋道。 “会死多少?”乌恩其问。 裴峋回忆片刻:“大概……十之三四?如果只是普通白灾,就会少些。” 第30章 乌恩其叹道:“你知道这边会有多少吗?几乎全部的牲畜和一多半的人。” “这、这么多?”裴峋眼睛睁大了,这个数显然超出了他的预计。 “要不然为何历代草原王都有南下野心?一本万利,从南边抢了东西好过冬,抢不到,把南下时死了人的东西分了也能过冬。” 裴峋垂下头:“光听说塞外苦寒,来到鹿角岘,也无甚么特别的感觉,听您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 乌恩其道:“如今北边强盛,我们还过得舒服些。若是在以前,女人简直就和牲口没有区别。我就不明白,大家都一样从母亲的肚子里来到世上,为何女人就不算人了?” “我也不知道,”裴峋老实道,“打我记事起,就被教育男女有别,按他们说的,男人该是顶顶厉害的,我却感觉不到。不说别人,我就处处比不上殿下您,也比不上白姑娘。” 说道白霜,乌恩其心里有一种奇异的自豪。白霜当真是块璞玉,而且是由她发现的璞玉。 裴峋又补充道:“若要上阵杀敌,我肯定不如白姑娘。” 乌恩其说:“她只缺时间,早晚超过我。” 此时二人待在乌恩其的王帐里,架着火盆取暖。裴峋一伸懒腰道:“我怕是永远都比不上您了,您别嫌弃我笨就好。” “要你也超过我,我才受不了呢。我自以为算能吃苦的,又有那么点儿天赋,要是来一个都比我强,我倒要怀疑自己的斤两了。”乌恩其啧啧两声。 裴峋笑道:“您不是拿过草原的头名吗,不必怀疑自己。” 说到这,乌恩其来精神了:“达慕大会三年一次,翻过年就又要办了,我有心让白姑娘去试试,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您说白姑娘箭术要超过您,她若真超过您了,又愿意去,必然也是头名!回头您问问她。”裴峋也精神了,往火盆前凑来凑,“您说,是我先提出来和您学的,我算不算白姑娘的师兄?” 乌恩其笑道:“少给自己贴金抬辈分,你就是她师爷也没用。再说你也从来没叫过我师傅啊!” 没想到裴峋脸红了,结巴道:“我、我、我哪敢乱叫啊……” “叫一声来听听?你虽然本事比不上白姑娘,但是可以嘴比她甜。” 裴峋拗不过她,脸红得不行,乌恩其都不准备再逗他了,他却叫了一声“……师傅。” 这声音小德几乎听不见,还得亏乌恩其耳朵好。她不由得大笑起来,险些一脚踢翻火盆。 裴峋这才感觉到了一点乌恩其这个岁数该有的活泼样儿,乌恩其总爱皱着眉头,好像永远有做不完的事和操不完的心。这样一笑,才像个十几岁的少女。 “大哥怎么还没到……”裴峋被取笑得害臊,生硬地转移话题。 他们二日今日凑在一起,本是因为收到了额尔德木图从商会送来的信,说了动身的日子和预计到达的日子,这才预备着迎接商队。 “你抛下你大哥和我先跑了,也不怕他收拾你?”乌恩其问道。 裴峋笑道:“大哥也越不过殿下去呀,再说去霍伦部之前您点我做侍卫,我不得跟着您?” 商队留在霍伦这一个多月,实则是在忙丝绸的事情。霍伦没能硬抢到,原本准备等各方使臣都离开后再抢一次。 可一探艾若部已经全部搬走,只好作罢。霍伦也算体验了一把以往南边打他们的感觉。 要打的话,对面人少东西轻,往茫茫草原一钻,也不知躲去哪里。而自己则习惯定居,出动人马粮草代价极大,找不到人就只能干耗粮食。马上冬天了,耗不起。 商队则拿了艾若部的信物,这一个月便是去找人做生意的。乌恩其再三叮咛他们一定低调,虽说这批丝绸是以涅古斯上下的名义买来,鹿角岘却要私自扣下来一些。 艾若虽然身怀重宝,但却少人少兵,若不找棵大树靠着,还是会被其他人打主意。乌恩其有心与他们交好,以鹿角岘的名义,更是以她自己的名义。 “殿下,商队回来了!”有人来报,乌恩其和裴峋同时起身,向外迎去。 第17章 尔禄 “殿下,这些丝绸我们现在就开始卖吗?”额尔德木图脸冻得通红,话语里却满是兴奋。 乌恩其摆手:“哈日巴日的事情,王兄还没找我算账呢,现在不去触他的霉头。别的先不提,把之前手帕卖的钱给我。” 额尔德木图愣了下:“一会让裴兄弟去看下账,取来便是了。” 乌恩其朗声一笑:“我可不是图财,这两个钱也没什么好图的。只是这些帕子本就是受人之托,我自然要替人家多操心些!” “那是那是,”额尔德木图嘿嘿笑道,“您和小裴在水洲折腾一趟,身体养好了没?” “都一个月了,哪儿有那么娇弱,”乌恩其道,“你消息还灵得不行,人没回来就知道了?” 额尔德木图说:“你们前脚进去,霍伦的大巫后脚说水洲要起风,怕是出不来了。阿古来和他老婆还准备去找您,怕您真出事了没法交代。” 阿古来怕是吓得够呛,乌恩其心中好笑,一偏头却看见裴峋也是一副笑模样。 “你们在笑什么啊?”额尔德木图挠了挠头,茫然道,“我说话哪里好笑吗?” 裴峋说:“只是一想阿古来王子,便想发笑罢了。” 第31章 额尔德木图还是不明白:“阿古来王子是个很能乐呵的人吗?” 乌恩其彻底忍不住了,笑得停不下来:“你没嗅觉。” “大哥,你想想,哈日巴日和阿古来出去一趟就死了。殿下出发前刚和阿古来见过面,要是也在霍伦出了事……”裴峋温声道,“况且殿下先前在艾若时的马被动了手脚,此番骑的马又是阿古来王子给的……” “哦哦哦!”额尔德木图恍然大悟,“我说他怎么那么着急,听说头一天水洲没人出来,他就差进去找了。但是过了一天,又说您平安到了,他这才放心。” 乌恩其说:“其他人就没有这个好运了,要我说,凡事最忌自乱阵脚。” 裴峋点头道:“我得亏是运气好,和殿下一直在一块,要不然我是怎么也出不来的。” 额尔德木图一拍他肩膀:“你小子确实,一直跟着殿下,害的我们账都没人算,还是阿古来王子临时找了个人。你记着回头把账簿再过一遍啊!” 又说:“这个阿古来王子对殿下这么上心,还以为她对殿下……但是他已经有正妃了……” 乌恩其“啧”了声,对额尔德木图说:“所以说,你没嗅觉。” “我鼻子好着呢啊?”额尔德木图说。 “没说你鼻子。”裴峋皱着眉,手下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乌恩其拍拍手道:“这世上不仅仅有爱情,利益和权力也可以推着人做一件事。阿古来脑袋里面很清楚,他是不愿与人结仇的性子,能交好的自然要努力交好。” 额尔德木图愣愣道:“啊……” “爱情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乌恩其笑道,“世上最不能赌的就是人心,倒不是说永远不信任别人,只是把前路全部压在一个人的心上,啧。” 裴峋轻轻道:“正是……” 额尔德木图一拍脑门:“殿下说的这些,给我解释了我都头晕,嗨,天生不是当官的料。总之日后跟着殿下就是了,再不济还有小裴呢,他聪明!” “大哥别,”裴峋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乌恩其说:“聪明的回去把账簿再过一遍吧,额尔德木图一路奔波,也早些回去休息。” 俩人临走前,她又补充道:“记得把钱拿来。” * 等这二人走后,乌恩其的王帐内在一炷香多的时间里,多了三位妇女。年长的已经满面风霜沟壑,眼神却很坚毅。最年轻的看着和乌恩其差不多大,一块布围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略有羞怯的眼睛。 年龄中间的那一位,有着茶色的眼睛,她还处在壮年,笑起来十分动人,尽管缺少了几颗牙齿。 茶色眼睛的女子很显然是三个人中间领头的,她主动开口道:“殿下,叫我们来,是要做新衣服吗……” 乌恩其笑道:“我哪换衣服那么勤快?商队回来啦,你们绣的帕子,都卖出去了,我来叫你们分钱。” “真、真的吗?”羞怯的年轻女子问。 “公主,金口玉言,难不成专门哄你?”年长的女人说话颇为严肃。 在得到商队将要来鹿角岘之时,乌恩其就找到了她们三人,提出了她的一个设想。 她来到鹿角岘时没带多少人,年岁也小,很多事情还要靠百姓帮一把。而这三位女人就是专门为她做衣服的。 鹿角岘有自己铺子的裁缝,都是男的,缝制得也都是大件儿,皮袄一类,或者帮忙缝补帐篷顶什么的。人们贴身穿的衣物,多是家中女人制作。 如今小公主需要,茶色眼睛的女人,名字叫做跋春,就果断来自荐了。她三十几岁,正直年轻力壮时,因为丈夫动手打她,和丈夫大打一场。最后她失了几颗牙齿,而她丈夫被吓坏了,直接远走,再也没有回到过鹿角岘。 跋春是有名的“悍妇”,她一个人依旧乐呵呵地生活,只是在每家每户都以为战争贫穷的时候,她也只能卖力气来维持温饱。 乌恩其很欣赏她,便把做衣服的活给了她。跋春一人不熟练,就又找了个帮手,她的老邻居。 那位年长的女人,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亲人,除了一个小孙女儿,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女孩养大。 小孙女儿名叫塔拉,便是领着一众小伙伴去三丹水洲找乌恩其的那个孩子王。 乌恩其一直觉得塔拉身上很多气质都来自她的祖母,那位妇女勇敢坚毅,已经在草原上度过了历经雨雪的五十年。她年轻时曾撑起一个家,却又在失去家人后继续站起来,抚养她最后的血脉。 她像狼群的旧王,年龄渐高却经验十足。她知道怎么照顾怀孕的母羊,怎么让所饲养的牛群保持健康。乌恩其敬重她,认为她是一位永不向生活低头的斗士。 连同塔拉一起,乌恩其接纳了她们。跋春很高兴可敬的老邻居能找到一份相对稳定的活计,更惊讶与乌恩其对塔拉的教导。 在跋春眼中,当时的乌恩其也是个半大孩子,就愿意领着更小的孩子,教她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羞怯的年轻女人也是被跋春带来,她好像很害怕和人打交道,却异常信任跋春,后面又把这份信任一同给了乌恩其。她说话声音很细,平日里总一副没什么主见的样子,却坚定表示自己要独身过完一生。 “这是个修士呢。”跋春笑着说。 乌恩其知道她们三人共同的困境,就是如何作为一个独身的女人赚到钱。除了去别人家做一些零碎活计,她们需要别的办法谋生。 第32章 这三人都会做一些绣工,乌恩其考虑之后,决定试一试最简单可行的法子。她们仨在之前,就做过一些针线活来维持生计。可那更多是拿针线活换吃换穿,却换不来钱。 乌恩其的心在得到商队消息的那一刻活络起来:鹿角岘是小地方,百姓也多数过得不富裕。可鹿角岘之外的天地还大着呢! 她想了想,最后决定拿南边来的丝绸试试手,这东西轻便,又昂贵,应该是会有人愿意买下。 三个女人绣好的一打帕子,连同着希望,一起跟着商队出发了。 * “依我看,这法子很是可行。”乌恩其和三个人拗了半天,只好收回一部分钱,当做成本费。 跋春说:“要是真能靠这个赚钱,我也成了女掌柜了!” “要我说,你们该提升提升手艺。后面料子可就足够了,咱们该弄出些不一样的,这样才好卖出去。”乌恩其说。 跋春想了想道:“做成衣服倒也可以,只是怕我手笨,糟蹋了殿下的好料子。” “放手做,”乌恩其笑道,“你们若真要开店,我出一笔钱来帮你们。到时候赚了钱,也要分我几分利。” “那是自然!”跋春说,“只等这个冬天过去,殿下,我都不敢想要是真的有了铺子会怎么样,一想我就忍不住要笑!” 乌恩其也不禁笑了:“敢想才敢做,等你们当上掌柜的那一天!” 四个年龄各异的女人便凑在一块,想象起未来的生活来。 说着说着,乌恩其突然想起白霜手上的伤来:“你们可有人能做个手套子?一个姑娘跟着我学弓,一双手没一块好皮肉,看了怪心疼的。我想着让她平时护着点,少吹冷风。” 跋春一笑:“殿下真心软,您回头把那姑娘手的大小告诉我,我来给她做一对儿就好。” 送走跋春她们之后,乌恩其操心着白霜的手,早早去了山坡下等白霜和裴峋。 可没想到白霜来时,手上已经带着手套了。按照乌恩其对白霜的了解,她是不会这么操心自己的。 乌恩其一想,问道:“芳娘给你的?” 白霜点头。 乌恩其嗯了一声,叫她多爱惜着手,刻苦固然好,可也不能过之。 又问:“手上有涂药没?” 白霜答:“涂了的,姐姐不放心,托裴公子去买的。” 裴峋在她们说话时终于来了,乌恩其皱眉道:“你来迟了,不是说再也不叫我等吗?” “抱歉,殿下,”裴峋摸了摸鼻子道,“出来了又想起来件东西,便折回去了一趟。”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了个革制的护臂:“殿下教我们总不带护具,我看着心里着急。” “我用不上那东西,”乌恩其哭笑不得,“霜娘带的也是你寻来的?” 裴峋说是,又说:“您还是该仔细些,日后鹿角岘真壮大了,您还要配护卫呢!” 乌恩其连声答应,突然又想起来裴峋是个卧底,心中好笑不已。她伸手抓过那个护臂,却没有直接带上:“你心意我领了,现在,好好练!” 第18章 王兄 乌恩其回去后将那个护臂翻来覆去的检查,也没发现什么猫腻。 想想也是,哪有直接给送人的东西上做手脚的,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他有问题? 她把护臂收起来,又将那枚绿松石的戒指拿出来。乌恩其有心把上面的石头取下来,可又不知道这戒托到底是出自谁手。一想到这戒指有可能是母亲或者淑妃做的,她便下不去手破坏。 可又实在想把这东西带在身边,母亲走后,乌恩其几乎时时带着那个松石耳坠。如今因为裴峋的缘故,已经许久没有再带上,心中总觉得缺点什么。 思来想去,乌恩其最后翻出一截长长的细绳来,将那戒指挂起来,然后戴在了脖子上。 缫丝织布之法如今只有艾若部的人会,绫罗绸缎已经是很值钱的硬通货。乌恩其得了丝绸却也不急着开始卖,只是让额尔德木图先压着货。 她知道还有一关没过去呢,那就是她的好哥哥,涅古斯的大王。 哈日巴日的事情还没过去,乌恩其知道喀鲁王不会当做无事发生。 但是喀鲁王也不会为了妻弟把她真的怎么样,她都能看出来哈日巴日是个空有蛮力草包,她的王兄应该更是清楚。 乌恩其眼见入冬在即,心里盘算着,喀鲁王若要找她一定就是这两天了。她得提前给芳娘和跋春交代些事情才行。 第二日她先带上面纱,又换了身粗布的衣裳,大摇大摆地从街上走过,溜到酒肆后门进去。 白家酒肆只在黄昏开门,大白天的,屋内也不怎么亮堂。 姐妹两个已经习惯乌恩其钻后门的行为,芳娘先向乌恩其问候了一声。 白霜从起初看乌恩其各种不顺眼到跟着乌恩其学射箭,态度转变极大,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老师”。 芳娘惊讶道:“公主还真是有手段,能让她转了性。” 乌恩其笑了下:“黑灯瞎火的,你们俩干什么呢?” “对账,还整理了些不好见人的东西,”芳娘抿嘴,“公主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你这本事,放在鹿角岘有些屈才,”乌恩其很随意地坐在桌子上,两条长腿交叠,“近来有什么动静吗?” 芳娘轻轻把垂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鹿角岘没什么大事儿,商队回来后生意又起来了一波,听说是冬前最后一次了。您让我盯的人也没什么动作,平日里就待在商队,不找姑娘也不喝酒,也就晚上和您去学射箭。” 第33章 她想了想又说:“这人倒是怪能操心的,阿霜的弓和药都是他寻来的。他这么个白净脸晚上来酒肆,能叫那些汉子生吃了。本地人瞧不上他模样,故意拿话挤兑他,他也不置气,从来都是笑眯眯的。” 乌恩其说:“他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也没抓着什么把柄。南朝没少往草原送卧底,这个倒真是能藏,若不是提前知道,我肯定看不出什么。” 芳娘感慨道:“真是心机深的可怕。” “裴公子……不大像那种人?”白霜开口道。 “怎么,看他模样俊俏,于心不忍啦?”芳娘打趣道。 白霜却还是那副沉稳的模样:“倒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一个人违背本心一直装着,早晚露了破绽来。” 乌恩其道:“总不能是他本性纯良吧。” 三人都笑起来,乌恩其又说道:“我估摸着这几天要去一趟王兄呢,要不然把他带上?” 芳娘反对:“万一他正好想捣鼓什么呢?岂不是帮他如愿!” 白霜赞同:“早点盯出来也好,最起码能控制。” “既然知道他有问题,直接铲了不就好了?”芳娘又说。 乌恩其摆摆手,她还没准备把裴峋铲了,就怕他是表姐萧王的人,万一把他一铲坏事了怎么办。 如果不是表姐的人,她就更不敢乱动。一个卧底跑过来,总不能是给她使唤来的吧,如今裴峋待在这里到底在干什么,她还没弄明白,怕打草惊蛇。 索性带上他算了,裴峋要是能给她王兄找点不痛快,乌恩其也很乐意。 * 喀鲁王的口信可算是来了,叫她去小聚。 “我估摸得离开好一阵子,我走后,你们就把丝绸拿出来卖。”乌恩其对额尔德木图交代。 裴峋说:“可是因为哈日巴日?” “一年要到头了,面子上也得过一过,”乌恩其叹道,“封地上的大小事儿也得给他交代一下。” “大王那儿想必很热闹!”额尔德木图咧嘴,“我没出去走南闯北之前,老想着能到王帐前效力。” 乌恩其轻声一笑:“我的王帐也是王帐,你就好好效力吧。” 又说:“我之前许诺你们的事情,可还记得?” “啊?”额尔德木图不解道,随后求救般捣了裴峋一下,压低声音说,“什么事来着?” 乌恩其无奈:“我能听见!” 裴峋支不住笑了:“殿下说的,可是盐?” “是是是,还是裴兄弟记性好!”额尔德木图恍然大悟,“我这脑子确实不行。” 乌恩其道:“你们的人手,怕是不够晒盐的,还得想个法子才是……这事儿不要忘了,咱们得着手开始了!” 额尔德木图激动道:“决计不会忘了!我等着殿下回来。” “殿下一路小心些……”裴峋担忧道。 乌恩其道:“我不在也不要松懈了,功夫一偷懒就能看出来。” 她在等裴峋先开口说自己要跟着去,可直到她交代完所有事情,准备撵人时,裴峋都没有提出要同去。 “额尔德木图,你见过我王兄吗?”乌恩其决定再废话两句。 “我走时还是先王……回来也没多久,自然无缘见到。”额尔德木图说,“不过听说大王是顶英武的,看殿下也知道。” 乌恩其淡淡道:“我和我母妃更像些,和王兄倒是一般。此番过去,还得把鹿角岘的账全部理一遍,他还不一定要看。” 额尔德木图问道:“殿下缺人手吗?裴兄弟刚把我们的账对完,您要是需要,叫他直接把账本子给您送过去!” “你们还真是……”乌恩其哭笑不得,“南边生意人不是最怕官府查账吗?” 裴峋小声说:“那是他们做假账了,我们又没有。” “这么实诚?” 裴峋声音更小了:“我半道子出家,不会做假的呀……” “行,你本事,”乌恩其麻木道,“跟我去见王兄,顺便学学怎么做假账。” 裴峋道:“啊……” “不乐意?” “没没没,”裴峋连忙摆手,顿了下,又展露一个极为好看的笑容,这人本就长得像朵花儿,一笑更是和花开似的,“就是没想到殿下要带着我,我还没见识过涅古斯的王城呢!” 额尔德木图一拍他肩膀,严肃无比:“你小子,殿下看重你,你可一定把做假账学会喽!” * 鹿角岘去王城的路上,必须经过大秃地几浩格。那儿夏时还能有些草,看着是点绿模样。如今天寒,几浩格直接跟它的名字一样,秃了。 “您当年带队到鹿角岘时,也走的这一道吗?”裴峋问。 “拢共就一条路,我还能走哪儿?”乌恩其说。 那日裴峋一直不提出要跟去,乌恩其一想,他怕不是准备趁着自己不在鹿角岘的功夫干些什么?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乌恩其只好主动提出带上他。 没想到裴峋很高兴,嘴角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又让乌恩其怀疑他本就是这么打算的。故意不提出来,显得他不想同去,好让乌恩其主动开口带他去? 乌恩其感到莫名的窝火,裴峋却比去霍伦时还要活泼些,东张西望的。 “殿下,你是不是不想让大王知道鹿角岘有多少钱?”这人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凑到乌恩其耳边小声问。 第34章 “皮痒?”乌恩其冷声道,“凑这么近做什么,想刺杀我?” 裴峋委委屈屈地退开,不一会又过来说道:“殿下,我把弓带上了,您有时间教我么?我偷偷用功,指不定就比白姑娘强了。” 乌恩其反问:“你多用功就能赢过她?” “我就那么一想。”裴峋利索地承认自己天赋不如人。 “你老实点,我王兄这人荤素不忌,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心叫他收了。” 这话唬住裴峋了,进城以后一直老老实实垂头地跟着乌恩其,一副小厮做派。 “殿下……” “又怎么了?”乌恩其一路和他闲扯,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王宫前。 “您说我要不要找个东西把脸遮起来?”裴峋紧张道。 “一般女子遮面的多,你一弄小心更显眼。安分点,大王应该还不至于和自己妹妹要男人。”乌恩其叹气。 霍伦部信仰水,连王宫都四面环水。涅古斯信仰的是天狼,整个王城的房子都比霍伦的白色石屋粗犷的多。 可这里到底是草原众部落之首,该有的一样不差。乌恩其走在路上,收获了不少百姓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她耳力过人,自是能听见不少。 “那就是乌恩其公主么……和传闻中一样威武……” “哪个男人敢要她?” “下次那达慕,她还会拿头名么?” 这些话有赞美,有惊叹,也有不屑。乌恩其通通不理会,领着人进了王宫。 目前草原最高的首领,涅古斯的喀鲁王已经在等她了。大殿里还有好些人,乌恩其压根不看,只对着王座,袍子一撩,单膝跪下:“小妹拜见王兄王嫂。” 她带的人也全部单膝跪地,齐声道:“拜见大王、王后。” 喀鲁王不说话,也没有人敢出声,大殿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半晌,才听见他说:“好,好妹妹,你可真厉害。” 这话没什么情绪,乌恩其淡然道:“小妹不懂,请王兄明示。” 喀鲁王自然不会当众质问她怎么杀了哈日巴日,只说:“你还真是高风亮节,把蚕王这宝物拱手让人。” 乌恩其不卑不亢道:“王兄明鉴,彼时艾若的人绑了霍伦大妃做人质,又拿蚕王性命相要挟,武取只怕毁了蚕王,又惹的霍伦不高兴。” 一说道霍伦的大妃,喀鲁王本有心让两部继续结姻,不料想乌恩其全身而退,霍伦又另定大妃。 “那位大妃,你可见过?” “大妃追随合斡勒王多年,伉俪情深,小妹此去便是由大妃接待。” 言外之意是人家霍伦早定好人了,和我可没关系。 “好了。”此时,一言不发的王后突然出声打断。 现王后,二剑部出生,正是哈日巴日的亲妹妹! 第19章 夜紫 乌恩其微微抬头,拿眼角余光看去,只见一件月白色的袍子边儿。 王后说了句“好了”,许是察觉自己语气太过强硬,又用一种温柔的口吻说:“小妹一路劳顿,都是一家人,不要再累着她了。” 没想到一贯强势的喀鲁王居然听了王后的话,叫她站起来,乌恩其这才能打量现王后的样子。 这位二剑出身的王后并不是喀鲁王大第一任妻子,他们大后不久,乌恩其便去了鹿角岘,跟王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只记得她是一位神情忧郁的美人。 二剑与涅古斯、霍伦乃是草原上最强大的三个部落,位于涅古斯西北。现王后名叫什么,乌恩其也不大清楚,只记着好像是个什么花名。 草原上的女子叫花儿名字的很多,乌恩其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王后身穿月白的皮草,怀里抱着个暖手的小炉子,对乌恩其说:“你一路上可顺利……鹿角岘都好么?” “回王后,一切都好,鹿角岘也好。” 对着王后说话时,乌恩其的声音都轻柔了几分。 是因为王后看起来好像一件南边的瓷器,上面已经有了细细的裂纹。好像一使劲儿就会破碎,然后随风飘散。 王后回了句:“那就好……”便不再说话,喀鲁王扫视了一圈乌恩其带的人,突然嗤笑了一声:“你不是不嫁人吗?怎么还带着个男宠?” 乌恩其刚想说我带哪门子的男宠?一对上喀鲁王的眼睛,又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她要说裴峋不是男宠,怕是下一秒就会被喀鲁王要走。好哥哥就是想找个法子让她不痛快,起先的盘问被王后打断了,便开始在这方面做文章。 乌恩其小松了一口气,只要别揪着艾若的事情不放,让他鄙视两下又如何?她对喀鲁王一笑:“我若是嫁了旁人,将来的孩子不就和王兄不是一家人了吗?” 喀鲁王哼了一声,又去看裴峋。他认为一个男人被说是男宠一定是奇耻大辱,可裴峋只是垂着头站着,好像没什么不满。 “你的忠心还真是别致。” 乌恩其也不多言,只是浅笑。 “那正好,你大哥叫南人困住了,最近的城里守军没有兵,”喀鲁王悠悠道,“好妹妹,你是个将才,连萧王都能打退,去帮一帮你大哥。” 乌恩其抿嘴:“小妹此番未带兵马。” “点你五百骑兵就是了。”喀鲁王甩下这一句话,带着王后转身走了。王后却回头多看了她一眼,乌恩其却没能从王后眼中读出什么情绪来。 第35章 她冷汗浸了一后背,湿漉漉的,拔腿去找格杜:“老师,我先去看看……” 格杜说:“骑兵早就准备好了,殿下带上便可。亲王殿下身边带了约三四千兵,不料南人狡诈,您请千万小心。” 乌恩其转身欲走,余光又看见裴峋被几个人团团围住,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心里正着急,冲过去拽了人就走。 直到在马背上出去些路,被冷风一吹,乌恩其才意识到她怎么把裴峋也给捎带上了,俩人还骑着同一匹马。 “殿下……您冷静点没?”裴峋小声说。 乌恩其哼道:“无事,就当是坐实了王兄说的男宠罢了。” “大……亲王殿下,怎么会突然被困住?” “争王位的兄弟,基本都被大王收拾干净了。大哥一辈子碌碌无为,这才领了个亲王,守边去了,”乌恩其皱眉,“边城没守军,简直是笑话!又只点给我五百骑兵……怕是他容不下大哥,借这个机会要他命罢了!” “草原也……这样吗?”裴峋问道。 “为了权力,在哪儿不是你死我活?大王容不下旁人,又怕人说他罔顾手足。要么就别做,要么就别怕。”乌恩其嘲讽道。 “我们要往哪去?” “衣楼城,”乌恩其说,“衣楼城南原是萧王驻扎,后面换了支军队,摩擦了几次,动起手了。” 她虽没少学兵法,可到底没实践过几次,心里没底,和萧王那次还是姐姐让着她。可喀鲁王这番做法,明摆着是想一石二鸟。 如果她救不出来人,那是既除掉了老大,又能好好敲打她这个小妹。 裴峋也意识到了,他轻声问:“大亲王功夫如何?” “草包,”乌恩其吐出两个字,“若按照草原的习俗,大王直接把人杀了就是了。若按照儒生那一套,就不要再动想法。他可真是既要兄弟的命,又要什么名声!” 谈话间,远远已经能看见城楼。乌恩其所骑的马脚力极快,余下的骑兵还未追上来。 二人奔上城楼,上面只有几个守军。往下看去,苍茫的夜色中,只能勉强辨认出两军不同颜色的军服。 南朝军队皆是银盔银甲,大股包围着青衣的草原军。几支骑兵往一个方向突围了几次,都被杀了回来。 乌恩其定睛看去,只见南军阵中一队草原骑兵守着一人,这人黑袍金冠,胯下一匹白马,手里拽着马缰绳,倒也算醒目。正是大亲王达日也赤。 城上守军三言两语概括了下纷争的起因,乃是南朝军队前几日又换了主将,此人一心要退敌,组了支精锐夜袭,走到半路,恰好碰上夜归的大亲王达日也赤。 夜袭不成,便大张旗鼓打了起来。达日也赤虽然没什么本事,身边的亲卫却很骁勇,鏖战一天,护着人硬是回到了城下。 乌恩其看着城下局势,南军人多,围困着只剩下千余人的亲王卫,战鼓声震连天,金角声不住地响。却总不能一举杀净青袍的骑兵。 每当乌恩其觉得稍微再冲阵深些,就能击溃亲王卫时,南军却总错失机会。她仔细观察,找到几处阵法凝滞之处,心下不再慌乱。喀鲁王给的五百骑兵也到了,乌恩其让城楼上的守卫看着裴峋,自己跨上马,领军便往南军阵中去了。 南军本在因为亲王卫头疼不已,后方突然被撕了个口子。只见一女子带着一队骑兵,直直往阵眼杀去! 她带的人分了两路,一路悍勇猛冲,搅得南军阵型大乱,另一路则跟着她只顾拼杀,锐不可当,竟然直接一鼓作气冲道了大亲王达日也赤身边! 达日也赤单手握着一把红鬃银尖银身的长枪,灰头土脸,狼狈不已,见乌恩其杀过来,激动道:“这边!” 他大了乌恩其快三十岁,一头粗黑的头发都编成小辫子,每个辫子末端挂着个掐丝银的串珠,胡子也编了起来,整个人高大威猛,又着一身黑袍,壮硕地和熊似的。 “挂彩没有?”乌恩其见他精神还好,忍不住问道。 “就一点小伤,不碍事。” 乌恩其也不和他客气,要过他的红鬃银枪,高高举起发号施令。 一时间青衣骑兵们士气大振,几股本来被南军分割开的人马硬生生聚在了一起,拱卫着最中心的达日也赤和乌恩其。 两军陷入了僵持,乌恩其却很耐心地观察着。她耳力过人,此时满耳都是急促的呼吸声与马喘粗气的声音。 在哪里呢? 乌恩其知道,目前情况想要突围,唯有“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可突袭大亲王达日也赤的南军首领是新调来边关,乌恩其压根就不认识。 若还站在城楼上,她便能借着高差找见。但如今他们都在军阵中,放眼望去只能看见南军的银盔,在将暗点天色里泛着奇异的光。 忽然,她想起来一个还留在城楼上的人。她扭头眺望,看见裴峋两手撑在墙沿正着急地寻找什么。 就在乌恩其看过去的一瞬间,裴峋也转头。两人都目光跨越刀枪剑戟、跨越鲜血与纷争交汇。乌恩其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想起来裴峋的耳力不可能听见,只好偏了下头。 裴峋却一瞬间福至心灵。穿越过漫天厮杀声,乌恩其听到一声“西边”。 她二话不说把手中银枪扔给达日也赤,取下碧火,又从靴筒中抽出一支小箭,向西边看去。 果然。 第36章 乌恩其屏息凝气,那将领却冥冥中感受道了什么,大喊一声“保护我”。一声弦响与喊声同时发出,南军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道碧色流火,直直向着他们的主将飞去! 一箭穿胸的同时,那银盔将军的躯干上“腾”地燃起青碧色火焰来。南军惊声高喊,混乱不堪,待到左右手忙脚乱地扑掉火时,马背上只剩下五脏被焚净的尸体。 “是何人放箭?”南军中的副官目眦欲裂,抬眼寻找,只看到一个马背上的年轻女人,她手持大弓,气宇轩昂,处在青衣的草原骑兵中央,宛如恶鬼。 南军主将一倒,剩下的兵士慌乱不已。就在这时,一支精锐骑兵忽然从后方杀来,乌恩其眺目看去,却听见达日也赤拨转马头,就要去与那只队伍汇合。 “大哥?”乌恩其忙拍马跟上。 达日也赤语气轻松道:“你侄女带着援军来啦!” 乌恩其这才看见那只精锐的领头是个女人,她手持一杆马槊,一挥手就倒下一片儿南军,所过之处头颅鲜血横飞。南军想往后退,又与亲王卫撞个正着,攻守一瞬间逆转,南军几乎是被包围着杀过去。 “你不去过过手瘾?”达日也赤笑道。 “我不喜欢杀人。”乌恩其闭了闭眼,换了几支普通箭射出,支援一路杀来的女人。 达日也赤笑道:“你侄女比你凶多了。” 女人甚至带了个人给她换兵器,刀卷刃了就随手一扔,再换把新的上来。她浑身是血,南军见到皆魂飞魄散,四下奔逃。 乌恩其轻轻叹气,回头望去,只见残阳如血,照着冷风里地上凝固发紫的血液,和无数倒下的尸骨。 第20章 辰星 南军撤退了。 “还是多亏了你啊!要不然我都挨不到潮珞门来!”达日也赤拍拍胸口,后怕道。 方才在大阵中疯狂厮杀的女人也挤了过来,她满脸是溅上去的血,左眼下有一道竖着的伤疤。 “小姑姑。”她横抹一把脸上的血,打招呼道。 “黎明星?可真是大哥的眼珠子呀。”乌恩其微笑道。 达日也赤大她许多,作为先王的第一个孩子,哪怕他没什么才能,先王也依旧疼爱他。早早封了他做亲王,好远离弟弟们的斗争。 乌恩其和这位大哥的熟悉程度远远比不上她与喀鲁王的。但看着达日也赤掏出块帕子,仔细地给潮珞门擦拭着脏污的脸时,她想大哥也许是真的得到了很多来自父亲的爱。 潮珞门比乌恩其略小一点,按照达日也赤和乌恩其的年龄差,按理来说潮珞门该比乌恩其大一些才是。乌恩其对这位大哥的家务事也不甚了解,但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很疼爱这个女儿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达日也赤自己见过疼爱孩子的父亲该是什么样,他看向潮珞门的眼神中都流露着骄傲之情。 “小姑姑,你不要去大王哪儿了,先去我们家休息一晚上吧。”潮珞门躲着达日也赤擦她脸的帕子,费力道。 “祖宗呀,小心血揉道眼睛里生病!”达日也赤絮絮叨叨地,又对乌恩其说,“这丫头打知道你在那达慕夺魁之后,就一直仰慕你的紧,你多担待些。” 乌恩其笑着看父女俩折腾,对潮珞门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现在回王兄那儿,肯定要把今天的事情全部给他说一遍才算完。” 潮珞门喜道:“那我们快走吧!” 乌恩其却向着城楼的方向走去:“稍等,我此番不是一个人来的。” 达日也赤和潮珞门没等多久,就看见乌恩其带着个极英俊的男人来了。 “殿下,这是……”裴峋目睹了城楼下的战事,看着一地残肢鲜血还有点没缓过来,就被乌恩其抓到了楼下来。 “这是大亲王和潮珞门公主。”她言简意赅地介绍道。 潮珞门瞪圆了眼睛看着裴峋,上下打量好几番,这才缓缓道:“小姑姑,你从哪寻得这么个美人?借我玩两天行吗?” 她与父亲达日也赤很是相像,个子极高,还没有父亲熊一般的身形,但也很是威武,颇有能统领千军的睥睨之势,只是还有些孩子气。 裴峋看到她脸上未擦干净的血,默默往乌恩其身后挪了半步。心中感叹道:“草原上果然英豪辈出,我本以为乌恩其公主就已经够可怕了,可她侄女简直更像夜叉修罗……怪不得南边被按着打,要是这个潮公主是南军将领,那必然是一个万人敌。” 达日也赤在女儿背上拍了一下道:“你姑姑的人你也抢?别和那些混账学,有个美人就到处送着给别人玩,多和老子学学!” 又对乌恩其说:“我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难免惯多了些,让小妹见笑了。” 乌恩其客套笑笑:“大哥还年轻呢,子息的事情不急。” “不会再有喽!你大嫂生你侄女的时候伤了身子,我不敢再让她生了,”达日也赤啧啧道,“真的是鬼门关哪!我都不想让潮珞门找男人,不忍心让她受这个罪!” 乌恩其讶异道:“我也从未见过大嫂,不知大嫂现在身体好些没?我有些好药材,大哥需要的话尽管拿去。” 达日也赤爽朗一笑:“这么些年一直精心调养着,倒也好多了,只是一换季就容易头疼脑热,每次都给我吓得哟!” “大哥大嫂感情真好。”乌恩其微笑着夸道。 “那是!”达日也赤骄傲道,又说,“你带的这个小漂亮,什么来头?” 第37章 “是我那儿管钱的,今日听闻大哥被困,急着赶过来,不小心把他也捎带上了,”乌恩其说,“也多亏了他,要不然我找那南军将领还要好一番费事。” 达日也赤哈哈一笑道:“那就该赏!” “对了,还未来得及问,这新来的南军将领是何人?原先不是萧王在这一块吗?”去衣楼城的路上,乌恩其问道。 她又给裴峋要了一匹马,两人可算不用再挤在一起。问这话时,她偷偷瞄了一眼裴峋,却没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潮珞门道:“那萧王早回朝廷去了,先是来了个什么霍锐思,听说他爹是南朝的什么大将,结果没待多久就哭爹喊娘地回去了。再来了这个庄晋元,我们的人还没探明白底细呢,就带着人急匆匆想偷袭我们。结果被小姑姑你一箭就解决了,可见也是个草包。” “要是你姑姑没赶来,你老子就危险了。战场最忌轻敌,”达日也赤感慨道,“我要也有你们俩这本事,估计他也困不住我。” 乌恩其道:“大哥逢凶化吉,是有福气的。” 潮珞门道:“这么转了一圈,还是萧王有样子。他在的时候,衣楼守军夜里都要三班倒,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 裴峋低声说:“南朝皇帝年迈,几个皇子斗得厉害,萧王自然没法久留边关。” “你怎么知道?”潮珞门好奇道 乌恩其替裴峋找了个借口:“他去过南边,自然知道。” 达日也赤说:“原来南边也一样,生了一堆,全在窝里斗。我就一个宝贝,我的一切都给我女儿,不要她去和人争。” “大哥很讨厌这种么?”乌恩其问。 “讨厌,”达日也赤淡淡道,“为了王位,什么都不顾了。明明一个个小时候都跟在我后面叫‘大哥’,转眼死的死,没死的想要我死。” 乌恩其知道他是指方才围困时,喀鲁王没有及时来救一事。 潮珞门却全然不懂这些兄弟之间的暗潮涌动,对裴峋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萧王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勇猛,简直不像南边的人。” 裴峋回忆了一会,踌躇道:“我听说到的,都说萧王其实很平和仁慈,他好像身子骨比较弱,不喜欢打打杀杀的……” “怎么可能?”潮珞门嚷道,又想起来萧王夏日也会穿着的大氅,迟疑道,“当将领的有不喜欢打仗的吗?” 乌恩其好笑道:“当然会有吧。” 潮珞门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小姑姑,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我见你赢了也没多高兴,也不去收拾那帮南朝兵。” “算是吧,”乌恩其一抿嘴,“当领头的太费神了,那么多人的命都交到你手上,若是将领出错,底下的人也跟着遭殃。你说的这个庄晋元不就是吗?太冲动,害了自己不说,还断送了那么多袍泽性命。” * 喀鲁王拨给乌恩其的五百骑兵被一个百夫长带着,跟在亲王卫的后面,裴峋跟在乌恩其身后,也不多言。乌恩其便趁着父女两聊天时,问了一句:“没见过杀人?” 裴峋摇了摇头:“没见过杀这么多人。” “那也没有办法……”乌恩其叹气。 “那个庄晋元,我知道他,”裴峋小声说,“听说他幼时就极为聪明,过目不忘,一路考到进士。又那么年轻,被皇上保媒取了侯府小姐,风光无两,没想到这么草草就葬身于此了。” 乌恩其道:“大字不识也罢,进士也罢,在战事面前都一样,一条命罢了,很容易就会丢掉。” “也不知道那几位皇子夺嫡,最后会怎样,”裴峋苦笑,“要是能解决和北边的战事该多好。” “哪儿那么简单,”乌恩其无奈道,“打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说停就停呢?” 潮珞门拨转马头道:“小姑姑,你们说什么小话呢?” 乌恩其道:“不告诉你,马上到你家了,还不准备好吃好喝招待我们?” 达日也赤也笑着说:“你先去安顿你姑姑,我去看看你娘,她一定担心坏了。” 他们一行人已经到了达日也赤的住所门口,他所辖的上南坡距离衣楼城不算远,又因为他已经在此发展多年,规模不小。 天早已全黑下来,亲王卫在进城前就转弯去了军营,只留下少部分贴身保护。乌恩其看着上南坡,默默想着鹿角岘再发展多久,才能比得上。 裴峋却悄悄凑过来道:“鹿角岘将来一定比这儿还要大,还要好。” “别乱说话,”乌恩其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偷偷想想,总可以吧。”裴峋委屈道。 潮珞门呼唤道:“小姑姑,这边!你想吃什么都有,下人也给你备好了,休息的地方也准备好了,我去找我娘先!” “好,”乌恩其扬声答应道,又对裴峋说,“那你偷偷想着吧,我去休息了。”说罢转身去潮珞门刚在的方向。 “殿下!”裴峋见状,忙跟上她。 两人在架着火盆子的屋内,喝着奶酒,可算是感觉夜晚的寒露从身上抖了下去。 “大亲王当真是性情中人,”裴峋感叹,“我感觉他像什么大侠。” 乌恩其无情道:“我大哥的武艺,也就比你略强些。” 裴峋说:“他看着不像啊……” “怕是他没有的武艺,长生天全补给潮珞门了。”乌恩其笑着说。 第38章 “大亲王当真宝贝潮公主,真好。”裴峋也笑了,在火光下显得他面庞格外柔和。 乌恩其说:“看名字都能看出来,‘潮珞门’的意思就是黎明星。” 屋外,夜已经深了,天空中亮着点点繁星,乌恩其一口饮尽剩下的酒,半倚着窗看着天外遥远的银河。 第21章 盟友 乌恩其见到达日也赤的妻子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不知潮珞门是怎么安排的,裴峋又和她在一间屋里。好在霍伦之行让她已经适应了。屋里的被褥不够打地铺的,只好垫在一张窄窄的长椅上。 裴峋虽然瘦,但长手长脚的,缩在哪儿怪可怜的。乌恩其在榻上睡了前半夜,然后起来和他换了地方。 “殿下,没事,不需要换……” 裴峋话还没说完,就被困倦不已的乌恩其打断了:“少废话,滚过去。”他便乖乖闭嘴,卷着被褥去了榻上。 那临时椅子也是够硬,乌恩其身子好,倒还没有特别难受,裴峋则一动腰就倒抽气。 俩人和潮珞门碰上时,果不其然又被打量了一番。乌恩其皱眉道:“上南坡是再没有房间了吗?” 潮珞门促狭道:“这不是想着,方便吗?” 乌恩其正准备再澄清两句,达日也赤便携着妻子来了。那位亲王妃比达日也赤小了约莫十岁,整个人体态丰腴,相貌普通,笑起来却很甜蜜。 “大嫂好。”乌恩其笑着打招呼。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握住了。“哎呀,早就听说过小妹了,没想到这么小,和我女儿差不多,多谢你救了我丈夫,”亲王妃温柔道,“一个人生活很辛苦吧,什么都要自己操心。把上南坡当自己家就好,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乌恩其甚少见到这么热情的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的力气那样大,却挣不脱亲王妃柔软的手。 她给一旁的裴峋使眼色,示意他说些什么。裴峋从她身后上前一点,笑得如沐春风:“多些王妃美意,我们殿下不善言辞,大亲王是我们殿下亲哥哥,帮忙也是分内之事,您不必放在心上。” 乌恩其忙对着亲王妃点头。 “好漂亮的孩子,小妹,这是你的爱人吗?”亲王妃看了看裴峋,对乌恩其问。 “不是啊,”乌恩其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会这么想,“只是手下,潮珞门昨儿给我们只准备了一间房,我们俩只能轮着休息。” 达日也赤善解人意道:“素儿,别说了,小妹还年轻,脸皮薄。” “大哥,”乌恩其感觉胸口闷着一团气,“您哪里看出来我脸皮薄?说没有就是没有!” 素王妃也点头道:“小妹都说不是了,你还要讨厌,今晚给这个小伙子再安排个住处就好。” 达日也赤嘿嘿一下道:“小妹不会怪我的罢,我到底年纪大了,你和你侄女玩儿就好。” “小妹哪像咱们家的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和这不成熟的有什么好玩的。”素王妃叹气。 潮珞门在战场上那么穷凶极暴的人,此刻委委屈屈地抓着母亲的袖子道:“我哪有呀?” 素王妃道:“你该多向你小姑姑学学,你父亲的亲王位子又不能传给你,我们两个护的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呀。” 乌恩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大哥只有潮儿一个孩子,竟然不能袭他的位置吗?” 达日也赤道:“自然不能,我找过大王,他说哪有女人当亲王的。潮珞门现在是公主,嫁出去之后就算不得天狼后人了。” “嘁,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人就是了,”潮珞门不满道,“我只想陪着母亲父亲。” “大王连我都要容不下,等我死了,你嫁不嫁人都不妨碍他。”达日也赤道。 乌恩其点点头,对潮珞门道:“有一个我,王兄已经受不了了。再加上个你,他能忍着才怪。” “真是奇怪,我的本事难道不够当个大将军吗?为什么总说嫁人不嫁人的。”潮珞门抓了抓头发道。 素王妃说:“你若放下脾气好好磨练一番,也许能有作为。可如下却被女儿身箍住了。” 乌恩其道:“我们都要早做打算才是。” 她心中已经盘算着让达日也赤和她站在同一战线的可能了,这二人极其疼爱独女,想必会愿意为了女儿博一把。 而且就她来看,虽说达日也赤人高马大,又是亲王,但上南坡真正做主的,怕是素夫人。 那位笑起来和蔼可亲的女人,绝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达日也赤才能一般,却能在喀鲁王的针对下保全到现在,乌恩其原以为他有什么厉害谋事,现在看来,这出谋划策之人,怕就是素夫人。 思索至此,乌恩其提出去上南坡逛逛,素夫人和达日也赤欣然同意,并提出让潮珞门作陪。 潮珞门被母亲叫到时,一只脚正准备往出迈,看上去是想开溜。她投给乌恩其一个求助的眼神,乌恩其便对素夫人说:“不必陪了,我们自己闲转而已。” * “殿下可是又什么打算,不方便让潮公主跟着的?”裴峋小声问。 上南坡距离衣楼城不远,本应该因为在前线而人心惶惶,但这里却一反常态地热闹。长长的骆驼队从城中穿过,鼻息在寒日里化成白雾。 “别瞎揣测,”乌恩其作势要抬腿踹他,“就你话多。” 第39章 两人来到了一家铁匠铺前,赤着上身打铁的男人随意看了裴峋一眼,正要把头转回去,却又看见了边上带着面纱挡脸的乌恩其,手中动作一顿:“客人,您一看就是识货的,要来点什么?” 乌恩其道:“何以见得?” 那铁匠爽朗一笑道:“您这胳膊腿,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您刚搬来上南坡吗?女人会功夫的少,我见过就不会忘。” “我们二人只是暂留于此,不日就要离开了。”乌恩其说。 铁匠道:“那您更该来把趁手家伙事,最近可不太平,我们亲王殿下前一天才从前线退回来。而且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这儿做的兵器,砍不豁崩不坏,哪怕放起来不管,都不会锈。” 乌恩其隔着面纱微微一笑:“您倒是会做生意,上南坡的生意怎么样?” “好着呢,就是涅古斯王城,都不一定有这儿好。别看这儿离战场近,可有素大人在,比其他地方滋润多了。” 乌恩其道:“我已经有趁手的兵器了,倒是我旁边这位,您看看给他弄个什么防身的好?” 裴峋正在边上看陈列出的刀剑,白森森地反着太阳光,突然被乌恩其一说,张嘴就要推辞。 可一声殿下还没叫出口,他脑子里突然闪过在霍伦时的事情,于是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恩和小姐,我就不必了……给我也是浪费。” 乌恩其也没想到他还能记得这个名字,见鬼般看了他一眼:“不愧是账房先生。” 她意在指裴峋的记性,铁匠却以为她在说裴峋小气:“嗨,妹子,俭约是好的,你也不要怪他。但是小兄弟,咱该花的还是要花,你总不能一直让妹子保护你吧。” 裴峋瞬间羞愧起来,原本白皙的脸变得通红:“我确实不太能行……” “他们这些当然和我这种从小学的比不了,我既然有点拳脚功夫在身上,自然要多护着点身边的人。”乌恩其拍了拍裴峋的肩膀,对铁匠说。 “好呀,”铁匠笑道。“给小兄弟做个匕首吧,轻便!” 乌恩其点头,她本意也不是想买东西:“您说的素大人,是亲王妃殿下吗?” 铁匠一单买卖做出去,又感觉与这二人投缘,被这么一问,更是关不上话匣子:“还能有第二个素大人呀?她平日管上南坡的比亲王殿下多得多了,我们都不习惯叫大人‘王妃’。” “这么厉害?”乌恩其双眼微微睁大,半是演的,半是发自内心。 “那是,在素大人不是王妃的时候,她就有名喽,亲王殿下反而是来了上南坡之后才被我们知道。” 裴峋适时问道:“您能讲讲素大人的事情吗?” “素大人是平凡牧民家出生的,她以前能给牛羊看病,总被周围场子的人请去。后来牛群里爆发了场疫病,她做主把害病的牛杀了,肉和皮也没让留,一把火烧了,”铁匠眉飞色舞道,“一开始还有人怪她呢,结果后面别的场子疫病控制不住了,牛基本上都死光了,经素大人手的却安然无恙。” 乌恩其深知牧群对草原人的重要性,心中对那位和蔼女人徒生了一股敬佩。 “总之素大人的名号就传出去啦,大伙都可信她了。后面亲王殿下来了上南坡,结果他说话没有素大人好使,就去查素大人是何方神圣。没想到一来二去,这俩人走到一块了。”铁匠又说。 乌恩其说:“倒也是缘分。” 铁匠找了一堆花样儿来,让裴峋看,嘴里还说着:“小兄弟来,选个喜欢的样子。亲王殿下基本上不太管事的,他虽然长得威风,其实人很是热心大度。他没和素大人在一块儿时,就把上南坡的事儿给素大人打理了,别人说他治理的好,他便实话说是素大人治理的。” “这倒是真好,只是我听说,素大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乌恩其斟酌着问。 “你说潮公主?潮公主什么都好,只可惜不是个男儿,不能将来接管上南坡。不过也不好说,不是有个乌恩其公主就被封了地吗?潮公主若要去那达慕,一定也是头名!” 谈到这里,乌恩其心中已经有了数。刚好铁匠也和裴峋确定了匕首的样式:“好了,你们付个定金,过上几日来取就行!” 乌恩其笑着谢过,和裴峋离开铁匠处。 “您好像心情很好?”裴峋说。 乌恩其道:“刚刚花了钱,怎么会心情好呢?” 说着,她从边上的小贩处顺手买了一皮口袋的羊奶,往嘴里灌了几口。 “您说,上南坡要是能和鹿角岘往来会怎么样?晒盐要人手,咱们的人是不是不够啊?”裴峋虽然说着疑问的话,语气却很坚定。 乌恩其道:“上南坡什么都不缺,干嘛和我做这碍大王眼的买卖?” 裴峋轻声道:“因为潮公主吧。您能有自己的地,素大人和大亲王殿下肯定也希望潮公主有。” “你倒是会猜,”乌恩其淡淡道,“他们就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愿意让女儿受委屈?定然是要给女儿搏一个出路的。” “我见过的说自己爱女儿的人,总要生个儿子,说是怕女儿出嫁了受委屈……”裴峋回忆了下,无奈道,“这样一比较,才知道什么是爱女儿。” 乌恩其说:“真爱女儿的,想尽办法也要给女儿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家产恨不得全给女儿。不像一些道貌岸然之徒,口上喊着疼女儿,做的事却是一点不沾边。” 第40章 裴峋低头道:“我此前居然从未注意过……” 乌恩其拍拍手道:“现在注意到也不晚。走吧,回去找我们未来的盟友。” 第22章 如雪 再回到喀鲁王处时, 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乌恩其一路策马,心里却没有什么快乐的感觉,反而沉甸甸的。 跟素王妃、达日也赤交谈过后, 她比平时还要清楚自己需要做什么, 也更明白了表姐萧王的野心有多大。 萧王一个女人, 是怎么在宫阙里扮演男子二十年?淑妃做出这个决定时, 心里又在想什么?乌恩其想不出来, 只觉得想要以女儿身称帝、想要让天下女子也能出将入相的表姐很是勇敢。 说来好笑,她连萧王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被萧王的抱负打动了。 裴峋看出她心情恹恹, 主动道:“殿下在发愁?” “烦着呢。”乌恩其道, 她也确实烦裴峋这个猜人心思的本事。这人每次轻飘飘地就能猜中她的所想,让乌恩其感到一种诡异的默契,别扭极了。 “您还这么年轻, 未来长着呢。”裴峋不知道说什么,一本正经地来了几句。他眉眼舒朗,如一片不该留在草原的云。 “少学老头说话, ”乌恩其瞥了他一眼,忽然有了想法, “南朝的王子们也这么斗吗?” 裴峋道:“在哪都一样,要是早早立了储君还好, 没有的话, 几个皇子能把天捅破。” 乌恩其说:“现在都有哪些人抢,你看好谁?” “谁都一样, 只要是明君就行, ”裴峋眼睫微垂,“要不然痛痛快快投降, 要不然一鼓作气把北边打服。但是依我看,都不可能。” 乌恩其笑道:“好大的口气,不怕叫旁人听了捉了你去?” “实话而已,殿下又不是听不得实话。”裴峋嘟囔道。 “要投降,肯定是不可能的。可若要把北边打服,南朝谁有这个本事?”乌恩其说。 裴峋叹气:“将才奇缺,还要防着朝堂上的暗箭。和您交过手的萧王,本来战势大好,却被弟弟从中作梗,逼着皇上一道金令诏回去了。” “看来还真是把那个位置摆的比天下还重呢。”乌恩其嘲讽道。 “我真是不知道这天下怎样才能安定。”裴峋说出这句话,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乌恩其不说话了,她本想从裴峋嘴里问出来萧王的名字,没想到三言两语把人说得伤感了。裴峋安静地望着被风搅动起层层波澜的碧草,墨色长发也在风中飞扬着。 她无端觉得好笑,朗声道:“等有个明君就安定了!” 说罢一扬马鞭,向着王城的方向去了。她今日着一身金边儿素衣,衣摆在风里活像跑动的羊。 裴峋看着,嘴角不自觉地牵起,追着她的背影去了。 * 回王城本应该第一时间去见喀鲁王,可王后的人却先把乌恩其拦住了,说大王现在不方便。 她如今领着裴峋和几名贴身的侍女在大殿,至于喀鲁王点给她的五百骑兵,还在上南坡达日也赤那儿。 乌恩其心道她与王后素不相识,突然拦她别是故意使绊子,转头再参她目中无人,回来都不知道去见大王。 “殿下,大王真的不方便!”那个小传话官看着还是个孩子,弄的乌恩其都不好意思对着他说重话。 僵持时,又有一个年长侍女过来道:“殿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去王后处坐坐。” 乌恩其眉头锁起,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不是她防人之心太盛,只是她与现王后十分陌生,又有杀兄之仇,如何能让她放下戒心来? 那二人见请不动她,耳语一番,年纪小的折了回去,年长侍女则对乌恩其说:“王后殿下很是慈爱,殿下不必紧张。” 乌恩其依旧不发一言,只是定定看着对面的侍女。她怕有心之人留下话把子,在这种场合向来是不愿意多说的。年长侍女也不再坚持,只是对她和蔼一笑。 片刻后,小奴隶们搀着一个苍白细弱的女人出来,正是王后。她今日没穿那件月白色的狐裘,换了件镶着白色毛边儿的大红披风。里面则是水华朱的夹袄和藕色的下裙。 衣裳的颜色如此热闹,也没能让王后的气色更好一些。乌恩其猜想她是心病,才会如此憔悴,宛如一个陷在泥沼中的行人,已经放弃了挣扎,只等待着被淹没的那一刻到来。 王后发丝乌黑,却好像一张蝉翼般的宣纸上添了一笔枯墨,看着更加寂寥。 乌恩其对王后这样纤细的女子,向来是没什么脾气的,她皱着眉道:“天气寒凉,王嫂该在里屋暖着才是。” 王后柔柔一笑道:“你也来我屋里罢,我新架的炉子,很是热乎。” 乌恩其依旧不愿,王后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若是和她独处时生了病,让她到哪儿说理去?她不喜欢拿恶意揣测别人,可如今她只能谨慎再谨慎, “那便去小厅中坐坐吧,这儿也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王后和婉道,主动摆出手势,示意乌恩其自己选地方。 第41章 她只好领着一帮人换地方,小厅里炉火更旺盛些,只摆了两张檀木椅子和一张案台。乌恩其给裴峋使了个眼色,他便跟进来站在乌恩其身后。 “王嫂有何要事,大王又在何处?”乌恩其问。 王后平静道:“新送来了几个江南美人,大王去看望她们了。” 乌恩其哑然,搞不懂为何草原上的王公贵族都如此为江南美人着迷。她有心同情王后,却又不清楚她的立场,半晌憋出来一句“王嫂大度”。 王后苦笑一下,语调依旧温柔:“小妹去过二剑吗?” “还未曾有机会。”乌恩其摇头。 王后本是二剑部出身,嫁到涅古斯来。乌恩其不知道她突然提起家乡是何缘故,终于要找她算哈日巴日的账吗? “你如此年轻,应该多去看一看这人世间,莫要等没机会了再惋惜。” 乌恩其客套道:“多谢王嫂教诲。” 王后手攥紧了衣角,手指骨节更加苍白。这苍白让乌恩其想起了同样身体孱弱的姐姐萧王。 “二剑的冬天,比这儿还冷。夏夜的沙子也白得像雪……”她喃喃道。 乌恩其看她似乎很是悲伤,不由自主地把语气放缓了几分:“若有机会,我给王嫂带些回来?” “不必了,”王后垂下视线,“已经过去的,强求也没用。” 直觉让乌恩其明白王后话里有话,但她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对,只好继续客套道:“王兄王嫂琴瑟和鸣,有什么求不得的。” 话已出口,她才反应过来喀鲁王还在陪江南美人,不由得抿了下嘴。 喀鲁王盛宠王后是整个涅古斯闻名的,可在乌恩其看来,也不过尔尔。什么最珍贵的狐裘、最精美的暖炉、最华丽的头面,通通是囚笼。 他是大王,有无数妻妾子女很正常,人们都是这么以为的。 王后缓缓露出一个略带悲伤的笑容:“小妹,你可为什么人动心过?” 乌恩其一边摇头否认,一边祈祷王后嘴里别出来些不该说的东西。 “我未嫁时,在二剑有两个顶顶要好的朋友。一个是博古通今的才女,一个是爱撒娇使性儿的妹子。 我们年岁相差不多,便常常聚在一起,话儿是怎么也说不完。每次我被兄弟欺负了,便去找她们哭鼻子。 后来我要出嫁了,出嫁前,大家说以后再也不能相见,又说从未出过二剑王城,便相约在夜里偷偷出城去看看。 那天城外河边水激如刀,我们三个坐在山坡上,就那么看着。却没想到大王竟然夜里赶路,带着人牵着马远远地来了,我们便赶紧回去。” 乌恩其听了个云里雾里,猜测道:“王嫂便为了王兄心动了?” “不是,”王后沉静道,“那天我挽着姐妹们的手臂,看夜里月光如水,白沙似雪,才是一生不能忘却的颜色。” 这话轻飘飘的,落在乌恩其心头却犹如千斤。 "人活一世短短几十载,却总不能如了心愿。"王后扶了下发鬓上的簪花道。 乌恩其说:“既然如此,更该去遵从自己心中所想才对。” 她看着王后的模样如坐针毡,生怕自己喘气儿一猛,就把她吹散了。 “傻姑娘,哪有这么好的事情?”王后苦笑一下,“多的是身不由己。” 乌恩其不知道王后拉着她说这么多往事目的何在,一直耐着性子陪她说话。可这句“身不由己”却让她心中一刺,竟然有些恐惧。 她知道世间多的是无可奈何,可若是就这么低头了,岂不是把此前的热血白流了?若真的到了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那一天,她也不会坐以待毙。既然心中有了个愿意拼上一切都梦,那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言弃。 王后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作为交换,你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乌恩其本来跑去九重云霄外的魂被这一句话抓了回来,她原本猜想王后是什么手段高明的政客,交谈一番后却没发现王后有这方面的意图。眼下听到这个交易,她打起精神来,要看看王后的野心是什么。 “王嫂说说看?”她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你过些日子,怕是要到二剑部走一趟,二剑的王要过寿。” 乌恩其点头,这怕是喀鲁王的想法,如今提前让她知道,也好先做准备,只是不知道王后是怎么想的。 “王嫂要我帮您什么?” 王后静静看向远方,乌恩其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天与草在视线的尽头相接在一起。 半晌,她说:“你去帮我看看,我的两个姐妹,过得好不好?她们要是问我,就说我很好。若是找不见人呢,就算了。” “我当尽力。”这话乌恩其发自真心而说。她一想到王后这么些年来都惦记着昔日好友,心中就一阵发紧。 这位二剑部的王女嫁给了草原上最尊贵的男人,旁人看来,她应该是再幸福不过的,该把一心全牵系在丈夫身上才对。 第42章 可真正让她深爱的,是草原上自由呼啸的风和不能忘怀的友谊。乌恩其从未有过同龄的玩伴,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一副光景。但她愿意揽下这件事,去看看王后故事里的另外两个女孩。 “二剑的土地上,有一种单长在二剑的花儿,有手指那般长,白色的,”王后说,“闻起来有浅浅的香味,名字叫玉芷。你若是能遇见,替我摘一朵,放进二剑的河流里罢。” 乌恩其眼睛微微睁大,她终于想了起来王后的名字,这个纤细又苍白的女人与花同名,就叫做玉芷。 第23章 故音 玉芷王后叫人添了两趟茶水, 喀鲁王终于带着两个美人,从后面过来了。 他身上脂粉味浓烈,看见乌恩其, 粗黑的眉毛立刻拧起。第二眼他看见了一旁的王后, 便又缓和下来, 走上前去, 把她的手握在掌心。 王后依旧是温柔如水的模样, 乌恩其却觉得这一幕刺眼极了,不愿再看,只好去打量那两个江南来的美人。 她们二人皆带白纱遮住半张脸, 只露出上扬妩媚的眼睛, 衣衫轻薄,雪白的皮肤在纱下影影绰绰。赤足带着金铃铛,一步一响, 勾人心魄。 但现在天寒如此,北风似刀,刮得人脸生疼。这堪堪蔽体的衣衫又怎么能御寒呢?乌恩其看到两人被冻得青紫的脚踝, 心中五味陈杂。 “好看么,小妹?要不要送给你玩玩?”喀鲁王道, “不过你怕是没东西消受呀。” 这番粗鄙的话听得乌恩其直皱眉,却又不好说什么, 只能装作听不懂, 心里暗暗给喀鲁王再记上了一笔,拿出启禀公事的语气说:“小妹已从大亲王处回来, 天狼保佑, 大亲王平安无事。” 喀鲁王想也早就知道达日也赤没事,可还是假惺惺道:“小妹果然名不虚传, 让我心里很是欣慰。” 乌恩其疏离一笑,喀鲁王没能借南军除掉大亲王达日也赤,惋惜好机会白白溜走才是,怎么可能欣慰。 “是大亲王有福气,我没做什么。”她恭敬道。 乌恩其和喀鲁王拉扯着,余光却总忍不住瞟那两个江南美人颤抖的身体,心骂这该死的别再拿人命取乐了。 “小妹,你也是女人,来看看这两个女人和你有什么不同?”喀鲁王的声音又响起来,听得她心里一阵烦躁。 她知道喀鲁王怕是又要借题讽刺她,无名火在胸膛烧了起来。乌恩其不动声色地呼吸几下,压平情绪。她轻轻偏头,却和王后对上了目光。 须臾之间,王后手中的暖炉伴随着一声惊呼坠落在地,喀鲁王忙关切道:“怎么了,阿芷?” 王后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挂着笑说:“无事的,兴许是天太冷,手有些僵硬。” 喀鲁王二话不说,扶着王后就要回去,两个美人也跟在后面离开。只剩下乌恩其和她带的侍女几人,以及裴峋。 乌恩其这才松气,一扭头看见裴峋还望着喀鲁王一行人离开的方向出神,便说:“魂被勾走了?” 裴峋立马回神,摇头道:“不,只是好奇这二位姑娘是何方人士。” 乌恩其领着人从大殿出去,边走边说道:“思乡情切了?” “没什么好思的,”裴峋说,“您和王后此前认识?” “只见过几次面而已,还谈不上认识,”乌恩其心道现在应该训斥裴峋两句,让他别再猜来猜去,可她实在是需要个人和她交谈一番,便说,“她倒也奇怪,向我这个杀兄仇人说这么多作甚?” 裴峋道:“兴许她与哈日巴日本就关系一般,您与大王也不见得多亲近。” “她说大王有意让我去二剑贺寿,你觉得是真是假?”乌恩其往暂住的偏房走去,侍女们已经散去不再跟,只有她和裴峋往里走去。 “此事还未确定,但殿下还是该做些准备才是。” 乌恩其说:“不用提醒。要是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早就有风声出来!我想不通差我去二剑是要做什么,我虽与王兄不大对付,但我这么个小角色,应该轮不着让王兄急着除掉才是。” “兴许此行并不是针对您的呢。”裴峋想了想,问道。 “这谁能说上?我真是不愿意在王城多留,恨不得飞回鹿角岘去,做做准备,再看看我的丝绸。”乌恩其进了房间,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叹气。 裴峋规规矩矩地拖过椅子坐好:“殿下,地上凉,您快起来。您出发前,说走后七日方可售卖,今天才第三日,丝绸没开始卖呢。” “有机会该悄悄去逛一逛王城的集市,可惜在王兄眼皮子底下,不能如愿,”乌恩其坐在地上不挪窝,“王城的丝绸应该卖了有一阵子了,真想知道卖的怎么样。” “想来应该是很好的,王城不缺有钱人,但缺这些精美东西。” 如今有丝绸卖的部落也就三个,涅古斯、霍伦、和有着这门技术的艾若。 但艾若深知匹夫怀璧之罪,一直东躲西藏,做起生意很不方便。能在大集市上卖的,也就涅古斯和霍伦二部。 “拳头还是要硬啊,”乌恩其感慨道,“可一味依靠武力也走不长久。” “是这样。”裴峋说。 第43章 乌恩其想了想:“你说,南朝有没有比丝绸还珍贵的料子?” 在两个部落都有丝绸售卖的前提下,要想压过对方一头,非得再有些巧思才行。乌恩其起初想的是让跋春她们多绣些图样上去,可在草原上,手艺精妙的妇女也不算多,绣活又是极其耗时间的,仔细一算,便觉得远远不够。 若是有什么法子,能让丝绸织出来时就身价昂贵,岂不是更好? 裴峋还真想起来一个:“我知道有一种叫‘织金’的,是用金线织料子上的一些花纹。这样做出来的织料,如云霞般华美轻软,金翠交辉。” 乌恩其啧啧称奇:“南边匠人的手,真不知道是如何生出来的,能做出这样巧的东西来。我在王兄处见到了许多南来的东西,什么雕着天下飞禽走兽的屏风啦、眼珠会转的凤凰花钿啦、在日头下能照出牡丹影子的宝珠……” “还不是都为他人作了嫁衣裳,”裴峋笑道,“金玉再多,也终究没有自保之力,藏在库中蒙尘千日,最终易主。” “你可真是不留情面,”乌恩其道,“你说的织金固然好,咱们也只能想想。毕竟桑蚕织布的手艺只有艾若部会,这更上一层楼的织金,怕是只有南朝人才能做出来罢!” 裴峋说:“其实应该都差不多,会织布的人也应当能学会织金才是。只是这儿肯定是没人会织金之法,想学一学都不能。” “草原上没人会,去南边学不就好了吗?”乌恩其脱口而出,语毕把自己都下了一大跳。 裴峋带着三分敬意看着她:“殿下……您可真敢想……” 乌恩其却越想越觉得可行:“这事主要就三个难点,一是咱们没人会织布,但艾若部的人会呀,只要能长久合作下去,大家不是都能赚吗?二是这织金之法该如何带回来,只要能到江南,可以用的法子多的是,也不算太难。三是怎么名正言顺地去江南,还记得在上南坡的时候,大哥夫妻是怎么说的吗?” 裴峋听得一愣一愣,呆呆道:“素大人说的是……” “嘘,”乌恩其竖起一根手指,比在唇边,“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哦……”裴峋愣愣道。 乌恩其心中琢磨着,感觉这事已经有眉目了:“南边的国本,无外乎那几样东西,咱们跟着学一学,不愁赚不到钱。” * 将来准备做的事情上,又多添了一个去江南。比起刚见过姐姐那段时间的焦急,乌恩其现在沉稳了许多。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这一切有多难达成。但她心平气和,不畏缩也不毛躁。只按照她心中的图景一点点前行着。 拉拢可拉拢的,站稳脚跟后再招兵买马。她奔波许久,还在努力站稳脚跟。 权与财,后者易得,前者却很是困难。乌恩其想要站在草原的最顶点,便是要得到那份权。 她轻轻拍了拍脑袋,心中又生出一个想法来。如果这个想法能成,那就是一箭二雕的美事。 只是这些都要放在二剑的后面,乌恩其这几日待着王城可谓无趣至极,什么都做不了。 她一点儿都不想在王城过冬,只期盼喀鲁王早些差她去二剑,好让她找个机会回鹿角岘去。 这日她在王宫里走着,余光却扫见花园里闪过一道身影,向着墙根儿去了。 乌恩其目力过人,看那背影似乎是个女子,当下屏息蹑足,悄悄跟在后面。 