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英美] 穿成教父的早逝娇妻》 第1章 [bg同人] 综英美同人)[综英美]穿成教父的早逝娇妻》作者:啾啾翠【完结】 文案: 一脚踏空,李艾波穿成无名坠海少女。身处二战后、经济蓬勃发展的纽约,她奋发图强、白手起家,拥有了一间绿植租摆店、一座小农场。 事业红火的当口,纽约黑手党勒索并妄图侵吞她的公司。 不愿同流合污的她寻求外援破局,意外遇到了一位奇怪的男人—— 他是个鳏夫,却坚称亡妻没有去世。 他是个意裔美国人,却做得一手中餐炒菜。 他是个无神论者,却固定在万圣节走进教堂。 …… 哦,对了,这个男人叫迈克尔 ———以下为第一卷 文案——— 一脚踏空,李艾波穿成西西里的艾波洛尼亚。身处两次世界大战的间隙,她左手马列、右手毛概,脚踢法西斯、拳打大地主,为家乡的解放事业添砖加瓦。 然创业未半,一个青年闯进了她的生活,他聪慧、诚恳、有责任感,最重要的是有着希腊雕塑般的俊美外形。拼死拼活十几年,艾波觉得自己有资格享受享受。 对了,这个男人叫迈克尔 =============== 梦女文,主教父,其余镶边 不定期掉落番外。感谢太太的推荐,感谢大家的喜欢,非全职+手速慢,有多少写多少,写不动了。 ps.私设居多,时间线混乱。地理概念极差,地名权当架空。 pps.含泼天狗血(已有求婚被拒、误杀爱人、先后爱?、失忆梗,可能会有他追她逃、破镜重圆梗哈哈哈哈),我是土狗我爱看,但我朋友评价这文既不甜也不大女主哈哈哈哈 内容标签: 英美衍生 强强 因缘邂逅 穿越时空 正剧 主角视角:艾波洛尼亚 视角 迈克尔 配角吉利安诺等 其它:吉利安诺 一句话简介:恋爱脑教父x事业心娇妻 立意:不成为任何人的附庸 第001章 chapter01 1948年7月的一天,阳光一如既往灿烂,柑橘和柠檬花馥郁,18岁的艾波洛妮亚躺在阴凉的柑橘林里打盹。花香、夏风、暖阳,总是格外舒适。 她有些其它西西里女孩没有的特权。 三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她的好眠。 他们在离她十英尺左右的树荫坐下,年轻人喋喋不休地说有朝一日要到美国去,另一个差不多年纪、带着英语口音的人时而附和他,时而纠正。第三个人沉默寡言,只有打开背包分享食物时,才吝啬地吐出几个字。 奶酪甘醇微酸的气味混合面包的芬芳不一会儿便顺着柑橘花香飘入鼻腔,艾波洛妮亚禁不住偷偷咽了下口水。但她仍不愿意起身,哪怕在不远处的屋子里有美味的萨拉米和奶酪在等着她。 和所有意大利人一样,她热爱葡萄酒,喜爱通心粉,对香肠的鉴赏水平也不差。但她更愿意躺在这里,晒晒太阳,听外乡人闲聊。 他们谈论着汉堡、地铁,纽约的大厦,还有那装在白色纸盒里的中餐……无一不让艾波洛妮亚心生微笑。 可惜,男人们吃饱喝足后,再也没有谈论新的话题,而是看起了活泼嗓音主人肚子上的纹身。 艾波洛妮亚立刻猜到那人的身份,这名叫法布里吉奥的年轻人,是蒙特莱普雷镇西北侧村落的牧民,在海军服役期间绣了纹身,这在保守的西西里腹心村落算得上一桩新闻。 欢笑乘着风声,男人们的快乐幼稚又简单,哪怕一直沉默寡言的那位也哈哈大笑。碎金般的阳光穿过树荫,困意再次袭来,艾波洛妮亚在这连绵的笑声里眼皮沉重。 “艾波洛尼亚——”忽然她的名字顺风而来,三四个女孩欢笑着呼喊她,一路从坡上的那罗马宫殿似的别墅跑来。 艾波洛妮亚不想动弹,但她们的呼喊一声比一声近,心知午睡是泡汤了。只能悻悻地从灌木丛中站起来。 “我在这里——”她拿下遮脸的编织帽,拍了拍身上的落叶杂草。有些坏心地回头,想看三个男人惊愕的神情。 却兀地撞入一双黑洞似的眼睛。这是一种她看不分明的眼神,像是深秋的湖水,静谧到极致,又像是沉寂的维苏威火山,俨然漆黑幽静。 艾波洛妮亚知道自己美,特别是十五岁以后,几乎所有的人第一次见到她总会怔愣一瞬。但浪漫风流的意大利男人总是立刻说出爱意,而不是用这种古怪的眼神。 她又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 男人半张脸崎岖肿胀,青紫淤痕横亘在脸颊正中央。另外半张脸俊秀白皙得不像是西西里人。他面色平静,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她。 她确定从没有见过他。 远处女孩们的催促一声叠一声,艾波洛妮亚朝她们跑去。跑到一半,她想起什么似的,又突然停下来,看到那个古怪的男人已经站了起来,她笑了下,露出雪白的牙齿,用英语说道:“前面有个小村庄,可以去歇歇脚。” 一路跑回庄园的篱笆内,女孩们抱怨她的神出鬼没,为她没有赶上可口到近乎奢侈的午餐而感到可惜。 “刚刚那是谁?”她们看到艾波和坡下的人说了一句话,碍于地势,她们没有听清内容。 西西里人闭塞保守,有一套独特的“缄默规则”,自小就被教育不能和外乡人说一句话,哪怕是问路。 艾波洛尼亚笑着说道:“三个来打猎和徒步旅行的人。” 第2章 女孩们便觉得无趣,没有继续追问。进入仲夏,鸟雀野兔崽子逐渐离巢,不少名流从首府巴勒莫来此游猎。这一带是整个西西里治安最好的区域,哪怕农民们大敞远离住所的工具棚大门,也不会有宵小拿走一把工具。所有人似乎都恪守着一种无法言明的规矩,形成了独特的真空地带。 负责主持此次劳作的是两位同村的太太,在男爵未莅临庄园时,她们充当管事的角色,定期打扫。阿波洛尼亚和她们打了个招呼,便在女孩们的簇拥中穿过茂密的葡萄藤、古朴典雅的庭院,沿着崎岖的小路走下山。 领地的村民要定期为贵族服务以得到庇护,这是一条上溯古罗马时期的古典规矩,哪怕在墨索里尼统治时期,村民们也依然会来庄园为领主采摘成熟的果实、酿造甜美的葡萄酒,或是打扫空置的别墅。 西西里的太太们总是很严厉,不允许女孩们偷懒,像母鸡看护鸡仔一样。 但艾波洛尼亚,她总有些特权。 * 在自家咖啡馆后门被女孩们硬塞了满怀的葡萄,艾波洛尼亚只能用脚尖踢开门,两个哥哥正站在门后低声言语,被她的动作吓到,猛地跳开,嘴里及哇乱叫。 艾波洛尼亚冲他们抱歉一笑,和对外乡人龇牙咧嘴的狡黠笑容不一样,此刻她下巴微垂,瞪大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甜得像是圣罗莎莉狂欢节上的杏仁糊糖。 哪怕已经认识艾波洛尼亚十八年的亲哥哥也无法免疫这笑容。立刻放下了抱怨,一个端来柠檬水和玻璃杯,另一位则体贴地拉开窗户下的椅子,邀请她在全屋最明亮处坐下。 艾波洛妮亚喝了一口水,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拭去嘴角的水渍,问哥哥们:“妈妈午餐有问起我吗?” “我们和她说了,你今天去坦特博雷男爵家帮忙,她就没有说什么了。” 艾波洛妮亚点点头,又不放心地追问:“真的没有说什么吗?” “当然。”大哥哥安布罗斯将手搁在她的椅背上,“小艾波就别担心会被妈妈发现你的小秘密啦,爸爸和我们会帮你瞒着她的。所以——” 比他小一岁,比艾波洛妮亚大两岁的哥哥德文特接着说:“快告诉我们昨晚的进度!” 室内光线昏暗,午后阳光穿过未镶嵌玻璃的窗户和窗框中的希腊式大花瓶,热烈直白地打在两张稍显稚嫩的青年脸上。艾波洛妮亚看看左边的哥哥,又看看右边的哥哥,两人如出一辙地身体前倾,迫切地想要知道。 “好吧——” 艾波洛妮亚,曾名李爱波,因不适应江南老家黄梅天的湿滑,不慎踩空穿成了意大利人。 在那次回乡之前,她常驻大西北,开展特色农业,曾负责采购了一大批全自动葡萄采摘机。由于经费有限,每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她做了大量功课,了解原理比对型号,属于闭着眼睛都能画出草稿的程度了。 西西里盛产葡萄和葡萄酒,艾波洛妮亚早就看不惯贵族呼来喝去,几百人在葡萄藤下劳作的场景。大前年,也就是1945年,条件终于成熟,她和朋友搞到了几辆美军的退役卡车,在一处隐蔽的山谷里,他们小小的制造厂经历三年的失败与反复实验,终于在今年五月末第一次成功运行。 就在今早,最后一次调试结束,采摘机穿行在西西里朦胧的晨光,仿佛泰坦巨人跨过一垄又一垄的葡萄藤,身后留下一丛丛光秃秃的枝叶。 艾波洛妮亚捻起一颗葡萄放到嘴边,笑嘻嘻说:“问你们的好朋友撒米尔去。” 德文特不满:“嘿!艾波洛妮亚!小心我告诉妈妈去。” “那你告诉呀,只会找妈妈的可怜虫。”艾波洛妮亚嘲笑着,趁其不备,往他嘴里塞了颗葡萄。 德文特咽下酸甜的葡萄,猛地凳子上弹起来,正要抱起妹妹欢呼,父亲突然撩起店门口的珠帘,从柜台上端起一盘鹰嘴豆。 他挺着胖胖的肚子,瞪眼看了艾波洛妮亚两秒,才对大儿子安布罗斯说:“有客人来了,快去装些葡萄酒。” 德文特适时闭嘴,自觉跟上哥哥的脚步,帮忙准备酒杯和托盘。 艾波洛妮亚则在阴暗凉爽的咖啡馆里惬意地靠上椅背,高高的翘起腿,双手枕在脑后,侧耳听着窗外父亲和外乡人寒暄。他自豪地把葡萄酒递给他们,并拍胸脯表示这是整个意大利最好的葡萄酒。 “西西里的女孩都像这酒一样美妙,我敢保证这附近的所有的姑娘您都熟悉。刚才我们从大路过来,在柑橘园边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她弄得我这朋友被晴天霹雳击中了。”法布里吉奥说道。 艾波洛尼亚放下高高翘起的腿,不自觉坐直身子,心里暗暗生出不妙。 窗外,父亲热心地建议:“朋友,我看你最好带几瓶酒回家,睡前喝些酒,才好入睡。” 对于父亲借机兜售葡萄酒的行为,德文特噗呲一声笑,安布罗斯则又起身往小酒窖走去。走到一半,他瞪了弟弟一眼,德文特不情愿地跟上。 “所以,您认识一位叫艾波洛尼亚的女孩吗?”艾波洛尼亚听到那个古怪的外国人用意大利语问父亲。 仅隔着一道没有玻璃的窗,他的声音清晰得像耳语,嗓音如大提琴般低沉,带着几不可察的喑哑,语调却平静如深不可测的死火山。 就像他的眼神一样。 这一刻,艾波的心跳无端变得极快,仿佛被岩浆烫到一般,猛地站起来。 第3章 她从未对某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这辈子、上辈子都没有。 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这个镇子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你们去别处找吧!“ 说罢他撂下客人,掀起珠帘,气鼓鼓地走进店内,呼喝安布罗斯和德文特的名字。 等到他看到儿子们手里拎着的几瓶酒从酒窖里出来,更加生气地怒骂:”不听话的小崽子,把酒打出来等着变酸给驴喝吗!蠢货!“ 两位哥哥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向艾波洛尼亚眼神求救。可怜的艾波洛尼亚正急切地大口灌水,妄图平复那无可抗拒的心跳,没有接收到兄弟们的信号。 他又对儿子们叮嘱:“你们两个驴似的东西,这段时间管好妹妹。她九月就要去罗马念大学了,就这两个月,劳驾你们多看顾她,让那些小瘪三离她远一点。“ 他还想说些什么,玻璃珠穿成的帘子再次被掀开,那人的跟班、法布里吉奥走了进来,肩上背着木仓。 艾波洛尼亚看到那西西里司空见惯的短筒列木仓,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绯红的热潮一下子退去。 她站的位置是视觉死角,入门后无法第一时间看到她,她顺势后退至墙角更阴暗处,冷静地观察着。 年轻的牧民要求咖啡馆老板到外面一叙,说这话时,他右手向后虚握着枪托,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酒窖里藏着枪和其他武器。艾波知道,安布罗斯也知道,但德文特和父亲不知道。艾波使了个眼色,打消安布罗斯的意图。 安布罗斯顺从地垂下头,跟着父亲走出了咖啡馆,看到了那个对妹妹一见钟情的男人。 坦白说,这个男人长得并不差,五官俊朗雅致,有一张能令所有女人都着迷的弓形嘴唇。他半张脸凹凸不平,但残缺在西西里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周身仿佛能够驾驭一切的气派和自信。 这霸道的气质至少不应该出现在普通乡绅身上。安布罗斯下意识地警惕。 很快,安布罗斯就知道这男人的底细了。 “法布里齐奥,你来翻译。”男人面无表情,用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说,“我为我的鲁莽道歉,我是个外乡人,我无意冒犯您和您的女儿。“ 咖啡馆老板不可置否,又问:”你是哪里人?来西西里做什么?“ 男人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叫迈克尔.柯里昂,是个美国人,来西西里避祸。您可以向警察告密,得到一大笔赏金。但如果你那样做,你的女儿不仅会失去丈夫,也会丢失父亲。“ 德文特气得攥紧拳头,青筋隆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把这美国佬另外一半脸也锤烂。安布罗斯用力握住他的手腕,防止弟弟意气用事。 “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认识一下您的女儿,在您和您的家人监护之下,正派且相互尊重地认识。我诚心想要和她见一见,谈一谈。到头来可能她并不会喜欢我,要是她对我不满意而不想结婚,那我绝对不会再来打扰。这就是我想要说的,您意下如何?” 咖啡馆老板又仔细地打量这个美国人一番,试探性地问了个不合适的问题:"你和那些朋友的朋友有联系吗?“ 迈克尔.柯里昂坦诚地说:“我在这个国家人地两生。没有什么朋友。” 咖啡馆老板还想追问,玻璃珠清脆似水的撞击声响起,一双奶油般的手从珠帘里探出,里面的人轻轻喊了一声爸爸。 原来那个女孩就在这里。法布里吉奥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被她击中的男人。 迈克尔一改方才的从容不迫,放下交叠翘起的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显然他想要看清帘后的女孩,但她的父兄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她的父亲,用敦实的身体挡住了门,她的两个哥哥则侧身堵住了剩下的缝隙。 被保护着的艾波洛尼亚目光穿过缝隙,看到了那个想要认识她的美国人。他逆光站着,西西里热烈的阳光勾勒出他的身形,他有着有别于西西里男人的长腿、宽阔厚实的胸膛、修长有力的臂膀,这是基因、家境、训练共同打磨出的健壮身躯。 如果她是一个普通西西里女孩,她一定会嫁给他。她想。 但她不是。她是艾波洛尼亚,她总有些特权。 不一会儿,咖啡馆老板转过身来,扬起手笑着拍拍迈克尔.柯里昂的肩膀说:“我叫维太里,可怜的年轻人,我的女儿无意和你认识。十分抱歉。” 第002章 chapter02 特里.维太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咖啡馆-酒馆老板,他勤勤恳恳、老实巴交,靠着一点西西里人特有的狡诈市侩维持祖辈的基业。他拥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农场,两儿两女,其中一个大女儿已经嫁人,正在巴勒莫享福哩。 诚然,他认识一些朋友的朋友,但他从未向那些被墨索里尼政府称为黑手党的朋友寻求过帮助。他只是遵循祖辈生存原则,每年圣诞节送上自家酿的好酒、复活节送上刚宰的小羊羔,为自己上一道保险。 所以当对上那美国人冷冽阴沉的眼神时,他立刻松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哆哆嗦嗦、但坚定地举起双手说:“我和我的儿子们无意与你为敌,也并不会将你出卖给警察换取赏金。这是西西里人的规矩。“ 迈克尔置若罔闻,用手帕轻轻擦拭鼻尖的液体,视线落在那珠帘后的咖啡馆的黑暗空间里。 维太里字斟句酌,这已经是在男女关系上容易动感情的西西里人少见的郑重。他继续说:“虽然我的女儿——艾波洛尼亚对你说了不,但我们家并不拒绝和你成为朋友。你是一个好小伙,这瓶好酒,你可以当作对你的道歉,也可以当作我们之间友谊的开始。” 第4章 他的大儿子手里捧着酒,肩膀上不知何时也挂上了一柄短柄□□。 迈克尔沉默片刻,才用意大利语低声说谢谢,接过了那瓶沉甸甸的酒,并示意另外一个寡言的保镖付钱。 等那个叫加洛的牧民保镖把钱放到桌子上后,迈克尔说:”维太里先生,我相信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来。请问最近的出租汽车站在哪里?劳烦您儿子为我们带个路。” “当然。”维太里叫了声安布罗斯,“去,把柯里昂先生他们送到车站。” * 当晚,维太里家温馨的餐桌,一家子聊起了今日这桩趣事。 德文特激动地和母亲分享:“妈妈你知道吗,今天店里来了一个被晴天霹雳击中的男人。” 维太里夫人刚给大家分发完意面,正坐下来,疑惑地说:“这倒是少见。可怜的人,是镇子里的姑娘?” 艾波洛尼亚现在一听到晴天霹雳四个字就浑身不自在,脸上莫名其妙有些痒。 德文特坏心地看看艾波,说:“就是我们镇上的,妈妈你猜猜。” 维太里夫人放下刚举起的叉子,竟真的开始认真思索起来:“是安德莉亚娜吗?她最近又变漂亮了。还是瓦莱丽雅?她那双天蓝的眼珠可太讨人喜欢了。还是爱丽丝,要是她的话,那也不错……” 随着她的猜测,桌上的三个男人表情逐渐变得无奈,最终还是维太里先生清了清嗓音,提示道:“你就没有想到我们身边的?” “我们身边的?难道是莫妮卡?她才十六岁呢!噢她妈妈的心一定要碎了。” 安布罗斯止住了母亲天马行空,说:“妈妈,是艾波。” “什么?!”维太里夫人立刻看向身旁的小女儿。 女孩低垂着眼,像是突然发现茄汁兔肉意面特别美味,专心致志地把面条卷上叉子,再用小刀把面条线条推到叉头后方,露出叉子的尖尖,然后她用这露出来的叉尖插起一块兔肉,最后连肉带面条一大口吞下。 艾波洛尼亚发现全家都在看她,鼓着一嘴的食物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那双蜜糖色的大眼睛配上蝶翼般的睫毛,扑扇扑扇的,让人心生怜爱。 “噢,小艾波你就别装傻啦。”德文特拆穿了她,“妈妈你就当她在害羞吧。” 维太里夫人说:“德文特,不许调侃你的妹妹。” 她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陌生男人对自家女儿一见钟情了,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她希望一家之主有决断。 维太里先生放下刀叉,用手帕擦擦嘴角的酱汁,回答道:”那是一位文质彬彬的意大利裔美国人,穿得像个农民。他态度很诚恳,言辞却傲慢,家境应该不错,有两个跟班。但是,艾波洛尼亚拒绝了他。“ “什么?!”维太里夫人再次惊叫,转头问艾波,“你不喜欢他吗?等等,你是怎么和他遇见的,你不是去男爵庄园工作了吗?” 艾波洛尼亚没有想到母亲这么快就发现了盲点,只能也放下刀叉,老实说:“我当时在柑橘林里,突然就遇到了他们。我看他们在树下吃饭休息可怜,就给他们指了个来村里的路。” 在母亲警察似的严厉目光里,艾波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我就被瓦莱丽雅她们叫走了,不信你去问她们……” 哥哥安布罗斯见不得艾波这副模样,维护道:“这不是艾波的错,她只是热心了一些,夏天来打猎的人那么多,也不见得那些人都对艾波一见钟情吧。” 维太里夫人也并不是真的责怪女儿,她只是下意识地按照西西里女人的要求规训她。西西里女人拥有一切美好的品格,其中一项是忠贞,她们理应沉默得像是一尊雕塑,不与父兄丈夫之外的男人说一句话。但对于这个小女儿,她总是不忍苛责。在她眼里,她的艾波洛尼亚是那么的完美,像阿尔特弥斯般聪慧美丽,偶尔的一些出格,是女神发间的晶莹露珠,只会显得她更加夺目。 “这倒是。”德文特猛喝一口葡萄酒,十分赞同哥哥的说法,“不过,要我说,他们并不是没有理由爱上艾波,他们只是畏惧姐夫的名声,不敢唐突我们家罢了。” “嘿!”维太里先生瞪了小儿子一眼,似乎他口中的姐夫是这个家里不能提及的禁忌。见德文特闭嘴,他才转头对妻子说:“现在的问题是,那个美国人明天还要来。妈妈咪呀,我只听说过晴天霹雳这桩事,可从没遇见过。安布罗斯,你送他们去车站时,他们有和你说什么吗?” 安布罗斯回答:“那个叫法布里齐奥的油嘴滑舌,一直试图打听我们家的事,我没有理他。他们住在柯里昂镇附近,我看那个美国佬付租车钱时出手非常阔绰,确实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现在,全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可怜人身上。 维太里太太仔细询问了那个年轻人的外貌和姓名,甚至在心里拿大儿子作比较。见女儿面不改色地继续吃面,再次为那人可惜。 “柯里昂镇离这儿不算太远,开车两小时不到的路程,看来他明天确实可能会来。”维太里先生看向小女儿,担忧地说道,“艾波洛尼亚,被晴天霹雳击中的人是非常可怕的,他会像头发疯的蛮牛使劲撞向你这处篱笆。你要想好怎么处理。” 这简直不像是西西里父亲该对女儿说的话。 艾波洛尼亚思索片刻说:“曼弗莱迪院长上周修书来,希望我能去趟修道院,我贪玩没有立刻回信。我想现在不得不动身了。如果邻居和那个外乡人问起,就说我去巴勒莫找姐姐小住了。我会在那里呆到八月底。” 第5章 圣方济各修道院住着的都是修士,并没有修女,但家里人没有反对她这个决定。母亲甚至离开餐桌,走到家里最大的圣母像前。虔诚地祷告完,她说:“曼弗莱迪院长是再正派不过的人了,愿主保佑你们,我的孩子。” 吃过晚饭,艾波洛尼亚把哥哥安布罗斯叫到一旁,叮嘱道:“那个外乡人住在柯里昂镇,他又姓柯里昂,很有可能是那些朋友的朋友的贵客。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托马辛诺老爷子有可能上门。你小心些,别让德文特冲动,保护好父母。” 安布罗斯点头,又问:“你在担心什么?虽然那个美国人傲慢无礼,但他看起来确实是个正派的人。” 艾波看着哥哥那晒成小麦色的脸庞和劳作练就的壮实体格,笑嘻嘻地捏捏他结实的胳膊:“确实,我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因为突然决定要去离家大半天车程的地方,母亲维太里夫人连夜收拾行李,给她带了三双鞋、两块毛巾和若干食物,足足装了两个皮箱。 次日清晨,天刚擦亮,一家人就把艾波送到了出租汽车站。在朦胧的晨光里,艾波一一和家人拥抱告别,母亲依依不舍地反复亲吻她的脸颊,直亲得她脸颊通红,“我的小通心粉,记得写信回来。” 安布罗斯坐在车辕,催促道:“妈妈,驴车只借了一天,再不出发,晚上就来不及还给皮亚奇亚家了。” 拉车的骡子是老熟人,艾波洛妮亚陪着接生出来的,被她私下里取名为佩利。 艾波洛妮亚跳上绘有武士、国王图案的漂亮驴车,十分不矜持地向母亲做了个飞吻的动作,父亲气得吹胡子,德文特捧场地吹起口哨。 等家人的身影在身后驴蹄扬起的尘埃中逐渐远去,艾波收起了甜腻天真的神情,对哥哥说道:“去洛特山谷。” 此刻如果有其它熟识艾波洛尼亚.维太里的人在场,一定会使劲揉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她神情冷静,如同罩进上水晶硬壳内,令人不敢接近。 安布罗斯颔首,蹄声悠扬,驴车顺着大路一路向群山中走去。 第003章 chapter03 回程的路上,迈克尔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窗外的风景和自己的倒影。另外两个牧民不敢说一句话,偶尔的,迈克尔能感受到他们投来的眼神里充满怜悯。 他到现在仍然能感受到那种席卷全身、直达灵魂深处的战栗。 她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山林里,纯真烂漫,仿佛自然之神幻化的宁芙,是山林的精华,美得惊心动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阿波罗对达芙妮那狂热到病态的迷恋,春日燎原的野火,是那么的不讲道理、不近人情。 当她对他说话时,他甚至想要立刻占有她,将她囚禁在暗室里,让那双紫色带棕的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他,永远不要从他身上离开。 “艾波洛尼亚……"迈克尔口中摩挲着这个名字,哪怕只是想到她,便不可遏制地血液沸腾,欲望如炽热的岩浆,涌向四肢百骸,在指尖引起一阵令人心悸的酥麻。 但是他被拒绝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悸动化作刺骨的寒冰,冷意顺着之间,随着血液倒流,他的心都被冻得像块石头。 迈克尔清楚自己不像哥哥桑尼那么讨女孩喜欢,但他的家世、他的大眼睛、他的军装、他的勋章可以轻而易举吸引女孩的视线,哪怕之后她们会因为他的冷漠笨拙而退去,但至少证明他是有魅力的。 也许当时在柑橘林,他应该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她会说英语,他可以当面亲口自我介绍,说说美国的趣闻,讲讲那些奢侈的、与她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东西。她是个大胆的西西里姑娘,一定不会拒绝和他私下里交谈。 想到这里,迈克尔懊丧地用手抹了下脸,内心涌起一阵阵潮水般的莫大空虚。 父亲的朋友托马辛诺和塔查医生一早听了那两个保镖的报告,这会儿正坐在他的身边,同情地看着他。 托马辛诺是老牌的黑手党,垄断了整个中部西西里的水权。另一位塔查医生则是西西里最举足轻重□□头目的外甥。 老柯里昂拜托他们关照迈克尔,他们便把他安置在这个垒有高墙的乡间别墅,时不时来看看他,关心这个美国青年的身心健康。但是,在场的两人任谁也想不到迈克尔竟然会被晴天霹雳击中。 瞧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托马辛诺喝了口女孩家自酿的葡萄酒,自言自语道:“我巴不得把巴勒莫那群搞房地产、卖柠檬水、坏道上规矩的后生们全给劈了,这样我就安宁咯。” 塔查医生听到后咯咯笑了起来,他给迈克尔斟上一满杯酒,推心置腹说:"如果是其他人家的姑娘,哪怕是公爵家的姑娘,你的托马辛诺老头子都能帮你搞到手。但是维太里家的姑娘不行。" “为什么?”迈克尔抬起头,花园灰暗光线里,他那双眼睛闪着幽光,做了个意大利人标准的捏住三个手指的手势,追根究底:”艾波洛尼亚.维太里有什么特殊的吗?" “哦,哦,哦”塔查医生连叹三声,“这个艾波洛尼亚可不简单。” “她五岁背完了圣经新约中的三本福音书,远在梵蒂冈的教皇专门派人来接她,据说她在教皇面前对答如流,在那些罗马名流那里挂上了号。要不是她出生晚,墨索里尼已经上台,她怕是能受洗成为皇帝的教女。” “她英语说得很好,又长得可人,前几年时常会被叫去陪伴美军高官夫人聊天解闷。近几年时局稳定,她才像寻常姑娘一样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但据可靠消息,上个月她得到了罗马第一大学的录取。” 第6章 迈克尔如饥似渴地听着,仿佛听这些事迹可以在精神上触碰她,与她产生些许联系。他甚至因此产生了隐秘的快感。 他评价道:“所以她很聪明。” “聪明?”托马辛诺站起来,接过塔查的话,望着远处深沉的夜色说道,”你觉得光聪明就能让她在罗马人、美国人、西西里人之间全身而退吗?” 托马辛诺没拿酒杯的手往下按了按,让迈克尔稍安勿躁,反倒说起了曾经无数次在这个充满大理石雕塑的花园里讲述的□□故事。 "塔查的叔叔,和你父亲一样,他的慷慨和谨慎为自己赢得了唐的尊称。克罗切,他只有一个儿子,被妻子教得过于纯善,只身前往巴西的丛林里教化印第安人,再也没有回到西西里。因此,早在十年前,克罗切就面临一个问题——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这时候,一个孔武有力、有勇有谋的年轻人出现在克罗切面前,他的名字叫萨尔瓦多.吉利安诺。" 迈克尔确定,在之前的那些黑手党故事里,这个名字从没有出现过。但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频频现于报纸,米兰、罗马的报纸赞扬他是反法西斯英雄。 托马辛诺继续说:"他先后杀了十几个法西斯宪兵和上百个纳粹兵,累计解救了上百个被关押的□□兄弟,那些人全部成为了他最忠心的拥趸。他拥有令人折服的人格魅力,西西里人视他为英雄。而克罗切也爱他,他蛊惑民众,同时利用这爱戴像宰羊杀牛一样帮助克罗切排除异己——他杀光了西西里其余的□□头领。更可怕的是,吉利安诺身上有克罗切认可的,对自由向往、对同胞尊重的珍贵品质。" 塔查接过话茬:"所以,他是我叔叔事业的继承人,是西西里岛未来的无冕之王。而艾波洛尼亚.维太里——是他妻子的妹妹。" “像所有的西西里男人一样,家人是他的软肋。他的副手泰拉诺瓦的妻弟曾疯狂追求艾波洛妮亚,被他斩掉了大拇指,再也开不了枪。我们答应你的父亲,会好好照看你,请不要让我的名声受到侮辱。” 最后,仿佛盖棺定论般,托马辛诺拍拍迈克尔的肩膀:“早点睡吧。再喝点酒。” 两人先后离开,徒留迈克尔坐在夏夜里,头顶星光闪烁,他面容隐藏在阴影里,暗得如同一潭漆黑幽深的水。 * 第二天,迈克尔还是去了维太里咖啡馆。 他整夜没有睡,双眼熬得通红。出门前特意对着镜子仔细梳洗,剃了胡须,又换上了全新的衣服、打起了领带。这让他看起来终于不像是一个农民了。 唯一不太妙的是,他还是没有办法阻止鼻涕从鼻腔里流出,总是揩鼻子。迈克尔下定决心,今晚问问塔查医生是否有些特效药,如果没有的话,他不得不考虑去做那个十分痛苦的手术,用特质的铁调羹伸进鼻腔把已经长错位的碎骨重新拨正。 两个保镖跟在他身后,似乎有些畏惧又有些同情他。仿佛在看一辆即将脱轨的高速行驶火车。 但他不在乎,满脑袋都在想女孩那张可爱的脸蛋和可爱的名字。 迈克尔让两个跟班先去咖啡馆,自己独自去了昨天相遇的那片柑橘林。意料之中的,那里空无一人。 他轻声念着艾波洛尼亚的名字,顺着她昨天消失的方向一路往上走。那是一座仿佛刚从庞贝遗址里发掘出来的古罗马庄园,一根根希腊式的石柱空旷寥落,要不是那修剪得过矮的葡萄树和干净的水池,他都要怀疑昨天的一切只是一场美丽的幻梦。 他穿过庭院,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胖女人突然出现,警惕地盘问:“你是谁?你来找谁?这里是私人领地,请尽快出去。” 她的语速又快又急,迈克尔只能向她道歉,解释自己迷路了,又顺着来时的路返回。他知道西西里人对女孩名声的看重,他不想破坏艾波洛尼亚的声誉。 那个胖女人一直跟在身后,如影随形,像是最忠诚的看门狗,直到他走到大路上,那道监视才消失。 等回到了小咖啡馆,维太里先生在看晒太阳的老头们打牌,见到他来也只是挥了下手,目光没有从扑克上移开。 维太里家的小儿子端着一口大缸到咖啡馆门口的水井广场,给浸泡的腌橄榄换水。走回来时,车胎大的瓷缸扛在左肩,他说:“柯里昂先生,日安。请稍等片刻。” 他的胳膊因捧水缸而显得鼓涨有力,迈克尔怀疑他刻意放慢了步伐,好让他看清那一身的肌肉。 加洛给他搬来座椅,迈克尔抬手谢绝了。法布里齐奥立刻走过来轻声说:"她不在家,去探望巴勒莫的姐姐,今早就出发了。" 迈克尔用手帕擦拭鼻尖的液体,以一种绝对冷静的语气吩咐道:"你继续留在这里,再打听打听这家人的情况。加洛和我回柯里昂镇。" * 塔查医生没有想到在午餐时碰到迈克尔,这可不像是中了晴天霹雳的人。他邀请迈克尔坐下一起享用海鲜意面,意外遭到了婉拒。 更古怪的是,迈克尔让加洛去收集近一年的报纸,自己则躲进房间闭门不出。 帮佣汇报说迈克尔喝了很多咖啡,没有吃任何东西。等到了晚间,托马辛诺收到风声,来了。 他和塔查对视一眼,怀疑接下去这个年轻人会把自己折腾生病。 正当托马辛诺犹豫是否将这情况向远在美国的老科里昂说明,迈克尔从房间里出来,他头发凌乱,全新的衬衫袖子高高挽起,领子更是敞开到第三颗纽扣,浪荡不羁得像酒神附体。 第7章 眼里闪烁着不正常的兴奋光芒,倒更像个瘾君子。 托马辛诺和塔查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用一种充满惊异的眼神看着他神采奕奕地走下楼,来到起居室。 迈克尔来到他们面前,在桌上摊开了一张1946年6月的日报,又放上同年12月的另一份周报,上面都用钢笔清晰地勾画出关键字据,大意是’盟军全面接管,大型军用车辆已集中管理。’ 他双手撑在桌面,用一种缓慢而不容忽视的语调说:“托马辛诺老爷子,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向你介绍我的。我曾经在美国海军陆战队服役几年,后来因为重伤退役。说这一点是并不是想炫耀什么,只是想表明我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公子哥,希望你能认真听我接下来说的话。” 这位□□头目收起玩笑的神色。他一直把迈克尔.柯里昂当作他父亲维多.柯里昂敬重。 "按照这几份报纸上的说法,盟军分别驻扎在巴勒莫、卡塔尼亚、希拉库扎等主要城市,”他又摊开一张草稿纸,快速画出西西里岛轮廓,在几个角上点出主要城市,“这几份报纸提到了盟军补给运送路线——环岛公里运输。” “也就是说,整个西西里的乡村地区,北起莱特蒙特莱普雷南至帕尔蒂科尼,都不应该有军用卡车的痕迹。” 迈克尔用钢笔在巴勒莫的东南侧,画了一个圈:“但是今天上午,我在那个小村庄的葡萄园内,看到了眼熟的车辙,那个轴距、胎痕,我以我母亲的名义起誓,那地方几天前曾驶过美式军用卡车,并且不止一辆。” 托马辛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坐直身体,拿过那两份报纸,仔细阅读起来。 塔查说:“军用卡车一直是克罗切叔叔战时走私敛财的专用车,没有其他人有机会染指。所以——” 不是克罗切手下出现了叛徒,就是有人挖起了巴勒莫当局的墙角。在场余下两位立刻读出潜台词。 "塔查医生,不知道你是否有那位吉利安诺的联系方式,我想拜访他一下,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 第004章 chapter04 蛮荒的巨石,炽热的平原,大片大片连绵的橄榄树林,这是几千年来西西里不变的图景。就像这岛上的人一样,热烈直白,生生不息。 洁白的羊群像云朵飘荡在草原,羊倌正坐在岩石上享用早餐。 一串急促的铃铛声打断悠闲的进食,他站起身子,手不自觉地摸上短筒猎枪,远远望见自行车飞驰而来。 自行车驶到近处,羊倌仍没有放下戒心,骑车人只能摘下帽子,在山坡下大喊:“我来找艾波洛妮亚,图里有急事找她。” 羊倌认出是镇子上的邮递员,松开握枪的手,跑下坡热情问候:“弗朗西斯,好久不见。发生什么事了?艾波洛妮亚昨天刚落脚,不会又被叫走了吧?” “这我哪里知道呢。”弗朗西斯接过羊倌递过来的水囊,猛喝一口,又跨上了自行车,“回见,朗杰尼斯。” 一想到可爱的艾波洛妮亚又要离开,心都要碎了。羊倌朗杰尼斯望着朋友急匆匆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愿上帝保佑,一切平安。” 自行车橡胶轮胎压过瓦砾石路,驶入浓绿的森林里,又拐过几道弯,眼前出现一个非天然形成的岩洞,洞口列着数个木头拒马。那些锋利的木桩后坐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正靠在竹椅上抽烟。 “托比恩老爹,快放我进去,图里有事找艾波洛尼亚。” 老人以一种不符合年纪的灵敏姿态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拒马前仔细打量了弗朗西斯一番,才叼着烟,搬动拒马留出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间隙。 过了山洞,又是一片绿得化不开的树林,柑橘和野花香扑面而来。这是一条梭型的山谷,入口狭窄,内里广阔。弗朗西斯骑了大约两分钟,渐渐听到人声。 山谷中驻扎着一支私兵,约合五百人。一部分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农民劳工,另一些是被解救的□□成员。这些人要么妻离子散,要么被家人视为耻辱。他们无处可去,吉利安诺和艾波洛尼亚收留了他们。 进入营地,弗朗西斯大声叫唤:“艾波洛尼亚,艾波洛尼亚!” 这处山谷是曾经西西里土著村落的遗址,摩尔人入侵时,这个村子进行了剧烈的反抗,男人被杀尽,女人和小孩充做俘虏。他们来了之后,在残破的地基上建造房屋,清理淤塞的古井,平整土地为操练场。这个村落重新焕发了光彩。 正逢晨练结束,水井边排队洗漱的男人们瞪视他,还有些人起哄似地吹起了口哨,弗朗西斯一概忽视,用力踩动踏板直直地朝营地最里面的房屋骑去。 那屋前高高地竖一根旗杆,上面飘扬着西西里的旗帜。 旗杆下,一位头戴毛毡鸭嘴帽、身着咖色马甲的少年坐在露天的桌子前,面前摆了数十个本子,和一把来自东方的算盘。 艾波洛尼亚正为她空空的钱袋发愁,才7月就已经花掉了将近一整年的预算。她像葛朗台数金币一样,反复拨弄着那可怜的几项收入。 “艾波洛尼亚。”弗朗西斯喘着气说,“图里找你。” “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今早电话局一上班,他就打电话过来了。只希望你尽快回电话。” 艾波洛尼亚怔了一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立刻从位置上站起来,夺过弗朗西斯的自行车,说:“你先吃点东西,车子借我骑一趟。让翁贝托教授照旧。“ 第8章 一路上,艾波洛尼亚心绪烦乱,一会儿怀疑克罗切去世了,一会儿又担心罗马当局准备铲除吉利安诺。她心里飞速闪过相关任务人选,盘点武器弹药的库存。 地中海过分通透的日光,让她的眼前飞驰而过的景色都蒙上了一层锋利的金光。 她一路骑行,屁股颠得发麻,终于抵达洛特山谷东南方向的皮亚尼-德格雷西镇。小镇教堂八点的钟声正好响起。 教堂前方站点伙计原本便拿着电话在等待,见她丢下自行车奔进来,立刻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几句话,不到三分钟,艾波洛尼亚就和吉利安诺接上头了。 “艾波,你终于接电话了。“吉利安诺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像是男低音一般富有磁性。但此刻,这声音的主人不复往日的爽朗,反而透露出些微的惶惑和疲惫。 艾波洛尼亚捏紧手里的听筒,问:“图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的全自动葡萄采摘机暴露了!昨晚有位美国人通过克罗切那位不成器的侄子大卫.塔查联系我,说要汇报你家附近村落美式军用卡车出没情况。我立刻想到,是前几天的试验采摘走漏了风声。妈妈咪呀,那地方我们治理得和铁桶一样,怎么就被他发现了呢?该死的。” 艾波洛尼亚莫名松了一口气,快速回过神来说:“图里,冷静,斯科蒂娅夫人做假账的能力你是知道的,克罗切只会认为是手下的人漏报了,插不到我们头上。你仔细说说当时的情形。“ 吉利安诺深吸一口气,缓缓说起了前一晚的情景。 * 塔查今年72岁,混了大半辈子的日子,身为克罗切的侄子,他有着天然地直觉,就像下雨前蚂蚁搬家,沙鼠躲避蜥蜴毒蛇一样。此刻,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要参与这件事。 托马辛诺老辣地看出他的退却,说:“大卫,只是一个电话罢了,这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迈克尔也说:“塔查医生,你也知道我没有其他的意图,只想尽快见到她。这是一桩对大家都好的事。” 塔查敌不过二人的劝说,还是拨通了吉利安诺位于巴勒莫宅邸的电话。 经转接,又等待了大约十分钟,电话那头才响起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塔查立刻说:“图里!是我,大卫.塔查!复活节一别好久不见呀?” 吉利安诺在脑中搜索片刻才回忆起对方身份:“——噢,塔查医生,晚安,有何指教吗?” 塔查说:“是这样的,我有一桩要紧的事情想和你当面谈,不知道明天你是否有空,我想登门拜访。” 多年刀剑舔血,吉利安诺瞬间警惕,不着痕迹地推诿:“明天我要帮克罗切老爹去北面港口处理事情,你知道的,最近北方佬有点不老实,时常想来干预我们的生意。” 塔查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迈克尔眼神示意他递过电话。 接过听筒,他用不甚熟练的意大利语一字一句地说:“吉利安诺先生,久仰大名。我是来西西里小住的美国人,今天在萨沃卡附近的庄园发现军用卡车的痕迹。我觉着有必要当面和您说一下这个情况。” “什么?!” 吉利安诺震惊两秒,才郑重道谢:“十分感谢你的消息,不知阁下的姓名是——” “迈克尔.柯里昂。” “好的,柯里昂先生。”吉利安诺说得很缓慢,语气因此充满威仪,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是这样的,今晚我的妻子已经入睡,她怀着身孕,我想尽量不打扰她歇息。” “可以理解。”迈克尔回答,眼前不禁浮现对方妻妹那张可爱的脸庞。 他的思绪不自觉开始飞远,穿越丰茂的树林、飘过无垠的旷野,降落在巴勒莫那高耸古老的城墙上。不知是否打扰到艾波洛尼亚休息?她酣睡的脸颊是否带着醉人的红晕? 单单只是想到她,他的内心就泛起一阵莫大的幸福。 “柯里昂先生,”吉利安诺拽回了迈克尔的神思,“明晚六点,请来贝拉大街5号。你吃得惯鱿鱼通心粉吗?” * “之后你就挂断电话了?” “是的。” 吉利安诺一整晚没有睡好,辗转反侧,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由和富足降临西西里,希望孩子能有漂亮整洁的衣服,男人辛勤劳作能养活家人,女人不用失去丈夫以泪洗面。他为此努力了八年,经历了杀戮、背叛、媾和,才勉强换得眼前的局面。但这只是他的目标——让穷人过上好日子——的起点,他坚信这目标终有一日会实现,正如艾波洛尼亚深信他们能改变西西里一样。 但无常的命运总是让他如风暴中的小舢板,纵使坚如磐石,也担心终有一日信念和希望会石沉大海。 正如此刻,情势一片大好,贵族阶层和黑手党头领被铲除了干净,他们正按照计划给唯一的□□换血,一步一步架空克罗切。结果,他们的农用机器却可能被发现了踪迹?那些豺狼般的、永不知满足的黑手党一定会来分一杯羹,甚至以此为借口,像挤葡萄汁一样,从农民身上榨出更多的油水。 吉里安诺忽然说:“要不我现在就去宰了那个美国佬?再把塔查给宰了?” 艾波没好气地说:“然后把克罗切也给宰了?” 吉利安诺兴奋极了:“这正是我想做的,他那豪宅的格局我都摸透了,等我趁夜从西北侧的花园潜入,爬上二楼露台进入卧室,对着他那肥猪般的脑袋就是一枪。小菜一碟。” 第9章 艾波洛妮亚哈哈大笑:“然后你就变成了通缉犯,西西里警察局和罗马政府一起追杀你,美国人也不愿意收留你,最后你饿死在山谷或者被手下背叛,我的侄儿成了遗腹子。它母亲不得不改嫁,所幸继父很爱…” ”嘿!”吉里安诺生气打断,“你姐姐很爱我的。” 原本紧张的气氛稍微松弛,艾波洛尼亚安慰:“瞧,这样一想,眼前的难题就不算什么了。” 吉利安诺叹气:“所以现在应该怎么办?我可爱又机敏的艾波洛尼亚。” “当然是举办晚宴呀。”艾波洛尼亚说,“既然他们没有第一时间禀告克罗切,那必定对你有所图谋,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局势不见得对我们不利。“ 吉利安诺问:“你会来吗?我怕出现突发情况。” 不知怎的,艾波洛尼亚脑中莫名出现那个美国男人的脸,这是很奇怪的事,她并不擅长记忆人脸,可能和上辈子是华夏人有关,她对白人天然脸盲,往往要见过三四次才能记住对方长相。但对那个叫迈克尔.柯里昂的人,她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他那双巧克力般的大眼睛、丰润的弓形嘴唇、希腊雕塑般的鼻梁,这些组合在一起,竟然有一种可爱的甜心感。艾波把这归结为她喜欢罗伯特.唐尼,而这个男人和他一个类型。 她犹豫一瞬,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来。” 第005章 chapter05 艾波洛妮亚没想到随口编的借口会成真,她真的要去巴勒莫姐姐家了。 她先回到洛特山谷,归还自行车,和翁贝托教授商量后续农机的生产计划,又和山谷实际管理人泰拉诺瓦夫人交代了几句。 做完这一切,她跨上黑马,追随每日运送蔬果进城的农户。在这个队伍里,她个子中等、衣着朴素,看上去就是个瘦弱的乡村少年。他们沿着大路,缓慢地向省城方向走去。 巴勒莫和西西里一样历史悠久,建城近三千年来,经历希腊人、迦太基人、罗马人、摩尔人、西班牙人的多次洗礼,城内庞杂的建筑因此而风格多变。 艾波洛妮亚跟着运送农副产品的队伍进了城,在主干道的两侧,典雅的阿拉伯式住房、宏伟的希腊立柱式公共建筑和西班牙教堂鳞次栉比,历史的厚重似乎要将所有的喧嚣都压成一种沧桑。 四周吵吵嚷嚷的,绘有各种神话传说、五颜六色的骡车排着队,抬头可以看到蓝色、白色、黄色的私人住宅,无一例外都有摆满鲜花的阳台。 如刀锋般的阳光,随着人群的移动,逐渐割开建筑厚重的阴影,碎片般的光点跳上花瓣,晕出油画般的光泽。 真是奇怪,艾波洛妮亚一眼就在人群尽头看到了那个美国人,他站在黑色轿车门前,正和车内的人激烈争吵。她想,作为一个避祸之人,这么高调是不应该的。 那绚烂的光落在他肩背上,落在他熨帖的西装上,落在他那张半张潇洒风流、半张青紫淤伤的脸上,那光与影,无端有了一种圣洁破碎的气质。 他和前几天的模样有了些变化,衣着更加考究,系了一条紫色的绸缎领带,前胸口袋里露出方巾的一角,看起来绅士极了。 艾波洛尼亚牵着马,隐在庸碌的劳工里,马路的另一侧的光里,他们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车里坐着个老头,像所有养尊处优的西西里富豪一样,他挺着气球般的肚子,肥胖地挤在轿车里。艾波洛妮亚认出那是托马辛诺。他对美国人说:“我答应你的父亲要照顾你,你不应该独自出行。” “我难道不应该去赴宴吗?” 托马辛诺摊开香肠般肥胖的手指,搬出一个人的姓名,试图说服他:“我听到纽约的桑迪诺说,你的敌人知道你在这里。” 美国人似乎愣了一下,追问:“桑迪诺有提到过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吗?” 托马辛诺无奈地摇头。美国人没有说话了。 他把手伸进车窗,拍拍胖老头的肩膀,径自向前走去。 艾波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背影。 他走在西西里的光里,像是走进金色的河,璀璨的光晕让他看起来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男主角,与背景完美得和谐。 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在他的头顶,无端让人想起春天的旷野,漫山遍野的雏菊迎风绽放,蛱蝶扑扇翅膀,轻盈而优美地降落在其中一朵。 仿佛落在她的心上。 托马辛诺催促手下发动车辆,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按喇叭驱赶乱晃的牛马和小孩。但正值午间高峰,主干道的人实在太多,不一会儿,他们便远远落在那美国人的身后。 “你现在去哪里?”托马辛诺头探出车窗,大声问道。 美国人朝他摆摆手。 托马辛诺说了句话,两个牧民保镖立刻追了上去。 * 晚宴在吉利安诺宅邸的花园进行,葡萄架下事先摆好了餐桌,铺着洁白的桌布,玻璃杯和锃亮的银餐具在橘色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吉利安诺家没有佣人,厨师就是他本人。他的妻子西多尼亚安排座位,让塔查和托马辛诺坐在左侧 ,吉利安诺的教父和副手坐在右手边。 晚餐是乡下人才吃的兔肉鱿鱼通心粉,配烤土豆。酒是吉利安诺极力夸赞的,他妻子家自酿的葡萄酒。 托马辛诺和塔查第一次来这位新贵家中用餐,心下对如此寒酸的安排嗤之以鼻,认为糟蹋了那些上好的餐具。 第10章 为表示诚意,托马辛诺在饭间仔细讲了迈克尔发现卡车踪迹的过程,并强调他们并没有要破坏和克罗切友谊的意思。 “所以,那位美国人为什么没有来?”吉利安诺下午从艾波洛尼亚那儿再次听到了迈克尔.柯里昂这个名字,知道这人对她一见钟情。 托马辛诺说:“他的父亲,唐.柯里昂委托我们照顾他。我得对他的安全负责。” 副手泰拉诺瓦嗤笑一声,闷闷地说了一声“我吃完了”,从餐桌离席。 塔查赶忙解释:“我们并没有说您这里不安全的意思。” 吉利安诺爽朗一笑。 他的教父,个子矮小的巴勒莫大学文学历史教授阿多尼斯站起身来说:“我想两位已经享用晚餐完毕,如果你们对这桩生意有兴趣,请移步书房详谈。如果没有,可以和我一起在这里吹吹夏日晚风,听听从罗马传来的新歌剧。” 说完,他从葡萄架后面拉出一台带轮子的留声机,轻轻搭上唱针,优美的花腔女高音流泻而出。 塔查看看吉利安诺,又看看那台单独连着发电机的留声机,选择在阿多尼斯身旁坐下。 托马辛诺做了另一个选择。 巨大的落地窗、精美的东方螺钿屏风,角落里摆满了硕大的花瓶和油画,沙发上、小咖啡桌上到处都是书,这些都是前主人遗留下来的。唯一属于吉利安诺添置的东西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放置各种地图和小旗帜,托马辛诺没敢细看。 吉利安诺邀请这位掌握了中部水价的□□老大在长沙发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他说:“托马辛诺老爷子,我敬重你。你是个传统的黑手党人,从不贩卖妇女,干伤天害理的勾当。” 他倒了杯白兰地,水晶制成的马天尼杯向托马辛诺的方向推了推。 “我相信你和我一样热爱这座岛屿。我骄傲于我们的土地,她产出了全意大利乃至全欧洲最好的葡萄。所以我劫持了米兰理工大学的教授,把军用卡车改造成葡萄收割机器。我想给克罗切老爹一个惊喜。我们可以把这些机器租给农户,像收税一样。” 托马辛诺脸上闪过奇异的光彩。 “你给我们水井的使用权,我们给你农业收获机的股份。大家一起赚钱。这项生意你觉得如何?” 托马辛诺拿起那杯子,抿了一口,醇香辛辣的酒液在嘴里散开,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扇黑檀木屏风上,这是聪明的东方人用贝壳制成的,绘制了八个神明跨越海洋的故事。在做生意上,他们和这些神一样,有着各种的手段。 托马辛诺暗忖,他需要更多的灵活性,才能获得更多的利益。 “给你一成的股份。”一道飘忽的嗓音响起,如地下暗河的水,压抑沙哑。 托马辛诺才发现那精妙绝伦的屏风后坐着一个人,幽灵般悄无声息。 吉利安诺解释道:“这是我的军师,相信你一定有所耳闻,赫尔墨斯。” 听到这个名字,托马辛诺下意识想要摸向腰间的枪,却想起进宅邸大门时已进行过全面搜身。 整个西西里黑暗世界无人不知赫尔墨斯的名字,如古希腊诡计之神般神出鬼没,策划谋杀了皮亚尼-德格雷西镇的唐.阿尔扎纳,挑起比萨奎诺镇的唐.夏诺和圭多.昆塔那的矛盾,在他们自相残杀后,又把卡尔塔尼塞塔镇的唐.皮杜给送进了罗马的监狱。 可、可是赫耳墨斯不是在南面港口吗? 托马辛诺内心涌起巨大的惊惶,甚至赫耳墨斯出现在巴勒莫这件事本身,比赫耳墨斯本人还让人惶恐不安。 "尊敬的托马辛诺阁下。我只给你两个选择,按照吉利安诺说的去做,或者——”赫尔墨斯轻笑一声,仿佛毒蛇吐信,”我送给你的孙子两条肥美的鲑鱼,收养他、栽培他,最后告诉他,他的祖父曾收留过错误的人。“ 送鱼代表着葬身大海,赫尔墨斯不仅要做掉他和他的儿子,还要让他的孙子怀着仇恨长大,向美国黑手党报仇。在西西里,美国是他们最后的退路,而赫尔墨斯的做法,是让他的孙子退无可退。 托马辛诺肥胖的身躯抖动着,咽下去的酒化作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淌下,像是在和体内的恶魔斗争。半晌,他认输般泄气说道:“愿意为吉利安诺效劳,” 但随即,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又合情合理地想法出现在这个老奸巨猾的人的脑海。他鼓起勇气说:“只要半成的股份,但我有一个条件。” 吉里安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人妄图讨价还价,他觉得很有意思。 “给迈克尔.柯里昂一个机会,他深爱你的妻妹艾波洛妮亚。他是纽约维多.柯里昂的小儿子,他可以帮你们在美国注册专利,攫取更多的利益。” 吉里安诺愣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他对着屏风那头的人喊道:“赫尔墨斯,你觉得这个条件值得吗?” 沉默片刻,屏风后滑腻沙哑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半成股份换取一次接触,当然值得。” 第006章 chapter06 大女儿突然接了在圣方济各修道院的小女儿回家,维太里夫人惊讶极了。 姐姐西多尼亚向母亲解释了那桩奇怪的交易,并说丈夫吉利安诺会带着那个美国人来参加周日的家庭聚餐。她是个温柔的人,把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解释。 第11章 维太里先生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听着,眉心隆起一道深深的沟壑。半晌,他含糊掉了主语,说道:“既然…做了决定,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维太里夫人是传统西西里女人,丈夫同意了,她也就不发表任何看法,只抱着小女儿说:“可怜我们的小爱波。” 哥哥德文特也说:“如果艾波不满意,那个美国佬别想再来!” 另一个哥哥冷静很多,一声不吭地坐在起居室的角落里擦拭保养心爱的栓动步木仓。 艾波洛妮亚说不清心里的想法,她关心思考的事情太多了——赶工专利申请书、下半年的预算、私港的运营……九月就要离开西西里,时间总是不等人。 * 礼拜天一早,教堂的钟声响起,艾波洛妮亚就被妈妈从被窝里挖出来。 艾波洛尼亚有很多衣服,大多是姐姐做的,衬衫、长裤、马甲……但裙子很少,维太里夫人站在她的衣柜前发愁。艾波拥着被子坐起来,睡眼惺忪地说:“就穿那件印花长裙嘛,那美国人见到我时穿的那条。” 维太里夫人没有理会,那条裙子料子太差,哪怕艾波洛尼亚没有把他当回事儿,也不应该给对方留下廉价贫穷的糟糕印象。 西多尼亚醒得很早,已经洗漱完毕,看到妹妹困得又眯起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将落未落,娇憨又可爱,不免心生好笑。她走到床边坐下,对母亲说:“穿那条黑色的裙子吧,再搭配一条黑色的皮质腰带。” 那是一条衬衫领子的黑裙,长及小腿中段,淑女又得体。艾波洛尼亚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得到了一致赞美。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女孩,饱满的胸脯和挺翘的臀部,腰带勾勒出的不盈一握的腰身。她皱眉,把黑色的腰带解了,又打量了一下,里面的姑娘比例不再完美得像芭比,感觉顺眼许多。 吃完早餐,从教堂做礼拜回来,维太里先生就出门去咖啡馆接吉利安诺和柯里昂。因为小汽车开不上自家的山坡,只能把车停在咖啡馆前的广场。 等待的时刻,艾波洛尼亚觉得无聊,拿了一本书穿过拱门,来到后院的葡萄树下,明媚的阳光穿透茂密的枝叶,投下一片婆娑树影。 这是一册她偶然得到、石印版本的《西游记》,每卷开头几页有着清晰的人物画像。似火般的枫叶书签夹在女儿国那一章回,她顺着往后阅读,竖排版的繁体字读起来有些吃力,因而她读得很慢,时不时要停下来回味片刻。 正看到女儿国群臣奏请国王找媒人给唐僧提亲,前面一阵热闹传来。 艾波洛尼亚合上书,缓缓向屋内走去。里面似乎有很多人,半个村的亲戚都来了。 外墙种植了野玫瑰,翠绿藤蔓顺着拱门蜿蜒,一两朵不听话的花开在了立柱旁。 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和葡萄香,她听到爸爸对那个男人说:“你不要以为我们很轻贱。只是因为你是吉利安诺和托马辛诺的朋友,他们给你做了保,所以我们才请你来家里做客。不过,我有言在先,这只是一次尝试,并不代表我们家接纳你。” 艾波洛尼亚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抬起头,穿过娇艳欲滴的野玫瑰,她看到男人彬彬有礼回答:“当然。您有充分的选择权。” 想要悄悄地走进室内,男人却突然转头,看见了她。 心跳砰砰砰的,无端变快。 直勾勾的目光,那双极度迷人的大眼睛,带着直达灵魂的灼人温度,又克制得如静谧无波的黑湖。 一阵令人心颤的战栗,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在这一刻,隐约之间,艾波洛尼亚听到了古刹钟声,听到了教堂圣洁的诗歌,一切欢欣,一切悲伤,尽皆凝固。 在这前所未有的汹涌情潮里,艾波洛尼亚虚弱地笑了一下。 “艾波!” 安布罗斯担忧的叫声一下子将她扯回现实,艾波洛尼亚垂下头,看着地砖,默默走到母亲和姐姐身边坐下。 维太里先生挨个为迈克尔介绍在坐的长辈,每说一个人的名字,他就和对方握一下手。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从始至终,那道炙热而幽沉的目光从未离开。 时间过得又快又慢,长辈一个个被介绍,迈克尔离她越来越近,艾波洛尼亚无端升起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一面希望他走慢一些,一面又希望他立刻来到自己面前。 终于,考究的佛罗伦萨手工皮鞋出现在视线里,艾波洛尼亚却在这时候走神,想起前天在巴勒莫街头,他穿的是另一双皮鞋,比这双更旧,更美式。 “抱歉,那天打扰你休息。” 艾波洛尼亚抬头,眯起眼打量面前的男人。他今天穿了一套簇新的西服,棕色的领带很衬他,看起来精神又儒雅。 她的眼神很清澈,却因眯眼的举动而透出妩媚神态。迈克尔喉结微动,垂落的指尖因为克制某些卑鄙的想法而微微颤抖。 艾波洛尼亚足足盯着他看了三秒钟,周围一片静默,就连一直喋喋不休、和吉利安诺说话的德文特也闭上了嘴。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说几句话,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 迈克尔却忽然偏开头,不敢看她的模样。 艾波洛尼亚莫名有些生气,呛声说:“没什么好道歉的,毕竟你只是个没有礼貌的外乡人。” “艾波洛尼亚!”母亲维太里夫人为艾波突如其来的尖酸而吃惊,呵斥一声。 第12章 艾波瘪瘪嘴,没有说话了。 维太里夫人朝迈克尔歉意一笑,对女儿说:“你就可怜可怜这个人吧。” 艾波洛妮亚更生气了,甚至有些委屈。但她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用营业性的假笑说:“十分抱歉,柯里昂先生,我言语有失。” 男人仍不正眼看她,递来一个金色包装的礼物,“这是我在巴勒莫买的,希望你喜欢。” 艾波洛妮亚接过礼物,放在腿上并不拆开。男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什么话都不说,也不走开。 吉利安诺看不下去了,他在屋那头远远地喊:“艾波洛妮亚,拆开看看!” 艾波瞪了他一眼,才低头拆礼物。听见姐姐轻笑了一声,她投去疑惑的眼神,西多尼亚却只是揶揄地看着她。 礼物包得很精巧,细腻的纸张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光泽。她并不想破坏外层的金纸,因而格外小心翼翼,用指尖一点点顶开胶水粘连之处,再轻轻把纸张完全展开,露出褐色的纸盒。 迈克尔忍不住屏住呼吸,看着那双奶油般的小手缓慢打开礼物,像拆开某种难以言表的渴望,期待煎熬着他。 揭开盒盖,只见黑色天鹅绒上躺着一颗白珍珠。洁白无瑕似新雪,光洁莹润如圆月。 维太里夫人见艾波洛尼亚有些愣神,她惊喜地把项链从盒子里取出,举得高高的,所有人都震惊于礼物的贵重。 坠着一颗珍珠的金链子。在当今社会看来,送黄金首饰是最严肃意图的一种表白,无异于求婚了。 艾波洛尼亚觉得一定是生理期快要到了,不然自己的情绪怎么会这么变化多端呢?她上一刻还在生气,这一刻却为男人的行为发笑。 一个来西西里避祸的人,竟然还想要结婚? 她抬起头,脸上不免晕出几丝心中的笑意,说:“谢谢。” 他的五官深邃,额头光洁优美,艾波洛妮亚才注意到他两侧嘴角分别有一道显眼的皱痕,是好看的,为俊秀的面容平添英武。那幽沉滚烫的眼神再次注视她,他也用意大利语回答:“不客气。” 午餐是艾波和母亲一起做的,杂蔬炖牛肉、炖茄子和几篮买来的面包。炖菜做了两大锅,分成好几盘放在餐桌上,面包穿插其中,供客人们随吃取食。男人们互相聊天,吹嘘国家大事。 艾波洛尼亚坐在餐桌这头,隔着五米长的餐桌以及若干酒瓶、面包,迈克尔坐餐桌那头。 “艾波,他真的好迷恋你。”西多尼亚啧啧称奇,“虽然在和其他人说话,但我敢肯定,柯里昂先生的眼角余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你。” 艾波洛妮亚用面包沾酱汁的动作一顿。 “而且刚刚接礼物时,你多看了图里一眼,他那表情,恨不得拔枪杀了他。” 艾波洛尼亚这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用揶揄打趣的眼神看她了。她说:“这说明他是个蠢货。” 吉利安诺纵横西西里,是实打实杀出来的地位。柯里昂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和他的差距。 西多尼亚纠正道:“爱情使人盲目。” 午餐结束,长辈们陆续告辞,吉利安诺像是终于卸下重担般,坐到妻子身旁,粗糙黝黑的大手握住了西多尼亚纤细精巧的手。亲戚朋友都想找他帮忙,他要得体又不伤情面地拒绝。 维太里夫人正使唤两个儿子把家具回归原位,收拾桌椅和餐盘。维太里先生则还在大门口,和那些几乎每天都见面的老绅士们依依惜别。 “柯里昂先生。” 过份英俊的美国人猛地看向用英语称呼他的女孩。 艾波洛尼亚竭力忽略那炽热眼神落在脸颊火烧般的滚烫,一字一句缓慢地说:“想必这几天,您打听过我。我并非典型的西西里姑娘,不喜欢在家绣花做饭,也不喜欢被人左右。” 她的英语带着一些意大利口音,有些词句的吐字发音熟悉而可爱。迈克尔要努力集中注意力,才能忽略她那丰润的玫瑰色嘴唇、扑扇如鸟翼的睫毛,听清她的说话内容。 “我感受到了您恳切认真的意图。”艾波洛尼亚把礼物放到桌上,“但是,恕我抱歉,暂时不能接受如此严肃贵重的礼物。” 迈克尔的心瞬间坠入悬崖,但又在下一刻飞入云霄—— “我想,我们需要一些更细致的交流。在西西里,信任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明天上午,你到咖啡馆去,我会在那里等你。” 第007章 chapter07 清晨,麻雀在枝桠间跳跃,女孩儿们出现在维太里家门口,叽叽喳喳地询问。 在这个常驻人口不足五百人的小村落,任何消息都过不了夜。昨天维太里家宴的情形,整个村子都知道了。那条坠了珍珠的金链子,让大家记忆犹新。 和艾波关系最好的瓦莱丽雅率先发问:“艾波,你要订婚了吗?” 艾波洛尼亚摇摇头,“才第一次正式见面呢。” “那你喜欢他吗?” 沉默一瞬,艾波洛尼亚犹豫着点头。 安德莉亚娜咯咯笑起来,用看穿一切的语气说:“看来小艾波很快就要结婚咯。” “嘿!”艾波洛尼亚作势要扑她,安德莉亚娜立刻躲到瓦莱丽雅身后。 爱丽丝关注点有些独特,她问:“他是那些朋友的朋友吗?” 大家听说那个追求者和吉利安诺共乘一辆轿车来,因而产生了一些联想。 第13章 这个问题把艾波洛尼亚问住了。迈克尔.柯里昂是黑手党吗? 根据托马辛诺提供的消息,迈克尔.柯里昂是纽约六大黑手党家族之一——柯里昂家的小儿子,那么他应该算是黑手党。但从他的言谈举止,还有托马辛诺半遮半掩的态度,他似乎又很干净。 艾波洛尼亚决定把这个问题存起来,过会儿见面了问本人。这是最好的试探,不是吗? 此刻,对上姐妹们好奇的眼神,艾波洛尼亚回答:“我不知道。希望他不是。” 她们沿着粗石块铺就的路下山,期间又打趣了她几句,饶是艾波洛尼亚脸皮厚,也被她们说得面皮发烫,真不知道这些女孩是从哪里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知识,什么鼻子挺的男人能力强…… 随着下山的脚步,自家咖啡馆前的平台在屋檐下由远及近展开,艾波洛尼亚看到一个身着灰色西服的男人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和爸爸聊天,他的两个牧民保镖远远坐在另一张桌旁。 他若有所觉地抬起了头,隔着重重人海,艾波洛尼亚的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 女孩们也看到了那个男人,嬉笑着散开,只留她在原地。 迈克尔向她走来,甚至因急切而小跑起来,那双棕黑色的大眼睛始终注视着她。他来到她面前,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早上好。” 这笑带着些小心翼翼,仿佛她是某种会被惊扰的小动物。 他可真好看。仿佛微风拂过原野,虞美人肆意绚烂,以风的节律轻轻晃动身姿。 艾波洛尼亚轻轻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笑。” 迈克尔怔然,脸上的笑意随即扩大,他说:“以后你会经常见到的。” 假装没有听懂这话里的潜台词,艾波洛尼亚一面迈步向咖啡馆走去,一面问道:“你的脸怎么了?我爸爸说你经常擦鼻涕,可是昨天看你,似乎没有准备手帕。是好了吗?” 今天咖啡馆前的水井广场人格外地多,很多上了年纪的夫人都从屋子里走出来,坐在水井边晒太阳、织毛衣。 在维太里先生和老夫人们的注视下,迈克尔为少女拉开椅子,确认她落座且舒适后,才解释说:“之前被人揍了一拳,骨头碎了,压迫了面中的神经。现在鼻窦被长错位的骨头压迫,会不由自主地流鼻涕。这两天,塔查医生给我敷了一种药,可以暂时缓解这个症状。” 艾波洛尼亚咦了一声,好奇地凑近看他那半张歪歪扭扭的脸。 迈克尔因她的靠近而本能地紧张,又因为这靠近产生莫大的渴望,希望她再近一些,最好近到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 “是麻醉剂吗?” 迈克尔尽量不去看她那双棕色带紫的大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忍住一些不合时宜的渴望,回答:“应该是的,这半张脸没有知觉,非常麻木。” “真的吗?”艾波洛尼亚瞪大眼睛,飞快地瞥了眼不远处的父亲,恶作剧般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 迈克尔一时凝固住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流到了脸上,刻骨的战栗从她触摸到的皮肤扩散,经由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捉住那只手,像舔舐奶油一样,亲吻她小手的每一处。 女孩浑然不知,一个劲儿地问:“是什么感觉?像隔了一层东西,还是完全没有触感?” 迈克尔有理由怀疑艾波洛尼亚在勾引他,视线在她那张如梦似幻的精巧脸庞上逡巡,妄图找到些端倪。 半晌,迈克尔无奈回答:“只有一点轻微的触感,就像晚风吹过面颊一样。” 艾波洛尼亚失望地啊了一声,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突然用英语说道:“那很适合做刺青纹身时的敷料。” 在保守的西西里人眼里,纹身和堕落、离经叛道画等号,这是一个不该出自艾波洛尼亚口中的词语。 迈克尔愣了一下,也用英语问:“你想要纹身吗?” 艾波洛尼亚摇摇头,又用回意大利语:“我是完美的,不需要这些花纹点缀。” 她确实是完美的。迈克尔见过不少美人,有好莱坞的明星、上流社会的交际花、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有兼具白美人和黑美人优点的凯……没有一个像她那么完美,鲜活而充满魅力。 迈克尔想要赞美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辞藻,无论多绚烂的词汇在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于是最终,他只能呐呐地点头。 好在艾波洛尼亚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想要得到回答。迈克尔暗自松了一口气,又为自己的笨拙升起些微懊恼。 注意力又飞到了另外的地方,她问:“那个人为什么要揍你?美国不是法制社会吗?你为什么不报警?” 一连串问题让迈克尔无从招架,他本可以随意地找个理由、编个故事,但望着少女那双盈着疑惑的纯净眼眸,所有的谎言似乎都变得罪恶。他决定对这个认识一周不到、却想要共度余生的女人坦白。 他沉默了两秒,说:“请宽恕我,接下来的话,为了避免语义上的误会,我会用英语说。” 艾波洛尼亚察觉到他的郑重,也用英语回答:“请便。” “打我的那个人就是警察。他是个警督,名叫麦克洛斯基。我的父亲,维多.柯里昂因不赞成土耳其毒枭的生意,被枪击住院,一度生死不知。而这个麦克洛斯基警督和毒枭索洛佐存在利益联系,他答应索洛佐在我父亲住院时取走他的性命。那是去年的圣诞节,我深夜探视,发觉医院里空无一人,立刻和护士一起转移父亲。麦克洛斯基发现后恼羞成怒,揍了我一拳。而我,在家人的协助下,给了麦克洛斯基和那毒枭一人一枪。这就是我来西西里的原因,艾波洛尼亚。” 第14章 艾波洛尼亚听过更血腥残暴或凄回婉转的犯罪故事,甚至她就是这类故事的创造者。但不知是青年那平静的表情,还是眼睛深处孤狼般的悲勇,让她心尖莫名一颤。 她终于知道他身上那挥之不去的阴郁来自何处。他曾经是干净的,警察对他无可奈何。他为了家人坠入血腥的陷阱。 有那么一瞬间,艾波洛妮亚想要握住他的手,安慰他。 随即理智归位,艾波洛尼亚掩饰性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维太里先生桌上的柠檬水,给他倒了一杯,又冲他笑了笑。 只是一个微笑,便让迈克尔天旋地转,觉得这个笑极致迷人。他短暂地遗忘了那些过往、对家人的担忧。只想她再笑一下,或者继续用那双纯真而妩媚的眼睛注视自己,这二者都会让他产生莫大的幸福。 她又问:“柯里昂先生,纽约和西西里差别大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纽约和西西里简直天差地别,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又毫无差别,一样无序且暴力。他说:“纽约有很多面,其中一面和西西里一样。” 艾波洛尼亚又笑起来,为这个纽约人的口才。既顾全了她身为西西里人的颜面,又委婉地表达了不同。他可真狡猾。 她这次笑起来的时候,玫瑰般娇嫩的嘴唇微张,露出一口整齐的贝齿,微卷的黑发垂落脸颊,像林间宁芙,纯真可爱又夺人心魄。 迈克尔忍不住跟着她笑,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德文特上午代替哥哥帮父亲去镇上采买物资,刚把自行车停在平台外侧的花盆旁,就看到美国人和妹妹坐在一张桌子上,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那小白脸上的笑让他想要一拳揍上去。他大咧咧地拎起一把椅子,坐到艾波洛尼亚身边:“早安,柯里昂先生,今天来得可真早。” 迈克尔收起笑,得体地说:"我在西西里没有需要结识的朋友,也没有什么事务,比较清闲。” "听说你和我的姐夫很熟?” 迈克尔滴水不漏:“我和萨尔瓦多有些接触。” 德文特见他称呼吉利安诺为萨尔瓦多,而不是亲朋好友所说的图里,心下一阵失望。他一直希望参与进姐夫的伟大事业里,但安布罗斯和艾波洛尼亚总是阻挠。 "你知道他是西西里乃至整个意大利最伟大的民族英雄吧,简直就是赫拉克勒斯的化身。他组织民兵对抗墨索里尼政府的宪兵和德国纳粹,凭借一己之力从贵族手里夺取财富和田地,将它们分发给平民。" 对于德文特对吉利安诺的吹嘘,迈克尔有些腻烦,他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无私奉献的人,但他认为那样的蠢货一定活不到成名。这个世间,人们总是有各种小算盘。 同时,不可否认的是,他对吉利安诺心存嫉妒。原因也很简单,他不关心这个民族英雄是否如报纸所宣传的那样正义,仅仅在意他的立场,以及这个黑手党头领对他和艾波洛尼亚婚姻的决定权。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像哈迪斯掠走珀耳塞福涅一般,将艾波洛尼亚藏在阴暗的地底,永远完全地占有她。 “哥哥,如果你再提吉利安诺,小心我告诉爸爸去。” 艾波洛尼亚看穿德文特的想法,忧心他一门心思想要加入,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她刻意用甜腻腻的嗓音告诫。 这声音矫揉造作,迈克尔往常最是讨厌这类女人,但当这声音从艾波洛尼亚的口中吐出,他只想立刻亲吻她纤细的脖颈,逗得她再多说几声。 然而,现实残酷,他并没有这个资格。 德文特想要怼回去,猛地看到迈克尔用一种凶狠阴鸷的眼神盯着自己,当即会错意,举起双手讨饶:“艾波,我错了,我不提了。” 艾波洛尼亚没有注意到迈克尔的眼神,有些奇怪德文特的滑跪行为,只当他在外人面前爱面子。 她对迈克尔解释说:“柯里昂先生,你来西西里也有几个月,又是托马辛诺老爷子照顾的,应该知道我们这边有所谓的缄默原则。” 迈克尔点点头,再抬眼时,眼底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的狠戾不过是错觉。 德文特见识到变脸,小声嘀咕了一句:“真像块面团,任由揉捏。” 可惜桌子太小,轻而易举传入艾波洛尼亚耳朵,她有些疑惑,想问问德文特这句话的意思。 迈克尔掩饰性地轻咳一声。重新提起了之前的话题,他说:“纽约非常大,大约等于7个西西里岛。我家在纽约州西北部的长岛,我和父母,两个哥哥及其家人一起生活。” 德文特问:“所以你们是个大家族?” “是的,和所有西西里移民家庭一样,我们珍视家人,信奉天主教。”迈克尔一一介绍家人,他希望艾波洛尼亚先熟悉起来。她迟早会嫁给他,迟早会和他去美国的。他坚信。 他提起了哥哥桑尼,说到两人小时候的趣事,又提到二哥弗雷德,大力夸赞了他的性格,还说了父母的养子汤姆.黑根,称呼他为聪明人。最后仔细介绍了他的父亲,维多.柯里昂。 “他是个伟大的人,给了我们衣食无忧的生活,也帮助了很多可怜人。他有些固执,又极度谦卑,时刻保持谨慎的作风。” 艾波洛尼亚安静地听着,脑内飞速分析这几个人的性格特点。 显然,桑迪诺.柯里昂性格鲁莽冲动,弗雷德.柯里昂怯弱善良,汤姆.黑根睿智有余悍勇不足,而唐.柯里昂,这个黑手党家族的核心人物才是最棘手的。那个土耳其毒枭的选择没有错,如果是她,也会优先干掉老爷子。剩下的这些年轻人压不住父亲的老部下们,很快就会自乱阵脚。 第15章 但他们漏掉了迈克尔.柯里昂。她心想。这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就像这次,他也给他们一个始料未及。 艾波洛尼亚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迈克尔.柯里昂般,超脱情欲,用一种全然客观的眼光审视他。 迈克尔.柯里昂值得托付吗?他会是他们的朋友吗? 第008章 chapter08 无论迈克尔.柯里昂的立场如何,他都将参与进农机的生意。 作为桥梁,作为保险,作为人质,尽管最后这一点他本人毫不知情。这是他们和托马辛诺达成的共识。 但合作的方式、范围取决于她,当然,也取决于他。艾波洛妮亚收回目光,一饮而尽杯子里的水,起身道辞。 迈克尔立刻同她一起站起来,帮忙拉开身后的座椅。 维太里先生见他一副要护送艾波洛妮亚回家的模样,赶忙咳嗽一声,说:“德文特,去家里拿些碗筷来,如果你哥哥回来的话,顺便把他也叫来。” 他对迈克尔说:“柯里昂先生,你先喝些酒,下午带你在周围逛逛。” 迈克尔心知一上午的接触是这位父亲最后的底线,漆黑的眼眸沉默地望着女孩和她哥哥离开。 她穿着初见时的紫色连衣裙,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细致,走上山坡时,裙摆荡漾间露出纤细的小腿、精巧的膝盖……迈克尔完全无法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幢幢农居的后面,才垂眸收回目光。 午餐由她的两个哥哥提下来,艾波洛妮亚并没有出现。 安布罗斯把装食物的铁桶放在小桌上,招呼两个保镖一起吃,又给迈克尔盛了一大盘,并递叉子给他。 白餐盘里浅咖色的面条油润卷曲,裹着拇指大小的虾仁,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 维太里先生看着油汪汪的面,酸溜溜地感叹:“香蒜油辣虾仁意面啊。” 迈克尔不明所以,只是隐约猜到这是艾波洛尼亚做的。他卷起一团面放入口中,焦香的蒜味伴随着黄油特有的奶香,瞬间充盈口腔,q弹紧实的虾仁为面条增加了口感,等快要咀嚼完,将这些一同咽下口腔时,舌尖才会感受到些微的辣意,引得人分泌口水,不迭地吃下一口。 就连寡言的加洛都捏住三个手指,赞不绝口:“妈妈咪呀,这可太美味了。” 用过午饭,休息片刻,维太里家的两兄弟送回餐盘,终于带回了艾波洛尼亚。 她双眼有神,原本披散在两颊的头发被编至脑后,仿佛古希腊仕女般典雅。依然穿着紫色连衣裙,紧身的布料勾勒出她的身形,一切都是那么的纤秾合度。 她走来时,那晃动的衣摆、飘扬的发丝,每一步,仿佛慢镜头般,像是踩在了迈克尔的心上。 艾波洛妮亚在他面前站定,笑眯眯地说:“柯里昂先生,下午带您去看看农用机器呀。” 她看着迈克尔,脸上保持笑容。 艾波洛妮亚感受着脸颊上宛如实质的目光,滚烫滚烫的。她承认,她喜欢这个美国人英俊中带点甜的长相和儒雅沉静的气质,但她讨厌那幽沉的眼神,仿佛她是赤裸的、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已尝试过拒绝,收效甚微,所以她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回击,像对付那些油滑的青春期男孩一样,直盯着对方,盯到对方羞赧败走。 她的眼神是热烈直白的,就像这西西里的天空,无一丝一毫的阴翳。在这目光里,迈克尔完全无法抵挡,内心涌起莫大幸福的同时,本能地想要攫取更多。 艾波洛妮亚不知道屡试不爽的招数为何失效。他非但没有别开眼,那张过分俊美的脸反而越来越近,近到能看到对方眼里自己的倒影,那里似乎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深沉欲望。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艾波洛妮亚!” 维太里先生满脸写着不赞同,挺着肚子,两只手插在裤沿。 艾波洛妮亚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快速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随即反应过来,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迈克尔嘴角忍不住上扬,为她嗔怒的表情,换回更加凶猛的瞪视。 介于这桩小事,下午的散步,迈克尔只能走在安布罗斯和德文特的身旁。七八个男孩走在他们前面,大的二十出头,小些的大概十五六岁。无一例外,总是在找机会回头看。 因为,艾波洛妮亚跟在他的两位保镖的后面,她被一群老夫人围绕,远远坠在最后。他努力克制住想要往回看的欲望,至少不应该和这群毛头小子一样。 他们沿着山路小径抵达最近的葡萄园。时值初夏,灿烂的日光照耀着一垄垄一人高的葡萄丛,紫黑色的果实沉甸甸地藏在绿叶间。 安布罗斯按照早先艾波洛尼亚交代的,一字一句,细细为迈克尔介绍。 “原理很简单,主要是通过振动主干和枝叶,让成熟的果子脱落。”安布罗斯一面说,一面握上最近一株茎杆,用力晃动起来。 黄叶和过熟的葡萄扑簌簌落下,迈克尔当即理解,跟在安布罗斯身后继续前行。 考究的皮鞋踩过一垄又一垄的泥土,鞋面不再锃亮,灰色的西服也沾上了干枯掉落的葡萄蒂。 看起来狼狈了不少。也让艾波洛妮亚觉得顺眼了许多。特别是垂落额间的那两缕碎发,给他平添了几分少年气。 两位保镖恪尽职守地跟在他身后,哪怕背上挂着枪,也比迈克尔轻松许多。 第16章 艾波洛妮亚和老夫人们沿着葡萄园外围走,等走到园子的另一头时,他们已经等候多时。在那里,一台高大的特种汽车仿佛泰坦巨人般矗立在路边。 德文特兴奋地和伙伴们评论这个大家伙:“和上次我见到的相比,中部间距变大了。”他比了一下,“之前只能通过半个我,现在至少能通过两个。” 安布罗斯解释:“因为之前的窄间距容易挤破葡萄。” 迈克尔打量这这台机器,它有着军用卡车的框架,却更像是一辆卡车被劈成了两半然后被孩童随意粘贴起来,看上去极为怪异。 安布罗斯带着他绕车一圈,一边走一边指出相应位置的功能:“中间这个缝隙就是震动采摘的主体,里面是五十根水平分布的钢管。通过上下晃动,促使葡萄掉落进车子下部的箱内,箱子底部装有小型传送带,输送葡萄至卡车后方。在这里里有一个橡胶软刷,可以分离果实和树叶。最后,传送带会把葡萄吐到这个小平台,可以在上面放竹筐或者箱子,只要是容器都行。” 他们刚在车尾站定,驾驶室里一个红发青年向后探出头来,急吼吼地说:“安布罗斯,我要启动了!” “动吧!撒米尔。” 围绕着大车的男孩们呼地散开,喇叭发出滴滴鸣叫,接着是汽车发动机启动的轰鸣声,以及响亮的、仿佛齿轮转动的卡啦声。 迈克尔沉静地看着宛若巨人苏醒般,缓缓向前行驶的特种汽车。宽大的橡胶轮胎碾压过松软的泥土,留下一道道眼熟的车辙。 他意识到,如果这台机器真有安布罗斯所说的这些功能,那么它的价值将无法估量。哪怕在美国,这台机器足以换得大把的金钱,甚至运作得当,换取国会议员的位置都不是痴人说梦。更不用说在意大利…… “很震撼吧。”安布罗斯抱胸说道,“这都是艾波的功劳,她提出想法,找来了学者和工人,筹建工厂,一点一点的改建、组装。” 不远处,深色衣裙的妇女之中,艾波洛妮亚鲜艳得亮眼。她正和一位胖女人交谈,迈克尔认出那正是上周发现车辙时,像猎狗一样监视他的人。 “那是皮亚奇亚夫人,她负责这一片区的葡萄收割。”安布罗斯介绍,“她的丈夫是神父。大儿子在巴勒莫当律师,小女儿已经和撒米尔订婚,圣诞节前就会完婚。” 安布罗斯又说:“她现在一定在和艾波道歉,因为你发现了农用机器,她认为是自己看管不严造成的。” 迈克尔不置可否。 他从未想过真的看到一辆燃料驱动的收割机器,他原以为是和剪刀或者犁一样,毋需动力,仅靠人力运行的省力小器械。 而不是眼前这个,完全可以称得上恢宏的机器。它缓慢穿过葡萄树,不、应该称为迈过更准确,因为一列列植株正是从汽车中部经过,更像是巨人跨过篱笆。迈克尔用堪比狙击手的视力望向车尾区域,在那里,葡萄瀑布似地被吐到框内,几乎每一颗都是滚圆的。 这台机器会改变西西里,他想。 艾波洛妮亚耐心安抚皮亚奇亚夫人后,在收割机渐行渐远的运作声中,来到哥哥和迈克尔身边。 安布罗斯冲她使了个眼色,艾波便知该说的都已经铺垫完了。 她打量了一下迈克尔的神情,严肃得像是一尊雕塑,带着沉思的冷漠,依然俊美如神祇。 “柯里昂先生,这就是您偶然间发现的,卡车。目前已经调试完成,正在着手申请专利。” 说到卡车二字的时候,她幽默地做了个兔子耳朵的动作,像是手动加上引号。迈克尔嘴角不自觉地随之扬起。 艾波洛妮亚见他面色柔和,乘热打铁,继续用前世谈招商引资的态度,语气恳切:“如您所见,我们的机器已经能完成葡萄的全机械采收,今年秋天,它将会负责整个西西里中南部地区的葡萄采收。除了葡萄,我们认为经过调试,它还能采收树莓和蓝莓。” “目前制造这样一辆车大概需要四千美金,后期大规模投产后,我们有信心将成本压缩至三千美金。当然您也可以选择入股或是购买专利代理权的形式,这些都可以商量。”艾波洛妮亚冲这位纽约黑手党大佬幺子眨眨眼,“不知道您是否有合作意向?” 迈克尔能怎么办?眼前心爱的女孩笑容灿烂,比任何奶油蛋糕还甜,蝶翼般的睫毛忽闪忽闪地,仿佛羽毛拂过他的心。被她全然认真地注视时,那人是幸福的,内心将会涌起与全世界对抗的勇气。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不是一件小事,等我问问父亲和哥哥。” 第009章 chapter09 “你觉得他会同意吗?” 夜间,昏黄的电灯照亮维太里家的餐厅、同时也是起居室,在玻璃罩着的圣母圣像对面,艾波洛尼亚坐在书桌前,钢笔不断飞舞,笔尖流泻出一行文字。 听到安布罗斯的话,她笔尖微顿,说:“我不知道。” 在这个828美金就能买到一辆庞蒂亚克小轿车的年代,四千美金的报价属实过于昂贵,哪怕那是一辆综合农用特种车。 艾波洛妮亚对纽约的柯里昂家族有所耳闻,放高利贷和博|彩是他们主营业务,禁酒令期间,维多.柯里昂插手烈酒走私,赚得盆满钵满。 但时值多事之秋,依照她的分析,老柯里昂中枪重伤,柯里昂家族忙于抵御对手的猛烈攻击,生意版图受损,可能不会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来自西西里的生意。 第17章 安布罗斯打量着妹妹认真书写的侧颜,柔和恬静,暖光晕染之下,让她看起来像是那些绝世名画里的少女。不怪那个美国人恋恋不忘。 艾波洛妮亚知道哥哥在想什么,索性放下笔,解释说:“这是一笔大生意,涉及上百万美金,迈克尔.柯里昂无权为家族做这个决定。而且——” “美人计只对乳臭未干或是昏庸无能之辈有用。迈克尔.柯里昂从小在黑手党家族长大,还疑似参加过二战。我不认为他是女人朝他笑一下,就会昏头掏钱的冤大头。” 安布罗斯问:“怎么看出他参战过?” 艾波洛妮亚露齿一笑:“猜的。”在葡萄园内穿行时,陌生且复杂的环境,他总是微侧身,右手下意识虚握,仿佛那里有一把半自动步枪。 安布罗斯上午为她跑了一趟巴勒莫,得知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专利申请书已经连夜递交至罗马的工商管理部门,吉里安诺今日向克罗切正式禀告了全自动葡萄收割机的事,克罗切对此很感兴趣,希望能举办一个展示会,邀请全意大利的大人物来观摩。 因而,他又问:“托马辛诺老爷子想要观摩农机,被你驳回了,只让他等展示会。今天你却特意提前把农用汽车给这个美国人看,是否因为喜欢他?” 艾波洛妮亚一怔,随即失笑道:“只是生意。”托马辛诺已经是锅里的肉,随他们摆布。柯里昂可不一样,她想知道纽约黑手党家族的实力。 安布罗斯没有说话了,揉揉妹妹的头。 艾波洛妮亚扒拉了几下被揉乱的头发,摆手催促他去睡觉。 安布罗斯站在起居室门口,无奈说:“你也早点睡吧,再拖下去,妈妈就要来催你了。到时候提前预习神学作业的借口就不好用了。” 艾波洛妮亚头也没抬,奋笔疾书:“再给我十分钟,这篇计划就要写完了。” 纽约局势复杂,西西里也不简单。 权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他们干掉了岛上六个黑手党领袖,这些失落的权柄一部分被图里和她的人继承,另一部分则落在了克罗切及从属手里。正如当初法西斯宪兵撤出西西里,造成权力真空,黑手党人趁虚而入。 虽然在外人眼里,吉利安诺和克罗切是一体的,但只有图里和艾波清楚,以克罗切为代表的黑手党贪婪狡诈,永不知疲倦地追求利益。远地不说,当吉里安诺提议用一部分死去黑手党领袖家财修建学校和医院,只得到克罗切大肆嘲笑:“那些猪猡不需要读书,读得多了跑去罗马或者美国了,谁来给我们种地呢?医院就更不用说了,谁会给牛马找医生?” 放任现实发展下去,男人将会因为生活不下去而出国求生、女人则出卖自己的肉|体,整个岛只剩下老弱妇孺。 所以,或早或晚,他们都要干掉克罗切。 按照原本的计划,艾波打算在八月底写完专利申请书并悄悄和罗马的一些老熟人拉拉关系,然后在九月亲手交到工商管理部门,增加一些对付克罗切的筹码。毕竟,要干干净净、不惹一身腥地除掉克罗切,是需要一些法理依据和后台支持的。 但是现在,由于某人的横空出现,农业特种车泄露了。她不得不改变计划,连续两天、几乎没睡赶工专利申请书,终于在昨天交给了吉利安诺,他安排专人送至罗马。专利申请非常顺利,他们有经验也有人脉,今天一早便收到申请成功的电报。 于是吉里安诺按照昨晚商量的,诱导克罗切做下举办展示会的决定。这很简单,克罗切已是耄耋老人,人老了总想给世界留下些东西,吉里安诺只要稍稍提及一些对英雄和勋章的向往,并大诉衷肠,为克罗切抱不平。这个狡猾了大半辈子的老头立刻上钩了,委托吉里安诺去罗马邀请大人物来,他希望一周后在亲王的庄园里举办盛大的展览会。 安布罗斯将这些消息带回来后,艾波的工作量自然而然地变多了。展示会要办得富丽堂皇、尽善尽美,这部分压力可以分给西多尼亚和玛莲娜。更难的是和各派人员接洽并合理分蛋糕,她不方便出面,需要找个帮手……这些额外的工作全怪那个美国人! 不过,吐槽归吐槽,艾波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计划赶不上变化,无论多么智慧的人都无法算无遗策。 她能做的就是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当务之急,写完展览会策划方案。 * “我看他是被女人迷昏了头。” 地球的另一端,纽约,长岛镇,绿荫大道。 下午四点,太阳依然刺眼,柯里昂宅的落地窗帘紧闭,室内只余一线金光。 被家人和手下亲切称为桑尼的桑迪诺透过这丝缝隙,看了眼窗外,他的孩子们正在玩沙子,管家陪在一旁,手下们站在各个死角警戒。整个房子固若金汤。 “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全自动葡萄收割机?真是个大学生。”他吸了一口烟,转身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军师,汤姆.黑根。 因迈克尔言谈之间流露想要结婚的意图,托马辛诺暗暗心惊,上周就向纽约报备了此事。因此全家人都知道迈克尔被晴天霹雳击中,有了想要结婚的对象。 今天的越洋电话是在纽约时间中午十二点多打来的,当时只有桑尼在家。他听到电话那端迈克尔的声音,严厉地教育了一番他的不谨慎。警察和敌人都有可能窃听电话,进而发现他的位置。但迈克尔并不认为这是要紧事,反而说起了一桩生意。 第18章 现在谈的正是这桩生意。桑尼觉得弟弟为女人而问家里要钱有些丢人,因而没有和两个长辈——克莱门扎和忒希奥说,只是叫来了一起长大的兄弟商量。 正职是律师的汤姆拿起桑尼记下了关键信息的黄色便签,看了眼说:“四千美金的报价确实有点高。我们是橄榄油进口商,找个议员站台,成立公司,采购一些农用机械不是问题。” 桑尼靠在写字桌上,抱怨说:“我才觉得他从名牌大学的象牙塔里出来、开始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了,隔了几个月,这小子又变回了那副德行。” 如果是一年前,桑尼不介意给弟弟几万甚至十几万美金泡女人。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五大家族和柯里昂家族开战了。码头搬运工会、服装工会已经倒戈,家族主营地区的彩票赌博庄家们也出现动摇。失去房贷和博|彩业务,进项大大缩水。开支反而因为开战养兵而大大增加,两名老将克莱门扎和忒西奥分别驻守一幢公寓大楼屯兵,每天要烧掉几千美金。 汤姆私下里觉得这生意可以做,把那些待在公寓里吃冷冻食品的男人撤回来,省下的开支注入这个生意,养精蓄锐。但他清楚桑尼已经被愤怒和杀戮冲昏头脑,并不会轻易放弃做掉五大家族首脑的决心。他说:“关键是这个生意我们不做,塔塔利亚家族可能就做了。你知道的,西西里的克罗切有很多朋友。” 桑尼左手夹着香烟,突然灵光一闪,兴奋地说:“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以生意的名义把他们聚集起来,正好可以一起处理了。现在,你去找五大家族里我们的线人,还有警察局里那个……” 汤姆犹豫着说:“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你父亲知道。” 桑尼摆摆手,坐进办公桌后面的大扶手椅里,吩咐说:“没有必要让爸爸知道,他身体还没有恢复好。等他休息几个星期,身体大好的时候,柯里昂家族已经击败所有的对手了。” 然而,不知是哪位老鼠告的密,躺在床上的维多.柯里昂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他半夜里把儿子和养子叫到床前,细细过问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迈克尔说这是吉利安诺的生意,由他的妻妹负责,目前已经有样机。他亲眼见识过那台农业汽车运行,确实非常有用,只需要一个司机,一下午就能收获一个20英亩葡萄园。但是,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干掉塔塔利亚……” 柯里昂先生抬手,止住大儿子后面的话,虚弱地指指汤姆,意思是让他说话。 汤姆看看桑尼,只说:“现在账面上现金有七十万左右,另一部分是石油和房产的股份,那个一时半会儿不能动。” 老柯里昂眼里流露出满意,用气音说:“生意就是生意。” 桑尼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柯里昂家族靠做一件件生意崛起,而不是靠削弱敌人才壮大。他不甘心地说:“现在线人已经在散布这桩生意的消息了,塔塔利亚可能知晓这桩生意。最终还是会和我们对上,就像那该死的白|粉生意一样。” 老柯里昂苍白着脸,望着天花板精美的木制缠花纹吊顶,艰难地吐字:“把克莱门扎叫回来,让忒希奥管两幢公寓大楼的兵。” “再通知迈克尔,这个生意,我们做。” 第010章 chapter10 窗帘猛地拉开,明亮的光线一下子填满室内。 维太里夫人一面拉窗帘,一面说:“我真不知道你是几点睡的。哪怕九月就要开学了,你也不用这么用功,曼弗莱迪院长和卡拉布雷塔大主教都说了,你是他们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 艾波洛妮亚在这唠叨声中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下一秒,飓风般的凉意袭来,维太里夫人直接掀开了被子:“懒惰并不是一个好的品德。我的小姐,赶紧起床!” 拢共才睡了三小时的艾波洛妮亚宛如<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般坐起来,凭借惯性下床,打开衣柜取出一条裤子往腿上套。 “艾波!”维太里夫人提醒她,“柯里昂先生今天还会来的!”言下之意应该穿裙子。 艾波洛妮亚脑袋浆糊似的,花了三秒才反应过来母亲的意思,说道:“无所谓了,我要去趟巴勒莫。” 维太里夫人更吃惊了,“巴勒莫?有什么要紧事可以让你哥哥去办,你一个女孩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安全。” 对于这个十岁就被曼弗莱迪院长接走教养,之后每年圣诞节才能见一次面的小女儿,维太里夫人总是不舍得她离开。艾波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又能在这个家里留多久呢? 说起这个,维太里夫人又是一阵心烦。那个姓柯里昂的追求者确实不错,仪表堂堂,谈吐也不错,像是贵族老爷家的公子。可她一想到小艾波以后要嫁去美国,就担心得睡不着觉。在此之前,她最多想到艾波嫁到罗马或是米兰,隔几年圣诞节或是复活节回来见见她。而她也能托女儿的福,去大城市见见世面。美国?难以想象。 艾波洛妮亚不知道母亲的内心戏这么丰富,她穿好裤子,脱下睡衣,依次换上弹力背心、白衬衫、驼色马甲,头发暂时披散在背后。她准备吃完早餐再梳头发戴帽子。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母亲:“妈妈,是些大学的预习作业,原本在修道院可以拜托修士们帮我检查,但现在回家了,短期又不会再去修道院了。只能去巴勒莫大教堂,找教士们给我讲解了。” 维太里夫人见她搬出教士了,便也不再劝阻,只是问:“那如果柯里昂先生来找你,让你爸爸和他说你去找西多尼亚了?” 第19章 艾波洛妮亚打了个哈欠,囫囵点头。 下楼来到餐厅,家里三个男人天擦亮便去咖啡馆忙活,桌上还有些剩下的面包和黄油,艾波洛妮亚闭着眼睛随便往嘴里塞了几口。 维太里夫人对她这副头都要栽桌上的模样看不下去,去厨房给她做意式浓缩。 这时,忽然传来笃笃敲门声。 艾波洛妮亚一下子醒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浮上心头。她第一时间跳到墙边,从自己的书桌里取出一把左轮手木仓,垫了垫重量,确认里面的子弹数量没有变化。她缓缓向门边走去,木仓扣朝前,手指扣在扳机上。 “找谁?”艾波洛妮亚刻意低着嗓音,这让她听起像个男人。 “我是迈克尔.柯里昂,我来找维太里小姐。”门外传来美国人那如低音提琴、又带点少年气的嗓音。 艾波松了半口气:“请去村广场的咖啡馆等她。” 迈克尔又说:“艾波洛妮亚,只有我。加洛和法布里奇奥没有来。” 艾波洛妮亚简直要气笑了。难道迈克尔.柯里昂就可以单独进她家门了吗? 她卸了枪膛,用回自己的本音说:“柯里昂先生,您这样太过失礼了。赶紧走吧。” 门那边的人轻轻笑了一下,仿佛就在耳边,让她耳朵发烫,心脏莫名扑通扑通起来。 迈克尔对着紧闭的门轻轻说:“我只是等不及,想第一时间告诉你这个消息——柯里昂家族愿意与你们合作生产农用器械。” “我的话带到了,艾波洛妮亚,我们咖啡馆见。” 青年转身离开,刚走了不过三步,身后的门栓咔哒一声,艾波洛妮亚站在门边,面无表情:“进来吧。” 迈克尔忍不住笑起来,在转过身面对她时,又努力克制这笑意。随后吃惊于她的衣着。 宽松的驼色西裤笔直修长,同色的马甲模糊了性别,她站在晨光里,整个人被阳光照得煌煌发亮。 艾波洛妮亚权当没有看见他眼里的惊讶。木仓早已揣进马甲内侧暗袋,很难被发现。 她引着美国人顺着走廊向起居室走去,走到一半,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瞪着这个时常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狠狠交代:“听着,我妈妈在家,她不知道我在做的事情,等下不许透露一个字,听懂了吗?” 哪怕被艾波洛妮亚恶狠狠地瞪着,迈克尔都感到莫大的幸福和欣悦。他闻到了她身上那股说不出的、让他心醉神迷的香味,也许出自她披散的发间、也许出自她奶白的皮肤,像是葡萄酒、柠檬花、柑橘混合而成的芳香。 他说:“迈克尔。” 艾波洛妮亚疑惑。 迈克尔没有笑,像是抓到好学生把柄的坏男孩,故作严肃,眼里却流露出狡黠的笑意:“叫我迈克尔,我就不告诉你母亲。” 艾波洛尼亚盯了他两秒,盯得这个俊朗的美国人眼底笑意敛去,泛起属于欲望的幽沉,她才大发慈悲地说:“成交,迈克尔。” 她看见母亲正端着咖啡和牛奶出来,生怕吓到她,连忙说:“妈妈,柯里昂先生来了。” “什么?”维太里夫人的惊呼刚脱口而出,就看到起居室门口一身深棕色西服年轻人,和近处身着驼色男装的女儿站在同一个画面里,阳光洒下,和谐得让她想直呼上帝。 这个想法和她内心的打算是背道而驰的,因而她立刻板下脸来,用一种对待陌生人的客气态度,疏离地说:”柯里昂先生,我的丈夫和儿子不在家,十分抱歉,无法招待您。“ “维太里夫人,我来是为了” “妈妈——” 迈克尔解释的话语刚起了个头,就被艾波洛尼亚打断,她用甜腻腻地嗓音撒娇道:“迈克尔是来接我去巴勒莫的,我昨天就和他说好了。” “可你刚刚不是说…” “哎呀,刚刚才睡醒,没有想起来这回事。”艾波洛尼亚俏皮地吐吐舌头,对母亲道歉,又补充说,“迈克尔在美国读的也是神学专业,他想拜见主教,探讨教义。对了,是常春藤的哪一所呀?” 迈克尔回答:“达特茅斯大学。” 维太里夫人听后,默不作声地端着餐盘走进起居室,在桌上放下牛奶和咖啡,对艾波洛妮亚说道:“把咖啡喝了再走。” 又问迈克尔:“吃过早餐了吗?桌上的面包可以垫垫饥。”说着又倒了一杯咖啡。 迈克尔接过她递来的小白瓷杯,轻声道谢。他对维太里夫人态度转变而不解,但没有作声,老实地坐在桌边,偶尔用余光扫向女孩。 艾波洛尼亚翻出手提皮包,从写完并誊抄好的几大摞文件里,抽出一份放进去,又从抽屉里拿出男士腕表戴上,耳边是母亲对她追求者的盘问。 “柯里昂先生,你是美国人,大概会在西西里待多久?” “正如我之前所言,我是来西西里避祸的,并无准确的归国时间。目前为止,我都没有收到能回家的消息。事实上,昨天我的家人联系过我,我可能在西西里待很久很久。” 维太里夫人点点头:“你在西西里有房产吗?” 迈克尔进退有度地回答:“我目前暂住在父亲的朋友家,如果结婚了,我会和我的配偶搬出去住。至于房产的具体位置,是乡村别墅还是城市公寓,都随我妻子的心意。” 维太里夫人并不怀疑这个年轻人的财力,他送艾波的那串项链就价值巴勒莫的一幢小公寓。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看迈克尔顺眼许多。 第20章 等到艾波洛尼亚上楼 回房间拿扎头发的绳子,一边编发一边走下楼时,母亲已经和迈克尔聊起家庭情况、探听他父母性格了。 艾波洛尼亚赶紧踩下刹车:“妈妈,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主教每天都要午休两小时的。” 维太里夫人只得打住,又问:“你爸爸知道你今天要和迈克尔去巴勒莫吗?” 瞧瞧,不过十几分钟,就从柯里昂先生变成了迈克尔。 艾波洛尼亚心下无语,把编成一根粗麻花的头发卷起来塞进帽子里,含糊地应道:“安布罗斯也知道的,放心吧妈妈。” 又生怕母亲不同意她和青年出门,她正了正衬衫领子,找了个由头:“我只是柯里昂先生新找的保镖跟班,唔……就叫阿罗吧。” 迈克尔看着眼前的少女,一袭驼色西装,头戴随处可见的鸭嘴帽。西西里人身材普遍矮小,她五英尺半左右的身高,刚好附合男人的平均高度。帽檐遮住了她的上半张小脸,仅露出白皙纤弱的下巴。宽大的衣裳遮掩了纤秾合度的身形,从外形看去,这就是个略显瘦弱的少年。 维太里夫人清楚女儿的性格,因而没有劝阻,只是给她额外带了一个背包,塞了奶酪和面包进去,又仔细叮嘱她要带些圣水回来。 天气依然很好,湛蓝的天空飘着棉絮般的云,淡得像白色颜料漫不经心扫过,空气干净极了,站在家门口的山坡上能一直望到二十公里外的那座布满岩石和野草的山,甚至能看到山坡上的羊群。 在这蓝色的天空下,艾波洛尼亚跟着迈克尔来到车旁。他为了不被村里人发现,特意把车停在了她家所在小山坡的另一侧。 路有些远,迈克尔想要帮她拿那个看起来很重的牛皮包,或是装有食物的斜挎布包,都被她振振有词地拒绝:”柯里昂先生,您雇佣了阿罗。阿罗就一定要为您做事。“ 迈克尔对自己的称呼又变回柯里昂先生而不满:“艾波洛尼亚,过河拆桥可不是好行为。” “谁是艾波洛尼亚?”她疑问,随即恍然大悟,“是先生您那个一见钟情的对象吗?听说她非常美,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允许阿罗见见呢?” 迈克尔又无奈又难堪,但脸上不自觉充满笑意。他故作生气地停下打开车门的动作说:“再这样,我就不带你去巴勒莫了。” 艾波洛尼亚腆着脸,笑道:“伟大的迈克尔.柯里昂阁下,请您原谅阿罗犯下的错,发发慈悲,让阿罗坐坐这尊贵的轿车吧。阿罗还没有坐过如此高贵的阿尔法罗密欧牌轿车呢。” 她又一连说了好几个请,明明是简单的两个词,经她的嘴念出,也有了可爱的味道。迈克尔无原则地败下阵来,他坐进驾驶座,伸长手至副驾驶座车门,从内侧把门解锁。 等坐进车里,把手提皮包在脚边妥善放好,艾波洛尼亚冲司机甜甜一笑:“谢谢您,迈克尔。” 这含糖量简直犯规,而且还是用英语说的。迈克尔轻咳一声,心脏跳得飞快,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用力得发白。等汽车完全发动,他才稍稍平复翻涌的情绪,能用正常的嗓音说话。 “是去吉利安诺家吗?” “是的,要把文件送去。” 汽车行驶上大路。虽然被称为大路,但实际就是清理了植被和大石块的泥土路,小轿车开在上面摇摇晃晃的,像是在坐船,晃得人昏昏欲睡。 艾波洛尼亚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011章 chapter11 艾波洛尼亚醒来的时候,车子正停在巴勒莫的巷子里,不远处,吉利安诺恢弘宅邸的雕花铁门沐浴阳光。 “我睡了多久?”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口水,艾波问驾驶座上的青年。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似乎是英文版的《理想国》。 迈克尔看了眼腕表,心情不错地扬眉说:“不多,也就两个小时吧。” 好吧,妈妈牌意式浓缩完全没有效果。艾波洛尼亚打开车门,拎包下车,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下次记得到了就叫醒我。” 迈克尔点头,心里的想法背道而驰。有那么几分钟,他像守护宝藏的恶龙,想要将沉睡的少女藏进群山之中的巢穴。他甚至已经计划好直接带她坐午间的班机,从伦敦飞回纽约。 两人来到大铁门前,看报的门房见迈克尔是生面孔,板着脸说:“吉利安诺不在,有事请改日上门。” 作为近几年来西西里异军突起的新秀,吉利安诺掌握西西里的货(zou)运(si)资源,手握几个码头工会。每天有许多人上门拜访,攀关系、拉交情,希望能得到帮助。显然,门房也把他们当成这类人了。 艾波洛尼亚上前一步,稍稍抬起帽檐:“是我。雷默斯。” 被称为雷默斯的男孩一下子跳起来,眼睛里闪着光,不迭地开门并说:“艾波!好久不见,我、我们都超想你的。” 迈克尔敏锐地注意到他话里的漏洞,艾波洛尼亚前几天不是刚来过姐姐家吗?但随即,他便被男孩接下来的动作弄得怒火中烧,转眼把这疑问抛在脑后。 只见雷默斯熟稔地勾上艾波洛尼亚的肩膀:“图里去罗马了呀,和泰拉诺瓦一起,你应该知道的。” 艾波洛尼亚轻快地说:“没事,我不找图里。你们最近怎么样呀?上次我看到弗朗西斯了,他……” “艾波洛尼亚。” 迈克尔平静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她才想起某人,连忙介绍说:“这位是纽约来的柯里昂先生,他要和我们做一笔大生意。” 第21章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顺势离开,艾波洛尼亚恍惚瞄见迈克尔眼里蕴着一团漆黑的火,待她仔细看去,又仿佛错觉。 迈克尔文质彬彬地朝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的男孩伸出手:“迈克尔.柯里昂。” 雷默斯上下打量这个高大的美国人,察觉到对方眼里如枭鹰般锐利的敌意,心下了然,双手握上伸过来的手,热情地说:“雷默斯.鲁索,欢迎您来。” 迈克尔矜持地颔首,手一触即分。 雷摩斯憨笑,转身关上铁门,坐回原位继续看报:“你们进去吧,西多尼亚在家,斯科蒂娅夫人也在。” 这里原是伯爵的宅邸,房前是漂亮的喷泉花园,屋后还有更大的花园。夏日时分,这里应该绿树成荫、百花争艳。 两人走在林荫车道上,两旁花坛荒草丛生,一副疏于打理的模样。 艾波洛妮亚解释:“图里是非常勤俭的人,并不愿意在这些小事上多花一分钱。” 等走到屋前,看到那一座发黑且长满青苔的大理石丘比特喷泉时,她不得不厚着脸皮继续这番说辞。 面对即将展开合作的大客户,艾波不想漏怯,但事实就是,他们组织穷得揭不开锅。有限的人力物力财力都得用在刀刃上。 进入别墅的前厅,萧瑟之感越加浓烈,所有的家具都盖上了白布,迈克尔只在久无人住的度假别墅看到过这种布置。 艾波洛尼亚叹气:“图里的父母在乡下,家里就我姐姐一个,她怀有身孕,无力操持打扫,平常便盖着防尘布。左右这些奢靡的家具,日常也用不到。” 正说着,西多尼亚从书房走出来,她和玛莲娜工作了一上午,正准备休息片刻,听到艾波洛尼亚的声音便出来察看。见她和迈克尔在一起,惊讶地睁大了眼。她以为妹妹对这个美国人没感觉,没想到…… 自家人一照面就明白对方所想,艾波洛尼亚赶在她说出令人尴尬的话之前开口:“迈克尔来谈农用机器的生意,我们需要一个绝对保险、安静的环境。” 西多尼亚反应过来,收起揶揄的神情,转身推开起居室的大门,让两人进去。 这是一间朝北的小房间,进门左手和正面是落地窗,剩下的一面墙上挂着巨型油画,横刀策马的男人,似乎是这房子原主人的画像。 屋子的前端是小圆桌,桌上立一尊鬼谷下山青花瓷花瓶,盛有粉百合、洋牡丹和铃兰,凑近看才发现全是布绢制成的仿真花。房间尽头摆放有三张长短不一的沙发,底下铺着上好的阿拉伯地毯。 与方才所见截然相反,富丽堂皇。 西多尼亚问:“需要喝点什么吗?家里有红酒和白兰地。雪茄和香烟在老位置。需要找个书记员来写纪要吗?” 艾波洛尼亚摸到墙上水晶灯的开关,一下子,满室碎钻闪烁,本就不暗的房间愈加明亮,她对姐姐说:“不用记录,只是初步磋商。” 她看向迈克尔:“你饿了吗?我们可以吃些三明治,边吃边谈。” 迈克尔对这个发展感到惊异。 维太里姐妹的这番做派,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艾波洛妮亚似乎有着话事人的身份。 他表示不饿,在艾波洛尼亚的示意下坐到西面的那张双人沙发。上好的手感,是弗洛伦萨出品。 艾波洛尼亚摘下斜挎背包和手拎包递给姐姐,站在门边,又轻声交代几句:“背包里是妈妈给带的面包和奶酪,手拎包里的东西比较重要,是关于展览会的,你和玛莲娜先看看,晚点我还得去阿斯帕努那儿。” 然后,她接过西多尼亚拿来的饮料,是两瓶玻璃瓶装可口可乐。她一手开瓶器,一手夹住玻璃瓶口,走到东面的单人主人沙发前坐下。 金属盖脱落,米色的泡沫翻涌起来。 艾波利索地开盖,把可乐放在光可鉴人的茶几上,其中一瓶轻轻一推,保龄球般恰到好处地停在迈克尔面前。 这动作自然流畅,兼具了优雅和活力,仿佛阿尔忒弥斯回到了林莽山野。迈克尔沉望着面前进退自如、潇洒风流的女孩,之前的一切串联起来,那些甜笑、那些问题,他忽然明白了。 等西多尼亚合上了起居室的双面门,室内仅余她二人,艾波洛尼亚才看向对前的美国人,开门见山:“我需要五十万美金,还需要法律顾问来申请美国的专利。” 迈克尔没有回答。他端坐在落地窗前,来自头顶的水晶吊灯的光源将他俊秀的脸照得格外幽深。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艾波洛妮亚,却不再像平静无波的黑湖。 半晌,迈克尔说:“有烟吗?” 艾波洛尼亚起身打开一旁半人高的木质地球仪,球盖自赤道翻起,露出里面的雪茄和香烟。 “只有骆驼牌,要吗?” 迈克尔颔首,从递过来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接住她丢来的打火机。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纯银的材质,双面雕刻有一棵青松和一句中文,雅致而低调。 打火轮擦响,火光在他眼里浮动。 迈克尔吐出烟雾,才用英语说:“太多钱了。我的家族目前没有精力处理这桩生意。” 隔着袅袅白烟,他的嘴角微勾,但眸光暗沉,毫无笑意。 艾波洛妮亚本能地感到不对劲,她不解地开口:“迈克尔,你在生气吗?” 望着女孩纯真的面容,迈克尔捏着香烟的手微微颤抖,他嘬了一口烟:“你为什么觉得我在生气?” 第22章 这声音喑哑、克制、滚烫。 艾波洛尼亚听到自己的心跳又扑通扑通起来。有那么一刻,她竟然想跨上茶几踩上他的大腿,丢掉他嘴里的烟,附身亲吻那迷人的弓形嘴唇。 “没什么,”她轻咳一声,尽量不去想那些让人分心的内容,专注眼前的生意。 “迈克尔,你是达特茅斯的高材生,应该清楚农业机械化是不可逆的趋势。只有解放了被土地束缚的人,劳动力才会往城市聚集,带来经济的繁荣。五十万美金换这台机器的北美专属经营权,非常划算。” 右手食指和无名指夹着烟,迈克尔靠上沙发背,脸沉在烟雾里:“可是,艾波洛尼亚,你忘了美国并没有那么大的葡萄种植面积,大概在二十万公顷左右。相比于制作葡萄酒,我们更愿意直接品尝来自欧洲的——“ 他注视着眼前人,刻意停顿:“珍馐。” 轰的一声,全身的毛孔炸开,汗意从颈背传来,毫无逻辑地,她感到一阵燥热。 指甲掐着掌心的肉,艾波洛尼亚努力佯装无事,又转而说:“五十万。你们只需要负责销售。利润七三分,你七我三,合同时限五十年。” 脊背僵硬,为了看起来镇定自若,她掩饰性地翘起脚。这动作落在迈克尔眼里,她西装裤长腿交叠,说不出的倜傥,眸色越加幽沉。 对艾波洛妮亚开出的价码,他不置可否。空着的那只手拿过可乐瓶,仰头喝了一口。 真是该死。艾波望着那缓缓滚动喉头,只觉得热得无法呼吸。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说:“迈克尔,我并不是只有柯里昂家族的联系方式。” 啪地,玻璃瓶抵上榆木茶几。 青年笑了起来,低沉的嗓音仿佛深潭浮动,“如果我拒绝了,你会把我的信息卖给塔塔利安家族吗?我的小姐。” 这个称呼,艾波洛尼亚眉心一跳,热意进一步蔓延,从脖颈到耳后。 她抬眼看向青年,俊美得仿佛古希腊神祇,俊秀又英武。她不由仔细思考他的问题。他是家中幺子,如果他死了,这个世界一定会多一对伤心欲绝的父母。而她,好像也会感到遗憾。 这感情并不深刻,他们的相遇过于短暂,是一触即散的薄雾。这遗憾更像是大梦方醒,醒来空落落的怅惘。 羞赧的热意在消退,艾波洛妮亚听到自己慢条斯理地说:“你活着,对我更重要。” 迈克尔却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站起来,在茶几前来回踱步,随后又站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因无人打理而显得过于繁盛的花园,静静抽烟。 艾波洛妮亚简直无语。心知他在考虑,不能打扰,只能翻出西多尼亚放在这个房间里的书阅读起来。竟然是《傲慢与偏见》,她许久没看这类爱情小说,不由看入迷了。 等抽完一整根烟,烟蒂按进陶瓷烟灰缸,迈克尔来到艾波洛尼亚面前,俯下身按住了摊开的书本,提出了令人无法拒绝的方案。 “六十万,成立一个跨国公司,西西里这边走上正轨后,你们的人要来美国建厂指导机器生产,建厂事宜和费用由柯里昂家族全权负责,你们只以技术入股,利润按股份分成。” 属于男人的粗糙指尖挑起帽檐,艾波洛妮亚任由他摘下帽子。明亮的视野里,她看见迈克尔目光灼灼:“多出的十万为西西里生意的的参议权。” 帽下的麻花辫顺势垂落后背,艾波洛妮亚忍不住笑了。她举起可乐,冲他说:“salute,为我们的合作。” 第012章 chapter12 框架谈完,后面还有一系列琐碎的具体内容需要制动,定金尾款的支付方式、机器的交付时间、美国公司的建立……但这些都不急。 艾波洛尼亚心情不错,合上书本,拎着可乐顺势站起来,又估计了一下最近工作量,说:“合同大约三天后能出来。” 与托马辛诺的、基于威慑的黑手党分赃式合作不同,这次的跨国合作需要更文明、现代的方式。 头上忽然一重,迈克尔把帽子搭回她的头顶,低沉好听的嗓音传来:“汤姆.黑根是法律顾问,等拟好合同后我会发电报回纽约。六十万可以通过瑞士的银行汇款或是现金支付,看你们的意思。” 艾波洛妮亚对合作伙伴的上道很满意。 “我们虽然是乡下人,但也不是草台班子。合同上会写明,将按照15%的方式收定金,尾款支付时间看你们的意思。” 艾波洛妮亚开心极了,下半年的预算终于有了着落。原本她打算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走这个美国人。现在——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一席西服,棕色的西装三件套衬得人儒雅又英武,连白衬衫的褶皱都看起来可爱极了。 这可是行走的六十万欸。她有了些新想法。一面向门边走去,一面轻快地说:“迈克尔,我们先吃午饭,下午带你去巴勒莫的工厂转转。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路过那盛满花的青花瓷瓶时,迈克尔看见她抽出一朵淡粉色的海棠,精美绝伦的仿真花落进胸前的口袋,像是童话里的小精灵。她恣意又快乐。 艾波洛妮亚推开门,见迈克尔还站在原地,不禁回头问:“怎么了?” 青年依然面无表情,但可能是西西里的日光中和了他的沉稳阴郁的气质,他看起来有些温柔。迈克尔问:“烟蒂和瓶子要带出去吗?” “当然,”艾波洛妮亚关灯,碎钻般的浮华褪去,她眨眨眼,“阿罗谢谢您的举手之劳,柯里昂先生。” 第23章 * 午餐非常简单,奶酪、面包配上一些切成薄片的香肠,艾波洛尼亚觉得这样太荤,不利于西多尼亚的健康,又用腌橄榄、后院种的番茄加黑醋拌了一道凉菜。食物的份量很大,在他们吃之前,西多尼亚便提前给雷默斯等人送去。 饭前,艾波为迈克尔介绍了玛莲娜,她说:“斯科蒂娅夫人是我们的好友,她丈夫是退役士兵,他目前在警察局工作。” 那是一个黑发黑眼的美丽女人,迈克尔承认她美得不似凡人,兼具母性与风情。但他讨厌艾波洛尼亚用那痴迷的眼神看别人,每当那女人说话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注视,仿佛那是绝世珍宝。 玛莲娜也无意和他认识,只是朝他微微点了下头,权当打招呼了。 吃饭时,迈克尔和吉里安诺的妻子说话,视线却一直落在艾波洛妮亚的身上。 西多尼亚酸得掉牙。这是人之常情,坠入爱河的人,哪个不想和心上人尽可能多地相处呢?可她那蠢笨的妹妹,手捧着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书,时不时和玛莲娜小声低语,两人轻笑几声,就是不愿意抬眼看看对面的人。 “艾波?”西多尼亚还是决定帮帮某个可怜人,“听说你们下午要去工厂?” 艾波洛妮亚正和玛莲娜讨论达西的性格,玛莲娜认为如果不是财产和外貌,没有女孩会喜欢他。 她分心回答:“对,去西面那个工厂。” “那附近的阿兰西尼炸饭团味道不错,等下如果回来的话,给我们带些?” “好的,没问题。”艾波洛妮亚回答完,又继续和玛莲娜讨论。她赞同玛莲娜的观点,但这世界上有几个人不是外貌协会的呢? “你可以顺便带柯里昂先生去海边转转,这几天天气不错,风景应该很美。” 玛莲娜翻了一页书,艾波下意识地回答:“可能没有时间。我有多忙你应该知道的……” 随即她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的合作方,不是可以随便对待的亲密下属。她终于把注意力从玛莲娜和书本间移开,冲迈克尔抱歉地笑了下:“如果从工厂出来还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去那边转转。” 室内用餐她没有戴帽子,一头乌黑的秀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书本微弱的反光照上她鹅蛋似的精巧脸庞,看上去温婉又可爱。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话已经先一步说出口:“任凭安排。” 西多尼亚无奈地叹一口气。 用餐完毕,艾波洛妮亚主动肩负起洗碗的工作,站在小厨房的白瓷水槽前,用瓜瓤和肥皂擦洗碗盘。他们四人加雷默斯等驻防人员共用了三十几个餐具,琳琅地堆在水槽里。 几个小伙子想进来帮忙,被艾波洛妮亚劝走。吉里安诺不在的时候,由他们负责后厨。现在没了活做,他们趁着空闲时间,站在露台上和迈克尔攀谈。 哗哗地水流冲过碗盘,艾波闲话家常般对玛莲娜说:“下周二就要举办展览会了,这几天注意安保警戒,可能不太平。如果尼诺没空来接你的话,千万别独自回家。帮我看顾好这里。” 玛莲娜一怔,点头应是。 * 吃过饭,艾波和迈克尔再次出发。 一坐进车里,艾波洛妮亚便抽出胸前的那朵海棠花,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根大红的丝带,把花绑在了后视镜上。 迈克尔看着她仰脖颈,微微倾身,费力地在将丝带缠上后视镜连接处。那脖颈白得透明,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那手指纤细修长,在红艳的丝带映衬下,显得非常漂亮,无端联想到可口的樱桃。他眸色渐深,不自觉地舔了舔牙,想要将她偷走的想法又一次泛起。 淡粉色的海棠娇艳欲滴,柔美地搭在后视镜的黑色外框。艾波洛妮亚满意地打量了一下,用英语说:“这是我送你的新车礼物啦。