喀鲁王的花园在春夏时还算繁华,如今冬日天寒,便草木凋败,十分萧索,几乎不会有人进去。 连乌恩其都嫌弃它太过寂寥,看了让人心中苦闷,路过都不愿意多瞧一眼。 因此这突然出现的身影便显得有些诡异,乌恩其思及此处在王宫之内,虽然偏了些,但只要大声呼喊,就会有巡逻的侍卫前来。便放心跟随着过去。 那人身法轻灵,辗转腾挪间步法飘逸,乌恩其跟着甚至有些费力。不过她也能确定那人定然是个女子。 喀鲁王的女人有不少,混进去些细作也是正常不过。乌恩其心生好奇,便卯足劲儿,学着那女子的步法前行,学着学着,竟然摸到点窍门,感觉自己身子都轻了些。 那女人猛地停下。乌恩其忙闪身躲在一块石头后。这石头不够大,她长手长脚,只能把自己团起来藏住。 她运气很好,待在下风处。那女人似乎在和什么人交谈,断断续续的话语顺着风传入乌恩其耳朵里。 陌生的语调让她愣了一瞬,突然意识到那女人讲的是南朝话! 乌恩其屏气,微微张开嘴,免得呼吸声干扰她的耳朵。 这招本是猎人们常用的,眼下却被她用来在草原首领的王宫里,听一个疑似细作的女人讲南朝话。 乌恩其虽然跟着母亲祝雪学了南朝话,可平日也没机会用,听些家常话是没问题,但这女人说的东西显然不是在拉家常。 “人道山段语文不管”,这是那女人第一句话。乌恩其猜是什么接头用的话。 “一切如旧便好,耳珰一对,金累丝嵌珠。” 第44章 这句说的好像是首饰?乌恩其默默把这两句话的发音记在心中,试图从她学过的南朝话里找到解读。 “谁?谁在那儿!” 第24章 盐论 乌恩其暗道不好, 猛然闪身向边上躲去,几乎是半息之内就挪去了一棵枯树后,没发出丝毫声音。说南朝话的女人朝乌恩其藏身的石头走了两步, 又顿住脚步。 那女人一转方向, 又施出方才的轻灵步法, 这次像是使出了十成的功力, 眨眼间就不见了。 乌恩其眼见追不上人, 便径直折回。她很在意那女人突然撤离的举动,如果是她发觉自己被人跟踪了,第一反应估计是灭口……这女人甚至没有和她碰上。乌恩其认为自己从石头后挪道枯树后, 只要对方想找, 她绝对是藏不住的。 而且对方一开始朝她的方向走了几步,是否说明对方本来是准备来找她的呢?既然如此,这个半途折返就很是耐人寻味, 更何况是以那样快的速度离开了,她在怕什么。乌恩其想。 那女人怕的事是比对话被人听见更要紧的,毕竟在这儿能听懂南朝话的人不多。 她担心的, 怕是被看见脸。 眼下那人的身份几乎已然明了,一个面孔被王宫中人认识的、会说南朝话和人接头的女人、乌恩其回忆起了两个穿着轻纱、脸似鲜花儿挂着露水的身影——喀鲁王新收的那两个江南美人、 乌恩其突然又想起了裴峋那张玉石般的脸, 心中暗自腹诽,南朝挑选探子的第一个要求莫非是相貌过人? 对于喀鲁王身边的探子, 她没什么心思管, 或者说她巴不得喀鲁王倒点霉。 她回忆着那几句意义不明的南朝话,本决定先将此事瞒住, 好当做一枚筹码。但她心念一动, 转悠一圈后,找来了裴峋。 “你说, 要是南朝想安探子进来,是不是会专挑些漂亮的?”乌恩其缓缓说。 裴峋微不可查地动了下手指,好像想要抬手,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语气平稳地说:“漂亮的容易被信任,相貌平平的容易隐藏,殿下切莫掉以轻心。” 乌恩其几乎想笑:“漂亮的哪怕败露,都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吧。” “应该是少了几分活命的机会才是,”裴峋说,“容貌好,就更容易成为亲近之人。而被亲近之人背叛后,怕是……所以漂亮的探子,反而更容易得不了好下场。” “哎呀,”乌恩其故意叹道,“还是你想的周全……” 裴峋心如擂鼓,血液发冷,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脚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来了怀疑,只敢硬着头皮顺着乌恩其的话往下说:“殿下只是没想过这方面的东西罢了……” 乌恩其逗够了,这才悠悠道:“要是我没猜错,那两个江南美人怕是得不了好。” “江南美人?”裴峋声音微微扬起,但旋即恢复如常道,“殿下怀疑她们?” 乌恩其且笑不语,换了个话题:“额尔德木图给你信没有?” 裴峋神色平和,摇头道:“还没有,大亲王刚刚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估计不能弄的动静太大。” 意料之中,乌恩其轻轻颔首:“不急,这事儿等我们走一躺江南回来之后,再办也行。” 又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乌恩其挥手让裴峋离去了。裴峋的内心再稳当,面对刚刚那种疑似败露的情况下,还是免不了要动摇。 乌恩其在知道裴峋身份的前提下去故意吓唬人,又留心注意着,也没能抓住什么大破绽。只在裴峋转身离去时,隐隐能看见他后背衣服有一点汗湿的痕迹。 有点小瞧了这人。乌恩其暗想,只是裴峋来道草原这么久,一直本本分分,仿佛真的只是换了个地方过日子似的,半分不像个探子。 有一瞬间乌恩其甚至觉得这就是一个计谋,安排一个什么也不干的人到她身边,好让她为此纠结费神。 可转念一想,她算个什么呢,怎么可能让南边专门安排人针对。无论是喀鲁王要对付大亲王达日也赤,还是南朝盯上了涅古斯部,她总是被捎带上、顺手收拾下的那一个。 简直好笑中带着愤怒。总有一天,乌恩其想,总有一天她会成为草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无人再敢轻视她,而是视她为最恐怖的对手。 到了那一天,她会扫平所有拦路之人,朝着她的理想再进一步。 * 那日在上南坡,乌恩其回过头去找素王妃与达日也赤,再带上裴峋,四人在一起商量了许多。 那夫妇二人的心愿只有一个,就是为女儿潮珞门尽可能多地铺路,好让她不受世俗限制,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可真是您二位的掌上明珠啊,”乌恩其笑道,又问一旁的裴峋,“这个词在南朝话里说,是夸别人女儿的吧。” “是的。”裴峋说,他放慢速度,拿南朝话又读了一遍“掌上明珠”这几个字,弄的大亲王夫妇都笑了起来。 素王妃道:“小妹上哪儿捉了个会讲南言的来?” 乌恩其笑笑,没有回答,又说:“大嫂为阿潮备下的东西可足够?我有一笔小钱要赚,只是缺人手。” “你要带着我们赚这个钱,人手不就够了吗?”素王妃又故意打趣道。 第45章 “大嫂说的极是。”乌恩其也跟着笑。 她先前和额尔德木图的商队讨论的贩盐一事,破局处最后落在了上南坡。鹿角岘规模太小,缺百姓缺人手,因此晒盐之事只好暂且搁置。 如果能有个能放心的盟友合作,这事儿便可以提上日程了。 乌恩其给二人简单说了下她对于贩盐的想法。她早看出上南坡真正做主的是素大人,因此讲话时多对着素大人。 达日也赤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见自己没什么说话的份儿,便转头同裴峋找起话题来:“我有时候在想,要是阿素生来是个男子,高低也要当个首领的。” 裴峋点头:“素大人的确能力过人。”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没有阿素,上南坡会被我弄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敢想,”达日也赤道。“明明这都是阿素的功劳,她却不能占足属于她的那一份。” “世道如此,”裴峋小声说,“倘若公主殿下是个男人……”他发觉自己失言,猛地止住了话头。 刚刚的一瞬间,他想说要是公主殿下是个男人,能光明正大地和其他兄弟抢位置,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呢。 裴峋不知道自己为何有了这样笃定的想法,他抿着嘴,脑海里飞速闪过关于乌恩其的一幕幕,从刺过哈日巴日后心的那一枪,到三丹水洲里惊心动魄的一天,再到教他们射箭时的意气风发。 他想着想着,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比任何男人差。再看到擅长治理一方土地的素王妃和骁勇善战的潮珞门,裴峋忽然觉得这些女子本该有更广阔的天地的。 也难怪素王妃和达日也赤不愿独女和其他女孩儿走一样的路,他们为她托起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跌回人间。 * “那孩子就爱舞刀弄枪,要是能和你多学学,长点头脑就好了。”素王妃提到女儿时,满眼是骄傲。 乌恩其笑着说:“我也没什么头脑……只是按照我母妃的遗愿行事罢了!” 面对早早失去母亲的乌恩其,素王妃本就心怀一丝怜悯。如下她主动提起,更是戳着了素王妃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 她温声对乌恩其说:“看小妹如今的英姿,便能猜到王妃大人原先是什么样的风采了。” “她对我没什么要求,只希望我一生自由,不必受制于人,”乌恩其轻轻说,“我定要做到的……” 素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姑娘,你不会让她失望的。” 乌恩其道:“大嫂也知道,我们想要的东西,在如今的世道下可不好得。” 素王妃会心一笑道:“你们年纪轻,想法也多,放手去试就行。我如今已一日比一日衰老,不知道还能帮上你们几时?你要是缺人,就把你侄女带上罢,她虽然不爱动脑子,打仗还算是把好手。” 这番话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乌恩其知道,她已经得到了上南坡的信任。一个想要反抗世俗的女人或许有些势单力薄,一群想反抗世俗的女人,或许就能真的做出些革新一切的东西来。 “对了,小妹,你说到的这些盐,有想好销往何方了吗?”素王妃问道,“咱们这儿人少,怕是消化不了太多,太大张旗鼓地往其他部落卖,又怕大王盯上。” 乌恩其心中已经有了个打算,只是还不能确定,她斟酌道:“这……恐怕是要去一趟江南才能定下来,我心中有个人选,非得见上一面不可。” 她心中的人选,自然就是表姐萧王。草原人少,吃盐也少,可南朝就不一样了。 只是南朝的盐多掌握在少数达官富豪手中,将来草原的盐作为私盐,肯定只能通过压低价格卖给那些达官,再由他们转一道手,高价卖出去。 这个钱给谁赚不是赚?乌恩其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表姐。若此事能成,她们二人便都能获利一笔。 表姐有着亲王的身份,也不怕被压价。除了树大招风怕再被其他皇子针对以外,简直是一本万利达好买卖。 因此乌恩其想找个机会问问萧王,看她想不想插手此事。若她愿意,就再好不过,是双赢的美事。若她不愿也不要紧,少赚些罢了。横竖只要能把盐运到南朝,乌恩其就有的赚。 在那时,乌恩其心中就萌生了一丝去江南的苗头,她还想问问表姐,裴峋到底是不是萧王派的人,也好方便她后续用人。 素王妃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和蔼道:“我倒是忘记了,小妹的封地上有一只商队,想来应该是也自己的法子。” 乌恩其点头笑道:“我现在两手空空,除了多赚些钱,也无甚么可做的事情。” “你是不会放过机会的,”素王妃道,“有需要的话,就只管来找大嫂帮忙。只要你看在大嫂的份儿上,多照顾照顾你侄女儿。” “我还等着大嫂照顾我呢。”乌恩其说。 “你们两个到底年纪上差不多,将来也互相有个照应。青春日暮很快的,一定莫要浪费。”素王妃认真道。 乌恩其也正色道:“大嫂放心,我明白的。” 素王妃实在太温暖,让她不由得就想起母亲。 第25章 其名 第46章 “二剑的王要过寿, 小妹走一趟?”王座上,喀鲁王单手支着脑袋,懒洋洋地说。 乌恩其早有心理准备, 加上这几日在王宫里憋闷不已, 早就待不住了, 恨不得一口答应下来。 她表情淡淡, 一抖鹿皮袍子道:“回王兄, 我去怕是有些不合礼数吧。” 喀鲁王冷笑道:“你做的事有几件和礼数?丝绸销量不错,没人给你报信吗?” 乌恩其冷静道:“手下人自作主张罢了,是我用人不力, 请王兄责罚。” 她当初交代额尔德木图在她来王城七日后, 再开始售卖,为的就是躲过喀鲁王的追责。 直接了当地认下来是最好的,要是借口说什么她不知道有此事, 喀鲁王想也不会相信。 “你管好自己,别让我替父王教训你。”喀鲁王冷冷地说。 乌恩其垂着头,很乖顺地应了, 心中暗想喀鲁王真是低估了她藏在此事背后的野心。 想到这儿,乌恩其小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指示的”。声音低低的, 却恰好能让喀鲁王听见。 喀鲁王从鼻孔里出了一声气音,拔高语调:“你有意见?” “小妹没有。”乌恩其摆出一副怂样, 喀鲁王不找机会敲打她几下就浑身不舒服, 乌恩其索性由着他来,好快点把这一页翻过去。 “你在霍伦的时候, 和艾若的孟和见过面?”喀鲁王终于开始说正事, 乌恩其挺直后背,打起精神来。 “回王兄, 的确见过。”她一板一眼道。 喀鲁王又问:“你觉着,孟和是个什么样的人?” 乌恩其挑了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孟和长老很爱惜子民,但也太过顽固了些。” 说了个优点,说了个缺点,应当是足够客观,没什么问题。 “你说这样一个人,抛下艾若百姓的机率有多少,”喀鲁王这次没要她回答,自言自语道,“怕是绝对不可能吧!” 乌恩其心中猛地一跳:“可是这孟和……” 她没把话说完,怕喀鲁王忌惮她的猜测。 喀鲁王这种一路用残忍手段登上高位的人,基本都是疑心深重之辈,乌恩其不想受他猜疑,索性一直装自己生性冲动。 这一套竟然莫名好用,无论是她先前强要了封地,还是时不时和喀鲁王呛声,哪怕她在霍伦做掉了哈日巴日,都可以用“冲动”二字来解释。 很多人本就不信女人有谋略,在他们眼里,女人都是只有躯壳没有魂魄的,更何况乌恩其又给自己加了个冲动的特点,便更容易被认为是个无能蠢蠹。 “孟和失踪了,得有一段日子。王城丝绸买完后,就再没能和艾若碰上,”喀鲁王说,“没摸找他们部落现在在哪儿,只抓着一个小孩儿,说孟和不见了的。” 乌恩其瞬间明白为何这次要她去二剑,艾若的桑蚕技术是只肥羊,周围环绕着虎视眈眈地肉食者。 涅古斯和霍伦遭乌恩其一通折腾,姑且和艾若达成了表面的和平,一方想出手的话,另一方也会盯着。 那还有谁会垂涎于这技术,并有信心抢走呢?怕不就是草原三大部中的最后一部,二剑。 乌恩其见过孟和本人,此次去二剑自然会有她一个位置。桑蚕技术三大部可以都没有,却不能容忍其中一个部独有。 如果她没猜错,就算阿古来不能亲至,霍伦的使臣里也一定会有他身边的人。 那日与孟和会谈过的,只有乌恩其、裴峋、阿古来、木柳四人。裴峋在喀鲁王眼里可能都不算个人,而木柳和阿古来作为霍伦的大妃与大王子,估计都不能搁置职责跑去二剑。 “你去了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孟和给我找出来。”喀鲁王不带感情地声音响起。 乌恩其知道此事绝没有商量的余地,领了命令退下了。 * “他感觉他的机会来了,”乌恩其语带嘲讽,对着一旁的裴峋说,“也不想想这里面有多少歧路。” 裴峋道:“咱们虽然是与那位孟和长老说过话,但没见过脸呀。” “先不说脸不脸的,他凭什么笃定孟和失踪这个消息是真的,又没人找见艾若其他人,只单单依据一个孩子的一张嘴吗?”乌恩其说。 裴峋补充道:“就算孟和长老真不见了,也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就变成一定是二剑干的了?” 乌恩其接着说:“就算真的是二剑把人掳走了,我就能把人捉回涅古斯吗?二剑又不是傻的,由着别人来折腾。” 裴峋点头,面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模样:“若是孟和不在二剑,便算了。若是在……我就提前恭喜公主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少在这胡说,”乌恩其佯做要踹他,“小心买卖砸了,我可就要怪你嘴里不灵了。” 裴峋立马把自己的嘴捂住,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乌恩其看。看得乌恩其心烦,巴不得裴峋下一句就是“其实我是萧王殿下的人”。 这样她就可以不再思前想后,一心使唤他了。 “裴峋。”她叫着他的名字。 “怎么了殿下?”裴峋答应道。 乌恩其找了个自我感觉很好的话题:“你们南朝人,是不是除了名,还有一个不一样的字?” 第47章 “是有的,字乃平辈亲近之人所称,多是在女子十五、男子二十时所起。”裴峋见她好奇,便解释了几句。 “那你的字是什么?”乌恩其问。 裴峋一瞬间恍惚,没想到在家乡千里之外,居然会有人问起他的字。万般过往横亘在他喉头,嗫嚅半天,竟然就这么把自己的真字说了出去:“玉晓……” 乌恩其觉得这字还怪配他的脸,称赞道:“听着很美,和你很相配。” 裴峋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要烧起来了,他不敢看乌恩其,心中好似翻腾着一江绿如蓝的水,让他恨不得把一切掩藏的秘密都说出去。 “殿下谬赞了。”他听见自己说。 “你姓裴,叫峋,字玉晓,是这样吗?”乌恩其又问。 裴峋轻轻点头:“是这样的。” 乌恩其道:“那南朝的皇帝叫什么?” “应该是叫做‘宗通逸’,帝王之名旁人需要避讳,不能用这一字。因为皇帝同辈皆用‘通’为中间字,故只讳‘逸’字。”裴峋因着心境尚未平复,多说了些南朝习俗,好让自己略微喘息。 乌恩其却好像对避讳不感兴趣,她又说:“那萧王叫什么?” 她问这话时看似随意,实则手心里已经汗涔涔的了。说来好笑,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表姐的名字,只能这么迂回着发问,试图得到她想知道的。 “宗元楫。”裴峋说。 * 乌恩其本还想再问问那日跟踪喀鲁王的江南美人时听到的接头暗语,但又怕让裴峋起疑心,只好暂时把疑问按住。 殊不知裴峋根本无暇去想这些,他被“玉晓”二字勾的心中一片酸痛,这么久来被他刻意忽视的伤口又血淋淋地出现在心上。 他甚至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他的过去,他在想什么。看着乌恩其骂了两句喀鲁王后充满少年意气的面容,裴峋眼眶干涩,感觉他同乌恩其,同这个世界间有一道深深的罅隙。 “我……”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知道自己现在心乱如麻,迫切地需要一个口子发泄出去。 “玉……晓?” 他听见乌恩其磕磕绊绊地说,用的是南朝话,竟然算得上标准,语调都没有跑偏。 “怎么样,”乌恩其换回草原话,笑道,“我说的能听出来吗?” “您竟然会南朝话?”裴峋眼睛睁大,不可思议道。 乌恩其说:“小时候学过,还能说几句。” 她心中默念了两遍萧王的名字,没由来地想要微笑。在草原上古老的传说里,会讲到人的名字就是一种咒。乌恩其和萧王只靠着血缘牵拉,如今又多了这一条锁链。 乌恩其有时候会想知道母亲的少年时期是怎样度过的?如果母亲没有来到草原,那她会和姨母表姐早些认识吗?她对先王几乎没什么印象,这人占了乌恩其父亲的位置,却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儿女们。 因此,她对异母的兄弟姊妹们也毫无感情,乌恩其感觉不到自己和其他王族——包括喀鲁王和达日也赤在内的所有,有什么血脉上的联系。 在她心里,她的至亲只有母亲一人,接下来是姨母,然后是表姐。如今母亲和姨母都不在了,于是萧王便一跃成为她心中排在第一的亲人。 哪怕世人都只承认父族,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裴峋还停留在乌恩其会讲南超话的震惊当中,乌恩其在他眼前挥了挥手道:“回神。我就能说几个词而已,只是如果将来某一天,我们有机会去江南,还是少不了要学的吧。” “嗯、嗯,”裴峋呆呆地应答了两声,这才慢慢回过神来,“您发音很准,到时候一定学得很快。” 他哪知道乌恩其本来就会南朝话,还当她多有天赋似的。 “天苍苍,”乌恩其又用南朝话念道,“野茫茫。” 裴峋真心一笑:“风吹草低见牛羊。” 第26章 人声 乌恩其领了去二剑的活之后, 便开始留心喀鲁王手下可能被派去与她同行的人。 只是观察了好几日,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在乌恩其的设想中,此番去二剑打的名号是祝寿, 所以明面上一定不能带太多人。可又因为要去找孟和的缘故, 必然会有一些兵马随行。 她猜测以喀鲁王的疑心, 定然不会让她来指挥, 怕是只让她找人而已。 此时窗外的日头已经完全没入大地之下, 世界一片沉静昏黑。乌恩其半靠在窗边,像是愣神般盯着高远的天空。 不知过去多久,借着月光, 竟能看见天空中有一个小黑影出现。等那影子越靠越近, 收敛双翅,赫然是一只金嘴钩的铁鹰。 这鹰体格较小,扇动羽翼都发不出太大的气流声, 乌恩其抬手,让它落在自己的小臂上,随后把鹰脚杆上绑着的金属筒打开, 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纸来。 看毕上面的内容之后,她将这轻薄的一片直接投入火盆之中。随后一扬手臂, 这鹰便隐没在茫茫夜色中。 在王后向她告知喀鲁王的打算后,乌恩其便用哨招来了达日也赤给她的这只铁鹰。 若没有王后的一桩私心在, 她还真没法和远在上南坡的素王妃提前通气。 第48章 又过一日, 她便领了一小支贺寿的队伍出发了,照旧带着裴峋。草原最强盛的部落共三个, 如今涅古斯和霍伦的首领裴峋都已经见过了, 只差二剑王一位。 也不知道这卧底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引诱着他早日露出真实想法总比干坐着的好。 二剑王名叫唐兀, 马上要到古稀之年,一头白发精神矍铄,鼻子宛如一个铁钩。见了乌恩其先是夸赞她让萧王退兵,大有作为,又问女儿和女婿可安好? 乌恩其本本分分答了,又说了一些漂亮的场面话。诸如什么“进冬看着天色不太好,王兄恐怕下大雪之后有变数,实在抽不开身”云云。 唐兀王点点头,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喜怒来。寒暄完毕后,乌恩其识趣地主动告辞,二人客套的谈话到此为止。 “走吧,出去转转。”乌恩其一折出去,立刻对裴峋说。 “殿下不再歇一会儿吗?赶了几日路,风尘仆仆的。”裴峋温和地说。 乌恩其掸了下衣服:“我去换一身,你找个地方等我。” 又说:“那人骨头太硬了,怕是宁死不从。万一折了也太可惜。” 孟和长老的脾气,裴峋也是见识过,便乖乖听话去了。 这草原上的三大部落,当属霍伦的水草最为丰美,而二剑的地势更靠西北,大风刮起时,常常能看见黄沙满天、乱石如斗的情景。 连人们的肤色都比霍伦部的人深上一圈,更不用提那些沙土盖出的平房、绑着彩带的树杈、屋前挂着的、拿染了颜色的羊毛压出的毛毡毯来。这些都是在涅古斯和霍伦见不到的景象。 裴峋惊叹道:“当真是一个部落和一个部落的风俗不同。” 乌恩其新换的衣裳,袖子有些过于宽大,“呼呼”往里灌冷风。她正一只手拿着布条往小臂上缠,另一端还咬在嘴里,含混道:“连信的东西都不一样,风俗能一样吗?” 说话间小臂也缠紧了,嘴里没有东西占着,又清晰地说:“就我知道的,南边信老道和信佛的都能互相掐个半死,和斗鸡似的。” 裴峋说:“反正现在是道士的天下,那老皇帝对这些神神鬼鬼可谓深信不疑。为了他的什么长生之术,专门弄了个国寺,养了大几百人,一天到晚净练什么仙丹。朱砂吃了一肚子,人倒是越来越糊涂。” 乌恩其失笑:“这么想延寿千年万年的,倒不如直接投生做只鳖来的容易。” 裴峋也笑了:“他这一生也算享尽荣华富贵,自然不会嫌命长。只是这么个人,不是英主,又偏偏占了那个位置,便活得越长越成祸害。” “那自然。”谈话间,两人已在城里逛了半天,仍然没找着集市在哪,乌恩其没办法,只好去像边上的妇女们问路。 “这位姐姐,请问你知不知道升月集市该怎么走?我们头一回来二剑,转了几个圈圈都没找见。”乌恩其向着一位抱着孩子、穿碎花袍子的女人问道。 她个子高,和那女人说话时是伏低了身体的,语气又很是轻柔,与平时的架势仿若两人。 女人看着面前这位这个大个子的女孩,浅笑着指了路,末了又说:“姑娘,能不能抱一下我的女儿?我看你个子这么高,头发乌黑,想必身子也很康健吧?” 乌恩其手在衣摆上擦了两把道:“身子确实好着呢,只是我不会抱孩子……” “不妨事,”女人眉眼弯弯,“只是想沾沾你的福气,让我女儿将来也能这么高挑康健。” 乌恩其接过那个孩子,手忙脚乱的,生怕自己弄疼了她。女人和裴峋一左一右地帮她调整了姿势,这才自在一点,好在那孩子没有哭闹。 告别了女人之后,乌恩其道:“你还带过孩子?” 裴峋轻声道:“兄长的孩子出生时,我也帮着带过一阵子。” 乌恩其没去追问,根据她先前的推测,裴峋所言“被抄家后只活了他一个”应该不假,就算除了他还有人逃过一劫,他也失去了大部分亲人。 她索性换了个话题:“你知道二剑的大集为何要叫‘升月’吗?” 裴峋很给面子地顺着她的话说:“不知道,还请您讲上一讲。” “那是因为这儿永远热闹繁华,夜里的月亮都不会降落在此处,”乌恩其描述道,“只可惜咱们今儿只能下午逛一逛,晚上怕是要回去喝酒。” “能见识到,就已经是极好的了。况且按您说的,这儿如此热闹,要找人,咱们将来估计还有机会来这。”裴峋老老实实地说。 乌恩其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两个人沿着方才那女人所说的路线走了半会,拐过一道弯儿,吆喝声就扑面而来。 升月集市里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商人牵着骆驼们穿过街巷,驼铃声与吆喝响成一片。一些高鼻深目,金色头发,长相和打都奇奇怪怪的西域人,走过一个个卖面粉卖陶罐的小摊,叽里咕噜,拿听不懂的话评价着。 年轻的女孩子们抱着大把的麻绳坐在路边叫卖,和鲜花一样娇嫩的容颜吸引了一位路过的小伙子,叫他简直像落枕般扭着头看。 这儿真如人们所言,永远热闹,仿佛一切的忧愁疾苦都不曾存在过。连草原人避之不及的寒冬都绕开了这儿,只留下了一个永恒梦幻的地方。 第49章 两人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向前,只能努力伸着脖子,找有没有卖衣裳的摊子。看见之后还要努力把自己从人群里拔出来,和那摊主简单交谈上几句之后,又复挤回那人聚成的“沙丘”中。 如此几趟下来,后背都汗津津的,袄子贴在身上,风一吹凉得人直打颤,只好先挪腾到人少些的地方休整一下。 乌恩其自己挤出去,还要腾一只手把裴峋拽出来。裴峋衣襟都开了,里面还塞着绣了花的帕子。 “这、这是……”裴峋整理衣服的时候终于察觉到不对,把那帕子小心翼翼抽出来,很无助地看向乌恩其。 “哪家姑娘看你看得喜欢,送给你的吧。”乌恩其没少见过草原女儿热情的作风,笑眯眯地说。 这话一说出来,裴峋手中这帕子好像变了块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心一横,便把这东西递给了乌恩其:“这、女孩子家的东西,还是您收着吧。” 他们两个背后站着几匹骆驼,用绳串成一队,绑在半截木桩子上。每一匹嘴里都嚼着不知什么菜的叶子,颇有几分优游恬淡的气质,也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在哪里。 “人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一见,才方知所言不假。”交了帕子,裴峋这才有心情打量这些巨大的驼兽。 “上去骑着玩玩儿。”乌恩其漫不经心地说。 “又不是小孩子。”裴峋笑笑。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又来了个圆脸的女孩子,看上去岁数不过十四五。手里拿了两根发簪,笑吟吟地就要往裴峋身上靠:“你生的可真好!” 裴峋满脸通红,摆着手往后退,最后直接钻到了乌恩其的背后。 乌恩其看着好笑,拾起来片菜叶子要去喂骆驼,却被裴峋情急之下抓住了衣角。 她一挑眉头,正对上裴峋委屈兮兮的眼神,便小声道:“抓着我也没用,要拒绝你也得亲自去说,让我帮你算个什么事?” 裴峋这才回过神,镇定了下来,又成了平日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向前走了两步,对那圆脸姑娘说:“抱……” 一个“歉”字还没说出口,那圆脸姑娘嘻嘻笑道:“还以为你要一直害羞呢,现在这样没意思,没意思。” 乌恩其大笑起来:“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来逛?” “我不告诉你,”那女孩眨巴了下眼睛又说,“你自己有多老成似的?还管别人叫孩子。” “好,”乌恩其笑着说,“那我向你道歉。” 正和这圆脸的女孩说着话,又有一位女人过来,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你这丫头,一转眼的功夫就疯的没影子了,”那女人先是嗔怪了一句,又对着乌恩其沉稳地说,“这丫头性子太不端重,给您添麻烦了。” 乌恩其本想说一句不妨事,却在和这女人的眼神对上的一瞬间,无端心头一跳。 “无事。”她回答。 她此前从未见过这女人,却从这女人看似平静的眼神中,读出了几分异样的味道。 第27章 筵席 那女人微微颔首权当行礼, 领着人走了。乌恩其问裴峋:“刚刚那人,你看出来什么了吗?” 裴峋蹙眉:“看穿着和气度,应该是什么贵族, 人很有架子。” “没了?” “请您明示。”裴峋偏了下头, 满脸疑惑。 乌恩其叹气道:“没什么, 兴许是我看差了。” 嘴上这么说, 她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乌恩其本是习武之人, 五感敏锐,哪有看差一说?不过她没兴趣去探究陌生人,便准备将这女人抛之脑后。 她也没料到几个时辰之后, 就会再次见到那女人。 此时她和裴峋缓了缓, 又上升月集市里转悠。此地人多口杂,陆陆续续还真从生意人们那儿听到了不少关于孟和长老的传言。 只是乱七八糟的,也不知真假。乌恩其便先把有关的都记下了, 预备回去之后再一条条捋上一遍。 稍晚些时候,两人便回了王宫里。涅古斯的贺寿使初来乍到,这第一顿肯定是要在王宫里接风洗尘的。 换好了正式的衣裳, 走廊上一盏盏灯已经点了起来,宴会的地方和旁的不挨着。只能从室外过去, 乌恩其还没靠近正厅,便感受到了能把屋顶掀起来的喧闹。 一进去, 里面的人正喝在兴头上 , 幺三喝四,见乌恩其进来, 便有人大着舌头问这是谁, 见过乌恩其的说这是涅古斯来贺寿的公主。 “好呀,公主……呃!来喝, 来喝!”人群里站起来个毛发浓密的瘦子来,那胡子多得简直让人分不清脸和脑勺。他端着个嵌了宝石的银酒杯,冲乌恩其远远举起来。 “老齐!你少在这喝高了发疯!”边上人忙把他摁下去,被叫做老齐的“毛猴”,屁股一挨到椅子上,便又拍着大腿唱起歌来。 “乌仁唐奈哟,骏马呀。 远方的山梁呦,开满鲜花……” 众人高声呼好,屋里的热气暖暖地烘着。乌恩其出于礼节,也饮了几杯酒,暗暗打量着这一屋子的权贵。 “咱们一帮老爷们,想必公主带着也无聊,不如你们几个把女眷叫来,另陪公主?”方才摁醉鬼的那个人与乌恩其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随后提议道。 第50章 乌恩其默默记下他的面容,心中已然把他提到了需要提防的行列里。 “滚啊!谁要,呃,见到那个凶狼,呃!”那被叫做老齐的一把挥开旁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大声叫道。 “你这家伙!有种就去当着嫂夫人的面说,哈哈哈!”众人纷纷起哄起来。 又有人吱哇乱叫道:“他们二人也算修成正果了,老齐长得这德行,还款款深深的。” 旁人立刻开始笑:“察贺尔!你这家伙也懂得甚么叫情深意切吗?前头一个刚死,转头就又娶了个小寡妇!” 那叫察贺尔的男人沾沾自喜道:“放屁!我怎么就不懂了?她们俩未嫁的时候还是好姐妹呢!” 乌恩其听得心生厌烦,气燥难平。却因不在自己地盘上,便只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嘴上说着“不胜酒力”,转身出去了。 冬日里的夜风能把人吹硬,挨在脸上仿佛在被左右抽耳光。裴峋一出来就直打哆嗦,冻得像只缩脖子的鹌鹑。 “走,找个背风的地儿。”乌恩其也不好受,当即领着人就要走。可还没到回廊入口,就迎面碰上几个人。 几个提着灯的侍女,拥簇着一位女人。乌恩其余光一扫,居然看见了下午那位圆脸的女孩,再定睛一看,那女人不就是领走圆脸女孩的那一位吗? 步伐一顿,也就不好再假装没看见。那女人看着乌恩其打扮,率先开口道:“可是涅古斯的公主殿下?” “我是,”乌恩其沉稳道,“又见到您了。” 那女人似乎不愿多言,指指正厅方向:“我来找当家的。” 乌恩其点点头,就在二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又开口道:“您认得莫容歌吗?” “公主殿下找她做什么?”那女人很是讶异。 “受王嫂之托,来替她见一见故人。” “玉芷还好吗?”女人说,“我就是莫容歌。” * 玉芷王后此前拜托乌恩其的事,她一直放在心上。本想有机会找几个贵夫人询问一下,看看王后昔日的朋友在何处,没想到面前的女人给出了她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的两个朋友……一个性子稳当,最是博学,叫做莫容歌。另一个年岁最小,爱撒娇,爱闹腾,叫做都兰……”王后也细细给她描述了两位朋友的模样,可这二位都五官端正,乌恩其实在没法在脑海里勾勒出具体模样来。 眼下这女人的确稳重,但早几个时辰的那一眼乌恩其还没有忘却。 草原三大部落总爱联姻,虽说乌恩其不甚了解如今的王后,但能嫁与喀鲁王做续弦,便说明她出身很高。 她少年时期的玩伴们,理说也该出自所谓名门。乌恩其却总觉得这位莫容歌和她所见过的所有名门女子都不一样,这人像一把拿软布轻轻裹起来的刀,无论何人,只要靠近便会被刺个血肉模糊。 她努力压下心中诡异地偏见,露出得体的笑来:“王嫂一切安好,可真是巧,我还恐寻不见人,会让王嫂失望。” 那女人点点头,又道:“玉芷还好吗?” 这问题她刚刚才问过,乌恩其颇感莫名其妙,便又回答了一遍:“王嫂一切安好。” 却不料莫容歌直接扑上来,双手掐住乌恩其的手臂,一张端正的脸狰狞无比:“你给我说实话!” 莫容歌带的侍女们都吓坏了,裴峋也忙冲上来,想拦住莫容歌,只是他身为男子,也不好直接上手去拉。 乌恩其微微一笑,猛地一挣,莫容歌被这一下甩地踉跄连退好几步,才被一个率先回过神来的侍女接住。 “莫容夫人,我好歹也是涅古斯的来使,您这样做,传出去可不好听呀。” 莫容歌把散乱的鬓发拂回耳后别好,胸膛剧烈起伏:“抱歉,是我失态。” 这是个疯子。乌恩其想,她从莫容歌的眼睛里看不出理智与清明,只有一片混沌癫狂。 “夫人,您没事吧?”那日的圆脸女孩扶着莫容歌,声音都在发颤。 莫容歌摆摆手,语调竭力维持平稳,但仍然在微微发颤:“您请原谅我的冒犯,愿您在二剑一切顺利。” 说罢,领着侍女们离去了。 * “殿下……”裴峋忧心忡忡道,“她没伤着您吧?” 乌恩其笑笑:“看着吓人罢了,她手上没什么力气。” 又说:“只是这疯疯癫癫的样子,着实让人不解。王后给我讲的莫容歌极为稳重,又阅览群书,如今这番行事,也不知道都经历了什么。” 裴峋叹气道:“世事无常,也不知王后殿下托您找的另一位过得怎么样。” 谈话间,二人回了落脚的地方,又讲起了孟和。 这位身怀蚕王、如今下落不明的部落首领,究竟会在哪儿呢?白日里升月集市有不少关于孟和的传闻,有说这人能神行千里,一日就从艾若到扬州城,取了蚕还能再回来;有说这人能口吐兽言,飞禽走兽皆为之拜服;还有说这人受春之女神胡和哈布的保佑,所在之处永无寒冬…… 传得也是神乎其神,无外乎对那桑蚕之术的好奇。 “有什么发现吗?”乌恩其想到了些什么东西,却也不往外说,反而去问裴峋。 第51章 “孟和长老在这些生意人心目中,还真是受关注……”裴峋轻轻蹙着眉道。 是的,乌恩其在心里接,这样一个受关注的人,一举一动都会被格外注意才对。 “您应该已经有想法了吧?”裴峋摸摸鼻子,“我和您想的一样吗?” 乌恩其道:“我如何知道你在想什么?” “您别拿我寻开心了,”裴峋笑道,“咱们这半日逛下来,没听见半分关于失踪的传闻。想必是有人刻意控制了消息的传播……只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提防百姓里的一些大胆人士,怕闹出什么意外来。孟和长老脾气极硬,这才过去几天,怕是还什么都没问出来,要是被捷足先登……” 裴峋道:“连百姓都防着,别的部落来的人怕是更要被防着吧。” 乌恩其点点头:“只是越大的计谋就越容易出纰漏,有些人自以为擅长阴谋,一件事七拐八拐交代下去,觉着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实则中间经手人太多,但若有一个不牢靠的,立刻就要满盘皆输。” “南边有句话叫‘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裴峋笑道。 “差不多吧!耐心一点,总能找见破绽的。”乌恩其悠悠道。 关于孟和,眼下也没用更多线索,还需要费心费力。乌恩其本想着能不能从玉芷王后的两位友人哪儿问到点什么,今日见过莫容歌,便打消这个想法了。 霍伦部肯定也会来人盯着,且走一步看一步。这事要能成便是坐收渔翁之利,不能成也没什么大不了。喀鲁王没把兵马指挥权给她,她压根不用担什么责任。 莫容歌见过了,不知道玉芷王后少年时的另一位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28章 试探 唐兀王此次寿宴算不得大办, 但该有的也一样不缺。霍伦的来使乌恩其并不认识,但八成是大王子阿古来的心腹。也不知道木柳的报仇是个什么进展,也不知道她不在, 白霜的射艺有没有耽搁? 今日白天, 来的人更齐更多了。许多二剑周围的小部落也都派了前来, 甚至有长老亲自来的。唐兀王的王后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 身边还带着几个年岁小小的公主, 不知是哪位后妃所出。 距离正宴还有两天,故近来款待众人的是唐兀王的几位王子。这几个王子每人都长着一个和唐兀王无二样的、铁钩般的鼻子,一看便是亲生兄弟。 他们几人相貌区别不太大, 气质倒是各有不同。乌恩其粗略扫了一眼, 大致在脑海中记了记,也并没能一下记住。 只是有一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昨夜按着“毛猴”醉鬼的那一位。他跟在一位王子身后, 应该是个幕僚。 能在昨夜宴席那样嘈杂环境中,注意到角落里打量的目光,乌恩其认定这人不是泛泛之辈。连带着认下了他前面的四王子。 除去这人之外, “毛猴”也在。他看见乌恩其,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齐宝门喝醉不断片, 每次醉酒,翌日都要尴尬一番。”熟悉的声音在乌恩其耳畔响起, 她微微一偏头——果然是莫容歌。 “莫容夫人早。”乌恩其礼节性地打了招呼。 莫容歌道:“昨夜多有得罪, 还请公主不要放在心上,有机会再与我讲一讲玉芷的近况才是。” 乌恩其不愿与她多纠缠, 冲她轻轻颔首道:“昨夜之事您不必放在心上。至于王嫂, 您有所不知,我并不住在涅古斯的王城, 与王嫂见面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您想听到的事情,我也实属不了解。” “公主殿下切莫妄自菲薄,您是玉芷的妹子,便也是我的妹子。不嫌弃的话,来我家中坐坐吧。”莫容歌却像读不懂乌恩其语意外的冷淡似的,又微笑着邀请道。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番前来二剑,专为贺寿而已。如果节外生枝,恐怕会遭到王兄责备,还请莫容夫人体谅一二。” 莫容歌好像有点着急了似的,匆忙开口:“昨儿下午,我丢了只金发簪,侍女只带了双儿一人,那丫头说她跟您当时在一块儿,还求您去给她作证……她也是自小就跟在我身边的,只要像您这样身份贵重的人发话,便能堵住众口,不会再为难她。” 乌恩其被她高高架起,来气又好笑:“莫容夫人,劝酒杀美人不是因着宾客不喝酒,只是单纯不把美人的命当回事罢了。” “这侍女,要保也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犯了多大的天条,需要我这公主亲自出面。您莫非认为我是什么三言两语就会动摇的心善之辈?”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莫容歌的脸顿时阴了下来。刚才还和和婉婉的语气,现在冷若冰霜:“您既然不愿意顺着我这个台阶走,那就希望您将来不要后悔。” “狠话不是这么放的,”乌恩其笑笑,浅色的眼瞳在日光下像某种猛兽,她轻轻揽过莫容歌,附身到她耳边,低声道:“您应该说‘给脸不要,小心项上人头’才对!” 说罢一撒手,领着侍从们毫不留情地转身就走。 她本不愿太过张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可麻烦偏偏要主动找上来。那位让乌恩其怀着戒心的四王子幕僚,又上来攀谈道:“公主殿下,昨夜人多酒醉,如有招待不周,还请您多多海涵。” 第52章 乌恩其扫了一眼他手上带着的五六个戒指,漫不经心道:“您是哪位?” 那人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报上名号:“小人韩应昌,是四王子殿下的门客。” “你这名字倒像个南边的。” 韩应昌道:“小人本就生在南边,幼时为了上学堂方便,便起了这么个名儿。” 二人皆打了十八分的精神,想从对方嘴里套话。可乌恩其风雨不透,韩应昌滴水不漏,谁都没能得了好处。 “公主殿下早些上屋里暖着吧,冬气严寒,别生了病。”韩应昌率先结束无意义的试探,轻松地引开话题道。 “多谢韩大人的关心,只是我们打娘胎里就在草原上生活,倒也还算健康。”乌恩其微微一笑, “是吗。”韩应昌也笑了,那笑意却让乌恩其刚放松的神经再度紧绷,“那便提前‘赠您一枝春’好了。” 短短半个上午,先和莫容歌拉拉扯扯半天,也不知道这人想干什么,又和韩应昌这种人精推脱逶迤,乌恩其深感疲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累了么……”裴峋关切道,“要不然您好好歇歇,我去找那位的线索……” “那位”自然指孟和长老,可裴峋往日几乎与乌恩其形影不离,何时要求过自己出去? 乌恩其刚出来的一口气又哽回喉口,上不去下不来,害得她咳嗽好几声。 裴峋脸上的关心这次真实多了:“殿下?不会叫那乌鸦嘴把您给咒了吧?” “没有的事,”乌恩其挥挥手,想了想又摸了个荷包扔给他,“顺路给我买点长布条回来,没个绑腿老感觉脚脖子进风。” 说罢她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看上去很是柔弱地窝在火炉边上。 裴峋仔细地把那色彩明丽的荷包揣进怀里,便出去了。 乌恩其看似放松,实则一直竖着耳朵。等听不见裴峋的动静之后就一骨碌翻了起来,身手矫捷,方才的疲色也一扫而空。 她麻利地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一溜烟就窜到了二剑王宫的外面。想了想又从地上抓了把土,把自己搞得灰扑扑的,这才放心地上了街。 从夏末到冬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裴峋估计是怕卧底身份暴露,从不做引人怀疑的事情。乌恩其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乖得不行。 所以他几乎从不展现出主见来,而今天突然主动说要出去,事出反常必然有因。乌恩其愁他的身份动机已经很久了,眼下终于有机会抓他的破绽,自然巴不得他主动,暴露的越多越好。 她很自然地顺着人群晃悠,看上去漫无目的,和年轻气盛不愿待在家里的少年别无二致。走走停停,时不时抬头看着天空。 北国的冬天总有一种寂寥感,眼下天被云层完全覆盖,那沉郁的白让乌恩其联想到南边贡来的瓷器,好像倒扣在头顶的苍穹一般。 她又在街巷里转了一圈,终于看见了那瓷白天空中的一个黑点。乌恩其精神一振,开始缓慢向着那黑点的方向靠近。 裴峋找了个卖布的铺子,让老板扯了一截布条,付钱时掏出了乌恩其给他的那个荷包,端详片刻,又嘴角噙着笑,把它放了回去。拿自己的钱付了。 一只鹰斜着略过他身后,翅膀平稳地张着,羽尖带着冷风滑翔而过。 草原人从不把鹰雕之类的当一回事,这些大鸟气宇轩昂,除了偶尔会抓走羊群中新生的羊羔外,几乎能与草原上的人们和平共处。 距离裴峋五十步外,乌恩其看着那只红嘴钩的铁鹰,缓缓露出了个笑容。 这鹰本是侄女潮珞门调出来的,在上南坡的时候给了她。堂堂一只猛禽,现在愣是干着信鸽的活儿。夸人眼力好都说是“鹰眼”,潮珞门给乌恩其的收鹰物件儿便是个颜色很明丽的荷包,据说鹰能在几里开外就看见。 这荷包她平日便装了点钱,随身带着,正是裴峋手里的那一个。他掏出来时,归来的铁鹰就看见了,想落下去,却发现不是乌恩其,只好悻悻一扇翅膀又飞走。 这便是为什么乌恩其不急着去追裴峋,一来怕被发现,虽说她自信自己的身法打十个裴峋都足矣,但万一南边教过这些人怎么不被追踪呢? 二来怕打草惊蛇,裴峋在她身边这么久,始终没什么大动作,若这次她跟的太明目张胆,怕是以后就很难从裴峋身上在找到什么线索了。 裴峋买了布条,收起来之后,便悄无声息地融进人群之中。可乌恩其早已锁住了他的身影,一直不紧不慢地远远跟着,看他东转西转,从让人头晕的蛛网小道里走过。 南边还是教了点真东西嘛,乌恩其想。 要不是她对裴峋已经足够熟悉,否则真有可能就此跟丢。 终于,裴峋在一处不起眼的人家门口停住,抬手敲了敲门,随后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了。 不知是谁来应的门,就那么一瞬间,乌恩其看见那院子里头小的可怜,贸然闯入是一定会被发现的。 她随便买了点零嘴,在人家的摊上坐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裴峋便出来了,依旧是那样极为不起眼地重新进入了人群中。只是似乎有点低落,和来时的焦急不同,他出来时明显周身颓了很多,好像被雨淋过似的。 第53章 乌恩其本想问一问小摊老板知不知道那宅子里是做什么的,又疑心老板是眼线,付过钱后便从右手边的小巷子里钻进去了。 多亏裴峋来时走的是这路,太绕人,只有她自己肯定会打转很久。抄了近路,不多久她就又看见了裴峋的身影。 他怎么又跑到升月集市附近了?乌恩其摸不着头脑,又跟了一会,才意识到裴峋还在尽职尽责地打望孟和长老的消息。 乌恩其简直想笑,还真是敬业。 第29章 击搏 “怎么魂不守舍的?”晚些时候, 乌恩其佯装不知道裴峋出去都干了什么,问道。 “没、没有吧?”裴峋道,“可能是, 没打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吧……” 乌恩其悠悠道:“不急, 这事儿要是能这么轻松就被打探明白, 二剑未免有些太没用, 也白折腾这么多了。” 裴峋点点头:“您说得对。” 再抬起头时, 已经和平日里那副模样没什么区别了。 变脸还挺快,乌恩其在心中暗暗咋舌。要不是亲眼看着裴峋闷闷地一个人在升月集市又问了半天,她还真会害怕裴峋这伪装力。 可惜可惜呀。她轻轻摇头。 直到傍晚, 裴峋都有些心不在焉, 但在面对乌恩其时总能打起精神来。看得乌恩其都有点可怜他了,索性不再找他谈话,任由他一个人在那儿纠结。 从昨天到现在, 他们俩虽然见了好些人,但真的和他们又较深接触的只有玉芷王后的好友莫容歌,与四王子的幕僚韩应昌二人。 莫容歌与玉芷王后自幼的交情, 再加上那疯样儿。是谁有问题引得裴峋必须出去见上一面,简直一目了然。 当然, 也不排除有旁人趁着乌恩其不注意的时候给裴峋传了什么消息,只是自打来二剑, 他们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不被发现, 概率属实不高。 所以她心中几乎认定,是韩应昌有问题, 而且八成是南边来的“问题”。 横竖试探一下又不要紧, 想到这,乌恩其开口问道:“今儿早上, 那韩应昌突然说的要赠我一只春,是什么意思?” 裴峋稳稳道:“就是字面意思,现在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他大概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甚应景,无聊。” 乌恩其道:“这样啊。” 心里却已然下了定论,裴峋平日里表现出的涵养极好,甚少去直白的评价旁人。这番话虽说挑不出错来,但欲盖弥彰的气息实在太浓。 况且她又不是不懂南边话,一首诗里又是驿使又是陇头人又是江南的,那种欲语还休之意简直藏都藏不住。 乌恩其已经有了打算,就看裴峋准备做什么。韩应昌这么急着找他,怕是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办。 急中更容易出岔子,稍微有一点耐心,她便能在对峙中占上风。 只是裴峋一整天都有些恍恍惚惚的,也不知是什么事让他这样为难。乌恩其心中猜了几种可能,只是当卧底的不都应该情冷心硬吗?这么犹犹豫豫,可不像卧底该有的样子。 她暗笑一下,第二日早上照例王宫正厅去露了个面,故意没带上裴峋。 莫容歌不在,没人拽着她扯有的没的,她便随意找了位贵妇人攀谈起来,实则注意力一直放在厅内其他人,或者说韩应昌身上。 果然,韩应昌不一会就从侧门出去了。乌恩其正准备跟上,却又来了个漂亮女孩子和她说话:“问涅古斯公主殿下好,我是七王子殿下的侧妃。” 她只好先应付这女孩,但这莫名其妙缠上来的侧妃让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冲她点了点头。 那女孩又说:“我一见您,心下觉得十分亲切,像见到自家姐妹一般。” 什么姐妹,乌恩其看她就是来拖住自己的。不过七王子的侧妃和四王子一伙有什么关系,被安排过去的眼线吗? “所以斗胆想请您去喝杯茶,我亲手做了糕点……” 天,乌恩其扶额。这女孩看着岁数不大,一双眼睛亮堂堂的,看得她都不好意思说什么重话出来。 她只好说:“多谢您的心意,只是茶叶珍贵,我又品不来,只能尝出苦味儿来,还是不去糟蹋这南方贡物的好。” 那女孩眨眨眼睛,又道:“奶酒我也有备下,还有糕点,亲手做的……” 乌恩其道:“改日有机会一定品尝,只是这两天吹了风,实在头疼难忍,就不去叨扰了。” “该请巫医给您看一看呀,”那女孩小声惊呼,“我陪您去吧,千万别耽搁了。” 乌恩其欣然应允,跟着她出了正厅。突然一拍后腰道:“落东西了,容我去找一找。” “什么东西?让侍女去给您找吧。”那女孩也折回两步,挽住她的胳膊。 “那可不行,此物乃是我父王所遗,除了天狼后裔外,其余人不得触碰。”乌恩其笑着抽出手来,转身就往回走。 一进正厅,借着里面人多,乌恩其灵巧地几番闪转,换了个侧门便钻了出去。 一到外头,她回忆起那日在喀鲁王处见到的江南美人的身法,足下生风,转眼间便到了无人之地。 第54章 甩脱那位侧妃,她正准备去昨日裴峋到的那小宅子处看看情况,却听见身后有风声。 乌恩其猛地向着旁边一闪,一回头便看见那侧妃,气息匀称目露凶光,便知道这人也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公主殿下好身手,果然名不虚传。”方才那副惹她怜爱的轻灵劲儿不见了,只有浓烈敌意。 “何必这么追着我不放呢,怕我坏了韩应昌的事儿?”乌恩其笑笑,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 “什么?”那女孩佯装听不懂,只是死死盯着乌恩其,仿佛乌恩其稍微一动,她就会扑上来。 “你不知道吗?什么江南无所有,你、韩应昌,还有我带着的那个,”乌恩其眉头一挑,“真的要我把话说破吗?” 下一刻,那女孩从靴中抽出短刀,已经和乌恩其撕打在一起。杀意汹涌,乌恩其知道她是准备在这儿至自己于死地。 乌恩其反应飞快,一把拧住那女孩的手腕。虽说那女孩身手敏捷,又带刀在身,可惜个子和力量都逊乌恩其一筹。 这么被拧着手腕,她竟是不惜脱臼也要去刺乌恩其。听到关节响的那一瞬间,乌恩其立刻放手,向后一躲。 刺了个空,距离也被拉开。那女孩像感觉不到痛的木头人似的,又把自己脱臼的手腕正回去。 下一刻两道身影又纠缠在一起。 “横的怕不要命的,”乌恩其忌惮她手里的短刀,一边抵挡,一边从牙缝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来,“但你又不是真的铁骨金筋。” 手腕处的伤明显影响到了那女孩,几个回合后力道便开始减弱。乌恩其想一招治住她,可见她牙关紧咬,怕是在嘴里藏了毒。 乌恩其又怕下手狠了那女孩直接服毒,又急着韩应昌裴峋那边,一时分心,手臂被划出道血口来。 “你赢不了我,我有话和你说,你给我听着!”乌恩其有点狼狈,担心再出意外,干脆利落地把那女孩的关节又卸了,“我松开你,你要敢寻死,我就把知道的全说出去。” “放你的屁!你当我怕你吗!”回答她的是一声嘶吼。 “你这德行还当卧底?连同伴的命都不在乎。” “你个蛮族懂什么!今天要让你活着出去,才是不把我同胞的命当回事!” 乌恩其快被她气笑了:“那怎么办,你觉得你能杀得了我?” 说罢提起膝盖在那女孩后心处一顶,力道之大直接让她吐了一口血,同时从她腰上抓住了个金镶玉的坠子,冷笑道:“你们南边来的卧底都是这种性子吗?冲动,目光短浅。” 被乌恩其这么一说,那女孩气急,口里道:“什么卧底!休要血口喷人!” “刚刚还说我是蛮族呢,”乌恩其看着那坠子,玉色浓绿,刻的是普通山水,并没有什么显示身份的标识。她指腹一摸,却摸到点不一样的凹陷。 好像是阴刻的字,乌恩其又摩挲了一下,辨认了出来:“潇潇微雨?” 那女孩没想到她能这么准地识别出来南边的文字,一时方寸大乱,反应过来就要咬牙槽里的毒药,可她被乌恩其钳着,几乎是立刻就被卸了下巴。 “反应这么大,南边的五皇子萧王宗元楫,是你的效忠对象吧?”乌恩其心下一抖,面上却依旧是尽在掌握的样子。 连萧王的名字都准确报了出来,那女孩面上血色尽失,嘴唇惨白,双目都暗沉了下去。竟然还有劲,猛地发狠,要拿头去磕地面。 乌恩其把她捞回来,看她的样子,知道自己猜中了,继续道:“别那么绝望,草原人弄情报的本事是真的不行。至于我为什么知道……” “你们要是有人认真查过我的底细就明白了,我母亲姓祝,单名讳一个‘雪’字,和你们已薨的祝淑妃娘娘是亲姐妹。” 说完,伸手把那女孩嘴里的毒药掏出来,又把下巴给她合回去道:“好了,还寻死吗?” 那女孩惊诧万分:“你、你说的是真的?” “假的,”乌恩其道,“你这样子我真的很替表……兄担忧呀,一个计划外的人就能让你不管不顾寻死,你死了之后的烂摊子可怎么办呢?” 那女孩胳膊关节还没被还回去,依旧挂着,血从头顶退了下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有多没谱,整个人陷入后怕中,抖个不停。 “现在,我问你答,对我的身份有质疑也没办法,少干不过脑子的事情,”乌恩其道,“韩应昌要做什么,艾若的孟和长老在哪儿,你们哪些人是萧王的自己人?” “韩哥要四王子的信任,今日他才查出来孟和在哪儿,还没来得及告诉别人,你带的那个裴峋不是殿下的人,其他的人我也不知道。” 乌恩其心里大概有了数,叹了口气,把她胳膊关节装回去。她自己上臂的伤口还在淌血,那女孩先前吐了一口血,也把胸襟染红了一片。这样子绝对回不了二剑王宫,只能换一处先收拾一下。 “走,带我去个安全的地方,我们好好商量商量剩下的事。” 第30章 山断 “裴峋呢, 回去了?”看见韩应昌走进来,乌恩其很自然地开口问道。 第55章 韩应昌吓得差点没跳出去,后背满是冷汗。一扭头看见周围都是熟面孔:“怎么一回事?” 他们现在身处一家馕店后厨, 烟熏火燎的, 好在暖和。乌恩其的胳膊简单包扎了一下, 被她卸掉手腕手肘和下巴、又后心挨了一膝盖的七王子侧妃占了唯一一处能躺人的地方。 这女孩名叫雀溪, 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名。两人一路专挑着没人的地方走, 以免节外生枝,路上她又问了好些关于萧王的问题,乌恩其都对答如流。 “你真不觉得我们长得像吗?”乌恩其问。 雀溪端详她面容许久, 从她眉眼间竟然找到了几分萧王的影子。 “不像。” 一到那馕店, 她立刻扯过店主耳语了几句什么,不久后,韩应昌便从后面走了进来。 雀溪简单地给他讲了下发生的事, 韩应昌眉头深深皱起,对乌恩其道:“哪怕你说的都对,我也无法相信。” 乌恩其看他手指微微一动, 便知道他起了杀心。韩应昌观察力极为敏锐,想必身上功夫不差, 还有个雀溪,虽说受了点伤, 但也不影响行动。 她对上韩应昌的眼睛, 微微一笑,猛地掏出两样东西向窗外扔出去, 同时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下一秒, 她就被韩应昌与雀溪二人围攻,可紧接着窗外便响起一声鹰啸, 二人同时停手,扑向窗边。只见一只红嘴钩的铁鹰一爪抓着一件东西。 “别看了,是雀溪的玉坠子和我的荷包。你们可以试试是弄死我的动作快,还是我发个令让它飞出去的速度快?”乌恩其在他们身后道。 “你要做什么?”韩应昌脸色沉到要滴水。 “不是你先想解决我吗?可别说是我冤枉你了。”乌恩其道。 眼下屋内三人呈现了一种诡异的架势,每个人占据了房间的一个角。但韩应昌和雀溪二人把控着靠近门口的位置,防止乌恩其再有机会靠近门窗。 乌恩其手探入衣襟中,从里面抓出一个项链的坠子来。说是项链,其实是绳挂着个戒指,绿松石的嵌面,银质的戒托,正是萧王给她的那一枚。 “有人见过此物吗?” 韩应昌脸色巨变,几息后便缓缓收敛了攻击的架势。雀溪瞄了他一眼,见状精神放松下来,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殿下给我交代过,这儿有人手上拿着他的戒指,走投无路时可以去找那人……”说完他又抬头看了乌恩其一眼,“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的身世,只要有心人一查就能发现吧,只是没人拿我当回事而已,”乌恩其耸肩,“讲一个轻易就会被戳穿的谎言,我认为没有什么必要。” 韩应昌道:“原来如此,那就请您帮我们一把。明日就是唐兀王大寿的日子,我们要趁乱做一件事情。” “利用艾若的孟和是吗?先说好,只要有机会,人我要带走。”乌恩其毫不意外。 “您这是想……” “你猜涅古斯派我来是为了什么?不过放心,这是我的个人行为,不会让涅古斯占到这个便宜的。” 韩应昌说:“我们本就有拉您下水的打算,为此让都兰接触了您几次,可惜那个疯女人面对您总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都兰?”乌恩其皱眉,那不是玉芷王后的另一个好友吗?她一掐山根道:“那莫容歌在哪?” “莫容歌?”韩应昌脸上也满是惊诧。 雀溪开口道:“是察贺尔的第一任妻子,已经死去了。” * 雀溪好在没什么明显外伤,要不然七王子那边还得想办法遮掩,收拾收拾两人便一起离开了,又去王城里装作一同游览的样子。 乌恩其要求他们瞒着裴峋,韩应昌说:“裴峋不是殿下的人,本就不知道底细。此番找他只为让他想办法带您掺和进来而已。” 回去的路上,乌恩其快速在脑海里梳理了一些情况。韩应昌显然地位比雀溪高,二剑的各种事情是由他主导,雀溪则安插在七王子身边,比起情报,更多的是在为韩应昌争取信任。 因为韩应昌率先投靠的人不是二剑王后所出四王子,而是一位妾妃所出的三王子。 乌恩其被他们复杂的关系搅得眼晕,因着孟和的事是由四王子在负责,只要设的局够巧妙,就可以同时让韩应昌收到三王子四王子两人的信任,打压七王子,再把桑蚕技术从二剑弄走, 韩应昌谋划能力极强,但四王子依旧没有让他参与到孟和长老的事情中来,他便搭上了四王子心腹察贺尔的妻子。 时间不多了,没人去详细解释背里的门道和辛苦,他们能做到只有在极短的时间内尽可能交换情报,完善计划。 “殿下哪儿去了,没遇到什么麻烦吧?”见乌恩其回来,早已回到王宫的裴峋问道。 乌恩其搓了两把脸颊道:“早上在正厅遇上了七王子的一个什么侧妃,拉着我聊天说地的,又去外头转了一圈,结果闹了半天,原来是莫容歌请来的说客。” 裴峋道:“那位夫人脾气真是奇怪,一见您先是那样的举动,后面又道歉,可一下又翻脸。真是阴晴不定的。” 第56章 “说是年轻的时候吃药伤了头,这才控制不住自己。无所谓了,她毕竟是王后的朋友,我受人之托,还是面子上不要太难看了。”乌恩其漫不经心道。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裴峋仍然在那种拧巴的状况里,乌恩其主动道:“关于孟和长老,你有什么新的线索?” 裴峋抿了抿嘴,郑重道:“殿下,要是为了这个事让您身陷险境,划得来吗?” “你先说说看。”乌恩其没想到裴峋不愿意让她搅入韩应昌的计划来,一瞬间脑海里又想法纷纭,从裴峋的效忠对象和萧王不对付,到二剑还有另一批卧底,面上却依旧很随意的样子。 “都说孟和长老的事情,现在是四王子在管,据说是藏在了地牢里,有重兵把守。咱们过完寿就要返回,涅古斯的人马又不在您手里……”一番话有点颠三倒四。 乌恩其笑笑道:“怎么叫你说的像龙潭虎穴似的。” 她心里却想到的是韩应昌给她说的话。 “……裴峋,我不知道是谁把他选到这边来的。他这种人来这边,什么事都成不了,心太软了!说话虽然也称得上谋无遗谞,但就让他把您利用掉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一直在犹豫。” 裴峋道:“而且想分一杯羹的人太多,大亲王妃殿下不是因计划着送您去江南吗,桑蚕会有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有时候事不由人呀,”乌恩其笑笑,“那咱们看情况不对就跑,总行了吧。” 裴峋这才笑了笑,应道:“嗯。” 唐兀王如今年事已高,在草原算得上是个十足的老人了。几个儿子们也正是身强力壮的年龄,已然开始露出獠牙互相撕咬。 涅古斯先前也是如此,乌恩其的兄弟们斗做一团,最后是喀鲁王踩着兄弟的尸骨登上宝座。可先王死的蹊跷,又没人见过尸首,于是乎喀鲁王“弑父”的传言遍晃晃悠悠传遍了草原。 虽然说草原人没南边那么讲究各种规矩,可弑父这名头传出去是真的不好听。也没人敢当着喀鲁王的面说,都是心里嘀嘀咕咕的。 先王究竟怎么死的,乌恩其不清楚,也不关心。和母亲比起来,这位父王在她的人生里完全就是个陌生人。只有那么多同父的兄弟争斗起来时,她才意识到她身上这一半的血究竟意味着什么。 眼下唐兀王的几个儿子也到了这个阶段,韩应昌一个南边人,卧底到了草原,当了三王子的人,随后又卧底去了四王子身边。 如果说雀溪让乌恩其很不放心,韩应昌就是那个给她吃了定心丸的人——表姐的手下果然不会有吃干饭的。 雀溪就算是冲动了一点,可胜在容貌极美,能言会道,又有一身好武功,蛊惑大部分男人足够了。 只可惜碰上了乌恩其,因为矮了一截,又要保持纤细的身材轻了好些,只剩下被按着打的份儿了。 晚一些时候,乌恩其的各项准备都做妥当了,心神却越发紧绷,罕见地有些焦躁。 若这事只干系她自己,她是无所谓的,可把萧王牵扯进来,就由不得她放松了。韩应昌这等才干出众的都被派来了草原,一待就是数年,可见萧王对草原看得极重,容不得有什么闪失。 晚上的正厅里,雀溪找了个透风理由,挽着乌恩其出去了。下一秒韩应昌便找上了裴峋,不过此时和早上的情况完全对调了,早上被拖住的目标是乌恩其,防止她找出去坏事。晚上就变成了裴峋,原因还是防止他跟出去坏事。 “对了,”乌恩其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问雀溪,“‘人道扇端语文不管’是个什么意思?” 她想起来那日在涅古斯王宫里,听到喀鲁王收的那名江南美人说的南边话,索性直接问雀溪。 雀溪从她摸出来玉坠子上的字时就知道乌恩其会南边话,但听见她口齿清晰地说出来,还是感觉背后一阵发毛。 虽然有字对不上,但雀溪还是一下就分辨了出来:“你从哪里听来的?‘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和我的坠子上是同一句。”# 乌恩其如实告知了,连带着那美人的身法一起。 “怪不得你早上会用出来……”雀溪表情复杂。“还以为怎么回事呢……这是萧王殿下专门请武林高人教的步法,名叫‘千山人寂’。” 第31章 谋起 七王子侧妃极为得宠, 无奈身体娇弱,此番前来贺寿兴许是吹了寒风,竟是病倒了。 佳人不在身侧, 七王子在唐兀王寿宴上都显得心不在焉, 频频走神。 只是旁人不知道这个中原有, 只知道他心神不定, 不知在惦记什么。 有人便问他:“七殿下琢磨什么呢?” “无事, 无事。” 谁敢在父王的寿宴上说自己在想女人?七王子只能打了两个哈哈应付过去。 注意到这一幕的四王子,眉头深深皱起。早些时候就有人告知他,老七会在寿宴上做动作。眼下看他这幅模样, 倒真像是心里藏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而此时, 乌恩其正在和自称莫容歌的女人待在一起。 第57章 “夫人御下有方,我真是佩服。”她手里端着个嵌满宝石的酒杯,缓缓道。 “公主殿下在说什么?” 乌恩其闻言一笑道:“在说人死不能复生的事情。也不知我在这人多的地方叫您一声莫容夫人, 您敢不敢答应。” 韩应昌的计划里,必须要这位真名都兰的女人帮助,因着她是察贺尔的妻子, 而察贺尔又是四王子的心腹。 “请您找个机会告诉她:” “——那个人让我告诉你,你的愿望马上就可以实现了,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乌恩其低声说。 “好,好好好!”都兰眼睛亮了起来, 乌恩其怕她再发疯, 索性将她的手握住。 那只手冰凉滑腻,像某种在战栗的蛇。 她不清楚都兰到底经历了什么, 才从玉芷王后口中的“娇俏小性儿”, 变成如今的模样。 只是都兰的的确确精神不大正常,把今夜行动的重责交给她, 让乌恩其始终无法完全放心。 “不要担心,公主,我不会让自己的心愿打水漂的。与其东想西想,不如再给我讲讲玉芷?别说那套应付人的鬼话了。” 乌恩其怕自己一句话没说合适,又让都兰陷入癫狂中,索性闭口不言。 “呵呵,不说吗?