在东方文明里,红色代表好运,祝你好运呀,迈克尔。” 艾波本想说禄运亨通,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英文词汇代替,只能干巴巴地重复好运这两个词。 “谢谢。”迈克尔垂眸,敛去眼底的贪婪和不切实际的想法,轻声反驳,“这不是新车,是法布里奇奥搞来的二手车。” “喂!”艾波洛妮亚发出抗议,“柯里昂先生,尊重一下我的心意好吗?” 迈克尔轻笑起来,胸腔震颤,仿佛悦耳的低音提琴。他发动汽车,无辜道:“我表达了感谢呀。难道要我说,尊敬的艾波洛妮亚小姐,请接收我最诚挚的感谢?” 他刻意用英音,模仿英国贵族的腔调,逗得艾波洛妮亚咯咯直笑。 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驶过石砖路面,轻松地在小巷间穿行,房屋的影子仿佛黑白交错的幻灯片,跳跃着照亮车内。 工厂位于巴勒莫的西郊,毗邻港口,轿车拐过几道弯,绕过无数幢五颜六色的房屋,突然之间,道路的尽头,湛蓝的海水扑入眼帘。 这是第勒尼安海,一百多年前北部撒丁国王通过这片海登陆西西里,又在这里出征,登陆南部意大利半岛,完成统一大业。如今,这片海已是意大利的内海,海面上飘洋着渔船与货船,沟通着首都地区与南部的经济。 艾波洛妮亚早已摇下车窗,任由海风吹拂过脸颊,嘴里忍不住哼起了不知名的旋律。 鼻尖是风带来的、属于女孩的好闻气味,迈克尔手搭在车窗,单手扶着方向盘,碧海蓝天,只希望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永远没有尽头。 第24章 远远地,标志性的高烟囱和高高低低的灰白色房屋出现在视野里,外围几幢斑驳石砖外墙彰显建筑的历史,在西西里的日光下,莫名充满蓬勃的力量。 “那个是钢铁厂,”克罗切拥有一半的股份。艾波洛妮亚指着直入云霄的烟囱,隐下了后半截,又指着下方不远处一排排厂房,“那是拖拉机厂,边上墙上有黄色涂鸦的是我们的厂子。” 如出一辙的灰白色建筑,唯一特别的是外墙上那巨大的人物半身像,像是版画又像是剪影,头发过耳的青年大拇指插在雕有鹰狮图案的金扣腰带上,露出八颗牙齿的闪亮微笑。是吉里安诺。 “目前主要负责帐篷和遮阳伞的生产,年产量在一万件左右。这两样都有专利。客户是那不勒斯或是米兰附近的酒店,法国人偶尔也会来下订单。” 灰白色的房屋越来越近,路人也逐渐增多。驶入工业区,大路两旁有不少残疾人或者老人坐在一种改装过的三轮车边。那车比寻常三轮车高一些,有一个遮蔽风雨的顶棚,棚内或摆着水果,或生着小炉子卖一些食物。 “工人工资高于西西里的平均收入,这边又远离城区,没什么娱乐活动,因此小摊经济格外繁荣。” 迈克尔问:“怎么没有孩子?” 艾波洛妮亚看了他一眼,为他的敏锐咋舌,只说:“孩子都在厂里呢。” 迈克尔便没有再追问了。 艾波洛妮亚指挥迈克尔把车停到固定的位置,她说:“要靠边一些,不然等下卖小吃的摊子就没处停啦。” 迈克尔对她言听计从。这女孩仿佛给他下了魔咒,那张玫瑰花瓣般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他便四肢不听使唤地想按照她的心意办事。 车一停,艾波洛妮亚像小鸟一样跳下车,轻巧地跑到工厂的实心铁门旁的小屋窗前。未等她说话,一道犬吠从未完全闭合的铁门内响起。 迈克尔立刻关车门追上去。可已经太迟了,一条黑狗闪电般从门缝里蹿出来,向她扑去。 那一瞬间,迈克尔全身血液凝固,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思考。 “罗伯——” 艾波洛妮亚半蹲接住了扑来的大黑狗,因冲击力稍稍后退小半步,一面躲避狗狗的狂舔,一面搂着它说:“小甜心,小罗伯,想我了吗?我也很想你呀。” 门里走出一个身材瘦削、体态匀称的男人,与寻常西西里男人相比更白皙的橄榄色皮肤。他穿着一件上好的绸缎衬衫,嘴上是两撇电影明星似的小胡子,瞧着就是一个巴勒莫的花花公子。他张开双臂迎来:“我看到罗伯那么兴奋,就猜到是你来了。” 艾波洛妮亚松开狗狗,惊喜地蹦起来。她握住男人伸来的右手,用力一拉,两人右肩相碰,左手自然而然地半楼住,同时轻捶对方后背。她开心地说:“阿斯帕努,好久不见。”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亲密无间的战友。 迈克尔只觉得两人默契得刺眼。尖酸的怒火流淌在血管,后槽牙磨动,垂落身侧的拇指用力碾压食指关节,他强行将这种卑懦的情绪镇压下去。 这次艾波洛尼亚没有忘记迈克尔,她开心地介绍:“这位是迈克尔.柯里昂,纽约柯里昂家族的小儿子,我们的生意伙伴。这位是阿斯帕努.皮肖塔,工厂的实际运作人。” 皮肖塔时常往来那不勒斯、弗洛伦萨等地,操持那边的生意,昨晚刚被她叫回巴勒莫干活,只知道农机的事情泄露了,却不清楚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艾波洛尼亚也无意向他说明具体经过。按照皮肖塔的脾气,一旦知晓真相,定然会找时机对迈克尔放冷箭,那就不是合作是结仇了。她向伙伴解释:“柯里昂家族有意与我们开展农业机器全方面的合作,我带他来看看我们的工厂,给他一些信心。” 期间,她左支右屈,一直在躲避罗伯对她双手的舔舐。皮肖塔呵斥了一声,兴奋过度的杜宾犬立刻垂下尾巴,端坐在铁门边,只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艾波洛尼亚。 这是一只残疾狗,曾是某个□□头目的护卫犬,在游击队总攻的那一夜,该头目心知死局已定,只能打狗泄愤。被他们发现时,罗伯奄奄一息,后腿几乎溃烂。是艾波顶着它的利齿和低吠,换药添食,因而对她格外亲近。 艾波一时心软,想要开口求情,皮肖塔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地,不咸不淡地开口:“等下他玩兴奋了你负责收拾?” 想到这狗子兴奋过度导致的拆家行为,艾波咽下了想要说出口的话。她瘪嘴的模样,像只可爱的花栗鼠。 皮肖塔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 黑雾般的阴鸷与关节挤压的咔哒声,一闪而逝,等皮肖塔再看去,那人面色如常,嘴角挂着谦和的笑容。 皮肖塔跟着吉利诺安在蒙特莱普顿起家,又在生意场上混了五年,早已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压下疑惑,面色如常地为这位来自美国的生意伙伴介绍工厂。 第013章 chapter13 才一天时间,到处是农机展览会的消息。 报纸没有刊登任何消息,收音机里也没有播报。但小道消息在巴勒莫街头巷尾乱飞。大到富商、银行家,小到水果贩、面包师,人人谈论这次展览会。 “听说了吗?唐.克罗切要召开农业机器展览会,邀请罗马的大人物来,就在下周。” “哈哈是的,阿多尼斯教授是我的老主顾,他上午刚来过,”理发匠拎着剃刀,正给客人刮胡子,他自得地吹嘘,“教授说克罗切阁下对这次展览会空前重视,不止会邀请特雷扎部长,可能伊曼纽尔三世陛下也会从国外回来呢。” 第25章 虽然意大利共和国已经成立两年多,但西西里的老百姓还是愿意称呼这位退位且流亡海外的国王为陛下。特雷扎部长是西西里出身,除了那些进入国会的共产党和社会党人,身为司法部长的他,是目前最高职位的西西里人。 另一个排队的客人问:“什么农业机器,是像拖拉机一类的吗?” 理发匠说:“阿多尼斯教授说是用来采摘葡萄的,有了它,再也不用雇劳工去摘葡萄哩。” “那可太好了,今年终于不用去老婆家帮忙收葡萄了。每次回来都腰酸背痛,要疼整整一周才恢复。” “还能省下劳工的面包钱,这可是很大一笔哩。”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看好这个机器。正如此刻——仰面躺在椅子上,满下巴白泡沫的男人哼了一声,问:“都用这机器,那些农民劳工怎么挣钱养家?” 鼻孔喷气带出的泡沫溅上理发匠的围脖,他又说:“我看克罗切巴不得所以的男人都去给他当打手。”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这位曾经是朋友的朋友,四年前,他的土地被克罗切侵吞,仅保留一点财产,便带着情人和妻子来巴勒莫讨生活。 “我爱西西里,春天葡萄萌芽,秋天收货果实,人们辛勤劳作换取报酬,我忠诚于传统,几千年的习俗不应该被打破。” “所有的一切都有价格,你们觉得这是免费的吗?蠢货!那些罗马的大人物可不会那么好心。” 等理发匠利落地刮去所有的白沫子,他从椅子上坐起来,盖棺定论般说:“这个机器的使用费一定很高,它会抽干农民们的血。你们等着瞧吧。” 他丢下理发披肩,从口袋里数出几枚里拉,气宇轩昂地迈出理发店,走入阳光灿烂的巴勒莫街头,仿佛苏格拉底行走在雅典学院。 * 埃斯波西托是北部意大利人,从小受到社会契约和法律的规训,但他已经在西西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看上去活脱脱的本地人。 他站在玻璃窗前,手里握着一只老式的牛角烟斗。窗外是著名的四方广场,行人、小贩、轿车往来不断。洁白的大理石雕像立在正午阳光,恢宏大气。 他身后,一个人问:“埃斯波西托先生,不知您是否同意我们的贷款方案呢?” 这是一个略年轻的男人,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有着古罗马统帅安东尼般的鬈发,眉毛浓黑,一身西装笔挺,虽态度恭敬地站立,但浑身散发着悍莽之气,能一眼望到山区,烈日荒石,橄榄树成荫。 埃斯波西托瞥了一眼小伙子,说:“我和克罗切相识多年,我不明白,把钱赁给那些农民有什么意义。用来买机器吗?那些野蛮人可不会使用如此精细的东西。更别说利率这么低,我是银行家,不是慈善家。” “您在拒绝唐.克罗切阁下吗?” 埃斯波西托笑起来,吸了一口烟,反问:“怎么?要杀了我吗?” 年轻人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认真地说:“有人和我说过,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更难地是消弭仇恨,重建秩序。” 像是证明所言不假,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把装有消音器的左轮手木仓,拍在埃斯波西托的桌上。 漆黑森冷的武器躺在乌润的桌面,仿佛野蛮的罗马人闯入文明的雅典。 埃斯波西托收起了笑,沉默地看了那木仓片刻,突然又低声道:“这不是克罗切。” 他的眼前,仿佛看到那个胸膛宽阔、高大健壮,时常出现在报纸上的英雄。他陡然意识到,这是萨尔瓦多.吉里安诺对克罗切的一次宣战,是年盛的雄狮向老迈的狮王发起的挑战。 “那么,你愿意效忠吗?” * 离开工厂时,橘红染上天际,车头朝向的海面沉入一片藏蓝的夜色中,定眼凝视,方能在波涛间分清海天交接线。 厂区外面的摊贩比午间更多,艾波洛妮亚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捧着墨西哥卷饼。松软的麦饼裹挟着番茄牛肉和芝士,一口咬下去,番茄的汁水和微烫的芝士充盈口腔。好吃得让她眯起了眼睛。 她颇有些自得:“我单方面宣布,这是北部西西里最好吃的卷饼!” 迈克尔早已吃完了他的那份,还额外多吃了一份西西里当地的奶油甜馅卷饼。三年海军陆战队的生涯,让他学会了在各种环境下快速地完成晚餐。他一面转动方向盘,一面赞同:“也比纽约的好吃。” 给西多尼亚他们带的炸饭团在后座,边上还躺着一个玻璃瓶清水,是用来糊弄维太里夫人的‘圣水’。往瓶里灌自来水时,迈克尔正好在一旁,当时那表情,仿佛千辛万苦算出的数学题正确答案竟然是无理数,不敢置信又难以理解。 艾波洛妮亚回想起来,不禁笑出了声。 “怎么了?”迈克尔虽然在开车,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见她莫名其妙笑起来,“是什么有趣的事吗?” 艾波洛尼亚摇摇头,“没什么。” 迈克尔却误会了,他嘴往后咧开,眼里仿佛被远处海面的夜色浸染,漫上漆黑的寒意。他问:“这位皮肖塔先生年轻有为,他是哪位银行家或是贵族的后代吗?” 艾波又笑了起来,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他可不是大人物的孩子,他只是蒙特莱普雷镇普通农民的儿子。对了,和你的跟班法布里吉奥算是同乡。” 第26章 “是吗?我看他谈吐不凡,误以为他是名人之后。” 艾波洛妮亚素来不吝啬对同伴的夸赞:“阿斯帕努可比那些富二代和纨绔子弟强多了。他头脑灵活,耐心细心,且懂得省时度事,往往一个照面,他就能试探出进货商的虚实。” “噢?” “有一次他和犹太人做生意,那人开口就要五千顶户外遮阳伞,那时我们的工厂才起步,没接过那么大的单子,大家兴奋地下单钢材和布料。是阿斯帕努发现了问题,他抓住了犹太商人的逻辑漏洞!那犹太人说他在英国和法国都有酒店,非常需要这种遮阳伞增加酒店档次。阿斯帕努详细询问伞面布料品种时,他却支支吾吾,只说和西西里一样的就行。” “要知道,湿润地区的防雨布料和干燥地区的防晒布料是不一样的。伦敦的天气多潮湿呀。阿斯帕努一面请他玩乐拖延合同签订,一面派人打探虚实。最后你猜怎么着?那犹太人是个惯犯,收到货后他会以货物质量差为由拒付尾款,并扬言要打官司。很多像我们这样小厂子不愿陷入这无止境的扯皮,便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会以标价八成的价格把这批货卖出。而且据小道消息说,这是他已经要去以色列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连官司都没处打。全靠阿斯帕努的严谨和细致,让我们规避了一处风险。” 最后她总结:“要我说,他是全西西里最优秀的商人。” 为了说这个长故事,艾波洛尼亚手里的卷饼都冷了。但现在是夏天,凝固的芝士依然很好吃,更别说还有微辣的牛肉末了。她又咬了一大口。 小牛皮方向盘被捏得轻微变形,迈克尔压抑尖酸的情绪,又问:“吉利安诺似乎非常信任他,让他负责中部和北部意大利的生意,难道不担心他卷款跑路吗?” 这话实属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但艾波洛尼亚相信迈克尔的人品,她咽下嘴里的食物,解释道:“他和图里一起长大,从小就是好朋友。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阿斯帕努细致入微,图里不拘小节,两人性格迥异,但意外合拍。如果全世界背叛了图里,那阿斯帕努一定是最后一个背叛他的人。” 迈克尔又问:“所以,他是吉里安诺的军师?” “当然不是。”艾波洛妮亚轻笑一声,“军师另有其人……” 她说后半句时,像是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语气温柔,宛若春风拂过旷野。 “那你是怎么和他们认识的?” 迈克尔终于问出了这个萦绕心头许久的问题。他看得很清楚,她和这些人的关系,绝非简单的男女之情。如果硬要他形容,更像是家人或是伙伴。如同克莱门扎和父亲、他与桑尼。 但清楚归清楚,感情向来不受理智的束缚。当她提起那些男人的名字,与他们交谈、接触时,他简直嫉妒得发疯。他甚至在嫉妒那只狗,那只残疾的黑狗,仅仅因为它可以正当地亲吻她的脖颈、舔舐她的手指。 艾波洛尼亚笑起来:“这可是一个超级无敌长的故事——” “等我把卷饼交给雷默斯之后再和你说。”不知何时,吉利安诺宅邸出现在道路尽头。 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平稳地停在了雕花铁门前,艾波洛尼亚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抱着满牛皮纸袋的卷饼,铁门内十七八岁的少年立刻跑出来。 透过饰有海棠花的后视镜,迈克尔看到婴儿肥的少年想要邀请女孩进去,被她摆手拒绝了。女孩把牛皮纸袋递给他,接过少年手里她的牛皮手拎包,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便小跑回到轿车。 迈克尔连忙收回目光,看向坐进车内的少女。她冲他笑了一下,如阳光下的海水,明亮热烈。这一刻,所有的负面情绪像泡沫消散,他的灵魂发出熨帖的喟叹。 “出发吧,迈克尔。”黑色的轿车再次启动,掉转方向,驶入橘红色的晚霞里。 艾波洛尼亚望着那绚烂的火烧云,摇上车窗,和这个才认识几天的美国人说起了过往。 “那是1940年的初秋……” 第014章 chapter14 艾波洛妮亚出生在早春,和煦的海风拂过荒原高山,天鹅、白鹳等候鸟张大羽翼降落在这片岛屿。 做婴儿实在太无聊了。她这辈子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些祷词、谕言,她在她胸前、摇篮里时常听到,渐渐便记住了。 等她会走路后,并不意外地发现这个家里仅有的书本是圣经。阅读它就成了她唯一的娱乐活动。等到她五岁时,牧师说一句福音书里的内容,她总能接上后一句。这在西西里可太了不得了!她开始被频繁带去巴勒莫,仿佛变成了上帝存在的证明,走遍了城里七座大教堂,偶尔也去乡下的小教堂,协助主教或是牧师弥散。 牧师们宣称,哪怕是最凶恶的墨索里尼宪兵都无法拒绝艾波用小鹿般的纯真神情念颂圣经。 每周翻山跋涉,让小艾波的身体像小公羊一样健壮,七岁和十岁的小男孩一样高,这也让她能轻而易举揍翻那些嘴贱的坏男孩,按在地上捶。 九岁时,抓捕黑手党的力度又增大了,可朋友的朋友数量就这么多,一些小手段便出现了。宪兵风风火火地来到镇子上,又一批黑手党落网。这些都是纯善的农民。阿波的大哥哥安布罗斯也差点被带走。爸爸特里给宪兵队长塞了一枚祖传的金戒指,这件事才作罢。 第27章 艾波洛妮亚知道这件事没完,他们家会成为固定的勒索对象。她得想个办法。 1940年,北非战争爆发之前,整个西西里便早已开始实行严格的配给制,物资匮乏,滋生了大量的黑市交易。而位于巴勒莫东南侧的圣方济各修道院是黑市操纵者和走私犯的集散地。 艾波洛尼亚十分清楚。修士们从不在她面前避讳谈论这些。她主动找到修道院的院长阐明自己的困境,又恭敬地亲吻那双松弛的手。曼弗莱迪院长很满意,她得到了认可。 靠着院长的私人关系,那些宪兵再也没有去过家里。 她告别家人,搬进了圣发济各修道院。依照前世的工作经验,她视修道院为大型集散中心运作。所有的物资,小到一枚番茄,大到一车奶酪,都能做到有据可循。 来修道院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一个还没骡子高的孩子站在矮墙上清点物资,登记造册,再一个个划去。她从不出错。 生意越做越大,修道院开始发行一种画有红色圣母像的白纸,兼职走私的农民们摊开黝黑的手,排队领取这凭证,用以兑换物资。 悄无声息的,圣方济各修道院成了最大的黑市交易大本营。 等一切走上正轨,艾波将工作转交给了其它修士。这是十分必要的,十岁的孩童不该拥有如此庞大的权力和人脉。如果再不放手,等待她只有死亡或成为禁脔。 艾波开始每天和农民们一起翻山越岭,穿针引线般往来于城镇之间,运送物资。她想要了解这片土地,了解每一座山峰、每一块石头。 自然而然地,她认识了吉里安诺和皮肖塔。 他们牵着驴车穿行在石灰岩山脉、蛮盛的荒原、茂密的橄榄树林,望着那些断壁残垣和神庙遗迹,艾波说起了历史的必然性,谈起了劳动力与剥削。 偶尔露宿山野,他们便点燃篝火,彻夜讨论,毫不困倦地畅享那些美好的未来,在跃动的火光中,一点一点完善计划。 他们迫切地想要改变这个岛屿,但也十分有耐心。就像画家绘制绝世名作,先用铅笔勾勒线稿,再画几张草图、寻找合适颜料。 终于有一天,三人决定落笔了。 九月初的圣罗莎莉狂欢节,吉利诺安赶着一车奶酪往山里走,意料之中地被宪兵发现,遭到勒索与缉拿。艾波和皮肖塔从树林后出现,三人联手擒住了那两名宪兵。 他们并不想杀人,只是想策反这两位脸颊红扑扑的年轻宪兵。吉里安诺开出了两千里拉每人的价码,条件是定期告诉他们营地的换防情况。高个子的年轻宪兵有些意动,吉里安诺又加码,声称会定期在他们家门前放一大条香肠,作为给他们父母的礼物。 就在交易要达成时,一名脸上有疤、戴着袖章的宪兵手持冲锋木仓从橄榄树林里走出来,是这两个宪兵的队长。 他用漆黑的木仓口对准艾波,老辣地威胁、逼迫他们后退。 艾波冲吉里安诺和皮肖塔使了个眼色,三人默契地撤退。 宪兵队长却并不想放过他们,木仓口依然指着艾波。显然,他认为这个约莫十岁、头戴鸭嘴帽的男孩是这个组合的短板。 他大声地质问他们的身份,并要求出示证件。 吉里安诺和皮肖塔向后退的脚步一顿,缓缓举起从年轻宪兵那里缴获来的冲锋木仓。但同时配合地从怀里掏出证件丢给艾波。 三个漆黑的木仓黑洞洞地对峙。 气氛如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艾波接住证件后,双手拿着证件举起,自白身份:“我们是圣方济各修道院做事的,请不要为难我们。我有院长的手签章。” 她一面说,一面缓缓向宪兵队长靠近。 一个孩子,且只穿了轻薄的短袖衬衫,宪兵队长认定她没有攻击性,但木仓口依然指着,用以威慑另外两个拿木仓的年轻人。 艾波缓步来到他面前,脑袋和枪口的最近距离不超过十厘米。她明白,如果这时候走火,子弹穿过,她的后脑勺会像西瓜一样炸开。 “长官,您瞧。”她递上写有曼弗莱迪字样的证件,趁着他的注意力在纸上,闪电间以手成刀,猛地砍向他手腕。 宪兵队长吃痛,枪口偏移,这一瞬间,艾波快速下蹲,左腿猛力横扫,踢中他的胫骨,他顿时失去重心仰面倒下。 他手中冲锋木仓的扳机已经扣下,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木仓口偏转,子弹突突地落空,射向树林,射向蓝天,惊起一阵飞鸟。 这个老兵凭借多年经验后退一步稳住身形,却未料艾波会乘胜追击,她下肢和臀部发力,高高跃起,腾空转体鞭腿,一击踢飞冲锋木仓。失去武器,宪兵队长不敢再对峙,仓皇跑向茂密的柑橘林。 “砰——” 终于,所有的枪声都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方才还颐指气使的老兵倒在地上,背后好大一个血洞,右侧手腕不自然地扭曲。 三人又看向被捆绑着的年轻宪兵,其中一个毫无疑问地死了。倒霉地被乱飞的子弹射中了眉心,猩红的液体蛛网般罩住他年轻的脸。另一个运气不错,只被射中了肩膀,已经吓晕过去了。 艾波拎出贴身挂在胸前的十字架,为那个枉死的年轻人祷告,愿他的灵魂进入天堂。等简短的告别仪式结束,吉里安诺和皮肖塔把昏迷的宪兵抬上骡车,车上只有表层是奶酪,下层全是干草,正好安放伤员。 第28章 回程的路上,三人都沉默着。 这是一个糟糕的开始。 在这一刻,仿佛赤脚踩上滚烫的沙子,他们才真实地意识到,革命会流血、会牺牲,再完美的计划都有疏漏。 但现实没有给他们退却的机会。宪兵队发现了尸体,报纸刊登了死讯,墨索里尼当局认为这是一次挑衅,不断加派巡逻人手。走私生意越来越难做,不少农民因此被抓捕。 皮肖塔打听到这些人被关在勃兰特营地。三人制订了严密的计划,这次,一切很顺利,他们用计攻入大营,释放了所有关押人员,不仅缴获步木仓、手木仓、冲锋木仓以及成箱的弹药,还收获了泰拉诺瓦和帕萨藤珀这两位大将。 巴勒莫、那不勒斯、罗马和米兰的报纸刊登了他们战胜宪兵,解救被羁押农民的消息。智勇双全的吉里安诺和机敏过人皮肖塔,成为了整个国家茶余饭后的话题。特别是数名幸存的宪兵匿名说吉利诺安宽宏大量,饶了想要杀他的他们。仁慈而强大的英雄,这简直是意大利人最喜欢的故事。 此后,艾波他们开始以圣方济各修道院为中心,向四面出击。吉里安诺是天生的领袖,深悟十六字游击真言,在西西里山区纵横捭阖。强势时,宪兵队不得不避其锋芒,龟缩城镇,只敢以两百人以上的人数为单位行动。 直到他们劫持了克罗切的卡车走私队。 一直以来,圣方济各修道院和克罗切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骡拉驴扛和军用卡车两种走私方式,明显不在同一层面,不存在竞争关系。因而克罗切并未对吉利安诺出手。事实上,他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他从报道里读出他贪婪狡诈且果断的一面,认为他能成为得力助手。 第一次是一辆满载面粉的卡车,克罗切忍下了,权当对年轻人事业的扶持。第二次是一车番茄和萨拉米,克罗切派人向圣方济各修道院递话,让曼弗莱迪约束手下。然而,狂妄的吉利安诺并未把他放在眼里,第三次,他们劫持了整五车的汽油。克罗切愤怒了。 就在他决定给这群杂碎一点颜色看看时,相识多年、吉利安诺的教父——赫克特.阿多尼斯诚恳地递交了会谈的愿望,会谈的地点在一处海滨小镇。 第015章 chapter15 “然后呢?” 太阳收敛了光芒,西沉入群山之间,天空薄紫,小轿车停在山坡边,高档车漆反射天空的颜色,仿佛也染上了这梦幻而瑰丽的色彩。 “然后图里击毙了那个宪兵队长,阿斯帕努则干掉了高个宪兵。剩下那个脸胖乎乎的小伙子立刻求饶。”艾波洛尼亚说,“图里担心他会向上级报告,于是阿斯帕努朝他肩膀开了一枪,作为震慑,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他跑路。在我的建议下,我们将他带回圣方济各修道院疗伤。” 迈克尔承认,如果他在现场也会这么做,不留下后患,他自小耳濡目染。他又问:“之后你就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了吗?恕我直言,十岁的孩童不该继续参与这么危险的行动。” “亲爱的迈克尔,这是另一个故事了。”艾波洛尼亚微微一笑,眼睛扑闪扑闪地,她指指窗外的深暮,“时间不早了。” 她的脸晕在近似深紫的暮光里,光影交融,宛若印象派的名作。 迈克尔好不容易把注意力从那个略显亲密的形容词和她那如梦似幻的脸庞中拔开,才注意到太阳已经完全躲入山后,他感到歉意,但更多的是沮丧和失落。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总是不嫌多。 提起牛皮手拎包,艾波洛尼亚下车关门,同时制止了迈克尔开门下车、护送她回家的动作,说:“今晚太迟了,还是早些回去吧。去看看你的脸——” 她摸了下左脸示意,迈克尔一愣,笑意漫上眼底,他承诺道:“我会尽快处理的。” “好的,那阿罗祝您身体健康。”艾波洛尼亚俏皮地眨了下眼,食指中指并拢至眉尾向前一挑,帅气地敬了个礼。 迈克尔莞尔,问:“明天需要我载你去巴勒莫吗?” 艾波洛尼亚仔细思考片刻,才仿佛分发糖果般说:“谢谢您,我的司机先生。” * 之后一连三天,艾波洛尼亚清晨下楼,都会看到青年端坐的身影。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儒雅得像个大学教授。 前两天他都在和维太里夫人聊天,大多数时间时候是艾波母亲在说话,青年微笑着应和或是夸赞。艾波洛妮亚私以为他意大利语进步了不少,已经有些西西里口音了。 现在全家人都知道他每天乐此不疲地花四小时在往返村子和柯里昂镇之间,对他大大改观。更别说他每次来都会携带礼物,这些东西并不十分贵重,但都是合心意的。 就连家里最不赞成这桩婚事的维太里先生都说:“这是个不错的男人,虽然婚后是另一回事,但至少目前,你是他心里第一位。”他清楚这些礼物是女儿艾波洛尼亚默许的。 母亲维太里夫人已经认定迈克尔是女儿的真命天子了,她甚至托人去打听了主教的日程表,希望他能腾出时间主持婚礼。 第三天打听消息的人回话了,维太里夫人赶早去了牧师家,没有和迈克尔聊天。家里一片安静,艾波洛妮亚不禁也放轻脚步。步入起居室时,迈克尔正在看她乱放的书,纯黑的封面,上面一行漂亮的烫金英文,是《了不起的盖茨比》。 青年没有发现她。 第29章 他低垂着眼,手捧书本,长腿交叠,晨光勾勒他的侧颜,仿佛饱学多识的学者,眉眼舒展而惬意地阅读。 那一刻,艾波洛妮亚心中竟然升起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希望打破沙漏,让时间永永远远地停驻在这一瞬。 艾波洛妮亚站在门口看了好久。直到维太里夫人喜气洋洋地从牧师家回来,见到这一幕,她终于确定女儿也喜欢这个青年,嘴里哼起歌谣,快活地张罗早餐。 在维太里家用过早餐后,两人会一起驱车前往巴勒莫,安布罗斯一度想陪同,艾波洛妮亚拒绝了。 轿车驶过平原、山岗、树林,车窗大敞,任由夏日微风穿堂而过。 在这畅快的风里,艾波洛妮亚会说西西里节日上的趣事,都是些她早年跟着牧师参加弥撒遇见或听说的。小到卖圣骨的小贩,大到骡驴杂交,一桩桩、一件件充满了西西里蛮荒热闹的滑稽。 而迈克尔也会说些纽约的节日盛况,从梅西百货的感恩节大巡游谈到布莱恩公园的圣诞集市,繁华又富饶,勾得人想亲眼见证。 抵达吉里安诺家后,艾波洛妮亚会去书房工作,大多数是和两位夫人一起,偶尔皮肖塔也会前来。几个人一进书房就是半天。 迈克尔则靠在露台的藤椅上补眠或是阅读。他还是整夜地失眠,一闭上眼睛女孩的身体便不可遏制地浮现,烫得他不得不起来冲凉水澡,临近天明才能囫囵合眼。 午餐依然是艾波洛妮亚做的,一般是各种烩饭或是面包火腿配沙拉,丰盛程度取决于她上午案头工作的效率。她的厨艺该死地好。 下午艾波继续工作。迈克尔会用宅邸的越洋电话和家里通话,纽约和西西里有六个钟头时差,他打过去时,通常桑尼刚起床。他向父亲和哥哥汇报了农机的合作事宜,惊喜地发现父亲恢复得很快,已经能连续说一整句话了。汤姆审查了合同,并没有发现问题,迈克尔立刻签字了。 柯里昂们打算让妹妹康妮的丈夫卡罗.瑞泽一次性携带六十万美金来西西里。一是表达合作的诚意,二是显示柯里昂的实力,三嘛——算是对这个意大利南北混血儿的教训。桑尼对瑞泽殴打妹妹的事很愤怒,教训过一回后他还是不太老实,迈克尔便建议派他来西西里探索一下自己文化的根源。 余下时候,迈克尔会和负责警戒的男孩们攀谈,这些男孩警惕性很高,起初他们只能聊些天气之类的客套话,在几次香烟之后,又看他日日和艾波一起午餐,他们渐渐透露出的一些信息。他对自己的心上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而当晚间六点前后,霞光万丈时分,艾波洛尼亚和迈克尔便会回程。 日子每天都是如此的充实而幸福。迈克尔已经在畅想婚后生活了。他想要在巴勒莫买一套别墅,最好毗邻吉里安诺宅邸,这样他们可以步行前往,沿着南欧风情的街道,他牵起她的小手在朝霞或是夕阳里漫步。 周五这天傍晚,两人依旧开着那辆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一路向东南山里的维太里家开去,城市和夕阳在车后肆意而绚烂。 他们继续着早上来时的话题,艾波洛妮亚再一次感叹盖兹比的死亡,“他只是个被时代淹没的小人物。” 迈克尔不置可否,持完全相反的态度,“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用庸俗的金钱讨好爱人,得到的必然也是虚假的爱。” “如果你是盖兹比,当爱人已然成婚,你会怎么做?” 迈克尔望着远处浸在蓝紫色天幕的山脉,笑道:“不会有这个可能,我会第一时间向她求婚。” 艾波洛妮亚不可遏制地笑起来,确实,他立刻向她父亲发出请求了。但她还是想知道答案,不依不饶地说道:“那就假设,假设你的爱人已经结婚了,那怎么办?” 迈克尔不是很想做这个假设,但女孩像是春天的布谷鸟,清脆可爱的嗓音不住地恳求,他无法招架,只好思考着说道:“唔…首先我会想办法结识那位丈夫,成为这对夫妻的座上宾,这样我才有正当的理由介入。” “然后我会和这个丈夫做生意,”他咧嘴一笑,鲨鱼般的锋利,“用金钱、地位诱惑他,必要时可以给他介绍一些漂亮姑娘。” 艾波洛妮亚不由自主地用上了敬称,问:“所以您的办法就是等待?等待这个男人抛弃他的妻子?” “当然不。”迈克尔眼里闪过冷冽,他可不愿忍受旁人合法的占有自己的爱人,“我会利用这信任,给那个幸运又可悲的丈夫致命一击,不出一个月,他就会一无所有,变成一个穷光蛋。” 女孩叹道:“迈克尔,你真是个坏人。”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娇意。 轻软的嗓音让手指轻颤,迈克尔注视着眼前的道路,认真地说:“艾波洛妮亚,这就是我。我并不是一个和善的人,内向、自私,甚至有些睚眦必报。” 艾波洛妮亚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止住后面的话:“迈克尔,让我再想想好吗?毕竟我们才认识十天。” “当然,我充分尊重你的意见。” 男人没有执着地想要一个回答。事实上,只要和艾波在一起,他就觉得幸福和满足。但现在,他不得不向她请假。 说起这个,迈克尔有些不好意思:“明天要去动一下那个小手术,塔查医生帮我找好了大夫,并约好了手术时间。” 第30章 “塔查?”艾波洛尼亚怀疑,“他认识几个好医生?我记得他超过十年没有踏入医院大门了。” 迈克尔说了主刀医生的名字,又细细阐述他的履历,艾波才悻悻地住嘴,承认道:“确实是个好医生。”而且能让他愿意在周六动手术,可见塔查还是有几分人脉的。 她接着说:“我明晚会留在吉里安诺家,和西多尼亚一起,也不回家啦。” 今晚或是明晨吉里安诺会秘密返回巴勒莫,明天他们要开一个碰头会,根据他从罗马带回的消息商讨后续走向。她无意和迈克尔说明。在西西里,她学到的最深刻的一课就是——永远保持谨慎,不要将自己的底牌亮给别人。 “那你明早怎么去巴勒莫?” 艾波洛尼亚浑不在意:“坐皮亚齐亚家的骡车去,我还能在车上睡一觉呢。”言下之意,他烦人得让人睡不了觉。 “亲爱的小姐,你在我的车上也可以睡吧。”迈克尔调侃道,却没有听到她的回音,以为冒犯到她了,正要道歉,却突然感觉到不对。 四周过于寂静了。 往日这时候,远处山坡上羊群羊群陆续回圈,被晚霞染成橘色;售完水果的小贩赶着骡车归家,嘴里叼着土烟。山野虽荒芜,但不冷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山坡上空无一物,大路边仅有鸟雀和蜥蜴。 “不要停车,看后视镜。” 艾波洛尼亚握住迈克尔的胳膊肘,这是她第二次触碰他,但与上次不同,迈克尔根本没有旖旎的心思。 此时轿车正行驶在一片平原台地,两侧是陡峭的山坡和大块岩石,道路并不宽阔,堪堪容纳一辆卡车通过。镜子的反光里,道路的山脊线后缓缓出现一辆黑色帕加尼小轿车,因背对夕阳,看不清里面的人。 “也不要踩油门。” 话音方落,迈克尔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因为顺着她的目光,远处道路尽头迎面出现一个车头,车身紧随其后,如出一撤的汽车款式。是同样的一伙人。 因迎着夕阳,透过挡风玻璃,橘色的光照亮司机的脸,是两名戴着墨镜的男人。 这辆车停在了下坡口不远处,车里共下来四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身量不高,有胖有瘦,齐刷刷地拎着枪,隔着约莫3英里的距离,艾波洛尼亚看见为首的一人朝他们做了个停的手势。 第016章 chapter16 迈克尔侧头看了一眼,艾波洛妮亚收到询问的眼神,回答说:“不要停车。慢慢开,我试试他们。” 她眯眼观察武器,棕色的外观,长约一米,木仓管黑细,绝非普通牧民使用的散弹枪,应是某款半自动步枪。 迈克尔:“是加兰德m1,8发弹,有效射程大约750米。” 青年瞟了眼仪表盘,当前六十码的时速,他快速心算距离,说:“我们还有三分钟。” 艾波洛妮亚思忖,愿意出动两辆车、至少六人来抓他们,可见对方有着让她嫉妒的宽松财力,而且竟然能搞到美军制式武器。 一时想不到对方身份,但心底隐约有些猜测,她弯腰拉开这几天随身携带的牛皮手拎包,从里面掏出一柄半金半红的旗帜,伸出窗外。 在西西里、在她和吉利安诺建立的秩序里,这代表着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涉、互不相犯的意思。一旦违反,将遭到吉里安诺的审判和制裁。因而,这与西西里旗帜同款的配色是避让、也是震慑。 黑衣和黑车仿佛湍河中的顽石,为首那人朝天空开一枪,示意停车。身后传来急促的鸣笛,仿佛羊倌手中的皮鞭,驭使他们停车,滴滴滴地,空气在躁动不安。 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艾波洛妮亚问:“你觉得他们是美国人吗?” “我不能确定。”迈克尔开始闪车灯,那车越来越近,他渐渐开始急躁,按起喇叭。 他们的衣着逐渐清晰,黑色风衣领口露出花衬衫,其中两人戴着墨镜。这些看起来像巴勒莫新兴小阿飞的拦路者见他们没有停车的意思,简明扼要地举起枪。 面对漆黑的木仓口,迈克尔清楚车后坐上那把短柄□□不是眼前这些栓动步木仓的对手,他说:“我觉得应该停车。” “不行!” 艾波洛妮亚态度强硬,怒意在悄无声息地积蓄,她感觉受到了冒犯,没有黑手党可以在西西里践踏她和吉里安诺建立的秩序,没有人。 这怒意使头脑愈加冷静,摘掉鸭嘴帽,她吩咐:“不许停车,给我继续开。”语气不自觉地带着命令。 与此同时,她从脚边的牛皮袋内拎出一柄德制冲锋木仓,另一只手捏着七八个弹夹。 “迈克尔,”艾波洛妮亚仔细检查一番枪械,“这枪的有效射程是200米,所以我们还可以多半分钟。” 迈克尔从左侧边后视镜里看到,女孩蜜糖色的眼里闪起兴奋的光,刀锋般冷冽,不由一怔。 “这半分钟里,我们正好可以看看他们是否要活口。” 进入了半自动步木仓的射程,攻击却没有降临。艾波洛妮亚笑了起来。 察觉到目光,她笑着朝后视镜里面无表情的男人看去。她的轮廓是娇媚的,时常眉眼带笑,而显得甜美可爱。但此刻,她笑得凉薄而锋利,他才注意到,她的美是带着攻击性的,像利刃、像冰棱。 一个疯狂的计划成形,艾波洛尼亚快速地问:“你车技怎么样?” 迈克尔差点没反应过来,言简意赅地说:“terrific!” 第31章 “等下数到三,立刻打方向盘掉头明白吗?。” 迈克尔瞬间理解她的意图,这是要佯攻后反冲回去,压着路的侧边线往回开,杀身后那辆车一个措手不及。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但太冒险了,他还是认为应该停车和对方交涉。 但女孩置若罔闻,她估摸着距离,从车窗探出身子,飒飒夏风拂耳而过,许久没有下雨,大路腾起浅薄的尘埃,她深深吸了一口这干燥的空气,而后轻扣扳机。她开启了扫射。 冰冷的子弹自枪管吐出。 拦路者未料到他们携带冲锋木仓,慌忙躲到车后,时不时伸头射击。身后的车辆见此,猛然加速,同时三人探出身体,自后向他们点射。迈克尔不得不以蛇形路线驾驶,尽量降低艾波被打中的概率。 射空了一轮弹夹,艾波洛尼亚探回来,这次她不仅手里拿了两枚弹夹,嘴上也叼了一枚,仿佛女武神再世,眼里闪着冷峻的锐光,火力全开,向前方拦路者扫射。 迈克尔没有办法,只能依着她的想法去做。 “一”她喊道,手中木仓管滚烫,砰砰地打在对面的车上,留下密集的弹孔。 “二”一名探头射击的拦路者被击毙,轻如鸿毛地向后倒下。 子弹如雨点袭来,他们和敌人越来越近,挡风玻璃破了好几个洞,如纷乱的蛛网般裂开,甚至有子弹擦着耳朵飞过。这时艾波大喊一声:“三——” 迈克尔立刻猛踩离合器制动,同时将方向盘逆时针打死,速度之迅猛,差点让艾波飞出去,好在她早有准备,双脚卡着座椅底部,手死死扣住车窗。 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顿时发出尖锐的啸音,利落地一百八十度左转弯,而后停下一秒,车身惯性摇晃一瞬,立刻如发疯的公牛向前冲去,正面迎上身后的追车。 迈克尔死死踩下油门,同时冲着艾波洛尼亚大喊:“快坐回来!我们要冲过去了!” 女孩纹丝未动,在疾驰中稳住身形,冷静地计算子弹数量。现在30发的枪夹里还有12颗子弹,她需要在高速行驶的车上,用准度较低的冲锋枪干掉对方司机。 这可真刺激。 也就是一秒的功夫,那辆车即将擦肩而过,因道路狭窄,己方半个车身挤在路内,另外半个贴着悬崖,整辆车呈45度倾斜,导致她们的车比对面的车矮一些。 千钧一发,艾波轻压木仓管,屏住呼吸,手指微动,一连串子弹快速射出。不过须弥,她便射空弹匣,坐回车内。 她看向装饰有海棠花的后视镜,里面出现了特工电影般的画面——车辆相撞,车里的人和拦路者一起落荒而逃,奔向两侧的山坡卧倒。 下一秒,油箱破裂,汽油泄露,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轰然巨响紧随其后,依稀能感到灼烫的热浪。 完成了一项壮举的艾波洛尼亚兴奋极了,方才的怒气也随着烟花般的爆炸一齐消散。她兴奋地问:“这是不是就是棒球打出全垒打、保龄球击出大满贯的感觉?“ 然而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往常对她予取予求的男人此刻一言不发,黄昏的幽深光线勾勒他雕塑般深邃的轮廓,漂亮的弓形嘴唇紧抿着,那双大眼睛沉在睫毛和眉骨的阴影里,神情晦暗不明。 激昂的情绪一下子冷却了,艾波洛妮亚心里毫无缘由地升起几丝失落,下意识想取笑他是纽约男孩。 随后,她迅速意识到这心态不合适,闭上双眼,努力摒除那些陌生的情绪。风声灌进破碎的车窗,猛烈得像灌进心里。 思忖片刻,她开口说道:“我向你道歉,迈克尔。没有提前告知你这件事。” 艾波承认她钓鱼了。单纯想试试他身边是否干净。果然,钓出这么大一条鱼。 这也是她不愿让安布罗斯陪同的原因,她需要家里有个内应,防止她真的出现意外让父母担心。 “这几天的巴勒莫不太平,好几个老牌黑手党人被暗杀,我想试探一下,看看你身边有没有这种风险。” 艾波洛妮亚已有大致猜测,是南面那群毒贩,除了他们,无人如此财大气粗。但她不想打草惊蛇,显然,迈克尔身旁有人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迈克尔曾辅修过逻辑学,天赋不错,能清楚地听出她话里的漏洞。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欺骗他。 早在女孩掏出冲锋木仓时,迈克尔便反应过来,只不过当时情况危急,他只想尽快带她远离危险。 此刻危险已然远离,冰冷的怒火自心口涌现,怒意混杂着彻骨的冷意经由血脉席卷全身。他既恨她不把性命当一回事儿又恨她不信任自己。 “这不是你冒险的理由。”迈克尔终于开口了,声音里透着干涩,“我们本就可以逃脱,你不用射出最后几颗子弹。”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又悦耳,但说出的话如极北寒风,携带着无尽的冷,他说道:“我很生气,艾波洛尼亚,我很生气。” 此刻,迈克尔的身体还残留着那可怕的焦灼,当看到那些子弹从她身旁穿飞过时,他的心跳一度停滞,手脚冻得像铁块。与身体完全相反的是他的大脑,熊熊烈火焚烧着理智,神经在暴怒边缘徘徊。 他的眼睛漆黑而没有神采,像是没有光的洞穴。他说:“我知道你是个厉害的姑娘。但请你不要让我如此地担惊受怕。” 不知道为什么,艾波无端觉得眼角酸涩,她努力睁大着眼睛,不让那液体流出眼眶。她没有说话,生怕嗓音泄露了此刻的情绪。 第32章 往日充满欢快气息的小轿车安静得吓人,车内除了风呼啸而过的声响便是轮胎碾压过石砾的喀拉声。 * 他们原没有开得特别远,加上返程时迈克尔一直没有松过油门,此时轿车已经行驶在朦胧晚霞笼罩着的古老城内,车速终于缓和下来。 今夜似乎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城里巡逻的警察和宪兵比往常多,徘徊在各个路口,似乎在盘查和封锁道路,艾波洛妮亚察觉到不寻常,示意迈克尔停车。 弹孔遍布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入暗巷,借着最后的黄昏光线,艾波洛妮亚从牛皮手拎袋里掏出两柄半自动手木仓,丢了一把给生气的青年。 “包里有子弹,你去留随意。” 她把枪塞进裤沿,又用沾了枪油和灰尘的手抹了把脸,开门下车,一言不发地步入那晚霞里的巴勒莫。 第017章 chapter17 高低错落的民居被霞光染成统一的颜色,大丛的三角梅攀缘在墙壁和露台,仿佛女郎鬓边的花朵。 鹅卵石铺就的大路,迎面走来一胖一瘦两位警察,腰间别着枪,嘴里抱怨着:“该死的黑手党,又让我们加班。” 另一位瘦高的警员安慰他:“至少比在家听婆娘唠叨好。” 艾波洛妮亚低头快速走过。 “喂!你!站住!“ 艾波洛妮亚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去。冲那位拦住她的胖警官讨好地笑:”长官有什么吩咐吗?“ 瘦高个的警察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她头戴鸭嘴帽,脸沾着烟灰,下巴尖瘦,袖管和裤腿空荡荡的,俨然身体抽条的穷苦少年。 就在艾波以为要被勒索时,对方却叮嘱说:“今晚不太平,你早点回家去。” 暗自松了一口气,艾波洛尼亚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另一名胖警官瞪了她一眼,“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做什么,赶紧回家!” 艾波呐呐地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就听到身后的警察又说道:”等一下。“ 心脏微微一跳,艾波忍住伸向衣内拿木仓的想法,只听那瘦警察说:“别去四角广场,绕点远路。” “收到,长官。”艾波洛妮亚说完便跑走了,像极了胆小且急着回家的男孩。 她奔进一条巷子,太阳西沉,光线已然昏暗。她脑内浮现四角广场的方位,推算最快的路径。 想要搞清楚发生的事,当然是去事发地了。 确定路线,她从巷内的开放式楼梯爬上石砖房屋的二楼,主人家是个正在享用晚餐的老年人,收音机播放着怀旧金曲。他没有注意到家里多了个人。 这是老城区,房屋错综复杂,她猫着腰来到阳台,悄无声息地单手撑着栏杆落在了隔壁那幢楼的露台。屋内,年轻的夫妻在音乐里相拥起舞。 艾波洛妮亚手攀着砖缝向下,跳落在另外一条巷子里,墙上满是岁月痕迹,窗内暖光照亮墙根,彩陶制成的摩尔人头花瓶里仙人掌肆意生长。 又穿过一道小拱门,七拐八绕,她非常娴熟地走进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摆着精美的摩尔人头花瓶,蔷薇、迷迭香等植物头发似的花团锦簇,在夜色中显得光怪陆离。 艾波洛妮亚径直走向院子底部两幢建筑的狭窄通道,侧身挤入。根据她的记忆,出了这个缝隙,就是著名的四角广场了。 但艾波洛尼亚没有出去,侧身躲在这条离广场不过十米远的缝隙里,屏息凝神,观察广场上的情形。 此时夜幕降临,广场上的华丽的四头路灯全部亮起,门窗上石制天使、国王和守护者雕像任由如纱般的光线照亮脸庞,总有种审视般的冷漠。 光里聚集着大量宪兵和部分警察,呈扇形围绕在一幢华丽繁复的私人住宅前,邸毗邻夏神的喷泉雕塑。时不时有几名巡逻人员举着手电筒查看周围环境。 在那些人的中心,艾波洛尼亚看到了一个脸上有麻子的矮胖子,是吉利安诺的另一位副手,帕萨藤珀。他太胖了,早先是结实的胖,是古罗马角斗士那种用脂肪保护内脏的壮硕身形,但近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彻底变成了一只肥猪,哪怕在20摄氏度的夏夜,也不住地流汗。他不得不用雕塑面前的喷泉浸湿手帕,擦脸降温。 情况不太妙,她意识到。按照她们的安排,他此时应该在特拉帕尼。 艾波洛妮亚睁大眼睛,努力地想要记住广场上的人脸,出现在这里的人必定是他的心腹。这实在太难为她了,除却帕萨藤珀,其余全是陌生面孔,而她记忆陌生白人面孔的能力基本等于零。 忽然,建筑里传来呼喊,两个保镖抬着担架走出来。担架上,中年男人抬起满是鲜血的手,紧紧地握住帕萨藤珀的衣摆。 他艰难地开口:“谢谢……” 但帕萨藤珀并未领情,他举起了木仓。 脑浆喷溅,那手无力地垂下。帕萨藤珀从下属手里接过拧干的手帕,喘着气擦拭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而后才擦拭枪上的液体,又漫不经心地把手帕丢在死者的脸上。 身旁的喷泉雕像,夏神手捧丰硕的果实,那神明裙摆似乎也染上了鲜血。 艾波洛尼亚望着那个脑袋开花的银行家,心中一阵发紧。事情开始变得糟糕。 手已经握上腰间的半自动手木仓,她在评估立刻杀掉帕特藤珀的后果。她有信心迅速解决掉这个叛徒,但没有把握逃脱宪兵和警察的围堵。他和克罗切眉来眼去已久,他死了,他们便少了个糊弄克罗切的人…… 第33章 就在这时,有名巡逻的宪兵想要上厕所,将手电筒交给了同伴。白色的光一瞬间擦过她藏身的缝隙,艾波浑身冷汗都出来了,立刻往回钻。 可是已经太迟了,那道白光再次降临,像一束鬼火,幽幽地罩住她。艾波洛妮亚不敢回头,在这束光里拼命向前冲。 身后,帕萨藤珀说了句话,那些宪兵立刻呼呼喝喝地追来上了,部分钻进缝隙,更多地则是散开,绕到建筑的后侧。 使出吃奶的劲儿挤出了缝隙,艾波狂奔出庭院,身后脚步声沉重,屋子里宪兵破门而入,屋主人大声喝骂,女人孩子尖叫,宪兵金刀大马地向后院走来。 子弹密集射来,击碎了庭院内的五颜六色的花瓶。 艾波慌不择路,没有顺着来时的小巷。她担心成为活靶子,不敢跑上阳台、屋顶,只敢在各种巷子内穿梭。 汗水积攒在眉弓,顺着眼窝流下。她觉得自己像跑轮里的仓鼠,绝望地永不停歇地奔跑。跑得肺都要炸了。这简直是噩梦里的场景。 她尽量靠着市长、法官等大人物居住的地方跑,追兵碍于城市治安条例,怕惊扰官员们把事情闹大,不敢随意开木仓。不然她现在已经成筛子了。 还是太久没有锻炼了,艾波咬牙,要是三年前的她,哪至于如此狼狈,当年四分配狂奔一小时不在话下。 脚步声和追兵粗重的喘息越来越近,她已经跑得没有方向感了,蓦地进了一条死胡同。艾波看着面前的砖石墙面,用尽最后力气咬牙助跑,随后像羚羊般,沿着墙角左右脚次第蹬上墙头。 翻身而下时,因为耗尽了力气,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落地姿势,右脚崴了一下,钻心的疼痛。 艾波顶着这巨痛向眼前的大路跑去,再过一条街就是火车站了,那里有他们的据点,这样想着,她突然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 迈克尔望着她走入夕阳的背影,那么瘦弱,那么自负,仿佛即将飞入天空最终坠入大海的伊卡洛斯。 摩挲着女孩丢来的枪,是m1911,熟悉的质感,只凭重量,迈克尔就知道里面是满弹的。木仓把上金属的纹路冰冷干燥,像蛇的皮肤。 此时此刻,他已经感受不到那刻骨的冰冷和磅礴的怒意,那些激烈的情绪仿佛已然远去,他的灵魂超脱于这个世间,平静地俯视那可怜的□□。 半张脸凹凸不平,半张脸沉在阴影,脊背贴着座椅,垂头盯着手木仓,凝滞得仿佛一座雕像。 迈克尔不知道坐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一小时。他的大脑停滞,既没有思念纽约的家人,也没有思考劫持者的身份。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好像自己只是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倏忽之间,在这超然物外的状态里,一个清晰的念头突然跳入脑海,仿佛雷电劈落,弗兰肯斯坦的怪物苏醒。 那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想法。带着电流般的战栗,他像是得到指令的机器,按下了开机键,只想忠诚且一丝不苟地执行——把她带回来。 把艾波洛妮亚带回来,带回他的身边。如果她不愿意,就用子弹打穿她的小腿。他知道用何种角度射击,可以极小地损坏腿部肌肉。等她跌倒在地后,他会像抱新娘一样双手抱起她,让她纤细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脖子。如果她哭了,那更好,他不介意为她吻去那些泪珠。 总而言之,他要把她带回来。 秉持这个念头,迈克尔关上了车门,考究的手工皮鞋踩上砖石地面。 夜色深沉,他手握着枪,双手插在西装的衣兜里,沉默地走在路边,远远避开忙碌的宪兵。 他们似乎在追捕什么人,迈克尔冷漠地想,最好赶紧找到那个杂碎,不要妨碍他找艾波洛妮亚。 巴勒莫主城区很小,步行一下午便能走完。他历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沿着主干道缓步而行,寻找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身影,思考着应该如何安置受伤的她——要找一间带电梯的屋子,不能太大,因为她随时都得在自己的视线里。 正当他苦恼应该为她挑选一双什么样的拖鞋时,一个人影从幽深的巷口跌出,恰到好处地落在他的怀里。 那是柑橘、柠檬花、葡萄酒混合而成的曼妙芳香。迈克尔知道,他的艾波洛妮亚回来了。 第018章 chapter18 艾波洛妮亚踉跄着想要从路人的怀里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背被对方牢牢固定住了,不禁抬头看去,惊喜地发现是迈克尔。 是的,惊喜。不知道是否是吊桥效应,在这一刻,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艾波洛妮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毫无缘由、毫无逻辑的,她觉得,这个人永远不会背叛她。 她还因方才的极限奔跑而剧烈喘息着。 眼前的男人却平静沉稳,路灯的光笼住他雕塑般的脸庞,嘴唇紧闭,双眸沉在眉弓的阴影,暗沉如深不见底的悬崖。和方才分别时如出一辙的冷漠神情,但此刻,她只觉得放松和喜悦。 她大口地喘息,肺里涌入的都是他的气息,混合着烟灰和一些不知名的味道,类似薄荷、雪松,清冷肃穆的质感。废气随着呼吸吐出,但在这莫名好闻的气味,似乎已经挥之不去,顽强地滞留在体内。 他那幽深的眼眸里依然闪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仿佛火山爆发前铺天盖地的灰烬,炽热而幽沉,但她意外地不再抵触。 “他翻墙逃走了!”“他朝哪边逃的?”“在大街那头儿。” 第34章 宪兵们的呼和声传来,心跳再次剧烈起来,艾波洛妮亚面色苍白,闭了闭眼,陡然挥开男人搭在她胳膊和背部的手。 浅咖色的外套在夜色中像是乌鸦般飞入暗巷,她解开衬衫纽扣,露出精巧的锁骨与大片白皙的皮肤。 然后,她说:“吻我。” 那皮肤白得惊人,更别提那仿佛冰淇淋般满溢出紧身背心的胸脯。 男人因被推开而产生的怒气瞬间消散,漂亮的眼睛因错愕而瞪大,纷乱地脚步声逐渐靠近,艾波忍着右脚的巨疼,踮起脚,朝着那在内心赞美过无数次的弓形嘴唇轻轻落下一个吻。 柔软一触即分,她因脚踝锥心般的疼痛而失力下落 ,一双大手猛地箍住她的腰,将她抱离地面。 迈克尔将她抵在暗巷墙面,她的帽子濒临掉落,他索性将它扣在了自己头顶。阴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发亮,像蓄势待发的猛兽,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的脸庞。 艾波洛妮亚又轻轻重复了一遍:“吻我。” 往日明媚狡黠的少女此时微微喘息,双眸含羞带露,发丝汗湿而凌乱,脸颊泛着醉人的粉,而那张可爱的玫瑰花般的唇—— 迈克尔低下头,重重地含住她的唇。 他的嘴唇是滚烫的,一如捧住她脸颊的双手,带着灼伤灵魂的温度,疯狂在蚕食鲸吞,这一刻,仿佛有一场山火席卷而来,漫山遍野,焚尽了所有的理智。 艾波洛妮亚的手不自觉地搭上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抚摸他的后颈,像是安抚他颤抖的灵魂。 换来的是更猛烈地亲吻,他用力地舔吮她的舌尖,如沙漠旅人,贪婪地汲取一切甘霖。用力地拥抱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吻。他过于急切和凶狠,蛮狠地掠夺着她的一切。而她本就喘息乏力,如狂风暴雨中的叶片,无力回应。 艾波洛妮亚几近窒息,他才松开她的唇,转而舔吻她的嘴角,顺着她的轮廓一路向下,一一舔舐精巧的下颌、纤细的脖颈。她皮肤凝着汗,芬芳而咸涩。 山呼海啸般的热意笼罩着她,不由自主地,她的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水,眼前所有的一切的是模糊的,像是有一层梦幻的滤镜。她甚至连他英俊的脸都看不真切,只睁大着眼,被动承受他的疯狂。 外侧马路上追查的宪兵越来越近,其中一名宪兵进入了巷子,在巷口看到一对亲热的爱侣。他大声打断:“喂喂喂,看到一个小混混从这里跑过了吗?” 男人背对着他,转过头来时,漆黑的眼里闪着阴鸷的光,如黑豹般凶利,宪兵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有什么事吗?”男人用英语问道。他似乎是美国人,并不会意大利语。 宪兵不得不用生疏的、夹杂着意大利语法的英语又问了一遍。 男人摇了摇头,皱眉说:“我没有注意到。” 随后他又轻声问了下怀里的人,肩膀遭到轻轻一捶。男人轻笑几声。 这时宪兵才看到那个女孩,眼珠子立刻移不开了。 昏暗破旧的小巷,墙砖斑驳,因而那少女的美貌极具冲击力,仿佛暗夜里盛开的玫瑰。雪白的两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嘴唇异乎寻常的丰润,深色的大眼睛闪着水色媚意。虽还是带着些许稚气,但眼角眉梢俱是勾人的风情。一个浑然天成的尤物。 西西里的未婚女孩鲜少有接触自己爱人的机会,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矜持地等待男人充满爱意的书信。良家女孩绝不会在夜晚街头与男人拥吻。显然,眼前这位尤物是巴勒莫街头的放荡少女,男人随便撒下几个钱就能骗走。 宪兵不由心动,他想询问这个女孩的姓名。 男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悦地将女孩搂进怀里,用宽大的外套牢牢的藏住她。又从兜里掏出两张绿色老人头丢在地上。两人腻腻歪歪地走开了。 美国佬就是爽。宪兵捡起美钞,朝他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 不怪艾波听话,她瘸着腿,腰上还别着一把枪,虽衬衫下摆宽敞,但她还是怕被宪兵看到,只能尽量贴着男人,仿佛菟丝子攀附大树,躲在他的西装外套里。 青年的身躯是温热的,热量源源不断地透过轻薄的夏日衬衫,从两人相贴的部位传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结实的肌肉线条,充满着蓬勃的力量,意外让人有安全感。艾波洛尼亚一时贪恋这温暖,抬头看了眼男人。 迈克尔却以为她在索吻,事实上,哪怕不是这个意思,他也无法克制住亲吻她的欲望。那湿漉漉的眼睛、纤长的睫毛还挂着湿意,在他眼里,此刻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写着欲语还休,更别说那紧贴着他的柔软身躯……这些每时每刻在考验他的自制力。他低头轻吮了一下她的嘴唇,仿佛偷吃糖果的孩童,珍惜而又意犹未尽地松开。 那张过分英俊的脸庞贴着她的鬓角,嗓音沙哑地问:“怎么了?” 艾波脸颊红红的,实在搞不清状况,但她不讨厌这些吻。她的声音也是低哑的,柔媚得让她羞耻:“吉利安诺的副手杀了西西里最富有的银行家。” 如初春的一场倒春寒,凛风拂过山野,迈克尔下意识地不悦,随即目光落在女孩绯红的脸庞,冷漠的情绪瞬间像雾气消散,他轻轻问:“那现在回你姐姐家吗?” 艾波摇摇头。既然帕萨藤珀要追杀目睹他杀人过程的无名小卒,说明他并不想和吉利安诺翻脸,只是想要破坏一部分计划。如若不然,他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放任消息流露,上流社会和黑暗世界自然会认为是吉利安诺授意他这么做的。 第35章 “去中央火车站,图里今晚的火车回来,我想试着等等他。” 帕萨藤珀暂时不会对西多尼亚出手,艾波洛尼亚清楚地知道他没有这个胆子,而且那里还有雷默斯和玛莲娜坐镇,他们一个是优秀的战术家,另一位掌握克罗切及其手下的所有数据,万一出了意外,他们合力守住那幢别墅不是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处理叛徒。 火车站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远,大约步行十分钟抵达。宪兵和警察时而经过,艾波洛妮亚躲在迈克尔的怀里,为他细细说了帕萨藤珀的身份。 “他和泰拉诺瓦一样,都是吉利安诺在勃兰特营地解救出来的山匪。但和含冤的泰拉诺瓦不一样,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匪,干过奸淫掳掠之类的脏事,总是打着小算盘妄图攫取更多的财富。吉利安诺看透了他的小心思,总是防备一手。” “那这次?” 艾波洛尼亚轻叹一口气,那眉心轻蹙的苦恼模样,让迈克尔心头发软,往日优秀的自制力如海啸中的堤坝,轰然崩塌,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便难以关上。他没忍住,在她开口说话前便吻住了她。 女孩实在有些生气了,用牙齿重重咬了他一口。 迈克尔吃痛地松开,用没有搂住她的那只手擦拭下唇,手背一抹湿润的血渍。 艾波洛尼亚轻啐一口:“活该。” 换来迈克尔快乐的低笑。艾波洛尼亚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恨恨地要推开他,被男人的大手搂住腰,牢牢圈在怀里。这一瞬间,她脑内出现了至少两种体术技巧,用以摆脱男人的钳制,但她没有那么做,只是抿紧嘴唇不说话。 “亲爱的艾波,我错了,下次在吻你之前,一定经过你的许可。”耳后传来温热的吐吸,好听如低音提亲般的嗓音带着震颤的魔力,让她半边身子都要酥了。 艾波洛尼亚想,她可真是太没原则了。 她侧过头,高傲地昂着下巴,对着身后的男人吩咐:“那我现在授予你亲吻我的权利。” 接吻实在是件快乐的事,以前怎么没有发觉呢? * 拐过一道弯,高达三层楼的巴勒莫火车站映入眼帘,和所有火车站一样,它顶上装有一枚巨大的钟表,方便旅客及时获知时间,此时指针恰巧落在八点。 因是七十年前建造的,造型并不华丽,除了数扇巨大的拱形窗户,只在屋檐处点缀精美花纹,充满了新古典风格的内敛。 到了火车站,艾波洛尼亚没有让迈克尔去买票,反而拽了拽他的衣摆,示意他走向车站对面的小店。 那是一间非常小的门面,挤在两家高档餐厅之间,看起来逼仄又小气。和维太里家的咖啡馆一样,门头写着主人家的姓氏——鲁索。迈克尔瞬间联想到了吉利安诺的门房、那个看到艾波眼睛发亮的男孩,这也是他的姓氏。 店门口的卷闸门半落着,似乎快要打烊了。 见四周安全,艾波洛妮亚想要离开男人的怀抱,她看了看放着她腰上的大手:“迈克尔,松开一下可以吗?” 女孩眼里带着水光,双颊薄粉,那唇红得不自然,仿佛玫瑰最浓重的花心。迈克尔不自觉扬起唇,在她娇艳欲滴的唇上轻轻一碰:“当然。” 怀抱重新变得空落,女孩瘸着腿弯腰进入小店,轻声喊着店主的姓名。他指尖还残存着属于女孩的触感和温度,告诉他这一切是真实的,不是幻梦。 很快一位中等个头,身材丰满的妇女从后屋跑出,她看到艾波立刻咧开嘴抱住她。艾波小声和她说了几句后,这个女人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地招呼她们进入店内,自己去柜台边打了个电话。 屋内的空间比想象中大,右侧是高高的实木柜台,左侧是一溜儿贴着漂亮花砖的空地,角落里摞着几叠木凳子。 “这位是鲁索太太,她的儿子你认识,就是雷默斯。” 鲁索夫人搬来5张凳子,迈克尔对数量有些疑惑,但并未多言。 艾波洛妮亚说:“您先去睡吧,有事我们自己能处理。” 鲁索夫人看了迈克尔一眼,有些不放心,但艾波态度坚决,她只好拿出一把钥匙放在柜台,并交代道:“车停在老位置,炉子还是热的,茶和咖啡在第二个抽屉,所有的酒都在柜子上。” 等她上楼后,艾波洛妮亚一瘸一拐地坐到门边,她皱皱眉,说:“迈克尔,帮我把转闸门往下拉了些呀。”她坐下后就够不到那门沿了,不想再起身。 嗓音沙哑而可爱。迈克尔立刻遵循她的要求,将门沿落在三分之一的高度,只能看到来人的腿。做完这些,他拎了张凳子坐到她身旁。 艾波洛妮亚扣上敞开的领口,仔细整理衣服。而后轻轻解开发辫,用纤长的手指细细捋顺,重新编成一根粗粗的麻花辫。 迈克尔定定地注视着,看她灵巧的小手快速翻飞,眨眼间完成了编织,心想,山林溪流旁梳洗的宁芙一定没有她这般赏心悦目。随即又自嘲道,他可真无聊,女人编头发都能看入迷,要是桑尼或是弗雷德在一定会狠狠嘲笑他。 正想着,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透过三分之一的卷闸门,仅能看到西装裤和垂在腿侧左轮手木仓,一只修长的大手抬起卷闸门。 第019章 chapter19 艾波洛妮亚借着整理发辫梳理思路。 埃斯波西托在被帕特藤珀杀死之前便已经腹部受伤了,但具体是木仓伤还是刀伤,她看得不真切。可以确定的是,至少有两波人想要对这位西西里最富盛名的银行家动手。 第36章 就是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收买眼前这位。 金属卷闸门卡啦啦地向上卷起,来人是一位黑发黑眼的年轻人,西装革履,他有着漂亮的蜜色皮肤,粗犷的眉毛较常人更低,有些压眼。 他先看到迈克尔,第一时间拧起那浓黑的眉,提枪的手微微抬起,正要发问,又看到坐在门边的女孩,那悍蛮的气势瞬间散去。 “艾波洛妮亚。”他笑着打招呼,带着少年气的羞涩,这是一个堪堪二十岁的年轻人,语气压抑不住地欢喜,“你怎么来了?是来接图里的吗?早知道我就不来了。你们开车了吗?等下可能要坐不下了。” 艾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回答他连珠炮般的问题。只是坐在凳子上冲他点了下头,提醒道:“关门。”她正用皮绳给辫子收尾。 年轻人听话地回身关门,将卷闸门调整到进来时的高度,又拣了个艾波洛妮亚斜前方的位置坐下。落座前,他自来熟地朝迈克尔伸出手:“里诺.比安奇,目前就读于巴勒莫大学金融系。” 美国人抬眼打量了他片刻,才伸出手握住对方:“迈克尔.柯里昂。” “我知道你。”比安奇双腿敞开,手撑着凳子边沿,这个由一般成年人做有些色情和油腻的动作,在他身上有种恰到好处的俏皮。他说:“你就是托马辛诺老爷子用半成股份换来的那个痴心人。” 迈克尔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仿佛吃饱的雄狮,浑身懒洋洋的,骨头缝里都透着餍足。 里诺又说:“艾波九月就要去上学了,你会一起去吗?” 迈克尔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 那时他们应该已经完婚,他会在学校附近租套公寓,白天她上课,他在家做些木工活或是阅读,等到晚上夜幕降临,他们便开始无所顾及地疯狂做|爱。 “那可太好了,我下学期也会去罗马第一大学,作为交换生。到时候,我们晚上可以一起约着打斯诺克,艾波,你觉得呢?” 艾波洛尼亚却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是怎么过来的?” 比安奇一怔,自然而然地回答:“从保罗-巴尔萨默大街开车过来的,怎么了?” “路上的宪兵和警察没有拦下你吗?” 比安奇点头,老实交代:“我原想从马克达路来,但宪兵们堵在路口,还放置了金属拒马,我不得不绕道,从博物馆的方向开过来。” 艾波洛尼亚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等到他终于收起玩笑般的神色,表情变得凝重后,她才轻描淡写地说道:“埃斯波西托死了。” 年轻人瞳孔一瞬间缩小,随后迅速回过神来,立刻自白道:“不是我做的!” 艾波洛妮亚笑起来,娇美的面庞在暖光灯的照耀下有种异样的温柔:“我当然知道不是你。” “里诺,你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如果连你都背叛了我们,那只能说,是我太失败了。” 灯光落在她的眼里,明明是棕色的眼,黄色的光,却看起来如此冷。 一直注视着女孩的迈克尔不禁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她。锋利且凉薄,冷静又狡诈。 那来发自灵魂的渴意又涌现了,他垂眸,拇指扣在食指关节上,不由自主地用力碾压。却被一双纤细的小手握住。 这并不是属于淑女的手,掌心和指关节充满了茧子,是枪支、钢笔留下的痕迹。 艾波洛妮亚把玩着男人粗糙宽大的手掌,指尖穿过每一个指缝,抚摸着他虎口和指肚的薄茧,和她如出一辙。她轻描淡写地说:“我看到了,是帕萨藤珀做的。” “帕萨藤珀?”年轻人不敢置信地重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艾波洛妮亚将她和自己的手掌贴在一起,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是那么的小,对这个认知不是很满意的女孩又把男人的手翻过来,摩挲着他手背的青筋和浓密的手毛。 捏捏男人的拇指,她满不在意地说:“我怎么清楚。可能是贪图他的财产吧,你知道的,狼可以掉毛,但改不了本性。” 比安奇呐呐地,西西里人都知晓帕萨藤珀的底细,那奸淫掳掠的事迹曾被纸媒大肆报道,不少人至今依旧认为解救并吸纳他和泰拉诺瓦是吉里安诺仅有的污点。 艾波像是看出了年轻人的担忧,体贴地安慰:“放心吧,吉里安诺不会有事的,有赫耳墨斯在呢。” 比安奇知道赫耳墨斯在巴勒莫,只是不清楚他的具体位置,这位传奇般的人物一直神出鬼没,哪怕是组织内部的人也无法知悉。 随后她像是想起什么般,对她玩弄了许久的、手的主人解释:“赫耳墨斯就是吉里安诺的军师。” “他智计过人,饱学多识,”艾波才说了两个词,便看到身旁的男人眼皮微垂,暗色晕染在眼眸。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眼神更加晦暗了。 艾波洛妮亚心情莫名地好,仿佛打了场胜仗般开心,因为这一刻,她才确定,自己已经掌控了这个男人。 但她还无法细细品味这胜利,眼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她不禁想,要是所有的事都像恋爱这么简单就好了。 她缓缓说:“同时,他睚眦必报,歹毒阴狠。” “还记得塔瓦雷斯么?”艾波洛妮亚像个耐心的老师,主动提示,“外界传言他因为疯狂地追求我而被图里切掉了两只大拇指。” 第37章 这人出现在托马辛诺老爷子劝解他的说辞里,迈克尔问:“难道不是吗?” 艾波轻笑一声:“那时我才十一岁,不过是个小姑娘。” “塔瓦雷斯背叛了吉里安诺,他在酒馆喝醉,大肆谈论图里的踪迹,吹嘘自己心腹的身份,纳粹兵恰巧就在隔壁桌。那一年夏天,我们足足被围困了三周,饿得就差煮皮鞋、马鞍吃了。” “泰拉诺瓦为他求情,但阿莱桑德罗,也就是泰拉诺瓦的妻子认为应该处决她的亲弟弟。最后赫耳墨斯的决策得到了一致通过——将塔瓦雷斯吊在悬崖上三天,期间只喂食水,如果他不慎跌落山谷,那就是上帝认为他有罪……塔瓦雷斯非常幸运,他挺过来了,就在他以为酷刑已然结束时,赫耳墨斯让人钳住他,用在火上烧过的热刀切掉了他的大拇指。” 她惋惜:“他再也拿不起刀、开不来枪,成了个可怜的残废,现在正在锡拉库萨的码头看管仓库呢。” “不知道帕萨藤珀这次会怎么样,”艾波洛妮亚叹了口气,“有时候死亡反而是解脱。” 就在落下最后一个字时,比安奇猛地跪倒在她面前,低垂着头颅,颤抖地说:“我错了,艾波,求你不要让赫耳墨斯处置我。” 艾波洛妮亚依然捏着青年的手,将自己的手掌覆在他毛茸茸的大手上。她仿佛观赏了一场阿特拉笑剧,觉得滑稽极了,不由好奇地问:“里诺,你在做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你跪下的吗?” 比安奇猛地抬起头,慌不择路地想要握住女孩的手,但在美国人阴沉的目光里陡然缩回手,无力地垂落在地。 “是埃斯波西托求我的,他说他通过这项借贷方案会成为众矢之的,罗马的同行会认为他是共产党,所以他想演一出苦肉计,显示他是被迫的。他让我今晚六点去,我乖乖地去了。那一刀,我只捅了2公分不到,那些血全是他准备的血浆,只是看着可怕…我真的没想背叛图里……” 该死的滑头。艾波暗骂死去的银行家,竟然给她搞这种幺蛾子。怕被同行排挤是假,惧怕克罗切的报复是真。埃斯波西托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到了必须选边站的时候,却依然想要左右逢源,互不得罪。这圆滑得…真是十分意大利。 望着跪在地上哽咽的男孩,艾波眉眼低垂,松开握着男人的右手,掌心突兀地出现冰冷似蛇鳞的触感。 艾波洛妮亚睨了眼递枪的男人,他叠着长腿,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面无表情,唇畔隐约带笑。 握住枪柄,她缓缓俯身,用半自动手木仓抵住了男孩的太阳穴,低声浅语:“里诺,里诺,你觉得我该给你这一次机会吗?” 冰冷的木仓口贴着额角,男孩慌张地攥住她的裤腿,“求你了,艾波洛妮亚。我知道吉里安诺和赫耳墨斯最听你的话了。” 眼泪和鼻涕滴在绿白红三色交错的菱形花砖,像舞女晕花的妆。艾波本也不想对他做什么,只说:“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吉里安诺,他会有自己的判断。你放心,他素来心慈手软。” “现在,卸木仓吧。” 冰冷的枪口抵在额头,男孩本就对艾波洛妮亚言听计从,又得到了不会被交给赫耳墨斯处理的承诺,更像泄气的气球一般,把身上所有的武器都取了下来。 只有一把3.8口径的左轮手木仓,没等艾波吩咐,迈克尔便起身将那木仓捡起。 艾波洛妮亚在他落座后,轻轻拽住他的外套衣襟下拉,奖励般地亲上那迷人的弓形嘴唇。他的唇是柔软的,那好闻的味道,像是在吃一颗薄荷软糖。 男人热切地含住她的唇,仿佛品尝等待已久的珍馐,细致而狂热地舔吻每一处。每当他以为不会更爱这个女孩时,她总会给他惊喜。诱哄、威逼心悦她的男孩,那冷漠的模样,仿佛曼陀罗花,温柔无暇的颜色蕴藏危险。 艾波任由他舔舐,轻轻抚摸那半张凹凸不平的脸颊。潮湿的情欲弥漫。 这夜实在太漫长了。 第020章 chapter20 等待的时间太久,艾波洛妮亚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仿佛小猫般娇憨。她轻轻靠在男人肩膀,宽厚温热的手掌轻揽她入怀。 半梦半醒间,额头和唇上传来温热的潮湿触感,她想躲开,但黄昏的疾跑和夜间的审讯透支了她的体力和精力,坠入了黑甜的睡梦。 迈克尔望着少女的睡颜,内心一片柔软,幸福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他的精神一片宁静,翻涌躁动的情绪淌入了温柔的海湾,他的灵魂有了归处。 她是完美的,作为他的妻子。像他的母亲一样,她爱家人,温柔可人,做得一手好菜。同时,她也像他的妹妹,不惧怕暴力带来的益处,甚至更胜一筹。 他没有忍住,又在她的额头间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皮肖塔弯腰探进来时,便看到两人相贴而坐,高大的青年揽着少女,眼神温柔而专注,仿佛守护金苹果的巨龙拉冬,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珍宝。 他挑眉,未想到两人进展会如此迅速。 怀抱心上人的迈克尔掀起眼皮瞥了眼皮肖塔,没有说话,小幅度摆动手指,权当打招呼。 皮肖塔也不想吵醒艾波,他直起弓着的腰,往里走了一步,瞧见到角落里的比安奇,他坐在凳子上,往日不羁的脸上写满了忐忑。 这位巴勒莫乃至那不勒斯有名的花花公子的眉毛都要挑上天花板了。比安奇性格乖张,唯有面对艾波洛妮亚时像上了辔头的倔驴。见他如此安分,并未挑衅迈克尔,皮肖塔心知这家伙犯事儿了,而且还不小。 第38章 他无意掺和,径自来到吧台后,轻车熟路地翻出摩卡壶,又从抽屉里取出咖啡罐,捻了一把已经磨好的粉末,鼻尖嗅闻那醇厚的风味。 十分凑巧,在他把装满水和咖啡粉的摩卡壶放上温热的炉子,金属卷闸门又响了。 “里诺,我们走吧。”未完全掀开门,便听到吉里安诺的声音。 待掀开了门帘,一屋子的人映入眼帘,护卫在他身侧的泰拉诺瓦第一时间举起左轮手木仓。 饶是吉里安诺也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配枪,随即见到两位伙伴,先是一愣,立刻意识到不对,事态有了变化。 吉利安诺问:“出了什么事?” 皮肖塔耸耸肩,先和吉里安诺身旁的矮个子男人泰拉诺瓦打招呼,才指了指揉眼睛的艾波:“我是被她叫来的,妈妈咪呀,我当时刚和仙女似的女孩亲上嘴呢。” 艾波洛尼亚骤然被开门的声音吵醒,尚且带着困意的懵懂,只能按照以往的习惯,轻轻拍打脸颊,强制自己清醒过来。结果,刚拍了两下,一双温热的大手就抓住了她。 迈克尔握着她的手,说道:“埃斯波西托死了。” 随后他三言两语解释了这位大银行家的死亡,又简要说明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吉里安诺的眉毛越皱越紧,等听到帕萨藤珀一枪崩了银行家,气得猛拍柜台。 这一声巨响彻底把艾波震醒了。 吉里安诺仿佛感觉不到痛感,骂道:“这个杂碎!”嘴里又输出一串西西里俚语。 皮肖塔摸摸小胡子,给好兄弟递了杯咖啡,又给泰拉诺瓦了一杯,并拍拍这个和帕特藤珀同期加入、身材瘦小得像雪貂的伙伴。他曾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慎杀了收税官而落草为寇,和擅言谈的帕特藤珀不同,他追随吉里安诺后总是沉默着,鲜少说话,但他很爱笑。 正如现在,他感受到皮肖塔的善意安慰,嘴角上翘,露出自由而憨厚的微笑。 “阿斯帕努,我要喝茶。” “只有咖啡。”皮肖塔可不惯着她,“要喝茶自己泡。” 艾波洛妮亚踉跄着要站起来。 迈克尔不舍得她离开,问:“怎么了?我可以效劳。” 低沉悦耳的嗓音出现在耳畔,艾波洛妮亚凑到他脸庞说:“我想喝茶。热红茶,加一些些糖。” 温热气息喷吐在没有涂麻药的那半边脸,带着她身上特有的迷人芳香,激起一阵直达灵魂的酥麻。顾及旁人在场,迈克尔忍住亲吻她的欲望,从善如流地站起身。 皮肖塔饶有兴致地让开位置,给这个美国人发挥的空间。柜台里没有茶包,迈克尔狼狈地翻出陶瓷罐,在艾波的提示下往杯子里洒了一撮茶叶。 等待热水烧开的过程中,艾波洛妮亚见吉里安诺冷静不少,才话家常般说:“目前就是这么个情况。图里,你那边怎么样?“ 吉利安诺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只说:“里诺,去后面厨房给我们搞点吃的来。饿死我了。” 打发走做错事的男孩后,他看了眼柜台后的美国人,没有说话。 “说吧,图里。” 吉利安诺见艾波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棕色的眼眸里满是认真,竟真的要将这美国人纳入自己人的范围内,便也大大方方地开口:“不太妙。” “除了素来和我们交好的社会党和共产党议员,其余议员并不支持为农业组织减免税收的主张。你知道的,党魁陶里亚蒂阁下去年被排出政府了。其余出身西西里的几位根基不稳,在议会基本是当分母,说不上话。”他的表情仿佛吃到了奇酸无比的柠檬,整张脸都皱起来。 水壶仿佛也感受糟糕的局面,适时尖叫起来,迈克尔提壶将滚水浇入茶杯,又小心翼翼地放了一勺糖。 “那特雷扎部长呢?”艾波洛尼亚接过男人递来的热茶,轻声道谢,一面吹散表面的热气,一面问,“你和他暗示,这可以促成他成为总统吗?” 吉利安诺说:“当然,他很心动,但我怀疑克罗切和他有过交易,他并不愿意相信我。对他来说,我乳臭未干,攀附克罗切生存。而那些农民还没有他工作文件里的一句得体问候重要。” “难道他们想违宪?” 他们谈得逐渐深入,皮肖塔为迈克尔解释:“根据去年出台的宪法第45条,明确了法律将促进合作社运动的发展,以最合适的手段为它的发展创造条件。” 棕色液体流入白瓷杯,他给迈克尔倒了一杯咖啡,说:“他俩想要建立农业经济组织。区别于普通工会,它能保障农民的收入。” 迈克尔盯着咖啡,丰富的油脂在表面飘浮,他坦言:“这不容易。” “哈哈哈”皮肖塔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容易的事做起来有什么意思呢?” 迈克尔历来是敏锐的,他只问了一句:“克罗切知道这回事吗?” 皮肖塔开始喜欢这个美国人了。他举杯碰了碰对方放在柜台上没有动的咖啡杯,杯沿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无声胜有声,迈克尔懂了。他复杂地看向正和吉里安诺交谈的女孩。 吉里安诺纠正:“他们非常支持农业合作社的发展。只是不赞成对股金和社员的性质、人数进行强制规定。” 显然,农业合作社目前只是党派倾轧的工具。口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真要动他们口袋里的里拉了,便一个个紧闭嘴巴。一旦对股金和人员进行限制后,他们在掌握农业合作社的亲朋好友将不得不退出或是损失上百万里拉的收入。 第39章 艾波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都要变成无政府主义者了。她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情绪,问道:“他们会出席展示会吗?” 吉利安诺无奈一笑:“当然,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了。不止是特雷扎,就连北方联盟党的博西阁下也愿意莅临观礼。” 行吧,左翼和右翼各来一位大佬,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她说:“展览会的座次又要调整了。” 座次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到场的名流立场不一,例如,现任西西里总督伊奥帕是右|派的民粹人士,那么他的前后左右几个位置绝对不能出现外国商人和左|派人士。 随着这几日消息发酵,皮肖塔到处社交接洽,每天都会带比前一晚长出一截的出席名单回来,西多尼亚和玛莲娜已经出了三版不同的座位表。 皮肖塔斜靠着柜台,举起咖啡朝艾波敬了下:“全听女士们的安排。” 艾波洛妮亚浅浅翻了个白眼。 吉里安诺说:“展览会的事先放一边。现在我们谈谈如何处理帕特藤珀了。” 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喝着咖啡的泰拉诺瓦突然出声:“我去杀了他。” 吉里安诺拍拍副手的大腿,笑说:“他注定要死的。但我们要让他死得更有价值。” * 清晨,古老的城市尚且沉在酣甜的梦境,路灯早已熄灭,借着一丝熹微的晨光,黑色轿车轻轻发动,轻捷地向隐藏在夜色中的群山驶去。尾气管内腾出的雾气,飘渺而上,不一会便与晨光融为一体。 吉里安诺目送着车消失在街道尽头,他转过身,原想拥抱艾波洛尼亚,但瞧见美国人面沉似水,眼神写着警告,一副不悦的模样,不由咧嘴一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他对妻妹说:“告诉西多尼亚我爱她,以及我很抱歉,今晚无法给她做最爱的茄汁兔肉意面了。” 艾波洛妮亚点头:“巴勒莫这边的事儿有我,我也会把昨晚的情况向赫尔墨斯汇报的。"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靴子下的脚踝已经肿得像面团,稍稍一用力便钻心地疼,只能由迈克尔搀扶着站立。他倒是乐在其中,一手环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胳膊。 “滴滴——”另一辆香槟色的轿车从建筑后侧驶来,皮肖塔按着喇叭,从车窗里探出头,“朋友们,闲话少叙,三天后就会见面的。” 迈克尔单手打开车门,半楼着安置艾波坐入车内,随后自己绕到另外一侧上车。 吉利安诺注视这对爱侣,搂过一旁比安奇的肩膀,指指殷勤周到美国人,揶揄道:“这位就是我的妹夫了。” 比安卡没有说话。用艾波的话说他目前在戴罪立功,需要用他的行为证明自己的忠诚。 艾波洛妮亚怀疑吉里安诺整晚喝了八杯咖啡,喝得脑袋不清醒了。吉里安诺在她的瞪视中哈哈大笑,揽着比他矮半个头的年轻人向广场那头的火车站走去。 新古典主义的建筑矗立在晦暗的晨色,两人如传奇故事里的孤胆英雄,将乘坐首班火车,重返罗马。 * 香槟色的小轿车停在医院的大门口,浅淡的朝阳透过方形屋檐照在台阶,白衬衣的男人打开车门,小跑来到另一侧,探身车内。 艾波洛妮亚打开车门,想扶着他的手下车,未料到男人要抱她,但阳光落在他的脊背、落在他高挺的罗马式鼻子、落在他的大眼睛,那带笑的眉眼,眼尾凹出三道漂亮的笑纹,仿佛仲春的原野。她一时忘了拒绝,任由他揽着肩膀和腿弯,将自己抱出。 迈克尔抱着女孩,仿佛抱着全世界,脸上的笑灿烂如朝阳,在这光里,他和皮肖塔道别,步入医院。 艾波洛妮亚这辈子、上辈子年纪加起来近五十岁,自诩为中年大妈,却第一次被人公主抱,不免有些难堪,只勾着那人的脖颈,脸埋进他的肩膀。 “迈克尔,快把我放下来。” 周六的医院,护士医生虽不多,但零零总总也有七八人,此时皆望着这对男女,猜测他们的身份。 迈克尔将姑娘放在走廊入口处的木制长椅,离开去办手续之前,一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衣摆。 “迈克尔,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一下。”艾波洛妮亚拍拍长椅,示意他坐下。 男人一怔,顺从地坐在她身旁,“怎么了?” 他乖巧的脸庞是如此迷人,艾波啄了他一下,迈克尔立刻追吻,一口一口地含吻她的唇。在更深入的亲吻发生之前,艾波赶忙撤退,手搭上他的肩膀,以示暂停。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他漂亮的弓形嘴唇,上面微微湿润,有她的气味。她说:“关于图里说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当真。” 女孩的甜蜜清新的气味充斥鼻腔,迈克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眼里只有她,“什么?” 艾波陡然觉得残忍,但有些话还是应当说清楚,她是自由的。她说:“妹夫那一句。” “什么?”迈克尔明白了,但他无法接受。宽大的手抚摸上她娇嫩的脸颊,那里还晕着他创造的粉红,如雷阿诺画作中的少女,温情而甜美。 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着对方的空气。艾波洛妮亚说:“迈克尔,我喜欢你。但我目前并没有结婚的打算……” 男人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满她气味的美好空气,而后迅速站起身,只说道:“我去办手续。” 第40章 等待的间隙,艾波望着他的背影,俊俏的青年穿梭在大厅和几间科室,言谈举止进退有度,绅士极了。无来由地,她感到了悲伤,像故乡的春雨,如丝线般的愁。 不,并不是无来由地。艾波自嘲一笑,她当然知道原因。她真是个坏女人。但她有什么错呢? 片刻,迈克尔带着护士回来了,她手里的托盘盛放有纱布和绷带。 “不用给我包扎。”艾波洛妮亚说道,只是小小的扭伤,她回家擦点药酒就好了,“省点钱。” 男人瞥了她一眼,那漆黑的眼眸,恍惚让她想起初遇那天,沉寂如深秋的湖水。 他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子,解开皮靴的鞋带,用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力道脱下她的鞋袜。 “迈克尔……” 迈克尔垂眸,只盯着那仿佛大理石雕成的雪白脚丫,指甲修剪整齐,透着可爱的粉。精巧纤细的脚踝却微微鼓起,泛着不详的红。 艾波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趾。她只能看到男人低垂的头颅,短发乌黑,睫毛浓密得像画上去的一般。 他拿过一卷绷带,轻轻抬起她的脚。他的手是温热的,如同他的唇。粗糙的手指触碰她的脚,带来一阵心悸的酥麻。 艾波洛妮亚眼睁睁看着男人动作灵活干练,用专业的八字缠绕法将脚踝妥善包扎固定起来,细致又耐心。喉间干涩,她说道:“谢谢,迈克尔。” 迈克尔抬头,面无表情,眼眸深沉如暗夜的湖。他说:“我的手术半小时后进行,大约要进行三个小时,全身麻醉。” 艾波洛尼亚注视半跪着的他,承诺道:“我会在外面等你。“ 第021章 chapter21 巴勒莫街头,悬挂铃铛的三轮车丁零骑过,小摊贩脚踩踏板,车上的柠檬在阳光里发亮。 新出炉的报纸出现在理发店门前的空地,老板捡起这一沓报纸,走回店里。 “哈?”他阅读着头版头条,“埃斯波西托死了,他是谁?” 同一时间,同样的疑问充斥巴勒莫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名字,谁是埃斯波西托? 答案就在报纸的内页,里面详细写明这是一位优秀的银行家,曾在战时为国家募捐,同时又热心公益事业,关心农民与儿童,生前做的最后一项工作是签署了农业机器的贷款,农民只需要五百里拉一年的利息就能借贷到一辆葡萄收割机。 在后面一页详细介绍了该收割机的用途,方格状的文字旁,附一副精美的素描,斜向上的绘画角度,将该机器葡衬得格外高大精密。 “应该怎么申请贷款?”伊乐斯是一位巴勒莫东南小镇的农民,进城售卖丰收的柑橘。他并不识字,听水果摊的老板念诵报纸后,忍不住问。 老板把报纸摊在柑橘上,认真地拿着放大镜阅读后面的字,他念道:“可惜,因为突如其来的死亡,埃斯波西托未能完成该贷款项目。” 他叹了一口气,说:“依乐斯,他死了,项目黄了。” “妈妈咪呀,又是哪个小阿飞干的?”伊乐斯探头望向报纸。 “报纸上没有说,只提到警察还在进一步调查。” 伊乐斯低咒一声:“这群警察肯定调查不出什么,走着瞧吧。要我说,应该让吉里安诺当警察局长,保准能把巴勒莫管得井井有条。” 来买橘子的托马辛诺听到,捧腹大笑。法布里奇奥给他拉开车门,他坐回车里还笑呵呵地说:“让黑手党当警察局长,他可真想得出来。农民就是农民。” 法布里奇奥陪着笑,坐进驾驶位:“先生,我们现在去哪里?” 托马辛诺剥了个柑橘,表皮的汁水喷溅在手指,他拿出手帕擦了擦,说:“去巴勒莫医院,迈克尔上午的手术,得去看看。” 他这几天忙着处理水井的事,为几里拉和吉利安诺手下的人扯皮,没有回柯里昂镇旁的庄园,并不知晓迈克尔昨晚彻夜未归。就连动手术的事,都是塔查电话告诉他的。今早回别墅时,偌大的房子只有两位保镖在,他只当迈克尔提前开车去巴勒莫了。 那片区域的治安如风暴的中心,一直很好,先前托马辛诺派遣两位牧民保镖跟着迈克尔,一方面是为了保证安全,另一方面是作为向导和翻译,防止这个在美国长大的年轻人,犯了西西里人的忌讳而不自知。后来迈克尔和吉里安诺家的姑娘开始接触,托马辛诺不再有这方面的担心,任由他独自早出晚归。 法布里奇奥有些心虚,他将迈克尔的行踪透露给了一个美国人,以三百美金的价格,那人自称迈克尔纽约的朋友,但他清楚,必定是仇人。 现在,法布里奇奥不确定迈克尔是否存活。如果美国人侥幸逃过一劫,他自信查不到自己的头上。那美国人和他在巴勒莫商场用美金线下交易,一切天衣无缝。 除了昨天上午那通询问迈克尔是否出门的电话。 但法布里奇奥不认为托马辛诺或是纽约的柯里昂有如此大的能量,能打通西西里电话局的关系,搞到通话记录。 轿车开了不到十分钟,车速明显缓下来,托马辛诺瞪着堵在前面的车,是卖柠檬水的三轮车,呵骂道:“这群瘪三!” 去年开始,城内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类柠檬水小贩,他们大肆推销,声称只需要40里拉每月的价格,便可以领到一个画有红色圣母像的竹片,用这个凭证,可以领取一壶加有两片片柠檬的清水。 第41章 奸滑的巴勒莫百姓立刻发现了漏洞,几户人家合伙,只要操作得当,便可以无限领取饮用水。这价格分摊下来,简直是白得的,比买井水可划算太多了! 托马辛诺这样的旧体系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偏偏那凭证的图案和战时圣方济各修道院发放的走私票据一模一样,用的是同一块铜雕板。马辛诺不敢随便动手。况且他也杀不完,这些二流子一夜之间出现在大街小巷,车身天蓝、绘有统一的图案——柠檬和柠檬水字样,保守估计得有上百人。 法布里奇奥用力地按下喇叭,从车窗探出头大喊:“让一让,让一让。” 结果,前面的三轮车不仅没有避让,反而在马路中间停了,上面下来一位脸晒得紫红,眼角有褶皱的男人,他头戴草帽,手指夹着烟,来到托马辛诺这边的车窗旁。 “托马辛诺老爷。”男人拎了下帽子,以示致意,“赫耳墨斯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听到这个名字,托马辛诺悚然一惊,心念电转,一时不知这小贩是赫耳墨斯的人,还是整个新兴的行当都是那位的产业。 “管好手下的人。西西里是西西里人的,让那群美国人和土耳其人远点儿。” 托马辛诺六十多岁了,见惯了风雨,压抑内心的惊愕,他掸了掸落在裤腿上的烟灰,笑道:“我只是尽地主之谊。” 见他还是没有明白,男人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张纸,白色的纸张轻飘飘落在肥硕的肚子。 是一份电话局的通话记录。 托马辛诺看完,收起纸。 早在男人说出那句管好手下时,法布里奇奥握方向盘的手就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现在,纸张合拢对折的声音仿佛死神磨刀,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勇气,他打开车门,跑了。 男人吸了一口烟,双肘倚靠在车框,好心般地提醒:“老爷子,看来你得再找一位司机了。” 托马辛诺望着消失在人海里的小伙子,叹了口气,认命般说:“劳驾,送我一程吧。” 男人笑道:“我可不会开车,等我给你叫一个来。” 说罢,男人拉住一个玩耍的男孩,低声吩咐了几句。没过一会儿,男孩领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出来。黑色的裙子,身前围了一条发黄的围裙。 托马辛诺一度怀疑这又是赫耳墨斯的阴谋,要让他出车祸死亡。老头腮帮子肉因这个怀疑而颤动,但女人已经坐进了车里,她脸颊干瘪,双目有神,兴致勃勃地问:“老爷子,是去巴勒莫医院吗?” “是的。” 前面的柠檬水三轮车已经移动,托马辛诺见妇女熟练的踩下离合、挂档位启动车辆,心中的担忧减少了一些。 但随即,更深沉的忐忑出现,赫耳墨斯将自己与圣方济各修道院、柠檬水小贩的联系大喇喇地摊在他面前,是否有炫耀掌控力和威势的嫌疑?此外,法布里奇奥勾结毒贩,迈克尔是否已经死亡? 如果迈克尔死亡了,他不仅将失去纽约柯里昂家族的友谊,更会失去和吉里安诺的纽带,让本就不好做的生意雪上加霜。 无论如何,医院总是要去的。托马辛诺擦了一路的汗,双腿发软,手帕濡湿。等他颤颤巍巍步入医院,在二楼的病房内看到鼻孔塞着纱布的青年,正和他身边亭亭坐着的少女交谈,不禁长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迈克尔还活着。他不用面对维多.柯里昂的怒火了。而且,看他的模样,应该是好事将近。面色苍白,但精神不错,嘴角扬着幸福的弧度。 迈克尔头昏昏沉沉的,麻药逐渐褪去,疼痛时隐时现,能感受到血水往喉咙里倒流,有些出不来气。 手术后六小时不能睡觉,艾波洛妮亚会一直陪着,随时准备将他摇醒。 她仿佛止疼药,只要在他身边,握着她那双柔软的小手,内心如风暴般的焦灼自然而然地平复。纵使无法完婚,只要她陪伴在身旁,全副心神落在他身上,他的灵魂便像晴天的海,尽归宁静。 艾波洛妮亚和迈克尔描述等待手术完成期间,在医院看到的趣事。她眉飞色舞:“那老头为了30%的抚恤金,用锤子砸自己左手,但没把握好尺度,血流不止,不得不来医院。” “走廊上满地的血,气得护工直骂人。”艾波洛妮亚想起那场景就好笑,荒诞得像是三流恐怖片,“血被拖开后像番茄酱。” 笑到一半,她率先看到步入房间的胖老头,推了推迈克尔的胳膊,轻声说:“有人来看你了。” 迈克尔将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落到远处因肥胖而行动不便、柱着绅士杖的龙头老大,“托马辛诺老爷子,嘶——” 大声说话牵动了鼻腔内的伤口,他疼得直抽气。 “医生让你少说话。”女孩娇嗔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从床边柜的药盒内取出一颗药,又倒了杯水,问:“止疼药六小时吃一次,你想要现在吃还是过会儿?” 迈克尔摇了摇头,现在并没有很疼,他享受艾波的照顾,甚至自虐地想要更疼些,这样女孩会更加紧张他。 艾波洛尼亚见此,放回药片,示意他喝几口水。见他听话地小口抿着水,她和老爷子解释:“目前要在医院里观察,三天后,取出鼻腔内的纱布后就能出院了。这几天只能吃流食。塔查医生上午已经来过了,刚回去找厨娘做南瓜粥。” 托马辛诺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孩、吉里安诺的妻妹——艾波洛妮亚。她确实有着让男人神魂颠倒的魅力,五官与身姿娇媚动人,但一双眼睛如小鹿般纯真,兼具娇憨与性感。 第42章 女孩说完,才想起没有自我介绍,有些腼腆:“托马辛诺阁下您好,我是艾波洛妮亚。实在抱歉,我的腿扭伤了,不能站起来。” 托马辛诺这才注意到她右脚踝缠着厚厚的纱布,拐杖支在身旁的椅子上。 “没事。”托马辛诺不甚在意,他身后,干瘦的妇女停好车,小跑奔入病房,在艾波的示意下,轻手轻脚地把橘子放上床边的柜子。 柑橘拢在墨绿的网袋,仿佛渔民网里丰收的肥鱼。 托马辛诺撑着细长的绅士杖,立在床尾和迈克尔说:“法布里奇奥叛变了,把你的消息卖给索洛佐。是纽约的索洛佐的兄弟,在锡拉库扎有制毒工厂。幸好你没有事。” “我非常抱歉。”老头眼里隐约闪烁着泪光,这愧疚是真的,“要是你出了事情,我可没脸见你的父亲。” 迈克尔微微一怔,浑浑地想,倒没料到叛变的是法布里奇奥。方才艾波洛妮亚和他讨论这事,他认为背叛者是沉默寡言的加洛,毕竟咬人的狗不叫。转念一想,倒也情有可原,这几天一直是法布里奇奥在城里买礼物,有机会和一些人接触。 他做了个书写的动作,有话想对托马辛诺说。 干瘦的妇女早已自行退至门外等待,现在房间里的两人,一人刚做完手术,一人瘸腿,托马辛诺只能干跑腿的活。该死!今天应该带加洛出门。 等老爷子走出房门,女孩得意地捏捏他的手,神情自得且娇俏,“就说是法布里奇奥吧,我的眼光向来很准。” 从护士手里接过白纸和铅笔,回到病房,托马辛诺看到青年把女孩的手放到嘴边亲吻。 真是甜得发腻。托马辛诺暗自摇头,将纸笔递给了洋溢着愉悦的青年。 迈克尔在纸张上写:[法布里齐奥死了吗?] 托马辛诺:“没有,我还没来及审问他,他就一溜烟儿地跑了。不过,赫尔墨斯应该不会放过他。” 迈克尔点头接受这个说法,又写道:[我需要一幢公寓,地段不能太差,最好就在这附近。] 托马辛诺立刻说:“我在隔壁街区有套老房子,楼下就是租车站,对面是猪肉摊和蔬菜摊,附近有三个小餐馆,十分方便。” 迈克尔忍着疼痛说:“谢谢。” 托马辛诺推心置腹:“我可不只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我之前和你讲过,我用全部的水井和吉里安诺交换了农用机器的股份。现在你们俩在一起了,我们就是自家人。我和吉利安诺的生意更好做了。” 他又问:“婚礼是什么时候?我想你的父亲一定会很高兴,你娶了一位西西里妻子。” 迈克尔刚要落笔,就听到艾波洛妮亚说:“托马辛诺老爷子,我们目前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鉴于迈克尔目前的身体情况,以及纽约严峻的现实。结婚活动将会使他的身份传得家喻户晓了。我并不想冒这个险。” “这、这这”托马辛诺望向看因疼痛而无法做表情的青年,那双黑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说话的女孩。 察觉到托马辛诺的眼神,迈克尔转过脸,缓缓颔首,承认女孩的说法。 第022章 chapter22 托马辛诺离开不久,塔查医生也回来了。两人可能在院门口遇见,交流了一些信息。他给迈克尔带了南瓜熬成的甜粥和一根纸吸管,不忘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 艾波洛妮亚的午餐是医院附近的小摊贩送来的三明治。在西西里,只要她想,总是饿不着。 三明治口感非常传统,新鲜的马苏里拉奶酪球、番茄片、罗勒叶和火腿片次第堆叠在面包之间,奶香夹杂着罗勒独特的清香,艾波吃得眯起了眼。她超爱九层塔。 她还好心地给迈克尔形容了一下:“火腿咸香,面包柔韧清甜,美味得能让魔鬼忏悔。” 夸张的比喻让迈克尔不自觉弯起嘴角,偏偏他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品尝。想要亲吻她,被艾波以牵扯伤口为由躲开了。 最终,迈克尔从鼻腔发出重重一声哼,又痛得嘶了一声。 艾波洛尼亚哈哈大笑。 吃完午餐,艾波又问了他一回,是否要吃止疼药,这次迈克尔接过了药片。 下午三点多,加洛被托马辛诺派来照顾迈克尔,还把那遍布弹孔的阿尔法罗密欧牌轿车停在医院附近的小巷。 “中途被盘问了两次。”加洛说。他素来口拙,只讲了这一句,并未解释宪兵是如何放过他的。他不说,另外两人也清楚,宪兵听到托马辛诺的名号自然放行。老爷子在巴勒莫有几分薄面。 加洛取来了车上的所有东西,木仓、牛皮手拎包、和那本英文版《理想国》。于是两人有了聊天之外的新乐子。这是一个安全的活动,不会动不动就吻在一起。至少艾波洛妮亚是这么认为的。 迈克尔负责苏格拉底的台词,艾波扮演和苏对话的人。两人正经地念白,一人一句,仿佛表演学院的学生彩排。 她的英语带着西西里口音,和迈克尔标准的美音不同,两者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曲独特的协奏曲。 迈克尔觉得她的口音可爱极了,亲切迷人的意大利腔调。但艾波执拗地要改正,每念一句,便用那双蜜糖色的大眼睛看他,询问是否发音正确。迈克尔不得不重新念一遍,艾波盯着他的嘴唇,好学地轻声跟读。 那认真咬文嚼字的模样,仿佛孩童牙牙学语,引得迈克尔喉结微动,身体竟不自觉地有了卑鄙的反应。 第43章 一定是太困的缘故。他想。 他们一直读到夕阳温柔地照亮书页。 艾波洛妮亚合上书本,轻吻他的嘴唇,又上移至鼻尖,纯洁而干燥,就像亲人间的吻。她轻声说:“六小时到了,放心入睡吧。” 迈克尔早已困倦,但仍强撑着不肯入睡。半靠在床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无神又执着地望着她。仿佛贪玩的小孩儿。 艾波心里一片柔软,她说:“上午那个赌,我赢了。法布里奇奥是叛徒。” “你想要什么?”迈克尔笑起来,他乐意为她花钱,“一百美金以内,想要什么都行。” 艾波洛妮亚用没有受伤的左脚站起来,单脚站立在病床边整理被子,轻柔地摇头:“我要你好好睡觉。我的先生。” 心脏仿佛浸泡在温泉,暖烘烘的,迈克尔头脑混沌,只顺着女孩的动作,躺进被窝:“如你所愿,我的女孩。” 合眼之前,他问:“明天你来吗?” 艾波洛妮亚为他掖好被角,说:“当然。” “几点?” “教堂的第一次钟声响起时,我就会出现。” “帮我告知家人手术情况…让桑尼小心…索洛佐和塔塔利安不会善罢甘休……” “好。”艾波望着病床上男人,哄道:“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鼻腔明明堵塞,但他依稀闻到了她身上那热烈清甜的气味。迈克尔侧躺着,手里握着心上人的手,陷入甜美的睡梦。 * 纽约,长岛镇,绿荫大道,柯里昂宅。 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像是永不停歇的闹铃,充斥整个餐厅。 正值下午两点,维多.柯里昂的妻子带着几个孩子。她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知晓丈夫儿子们从事的行当,从不过多询问。 刺耳的电话铃骤然响起,柯里昂夫人拎起了电话,却因怀中婴儿尖锐的啼哭而无法听清,只勉强辨别是个西西里口音的女声。她叫来一旁的大儿子,让他听电话。 “你好,我是西西里的艾波洛妮亚.维太里。” 桑尼皱眉思索一瞬,才想起这是小弟弟一见钟情的对象,一时之间,脑海中涌现诸多糟糕的猜测,他捏紧话筒问:“迈克尔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坏消息。”艾波洛妮亚听出桑尼的紧张,立刻解释,“迈克尔今天动的那个面部手术,过程非常顺利,让我报个平安。他在医院,无法和你们通话。” 桑尼长出一口气,随即说:“非常感谢你。还有其他的事吗?” 自从农机的消息放出,纽约稍稍沉寂了一段时间,五大家族不再认真打仗,首领蛰伏入地下,不再公开露面。桑尼亲自带队,率领柯里昂帝国乘胜追击,今天是他少有的空闲时间。 汤姆认为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敌人龟缩不前并不是好事儿。他相信,一旦詹科橄榄油进出口公司拿下那农机在美国的专利的消息泄露,回击必定会像狂风暴雨袭来。敌人在积蓄力量。他们现在也应该收紧战线,为大决战做准备。 和桑尼的想法背道而驰,两人已爆发过数次争吵。 这对义兄弟唯一的共识是派人去西西里。瑞泽将于今日乘坐班机飞往罗马,而后飞抵巴勒莫。忒西奥作为维多.柯里昂的心腹也将陪同前往,代表老爷子和克罗切会晤。 桑尼脑内快速掠过这些事,但没有必要和一个娘们儿说。 “迈克尔昨天遭到拦路劫持,所幸他足够勇猛。” “是谁做的?”桑尼下意识捏起三个手指,刚刚松下的那根弦又绷起,愤怒在血管里积蓄。 “还是索洛佐。”艾波洛妮亚立于落地窗前,上弦月如镰刀般高悬夜空。她说:“不过不用胆心,他们短期只能无法再次造成伤害。克罗切的手下会处理妥当。” “迈克尔让我提醒您,千万注意安全,别独自出门。” 桑尼微微一怔,不以为意道:“他真是个大学生。” * 清晨,教堂悠扬的钟声,穿越忙碌的街市,掠过华丽优美的雕像,在巴勒莫上空飘荡,嘹亮而肃穆。 迈克尔在加洛的帮助下洗漱完毕,可能是药物的作用,他难得一觉到天明,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临近七点,他才在鼻腔的疼痛中醒来,着急忙慌地下床换衣。 这是一间约十平方米的病房,有独立的卫浴,虽然装饰简朴,墙壁雪白、家具老化,但在这个在家生孩子,拔牙去镇广场的年代,算得上极好的条件。只是充满灰白的严肃寂静。 啪嗒啪嗒的拐杖声响出现在走廊,轻快而和谐,像是企鹅在冰岩漫步。 迈克尔最后对着盥洗室的镜子照了眼,里面的青年下巴光洁、头发油亮,神采奕奕。而后,他凝着性子,坐到病床边等待女孩的出现。 “早安,迈克尔。早安,加洛。”艾波洛尼亚踩着钟声踏入病房。 她今天依然一身西装,灰绿西裤配淡绿的衬衫,头戴深绿鸭嘴帽,甚至俏皮地系了一条翠绿的领带,整个人像是绿墨水绘出的简笔画。 仿佛无尽的生机流入枯燥的病房,迈克尔想要立刻拥这绿色入怀。但女孩恍然未觉。 艾波洛妮亚在来的路上买了几个奶油煎卷饼,灌了一瓶鲜奶,新鲜到她亲眼看到乳汁从母牛□□喷射而出。牛皮纸袋的食物和玻璃瓶都由白色的网兜装着,挂在拐杖的横杠,因而她走得有些吃力。 第44章 加洛极有眼色地接过充当置物架的拐杖,艾波道谢,又轻声说有两个奶油卷饼是给他的分给他的,作为早餐。他那像死人一样沉默的脸上浮出笑意,依然没有说话。 迈克尔嘴角下垂地盯着女孩和跟班说话,眼神又黑又深。加洛察觉到老板的不悦,找了个借口离开。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古怪心理,迈克尔坐在床边的圆凳上,纹丝未动,仅用那幽沉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注视她。 连跟班的醋也吃,艾波有些好笑,她摘下帽子放在床边柜,不用拐杖、单脚跳到他面前。 艾波捧起他的俊脸,在受伤的左脸颊落下一个吻,问:“好些了吗?” 脸颊不再麻木,能感受到那轻盈似羽毛的吻,迈克尔望着她凑近的小脸,嘴角松弛,轻声回答:“还不错。就是有些想你。” 他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唇,希望她不要厚此薄彼。 “我也想你。”艾波洛尼亚弯唇,他面无表情,但嘴角两道好看的皱痕,泄露了他的好心情。她再次凑近,就将将触上他的唇时,坏心地退开,“贪心可不是绅士的品格。” 迈克尔抗议:“嘿,我哪里贪心了。” 艾波洛尼亚浅浅瞥了他一眼,让他自行领会。 房内西侧靠窗的位置配备了一张书桌,艾波单脚跳到桌前,取下腰间的斜挎包。 迈克尔来到在她的身后,将她环进怀里,问:“今天的事务很多吗?” 他仿佛肌肤饥渴症的病人,无时不刻想触摸、拥抱她。 “有些多。”后背倚上他的胸膛,艾波放心地将大半个人的力道卸在他身上。属于男人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衣物勃勃传来,安心又踏实。 迈克尔轻吻她的发顶,丝滑的发丝摩挲着过嘴唇,他看到她从包里翻出几本英文书籍,一本一本的,“呼啸山庄?简爱?傲慢与偏见?” 满桌的爱情小说,艾波洛尼亚有些不好意思:“西多尼亚想要学英语,自然是从感兴趣的入手,她那边只有这些。它们也是世界名著哇。还剩最后一本,我打包票,和爱情绝无关系。” 她将书拿出来,与前几本不同,它是硬壳书,书角尖得能拿来做凶器。厚实的封面、精美的配图,确实和爱情没有一丝一毫联系,迈克尔叹服:“可真有你的。”——《汤姆索亚历险记》 他侧头,脸颊贴上她的鬓角,低声笑问:“这是图里的书?”他终于不再称呼吉里安诺的姓氏,跟随西西里大多数人的叫法。 “图里可不看英文书,他只读意大利语。”艾波侧头,周遭的空气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带着洗漱后的清洁湿意,太阳穴附近传来柔软而温热的触感。他又在亲她了。 “这是我买给侄儿的书。” “那如果是个女孩呢?” 艾波洛尼亚竖起眉毛反驳:“女孩就不能看这书了吗?” 迈克尔见她气得要从自己怀中离开,连忙收紧臂弯,低头在她耳边告饶:”当然当然,如果是女孩,她会是西西里的阿米莉娅.埃尔哈特。“ 艾波洛尼亚满意了:”借你吉言。“ 她轻抬下颌,仿佛骄矜的天鹅,迈克尔再也忍不住,大手轻捏她的下巴,吻上了那渴盼已久的唇。 这是一个温柔的吻,彼此从容不迫,耐着性子舔舐、品尝对方,由浅入深,仿佛夏日海滨游泳,节奏温暖而舒缓。 良久,迈克尔松开她,两人微微喘息。他抽出桌下的座椅,扶着艾波洛尼亚坐下,自己则去了盥洗室。 艾波从包内的拿出文件和纸笔,心跳依然过速,两颊绯红,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唇,深呼吸后,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第023章 chapter23 西西里人爱热闹、重视家人,一人生病,全家出动,更别提需要住院的大病了。七大姑八大姨频繁出现在走廊,一间病房安静了,另一间又蜂拥出现人群。时而啼哭,时而欢笑。 迈克尔以为他的房间会是例外。毕竟父亲在西西里没有活着的亲属,女性长辈寿终正寝,男人不是被杀害,就是逃去往海外或是意大利北部。 万万未想到,一上午,至少有四伙人来探视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衣着光鲜的中产阶级家庭、唱诗班的青少年、纺织女工和巴勒莫近郊的农民,还有零星几名小贩。 他们踏入病房,立刻向迈克尔送上了诚挚的贴面礼,热情得差点让他无法招架。美国人无措地与老绅士拥抱,粗糙的胡须扎上脸颊,他向艾波洛妮亚投去询问的眼神。 艾波洛妮亚笑眯眯地,爱莫能助般摊摊手,只让他享受。 年轻的女工们带来了一束三角梅,显然是院子里刚摘下来的,脊背微佝偻的老农拎了一兜番茄,每个都有婴儿拳头大小,红艳似火。艾波洛尼亚掏出一枚直接啃起来。 等到了中午,空荡荡的病房充满生活气息,花朵绚烂绽放,柠檬和柑橘摞在藤筐,盛满果酱和腌橄榄的玻璃瓶陈列在柜子。 当然,他们并不是来找迈克尔。等热闹的寒暄结束,他们拿出写了字的纸,艾波洛尼亚看过后,有时大笔一挥写上几个字,更多时候是把对方叫住,几人在窗边轻声交谈,商讨细节。 这些都是西多尼亚和玛莲娜拿不定主意的事,新餐馆的选址、生产线的改造、蔬菜基地的筹建……艾波并不避讳迈克尔,他不过多询问,仅靠在床边阅读,偶尔将目光移动到她身上。 第45章 窗外树木蓊郁,灿烂的阳光投射到她雪白的面庞,像是战士青面獠牙的面甲。 她站立谈话的姿态,脊背挺拔,右腿向外伸展。有那么一瞬间,让迈克尔联想到那不勒斯博物馆内珍藏的那尊帕罗斯大理石雕像——雅典娜高举利剑,手持盾牌。与她的站姿如出一辙。 艾波洛妮亚总是无法一心二用。等到所有的人离去,房间恢复宁静,徒留她和迈克尔,她才想起这里还有位病人需要关照。 “十分抱歉,迈克尔。”男人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饱含温柔且绵长的情谊,她知晓这男人爱着她。而她内心并无歉疚之情。 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最近事情有些多,又怕克罗切知晓我们的动作。” 她扑进男人的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仿佛貂蝉蛊惑董卓,刻意用甜腻腻地娇声说:“所以就以探望你的理由了,你别生气呀。” 最后几个音节,艾波说得一波三折,感觉戏有些过了,自己鸡皮疙瘩要掉一地。她悄摸摸掀起眼皮,觑男人的神色。他面无表情,眼神幽沉,自己的倒影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是唯一的亮色。 艾波被他盯得心里微微犯怵,轻推他的壮实的胸膛,准备离开。 迈克尔察觉到她的意图,双手紧紧地箍住她。他当然看出了女孩的言不由衷。但他仿佛圣经故事里的参孙,沉溺于黛利拉的诱惑里。 手不自觉地抚上她的娇嫩的脸颊,他俯下身,喉结滚动,准备实现心中一些卑劣的想法时,一位十二三岁的男孩急急忙忙地奔入病房。 艾波认出那是吉安加镇鱼贩的大儿子,菲利普。 趁迈克尔分心的功夫,用了些技巧、微微一挣,轻而易举地离开桎梏。 菲利普穿着西西里夏日最常见的短袖短裤皮鞋,跑到艾波洛妮亚身旁,和她耳语几句。她眉心一皱,迈克尔便下意识感觉不妙。 果然—— 艾波洛妮亚让那位男孩稍等片刻,向迈克尔说明:“需要去切法卢一趟。” “非去不可吗? ” “嗯,需要去接一个朋友。后天就要举办展览会了,他是我们的放映员。出了一些状况。” 迈克尔追问:“明天你会来吗?” 艾波洛妮亚摇头:“奥洛尔托亲王的城堡在卡马拉塔山那侧,驱车三小时才能到达。我明天会起早,和西多尼亚一起,布置现场、彩排等等,需要提前一天到。城堡里安排了我们的房间。” 男人面色发沉,嘴角微不可查地抿起,肉眼可见地失落。仿佛头顶有两只竖耳朵失落地垂下,艾波觉得这这比喻实在太可爱、太恰当了。碍于青少年在场,她忍住了亲吻他的欲望,只是牵起他滚烫的大手。 迈克尔不理解她眼里的笑意,酸涩如虫蠹滋生。他垂眸,再次确认:“也就是说,我至少有两天见不到你?” “我很抱歉,是的。”艾波察觉到他的不悦,握紧他的手,用大拇指安抚般抚摸他的掌心,“只是两天,等我回来,你也能出院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吃……” 迈克尔突然打断她的话,用力地反握住她:“我能一起去吗?” 艾波一愣,说:“不太行。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 “真的吗?我想和你在一起。” 艾波洛尼亚一时心软,迟疑着说道:“如果医生说没有问题的话。” 迈克尔笑道:“我马上问问他。” 医生能说什么?男人彬彬有礼,态度谦卑和善,又给出了不容拒绝的理由。 答案显而易见。 * 切法卢是西西里北面的海滨小城,从巴勒莫出发,驱车一小时即可抵达。 而艾波洛尼亚的目的地——新天堂电影院位于切法卢城边一个名为吉安加小镇的广场,抵达切法卢后,还需要再开二十分钟的车。 整个小镇呈现出古老的灰色。深灰色的、由不规则鹅卵石砌成的路面,浅灰色的、白石灰涂层斑驳的楼房,偶尔几幢涂刷成蓝色、绿色等色彩的房屋,也瞬间淹没在这灰色的海洋。 海蓝的公交车是这灰海里的唯一亮色,艾波借来的香槟色小轿车紧随其后,仿佛跟随在破冰船后的小渔船。 加洛开车,菲利普作为向导坐在副驾驶。 “这座电影院原先名叫天堂电影院,七年前放映员疏忽、设备起火,一度毁于火灾。”艾波洛妮亚坐在后座,左手扶着副驾驶座的靠背,为身旁的迈克尔解释。 随着她的话语,一幢门口屋檐上方悬挂’新天堂电影院’字样的小三层的建筑映入眼帘。 天空蔚蓝,大片的白云铺陈在新古典主义建筑顶端,像是上世纪巴黎画家为富人画的风景小像,笔触简约雅致。 周日下午场的电影还没有开始,电影院门口,一个年轻人正站在矮凳上把海报往宣传栏上贴。听见汽车停下的声响,他转身看来。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身量不高,眉眼深邃,有着凯撒式的高挺直鼻。 他先是一愣,正要打招呼,看见支着拐杖下车的艾波洛妮亚顿时丢掉海报,从凳上跳落,飞也是地向建筑后侧奔去。矮凳啪嗒摔倒在地。 副驾驶座的小少年菲利普从车窗探出头,大声起哄:“跑!托托!快跑!哈哈哈哈!” 艾波未关上车门,见托托要跑,一时忘了自己伤残现状,拔腿要追,右脚猛地踩地,疼得她轻嘶一声。 第46章 迈克尔见状,立刻跑来扶住她,将她揽入怀中,左手强制接过她的拐杖,同时低喝命令:“加洛!” 沉默寡言的跟班仿佛离弦之箭,霎时便追了上去。奔跑时,短柄□□在他背后摇摆,仿佛钢刀挥舞。 艾波生怕出意外,喊道:“托托,你要是不去的话,我就只能带阿尔弗雷德去了!” 男孩身形一滞,被身手矫健的牧民逮个正着。两人推搡着走回电影院门口。 被称为托托的男孩迪.维塔.萨尔瓦托默不作声地捡起了地上的海报。 迈克尔瞥了眼白色石膏条框出的白墙,唤了声:“加洛。” 牧民保镖立即抢先站上矮凳,冲萨尔瓦托伸出手。男孩看看他,又看看艾波洛妮亚,以及她身后神情漠然、眼神充满压迫感的男子,认输般把海报递了过去。 那是一张暗红底色的海报。 左上方、占据大半篇幅的画面极具冲击力——中年绅士抱着一名妙龄女郎。女人手臂垂落,脖颈纤细、肩膀裸露,似是沉睡、似是死亡。男人头颅微垂,浓眉蓄须,长相英武伟岸,神情却悲恸。 右下角的位置,由黄黑红三色醒目地写着电影的名字—— “乱世佳人?”艾波洛妮亚挑眉,“怎么又放它了?”这部电影1939年美国上映,次年登陆西西里,风靡一时。 “最近没有新片子,它最畅销,经理思考再三决定放它了。”萨尔瓦托一面解释,一面指导加洛张贴海报。 “下午三点放映,”他瞟了眼手表,“还有三十分钟。经典的爱情片,你们要看吗?” 艾波洛妮亚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男人,那张俊秀白皙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嘴角微微上扬,泄露了主人的希冀。 “给我们留三张票。”她朝萨尔瓦托说道,“在那之前,我们需要谈谈你的感情问题。” 艾波洛妮亚对此非常无奈。萨尔瓦托不仅是优秀的放映员,他还极有电影天赋,能捕捉到精彩绝伦的画面,并赋予这些画面独到的意义。艾波看过他拍摄的小短片,认为他天生吃导演这门饭,邀请他为展览会拍摄一些画面。她想让他为农业机器制作一部纪录片,用以商业宣传。 原本他们已经通过书信敲定了工作内容,萨尔瓦托将于周一,也就是明天早晨,乘坐鱼贩诺瓦雷家的车到巴勒莫,与她们汇合后,一道前往亲王的城堡。 却不料突发状况,萨尔瓦托因为一个女孩而无法前往展览会,这让艾波怎么忍?火速赶来抓人。 狭小的放映室,光影流转。 墙面上,女孩面庞俏丽精致,经得起放大二十倍的审视。她的相貌并非西西里人特有的、带有亚热带风情的性感,更像是日耳曼人,湛蓝的双眼、浅棕近金的头发,仿佛精灵般理智聪慧。 “哇哦——”艾波赞叹,“有眼光。” 放映室不通风,正逢夏天,极为闷热,艾波让迈克尔等在外面。他听话地站在楼梯间,隔着一扇小巧的门,他听见这赞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艾波,浅薄的冷意如冰层裂纹爬上嘴角。 屋内的人并未注意。 萨尔瓦托痴痴地望着女孩的影像,轻声说:“今天我和阿尔弗雷德去教堂。我看到艾琳娜走进了忏悔室。” 艾琳娜.卡拉布雷塔,一如女孩的长相,她的名字即高贵优雅,是位家境优渥的富家小姐。 萨尔瓦托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和她说过话,只敢趁着课间,趴在走廊扶手往下偷看她。 在教堂的忏悔小木屋旁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便迅速意识到那是唯一的机会。他拜托阿尔弗雷德拖住神父,自己钻进了忏悔室,隔着那道带纱网的小窗,他终于又和她说上了话。 “我向她表白了心意。她戴着祷告的白纱,仿佛新娘一般,太美了。”