你不说也不要紧,因为我知道的,她不可能幸福,我们都不可能幸福,这世上没人能幸福。” 都兰比起跟乌恩其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不需要乌恩其的回答,继续道:“公主,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为什么要和南边打仗,为什么季节轮换的时候要带着牛羊转场,为什么你是公主,而牲口是牲口?” 乌恩其被她念叨得一个头两个大:“您有何高见?” “为什么呢?没有为什么,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就像活着也没有意义一样。你会死,我也会死,我们都会死。” 乌恩其真心想换个话题,可又担心都兰受到什么刺激,不能继续完成她和韩应昌的计划:“您说的很有道理。” 都兰微笑道:“道理?什么是道理,你又凭什么认定我就是对的呢?” 无法沟通,乌恩其只能静静听着都兰的发挥。她似乎极为兴奋,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队,但尽是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在煎熬中,太阳缓缓下沉,霞光满天中,终于到了与韩应昌约定的时间。 一声鹰啼在头顶响起,不大,却很招人注意。在座有武功的人怕是都能听见。四王子脸色巨变,不一会,下人呈上来一具鹰尸,当胸插着一只飞箭,爪里还攥着一纸密信。 宴会厅里人人面面相觑,四王子再也按耐不住,来到七王子面前:“老七,你!” 话刚说了半截,唐兀王盛装来到。众人纷纷起身相迎,说了好些吉祥话。四王子不好再发作,悻悻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他脸上怒气凶凶,众人不敢触他霉头,纷纷看向另一位当事人七王子。七王子面对种种打量,皆报以无辜茫然的眼神。 繁琐冗长的寿宴流程开始了,女眷们到不必很辛苦,进行完最大的礼节后就可以离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四王子在着急,连带着整个正厅里都人心惶惶的。 “公主殿下,请去我府上坐坐吧。上次您说的那个绣花样子,我差人找出来了。”都兰温声细语地邀请,十足的贵族模样。 乌恩其微微颔首,也把公主架势端的很好。因着都兰带的侍女小厮众多,便让裴峋领着下人先回去,公主这边由她来照料就好。 一行人缓缓从侧门出去,去了都兰家中。乌恩其跟着她进了偏房,关起门来,又点上一盏昏暗的灯。 “他们刚刚捉了一只鹰,这会便不会再严防死守了。”乌恩其悠悠道,去窗边招来一只红嘴钩过来,三两下把密信绑好,抬手送它飞上天空。 “王宫那只比你的大了一圈,你这小不点能干什么?”都兰拿气声问。 乌恩其道:“体格越大动静就越大,送个信么,要那么大声势做什么?” “它能自己寻路?” “不能,只能再我和另一个驯鹰人之间来回飞。”乌恩其答道。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等候。一炷香后,先响起的动静居然是在窗边,乌恩其接了那鹰,取下回信,扫了一眼后便丢入火堆之中。 “这么快?”都兰惊讶。 “因为就在附近啊。”乌恩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接着,正屋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鹰还落在乌恩其的肩膀上。 片刻后,动静散去。都兰起身准备出去。却大门口却多了四五个侍卫,为首的开口阻拦道:“夫人,大人交代了,从现在起任何人不能离开。” 都兰皱眉道:“涅古斯的公主殿下还在府上,总得把贵客送回去吧?” “这……可大人说了……” 侍卫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个清脆的耳光。乌恩其不知何时到了都兰身边,下巴微微扬起,十足的骄横做派。实则手上收着劲儿,不求疼只求响。 “我看谁敢拦?”她傲然道。 侍卫们不敢真的和她动手,只全凑上来把她团团围住。都兰却善解人意道:“殿下和这种小角色置什么气?咱们回屋里再坐一会也无妨。” 第58章 乌恩其过了半晌,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袍袖一甩,转身径自去了。 她步伐极快,都兰和侍卫们忙跟过去,可刚进里院,夜风中传来一股淡淡的异香。都兰从瓷瓶中倒了颗药丸压在舌头底下,再回头,那四个侍卫已经尽数昏倒。 “不能留。”乌恩其从阴影里走出来。 她着实对杀人没什么兴趣,只是眼下形势所迫。不料都兰却率先开口:“我来。” 言罢,她拿起匕首,挨个过去抹了喉咙,血淌了一地。这种场面乌恩其见得多,让她心生反感的是都兰脸上的表情,她好像正陶醉在幸福之中。 “你为什么躲那么远,害怕吗?”都兰手里的匕首还在往下滴血,她脸含微笑道,“不必害怕,我只是在帮助他们得到永恒的幸福!” 乌恩其道:“别来帮我就行。” 她边说边快速朝后墙的方向过去,轻轻一蹬就跃上了墙头。都兰随意擦了把刀也跟着过来,翻墙却没翻成,乌恩其只好伸手把她拽过去。 借着越来越黑的天色掩护,二人再度朝着王宫进发。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都兰率先开口。 乌恩其其实很想问问她的经历,问问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是莫容歌,但理智让她说:“没有什么。” 都兰看了她一眼,好似还准备说什么,但韩应昌已经赶来汇合。没人再说多余的话,韩应昌领头,乌恩其紧随其后,指路的却是都兰。 距离二剑王宫不远处,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屋前,一站一坐守着两个人。韩应昌和乌恩其从暗影里接近,一人一个割断了喉管,随后轻轻把尸首藏在稍远些的地方,全程没弄出任何动静。两个守卫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便去九泉地府报道了。 推开屋门,里面漆黑一片,尘土飞扬。韩应昌蹲在地上摸索片刻后,用力一掀,竟露出了个密道入口。三人鱼贯而入,乌恩其在最后,又把那入口掩了回去。地下这段路深且狭长,勉强能让两个苗条的人挤着通过而已。 可尽头处却是别有洞天,里面灯火通明,桌椅摆设一应俱全,还有两个人,一人黑袍裹身看不清面容,另一人赫然是察贺尔。 察贺尔看见他们,大为吃惊,张嘴刚欲说话,便被韩应昌扑到,又掏了块泡过迷魂药的软布捂住他口鼻,当即软倒不省人事。 “孟和长老,好久不见。”乌恩其道。 她这厢打招呼,那厢都兰已经拿着刀冲向察贺尔,被韩应昌拦住。 “小丫头,是你?”沙哑的声音,是孟和本人没错。 都兰极为激动地在喊着什么,韩应昌挡在察贺尔身前,被都兰挥舞的刀划了条口子,地洞内一片混乱。 “您跟我走吧!”乌恩其急切道。 “哼。”孟和长老发出了个气音。 “您在这儿也无法脱身,出去还有涅古斯和霍伦虎视眈眈。艾若不能自保,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能向您保证绝不伤您的子民分毫。” 孟和冷笑:“红口白牙说起来容易,小丫头野心不小啊。” “南狗!给我滚开!你们的国仇家恨与我无关,我现在就要给莫容歌报仇!”都兰的尖叫在地道回荡,韩应昌依旧沉稳,利落地把人敲晕了。 乌恩其附在孟和长老耳边道:“您的野心不也实现了?我也想当大地之母,您能做好的事情,我也能做好。” 第32章 入瓮 这地洞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孟和长老沉默了片刻道:“这不是理由。” “我不想要挟您,只问您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乌恩其苦笑,又道, “我会去江南, 您只要信任我这一次, 其余的事情都有我来解决。” 韩应昌道:“二位的叙旧有结果了吗?长老, 是公主要保你, 对我来说最好的选择是杀掉你,来确保草原再无桑蚕之术。” 他边说边给察贺尔喂了一颗药,孟和长老终于点头。 “殿下还有解药吗?”韩应昌问。 乌恩其从身上摸出一颗药来, 给了孟和长老:“一会放舌头下面。” 又说:“你到底怎么和都兰搭上的?” 韩应昌三言两语为乌恩其解释道:“她好友一个嫁到了涅古斯当王后, 一个和察贺尔结婚了。那个莫容歌说是很有才华的女人,可察哈尔是个爱花天酒地的,莫容歌婚后没多久, 郁郁而终了。” “都兰心生恐惧,为此还想逃婚。以为家族平时宠她如宝如珠,定会顺着她, 但可惜她没认清她的价值就是联姻。” “结果所遇非良人,那家伙很爱打她。被满心信任的家人送到魔头手里, 从此便开始有些不正常。闹过几回在娘家都吃了闭门羹,之后就消停了, 都说她认命了。” “没多久她丈夫暴毙身亡, 她成了寡妇。又没多久便上赶着嫁给了察贺尔,她生的标致, 又有亡夫的遗产, 察贺尔哪有拒绝的道理。” “我去察贺尔府上见她第一面,就知道她不可能认命。公主, 你看得出来吧。” 乌恩其点点头,韩应昌说得平淡,背后却是都兰真实的血泪。 “所以我和她联系上了,她那个时候只说要杀了察贺尔,后面疯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渐渐觉得凡世人皆该死,唯有死才是唯一的幸福。” 第59章 说话的当儿,乌恩其带着孟和长老躲去了角落里,韩应昌先把昏迷中的都兰和察贺尔两人搬到地洞和走廊灯交接口两侧,确保不会影响进出。又把桌上的灯取下,拿在手中。 做完这一切,他也寻了个角落猫下。 “鱼差不多该咬钩了。”韩应昌轻声说。 话音刚落,头顶传来极为嘈杂的声音,听上去人不是很多,脚步却很慌乱。 门开了,进门的却只有一个人。 接着就是密道入口被移开的声音,因着地道太窄,唯有一人通过时才有回转的余地。还清醒着的三人默默屏息,直到那人出现在视野中。 韩应昌瞬间吹熄手中的灯,从亮到暗的变化让所有人眼前都黑了下来。下一刻四王子腹部剧痛,头也被重击了一下。 “四殿下!”韩应昌急迫的声音传来,四王子却因失血昏迷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腹部被简单包扎过,屋里面朝下趴着一具黑袍尸体,地上赤赤白白,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察贺尔被五花大绑,还在昏迷中。 “韩应昌?这是怎么回事!”四王子虚弱道。 韩应昌眉骨破了条口子,正滴滴答答的淌血,他激动地说:“咱们被七王子摆了一道,察贺尔背叛了您!我一收到线人的消息,立刻就赶来了,恰好撞见他行凶!” 四王子无暇去问韩应昌为何会知道这个地方,因为屋里前后脚冲进来两个女人。 “都兰夫人!这是要去哪?” 四王子认得察贺尔的妻子都兰,也认得后脚跟进来的涅古斯公主乌恩其。他听到两声尖叫,再回头看,察贺尔已经被都兰当胸一刀,韩应昌捂着胳膊上新的伤口,乌恩其则对着那黑袍尸体大喊“孟和长老”。 不大的地洞里乱做一团,四王子只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头晕目眩,喉头翻涌,一头栽到又不省人事了。 “药翻了,”韩应昌平静道,刚刚面对四王子那份刻意的激动荡然无存,“上面都收拾干净了?” “他怕这个地方被人发现,没带几个人,”乌恩其说,“被我家小姑娘一个人包圆了。” 都兰还在一刀一刀疯狂地捅着察贺尔,血浆四溅,大有要把他躲成肉泥之势。看得二人毛骨悚然,纷纷移开视线。 片刻后韩应昌骂了句脏的,又说:“居然还有气儿?” 乌恩其瞥了一眼,发现察贺尔虽然已经不成人形,但胸膛仍有细微的起伏。 都兰尖声笑起来,双手握着刀开始乱挥舞,乌恩其忙去按她,刻意没有躲避,身上也出来了些大大小小的口子。 她一记手刀砍到都兰的后颈,这次力道不轻,短时间内怕是醒不来。 “又疯了,”韩应昌也觉得自己身上太过干净,拿着察贺尔的佩刀正在深一道浅一道地割,“到时候说察贺尔给她喂过药就行。” 说罢把刀放下,掏了个包得很仔细的金印塞入察贺尔怀中。 “时间不多了。”乌恩其把都兰手里的短刀拿出来,一刀砍向韩应昌右臂,那儿顿时血肉翻卷,深可见骨,却又没真的伤着筋。 短刀又递给韩应昌。 “公主忍着些。”韩应昌已经极为狼狈,身上暗色的衣服都快被泡透了,头发一缕一缕粘在脸上。 说罢,避开脏器要害,一刀扎入乌恩其腹部。 即是心里有过预想,剧痛依旧让她脸色煞白。乌恩其眉心紧皱,跌坐在墙根处。 他们二人武功太高,若是全头全尾从这儿出去,难免惹人疑心。 韩应昌窝在另一个角落,他体无完皮,失血不少,整个人色若死灰。乌恩其创深痛巨,看东西已经一阵阵发花,牙关紧紧咬住。 这一回顶上动静极大,铁甲交错,人声马嘶。一个浑厚的男声道:“快去救人!” “我们公主呢?”有人大声呼喊。 乌恩其眼皮发沉,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才安心地睡过去。 不大的地洞里不一会就站满了人,昏睡中的乌恩其看不见,二剑的三王子领着一众文臣武将、涅古斯的大亲王妃、霍伦部的不知道什么人,还有裴峋。 再次有意识时,她只觉得腹内犹如火烧,咽喉一呼一吸都像被灼烫,四肢百骸却冰冷无比。心跳又快又急,一下一下敲的她伤口抽痛。冷汗浸湿了被褥,又被换掉。有人守在她耳边温声说着什么,她却听不真切。 “公主……”那声音遥远的像从水面传来,而她在葬湖之底,隔着深水,一切响动很快被巨大的耳鸣吞没。 真正醒来时,侍女正拿着块软布给她擦汗,见她睁开眼睛,愣神片刻,随后立刻跳起来向外狂奔。 乌恩其只来得及道了一声:“水……”,那侍女就无影无踪了。 她莫名想要笑,却被扶起来,递了水到嘴边。 微微抬头,她这才看见是裴峋,他眼睛里满是血丝,极为憔悴,怕是没怎么合眼。 乌恩其昏睡中被“火炼”了许久,嘴唇却并不干燥,想是有细心的拿水润过她的嘴唇。她就着裴峋的手喝了一口水,待到下咽时才感觉喉咙火辣辣的。 刚梗着脖子竭力咽了下去,素夫人便冲了进来,一串嗔怪的话儿从她嘴里出来:“你也是,这么大的孩子了,不知道爱惜自己!你这样怎么向爹娘交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又该怎么交代?” 第60章 乌恩其冲她笑了笑:“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素夫人看了眼她腹部裹着的药纱,叹了口气。 “对了……后面怎么样了?” 素夫人眉心皱着:“二剑的四王子被刺,人还没醒。察贺尔死了,是他妻子动的手,从他尸首上搜出来了七王子的金印。四王子的幕僚也是重伤,不过神志还算清楚,是第一个醒来的。还有一具黑袍男人尸体,应该是艾若部孟和长老的尸首。” 又说:“你先歇着,一会二剑肯定还要来问你话。” 乌恩其乖乖应了,想必韩应昌已经被盘问过了,此事牵扯到多名王子还有桑蚕之术,必然不会轻轻揭过。 只是事情发展到现在,她的目标都已经完成,可谓大获全胜。 二剑来“探望”乌恩其的人由三王子领头,素夫人和他们见了礼之后,就带着裴峋出去了,只留下一位老媪照顾乌恩其。 乌恩其被老媪扶着,半靠起来,被那只苍老干燥的手轻轻握住。 “公主殿下,您身子怎么样了?”三王子声音浑厚,此刻也竭力放得轻柔。 “多谢您惦记,应该没什么大事。”乌恩其虚弱一笑。 三王子道:“您百福具臻,自有上苍庇佑。万幸那贼人没伤到您的脏腑。” 两个人一来一回问候了半晌,终于切入正题,“那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还记得吗?” 乌恩其点点头道:“这还要从我的王嫂说起……” 简单介绍了玉芷王后的托付,隐去了都兰假说自己是莫容歌的事情,她说:“我在那日夜里第一次见到了都兰夫人,她是个端庄美丽的女子,我们交谈了几句,她却突然很难受似的,举止……有些不大对。” “我有点放心不下,又因为王嫂的另一位友人已经故去,便和她又聊过几次。出事那日,她邀请我去她府上做客。可没坐多久,我想起来有东西落下了,都兰夫人便陪我去找。” 说到这,侍女端着煎好的药上来了。问话的只好先让开,由着那老媪照顾她喝药。喝完药,又拿清水漱了口,依旧苦得乌恩其满脸厌烦。 没有人催她,都在静静等待她继续讲下去。 “在半路上,我们看见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王宫里出来了……” 第33章 谜底 在乌恩其的描述里, 她和都兰看见了察贺尔鬼鬼祟祟的身影,出于好奇便跟了上去,谁料到一路上越走越是荒凉。 都兰胆子小, 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乌恩其倒是想折回去, 可惜不记得路, 两个人只能跟着察贺尔一路向前。 察贺尔不知在心虚什么, 没有发现身后多了两条尾巴。便从那小屋进去了, 乌恩其不愿再跟,可谁料到都兰突然又神志模糊起来,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 乌恩其怕她出了什么意外, 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慌乱之中也没有注意, 便跟着都兰从那地洞里钻了进去。 察贺尔躺在一旁,不知生死,四王子的腹部好像也受了伤, 韩应昌正在给他处理。都兰一见到察贺尔就开始尖声大叫,握着刀径直冲了上去。韩应昌阻拦时,低估了发疯的都兰, 被一刀砍伤了右臂。他猛地撞开都兰,又守到四王子身边去。 乌恩其的注意力则被一旁的黑袍尸体吸引了, 她本来在艾若就见过孟和长老,看到那尸体也傻了眼。 谁料到韩应昌当时急着检查四王子的伤势, 没有把察贺尔彻底处理掉。千钧一发之时, 察贺尔从短暂地昏厥中缓了过来,撞开扑上来的都兰, 夺了她手里的刀, 又在乌恩其的腹部捅了一记。 乌恩其忙握紧刀把,没他把刀抽出去。韩应昌强忍着疼痛, 冲上来单手与察贺尔缠斗在一起。都兰突然开始拿刀挥砍一切。 最终察贺尔毙命,韩应昌也彻底无法动弹。只能看着都兰,把察贺尔砍得血肉模糊。 做完这一切之后,都兰便昏了过去。 这一番说辞是早就和韩应昌对过的,三王子一众人也没能发现什么破绽。 “据小人的了解,您的身手非常不错,韩应昌也非泛泛之辈。您二位怎么着了一个查赫尔的道?”有人问。 乌恩其抵着额头说:“他伏击四王子在先,韩应昌是关心则乱。我当时压根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再加上都兰夫人那时已经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根本听不见旁人呼喊。我和韩大人手里都无防身利器。也只能躲着他。” 三王子说:“韩应昌忠心耿耿,万幸也只受了皮肉伤,筋骨并无大碍。” “那便好。”乌恩其神色憔悴,牵着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您确定那尸体就是艾若的孟和吗?” 乌恩其沉吟片刻,道:“我在艾若见过他不假,但他那时也是黑袍裹身,并未露出真面目。地洞里的那身形让我感到非常熟悉,便觉得是他。如今细想起来,根本全无道理。” 说罢,她微微往后仰倒,那老媪忙将她扶着。 三王子道:“你也许不知道,那地洞本就是为孟和长老准备的。” 乌恩其双目睁大,惊诧道:“这……难道是说……” “老四本想请他来做一桩生意,可他怎么也不肯。艾若如今被众人所觊觎,老四为了长老的人身安全,便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其间也并未强迫他,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容貌。”三王子道。 第61章 身后的老媪握紧了乌恩其的手,乌恩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那尸首……上就没有什么能辨认身份的东西吗?” 三王子语重心沉地说:“……蚕王的尸体。” 乌恩其一下愕然不已,猛地坐直了起来,牵扯到腹部的伤口,一下泄了劲,软倒回去。 “在那人的胸口处,藏得极为仔细爱护。若不是他最后栽倒时是面朝下,那蚕王啃着他的尸体也能活……当真是爱之重于性命啊!” 说到此处,一众人也唏嘘不已。感慨尽管可惜,但草原也再无人能有这个技术。 如果这份利益不能都得到,那他们宁可所有人都得不到。眼下抛开这份利害关系,倒有人真心敬佩,孟和长老。 “那您便好好休息,这本是我们二剑的家事,害得您卷进来了,我这个当主人的可真是面上无光。羞愧的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起来。”三王子捶胸顿足道。 乌恩其温声道:“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您的过错,请您千万不必自责。另外替我祝四殿下好,愿他早日康复。” 二人又客气了一番,三王子这才领着带来的人出去。 “您可真是舍命陪我们这几个小人,连蚕王都不要了。”乌恩其说得内容轻快,口吻却沉重无比。 那老媪道:“没什么好说的,既然决定要跟你赌这一把,就该押注。您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乌恩其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敢和您打包票。但我敢向您保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答应您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你这小妮子心眼还真多,”老媪笑了笑,道,“给我讲讲这盘大棋是从哪儿开始下的吧。” 再看这几日,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乌恩其从玉芷王后那儿得知了要去二剑的消息,便靠着鹰联系了素夫人。 因为有这鹰,二人一直能联系。和韩应昌牵上线后,完整的计谋便生了出来。 先是韩应昌找人有意无意吹四王子的耳旁风,让他心中对七王子产生提防。再与都兰联手,准备借她找见四王子给孟和的藏身之处。随后安排雀溪装病,好搅的七王子心绪不宁。 这样一来,七王子的神色就会让四王子忌惮心更重。此时再放一只带着假消息的巨鹰,便能彻底扰乱了四王子的阵脚,逼他派人去查看孟和长老的情况。 因在父王寿宴上,四王子也不便脱身,那此事必然会交由他最信任的心腹察贺尔。放鹰之后,都兰便带乌恩其回了府上。 等察贺尔急急找了密道的钥匙离开后。二人便跟着出去同韩应昌汇合。在屋内时,乌恩其放了自己的鹰,便是通知已然到跟前的潮珞门跟上。 进入地洞后,乌恩其与韩应昌先合力放倒察贺尔,她再去与孟和商谈。 而素王妃则到了二剑王宫附近,借的由头是提乌恩其送礼物来。 寿宴那边稍微松了口气时,放不下心的四王子便亲自前来。他留在地上的守卫被埋伏起来的潮珞门放倒。四王子一进地洞,就被乌恩其与韩应昌二人联手击晕。 随后乌恩其和都兰去了地道另一头候着,孟和则从这里离开去了地面上,由潮珞门接应,又换了一具身量相仿的老年男子尸首下去。随后孟和长老脱下外袍,扮做侍女的模样。 再到四王子意识稍微苏醒时,乌恩其与都兰便重回密道。除了都兰见到察贺尔就发疯外,其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况且都兰又没有武功傍身,有乌恩其和韩应昌在,想要制服她易如反掌。最后打晕都兰,两人再互相给了对方一刀。素夫人此时佯装刚来前往王宫,拜访唐兀王,再说出公主同都兰一起失踪一事。 四王子在干什么,其他几个兄弟自然心中有数。眼下便借着这个借口,由三王子牵头,浩浩荡荡的前去找人了。 已经知道地方的潮珞门,带着装成侍女的孟和去与大部队汇合,引导着大家向着正确的方向一路搜过去。最后在众目睽睽的见证之下,这场自导自演的戏到此结尾。 因没有人去猜想艾若一部之首是一位年老妇女,孟和长老便在众人眼皮子之下成功瞒天过海。 上述所有事情,乌恩其把韩应昌的身份略做模糊,只说他是三王子安插到四王子身边的人,其余全部告诉了孟和长老。 “哈哈哈哈,”孟和大笑,“你这小不点儿,心思还真是千回百转,谁能从你手上讨到好啊!我看你不像天狼,倒像是只狐狸。” 乌恩其笑着说:“人外有人,我这点微末道行算得了什么。” 说这话时,她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萧王那张苍白的脸。 孟和道:“你心窍玲珑,又做事果断凶狠,你所图怕不是那么简单吧?我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一辈子没有子女,领着艾若也风风雨雨过了快四十年年。你承诺我要善待爱若百姓,如果食言,我也有自己的后手。” “那我希望永远都不必见到这招后手。”乌恩其道。 她这下虽说伤的重,但因为年轻,又休养了几日便可以下地。这事演变到最后,变成了几位王子间的争斗。七王子无端被扣上了一顶弑兄的帽子,但因察贺尔而已死,无从对证。在唐兀王的威压之下,便这么轻轻揭过,不了了之了。 第62章 至于这几位王子的心中有没有留下芥蒂,其余人也无从得知。 霍伦部此趟没有收获什么东西,便早早告辞,启程出发。素夫人和女儿又照顾了乌恩其一阵,这才回了上南坡。 出发前,她生怕乌恩其身体无人照料,又留下了一众侍女,其中便包含已经化名桑目的孟和长老。 乌恩其身上带伤,也不宜骑马赶太多的路。走走停停,磨叽许久才回到涅古斯的王宫。她在路上的这段时间,喀鲁王早就知道发生在二剑的事。 见她办事不利,没能把孟和带回来,喀鲁王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可他派去的另一拨人也是毫无收获。玉芷王后心里也还惦记着先前托付给乌恩其的事,一番劝说之下,喀鲁王黑着脸,让乌恩其留在王宫再休整几日。 此举正合乌恩其意,若是就这么直接回了鹿角岘,再想接触到喀鲁王身边那两名江南来的女子,可又要花费一番功夫。 裴峋这几日以来一直没颜落色的,话都比平时少了很多。得知他不是萧王的人之后,乌恩其理应对他多多提防,便也狠下心来,不多加理会。 只是她想不通,偌大草原,如此多权贵,为何要在她身旁安排一个人?何况裴峋从到她身边开始,一直格外老实。 想不通,她便暂时不再去想,只等着机会去找那两名江南来的女子。 第34章 归巢 这两日裴峋有些躲着她, 乌恩其本不想再去看他,可又无端有些担心。 “我是怕他要捣鼓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乌恩其小声对自己说。 主意一拿定,她也不再去思索那股别扭的心绪, 直接出去找人了。 绕着王宫转了一圈, 最后在一个角落里逮到了裹在厚重外衣里的裴峋。那家伙单手支着下巴, 正望着远方出神。侧脸也很是秀俊, 在北国灰沉的冬天里, 有一种别样的神采,好像老天单独给了他一道莹莹落照似的,映得周身一片都鲜亮许多。 乌恩其却心头无端来气——好好好, 你倒是躲清闲来了是吧?没良心的, 亏我还在那儿费神! 她敛住气息,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裴峋后面。想唬他一下,却又感觉很不自在, 便只是动了动手指,然后坐在了他边上:“你怎么回事?” 天地良心,她没准备这么硬邦邦地说话, 只是不由得就拿出了上位者的架势来。 裴峋浅浅一笑,眼睛里却很落寞, 他语气轻快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我在问你。”乌恩其单刀直入道。 “我能有什么事呀?”裴峋笑笑。 乌恩其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不说也行。” 她转身就要离开:“你最好永远也别说。” 笑话, 她对一个卧底做什么关怀?乌恩其也觉得自己这事干的憋屈, 裴峋是和她比较默契,使唤起来顺手罢了, 一颗棋而已, 好用就继续用,不好用了废掉便是! “殿下……”裴峋却爬起来, 想抓她的衣摆,乌恩其却刚好转身,抓了个空。 “我只是……有点烦心罢了,想着这种小事没必要打扰到您……”他心里酸楚,本就不愿面对乌恩其,怕自己失态。 可看到乌恩其带着怒气要走,他便一下乱了阵脚,想好的说词一下全飞去了三十三重天外,只想着留住她。 “家里出事前,我爹娘应该就有预感了。其实我那段时间也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只是去和爹娘说时,他们叫我不必操心,”裴峋深吸一口气道,“当我知道发生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您说,我是不是特别废物?就是一个酒囊饭袋,至身边人于险境,到头来却一无所知,”他半捂着脸,虽然在笑,声音却苦涩不已,“总以为自己能挡得住,以为自己能处理好,结果永远都赶不上。” “知道自己不行,还和锯嘴儿葫芦一样?”乌恩其抬头望天,铅色云团缓缓聚集,低低坠着,好像就在手边一样。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裴峋轻声道,轻得被风一吹就散开了,甚至让乌恩其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她听了这番话后,完全明白裴峋在纠结什么。可以二人眼下的立场,她又能说什么呢?说“打仗不是你的错”,还是“皇帝无能,谁也没有办法”? 裴峋身边没有同类,哪怕是其他南朝探子,也多是萧王的人,自然对他怀有忌惮。自从踏入草原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要孤身一人。 乌恩其在心里默默地想:“那你把所有秘密都向我坦白吧,看在这些日子的份上,我可以原谅你。” 可惜没有说出口的话的含义,是无法传达出去的。只能眼看着雪粒儿一点一点从天上落下来。 她忽然觉得很没劲,泄了气,挥了挥手道:“走吧,回屋。” 想了想又道:“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靠意愿决定的,它就在那儿,逃不掉躲不开。” 她说完便回去了,也没有转头再看裴峋,和已然开始漫天飞扬的大雪。 玉芷王后正差人找乌恩其,她答应了一声,便去了王后那儿。 两人相对,竟然无言。王后日思夜盼的消息就在眼前,可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也多少从喀鲁王那儿听到了一些,只是在那份故事里,都兰不是主角。 第63章 乌恩其也不知该怎么讲,索性从身上掏出个小木牌来,递给玉芷。 王后接过来,这小物件是两片木板拿细绳捆在一起弄出来的,并不怎么精细。她把细绳拆开,那两木片之间赫然夹着一朵白花。 那白花手指一般长,凑近还能闻见香味,细骨伶仃的,却很是顽强,哪怕在冬日,依旧开着小小的一朵花儿。 这便是和王后同名的“玉芷花”,她把这花按在心口,似哭非哭:“今生也不能再回去了……” 说罢,她长叹一声。 乌恩其张口又要给她讲都兰和莫容歌的事情,她却摆了摆手:“不必再知道了……我们还在二剑的河边,摘了许多花儿,一人编了一个花环顶在头上。” 她嗅了嗅手里已经干掉的玉芷花,轻声说:“小恩和,那段时光在我心里,可以顶上五十年的回想啦。你这样年轻,不懂看过的朝云秋月、风雪落花有多美好,也许有一天,你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把它们记得那样牢靠,永远也忘不掉。” 什么五十年,乌恩其看王后这幅模样,心里也无端难受,不知在担忧什么。她如此年纪,做什么全凭一腔孤胆,从未想过人生好长,有一天自己会垂垂老矣,老到再也拉不动弓、走不动道。 所以我要更珍惜现在。她想。 那点愁思被她自己打散了,她又干劲十足。想着等她老时,已经要成为草原上的传奇,有歌儿唱她,有故事记载她。 从王后那儿回来之后,乌恩其便一直想找机会去见见那两个江南女子。可她们二人被喀鲁王惦记的紧,日日都不见人。 裴峋从那日过后,也不再闹别扭,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乌恩其很是满意。她几乎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如原先一般待他如初。 除去韩应昌那一次之外,再无南边人与裴峋接触过,乌恩其不知他这个探子究竟是领了什么大业,可以日复一日地在她身边消磨时光。 直到回鹿角岘,她都没能见到想见的人,心中不免遗憾。只是一想到这二人要针对也是针对喀鲁王,便有心“坐享其成”。 孟和长老这几日便藏在乌恩其房间里,甚少出去引人注目。她没有言明身份,但裴峋心思细腻,见她气度不似普通人,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一别数日,鹿角岘的变化倒也不是很大,只因前两天的雪还未消融,白皑皑的。 那一批单独扣下的丝绸换了不少钱,她一回来额尔德木图便把账报给她,要她过目,可乌恩其惦记着别的事情,直接丢给裴峋了。 孟和长老和艾若部该怎么安置,白霜的武艺怎么样了,芳娘的酒馆可有新的动静,跋春几人的制衣有没有商讨出别的东西,那些小孩子们是不是趁她不在松懈了? 还有晒盐一事,得再和素夫人敲定一下。乌恩其脑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事儿,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该从何处理起。 她急吼吼地出去,脚步一下顿住,又调头回了王帐里,被自己那份雀跃的心情逗笑了。心想自己怎么像个远游归来的孩子似的,迫切地想见到阔别也不太久的熟人们。 乌恩其开始提笔给素夫人写信,同时差人去请跋春几人,可以顺便让孩子王塔拉的祖母把小家伙们也带过来。 同这几人交代一番后,又哄了哄小孩子们,却得知她不在的时候,是白霜在一点点叫他们。 “白霜姐姐怎么样?”乌恩其笑着问。 “她太凶啦!” “她也特别好!” “我觉得公主最好!” “白霜姐也很好!”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鸟儿。乌恩其听着也很好玩儿,笑着送大家出去。 随后便收拾一番,去了白家酒馆。倒不是她不急孟和长老的事情,只是事关重大,她便更不敢草率决定。 白霜的变化让她惊喜,乌恩其一直认为白霜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是过往经历才让她那么过分谨慎。她做事严肃,但并不苛刻,教孩子事儿出奇地适合她。 下午的酒馆照例不开门,乌恩其照例从后门进去。芳娘看见她很是热情,笑道:“您回来啦!” 白霜比芳娘内敛很多,冲她行礼,叫了一声“老师。” “您到底给我妹妹灌什么迷魂汤了?”芳娘娇声一笑,“竟然放着酒铺不管,带小猴子们去了。” “什么小猴子,”乌恩其也笑,“怎么也算我的弟子吧,那就和霜娘一辈,更和你一辈了。” 芳娘努努嘴道:“什么呀!现在是妹妹教他们,该比我们小一辈儿才是。” 又说:“不对,这么算我还是小您一辈啊!”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白霜也开了口道:“殿下来想必是有正事吧。” “这是嫌我耽搁时间了?”芳娘嫣然道。 白霜一窘道:“没、我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说个所以然出来,乌恩其笑着说:“好了,不和你们贫。二剑有两个南边的毯子,这次没少出力,我让他们有急事是可以找来白家酒铺。” 芳娘点头,乌恩其又交代了几句,坐到徬晚酒肆快开门时,这才出来。 眼下就剩孟和长老一事,这事,她心中已经有了目标:江南。 第64章 第35章 瀚海 喀鲁王忌惮兄弟, 因此达日也赤便一直老老实实地守在上南坡。他的妻女则自由的多,常常可以满草原的跑。 今年冬天不算难过,雪下的少, 又有从南边抢回来的货物。除了老人之外, 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甚少有熬不过去的。 几人谋划妥当, 便把江南之行全权交给了乌恩其。倒不是他们真的有多么亲如一家, 只是因为南音同草原话完全两模两样, 连人的姿态气息都不一样。 素夫人从上南坡送了个教南音的人来,是个早早嫁入草原的女人。她本想着让潮珞门也学着点,可那女人摇了摇头道:“公主殿下的举止放到南方, 简直如鹰入鹤群般, 哪怕学了语言,也根本藏不住。” 让潮珞门像南方女子般,拿宽大的袖子遮住半张脸, 再翘着手指,端起白瓷茶杯细细品一口,柔声绵言地说一句“妾身元是分明月”, 可比揍她一顿还要难受。 再说她身量那样高,怕是比那些文人男子还要威武, 面上又有一道疤,把她丢过去, 简直是送狼崽子入了猫窝。 素夫人便也不再指望女儿, 让人护送那女子来了鹿角岘。乌恩其本想推辞,毕竟裴峋教她应该是绰绰有余, 但转念一想, 万一自己本就会南语的事儿漏了馅,反而不好。 她便又要拖上孟和长老, 想她和自己一起学。 “我一把年纪,哪学得懂这个?”孟和皱着眉头道。 “难道您不想亲自去江南看看吗?”乌恩其晓之以理无果,便试图动之以情,“据说那儿的织物比天上云还多,风起时若飘飖羽衣,比仙境还美。” 她极力描述,不知费了多少吐沫,孟和长老可算松了口。 来教她们的那女人单名一个“梅”字,乌恩其干脆叫她梅姨。梅姨四十左右,那白皙的肤色,和婉的笑容,确实与草原女子很是不同。 孟和做一部首领几十年,自然有一股王范在身上,只是她如今隐姓埋名呆在这,便因自己更年长,叫那女人小梅。 “您二位留的时间太少,想学到深奥精妙之处,是绝无可能的了。眼下先只能背上几百句简单话儿,力求不出破绽……”梅姨说着,又皱起了眉头,“再多多地听上些,要能明白意思。” “这么麻烦?”乌恩其道。 “要遇上实在听不懂的,便推辞是口音不通吧。” 乌恩其又说:“那我带上一个会南话的,怎么样?” 梅姨连忙道:“开春转场在即,民妇家中实在实在抽不开身……” 孟和道:“没说要你跟着,公主帐下有一个会的。” “是吗,是吗……”梅姨自己念叨了几句,又问,“那公主为何……” “舍近求远是吧,”乌恩其看她说到一半不敢继续了,补上道,“那是个男人,叫他整日在公主内帐里,像什么话?”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的,弄得孟和都多看了她一眼,冲她挑了下眉头,意思是“就你,还知道男女大防”。 乌恩其自然是没法从一个眼神里看出来这么多东西的,她继续道:“万一那人欲意行刺……我们二人该如何是好?” 简直越说越没谱,孟和冷笑了一声,梅姨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词:“那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从那天起,乌恩其嘴里整日叨叨着梅姨教的那几百句话,以往她虽然能听懂母亲的话,可自己也没什么机会去练习,真到要她自己用来沟通的时候,便有些颠三倒四的。 “钱,算清楚,给、给……”乌恩其卡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跋春的名字该怎么说,只好改换草原话。 裴峋笑眼弯弯道:“钱给她了,您用什么啊?” 这一句拿南话说的,但乌恩其能听懂,她又艰难道:“不是钱!是、是……” 裴峋听着,彻底笑出来了。威风凛凛的公主殿下现在成了个结巴,只能拿眼睛瞪着他来抗议。乌恩其平日里说话,声音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又因为发号施令多了,自带一股威严。可如今学起南话来,只专心咬准字音,哪还分的出心思顾及其他的?她逐字逐句慢慢地说着,那感觉便大不一样了,更像寻常人家的少年女子,爱和朋友咯咯说笑的,生气了便把脸一拉,再不理人,可过不了多久就又会重归于好,冲你笑着,露出一排白牙来。 乌恩其见他取笑,佯怒要去揍他:“又不是你教,你在这笑什么?” “您不要我教嘛……”裴峋也不躲,“我怎么不能教了,我也是正儿八经学过四书五经的。” “那不是孟和长老不想你来吗?”乌恩其又把责任安到孟和头上。 又过了几日,乌恩其说话就变得流利起来,梅姨大为惊讶,连连夸她天才。与此同时孟和依旧在磕磕绊绊地练那些简单小句儿。 “您要是愿意,学一些更复杂、微妙玄通的东西也是使得的,指不定能练到和南人一个水平呢!” 乌恩其本想缠着梅姨教,可孟和长老实在学得慢,只能整日让梅姨纠正着练。 “我岁数大了,比不上您正年轻,干什么都快。”孟和嫌她炫耀的烦人,把她赶走了。 第65章 她便只好去找裴峋,要他开小灶。裴峋也对她学的速度非常诧异,也不吝惜语言地夸了她一番,弄得乌恩其都有些心虚,毕竟她在这方面不是真正的天才。 裴峋给她找了些书来,要她自己挑一点喜欢的。乌恩其翻了一遍后道:“一个都不认得。” 这也怪不得她,能听能说已是不容易,她还哪能认得南语的文字呢? 裴峋也想起来这茬,翻了本《千字文》给她教。乌恩其念了几遍“天地玄黄”,又觉得无趣,要他换些有趣的。 “识字哪有有趣的?”裴峋失笑。 乌恩其也奇怪道:“我识字干什么,不是有你吗?” 裴峋愣道:“我也去?” “就我和孟和长老的水平,去了怕只能一路要饭,‘行行好吧,您行行好吧’,”乌恩其拿南语讲着行乞的词儿,把自己都逗笑了,“别人再问,就只能装痴呆了!” “您这不是说的挺好吗?装痴呆怕是没人会信。”裴峋乐得说不下去,便又顺着乌恩其的意思,从那些启蒙用的小书里再挑选。 看来看去选了个诗本子,想着诗倒是有韵律,工整又朗朗上口,寓意也丰富,便翻了一首,念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乌恩其跟着读了一遍,竟然一点儿也不错,连节奏都学到了,口齿清晰,声音也悦耳。 裴峋听得也很是难以置信:“您这、简直是跟换了个人一样。” “照着说当然简单,”乌恩其拿北语,拔高音调道,“再取笑我,治你死罪。” 知道她这是戏言,裴峋笑道:“我哪儿取笑您了?夸您还来不及呢!” 乌恩其跳过这个夸不夸的话题,问道:“海是什么,江怎么连海平?月亮共潮生又是什么样子的?” 裴峋比划了两下:“海就是很多很多水,南语里也有管沙漠叫‘瀚海’的,都是纵横万里,绵延起伏的。这两句写的是很壮阔的景象。” 从未见过的东西,靠三言两语根本没法儿想象,裴峋解释了半天,乌恩其也不是很明白,索性不要他解释了:“等去了江南,自然就能见到了!” “这倒是。”裴峋笑着说。 这首诗不算短,又极为幽美邈远,精妙绝伦。乌恩其一个半吊子,学得也很吃力,整日都在构想那烟江浩树。待到最后一句教完,她竟有些怅然若失。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裴峋喃喃念了遍最后一句,转而笑道,“恭喜公主,学完了。” 乌恩其道:“这诗写的就是南边风光吗?” 裴峋点点头:“写的是水、花,和月亮。” “那这诗是……什么心境?”乌恩其茫然道。 “不重要,”裴峋笑着摇摇头,“重要的是你看它时,是什么心境。” 乌恩其好像懂了,有种在混沌朦胧中拨开云雾,看到一丝光亮的感觉,她也笑起来,像讲出来,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比划两下。 裴峋却说这种感觉是对的,文情正该和人情结合,又说诗文就是这样,是一个魂魄看见了另一个魂魄。 说得一复杂,乌恩其就又头大起来。裴峋说:“情起时易懂,情断时难摹啊。” 乌恩其听了,却有些不以为然道:“南人就是太重一个情字,草原以前杀父母兄弟都不算事情,叫你们带的,也羞耻起来了。可羞耻也没有不做,只是不摆上台面罢了。” 裴峋道:“那我还是觉得,知行合一比较好。” 后面几天里,乌恩其越学越快,连南边女子的仪态都学了去。活脱脱一个轻快少年,这下连裴峋也挑不出什么问题,只能说她皮肤深了些,南边的贵族小姐都和雪堆出来的一样。 “我又不扮贵族小姐。”乌恩其故意细着嗓子说。 她这边学得好,孟和那边可就费了劲儿了。眼看着进度不大,几人愁了一阵后,裴峋想了个法子。 第36章 翠光 裴峋想出的法子其实很简单, 南边本也有三苗百越等异族,孟和长老实在学不来的话,倒不妨含混了之。虽说南北人面孔身形都有所不同, 但孟和已经上了年纪, 人么, 刚生下来和死时的差别其实不大, 皓首苍颜时, 谁还看得出那些细微差异? 乌恩其已经学了个七八成,说是城破南渡的根本无人看出破绽。何况还有裴峋这个土著在,只消说孟和是闽越妇人, 旧习难改便可。 于是一切准备妥当, 三人便在冬春交接之际奔赴千里之外,飞花抱水的江南。 一路上,三人从冬山如眠行至春山含笑, 南国三千里河山,尽览眼中。 早春微雨如丝线般,落在人身上都感不到什么潮意, 只觉绵绵软软的,很是新奇。那青石板搭的小桥上, 还刻了飞禽走兽、烟波杨柳、鹢舟游人之类。桥两道熙熙攘攘,人比树梢头的嫩叶儿还多, 小摊小贩卖糕点瓜果的一应俱全。连枝上鸟儿都叫得更婉转些, 嗓音像被江南的甜水浸过,脆生生的。那条支流不知是从何而来, 水色青碧, 太阳一照,波光粼粼, 流华溢彩,金翠二色交映淌过雨条烟叶,一路奔向远方或白墙黛瓦、或画栋朱帘的小楼。 第66章 临水的酒楼上,几桌人喝到酣处,顿觉天地一片混沌,宛如回到了盘古之前。一个歌女抱着铁琵琶,眉宇英气,五弦一扫,唱道:“天公倘言怜世间,开阳阖阴不作难。便驱飞廉囚下酆都狱,急使飞雪作水流潺潺。”# 众人直嚷无趣,喝起倒彩来,闹腾腾要哄她下去。席间一高挑女子手托着腮道:“我觉着这词曲铿锵,怎么不好?” “女人懂什么?兄台,你这夫人,个子太高,话太多!” 说话间,又有一妩媚歌女上来,一袭浅色衣衫,倒衬得人比花娇。她怀抱一把月琴,素手轻弹,起唇唱道:“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 这下众人齐声叫好,酒楼里一片喧闹,那高挑女子却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动静不大,足矣让刚刚发难的那人听见。 果然,那人又道:“兄台,女人不能惯着,你看看这成何体统?” 这被屡屡点到的男子,正是裴峋,一旁的高挑女子自然是乌恩其。 乌恩其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裴峋羞涩一笑道:“兄台切莫胡言,我家可是夫人做主,哪有我一个倒插门说话的份儿?” 众人见他如此坦荡,直言自己是倒插门,一时目瞪口呆,更有甚者,小声说他是窝囊废的。 “大点声,不是很能吗?”乌恩其不耐烦道。裴峋的话给她也吓一跳,他们本欲扮个兄妹什么的,可惜长得实在毫无相似,为了方便。只好决定说是两口子,再说孟和是乌恩其的姑母。 那男子被她一激,“噌”地站起来,两步走到乌恩其面前。乌恩其也好整以暇地起来,众人这才发现她比那男子高得多,挽起袖口的小臂线条流畅。她轻轻上手一推,那男子便打了个趔趄。 这一下对那男子来说很是丢人,他本来就喝了酒,现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抡起拳头竟要打人。 乌恩其冷笑一声,抬手轻松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五指用力,痛的那男人当即惨叫一声。 跟他一桌的狐朋狗友们看到这情况,一拍桌子全站了起来。乌恩其满脸无所谓,一群草腹菜肠罢了,连体格都瘦瘦小小的。 “丢死人了,不是瞧不上女人吗?还准备几个人打一个女人?”一位女子声音冷冷道。 乌恩其一看,正是方才抱铁琵琶的那位歌女。她本还在唱台上,轻轻一跃,就来到了乌恩其的身边。 这歌女落地无声,身手极为轻灵。更令众人合不拢嘴的是,她单手还持着那铁琵琶。 那几个男人看出来这歌女有武功傍身,一下鸦雀无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见那歌女没有要动手的打算,这才又找了几个挽尊的理由,悻悻离去。 “多谢这位姑娘了。”乌恩其对她笑着说。 这酒楼里其他人兴许都本事一般,但乌恩其能看清楚这位歌女的武功有多高深,不光有天赋,更是从小未松懈过的练家子。 才来南边,就遇到了这等人物,乌恩其很是惊喜。那歌女对她也满眼赏识,冲她一笑道:“我名陈羽鸿,小字雁行,如今在这酒楼里唱个歌儿谋生罢了。我见姑娘英姿爽飒,不知是何方人士?” 乌恩其也报上化名:“我们一家也遭了战祸,从北边逃来的。我姓祝,单名安,字恩和。” 这名字是她早就想好了的,祝是母亲的姓氏,恩和是母亲给她起的名字,被她用作正名的“安”字,也是“恩和”的含义。 “好好,祝姑娘,我看你也是有本事在身的吧?”陈雁行笑着说。 乌恩其早知道自己的程度远不及陈雁行,被她一眼看出,也是在情理之中,她略带疑惑道:“陈姑娘果然好眼力,只是不知您一身好本领,为何会在这儿唱曲子?” 陈雁行闻言,表情苦涩道:“家中出了些变故,无可奈何。” 又道:“不说这些丧气话,祝姑娘,我一见到你就眼热手痒的很,女子习武本不多见,咱们何不找个地方切磋一二?” 乌恩其自然应允,让裴峋先去登客栈住。孟和长老进城之后就先与他们俩分开了,说是要去找人。 艾若的桑蚕技术肯定和南方脱不开关系,孟和长老有自己的门道,也在乌恩其的意料之内。她出于尊重,并没有多去打问,只叮嘱孟和注意安全。 陈雁行身法极快,带着那铁琵琶,便往酒楼外闪。乌恩其全力去追,眼见追她不上,只得使出那招“千山人寂”,这才能跟上陈雁行的背影。 草原上的功夫多重力道,甚少去钻研各式招数,只求一力降十会,在身法灵巧上本就差南边功夫一筹。 两人你追我赶,不一会儿便到了城外,陈雁行麻利地从官道上窜下去,找了片荒地,就此站住。 乌恩其片刻后也赶到,陈雁行见她身手麻利,不由得高看了几分,方才脸上那吊儿郎当的微笑都不见了。 “相逢即是缘,要不我让祝姑娘三招?”这话说着极为狂妄,乌恩其却冲她点点头,道一声“请指教”,便旋身攻了上来。 她平日里用的最称手的武器是弓箭,近身打斗起来并没有什么偏好,因着短刀匕首一类的方便携带,也多用这二样。眼下只为切磋,这两样故此都不便使出来 她赤手握拳,先是一腿鞭上。陈雁行看不清是怎么一扭,倏忽间就躲开了,快得令乌恩其诧异。不过这招本就主试探,一下不中,乌恩其立刻化拳为掌,却被陈雁行同样以掌相抵,硬生生震退半步。 第67章 这小半部的距离被乌恩其抓住,立刻伸腿去勾她,同时手伸过去,预备扳陈雁行的肩膀。另一条腿的膝盖则微微屈起,作势要顶她的肚子。 陈雁行自然是先防要害,却不料乌恩其腿手同时发力,竟然绊着她踉跄了一下。 “哈哈哈哈,你从哪学的这些招数?”三招完毕,陈雁行轻巧脱身,又褪去了几步外。 乌恩其知道自己最后一下不是正儿八经的武技,倒更像是混混无赖斗殴用的,她报赧道:“让陈姑娘见笑了。” 陈雁行道:“祝姑娘反应很快,力道也足,只是这拳脚略有些不成章法,也不知您师从何处?” “家中自然不让我习武的,我这都是往日哥哥弟弟练时偷着学来的,用起来便有些不成套。”这一句倒是实话,只是完全是自谦,这“不成套”的几下子,在草原上已经够她横着走了。 只是对上了陈雁行这等好手,才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三招下来,乌恩其对她更好奇了。这么一身功夫,在她看来当个大将军足矣,为何会沦落到在酒肆唱曲? 陈雁行笑道:“三招让完了,接下来让我们两个好好比划比划。” 说罢立刻飞身上前,沉重的铁琵琶在她手中轻若无物,竟然横抡着就过来了。乌恩其可不敢挨实,立刻侧身向一边躲去。 “祝姑娘没个趁手兵刃吗?”在这档口,陈雁行居然还能抽出来功夫问她话。 “我只善使弓。”乌恩其抬膝从侧面踢过去。 陈雁行一手去挡她的腿,另一手则把那铁琵琶随手一掷:“那我也不用了。” 话音刚落,乌恩其就感到一股拳风直冲她面门,耳边甚至能听见破空声。她腰往下一躬,两下弹身翻了出去。 就这么过了几十招,陈雁行依旧游刃有余。乌恩其则被捉了个破绽,侧腰中了一掌。 那一掌出时灵巧无比,似有排山倒海之势。可到乌恩其身上便化作轻轻一拍,陈雁行一笑:“输了。” 乌恩其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祝姑娘切莫妄自菲薄,你这一身本事也真是高强,只是我家功夫貌妙无穷,我又自幼苦练。”陈雁行言语间满是骄傲。 乌恩其也笑着说:“我本以为自己已是好手了,见了陈姑娘才知什么叫天外有天。” 又说:“我看那些大将军也远比不上你。” 陈雁行听了这话,轻声道:“我也觉得他们比不上我,可你身怀宝刀有什么用呢?这片土地不需要你,只能敛衣卸甲解长剑,免得萧墙祸起空血溅。” 第37章 遗孤 乌恩其见她神色恹恹, 便故意绕开这话题道:“我平日里要当家,很少出门游历。以往只在书本里见过,这是还第一次到江南来, 当真是美不胜收。” 陈雁行道:“我观祝姑娘家的男人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此番来这儿, 是要去京城赶考安家吗?” “他是读过些书, 不过主要帮我管家里的生意, ”乌恩其摆摆手道,“现在这功名哪有那么好考。” “二位是做什么生意的?”陈雁行好奇地问。 乌恩其说:“丝绸方面的小生意,讨一口饭吃。听闻江杭一带出好蚕, 特来看看。” 陈雁行惆怅道:“那岂不是不会在这儿久留, 还想着能和祝姑娘多游玩上几日。” “这要有好蚕可买,我们也可以多留几日,”乌恩其笑着说, “只是我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也找不上好的买家,怕欺负我们是外地的, 随意开价。” “那我来帮您打问打问吧!”陈雁行来了劲儿,“我来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比起您二位应该还是强些。” 乌恩其喜出望外:“那便多谢陈姑娘了!” 她猜也能猜到陈雁行家中变故多半与当朝有关,又欣赏陈雁行一身武功, 如今见她为人洒脱, 更是起了结交之心,竟然想把人带回草原去。 于是面上也更加亲热, 乌恩其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 现在摆出一副交朋友的热闹状态,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祝姑娘看着这么年轻, 就已经在当家了,应该还没有子嗣吧?”陈雁行又拉起家常来。 “没准备有,到底舍不得我这一身功夫,实在不行从族里过继上一个,”乌恩其笑笑,“家里长辈也没剩几个了,管不到我头上来。” 陈雁行点头道:“很是,我小姑母原本也练得一身好功夫,结果生了我表弟后,元气大伤,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舞刀弄枪了。” 乌恩其本想套陈雁行家中情况,又怕把自己卖了,纠结再三,说了一箩筐的废话,不知不觉已经跟着陈雁行回到了城内。 这回不像方才快步急着出去,陈雁行便把铁琵琶重新背在背上,又摸出个面纱把脸遮住。 乌恩其在青石桥那儿张望了一圈,便见到临江小楼上的一处窗户被支开了,裴峋探出半个身子,笑着冲她招手。 “哎呀,”陈雁行打趣道,“你俩还真是孟孟不离焦焦。” 乌恩其伸手把她一览:“你这话逗一下脸皮薄的小姑娘可能还有用,对我呢,除非你说你痴痴恋我多年,非要给我做老婆不可,别的都不好使。” 说罢,两人一起大笑起来,陈雁行笑着说滚蛋,谁要给你当老婆。又问是不是打北边来的人都这样口无遮拦不要脸。 第68章 “得了,我送你到小楼底下,我也住在跟前,明日记得来找我。”陈雁行又叮嘱一句,这才施施然离去。 小客栈是真的小,内里的陈设一眼扫过去,满目破旧。因南天多雨,乌恩其总感觉空气中一直湿漉漉的,用力喘了,却还憋得上不来气。 这屋里面仔细嗅一下,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儿,油灯不甚明亮,可能也因着没有完全烧起来,窜出来的烟直熏眼睛。 在这方昏黄的、灰旧的天地间,只有裴峋白白净净,还算个亮堂物件儿。 “你怎么寻到这破地方的?”乌恩其问,她跟陈雁行打了半天,早就浑身疲乏,往那张破床上一趟,身下顿时“咯吱咯吱”一通乱响,不知距离散架还有多远。 “破是破了些,但胜在位置好,四通八达,风景也优美。”裴峋在唯一的那一张桌子上摊开纸笔,寥寥几笔便画出了这城中巷道分布。 乌恩其凑过去一看,颇为惊异:“你还有这一手?以前怎么不见你用。” 裴峋无奈道:“这城里四四方方,以水为界,修得十分规整。草原上的人家跟天上的星子一样,这一簇那一团的,怎么画这东西?” 说罢,又提笔简单写了几个标注。乌恩其看南语端端正正,手上痒痒,也要在上面写。裴峋给她一张废纸道:“拿这个扒拉去。” “回去就治你大不敬之罪。” 乌恩其从他手中抽出笔来,一画一顿地写下了个“玉”字——这是她能想到简单,但也没有那么简单的一个字。 兴许是草原文字写多了,这一个“玉”硬是让她写得如萦春蚓,绾秋蛇,谁看了不道一句真是九折千曲。 裴峋提笔,在边上又补了一个“晓”,合起来正是他的字。他笔下便有些功夫,字体细瘦但有风骨,也算舒展大方。便衬的乌恩其的那个丑字更加丑了,两个字在一块儿,好像丑人穿了件绫罗衣裳,别别扭扭的。 她深嫌丢人,夺手要去撕了那纸。裴峋忙两下折起来,一把揣进胸口:“别撕啊,给您留个纪念嘛。” 乌恩其把手一挥:“我的墨宝边上留个你的字,叫什么事儿?” 听到她管自己的丑字叫墨宝,裴峋再也忍不住,眉眼弯弯的,乐不可支。 “笑够了,咱们再来说正事。”乌恩其刻意一清喉咙,故作严肃道。 裴峋轻轻比划了一个捏住嘴的手势,端端坐在一旁。 乌恩其给他讲了一下之后和陈雁行的谈话,又说:“她说她叫羽鸿,字雁行,我将来是不是该叫她雁行。” “陈姑娘与咱们年龄相仿,叫字就可,若是师长称呼,便可直呼其名。”裴峋给他解释了两句。 “我总觉得她的身世不简单,”乌恩其回忆了一下,复述道,“只能敛衣卸甲解长剑,免得萧墙祸起空血溅。” “她说的?” “她说的。” 裴峋眉头拧起,半晌道出了一个名字:“陈茂霭。” “谁啊?” “本是一位将军,我记得在我幼时他便极有威名,跟草原打的有来有回。不料在一次重要战役时被草原骑兵大败,两个儿子都折了,就剩下他回去。”裴峋慢慢地回忆着。 乌恩其道:“然后呢?” “说他无能,殆败先机,斩首了。” 乌恩其眉头一挑:“照你说这位也是名将,就这么草草处置?” 裴峋说:“他败的极为蹊跷,朝中便有人联名说他与北方勾结,于是乎查也不查,便一刀斩了。” “嗤,”乌恩其冷笑一声,“怪不得屡战屡败,可真是宁可被异族打,也不愿自己人出风头。” 又说:“所以你怀疑这陈雁行是……” 裴峋点点头:“那陈将军武功盖世,据说是个万人敌,而且他膝下好像是有一个女儿。” “有就有,没就没,怎么叫个好像?”乌恩其问。 “南边人是不会把女儿说出来的,有几个女儿、叫什么名字,外人都不清楚。总之这陈将军一死,家里是彻底没了男丁,他夫人失了丈夫和两个孩子,直接跟着去了。” 乌恩其心里了然:“也就是说,这陈姑娘有可能便是陈茂霭的女儿?可惜了,我还想带她回草原呢。” 裴峋说:“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恨南边更多,还是恨草原更多。” “那你恨谁更多?”这话按理她不该说,但话已出口,她只好找补道,“我就顺嘴一问。” “我恨自己最多。” 又晚了些时候,孟和依旧没回来。他们本约好在那青石小桥上碰面,因着客栈的窗子刚好能看到,两人便都偷懒没有下去,只轮着守在窗边。 可到了天色将暮,也没能等到孟和。孟和人生地不熟,又不太能讲南语,二人起初想着尊重她,不去管她的事。但如下实在是担心,商量了一下便出门找人。 一直找到戌亥交接的时候,连长街上的店铺都打了烊,也没能见人。二人商量了一下,一人守在青石桥,一人出去,一东一西轮着找。万一两人都不在,孟和回来看不见人,指不定就又散开了。 夜风习习,吹在身上很是舒适。草原就不这样,春天短的可怜,前一天还是天寒地冻,下一天便是炎热的夏,哪有像这样吹面不寒的细风? 第69章 乌恩其的新奇劲儿还没过,这一回轮到她守在桥上。她听水波拍打堤岸的声音都觉得有趣,连月亮都比北边柔情些。索性半倚在栏杆上,东望西望,半座城都静静黑了下去,只有几点如豆的灯光。 夜中视物到底比不上白天,可人影的晃动乌恩其依旧看得清晰——有个小孩在往这个方向跑来,她正纳闷为何这个点了,还不回去睡觉,那小孩便跑到了她跟前。 “姐、姐姐,你、你姓、祝、祝吗?”乌恩其低头看,那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连男女都看不出来,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对,怎么了?” “有、有一一、个老奶奶,叫我、我来、桥上、找姓祝的、姐、姐姐。”那孩子脸胀的通红,费了半天劲儿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乌恩其心中一凛道:“她在哪儿?” 小孩拿手远远的指了一个方向:“她说、说你有吃、吃的。” 乌恩其立刻在全身带的东西里找着,幸好还有几块做的很精美的糕点,她全部递给那孩子:“你在这在等一会儿,会有个姓裴的哥哥,他身上也有糕点。” 安排完,她便卯起全力,足下生风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第38章 烟桥 夜色已经沉了下去, 那小结巴说不清楚人到底在哪里,乌恩其只得沿街搜过去。她竖着耳朵,仔细地分辨着风中的各种声音。 她对这城里也很陌生, 转了两个圈, 却总又回到了原地, 始终没有什么发现。正准备往稍远些的地方搜索时, 手腕却被人拉住了。 乌恩其回手就要去摔那人, 手按在那人肩头上了,才发现是裴峋。 “这么快就找过来?” 裴峋点点头说:“城里排布我毕竟都记住了。” “那小孩什么来头?” “应该就是痴傻乞儿,无家可归的。” 眼下有裴峋领着, 她便可以不用再绕重复的路。两人脚步轻轻地在巷道中找着, 时不时小声交流两句。 终于,在路过一幢门户紧闭、却亮着一点灯的铺子前,乌恩其把裴峋拽住了:“听。” 哪怕裴峋耳力不及她, 也清楚地听见了里面传来低声的交谈。 “侬所咯勒邑嗒?” “阿尼?” 那人拔高声调又问了一遍:“侬所咯勒邑嗒?” 得到的回答还是同样的“阿尼”。 苍老沙哑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孟和。二人对视一眼,推门进去, 看见孟和坐在把椅子上,对面还有一男一女, 刚才问话的便是那女人。 两人闯进来,也不急着说话, 孟和听见声音一回头, 看见他俩,立刻拍着桌子大声道:“你们可看见了, 我家里人可来了!” “你们这是要做甚么?”乌恩其也配合地演道, “怎么把一个老人家扣在这里,晓得我们有多心焦吗!” 那男人道:“夫人, 这是你什么人?” 乌恩其拔高音调:“关你们什么事!” 那女人冷笑一声:“私闯……还敢这么说话,要不是看在这位年纪大了的份上……” “是我姑婆,行了吧!” “你的口音分明是北地人士,又哪来这么一个操着一口吴语的姑婆?”那女人眯起眼睛看向乌恩其。 裴峋道:“此乃我夫人家中长辈旧事,我们做小辈的不好妄议。” 对面那一男一女,同时上下打量了一遍裴峋,裴峋再开口时,便带上了更多口音:“我们初来乍到,老人家年事高,已经有点糊涂了,耳朵又背,一个不留神就找不见人了。我夫人也是悬心所致,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您二位多多海涵。” 裴峋话语诚恳,腔调无不准的,一番话自然毫无破绽。那二人见状神色缓和些许,又说了他们几句,这才放人。 “您真是吓死我们俩了。”乌恩其还心有余悸。 “本来想找的人没找见,但发现了别的好东西。”孟和长老呵呵一笑,拿北语流利地说。 孟和并不是多么古板的人,她来之前在那姓梅女子的坚毅下学了一句方言,好用来以不变应万变。 阿尼,梅说是“什么”的意思。只要遇见听不懂、或者不想听懂的,孟和全靠这两个字来装耳背。一路上演了几天之后,她竟隐隐从中得了乐趣,从原先强势精干的部落首领变成“慈祥且耳背”的老太太,有许多人对她展现出了亲热近乎的态度,她从前对此嗤之以鼻,如今倒也觉得十分有意思。 乌恩其问她:“什么好东西?” “回去了再说。”孟和不愿在路上说太多的北语。 客栈登了两间房,却有三个人,自然是乌恩其跟孟和住一间。裴峋现在正在她们俩的房里,等孟和说那“好东西”是什么。 “小丫头,这还真是个南边人啊?”孟和指着裴峋问。 “是啊。”乌恩其很自然的回答道。 孟和迟疑了一下:“也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她心里疑着呢,只是如下他们离草原有十万八千里远,裴峋若脑袋进水想在这儿动手脚,那岂不是白费了老鼻子劲儿打进草原。 有这个缘故在,她才放心地带着裴峋来。 裴峋笑笑说:“像我这种人多了吧,您还是先说您发现的事儿,别吊我们胃口了。” 第70章 “这地方离京城不远,虽然规模小,但也称得上是五脏俱全。尤其是离几位南边皇子的封地近,跟前那位赵王是出了名的软骨头,主和派!公主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和他接触一下。” 乌恩其道:“不知这人是真软,还是装个样子蒙蔽世人。” 裴峋皱了皱眉:“当年牵头要杀陈茂霭的人里就有他。” “那不管他是真软假软,有机会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也不错。” 孟和说:“艾若的蚕,是与我年龄相仿的一位南方妇女,被俘至草原后由我所搭救,使她免受凌辱。她心怀感激,将这技术传于我们。因那时路远不通,她只好留在草原结婚生子,临终前便把家中的信物给了我。” 乌恩其了然道:“所以您是去找她的家族人了吧?” “可惜没有在她说的地方寻见,兴许是已经搬走了,”孟和道,“我在那一片找着。却不慎迷了路,误打误撞奔进了那茶铺后院里。” “这儿的路确实太多了。”乌恩其点头道。 孟和继续说:“那有几本应该是茶经的书,我随手一翻,却在加页里看见了北话,满满全是说赵王和草原勾结过程。” 乌恩其和裴峋对视一眼:“这是勾结到哪去了?我们在涅古斯的时候可从未听过这一位赵王。” 她心中哂笑,想必这就是一位有野心的无用皇子,搭上了一个有野心的孱弱部落。 “您怕是因为翻到了这玩意儿才叫他们扣下来的吧。”裴峋道。 怕是因为孟和坚决地装耳背,装听不懂官话,裴峋也白白净净,一股江南文人的气质,不像会北语的样子,他们这才认为那茶经的秘密没有被发现。 “好了,我心里有数了,”乌恩其道,“早些休息吧,陈雁行说赶明儿带咱们去找蚕。” “谁?”白天闹起来的时候孟和还不在,乌恩其只好又和她解释了一遍,包括他们对于陈雁行身世的推测。 翌日清早,雾色团团,烟云朦胧。三人买了些吃的,在石桥旁等陈雁行。乌恩其换了一身更水乡的装束,她本就阔肩细腰,人又高挑,在一众江南女子中显得格外扎眼。脑袋上还顶了一个斗笠,便让她更加醒目了。 陈雁行老远便能看见他们,先同乌恩其打了招呼,又说:“这位便是裴大哥吧。” 裴峋同她行礼,随后便站在乌恩其身后半步,一副事事以她为主的样子。 “这位是我姑婆,家中桑蚕要属她最懂。”乌恩其主动介绍道。 陈雁行见孟和是长辈,主动见礼道:“祝夫人,您好。” 孟和也连忙回答道:“你好。” 两个字蹦完便卡住了,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乌恩其在一旁笑笑:“我姑婆一辈子没怎么说过官话,现在耳朵也背了,陈姑娘莫要怪罪。” 陈雁行忙摆手道:“无妨无妨。” 正说话间,天空中又下起了绵绵细雨,陈雁行便撑起一把油纸伞,再一看那三人,却两手空空的。 裴峋尴尬一笑道:“我也许久未回江南,已然忘记了这气候。” “忘便忘吧,再买上几把伞也要不了多少钱。”乌恩其温和的说。 陈雁行觉得这二人都是瘦高挑的身材,看着十分相配,也笑着说:“那我先和祝老夫人共打一把伞,老人家别淋了雨。您二位自己再去买吧!” 他俩只好一块儿上了桥,桥上来往的行人也都打起了伞,裁红点翠,各色都有,跟一朵一朵的花儿无声盛开在江上一样。 “我突然想起来个故事。”裴峋感叹道。 “什么?” “南方的故事嘛,总绕不开才子佳人。据说一日下雨时,有名佳人正打着伞在桥上,恰巧同一位书生迎面遇见了。 他们两个一对视,顿觉恍然若梦,书生神魂飘荡,只听清脆一声,手中的纸伞便落在了桥上。” 二人边说边走,乌恩其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 后来他们便一个走向桥头,另一个走向了桥尾。”裴峋说。 乌恩其大感失望,说这故事怎么只有头和尾,是存心欺负人。裴峋笑笑说:“我听到的时候便已经是这个说法了。” 说着就到了卖伞的摊子面前,乌恩其目光全被那摊子上琳琅满目的伞吸走了,便先将这故事抛之脑后。 除了各种颜色不同外,每把伞上画的花草也不一样,还有些提了字。裴峋随手抓了把什么样式都没用的,试了试还算结实,便不再去挑。 乌恩其则正在兴头上,几乎让老板把每一把伞都打开了一遍,嘴里夸赞的话也是一连串地出来。那老板听着高兴,手底下麻利,也未曾抱怨。 “挑花眼了?”裴峋看她纠结,心里发软,笑着问。 “不行不行,”乌恩其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真要花了。” 又对裴峋说:“你挑。” 裴峋脸上还带着笑,在那一堆纸伞里翻着。 “这把如何?”他轻轻递出一把。 “写的是什么?”乌恩其问。 裴峋看了看那伞上画着的烟雨垂柳小舟,轻声念道:“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 第39章 后人 第71章 乌恩其把那两句词念了一遍, 问道:“这是在讲什么,意思是要记住什么吗?” 裴峋浅笑着点头:“是,这是赠友人的一句, 意为愿友人不要忘记这段情谊。” “好好。”二人付了钱, 便各撑起各的伞。正往回走, 要去找陈雁行和孟和长老, 半道上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乱。 “哪来的小贼!”有人高声喊道。 乌恩其耳朵微微一动, 察觉身后有人冲了过来,立即向边上一闪躲开。回头只见一个小毛孩儿,怀里揣着几个杏子, 飞快地擦着她就跑了出去。 “这不是……”她扭头去看裴峋, “昨夜那个?” “是的。”裴峋也认出来了,那孩子正是昨天夜里给他们传了话的那个。 苦主也追过来:“往哪儿跑!” 可孩子到底身量小,七钻八钻便跑出去很远。苦主还要看摊子, 也不能再追,只得啐了一句,悻悻的回去。 乌恩其再抬头看时, 那孩子早就没影儿了。 等回到石桥边上后,乌恩其对孟和说:“方才在桥上, 看见您昨儿遇到的那个孩子了。偷了几个杏子,差点叫人逮住。” 陈雁行说:“这有好些小乞丐, 无父无母的, 只能偷点东西凑合着过。” “官府不管吗?”乌恩其问。 裴峋通陈雁行一块笑了起来:“哪个官府会管这种闲事?” 乌恩其一想那孩子话也说不清楚,浑身又脏又破, 头发油得能打络子, 瘦骨伶仃,好不可怜。又想幸好鹿角岘还没有这样的事情, 如果真的有了失怙无母的孩子,她绝不会坐视不理。 正想着,街上大摇大摆经过一队带刀的侍卫,拱卫着中间一位锦衣玉带、华冠丽服的男人。那男子不过三十左右,却富贵骄人。 街上百姓一下安静了下来,直到那一队人离开,乌恩其才听见小声的议论。 “这又是哪家的贵人?” “瞧见他那身衣服了吗……” “祖宗的河山要丢完了,也不影响他们过富贵日子。”有人义愤填膺。 众人齐齐看向他,他自知失言,一溜烟跑了。 乌恩其扭头,孟和没什么反应,裴峋若有所思,陈雁行则死死盯着那个背影。 “陈姑娘,你认得?” 陈雁行闻言立刻收回目光,摆了摆手道:“我哪能认得这种人物?” 听她这么一说,乌恩其心中却更生猜测。她给裴峋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裴峋则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看这人身上的着装气度,恐怕就是那位赵王。 “你们小两口,眉来眼去的干什么呢?”陈雁行转过身来,正好看见他俩“眉目传情”的样子。 乌恩其幽幽道:“知道还要说出来讨人嫌。” 陈雁行嘘他俩道:“当着姑婆的面,还这么不害臊。” “少管,还干不干正事了?” 孟和继续假装自己是一个慈祥老妇,笑着说:“年轻人嘛……” 听得乌恩其起了一声鸡皮疙瘩,裴峋也原地哆嗦了一下。 陈雁行已经领着路向前走了:“我有一旧相识,以前是在布庄里当绣工的。有一个铺子说是货物极好,他们那儿除了卖成品之外,应该也会卖一些别的。” 说着,便带着大家在这城里熟练地左右穿梭。不久后,来到了一家布庄前站定:“就是这儿了。” 那店里窗明几净,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装饰,却因那一匹匹绫罗绸缎大放以光。 那些料子上好像都拿金线拈着编了进去似的,还有的上面锈了花儿鸟儿,明纹暗纹一类,极为美丽夺目。各种颜色一应俱全,在太阳下流动着光华,看的人简直移不开目光。 那店小二似乎认得陈雁行,上前来与她打了招呼:“陈姑娘,好久不见。” “这位是我的友人,祝当家的,”陈雁行拉过乌恩其介绍道,“她家里便是做丝绸生意的,此番下来江南,便想着找一些好铺子。” “那您可真是来对了,”小二很有一张巧嘴,“别看咱们的店不大,东西那可是很全乎的,外面的大店也不一定有咱们的花样多。” 乌恩其点点头,推后半布让孟和长老去看。 这些涉及道具体技术的问题,她也不大明白,所性全权交给孟和。自己则在一旁盘算着赵王相关的事情。 裴峋在帮孟和表达意思,把她磕磕绊绊地话捋通顺,时不时还要俯身去听孟和嘀咕的草原话。免得孟和连说带比划半天,还叫人看不懂。 陈雁行无事可做,扫了一圈之后又来找乌恩其:“祝姑娘怎么不去把把关。” 乌恩其一笑道:“我在这方面就是个半吊子,还是不上去丢人现眼了。” “您就别谦虚了。”陈雁行道。 “就算当家的是我,这该不会的还是不会,”乌恩其苦笑说,“我的职责是管好手底下的人,又不是事事亲力亲为。” 那边两人和小二商讨的差不多,孟和便又打听起那位艾若的妇女的家庭了。 “怎么样?”走出店铺乌恩其问。 孟和摇摇头:“说听说过这么一家店,但是搬走了,搬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姑婆在找人吗?”陈雁行好奇地凑上来。 第72章 裴峋说:“是她年轻时认识的一位旧友,人已经过世了,姑婆想看看能不能找见她家里人。” “一别总再难见面呀。”陈雁行叹气道。 乌恩其却说:“天地广大,总有朝一日会再相逢的。” 几人边走边交谈着,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那茶铺子的附近。乌恩其还未在白天来过这一带,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才认出来。她担心多生事端,准备立即带着裴峋跟孟和一走了之。 陈雁行不知道他们昨夜的做的事,还在那儿不紧不慢地逛着。 “又是你们?”这声音一响起,乌恩其心中马上按暗道坏事。 她回头一看,果然是昨夜扣人的那男子。 “只是同友人路过此处罢了。”乌恩其解释道。 陈雁行问:“祝姑娘和他认识?” 裴峋补充:“姑婆不是在找人吗?昨夜里天又黑,她又认不得路,便不小心撞进了人家后院。” 那男人兴许是看陈雁行有些眼熟,便问她道:“你是什么人?做什么的?” 这样硬邦邦的问话,让陈雁行也心生不快:“关阁下什么事?” 乌恩其也在旁边道:“您问别人话总是这样的态度吗?” “你们要是不想惹麻烦,最好还是把该说的都说了。”那男人依旧居高临下的说。 陈雁行嫣然一笑:“我们本就是客居在此,不日就会离开,天高皇帝远的,你一个管茶铺子的也不知有何能耐?” 在乌恩其看来,陈雁行这番话太莽撞,太至自己于不顾。他们三人的确是客居几日,可陈雁行又不是。这茶铺手中有赵王同草原往来的记录,背后的人物必不可能简单。 她便陪笑道:“我朋友说话直,您别和她计较。” “不该你知道的,别乱打问。”那男人无视乌恩其,眉头皱起,回的陈雁行的问题。 陈雁行不再搭理他,转身欲走。乌恩其本想同他一块,却又被那男人拦住:“你们还请先留步。” “这是又要干什么?”裴峋眨巴眨巴眼睛,状若茫然道,“该解释的我们昨天已经解释过了呀。” 那男人不搭他的话,反而对陈雁行说:“这三人昨夜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若姑娘你是本地人,便可替他们担保。否则……” “可惜我不是本地人,”陈雁行皮笑肉不笑道,“小女子客居于此,现在只是临江酒楼上的一介歌女。” “不碍事,只消说父母籍贯也行。”那男人不依不饶,一副要把陈雁行的身世问个水落石出的架势。 陈雁行冷笑:“我姓洪,无父无母,不知籍贯何处。” 那男人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烧穿:“好,好,那我换个问题。你可认得宁朔将军陈茂霭?” 闻言,陈雁行周身气势立刻大变。乌恩其从遇见她开始,就没见过她生气的模样。如今见她动怒,虽然面上不显,却隐隐能感觉道泰山崩崔之势。同为习武之人,乌恩其甚知她现在杀心沸腾。 “陈姑娘,不妨借一步说话,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年之事吗?”那男人邀请到,谈言谈之间完全视乌恩其三人如无物。 裴峋却抢着开口:“世人皆言宁朔将军叛国通敌,杀了他一个还不够,难道要将天下人全赶尽杀绝吗?况且这位姑娘明明说了自己姓洪。” 这番话倒是给了陈雁行喘息的时间,她目光清明起来,收敛声势,又一笑说:“我幼时最崇拜的人就是宁朔将军,只是斯人已矣。当年之事如何,同我一个歌女又有何干系?” 那男人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峋一眼:“我家主子年轻时也极为崇拜宁朔将军,只可惜他那是人微言轻,没能保下将军来,为此一直自责不已。听闻宁朔将军还有血脉遗留,便一直想寻回将军后人,了去这一桩心事。” 乌恩其故作惊讶到:“那你们主子可真是大善人!只是你们既然已经怀疑这位洪姑娘是宁朔将军后人,为何你主子不亲自露面?究竟是想帮宁朔将军后人,还是想斩草除根啊?” “姑娘若信得过我,三日后来茶庄一见,便知道我们所言非虚。”那男人说不过他们,却也好脾气地没有强求,只拱了拱手,留下这样一番话便离开了。 第40章 惊鸿 “这人昨儿面对我们的时候, 可不是这个态度。”见那男人真的离去,乌恩其见气氛僵硬,故作轻松道。 陈雁行神色厌厌, 闻言也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 “你说自己姓洪, 是不是因为本名叫羽鸿, ”乌恩其又说, “这是你的事情, 你若不想说,我们也不问。” “谢谢你。”陈雁行拉着她的手,诚恳地说。 乌恩其问:“那他说的三日后你会去吗?” 陈雁行缓缓道:“我也还没想好。” “还有些时间, 慢慢决定吧。”乌恩其声音很温和地宽慰她道。 陈雁行先回了自己的住处, 说要去好好想想,打草原来的三个人便也凑到一起讨论。 “关于赵王和宁朔将军,你还记得多少?”乌恩其率先问裴峋。 观陈雁行那个反应, 她势必与那位宁朔将军关系匪浅,他们先前的猜测怕是猜对了。 第73章 裴峋想了想说:“赵王在皇子里面行二,平日排场很大, 也是盯着那个位置的。不过今日见他竟没有带大队人马,不知出现在这地方是寓意何为?” “你觉得那茶庄背后的人会是找王吗?”乌恩其直接了当地问他。 孟和道:“把柄这东西都是避之不及, 哪有人把自己的小辫子给记下来的,生怕别人抓不住吗?” 乌恩其只是笑笑, 依旧望着裴峋。 裴峋到:“赵王……这茶庄人行事的感觉, 如果非要靠到一位皇子上,那我宁愿说是萧王。” 闻言, 乌恩其眼皮一跳, 原本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在这一出里捞点好处,如果真的还与萧王有关系, 那她还必须得去掺合一趟。 “蚕的事情不急,”两向取舍之下,她迅速做出了判断,“有大鱼就先不盯着小虾米。” 安排妥当之后,孟和长老继续去城里其他生意人那里看布,乌恩其和裴峋则想法子再探一探那位赵王的底细。 只是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两人送走孟和,一时无言,索性一人一边倚在窗口,看楼下江水流过。乌恩其目力过人,忽然又在那小桥上看到了陈雁行的身影。 她带着面纱,兴许是因为心中纠结,人在桥上漫无目的的晃悠着,乌恩其本想就在这窗口盯着她,可又一想陈雁行武功高强,盯久了怕是会被察觉到目光。 她便稍稍从窗口收回脑袋,扭头去看裴峋整理东西。 裴峋还是比她讲究,这破客栈被他住了几日,连房间里都整洁不少,东西全部一丝不苟地收了起来,连那破桌子都被擦得亮堂许多。 “我看你蛮适合留在这儿当小二的。”乌恩其随口说道。 裴峋笑笑,手里还拿着他那把上面无字无画的油纸伞,扫视着小小的屋子,试图找一处地方安置它。 忽然,远处的江面传来破空声。乌恩其急忙探出头去看。只见几人身穿黑衣,正前后包夹着陈雁行,这几只剑便是从远处垂柳的阴影处射来。 桥上顿时乱作了一团,陈雁行不敢在这儿全力施为,只能一边试图冲破包围往桥下撤,一边躲着那些暗箭。 而围攻她的黑衣人完全不顾百姓死活,一时间桥上的摊子被掀了个七七八八,有受伤的百姓发出尖叫,还能走得动的都匆匆忙忙想逃开,于是桥与岸相接的地方更是挤了个严实。 陈雁行不愿伤了普通人,被围得越来越紧。乌恩其一把从裴峋手中抽出那把油纸伞,从窗口轻巧跳下,蹬着墙壁一借力,如鹞子凌空一般落在了桥上。 同时,手中油纸伞猛地掷出,与一枚飞向陈雁行的暗器正好相撞,顿时碎成了一片片。 她的突然出现,让桥上的黑衣人们阵脚乱了一瞬。陈雁行何等武功?立刻抓住这个空档便冲出重围。黑衣人们旋即撒手,不再与乌恩其缠斗,一心追着陈雁行。几支羽箭“嗖嗖”飞来,只可惜陈雁行身法太快,无一命中,全部折在了石板上。 放剑的人也从暗处出来,快步跟上围攻的队伍。 乌恩其见状立马跟上,随着他们几人的离去,桥上也渐渐平息了乱动。只是翻了的摊子和受了伤的人无法恢复原状,有人高声喊着倒霉。 陈艳欣一直到没什么人的空地才停下来,乌恩其跟在黑衣人们的身后,收敛着气息,环视没有跟兵来,这才放下心。 这七个黑衣人虽然都有武功在身,但在放开了手脚的陈雁行面前便显得很不够看。只是一个照面,其中一人手中的匕首便被陈雁行夺走。 陈雁行身法如梦似幻,当真翩若惊鸿,顷刻间黑衣人就毙命好几人。 他们显然没想到陈雁行会有这样的本事在身,剩下二人立刻分头就跑,想留活口回去报信。 乌恩其见状果断出手堵住一个,陈雁行便得以轻松处理掉最后一人。 二人在尸体堆里翻找许久,也没能找到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估摸着这些人是家养的死士。 “抱歉……祝姑娘……这明明是我的事情,却把你卷了进来。”这样一番混战之后,陈雁行的身上甚至都没有沾到多少血,她垂着手,愧疚地说。 “再同我客气,我才是真的生气了,”乌恩其一摊手,“先不说别的,就你刚刚露的那两下子,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陈雁行终于笑了:“这才哪到哪呀!祝姑娘先前是看见我被人围了吗?” 乌恩其说:“我们住的客栈临在江边,有一扇窗户刚好可以看到桥这儿。那会儿我在客栈里,同……峋郎收拾东西呢,猛然听见外头有打斗声,便去窗边看,一看怎么是你,就坐不住了。” 她不太清楚一般女子要如何称呼自己的“丈夫”,心中转了一大圈,这才把这个肉麻的称呼叫出口。 “要是没有你,我想从那桥上下来,还得费一番功夫,都准备跳水游走了。”陈雁行苦笑。 “你要是跳江了,我可真就没办法了。我旱鸭子一个,一点水性都无。”乌恩其也笑着说。 陈雁行抿了下嘴,旋即做出了决定:“我准备去茶庄见见他们。” “因为刚才的事吗?”乌恩其问。 第74章 “会费这么大功夫专程来找我的,不是敌就是友,是友最好,若是敌,也可让我报弄清今日之事。”陈言行黯然道。 乌恩其也陪着她叹气:“当真不再考虑了吗?” “我本就孤身一人,也无需再考虑,以前还天真的认为能躲掉,如今来看是我痴人说梦了,”陈雁行语气苦涩,又换了个话题,“你们收拾东西……是预备走了吗?” “哪能啊,”乌恩其眉头一皱,“那冤家爱干净,又闲不住,把客栈收拾的跟自家卧房一样,没事就拿个小抹布在那儿擦东西。” 陈雁行笑道:“你俩琴瑟和鸣,甚好甚好。” 乌恩其的:“少拿我打趣了,还是先想想这一地该怎么收拾吧?” 说着指了指一地的狼藉,虽说这一块地况且偏远,但也难免有人路过,总不能把这一地死人放之不理。 “挖个坑?” 乌恩其叹气:“你在这挖到明天早上,也不一定能挖出个够用的。” 陈雁行却说:“我自然是有法子嘛。”说完便在身上摸索,但摸了一圈也没找着一个能用的东西。 “在找什么?” “你有带刀吗?越大越好。”陈雁行答。 乌恩其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刀:“我身上只有这个。” 陈雁行看了看自己手里从黑衣人那夺来的匕首,觉得还不如短刀,便把那匕首一扔,欣然接过短刀。 “你退开一点。” 说罢,乌恩其便感到脚下震动,犹如地龙翻身般,还有一声发聋振聩的巨响。刹那之间,泥土碎石先如雨点般一起向上飞溅,又扑簌簌尽数落下。 乌恩其擦了一把头脸上的土,立即往陈雁行的方向看去,只见埃尘滚滚,伸手不见五指。 待到那黄烟稍微散开些后,她才得以看见陈雁行挺拔的身影,脚边还有个窄深窄深的坑。 乌恩其大开眼界,顾不得泥土呛人。一边拿手扇着口鼻处,一边兴奋地冲到陈雁行面前:“真是厉害!简直高世骇俗!” 草原上学的功夫,也更追求力道刚猛。乌恩其本以为陈雁行的本事胜在功法高妙,却没想到她纯用猛劲也能如此动地惊天,一时间赞美之语如滔滔江水,把她在南语里会的夸奖人的词一股脑全用了出来。 陈雁行被她夸得害臊:“这是我家传功夫,传了不知有多少代人。有能耐的便在原先的样子上更精进一步,没能耐的,便原原本本的传给后人。如此积累,自然奥妙无穷。” 南人的确很重文脉的传承,但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带来的撼人心魄之感,是乌恩其在草原上听大家打趣时所没有的。 两人合力收拾了那几具黑衣人的尸体,收拾完,陈雁行好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回去后我便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你。” 乌恩其吓了一跳:“不必不必!” “没什么不能说的。” “可你递给我这样的信任,我却不能告诉你我隐瞒的事情,这样太……不对等。”乌恩其道,“我想与你结识的真心不假,因此更不愿辜负你的信任。” 第41章 安江 这一番话说完之后, 二人皆是无言,一路回去都没有人再开口。 到了那石桥上二人该分头而走,陈雁行突然叫住乌恩其:“你想和我去茶庄吗?” 乌恩其一愣, 旋即点点头道:“想。” 又道:“一切以你为主, 你愿意我去我就去, 你不愿意, 那我就不去。” 陈雁行说:“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回到客栈, 乌恩其重重一下栽到床上,那破床吱呀作响,乌恩其在上面唉声连天, 倒也算得上相映成趣。 “殿下?”裴峋小声呼唤她。 “我竟然……有些后悔, ”她动弹了一下,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 “要是一开始没骗她,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与她交友。” 裴峋温声安抚她道:“您的身份在这儿,怎么可能与每个人都坦诚以待呢?” “理是这么个理, ”乌恩其说,“要按理, 我就不应该对她有什么超出棋子之外的情感。” “所以陈姑娘今日还好吧?”裴峋问。 乌恩其简单给他说了一下发生的事,着重讲了陈雁行的信任。就是这一点信任, 让她竟然有些无从下手了。 太不应该了, 她在心里狠狠的骂了自己几句,又一咕噜爬起来。 她早就明白, 为了自己的目的, 没有谁是不可以牺牲的,没有什么手段是不可以采取的。但真要她当一个冷心冷血的人, 她却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还做不到。 “殿下,别勉强了,”裴峋又说,“你与陈姑娘惺惺相惜,才因接近她有目的而愧疚,可您这些天来做过一件不利于她的事情吗?” 乌恩其道:“那我问你,倘若你带着目的去接近一个人,哪怕你从来没害过她,而如今这个人要对你敞开心扉,你能心安理得吗?” 裴峋说:“您也说过,有些事情是不能靠人决定的,是您愿意生在北国吗,还是陈姑娘愿意生在南国?开始打仗的时候,您二位都还是稚子,如今您二位站在对立局面,也不是人能决定的。” 第75章 “因为这个,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去欺骗别人感情吗?”乌恩其道 “我只是想宽慰您,我也……做不到的。” 乌恩其心中纠结,可又不能放着眼前的事不管,孟和说这位赵王近两日都会在近前的安江寺里烧香,她便也扣了个斗笠,去了安江寺的前面。 如今皇帝格外信道。据说是要炼丹求羽化,安江寺一个佛寺,香火着实不多。 乌恩其轻轻进去,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在这四大皆、六根清静之地,正中供奉的塑像竟然不是佛祖。 她看了看那袍袖飘然的塑像,还是从边上写着的“上清高圣太上大道君者,盖玉辰之精气”#的字样里,才认出这是灵宝天尊。 佛寺里竟然供着三清,简直令人啼笑皆非。乌恩其又往偏殿去,看见一尊菩萨倒坐,似叹众生为何不肯回头。一个扫地的小沙弥见她进来,放下手中扫把,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女施主是来上香的吗?” 乌恩其只好点点头,那小沙弥给她找了线香,又取了个签筒,她便取了斗笠,按照规矩拜了三拜。心中却空茫茫的,什么愿望也没许。 小沙弥把签筒递给她,她随意摇了摇,摇出了一只来,上书“铁马踏春来,并蒂莲花开”。乌恩其不大能识得南朝字,但这字体笔画韵律她却瞧着十分眼熟。 “小师父,您能帮我瞧瞧这写的是什么吗?”乌恩其把这支签轻轻递给小沙弥。 小沙弥给她念了,她在心中读了一遍又问:“菩萨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出来什么,便是什么。”小沙弥一本正经地为她解释。 “这签上的字可写的真好。”乌恩其微笑着说。 小沙弥道:“这是以前的香客所写……” 话音未落,一位金刚虎目、身披袈裟的僧人踏进偏殿:“你功课做完了吗?” 那小沙弥一溜烟便跑了,虎目僧人对乌恩其一行礼:“我这师侄年纪尚小,胡言乱语,还请女施主莫要放在心上。” 乌恩其却没准备把这签文的话题揭过去:“刚才正和那位小师父说这签呢,他说是以前的香客所题。” “这字实是小僧一友人所写,从京城带到安江寺来了。” 安江寺的规模算不得很大,进山门之后甚至没有天王殿,因此有什么响动是很容易就传遍了的。 就在乌恩其又准备开口问那字的时候,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那僧人和乌恩其同时噤声,随即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慧贞师叔,不好了,不好了!”刚刚那个小沙弥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那个、那个像塌了!” 乌恩其方知这虎目僧人的法号叫做慧贞,那慧贞和尚一听这话,面色顿时一冷,忙往大雄宝殿的方向去了。 她便跟在慧真和尚的身后,到了殿门口,才发现是正中供着的那尊灵宝天尊像塌了下来,寺里的僧人们都闻声赶了过来,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完了……”有人小声喃喃道。 慧贞和尚却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卧房。他虽岁数不大,但佛法学的精进,算得上是高僧,因此才不用和其他人住通铺。 他一通翻找,翻出了页写满字的纸,两手捏着欲撕,可手腕颤抖,竟然没能下去手。 “慧贞法师,这是何物?” 慧贞和尚猛地回头,才发现自己竟没察觉刚刚那位女香客何时站到了自己背后。 “……与您无关。”他嘴唇抖着。 乌恩其故作不解道:“这上面的字儿写的那样好,您为什么要撕掉?” “您不是不认得字吗?”慧贞问。 “可我看得出来这字很漂亮呀?”乌恩其说,“是不是这东西有问题,前面的塑像倒了,肯定会有官府的人来查。” “这是我友人遗留,他已故去多年,我不忍再毁了此物……”慧贞言辞哀伤,手上也不攥的那么紧了。 乌恩其趁他不备,一把将那张纸夺过。 “你!” “嘘……”乌恩其竖起一根食指,轻放在嘴唇前。 屋外已经有甲胄碰撞的声音传来:“一个都不许放走!” 慧贞没想到官府的人来的这么快,整个人一愣,待他再回过来神的时候,那张纸已经被乌恩其贴身放了起来。 “您的友人可没死,活得好好的呢。”她轻声说,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撞开了。 几个银甲带刀的侍卫大声道:“你们在里面干什么!” 乌恩其的斗笠还在方才拜过菩萨的偏殿里,她便拿袖子掩住半张面:“小女子方才拜菩萨时,不慎扭着了脚踝,因会真法师的房里有药膏,便想着讨要一剂。” 慧贞的房间里极为素净,除了一桌一塌之外,并无多余东西,闻言他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全是膏药。 “你们两个先出去。” 二人一眼走到屋外,又被其余的侍卫拦住了,屋里的侍卫搜查完,也没能找到什么东西,这才带着这二人去了大雄宝殿门口。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安江寺的老方丈哆嗦着说,可没有人理他。 今日来上香的香客人也不多,被与和尚们分了两拨候着。慧贞因为乌恩其的那句话心乱如麻,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众人只当他在担心那尊灵宝天尊的像。 第76章 “赵王殿下到——”一道尖细的嗓音打断众人的思绪,大家纷纷跪下,乌恩其也随着其他人一同磕头,心中却在想这安江寺又如何与赵王有关系? 今日大殿中的灵宝天尊像刚一倒,就立刻有人来控住了场子,看着着装也不太像官府的人,倒像是私兵。 赵王更是后脚就过来了,虽说他近来很爱到安江寺上香,但这时机未免有些太赶巧。 更何况这安江寺距离京城、距离这几位皇子的封地都不算远,若真的虔诚信道,又为何从前不来呢? 待到让众人平身之后,赵王这才不紧不慢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立刻就有银甲侍卫答道:“回殿下,安江寺中的灵宝天尊像竟然无故塌了!” 赵王闻言,脸色瞬间阴沉无比:“父皇命京近的寺庙供奉三清,安江寺可是有什么不满?” 安江寺的老方丈哆哆嗦嗦,立刻跪下磕头:“绝无!绝无!” “那为何三清像会垮塌!”赵王厉声呵斥道,又命人去查看那倒下来的灵宝天尊像。 一位银甲带刀的侍卫轻轻拨动了一下那半截倒下来的残像,里面竟然涌出一大股白蚁来。 再看那像,赫然已经被蛀成了中空的。 “好,好!你们就是这么奉神的!”赵王一甩袖子。 众人皆噤若寒蝉,乌恩其微微抬眼,只见那些僧人光亮的脑门上已然满是汗水。 赵王冷冷地说:“去搜。” 那些银甲带刀侍卫留了一队人守着赵王,其余人又尽数进入寺中。 不一会儿,便有人带着几封书信出来:“回殿下!这上面写的是草原语!” 老方丈立即脸色大变:“怎么可能!” 赵王道:“本以为安江寺只是藐视皇威,谁料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还敢通敌?” 听着赵王在这指责安江寺通敌,乌恩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架势摆出来,明显要是对付安江寺,因此也没太为难他们这些香客。这时候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不掺和进去。 “祝姑娘,你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让乌恩其猛地一抬头,便看见陈雁行出现在山门口,身后还有几个银甲侍卫气喘吁吁的追着。 而当赵王阴冷渗人的目光缓缓扫向陈雁行时,乌恩其心中长叹,看来这安江寺之乱,她没法不掺和了。 第42章 反诗 “何人!”赵王身边的侍卫们纷纷拔出刀, 雪亮的刀尖对着陈雁行。 在场所有人都去打量这位大胆闯山门的女人,只见她利索跪下:“小女子听闻安江寺倒塌,因友人今日来上香, 心忧不已, 顾才冒犯。” “你功夫不错呀。”赵王冷漠的说。 陈雁行立刻唯唯诺诺道:“是官爷们没同我较真……” “连一个女人都拦不住, 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 那三个追着陈雁行的侍卫立即跪下, 两股颤颤。 赵王的目光又转回来:“你的友人, 是哪一个?” 陈雁行抿了抿嘴,心里并不想说。香客一共就那么几个人,乌恩其主动站了出来:“回殿下, 是我。” 话音一路, 她便被和陈雁行押至一处。留下护卫赵王的人不算很多,她又和陈雁行在一处,如果真要动起手来, 这几个人未必能拦住,不让她们两个逃下山去。 况且那日赵王出现在青石桥附近,陈雁行的反应显然认得他。而方才赵王看她的那一眼, 说明他也能认出来陈雁行。 她们两人被银甲的侍卫盯着,赵王像是权衡了一下轻重缓急, 又转而去找安江寺的麻烦。 “方丈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吗?没有的话就随本王走一趟吧。” 老方丈乞求道:“殿下,您明鉴呀, 安江寺真的绝无不敬之心。” 其余去搜查安江寺的侍卫们也回来了, 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叠卷起来的宣纸,对着赵王说:“启禀殿下!这上面写的似乎是反诗。” “怎么可能!” 赵王伸手接过, 读道:“安得杏花烟雨楼, 江流莽原歇吴钩。四百四十苦病里,逆水横渡不用舟。” 他读的时候刻意把每句的头一字咬重, 众人越听越是冷汗津津,不等他完全读完,老方丈便“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赵王不徐不疾道:“您跪什么?这不是很会作诗吗?” “殿下,殿下,您明查!此诗绝非安江寺中人所作啊殿下!”老方丈如捣蒜般磕了几十个头。 “不是寺中之人所作,难不成是本王所作?”赵王脸色徒然变冷,又扬起手中那几封写着草原语的信件,“别忘了还有此物呢!” 这时,一位和尚突然跪行几步,开始磕头:“师父,事已至此,您还是主动招了吧!” “你、你说什么?”老方丈手指哆嗦着,满脸不可置信地指着他。 “你这畜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慧贞和尚虎目圆睁,竟有几分金刚怒目的意味。 那突然跳出来的和尚继续磕头道:“师父!瞒不住的!” “休要再含血喷人!”慧贞和尚几乎要冲出来打他,却被银甲带刀侍卫一左一右给架住。 赵王好整以暇道:“人证物证俱在,安江寺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你枉我、枉我……”话音未落,老方丈竟是急火攻心,一口气没能提上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第77章 “押走。”赵王摆了摆手。 慧贞和尚被架住,手脚并用的挣扎着,嘴里破口大骂:“你这狗王!尽使些小手段栽赃陷害!不敢和草原骑兵对着干,只敢在窝里横是吗?我呸!” 赵王的脸阴沉的能滴水,架着他的两个侍卫其中一人直接重重扇了慧贞一耳光,另一人抽出刀便要砍去。 下一刻,这刀便被踢出去几丈远。陈雁行横眉冷对:“他说的有错吗?你在心虚什么。” 再回望乌恩其身边,原先看着她们二人的侍卫已被陈雁行击退,这时才往回扑。 “坐不住了?”赵王微微牵了一下嘴角,“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张脸,和你爹还真是挺像。” 又说:“没想到陈茂霭那废物还把本事教给你了,折了本王许多人。” “狗东西!你去死吧!”陈雁行再无法冷静,目呲欲裂,便向赵王扑过去。 可赵王所带侍卫众多,其中也不乏武艺高强者,一时间困住陈雁行无法脱身。 “光天化日,胆敢行刺,”赵王嗤笑道,“不自量力。” 但和尚们中正低声的讨论着:“陈茂霭?可是那个宁朔将军陈茂霭!” 乌恩其见状,也加入这场混乱中,对着和尚们高呼道:“除国贼!告慰宁朔将军在天之灵!” 慧贞和尚扶着昏过去的老方丈,第一个响应道:“除国贼!” “除国贼!除国贼!” 呼声震天。 和尚们中也有会武艺的高僧,众人与那些银甲侍卫缠斗作一团,乌恩其则趁乱帮陈雁行解围。 她们若现在想走,赵王也分不出人来阻拦,陈雁行却情绪激动,被乌恩其拉了出来又想冲回去。 “反了!”赵王厉声道,可这声音立马就被淹没。 但和尚们毕竟不及银甲侍卫训练有素,不一会还是落了下风,眼见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乌恩其猛地一扯陈雁行:“走!” “谢谢你。”陈雁行冲她一笑,旋即一掌将她向着山门的方向推去。 走,我必须立马走。乌恩其对自己说,可双腿却沉重无比。她回望了一眼陈雁行,一咬牙,转身便欲走。 就在此时,山门又冲上来一队人马。一个柔和的、沙哑的,乌恩其所熟悉的声音响起:“二皇兄,这是在闹什么?真难看。” 是萧王,也是姐姐。 乌恩其突然感觉松了口气,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只能远远地望了她一眼。 萧王带的人马远多于赵王,三两下便再次扭转了局面。和尚们一开始的热血冷静了下来,看着死去的同伴,恐惧再度袭来。 “萧王殿下!”慧贞和尚有些哽咽道。 陈雁行虽能以一当十,但也挂了些彩,她微微收敛架势,满脸敌意地望向萧王。 “五皇弟,你这是要干什么?”赵王不复方才的气定神闲,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萧王却没有回他,她对着陈雁行微笑道:“洪姑娘,本说在茶室见面,眼下不得不提前,希望你不要介意。” 陈雁行闻言一惊,立刻扭头去看乌恩其。 虽说裴峋猜测过那茶庄背后的主人,可当听见萧王亲口承认的时候,乌恩其还是心中思绪难平。 “五皇弟,安江寺藐视皇威,通敌叛国,人证物证俱全,你这是要包庇吗!”赵王扬了扬手中写着草原语的书信和反诗。 这时,萧王的一名手下回来:“回殿下,那灵宝天尊像属实已被白蚁蛀空。” 赵王冷笑一声:“皇弟还要继续看看本王手中的证据吗?” 那萧王的手下却继续道:“此灵宝天尊像高六尺三寸半,白蚁若要全部掏空,少说也需半年,可此像被供奉至安江寺不过三月,蚁群早在京城便已落入像中。” 萧王点点头:“皇兄,看来安江寺藐视皇威这一条似乎说不通呀,你的证据可否给小弟一观?” 赵王黑着脸,把手中的东西递给萧王。 “我看不懂草原语。”萧王缓缓说。 “皇弟别急,我这里有人懂。”赵王冷声道。 “不必麻烦,”萧王微笑,手中书信递给了乌恩其,“这一位便是最懂的人了。” 乌恩其接过信,打开便流畅地读了出来,其余人虽听不懂内容,只听语调也能听出她对北语的熟悉。 她越读眉头皱的越紧,读完,赵王问道:“这上面说的,是否是安江寺通敌的证据?” 乌恩其点点头:“就内容来看是这样,不假……” 她扫视了一圈表情各异的众人,顿了顿才缓缓道:“只是这措辞语气……为何如此像黄口稚子?” 赵王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难看:“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皇兄说了可不算,”萧王说罢拍了拍手,立刻有手下人承上一本册子,她将此物递给乌恩其,又说,“您请再看看这上面所言。” 她翻了翻这册子,上面写的正是那日孟和在茶庄后院所看见的内容。 “垣勃部……还有这野心啊?” 这垣勃部,正是那与赵王勾结的小部落。 赵王道:“什么垣勃部!本王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听不懂也无妨,”乌恩其笑笑,“只是您如果有机会再和草原勾结的话,可能得换个部落了。” 第78章 “什么勾结!你少在这矢口猖言!”赵王愤怒地说,说完,又对萧王说,“皇弟,你就算对为兄心存不满,也不该随便找人污蔑为兄!” 萧王依旧风度翩翩:“皇兄,这可不是本王污蔑你。这位正是草原三大部中霍伦部的公主殿下,名叫……” 她适时一停顿,乌恩其便接上道:“琪琪格。” 这名字在草原上极为常见,很多女孩都叫这个名,连鹿角岘都有一个琪琪格。 她又道:“南边的赵王殿下,你真是挑个伙伴都挑不好呀。这垣勃部本就仰仗人鼻息活着,如今又有这样的二心……草原五十一部,怕是要变成五十部了。” 陈雁行听到她说的身份,直愣愣看过来:“你……” “抱歉,陈姑娘。”乌恩其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 “皇弟与霍伦部的公主认识,却偏一口咬定本王与草原勾结,真是有趣。”赵王阴冷道。 萧王说:“公主殿下仰慕我南国风光已久,一心想促使停战,我又有何理由不接见呢?百姓苦战久矣,如果公主殿下真有法子,听听又何妨。” 赵王道:“百姓苦战久矣,皇弟还有心和草原公主不清不楚!” “真是奇怪,”乌恩其冷笑,“你一个卖国求荣的,到底哪来的脸说别人?陈茂霭是个好将领,是个难啃的硬茬。我衷心替草原五十一部,啊不,马上就是草原五十部,感激赵王殿下您做出的贡献!” 第43章 清泽 “皇兄在这与我争辩没有意义, 此物一式两份,已经快马加鞭送到父皇处,”萧王一哂道, “皇兄有心思的话, 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吧。” 赵王皮笑肉不笑道:“皇弟别高兴太早, 休要觉得拿个造假的东西, 就能证明什么。” “真与假, 可不是你我二人说了算的。”萧王说这句话时慢悠悠的,却极有底气。 语毕,不再与他多加纠缠。她留下了所带的大部分人在安江寺内善后, 自己则扫视了一圈, 朝着乌恩其走去。 赵王也带着人急匆匆的下山,想也是去找补救之法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陈雁行神情复杂,望着乌恩其温。 萧王很自然地一把搂上乌恩其的肩膀:“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去我那儿吧。” 一炷香后,茶室里。 厢房里只有乌恩其、萧王与陈雁行三人,萧王微笑者示意:“洪姑娘先问吧, 我和公主的事不急。” 乌恩其知道,这是如果没有和陈雁行谈拢, 就不会让她继续参与到后续事情的意思。 “……还是用我的真名吧,姓陈。” “好的, 陈姑娘。”萧王依旧和蔼地笑着, 十分流畅的改了口。 陈雁行对乌恩其说:“现在能说了吗?你是什么人。” “我的确是草原人,”乌恩其轻轻叹气, “来自涅古斯部落, 此番来到江南,的确有目的在身。” “好, 好,”陈雁行瞪着她,“都不是孩子,我也没必要为这种事情伤神!你欺骗我这几日,枉我将你当做真心的朋友,到头来只有我自己一厢情愿是吗?我该怎么称呼你,祝姑娘还是蛮夷戎狄!” 乌恩其道:“你恨我,是我应得的。只是我对你的友谊没有半分掺假,先前有所隐瞒,也是形势所迫,你现在不管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陈雁行嗤笑一声,重重靠回椅子上:“不必了,公主殿下,我对你的事已经没有兴趣了。” “恩和的确是我的真名,如果我是南国人,也一定会姓祝,”乌恩其温和地说,“与你初结识时,也的确是机缘巧合。你的身份,同伴中虽有人做了猜测,但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 萧王插话道:“陈姑娘,那日手下人找上您,是因为他本就见过宁朔将军夫妻,您的相貌很肖似他们二位。” 陈雁行闻言,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不说这个的话,说说你们俩为何会在安江寺吧。”萧王见气氛沉迷,便善解人意地换了个话题。 乌恩道率先道:“那日我所带一位长辈,不慎闯入茶庄后院,看到了你们搜集的证据……因盯梢到赵王这两日常去安江寺上香,我此番是专门来查他的。” “……我去找她,她丈夫说她去安江寺了。我便找过去,刚到山门下面就听说安江寺塌了,动静很大,官府的人都来了。”陈雁行别扭道。 萧王脸上素来带着的笑都险些没维持住:“您就……硬闯上去了?” 陈雁行把头转开,算是默认了萧王所言。 “等等,丈夫?”萧王这才又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向乌恩其。 “戒指。”乌恩其言简意赅。 她们姐妹上次见面便是初见那一次,萧王许了她一个绿松石的戒指,正是通过裴峋才到了乌恩其手里。 “哦哦。”萧王了然道。 陈雁行砸吧出一点不对来:“所以裴大哥其实也不是你丈夫吧。” 乌恩其道:“这不是出门在外图方便嘛……” “他一个正儿八经南国人,如何同你搅和在一起?” “他认同我,为何不能在一块?北国人又不是都是茹毛饮血的不开化野人,南国人也不见得都心地纯洁无瑕啊。”乌恩其不准备让陈雁行知道裴峋的真正身份,找了个由头盖过去了。 第79章 陈雁行一拍矮桌:“我还是不能接受!” 萧王轻轻吹了吹杯中茶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然后说:“您与公主年纪相仿,宁朔将军出事时,公主也还是幼子。” “所以呢?殿下,她身上流的血是草原的,从她的祖辈到她的兄弟姐妹都做了些什么,您难道看不见吗?”陈雁行这番话虽然内容急切,但她语调却恹恹的。 “我不认那些什么祖辈的,我娘是南国人。”乌恩其面露嫌弃。 “没有励精图治的明君,早晚灭在内忧外患中,”萧王和易道,“稍稍往前个几十年,咱们强盛时,难道心慈手软了?” 说完,见陈雁行半晌不言语,萧王又道:“您为南国着想,但……” 她拿手指了指天花板:“说句大逆不道的,人家未必在乎。” 陈雁行拿手捂住脸,肩膀颤抖,良久才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恨整个朝廷……可母亲父亲从小就教我要为国效忠。他们效忠了,可结果呢! 结果就是偌大的家里剩下我一个,再也不敢抛头露面,空有一身武功,只能在酒楼里当个歌女!” 乌恩其轻轻拍着她后背,萧王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树根是烂的,上面长不出好叶子。” “你跟我回去吧!”乌恩其实在忍不住了,“去草原,那儿任你发挥!你只和我做同盟,我保证绝不会把刀对向南朝。” 陈雁行手掌胡乱在脸上擦了两下:“你一个公主,还敢说这样的大话?” 见她态度软化,乌恩其道:“这怎么就成大话了?” “什么‘不把刀对向南国’,你当自己是草原的首领吗?” 乌恩其笑道:“为什么不能是我,你难道不想当大将军吗?” 陈雁行一拍桌子:“我怎么不想!” 萧王笑笑:“陈姑娘,你不用担心,你留在南国,小王也定会保你周全。你有什么抱负,小王也会帮你,只是你依旧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而已。” “殿下说的好像草原上就有什么不一样似的。” “当然不一样,”乌恩其说,“草原上可没有这么迂腐,说是野蛮还差不多,我一位侄女便统领了她那片地界内所有军队。” 萧王点点头:“公主自己也也领地,我上回挂帅出征的时候,到跟前听说过她的名号了。” “你、你们,”陈雁行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目光从萧王身上转到乌恩其身上,又转回去,“你不会就是打退殿下的那个女人吧!” 乌恩其略有些羞赧:“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那你们、你们现在……”陈雁行实在想不通,这本该是对手的二位为何看上去如此熟稔。 “给句痛快话,跟我回去不一定能当成将军,但留在南国一定没有这个可能。”乌恩其道。 陈雁行的魂还没回来,她本能道:“好……” 又问:“你真的打赢了殿下,怎么赢的?说来听听!” “都说了我其实什么也没干。”乌恩其扶额,向一旁的萧王投去求救的目光。 萧王笑得七扭八歪,故意扭开脑袋不看他俩。 “陈姑娘,请你重新认识我一下。我名叫乌恩其,我娘叫我恩和,你如果想继续拿这个名字呼我也可以。” 说完,她又补充道:“我方才说过了,我娘是南国人,本是清泽祝家小姐。” “乌恩其……”陈雁行念叨了一遍,突然反应了过来,“清泽祝家,那不是……” 她见鬼了似的看向萧王,京城勋贵人人都知道萧王生母祝淑妃娘娘,正是清泽祝家的本家大小姐。 萧王笑着点点头:“恩和母亲同我母妃不光是同一家族,更是同母的血亲姐妹。” 陈雁行宛如被一道雷劈了天灵盖,眼睛圆睁,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王又补了一句:“所以恩和是我的姨表妹妹。” “表妹妹啊……表妹妹……”陈雁行嘴里念念叨叨地,实则魂已经散出了去,跟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西天王母、地藏菩萨挨个见了一遍。 “你可真是能瞒!还茶庄,还三日后!”陈雁行把乌恩其的肩膀一阵前后乱摇。 乌恩其叫冤道:“我初来乍到,根本不知道那是殿下的地方啊!” 萧王道:“好了,你们两个好朋友话也说开了,咱们该说正事了。” 如今三人在萧王的地盘上,自然必不像上次会面时那样匆忙。萧王好歹是实权的王爷,跟那时的乌恩其比起来不知厉害多少。 “先容我问一句,赵王为什么要针对安江寺?”乌恩其道。 话题回到安江寺,乌恩其这才想起来,她身上还带着从慧贞和尚那儿抢来的东西。 她掏出那张叠的四四方方的宣纸,缓缓展开。 这上工工整整的写了许多字,只是她也认不出来几个,便递给萧王:“您先帮我看看,这写的是什么。” “睁眼的瞎子,”萧王笑完她,才读道:“飞雪没马,转沙场鼓叠……”# 乌恩其并不怎么识得南国文字,她本身见过字儿也极少,能让她倍感熟悉,从签文上就认出来,甚至不惜兜着圈子从慧贞和尚那弄到手的,自然只有一个人: 第80章 裴峋。 第44章 琴音 萧王读完那首词, 问道:“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东西?” “可有注明这是何人所写?”乌恩其没回答,反而又提了个问题出来。 “右散骑常侍柏家的公子,柏家早几年前就被抄了, 压根没留活口, 所以我说你这东西来的奇怪, ”萧王说着说着, 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 “哦哦,原来如此。” 陈雁行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乌恩其点点头,直接把这个话题揭过, 转而说起别的事情来:“我这有个小生意, 殿下要不要参进来?” 她挑着重点说了晒盐一事,告诉萧王盟友已经拉好了,就缺个销路。 萧王欣然应允:“想不到草原上还有盐湖这等奇妙之处, 你尽管弄,多少我都吃得下。” 陈雁行也颇为惊讶:“贩卖私盐,抓住可是要掉脑袋的。” “草原没有这一项律法, ”乌恩其哭笑不得,“要是南国律法能冲到草原上把我捉走, 我也认了。” 乌恩其又与萧王商讨了许多日后之事,陈雁行因为不大清楚状况, 只偶尔插一句话。 “您怎么来这地儿的?我原本还准备在这暂留几日就去京城找您。”乌恩其说。 陈雁行一拍脑袋:“还没有问问为什么赵王要咬着安江寺不放。” 萧王解释道:“替他和草原传情报的商队几个月前被人劫了, 东西没少丢,更要命的是不知道书信有没有泄露出去。 因为出事的地方离城里不远, 他便觉得这儿有我的眼线, 安江寺当时刚从京城搬迁过来,就被盯上了。” 乌恩其问:“那灵宝天尊像的事情, 怕就是他提前做的手脚吧?” “父皇近年来越发沉迷求仙问道,各种各样的塑像也不知送出去了多少,我也没有刻意去查过,”萧王说,“在塑像上动手脚,起效太慢,这估计只是他的一个后招,只是安江寺本就与我毫无瓜葛,他怕是查不到什么,急了。” 乌恩其接上:“恰巧像就在今日这么一塌,他怕是收到眼线的情报后,立刻兴冲冲赶来了。” 陈雁行道:“可殿下又为什么会刚好赶到?” “我本来就要从茶庄取证据,谁知道刚好碰上这么一出,又遇见了恩和。”萧王耐心地解释道。 说完,她笑了一下道:“其实我们二人前后脚到这儿来,都是参加婚礼的。你们什么时候回草原?” 乌恩其道:“我们也准备办完事就回去,但现在和您碰上了,您帮我想想办法嘛?” 她说了一下孟和与蚕的事情,又说:“我在二剑,遇到了两个人……” 萧王了然:“把人派去草原之后,我们其实就几乎不再会联络了。这些年来暴露了很多人,你见到的那个是我手里为数不多站住脚跟的,这才能传一些情报出来。” “既然都不再联络,南国就不怕他们叛变吗?”乌恩其问,“也没有情报,岂不是像泥牛入海似的?” “你还知道这词儿,”萧王笑笑,“敢放他们去,那自然是手上有把柄。有些人做的事儿,也不需要让外面知道。” 乌恩其明白了,陈雁行还问道:“什么呀?你们怎么就明白了,有没有比如……” 萧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来,拿盒子拿缎面裹着,做的很是精细,递给乌恩其道:“比如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乌恩其接过来,疑惑道。 “蛊,”萧王回答道,“别随便开,你要是找不着机会,可以想办法给鸩或者鹭,她们谁都会用。” 萧王一连报了两个鸟名,乌恩其一回忆起雀溪,便知道她指的这两个人是喀鲁王后宫里的那二位。 她郑重地将这个小盒子收起来:“多谢……” “我得走了,蚕的事你明日来茶庄,自有人安排,”萧王温柔道,“还有我知道的名单,给你一份。” 走在回去的路上,陈雁行的脑子里还乱七八糟的,东一句西一句,说个没完。 一会“你们怎么会是表亲呢?”,一会“我真要和你走了,但我不会草原话啊”。 乌恩其说:“你听了那么多机密,现在想撂挑子不干,就等着被殿下灭口吧。” 陈雁行过来捶了她肩膀一下:“我是出尔反尔的人吗?” 又说:“你和裴哥不是两口子,你俩怎么还住一块。” “没住一块,”乌恩其努力澄清,“他一个人一间。” 她现在听陈雁行还裴哥裴哥地叫着就想笑,叫了这么久,结果人家本来的名字压根不姓裴。 走过青石板桥,等她回到客栈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裴峋孟和都在等她,于是乌恩其刚一进屋就被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见她没什么事才松了一口气。 “您说去安江寺,结果一直没有回来,陈姑娘看您不在,便去安江寺找您,谁知道这一去她也不回来了。”裴峋委屈兮兮地说。 孟和道:“我又跑了几家布庄,不过城里应该是出事了,这几家布庄的老板全都不见了。” “暗<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搞了个塑像,还有人伤着了,所以我们就被扣留了一阵子。一下山又和茶庄的人碰上,陈姑娘便去了一趟。” 第81章 乌恩其隐藏了萧王的存在,只说是茶庄背后之人取得了陈雁行的信任,可陈雁行对南国心灰意冷,她便邀请陈雁行同去草原。 “这样最好,也省得您在心中纠结。”裴峋发自内心地笑道。 “布的事情也无需操心,陈姑娘会帮忙。”乌恩其又转言安抚孟和。 孟和道:“此番来江南,我也真是大开眼界。倒不必叫陈姑娘太劳累,我偷偷学了些。” 闻言,另外二人的眼睛都瞪大了:“您厉害……” 孟和长老虽说岁数大了,但依旧材优干济,这位隐藏了真面目半辈子的部落之母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坚韧、包容与强大。 第二日,陈雁行在收拾东西,乌恩其则又跑了一趟茶庄,萧王手下人除了给她了一条合作的线路,还有一本记载了织金做法的册子。 萧王把自己安排在草原的人为乌恩其整理了一份单子,拢共也没几个人,乌恩其记住之后便销毁掉了。 乌恩其看不大懂,直接揣回去准备让孟和长老慢慢研究。 该做的所有事情都处理完了,他们也便没有了继续留在江南的理由。但这短短几日的水乡之行,竟然让乌恩其在临行时有了一丝愁绪。 因此几人特意匀了半日,在这儿前前后后逛了个遍。零零碎碎又买了不少东西,尤其是陈雁行,虽说她本生在京城,在此也算是客居,可她也从未想过要离乡几万里。 于是乎,各色的糕点都要来一块;茶叶想要称上两斤;各种花儿朵儿都掐了一枝,说回去就夹起来。还有黄酒装满了一壶,只可惜没走出去多远,就被几人分着喝了个干净。 这黄酒度数太低,乌恩其跟孟和都没品出来个所以然,只拿来解了渴,惹的陈雁行直呼“糟蹋”。 裴峋对着酒说的头头是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酒里藏了多大一方乾坤洞天。 但总归还是要有个人给陈雁行面子,乌恩其便一个劲儿地捧他雅人深致,弄得他都不好意思再开口。 “我也许久没有喝到这黄酒,”裴峋抿着嘴笑,“说不想吧,也怪想的,可说有多想……倒也就那么回事。” 待到夜色稍晚,本该出现的繁星被云层遮盖之时,江南的细雨便又落了下来。 行人们只是加快了脚步,这样如同爱抚般的雨,撑起伞来便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乌恩其却不以为然,把她买的那把油纸伞一把打开了。 陈雁行嫌丢人,坚决不和她挤在同一把伞下。孟和一挑眉,也退了一步。裴峋看她撑着伞,眉眼鲜活的模样,笑着说:“您这样就很好……跟画儿似的。” 乌恩其才又想起来裴峋那把伞被她在搭救陈雁行时打坏了:“忘记你的坏了,回头送你个新的!” 裴峋道:“咱们都回去了,要伞做什么?” “那换个别的什么。” 不知不觉几人来到了青石桥下的江水旁,雨丝在水面上打出一圈圈涟漪,渔船上的灯火摇曳着,一点光亮却烧到了乌恩其心里。 她忽然就明白了伞上那句“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转过头去,一眼就看见裴峋在垂杨柳边上冲着她笑。 “桥上那个故事,其实还有一个说法。”裴峋娓娓道来。 “说是那才子佳人,二人皆善弹琴。却只闻其音,不见其人,只是在这琴瑟之中,便已诉尽衷肠。 后来有一日,他们在桥上相逢,一眼之下便魂梦摇荡。下桥后,那女子嫁了权贵,那男子继续读他的诗书,在京城安家,从此再无交集。 那男子百年后,他的后人扶棺回乡。却听见琴声袅袅,后人不知不觉便也弹起那男子遗留的琴。 和鸣中,所有人都看见了烟雨蒙蒙里的花外楼。不由得心生悲恸,放声大哭,哭罢,便将那张琴放入了墓穴。于是有人管那桥,叫做弹琴桥。” 乌恩其听了这前因后果,心中一动,只可惜这世上太多阴差阳错,太多情同琴一起被永远埋下。 第45章 兴阳 第二日天方亮, 一行人就预备北上离去,还未走出城楼,便看见那碰到过两次的哑巴孩子在城门前晃荡着, 衣裳比上次见到时更破烂了。 到底是有一面之缘, 众人皆心生不忍。这儿只有孟和长老有带大些点儿孩子的经验, 虽说她也一生没有过子女, 但毕竟年岁摆在这儿, 以前姑且算有过帮艾若部其他妇女照看孩子的经历。 她便拿了些各样吃的,给了那孩子。那孩子却没接,磕磕绊绊地说:“您、您带上我吧, 我什、什么活都、都能干的!” 几人都一愣, 那孩子却不知从哪儿生出了勇气,脏脏的小手拽着孟和的衣摆:“阿、阿婆,我有力气的, 我会做、做农活,还会、会……” 孟和转头去看乌恩其,她本就是一位极为爱民的首领, 过去在草原的时候,除了一心操持艾若部, 她并不关心其他事情。 可这几日在江南,被雨丝泡得心有些软, 再看这么小的孩子, 就更加心生怜惜。 “想我一辈子没有后人,这孩子指不定是个缘分。”孟和说。 乌恩其道:“您既然这么说了, 咱们也不怕多一张吃饭的嘴。” 孟和又低头对那孩子说:“跟我学本事, 你怕吗?要很吃苦。” 第82章 “我不、不怕苦!”乌恩其见那孩子眉目坚定,心生一丝赞许。 陈雁行道:“带上之后, 我学草原话是不是就多了个伴?” 几人都轻笑起来,把这孩子和所带的行李放在了一块。孟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名字……” 眼看着日头快要出来了,大家也不再磨叽,先出发再说。 一路上有了个说话结结巴巴的孩子,也多了些趣味儿。裴峋虽说照顾过家中的侄子女,可那几个小家伙还来不及长大,就随着整个家一起被埋葬了。 所以他对着小结巴,心头更是酸软,一路上也是多加照顾。 裴峋本就生的好看,加上他态度温柔,那孩子竟有些手足无措。幸好还有个陈雁行,这姑娘本就性格豪放,时不时就要逗一下那孩子,可总是自己先笑倒。 行至暂时歇脚的地方,孟和找店小二要了两身给小孩穿的衣裳,又要了热水,上去给那孩子仔仔细细洗了一番。 乌恩其三人便在一楼的大堂里先简单吃了点东西,等了许久,孟和长老才牵着那改头换面的孩子下了。 “是个小丫头。”孟和说。 三人闻言都瞪大了眼睛,乞儿很少有女孩,各种青楼楚馆、其他流浪男子,还有讨不上媳妇的老光棍都盯着呢。 这孩子怕是因为岁数不大,又身上太脏,故而看不出性别来,才赖活到现在。 洗干净之后,乌恩其才发现这孩子眼睛明亮,一点也不像痴傻的样子。 孟和说:“她压根不知道父母何人,打有记忆起就已经在流浪,也没人教她说话,这才结巴。” “那您直接教她北语好了,年纪小学的也快,受罪少。”乌恩其道。 陈雁行眉头一皱:“裴大哥是如何学的北语,又花了多久?” “学了两三月吧……”裴峋回忆道,“学了之后也是只会说不会认,又花了好久才能读会写。” “天啊!”陈雁行抖了下,又坚定起来道,“学就学!” 乌恩其在此刻却突然想起了萧王的话来,这些南国的探子都有把柄在当朝手中,故而不怕他们反水。 她想了想,觉得把柄不过是亲人、爱人和家国情一类,却又为这些东西就能死死拴住一个人而诧异。 情之一字,她最是不解。唯一能牵动她心弦的只有亲情,其余的在乌恩其心中都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淡漠状态。 乌恩其并非全然不懂,也会为了故事而动容。可把这一切放到现实,她心中便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又几日过去,众人行到了南国北国的交界处。捡来的孩子没有姓名,一路上陈雁行都在催孟和长老快点取一个出来,但孟和长老心中始终没有下决定,大家只好管先那孩子叫“小丫头”。 这小姑娘从未离开过南方小城,如今随着大家一路北上,见到了许许多多此前从未见过的景象。 直到到了界碑前的关城,干燥的风沙呼呼吹来,陈雁行和小姑娘都吃了一嘴土,想骂两句,又怕再吃进去。 这一片黄土漫天,草和树都是不容易长出来的,哪怕在春夏之时,乍一看也依旧光秃秃的。其实仔细一看,各类灌木和草儿朵儿的也有不少,但因为它们颜色都灰扑扑的,很不起眼,这才让人感觉此地寸草不生。 陈燕行也没见过如此景象,嘴一张便连着背了好几句雄心壮志的边塞诗歌出来。 “都来跟我混了,还想着揍我?”乌恩其笑道。 她们都很年轻,受到最大的痛苦也不是来自对方的国家,如今一团和气地坐在一起,倒也没了那些计较。 这关城里的年轻人早就都去了南方,生怕哪一天此城被破。 于是乎,整个城里空空荡荡,只有些老人还留在此处。街巷两旁的店都闭着门户,只剩下风“呼呼”地啸喊着。 那小姑娘眼见这座鬼城,似乎有些害怕,可人却很是坚强,只顾跟着孟和。 孟和一路上一直在给小姑娘教草原话,只要陈雁行不在,乌恩其和裴峋便也拿草原话沟通。小姑娘也让大家好好吃了一惊,学得飞快,只有结巴这个问题还没有治好。 陈雁行学的速度倒是和大家预计的差不多,只能拐上两句最简单的。 她有些气馁,乌恩其便安慰她:“不要紧,等安顿下来,有的是时间慢慢学,再不济可以让小丫头先给你当翻译。” 正说着,裴峋也看出了小姑娘有些害怕,又对她一番温声安慰。几人随便找了处地方换好衣冠,陈雁行头一次穿草原的衣服,靠着乌恩其和孟和两人才收拾利索。 终于到了界碑处时,已经是西风斜阳,色浓于血,界碑上写着“兴阳关”三字,古道空无一人,唯有一块儿残旗迎风招展。 小姑娘痴痴地看着,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摸那石碑。 孟和道:“你从江南水乡一路与我们到这儿,今后的人生便也再与前尘无甚瓜葛了。从这界碑再往前一步,就是我北国万里无垠的草原。” 那小姑娘重重一点头,孟和又道:“我来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第83章 看她还愣在那里,乌恩其轻轻推了那小姑娘一下,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按照南边的礼数,冲孟和“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那就叫……步阳吧。” “步阳,”小姑娘念道,“我是步阳。” “对,你是步阳了。” 兴阳关三字下,步阳最后回望了一眼南方,迈过了这一道将永远刻在心头的碑。 她们刚才说的许多,用的都是草原语,陈雁行听不懂,只能靠裴峋一句句翻译给她听。 听罢,她率先开始叫好:“这个名字好,亮堂!” 乌恩其也笑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快在此处都说了,一入关,可就要注意了。” 裴峋说:“倒是您,入关之后可就得继续当公主了,只有现在还能撒个欢儿。” “你胆肥了?还敢拿我取笑。”乌恩其笑着,做势要去锤他。裴峋拉着马辔头,光顾着笑:“这连躲都无处躲,您要铁了心收拾我,我就只能钻到马肚子下面了。” 说完大家都是一通笑,陈雁行知道他俩在南国只是假装夫妻,但如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又感觉脑海里隐隐约约看出了点什么。 “您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架子呢?”她懒得再想,也去笑乌恩其。 “你很想看吗?”乌恩其又过来和陈雁行闹。 陈雁行哪能被她捉住,足尖轻轻一点,便躲去了孟和长老的背后。 谁料孟和长老把她捉了出来:“去去去,你们小孩子打架狗都嫌弃。” 乌恩其眼见着陈雁行要反过来捉弄她,便直接策马在黄沙中狂奔出去,一回头,才发现裴峋也紧跟着她。 她已经知道了裴峋的本名叫柏寻,知道他家中原先官制右散骑常侍,知道他背后只有朝廷,没有旁人。 这些底细让乌恩其心中轻快许多,连带着看裴峋都比以前更加顺眼许多。 她暂时没打算把这些事情点明挑破,想着再观望观望。裴峋的家人应该是都已经不在了,他对南国也不像有多么炽烈的感情,再就是……爱人? 要是裴峋在南国有一个爱人,为了她含辛忍苦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么想着,乌恩其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可她又觉着裴峋这个样子实在不太像 “殿下……可是叫我们闹烦了?”她这厢表情刚有变化,裴峋那厢便出声问道。 “没有,”乌恩其哭笑不得,“你怎么专是这种时候想的最多?” 不能否认,裴峋的确很会对她察言观色,几次来只要用他,二人都是默契无比。 乌恩其甩甩头,不再去想,转而开始去惦记鹿角岘,心中竟产生了一种近乎想要回家的感觉。 自从母亲离开后,她便认定自己再不会有家。但这一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乌恩其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把鹿角岘当做家了。 她只顾着想,都没发现自己嘴角已经高高挂了起来。 第46章 与俦 回到了鹿角岘时, 转场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牧民们尽数离开,只剩下做生意的还留在这儿。 为了防止牛羊把一片地吃到寸草不生, 牧民们过一段时间就要一次转场, 路上的辛苦自然不必多说。 可这次转场的人走了之后, 鹿角岘却没显得空荡。百姓们看到他们回来之后, 许多人是先同孟和长老打招呼, 再同乌恩其打招呼的。 “您之前到底把人藏去哪儿了?”乌恩其好奇地问。 是的,这凭空多处的百姓正是艾若部的子民。艾若部本就规模不大,如今加入到鹿角岘里, 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孟和笑道:“天地广阔, 我们人又少,一散开,再想找到, 便会如同从茫茫草原中挑出一棵草,从漠漠黄沙中找出一粒沙。” “这话不假。”乌恩其也深以为然,只可惜鹿角岘是片固定的地方, 她得在这守着,既不能游也不去牧, 日子过得倒有些像南国人。 说着,她掀开王帐的帘子, 陈雁行正带着步阳在里头。她们俩都是从未到过草原的, 一个大的带着一个小的,倒也很是悠然。 南国这时已经十分温暖, 草原上的风却能吹得人骨头缝都不舒服。