萨尔瓦托现在回想起来,脸颊还滚烫,他说了些出格的话,但他不后悔。 “她拒绝了我。但是我和她讲清楚了——我会等,等到她爱上我。我每晚都会等在她的窗下。这就是我爱的表达。” “所以,我无法去亲王的城堡,无法为你拍摄了。” 艾波洛妮亚听后,沉吟片刻,恍然想起女孩的姓氏,她问:“她父亲是银行经理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笑了。 第024章 chapter24 艾波洛妮亚扶着拐杖起身,对萨尔瓦托说:“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她的父亲是巴勒莫银行切法卢支行的经理。” 克罗切在西西里上流社会声量极大,他要召开展览会,那些没落的贵族、战后新兴的工厂主和商人无有不敢响应。而银行家埃斯波西托的死亡更为展览会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再经由报纸和广播的狂轰滥炸、推波助澜,展览会已演变成一场盛大的聚会,西西里乃至意大利的名流云集,上至退位的国王,下至各工会代表,均公开表达了出席的意愿。 各大银行仿佛盘旋的秃鹫,敏锐地察觉到里头巨额的利润,派出业务骨干,以期拿下该农用机器的贷款,哪怕拿不下来,与那些家底丰厚的王公贵族或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新贵结交一番,总是没有错的。对银行内的中层管理人员来说,这实在是个美差。 “展览会是非官方性质的,鼓励携带家眷参加,在城堡东侧的小花厅,专为女眷准备了茶话会。”艾波洛妮亚看向放映室里的少年,他身后银色的放映机悬挂半空,仿佛巨大的拍卖锤。 第47章 聪明的银行经理必不会放过拓展人脉的机会。她说:“今晚,卡拉布雷塔先生会收到邀请函,信上会写明携妻女参加。托托,你还要在她楼下傻等吗?” 艾波洛妮亚支着拐杖走到楼梯口,没有撑拐杖的左手搭上男人的臂弯,她回头,最后对男孩说了一句:“托托,爱情不是只有真心和等待。” 电影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楼底下坐满了人,二楼、三楼包厢的客人陆续上楼,在楼梯间与他们相遇,艾波和迈克尔不得不侧身避让。 等所有人落座,艾波走向池座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位置,票买得太迟了,只有这个位置剩余。她看见加洛棕色蓬松卷发的后脑勺了。 走了几步,身后空荡荡的,她转头看向迈克尔,发现他站在楼梯口,昏暗的光线将他切成两半,胸口以上沉在二楼包厢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胸口往下是黑色西装,只有那双手是明亮的。 她朝他招招手,他没有动作。只能撑着拐杖又回到楼梯口,她问:“怎么了?” 迈克尔注视楼梯下的女孩,光照亮她的脸庞,是如此的年轻、迷人,如含苞待放的玫瑰。他问:“除了真心和等待,你还需要什么?” 艾波洛妮亚一愣,哭笑不得:“这只是哄骗小男生的说辞。”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萨尔瓦托和艾琳娜横跨着阶级的鸿沟。他太年轻,并不明白女孩的爱并不是阻挠他们在一起的关键因素。即使他等到了她的爱,两人注定无法步入婚姻的殿堂。那女孩不是私奔的人。 艾波洛妮亚能做的,是帮助萨尔瓦托消减地位差距带来的影响,让他在女孩的父亲面前更有份量。是的,哪怕艾波洛妮亚不愿承认,但这个社会依然由男人主宰,获得父亲的认可和得到女孩的真心一样重要。 “小男孩?他看起来和你一般大。” 灯光已暗,荧幕亮起,深深浅浅的光仿佛黑白的梦境,迷离地降临。 背景音乐奏响,艾波忙里偷闲看电影,不想错过任何剧情,她牵起黑暗里唯一的亮色,将大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只要你。” 柔软触碰皮肤,带来浪潮般的心悸。 艾波牵着这只手的主人往座位走去,完全不知道随口一句甜言蜜语,在男人内心掀起了如何的滔天巨浪。 大半年前、圣诞节前夕,凯也对他说过这句话,当时他做了什么?迈克尔仔细回忆,才从脑海深处翻出那天的记忆,他亲吻了凯,其余什么也没有说。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凯了。曾经他为不告而别良心不安,不过当时他就清楚,他已经是谋杀犯、□□分子,和凯是两个世界的人。如今,他更深切地意识到,凯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新英格兰移民家庭的她,完全无法理解西西里人的生活,那是建立在血与泪、拼杀与守护的幸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般岌岌可危。 凯完全从他的意识中擦掉了。 迈克尔在女孩身旁落座,他望着两人紧密相牵的手,“艾波,我有些事想和你交代,我有……” 磅礴激昂的乐曲,火烧云般的画面出现。竟然是下半卷,艾波洛妮亚轻压着嗓子:“迈克尔,有话过会儿再说。”后半集全是精华,她一分钟都不想错过。 迈克尔无奈住嘴,与她一道欣赏这部上映近十年的电影。 他有时会沉浸在剧情里,更多时候,大半心神在她身上。电影院里坐满了人,但他奇异地能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和起伏的情绪。 她欣赏斯嘉丽的坚强,津津有味地看着她扇了妹妹一巴掌。 斯嘉丽杀死入室抢劫的逃兵,梅兰妮手持配剑出现,两人合作处理尸体,艾波抿嘴发出绵长但小声的尖叫,类似于女性看到可爱事物无法抑制的激动。这让迈克尔无法理解。 他握着女孩的手,观看黑白世界里的虚假故事。电影院外阳光明媚,电影里却演绎着怀疑与错过的爱情。 电影漫长又短暂,前方的老绅士小声背诵台词,边上的妇女为缠绵悱恻的剧情轻声啜泣,走道里小孩嬉笑……嘈杂的环境,奇怪的意大利语配音,观影体验并不好,迈克尔却希望一直坐在这里,直到永远。 * 回程,依旧加洛开车。临行前,艾波又和萨尔瓦托交代了几句:“你不愿意来的消息是阿尔弗雷德先生拜托菲利普告诉我的,他对你的期望很高。” “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对申请佛罗伦萨或是米兰的艺术学院非常有用。” “没有物质的爱情就是一盘散沙。” 香槟色的小轿车发动,她向后看去,蓝天下的小小电影院,少年如凝固的雕塑,一动不动。 身旁,迈克尔扯开衣领,摇下车窗,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烟。 艾波洛妮亚觉得有必要向迈克尔解释一番。 “托托的父亲牺牲在北非战场,母亲独自抚养他和妹妹。十岁的他就已经非常喜欢电影了,每天都偷跑到天堂电影院。老放映员阿尔弗雷德没有孩子,一来二往,两人熟识,收他做了学徒。” “七年前的大火让阿尔弗雷德双目失明,托托接了他的班。”矮个子的小男孩一丝不苟地工作,满心满眼对电影热忱的爱,艾波笑起来,她想起了一些回忆,“战事最紧张的那几年,城镇戒严,一切娱乐活动停摆。我们就偷偷请了他们到山里放电影。” 月明星稀的夜,山谷内的营地,竹竿支起白布,大家轮流踩着发电机,欢笑充盈在天地。 第48章 迈克尔感觉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控制情绪,他也弯起了唇。左手夹着烟,右手不自觉地与她十指相扣,而后默默收紧。这些都是他不曾参与的过往。 窗外碧空如洗,莽原与树林交错驶过,几只山雀穿梭林间,黑点似的。 艾波感受到手上的力道,误以为这个家境殷实的美国人在羡慕,笑说:“苦中作乐而已。” “不谈这些。电影好看吗?”艾波洛妮亚问,这是她最爱的电影之一,立意隽永,常看常新。 迈克尔吸了一口烟,实话实说:“斯嘉丽是个美丽、坚强的女人。但剧情充斥着戏剧性的误会,恕我无法欣赏。” 这部电影他看过几次,并不喜欢。他单纯享受和女孩在一起的时光,想和她做尽这世间爱侣做的一切事。 他以为这个答案会让艾波生气,毕竟她看得如此入迷,当斯嘉丽滚落楼梯时,他的手都要被掐紫了。 艾波洛妮亚哈哈笑起来:“这才是有趣的地方呀,命运就是如此无常。而且这是电影呀,本就需要冲突推进剧情。没有白瑞德误会斯嘉丽对艾希礼念念不忘,便没有后面的意外怀孕、意外流产。” 左手伸出窗外,抖落烟灰,迈克尔不动声色反问:“你不在意配偶曾经心有所属?” 只有那随风而逝的灰烬知道,这问话蕴藏的小心翼翼,仿佛站上不知厚度的冰面,随时可能坠入寒冷。 艾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男人面无表情,但眉眼松弛,手肘懒散地搭着车窗,虚虚望着她,好像单纯讨论电影。她未想太多,不假思索道:“都是夫妻了,在意这些做什么。” “确实。” 迈克尔合上了眼,心头微颤,深深咽下了那不合时宜的问题。指间的香烟在窗外烈风中兀自燃尽、消散。 她让他等,他便等。 * 回到巴勒莫已是傍晚六点多,艾波靠在迈克尔肩膀上睡了一会儿,他的气味深邃隽冷,和西西里的暖阳花香截然不同,但意外好眠。 医院离吉里安诺家并不远,香槟色的雷诺停在那辆遍布弹孔的阿尔法罗密欧旁,藏匿于楼间的阴影。 他们打算先回了医院,等迈克尔吃了药,再送艾波回姐姐家。 远远地,橘色的夕阳照亮医院前的马路,门口零星站着几个男人,衣着体面、头戴礼帽的是病人家属,而袖子挽起、衬衫发黄的是等生意的掮客。 在那些人里,艾波看到一个眼熟的人影,最常见的鸭嘴帽、灰黑色的耐脏西装,是安布罗斯。她不由拎起拐杖,兴奋地快步跳去。 迈克尔紧跟兔子般的少女,睡醒后,她忘记将辫子塞回鸭舌帽,随着她蹦跳的动作,那条粗辫一甩一甩的,分外活泼。 安布罗斯小跑着接住了妹妹,又和她身后的美国人点头致意。那人面色似乎有些阴沉,但安布罗斯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冲他咧嘴一笑。 “家里一切都好吗?”手搭上哥哥的肩膀,艾波笑嘻嘻地问。 “老样子,我们家农场葡萄快要成熟了,已经和撒米尔约好了采摘时间。没什么要担心的。”他下意识瞟了眼迈克尔,说“不过爸爸听歇脚的客人说,图里要当巴勒莫警察局长了,他让我来问问,这是不是真的。” 迈克尔不想在这方面讨嫌,哪怕内心再不愿意他还是识趣地道辞,留加洛照护艾波,自己先回房间吃药,等他们聊完,他再护送她回去。 艾波忧心他过于疲惫,影响伤口恢复,劝他直接休息。她娇娇地说:“安布罗斯会送我回去的。” 娇俏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关心,迈克尔视线落在她浅粉色的唇。想要一个告别的吻。 察觉到他的意图,艾波瞪了他一眼,刻意抿起嘴,不给他看。仿佛缺牙老太太,含含糊糊地说:“后天见,柯里昂先生。” 她孩子气的行为让迈克尔想要,心柔软得像海绵,能挤出甜水。对她无有不从。 目送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楼内,艾波收回视线,回答安布罗斯的问题:“这我也不清楚。图里也不是事事都和我商量。他总有他的考量。” 见她说得模棱两可,安布罗斯心里有数,不再多问。 艾波又问:“这几天我没有回家,你帮我找了什么理由?” 两人说着话,沿着热闹的主干道,向吉里安诺家走去。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图里不在家,西多尼亚害怕,让你去陪伴呗。”安布罗斯说道,他给艾波当人形拐杖,“不过妈妈已经有点担心了,她觉得你一个未婚姑娘不能在姐夫家待太久。” 艾波洛妮亚扶着他的胳膊,无奈道:“怎么都要展览会结束才能回家。这几天再糊弄着吧。” “还有什么事吗?” 安布罗斯侧头打量了妹妹一番,见她面色红润,气色不错的模样,说:“妈妈知道你后天也要去参加展览会,让我把这个给你带来。” 他从斜挎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褐色纸盒,“妈妈说西多尼亚的手艺好,你不会缺礼服穿,但你们姐妹向来没什么首饰。让你戴这条项链出席。” 是迈克尔送她的金项链,坠有一颗珍珠。仔细回想,时间仅过去一周而已,但她竟然觉得那是很久远的事。 艾波怔怔地望着那纸盒,轻声问:“她不止这个意思吧。” 安布罗斯摸摸鼻子,又挠挠头,他实在不会处理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只能照实说:“她说你应该给那个美国人一些尊重,以及,尽快安定下来。” 第49章 夜晚,艾波洛妮亚洗漱完毕,难得地坐在梳妆台前发呆,桌面上,坠着珍珠的金项链熠熠生辉。 她往鎏金雕花梳妆镜看去,里面的女人是那么的美,棕中带紫的眼眸、挺翘的鼻梁、白皙饱满的脸颊、微微上翘的红唇……艾波清楚,只要她愿意,她能让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俯首帖耳,持靓行凶完全可以成为动词。 但她不甘心,不甘心用美貌换取男人可有可无的一点真心。不甘心像斯嘉丽一样,寄希望于男人,空欢喜一场。 婚姻从不在她的计划内,她无意和那个美国人结婚。但她又是喜欢他的,喜欢他俊美迷人的长相、阴沉肃穆的气质,还有那甜得不可思议的笑,这些截然相反的特质集中在他身上,意外地诱人。这世间再也找不到这样矛盾又和谐的人了。她不忍心伤害他。 艾波从未踏入爱河,如今那水沾湿了脚背,她进退两难。 西多尼亚见她魂不守舍地,手放上她的肩膀。 “艾波洛妮亚,”镜子里,姐姐的倒影带着无尽的温柔,“你是自由的,追随你的心意。” 第025章 chapter25 举办展览会的城堡坐落在卡马拉塔山脉后的小盆地,物产丰饶,葡萄、柑橘、橄榄树簇拥,仿佛碎钻拱卫主石。 它的主人——奥洛尔托亲王曾是西西里最有钱有势的贵族,伊曼纽尔三世是他儿子的教父,且与现任司法部长关系甚密。 但如今,他所拥有的那些庄园的产出尽数归克罗切所有,像是那些君主立宪的国家元首一般,只领取有限的钱财作为“利息”。但他未有丝毫抱怨,全然信服克罗切能处理好他的产业。 这位心宽的亲王患有糖尿病,四肢纤细,只有腰部积蓄着一圈脂肪。他如古老的石柱矗立于台阶顶层,络腮胡花白,年轻时湛蓝的眼睛变得混浊,但仍闪着智慧的光。 他的身后,黑白制服的侍从女仆整齐站立,目视着几辆越野车鱼贯驶入城堡大门,依次停在建筑前鹅卵石铺就的宽阔空地。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径直来到亲王面前,既没有鞠躬也没有行吻手礼——亲王热情地抱住了他。 “好久不见,阿斯帕努。” 皮肖塔今日罕见地穿了正装,西装革履,看起来终于不像花花公子,更像个银行家或是成功的商人。这一身面料上乘、做工考究的衣服,由奥洛尔托亲王赠送。 “维托里奥,我可太想你了。”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用力回抱这位比他年长得多的尊贵老人。 五年前,吉里安诺和艾波策划绑架了亲王,成功将这位政治上守旧、但对中下层有认同感的亲王策反,双方建立了长久的友谊。皮肖塔时常送来美国、英国最新的天文杂志,作为回报,年轻人拥有了伦敦裁缝手工制作的西装。 简单的寒暄后,皮肖塔问:“都准备好了吗?” 这话隐隐带着上级对下级的问询,若是在二十年前,皮肖塔连亲吻亲王手背的资格都没有。 但如今,亲王和蔼可亲:“农机停在后面的葡萄园。斯科蒂亚夫人和维太里小姐在,一切早已就绪,只等明天的展览会了。” 第二辆吉普车副驾驶下来一个矮胖子,指挥侍者女仆提溜一篮篮珍奇蔬果和昂贵肉食,鱼贯送入后厨。 “那个胖子是帕萨藤珀吗?”亲王险些以为看错了。 那胖子扶着椅背艰难地伸出短腿,仅下车一个动作,就让他气喘吁吁,仿佛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比赛。 皮肖塔咧嘴一笑:“没错。” 亲王忧心忡忡:“是犯了什么错误吗?”堂堂吉里安诺的副手竟然送起了菜,他可不希望他们内斗 “没什么事,不过擅自离开特拉帕尼。赫耳墨斯对此有些微词,图里为了平息他的怒火,便让泰拉诺瓦和帕萨藤珀换岗,让他来保障此次活动的后勤。”皮肖塔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至于事实?随他们打扮。 “哈,赫耳墨斯。”亲王到这个名字笑起来,“他确实是个不近人情的古怪老头。我想送女人给他,他拒绝了。我想送财宝给他,他却让我投资建厂。我想和他喝酒,你猜怎么着?他送了我一个中世纪啤酒酿造配方。” 皮肖塔笑道:“这确实是他的为人。”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穿过巴洛克式的华丽拱门,又经过绘有精妙绝伦宗教壁画的宽敞连廊。细腻的笔触和柔和的色彩描绘了基督升入天堂的画面。 亲王又问:“我听说他年轻时在美国当过拳击手?身手才如此矫健和卓越。” “这我不清楚,”皮肖塔摊手,“没有人敢问他的过去。不过也许你可以问问艾波洛妮亚,你知道的,他向来对她青睐有加。” 他们来到一扇雕花双开门前,燕尾服侍者恭敬地分立两侧,白手套触上造价不菲的木料,齐齐推门。 刹那间,辉煌扑面而来。 那是一个挑高近八米的大厅,四壁和廊柱布满巴洛克式的精致雕塑,交错着嵌入扇形的金色饰面,富丽堂皇,而又让人目眩神迷。 巨型的水晶吊灯仿佛一颗硕大的钻石,悬挂在半空,闪烁耀眼光芒。 但这并不是最为醒目的存在。 夺取全部注意力的是右手边悬挂的一面约五米高的巨幅幕布。 电影幕布在西西里并不罕见,稍微兴旺些的小镇都拥有独立的电影院。它是西西里人继报纸、广播之外,了解世界的第三条渠道。但显然,这并不是用来放电影的。 第50章 几个人站在幕布前的木桌旁,摆弄着一台唱片机大小的黑色机器,尾端连着粗黑的电线。 亲王笑呵呵地说:“是幻灯片机,和放映机一样的原理。和天文望远镜也有共通之处。” 他不忘骄傲地补充:“奥洛牌幻灯片机, f1.6镜头, 150瓦灯泡,电动调焦。” 皮肖塔有些惊讶,他一直知道艾波洛妮亚和亲王手握镜头厂,在倒腾一些光学仪器。他以为是相机,倒没有想到是这个东西。幻灯片机?更像是放映机的删繁就简。 “借过、借过。” 美丽的女士面无表情地指挥手下摆放桌椅,突然,她那隽秀的眉拧起,用一种和善但严谨的语气说,“农用机器的宣传册是第一个柜子,后面依次是赫利阳伞制造厂、以太光学研究基地、奥洛有限责任公司、阿拉克涅纺织厂、西多服装设计工作室。柜子顶端写了字,麻烦各位认真看一下。” 那是一排靠墙的实木柜,选用上好的榉木,约一人高,十公分厚。有五层,每层二十多公分宽,都有一根细木条,用以拦住宣传册掉落。 侍从们立即重新检查,按照她的指示更换陈列柜的摆放顺序。 她气势迫人,言行之间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笃定,让人下意识忽略她那颠倒众生的容貌,只想要屈膝诚服。 皮肖塔冲她打招呼:“玛莲娜,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玛莲娜看了他一眼,并未客气,简明扼要地说:“让帕萨藤珀再去一趟印刷厂,盯紧宣传册的印刷,今晚一定要送到。” 皮肖塔苦笑,帕萨藤珀不是他的下属,他可没资格指挥他。但干练的女士已经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离开,留下曼妙的背影。 亲王见此,感同身受般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皮肖塔怎么办,只能求助老大了。 “艾波!” 艾波洛妮亚早就看见了他们,她摆摆手,示意他们稍等片刻。继续和翁贝托教授的助手对稿件,她说:“念到红点标注的地方一定要换一张片子。另外,说到这部分农用机器内部结构介绍时,千万不要忘了按下录音按钮。” 助理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名叫玛利亚,栗色的头发,皮肤苍白得不像西西里人,能看到脸颊下的红血丝。她认真地听着,默记艾波洛妮亚的话语,手指摸上对应的按键。 “我们排练一遍。”见玛丽亚掌握得差不多了,艾波站上幕布前的实木小圆台,“开始吧。” 明亮的光射出,颜料般倾泻在雪白的幕布。 艾波洛尼亚拿起稿子,开始念诵。 随着她读出第一个字,四周逐渐安静下来,整个大厅变得特别大、特别空,仿佛只有她的声音。 她的嗓音并不洪亮,也无丰沛的感情,仅是朴实的朗读,却意外有种直达人心的力量,诙谐幽默,让人心生笑意。 搬运家具的侍从停下了动作,安排座位的女仆停止了计数。 艾波洛妮亚念完,发现大厅里所有的人都望着她,忍不住挑眉,怀疑自己的稿子有问题。 她问:“哪里没有写对,或是犯了什么忌讳吗?” 玛莲娜站在门边,绽放美艳绝伦的笑:“没有问题,精彩至极。” 话音刚落,所有人像是从睡梦中醒来,爆发出响亮的掌声。 在这掌声里,皮肖塔走近她,笑问:“你确定不亲自上场?” 艾波摇摇头,“量力而行。我出名对我们没有好处。翁贝托教授是完美的人选。” 亲王赞同:“正确的选择。” 翁贝托教授贵族出生,出于他个人意愿,他舍弃了姓氏,让众人直呼其名。但像亲王这样的老牌权贵都知道他和伊曼纽尔三世的渊源。由他发表演说,能平衡社会各界势力,最大限度获得支持。 “好吧,你们顾虑周全,我就不指手画脚了。”皮肖塔转而向艾波洛妮亚告起了状,“帕萨藤珀那家伙又懒又贪,运送蔬果这样的肥差他愿意做,去印刷厂催单子的苦活,他肯定不干。妈妈咪呀,我可没办法使唤他。” 艾波看着人模人样的青年流氓似地倒苦水,斜睨了他一眼:“这活要不他做,要不你做。” 皮肖塔见耍赖没用,她铁了心给玛莲娜站台,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又问:“那我下午再回城一趟,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思忖片刻,艾波洛妮亚说:“记者。你最后再试试,多找些媒体朋友来。不拘泥于报社记者,杂志、广播都可以。唔……最好能拉几个国外的记者来,我们现在只有巴勒莫日报和米兰周报。” 要是皮肖塔会中文,他一定腹诽她临上花轿穿耳洞、临上考场抱佛脚。他僵笑道:“我尽力而为。” 艾波洛妮亚冲他笑了一下,权当作感谢了。她转身查看玛利亚的练习成果,开始听方才的录音。 中间那部分农用机器的结构介绍,经由和幻灯片配套的磁带刻录,日后将作为培训农机驾驶员的教案。她打算录一个女声版,一个男声版,供客户选择。 喇叭传出的声音经过电流的转换,稍稍失真,听起来客观有余柔婉不足。她皱眉,在稿纸上标注记号,等下再试一次,这些地方她要用更细更高的音调。 “艾波洛尼亚——”皮肖塔刚领到活,本已和亲王向通往葡萄园的后门走去,突然想起一个人,他回头问道,“你邀请迈克尔了吗?” 第51章 他没有在最终的出席名单上看到那个美国人的名字。只是个小手术,城堡里配备了西西里最好的医疗团队,出席展览会并不会影响美国人的身体恢复。 艾波洛妮亚抬起头,棕色的眼寂静无声,她说:“他不需要来。” * 夏日,天总是亮得格外早,满身珍珠纹的椋鸟停在枝头,蓝色的羽毛在晨光中分外光亮。 迈克尔坐在窗前,双腿交叠,膝上摊开一本书,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从不观鸟的他,看着鸟儿在枝头草间跳跃,灵活地觅食。 他维持那个姿势,从天蒙蒙亮的五点坐到太阳高照的九点,周身仿佛萦绕一层看不见的郁气,起初如浅淡的迷雾,随着日头的升起,愈发浓重。 那严峻的面孔,冷酷的神色,仿佛冰块上散发出来的冷气,吓得加洛不敢说话或是乱动,只本份地坐在门边。 终于,等到隔壁病房来了第一波探病家属,吵嚷的声响打破浓沉的寂静,加洛鼓足勇气问:“柯里昂先生,您要吃些早餐或是午餐吗?” 迈克尔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几点了?” 加洛跑出去看了眼走廊的挂钟,“十点四十六分。” 迈克尔环顾周围,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藤筐里的柠檬柑橘毫无生气地堆叠,盛着果酱的玻璃瓶是那么黯淡无光,原本繁盛到近乎跋扈的三角梅,红花绿叶掉落一地,只留光秃秃的枝干。 真是糟糕。迈克尔烦躁地想。 这一刻,一旁的加洛无端联想到锁在铁笼内的猛虎,漫不经心地舔着利齿,躁郁如实质充斥空荡的笼舍。 “走吧,”迈克尔合上书本,从藤椅上站起来,“去看看托马辛诺老爷子的公寓。” 他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好让时间快些过去。 街面上一如既往地热闹,小贩、行人络绎不绝,阳光热烈直白,却并不炎热,是个好天气。 两人步行抵达公寓,前后步入楼道,加洛手忙脚乱地接住迈克尔丢来钥匙开门。 这是一间不大的公寓,卧室书房紧挨着,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到床铺上,歪在那里打个盹儿,就是个无所事事的夏日午后。 宽绰的起居室连着阳台,能看到楼下的街景,迈克尔点燃一支烟。 手肘靠着阳台的铁艺扶手,他吸了一口烟,百无聊赖地观望人群。 肉铺伙计拎着下水在店门口大声售卖,年轻的妇女们嫌弃地走过,几个衣着窘迫的女人犹豫着询价。老太太提了一兜蔬菜,颤巍巍地走过,后方送报的少年不耐烦地打着铃铛催促……吵吵嚷嚷的,可能会打扰艾波休息。迈克尔在内心给这幢公寓画了个大大的叉。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在那叽叽喳喳如鸭子般的路人里,他看到一个认识的人——阿斯帕努.皮肖塔。 迈克尔冲加洛使了个眼色,保镖立刻飞奔下楼,不出五分钟,将那细瘦的青年带了上来。 第026章 chapter26 皮肖塔不擅长格斗,枪法也仅是普通水准,所以当那个陌生的西西里牧民走到他身旁、说老板邀请他一叙时,他第一反应是跑。 没办法,组织资金紧张,如果他被绑架了,那群女人绝不会花钱赎他。到头来还是要吉里安诺带人谈判,那他不如替兄弟省点事儿。 “先生,我的老板是迈克尔.柯里昂。”那刚健瘦小的男人指指上方阳台。 皮肖塔收回迈开的腿,向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美国人倚靠在铁栏杆白衬衣黑西裤,手夹着烟,姿态闲适地朝他打招呼。 悬起的心落下了,皮肖塔长出一口气,他可不想疯狂逃命出汗,糟蹋了这一身好衣裳。他老实跟着那位保镖走进公寓楼,打起了小算盘。 公寓门大开,加洛的脚步停住,示意客人独自进入。 屋内是无人居住的整洁,家具俱全,但无个人用品。皮肖塔不动神色地观察,缓步穿过起居室走向阳台,美国人逆光站立。 商人老练地夸赞:"午安,迈克尔。房子不错。" 米白和浅绿交错的菱形地砖,浅黄的窗帘和白色的百叶窗,全套的白蜡木家具,整个房间配色清新淡雅。 迈克尔早已转过身,右手伸直扶着栏杆,左手捏香烟,放到嘴边嘬了一口。 三十出头的青年一身手工西服,平时垂落耳侧的半长的卷发全部用发蜡向后梳起,敞开的衬衫领口也老实地用领带束住,体面得像个金融精英。 迈克尔看在眼里,也回以夸赞:"衣服不错,阿斯帕努。” 皮肖塔来到阳台,谢绝了美国人递来的烟,打量了他一番,笑说:“手术看起来非常顺利,两边脸看起来一样了。” 不忘调侃道:“艾波洛妮亚会为你倾倒。” 迈克尔的面色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笑意漫上眼底。他想到她那双迷人的大眼睛全心全意地注视自己,情谊似春日饱涨的湖水,微微荡漾,便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充盈。 她一定不会吝啬赞美,迈克尔能想象到她说话的样子,一定诙谐又可爱。然后,他会捧起她的小脸,温柔地亲吻……随即,他想起了现实,脸上的笑又被压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结合上午艾波洛妮亚说的话,皮肖塔瞧出了些端倪,他想给这个内敛的美国人上一课,详细谈谈如何让女人死心塌地。 第52章 转念一想,这男人患得患失,只会让他更沉迷艾波,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因而,他佯装好心地问:“你们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吗?” 迈克尔后腰靠着栏杆,瞥了眼右手肘部支着护栏、侧身看他的花花公子。 眼前这人和艾波相识多年,忖度片刻,迈克尔开口说道:“她不愿意和我结婚。” 皮肖塔险些破防。他看着艾波一点点长大,从还没磨盘高的小豆芽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尽管她的外表出落得柔美动人,但他清楚,那狠辣坚毅的内核从未改变。 艾波洛妮亚可不会愿意结婚。或者说,这个美国人身上没有她心甘情愿舍弃自由的筹码。 斟酌再三,皮肖塔问:“你和她父母谈过了吗?艾波非常重视家人的态度,尤其是母亲。” 迈克尔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她妈妈非常喜欢我。之前已经打算筹备婚礼了。” 见皮肖塔沉默不语,迈克尔抬头望了望天空,万一无云的湛蓝,手指轻弹烟灰,看似随意地说:“难道是因为我的年纪?” 艾波洛妮亚才18岁,而他已经27岁,参加了二战,又读了两年多的大学,和她比起来,他确实有些老。 “有可能。”皮肖塔轻描淡写地说。 他想要给这个男人制造危机感,但不想让他嫉恨所有和艾波共事的年轻人。作为花花公子,皮肖塔深知意大利男人而且还是中了晴天霹雳的西西里男人,那古怪的占有欲,他恨不得将靠近爱人的所有异性都杀死。 事实上,迈克尔如今如此平静,没有找雷默斯或是比安奇等人的不痛快,已让皮肖塔大开眼界,对艾波的敬佩又上了一层楼。 出于上述目的,皮肖塔开始满嘴跑火车,“不过她更喜欢年纪大的。她欣赏罗斯福和斯大林,崇拜马克思,对了,她最喜欢的历史人物是一位东方的<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皇帝,活到五十岁。” 最后,皮肖塔总结:“你甚至可以更老一些。艾波喜欢成熟的男人。” 迈克尔看出这个油滑的西西里人在涮着他玩儿,并未表现出来,反而挂起笑,说道:“感谢告知,我尽力而为。” 随后,他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进城了,展览会不是就在明天吗?艾波洛妮亚说你们一早就要去了亲王的城堡。” 皮肖塔像是刚想起这事儿般,掌心响亮地拍了下脑门,“展览会还缺几位大牌记者。意大利新闻报和法国回声报的记者确定会出席,我刚安排好接待人员。现在还差美联社的记者,那家伙正好在西西里休假,我电话和他联系了一番,油盐不进。方才打听到他下榻的旅馆,正要赶去。” “美联社?”迈克尔低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乔.布兰德利。” 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迈克尔把香烟摁灭在护栏扶手,又抽出手帕擦拭指尖的灰烬,“他是我的校友,我们在同一个兄弟会。” 迈克尔对这些组织不感兴趣,那些神秘又苛刻的规矩在他看来过于无聊,他既无积攒人脉的需要,也无博取认可的想法。他最初的理想只是做个平头百姓,在大学里教教书,适当给家里提供提供一些帮助。但上尉军衔和优渥的家境,似乎让他在学校里成了一个名人,天然拥有进入兄弟会的通行证。他在里面沉默寡言,仅出席必要的活动,饶是如此,还是结识了大把的人。 布兰德利便是其中之一。迈克尔走出公寓,一面示意加洛关门,一面向皮肖塔解释:“他也是纽约人,律师父亲,家境很一般,全靠聪明的头脑。他爱玩□□,但兜里没钱,我借了他一百美金,那次他赢回了一百五十美金。” 皮肖塔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他原来的想法是利用迈克尔柯里昂家族幺子的身份向那个美国记者施压,他也打听到对方是纽约人,他父亲又是最会审时度势的律师,断不敢得罪黑手党。 从美国记者下榻的加西亚酒店出来,皮肖塔满脸轻松。 他是聪明人,知道投桃报李,对迈克尔说:“明早我会派人来接你们。” 迈克尔淡淡地叼着烟,并未点燃,声音很平静:“不要告诉她我会去。” 夕阳的橙光落在眼里,照亮那晦暗漆黑。 * 上弦月高悬于夜空,如上好的欧珀宝石躺在黑色的绸缎。月辉映照,奥洛尔托城堡藏在黑魆魆的山里,几何形状的窗内透出柔和的光。 万籁俱寂,侍从、女仆已然休息,亲王、萨尔瓦托、助手们也已进入睡梦,为明日的盛宴养足精神。 三个女人坐在未点燃的壁炉前,头顶的电灯光线明亮。西多尼亚在缝补一件衬衣,玛莲娜翻看这几日的流水,艾波洛妮亚直勾勾地盯着角落里的座钟。 铜鎏金的奢华工艺,表面布满华美的雕饰,表盘顶端,太阳神阿波罗驾驶腾飞的马车,俊朗飘逸,英姿勃勃。 闲得无聊,艾波洛尼亚问:“这钟仿的是路易十四时期的风格吧?值多少钱?” 玛莲娜头也不抬:“如果体积再大三分之一,鎏金的部分多一倍,勉强填补我们这几日的开支。” 艾波讪讪闭嘴。 “也没有花很多吧,”西多尼亚将手上的衣服转了个角度,继续缝补,“面点、蛋糕是厨子现做的,水果和禽类由城堡农场提供。贵的只有稀有蔬果和肉类?” 那些菠萝、奇异果、火龙果、松露、松茸……整箱整箱堆在地窖,明早还会送来最新鲜的海鱼、羊羔肉和鹿肉。 第53章 “食物只是小头。”玛莲娜翻过一页,“打点各方的公关费用贵得惊人。” 艾波洛妮亚对这几日的支出有大概的估计,她说:“没事,卖出五十台农机保准回本。” 玛莲娜从账册中抬眸,瞄了她一眼:“艾波,你自己听听。” 其实农机不是关键,重点是燃料。这铁家伙靠喝汽油耕作,相当于在用石油兑换葡萄酒。目前石油为3美元一桶,而同样体积的葡萄酒价值10美元,如果是运到美国,最好产区的酒价能涨到20美元。抛除其余成本,利润在80%左右,资本家愿意为之铤而走险。 然而意大利目前原油产量很低,北部油井尚未开发,上次大战输掉的原因之一就是向自己的燃油供应商宣战。当然,这个错误不止它犯了。 燃料有价格,人力却免费。她和玛莲娜都清楚,这是农机在国内推广的阻碍之一。 艾波洛妮亚叹了一口气,“罢了,当我白日做梦吧。只能靠其余几个的副业带它了。阿斯帕努怎么还没有回来?要是没有宣传册,只怕效果没有那么好。” 话音刚落,窗外便戏剧性地传来轮胎轧过鹅卵石路面、车辆熄火的声音。 皮鞋踩踏大理石地面,纷乱脚步声逐渐靠近,皮肖塔推开橡木门,指挥着保镖们将一摞摞小册子搬入。 “晚上好,女士们。幸不辱命,我把你们要的给带回来了。” 等保镖全部退出,橡木门重新合上,玛莲娜放下账册,从座椅上站起来,拣起一份宣传册,评价道:“纸张厚实,线条清晰,颜色丰富,阿莱桑德拉终于学会不被印刷厂老板糊弄了。” 艾波洛尼亚也拿起一份,是阿拉克涅纺织厂,它比其他几份更加厚实,三折页的版式,中部依次粘贴几条窄窄的布样,方便宾客用手触摸,这是最为直观的感受。 这些宣传册由玛莲娜手下那名叫阿莱桑德拉的姑娘设计,她这几日一直在印刷厂盯着进度。 皮肖塔:“已经把阿莱送回家了。”她父亲是组织的骨干成员,十分支持她的工作,并为她骄傲。 一件事汇报完,皮肖塔又聊起了那些记者,“就连美联社的布兰德利先生都愿意来。法国新闻报的勒庞先生实在抽不开身,他希望我们把照片和文字资料邮寄给他,他会专门写一篇报道。” “太好了。”艾波兴奋地搓手,“不仅给他照片,我还能给他录像带。” 她走到瘦挺的青年面前,用力地锤他肩膀:“阿斯帕努,真有你的!” 皮肖塔看着她开心的模样,想想还是没有把迈克尔也会一道来的事告诉她。 能出什么事儿呀。他想。 第027章 chapter27 城堡在晨曦中苏醒。 后厨率先忙碌,洗菜、备菜…为亲王服务了十几年的大厨鲜少遇到这阵仗,兴奋地一夜没睡,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发号施令。随着一盘盘水果端出,侍者等现场工作人员四处游走,对各处陈设进行最后检查。整个古堡仿佛庞大机器,快速运转起来。 一派忙碌中,城堡的主人正和贵客享用早餐。 “赫耳墨斯,来的路上还顺利吗?” 亲王的对面,黄铜鎏金丝绒餐椅上坐着一位头发稀疏像杂草般蓬乱、脸颊不规则凸起、鹰钩鼻的老人。 赫耳墨斯凌晨抵达城堡,却不见疲惫,亲王对如此强健的身体素质心神向往。 “很顺利,”他的嗓音嘶哑,幽滑似毒蛇游动,“一路上都有路灯。你知道的,这时候没有人敢动手。” 主人又问:“图里什么时候来?” 一个八字胡的老头回答:“萨尔瓦多和唐.克罗切一起,陪同陛下来。” 亲王点头,只当没听见那不合法的称呼,接着问:“怎么没有见到玛莲娜和艾波洛妮亚?” 这位名震西西里地下世界的老人笑起来,难听得像是猴子卡在通风管道里发出的尖叫:“斯科皮亚先生和我一辆车来的。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他举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唇上的胡须沾到了白色奶泡,明明是滑稽的画面,现场却无人敢笑。 帕萨藤珀默不作声地吃着早餐,仔细看去,切割的香肠的动作轻微颤抖。 皮肖塔余光瞥见,不免想笑,斯科皮亚是巴勒莫警局的文职人员。在帕萨藤珀那鹰嘴豆大的脑袋里,赫尔墨斯和斯科皮亚共乘一车来,已经是吉里安诺收服警察局、要当局长的佐证了。 “至于艾波洛妮亚,”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头笑了一下,“她最近有些累了,在睡懒觉呢。” 他打量着桌上其余几人,椭圆形的长餐桌,漏着几个空位。皮肖塔、西多尼亚、阿多尼斯坐在他的左手边,他们对面,由近及远坐着帕萨藤珀、托马辛诺和其余几位老牌黑手党。 井然有序。 赫耳墨斯朝托马辛诺露出微笑:“柯里昂家的小伙子非常不错,我很喜欢。” 哪怕在夸赞,那双棕黑色的眼睛也闪着莫测的光,不禁让人心生恐惧,下意识怀疑他又在酝酿阴谋。 托马辛诺额间沁出汗珠,忍住擦拭的欲望,撑起面皮,笑道:“确实非常般配。但我周六探视迈克尔时,他们说暂时不打算结婚。” 赫耳墨斯不以为意:“年轻人的想法总是飘忽不定,不结婚可以先订婚嘛。” 一旁的皮肖塔惊愕地抬起头,被赫耳墨斯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泄露了情绪,掩饰性地说:“订婚确实是个好主意,但也得先让那个美国人求婚啊。” 第54章 “这个不难。”托马辛诺立刻保证,“今晚回去我就和他说,他保准同意。” 亲王适时接话,“柯里昂和克罗切,纽约和西西里,将永远链接在一起。salute!” 高举的咖啡杯中,那几位老头笑得僵硬,像巴勒莫地下墓穴的干尸。 * 乔.布兰德利出身普通,母亲是爱尔兰移民,凭借美貌嫁给律师父亲。像是所有排在中间、被父母忽视的孩子一样,他野草般长大,凭自己考上了达特茅斯、又进入了全美最大的通讯社。他擅长钻营、巧舌如簧,但并不将此作为人生的目标,因而工作一直不温不火。 不过他倒是乐在其中,闲暇时满意大利旅行,将赌|博赚来的钱随便的散给火车站附近的孩子们。 西西里的农用机器展览会,布兰德利早有耳闻,远在罗马的主编电话打到酒店,让他拍些照片,写篇漂亮的报道。他不以为意,不想为这种无聊的事浪费休假时间。 直到迈克尔.柯里昂出现在房门口。 这位和他同龄的学弟极为低调,成绩却很漂亮,教授们青睐有加。兄弟会的例行活动里,他观察到迈克尔很擅长打扑克,精于计算,但如非必要,他绝不下场。布兰德利心生钦佩。 因而,当迈克尔提出希望他帮忙时,他立即同意了。 黑色的轿车先后接上二人,从巴勒莫到奥洛尔托亲王的城堡,一路铺了沥青,且清空了沿途的羊群,车感顺滑且平稳。 旅途无聊,布兰德利问:“所以,你是西西里人?” 迈克尔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自己的情况,只说是来西西里探望远亲。 他整晚没有睡好,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梦见女孩曼妙温柔的拥抱,缠绵而滚烫。一会儿梦见空荡荡的柑橘林,树林草间,她仿佛从未存在过,又冷汗淋漓地惊醒。 布兰德利对纽约柯里昂家族发生的事有所耳闻,但他没有将麦克洛斯基的死亡和他们家族联系起来。见迈克尔神色疲惫,便不再说什么,也闭眼假寐。 小轿车很快驶达目的地,古老的城堡恢宏大气,灰黄色的外墙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车子停在台阶前,侍从打开车门,引着他们向门厅内的签到台走去,一路铺有暗紫色的地毯。 米黄的桌布,喷泉草、葡萄藤和无数不知名的小野花,仿佛溪流般,绽放在桌面,又流淌至宾客的脚边。 两位俏丽的女孩坐在这肆意生长的绿色之后,登记每一位客人的名字。 迈克尔环顾左右,意外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西多尼亚、玛莲娜或是皮肖塔,通通都不在。他有些奇怪。 布兰德利拿出证件,用十分不熟练的意大利语说,“我是美联社的,上面有我的名字。” 棕发女孩严肃地问:“那他是谁。” “他是我的助手兼翻译,迈克尔.柯” 迈克尔迅速打断:“安东里尼。我叫迈克尔.安东里尼。”这是父亲在西西里的姓氏,他重新用起它,不算撒谎。 女孩皱起眉,显然有些怀疑,另一名女孩的手已经放在呼叫保镖的电铃上。 “布兰德利先生是皮肖塔先生请来的贵客,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昨天来请我们时,可没有说会受到这样的刁难。” 迈克尔用意大利语质问,趾高气扬,像极了为美国人服务的傲慢翻译。 棕发女孩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得体地回答:“皮肖塔在里面接待客人,您登记过后,顺着长廊往里走就能看到他了。” 两人顺利进入城堡。 “你刚刚说什么了?”语速过快布兰德利只听清了自己的名字和客人这个单词。 迈克尔淡淡说:“没什么要紧,我就是问问阿斯帕努在哪里。” “你是说昨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 “是的。”话音刚落,拐过一道弯,迈克尔看到皮肖塔一席正装,正和几位意大利富商聊天。 皮肖塔也看到了他,轻声道辞后,迈步向他们走来。 布兰德利白衬衫配棕西装,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看上去就是个美国记者,当然,他就是。 但迈克尔过于正式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银灰色西装笔挺,深灰色的衬衫配暗紫色的领带,配合那仿佛能驾驭一切的气场和阴沉冷阴鸷的气质,说他是西西里黑手党的头领,无人敢质疑。 皮肖塔叹气,用不标准的英语说:“迈克尔,今天安保是外松内紧,你这个样子等下一定会被重点关照的。” 迈克尔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失笑道:“难怪。”随后,他迅速拨了几下头发,扯松领带,布兰德利还把相机挂到他肩膀上。 做完这一切,得到另外两人一致通过后,他才用意大利语问:“她在哪里?” 皮肖塔无奈,事实上,他觉得这男人没有第一句话就问艾波的动向已经值得意外了。 “艾波现在不太方便,等下十点一刻,她会前往大厅观摩翁贝托教授的演讲。坐在12-3,到时候我会帮你安排她周围的位置。”皮肖塔拍拍迈克尔的手臂,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他愿意搭把手。 两人后半截用意大利语交流,布兰德利完全没有听懂,只背着手欣赏两侧墙壁悬挂的精美油画。 皮肖塔交代完这件事便离开了。迈克尔瞥了眼腕表,九点整,距离见到艾波洛妮亚还有一个小时。 第55章 他向布兰德利说明了演讲时间,问:“乔,我们四处逛逛?” 这正中布兰德利下怀,他说:“昨晚罗马的同事听说我接下这活,特意打电话来,说有人出一千美元买西西里一位传奇人物的照片,我想要碰碰运气。” “是谁?” “没有姓氏,人们称他为赫尔墨斯。” * 回到房间,艾波洛妮亚摊倒在沙发椅。 本就等在房内的玛莲娜看到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催促:“还不快点准备,快要九点了。赶紧卸妆洗澡换衣服。过会儿我们还得给西多尼亚化妆。” “让我休息五分钟。”外表六十多的老头半摊在椅子,看上去格外喜感,刚好有面镜子对着她,艾波忍不住笑起来。 “伟大的赫尔墨斯,您能不能别笑了。”玛莲娜将化妆用具摆上桌面,“时间不等人。” 早上七点刚化的妆,现在又要卸,艾波洛妮亚有些心累,但没办法,这就是装神弄鬼的代价。她认命般站起身,步入盥洗室。 先撕掉硅胶,再用甘油乳化,最后用肥皂洗两遍,全套做完,艾波洛妮亚觉得自己的角质层又薄了一些,距离脸皮松弛变老又近了一步。 从盥洗室出来,西多尼亚已经坐在桌前,玛莲娜往她脸上涂抹液态的硅胶、粘贴胡须。 艾波洛妮亚看了两眼,问:“不会对宝宝有伤害吧?” 这话属实有些假惺惺,都到这时候了,难道有伤害就可以不化?两位女士不想搭理她,一人冲她翻了一个白眼。 艾波洛妮亚不以为意,她难道空闲,在房间里四处逛起来,翻翻柜子,瞅瞅镜子,拉拉窗帘。 西多尼亚脸上的硅胶已干,她开口提醒:“艾波,窗帘。” “没事,他们看不到。”艾波站在窗帘后往外看,城堡外围草坪的尽头是小山坡和茂密的树林,林下依稀可见三个花生大小的保镖。 她转过头,顺手从果篮里捞出一个香梨啃起来,甜脆甜脆的。 西多尼亚看她心情不错,忍不住问道:“你想好了,真要和迈克尔订婚?” 玛莲娜没有出席早餐,自然不清楚这事儿,西多尼亚便为她讲述了一番。她不忘轻笑道:“皮肖塔惊得下巴都要掉桌上了。” 艾波洛妮亚脸颊热热的,狡辩道:“餐桌上还能说什么,只有这个话题最安全。顺便敲打、分化一下克罗切那几个朋友。” 这几年,西西里几个主要的黑手党被她们清除了干净,剩下那些都在今早的餐桌上,依附克罗切生存。托马辛诺是其中最厉害的,她要挑起纷争,让这群老东西自相残杀,然后被他们一口一口吃掉。 她可不会干出杀老人这种没品的事情。 玛莲娜蹲下身:“不要逃避问题。” 艾波非常有眼力见地递来小凳子塞到她屁股下,方便她给西多尼亚的双手上妆。 “你愿意和那个美国人分享生命中的一切吗?” 这个说法实在过于浪漫,原本温吞的热意,如蒸腾的水汽,涌上脸颊,艾波深吸一口气,坦言:“我不知道。” “但如果一定要结婚的话,那我希望这个人是他。” * 正如皮肖塔所说,城堡内的治安外松内紧,他们在大厅、花园可以随意闲逛,一旦靠近敏感区域,立即被保镖劝离。 但这难不倒两位达特茅斯的高材生,迈克尔和布兰德利走出了城堡。 蓝天白云,空气里传来阵阵柠檬的清香。 奥洛尔托城堡坐落于小盆地,周围树林茂密,种满了各种果树。北侧林地些微隆起,是一处小山坡。 根据他们的推断,城堡内敏感的区域的尽头汇聚在这一侧,不是奥洛尔亲王的卧室就是那位贵客的休息室。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山坡,林子边缘,三名保镖或坐或靠在裸露的岩石,背着木仓,紧紧盯着他们。 布兰德利主动上前,分别递了一支香烟。 迈克尔翻译:“这位先生是美联社的记者,想要拍一些风景,读者喜欢看古老而瑰丽的城堡。” 美国记者用不熟练的意大利语比划几番,夸赞西西里悠久的历史人文,沟通效率不重要,重点是真诚。还有聒噪。 那三名保镖不耐烦地皱起眉,嗅了嗅香烟,将它夹在耳后。其中一位摆摆手,示意他们拍摄。 布兰德利兴奋地举起相机,他使用的是最新款的长焦镜头,能放大二十倍的距离。 “看到什么了吗?” “稍等,”布兰德利缓缓调整焦,镜头扫过每一扇窗户。 迈克尔看了眼时间,九点四十分,他开始觉得他们在浪费时间,他想要回到城堡内,等待艾波洛妮亚的出现。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后。窗帘半开,能看到是个中等身高的老年人。 “我看到了。” 头发稀疏,两颊起伏、像是被人重击后留下的陈年旧伤,硕大的鹰钩鼻上长着些疥子。 布兰德利兴奋地说:“不是亲王。应该是赫耳墨斯。” 手指轻按快门,伴随一连串咔擦声,轻轻松松,一千美金到手,布兰德利心情美妙极了。 迈克尔从林地上站起身,拍打裤腿上的泥土和草屑,准备回城堡去。 “等等,”他听到记者说,“有个女人在他的房间里,我的上帝,这简直是独家猛料。” 仿佛体育频道的记者,布兰德利语言描述看到的一切:“她在给他扣衬衫,她可真美,深色的头发和眼睛,典型的西西里美人,不过似乎有点过于年轻了……” 第56章 迈克尔身形一顿,先前的一幕幕如走马灯闪过,一股森冷地寒意爬上脊背,迈克尔夺过相机。 透过镜头,他看见魂牵梦绕的少女出现在那条窄小的窗帘缝里,一条黑色的礼服裙,两根细细的吊带让她看起来比萨金特笔下的高卢特夫人更妩媚多姿。 腰肢纤细如峡谷的曲线,那胸脯小山般饱满,又如雪白的奶酪,满满溢出。 那双他牵过又吻过的奶油小手正放在别的男人的胸前,一颗一颗地扣上纽扣。 仿佛地震般,眼前的景象抖动起来,迈克尔放下相机,才发现是他的手在颤抖,不,应该说他全身在颤抖。 飓风般的破坏欲充斥脑海,他要将那人踩烂在脚底,割下接触过她的每寸皮肤,敲碎骨头、烧成灰烬。 迈克尔再次举起相机,画面抖得几乎模糊,他自虐般地强迫自己看清。 他看见那个老头抱住了艾波。 而他的女孩,娇笑着,单膝跪地,亲吻了那双皱巴巴、橘子皮般的手。 他奇迹般地冷静下来,污秽的疯狂钻进了灵魂深处,留给皮囊的只有无止境的沉默。 “你还好吗?” 迈克尔听到自己的声音,分明没有任何情绪:“我很好。” 第028章 chapter28 洛可可风格的铜鎏金吊灯悬于头顶,三枝头的琉璃灯罩内各装着四十瓦的灯泡,仿佛三支玫瑰,由胖嘟嘟的丘比特握在手里,照得室内明亮如白昼。 等身落地镜前,艾波洛妮亚转了一个圈,伞裙宽松的裙摆漾出优美弧度。她可真好看。 昨天早上城堡内的医生给她打了一支封闭针,能保障她在展览会期间行动自如。 艾波看着镜子里面黑裙的女孩猛地跳起,又轻盈落地,心情明媚快活。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开心。” 嘶哑阴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艾波转身,看向装扮完成的姐姐,稀疏蓬乱的头发、丑陋的样貌,浑身透着让人胆寒的恶心。 艾波洛妮亚走上前,替她扣衬衫纽扣,解释道:“展览会办完,事情走上正轨,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她要带迈克尔环游西西里,海滩赤脚漫步,橄榄树林穿梭……随时随地亲吻,甚至可以做.爱。 甩甩脑袋,将这些带颜色的东西甩出去,艾波洛妮亚一本正经补充:“不过图里还要忙一段时间,他得去南面港口,把那几个不听话毒虫给解决了。这件事还是他出面比较合适,报纸宣传一下,能再添些威望。” 对于让姐姐夫妻分居,艾波有些歉疚,她保证道,“最多忙到十月,之后他都会待在巴勒莫陪你。” 西多尼亚温柔一笑,只不过这表情在那老迈的脸孔上显得格外阴险古怪,“预产期在十二月呢,” 她轻轻抱住了妹妹,用自己的本音、贴着艾波的耳朵轻声宽慰:“不用不好意思,你和他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像你们无条件支持我一样。” 艾波闻着属于姐姐的温暖香味,从她的怀抱退出来,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吻手礼。 时间不等人,姐妹俩简单温存片刻,西多尼亚依次穿上马甲、西装,她比艾波略矮一两公分,因而特意在皮鞋内加了增高垫,弥补不足。 玛莲娜早已离开,她太忙了,不仅要帮她们化妆,还要招待花厅内的女眷。所幸其余的女孩足够给力,能帮她、帮她们分担不少事。 姐妹俩收拾了垃圾,又将房间简单布置了一番。 这是一间宽绰的贵族套房,浅蓝壁纸绘有清新淡雅的花纹,陈设华丽,所有家具都采用铜鎏金的工艺,在灯光里熠熠生辉。 艾波将主人座位安排到了阴暗处,昏暗的灯光可以减少妆容被发现的风险。同时将落地镜放在进门的死角,既方便西多尼亚观察来人,又在无形间给客人心里压迫。 “克罗切不一定会来,只是以防万一。”她担心姐姐紧张,宽慰道,“如果他要来看赫耳墨斯,图里一定会陪同,他不会让你有事的。” 西多尼亚说:“这正是我担心的,他这人素来不会掩饰情绪,我怕被克罗切瞧出端倪。” 艾波洛妮亚笃定:“请相信我的判断,他此刻只想分裂赫耳墨斯和吉里安诺。图里表现得关心你,只会让他以为他看重赫耳墨斯、离不开这位军师。无论他选择拉拢谁,对我们都是一件好事” “好。” 这房间拥有一扇供仆从出入的边门,直达位于城堡一层的佣人间。艾波洛妮亚披上和裙子同色的短款西装,和姐姐道别,推门而出。 与铺有红丝绒地毯、宽敞的客人楼梯不同,仆从楼梯又窄又陡,光线从窄小的石窗射入,石阶昏昏暗暗的。 她生怕摔倒耽误事情,走得很慢,等来到空无一人的佣人间时,她看了眼腕表,时针和分针呈5度,不禁加快了脚步。 整个城堡呈回字形,中间是内庭花园,东侧是花厅和餐厅,西面和北面是主人和宾客们的住所。而展览会的主会场在南侧。时间不等人,艾波洛妮亚打算直接穿过内庭花园。 园内有几根仿罗马石柱,水泥灌注而成,已然风化发黄,下方是碎石砌成的石台,缝里杂草旺盛,是古朴大气的美。 亲王的园丁显然非常用心和专业,原本在春天盛开的紫藤,此刻如梦幻的云,繁盛地攀缘缠绕着石柱,浓郁得像化不开的梦。 第57章 艾波洛妮亚忍不住伸出指尖,一路走一路触摸那一串串如葡萄般的花朵。 “艾波洛妮亚。”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 像是从梦中惊醒,艾波收回手,向声音的主人看去。她怔忪地瞪大眼:“迈克尔?!” 如梦似幻的紫色下,男人一席得体的银色西服,雕塑般的脸孔,发丝恰到好处的凌乱,兼具隽秀与英武。 如果阿波罗在人间有二重身,那一定是他这副模样。她想。 对于他神奇地出现,艾波洛妮亚竟未感到意外,他就是这样的人,一直做着出人意料的事,不是吗? 心底泛起丝丝甜,不由自主地,她笑了起来:“你怎么来啦?” 迈克尔也在看她。她是极美的。哪怕全身被深沉的黑包裹,也无损她那如夏日池塘初荷般的美貌,甚至为她平添一丝成熟端庄,稍稍压住那肆无忌惮的美。 “我想你了。” 直言不讳得让人心跳加速。 迈克尔缓步走来,如盯紧猎物的猛兽,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想我了吗?” 幽沉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皮肤,仿佛国王巡视他的领土。艾波洛妮亚感觉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热,薄红漫上耳后。 她坦然承认:“当然。”说着,像是要证明这话,她牵起男人的右手,在他的手背落下一个吻。 迈克尔眼神漆黑,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洞。顺着这个动作,他用手掌托住她的小脸,拇指轻轻摩挲她的唇,粉色的、柔软的,像花蜜一般甜。 他的目光却异常冰冷,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审视。 扑通、扑通。 心跳得更快了,艾波依稀听到鼓膜响动的声音。他的眼神过于露骨,过于霸道,仿佛她是他的所有物,是他的财产,是他灵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简直不可理喻。她被看得窒息,握上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腕,问:“怎么了?” 紫藤花映照在那双眼里,水汪汪、湿漉漉的,像一片紫色的湖。她面庞白皙,犹带着稚气,对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女巫的魔咒、塞壬的歌声,让他的身体无法抗拒地快乐和幸福。 但他的灵魂,卑劣的疯狂渗入骨髓。 “没什么。”迈克尔收回手,低头轻轻吻上她的唇。 他吻得克制而冷静。轻柔地舔舐她的嘴唇,慢慢描摹,她的唇丰润柔软,非常可口。舌头缓缓探入口中,一点一点地舔过她的牙齿,漫不经心地勾动她的舌头。 艾波洛妮亚觉得他今天异常的耐心,仿佛雄狮标记领地,一丝不苟地,像是要将他的气味烙入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手不自觉地攥上他的衣服,指尖勾住西装口袋的边沿。本能地,想要他吻得深入一些、再深一些。 女孩的配合让男人眼里的黑愈加浓烈。他的理智逐渐松动,禁锢在灵魂深处的疯狂似乎要破土而出。 迈克尔猛地撤退,轻喘着说道:“我爱你。” 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脸颊,艾波洛妮亚一怔,主动凑近舔了一下他的唇,轻笑一声,含上他那迷人的弓形嘴唇。 这次换她主动。她踮着脚尖,环住他的脖颈,手指插入粗黑的发丝。她没有什么技巧,吻得粗糙而草率,但男人配合地张开嘴,任由她在口中胡作非为。 在这个差劲的吻里,所有的愤怒、嫉妒倏然消失,迈克尔紧紧地搂住她,如同抱住了全世界。 但随即,女孩微湿的发尾触上手指,他陡然坠入冰窟,刺骨冷意夹杂着残忍的尖酸,自心头井喷般涌出,激得他手指颤抖。 艾波意犹未尽地松开,看了眼时间,九点五十九分,她惊叫一声:“要来不及!” 简直是色令智昏。艾波小小反思了一下,牵起男人的大手就要往前面跑。 迈克尔纹丝不动,轻声问:“你头发怎么湿了?” “洗了个澡呀。”艾波洛妮亚以为他不想参加无聊的演讲,快速解释,“十点伊曼纽尔三世抵达,还有克罗切和图里,我们得在演讲大厅等候。这个演讲很重要。” 她撒娇道:“算阿罗求您了,柯里昂先生~” 女巫的魔咒起效,电流般的酥麻自脊柱窜起,流至四肢百骸,他的身体是如此的低贱。 西西里的阳光穿过繁盛的花和叶,明媚却不刺眼,和煦地落在男人和女孩慢跑的肩头、紧紧相牵的双手。 两人一路小跑到大厅,客人基本已经到齐,挨挨挤挤地站在座椅前,大多数是男人,深色的西装像是一潭无趣的死水,发出嗡嗡的交谈声。 皮肖塔依然在社交,交际花般游走于富商、政客之间,游刃有余。艾波洛妮亚无意参与,拉着迈克尔沿着墙壁,绕一大圈走向她的座位。 迈克尔任由她牵着,并不在意厅内的其余人,甚至没有看见冲他打招呼的布兰德利。他的眸色漆黑无光,执着地问:“为什么洗澡?天气并不炎热。” 是的,今日天气格外凉爽,大约在二十五摄氏度,并不会出汗。艾波词穷,回头瞪了不依不挠的男人一眼:“我运动了,不行吗?” 这娇嗔的模样,带着些恼羞成怒,落迈克尔的眼里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想。 “呵。”迈克尔垂眸,两人十指相扣。蜜色的大手包裹着雪白的小手,缠绵缱倦。 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环境,几乎无声,“我爱你,艾波洛妮亚。” 第029章 chapter29 第58章 “嗯?” 艾波洛妮亚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璀璨的水晶吊灯高悬,与四壁双头壁灯交相辉映,将大厅照得亮堂堂。这光映在她的眼里,是深香槟色的,带着蜂蜜的光泽,明静而清澈。 迈克尔没有说话,仅沉甸甸地望着她。而后,那张俊秀而冷厉的脸,蓦地绽开一道笑。 他的笑一如既往的迷人,仿佛石子落入平静无波的湖,眼尾蔓出三道漂亮的纹路。但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眼眸深处仿佛晕着一团暗色,密不透风,破碎而阴沉。 正要追问,入口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而后整个大厅肃然一静。如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一样,像某种巧合,城堡内的所有钟表仿佛欢迎来客,不约而同地奏鸣。 十点整,贵客驾临。 恢宏的落地钟、典雅的挂钟、小巧的座钟,声音或洪亮或清脆,交织在一起,绵长而严肃,仿佛命运的低语。 在这繁厚的钟声里,伊曼纽尔三世出现在大厅入口。他个子不高,身形瘦削,一身朴素的棕色西装。低调地戴着圆礼帽,只能看到那不大不小的鼻子和标志性的一字胡。 前排座位传来窸窣低呼。 安排好的位置已经被人抢占,他们坐在最后一排。视线穿过重重后脑勺,艾波洛妮亚目不转睛地观察这一切。 现任西西里总督伊奥帕最为激动,和伊曼纽尔同款的胡须剧烈抖动、呼吸急促、脸颊通红都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了。邻座的扎特雷部长要矜持很多,仅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随后立刻意识到不对,收回了脚步。另一侧的亲王表现截然相反,脊背挺直,艾波都能想象得到他那张板着的脸孔。 视线转移,艾波将目光放到了她宿命的敌人身上。 和精干的伊曼纽尔相比,他身旁的唐.克罗切.马洛简直是斯威夫特笔下巨人国里的君王。他身高和体宽几乎相等,像是一个硕大的圆球。一头精心修剪、浓密的花白卷发,鼻子奇大无比,眼神锐利黝黑,像是沙蜥的眼睛。 和三年前她见过的模样相比,他未有显著变化,时光仿佛放过了这位龙头老大,他像所有被权利滋养着的老人一样,精神矍铄,举手投足间是大权在握的慵懒。 显然,这位西西里的实际掌权者对自己的能力十分自信,如同地球绕着太阳,在这座岛屿上,所有的人以他的意志为中心。 克罗切身后,艾波看到了吉里安诺,两人非常有默契,目光相触,冲她眨了眨眼睛。 他的面容自然是极为英俊的,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同时,这也是一张自信心十足的脸,一个决心干出一番事业的男人的脸。 艾波洛妮亚感到迈克尔不轻不重地捏了她一下,不禁心下好笑。她收回目光,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压着嗓子说:“图里刚刚给我使眼色,他在罗马一切顺利。” 关于吉里安诺重回罗马的目的,迈克尔一清二楚。 简简单单,这位声名在外的年轻人只带去了一样东西——近几年来西西里凶杀案的数据。他们连夜绘制了一份地图,从南至北、由东往西,尽可能直观详实地体现黑手党在西西里的危害。 当然,仅凭数据无甚意义,吉里安诺又暗示,克罗切通过这些杀戮攫取到了巨大财富。财帛动人心,罗马的大人物们犹豫了。昨天,在国会内几位西西里出身、人微言轻的社会党人提议下,中央巡视组成立,不日抵达西西里。 艾波洛妮亚将这一计谋称为釜底抽薪。 她是聪慧的。迈克尔想,她不是无知的少女,她有明晰的规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可以不在乎她的贞洁,不在乎她亲吻过谁,不在乎她对谁露出甜蜜蜜的笑。但他在意她的心,如但丁痴恋碧翠丝,他发疯般的渴求她的垂怜,愿意为她穿越地狱、炼狱和天堂。他想要她,灵魂和□□,她的一切。 他不动声色地低声探问,试探那老头在她心里的地位:“赫耳墨斯应该很高兴吧,你们想到如此妙不可言的计策。” 军师是黑手党内的二号人物,越过他处理问题,这显然是对军师能力的藐视和不信任。 艾波洛妮亚心虚地瞟了迈克尔一眼。这人历来敏锐得可怕,唯恐被他见微知著,看出了端倪,她笑道:“那是自然,他是我的导师。” 她说【她的】。仿佛雪山高原,一粒石砾悄无声息地滑落,却引发铺天盖的大雪崩。灵魂在颤抖。 前方,大人物们互相谦让、寒暄,而后入座。 迈克尔偏头看她,神色如常:“那我是你的谁?” 这问得实在可爱。艾波洛妮亚知晓他又在吃醋,认真地转身面对他,空着的那只手抚上他的肩膀。银色西装挺括扎实,手感极为丝滑。 掌心贴着西装缓缓下滑,男人的喉结缓缓滚动。艾波决定给唯一的追求者一些甜头。 “你是我的未婚夫。” 男人大眼睛一瞬间瞪大,眼里倏地蹿出一点光,炽热而明亮,烫得灼人眼球。 这光实在可怕,如恒星般的亮,艾波忽然不敢直视,只盯着暗紫的领带。她才发现上面的花纹是葡萄和藤蔓,细心得让人心头发软。 嘴角不可遏制地扬起,她确实是开心的。哪怕这承诺充满了无尽的算计。 艾波无法对他言明真相,只能尽力减少他对赫耳墨斯的敌意。她说:“这是今早赫耳墨斯说的。他非常喜欢你,当时托马辛诺老爷子也在。” 第59章 少女头颅低垂,奶油般雪白的小手把玩着胸口的方巾,那纤长的手指捻动绸布,仿佛在□□他的心脏。 迈克尔一字一顿:“太、好、了。” 这回答缓慢而郑重,艾波喜滋滋的,“他们说要让你求婚,但在我看来大可不必,我们互相喜欢,并不用拘泥于这些细节。” “等展览会忙完,我要带你去看锡拉库扎的日出、阿格里真托的古神庙、陶尔米纳的古剧院,如果你有兴趣,我们还能去爬山,现在是夏季,埃特纳火山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雪,是最佳季节。” 女孩清灵的声音如泉水,带着恒久稳定的力量,温柔地抚慰满目疮痍的心脏。 在艾波看不见的地方,那光猝然消失,湮灭在黑暗中。如果她抬眼,一定会看到他眼睛黑得吓人。但她没有。 他握住她调皮的手,在纤细白皙的指尖落下一个吻。 “如你所愿,我的女孩。” 这人比土生土长的意大利男人还肉麻。艾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他,要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她一定要吻他。亲到眼尾泛红、眼角含泪。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对之后的旅行有了更多的期待。她嘴角的笑意如何都压不住。 一段轻快悠扬的乐章响起,角落里钢琴师指尖翩飞,截住了众人的注意力。 一名秃顶的中年人站上了演讲的小圆台,他向下按了按手,所有人顺从地坐下。 他就是艾波的同僚、最为倚重的专家——翁贝托教授。他有着北部人高大的身材,四十多岁便已完全秃顶,块头大得像个战士。他脾气极好,天性乐观、才华横溢,如果一定要说缺陷,大概是那愤世嫉俗的脾气。 早年留学德意志,后又在军工部门任职,经历丰富,他骂过戈培尔凶过墨索里尼,如果不是扎实的学术功底和尊贵的出身,早就去见先贤了。 因而,为了防止出现突发状况,昨天傍晚教授抵达后,艾波洛妮亚特再三强调,让他照本宣科,逐字逐句照着稿子念。 “艾波,艾波,”翁贝托看完稿子,叹息道,“你也太不相信我了。我自己也能说得和你写得一样好。” 彼时艾波洛妮亚笑眯眯地强调:“亲爱的翁贝托,不能自由发挥,要好好读。第四季度项目经费的多寡,就看你明天的表现了。”教授被掐住了七寸,无奈答应,几人又抓住他排练了几遍才作罢。 时间回到此刻,大厅人头攒动,却安静得落针可闻。灯光减弱,仅余壁灯光芒,和玻璃窗外投入的自然光线。 巨大电影幕布闪出画面,翁贝托望着沉静的观众,开启了演讲。 “这一天,我已经期待了三年零两个月零5天。这是一个古老的国家,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卓越贡献。我们发明了数学,更是密码学、天文学和金融业的开创者。在过去的几千年里,我们不仅创造了美轮美奂的艺术品,缔造了无数建筑奇观,更为人类带来了跨时代的科技产品——蓄电池、无线电、收音机、咖啡机……而今天,我也将为你们带来这样级别的发明。“ 与排练时不同,他完全脱稿,而且语调流畅,配合恰到好处的动作,让人不由自主地沉入其间。艾波满意地点头。 “在此之前,我想和你们谈谈目前已有的联合收割机。它们可以代替人力,一次性完成切割、脱粒、分离和清选等工作,这非常的棒,但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它们只能用于麦类、豆类的收割,对质地柔软的果实毫无办法。那么果园农场主要如何才能收获果实呢?和三千年前的罗马人一样,靠人力。先生们、女士们,我们可是在20世纪了!“ 观众席传出几声笑。 他的助手转动幻灯片,曾登报过的机器速写出现在大屏幕,他说:“今天,我们将改变这一现状——全自动葡萄收割机。那么,我们要如何使用它呢?很简单,就像伺候牛马一样,带它到种植园边,启动它。和那些奇蹄目动物不同,它只需要喝燃油。” 观众爆发快乐的笑声。 “这就是它的样子,当然,想必在座的各位早就在后面的种植园亲眼见过、甚至触摸过这个大家伙了。它的初代机由美式卡车改造,在此,我需要感谢唐.克罗切先生的大力支持,没有您慷慨而体贴的鼎力相助,就没有这台农业收割机。荣誉尽归您所有!” 鼓掌和喝彩声响起,克罗切那君王般的头颅矜持地轻点。 之后,莫尼诺教授详细介绍了收割机的尺寸与各部位的用途。随着他的话语,身侧的大屏幕展示不同的细节图和原理图,力图让每一位观众理解。 “与其说,不如你们亲眼所见。请各位移步室外,对了,在观赏完毕后,请前往餐厅就餐,下午两点,可以回到这里进行细节磋商。” 说到这里,他应该示意开启灯光,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继续说道。 艾波洛妮亚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轻声和迈克尔说:“我感觉我们的假期泡汤了。” 果然—— 翁贝托真诚而充满感情地说:“最后,我要说,艾波洛妮亚.维太里,是你创造了这台农用机器,你不仅是我的缪斯,更是赫菲斯托。你是西西里最杰出的女性。” 他甚至不忘向艾波所在的位置弯腰鞠躬。 全场哗然,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中,那些男人和零星的女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她。 第60章 焦点的中心,艾波洛妮亚攥紧迈克尔的手,苦笑:“完蛋了。” 第030章 chapter30 艾波洛妮亚生气吗?她该生气的。 展览会的核心是歌颂克罗切的功绩。在他统治之下,西西里人口稳定,社会祥和、稳定,工商业蒸蒸日上,甚至诞生了不少专利发明。这丰硕的功绩如同美味的蛋糕,引人垂涎。 而穷苦人出身、背着上千条命案的克罗切,站在昔日对他不屑一顾的贵族面前,手里握着餐刀,如今,他是分蛋糕的人。无论是退位的国王,还是位高权重的官员,或真心或假意,皆要赞扬他的功德,希冀他的恩赐。这将让他飘飘欲仙,放下长久以来的警惕心。方便他们展开后续行动。 可现在,感谢翁贝托的神来之笔,展览会的主角成了她。 克罗切老迈但不昏聩,他清楚他的权力来自于金钱与恐惧,牢牢把持着财产、定期翻查账本、惩处叛徒和敌人。他已经开始怀疑吉利安诺的用心,埃斯波西托的死就是最佳证明,他通过这种方式向吉利安诺宣示掌控力,要么遵循旧有的规矩,要么死。 出身尊贵的工程专家在克罗切心心念念的大人物面前夸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这个睚眦必较的老人会怎么想?他会认为翁贝托神经错乱吗?不,他只会认为这是吉利安诺对他的挑衅。 探寻的目光如剔骨刀,艾波洛妮亚没有时间生气。她得纠正这一错误。 目前她手中有什么?在克罗切眼里,她是怎么样的? 心念电转,她扬起甜笑,在众人的目光里,牵着身侧男人的手,站了起来。 迈克尔不清楚她的意图,本能地想要顺着她的动作站起身,被艾波洛妮亚瞪了一眼,无措地僵坐在原位。 艾波试探性地给他递了个眼神。两人对视几秒,浑然天成的默契,迈克尔突然明悉她的想法。他板起脸孔,下巴微昂,眼眸微垂地睨人,一副美国贵公子的傲慢做派。 众人打量着这对情侣,只见被点名的女孩另一只手也握上男人的胳膊,撒娇似地摇晃了几下,似乎想要拽着他上台。这是一个俊朗且富有的男人,做工优良的西装,高大的身材和矜贵冷峻的气质,让他看起来不像是西西里人。 克罗切身后的座位,红棕色头发、身材魁梧的男人轻声惊呼:“那是迈克尔.柯里昂,我在美国见过他,他当时还小,但我确定没有认错。” 吉利安诺承认道:“确实是他。” 唐.柯里昂虽然人在美国,但他的势力依然触及西西里,每年都通过进出口橄榄油把控西西里食用油价格。他和克罗切没有利益冲突,必要时反而会相互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克罗切安排侄子塔查协同托马辛诺接待这个美国朋友的幺子,但未过多询问,他不知道他那七十多岁的侄子早已调转船头,将忠心献给了他所谓帝国的继承人。 “他和你妻妹的关系是……?” 吉利安诺或许不明白艾波洛尼亚的意思,但多年的默契让他静静看艾波发挥就好。他面无表情地瞥了提问的人一眼,并未回答,给足想象空间。 所有的座位按照方形矩阵排列,中间并未留通道。两人只能从侧面,沿着墙走过。 花纹繁复、精雕细琢的大理石墙壁下,黑色套装、发髻松散的俏丽少女牵着灰色西装的男人一路向前,光线明亮柔和。 宛如油画般的构图,让角落里的萨尔瓦托不自觉举起摄像机,将这一刻永恒地映入胶卷。 艾波洛妮亚先拉着迈克尔,来到实木小圆台前,翁贝托终于意识到不对,望着面前的人,尴尬地挠挠光秃秃的头顶。 “翁贝托,我知道您仰慕我。但恕我直言,您和我伴侣的差距实在有些明显。” 众人下意识比较。 两人身高相差无几,但翁贝托长期俯身做实验,脊背微弯,鼻梁架着一副眼镜,说话时微微滑落,看上去有些滑稽。另一位外形俊美、衣冠楚楚,骄矜的神态无损他的气度,反倒增添别样的魅力。 和翁贝托两个极端。 女孩昂着下巴,冲教授轻蔑地微笑:“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也不需要你将这些荣誉套到我头上。” 教授从她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丝凶狠和威胁,讪讪地配合:“十分抱歉,维太里小姐,是我唐突了。” 艾波洛妮亚满意了,又牵着工具人转身,用一种骄纵的语气,朝第一排靠近正中位置的吉里安诺嚷道:“图里,你和我爸爸不同意也没用,赫尔墨斯和托马辛诺已经赞成我们在一起了。” “我要和这个男人结婚!” 说完,她拉着男人走出了大厅,不远不近地,众人听到她娇声说:“迈克尔,你瞧,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美国呀?” 将一个爱慕虚荣、目光短浅、一心只想嫁去美国的女孩表现得淋漓尽致。 吉里安诺实在没有演技,能做的只有要紧牙关,不要笑。好在他这副表情,落在其他人眼里,正是被要挟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红发的男人甚至从后排探手,轻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柯里昂家也不错。” 从大厅内出来,艾波洛妮亚在整理思路,迈克尔也未开口。两人一路沉默,拐过两道弯,穿过几道华丽的拱门,在小门厅前停下了脚步。 这处门厅在花园的西北角,光线明亮,透过玻璃窗能看见园内古朴的廊柱和绚烂的紫藤。室内角落里,摆着一盆浓绿的天堂鸟,茎杆挺拔,叶片长圆,增添热带气息。 第61章 艾波洛妮亚松开相牵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烫得灼人,弄得她的手也汗涔涔的。但迈克尔依然紧握着她,艾波不得不凑近,小声解释:“虽然刚刚算是化解了克罗切的怀疑,但我不确定是否会带来意外,还是需要和赫耳墨斯说说此事。” 温热的吐息喷在脸颊,哪怕嗅觉还未恢复,迈克尔依然想象得到那是清甜而好闻的气味。 太阳照亮她白皙小脸,勾勒出一层毛绒绒的光。 迈克尔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忍住亲吻她的欲望,不轻不重地问:“你现在就要去见他?” 英武的罗马鼻鼻尖触上她的面颊,艾波呼吸着他的气息,如松林的薄雪,带着烟味的冷沉。 “是的。”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简直犯规。他那双眼睑微垂的大眼睛离她不到五公分,里面非常的黑,只有这么近的距离才能看到圆圆的瞳孔。这一刻,艾波洛妮亚终于体会到美色误人、皇帝每天要受到何种诱惑。 她快速地啄了一下他的脸颊,而后硬着心肠拒绝:“他脾气古怪,并不喜欢见外人。” 外人?甜吻尚残留在脸颊,迈克尔觉得他非常的冷静。他不过是想要捏着她的下巴大声质问,想要将她按在门厅的玻璃上占有,撕烂她的衣裙,一寸一寸地舔过。然而女孩纯澈的眼,近在咫尺,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她全然地信赖他。 迈克尔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能闻到那柑橘柠檬般的甜香,他说:“给我一个理由。” 艾波洛妮亚只当他的占有欲作祟,直言不讳:“你知道的,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扳倒克罗切,赫尔墨斯视他为宿敌。” 她并不天真的认为只要克罗切死亡,这个岛屿就会得到永远的宁静祥和,但至少他消失后,落下的财富足够这个岛上的平民富裕地生活。可以说,她将克罗切视为关底boss,干掉他就会获得金币般的各种奖励。 她的语气轻巧而柔和,说出的话却血腥暴力:“局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们和克罗切注定要死一个。” 迈克尔曾讲过,在杀掉麦克洛斯基和索洛佐前,他便料到人们将聚焦于毒枭沆瀣一气的警察,忽视他这个凶手。这对局势的精准预判是出色的战略家必备素养。艾波洛妮亚相信迈克尔能理解如今的紧张局面。 迈克尔当然能理解,鲁索咖啡馆那一晚,所有的一切都摊在他的面前,他明白他们的野望。 他松开了手。 * 下午,布兰德利在城堡餐厅的小酒吧找到了迈克尔。 墙角留声机传出悠扬的音乐,下午茶点无限量供应,宾客们随意交谈,相互穿梭其中,风度翩翩。 吧台的角落里,黑发的男人面前摆着一杯威士忌酒,光线半明半暗,将他的脸劈成了两瓣。 听见声响,迈克尔转过脸来,整张脸展露在阳光里,明亮白皙:“要喝一杯吗?” 布兰德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学弟,西西里人信奉天主教,禁止婚前性|行为,那女孩的行为无疑触到了禁区。他能做的只有陪着喝一杯。 迈克尔向酒保做了一个手势,不一会儿,同样的一杯酒被放上了黑色大理石桌面。 两人默不作声地碰了一下杯,迈克尔一饮而尽,随后又示意酒保倒酒。如此再三,酒保索性将一整瓶就放到他们面前。 迈克尔斟了满满一杯酒。 布兰德利怕他还要一饮而尽,连忙道:“聊聊吗?”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呈现迷人的色泽,如同少女的眼睛。迈克尔把玩着玻璃杯,没有说话。 布兰德利试探性地说:“那女孩确实漂亮,但我想,依照你的家世、履历,不愁找到比她更好的。我记得你之前的女朋友凯就很不错,温文尔雅、聪慧独立。” 迈克尔的头微微偏转,看了他一眼。黝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是空寂、平静的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布兰德利换了个角度劝解:“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吧?大学那会儿,偷尝禁果的人不在少数。” 拿起杯子,黑发的男人脸完全沉在阴影里,如蒙上一层假面。迈克尔摇头,淡淡说:“我在乎,但没有那么在乎。” 布兰德利琢磨了二十秒钟,才听懂言下之意,看向迈克尔的眼神不自觉带了几丝怜悯。这个坠入爱河的男人已无可救药。他拍着学弟的肩膀,给他打气:“那就尽快让她成为柯里昂夫人,这才是关键。” 迈克尔垂眸,只盯着那漂浮在酒里的冰块,轻声说:“是啊。” 他甚至不敢问她,是否真心想要和他步入婚姻的殿堂。像是纱布包扎的伤口,他不敢揭开,生怕撕烂了长好的新痂,又怕看到流脓坏死的肉。 他想,如果父亲在,一定会双手握住他的脸,狠狠将他骂醒。女人的肉|体|美和性魅力,不该影响柯里昂家族处理世俗事务。他犹豫不决地像个娘们儿。 布兰德利瞧出他心有芥蒂,只碰了下杯,宽慰道:“那老头也活不了多久,上帝垂怜,你们会幸福地永远生活在一起。” “借你吉言。”迈克尔喝了一口酒,热辣的酒精绽放在口腔,仰头时,阳光无法抵达眼底。 让那个肮脏龌龊的老头去死,这个想法如腐败尸体滋生的蝇虫,恼人又恶心地盘桓在脑海,无时不刻折磨着他。 迈克尔清楚双方的差距。不过是漫长的蛰伏和恰如其分的时机。 第62章 他愿意等待。 第031章 chapter31 几何形状的玻璃窗,窗帘半拢,天光照亮阴暗的房间,老人坐在暗处,膝盖上的圣经书页暗沉模糊。 艾波洛妮亚依然从佣人房,爬石阶抵达休息室。推门而入,抛下一句:“计划有变。” 书啪地合上,西多尼亚身子微微前倾,下意识要站起来。 “你别动,”艾波快速向她解释方才大厅发生的事,“来不及变装,等下这场硬仗得由你来打,现在和我说说你的想法。” 拿着书的手一颤,西多尼亚稳住心神,试探性总结:“所以,克罗切认为赫耳墨斯和图里已经产生了分歧?” “对。”艾波洛妮亚赞赏地点头,示意西多尼亚继续。 她在屋内四处走动,昏暗的光线内,家具的鎏金包边闪烁奢华光泽。调整椅子角度,又拉开墙角的斗柜,取出两根香烟,用食指和中指的指缝夹着点燃,意图营造出多人会谈的场景。 “在克罗切眼里,赫耳墨斯已开始和托马辛诺接触,你和迈克尔的订婚是一个信号,昭示他们二人已经在某方面达成了共识。而吉利安诺对此持反对态度。” “对极了。还有呢?” 西多尼亚思忖,“赫耳墨斯垂涎美国的生意,有意和柯里昂家族交好?” “没错。” 香烟燃烧得实在慢,艾波用力地吸了两口,她实在不擅长抽烟,猛地呛了起来。 “咳、咳咳,所以等下,克罗切必定要来拜访你。如果他孤身一人,仅带了几名保镖,你就先请他自己抽根烟、倒杯酒,他是个实在人,这能放松他的警惕、拉近心理距离,而后你就可以和他抱怨一下图里——” 幽哑般的嗓音自喉间传出,如冥河上空飘荡而过的风,“图里是个好孩子,在对付巴阿里亚镇时,他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些坏影响。” 巴阿里亚有一处共产党支部,极富生命力,久攻不下,是西西里保守派政治人士的一块心病。 4月时,西西里一百四十多万的选民,有六十多万人投给了共产党和社会党所组成的“人民联盟”。保皇党获得了四十万张选票,而克罗切支持的基督教民主党仅获得三十三万张。其余零星几万人投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小政党。 远在罗马的主教、特雷扎部长等人惶恐不安,为避免西西里成为左翼政党的票仓,他们与克罗切达成协议,吉里安诺为马前卒,冲击“人民联盟”的所有集会,撕毁他们张贴的广告,甚至率人烧毁了几处公用房屋。 效果并不好,因为吉里安诺不愿意采取更酷烈的手段,而克罗切也无意鞭策。他的精力放在打击真正威胁他地位的同行上,在他看来,无论谁来当西西里的总督,总是绕不过他。 不过现在,西西里的局势尽在掌握,克罗切开始谋求荣誉,他再次与特雷扎部长热络起来。 阴森老迈的声音还在继续:“他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只是被费拉和佩皮诺给蛊惑,认为我们是寄生在西西里的毒虫。可上帝呀,大脑还依靠人体供给养分,可谁能说它无关紧要、能被割弃呢?” 西多尼亚默默记下了内容。 艾波习惯性地将左腿搭上右腿,伞裙裙摆之下两腿交叠。她说:“如果他带着托马辛诺或是任何老牌黑手党,无论是否一起来,你都要大力夸赞迈克尔,并聊聊我们和柯里昂家族的生意。明白什么意思吗?” 西多尼亚点头:”托马辛诺不敢反驳,而其他人会猜疑。可克罗切富有心机,他会看出赫尔墨斯在挑拨离间。“ ”这不重要。“艾波洛尼亚笑着摊手,烟灰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天鹅绒缎面,“我们说的哪个不是事实呢?况且,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克罗切像所有暮年的君王一样,一面忌惮日渐强壮的太子,一面仰赖年轻人延续政治抱负。他欣赏、信任吉利安诺,同时也乐于打压。 西多尼亚低头沉思,消化了一会儿,才问出她最关注的问题:“如果图里来了怎么办?他这家伙,只会盯着我看,到时出纰漏怎么处理?” “这很简单。”艾波洛妮亚笑眯眯,“你只需要在他们落座后,第一时间问候他妻子的预产期,并聊聊生产的危险。” 西多尼亚一怔,旋即摇头笑道:“你可太坏了。” 此话之后,吉里安诺所有出格的行为都将被视作对威胁自己妻儿安危的老头的不满。偏偏这个老头又是他的军师,他得在克罗切面前装作无事发生。 这一切落在克罗切眼里,可不就是二人已生嫌隙。 将两支燃尽的香烟按灭在水晶烟灰缸内,艾波洛妮亚起身说:“好了,我得走了。玛莲娜那边还得知会一声。帕萨藤珀可真幸运。” 依照计划,满脑肥肠的帕萨藤珀,经身边人的挑唆和哄骗,会去攻击中央巡视组。而后罗马政府震怒,派遣军队抓捕黑手党,但与墨索里尼时期不同,这次的抓捕目标只有克罗切。 但现在,艾波洛妮亚不敢大意,局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被克罗切察觉意图,攻守转变,罗马政府的抓捕目标可能就换成吉里安诺。 香烟和座位是为了刻意营造有人拜访过赫耳墨斯的假象,让克罗切猜测那人身份。怀疑如面包里的霉菌,将不动声色地摧毁他。 现在,艾波要给这怀疑上一个注脚,顺便分散一些西多尼亚这边的压力。 第63章 * 与恢宏华美的大厅不同,鱼骨拼接木地板铺有手工地毯,光线明亮的花厅更为精致婉约。 六米的挑高,天花板和墙壁顶端绘有一幅幅宗教小像,从圣詹姆斯奔赴刑场到犹大之吻,主题均出自圣经,用色古朴。 在繁复的壁画之下,大面积米白色的墙壁,和几组灰色的布艺沙发,除却几盏白色灯罩的落地灯,并无其余家具。 植物是房内毋庸置疑的主角。 迷迭香和细叶球兰等吊兰仿佛湖水般流淌在地面,龟背竹、散尾葵、蓝花楹如山峦次第起伏,柑橘树、柠檬树挂满了与纤细枝干不相称的硕大果实。两面巨大的落地窗,阳光无所顾忌地落在翠绿色的枝叶间,深深浅浅,绿得真实而富有生机。 留声机的歌声不急不慢,舒缓得像是情人晨间的呢喃。女人们穿梭交谈,或捧着马提尼杯,或品尝着甜软的糕点,或在雕花镜前描摹妆容……忽然之间,仿佛进入了异世界,没有阴谋、杀戮、暴力。 在这浓得化不开的绿意盎然之间,玛莲娜一席套装,黑白相间的上衣和白色的及膝裙,衬得她端庄又迷人。 她满脸微笑地坐在沙发间,听着上了年纪的贵妇人诉说家庭生活,时不时地接一两句话,安慰性地轻拍夫人的手。 见到艾波来,玛莲娜和贵妇人道辞,高跟鞋轻迈。她来时摇曳生姿,又铿锵有力,艾波洛尼亚不自觉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景,脸上浮现微笑。 玛莲娜看向她,“怎么了?”顺手给她正了正衣领。 艾波洛妮亚轻声说:“计划有变,帕萨藤珀下午就得死。” 玛莲娜一愣,但未质疑,只问:“让谁去做这件事?” “你安排。光明正大或悄无声息地都可以。”艾波洛妮摘下柑橘,放至鼻尖轻轻嗅闻,“以赫耳墨斯的命令,越早动手越好。” “好。”玛莲娜快速在脑内筛选,“让朱利奥去吧,他这段时间都跟在帕萨藤珀身边,很得帕的信任。就在厕所里好了,方便打扫。” “行。” 两人俱在笑,眼角眉梢带着和煦的柔情,仿佛在谈论晚餐的安排。完全无法想象,这温柔笑意之间,举重若轻地决定了一条性命。 “可惜这宴会了。”艾波洛妮亚望着枝叶间行走的女人们,她们是如此的轻松愉悦。等帕萨藤珀的死讯传开,这份悠然多少会被减淡,染上些微惊惧。 艾波突然想起一桩事,问道:“艾琳娜.卡拉布雷塔来了吗?” 玛莲娜指了指角落里的金发女孩,身穿天蓝连衣裙,同色的绸缎发箍将她的短发拢起,冷感十足的长相,如萨尔瓦多镜头记录的一般美。 她说:“性格内敛,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姑娘。” 这评价可不低,艾波洛妮亚扬眉。 “我给了她名片,她承诺有需要会来。” 几句话聊完,玛莲娜去安排那桩小事了,走之前她将艾波洛尼亚介绍给了那位贵妇人。 艾波本想这边事情处理完毕便去找迈克尔,亲亲抱抱某个醋罐,但老夫人戴满戒指的手已经握住了她,艾波无法拒绝,只得乖乖坐下,耐心地听她念叨像北方人一般冷冰冰的儿子特雷扎。 * 悠扬音乐,觥筹交错。 砰地一声。 迈克尔下意识警惕,眉心隆起褶皱。 布兰德利感慨:“又开香槟。” 迈克尔顺着他的话转身望去,只见餐厅中央,人群的中心,侍者手举酒瓶,雪白的泡沫自瓶口喷涌。 闪光灯亮起,侍者的身后,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笑容满面,对着镜头握手。 “交易达成就开香槟,主办人野心可真不小。” 布兰德利看得分明,那些人不仅西西里人,还有那不勒斯、弗洛伦萨的商人,从服装厂商到葡萄酒商,他们大老远的过来,似乎早已知晓此次展览会能扩充人脉、达成交易。而这些交易额都被工作人员记录在案,间接成为了此次展览会的成绩,经由媒体鼓吹,全西西里、乃至意大利都将知晓农业机器展览会的名声。商人们会对这类型的展览会趋之若鹜,间接成为主办方的人脉。 布兰德利再次感叹:“简直是完美的逻辑闭环。” 迈克尔不由笑了起来,心中不由洋溢起骄傲,他的艾波洛尼亚就是有这么厉害。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瞧见侍者着急忙慌地出现,招呼他的同事找来餐椅将通往盥洗室的通道堵住。 窸窣的议论声,宾客交头接耳,惶恐的情绪逐渐蔓延。 大约五分钟后,皮肖塔出现在餐厅,他没有进入盥洗室察看情况,径自来到餐厅正中央,示意侍者关闭留声机。 “各位朋友,请放松,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皮肖塔举起手,示意众人不要紧张,”家里出了一只老鼠,我们在清理门户。“ 这并未完全打消宾客的疑虑,男人们依然瞪着皮肖塔,要求他给个说法。 皮肖塔神色难堪,拇指和食指同时摸上的八字胡。 ”阿斯帕努,你快说,死的是谁?“”对!你要是不说,我们可不敢继续留在这里。“”妈妈咪呀,快说!” “好吧好吧。”皮肖塔面色犹豫,像有难言之隐般,“这实在丢人。” “死的人是帕萨藤珀,他负责采买和运送物资,在本次展览会里贪污大约一百万里拉的钱。吉利安诺发觉后怒不可遏,私下质问,他仍然不知悔改,于是痛下决心除掉他。” 第64章 议论声再次出现,不同的是这次十分轻松。西西里本地的商人向北方的合作伙伴普及吉利安诺和帕萨藤铂的关系。甚至有人说:“早就该杀了这个土匪。” 局面缓和,侍者重启留声机,舒缓的音乐自大喇叭流泻而出。 皮肖塔向小吧台走去,他需要喝一杯,压压惊。总算糊弄过去了。在展览会上杀人,狠还是这几个女人狠。他感叹。 早在朱利奥下手之前,玛莲娜便告知了他这件事。和她一样,皮肖塔对此也毫无疑义,反正那家伙迟早要死。唯一担心耽误他做生意,商人胆小谨慎,像是候鸟般,稍遇寒风便飞去更温暖的地方。 朝布兰德利打了个招呼,皮肖塔坐到迈克尔的另一侧,问酒保要一模一样的酒,却被上了一个装有圆冰的空杯。 “嘿!”皮肖塔三个手指捏拢正要发话,迈克尔拿起酒瓶,琥珀色的酒液流出入玻璃杯。 讪讪地松开捏住的手指,皮肖塔喝了一口,说:“老天,今天可真累。” 他看向美国人,调侃道:“马上要订婚了,开心吗?” 迈克尔没有接茬儿,反而说:“帕萨藤铂不是因为贪污死的吧。” 明明是问句,却用陈述的语气。皮肖塔笑容一敛,谨慎地瞥了眼不会意大利语的美国记者,简单地说道:”这不重要。他背叛了我们,注定要死。“ “不是吉利安诺下达的命令。他还在陪在克罗切身边,不可能大发脾气,泄露了锋芒。”迈克尔眼睛望着酒柜的某一处,语气却笃定,“是赫尔墨斯的意思吧。” 皮肖塔咋舌,佩服的同时不免升起忌惮之心,让这样一个美国人成为艾波洛尼亚的配偶,是否存在替他人做嫁衣的风险?他反问:“是又如何?” 迈克尔转过头来,直视着皮肖塔,用一种诚恳而恳切的语气,缓慢说道:“我真心爱慕艾波洛尼亚,希望在西西里安家落户。我知晓她是一个有想法的姑娘,而我全心全意地支持她的事业。所以,请将我的请求告知赫耳墨斯——给我一个机会,尽一份绵薄之力。” 第032章 chapter32 皮肖塔喝完一杯酒,很快又被喊走。这位出生蒙特莱普雷镇的西西里人是继亲王之外,本次展览会最受欢迎的人物,来自意大利各地的富商不断地递上名片,与他握手拥抱、行贴面礼。 他走后,很长一段时间,迈克尔和布兰德利都没有再交谈,沉默地喝着酒。 布兰德利的意大利语并没有想象中的糟糕,而皮肖塔的语速并不快,结合记者的专业逻辑能力和对话中出现的几个人名,布兰德利拼凑出了大致内容。他正在努力消化。 “乔。” 玻璃杯举在手中,迈克尔对着灯光欣赏里面的液体,不紧不慢地说:“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他没有看记者,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冰块几乎融化殆尽,琥珀色的酒液颜色淡地像是蜂蜜水。 布兰德利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坦然道:“两千美金,现结,一分都不能少。“ “没有问题,但我有一个请求。” 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不可拒绝,迈克尔取出钱包,数出一沓钞票,在放到桌上之前,他淡淡地说:“不要对外透露你今天见到或听到的。乔,我不想威胁你。” “当然,当然。”布兰德利笑着将相机拆开。 黑色的胶卷在桌面滚了一圈儿,在碧绿的钞票前停下。 迈克尔给他倒酒,温和地说:“你知道的,公开这些事对你没有好处。” 布兰德利识趣地反问道,“今天我见到、听到什么了?” 迈克尔拿过胶卷,揣进口袋,冲他轻抬下颌以表谢意,“我欠你一个人情。” 布兰德利开怀大笑:“希望没有来找你兑现的一天。” 他又坐了一会儿,将杯中酒饮尽后便叫来侍者,乘车回巴勒莫了。独留迈克尔一人,坐在原位,喝了一杯又一杯。 日头渐斜,阳光被城堡西侧的楼体挡住,光线渐暗,头顶水晶灯次第亮起。侍者们推着一辆辆餐车进入餐厅,穿梭在圆桌之间布置晚餐。女人和孩子的声音如林间的鸟鸣,清脆悦耳地出现,冲散了原本严肃谨慎的氛围。 “亲爱的先生。” 轻曼的嗓音自身后响起,犹如琴弦缓慢拉动,迈克尔猛地回头。 明亮而璀璨的灯光下,艾波洛尼亚笑意盈盈,“不知是否有荣幸,请您喝一杯?” 银色西装的青年发丝微乱,右手肘倚靠吧台,一条长腿笔直,另一条长腿微曲、锃亮的黑皮鞋踩着高凳的横档,禁欲而潇洒,明黄的光里,有种难言的性感。 迈克尔没有吭声,仅用那幽沉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的火星若有似无,如火塘中燃烧殆尽的炭火。 女孩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径自搬了高凳挨着迈克尔坐下,发觉他面前是一整瓶酒,现在竟只剩二分之一了,艾波不由轻笑一声。 忙碌的一天即将结束,艾波拆除松散的发髻,瀑布般的黑色卷发倾泻而下。她朝酒保说:“请给我一杯水,再给他添块冰。” 两人坐得实在太近,几缕头丝落在了男人的手背,痒酥酥的。迈克尔伸出另一只手遮住了杯口,他说:“我不喝了。” 艾波洛妮亚凑近问,手自然而然地握上他结实的胳膊:“为什么?你醉了吗?” 她是清甜的、娇艳的,近似于柑橘,又混合着玫瑰的强烈妩媚。那张小脸俏生生地仰望他时,他只想捏住她的下巴,一遍一遍地勾勒她的唇线。 第65章 艾波洛妮亚已经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但还是坏心地想要他说出来,越加凑近他,近几乎亲到他耳朵,执着地追问:“为什么?”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侧,引出电流般的酥麻,迈克尔闭了闭眼,蓦地转过头,微醺的眼里近乎凶狠,他一字一顿地警告:“不要让我在这里吻你。” 这孩子气的话让艾波洛妮亚不由哈哈笑起来,确定他真的喝醉了。 海藻般的发丝随着她的笑飘荡,如纽约春日东河边的柳树,迈克尔忍不住挑起一缕,指尖轻捻,他迟钝地跟着笑起来,只觉得她的每一次笑都让他爱意繁生。 艾波问:“你饿了吗?” 喝醉的迈克尔似乎格外乖巧,他摇了摇头,老实说:“和乔吃了些烟熏拼盘。” “乔?” “乔.布兰德利。我们本来同一年考入达特茅斯,我去当了四年多的兵,他就成了我的学长。” 艾波洛妮亚从这两天的记忆里翻找出对方身份,“美联社驻意大利的记者?” “对。不过他今晚就要回罗马了。” “可惜了,不然可以让他报道一下过几天的大戏。” 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玻璃杯的口沿,一圈又一圈地,暧昧又迷醉的动作,仿佛描摹肌肤的纹理。 迈克尔一把捉住她的手,轻吻指尖,“艾波洛妮亚,不要管他了。” 手劲有些重,带着难以逃脱的力道,艾波以为他又在吃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哄道:“好好好,不提他了。” 灯光调暗,仅餐厅中央的空地流出一圈湖泊似的亮光。音乐曲调变得抒情而真实,留声机悄无声息地被六位乐师取代,圆号、长笛和各个尺寸的提琴合奏出或唯美或华丽的乐章。 特雷扎部长、伊曼纽尔和伊奥帕总督在下午陆续离开,其余想要攀龙附凤的客人也如潮水般退去,留在现场的大多是西西里人。 几对男女手拉手进入光湖似的舞池,快活地跳起来。高跟鞋与皮鞋碰撞地板,应和音乐的旋律,仿佛天然的节拍器。 克罗切和亲王坐在视野最好的那一桌,几株龙舌兰和天堂鸟如屏风般围绕,离乐队不远不近,既纵揽全局,又有一定隐蔽性。 还在前菜阶段,克罗切面前摆着番茄红酱肉丸,亲王选了炸意大利饺子,吉利诺安比他们二人都健康,是火腿蜜瓜沙拉。 刀叉切开滚圆的肉丸,鲜红的汤汁,灰褐色的肉,仿佛某种器官。克罗切叉起一块,送入嘴里,他品尝了一块,点点头。他是地地道道的西西里人,对美食有近乎严苛的追求,不愿用任何事打扰享受美食的过程,败坏了胃口。 亲王也是如此,因而桌上一时之间并无交谈声。 同桌的吉里安诺那张时刻准备挂起微笑的自信脸庞,如牛咀嚼干草般,面无表情吃着盘里的菜。 桌上其余几位黑手党人不断觑着他们的脸色,以换菜品尝的名义交换眼神。 帕萨藤珀的死多少为此次盛会蒙上了一层阴影。有人愤怒,有人害怕,有人庆幸,有人冷眼旁观。 “那是艾波洛妮亚吗?”吃完前菜,等待主菜的间隙,克罗切指了指远处角落里的女孩,问道。 他的嗓音意外的洪亮,如男高音一般,与他那肥硕中带着土气的身材、锐利凶恶的长相不符。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朦胧的光里,女孩长发披散,正和一名灰色西装的黑发男人面对面坐着,举止亲密。 克罗切评价道:“作为一个未婚女孩,她的行为有些出格。好女孩不应该和男人走得太近。” 胖嘟嘟的黑手党老大想要解释那青年的身份。 克罗切举起手,示意托马辛诺不要打断他,接着说道:“她确实聪明,做了许多小玩意儿,也许脑袋里装着的东西比我们所有人都多。如果她是男人,必定成为图里的左膀右臂。可惜她是女孩。许多女孩小时候比男孩更聪明,可她们到了年纪,就像发情的母牛,那聪慧化作了欲望,一门心思想要恋爱、结婚、下崽。” 像是验证他这句话,女孩拽着青年踏入那光汇成的湖里,脸上的笑闪闪发光。 “瞧,她们就是这样。越是聪明的女孩越是如此。”克罗切看了吉里安诺一样,肥硕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图里,不要难过。虽然特雷扎认为,安排你的妻妹嫁给翁贝托,可以整合一部分保皇党的选票。但我们是西西里人,这样的阴谋诡计不应该存在于婚姻之间。” 吉里安诺默不作声。他主动向克罗切告知了农用机器一切,老人语气温和,欣慰地抱住他,并顺着他们的意思发话举办展览会。但他清楚,克罗切对他的隐瞒是不悦的。如今这点子不悦在帕萨藤珀的死亡里遽然爆发,无论是谁,竟然在克罗切的好日子杀人,这是在藐视权威。克罗切动了情绪。 沉默间,主菜端了上来。 纯银雕花餐盖揭开,几块酥皮包裹的牛肉横陈在瓷白的餐盘。这道被击败了拿破仑的英国公爵所钟爱的菜,也是克罗切的最爱。 吉里安诺挥退侍者,葡萄酒深紫近黑的液体倒入杯中,相互碰撞,呈现鲜血般的光泽。 克罗切喝了一口酒,不知是城堡的高超酿造工艺,还是倒酒之人让他满意。他笑起来,两颊的肥肉抖动:“如赫耳墨斯所说,他们两人的结合,将让纽约和美国链接在一起。” 第66章 音乐不知何时变得轻柔舒缓,月光般的灯里,那对主角相拥起舞。 第033章 chapter33 明月高悬,群山隐约可辨,夜色晦冥间,无数盏路灯掐着山的曲线,串成一条闪闪珠链。 城堡前的石阶,宾客们三三两两地寒暄道别。 保镖搀扶克罗切坐入轿车,那肥胖的身躯占据了后座大半的空间,整辆车都晃了几下。 一行人在城堡前欢送他。前头是几位黑手党头领,从衣着朴素、修道士式的唐·马尔库,到努力打扮得光鲜但衣着不伦不类的唐.布拉奇,还有肥胖的唐.托马辛诺和唐.多梅尼克。后面紧跟着吉里安诺、皮肖塔和奥洛尔托亲王,三人在谈论今日的菜色。走在最后的是那对年轻人,柯里昂家的小儿子和吉里安诺的妻妹。 他摇下窗户,那张长着大鼻子的脸依次看过每个人,乐呵呵地吩咐吉里安诺送迈克尔回巴勒莫,美其名曰商量嫁妆、交流感情。 艾波洛妮亚摸不清克罗切的意图。如果只是敲打吉里安诺,无须让二人同坐一车,该说的话,想必方才晚餐桌上已经说尽。继续在公众场合鼓吹此桩婚事,只会让其余几位手下愈加敌视托马辛诺。 那三位老头铁青着脸,全凭对克罗切的尊敬和畏惧才没有立刻上车走人。而托马辛诺呢?这个胖老头尴尬地站在原地,已经从同行的眼神中感受到自己处境不妙。 克罗切点名的两位男士心情同样不美妙。 西多尼亚傍晚露面了几分钟,脸色苍白得吓人,特意安插的医生给出诊断,建议明日再启程。吉利安诺原想以此为借口留宿一晚,陪伴近一周未见的妻子,诉诉衷肠,再顺势和伙伴们讨论一番后续计划。但克罗切已然发话,他只能让艾波洛妮亚代替自己留下来。 迈克尔的心情更为糟糕,酒精早已在方才的拥舞中蒸腾殆尽,但很长一段时间,莫大的晕眩依旧笼罩着他,幸福而虚飘,哪怕这舞蹈只是女孩迷惑敌人的手段,他还是忍不住沉浸其中。所以,当艾波说要留在城堡过夜,那轻盈的快乐如泡沫般炸裂,碎得七零八落。不舍得与她分开。 送走克罗切,吉里安诺先和朝几位黑手党大佬道辞,而后朝艾波洛妮亚说:“记得帮我向赫耳墨斯转达,注意安全。” 这话十分巧妙,既可以是威胁,又可以说是关心。众目睽睽,坐实他和赫耳墨斯不和的传闻。 艾波洛妮亚闻言,先下意识点头,唇弯到一半,像是猛然领会这话里的胁迫之意,硬邦邦地说:“用不着你提醒。” 这演技,吉里安诺叹为观止,大笑着坐进了车内。 但与他同乘一车的迈克尔仍然站在原地。 灯光并不明亮,夜色让男人的眼神看起来格外深邃,甚至有些晦暗,仿佛暗夜里的深湖,不知名的水怪潜藏。 艾波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并未放在心上。她还在思索克罗切的用意,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迈克尔问:“明天你在哪里?” “应该会回家住几天。” 艾波觉得她再不回家,妈妈就要去巴勒莫逮她了,然后将她塞进婚纱,光速打包嫁给眼前这个男人。 她又瞧了眼迈克尔,抛开莫名阴郁的神情,他确实丰神俊朗、秀色可餐,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迷人的弓形嘴唇和高挺的罗马鼻,多久都看不腻。 迈克尔又问:“我明早先去医院,下午去维太里咖啡馆找你?” 艾波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心软地点头。 迈克尔看出她的迟疑,意味难辨地望了她一眼,坐入车内。 “明天见。” 目送数辆小轿车相继驶出城堡大门,顺着华美奢靡的珍珠链,一路驶向山脉后的巴勒莫。 送客的三人转身步入亮堂堂的城堡。 侍者仆从正在收拾宴席,玛莲娜手下的几位姑娘指挥着保镖将宣传册柜、签到台等组织内部资产搬到停在后门的卡车上,明天一早送回巴勒莫的办事处。 亲王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今晚的小牛肉不错,配自产的葡萄酒恰好。我喝得有些多了。” 三人就牛肉的品质和葡萄酒的酿造工艺谈论了一番,不知不觉便来到门厅。 米白的大理石地砖,几何图案交错,如漾开的波纹,一侧通往主人房间,一侧通往客房。 皮肖塔亲昵地搂着亲王肩膀:“这些个生意等你明天酒醒了再谈。晚安,维托里奥。” “晚安,阿奴帕斯,艾波洛妮亚。” 现场只剩他们二人,三条长廊空荡荡,远处时不时传来侍者忙碌的脚步声。 艾波洛妮亚瞥了眼伙伴,知晓他有话要说。 皮肖塔开门见山:“迈克尔说想要帮忙,参与进我们的事业。” 艾波洛妮亚脱口而出:“不可能。” “为什么?他是柯里昂家的小儿子,当过兵又读过大学,他气度不凡、学识丰富,看他那个牧民出身的跟班加洛,短短几个月已经有模有样,比克罗切的保镖像样。可见擅长驾驭人心,有领导才能。他不正是我们缺少的类型?” 雷默斯通透聪慧,战术上从不出错,但与队员相处过于温和,缺乏威严,需要有人为他背书。比安奇的勇武足以服众,但过于自负,原本他们将他列为左膀右臂培养,银行家的死让他失去了这个机会。其余的年轻男孩,如弗朗西斯之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67章 “你再说下去,我都怀疑他给你天大的好处了。” 皮肖塔举起双手,承认道:“我确实是有私心。” “本来说好的,让我来展览会帮忙,代替图里拉拉赞助、跑跑人情,等会议结束我就回北部。可现在这局面,赫耳墨斯和吉里安诺闹起来,我看我这个三号人物是走不脱咯。” 艾波洛妮亚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对自己的定位很精准。” 西装革履的青年直摇头。 “我安逸惯了,只想和商人们吃饭喝酒,衣着光鲜地参加聚会,当然,还有和各式各样的姑娘喝酒跳舞。”皮肖塔叹气道,“巴勒莫的局势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实在是害怕了。” 眼前的青年,半长的卷发垂于耳际,女孩般秀气的脸庞并不柔弱,留着两撇标志性的小胡子。他的身上一直有种孤注一掷的残酷的气质。 艾波洛妮亚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打量他,到了这时候她才惊讶地发觉,那双历来炯炯有神的眼睛竟然染上了恐惧和疲惫。 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人类的本能,当初安排他去做生意时,艾波洛妮亚就想到过这一天。因而她只说:“也不是我能掌控的,局势瞬息万变,我们需要你,阿奴帕斯。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她的眼神是平静的,并非胜券在握,仅是一种无惧风雨的笃定与自信。站在门厅的辉光里,犹如一面踔厉的旗帜。 皮肖塔心知没有吉里安诺和艾波洛妮亚在后方的支持和搏杀,他所谓的生意比浪花还脆弱,轻而易举化为泡影。 直视那双棕中带紫的眼睛,他只认真说:“所以,我想让迈克尔参与进来,多一重助力,多一分胜算。” 一改云淡风轻,艾波洛妮亚别开眼,视线落在门厅上方的水晶灯,黄铜卷叶的灯枝如藤蔓般细密交错,流光溢彩的灯盏,仿佛一场永不散席的美梦。 掌心依稀残存某人大手握住的触感,她只淡淡反问了一句,“如果你遇到了心爱的姑娘,你会让她参与进来吗?” 皮肖塔一怔,陷入沉默。 * 柏油铺就的道路平稳顺滑,两侧路灯几乎连成白线,不断向后飞过。 迈克尔向后看去,巨大巍峨的城堡快速隐没于黑暗。 车内一片昏暗,浅淡的光线勾勒轮廓。吉利安诺亲热地拍了拍美国人的大腿:“我很高兴今天能看到你。” “哦?” 这位□□继承人误以为艾波洛尼亚邀请了迈克尔,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开玩笑道:“艾波可从未和男人跳过舞。我们确实可以讨论嫁妆了。” 心里却不以为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们从事的工作是在刀尖起舞。一旦出事,根据缄默原则,不知情的家人将被视作平民放过。艾波只会像对待父母兄弟一般,用谎言编织起一座安全的港湾,保护她的丈夫。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这个美国人像道具般被摆弄。 迈克尔半真半假地说:“图里,虽然这么说实在丢人,但我无法确认她是否真心喜欢我、真心想要嫁给我。” 吉利安诺并不擅长撒谎,只能迂回地安慰:“她看你的眼神,就和西多尼亚看我时一样。你应该能理解,被她那水汪汪的眼睛一瞅,我恨不得连心都剖出来。” “确实。”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女孩的笑颜,当她对他笑时,他的灵魂都会下意识蜷缩起来。 但随即,那张老迈丑陋的脸如附骨之蛆般出现,黑暗中,迈克尔脸上的笑意消弭殆尽,他不动声色地问:“除了维太里先生,在婚礼之前,我还需要征求其他长辈的同意吗?” 吉里安诺大咧咧地说:“不用。” 车外是平稳行驶的呼呼风声,偶尔有一两只飞虫撞上挡风玻璃,化作一滩虫泥。 “是吗?”在这样的环境里,迈克尔的声音格外沉静,他解释道,“艾波说赫耳墨斯是她的导师,我想他在艾波洛妮亚心里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便也想征求他的同意。” “我知道你和赫耳墨斯的龃龉是迷惑克罗切的手段。他是你的军师,他是怎么样的性格?我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讨好他?” “哈哈。不用特意准备,赫耳墨斯已经非常喜欢你了。”吉里安诺干巴巴,“只要艾波同意了,赫耳墨斯就会同意的。” 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他忽然变得谨慎,又补充道:“我是说赫尔墨斯和艾波洛尼亚有特殊的羁绊,他尊重她自己的意愿。” “原来如此。” 无稽之谈。如果尊重她的意愿就不会突然要求他们订婚。在展览会之前,艾波没有要和他结婚的想法。呵,她不过是对那老头言听计从,甚至能放弃主观意愿。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些微颤抖,迈克尔压制住内心涌现的、寒冰般的戾气。语调冷静又友善地向吉里安诺说起想要帮忙的想法。 吉里安诺有些意外,但并未反对。稍加思考,他忽然问:“你父亲是唐.柯里昂?” “不错。” “你觉得西西里的黑手党和你父亲有什么区别?” 迈克尔回忆塔查医生给他讲的那些□□故事,说道:“唯一的区别是我父亲的手段更为温和,他靠权势勒索平民。这里的黑手党靠枪支。” 这回答让吉里安诺高不由看他一眼,他说:“那你觉得我们和这些黑手党区别大吗?”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第68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69章 最后,不知道谁回家取来了吉他和马兰扎诺,一桌人快乐地唱起歌谣。 热情奔放的歌声飘荡在耳畔,阳光穿过平台的屋檐,均匀地撒在每个人身上。男女老少红扑扑的脸颊洋溢着快乐,嘴里哼唱着朴素又诙谐的词句。 安布罗斯往桌上添鹰嘴豆的间隙,发现艾波洛尼亚早已离开。 她回到了店内,坐在那个采光最好的位置,随身携带的牛皮手拎包躺在桌面,包口敞开,白色河流般淌出一沓纸。 展览会结束,总体工作量下降,主要就是检查七月各个厂的生产情况,检查核对交上来的数据,并开始缓慢规划第四季度的经费。翁贝托那家伙的项目经费肯定得减,但得把握这个度。 安布罗斯望着工作的妹妹。黑发少女脊背微微倾向桌面,左手捏着一张纸,和桌面的另一张文件对照着,右手握住一支钢笔,时不时地写几个字。午后阳光勾勒出她冷峻又认真的轮廓,像是驰骋疆场的将军,既有胜券在握的笃定,又有步步为营的谨慎。 蓦地,歌声穿透花瓶和窗户的缝隙,“花儿,花儿,一年四季,鲜花盛开……梦见你时我都会从床上摔下来…红玫瑰盛开…我只为那不爱我的女子而唱。” 晚风拂面般,艾波那张仿佛水泥灌注的严肃面庞陡然生动起来,笑意自她眼中漾开,随即如池塘春水,扩散至眼角唇畔。 这是西西里著名的民歌,男人痴心的等待着并不爱他的女人。艾波洛妮亚嘴角不自觉噙起笑,眼前自然浮现起迈克尔的脸庞。 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她想得摔下床铺,然后懊恼又羞涩的爬回床上,然后把脸埋进枕头里? 这画面让她再也绷不住,顺着在歌曲的节奏摇晃、轻笑起来。 安布罗斯看了直摇头。 歌声悠扬,一曲终了,艾波罗尼亚的思绪却没有回到工作,反倒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 她仿佛看到俊朗的男人开着黑色小轿车穿过树林、莽原,风撩起他的短发,眼里充满快活的笑。 * 日头西斜,蹄声悠扬,木轮碾压过石砾土路,维太里先生终于回来了。 彼时,聚会方才散去,人们意犹未尽地将桌椅放归原位,艾波洛尼亚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十分听话地拿着笤帚仔细扫地,力图将石砖缝隙里的每一粒灰尘都清扫干净。 她像是突然发现大扫除的乐趣,重复而刻板的动作,将所有的灰尘聚集在一起,无聊但意外放松心情。 偶然一抬头,她瞅见了赶着驴车回来的维太里先生:“爸爸!” 安布罗斯扶着胖鼓鼓的维太里先生下车,天气炎热,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艾波帮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棕色外套,德文特跳上车辕,挥舞鞭子,驱赶驴车送回皮亚齐亚家。 兄妹两人让父亲歇息片刻,随后收拾物品关闭店门,一同顺着粗石块铺就的山路向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维太里夫人听见动静出来看了一眼,见丈夫好好的,便又回到厨房。她在做艾波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还用肉末和大蒜焖了茄子,她甚至还煮了米饭! 飘入鼻腔的阵阵香味让艾波不住地分泌口水。回家的感觉真好,原本莫名低落的心情稍稍回缓,她想要进厨房帮忙,被妈妈赶了出来。 三人一道坐在起居室等饭。 安布罗斯问:”爸爸,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需要这么久?“ 维太里先生喘着粗气坐到桌边,接过女儿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才回答:”没什么事,有位罗马来的客人喜欢我们家的酒,想要买一些回去。他也认为这是全意大利最好的酒,能完美代表西西里,有着无与伦比的柑橘和柠檬芬芳。“ 又抓了一颗鹰嘴豆,他说道:“我和那位先生十分投缘,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又谈了好久的天,他差点要开车把我送回来。我急着回来还驴车,好不容易才拒绝他的邀请。” “那罗马人和你谈了什么?” “不过是政治之类的,”维太里先生说到一半,发觉是女儿问的,瞪了她一眼,见艾波毫不退缩,只能认输般地说道,“他和我说了罗马的经商环境,担心西西里和罗马一样,会有些小阿飞糟蹋生意。我便和他吹嘘了本地的治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不相信,我们又到马路上喊了几个农民和牧民来,大家都这么说,他才勉强信服。” 艾波洛妮亚问:“然后呢?” 在女儿不轻不重的执着目光下,维太里先生轻咳一声:“是孔蒂和另外两个农民先说起图里的,都是本镇人,再说了,那位罗马客人也不是警察,这个孔蒂先生可以做保。” 艾波洛妮亚并不相信,仅扬眉追问:“所以你说了图里的身份?” 显然,这里所谓的身份并非指吉利安诺反法西斯英雄,而是指克罗切的继承人。她有理由怀疑这位罗马人是巡查组派出的眼线,甚至于这就是巡查组成员。 如果此时由吉里安诺的岳父曝光出,他是克罗切的继承人,艾波都能想象,社会舆论会炸成怎么样,标题她都想好了——昔日反战英雄竟是黑手党。 父亲肯定会被请上法庭,安布罗斯可能也会被抓去问话,妈妈惶恐不安。这可太糟糕了。想到这里,原本一分的坏心情变成了八分满。 艾波洛尼亚时常带着甜甜的笑,偶尔不笑时,天然有一种惹老实人生气的压迫感。而今天似乎格外可怖,甚至于眉眼间泄露出几丝不该出现的冷意。 第70章 维太里先生无端觉得自己矮了两截,呐呐道:“这倒没有,只是说了他要当警察局长。” 又忍不住嘟囔一句:“他也没正经身份让我说呀,那虚飘飘的英雄名号么?” 安布罗斯一直在一旁听着,见父亲确实没有触犯缄默原则,不由长出一口气。自公元十二世纪黑手党诞生以来,还没有出现违法了缄默原则,能寿终正寝的人。人人得而诛之。 “艾波,怎么了?”他见妹妹依然肃着一张脸,心又提了起来。 思忖片刻,艾波洛尼亚指尖轻敲桌面,公布道:“图里要当警察局长的谣言是我们传出去的。” “这、这这…”维太里先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妈妈咪呀,你们胆子怎么这么大。” 安布罗斯问:“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既然是谣言,说明他们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打算。而让一个成分复杂的战斗英雄陷入如此争端,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只让制定游戏规则的人觉得他们自大又愚蠢。 那夜商定时,皮肖塔也是如此发问,吉里安诺默不作声。只有那个美国人,黑色的大眼睛闪着灼灼亮光,像烟花引线,细小而明亮的等待后,猝然爆发绚烂的火花。 “意义就是…” 艾波洛妮亚压下心底微妙的涩意,微微一笑,“让那些罗马的大人物看到了图里的号召力。” 下半年将进行全国大选,他们要向罗马展示——吉里安诺,是唯一能将西西里两百多万、左右翼选民团结起来的人。谁和他站在一起,谁就能拿下西西里。 今晚的餐桌格外安静,平时安布罗斯沉默地吃饭,没有说一些镇子里的趣事,也没有和父亲讨论农场植物的种植情况。 德文特倒是想说话,但他只要一提到那辆黑色的吉普车或是吉里安诺,维太里先生便会用力克咳嗽,让他不敢继续。 艾波洛妮亚也没有话题说,关于展览会能说的,下午已然说尽。她舀了一勺酸甜可口的番茄炒蛋铺到白米饭上,再一口吞下,很奇怪,往日觉得美味的食物,今日竟然只觉得普通。 维太里夫人看她兴致缺缺地用勺子拨弄盘子里的食物,以为她这两日山珍海味吃惯,没什么胃口,说道:“白天在外面人多,我不好问你。这几天迈克尔去找你了吗?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结婚?主教说七月底他有空,可以为你们主持婚礼。” 艾波洛妮亚努力撑起笑,佯装羞涩地瞪她:“妈妈!” “好好好,我不说了。” 第035章 chapter35 艾波洛妮亚睡眼惺忪地下楼,迷迷糊糊地吃完早饭,和维太里夫人说几句,跟在安布罗斯的身后,拎着装满文件的牛皮包,前往咖啡馆。 她的睡眠质量向来很好,无论身处山原荒野、闹市街头,她都几乎秒睡。吉里安诺曾评价她脑内有个开关,只要拨到休息那一侧,立刻屏蔽所有情绪和思考,机器般沉然入眠。 但昨夜,她躺在床上,几次合眼,又几次睁开。夜风悄无声息地拂过窗棱,掀起雪般的薄纱窗帘。这是不应该的。她心想,她的心境应如寒风中的磐石,任东西南北风吹拂,自岿然不动。 她索性起床,穿上最舒适的皮靴,摸黑下楼,悄悄离开家跑了十公里。回来后,头脑恰到好处地兴奋,于是她又满身大汗地伏案工作,直把自己折腾得身心俱疲才陷入混沌的梦境。 晚睡的后果就是此时的困倦。艾波坐在咖啡馆内的老位置,强打精神,从包里掏出文件,阅读起来。 正方形小桌上摆有一只破口的马克杯,香豌豆肆意绽放,仙气飘飘的淡紫色,摇摇欲坠的美。这是瓦莱丽雅她们一早送来的,她们还邀请她一起玩耍,被她婉拒了。 安布罗斯端了两杯咖啡,一杯放在了她桌前,另一杯拿去了室外,珠帘叮铃作响,维太里先生在太阳下看报纸。而后他指挥德文特,检查酒窖、打扫卫生、烘烤鹰嘴豆……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咖啡馆前的小广场,妇女排队汲水,男人结伴下地劳作。虽然葡萄收获不再是难题,但日常施肥、除草仍需自己动手。 羊倌驱赶羊群经过,数十只羊汇聚在一起,发出汪洋般的咩咩声。 羊群之后,黑色的吉普车如涉河而过的大象,立在白色的河流旁,甩着尾巴无奈等待。 安布罗斯见状,掀开珠帘,头探入店内,提前对妹妹说道:“有人找你。好像是菲利波。” 果然—— 五分钟后,汽车在咖啡馆门口停下,棕发的年轻人未下车,头伸出车窗:“艾波,皮肖塔让我带你去巴勒莫。” 男孩是西西里常见的长相,橄榄色的皮肤,瘦削的脸颊上星星点点的晒斑,眼睛黝黑而明亮。 “好的,我拿一下东西。”艾波没有问缘由,撩起珠帘,回到店内,玻璃珠碰撞,如连绵不绝的春雨。 昏暗的光线里,文具和文件凌乱地摊在桌面,一旁的香豌豆安静而热烈,花瓣在这微光里呈现丝绸般的质感。