陈雁行和乌恩其的身量相仿, 乌恩其便给她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先裹着,预备收拾一下就立刻找人给她做两身穿。 步阳这般大的孩子的衣服, 乌恩其手头是真没有。小姑娘只好先钻在陈雁行怀里,被陈雁行拿衣服一卷,憋憋屈屈的。 裴峋手边堆着一大摞文书,盐和丝绸的生意都已经与萧王商定好,那商队就要做起准备来。 他作为协调两边的人,自然闲不得一刻,刚回来,气都没喘匀就忙着整理这些东西。 以前冷冷清清的王帐里,现在多了几分人气。 乌恩其一看陈雁行带着步阳那可怜的样子,笑了个仰倒。陈雁行想起来打她,可因为身上挂了个步阳,只能恨恨瞪她一眼。 “孟和长老,艾若部中可有同步阳差不多大的孩子,先借上一身,总不能让她俩一直这么呆着吧。” “这个岁数的……还真没有,”孟和想了想,发现艾若里的孩子不是小了就是大了。 第84章 陈雁行听不懂北语,心里着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乌恩其道:“说你跟母鸡抱窝似的。” “我才不信,孟和……婆婆是这种人吗?”陈雁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孟和,叫长老她总觉得别扭。 孟和看出来她纠结,摆摆手说:“以后直接叫婆婆吧,我这岁数也当的起。” 乌恩其则差人去请跋春她们,萧王那本记载织金之法的册子还在她手里。此物肯定是要给孟和长老的,但她想着如果可以,最好让跋春她们也学会。 不一会三人就来了,跋春一进王帐,看见这么多人在,也是吃了一惊:“殿下,您找我们?” “你们能不能给这为姑娘赶几件穿的,她初来此,行李没带够。”乌恩其说。 三人一口应下,当即便要陈雁行站起来量量尺寸,乌恩其忙阻拦道:“这还有个小的,也没得穿……我看她和塔拉差不多大,不知您能否先借两身塔拉的衣裳,应个急?” 塔拉的祖母名叫萨英齐拉,听了这话便立刻要回去取,乌恩其再拦道:“先不急,咱们先把正事说完……她们两个再抱一会也不要紧。” 说罢又给陈雁行解释了一下,要她再等一会。陈雁行撇撇嘴,抱着步阳颠了颠:“咱俩玩。” 步阳从和他们离开之后的这段日子里,脑子中北语南语一直打架个没完,连回答陈雁行都两种语言混杂着。 “完了,”陈雁行听她还没以往结巴着说南语来的流利,故意叹气道,“学成傻子了。” 乌恩其拿出那本记有织金法的册子,递给了孟和:“您先看看这个。” 孟和接过来,随手翻了两页,她看不懂南国的文字,但是光看的插图也能看出来这是什么,立刻不冷静了:“您要把这个给我?” “除了您还有谁会啊?上面的字回头有空了,我或者裴峋就给您译出来。” “这东西在草原可是独一份的,一拿出来就会有麻烦,您可想清楚了?”孟和道。 乌恩其说:“不要紧,我已经有安排了。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给这三人一个机会。” 她给孟和介绍了这三位的来历,以及和她的关系。孟和点头道:“既然是殿下信得过的人,学了也自然不要紧。” “这位是桑目大人,对于桑蚕技术上极为精通。她如今要在鹿角岘常住,你们可要抓紧机会。”乌恩其又给跋春她们介绍,用得还是孟和初来时的化名。 这事就先这么决定了,由孟和在跋春三人和艾若部来的人中挑选几位手巧人精明、又心细秉性好的,先试试看这传说中的织金能不能在草原上复现出来。 萨英齐拉取了两身孙女的衣服过来,孟和去给步阳换上之后,那边两个宛如连体的一大一小终于得以分开。 “这天也太冷了吧!”陈雁行忍不住嘟囔道。 草原在没进入夏天之前,地上都没什么植物,天也冷。 乌恩其道:“指不定过两天还下雪呢。” 陈雁行惊叹道:“我光听说过‘胡天八月即飞雪’!” “胡天就那么几个月不飞雪。”乌恩其笑着说。 裴峋补充:“无需担心,不飞雪的夏天还有冰雹。” 几人互相贫了一通,乌恩其这才又正色道:“雁行过两天和我去上南坡一趟如何?” “哪哪哪?” “我大哥的地方,我们这次来江南就靠的我大嫂鼎力相助,”乌恩其解释道,“我跟你是不是说过我有个很厉害的侄女?就是他们家的。这次也是想让你们见见。” 陈雁行叹气道:“我还没学会草原话呢。” 乌恩其看她可怜兮兮的,笑着说:“横竖两天内也学不会,不着急,回来再慢慢研究,再说不是还有我吗?” 又安排道:“这次不去几天,裴峋就留下来继续手头的活计吧。长老您看着来就好,我们对这些纺织都是一窍不通,便不瞎指挥了。” 裴峋一听不带他,表情失控了一瞬,导致乌恩其看见了他那副委屈的样子,可再看时,他又专心投身商贸的高山了,让乌恩其疑心方才看见的是错觉。 此前因为不放心,自打裴峋来到鹿角岘,她无论去哪都要把裴峋带上,这也是头一回留下裴峋一个。 乌恩其也隐隐感觉有些不适应,她狠了狠心道:“那就这么安排了。” 她此次去江南,打得是给素夫人求药的名号,达日也赤也早和喀鲁王告知过。 素夫人早年身体一直不太好,两人为此只有一个独女。他们的感情喀鲁王也很清楚,因此达日也赤去找喀鲁王说这事时,并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只是喀鲁王难以忍受这位大哥还存活于世,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达日也赤能屈能伸,立刻给喀鲁王一通捧,又说了许多自轻自贱的话,这才让他松口。 “大王,您早晚要一统天下的。南国那帮小家子气的怪爱讲究些什么孝悌,您留我这个庸才在,便更显得您宅心仁厚,还有谁能不对您五体投地呢?” 达日也赤本就长得人高马大,此时这一番卑微的话,让他的腰越说越弯,头也越来越往下,简直要点进地里去。 喀鲁王看他这幅窝囊样,心中很是得意,又狠狠鄙夷了达日也赤放不下的儿女情长。 第85章 “大哥,真是想象不到你会在一个女人身上吊死,简直丢人显眼。”喀鲁王手撑着头,讥讽道。 达日也赤唯唯诺诺地说:“可是我不能没有阿素……” 喀鲁王嗤笑道:“行了,不就是去南边找药吗,你想让谁去?” “让小妹去……可好?她一个姑娘家,也没本事掀起什么风浪来,”达日也赤故作思考道,“虽说她地位也高,可这草原上有她没她都没什么区别。” “大哥想要她去,那就去吧,”喀鲁王换了一只手支下巴,“本王就不插手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这便在喀鲁王眼前过了明路,所以乌恩其回来的第一步便要去上南坡。 也不怪喀鲁王对这两人忌惮不够,一个连儿子都没有的废物,一个不愿意出嫁的女人,在世俗眼光来看就是百无一用的家伙凑到一块。 早有人说过达日也赤,说他没有儿子,有再多东西,将来都只能拱手让人,还不如现在享受享受呢! 谁能想到这一家实际上是素夫人做主,达日也赤更多就是个面子。谁有能想到他们二人真的要为女儿放手一搏呢? 乌恩其早知道女人容易被轻视,可这种轻视未必不能被利用。之前孟和不就是用这份意想不到成功偷梁换柱的吗? 她已经计划好了,从上南坡回来便去见喀鲁王,她有两份礼物要献上。 其一是和南国商人的贸易往来,其二倒不是直接给他,而是给他后宫里那两只鸟儿的,萧王的那枚蛊。 第47章 一羽 “大嫂好些了吗?” 上南坡, 乌恩其带着陈雁行,还有一大堆礼物,正在向素夫人问好。 素夫人看见陈雁行这个生面孔, 问道:“小妹这是换人了?” “这位姑娘是南国人, 现在还听不懂草原话, ”乌恩其回答道, “她的本事是极好的, 依我看能和阿潮有的一比,只是在南国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了,又巧合间与我结识, 我这才把人连坑带拐骗到草原来。” “是吗?”素夫人听到陈雁行你和自己的女儿相媲美, 便也起了好奇心,笑着说,“等一会儿阿潮回来了, 看看她们两个能不能玩得到一块去。” 说完,素夫人便差人去请那位梅姓的南国女子,就是先前给乌恩其和孟和长老教南语的那一位。 接下来的时间, 乌恩其把在南国所经历的事情连着要紧的告诉了素夫人,中间抹去了她与萧王的联系。这样一番陈述之后的版本, 就同孟和长老所知道的差不太多。 生意上只说是借了陈雁行的光,至于那枚蛊虫, 则被她暂时隐瞒了下来。 “这么说来, 这位陈姑娘是贵人呀。”素夫人说。 乌恩其道:“她的父亲您有可能还听说过,是南国原先的宁朔将军陈茂霭, 在山邯败兵, 回去就被问斩的那位。” 素夫人差异道:“竟然是那一位宁朔将军的后裔吗?南国人还真是好玩。” 不一会儿潮珞门便回来了,她很是热情地与乌恩其打了招呼:“小姑姑!你可算回来了, 我简直太想听你说一说南国是什么样子的。” “那你来的不巧了,我刚刚给大嫂讲完。”乌恩其笑道。 潮珞门大为失望:“我最近都快无聊死了,就期待您的见闻呢,您怎么忍心让我继续惦记,我这五脏急的好像有老鼠在抓。” 她这番话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乌恩其也笑着说:“好了好了,回头再给你讲一遍就是了,眼下还有个更有趣的事儿,不知道我们阿潮有没有兴趣?” “什么什么?”潮珞门眼睛亮亮地问。 乌恩其先那南语对陈雁行说:“这就是我那侄女,怎么样,想不想切磋一下?” 陈雁行仔细的打量了潮落门一翻。见她身量高挑,肩背宽阔,便知她是个练家子,何况潮珞门面上还有一道伤疤,正常情况下,一位公主的脸上怎么会带伤呢? 于是自然点头答应,潮珞门道:“小姑姑,你在那儿说了些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素夫人笑道:“南国话你当然听不懂。” “这位陈姑娘是南国人,不会讲草原语,可她身上功夫极好,在南国的时候我们二人一见如故,她便同我回草原了,”乌恩其又给潮珞门解释了一番,“陈姑娘也是很醉心武学的,你若愿意,你们二人便可切磋一番。” 这对于潮落门来说自然是有趣无比,一时间,连没能听到的乌恩其在南国的见闻都抛在脑后了,摩拳擦掌便预备着要动起手来。 梅姨还没到,乌恩其预备着暂时充当一下翻译,好让这两个姑娘能沟通。她没想到这二位单凭打手势也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两人比划了几下手势后,潮珞门便叫众人退开些,腾出了一片空地来。 众人都伸着脖子看着场中的两位姑娘,她们的一招一式都十分惊心动魄,周围看着的人不自觉地就屏住了呼吸。 她们二人不用兵器,只靠拳脚,一来一往,简直快到让人眼花缭乱。乌恩其自许很懂这拳脚之术,可与她们俩比起来的确还有一些差距。 陈雁行的招式就是同她大名一样,飘飘乎如一羽惊鸿,令人捉摸不透。潮珞门则更像一团火焰,连呼吸都仿佛能敕疾风般千变万化。 第86章 过了上百手之后,潮珞门还是渐渐落了下风。陈雁行简直毫无破绽,哪怕战局久拖,也不显得急躁,一招一式依旧臻至完美。 终于,陈雁行找到了潮珞门一个大破绽,轻轻一绊,潮珞门就要摔倒出去,可她又手那么一拉,硬是让潮珞门在半空之中稳住了身形。 众人齐声叫起好来,素夫人先是惊诧了一瞬,随即收敛好表情,笑着对女儿说:“现在知道人外有人了吧?你日后还得更勤学苦练才是。” 又说道:“陈姑娘可真真是厉害,也是叫我大开了眼界。” “你嫂子在说什么?”陈雁行着这里除了乌恩其再无人懂南语,措辞随意地问道。 “夸你呗,还能是什么。”乌恩其说。 陈雁行又说:“你侄女确实厉害,太厉害了,她多大岁数啊?嘶,我在人家的地盘上动手赢了是不是不太好?” “应该才十六,”乌恩其回答,“她输的也不难看,你若不在这里那些没名堂的话,就好得不能更好了。” 说完乌恩其拿草原语对素夫人说:“陈姑娘说您对她是谬赞了,先说公主真是天下无双,又问我阿潮的年龄。她说她比公主殿下大上好几岁,此番赢了,只是因这几年的岁数摆在这,假以时日,公主一定要超过她的。” 她这一番话说的极为得体,素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陈姑娘太过谦虚了,以阿朝这爱撒懒的性子,不好好练下去,怕是连陈姑娘的边儿都摸不着呀。” “又在说什么?”陈雁行只听见她们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心里控制不住地好奇。 “我替你体面呢!”乌恩其无奈。 陈雁行忙道:“你辛苦,你辛苦。” 乌恩其又和素夫人互相客气了几句,潮珞门则心急如焚,一双眼睛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陈雁行,一副痴迷的样子。 正说着,梅姨走了进来,她刚对素夫人和潮珞门见了礼,便被潮落门一手拉住。 陈雁行被她另一只手拉住,三个人挪了个地方去好好谈天了,把大厅留给了准备继续谈正事的乌恩其和素夫人。 “这同南国的盐与布的贸易,你一旦上手,便立刻会被全草原盯住,你可想好了?”素夫人问。 乌恩其回答道:“这风险鹿角岘自然是担不住,或者说像咱们这种各管一方的散地都担不住的。” 素夫人说:“那你可有想法?” 乌恩其点点头:“咱们吃不下去,直接给大王不就好了吗?妹妹我在南方游历的时候,竟然遇上了意外之喜,特来献给整个涅古斯。” “好好好,”素夫人笑道,“你是个有想法有主见的孩子,不用我们操心,也能把自己的事情打理明白。” “您别夸了,我害臊的,”乌恩其说,“便给他给上一条线,过个明路,也好吸走其余人的注意力。至于咱们,就闷声发大财好了。” 素夫人又道:“盐倒是好说,只是这丝绸一类,南国产出的本就精美无比,咱们就算学了他们的技术,想要赶上,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事儿。” 乌恩其道:“咱们干嘛费那么大劲往南方买,借着南方商队的旗号,冒充进去,一同卖掉变好了。” “若是质量相差太大,这一手恐怕行不通。”素夫人说。 “孟和长老才领了几个手巧的试着呢,我看她倒是很自信的样子,”乌恩其说,“我出发前,她还叮嘱听您的,叫我不要多言。” 素夫人笑道:“这肯定不是她的原话。” 乌恩其不由得回忆起了孟和老的原话:素慈老狐狸点子多得很,你让她自己想去,好歹也是做长辈的,替你这个小辈操心一下怎么了? “这就是孟和长老的原话呀。”乌恩其诚恳道。 “小滑头,我不信你。”素夫人一笑。 乌恩其打了个哈哈,素夫人便也再没追问,两人又转而继续商量起了晒盐的事情。 素夫人先道:“你大哥已经挑了一口盐湖,那水里只能直接捞出盐来。只要你搭上的线没有问题,咱们这儿的盐是短时间内断不了的。” “其实这湖倒不必选得很大,地方好才是最重要的。若已经决定要把这差事给大王掺一脚,那涅古斯境内真的有大盐湖,就一定会被他管控起来。”乌恩其说。 “也是,反而是距离咱们地方近的更好一些。依着大王的性子,若管起来太麻烦,又得不偿失,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素夫人说着说着,又想到了什么,“可要按照你这个说法,咱们还能赚来多少呀?” 乌恩其笑道:“咱们的钱其实不必从盐本身上来的,这条线是由我和陈姑娘的两头搭才能够牵成,收上一两分的利,不过分吧?” 又说:“在南谷私自贩盐可是犯法的事情。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做这事,那些商人必然在有大利可图的情况下才愿意干。 草原距离南国遥远,路上一来一去要耗费的钱财和精力也是一项成本。因此,如果真的想和南朝的商人搭在一起,这盐的出售价格必然是很低的。 咱们的百姓多以放牧为生,人口也远不比南朝多,这人力也是需要考虑的一项。”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乌恩其最后总结道:“就怕他们有人被冲昏了头脑,光觉得这稳赚不赔。咱们收个利息而已,就算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第87章 第48章 滴灌 到了临走的时候, 陈雁行已经和潮珞门聊得火热,很有几分依依不舍。潮珞门更是一路送她们到上南坡的边界,才十步九回头地离开。 “你们这么投缘?”乌恩其也很意外, 这二人的关系好到超出了她的预计。 陈雁行道:“你做什么事情总还要多考虑些别的, 而我和这位公主都是醉心武学之人, 与你的追求本质上并不一样。” 乌恩其说:“的确如此, 不过你这么一说, 我还有个徒儿,和我学射箭的。你要有兴趣,也去指点她一二?” “女子男子?” “当然是女子, ”乌恩其笑道, “身体可好了,比我侄女还好,悟性也高, 是好苗子。” 陈雁行听她这么一说,自然起了好奇心:“那我倒要见见。别叫你把好苗子糟蹋了。” 乌恩其翻了她一眼:“你先把草原话学明白再贫吧,别离了我就饿死。” “好好好, ”陈雁行应答道,又问, “你和那位是表亲的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你, 再无人知道了, ”乌恩其提醒,“你为我的小命着想, 嘴上可千万把住门。” 她敢让陈雁行知道这层关系, 自然是有恃无恐,陈雁行一个彻头彻尾的南国人, 没了她的庇佑根本无法再草原上立足。 更何况陈雁行现在要用道的所有证明身份的物件儿都是乌恩其准备的,如果陈雁行想与她翻脸,那就只有兰艾同焚一条路可走。 这种损人更损己的事情,除非走投无路,谁会愿意做呢?她真心欣赏陈雁行,又是共患难,又是付真心,又是许诺未来的,好不容易才把人带到了草原,自然为的是共赢。 陈雁行答道:“夸张,你的命就这么挂我嘴皮子上了?” “也差不多。”乌恩其说。 一回到鹿角岘,乌恩其便要着手准备去见喀鲁王了,连轴转弄她也疲惫无比,所以看到裴峋把各项要用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时,她心中是非常欣慰的。 这人做事的风格一贯不张扬,总默默的办掉乌恩其交代给他的事请,而且懂得进退,也从不抢在乌恩其前面。 凭心而论,有这样省心的下属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好好,你辛苦了。”乌恩其道。 裴峋忙说:“分内之事而已,殿下不必如此,抬举我了。” “就说你最省心,不夸着点儿,万一给我撂挑子了可怎么办?”乌恩其随口说道。 “怎么会?绝不会的。就算您把我发配出去,我也照做。”裴峋笑笑。 两人正说着话,步阳冲进了王帐来。这孩子很是内敛,甚少露出这样风风火火的样子。乌恩其正好奇,就看见塔拉跟着步阳进来了。 塔拉这小姑娘是鹿角岘毫无疑问的孩子头,她自幼就很懂得如何领导别人,现如她今年岁稍长,鹿角岘的孩子们不论大的小的、男孩女孩,无不听她的话的。 平日里,这帮孩子无论去哪玩、玩什么,都要由塔拉来做主,她也不独断专横,总要大家讨论之后她再来拍板。 乌恩其很认可她,也愿意把自己学到的所有东西都教给这姑娘。 塔拉闯进来之后,先像乌恩其告罪道:“公主殿下,我擅闯了,请您原谅。” 又对步阳说:“你不愿意和我们一块儿玩吗?” 原来是在闹这个。乌恩其了然。 步阳也不说话,光一个劲往乌恩其和裴峋的身后躲,塔拉尝试靠过去时,乌恩其清楚地看见步阳瑟缩了一下? “你们有人欺负她了?”乌恩其问。 塔拉忙说:“怎么会呢!您常常教我们要和睦友爱,不可随意欺凌别人,这个妹妹又初来咱们这儿,我要欺负她,不显得鹿角岘很坏吗?” 乌恩其见她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心里觉得很是可爱,但见步阳如此恐惧,便知背后必有原因,只好先劝走塔拉:“她可能是怕生,你要给她时间适应适应呀。” 塔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便准备离开,可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殿下……我有个问题……” 这幅犹犹豫豫的样子不像塔拉平日做派,乌恩其问道:“有什么?尽管说就行。” “就是……就是……有人给我说,和睦仁爱一类的是最没用的东西,是驯化绵羊用的。我们是狼,就应该弱肉强食……” 这话所说的理念,是不少草原人所奉行的。乌恩其对塔拉说:“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塔拉又纠结了好久,才道:“我想不明白,您说的自然没错,可他们说的,好像也没错。” 乌恩其表扬她道:“你有问题知道问,这很好。那我再来问你一个问题,他们说咱们是狼,那狼是结群还是独来独往呀?” “自然是结群的。”塔拉不假思索道。 “那就算弱肉强食,狼会去扑食自己的同伴吗?”乌恩其又问。 “也不会的,”塔拉说完,琢磨过来了,“所以您要我们友爱同伴是对的。” 乌恩其继续道:“你祖母已经岁数大了,要按弱肉强食的道理来,老人孩子无疑是弱者,可你愿意让她受苦吗?” 塔拉激动道:“当然不愿意!” 第88章 步阳听她们探讨的有趣,也缓缓探出来半个身子听着。乌恩其感觉到她的动作,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对裴峋说:“你继续讲。” 裴峋流畅地接上:“你不愿意祖母受苦,因为咱们是人,不是真正的野兽,所以才会有孝悌廉耻之心。你看步阳妹妹比较怕生,你也没有因此欺负她,这里面可研究的东西有很多,不急于一时。” 塔拉点点头,努力地思考着,就这么晃悠着出去了。 乌恩其对裴峋说:“我一直觉得没必要早早让孩子去想敌友的问题,孩子看事物总是非黑即白的,我怕他们会偏激。” 裴峋道:“是啊,可有人的地方,秩序天生就会存在。” 步阳见塔拉出去了,这才不再躲,慢慢地从他们两背后走道面前来。 “他们到底有没有人欺负你呢?别害怕,我给你做主。”乌恩其温声道。 步阳摇摇头又点点头:“……大些的,就是会打人,抢吃的。” 她已经能用草原语做一些基本交流,乌恩其一听便反应过来,步阳说的恐怕是她在南国时遇到过的。 乌恩其叹道:“大家都不饿,就不会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做这种事。” 步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乌恩其本也不强求她一下就融入草原的生活,眼下见她认知不同,便更耐心地安抚她。 “孟和长老这是给我捡了个孩子啊。”乌恩其笑着向裴峋抱怨。 孟和本来说自己要亲自教步阳,可一忙起来织金的事儿,根本无暇顾及,乌恩其只好多照拂着一点。 裴峋也笑:“您不是说放羊嘛,一只也是放,一群也是放。” 正说着,陈雁行又进来了。如今整个鹿角岘最闲的人怕就是陈雁行,既没什么活要干,也不用操心生计。乌恩其看她无所事事的样子,笑着对她招了招手:“雁行啊,有空吗?” “你要干什么?”陈雁行警惕道。 “步阳这孩子有些怕生,你没事的话多带她玩玩如何?还有我那徒儿,我只教了她射箭,其余都还没教呢,你想不想教一下试试?” 陈雁行道:“带着玩好说,你的徒儿我就不和你抢了,岁数一大,性情都定型了,不好教呀。” 乌恩其狡黠一笑:“有好教的,这儿的很多孩子原先都是跟着我学的,底子也有一些。你既然要带步阳,顺手一块带上如何?” “在这等我呢!”陈雁行笑着说,“把我大老远捉来给你看孩子,大材小用。” “哪有人说自己是大材的?”乌恩其笑她,又说,“一群苗里,指不定就有将来的参天巨树呢!你不想试试发掘他们才能的感觉吗?况且如今天下不定,年轻人就是希望呀。” “行,我替你教就是了。”陈雁行爽快答应。 递了个活出去,既减轻了自己的压力,又给陈雁行找了点事干,乌恩其非常满意。陈雁行本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即就带着步阳出去溜达了。 “一个两个的。”乌恩其嘴上抱怨,脸上却是笑着的。 裴峋道:“您分明也乐在其中嘛。” 乌恩其说:“跟着我,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我到希望这样安稳的日子能长久些,可惜风云变幻谁说的上呢?只能尽我所能让大家的日子好过些。” 裴峋说:“您不必太顾虑,素夫人他们也罢,陈姑娘与孟和长老也罢……还有我,大家都是想清楚才愿意追随您的,您的梦想也是他们的梦想。” “不是你的梦想?”乌恩其故意问道。 “我的……和大家的不完全一样吧。”裴峋道。 “是什么?” 裴峋拒绝道:“不讲给您。” “好吧,”乌恩其也不追问,“只要你诚意正心的,别的事我不过问。” 裴峋说:“对您……我心诚不移……愿向您发誓。” 乌恩其忙拦住他,把人赶走了,王帐里只剩下她一个。明明很正常地表诚心,她却总感觉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砸吧不出来,又觉得是自己太多疑。 第49章 见闻 涅古斯的王宫依旧弥漫着让乌恩其不喜欢的气息, 她的童年在这儿度过,却连这儿的全貌都没能见到。 那些金碧辉煌的珠玉绫罗,那些令人垂涎的珍馐佳肴, 对她来说都遥远的像是在天边。乌恩其在不懂事的时候也短暂羡慕过,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自己弱小的话, 指望外界带来的公平是没有意义的。 可轮到她来教鹿角岘的孩子们时, 她竟然无法把自己一路走来的形式准则说给孩子们听。尽管乌恩其自己不准备生育,可她觉得为孩子提供能平安长大的环境应该是执政者的责任。 有些人的无能,才导致了刚来这世界上不久的孩子要忍受苦难、提心吊胆地求生。乌恩其不愿这样的现象出现在她所统领的地方, 她更希望鹿角岘的百姓们能老有所养、幼有所依。 她在王宫的偏殿里胡思乱想着, 等了不知道多久,喀鲁王终于来见她了,还一手搂着一个江南妃子。 乌恩其心中暗喜, 她本就想找机会见这二位,眼下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见过大王。”她很利落地单膝跪下,向喀鲁王行礼。 第89章 喀鲁王嗯了一声, 示意她起来。乌恩其又恭恭敬敬地谢过他,这才站直。 “小妹此番去江南为大嫂寻药, 一路所见风土人情甚多,便买了些各地特色回来, 特来献给大王。”说完, 她令侍从们把东西呈上。 乌恩其一件一件为喀鲁王介绍道:“这是九江的瓷器,别有特色;这是徽地产的墨条, 据说是比黄金还细腻的……这儿还有我为王嫂带来的首饰……” 她说着, 取出几件道:“大王知道我素来不善这些,如果挑的不合王嫂心意, 还请王嫂多多海涵。” 喀鲁王嗤笑道:“你也知道啊?” 涅古斯上下都说喀鲁王对王后宠爱无比,是后宫所有佳丽们加一块都比不上的。所以尽管他有美人无数,还总自认为情深不已。 “这青黄玉的是什么东西?玉芷素来不喜这种颜色。”喀鲁王对着乌恩其手中的一条坠子嫌弃道。 那坠子是个银丝缠玉的,看着分量很足。 “那卖货的人说,此物温润如水,最适宜肤白女子佩戴,更显得如莲花出瑶池,如细柳拨软云。”乌恩其老老实实道。 这一番话全是她现编的,那银丝缠玉的首饰也压根不是铺子里的现成货。 喀鲁王听她那么一说,笑着搂过两位江南美人:“听小妹这么说,此物倒是应该给我这二位娇娇才是啊。” 其中一位妩媚地笑着说:“大王,此物原是公主献给王后娘娘的,叫我们姐妹得了,可万万不妥呀。” “王后不喜此物。”没想到要送东西还被拒绝,喀鲁王见这二人柔婉又谦逊的模样,心中满意更甚。 乌恩其也适时插话道:“这些玩意儿都是小妹拿来孝敬王兄的,既已经是王兄的东西,想给谁都全凭王兄做主了。” 说罢,她双手为喀鲁王奉上那链子。立刻就有侍从接过,仔细检查了一番后,这才递给喀鲁王。 喀鲁王满意地看了乌恩其一眼:“公主都这么说了,你们两个小妖精,还有什么理,都拿出来辩一辩。” 另一位女子娇嗔道:“什么辩理,大王休要取笑我们。” 说完,她对乌恩其一福身道:“小女子谢过公主美意,愿公主玉体永安。” 乌恩其也看向她,目光交接的那一瞬,那女子微微对乌恩其点了下头。 “大王的职责是统领整个草原,二位姐姐的职责便是要让大王舒心,唯有大王健康永寿,咱们涅古斯才能屹立不倒呀。”乌恩其熟练地拍起马屁来。 喀鲁王冲她一点头道:“嘴皮子倒是长进不小,只可惜你这性子偏移去了天外,这辈子也只能当个异端。” 乌恩其笑道:“异端也有异端的作用,王兄可知我此番在江南寻到最珍贵的东西是何物吗?” 她这边准备进入正题,喀鲁王却又去与那两位美人调笑:“这链子是姐姐戴呢,还是妹妹戴上?” “自然是给姐姐,”一位美人咯咯笑道,“姐姐如静水拂花般,比妾身适合的多。” 方才与乌恩其对视的那位美人道:“公主殿下所说的珍贵东西是什么呀,夜明珠吗?” 亏得她这一句话,才把喀鲁王的注意力拽回来:“你方才说什么?” 乌恩其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又对喀鲁王说:“王兄,此物并非俗物,价值连城,请容我与您仔细相商。” 喀鲁王闻言,先仔细地给那美人把链子系上,这才让她们退下:“好了,你待要说什么?” “回王兄,南国一帮草包,从不愿付出,只想得利,松散如沙,在我们的铁骑下毫无还手之力。可即便这样,那些富商也从未想过团结一心。”乌恩其铺垫道。 喀鲁王根本没耐心听:“说重点。” “这……总之就是许多人一心只想赚钱享受,在南国,盐按律应由官府掌管,可实际上早已流落在富商政要手中。即便如此,他们还不满足,想要与草原进行贸易。”乌恩其又为喀鲁王多说了几句前因。 喀鲁王换了个坐姿:“草原缺什么,抢来便是了,富商能有什么本事?” 乌恩其道:“王兄有所不知,那南国的钱,压根不在他们国库里,全部富商们刮走了。国库没钱,便只能搜刮百姓,可搜上来的东西又会被富商再扒一层皮……”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静静地等喀鲁王做判断。 “你这一趟,还真是得了不少东西,”喀鲁王悠悠道,“若真如你所言,算功劳一件。” 乌恩其摆出一副狂喜的样子,谢恩道:“多谢王兄!” 又说:“现在我们联络靠的是鹿角岘一只商队,这帮人做的是断头生意,极为小心谨慎,王兄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把商队带来王城?” 喀鲁王思索了片刻道:“先照旧,回头我差个人过去盯着些。” 意料之中的处理,乌恩其没什么反应,又给喀鲁王说了说南国贩盐的状况,这回他可算愿意听点。 她着重讲了南国对私盐管制不严格,许多人都一头扎进去,互相就斗争得很激烈。 “你在江南,除了这些事,再什么都没做吗?”喀鲁王听完,什么都没说,反而换了个话题。 乌恩其便开始大谈特谈江南的各种轶事,从酒肆歌舞到茶点口味,再从人们的打扮谈吐,到街上吃了水果偷偷拿别人衣裳擦手的,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第90章 “……还有那种小摊儿,一块红布上摆了许多精巧物件,边上立一只杆子,上挂着一串草环。只要交一枚铜钱,摊主就给你一把小弓和一只小箭。若是能把箭从环中射进去,就能从摊子上挑一样东西带走。 那弓软绵无比,给孩童开蒙都嫌不够,箭也轻飘不已,风稍稍一吹就要乱飞的。一只箭一文钱,能中的人又很少,因此摊主都是只赚不赔的。 我刚一把弓拿到手里,就感觉到轻得像什么一样。但我能叫这外物拦住?几支箭过去,那摊主就求我别在玩了,我问他这规矩是他定的,为何出尔反尔?摊主脸当即就黑了,说我若不识抬举,他便…… 他要说什么我也没听,抽了三只箭一同发出去,每一支都中了,围着的路人全为我叫好。那摊主无话可说,只能咬碎牙齿自认倒霉了,哈哈哈!” 说完,乌恩其意犹未尽道:“原本打算把他那摊子搬空的,可惜行李多了不好带,就只挑了几件格外喜欢的。” 喀鲁王问她那话,是怀疑她去江南还另有用心。如下听她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听得脑仁子都痛了,这才消了些疑心:“你玩得倒开心。” 乌恩其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嫂要用的那草药,我一去便碰上了有药房说他们那儿有,几日后就卖,我便拿钱定下来了。后面几日等着也是等着,就四下玩了一番。” 她年岁本就不大,还是姑娘,又一贯在喀鲁王面前装出冲动急躁的样子来。这一手倒是很有效果,喀鲁王一直不把她当做一个需要提防的对象。 哪怕平庸如达日也赤,喀鲁王也总对他怀着戒备,需要千般证明才能让他短暂放下疑心。此番要是达日也赤想亲自动身前往江南,怕是一走出上南坡的地界,就立马要人头搬家了。 乌恩其就不是这个待遇了,她在喀鲁王心中更是一个离群判道的样子,就算惹了喀鲁王不快,也更多是拿她来取乐,是想看她这随手就能捏死的蚱蜢能跳多高的态度。 因此乌恩其在江南一通玩乐,是喀鲁王知道后也愿意相信的,可能在他心中,一个年轻女孩的生命中也不会有更复杂的东西了。 “……王兄,我能去找刚刚那两位姐姐吗?”乌恩其小声问。 喀鲁王眉头一皱:“你又要做什么?” “我还想讲讲在江南的见闻,可平日里又没人听。两位姐姐也是南国来,一定比我知道的多吧。”乌恩其一副满怀期待的样子。 “随便你。”喀鲁王说完,便挥手赶她走。 乌恩其来王城准备做的最主要的事,便是萧王给她的那东西,只要见了那两位探子姑娘之后,再使一招“偷星换月”,这蛊虫就能给到她们手上了。 第50章 白灾 当孟和捧着一段流光溢彩的绸缎来找乌恩其时, 乌恩其正对着一张地势图深思。 “成了!”乌恩其看见孟和手里的东西,激动得险些跳起来。 孟和也兴奋无比:“成了,真叫我做出来了!” 乌恩其见她这样惊喜欲狂都难掩疲色, 不知熬了多久, 忙接过那段织金, 然后催她去休息。 孟和感叹一句“不年轻喽”, 也没有再倔, 留下努力维持冷静的乌恩其去休息了。 深呼吸几次之后,乌恩其终于平复下来,可她心口依旧“砰砰”鼓动个不停, 地势图也看不进去了, 索性抓了件毛外套去外头吹冷风。 草原真正的夏天很是短暂,现在的季节稍微一降温,就能下起雪来。乌恩其抬头看, 天空蓝简直得让人眩晕,只有天边挂着一大团云。 回过头来,她已经溜达道了裴峋跟前。 “殿下, 您怎么来了?”裴峋一见她,放下手中东西站了起来。 乌恩其努力绷起脸来:“自然有事通知。” 裴峋眨巴两下眼睛, 乖乖等着乌恩其开口。乌恩其故作严肃地盯着他看,盯了半天, 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终于噗嗤一下笑出来:“孟和长老成功了!” “真的吗!”这下激动的人又多了一个,裴峋眼睛一下睁大, 嘴角也不自觉咧了上去。 乌恩其说:“她这么难, 都做出来了,我更不能拖后腿。” 裴峋还在乐:“居然真的让这水里的花儿开在了草原啊!” “那是!”乌恩其剩余的话还没能说出口, 一股寒风猛烈地吹来,窗都拦不住,巨响一声后就全涌入屋中。 两人一起扑向窗口,只见方才还在天边的那朵云已经罩在了他们头上,日光瞬间暗沉了下来。 “这天真是说变就变呀。”裴峋感慨道。 乌恩其的脸色却不是很好看,“要下雪了。”她说。 裴峋还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可不一会儿后,天空中竟真的有一粒一粒的雪粉落了下来。不像寒冬时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也积攒不住,顷刻就化作了一滩水。 “竟然真的下雪了……”裴峋伸手去接,但那雪花立即融化在了他的掌心。 乌恩其道:“你再在草原上生活个十几年,就也能做一些基础的判断了。放牧完全是靠天吃天,眼下只能希望去转场的那些百姓能早点回来。” 两人正说着,陈雁行猛地钻进来,拽着乌恩其死命摇晃:“那是雪吗!下雪了是吗?” “不是雪,是石灰,好了吧!”乌恩其被她晃得头昏,笑骂道。 第91章 “陈姑娘应该没见过雪,这才新奇了一些。”裴峋在一旁善解人意道。 陈雁行忙道:“对呀对啊,南边又不下雪,最起码我那就没下过!” 乌恩其道:“你那儿都下起雪来,就得是什么大灾了。” “对了,”陈雁行终于反应过来,“你们俩在这干什么呢?” 陈雁行这段时间终于把草原语学了个七七八八,最起码能听懂大家说的东西了。 乌恩其只好把孟和长老成功的事情又说了一遍,等到她说完,陈雁行激动完的时候,地上的温度已经彻底被雪带走,只要出屋去,大地就被白色所覆盖着。 这下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陈雁行又开始激动了,她兴冲冲地钻出去,先拿食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地上的白雪。 然后就为这奇妙的感觉惊呼一声,接着便把整个手掌都埋了进去。 乌恩其好笑地看着她,几息过后,陈雁行把手一下拔了出来:“好烫!” “烫?”乌恩其听到她的形容词,先是不解地挑起眉头,随后在脑子里飞速的转了一圈,这才笑出声来。 “我想躺到这里头。”陈雁行憧憬道。 乌恩其神秘一笑:“想躺就躺吧,但我提前告诉你,草原上治风寒的药要拿牛粪当引子。” “不躺了!”陈雁行立马爬起来。 在霍伦部的时候,她还拿这话忽悠过裴峋,真是百试百灵。 叮嘱陈雁行不要等到身子冻透了再回屋里,乌恩其留她在外头撒欢,自己先回去找裴峋了。 她刚背过身去,就听见了孩童们的声音,这才想起来步阳应该也没有见过雪。 多亏了陈雁行,她自从学了草原语之后就接过了乌恩其交给她的任务,带着步阳迅速的就融入了孩子堆之中。 陈雁行脾气外向,又对孩子很有耐心,循循善诱。再加上她这一身精妙绝伦的功夫,简直没有孩子不喜欢她。 眼下她这一个大人,便带着那一帮孩子在雪地上玩闹了起来。 乌恩其回到室内,裴峋一看她神色就心中了然:“殿下,可是在为这场雪发愁?” 乌恩其凝重地点点头:“只希望就下这么一场,能快点停下来结束。” 但世事不如人愿,后面连着几日,雪都断断续续地下着。连陈雁行都失去了新鲜劲儿,不再蹲在外头刨雪玩。 孟和长老的工作也被迫停止,今日,众人齐聚在乌恩其的王帐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算不上轻松。 “要再这么下去,这一批蚕一只都活不成了。”孟和长老率先说。 给孟和长老她们用来养蚕的房子,是整个鹿角岘里墙最厚实的,而且屋内也尽可能多的架设了火盆,只希望这些带来希望的小虫,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但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要是天气持续恶劣下去,做多少努力都于事无补。 乌恩其也长叹了一口气,呼吸之间口鼻处已经能结出白雾来:“还有那些去转场的百姓,只回来了一部分,有好些现在还没消息,我就怕他们被困住了。” 说着,她向窗外看去,那雪已经积得很厚,骑着马根本走不了。羊的那种小细蹄子,走起来怕是也困难无比。 她下定了决心:“我带人去找找他们吧。” 孟和道:“转场又不是一块转去同一个地方,草原这么大,你该上哪去找?” “那总不能就放着不管,”乌恩其用力掐了掐山根,“白灾是要死人的,但我不想鹿角岘的人出事,要真的有什么意外,能救一个也算一个呀。” 艾若部的百姓本就不怎么饲养牛羊,所以转场也和他们没多大的关系。孟和听了乌恩其的话,赞许的点了点头:“别人我不管,你想的我觉得对。” 裴峋反对道:“太危险了……您若执意要去,那我也和您一起去。” 陈雁行道:“你这点功夫还是算了吧,要去也应该是我跟恩和一起。” “你们都老老实实呆着,”乌恩其拒绝道,“尤其是雁行,我大老远把你挖过来,不是让你来在这种事情上涉险的。” “那你是要我干嘛来了?你要敢说我就负责带小孩的话,你就等着瞧吧你!”陈雁行不满道,“你让我们跟着不放心,难道你一个人去我们就能放心了吗?” 裴峋也道:“您就算不带我,我也会偷偷跟上的。” 孟和道:“公主既然是大家为盟友,那就应该拿出对待盟友的态度来。大家愿意为了您两肋插刀,您再推辞岂不是让大家失望?” 乌恩其心头一暖,看向大家,真挚地说道:“那就……多多仰仗诸位了。” 转场一路上吃不好也休息不好,极为劳累。因此大部分人家中,都会带着所有的劳动力去,只留下少数身体虚弱的老人妇孺。 乌恩其和大家商量完毕之后,便先召集了这些转场人留下来的家眷。 “诸位,今年这个倒春寒来得莫名。不知诸位中有没有能同家中转场人联系上的?”她问。 大家都摇摇头,七嘴八舌地哭诉起来:“他们带的干粮撑不了多久了!” “不知他们还在场里,还是在回来的路上?”乌恩其问。 一位妇女回答道:“按往年的经验,现在应该都已经出发往回来走了……” 第92章 这位妇女今年新生了孩子,便没有去折腾。听到她以往年年参与转场时,乌恩其眼睛亮了一下。 “诸位,大家都是鹿角岘的百姓,我不愿意任何人因为这种事情有闪失。因此就想着能不能组织出一些人去接应他们。”乌恩其道。 王帐里的百姓们愣了一下,随后立即不住地感谢起来,一个个都眼泪汪汪的。 “这是个难关,但我们携起手来,未必不能闯过。”乌恩其柔声安慰着大家。 随后,她就要那位妇女再仔细讲一讲往年的转场。 “因为牛羊一直在同一片地呆着,就会把地吃秃,再长不出草来。因此我们才会隔一段时间就换一处草场,去的路上要带够吃的用的,几个人轮流盯着羊群,中间的路上是寻不到吃食的。”那位妇女道。 乌恩其道:“离得近的几家,站到一块儿去,如果家中有马,就往前多走一步。” 王帐中的百姓们闻言,便按照要求分成了几簇几簇的,还有一些人单独站着,同谁也不在一块儿。 乌恩其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人群中间:“现在以我为基准,按照自家去的方向站。” 这么再一分,就能看出去了东南方向的人最多。 那些去往其他方向的少数人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了。 第51章 炊烟 乌恩其集合了鹿角岘里剩下的所有还处在青壮年的人们:“诸位乡亲们, 这大雪来的突然,咱们的好些亲人领居都还没有回来。因此我想组织人手去找一找大家,愿意加入的, 事后我也有酬谢。” 百姓们本来就在为此事担忧, 如今见乌恩其要牵头, 哪有说不的理由呢? 又见她这样和蔼, 说话一点都不高高在上, 还许诺给他们报酬,便纷纷答应道:“我们愿意去!” “好,”乌恩其很是欣慰, “可有人家中养了狗的?” 草原上许多人除了放牧外, 打猎也是常见的生活方式,家中条件不算太差的,都会豢养猎犬。乌恩其刚一问完, 就有好几人站了出来。 在雪地上找人,犬肯定比人可靠的多。乌恩其便以这些家中有猎犬的百姓为基准,将众人分成了两只队伍, 一边的人多些,另一边少些。 “人少的这一只队伍, 尽可能多带干粮,去东南方向找, 有危险就靠这位陈姑娘。”乌恩其一指, 陈雁行向大家点了点头。 “陈姑娘功夫极好,但人初来鹿角岘, 不熟悉咱们周围的地形。所以还需要一位老乡来为大家领路, 可有人愿意主动请缨?”乌恩其又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不太敢承担这个责任。就在这时,一位女子主动站了出来,乌恩其一看就不由得微笑了起来,那女子正是跋春。 跋春道:“诸位都知道我一直靠裁缝手艺独身生活,因此从没有转过场。但我在鹿角岘生活多年,身体强壮,如今天灾无常,我也不愿乡亲们有事。诸位对我有什么意见,请尽管说。” 这一队所有人都很认可跋春,于是就这么敲定了下来,由跋春和陈雁行共同领队。 乌恩其看向人多些的那队:“去西北方向的这一队,由我亲自带领,诸位可还有要自荐的?” 一位女猎户上前一步道:“殿下,我家一向靠打猎为生,很熟悉这一带的沟沟坎坎,我的犬也可以说是咱们鹿角岘的犬王。我愿意带着它祝您一臂之力!” “好!”乌恩其高兴地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先替大家谢过你。” 女猎户摆摆手,惶恐道:“殿下不必这样!要谢也是我们谢您,愿意组织大家去找人,您才是我们的主心骨。” 乌恩其道:“我既然统领鹿角岘,那这就是我的责任,诸位并不欠我什么,反而是我一直靠着乡亲们。姑娘在这个档口愿意站出来,自然值得大家感谢。” 那女猎户闻言也不再忸怩:“回殿下,我叫做格艮塔娜。” “好,”乌恩其道,“可还有哪位乡亲有什么意见?” 众人见她没有放弃那小部分人,心中十分感动,但随后就有人发现了什么不对:“殿下……小民斗胆问您一下……” “但说无妨。” “您是不是把位置安排反了?您让人少的那一组去了东南,人多的却在西北。咱们鹿角岘的百姓转场多去的都是东南方向……” 乌恩其笑道:“没有错,我就是这么安排的。你刚也说了,咱们的乡亲们多结伴去了东南方向,再加上现在这特殊情况,大家聚集在一起的概率非常高。只要人多,出意外的可能就更小,其他人找起来也更容易。” “他们迟迟未归,更可能是因为大雪影响了羊群的行进。主要遇到的危险便是饥寒,因此我让这一组多带干粮前去接应。” “而去西北方向的人少,在雪原上找起来本就不易。人少也更难应对突发情况,更有可能受伤,或者精神上难以支撑。因此我要亲自带人去搜寻。” 她这么一番解释之后,众人再无不同意的,便挨家挨户报上了未归人的名单。 随后乌恩其暂时遣散了大家,给了半日的时间做准备,叮嘱大家一定要多穿几件衣裳,但切记不要绑的太紧,血走不通反而危险。 第93章 再次集合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做足了准备,两拨人在鹿角岘里就各自分开了。 临行前乌恩其专门又为另外三位领队鼓了劲,跋春岁数最大,可她到底不是和自然打交道的。故而最沉稳可靠的人是女猎户格艮塔娜。 有她自己身边,乌恩其的紧张之情都退去了。格艮塔娜养的猎犬都四肢细长有力,腹部光滑紧实,皮毛浓密,威风极了,一看就知道是优秀的好猎犬。 此刻几条狗打在头阵,一路嗅着向前。它们像是已经习惯了这寒冷,小跑起来神采奕奕,不像有些人还在打哆嗦。 还有其他人也带了狗,但他们的狗很显然认格艮塔娜家的为老大,因此格艮塔娜只要指挥自己家的头犬,就能变向指挥大部分的犬只。 众人一直找到太阳快下山,也没有什么发现。这一片雪原太大了,光白雪承接的日光就让好些人眼睛流泪不止。 乌恩其下令就地扎营,大家围起来,扫除一小片空地生起火来,热了干粮,又舀了雪在火上化开。人多也不怕野兽,肉干的香味飘起来,周围的兽只能干着急。 随后一人在离火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掏了个雪窝子,营帐笨重不方便,综合考量之下,乌恩其压根没带营帐。 而其余人的生活经验只多不少,大家很默契地都选择了钻雪窝子。猎犬们也拿爪子刨出一个坑来,舒舒服服地躺进去。 这里唯一傻眼的人是裴峋,他楞个神的功夫,大部队就消失了,只留下地面上拱起来的几个雪堆。 “叫你别来。”乌恩其看他满脸茫然的样子,莫名觉着好笑。 裴峋委屈:“我一个正值年轻的都不来,良心上实在过不去。难道要塔拉这样大的孩子,还有萨英齐拉这样的老人来吗?” “好好好,辩不过你,”乌恩其认命地爬出来,“看仔细我是怎么做的。” 在乌恩其的小灶之下,裴峋终于完成了“给自己找栖身之所”这一目标。钻进去之前他还有些怀疑,可不一会体温就把小小的雪窝子烘暖了,算不上多舒服,过夜是够了。 他又毫不吝惜辞藻地夸赞了一番人民的智慧,这才合眼休息。 第二日乌恩其睁开眼,入目一片白色。她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 从雪窝子爬出来时,外头已经有好些人先起来了。乌恩其看了一圈,居然在里面看到了裴峋的身影。 她过去几步,百姓们纷纷同她打招呼:“公主殿下早啊。” 到弄得她不好意思起来,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更警觉些,不可再睡得这么死了。 这个早上,犬们似乎找到了什么线索,领着大家向着一个方位去了。众人的精神都振奋起来,连在雪里跋涉都快了几分,谁不想早点找到失联的乡亲呢? 大家跟着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天,长时间的赶路带了极大的疲惫,而要找的人依旧没遇见一个, “没消息也是好事。”有人互相安慰道。 乌恩其见格艮塔娜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皱着眉头,便悄悄来她身边问道:“你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格艮塔娜勉强一笑道:“回公主,暂时还没有。” “那这是在愁什么,说出来让我也愁一愁?”她又问道。 “咱们晚找见他们一分,他们就更危险一分。令人还能宽慰的是,这一路都没有发现血迹,应该还没有受外伤的。”格艮塔娜说。 乌恩其也道:“是啊,这个天受外伤就麻烦了……” 说完,两人一同看着远方不再言语。 裴峋带着烤好的干粮来找她们:“殿下,格艮塔娜小姐,您二位怎么不吃东西?” 乌恩其接过干粮道:“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找见人呢。” “要是我被困在雪原,一定会想办法留下痕迹,祈祷救援赶快到来。可咱们今天跟着的是犬的鼻子,压根没见到什么痕迹……”裴峋奇怪道。 格艮塔娜向他道了谢,也吃起干粮来:“兴许是被雪盖住了?” 乌恩其却若有所思:“转场都带着牛羊,牧民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牲畜。人的痕迹可能小些。容易被忽视,可羊群走过的地方没理由什么都发现不了啊?” 听她这么一说,格艮塔娜也反应过来了:“您的意思是,犬领错了方向?” “你的犬犯过这种错误吗?”乌恩其也皱起眉头问道。 “从未有过!”格艮塔娜笃定道。 “那是不是能说明,”乌恩其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不是犬领错了路,而是那个方向有些别的什么?” 听了这个猜测,裴峋和格艮塔娜的眼睛都睁大了,半晌,裴峋才道:“……我觉得有可能。” 格艮塔娜也轻轻点了头。 乌恩其却眉头更深了,她抬手指向天边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下去,裴峋顺着乌恩其的手指,只看见一片虚无。 乌恩其也没在目力这一方面指望他,只等格艮塔娜开口。 “……殿下,那好像是,一股炊烟?” 第52章 景仰 乌恩其本觉得有可能是她没看清楚, 听格艮塔娜也这么说,便放下心来。猎户就没有眼神不好的,两人都看见便证确有其事。 第94章 “炊烟?”裴峋瞪大眼睛又看了半天, 最后觉定不和自己再较劲, “应该就是格艮塔娜小姐家的犬发现的那些人吧?” “应该是。”乌恩其道, 格艮塔娜也微微点头。 “可要告诉其他人?”格艮塔娜看向乌恩其。 乌恩其想了下道:“先不必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知道了也不能连夜赶过去,天黑雪厚容易出意外。能生火起来就说明他们的情况还能支撑,不如先让大家好好休息一晚上。” 格艮塔娜道:“您说的对, 是我太着急了。” 乌恩其又安抚了她两句, 这才去休息。夜里她心中一直想着第二天的安排,睡的极浅,早上醒来时, 篝火旁守夜的人都吓了一跳:“殿下?您怎么起这么早?” “我来看着,你去休息一会吧。”乌恩其坐到篝火旁边,对那人道。 出来后的夜里, 大家都轮班守着篝火,因为人多倒也不会很疲惫。乌恩其提出把她也排进去, 却被大家一致拒绝了。 “您不再眯一会吗?离天亮还有一阵子呢。”那人没挪。 乌恩其道:“所以我现在换你下去,你还能再歇一会。我心里想事儿呢, 睡不着的。” 那人看她态度坚决, 只好答应她,自己去休息了。 一个人守在篝火旁, 乌恩其心里居然宁静了起来, 看着火苗窜动,默默想着后面的安排。 他们这么大一股人, 不可能在外面太久,撑死三四天。要是这三四天里还没找齐人,就只能先让大部队回去。 东南方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很快找到,到时候还能让他们再来支援一下。 胡思乱想中,太阳终于有了升起的迹象。其余人也陆陆续续醒来了,看见守在篝火旁的人是乌恩其,每个人都要表达一下心中的惊讶。乌恩其只好把同样的回答向不同的人讲了许多次。 “我醒得早,就来烤烤火,顺便守着。” 出发走在路上时,前头的人开始发现了更多痕迹。这些痕迹极大地鼓舞了大家,连行进速度都变快了。 乌恩其却担心他们在走,对方未必会留在原地,要是刚好错开了,就又相当于做了一天无用功。 但这次她的担心并没有发生,快到正午时分,大家转过一道山坳后,此起彼伏地惊呼声响了起来。 完全是惊呼,没有一丝喜悦的成分,足矣说明前面人遇见的人不是鹿角岘的百姓。 “都静一静!”乌恩其立即出声控制局面,其他人都不再吵闹,分开到两边,给乌恩其让出一条路来。 她步履稳健地走上前去,出乎她意料的是,面前的山坳里的所有人都是军队的打扮。 他们看见乌恩其,也骚动起来。荒野上的条件非常有限,要是能抢到对方的干粮,能走出去的机率就会大大提升。 “你们是哪边的部队,首领出来!”乌恩其气场全开,大声喊话道。 见她气度不凡,对面也安静了一瞬,随后一名魁梧男子走了出来:“我是领军。” 乌恩其扫过去,却觉得他有些眼熟。 那人倒是立刻认出了乌恩其。差异道:“公主殿下,您怎么会在这?” 这一嗓子出来,其他士兵也傻眼了。直到那位领军率先单膝跪下行礼,他们才反应过来,哗啦啦地跪了一片。 “鹿角岘有百姓转场迟迟未归,恐怕是被雪困住了,我领人来找找,”乌恩其不紧不慢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领军忙道:“回公主,我等都是王城的边防部队,前几日巡逻时突遇暴雪,一下被冲散,失去了方向。这几日一直在打转。” 鹿角岘和王城之间是一片大荒地,又是暴雪又是阴天的,连辨认东西南北都很困难,走失好几日再正常不过。 这些人每个都神情憔悴,两颊都凹了进去,眼睛也很浑浊, 草原上遇到雪灾,人和牛羊能死去快一半。这些人既然已经与大部队走散,那在王城军心里,他们就已经与死了无异。 “你们还有多少干粮?”乌恩其问道。 那领军苦笑道:“两日前就断了,只能靠吃雪撑着。” 要是没遇见乌恩其他们,这些人最后的命运就是因为寒冷和饥饿倒在雪原上,到那时他们是否还能留存一丝人性都不好说。 乌恩其道:“我们到还有富余,只是我们此番是来找失联百姓的。你们若愿意帮忙,干粮可以分给你们一部分。” 闻言,许多士兵都露出了迷茫的表情,有一个人忍不住问道:“公主殿下为什么要找……可是这走失之人身份贵重?” “都是鹿角岘普通百姓罢了,我若不找,他们可能没法回来了……一次雪灾少一半的人,我可扛不住这么死。”乌恩其知道他们在茫然什么,普通人的命在上位者看来往往连草地不如,死就死了。何必大费周章。 更何况乌恩其还亲自领人出来涉险,简直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乌恩其对那领军道:“找到我的人之后,你们可以先去鹿角岘休整休整,等到雪化之后再做打算。” 那领军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立刻给乌恩其行了大礼:“公主的救命之恩,我们永生难忘!” 乌恩其摆摆手让他们起来,又让其余人匀了一部分口粮给他们。这些人饿了几日,拿到后无一不是狼吞虎咽,连拿火热一下都等不及了 第95章 那领军名叫俄日勒合刻,眼睛含泪对乌恩其道:“您的仁慈我会永远铭记。” “都是我的子民,没理由见死不救。”乌恩其淡淡地接下了这盛赞。对于这一行人,她还没摸清楚品行,暂时做不出太热情的回应。 这会本也到了中午,温度暖和了一点。鹿角岘的其余人也在指令下休息了片刻,吃了点东西,等着下一步的行动。 俄日勒合刻对乌恩其说:“公主殿下,我们这些人里有一只侦查小队,您若不嫌弃,就让他们多出些力。” 乌恩其欣然道:“那到正好,我们里没有擅长此道的,这两天都是靠着猎犬在找。” “好猎犬也顶用的很哪!”俄日勒合刻捧她道,“一条好猎犬,黄金都难换!这些狗精神的很,可是殿下养的?” “我不好这些,犬都是鹿角岘的猎户家中的,”乌恩其打断了他的恭维,“你不必紧张,我说话说到做到,你们只要帮我们找到人,其余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 俄日勒合刻忙点头道:“好好好。” 再度出发时,有了那一队侦查兵的加入,行进速度更快了,格艮塔娜的犬们也暂时听从了侦查兵的领导。 乌恩其到现在还觉得格艮塔娜吹一声口哨就能指挥那些犬,简直太神奇了,好像神话中能统御百兽百禽的兽首女神伽尔南迪一样。 格艮塔娜还是人的模样,不像女神项上是三种野兽的脑袋,狼、鹰,还有羊。 “是羊!”乌恩其还在想神话里的女神,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吓了她一跳。 她清了下嗓子,才道:“可有发现?” 众人兴奋地告诉她:“回公主,他们找到羊走过的痕迹了!” 这下大家都有了盼头,嚷嚷着要在天黑前找见这群羊的主人。 沿着这痕迹又走了没多远,羊的气味应该是变得更浓重了,犬们都挺起胸膛,一副有十足把握的模样,向着一个方向去了, 当人的耳朵也能听见羊群的叫声时,每个人脸上都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大家冲过去,连那些人都吓到了。 “娘!您看那有人过来了!”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哪?” 那年轻人揉了揉眼睛:“不对,我没做梦,真的有人!” 就这么,羊群中间的几家人被搜寻队包了个严实,那位母亲彻底愣住了,眼睛虽然看着乌恩其,魂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半晌,她才说道:“公主殿下,您怎么会在这儿?” 乌恩其温和地笑道:“你们迟迟没有回来,大家都在担心。” 这几群羊分属于三家,乌恩其猜他们三家应该是在回程时才走到一起的。这三家拢共有十二个人,每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但看着比那些军人精神些。 跟乌恩其说话的就是其中一家的女主人,她反应了一会,才不可置信道:“您……是来找我们的?” “对啊,”乌恩其道,“没事了,大家带来吃的,一路上也做了记号,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这些人本来就是靠精气神硬撑着,如今看着眼前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一位年轻男孩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被大雪困住的时候,没有人不绝望,但幸好他们几家还误打误撞凑在了一起,况且一家人在一起本就会更坚强些。 可这坚强是有上限的,这几日他们都已经在临界点徘徊了。如今见到乌恩其亲自带着人来找他们,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一旁的部队里,也有人偷偷抹起了眼泪。乌恩其找人的初衷就是不愿意百姓因为天灾丢了性命,她还不知道这一行为会为她带来多大的支持。 第53章 埋葬 这此的成功似乎开了个好头, 众人随后陆续找到了好几位走失的人。因为援助来的及时,并没有人出现生命危险。只有羊群因为种种原因损失的比较多,但人还在就还有希望。 乌恩其一路上不知道受到了多少感谢和眼泪, 这让甚至她觉得自己做的太少, 有心再为百姓们付出一些, 但看了一圈也没用找到场合。 突然间, 她心中有了一个想法。乌恩其又高兴起来, 只带回到鹿角岘就通知给大家。 因为接纳了那一只走失的军队,原先十分宽裕点口粮变得紧张了起来,乌恩其便做了整合, 把找见的被困百姓、救援队和部队里身体状况更差的人挑了出来, 让他们先回鹿角岘去。 “殿下,我们不去!您救了我们,您的事还没有做完, 我们怎么能先走?”被她选中的人自然极力反对,尤其是那些士兵。 “咱们人太多了,东西不够吃的, ”乌恩其劝道,“你们也不是回去享福的, 这些老乡还带着羊群,需要人帮忙才能赶回去啊。” 她脑子转得飞快, 给这些人找了个算不得活计的活, 又继续劝道:“你们都刚脱困不久,带上你们万一又出了意外, 我们岂不是白干了?” 俄日勒合刻很直接道:“公主的话就是命令, 照做!哪来那么多话?” 他一嗓子下去,那些士兵立即安静了, 不再犟着要留下帮忙。 乌恩其满意地笑笑,她还挺喜欢这种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模式。精简了队伍之后,大家继续找人的效率也提升了。只是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有人因为饥饿与寒冷陷入昏迷中。 第96章 安排了几个人护送昏迷者先返回,乌恩其知道再晚一些只会有更多的人遇到危险。 “公主,要不然夜里找找?”俄日勒合刻提议。 此言一出,立刻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绝不可以,夜寒雪滑,着急不会落了好的,”乌恩其立即否决道,“大家出来几日,都已经很疲乏了,不能找人还搭人进去。宁可慢一点,也不能有什么闪失。” 格艮塔娜道:“我们都想早点找见同胞们,但公主说的对,咱们是来救人的,不能再让自己人受险。” 在她们二人的劝说下,有一位女子站出来道:“这失踪的人里有我丈夫,我同意公主殿下的看法,就算真……遇到了什么,也是我们命该如此。殿下愿意冒着危险来帮我们,我心中已经十分感激,怎么能在让其他乡亲涉险呢?” 众人只纷纷安慰她不会有什么事的,倒也不再提夜里找人的想法了。 翌日上午大部队又搜寻到了三位失踪者,可其中有一人被发现时尸首都被冻硬了,身边也没有羊群。 众人沉默着,还是乌恩其率先蹲下来,从他身上取了件东西下来:“给他家里人留个纪念吧。” 有人低声念叨着祈祷的话语,天色又阴沉了下来。 这尸体是没法带回去了,大家原本想就拿雪做掩埋,可乌恩其担心雪化成水之后反而不洁净。便先压下了这个提议。 裴峋道:“殿下有担心的话,不妨就地土葬了吧,人本就从土地中诞生,再回到土中去……” 因着草原上原来也有这一习俗,乌恩其便答应了。只是依着草原传统,下葬之前还有许多仪式,眼下只能一切从简。 其余人也没有提出异议的,大家就轮流在冻硬实了的土地上挖着,趁手的工具都没有一把,只能拿一些坚固的东西硬上。 可人们的心中却没有一丝不情愿,大家一边做着,一边向死者诉说着自己的祝福,哪怕没有其他仪式,这份心却一点儿不少。 最后乌恩其作为最位重德高的人,又为逝去者祈祷了一番,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能脱离人世间曾有过的一切痛苦,去往传说中永恒幸福的地方。 这第一场离别算是为大家做了提醒,后面再遇见死别的时候,不至于太过无措。每个人心头都吞了铅一般沉重,只有找到幸存者才能短暂冲淡一下这份折磨。 等到黑云再次聚集的时候,几乎所有西北方向的走失者都找见了,不论生死。 这些黑云只要稍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出来,是马上要开始下雪的先兆,乌恩其也不例外,她顷刻间就做好了决定:“回吧。” 到现在已经没人再会去质疑她的决定,大家争分夺秒地行动起来,依旧没能赶在雪落下之前回到鹿角岘。 幸好剩下的路程不远了,正当大家步伐沉重地前行时,格艮塔娜道:“乡亲们,天意如此,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问心无愧。倘若殿下没有绝对来找人,那这些人怕是很难保全……去的人已经去了,我们余下的人更要打起精神。”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鼓舞,其他人应和道:“对啊,要是没出来,怕是一个人都救不下来的!” 乌恩其望过一张张写满信任的脸,心中也深深动容,在她看来,对封地上的人命负责是执政者应该做的。但草原很少有人这样想,倒显得她成什么圣人一样。 凝聚在人们心头的愁绪散开些后,大家终于赶在雪下大之前回去了。 几乎刚走入鹿角岘的范围中时,陈雁行和跋春就领着人冲了过来。乌恩其一问,才知道她们运气极好,出去不久就同东南方向抱起团来的人们相遇了,没费什么功夫,就带着大家平安归来。 这一回来,大家就惦记上了西北方向的情况,可还不等他们在选出人去找乌恩其一行,那些被乌恩其先遣回来的一波人就带着羊群到了。 众人见到那些士兵是新面孔,少不得一通盘问。那些士兵自然真挚无比地说了一路的状况,着重讲了乌恩其的慈悲心肠。 就这么,大家伙先忙着安顿这些人,一通折腾之后再想去赶上乌恩其他们,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在陈雁行的带领下,大家绝了这个念头,开始专心统计起各家各户的情况来。 因此,乌恩其他们一回来就被早做好安排的人群围住了,她忙让一同去西北方向找人的百姓们先去休息,又叮嘱给那些士兵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说完之后,她才舒了一口气,让跋春和陈雁行说一下她们那边的情况。 可还不等她们二人开口,裴峋先温和地问道:“二位这次可遇到了什么需要立即汇报的大事?” 两人都摇了摇头:“没有。” “那不如先让殿下也去休息一下再谈?”他声音很亲切,语调确实不容置疑的。 乌恩其也确实疲乏,本想着撑着一口气处理完其他事情再去歇一歇,突然被裴峋打乱,她劳累的身体还没反应过来:“你少管。” 裴峋道:“您在外面的时候,还生怕大家有人出什么闪失。怎么到您自己身上,就变得不爱惜身体了?” 第97章 跋春冷静下来,才发现乌恩其的脸色也很憔悴,忙道:“是我着急了,殿下,裴公子说的很对,您该听他的才是。” 陈雁行也道:“没事,有我们呢,你歇一歇天塌不下来。” 乌恩其看着大家脸上的关心之情,只好答应大家先去休息,其余的等缓好了再说。 那些士兵则去有空余的百姓家里先挤着住下,西北方向这一趟出去的时间更长,吃的苦也更多,几乎人人都瘦了好些,浑身都散发着疲乏的气息。 尤其是这些士兵,忍受的时间比来救援的大家更久许多,人人都好像脱了相,骨头都挂不住肉。 可哪拍是这样,睡梦中的人们依旧感受到了极大的幸福。在草原遇雪灾十只存五六的情况下,能安然躺在屋子里入眠,怎么不算幸福? 乌恩其囫囵睡了一觉,起来拿冷水泼了把脸,感觉精力已经恢复,便出去处理事物了。陈雁行看她跑出来,吓了一跳:“你不在睡一会吗?这才过去多久啊。” “最近的情况比较特殊,熬过去再好好睡吧。”乌恩其婉拒了她的提议。 “我不会劝人,要我叫裴大哥来劝你吗?”陈雁行又道。 乌恩其一笑:“我定好的事情,叫天王老子来都不管用。” 陈雁行见拗不过她,只好道:“那我帮帮你吧,我们没怎么费功夫,都还精神得很。” 说完,她大概为乌恩其讲了在东南方向找人的过程,“……总之,大家一看下雪,本就是结伴回来的,我们遇上的时候,他们人一个不少,还带着一大群羊。” “那到挺好,”听到东南方向如此顺利,乌恩其放下心来,也简单说了说她带人一路遇到的情况,“……那队士兵已经被放弃了,我们就先分了口干粮,又把人带回来,让他们再做打算……” 听到埋葬逝者的时候,陈雁行也不知该怎么说,只拍了拍乌恩其的肩头:“你已经很努力了,不怪你。” 乌恩其又道:“心里总还是有点不舒服的,因此我想着,这段时间把大家都税先降下来点。” 