她眉眼不自觉柔和,深吸一口似红茶似柠檬的馥郁,用废纸将花束包裹起来。 “爸爸,帮我和妈妈说一声,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棕色连衣裙的少女,一手拎着皮包,另一手握着一束白纸包裹的紫色鲜花,站在漆黑的吉普车前,机械与鲜花,冷硬与柔美,如油画般美好。 胖老板翻过一页报纸,佯装未看女儿,鼻腔里发出一声哼,权当同意。安布罗斯挥手,又指指鼓囊囊的胳膊肌肉,示意她放宽心,一切有他。 第71章 艾波忍不住弯唇。 汽车甫一发动,尚未驶入大路,菲利波便迫不及待地汇报:”昨晚两位美国客人抵达巴勒莫,带着六十万美金,图里不在,玛莲娜让皮肖塔接待,安排他们住到了尤姆波尔托饭店。“ 尤姆波尔托并非巴勒莫最高档的酒店,却兼具安全性和私密性,最重要的一点,这是克罗切的地盘。艾波洛妮亚并无异议,让她产生疑问的是另一桩事。 “图里去哪里了?”按照昨天上午在他们家商量的结果,他这段时间都应该驻守巴勒莫,静待巡查组莅临。 菲利波一拍脑门:“我忘和你说,昨天他去特拉帕尼了,带着迈克尔。那两位美国客人是他的亲戚,所以皮肖塔让我务必来接你,毕竟你们即将订婚。” 鼻尖依然漂浮着香豌豆的清甜香气。 艾波洛尼亚坐在座位,垂眸望着横在双腿的花束,指尖摩挲着其中一片柔嫩的花瓣。忽然,她笑了起来,摇下车窗,在呼啸气流中,将它扔了出去。 * 月色婆娑,清辉如泄,海面反射粼粼波光,几十艘渔船躺在港口舒缓胫骨,随着海潮起起伏伏。 迈克尔望着这夜景,无端想起他的女孩,也如月色一般,清清凌凌,让人心神一荡。 “嚓”打火机火轮擦动,金属盖又合上,反反复复,火光时隐时现。 吉利安诺看出他的烦躁,以为他忧心任务,安慰道:“虽然帕萨藤珀留下一地烂摊子,但往好处想,只要把这几个虫蠹处理了,我们能进账一大笔钱。西多尼亚一定会奖励我。” 特拉帕尼的是重要的港口,但其支柱产业是渔业。曾经的西西里,渔民是公认的穷人,一艘舢舨日出而作,运气好时能打来市价两万里拉的鱼,但到渔民手里时只有可怜的两百里拉,中间的大部分利润都被所谓的代理商攫取。 十分讽刺的是,本世纪以来,渔民的好日子竟是在战争期间,托配给制和对黑手党的大力打击,渔民悄悄出海,贩卖捕鱼获贴补家用,至少能养活一家老小。墨索里尼倒台、黑手党复起后,事情再次变得糟糕。 于是,他们派帕萨藤珀前往这座海港城市,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同时足够贪婪,能在短时间内压制这些贪婪的黑手党。等日后他们腾出手来,再从根本解决。 然而就在昨天中午,一位小商贩在街头找上吉利安诺,声称帕萨藤珀欠他一大笔钱,如今欠债人死了,他便来找死者的顶头上司。他振振有词:“我知晓你是大名鼎鼎的吉利安诺,报纸上都写了,这几天展览会你赚了很多钱,足够把整个西西里买下来。现在你的手下去了地狱,他的债就应该由你偿还。” 吉利安诺尊重每一位来找他的人,并未简单地将小商贩当作骗子。恰好看到从医院出来的美国人,他素来意气用事又随心所欲,一把拽住那小贩,跳上迈克尔的新车。 在迈克尔的强烈要求下,吉里安诺随意找了一个路人,让对方给皮肖塔和艾波洛妮亚带话,而后算上充当司机的加洛,一行四人,开启了一场说走就走得调查。 他们于下午抵达海港小城,在小贩的介绍下和大大小小不同的人物吃了几顿饭,花了几小时的时间,他们才稍稍摸到事情的真相。 原来那些代理商为了控制帕萨藤珀,特地为他设了一个局,用赌场勾起他的赌瘾,而后诱使他以吉里安诺的名义向普通商贩拆借。帕萨藤珀虽然贪婪,但不愚蠢,他知晓那些如爬虫般的穷人是吉里安诺的逆鳞,迟迟不愿行最后一步。但要敲开一个已经腐化的人的心门,不过是时间问题。 如果不是克罗切介入,用金钱说服帕萨藤珀去巴勒莫杀那个银行家,又被艾波洛妮亚看到了行踪,可能这些代理商已经在特拉帕尼完成了帝国的重建。 不过现在也无甚差别。 到处都是那几位代理商的眼线,渔民们沉默寡言,远远地看到他们掉头便走。 他们住进了特拉帕尼最奢靡的酒店,欣赏最好的歌舞和风景,却如笼中的鸟雀,铺天盖地的桎梏。 吉里安诺打了个哈欠,转身回房间准备睡觉,走到一半,他补充:“艾波一定也会奖励你的,她最财迷了。” 火光擦地跃起,照亮温柔笑意。 * 吉普车停在吉利安诺宅的雕花铁门前,车笛未响,雷默斯已从门房的简易小屋里跑出来。 “艾波!”男孩快乐地呼唤她的名字,他兴冲冲地说道,“柯里昂家的两位客人已经在里面了,阿斯帕努正在陪。” 艾波洛妮亚下车,来到另一侧的铁门旁,与雷默斯一起开启铁门。 吉普车驶入宅邸,一直开到林荫道尽头、废弃的喷泉前才停下。 手心传来铁门被太阳照得微微发热的触感,推着铁门再度合拢时,艾波问:“他们到了多久?” “大约半小时。” 艾波洛妮亚拍拍他肩膀,勉励道:“这段时间是关键,不要松懈。” “当然!”他突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你、你要订婚了吗?我听去展览会的人说,你非常喜欢那个美国人。” 艾波只冲他笑了笑。 雷默斯挠挠头,只当没有察觉到她古怪的态度,坐回原位继续翻看报纸。他爱看那些展览会的报道,展览会总计交易额一百亿里拉,约合一百六十万美元,妈妈咪呀,他与有荣焉。 第72章 独自走在林荫车道,艾波踢着路面的小石子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婚姻能带给她的好处,以及那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地位。从铁门到建筑,不过五十米的距离,转瞬即逝,她并没有想出结果。 喷泉正中心那尊大理石丘比特像稍显整洁,青苔尽数消失,但这打扫十分粗糙,大块大块沁入石料的黑痕未被酸洗,深深浅浅地横陈在爱神的脸庞,像是欲语还休的泪痕。 别墅的前厅,皮肖塔正和两位男性闲聊,西多尼亚在一旁的短沙发,微笑着作陪。 坐在左侧的中等身高、体格壮硕的年轻人,是卡罗.瑞泽,迈克尔的妹夫。淡黄色的卷发和蓝蓝的眼睛,配合意大利人的长相,让他看起来像是教堂壁画上的帅气天使。 另一位坐在右侧的老人是萨尔瓦多.忒西奥,和瑞泽截然相反,他身材又高又瘦,咀嚼腌橄榄时,露出一口吸烟的黄牙。那双黑眼睛瞥来,阴恻恻的死亡气息,偶尔还会闪现一两缕精光,仿佛爱财的冥河摆渡人卡戎。 西多尼亚率先看见她,她朝艾波招招手,向客人们介绍:“这是我的妹妹,艾波洛妮亚.维太里。” 忒西奥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这位据说让迈克尔中了晴天霹雳的女孩确实美得惊人,五官浓艳明媚,气质却懵懂纯净,二者混合而成一种别样的妩媚,配合绰约多姿的曲线,天然拥有让男人无法抵抗的魅力。 瑞泽的反应更为直观,在看清艾波洛妮亚后,先是微微睁大眼睛,短暂怔愣,眼底骤然爆发惊艳,而后迫不及待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她走来。 “卡罗.瑞泽。”他磕磕巴巴地朝她伸出手,用带着英语口音的意大利语说,“很高兴见到你。” 艾波洛妮亚冲他微微一笑,大方地握上他的手,蜜糖色的眼睛漾着醉人的甜,几乎让这个已婚男人眩晕。 忒西奥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他意识到这并非普通的乡下姑娘,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在面对男人的爱慕时,要么难为情地羞红脸,要么洋洋得意,绝不会如此游刃有余。 皮肖塔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站起来笑道:“虽然迈克尔和图里不在,但我们依然可以庆祝。” 他对艾波洛妮亚说:“瑞泽先生和忒西奥先生带了六十万,以及柯里昂先生对此次合作的期望、对故乡的思念。” 艾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桌面上是一沓信纸和老照片,他们方才就在谈论这些。忒西奥十几岁流浪至纽约讨生活,他对故乡也抱有极强烈的感情和深刻的记忆,和皮肖塔谈得有来有回。 几人坐回座位,继续谈论先前的话题,艾波洛妮亚和姐姐坐在一起,听皮肖塔和忒西奥讨论哪里的炸饭团做好吃。 西多尼亚眼见瑞泽一瞬不瞬地盯着妹妹,心下鄙夷,面上依然一派和善,温温柔柔地问:“瑞泽先生,听说您和柯里昂小姐在纽约举办的也是意大利式婚礼,场面十分热闹。” 瑞泽神情僵硬一瞬,旋即,这点子愧疚在两位美丽女士好奇而专注的目光里消失。能在出轨被发现后,殴打怀孕的妻子,本身就是个道德感稀碎的烂人。 他兴致勃勃地翻开相册,一一为她们解释。 老柯里昂送来相册,一是为了加深二者的认识,互相信任,合作才能走得长远;二是为了让小儿子喜爱的女孩知晓美国生活的繁华,认识到西西里和纽约的差距,日后风声没这么紧时,和迈克尔一道回去,他可不希望寄予厚望的儿子留在西西里或是意大利蹉跎一辈子。因而放入的全是精美的彩色照片。 如今,这些照片全部沦为瑞泽炫耀的工具。一张一张地解说,从布满鲜花的长舞台,到堆满饭菜和葡萄酒的餐桌,当然还有他那光彩夺目的新娘。 艾波冷眼看着肤浅直白又愚蠢的男人,仿佛未开化的猿猴,由她随意玩弄,原本郁沉的心情逐渐明朗起来。她想,她就该是个坏女人。所以为什么一定要给承诺呢? 下一秒,一张照片跃入眼帘。 那是婚礼的大合照。人群的中心是毫无疑问是新郎和新娘,但艾波洛妮亚第一眼望到的是站在父母身旁的迈克尔,军装挺阔,衬得他英武不凡。他的身侧,红色翻领连衣裙的漂亮女人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笑靥如花。 心脏一瞬间被揪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要将它捏碎。艾波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她恍然想起切法卢回来的午后,香烟白雾后,他那若隐若现的虚晃眼神。 原来是这样啊。 她真的错了。恋爱一点都不简单。 第036章 chapter36 如同猛地踢到桌角,剧烈的疼痛后,患处会逐渐滚烫而麻木。艾波洛妮亚反倒笑起来,赞叹道:“真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她一扫方才的冷漠,兴致盎然地问起了婚礼的细节,从餐点到礼金、乐队到宾客,她问得极细,明亮的眼睛如天空般澄澈,闪着希冀的光,显得非常向往美国生活。 西多尼亚自然也看到了照片上的女人,她未说话,仅轻轻握上妹妹的手。艾波的嗓音悦耳娇俏,不断地询问婚礼具体事宜,她不由自主收紧握住妹妹的手,如同骑手担心马儿跑断腿,努力勒住缰绳。 察觉到手上的力道,艾波回头,朝眼里写满担忧的姐姐露出灿烂笑容。 她知道事情有古怪。 艾波相信依照老爷子的细致谨慎,绝不会出现如此纰漏。迈克尔的西西里小妻子只会在遥远的婚后,某日整理家族相片时,偶然发现自己丈夫的生命里曾出现过另一个女人。 第73章 而如今,这张照片冷不丁地出现,无疑破坏了双方的信任。这不是结亲,是结仇。于公于私,维托.柯里昂都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她很冷静。 又聊了一会儿,几人前往花园就餐。 铺有白布的餐桌放置在拱形的葡萄花架下,藤蔓交错、叶片繁盛,织出浓绿的荫蔽。 皮肖塔坐在主位,两位宾客和女士们面对而坐。 午餐是雷默斯手下的一个小伙子所做,烤鸡和意大利面。还有自家腌制的橄榄和待客惯例、维太里家出产的葡萄酒。 忒西奥不吝夸赞:“鸡肉嫩而不柴,用迷迭香、欧芹等香料腌制,完全没有腥味。意大利面番茄香味浓郁,做法十分地道,有妈妈的味道。” 他向皮肖塔询问主厨出生的村庄,得知和他母亲娘家的村落不过几公里,愈加高兴。 被忒西奥夸上天的美味,在艾波洛妮亚的嘴里如同嚼蜡,叉子卷起面条,她机械地下咽。一面嚼着,一面思索。 她并不了解忒西奥,仅从迈克尔的只言片语中知晓这是一位深得柯里昂信任的老将,负责打理布鲁克林的生意。是个独当一面的人物。 他会背叛柯里昂吗?他是否和克罗切有过私下交易? 等吃了大约八分饱,艾波放下餐具,朝坐在对面的人笑道:“柯里昂阁下一定很中意您吧?瑞泽先生。” 隔着不宽的餐桌,少女望来的眼眸盈着水光,其中的崇拜瞬间让瑞泽的身体虚飘,如坠云端。 瑞泽刻意隐去一部分真实原因,自得地说:“那是当然,柯里昂先生钦点我带六十万美金来西西里,还派了最得力的助手辅佐我。” 他避重就轻,甚至将忒西奥称为维多.柯里昂的助手,而不是副手,似乎对柯里昂家族的发家史完全不了解。 艾波洛妮亚的笑意越发深,她瞥了眼和皮肖塔聊天的老人。这位精明的老人仿佛没有听到般,径自和皮肖塔讨论西西里美食流派。柯里昂家族的得力干将、元老级人物并未将瑞泽放在眼里。 这让艾波摸到了一些思路,她需要继续试探一番。她身体微微前倾,歪头问:“您会在西西里常住吗?不知唐是否安排好住处?” 特意用了语义含糊的唐,未指名到底是纽约的柯里昂,还是西西里的克罗切,全凭瑞泽的理解。 “当然,克罗…” 瑞泽只发出几个音节,便被忒西奥打断,他冲女孩笑道:“感谢款待,我们依然会住在优姆波尔托饭店。唐给我了我们充分的自主权” 端得是滴水不漏。 艾波洛妮亚没有继续追问,反而冲他们笑笑。很幸运,仅那几个音节,让她触摸到了答案的边角,但又好像没有。更多的疑问随之泛起,如同漩涡一般,将她扯入无尽的猜测。 维太里家的醇酿威力惊人,一顿饭下来,客人脸颊酡红,皮肖塔亲自互送二人回酒店小憩。 宾客离去,艾波和雷默斯等人一起,收拾碗碟餐具,简单打扫卫生。忙到近一点,她才坐在露台的藤椅歇息。 午后微风阵阵,空气里传来柠檬芳香。 男孩们已经回到岗位,西多尼亚在露台的小桌上摊开白布,脖子上挂着一条皮尺,手捏粉笔,正在打版制作新衣服。 艾波终于卸下了面具。无心工作,她神情空白地望着湛蓝的、没有一丝云翳的天空。 半晌,艾波洛妮亚问姐姐:“爱情到底是什么?” 西多尼亚手中动作未停,浅浅一笑:“对我而言,爱情就是图里。” 艾波没好气地看了姐姐一眼。 “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我的小艾波,你要自己去发现。不过,”西多尼亚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过度的希望,自然而然会产生极度的失望。” 艾波洛妮亚一怔。她竟然对那个美国人有期盼? 西多尼亚放下手中的粉笔,看向坐在藤椅里的少女。棕色连衣裙,粗黑的麻花辫松散地坠在脑后,发尾系着一根浅蓝的缎带,午后近乎酷烈的阳光,让她的脸庞呈现过曝的明亮。 她是如此迷人而可爱,又是如此聪慧而强大。但刚才,她那空白的表情,是摇摆的、软弱的,简直不该出现在她的脸上。 西多尼亚语气柔和,说出的话语却尖刻到直戳人心:“艾波洛妮亚,我的妹妹,你素来清醒且果断,对时局把握精准。遇到挫折从不抱怨,怎么在感情这里,变得如此吹毛求疵,优柔寡断了?” 天空依然高洁,干净得让人不忍伸手,生怕将它弄脏。艾波洛妮亚枕在椅背,望着那片深湛出神。 长时间瞪视,眼睛不自觉地酸涩,某种液体充盈眼眶。她闭上了眼睛,承诺道:“给我五分钟。” 合上眼后,眼前并非一片黑暗,阳光穿透眼皮,呈现黑红之色。艾波思绪万千,纷乱的思绪如夏日虫鸣。 她想,要求自己的配偶纯洁无瑕有什么错呢?她只是有些委屈罢了。凭什么她要接受他的过往,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他的生命。这实在不公平…… 等到再次睁开眼,一切混乱尽归平静。 阳光下,她轻声叹息:“这一招,真厉害。” * 一轮金色的朝阳,慢慢自山后升起,金黄逐渐照亮城市,海面虽灰暗,但涛尖已沾上金粉似的光。 黎明的码头,四个男人五花大绑,或跪或躺在水泥地面,其中有两人受了很重的伤,整个人痛苦地蜷缩。 第74章 他们的面前,围着一圈人,挨挨挤挤,像是灰色的海平面,涌动着无声的浪潮。 “各位朋友,”吉里安诺站在二者之间,如跷跷板的中心点,“面前这四位你们可能并不认识,但不要紧,我会一一为你们介绍。” 他来到左侧第一个男人的面前,拽起他的后领,男人神色惶恐,眼睛睁得很大,嘴里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这个人叫科伦坡,是个海鲜代理商。也就是个二道贩子。” 接着吉里安诺又一次介绍了每个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职业——都是海鲜代理商。其中两个深受重伤的人昏迷着,吉里安诺弯腰现场兜了一瓢海水,将他们浇醒。 冰凉而咸涩的海水触上伤口,疼叽哇乱叫,凄厉叫喊让沉默的人群兴奋、躁动起来。 迈克尔站在他的身旁,兴致缺缺地望着这一切。他只想要尽快回到巴勒莫,回到艾波的身边。虽然吉里安诺斩钉截铁地认为艾波不会为他的突然消失而生气,承诺那个路人会将他们的行踪带给她。但他的心总是高高地拎起,某种莫名不妙的预感如小虫子般时不时爬上脊柱。 吉里安诺继续说道:“是他们,把持着通往巴勒莫的要道和运输工具,让你们捕获的鱼无法及时送到巴勒莫的市场,只能给他们交巨额的保护费。一旦你们之中有反抗的人,他们会立刻让他消失。” “今天,我和我的战友,已经完全掌握了他们做这些事的证据。”吉利安诺指指迈克尔手上的皮箱,“现在我给你们一个选择。将他们和证据一起,送往巴勒莫的法院,交由法官裁决。或者——” 他笑起来,露出标志性的八颗牙齿,“我们现在就处决他们。” 迈克尔看向乌压压的人群,他明白吉里安诺如此做的用意,这是在团结人心、积累威势。而他也知道问题的答案。 “现在就杀了他们!” 短暂的静默后,人潮中发出此类回答。在这个没有死刑的国家,人们依然狂热地制造、信奉死亡。 吉里安诺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他先是朝四个即将被处死的敌人,郑重而严肃地说:“我以上帝和西西里的名义处决你们。” 紧接着转过身,对渔民们说:“那么现在,我们再给他们五分钟,向上帝祈祷。” 这是他们的例行动作,吉里安诺走到迈克尔身边,小声和他解释:“如果艾波在,我们还会多一个简单的葬礼环节。艾波会用拿出十字架,对着他们的尸体祷告,祝愿他们下地狱哈哈哈哈。” 迈克尔也忍不住笑起来,眼前仿佛浮现她一本正经诅咒的模样,她坏得真可爱。再一次地,迈克尔意识到,这是个不信上帝、只相信世俗力量的女孩。 五分钟结束,砰砰砰砰几声响。加洛和吉里安诺一起,将尸体推入海中,浪花翻滚。 旁观的渔民爆发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呼喊着吉里安诺的名字。 而迈克尔,他已经坐在驾驶座,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巴勒莫,向女孩诉说此次经历。他是如此勇武过人,与她十分相衬。 至于某个老头?通过这三天的相处,迈克尔确信赫耳墨斯在吉里安诺心里的地位并没有外界传言得高,甚至不如维太里姐妹。他已经是吉里安诺的左膀右臂,离他幸福地、全然地拥有她,又近了一步。 第037章 chapter37 “雷默斯——” 黑色轿车停在雕花铁门前,锃亮的车漆浮了一层灰。 吉利安诺伸出头,催促放下报纸慢悠悠走来的男孩,兴奋地说:“快开门,我们带了好东西回来。” 一面开启半侧门,雷默斯一面冲自家头领抱怨:“图里,你一声不吭地走了,这几天,阿斯帕努忙得人都黑了好几圈。” “哈哈哈,我等下就去和他赔礼道歉。” 出于职业习惯,在大开另一侧铁门时,雷默斯下意识观察车内人员。 驾驶员是迈克尔.柯里昂,他神情波澜不惊,目光平静,直视前方绿荫缭绕的别墅宅邸。不过虚握方向盘的手,食指不断弹动,泄露了焦灼的情绪。 视线继续扫过,后座是一位皮肤被太阳和风吹得黝黑粗糙的男人,看起来是那位美国人雇佣的保镖。忽然,他的视线凝住了,保镖身旁的一大块黑布包裹着的物件,近两米长,搁在保镖大腿上。等门完全开启后,他走到副驾驶座车窗旁,玩笑道:“图里,你不会带回来一具尸体吧。” 吉利安诺哈哈一笑,示意加洛展开:“确实是尸体。”麻布掀起,咸涩的血腥味飘来,黑色皮质座椅,赫然躺着一条硕大的剑鱼。 “问特拉帕尼的渔民买的,中午我给你们做炸鱼排。” “太好了!”雷默斯欢呼,旋即,他想起什么,话锋一转,“但西多尼亚和艾波都不在家。” 像弹弓绷紧,石子划过空气,树干留下浅浅的凹痕。迈克尔转过头来,嘴角微沉:“她在哪里?”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艾波洛妮亚,雷默斯老实回答:“在办事处,这几天西多尼亚晚上还会回来,艾波洛妮亚晚上都歇在那里。” 吉里安诺回头瞥了迈克尔一眼,见他手已经放在档位上,忍不住笑起来,调侃道:“别急,罗密欧,她不会跑。” 三天患难,吉里安诺已将迈克尔视作可信任的朋友。这位美国人果敢且机敏,调查陷入困局,他竟能想到破局之法。过程说起来很简单。他以柯里昂幺子的身份和代理商们谈合作,打探利益链,而后私下单独接触,撬松几人的关系,在他们内讧时一举击破。个中细节,无非是胆大心细、机警沉着之类,许多人终其一生难以达到的片汤话。 第75章 要说吉里安诺唯一的不满,大概是这个美国人一颗心全系在艾波洛妮亚身上,一有机会就向他打探,噢,还有赫耳墨斯。搞得吉里安诺总是担心被他挖出赫耳墨斯的真实身份。 不过他没有皮肖塔那么多心眼,自信地信任所有人。他看出美国人的急切:“迈克尔,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我们可以先把鱼做好了给她们送去。天热,鱼太难储存。炸好的鱼排,还能给姑娘们加餐…” “抱歉,图里,”迈克尔打断吉里安诺的长篇大论,“麻烦把地址告诉我。” 距离不远,步行可达。 车门开启又合上,吉里安诺对着美国人的背影摇了摇头,对留在车内的保镖说道:“这家伙有只有这一个弱点。” * “你们觉得这样如何?会太靠左吗?“ 巴勒莫城区,主干道马科达大街延申出的一条小巷,不起眼的三层建筑,在咖啡馆和鞋店之间,有一个门面玻璃锃亮,三米宽的门头结结实实刷成白色,在七月地中海的阳光里,分外醒目。 此刻,那耀眼的白前,几位女孩站围在下面,仰头看着艾波洛妮亚跨坐在人字梯顶端,嘴里叼着铁钉,手举羊角锤,安装店铺招牌。 那是一块约莫六十公分的木头牌子,漂亮的连体字绘出“阿拉克涅纺织”字样,紫色粉色的斜条填色,让人眼前一亮。梯子脚边,几块木头招牌积木般堆叠,俱是斜条纹的填色。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指挥,确定位置后,艾波哐哐哐一顿锤,利落地将字母招牌钉上白色的木头底板。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繁忙的马科达大街与它分割开。偶有几位路人经过,也对此处年轻女孩聚集的现象见怪不怪。因为这幢楼是教会授权的女子进修学校。 钉完这一块,艾波扶着阿莱的手,跳下最后一截横档,几人调整梯子的角度,她继续爬上去安装第二块。 番茄红和棕黑斜条纹的赫利阳伞,蓝色黄色条纹的以太光学研究,以及绿橘交错的奥洛投影设备。五颜六色的字钉在雪白的木底,醒目的同时,活泼又清丽。 这里是组织在巴勒莫的总办事处。一层的店面房半租半用,二层、三层分别是办公区域和宿舍,员工几乎为女性。 如今展览会结束,工厂的生意日好,咨询和售后工作量骤增。艾波和玛莲娜商量,用一层闲置店面当作商业接待处。她们人手不足、资金有限,她认为只有成立类似于这样的统一客服部门,才能效率最大化。玛莲娜认可,其余姑娘们也没有异议。 艾波洛妮亚下定决心,将精力投注到工作,再也不想旅游之类的事。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工作永远不会伤她的心。 然而,目前组织一个萝卜一个坑,并不需要她横插一脚。公司账目和交给克罗切假账有玛莲娜一手操持;洛特山谷的小工厂在慢慢转移出来,由泰拉诺瓦夫妇负责;皮肖塔忙着应付想要采访吉里安诺的记者,还有招待柯里昂们;阿莱、罗莎掌管纺织厂,另外两家由亲王派遣的人打理。大家都做得很好,她指手画脚不合适。 西多尼亚倒是十分好心地表示,艾波可以当她和曼尼娜的立体剪裁模特。艾波认真思考片刻,又去她们的工作室仔细打量了一番人台,最终还是拒绝了这份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 思考间,最后一块门牌钉好。 罗莎莉亚喊道:“艾波,快下来喝口水,今天莫里蒂夫人烤了苹果派。” 艾波仍坐在梯子上没有动,冲她们摆摆手:“你们先去吃吧,我再发会儿呆。” 她还需要想一想最近的计划。时值多事之秋,巡查组的人下周正式抵达。她还得继续唱赫耳墨斯和吉里安诺不合的戏码。以及不能让克罗切如意……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美国人。 艳阳高照,可能早饭吃得少,又喝一大杯咖啡,艾波感觉到些微的眩晕,胃部浅浅痉挛。 忽然,安静的巷口传来一声呼唤:“艾波洛妮亚!” 艾波转头,朝声音的来源望去,方才还在回忆里的男人出现在巷口。隔着近三十米的距离,她清晰地看到他剧烈喘息。似乎刚刚经历极速的奔跑,衣冠不整、头发凌乱,但那双眼睛,太熠熠生辉,仿佛她是他的月亮。 心跳不可遏制地加速。 或许是她的目光,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形象,不由自主地慢下步伐。扯了扯衬衫,又低头查看了衣领、袖口,将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拨正。这一系列动作透露出好处的可爱局促。仿佛鲜嫩柔软的藤蔓,轻轻地触碰她的心门,痒酥酥的。 他的笑总是那么好看。明媚如西西里的原野,山花烂漫,她的血液随之肆意而欢腾。 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些笑容并不独属于她。胃部一阵阵生理性的抽搐,心跳逐渐平息,艾波洛妮亚垂眸。 她在梯子上站起来,高高地俯视梯子下面的男人。 他是那么俊美。意大利人的长相、美国的儒雅、西西里的霸道阴鸷,全然相反的特质,却是如此独一无二的和谐。 已经来到梯子正下方的迈克尔察觉到不对,阳光中的艾波洛妮亚一如既往的美丽,但此刻,那张永远让他神往的脸晕在光里,过于轻盈、过于虚渺,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这光里。 他又轻轻唤了她一声:“艾波洛妮亚?” 见她默不作声,他刻意用伦敦腔的英语逗她,“尊贵的小姐,请授予我扶您下来的荣幸。” 第76章 然而,预想中女孩的笑并没有出现。艾波收回叉开的腿,一眼不发地扶着梯子,一档一档地下来。 她双脚踩上地面,迈克尔收起笑,抓住她仍搭在梯子上小手,柔软的触感、浅浅的凉意,他诚恳地道歉:“我错了,周二那天我应该来和你说一声,再和图里一起去特拉帕尼。” 迈克尔本想说他们可以一起去特拉帕尼,但随即他想起这几日的惊险场景,只要一想到她要面对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和不怀好意的人,心脏便本能一缩,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艾波洛妮亚轻描淡写地睨了他一眼,蓦地弯唇,绽放出一抹勾魂摄魄的笑,她慢慢说:“迈克尔,我接受你的道歉。” 如火红的曼珠华沙,热烈到荼靡。迈克尔感到魔法般的眩晕,眼里失去了其他人、其他事,只想弯唇和她一起笑。 在他走神的这一刻,艾波冷冷地将手抽回,合拢梯子,握住中部的横档。店内的姑娘们早就隔着玻璃欣赏他们二人的大戏,见她收梯子,立刻帮忙开门,接过人字梯。 “艾波?” 艾波洛妮亚没理他,径自走入店内。 迈克尔赶在玻璃门合上之前进入,他看出艾波态度有古怪,但他还是提议说:“我们一起回吉里安诺家吧,图里今天中午会炸剑鱼排,他说这是你唯一喜欢的鱼排了。” 女孩们像是小动物般,已经退到楼上,但一个个都竖着耳朵在楼梯口听。玛莲娜路过见聚集了那么多人,不由也投去好奇的眼神。棕发特里莎用手指抵住嘴唇,又指指楼下,示意她仔细听。 艾波洛尼亚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喝下,胃部的痉挛终于慢慢平复。她冲他露出了礼貌性的微笑,并说:“迈克尔,我今天还有工作没有做完,无法陪你去。以及,” 她顿了顿:“这里暂时不接待男客,劳驾移步隔壁咖啡馆。” 第038章 chapter38 迈克尔足足愣了两秒,注视艾波洛妮亚:“为什么?” 他眼里的光亮寂静而沉默,无端让她想起雨后的枇杷叶,水珠凝在油亮叶片,闪着静谧的光。 艾波别开眼,拎起茶壶再次加水,淡淡地说:“这是店里的规矩。”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玻璃干净得像不存在,阳光自由地照入,封闭的室内,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醉人的甜香,柠檬花、柑橘和葡萄酒,是睽违已久的气味。迈克尔直勾勾地盯着她。 艾波洛妮亚沉默,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茶,涩意自舌尖蔓延,胃沉甸甸的,以至于心脏像船舶锈蚀的船锚,不上不下地坠胀。 迈克尔望着她那濡湿的淡粉色唇,渴意突然苏醒,火烧火燎的。他说:“给我也倒一杯。” 生怕她不同意,又可怜兮兮地解释:“早上特拉帕尼回来一口水都没有喝。” 艾波睨了他一眼,从身后的玻璃柜里拿出一只干净的白瓷杯,要求道:“喝完你就走。” 迈克尔不可置否。 温热的琥珀色液体注入杯中。这是一把英式青花茶壶,圆白的壶身绘有一朵玫瑰,手绘水墨质感让玫瑰染上牡丹的风韵。 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出,想要从她的手里接过茶杯,艾波却避开,将杯子放在小方桌上。 笑意一点一点地消失,迈克尔沉下面孔,几丝微不可查的凉意自心底钻出。他握紧杯子,温吞的水温让他手心沁出汗来。 她慢条斯理地说:“我以前不喜欢青花,认为它过于俗气,不像素色的青钧白瓷,纯粹、单一。但某一天,也许是阳光,也许是年纪,我再看向这些钴蓝烧出的花纹,忽然咂摸出它的美。” 迈克尔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说:“你喜欢瓷器,我给你买。无论你喜好变得有多快,我都可以满足你。” 这语气,仿佛他会为她践踏一切人间的秩序。艾波洛妮亚噗嗤一声笑。 木头招牌打磨得不够仔细,手心靠近中指指根的位置,扎了一颗小木刺,平时毫无感觉,只要一触碰,又痒又疼。艾波想,她可真矫情,竟然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位照片上的女士。她笑得那么开心,是否因为也收到了如此真挚而强硬的承诺? 忍住那不合时宜地酸涩,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能读懂她的意思,艾波洛妮亚轻笑着摇头,反问:“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没有胡思乱想,事实上,我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西裤抵上地砖,迈克尔单膝跪地,仰望着阳光中的女孩。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系了一根紫底白花的领带,非常衬她的眼睛,如梦似幻。黑色鬈发在脑后松松地挽成玫瑰花般的发髻。一如既往地迷人。 “我并不擅长表达爱意,接下来的每一句话,句句出自真心。” 艾波触到他眼底的认真,仿佛有一根看不到的弦,轻轻弹了她一下,疼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很抱歉,那一天我没有出现。不仅是因为我未能履行诺言,更是因为我缺席了你珍珠般人生中一天。我愿意用我余生的每一个礼拜二、每一个下午来弥补。” “这枚戒指并不光彩,它原先戴在海鲜代理商情妇的手指上。图里和我说,他们的婚戒是他第一次干坏事时,从公爵夫人手指捋下的祖母绿戒指,是他当时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我想,这一枚也有近似的含义。” 蓝宝石戒指出现在他的指尖,修长粗大的手指捏着精巧的首饰,小心翼翼地让人心头发软。 第77章 “艾波洛妮亚.玛利亚.阿尔西娅.维太里,您愿意嫁给我吗?” 时间过得前所未有地慢,艾波凝望着跪在面前的男人,如希腊雕塑般的面庞浸透了阳光,明亮而充满希望。西西里金色的阳光飞跃过巴勒莫的古老墙体,掉落到他的眼里,超越太阳的耀目光芒。 将一切阴谋算计照得无所遁形。 这一刻,突如其来地,一股巨大的悲伤笼罩着她。艾波洛妮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 如同恒星在某一注定的瞬间坍缩,求婚者眼里的光亮倏地消弥,漆黑的大眼睛,呈现全然的哑光质感。 迈克尔从地上站起来,仿佛靴子落地,癌症病人得知自己的死期,他攥紧戒指,锋利的宝石刺入掌心,他却丝毫不觉得疼。 “是因为赫耳墨斯吗?” 艾波洛妮亚一愣,被情绪填满的脑袋如同老旧的风扇,吱吱呀呀地缓慢转动,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看见了,展览会的上午,你对他行吻手礼。”他哽了一下,压抑内心喷涌的尖酸和戾气,继续轻声说,“还为他扣衬衫纽扣。“ 空气陷入沉默。 楼梯间传来一声轻咳,玛莲娜催促姑娘们吃苹果派,而后赶紧工作。趿趿拉拉的声响从楼梯间离开,玛莲娜走下来,高跟鞋踩在楼梯的头几阶,弯下腰,视线穿过木扶手,看向艾波洛尼亚。 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女孩罩住,两人站在那里,毫无肢体接触,像是两道平行的线。 几分钟的功夫,艾波洛妮亚终于厘清了思路,她忍不住露出惨淡的笑。原来他们是如此相似,同样在嫉妒的地狱里着挣扎。烈焰炙烤灵魂,煎出痛苦的爱意。 是的,爱。她竟然爱他。爱到她不忍心用诡计糟蹋这份明澈洁纯的感情。 面前的男人轮廓是如此鲜明,高鼻深目,丘比特般的弓形嘴唇抿起。明明站在阳光里,却因为角度和深邃的眉弓让眼窝全然沉在阴影,看不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但她能想象得到,那必然是幽沉而炽热,如海底深处的火山。 艾波洛妮亚直视他,坦然说着谎言:“是的,我尊重他。我仰慕他。” 尊重?仰慕? 霎那间,情绪如沉睡巨兽苏醒,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与冰冷海水交融,剧烈沸腾,理智跟随希望尽数分崩离析,灵魂如同残缺的梦境,癫狂又怪诞地崩出躯壳。血液似乎也伴随天崩地裂的情绪抽离身体,无法回流心脏。他冷得想要颤抖。 迈克尔扯出一个残酷的笑,问:“那我呢?” 像是不懂事的青春期的少女,艾波洛妮亚露出随意践踏真心的恶劣笑容,“我只是觉得好玩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中了晴天霹雳的人,想要知道你和我其他追求者有什么不一样。你知道的,像我这样的漂亮女孩儿,从来不乏追求者。” “再者,你竟然破坏了我们的计划,把农用机器的事情捅了出来,我和赫耳墨斯是有些生气的。所以我们打算逗逗你。” 艾波全当没有看见他阴沉到阴鸷的面色、宛如实质的郁气,自顾自地说:“不过,我还是得谢谢你,为我们带来六十万美金。情谊不成买卖在,迈克尔,今后我们还是朋友。” “所以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喜欢?”艾波笑起来,甜甜地看向他,“我当然是喜欢你的,高大、英俊、还有钱,谁会不喜欢呢?但我才十八岁,今天我喜欢青花瓷,明天我可能就喜欢粉彩了,这世界上有大把的帅气男孩,我可不会早早的安定下来。” 垂在两侧的手死死地攥成拳头,以遏制地发自灵魂的颤抖。恨意与爱意,在体内汹涌着、撞击着,如吉普赛女郎的踢踏舞,鼓点般的节奏,一小节一小节地紧绷,不断地加快、再快、更快——直到抵达女郎的极限,裙摆飞扬,啪地一声,舞曲结束。 迈克尔猝地松开手。 蓝宝石戒指坠落在地,弹跳几下,骨碌碌滚落进角落。 他捧住她的脸。 滚烫的手掌触上脸颊,艾波心尖本能地一颤。他的手实在太大了,从耳朵到唇角,几乎将她整个头都捂住了。 仿佛踩中捕兽夹的猛虎,他用一种近乎凶狠地语气质问,“为什么?” 艾波洛妮亚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圆圆的瞳孔,意外地水润,如暮冬的湖,浸透了破碎。 悲伤吗?不,艾波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关于他的情绪了。 她素来巧言令色,被他这样制住,反而冲他眨眨眼,轻巧地抚上他的手,嬉笑道:“我不喜欢抽烟的男人。” 女孩纤细修长的手指贴上大手,微微的凉意,指尖移动时,触电般的酥麻。两人的距离早已近在咫尺,柠檬的清甜与冷杉的凉薄交织在一起,如林间的浓雾,潮湿而暧昧。 他像兽一样,呼吸、嗅闻她的气味。那双棕中带紫的眼眸水光潋滟,倒影着他的脸。当她微凉的手紧紧的贴着他的手背,没有想要将他的手从脸上扯开时,破碎而疯狂的灵魂竟因此有了弥合的趋势。 眼波流转,艾波故作轻佻地问:“你要吻我吗?迈克尔。” 如同撞上高压围栏的公牛,迈克尔骤然松开她,拉开门,丢盔卸甲,一言不发地走入西西里的阳光里。 艾波洛妮亚趔趄着扶上身后的柜台,看到玛莲娜娉婷走来,冲她笑道:“我表现不错吧?” 第78章 玛莲娜用一种近乎悲悯地眼神看着她:“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太难看了。” 用手抹了一下脸,脸上干干的,没有眼泪,艾波很满意。但她还是长叹一声:“接下去有得忙咯。” 克罗切的计谋得逞,吉里安诺失了纽约柯里昂的倚仗。那些黑手党老头们应该也很开心,包括托马辛诺。 原本,她想要利用柯里昂家,借力打力,分化克罗切手下的势力,如今算盘被她自己摔了,只能从头来过。 玛莲娜睇了她一眼,“这是某人自找的吧?” “嗐”艾波洛妮亚弯腰蹲下身,“有得必有失,至少他没办法威胁我了。” 撅起屁股在柜子下一顿摸索,艾波站起来,将戒指放到阳光下观察,光线穿透艳紫的颜色,梦幻般的色泽。她评价道:“还别说,情妇的生活过得比我们滋润多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它?还回去?” “我手上扎了个刺,快帮我挑出来。”艾波把戒指放在柜台,随意地说,“放进我们公库吧,以后出席活动可以戴。” * 加洛最终在普雷托利亚广场找到了美国雇主。 午后两点,阳光最为酷烈的时刻,水花自高柱喷出,经由二层圆盘水帘般落入水池,晶莹水珠折射七彩光芒。数座赤身裸体的雕像矗立,在袒露的躯体之下,头发凌乱男人坐在水池边,脚边放了半打啤酒。 与赤裸的雕像一般,他浑然不在意路人窥探的视线,双腿微开坐在水池边沿,左手肘支在大腿,右手拿起一瓶酒,拎到嘴边喝了一口。 加洛谨慎地走过去,有些不敢打扰雇主,因为他的表情像是羊群得了失心疯跳崖的倒霉牧民,所有的财产被上帝无情收走,充满怨愤、颓唐的失魂落魄。 “先生,”加洛看到他的雇主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睛压抑着某种可怖力量,“忒西奥先生和瑞泽先生已经在公寓等您了。” 那张像溺死的尸体般苍白的脸转来,眼睛黑洞洞的,盯着加洛,直盯得他膝盖打弯儿想要跪倒在地,迈克尔才拎着酒瓶缓慢地站起来,示意他拿起未喝完的,向熙熙攘攘的主干道走去。 回到公寓时,大门敞开,忒西奥和瑞泽都坐在起居室,桌面摊了一堆扑克牌。 忒西奥率先站起来打招呼:“好久不见,迈克尔。” 迈克尔没有笑,只是点了一下头。 瑞泽这才意识到这里真正做主的人是谁,急急忙忙地从藤编餐椅上站起来,热情到有些谄媚地说:“迈克尔,我和康妮都很想你,桑尼每次见面都提到你。” 等到加洛合上门,迈克尔拉过一张餐椅坐下来,靠着椅背,两腿高高地翘起,问:“纽约怎么样?” 瑞泽想要开口,但迈克尔根本没有看他。 “总体不错。”忒西奥说道,“我们来之前,其他几大家族都躲起来了。桑尼说要将他们一个一个地从老鼠洞里揪出来。” 迈克尔又问:“爸爸的身体怎么样?” 忒西奥回答:“天气好的时候能在花园里晒太阳。家里现在是桑尼当家,你爸爸还算放心。” 迈克尔又一一问了家里其他人的情况,得知一切太平后,沉默地点点头。 他不说话,在场地另外三人也未交谈,忒西奥抽着烟,房间里白雾袅袅。 半晌,迈克尔问:“你们觉得这个生意怎么样?” 忒西奥十分谨慎,在不清楚他的意图前并不说话。 瑞泽见终于找到机会,激动地开口:“非常的好,我认为农机销售大有可为。” 而后他细细说了这几日的见闻,迈克尔耐心地听着。不得不说皮肖塔招待客人非常有一手,美酒美食与风景雅趣结合,已经将这位卖苦力出身、好逸恶劳的意大利裔美国人弄得不想回纽约了。 “你愿意永远留在这里吗?”迈克尔说,“你知道的,我们家在西西里得留个自己人,日常磋商农机生意。” 瑞泽迟疑地说:“我当然愿意,不过我不想和康妮分开。”又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迈克尔心里升起一丝古怪,但他把这当作殴打妹妹的歉意。他说:“这没有问题,只要爸爸同意,康妮可以过来陪你。” 瑞泽可不想见那个讨人厌的黑手党泼妇。先前他以为西西里的女人都像康妮.柯里昂一样,暴躁丑陋且善于嫉妒。但遇见维太里姐妹后,他大大改观,美丽、温柔,等迈克尔和那个女孩取消婚约,他要第一时间追求她。 迈克尔没有漏过他脸上一闪而逝地抗拒,疑窦丛生,怀疑这几天他已经在西西里找了个姘头。他不想干预妹妹的家事,但至少不能让瑞泽这个蠢货给他们丢脸,闹出什么私生子之类的丑闻。 于是,等两人走后,迈克尔唤来加洛,让他请吉里安诺帮忙关照一下妹夫。 吉里安诺手下都是大老粗,行事简单粗暴,问了皮肖塔,说没有介绍女人给他,便直接将迈克尔带进酒店房间,让他自己寻找蛛丝马迹。 “这间酒店都是我们的人,侍者说没有女人进来过,要不你再找找。”壮硕地保镖一板一眼地说道。 迈克尔对此很无奈,但还是翻找检查起来。然后,他就看到了一本相册,第一页充满柯里昂家族的幸福回忆…他们兄弟仨穿着短裤在院子里玩耍,康妮和母亲挽手并肩,父亲在树下叼着烟斗乘凉……冷硬的面庞不自觉变得柔软。 第79章 他继续往后翻,是康妮婚礼的盛况,摄影师很会抓拍表情,将母亲的喜悦、父亲的欣慰,女孩们看到方檀的兴奋都记录了下来。 翻到下一页,忽然之间,他看到了凯。这是很奇怪的感觉,一个近乎遗忘的面庞突然出现,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陌生感。他又仔细打量了几眼,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什么。 迈克尔倏地站起来,跑到门边脚步一顿,将相册合上,走到靠窗的椅子坐下,又问保镖要了一把左轮手木仓,并让他和加洛退出去。 他独自坐在窗边,静看血红的夕阳浸透半边天。 第039章 chapter39 踩着七月的尾巴,中央巡查组终于抵达巴勒莫,伊奥帕总督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与二十多年前墨索里尼抵达西西里时的萧索景象不同,巡查组一行五人受到热烈欢迎,道路两旁围满了群众,鲜花不断地被丢到漆黑的蓝旗亚轿车上。 巡查组声称来调查1946年发生在西西里的一场独立运动,是否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众所周知,该独立运动单纯是渴望权力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唐.皮杜遭到赫耳墨斯的挑衅,扬言自己能带领西西里自由而伟大的一场闹剧。来调查一场两年前的、已经尘埃落定案件后续,无疑是官僚主义吃拿卡要的表现。克罗切并未起疑,因为特雷扎曾说过罗马人对西西里这块蛋糕很满意,他将这次巡查当作二次分蛋糕的信号。一面暗骂这些政客贪婪,一面将接待的活计分给吉里安诺。 事实上,他的大部分精力在寻找潜藏在内部的敌人。展览会结束,他派手下调查帕萨藤珀的死因,五天过去了,却石沉大海。 想到这里,艾波不禁轻笑起来。克罗切的手下已经畏惧赫耳墨斯多过他,不敢透露下达这桩死亡命令的人的身份。这让她有种扳回一城的快感。 不过,她并没有沉溺于这根本算不上胜利的虚假快乐,而是让吉利安诺向克罗切阐明取消柯里昂家的婚约时,顺便表达对赫尔墨斯的不满——“部下们都惧怕、信服他,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儿。” 这位龙头老大蜥蜴般的黑眼睛盯了吉里安诺两秒,咧嘴一笑,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西西里人,年轻的时候,在朋友、老师的帮助下成长,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人总有长大的一天,我们开始期望成为了不起的人——正如你如今做到的这般,有权、有钱、有威望。这时,长辈已无法庇佑我们,我们要独自警惕危险。图里,我讲你看做儿子甚至是孙子般,偌大的财产将来都会由你继承。我知道你相信赫耳墨斯,将他视作良师益友,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他是否始终忠诚于你?他对你的爱是否如你对他那般?” 这话给吉里安诺极深刻的印象,回来后,他又复述了一遍,几人针对这段话逐字逐句地复盘分析。一致认为赫尔墨斯已经完全吸引了克罗切的注意力,他们可以进行下一步行动了。 通过曼妮娜的丈夫佩皮诺,将克罗切这些年犯下的罪证递交给《统一报》。这份共产党报纸在工人阶级有极广的受众。甫一刊登,全国哗然。民众对他公然炸毁水坝、抢占种植园、垄断城市建筑许可等行为震惊。 恰巧巡查组在西西里,面对全国百姓的期盼,五名有勇有谋、机智过人的公务人员立即进行了严肃认真的调查。他们进入了克罗切的住所,大肆翻找,又前往他出生的维拉巴村,调查到他的一些往事——走私、敲诈、勒索、□□妇一名未婚少女。这些内容被一一报道,民众很愤怒,哪怕是不识字的农民也在乡绅的朗读声中,怒气冲冲地要求将这个恶棍、流氓绳之以法。 克罗切被看管了起来。 事件又发酵了一周,罗马传来消息,将在八月节后,巴勒莫开庭审判克罗切。 温和的风自在飘荡,办事处三层的露台,艾波洛妮亚趴在护栏上,长发披散,白色的睡裙,远眺阳光中的巴勒莫。 深深浅浅的黄色房屋像泼涛起伏的海平面,大教堂的巴洛克式圆顶仿佛蓝绿色的浮标,独树一帜地鲜明。 再过几天,她就要启程前往罗马读大学。时间过得真快,有些人、有些事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但倏忽之间,像肥皂泡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两周多的时间,艾波只回家了一趟,和母亲解释了一番,依然用圣方济各修道院的借口,实际却窝在办事处三楼的小房间,看书或是和小伙伴们商量事情。每天早上走廊里吵吵闹闹的,充满女孩们的声音,让她恍惚回到上辈子大学宿舍时期,也算是提前适应集体生活了。 “艾波!”轻快的呼唤打断思考,将艾波洛妮亚的游思扯回现实。 罗莎莉亚在房门外催促:“快走,大游行要开始啦。” 瞧见她不情愿的神色,罗莎莉亚穿过卧室,走入露台,一把将她拉起,说道:“你已经一周多没有出门啦,再不见见人,呼吸点人味儿,我怕你都要失去社交能力啦。” 艾波想要反驳,她还是和人接触的。不提楼内同吃同住的大家,她还和皮肖塔、吉里安诺聊天商量事情呢。但想了想,她没有说话,任由罗莎莉亚拉着走出房间门。 女孩喋喋不休:“西多尼亚和玛莲娜也一起,等下我们顺着游行队伍走到大教堂,然后一起去那附近亲王的别墅吃晚餐。” 走到一半,罗莎莉亚突然反应过来艾波的衣着,懊丧地大叫一声,将她推回房间:“我错了艾波,赶紧回去换衣服。” 第80章 将柔软舒适地棉布睡裙脱下,艾波兴趣缺缺地穿上胸衣、衬衫,顺手拿了条裤子就往腿上套。 “不不不,”罗莎莉亚打断道,“今天我们都得穿裙子。” 好吧,艾波知道了,又是团建之类的东西。她很后悔将塑造企业文化的重要性这一节告诉玛莲娜她们,如今三不五时凑到一起安排集体活动。虽然对于爱热闹的意大利人来说很有趣,但对她来说,委时有些过于亢奋了。 今天是八月十五日,圣母升天节即八月节,整个意大利甚至西欧都放假,巴勒莫街头会举办盛大的游行,无数座制作精良的圣母像,小到五六十厘米高,大到三四米高,全都会被推着,以大教堂为起点,穿梭于巴勒莫的主干道。 马路上人多得简直不像话,人们仿佛感受不到炎热的气温,欢呼雀跃地挤在路边,看着一座座圣母像经过。 上方的空气热得流动起来,像是隔着水幕。 最大的一座约莫有四米高,多达六层,每层分别是天使和各色衣服的教士塑像,顶端是白色衣裙缀有金色辊边的圣母像。 这尊圣母像做得实在太精彩,前后甚至还有两个光圈似的圆盘,围观群众不自觉地被它吸引,自发跟着往前走。 人潮汹涌,不一会儿,艾波洛妮亚就发觉,把她带出来的那些姑娘,一个都不见了。身边挨挨挤挤的全是陌生面孔,无奈轻叹一声,这时候绝对不能逆行,容发生踩踏事件,只能继续顺着人潮走。 终于,途经一处路口时,艾波找到机会,像是多莉和马林冲出洋流高速一样,离开了游行队伍。 没等她喘几口气,人群里又吐出一个人。等她看清那人的面孔时,心脏漏跳一拍,下意识地涌上一种紧张又羞耻的情绪,想要抬腿走人。随即她反应过来,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僵硬地站在原地。 等到男人抬头看来,艾波才装作刚发现他似的,微微转头,礼节性地颔首:“日安,柯里昂先生。” 迈克尔也冲她点头,“日安,维太里小姐。”视线在她身上飘过,并未停留。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站在那里,望着人潮如湍流涌动。 忽然,身后传来纷乱地脚步声,几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莽莽撞撞地奔来,呼喊着朋友一起冲入游行队伍。 艾波洛妮亚下意识避开,另一个人速度比她更快,滚烫的大手握上她的手腕,将她往身旁一拽。 男孩们奔跑而过的疾风散去,他的手汗涔涔地,拽得极紧,连带着她的手腕也觉得黏糊糊。 艾波没有说话,也没有挣开,仅望着眼前的空气。明明是嘈杂的环境,但她愣是听到了身旁男人一重又一重的呼吸声 。不,不止是他的呼吸,还有她的。像是某种心照不宣。 蓝天白云,时间仿佛失去了度量的意义,变得又快又慢。 不知过了多久,人潮渐缓,在艾波打算抬手的那一刻,仿佛预知一般,迈克尔松开了手。 手腕还残留着他的灼热温度,艾波洛妮亚彬彬有礼地转头对他说道:“柯里昂先生,谢谢你。” 迈克尔神色不变,绅士地回答:“不客气,没有唐突到您就好。”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的脸上,隽秀英武的面庞、漆黑的眼眸、迷人的弓形嘴唇……神情陌生而有距离感。 艾波洛妮亚走入人流松散的街道,说道:“再见,柯里昂先生。” “再见,维太” 下一瞬间,艾波洛妮亚转身,迈克尔低头的同时伸手接住她,仿佛磁铁的完美耦合,唇齿相接,恰到好处地拥吻在一起。 一切发生得安静而突然,仿佛只有天空、小巷和彼此知晓。所有的语言都化作无声的动作,舌头的相互交缠、舔舐,毫无保留地、贪婪地品尝对方。 这也是一个得体的吻,更汹涌的情潮泛起前,迈克尔松开了她。 仿佛老朋友叙旧般,艾波洛妮亚脸颊绯红、眼眸水媚,神情却淡薄:“我下周要去罗马了。” “很好。”迈克尔寒暄般回答,“好好享受大学生活。” 艾波洛妮亚问:“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圣诞节前吧。” “好的,再见。” “再见。” 第040章 chapter40 8月20日,假期结束的第一天,巴勒莫内务法院前的小广场停满了各式车辆。从两倍工人年薪的菲亚特500,到贵气豪奢的蓝旗亚a,以及由战时未投产飞机发动机改造的摩托车韦士柏,零零总总,好似整个西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出席了此次司法审判。 与西西里的众多公共建筑一样,法院内里拥有极敞亮的天井,由数座装饰有拱门的回廊勾勒而成,用于通风和透光。四角各摆有一盆橘子树,蓊蓊郁郁,为肃穆的场所增添生机, 在这几盆小树之间,正方形的天井内熙熙攘攘,圆礼帽、鸭嘴帽、军帽…各色衣着的男人们聚集寒暄,低声交流对此次审判的看法。 忽然之间,仿佛上帝按下了静音键,说话声音渐息。人群深处不明所以的男人顺着其余人的目光望去,待看清那人时,呼吸一窒。 “是玛莲娜.斯科蒂亚。” 细条纹的黑色西服,v形翻领露出细腻的皮肤,长及膝盖的短裙下小腿线条优美,身形窈窕性感,如路边花坛盛开的玫瑰,男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游荡。 随即,在触到女人沉静到冷然的面容,以及她身后保镖的后,那些窥探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收回。 第81章 两名保镖一高一矮,外套敞开,行走间露出腰间别着的一把半自动手枪,仿佛下一秒就会掏木仓杀人,肆无忌惮的作风并没有因为身处法院而收敛。 这是一个为黑手党工作的女人,而她的丈夫似乎毫不知情,或不以为意。其中一个男人语气复杂地说:“真羡慕尼诺.斯科蒂亚。”没有人接话,但实实在在说出了部分男人的心声。 "斯科蒂娅先生,上午好。“ 被人羡慕的斯科蒂娅挽着妻子,冲那人笑着点头。他整条右手都被截去,空荡荡的袖管无法与人握手。 “您代表维拉尔迪局长旁观吗?” “是的,维拉尔迪警督派我前来。”斯科蒂亚得体地回答,“他公务繁忙,委托我前来观看。他相信法官的判决。” 几人又聊了几句,见无法从斯科蒂亚口中打探到有效的信息,悻悻离去。 出于撇清关系的目的,吉里安诺和皮肖塔都没有出席,仅艾波洛妮亚跟在玛莲娜身后,充做保镖,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一切。 克罗切在岛内根基深厚,不少城镇的首长由他一手提拔,均为墨索里尼倒台时被释放的黑手党。一旦他失势,岛内局势极有可能面临大洗牌。不少聪明人已在思考后续站队事宜。 此次庭审的大厅位于二楼,时间一到,大门开启,众人鱼贯上楼,依次进入。 艾波等人跟随人群上楼,八月气候炎热,楼梯里又黑又闷,像是披萨炉。 终于走出到了二楼,空间阳光洒落,眼前瞬间明亮清晰,连带空气都清新不少。数扇装饰性拱门,浅肉桂色和白色的浮雕花纹缠绕,充满新古典主义的美。隔着一根根美丽的廊柱与天井,对面楼道口出现几位身着军装的美国人。 “没想到拉庞托也来了。”玛莲娜松开丈夫的手,示意他先行一步,悄悄和艾波说,“我以为他不敢出面。” 为首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男人,半秃、中等身材,蓄有有浓密的一字胡——阿方索·拉庞托准将。战时美国在西西里岛的军管首长,平易近人,与克罗切保持良好的关系。正是他下令释放了那些被关押的黑手党,默许他们占据墨索里尼政府消失后的真空地带。他身后跟着几位意大利裔的军官。他们的配偶是西多尼亚高级定制服饰的忠实顾客。 他的出现,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 艾波轻声说:“可能怕红色阵线反扑,美国人担心m计划资助的钱养肥了共产党。他得给国内送回一手情报。” 如今铁幕已然落下,国家分裂为两派阵营。《统一报》揭露克罗切罪证的行为到底还是引起了美国人的注意。但这步棋不这么走不行,原计划袭击巡查组、挑起罗马当局怒火的计划到底过于凶险。稍有不慎,墨索里尼时期的悲剧会重演。艾波洛尼亚可不希望宪兵挨家挨户搜罗黑手党,搞乱她们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安宁生活。 玛莲娜不赞同,美丽的眉毛蹙起:“但出席就代表着他与黑手党交往甚密,没道理为了不算正式的命令而赌上自己的名声。我记得他马上要卸任了,将这些烂摊子丢给继任者不好吗?” 艾波洛尼亚正要回答,夏日微风蓦然拂过,一张俊朗而记忆犹新的脸缓缓出现在楼梯口的地平面。她心脏微微一跳。 迈克尔.柯里昂并未穿军装,意式西服熨帖至极,双排扣的设计显得他肩宽腿长、胸膛饱满壮实。可能为了迎合干练的军官,他并未佩戴花里胡哨的口袋巾,仅打了一条与西装同色的领带。黑发黑眼,西装革履,全身似乎只有黑白二色,干净得近乎冷酷,仿佛是光明与黑暗的厮杀。 她一时卡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军官与他说着话,几人看起来十分投缘,说到有趣的事,就连拉庞托都停下脚步哈哈笑起来。 艾波洛尼亚收回目光,眉眼低垂,继续之前的话题,回答道:“是这样没错。但前提是,克罗切是黑手党。” 玛莲娜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脸色倏地变得难看,她说:“所以我们白费力气?” 是这样没错。而且迈克尔的出现,让她心里升起更多不好的预感。 艾波洛尼亚按捺住突如其来的烦躁,安慰玛莲娜:”事物发展的规律是螺旋上升的,我本也没想过一次性扳倒克罗切。“ 空气无端变得憋闷。艾波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走向墙边的小水池。 法院的庭审总是紧张而难熬,西西里大多数时间高温干燥,往往一场判决下来,在场所有人都满身大汗,因而走廊的墙壁装有贝壳形的大理石洗手池,供人洗涤汗湿的手帕、清醒头脑。 艾波来到小巧的水池前,按开黄铜水龙头,清凉的水流哗啦啦地自指尖穿过,心头的燥意稍缓。掬起一捧水,轻轻泼到脸上,凉爽得沁入心脾,毛孔乃至紧绷的神经都舒展开来,艾波忍不住喟叹一声。 甩甩手,又用手背抹去下巴的水,艾波飞快地跟上玛莲娜的脚步,跑入庭审大厅。 庭审即将开始,走廊偶尔跑过急匆匆的法学生,静悄悄的。修长粗粝的手指触上贝壳的洗手池,一一描摹边沿的水渍。 “迈克尔,你要洗手吗?” 男人收回手,垂落在侧,摩挲着指尖的湿意,垂眸掩去眼底晦暗,只说:“有些热。” 那军官抱怨道:“确实,这该死的天气。洗完赶紧进来,别错过了好戏。” 第82章 * 艾波进去时,大厅里挨挨挤挤地坐满了人。 法官已经坐在主位,他左右陪审员、书记员面对面坐着,三者的桌子呈半圆形围绕一张格外大的、带有柔软坐垫的单人扶手椅,此刻空置,等待主人的驾临。 玛莲娜在倒数第二排的最里侧,她的丈夫尼诺坐在她身旁,比安奇则坐在他的旁边,将他们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艾波挑了玛莲娜后面的位置,冲座位上的人撩了下外套衣摆,卷发的中年人看到m1911那截蛇鳞似的木仓柄,立刻识趣地让座。 坐下没一会儿,克罗切那气球似的身体从前方小门里走出,缓慢地坐到那张特制的宽大座椅里。他背对着众人,艾波无法看到他的神情,但大致可以猜出,一定面无表情、不漏分毫疏漏。 法官见他就坐,严肃地开始发问:“克罗切先生,你被控犯了□□妇女、敲诈勒索、破坏公告秩序。你认识盖洛夫人吗?” “认识。” 法官问:“可以请你说说她的身份吗?” 克罗切回答:“她是我的初恋情人。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在复活节的宗教剧里扮演耶稣,她是抹大拉。我们自然而然的相爱,但话剧结束,我的热情就消退了,拒绝向那女孩求婚。她的家人将我赶出了镇子,我无奈去了其他地方讨生活。不过后来我挣到钱后,出于对伤害女孩那颗真挚之心的愧疚,我给了她一大笔钱。” 法官接着问:“你所谓的讨生活…” 如同在看一出早已知晓结局的喜剧,克罗切仿佛练就了□□功,一切问题都轻描淡写地被格挡回来。 敲诈勒索被他解释为正常买卖中的口角,抢占种植园、垄断房地产许可更是合法合规、手续齐全,要怪只能怪去年年初颁布的新宪法概念模糊,甚至未废除法西斯时期的部分条款。至于公然炸毁水坝—— “妈妈咪呀,那只是一场意外,我的员工喝醉了,那炸药是用来轰石头开山路的,谁知道那几个小瘪三竟然放错了位置。我已经对他们进行了严厉处罚,还向负责水坝建造的公司赔钱了。这是收据……” 艾波洛妮亚背靠长椅的靠背,手指不自觉地点动扶手。她承认,在法庭上扳倒克罗切这事儿不够现实,他树大根深,唯一能让他吃瘪的只有那位入土的墨索里尼了。瞧法官提问的方式,她已经能确定,又是一位友中友。 好在她们还有后备计划。庭审结束她会直接坐火车去罗马,带着比安奇继续与高官周旋。 身旁的人站起又坐下,薄荷、雪松的冷冽香气袭来,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极具侵略性,悄无声息地侵占了她的思绪。 “我已经和凯说清楚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似中提琴,压低嗓音说话时,带着微微的气音,空气中充斥看不见的蛛丝,她不敢动、不敢说话,生怕坠入粘稠的蛛网,理智再次下坠,坠入那深不见底的爱河。 “我向她道歉,为我的不告而别,为我辜负了她的心意。我和她说,希望她好好生活,找一个爱她的、正直善良的人共度余生。” 男人接着说道:“而我,艾波洛妮亚,我会一直等待,像维塔.萨尔瓦托一样,等到你爱上我的那一天。” 他的话音方落,正前方,法官一敲法锤:“我宣布,克罗切.马洛,无罪。” 不知是锤音还是其他什么,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艾波洛妮亚的毛孔陡然炸开,某种毛骨悚然的直觉,激得她手指微微一颤。 她忍着指尖、乃至灵魂的酥麻,站起身对比安奇说道:“里诺,我们走。”相貌悍蛮英俊的男孩听话跟随。 玛莲娜冲迈克尔点了一下头,而后也跟着丈夫离开。 迈克尔自喉间发出一声笑,空气中还存留她清甜的气息,他的掌心贴上女孩方才坐过的位置,好似能通过这种方式触碰到她的体温、她的肌肤、她的一切。 第041章 chapter41 最后一丝如血的光线消失,城市浸入密不透风的黑暗。 卡罗.瑞泽兴奋地回到房间,穿着花哨的绸衬衫,嘴里小声哼歌。他今天在楼下的赌场大赢特赢,前所未有的好运气,气得那些意大利人要揍他,不过被保镖拦了下来,本赌咒发誓出了赌场要给他好看,但一听是克罗切的贵客、来自纽约柯里昂家族,仿佛蜗牛般缩进壳里,将所有骂人的话给吃了回去。 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好处,瑞泽想,他一定要好好巴结这些黑手党的老大,迟早有一天,他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他关上门,刚摘下帽子挂到衣帽架说,突然之间,出于早年底层生活的、属于小市民的警觉,瑞泽停下哼唱,看向窗边的座椅。 那是一张高背沙发椅,全包真皮坐垫,斜对着窗,里面坐着一个人。城市零星的灯亮起,细碎如裂罅里透出的微光,森森投射到他的身上,照出一层死寂的、灰色的光。 “迈克尔?”瑞泽试探性地问,不妙的寒意自脊柱蹿起,“你怎么来了?” 迈克尔转过头来,没有说话,脸完全沉在黑暗里,如教堂顶端石像鬼投下的可怖阴影。 瑞泽压抑着不寒而栗的恐惧,努力语气轻松地说道:“这光线也太暗了,你想什么那么出神呢?竟然忘开灯。” 啪地一声,灯光亮起,屋内亮亮堂堂。桌前是一本相册,迈克尔手里把玩一柄左轮手木仓。 第83章 看清这一切,瑞泽感到全身瘫软,四肢像面条般提不起劲儿。但他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忍住喉间生吞死鱼般的呕吐感,轻松地说:“这本相册是爸爸特意叮嘱我带来的,他想让艾波洛妮亚了解我们家。” 某个名字的出现,仿佛松开了拧紧的发条,迈克尔终于发话了,声音很平淡:“我妹妹选择你成为她的丈夫,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全心全意地爱你,可你呢,只盯着她口袋里的钱。” “婚礼第二天,她眼圈乌青。桑尼听了爸爸的劝告,才没有教训你。”迈克尔不紧不慢地说,“结果,他的仁慈并没有让你悔改,你反而在康妮怀孕期间和西堡镇的情妇乱搞,被发现后又殴打了她一顿。” 瑞泽从惊恐中逐渐恢复过来,见说的是这件事,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忿忿道:“桑尼也找情妇,还是康妮的伴娘呢!再说,我打康妮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爸爸都不来管我们,你和桑尼有什么资格?” 迈克尔笑了一下,但这笑并非出自本心,在黄色顶光映照下,有种皮肤和骨骼分离的不真实感。他说:“我确实没有资格因为你殴打康妮杀你,但我可以用处决叛徒的名义。” 四英寸的左轮手木仓在他手里晃动,银色木仓身反射灯光,竟有种似玉的油润感。 卡罗·瑞泽被那漫不经心移动的枪口、轻描淡写的语调弄得心神大乱,快速向门边跑去,发现房门紧锁,他用力地拧动把手,又大力锤门。发觉这一切都是无用功、外面没有任何反应后,他走回桌前,颠三倒四地说起话来:“我是清白无辜的,我以未出世的孩子发誓,我是清白无辜的,迈克尔。康妮非常爱我,我也爱她,求求你,别给我安这个罪名,别杀我。” 对于瑞泽是叛徒这件事,答案毋庸置疑。这种相册是专门定制的,每张照片像画框一样精心裱起来,瑞泽替换了几张带有凯的照片,但白色边框大小固定,他为了不留白,将照片顺序打乱,又剪裁了几张。其中有一张是他中学时候的照片,迈克尔一眼看出尺寸发生了变化。但他对瑞泽身后之人还没有把握,必须要让他自己坦白。 金发的男人已经跪倒在地,哭得涕泪横流,迈克尔波澜不惊地说:“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交代,是谁让你玩这个小把戏。另外,我劝你不要寄希望于克罗切,你在他眼里,你和街头的流浪汉没有区别。” 他握着木质木仓柄,冷冰冰地想,如果瑞泽不愿意说,他不介意让那这个蠢货永远闭嘴。 胸中那团愤怒的冷焰狂乱跳动,时时刻刻,焦躁、癫狂正不断蚕食他的灵魂。他亟需一个发泄口。 杀戮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迈克尔从靠背椅上站起来,绕过桌子,一步一步向瑞泽走去。古希腊以生命祭祀神灵,西西里岛上四处是神庙旧址,他应该遵循这文化遗赠。眼前这位破坏他和她感情的人是最好的祭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鲜血染湿花衬衫,那骗得他傻妹妹一心一意的蠢脸永远暂停在死亡的战栗中。 阴影摇曳,像是感知到了某种无法言明的危险,瑞泽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一层一层地打湿绸缎衬衫,他想要逃、想要大叫着冲出去,但理智痛苦地勒住手脚。他清楚只要他一动,迈克尔手里那把无需上膛的手枪,顷刻间便能带走他的性命。 “是巴西尼!” 就在迈克尔失去耐心,决定扣动扳机的前一秒,瑞泽失控般喊了出来。 举枪的手一顿,迈克尔走到跪着的男人身前,未拿木仓的左手摸上他的脑袋,轻轻说:“好,很好,好孩子。” * 又过了几天,迈克尔把忒西奥叫去公寓。 浅黄的窗帘全部束起,阳光无所阻挡地射入室内,打在白绿交错的菱形地砖上,恰巧反射到门边,照得入户的人睁不开眼。 两人在餐桌旁坐下,迈克尔给这位父亲倚重的大将倒了一杯苦艾酒。而后用一种郑重而尊敬的语气说:“忒西奥,你是我父亲的左膀右臂,你和克莱门扎同我父亲一道打下了纽约的家业,父亲授予你在布鲁克林单独行动的权利。你比他更聪明谨慎,没有那么锋芒毕露。你是守成型的将领,是我们家的基石。” 忒西奥握着玻璃杯,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维多的小儿子,仿佛在见证某种传奇的诞生。他没有接话。 迈克尔继续说:“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父亲会将你派来西西里。” “迈克,”忒西奥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地称呼他,“你父亲和我都老了。这次他中了塔塔利安的暗算,桑尼的表现没有让他满意。” 迈克尔面无表情地说:“桑尼只是需要时间。” “要来一根吗?”忒西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得到拒绝的答复后,他自己点燃,叼在嘴边,“是啊,时间。所以,你父亲将我派来了西西里,麻痹敌人,让他们放松警惕。同时,再和西西里的朋友谈谈生意。” 迈克尔肯定地说:“你知道瑞泽动了手脚。” “当然。”忒西奥笑起来,“你和桑尼决定把他派来西西里后,你爸爸把他叫到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讲一些老家的礼仪、风土人情,让他别丢脸。期间,塔塔利亚的人和他接触过,有一次还打电话到了家里。他们都不知道老头子在电话局有人,每周都会拉一次电话单。塔塔利安的手段不过如此。” 第84章 瞅见年轻人脸色变得极其糟糕,阴云密布,忒西奥看出什么,笑道:“不过是一个女人。如果她真的爱你、忠诚于你,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仿佛吃下了一块压缩饼干,喉咙干涩又没有水,只能拼命往下咽。迈克尔沉默了半晌,反倒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不是塔塔利安,是巴西尼。” 忒西奥脸上轻松的笑消失了。 迈克尔把玩着杯子,里面是纯粹的冰水,们。不止戒烟,他还戒酒了。玻璃杯表面凝着一圈水珠,将他的手染湿。 他转头看了眼忒西奥,将这几天打听到的消息串联起来,告诉他:“是瑞泽交代的。他们在锡拉库萨有一间制毒工厂,索洛佐被我干掉后,他的弟弟在两周前对我” 迈克尔顿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在长辈面前说出女孩的名字,“进行了攻击,我原以为这是出于他本人为血亲报仇的意向。但最近,西西里的朋友告诉我,克罗切默许该工厂的存在,因为有美国人为这个工厂做保。而那个美国人,正是巴西尼。” 巴西尼想要农用机器的专利,因而那天一开始追兵们并没有开火,反而采取拦截的态度。如果不是艾波洛妮亚利落地将他们干掉,他很有可能沦为巴西尼威胁父亲的工具,草草丢掉性命。 艾波洛妮亚…迈克尔不自觉地在内心咀嚼这个名字,他的欲望之火、他的灵魂之光,她注定是他的。他的美国意大利裔妻子。 迈克尔闭了闭眼,仰头将冰水一饮而尽,说道:“来吧,忒西奥,让我们从根源解决问题。” “你想怎么做?”忒西奥依稀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维多年轻时候的影子,沉着冷静地问。 “重点是克罗切……” 七月底的热风穿堂而过,如焚风过境,随时点燃燎原大火。 * 幸运女神始终都在迈克尔这一边。 八月初,忒西奥多次与克罗切的会面叙旧,在某次迈克尔和吉利安诺未出席、仅两个老头的早餐会后不久,老柯里昂打了公寓的座机,给迈克尔交代了一桩任务。 老柯里昂的身体已经大好,尽管说话还有些虚弱,但他的指令十分明确:杀掉赫尔墨斯,然后回美国。 迈克尔简直不相信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克罗切同意取缔毒品工厂、切断与巴西尼合作的条件正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做的事。 帕萨藤珀悬案般的死亡调查,让克罗切对赫尔墨斯大为忌惮,而吉利安诺的态度,也让他知道这个重情重义的年轻人无法对自己的军师下手。于是克罗切决定替他的继承人动手。 但他老了,七十岁的他还能亲自陪同吉里安诺潜入巴勒莫劫持德军司令,七十五岁的他已如风中残烛,日渐枯朽的□□无法策划参与如此缜密的行动。 手底下的可用之人不多,克罗切对每个人都心存疑虑,认为他们会将消息透露给赫耳墨斯。恰巧此时,纽约柯里昂的副手忒西奥展现了十足的诚意,表明柯里昂们愿意用一切价码换取他在此次纽约大战的倒戈。 克罗切思考了一周,终于在警察和宪兵将他家团团围住的第一天,向纽约的唐.柯里昂送去了回答。双方洽谈片刻,很快敲定了合作,一旦迈克尔杀掉赫尔墨斯,他就坐船到突尼斯,在那里柯里昂家准备了一架专用飞机,可以直接回到美国。 得到父亲指令的那一天,正好是八月节,迈克尔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刮去胡须,又穿上笔挺的衬衫。他想要尝试剩下一半的计划是否也有同样的幸运。 事实证明,幸运依然眷顾他。那天的艾波一如既往的美丽,白色衬衫、黑色半裙,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而当她转身吻他时,他的灵魂都要被狂喜撕成碎片了。 她是爱他的。只是因为那令人作呕的老头,她才会拒绝他。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同一天晚上,迈克尔接到了凯的回电。电话里的女人扑簌簌地流泪,他却面带微笑。 他要在曼哈顿买一间公寓,或是在长岛置一幢别墅,他们可以在家的任何角落做.爱,没有人能来打扰,她只需要像小鸟一样享受快活时光,全然地依赖他。 父亲的计划虽好,但只适合他一人回国。要悄无声息将艾波洛尼亚带去美国,他需要更换回国的方式。他通过父亲的人脉以及上尉的军衔成功与驻西西里美军将领搭上关系,他们与克罗切关系密切,并不在意他在纽约杀了坏警察的事。很快,凭借金钱和一些小手段,他得到拉庞托的许诺,同意用军用飞机将艾波洛尼亚带回去,落地后用随军家属的名额办理证件。 法院里她冷淡的反应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她是赫耳墨斯的禁脔。而他,很快就能将她解救出来,并干净利落地帮她复仇。 迈克尔·考利昂头脑冷静地规划着一切,浑身充满了干劲儿。他的计划是万无一失的,他的后备措施是无懈可击的。他很有能耐,计划用两个月的时间做准备工作。 * 阳光失去了夏季的热烈,灰白的云层蒙在天空,到处都是灰突突的。乌云之下,恢弘的马西莫歌剧院像卸去浓妆的表演者,露出内里历史的瘢痕。 迈克尔坐在窗前擦拭手中的狙击木仓,德国产的□□k,比他当年惯用的李恩菲尔德略粗略重一些,他花了不少时间熟悉。 赫耳墨斯神出鬼没,鲜少现身。身手了得,寻常人难以接近,且十分谨慎,他出现的地方常有保镖清场。迈克尔能想到的暗杀方式只有狙击了,简单快速,一击即走。 第85章 今日的秋风并不凛冽,影响弹道的因素少,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又检查了一遍瞄准镜,迈克尔将它安装上狙击木仓,举起来,枪托抵着右肩,试着瞄准了一下。 有限的圆形视野里,马西莫歌剧院前的阶梯仿佛瀑布一般,没有尽头地流淌。 迈克尔放下枪,拿起一旁的军用水壶,喝了一口咖啡。加洛今天被安排接艾波洛妮亚了,等他处理掉这个老头,加洛会开车来接他,而他的女孩,会像睡美人一般在后座酣睡。他们将一起前往巴勒莫旁的美军基地。 明天这个时候,他已经和艾波洛妮亚在美国长岛的家里了。父亲一定会喜欢艾波洛妮亚的。 天空逐渐变得明亮,乌云却没有散去,迈克尔看了眼手表,九点一刻。距离克罗切安排的歌剧开场还有十五分钟。 视线重新落回窗外,歌剧院前方是一片小小的广场,此时,至少有八个保镖,两人一组地在附近走动。 不一会儿,连接广场的道路尽头出现几辆车。打头那辆香槟色的阿尔法罗密欧是皮肖塔的座驾,后面跟着两辆黑色的车。 迈克尔架起了枪。 瞄准镜圆形的视野里,皮肖塔率先下车,他打扮得怪里怪气,黑西装里面花衬衫,哪怕好莱坞明星都鲜少这么穿。 第二辆车,吉里安诺搀扶着妻子西多尼亚下车,如今她的肚子显怀,整个人疲惫臃肿不少。迈克尔想,他可不能让艾波受这个苦。 终于,前两辆车由司机驶离,第三辆的车门开启,一双漆黑的大皮靴踩上砖石地面。 迈克尔屏住呼吸,手指扣上扳机。 头发蓬乱、面颊凹凸不平的老头出现在他的瞄准镜里,硕大的鹰钩鼻上长着几颗恶心的疥疮。 再见了。老家伙。 黑色十字的交汇处对准目标的心脏,迈克尔摒除杂念,轻轻扣下了扳机。 却在按下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如激流中飞溅的水珠,枪口微微一抖。 子弹自枪口飞出,划过阴霾的天空、划过巴勒莫的街头,噗呲打入老头的身体。 血花飞溅。 那肮脏的老头如同装满垃圾的大桶般,扑通向后倒下。 迈克尔脸上还未来得及露出得畅快的笑,下一秒,吉里安诺那怀孕的妻子以一种不顾腹中孩子死活的速度,狼狈地扑向倒下的人。 她的表情狰狞到揪心,迈克尔心底升起几丝不好的预感。 大团大团的血自赫耳墨斯嘴里喷涌而出,子弹偏了一英寸左右,击中左肺,造成了贯穿伤。 满脸鲜血的老人努力抬手,西多尼亚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吉里安诺手上夺过战术小刀,利落地割开浸满鲜血的衣服。 而后,迈克尔看清了,那是一个女人。 哈。他可真幸运。 第042章 chapter42 法院二楼走廊站满了攀谈的男人,交流此次庭审的看法。他们靠在浅肉桂色的廊柱和栏杆上,偶尔几人挥舞手臂、捏住手指激烈讨论,大多数人叼着香烟不说话,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拐角的小门。他们在等待克罗切出现,向他恭贺胜利。 艾波洛妮亚不想继续浪费时间,避开人群、贴墙往楼梯口走。 斯科皮亚先生被绊住了脚,玛莲娜身为妻子不得不陪同。隔着人群,她朝艾波洛妮亚挥手以示告别。下次见面就是万圣节了。罗马的公寓条件简陋,并未安装电话线,她们只能依靠公用电话和书信联系。 艾波洛妮亚微微笑,食指中指指尖抵在眉尾向前一挑,行了个帅气的礼。而后转身带着比安奇离开法院大楼。 烈日中悬,八月的巴勒莫阳光灼人,天气实在太热,稍稍一跑动便出汗。 艾波洛妮亚闷头走着,比安奇虽然在工作方面吃了教训,但日常生活中,跳脱的脾性一时无法改变。他小跑着跟上艾波的步伐,侧头看向神情冷肃的少女,颊边几缕碎发因她的步伐微微飘扬,棕色的眼里盈满思索的锋芒。他好奇地问道:“那个美国人说他会一直等你,有心动的感觉吗?” 婚约取消的事仅在小范围流传,艾波瞥了他一眼,只当没看出他的小心思,说道:“当然没有。” 比安奇继续探问:“你们为什么会分开,因为那个叫凯的女人吗?” 柠檬水小贩叮铃而过,朝两人打了声招呼。蓝玻璃似的天空下,棕榈树、椰子树沐浴阳光。 艾波将脑中思考的事放到一边,坦然承认:“是的,我嫉妒那个女人。” 比安奇惊讶地哇了一声:“这可不像你。” “哈哈哈,”艾波笑起来,“你们把我想得也太厉害了。我当然会嫉妒。所谓的不在意只不过无奈或者不爱的说辞。” 比安奇简直匪夷所思:“所以解除婚约的原因是因为你嫉妒?” “你想什么呢。”艾波睨了他一眼,仅从他听得懂的方面解释,“他的父亲是维多.柯里昂,和克罗切交情不错。如果我和他结婚了,他会抛弃美国的生活永远留在西西里吗?那可是美国纽约,和它一比,罗马都显得又老又破。” “这倒是。”比安奇也不舍得艾波嫁去美国。他问:“所以你放下他了吗?” 沉默片刻,艾波说:“我已经和他说过再见了。” 声音轻得几乎要淹没在车水马龙间,但比安奇还是听清了。仿佛玫瑰色夕阳下的波涛,浪花眷恋又毫不留情地退回大海。 第86章 说话间,两人来到鲁索咖啡馆,拿取早上存放在这里的行李,前往对面的火车站。 时间没有卡得很准,两人坐在长椅等待火车。艾波洛妮亚借此向比安奇说了此行的目的。 “今天这场官司打完,克罗切在西西里的声望不降反升,瞧见留着法院里的那些人了吗?”艾波洛妮亚视线擦过月台的金属顶棚,落在湛蓝的天空。 比安奇狼吞虎咽地吃着鲁肃索太太发的三明治,生火腿、番茄和马苏里拉奶酪,汁水顺着手指留下。 艾波把手帕递给他,说,“他们惯会见风使舵,所以,不用担心,就像沙漠中流动的沙丘一样,一阵风吹来,他们就散开了。” 比安奇难得有眼色地没有问那个美国人是否也是一堆趋炎附势的沙子,一本正经咽下最后一口食物,问:“所以我们要继续走上层路线?” 艾波洛妮亚回答:“没错,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们的重点工作是社交。” 右手握住手帕,比安奇用这只手锤向左手掌心,兴奋地哈了一声。 社交代表着充足的经费、热闹的舞会,没等他细问置装费,就听到艾波笑着补充:“还有学习。至少不能丢我们西西里人脸。” 比安奇拖长嗓音哀叹。 * 十月初,艾波洛妮亚赤着脚丫,在组织位于罗马市区西部、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的公寓里踱步。她慢慢喝着一大杯热气腾腾的意式浓缩。 阳光透过明亮的方形窗框,洒在暗红的地板上。艾波踩上那片温暖,端着杯子看向窗外。 台伯河静静流淌,波光粼粼,两岸千年的遗迹沉默矗立,文明在这里毁灭又重建,这座令人震撼的永恒之城,萧条与繁华并存。 大学的生活并没有艾波想象得快乐,她修的是法学,一开学就是五六本大部头,砸得她头昏眼花。她每天泡在图书馆里,没日没夜的阅读、背诵。 等到周末,她得参加各种派对,努力与政府高官的家眷搭上关系,混脸熟。此外,她尝试保持在宗教方面的优势,向梵蒂冈提出觐见请求。 现任教皇并非艾波小时候将她接至梵蒂冈的那位,但他身为教廷国务卿也在现场。五六岁的小女孩、天使般的脸蛋,在教堂高耸圣洁的壁画前的对答如流,稚嫩的声音坚定而自信,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后来,西西里圣方济各修道院反纳粹的事迹传至罗马,已经当选教皇的他曾私底下询问这个女孩的动向,得知她就在该修道院内时,教皇摘下眼镜,漫长的思索,就在私人秘书以为他会发布新的指示、拿出纸笔记录时,只听到一声冗长的叹息。 艾波洛尼亚丝毫不知自己与圣职仅差一条y染色体。她只希望教皇能在必要时给予他们帮助。 那位尸体仍挂在米兰、曝尸广场的法西斯领袖带给这个国家的伤害是深刻而绵长的。一切由他语言矫饰、凝聚而成的关于民族、国家概念,伴随他的失败一起被摧毁。意大利人找不回自己的身份,一部分人相信美国,另一部分人向往俄国。梵蒂冈乘虚而入,匆忙接过国内空缺的道德权柄,动用一切传统、非传统手段,掌握民众内心的精神空地。 教皇接受了她的觐见请求,就在上周日的礼拜后,艾波和教皇进行了一番讨论,对方关于圣方济各修道院免费以极低廉的价格贩卖柠檬水的模式很感兴趣,认为这是世俗与宗教力量的完美结合。 笃笃笃地敲门声响起,比安奇在门外提醒:“艾波,快一点,要来不及啦。” 艾波洛尼亚停下脑内对觐见过程的第五次复盘,她放下咖啡,开门问:“怎么这么着急?” 比安奇激动得几乎一夜没有睡,正要和艾波讲述激动心情时,他看清艾波的衣着,又低头看看自己仿佛参加晚宴般的精致西装,不由问:“你觉得穿成这样见公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艾波让开身子,允许男孩进入公寓。 她对着落地镜看了眼,里面的女孩长及穿黑色伞裙和淡黄色女士衬衫,领口的飘带系成蝴蝶,看起来端庄又文雅。 抬脚踩上凳子,她弯腰往雪白的脚丫上套黑袜,说道:“我看报纸上的她平时也是这么穿的。” 不知道公主长什么样,可能为了显示她的气质,报纸上那些照片都是远观的全身照,根本没有清晰的半身照。身为女王的妹妹,两人应该长得很像吧。希望她不会认错人。 九月,大半个西欧沉浸在欢腾的氛围里,不列颠的安公主穿过海峡,前往欧洲各个首都亲善访问。这位英国皇室最年轻的公主极为低调,此行是她第一次单独执行公关活动,为的是加强英国与西欧各国的联系,巩固贸易伙伴关系。 作为全自动葡萄收割机的专利人之一,艾波洛尼亚年龄与安公主相仿,被罗马政府安排进招待公主的行程里。如此殊荣,皮肖塔自然全力配合,通过海运送来了一辆农机,它将作为礼物,赠送给安公主,借此扩大声望。 两人走下楼,来到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汽车,前往罗马第一大学,期间又针对公主的衣着聊了几句。 时间确实有点紧,原以为校园内会挤满想要一睹公主芳容的人,结果,空空荡荡。仪仗队和乐队的成员松散地在树下吃着冰淇淋。 艾波洛妮亚询问负责此次对接工作的政府人员,得到的回答是:“英皇室官员表示公主身体抱恙,要迟一些来。我们耐心等着吧。” 第87章 比安奇和她对视一眼,意识到事有蹊跷。但他们在罗马毫无根基,没有办法调查,只能干等着。 终于,他们一直等待日头西斜,行程取消的通知姗姗来迟。 “公主直接去参加记者会了。”政府官员如是说。 可能是比安奇失落的表情实在过于凶悍,政府官员对这个来自西西里的交换学生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生怕比安奇事后找他麻烦,赶忙将记者会的地址告诉他,又说:“报我的名字,他们会放你们进去的。” 艾波洛妮亚其实不想去,她想回图书馆看会儿书,或是回公寓给西多尼亚她们写信。但比安奇兴冲冲地,她仿佛老母亲般,担心这家伙惹事,只能跟着坐上前往博尔盖塞美术馆的出租车。 到了地方,凭借那位中层外交官员的名字,两人一路畅通地进入到记者会的现场。人非常多,艾波粗略估计有五十多人,其中四分之三为男性,一小半女性。 美术馆的挑高极高,三人合抱的大理石柱如巨树般立于精美绝伦的天花板和大理石地砖之间,恢宏大气,显得那由两阶小台阶托起的沙发座椅,格外尊贵矜傲。 现场并未陈列座椅,所有受邀记者一律站在展厅围栏后,暗红色的绳子牵起两个一米高的黄铜立柱,左右各站着一位燕尾服、白手套的侍从。 现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直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从大理石柱后的小门内走出,他用一种缓慢得体的语调说:“有请公主殿下。” 讨论声自然而然消失,不约而同地,众人伸着脖子向大理石柱之后看去。 明亮璀璨的水晶灯光线,女孩穿着白色满绣的连衣裙,步伐端庄得体,浑身散发着从容不迫的气度,优雅迷人的英伦玫瑰。 艾波洛妮亚的脑袋却嗡地一声,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般不知所措。 这是安公主? 这不是她的女神赫本吗?! 第043章 chapter43 “公主,请问您是否认为m经济计划有助于改善欧洲的社会现状?” “公主殿下,您怎么看待未来欧洲各国的关系?” …… 一声声提问让艾波洛妮亚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恶作剧般的戏剧排练,眼前这位酷似她女神的人物,真的是英国王室的公主。 “每一座城市都令我难忘……罗马,毫无疑问是罗马。我在罗马的日子定会永生难忘……” 高贵的公主望着场下的记者,视线得体地扫过众人,却在中间时微微一顿。 那是一个瘦高个,艾波只看到他的后脑勺,她小声问身旁的记者:“你知道那是谁吗?” 那人正在专心看公主,不耐烦地回答:“都是些美国佬和英国佬呗,把好位置都占了。” 比安奇看了艾波一眼,眼神询问是否需要他调查那人身份。艾波微微摇头,她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样,过会儿前排的记者会主动介绍自己。 不出两分钟,她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公主来到台下,与第一排的媒体朋友一一握手。完美得与记忆中的场景对应起来。 艾波洛妮亚一时说不出内心的感受。仿佛千方百计算好折扣吃炸鸡,兴冲冲踏入餐厅,结果被告知今日星期四,省钱的结果没有改变,但总觉得老天爷在开玩笑。 但换个角度想想,穿越这事本就玄,穿进历史和穿进电影里又有什么区别?这十八年的点点滴滴,都如雨天伸出手,砸在掌心的水珠般清晰。艾波自我安慰,只要不是什么美漫世界,她都能接受。 等等! 虽然有些无厘头,但她还是仔细回忆了一遍,自己有没有在报纸广播中听到或看到过美队、神奇女侠之类的人物。保险起见,她决定找个人问问,以防曼哈顿博士、超人之类的蒙面义警横空出世,给他们的计划横添变量。 公主挺拔纤细的身影完全被那瘦高个挡住,艾波听到了那人的名字,乔.布兰德利,美国通讯社记者。 眉毛一挑,她想起这个名字出现在展览会的记者名单,以及那人的口中,似乎是他的大学同学? 思索间,公主已踩着台阶回到小沙发座椅旁,回望众人时,天使般的脸颊凝着一抹华彩似的晶莹。 大理石柱之间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幕障,将公主与美国记者隔绝。等到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小门,众人散去,美国记者仍然站在原地,注视那扇关闭的门。良久,他转身离开,双手插兜行走的身影,怅惘得像是秋日萧索的落叶。 “布兰德利先生。” 艾波洛妮亚在美术馆的门口叫住他,礼貌用英语自我介绍:“艾波洛妮亚.维太里,罗马一大学生,西西里人,也曾参加过奥洛托尔亲王城堡的展览会。” 其实无需后面一大串话,在看清女孩的第一瞬间,布兰德利已经想起她的身份——迈克尔.柯里昂的爱人。 “有事吗?维太里小姐。”布兰德利本应该询问柯里昂的近况,但没有心情寒暄,他只想找家咖啡馆喝一杯。 艾波洛妮亚看出美国记者的心不在焉,简明扼要地问道:“我想问一下,您国家是否有侦探漫画和惊奇漫画两所漫画公司?” 布兰德利愣了一下,回答道:“是的。” “这些漫画的主角有超人、蝙蝠侠和美国队长吗?” “是的。维太里小姐,恕我直言,如果您对这些内容感兴趣的话,可以让迈克尔帮你购买。” 第88章 久违的名字,如枯叶落入池塘荡开的浅淡涟漪,心底传来一声叹息,艾波撑起嘴角浅笑道:“谢谢您,布兰德利先生。但我已经和他分开了。” “这样吗?” 布兰德利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孩,见她面色温和、眼神明亮,并无失恋的心伤,再看她身旁身姿挺拔、相貌英俊的意大利男孩,联想学弟那日无可救药的模样,不禁生出几丝同病相怜。至少,他拥有公主的喜爱,哪怕只有一天,但值得他用一生回味。 艾波确认这个世界不会有超自然力量横插一脚、打乱计划后,干脆地和布兰德利道别。她无意掺合两人的爱情,她自己都爱不明白,又有什么资格指教别人呢? 同事拉多维奇赶回来,问道:“那是谁?” “朋友喜欢的女孩。”布兰德利回答。 * 十月继续在匆忙的学习和社交中溜走,艾波洛尼亚结识了不少人,有同学、有长辈,经营人脉就像是中世纪欧洲人种庄稼,洒下种子后,偶尔打理,大多数时间任由作物野蛮生长,等到来年夏天收获。 她保持每周一封的频率给西西里写信,询问家里的情况、叙述罗马的近况。 每天早晨,她会煮上一壶咖啡,下楼去面包店里买早餐,有时是酥脆的可颂、有时是甜软的奶油面包,等她回到公寓,咖啡已经煮好。她就着苦咖啡和流泻入室内的朝阳,翘起没穿袜子的脚,背诵枯燥的法条。 等到了时间,她换上衣服,骑着她从市场里淘来、亲手更换铰链的自行车前往学校。没有课的时候,她待图书馆里,恢宏大气的金色吊顶和连成片的暗红色书脊,构成大学生活的主题色。 深夜月亮高悬,她再次骑车回家。罗马的治安并不好,时常有小阿飞出现,但大多数人在看到半自动手木仓后,都会立刻意识到错误,飞速改邪归正。 只一次,两名卷毛的小瘪三痞里痞气地嘲笑她是否会开枪,艾波没有犹豫地扣动扳机,利落地两枪,分别打穿两人的大腿。不过事后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又骑回案发地,给了两人医药费。然后,像是打脸文的龙傲天主角一样,她拥有了两位罗马小弟,枪伤康复后到相遇的小巷等她。得知她是一大的学生后,改为每晚在校门口蹲守,为防止落人口实,传出留言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艾波不得不把他俩交给比安奇。只求他们仨别惹事。 日子平淡得像是白开水。 直到十月中旬的最后一天,比安奇取回来一封吉里安诺亲笔写的信,白色信纸盖了一颗黑色的五角星,是加急的意思。 心不由悬起。 信里这样写道:亲爱的艾波洛妮亚,希望你在罗马一切都好。如你所料,克罗切已将赫尔墨斯视为仇敌,他并未表露出来,但基于我对他的了解,这个老流氓已经对赫尔墨斯恨之入骨。如今他疑神疑鬼,已将我视为最亲近可用之人。我想,万圣节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茶花女》将在马西莫歌剧院上演,克罗切邀请我们前去观赏,我打算借此机会除掉他。不知你是否赞同,速回信!对了,你之前让我调查迈克尔与美军官员的事,似乎有些眉目,给基地供应果蔬的马里尼打听到,那一天会有一班军机直飞美国。我想,他可能要回去,需要我替你和他道别吗? 放下信,艾波洛妮亚凝望方格窗棱外的夜色,朝东的窗户无法欣赏绚烂的夕阳,城市灯光未亮,淡紫的天空晕染进无尽的黑里。 这就是他们的后备计划。杀掉克罗切。 放在七月农机刚暴露时,克罗切贸然死亡,他罗马的好朋友们一定会下令严查,那几位黑手党也循着味扑上来,意图分一杯羹。而吉里安诺这位根基不稳的继承人将成为首要怀疑目标,众矢之的。真相不重要,利益是关键。 可现在不同。他们手握农机专利,成立农业机械公司,该分配的利益已然分配到位。通过展览会拉近了和老牌贵族、新兴商人的关系,又向中央巡查员展示吉里安诺的民众支持率。罗马的大人物们不会对吉里安诺下手了,他们只会拉拢他、努力使他成为自己的一员。这是艾波这一个多月感受到的。如若不然,这些罗马人又凭什么要对她这位西西里的乡下姑娘青睐有加呢? 艾波洛妮亚摊开信纸,钢笔笔尖翻飞,流泻出一连串字。 她这样写道:亲爱的图里,如果你认为时机成熟,我将全力配合你。下周二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我会返回西西里,届时商讨实施细节。关于那位美国人的事, 笔尖停顿,艾波想了许久,久到外界灯光如繁星亮起,她才提笔继续写道:无需与我多说,也请不要向他提起我。替我向西多尼亚问好,爱你们的,艾波。 伴随最后一颗句点落下,艾波洛妮亚放下钢笔,轻轻吹干墨迹,将纸张折叠装入白色的信封,走出房门,捏着封好的信件敲响比安奇的房门。 “明天一早邮回西西里。”她将信递给男孩,叮嘱道,“再记得订购下周二晚间的火车票。” 回到房间,洗漱完毕换上睡衣,艾波洛妮亚从橱柜里拿出安布罗斯偷偷塞进行李箱的、自家酿的葡萄酒。条件简陋,她并无漂亮的葡萄酒杯,用喝水的马克杯倒了满满一杯。 今夜是农历的月尾,晓月如一截剪下的指甲,无人问津般落在夜空的角落。 艾波将腿收拢,脚尖踩上座椅,整个人蜷缩进木头餐椅。她对着窗外的天空、城市、风月,猛地喝灌下一大口酒。 第89章 带着柑橘和柠檬的香气,她嘴里哼唱起意大利最著名的咏叹调,祝酒歌。先是意大利语,接着是中文,一遍又一遍,直到杯中酒饮尽,她疲倦又颓唐地扑进柔软的棉床。 * 十月第四个周二的夜间,吉里安诺的书房。 璀璨的水晶灯弃置不用,单拉了一盏五十瓦的白炽灯直对着书桌。桌面摊着歌剧院平面图,各处细节纤毫毕现。 原本堆在桌面的几卷地图和小旗摞到了角落。 “我们可以派杀手,从这里冲出来往他肚子上一捅,然后从货运通道离开。”雷默斯拿起一面红色的三角小旗,啪地放到图纸西北侧、连接侧包厢与二层观众席的拐弯处。 玛莲娜单手撑在桌面,另一只手搁在腰后,姿态闲适,眼神犀利地在那个拐角反复逡巡,她赞同道:“是视觉死角。保险起见,可以让马里诺陪同,放松警惕。” 马里诺是钢铁厂除克罗切之外最大的股份所有人,不仅如此,他还是明面上赫利阳伞制造厂的投资人,巴勒莫有名的富商,黑手党眼里的平民。 坐在一旁单人沙发、背对着他们的皮肖塔转过头来,无奈说道:“组织里的小伙子马里诺基本都见过,这家伙演技差,无论谁被派去动手,他的表情都有可能泄露端倪。” 吉里安诺双手撑在桌面,盯着图纸说道:“换一个人,不要马里诺。” 西多尼亚坐在角落的单人椅靠背椅,手里打着毛衣说:“有些难度。那个陪同克罗切的人,身手不能矫健避免真的抓到人,而且要得他的信任。” 几人又思索着提了几个名字,从斯科皮亚先生到奥洛尔亲王的管家,均被驳回。 皮肖塔冲玛莲娜举杯,建议道:“也许可以派姑娘去。” “不行。”女人一口否决,“她们还不足以胜任。刺杀需要力量、速度、孤注一掷的勇气,以及超越常人的冷静。这些女孩或许足够勇敢和聪慧,但我不认为她们能处理如此艰巨的人物。” 皮肖塔一语道破:“你不舍得她们沾血。” 玛莲娜语气一滞,想要反驳,但扪心自问,她确实不忍心那些鲜花一般的少女沾上鲜血。因而,她一言不发,仅沉默地注视着图纸。 艾波洛妮亚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僵持的场景。 她将帽子和外套搭到长沙发的副手,问道:“发生什么了?” 雷默斯把目前的问题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艾波听后,指尖抚上粗糙的纸张、划过纵横交错的黑白线条,对着平面图思忖片刻,说道:“别纠结人选了,我来动手。” 在坐几人都不是蠢人,瞬间明晰了她的意思。让赫耳墨斯杀掉克罗切,这是最合适的结局。巴勒莫警察和宪兵出于利益考量和惯性懒政,只会认为内部黑手党倾轧造成伤亡。 玛莲娜率先开口:“可以。在包厢吗?” 艾波点头,“到时把手枪粘在椅子的侧面,避免我掏口袋引起他的戒心。” 吉里安诺看了雷默斯一眼,后者立刻说:“我亲自去办。手枪的位置保准粘贴对。” 艾波洛妮亚走到桌前正位,雷默斯顺其自然让开位置,她说:“不过,为防止意外发生,我们还要讨论一下,如果我没有顺利抵达包厢,该如何做。” “能发生什么意外?”皮肖塔哂笑道,“就克罗切手底下那些人,根本近不了赫耳墨斯的身。外围的保镖全是从洛特山谷调出来的自己人。除非他们有狙击手,但优秀的狙击手早已被军方挑走,要么在罗马保护高官,要么为美国人效力。克罗切手下可找不到这样的人才。” 话虽如此,艾波洛妮亚还是说道:“如果我发生意外,或者枪出了纰漏,那么就执行后备计划,在克罗切看完歌剧,从包厢出来,经过这个角落时,遵照雷默斯的计划将她处理了。” 吉里安诺极为赞同地点头,一锤定音:“就按照艾波说的办,务必要让克罗切去见上帝或者撒旦。” 第044章 chapter44 31日的清晨,金色的阳光并未出现,灰蒙色彩浮在树木的上空,如同模糊不清的印象派风景画,深浅不一的灰调。 艾波洛妮亚带着头套,依次换上白衬衫、马甲,坐到镜子前,闭上眼睛,由西多尼亚为她上妆。 冷色日光打在少女的面庞,照亮那并未享受罗马阳光的素白皮肤,过份完美的五官比例,让她像一座无生无息的大理石雕像。 西多尼亚察觉到不对劲,以往执行任务之前,艾波兴奋且冷静,眉眼间俱是跃跃欲试,并不会像此时这般犹豫。 她拿起油画刮刀,从眉骨开始,一笔一笔涂抹液态硅胶,问妹妹道:“怎么了?” 皮肤传来冰凉的触感,面前一片黑暗,艾波仰着头,坦白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是否要杀掉克罗切,” 冥冥之中有不好的预感,艾波问道:“赛点已经出现了吗?” 这是一场长达七年的拉锯战,漫长的联合、斗争,他们的朋友很多,敌人也不少。而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克罗切。 只是艾波的心莫名其妙地悬着,她不禁开始怀疑,是否应该以逸待劳,背靠西西里腹地,利用生产力的优势,让农民一步步从农场脱离出来,进入城市工作,从而建立新的秩序,根本上夺取克罗切等黑手党人的根基。而不是简单地杀掉克罗切。虽然剩下的黑手党人已经逐渐被他们分化…… 第90章 西多尼亚让艾波睁眼并微微侧头,在她的脸颊涂涂抹抹。 “是的,这是最小的代价获得胜利的方法。” 姐姐的温柔且坚定的嗓音总是能给她力量。艾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杀死克罗切带来的好处,以及之后要做的事,确认逻辑没有问题后,她自我安慰,那如游离丝线般的不确定只是感性作祟。 望着镜子里年轻的女孩一步步变作垂朽的老人,花白的胡须,满面皱纹,艾波洛妮亚露出一个松散的笑,这笑在赫耳墨斯的脸上显得狰狞又滑腻。 * 九点整,艾波洛妮亚头戴圆礼帽,风衣遮住脸孔地出现在吉里安诺宅邸前。她特意翻墙出去,兜了一大圈,做出从城西赶来的风尘仆仆姿态。 雕花铁门大敞,并排停着两辆漆黑的轿车。吉里安诺夫妇已在车内,另一辆后座空置,宾客未来,只有司机。无人抱怨,现场安静得如同阴沉的天气,所有人都沉心静气地等待赫尔墨斯的到来。 黑衣的瘦削老人,仿佛哥特小说里的邪恶反派,突兀地出现在阴郁的墙角。雷默斯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后,不敢说一句话,惊魂未定地为他打开车门。 赫尔墨斯遥遥和吉利安诺点了一下头,并未说话便坐入车内,再次坐实两人不合的传言。 ”滴滴——“银色的小轿车出现在门前,皮肖塔从后座探出头来,”朋友们,出发了。“ 三辆汽车鱼贯驶入巴勒莫的街头。 司机是吉里安诺手下的小伙子,身形健壮、性格木讷。隔着后视镜,艾波洛尼亚和他对视一秒,小伙子立刻逃也似地别开眼。艾波看出他对自己的恐惧,并未问话,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的风景。 马西莫剧院位于市中心,离吉利安诺宅邸步行不过十五分钟路程,仅五分钟,剧院那融合了新古典主义与古希腊神庙风格的恢弘门廊引入眼帘。 汽车在剧院正门口的小广场前停下,三个伙伴已经往剧院走去,艾波洛尼亚特意等了几息才下车,以显示赫尔墨斯与他们龃龉已深,不愿与之为伍。 脚踩上坚实的石砖地面,秋日的干燥凉风吹拂。 出于多年的习惯,艾波洛尼亚下意识环顾四周,她看向不远处、正对歌剧院的民用建筑。 是一幢三层楼的民居,主人家手艺糟糕,经营着一间生意不咸不淡的炸饭团铺子。艾波洛尼亚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她还想着,待西西里治安变好,游客增多,这户人家可以开旅馆赚钱,不用继续祸害观众。 此刻,那顶楼历来紧闭的窗户不合时宜地敞开,她本能地感到不对,正要皱起眉头,一阵冰凉的气流贯穿身体,她不可避免地被这气流裹挟的庞大力道冲得向后仰倒。 窒息的疼痛在胸口炸裂开来。 时间在这一瞬间慢得好像要凝固。 她低估了克罗切,也许她的脑子还是不适合在西西里生存。艾波想。 身体在缓缓倒下,她睁大眼睛,直直地望向那扇窗,黑洞洞的、如同巨兽的血盆大口。 巨痛仿佛烧开的沸水,直愣愣地浇在胸口,疼得她想要蜷缩、想要尖叫、想要哭泣。苍白的光自云层钻出,如白雾蒙在视野,眼前一阵阵发虚,鼻尖依稀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噢,不是死亡的气息,单纯是血腥气 。猩红的血顺着气管一汩汩涌上来,喷泉似地从她嘴巴里吐出。 身躯重重地砸在地面,背部传来本该疼得鼻酸的触感,却在枪伤的对比之下显得无足轻重。疼得剧烈喘息,温热的血顺着脸颊、下颌留到地面,她的目光还是定定地望向那扇窗,哪怕下一刻就会拥抱死亡,她也要弄清那杀手的身份。 这个想法仿佛刺刀,尖锐地扎进被疼痛麻痹的精神,搅散了蒙在眼前的白雾,艾波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她还没死,子弹没有打中心脏和大动脉。 西多尼亚的嗓音尖得能刺穿耳膜,面庞挡住了视野里乌云密布的天空,温热的液体砸在脸上,艾波喘着粗气,竭尽全力说道:“肺…血液……” 衣服被割开,血液像是没有尽头般流失。 撕拉一声响,西多尼亚撕开身上的裙子,用撕下来的布条将她紧紧勒住,希望止住胸口源源不断流失的血液。 侧卧并不能减少疼痛,艾波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她看见西多尼亚站起来发疯般地命令着男人去找担架和针筒,荡起的破碎裙摆浸透她的血。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嘴巴里的血无论如何都止不住。艾波拿不准具体时长,疼痛在逐渐褪去,思绪不由自主地浑噩。 巴勒莫褪去灰暗,视野里的一切景物勾出一层炫彩的边,如光穿过棱镜般光怪陆离,像是科幻电影里的迷醉画面。理智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远离。她竟做起了梦。 十分可耻的梦。那个被她推远的、今日就要离开西西里的美国人不可思议地出现。他扑到了她的身旁,双手颤抖,不敢触碰她。 意识模糊的艾波忍不住想要笑,想要催促他,想要握上他的手。 没等他下定决心摸上她的手,担架终于来了。她被搬上汽车,炫光的世界里,俊美非凡的美国人理所当然地也蒙上七彩的光芒,如梦似幻。 在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艾波洛妮亚看见他被按住跪在地上,吉里安诺想要揍他的脸,被皮肖塔拦下,高大的西西里人转而往他的肚子上猛锤了两拳,是一种让人看了忍不住胃部紧缩的力道。他全然没有反抗,朝地上吐了两口血沫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 第91章 艾波迷迷糊糊地想到,原来杀手是迈克尔.柯里昂啊。他可真行。 失血过多的副作用终于出现,寒意冰封大地般笼罩,艾波洛妮亚沉入了深渊。 * 艾波梦见了十八岁那一年的夏天。 高考结束,她考上了心宜的大学,肆无忌惮地玩了一个月后,她开始觉得无聊,跑去父亲的武术培训班。 师兄们都喜欢她,给她买棒冰,又搬来小凳子,在练功场边上安排了专座。三伏天的阳光穿过剔透的玻璃,照在小豆丁们通红的小脸蛋,认真得可爱,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练功垫的味道。 某天下课,艾波看到二师兄、三师兄正在用登记了学员数据的电脑看视频,鬼鬼祟祟的。 “你们在看什么?瞎看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电脑中毒!” 二师兄仿佛被泼了脏水般大叫起来:“我们在看电影!” 艾波凑近一看,灰暗的画面正中央是一个胸口戴着一朵玫瑰的外国老头儿。 确实不是带颜色的片子。艾波嘀咕着,又把这个电脑翻了个底朝天,确认两位师兄没玩小把戏,讪讪地和他们道歉。 三师兄难得看她吃瘪,开心地拖过一张空椅子,说道:“来来来,一起看,这可是男人的圣经。” 二师兄还给她拿了一听冰可乐。 艾波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坐下了。 看完第一部 ,又看了第二部,近六个小时的电影,从晚霞满天看到月挂中天。 艾波打着哈欠,评价道:“确实蛮好看的,但也没到圣经的程度。” 看着两位师兄露出生气又无奈的表情,她放好椅子,走到门边补充道:“我觉得还是一代教父爽。二代也太惨了哈哈哈”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睡觉去。” …… 仿佛结束深潜、头探出水面,艾波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深吸一口气,以结束长久的窒息感。 雪白的天花板,两道灯管发出明亮的光线。 很好,她还活着。艾波洛妮亚支撑起胳膊,想要坐起来,动作牵扯到胸前的伤口,疼得她嘶了一声。 一直坐在床旁等待的玛莲娜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见她醒了立刻跑出房间,喊来医生。 一通检查后,医生确认她已经脱离危险期,但还需要静养,同时警惕之后的伤口感染与发烧。 艾波一一记下注意事项,十分配合:“没有问题。” 等医生走出房间,并确认门口站着的也是自己人,艾波问出了当下她最想知道的问题:“克罗切死了没?” “很遗憾。”玛莲娜摇头,“你出事后,克罗切直接取消了歌剧。” 她接着说道:“柯里昂已经交代了。克罗切和他们达成了协议,用你的性命换取克罗切对南面制毒工厂的围剿。那个制毒工厂背后的所有者是纽约的巴西尼。” 难怪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个工厂拔除,原来保护伞是克罗切。艾波轻笑:“如果我的命能换得岛内无毒,同时你们又收编那些化学家,那确实功德无量了。” 玛莲娜倒了一杯水,递给她,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柯里昂?图里的意思是一命还一命。阿斯帕努认为留着他还有用,反正他现在无论如何都不会帮助克罗切了。” 艾波洛妮亚失笑:“我才刚醒,不要把这个难题丢给我,让我休息几天。我可是刚和死神约会过的人。” 少女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却明亮有神。 玛莲娜笑吟吟反问:“约会的感觉怎么样?” 艾波故作高深的摸摸下巴,粲然一笑:“已经是我的老朋友了。” 第045章 chapter45 开完玩笑,艾波洛尼亚神色一肃,问:"我昏迷了多久?" "放心,一天不到。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一天。" 艾波点点头,又问:"现场排查了吗?" "内围的司机、外圈的安保队员,"玛莲娜不假思索,显然已经进行了缜密的收尾工作,"都是自己人。" 玛莲娜办事向来无可挑剔。有吉里安诺压着,组织里的小伙子哪怕知晓赫耳墨斯的身份也无伤大雅。事实上,经过这一遭,艾波已产生想要舍弃这个身份的想法。西西里不需要克罗切,也不需要赫耳墨斯。不过具体实施细节要根据时势进行。 垂眸掩去眼中的思绪,艾波接着问:"医生呢?确定…咳咳" 喉咙深处、气管内壁仿佛卷进了一根软羽,痒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个动作又牵扯胸前的伤口,每咳一下都像是流星锤不由分说地砸在胸口,阵阵闷痛间夹杂零星刺痛。越咳越疼。 这还是注射吗啡、镇痛效果小幅消退的情况,难以想象,等到晚上她得有多疼。空前绝后的,艾波打从心底憎恨一个人。恨得咬牙切齿。 玛莲娜连忙上前轻拍她的背部,轻声细语:"主治医生是莫里蒂夫人的女婿。方才那位是他的学生,绝对不会泄漏你的身份。目前外界只听说赫耳墨斯遇刺,在医院生死不明,其余细节一概不知。" 艾波洛尼亚终于停止了咳嗽,眼角泛着生理性的泪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依然阴沉至极,天光照得楼下常绿的柑橘树和橄榄树混浊扭曲,树冠像是一团散开的墨点。 “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医院到底人多口杂,她的身份暂时不能公开。 第92章 玛莲娜脸上浮现笑容:“已经安排好了。” 当晚,艾波洛妮亚悄悄转移至翁贝托酒店。 * 迈克尔被关押了起来。 逼仄的房间,四周是发黄的石灰墙壁,没有窗户,所有的光源仅来自那扇敞开的门。 门口两位保镖呈夹角坐着,确保如果被关押者攻击其中一个,另一个可以第一时间击毙他。 迈克尔苦笑。囚室的门大开,他们似乎就等着他逃跑,好名正言顺的取走他的性命。 至少,他感谢他们没有立即杀他。不是因为他惧怕死亡,而是这背后所代表着的、他唯一关心的事——艾波洛妮亚还活着。 他本该想到的。她未在他面前刻意掩饰。 艾波洛妮亚,赫耳墨斯。和善甜美,狠辣狡诈。她的一体两面。 时间永无止境的缓慢,浅淡阳光投在地面的痕迹,自门的东侧爬到西侧,如同推动太阳的圣甲虫,周而复始。 迈克尔枯坐在狭窄的床上,静静等待终结。 一切的愤怒、痴迷仿佛诡谲糜艳的幻梦,伴随那该死的、该死的一枪,遽然粉碎。命运充斥着随机性的美感,他的世界沦为空白,只剩下那血腥而不详的颜色蒙在眼前,时时刻刻,红得刺眼。 第三天,方形的光块才刚刚触摸到门框,外间传来说话的声响。 比安奇步入室内。这是一幢巴勒莫的民居,主人家长期住在巴勒莫西面的工厂宿舍,房间空置,借给他们当活动据点,以抵消住宿费。 长相悍蛮的年轻人从兜里掏出几块奶糖,递给看守人员,问:“怎么样?” 其中一人回答:“每天一动不动地坐着,不过到了饭点自动就出来,十分听话。硬面包和凉水吃得干干净净。” 另一人讥笑:“像猪猡一样。” 比安奇伸头,往房间望去,阴森寂静的空间,男人脊背微弓坐在床铺边缘,两手搭在膝盖,手掌自然垂落,一动不动,仿佛凝固在浓稠得化不开黑暗里的昆虫。 他盯着囚徒,对另外两人说道:“算他命大。艾波还活着。她要见这个美国佬。” 比安奇冷眼看着狂喜席卷暗室,囚徒倏地站起来,胡子拉碴的脸庞,双眼呈现野兽般的亮光。 不用两位看守吩咐,囚徒主动递上双手,要求将自己绑起来。两人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比安奇。 其实比安奇也拿不准艾波洛妮亚的态度。如果是赫耳墨斯,有人如此攻击他,这位睚眦必报的军师自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如今艾波和他重合在一起,他的行为动机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犹豫片刻,比安奇摇头,打消两位安保人员拿绳子的动作。但为了让这位美国人不要异想天开,产生些不必要的幻想,他咧嘴,扬起恶意十足的笑:“别太开心,也许她想要亲手处决你。” 谁知囚徒竟露出开怀的神情,眼睛里的亮光近乎挑衅。 比安奇暗啐一声。 三人押送美国人驱车前往翁贝托酒店。 那是一幢浅粉的大楼,高空俯瞰下,正方形的建筑四角各有清真风格的蓝色尖顶。轿车从酒店正门驶过,绿黄条纹的天篷下两位门童站姿笔挺。 大街两侧行人、小贩往来不绝,俗世平凡的快乐。迈克尔收回目光。 轿车一直开到后厨停下,一名细瘦的老头脚步轻便地走出来,嘴里叼着烟,指挥比安奇停到指定位置。他那双老练的眼睛标尺般上下打量迈克尔一番,像是要给他定制棺材似的。 迈克尔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从后门进入酒店,比安奇走在前面,两位保镖跟在他身后,楼梯间里铺了柔软的地毯,脚感极好。迈克尔想,希望过会儿他的血不会弄脏它们。 出了楼梯间,入眼是一位带冲锋枪的壮汉,孔武有力,迈克尔毫不怀疑那双手轻而易举就能拧断人的脖子。而漫长的走廊约有八名这样的人物。 外松内紧。再一次的,迈克尔对艾波洛尼亚的权势和能力有了真实认识。似乎死在她的手上不算给柯里昂丢脸。他不由自主弯唇。 终于,他们来到了走廊最后一间客房。比安奇下意识放轻脚步。迈克尔跟在他的后面,套房的客厅里玛莲娜和几个姑娘在工作,打字机机关木仓般噼啪作响。 冷艳的女人没有说话,仅做了个动作,示意迈克尔单独入内。 比安奇撇撇嘴,听话地带着两位保镖去一旁的吧台,上面摆了一大盘熏肉拼盘和面包。 迈克尔仿佛某种密教的朝圣者,迷幻般的微笑,踏入他的圣城。 卧室里,面色苍白的女孩拿着一本书躺在床上,如同司掌云朵的女神德黑纳达尔般,云般雪白的被子和枕头簇拥着她,阳光洒满被子,照在她恬静的面庞,美得想让他哭泣。 迈克尔一言不发地望着看书的女孩。 艾波洛妮亚翻过一页书,刚咽下一颗止痛药,药效发作,头有些昏沉,顺手想要拿水杯,才发觉男人站在房门口,用那第一次见面就存在的幽沉眼神,凝望着她。 这是很新奇的体验。眼前这人竟然是电影里的主角,他会命中注定般爱上一位叫艾波洛尼亚的西西里女孩。而后那美丽的乡下女孩十分不幸地化作一束让他用一生惦念的烟花。 艾波放下书本,仔仔细细观察了他一番。比电影里高,有些憔悴,其余似乎没什么不同。她笑道:“好久不见,迈克尔。” 第93章 熟稔的语气、温柔的语调,心脏不可遏制地跳动起来,他想,屠夫在宰杀牛羊前总是不吝惜给它们一顿上好的草料。 “日安,维太里小姐。” 迈克尔没有逾矩,浑身紧绷地站在床尾,克制地展现绅士风度。仅看着她,冷静到近乎贪婪的眼神。 “你坐那儿。”见他像化石般纹丝不动,艾波用一种骄纵的语气命令,“我讨厌仰着头看人。” 她知道如何驾驭这个男人。 果然—— 迈克尔乖乖坐到床尾不远处的软凳,秋季的阳光照在上面,温度依然灼人。 落座后,他恭敬地开口:“赫耳墨斯先生,原谅我给您带来的麻烦,我是来赔礼道歉的,毕竟我的举动可能让您的一切努力白费。您随时可以取走我的性命。” 艾波洛妮亚挑眉,觉得这场景十分有趣,未来杀人如麻的教父竟然会在她面前低下头,假模假样地让她取走性命。她笑着说道:“我不要你的命。” 全当没有看见青年始料未及到僵硬的姿态,她转而问起截然不同的事:“你父亲身体如何?” “恢复得不错。” 艾波又问:“你的哥哥桑尼呢?他最近怎么样?” 迈克尔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还是老实回答:“在筹备对其他几大家族的反攻。” “你的妹妹康妮呢?” “快要临盆了。” “你爸爸是不是有一只猫?漂亮的狸花猫?” 迈克尔思索了一瞬,才不确定地回答:“可能有。” 问完这一系列问题,艾波洛妮亚笑盈盈地看着青年,颇为亲善地劝道:“迈克尔,回纽约、回到你的家人身边去,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你可以做些清白的生意,也可以加入党派从政,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柯里昂先生一定会为你骄傲。” “不。” 日光从窗外射入,投射在地面的棱角,钻石般锋利。 脸上一直洋溢着的笑意蓦地消失,如同拂去碍事的假面,艾波洛妮亚淡淡地说:“不用担心我的人会擅自杀掉你。不至于如此下作。毕竟,我们之间还有六十万美金的生意。” “我不会回去。” 像是恶心的殉道者,坚硬得让人想要砸碎。 艾波洛妮亚歪头看了男人一会儿。白色衬衫打着褶皱,头发微微凌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像个朴实的农民。呵。 “那么,” 艾波再次笑起来,睫羽浓密的眼眸微弯,待仔细看去,蜜糖般的底色被浓烈的阳光照出一丝几乎融化的杀机。放肆、凛冽又凶狠。 “我只能送你去监狱了,柯里昂先生。” 瞧,是他自己选的。艾波轻声对着另一个时空的师兄们说道,你们偶像自己选的。 第046章 chapter46 是的,虽然男人没有回答,但艾波洛妮亚已经从他的眼神里读出选择。 今天是个不错的天气,大半个房间都沐浴着明亮的光。他坐在窗边,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阳光斜切过下半张脸,瓦蓝的色彩跳跃在肩头。 仍停留在暗影中的那双大眼睛如海底断崖般幽深,仿佛对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直直地回望她,视线像是湿黏的触手,一点一点地收紧、缠绕,要将她囚进深海。 察觉到男人眼底深处的喜悦与痴迷,艾波笑意稍敛,不咸不淡地说:“看来你对此没有异议…” 伸手拿床头柜的水杯,她尽量放缓速度,以避免牵扯伤口引起的闷痛。 看出她的不方便,迈克尔霍地站起来,快速地走向她的床前,想要帮她拿水。半途又想起什么似的,窘促地收回腿,尴尬地站在那里。 握住水杯,轻抿一口水,艾波洛妮亚瞥见站在软凳和床铺之间、不知所措的男人,忍不住摇头轻笑:“柯里昂先生,我奉劝您尽快回美国去。留在西西里,您什么都不会得到。这是我对您的最大善意。” 男人颀长的身形透着茫然与困惑。他复读机一般重复:“善意?” 仿佛秋风刮过枯草的山坡,草屑混合碎石,摧枯拉朽般的希冀。 这愚蠢的神情可太不教父了。艾波洛妮亚轻呵一声,没有说话,又喝了一口水,拿起反扑在被子上的书本继续阅读。 是意大利文版本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她读得很慢,吃过药后的昏沉脑袋配合艰涩的哲学,意外地催眠。 卧室的玻璃窗紧闭,阳光洋洋洒洒,室内忽地闷起来,密不透风的安静。类似雪松、冷杉等不属于亚热带植被的有机化合物,悄无声息的弥漫开来,极具存在感地侵占她混沌的思绪。 艾波整晚整晚地睡不好,一躺下后背和左胸的两处伤口都会特别疼,仿佛异形寄生,伴随着呼吸的节律啃咬她的□□,疼得无法安眠。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站在她的面前,佯装看不懂她的送客之意,甚至行若无事般想要得到她的垂青?艾波终于忍无可忍,再次放下书本,发作起来:“里诺!” 房外,正嚼着帕尔马火腿的比安奇立刻拿起餐巾擦拭手指,快步走入室内,一面走一面活动手脚。他早就想揍这个美国人了。 迈克尔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极为乖顺地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动作,同时露出一个逆来顺受的笑:“我全力配合。” 比安奇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他发觉了,眼前这人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不受理性支配,毫无道理可言。他看向老大,希望得到更为激进的命令。 第94章 艾波却忽然不生气了,胸中的怒气像是隔夜的氢气球般,委顿地浮在角落。她放松身体,将整个人的力道都放在枕头上,对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吩咐道:“把他送去警察局。照实了说,他就是试图暗杀赫耳墨斯的人。” 再次拿起书本,艾波洛妮亚目光回到字里行间,雪白的纸张照得她面色格外的白。 “悉听尊便,您拥有我的生命。” 如同眷族宣誓献上忠诚,说完这句话,迈克尔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跟随年轻人离开,前往混乱而污浊的尘世,却在脚步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听见女孩曼妙的嗓音。 “等等…” 脚步一顿,他怀着某种徒劳、隐秘的期待回头。 艾波的视线没有从书本移开,“给我开一下窗户。” 比安奇不放心:“可你的身体…” “漏一条缝就行。”少女声音轻柔,却自然而然地倾泻出不容拒绝的气势。 比安奇依言回到卧室,拔开插销,浅浅地推开一条缝。秋日野风袭入室内,吹薄了暧昧的纠缠不休。 她没有再投来一丝眼神,迈克尔说不清心里的情绪。他想,才是符合常理的,他没有投入死亡的怀抱已是她大发慈悲了。 男人们离开后,套房再次回到之前的状态,连绵不绝的打字声飘入卧室,如同雨水嘀嗒,间或伴随她们娓娓的说话声。 艾波洛妮亚的眼皮越来越沉,困意席卷而来。 * 绿荫大道晨雾弥漫,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和枫树叶片凝结潮湿的水汽,在微风吹拂下,轻轻飘落。 今天是迈克尔回家的日子,柯里昂家将举办小型宴会。 老爷子出事后,桑尼一家便搬来老宅。弗雷德会从拉斯维加斯飞回来,还有康妮和黑根夫妇,克莱门扎夫妇……亲近的人都会出席。全家围着长桌吃意大利菜,聊聊迈克尔在西西里的奇遇。 柯里昂夫人已经想好了,她要给可怜的小儿子一个吻。安抚他受伤的心灵。她听说了婚事告吹的事。原先她对那位西西里姑娘极有好感,认为她比康妮结婚时见到的那位新英格兰移民家庭的女孩适合迈克尔,毕竟西西里的姑娘总没有那么狡诈、精明又随便。谁知丈夫突然说婚约取消,原因是那位姑娘的家里人反对。妈妈咪呀,柯里昂夫人头一次那么生气,用极为洪亮而有利的意大利语国骂问候了那位叫吉里安诺的年轻人。 不过听汤姆说,迈克尔委托他在城里租了一间公寓。鉴于此,柯里昂夫人认为婚事仍然有一定的概率存在。她的小儿子可能会带着那女孩儿私奔回来。柯里昂夫人对此接受良好,她想,老头子还能帮她搞定户籍的事儿,他们家保准不会亏待她。 急促的电话铃如骤起的狂风卷起一地落叶,惊醒沉眠的柯里昂宅。 婴儿率先啼哭,女人抱起孩子小声拍哄。桑尼匆忙下楼,睡眼惺忪地披了件衬衫,衣襟大敞地来到厨房,接起外线电话。 “什么?” 待听清对面的内容,桑尼不由自主地捏紧话筒,迈克尔刺杀赫耳墨斯失败,被关进了巴勒莫警察局? 电话那端,忒西奥解释:“暗杀计划全部由迈克尔制定,我陪他梳理过细节,没有什么问题的。前天早晨,他前往指定地点执行任务,之后再也没有音讯了。我怎么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我找了他两天,刚刚接到巴勒莫警察局的通知,让我去认人,才知道事情的始末。他在击中赫耳墨斯后,不知道怎么了,没有按照原定的路线撤退,被赫耳墨斯的手下抓住了。” 桑尼脑子乱做一团,但还是冷静地问道:“警察有说什么吗?有疏通关系的可能吗?” “微乎其微。”忒西奥无奈道,“赫耳墨斯还在秘密的地方疗养,但他手下传递的态度很强硬,看起来不会姑息。警察局里的那些人不敢在这时放人。” 桑尼也知道迈克尔毫发无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可是让克罗切感到掣肘的人物。他说:“好的,等我和汤姆,还有爸爸商量一下,晚点给你回电话。” 放下话筒,桑尼深吸一口气,餐桌上摆满了香甜的糕点、起居室里欢迎仪式的鲜花盛放。他要好好想想如何向父母交代这件事。 原本让弟弟前往西西里便是为了逃避牢狱之灾,如今兜兜转转,竟回了原点。简直匪夷所思。简直吊诡。 * 再次醒来,夕阳全然地笼罩大地,橘色的光爬上被角,将雪白的被单映出几分暖意。 外间,女孩们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玛莲娜坐在卧室的软凳,随意地翻看来自巴黎的时尚杂志,铜版纸油亮亮地反射霞光。 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艾波问:“几点了?” 玛莲娜看了眼腕表:”六点零五分,你睡了近九个小时。休息得不错。“ 确实,充足的睡眠让她的精神浑然一振,这是受伤苏醒以来睡眠质量最好的一觉。艾波稍稍动了动,不知是否为错觉,她觉得伤口的疼痛都不太明显了。 “里诺回来了吗?”艾波拿起水杯,小口抿水,秋干物燥,午睡让她的喉咙像口枯井,井底干得能挖沙。 “下午便回来了,简单做了笔录,明天可能还要去。柯里昂已经被顺利收押。”玛莲娜托着腮帮子,好整以暇地望向她,浓黑的卷发自然垂落,美艳绝伦的面庞意外地有些俏皮。 第95章 沁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干渴得到滋润,艾波咕咚咕咚喝完整杯水,说:“克罗切有表示吗?” 玛莲娜摇头,“可能还在商讨对策。警察局对面蹲点的小贩看到柯里昂家族的忒西奥进去了半小时,随后便回了托马辛诺的那幢公寓,应该是用那里的越洋电话向纽约汇报情况了。你觉得柯里昂们会怎么做?花钱贿赂警局里的蛀虫?还是向克罗切施压?” “后者不太可能。”艾波洛妮亚双手捏住空空的玻璃杯分析道,“纽约的形势并不好,柯里昂看似占据优势,实则不过空中楼阁,依照维多.柯里昂小心谨慎的性格,他不会和克罗切撕破脸。” 玛莲娜点头:“他们已经知道幕后黑手是巴西尼,工作重心应该是找机会除掉他。保持和克罗切的友谊,有助于麻痹敌人。” 将玻璃杯放回床头柜,艾波不可置否,仅喃喃道:“现在就看在唐.柯里昂的眼里,是他小儿子的前途重要,还是纽约的敌人更重要了。” 晚霞穿过剔透的杯身,在壁纸上折射出水波般的光。 第047章 chapter47 接下来的两天,西西里的黑暗世界,如同夏季海边的天气,晴空万里的表象之下,时刻孕育着风暴。 月底,意大利将进行大选。先前几次地方性选举包括四月西西里立法机构的选举对基督教民主党来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均被左翼政党组成的联盟所击败。为了逆转局势,基督教民主党努力了近七个月,包括但不限于将美式民主生活与基民党执政挂钩、修女与修士下乡分发事物与衣物、用尽一切办法堵死左翼联盟的宣传渠道。 在这些举措的背后,美国提供了强有力的经济援助。从电影院内播放的免费电影、赴美亲人的回信到上千万美元的经济援助、赠送过剩军事装备,方方面面,根据基督教民主党旗下报纸的不完全统计,近半数选民有了改弦更张的想法。 如果在这个节骨眼,突然被□□媒体爆出美国退伍军人在西西里意图杀害一位老人,不用多说,原先对大西洋彼端生活的美好向往,将蒙上一层怀疑的色彩,影响本就琢磨不定的选情。 所以,迈克尔.柯里昂绝对不能在这时出事。这是整个基督教民主党和美国军方的共识。 作为党内最位高权重的西西里人,特雷扎部长积极协调。一方面,他勒令维拉尔迪警督扎紧巴勒莫警察局的篱笆,防止被那些狡猾的社会党记者钻了空子、添油加醋宣扬出去;另一方面,他再次动用私人关系,安排庭审官员,意图让审理克罗切案件的法官走个过场。 而这,正好让艾波洛妮亚的人知晓了他们权力运作的模式,他们紧盯法院、警察局各个关节,八月底没有摸清的、潜藏在水面之下的、立场暧昧的官员,像是□□划过夜空,纷纷现形。 “所以,伊奥帕总督并没有接来自罗马的电话?他可真有胆子,竟不将司法部长的恳求当一回事儿。”艾波洛妮亚站在镜子前说着风凉话,“这家伙还挺听翁贝托的话。” 她身穿姜黄色的丝绸衬衫,下身灰色铅笔裙,旋转开口红,对着落地镜勾勒唇线,樱桃般水润的色泽遮盖苍白唇色,增添几分气色。左右抿唇蹭匀,她打量了一番镜中的少女,满意地将口红盖上。转过身,看向玛莲娜:“我们走吧。” 经过五日的修整,身体稍有好转,她必须现身一下,撇清和赫尔墨斯的关系。 她们今天要去趟警察局,作为赫耳墨斯的代表,旁观那个美国人的审讯。 * 锃亮的皮鞋踩上石砖地面。 三十岁的托马索.布扎迪算得上年轻有为,警校毕业的他运气不错,前头五任长官,两位枉死家中、两位被捕、一位死在赌场。面对如此严苛的职业前景,他没有退却或是和同期一样拉关系转去更舒适的宪兵队,反而成为了西西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警长。 天空阴沉,深深浅浅的灰没有形状地晕染在天穹,如同一出悲剧的序幕。托马索回头望了眼外界糟糕的天气。 他进入审讯室,摆好椅子,在桌面上放了一杯水,防止嫌疑人口渴。这其实非常不专业,玻璃杯可能被砸碎充当凶器,用以自残或袭警,但上头穿达了指令,让他好好招待这位美国人。 呵,招待?让人难以理解这个词竟然会出现在警察局里。他想。 而后他前往审讯室后方的监控室,两个房间由一面单向透视镜分隔。 “早安,布扎迪警长。今天工作忙吗?”从房间出来时,路过的秃头瘦警员和他打招呼,随即同情地感叹,“是审讯任务啊。您辛苦了。” 面对下属言不由衷的安慰,托马索扯了扯嘴角,说道:“你也辛苦,赶紧去巡逻吧。” 他走到监控室的门前,握上金属门把手,他深吸一口气。 这是一桩棘手的案件,难度不在于让嫌疑犯说出真相,恰恰相反,而在于粉饰真相。他像是风雨中的海鸥,视野模糊,雨水打湿翅膀,在苦主和长官、职业道德和仕途之间左右为难。 推开门,被害人的家属已经就位。昨天来的那位名叫比安奇的年轻人站在两位女士的身后,同他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显然,他听命于这两位女士。 其中一位稍微年长一些的美人是副警察局长的夫人,斯科皮亚女士。她的丈夫上个月接到罗马的升职调令,成为了巴勒莫警察局有史以来第一位残疾人副局长。 第96章 “斯科皮亚夫人,您好。”他冲这位气度雍容的女士说道,“审讯九点开始,时间一到,嫌疑犯就会被带来。等一下您尽量不要出声,” 他指指那块单向玻璃,“这玻璃只能阻隔视线,什么声音都挡不住。” 玛莲娜颔首表示理解。 “布扎迪先生。” 托马索这才将注意力放到年轻的女孩身上,她身形纤弱到令人生怜,面色微微泛白,仿佛百合花般文秀雅致的美。但她的眼睛极为明亮有神,问道:“可否允许我录音?” 艾波洛妮亚稍稍让开身,让警长看清他们身后的物体。 那是一个棕色的小木箱,和手提行李箱差不多大小。此刻正摊开,里面左右摆放着两枚十五公分左右直径的圆盘,上面卷着棕黑色的宽条,箱子后坠着一根长长的电线。 艾波洛妮亚解释:“这是来自德国的高保真录音设备。赫耳墨斯先生身体状况堪忧,十分挂心审讯结果,他相信我们国家的司法体系能给他一个公道。” 简单的陈述,却让托马索觉得脸皮滚烫,赧然极了。盯着那录音机半晌,他咳了一声,心虚地说道:“我尽量给他、给你们一个公道。” “谢谢您。”艾波洛妮亚笑了一下,玉白的面庞似水中奥菲利亚般,苍白无力又美丽至极。 和比安奇攀谈了几句,托马索逃也似的回到审讯室。 又过了一会儿,审讯室的门大开,灰色西装、白色衬衫的美国人被送了进来,安排坐到了桌前。 艾波洛妮亚打量着灰黑的墙壁前的迈克尔.柯里昂。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甚至有些油光,目光无焦距的望着面前的桌面,审讯室特有的惨白顶光打下,将他照得如同一尊行尸走肉,恰如其分。 托马索和门外的警员又说了几句话,将门关上,在美国人对面的位置坐下。 “你好,迈克尔。” 比安奇轻轻按下录音开关,圆盘转动,发出沙沙声响,像是沙漠里风的呢喃。 迈克尔冲警长点了一下头,并未说话。 “那么,让我们直奔主题,”托马索对嫌疑犯的沉默习以为常,他例行公事般问道,“您、你在31日、周日,也就是赫耳墨斯先生被击中的那天,在做什么?” 嫌疑犯兴致缺缺地说:“我准备暗杀他。” 托马索说道:“但是有人声称,你那天在公寓里睡了大半天觉,醒来后整理行李,准备回美国。” 嫌疑犯掀起眼皮看了警长一眼,眼睛无神地望着桌面的某一处,说道:“他在撒谎。” “他?”托马索迅速抓住漏洞,“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男人。” 迈克尔觉得这简直在浪费生命。他已经告诫忒西奥不要费力气将他捞出去,显然,这位父亲的老将并没有将他的话当一回事。不过这更有可能是来自父亲的指示,忒西奥只是执行指令罢了。 “因为那是我父亲的朋友,不忍心我入狱。”迈克尔看向警长,无动于衷地说道,“我接收到克罗切的指示,暗杀赫耳墨斯。万圣节那一天的上午,我在佐拉炸饭团店的顶楼,用的是德制9|8k,一枪命中了目标。” 托马索看到美国人笑了起来,嘴角凉薄的弧度,像是蛇贴着脊背游过,本能地感到心颤。 “所以,您对自己的罪状供认不讳?”托马索不自觉用上了敬词,“哪怕这将可能对您处以二十年以上的监禁?” 迈克尔望向镜子里自己的倒影,轻轻说道:“是的。” 托马索又问:“你和克罗切是什么关系?” “雇佣与被雇佣。” “据我所知,你家境优渥,并不缺钱。所以你受克罗切雇佣的动机是什么?” 迈克尔咧嘴一笑,“我嫉妒、憎恨赫耳墨斯,他抢走了我的爱人,又屡次戏耍于我。让我的爱人与我订婚又毁约。” 那笑容露出森然的牙齿让托马索不自觉信服。他接着问:“所以您和克罗切并没有金钱往来关系?” 猜到警长的言下之意,迈克尔收回笑容,平静地说:“但确实是他指使我去做的。” 艾波洛妮亚一言不发地看着美国人。真是既要又要啊。他不想暴露柯里昂和克罗切达成的具体交易。心中奇异的升起一种古怪的怒气。她朝玛莲娜做了个写字的手势,后者从手包里拿出纸笔,她在上面快速写下一行字,示意比安奇念出来。 比安奇瞥了一眼,照着艾波所写的内容说:“他并非政府官员、也非军官,又凭什么指使你做事呢?” 迈克尔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某个猜测出现,浑身骤然一僵,巨大的惊喜不可抑制地自每个毛孔炸开。他猛地看向镜子,视线犹如实质,仿佛要刺穿玻璃,探清后面的人。 艾波好整以暇地坐着,隔着单面玻璃,男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噙着一丝冷笑,又写道:“克罗切极有威望,手下众多,又为什么非要你动手呢?” 听到男孩说的话,迈克尔垂眸,静默了几十秒,而后抬起眼,再次看向镜子,依旧是自己潦草的面容,但这一次,他的目光有了焦点,如同幽深教堂里明亮的玫瑰色烛火。 “因为我和他有过一桩交易,帮助他杀死赫耳墨斯,而他处理掉锡拉库萨的制毒工厂。我不希望这种脏东西出现在西西里。” 他的眼神虔诚而温柔,一字一句,前所未有的低缓,像是月光下海面的粼粼波光。 第97章 “我希望她变好。” 第048章 chapter48 气氛陡然微妙起来,监控室内的人清楚嫌疑犯口中的“她”,远不是将西西里岛视作女性的人格化敬称。 比安奇面色骤变,第一反应是美国人要挟他们。这个敏感档口,如果赫耳墨斯的身份曝光,托马辛诺等迫于形势团结在吉里安诺麾下的黑手党人将再次倒戈。他都无法想象,西西里会变得多乱。该死的、居心不良的美国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像是猜到他要说话,艾波洛尼亚轻轻抬手,止住男孩脱口而出的质问。 她和他的视线交汇在那一块纤薄的玻璃,彼此心知肚明,她的计划、他的筹谋,如春日未破土而出的笋,隐于无声之中。 他当然会承认所有的经过,这是他获得她认可、洗刷罪名的唯一途经。同时,这个敏锐的美国人早已看清,克罗切和赫耳墨斯斗争的唯一结局。他不过是替他的家族选择一个胜利者作为合作伙伴,毕竟意大利没有死刑,而他是身份特殊的美国退役军人。 如果他那天选择离开西西里,纽约的局势不会改变,他的家族依然腹背受敌、甚至六十万的生意也会打水漂。留在这里,他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视线穿过那一层屏障,仿佛回到了相识的那一天,类似的场景,他站在光下祈求,而她在暗处打量。 艾波突然感觉索然无味,站起身掸了掸裙子上不存在的灰,示意比安奇继续留在这里,带着玛莲娜离开监控室。 木门在身后轻轻合上,玛莲娜似笑非笑:”心软了吗?“ 幽长的走廊,左右木门交替,头顶白炽灯微弱,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 艾波洛尼亚哈了一声,用近似耳语的音量说:“从他计划那一枪开始,就已经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了。” 前方房间依稀传出警长的问话,似乎在问锡拉库萨制毒工厂的具体位置,以及该工厂和克罗切的关系。这名年轻的警长问得很仔细,似乎已经下定了某个决心。 简陋的门墙极不隔音,两人沿着走廊向外走去,玛莲娜的粗跟高跟鞋踏在砖石地面,声音回荡,如同石子漂过水面,荡开的涟漪自然而然地落进房内。 层层水纹扩散至嫌疑犯的耳中,原本顺畅的回答微不可查地一滞,他扯了扯嘴角,无言苦笑,而后抬眸,继续向警长阐述案发经过。 房间外,警察局的大厅人来人往,艾波跟在玛莲娜的身后,小心避让,她现在的身体可经不住再一次的冲撞。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却发现天空下起了细密的雨。 如帘幕般的秋雨,带着凉意的萧瑟。 两人在警察局的门廊前站了片刻,路过的柠檬水小贩发现她们的窘况,打着铃骑到近前,利落地伸手从后方摆放水和柠檬的桌板下抽出两把长伞递给她们。 掀开桌板的动作让盛放柠檬的盒子倾斜,零星的雨水溅上黄色的果实,恍惚回到明媚清爽的夏日。 艾波冲他道谢,对方腼腆地挠挠头,只问了一个问题:“赫耳墨斯恢复得怎么样了?” “情况有一定好转。”艾波回答,“但还下不了床。毕竟他年纪大了。” 被太阳晒得皮肤棕亮的小贩担心地叹了一口气。 艾波洛妮亚安慰道:“哪怕赫耳墨斯出事了,他开启的事业也不会终止。” 小贩又看向玛莲娜,见她也郑重地点头,才勉强放下心,脚踩踏板离去。橡胶轮滚动,水花四溅。 目送带有顶棚、蓝底黄字的三轮车消失在雨幕中,艾波洛妮亚收起笑,对身旁的人说:“我们要尽快让图里脱钩。” 玛莲娜撑开伞,脚踩入浸透雨水的鹅软石地面,回过头说道:“情况不至于坏到这种程度。” 艾波紧随其后,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定程度遮掩她们的对话。 她坦然说着内心的想法:“和情况的好坏没有必然联系。既然要除掉黑手党这颗毒瘤,图里就不能和它沾上关系。吉里安诺这个形象可以塑造西西里、乃至意大利人被墨索里尼凝聚、又随着他倒台而被践踏的民族概念。” 玛莲娜一怔,这是个十分宏大的想法,而她只关心眼前:“没有身为继承人的图里指证,克罗切完全可以说对锡拉库萨制毒工厂不知情。这样的话,柯里昂的证词就做不得数……” 说到这里,她迅速反应过来,“你要让纽约的柯里昂想办法拿出证据,证明克罗切和巴西尼的交易?这可比直接杀掉巴西尼还要难。” “这就不是我考虑的问题了。”艾波一手握着伞柄,另一只手摊开,“庭审预计下周日开启,柯里昂们还有一周的时间可以准备。在那之前,我们得把人事布置到位,希望一切顺利,法官和检察官都接洽到位了吗?大选在即,这场官司我们不会赢得过于轻松。” 玛莲娜莞尔:“但我们已经知道大选结果了。” “九成把握。所以我们要尽可能在那之前获得优势——除掉克罗切,让他们只能和我们合作治理西西里。”艾波洛妮亚轻描淡写地说出让意大利政坛胆战心惊的话,“左翼联盟沉迷意识形态输出,忽略物质基础,根本不是手握教皇和美国援助的基督教民主的对手……” 不管政治如何变换,反正迈克尔.柯里昂的牢是坐定了。 * 夜间,托马索.布扎迪回到家,餐厅的灯还亮着,漆黑的走廊尽头黄澄澄的温暖。 第98章 他沿着走廊缓缓走近,门框限制的视野里露出一双女式皮鞋,紧接着是搭配白色围裙的黑裙,最后是祖母那张慈祥的睡脸。 七十岁的老太太托着下巴,满是褶皱的干瘪面庞有两团健康的粉,薄得像一条缝的嘴唇微张,正发出雷鸣般的鼾声。 托马索放轻脚步,在老夫人面前蹲下,拿惯枪的手指握上枯树皮般的手,柔声说:“祖母,我回来了。” 鼾声一顿,布扎迪夫人睁开惺忪的眼,低头瞅见孙子,含糊地说:“饿了吗?锅里还剩着些肉酱……橱柜里有面包…蘸着吃。” 托马索摇头:“我不饿。” 他的父亲死于一战,母亲改嫁去了北方,他由祖母一手拉扯大,两人相依为命、感情亲厚。 “我让莉莉带着玛格丽特先去睡了。”布扎迪夫人解释道,“莉莉她白天工作也很累。” 莉莉是他的妻子,在纺织厂工作,报酬丰厚、还有地方专门托管孩子。工作不忙的时候,他会骑车送她们去巴勒莫西面的工厂区,女儿玛格丽特坐在前面,妻子温柔地环着他的腰、坐在后面。和煦的海风吹拂,幸福在他心头飘荡。 “您也不用等我。” 布扎迪夫人按着竹椅的把手缓慢地要站起来,转头问搀扶她起身的孙子:“大家都说赫耳墨斯受伤了,生死不知,而警察决定包庇罪犯,真的吗?” 老太太虽然待在家里,但消息灵通。 托马索别开眼,支支吾吾地说:“这是上峰的指令。” 老太太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用力挥开搀扶她的那双胳膊,喝道:“那你做什么警长?还不如去做那些黑手党手下的小流氓!” 年轻人被老人眼里的怒火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道:“我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布扎迪夫人怒瞪年轻人,“你妻子难产,我们家没有钱去医院,如果当时赫耳墨斯也如此轻巧地说没有办法,你的玛格丽特根本无法出生!莉莉也会因此死掉!” 她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祈祷几句,为自己口出恶言。她紧接着又说:“再看现在,你每天喝的水,你妻子的工作,你女儿身上穿的花裙子。一桩桩一件件,那一样不是自于赫耳墨斯的馈赠?” 托马索只能求饶:“祖母,您声音轻一些,别吵醒她们。” 矮胖的老太太悻悻地抿嘴,眼里依然充满怒气。 托马索压着嗓子反驳:“赫耳墨斯并不需要我们报答,他明确说过,这种利滚利的人情债不允许在他势力范围内出现。” 眼见祖母伸出的手指开始颤巍巍地抖动,他连忙说:“但是这桩案子还赫耳墨斯一个公道的概率很高。” “是么?”布扎迪夫人消气了,斜睨了孙子一眼,“你没有骗我?” “具体细节涉及案件,我不方便透露,但我可以说的是嫌疑犯本人已经将犯案的经过全盘托出,作案的枪械也找到了。哪怕是巴勒莫大学刚毕业的律师来打这场官司,都能轻松胜诉。您就安心,赶紧去睡觉吧。” 布扎迪夫人将信将疑地回房间,对着神龛内的圣母像,为赫尔墨斯祷告一番,才爬上窄小的床。 见门缝内灯光熄灭,等在门外的托马索放心离去。他确实没有欺骗祖母,那位美国人仿佛失心疯般,已经将整个案件和盘托出,连带着倒出了那位在八月成功胜诉的唐.克罗切做下的丑事。 夜已深沉,他不忍心打搅妻女睡眠,便没有上楼。拿了床毯子,躺上沙发,双脚搁在椅子,囫囵睡去。 * 次日清晨,西西里最年轻警长被人枪杀于家中。 同一时刻,巴勒莫警察局意外失火,火情很快被控制。所幸损失不大,不过几份新录入的口供。 第049章 chapter49 艾波洛尼亚一觉醒来,浅淡的光线穿过百叶窗,投在雪白松软的枕头。伤口恢复得不错,躺下后的闷痛逐渐减弱,她终于可以躺着入睡了。只是每晚换药时撕开纱布的痛简直无法言说。 起床后第一件事,推开木质百叶窗,蛋黄似的太阳自古老城市后方升起,金光斜切而过,将东西走向的街道照得熠熠生辉。 她站在阳台,手扶着栏杆深深吸了一口晨间凉爽的空气。 这里是马科达大街附近办事处三层的宿舍。昨日玛莲娜直接将她送到了这里,翁贝托酒店的套房暂时让托比恩老爹照看。 自阳台往下望去,路面水渍未干,一片深一片浅,像是墨迹晕染,一路延伸至主干道,被早起的行人商贩遮掩。她手肘支在栏杆,盯着忙碌的街道看了一会儿。 忽然,一个黑色的人影,逆着人流,飞快地跑离马科达大街,奔入办事处所在的小巷。艾波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她快速回到室内,进入盥洗室简单梳洗一番。等到她洗完脸,刚把淡蓝色的毛巾挂回去,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打开门,艾波瞅见罗莎莉亚忧心忡忡,身后站着一位十岁出头的男孩,蓬松鬈发下的鬓角淌着汗珠,两颊绯红,手里捏着一瓶刚开封的可乐。 小男孩立刻说:“艾波!托马索被杀了!” 艾波洛尼亚一怔,神情一瞬间变得晦涩难明,如同燃烧石油的海面,双眼冰冷地沸腾。她沉默了几瞬,眼中熔岩般的温度消退,静静聆听男孩描述。 “半小时前,天还没亮的时候,布扎迪家传来砰砰几声,我爸爸赶紧起来去看,歹徒已经翻墙逃走,他让我赶紧来告诉你,他只看见一头红发。” 第99章 小男孩的父亲乔万尼.威尔加是阳伞制造厂的小头目,曾参与过吉利安诺劫持德军司令、将德国纳粹驱逐出巴勒莫的战役,身手不错,也很有头脑,知道现在赫耳墨斯生死不知,是她们这些女孩管理内务。 罗莎莉亚紧盯艾波,女孩方才的神情太过可怕,一瞬间爆发的气势,仿佛下一刻就要在西西里掀起腥风血雨,她犹带几分忐忑地问:“需要通知图里吗?” 艾波已经恢复了冷静,这点战略定力还是有的,她淡淡说:“要,顺便把雷默斯叫来。” 棕发女孩噔噔噔下楼执行命令,艾波摸摸小男孩的毛茸茸的头,问道:“亚当,想吃锅巴吗?咸咸脆脆的,类似饼干的质地。” “要!” 艾波一身睡裙,牵着男孩下到二楼,将莫里蒂夫人放在橱柜里、包装好的零食递给他。 她自己则坐在长桌边,看着男孩大口吃着酥脆的鹰嘴豆锅巴,咔嚓作响,啮齿类动物咀嚼般的可爱模样。她托着腮帮子想:一周的时间能用来做什么? 很多事情。 一周后,艾波洛尼亚盛装出席巴勒莫第一刑事法庭的庭审。她坐在第一排,身上那套火红的丝绒套装,在近似自然光的暗淡灯光下,如同干涸的血迹,淡蓝色衬衫领口半敞,露出一条坠有珍珠的金项链。 玛莲娜和西多尼亚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俱是沉稳的黑色衣裙,将她衬得越发明艳醒目。 被告人被带了出来,他第一时间便看见了艾波洛妮亚。 她眼睛明亮,披散的黑发在脑后挽成髻,干练优雅,像一簇焰火,直烫得他双眼发涩。 他实在太过思念她了,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白皙锁骨之间的小玩意儿。 倒是和她们隔着一个过道,也坐在第一排的克罗切瞟见了那串项链,长着大鼻子的脸庞骄矜地抬起,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是一个信号。 手下的女孩竟对要上诉的敌人表达结婚的意愿。赫耳墨斯成了孤家寡人。怎么不让他得意呢? “迈克尔.柯里昂先生,您被指控犯了对他人造成人身伤害。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迈克尔坐在简陋的木椅,双手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耸起黑色西装的肩膀,仿佛要压下某种倾诉的欲望。 “好的。”法官说道,”辩护律师莫拉维亚,你可以开始了。” 克罗切身旁,一位眉毛浅淡、皮肤赫红的中年男人正了正衣服,从座位上站起来,上前几步。 “尊敬的法官大人以及庭上诸位。去年修订了新的宪法,以在战后新秩序下保护公民的权益,所谓的公民,是指在意大利及其殖民地出生的人。而眼前这位,毫无疑问是一位美国人。“ 法官身材魁梧,头发花白,嘴唇松软下垂,面色冰冷地问:”所以你们要申请引渡吗?“ 辩护律师莫拉维亚谦和一笑:“并不。我说这一些只是为了向您、向你们证明这是一位优秀的、有原则、有底线的人。我相信在坐的各位都是西西里人,大家应该知道,这座岛屿上潜藏了一头庞然巨兽——黑手党。” 当这个词说出来后,全场哗然,像是有人突然指出屋子里有一头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的大象,如云般的惊愕飘荡在法庭上空。人们开始咬耳朵小声交谈,细细簌簌的声响让法官皱起眉头,抡起法槌用力敲下:“肃静!” 仿佛蚊虫被驱赶,法庭再次恢复安静,后方旁听人员再次看向律师,只是这一次,他们的眼神不再漫不经心,反而带上了几分疑惑与忖度。 前方,被告人身旁站立着的莫拉维亚挺起胸膛,继续陈述:“而赫尔墨斯,我们那因病痛委托他的亲朋好友出席的被告人,毫无疑问是西西里最大的黑手党。” 这和计划得不一样,法官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瞥见克罗切靠在椅背、胜券在握的帝王神态,心又落回原位,厉声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莫拉维亚回到座位,从公文包内拿出几张纸,递给法官,“这是自1940年以来,赫尔墨斯杀死的地主、贵族的名单,从坦特伯雷男爵到阿尔卡默公爵,零零总总,从南至北,总计16位。另外还有几位号称搬去了巴西、阿根廷,实际是否抵达,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他们忽然之间就杳无音讯了。” 莫拉维亚摊了摊手,用夸张得像歌剧般的惋惜语气,双手大幅度挥舞,说道:“赫尔墨斯为了钱财和土地,用各种方法将他们杀死。这滔天的罪孽,只有我们的被告人,愿意为之洗涮——” “我相信迈克尔.柯里昂是一位受害者,他是一位正直的年轻人,曾经为美国海军陆战队服役,杀过不少鱼肉当地百姓的日本人。如此一位有良知的人,他回到他父母的故乡,义愤之气充盈胸膛,自然而然要铲除黑手党。” 西多尼亚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轻轻捏了捏艾波的手,凑到她耳边揶揄道:“你这稿子写得真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艾波白了姐姐一眼。西多尼亚和曼妮娜最近忙着筹备明年春季的巴黎时装周,她又怀着身孕,艾波拒绝了她的照顾。两姐妹虽然交流变少,但西多尼亚一听就知道是艾波的手笔。 法庭上,莫拉维亚最后说道:“但如果法院不做出对被告有利的判决,整个西西里、整个国家的名声都会蒙受巨大的损失。” 因为今天能见到艾波洛妮亚,迈克尔兴奋得近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睡眠不足让他大脑运转变慢。他在思考律师如此说的用意。克罗切为什么要亲手破坏缄默原则?吉里安诺去哪里了?如果赫耳墨斯被抓,艾波怎么办?他的思路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但仍有一层迷雾笼罩着他。 第100章 法官眼神在那位真正的黑手党老大狮子般的面庞一闪而过,说道:“控方律师,你们有什么看法?” 玛莲娜另一侧,同样黑色套装的女性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是道玲娜.马卡,艾波的师姐,被请来打这一场注定输掉的官司。艾波事先和她讲定了利弊,强调输官司的名声对她的事业产生的影响。道玲娜却不以为意,“有官司打,总比没有强。” “黑手党——”道琳娜站到法官面前,“真是一个神秘的词。据说几个世纪以来,黑手党统治着西西里,在墨索里尼来到这座岛屿之前,从没有活人说过这个词。西西里人讳莫如深、从不会向当局告发黑手党,这就是所谓的缄默原则。” 如同水浇上滚烫的岩板,岩石滋啦碎裂,迈克尔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转头看向被害人席位。 像是猜到他会回头,或是她一直注视着他,后者过于美好,让他不敢相信。无论如何,他的视野里,让他魂牵梦萦的红衣女孩淡淡笑起来,波澜不惊的棕色大眼睛未弯,那双奶油般的小手却轻柔地摸上领口—— 那是他第一次去她家时送的礼物。她当时拒绝了。 这一刻,法庭上的一切声音都远离,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他忽然口干舌燥起来,迫切地想要喝一口水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是不可能的。迈克尔想。他扣紧木椅的扶手,指尖捏得发白,努力将注意力放到关乎他命运的庭审上,而不是如肥皂泡般虚无梦幻的男欢女爱。 “因此,墨索里尼当局根本无从得知黑手党的具体身份,那段时间,每一个西西里人都是黑手党。村民因为树、水源的所属权,开始构陷、暗害他人,社会风气迅速恶化,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正出于此,我向要问辩方律师,是否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我的委托人是所谓的黑手党?” 莫拉维亚正要出声,道玲娜截住话头,接着说:”以及,柯里昂先生在10月31日打伤我的委托人是不争的事实,医院开具的验伤报告是铁证,鉴于我的委托人年事已高,我认为符合加重情节,应对他处以三年至七年的监|禁。“ 她的嗓音清越而有力,如同石匠捶刻雕塑,看似杂乱的动作之下,每一刀都有章可循。 中年律师却没有被她坚定的态度所震慑,他扬起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眉毛,说道:“如果说这些充满鲜血的名单和所掠夺财物的存放清单都算不上是证据,那我无话可说,可爱的小姐。” “一个高尚的美国人,在意大利做了件好事,却要因此蒙受牢狱之灾,我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们。我对此案的陈述结束,并恳求法院撤销相关判决。” 法官沉默片刻,又和其余两位陪审员、书记员低声交流一番,最终他说道:“考虑到被告人的身份,以及认错态度良好,因此我判处你六个月的监禁,即日执行。” 迈克尔缓缓站起来,离开座椅时,他看见艾波洛尼亚主动向克罗切走去,那张超凡脱俗的面庞笑意盈盈,颈项那颗白珍珠随着她嬉笑的动作不断晃动。 莹润的光泽在这一瞬间仿佛一把尖刀刺入他的脑海,眼前最后一层薄雾消散,迈克尔心脏从云端沉入静穆无垠的深海,他终于窥到谜团的答案:艾波洛尼亚要放手一搏,除掉这些黑手党。 吉利安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执行人。迈克尔并不关心克罗切的结局,同时,他相信忒西奥有能力全身而退。他垂下眼帘,目光看向地面,权当没有发现这桩很快便能揭晓的秘辛,跟着法警离开法庭。 * 唐.克罗切.马洛离开法院,向轿车走去,身后跟在两名保镖。 他很是得意,过不了几天,警察就会把赫尔墨斯那老头从酒店里揪出来,像丢抹布一样随意丢进大牢。按照线人穿回的说法,他那身体状况,怕是活不了几天咯。终于要搞定最后的心腹大患,从此以后,他克罗切将会是西西里有且仅有的主人。 黑色的轿车旁,一位身形壮硕的年轻人倚靠车门,雕塑般的面容,英武不凡的气度。 狡猾了一辈子的克罗切第一时间产生不详之感,他想要转身离开,却发现身后两名保镖像是神庙里的石柱,风雨不动地挡住他的去路。 “图里。”他撑起面皮笑道,“你身体好些了吗?听说你换了严重的过敏性哮喘?” 吉里安诺咧嘴,看着这位帮助他良多的龙头老大、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黑手党领袖,露出八颗牙齿的闪亮笑容:“唐。我很尊敬你。” 一阵长长的沉默,秋季惨白的日光照下,克罗切收起了笑容,缓慢而认真地说:“西西里的产业迟早是你的,你现在杀了我,只会让其他黑手党人看不起你。” 吉里安诺目不转睛地盯着气球似的老头,那张让无数人胆寒、无数人敬佩的面孔此刻从容极了,这让他钦佩,于是他也用郑重的态度回答:“时代变了,唐。” 克罗切嗤笑一声,正要说写什么,却看见年轻人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木仓,枪口对准那里自己。心脏本能地一缩,但他面不改色,沙蜥般的眼睛锐利非常,一字一句地说:“图里,你不敢杀我,特雷” “砰——” 肥猪般的躯体悍然倒地。 吉里安诺做了个手势,那两位保镖立刻费力地将还温热的尸体抬上轿车。 他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心情颇好地和两位手下说:“我们得去巴勒莫警察局,我的调令应该已经下来了。” 第101章 远远地,他看见妻子挺着肚子从法院里走出来,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将车开到她面前。怕她看到尸体狂吐。 黑色的轿车一溜烟驶入巴勒莫的街头,仿佛是一段传奇的完美句点。 第050章 chapter50 斯蒂凡.安多里尼并没有机会听到那则惊人的消息。 他是地地道道的柯里昂人。小镇以残酷的火并著称,浓缩了西西里人极致的疯狂,时常因为小争吵而动手杀人。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他从不对任何人抱有幻想,他只相信拳头和金钱的力量,这让他那张肖似父亲的脸庞呈现出与之截然相反的凶相。 当年维多.柯里昂回西西里报仇时,在镇子里招募年轻人作为打手,他是其中之一。因表现瞩目,他随同柯里昂一起去了纽约。在美国待了一段时间、领取到赏钱和工资后,安多里尼选择回西西里。 纽约的生活不能说差劲,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只是那如蝼蚁般遵守特定规则、汲汲营营的生活让他憋闷。而且那些美国婆娘嘲笑他是乡巴佬。他想要鲜血,想要地位,想要他人的尊重。 回来后,安多里尼走关系加入圣方济各修道院以逃避兵役,院长派他催收高利贷,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要那农民交不出钱,他便杀了对方,尸体卖给宪兵队充作黑手党人头。 凶残的作风和犹大般的红发让他赢得了“魔鬼修士”的诨名。 后来,那位维太里小姐横空出世,修道院重心转向走私,安东里尼受到了冷待。但他没有气馁,凭借聪明才智攀上克罗切这棵大树。 午间的阳光洒在巴勒莫的街头,明亮却并不刺眼,他昂首阔步走在鹅卵石铺就的道路,认为自己是最受克罗切信任的人——他成功刺杀了一名警长。 这可是连吉里安诺都无法做到的事。他轻松搞定。克罗切赏了他一枚硕大的金戒指,来自于某位男爵的尸体。安东里尼极为得意,哪怕睡觉、沐浴、和女人困觉也不摘除。他想:等赫耳墨斯倒台,吉里安诺失去倚仗不成气候,弄不好自己才是克罗切的继承人。 期待好事发生的中年人并未察觉街面的不同寻常,往日街角打牌、闲聊、做些针线活的老人们像是枝头的枯叶零落得无影无踪。他素来不将这些平民放在眼里,像克罗切一样,他认为这些牛马般的普通人,生来就是替他们干活的。 他一直走到法院附近的咖啡馆,墨绿色阳伞底下,衣着朴素的黑手党头目唐.马库尔正大声训斥保镖。 “有点眼色行不行?要我把这香肠塞你□□里吗?” 可真威风。安东里尼摘下帽子问好,在马库尔对面坐下,问:“他犯了什么错?” “我说要德式香肠,结果他给我上了萨拉米。”马库尔没好气地怒骂,“柯里昂又要和吉利安诺联姻,这下托马辛诺又可以得意了。” 安东里尼内心冷嘲一声,调笑道:“赫尔墨斯马上要死了,图里总得找些安全感。他可不笨,知道等克罗切一死,你们会把他撕碎。” 马库尔哈哈一笑,存心试探:“图里这周派人去了好几次罗马,据说是找特雷扎部长求情。我看他为了救迈克尔.柯里昂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确实。”考虑到日后总是需要合作的,安东里尼也不藏着掖着了,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全盘托出。 “艾波洛妮亚.维太里听说情郎即被赫耳墨斯告上法庭,大学也不去上了,求到克罗切面前,希望得到帮助。先前两人的婚事告破吹让克罗切惋惜过一阵,如今见女孩对迈克尔还有情,他自然愿意搭一把手。”安东里尼做了个鬼脸,双方心知肚明克罗切的用意。不过是多个借口两头勒索。 “克罗切给纽约的唐打电话,又给巴西尼打电话,我当时就在边上,听见几位老大敲定要借用农业机器走私白粉。” 马库尔一下子坐直身子,认真听起来。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也想分一杯羹。 但安东里尼十分滑头,并未细说,让人咬牙切齿地说起后续:“合作敲定后,克罗切就开始给罗马打电话,让特雷扎部长找来最好的律师。部长也是狡诈,他不愿意白帮忙,向克罗切开出了奇怪的价码。” 马库尔对他卖关子的行为很不满,粗眉皱起,反问:“钱?权力?选票?这些克罗切都有。” “不——”安东里尼咧嘴笑起来,带着些讥讽,“他要克罗切亲手打破缄默原则。” “什么?!” “叮铃——叮铃——” 在马库尔的惊呼说出口的同时,两辆卖柠檬水的三轮车街道的两头迎面驶来,但谈话的两位黑手党都没有注意。 “特雷扎说罗马受到很大的舆论压力,感谢那些共产党报社,让全国百姓都知道黑手党的存在。与其他们遮遮掩掩,不如捅破这层窗户纸,找个黑手党头目平息众怒。” “你的意思——” 安东里尼点点头,笑得险恶:“赫耳墨斯就是祭旗的那个牲畜。你瞧着吧,今天的庭审结束,赫耳墨斯就要被抓进大牢了。” 马库尔明白了,他们犯下的所有罪状都由那个游蛇般的老头背负。他开心地笑起来,举起咖啡杯,冲红发男人说道:“salute!” 刚要举起杯子,安东里尼面色突然变得僵硬,仿佛看见了山崩地裂般的可怕景象。马库尔转过头,脖颈刚转了十五度角,一颗子弹轻易穿透他颈部松弛皮肤,殷红的血液喷出,雨点般飞溅到餐桌的香肠上。 第102章 安东里尼反应更快一些,当那两个小贩从堆放柠檬的桌板下抽出拴动步木仓时,他立刻站了起来,往室内跑去,但还是没有子弹快。他被打死在桌边,胸口中了两枪,仰面躺着,血水像是水龙头一样流出。 望着头顶墨绿的阳伞和灰蓝的天空,就像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一样,安东里尼睁大一双眼,到死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 从法院出来,道琳娜扶着艾波坐进蓝旗亚,玛莲娜看向西多尼亚,确认她也已经安然坐入后座,才发动汽车。 漂亮的老爷车缓缓驶入街道,道琳娜难掩激动,自前座回头对艾波说:“我以为最多交些罚款,嫌疑犯会被无罪释放,想不到还能判六个月。” 艾波浅笑道:“因为你说得真的很有感染力。” 道琳娜并不清楚艾波和嫌疑犯的关系,只知道对面的律师的稿子是她写的,她想要通过这次庭审达成一些目的。具体是什么目的,道玲娜有些猜测,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只能装作不知。面对这位势力庞大到说出去都无人相信学妹的夸奖,道琳娜面色微红,“我只是顺着逻辑阐述。” “这就是厉害之处。”西多尼亚抚着肚子温柔地说道,“能将枯燥的法条化作感染力的语言,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天赋。” “噢——”道琳娜不得不用手捂住滚烫的脸颊。 开车的玛莲娜忍俊不禁,没有人能从维太里姐妹的甜言蜜语中生还。没有人。她照实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艾波从后视镜里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随后自己也笑了起来,却因为胸腔的震动牵扯伤口,仿佛阵阵春雷般的闷痛。眼泪不由自主坠落,随着笑声砸在手背。 只有西多尼亚发现了,她伸手握住妹妹的手。什么也没有说。 将道琳娜送至下榻的酒店,车子在路边停了一会儿,一名黑裙白围裙的妇女跑了出来,用一种参加葬礼的肃穆语气说道:“除了托马辛诺和多梅尼科,其余都处理掉了。” 玛莲娜下颌轻点,对她送来消息表示感谢,又和她轻声交代了几句。 艾波洛妮亚在后座听着,如同长跑结束必须缓步走动一段时间,她的神经依然紧绷,并未放松警惕。 得益于克罗切对此次庭审的重视,以及他不可言说的、想要送余下几位同僚入狱的小心思,将离散在西西里各地的五位黑手党头领都召集了过来。这些人虽然没有出席庭审,但也徘徊在巴勒莫主城区,让她的人能快速地一举拿下。 “回去得好好表扬雷默斯,行动干净利落。”艾波问西多尼亚,“你觉得奖励他什么比较好?一辆法拉利?”她记得组织里的男生都是法拉利车队的粉丝。 “嗯哼”前方玛莲娜已经说完话,正要发动车辆,听到这一句,忍不住说,“希望某人记得自己制定的奖惩制度。” “不过,”她话锋一转,“如果是用你自己的钱,就当我没说。” 艾波回忆了一下自己兜里的钱,发觉凑不出一万里拉,默默住嘴。 既然黑手党头领基本已经铲除,接下来只剩一件事了。 当晚,翁贝托酒店西北角的套房燃起熊熊大火,火焰冲天,巴勒莫尚未组建正式的消防机构,平时由宪兵或是私人保镖兼任。 火情发生在半夜,无人灭火,酒店只来得及撤离在住人员。 第二天起来,人们发现酒店清真风格的天蓝尖顶熏得煤黑,宪兵从里面抬出仅有的一具焦尸。 据说,这位在黑暗世界大名鼎鼎的赫耳墨斯,因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紧闭门窗,准备燃炭自杀,却没想到酿成了大火。 赫耳墨斯并不是在这一天唯一死亡的黑手党,只不过他的死格外不同。以至于坊间传言,他也是被新上任的警察局长杀死,这位友中友对局长有恩师之谊,他怕败坏名声、影响仕途,才找了这个借口。 无论如何,西西里岛的黑手党头领一夜之间被清理干净。情况似乎在变好。 第051章 chapter51 十一岁的艾波洛妮亚完全看不出性别。头发短得能看见头皮,短袖衬衫和背带长裤,身后一杆双筒□□,虽然面容一团孩子气,却无人敢小瞧她。 因为她是赫耳墨斯的弟子。 勃兰特营地成功解救被羁押农民的事迹,经各地纸媒的报道,让他们名声大噪。 投奔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有逃兵役的独生子,没缴够征收粮食的农民,还有和艾波大哥哥一样被按了个黑手党名声、家里没钱给宪兵好处的少年。人一多,队伍就不好带了。来自各个村庄的西西里人时常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比如说煮意大利面时是否要放盐、是否需要先煎熟肉丸或香肠、意面酱汁加多少芫荽欧芹或者洋葱…… 吉里安诺凭借自身的威望和武力暂时压服了他们。但这并非长久之计,他看得分明,这些人因为畏惧聚拢在他的身边,最终也会因为畏惧离开他。这不是他想要的队伍。这位天赋卓绝的年轻人想要传奇故事里罗兰和奥利维那样骄傲忠诚的同伴。 某天月亮很清晰的夜晚,他向艾波寻求帮助。当时心爱的女孩也坐在一旁的岩石上,隔着篝火,温柔地看着他。这个问题将暴露他的蠢笨,他有些不好意思问出口,但随即又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她应该爱他的全部,包括缺陷。于是他说出了自己内心的忧虑。 第103章 “你想要一支拥有钢铁般意志的队伍?”艾波拨弄火堆里的土豆,摇头道,“这是可遇不可求、尸山血海堆出来的。” 就在他气馁时,艾波还是道出了方法。而她的姐姐,在一旁捂嘴轻笑,一剪秋水似的眼眸,对他说了几个鼓励的字眼。 吉里安诺浑身是劲儿地开始带领队伍晨练,山路弯弯绕绕、坑坑洼洼,男人们如同一行蚂蚁,呈队列行进在山间。绕一大圈回到据点,他会带着大家打一套军体拳,而后两人为一组对打,培养默契。 这是极为有效的。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凝聚成一股绳,在他的带领之下四处出击,源源不断的胜利如同磨刀石,为他们镀上一层无匹的自信。 裸露丘陵和山脉的纵深地带是天然堡垒,北至蒙特莱普雷、中至卡尔塔尼塞塔、西至特拉帕尼,尽数为他们的势力范围。 胜利带来了丰厚的报酬,人们信任、爱戴他们。也带来了危机,巴勒莫当局憎恶吉里安诺,宪兵却萎靡不振、丧失与之敌对的勇气。警方只能派出密探,期望从内部瓦解这个组织。 计谋在一定程度上奏效。 他们成功策反了吉里安诺的一位堂兄。也在蒙特莱普雷镇长大。每周以探望未婚妻的名义前往巴勒莫,将他们的行踪透露给宪兵。 艾波和皮肖塔先后察觉不对,两人一合计,特意放出假消息试探。果然,第二天吉里安诺就在假消息所在的山谷口瞧见了宪兵。 行动不得不收缩,泰拉诺瓦带人跟踪调查,用几个星期时间,将叛徒抓个正着。 “把他枪毙了,尸体丢进山沟里,”帕萨藤珀嗓音粗哑,露出黄牙,冷酷地要求,“我们不需要恶心的走狗。” 吉里安诺凝视跪在地上、双手后缚的青年。自他记事起,这位堂兄就是记忆的一部分。可能没有和皮肖塔关系那么亲密,但也是一起游泳、砍树、恶作剧的情谊。噢,如果堂兄死在他的手上,他有什么脸面对父亲呢? 他的犹豫是那么明显。帕萨藤珀眯起眼睛打量,长满麻子的胖脸闪过几丝狡诈的忖度。泰拉诺瓦更为冷静,痛陈利弊,一门心思为他着想。皮肖塔则面无表情,并不逼迫他做决定,这是一种聪明的表现。 几人的表情艾波一览无余,她走到年轻领袖的身旁,耳语几句。 吉里安诺一怔,背对着众人,对艾波露出感激的表情。 “将他先押入小屋,晚上,我的军师赫耳墨斯将亲自裁决。” 这是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日后他的威名飘荡于西西里黑暗世界,令无数人胆寒。无人知道在最初,这不过是某个小女孩不忍心伙伴迈出残忍而必要的一步的小借口。 当晚,这位背叛者被绑在树上,乱枪打死。连绵不绝的木仓声,如同死神的美妙鼓点伴随心跳起伏,徘徊在黑暗营地上空,让人夜不能寐。次日,赫耳墨斯命皮肖塔将尸体丢到死者家门口。整个镇子都知道这个年轻人死于破坏缄默原则,将吉里安诺的行踪泄露给警察,死者父母沦为蒙特莱普雷的笑话。 如果背叛的成本很低,人们会毫不犹豫背叛。这是赫耳墨斯诞生的信条。因而他铁血无情、睚眦必较,杀尽一切他觉得有威胁的人。 队伍终于干净又强大了,吉里安诺放开手脚,开始下一步计划——劫掠西西里最强势黑手党——克罗切。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必经之路,岛内的生存资源只有这么多,这些寄生虫一般的黑手党必须死。 他们先劫持克罗切的车队,引起他的注意力,等他怒不可遏时,再让双方信任的中间人阿多尼斯递话,等见面后,吉里安诺趁其不备,一举拿下他的人头。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为表现诚意、降低克罗切的警惕心,会谈的地点定于远离他们势力范围的岛屿西侧,锡拉库萨附近的小镇——卡斯提库托。 那是1941年的仲夏,毒辣的太阳辐射轰击这座滨海城镇,海面反射太阳的金光,进一步提升气温,热得人睁不开眼。 艾波洛尼亚和皮肖塔坐火车转汽车抵达镇中心的旅馆时,正式一天中最热的时间段,镇中心教堂前的主干道熙熙攘攘,宪兵和德国兵们成队走过,军用吉普车和私人轿车缓慢行驶。 像这个年代大多数西西里城镇一样,所有店铺包括女性服装店的老板都是男性。艾波洛尼亚隔着玻璃窗,盯着一字胡的中年男人为女客户介绍产品,又命令妻子或者女儿的人帮他量客户的三围。 正当她要收回目光时,街面突然传出嗡嗡声响,仿佛群体癔症般,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望向道路的一端。 艾波和皮肖塔也好奇地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只见道路尽头,不知矗立了多少年月的大理石拱门下,一位女子脚踩阳光婀娜走来。 那曼妙的身形,让所有人的视线驻足,男人不自觉地脱帽致敬,女人则撅起嘴嘟囔几句酸话。 当她走过时,带起一阵风,仿佛能把人的理智也一并带走。又高又窄的鼻子、圆润的眼形、丰厚的嘴唇…她的五官明艳却不轻浮,反而蕴有圣母般慈爱圣洁的气质。 “她可真漂亮,比西部所有城镇的女孩加起来都美。”皮肖塔的眼神已经无法挪开,直勾勾地望着女人的背影。 艾波洛尼亚在心里悄悄赞同。 两人在小镇待了五天,分头踩点、勘探现场,每天夜里皮肖塔总会说一两句关于那位美人的流言。从这些只言片语里,艾波得知她叫玛莲娜,丈夫死于北非战场,是个寡妇。 第104章 在卡斯提库托的最后一天,艾波洛尼亚掐着时间来到了她的家门口,敲响了那扇木门。 海风轻柔,阳光灿烂。 门很快打开,黑色丧服的美丽女人出现在日光里,美得像是神龛里的圣母像。 艾波一瞬间卡壳,而后才结结巴巴地说:“女、女士您好,我、我叫艾波洛尼亚.维太里,您也可以叫我阿、阿波罗。” 玛莲娜低头看着这位才到她胸高的小屁孩。 艾波硬着头皮说:“我觉得您的处境有些危险,我希望您可以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我是…我在…我家长辈在巴勒莫附近的蒙特莱普雷镇有些产业,可以为您提供落脚之处和工作。” “危险?”出于教养,玛莲娜没有立刻赶走这位性别不明、胡言乱语的孩子,她仍沉浸在丈夫离去的悲伤之中,不想口出恶言。 “是的,那些肮脏的视线、那些腥臭的流言蜚语,无论您是否真的做出那些事,耶稣玛丽亚在上,女人的嫉妒和男人的觊觎会将您推入地狱。” 稚气的孩子一本正经地和她说着男女之情,玛莲娜噗呲一声笑。笑完,她才发现这是丈夫阵亡消息传来后,她第一个开心的笑。对于一位新寡的女士来说,这是不应该的,她迅速沉下脸来,再次戴上沉默悲戚的面具。 “维太里小姐,”玛莲娜顿了顿,“或者先生,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我都不会跟您走的。感谢您的关心,再见。” 门啪地一声在艾波面前合上,心底生出些微的气馁,但她清楚这实在是强人所难,谁会相信一个十岁上下的孩童的话呢?换位思考,她肯定不会跟着这个小屁孩走。 重重叹了一口气,她双手一撑翻进半人高、石头垒成的院墙,朝窗户里面喊道:“您只需要去甜橙旅馆报上我的名字,他们会安排您离开这里的。千万别忘了,甜橙旅馆,艾波洛尼亚.维太里!” 这一年的六月底,清除克罗切的计划失败,利益权衡与交换之下,他们反而沦为黑手党的爪牙。艾波洛尼亚却没有伤心,东方不亮西方亮,她收获了一名伙伴,从此以后,赫尔墨斯在人间多了一个二重身。 第052章 chapter52 西西里黑手党覆灭的消息震惊了全世界的意大利裔黑手党。 亚平宁半岛南部、毗邻西西里的黑手党们摸不清当局的意图,生怕那两面三刀流的吉里安诺枪口调转,自己沦为下一个目标。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想尽办法与特雷扎或议员们搭上线,探听消息。 黑暗世界的人们始终无法相信,克罗切这位中流砥柱、如奥林帕斯神山般永不倾颓的西西里之王竟然就这样退场了。 地球的彼端,被克罗切驱逐出西西里的南美黑手党幸灾乐祸,在当地教堂圣母像前感谢圣灵眷顾。而美国的黑手党人心情更为复杂。唐.克罗切是他们的前辈,几乎所有头目都受其恩惠。被自己的继承人打死在法院门口?这潦草荒诞的结局,难免让头目们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黑手党是否彻底退出西西里的历史舞台?缄默原则为世人所知,是否会影响美国的事业?索洛佐的白粉生意怎么办? 此种情形之下,月底基督教民主党赢得意大利大选的好消息便显得没有那么值得庆祝了。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四,巴西尼按耐不住,提出召开了一次和谈会议,柯里昂积极响应,邀请纽约和全国各地的黑手党参加。 在这场长达两年的敌对战役中,塔塔利亚痛失爱子,而柯里昂心爱的小儿子在巴勒莫监狱服刑、大儿子在小规模战役中被打穿左腿膑骨。双方都算不上赢家。 会议进行得十分顺利,身体痊愈的维多.柯里昂主持会议,一如既往地智慧且充满力量。众人就设立所有家族都能进驻的开放城市——毫无疑问是迈阿密和拉斯维加斯——达成共识。又针对白粉生意进行磋商。 维多.柯里昂坦言他愿意为东部的生意提供法律保护,十分有诚意地将他与克罗切的最后一桩生意摊开来和众人分享。 最后他诚恳地向塔塔利亚道歉,发表了像铁幕演说般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讲。 身材肥胖、眉毛浓黑,有一撇修剪整齐胡须的唐.菲利普.塔塔利亚不得不起身迎接走向他的维多.柯里昂。两人拥抱、亲吻彼此的脸颊。 巴西尼满脸微笑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会议圆满结束。 塔塔利亚坐进车里,温和的笑意立刻消失,全副心神被怒意所占据。 汽车行驶在布鲁克林的街头,两侧商店挂起红绿装饰,街角放置高大的杉树,工人正往上面挂各种装饰彩球,孩童花栗鼠般围拢在树下叽喳观看,街面热闹非凡,圣诞氛围浓厚。 快乐的欢笑穿过车窗迅速冷凝成冰雨。 “他们怎么敢?这群臭虫、这群老鼠、这群杂碎!”塔塔利安大吼大叫,会议上的种种让他蒙受了巨大的屈辱。 坐在他身边的顾问不敢说话,清楚他的怒气来自何方。 “巴西尼背叛了我们,他早就和柯里昂达成了协议。”塔塔利安虽然爱抱怨,容易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但他并不傻,蠢货可坐不到他如今的地位。 他塔塔利安费尽心力,安排售卖渠道、提供存货空间,为索洛佐、巴西尼吸引柯里昂的火力,甚至失去了他的小约翰,结果得到了什么? 聊胜于无的一点子分红。 第105章 怒火像是爆竹般在体内燃烧、冲撞,菲利普.塔塔利安手攥成拳头,指关节卡啦作响,他望着窗外欢笑的孩童,想起六岁的约翰仰头望着他,一脸纯真地说要成为他这样伟大的人。 他的小约翰再也回不来了……塔塔利亚想,他也要让柯里昂尝尝这个滋味。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个老东西想要小儿子尽快远离那片是非之地西西里,已经悄悄抛售不少股票、证券,用以缴纳巨额保释金。 “找找西西里的亲戚,花点钱,做掉迈克尔.柯里昂。”他的语气阴云密布。 疯狂的恨意蚕食塔塔利亚本就不灵活的脑袋,他一心想要报复,完全没有想过如果迈克尔.柯里昂死亡、失去了纽带,他们的货物怎么在西西里当局的眼皮子底下运到美国。 也许他想到了,这似乎也可以算做目的。 * 时值十二月下旬,晨光普照,天空净透如冰,气候凉爽宜人。纯净的日光照耀巴勒莫街头,沿着或新或旧的民居缓缓落下。 临近圣诞,街面一派清冷,商店早早关门过节。艾波洛妮亚提着皮箱,沐浴于明朗的日光,在自行车叮铃声、和自己的脚步声中,朝吉里安诺家前进。 两侧民居、商铺的门前冬青、迷迭香、冷杉或其他常绿植物制成的花环苍翠欲滴,红色的丝带缠绕其间,红绿映衬,是如此的清新多彩。 艾波洛妮亚心情明媚地来到市政厅不远处的一幢公寓前,婴儿的啼哭依稀可闻,打开主人吩咐不用上锁的大门,进门后她摸着扶手踏上楼梯,哭声越来越响。 作为巴勒莫的新任警察局长,吉里安诺奉司法部长特雷扎铲除掉黑手党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幢公爵的豪奢宅邸捐献给博物馆。自己带着妻子搬入了一间小公寓。 上楼后,她来到西多尼亚信中说的左边第二道们,轻轻敲了敲门,其实这是多此一举的,门虚掩着,婴儿声嘶力竭的啼哭已经完全盖其他声响。 推门而入,西多尼亚坐在房内的扶手椅上,膝上盖着一条毛毯,温柔又冷静地指挥丈夫为女儿换尿布。新上任的巴勒莫警察局长满头大汗,仿佛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 艾波将手提箱放到门边,快速地走到方桌旁,看着上面哇哇大哭的小婴儿,问道:“这就是我的侄女维塔莱了吗?” 躺在干净尿布上小姑娘,四肢乱蹬、脸蛋哭得通红,小小的手气势汹汹地捏成拳。 “对啊,”西多尼亚无奈地说,“脾气非常差,稍微伺候不好就哭。” “嘿!”吉里安诺已经将长布片的一端塞进女儿肚子上的皮绳、穿好尿布,正给她套上白色的洗礼袍,他转过头来抗议,“不许这么说维维。” 换上清爽的尿布让小姑娘不再难受,哭声渐息,吉里安诺把女儿抱起来,对着她肉乎乎的小脸重重地亲了一口,骄傲地说:“我们维维是个天生的战士。”他如今每天都要刮两遍胡子,防止胡茬扎疼女儿。 得,这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女儿奴。艾波洛妮亚摇头,和姐姐说起紧张刺激的期末周,两人又聊起巴黎时装周的事。 阳光穿过干净的玻璃,流泻在木地板、斗柜和客厅拐角,安宁的喜悦伴随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悄无声息地弥漫。 吉里安诺抱着女儿走来走去,轻轻拍哄。期间西多尼亚问艾波要不要抱抱小宝宝,艾波头摇得像拨浪鼓,生怕弄坏了这么嫩的一个小家伙,只笑眯眯地看着黑发棕眼、和姐姐有几分像的小婴儿。 孩子爸见艾波心情不错,犹豫几瞬说道:“艾波,有件事,需要你拿一下主意。” 她诧异地挑眉,现在鲜少有吉里安诺无从决断的事了。 “说说看。” “迈克尔.柯里昂今天就要出狱了。”年轻的父亲轻轻把女儿放入摇篮内,轻柔地盖上小被子。 艾波点头。这件事情早在柯里昂表露缴纳保释金的意图时,便传到她耳朵里。她无意阻止,不想再多花一分精力在那个美国人身上。 吉里安诺见她无动于衷,稍稍安心,接着说道:“里奥你记得吗?他的表叔在纽约为塔塔利亚工作,上周传来消息,高价买迈克尔的人头。他当然拒绝了,但保不准他的亲戚之中有心动的。” “雷默斯从另外一条线,你知道的,黑市那边,有人大规模购入炸弹,还仔细询问能否炸沉轮船。迈克尔.柯里昂的行踪不算秘密,局里都知道他会直接坐船去突尼斯。” “如果…”吉里安诺目光紧紧地盯着女孩,不露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你想要留下他的性命,这是最后的时刻。雷默斯随时待命。” 窗外滞留西西里的鸟雀尖声鸣叫,屋里炉火烧得旺盛,暖意迟滞地蔓上艾波洛妮亚的身体,明火产生的热意如滚烫的沙子,燥热的窒息袭击喉咙和耳朵,燥得发疼。 她想要站起来,打开窗户,让凉风吹醒发烫的头脑。但她没有这么做。只是将视线从维塔莱酣睡的娇嫩小脸上移开,轻描淡写地瞥了吉里安诺一眼,说出残酷的字眼:“他死,也许对我们更有利。” 窗框的阴影将艾波洛妮亚遮蔽,她静静说:“反正他已经离开西西里,意外身亡的话,柯里昂们也算不到我们头上。” 至于如何有利,艾波没有明说,吉里安诺也不敢追问。南面的制毒工厂虽然被端掉,但并未抓到索洛佐和化学家,很可能在岛内还有一处据点。毒瘤尚未根除。也许可以借力打力?吉里安诺猜测。 第106章 等到夜里,华灯初上,艾波洛妮亚终于敢抱侄女,用力亲了口婴儿的脑门,“我单方面宣布,婴儿身上的特殊奶香是全世界最治愈的东西!” 这句话引得吉里安诺开怀大笑,西多尼亚也抿嘴笑起来。 与此同时,起居室内的电话铃响起,吉里安诺一面笑着一面拎起听筒,对面传来极为简短的几句,他的笑容消失,又低声说了几句话。 艾波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眼中,抱住侄女的手稳重如山,没有一丝一毫地颤抖。 炉子里的火焰咀嚼着燃料,时不时发出噼啪声。 吉里安诺走回客厅,迟疑地说出了消息。 “美国人死了。” “我还是派人去了那艘船,在炸弹引爆之前及时用小船疏散了乘客。但这些人里没有柯里昂。” “有人看见他被人刺了一刀。可能这就是他无法逃脱的原因。节哀。” 艾波从未觉得吉里安诺像此刻这般聒噪。 窗户玻璃倒影里、抱着婴儿的女孩漫不经心挥挥手,示意他降低分贝、不要把小家伙吓哭了。 第053章 chapter53 浅绿色的橄榄叶像是风铃挂满树,微风拂过,在枝叶中深深浅浅地摇晃,经由阳光,肆无忌惮地投射到卧室。 艾波洛妮亚伸出手,柔和的日光穿过指尖,照在她的面庞,温暖的触感,像是贵妇帽顶颤抖的羽毛、婴儿柔软的小脚趾。 回笼觉总是格外舒适,正值新年的第二天,难得清净,无人打扰。 卧室露台的百叶门大敞,是维太里夫人不让她赖床特意打开的。 艾波躺在从小睡到大的床上,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鹅绒枕芯的气味充斥鼻腔,她闭上眼,记忆仿佛游动蛇般,六天前晚间的场景如蛇鳞的反光,悄无声息地闪现—— 彼时,吉里安诺说完,屋内陷入长久的安静,艾波没有说话 ,其余两人视线凝在她的身上,像是看待重刑犯般,用一种审视又怜悯的眼神望着她。 在这样的目光里,艾波皱起眉,压下心底不明所以的燥意,目光落在侄女粉嫩的脸蛋,柔声建议说:“趁这个机会查一查黑市。量这么大的火药绝对不是小作坊能制造出来的,指不定是哪个官员倒买倒卖了武器弹药。” 被吩咐的对象、吉里安诺笑着回答:“查清楚了,已通电特雷扎部长。这家伙让我们不用轻举妄动,他自有绝决断。”言语之间尽是对当局的嘲讽 “那就好。”艾波并不想追根究底。 来自婴儿的甜丝丝奶香,充盈鼻腔和胸膛,足以抚慰心灵。如果可以,她愿意抱着维维一整天。可惜,剩余监护人对她的行为并不信服——她抱着维塔莱猛吸时,西多尼亚如同旁观残疾人工作般,复杂难辨地看着她。 本想再确认一下、问些无足轻重的问题,例如那人是否真的死亡、尸体是否找到、葬礼如何置办……但最终,她咽下了这些疑问。惺惺作态,有什么意义呢? 阳光跳跃在白色睡衣的脊背和裸露的手臂,温暖而不灼人。艾波再次翻身,仰面朝上躺着,想象自己漂浮在海面,随波逐流。任由光线穿透眼皮,在眼前形成的暗红色的图景,伴随脉搏深浅跳动。 不过是个不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她耗费心力。 马龙.白兰度饰演的维多.柯里昂那张老迈沧桑的脸庞不可避免地浮现,晚年丧子到底是个打击,本就因枪伤而虚弱的身体愈加脆弱,最终早早离世,将偌大的家业留给幺子。如今,时事变迁、原本应该继承家业的人死亡,冒进勇武的桑帝诺成为新一代掌权人,柯里昂家族的未来不得不画上一个问号。 也许农业机器的合作应该终止。直接派人去美国建立公司更为合适。 屋内斗柜上罗马追求者赠送的复古闹钟嘀嗒作响,艾波鸵鸟般将头塞进枕头底下,以此逃避明亮的光芒。 还能再睡会儿。 闭上眼睛,万事万物,便如黑夜般寂静。不一会儿,困意来袭,梦境如期而至,混混沌沌,充斥着上辈子的记忆、光怪陆离得令人怀念。 她睡得并不踏实,半睡半醒,意识悬在朦胧的半空之中。明明闭着眼睛,却仿佛开了第三视角般看见山茶花般的薄纱窗帘飘荡,布料摩擦发出浅淡声响,窸窸窣窣,如春风中微微颤抖的花瓣。 皮鞋踏上石砖,伴随男人刻意放轻的呼吸。 有闯入者。 几乎是同一时刻,虚飘的意识如同傍晚收线的风筝,重回人间的躯壳。艾波一下子醒了。但她并未动作,仍然维持闭眼侧躺的姿势,手指悄悄探入枕头底下,左轮手木仓因枕头和她的体温,冷硬的金属烘得像是生命般的温热。 握紧手木仓,手指扣上扳机。艾波不动声色地等待时机。 耳畔闯入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薄雾般的血腥气,顺着微风飘入鼻尖。 浓烈得像是屠宰场出来。 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一只尝过人味儿的斑斓恶虎,甩着尾巴,缓慢踱步而来。 那随着对方靠近而逐渐明晰的呼吸声裹挟着尸山血海般的肃杀。 闹钟嘀嗒、嘀嗒。如同一只作乱的手肆意调音扭紧琴弦,平添紧张。 艾波保持侧躺的姿势不动,棉被的边缘贴着下颌,双眼紧阖。 心底默默估算对方所处位置,似乎已经进入即死射程。 电光火石间,艾波倏地掀开被子,枪口漆黑且冰冷,命令道:“站住!” 第107章 话说出口的瞬间,闯入者的模样映入眼帘。 褐色的凌乱短发,下巴冒着青涩的胡茬,漆黑的大眼睛之下淤有厚重的青黑。 当然,这些无足轻重。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衬衫上的大片干涸的血迹,泼墨般张牙舞爪,如同死神的讣告。 哈,是那位据说葬身地中海的美国人。 他乖乖站在原地,眼里的光芒亮得惊人。 白色睡衣的女孩紧握手枪,婆娑的树影投在她那不可方物的娇嫩脸庞,浪花般的被子衬得她如同海中升起的维纳斯,过于摄人心魄。而她手里的那把左轮手木仓,每个弧度都闪耀光泽,锋利得迷人。 艾波漠然地打量着闯入者。冬日暖阳将他的左面庞照得发亮,标准的罗马鼻在他右侧脸颊投下拖长的阴影。 下巴和眉心犹带零星棕褐色的斑点,毫无疑问,是血液飞溅又干涸的痕迹。 迈克尔.柯里昂穿着沾有枯枝落叶的薄长裤,漂亮的便士乐福鞋蒙着一层釉般的尘埃,站在她的面前,狼狈到了极点。 但那双眼睛,她不得不承认,熠熠生辉。 男人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将女孩未开枪的态度视作默许,而后自发地又向前走了几步。 艾波没有出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一切仿佛都变成了0.5倍速,男人缓缓走到她的床前,空气裹挟尘埃流动,如骑士般,不、更像是某些邪典神话中的反派,在阳光中,面庞带血、一派虔诚地单膝跪地,膝盖落下时,激荡起一片金色的碎粒。 阳光如同一只温柔的手,在尘埃荡漾中,托起他的面庞。 他的声音和目光带着难以名状的炽热,如同冬季冰河,冰封表象之下暗流涌动。 “我把他们都杀了。”他说。 无须她发问,他接着解释:“索洛佐等毒枭再也无法成为您、成为西西里的困扰了。” 艾波持续性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不瞒你说,我已经和家里决裂了。父亲希望我回去工作,财税局的小职员做起,西西里的生意打算下放给忒西奥和克莱门扎的哥哥多梅尼科,搭着农用机器的顺风车,卖白粉。爸爸也没有办法,巴西尼逼得太紧……但我知道,这不是你们想要的西西里。” 从监狱里出来,呼吸着冬季潮湿的空气,迈克尔已经做好告别西西里、告别她的打算。他没有理由继续留下来了。 但命运总是眷顾他。踏上返程轮船伊始,战场上磨砺出的第六感让他本能感觉不对,当他发现船舱里的炸药时,怪异而美妙的森冷感席卷全身,他只觉得庆幸。无论谁想要杀他,算有了留下来的借口。 更别提塔塔利安那个蠢货,为了杀死他,采取饱和式攻击,竟用上了巴西尼的人手。这让他顺藤摸瓜,在所有人以为他死去是时候,一举潜入,将那些毒贩杀了个干净。 “从索洛佐到法布里奇奥,全部一个不留。”迈克尔笑了笑。 这笑在他那身沾有血雾和碎肉的衣着映衬下,有种毛骨悚然的美感。衬衫袖子挽起,结识的手臂垂落于身体两侧,宛如战败的阿瑞斯,孤独而倔强。 艾波审视着他,蜜糖色的眼睛里充满精明的忖度,仿佛眼前并不是一位风尘仆仆的杀人犯、至死不渝的追求者,只是一块待价而沽的牛肉。 柔软的棉被铺陈在腰间,艾波抚摸着被子的褶皱。眼底的光明明灭灭。 迈克尔任由她打量,甚至于空泛的内心因为她的注视而变得满足、丰盈。 半晌,她对着这位不请自来、满身鲜血的男人,开口说:“迈克尔,我们结婚吧。” * 维太里夫人觉得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 先是平安夜前夕,近四月未见的小女儿回家,闷声不响地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日整夜的睡觉、阅读。 要是往常,她高低得将小姑娘从房间里揪出来,推进林间地头做些清闲的活计。 然而,现在她犹豫了。 这位传统的西西里妇女依稀从神父、农机租赁小组队长和镇长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小女儿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特别是万圣节后,镇长夫人提了一串上好的萨拉米来家里,维太里夫人以为沾大女婿的光,拒不收受,结果对方张口闭口艾波,待她追问缘由,对方又像蝇虻、遭到牛尾驱赶般生硬地扯开话题。这讳莫如深的态度,不得不让维太里夫人审慎对待艾波。 可也不能一点都不出门呀。正当维太里夫人下定决心打算绕过丈夫,请厉害的医生或是神父来看一看,确定艾波是否生病、中邪时,新年的第二天,那位许久不见、已被拒绝的迈克尔.柯里昂敲响大门,文质彬彬地向丈夫表达了求娶女儿的意愿。 维太里先生还能有什么想法呢?再三确定的艾波的意愿后,只能一口答应。 婚礼的地点时间很快确定下来,就在附近城镇的小教堂,红衣主教空闲的日子。 所有人都看得出,新郎快活得像是春天在山坡撒欢的牧羊犬。对婚礼细节事无巨细,大到主教的衣着,小到午餐的佐餐酒,他都一一校对,尽善尽美。 而新娘,据与她交好的未婚姑娘们说,秋季的一场流感夺去了她的健康,她的面色苍白得像是大理石雕像,看上去并不快乐。 第054章 chapter54 英年早婚。 艾波洛妮亚站在落地镜前,看着里面的婚纱少女,脑内不自觉出现这四个字。中文。 第108章 镜子里的女孩沉默地回望她,冬日少见的暖阳彻底照亮她的面庞,棕色的眼睛因此呈现琥珀的质感。 玛莲娜来得很早,天蒙蒙亮便开车带丈夫抵达维太里家。她一身藕粉色的礼服裙,长腿交叠侧坐在新娘的婚床,看到艾波板着那张俏丽娇憨的小脸,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道:“如果想要悔婚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一旁,头戴藕粉色贝雷帽、同色伞裙的西多尼亚也建议道:“我相信,只要你吭一声,图里和雷默斯他们会立刻把迈克尔丢出去。” 艾波夸张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说:“你们这样教唆我真的好吗?我可是会当真的!” 两位女士咯咯笑起来。 玛莲娜推着艾波坐进镜子前的低矮椅子,用梳子挑起一缕头发,开始给她做发型。 “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这一过程。”西多尼亚看着如洋娃娃般摆弄的妹妹,不由笑道,”当然,今后你可能还会有好几场婚礼,倒也不用很珍惜。“ “喂!”“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都很不吉利吧。 她纠结的表情,再次让两位女士忍俊不禁。 手指灵巧的翻飞,一撮撮头发交织又分开,淡紫色的头纱被编进乌润的发丝间,上方浮梦花影般的刺绣与婚纱的蕾丝花纹相印成趣。 玛莲娜手上动作不停,闲聊道:“说真的,我真没想到你会选择嫁给他。要说听话,他总是自作主张。要说外形,无论是西西里还是罗马,总有比他帅气的。要说有钱…” 她顿了顿,接过西多尼亚递来的一字夹别进顺滑的发间,“柯里昂家族确实不差。但他已经被家族除名,而今只是一个贫穷的外乡人,在你的竞争者里并不具有优势。” 是的,除名。艾波本以为他那日所说的决裂是博取她同情、表面立场的说辞,但瞧这几日筹备婚礼,忒西奥和瑞泽从头到尾未出现的架势,他确实已经和柯里昂家族脱离关系。 “更别说他犯下的大错,我们差一点就失去你了。” 艾波垂眸,盯着婚纱的蕾丝袖口,重工刺绣和独特的颜色昭示价格不菲。 就像那个贯穿她肺部的枪伤一样,所有人都在努力假装它不存在,包括她。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疼痛真实地吹进心底深处,撞裂开一个黑洞洞的口子。 她轻轻说:“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悲秋伤春,我的精力不该用在怨恨。” 如果真的计较起来,短短十八年里,她有无数个瞬间可以抱怨命运的不公,凭什么她要来到西西里,凭什么女孩只能做修女,凭什么宪兵要抓她的哥哥,凭什么她不能自己拉起一支队伍……妥协和抗争素来对立统一,她能做的只是在一堆糟糕的选项里找出不那么差劲的一个。 “诚然,迈克尔.柯里昂心思深沉、行事捉摸不定,”艾波洛尼亚站起来,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淡紫色的裙摆覆盖一层雾般的薄纱,随着她的动作闪着如梦似幻的光泽。 “但他干掉索洛佐的行为实在、实在”艾波一时找不到形容词。 “合你心意。”玛莲娜帮她补上,清醒地问,“所以,你就这样把一个不安定因素放在身边,就因为他帮我们杀了个毒枭?” 艾波点点头。这世界上怕是只有远东那个国家的人能理解她对禁毒的执念。 玛莲娜还要说什么,楼梯口传来一阵喧闹,纷乱的脚步声靠近。 维太里夫人强势地推开门,眼神犀利地上下打量了小女儿一番,催促道:“动作快一点,主教已经到教堂了。”而后合上门,下楼继续招待宾客。 在扣上胸前那一长串珍珠纽扣后,艾波从姐姐手中接过捧花,推门前,她举起捧花,朝她们挥了挥,露出了这几日来的第一个笑:“他将不再是不安定因素。” 花瓣尖端薄紫的小苍兰映在她的脸庞,细碎的光点跳跃,她笑得眼睛成线,宛若一只狡黠又骄矜的猫咪。 她知道如何驾驭他。 * 婚礼是传统的西西里乡村婚礼,宾客们齐聚一堂,互相谈论着近况,讨论上个月发生的大选。 这个话题不算安全,因为观礼的宾客里有前黑手党,有共产党,有保皇党,甚至还有退位的王室成员。稍有不慎,这群好勇斗武的西西里人便会意见不合,撸起袖子打做一团。 吉里安诺用那双狮子般威严的眼睛扫视周围,时刻警惕骚乱,保证婚礼的顺利进行。 当然,他做这一些仅为了维护艾波和妻族的脸面。他现在对那位美国人可一点好感都没有。 起居室的另一头,迈克尔不知道自己在连襟心里的地位基本与两面三刀的小人画等号了。他正和托马辛诺老爷子说着话。 “卡罗已经回到纽约了?” 托马辛诺回答:“是的,从米兰转的飞机,他生怕你大开杀戒,紧赶慢赶地逃回纽约。” “蠢货。”迈克尔轻哼一声,回美国才是自寻死路,虽然爸爸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但保不齐巴西尼想要知道些西西里的消息,绑架瑞泽,顺便威胁柯里昂。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托马辛诺问。有这个美国人在,他的生意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不然就只能做个拿微薄分红的可怜老头了。 迈克尔瞥了胖老头一眼,全当没看出他打的小算盘:“自然是跟着艾波洛妮亚去罗马。” “但你总得找个行当” 第109章 迈克尔已经完全听不见他说的话,所有的喧闹都消失不见。他的眼里只有楼梯口那位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承载着他全部爱欲的人。 在这壮丽而辽阔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脉搏在随着她走下楼梯的轻盈脚步而起舞,灵魂深陷在她飘扬的头纱和无与伦比的美貌中,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那倾泻了他所有温柔与甜蜜的婚纱和捧花是如此衬她,纤秾合度、优雅俏丽,完美得超乎他的想象。 艾波洛妮亚如今已经对他那幽沉的目光免疫,她走到新郎的面前,歪头问道:“走吗?” 冷漠疏离的面庞、恰到好处的娇憨,迈克尔被闪得头晕目眩,只凭借惯性顺着她的动作,将手伸进她的臂弯。两人并排走出维太里家的大门。 今日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海绵似的云朵堆积在天际,留出头顶的湛蓝天空,像是画家特意的留白。 一行人沿着石头铺就的山路走向教堂,沿途雷默斯、比安奇、撒米尔等男孩肆意地朝街道两旁的村民抛洒糖果——有传统喜糖糖衣杏仁还有裹着玻璃纸的水果糖。五颜六色的糖果飞过,折射绚烂光泽,沿途的孩子们尽情欢笑。 这快乐的景象让艾波洛妮亚不由自主地微笑。 镇子里的教堂实在有些小,不足以容纳上百人的宾客团,主教索性在教堂外举行仪式。 所有人听从主教的安排站好观礼,艾波和迈克尔在早已准备好的白色小枕跪下。 身旁的小花童是皮亚奇亚家的小侄女,艾波冲她挤挤眼,小姑娘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牙洞。 “咳”主教瞪了艾波一眼,清了清嗓门,进行仪式。 明亮的日光洒下,四周一片安静,主教手持艳红的手册,颂念着婚礼祷词。 “阿门”“阿门” 礼成,两人双双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而后站起来,返程的路上,十二人的豪华乐队现场奏乐,瓦莱丽雅、罗莎莉亚等姑娘手捧小竹筐,向新人抛洒新鲜的大米。 长长的队伍绵延近两百米。 回到维太里咖啡馆旁的空地,昔日取水的广场摆满了座椅,由于人数过多,艾波只挑了长辈分发喜饼,剩下的都交给某个乐此不疲的人。 维太里先生不赞同地看着女儿明目张胆地偷懒,艾波哈哈一笑,小跑到他身边,啄了一下他的脸颊,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并清了清嗓子,想要教育一下女儿。 却看到准女婿已经利落地分完喜饼,西装革履地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维太里先生不得不咽下呵斥的话语,说道:“快去跳舞吧,他在等你。” 说完,他冲乐队喊了一嗓子,抒情又不乏热闹的乐曲在脉脉暖阳中流泻而出。 在家人、朋友的祝福中,艾波走向那个、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手搭上对方伸出的手掌,甫一触上,就被紧紧握住。男人另外一只手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腰间,温热的触感,有些痒,让她的心底生出几分异样的不自在。 他是个笨拙的舞者,这是上次展览会晚宴舞会跳舞时她察觉到的,不会任何华丽的技巧,只会随着音乐迈动步伐,广场上跳交谊舞的老年人都比他厉害。不过,她也同样不擅长。 “迈克尔” 艾波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这是她提出结婚要求后,两人第一次说话。 微风袭袭,带来柠檬、柑橘等清甜气息。迈克尔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听着,我知道我提出结婚让你很兴奋,我不知道你对婚姻的构想是怎么样的,但对于我来说,我不想让婚姻改变生活的轨迹。” 迈克尔笑起来,阳光照耀他的面容,每一寸曲线、每一处褶皱都仿佛雕刻家亲手雕凿,拥有让人心折的魅力。他说:“谢谢,没有给我虚妄的幻想。” “我无意干涉你的生活,也愿意接纳你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是恕我直言,我不会也不想履行妻子的义务。”艾波说完,已经做好他沉脸的准备。这也是她选择在这个情境之下说此番话的原因,无论他是否甩手走人,对她来说都正中下怀。 却没想到他从容地说道:“当然,艾波洛妮亚,正如我之前对你多次表达的一样,我充分尊重你的意愿,您拥有这个权利。” “那我们就需要制定一些规则。”艾波笑眯眯地说道,“首先,无论住哪里,我们都得分房睡。如果只能睡在同一间房,猜拳决定谁睡在床上。” 迈克尔心情委顿了一瞬,但他还是重振旗鼓:“我同意。”虽然他真的真的十分想要抱她入睡。 “其次,不准和我调情。不准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看着我。” 迈克尔再次笑起来,爽朗的笑声自胸膛传出,他清白无辜地问:“哪种?” 艾波已经后悔说出这条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得到愈加猖狂地追问。 恰好此时,音乐一停,艾波趁此机会狠狠地踩他一脚,向西多尼亚她们身边跑去。 烟灰似的脚印留在锃亮的鞋面,明澈天空下,迈克尔笑得生机勃勃。 第055章 chapter55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西多尼亚正和曼妮娜商量事情,见艾波洛尼亚撇下新婚丈夫,微抿着嘴、面色不善地走来,拍了拍身侧的空位,问道。 艾波在姐姐身边坐下,靠上邻居家借来的木椅,无意解释:"没什么。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约定。下个月就是时装周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巴黎?” 第110章 对她扯开话题的行为,两位已婚人士相视一笑。曼妮娜回答:“我后天就会启程,会带一部分衣服去巴黎。” 棕色卷发的女人望向广场另一端,和村口老绅士们寒暄的丈夫,他讨厌亲王、看不起黑手党,又得和吉里安诺撇开关系,只爱和农民谈天。曼妮娜说道:“这次大选输得惨淡,佩佩打算去巴黎的进修。” 说到一半,她看到新郎迈步走来,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和艾波说,便停下了话头,用眼神示意女孩。 艾波洛妮亚从视野里忽然出现的阴影察觉男人的存在,但她没有理会,扬了扬下巴,示意曼妮娜继续。 新郎面无表情,似乎对妻子无视他的行为不满。但曼妮娜可以确定自己在他的嘴角,看到了一缕淡淡的微笑。 他也不走开,就这么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新娘。而被注视的对象则一脸淡然地视若无睹,视线都不往丈夫的方向偏一分,有些用力过猛的刻意。 曼妮娜暗自好笑,接着之前的话说道:“正好我们一家三口可以一起去。” 艾波表示理解,只问:“所以你们要在巴黎定居很长一段时间?” 曼妮娜点头,笑着说:“是的,希望我们的服装品牌可以一炮而红,让我负担得起两居室的公寓。” 她苦恼地皱眉:“目前我们只能和佩佩的同僚挤在小宿舍。” 艾波建议道:“可以预支薪水呀。和别人住在一个空间里太不方便。” 曼妮娜一口拒绝:“不行。资金得用在采购布料。” 阿拉克涅纺织厂主要生产工业或是特种布料,用于阳伞、雨棚和帐篷,另一小部分才用于服装布料生产,订单量不少,价格低廉、基本不赚钱,供给岛内的服装店。而众所周知,西西里岛是亚热带气候,冬季气温也在十五摄氏度上下,衣着轻薄。纺织厂的产品自然也以轻巧透气为主。 而她们参展的衣服是秋冬装。要从北部的工厂购买粗呢之类的厚面料。 艾波洛妮亚见她态度坚决,又瞥见姐姐微微摇头,便不再多言。 “所以,我们打算在巴黎也成立一间工作室。”西多尼亚浅笑道,“到时候曼妮娜常驻那边,体察那边的流行趋势,西西里这边负责生产。我们觉得你说得对。” “嗯?”艾波洛妮亚一时想不起来,她可出过太多主意了。 曼妮娜:“就是成衣的概念。即买即得,我们认为这是大势所趋。” 原来是这个。在艾波来的时代,进店里试衣服、买衣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现在,无论贵妇还是普通人,人们只能等待。 “那衣服尺码怎么办?” 曼妮娜一愣,朝西多尼亚抱怨道:“她怎么老是能一下子抓住重点。” 艾波洛妮亚得意地咧嘴一笑。 一直注视着她的迈克尔垂落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想要触摸她的想法再次执拗地涌现,所有欲望都为她而凝聚。他闭了闭眼。 一旁的女士认真回答:“目前我们做了些调查,根据巴勒莫女性的数据初步制定了五个尺码,等到了巴黎,再依照实际情况改。” “很不错。”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曼妮娜的丈夫走来,在妻子的脸上落下一个吻,手拉手步入座椅和观众围成的朴素舞池。 又过了一支曲子的时间,吉里安诺终于摆脱了无止境的社交,完全忽略石柱般站立的美国人,走到妻子面前,伸出手掌:“美丽的女士,不知您是否赏脸?” 艾波瞅见西多尼亚浮现甜得牙疼的柔笑,双目含情地将手放入对方粗糙黝黑的大手掌,双双步入跳舞的人群。 翩翩起舞的人群里,艾波的另一位朋友玛莲娜早已和丈夫跳了好几支舞。美人双手搭在丈夫的肩膀,残疾的斯科皮亚先生用完好的那只手搂着她的腰肢。 眼前的景致,让人由衷地感到开心。艾波不自觉微笑。 迈克尔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安静地陪着她欣赏这一切。 悠扬的乐曲徐徐飘荡开来,西西里的热烈阳光照耀。 “走了。”艾波洛妮亚站起来,对外形英武、气势非凡的美国丈夫通知,“下午五点的车票回罗马。” 说着,她径自离开了座位。 一瞬间,一阵无从置喙的绝望击中了迈克尔,清醒的意志不安地翻滚。纷乱的思绪涌现,或卑鄙或阴暗。 她要抛下他。他想。 他要追去罗马吗?他该追去罗马吗?如果一早就做好了丢开他的打算,那她为什么要和他结婚? 他打听过,距离她开学还有整整一周,没有这么早回去的必要。 她在罗马有喜欢的人了吗?是老师还是同学?抑或是贵族子弟?他该怎么办? 纷乱似蛇类□□的思绪中,迈克尔迟钝地看着她走到父母面前,她母亲依依不舍地在那张小脸两侧各留下一个吻,她的父亲说了几句话,父女似乎起了一些小争执,维太里先生很快败下阵来,朝她挥了挥手。 他们全程没有看他一眼,似乎并不觉得女儿在结婚当天就离开丈夫远赴罗马是一件多么荒谬而不符合常理的事。 身着罕见淡紫色婚纱的新娘沿着山路低头走回家,头纱飞扬。 这画面,毫无疑问地吸引了邻居们的视线。但转念一想,新娘是维太里家的小女儿,又觉得合情合理。她总是如此出人意表。 第111章 艾波洛尼亚回到家,动作利落得像逃婚般脱下婚纱、换上了一条紫色波点的长裙,又从衣柜里拿出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到地上,打开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遗漏的东西,再次合上。 伴随金属箱扣闭合的声响,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在房门口。 迈克尔气势汹汹地向她走来。 疾跑让他微微喘息,黑色的大眼睛充斥着熊熊怒意,仿佛火山口附近的岩石,状似寻常的表象却能烫得人皮开肉绽。 “小姑娘,” 迈克尔胸膛里揣着一只被愤怒支配的猛兽,躁动不安地磨着爪子,让他的胸腔一阵一阵地发疼。 他用一种十足冷漠、严厉的语气说道:“我尊重你的意愿,尊重你的一切想法,一切选择。但请你,也尊重一下我。” 他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行李箱边的小妻子。 白底紫波点裙如同花瓣般环绕着她,因视角原因,她雪白到的胸脯几乎泛滥成灾地扑入他的眼帘。 而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含着诡诈的疑惑,更是让他像木偶般,全身僵硬。 哪怕蓬勃的怒意和自尊心受损的屈辱遍布脑海,但在目光触到她的那一瞬间,乱冲乱撞的怒火自然而然地消停,他意识到他根本无法对她生气。 剩下的喜糖在她的床铺上堆成一座五颜六色的糖山,像是藏宝洞里的宝石,一两点炫目的亮光。 艾波洛妮亚看着男人站在面前,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黑色的山,投下阴沉的阴影。但莫名其妙地他身后有如实质的黑焰仿佛失去氧气般逐渐熄灭,她看着他蹲下来,提起她面前的行李箱,凶巴巴地问:“怎么去巴勒莫?有人送你吗?” 她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站起身说:“迈克尔,你可真好骗。” 男人眼里浮现疑惑。 “当然是一起去罗马。”艾波收起笑,“我买了两张票。我们还得去你住的地方拿行李。希望不会太久。” * 依照习俗,婚宴要一直持续到午夜,但鉴于新娘还在上学、新学期即将开始,新婚夫妇早早辞别亲友,坐上新郎新购入的阿尔法罗密欧,前往巴勒莫。 就这样,他们先前往托马辛诺老爷子在肉铺旁的公寓,按照迈克尔的计划,他们会在这里度过新婚之夜。他将车停在楼下,女孩在途中打了个盹,此刻脸上睡意残留、迷糊得可爱,让他想要亲吻。 迈克尔放柔语调:“到了。我们上去吧。这间公寓我已向托马辛诺老爷子买下来。” 艾波看看窗外,四层楼高的公寓,暗红色的建筑仿佛一面巨大而崭新的墙,她摇头:“算了吧,我在车里等你,还想再睡一会儿。” 嗓音带着淡淡鼻音,有着本人没有察觉的软绵。听得人心底发软,迈克尔轻声哄道:“我没有去过罗马,可能会忘带东西。” 艾波警惕地瞥了他一眼,淡淡说:“忘带可以现场买,索洛佐的毒资够你置办一千套行头了。” 虽然是生产端,但索洛佐的制毒工厂里仍有大量美金和里拉,甚至还有一箱黄金。迈克尔拿走了美元和黄金,把化学家和上百万的里拉留给了吉利安诺,算是双赢。这也是他在脱离家族后,仍能为艾波提供优渥生活的底气。 被戳穿小金库来源,迈克尔无端气短,只能独自上楼收拾行李。 配色清新淡雅的起居室,圆形小桌上有一瓶葡萄酒和两个高脚杯,还有一盘特意准备的奶油小蛋糕,用彩色的奶油挤出他们两人的名字。 迈克尔来到他原本期待着的、能诞生无数欢愉的卧室,翻出行李箱,开始往里面放衣服。 他使出行军打仗时练就的速度,极其为迅捷地收拾好行李,最后回望了一眼卧室。 定制的大床铺有漂亮的华盖,紫色调为主,能恰到好处地衬托她的眼睛。梳妆台摆满香水和面霜,全是他派加洛买的、市面上最贵的品种。如今无人问津地躺在那里,等待女主人的临幸。 迈克尔毫不留恋地关上门。 第056章 chapter56 冬日的晚间,日头总是消失得格外快。 艾波洛尼亚额头抵在火车的玻璃窗,注视着天空从碧蓝转为火红的短暂瞬间,寒鸦掠过一望无际的平原,三五成群地化作亮丽天幕中的几个黑点。 她用手擦拭车窗的水汽,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画着一道道竖线和横线,如同布匹的经纬线,越织越密,直到水雾消失殆尽。 身旁,迈克尔后脑勺枕在座椅靠背,脸庞微微侧转,眼睛半张半阖,始终将她保持在视野的中心。 金红的日光消弭,随后一缕亮光潜入蓝紫色的天际线,景色陷入混沌难辨的暗夜里,偶尔飞驰而过一两盏如流星般聊胜于无的路灯。 艾波收回视线,看向黑色西装的男人,说道:“明天我去问问房东,看他有没有把比安奇的公寓转租出去,如果被租出去了,可能要麻烦你先在我公寓将就究几天。” 比安奇的交换项目只有一个学期,艾波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他想要继续照顾她,申请顺延一个学期,被她拒绝了。伤口已经结痂,艾波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和那些不擅运动贵族小姐一样。没有必要为了她改变计划。 迈克尔没有反对,夜色穿透车窗浸没他的眼,呈现出无法言明又理所当然的浓重深沉。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饿了吗?我去买餐车买些三明治?” 第112章 这里是普通车厢,有回罗马的底层公务员、有去那不勒斯做生意的小商人、有前往梵蒂冈述职的教士,还有走亲戚的农民和工人,零星分布在几排座位里,互不打扰。 斜前方的一家四口,女主人正分发奶酪和橄榄馅的面包,大儿子狼吞虎咽仿佛这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东西,让艾波不自觉地分泌口水。确实饿了。冲他笑了一下,“香肠或者火腿三明治都行,谢谢。” 她说话时,每个字的最后几个音节听起来像唱歌,带着轻快的节律,他总是无法抵抗的。 男人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来,却没有直接离开,反倒伸手在架子上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件羊绒大衣,轻轻搭在自己的座位。 “要是冷的话,你可以披上。”他停顿了一下,别开眼补充道,“全新的,我没有穿过。” 艾波静默不语,看着男人撂下这一句话,像是身后有什么地狱爬上来的饿鬼般,逃也似的向前一节车厢的餐车走去,生怕她拒绝。 她望向窗外,影影绰绰的山峦起伏之上,夜空中布满星辰。 哪怕是意大利的火车的餐车,食物依然乏善可陈,迈克尔各买了一个香肠三明治和火腿三明治,在结账时,他瞥见服务员身后陈列柜里排列整齐的棕色饮料,目光停留在瓶身那白色的连体字。 “再给我两瓶可乐。” 服务员说出金额,迈克尔取出钱包,从里面数出一沓里拉放在柜台上。 三明治由牛皮纸包裹,可乐瓶子还没有开盖,他用手同时握住这四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拿起,对服务员说道:“不用找了,剩下的当做小费。” 再次回到车厢,隔着一排排座位和稀稀拉拉的乘客,迈克尔看见他的小妻子已经沉沉睡去,缩在他宽大羊绒大衣里的她,像是羔羊般稚嫩,严肃的小脸此刻终于显露出符合年龄的娇憨。 他轻手轻脚地在她身旁坐下,清甜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围绕。将食物放到脚边,他近乎贪婪地望着她的睡颜。 * “亲爱的乘客们,列车即将抵达墨西拿港口,请各位准备好行李,下车更换轮渡。” 列车长标准的意大利语快速从喇叭传出,艾波洛妮亚缓缓睁开眼。列车已经驶入一处站台,月台边高高吊起的几盏路灯照入车厢,亮得刺目。 她掀开盖在身上的羊绒大衣,浅浅地伸了一个懒腰,从座椅上站起来。 迈克尔一手提着一只行李箱,“外面可能有些冷,还是把衣服穿上吧。” 艾波洛妮亚歪头看了他几秒钟,给面子地拎着衣领,将大衣披在双肩。 玻璃窗反射倒影,宽大的黑色双排扣羊绒大衣将她从脖颈到小腿中段罩住,非但没有显得娇小,反而因硬朗的廓形,为她平添成熟、干练。 登上轮船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乘务长站在甲板入口处统计乘客身份信息。 问到艾波,她回答:“艾波洛妮亚.维太里。去罗马。” 乘务长从车票上抬起眼皮,看看披着一身男式大衣的少女,又瞧瞧她身后手拎两个行李箱的男人,问:“那他是谁?” 迈克尔上前一步,自报家门:“迈克尔.柯里昂。我是她的丈夫。” 乘务长打量他们,毫无疑问,这是一对私奔的小情侣,他犹豫是否要将两人扣留下来,他的女儿也差不多年纪,难以想象特蕾莎和坏男孩私奔他得多生气。 艾波洛尼亚明白症结所在,恳请地解释:”先生,巴勒莫的红衣主教为我们主持了婚礼,就在今天上午。您下趟班车遇到巴勒莫大教堂的教士可以问问。“ 乘务长继续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们。 长长的队伍,末尾的人看不清前头的情况,挥舞手臂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队伍没有移动,前头的人一面伸长脖子观察情况,一面向后传递消息。 ”先生,这位真的是我的妻子,”迈克尔说道,“她只不过还没有适应新身份,而我的岳父也极爱她,想让她快乐、畅快地生活。因而她暂时没有冠上我的姓氏。如果您还是不信的话,我们有相关文件证明。” 乘务长看向说话的人。男人说话果断有力、气势非凡,条理分明,以及看向女孩饱含情谊的眼神,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再次打量二人,没有要求察看文件,仅挥挥手,示意乘务员放行。 海风轻言絮语,拍打玻璃窗。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刚一落座,迈克尔便立刻解释:“我没有逼迫你使用我姓氏的意思。”生怕她不开心。 “我明白,你只是为了解围。”艾波用一种柔和如絮的语气说道,“谢谢你的支持。” 迷人的大眼睛真诚地凝视他,将他卑劣的想法照得无处遁形。 迈克尔将三明治放在桌面,说道:“两种口味都买了,你选一个。” 发黄的木头桌面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黑棕的湖面,浅黄色牛皮纸包裹的食物横陈,像是两条互不相交的独木舟。 艾波洛妮亚随手拿了左边那个火腿口味,拆开包装纸,大大地咬了一口,一时之间,咸香麦香肉香充斥口腔,好吃得让她眯起了眼睛。 这大概就是他长久以来追寻的东西。迈克尔望着她细嚼慢咽的小脸,隐约窥见了那蕴于平凡的幸福。他拆开属于他的那份三明治吃了起来。 “味道不错吧?”艾波看他吃得认真,解释道,“这是餐车上唯二能入口的三明治了。比安奇也很喜欢。” 第113章 听到别的男人的名字,不过霎那,血液逆流般冲上太阳穴,额角勃勃跳动,先前那珍珠般绚烂的幸福瞬间仿佛一下子蒙了尘。迈克尔突然觉得口中的三明治难以下咽。 他放下了食物,笑着评价:“香肠太咸了。” 说着,拿出刚刚车上买的可乐,用雪白锋利的牙齿咬开瓶盖,淡褐色的泡沫噗噗涌上瓶口。 瓶盖被放到桌面,啪地一声轻响。 眼前的画面,无疑是诱人的。相貌俊美的男人仰头喝着饮料,喉结滚动,晦暗的光影在深邃轮廓浮动,半明半暗,如电影里的画面。 窗外忽然传来绵长的汽笛声,接连三声,低闷得像是蹩脚号手的练习,在夜阑人静的海面格外刺耳。 迈克尔一口气喝完了一瓶可乐,放下玻璃瓶,那无理取闹般的执拗基本消散。他问:“你要喝吗?” 艾波摇摇头,说:“我想喝些威士忌暖身子,然后去外面吹吹海风。船至少还得开四十分钟。” “行李就放在这里吗?” “当然。不会有人拿。” 迈克尔跟着她绕到休息厅的背面,轻车熟路地来到吧台,问酒保要了两杯酒。 “不要冰。”他听到她对酒保说道。 年轻帅气的酒保见她孤身一人,笑嘻嘻地问她是否要请自己喝一杯。 “嘿!”艾波瞪了对方一眼。 男人阴鸷的神情极有存在感,酒保眯眼,发现是个生面孔,问女孩:”比安奇呢?他怎么不陪你啦?“ 艾波洛尼亚没有回答,握住没有加冰的那杯酒,小口小口喝起来。辛辣的酒液在嘴中蔓延开,手脚逐渐回暖。 她喝酒的样子依然很可爱。 迈克尔掏出钱包要付钱,却被艾波阻止。她指着酒保说:“这家伙打赌输了,欠我五杯酒,这是最后两杯。” “什么赌?” 酒保无奈地说:“猜整船旅客的身份,我猜中了十位,她猜中了十三名。” 几句话的功夫,艾波已经喝完了小半杯酒,她将杯子放回桌面,“我们两清啦,卢卡。” 又对迈克尔说:“我去吹吹风,你自便。” 目送女孩离去,名为卢卡斯的酒保把玻璃杯向男人推了推,问:“所以你是她的下属?还是追求者?亦或两者有之?” 迈克尔举起冰凉的酒杯,一饮而尽。咽下烧灼的液体,他冲对方咧嘴一笑:“我是她的丈夫。”向艾波离开的方向追去。 船舱外,甲板。 海风夹杂着鱼腥味和海盐的咸涩味,如一双温柔缱绻的手,撩起头发。海浪哗啦啦地拍打船身,浪花细碎呢喃。 艾波扶着栏杆,闭上眼睛,感受无边无际的广阔感,她想象自己是一缕轻盈而无所顾忌的风,全然地投入这片冬日暗夜的海面。而不是坐困愁城的人类。 “迈克尔,你相信人的宿命吗?”她对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男人问道。 “我不相信。”已经拒绝过父亲好多次的柯里昂家幺子如是说道,“我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人们拥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 艾波洛妮亚看向他:“我以前也和你一样的想法。但现在,我不得不相信所谓的宿命论了。” 迈克尔这才发现她眼里盈着水光,在繁星闪烁之下,美得让人心折。他不自觉地靠近,“你喝醉了,艾波。” 右手轻轻搭上女孩的肩膀,没有遭到拒绝,迈克尔像是捻起一根羽毛般轻柔地将她揽进怀里,悬起的心终于落下。 艾波洛妮亚任由他环抱住自己,脸埋进他的胸膛,像是抵靠大树般,整个人重量放在他的身上,轻声啜泣。 泪水浸湿上好的西装,艾波感受脸颊上传来的、面料湿润后的粗糙质感。 “我恨你。迈克尔.柯里昂。我恨你。” 迈克尔搂着女孩,鼻尖嗅闻她的头发,没有回答。 波涛起伏的海浪反射轮船的灯光,碎银子般闪亮。 第057章 chapter57 全意大利最繁忙的火车站前的t形路口,无轨电车、小轿车、摩托车组成的车流,交替流淌。 天光明亮,车流交汇处的街口,路灯如一株茎杆弯曲的高大植株,坠有玉兰花苞似的灯盏。灰白色的街道停有一辆鲜艳的菲亚特1100,擦得闪亮闪亮的酒红色车漆在阳光里呈现炫目的光泽。 剔透无云的天气,风总是有些大。 轿车前面站着一位鸭嘴帽的男孩,风衣领口高高竖起,双手插进口袋,未被领口挡住的上半张脸,视线紧盯着从火车站出来的旅客。 斯特凡诺.曼奇尼今年二十岁,中等个子,卷发,身材细瘦,相貌算得上英俊。 他是罗马本地人,父亲是普通的修鞋匠,在他一岁多时醉酒被汽车撞死,而母亲只是个普通妇女,凭借不俗的长相迅速改嫁手表商人。平心而论,继父对他不错,给吃给穿,哪怕在最艰难的配给制时期,也没让他饿过肚子。但更多的关照便没有了,继父视他为活在家里、不得不喂养的狗。而他呢,因为缺少男性长辈的管教,活得不怎么规矩,卷入几起小型斗争后,顺势离开家,成为了一个无业流民、小流氓。 大约三个月前的某夜,他和同伴普罗蒂诺——一个和他差不多出身的坏小子——夜间游荡、希望从酒鬼或是流浪汉身上摸点钱时,遇到了那个漂亮得可怕、可怕得漂亮的女孩。 第114章 他们真没想到女孩会开枪,且枪法如此利落。毕竟在他们贫乏的认知里,女人遇到危险除了哭就会尖叫。她一定是装出来的镇定。 枪响之后,他和普罗蒂诺疼得在地上嗷嗷乱叫,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流出,抱着大腿的手满是又湿又热的液体。疼得站不起来。就在他觉得这辈子要完了、要变成一匹丑陋的跛脚马时,那个女孩骑着自行车返回,银色的自行车泛着月光的银。她丢下两张大面额里拉的里拉,又一言不发地离开。 圣母玛利亚呀,纸币上卡拉瓦乔瘦猴似的脸庞轻飘飘地落下,那一刻,曼奇尼在这位早已作古的画家的黑眼珠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情绪。像是对强者本能的敬畏,又像是对她返回时漠然动作后所代表的温柔意味的贪恋。也许单纯对她的阔绰产生了好奇和贪欲。 无论如何,他和普罗蒂诺决心为她效劳。 “嘿,斯蒂凡诺。怎么不在车里坐?维太里小姐还没有来吗?” 尼古拉.普罗蒂诺——另一位被艾波打穿大腿的倒霉蛋——气喘吁吁地跑来,他刚刚去买今日的报纸。艾波洛妮亚不在罗马的这段时间,比安奇专门拨了一笔钱,让他们收集报纸。 曼奇尼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列车总是会晚点。”至于为什么不坐在车里,当然是不想错过了她。 普罗蒂诺靠着车身,将报纸夹在腋下,双手插兜问道:“比安奇这学期不会来,你说会是谁陪她来?” “我不知道。”曼奇尼说,“这些西西里人一个比一个厉害,都不是好惹的。我觉得他们都像萨尔瓦多.吉里安诺一样。” 他这话让同伴乐起来,像是听到了个笑话。 普罗蒂诺笑得肩膀抖动:“你能想象吗?那场景…要是每个西西里人都是吉里安诺,妈妈咪呀,我们能干翻德国佬和法国佬吧哈哈哈哈” 曼奇尼不得不拍拍他的脊背,因为他已经笑弯了要。 等笑完,普罗蒂诺揩去眼角泪水,安慰忧心忡忡的同伴:“我们做好手头的事、听从维太里小姐的安排就好。她什么都已经想好了,连鸽子翅膀上的羽毛什么时候掉都知道。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当然清楚曼奇尼在担心什么。万一来一位难相处的西西里人,吹毛求疵或是自大傲慢,他们还不如干回老本行。但他相信维太里小姐的安排。 普罗蒂诺对她近乎盲目地崇拜。 艾波洛妮亚.维太里是司法部长家的座上宾,教皇在梵蒂冈的宫殿接见她,她在奢华恢宏的罗马大酒店招待同学,大多数人的父亲是议会成员。 总而言之,在普罗蒂诺的眼里,她人脉广阔,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确实。她无所不能。” 曼奇尼望着眼前的中央车站。 八十多年前完工的火车站大气简约,充满了新古典主义的美。它像是一顶巨大的三角形帐篷,棚顶由错综复杂的钢筋和晶莹剔透的玻璃组成,正面三角形切面最上方悬挂着去年一月刚通过的新国徽——一颗镶嵌在齿轮上的五角星,左右两侧装饰月桂叶和橡树叶。三角形剖的正中央是一条水泥制成的宽广屋檐。 他们的眼睛聚焦在这屋檐之下,数着出现的人。 此刻,被两人视作超人的艾波洛妮亚正捧着书漫不经心地跨过火车和月台的那道空隙,头顶的阳光照下,眼前的书页一瞬间白得刺眼,猛一闪神,差点一脚踩空。 所幸有人的视线像是一条无形的绳索,一端牢牢地锁在她的身上,才没有让她崴到脚,避免她在新学期成为拄着拐杖的瘸腿人士。 手拎行李箱的男人走在她前面,踩上月台的水泥地面,下意识回头找妻子。 当她迈出那虚空的一脚时,迈克尔几乎是瞬间地、箭步回到她面前,尚且拎着行李箱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松开提把,飞快扶住她。 艾波还没感到踏空的恐惧,就已经被扶住,她抬起脸,发觉对方面无表情,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像在生气的样子。她终于有了些心虚,合拢书本,乖乖跟在他的身后,走出月台,步入车站大厅。 四周熙熙攘攘,来自意大利各处的方言俚语混合着标准意大利语回荡在耳边,时不时地出现一两句法语、德语。 各色脑袋的上方,车站大厅的细廊柱如冷杉林矗立,空气微凉的质感冲入鼻腔,忽然之间,凉风穿透脑海,似乎新的一页在这清晨开启。 “迈克尔。” 艾波轻轻喊了一声,声音很轻,在嘈杂的环境里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河里丢入一枚小石子溅起的水花般不起眼。 男人却停下前行的脚步。 艾波来到他身侧,抻着脖子瞧他。 仍像尊不说话的大理石,那双黑色的眼眸,正冷冷地回望她。 “我饿了。”她干巴巴的说。 天光穿过玻璃洒落,肆无忌惮地照在她的小脸上,充满了少女的柔嫩和娇媚,而那几个普通的音节经由她的嘴说出,仿佛一缕微风送到心底深处,耳朵嗡嗡作响,所有的怒气倏忽烟消云散。 他无奈地说:“想吃什么?” 男人黑西装肩膀挺阔,黑色的布料反射乳白色的微光。 艾波歪头思索片刻,“想吃奶油面包和卡布奇诺。” “行。”迈克尔一口答应,“但要你带路。” 两人来到车站外的屋檐下,进二十米的长条形水泥顶棚仿佛连廊一样,供游客等车。 第115章 艾波洛妮亚正要带美国人去电车站牌后等待,就看到马路对面,一辆颜色极其亮眼的菲亚特旁,两位年轻人夸张地挥舞手臂、大喊她的名字。 她眼睛一亮,冲身旁人说了一句:“有人来接我们了。”便拽着他的袖子,向马路另一头跑去。 迈克尔任由她拉着,奶油小手紧拽着黑色袖口,手指与布料褶皱交缠,心跳得像是嘟嘟嘟的汽车鸣笛。 灵活地避开汽车、摩托车,艾波小跑到罗马男孩们面前,“斯蒂凡诺、尼古拉,你们怎么来了?” 奶油小手松开了衣袖,迈克尔压下心底淡淡的失落,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二人。 他们约莫二十上下,黑发蓝眼、棕发棕眼,都有一头卷曲的头发。蓝眼睛的这个似乎沉稳一些,名字叫斯蒂凡诺,此刻用一种让迈克尔不悦的眼神,看着艾波和另一名活泼到无礼的男孩说话。 这沉稳,在迈克尔眼里显然是不怀好意、包藏祸心的代名词。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位是混混中的混子,没有出息的小瘪三,缺乏教养的小流氓。 简单汇报完这段时间他们的日常工作,普罗蒂诺手伸进半开的车窗,拿出一封信递给艾波洛妮亚,说道:“是那不勒斯的皮肖塔寄来的,同时汽车公司的人送来了这辆车。” 婚礼举行得突然,时值一年中最重要的假期,宴会不断,皮肖塔正在那不勒斯经营人脉,和各位商界名流应酬,没有来得及赶来。眼前这辆车大概就是他对于无法出席婚礼表达的歉意? 艾波洛妮亚收下信封,拆开后,一目十行地扫过,又快速地将信纸塞回信封,整封信夹入书页内。 她没有向两人介绍迈克尔,他们也没有询问。 四人坐稳,汽车启动。 “比安奇将你们培训得很好。”艾波看着曼奇尼娴熟地挂着档位,夸奖道,“车开得棒极了。” 一长串最高级形式的形容词夜莺唱歌似的回荡在车内,夸得曼奇尼面色赧然,嘿嘿一笑。 普罗蒂诺大半个身子都朝后,回过头来对艾波兴奋地说道:“维太里小姐,您是不知道,他那段时间做梦都在开车哩。说是梦见开着卡车在西西里的土路上行驶,不小心开进了沟里,一着急,把方向盘拽下来了。” 艾波洛妮亚忍俊不禁,哈哈笑起来,浑然未觉身旁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黑。 租住的公寓离火车站不远,车停入公寓楼的小院,艾波洛妮亚和两人道别,并说好明天来她家汇合,有新的工作分派。 站在二楼的窗前,目送两个男孩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拐角,艾波才将视线收回。 “这两个小伙子很不错。” 艾波洛妮亚回头看向说话的男人,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块干净的布,拧开水龙头浸湿,开始擦拭小圆桌。 “谢谢夸奖。” 圆桌擦拭干净,迈克尔又翻出两子碟子,简单冲洗后,将方才路上买的奶油面包放在上面。顺便一提,他为橱柜里匮乏到可怜的餐具而咋舌。 他说道:“能力不出众,眼底藏不住的贪婪。我是说,如果你要组建爬行动物展览馆的话,他们一定能成为明星。” 这话里的酸度简直堪比二十度的醋精,艾波洛妮亚终于意识到症结所在。 外带的卡布奇诺放到桌面,底部碰撞,咔哒一声响。阳光穿过方形玻璃窗,照在玻璃瓶上,瓶内奶泡几乎消耗殆尽,尽数融入下层奶棕色液体。 迈克尔挨个拔出玻璃瓶的软木盖,慢悠悠地说:“你知道的,多梅尼科每隔五年会在西西里为我的父亲招募人手,从上百个人里挑出二十个带回美国,由克莱门扎亲自培训,从催收账款、暴力抢劫、警卫任务之间的简单活计开始。而眼前这两位——” “他们连多梅尼科的面都没资格见到。” 艾波睨着他,哪怕说着酸话,他还是给她拉开座椅,示意她入座。 但她站在桌边,纹丝不动。 气氛无端变得紧绷起来,尘埃都害怕地放缓飘动速度。 在这氛围之下,艾波洛妮亚缓缓拿起奶油面包,纤长的手指在奶油掩映下显出几分可口。 迈克尔目不斜视,继续说道:“都不需要子弹的威胁,我只需要两百美金,就能把他们通通收买了……” 猝不及防间,被塞了满嘴。 艾波洛妮亚一语不发地将面包往他嘴里按,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动作太突然,男人没来得及反应,乳白色的奶油沾满了他的下半张脸,甚至脸颊睫毛也沾上了几滴。漂亮得像是油画里的美少年。 迈克尔很快回过神来,怒意弥漫上浓密睫毛下的漆黑眼眸,像是奔腾不息的黑河。这是糟糕的恶作剧,越过了底线,尊严被冒犯、践踏。哪怕是亲兄弟桑尼和弗雷多在玩闹时也不敢如此戏弄他。 像是察觉到他喷薄的怒意,艾波洛妮亚拿开了面包。正当他要趁这个机会好好训诫她时,如微风拂面,另外一样软绵甜蜜、比奶油香甜一万倍的东西贴了上来。 他陡然一颤。 艾波洛妮亚舌尖舔过冰凉甜腻的奶油、舔过冒着青碴的下巴、舔过他那迷人的弓形嘴唇。而后退开,皱着眉不耐烦地说:“闭嘴。” 第058章 chapter58 迈克尔浑身变得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大脑仿佛弹夹里有颗坏弹的半自动手枪,在发射的一瞬间卡壳,眼睁睁看着她拎椅子到到窗下的书桌前坐下。 第116章 艾波罗尼亚没有理会他,随手拿了一本书,单手翻开,一边阅读一边吃早餐,视线在字里行间徘徊。另一只手拿着残缺的食物,云朵似的生奶油夹在胖乎乎的松软面包内,一口咬下,奶香充盈口腔。 迈克尔坐到餐桌前,拿起擦桌子的那块布,默不作声地擦去面庞的奶油,眼眸深不见底的黑,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吃着沾过自己唇齿的食物。 阳光正好,明亮的光线钻进方形窗框,渗入匀细的白皙皮肤,落在她眨动着的、似鸟翼般的睫毛,浮光跃金般迷人。楼前有两棵地中海伞松,每当有风穿过半开的窗吹进来,就有一大片树影掠过她的面庞。 吃完整个面包,艾波罗尼亚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入口中吮去沾染的奶油,又在一块白布上蹭了蹭,转头对美国人说:“我要去找房东太太问问有没有空余的房间出租,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如果觉得没劲的话,就看看书。” 迈克尔点头,提出要求:“我想要一间临河的房间,和你这间一样。每天清晨可以看见朝阳从古老建筑后面升起,金光照亮粼粼的河面,没有比这个更美的风景了。” 突如其来的文艺腔调让艾波多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 “预算呢?”她问道。 “符合市场价就成。”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她,男人坦诚又自信地说,“你清楚我的身家。” 艾波没理会他,径自出门。 门轻轻地合上,世界似乎归于寂静,屋里只剩他一人。 如同一场精彩绝伦演出的谢幕、一部长篇巨著的最后一页,浓烈的怅惘和灵魂无处安放的空落如山呼海啸般席卷。这是婚礼后和她的首次分别,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阳光里,感受着心底涌现的、戒断反应般的强烈失落,一波又一波,邪恶与苦痛交织,仿佛饿鬼在啃噬他的骨头。 难以想象,下周她开学后,他一整天无法见到她会有多痛苦。哦,不止一整天,他们不会住在一起,很有可能他们会成为一周只见面一次的陌生人。哈。 又坐了一会儿,迈克尔终于从糟糕的情绪里拔出来,环顾四周陈设。 这是一间一居室,他面前直径不到一米的小圆桌即为餐桌,距离它不过两步远的位置是小巧的书桌,桌旁则是一张一米宽的小床,上面铺有深蓝色寝具。床尾立着三根木头组成的简易衣架,横杠悬挂了七八套衣服,两顶帽子搭在竖杆顶端,看起来这是房间主人所有的行头了。床的对面、他的左手边是极小的盥洗室和敞开式的厨房,三孔的灶眼放有一只小平底锅,黑醋和橄榄油贴墙站立。迈克尔看了一下日期,又打开来仔细嗅闻,确认没有变质。 这间屋子确实太小了。他像关在笼子里的鹅一样,稍一伸展就会触碰到边界。 他得好好想想,如何改变现状。 * 从房东太太家出来,艾波洛妮亚先跟着年迈的德卢卡夫人去了三楼。 “维太里小姐,我和你说,这房间是顶好的。我丈夫还在时,我们一家子就住在这里。后来他去见上帝和玛利亚了,家里缺钱,我才带着孩子们搬到了一楼。” 德卢卡太太引着艾波往上走。她个子不高,约莫七十岁,穿着半新不旧的围裙,花白的头发在脑后团成一个干瘪的髻。 德卢卡夫人说:“你问的、也就是比安奇先生先前住的那间房,刚刚被一个画家租走啦,预交了一年的房租。” 艾波打量着半新不旧的墙壁,石砖楼梯无破损缺角。这房子质量不错,保养得很好。 老夫人走在前头,扶着墙往上走,讲述这间公寓空置的原因:“前年开始,这屋子的主人,就是那一家子利比亚人,一直嚷嚷着要回去,但一直没动静,我以为他们不会回去,结果圣诞节前忽然要搬走,急急忙忙地将剩余的租金都给结清了。那我也没话说,只能继续找租客了。” 艾波记得那家子利比亚人,女主人围着头巾、男主人彬彬有礼。她忙于学习和社交,和他们无过多交流,并不熟悉。 平心而论,这间公寓确实不错。整层楼是一户,有私密性。空间充足,西西里的伙伴来罗马时也能有个落脚之处。 但租金是个问题。她根据建筑面积估算这个房间至少得有一百五十平,租金至少是她那小房间的八倍。 思索间,她们走到三楼走廊,入目就是一扇白色的雕花木门。 德鲁特太太打开门,弯腰拿了一双拖鞋给她。 米白的茛苕壁纸、奶白的窗框、浅白大理石地砖,清淡的配色,让房间看起来亮堂极了。 “这里是起居室和餐厅,我上个月刚让小儿子通过壁炉的烟道,尽管用。总共有两间卧室,一个在这里,”她指指着拱顶走廊的另一端,“另一间在那一头,如果你和朋友一起住,可以互不打扰。” 德鲁特太太为尽快将房间租出去,基本摒弃信仰和道德的约束。方才艾波关于朋友的描述用的是“他”,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婚前同居完全不符合教义,但她竟未提出质疑,甚至怂恿她合租。 艾波巡视着屋子。 起居室的正中是一组沙发,一长两短,十分适合会客。北面的墙完全由书架占据,书本疏疏落落。对面那堵墙上挂着一扇巨大的长方形铜镜,长条的斗柜立在镜子下面,供主人放一些零散的小物品。 第117章 最妙的是分割餐厅和起居室界限的彩色玻璃天窗,阳光洒入,在地面化作一片斑斓水色。 “我考虑一下。” * 当晚,艾波罗尼亚搬到了楼上,她的东西很少,迈克尔只跑了三趟。 黄铜四头的洛可可风格吊灯垂悬头顶,散发柔和的黄光。 艾波坐在长条餐桌的主位,面前摊着账本和工作笔记本,艰难地算着兜里的钱。 餐桌不远处,隔着岛台,迈克尔站在炉灶前,伸手到平底锅的上方,探了探温度。感觉热度差不多到位,他安照记忆里克莱门扎传授的方法,往锅里倒入一点油,一点蒜末。白色的蒜末在冒泡的油里很快变得金黄,然后往里面放入番茄酱和番茄。 炒酱汁时,他分心看了几眼在澄黄灯光里奋笔疾书的女孩,酱汁意料之中地沾了锅。他硬着头皮继续下一个步骤,往里面加香肠和肉丸,又倒了一点红酒,撒了些白糖。等酱汁变得浓稠,香肠肉丸尽数包裹红酱,他便从另一口锅里捞出煮好的面,连带着些许的汤水放入平底锅内,搅拌均匀。 成品看上去似乎还不错。 迈克尔端着意面,挑了个不影响她书写、又距离最近的位置坐下。 用叉子卷起面条,在送入嘴里之前,他才像想起什么般,轻描淡写地说道:“锅来还有面,你要的吃的话自己盛。” 艾波洛妮亚瞥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回笔记本,说道:“我觉得我们可以估算一下每月的伙食开支,找个储蓄罐,每月各往里面塞五千里拉,凡是买菜的钱都从这里出。” 