这就是她先前想的,降低税收应该能让百姓稍微好过一些,最起码熬过这场苦春再说, “可大王说,入夏就要再和南边打,提了涅古斯所有的税收……” 第54章 踌躇 孟和走进来, 带着嘲讽的表情,说道:“你们的大王说了,先从涅古斯涨起, 免得有人闲话。之后整个草原都要涨税, 用作军费。” 一屋子人眉头都拧起来了, 孟和却还没说完:“还要再抓人充军, 有男丁的都别想逃。估计马上就要正式通知你们了。” “他疯了吗!”乌恩其差点失态, “要大家全去死吗?” 裴峋忙安抚她:“殿下先冷静一点,大家还指着您出主意呢。” 乌恩其道:“我应该同你讲过,草原上一受灾, 就难再养活原先的人口。因此, 就会去抢掠南国沿境的百姓,如今草原在战争上占上风,遇到这种情况更会通过武力来解决。” 陈雁行头一次知道这些更内幕的情况, 傻眼了,问道:“万一打不赢怎么办?岂不是白拿军队去送死?” “打不赢也不要紧,把死人的东西分了, 够剩下的人过活就行。”乌恩其苦笑道。 “这也太、太……”陈雁行瞠目结舌,“太”了个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 便换了问题,“北国现在的地方也不小了, 怎么还会如此?” 乌恩其道:“我也很奇怪, 同样大的一片地,在南国手里就能养活极多的人, 被抢来后却不能养活几个人。” 裴峋解释道:“因为南人的地多种粮食, 一块产的粮食就能养活很多人。但草原人多靠放牧为生,地就显得有些不够了, 若在加上天灾,牛羊一死,自然维持不下去。” 他这一番话说的王帐里的草原人都沉默了,陈雁行讶异道:“原来是这样。” 半晌,乌恩其才道:“自古以来就是这么过活的,再加上这里的气候,也不适合耕种吧。” “的确如此。”裴峋道。 乌恩其叹气:“总之,鹿角岘不能再因为这种缘由受难了,减税我一定要减,王兄那边先拿去年以来的账顶上吧。” 孟和提醒道:“那你去年可就白忙活了,一个子怕是都留不下来。” “钱没了还能在赚,百姓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乌恩其道,突然她又想起来什么,问孟和,“您说到时候全草原都要再交税,那艾若部怎么办?” 艾若部本就人少,现在已经悄无声息地融入鹿角岘了。 孟和嗤笑:“就算涅古斯坐了头把交椅,他喀鲁王是草原公认的首领又如何?能有几个部落真心臣服,有能耐他可以去找到艾若部,让我们交税。没能耐就算了!” 草原五十一部名义上是联合在一起,由涅古斯为首,那喀鲁王自然就成了全草原的首领。但大家平日里都各自为政,根本不会把其他部的当做“一家人”。 “那个和赵王搅在一起的部落叫什么来着?这一趟看看能不能收拾了,也当给陈姑娘出气。”乌恩其道。 第98章 陈雁行听了这话,面上努力做出感动的样子来,心中却暗暗道:给我出气?给萧王剪除对手还差不多! 乌恩其看她那副有点控制不住的表情,就猜到她在想什么:“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你大老远过来,我们也要为你做点什么才行。” “好,”陈雁行尽量让自己声音听上去不太咬牙切齿,“那就全凭你做主了。” 几日后,天晴雪稍消,喀鲁王的旨意果然传遍了涅古斯。每个知道了的人脸色都不太好,无论王公平民。 打仗对贵族们来说是好事,不代表他们愿意贡献军费。贫民就更别提了,又赔钱又丢命的,谁会愿意? 一时间人心惶惶,比先前大雪封路时还要绝望几分。 那只暂留在鹿角岘的队伍也眼穿心死,人人面如死灰。 乌恩其就在这时宣布了鹿角岘的税不光不会涨,反而还要下降。 这话一出,顿如一粒冷水迸如一锅热油中般,噼里啪啦地炸开了。人群哗然,七嘴八舌根本静不下来。 “我是不是,得了癔症?”有人颤颤巍巍地说。 “要得也是大家一起得了。”另一个人说得冷静,嘴唇却抖个不停。 乌恩其也不急,就这么一直等,直到大家稍稍冷静下来,这次继续说:“这场雪想也让大家损失惨重,若再涨税,岂不更是雪上加霜?我希望鹿角岘的大家都能万众一心,度过这个难关,从我牵头,怎样?” 这几句话再度引起了人们的情绪,不过这一次是冲着乌恩其的。 “殿下!您这样仁慈,叫我们怎么办才好……”有人泪眼恍然道。 乌恩其心中也一阵苦涩,母亲和裴峋都告诉过她,以往太平盛世的时候,南国如果遇到天灾,皇帝是会免去赋税,再派官员前去救灾的。 在她看来,她只是做了为君者该做的,居然能令百姓如此感恩戴德。这乱世里到底谁得到了幸福?南国的百姓因战败而受苦,草原上的百姓作为胜利方为何还在受苦? 格艮塔娜还能维持理智,她声音不大,却清晰:“殿下,税少了,大王问起责任来,您怎么办呢?” 这一句话又让大家的私语声渐渐止住,一双双眼睛望着乌恩其,里面情绪复杂,满是纠结。 乌恩其道:“去年一年仰仗各位乡亲们,咱们的生意也做起来了,账面上还有盈余。我准备拿这笔钱先顶上,度过这一劫再言其他吧。” 白家酒肆的老板芳娘忽然站出来道:“殿下,酒肆的账面也有盈余,我愿贡献出来。” 这姐妹二人都没去参加救援,芳娘一贯苗条,有些体弱,白霜则被乌恩其留下来稳定情况,众人基本上都知道她的武艺是乌恩其教的,自然不敢对她有什么异议。 “白姑娘不必如此,”乌恩其道,“这个数不是靠一家酒肆的盈余就能填上的。” 底下顿时出来了许多响应的人,额尔德木图也道:“商队这一年全仰仗您的照顾,我们也愿意出一份力。” 乌恩其笑着拒绝了:“诸位这样,真的叫我感动极了。只是我既然已经决定拿这笔钱,就没必要再靠大家凑了。大家若想做点什么,不如多救济一下这次受了灾的同胞们?” 此话一出,无人不答应。 一旁领着队伍的俄日勒合刻看了,内心也处在极大的动摇之中。他们这些普通士兵的命向来是不算数的,被强征了去,遇到天灾只能自生自灭。 就算死了太多也不要紧,再征一波人补进来就好。他们原本承乌恩其的情,在鹿角岘稍作休息,到时候再回王城去。 可每个人心中都知道他们从失联起就被放弃了,本就充满了忿然和失落。如今听到喀鲁王涨税征兵的旨意,更是痛苦无比。 他们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自幼也都是在草原各种勇武的传说下长起来的。原本大家都很自豪能去开疆拓土,但他们能打来金银珠玉,却换不来上位者的正眼一看。 真正能从战场上全头全尾下来的,还有多少心气够磋磨呢?日复一日的痛苦会使人麻木,只能拿命也来解释这个世界。 可现在他们亲眼看见了鹿角岘的领导者,她居然反其道而行之,为了百姓的生计愿意自掏腰包。 再一想回去就会继续面临无止境的战争,他们都疲乏了。反正、反正他们在名义上已经算死人了,不回去又能怎么样呢?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都是卖命,为什么不选一位更仁慈的首领,最起码还能得到一些关怀。 俄日勒合刻知道了兄弟们所想之后,便在乌恩其散了百姓,回王帐之后去找她了。 “是俄日勒合刻啊,怎么了,是你们准备要回去了吗?”乌恩其道。 “不不不,”俄日勒合刻急忙摆手,生怕晚了一秒就要回王城,“您救了我们的命,又收留我们至今,我们心中都感激无比……眼下还要向您乞讨,我实在羞愧。但这是我的弟兄们的心愿,我只能厚着脸皮来找您……” 乌恩其安抚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俄日勒合刻道:“大家都不愿意再回去王城了……想乞求您能继续收留,我们都是年轻人,很有力气,手脚也麻利,做什么都可以的!” 第99章 乌恩其毫不意外,她也知道草原上军队的现状,忍受不了才正常。 而鹿角岘一直没有兵马,她原本打算等到权财更富足的时候,再去组一支队伍。眼下既然已经有送上门的,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她却没一口答应下来,只道:“这不是小事,我需要再考虑。” 俄日勒合刻见她没有直接拒绝,又见她表情柔和,便觉着还有希望,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他一出去,乌恩其立即去找陈雁行:“雁行,我不是许你当将军吗?眼下有个机会,你看看怎么样?” 陈雁行立即来了精神:“什么机会?你个光杆儿,手下的兵都凑不出来几个,还能有机会让我当上将军?” 乌恩其给她说了刚刚俄日勒合刻找她的那一番话,陈雁行只知道乌恩其先前在西北方向救了一队兵,没想到这些人就想留鹿角岘不走了。 “这样一来,不就不算光杆了吗?”乌恩其道,“我还没答应他们,心中还有些顾虑。所以先来找你商量一下。” 第55章 打擂 乌恩其对于这一只部队的投诚非常满意, 可鹿角岘在吸纳了艾若部的子民后,已经比以往多出去不少人。 虽然现在他们还要靠乌恩其拨钱养活,但等到天气暖和之后, 他们就都能跟着孟和长老去做丝绸的生意, 这一下就能带来不知道多少利润。 可俄日勒合刻和他的兄弟们眼下既没有牛羊, 也没有别的一技之长, 要是账面宽裕倒也无妨, 可如今因为填税一事,鹿角岘难再支出来更多的钱,这些人的生计就成了问题。 都说养军队就是把钱丢进火里烧, 此话果然不假。 裴峋道:“要是在南国, 我指百年前太平盛世的时候,这种情况,朝廷就会让他们在闲时同百姓一起耕种, 有战时再披甲上阵。” 陈雁行道:“这哪来的地给他们种?就算改放牧,这么多人,靠鹿角岘跟前的地根本顶不住吧?” 他们俩的讨论倒是给了乌恩其想法:“你们说, 让他们闲时去盐湖帮工怎么样?采下来的盐留一部分不过涅古斯的手,让商队直接送去南国。” 南国的各项生意都是萧王给了她这个妹妹, 打的却是陈雁行的旗号,说是陈家故人为了弥补陈雁行找来的。 “这倒也可行。”裴峋率先认可。 几人又商量了各项细节, 乌恩其这才又去请俄日勒合刻。 “殿下!”俄日勒合刻一进王帐就单膝跪下行礼。 乌恩其笑着叫他起来:“不必多礼, 以后就要在同一处生活了,无需这么拘束。” 听了她这番话, 俄日勒合刻狂喜起来, 当即又嗑了一个道:“但凭殿下驱使!” “先别急,我这里还有两个条件, 你听过再决定。”乌恩其不紧不慢道。 俄日勒合刻忙说:“您请讲。” “其一,鹿角岘的财政本就不乐观,又遇到此次雪灾。你们平日得劳作,才能维持下去。不过不会太久,等钱周转上来之后,你们就只安心操练。”乌恩其道。 “好说好说!”俄日勒合刻早也说过他们愿意劳作,只求能留下。 乌恩其继续说:“这其二,就是你们日后的指挥另有其人,我虽也会参与,但毕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 俄日勒合刻道:“这也是应该的,小人最多只能约束弟兄们,没有本事去真正指挥大家的。” “就怕你们不能接受,这未来的领导是个女子。”乌恩其轻描淡写,却抛出了个惊雷。 “女女女子?”俄日勒合刻目瞪口呆,“女子当领军?” 乌恩其见他这样,好笑道:“怎么了?” “小人……自然是没意见,殿下您安排的人,定然不会是碌碌之辈,小人只怕……难以服众啊。”俄日勒合刻大冷天的,汗都吓出来了。 “按你看,你的弟兄们怎样才能对她心服口服?”乌恩其也不急,好整以暇地问道。 “那自然是要有真本事的!”俄日勒合刻不假思索道。 乌恩其笑道:“这好办,找个机会搭个擂台就行。” 俄日勒合刻更惊讶了:“当、当真?” “这有什么好假的,”乌恩其说,“不行你们两个先碰一碰?” 俄日勒合刻恍恍惚惚地应了下来,不一会,就见一高挑女子走入王帐中:“怎么了?找我有事?” 陈雁行的相貌不说多美,但也五官明丽,这才当了许久的歌女。俄日勒合刻见她这样,更是心里没底。 乌恩其道:“这位俄日勒合刻,想和你讨教一二。” 她原本一张嘴就想说“没事我找你干嘛”,话没出口,猛地意识到自己越来越没架子了,这才收住,继续摆出公主王范来。 “好说,俄……咳,总之咱们上外面空地上去吧。”陈雁行草原话的水平和人沟通不是问题,但俄日勒合刻的名字又长又绕口,她发现自己根本记不下来。 俄日勒合刻缩手缩脚地出去了,陈雁行看他那样,提醒道:“不想受伤的话,就别留手。” 这话一出,俄日勒合刻更拘束了,乌恩其对陈雁行笑道:“劝了没用的,打吧。” 第100章 两人退开一段距离,乌恩其发令道:“上!” 话音一落,陈雁行就迅捷无比地冲了出去,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俄日勒合刻这才意识到陈雁行的确不是花架子,可还不等他摆好架势,陈雁行的拳头就到了。 生吃了一记后,俄日勒合刻不敢再轻敌,立即调动起了全身的劲力。 可结果没有改变,他依旧不能在陈雁行手下多撑几招。 “再来!”俄日勒合刻擦了擦嘴角的血。 “好了,”乌恩其出言阻止,“让你们互相熟悉一下而已,犯不着这么较真。你不是说佩服有本事的人吗?怎么样,陈姑娘算不算?” 俄日勒合刻这才冷静下来,挠挠后脑勺:“服的服的。” 过了片刻他又道:“我单知道殿下生为女子却武艺高强,没想到这位陈……大人也这么厉害。” 乌恩其好笑道:“人外有人,我对上陈姑娘也只有挨打的份儿。” 俄日勒合刻彻底服了,回去后就把答应乌恩其的两件事告诉了其他人,果然不出他所料,大家都对“未来的领军是女人”这一事非常惊讶。 “都别吵,”俄日勒合刻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弄的头大,不得不打断道,“殿下说了,不日就会搭一个擂台,对陈大人有不服的都可以去挑战一下。” “好!那我一定要去看看这个陈大人有什么本事!”立即就有人激动了起来。 俄日勒合刻无奈道:“给你们……总之不要小看人家。” 他本来想提个醒,但又觉得不能只有自己挨揍,就只是委婉地点了一句,然后摩拳擦掌等着看热闹。 擂台搭在距离他们驻扎位置不远的地方,草原上最不缺的就是平整空地。乌恩其把这台子弄得很结实,说是以后还可以用。 一切准备完毕后,陈雁行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施施然走了上去。大家一见她面容美丽,心中不由得就轻视了起来,早把俄日勒合刻的提醒抛到了九霄云外。 乌恩其微微一笑道:“多的话我就不说了,这位陈大人以后就负责统领你们了,现在,对她有不服气的,都可以上来挑战!” 她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迫不及待地翻上擂台,速度之快弄得乌恩其都好笑了。那人似乎也发现自己太毛躁,先讪讪一笑,又对陈雁行拱手道:“陈大人,请您指教!” 乌恩其轻轻向后一跃,把场子留给他们,同时喊道:“开始!” 不过几息之后,那人就被陈雁行背着地扔下了擂台。 地下顿时一片喧哗,这个结果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有不服气的又站上了擂台,但得到的是同样的待遇。 一连几人打过去,底下安静多了,都伸着脖子看陈雁行的每一次出手。见无人再上来,陈雁行出声道:“不来了吗?要不然,你们凑上几个人,一起来试试看?” 这话再度点燃了大家的热情,他们在刚刚的观摩中已经对陈雁行心服不已,只是嘴上还不愿意承认而已。 一听陈雁行这么说,有关系要好的几人便凑到一块儿,又兴致勃勃地站上了擂台。 可惜多了人也不能改变胜负的结果,陈雁行在几人围攻之下更是展现出了极强大的功夫,轻灵如风,那几人连她的衣角都难摸到。 不一会,第一支组队挑战的人就败下阵来,先后被陈雁行扔下了擂台。她一连打了几场,中间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却不显得疲惫。 她迎风站在擂台上,笑道:“还打吗?” 底下人齐齐摇头,他们服了,他们真的服了。 “唉,”陈雁行叹气,“我正在兴头上呢,” 说完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乌恩其。 “我还忙着呢,不和你打,手痒去给他们教几招。”乌恩其笑着赶她。 “那好吧,”陈雁行幽幽道,“你忙你的,我再和大家熟悉熟悉吧。” 一听到陈雁行可能会教他们,那些士兵的情绪已然涨道了一个高峰。谁不憧憬成为像这样厉害的人? 乌恩其见气氛越来越融洽,便放心离去了。她说在忙不假,雪灾极容易使穷苦百姓家破人亡,好在有芳娘和额尔德木图牵头,一些手头宽裕的商人们聚在一起,在酒肆前面的屋檐下支了个大桶。 里头放了几根大棒骨,还有些口蘑干和肉干,加了水在火上煮着。这段时间,凡是家里支撑不下去的,都能来这儿领一口东西吃。 虽然不多,但解燃眉之急还是够的。这法子也是裴峋提供的,他依照南国过去拿粥救济百姓的习惯,仿照着安排了这么个救济处。 草原上虽也有藜麦荞麦一类的谷物能成活,可数量就不怎么样了。大家多是随意撒种,能活多少就算多少,一年到头也收不来几斤,只当做零嘴一类。 真要吃谷物,还得靠和南方的交易。可眼下冬麦没熟,春麦刚种下去。更南边产的稻子自然和这儿更无缘,再别提现在早稻也是刚播种。 等渡过眼下的难关,乌恩其也准备囤一些米面。这些东西比肉占的地方少,在南国却价格低,更能填饱肚子。 第56章 转折 鹿角岘这边的情况还好, 涅古斯其他地方就有些不容乐观了。 第101章 雪灾加上赋税,已经不是扒一层皮就能熬的过去的。乌恩其不用想都知道,外面怕是又很难度日。她再三考量, 最后给素夫人写了一封信。 大雪飞舞的时候, 乌恩其怕那只鹰出什么意外, 这些天都没放它出去过。如今雪渐停, 太阳也慢慢出来了, 她便又把信绑在了鹰腿上。 这时的回暖基本意味着此次倒春寒快过去了,今年还算好过,一个冬天没有大雪, 只在春来时有了这么一趟。 目前鹿角岘很少有百姓伤亡, 但按照过去的经验来看,更考验人的还在后头。 如果天气迟迟热不起来,雪会积在地上难以融化, 那牛羊就会大批饿死。以牛羊为生的草原百姓便会因为这个缘由断了生路。 但乌恩其把新的希望寄托于桑蚕生意上了,只要有钱,便能从南国采买到足够大家生存的食物、 只是一定要快, 要赶在战争再度大片打响之前。一旦开战,南国许多有家国情的商人便不愿再同草原贸易往来了, 到时候除了硬抢也再无办法。 鹿角岘大部分人刚转场回来,附近的草地已经休息了一段时间, 还能再支撑支撑。在乌恩其心中, 最理想的情况就是在草场撑不下去前启动贸易,靠贸易继续维持下去。 大的方向有了规划, 乌恩其便一日去几次孟和处, 看那些蚕儿们还有多少能活着的。 北方不比南国,蚕一年只能养两三茬, 错过春天便只能等道到秋天了,乌恩其等不起。 眼下全鹿角岘能弄来的炭火都在蚕室里,整日都不会中断。具体要多暖和,其他人也把握不来,只能孟和长老夜以继日地守着。 屋里的温暖虽勉强够了,可几个炭盆子又烤的干燥无比,只能再尽可能地供水来,好让这些蚕不因为干涸而死。 这一项项不说多么复杂,只是一刻都离不得人,又很耗耐心。虽然安排了几波人轮流看着,但孟和到底是不放心。 她本就吃睡都在蚕房边上新隔出来的一间小屋里,于是几乎包揽了所有事情,其他艾若部人和跋春她们,都只能给她打打下手。 乌恩其一眼就能看出孟和长老形容憔悴,这几日她为了这些蚕可谓呕心沥血,劝了拦了都没用。 “长老,您先放放手里的活,来吃点东西吧!”乌恩其也不愿让孟和长老这么劳累,可她也的确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其他方面下下功夫。 “就来了。”孟和长老应道,手下却没有停,在清扫蚕沙。 乌恩其这段时间常常在着陪孟和长老,多少对养蚕一事有了些了解:“这种活计您叫手下人来做吧,您得休息了!” 孟和长老把手上粘的东西拍掉:“刚找完人回鹿角岘的时候,其他小家伙们叫你休息,你难道就能安心睡着?” 听孟和长老这样说,乌恩其也不知该怎么反驳:“您到底不年轻了,这么熬怎么受得住?” “去去去,”孟和笑骂道,“跑这来嫌弃我老了是吧?” 嘴上这么说,孟和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转去休息了一会,临去前还不忘叮嘱乌恩其看着点其他人做事。 乌恩其刚松了口气,结果一炷香时间刚过,孟和便又出来忙活了。 她心里动容不已,眼下却也没有更好的报答方式,只能先默默记下。 多亏了孟和长老的付出,等到雪化时,这批蚕居然还保留了六成以上。 有了这个底数在,乌恩其所设想的就不会是白日做梦了。可与之对应的是孟和长老,她自从踏出蚕房,就一下病倒了。 巫医说她这是劳累过度,没什么法子,只能好好调养。步阳见她生病,更是急的直抹泪。 这小姑娘在草原适应了一段时间之后,乌恩其就不再插手她的养育,免得她和孟和生分。 如今看了,这一老一小的感情还是很好的,尽管孟和长老为人较为严肃,可在这小姑娘眼里,她就是就自己于苦难中的活神仙。 “您不要生病好不好?我认真和您学养蚕,到时候您歇着,我来做活!”步阳说话已经不像刚来草原时那么磕绊,哪怕现在抹着眼泪,也能清楚地表达出心中所想。 孟和被乌恩其强行留在床上:“您就听小丫头的,咱们先把织金放一放,就做普通丝绸,您总该相信艾若的族人了吧!” “费了这么大功夫,怎么能说放就放?”孟和一拍床榻道。 “又不是再也不做了,只是等着您什么时候好,我们什么时候继续研究。”乌恩其不为所动 “行,”孟和悻悻道,“您是头儿,听您的。” 乌恩其出去时再次嘱咐步阳道:“照顾好长老,可不许她私自下地。” 把这差事安排给步阳后,乌恩其又去找了一趟跋春。 孟和长老虽然脾气倔,但对上步阳她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步阳是她从南国带回来的,她要是撒手不管,小姑娘在草原可就真算得上是举目无亲了。 更何况步阳因为过去的经历,性格极为乖巧,有着跟年龄不相符的懂事。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孟和长老也小心照顾着她,希望她有一天能够成才。 跋春她们近来虽然跟着孟和长老学了很多,但她们本来擅长的就是制衣,而不是养蚕缫丝。因此,指望她们替代孟和长老的工作也是不太可能的。 第102章 幸好艾若部的其余百姓,过去做了不少这些事儿,就算没有孟和长老的带领,倒也能独立完成。 他们很默契的分成了几组,先是把蚕茧收集起来,拿热水煮着。 煮好后便开始抽丝,这一步需要把几枚剪的端头连在一起,形成一根长长的丝线。 看着这个步骤,乌恩其才明白“抽丝剥茧”这一话的具体形容。 将这些丝线整理齐后,原本是该染色的,但眼下情况紧急,大家便省去了这一道工序,只准备做一些素色丝绸。 等到织机终于转起来时,就意味着距离丝绸出现只剩下时间的隔阂了。 怪不得那轻轻薄薄一块布,居然能卖出如此高的价格。乌恩其在看了这丝绸繁琐的产生过程后,甚至觉得价卖低了都对不住这些百姓。 她这段时间几乎天天跑来看,都有些顾不上其他事务。裴峋便主动替她分担,接过了许多琐碎的杂事。 那边陈雁行对部队的操练也开始了,乌恩其想了想,又让陈雁行把白霜带上。 她早跟陈雁行提过白霜的存在,这位勤奋又肯吃苦的姑娘很快便赢得了陈雁行的好感,让陈雁行也愿意对她倾囊以授。 “她把咱俩的本事都学了去之后,是不是就能天下无双?”乌恩其看着白霜挥洒汗水的背影,忍不住问道。 “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陈雁行损她道,“但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看着她走向武道的巅峰。” 白霜无论是心性还是悟性,都远在常人之上。在鹿角岘生活了这段时间之后,她的心结也相较以往有所打开。 当初乌恩其想教白霜武艺的出发点是为芳娘分忧,而到现在她已经真心欣赏白霜,甚至庆幸当初收下了她,这才没错过一个好苗子。 眼下看来,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当第一批丝绸被整理好交给商队时,几乎成了轰动整个鹿角岘的大事。 从那天起,但凡家中有手巧之人的都去了蚕屋里帮忙。抽丝这活儿虽说难,但只要手巧些,学一学便也能做到。 可惜草原上会用织机的人便极少了,整个鹿角岘也只有跋春她们几人。织布不是短时间内能学会的,乌恩其索性不让大家再浪费功夫,全权把纺织交给了跋春和艾若部。 更晚一些的时候,乌恩其收到了素夫人的回信。 信上的内容与乌恩其的猜测相差不远,上南坡人口比鹿角岘多了太多,必然不可能靠着一两项生意就能照顾到所有人。 哪怕素夫人有心挽救,却也无力回天。上南坡的税收同样没有涨,但也没有向下调。他们这一部分的差值,也是靠整块封地的财政补贴上的。 喀鲁王这一新要求,几乎搅的整个涅古斯都不好过。连素夫人都无法作出更好的应对,更何况其他地方? 乌恩其把这信给裴峋讲了讲,又道:“头一回去上南坡的时候,我还想着鹿角岘何时能像上南坡那样繁华。如今却因为规模更小,才得以保全百姓们。” 裴峋颇有些愁眉不展道:“这一次的倒春寒不在大家的预料之中,我想没人会提前做准备。” “冬天的时候各处都会准备着应对白灾,可到了开春还用不上的话,自然不会有人再候着。”乌恩其随口答道。 “所以,这次的涨税应该也不在大家的预期之中吧。”裴峋道。 乌恩其奇怪道:“那当然是不在的。” 裴峋说:“因而在这种时候,会更容易发生内乱。” 听到他这句话,乌恩其眼皮猛地一跳。哪怕鹿角岘现在还能过得下去,大家的心中也充满了怨气,更何况那些熬不下去的地方呢? 这也许是个机会,但也可能会拖着她走入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乌恩其意识到,她又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 第57章 前奏 因为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故而当有地方开始暴动的消息传来时,鹿角岘的大家并不意外。 陈雁行摩拳擦掌很是激动:“他们、他们还真敢啊!这成不了可一定会诛九族的!” “首先草原律法和南国不一样,”乌恩其道, “其次成不了才是大多数时候的情况吧?” “在我读过的史书里, 乱世起义改朝换代的还挺多?”陈雁行想了下, 回答道。 “要不是真活不下去了, 谁会赌命啊, 哪怕横竖都是死,大部分人都不会去做的。”乌恩其道。 裴峋也说:“有血性的人才会奋起反抗,可在这么多年的生活下, 能保留血性的人不多。” 乌恩其说:“是, 这些暴乱规模都不大,基本上一闹起来就被收拾了。” “虽说是乱世出英豪,但也只有人中龙凤才能真的打下一片天来。”裴峋又说。 乌恩其不再出声, 按照往常的经验来看,这些暴乱者一定闹不出什么波浪来,而失败的结果就是那些地方将会被喀鲁王加倍地惩戒。 再过段时间, 喀鲁王就会再与南国交战。她这位兄长还值壮年,能继续在王座上好些日子。 前段时间的江南之行让乌恩其发现, 南国一直打不过草原并非因为国力不足。与草原人一贯以来的认知恰恰相反,南国的幅员尽管已经被掠走了许多, 但余下的地方之盛大繁华, 根本不是草原能比较的。 第103章 只因上位者无能,这才一代代地沉沦下去。从两方正式开战的这十几年里来, 先前那位皇帝年老, 安享了一生荣华后早就壮志不复。而继承他位置的现皇帝更是个窝里横,他能够继位也并非因为才能出众, 只是先帝再没有成活的皇子了。 倘若南国之后能够迎来一位励精图治的明君,那草原还能像现在这样胜券稳操吗?乌恩其想了想,居然不敢给出一个笃定的答案来。 但现在人人都说南国气运已尽,龙脉飘渺,怕是撑不了多久就会倒在铁蹄之下。 众人见乌恩其神色纠结,也不知她在想什么。陈雁行随口道:“我们可是要去把水搅浑?” “倒也可以,”乌恩其一挑眉头,“刚刚还叫唤着诛九族,怎么这会又想掺一脚了?” “诛呗,”陈雁行道,“早叫狗皇帝和那赵王收拾的差不多了,我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亲人在世。” 她这么一提过往经历,其他人都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峋道:“那赵王从不为百姓做一件好事,一天光对迫害忠良和手足相残来劲。” 乌恩其双手交叠,垫在下巴底:“他能登上大位吗?我看他真是和萧王差得远。” 陈雁行隐晦地看了她一眼,裴峋则认可道:“萧王……就是身子好像一直不大好,而且到现在都没有娶妻,似乎只有几个通房,更没个一女半儿的。” “你倒是清楚。”乌恩其听了好笑。 裴峋道:“南国选皇太子的时候,子息也是一项助力,京中人自然都很关心。先帝就是子嗣太少,这才让当今坐上了龙椅。” 乌恩其忽然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如果右散骑常侍家没有那一难,裴峋就还会是柏寻,也是京城里的公子哥,一天听些这种闲事儿,只管赏花寻乐。上进点就读读书,考个举人进士的。 而不是改名换姓,千里迢迢来到草原上。 宁朔将军不出事的话,陈雁行也还会是跟着父兄学了一身好武艺的大小姐,怎么会沦落道在酒肆卖唱,空有功夫却无处使呢? “要是下一任皇帝是清正有为的,你们俩会想回去吗?”乌恩其问道,“不用拿漂亮话应付我,我现在心中有些……迷茫,我们三个不管因为什么,如今已然聚在一起,我在想,我选的路真的正确吗?” 陈雁行道:“说实话,实话就是我不知道。我回去能有安身立命之所吗?我家里所有武艺现在只有我会了,我不想让这些东西再被尘封。” 乌恩其又道:“如果有呢?比如说新帝为人开明,替你父亲正名,再允许你入朝拜将呢?” “怎么可能!”陈雁行笑道,随后正色道,“如果真按照你说的去想,那我不知道……我对南国爱得不热烈,恨得不纯粹。如今皇帝无能,心中自然是恨占上风,但要如你所言,我不敢保证我的心永远不动摇……” 乌恩其点点头:“这本就是人之常情,让你想这么苛刻的问题,也确实为难人。” “知道为难你还问?”陈雁行道,“但我可以想你保证,我在你身边的日子里一定会为你尽心尽力,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这心态倒挺值得我学一学,”乌恩其一笑,又问裴峋,“你呢?” 裴峋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为什么?”乌恩其眼睛微微睁大道。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没用您和陈姑娘那样的魄力。有些是非对错于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只想求自己的心神宁静。”他苦笑道。 陈雁行更讶异:“我看你也心中有学问,当着没什么抱负吗?” 裴峋浅浅笑道:“最以前的时候……是有过的吧,如今早没了。学过的这些东西也就剩下‘帮殿下的忙’这一个去处了。” 说完他又道:“殿下心中为何会犹豫?您这么久以来的努力不就是为了您选的路吗?大家留在您身边,便是认可您的选择。如今箭到弦上,您只管向前走,至于将来的事情,谁也拿不准。” “说你的事呢,扯到我这来了,”乌恩其说着抱怨的话,面上却是带笑的,“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如今真要踏上去了,心里……有些恐惧。” 裴峋道:“您既已经决定了,这个机会……我会在您身后的。” 他这番话有些七零八碎的,乌恩其却一下明白他想说的真正含义:“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甘愿冒这个险?” “因为……”裴峋眉头拧着,另外两人都伸长了耳朵等他的下文。 他到好,一口气泄了出去:“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和您说,等……我再想想看,到时候一定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您,绝不再隐瞒。” 乌恩其重重点头道:“好,我等着,你别拿这个挡借口让我一直等就行。” 裴峋也正色道:“不会的。” 陈雁行受不了了:“你们打什么哑谜呢?嘶,所以公主是要做什么?” “你不是想掀风作浪吗?满足你。”乌恩其也终于下定决心,认真道。 “什么!”陈雁行叫道,“你是想插手其他地方暴乱的事情?” 第104章 乌恩其道:“对。这些小打小闹还不成气候,得彻底乱起来才行,到时候我才有机会。” “你真要赌这个命?你现在有地有威望,不干这种丢脑袋的事情,安稳一辈子应该不是问题吧。”陈雁行也不再玩笑,再次确认道。 “我拉你来草原的时候,不就给你许了这个未来吗?”乌恩其道,“这次鹿角岘躲了一劫,日后呢?我不愿意永远受制于人下,也不愿意这土地上的子民永远处在苦难之中。” “好,我明白了!”陈雁行又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你现在说出来,怕是已经有打算了吧?” 乌恩其道:“还需要再斟酌斟酌,但搅浑水是一定要搅的。” 陈雁行站起来拍拍衣服:“那我就先去看看这水要怎么搅好了?” 她一出去,王帐里只剩下乌恩其和裴峋。两人相顾无言,半晌后,还是乌恩其先开口道:“等你想清楚,其余的事情你自然也就清楚了。” 这话很绕嘴,裴峋点点头道:“您愿意信任我……我感激不尽,愿为您死而后已。” “什么都没干呢,先别惦记死。”乌恩其失笑,随即把裴峋也赶出了王帐。 她需要自己思考后面的路,争取能把一切风险降道最低。 上至贵族下至百姓,如今都对喀鲁王的政策怨声载道。那些贵族为了前景,自然要与喀鲁王站在一块。 可他们心中必然对涨税也极为不满,毕竟这多的钱进不了他们的腰包,还会白白折损他们的百姓。 有封地的贵族人不算多,而他们手下的百姓也是更愿意反抗的那一批。他们和喀鲁王中间还隔着一层,反抗也都是针对封地的统领。 这隔开的一层让很多百姓心里不那么恐惧,可涅古斯绝大多数人还是由王城直接统领的,相较于封地上的人们,他们虽然数量更多,受到的压迫也更多,却也更为麻木。 乌恩其知道,面对痛苦无能为力时,也只能选择麻木。她所希望的,是这些人也能站出来反抗,只有这样,涅古斯才能真正的乱起来。 那枚致命的蛊,也许可以在那时候派上用场。喀鲁王在继位时剪除了所有有才干的兄弟,这倒是方便了乌恩其,不用担心有别的对手突然跳出来。 她知道大部分高位者是不会支持她的,那些人几乎都是这一套的受益者,而她想打破这千百年来的桎梏,必然会受到那些人都反对。 因此,她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去说服这些人,她想取得的支持,是来自百姓的。 第58章 动乱 原本已渐渐平息的乱动再度卷土重来, 喀鲁王起初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却不料几日过去,事情不但没有解决, 反而愈演愈烈。 在无人注意的鹿角岘, 一支本不该出现的队伍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仿佛他们从没有来过这里。 局势一日日紧张起来, 鹿角岘却根本没有表现出想插手的意愿, 只是大规模地做起了生意来。由他们产的丝绸很快就在整个草原卖了起来,因为价格低于南国来的,一时间风头无两。 喀鲁王气了个仰倒, 却又腾不出手来料理乌恩其, 只让人提醒她别在这忘乎其形。 乌恩其立即多交了二分税以表诚心,最近喀鲁王整备军队,正是开销大的时候, 看在这多出来的税钱上暂时忍了下去。 而孟和自从丝绸生意恢复时,就再也没公开露过面。乌恩其提前料到喀鲁王会疑惑这技术从何而来,派人暗查鹿角岘。 这样一来, 暗桩也没能找见源头,只看见鹿角岘百姓忽然都学会了纺织丝绸, 一家一家地赶工着。 其余部落也察觉到了风声,却不能按照过去对艾若部那样明抢。乌恩其人在涅古斯, 他们想动手, 可就得先和涅古斯干上一仗才行。 喀鲁王又觉得这技术在乌恩其手里,就等同于在他手里, 自然选择关起门来吃独食。这样一来, 乌恩其吃准他现在腾不出手,更是抓紧机会拼命做买卖。 她需要的钱也不是小数目, 没了她的供给,那些暴动的百姓可就很难坚持下去了。 俄日勒合刻的队伍被她散了出去,四下里煽风点火。乌恩其知道百姓有怨,却低估了那怨的深沉,几乎不怎么需要她的人出手,百姓们就如同干柴上的火星一般,顷刻就能发展成燎原之势。 又过几日,喀鲁王命令所有分封王整合队伍,全力镇压流民。 可分封王们在离开王城之时,就已经交了兵权。每人都和乌恩其一样,只能养一只亲卫队。拱卫一人不是问题,可要拿出去镇压,就显得有些以卵击石了。 往日里,他们这些王侯在百姓心中远如神明。据说身毒、暹罗几国的人擅养象,只要在这些庞然大物幼时打怕了它们,待到它们长足以后,也是不敢反抗的。 可象一旦发现同它相比,折磨它的人类是那样渺小时,它便不再会被一根鞭子吓到了。 那些亲兵如今在百姓心中,已经同那根耀武扬威的鞭子无异,自然震慑不住他们。 在亲兵的护卫下,有些人试图回到王城寻求庇佑。一时间草原上风声鹤唳,天上仿佛又来了一团不散的暗色浓云。 第105章 如果要形容这紧绷的沉默,那恐怕只能用“暴雨将至”这四个字,王城里的侍从们连出声说话都不敢,唯恐自己成为喀鲁王怒火的出口。 “咣当”地一声响,铜制的高大摆件被踹倒在地。喀鲁王本想着让分封王们压制,却一天受到了好几人的求救,他胸膛火烧,恨不得把这些人全抓了去砍了。 而有人比他更想砍,当第一位分封王被亲卫围起来斩首后,草原上刹那间风云剧变。 这股浪潮以猛烈地趋势狂啸而来,冲得其他贵族人人自危。接连又死了三个人后,喀鲁王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殿下,人来了。” 乌恩其亲自走出王帐迎接,到来的两人衣着朴素,都穿着宽大的袍子,面容也隐在兜帽之下。直到他们脱了这些累赘,旁的人方能认出这是大亲王与素夫人。 “小妹,好大的手笔啊!”达日也赤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 乌恩其笑道:“我大侄女呢?怎么没一块来。” 素夫人说:“她哪能坐的住,已经跟着起义军一块走了。” “这……着实危险,您二位也不再劝着她些吗?”乌恩其没想到他们两能让独女去战场上冒险,讶异道。 “怎么没劝,可那孩子本在上南坡就很有威名,夸张点说,也是一呼百应,”素夫人道,“她想要的就是这个,做将军。如今机会来了,她怎么会错过?” 随后,乌恩其就在素夫人的口中大致了解了上南坡的情况。 因着他们二人平日里执政极为亲和爱民,在最近的动荡中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波及。上南坡的大部分百姓日子过得安稳,自然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可其余地方的队伍很快打了过来,素夫人索性直接打开城门,所有亲王卫都收回了身边,压根没有抵抗。 亲王卫里有想离开的,她也全部准许了。只余下一部分极其忠心之人,想要继续追随他们的,素夫人也就没再强求他们回去。 而上南坡的百姓们以素夫人为主心骨,本准备为她而战,这一下被弄了个不知所措。 那些队伍见这情形,也茫然了。不过既然素夫人没准备再打起来,他们便分出一部分进了城。 城里氛围比起别的地方算很祥和,这些生人的到来影响到了上南坡原住的百姓,他们便自发地聚集在了潮珞门身边,希望这位公主能拿个主意。 潮珞门已经从母亲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带着人直接加入了起义军。怕母亲不同意,甚至来了一招先斩后奏。 对此,素夫人只淡淡道:“我要真心想拦着你,你当你能走的了?去吧,我素慈的女儿绝不是孬种。” 送走潮珞门,二人安顿好上南坡其余百姓,就直奔鹿角岘来了。对百姓的说辞是不忍同大家刀剑相向,决定先回王城复命。 这复命复的人不见了,就算是仔细盘问上南坡百姓,也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是喀鲁王真找起来,他们二人多半会被当做同其他分封王一样,死在了半路上。 “阿潮大了,何尝不想闯出一片天来?”乌恩其温声宽慰这二人道,“我会让我的人再照看着她点的。” 素夫人道:“小鹰总有离巢的一天,不成也就是身死名裂罢了。就算我把她拘住,不掺和你的事情,等你大哥一死,她的日子还不如死了。” 乌恩其忙道:“您何出此言啊!” “我的孩子我心里有数,她要真是做王的材料,那我们拼尽全力也要试一试的。可她不是,我这个当娘的只希望她能快乐,如何选择,不是很明确了吗?”素夫人道。 达日也赤也笑道:“你打小就是个想法多的,尽管在衣楼城解围之前,咱们连话都没说过。但弟弟妹妹们生下来,我心里也一直在惦记着。小妹,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比小六强。” 他口中的小六自然是当年在兄弟中行六的喀鲁王,如今还在人世的兄弟里,也就剩下他们二人了。 乌恩其被达日也赤这番话吓了一跳,忙道:“大哥切莫胡言,我可不敢……” “好了,你就不是安于人下的性子。你有胆识有冲劲儿,又心思细,事已至此,放手一搏就是了。”素夫人微笑道。 她并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素夫人猜到,只是乌恩其担心素夫人会对此有不满。 “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审时度势。我女儿不是能当领袖的,如果换个人会对她更好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去换的,”素夫人说,“但如今小妹就是最好的人选。” “我……”乌恩其顿了顿道,“您或者大哥去,不都要比我更好吗?” 素夫人一笑:“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上南坡待着,眼界能力都有限。你大哥当年不就是因为无能出名的吗?要是我可以,我也不在这儿和你讨论了。” “素慈狐狸,又打什么算盘呢?”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乌恩其回头一看,只见孟和长老笑着从里屋走出来。 第106章 “这么有精神?听说你在南方拐了个孙女?”素夫人又笑着回答。 孟和长老道:“什么叫拐,你这话可真难听!分明是那小丫头主动要和我走的,不信你问公主。” 乌恩其好奇道:“我早想问了,您二位以前认识吗?” “年轻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而已,”素夫人和蔼道,“没想到一把年纪了,因为你把我们俩又搭在一块了。” 孟和长老道:“陈芝麻烂谷子先放一放,公主,你放心好了,你这位大嫂看着聪明得跟什么一样,实际上没本事真正当一方王者的。我们这些人各有各的缺点,但对你都是服气的。” 素夫人悠悠道:“我早和小妹说了,我这人最擅长审时度势,还用你来迫不及待地揭我短?” 她们二人辩了几句,王城又传来消息,说是喀鲁王已经集结大军,非要斩草除根不可。 为此他要求余下的分封王再多交一笔钱用于维持大军,由他来解决问题。 “剩下人哪能拿出来?就算能,打南国那一套放在自家人身上,可不管用了。”乌恩其听完,皱着眉道。 孟和对这方面了解不多,问道:“此话怎讲?” “别的不说,就单论一点,百姓和所谓‘暴民’,该如何分辨?”乌恩其道,“对南国人,他全砍了也没人说什么,可对自家人这么做,那就真是自寻死路了!” 第59章 开诚 1  致理之要, 惟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而已。#但身在高处久了,许多人就会渐渐忘记最基础的道理。 草原上流言四起, 不需要费多大劲推波助澜, 单就喀鲁王执政时期做的一桩桩一件件, 已经足矣让百姓怨声载道。 “他该急死了。”乌恩其淡淡地说, 语气笃定。 裴峋道:“反噬罢了。” 民众的反抗情绪在她近些日子的努力下已一峰高过一峰, 但在她刻意地控制下,一直没有与军队正面碰上。 “雁行和潮珞门遇到一块儿了。”乌恩其又看过一封战报道。 陈雁行虽然已被鹿角岘的整只队伍认可,可她女子的身份再接手其他起义军时, 还是受到了阻碍。 她提出先扮做男装, 等局势稳定下来再揭露,却被乌恩其否决了。 “你就是女人,没必要掩盖身份。可以先不让其他人知道, 但不必扮做男装。” 于是在乌恩其的建议下,陈雁行的指令暂时先由俄日勒合刻转达,说的也是“我们将军”。没想到这位不露面的神秘将军竟然在起义军中深受爱戴, 陈雁行更是热血沸腾。 她早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憧憬父亲英勇的身影, 陈家的家传功夫属她练的最好,可能随军上前线的只有哥哥们。 陈雁行也乞求过母亲父亲, 他们没有扫陈雁行的兴, 只说她还太小,等她将兵书全部学通之后, 定会让她去军营。 可惜这个诺言没有等到实现的一天, 在逃亡的生活中,陈雁行也渐渐长大。她终于意识到女人在这里是不能当将军的那天, 心中居然没有她所预料的那样失望。 只是和往日一样,带上铁琵琶,继续去做一个歌女。 很偶尔,在清早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她会感觉小时候的生活像一场梦,如今这一切才是真切的现实。可身体已经刻入本能的武艺和头脑里永不停歇的排兵列阵都在告诉她,她所学过的一切将永远在她的骨血里流动。 如今这一切终于有了施展的空间,热血却让陈雁行更加冷静。往日那个时不时插科打诨的姑娘不见了,从出生就被当做将领培养那个的奇才,“百战不惜死”的陈家遗裔陈羽鸿,总算得以见到天日。 乌恩其从陈雁行口中听过她的过去,虽然她口吻随意,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乌恩其知道这些对于她来说,是难以抹去的痕迹。 如今见她站在愿望的门扉前,乌恩其也忍不住替她开心。 明明她最初对陈雁行只有利用之心,到现在她们可互相称对方一句“挚友”。乌恩其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之间的情谊。 “潮公主在上南坡一带很被尊敬,上南坡的起义军本与其他人有隔阂,可因为潮公主同陈大人关系好,这点隔阂已经消失了。”裴峋又道。 乌恩其一笑:“好事,潮珞门性子豁达,很适合同将士们打做一片,没什么距离。” 说罢,她站起来在王帐里踱步:“她们俩到还能合得来,不过也正常,都是好武之人。回头再带上白霜,我看她们三应该都能聊的投机……” “白姑娘是不是有点怕生,”裴峋笑道,“殿下别转了,看得人眼晕。” “我现在不想这些闲的,就会急。”乌恩其无奈道, 随着计划一步步地推进,她心中的焦躁也渐渐扩大,可作为主心骨,她却不能表现出来,以免其他人受到影响会动摇。 裴峋温声道:“到了这种时候,谁能真正当做没事人?殿下已经把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急便急吧。” 乌恩其把一缕头发绕在指尖上:“话是这么说……不对,你不就跟没事人一样!” 第107章 “那是因为我真正心焦的事情不是这一件,才能优哉游哉地劝您啊。”裴峋苦笑。 “什么?可是哪里出了纰漏!”乌恩其立即紧张起来,甚至忘却了手指上缠的头发,猛拽之下痛得她脸扭曲了一瞬。 裴峋忙道:“没有纰漏……咱们几人谋划了这么久,真有纰漏早看出来了。” 乌恩其深呼吸了几口,这才慢慢恢复沉稳道:“我心里急躁,却又不能说,憋得人有些一惊一乍了。” “人之常情,”裴峋道,“我也饱受此苦啊。” 后面这半句声音极小,几乎同气声无异。可惜乌恩其耳力目力都很过人,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你愁什么呢?”她最近在外还能保持,在熟人面前已有些不能继续事事理性了,嘴一快就直接问了出来。 话一出口,她突然反应了过来:“是你答应我的事情?” 裴峋也根本不意外她能一下猜中,叹气道:“您知道还要说?” “怪我?”乌恩其向后一靠。 “不敢。”裴峋道。 乌恩其又坐起来,身体微微向前探出椅子:“所以你想清楚了吗?” “大概……”裴峋按了按眉心,他手指骨节分明,肤色比初来鹿角岘时深了一点,但依旧白皙。 “现在还不打算给我说吗?”乌恩其又问。 裴峋抿了抿嘴:“您本来就心烦……我怕您听了会更烦。” “你困扰我这么久,都快成我的心病了,”乌恩其把手搭在扶手上,好让自己不要显得太迫切,“要是给我除了这一桩心病,兴许我就不烦了?” 她自己也好笑,明明关于裴峋的事情她不说无所不晓,可也大致都知道了。为何心中会这么想听他亲口全说出来? “就怕我害得您更心病,那我就真无法再原谅了,”裴峋深吸了一口气道,“隐瞒您许久,本就是我的不对,您再三追问,想必已经有所察觉。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再继续隐瞒下去。” 乌恩其道:“你说,我既然敢问,那就没什么不能听的。” “我……本名并不叫做裴峋。之所以用这个名字活着,是因为我早该已经死了。为来到这里,才有了这个名字。”裴峋整理好语言,开始讲述。 “您兴许猜到了吧,我最初出现在您面前,是为了当探子。” 他说完忍不住去看乌恩其,乌恩其冲他一点头道:“我知道。” 裴峋一颗心乱七八糟地跳着,把事先想过千遍万遍的话缓缓道来:我父亲本是京官,后因被指控通敌判了满门抄斩,上至祖父母,下至我几岁大的侄儿,无一幸免。 可怎么就独独把我留了下来。他们说我皮囊好,年龄小,训一训放到草原上,要是能笼络住谁的心,便是个好钉子。 我不愿意……可在那儿没有选的权力。总之各种苦都吃了些,他们说我要办事牢靠,就会为我家正名。 我不愿意,殿下,我是个特别懦弱无能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他们冤枉了我们家,又反而把正名说的像恩惠? 没有他们,我家何至于到需要正名的地步?在这样的一册史书上留名,真的是什么殊恩厚渥吗?我的家没有了,只有国在强迫我。 来了草原,他们就再难找见我了。殿下,我逃避了自己的责任,我不想为他们卖命,我心里没有他们拼命鼓动的红血,只有一滩腐臭已久的枯水。 我是一个懦夫,放弃了家国,甚至可以说仇恨着……只贪图自己心中的宁静,一意孤行做出了许多不知是与非的决策。 殿下,我就是这样一个连探子都做不好的废柴,却妄想能追随着您,去到那传说中的桃花源。” 他语调平稳,只有眼眶一点一点发红,头也越垂越低。 乌恩其轻轻叹息道:“你总爱说自己懦弱,可使得你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真的是因为懦弱吗?” “我不知道,”裴峋声音发苦,“和陈大人不一样,我一直不太能分不清自己的爱恨。等到终于明白过来一点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我可能和你一样,是把家放在所谓国的前面。我母亲死在这深不见底的宫城里,我就再也无法深爱现在的涅古斯。”乌恩其见他已经有些失态的苗头,安慰道。 她想了下又补充:“因为他们本能安慰度过一生,却因为所谓战争而被扣上子虚乌有的帽子,早早便离去,可能我们心中都不能接受这个理由吧。” 裴峋听出她的安慰,尽管眼睛里还有水光闪动,却依旧笑道:“您这话算大逆不道。” “我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大逆不道?”乌恩其两条腿交叠,说了句很狂放的话。 “您……不生气我骗您?”裴峋又小心翼翼地问。 乌恩其上下两条腿换了个位置又道:“实际上你从一开始就能没瞒过我,而你……又的的确确为我尽心尽力。在心里早知道的情况下,不发火也正常吧。” 裴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乌恩其也不催他,只等他整理好情绪再开口。 “……我何其有幸,能来到您的左右。”他喉头上下微动,极力压制着情绪。 第108章 “少捧。”乌恩其道。 说完她突然反应过来,那日她问的分明是“为何裴峋甘愿在她身边一次次冒险”,裴峋像她絮絮叨叨坦白了所有不该为人所知的身份,却没有谈到这个问题。 她便直接问了,裴峋这下比方才坦白前还要更局促,更僵硬。 “你才骗了我那么久,现在还要继续瞒着我吗?”乌恩其故意幽幽哀叹。 “我、我不会再瞒着您了,”裴峋脸涨得通红,“我说就是了……” 第60章 我心 乌恩其心口忽然猛地抖了一下, 她不知怎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种朦朦胧胧、难以捉摸的预感。这莫名的预感让她有些坐立难安,却说不上是因为什么。 此日雪霁天晴, 万物在这场苦难后都预备着复苏。乌恩其知道这就是草原之春, 是埋藏在封冻大地下永不熄灭的春天。 “……我倾慕您已久, 愿永远追随着您, ”裴峋静静望着她道。 乌恩其几乎坐做不稳当, 她与那双满怀期待的眼睛只对视一刹,就连忙移开目光。她从未设想过遇见这种场面该说些什么,热意一路烧得她后背都发烫:“什么永远……你还会信……这所谓的‘永远’?” “那……不论人间年岁更替, 不论旁人百阻千拦, 不论世上造化捉弄,都不会动摇我这心意一分一厘,九死不悔。”裴峋望着她, 身上僵硬,手脚都不知道摆在哪儿,一字一句地向她诉说着。 见他的窘迫更甚于自己, 乌恩其心头稍稍定了些:“我从未……想过这些。” 裴峋却露出了一个很好看的笑来:“我明白的,是我考虑不周。不知怎的, 一冲动,就全说出来了。您……不必放在心上。” “你才说着甚么有死无二、九死不悔的, 现在又要我装作没听见吗?”乌恩其见他这幅模样, 不知怎的,心头生出一股忿怨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您心中天地辽远, 我只奢求能占一个角落,只以下属的身份, 就好。”裴峋忙解释道。 乌恩其笑出声来:“连求爱都不敢,你在草原这些日子从没见过年轻的男孩追求别人吗?” “只要您肯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比他们都好的!”裴峋听了,急切地上前两步,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去抓乌恩其的手腕。 “我不想成为惹您心烦的阻碍,怕您嫌我死皮赖脸的……”他的脑子这会才回来一点,意识到乌恩其的那番话并不是严肃的拒绝,面上不由得带了傻笑。 乌恩其才像每一个草原姑娘那样,从慌乱中找回了主动权,她轻快一笑道:“那你就来试试看吧!” 裴峋几乎立刻就握住她的手,狂喜道:“您答应我了?” 这意料之外的举动害得乌恩其面上一热,提高声音来掩盖心头纷乱:“谁答应你了?” 又感觉自己好笑,定了定神道:“只是……只是按你说的,给你一个机会罢了。” 裴峋仍在望着她痴痴地笑,不管她说什么都一个劲儿地点头,仿佛世上最美妙的仙乐也不过如此。 乌恩其等了他半天,他都没能从神魂摇荡的样子里缓过来。 她忽然意识到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慌忙一把抽出来。这动作终于让裴峋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干什么。 见他脸突然烧得绯红,乌恩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转身向着王帐外走去。 裴峋满怀幸福地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在门口又停下了脚步,背着他扬起手臂挥了挥。 “行了,可别忘了咱们脑袋还随时都会搬家呢。别到头来梦做了一大堆,命却没留住。”说完,乌恩其回过头冲他一笑道。 “您不会败的。”裴峋道。 乌恩其反驳道:“话说这么满?怎么还有替别人打包票的。” 裴峋失笑:“到这个时候了,您也别说丧气话呀。” “万一呢?” “万一……我陪着您也是心甘情愿,死得其所。” 乌恩其道:“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生死关头是人都会后悔的吧。” “我不后悔,永不后悔。”裴峋收敛起笑,定定望着她的眼眸,认真道。 被这么一搅和,乌恩其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焦虑,终于又能以冷静的样子去处理手头的正事。 她素来不是很信任人与人所谓爱情,往往最开始都是盛大绚烂的,走到中途就会变得刺骨凉,结局之时更是一地灰土。 可那些年轻人们依旧一次次地为爱奋不顾身地向前,如同鹰要展翅马要奔跑一般,是难以甩脱的本能。 也许情之一字,真的能够点腐朽为神奇?这未知的全新画卷让乌恩其心生探究之意,或许她本就有摇动,或许她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漠然无情。 她想了片刻没有想通,就先将其抛之于脑后,专心考虑起眼下最该操心的事情来。 起义军发酵到现在,没有做出具有更大威胁的举动来,这一切目前对于喀鲁王来说只是烦心,还没能到让他意识到严重性的地步。 这也正和乌恩其的意,要是把喀鲁王逼急了,让他掏出全力来对付起义军,那事情的不可控性就会更多一分,这是乌恩其不愿见到的。 第109章 正想着,有人来通报她,说喀鲁王叫王城周围的封地领袖去涅古斯的王宫里,且不得带兵刃侍从。 这怕是怀疑到此次乱动的背后有推手了,乌恩其想。不过也正常,草原百姓生活多困苦,要光凭一腔热血就去起义,必然撑不了多久。 如今这些人在乌恩其的暗暗支持下,已经闹腾了很久。各分封王手中没有兵权,不光没能替喀鲁王分忧解决掉,反而还折了几个人进去。 接到口信后,乌恩其便着手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既然已经说了不让带兵刃,她也就不去触那个霉头,只贴身穿了件锁子软甲。 如今天气已然算不得暖和,人们穿衣还是尽可能有多少穿多少。她在甲外面多套两件,便全然看不出痕迹来。 裴峋这几日一直变着法子讨她欢心,做了很多话不说,还给她又缝了些小东西。 上次裴峋给她做的护臂她都没怎么用过,乌恩其对于射箭一技已经娴熟无比,不自谦地说就是炉火纯青,自然用不上这给初学者的护具。 察觉到这一点,裴峋便又做了副手套。为了方便她拉弦,拇指是全部露在外的,其余四指也只裹了一半。 他自己跟乌恩其学了好一阵子射箭,不说多么厉害,但对于哪些地方需要护着,还是能分辨出来的。护指这东西轻便,就算乌恩其手上早就练出来了茧子,有件东西护着点也能舒服些。 这些心思到真的能让乌恩其会心一笑,她打趣道:“你倒是手巧,再缝下去孟和长老就该找我要人了。” 最近丝绸的生产渐渐稳定了下来,所有参与的人都没少赚,已经一跃成为了鹿角岘心目中最好的活计。毕竟又不用去外头风吹日晒,除了费眼睛之外,比平日里在草原上讨生活还是舒服些。 孟和长老见情况大好,心思就分去了织金上。乌恩其自然大力支持,把手里的黄金贡献了许多出来。 “我只能弄些小玩意儿,要真去给孟和长老打下手,怕是要不了一刻钟就会被丢出来。”裴峋笑道。 “对了,”乌恩其把喀鲁王的口信告诉裴峋,“这次你怕是也没法跟着。” “为什么?”裴峋才把心里话说出去不久,眼下根本不想离了乌恩其。 乌恩其好言道:“眼下这么个情况,鹿角岘没人守着我实在不放心,孟和长老抽不出空了,白霜又缺经验。陈雁行不在,只能把你留着了。” 裴峋委委屈屈道:“我明白了。” “抛头露面的时候还是让白霜上,你多帮着点她。我也会叮嘱她的,我不在的时候就看你的了……”乌恩其又絮絮叨叨地安排了很多,裴峋很认真地听着。 “……就这些吧,”乌恩其想了想,发现没有要补充的了,“不让你到台前去,你可有意见?” 裴峋摇摇头:“您让我去人前才是为难我。” “好好,”乌恩其一笑,却猛地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咱们在南国的时候,安江寺里有个和尚叫慧贞,说是你的旧友。” “慧贞?”裴峋疑惑地念了便这个名字,忽然记起什么来,“可是一位眼有神威,状若虎目的?” 乌恩其点头:“是他。” “那就是了……他竟去了安江寺,法号也改掉了,”裴峋道,“他俗家名叫常琪恭,未出家时就与我结识,与我友情深厚。他是个性情中人,我一直担心因为家中变故,会牵连到他。” 说着说着,他忽然反应过来了:“您怎么会同他谈到我?” “哪有,他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乌恩其道,“我瞧着他用的签筒上的字迹眼熟,旁敲侧击问了一下。又在他那儿见到了署名柏寻的一页字……不过我告诉他你没死了。” 她说着也有些心虚,先前对裴峋没有全然信任,就一直按着这件事没有说。 但裴峋坦白身份后,她本该报以等量的信任,最起码告诉他一些事情。可她最近忙起来直接忘了,只留下裴峋还乖乖地按原先态度老老实实做事。 “原来您那个时候就知道了,”裴峋微笑道,“琪恭提前知道柏家要被……但当时那个情形,他也没能告诉我,事发之后便一直觉得对我有亏欠。 他来大牢看我们家时,哭得脚软,是被架出去的。您既已经告诉他我还活着,希望他心中别再为这件事伤怀了,我也从没怪过他。” 第61章 监禁 涅古斯的王宫里气氛算不上好, 最近这事闹得喀鲁王脾气越发暴躁,侍从们都不敢近身伺候,生怕自己成了撒气的口子。 乌恩其刚到, 就被领到正厅内, 除了喀鲁王外, 还有几位陌生的面孔, 看着都不年轻了, 她猜是先王继位初封出去的。 毕竟涅古斯一直有给达慕头名封地习俗,乌恩其当初就是靠着这一点,才得到鹿角岘的。 “小妹见过王兄和诸位大人。”她一撩袍子, 单膝跪下行礼道。 其余人也忙向她回礼, 喀鲁王没有再为难她的心情,摆摆手让她起来。 乌恩其扫了一圈在场众人,径直去了队伍的最末尾, 这种时候自然是力求不引起注意。 第110章 “你们都知道,最近一帮刁民在做什么吧?”喀鲁王说。 底下人战战兢兢,也都不敢出声, 一位身材比较肥腴的甚至在这天气出了一脑门的汗。 喀鲁王冷笑道:“本王对于一帮乌合之众突然有了战术和补给一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请你们来一叙, 人一多,指不定就有谁想到原因了。” 这话说得极尽嘲讽, 那位身形臃肿的已经开始拿手绢擦汗了。 “怎么, 都没有头绪吗?”喀鲁王见状,继续施压道, “这帮贼人很是狡猾, 连本王的大哥都已经下落不明了,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 最近就先留在王城里吧!” 乌恩其听他专门提了一嘴达日也赤,就知道他对于达日也赤的“失踪”并没有相信。怕是已经散了人手在找。甚至他怀疑这次乱动背后的推手是达日也赤都不无可能。 这两口子现在人就在鹿角岘,只是按照喀鲁王的想法来说,鹿角岘绝不会是他搜查的重点。 草原不像南国,百姓们都有户籍,走到哪儿都需要证明。草原的百姓定居在一处的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追逐水草而居,常有的情况是茫茫几百里都看不见人烟。 像艾若这样的小部落一直没被全吞并也是这个原因,人少,东西捆在马背上就走了。要想找见这样一小撮人,费的人力财力比把他们彻底吞并多得多。 怎么算都是亏本买卖,艾若部也是因为蚕才招来了祸事,否则三大部很少去盯这种小部落。 因此乌恩其完全不担心,就算喀鲁王真搜道鹿角岘来,那二位大可以装成百姓混出去。 就算喀鲁王想把这一带所有百姓都扣下来,也只能有心无力。他集结起军队原是要冲着南国去的,现在调转矛头对着起义军,都没法分出更多的人手来让他折腾。 “回大王,小人手下有人在暴民之中看见过一个女人,说是身材高大,眼下有一道疤。小人听着,很像大亲王之女……”有人说。 “可还有别的?”喀鲁王问。 底下再度陷入了沉默。 潮珞门身为公主,平日里又只在上南坡附近生活。上南坡的百姓能认出来她,其他人可没法确定看到的人一定是她。 高个子的女人多了去了,眼下有疤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两样凑到一块儿,只能说很可能是她,打不了包票。 更何况潮珞门一个女子,喀鲁王也压根没拿她当回事。她在哪、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没什么要说的,就去休息吧。”喀鲁王掐了掐山根,挥挥手,立即上来一队侍卫,要“请”他们下去。 乌恩其全程没出声,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副顺从的不得了的样子。 最终,她被带进了一间小偏殿,里头有侍女,外头也有人守着。 “见过公主殿下,这几日由我们几人来伺候您……”一位侍女向她行礼道。 乌恩其望了望外头:“意思是我这几天都不能出去吗?” “这是大王的意思……”那侍女道。 乌恩其相比其他人,来王宫的次数算多的,她倒是从来没有为难过王宫里伺候的侍从们,因此这些人对她还算和蔼。 “其他几位大人也一样吗?”她打量了一圈这间偏殿,抽了把椅子坐下,语气平和。 那侍女见她没有要发作的意思,微微松了口气道:“回殿下,大人们都是一样的。” 软禁加上监视,都在乌恩其的预料之内。眼下的情况中喀鲁王也做不出什么更好的措施了,将他们这些人先全控制起来,真想做什么也会投鼠忌器。 而且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很多事情办起来的难度就会大大提升。 剩下那些失踪的和突然死掉的本来就不多,再筛选一下注意着点,总比所有人都留着自己封地来的好控制。 这样做唯一的弊端,就是很有可能把别有用心之人放在了自己身边。但喀鲁王敢这么做,自然是相信他们没法甩开软禁和监视。 乌恩其粗略看了下,她这里有三名侍女,院外还有两个侍卫。侍卫定然要轮班,侍女们估计这些天也不会出去。因此她一个人就要被至少三人盯着。 她也不着急,这几个侍女都对她不是很恐惧。乌恩其猜她们本来就是伺候喀鲁王哪一位妃子的,照顾她的压力比照顾剩下那些男人小的多。 “好无聊呀,”乌恩其拖着长音抱怨,“我们就在这一直坐着吗?” 那三人看了看彼此,先前那位和乌恩其说过话的小心道:“殿下恕罪,可大王有命令,您不能出去……” “我也没要出去啊,”乌恩其见她搭腔,往后一靠道,“你们和我说说话,总可以吧?” “这……”那三人又眼神交流了一轮,“说什么?” 乌恩其知道她们怕自己套近乎,其实她在这老老实实的等着也行,可她不愿意闲着,哪怕她所做的事情对于结果的影响只有千中之一,她也想争取到自己手里来。 “你们多大岁数了啊?”她随口抛了个问题。 “十四。”看着脸最小的那个侍女怯生生地说。 “十七。”另一位说。 方才和乌恩其说话的那位,一个翘鼻子的姑娘说:“回殿下,小人已经二十有三。” 第111章 乌恩其道:“二十三?你可曾婚配,怎么还在这儿。” 真不是乌恩其想一张嘴就问结婚,只是王宫里很少把侍女留到这个年龄。她们平时做的多是粗活,家世和相貌都很普通,既不可能被喀鲁王看上,也因为常年身居后院,难在认识别的男子。 扣着她们不放,对于王侯们来说没什么好处。把这些女人送出去嫁人,才能继续为他们增加百姓的数量。 “小人前些年本已经定下来了,可他……去南国没能回来。”那侍女眼睫低垂,小声道。 “抱歉,”乌恩其道,“我不是有意提起。” 那侍女当即惶恐不已:“殿、殿下,您怎么能为我这种、这种……” 乌恩其知道她在怕什么,柔声道:“这几日只有咱们几人一块生活,我还指望着和你们说话呢,又没别人盯着,何必揪着所谓尊卑不放呢?” 