要是五年前,不、一年前,要是有人说他的妻子要和他平摊生活中的一切费用,拒绝他的供养,他一定会觉得对方在开玩笑,或是瞧不起他的男子气概。 但现在,迈克尔无声地笑了一下。咽下嘴里的食物,说道:“没有问题。” 过了一会儿,盘子里的面吃了大半,迈克尔状似无意地问道:“明天有什么计划?” “会和曼奇尼和普罗蒂诺找找生意的门路。” 为了避免他给她添乱,艾波决定说清她的打算:“你知道的,我们在罗马基本没有根基。我是说实业上的根基,没有餐馆酒馆、没有办事处,更没有生意。有的只是一些风般不可靠的人脉。” “我觉得可以开店售卖已有产品。时装、农机、阳伞或者幻灯片机。”迈克尔对他们的产业如数家珍,显然下过一番功夫。 艾波放下钢笔,揉了揉眉心,笑着说道:“这些我都想卖。” 迈克尔放下叉子,说:“我没有否定的意思,但这些产品的受众似乎不是一伙人。如果冒然铺开,可能会牵扯过多精力,每样都做不好。” “话说得没错。但实际上我想要卖的不是产品。”艾波微微一笑,蜜糖色的眼睛盈着光,“我想要卖的是西西里的概念。” 迈克尔身子往后靠,认真地看向她。 艾波解释:“其实和展览会是一个性质,开一间店,把西西里的产品陈列出来,让消费者有直观的感受。” “但现在的问题是我手头的钱不够在合适的位置盘下一个店面。而组织里的每一分钱的用处都需要我和玛莲娜审计。如果我是方案提出者,那么将又罗莎等三人代替我执行。目前,我手头只有一万里拉的宣传经费。” 像是猜到迈克尔要说什么,艾波抬手制止:“打住,我现在可没有要拉投资的打算。” 迈克尔坐直身子,双手放在桌面十指合拢,认真问:“那你打算怎么弄钱?” 仿佛下一刻她说去抢劫,他也会抄家伙跟上。 艾波洛妮亚却卖了个关子,到灶台前打了一盘意大利面,回到座位,叉子卷起茄红色酱汁包裹的面条。送入口中之前,她淡淡道:“我打算卖彩票和安利。” 第059章 chapter59 “安利?” 欧洲人玩彩票的历史悠久,意大利更是有彩票之乡的外号,人们对买彩票有异乎寻常的热情,据传罗马这座城市便建立在皇帝贩卖彩票募集来的金钱之上。但另一个词在迈克尔的知识盲区。 艾波洛尼亚轻咳一声:“是一种销售模式。你知道查尔斯.庞兹吗?”叉子卷着面条,送入口中。 迈克尔皱眉:“庞氏骗局?” 查尔斯.庞兹出生于帕尔马,比维多.柯里昂大上几岁,同样十几岁移民美国,他在波士顿落脚,凭意大利人的聪明头脑和灵活行事,搞到了一份银行工作。 一战结束,他设计了一个利润高达百分之四百的投资计划,声称能利用欧洲与美国政策、汇率的不同之处,倒卖邮政票据以攫取丰厚利润。 这个游戏的本质是通过不断吸纳新人入场,用后来人缴纳的本金当作利息支付给先前的人。拆东墙补西墙的行为自然无法长久,在迈克尔出生的那一年,查尔斯.庞兹破产,全美哗然。报纸铺天盖地报道,因新缴纳的本金无法支付上一年投资者的利息,据不完全统计,有四万多名波士顿市民受骗。 这给维多.克里昂留下极为深刻的记忆。他时常用这件事告诫儿子们,北方佬看似精明实则愚蠢,远不及西西里人可靠。 “唔、没错。”每一根意面都被厚厚的番茄酱紧紧包裹,艾波咀嚼着劲道酸甜的面条,咽下嘴里的食物说道,“安利和这个类似,通过拉人头发展下线的手法,利用人们逐利的本性,让他们成为免费的推销员,以最小的开支开拓销售渠道。” 第118章 迈克尔没有做过生意,真正的生意,需要计算开支和利润的那种。他静静地等着艾波洛妮亚吃饭,卷面条的动作利落又优雅,鲜红的酱汁在她的唇上,呈现旖旎的美。 三口两口地吃完饭,用手帕随意地擦拭嘴角的酱汁,艾波站起来,顺手拿走美国人的吃剩的餐盘和餐具一并拿到水槽清洗。迈克尔想要帮忙,被她拒绝了。 ”做饭和洗碗两件事,我们一人做一样,这样才公平。“ 迈克尔不说话了。 下午在整理东西、打扫卫生,没有出门,她的头发随意地束成一条低马尾,身上依旧穿着昨天那条白底紫波点裙和一件白色的毛线小开衫,垂眸认真洗碗的侧脸,鼻子挺翘优美,几缕碎发垂落脸颊,随着动作轻盈地飘动,仿佛春风拂面,让他想替她挽到耳后。 艾波当然察觉到男人的目光。她对他的想法和心意一清二楚。 白瓷餐盘干净得摸起来嘎吱作响,艾波把它们一一收入橱柜,走进起居室,从她的行李箱里拿出一张小卡片丢到餐桌上。 “这是我想要售卖的产品。”艾波罗尼亚说道,“这张是样品,等确定下来后,我会让西西里制作。算是一种新型彩票。” 迈克尔捏起半张明信片大小的卡片,纸张厚实,和扑克牌相仿的结实程度,正面是一副红色线条的铜板圣母像,双手合十,神情圣洁到近乎无情地祈祷。卡片的背面很新奇,红线框内有一个黄色的长方块,迈克尔摸了一下,些微的凸起,类似于乳胶的材质。 “用指甲刮一下看看。”艾波提示。 虽然早有猜测,但黄色胶膜被指甲轻而易举地刮掉时,迈克尔依然惊讶地扬起眉。他左手食指拇指按住卡片,右手握成拧钥匙的手势,继续利用大拇指刮去胶膜。 字一点一点完整,他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轻,当那一行字完全显现,迈克尔的心高高地拎起,仿佛溺水一样,在坠落的无边深渊里浮沉。 最后,他静默地呆站着,仿佛深邃浩瀚夜空下的一盏坏掉的路灯。 艾波洛妮亚凑过头看去,待看到那行字时,一瞬间涨红脸—— 你在我心中拥有一席之地,别人再无法占有。 该死的意大利人!该死的西西里人!竟然给她整这一出。 艾波洛妮亚难得有些结巴:“这、这是印刷厂的样品,我、我并、并不知情、情。” 断断续续的词句,两颊粉红,眼神飘忽,更显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诱惑。 迈克尔凝眸望着她,呼吸自她头发、脖颈、皮肤散发出的柠檬柑橘花的味儿,一心感激这种神助的发生。 话说出口,艾波才回过神来,这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心虚呢?她恶狠狠地瞪了迈克尔一眼。都怪他这奇怪的表现。 美国人吃了一记眼刀,反而笑起来,走到厨房,来到水槽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低头喝大半杯,又握着玻璃杯走回餐厅。 厨房的灯早已关闭,餐厅的昏黄灯光斜斜照在他身上,只剩一个静默的轮廓。身材高大的男人缓缓走出,每往前走一步,身上的阴影像是三流爱情电影里做作的慢镜头,逐渐被她的光明所吞噬。 把杯子放到桌面,心跳渐平,迈克尔见好就收:“所以你打算售卖这种新型彩票?” “没错。”艾波罗尼亚自然也揭过,佯装无事地答道,“老实说,这个卡片的新型涂层,是我们防水布料的失败品,成膜快,但质地过软,稍一用力就脱落。工厂里还有两大桶,不知道要用到何年马月,基本不算成本。而卡片本体,我们找相熟的印刷厂定制,能将成本压到0.25里拉一张。” “我现在的想法是,做2万张,分为5个奖品等级。”说着,她翻开笔记本,将写有奖品规则的那一页给他看。 迈克尔坐下,拿过笔记本,认真地看起来。 漂亮的连体字清晰而优美,卷起的弧度圆润,像是体操运动员手里的飘带。迈克尔不自觉地伸手,触摸上面的字迹。 特等奖一名,西西里家庭游,可携带4名家庭成员;一等奖价值五万里拉的幻灯片机,占总票数5%;二等奖价值3万里拉的相机,占总票数10%;三等奖价值五千里拉的庭院遮阳伞,占总票数15%;四等奖西西里葡萄酒2瓶,占总票数20%。如果拉一个人来买,金额变成15里拉,再多一个10里拉,以此类推,也就是说如果某人拉4个人入伙,他可以免费得到一张卡片。 迈克尔数学极其好,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类似斐波那契函数?” 他的脸浸在明亮的暖光里,侧头仰视时,光线射入漆黑眼底,褪去隽冷,仿佛某种闪耀又透彻的宝石。 心脏猛地一缩,艾波骤然感到一阵隐隐绰绰的恐惧。只恨自己的深受东亚教育荼毒,这种机敏的渊博远比沉默霸道地表达爱意更加危险。 她赶紧瞥了眼笔记本,像是忘记上面的内容:“和那个函数有些相似。每个人可以发展四个下线。也和庞氏骗局一样,只有最后的一轮的人员需要花钱买卡片。” 迈克尔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全情投入到这有趣的生意里。用笔在笔记本空白处列出一串公式,利落地打了几个竖式后,他得出结论:“第七轮买入的人并不是真正付款的人。实际付款的人数为两万减去四的七次方,也就是三千六一百十六人。” 艾波点头:“不错,所以理想状态通过这个活动,我的能赚到七万两千里拉,毛利润在六万八千里拉左右。”近十三倍的利润,资本家见了都要落泪。 第119章 放下笔,迈克尔靠上椅背,用一种凝定的目光望着她。心中激荡着神奇的火花,想要亲吻她的脸,更想要谦卑地亲吻她的手背。 “而那些奖品本就是用来试用和公关的份额,不算额外开支。”艾波咧嘴一笑,挖自家墙角的感觉意外地不错。 她笑起来的模样,像是一只眼神娇媚的猫。迈克尔内心一片柔软,任由卑劣的欲望在体内奔腾,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 * 斯蒂凡诺.曼奇尼早早地来到公寓,在院子里向上张望,阳光透过薄雾射下来,休眠的紫藤和葡萄攀缘在灰黄色的建筑,仿佛细瘦的黑蛇。 他站了片刻,隔着浅淡的雾气,瞧见三楼的住户打开门,昨天那个黑发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冲他招招手。 迈克尔将蓝眼睛的男孩带进起居室,给他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艾波还在洗漱,你再等一下,昨天她睡得太晚了。” “好。”曼奇尼有些不自在地接过男人给的咖啡,尴尬地说:“我叫斯蒂凡诺.曼奇尼。算是维太里小姐的下属。” 对于这迟来的自我介绍,迈克尔不置可否,只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他穿着一件白衬衣,外面松松披了一件袍子,浑身透着股刚从床上起来的慵懒。 男主人一面做早餐,一面和妻子的手下闲聊,问了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 嗓音低沉有力,态度友善诚恳。 曼奇尼却越发感到难堪,这间屋子实在过于明朗、宽敞,他低头看了看脚上破皮的靴子、起毛的裤脚,仿佛屁股底下有根钢针,坐立难安起来。 这是不应该的,他想。他在罗马长大,无论是道貌岸然的教士还是趾高气昂的官员,他从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可现在,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男人像手术刀一样挑开潜意识竭力掩藏的假象,竟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他们的身份存在巨大的鸿沟。 起先他觉得这是错觉,但不久后,普罗蒂诺坐在他身旁,与他如出一辙的紧紧握着杯子的动作,指尖用力到发白。他便知道这个男人是故意的。 艾波洛妮亚从房间里走出来,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男孩们局促地坐在沙发前,两只手像是上吊的人绝望地握住脖间的绳索,面色发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她站在拐角欣赏了片刻,才走出来,冲两个男孩笑了笑:“早餐吃了吗?今天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060章 chapter60 周六,意式浓缩的浓郁香气弥漫街头,弗雷德里科.维拉尔迪踩着第一缕阳光走进惯常去的咖啡馆。 外面并不算冷,但室内暖烘烘的,女店员穿着单薄的衬衣。与保守的西西里不同,罗马民风更为开放。哪怕当局对各类违背公共道德的电影、报纸、广播内容严格审查,但在现实生活中,绅士们总是不会拒绝送到眼前的福利。 维拉尔迪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照亮店员妩媚动人的身体,以及那将他视作老练登徒子的眼神,前西西里岛警察局长咕囔了一声,蓝眼睛从店员那突出的女性特征移开。窗外,土橘色的墙面斑驳,一只橘猫慵懒地抻开身子,贴着墙根的光块走过。 咖啡和牛角面包被放到小方桌上,女店员仔细观察了客人的衣着和皮肤,变得认真和殷勤起来。 “先生,您似乎有些无聊。”她开始说。 维拉迪尔看了眼棕金色头发的女孩,过白的皮肤,灰绿色眼睛过于有心计,像是狡黠的猫。他来了些兴致。 “首先,我确实处在一段较长的空档期,不然我也不会在这个时间来到咖啡馆。”说着,他装似不经意般抬手,露出沛纳海腕表,精钢表壳、深邃表盘,两根金色的指针像一条斜着的直线——七点三十八分。 他接着说:“亲爱的漂亮小姐,我怀着真诚的心情告诉你,眼前的这一位并非你想象中的大人物。事实上,他刚被上司以升迁的名义从原先工作的地方调来罗马,满怀激动,以为长久的努力和等待终于得到回报,结果那吝啬诡诈的上司只赏了他一个名气很响的闲职。” 女店员温情地安慰他:“至少您拥有在这里享受阳光的快乐。” “不。”维拉迪尔嗓门不由自主提高,“你有所不知,我在南面工作了三年。那地方的富人没有良知,相互狼狈为奸,欺压穷人。而农民傲气得像公山羊,冥顽不化,甚至以杀人为荣。” “所以您改变了自己的辖区,就像大名鼎鼎的吉利安诺一样,维护了一地的治安?”女店员问道,她对情书幽会之类的浪漫故事不感兴趣,反而永远听不够政界时事、秘辛。 “我是说,”维拉迪尔闪烁其词起来,”我执行的是上司的秘密指示,出于全局考虑,我并没有像你想象得那样,四处打击坏人。如果你像男人一样多读些新闻的话,应该知道十一月中旬巴勒莫举行了一场庭审。在这场庭审上,西西里独一套的缄默原则被公之于众。” 对于自己的继任者——吉里安诺,维拉迪尔并无多大的恨意,在他眼里,吉里安诺是黑手党出身,也许他是个真正的英雄,想要改变西西里,但他手下那帮子人不会愿意为他而放弃长久以来的好日子和好用的旧传统。这才是人性。 “巴勒莫庭审?缄默原则?”女店员佯装不懂般哄着绅士,她清楚男人无法拒绝向年轻无知女孩科普、以彰显自身学识的诱惑。 第120章 维拉迪尔示意女店员坐下,向她细细解释缄默原则,对于她惊愕地掩住嘴的行为笑起来,“所以,我作为警督,完全无法得到平民和富人的支持,只能随波逐流。” 女店员心下鄙夷,面上一派温柔:“这确实很难,您太辛苦了。” 前西西里警察局长已经放下了谨慎,和一位目光浅显的女孩聊聊工作,并不会带来坏影响。他大倒苦水:“嗯。我要平衡各方势力,还得执行上司的命令,偶尔还得替巴勒莫最大的黑、富人工作,这可不容易,他们一个个狡诈得像貂,又奸猾又胆小……” “您上司怎么就看不见您的努力,偏偏辜负您呢?”女店员用一种让男人觉得她感同身受的、同情中带着点怨愤语气说道。 “他什么都知道,”维拉迪尔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某一处,“但为了权力,为了所谓的选票,像摆弄木偶般,轻而易举就把我骗来罗马了。” 三个月之前,他在巴勒莫拥有豪华的办公室、是位高权重的警察局长,哪怕克罗切也要给他几分薄面。如今,他龟缩在罗马的职工宿舍,领着执法督查的虚衔,手下一个警察都没有,根本没有人愿意听他的。他是北部人,在罗马并无人脉,那些大人物完全不给他登门拜访的机会。 “您如此孤独痛苦……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维拉迪尔喝了一口咖啡,叹息:“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想继续在罗马空耗时间?” “或许您可以和您的上司说清楚。” “没用的。他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您可以告诉他,如果不尽快给您一个好职位,你就把他的一些事说出去。你知道的,大人物总有些不干净的地方。” 维拉迪尔悚然一惊:“你是说告诉记者?” “正是。” “不不不”嘴上说着否定的词,维拉迪尔心里已经在思考可行性,他清楚特雷扎部长想要竞选下一届总理,正在积极经营名声、积累威望。他先前从未想过出卖自己的上司,可现在听这女店员一提,他竟觉得十分可行。与其继续等待,不如主动出击,他要求并不高,只想要重新当上警察局长或是其他有职权的官位。 维拉迪尔思考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照亮石块铺就的街道,他招手叫来正在忙碌的女店员,说:“亲爱的小姐,你解决了我的一桩问题,虽然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但对我可能意义深远,我可以给你几百里拉的小费。或是去你的老板面前替您美言几句。” “我不要钱。”容貌姣好的女孩笑起来,灰绿色眼睛闪着精明的光,“如果您真心感谢我,不如从我这里买几张卡片。” “卡片?” 维拉迪尔打量着女店员从围裙兜里拿出的纸卡片,正面的圣母像让他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叫圣母卡片,”女店员手里有两张,她指着刮开那张背面红线框内的字得意地说道,“这是我刮到的,可以换两瓶红葡萄酒呢。” 维拉迪尔拿过来仔细察看,和未刮开的卡片相比,已经刮开的卡片少了淡黄色封层,取而代之的是用闪着光的特殊油墨盖有的“四等奖”的字样。而红线框外、卡片的角落里,写有一行字:圣母与我们同在,请于1月9日前往圣母大教堂兑奖。 “一张只需要二十里拉。”女店员轻快地说道,“如果您在我这儿连买四张,我只收您70里拉,如果中奖了还能帮您领奖并送到住处。” 维拉迪尔几乎没有犹豫,从口袋里掏出几枚十里拉的硬币,排到桌面:“给我四张。” 铝制硬币的橄榄压纹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女店员欢呼一声,冲柜台方向大声喊道:“这位先生要四张圣母卡片,再给我三张。” 时值九点一刻,店内客人比先前略有增多,听到女店员的喊话,纷纷好奇地伸长脖子看来。 这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比买体育彩票更私密,维拉迪尔看着手头的四张卡片,举到阳光下看起来。 “别看了,这封层是定制的,拿军用手电都照不透。”有个客人隔着大半个咖啡馆笑道,“快刮开来看看。” 女店员在他桌上放了一把啤酒开瓶器,笑得十分友善:“如果不想弄脏指甲,可以用这个。” 维拉迪尔被他们弄得紧张起来,天知道即使活人死在他面前,都不会有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深呼吸,又喝了一口咖啡,他才拿起一张纸卡片。 刮涂层的触感很奇妙,像是刮开溅在车壳上的泥浆,当这个乳胶图层一点一点消失,内心竟然会产生极为微妙的爽感。 “是几等奖?”有人急不可耐地发问。维拉迪尔刮奖的好心情被打断,不悦地看去,蓝眼睛冷冷的。 女店员在站在他身旁,侧头看见了字样,她惊呼一声,“三等奖!是遮阳伞。” 在围观的客人或嫉妒或羡慕的赞叹声中,维拉迪尔才知道原来这个庭院遮阳伞只有3000把。他运气不错哩。这让他受到了鼓舞,又一鼓作气把剩下三张卡片给刮开了,可惜幸运没有继续眷顾他,全是圣经里的一些字句,没有中奖。 众人看完热闹继续喝咖啡、看报纸、闲谈,其中一位中等身材的男人走到维拉迪尔的桌旁,拎了下帽子,礼貌地说:“先生,我叫西蒙.玛尔塔,就住在西郊,我的妻子一直抱怨庭院里的阳光太灼人,希望拥有一把高档酒店那样精美的遮阳伞。” 第121章 前警督听出他的来意,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刮?一把阳伞顶多两千里拉,二十里拉一张卡片,你可以买两百张慢慢刮。” 玛尔塔无奈道:“并不是可以无限购买的,每一张卡片都有咖啡馆老板盖上的编号,每人限买四张券。当然,我可以雇佣别人代买,但这未刮开卡片的黑市价格已经炒到500里拉一张啰,他们完全可以选择私吞。这个遮阳伞据说值五千里拉,但……” 出了咖啡馆,冬日的冷风袭来,维拉迪尔兜里揣着新赚的三千里拉,向罗马司法部大楼走去。 * 同样的场景在罗马的各处咖啡馆内无数次上演,店员售卖卡片从中抽成,二道贩子蹲点回收中奖卡片……短短两天,所有的卡片销售一空。 台伯河畔的公寓,艾波洛妮亚坐在餐厅,听下属的汇报,算是对罗马人民的菠菜热情有了基本认识。 五天前,她确定好计划,打电话回西西里,要卡片、要奖品,而后前往梵蒂冈向教廷申请帮助,教皇对此并未流露出明确的支持态度,但也为对圣母大教堂和她的合作提出反对意见。用这种带点灰色的、娱乐化的方式宣传教义,无疑是一种冒险的尝试。但目前来说,效果显著。 “需要加印一批吗?”曼奇尼看向坐在华丽黄铜吊顶下的女孩,面沉如水,指尖飞快地在一个木制器具打出一串富有节奏的韵律。 艾波打着算盘,大致演算目前黑市规模,眉头皱起:“不能加印了,再印可能要搞乱经济。”天知道一张刮刮乐怎么就能给他们炒到二十倍,她现在都要怀疑二十里拉的定价是在做慈善了。 她叮嘱道:“明天上午就是要兑奖了,我已经向教皇申请了护卫队伍,但你们还是得多加小心。把重点放在对中奖号码的核对上,要让兑奖者说出购买地点,上面的编号得和我们登记的咖啡馆对上。” 她不能保证百分百的公平,只求在明面上过得去。如果有人在多个咖啡馆购买,又雇佣别人兑奖,那他们也只能认了。 曼奇尼:“好。” 这是一个微冷的下午,黑发蓝眼底少年离开时,天空飘着小雨,天色灰蒙得下一刻就要浸入黑暗。他看见身材高大的美国人打着黑色的伞走进公寓院门,手里拎着一兜菜。 曼奇尼从维太里小姐处得知这位是她的新婚丈夫,但他并非不谙世事的小男孩,两人相处时的肢体动作根本不是真正的夫妻。维太里小姐可没把这个连意大利语都说不地道的美国人当一回儿事。他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天清晨内心产生的难堪十分不合逻辑。这不过寄居在维太里小姐身边的外国人,他甚至才刚刚保释出狱! “下午好,柯里昂先生。” 迈克尔冲男孩扯了扯嘴。心早已飞入室内,飞到他们温暖的家中。今天轮到艾波做菜,不知道她会做什么,前天的菜也太好吃了,所以他自作主张、照着她那天的食材又买了些。 错身而过时,曼奇尼看清里面是半只鸡、一瓶可乐和一堆牛皮纸包裹的小纸包。 也就只能靠这些小手段俘获维太里小姐的芳心了,曼奇尼不屑地想,不像他,为维太里小姐效劳,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第061章 chapter61 送走曼奇尼,艾波罗尼亚看了眼壁炉上方的挂钟,三点四十六分,离晚饭还有两个多小时。 窗外雨声嘀嗒,淅淅沥沥如一场轻柔翩跹的舞曲。 她慢吞吞地合上笔盖,收拢摊开的笔记本和草稿纸,堆成一摞推到餐桌的角落。 今日份的工作结束,剩下的时间属于她自己。 起居室北面的架子上书不多,有房东先生的收藏,也有各任租客的遗藏,她抽出一本薄薄的小说,是乔万□□尔加的《乡村骑士》。 刚坐进柔软的沙发,艾波便听到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大门由外向内推开,沾满水珠的皮鞋踏上地毯,所踩之处蔓延出一团深色。长柄雨伞放入门旁的伞桶内,迈克尔摘下帽子,向室内看去——餐厅灯大亮,餐桌旁、壁炉前空无一人。 湿漉漉的皮鞋踩上大理石地砖,他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冲着空荡的屋子喊道:“艾波洛尼亚,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翻开小说纤薄的封面,才阅读第一行字的艾波洛妮亚,大半个身体缩在沙发里,无奈地举起胳膊挥了挥,示意她在这里。又提醒道:“记得换鞋。” 步入室内的动作一顿,迈克尔想起她的习惯,懊丧地回到玄关更换拖鞋。趿上拖鞋,他绕过左手边的岛台,来到厨房洗手。 竹编的菜篮躺在岛台上,光滑的大理石面板反射倒影。 水流哗啦啦地穿过指尖,他的视线掠过餐厅,看向左侧的起居室,新式的棕色皮沙发外形简约大气,像是沙丘般将她牢牢挡住,只露出几枚雪白似玉般的脚趾头。 一月气温不算高,为了听连绵不绝的雨声,艾波洛妮亚任由窗户大敞,几丝凉风卷入,冷不丁地打了一记喷嚏。 吸了吸鼻子,女孩的注意力回到书本,维尔加是意大利知名的作家兼剧作家,手上这部是他的短篇代表作。主人公图里杜是位复员回乡的步兵狙击手,发现爱人已经成为旁人的未婚妻,他每日到爱人窗户下唱歌发泄怒气,被邻居称作“无家可归的麻雀”。 看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 第122章 洗完手的迈克尔从卧室拿出一床薄毯子,来到起居室。他俯视蜷缩在沙发中的女孩。她的皮肤始终那么白,躺在棕色的皮革里,像是蚌壳中的珍珠,莹润而精巧。她捧着数笑起来时,身体微微抖动,两条又细又白的腿,仿佛风中摇摇欲坠的花瓣,让人想要行一些僭越之事。 想到一本破书都能逗她笑,迈克尔不禁稍微有点嫉妒。 艾波洛妮亚若有所觉地抬头,发觉男人一声不响地站在斜前方,不由问道:“有什么事吗?” 瞧,对他就是如此地冷漠。迈克尔垂眸,将毯子轻轻盖到她的身上,待那让他心猿意马的白腿完全被遮住,他才淡淡地说:“我不想洗碗,晚饭还是我做吧。” 感受脚面和小腿传来的属于毛毯的扎实质感,艾波洛妮亚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俊朗的五官因迎着天光而显得一种近乎圣洁的细腻而宏伟的美。那双清澈明朗的眼睛极为专注,低头扯平毯子上的褶皱时,几缕碎发垂落额间,弓形嘴唇呈现浅淡的橘粉色。 他的长相实在过于合乎她的胃口。而云淡风轻地说着不想做家务之类的话,意外有反差。 艾波认为自己不是意志力坚定的那类人,时常半夜起来吃夜宵,看到可爱的小狗狗总会伸手摸两下,还会偷摘路边的无花果葡萄吃……总而言之,她总是禁不住诱惑。就像此刻,她听从心底的欲望。手指握上美国人的领带,浅蓝色的丝绸质感仿佛湖水的波纹,一泓春水荡漾,用力往下一拽。 猝不及防地,迈克尔被她一拽,身体毫无抵抗力地任由她拽到无比近的距离,近到彼此可以闻到对方的呼吸。唇上传来柔软的质感,他彻底失了反应。 艾波洛尼亚含了一口那爱神似的性感嘴唇,等退开后,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唇峰。 习惯了艾波洛妮亚的淡漠的迈克尔,搞不懂她突如其来的索吻。就像上周那个充满奶油甜香的吻,他总是不明白她内心所想,只觉得心跳在那柑橘般清甜的气味里,一声叠着一声地快。 女孩肆意地舔着他抿紧的唇,未握住领带的左手松开书本,胆大妄为地摸上他的胳膊,一路向上,攀上他的肩膀,掌心传来的肌肉紧绷的触感,甚至筋脉微微弹动。 见他依然紧闭嘴唇,一副忠贞烈夫的模样,艾波轻笑一声,贴着他的嘴唇,含糊地说,“我也不想洗碗。” 伸出手包裹攥住领带的小手,迈克尔努力压抑在体内奔腾的、席卷一切的欲望,用尽毕生的克制,将自己拔开到距她那条粉色的小舌头、玫瑰般娇嫩的唇三厘米远的位置,才咬着牙问:“这是交易吗?” 艾波笑起来,追上去又吻了他一口,才说道:“没错。亲爱的洗碗工,您…” 后半句完全被狂风暴雨般的热吻所吞没,她被按在沙发上,像午后急雨中的海棠,花瓣在晶莹的雨珠间颤抖。 等真的开始接吻,唇齿交缠,艾波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无论是技巧还是力道上,她完全被压制,只能被动地跟随他的节奏,被迫用唇瓣、舌头感受对方饱满而温暖的存在。 双方的轮廓因距离太近而变得模糊,她那西西里特有的甜蜜香味宛如滟滟的葡萄酒,在淅沥雨声的静默中,变得鲜活而醉人,化作汹涌澎湃的极乐暗潮,一下又一下地冲击他的灵魂,几乎令他发狂。 心脏动情而快速地跳动着,迈克尔蓦地松开了她的唇,双手撑着沙发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微微喘息。内心的欲望并没有因为热烈的吻而平息,仿佛匍匐着不知满足的凶兽,原始而粗暴的冲动啃噬着理智,想要得到彻底地解放和舒缓…… 艾波被吻得意乱情迷,接吻实在是件快乐的事。她像是小动物般,被男人完全圈在双臂构筑而成的牢笼里,望着他灰色大衣上的人字纹,锯齿般交错互锁的纹路,像是永无止尽的迷宫。 “我去洗个澡。” 迈克尔从她身上起来,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脸颊透着淡淡的粉,染着可人的欲色。不敢再多看一眼,默不作声地向浴室走去。 艾波洛妮亚注视着几乎可以算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没有出声。直到浴室门砰地合上,她仍然对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 * 艾波万万没有想到,迈克尔说要负责做晚饭,做的竟然是前天她做过的可乐鸡。甚至做得比她还要好吃。 桂皮、香叶、花椒、八角……艾波用叉子在浓黑酱汁里一样一样地拨出。显然这些就是他的秘密武器了。 迈克尔难得腼腆:“你说加一些香料味道会更好。我找到一家亚洲杂货店,恰好有你说的那几种调料。”只字不提问了多少人,又费了多少功夫。 “亚洲杂货店?”艾波追问道,“在哪里?” 迈克尔报出地址,又说道:“我可以带你去。” 这家伙还挺会来事。艾波用面包沾取酱汁,故意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气问道:“谢谢你,迈克尔。你希望我用什么回报你呢?” 她简直太坏了。明明知道他心中所想,却还这样问。如果说之前他还不能确定她的心意,那么下午那个吻让他信心大增。至少他确定,自己仍然有着某种吸引力。 迈克尔也乐此不疲地和她玩这样的戏码。他耸耸肩:“不用感谢,只是举手之劳,我想要尝尝你说的美味是怎么样的。” 说着,他插起一块鸡肉,放入口中:“确实无与伦比。”又深又沉地看着她。 第123章 隔着餐桌,艾波洛妮亚笑了一下,棕紫色的眼睛沁着蜜糖的甜:“你喜欢就好。” 雨持续不断地在下,声音自敞开的窗户传入,在房间回响。 “明天你要去圣母大教堂吗?”迈克尔问。 “不去。”艾波洛妮亚吐出鸡骨头,“要去学校报道了。你有什么安排吗?” 迈克尔:“没有。只是问你一下,午餐你怎么解决?” “在学校餐厅买个三明治吧。”艾波又吃了一口面包,“不过更有可能和同学们聚餐,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吃饭。对了,晚餐可能也不回来吃。” “好的。” 艾波洛妮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莫名觉得他答应得过于利落。但她没有追问,反正罗马不是她的地盘,随便他折腾。 吃过晚饭,不用洗碗的艾波点燃了壁炉,坐在靠近火焰的单人沙发阅读。 《乡村骑士》的结局说不上好、说不上坏,主人公图里杜勾引了成为别人妻子的爱人,被对方丈夫发现后,两人决斗,他不幸身亡。 艾波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合上书本,她惊讶地发现迈克尔竟然在打扫卫生——身材高大的美国人拿着扫把笨拙地将灰尘扫进畚箕里,说不出的喜感。这实在不像他做的事儿。艾波甚至敢确定他这辈子都没有扫过地。 当然,这是值得鼓励的。 艾波知晓男人的动机,没有要阻止或是纠正他动作的意思,忍着笑来到男人的身边,在他期待的神情里踮起脚尖,朝嘴角落下一个干燥的吻,“晚安,室友。” 而后,拎着书,头也不回地往拱形走廊尽头的卧室走去。 狭长的走廊,婆娑的月色穿透雨幕,投射在大理石地面,深深浅浅地,像是暮冬的一首情诗。 第062章 chapter62 一夜无梦。 艾波罗尼亚睁开眼睛,看到曙光在天花板游弋,窗框的投影飘忽荡漾。耳边是街面的嘈杂声响:自行车打着铃驶过,男歌剧演员练习夜间演出曲目,送牛奶的小贩和店主讨价还价… 从床上坐起来,顺手撸下麻花辫尾端的发绳,手指穿过发辫捋开头发,精神不错地去盥洗室洗漱。 洗手间并浴室是公用的,推开门穿堂风夹杂潮湿水汽扑面而来,还有一些男人身上的凉薄气息。 艾波不紧不慢地刷着牙,思索她的小生意。 她在犹豫是否趁此机会,将卡片涂层的材料注册专利,专门开一间刮刮乐公司。像彩票一样定期发售,但奖品不再局限于她们西西里的产业,每期招募金主,任何公司只要产品质量过关都能参加。 然而,如果作为长期的生意,就必须正视黑市的影响力和势力。不能再像这次一样,六成的钱流进黑市商贩的口袋,她只赚个好听的吆喝。 洗漱完毕,艾波走进餐厅和起居室组成的宽敞空间,瞧见男人披着睡袍,站定在餐桌前,端着咖啡低头看报纸。 四枝洛可可吊灯光芒落下,照亮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冷冽又英俊,他身上几乎没有西西里人的蛮莽,反而更像罗马人,内敛自持。 他晨起冲了个澡,似乎裸身穿着睡袍,暗红色的领口交叠形成的v形区域里露出几缕胸毛。黑色的短发潮湿地打着卷儿,仿佛温带海域肆意漂荡的某种高等藻。 迈克尔抬眸,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轻松疏离的微笑:“早安。” 仿佛只是普通的合租室友。 艾波冲他点了下头,走进厨房,打开橱柜门拿出一颗苹果,放到水龙头下搓洗一番,就着上面的水珠啃起来。 “喝咖啡吗?”迈克尔举举手中的白瓷杯,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又说,”快来看,《前进报》和《罗马信使报》都报道了你的卡片。“ 他的语气再明显不过,活脱脱一位诱拐犯。艾波斜了他一眼,啃着苹果,到底还是走到了他的身旁。 灰白的报纸,浓黑的字体醒目地横在版首。 《前进报》的头版‘欧洲联盟是大西洋联盟的成员’下方,赫然写着‘颠覆性的抽奖制度——罗马诞生全新游戏彩票’。 另一份区域性报纸更为夸张。黑白照片占据大半个版面:两张卡片扑克牌般斜错地摆在桌面,露出牌面中央的’一等奖‘和象征未得奖的圣经语录。而它的头条,简明扼要,耸动且抓人眼球——寻找特等奖。 显然,这两家报社的记者都十分敬业,巧妙地抓住重点。如果要开办公司,那么和报社、电台的合作势在必行,通过媒体公开定价、规范购买渠道,一定程度抑制黑市交易。 趁艾波洛尼亚低头端详报纸的功夫,迈克尔顺势将她圈进怀里。空气中全是她的气息,他深深地呼吸她发间的清香,心脏为之膨胀,像是雨季的台伯河,温暖的情绪饱涨、漫上河岸。 又把苹果核从她的手里拿开,悄悄打量了她几眼。翻领的针织衫外罩着一件羊毛背心,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成发髻。俏丽的小脸若有所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看得迈克尔心痒痒的。 时钟指到七点一刻,艾波在男人的怀里翻完两份报纸,心中已有大致想法,准备动身去学校。 怀抱空落,心底升腾出几丝隐绰的不舍,迈克尔问道:“开车去吗?” 艾波摇摇头,坐在玄关的长椅,灰色西裤的长腿踩进高跟鞋,回答道:“骑车去。” 男人没有说话了。 第124章 临出门,她回头往室内望了一眼,慵懒睡袍的美国人站在灯里,一动未动、一言不发。英武的面庞透着落寞。 莫名有些心软。 匆匆出了门,罗马潮湿的阳光涌入鼻腔,大街两旁的树木,树叶常绿,颜色深沉得宛如晕染在楼宇间的阴影处。 自楼道推出自行车,艾波跨上车,将一幢幢房屋掠在身后,地面砖块过于陈旧,缝隙之间淤着污水,橡胶车轮骨碌碌地滚过石砖地面,溅起一滩滩水花。 圣母大教堂前,在方尖碑矗立的广场,人群零星成队——戴着头巾的老妇,手挎菜篮张望;失业的男人叼着烟沉默等待,时不时交头接耳;记者揣着相机在队伍前后走动。 艾波洛妮亚踮脚停住自行车,望见曼奇尼和普罗蒂诺跟在亲王派遣来的管家身后,清点堆放在石头台阶前的奖品。主教一身低调的黑色神父装站在一旁,胸前音色的十字架反射晨曦光芒。 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她看了几眼,调转龙头,向学校的方向骑去。 作为大学甚至全罗马唯一一位穿裤装的女孩,艾波洛妮亚一直备受瞩目。当骑车的身影出现在校园时,人们自然而然地看向她。 焦点的本人并不知晓,或者说浑然不在意。她独来独往,不是泡在那间全欧洲最大的法律图书馆里,就是在各间教室里背笔记。只出席必要的活动,与所有的同学都保持面上的友好关系,鲜少深入交往。 丽塔是唯一的例外,她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早已离世,留下她和十岁的妹妹。这位税务官花了大力气将大女儿送进法学院,期望她扬眉吐气、做出一番事业,却没有想到她一心想要做一名画家。 女孩坐到艾波身边,一身洋气的套装,贝雷帽下的黑色短卷发闪着油亮的光。 “艾波拉,你来得可真早。”她喜欢将艾波洛妮亚称为艾波拉。 艾波正在翻看这学期的费用清单,十万里拉,在这个职员工资大约一万五里拉的年代,一年二十万的学费,绝不是一般家庭负担得起的。她合上清单,回道:“早安,丽塔,你知道的,我的生物钟总是这么早。” “假期过得怎么样?”丽塔打量着她,意外发觉她身体好了许多,脸颊隐约饱满,“这次你终于健康地回来了。不然我高低得去西西里看一看,怎么那么容易让人生病。” 丽塔还记得上次假期结束,左等右等,只等到艾波的未婚夫入狱、申请休学的消息。要知道整个法律系只有她们两个女孩,她不在那几天,丽塔觉得自己是迷途的羔羊,艰难地应付无边无际的课业。好不容易,那糟糕的未婚夫被关进监狱,艾波却苍白着一张脸回来上学,浑身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被刮走。那段时间丽塔总担心她在课堂上昏倒。 艾波洛妮亚哈哈一笑,“我哪有那么脆弱,那次只是意外。” 两人小声嘀咕,分享了一番假期经理,丽塔骄傲地说她画了整整五十张素描,其中一张被人买走。艾波则细细讲述小侄女的可爱,粉嫩的小脸蛋让人想要狠狠亲吻。 犹豫再三,艾波到底没有告诉朋友自己结婚这件事。 “对了,这学期的选修里多了一门数学,你要选吗?”丽塔想起方才听到的传言,抱怨道,“为什么我们法律系也有学数学?真讨厌。” 艾波洛妮亚翻开清单,指尖一行一行地对过课纲,终于在第二页三分之二的位置看到了一行小字——高等数学,奥古斯都.玛拉蒂。 “学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艾波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她想要尽快修完学分,省下时间回西西里。 丽塔失望地拖长声音:“唉——先说好,我可不修这门课。” “行。”艾波洛妮亚知道她志不在此,只是混日子拿证书,结交些人脉、钓个让父亲满意的金龟婿。 两人说了几句话,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来,又过了十来分钟,系主任也进入教室。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头站上讲台,扶了扶眼镜,厚重镜片后的眼睛失真般地大。开始新学期讲话。 演讲结束,大家没有离开,交流选修课的难度、二手书本之类的情报。 上午的时间,在各种寒暄、交谈中不知不觉地流走。 等到中午时分,同学们零零散散地先后离开,艾波跟着丽塔往食堂的方向走。 简化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在冬日浅淡的阳光下,规则整齐的窗户宛如马列维奇笔下的黑方块,光影交错,呈现墓碑般的冷硬惨白。 年轻的男孩们如同勤劳的蜜蜂,兴奋地讲述假期见闻、炫耀自身的财力。艾波百无聊赖地听着,悄悄落下几步,将丽塔留在花朵的中央。 男孩们想要催促,却在看到她的表情后止住了出口的话语。原因无它,淡泊得像是勃朗峰终年不化的积雪,拒人于千里之外。 从法学院到食堂,需要穿过几道简约现代的大理石拱门,路过一大片碧绿的草坪。这路线艾波洛妮亚走过许多次,烂熟于心,她甚至故意闭上眼,然后猛地睁开眼,好让自己猜猜到了什么地方。 第一道拱门外侧有一棵古老的榆树。树叶全然凋零,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仿佛巨人国里的一蓬荆棘。 屋檐上的未干的水珠犹自闪着光,折射出近乎梦幻的光泽。 闭上眼睛穿过第二道拱门,前方男孩女孩的笑闹传来,言语之中蕴含年轻的欢悦,像是早春广玉兰毛茸茸的花苞,她不由扬起嘴角。四周喧嚣得热闹。 第125章 忽然之间,一阵风挟着冷杉似的气息,犹如股股气浪悄无声息地撞碎在走廊的墙壁,掀起她颊边的碎发。 艾波洛妮亚若有所觉地停下脚步,睁开眼睛,向气流的来源望去。 只见拱门圈起的、隧道般的昏暗空间里,男人大步从她身侧越过向前走去,行动间的气流裹挟衣角,翻腾出乌云般的阴鸷。 这是…迈克尔.柯里昂?大脑仿佛部件破损的发动机,一时不过来,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跨出拱门的范围,英俊面庞浮现在明朗日光里。 她听见美国人用一种极为礼貌的语气问男孩们:“同学,我是新来的数学助理,请问餐厅在哪里?可以烦请您带路吗?” “当然。”为首的男孩笑容开朗,“您是我们新的选修课的助教吗?” “你们是法律系的学生?” “没错。” “那就是了。”迈克尔彬彬有礼地伸出手,“迈克尔.柯里昂,我将协助玛拉蒂教授,负责你们高等数学这门课的作业批改。” 另一位男孩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问:“你是哪里人?听口音并不像罗马人。” “我是美国人,我的妻子是西西里人。”说这话时,西装革履的助理教授有意无意地侧头,目光如同一根柔软的羽毛若有似无地向后方扫来。 皮肤像是病变般又痒又烫,波洛妮亚暗自咬牙,终于回过神来,难怪早上出门时他如此干脆淡漠,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做派。这几日他每日早出晚归的原因她也基本有数了,合着这家伙是出来找工作了。 第063章 chapter63 听完助教的自我介绍,几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在这个百废待兴的年月,未经战乱的美国简直是天堂般的存在,是繁华、现代的象征。艾波洛妮亚听到詹卡洛.罗西兴奋地问道:“您来自美国哪里?” 瞧,都用上敬词了。 罗西是个普遍的姓氏,但她眼前这位男孩身份并不普通。他的父亲是特雷扎部长的副手,忠心耿耿,认定顶头上司有朝一日能成为总理。罗马所有的宪兵、警察和法官都受他的父亲管辖。詹卡洛.罗西自小听惯父亲下属的甜言蜜语,逢年过节穿着制服的叔伯前来拜访,他的衣兜里总会塞满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大面额纸钞。见惯了这群虫豸吃拿卡要的丑态,罗西对意大利腐败的规则体系厌恶已久,认为这个国家已无药可救,只想离开去大西洋彼端、发达自由的国家生活。 被奉承的对象面带富有教养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后方的女孩。艾波洛妮亚捧着书本站在那里,阳光切过拱门的光滑曲线落下,皮肤白得像牛奶淌过,长而浓的睫毛将那双沁着蜜糖的大眼睛衬得朦胧又神秘,而她的表情,淡漠得仿佛看穿一切,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用尽任何方式获得她的青睐。 迈克尔收回目光,看向发问的意大利男孩,温文尔雅:“纽约。不过我的大学是在达特茅斯读的。” “达特茅斯?”另一名男生问。 “一所私立大学,位于新罕布什尔州汉诺威镇。”迈克尔轻描淡写地说道,而后细细介绍他的大学。动辄零下十度的气温、四季分明的茂密森林、尖尖钟楼上鸟雀筑的巢、数一数二的经济学专业……他的大学生活温煦而安宁,其余几人眼里,活脱脱一位家境殷实、心怀抱负的普通青年。 “这位助教似乎人很不错。”丽塔放缓脚步,落到艾波身边。 是啊,索洛佐、麦克洛斯基等人也这样认为。艾波洛妮亚抬了抬眼,嘴角噙起一丝笑。 丽塔误以为她赞同自己的看法,凑到她耳边悄声问:“如果我修这门课,他会松松手,给我的作业批个通过吗?” 艾波洛妮亚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我觉得他做不了这个主,你也听到他刚才说了,他只是协助玛拉蒂教授。” 丽塔失望叹气,正要放弃,突然想到什么,迅速反驳:“不对不对,现在罗马工作不好找,大把精英从工业重建研究所之类的地方出来,他一个美国人能搞到助教的职位,至少在玛拉蒂教授那里肯定有几分薄面。” 确实有道理。艾波好整以暇:“你也说工作难找,正常人不会冒着丢饭碗的风险,答应这种不合理的请求。” “直接请求柯里昂先生当然不可能,但是——”丽塔灵机一动,笑得像只狡黠的短尾獴,“我可以找他的夫人呀。你知道的,意大利丈夫的大男子主义总让他们像孔雀一样,喜欢在爱人面前表现。瞧他自我介绍时都不忘提妻子的蠢样,想必也是其中一员。” “唔…” 这分析不能说毫无逻辑吧,至少也是天马行空。艾波已经开始后悔隐瞒婚姻情况了。但现在坦白,似乎也很不对劲。 丽塔没发觉身旁同学的欲言又止,认为自己的主意棒极了,径自说着计划:“我要带柯里昂夫人去西班牙广场买衣服、歌剧院看戏,还要给她画像!” “艾波拉,她和你是老乡,你们西西里女人一般喜欢什么?” 对上朋友眼巴巴的表情,艾波洛妮亚一时语塞。 见她支支吾吾的,丽塔干脆说:“算了,等下我问问他。” 他们沿着工整石块铺就的道路往前走,姜黄色的立方体建筑近在咫尺。 一路走来,不过十分钟的功夫,副部长之子已经沦为美国人忠诚的拥趸,热情地替他推开紧闭的玻璃门。 第126章 数学助教一身剪裁得体的意式西装,通身仿佛能驾驭一切的气派,在他的对比之下,其余三位男孩显得那么生涩、普通。迈克尔满意地看着玻璃门上的倒影。 这一秒,玻璃门拉开,光线折射,他看到了走在后方的艾波洛尼亚的倒影。 茶色的玻璃里,她正偏头和女同学谈笑,冬日熹微的阳光跳跃在她的肩头,眉眼含笑。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投来轻描淡写的一瞥,娇俏的面容漾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新奇又陌生,像是看一片绿色显眼的树叶,一座精美的雕塑,一位新上任的助教。 迈克尔被她这眼神看得心潮涌动,仿佛有一群蚂蚁在心间爬过,又如同沙沙电流,酥酥麻麻的痒。他想,迟早有一天,她会用看丈夫的眼神看他。他有一辈子的时间。 然而他未料到,这如钻石般坚定的信念像是意大利的立场,极快地被一个简单至极的问题轻而易举击碎——“柯里昂先生,您的妻子喜欢什么?” 迈克尔一怔。 彼时他们坐在长条餐桌的两侧,话语中的女主人公头也不抬地蒙头吃饭,未投注给他多一分的眼神。这一瞬间,迈克尔觉得自己像是海边游泳被人偷走衣服般狼狈。 他并不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 艾波洛妮亚喜欢什么? 迈克尔开始观察他的爱人。 她爱读书,这是毋庸置疑的。 才搬进来两周不到,迈克尔眼睁睁地看着起居室空落的书架一点点被填满,到最后溢出来,那些书籍先流到镜子前方的长条斗柜,而后涌到沙发,最后逐渐蔓延到吃饭的餐桌。她的卧室更是全然被书本占领,床边和书桌堆满了各种书,一摞一摞地叠成小山。 日常在家,除了给西西里回信、给那两位小混混安排工作,艾波洛尼亚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她的阅读面极广,几乎来者不拒,从各国的通俗小说到工具书,林林总总,有一次迈克尔甚至看到她在读一本方块字竖排版的书。真不知道她从哪里淘来的。 这又涉及到她的第二个爱好。 那是一月中旬的一天,天色蒙着一层灰色的云翳。新型彩票售卖成绩不错,刚刚提交上专利,准备注册公司。正逢等待结果的间隔期,工作告一段落,她什么都没有拿便出门了。 迈克尔远远坠在后面。 罗马古老的街道蜿蜒,她穿行于大街小巷,仿佛一只翩跹的蝴蝶,衬着房屋和天空,都有了几分可爱的味道。 他像是舔舐麦芽糖的孩童,孜孜不倦地享用眼前的风景,心脏追随着她的脚步跳动。他实在过于专注,以至于失了长久以来保持的警惕心。 途径一条小巷时,被出其不意地踹翻,他都没看清她出脚的动作,一阵天旋地转后,他便躺倒在冰冷的地面。 比背后砖块更冷的是她的语气,迈克尔至今都记得她警告他时,逆光的轮廓,像是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冰棱。 更让人难忘的是她拉他起来时手掌的温度,带着柔软的温热。 迈克尔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解释道:“我只是不放心你。” 然后他就看到女孩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鲜活得让他想要亲吻她的眼睛。 他忍住上扬的嘴角,控制着胸中热情洋溢、被欲望支配的猛兽,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带你去那家亚洲杂货铺?” 那牵扯着他全部情绪的女孩,沉默地盯了他五秒钟,就在他要迷失在那双棕得发紫的浓郁眼眸里时,她大发慈悲地点头,露出一个类似奖赏般的迷人笑容。 那是一家藏在居民区的小店,窄而小的门前,女人戴着老花眼睛缝补衣物。 他对亚洲面孔并不陌生,在硝烟弥漫的太平洋小岛上,他的主要敌人就是日本人和被收买的本地土著。就像意大利人和丹麦人,两者相貌有显著差别。但他始终无法正确判断亚洲人的年龄,面对那些灰头土脸的俘虏和炸碎的尸体,总在怀疑日本已经山穷水尽,在征发未成年人参战。 但艾波罗尼亚似乎并没有这个问题。甫一看到那女人,她眼睛里爆发出热烈的神采,是他从未见过的绚烂光芒。她亲切地称呼对方为老夫人。 迈克尔咬了咬牙,紧盯着艾波和那个女人说话。 “我想要买些调料。”她轻快地说道。 老妇人记忆力很好,看了一眼他,问道:“上次买的八角、桂皮、花椒和八角已经用完了吗?” 艾波罗尼亚摇摇头,解释说:“我想要多买一些备着,我还想卤猪蹄吃。对了您这里有” 她突然换了语言,发出了五个他听不懂的音节。 那老妇人一愣,用一种全新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后也用这种语言和她交流。 这下子,他彻底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了。 两人越说越投缘,他眼瞅着艾波跟在老妇人身后走进漆黑幽暗店铺深处,下意识想要跟上,却被制止,只能留在门口等她。 大约过了十分钟,艾波洛尼亚从店里走了出来,双手提满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借我一些钱。” 她害羞时浓密的睫毛轻轻眨动,像是柔韧弓毛撩动心弦,等到他回过神来,钱包里的钱空了大半。全都进了那个狡诈的亚洲女人的口袋。 普通工人半个月薪水的钱换来的是什么?迈克尔看了眼手里的东西:三个布条缠弄起来的小酒瓮,五个牛皮纸包。 第127章 简直难以理解。 暮色降临,街道很快被黑暗笼罩,路灯次第亮起。 几班电车经过,他听到心爱的女孩用一种郑重的语气说:“谢谢你,迈基。” 这一刻,他好像抓住了什么。 *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迈克尔辗转找到一名古董交易商。 这是他从未涉足的领域,他唯恐被骗,要求中间人担保。中间人是玛拉蒂教授。 说起这位数学教授,迈克尔对罗马的现状有了更为深刻、立体的认识。玛拉蒂曾是墨索里尼组建的工业重建研究所里的一员,拥有高昂的薪酬和不俗的社会地位。伴随法西斯的倒台和二战的胜利,玛拉蒂阶级陡然滑落,迫切需要找到新的后台。所幸他十分幸运,凭借卓越的专业水平入职罗马大学。只是在墨索里尼时期的优渥生活让他染上了坏习惯,每周不在赌场里输掉一万里拉不甘心。但大学是清水衙门,每月的薪酬就这么多,没有办法的数学教授只得借高利贷,利滚利之下,彻底沦为放贷者的羔羊。 迈克尔军队的老朋友是m计划运送物资的专员,时常往来于各个底下赌场,向他提供了这个情报。这位老朋友知晓柯里昂家族的能量,他欣然接受迈克尔的人情债。 玛蒂拉教授将迈克尔领到了古董商,同时也是考古教授的家里。 胡须花白的教授家里以深色基调为主,墙上绘制来过的传统纹样,走进房间,能看到世界各地的文化风格。 迈克尔向他说明了来意,“希望送妻子一件东方的礼物。” 考古教授沉吟片刻,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来到绘制有兰花、葫芦和蝙蝠的那面墙前,打开黑色大漆的螺钿斗柜顶端的小抽屉,拿出一枚细长的小物件。 “簪子在东方拥有特殊的寓意,是情人之间的定情信物,”教授粗大苍老的手捧着细腻精致的发簪,补充道,“就像我们的戒指。是一种浪漫古典的表达爱意的方式。” 迈克尔凝视着那根金属棍儿,细长的顶端排列七颗浑圆的珍珠,简约精致,有一种大道至简的东方美。最妙的是,在簪子和他第一次见面时送给她想项链浑然天成般的匹配。 当天夜里,艾波洛妮亚洗漱完毕,蜷缩在沙发上看书,迈克尔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来到她的面前。 “这是……?”艾波望着男人放到沙发绵软扶手上的细长小盒子,挑了挑眉。 迈克尔垂眸,示意她打开看看。 艾波睨了他一眼。意外地从男人隽冷俊美的面庞看出几丝忐忑。 盒盖打开,金色的发簪被白皙纤长的手指捏在手里把玩。来回地抚摸。 空气无端有些热,迈克尔喉结滚动,压着嗓子轻声说:“这是古老东方的<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一位皇帝送给妻子的礼物,历史非常悠久,我希望你会喜欢。” 说完,他见艾波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甚至双肩隐隐抖动,心下一缩,有些后悔送这个礼物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反应。 正当他想要伸手,强行抬起她的下巴,好吻去她的泪珠时,艾波洛妮亚蓦地抬起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他和你说这是明朝的?哈哈哈哈”艾波笑得直锤沙发。半晌,她终于冷静下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从沙发上站起来。 “迈基。”她说。 迈克尔被这个称呼弄得呼吸一紧。 “首先,我很感谢你的心意。”艾波捏着簪子,站到他面前,“其次,珍珠是无法那么长的年月里保持光华的。” 迈克尔意识到了什么,僵硬地说:“所以,我被骗了?” “是的。”艾波忍不住又笑了一下,男人懊恼的表情实在过于可口,“最后——” 她拽下他的衬衫衣领,轻轻吻上他的唇。 “再次感谢你的用心。” 第064章 chapter64 棕色橡木门紧紧闭合。 维拉尔迪坐进单人沙发,屁股底下传来的绵软质感让他不得不双腿叉开、挺起胸膛,好显得自己态度强硬,不像个求职位的软蛋。 “喝水吗?”特雷扎部长站在宽大的古董办公桌钱前,拎起威尼斯产的玻璃冷水壶,瞥了眼身材瘦削、衣着考究的警督,“我记得你是都灵人?” 清水注入玻璃杯,哗哗在房间回荡,墙上悬挂的巨幅罗斯福和丘吉尔的照片,静静地凝望房内的两人。 维拉迪尔:“是的,部长。” 特雷扎拉过一把较高的靠背椅,坐到维拉尔迪的对面,腿高高翘起,闲谈般问道:“你的父母还健在吗?” “都去世了。”维拉迪尔耷拉眼皮,透明的玻璃杯朦胧地映在黑色的茶几,“我的父亲是汽车厂工人,战前就死了。母亲死在德国佬的轰炸里。” “哈!该死的德国佬!”特雷扎挥拳头骂了一声,开始谈起他反抗墨索里尼政府的事迹。和吉利安诺一样,特雷扎是个反法西斯斗士,1936年被捕出狱后流亡英国,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回国后,将纳粹赶出了意大利,是位普世意义上的英雄。 维拉迪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特雷扎部长。修剪整齐的胡须夹杂着几丝白,但体格依然像公牛般健壮。他找回了一些对部长的认同和敬仰。 特雷扎欣然地看着都林人的变化,那双蓝眼睛底下潜藏的愤懑退去,才说起正题。 “听着,弗雷德,我很看中你的能力,冷静、果敢、有头脑。相比吉利安诺,我更信任你。”他对维拉迪尔说,颇为推心置腹,“但是我需要西西里人的支持,基督教民主党需要他们的选票,所以我不得不和那个蒙特莱普雷人达成交易。” 第128章 维拉迪尔身体微微前倾,抢答道:“现在您已经帮助民主党取得了胜利,给政府脸上增光。您未来的地位不可估量。” 特雷扎隐约露出骄矜又得意的微笑,一闪即逝。他交换了一下翘起的脚,将左小腿叠到右大腿,无奈地说道:“可能出现各种复杂情况。首先一点,部里没有钱支付宪兵和警察的薪水。” “可…”前西西里警察局长刚要开口说克罗切的遗产,猛地意识到,这些钱都流进了特雷扎个人腰包。 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特雷扎苦恼地呷了一口水说:“在罗马生活可不容易,迎来送往、交际应酬,每个月轻松花掉二十万里拉。你这几个月,想必也对罗马的物价有充分的认识了。到处都需要打点。我的妻子圣诞才舍得做了一身新衣裳。“ 维拉迪尔下意识看向部长的着装,剪裁得体,袖口、衣摆处却微微毛边。他低头望了眼自己的衣服,至少没有那么陈旧。 “至于部里就更不容易了,”特雷扎停顿了好一会儿,与墙面的丘吉尔对视,“虽然美国人送来了大量援助,但按照总理的意思,这些钱都用作贷款,发放给工厂主和商人,不会拨给我们。再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有办法。” 维拉尔托摸着口袋里新赚的三千里拉,一瞬不瞬地盯着倒苦水的上司,“给我一队宪兵,再分我一间办公室。” * 开学后的生活,对艾波洛罗尼亚来说,忙碌又普通。 每天清晨,她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穿越台伯河,一路骑往学校。民众的生活水平不高,路上大多数自行车都像她的那么老旧,除了始终骑在她身后、偶尔并驾齐驱的那辆崭新梅花牌,闪闪发亮的轮毂,在罗马朴素陈旧的街头格外突出。她权当不认识那辆车。 顺着街道骑行,晨风吹拂面颊,空气中是尘埃、面包和咖啡的香气。罗马到处是古老的建筑,每个路口都有文化遗产。远远地,学校地标之一的穹顶建筑,像座水坝般堵在道路尽头。 沿着这座穹顶建筑外侧的道路再骑大约五分钟,艾波把车停在固定的停车点,穿过一条细密小石块铺陈的、围着墨绿树篱的小径。身后那辆梅花牌自行车的主人不远不近地坠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让她找不到理由啐他。 走到一幢崭新的立方体建筑物前面,这里的门上有个小小的牌子写着法学院。艾波根据课表进入相应的教室,在第一排最里面的位置坐下预习。而身后的尾巴会坐在她座位的斜对角,批改作业,或是翻看杂志。任谁进来,都无法认为他们有关系。 等到下课,艾波和丽塔一起去餐厅,罗西等男孩们则会和在门口树荫下看书的数学助教前往。相熟的几人凑成一条长桌,他们会聊一些课业的内容、时事新闻,男孩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国家大事。 下午如果没有课,艾波洛妮亚会去图书馆,数学助教则打着精进意大利语、熟悉人文的幌子,也泡进书籍的海洋。 等到夜间,月亮升上天幕,艾波再次跨上她的小车回家。梅花牌自行车依旧跟在后面。 晚餐照例是和美国人分工,一人做饭一人洗碗。但人似乎天然存在惰性,生来便爱奴役别人。这桩约定制定了不到一周便惨遭毁坏,她尝试挣扎,但男人顶着可怜无辜又带着些许执拗的面庞,要求做饭、洗碗,模样过于惑人。她实在遭不住。 饭后,她会在起居室里看会儿书,这些书大多是她在学校里淘来的,偶尔有几本由玛莲娜收集从巴勒莫邮寄过来。 日子就像磅蛋糕般扎实。 这天中午,几乎整个餐厅的人都在讨论一件事。 “你听说了吗?伏伊萨大街有幢房子塌了,五十多名女性被埋!” 艾波刚端着茄汁意面坐下,听到这句话惊得差点跳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她不见外地问道。 说话的是位男生,有些日耳曼血统,苍白发粉的皮肤,鼻尖长着几颗雀斑。他回答:“就在昨天。现在人还在医院。” 艾波悬起的心放下一半,又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么多女孩聚集在一个地方,是拐卖吗?” 那男孩索性递来一份报纸,“你自己看吧。” 隔着过道接过,艾波捧着报纸念起来,“五十名求职女青年受伤,系招聘1名打字员,应聘者超三百人。等待中途发生推搡,楼梯不堪重负垮塌。” 长桌上所有人都看着她,除了迈克尔。 丽塔率先开口:“瞧,我就说现在工作难找吧。”还瞟了长桌尾端的数学助教一眼。 迈克尔只低头吃饭,生怕一抬头就忍不住直盯着艾波,被别人发现端倪。不能被同学发现她是他的妻子,是艾波允许他同进同出的唯一条件。 “工作一直都不容易找。”罗西左手边的男生反驳,“你去工地上看看,每天一堆排队的男人,一大部分人轮不到工作,黯然离场。” 罗西说道:“我听说要削减警察和宪兵的薪资,甚至还要裁员。到时候失业的人更多。”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那么多人没有工作,好不容易有一份工作,还是按照最低工资标准开的,压根儿无法养活家人。”另一名男生感叹道。 几位男孩就总理指定的经济方针展开讨论。 吃过午饭,和同学们道别,艾波洛妮亚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图书馆,反而向自行车停车区走去。 第129章 鸽子扑棱棱的飞过,灰紫色的羽毛在正午阳光下折射五彩的光。 正当她跨上自行车时,原本和男孩们去打桌球的数学助教出现在她面前,按住了车把手。 “你想好了,去医院以后要做什么?”迈克尔问道。离席那一刻开始,迈克尔便猜到她想要去看看受伤的患者。 艾波洛妮亚平静地说:“我去慰问一下伤员,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是要阻止你。”迈克尔挠挠头,“我爸爸曾在大萧条时期向所有求助者施以援手,用这种人情债积攒起了权势。人人称颂他的热心肠,甚至主持日租公寓扑克赌局的庄家主动寻求他的庇护。”这些都是桑尼告诉他的。 “我是说,如果这是你的意图的话,我愿意给你提供帮助。当然,我并不建议你这么做。” 艾波洛妮亚觉得眼前的场景十分有趣,值得她为之暂缓步伐。她问:“为什么?” “我不清楚你未来的职业规划,律师?法官?政治家?但至少不是所谓的黑手党领袖。” 迈克尔看得很清楚,她并不想成为独裁者,对权力并没有强烈的追求。要他说,她更像是理想主义者,或是社会主义者。但她从不提苏联的事,也不主动接洽佩皮诺之外的共产党人。这又让他疑惑。 艾波洛妮亚好整以暇地听着,示意他继续说。 “能负担得起打字培训班的家庭,至少是中产阶级。这里意大利,无须你说,他们会主动偿还人情债。你需得好好想清楚,别让他们的感激裹挟着你,让你做出错误的选择。” 艾波听懂他的意思,总结起来不过是担心她弄巧成拙。但她还是想要逗逗他,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父亲是被邻居推上现在的地位?” 迈克尔瞧见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是一只顽皮又优雅的猫。舔了舔牙齿,他顺着她的话说:“没错,我的父亲纯洁天真,见不得人受一点委屈,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善人。” 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艾波早在他说出第一组形容词时便咯咯笑出声,用力锤了一下男人的胸膛。 欢笑惊起草坪啄食的鸽子,振翅高飞。 第065章 chapter65 从医院出来,天空依然很亮,但远处道路尽头和房屋的上空像是蘸取了胭脂的粉扑,已然浮着一层薄红。 艾波洛妮亚心里沉甸甸的。情况比她想得还要糟糕。战事结束,男人逐渐返乡,大量劳动力散入城市,挤走了原本因战争填补职位的女性。按照常理来说,这些女孩应该回归家庭,依靠父母或者丈夫生活,就像之前千百年间那样。 但事实是,也许是生活所迫,也许是对自食其力的渴望。这些女性不想放弃一丝一毫的机会。但城市里的工作只有那么多,被各阶层的男性瓜分后,余下的工作所剩无几。她们不得不像猪一样哄抢槽里的食物。 可就是这样抢来的工作,还会面临上司和老板的性骚扰。听医生说,其中有一位姑娘已经怀孕。艾波完全能想象她在日常工作中受到了何种对待。她的上司不会直白的要求,而是会用自身的上位者的’魅力’诱哄、威逼她,像是围猎野兔一样,让这位美丽的姑娘心甘情愿奉献肉、体。等玩腻了,再随便找个理由辞退,如果她胡搅蛮缠,他可以公私分明地两手一摊,说他们只是普通的雇佣关系。年轻姑娘有什么办法,家人为了名声考虑不会为她出头。到头来她只能自己咽下苦果,憎恨爱情、憎恨这个世道。 “我想和妇女联合会合作,为罗马的这些姑娘提供工作。”艾波洛妮亚说。 她没有和妇联接触过,克罗切掌控西西里没有妇女联合会。玛莲娜的办事处起到类似的用处,但始终没有与意大利妇联产生联系。去年她来罗马,参加的大多为基督教民主党举办的宴会,并无妇联官员出席。 迈克尔顺着她的话说:“我从未听说过罗马有联合会的分会,也许可以申请成立一个?” 两人推着自行车,沿着克劳迪亚大道并肩缓行。 “以妇女联合会的名义向玛莲娜申请资金,她就无法拒绝了,然后用这笔钱买下坍塌的那幢房子。”艾波洛妮亚问,“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迈克尔望着夕阳里随风飘动的梵蒂冈国旗和教堂钟楼,沉吟片刻,认真回答道:“好极了。” 他开始细数好处:“一来解决了那些女孩的工作问题,二来你们在罗马办事处的地点有了着落,三来解决了房东修缮房屋的资金。这是桩无主冤案,招聘雇员的老板和建筑师都不认为是自己的错。法院很难判决。你接手这屋子,可算是帮他们处理了一个大难题。当然,最重要的是第四点——“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暮色镀在她的脸庞,像是金灿灿的天使铜雕像,恰到好处的金红,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随之紧贴在她的周围,洋溢着光般的热情。 忍不住扬起嘴角,他接着说:“我的艾波洛尼亚,你将在罗马拥有自己的政治根基,而不再只是吉利安诺的妻妹、他的传声筒。她们会是你天然的拥趸。” 真是敏锐得可怕。艾波转过脸去,刻意望向街边的商店,橱窗里灯光透过洁净的玻璃透出来,与金色的夕阳相得益彰。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完全无法抑制,不想让他看见。 “不过,成立罗马妇女联合会这件事,光有将军的女儿还不行。”迈克尔说。 第130章 他说的是遇难求职女青年里的其中一位,焦尔吉塔.马尔蒂。她的父亲跟随巴多格里奥元帅推翻了墨索里尼政府,但之后这些高级将领既缺乏掌控军队的信心也没有对抗德国人的勇气,在宣读停战协议的当夜与国王一道逃离了罗马。虽然在盟军的帮助下,这些高级将领夺回了罗马,但在民众之中的声望大不如前。 艾波洛妮亚没有作声,听着男人继续说:“我觉得可以请詹卡洛的母亲出面,她是贵族出身,丈夫又小有权势,在罗马上流社会很吃得开。由罗西女士领头,成立分会后,我们可以登报,向广大待业妇女发出号召。” 他说“我们”,艾波洛妮亚唇畔的笑意愈加明显,打定主意听他往下讲。正好考量考量他的立场。 “当然,提出号召肯定不够,”迈克尔像是好学生般汇报功课,“我们得提供切实的职位,所以在那则分会成立的申明下面,要登出卡片彩票制作公司的招聘广告,写明待遇和职位。”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凝视着她,想要看清她的表情,更想要得到她的赞赏和奖励。但她是个严厉到刻板的老师,不听到最后便不泄露一丝评价。 他只能老实地往下说:“依照这一回卡片的销售成绩,再加上你们办事处的人员,我觉得至少可以招聘三百名。如果多出这个数量,可以询问应聘者的想法,派去那不勒斯或是巴勒莫。” 艾波洛妮亚双手握着龙头,兀自望着一间间商店,晚风吹拂,鹅黄色衬衫领口的飘带时不时抚过手背。她叹了口气,假模假样地说:“说了这么多,要是罗西夫人不愿意参与进这样的事情,怎么办?你知道的,他丈夫是坚定的基民党成员。” 几乎是立刻的,迈克尔回答:“我可以让詹卡洛劝服他的母亲。” “那你要付出的代价是?” 夕阳收拢余晖,天空红彤彤地映在视线尽头,四周一片开阔,迈克尔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桥上,河面的横风将她身上特有的迷人气味吹来了。自从认识她以来,他的心总是在砰砰跳。 迈克尔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不过是给他在美国找份好工作,安稳下来。” 事情才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艾波洛妮亚睨了他一眼,戳穿他的从容:“你是不是要打电话给柯里昂先生,低声下四地拜托家里人帮忙给他安排到大型法律事务说就职?” 她清楚迈克尔和纽约还保持联系,依照老教父那爱护家人的脾气,不会真的放弃他。与其阻断他们的联系,她倒是希望维多.柯里昂能发发狠心,把不听话的小儿子绑回去。 迈克尔咳了一声,底气不足地反驳:“我还有达特茅斯的同学和教授,他们在法律界也有些人脉。再说了,老头子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桑尼不一定愿意偷偷帮我。”只不过都没有老头子政界、警务界的门路好用。 对于某人嘴硬的行为,艾波洛尼亚不置可否。 两人安静地走过剩下小半程路,每拐过一道弯,路口便多几盏路灯亮起。不时会有一辆小汽车从他们身旁经过,车尾灯伴随地势起伏直晃悠。系着围裙的女仆,手里挎着装满面包的菜篮,沿着墙根往前走。 进了公寓楼的小院,将车在屋檐下停好,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梯。 “今晚吃牛肉炒青椒可以吗?再做一个番茄汤?”迈克尔早起买到了刚屠宰好的牛肉,是最为鲜嫩的菲利部分。他这段时间在图书馆查阅了不少资料,算是对东方菜有了一些了解。 昏暗的楼梯里,男人的嗓音醇厚,艾波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几次,听到他这话,眼前瞬间浮现褐色的牛肉块边沿微焦,夹杂在绿油油的青椒块里,一口咬下去,柔韧的肉质和清脆的蔬菜,丰富下口感交织在一起,让她不由咽口水。 过于美味的想象,唾液急剧分泌,她回道:“好呀~”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馋得语气都发软,不要面颊发烫。所幸楼道魆黑,她又走在前面,男人看不到她微微泛红的脸颊。 迈克尔怎么会察觉不到呢?她那仿佛浸泡了甜水的娇软嗓音,他都能想象她说这话时的可掬情态。真想攥住她的手,把她暗在楼道墙壁上亲吻,或者把她抱起来,让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环住自己的腰……黑暗中,迈克尔闭了闭眼,忍住层出不穷的欲念,甚至连声音都不敢发出。不然她一定会气急败坏,一天甚至一周不给他好脸色看。 回到家,艾波洛妮亚用钥匙打开门,坐到玄关的长凳脱鞋,看着美国人利落地换上拖鞋、系好围裙,径自去了厨房洗手,而后从冰箱里拿出牛肉,开始做晚饭。 今天运动量稍稍过量,身体有些吃不消。她在长凳上坐着歇了一会儿,才去盥洗室。洗完手出来,艾波摊开信纸和笔记本,开始起草写给玛莲娜的申请书。 工资是个大头。要是把姑娘们招进来,欢欢喜喜地工作个一两月,结果发现拖欠工资,这也太丢脸了。工资不用定得高,要刚好卡在养活女人自己和两个孩子的线上。艾波打算照搬巴勒莫在用的也是未来常见的,薪酬体系。即岗位工资加绩效工资加奖励。奖励是假期的补贴,节日期间的礼物,生病时的医疗费……甚至可以是专门提供照看孩子的场地。 一行行花体字自笔尖流泻而出,眨眼间便写满了一整页稿纸。正当艾波翻过一页,正打算落笔写具体岗位设置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第131章 走去开门时,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夜幕完全降临,灯光气雾般笼罩在城市上空。 门外是两位罗马男孩,曼奇尼和普罗蒂诺。一开门,立刻慌里慌张地要说话,艾波制止道:“进来说。” 两人穿上拖鞋,走入屋内,空气里弥漫油脂和牛肉受热的焦香。曼奇尼想要汇报他们遇到的情况,在女孩沉静的眉眼里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 艾波洛妮亚给两人倒了水,让他们坐到餐桌旁,自己走到厨房,来到做菜的男人身旁,用一种亲昵的口吻说道:“迈基,斯蒂凡诺和尼古拉要在家里吃晚饭啦。你再辛苦一下呀。” 早在两人进门,迈克尔便猜到了这事,他故作无奈地皱起眉,嘴巴抿起,默不作声地翻炒锅里的食材。 艾波瞧出他的意思,踮起脚在他剃得光洁的下巴落下一个吻。 餐厅里的两个年轻人眼瞅着女孩走进厨房,和做饭的男人轻声说了几句话,而后亲了对方一口。还没等曼奇尼捂住胸口发出失恋般的哀叹,他便看到那个恬不知耻的美国人放下了锅柄和厨勺,用那双油腻腻的手捏住女孩的下巴,畅快地享用起来。 艾波洛妮亚被亲得双颊绯红,就在她打算狠狠踩上对方的脚时,男人像是猜到她的意图,松开了她的唇。冷峻的侧脸,面无表情地握上厨具,一本正经地继续做菜。仿佛如果她此刻呵斥他或者做一些嗔怪他的举动,是她胡搅蛮缠一般。 默默在本子上给他记了一笔。艾波回到餐厅,对两位男孩笑了笑:“别担心,天大的事也得吃饭。” 这是很奇异的一种感觉,原本他们两人在来到路上心乱如麻,做好了逃亡西西里,甚至逃去叙利亚的打算,此刻却神奇地平静下来。也许是空气里食物的芬芳,也许是情人间浪漫的亲吻,也许只是她镇定从容的态度。 艾波洛妮亚拉开靠背椅,在两人对面坐下,慢慢说:“现在,说说遇到了什么事。” 这一段时间的冷却,让两人有充足的时间组织语言。曼奇尼和普罗蒂诺对视一眼,说道:“我们被警察盯上了。” 曼奇尼小心翼翼地观察女孩的表情,却发现她毫无波澜,似乎早有预料。这让他愈加有了底气,继续说:“上周日我们把所有的奖品都分发完,拿回来的卡片按照你说的当众烧毁,证明不会被有心人利用。” “但是今天,有两名宪兵和一位警督找到我,说我犯了敲诈勒索罪,有人售卖假的卡片,骗到近十万里拉。对方把我们的名字给供出来了。” 听到这个数字,艾波扬了扬眉。 “我一时心虚,找了个机会跑去找了尼古拉。” 普罗蒂诺接过话茬:“我认为我们才是要被敲诈的那一个。十万里拉?亏那警督想得出来,我们赚的利润都没有那么多。” “但是无论如何,这帮子黑皮就是要对付我们了。”曼奇尼说。 艾波洛妮亚思忖片刻,问道:“那个警督叫什么名字?” 曼奇尼努力回忆了一番,才犹豫着说:“好像叫弗莱德.维拉内瓦…” “弗雷德里科.维拉尔迪?” “对对对。”曼奇尼激动地手指直点桌子,“就是这个名字,我听到那两名宪兵叫他维拉尔迪警督。” 是个老熟人。艾波洛妮亚笑了起来,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意图。眼前的两位不过是开胃小菜。 没等她说话。菜肴和餐具突然出现,先后放到桌面,食物散发腾腾热气,酸甜的番茄汤的香味飘入鼻尖,让人看了手指大动。 但桌旁的两位年轻人没有一个敢动手,因为—— 大厨正握着一柄半自动手木仓,枪口对准着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第066章 chapter66 橙黄色的光芒投下,落在银色枪械,森然诡谲,闪着危险的暗光。 枪的主人却很平静,颇为通情达理地说:“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 吊灯明晃晃地照亮他那张如同穿梭黑暗中的寂静脸庞,嘴角带着温和礼貌的弧度。 艾波洛妮亚一阵头疼。但她实在太饿了,眼前的菜又过于诱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从那香喷喷的菜里伸出来,勾得她忍不住尝了一块。 大厨更有底气了。他不紧不慢地要求:“离开我的家。” 男人周身倾泻而出的冷酷气势,冷兵器般的锋利和残酷,普罗蒂诺只在那些见过血、杀过人的将领身上见过。但他到底没有开枪。普罗蒂诺强自镇定,硬着头皮反驳:“这也是维太里小姐的家。” “没错!”曼奇尼害怕得喘起粗气,仍不忘声援同伴。 “哈”迈克尔哂笑,真是狡诈的小瘪三,知道如何戳他的肺管子,点明艾波洛尼亚仍保留父姓的事实,无疑在说他没有资格过问他们的的事、决定去留。 他没有动怒,好言好语解释:“她没有为你们兜底的义务。手脚不干净被警察盯上是难免的事,你们应该立刻离开罗马避避风头。而不是像携带疫病的老鼠一样把警察的注意力引到这里来。” 曼奇尼悚然一惊,终于意识到他们做错了事:鲜少有人知晓艾波是彩票卡片的幕后推手,来找她的这一举动无疑暴露了这件事。他无措地看向餐桌对面的女孩,她正以一种急切但不粗鲁的姿态吃着自己盘里的牛肉和青椒。 “我们逃得很小心,特意绕了远路来的。”普罗蒂诺辩解道,“我进公寓前看过,后面没有尾巴,艾波洛妮亚,你要相信我。” 第132章 普罗蒂诺知道这间屋子里真正做主的人是谁。 三口两口吃完盘子里的食物,艾波洛尼亚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擦嘴,开始耐心安慰:“我当然相信你们,如果你们想要背叛我,那刚才就应该是宪兵敲响我家的门了。别害怕。” 她看了迈克尔一眼,后者不情愿地把枪收起来,在她左手边的位置坐下。 “吃饭吧。”艾波平淡地说。 可两个男孩怎么吃得下呢?无论是内敛的普罗蒂诺还是粗神经的曼奇尼,两人都像是冬日的狐狸幼崽般,缩在风雪堆成的洞穴瑟瑟发抖。 艾波洛妮亚见状,站起身,分别给两个男孩斟了半杯维太里家自酿的葡萄酒。 “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有人想要摘桃子。”她轻描淡写地解释,玫红色的酒液在白瓷咖啡杯里绽放糜艳色泽。 “好好吃饭,吃完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如果韦拉迪尔警督再找上你们,不用慌乱,老实交代一切便好。不用担心我。” 迈克尔眼神幽幽,艾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整个酒瓶摆到他的面前。 死里逃生,普罗蒂诺怀着感激的心情一饮而尽。曼奇尼狐疑地看了同伴一眼,才小口喝光杯中酒。 吃过饭,两人不敢久留,艾波交代了几句,把闲置的那辆菲亚特1100的车钥匙交给普罗蒂诺。 夜色魆黑,城市灯光迷离,酒红色的老爷车像是血滴入墨缸,倏忽隐没于黑暗。 艾波洛妮亚站在窗边。室内明亮的暖光,为她面无表情的面庞,镶上一线细碎金边。 迈克尔:“你生气了吗?” 她好玩地打量着他。 迈克尔柔声说:“我收回先前的话,这两个小伙子有些可取之处。至少对你忠心耿耿。普罗蒂诺也很有头脑。” 见她依旧不说话,仅意味不明地望着他,迈克尔叹了一口气,坦言道:“我承认,我有私心,想要借机铲除他们。但是这是人之常情。我不希望他们威胁到你的安全、我们的安全。” 艾波平静地说:“如果刚才我劝了你,或是顺着你的意思,让他们离开。那么我的手下会认为我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听丈夫话的小妻子。你觉得之后会发生什么?” 迈克尔一时沉默。 “开始,我失去的是两位部下的信任。”艾波洛尼亚弯了弯唇,“之后呢?我的男同学们已经成为你的密友,唯一的丽塔也对你大加赞赏。也许某一天,不经意间,大家发现我是你的妻子,然后,我顺理成章地从维太里小姐变成柯里昂夫人。他们只会羡慕我拥有你这样完美的丈夫,赞美我们的婚姻。” “可是我们确实是夫妻啊。”迈克尔轻声说,“我没有想让你成为意大利主妇的想法,你不用收拾屋子,不用做饭,不用洗衣服,不用生孩子。我只是想要你,想要你的一切。” 这话让艾波洛尼亚惊讶得要发火,她该控制住情绪的,但不知道怎么的,也许是临近生理期,也许是这几天男人的予取予求让她失去了警惕性。总而言之,她听到自己大笑起来,刻薄地说:“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的施舍?伟大又慷慨的丈夫先生,感谢您允许我读书和工作,感谢您赋予我未婚时便拥有的一切。” 迈克尔被她的话刺到,猛地变了脸色,咬牙狠狠说道:“艾波洛妮亚,是你向我求的婚。” “是了,是了。”艾波说,“是我的错。也许我们应该修正” “不可能,”迈克尔打断她的话,想要握住那双可爱的手,又怕在她眼里看到厌恶,最后只能后退一步,压下心底翻腾着的冷焰,仿佛陈述事实般冷冷地说,“我们不会分开。我知道你只是需要一些个人空间。我保证不会再干涉你的生活。” 夜风拂过,吹得窗外那两棵地中海伞松簌簌作响,艾波洛妮亚瞅了眼男人离去的背影,坐进了沙发,随手拿了一本书阅读起来。 * 第二天清晨艾波洛妮亚踏入餐厅,男人宛如实质的视线袭来。特别是她路过餐桌,上面摆着鲜嫩的太阳蛋、奢侈的香肠、酥脆的牛角包和冒着热气的卡布奇诺,那视线更加明显,夹杂着忐忑和紧张,几乎恨不得钉在她的身上。 视若无睹地把奶锅盛满一半水、搁上灶台,扭开火后,又从冰箱里翻出两颗鸡蛋放进锅里,盖上锅盖。等鸡蛋煮熟的这段时间,她将摊在起居室里的各种笔记和文具都收拢至卧室。 迈克尔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收拾东西,嘴巴里一片干涩,想要出声阻止又无从下口。昨晚回到房间他就懊悔了,不该说那几句话。但细细思量,他似乎没有说错。他想,天底下再也没有他这么好的丈夫。他以为想通这一点他能安眠,结果未能如愿,婚后第一次睁眼到天明。 艾波中途关了火,让水的余温继续加热鸡蛋。等到收拾好东西,锅里的水呈现温热的状态,她揣着两枚鸡蛋、背上书包便出门了。 留下迈克尔站在空荡荡的家里,近乎凝滞地望着闭合的大门,良久,他拉开椅子坐下,沉默地吃起早餐。 之后的几天,艾波洛尼亚没有和迈克尔说一句话,两人明明住在同一间屋檐下,却能做到毫无交集。迈克尔打定主意捍卫自己那晚的誓言,乖觉地退出她的生活圈子。以至于丽塔都感到纳闷这位数学助教怎么突然变得深居简出,成日待在办公室和那些老教授谈天。 第133章 “也许他妻子认为他整日和你们两位漂亮姑娘可能对婚姻不忠。”罗西的死党笑嘻嘻地说。 没等丽塔板起面孔,罗西已经呵斥道:“这并不好笑。” “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问唯二的女同学,“最近流行送什么礼物吗?我有个朋友想要送给他追求的姑娘,我问了妹妹,她说现在流行送女士皮包,是这样吗?” 丽塔欢快地回答:“没错,不过送珠宝首饰也不错,手链项链之类的,当然我最爱的是胸针,可以别在大衣衣领,也可以钩住围巾,兼具实用和美观。” “艾波拉,你呢?” 正在翻阅玛莲娜寄来的一月报表的艾波勉强分出一分心思,说道:“都可以。当然,如果那个女孩不喜欢你朋友,送什么都没用。” 男生还想追问,被丽塔拉到一旁,详细科普珠宝首饰的品牌。 当天下午五点一刻,詹卡洛.罗西敲响玛拉蒂教授办公室的门。 他说:“什么都没有打听到。”倒是听了一肚子丽塔.科斯塔的喜好。 这确实在迈克尔意料之中,她毕竟是赫耳墨斯,性格极为谨慎,鲜少泄露个人偏好。除了对东方的只可意会的狂热。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几秒钟,才对罗西说道:“我已经和我父兄打过电话了,他们认识一些律师事务所的朋友。你可以复活节飞去纽约,他们已经安排妥当。” “你不回去吗?”罗西问。 迈克尔摇摇头。她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他怕回美国正中她的下怀,以后再也回不到她身边了。 年轻的罗马学生拍拍助教的肩膀,调侃道:“你想好怎么哄她了吗?” 迈克尔唇角微弯:“有一些思路。” 出了办公室,天空已然下起丝丝细雨,迈克尔心一紧,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跑到自行车停车区域前,一眼在鳞次栉比的自行车里,看到了熟悉的那辆。见她没有冒雨骑车回家,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他撑起雨伞,在学校外围的马路旁随手招了一辆车,报出目的地后,他靠在椅背闭目思索。 雨丝飘在玻璃窗上,化作一滩朦胧的水渍,沿着风的轨迹滑落。 轿车停下,纸币递换,皮靴踩上湿漉漉的地面,车辆汇入雨幕,迈克尔撑开伞,向那间亚洲杂货铺走去。 拥挤的房屋仿佛儿童的积木,经由岁月杂乱无章地垒在一处,细密的雨丝轻柔飘洒,润湿斑驳的院墙。 远远瞧见亚洲杂货铺那窄而小的门,忽然之间,隔着淙淙雨幕,魂牵梦萦的身影悄然无声地映入眼帘,迈克尔不由快步走去,激动得让他有些气短。途中,他不禁想,这是不是就是东方人所说的缘分? 天光暗淡中,艾波洛尼亚似乎在和那位老太太告别,脸上的神情像是沉湎在回不去的梦中,是一种与喜悦好不相干的情绪。让他心疼。 正当迈克尔想要冲到她面前,一辆黑色的轿车挡住了他的视野。 他意识到不对,丢开伞,拔步跑到杂货铺门前时,仅追上轿车驶离溅起的朵朵水花。 老妇人倒在地上,子弹击中她的腹部,血水丝丝缕缕,洇在水洼。 重浊的凉气,经由雨水从头顶浇下,迈克尔觉得太阳穴发胀,浑身透不过气来,仿佛灵魂陷入休克,只凭借本能将老妇人抱进室内,有条不紊地打电话报警、呼叫救护车。 哆哆嗦嗦地放下听筒,他坐在凳子上,望着店外连绵不绝的雨,觉得整个地面都在晃,像是要裂开一条缝,把他拽进无尽的深渊。 他对自己不断说:“她不会死,他们不过是想要和她合作,不舍得杀她。” 在等待救护车来的时间,他坐在那里,一遍遍地重复。 第067章 chapter67 工作了一下午,艾波洛妮亚头昏脑胀地走出图书馆,推开茶色玻璃门,缥缈雨丝和冬日寒风扑面而来。好在今天穿了一件长及脚踝的翻领羊绒大衣,严严实实地阻挡冷意。 她撑起伞往校外走,沿途不断有认识的同学打招呼,她一一回应。 渐渐地,熟悉的脸孔减少,又拐过一个街口,彻底离开大学范围以后,艾波洛妮亚向左拐弯,沿着古老建筑之间的小路往前走。高耸的石砖外墙斑斑驳驳,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小路两旁偶尔种着低矮的柑橘树或女贞树,雨水溅在上面,叶片泛着油亮的光。 走出这条和巴勒莫没什么不同的小巷,艾波向那幢遮蔽在地中海伞松树荫下的房子走去。方方正正的建筑,橘黄色的墙面挂有邮局字样。 “艾波洛妮亚!”相熟的邮政工作人员打眼便认出了她,在柜台后朝她挥手。 这家伙叫亚当.皮耶罗,是比安奇花五千里拉打点的邮局内线。艾波看着他给寄回西西里的文件文件裹上一层防水的牛皮纸,又盖上加急邮戳,才将本次投递的费用交给他,另外又给了他三百里拉。 “谢谢您。”皮耶罗开心地将钞票塞进贴身衬衣口袋里,“终于可以给妈妈买条围巾了。” 艾波笑了笑,心里有些不好受。她讨厌用金钱和人情驱使他人为自己做事,更讨厌贿赂工作人员,但对方流露出的欢喜,又是如此令她感同身受。 心情复杂地走出邮局,天空依然灰暗,肚子传来一阵连绵的咕噜,艾波洛妮亚突然很想吃馄饨。 薄纱般的馄饨漂在透明的汤水,表面浮着几颗碧绿的葱花,要是来点醋就更好了,最好是绍兴的米醋,颜色淡、酸味足。想得她口水直流,脚步自动向吴太太的杂货铺方向走去。 第134章 吴太太全名吴曼青,10年随丈夫留法,陪读了四年。“那个辰光战事吃紧,同期能回国的都回去了,我丈夫各个宗桑骗我说要等家里的信,说国内局势不比欧洲安全。用我的嫁妆钱给女同学买回去的船票,只留了一箱书和几件衣服。”她的官话带着宁波上海口音,落在艾波的耳朵里格外亲切。 “后来头,我嫁给了他的法国同学,流掉过两个孩子,23年的时候,法国佬得肺结核死掉了。25年我和孩子爹结婚,他跟着我来罗马做生意。他是华工,大前年去世的。” 吴曼青从不过问艾波一个意大利姑娘为什么听得懂吴侬软语,她太久没有人可以说中文了,了了几次见面,孤独的老人像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故事尽数分享。 而艾波又何尝不是呢?她如饥似渴地听着来自故乡的话语,仿佛能成熟悉的音节里触碰到遥远的过去。 她加快了脚步,蓦然间听见了晚祷钟,全罗马连带着梵蒂冈的教堂一齐奏鸣,圣洁的钟声,穿透细密的雨幕,回荡在古老城市上空。 钟声停止的时候,艾波已经走到杂货铺门前,卷闸门开启,里面照例毫无光线,她对着那漆黑用中文喊道:“新年好,吴太太,我来买点东西。”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头发花白的老妪走出来,笑眯眯地递过来一个红包:“新年好,艾波。” 压岁钱、字正腔圆的名字。 艾波的眼圈一瞬间红了,下意识想要推拒,随即反应过来,忍着鼻尖的酸涩大大方方收下红包,冲她拱拱手道谢:“吴太太,恭喜发财,身体健康。” “你也是呀,学业进步,心想事成。”吴曼青说,“我要离开罗马了,店里的东西你看着拿,我给你半价。” 艾波一怔,“您要去哪里?” “我要回国啦。”吴曼青洋溢着倦鸟归巢般的幸福,“大概年底就回去。” 艾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太太解释说:“我大儿子和二女儿前天拍电报回来,说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北平已经和平解放,让我和小儿子尽快回去。” “可、可…”艾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有认识的人想要买我家店面,记得告诉我,价钱好商量。”吴曼青将艾波的语无伦次当成震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打到北平,真是好样儿的,寄回去的钱可算是没浪费。” “对了,记得和你的中文师父说一声,虽然你从没提起过她,”那张布满皱痕的面庞笑容舒朗,美得让人落泪,“我相信战火和动乱将彻底离开我们的祖国。” 泪珠终于滚落,扑簌簌滑过脸颊。 吴曼青拿出手帕替她擦拭,温言细语:“我那里有两坛我哥哥寄来的土烧,珍藏多年,给你师父尝尝,忌日、清明都成,当然——” “复活节也成。”老太太俏皮地挤挤眼。 艾波噗呲一声笑出来,吸了吸鼻子说道:“行,我先替她谢谢您了。关于房子的事,我其实有些想法。” “那再好不过了。” 两人又讨论了几句房子的事,约好明天她带着详细的报价来。 到了这时候,艾波已经完全忘记了馄饨。淅沥雨声在天地间回响,空虚而凄凉,将她内心的潮湿灰暗扩大到极限。她也想回去。但她又有什么立场呢? 她如行尸走肉般和吴太太道别,甚至一度忘记撑伞。 “你可真不省心。”吴曼青替她把伞撑开,又递到她手上,嗔怪道,“真不应该让那个叫米迦勒的情人离开你半步。可惜喝不上你们的喜酒了。” 艾波撑起笑容,正要和她坦白。听到身后异样的声音,是轮胎压过水洼发出的哗啦声,她转过身,瞧见黑色的老爷车迅捷地驶来,没等她让吴曼青进店躲避,便如冰冷的蛮兽般在她们面前停下。 车的前后门打开,下来两位棕色风衣、黑色宽沿帽的男人。 “维太里小姐,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好。”几乎没有犹豫,艾波洛妮亚一口答应。 吴曼青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了风雨,安静地看着艾波乖巧地坐进后座,暗暗记下这些人的外形和车牌号,打算等他们走后,立即告诉艾波那位情人。 上了车,艾波听到司机问:“那个老女人怎么办?” 刹那间,艾波洛妮亚意识到不对,冲车外的吴曼青大喊:“快” “砰——” 枪声掩盖过女孩的嗓音,开枪的黑衣男人关上车门。他拎着枪,吩咐司机:“走吧。” 轿车开动,杂货铺在玻璃窗内逐渐缩小。 艾波洛妮亚直愣愣看着窗外美国人近乎奇迹般的出现,隔着布满水珠的玻璃,看到他将老太太抱入室内,紧缩的心脏才恢复正常跳动。 车里的人也发现了迈克尔。副驾驶座的男人问:“要回去处理他吗?” 刚刚开枪的男人回头看了一眼,“不用,不能耽误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摘下帽子,向艾波洛妮亚探过身,用帽子遮住她的眼睛,命令道:“老实点,不许动。” 男人看不见的角落,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成拳。 * 车大约开了近一个小时,弯弯绕绕的,等艾波下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浅淡的灯光从帽沿缝隙里射入,脚底传来的触感从湿滑坚硬的砖块变成光滑的大理石。 第135章 椅子拉开的声响,她被引着坐下,头顶的宽沿帽掀开,明亮的灯光涌入视野,她不适地眯起眼。 “维太里小姐,好久不见。” 维拉迪尔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小巧的圆形咖啡桌,蓝色的眼珠如同豺狼般的凶狠。 “你似乎一点都不害怕。”他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她无疑是漂亮的,像是贵族少女或是电影明星一样的娇媚可爱。但过份引人注目的容貌,让他怀疑她的头脑是否如手下查来的情报里说得那么聪明。 艾波洛尼亚舒展地靠上椅背,手指在桌面点了点,“这是咖啡馆吧?怎么连饮料都不上一杯。”娇嗔的语气,仿佛不满服务的任性少女。 维拉迪尔打了个手势,把守在不远处拐角的宪兵跑向柜台。没过一会儿,棕金色头发的女孩拿来一瓶苦艾利口酒、一个装有冰块的玻璃杯放到桌上。 蓝绿色的透明酒液在瓶内闪烁诡异光泽。 “喝吧。”维拉迪尔给她斟了半杯,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孩。 这糟糕的夜晚确实很需要一杯烈酒。艾波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八角的气味充盈口腔,火烧般的触感沿着食道一路流到胃部。 维拉迪尔惊讶地看着她,心底的轻视渐收。他斟酌语句正要开口,却被女孩打断。 “你对我的生意很感兴趣,对吧?警督。”她转动玻璃杯,里面冰块随之旋转,“只需要印几张小卡片,弄一些卖不出去的破烂就能赚大把的钱,没有比这个更划算的合法买卖了。” 维拉迪尔说:“你清楚就好。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合作的文件由宪兵放到桌面,维拉迪尔将它推到女孩面前。 雪白的纸张,红外壳的钢笔,鲜明得刺眼。 “不然呢?”艾波洛妮亚没有向那张纸投去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她故意左右晃了下杯子,冰块撞击杯壁,像是子弹般叮地一声响,懒散又无赖地反问:“像泰拉诺瓦杀埃斯波西托一样杀了我吗?” 命令手下协同泰拉诺瓦刺杀银行家是他一辈子的污点。 这下维拉迪尔火了,他倏地站起身,用力拍打桌面,“他一个土匪有什么资格和我相比。维太里小姐,现在你听清楚了,如果你不签署和我们合作的文件,你将被遣送回西西里,再也无法踏入罗马、亚平宁半岛一步。你是个聪明人,建议你仔细思考一下,是自己的前途重要,还是钱重要。” 怒不可遏的样子让人发笑。艾波佯装害怕的举起双手,讨饶道:“警督先生,我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只是——” “这桩生意我已经和罗马妇女联合会做了。” “什么?”桌子再次被拍响。 像是被他所震慑,艾波缩拢手臂,双肩小幅颤抖,带着哭腔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随后抽抽噎噎地说起在报纸上看到求职女青年拥挤导致塌楼被埋的事,又说了已经把专利所有人转移给联合会下属的一家公司,“我于心不忍,她们实在太可怜了……” “该死!该死!该死!”维拉迪尔一连骂了好几句。哪怕他不关注政治,也知道工商部部长是特雷扎部长的死对头,是现任总理的心腹。 他气喘吁吁地双手撑在桌面,看着面前惊慌得直啜泣的女孩,眼角干涩,浑然没有眼泪流出,脑袋终于开始转动。塌楼的新闻发生在一月中旬,次日他带人去抓那两个小瘪三,一路跟到了她家,第三天那两个慌慌张张的小瘪三突然老练起来,一五一十地交代所有细节……所以,这个女人当时就已经预料到现在发生的事,早早做了准备? 被愚弄的愤怒流遍全身,维拉迪尔抬头,发觉维太里早已停止哭泣,用一种打量死尸般的平静微笑看着他。他悚然一惊,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特雷扎部长是否早有预料?又为什么要让他执行这个不可能的计划? “你是不是在纳闷特雷扎部长的用意?”艾波洛妮亚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慢悠悠地往杯子里倒了半杯酒,拿到嘴边轻抿一口。 “对他来说,这是无本买卖。”她慢条斯理的解释,“如果计划按照你说的展开,那么他就能得到一大笔进项。如果计划失败,你没有和我达成合作——” 艾波洛妮亚咧嘴一笑,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左轮手木仓,对准前警察局长,“正好可以让你去死。” 胸中警铃大作,维拉迪尔兀地站起来,看向拐角、大门口的几位宪兵,却发现对方岿然不动,好似没有看见他被人拿枪指着一般。 “警督,特雷扎部长对我的了解远甚于你。瞧见了吧,”艾波洛妮亚站起来,绕过桌子,来到维拉迪尔面前,枪口贴上对方的胸膛,“哪怕是这样,他们都没有反应。都等着帮我收拾你的尸体哩。”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短暂的震惊过后,维拉迪尔恢复了冷静,沉着地问道。他发觉对方投来赞赏的一眼,像是老师看到学生千辛万苦终于算出正确答案般的欣慰。这是十分古怪的事。但他竟然不觉得违和。 “因为,”艾波洛妮亚轻轻说,“我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法,也讨厌被人操纵的感觉。” 恐惧解除,维拉迪尔察觉到对方没有真的要杀他的意思,随即一种巨大的羞愧笼罩全身,他竟然被一个小女孩吓住了。 “所以现在怎么办?”他终于想清楚了,特雷扎不会允许他们什么都没有达成就离开的。如果他没有被维太里杀死,那这些看守的男人一定会帮她体面。他们两个只能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 第136章 “当然是杀出去了。” 话音方落,她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转枪口,利落开木仓。 转身、瞄准、开枪,一气呵成。 杀戮总是意外简单。 不过一分钟,冲吴曼青开枪的男人仰躺在地面,右手保持着摸向腰间的姿势,黄白的液体混杂着鲜血小水潭似的积在脑袋下面。另外两人命大,子弹击穿手腕和大腿,艰难地瑟缩在角落,周围地面红艳艳的几道笔触,宛若抽象派画作。 殷红的血液流淌在脚边,身旁哀嚎凄厉,维拉迪尔心知自己已经无法待在罗马。 他看向站在血泊中间的女孩,手里握着枪,纤尘不染得像是娇俏的贵族小姐。但那双眼睛,仿佛某种无机质的宝石,泛着纯然冷静。 “能允许我去西西里吗?”他不自觉地用上敬词。 “当然。”艾波洛妮亚用脚踢开死者腰间的手,掏出枪丢给警督,“我正好也要回去一趟。” 第068章 chapter68 “你当时就不担心我用你的尸体向特雷扎部长宣誓效忠?” 暮冬五点多光景,天空介于黑暗和明亮之间,灰茫茫地蒙在城市上空,由西往东由深灰到浅灰过度。小菲亚特停在斯科皮亚家门前,光线从破损的车灯照出,像是一条似是而非的隧道。 艾波洛妮亚坐在驾驶座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警察,怎么可能杀我。” 维拉迪尔怔忪,结合罗马到巴勒莫的所见所闻,货船船长、码头鱼贩、卖报小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笑一声。 斯科皮亚先生热忱地将怅然若失的前上司迎进家门。 “不进去吗?”玛莲娜睡衣外罩着晨袍,头发松松挽起,在灰暗晨光里,一如既往的美,“我新学会了一种奶茶做法,是喀什米尔地区的粉色奶茶。” 艾波洛妮亚摇摇头。 “那回罗马?” 艾波洛妮亚望向遥远的天际线,东方白茫茫一片。看来今天是阴天。她说:“我想在巴勒莫附近转转,搭乘晚间的火车回去。” 西西里如今在他们的治理之下,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但不知怎么的,望着艾波洛尼亚温和的脸庞,玛莲娜心里发凉,问:“还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艾波洛妮亚微笑,“事情磕磕绊绊的顺利。你知道的,历来如此。” 玛莲娜没有说话了。 告别斯科皮亚夫妇,艾波没有直接回家,先去了西面工厂。 高耸明亮的厂房,次序排列的车间,整齐的流水线……艾波洛妮亚一一走过。时间尚早,工厂里面安安静静的。走廊的另一端,连接着隔壁钢铁厂的金属配件熔铸车间的道路尽头,艾波看见阿莱桑德拉急匆匆地走来。 褐色卷发的姑娘已经接替皮肖塔的位置,成为这间工厂的实际运作人,她向艾波细细汇报了近期的运营情况,棕色眼睛亮如星辰。 从阳伞厂和钢铁厂出来,艾波又去其余几个厂子转悠一圈,而后向城市后头、大山深处的家驶去。 出了城市,老旧的车加足马力,立即像是肺痨病人,突突作响。不到一小时的路程,愣是让她在半小时完成。 车停在自家咖啡馆的门前,此时天光大亮,村民驱赶羊群到山坡吃枯萎的野草,零星几位妇女在村口水井汲水。 维太里先生看到她独身一人,风尘仆仆的模样,没有说话,只是让两个儿子关掉店门,一声不吭地领她回家。 跟在父亲身后,走在石子铺成的、走过无数遍的小路,艾波眺望远处山坡隐没在黄绿色植物之间白色巨石,亘古不变的辽阔。 进了家门,在妈妈的高分贝叫声里,艾波洛妮亚被勒令洗澡换衣服。昨晚搭货船回来,一夜海风吹下来,身上一股子海腥味。 等洗漱一新,她被按到餐桌前,香肠、咖啡、面包、鸡蛋、牛奶……维太里夫人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食材都做成早饭,端到她面前。 维太里先生瞧着满桌子食物的铺张架势,吹了吹胡子,到底没有阻止。 德文特激动地分享这一个月村子里乃至镇上的新闻,“正式成立农业合作社哩。”“镇长要去巴勒莫做生意啦。”“托马辛诺的侄子当选了镇长。” 安布罗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以为妹妹会发表一些看法,却发现她浑然未入耳,极为认真地享用母亲的爱心早餐,每一口都耐心咀嚼,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鼻子莫名一酸,以为她受了委屈。但妹妹没有发话,他没有理由揍那美国人。 在家饱餐了一顿,又在院子里干枯的葡萄树下打了一个盹儿,艾波洛妮亚才和家里人道别。 车子发动时,维太里夫人来到车前,低头和车窗里的艾波犹犹豫豫地说:“如果迈克尔对你不好,一定要和你爸爸说,他会给你出头。如果要离、” 西西里妇女艰难地说出那个词,“离婚的话,你爸爸也会替你做主。虽然这会让他很生气。” 艾波洛妮亚看看远处店里佯装忙活的三个男人,又看看母亲,眼里充满犹疑和怜爱,不由失笑道:“妈妈,您想哪儿去了。我和他再好不过了。只是我这次回来得突然,没来得及带上他。” “真的吗?” “真的!” * “真的?” 迈克尔目光沉沉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她有着明显的北部长相,皮肤白得像石膏,灰绿色的眼睛闪着不安分的光。 第137章 他在医院守了一夜,确定那位亚洲女人安然无恙才匆匆离开,压抑着翻遍了罗马的大街小巷的冲动,或是冲进特雷扎的别墅,将他揪出来好好审问一番的想法,强迫自己回家。本想睡一觉,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只得早早到学校,希望通过工作转移注意力。 十分钟前,这个女孩敲响他的办公室们,说她是来替艾波洛妮亚传话的。 “维太里小姐回西西里了,没有确定返回的时间,她让您耐心等待,顺便帮她请假。”伊莉莎贝塔.帕尔马斯,也就是咖啡馆的女服务员不得不再次重复。 ”昨夜情况确实十分凶险,不过维太里小姐身手十分利落,三名看守人员,她杀掉了一位,打残了两位,“帕尔玛斯说着昨晚的情景,炸耳的枪声、成片的鲜血,她在柜台后瑟瑟发抖,维太里小姐走过来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慰她。帕尔玛斯到现在都记得那股好闻的柠檬花香,打算去百货商店找找类似的香水。 迈克尔盯着棕金色头发的女孩看了半晌,才掏出钱包,慢条斯理地抽出几张中等面值的里拉,放在桌面。 帕尔马斯的脸一瞬间涨红,没有拿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迈克尔又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惨白的日光经由纱帘射入,湖水般沉沉浮浮,他的眼睛注视着虚无的一处,寂静得像是坟茔。 * 一旦离开奶酪、番茄和面粉的气味和温暖的氛围,艾波就又变成没有归属、游魂似的异乡人。 途经几处废弃的棚屋,风化成褐灰褐色的碎布在风中拉扯成旗帜的形状。这是维拉迪尔在克罗切授意下设置的路障,每个棚屋里至少有一支配备机关枪的小分队,遍布通往巴勒莫的道路。 她忽然来了兴致,在最后一间棚屋旁停车,大块砖块坟冢般堆砌,空气凉爽到刺骨,她坐了下来,审视着午后日光里的乡村地区。 远处是一些和她出生的小村子一样的村落,石屋顽强地占据适宜的地势,鳞次栉比地排列在陡峭的山坡,杂草丛生,像是三流的风景画。 汽车行驶而后的滚滚尘埃显然是画家醉酒失误的一笔,艾波洛尼亚看着那辆阿尔法罗密欧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驶来,最后停到小菲亚特的旁边。 "你不应该在这里。“吉利安诺在她身旁坐下。 是啊。艾波心想。 但她没有这么说,反而道起歉来:“我做错了,图里。” 她低头看着鞋尖,手工鞣制的皮面布满各种划痕,“我应该杀掉维拉迪尔的,现在还不是和特雷扎撕破脸皮的时候。” ”怎么算正确的时候?“吉利安诺反问。 艾波语气发飘地说:“至少不是现在。工厂里备足了货,销售形势一片大好,村镇里合作社也在如火如荼,虽然有黑手党反扑的意思,但我认为有你在上头压着,他们掀不起风浪。” 吉利安诺一声叹息。“你总是考虑很多,认为自己肩负拯救西西里的使命。但这不只是你的责任。九年来我们一直情同手足,可以说,你我之间,比我和阿斯帕努、你和安布罗斯更为亲近。你应该尝试着相信我。” 艾波咂摸出他的意思了。 现在的症结出在艾波洛妮亚没有按照特雷扎部长的剧本走,不止拒绝为他输血,更是饶了掌握他诸多黑料的部下一命。 吉里安诺打算扛下一切,说是自己命令艾波将维拉迪尔来回西西里,因为打算亲手处置他。 艾波顺着他的意思问:“如果特雷扎部长不信这一套呢?” “怎么可能不信,”吉里安诺笑起来,“我和他还有几条人命呢。” 那是维拉迪尔上任的第一年,愣头青一个,不愿意听从克罗切的命令,擅自对泰拉诺瓦进行围剿。在克罗切搞到特雷扎的亲笔信之前,宪兵死伤过半,他们这边也小有伤亡。为此赫耳墨斯曾扬言所有宪兵不得在夜间出现在西西里所有城镇的街头。这次小摩擦,在克罗切的斡旋之下消弭无形,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维拉迪尔?把他关进监狱?” 吉里安诺挠挠额头:“我打算向赫耳墨斯学习,让维拉迪尔假死。然后安排他和我住在一起。” 他自豪地解释“整个西西里还有比我家更安全的地方吗?再说了,西多尼亚脾气那么好,她一定会同意的。” 西多尼亚人已经在巴黎了,不知道等她回家发觉家里多了个中年男人会怎么想。艾波洛妮亚没有戳破,反而从石头上站起来,拍拍裤子,叹气道:“无论如何,我得蛰伏一段时间,不能碍部长的眼,可罗马的活动又不能停,得让玛莲娜派几个女孩代替我工作。但要怎么让特雷扎部长相信我没有参与呢?” “安分?你?实在有些难度。连结婚都没让你老实。”吉里安诺哈哈笑起来,开玩笑道,“要不生个孩子?” 如同俄罗斯方块成行、大片消失的瞬间,艾波洛妮亚扯了扯嘴角。 * 奔波了一天,抵达罗马已经晚上九点半,她又去了趟医院,等回到公寓楼下时,腕表上的指针呈现六十度夹角,十点整。 艾波洛妮亚打开家门,室内一片漆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她随手按亮壁灯,按照习惯脱鞋、洗手,打开冰箱倒了一杯冰牛奶,嘴里叼着一片面包。 正当她从报篮抽出今天的报纸准备看起来时,猛地发现沙发里竟坐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仿佛幽灵般。 第138章 “迈克尔?”男人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门口壁灯的微光面前照亮出他的轮廓,冷鸷而晦涩难辨。 艾波洛妮亚笑了一下。借着微弱光芒来到壁炉前蹲下身子,划亮火柴,点燃已经摆好木头、却从未用过的炉子。 木柴腾起熊熊火焰,跳跃着变幻形状。艾波洛妮亚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这透明又轻盈、灼热而变幻莫测的美。 火光照亮她的面庞,她忽地转过头来,说:“迈克尔,我们做题吧。” 男人终于无法保持冷静,一整天的愤懑、憋屈在这一刻爆发,眼里幽暗的情绪翻滚,他咬牙切齿:“艾波洛妮亚,你把我当做你的丈夫了吗?我甚至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你回西西里了。我在你心里甚至没有那个该死的亚洲老太婆重要。” 艾波看了他一眼,诚恳地说:“谢谢你照顾吴太太。” 迈克尔被她突如其来的礼貌弄得一哽,而她歪头的模样又过于可爱,娇俏的小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美得像一阵风组成的拳头,轻柔又有力地往他的弱点狠揍。 他尝试着找回愤怒的感觉,却屡屡失败,最终认命般垂下眼皮,轻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顺着他的视线,艾波洛妮亚这才注意到摊开的那本书里躺着一封信。那是皮肖塔赠送蓝旗亚时附赠的贺卡,通篇像是部下述职,公事公办地表达了自己未来的工作期望,令人在意的是最后一句,他歪歪扭扭的写道——请尽情驾驶你的男人,就像驾驶这辆车一样。 艾波洛妮亚笑了起来,反问道:“怎么,不愿意吗?” 像是戳破了的气球,迈克尔闷闷地说:“愿意。” 艾波洛妮亚凑上前快速亲了他一口:“我去洗澡。” 等待的时刻,迈克尔从未有如此忐忑,他坐在沙发里,一会儿激动于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享用她那魂牵梦绕的身躯和面容,一会儿又怀疑她别有目的、质疑她的真心。 在剧烈拉扯的情绪中,浴室的门轻轻地打开,蒸腾的白雾贴着地板流出,一双雪白透着粉的脚丫踩上大理石地砖。 壁炉的火光跳跃,空气温暖宜人。 迈克尔望着女孩身裹浴巾赤脚走到自己面前,递来一块干燥的毛巾,用一种自然的态度吩咐道:“给我擦头发。” 语气流露出的娇蛮和亲昵,让他喉间干涩、浑身发硬。 潮湿的头发尚且滴着水,艾波洛妮亚自然而然地坐进男人的怀里,几秒钟过后,毛巾的触感出现在头顶,男人轻轻揉搓她的头发,带着些许小心翼翼。 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特有的芳香,夹杂着潮湿的水汽,迈克尔努力屏住呼吸,好将注意力从她那散发着甜美香气的光裸肩膀、脖颈乃至包裹在浴巾之下的考卷移开。 过了不知道多久,艾波洛妮亚握住男人的手腕。 白色的封签掉落在地,迈克尔迅即地填上姓名。 这是一个粗暴的填写方式。笔触激烈而原始,像是要把某些压抑已久的情感通过唇齿,伴随墨水的流淌,将知识传递到自习伙伴的身体、乃至灵魂。 艾波紧挨着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对方过于用力的笔触让她感到不悦,摸上他那张考卷。 迈克尔发出含糊地轻笑,任由她泄愤似的将自己的考卷按进桌面,开始放缓力道,慢慢答题。 他是达特茅斯的高材生,拥有丰富的答题经验,是个耐心的家教。 他认真审题,手掌抚过卷面,从选择题到最后的答题,每一处都仔细阅读,细细讲解。 艾波被他讲得心潮涌动,在学习的海洋里无法自拔。 “确定现在就要模拟考吗?” 正式落笔之前,迈克尔问她,结果被糊了一脸试卷。 家教脾气很好,没有生气,一面摘掉钢笔笔盖,一面耐心解释:“第一次做题要夯实基础,不要用稀奇古怪的解法。” 艾波不相信,认为这是他炫耀自己智商。但真的下笔时,她才发现家教说得没错,常规的解题思路已经让她绞尽脑汁。 她气得大骂家教,一度要把笔扔出去。 迈克尔没办法,只得从题目原理、出卷人意图开始讲起,最后还给她打了一遍草稿。 万事开头难,之后艾波下笔有如神助,顺着家教讲授的解题思路一路奋笔疾书。文思泉涌的感觉让她找到了学习的快乐。 迈克尔欣喜于她的悟性和天分,在试卷上写写画画,验算她的解题思路。 两人做题做到天明。 直到黎明的曦光射入室内,艾波才筋疲力尽地陷入沉眠。 迈克尔虽然疲惫,精神却兴奋地睡不着,他揽着艾波洛妮亚,欣赏着她沉睡的面容,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柔情。 第069章 chapter69 浓白的天空透过窗帘缝隙,铺下一层朦胧暧昧的光。 艾波洛妮亚醒来看到近在咫尺的喉结和下颌,愣了一秒,沙哑的喘息、勾缠的肢体、密不可分的结合……前夜的记忆潮水般涌现,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挣扎着坐起来。各处关节酸痛,腿心更是涨疼得不舒服。 她一动迈克尔便睁开假寐的眼,下意识想要收紧臂膀,随即克制住了这个动作。 “我让詹卡洛帮你请了三天假。”他嗓音沉哑,倦懒得像是雄狮饱足的呼噜,目光定定地注视她的背影。 被子无所顾忌地滑落,雪白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纤秾合度,上帝的造物远比任何雕塑家的杰作精巧万分。 第139章 手不自觉地摸上她的脊背,沿着曲线下滑至腰窝,掌心扣着那截纤软的腰,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细腻的肌肤。他轻声说:“再休息一会儿吧。” 三天假期连上周末,等于有五天空闲。艾波洛妮亚看了会窗帘外的天光,转过身,乖顺地趴到他的身上,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没有说话。 丰腴的饱满紧贴毛茸茸的胸膛,温热而无所阻隔。而她的神情是那么的乖巧可人,一言不发地,像是意大利圣母画册里的处女般纯真可爱。 痴迷地抚摸她的后背,怀里是她严丝合缝的重量,迈克尔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隔着两重肋骨与皮肉,艾波洛妮亚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心跳,强健有力,仿佛节日鼓点,近乎失衡的节奏。 心脏永远不会骗人。她凑近他,含住他的唇瓣吮吻了一口,男人主动地张开嘴,接纳她的舌尖,唇齿交缠。 尽管吻得温柔,但迈克尔的呼吸还是乱了,在理智濒临断裂,再也克制不住、打算翻身反客为主时,艾波松开了他。 一丝银光在两人唇间断裂、散落。 “迈基。”她微微喘息,“我们生个孩子吧。” 男人眸光一瞬间变深,嘴角隐隐下撇。他沉默片刻,讲起桑尼那几个孩子的可怕。 “…永无止尽的、歇斯底里的哭喊,换尿布、喂奶将占据我们的生活,你将没有时间阅读、交友。”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心话。他心里想的远比说的更卑劣且简单——他不想让那东西分薄艾波的注意力,他已经是她工作、学习之外无足轻重的一部分了,难以想象,如果出现一个整日哭闹的孩子,她会将他无视到何种地步。而且,他无法容忍她亲吻他以外的人,哪怕那是他的骨血。 纤细的手指描摹深邃的眉眼,艾波手肘撑在他宽厚胸膛,说:“可现在是最合适的时候,我的课业不算紧张,你的工作也还算清闲,我们有充足的时间照顾婴儿。” “想象一下,一个拥有我们基因的孩子,它有着圆圆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春天的时候,我们仨一起去野餐,让宝宝在草地爬行。夏天我们可以去博尔盖塞的湖泊划船、游泳……” 属于她的香甜气息充斥鼻尖,缱绻的手指像风、像羽毛轻抚脸庞。迈克尔头昏脑胀,用所剩不多的理智打断她美好的描述:“那你的身体怎么办?” 他昨晚无数次地抚摸、亲吻那道由他造成的淡粉色伤口,清楚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健康。 艾波一怔,伏进他的颈侧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好不容易止了笑,她顺势开始舔吻他的肩膀。这男人体格壮实,浑身肌肉,但肩膀这处的锁骨外侧末端突出,看起来格外性感,她早就想要尝一尝了。 她对紧绷的男人含含糊糊地说:“…我需要一个孩子……” 迈克尔明白了。她要一个孩子,态度坚决。如果他不愿意,她会去找其他人。 发狠似地将她掀翻摁进床铺,迈克尔悬在上方,固执地看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 “说爱我,艾波洛妮亚。”他命令道。 艾波望向男人,隐绰的光线,英武的面孔半明半暗,眼里沉淀着欲潮般的风暴。 “我爱你,迈克尔。”她说道,“迈克尔.柯里昂,我爱你。” 第一遍意大利语。第二遍英语。 他的寝具是一码色的蓝,女孩乌黑的头发和白皙的肌肤映衬在这宝蓝之上,无以复加的美。 男人身体里那头永不餍足的怪兽彻底苏醒,暗色漫上漆黑的眼眸。 * 在家歪缠了一天,夕阳照耀河流,闪烁粼粼波光,艾波洛妮亚说:“我们去外面逛逛好不好?” 她只披了一件他的衬衫,纽扣胡乱地扣住,一条腿曲起地坐在餐桌,衣料勉强遮住她的身躯,半遮半露的。每分每秒都是对男人自制力的挑战。 迈克尔把意大利面放到她面前:“先把饭吃了。” 又倒了一杯清水,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多补充水分。”他意有所指地说。 艾波洛妮亚白了他一眼,没和他计较。 吃过晚饭,夕阳已完全消失,只在天边留下一片霞光。 迈克尔牵着她的手,从伯顿河岸到古斗兽场,陪她在小摊贩前停驻,看着她温和地打听物价,买了一兜栗子、一颗霜冻后据说格外甜的卷心菜、一小筐西西里产的柑橘,这些最后都到了他的手上。明亮的路灯不知何时亮起,斗兽场的矗立在灯光照不穿的黑暗里,像是历史的具象化,巨兽般的残骸,凝视着面前的异乡人。 返程时又换了一条路,末班的有轨电车驶过,司机急促地打响电铃驱赶路人。 本该是寒凉的夜晚,迈克尔却一点都不觉得冷,热得隐隐出汗,热量源源不断地传递到相牵的小手。 艾波确实很需要这样的温暖,她看着那家关闭的小店,整个人冷的要命,不知名的寒气直往她的骨头缝钻。 “吴太太还没有这么快出院。”迈克尔看了眼墨水写的店招,亲亲她的耳朵,安慰道,“我昨天早上看着她脱离危险,交了两天的住院费,又亲眼见到她儿子出现才离开的。不用担心。” 艾波洛妮亚没有说话。 那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我母亲说不用治疗,要把钱留回国。” “她还说骨灰回去也是回去。还省一张车票钱。”流满泪水的年轻脸庞,笑得难看,“维太里小姐,你也不用自责,我母亲她得了胰腺癌,本来也时日无多,所以我的兄姐们想尽快接她回去看一眼。” 第140章 她想,因她而死的人不止吴曼青一位,又为什么要伤心呢? 当务之急是做好眼前的事。 “我们回去吧,迈基。” 路上,艾波向迈克尔细细说了她的打算。 “我如今已经在特雷扎部长那里挂上号了。我不愿意为他输血。也没有听过他的服从性测试,杀了维拉迪尔警长。好吧,我承认,我对你有利用的成分,但你在我的心里确实是独一无二的。迈基,日子总得往前看,我希望我的女儿不要遇到阿德里安娜的困境,被上司诱拐有拒绝的权力。而我的儿子,”她在迈克尔怀里轻笑起来,“只求他不要成为一个黑手党,走他祖辈的老路。” 她正色道:“而这需要社会大环境支持的。我相信如果有选择,你的父亲不会愿意杀人或从事相关行当。” 路灯伴随脚步照亮她的面庞,明明灭灭,眼神始终如一的坚定。 迈克尔握住她的手不自觉收紧,心口发软,静静听她说。 “总理很有才干,他推行的经济政策是一剂强心针,可以在短期内将意大利推到比战前还要繁华的水平。但无法解决南北工业发展不平均,南部农业效率低下的问题。而我们的农业收割机正好可以解决,但远非买几台机器的事。” 迈克尔理解:“要彻底改变结构,需要和平稳定的环境,和深得信赖的掌权人。” 认识他这么久,这是最让艾波吃惊和满意的话了。她回答:“没错。所以我不能让特雷扎破坏西西里安稳的环境,得到借题发挥的机会。” 她把吉里安诺的计划说了出来,迈克尔领会,“图里抓维拉迪尔涉及黑手党恩怨,特雷扎也牵扯其中,他没办法发挥。而彻底将图里打成黑手党也不可能,吉里安诺的大名全意大利皆知,他无法没有确凿证据地抹黑一个英雄。而你,要用行动表现自己的无害,你只是个下不了手、听姐夫话的女孩。” “没错,”艾波洛妮亚凑上去亲他的唇,“我聪明的丈夫。” * 同事们发现迈克尔变了个人似的。 阴郁彻底从他的眼底消失,总是面带笑意,哪怕谈论严肃的经费、裁员话题,嘴角也挂着若有似无的、春日溪流般的笑意,仿佛下一秒就会扩大成畅快流淌的河。 聚会闲聊时分,张口闭口他的太太。 “她对今天的早餐不是很满意,德式香肠煎得过老。她只吃了一枚煎蛋,尝了半截香肠就出门了。”至于后半截在谁肚子里,自然不言而喻。 “说起领带…是我太太帮我打的,她会八种不同的打法,这是她最爱的半温莎结。” 同事大多为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早过了和妻子如胶似漆的阶段,对美国人初坠爱河的愣头青式行为并不排斥,仿佛看到了昔日岁月的影子,乐于倾听他的快乐。 每周三是教职工自发组成的例行聚会,在大学附近的咖啡馆,从学生到国家大事,男人们畅所欲言。 为了省钱,西装革履的男人们全都站着,手里捏着盛有浓缩咖啡的小白瓷杯。 这日,忽然谈起了各自的艳遇。 “西西里的女人热情得不像话,”说话的是艺术史教授,“我曾经交往过一个,妈妈咪呀,几天下不来床,之后我看到漂亮女孩都得问一问籍贯。” 众人哄堂大笑。 另一名助教起哄问:“迈克尔,你还好吗?” 数学助教没有理会那人,放下杯子,用手帕擦了擦手指。 玛拉蒂教授瞧出他的不悦,打圆场道:“迈克尔工作做得一直很好。对了,最近新出现的刮刮卡,你们玩了吗?” 这一下可不得了。诸位顶尖学府的教授纷纷打开话匣子,谈论起自己的抽奖经历,吹嘘刮到的奖品,甚至口算起了概率和成本。说着说着,话题又扯到了经济上面。 “m计划的投资陆续涌入,物价肯定还要继续涨。” “说得对。不过里拉贬值一定程度上增强了我们意大利产品在国际的竞争力。” “这么说你支持总理的做法?” “这倒也没有……” 几位教授谈论起当下的经济政策,方才问迈克尔尴尬问题的那位助教走了过来,他当时没有想那么多,等说出口才意识到不妥,他在迈克尔面前站定,说道:“抱歉冒犯到你和你的妻子。” “我接受你的歉意。”迈克尔微微颔首。 那人仔细端详了迈克尔片刻,说:“我听说政府在招进出口管理部门的职员,如果你打算长期留在意大利的话,也许你可以试试。薪酬至少比现在高。” 长期留在意大利?迈克尔想到了女孩痴缠的身影。这几日两人独处的时候,他简直成了她的奴隶,往往她一抬那鸦羽似的睫,投来欲语还休的一瞥,他就克制不住地扑上去……家里的所有角落几乎都有他们欢乐的痕迹。 她有明确的事业规划,不会离开意大利。 记下了招聘时间和地点,迈克尔诚恳道谢:“我会去的。” 第070章 chapter70 面试结果出乎意料地顺利,也许是十一月那场庭审的余荫,面试官对迈克尔印象极好,只问了几个小问题,便通知他第二天来上班。 迈克尔.柯里昂成为一名外贸部的小职员。 难以想象,两个月前他还睡在巴勒莫监狱冰冷的铁床,只能透过铁栏杆遥望夜空,想着心爱的姑娘。而现在,他睁眼醒来便能看到她那张如梦似幻的小脸,脸颊的绒毛在阳光里闪着光,又滑又软的身体贴着自己,他总会忍不住吻她的睫毛,她则闭着眼睛、仿佛梦游般勾住他的脖颈回吻……日子幸福得不像话。 第141章 有了新工作,迈克尔也没有辞去助教的职位,他得为未来的生活打算起来,多攒些钱总是没有错的。 至于索洛佐那些钱,他在某次事后闲谈时问起妻子。 “留着当做我们俩的养老金吧,可以买一幢湖畔的别墅。”艾波洛妮亚蜷在男人怀里,枕着他的臂膀,手指捏他胸口的汗毛,“我很喜欢湖泊。和大海不一样,湖泊总是很安静柔和。想象一下,一对老夫妇坐在木质长椅,手拉着手,欣赏水天一色的美景,再聊聊不省心的孩子、翻翻漫长婚姻的旧账。这才是人生,迈基。”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了。迈克尔想。他握住揪得他胸口生疼的的小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像熟透的果实裂成两半,种子回归大地,他的心终于沉静下来。她是爱他的。他确定无疑。 心落到实处的迈克尔不再患得患失,害怕艾波丢下他一走了之,或是被其他男人拐走。当然,意大利男人的占有欲仍在,但她给了他充足的安全感——紧紧缠住他腰身的细腿,辗转各处的拥吻,让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能满足她。 两份工作让迈克尔忙碌不少,每天早出晚归,但工作强度不高,让他能够早上去市场买菜,晚上按时回家做晚饭。他喜欢在各个层面喂饱妻子的感觉,这让他体会到雄性的力量。 反倒是艾波,因为要低调行事,工作全权移交给罗莎莉亚,成了无所事事那个。 她将课余的大把时间花在走廊外的屋顶平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破旧浴缸和水槽,又问进城贩菜的农民手里收了一些种子和泥土,她在天台种起了菜。 阳光和煦的周六,迈克尔参观她的天台菜园,大大小小十几个白瓷容器分做三排,黝黑的土壤尚且不清作物,一旁插着的小木牌上写着方块小字。 柔软的风拂过,迈克尔望向窗内,女孩躺在棉花糖般的棉被间,修长白皙的小腿伸出,睡得正酣。 他翻出之前学习东亚菜肴买的字典,一一对照,用黑色的笔在依次下面写上英文和意大利文。 等到他写完,抬起头看见艾波洛尼亚披着睡袍靠在门框,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男人站起身,在裤子上擦擦泥土,曲指托着她的下巴含吻了她起来。 卧室的地面比露台高出一截,艾波无须垫脚,她张开齿关,听话地由他吮吸、掠夺。等过了一分多钟,他才松开,摸摸她的头发,贴着她薄红的脸颊,呼吸滚烫地问:“今天有客人来吗?” 这是很有必要的。先前曼奇尼突然来访,门铃响起,迈克尔匆忙往艾波身上套衣服,赶在她开门前躲进了浴室,佯装洗澡忘拿衣服,才算遮过这一回。 艾波却说起了另一桩他几乎遗忘的事——“我们去度蜜月吧,” 迈克尔一怔,揽着她走回室内,“怎么忽然想起来了。” “我之前答应过,要带你游西西里。”艾波回答得轻快。 迈克尔没想到她还记得,心跳如野兽快乐奔驰,耳畔甚至出现了古怪的嗡鸣。 当天下午,他们便请好假,搭乘火车抵达墨西拿,自北向南顺时针环岛旅行。 他们在墨西拿住了一晚,次日艾波牵着迈克尔的手,游览过大街小巷。他们在手拿三叉戟的海神雕像前接吻,在大教堂正午的钟声里接吻,在蔚蓝的海岸旁接吻。 第二天,他们去了陶尔米纳。他们花了一整天爬上了埃特纳火山。巨大的山体像是采煤场,灰黑岩石和大块白雪形成鲜明对比,雄壮原始的美。山上风大得要命,多亏了向导,他们才走到火山口。他是泰拉诺瓦手底下的一位老兵,对赫耳墨斯很敬重,总说着“要是他还在就好了”之类的话。艾波只能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又问了对方有什么困难。 “没什么,”向导嘟嘟囔囔。 艾波已经猜到,没有再继续问。 迈克尔留了个心眼,但犹豫再三,他还是选择沉默,没有自做主张私下和对方接触。多年以后,午夜梦回,迈克尔总会回想起这一幕。大厦的崩塌并非毫无缘由,有太多细节出现在他眼前,而他没有抓住。 锡拉库萨的白天,他们睡到日上三竿,才出门前往古希腊剧场。半圆形的剧场,艾波洛妮亚钻进男人的怀里,依偎着他,俯瞰阳光普照的海岸与波涛起伏的海面。两人又吻在了一起。 第三站锡拉库萨的行程没有那么紧了。旅馆露台外便是蔚蓝的大海,两人在房间里厮混了一昼夜。破晓时分,迈克尔发觉身旁的人悄悄起身。 落地窗推开,咸涩的海风吹入室内。 他也坐起来,看见艾波洛妮亚扶着门框,凝视那难辨的夜色。她身上的薄纱长裙几乎透明,像是海神的女儿,潮湿水雾拱卫、缠绕她的躯体,暧昧而圣洁。 迈克尔坐在床沿,熹微的晨光破开混沌的黑暗,仿佛冠冕,仿佛星辉,堂皇地照亮她的容颜。这一刻,他无端觉得眼睛发酸,泪水伴随朝阳的扩大而涌出眼眶,在阵阵涛声中滴落。 等朝阳完全跃出海面,艾波才想起某人,转过身来,发现对方还在熟睡,无声地笑了一下。 后来两人又去了阿格里真托的神庙和柯里昂镇,中途回探望维太里夫妇,没有见到两位兄长。最后返回巴勒莫。 他们在每个博物馆、遗址、教堂前接吻,无所顾忌地唇齿交缠,仿佛来到这个世间就是为了和彼此相遇一般。 第142章 * 回到罗马,艾波洛妮亚很快被检查出身孕。 迈克尔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花钱裝了一台电话。工人来家里拉线那天,艾波蜷缩在窗下的沙发里看书,小小的,像是一朵纤弱的铃兰。 两个工人一高一矮,都是精瘦的身材。大捆乱糟糟的线圈堆放在餐厅地面。高个子的那个有些驼背,他知道迈克尔在外贸部任职。问道:“欧洲境内和境外是两个线路,越洋电话需要另外收费,材料费和劳务费得加两千里拉。安装以后,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给伦敦、纽约打电话。” 迈克尔心虚地看了艾波一眼,见她专心致志地看书,没有投来一丝注意力,说道:“都装上吧。” 工人忙活了一下午,迈克尔付了钱,又递去两瓶汽水,才送他们离开。 关上门,男人跪到艾波面前,拉着她的手解释:“桑尼的腿基本已经恢复,只是走起路来有些跛,家里仍是老头子做主。你是我的人生伴侣,我老实坦白和你讲,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不会回纽约。但妈妈总是牵挂我,我不想让她担心。裝电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及时和她报平安,让她知道我有孩子了。” 艾波洛妮亚望着眼前的男人,和记忆深处那张电影里的脸庞是如此不同,眼睛明亮而有神,嘴角总是隐隐向上弯。她摸了摸他的脸颊,怕扎到她,他每天认真修面,因而手感顺滑,她轻声安慰:“我也想让孩子听听祖父祖母的声音。” “谢谢你,”迈克尔像忠诚的骑士轻吻她的手,郑重其事道。 裝了电话,亲近的朋友自然便知道两人住在了一起。其中丽塔的反应最大,她大声控诉艾波的绝情,“一学期的情谊都喂了狗,你竟然瞒着我。” “那你想怎么办?”艾波讨饶道,“先说好,我是没办法说动他给你通过的。” 丽塔嘟嘟嘴,“罢了,我不走后门了。不过——” “你得给我当模特。” “好好好。” “□□那种。” “……”艾波思考了一瞬,“也成。” “太好啦。”丽塔扑上来。 “但只能一张。” “行吧。” 两人迅速敲定了时间。 迈克尔知道这事儿时,画已经挂在丽塔工作室的墙面。私下和丽塔交涉无果,他憋着一肚子气回家。 推开家门,他的妻子正笑吟吟地摆弄自家出产的番茄,鲜红的果实金字塔似的垒起来,每一小堆前都写着对应赠送人的姓名。 在一堆朋友的名字里,迈克尔看见了上司和玛拉蒂教授的,内心又变得一片柔软。 他自觉地挽起袖子开始制作晚餐。怀孕的艾波变得挑食很多,暴露出一些偏执的小喜好。比如说,她现在晚上一定要吃饭,不能是烩饭和炒饭,必须是白白的、蒸制出来的米饭。为此,迈克尔特地找人定做了笼屉。 除了白米饭,晚饭是西红柿蛋花汤、酸辣茄子和红酱肉丸。 菜端上餐桌时,艾波刚刚忙完,收拾到一半,电话铃响了,她跑过去接起来。 电话裝在起居室和餐厅之间的小矮柜。 “是谁打来的?”迈克尔问。 “是安布罗斯打来的。”她对迈克尔说道,又半蹲着继续听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不知道安布罗斯说了什么,刹那间,艾波洛妮亚的脸色便得极为难看。认识她这么久,迈克尔从没有在她的脸色看到如此冷酷的表情,浑身散发令人畏惧的寒意,仿佛打定主意要将什么人送进坟墓,再把对方从地狱里拉出来挫骨扬灰般。 但这是一瞬间的事,不过眨眼,艾波又恢复成先前的模样,温和地说:“这是好事儿。让爸爸妈妈别担心,那不勒斯也是我们的地盘,吉里安诺没事儿的。” 挂了电话,艾波洛妮亚坐到桌前,茄子和肉丸都极下饭,她吃了好几口饭,发现迈克尔直盯着她看。 “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吉里安诺被调去那不勒斯了?”迈克尔问。 艾波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那现在谁是巴勒莫警察局长?斯科皮亚?” 艾波又叉起一块肉丸,见他仍执着地望着自己,无奈回答:“是德文特。” “什么?”迈克尔感到一阵不可思议,“他有什么资格、履历?” 艾波轻描淡写地反问:“吉里安诺有什么资格?” 达特茅斯高材生、纽约黑手党幺子、现政府职员反应过来,哈了一声。 第071章 chapter71 如潮汐般的黄昏逐渐褪去,露出繁星点缀的沙滩。 艾波洛尼亚下了车,鹅黄衬衫下摆塞在黑色伞裙里,脚踩一双黑色平底鞋。像是一名女职员,完全看不出已有四个月身孕。 司机视线胶在她的身上,趁她合上车门前,朝副驾驶凑过身说:“我大概八点来接你。”眼巴巴的,想要一个离别吻。 艾波自然读出来了,手扶着车门,配合地探身回车内,碰了碰他的唇,回答:“行。” 身后传来汽车鸣笛,迈克尔不得不发动汽车,灯光自敞开的建筑大门倾泻而出,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被那光芒淹没。 "晚上好,女士。" 衣着考究的侍者迎上来,制服纽扣金光闪闪。 这是一幢奢华的别墅,走入门厅,巴洛克风格的华丽水晶灯明亮璀璨首当其冲,其次映入眼帘的是水晶灯下方的白色三角钢琴。空气中飘来玫瑰的阵阵清香,墙边的装饰柜上大丛的玫瑰如烈烈不息的云般怒放。 第143章 一切美景恰如其分地衬托出从大厅深处走出来欢迎她的罗西夫人。 克罗地亚.罗西亲切地拥抱艾波。她的皮肤是养尊处优的细腻光滑,乌黑的头发烫着优美的卷,由一枚纯金发夹固定在脑后。灰蓝色的眼睛和蔼可亲,看向艾波的眼神热络而不失矜持。穿着一条圆领半袖的蓝色伞裙,剪裁得体,微x的廓形适当修饰微胖的身材。 艾波回抱她,夸奖道:“您可真好看,这裙子十分衬您的眼睛。” 女主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将人领进会客厅,路上问起客人姐姐的近况:“西多尼亚她们的衣服我可太喜欢了,成衣的概念极好,再也不用等半个月的时间了。但邮寄到底不方便,她们什么时候把店铺开到罗马来?我想要现场试穿、现场买单,就像那些巴黎贵妇一样。”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巴黎时装周的大量订单还积压着,西西里工厂的产能不够,她们正忙于扩建呢。”艾波洛妮亚回答,言下之意西多尼亚目前没有在罗马开店的打算。 罗西夫人引着客人踏上几节大理石台阶,埋怨道:“建厂也不影响开店呀。” 艾波见她脸上的失望不似做伪,提议:“要不您自己开一间?百分百成衣的服装店,让客人们不用等待。可以采用加盟西多服装工作室的形式。” “加盟?”这是个英语词汇,罗西夫人不解,“特许经营权吗?” “是的。不过您不用只售卖西多尼亚她们的衣服。”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会客厅,罗西夫人还想追问,但管家走来凑近说了几句话,她只能冲艾波洛尼亚歉意一笑,“失陪,马尔蒂小姐来了。” “您先忙。” 会客厅里已经有不少人,一一和她们打招呼。这是罗马妇女联合会成立后第一次非正式宴会,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工作、服饰、家庭。 艾波找了个角落坐好,兀自打量着这间会客厅。 和门厅一样,这间屋子铺有灰白相间的大理石瓷砖,白色巴洛克式的石膏线,搭配浅蓝滚金边的窗帘,色调清淡典雅。 但更为醒目的手墙面上挂着女主人收集来到的、女性画家的作品,从贝尔特.莫里索的凡妮莎.贝尔,再到弗里达.卡罗,林林总总,或含蓄温柔或热烈痛苦,可见罗西夫人的用心。 晚餐在与会客厅一帘之隔的大餐厅,一大张铺有洁白台布的餐桌,玫瑰组成的长河在餐桌正中流淌 ,客人们在女主人的引导下次第入座,热情地招待每一位,没有厚此薄彼,甚至于佣人们将食物端上来时,她亲自跟在后面,挨个介绍。 菜肴十分可口,前菜是香瓜火腿和羊奶酪蔬菜盒,配番茄海鲜汤和虾仁凯撒沙拉,主菜则是搭配两种酱汁的通心粉。等菜上齐了,罗西夫人才落座用餐,时不时抬头,给佣人打手势,让他们添酒加菜。 酒是低度数的香槟,还准备了可乐。艾波一样都没有选,蒙头吃饭,安静聆听大家的交谈。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又回到会客厅,佣人推来三角钢琴,女人们弹唱着《歌谣报》里最新的曲目,有几位活泼的女士手拉手跳起了舞。 艾波洛尼亚就是在如此欢乐的氛围下被叫离现场的。 她跟着管家穿过拱形走廊,两侧的墙壁悬挂罗西家族成员的油画肖像,走到书房。 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高至天花板的书柜和大件的古董家具。 宽大的雕花书桌后,弗朗哥.特雷扎观察着出现在门口的女孩。婚姻生活让她的脸颊变得饱满,让那双雕像似的眼睛不再大得出奇,脖间戴着一条坠有珍珠的金项链,脊背挺立,身形瘦削。虽然已经怀孕,但看起来还像个未婚少女。 以一己之力挑动低下世界秩序、公然杀害克罗切等黑手党头领、蛮狠约束土匪兵痞、塑造吉里安诺光辉英雄形象的赫耳墨斯竟然是这样一个小丫头?特雷扎感到不可置信。告诉他这则消息的人拥有正当的立场和理由,应该不会骗他。 就在内心的怀疑愈加浓厚时,他看到女孩若无其事地坐进一把真皮扶手椅里,微笑着冲他打招呼:“好久不见,特雷扎部长。真巧,您今天找罗西先生商讨公务吗?” 仿佛浑然不清楚他一个多月前那桩调令背后的深远含义,叫人觑不出半点破绽,这反倒让特雷扎皱起眉头。 “赫耳墨斯。”他说,“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艾波洛妮亚睁大圆圆的眼,“什么?他已经去世大半年了,您现在才知道我是他的弟子吗?” “你别装了,曼”特雷扎止住话头,暗恨对方狡诈,转而说:“维太里小姐,我们感情一直不错,有着深厚情谊……” “打住打住,”艾波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现在是已婚妇女,和丈夫还算恩爱,没有做您情妇的打算。” 特雷扎一哽,缓了缓,平静地说:“如果没有我的网开一面,你的丈夫如今还蹲在监狱、在臭虫遍布的牢房睡觉,更不可能当上外贸部门的职员。” 说得好像没收纽约柯里昂的钱似的。艾波低头看看指甲,甲形圆润、白中透粉,瞧着很健康。 位高权重的司法部长忍着怒气,接着说:“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政府全指望着美国人的钱救急,但总理收紧了贷款,资金通道变窄,企业借钱反倒更困难了。你也有工厂,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再这么限制贷款,经济更要一蹶不振。比起金钱,我更需要图里和你们的影响力,说句不好听的,你们的手法有点像共产党、社会党,人人都喜欢你们。所以,我希望你和吉里安诺能帮助我。” 第144章 艾波洛尼亚静静地听他说完,用一种恳切的语气慢慢说:“我真的感到受宠若惊,您的想法十分正当。不过您是内阁成员,也许可以试着说服总理?” 特雷扎摆摆手,“他可不会听我的。这些不需要你操心。你只需要负责西西里的选票,而图里和他的好兄弟负责那不勒斯的,这样辐射开来,整个意大利南部都是我们的票仓。我将成为第一位西西里籍的总理。” 艾波洛尼亚彻底听懂他的意图了。他想要煽动民意重新大选,选出新总统任命他为总理。她在心底啧了一声,克罗切对他的评价没有错,真是个橄榄脑袋。 虽是这样想的,但在战术上她从不藐视对手。 “我感谢您的抬爱。您对我一直帮助良多,不仅是迈克尔的事,更是您提拔了我的哥哥,让他成为巴勒莫新一任的警察局长。”她笑得温和。 特雷扎却从中听出一丝属于赫耳墨斯的风范,他站起来,绕过桌子,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维太里小姐,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你毕竟是女孩,无法正式任职,那我只能安排你的兄长了。原本我属意的是安布罗斯.维太里,可他一口回绝,甚至还告诉了图里,妄图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好在你的第二位哥哥一心报效国家,几乎立刻就答应了。” 艾波抿了一口水,笑眯眯道:“您考虑得很周到。” 部长很高兴。赫耳墨斯审时度势,他认为艾波对他态度的转变来自于他即将当上总理的辉煌未来。他像主人一样笑着问她是否要回会客厅,继续和那些女人玩耍。 艾波摇头,手抚上暂不明显的腹部,“迈克尔在等我。” 这个动作取悦到了特雷扎,花白的胡须在发自真心的大笑中颤抖起来。他一路将女孩送到门外,看着她坐进那辆红色的菲亚特才作罢。 * 艾波洛妮亚打开车门,坐进车内,任由男人亲吻她的脸颊和双唇,仔细琢磨每一件事。 过剩的劳动力使得产品成本变低,增加意大利商品在国际市场的竞争力。就像她未来东方大国做的那样,商品远销欧美,物美价廉。但光劳动力低廉还不够,意大利太小,身上又有太多包袱,无法像她曾经的祖国一样轻装上阵,因而总理铤而走险,完全开放进出口,让汇率完全听从市场这只看不看的手调配,在美元的冲击下,里拉迅速贬值,相对应的,美国人购买意大利产品的价格将更优惠,可以进一步刺激工厂生产,促进就业,是一个良性循环。 但问题是这也方便美国人收购意大利的资产,那些基础性的重工业一旦落入他国,想要重建或者要回来可太难了。因此总理通过限制银行贷款,控制外国资本对本国资产的侵蚀。显然,这让想要捡便宜的人不满意了,意图扶持特雷扎这个蠢货上位,好让意大利成为他们经济上的殖民地。 不过,特雷扎这个行为倒是正中她的下怀。艾波有预感,她离目标将再近了一步。她总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她当然知道特雷扎想要用赫耳墨斯这个身份敲打她,甚至在必要时公布她的身份,掀起一场类似猎巫运动的阻止女性参与社会活动的运动。但万事都有风险,一切后果她将尽全力承担。 “晚饭好吃吗?”迈克尔没有发觉她的神不思蜀,只当她累了。 他发动汽车,车头灯明晃晃地照亮眼前的道路。 “还不错。”艾波洛尼亚心不在焉,嘴里仍不忘哄道,“没你做得合胃口。” “那回去再给你做一些吃?想吃什么?” “葱油拌面?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男人的声音柔得简直要滴出水来。 第072章 chapter72 继番茄大丰收,期末考结束,艾波给相熟的教授同学送了一轮黄瓜,而后清空了所有的白瓷容器。就在迈克尔以为她准备回西西里,悄悄和上司打招呼、提前休产假,打算与她一道回娘家时,她又往废弃大浴缸里种上了南瓜。 这下,迈克尔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八月的时候艾波肚子变得更大,脚开始水肿,迈克尔每晚给她按摩、泡脚,症状稍稍缓解。 九月,艾波体重又长了1千克,肚子里揣了个大菠萝似的,睡觉尽量侧躺。不敢骑车上学,每天清晨走路去学校,放学走路回家。不再在图书馆消磨时间,全由迈克尔借阅和归还书籍。 十月初,望着她越来越大的肚子,迈克尔试探性提出是否要把维太里夫人接来陪伴她。 彼时艾波正生啃一根黄瓜,蘸着番茄酱吃,酸甜清爽,是她的新爱好。 她瞥了一眼只穿着薄棉裤拖地的男人,壮实脊背弯曲,点点汗水闪烁。似乎和年初相比,十个月的婚姻生活生活让他胖了不少,手臂围度大了两个尺码,肚子上也有了些软肉。对于这些变化,他本人没有发觉,而艾波也无意提醒。 她摇摇头,随口找了个理由:“妈妈忙着管维维呢,而且她一定会数落我的不修边幅,到时候你还得夹在我们母女中间。” 早在孕初期,迈克尔便承包了家里所有的粗活,清洗衣物、打扫卫生,甚至把两间卧室里的地毯给洗了一遍。要是两年前有人和这位柯里昂家的幺子说,他将兴致勃勃地做家务琐事,他一定会认为天方夜谭、并怀疑对方别有用心。可现在,迈克尔从简单机械的劳动中感受到了平淡又井然有序的安全感,仿佛只要他按部就班、遵循某种复杂而普通的秩序,他就能长久地把握幸福。 第145章 “我实在不放心你,也怕你无聊。”他想要雇女仆在他不在家时帮忙照看她,但他知道艾波不愿意。 碎布条拖把来到餐桌旁,艾波立刻配合地抬起脚。 迈克尔分心看着那双小巧的脚丫,足尖勾着淡紫缎面拖鞋,悬在半空,晃悠悠地,连带着让他的心都痒了几分。 “你可以多参加联合会的活动。”压着内心的渴望,迈克尔提议道。 艾波一手抱住双膝盖,另一只手没有忍住,摸上男人的脊背,壮实的肌肉伴随他的动作起伏,手感极好。她说:“再说吧,我最近只想待在家里。” 迈克尔自然听她的。事实上,他巴不得她永远不出门,在家里由他看个够。 “我想让西多尼亚和图里做孩子的教父母?”艾波拍拍他的背肌,“你有其他人选吗?” 孩子算是迈克尔快乐生活的唯一愁绪 。他一点都不期待这个孩子的出现。一想到再过一个多月他的妻子会将另一个生命抱在怀里,亲吻、摩挲它的脸,他心底自然而然涌现尖酸滋味,偏偏生怕遭妻子厌恶,无法坦白,这便又生出另一种沮丧的情绪。 他直起腰,握紧手中的拖把柄,轻吻她的唇瓣:“都听你的。” 万圣节假期,艾波洛尼亚将这个消息告诉前来罗马探望她的姐姐和姐夫。 一起来的还有玛莲娜夫妇,三对夫妻在罗马最好的餐馆的二层平台享用晚餐。 建筑起伏的剪影,延接着苍茫天际,从用餐的平台望去,整个城市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仿佛波光粼粼的海面,而暗处没有灯的区域恰似一座座岛屿。 女人们谈论着生意,工厂的选址、原材料采购等等。吉里安诺和斯科皮亚聊着战场见闻和日常训练技巧。 迈克尔安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他的妻子,灯光柔和地落在她的脸庞,也许是孕激素的作用,让她看起来如同圣母塑像般温情纯洁,神态安宁自若。 吃过晚饭,明亮的电梯厅里,艾波洛尼亚把脸埋进丈夫胸前,纤长的胳膊挂在他的脖颈,小声恳求,说着一些细碎的情话。温香软玉在怀,迈克尔完全败下阵,他说:“明天早上七点我在酒店大堂等你。” “好。”艾波顺势亲吻他。唇齿交缠间,是雪松、薄荷的气味和佐餐酒的甜意。 迈克尔强迫自己从她漩涡般的清甜气息中拔出,不远处的斯科皮亚先生看着美国人走来,以过来人的心态拍拍今晚室友的肩膀。 搞定了无用的丈夫,三个女人在套房里继续谈天,但换了一个话题。 玛莲娜作为西西里的企业代表,白天在金碧辉煌的总统府见到了总理先生。 “总理认为我们的方案是对南方扶持计划的最好补充,并大力赞扬我们将黑手党手里的土地分给佃农的行为。”玛莲娜说,面上却没有得意之色,美艳的五官透露着忧思的皱痕。 她接着说:“我还问了那件事。” 西多尼亚已经从她的神色中窥到答案,喃喃道:“真的扳不倒特雷扎部长吗?” 当德文特成为巴勒莫警察局局长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时,她恨不得立刻冲到罗马一枪结果了那位司法部长。家人随意被拿捏的感觉实在太不好受了。 西多尼亚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又问:“那么又是谁出卖了艾波?” “是曼弗莱迪院长,他向特雷扎部长说出赫耳墨斯的身份,”玛莲娜对西多尼亚说,“复活节的时候,福音传播部部长安东尼奥让他来梵蒂冈讲讲战时走私凭证的底层逻辑,他借机和特雷扎见了一面。” 西多尼亚蹙起眉:“我从来没想过会是他。这人惯会审时度势,黑手党势大时替他们写绑架信,墨索里尼上台后又搞起了走私生意,现在我们掌握西西里、分了工厂的股份给他,没道理他会出卖艾波啊。” 玛莲娜面色难看地说出一桩秘辛。 四十二年前,西西里教区的神父中了晴天霹雳,对柯里昂镇的少女一见钟情了。她有着栗色的卷发、润滑的肌肤和丰满的臀部,神父没有克制这冲动,当丑闻发生后,他花了大价钱掩盖,迅速安排心爱的姑娘和安多里尼家族的年轻人成婚。 “也就是说,斯蒂凡.安多里尼是曼弗莱迪院长的儿子?” “没错。”玛莲娜哂笑,“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西多尼亚明白了曼弗莱迪的心思。在一脚踏入坟墓的年纪和儿子生死两隔,什么都无法动摇他一心报仇的决心。这人没得争取了。 “所以找到那个告密之人,收买他,然后背刺特雷扎的计划是完全做不得数了。”西多尼亚对玛莲娜说,“你有其他想法吗?” “没有。”玛莲娜看向一直沉默的艾波洛尼亚,怀着身孕的女孩好像没有听见先前的谈话,眼神虚飘地望向墙面的某一处。 那是一幅来自东方的古画,由欧式相框精心装裱。发黄的背景前,手捧书卷的古代人坐在白鹤张开的双翅,在一片云雾缭绕中,飞翔遥远的彼岸。 上次分别时心头的凉意再次涌现,玛莲娜撑起笑,轻唤艾波:“我知道你已经有法子了,快说吧。” 艾波耸耸肩:“先说好,这个办法说出来后,你们谁都不许反对。” 西多尼亚和玛莲娜对视一眼。知道她这是在告知她们,只负责执行,不许提出异议。她们很久没有见到她如此独断专行的一面了。 第146章 “首先,让曼弗莱迪院长为我的孩子受洗。”艾波说。 西多尼亚再次皱眉,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而艾波的第二句话,直接让玛莲娜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要在那天亲手杀掉特雷扎。” * 进入十一月,迈克尔精神紧张起来,一有风吹草动便以为艾波要发动了,简直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他阅读了大量关于生产的知识,各种难产的胎位深深印刻在脑海。他甚至连着做了一周艾波死亡的梦,结局都是她躺在医院病床,身下床单浸透鲜血。 反倒是产妇,老神在在的,每天定时锻炼,散步时手里还拿着一本抄写法条的笔记用来背诵。生产对她来说仿佛人生大考,漫长的准备期让一切忐忑不安尽数化作命运般的笃定。不过,随着日子的临近,艾波波澜不惊的内心也有了跃跃欲试的兴奋,迫切希望阵痛快些到来。 终于,在十一月中旬,太阳刚落山的时候,她分娩了。 因为有意控制饮食,加上勤加锻炼,孩子生得十分顺利。 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迈克尔第一时间扑到她的身旁,又哭又笑地握住她的手:“艾波洛尼亚…艾波洛尼亚……” 艾波忍着疼痛和疲倦,让他从护士的怀里接过孩子,探出头看了一眼,红彤彤、皱巴巴的。是个男孩。 “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艾波无力地问。 迈克尔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中的小东西,目光始终在妻子苍白的、汗水濡湿的脸庞,不知为何,眼角发涩,心脏变得像是玻璃般脆弱,他轻声问:“安多里尼,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这是他父亲以前的姓氏。 艾波笑了起来,安多里尼啊。 第073章 chapter73 “是的,妈妈,是个男孩,七磅重,叫安多里尼。” 迈克尔用医院的公用电话,向远在纽约的柯里昂夫人汇报情况:“艾波在休息,她的母亲和姐姐都来了,可以帮忙照顾她和孩子。她姐姐西多尼亚是安多里尼的教母,十天后,我们在拉兰特教堂的洗礼堂举行仪式。” “不不不,仪式主持人不是梵蒂冈的神职人员,艾波找了她家乡修道院的院长。您不用让父亲派桑尼或者弗雷德来,我在这边很好。”迈克尔嘴角不自觉上扬,“我很幸福。” “我也爱你,妈妈。” 挂了电话,迈克尔回到楼上的病房,看到妻子病床前围了一圈人——西多尼亚、玛莲娜、丽塔、吉里安诺、皮肖塔、安布罗斯和雷默斯……全是她的亲朋好友。 维太里夫人抱着孩子,直夸他长得好。 “这眼睛和艾波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又大又圆。”她笑呵呵地亲吻外孙。家里几个孩子,大儿子继承丈夫的酒馆、小儿子当上警察局长、大女儿开了裁缝店,就连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小女儿,也有了疼爱她的丈夫。对这位西西里妇女来说,日子再满意不过哩。 因为惦记小咖啡馆的生意,维太里先生和大儿子只在罗马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便匆匆回西西里。 皮肖塔和吉里安诺倒是没急着回那不勒斯,他们准备参加完洗礼后的庆祝派对再回去。知名企业家从未来过罗马,另一位名声卓著的英雄每次来首都均抱有特殊目的,未认真看过这座永恒之城。于是两位挚友一拍即合,带着雷默斯并肩游览罗马的大街小巷。他们喜欢这里的风景——不经意出现、印象深刻的华美雕塑,复杂精美、拥有众多视角的辉煌建筑,甚至还去梵蒂冈参观了一番。 艾波洛尼亚恢复得不算好。分娩的第二天,天光熹微,医生将陪夜的迈克尔叫到走廊外,平静地说:“柯里昂先生,您的妻子昨天生产虽然顺利,但还是发生了一级撕裂,刚刚检查发现伤口轻微发炎,需要留院观察。” 走廊的墙壁湖绿和石灰白本该界限分明,此刻却晕染扭曲成光怪陆离的形状,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迈克尔胃不舒服起来,这一刻,他恨透了那个孩子。 男人定了定神,问:“大约多久恢复?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尽快痊愈吗?” “不算大问题,但她至少得在医院住两周,您没有意见的话,可以先预付住院费。” 经济下行,很多丈夫在听到要多住一段时间院会立即带着妻子出院,因而医生认真告知原因,以免造成出院时无力支付费用的尴尬局面。 迈克尔没有犹豫,立即缴纳了相关费用。而后又被医生告知,为防止交叉感染、尽快恢复,他的妻子暂时无法频繁会见任何外来人员。 回到病房,维太里夫人主动走出门并关上了房门,将空间让给小两口。他的妻子半靠着腰枕,那双小鹿般的大眼睛温和地看向他。成婚近一年,他无时不刻感念她的情,愿意溺毙在她的眼波中,永远被她注视。 “等我今天和上司请假,之后每天都来陪你。”他说。 艾波洛妮亚握住男人宽大的手掌,拇指轻柔摩挲他的虎口,慢慢说:“你安心上班,我和孩子有护士和母亲照顾,等下下周我出院,我们就能见面啦。” 纤细修长的手轻拽领带,男人立即闻弦音知雅艺般低下头,艾波含住那迷人的弓形嘴唇,舌尖细细地舔吻,“迈基,听话,好吗?” 素了好几个月的男人完全无法抵抗,在失态的边缘悬崖勒马,快速向后撤,垂眸掩下眼底的暗色,气息不稳地据理力争:“施洗礼结束,我带着托尼来看你。” 第147章 托尼是他们儿子安东里尼的简称,他会在洗礼日当天由维太里夫人带去洗礼堂。 “好。”艾波咬了下嘴唇,她知道如何诱惑这个男人。果然—— 唇瓣被贝齿轻咬,呈现诱人的娇粉……迈克尔逃也似地走去盥洗室。等出来时,艾波正在喂奶。她眼眸微垂,长长的睫羽轻颤。怀中的婴儿一头浓密的黑发,小小的手捧着母亲乳|房,大口大口吮吸。他看了一眼,忍住不合时宜的嫉妒,轻声道别。 之后几天,迈克尔每天在外贸部的大楼待到深夜,胡乱买了些面包果腹。躺在床上无论如何都合不上眼,他索性起来整理家务。先将自己卧室的床铺拆除,换上罗西夫人送的吊篮摇床,又找同事收了个旧鞋柜,粉刷一新,用来存放艾波朋友们赠送的婴儿用品。忙忙碌碌的,满心希望艾波回来看到焕然一新的家,能赏赐给他一些特殊奖励。 终于,日子如蜗牛一般爬到25日,也就是洗礼的前一天,迈克尔望着收拾停当的公寓,无花果蓊郁的枝叶摇曳在平台花园,猛烈的思念忽然涌现,像汛期蔓延扩散的湖泊,在他心中不断扩大。 自结婚之后,他们如胶似漆,从未分开如此之久。 迈克尔冷静地冲出家门,跨上自行车疾驰前往医院。气流吹乱他的头发,凛冽寒风中他想,去他的医生,他一定要看他的老婆!现在! 到了医院,迈克尔以绝对坚决的态度表达了自己的诉求。护士欲言又止的神情让这位外贸部小职员内心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绕开了阻挡他的护士,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楼梯,奔入病房,他看到—— 单间病房里,本应由他妻子使用的病床,此刻正躺着一个男人。 “晚上好。”借着壁灯读书的吉里安诺倚靠在床头,露齿一笑,“柯里昂先生。” 自迈克尔误伤艾波洛尼亚,击穿她的左肺叶,这位西西里传奇人物、现那不勒斯警察局长再也没有正眼瞧过美国人,只维持礼貌疏远的态度。 迈克尔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未完全猜到真相,他忍着凶兽般蛰伏在灵魂深处的颤抖,沉声问:“艾波在哪里。” 吉里安诺好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俊朗的五官、高大的身材、沉稳内敛的气质,平心而论,他是个不错的连襟人选。但谁让他背叛了他们呢?也许未来,经过时间的洗刷,他和艾波会重新信任他。但肯定不是现在。 “你才是她的丈夫,妻子在哪里,你应该比我清楚吧。”他反问。 迈克尔面色沉得滴水,许久不见的阴鸷爬上眼底。他来到床前,俯视对方,一字一句地问:“她、在、哪、里?” 吉里安诺合上书本,笑意收敛,耐心说道:“艾波有她的事要做,如果听话配合,你大概还有可能回到她身边,反之……” 他笑了笑:“她的性格、魄力、相貌非同凡响,并不缺丈夫。” 仿佛一辆运行良好的火车,沿着平滑的轨道穿行于山林原野,却骤然遭遇森林大火,磅礴的火光将火车吞噬。迈克尔花了好几个呼吸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问:“需要我做什么?” * 11月26日,周六,天蓝海阔。 绚烂的阳光照在浪尖,浮光跃金,光线迷离地勾勒出风与水的形状。高耸厚实的城堡如同一支锚,矗立在一碧万顷的海面,浪花击打灰白城墙,雪般碎落。 这里是西西里岛的最南端,也曾是最著名的要塞。 “日安,特雷扎。” 海风和阳光肆无忌惮穿过古堡方形的窗洞,艾波洛尼亚坐在小餐桌前,看着胡子花白的司法部长一步步走来。 等中年人来到近前,她没有起身相迎,反倒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是谁?” 特雷扎拉开椅子坐下后,先大大咧咧地倒了一满杯的红酒,才说道:“赫耳墨斯,我们都是西西里人,你把我请来,便不要藏着掖着,开诚布公谈谈吧。” 艾波洛尼亚没有立即开口,那双褐色的眼睛带着柔和的笑意。 司法部长却越加戒备起来,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佯装不在意地喝了一口酒,闲谈道:“虽然大早上喝酒很没规矩,可谁叫维太里先生的酒好喝呢?” 又在以她的家人威胁。艾波洛尼亚笑眯眯地建议:“弗朗哥,如果你喜欢,等下回罗马可以带一桶。” 特雷扎没有穷追不舍、继续威胁,反倒好奇问:“你不和我回去吗?今天可是你儿子第一次受礼的大日子。” “你知道的,我在西西里的产业比较重要,我得多管管他们。”艾波洛妮亚摊摊手,苦恼又无奈,“你走了很聪明的一步。将吉里安诺抽离了他的故乡、他的力量来源,如今西西里群龙无首,光靠那几个姑娘可管不住那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痞。” 这个问题早在年初便初现端倪。数位黑手党头领身亡,手底下的男人没了约束,一部分被吉里安诺吸纳,一部分依旧流窜于乡间、城镇。她和玛莲娜意图通过推进巴勒莫的工业化来吸纳岛内的青壮年,依此稳定社会环境。确实卓有成效,工厂热火朝天,生产线持续增加。 但一部分过惯好日子的中高层黑手党人并不满足从事低层次的体力活,开始暗暗联合,就像曾经抵制建设水坝一样,反对西西里的工业化。使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例如将牛羊赶到工厂运输原料和产品的大门,阻断交通;或是想办法讹诈车间负责人,耽误生产进度。 第148章 这些声音和力量,成为特雷扎插手西西里事务,敢于只身赴赫尔墨斯邀约的底气。 他们宁愿为罗马的司法部长卖命,也不愿意为巴勒莫的姑娘效劳。艾波洛尼亚心知肚明。彼时赫耳墨斯身死、吉里安诺和黑暗世界脱钩,她们毫无办法,片面寄希望于工业化、现代化让这些人失去生存的土壤显然不现实。恰恰在那个时候,本该死在地中海的美国人出现在她面前,灵光一闪,她决定抓住这个变量。 她的性别是劣势也是优势。人们总认为女人身来便该为家庭付出,如果她丈夫宠爱她那就更好了,没有女人抵挡得住伴侣的恩宠,她会像实验台上的青蛙,心甘情愿被婚姻和生活解剖。 所有知晓她身份、不知晓她身份的敌人都会认为艾波洛妮亚.维太里毫无威胁,她被纽约柯里昂家的小儿子迷昏了头。当然,那美国人也对她,甘愿留在落后的意大利。他们是神仙眷侣、天生一对。 “你也不错。”司法部长举杯赞叹,“借由洗礼的名义将曼弗莱迪、克罗切的好友调离西西里,他这些年虽然龟缩在修道院,走私的资产大多随克罗切死亡而消散,但他总有些小朋友可以给他干脏事。比如替他儿子报仇。可现在,这头脑灵活的友中友认为伟大的圣方济各修道院院长身在罗马,逃跑很容易,他们本就被你们这些娘们儿逼得在夹缝中生存,可不敢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为他卖命了。” 艾波洛尼亚用叉子吃着餐盘中的腌橄榄,时不时喝一口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只可惜你过于傲慢,赫耳墨斯。”特雷扎望着女孩说道。也许刚刚生育,她皮肤苍白、眼下坠有青黑,眼皮略有浮肿,整个人并不健康。但那双眼睛,眼瞳深紫的底色,周围一圈棕色的边缘,诡谲妖冶,像是恶魔一般,闪着不详的光。 艾波挑眉。 “你邀请我来锡拉库萨,是为了报当年清除克罗切失败的仇。”特雷扎面上一派轻描淡写,眼底却掩饰不住的得意,“是的,曼弗莱迪都和我说了。可怜的克罗切,当年前来锡拉库萨赴约的他根本不知道你们根本没想和谈,一心想要除掉他。我的临时到来让你们变更计划,因为如果动手杀害他,势必会让我起疑心,这是你们无法承担的后果。” “我也知道,艾波洛尼亚,就像你们八年前对克罗切的谋划,你也没有打算让我活着离开西西里。”特雷扎不再称她为赫耳墨斯,轻蔑地说,“可你有什么底牌呢?” 艾波洛尼亚笑了一下,这是她今天、不,近一年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我没什么底牌,只有朋友们和这条命罢了。” * 11月26日,周六,天空湛蓝,惠风和畅。 阳光斜照在教堂和教堂广场的方尖碑,鸟群飞过,在熠熠生辉的灰色石块上投下几点一闪即逝的灰色暗影。 孩子的母亲暂在医院修养,父亲迈克尔以周到热忱的态度引领观礼的宾客穿过教堂高大的门廊,绕过由各色石柱组成、罗马最大的回廊,来到后方的八边形建筑。 八边形建筑拥有独特的双层穹顶,两层分别开了圆形和长方形的窗户,把外面明亮的阳光分成几股细长的光柱延借进祭坛。 这光芒的正中心,圣方济各修道院的曼弗莱迪院长等候多时。 洗礼堂空间有限,并未放置长椅,所有宾客找到位置站好,维太里夫人将外孙递给女儿西多尼亚,随后看着她和她的丈夫一道步入大理石围栏环绕的祭坛。 四周一片安静,曼弗莱迪院长老迈但有力的嗓音在穹顶下回荡。 “……洁净你的思想,驱逐所有邪恶的诡计……举手向天祈祷……” 婴儿头顶的白纱揭下。 “萨尔瓦多.吉里安诺,你是否相信上帝、全能的天父?” “我信。” “西多尼亚.吉里安诺,你是否相信耶稣、上帝之子、我们的主?” “我信。” 穹顶各处彩绘画幅的金光反射在洗礼盆边缘,曼弗莱迪院长继续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萨尔瓦多.吉里安诺,西多尼亚.吉里安诺,你们是否弃绝撒旦?是否愿意施洗?” “我弃绝。我愿意。”两人轻轻回答。 清凉的圣水滴上婴儿柔嫩的额头,冷得一激灵,他嚎哭起来。 仪式在孩童声嘶力竭的啼哭中结束,就在最后一位客人、新生儿的教父踏出洗礼堂的大门时,身后,八角形圣洁的场所,忽然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 他在门口气定神闲地看了一会儿天空飞翔而过的鸟群。听到身后脚步声,他掏出干净的手帕递给缓步走出来的男主人,“擦擦血和脑浆,回家洗个澡。艾波晚上就回来了。如果无聊就学学泡奶粉,这可真是一门学问。” 新上任的教父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等下还有场硬仗要打。 他得给维维、托尼还有其他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明天。 * “朋友?”特雷扎失笑道,“你是说远在罗马的吉里安诺、皮肖塔,还是泰拉诺瓦手下的老兵?”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女孩提议:“我们去外面逛逛吧,酒喝多了脑袋有些疼。” 艾波洛妮亚并无异议,乖顺地跟在他身后。 “这里你先前来过吗?”特雷扎轻车熟路地带着艾波沿陡峭的旋转石阶来到古堡的最高处。 第149章 凛冽的海风头发吹成张牙舞爪的姿态,艾波拢了拢头发,和呼啸风声做斗争,大声喊道:“蜜月的时候来过。” “你当时就看好了位置?” “没错——”艾波回答。吴太太的死坚定了她的决心:眼前这位司法部长才是最大的黑手党,她必须要除掉他。后面的西西里之行,她盘点了双方的优劣之势。她的弱点显而易见。特雷扎似乎并无显著弱点,只是有些自大和贪婪,但他经历过二战,直觉敏锐。她必须放松他的警惕、一击即中。 那么耽于婚姻、产子虚弱的她,毫无疑问,在世人眼里是无甚威胁的。无论是特雷扎,还是那些不听话的中高层黑手党。 她大声问:“你什么时候确定,我和吉里安诺之间,由我做主导?” “从吉里安诺主动跳出来说他要亲手处理维拉迪尔开始。我倒是从来没见过有人如此主动承认错误。”特雷扎开怀大笑,手指点了点下方,“你瞧瞧吧。” 其实无须他指明,早在登顶的那一刻,艾波便看到下一层的平台上,站着一小分队的兵,更远处的入口更是驻扎了五支小分队,全部荷枪实弹。 这些都是曾经归顺于吉里安诺的土匪,无不受到过宪兵的压迫和盘剥,此刻却调转枪口,成为司法部长的爪牙。 “艾波洛妮亚,”特雷扎在风中喊道,“我很欣赏你的头脑,因而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我们一起携手,我当总理、你赚钱,没必要弄得那么僵。” “弗朗哥,你是杀过纳粹的老兵,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不甘心被德国人管辖,却心甘情愿对美国人献上忠诚呢?” “美国人会和我们合作,德国人可是要我们的命。”特雷扎以为女孩态度松动,开始细细讲述美国掌控意大利重工业资产后的美好未来,“立足美国的广袤市场,日后我们的工业可以和法国比肩……” 艾波越听越觉得无趣,她原以为特雷扎是蠢,没有看出贷款紧缩背后对经济主权的保卫,现在看来,他单纯是坏,又坏又贪。 她估摸着时间,向身后陡崖似的城墙退去,同时大喊:“里诺——罗莎莉亚——” 特雷扎的笑容一僵,旋即意识到什么,迅速向她叫喊的方向看去,便看见几挺机关木仓出现在古堡石砌而成的窗洞。 “不可能,枪都是有数的。”他喃喃道。他再三派人确定,赫尔墨斯在东部的武器库已经被内应搬空,她不该有大规模杀伤武器。 密集的子弹却没有听见他的疑问,如雨点射出,纷纷扰扰击穿要塞下方的敌人。 司法部长快速镇定下来,显然纠结武器来源毫无意义。他从毛呢外套的夹袋里拿出一把极袖珍的的枪,对准艾波洛妮亚。 “枪不错。”艾波笑着,缓步后退。 “早年从德国间谍手里缴获的,专门用来逃脱搜身。” 司法部长一步一步靠近,艾波一步一步后退,很快脊背靠在了刚即腰的实心城堡矮墙,手悄悄往石块后摸。她并不真诚地说道:“弗朗哥,扎特雷先生,我知道错了,我们还是可以合作的,我不仅可以为您搞到选票,更可以让柯里昂和您合作。” 双方都清楚,今日不死不休。她不过在拖延时间。 “太晚了,小姑娘。”特雷扎扣下扳机。 同一时刻,艾波拔出藏好的枪,如蓄势拉满的弓弦向后弓腰、以近乎不可思议的角度奋力跃起,利用腾空的这一瞬的时间差躲过子弹,迅捷开枪。 子弹噗噗地没入肉|体,颐指气使的中年人失去重心般,倒下之前,他看着女孩因为腾跃的势能翻出石块围栏,坠落大海。 弗朗哥.特雷扎闭上了双眼,嘴角隐隐带笑。 这一程,他不算输。 第074章 chapter74 庆祝派对在科尔索大道的一家家庭餐馆举行,餐食简朴,经典的肉酱面和西西里茄子面两款供宾客选择。席间气氛活跃,斯科皮亚先生和餐馆老板合唱了一首西西里民谣,艾波经济法的教授是威尼斯人,他在众人的伴奏下唱了一支船歌。临末了,大家都有些喝多,维太里夫人更是醉得抹眼泪,说着一些求主宽恕的醉话。 吉里安诺、皮肖塔和玛莲娜早已不知去向。迈克尔甚至怀疑他们压根儿没有出席派对,他艰难地独自将醉醺醺的宾客们一一送上出租车。 西多尼亚搂着眼泪直流的母亲坐进敞篷双座的马车,再次向美国人确认:“真的不需要我把安多里尼带去酒店吗?” 迈克尔怀里抱着沉睡的儿子,摇了摇头。 重新回到小餐馆,餐桌已经清理一新,他找了个靠近柜台的位置重新入座,问老板要了一瓶餐后酒。 这是一种颇为流行的利口酒,由柠檬皮腌制而成。迈克尔单手倒酒,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属于柠檬的浓烈芬芳在口腔绽放,迈克尔瞥了臂弯内眼阖目沉眠的孩子,与他相似的长相,和艾波并无相似之处,他不动声色地又灌了一杯酒。 下午小餐馆里没什么生意,老板躲到柜台的躺椅打起盹,躺下前他按照习惯打开了收音机。 这个时间点电台播放的是悠扬的歌剧,录音棚内常驻男女合唱团和交响乐团,从费加罗婚礼到阿依达,种类繁多,极受欢迎。 然而,这悦耳的古典音乐仿佛燃烧一夜的炭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男播音员的嗓音:“各位亲爱的听众们,请注意,以下插播一条重要的消息。” 第150章 “今日三点十五分,参众两院召开联席会议,经无记名投票通过‘将黑手党型集团定为犯罪’的法案。该法律规定参加集团的人员利用恐吓或犯罪而施行的从属、互隐关系为自己谋得经济、政治方面的不正当利益,均为黑手党。成员判处……” “现任司法部长弗朗哥.特雷扎组织黑手党犯罪于西西里锡拉库萨被捕,其同伙……” 后面的话,迈克尔没有细听。握住杯子的手本能地开始颤抖。这一瞬间,醍醐灌顶,他忽然想明白了一切。 他的妻子利用了他。 只为制造一个弱点、一个空窗期。她的视野很大、很高,目的从来只有一个——彻底清除黑手党。最彻底的手段莫过于将其写进宪法。而特雷扎是这条法案的最大绊脚石,只有想办法杀掉他,才有可能顺利推行。而干掉树大根深的司法部长何其困难,她能做的只有运用一切优势,包括她的婚姻、她的孩子,还有她的丈夫。 如果这个倒霉蛋不是他自己的话,迈克尔大概会发自内心地欣赏她的狠辣果决,敢将一切压上去赌。赌特雷扎的自大,赌总理的立场,赌吉里安诺的忠心……还有她那蠢货丈夫的脑子和爱。 她真的爱他吗? 迈克尔低头,认真地打量着安多里尼、他们的孩子、她的骨血。这个孩子的诞生,到底是出于她对他的爱,还是精巧的算计、局势的把控?他无法确定。 他想,这是他欠她的,他活该被她利用。 从餐馆往外望,只能看见古旧房屋之间的马路,并不宽阔,压路机轰隆驶过,并未整修的地面湿湿黏黏。此时,不知是否是错觉,一抹小小的红旗翩然滚动、朝道路深处飘去,迈克尔闭了闭眼。也许他应该听话一次,尝试着离开她。 刺耳的电话铃响起。安多里尼被惊醒,但没有哭,酷似艾波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凝望上方的父亲。 餐馆老板骂骂咧咧地从躺椅上起来接电话。 “喂?”他看了眼坐在小方桌前,怀抱婴儿、神色难辨的男人,“是的,他们在这里。” “柯里昂先生,”餐馆老板把话筒递给男人,“你妻子找你。” 艾波洛尼亚刚从西西里赶回医院,在病房里收听广播,确认计划毫无疏漏,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心情好得像是参加完高考,舒畅极了。她想起了美国人,先打公寓电话,没有人接听。又打了他办公室电话,同事诧异儿子洗礼的日子,他们夫妻俩竟然没有在一块儿,艾波随便扯了一个理由敷衍。最后打电话到维太里夫人下榻的酒店,问了西多尼亚才知道,原来他还在洗礼派对的小酒馆里。 “迈基!”艾波兴奋地要求,“你怎么还没带着托尼来看我!” 妻子娇甜的嗔怪经由话筒传入耳内,迈克尔嗓音干涩,他想要拒绝,想要发火,想要摆一摆丈夫的威严——他终于有充份的立场,他被欺骗利用了不是吗? 可话说出口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迈克尔听到自己谄媚到可怜地说:“遵命,我的太太,遵命。” 先前还愁容满面,仿佛输光底裤的赌鬼般的男人猝然变得明媚快乐,猛地亲了一口儿子的小脸,从兜里掏出一把大面额里拉,刚要拍到柜台上,忽然想到方才派对的钱已经付过,嘟囔着来一句“艾波说过日子要精打细算。”又把大面额里拉赛回口袋,只留下一张一千面值,恰好比酒钱多个几十里拉。 餐馆老板看着那些钱与自己失之交臂,忍着心疼说:“谢谢光临,下次惠顾。” 迈克尔则抱着儿子奔向了泥泞的罗马街头,奔向他们的港湾。 * 安多里尼出生后的第三个圣诞节,西西里终于建成了第一座水坝,次年,全方位的农业灌溉系统也建立起来,吉里安诺的故乡,蒙特莱普雷镇作为农业试点,葡萄、柠檬、柑橘大丰收。这些水果源源不断地运直北部乃至法德等国。 等到安多里尼五岁时,农业灌溉系统进一步升级,试点区域种植的耐旱的小麦和藜麦丰产,经测算,单位亩产足以养活西西里人。 这好消息传来不久,艾波洛妮亚硕士毕业,她成为学长兼老乡的内政部长的私人书记员,每日记录杂事,见识到国家层面冗杂难题、与各方斡旋的精巧政治手腕。 这一年,她和迈克尔去了纽约,见到了电影中的老教父。他对艾波以一己之力除掉特雷扎,并利用一切手段促成宪法的修改的光辉事迹早有耳闻,感到十分惊奇,要求她细细讲述一番 。 艾波洛尼亚无奈,只能从联系总理、联合妇女、争取选票讲起,等说到吉里安诺、皮肖塔、雷默斯兵分三路攻占罗马要道,护送两院议员进入议会时,维多.柯里昂哈哈大笑起来,问道:“这是政变了吧?” 回答他的只有艾波无辜的眼神。又是一阵大笑,这次连桑尼也笑了起来,直骂弟弟娶了个坏老婆。 三人在纽约住了一个暑假。迈克尔带着妻子游览自由女神像、中央公园、大都会博物馆、梅西百货,还带他们看了柯里昂家族在布鲁克林的橄榄油老店,如今这家店变成农用机器的专卖店了。 相比对艾波的喜爱,维多.柯里昂对小儿子颇有几分不咸不淡,只有在一家三口回意大利的前夜,单独将儿子叫到书房,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父子俩推心置腹。 “迈克尔,”老柯里昂素来只称呼儿子们的全名,“我从未想过你会参与进家族事务,因为当年桑蒂诺和我说你杀了索洛佐和那个条子之后,我又欣慰又难过。后来你把农业机器的生意送回家,让我燃起了希望,我希望你是个大人物,成为制定游戏规则的那类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耽于安逸的普通意大利男人。” 第151章 迈克尔笑了一下,“我依然在参与规则的建立。我的妻子,她将会是意大利第一位女性领导人。” 维多.柯里昂定定地注视迈克尔,这个小儿子是个硬脾气,总是不听他的话。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就和维太里小姐好好过日子吧。” 回到罗马,艾波洛妮亚继续跟在老先生身旁工作,她学习了整六年,在三十一岁时辞职回巴勒莫大学担任民事诉讼教授。在这期间,西西里的工农业蓬勃发展,商品大量出口,从精细的光学产品到务实的阳伞服饰,各类工厂不一而全,唯一相同的是工厂公会会根据工龄和能力分配住房,这对各层次劳动力有显著吸引力。许多中部的青壮年在北上打工之外又多了一条南下的出路。 儿子成年这一年,三十七岁的艾波洛尼亚当选了参议员,任内阁教育部长。他们又搬回了罗马,住回原先的小公寓。 她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五年,北面国境线忽然紧张起来,发生数起恐怖袭击。她主动提出申请,以雷霆手段镇压,为自己赢得了铁娘子的美名。 之后她又当了几年农业部长和国防部长,终于在1978年,她四十八岁时,出任内阁总理一职。 就职前夜,艾波燃起了壁炉。 迈克尔看着她将发黄的日记一页一页地撕下,投入火中,粗通中文的罗马大学数学教授依稀认出上面的方块字,似乎是三十年前、她怀孕时所写。多年的默契,让他没有过多询问,只静静地陪伴着她。 等所有的纸张在扑朔迷离的火焰里消失殆尽,艾波转过头来,火光照得她的脸庞璀璨夺目,她嫣然一笑:“迈基,我们做题吧。” 迈克尔的心脏不可遏制地鼓噪起来,像个毛头小子一般,被她扑倒、骑在沙发上。 岁月总是眷顾她,她身上的每一条皱痕都是那么美丽、都有他参与的足迹。 第075章 chapter75 人会先沉浸在失去的情绪里,几天,几月甚至几年,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 迈克尔游魂似地回到她的故乡参加葬礼。 就在他们结婚的小教堂,棺椁摆在教堂深处。光线像是穿透海面般穿过石窗棱,难以抵达沉重黑暗吞噬的海底,隐隐绰绰地照亮棺材。 圣歌没完没了地唱诵。 大家跪下、起来地重复。 无数西西里人来到维太里夫妇面前,与他们握手、拥抱。不同的面庞相似的神情,眼圈微红或挂满泪水。 “要是我再多布置一道网就好了。”棕发的女孩哭得双目红肿,靠在玛莲娜怀里不断内疚反省,“风太大……网没有挂住岩石……” 美艳的女人几夜没有睡好,神情憔悴,仍耐心安慰:“罗莎,我们谁都无法预料,别过度自责,艾波希望我们都开开心心。” 她们的身后,玛格丽特.布扎迪胖乎乎的小手攥有一小束雏菊,小脸被风吹得通红。她的母亲在照顾年迈的曾祖母,无法时刻关注她。 六岁的小姑娘看向一直站在棺椁旁的男人。他闷声不响的模样看起来严肃可怕,但她并不害怕,相反的,她觉得对方很可怜,那漆黑眼底之下的委屈惊惶,就像她弄丢玩具小熊一样。 “你就是维太里小姐的丈夫吗?”她问。 迈克尔看向仰望他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浓密的睫羽。没有吭声。 “你伤心吗?” 男人仿佛站在静到极致的池塘,池水没过胸口,一言不发的窒息。 没有得到回答的小姑娘自顾自说道:“我爸爸去年也躺进了一样的棺材,妈妈很伤心,但玛丽奶奶说他去了天堂,那里有好多鲜花蝴蝶。我觉得维太里小姐一定也上天堂了。他们会像听广播一样,每天收听我们的消息。希望维太里小姐会喜欢这个花。” 玛格丽特说完,踮起脚,拿雏菊的手尽全力往上举,努力把鲜花放到比她还要高半个人的棺材上,可她太矮了,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够到。就在她准备放弃找母亲帮忙时,一双成年人的大手接过她的花,轻轻放到浅棕色的棺材板。 玛格丽特咧嘴,随即想起母亲的叮嘱,收拢笑容,低头礼貌地说,“谢谢您,维太里先生!” 小小的孩子并不明白姓氏之间的差别,一厢情愿认为把维太里小姐改为先生就行。迈克尔没有纠正,又站回到桃花心木的棺椁旁的位置。 光线幽暗,他仿佛一尊真正的雕塑,沉默恒久地站立,目光凝定在教堂阳光明媚的门口。 亲友们对他的冷漠颇有微辞,似乎他就应该表现出刻骨铭心的哀恸,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才符合艾波洛尼亚的鳏夫身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眼泪都没有一滴。 送葬的队伍很长,知道她另一重身份、不知道的人都来了,断断续续绵延近两英里。乐队跟在棺椁后面,奏着比婚礼更热闹的乐章。 上好的实木棺材沉入地下,一捧一捧的土壤覆盖。 “她可真轻,像是没有被装在里面。”有人嘀咕道。 那是自然,棺材里面空空如也。她永远沉眠于地中海。 葬礼结束,天还很亮,迈克尔沿着石头铺成的村道,向初遇的那片柑橘林走。在那片树荫坐下,他扯松了领带,抬头望天,穿过浓密的枝叶,天空剔透得像块蓝玻璃。 空气中传来隐约的柠檬芬芳,他敞着胸口,倚靠大树睡着了。没有做梦,被冷醒了。冰凉的雨点滴在胸膛,冷得人想打寒颤。他怔忪地环顾四周,忽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向十英寸远的灌木丛走去,仿佛那里躺着一位躲懒睡午觉的狡黠少女,等待他唤醒。 第152章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脚步,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又快速转过身,走回大路,头也不回地向维太里咖啡馆走去。 咖啡馆自然是关门的。连门口平台的桌椅都收了起来。他在店门口站了一会,脑子乱作一团,想起关于平行世界的猜想,还有量子力学的假说。心想,也许存在古怪的仪式、一些超自然力量,没准真能让她回来。只要他够努力。就像去年他用尽各种办法让她嫁给他一样。他甚至凑近店门紧闭的木板,用俯身轻碰那珠帘,仿佛能穿越时空,触上那双探出的奶油小手。 这当然毫无用处。迈克尔闷声不响地锤击门板,玻璃珠撞击,发出烦乱的嘈杂声响。 天灰蒙蒙的暗,雨下得更大,整个人都淋湿了。 回到她家,维太里夫人惊呼一声,立刻拿毛巾给他擦拭,又拿来安布罗斯的衣服让他去艾波的卧室更换。 将女儿的丈夫送上楼,维太里夫人回到壁炉跟前捧着圣经,翻来覆去地低声祷告。其余诸位亲友围成半个圆圈,几人时不时翻动烘烤的婴儿尿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肥皂和面包混合的味道。 “艾波对所有的情况都做了打算,按照遗书上的内容,我们的组织架构不变,未来十年以发展工农业为主,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保证经济发展的同时,与共产党、社会党保持联系,保证工人、农民的生活利益。”玛莲娜揉了揉眉心,“艾波的个人财产全都要捐赠出去,她附了清单。罗莎,到时候你和罗马的那位曼奇尼一起做这个事儿。” “是…”棕发女孩打了个哭嗝。 皮肖塔问:“艾波名下的专利呢?”如果没有在遗嘱里写明,很有可能通过一些法律手段,被那个美国人继承。他必须要问个清楚。 “都已经转移出去了。”玛莲娜眼底闪过一阵悲憷,“二月她就在着手这件事了。” 众人一阵沉默,就连维太里夫人也停下祷词。壁炉里的柴火劈啪作响。 迈克尔平静地走下楼,平静地走到玛莲娜身边,平静地从她手里抽出那封遗书,平静地阅读起来。 【我挺好,就是三不五时想起曾经的一些事。我爱西西里,我喜欢红霞满天的傍晚,喜欢羊群棉花般飘在山岗,喜欢葡萄柑橘柠檬沉甸甸坠在枝头。我承认我走了一步险棋,特雷扎并虽然脑子没有克罗切好使,但他位高权重,并不好对付。因而我设下了一个漫长的圈套。西西里人常说,要让朋友低估你的优势,让敌人高估你的劣势。克罗切死后、我们大获全胜之时,在特雷扎眼里,我们的优势过于明显,我能做的只有手动创造一个劣势,吸引他的注意力,从而让我们实现最终目的。而我的朋友们,当你们在读这封信时,那正说明所有的目的均已达成。这就挺好。 如果我的尸体冲上海滩,请先安抚发现人,我并非有意给他/她的生活带来死亡的阴霾,如果那恰巧是个女孩,请向她讲述我的故事,并从我们乏善可陈的首饰里挑选一枚戒指送给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如果没有,也请不要浪费气力,就让我的遗骸沉入地中海深处,像死去的鲸鱼一样,永远成为西西里的一部分。 此外,关于我为数不多的遗产。请将所有的书籍捐赠给巴勒莫图书馆,但留下中文书籍,将它们和我收藏的一些东方小玩意儿一起,捐献给远东的古老又年轻国家。 我还没见到我的孩子长大,这确实有些伤心。如果未来他问起我了,就让他看看那条我们共同推动的宪法,告诉他,他的母亲死得很有意义。我相信他能在教父母的陪伴下茁壮成长。 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们。吻您,我的父母;吻你,我的姐妹;吻你,我的兄弟:吻你,我的孩子。 祝万事胜意。爱你们的艾波,11月18日】 那片薄薄的纸在晃动的火光中摇摇欲坠,脆弱得像是一层冰。 迈克尔翻来覆去地阅读,从头到尾、字里行间反复咀嚼,盯着信纸看了半晌,混沌的大脑模模糊糊地触碰到一些残酷而真实的真相——她不爱他,她从未爱过他。 像是为父亲的难堪境况解围,摇篮中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母亲,只是饿醒了。 吉里安诺从壁炉边的座椅站起来,有条不紊地冲泡奶粉。去年西多尼亚生完维维她忙着准备时装周,没空喂奶,他几乎独自将女儿喂大,因而格外娴熟。他将奶瓶塞进哇哇大哭的嘴里,安多里尼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维太里夫人怜爱地看着狼崽似喝奶的外孙:“胃口可真好,以后肯定长成身强体壮的棒小伙。” 吉里安诺双手抱胸打量着小婴儿,“也许他以后还能给我当帮手。” 维太里家的男人粗声叹气。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要是艾波在,准会呛吉利安诺几句。 德文特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不少。艾波去锡拉库萨与司法部长会面前,曾与他谈过,彼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与妹妹的最后一面,仍犟得不认错,说了一些赌气伤人的话。可现在,他回过神来,知晓艾波、吉里安诺、安布罗斯他们对他的隐瞒并非瞧不起,仅仅出自对他的保护。此刻他将这情绪凝到襁褓中的侄子身上,他轻声说:“托尼会像他妈妈一样拥有不设限的人生,可以当整日耕作但快活的农民,当早出晚归报酬丰厚的工人、当自由自在的画家……” 说着说着,男孩的眼睛湿润起来,泪水模糊视线,他忽然看见侄子肥嘟嘟的脸庞上出现一道阴影。 第153章 是孩子的父亲。不知何时来到了摇篮前,用一种称量货物的眼神端详着自己的儿子。 迈克尔举高临下地望着安多里尼。他对他的出生并不抱有期待,甚至憎恨这个东西抢走艾波洛妮亚的注意力、损害她的健康。但此刻,望着他那双肖似艾波的、棕中带紫的眼睛。这个西西里罕见的鳏夫突然意识到,这是艾波的骨血,是他们唯一的羁绊,是她送给他的礼物,是她最美妙的遗产。 他绝不允许他们抢走他。 “我会带他回罗马,亲自扶养他。” “不可能!”女人嗓音尖利地阻止,却并非出自维太里夫人和玛莲娜,反而是一直温柔和婉的西多尼亚。她双目微红,眼底却射出箭矢般坚定的情绪:“艾波的遗嘱里写明了,安多里尼由我和图里扶养,我们是他的教母。” 苍白着一张脸,她一字一顿地补充:“我不会让你这个伤害过艾波的人扶养她的孩子。绝、不。” 迈克尔无端觉得可笑、可悲。压下心里一浪一浪,如同潮水拍打崖壁的悲哀,他有礼有节地说:“我是他的父亲,忠于他的母亲,且家世优渥、工作体面。无论是哪里的法官都不会绕过我,将孩子判给你们。” 西多尼亚咬牙想要反驳,却同时被丈夫和玛莲娜阻止。她深呼一口气,而后生硬地让步、提出要求:“每周必须让我或者图里见他一面。如果你再娶,就必须将他送回来。” “没问题。”迈克尔不熟练地将喝光奶的儿子从摇篮中抱出,用先前看到的姿势轻拍婴儿背部。维太里夫人欣慰地上前,轻声教女婿如何给婴儿拍出奶嗝。 * 迈克尔带儿子回到罗马。 生与死的界限似乎极近。前一天大家还为艾波的逝世而悲伤,后一天就像看到事情的了结,投入各自眼前繁忙驳杂的生活。 他申请调去更偏僻且忙碌的部门,条件是允许他带着儿子上班。上司同意了。 曼奇尼和罗莎莉亚处理完艾波的所有遗物,没有了铺天盖地的书本,家里一下子空荡了起来。他又买了些书填满屋子。 有一天,他把儿子哄睡,没有继续睡沙发,鼓足勇气躺上艾波的床,头靠着她的枕头,只觉得后背踮到了一本硬物。掀开床褥,发现那是一本写满方块字的日记本。他花了好几个周末时间,终于弄懂第一天的内容时,一时痴呆呆地坐在书桌前。 当晚,他就做起了怪梦。一会儿梦见她像鱼一样在海浪里穿行、游曳,却突然缺氧得挣扎起来,左胸的那个枪洞溃烂、发霉、长出肉芽般的触手,将她拽如永不见天日的海底,只留下一串绝望的气泡;一会儿又梦到她变成黑发黑眼的东方女人样貌,在戈壁滩驰骋、在竹林漫步,在城市用手部机器、小信和其他他不懂的东西灵活和下属沟通……这些光怪陆离的梦没有持续很久。 他很快摆脱了这些奇奇怪怪的影响。凭什么要思念一个不爱他的女人呢?他想。 迈克尔.柯里昂每日认真工作、积极社交,日子过得极有条理,哪怕最严格的卫道士来了,也对他挑不出一丝错处。 复活节这天,安多里尼去了那不勒斯。他独自在罗马漫步,穿行在一幢又一幢教堂之间,仿佛鱼在河流的罅隙钻探。每一间都拥有笑容灿烂的天使、慈爱悲悯的圣母。夜幕降临,迈克尔心情平和地走出来,开始找地方填饱肚子,一阵风吹来,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仿佛奇怪的诅咒,内心不可遏制地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脚步不听使唤地循着气味来源奔去,渐渐地,那气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他放慢了脚步。 他站在街口,静静地望着尽头的小摊贩,成筐的柠檬、柑橘垒成灿烂的小山,在小贩不远处,脱辕的马车停在路边,橡木桶碎裂,暗红的酒液淌进石缝。 心跳再次如死灰般沉寂。 这一刻,迈克尔知道,他必须离开意大利了。 * 逃回美国的迈克尔用半年时间取得达特茅斯的学位,随后不顾父亲和桑尼的劝阻,投身华尔街。 战后华尔街正值萧索期,迈克尔成为了一名小职员,从事小额证券销售,每天早出晚归,和儿子相依为命。随着全美工业化的浪潮,华尔街的零售证券行业一路高歌猛进,他却在这时退出了。 桑蒂诺.柯里昂终于忍不住了,当着父亲的面,狠狠骂了一顿弟弟。父子三人进行了一番冗长深入的对话,迈克尔成为家族实际的掌权人、重回到华尔街。 至此之后,柯里昂家族步入前所未有的辉煌,从南至北,运送黑金、操控选举、把控地方财政……柯里昂帝国每年的利润达生产总值的十分之一。 1968年11月26日,迈克尔.柯里昂遭安多里呢.维太里枪杀于卧室。 第076章 chapter76 身体极速下坠,风声、涛声贯穿耳蜗。 艾波洛尼亚还记得十五岁胜利那天西西里的天空,没有这么蓝,棉絮般的云遮挡光线,她躺在亘古未变的荒原,却仿佛揭开有限但无垠的宇宙一角,和所有她已知的未来隔岸相望。 西西里的柠檬搭乘远洋巨轮,化作水手体内的维生素c,化作地主口袋里金光闪闪的货币,化作护林保镖肩后漆黑的双筒列木仓,化作佃农额间的汗水,化作荒崖下的一具具尸体……她杀了很多人。人是杀不尽的。她以绝对的耐心搭建了替代性的体系。 第154章 做到了吗?她不知道。 西西里的工业产品行过地中海、大西洋,甚至行走在莱茵河、多瑙河、密西西比河,大把美钞、法郎汇进资本家口袋,还是老一套规矩吗? 身体蓦地撞上一层柔韧的网,又重重弹起,痛得像是撞碎了脊椎骨。她不该哭的,但泪水已经无法抵挡地流出。 粗缆绳结成的网,绷到极致的弓弦,海风磨刀石般刮过,淹没在海浪里微不足道的呲啦一声,她再次下坠—— 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蚊虫,翅膀沾湿坠入大海。 冰冷刺骨的海水兜头而来,咸涩风浪推入口鼻。艾波洛妮亚拼命向海面游动,一次次挣扎着冒出海面。惊涛骇浪此起彼伏,她在浪涛里竭尽全力划动四肢保持平衡。 阳光刺目而冰冷,任由波涛一浪一浪蚕食她的体温和体力 ,身体逐渐变得麻木。 人们总寄希望于规律的力量,认为黑手党将在现代化的浪潮中自然消亡。但她知道,黑手党的手段在二十一世纪仍然畅通无阻。 西西里乃至整个国家需要彻底的、从头至尾的洗礼。可她能那么做吗?她敢那么做吗? 她怀疑、绝望、犹疑,生怕夺走本该属于这个国家人民的优渥生活。 泪水、海水融为一体,脸颊浸得发白,艾波最后望了眼海岸线,绵长辽阔、仿佛张开双臂拥抱她的大地之母。她放松了身体、沉入水底。 她想,美国人的那一枪到底击散了些东西,信念和勇气之类的。也许她可以写文章,替大人物工作,积攒履历,在两派势力之间游走,就像之前那样。仔细想想,似乎也不错。可她实在想要回家,回到大陆的另一头、回到时光的另一头。 风啸涛声早已远去,海面之下一片寂静。大脑缺氧,开始出现幻觉。 她看见她抵达了彼岸。高楼大厦林立,街道整洁,人们脸上洋溢着各自幸福的小苦恼。父母朋友、同门师兄师妹团聚在除夕,电视里春晚画面流淌,烟花亮彻夜幕。 光线越来越暗,肺部弥漫炸裂般的窒息,艾波闭上了眼睛。 再见,西西里。 * 1949年,航行半个世纪的奥林匹克级邮轮——维吉尼亚号即将退役。这艘当今仅存的四烟囱邮轮的最后一趟航线,自伦敦出发,经直布罗陀海峡抵达地中海,在希腊比留堪斯夫港口进行初步拆卸,而后返回大西洋,在墨西哥湾的船厂进行二次拆卸,最后返回纽约组装炸药,告别这个世界。 旭日跃出海面,含蓄点亮一道扇形的海面,海天四野仍保留破晓的晦涩。 游轮艉部的阴影里,1900兴致缺缺地看着水手们拔河似的,用力从海面拽起渔网。 这趟旅程乘客不多,冷库几乎没有储存肉类,水手们想要开荤只能自己动手。横竖是最后一趟了,船长对他们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偶尔还会派1900来旁观。 “我觉得是个大东西!少说110磅,可能是条旗鱼!”汤姆经验老道地下结论。 另一名水手说:“也许是一小群沙丁鱼!” “鲑鱼也不错!” 无论是什么品种,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大收获。脚边的网越来越多,所有人都期待起来。 终于,最后一截渔网提溜出海面、拽上艉部甲板,网兜里海水倾泻而下,瀑布般顺着船体拐角流回大海。 “我的上帝!”汤姆惊呼出声。 并非旗鱼、沙丁鱼或是任何鱼类。 “死掉的女人?真是晦气!”另一名水手踹了那尸体一脚,却在下一秒惊骇地摔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快速向后退。 只见那纵横交错的渔网卷裹的身躯抽搐几下,胸口发出几声咳嗽,而后哇地一声吐出水来。 一时之间,那些漂浮在海洋的古老传说一一涌现水手的脑海,他们战战兢兢、面面相觑,互相冲对方使眼色,谁都不敢将它踢回大海。 艾波撑开粘滞的眼皮,咸腥的海风充斥鼻尖,意识到事情不太对。 她躺在一艘巨轮的尾部,视野里半截甲板的弧线、半截深蓝的天空,一圈外国男人围着她,看起来像是凶杀案或是伦理片现场。 简直是无妄之灾。工作连轴转一星期,她刻意留出时间飞回家乡参加马拉松,结果过于高估自己的抵抗力,跑完第二天感冒咳嗽、手脚发软,从山脚的祖宅出来时,不慎踩空台阶,后脑勺磕上青石板,眼前一黑,再次睁开眼就在这里了。 来都来了,艾波暗自叹气,坐起身来,扯下身上的网,试探般摸了摸嗓子,用英语问:“这里…是……哪里?” 被海水泡得嘶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却带着意大利口音。 水手们早在她坐起来时,就紧张得齐齐后退,只有1900还站在原地,他饶有兴致地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介绍:“这里是维吉尼亚号邮轮,你又是谁?” 艾波洛尼亚。 艾波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止住,装作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看向发问的男人。他看起来四五十岁,身材瘦削,双目有神,两鬓有几丝风霜般的白。 “你不记得了?”他问。 少女迟疑地点点头。 1900打量着她,发白的皮肤、棕色的眼睛、漆黑的长发、廉价的黑色连衣裙。如果这是塞壬,显然也不是个富裕的。 “你想要回大海吗?” 少女连连摇头。 第155章 “你会唱歌吗?” 艾波自信点头,不带丝毫犹豫,然后她就看到这个外国男人双目噌地亮起,兴奋地说:“太好了,你就在船上住下吧!” “你想要她在船上住下?” 史密斯船长握着烟斗,打量着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钢琴家,昔日的小男孩如今已经快要五十岁,而他也老了,这艘船也老了。他耐心地和1900解释:“她是女人。现在船上没什么客人,不需要服务员和厨娘。我不能无缘无故收留她,要么让她付船费,要么她只能下船了。” 钢琴家挠挠头,他没有钱。 曾经养殖场般住满人的三等船舱,此刻空空荡荡,女孩披着旧毛毯坐在其中一张钢丝床的下铺,脸贴着圆圆的舷窗,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天船在阿尔及利亚补给。”1900沮丧地传达史密斯船长的意思,“十分抱歉,给了你不该有的希望。” “船费吗?”艾波转过头来,经过几小时的修整,嗓子基本恢复,只是那意大利口音仍挥之不去。她朝1900伸出手,疑惑又无助地问:“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抵债?” 白皙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条坠有珍珠的金链子。 自然是能的。 就这样,艾波留在了即将退役的维吉尼亚号。 * 丰厚的船资让艾波住进头等舱房。虽然在她看来,发黄的窗帘、起毛褪色的地毯、暗沉漫有锈斑的金饰……无处不透着老旧的时间痕迹,比八十年代的小城旅馆还土、还脏。 但至少有热水。 艾波褪下沁有盐粒的衣服,蓬勃的热水流淌过肌肤。不自觉发出灵魂喟叹,没有什么比在海里泡大半天,再洗个热水澡来得舒服了。 蒸腾的白色水汽里,她对着镜子仔细打量里面的人。 这是一位美丽的欧洲女性,二十岁不到的年纪,一米七左右的身高,丰乳肥臀、腰肢纤细。但微隆的小腹和浅淡的纹路昭示她孕育子嗣的过往,而左胸下方的那枚贯穿至背部的伤疤,更显得她的身份非同一般。结合意大利口音,以及船只所在的位置,艾波有理由相信原主是黑手党大佬的情妇,因为敌对势力倾轧或是火并意外坠海身亡,然后被她穿来了。 到时候原主的家里人找来她怎么办,继续回去给人当情妇或是小妻子?她万万不能留在欧洲。 前往美国是个好选择。现在是1949年,距离改革开放还有二十九年,她得趁这些年多赚刀拉,到时候做个买假古董的冤大头,给国家咔咔送外汇。 画面过于美好,艾波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么她能做什么呢?这年头到底什么赚钱呢?艾波一面擦拭身体,一面思考起来。 这个问题艾波思考了一个月,船只从地中海转了个圈儿,卸下一部分值钱的装饰离开希腊,穿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 “是回到大西洋。”1900指尖在琴键流连,同艾波解释,“维吉尼亚号一直往返于美国和欧洲,从不改变航线。”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知道她并非海妖,原因无它,她那五音不全的歌声只会让水手想要拼命逃离,压根儿无法蛊惑人心。但就像当初老丹尼收留他一样,他认为自己对这个失忆少女有份教育和指引的责任。 “可这次就改变了。”艾波学着钢琴家的语调说话,想要甩掉口音、丢掉身上属于原主的印记。她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眼前的琴键,哒哒哒地,像是优美舞曲里乱入活蹦乱跳的卡通人物。 “那是因为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1900回答。 艾波注意到人称代词的发音,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这是什么感觉?” “什么?” “从出生到死亡都在一艘船上。” 1900笑起来,眼角、唇角蔓延出深刻的纹路。 艾波明白了。她问起美国的事情,“邮轮会在密西西比州停靠,你觉得我应该在那儿下船吗?还是去纽约?” “这取决于你想要做什么。”1900模仿别人和他说的,开始教育艾波,“女孩总是要嫁人的。下了船,你会找到丈夫,然后住进一幢房屋,生几个孩子,快活地生活。” 艾波听了直摇头:“我不结婚。我要像船一样,自由地航行。我会去工作,做服务生、做舞女、做销售员、做保姆,总而言之,我不会靠丈夫生活。” “了不起的想法。”1900发自内心地赞扬,“那我认为你在纽约下船比较合适,那边人口密集,工作机会多。” “好的,谢谢。” * 1950年的复活节,伴随一声惊天巨响,年过半百的维吉尼亚号沉入大西洋。 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一间公寓,1900摸着疼痛的后脑勺从床上坐起来。 “欢迎来到纽约。”艾波笑眯眯地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第077章 chapter01 城市尚在?睡梦之中, 太阳一点一点地升起,逐渐照亮积木似的建筑,高高低低的楼宇像是几何素描,另一侧浸在?灰蒙的阴影里。 灰绿色的长鼻卡车驶过布鲁克林街头, 破开浅淡的晨雾, 发动?机发出马儿喷吐鼻息般的声响,惊得鸽子扑棱棱飞出建筑阴影。 卡车最终停在?克林顿街一家两开间的店前, 茶色的玻璃窗上方装着一大块店铺招牌——布德曼绿植租赁公司。 招牌设计夺人眼球, 曾一度见报。天堂鸟、散尾葵、龟背竹、蝴蝶兰等植物镶嵌在?字母间隙,浓郁葱茏, 在?凉爽的晨风中摇曳,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热情奔放的亚热带雨林, 疑惑这植物如何生长的同时, 不禁想要?进店一探究竟。 第156章 店门口,三名少年早已等候多时, 全是瘦精精的身材,脚脖子在裤管里晃荡, 眼珠灵活打转。听见卡车手刹吱呀声响起,其中一位飞快跳上卡车后车厢,利索揭开罩布,手脚麻利地把车上的货物递给同伴。 司机从驾驶座跳下来, 砰地关上车门。 卸货男孩听到声响投去一眼, 冷不丁惊呼:“艾波娜!你怎么来了?马克大叔呢?” “马克老婆昨天胃疼, 熬了一夜, 刚刚路过医院把他俩放下看病去了。”艾波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瞅瞅对面紧闭的店门,问道:“詹科橄榄油还没有复工吗?” 这几天她都在新泽西的农场忙活。七月独立日刚过, 他们终于清理完开闸泄洪般涌来的订单,把换下来的植物送回基地,休养生息或化作肥料。植物生长周期长,她现在就得提前为圣诞节准备。 “没有。”汤米回答。 这倒是奇怪。艾波心里直犯嘀咕。 强龙不压地头蛇,到一个地方要出头得拜山头、保平安,成立公司之前,艾波废了不少心思,打听到布鲁克林的由一名叫克莱门扎的意大利人掌管。她主动上门,送去一大盆罕见的蓝紫色蝴蝶兰,对方欣然笑纳,并表示十分期待她的公司产品。之后的三年,她在布鲁克林乃至纽约的生意顺顺利利,离不开这位克莱门扎先生的支持。 可上周,这位时常面带微笑的胖老头骤然离世,艾波当时便生出不妙的预感——布鲁克林地下势力可能迎来大洗牌。 生意蒸蒸日上,她不希望这个档口出现任何意外。 艾波盯着橄榄油店的招牌瞧了片刻,借着晨光,褪色木板上艳红油漆斑驳起皮,橄榄油字样几乎难以辨认。 也许晚上应该去教会组织的爱尔兰舞会和意大利舞会,打听打听消息? 艾波很快放下了这一节思绪,将注意力投放到一盆盆娇艳的蝴蝶兰,葱茏的袖珍椰,条纹各异的竹芋、秋海棠……它们全部经由平板小车送至店后方的仓库。她盘点了库房内的所有植物,确认状态良好后,才坐进办公桌,翻看起这几日的营业情况。 “艾波娜,我们准备去买份热狗,你要吗?” “好呀,”艾波从账册里抬起头,“我要培根奶酪口味。” 吃完热狗,墙面的圆钟正好指到六点半,艾波擦擦嘴,站来伸了个懒腰:“汤米,你和我一起去送货。” 又和另外两名男孩交代:“等下艾米和玛丽来上班,记得让她们看看桌上的笔记本,圈了最近存货较多、状态喜人的绿植品种,后续优先推销这些品种。” “好。”爱尔兰裔男孩们腼腆寡言,只说了这一句就又挤到收音机前听棒球比赛的转播回放。 卡车重新驶入马路,天光大亮,太阳逐渐从建筑后方升起,光线热烈落在车台,艾波拿了副墨镜镜递给男孩,自己则直视金光灿烂、建筑林立的纽约城。 今天的工作很简单,检查并更换巴托奇商场的绿植。两人在九点商场开门之前做完所有工作,艾波又和商场经理闲谈几句,聊到下半年商场的计划。 “还是和去年一样,艾波娜。你的生意是全纽约乃至全国独一份的。”妆容得体的女郎冲她眨眨眼,“我的老板找不到其它公司。” “感谢抬爱。”艾波会意一笑。 返回布鲁克林的路上,远远地,艾波瞧见店门口的玻璃窗前站着几个陌生面孔,黑风衣、黑圆帽,当下内心一凛,被客户肯定的好心情瞬间消散。 “是意大利佬。”汤米也认出了对方,他忐忑地看了艾波一眼,嗓音透出紧绷,“不是克莱门扎先生的人。” 再不愿意,卡车还是得倒进巷子停好。 租摆店拐角也有一扇玻璃窗,艾波下车后朝里面瞥去,会客区的长沙发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高大,体格粗壮,气质倒是和蔼,带着一股子美国人的憨傻气。 黑手党小头目的旁边,一道矮书架之隔1900已经在了。他坐在落地窗、被丛林般绿植环绕的胡桃木三角钢琴前,十指翩飞,流淌出似风似水的旋律。他每天上午固定来店里弹奏,下午流连于纽约各大唱片乐器店,晚间则去一些公益性质的场所演奏,例如教会举办的交友舞会。行程固定得像航行的邮轮。 艾波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与动人音乐一道从门缝流出的还有意大利人的问候。 “布德曼小姐,您好。” 不请自来的客人起身迎接,自我介绍道:“我是约翰.罗萨托。” 是皇后区的黑手党。艾波虚握住对方伸来的手,对这人的来意基本有数。 她露出一个作为生意人来说过于单纯、作为女人来说恰好的笑,像是不懂对方身份,但又努力遮掩、不想露怯的笑容。 曼妙的钢琴声渐熄,1900按下最后一颗音符,从琴凳旁站起身。店内没有其他客人,艾波使了个眼色,近六十岁的钢琴家孩子气般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地带着年轻人们去后面的库房。 意大利人见此,却没有让贴身保镖退到店外待命。 艾波看在眼里,对情况有了新判断。她拉过一条靠背椅坐下,又顺手从侧边柜底部翻出一根哈瓦那雪茄递给对方。 第157章 罗萨托摆手拒绝,开门见山道:“唐.克莱门扎阁下上个?星期去世?,” 艾波赶紧低声说:“愿他安息。” 被打断的罗萨托不得不也低声跟一句“愿他安息。” 而后他继续说:“临走之前,克莱门扎将我们叫到病床前,把布鲁克林的三块地盘划给了我们三兄弟。” 可她在?教会那边听到的消息是胖老?头死?于心脏病,他老?婆起床摸到凉透的丈夫,尖叫差点掀破屋顶、把警察引来?了。 艾波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柔顺地表示没有?事先登门拜访是她的失礼。 罗萨托嘴角抑制不住得意:“我们兄弟打算在?这附近开办一家小赌场。” “那可太好了。”艾波语气轻快,“您需要?什么样?子的绿植,我一定给您送到。” “不不不,布德曼小姐,您误会我的意思了。”他说,“我没有?打算要?白占你的便宜,事实上,我想要?和你做个?大买卖。” 罗萨托说他有?稳定的货源、扎实的关?系,只是缺一些不容易引起怀疑的递送人员。 玛德。艾波在?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却和风细雨,蹙起眉头问:“我不是很明白。” 她的长相极美,五官娇媚大气,哪怕素面朝天、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衬衫裙,也如电影明星一般,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魅力。 约翰.罗萨托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时常打骂蠢笨的手下,此刻却耐着性子细细解释:“我需要?人将白粉送到买家手里,而布德曼小姐,您公司养护花木、日常浇水的员工就是最好人选。从华尔街办公室到长岛别墅,您的生意遍布纽约,您的员工四处穿梭,警察和楼内的保安不会盘问他们。” 艾波没有?对他的恭维做出反应,只问道:“那我的人能分到多少钱?如果被抓住,你能保证把他们捞出来?吗?” “我可以给你一成的分红,还能给你引荐拉斯维加斯的生意。至于第?二个?问题,”罗萨托咧嘴一笑,“我的老?板海门.罗斯拥有?很多权势滔天的朋友,你手下那些爱尔兰老?头最多在?里面住个?两三年?就能出来?了。” 艾波垂眸,手指摩挲铺展在?膝盖的裙子,故意咬了下唇,不敢看对方,犹豫地说道:“能让我考虑一下吗?罗萨托先生。” 真是该死?的漂亮。罗萨托读出动?作背后的诱惑之意,舔了舔牙,打定主意等他们彻底搞定白粉生意就要?把这个?爱尔兰女人弄到手。 他用意大利男人与生俱来?的油腔滑调说道:“没有?问题,我的小姐。” 送走罗萨托及其小弟,艾波回到店内,一屁股坐进她的办公椅,泡了杯红茶,小口小口地啜饮。 仓库门并不隔音,男孩和女孩们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走到办公桌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在?场唯一的中年?人1900老?神在?在?地坐回琴凳。 窗外的阳光透过高大天堂鸟叶片,在?三角钢琴和琴键投下深浅不一的浓荫,他弹奏起巴赫和古诺合作的圣母颂,舒缓的音符像是绸缎,又像是柔和的风涤荡心灵。 波士顿蕨、散尾葵的细散叶片随着音符起伏,如同伴奏,如同赞歌。 在?这轻柔的氛围里,艾波心平气和地说:“你们正常工作。别信那意大利佬的鬼话,如果这门生意真的板上钉钉,他就不会这么客气地上门了。他的地盘不稳,供货商一定也还在?观望。” 艾米是个?暗红色头发的姑娘,她快速问:“需要?我筛选客户名单吗?” 供货商极有?可能是他们的客户。艾波投去赞赏一眼,但?摇头道:“先别打草惊蛇。罗萨托知?道我们要?去西面拓展业务。” “有?叛徒?”汤米皱眉。 艾波摇摇头:“不一定。去西面的事不算难查,从土地租赁文书或是苗木物流记录里都可以猜出。克莱门扎先生曾说他会把布鲁克林交给潘唐吉利先生打理。罗萨托兄弟不一定是最后赢家。一切以工作为主,我们只需要?观望即可,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知?道吗?” 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这年?头枪又不难搞,难保他们不会自作聪明做些小动?作。艾波锐利的目光扫过男孩,他们一一低下头,承诺不会横生枝节。 话虽如此,当?晚,红霞满天时分,艾波找了个?电话亭,第?一次拨通克莱门扎留下的、长岛的电话号码,在?一阵嘟嘟声后,一个?男人接起了电话,“你好。” 艾波听出这是克莱门扎手下奇契的声音,但?没有?点出对方身份,礼貌说明来?意:“您好,我是艾波娜.布德曼,店开在?你们的橄榄油公司对面,想要?找潘唐吉利先生。” 对面愣了一下,“你找他有?什么事?” 艾波只说了句“罗萨托兄弟今天来?找我谈话了。”对方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朝房间的另一头说了一串意大利语。 大脑就像自带翻译器般,精准识别西西里方言版意大利语,一字一句传达到耳朵里——“罗萨托那几个?小瘪三找上那个?爱尔兰娘们儿了,弗兰克,你赶快来?!” “真是群罗斯养的小阿飞,迈克尔,你先等等,”另一个?被雪茄熏坏嗓子的声音骂骂咧咧接近话筒,接起电话,“你好,” 随即,这位布鲁克林新上任的龙头老?大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西西里话,对面的人听不懂,他生硬地转为英语,信誓旦旦地保证:“布德曼小姐你好,罗萨托那小子的鬼话你可别信,你们街区在?我潘唐吉利的管辖之下,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他们逐出布鲁克林。” 第158章 艾波一个?劲儿地道谢,“那可太好了,等您的橄榄油公司重新开业,我一定登门拜访。” 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艾波心冷得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 潘唐吉利年?纪不轻,这些年?一直没有?出头也是有?道理的。脑子一根筋,鲁莽自大,竟然都没有?问她和敌人谈话内容的意思,知?己知?彼的道理都不懂,显然不是高级头目。她不认为他能敌得过罗萨托兄弟,从今天的交锋来?看,约翰.罗萨托除了有?些好色,其余没什么大毛病,谨慎且懂得伪装,比潘唐吉利靠谱多了。 夏季的天总是暗得很晚,艾波沿着马路向前走,望着迟迟未沉入地平线的红日,自言自语道:“找警察是没有?用的,保不齐还会被报复。罗萨托的靠山是海门.罗斯,要?想拒绝他的生意,就得找克莱门扎的后台。胖老?头儿这么多年?都没动?过做白粉生意的心思,可见他的上级也是这个?想法。”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谁是克莱门扎的上级。 * 红日照耀的城市另一头,原柯里昂老?宅的书房,窗帘、大门紧闭,红霞与孙女欢欣的玩耍声一道被阻挡在?屋外,房间暗得像午夜。 潘唐吉利放下电话,坐回沙发,冲尊贵的客人大倒苦水:“迈克尔,现在?布鲁克林的形势并不好,罗萨托已经开始接触我们的街坊四邻了。这些人都是你父亲的支持者、是我们管理街区的基石。求你帮我和桑尼带句话,让他派些人、送些武器回来?,我要?和罗萨托决战。” “不可能。”对面那道声音也低沉得像深夜游荡徘徊的幽魂,他慢条斯理地解释,“桑尼在?和罗斯做大买卖,这事儿爸爸也知?道,暂时不能和他撕破脸。纽约的事只能靠你自己。” 粗大修长的手垂出沙发,手指夹着烟,一线白雾缥缈而上,隐隐绰绰,如宗教警示油画里随风而逝的可怜灵魂。 “你也不能帮我吗?”潘唐吉利知?道眼前这位柯里昂家的幺子深藏不露,前几年?在?华尔街赚了不少钱,又与西西里有?深厚联系,实际能量比他哥哥还要?大。 落地灯的光线短促,男人微垂眼眸,沉稳到没有?一丝情绪:“弗兰克,我早就辞了纽约的工作,在?内华达州政府做小职员,没什么办法帮你。这次来?纽约不过是为了给儿子买些漫画书带回去。不过——” 他嘬了一口烟,吁出大团雾似的烟圈。 “桑尼的大女儿弗兰切斯卡要?订婚了,”男人夹着烟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份米白烫金的请柬,放到两人之间的桌面,“你可以去试试。” 潘唐吉利双目一亮。 烟灰不经意洒落,粗粝的手指的主人不甚在?意地掸了掸灰。 * 三天后,约翰.罗萨托再次上门。 正值午后,骤然下起急雨,道路夹在?积满污水的沟渠之间,天地混沌一片,倒显得艾波的店内绿植蓊郁、音乐悠扬,如同置身天堂般的光景。 艾波亲自给客人倒了一杯西西里产的红酒,又交代玛丽给保镖们送去热茶。 一通家庭妇女般热络的忙碌后,她捧着茶杯坐到罗萨托对面,低头期期艾艾地说:“亲爱的罗萨托先生,我的员工都是爱尔兰老?头,年?轻时候路桥修路,只知?道卖傻力气,现在?五六十岁了脑子更是不清楚,让他们做做浇水之类的小活可以,送白粉之类的大事……唉,我真怕他们送错了地方,给您添麻烦。” 热茶蒸腾的雾气一路而上,氤氲在?女人纤长浓密的睫羽,仿佛闪着水光。 罗萨托脸上属于美国?人的乐天气质不知?何时退去,脸色发黑。 女人像是被他的脸色吓到,又拿出一盘饼干,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软弱地说:“我对您的生意没有?意见,希望您生意兴隆,但?对不起,我只是个?女人,实在?不敢承担这个?风险。” 从鼻腔喷出一股气,罗萨托拿起杯子把酒喝了个?干净,想要?撂几句狠话,目光触及女人柔美的面孔,到底不忍心说出口,只面无表情地离开。 这次会面艾波没有?遣散员工,公司的肱骨都在?现场。送走黑手党小头目,所有?人眉头紧缩。 艾波坐到刚刚客人的位置,往后一靠,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几天查到的资料。桑蒂诺.柯里昂是全美主要?的农用器械生产商,拥有?自己的工厂,位于东北部的老?工业区底特律、匹兹堡。去年?,他高调入驻拉斯维加斯,买下了最大的那家赌场。但?这是明面上的身份,背地里他是克莱门扎的老?东家,家族一度把控整个?纽约地下世?界,七年?前为开办农机厂筹资,贱卖大量股票财产退出纽约,给了其他黑手党喘息的机会。 “要?动?手做掉他吗?”汤米忍不住问,得到其他几位男孩的响应。 他们公司人虽然不多,但?扎根爱尔兰老?乡会,为那些靠教会救济过活的老?人提供工作,在?纽约底层爱尔兰人里算得上一呼百应。真要?拼一下,有?一击之力。 艾波抬手,制止他们的想法,冷静分析:“同时干掉三兄弟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他们死?了,反而会激怒背后的人,然后派更狠的人来?处理我们。” “那怎么办?”艾米焦急地问,“罗萨托绝不会善罢甘休。” 玻璃窗外,雨潮不知?不觉消退,丝丝缕缕的光线自云层缝隙倾斜,澄澈明净。 第159章 艾波无声地笑了一下,指指从方才客人来?时便一直闭目弹琴、浑然未受影响的演奏家,“不用担心,有?1900。” 作为纽约最富盛名的钢琴大师,不少上东区的富人和音乐学院的教授特地跑来?布鲁克林、混进教会舞会,只为听他弹奏。因而当?1900提出想要?尝试成为典礼演奏家、感受婚庆的氛围时,没有?人怀疑这位赤诚的演奏家的心意,请柬如雪片飞来?,其中就有?柯里昂家族合作的乐队。 “下周二,我和1900要?飞去内华达,”艾波的目光不露声色地在?所有?人的脸上滑过,“纽约的生意,就暂时交给各位了。” * 1957年?8月的第?三个?星期六,内华达州,太浩湖畔,弗兰切斯卡.柯里昂和加迪纳.肖举行?隆重的订婚仪式。 鉴于新郎家世?显赫,家族早在?一百多年?前抵达美国?,在?北方圈地开厂,他本人极受父母宠爱、是家族汽车公司的大股东。柯里昂家族不敢托大承办婚礼,而是以老?教父一贯谦卑的态度提出希望举办一场宴会,邀请意大利的亲戚朋友。男方欣然应允。 说是订婚宴,场面盛大得与婚宴相比也不遑多让。 停车场里停了上百辆轿车,近千名客人坐在?湖岸草的圆桌,玫瑰花点缀雪白桌布,白礼服的侍者不断在?桌子之间穿梭,时刻为客人添酒递点心。 草坪宴会的尽头,隔着一条窄深的河,维多.柯里昂坐在?院子里。他头发雪白、皮肤松弛,像一颗萎缩长毛的烂橘子,只有?一双藏在?眉弓之下的眼睛,偶尔闪过几丝精明诡诈的光。 桑蒂诺还是学不会低调。老?教父整个?人靠在?圈椅里,冷酷地望着河那一侧传来?的欢声笑语。 “迈克尔,”维多.柯里昂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小儿子,“小托尼怎么样??还是不会说英语吗?” “他只是不愿意说。”迈克尔扯了扯嘴角,“图里对他的影响很大,今年?圣诞节我不会送他回西西里了。” 老?柯里昂嘴角眼尾扩散出深深的笑纹,笑着摇头:“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和你太像了。”一样?倔强地违逆父亲。 迈克尔明白父亲的言下之意,低声说:“我倒希望像他母亲一些。” 声音低得像是清晨的雾气,阳光一照,倏忽消失。 家人并不知?晓艾波洛妮亚的具体?死?因,西西里讳莫如深,柯里昂夫人心疼小儿子,不允许其他人打探。老?教父有?一些猜测,但?他有?更深层次的考量,也未多问。 “你上周去纽约了?”他问。 “给托尼买几本漫画书。”迈克尔回答。 六年?前返回纽约,布兰德利并不知?道情况,送来?漫画书作为新婚礼物,迈克尔一问才知?两人在?罗马有?一面之缘,当?时她特意询问美国?的漫画公司,被细心的记者记住……迈克尔没有?拆封翻看那些漫画,但?每次搬家都带着,直到被三岁的安托里尼发现。 “彼得走得太突然了,他手下的弗兰克压不住罗萨托兄弟,是不是求你帮忙了?”老?教父不动?声色地打量儿子。 迈克尔下颌微点,看了眼父亲说:“这是桑尼和罗斯的事情,我不便插手。” 老?头子直摇头:“你才是真正的唐,家里所有?的事你都应该了解、处理。迈克尔,我知?道你对进入古巴有?意见,想要?扎根美国?,可是没有?钱,我们怎么去收买国?会那些议员呢?” 湖面波光深浅不一地交织在?新一任唐的面庞,映照得他像是大理石雕像般冷漠坚硬。 老?头子语重心长道:“我老?了,指不定明天就和彼得一样?走了。弗雷多堕落成女人脚边的哈巴狗,别给他要?紧的生意。至于桑蒂诺,你得和汤姆一起控制住他,赛马总是想挣脱缰绳,要?牢牢拉紧。西西里从未出现过隐藏在?背后的唐,这是一条新路子,你、你们得慢慢摸索。现在?,唐.柯里昂,去船坞吧。” 在?父亲善意的调侃中,迈克尔拎起外套站起来?,一面进入室内,一面将慢慢将西服外套穿好。 西西里出现过隐藏在?背后的唐,迈克尔想。他亲眼见证过。 他神情漠然得如同一尊真正的塑像,沿途保镖看着他缓缓踱过,不自觉低下头。他们对他有?莫名的敬畏,私底下认为他比桑尼更可怕。 挥手制止保镖开门的动?作,迈克尔握上金属门把手,轻轻一按,向内推开。 汤姆正和桑尼膝盖抵着膝盖小声谈话,看到弟弟出现在?门后,立刻摁灭香烟站起来?:“迈基,你总算来?了。” 卷发的意大利男人拧了拧领结,用力锤了下弟弟结实的大臂,“那我们开始吧。第?一位是谁来?着?” * 艾波和1900先飞到内华达的东南角,在?拉斯维加斯住了三天,视察她们筹建中的绿植地基,而后买了辆二手福特,沿着395号公路前往内华达的首府,和婚宴乐队汇合,次日由?柯里昂家司机统一接送至太浩湖畔的宴会场所。 赌城到卡森城的自驾游实在?快乐,国?王峡谷的壮美岩石、蛮荒的戈壁,优胜美地望不到头的森林、点缀其间的瀑布、幽深的峡谷、高耸的花岗岩山峰……沿途风景美得不可思议。 1900带着口琴,灵感多得让任何一位专业作曲家嫉妒,每到一处便有?数支旋律诞生在?这世?间。 第160章 小小的福特汽车,行?驶在?蜿蜒的公路车窗大敞,婉转飘扬的口琴伴着风声一路向北。 大自然蕴涵的生命之力充盈内心,以至于周六到柯里昂家宴会、她要?工作了,却迟迟找不到状态,只想在?太浩湖边发呆赏景。 演奏乐台位于湖水与陆地相交之处,今日阳光正好,微风鼓动?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时不时地,几尾鱼跃出水面,流光溢彩。湖对面,山峦隐藏秀美天光。 艾波抱腿坐在?乐队后方的阴影里,聆听彩排、奏乐。 坐累了,她长叹一口气,趁着两首曲子的间隙和监护人请假:“我去逛逛。” “别走太远。”1900知?道她要?去找桑帝诺.柯里昂,只叮嘱道,“小心一些。” “收到!”艾波怪模怪样?地行?了个?海军礼。 可惜,事情并不按照她的意志发展。她去得太晚,找柯里昂先生办事的人实在?太多,她完全排不上队。 按照她在?纽约打听到的消息,西西里父亲在?嫁女儿的日子无法拒绝别人提出的任何要?求的。今天虽然只是订婚宴,但?从规模上来?看,意义和结婚一样?。 大家都想得她一样?。 艾波拢了拢头发,闲逛似的绕别墅转了一圈,四处荷枪实弹、安保巡视,就连屋顶又有?人坐着、从高处俯视监管,安保之严密,她无法随意混进去。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回到湖畔别墅北面的船坞,第?三次向门口挺立的保镖提问:“柯里昂先生忙完了吗?” 保镖看着眼前的女人,紫色的挂脖短裙、凌乱的及耳短发,和一张柔媚又娇俏的脸,让人怀疑她是桑尼新勾搭上的姘头。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她小巧的膝盖和白花花的大腿飘过,微微摇了下头。 “那前面还有?几个?人呢?”艾波刻意眨巴着眼问。 这次保镖目不斜视,再也没有?给她信息了。 这哪是黑手党头目啊,简直是三甲医院的热门专家号。 没办法的艾波只能就近找张无人的桌子坐下,时刻盯紧里面出来?的人,打算趁下一个?人出来?的间隙钻进去。仿佛演唱会妄图逃票的穷鬼,想想那场景就有?些丢人。 这是一处背湖的位置,和船坞的出入口只隔着一道木篱笆和几棵碧绿的槭树。它离厨房出餐口很近,能听到后厨忙碌的声音,可能这就是没人坐的原因。 艾波坐下没多久,就看到一个?小男孩从厨房里走出来?,嘴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花栗鼠,镇定地拉开靠背椅爬上去坐好。 厨师长的怒火紧随他的脚步飘出——“该死?的!怎么少了三个?纸杯蛋糕?!” 一时之间,后厨噤若寒蝉。 “算了算了,赶紧送出去,先送到未婚夫妻那一桌。” 艾波看看小男孩,小男孩也看看她。 沉默了半晌,见他完全咽下了食物,艾波问:“好吃吗?” 小男孩嘴巴紧闭,摇摇头。 “是太甜了吗?”艾波问道,“我一直都觉得这里的蛋糕太甜了。以前以为是人种的关?系,可现在?我……还是吃不消吃。” 小男孩继续摇头。 “那是不够甜?”如果真是这个?原因,倒让她想要?试试了。 小男孩持续摇头。 “嘿!小子!不许耍我玩!”艾波恶狠狠挥拳头。 小男孩依然摇头。 我天。她这是遇到了什么练闭口禅的小孩哥了吗?这倒是把艾波的胜负欲莫名其妙给激发出来?了,她像是逗别人家小孩玩怪阿姨一样?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艾波娜.布德曼,我是纽约人,你是哪里人?” 小男孩盯着她看了片刻,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艾波凑近,“再说一遍。” 这一回艾波终于听清了,是一句意大利语,带着浓重西西里口音:“她可真烦。” 得。艾波不说话了,但?似乎现在?住嘴更奇怪,她的人设不该听懂意大利语。 于是她只能继续喋喋不休道:“你是主人家的意大利亲戚吗?你是不是不会说英语啊?那你的父母呢?他们是不是中午忙着社交把你给忘了?不过柯里昂家治安不错,你横竖不会遇到危险。最多就是被我这个?奇怪大人唠叨哈哈哈” 小孩睁着一双棕色的大眼睛看她,在?阳光下隐隐泛着紫色的光泽。艾波忍不住伸手想要?摸摸他的头,被灵活地躲开。 等待的时候格外无聊,小孩哥还这么高冷,艾波从花坛里捡了几块小石头放在?桌面,挑出其中一颗,抛向空中,接住抛出石子的同时快速从桌面握住一颗石子,第?二次再次抛起一颗石子,又迅速出手在?桌面抓住两颗石头的同一时刻接住抛出的石子。 小男孩起先并不在?意,等到艾波接到六颗石子时,他的眼睛已经完全亮起,炯炯地望着她。 艾波心下得意。想当?初武馆里那么多小豆丁,都抢着跟在?她身后叫大师姐。她骗小孩还是很有?一手。 玩游戏不能分心,在?抓第?七颗石头时碰到了桌面的其余石子。艾波失望地说:“我失败啦。” “你要?玩吗?”她把手头递给他,做了个?玩的动?作。 男孩看懂了,点点头。 但?桌子太高,艾波索性将所有?石头放到地面,两人蹲着玩。 第161章 小男孩反应很迅速,一开始玩还不得要?领,艾波示范一次后,他迅速抓住关?键,开始连赢,最多的时候一次抓住五枚石子。反倒是艾波,因为角度关?系,频频失误,再也没有?出现抓住六颗石头的光辉战绩。 玩得过于投入,艾波猛地回过神看了眼手表,时间竟不知?不觉过去了半小时,她下意识抬头看向船坞入口,却发现原本紧闭着的、由?保镖把守着的船坞大门前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灰西装、白衬衫、黑领带,打眼看是贵气至极、难以打理的面料,就像他这个?人,皮肤苍白、嘴唇无血色、眼下淤有?青黑,哪怕站在?明媚的阳光里,也显得幽沉,像是从地狱深处走出来?的活死?人。 更别提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寂灭的黑洞、仿佛耀目的启明星,冷冷沉沉,明明暗暗,漆黑之中透着冷鸷的狂热。 她微微一怔,只觉得莫名其妙。 “那是你家长吗?”艾波问。 小男孩这才注意到男人,立刻松开手里的小石砾站起来?,小手不安地背在?身后,绕过木篱向父亲跑去。 石头咕噜噜地滚落脚边,艾波于心不忍,毕竟半小时的游戏搭子,他挨打她也有?一丢丢责任。 恰逢两曲间歇,热闹的旋律不知?不觉停下,后厨也一片安静,槭树鸟爪似的细碎树叶在?湖面吹来?的凉风中轻轻摇摆,窸窸窣窣的。 她跟在?小男孩的身后,走到一瞬不瞬紧盯着她的男人面前,不好意思地笑道:“亲爱的先生,他是个?好孩子,十分有?礼貌。我等柯里昂先生接见的过程太无聊,感觉和您孩子投缘,便和他玩了一会儿。” “投缘……?”男人仿佛机器人般重复。 艾波误以为对方咬文嚼字,特别是那双眼睛里翻腾的情绪,恶狠狠的,搞得她是十恶不赦的人贩子。她连连道歉:“不是投缘不是投缘,只是当?时没有?其他人我才和他说话的,您别误会,我无意诱拐他。” 男人依旧沉默地望着她,颊侧皮肤不易察觉地突起昭示紧咬的牙关?,他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甚至在?她的注视下开始颤抖起来?。 艾波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命令保镖把她赶出宴会现场,正在?拔腿跑路和九十度鞠躬道歉之间犹豫,就听到保镖说:“布德曼小姐,到您了。” 这一声不啻于天籁。艾波赶忙绕过男人,向室内走去。 第078章 chapter02 从灿烂和煦的室外进入船坞, 艾波眼前陡然一暗,花了几秒才适应昏暗光线。 名为船坞,却没有任何锤子、铁钳之类的修船工具,反倒装修奢华, 弧形乌木吧台、暗金雕花墙面、名酒雪茄陈列……称做游艇俱乐部更为合适。 浓稠的?黑暗弥漫整个空间, 只有少量的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钻入,与壁灯一起, 铺展出昏黄的?光。 然后艾波见到了宴会?的?主人、大名鼎鼎的桑蒂诺.柯里昂。 他和约翰.罗萨托年纪相仿, 明显的?意大?利裔长相特征——浓眉大?眼,嘴唇厚实, 一头浓密的?卷发。身高?也类似,骨架很大?, 胳膊肌肉鼓鼓囊囊, 艾波毫不怀疑他挥舞拳头,能轻易打晕甚至打死一个人。但和罗萨托不同?的?是, 他有个红酒桶般的?肚皮,被衬衫紧紧包裹, 看起来像个疏于运动的?懒汉。 下一秒,艾波就知道这身材产生的?原因了——桑蒂诺.柯里昂是个瘸子。 “布德曼小姐,是吗?汤姆?”西装革履的?主人家撑着拐杖站在真皮矮沙发旁,询问一旁的?金棕色头发的?男人。 艾波便?知道这人是汤姆.黑根, 柯里昂家的?养子, 并不和爱尔兰人来往的?爱尔兰人。 桑蒂诺对她指了指自己左前方的?座位, “请坐。” “日安, 柯里昂先生。”艾波含蓄地?笑道, 捂着裙子落座,原本?距膝盖一掌高?的?裙摆, 因坐下的?动作而愈加短促,几乎露出小半条大?腿。 汤姆下意识看了桑尼一眼,果然在对方眼里看到一闪而逝的?狎邪,本?想轻咳一声提醒对方,却冷不丁地?瞟见出去?抽烟透气、不知何时回来的?迈克尔——静默地?站在法式双开?门后的?角落里,眼神冷厉而寒瑟,紧紧盯着自己的?兄长,仿佛那不是朝夕相处的?哥哥,而是一个觊觎他东西的?恶人。 察觉到汤姆的?目光,迈克尔迅速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翻腾的?情绪。藏落于黑暗的?手,拇指用力按指关节。 艾波只看到这起眼神官司的?开?头,对男主人的?眼神早有预料,脸上的?笑容不变,她开?口道:“恕我冒昧,在令千金大?喜的?日子登门打扰您。” “我从纽约的?老意大?利人口中?听到您的?名号,他们说您是优秀勇敢的?年轻人,慷慨大?方且顾念旧情,像您父亲一样,愿意帮衬乡里乡亲。这些年来,您虽然离开?了纽约,但仍向所有求助者?伸出援手,给他们家庭救济和适当的?职位,他们一直感?念您的?情,就连我一个爱尔兰人都知道您的?美名。” 汤姆眉毛扬了起来,他还?没见过如此能说会?道的?爱尔兰女人,倒像是西西里人,说话花里胡哨的?。 桑蒂诺早已呵呵笑起来,他身子往后靠,将受伤的?那条腿搁在柔软的?沙发上,大?大?咧咧地?问道:“所以,布德曼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第162章 艾波刻意停顿了片刻,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急切,刚要说话,却听到黑根说:“布德曼小姐在纽约遇到了一些麻烦,是罗萨托兄弟想要你入股他们的?生意,是吗?” “汤姆.黑根,抱歉没有自我介绍,”发际线极为靠后的?男人冲艾波伸出手,“柯里昂家族的?律师。” 这人远比桑蒂诺.柯里昂难对付。艾波微笑,眼底闪过暗芒。 两人的?手隔着沙发过道,虚虚一握。 松开?后,艾波蹙起眉头,顺着对方的?话说道:“是的?,黑根先生,我在布鲁克林区开?了一间小公司,之前一直在克莱门扎阁下的?管辖范围内,本?分做生意。可上周,约翰.罗萨托突然上门,说那一区归他管了。我当晚便?打电话到克莱门扎阁下的?宅邸,不过——” “他的?继任者?潘唐吉利阁下安慰我不用担心,他很快就能处理掉罗萨托兄弟。”艾波笑起来,眉眼弯弯,浓郁的?长相看起来又魅又甜,“我来找柯里昂先生是想和您介绍一下我的?租摆公司。” 黑根这下知晓这女人的?厉害之处了。她并非低声下四来求帮忙,而是来找他们合作。如果桑尼答应了她在拉斯维加斯的?生意,那纽约的?生意自然也要帮衬一二了。 鬼使神差地?,黑根又看向角落里的?迈克尔。灰色的?高?档西装淹没在黑暗,仿佛幽森的?魂灵,但他那双自西西里回来后便?始终无神的?、死寂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焚尽一切的?光芒,熠熠的?生命力和蓬勃的?欲望充斥在他苍白瘦削的?面庞。黑根张了张嘴,咽下脱口而出拒绝的?话。 “租摆?”桑蒂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艾波仔细讲述她的?小生意,又说:“酒店的?陈设就像衣裳一样,女人再美,每天都穿同?一件也会?腻味。”她眨眨眼,犹豫一瞬,到底没有做出更过火的?动作。 桑蒂诺明白过来了,耸耸肩:“听着,布德曼小姐,我只是个生意人,今天也无法拒绝你的?请求。”他装似无意般看向暗处,见迈克尔冲他微微颔首,便?接着说:“周一你直接去?桃源酒店找尼诺.梅森,他能给你一份合同?。” 出了船坞,艾波还?是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顺利。没有意大?利佬的?咸猪手,没有贪婪地?分一杯羹,没有苛刻的?条件……他们竟就这样同?意了,桑迪诺.柯里昂甚至现场给她写了一封介绍信,并给酒店打了一通电话。 这让她有种拔剑四顾、挥剑落空的?茫然感?。她下意识地?想要再回去?确认一下,顺便?再和那位汤姆.黑根攀攀交情。与其寄希望于天上掉馅饼的?西西里婚礼习俗,不如来点实际的?,和柯里昂家的?律师搞好关系。退一万步说,日后她公司遇到麻烦,找他总比找黑心的?工会?律师划算。 不知不觉,艾波已经?走到宴会?的?主会?场,四周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她像个怀疑医嘱的?病人,打算试试重?新排号。 正是这一回头,让她看到了极为古怪的?一幕。 视线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约莫五十米开?外,那位小男孩的?父亲正仔细挨个嗅闻保镖们的?外套,又让他们相互嗅闻,几人讨论几句,然后他指指其中?一位,脱下了自己高?档的?双贡绉缎西服,转而套上廉价的?黑色羊毛西装。 艾波赶紧趁对方没有发觉时回头,感?觉自己像撞破某种奇怪癖好的?路人。 “布德曼小姐。” 艾波刚问侍者?要了一杯香槟,打算喝杯酒压压惊,便?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位小男孩的?父亲。 眼神和刚才一样,恶狠狠地?,仿佛要吃了她一般。艾波有理由怀疑对方是来封口的?。 “我叫迈克尔.柯里昂。”男人跑到她面前,不知是否错觉,他的?声音竟有些发颤。 听到他的?名字,艾波恍然大?悟,这人原来是柯里昂家的?小儿子,当过兵、和亲爹闹翻、曾在华尔街工作过。 “你好,”艾波冲他笑了一下,仅出于礼貌,“柯里昂先生。” “请叫我迈克尔。”男人快速补充,“这里有太?多柯里昂,我怕你一喊,他们全过来了。” 怪幽默的?。艾波又认真打量他一眼,黑西装、白衬衫、黑领带,好像确实没有方才那么严肃了。她点头说:“好的?,迈克尔先生。再次为我刚刚的?失礼道歉,您的?儿子真的?非常优秀。” 男人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扯了扯嘴角,说道:“布德曼小姐,您无须道歉,事实上,他之前一半的?时间生活在西西里,环境闭塞,将他养得过于内向。他愿意和您一起玩耍,已经?很让我惊讶了。” 艾波随便?找了张空位置坐下,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杯香槟,将高?脚杯放到路过侍者?的?托盘里。基本?完成了此行目标,她有些倦怠,眼神望着不远处的?太?浩湖,浮光跃金般的?水面,秃鹰低空盘旋,宽阔的?羽翼掠过,似乎在巡视领地?又似乎在捕猎鱼类。 欣赏了一会?儿湖光山色,她才像想起忽略了聊天对象般,向一直凝视她的?男人道歉道:“抱歉,迈克尔,我走神儿了。您孩子叫什么名字?” 迈克尔当然看出她并不走心,单纯在敷衍。她对他说的?每一个字,哪怕是意兴阑珊地?叫他的?名字,那种美妙的?、睽违已久的?战栗便?山呼海啸般流遍全身。他恨不得立刻跪在她的?脚边亲吻她。 第163章 只是前次的?失败经?历过于刻骨铭心,迈克尔不敢袒露心迹,生怕再被她毫不留情地?扔开?。他忍着亲吻她裸露的?锁骨、秀致的?指尖、圆润的?肩膀以及因涂抹口红而显得格外诱人妩媚的?唇瓣的?冲动,轻声回答:“他叫安多里尼.柯里昂。” “嗯哼。”艾波伸头张望宴会?尽头的?乐台,坐的?这个位置在整个会?场的?前端,离表演的?地?方有五六张桌子的?距离。她瞧见1900吃完点心,将红酒杯递给侍者?,坐到了钢琴前。 “是这样的?,布德曼小姐,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安多里尼实在内向,我想请您……” 他话未说尽,恰好此时,华丽的?钢琴声乘着湖面微风吹来,艾波抬手,手指压在丰润的?唇瓣,做了个嘘的?手势。迈克尔只能闭嘴,从路过的?侍者?托盘里拿了一支酒,就着爱人的?容颜,一饮而尽。 大?师级别?的?钢琴演奏绵延不绝地?响起。变幻莫测的?瑰丽技巧,上一秒还?置身冷杉树林的?神秘光影、脚底踩着松软的?羽状落叶,下一秒便?进入了奇诡磅礴的?岩石峡谷,手指触摸粗糙却也雄丽的?山体。 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忘我地?弹奏。 人们如同?中?了魔法般一齐看向乐台中?央的?那架三角钢琴。 艾波忍不住站起来了。这几日看到的?景象全部融在琴键、琴音里,语言是如此匮乏,无法形容那壮美的?万分之一,但他的?音乐却在另一个维度全然地?勾勒自然的?伟大?。 最后一颗音符落下的?一瞬,从对岸水杉林诞生,在泠泠湖面穿涌而过的?暖风,一同?撩动所有人的?发梢和心弦。 艾波激动地?叫出声,欢快地?奔过去?、扑上乐台,“你可太?棒啦!” 燕尾服的?男人接住了她,笑得无奈又宠溺。 人群中?,弗雷多搂着喝多乱撒酒疯的?妻子,羡慕叹道:“感?情可真好。” 没注意到不远处自家弟弟捏断了一只香槟杯的?脚。 第079章 chapter03 锋利的玻璃深深刺入掌心肌腱, 殷红的血顺着指尖滴落,一滴一滴地砸在被踩得紧实如地毯的草坪。 迈克尔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怔怔地望着湛蓝天空下方的乐台。新古典主义风格,弧形顶棚, 覆盖涂有棕油的上好牛皮, 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先生,”阿尔伯特.奈利小跑到他身边, 觑着他?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询问,“需要给您处理?