尽管她这么说了,那侍女还是局蹐不安的样子。另外两个年纪更小的也满脸无措,十四岁的那位抬头瞄了乌恩其一眼,便飞快地低头看着地面。 “我……有个姐姐,叫昭那。她当年在涅古斯时,可是上下都认的第一美人。”乌恩其绞尽脑汁,终于想了个话题。 听见她说起这位第一美人,三人都竖起耳朵来。乌恩其不由得失笑,果然,这种事儿人人都好奇。 “她嫁出去的时候我还小,脑子里模模糊糊。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她真的是一位大美人,眉毛眼睛鼻子嘴,都长得特别好。”她继续说。 那翘鼻子的侍女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没敢开口。 “你在王宫久吗,见过她吗?”乌恩其直接问道。 “小人……只见过那位殿下一面,就是她出嫁的时候,”翘鼻子的侍女说,“再听说她,便是您去霍伦那一回了。” 乌恩其道:“她出嫁的时候,婚服是从南国得来的,上面绣了百鸟,在太阳底下一动,就能看见不同的样子,当真精妙绝伦。好些人为了看她差点挤破头。 大家想着,她堂堂涅古斯公主,嫁的也是一部之王,应该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得很幸福吧。 结果年纪轻轻就……贵为一国公主,竟然都落得如此命运。如今这……只能说世事无常,谁都料不到日后的事情。” 她本想说几句这世道的,可一想到喀鲁王在监视她,就把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按回嗓子里了。 那三人听了这番话都陷入了沉默,半晌,最小的那个侍女问道:“真的会有传说里那样的生活吗?” 乌恩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家过得都很苦,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后面的几天,乌恩其每日都和她们三个闲聊,把她知道的传说故事讲了个遍。那三人也把名字告诉了她,十七岁的那位还拿了家伙什,要教她绣花。 她们熟络了许多,在喀鲁王对着报回来的内容,鄙夷乌恩其小家子气时,玉芷王后前来,提出要去见乌恩其。 第62章 暗流 “她一个姑娘家, 大王把她和那些人放在一块怎么能行?”玉芷王后对喀鲁王说。 喀鲁王烦躁道:“那你想干什么?” 玉芷王后忙做小伏低道:“只是看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儿,有心照顾着她一点而已。惹大王不快了, 我便不提了。” “妇人之仁, ”喀鲁王冷冷道, “这些事不是你能插手的, 你的职责是管理好后院, 可你呢?没有一点容人之度!阿鹭心地善良,不是你怙势凌弱的理由!” 玉芷王后却依旧温言细语:“大王,这之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我对妹妹们向来一视同仁, 自从我嫁来涅古斯以来从未变过。” 兴许是这话让喀鲁王想起来了一些过往情谊, 脸色稍稍好了几分。 “再说,小妹一个女孩儿,能干什么呀?”玉芷王后趁热打铁, “我怕她缺什么东西,内务那边考虑不到。” “随便你。”喀鲁王一振袍袖,转身就走。 玉芷王后看着他的背影, 脸上笑意一点一点淡下去,本属于她的漠然这才展露出来。 不一会后, 一间金碧辉煌的寝宫里,两个女人听见了侍从的通报, 忙迎出去:“问王后好。” 玉芷王后淡淡一点头, 也不言语,只扫视了一圈四周摆设。那两个女子心领神会, 立即屏退了所有下人。 “成了。”玉芷王后说。 寝宫里只剩下她们三人, 她方才盛气凌人的王后架子便不再端着。 那两个女子对她千恩万谢,末了才道:“后面的事, 还要再麻烦您一下。” “我既然答应了你们,自然会送佛到西天,”玉芷王后态度和蔼,“我不在道你们要干什么,单信那位妹妹不会害我而已。” 这两个女子眉眼如烟,肤白如雪,赫然是萧王安排的那两个卧底。 被喀鲁王叫做阿鹭的那位道:“公主殿下不够狠,尤其是对她心中的自己人。我本以为这种性子的人没法成的,可却是叫她真心换来真心了。” 另一位道:“行了,别背后妄议……” 玉芷王后又道:“你们同乌恩其究竟是什么关系,托我去看她也不是去说废话的吧。” 阿鹭眯了下眼睛道:“您在二剑的时候,也是高门贵女,有些事情的的确确没法说,您因该能理解的吧?能告诉您的我们也说过了,我们都算公主殿下手下的人,殿下要做的事情……可能会对您不利,但也可能有利,取决于您怎么想。” 第112章 另一位女子道:“您对我们姐妹一直多有照拂,我们二人都记在心里。和您直说吧,我们离乡千万里,只有您是真真切切帮过我们的人……不论做什么,我们都会保护好您的。只是公主要做的事很重要,我们不能赌。” 玉芷王后看着这二人,哪怕她实际上从未参与过真正的斗争没,可多年以来的身居高位让她也有了对一些事情的敏感:“告诉我……你们是在作恶吗?” 阿鹭站起来,面容肃然:“绝不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问心无愧!” “好,”玉芷王后道,“你们都年轻,有胆量,我……也有些受够了,便帮你们这一回吧。” 两人再次向玉芷王后道谢,又说:“此事不成,绝不会牵连到您。要是成了,您自然会知道一切。” 阿鹭仔附在玉芷王后耳边,仔细地讲了一番什么。 讲完后,玉芷王后便欲离开,走到寝宫门口,阿鹭又小声提醒道:“记得生气。” 玉芷王后点点头,出门的时候已经脸色阴沉,侍从们忙围上来,大气也不敢出。 她走后,那两位江南美人的侍从才敢进屋去,只见两人一坐一站,坐着的胸口不住地起伏,站着的脸黑到能滴水。 “邦”的一声,一个金嵌宝石的花瓶被砸了下去,在铺着厚摊的地面上发出闷响。 有侍从小心地劝道:“娘娘,王后毕竟是王后啊,您二人不能总和她怄气……” 闻言,阿鹭冷笑一声,闭上眼睛扭过头去,一副不愿再听的模样。 这事不一会就被喀鲁王知道了,有侍从报道:“回大王,王后殿下从您这出去后,径直去两位夫人哪儿了,没让人跟进去,不一会出来的时候……像是发过火,她一走鹭夫人就砸开东西了……” 喀鲁王阴恻恻道:“还说什么一视同仁,我前脚说完她,后脚就去找阿鹭撒气!” 此刻议事房里格杜也在,这位年轻时武艺高强,为人刚正,皇子们幼时都是被他一手教导的。喀鲁王继位后,对格杜也很是尊敬,去霍伦部时,领头人之一就是格杜。 这位老人对大王的后院之事没什么兴趣,可侍从和喀鲁王短短几句话就让他猜出来了个大概,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可是王后做什么了?” “多大岁数的人了,在这里拈酸吃醋,”喀鲁王厌恶道,“她原先可不是这个性子,真是越老越不知好歹。” 格杜皱眉:“王后与您琴瑟和鸣多年,您岂能这样说她?您二人乃是整个草原上最尊崇之身,更应携手相伴才对。” 喀鲁王不屑道:“她配和我平起平坐?连后院的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好,本王要她何用!” “大王,”格杜的面色已经不太好看,“先王后去的急,如今的王后娘娘膝下无子女,视所有王子公主如己出,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这话未免太寒人的心了!” 喀鲁王不以为然:“老师,您一身文武经纶,管这后院事做什么?” 格杜眼底闪过深深的失望:“也许您说的对,大王,我老了,我从年轻时就在先王左右,一晃几十年过去,我的眼睛花了,牙齿也掉了许多。大王,我乞求您的恩典,让我向一匹老狼那样,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吧。” “老师?好端端的,您怎么突然说这些,”喀鲁王眉头拧起,“我刚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格杜平和地摇摇头:“与您无关,大王。我的衰老是天神的规律,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归天狼的怀抱……如今我已经老迈糊涂,不适合再继续为您出力了。” 喀鲁王神色不快,可也没说什么,还是答应了格杜的请求。 格杜走出王宫,又回首看了一眼他付出了半生心血的地方。宏伟的建筑在阳光下漂亮到近乎冷峻,前面不远处,就能看见衣衫褴褛的百姓。 他失望地叹息,佝偻着身体走在泥泞的路上,再没有回头一次。 与此同时,乌恩其终于等到了玉芷王后的到来。守在她所在的偏殿门口的那两个侍卫看见王后亲至,忙不迭地行礼。 “起来吧,”玉芷王后神色漠漠道,“我来看看公主殿下。” “王嫂?您怎么来了!”乌恩其一副激动小女孩的模样,三两下窜到门口。 那三个陪着乌恩其的侍女纷纷跪下,玉芷王后又让她们起来,这才对乌恩其说:“大王怕你缺东西用,他走不开,我就来看看你。” 乌恩其满脸感动:“王兄的恩情,小妹没齿难忘。” 玉芷王后温婉道:“如今大亲王下落不明,你就是大王唯一的手足了,自然对你要更上心些。” 两个人东拉西扯许多,各种家常里短都说了一圈,从乌恩其上次来王宫,一直到去江南后的见闻。独独没人提起最近的事情,那些侍卫侍女听着都开始走神。 说道最后,玉芷王后忽然拉起乌恩其的手道:“你那两个南方来的姐姐知道我要来看你,专门让我再替她们带个话呢!” 乌恩其眼睛微微一睁,知道这是终于到正题了,她笑着问:“我也就见了她们一两次,要和我说什么呀?” “你从南方回来的时候不是给她们带了东西吗?她们两人对那链子很是喜欢,说是看到了就能排解心头的思乡之情,所以让我告诉你她们的感激。”玉芷王后一番话说的有些刻意。 第113章 乌恩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她们二人服侍王兄尽心尽力,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要有所表示才对。那链子本身不是贵重金玉,胜在了手工巧罢了,她们能喜欢就再好不过。” “是呢,”玉芷王后道,“她们还说什么时候有空了,带上来给你看看。” “好呀。”乌恩其答应道。 玉芷王后却递了个眼神给她,语气嗔怪道:“你也不说个时间。” 乌恩其一凛,嘴角挂着笑,眼睛里却凝重起来,看向玉芷王后。后者冲她轻轻点了点头,她顿时心中了然。 “那就……”她想了想,“三天后吧。” 玉芷王后如来时般,又带着一大帮人呼啦啦地离去了。乌恩其心中沉甸甸的,却也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一个侍女小声对着她说:“王后娘娘,可真好呀……” 乌恩其面上轻松笑道:“不都说嫂子像妈吗?” 这三个侍女和她已经熟悉了,也大着胆子起玩笑来。乌恩其应和着,脑子里却想的是该怎么再和外面联系一下。 “唉。”她故作忧愁地叹气。 侍女们忙关心她怎么了,乌恩其却脸上泛起红晕道:“不和你们说。” “您这个样子,跟在想情郎似的。”年纪最小的那个侍女笑道。 乌恩其心中一喜,对,还请你继续往这个方向联想吧。 第63章 潜踪 听见那小侍女说她好像在“想情郎”, 乌恩其故作磕磕绊绊道,“什、什么啊?” 见她这个反应,那三个侍女都心下有了猜测, 缠着乌恩其要她讲讲那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才能被公主瞧上。 乌恩其否认道:“没有那回事。” 年岁最大的侍女记得自己好像听说过这位公主因为婚姻的问题和大王闹过不只一回, 便问道:“那人不会是个普通百姓吧?” “那怎么了?”乌恩其反问, 话一出口, 却像是察觉道自己说漏嘴似的,故意清了两下嗓子,“我是说, 王侯又如何, 黎庶又如何?” “殿下,您就说说看嘛!”最小的那位像对着家里姐姐似的,眼睛亮亮地乞求道。 乌恩其挑眉:“王兄还不知道呢, 怎么能给你们说?除非你们答应我,先不告诉王兄。” “殿下,婚姻大事, 还是要让兄长来把关的。”另一位侍女劝道。 “我又没说一直不告诉他,只是现在我们还……没确定呢, 我急匆匆地去找王兄像什么话呀?”乌恩其继续道。 那三人带笑点头,显然已经把她当做了服下爱神灵药的少女。 这一招面对其他人必然走不通, 但对于这三位在后院中度过许久的女子来说, 爱才是人生中分量最重的那一块。 她们整日看到的,就是喀鲁王的爱就能决定那些妃子们的生死, 能让她们为了争夺这“爱”头破血流。 乌恩其轻轻道:“他是个顶潇洒、顶好看的男人,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 她卡了一下, 才继续道:“在一个夜里,黄花开满了山丘。” 虽然只是编瞎话,可乌恩其不自觉地就那裴峋来当例子了。她第一次见到裴峋是在王帐前,那家伙被五花大绑,还一本正经地说着自己的身世。 第二次见面,才是在夜里的黄花丛中。 “那夜里繁星满天,我都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只记得一回首,就看见他一身素衣,站在满地黄花间……” 乌恩其那时还在为昭那公主的事情烦心,至于裴峋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她也压根不记得了。 小侍女手托着腮帮,向往地说:“然后呢?” “然后?”乌恩其笑笑,“然后就不给你们讲了。” 那小侍女闻言,大为失望,又哀求乌恩其讲下去,乌恩其却道:“我来王宫这么几日,都没再和他说过话呢,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没心情讲。” 裴峋必然还在处理鹿角岘的各项事务,她做了这么多年,裴峋虽说很有才干,但刚接手少不了要花时间。 “殿下,您且忍忍吧,您现在又不能出去……”年岁最大的那位侍女劝道。 “谁说我要出去了?”乌恩其道,“我有法子和他说上话,只怕是你们不让罢了。” “什、什么法子?”那侍女问。 “不告诉你们。”乌恩其故意撇开头去。 接下来,她仿佛真的陷入了对情郎的思念中,一个人静静坐在那儿,时不时还叹一口气。前些天和她们讲的各种神话传奇自然也不讲了,小小的偏殿沉寂下来。 那三个侍女动了恻隐之心,但也不知道喀鲁王为何要她们汇报乌恩其的一言一行,怕自己坏了事情又要挨罚。 乌恩其又长叹一声道:“唉,也不知这事什么时候能过去,明明都知道和我无关,可为了一视同仁,非要把我也圈在这儿。” 喀鲁王想干什么自然不会给这些侍女解释,她们领到的命令怕就是守着她,把她做的每一件事情报上去罢了。 “殿下?”那侍女紧张地瞧了一遍四周,没发现有别的人注意,这才小声道,“大王的旨意,我们照做就是了……” 第114章 乌恩其故作才反应过来的样子道:“对对,你们应该都不知道的,我要真说出来,就害了你们了。但王兄烦心的事和我真的没有关系,要不然王嫂怎么会专门来看我呢?” 这话一出,那三位侍女想了想,都觉得很有道理。 乌恩其不担心她们把这些话也传上去,在她刚刚的描述里,她们要是让人知道她们在猜测喀鲁王的旨意,可是会遭来惩罚的。 “所以啊……”乌恩其欲言又止,却再没说话,只又叹了口气。 比方才更加漫长的沉默降临了,那三人恍惚间又回到了伺候妃子们的时候,这些天轻快的交谈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殿下……您到底要怎么和那人联系呢?要是实在想的紧,就试试看吧……”终于,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她们再也忍不住了。 乌恩其满脸惊讶:“你们……” “我们不告诉其他人,”为首的侍女下定了决心,小声道,“只要您能……” 未出口之语乌恩其当然明白,她一骨碌爬起来,不复方才无精打采的模样,连着点了好几个头道:“不会让人发现的!” 夜更深些的时候,三个人伺候她去洗漱,一转就到了偏殿最深处。 门口的侍卫根本看不见这地方,可因为乌恩其是女子,也不好跟进去。 幸好不出一会,她们就重新回到了前院。几人神色如常,依旧有说有笑。 在夜色的掩盖之下,没有人注意到一只鹰匆匆落下又飞去。 这鹰自然是潮珞门给她的那一只,一直留在鹿角岘。此次出发前,乌恩其叮嘱裴峋每日放它出来转一转。 要是没有什么情况,这鸟儿自己转一圈也就回到鹿角岘了。可若是像方才那样,它看见了那个荷包,就可以完成传递消息的使命。 乌恩其提前写好了条子,收鹰,放字条,放飞,拢共就花了几息的时间。王城距离鹿角岘中间只隔着那一大片荒地,人走着费劲,对于鸟儿来说,却不过振翅一飞而已。 三天后,是她对喀鲁王做的估计。他们这些分封王已经在王城待了有一段时日,喀鲁王却没能抓到什么破绽。 那他为了找见起义军背后的推手,只能稍稍放宽他们的限制。而这限制一放开,喀鲁王自然会加倍警惕,到时候再想下手就麻烦了。 裴峋从她手里收到消息后,定然会第一时间通知陈雁行和潮珞门。只是不知道这二人需要多少时间,要是不能第一时间赶上……乌恩其躺在床上,思绪却飞出去很远。 第二日起来,她神色略显疲惫,被问起时,便以“终于能给情郎诉衷肠,太幸福了”搪塞过去。 另一头的鹿角岘,裴峋、素夫人、孟和与达日也赤都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表情都不是很轻松。 “我已经让人速速去送消息……但这几日喀鲁王的人一直在寻找您二位的下落,不能做的太明显。”裴峋率先开口,眼角眉梢带着倦色,目光却很清朗坚定。 素夫人道:“阿潮那边不必担心,我们之间自然也有飞鹰可用。只是她人离得远,收到消息后再赶过来……希望来得及。” 达日也赤握着素夫人的手道:“能做的你都做了,接下来只能听天命。” 孟和长老嗤笑一声:“素慈,你一辈子的奋斗,最后都叫这个男人背了美名,你图什么?” “难道你一辈子不得见光,永远拿黑袍子罩着自己,就比我更厉害吗?”素夫人淡淡道。 “最起码艾若上下都认我,”孟和长老道,“而你压根没有坐到过最顶上的位置。” 素夫人咋舌:“说得好像其余五十部认你似的,你怎么不去和喀鲁王唐兀王,还有那个合斡勒王说你是女人?还不是因为一说出来,你的艾若就彻底不保了?” 裴峋一直不明白为何这二人素日里都是沉稳严肃的,一对上却总要吵嘴。他看了达日也赤一眼,见这为大亲王陶醉地看着妻子,就知道指望不了他。 “二位大人,莫伤了和气呀,”裴峋挡在中间劝道,“您二位都是人中龙凤,晚辈心中都很是佩服。不同的选择也是世道所致,何必非要争个高下?” 素夫人笑着点点头:“说得对,我们已经该退场,把事情教给你们这些年轻人。比如我女儿,就会继承我的愿望,当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女人。” 孟和不屑道:“你就一个女儿,全艾若部都是我精神的延续。” 眼见这二位又要开始,裴峋忙岔开话题道:“几位大人,对于殿下说的,可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达日也赤条件反射地立刻去看素夫人,看见她神色变幻,不知想到了什么,于是也紧张起来。 裴峋等了等,见没人开口,只好斟酌道:“各位大人不介意的话,小人有个想法……” “说。”孟和拍板。 “潮公主殿下距离王城与鹿角岘都不算近,两日内怕是赶不回来……不妨就在稍远些的地方候着,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无论是阻截还是接应都更方便些。”裴峋道。 闻言,素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恩和把鹿角岘的事交给你,你当拿出气势来才对。” 第115章 孟和道:“这小子能装着呢,在江南……” 她哼了一声,不说了。 素夫人砸吧两下,突然对裴峋道:“你……是不是对我们家恩和有想法?” 第64章 除患 夜里, 云深雾重,月亮全然被遮盖住,大地只有一片暗沉。 近来的事情忙得喀鲁王有些焦头烂额, 已经许久没去过后院。 可那些女人不肯让他省心, 尤其是王后。喀鲁王想不通她的性子为什么会变化如此之大, 过去的她分明不是这样的。 他与玉芷的第一次见面, 是在二剑王城外的河畔。 隔着茫茫江波, 玉芷的身形显得格外动人。哪怕起初只是为了联姻,这一眼也让喀鲁王衷心地赞叹。 起初他对这位续弦来的王后极为满意,玉芷美丽温婉, 从没有发过火闹过情绪, 可渐渐的,她越来越沉默寡言,神色也一天比一天愁苦。 喀鲁王认为她是身体不好所致, 一直对她多加宽容。时间一久,他竟然成为了草原上出名的情深义重。但随着他的后院有了更多的美人儿,对王后的耐心也就一日少过一日了。 更别提王后进来对那两位江南美人多有针对, 隔几天就会闹上一场。每次都害得她们二人又是哭又是摔东西的。 玉芷去看乌恩其的那天,他不过随口敲打了她几句, 她就又跑去收拾那两人。 喀鲁王心中对王后的厌恶深了几分,但他没想到才过去两天, 玉芷居然再次去找麻烦了。 他收到消息后, 火“噌”地就冒起来了,立刻便往后院去。 “王后!你想干什么, 翻了天吗?”喀鲁王一踏进玉芷王后的院子, 当即就气势汹汹道。 比起他的暴怒,玉芷王后却很是冷静:“大王在说什么?” 喀鲁王见她这样, 怒目圆瞪,抬起手竟然想要打人。玉芷王后呵道:“大王要为了两个异族,打我二剑的脸吗!” “好,那你就滚回二剑去!”喀鲁王面色气得通红,“别忘了谁才是草原之王!” 说罢,他竟然抽出宝剑,指着玉芷王后道:“没有老子,草原能踩着南国的头上过日子?平时里叫一声三大部,你们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你心里这么惦记二剑,老子这就送你的尸体回去!” 玉芷王后面色有些发白,却依然镇静,只缓缓垂下眼帘道:“您意已决,我还该说什么。” 喀鲁王胸膛极速起伏着,拳头紧攥,眼看着场面就要不可收拾之时,远处一个小侍从的叫喊声打破了僵局。 “大王!大王您快过去看看啊!鹭娘娘拿了根绳子要寻死!”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炸得一圈人都目瞪舌僵。喀鲁王再顾不上对玉芷王后问罪,忙跟着那小侍从一路赶出去。 还没到寝宫门口,就听见凄凄的呜咽传来,喀鲁王紧张不已,一把推开门冲进去! 只见那两个女人眼泪汪汪,哭得梨花带雨。其中一位手里拿着绳子,泣血涟如,那双本如烟波般忧愁的眼睛现在更是像在里面藏了一条溪水,不住地向外流淌。 另一位则半抱着她,啜泣着拍她的背:“莫哭了……眼睛哭坏,大王就不爱你了……” 喀鲁王听见这话,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谁说的?阿鹭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心中最疼爱的。” 抱着阿鹭,名字叫做阿鸩的姑娘率先反应了过来,忙扶着阿鹭转过来:“傻丫头,大王来了。” 阿鹭当即就要挣扎着起身行礼:“见过大王……” 喀鲁王一个箭步上前去,心疼不已地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谁欺负了你,本王一定给她好看,可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 他心中对王后更是深恶痛恨,已经认定就是玉芷王后逼迫这两位美人到如此地步,却听见阿鹭哭腔未消道:“没人欺负妾身,就算有,也是大王您……” 喀鲁王伸手把她脸上的眼泪抹去:“别怕,只要你说是谁,本王一定为你做主。” “就是您,”阿鹭一眨眼,泪珠就又一颗一颗地滚下来,“您这么久都没再来找妾身,定然是厌倦我了……” 阿鸩忙告罪道:“大王莫要与她计较,只是昨儿是她娘亲的忌日,她心里难受,才惊扰了您……” 喀鲁王听了,心中怜爱更甚,他将阿鹭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好好,是本王的不对,本王向爱妃告罪。” 阿鹭的头靠在喀鲁王的肩上,冲着后方的阿鸩勾起嘴角,那是一个有了十足把握的表情。说的话却还是娇滴滴的:“那就罚大王今夜来陪我,好不好?” 喀鲁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阿鸩见状,立即嘱咐下人去准备酒菜。阿鹭则软绵绵地依偎在喀鲁王怀里,和他耳鬓厮磨。 “王后是不是给你们气受过,嗯?” 阿鹭闻言,半撑着直起身子道:“王后娘娘待我们……很是宽容,从不曾为难过我们。” 她这话落在喀鲁王耳里,就是被王后磋磨到不敢告诉别人。 “你不必怕她,有本王在,她还能越了过去不成?”喀鲁王握住阿鹭的手,鼓励道。 “真的没有……王后娘娘平日里也很忙碌,怎么会来欺侮我们呢?”阿鹭只是否认,把“柔弱”、“善良”、“识大体”一类的词发挥到了极致。 第116章 阿鸩适时出声道:“大王,阿鹭这个性子,要真有什么一定会给您说的,不会憋在心里。” 喀鲁王握着阿鹭的手,百般轻怜重惜,一副阿鹭现在要天上的星星他都回去摘下来的架势。 就在这时,酒菜也上来了。喀鲁王这段时间怕耽误事,一直滴酒不沾。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鬓影衣香,红烛罗帐,丝丝缕缕的芳泽薰得他脑袋有些飘飘然。 此时再把酒杯送到他唇边,他便就着美人的手,一口饮下。 两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开始更为殷勤地劝着。就算喀鲁王不懂南国的“远山横黛”,也依旧难以抵抗。 随着夜色更加浓厚,喀鲁王停酒多日,眼下破戒便一发不可收拾,眼看着两位美人都双眼朦胧,他也放任自己酩酊大醉。 阿鹭又凑上去,埋在他怀里软软地诉着衷肠。喀鲁王搂着她,哪还顾得上其他?连屋里的另一位在做什么都进不了眼睛了。 这另一位便自顾自地斟酒,腕上的银镯与酒杯口发出清脆地碰撞声。阿鸩不像同伴那样长袖善舞,做任何事都八方不漏。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冷静,无论什么时候都极致的冷静。 “大王,您光心疼妹妹,都不心疼我。”她声音不似阿鹭那样婉转,清清冷冷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说着,她贴去喀鲁王的另一边,眉眼间颇有委屈之意。 这位姑娘平时鲜少发痴卖乖,偶尔来这么一出,便更让喀鲁王难以拒绝:“怎么不心疼你?来!” 阿鸩浅笑着,递上手中的酒杯,送到喀鲁王的唇边。 “等等。”喀鲁王却不像方才那样一饮而尽。 阿鹭脸色变了一瞬,旋即笑道:“大王还是最疼我,是不是?” 说着就要接过阿鸩手中的酒:“我来。” 两人心里都咯噔一下,唯恐喀鲁王发现什么。她们这些后院女人早在来之前就被彻底搜查过,什么利器都不能带入。发簪倒是有,只是头不够尖,又太细,万一一击得不了手,就要前功尽弃。 以往和几个月线人接头一次都很极限,砒霜硍朱之类的就更别想了。 因此乌恩其带进来的这只蛊,便是最好的选择,错过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得到机会。 阿鹭伸出的手却被喀鲁王按了回去,他大着舌头道:“好了,今日已经喝太多了。” 不是起疑心就行,阿鹭又笑道:“可是今日喝的都是妾身的酒,姐姐的也要喝呀。” “既然大王已经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再强求。我伺候大王休息吧。”阿鸩端着酒,向边上退了一步,神色落寞。 喀鲁王一听,取过酒杯一仰头就尽数喝下。正欲再说些什么,就看见那两人都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神色冷冷。 “你们……”他满心疑惑,张嘴要问,喉咙却里突然一涩。 “大穆殿前司指挥使之女钟缙红,今日为国除患!”阿鸩,或者说钟缙红,转身面向南方震声道。 喀鲁王闻言大骇,随即感到腹中剧痛,这才意识到自己中毒。张嘴要呼,却只能发出气息微弱的声音。 “你们……徒劳……” 钟缙红上前一步:“别急,乌恩其带着起义军已经到门口了,你是不是忘了,她与当今萧王可是一族的兄妹呢。” 喀鲁王伸出手指着她们,难以控制地抖个不停,眼睛死死地瞪着。胸膛像快要炸开一样,却连血都吐不出来,五脏如同撕裂般灼痛。 “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你,回到我的家乡去,”另一位姑娘也激动不已,压低着声音怒道,“自我介绍一下,胡雪正,南国千千万百姓中的一人!” 这个夜晚宁静到让巡夜人都心生恐惧,她们二人并肩而站,注视着喀鲁王带着满面的仇恨与痛苦抽搐着。 他皮肤下的血肉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渐渐干瘪,最终只剩下一副挂着皮囊的骨骼。 随后,一股股黑色虫子从他七窍不断涌出,遍布他蜡黄的身体。钟缙红早有准备,取酒泼上。 虫子消逝之后,她们才发现喀鲁王的胸口还有细微起伏。 两人无言地候着,直到子时已过,涅古斯乃至全草原的最高首领,这才断气身亡。 第65章 尸骨 另一头, 乌恩其从天擦黑起就开始等待,其间收到了裴峋放的飞鹰,一页薄纸告诉她陈雁行已经出发了, 日夜兼程的话, 应该能赶上。 看守她的人都不认识字, 乌恩其编了几句瞎话, 也就应付过去。 可谈话间门口的侍卫却起了疑心:“殿下拿的是什么, 还请给小人看看。” 乌恩其本就和门口有一段距离,再加上她身子是侧着的,天色又已经暗下来。她便赌侍卫根本没看清手里的东西, 利用身体的遮掩单手把那张纸揉成小球, 然后指尖微动,将这纸球直接抛入口中吞下。 她身上还有几片布头,是那小侍女教她绣花时留下的。乌恩其把布头举起来扬了扬, 走向门口:“这个你们也要收走吗?” 侍卫谨慎地接过,只见那布头上歪歪扭扭地绣了些什么,拿远些才能勉强看出来图案。 乌恩其拿回这小玩意, 挑眉道:“你们这么闲不住?没事,马上就换班了。” 侍卫也不意外乌恩其知道换班的时间, 只提醒道:“您请离门口远些。” 第117章 她“从善如流”地退后几步,回了屋里。 “殿下, 我服侍您休息吧?”一位侍女问道。 乌恩其却摆了摆手:“还不累呢, 我这一天天什么都不干,哪有那么多瞌睡?你们先去睡吧, 一点小事也用不上人伺候。” “那哪行呢?”侍女忙拒绝道。 乌恩其笑笑, 也不强求,只自己坐在一旁, 凝视着跳动的烛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外头传来低声交谈,侍卫换班的时间到了。待到新轮值的侍卫站定,月色下一队人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 两个侍卫定睛一看,为首之人竟然是玉芷王后,连忙跪下行礼。 “起来,去通报公主,大王有要事找她!”玉芷王后道。 “这……王后娘娘可有禁军信物?”这两个侍卫平素哪有机会同王后讲话,一时间汗如雨下,可又不得不多问一句,只能为难地说。 玉芷王后厉声说:“什么信物比大王的口谕还重要?还不快快去通报,别耽搁了大王的急事!要真有人拿你们问责,叫他直接来找我!” 话说道这个份上,两个侍卫哪敢再出声,一溜烟进去找乌恩其:“禀报殿下,王后娘娘来了,带了大王的口谕说是找您有要紧事。” 片刻后,乌恩其穿戴的极为庄重,走在玉芷王后的身边:“多谢王嫂帮忙。” “大王在南国姑娘哪儿。”玉芷王后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先提醒了一句。 “多谢您,”乌恩其冲她一笑,“今夜里可能会有些乱子,王嫂不如先去休息,您是地位最尊崇的王后,只用等着就好。” 玉芷的细眉蹙起:“你……别胡闹,小心着些。” 她心中模糊意识到会有大事发生,却一时也捉不住,出于担忧还是叮嘱了乌恩其一句。 乌恩其拉起她的手:“我要不是大王的妹子,或者您不是涅古斯的王后,那我怕是没有机会认识您。可我又真真切切地希望您和他能……没什么关联。” 玉芷笑笑:“不想要我这个嫂嫂?” “想要您是我亲姐姐。”乌恩其叹气。 玉芷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乌恩其的头发:“我早就知道一个贵女的生命该是什么样的,可听了你的故事,又见了你本人之后,似乎你的人生才是一个‘人’该有的。 如果我不是大王的妻子,只是一个来自二剑的女人的话,我依旧很愿意见到你。你要真有个年岁差不多的亲姐姐,指不定会为你多自豪呢!” 乌恩其一下想到了萧王,萧王一直在她前面几步的地方,给了她一个触手可及的背影,让她能一路追赶。 要真的这么说起来,也是她一直为萧王自豪更多。她总感觉自己距离心目中那个完美的目标还有很远,但到现在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真的有为身边的人带来一些改变。 “谢谢您,”乌恩其说,“您快回去吧,后面的事情实在不该再让您参与进来了。” 玉芷王后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有什么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送走玉芷王后,乌恩其径直向着那两位探子的寝宫走去。 到门口后,她侧耳仔细听了片刻,没有听见动静,随后便在门上两长一短地敲了三下。 敲完,门就被打开了一条缝,乌恩其离开闪身进去。一入目的就是一具皮包骨的尸体,上面的一副昭示着他的身份。 “事情办成了。”胡雪正深呼吸几次道。 “还没向您正式介绍过,我乃大穆殿前司指挥使之女钟缙红,这位是胡雪正,我们都是萧王殿下的人。”钟缙红道。 没能亲自送走喀鲁王,乌恩其的心中是有些遗憾的:“你们这些日子来辛苦了,不行就先跟着我吧,等有机会便送你们回南国去。” 钟缙红的化名是“鸩”,一种羽毛带毒的鸟,最后了结喀鲁王的人也是她。这位理智冷静的女人定定看了乌恩其一阵道:“我想要的是草原联盟彻底覆灭,而不是换个人继续。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你应该明白吧。” 乌恩其明白她的意思:“可惜你一个人的本事实在是有限,除了喀鲁王,涅古斯也不见得就会群龙无首,走向覆灭,更别提外头还有霍伦部与二剑。 国仇家恨不共戴天是没错,但你又杀不净草原人。可以拦着我做这把交椅,当然你也不一定能拦得住,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换我来,情况又当何如?最好也无非是涅古斯被另外两大部吞并,草原重新洗牌,你们二人的使命到此结束罢了。” “花言巧语。”钟缙红冷冷道。 “萧王的命令应该是让你们全力配合我,而不是自作主张吧?”乌恩其笑笑,“虽说我们身上有着血缘,但一个在草原长大,另一个在南国。此前也没什么感情上的联络。那他信任我的原因,不就很显然易见了吗?我有能力成为他的盟友。你要是觉得自己比萧王还要聪明,想得更远些,也大可以试试看。” 钟缙红咬着牙想了想,不出声了。 胡雪正打圆场道:“公主,红姐脾气直,您别和她计较。眼下这老贼已死,您接下来要怎么安排?” “拖。”乌恩其就说了一个字。 第118章 “什么?”胡雪正不理解道。 “我的人还没有赶到王城,现在若贸然走路风声,赤手空拳的,很容易被喀鲁王的追随者收拾了,他又不是没儿子,到时候再推一个小的上来,咱们就彻底算玩完了。”乌恩其说。 胡雪正皱了皱眉:“拖不了多久了,老贼平日找我们的时候,不喜欢有旁人伺候着,但他也不在后妃的地方留宿。所以他若迟迟不出来,必然会有人来找。” 乌恩其盯着地上的那具干尸想了一阵,随后伸手将他提了起来,放在了两人的床上。 “呃!”胡雪正嫌弃地叫了一声。 “谁比较能演,出去叫人,”乌恩其道,“他苛待百姓,被天收了。” “我去吧。”胡雪正主动请缨。 乌恩其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不管谁去,都可能要受皮肉之苦。” “无妨的,”胡雪正道,“从踏上草原的那一天起,我们就都有了这个决心。” 钟缙红也重重点头。 “少说这种不吉利的,”乌恩其打断,“刚还说要送你们回南国呢。” 胡雪正冲她笑笑,美丽的面庞写满坚定,走出了寝宫。 乌恩其后脚跟上她,找了个没有光的角落猫着。 钟缙红则留在寝宫,不一会,门外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这一嗓子把值夜的所有人几乎都喊了出来,霎时间脚步声乱作一团,而这动静闹醒了更多的人。 一些后妃都从梦中醒来。听见外面嘈杂不已,心中感到恐惧,纷纷派了侍从去看情况。 这间寝宫的门再次被推开时,门外面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群人。钟缙红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好像魂魄已经散了出去。 “鹭娘娘,您别吓小人啊!”一位侍女掺着软倒的胡雪正,拨开人群,往寝宫里头走来。 “大王呢,大王今夜不是来这儿了吗?” 众人的窃窃私语响做一片,胡雪正的脸色苍白,浑身冷汗,嘴唇不住的抖着,半晌才伸出手指了指床的方向。 一位胆大的小侍从在大家的驱使下走上前去,绕开坐在地上的钟缙红,小心的拨开了床上层层叠叠的帷幔,旋即也大叫一声,跌坐在地。 “大、大、大王!” 听见这声喊,门口其余的人纷纷冲了进来。众人只见一件华服套在一只干枯的尸体之上,而那件衣服除了喀鲁王,还有谁会穿呢? 巨大的冲击之下,屋内一刹那安静了下来。有人在默默地后退。却因心头慌乱,被地上杂物绊倒。 这一声响似乎换回了大家的心魄,混乱再起。乌恩其则于暗处继续观望着。 “都吵什么呢?”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乌恩其抬眼,一下就看见玉芷王后向屋里走去。她不是才劝了玉芷王后别掺和这个烂摊子吗? 第66章 长夜 “这、这是?”哪怕是玉芷王后, 在看到那具尸体的一瞬间还是惊叫出声,但她立即平复心绪,努力冷静地问道, “阿鹭妹妹, 这是怎么一回事?” 胡雪正一副受到极大惊吓的模样, 哆嗦了半天才道:“我……我不知道, 大王突然来找我, 我也吓了一跳。他和我们说了一会话,然后说最近的……” 她说到这,一下卡住了, 带着惧怕的神情看了一眼玉芷王后。 “说吧。” 按常理, 出现这样的事情第一时间应该是遣散众人,再请涅古斯其余王侯速来商议。可玉芷王后知道乌恩其就在附近,才选择了这样大张旗鼓的方式。 “大王说, 那帮贱民闹个没完,害得他都休息不好。他就到我们的床上说要睡一会。我们姐妹也没敢打扰,一直到大王往日该离开的时间, 才想着去叫他一声……”胡雪正说着,看向还坐在地上的钟缙红。 在场的多是各处聚来的侍从, 哪见过这种情形?一帮人都还没从看见喀鲁王尸体的震惊中回过神,怕是连胡雪正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见她看过去, 便都愣愣地把头转了个方向。 钟缙红无所谓, 她哑着嗓子说:“掀开帷幔,就看见大王已经……我们都吓坏了, 阿鹭直接跑出去找人。后面你们都知道。” 玉芷王后点点头, 下令封锁王宫,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喀鲁王把手足几乎全剪除了, 大亲王现在“下落不明”,同父的居然只剩下乌恩其一个。 趁着眼下一片混乱,乌恩其直接去到喀鲁王的书房里,找到了代表涅古斯和代表草原联盟的两枚大印。 涅古斯的大印是不知什么石头刻出的狼首造型,皱吻露着獠牙,雕工不算精巧,却有一种古朴的肃杀之气。因为传了多代,整体被摸得通亮。 草原联盟的就要新很多,东西本身也很华贵,又是金又是玉的,偏偏雕了个什么倒是有些看不出来。 收好这两样东西,她又去了玉芷王后的寝宫,轻松避开其余人的耳目,又发了一封飞鹰。 等到这一切做完,封锁令也终于彻底落实。玉芷王后以往从不干涉这些,现在一通折腾,反应快的都意识到出事了。 原本和乌恩其一起被制约住的其余分封王们都收不到消息,要提防的只剩下喀鲁王大大小小的儿子们。 第119章 倒不是乌恩其瞧不上喀鲁王的女儿,只是年龄大些的姑娘都被嫁出去联姻了,还在王宫的都一些小女孩儿。 此时天还未亮,封锁王宫后百官都难以进入,虽说喀鲁王死讯传出后,这条禁令就难再起作用了。但对于现在的乌恩其来说,能拖延时间的就是好事。 几位王子带着人聚集在前堂,要玉芷王后解释一下究竟发生什么了。 到此时,乌恩其的心终于定了下来。喀鲁王的儿子们里没有狠角色,百官里倒是有想争一争从龙之功的,可惜现在他们怕是还在梦乡里。 “侄儿们,都静一静,”乌恩其从侧面走上高台,站在王座前,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语调无比平稳:“方才夜里,王兄突发疾病……如今时局动荡,根据王兄遗愿,由我来暂时接管涅古斯的事宜。” 此话一出,台下立马哗然。喀鲁王的长子比乌恩其还要大上一些,闻言脸色青白:“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乌恩其冷静道:“事发突然,还请大殿下节哀。” “我父王怎么会突然……他怎么会让你接管涅古斯!”喀鲁王的长子先是喃喃自语了几句,突然激动起来,对着乌恩其大喊道。 他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怎么着,并无多少悲伤,脸上全是愤慨之色。 倒是几个岁数小的被这场面吓到了,哭了起来。乌恩其猜也知道她这些侄子们都同她一样,对鲜少出现在生命中的父亲没什么概念。 “几位殿下请节哀,王兄待我如兄如父,我心中也痛苦万分。只是眼下情况紧急,我不得不遵从王兄遗命。”乌恩其说着,直接掏出了涅古斯的狼头大印。 对王位有想法的几人自然都识得此物,果不其然再度炸开了锅。年长的满脸不可置信,年幼的哭闹不停,向来气氛压抑的王宫正厅此刻乱做了一团。 乌恩其冷眼看着底下,忽然有些想笑。喀鲁王的长子大声喊叫着:“这不可能,父王不可能选你!你一个女人,还想、还想!” “想什么?”乌恩其嗤笑一声。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用回头都知道是玉芷王后。 “母后,您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位大殿下看见玉芷王后,又嚷嚷起来。 岁数小的那几个倒是先抽抽噎噎地向玉芷王后行了礼,玉芷王后膝下没有子女,对喀鲁王所有子女都一碗水端得很平,平时很被这些人爱戴。 只是在与钟缙红她们做戏时,哪怕闹得鸡飞狗跳,都没人为了玉芷王后去劝劝喀鲁王。 “你这幅大呼小叫的样子,该如何让你父王的在天之灵获得安宁?”玉芷王后已经换好了素色的衣服,呵斥大王子道。 大王子摇摇头:“不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你父王出事时,身边还有两位娘娘作证。大印都已交付公主殿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玉芷王后道。 乌恩其心中一暖,玉芷王后按理完全可以不参与进这件事来。她要成功,那玉芷王后自然是帮过她的贵人,要不成,玉芷也还会继续是尊贵的王后。 可她现在主动出面为乌恩其正名,就意味着二人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要是乌恩其没能成为最后的赢家,玉芷王后便难逃被清算的大势。 “女人不可能当首领。”大王子冷静下来几分,终于揪住了一点。 乌恩其一甩袍袖,直接坐在了身后的王座上:“谁规定的?我只知道非天狼血脉不可统领涅古斯,可没那条祖训说女人不能统领的。” 大王子梗着脖子道:“这还用记在祖训上吗!女人本来就不可以!” “那你要如何?”乌恩其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大印可在我手上,你想当着天下人的面,和我动手硬抢吗?” 一听这话,大王子居然真的扑了上来。乌恩其甚至没有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照着他膝盖就是一脚,直接把他踹翻出去老远。 “草包。”这一下让乌恩其彻底看清了大王子的无勇无谋。 大王子气得半死,又爬起来想收拾乌恩其,可膝盖上的疼痛带着他再度栽倒。 “好了,你看看自己,像个什么样子!”玉芷王后道。 谁料大王子被玉芷王后这么一说,居然又再次起身,只不过这次是冲着玉芷王后去的。 他还没出去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大哥!你想做什么?那可是我们的母后啊!” “滚吧你!用你在着当好人?”大王子咆哮道。 乌恩其饶有兴趣地看向突然杀出来的这位王子,一时间也想不起来他是老几,只见他一副孝感天地的模样,拦着大王子劝导着。 他似乎察觉到了乌恩其的目光,抬头向王座上看去。 乌恩其见他目光躲闪了一瞬,心下已然有了判断。这位不知道排第几的王子是个细长脸,看来也是个有想法的,倒是比老大机灵一些。 “姑姑,”那细长脸诚恳道,“您别和大哥计较,实在是父王的事情……太突然了,大哥他太悲痛了,还没反应过来。”细长脸王子用力钳制着大王子,还不忘给大王递台阶。 第120章 “滚!你想叫一个婆娘爬到你头上就去,老子绝对不认!”大王子却一点不领情,依旧愤怒无比的叫骂着。 乌恩其微微一笑,对细长脸说:“你大哥不太像悲痛的样子呀,这不是挺精神的吗?” 玉芷王后也看向细长脸:“是我这个王后做得失败,竟然让你们恨我恨到刀剑相向。” “怎、怎么会呢,您永远是我们的母后呀。”细长脸陪着笑道。 “三番冲撞大印,此为不忠,对嫡母欲意行刺,此为不孝。这等不忠不孝之人,你还要认他做大哥吗?”乌恩其冷冷道。 这细长脸显然是想先冲她表忠心,再图谋别的。乌恩其现在真心感谢喀鲁王把南国的那些仁义廉耻信搬到了草原,这才能让她用道义去压人。 要不然按草原过去的风俗,哪还有虚与委蛇的功夫?直接动手就是了,谁能活到最后,把其余竞争者都收拾干净,谁就是赢家。 这样争乌恩其也不怕,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上赶着来为她“分忧”,她便也不客气了。 细长脸比大王子有头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点准备都没做?既然他想站队,乌恩其就逼着他同大王子彻底对立。 “侄儿明白了。”细长脸道,他钳制中的大王子闻言,又剧烈挣扎起来。 乌恩其扶额:“还不叫人压下去,你准备勒着他一辈子吗?” 她还没去禁军处立过威,第一次亮相必须震住那些人,因此眼下显然不是个好时机。既然细长脸跳了出来,刚好再探一探他的底。 第67章 高台 随着大王子被压下去时的嘈杂动静远去, 其余的几位王子彻底不再吭声了,只有年纪很小的两三个还处在恐惧中,一直在看玉芷王后。 窗外天还未亮, 乌恩其和玉芷王后对视一眼, 彼此都知道喀鲁王的死讯不可能一直按着。玉芷王后起身, 一手牵着一个小王子, 对乌恩其道:“如今涅古斯就要靠着殿下了, 诸事繁忙,千万保重身体。我们便不打扰您了。” 说罢,她转身带着年幼的王子们离开大殿。其余几位王子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也相继离开了。 乌恩其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喀鲁王的死讯就会被迅速地传播出去, 而她需要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涅古斯的王宫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她环视四周,大殿里空空荡荡的, 除了她身下的王座之外再无别的什么。乌恩其只是先坐在了这把椅子上,至于能不能坐稳当, 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突发疾病?她不准备用这个理由作为面向百姓的真正解释,旧王死的不明不白对继位者来说毫无益处。玉芷王后那边已经安排人去找棺椁, 按草原习俗, 君王死后要以木为棺,秘埋入地, 既不起坟冢, 也不会立任何标记。以免埋骨处被别有用心之人找见。 因此停灵这几日,就是所有人最后能看到喀鲁王的机会, 也是所有人可以光明正大出入王宫的机会。 那几位王子暂时离开了大殿,现在必然各凭本事在通知王城里的所有权贵。对于他们来说,抢夺王位的最好时机就是众人来瞻仰喀鲁王遗体的时候。 乌恩其此前几年都不在王宫内生活,如今事发突然,她肯定不能直接去调动禁军。这一点是个谋士都清楚,因此只要能动用足够的武力,便能把乌恩其架死在王宫。 陈雁行带领的队伍也不知走到哪了,这只队伍人数不多,却在此前一路高歌猛进,逼得喀鲁王点起了大军去围剿都没能成功。 只要这只队伍进入王城,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其余人不再会有翻盘的可能性。 眼下她要做的,还是耗,同其他竞争者比谁事先做好的准备更多。 喀鲁王的死几乎完全是由乌恩其策划的,她自然占了先机。事情发展到现在,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她的预料之内。 在她的控制下,丧钟还没有敲响,其余人想进王宫还需再等。因为她要赶在这些人耐心耗尽硬闯之前去寻找一件东西,准确来说是一件首饰。 乌恩其身上的首饰多是为了体现身份才佩戴,真正有意义的也就那么几件,那由同一颗绿松石制作出来的耳坠和戒指,纪念着母亲与姨母,也提醒着她同表姐之间的血脉。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年幼时先王给子女们一人一件的挂饰,似乎是用鹿角制成的。此物同她的公主大印一样,是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喀鲁王也必然有一件,只是在哪儿还需要她仔细找找。 这东西太小巧,远不如大印好找。乌恩其几乎把喀鲁王的寝宫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有见到。 难不成在书房?乌恩其心中猜测着,却没有贸然前去。现在王宫上下都在为喀鲁王的死而忙碌,如果她找东西的架势太明显,一定会被注意到的。 倒不是说王宫里现在还有人能奈她何,只是会不利于她稍后要做的事情。 喀鲁王的尸首已经被严密看管起来,乌恩其索性掏出自己的挂饰,掰成了几截,放在喀鲁王寝宫内的一个精致盒子里。 第121章 既然喀鲁王的找不见,那就只能拿她的来替代了。王宫内除了她们这些贵胄,还有就是专门的祭司。这些祭司的地位不低,目前守卫着喀鲁王尸体的就是他们的人。 对于这些人来说,操持婚姻丧葬就是他们最大的人生意义,乌恩其没准备去碰这硬茬。要不然,把那小玩意放在喀鲁王的尸体上,效果能更好。 乌恩其身上穿的衣服肃穆端正,虽然不是正经丧服,但也不显得很突兀。她从身上取了块昨天在偏殿用来绣花玩的白布,三两下挑断上面不成画面的绣线,然后把它捆在了胳膊上。 做完这一切回到大殿时,报丧的钟声紧跟着就响了起来。除了被细长脸弄走的大王子,先前被玉芷王后遣散的王子们也尽数回来,穿鲜艳衣服的都已经换掉。 乌恩其走上高台,在王座前站定:“王兄骤然薨殁,涅古斯在这时绝不能慌乱。各位侄儿都是血脉最纯正的天狼之后,现在更要毕力同心,不能叫别人把涅古斯看扁了。” 天色看起来即将破晓,早守在王宫门口的第一批人已经等不住了,大门一开便冲入王宫内。 口里还哭天抢地的,一副恨不得跟着喀鲁王一起去了的模样。 待到进入正殿,这些人抬头看见乌恩其,都故作惊讶道:“公主殿下,您怎么会在这儿?” 乌恩其扫了一眼他们哭嚎半天却依旧干燥的脸,也语气悲痛道:“王兄突然离我而去,我实在不愿相信啊……可涅古斯的大印都已经在我手中,我只好强打起精神,生怕辜负王兄所托。” 底下那些人已经听说了大印现在被乌恩其拿走,可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难免戳破了心中幻想。 有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已经按耐不住了,乌恩其认出他似乎是位武将。只见他愤愤道:“怎么不见大殿下?大殿下身为大王长子,德才兼备,理由继承大统。公主殿下保管大印辛苦,不妨直接给大殿下吧。” 这话一说完,殿内其余人看他的目光都微妙了起来。乌恩其也惊讶于大王子的追随者为何同他本人蠢得如出一辙,居然能在眼下的情形中理直气壮地把他们所惦记的讲出来。 “那真是可惜,大殿下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甚清楚呢。此人不忠不孝,枉为人臣、人子,其余的殿下们看不下去,已经出手清正王室之风了。”乌恩其两句话把关于大王子的事情推去了细长脸头上。 细长脸刚欲开口,乌恩其便继续道:“以及王兄托付我大印,可不是要我暂管,还请诸位认清楚才是。” 说完,细长脸才得以继续道:“大哥的所作所为,令我这个当弟弟的痛心无比。父王的魂魄还没走远,他便想对母后……身为兄弟,我岂能看着他酿下大错?只得……” 乌恩其挑眉,这细长脸出乎意料地会讲话,故意模糊了大王子做的事情,又不点明自己做了什么,让众人往最糟糕的方向联想。 果然,大殿里众人闻言脸色各异,精彩纷呈。乌恩其不动声色地把个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才继续道:“大殿下品性有缺,难当大任。按父王留下的惯例,其余侄儿们该各领一块封地,独立出去。” “公主且慢,涅古斯大印在您手上没错,可这不意味您能做主吧?”又有人语气冰冷道。 乌恩其和煦一笑,却让人背后发寒:“我还从未听说过有拿着大印都不能做主的事情呢。各位大人,我是在通知你们,不是在和你们商量。” 她也不站着了,又坐在身后的王座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是谁让你们觉得,对我说话可以如此无礼?” 先前为大王子出头的那个壮汉已经去了人群的最末尾,脸色灰白,身边还有几个同样看上去如丧家之犬的臣子, 剩下的人则隐隐有分成几波的趋势,躁动不已。乌恩其坐在高台上,由衷感受到了这个位置带来的,喜悦。 终于,底下的人意识到了想不费一兵一卒就把乌恩其赶下去是没可能的。有人的眼里已然阴狠一片:“殿下何必呢?您一个女人,要是为了这种事情丢了命,传出去多可笑啊?” 乌恩其道:“我觉得,相比之下还是你们被一个女人取了命更可笑一些。” 语毕,刚刚说话的那人立即对她怒目而视,腮帮猛颤,像是受到了什么侮辱一样:“您别后悔就行!” 乌恩其却没看他,把目光移去了王子们那里,悠悠道:“谁家的狗?管管。” 这下全场除了乌恩其,再没有一个人的脸色是好看的。 她却不紧不慢地换了个姿势坐着,赌底下的人看她这幅胸有成竹样子不敢贸然动手。 其实真要动起手来,乌恩其也并不是像其他人想的那样被动。她每一次的考量,都在为之后铺路。 喀鲁王死后,乌恩其发出的飞鹰并不是询问陈雁行的,而是要求裴峋在王城里找一个人。 玉芷王后三天前帮她与南国的二人传了消息,当天乌恩其就忽悠了看守着她的侍女,为裴峋传出来了要动手的消息。 第122章 裴峋果然没继续留在鹿角岘,跟着商队直接来了王城。尽管乌恩其现在还不知道,但他已经在收到第二次飞鹰后迅速完成乌恩其的嘱托,找到了那个关键之人。 第68章 交锋 乌恩其高坐在王座上, 睥睨着下面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这些人都是她的阻碍,但她知道他们拦不住她的。 “公主殿下, 您说话未免太不中听了些!”有人厉声道。 “怎么, 这位大人, 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方才应该没有点着你的名字骂你吧?难道你的自我认知就是走狗吗?”乌恩其依旧脸上带笑, 说出的话却难听极了。 “你!”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致向乌恩其,“你也就能逞逞口舌之快!” 乌恩其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随后一个闪身便从王座上蹿了下来, 大殿里其余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 就先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众人纷纷扭头去看,只见那人的胳膊角度不正常地弯曲着,不用想都知道是折了。 “拿手指着你们的君王, 可真是太胆大包天了,”乌恩其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王座上,姿态优雅, 仿佛刚刚出手废别人胳膊都不是她一样,“需要我再提醒你们一次吗?现在, 我就是受命于天狼的涅古斯首领。这都理解不了,难道诸位都还没断奶吗?我没兴趣陪你们玩拿着树枝骑马打仗的游戏, 再犯者, 我手下不会留情。” 被拧断胳膊的那人还在嚎,可乌恩其说出的一字字就像钉一样, 清楚地扎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细长脸王子道:“姑母莫要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如今涅古斯大小事情都要您来操心,这些蠹蠢不妨让侄儿替您管教管教。” 乌恩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这细长脸确实比喀鲁王的长子能耐的多。 这第一批进到王宫里的官员里,原先估计有不少支持他的人,只是他这番话说出去,必然会败坏一部分人的好感。 她又看了看那些官员,果然,有人面带愤慨地看着细长脸,有人却若有所思的样子。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能做到面上不显露情绪的,这才是正常为官该有的样子。 “你有这份心,我也深受感动。只是我尚未与各位大人熟悉起来,更应该多接触接触才是,你说呢?”乌恩其道。 细长脸勉强笑笑:“姑母说得是。” “王兄那边还需要人守着,各位侄儿们先过去吧。我也去祭司大人那儿看看仪式准备的如何,各位大人既然是来送别王兄,就请在正殿里稍后吧。”说完,乌恩其先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王子们见状只得跟上,转眼间正殿内就只剩下了那一帮臣子。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把王子和近臣分开两边,他们之间再要想传递什么信息便会麻烦很多。 先前放任他们去通报喀鲁王死讯,是因为这事瞒不住,要是有的选乌恩其真想秘不发丧。 她的手没插王宫里,玉芷王后又被喀鲁王架空了权力,她们做不到让王宫上下铁桶一般。还不如把主动权捏在自己手中,让这些王子去传。 收到消息的人为了抢占先机,自然会马不停蹄地前往王宫,无形间阻碍了很多人的准备。 毕竟她最难以应对的局面,就是有人直接带着大队兵马杀进来。但对王位有想法的人多是心思缜密之辈,决计不会做热血上头的事情。 这消息提前放出去,就能给他们一种抢在人先的错觉。这时他们哪怕急躁都会多些余地,而有余地的人更不会冲动行事。 他们做打算需要时间,乌恩其需要的就是拖时间。把王子们同大臣隔开也是出于拖延的目地,这样一来,她就能更添几分胜算。 裴峋……如果他那边成功了,乌恩其就能大大地松一口气。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在心里对裴峋交付了信任。尽管过去碍于各种因素没有明确展现,可到了这种关头,她能想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最让她安心的人就是裴峋。 她从正殿出去,先去看了仪式准备的现场。祭司们脸上涂抹着五色油彩,身穿鸟羽和兽皮制成的长袍,手持长长的树枝,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项项事务。 乌恩其同大祭司打了个招呼,示意自己来过。这地方很是偏僻,几乎在王宫最靠边的位置。乌恩其离开后向着反方向行进,可没走多远,她就听到远处有盔甲碰撞、战马嘶鸣的动静。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冷静地想。 乌恩其做的最坏的打算,是她从王宫里脱身,放弃鹿角岘,带着人在草原上逃亡,伺机再起。 其实真正最坏的打算应该是她死在失败的谋反中,只不过死是不用提前考虑的,因此这一条不在乌恩其的计划内。 她加快脚步,向着传来部队行进声音的方向靠近。王宫为了历代君王的安全,自然设计的易守难攻。这些兵马想进来也得从正门打起,想要躲走的话,乌恩其原先准备换一身衣服从他们的来路撤退,毕竟灯下最黑。 但她没有执行这个打算,因为她看见了天上出现了一个盘旋着的小黑点。尽管这黑点飞得又高又远,但乌恩其就是能一下认出来这只在她身边屡屡立功的红嘴铁鹰。 第123章 这次的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写得没有裴峋平日里那种从容不迫,笔画有些龙飞凤舞的。乌恩其看着那条子,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心的笑。 没有把纸条毁掉,乌恩其将它揣进袖口里,闭上眼睛,深呼吸整理了一下情绪。再睁开眼时,她又变回了那个毫无破绽刀枪不入的公主殿下,这才转向正殿走去。 “天亮之后,其余人就该进王宫了,诸位大人如有衣裳还不合适的尽早换掉。”她面色如常,同方才出去时没有任何改变,一进来只说了些葬仪的事项,一点没提旁的。 底下有两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对乌恩其道:“殿下按习俗,该在正殿候着才是。大王……那儿自有祭司负责。”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乌恩其笑笑,耳朵里却在听闯宫之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不回来,你们带的尾巴不就派不上用场了吗?” “什么?”有人惊呼。 乌恩其却毫不犹豫,抬手间长剑出鞘——拿得还是涅古斯世传的宝剑,通常只在祭典上当礼器的,指着下面的人道:“四王子还挺超乎我意料的,不过到此为止了。” “殿下,刀剑无眼,您可得仔细些,”方才指责乌恩其不该离开正殿的那人说,“您还有什么底牌都不管用了,人马已经到王宫里,就算您能插上翅膀,也无济于事。不妨放下这东西,您身为四殿下的姑母,不是没有谈的余地。” 四殿下便是那细长脸,乌恩其到现在都不记得他到底叫什么。不过底下这人效忠于谁已经很了然了,乌恩其没再说多余的话,足尖一点,轻盈地从高台上飞降而下。 熟悉的一幕再次上演,众人反应过来,带了兵器的都慌忙冲去阻拦她。 可惜为时已晚,乌恩其在他们涌过来的一刹那就抽身后跃,几乎所有人都扑了个空。但当她站定时,众人发现她手臂和侧腰各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紧接着,有躯体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两声。 众人回头,只见方才讲话那人已经身首异处,脑袋拖着一条暗红的痕迹,骨碌碌滚出老远。 这变故说起来慢,实际上只在几息之间就结束了。给乌恩其制造了伤口的都是武将,而有些反应慢的文官还杵在原地没动弹。 身上的两道伤会影响乌恩其的武力,但换来对面一颗有分量的头颅,乌恩其觉得划算。这一下杀鸡儆猴让其余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毕竟乌恩其刚刚展现出了在重围中取人首级的本事。 他们是想要从龙之功,但现在没人愿意当出头鸟,在这里丢了脑袋。 “殿下,您的伤可有碍?”一道颤颤巍巍地声音响起,有本身就同夺嫡牵扯不算很深的人意识到“保谁不是保”,试图转对乌恩其献殷勤。 正殿里的尸体还在向外涌血,一个白胡子文官表情阴鸷道:“希望您一会还能笑得出来。” 他话音一落,大殿的门便被蛮力撞开,“呼啦啦”地闯入一群披甲带刀的士兵。 白胡子文官嘴角勾起一摸冷笑,心想他们还是下手慢了些,这才给了这女人嚣张的机会。就应该在收到喀鲁王死讯的时候直接带人杀来才对! 为首的士兵向乌恩其猛扑过来,“杀了她!”白胡子大喊,可那士兵却没有听,他的动作与其说是杀入,更像想要挟持乌恩其。 乌恩其一脚踹在那士兵的心窝处,把人踹出去的同时,还不忘夺过他手里的刀。 白胡子瞬间意识到了不对,下一秒,正殿的大门再度被撞开,更多的士兵涌了进来。 只是这些人盔甲精良,行动有素,怎么看都像是……禁军。 为首的两个人中,那个相貌极其出众的年轻男子没人认识,可他身边那位年迈将领却是这些人再熟悉不过的。 “格杜!”有人尖声叫道,“你不是告老还乡了吗!” 乌恩其却没在听,她看向队伍最前面的裴峋,又想起来那张纸条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字——“马上就到”。便露出了今夜真情实意的第二个笑。 第69章 流虹 格杜, 按南国的算法来说也是帝师,在涅古斯朝廷上极具威名,年轻时武艺高强无双, 一生蹈仁履义, 品行高洁。 哪怕是喀鲁王, 都从不对他有过什么惩处。不是因为他多尊师重道, 而是格杜实在是廉臣的代表, 一动他,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寒心。 眼下这位分明已经告老的人臣代表突然出现在王宫,身后还领着大批禁军。 细长脸的队伍刚进王宫就被从后面缠上了, 交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中损失许多, 几乎是一路逃着进了正殿。 正殿内王公贵族多,这帮人的第一个选择自然是乌恩其。可惜乌恩其身手实在太好,一招没治住就算了, 还被她夺了兵刃。 乌恩其把仪式上用的那把长剑“当啷”一声丢开,专心拿着抢来的刀,三两下就开出一条路, 到了格杜和裴峋的旁边。 途中数人都想活捉她做人质,可无一成功。乌恩其不为杀人, 只求一击退敌,所过之处多了不少伤兵残将。 第124章 半路上, 那些士兵就意识到难以把乌恩其怎么样, 纷纷更换了目标。待到乌恩其与格杜裴峋汇合时,正殿里又已经乱成一片。 有好几位文臣被挟持, 那些武将倒是状况还好, 都在向着格杜的方向逐步靠拢。 正殿里的站位转眼间就掉了个头,乌恩其来到了更靠近大门的位置, 白胡子和细长脸则去了靠近王座的那一端。 “公主殿下好手段,竟然能让格杜不惜毁坏一生清誉出山帮你,”白胡子冷笑,“舐犊情深也莫过于此了吧!” 乌恩其嘴角轻轻勾起道:“技不如人就造谣,世人老说女人是‘长舌妇’,依我看简直大错特错,大人您才应该是个‘长舌夫’的代表才对啊!” 格杜刚还预要发怒,被乌恩其这么一说,倒是有点想笑,这小公主还真是个不吃亏的主。 不,严谨一些应该是“未来的女王陛下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他不气了,有人倒是气得发抖。那白胡子哆嗦着指着乌恩其,一副受到了天大侮辱的表情:“你、你,你怎么敢!” “你造谣的时候不是挺敢的吗?”乌恩其皱眉,好像在听什么笑话。 细长脸的四王子抓住机会道:“姑母,这般刀剑相向的局面侄儿属实不愿看到,我们都是一家人,就不能好好聊聊吗?” “聊什么?把王位让给你吗?”乌恩其灿烂一笑道,“从没见过败者还要求这要求那的,脸皮挺厚,不错。” 这下脸色难看的人又多了一个,尽管现在的局面很紧张,裴峋看着乌恩其笔挺的背影,却还是微微弯起了嘴角。 乌恩其懒得再废话,举起手就要发号施令。却又被白胡子的一声大喝打断了:“慢着!” “除了遗言,我不想听别的。”乌恩其身上的刻意做出来的嬉笑彻底消失,声音冷得能冻死人。 “放我们走,否则这些人都别想活!”白胡子双目园瞪,每一条皱纹都在苍老的脸上颤动着,手则划了半圈,指着底下所有被闯宫的军队挟持之人。 乌恩其嘴角带笑,面色却冷如冰霜:“你觉得我在乎?别忘了你们是为什么早早跑到这来,别和我说是因为太爱我的六哥。” 六哥自然是指在兄弟之间行六的喀鲁王,她刚刚那番话里连“大王”都不叫了,语气也满是嘲弄。 “你不忠不!”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白胡子的话却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他缓缓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见一截剑尖从他的腹部探出。 下一刻,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血流顺着台阶一节一节地向下,如同一株鲜红的藤蔓在生长。 四王子手里提着方才被乌恩其丢下的宝剑,拿袖子擦了把脸上的血:“姑母,这一切不是我的注意……请您明鉴,我对您绝无二心……” 乌恩其一言不发,就含笑看着他。 四王子额上一滴冷汗缓缓沿着脸颊向下,最终于下巴处掉落在地。 忽然,他猛地跪在地上,对着乌恩其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姑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说着他就涕泗横流,嘴里还在念念叨叨着“不想死”一类的话。 乌恩其也没准备让他血溅当场,毕竟他也是喀鲁王的儿子,实在不能弄得太难看。 “押下去吧。”她直接送四王子去地牢和大王子做伴,俩人前后脚下去,中间压根没隔几个时辰。 其余闯宫士兵见主人一死一投降,不知谁带的头,纷纷把兵器扔在地方,希望用这种方式换来不那么残酷的对待。 四王子一路上都在语无伦次地求饶,乌恩其大为失望,不是对他,而是对那些过早丢了兵刃的私军们。 她刚刚还放话不在意这帮大臣的死活,要杀要剐随便白胡子,结果现在就没死几个,她还得想办法和这些人再周旋。 “公主,我们也为涅古斯奉献了一辈子!您身为人主,就是这么对待旧臣的吗!”果不其然,那些文臣刚被放开,就对着乌恩其怒目而视,要讨一个说法。 乌恩其挑起一边眉毛:“那老东西分明是拿你们做人质,我要坐实了很在意你们,岂不是刚好被他掐住了七寸?要是被他发现制约着你们就能让我投鼠忌器,你觉得你们现在还能好好的待在王宫里?” 这番话虽然说的有道理,但也确实是诡辩。当文臣的都是人精,如何分辨不出来? 只是如今大势在乌恩其手上,既然她递了台阶,其余人没理由不跟着下去,硬要对着干的话,他们又不像四王子,有一个皇子的身份,能让乌恩其有所顾忌。 “殿下说的是,是我们刚才受到惊吓,有些心急了。”一位文臣出来打圆场道。 乌恩其又将他们每个人都看了一眼,重重地叹气:“诸位,我和你们说句掏心窝子话,告老还乡吧。” 几人的脸色立即精彩纷呈了起来,没有人想到乌恩其会这么直白地把这事摊在明面上说。 “有些话藏着掖着也不是不能说,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实在是累了,”乌恩其道,“你们想要这从龙之功,就应该知道一旦不成是个什么下场吧。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交代在这里,二是夹紧尾巴,当个普通人,还能留一条命。没有三。” 第125章 这番话也丝毫没有遮掩,那些人听完之后心里都有了决断。正欲开口一起顺着乌恩其的要求选择“告老还乡”,就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我宁死不向你这不忠不孝的妖女低头!牝鸡司晨,成何体统?”一个文臣怒吼道。 其余人的眼皮齐齐一跳,心中把他骂了千遍万遍,接着转过来,异口同声对乌恩其说:“我等愿意众生不踏入王城,只求归乡放牧!” 乌恩其笑眯眯道:“明智的选择。” 又对那位抗议者说:“牝鸡司晨又如何?可惜不会叫的公鸡,就只能炖了吃肉,再无任何用处。你说呢,这位大人?” “涅古斯到你手上,只会有生灵涂炭一个下场!”那人继续大喊。 “你们怎么不是造谣就是下咒,真窝囊啊,”乌恩其将一把刀从刀鞘中抽出,“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那人正欲说话,旋即喉咙就被割出一道横口,满肚子的愤慨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其余人不敢再看一眼,纷纷告退,离开了正殿。格杜见形式稳定,也带着紧急叫来的禁军先行退下。 正殿里的几具尸首都被一并带走,最后居然就剩下裴峋和乌恩其。 “恭喜公主,”裴峋立刻开始汇报情况,“陈大人带着的队伍已经赶到王城了,天亮之后再稍等一定会进宫。潮公主则带人驻扎在几个大营的附近,等到您登记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方便收拾余孽……您不在的时候,鹿角岘一切如常……” 乌恩其看他一开始讲就没完没了,忙打断道:“你怎么跑到王城来了?” 虽然说她在做计划时就预料到裴峋一定会来王城,可真见到他时,还是忍不住要问。 “鹿角岘的事宜还有素大人夫妻,他们帮白姑娘没什么问题。”裴峋以为乌恩其在问他鹿角岘没人怎么办,解释道。 乌恩其深吸一口气:“我是说,跑来这可一个不对就会掉脑袋,你怎么就来了?” “因为您在这啊。”裴峋想都不想,直接回答道。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大胆的话,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你先前说倾慕于我,现在还做数吗?” “永远作数!”裴峋激动道。 乌恩其一笑:“那就由你来做为我的第一个见证者吧。” “我会见证您从现在起,真正成为涅古斯最高处的女王。”裴峋认真道。 乌恩其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裴峋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愣愣地靠过去。 随后他唇上微凉,半晌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亲吻。 回神时,他的女王陛下已经踩着血迹斑斑的阶梯,高坐回了王位上。 窗外,清晨的朝阳缓缓升起,如同赤火流虹,霞光满天。 第70章 更始 草原本有五十一部落, 但垣勃部私自与南国的赵王不清不楚,被三大部教训一番后已经名存实亡;艾若部自首领孟和长老失踪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中,传闻说他们怕是所有人都活不下去了。 因此现在的草原人实际上已然称呼联盟为“草原四十九部”, 少了两个小部落对大局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三大部落依旧是那三个, 其中涅古斯依旧是所有部落之首。真正让场面发生改变的是涅古斯的首领突然暴毙, 而新继任的君主居然是他的妹妹。 乌恩其在几个时辰之内收拾了两个竞争者, 劝退了喀鲁王的旧臣, 顺便还处理了一下私人感情问题。再度坐回王座的那一瞬间,她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天已大亮,厚重的王宫门徐徐打开, 丧礼的正式仪式便要从此开始了。为乌恩其赶制出的丧服已经完工, 就在她换衣服的空档儿,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把。 “嘿!” 乌恩其压根没转过去:“你几岁?” 来人见她完全没被吓到,笑着说:“我这么劳苦功高的, 你都不愿意赏我个正脸。” “哪有人说自己劳苦功高的?”乌恩其转过来,面前之人正是这一段时间都没能见到的陈雁行。她瘦了些也黑了些,但一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 陈雁行冲她笑, 露出一排白牙来:“你都要当女王了,怎么还拆我话?” 乌恩其也笑:“你都要当将军了, 能不能别捉弄我?” “真到了这时候,反而感觉在梦里, ”陈雁行说, “我路上老在想,我现在倒底是醒着还是睡着。怕眼睛一睁开, 又发现自己在江南的酒肆里。可草原上的风的的确确是真实的……” “包括草原的风在内, 你质疑的皆是真的。握兵器磨得虎口茧子都出来了,还在这胡思乱想。”乌恩其一挑眉毛。 闻言陈雁行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 她自幼习武,手上本就伤痕累累。在江南时。她用的琵琶乃是铁质,沉重不已,把她的指尖都磨出厚茧。可这些都同真正兵器不离手的痕迹不一样,陈雁行虎口处的新茧正是证明 “你怎么没有?”陈雁行又问。 “我哪儿可能没有?惯用弓的,和你们位置不一样罢了,”乌恩其失笑,“这么爱乱琢磨,不如想想你的名号叫什么好。你要不起,我到时候就封你做‘骠骑辅国镇军怀化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元帅’!” 第126章 陈雁行大声抗议:“你怎么不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 “盘古是谁?”乌恩其好奇地问。 “问裴峋去,”陈雁行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忘了乌恩其不太懂这些南国的传言,“他这会居然不在你跟前吗?” “我刚亲了他一下,他就和脑袋叫人打了一样,晃晃悠悠地出去了。”乌恩其随口道。 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听得陈雁行犹如被雷劈了一下,甚至怀疑前两天在军中磕到头的那一下伤了自己的神志:“你说啥!” 乌恩其不解道:“我说他刚出去啊?” “不是这个,”陈雁行捏捏鼻梁,“嘶,难不成那一下真给我磕坏了……” 乌恩其又说:“不是这个还是什么,我亲了他一下?你后面半句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陈雁行虽说对儿女情长没什么兴趣,可她当了许久的歌女,自认为对于那些细腻微妙的情感还是能比别人敏锐些的。在她回忆里,直到她临出发前,乌恩其和裴峋都不像有额外私情的样子。 尽管这两人视彼此为特殊,但陈雁行认为捅破窗户纸还需要一段时间。毕竟这二人出身差异巨大,中间又横亘着两个国家的纠葛,陈雁行怎么也设想不出来他们该如何互相表达。 “你想知道,回头了给你慢慢讲,”乌恩其见她表情一下一变,就猜到她在想什么,“闲聊这么久,该干正事了。” 陈雁行的回归,让乌恩其收回了一枚强势的底牌。这让她在出手清洗如今的朝堂时底气十足。 不出几天,该收拾的就都收拾了,少部分人留下,大部分人都或者主动,或者被动地选择离开。 乌恩其懂得什么叫做恩威并济,能以温和手段安抚的,她不会施加更多。而彻底无法为其己所用,威胁极大的,她也毫不手软。 等把朝堂整顿的差不多时,关于她继位仪式的各项事情也开始被逐步提出。名正才能言顺,乌恩其也不准备在这种琐事上和传统观念对着干。 只是导致她迟迟拖延的变数依旧没有出现。 “会不会是那家伙倒台太快,压根就没有残党留存?”陈雁行问。 “他现在还是暴毙而亡的,又没人去清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而且他之前也没有表现出过想要我来继位的意愿,你觉得难到这种情况下,会可能没有一个人想打着他的旗号造反吗?”乌恩其已经接手涅古斯全部的事项,正在一桩桩一件件分类分开。 陈雁行抓了抓头发:“那、这么说,还确实不太可能。” 裴峋也在一旁帮着乌恩其做整理,面前的东西一摞摞,堆的能有小山高。 只是乌恩其还需要看一眼上面的内容,裴峋则只需要负责将这些东西再做一次二次整理,因此手头上比乌恩其快了许多。 “你俩这些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完?”陈雁行忍不住问。 乌恩其忙里抬起头:“打我坐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天起,我以后的责任就永远不会完成,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裴峋道:“为君者的确如此,不过殿下也该早些做打算,组出自己的可用之才来。否则不管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身体总有一天会吃不消的。” “我正有此意,”乌恩其这下把手中的笔都搁了下去,挺直了腰杆道,“人才肯定是要重新选,毕竟现在的缺口不算小,但……” 陈雁行一头雾水的望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裴峋却眉头微微一皱:“我明白你心中所想,但这绝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说着,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那些看不见逮不着的,却偏偏最难以去除。” “或许随着时间流逝,未来会有改变。但我既然已决定要担这个责任,就从我开始,去除吧。”乌恩其语气故作轻松,表情却十分认真。 陈雁行着急道:“你们别打哑谜了,我和你们又没有这种默契。到底想干什么,快告诉我!” 乌恩其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坚定地说:“我希望这次,能让女子入朝为官。” 第71章 新枝 如果拿鹰的眼睛去俯瞰苍生, 掠过渺渺的云海,看在那样一片广阔辽远的大地上,人会有多么的细微。 强壮不及虎豹, 轻灵不及鸾鹤。寿数有尽不若龟鳌, 神通无门不似龙凤。可却偏偏能令枯骨为血肉, 化叆叇成朗明, 在这冥茫无垠的世上创造出一切瑰异奇秀。 又能使得楼阁倾塌, 江河染血,欺良善生出修罗,怀叵测自酿苦果。 乌恩其一直认为人生来奇妙, 一个在襁褓中只会哭嚎的婴儿, 可能在几十年后成为牧羊人、铁匠,或者一名士卒。也可能拜相封将,封王成侯, 谁又能说得上呢? 可对于许多女人来说,她们一生下来就被剥夺了这无限可能的机会,终生都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框子里。 只能偶尔, 很偶尔地抬起头,看向那笼罩在头顶的一片虚无。但却因为在混沌中行走太久, 双眼蒙上了阴翳,早已看不清那些流光溢彩之物。 这是一种最无情的残忍, 明明同样为人, 却被分隔得宛如两种。她们没有权力去掌握自己的人生,只能日复一日地低头, 面朝着永远深厚的土地, 用泪催生出新枝来。 第127章 乌恩其一直在想着该如何扭转这一切,她在心中莫名冲动的促使下, 说出了“我希望这次,能让女子入朝为官”的话语。 裴峋和陈雁行闻言皆是一愣,良久,陈雁行才说:“你这三把火,会烧到自己吧……” 乌恩其说:“我倒是不怕……就怕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反而帮了倒忙。” “殿下,我懂您想的,”裴峋温声道,“但万事开头难,您刚身登大位,自然急切想要做些什么,才觉得不负肩头的责任。但您要在这位置上可不是一天两天,更应仔细考虑。” “是我太着急了,本以为自己不会再狷急,但果然面对这些大变动之时,还是免不了心浮气躁。”乌恩其深呼吸了一下,目光旋即恢复了清明。 陈雁行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也没察觉出这二人的相处比起之前有什么不同。 裴峋道:“读书入仕的确是一条能立即改命的道路,但一个读书人的背后是需要倾尽一个家庭的供养才能做到。” “是……这的确是‘一步登天’,但正如你所言,能举全家之力供养一个读书人的家庭又有几个呢?”乌恩其点点头。 “所以,我认为,也许想想法子,让这一切落到地上才行,”裴峋道,“如今大多数百姓的生活还在困苦中挣扎,需要一件能改善生活,又很适合妇女来做的事情……” 乌恩其接上:“这样才能对她们的地位有所改善。” 两人说完对视一眼,又同时点了一下头。 陈雁行可算能找到插话的机会:“那一开始说的让女子入朝为官……” 乌恩其道:“当然还是会有,哪怕现在不立刻让之实现,我也会尽全力去做,绝不妥协。” 继位的典礼终于得到了乌恩其点头,开始逐步走上正轨。 按以往的规矩来,自然该竭尽全力做到最奢华,这样方能显示出一位君王的风度与威严。 乌恩其却一直不大理解此举的意义何在,除了劳民伤财之外难道还能有其余作用? 更何况整个草原前段时间才遭受了雪灾,许多百姓尚在流离失所,连保全性命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喀鲁王之前又嚷嚷着要与南国再度开战,把军队都已经拨了出来。但很显然,如今草原的状态并不适合去打仗。 大军无仗可打,每一天的吃穿嚼用却是实打实的花了下去。 而且一仗是非打不可,若要就此将大军先行遣散,等同于点烽火,戏了一趟诸侯,王室必然就会永远失信于百姓。 喀鲁王人虽然死了,烂摊子却给她留下了一大堆。 乌恩其发愁地用手指的指节敲了敲脑袋,继位的仪式要一切从简,这点她早就吩咐下去了。 只是这烂摊子该如何处理,她还需要再斟酌一番。 正想着,一位侍女进来通报:“陛下,大祭司那边已经将所有先王陛下的遗物都整理了出来,还请您抽时间去过目。” 这些东西按理来说,直接由专人负责,整理之后充入国库便可。没有非要君王亲自去查看的理由。 眼下这分明是出现了不得不由她亲自主持的局面,因此才派人来找她。 乌恩其一猜,便知是自己先前留下的小惊喜被整理出来了。按照那侍女的所言,召了大祭司等人来正殿。 几位祭司一进来只是沉默,谁都没有轻易开口。乌恩其也显得很有耐心,没有催促,一直安静的等着。 毕竟她坐着,其他人都得站着。 “陛下……”大祭司那边早已改口,“臣等在先王的寝宫里,发现了此物。” 说着,他向乌恩其呈上了一枚小盒。 乌恩其轻轻将这盒子打开,里面装着的赫然是那断成几截的鹿角挂饰。 还是她在夺权的那个夜晚,亲自掰断后放进去的。 “这是……当年父王赐予我们的?”乌恩其故作讶异,皱着眉头道,“我的那枚仍在鹿角岘收着,根本没舍得带。王兄的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 众人都摇摇头,毕竟此物的赠予者既是人父,又是人君。要按照真正的传统来看,这链子突然断裂绝不是个好预兆。 但眼下没人敢铁口直断,在他们看来,王位的真正归属还未完全确定下来。乌恩其的继位仪式迟迟没有举行,万一中间再出什么岔子,导致王位又一次更替,而下一位王很有可能就是喀鲁王的儿子。 因此他们都不愿意把话说死,担心未来还有变数。 乌恩其也对此心知肚明,并没有去刻意为难这些人。她还没准备在根基不稳的情况下留一个“暴戾”的形象,这对她日后的统治没有好处。 她想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踩住这件事彻底断了其他人打喀鲁王旗号念头的机会。 这是个隐患,乌恩其知道自己身为女子,必然会有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对于这种人来说,打着喀鲁王的旗号来反对她,就是最名正言顺的选择。 好在这个机会没让她等,甚至如乌恩其的心愿,赶在仪式之前便到来了。 第128章 现在只要不是彻底闭目塞听的,都知道涅古斯要由乌恩其继承王位。除了涅古斯内部,草原上的其他部落也蠢蠢欲动起来。估计再要不了几日,消息就能传去南国了。 因此,涅古斯的边境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受到骚扰,像一种试探。 乌恩其做的第一件事,是带上格杜,领着陈雁行所带的起义军同喀鲁王集结起来的正规部队见了面。 起义军早就不是动乱刚开始时的状态了,陈雁行整合了各地的精锐人才,先是组建起了几支小队,再由他们次一集地去管理其他人。 一切费用皆有乌恩其负责,陈雁行在做到与士兵同吃同住的前提下,也不忘像她挑选出来的“心腹”灌输乌恩其的理念。 起义军本就是因为喀鲁王的高压政策难以喘息,才心一横做出了这个选择。乍听见乌恩其希望天下百姓都能过上温饱生活的理念很是惊讶,毕竟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们,上位者是从不把百姓当人看待的。 一个陈雁行,就已经击碎了大部分人心中固有的印象。这位年轻的女元帅在起义军私下的讨论中,俨然已经变成了战女神速赫的化身。 陈雁行本人对草原上的传说并不了解,还思考了很久队伍为什么会突然提升了凝聚力。 而由喀鲁王集结的正规军队现在主要由格杜负责,这位帝师本因为对喀鲁王失望无比,不愿再待在朝堂,故而告老离去。 他一辈子不知道教过多少王公贵族,这其中令他记忆最深刻的学生里必然会有乌恩其。 公主们几乎从不会同格杜产生什么交集,在他心中,她们就像羊群一样安静沉默,等到年岁大了之后,就会嫁出去为涅古斯换取一份稳定的盟友关系。 所以当他总察觉到柱子后有一道隐蔽又炽热的目光时,第一反应是宫中下人的孩子在偷学。 格杜自己也是贫苦人家所出身,难免新生怜惜,找了个机会,想捉住那孩子,然后私下里去教授他。 可他没想到被自己抓住的是一个小女孩,尽管衣着简单朴素,但格杜还是确认了她公主的身份。 想必是个生母不受重视的,格杜推测。他没想更多,准备把这小公主送回去。可没想到她直接跪了下来,求格杜教她。 格杜本就是惜才之人,于是便小小地测试了她一番,却惊讶地发现她学得比那些皇子王孙更认真扎实。 他看见了那小公主眼底的火焰,收下了她。在私下一点一点把自己的功夫教给了她。格杜带了一辈子学生,却很少有找到传人的感觉,却在乌恩其的身上有了这种预感。 “树把它的一切传给新枝,但从不要求回报。” 格杜这句话,正是促使着乌恩其在鹿角岘广教学生的原因。 第72章 相聚 这两拨人前些日子还是敌对关系, 但他们如今都听令于乌恩其。乌恩其不愿在军队上搞操纵人心的那一套,她更希望这些人能团结起来。 他们之间本来没有什么仇恨,军队里绝大多数都是出身普通的百姓, 又都属同一个部落。只是正规军常年接受的思想, 让他们一时间难以把起义军的身份从“敌人”转换到“战友”。 校场里, 两支队伍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 站得泾渭分明。 乌恩其登上高台, 底下所有人都单膝跪下向她行礼。 “诸位将士们快请起来!”她不喜欢喀鲁王留下的很多所谓传统,这种时时刻刻的尊卑秩序便是其中之一。 尽管乌恩其的登基大典还未举行,但她的身份已经人尽皆知了。新王第一次在军中亮相, 开口的首个问题却是:“诸位家中有姊妹兄弟的, 上前一步。是家中独子的,停在原地。” 这个指令让大家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草原上独子的家庭很少, 于是乌恩其看到的几乎是整个队伍都前进了一步。 “你们离开家来到这里,想必家中其他姊妹兄弟还在继续原先的营生吧。”乌恩其继续道。 底下没有反对的声音,众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乌恩其看向两支队伍:“前些日子, 天突降暴雪。我那时还在鹿角岘,百姓受灾很严重, 倾尽全力才勉强让大家得以度日,也不知道其他地方怎样。” 说到这儿, 底下许多人都低下了头。大型的白灾能让草原上死掉五成的人, 哪怕像这次不算很凶猛的,也会造成大量伤亡。 “看看你们的身边,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被大雪逼得活不下去了, 难道是什么触犯天条的事情吗,居然要拿对付敌人的阵仗, 来对付我们的同胞?”乌恩其语调悲哀,“大家都有姊妹,有兄弟。不妨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把刀对向其他百姓,难道是正确的吗?” 这一番话掷地铿锵有声,格杜带着的正规军都沉默了,而陈雁行所带着的起义军里有人大声道:“为什么天灾之后,还要让大家经受更多的磨难?明明我们才是战胜了南国的胜利者,可我们为什么依旧这么痛苦!” 乌恩其道:“这片土地除了极个别人,没有人不痛苦。但这些人却让大家以为你们的痛苦是由彼此造成的,为此甚至能忽视真正苦难的源头。” 第129章 见众人都若有所思的样子,乌恩其继续补充道:“我们同为草原的儿女,依靠天神的恩赐生活,并不是狼与羊的关系。挑唆我们彼此之间斗个你死我活的人,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 说完,她也不再啰嗦,向陈雁行不着痕迹地丢了一个眼神之后便离去了。 尽管多说会显得她更加真诚,但对于她树立威严却是不太有利的。因此这项任务更该交由合适的人来做,比如两方的领军。 可问题是就算乌恩其请了格杜出山,格杜的年龄也的确摆在那。她必须和格杜一起再选择出一个继承人来。 正思考着,额尔德木图领着鹿角岘的一小部分人可算赶到了王宫。 原先处在鹿角岘时,乌恩其想要做的生意也算得上是处处被掣肘,如今挡在头上那座大山终于推倒,她自然会重新做打算。 额尔德木图领着整支商队,还有白霜和素夫人,大亲王。孟和因为蚕上离不了人,只叫了拔春先过来。 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连日以来那种飘忽不定的不真实感散去了许多。 乌恩其郑重道:“我一路走来,多亏了各位的相助。日后的道路还很漫长,恳请各位继续在我的左右,监督我不会踏上错误的道路。” 素夫人慈爱笑道:“可惜今天人不齐,你的许多话儿传达不到他们耳朵里。不仅仅是我们选择了你作为王,更是陛下选择了我们。” 达日也赤向来无条件支持素夫人,点头道:“你我名义上是兄妹,分别是父亲最大的孩子与最小的孩子。但我知道,你和我绝不是同一种人。 你是狼群里最有恒心有想法的那一匹狼,我们不过是各有所需,却运气很好的同你走在了一条路上而已。” “肉麻死了!”乌恩其故作嫌弃道。大家见状都笑了起来。 只有达日也赤道:“有时候我时常感觉,你同其余的兄弟姐妹都不一样。我们所有人都把根牢牢的扎在涅古斯的土地上,可你的根不是。但我也说不上来……” 乌恩其闻言,心头一皱,无端生出来几分酸涩的感觉。的确如达日也赤所言,她对整个草原的归属感都是有限的。母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只凭母亲就可以和整个草原来对抗。 可母亲离开她实在是太早了,之后的十余年里,都是她独身一人在草原上生活。她的喜怒哀乐,她为之进行的奋斗,她流过的血受过的伤,友情与爱情,全都落在了这片广阔无垠的土地上。 要让她舍弃草原人的身份,彻底成为一名南国人,乌恩其绝不会愿意。可要她切割身上南国的部分,完完全全以天狼的后裔而自居,她也是做不到的。 “陛下,”思绪被最熟悉的声音打断,乌恩其转头看去,就见到裴峋手里拿着文书站在一旁,“大家都来了!” “你小子!”达日也赤看见他,笑着说,“最后的从龙之功还是落在你身上了呀!” 裴峋忙道:“陛下信任罢了,您这话真是折煞我了。” 素夫人闻言,倒是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乌恩其一眼。 乌恩其做了个抬手下压的动作:“好了,一会再闹。” 她看向拔春和白霜:“你们有没有什么要带给我的话?” 拔春笑道:“桑目大人实在是抽不出手来,托我来告诉您,一切安好,莫要挂怀。” 白霜道:“姐姐让我来恭喜您。” “好好,”乌恩其脸上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我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咱们都在此,为了共同的明天,绝不后退。” 等到鹿角岘来的大家也散去之后,当天晚些时候,终于传来了急报。 同她所预料的一模一样,果然已经有人打着喀鲁王的旗号,组织起了一部分民众,主动去找驻军发生冲突。 迟迟没有回到王城的潮珞门,正是出于对这种情况的设想,才率着部队就近驻留。 各个地方的分封王大都被喀鲁王召集在了王城里,但仍有一部分同达日也赤一样,利用各种原因躲了过去。 王城里的那些人待遇比先前几日好了些,但依旧处在被严密看管的状态下。 乌恩其同素夫人都猜到了这种情况,早早留下了潮珞门暗中守着。 这就是她所想的机会,让其余人彻底无法借喀鲁王之名来图谋不轨的机会。 第73章 川流 在入夏之初时, 涅古斯全境内局势已经全然稳定。胆敢挑战这位新继位的王的人,都已经受到了教训。 与此同时,前一位王的死因也终于被公布了出来, 此前坊间传闻纷纷, 但都提到他乃一夜暴毙身亡的。 如今, 涅古斯的祭司们证实了传闻的其中一版:喀鲁王实则是因天降刑罚而亡, 其人在位其间涂炭生灵无数, 践踏异族仍意犹未尽,还要苛待百姓,药石无医。 先大王边亢愧于教养除了此等不仁不义之辈, 已使用魂灵毁坏当年赠予子女们的信物。 乌恩其陛下怒其不义之举, 又念及于二人血脉相连,只剥夺他王号,废弃子为庶人, 其女仍按照公主礼仪教养。 原王后二剑部贵女玉芷,素来清风亮节,多年来操持涅古斯事物尽心尽力。然其因夫所作为, 无地自容,请求离去。王不准, 尊其为义姐,封为沺漭夫人, 一切待遇等同诸王。 第130章 处理完这一切后, 乌恩其的登基大典也按期举行。她没有收任何一件各地贡上来的宝物,也没有动用国库里从南国得来的战利品。 也就是礼服必须新制, 否则她大有拿前人衣服改制的架势。 典礼前一夜, 乌恩其和裴峋都在王宫的书房里。乌恩其这一段时间几乎忙得连轴转,他们上次坐在一起说话, 还是裴峋剖白心意的那天。 烛火摇摇晃晃,乌恩其看东西实在看得眼睛疲乏,刚抬手揉了两把,裴峋便关切道:“晚上灯暗,还是少些用眼睛,挑灯夜读容易得眼疾。我来看,你先去歇一歇吧。” “难道你的眼睛是铁打的不成?”乌恩其轻轻去踢他小腿,凑趣儿道。 裴峋好脾气地笑着,把手里的文书慢条斯理地收起来:“以前在南国的时候,许多大学士都目力有疾,只能看清距离自己两三尺左右的东西,再远就会朦朦胧胧的。” “没和你讨论这个,”乌恩其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弄得好笑,“你不会以后花前月下的时候也要这么严谨吧?” 裴峋嘴角弯弯地笑着:“这儿哪有花月,只有烛火,还不够亮。” 乌恩其也笑道:“少在这顺杆子爬!” “你的目力那样好,是能直视太阳的眼睛,怎么能舍得损伤一丝一毫呢?”裴峋语气温柔下来,“我没什么本事,只有在这些事情上才能帮到你一些。如今情况特殊,我多做一些,你也能多歇一会儿。” 在乌恩其的要求下,裴峋已经不在一口一个“您”地说话了,两人闲谈起来时自如许多,仿佛相伴多年似的。 “我对自己要做的一切都思前想后,希望能做到万无一失。可唯独对于情感,我想不明白,也猜不透,”乌恩其挪到裴峋对面,望着他的眼睛道,“我甚至自己还在云里雾里,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到现在都没给你一个名分。” 裴峋柔声道:“你的心,永远只有你自己能想明白。感情不应该用责任来衡量,是我在爱慕你,你不必为此有负担……更不必为此仓促接受我的请求。”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在你心中这么高尚?居然是那种会为了负担而答应别人的模样吗,”乌恩其嘴角上扬,露出牙齿来,“我只知道换个人来说爱慕我,现在已经该被我骂出去了!” 这种感觉是什么?算特殊吗,还是算独一无二?乌恩其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她总想把一些模糊的朦胧的事物拨开、揉碎,好看得清清楚楚。 可无论她怎么去在心底溯源,都始终像隔了一层雾般,无法用言语来确切地表述。 裴峋道:“我并不比你高明些什么,只是我很能确定自己的心。离别时担忧你的安全,想立刻找过来,又怕你交代我的事情做不好……想让你多歇息,不要累着了,可又明白以你的性子,能亲力亲为的事情就不会假手他人。 患得患失,想要你眼里只有我一个。可你是要远远地一直走下去的,不可能为了任何一个人停留在原地,那我就要更加努力,好追上你的脚步。” 说完,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把视线缓缓移开去了地上。 乌恩其清了清嗓子:“我从有记忆起,就一直不相信这所谓的爱。在我看到过的所有人里,因为爱而遍体鳞伤的,要远多于真正获得幸福的。 或者说,我不信它的真实性。它立在人心之上,只需要轻轻一晃动,就会海动山摇,分崩离析。情是最脆弱、最无用,却最诱惑人奋不顾身的。 一开始我只认为,天下唯有母亲与孩子的联系能跨越生死,永远不会斩断。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所有人的母亲都同我的母亲一样。有人虎毒食子,生平头一次体验到权力带来的快乐,便是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后来我又觉得,共同利益所促使的友谊能坚不可摧。可我已经发现,这种情要么一触即溃,要么就能越过所谓的利益长存。 我知道自己在这一方面极其浅薄,天生就做不到为情迷乱。这些被我所轻视、所鄙夷的事物,反而是我真正不了解的。” 裴峋一直专注地听着,脸上浅浅的笑就没有消下去过,等到乌恩其说完,这才道:“这便是人比牲畜更有灵也更复杂之处。情之一字变化多端,没有谁敢说自己能完全堪破。因为人心是那样的脆弱易变,又那样的牢固如磐石。 世间万物万象轮回更替,海枯石烂也不过一瞬。情既能如水沫般渺小,又能化为大洋本身……这最无用最不起眼的东西,有时也会成为一整局全然溃败的原因。” 乌恩其认可这个道理,的确唯有人心是最不可捉摸的。浩瀚的大洋同她无关,她只感慨眼前这一片静水,为何独独会为她卷起波澜。 “南国人都爱把‘情’比作水吗?”她问。 裴峋顿时联想到了“弱水三千”一类的词语,点头道:“是有这个习惯,水无常形,变化多端。既能如涓涓细流,又能如万马奔腾的大江一般。” 她试探着,牵起他的手说:“雨能汇聚成河吗?” 裴峋笑着:“你降下的一滴雨,在我心里就是一条河。” 乌恩其偏着头看他,见到他眼里满是认真,白皙的面庞在灯火下柔和极了。 第131章 一刹那,她心里那层朦胧的壁障好像突然消失殆尽,像潮湿的岸边忽然被沥干雾气,眼前的一切便都清明了起来。面前人睫毛微微翕动,有一双沉静的眸子,正全心全意地注视着自己。 她看着他的眼睛,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向上,眼中的笑就怎么也关不住了,扑簌簌地出来。 裴峋也笑,心底如最柔软的绸缎那样,含着一汪解冻的春水,在胸膛奔流不息。 原来只要看着彼此的眼睛,就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乌恩其想着,却突然被紧紧拥抱在怀里。另一个人的心跳和温度那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落在耳边的呼吸,和拂过面颊的发丝。 她缓缓抬起手,尝试着回抱。裴峋感觉到后立即埋下头,在她的颈窝处拱了拱。带得她那一片皮肤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人和狼一样,喜欢的时候就想要蹭在一块,把对方的味道记在心里。还不够,就要去咬对方的嘴唇,用着小小的暴力发泄心中的情感。 和上次那个浅尝辄止的吻不一样,这次是裴峋先去亲吻她的。他们两的鼻梁都太高,乌恩其看着裴峋微微偏头,错开了一个角度。他眼皮上似乎有一颗小痣,她此前从没有注意过。 容不得她继续乱想,一个亲吻真真切切地落了下来。 唇与齿的触碰是古老原始的情话,跳动着描摹着诉说着,充满怜惜地互相轻咬,试图把面前人镌刻进自己心中最深的地方,好能跨越时间永久厮守下去。 云重月昏,如果没有大典,没有虎视眈眈的其余部落,没有乌恩其身为王的责任,他们兴许就能一直这么抱下去,哪怕万籁终结也无甚所谓。 “好了……”乌恩其轻轻拍着裴峋的后背,安抚他道,“以后有的是时间……” 裴峋这才慢慢松开她,掌心贴着她的面颊:“舍不得……” 乌恩其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来日方长。” “……王,”裴峋垂下眼睫,近乎呢喃道,“以为心为誓,永不相负。” “好。”乌恩其收下他的誓言,又回赠了他一个短暂的吻。 她从未感觉到如此清晰的悸动,连血液都比平日更加灼烫。她忽然想起来了鹿角岘的一位平凡少女,从不起眼的那种,却在嫁人前的那段时间迸发出了无比迷人的光泽。 乌恩其此前从未发现她有那样红润的面庞、乌黑的发丝和神采奕奕的眼睛。像一颗灰扑扑的珠子忽然放出光亮来。 这迟来的记忆直到现在才得以被解读,她惊叹于爱的奇妙,犹如细雨,犹如江河。 第74章 飘摇 登基典礼并不奢靡, 新王率领众人祭拜了天地鬼神,昭告着权力与四季的更替。 敖包上插着树枝,上挂各色纸旗。风一吹, 密密麻麻的晦涩经文便向着苍天挥动起来。叩首, 再奉上血与酒, 火与玉, 乞求天地为人们降下福祉。 祭司领唱, 余下众人一起低声吟诵。乌恩其亲自端了酒,于人群最前面祝祷。 属于草原的温暖季节已经到来。不久前分明还冷风如刀,一晃的功夫, 大地便绿了起来。小小的马驹和羊羔纷纷离开母体, 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这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是新生宣告的胜利。代表严寒与死亡的冬已经远去,接下来的日子中, 水与草会像毯子一般铺开千里。 等待了一冬的人们摆脱如影随形的恐惧,将继续如同祖祖辈辈一般四散于草原的每一个角落,与牧群为伴, 在这片天地间努力地生活下去。 她起初只是为了自己的命运不再收人摆布,为了母亲的愿望, 这才奋力去向上爬。想着只要有朝一日站在最高点,就能获得完全的自由。 可一路走来到了今天, 她却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把心愿同百姓割离开。一张张充满信任的面庞望向她, 希望她能与先前的王有所不同,带领他们摆脱痛苦。 这一刻, 乌恩其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她把手中的酒撒向大地, 口里念着真心的祈祷。 一个部落的新旧权力交接之时,最容易被趁虚而入。但涅古斯却出奇地没有受到边境的骚扰, 这不是因为乌恩其气运过人,只是因为周围两大部落有一件比盯着涅古斯更重要的事情。 二剑部落的七王子先前便被质疑过残害手足,虽说在唐兀王的加压下,并未对他严惩,但此事已然成为了种在二剑其余王子心中的一根刺。扎得他们无法再以平常心面对其余兄弟。 在前段时候二剑王子间爆发了冲突之后,他更是受到了千夫所指,一怒之下居然带着手下大部分人出走了。出发前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过了一两天,众人才发现他的妻小都已不在城中,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这些人整日盘桓在二剑的边境,时不时便去骚扰一下二剑的部队。因为人数少,又多是精锐,难抓极了。往往是守军刚收到消息,赶往他们突袭的地点时,他们就已经闻风远遁,前往下一处地方了。 守军只得马不停蹄地再赶过去,如此被溜了好几日,难免怨气冲天。 唐兀王原本以为自己能让孩子们手足和睦,却没想到被他偏爱的儿子回做出这种事情来,气得一病不起。原想着能揪他回来,关起门来自己管教,这一病也只得作罢。 第132章 他本就年事已高,眼看着就一日苍老过一日,再也无力攥紧手中王权。 说来也怪,他这么多年积攒的威势随着他的苍老,几乎转瞬消失了。像狼群中的老狼,被年轻的成员所鄙夷着,无人再记起他往日的辉光。 几个王子们为了监国的权力大争出手,以三王子和四王子为首,分成了两派,斗得不可开交。再加上七王子远远地煽风点火,整个二剑简直乱作一团,堪称鸡飞狗跳。 这一团乱麻中自然死了不少人,霍伦部便一口咬定出使二剑的使臣被杀,以二剑羞辱他们为由,硬生生陈兵边界,欲要收渔翁之利。 几方势力僵持不下,整个二剑瞬间变成了巨大的泥潭。霍伦部被牵制于其中,也半天抽不出身来,根本无暇再去顾及涅古斯。 南国一直没有动作也不算反常,虽说现在草原上形势大乱,绝对是一雪前耻的好时机。可皇帝就爱缩着,有报国之心的文武百官也毫无办法。 霍伦没有把整个二剑一口吞下的本事,伺机咬几块肉下来倒不是问题。乌恩其不准备坐山观虎,若真能遇到什么机会时,她还远在涅古斯的王城,那必然是赶不及的。况且二剑还有韩应昌和雀溪两人在,有条件她还想把这二人带回来。 可涅古斯也才将将安定,她此时率兵去亲征极为不妥,单论她不在时,谁能暂为监国,便是个大问题。 更何况她现在贸然前去属于师出无名,难免导致人心动荡。她不喜欢战争,但看似她已经登上王座,可以安稳度日,实际上未来依旧充满动荡。等二剑和霍伦把局面稳定之后,涅古斯作为女人领导的部落就会成为草原联盟眼中的软柿子。 只要她不让整个草原臣服,涅古斯就永远笼罩在阴影之下。为了从这显然易见的牢笼里多开,一时的流血与冲突也是无可奈何。 乌恩其反感这些,不代表她会自拔獠牙,心慈手软在眼下情况里完全是贬义。她没有明着大张旗鼓的点兵,只是暗中令陈雁行训了几百精锐骑兵出来。 她本想先抓紧时间探讨出一个能改善女子地位的方案,却没想到二剑那边飞快地送了一个理由给她——七王子不敌兄长们,领着人逃窜进了涅古斯的境内。 如今的二剑与霍伦根本不拿涅古斯当回事,领着人便往涅古斯境内硬闯。此举简直把涅古斯上下的脸丢在地上踩,乌恩其想要发兵几乎受到了全部落的赞同。 眼下情况,什么监国,什么庶务都通通往后靠。乌恩其亲自率兵,留裴峋陈雁行和素夫人夫妻暂为代替她。 她本人则直接与还未回到王城的潮珞门汇合,两支人马一路赶去边境。 二剑王城外的那条大河蜿蜒奔流到了涅古斯便秀气了许多,不再是择人而噬的模样,但依旧浪声滔滔。二剑的追军已经过了河,刚好同乌恩其撞在一起。 乌恩其同二剑的两位王子对峙不久,还未来得及试探彼此,霍伦部便也赶到。三方齐聚,一时无言。 那位在地洞了被乌恩其摆了一道的四王子率先开口:“小公主,几日不见,这么威风?” 乌恩其闻言哼笑一声:“把你的兄弟们都杀光,你也能这么威风。” 二剑那两位王子对视了一眼,倒不似传闻中那样剑拔弩张。就这一瞬的眼神交接,让乌恩其突然意识到,这兄弟两人怕是一起盯上了涅古斯的土地。有她这个外敌在,那两人自然以她为第一目标。 “新王的典礼没邀请我等来恭贺,我等心中一直有着遗憾,来日有机会定然补上,”二剑的方向又出来一位领军,规规矩矩对乌恩其道,“如今害我们王身体抱恙的罪魁祸首逃窜至贵部,还请乌王行个方便,好让我等回去交差。” 这声音极为熟悉,正是萧王手下的韩应昌。还不等涅古斯再回话,霍伦的主将率先发难道:“你们先冒犯与霍伦的同盟之谊,又公然挑衅邻部涅古斯,究竟寓意何为?” 他这话说的义愤填膺,一副替乌恩其气到不行的样子。 “这位将军说的对呀,两位连自己家里的烂摊子都没收拾明白,难不成已经想着横扫整个草原联盟了吗?”乌恩其看了那霍伦将军一眼,悠悠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草原联盟的首领的确应该换了,同我们二剑内部乱不乱没有关系。”三王子单手按在佩剑的剑柄上,说这话时隐隐朝向霍伦将军站着的的方向。 乌恩其瞬间明白,眼下三方都在涅古斯境内,而她作为涅古斯的王,只要联手铲除掉她,涅古斯内部将会群龙无首。另外两个部落便可以趁机瓜分涅古斯的土地。 二剑那两位王子正是在向霍伦释放出这个信号,可他们的作为最有希望接管二剑的统领,同时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乌恩其也可以联手霍伦,反过来将他们二人一网打尽。 对于霍伦来说,不管是哪一种结果,他们都能获利。他们只需要旁观,待到局势稍微明确再出手也不迟。 乌恩其甚至认为比起二剑,霍伦会更愿意留下涅古斯。在其余部落心中,拿捏她一个女人来吞并涅古斯的难度肯定大大低于日后和二剑硬拼。 电光火石间,乌恩其几乎立刻做出了决定:“换与不换,您说了也不算数吧。何况您二位领着人闯别人家的地盘,说出去怎么都不好听,德行有亏,也不必继续惦记本来就不属于你们的东西。” 第133章 话音一落,三王子立即佩剑出鞘,可比他更快的是一声破空音,他忙一挥手里武器,把朝着他面门飞来的羽箭箭杆砍为两截。 他刚松了一口气,下一刻肩膀便感到剧痛。冲他来的两支箭是同时发出的,因此他只听见了一声响动。 三王子咬紧牙关,预备将箭头从身体里拽出来。可他轻轻拉动时却感觉到了不寻常——这箭头带了倒钩,要是生拉硬拽,必定带下一大块肉来。 乌恩其见没能伤着他的要害,轻轻啧了一声,立即又挽弓搭箭。 “列阵!”乌恩其和三王子同时命令道。河边的气氛瞬间剧变。 从乌恩其第一次放箭到两方下令的过程说起来慢,实则只过去了一两息的功夫,绝大多数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又一声躯体倒地的动静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 第75章 辉光 倒下的不是别人, 正是二剑的四王子。在他身后,韩应昌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三王子心下大骇,不由自主地叫道:“你!” 霍伦那边也立刻判断清楚了形势, 二剑这边两个王子一伤一生死未卜, 乌恩其却眼带火光, 该同谁合作, 简直一目了然。 “把那男人抓回来。”乌恩其向潮珞门交代了一句。潮珞门闻言点点头, 领军便杀入二剑阵内。 二剑此番腹背受敌,又死了一个王子,不出几回便阵脚大乱。三王子又想要向韩应昌寻仇, 又恨乌恩其突然发难, 肩上创口的箭还支棱在外面。权衡之下,只得恨恨逃窜,连弟弟的尸体也不要了。 一时间人仰马嘶, 河边的口岸被踩得烂泥飞溅。除去被敌人杀死的士兵之外,还有许多二剑士兵慌乱之中跌入河里,身上披了重甲的, 几乎没有挣扎就沉了下去。 血淌在河水里,那点儿刺目的红随着大河无情地奔流转瞬即逝。仿佛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上。 三王子身边拥簇着几个护卫, 他后背寒毛卓竖,一股惊恐的预感在心头萦绕。 乌恩其取下大弓“碧火”, 从箭囊中抽出了一只通体漆黑的玄铁箭。此时她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像每一个优秀的猎人那样,眼中只剩下她的猎物, 追杀到天涯海角也要收走性命的猎物。 她瞄准那个身影, 逐渐张弓如月—— 三王子胸膛上绽出一朵血花,从马背上翻落在地。碧色火焰随之升腾, 附骨而烧。 二剑大败,三王子和四王子身死,七王子下落不明。本就在病中的唐兀王受此刺激,连喷出三口血,自此便昏迷不醒。 也许他在昏迷之前有为国家选定新的国君,可这不重要,他最后的话没人听见。因着友邦内乱,不可一日无君,涅古斯和霍伦便代为接管了国事。 月底,涅古斯在境内发现了七王子的尸体,他已死去多时,躯体被鸟兽啃食到难以辨认。巡逻兵们是通过他半埋在土中,已经开始生锈的腰牌才确定了身份。 在七王子尸体不远的地方,又陆续找到了他身边侍卫和妻小的遗体。 自此二剑名存实亡,乌恩其的凶名也渐渐传了出去。 “你们现在这嘴里一套手上一套的样子,可真让我熟悉。”韩应昌那日也受了不少的伤,顺势被潮珞门弄了回来,留在了王宫修养。 雀溪也道:“不是说草原人连子杀父都不以为然吗?” 她瘦得有些脱相,只有一双眼睛明亮依旧。 “和南国学的,”乌恩其先对着韩应昌耸耸肩,又转而对雀溪道:“人都不是我杀的,我还费这么大功夫保你,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你保的人也太多了,真是跟捅了探子窝似的,”雀溪咋舌,“你是见探子就保吗?” 乌恩其冷笑:“不想活我也不拦着你,看在你们都是效忠萧王的份上才留下来,其余的早收拾干净了。” 明眼人都知道,二剑名为由友邦代理监国,实则已经被瓜分。就像明眼人都知道七王子必然是被乌恩其处理掉了,还要假说是“死因不明”一样。 七王子作为此次事件的导火索,他种种行为的背后都少不了雀溪的推波助澜。她一直扮做温柔明媚的样子,在涅古斯躲藏的日子里依旧充当七王子的解语花,直到最后都深受七王子的喜爱与信赖。 当他们与涅古斯的巡逻兵撞上时,这朵七王子心中的纯良小花儿却毫不犹豫,当着众人的面,手起刀落砍下了七王子的人头,以此为由求见涅古斯的王。 “他总不是殿下的人吧?你不照样留着。”雀溪手一指旁边伏案忙活的裴峋道。 韩应昌闻声也不由得看了一眼那位过于心软的同僚,然后就听见乌恩其说:“他不是萧王的人,他现在是我的人,懂吗?” 被雀溪这么一说,乌恩其意识到王宫里现在确实攒了不少萧王的探子。出于姐妹之间的情感,萧王手下的这些人都多多少少给了她帮助,她也希望能保住这些人,好让萧王少损失一些精英。 韩应昌看看乌恩其,又看看裴峋,最后点了点头道:“您自己有数就好。” “我这还有两个姑娘,回头找个机会把你们一块送回南国。殿下身边想必也缺人。” 雀溪道:“是谁啊?我指定认识。殿下亲自选出来的都是女子,我们一块同吃同住好一阵,彼此很熟悉。不像韩应昌。” 第134章 韩应昌却突然愣一下:“我刚忽然想起来,淑妃娘娘应该就是您的姨母吧?” “是。”听到姨母的名号,乌恩其不由得站了起来。 “我的命是娘娘救的,自小就在娘娘身边……她从来没放弃过您的母亲,一直在寻找您母亲的下落。”韩应昌道。 乌恩其单手抚上胸口:“我知道的,我都明白。” 她幼时不知听母亲讲了多少在南国时的过往,姨母在那时的她心中高大无比。母亲一直坚信姨母不会放弃,哪怕年月飞快地过去,连乌恩其都已经开始懂事,开始思索“姨母真的是母亲说的那样吗”,她都没有动摇过。 而姨母果真如母亲所言,永远不会放开姐妹的手。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亦或是未知的深渊。因为她们是姐妹,她们的身上有着同一个女人的血。 这番谈话过后,更加坚定了她一定要让这个世道改变的想法。 不久后,乌恩其把白家姐妹、素慈、潮珞门、陈雁行、孟和长老,还有那几个探子姑娘们聚在了一起。 在象征着至高王权的宫殿里,她有了这么多女性盟友。大家出身不同,性格迥异,年老如孟和已经六十好几,年轻如潮珞门不过十几岁,可所有人都和乌恩其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让女子们不再像过往一样地位卑下,让她们也能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 乌恩其不敢打包票一定做到什么程度,笼罩在大家头上的那座大山实在是太深太厚,她们竭尽全力想要挖出一道缝隙来,好让外面的光明能刺痛所有不甘受制于命运、抑或已经麻木了的女人们。 到那个时候,总会有人因为呼吸到了外面的气息,不能再忍受囚于一方窄小世界。大家挽起手来,挣脱所有桎梏,昂首挺胸行走在天空之下。 “妇女们不是没有劳作,难道她们劳作的比任何一个男人少了吗?可她们劳作的结果往往被限制在自己的家中,出了那扇门,便再无人在意。”素慈说。 “男人能读书做官,却偏偏认为女人不能做这些事情。”陈雁行说。 乌恩其道:“说到底,就是没有人看见她们,或者说没有人看见‘我们’。很多女孩十几岁就嫁人生子,然后把一生都操劳进去,她还没来得及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就已经被约束到失去身形。” 孟和点点头:“强求所有女人都不生养是不可能的,让她们晚上几年再去,一方面是身体也能更结实些,另一方面也能让她们在年轻时好好想想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胡雪正本是农家出身,她冷静道:“就算您能让女子读书做官推广开来,但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普通百姓,读书做官距离他们的生活太远。我幼时,谁更能耕田、扛东西更有力气,谁才有地位。” “可许多女子天生就不及男子力气大,无论日后怎么努力,也许都不能追上,她们又该如何立足呢?”潮珞门问。 乌恩其道:“这个事情的本质不是力气的大小,而是谁更能生存下去。总有事情是女人更擅长的,比如纺织就能换来许多钱,而女子往往更有耐心,便比男人适合做这活计多了。只有自己能站住脚跟,才是被尊敬的基础。” “若没有盛世,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一场战争就能赤地千里,无论男人女人都变回野兽,只能匍匐着活下去,尊严在这种时候是无用的东西。”钟缙红说。 “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人们要活着,要吃饱穿暖,要有尊严,这难道是什么奢望吗?无尽的苦痛是会让人麻木,可总有人会醒。我们难道不是清醒者吗?不管为了什么,我们都做不到眼睁睁旁观。”乌恩其回答。 …… 她们一直交谈到深夜,每个人都有一箩筐的话想要说出来。大家畅想着那个不一样的明天,又深感到人的命途是如此的短暂,怕自己来不及看到不一样的天地,怕自己做的事情太少留不下痕迹。 “我们不成功,还有后来人,”乌恩其说,“我们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有头脑,会想。总有人会看见这不公,总有人会听见那呼声,总有人会想到去反抗。 这条路一定是正确的路,从我们开始,为后来人探一探究竟如何。有一天它会变成一条坦途,一条光明大路,让女子们不必再弯曲着脊梁!” 第76章 终章 短暂的相聚之后又是分别, 芳娘已经做好准备要回到霍伦部去。如今二剑名存实亡,乌恩其也稳住了自己的声望,到了该兑现诺言的时候。 “你知道的, 我不会把他们放在哪儿。就算你没一心想要报仇, 我也会处理掉……”乌恩其忧心道。 “那不一样, 陛下。我要让合斡勒为他对我、对木柳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而不是以一个失败的君王而被惩罚, ”芳娘道,“从我离开霍伦王宫的那一刻起,复仇就是支撑我站着的脊骨。只是那个时候, 我面对他, 就像飞蛾扑火。如今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每一天夜晚我都咀嚼着恨意入睡。” 乌恩其看向她美丽如初的面庞,一想到这不必要的美带给了她苦难, 便觉得这美反而是毒药。可转念一想,芳娘又有什么错呢?生得美丽难道是什么罪过吗?一切的罪魁祸首分明是合斡勒王。 第135章 “你……既然意已决,我自然尽最大力去帮你, ”乌恩其温声道,“我们相识也有许久了, 我希望我是你的友人。霍伦在我身侧也让我如芒在背,不必顾虑我。” 芳娘道:“您当然是我的友人!我还有个愿望, 希望您能留下阿霜, 不要让她跟我一起……她不能永远为了我而活着,在很久以前我们是主仆, 可这么多年, 我一直当她是最亲的妹妹。她同您一块的这些日子,比当初和我守着酒馆、提心吊胆的时候清楚多了, 她学了武艺,也和鹿角岘的小孩儿们混熟了。人生短短,她已经不再想过去在我身边那样混沌,我希望有一天,她能真正看清自己想要的。” 乌恩其忍不住插话道:“这些道理等你回来慢慢教给她也不迟,不要说得像死别一样。” “好,”芳娘莞尔一笑,“但你我都明白,这一去可能就是永别呢。” 乌恩其为改善女子地位提出的措施一条条落实了下去,原本还有人坚决地反对,可那些女人们有了自己的收入,也慢慢硬气了起来。目前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唯有南国一直没消息传来,让她心焦。 以前她还是公主的时候,也很少能得到萧王的消息,可如今她已接手了草原半壁江山,各处却依旧得不到南国的动向。 南国仿佛忘却了草原的存在,又好像放弃了北方大片土地,连关哨口的布兵都大幅减少。裴峋与她仔细分析后,认定是南国也要变天了,各方势力怕是都收拢到了核心,预备为了大位而争斗。 乌恩其一连几日都愁眉不展,想要抛下一切去找萧王。还是裴峋的劝慰让她冷静了下来:“您在这儿,是草原的王,还可能成为唯一的王。您去到殿下的身边,就只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凡人而已,您觉得殿下缺一个护卫,还是缺一个分量足够改变时局的盟友?” 尽管她同萧王总共也只见过两三次,但她能感觉到,姐姐就像一条大河,静流的波涛之下是能摧毁一切阻碍的狂潮。 “话是这么说,但到了你真正担心她的时候,哪还顾得上呢?”乌恩其知道她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可心里就是不宁静。 连萧王留着草原的探子们也都不清楚南国现在的形势,雀溪和胡雪正急得不行,韩应昌跟钟缙红倒是没带到面上来。 “您与其担心殿下,不妨先做好所有准备。倘若真的有您能助殿下一臂之力的时候,也免得手忙脚乱。”韩应昌道。 钟缙红也沉声说:“殿下已经蛰伏多年,没人能轻易撼动他。我们和您一样惦记他,您如今不能轻易离开,那还请您送我们回南国吧!” 四双眼睛看向乌恩其,眼里跳跃着无声的火光。乌恩其知道她留不住他们,这是他们绝不动摇的路。 直到八月时,有两件事震动了全草原。 一是霍伦部合斡勒王被刺杀,人头悬挂于城门之上,事发时正值天亮时分,全城百姓都目睹了那颗人头。霍伦上下剧变,大王子阿古来迅速入主王宫,王后木柳不知所踪。 二是南国梁王杀死兄弟赵王后,逼迫皇帝退位禅让。事发时五皇子萧王不在京中,现已失去音讯。 第二条消息让乌恩其定了心,她不认为南国有人能半路截杀姐姐。看来这一切怕是都没有超出萧王的预测。 对于梁王乌恩其完全不了解,裴峋认为此人是荒淫之辈,不成气候。这一点也更佐证了乌恩其的想法。 毕竟他能选择在仓促之间就动手,还在重视砥行磨名的南国留下了残害手足的“令闻”,甚至也不具备诛灭所有反对者的力量。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真正有谋略之人。 乌恩其立即做出来了决断——先把霍伦吃到嘴里。如今草原上的风云瞬息千变,从原先三足鼎立,以涅古斯为尊,变成了涅古斯同霍伦二分天下。许多小部落已经徒有名字在,实则已然同大的部落融为一体。 只要能让霍伦屈服,乌恩其就能像那些传说中的大汗一样,成为全草原至高的唯一王。到那时,她所有的心愿都能实现。她自己将获得最广阔的自由,她将有能力继续推动女子的地位提升,她可以是姐姐最有力的后盾,她们一同或许真的能终结乱世…… 更何况芳娘和木柳如今不知所踪,如果有可能,乌恩其也希望能保住她们。 可短短几个月内,不管是草原还是南国都改天换日,频繁的权力更替让百姓们内心充满恐惧。哪怕在乌恩其刻意地控制下,市场里卖的东西依旧越来越贵。 这时候再去和霍伦打仗,必然会大伤元气。可要错过霍伦新旧王迭代的时机,等新王站稳脚跟,要想拿下霍伦就得花费更大的代价了。 乌恩其不像以往敢赌了,毕竟以前赌输了大不了一死,现在她却要为所庇佑的一切而负责。还不等她做出最终的决定,阿古来竟然率先请求同她面谈。 二剑的覆灭让乌恩其很少再有同其余首领见面的机会,在高位的人里再难有她这样的身手。而要和她会面,又碍于涅古斯的体量,不能把对她的防范做得太明显。出于谨慎考量,愿意同她面对面交涉的首领便大大减少了。 阿古来和乌恩其算有一面之缘,乌恩其第一次前往霍伦时,基本上一直和他一块行动。她记得阿古来是个头脑敏捷,又很骄矜的人,实在没法为他找出一个面谈的理由来。 第136章 可像是料到了乌恩其的疑虑,阿古来旋即便以木柳王后同芳娘的下落为筹码,又放软了态度,让乌恩其来挑选地点,他愿意只身前来。 这样低的姿态,令乌恩其也心生疑惑。两人约在涅古斯与三丹水州的边界处,乌恩其提前便派人去清扫了场地,又布置了几处暗桩。而阿古来竟然真的如约,除了一小支随行人马外,什么人都没带。 一见面,乌恩其便被他吓了一跳。阿古来全然不负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样子,两颊消瘦,眼窝深陷,眼睛里也满是血丝。 “怎么,这王位坐不上去了吗?”乌恩其道。 除了疾病外,她想不到让阿古来变成这样的原因。霍伦部如今依旧是站在草原巅峰的部落,而他基本已经击败了所有竞争的对手,成功入主王宫。按理说应该是正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憔悴如此? “现在对我最不值一提的就是王位,”阿古来苦笑道,“你要是喜欢,就尽管拿去吧!” 乌恩其眼皮一跳,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不是什么玩笑都可以随便开。” 阿古来定定望向她:“君无戏言。” “你要做什么?”乌恩其问。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我知道你有南国的血统,也知道你在南国肯定有自己的关系。她去南国了,只要能找到她,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阿古来急切道。 “谁?” “我的妻子,”说出这句话后,阿古来浑身像泄了界一般瘫坐下来,喃喃自语,“十年恩爱夫妻……” 乌恩其在回忆里找了好一番,才模模糊糊想起来阿古来的妻子。她和那个人只在霍伦见过一次,如今已经不记得什么了。 阿古来说:“南国人,心最狠毒,比最硬的石头还要硬……她这近十年来心里只有她的故国,却骗得我想要与她厮守一世。” 从阿古来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中,乌恩其拼凑出了又一位探子于草原上的十年光阴。他们都以命为饵,在深暗的渊中探寻着。 “我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只能说尽力,”乌恩其道,“既然已知道真相,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放?” “她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可同我在一起的岁月却造不了假,她说她喜欢湖水和鹅黄衣服,讨厌打仗,这些难道也是假的吗?”阿古来说。“总之,木柳王后和你的那个朋友也去了南国。老头子一辈子不知道搓磨死了多少个女人,被她们两个枭首也算报应。” 乌恩其提醒道:“你别太一厢情愿,小心最后只感动了自己。王后她们也算替我姐姐昭那公主报仇了,我不会置之不理。” 阿古来却笑道:“你看着办吧,你生来就是该当所谓的王生。可我当了半生的王子,不想再把余下的生命浪费在当王上——我厌倦了。我要去南国,去看看让她魂牵梦萦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个男人在谈话之后不久便再无音讯,乌恩其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一样疯癫的人,或者说她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阿古来的心中是一片与她截然不同的天地。 不管怎样,此事的结局完全倒向了乌恩其。她不费吹灰之力接手了霍伦部,整合了整个草原。连年的战祸和天灾几乎让这片大地充满了疮痍,她看见王公贵族们奢靡的毡房,也看见百姓们满手都是冻伤的疤痕。 整个草原像一只巨大的野兽,身上有一道源源不断出血的伤疤。它之前想要通过掠夺来填满这个伤口,可每一次出击都只会把这道口子弄得更深更长——于是它不愿意停下,试图依靠永无止境的掠夺来让自己不再疼痛。 乌恩其意识到这一切是在饮鸩止渴,草原人的生存太仰仗天意,他们尚没有真正把天命握在手中,待到时节流转,这靠着无数人的血肉维持起来的平衡就会立刻溃散。 半月后,萧王为清君侧诛梁王,几方人在大殿上对峙时,萧王被揭露是女儿身。这消息又让南国上下震动了一遍,草原到还好,毕竟如今统领草原的王就是女人。 南国皇帝早无实权,最终选择立萧王为皇太女,随即便自请让位,继续去做太上皇。 九月南国新帝登基,这位万众瞩目的女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同草原协商。 她们分别被众人拥簇着,走向了彼此。两个女人靠着血缘的指引,最终走向了自己的山巅。 乌恩其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连绵多年的战火会停止在她们姐妹手中,被世人轻贱的女人们会走到阳光之下。由两位女人共同统治的时代注定要永远被铭刻在青史之上,而她们会让世界听见自己的回答。 那个答案说,我愿为此抛头颅,殒身不恤,九死不悔。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