伤口吗?” 他?是柯里昂家的心腹, 执行过多个关键任务,知晓迈克尔的特殊地位、肩负柯里昂成为幕后操盘人的终极梦想。 “不用。”迈克尔站起身, 破碎的香槟杯哐啷落进?冰桶, 随手拿起一块白色的餐巾,胡乱包裹手掌, 无意识地握拳、按压着掌心的伤口,凝望着她手挽钢琴家走下舞台。 “那是谁?”他?问。 阿尔伯特向乐台看去, 白色燕尾服的钢琴家风度翩翩,虚揽着身材窈窕的女人鞠躬,两人一道走下舞台。他?回答:“好像是位传奇的音乐家,出生在1900年的一艘远洋游轮, 因而被人称为1900, 除了?超凡的技艺, 他?另一桩奇闻便是前五十年从未下过那艘船。” 听到这话, 迈克尔的脊背迅速窜起一股森冷的寒意。这个数字与?艾波波洛尼亚坠海的日?期极近, 不由自主地,他?面前浮现?当时的场景——他?的女孩浑身湿漉漉地被救起, 失去记忆的她像是雏鸟般,本能地亲近看到的第一个人。 忍着骨子里透出的酸涩和嫉恨,他?收回了?目光。 近似柑橘、柠檬和葡萄酒混合而成的甜香依稀残留在鼻端。迈克尔闭了?闭眼。 他?清楚,当务之急是要把她留在身边。 * 1900由艾波挽着走向座位。面上挂着风度翩翩的笑容,却早已从艾波热烈到夸张的反应中察觉到不妙,她性?格内敛,不会如此激动。 他?低声问:“怎么了??” 艾波维持仰慕的表情,小声说:“没什么大事?,又是罗曼蒂克之类的事?。” 她摸爬滚打七年,一路走来自然?有人见色起意,或明火执杖、或含沙射影,大多数都?是业务往来对象,她的拒绝要体?面、不伤害双方感情,最合适的莫过于她已有心悦的人,对方天赋卓绝却年深岁久。如果真的爱她,自然?可以?等情敌死亡。 1900和她差不多高,她的声音很轻易便能传进?他?的耳朵。闻言,钢琴家微微点头?,没有再多问。 他?们向刚才的座位走去,途中钢琴家不断握手、寒暄。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甚至冲到1900面前,激动地说出他?的全?名:“丹尼.布德曼.t.d.柠檬.1900先生,我是您的粉丝,您在纽约的每一场商业演奏我都?要欣赏,我还买了?您的唱片!” 钢琴家温和地问了?他?的名字,又温文尔雅地表达了?对自己?喜爱的感谢。 等两人回到刚才那张桌子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柯里昂家的小儿子早已不在。 “生意还顺利吗?”坐下后,1900问。 咬了?一口鹅肝面包,伴随面包的咔嚓声,鹅肝丰润的油脂在口腔炸开,不得不说,意大利人举办的宴会,餐点味道绝对不差。咽下食物?,艾波回答:“顺利,甚至过于顺利。” 看了?眼天色,日?头?隐隐西斜,依然?明亮灿烂。她低声解释:“根据我们这几天打听来的消息,柯里昂家族这些年重?心放在东北角的实业,直到去年才进?军赌城,这其实非常反常,要么他?们的工厂赔了?钱,需要重?操旧业回回血;要么他?们在收起拳头?,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轻易返回纽约,因而我才会认为过于顺利。” 第164章 纽约作为金融中心,势力错综复杂,一旦退出,再想回去就要花费十倍、百倍的力气,从昔日?的邻居嘴里夺回一口肉。 钢琴家耐心地听着,把香槟往她面前推了?推。等她喝了?一口,才指指她身后说:“别急,再看看。” 艾波转过头?,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只见十几桌宾客后方,身着深棕色意式休闲西装的胖老头?正扯着迈克尔.柯里昂说话,动作是意大利人一贯的比手划脚,情绪激动起来甚至用力地握住柯里昂的双臂摇晃起来。 “迈克尔,迈克尔”潘塘吉利紧紧地扣住他?的双臂,“你哥哥到底怎么回事??他?是被约瑟夫·扎鲁其给灌迷魂汤了?吗?还是被海门.罗斯那老混球蛊惑了??我到现?在都?无法见到他?的面,他?是铁了?心思不管我们纽约的老人了??你爸爸可还在呢!” 唾沫星子飞到脸颊,迈克尔没有躲避,任由敦实的黑手党头?目半搂半推地将他?带到船坞旁,等对方说完,才以?一种绝对冷静的语气说:“弗兰克,你是爸爸、是克莱门扎相信的人,他?们有多信任你,桑尼就有多信任你。” “那、那他?现?在怎么…” “这样?吧,”迈克尔沉吟片刻,“等下我带你进?去。但能否让他?改变主意,就看你的本事?了?。” 潘唐吉利叹了?一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明朗的日?光里,两人的表情尽收艾波眼底,心中的疑虑愈加深沉,她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点动,思索起来。 柯里昂家族到底要如何对待纽约?如果他?们要彻底撤出纽约,那么她和他?们在拉斯维加斯的生意便仅仅只是商业合作,她借力打力、打着柯里昂名头?拒绝罗萨托兄弟的算盘是否落空?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橙色的霞光浮在森林顶端,墨绿的杉树尖染上圣诞树般的璀璨光点。 1900去进?行第二轮演奏了?。他?很享受乐队里的时光,仿佛回到了?船上。 一位头?发花白、身材丰腴的中老年女人来到艾波这一桌,橄榄色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健康有活力,手里牵着下午那个小男孩,身后汤姆.黑根跟随。 同桌的宾客看到律师那张严肃的脸,极有眼色地换桌离开。 “布德曼小姐,你好,我是安多里尼.柯里昂的祖母。” 柯里昂夫人说话有很浓的西西里口音,母语为英语的人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懂,艾波却无缝衔接,大脑自动理?解她的话语。但她故意停顿了?几秒,才冲对方笑笑,好显得自己?似懂非懂。 等侍者在每个人面前都?摆上一杯香槟、又给安多里尼了?一杯橙子汁,黑根单刀直入地说:“布德曼小姐,我有个失礼的请求——我希望您能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您先别急着拒绝。克莱门扎死得蹊跷,我们怀疑他?手下出现?了?叛徒,这两周列了?个名单逐一排查。我们对此有充分的应对经验。” “你们处决了?叛徒。”艾波陈述道。她看了?眼柯里昂夫人,她正逗孙子说话,嘴里哼唱西西里歌谣,对他?们说话的内容浑然?不感兴趣。 “没错,但这不是重?点。叛徒是罗萨托兄弟的人,他?们放任我们处决叛徒,这件事?在这里就了?结了?。但如果继续追究……”黑根顿了?顿,“整个东海岸都?会变成屠宰场。” 艾波明白了?,眼前这位柯里昂家的律师不希望开战。她似笑非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本分的生意人。” 黑根皱起眉,他?的眉毛极淡,深蓝的瞳孔与?夕阳结合,呈现?纯然?的黑。他?说:“我们并非要放弃克林顿街附近的地盘,实话和您说吧,唐准备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艾波脸上的笑收起来了?,“你认为我回纽约会泄露风声?让罗萨托兄弟推算出你们打算对付他??我可没那么蠢。” “您误会了?。”黑根摇头?,“只是出于保护,一旦我们得手,您也可能遭到他?们的报复。毕竟您曾拒绝过他?们。” 艾波却没有被绕进?去,抛出一个锐利的问题:“我怎么相信你们会对罗萨托动手,而不是达成什么协议呢?” 黑根笑起来,想要缓和紧绷的气氛,他?说:“布德曼小姐,您放心,唐可不是没有软蛋的怂货,不会把地盘拱手让人。” “几天?”艾波没有笑,“你们需要几天时间解决纽约的问题。” 黑根正色道:“一周。” “太久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们耗。” 黑根暗自叹气,心想迈克尔什么眼光,看上这样?一个难缠的女人。他?只好说:“布德曼小姐,要是我没有猜错,您手下也存在老鼠,不如也趁这个机会抓一抓?你应该清楚,猫不在的夜晚,它们才会出来活动。” 面对律师意味深长的神情,艾波沉默片刻,对一旁的西西里老妇人露出一抹礼貌歉疚的笑容:“柯里昂太太,那就叨扰您几天了?。” “怎么会呢?我来正是要说这个事?儿。”柯里昂夫人笑呵呵地摸摸孙子的脑袋,“安多里尼从小在西西里长大,来美国后我们又心疼他?没有母亲,十分纵容他?,搞得他?现?在都?不会说英语。想要找别人教,他?偏偏对谁都?不亲近。” 老妇人一面说话,一面用和迈克尔.柯里昂如出一辙的黑眼睛打量艾波。浓丽的五官、黑发褐眼,是标准的意大利长相。可白皙的皮肤和疏冷的气质又看起来像是法国甚至英国人。她的视线又不着痕迹地滑过这个一照面就抓住小儿子心、让他?低声下气来恳求自己?帮忙的女人的手——细腻纤细,没有一丝家务的痕迹。 第165章 “所以?,我希望布德曼小姐能趁这几天,多和小托尼说说话,如果能让他?开口说英语,妈妈咪呀,那可谢天谢地了?。” 她的眼神出奇的温暖,艾波在心底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心软了?,“没有问题,柯里昂太太。” * 天完全?暗下来,繁星闪烁,湖畔的宴会依然?热闹,数丛篝火被点燃,热量伴随光芒一同辐射开来 ,轻柔的舞曲徘徊,人们相拥起舞。 似乎因傍晚柯里昂夫人的那一番话,艾波完全?被主人家当成了?自己?人。她披着老妇人拿给她的一件针织开衫,坐在主座的圆桌,对面是此处订婚宴的主人翁——弗兰切斯卡.柯里昂和加迪纳.肖。 二十出头?的年纪,看向对方时,眼里的爱意都?要拉成丝了?。艾波冲小夫妻举了?举杯。 汤姆.黑根继续向她介绍家族成员:“这位是桑德拉,她是桑尼的妻子。这位是康妮,我们的妹妹,她丈夫长期在西西里工作。边上这位是弗雷多和他?的妻子,这位是我的太太。其余的你应该都?认识,桑尼、迈克尔、托尼和我们的妈妈。我们的父亲,维多.柯里昂身体?不适,早早睡下了?。” 艾波一一和他?们举杯致意。这实在很尴尬,她能撑下来完全?凭借上辈子的酒局经验,在一张一桌子吃饭就是兄弟姐妹,管它什么总什么局,都?是老熟人。 一轮介绍完,她开始埋头?苦吃,并不想参与?社交。菜色不错,小羊排烤得十分嫩,切开是淡淡的粉色,一口咬下去有鲜嫩的汁水涌出,而且腌制得恰到好处,没有膻味的同时保留羊肉的风味。 也许毗邻森林,空气中漂浮着浅淡气味,薄荷、冷杉之类杂糅而成,莫名好闻。 “布德曼小姐,需要我帮您切吗?”身边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切肉的动作一顿,艾波微微一笑,礼貌拒绝:“感谢您的绅士,迈克尔先生,但我自己?可以?。” 这是两人仅有的一句话。 迈克尔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地抿着酒,眼神凝在圆桌正中间的装饰玫瑰,好似没有见过如此娇艳花朵的乡下人一般。 艾波则认真吃饭,时不时地望一眼舞台上的钢琴家,完全?不想和身旁这个奇怪的男人多说一句话。 餐桌上,桑尼开女婿的玩笑,被妈妈用意大利语狠狠地骂了?两句。弗雷多妻子再次喝高了?,醉醺醺地嚷嚷永远不要和意大利人结婚,被桑尼派人弄回了?房间。 像所有家庭聚会一样?,场面乱糟糟的。 终于曲落人散,疲惫的未婚夫妻在大家的祝福中乘车离去,宾客也陆陆续续离开。 乐手们收拾好乐器,或拎或背着形状各异的琴盒走向停车场。艾波手提几把谱架跟在他?们身后,帮忙放上车后和1900道别。 艾波说:“电话联系?” “行。”钢琴家笑道,“乐队行程和合同你都?帮我把关了?,我们会绕全?美巡演。我还能顺便找找挚友、小号手麦克斯.图尼。” 经过今天紧促又盛大的演奏,他?找回了?一些年轻的感觉。独奏和合奏是如此不同。他?享受成为宏达乐章的一部分,恰好下午那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父亲是乐队经纪公司的老板,邀请他?加入乐队、成为编外成员进?行巡演。 “那抱抱?”艾波张开双臂。 1900松松地抱住她。 艾波强忍着不舍说:“照顾好自己?。”局势有些复杂,她看不分明,不敢将他?留在纽约、留在身边了?。 钢琴家笑起来,摸摸她的头?,转身上了?车。 目送车尾灯消失在森林之后,艾波转身走回柯里昂宅邸,柯里昂夫人和桑德拉热情地安排她在东侧的卧室住下,两个女人拉着她说了?好久的话。 第080章 chapter04 黑色牛皮的手拎行李箱立在?暗红波斯地毯, 台灯的黄色光点沿着行李箱的拐角静静落下。 送走两位热情好客的柯里昂夫人,艾波打开行李箱,拿出睡衣和洗漱用具。住得突然,主人家展现了十足的诚意, 下午便派保镖前往卡森城乐队落脚的旅馆拿行李。 艾波环顾四周, 浅色墙纸上金百合花肆无忌惮地交缠绽放,卧室正中间的天花板悬挂一盏云母吊灯, 正下方是一张一米五左右的实木古董床, 夏季的丝绸薄被勾勒席梦思的棱角,看着就很扎实好眠。 这是一间单独的套房, 配有独立卫浴,漂亮的金四脚白瓷浴缸横陈在?黑白相间的地砖, 四处金灿灿的, 奢华得让艾波怀疑这间屋子?是专门用来招待州长之类的贵客。 是的,州长。 艾波拿起放置在?斗柜上的相框, 彩色的图像里白色鬈发的男人笑?容灿烂地搂着相似身高的迈克尔.柯里昂。为了进?军拉斯维加斯和洛杉矶,艾波特意研究过这两个州的政要, 一眼就认出那白头发的中年人正是内华达州州长。 倒是没?想到柯里昂家的小儿子?竟能和州长合影。艾波没?有继续往下想,今天实在?太累了。她将相框放回原处,简单冲了个澡,临睡之前从行李箱里取出小巧的左轮手木仓放到枕头底下, 才安心睡去。 陌生的环境, 艾波睡得很实, 醒得很早。 几声犬吠伴随清晨的微光穿透厚实的刺绣窗帘。她套上休闲的衬衫连衣裙, 洗漱完毕, 趿着主人家提供的、神奇合脚的毛绒拖鞋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 第166章 与昨晚的热闹不同?,偌大的宅邸弥漫在?安静的灰暗光线里, 她按照柯里昂老夫人的介绍,一路摸索到起居室,找到了水壶和它边上干净的瓷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口?气喝掉半杯水,她才止住整夜的干渴,握着杯子?,腰靠在?茶水柜,欣赏起眼前的美景。 大片的玻璃墙外,船只驶离游艇俱乐部的水道静得没?有波纹,对面?的别墅尚在?睡梦中,艾波的视线偏转,向水道尽头的太浩湖望去,平静的湖面?笼罩在?黛色天穹之下,对岸的杉树林和更远处的高山仿佛不知名?巨物?投下的两道深沉而隐秘的阴影,包裹住微亮的湖泊。 一阵轻微又?凌乱的呼吸,将她的注意力从朦胧到近乎永恒的美景中拔出,这才发现起居室角落的单人沙发、隐隐绰绰地坐着一个人。 男人的面?庞藏在?灰蒙的晨光里,看不真?切,只勉强看到深邃的眉弓和挺拔的罗马鼻。该说不说,这男人长得真?是该死的好看。 “早安,柯”艾波及时改口?,“迈克尔。” “早安,布德曼小姐,睡得还好吗?” 不知是否错觉,艾波莫名?觉得他的嗓音干涩,仿佛竭尽全力在?压制某种深藏已久的渴盼。 “睡得不错,感?谢招待。”她犹豫一瞬,问道,“需要给你倒杯水吗?” 对方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怔愣了几秒,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身旁的茶水柜,拎起水壶哗啦啦倒了一满杯。 真?是个奇怪的人。 两人最近的距离不过三十厘米,近到她看清男人还穿着昨日的衬衫,皱皱巴巴地包裹鼓囊的胸肌,近到鼻尖充斥着凉薄的、森林似的好闻气息。 她没?忍住,又?看了男人一眼。他正在?仰头喝水,喉结一动一动地,几滴水珠自唇角逸出,沿着喉部曲线滚落,莫名?有趣。 有趣?艾波顿了顿,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对她来说,富有魅力的男人、优渥的生活,仍有一定?的诱惑力,但她清楚,这些只会麻痹她的心灵,带来到怠惰和软弱将影响她的判断力。 光线逐渐变亮。 仿佛天穹掀开了一角,高山之上陡然出现一条发亮的天际线,紧接着,光线继续扩大,丝线般洒落如镜般的水面?,缓慢而吝啬地投下一两片金色波光。 谁也没?有说话。望着倒映天空的湖水从破晓的玫瑰紫转变为金黄,最后化作深邃剔透的蓝。 “艾波娜?你在?这里呀,”桑德拉急匆匆地走来,“我和妈妈要去里诺的小教堂做礼拜。” “我可以一起去做礼拜吗?”艾波问。她还没?去过里诺。 桑德拉觑着客人身后的迈克尔脸色,那张比丈夫更为俊秀冷静的面?庞分?明没?有多余情绪,但她愣是从中看出一丝惊惶和恐惧。她暗自咋舌。 “不太行。”桑德拉摇头,找了个理由说,“我们之后要回卡森城,不回来了。” 艾波心底闪过疑惑,老太太帮忙照顾孙子?孙女在?意大利家庭还算正常,但柯里昂老爷子?还在?这里,按照惯例,她不是更应该陪在?丈夫身边吗? 面?上,艾波失望地表示下次有机会再见。她跟到停车场,柯里昂夫人已经在?车里了,桑德坐进?驾驶座,车后座她的三个孩子?吵翻了天。 老妇人对艾波俏皮地挥手:“艾波娜,我们下次见。” 又?和她身后的迈克尔交代?:“你好好管着你爸爸,别整天就知道侍弄那几棵辣椒、番茄。” 过了半小时,黑根领着老婆也来和她道别了。两个孩子?乖乖地站在?母亲身旁,律师诚恳地说:“比兹堡那边的生意需要我打理,实在?走不脱人,布德曼小姐。” “好的,希望下次见面?是在?纽约。”艾波说。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桑迪诺。艾波正在?吃早饭,隔着玻璃窗,远远地望见冷杉林环绕的大片空地,拄着拐杖的男人用力锤着弟弟的胸膛,又?丢开拐杖,把弟弟揽进?怀里猛揉头发。两人勾肩搭背地说了几句话,桑迪诺才在?保镖的搀扶下,坐进?黑色豪华轿车。 至于弗雷多更是不用说了,早在?前一晚,他便带着妻子?回到赌城桃源酒店顶层的套房,那是他们的家。 她朝坐在?旁边座位的小男孩问道:“所以这幢房子?现在?就只有我们三个了?”柯里昂老爷子?住在?游艇俱乐部水道对面?的小屋子?,和他们的房子?由一条连廊相接。 黑发棕眼的小鬼头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吃碗里的培根和煎蛋。 他的头发柔顺地贴着头皮,发量很多,让人忍不住想摸。 艾波忍住像桑蒂诺揉迈克尔一样揉他头发的冲动,托着下巴望着八岁的小男孩,叉子?拨弄着餐盘里的培根。她又?说:“安多里尼,你爸爸可真?热情,竟然会亲自下厨,他对每个客人都这样吗?” 安多里尼没?有回答,三口?并做两口?地咽下食物?,跳下餐桌,快步跑开。 “喂”把碗放进?水槽啊 艾波叫了一半才想起他听不懂英语,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收拾餐盘,拧开水龙头开始洗碗。不管柯里昂家有什么目的,吃人嘴短,至少?她不能做个恶客。 迈克尔和哥哥道别回到屋内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他心爱的女人站在?水槽前洗碗,碗盘轻碰混合水流的哗啦声,相互交织组成的声响,绵绵柔柔,像是打桩机般,遽然锤向他的胸膛,让他心口?发酸。 第167章 艾波没?有注意到男人回来了。她将碗盘捞起,正要放到台面?上,一双修长粗粝的大手接过了它们,动作很老练,一手握着盘子?,一手旋转着用白色餐巾细心地拭去上面?的水渍。仿佛是个专业的酒店洗碗工。 等所有的餐具都擦干净,整洁地摞在?角落时,忽然那块半湿半干的白色餐巾凉瑟地覆盖上她的手背,在?她反应过来、抽出手之前,男人用着不容拒绝、难以挣脱的力道,握住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擦拭上面?的水渍。 洁白的餐巾半濡湿,本应微凉的触感?,此刻却莫名?滚烫,所过之处,温热又?酥麻。 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粗粝的手指捏着餐巾,从指缝到手腕,不放过任何位置,如同?另一种细碎亲昵的接触。 时间慢得发烫,艾波的脑袋轰地炸开。 强忍着自足尖窜上脊柱的痒意,她由着男人帮她把手擦干,才后退一步,冷眼端详眼前的男人。 他面?容沉冷,垂眸不言的模样像是古希腊流传下来的、褪色的雕塑。 她抿了下唇,说道:“迈克尔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误会。” “我留在?这里是出于对柯里昂家族的信任,并非对您有什么企图。也请您不要对我做这些奇怪的事?。”艾波硬梆梆地说,“如果您无法和我保持距离的话,那我只能选择离开了。” 迈克尔垂下的眼帘盯着她的脚,雪白的脚丫子?隐在?紫色毛绒拖鞋里,他的脑海自然而然地出现它们的全貌,小巧白皙、每一枚脚趾都圆润可爱,它们曾摇晃着出现在?他的肩膀、脸颊附近,由他任意亲吻。 握住她手的触感?依然残存在?指尖,鼻尖是她的独特气息。他笑?了一下,站直身子?,语气恳切到甚至带着一丝虚弱:“是我的错,布德曼小姐,我没?有把握好社交距离,唐突了您。您想要什么赔偿都可以。” 声音低沉而内敛,其中饱含的歉意,哪怕是再严苛的法官听了都于心不忍。 再追究下去倒显得她得理不饶人,这点小事?让对方赔钱更显得她小家子?气。艾波低下脸,含糊地说:“那就这样吧,我要去工作了。” 艾波回到柯里昂家客厅,打了几通电话。 “是的,玛丽,我暂时无法回纽约,订单照常处理就行,农场里的植物?足够应付了。有其他问题给我打电话。号码就是这一台座机。” 又?给新泽西?的农场和拉斯维加斯的绿植基地打电话,将业务全权托管给了手下的人。 放下听筒,艾波靠在?椅背思考,脑子?里过了一遍公司里的人以及方才接到电话的反应,对叛徒身份有大致猜测。 之后几天,日子?过得太太平平,迈克尔.柯里昂每天前往三十多英里外的卡森城工作,来回通勤时间大约两小时。他似乎工作很忙,天不亮便出门,回来时已暮色四合,加上艾波特意避开,两人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 整日无所事?事?的艾波拜访了住在?隔壁的柯里昂老爷子?,他身体已是风中残烛,精神却不错,每日打理菜园,像个真?正的农民。 吹吹风、赏赏景、种种菜,这是她想做却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 艾波索性抓住这几日的功夫,浅尝一下滋味,打着探望柯里昂老爷子?的由头,整日待在?那里。她不仅除草施肥,还搜集厨余垃圾沤肥。安多里尼没?有人管,也像是跟屁虫一样跟在?他们身后,在?田间地头瞎打转。 第081章 chapter05 星期四?这天, 阳光一如既往地灿烂。 维多.柯里昂穿着松垮的灰色长裤、旧衬衫和?一顶软呢圆帽,在一排一排作物间浇水。 洒水壶喷洒细密的水珠,雨点般在晨光里闪耀。 花园的角落里放着一堆杉木劈成的细棍,还有?一摞粗白绳。今天要给?菜秧搭架子, 保镖们早早便准备好物料。 “水不能浇得太晚。”维多.柯里昂和?身?旁的人说道, “浇得晚了,等太阳出来还没蒸发, 水珠会像放大镜, 灼伤生菜的叶片。” 艾波认真地听着,手里拎着一把比柯里昂老爷子更大的洒水壶。她穿得和?老头差不多, 宽松长裤和?工装衬衫,是去绿植基地的衣着。 两个人干活, 效率比维多自己一个人高多了。 赶在太阳大亮前?浇完水, 他们开始给?南瓜秧和?茄子秧搭棚。 艾波手脚麻利,条理分明?, 杉木条在她手里像是小媳妇般服服帖帖,往往不出五分钟, 一个印第安帐篷似的窄高三角架便搭好了。 茄子份量轻,用简易三角架。另一种作物份量重,需要搭建正方形的平顶棚,方便承重。 艾波先挑了四?根较粗的杉木棍当立柱, 再用细木条做成长方形的木栅, 最后?把它放到立柱顶端固定起来。 到了后?面?, 维多完全变成打下手的小工。给?她递递绳子, 扶扶木架, 偶尔再用西西里语吩咐孙子给?他们拿拿剪刀锤子之类的工具。 穿背带裤的小男孩乐此不疲地在屋子和?菜地之间穿梭,小脸跑得通红, 似乎将此视作有?趣的游戏。 好不容易忙完了,两个大人坐在屋檐下的藤椅里休息,聊起了天。 老爷子嗓音含混,却并不让人觉得他虚弱,反倒有?种旁人无法模仿的威势。这几天艾波终于让他明?白所谓租摆公司的含义。他觉得很有?趣,意识到这是一种建立在新?的经济环境下的无本买卖。 第168章 “喂喂喂,柯里昂先生”艾波立即抗议,“怎么能说是无本买卖呢?我的大棚、仓库、卡车可都是成本,还有?开给?员工的工资。” 昔日的唐.柯里昂笑起来,“就像薄记、就像高利贷,你付出的那些人力物力都是为?了维护你售卖空气的假象,怎么不能说是无本买卖呢?” 怎么能和?赌博放贷混为?一潭!艾波继续解释:“我售卖的是服务。” 等等,好像菠菜卖的也是服务?艾波闭嘴看向维多,才?发现?昔日的黑手党领袖一脸促狭地笑着,显然十分清楚两者的区别,故意逗弄她。 艾波算是知?道桑蒂诺那大大咧咧的顽皮性格并非完全遗传自柯里昂夫人了。她忿忿地喝了口?红酒。 阳光热烈,屋檐处没有?太阳,只有?阵阵凉爽的风。 维多.柯里昂看了眼蹲在菜地边缘,低头玩耍的孙子,用耐心到推心置腹的语气和?儿子看中的爱尔兰女人说:“在纽约能做生意不容易。你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有?时候,再谨慎也总有?苍蝇会扑上来,想要分一杯羹。可能是对手,可能是脏警察。” “听桑蒂诺说,你想要在拉斯维加斯拓展业务?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您能和?我说说维加斯的情况吗?”新?闻媒体的报道毕竟浅显,她要想在赌场开展业务,必须要弄明?白背后?的人物关系。 也许是年纪大了,维多格外健谈。他兴致勃勃地说起来:“十二年前?,莫.格林向我和?海门.罗斯建议,在拉斯维加斯一座豪华酒店。我们为?他向纪律委员会筹到六百万美金。可这小子运气不好,开业当天下了场大雨,两周亏掉了近三十万美元。罗斯有?犹太血统,过于斤斤计较。他是个优秀的账房先生,算出格林挪用了我们辛苦筹措来的钱,没有?问过我便派了杀手把他做掉了。之后?他接管了这家?酒店,而?我,因为?有?了更不错的生意,你知?道的——农用机器厂,索性退出那家?酒店的经营,只保留稀薄的股权。” 艾波终于问出了她关心已久的问题:“那么为?什么桑蒂诺去年又回到维加斯新?建桃源酒店?是农机厂亏钱了吗?” 老头子哈哈大笑:“当然没有?。” 正当艾波要追问时,不远处的安多里尼尖叫一声,用意大利语兴奋地叫着爷爷。 维多还没有?休息够,靠在藤椅,“艾波娜,帮我看看那小子,别担心,他听得懂英语。” 艾波无奈地站起来,穿过大半个菜园,走到蚕豆似的小男孩身?边,也像他一样蹲下身?。 只见面?前?的草丛里,浅米色的甲虫正缓慢爬行,背部?零星缀有?不规则的黑色斑点,顶端和?下颚长着一长一短两只角,像是一个垂直于地面?的u形。 “这是美西白兜。”艾波介绍道。她有?一位师弟对独角仙之类的甲虫很有?研究,家?里有?一面?墙的饲养柜,她曾在那里见过这个品种。 安多里尼抬头看了她一眼,蜜糖色的眼睛瞪得滚圆,惊奇于她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品种。 “雌虫最大只有?五厘米,这只我目测有?七厘米了,似乎是一只雄虫。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把它捉回去养起来玩。”好像很多小男孩都对包裹坚硬外壳的甲虫感兴趣,就像他们痴迷变形金刚、高达一样。 安多里尼摇摇头,他站起来,拍了拍沾有?泥土的手,正要拔腿跑回爷爷身?边,却改变主意,站在原地等这个女人起身?。 柯里昂奶奶临走前?曾拉着安多里尼说了好一会儿话,让他好好和?这个女人相处,因为?她可能是爸爸的妻子,让他不要讨厌她。怎么会讨厌呢?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她身?上的味道,像教母西多尼亚一样,又香又软。她说话的方式也很特别,不像凯阿姨那么温柔,也不像桑德拉那么热情,就是很独特,让他听了很舒服,像甜甜的橘子冰棍儿。他喜欢她和?他玩的游戏,喜欢她和?他说话时看着他的眼神,好像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甚至想要亲亲她、抱抱她。 但爸爸说喜欢是克制,让他离这个女人远一些,不允许他打扰她。安多里尼是听命令的好小伙,所以这几天只远远跟在她身?旁。但现?在是她来找他,好像不算打扰? 艾波不知?道小鬼的心思这么复杂、烦恼这么多。她夸张地哇了一声,“安多里尼真是个绅士,竟然还等我。” 落在大人耳朵里可能会认为?她阴阳怪气,可落进安多里尼的小耳朵里,只觉得自己像漫画里的托马斯小火车,噗噗冒烟。 于是等走到维多.柯里昂面?前?时,安多里尼已经忘掉他刚才?为?什么激动尖叫了,只扑到爷爷怀里,用西西里语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维多只当他想父亲了,也用西西里语回答:“应该和?前?几天一样。” 谈话时错过那个机会,再谈起来便显得刻意了。艾波望着爷孙和?睦的景象,没有?再追问。 下午,柯里昂老爷子午睡,艾波在客厅看报纸,偶尔接几个电话,处理工作。 耳边传来小动物行般的窸窣声响,抬头一看,是背带裤的小男孩,手里捧着几本漫画书。他径自拉开靠背椅,爬上椅子。桌子太高,他只能跪在椅子上阅读。 艾波挑眉,按照前?几天的情况,这个时间他应该在房间里自己玩。说来也是奇怪,迈克尔.柯里昂并未给?这个孩子安排任何保姆或者管家?打理生活起居,完全呈现?放任自流的生长状态。 第169章 根据柯里昂家?人的只言片语,艾波知?悉这个孩子的母亲早已逝世?,似乎是难产而?亡。也许这是迈克尔.柯里昂不重视他的原因?部?分父亲确实会憎恨导致妻子死亡的那个孩子。 艾波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正要收回视线,忽然目光一凝,失笑起来。原因无它,这漫画是英语的,而?小男孩正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过去,显然能看得懂。 可真是个狡猾的孩子。艾波顺着他的心意,开口?夸道:“安多里尼!你好厉害,竟然看得懂漫画书!” 然后?意料之中的,两团绯红出现?在专心致志看书的小男孩脸颊,从脖颈一路晕染到耳廓。 可爱得让她摇头。 * 时间一眨眼便到了周五,按照约定,明?天她就能离开这里,返回纽约了。 晚餐和?前?几天一样,由柯里昂家?宅的保镖制作的意大利面?,番茄酱汁浓郁可口?。艾波已经问对方要来配方,打算回纽约做给?小伙伴们吃。 不过按照昨天维多.柯里昂话里的意思,她能否顺利回去还是个未知?数。 果然,她的料想没有?错。 玫瑰紫霞光照耀的冷杉林,黑色的福特牌轿车蜿蜒驶来,最终在门口?停驻。汤姆.黑根走了下来。 他穿着便装,细条纹的西装陪淡蓝色衬衫,没有?打领带,风尘仆仆地,一见面?就和?艾波道歉。 “布德曼小姐,十分抱歉,您可能还需要多住一段时间。” 说来十分惊讶,艾波居然没有?怎么生气,她甚至比柯里昂家?的养子更像这个家?的主人。 “吃过饭了吗?”她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递给?黑根一杯红酒、安排他在沙发落座,自己则倒了杯水坐在对面?的沙发。她问:“为?什么不帮潘唐吉利?” 黑根喝了口?酒,“海门.罗斯和?桑尼这周达成了协议,维持已有?地盘,互不干涉。没有?我们的帮助,弗兰克找不到机会袭击罗萨托兄弟。” 艾波捏着杯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近乎秃顶的律师:“黑根先生,我也是布鲁克林街头混大的,你认为?这个借口?我会信吗?” “事实就是这样。”黑根干巴巴地说,“我们暂时无法对罗萨托动手,为?了保密,您暂时无法回纽约。” 艾波平静地问:“那我能去拉斯维加斯吗?看看我的绿植基地,再实地勘察桃源酒店的结构,好设计绿植品种和?花样。” “抱歉。”黑根难堪地站起来,“这依然会泄露。” “那我可以让下属来陪我吗?或者搬去另外的地方,甚至去加拿大?” 黑根避开了她的逼视,没有?说话了。 无耻。艾波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她冷冷地说:“那你可以走了。黑根先生。” 律师一口?气将酒全喝了,以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态离开。 全程只待了短短二十分钟,好似就为?了演这一出戏。 * 森林漆黑无垠,湖泊微微发亮。 两盏探照灯似的车灯在黑暗中穿梭,照到铁门后?停下,过了一分钟,紧闭的铁门开启,豪华轿车继续驶向湖边。 迈克尔在离家?较远的空地停好车,轻手轻脚地合上车门,尽量不打扰屋内熟睡的人。 门廊处值夜的保镖身?子笔挺,迈克尔冲他们点头,做了个让他们休息的手势。 小心翼翼地打开家?门,迈克尔没有?开灯,借着外界湖面?朦胧反光,走向她惯常待的位置,打算像前?几日一样,闭眼靠一会儿。 汤姆已经来过了。他该想想怎么找下个星期的借口?。 忽然之间,没有?风的室内,心跳失衡的曼妙气息散漫袭来。近在咫尺。 紧接着,一双纤细的手蓦地环上他的脖颈,婀娜的曲线无所顾忌地紧贴。 迈克尔整个人僵住了。心跳如擂鼓。 室内的光线粼粼而?静谧,艾波一手勾住男人,另一手指尖游移,在他那张深邃立体的面?庞轻轻摩挲。 她悄声说了一句让他几乎眩晕的话—— “迈克尔,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082章 chapter06 “迈克尔, 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的声音仿佛震耳欲聋的脉搏,自那昏暗光线里依然丰润可口的双唇吐出,飘过静谧的空气,钻进他的耳道, 爬进心房, 像烟花般在这里爆炸。 他真的太容易受她影响了。这一瞬间,家族发展、产业规划等世俗事物像是烟花绽放产生的恼人粉尘, 尽数抛诸脑后。他只想要她。想到心底绽开了一道深邃的裂缝, 想要包裹住她?,把她永久地藏进去。 迈克尔几乎要点头了, 几乎要紧紧拥住她?,几乎要亲吻、舔舐她?的唇瓣、鼻尖、脸颊, 像个向神明祈求光明的瞎子?, 匍匐在她的脚边诉说自己的爱意。但只是几乎。 他了解她?。一旦确定?他的爱,她?便会肆无忌惮地挥霍、操控, 然后抛弃。 艾波眼里,男人半明半暗的面孔, 坚固隽永得像是经过几百年风霜洗礼的石像,淡淡地俯视她?,用?一种极为不耐烦的语气反问:“布德曼小姐,您怎么会这样认为?” “我不知道。”她?轻笑, “也许是因为我对你有特殊的感觉, 这种感情投射到了你身上。” 她?的小手紧贴他的耳朵和小半个脸颊, 拇指轻轻剐蹭、抚摸他的颧骨。 第170章 四周气压莫名其妙地增大?, 仿佛要将他的胸膛压扁一般。在这超乎常理的压强之下, 迈克尔听到自己虚弱地回答:“那是您的错觉。” “是吗?” 迈克尔用?最后一丝的意志力,将她?的手拿下来?, 后退一步远离她?的臂弯,然后皱起眉,沉声说道:“别犯傻,我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被拒绝的艾波并不尴尬,反而歪头,问起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那您觉得我会在这里待几天?” “我不知道。”男人焦躁不安地扯了扯衣领,瞥了眼玻璃窗外平静的水面,仿佛汲取到了某种缓解情绪的力量。 “家里大?小事都听我大?哥桑尼的安排。据我所知,目前纽约情况并不明朗。”他说得滴水不漏,但还是泄露了一丝内心想法,“也许你留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艾波盯着他,缓慢地像是丝绸布料滑过皮肤般,轻柔地问:“所以,我住在这里,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迈克尔…先生……” 简直像河道的大?浪涌进本就澎湃的大?海。迈克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顶着耳畔海潮似的轰鸣,喉间发出哼笑以显示自己毫不在意,然后用?手指俏皮地捏了一下她?的下巴,“当然不会,你是桑尼和汤姆的朋友,是我们柯里昂家的朋友。” 说完,他单手插兜,就这样上了楼。临到楼梯二层的拐角时?,他像是想起什?么,半弯腰侧身,友善提醒:“早点睡,布德曼小姐。” 艾波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楼梯,传来?开门关门的声响,来?到茶水柜旁,倒了一杯水。 喝之前,她?忍不住轻笑一声。 马脚都藏不住的笨蛋。 她?可没说汤姆来?过、她?要继续留在这里。 一饮而尽的白瓷杯放在实?木桌面,清脆的咔声。 你要玩,我就陪你玩。 * 周六一大?早,天还没亮,保镖敲响男主人的房门。 迈克尔打着哈欠,头顶的头发半翘不翘,赤|裸着上半身开门:“怎么了?” 他仿佛回到刚和她?遇见的时?候,像个毛头小子?,做了一晚上滑稽的梦,几乎没怎么睡好?。 保镖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提起了警惕心,“怎么了?” 他拎起床尾的睡袍披上,一面系腰带,一面往房外走,“是桑尼和汤姆出事了吗?” 农机厂的大?本营在底特律,那里的黑手党领袖约瑟夫.扎鲁其的儿子?女婿斗做一团,难保其中的人借机对他们下手。 “不是。” 他走下楼梯,壁灯昏暗,他走得很快,“是奈利任务出问题了?还是弗雷多又看上了哪个明星?” “没有。”保镖回答,“是布德曼小姐…她?……” 然后保镖就看到男人脚步一顿,用?一种极为恐怖的眼神看向过来?,“她?怎么了?说清楚。” 话音方落,就听到屋外传来?女人清越的嗓音。 “我就是去跑个步,半小时?就回来?了。” 空气一松,迈克尔继续往下走,不甚在意的说:“她?要跑就让她?跑。” 话虽如此,保镖还是看到男人走出门廊,来?到户外,昂贵的刺绣拖鞋踩上泥土地,视线像巡林员的手电筒,牢牢注视前方做拉伸运动的女人。 杉树林旁的空地,天空投下灰黑色的光线,暗得只能勉强看清树林高耸的轮廓。 艾波正在掰肩关节,借着屋内|射出的暖光,看到一身黑色绣银边睡袍的男人走出来?,冲他打了个招呼,“早上好?!迈克尔!” 活动开手脚后,艾波没有继续管那个男人,沿着落满松树叶的小道跑起来?。 夏日?的晨间浸透了薄雾,露水凝结在蕨类的叶片,空气充满了草木和泥土的清新味道。 艾波小口地呼吸,根据步伐的节律调整,她?很久没有跑步了,纽约环境复杂、空气糟糕,只能在新泽西农场跑几圈。那边环境也没有这里好?。 因为过于舒畅,等她?回到柯里昂宅时?已经天光大?亮。迈克尔正和他儿子?吃早饭。 两父子?时?不时?用?意大?利语说一两句话,见到她?回来?,立刻闭口不言,一大?一小都直勾勾注视着她?。 艾波倒了杯水,一屁股坐到离迈克尔最近的位置,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她?跑得面色潮红,及耳的短发因汗湿粘连在颊侧,浑身的汗味非但不酸,反而那股子?让他目眩神迷的香味愈加浓郁。迈克尔轻咳一声,掩饰性地喝水。 安多里尼看看爸爸,又看看那个女人,也乖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喝完水,艾波放下杯子?,问迈克尔:“先生,我可以买些东西吗?” 在男人找理由?拒绝之前,她?又说:“我不出去,就是要麻烦保镖们帮我带采购。我会列个清单、填张支票。” “没有问题。”迈克尔顿了顿,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迫切地想要给她?花钱,“你是我们家的客人,毋须你出钱。” 艾波不可置否地点点头,便回房间洗澡了。 既没有感谢他的慷慨,也没有推辞拒接。弄得迈克尔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生怕她?看出什?么,又怕她?看不出来?。 中午饭后,艾波拿着满满两张便签纸的清单,递给迈克尔。她?说:“有些没有也不要紧,主要是换洗衣服不太够,买类似款式的就行。” 第171章 迈克尔无可无不可地接过,当着她?的面招来?保镖,“下午去卡森一趟,按照上面的买。” “辛苦啦。”艾波对保镖笑了笑。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对男人或者女人都有吸引力。 保镖被她?艳到,一时?呆在那里,直到听到老板的咳嗽才回过神,闷声不响地离开。 艾波像是没有看到男人阴沉的脸色,她?径自坐到他所坐矮沙发的扶手,拍拍他的肩膀,轻快地问道:“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迈克尔强忍着郁气:“约翰.兰。” “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字。”艾波默默记下,又问道,“您周末没有什?么活动吗?” 迈克尔仰视她?,坦言道:“没有,我并不擅长?社交。” “您是做什?么的?”艾波又问,“我是说我知道您在州政府里工作,但具体是负责哪一块的呢?” “帕特.吉瑞参议员你知道吗?我在他手下干活,帮他募集资金,用?于建设周内的公共设施。”迈克尔直言不讳,他对她?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手头拥有几家小证券公司,有关系向商业银行申请大?额贷款,甚至可以帮忙制定?方案发放债券。” “所以,你是他的钱袋子??” “可以这么说。”她?总是那么聪明,迈克尔唇角已经抑制不住地上扬,好?在角度关系,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笑。 跪在地上玩乐高积木的安多里尼偶尔抬头,就看到平时?不苟言笑、仿佛别人欠了他好?多钱的爸爸,脸上柔和得像是吃到一大?块巧克力蛋糕。 “爸爸,做钱袋子?很开心吗?”安多里尼用?意大?利语问道。 迈克尔迅速收拢笑容,也用?意大?利语回:“并没有,就像有人从?你的口袋里抢糖果一样,并不开心。” “那你为什?么笑?”七岁的男孩不明所以。 迈克尔应付不来?,知道他会一直追问,只好?离开沙发、离开她?清甜的气味笼罩范围,在儿子?脸上敷衍地亲了一下,“好?小伙儿不会问太多,记起来?我说过的吗?” 安多里尼听话地点点头,继续拼积木。 围观了全程的艾波当做没有听懂,问迈克尔:“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没什?么。”迈克尔扯开话题,“布德曼小姐,周末有什?么想做的吗?” 说得好?像她?能离开一样,艾波暗自对男人假惺惺的问话翻了个白眼,回答道:“可能和您父亲料理一下花园。” 明早需要给南瓜打个头,即挨个把中间的主脉剪掉,这样能让侧芽生长?,结出花朵和果实?,产量翻倍。 “这倒是不错。”迈克尔还想评价几句,她?却像是翩跹的蝴蝶,轻盈地落到安多里尼身旁,盘腿坐到茶几边也摆弄起乐高。 陪安多里尼玩了一会儿,艾波把他哄上床午睡,自己坐到客厅,拿出笔记本开始写写画画,时?不时?地给纽约打去一两个电话,确保一切正常。 几个姑娘和男孩都很靠谱,目前业务都在正规,没有收到客户的任何?投诉。可是远程操控到底不稳妥,手底下的人要是有外心,可操作的空间可就太大?了。她?总是不放心,想要尽快回去看看。 想到这里她?看向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对方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抬头,视线冷不丁地对上,男人仿佛被马蜂蛰到,猛地移开目光,望向窗外飞过的秃鹰与海鸥。 * 晚间,和父亲一起吃过晚饭,迈克尔穿过连廊回到自己家中,打开广播收听新闻。 正是薄暮黄昏,标准男声自喇叭内流淌而出,他闭上了眼,脑内快速闪过相应的信息。 忽然间,一阵欢笑声打破了他的思考。 他听到安多里尼咯咯笑着跑出来?,穿着游泳裤,露出光溜溜的身体,一路冲向湖泊的快艇码头。 几名保镖收到他的手势,立刻拿起救生圈跟上。 没等迈克尔细想儿子?笑的原因,另一阵更响亮的脚步声出现,裹挟着一阵清甜的风自他身旁奔过。 “托尼,你等等我——” 她?飞快地追上小男孩、超过,在码头边蓦地踮起脚尖、高高跃起,像是飞翔的鱼、像是轻盈的落叶,飞快坠入水中。 迈克尔早在她?出现时?,身体便不听使唤地紧追她?的步伐,却还是慢了一步,冰冷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他站在码头栈道,眼看着她?像是美?人鱼般破水而出。 水流瀑布似的淌过,她?的面庞凝满水珠,近乎神迹般的美?。 她?说:“迈克尔,多谢约翰买来?了泳衣,我正好?可以教?托尼游泳!” 又朝安多里尼喊道,“快下来?!水很凉快!不冷!我会托住你。” 安多里尼鼓起勇气,尖叫一声,闭起眼睛,啪地跳进水里。 “你可真?棒!”艾波夸道,在水下托住了他。 安多里尼小手搂住她?的脖颈,在她?怀里咯咯笑起来?。艾波也哈哈笑。 两人在水里笑作一团。 迈克尔默默地挥开保镖,自己拿着救生圈,在码头的木桥上坐了下来?。 第083章 chapter07 夏日夕阳缓慢沉入高山之后, 橘色映满湖水,艾波在?水里,顺着水面?向天际望去?,整个太?浩湖像是一片没有阴影的镜面?, 浅淡的涟漪以她为中心扩散而出, 逐渐淡化,在?视线尽头的湖面?归于平静。 第172章 “真好看。”安多里尼紧紧搂着她。 艾波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从相贴的部位源源不断地传来, 像一团跳跃的小火焰, 有着惊人?的温暖。 “别害怕,托尼。”艾波想要一点?一点?地松开, 换来更?紧的拥抱。她生怕抱得太紧两人?一起沉底,轻声哄道:“放轻松, 你?不会沉下去?的, 你?看,你?爸爸也在?那里, 他拿着救生圈呢……” 安多里尼看看近在?咫尺的女人?,又看看不远处、坐在?木头栈桥上的父亲, 小声嘀咕:“他?才不会救我。” 稚嫩的男声在?水流的间隙传进艾波耳朵,倒是不知道这两父子关系这么复杂。她想解释没有不爱孩子的父亲,但又得维持听不懂意大利语的人?设。思索一瞬,她凑过脸, 在?男孩沾满水珠、初现俊秀的小脸颊上亲了一口, “别害怕, 好嘛?” 霎时间, 安多里尼的小脸涨得通红, 呐呐地点?头,手也没有搂得那么紧了。 艾波心里莫名发软, 踩着水,慢慢托着男孩来到栈道旁,拉住栈道的木板,开始讲起踩水的要领。 “你?看过青蛙游泳吗?”得到肯定答案后,艾波接着说,“你?的腿要像青蛙一样,大腿不动小腿弯曲张开再收回,身体和四肢一道要竖着。来,你?拉着我的手试试。” 男孩小心翼翼的退开,棕中带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能得到力?量和勇气。 “很不错。”艾波温柔地说,“再多试试。今天就练这个。” 可能是他?太?乖了,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对小孩这么有耐心。这要是以前,她玩十分钟,就不耐烦地找个借口,把豆丁们丢给师兄妹了。 他?们在?水里泡了很久,玩到指肚都冒出一棱一棱的褶子,才在?恋恋不舍地上岸。 两人?玩了多久,迈克尔就在?一旁看了多久。等她一说结束,他?便立即响应,像提井里的水桶一样,把儿子提溜上岸,然后下意识看向她,明知不可能,私心里还是想要将她一齐抱上来。 然而,下一秒,湖水倾泻,他?彻底被眼前的场景冲昏了头脑。 她的眼眸盈着晚霞般的紫,更?别说她挺翘的鼻子、温润精致的双唇,她乌黑湿润的短发……仿佛霞光万丈中一抹璀璨的红日。 白色的连体泳衣,让她的身体无比清晰,肌肤远比衣服莹润白皙,保守的领口堪堪遮住满溢的丰满,水珠顺着她的脸颊、鼻尖流淌进那雪白的深邃沟壑,完全让他?移不开眼。 恍惚间,他?听到自己呼唤她:“艾波洛妮亚……” 撑着码头木板跃出水面?的艾波当然看到了男人?,他?连儿子也不管,就这么怔忡到痴迷地望着自己,那立体俊美的脸庞透着一股子傻气。 没来由地,她忍不住想要笑?,正要走过去?,再逗逗他?,拍拍他?的脸颊,就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即将绽放的笑?容不由一收,她径直走向上岸后就看着她的小男孩,路过男人?时脚掌无端有些痒痒,想把他?踹进湖里。不过到底克制住了。 游泳十分消耗体力?,吃过晚饭,安多里尼早早爬进被窝睡觉。 艾波觉得亲小孩和亲小狗小猫一样,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她望着乖乖躺在?小床里的男孩,睫毛扑闪扑闪地,明明困得不得了却依然强撑的模样实在?可爱,她情?不自禁地凑近,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晚安,托尼。” “晚安。” 依然是意大利语,艾波不甚在?意地笑?笑?。 从房间里出来,她听到那位不负责任的父亲正在?客厅打电话,语速极快地吩咐一连串的命令。 她站在?拐角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心脏像是坠入寒冬的湖泊,一点?一点?变冷、下沉,沉到湖底、沉无可沉时,她的嘴角蓦地扯出一抹冷笑?,也转身回房间睡觉。 毕竟,养足精神才能早日离开这里。 * 莱纳德.布鲁诺一直在?底特律的农用机器制造厂工作。刚到美国时,他?才二十岁,身强体壮,却已经杀了八个纳粹兵和两名美国兵。后两条性命让他?上了意大利的通缉令。 原因也很简单,两位基地里的大兵侮辱他?的姐姐,他?报仇了。 他?的父亲选择忍让,说哪怕是吉利安诺管辖的那不勒斯,这种事?发生了也很难讨到说法。年?轻气盛的布鲁诺不相信,费劲心思打听到那两个臭虫休假的日期,趁他?们喝醉离开酒馆,在?侮辱姐姐的那条小巷里,割下了他?们的头颅。基地长官震怒,在?小镇展开大清查。在?父母和姐姐的劝说下,布鲁诺不得不顶着湍急的海流,划舢板渡过摩西拿海峡,前往西西里避难。 布鲁诺本可以留在?巴勒莫的工厂,这里的美军基地形同虚设,并?不像他?家乡那样张牙舞爪,不会追费尽心思追查。他?有力?气、头脑灵活,在?西西里得比原先更?好,按照正常规律,不出一年?他?就能遇到心爱的女孩,然后和她一起在?西西里奋斗、生活。 可是,布鲁诺放弃了这触手可及的幸福。他?选择向工厂的负责人?坦白,并?坦言希望把姐姐接到巴勒莫。她在?家里过不下去?了,镇上人?的议论让她痛不欲生,已经自杀过一回。 凭什么他?的姐姐要死,她没有做错什么。布鲁诺想,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她。整个意大利,只有这座小岛有她的容身之处。 第173章 工厂负责人?是个男人?,挺着个大肚腩,身材与报纸上出现过那些黑手党头领相仿,性格却平易近人?。布鲁诺跟着他?来到市中心不起眼的三层建筑里的一间小店,店招是白色木板,五颜六色地装点?斜条纹品牌名称。 接待他?们的是位年?轻姑娘,像是春天的花那么鲜嫩。布鲁诺说完来意后,对方让他?稍等片刻,打了几通电话,答应给他?的姐姐提供工作和住所,甚至可以把他?父母接至西西里,但他?必须要做一个选择——要么自首、要么离开意大利。 布鲁诺选了第二个。他?必须在?一周内离开,这期间一个叫忒西奥的老头找到了他?,诚意十足地表示美国工厂缺人?,愿意出高价聘请他?、给他?安排公寓。他?当然知道这并?不是好事?,可他?有什么办法呢?法律容不下他?,他?也不甘心屈从命运。只能为柯里昂家族效力?了。 在?此之后的数年?,莱纳德.布鲁诺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从顶在?前线的最重要纽扣人?擢升为行动小组的头领,地位仅次于艾尔伯特.奈利,高于洛可.兰波。 他?在?底特律拥有体面?的工作、独栋小楼、丰厚薪水,但是始终没有成家,因为他?总是想起巴勒莫那个鲜活又严肃的姑娘。 也许她已经有孩子了。布鲁诺甩了甩头,抛开杂念,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任务。 “可真是个硬茬子。”他?用意大利语对奈利说道。 托尼.罗萨托在?斯坦顿岛上的宅邸,阔绰得像是古罗马皇帝的行宫,希腊式大理石柱围绕广阔的花园,弧形的水池畔矗立半裸雕像,树丛精心修剪成几何?形状,处处透着奢华尊贵。 此刻,这位屋主人?狼狈地躺在?地上,双手双脚死死捆在?一起,像是条蠕虫般扭动。史丹顿岛、皇后区的地下掌权者?、托尼.罗萨托咆哮道:“ 叫桑迪诺那个瘪三来,他?不来我一个字儿都不会说!我弟弟们已经收到消息,马上就要来了。” 两位柯里昂家族的最顶尖的杀手没有理他?的咆哮,奈利抬手看了眼腕表,布鲁诺则继续研究屋内墙上的雕花金饰图案。 这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让罗萨托慌了神,本就不聪明的头脑开始思考起来,怀疑桑蒂诺.柯里昂像当年?处理巴西尼和塔塔利安一样,已经布下人?手,打算同时做掉他?们兄弟三个。但又觉得不对,如果一心要他?死,他?们早就可以动手了。 他?盯着这两个壮实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再不动手天就要亮了。” 布鲁诺年?纪比奈利小五岁,少?年?人?般叹了一口气,慢慢蹲到罗萨托的面?前,手中的左轮手木|仓拍拍他?的脸:“既然不愿意说白粉的来源,那只能请你?办另外的事?了,办得好,我们就离开。办不好,你?死在?这里,纽约警察也不会来追究。” 脸上是枪械冰冷的触感,罗萨托浑然不惧,大笑?道:“可是我的兄弟们会追究。他?们可不像我那么蠢,会被你?们抓住。” 布鲁诺也跟着哈哈大笑?,把一百八十磅的男人?从地上直接拎起来,像是拖死猪一样,丢进沙发里,又对着他?的肚子锤了一拳。 罗萨托疼得说不出话了。 夏风自哈德逊河面?吹来,吹得庭院内的风向标嘎吱作响,趁得庄园愈加安静了。 忽地,风声出现变化,传来几声尖锐的啸音。 布鲁诺咕哝:“没有比刹车片更?像惨叫了。” 话音方落,一行人?沉稳地踏入装饰考究的会客厅,罗萨托满怀希望地看去?,却看到潘唐吉利趾高气昂地走进来,身后跟着柯里昂家族的另一位知名打手——洛克.兰波。 潘唐吉利像是没有看见主人?的窘态,对他?张开双臂热情?地说:“好久不见,托尼。” 罗萨托此刻已经意识到什么,忍着疼痛咬牙问:“我的弟弟们呢?” “哦,哦,哦”潘唐吉利拍拍自己光溜溜的秃顶,“他?们很好啊,我刚刚见过他?们。都是好伙子,给我送了纪念品。” 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纷纷扬扬倒出,丁零当啷落满了茶几。 罗萨托整个人?颤抖起来。因为,那所谓的纪念品全是他?弟弟们的身上物。 约翰.罗萨托的牙根钢片,整整一套牙,全在?这里了,上面?还沾着些许腥臭的血水。在?这银光湛湛的钢片里,一小截带着刺青的手指是那么与众不同,叛逆地绘有魔鬼图案,是他?最小那位弟弟的食指,断口新鲜,一看便知是刚刚切下来的。 潘唐吉利像是和蔼的长辈,拍拍他?的肩膀,“托尼,托尼,你?是个好小伙儿,我们西西里人?应该一起赚钱。不就是白粉生意嘛,你?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呢?” 罗萨托看向克莱门扎的继承人?,在?他?的眼里没有看到半分威胁,只有对他?的深切惋惜。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瘫在?沙发:“我说。” 布鲁诺立即拿出一个黑色的匣子,按下某个红色按钮,伴随着罗萨托的叙事?、磁带沙沙转动,匣子顶端的以太?光学的烫金字样在?水晶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奈利见红色的按钮跳起,问道:“都录进了吗?” 布鲁诺:“没问题。” 潘唐吉利扫视了一圈,满意地下达命令:“我们走吧。” 第174章 两辆主车,三辆护送车鱼贯开出敞开的大门。 罗萨托依然躺着沙发上,盯着被收拾一新、空空如也的茶几,忽然想明白什么,一瞬间冷汗从额角流下。 没过多久,身上的冷汗还没有干,他?听到门外再次传来汽车停驻的动静,打头的两辆车分别跑下两个人?。 哈,是他?那两位本应该死亡的弟弟。 第084章 chapter08 枯枝落叶小山似的堆在空地, 两名清洁工站在废弃的泳池底,半个身子露出地面,一丝不苟地将几乎腐化成烂泥的碎叶扫进簸箕。 他们的雇主正高高站在泳池边缘,手握一条长长的橡胶水管, 监督他们?工作。 等蒙有尘土的天蓝马赛克瓷砖完全显露出来, 清洁工爬回地面换上胶皮靴子和长柄地刷,再次回到泳池底。 工装裤、工装衬衫的迈克尔朝站在水龙头旁的保镖打了个手势。几秒后, 水流自管口涌出, 水柱高高扬起、划过清晨凉爽的空气,砸落在马赛克瓷砖, 冲散嵌在砖缝里的泥土。 清水逐渐变得浑浊,刷刷地被推进排水管道。迈克尔举着水管指挥清洁工刷洗各处死角。 艾波跑步回来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她今天和柯里昂老爷子做完农活才出发, 彼时?天光大亮,她索性换了个方向, 跑得比昨天更远了些。 没?有问老先?生是否知道他儿子的打算、是否会帮她离开,事情挑明便没?有意思?了。再说, 他那天说莫.格林的事,正是在点她——海门.罗斯二话不说做掉他们?共同?持股的赌场经纪人,如此打柯里昂的脸,他们?都?没?有开战。现在为了几块小地盘, 也不会开战。 奔跑让她的思?路愈加清晰, 关于纽约的局势, 一个简单的防御计划大致成型。 沿着湖边的冷杉林, 向北大约三公里才出现带有木头围栏的栈道, 风化得不像样,零零落落的, 仿佛旧衣服的毛边缝在湖泊边缘。 湖水静静拍打岸边的石头。 这条踩起来碰碰作响的栈道只能跑半小时?,便如河流般汇入柏油公路。 艾波在交叉口的石头上歇息了约莫十?分钟,没?有见到任何车。 两名保镖始终耐心跟随,并未催促,但艾波尝试搭话时?,他们?也没?有理睬她。 回程换了一条路。夏季的针叶林充满了动物,她慢跑着穿过,鸟儿在头顶叽叽喳喳,昆虫嗡嗡地在耳畔飞舞,她甚至瞥见了一闪而逝的野兔。 潮湿的空气充盈肺部,跑得滚烫的皮肤在微风和晨雾里冷却,舒坦极了。 而这好心情在看?到男人冲洗水池的动作后荡然无存。 “早安,布德曼小姐。” 迈克尔捏着水管口,一面冲水,一面和她解释:“先?前?家里没?有人游泳,泳池一直闲置。切茜的订婚宴宾客众多,桑德拉为了让场地大一些,命人在泳池上面盖了几块木板,好腾出地方。等下我们?把泳池清理出来,你随时?都?可以游泳了。” 艾波做拉伸动作,暗自怀疑他察觉到她的意图才特?意清洗水池,好让她没?有理由继续接触水域。西面的犬舍里豢养了五条狗,三只德牧、两只类似比格的猎犬,都?是侦察、追踪的好手,如果从?陆路走,在没?有车的情况下,她毫无逃脱的希望。如果偷车,又过于大张旗鼓,且车牌是个问题。唉。 “湖里游泳到底不安全。”迈克尔喋喋不休,“你知道的,铁线虫、细菌、水草、暗流等,我不希望你遇到危险。” “咳、当然最重要的是托尼的安全。”他迅速打补丁。 随着跑步的喘息归于平和,艾波整理好思?绪,缓缓站直身体,紧盯着男人说道:“您考虑得很周全,也很体贴。” 她的眼眸历来是明亮的,朝阳照在她酡红又沁着汗的脸颊,明媚娇艳,让他无端想起某些更为隐秘的场景,那些拥吻、舔舐、低喘……他舒了一口气,压抑着渴望,刻意扬高语调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好让自己像个热情而无私的主人家。 艾波勾了勾唇,再次道谢,抬脚准备回去洗澡,冲洗身上的汗味和泥土。 见她要回屋,迈克尔招来保镖,把水管递给对方,跟着她向屋内走去。 “早餐有培根煎蛋,还有松饼。”迈克尔快步追上去,替她推开家门,“如果你想吃面的话,也可以现煮。” 艾波“嗯”了一声,在门口停下脚步,抬手触上用后背退开门的男人胸膛。工作衬衫下的肌肉紧实而富有弹性。她像是拿他没?办法般,拍了拍他的心口,手底传来肌肉紧绷到紧缩的触感,她毫不留情地奚落:“藏好尾巴。您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这是他前?天夜里拒绝她的托辞,此刻被原封不动送了回来。 不知道是难堪还是羞赧,亦或是其他什么汹涌的情绪,艾波看?着手下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像是个经不起撩拨的青少年,心里不由好笑?,如果不是这种方式、如果在纽约或者其他地方相遇,她也许愿意和他开始一段关系。 明明只是一句话,但在迈克尔的感知里,时?间永无止尽的慢,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仿佛穿透皮肤、肌肉纤维、骨骼,动人已?极地直接拍打在心脏,血液因?此变得极烫,如同?地底隐秘而没?有穷期的熔岩。 “布德曼小姐,”他说,“我确实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也是一个” 第175章 他顿了顿,特?意回避那个词,“一个单身男人。” 男人的嗓音醇厚又低哑,艾波抬眸,好整以暇地说出男人逃避的那个词:“您是鳏夫吗?” 迈克尔沉默片刻,否认道:“…不” 艾波挑眉,这倒是和她从?柯里昂家女?人那里听到的不一样,又问道:“所以你的妻子是西西里人,她还活着?”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迈克尔回道:“…确实如此。” 也许这就是安多里尼假期要回西西里,且至今不愿意说英语的原因?了。相比不苟言笑?的父亲,孩子总是喜欢母亲。艾波慢吞吞地说:“我并没?有做继母的打算。” 胸口的那只手缓缓上滑,顺着胸膛、肩膀的线条,慢慢游移,最终扣住了男人的脖颈。细腻的手指摩挲着,拇指浅浅剐蹭喉结。 “你毋须杀我,”迈克尔定定地注视她,终于还是心甘情愿献上他的心,再次的。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他说。 这个回答在此时?、两人的关系里已?然超纲,艾波唇角微翘,松开手,讥诮道:“富有且前?途无量的迈克尔.柯里昂先?生,承蒙厚爱。” 遇到她,他总是像肌肤饥渴症的病人。伴随脖间的小手离去,迈克尔内心不可避免地升起失落,尽量用平静地语气说:“你不要误会,这句话我只对你说过。” 艾波低低笑?了一声,向客房走去,想要终结这个话题,也想要他更加愧疚一些,好对她更加不设防,便说道:“包括艾波洛尼亚?你的孩子的母亲?” 到了这个时?候,迈克尔才仿佛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找到藏宝图的冒险者,欣喜在胸间陡然炸裂开来,因?为他终于意识到——她在吃醋、在嫉妒那个并不存在的女?人。 他再次追了上去,掩饰不住笑?意,想要拉住她,又怕她恼羞成怒,只好对着她的背影说:“艾波洛尼亚不是我的爱人。我真的只对你说过。” 他用的是现在时?,不算撒谎。 回答他的是砰地关门声,迈克尔反而笑?了起来。 然后他打开安多里尼的房门。 黑发棕眼的小男孩躺在被窝里,睡眼惺忪地看?向父亲,小脸写满了困倦,他以为爸爸要叫他起床,艰难地坐起身来。 迈克尔蹲到小床边,大手揉了揉儿子的头,难得有耐心地说:“可以再睡一会儿。” 安多里尼倒回床铺,却被爸爸拽住了肩膀,他不明所以。 “先?等等再睡,”迈克尔问,“你喜欢艾波娜吗?” 说到这个,安多里尼立刻不困了,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似乎爸爸并不想听那么多字,所以安多里尼聪明地凝成一句话:“我想让她做我的情人!” 这是他跟在皮肖塔叔叔身边学?到的,把心爱的女?孩称为情人,而心爱的女?孩的标准大概是“想起她时?心里又热又冷”。显然艾波娜就是他的情人,想起她就像在湖里游泳,又热又冷。 安多里尼还没?得意,就看?到爸爸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暗得像巴勒莫的冬天。 迈克尔本想告诫儿子不要在她面前?提自己母亲的名字。但望着儿子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眼瞳,又和自己相仿的五官,突然觉得这些又无关紧要起来。 “睡吧。”他又摸摸安多里尼的头轻声说,“我也想让她做我的情人。” * 陆地的另一端,西五区,纽约,九点整。 金色光线穿越葱茏的叶片,深浅不一地照在漆黑的三角钢琴。 玛丽坐在办公桌后方,托着腮,凝望着浓郁的植物和华丽的钢琴。1900去全国巡演了,艾波娜还在太浩湖度假,店里失去两个主心骨,一下子变得空落起来。虽说生意没?有影响,可到底冷清不少。她总是担心和客户说错话,又怕派错单子。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离电话更近的艾米接起电话。 “艾波娜?”艾米把电话按到了免提,好让店里的其他人都?听到。 “艾米,”艾波的声音轻柔不乏干练,“我要你们?把养护花木的员工全部换一遍,布鲁克林的换到曼哈顿,曼哈顿的换到皇后区,皇后区的去布朗克斯,斯坦顿岛的不变。交通津贴不用取消,直接在原先?的基础上加。” 玛丽和艾米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三天之类能完成吗?” 两个女?孩自信地笑?道:“两天足够了。” 第085章 chapter09 艾波搁下电话听筒, 来到室外,站在屋檐下往庭院里望。 和过去的一周一样,至少八名保镖把守在各个拐角,或站在冷杉林的交界线抽烟, 或坐在不远处的草坪椅椅翻看报纸, 时不时两两一组走动。 见到她出?来,最近那名保镖收起报纸, 朝角落里?的同伴走去。 他们都被仔细叮嘱过, 不允许和她有过多的接触。甚至连眼神都不敢多落在她身上一眼?。 这是明智的选择。她只穿了一件泳衣。长腿暴露在阳光里?,美得过于直白。 经过一上午的清洗, 肾形的泳池干净澄澈,蓄满了清水, 与几十米外碧波荡漾的太浩湖相比格外安静, 像一副蓝色的画。 艾波慢慢地走向泳池,肾形较长的那?侧弧度做成阶梯状, 她一级一级地往下走,清凉的触感自脚尖蔓延, 随着水面的爬升笼罩着她的头?脑。水不深,堪堪及腰,一阵条件反射的轻微寒颤传遍全身,等这阵子紧绷过去, 她吸满一口气, 闭眼?缓缓沉入水中。然后, 在水底下睁开了眼?。 第176章 起初, 眼?前一片模糊, 几秒之后,眼?睛逐渐适应, 能看到大团的光线弥散,远比陆地明亮。 艾波坐在池底,膝盖弯曲,借着屏息的这几十秒钟,仔细琢磨每一件事?。 迈克尔.柯里?昂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低调,保镖们敬重?甚至害怕他,而他的父亲和他住在一起,这本身便代表着支持。他是柯里?昂家族权力体系中的重?要首领,她甚至可以大胆推测他才是这个家族真正的话事?人。 而这样一个人,在二战中因?得到十字勋章和紫心勋章而登报,会?心甘情愿被议员吸血吗?他的钱从哪里?来?真像他说的那?样,来自于华尔街虚无缥缈的金融游戏?钱总是不嫌多的,纽约罗萨托兄弟的生意是他新开辟的财路? 接着艾波内心不可避免地涌现悲观的情绪,她不相信毫无缘由的爱、不相信一见钟情,迈克尔.柯里?昂不过是想要效仿罗萨托,披着爱慕的假面,妄图让她心甘情愿涉足那?作呕的生意。如果她不愿意,她的公司有拒绝的权力吗? 肺积蓄的氧气逐渐消耗,心跳因?为缺氧而愈加明显。 调换各区人手,每个人的工作记录表将会?更换,并备份原先的表格,如果真的存在叛徒,换区的混乱时刻将是他动手的好时机,借机插入几名运货的骡子。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在这一瞬间,却徒劳地想要祈祷,希望玛丽和艾米明白她的用意,并不是要抓骡子,而是要留下证据。 罗萨托的证据她们抓,而柯里?昂的证据她亲自动手。 “布德曼小?姐呢?” 水面传来男人的声音,艾波听见他大声地质问周围的保镖,下一秒,大量气泡炸弹般出?现在周围,上好的双贡绉缎西服像一团墨汁晕染在水里?,男人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背,将她拉上水面。 她想要挣开他,可他抓得实在太用力了,体格健壮得难以置信,缺氧又让她头?晕目眩,失了挣脱的气力。 哗啦的水声,湿漉漉的皮肤接触空气冷得冒出?鸡皮疙瘩,艾波被拉到泳池的阶梯,紧接着一个几乎烧着的吐息贴上脸颊。 男人哆哆嗦嗦地摸着她的脸和脉搏,手也烫得吓人。 “艾波…艾波娜……”嗓音紧得不真实。 他真的抖得很厉害。艾波睁开眼?看向他,睫毛带水,看得并不真切,只能依稀辨清苍白到脆弱的神情,不似作伪。 他的呼吸剧烈而急促,一瞬不瞬地凝视她:“你别生气了,我?从头?到尾只爱你。” “迈克尔。”艾波看向他背后的蓝天?,云影依旧。 “我?在。”他的唇几乎贴上了她的鼻尖,好感受到她的生命力。 她轻声说:“我?想钓鱼。” * 她的要求,迈克尔自然无有不从,想要派人去城里?买,又怕她等不及,所幸弗雷多也爱垂钓,船坞里?存了好几套渔具。 安多里?尼本就在他爷爷那?里?,迈克尔没有叫他回来参与的打算。 小?船由船坞升降机放入水中,迈克尔摘掉挂钩,坐进船里?,沿着水道开到码头?旁,关闭马达静静等待她换衣服出?发。 用于垂钓的小?船是白色的,最多只够坐三?四个人。其实只有他们两个,他连保镖都没打算带。 艾波换了一身紫红翻领衬衫裙,站在码头?的木头?栈道上,自上而下地打量着船里?的男人,日光洒落在他的脸庞,眼?底的殷勤远比蓝天?还?晃眼?。 末了终于还?是将手递进他的掌心。 要知?道船和陆地不一样,越小?的船越是不稳,因?而当艾波往船里?跳时,在所难免地,船体摇晃,她整个人扑进了男人怀里?。 这是睽违八年的拥抱,充满令人着迷的味道,迈克尔险些不想放开她。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个根本不算拥抱的接触只持续了一秒,艾波便戴好帽子坐到了船头?。 船开到了离岸边大约一百米的位置,迈克尔关闭引擎,任小?船随波逐流。 艾波环顾四周,湖的两侧是郁郁葱葱的杉树林,她兜了一勺湖水和玉米粉、鱼粉的混合物搅拌均匀,团成面团捏在手里?。 “你想抛吗?”她问。 迈克尔摇了摇头?。 艾波便笑起来,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把粘糊糊的面团塞进他的掌心,“你抛嘛,打窝很需要运气的,我?总是运气不好。” 和任何时刻一样,她的笑总是让他心旌摇曳,更别说那?小?手滑过带起的酥麻。 拳头?大小?的面团砸入水中,溅起漂亮的水花。 艾波抽出?鱼竿,不是很熟练地安装浮漂和鱼钩。不过这不算丢人,迈克尔几乎没有钓过鱼,动作更慢。 这样的两个人,钓不到鱼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一下午的时间,两人断断续续换了五六个位置,最远开到距岸边十几公里?的一个小?岛附近,均一无所获。 直到黄昏来临,太阳渐渐消失在高山之后,天?穹映满了奇异的红与粉,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回程。 船直接开回了船坞。 “也许是饵料的缘故。”拉着他的手跨上岸时,艾波说,“下次我?们试试蚯蚓。” 迈克尔压不住唇角的弧度,赞同道:“可能弗雷多买的饵料过期了。” 第177章 湖面上只有她和他的感觉太好了,仿佛回到了罗马的时光,他们一起漫步街头?,世界大而广阔,他们却只有彼此。迈克尔微笑着把她领上楼。 两人的手一直握着。 楼上就是游艇俱乐部,迈克尔打亮壁灯,问她:“饿了吗?” 回答他的是她温暖的身躯和动人的甜香。 艾波勾着男人的脖子,胸紧贴着他的胸膛,出?其不意地含吻了一口他的下巴。 这一瞬间,迈克尔的大脑以及身体里?的所有神经、细胞仿佛都迸出?躯壳,他陷入莫大的狂喜里?。 艾波又吻了吻他的唇,“不是很饿。” 无须多少语言,迈克尔自然懂了她的意思。这是他等待了一周、八年的时刻,整个人像着火般腾地燃烧起来。没什么比和她做几小?时爱更心醉神迷的了。 艾波陷进柔软的矮沙发里?,裙子混乱地被揉成一团,并不知?道不断吮吸她舌尖、掠夺她呼吸的男人甚至想好要请一段时间长假了。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是俱乐部通向室内的侧门?。 肯定有大事?,迈克尔想。他在她颈项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强迫自己从她身上离开走去开门?。 “怎么了?” 保镖被迈克尔的脸色吓得发怵,没有注意到那?水润得不正常的嘴唇,只低着头?说:“海门?.罗斯来找柯里?昂老先生了。” * 早在夕阳沉入冷杉林之前,海门?.罗斯便抵达了柯里?昂宅。 他其貌不扬,两丛雪白的头?发簇拥锃亮的头?顶,身着普通羊毛掺化纤的西装,乍眼?看去,就是一位普通犹太老头?,毫无攻击性。 而他拜访的对象呢?松垮的长裤用两条灰色宽吊带挂在身上,旧衬衫皱巴巴的,像是个刚从地里?出?来、手都没洗干净的西西里?农民。 维多.柯里?昂拥抱了他的老朋友,热情地说:“好久不见,海门?。我?们得有六年没见了吧?” “是啊,自从你搬到这里?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罗斯笑了笑说,顺着主人的手势,坐到屋檐下的靠背椅。 安多里?尼正在拨弄草丛和落叶搜寻上次那?种?甲壳虫,看到陌生人拜访,放下树枝穿过空地和菜园,跑到爷爷身旁。 “要喝水或是喝酒吗?”他用意大利语问,这是在外祖父的咖啡馆里?学到的,他还?会?推销全西西里?最好喝的葡萄酒! 罗斯问:“这就是迈克尔的儿子?” 维多点点头?,让孙子去取两个杯子和一瓶葡萄酒来,接着笑呵呵地问:“你的孙子呢?娜塔莉也不小?了吧,怎么还?没有结婚?” “这我?无能为力,”罗斯无可奈何道,“她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我?生她太晚,把她宠过了头?。” 维多哈哈笑起来,声音含混也洪亮。“现在年轻人的想法越来越难理解了,就像迈克尔,忽然就喜欢上了来参加桑蒂诺女儿切茜订婚宴的女人,斩钉截铁地和他妈妈说一定要把她娶回家。我?们这些老家伙有什么办法,只能由着他们去咯。” 他顿了顿,掠过一丝笑意:“最重?要的是生活。只要他们生活得幸福,比什么都强。” “说起桑尼的事?,”罗斯维持笑眯眯的表情,眼?底凶光隐现,“他最近还?在底特律吗?” 安多里?尼分两次送来了酒和玻璃杯,又快速跑回空地,捡起丢下的树枝,继续拨弄草丛。 维多斟了两杯酒,朝客人推了推,说道:“海门?,我?和你开诚布公地说,现在家里?是桑蒂诺管事?,他做的决定我?是一概不知?。” 罗斯观察着他,不相信伟大的唐.维多.柯里?昂会?放弃权柄,把庞大的家业交给那?个只会?玩女人、贪婪冒进的儿子。他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倒也不是来你这里?告状,只是桑尼实在不讲道理,闯进托尼.罗萨托的家,把他狠揍了一顿。我?和他可才达成和平协议不到一周啊,这样太不讲道理了。” 桑蒂诺的父亲叹了口气,端起高脚杯喝了口酒,慢条斯理地说:“他这是老毛病了。当初知?道我?的女婿卡罗打了康妮,桑蒂诺二话不说就要给他一个教训吃吃,是我?千方百计拦下来的。可到底没拦住,被他送回了西西里?,现在搞得我?女儿对自己亲哥哥怨恨得不行?,一颗心都往西西里?飞。” 维多略微停顿,又关心地问:“不过他的心始终是好的,他给托尼赔偿了吗?” 当然赔偿了,数额大得不像样,让罗斯怀疑罗萨托和柯里?昂演了一处苦肉计,私底下早已联合。这才是罗斯来这里?的目的。他彻底收拢笑容,冷冷地看向纽约老教父:“如果我?不是从小?就看着桑尼长大,喜欢他的性格,我?大概就要和他撕破脸了。” 维多立即换上一副歉意的表情,又叹了一口气劝道:“别生气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还?记得我?们的理想吗?进入古巴……无论如何,我?是见不到咯。” “这确实是重?中之重?。”罗斯已经恢复心平气和,“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计划更重?要了,桑蒂诺只是有些急躁,这正是哈瓦那?所需要的,不顾一切的淘金者。” 夜色深沉,海门?.罗斯吃了老朋友的小?儿子做的意大利面才离开。 第178章 目送车尾灯消逝在莽莽苍苍的黑暗森林里?,维多.柯里?昂瞥了儿子一眼?,面无表情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在思考。 可作为父亲,维多早就发觉吃饭时他便神思不瞩,时不时地看向船坞,一颗心老早不在这里?了,不由咳嗽几声,骂道:“脑子里?的东西清一清,好好想想怎么走下一步,我?死之前必须要见到你给克莱门?扎报仇。现在,赶紧给我?滚去找你哥哥。我?真怕他动了卖白面的心思。” 迈克尔脸上闪过难堪,要是年轻时被父亲这样数落,早就冷着脸几个星期不回家了。但到底年纪大了,又恰好被父亲说中了心思,不好意思摆脸色,只打起精神,回房间收拾行?李。 临走之前,他怕见到她就走不了了,只让保镖传话,又把儿子叫到面前细细叮嘱一番,才恋恋不舍地坐上豪华轿车,搭乘夜间的班机前往底特律。 第086章 chapter10 迈克尔听保镖说完, 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又走回室内,半蹲下身?,拉过她那匀细白皙的手, 在手背落下一个吻, 说:“爸爸找我有事,等我半小时好嘛?” 艾波没有说话, 只是坐直身?子, 用没被拉住的那只手捧住迈克尔的脸颊,含吻他的嘴唇, 表达自己的不舍。 动作很轻、很温柔,却让迈克尔呼吸一滞, 险些准备丢开世俗事物, 和她在这?里?永远沉沦。反正有爸爸陪着罗斯不是吗? 当然?,最?终柯里?昂家族真正的掌权者还是做出了最为正确的决定。 男人走后, 俱乐部的法式双开门再次合上,艾波又倒回沙发, 躺了几?分钟,才起身?来到吧台后面,打算给自己倒一杯酒。 既是麻痹身?体,好让她显得不那么生涩, 也是为?了平复伴随血液奔腾在身?体各处的、如浪潮般滚烫的情绪。 哪怕她不想承认, 迈克尔.柯里?昂确实存在某种吸引力。她的身?体渴求他。皮肤相触时, 神经末梢自然?而然?涌现电流般的战栗。不敢想象如果真的和他做|爱会有多爽。 但她必须要把这?激情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不能被?荷尔蒙牵着鼻子走, 把事情搞糟。 壁灯光线暗淡,艾波没有找到威士忌龙舌兰之类的烈酒, 只在柜子角落里?发现半瓶茴香酒。 果真是西西里?人。 未用冰或者纯净水勾兑,她直接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伴随八角、茴香之类的香料直冲脑门,味道刺激得直接让她打了个冷战。 咽下酒,她从船坞的玻璃窗望出去,能看到水道对面的小屋。 温馨的黄色光线自窗户透出,迈克尔.柯里?昂在那光里?,文?质彬彬地和一位陌生的老人谈话,随后他进入了小屋,推门之前,窗户光的背阴处,她依稀看到他模糊的身?影,以及隔空投来的一瞥。 这?下,艾波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趁这?个机会,开始在俱乐部粗略翻找起来,然?后意料之中地没有找到任何资料。 一无?所获地回到主宅,艾波给自己煎了两颗蛋,囫囵吃下后,保镖过来和她说:“迈克尔.柯里?昂先生要离开一段时间,他对此十分抱歉。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您的要求我们会尽力满足。” 艾波抛出了第?一个问题:“他去哪里??多久回来?”像个刚刚交付真心、不舍得爱人离去的小女人。 说话的保镖看了同伴一眼,那人摇摇头,一口?拒绝:“布德曼小姐,这?属于商业机密。” “我可以用书房吗?”艾波又问。 “当然?。”那保镖恭敬地回答,“您在这?里?拥有和柯里?昂等同的权力。” “太好了。”艾波靠回餐椅,目送两名?保镖一前一后离去,心知?柯里?昂家族可能出现了一些?无?伤大雅却又至关重要的变故。 那么,现在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留在这?里?寻找柯里?昂家族的不法证据,或者借此机会离开。 她要好好考虑了。 * 迈克尔离开的这?段时间,每天都会打电话给保镖,询问艾波的情况。 她过得十分规律,清晨和柯里?昂老爷子做农活、聊聊天,等太阳爬过冷杉林的尖梢,便出发跑步。 为?了让保镖更相信她,不要跟得那么近,她叫上了眼巴巴的、想要一起跑步的安多里?尼。虽然?这?让跑步彻底变成了徒步,但至少保镖不再像追踪猎物的灰狼一般,坚持不懈地坠在身?后。 从森林回来,她会用地里?出产的蔬菜和前一天钓上来的鱼、帮佣采购的肉类做一顿午餐,通常是生菜、苦苣沙拉,煎鱼和煎牛肉。再和柯里?昂老爷子喝些?红酒,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饭后她会在书房里?翻翻书。和料想得一样,整间屋子里?没有任何生意往来的文?件,清理得极干净。不过她意外发现许多中文?书籍,全是繁体字、竖排版的,这?激起了她的阅读欲。每天晚上都要在书房待到深夜,不允许保镖打扰。 下午两点左右,艾波出发钓鱼,船坞里?的船几?乎被?她玩了个遍,从简易马达船到克里?斯游艇,她甚至尝试了独木舟! 头天保镖跟着她一起钓鱼,但船太小,无?法承载两名?彪形大汉,最?后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请瘦小的非裔帮佣和她一道前往。 艾波对此并?无?异议。 第179章 光线好的时候,太浩湖美得无?以复加,仿佛碧蓝的大海,阳光穿过剔透的湖水直达湖底,纯净得像是神的一滴。 在湖面垂钓时,偶尔看到岸边旅客出没,以家庭为?单位的野营烧烤居多,鲜少有年轻人。 大多数时候,四周极为?安静,光煦风和,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和帮佣两个人。 傍晚回到家,艾波会整理保镖下午从里?诺城帮忙买的东西,基本是零食和生活用品。然?后吃完饭,看书,睡觉。 时间就这?样倏地从指缝中溜走,直到周五。 这?日傍晚,红霞不见踪迹,大团的云蒙在玻璃窗上部的天空,呈现山雨欲来的阴沉。 艾波知?道离开的时间到了。 真到了这?一刻时,她并?没有激动、忐忑,反而一片平静。 她回卧室的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冰冷的水沾上脸颊,镜子里?面的女人状态不错——皮肤紧致,精神饱满,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出来后,艾波像往常一样去了书房,耐心地等到八点,距离保镖换班还有半小时,这?是他们最?困倦放松的时刻,大多站在门廊下抽烟,谈论棒球和橄榄球。 她轻巧地从书房的窗户翻出去,感谢稠密的乌云,完全遮盖住月光,四合漆黑,除了房屋的人造光源,毫无?光亮。 像暗流里?的一尾鱼,艾波避过所有的光源,轻车熟路地来到船坞旁。 船坞是半地下室结构,两面围墙,一头临着湖泊,另一头连接水道,上方是俱乐部延伸至湖面的露台,左右两面墙外即是草地。 艾波暂时不想弄湿衣服,因而站在岸边,深吸一口?气,向?隔着两米河道外的船坞奋力奔去,在脚尖即将?踏入水中的那一瞬间腾空跃起,仿佛花豹般飞进船坞。 而后就势一滚,卸去落地的力道和声响。 完美落地。 外界灯光照射在悬挂各式工具的墙面,几?艘船隐绰地停在地板,艾波径直走向?那艘豪华的游艇,弯腰探进去,从游艇座椅下拎出双肩包。 这?是她这?一周的准备。里?面有户外必备工具,火柴、士力架、手电筒、雨衣等等,还有她那把小巧的左轮手木|仓。 雨果真下了起来,湖水被?灯光照亮的位置,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凭空出现。紧接着,波纹似的涟漪逐渐扩大,变得狰狞而可怖。 就着噼里?啪啦的雨声,一条方尾独木舟悄无?声息地进入水面,激起的浅淡水纹在大雨里?是如此的无?足轻重。 艾波穿着雨衣,双手持握独木舟的双头桨,一左一右地划动起来。 平心而论,在瓢泼大雨的黑暗里?划船算不上容易,雨水模糊视线、四周暗得几?乎难以分清方向?。 雨夜的太浩湖与白日的美好截然?不同,如果说白天是天堂般的神境,那么此刻就是混沌无?序的地狱。 她只能凭借这?几?日的印象,咬牙往某一个方向?划。 虽然?钓鱼的运气不好,但其他方面,艾波总得幸运女神青睐。几?十分钟后,雨势逐渐减小,风吹动乌云,露出半轮皎洁的月亮。 在明亮的月色中,小岛近在咫尺。 水波将?独木舟推上沙滩,艾波跳下船,脚掌触及地面时,双腿猛地一软,险些?跪倒在潮湿的沙地,稳住身?形后,她用力拽着缆绳将?船拖上岸。 下一秒,真正让她想要跪倒在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本应该在卧室好好睡觉的男孩站在船尾端,眼神怯怯地看着她。 “托尼?!” 随即艾波想起他不愿意说英语这?件事,方才用尽全力的划船让她失去心力,加上目前也没有其他人,索性破罐破摔:“给我一个解释。说西西里?语,我听得懂。” 安多里?尼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了,风一吹,瑟瑟发抖起来,仿佛枝头零落的树叶。 艾波无?奈地跨回船里?,从背包里?翻出一块毛巾,细细地给他擦拭头发,用她从未说过、但意外顺溜的西西里?语问道:“小伙子,和我说说吧,晚上怎么不睡觉?”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几?分潦草的粗暴,但安多里?尼小小的心脏愣是被?喜悦填满了。他用西西里?语磕磕绊绊地回答:“我、睡觉的。我、我想要、一起钓鱼,可、约翰叔叔不允许,我就睡在、睡在船里?,做梦…钓鱼……” 艾波听明白了,“所以这?几?天晚上你都睡在船里??”她可真倒霉,开盲盒挑船,愣是选了他睡觉的这?一艘。早知?道就选另一艘正常的独木舟了,虽然?划起来稳定性差一些?,但至少里?面没小孩。 安多里?尼点点头,给艾波展示他的睡眠装备:一条毛毯、一个小枕头。此刻浸满了水。 爸爸走后这?几?天,没有人管他,他都蜷缩在船尾的甲板之下睡觉,半梦半醒间感觉船摇动,随后冰冷的雨水兜头而来,西西里?人与生俱来的谨慎让他没有声张,反而更往甲板深处缩。而当时艾波正忙着和老天爷做斗争,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座位底下有名?偷渡者。 “听着,”艾波认真说,“我休息一会儿,等下就要继续往南面走,划到加利福尼亚的那半边湖去。走之前,我会给你生堆火、烤干衣服,你爸爸的保镖看到这?里?的火光会来找你。看在我们这?几?天相处得不错的份上,不许马上把我的行踪说出去,知?道吗?” 第180章 安多里?尼点点头,又摇摇头。爸爸临走之前让他照顾好艾波,他不能让她一个人离开。而且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他喜欢她、想要亲近她,这?大概和皮肖塔叔叔追求那些?女孩儿时的感觉一样吧。 “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艾波把毛巾拧干水,又拉着男孩的手让他跳到沙滩上,“我肯定不和你回去的,你爸爸那人……” 她本想说变态或者控制欲强,但念及眼前就是对方的儿子,这?样说迈克尔.柯里?昂,似乎不太道德,因而她含糊了过去。 “我就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等你长大了,如果还记得我,可以去找我。”艾波取出几?个带孔的铁片,叠维成一个迷你风炉。 又借着月光,到沙滩尽头、靠近树林、较干燥的位置捡来几?根粗细不已的树枝。 安多里?尼跟在她身?后,轻轻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加州。” 脚步一顿,艾波转过身?来,“你再说一遍?” 小男孩抿唇,然?后用更大的嗓门重复了一遍:“我想和你一起去加州!” 艾波笑了。松开手,柴火摔进潮湿的沙地,有几?根咕噜噜地滚开。捡起风炉,她用手肘勾住男孩的脖子和肩膀,夹着他往湖边走。 “托尼,托尼,你爸爸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生出你这?么天真的小孩。”竟然?相信她这?样一位才认识一周的陌生人,难道不怕她把他杀掉? 被?裹挟着带到船边的安多里?尼听出话语底下的怒气,一声不吭地任由她把自己丢进船里?。 船只摇晃,推向?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等完全自由漂浮时,艾波抓住船舷翻身?上船,再次划动船只。 船桨撩动起的水花声里?,她的声音格外清晰—— “托尼,既然?你决定要和我一起,接下来发生任何事,我都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 旭日初升时,迈克尔在卡森城下了飞机,呼吸着内华达的芬芳空气。 这?次保镖没有在机场接他,他独自驾驶先前停放在机场的轿车。 上了车,他先去城里?转一圈。 卡森城的商店很少,只有两家可怜的高级商店挤在州政府对面的街道。 他走进其中一家,挑了一条爱马仕的方丝巾,大串的葡萄坠在墨绿的枝头,极衬她的眼睛。又买了普拉达的手拎包,黑色中号,简约大气且实用,至少能放两把半自动,他觉得她会喜欢。 他没有买香水,一切人工的香精都抵不过她的万分之一。 最?后去了内衣柜台,他的每条神经都迸发着喜悦,比手划脚地和年轻的服务员说这?是给妻子买的。 回到车上时,兜里?少了一辆凯迪拉克的钱。 路过超市时,他再次停车进去购物。买了几?块上好的牛排、羊小排,还有洋葱、青椒等父亲菜地没有种植的蔬菜,打算给她做一顿美味大餐。 再次上车,这?次豪华轿车未做停留,一路驶往群山环抱的太浩湖。 碧绿的森林簇拥着长长的车道,迈克尔揺下车窗,心情前所未有地畅快,仿佛已经能闻到她身?上清甜的气息。 她肯定已经起床了,可能已经陪父亲做完农活,洗了澡。他应该怎么亲吻她?她是否会埋怨他的不告而别?他应该如何道歉? 车停在了别墅的空地前,他拎着花花绿绿的购物袋走下车。 出于习惯,他看了眼家周围的环境。空气清新,阳光沿着杉树高大的树干落下,枝丫间垂挂水珠似的潮湿苔藓,鸟儿叽喳鸣叫,一派自然?景致。 迈克尔往家门口?走去,突然?听见远处湖面船只马达的嗡嗡声,顿时警惕起来。同一时刻,那位被?艾波问过名?字的保镖,约翰.兰急匆匆地从房子旁边跑出来。他诧异地问:“你出来干什么?” 其实,这?句话出口?之前,迈克尔已经有一定的预料,因而当他听到对方说“布德曼小姐和安多里?尼失踪了”时,他竟然?没有十分的生气。 “告诉我全部的经过。”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手边是颜色艳丽的购物袋,尽量保持理智。心里?甚至还闪过一个念头,托尼在她身?边,她注定逃不掉的。 没事的。他安慰自己,只要她健康地活着就好。 迈克尔并?不知?道,在保镖看来,他的脸色阴沉到极致,眼神冰冷得像是墓地里?白森森的骷髅。 第087章 chapter11 太阳藏远处矮山后?, 并?不十分明亮,像一团点不旺的火球,几乎被混混沌沌的浓云遮没了。 今天依然是阴天,空气潮湿, 水面腾浮着薄纱般的水汽。 艾波坐在船里抻了抻胳膊, 看了眼曙光里熟睡的男孩。他的个头在这个年纪的男孩里不算高,四肢蜷缩时?, 女士雨衣轻易盖住全身?, 只露出一截毛茸茸的黑头发。 小船在白茫茫的湖面一摇一晃的飘着,荡开浅浅涟漪。 他?们正在一处海湾似的水域, 连绵起伏的山体像是张开的双臂,拥住云母矿石般纹理层叠的湖泊。 夜间的森林远比湖泊危险, 北美灰熊和灰狼出没, 所以哪怕划到了目的地?,她?也没有急着上岸, 而?是选择在湖里过?夜。 满弹的左轮插进裤腰,艾波手伸进湖里, 撩了一捧水。凉得人精神抖擞。 她?虽然第一次来加州,却没有迷路。从观光杂志和广播得知,眼前这个湖湾上岸,再往前走几公里, 来到50号公路, 之后?沿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 就是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 到了那儿, 一切都不是问题了。她?可以把安多?里尼放在宾馆,让他?父亲的部下来接, 自己坐飞机回纽约。 第181章 艾波又?在心?底盘点了遍家?当。包里有剩下的六发子弹和作为食物补给的三条士力架和灌满的水壶,本来足以支撑她?走到人类聚集区,如今多?了个小孩,她?不得不把口粮分出一部分给他?。好在她?还带了钓钩和钓丝,作为简易的求食工具。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钱。她?和1900开来卡森的那辆二手福特这几天让旅馆老板帮忙帮忙处理了,钱汇到了银行账户,没有在她?手里。手头现金加起来只有八百刀,就这还是她?穷家?富路的想法?作祟,不然现在兜里只有可怜巴巴的一两百美金了。 天悄悄变亮,雾气散去,乌云依然还在。 她?把船划到了岸边。这里堆积着大块的圆形石头,每个都像农场里新鲜的鸡蛋,圆滚滚的。 双头桨的一段卡入石头缝隙,或推或拉,方尾独木舟顺着水流不断往陆地?前进。 等船底触到石头、实在无法?前进时?,艾波跳进冰凉的水里,石头表面长着一层薄薄的青苔,她?差一点没摔倒,但猛力一挣,好歹站稳了。 这动静把安多?里尼吵醒了,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第一眼便看到站在大块卵石中间的女人。乱蓬蓬的短发,白衬衫外罩着一件马甲,裤管和球鞋浸在水里,正把独木舟往岸上拉。 “醒来了就下船。”艾波用英语说,同时?朝他?伸出手。 安多?里尼懵懵懂懂地?握住,被她?掌心?的温度冻得一哆嗦。 艾波则皱起了眉,小孩子体质弱,淋了一晚上的雨,现在体温高得不正常,明显发烧了。 她?让安多?里尼在岸边站着,自己把船拖上了岸,拿出所有的东西之后?,用力将它掀翻、倒扑在石头滩。 “为什么要把船翻过?来放?”安多?里尼看着她?背起双肩包,又?把被夜风吹得半干的毛毯抖开,搭在干燥的石头上。 “这样船可以保存得更久一些。”艾波解释,“就不容易兜雨水,也不容易长植物。” 她?往森林里走去,希望找一些干燥的树枝,点火烧些热水。安多?里尼乖乖地?跟在身?后?。 岸边长满了松树,枝条充满丰富的油脂,他?们很快收集了一堆,其中还有些掉落在地?面的松果。艾波把最细最干的松枝塞进叠好的风炉,又?从包里拿了几张从柯里昂家?厨房薅的、用来包裹火柴和左轮的烘焙纸,团成球从侧面塞入风炉,然后?擦亮火柴,升起一蓬火。 一蓬不旺的、冒着黑烟的火。 接着,她?拿出一张平整的烘焙纸,叠成纸盒的样子,把水壶里的水倒进去,搁在风炉上加热。 不一会?儿,纸盒底部里冒起一颗颗泡泡。 安多?里尼蹲在炉子边上,瞪大眼睛,感到不可思?议。他?问:“为什么?” 艾波逗他?:“叫我名字,我就告诉你。” 安多?里尼快速地?瞥了她?一眼,眼神落在冒着泡的纸盒里,那张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弓形嘴唇张了张,嗫嚅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艾波娜。” “哎,”她?摸摸他?的头,一面观察炉火,一面解释燃点与沸点的含义和关系。 等说明白了,水已经完全煮开,艾波把滚烫的水灌进水壶,从双肩包深处翻出一个小瓶子。 “小东西,你发烧了。”艾波倒出白色的药片,同水壶一起递过?去。 安多?里尼摸摸自己脑门,没觉得烫呀。 艾波手上都是树枝和石头的碎屑,索性直接把额头贴了他?的脑门,“你自己感觉一下,比我烫很多?吧。” 安多?里尼还没有和她?这么近距离相处过?,一时?之间,确实觉得脑袋热热的,呐呐点了点头接过?了药和水壶。 “这是阿司匹林,只有这一种药,你先吃一颗,看看效果。” 等安多?里尼把药咽下去了,艾波又?说:“多?喝热水,至少?喝半壶。” 这是她?从柯里昂家?书房里翻出的军用水壶,多?半是迈克尔.柯里昂的东西,大约750毫升容量。 水壶里的冷水和热水串在一起,温度刚刚好。 艾波拿了根士力架,掰了半根给安多?里尼,自己吃完这半根,又?拆了一根。 “吃完了我们就出发。希望能搭到顺风车。”她?望着明亮的天色说。 * 约翰.罗萨托进来时?,海门.罗斯已经回到迈阿密的家?里,正在看电视。藤编的手扶靠背椅,暗红色的软垫。右脚架在扶手上,看起来十分闲适。 “罗斯先生。” 约翰.罗萨托没有尊称他?为唐,不仅因为海门.罗斯是犹太裔,更是因为他?非常低调谦逊,有时?候甚至过?于谦虚,让人觉他?是个软柿子。而?这,恰恰是他?想要的。 犹太老头的注意力依然在橄榄球比赛上,没有分出一丝眼神。 “已经搞清楚了。”罗萨托继续说,“柯里昂家?的莱纳德.布鲁诺在我的牙医那里搞到牙模,找人定做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而?山姆那个手指头则是一截包了硅胶的猪尾巴。” 瘦小的黑手党头目看上去很平静,拿起遥控器换了个频道,电视里正在放热门益智竞猜节目《21点》,选手被关在隔音玻璃间内回答各种高难度问题,得到21分即为冠军。 他?指指里面的人,问罗萨托:“你觉得这把戏和赌博有什么联系?” 第182章 约翰.罗萨托皱起眉,并?不认为这东西和赌博有任何相似之处,半晌,他?犹豫着回答:“观众可以设赌盘猜测冠军人选?就和体彩一样?” 罗斯没有期待他?能答对?,叹息道:“唉,算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没必要追究,你再和我说说柯里昂是怎么骗过?你哥哥的吧。” 罗萨托虽然智商不高,但能听出人们的话外音,这句话正是说明罗斯先生并?不会?善罢甘休,他?斟酌着开口,小心?把握着尺度,好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愤怒,也没有那么亲近柯里昂。 “托尼以为我们都遭殃了,他?要是也死了,整个皇后?区都是柯里昂的地?盘了。所以想着和柯里昂合盘托出我们的路线,好争取一线生机。谁知道桑蒂诺这个小瘪三竟然玩阴的,”接二连三地?吐出几个肮脏的俚语,而?后?才道歉:“抱歉,罗斯先生,我现在想起来仍然很生气。” 海门.罗斯打量着气得通红的手下,给他?递了瓶可乐,让他?润润喉咙。 “别生气,”罗斯说,“既然柯里昂要和我们一起做生意,那也不是坏处,他?们资金雄厚,那个小儿子迈克尔柯里昂又?一脚踏入政界,以后?可以帮我们大忙。” “可现在……”多?一个家?族进来无疑会?分薄利润,这正是罗萨托不满的地?方。 罗斯用一种介于信赖与骄傲的语气说:“你是做这门生意的天才,我知道你有办法?打开市场,像女人买口红衣服一样,让他?们来消费我们的商品。” 约翰.罗萨托笑了,知道这是正式把这部分权力全部下放给他?了。他?说:“既然柯里昂和我们合作,那么布德曼那家?绿植租赁公司就没有力气反抗了。我听说他?们把那个娘们儿关了起来。” 他?在这家?公司有几个内应。穷鬼爱尔兰人比意大利人还贪,轻易就被他?收买了。 “我建议你派人把她?处理掉。”罗斯轻松地?说,“既然要做就做得漂亮。这个女人已经拒绝过?你一次,与其让她?和警察告密,惹出些乱子来,不如先下手为强。” 约翰.罗萨托思?考了一会?,“您说得没错。我会?让内线关注她?的动向,一旦她?回纽约,立刻动手。” 罗斯点点头,挥手让他?离开:“好了,我要看电视了,你回去吧。” 客人走后?,穿漂亮蓬蓬裙的女孩走了进来,给父亲送上一碟三明治,又?收走可乐空瓶。 海门.罗斯望着女儿忙碌的背影,想起另外一个即将死亡的女人以及她?创下的事业,拍了拍身?旁的靠背椅,说道:“娜塔莉,你过?来。” 女孩不明所以,听话地?坐下。 “刚刚我和约翰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娜塔莉想摇头,但看到父亲冷漠却又?暗含期待的眼神,她?点了点下巴。 “说说你对?我刚才那个问题的看法?。” 娜塔莉思?索一瞬,和父亲对?视着,简明扼要地?说:“益智节目和赌博都是庄家?通吃。” 海门.罗斯生平第一次感到惊讶,像是突然摸索到上帝关上的那扇窗,他?忍住畅快的笑,继续问:“那有什么区别呢?” 女孩已经意识到后?面这句话将改变她?的一生,是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还是迈入生死未卜的事业,一切都在她?的回答里。这一刻,她?甚至听到了命运之门叩响,死神温柔湿润的气息拂面而?来。 她?微微一笑:“益智节目掌握了话语权和所谓的法?理性,设定各式各样的条件,例如银行监督、隔音耳机……但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欺骗观众或者说赌徒的手法?。” 海门.罗斯开怀大笑,他?拉过?女儿柔嫩而?没有枪茧的手,“我会?和你妈妈说,不用给你上那些淑女课程了。今后?,就跟在我身?边,我亲自教导你。” * 萨克拉门托市中心?的酒店大堂,艾波正给纽约打电话。 他?们运气不错,遇到周末野营的一家?三口,一路搭车到了公交车站。随后?又?坐班车来到城里。 玛丽在电话里说,纽约的状况良好,目前叛徒没有出现。这让艾波有些怀疑自己的第六感,会?不会?被汤姆.黑根给带偏了? “我下周三回来,”艾波决定再等三天,随便找了个理由,“打算市场调查一下,加州气候宜人,也许比赌城更适合设置绿植基地?。至少?水费没那么高。” 挂了电话,艾波向坐在豪华真皮沙发上的男孩走去,心?里暗忖,柯里昂家?也想做这门生意,等回到纽约黑根一定会?再来和她?谈话。 如果没有所谓叛徒,她?抓不到证据,该怎么反抗?彻底撤出纽约吗?那她?的员工怎么办?很多?都在纽约住了大半辈子,有些老头连新泽西州都没有去过?。 她?在安多?里尼身?旁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 “烧退了吗?”安多?里尼问,还是西西里语。 蜜糖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面孔,充满了信赖,艾波轻声回答:“基本退了。” 到底还是做不出拿小孩威胁这种事。她?叹了一口气,“我大后?天中午的飞机回纽约,后?天傍晚你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派人来接你吧。” 也就是说,最多?只能和她?相处两天了。安多?里尼垂下脑袋,乖巧点头。 第183章 第088章 chapter12 约翰.兰战战兢兢地把这一周的事情讲了一遍。 时间不长, 十分钟不到就说清楚了。 明亮的?顺光照亮男主人的?面庞,缺少阴影的?衬托,本该如教堂内大天使塑像明朗圣洁,但在保镖眼里, 仿佛水面泡得发白的浮殍。 “所以?你们就这样轻易地让八岁的?孩子, 绕开了守卫?每天晚上溜去船坞睡觉?”迈克尔心平气和地问。 独子失踪,他没有大嚷大叫, 说话声音很低, 语速不急不缓,像中提琴奏出的?一串轻松低音。 却蕴含真真切切的?压迫感, 约翰.兰本能地膝盖发软,不敢辩解, 静候发落。 “现在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搜查, 是要通知谁?” 在场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迈克尔泄露些许想法。海门.罗斯表现得再?友善, 私底下?一定还在怀疑,换位思考, 迈克尔认为他在附近城镇留有人手,弄不好就在最近的?度假营地的?小?木屋。 “是我派他们去森林里找人的?。”维多.柯里昂慢悠悠地走?进房间,在迈克尔对面的?高背丝绒沙发坐下?,嗓音含混沙哑。 客人和小?主人失踪的?消息瞒不过老教父。他下?达的?命令, 出动所有的?船只和人手, 前往森林和水域进行地毯式搜寻。 见父亲这样说, 迈克尔只能停止追责, 淡淡地吩咐保镖:“让我们的?人都回来, 时刻待命。一旦监听布德曼绿植租赁公司的?人接收到来自加利福尼亚或者内华达的?电话,立刻报过来。” “还有——”男人语气平静到淡漠, 接着下?达命令,“派人去奥克兰,盯紧那个巡演的?钢琴家,如果他去银行了,第一时间和我说。” 约翰.兰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跑去打电话。 维多好整以?暇地打量小?儿子,从?不对音乐有兴趣的?人,怎么突然对乐团的?巡演路线了如指掌了?想了想,到底没有戳穿。 男人微微前倾,当做没看见父亲揶揄的?表情,开始叙述这一趟东海岸之行。 他所料不错,中午时分,纽约传来消息,纽扣人窃听到一则来自萨克拉门托皇冠酒店的?电话。 “出发吧。”迈克尔坐进车内。 * 在房间里睡了一下?午,艾波睁开眼,看见橙红的?阳光穿过窗框,在墙面形成一道?方形的?光,沿着米黄壁纸往上爬。 视线看向另一张床,小?男孩脸贴着雪白?的?枕头,露出的?半张小?脸蛋红扑扑的?,嘴巴紧闭,身上的?被子基本没有乱。他妈妈教得很好,睡相不错。 艾波脑海里不自觉浮现一位温柔、保守的?西西里女人——她可能不会英语、不知道?美国有多大,单纯地期望儿子能跟着丈夫去全世界最发达的?国家,过好日?子。 安多里尼在她的?目光里苏醒,小?脑袋睡得一团浆糊,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她棕紫色的?眼睛好温柔,像冬天喝热可可,又甜又暖。 “日?安,托尼。” 安多里尼露出喜悦又羞怯的?笑?,轻轻说:“日?安,艾波娜。” “休息得还好吗?”艾波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脑门做对比,然后?在他的?期待里宣布:“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了。我们出去逛逛,吃个晚饭,再?买身换洗的?衣服。” 安多里尼快乐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五分钟时间里,完成上厕所、洗脸、穿鞋、整理衣服,最后?跑到衣帽架旁,双手提起双肩包,想要背起来。 包里不仅有枪,还有水壶,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三四斤重?。他背着属实有些吃力,走?起路来像只可怜的?小?蜗牛。 艾波好笑?地把包从?他的?小?肩膀上脱下?来,锁上门,把坠有金属刻字房号小?牌的?钥匙交给他,“包我背,钥匙托尼保管,可以?吗?” 安多里尼一扫郁闷,认真点?头,把钥匙放入裤兜里,郑重?地拍拍口袋,“没有问题。” 正值饭点?,酒店自带的?餐厅,乐队演奏着舒缓的?蓝调音乐,宾客占了八成空间,各自低声交谈。 艾波带着安多里尼在角落坐下?,一人点?了一份意大利面。 吃过晚饭,一大一小?走?出酒店旋转门,晚霞迎面而?来。 “我觉得这家店的?意面不好吃。”安多里尼话开始多起来,属于小?男孩的?甜脆嗓音。 “那你觉得谁做的?意面好吃?”艾波一面和他说话,一面打量四周环境。 萨克拉门托作?为加州首府,却只是州内第五大城市,和卡森城一样,街面行人稀稀拉拉。 因?地处亚热带,阳光热烈,道?路两旁的?建筑大多拥有一个延伸至人形道?的?阔绰露台,和廊柱组成甬道?,方便路人纳凉。 就像国内南方的?骑楼。艾波抬头瞅了几?眼,发现还是不同的?。骑楼上方是房屋,空间利用率高。这里全是简单的?露台,设计上没有那么精巧。 “我的?祖母们做的?都好吃,还有吉里安诺叔叔,他做的?意大利面有特殊的?味道?。” “哦?那是什么味道??”艾波牵着他的?手穿过马路。 她回头看了一眼,夕阳在刷得锃亮的?木头护栏上缓缓移动,围成的?露台里有几?处咖啡露天咖啡座。基本是空着的?。偶尔有一两位富有的?单身汉在那里喝啤酒、抽烟,金饰的?光芒随着他们打牌的?动作?,一闪而?逝。 第184章 “我也?说不清楚。”安多里尼握着她的?手,一时想不出词汇形容,只好撒娇,“哎呀,就是有嘛。” 最后?一个拖长的?音节落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符合爸爸的?要求,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她。暗自祈祷不要被嫌弃。 艾波当然没注意到。他和同龄的?小?男孩相比已经算乖巧了。 路上的?行人,多是饭后?散步的?居民,本地男孩们欢快地跑过,身穿短袖格子衬衫,短裤露出膝盖,看起来凉爽又灵便。 艾波问:“你想要他们这样的?衣服吗?” “想!” 按照酒店服务员的?指示,两人顺利来到两个街区外、南边的?一家中型百货商店。 商品玲琅满目,童装区在二楼,品种很多,从?棒球服到海军服,不一而?足。 临近下?班,营业员不知道?去向,店里顾客稀少。 “你穿什么尺码?”艾波瞅瞅男孩,又瞅瞅挂着的?样衣。 安多里尼摇摇头。他的?衣服都是从?西西里带来的?,衬衫、西裤之类,大部分是妈妈小?时候的?旧衣裳 ,小?部分是西多尼亚设计制作?的?童装。 艾波也?只是顺嘴一问。估摸着尺码从?货架上挑了几?件,在他身上比划一番。 “去试衣间里面试试,”她把衣服递给他,“我在外面等你。” 艾波第一次给小?孩买衣服,等待的?功夫,在货架间闲逛起来,摸摸小?裙子、翻翻小?皮鞋,觉得分外可爱。 货架前端就是百货商店二楼的?玻璃窗,可以?自上而?下?直接看到马路,以?及对面的?建筑。 忽然之间,像是一道?闪电或肩膀上一记轻击,透过茶色的?玻璃窗,如同老照片般的?昏黄街景,艾波看见捏着香烟的?大手浮现在街对面建筑玻璃窗的?倒影里,中指的?金戒指在夕阳里闪闪发亮。 和酒店斜对面露台的?男人是同一个。 绝不是巧合。 她猛地回过神。想要立刻冲进更衣室叫男孩一道?离开,随即冷静下?来,快步返回货架,拿了一条裙子才折返。 “托尼。”艾波隔着布帘,“我要进来一下?。” 安多里尼在扣衬衫最后?的?几?颗纽扣,刚要给她展示,就看到她那严肃紧绷的?表情,一时之间,西西里人的?本能,以?及长辈言传身教的?谨慎一同触发。 他认真地看向她,静待吩咐。 “听着,”艾波简洁地说,“楼下?有人在跟踪我们,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你爸爸的?人。换上裙子,我们得撤退。” * 十分钟后?,身姿俏丽的?家庭主妇出现在商场门口,橘蓝相间的?丝巾罩住她的?头发,嘴唇红艳,鼻梁架着一副墨镜。 女人戴蕾丝手套的?手指托了托墨镜,手里牵着女儿,用优雅到滑腻的?语气抱怨:“你爸爸真讨厌,去打猎就算了,还把司机给带走?了。我真不喜欢出租车上的?味道?,臭得像马棚里的?骚气。” 她身旁的?女孩极漂亮,是先天长相和后?天打扮共同早就的?精致美。粉色波点?的?连衣裙,黑色短发由一根蕾丝发绳箍起,几?缕微卷的?碎发勾在脸颊,衬得眼睛又大又圆,像个洋娃娃。 “妈妈,妈妈”小?女孩声音脆甜,是流利的?美式英语,“车怎么还不来?” 门口抽烟的?男人目光轻轻从?这对母女身上滑过,继续等待那个爱尔兰女人和柯里昂家的?小?鬼头。 中午上头传来命令,让他同时杀掉他们两个,最好营造成意外。他打算趁天黑,在暗处把她们勒死,尸体带回森林,让熊和狼啃上几?天,等警察和法医发现时,他们最好的?情况是皮肤腐烂。 至于最坏的?情况,男人无声地笑?了一声,当然只剩骨头了。 要是柯里昂家追究,他的?犹太老板自然能联络媒体,炮制几?篇艾波娜.布德曼诱拐儿童,不慎迷失森林死亡的?报道?。 计划天衣无缝。男人自得地嘬一口烟。 * 艾波特意在百货商店门口、男人面前站了一会儿,才牵着安多里尼离开,嘴里不忘嘀咕:“我们去电影院前面等等,那边车更多。” “那可以?给我买根棉花糖吗?”安多里尼嗲声嗲气地问。 “女孩子不能吃太多甜食。” “妈妈~” 说这话时,安多里尼小?心脏扑通扑通地,模仿着记忆里维维的?语气恳求。他曾跟着维维喊妈妈,被西多尼亚制止了。她说他只有一个妈妈,是艾波洛尼亚。 艾波简直被安多里尼的?演技给惊到了,想不到这家伙深藏不露,活脱脱一个娇气贪嘴的?女孩。她顺着他的?话说:“好吧,只要棉花糖店还开着。” 天色一点?一点?转暗,红色的?晚霞抹在道?路尽头的?天空。两人牵手往前走?。 现在,艾波确定手下?有叛徒了,而?且那人心很急,迫不及待地要处理她,甚至等不及她回纽约。她们的?行踪泄露,回酒店是不可能回的?。 当下?,得立刻离开萨克拉门托。 去哪里?回纽约,毫无疑问。但怎么回,这是个问题。 得先去取钱。刨除酒店预付的?费用,她手头只剩六百多刀,不够她们的?路费。 酒店那条街的?对面就有一座联合银行,砖红色的?建筑,刚才她们从?那里路过。 第185章 银行还没关门。 卡在最后?的?时间点?,艾波拉着安多里尼钻进厚厚的?玻璃门,柜台后?的?业务员穿着笔挺的?礼服套装,正要收拾账册下?班。 艾波快速说:“先生,我想要取五千、不,六千美金。” 业务员戴着金丝边眼睛,表情冷漠而?不耐烦地说:“柜里没有那么多钱,只有一千美金。” 艾波咬牙:“好。您知道?这附近哪里可以?买二手车的?吗?” * 从?银行出来,艾波回头望了眼十字路口的?那头的?酒店。 百货商店关门,蹲守的?男人意识到不对,刚准备回聚点?和同伴商量对策,正要进入那幢二层小?楼。 此刻,隔着四十米的?距离,他的?目光倏地和艾波对上。 艾波心跳骤停,强自镇定地拉着安多里尼往前走?,进入一旁的?小?巷。 根据业务员的?指示,再?走?三个街区,有一块停车地点?专门贩卖二手车,有新车也?有旧车,价格便宜,但车的?质量全凭运气。 她并不认识路,只凭直觉和零星的?路标,尽力往那个方向走?。 萨克拉门托的?街道?半新不旧,宽宽的?砖砌弄堂呈现连绵不绝的?红色,恍惚之间,类似的?追击场景似乎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当时怎么逃脱的?? 甩开不合时宜的?回忆,前方路灯这时突然亮起,像风雨飘摇的?一盏灯塔、一片光亮。他们即将拐出弄堂。 “站住,再?走?一步,我就开木仓。” 脚步蓦地一顿,艾波循声回头。 高大壮硕的?男人站在小?巷的?另一头,黑魆魆的?枪口指着她。 缓缓松开安多里尼,艾波朝他打了个快跑的?手势,而?后?举起双手向男人的?方向走?去,强自镇定:“这位先生,我只是个家庭妇女,手包里有三百刀,可以?全部给您。只求您放过我们……” 见女人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杀手枪口微垂。手木仓只不过是吓唬她的?把戏,他还是打算勒死她,理由仍是先前那个,枪伤太容易被发现了。猎物已经在陷阱里,他不着急。 艾波往前走?,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藏在眉弓之下?,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 “先生,这些就是我全部的?钱了。”她来到男人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包。 她应该发抖的?,这样才更令人信服,可她演技有限,做不到那种程度。 杀手却没有察觉她的?心不在焉,抬起左手向她的?抓去,意图制住她。毕竟她如此纤细又娇弱。 他伸手的?同时,艾波微微矮身,右臂从?上往下?一抡,像钟摆似的?劈向男人握枪的?右手,下?一秒,趁对方吃痛的?间隙,行云流水般用关节肘击对方鼻腔。 男人重?心不稳往后?跌去,艾波顺势飞起左腿猛蹬袭击者的?胯部。 扑腾一声。男人倒在墙角,捂着下?、身不住抽气。 并没有离开的?安多里尼跑进小?巷,捡起掉落在地的?枪,递给艾波,又看看男人,不言自明。 果然是黑手党的?崽子,心狠手辣。艾波接过枪,揉揉他的?头,直把自己亲手系上的?蝴蝶结揉乱,才推着他的?小?肩膀往巷外走?。 “走?吧,别节外生枝。先去买车。” 第089章 chapter13 浅褐色的克莱勒斯轿车行驶在沙漠公?路, 几处锈蚀的瘢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北美白?兜沿着枯枝爬行。 从萨克拉门托出来,渺无人?烟, 前后几十公?里没有路灯, 仅靠车前灯光束照亮前路,仿佛潜艇航行在幽深的湖底。艾波开得很小心。 经历傍晚的追杀, 再小心都不为过了?。她从未想过竟然真的有人要杀她。 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她紧握方向?盘, 盘算眼下的情况。 目前为止,杀手没有追上来。但她无法确定对方会不会在下一个城市, 附骨之蛆般出现,更有可能以?逸待劳, 在纽约等她。 在她给纽约打电话后的四小时内, 对方完成了?集结、部署、执行三个阶段,效率高?得吓人?。所以?, 到底是谁有如此实力? 是近在咫尺的柯里昂家?族?还是可能对她怀恨在心的罗萨托兄弟?抑或是某个她不知道?的势力? 无论是谁,这个闷亏她铁定要报复回去。 气流擦过车身发出的宛如白?噪音般啸音, 柯里昂家?族的后代睡得极为安稳。 艾波分神瞟了?他一眼:小脑袋靠着车窗,嘴巴微张,身上还穿着裙子?,看上去就是一位精致漂亮的小女孩。 刚上车的时候, 他还叽叽喳喳地说话, 夸奖她的动作, 并表达了?想要学习的强烈愿望, 说她比他的叔叔吉里安诺还要厉害。 吉里安诺。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安多里尼似乎对他的崇拜之情甚过自己的父亲。 当时左右无事, 艾波便问:“这是谁?” “是我的教父,”安多里尼自豪回答, “他是全?西西里、不,全?意?大利最厉害的人?。” “噢?比如说?” 小男孩掰着手指头,“他个子?很高?力气很大,他时常出现在广播和电视里,我西西里学校的老师同学都喜欢他。最最重要的是,他做的菜超级美味!” 第186章 艾波忍俊不禁:“做菜美味才?最重要吗?” “对啊。”安多里尼一本正经地解释,“图里说只有做菜好吃才?能维持家?庭稳定,抓住妻子?的心。” 艾波挑眉,这回答让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西西里教父产生了?些?许好感,又问:“有效吗?” 安多里尼用力点头,随后想起她在开车看不见,于是用肯定的语气回答:“当然!西多尼亚超爱吃他做的饭。有时候她一个电话,图里会特地赶去米兰给她做饭。” 艾波一时怀疑做饭是不是带有其?他含义,沉默了?两秒,才?问:“西多尼亚为什么在米兰?他们夫妻不应该一起住在西西里吗?” 这个问题安多里尼很熟,之前和桑德拉还有奶奶解释过。他回答:“西多尼亚开了?一家?服装公?司,就是专门设计衣服的店,米兰的布便宜,为了?赚更多的钱,她就在那边开厂了?。”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她们身上都有一样甜甜好闻的香气,安多里尼特别希望她和西多尼亚认识。 “西多尼亚是我妈妈的姐姐,她超级温柔,超级漂亮。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她。” 小孩子?笃定的话语实在太可爱了?,艾波失笑:“好的好的,有机会我一定和她见见。” 既然姐姐这么厉害,那她的妹妹一定也不差。艾波决定推翻先前对安多里尼母亲的看法,她好奇地问:“我怎么很少提你说起你妈妈?她也和西多尼亚一起开服装公?司吗?” 像是初秋的一阵风,并不冻人?,但会不由自主瑟缩一下。安多里尼安静了?一会儿,才?轻轻说:“我没有妈妈,她在我出生的时候去世了?。” 艾波一愣,紧接着内心不可避免地升起几丝内疚。为自己提起这个话题。她放柔声音,干涩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情况。你爸爸之前和我说她还活着。” “哎呀,没事,我都习惯啦,”安多里尼反而安慰她,“学校里的朋友知道?我没有妈妈,都送我好吃的糖果。我超爱吃柠檬糖!” 听得人?心头又酸又软。 等车完全?驶入旷野,风声呼啸,安多里尼挡不住困意?,脑袋一点一点的,沉沉睡去。 艾波又望了?一眼他的睡颜。 此时此刻,在这无垠又温馨的黑暗里,理智暂时潮水般覆灭,她不希望杀手的雇主是柯里昂。 * 迈克尔带人?赶到萨克拉门托时,已?然华灯初上。他让约翰.兰带人?在酒店附近搜查,自己则去了?趟警察局。 警察局位于州政府对面的小巷,三层的砖石建筑,金属字镶嵌在红砖墙上,门口的警车红蓝光芒交错,呈现光怪陆离的紫色。像她眼睛里的紫。 值班的警员不耐烦地问:“你是说你的孩子?和妻子?失踪了??” “不不不,”隔着办公?桌,迈克尔双手放在桌面,神情恳切又担忧,“我怀疑有人?绑架了?他们。” 警员哈哈笑了?起来,脑门在灯光里亮瓦瓦的,他玩笑道?:“先生,那我还怀疑你杀过人?呢?” “我没有开玩笑。”迈克尔两手交握,有条不紊地说,“私家?侦探告诉我,我的妻子?在中午办理了?皇冠酒店的入住手续。傍晚五点一刻,酒店餐厅的服务员还看到了?她们。最后在六点前后,她们走出了?酒店,再也没有回来。” “那也不能说明什么,”警员不想搭理他,敷衍道?,“也许她只是出去散散心呢?不用担心,皇冠酒店离黑人?区很远,是城区里治安最好的位置。” “所以?警局无法为我出警吗?”迈克尔直接问。 警员拿起放在一旁的报纸,指指门口,没有再说话了?。 迈克尔站起身,刚跨出警察局的大门,就看到约翰.兰急匆匆地跑来。 “酒店附近的区域都找过了?,包括暗巷和楼顶,都没有布德曼小姐和安多里尼的踪迹。”保镖快速地汇报,“发现一个面部流血,疑似下身受到重击的男人?。装成醉汉,由同伙扶着走进皇冠酒店对面的小酒馆了?。” 迈克尔颔首,顺着路灯照亮的道?路向?酒店走去。 他不急不缓地说:“等下抓活的,一定要采集到指纹。这样事后有正当理由和局长交代。” * 1940年出产的克莱勒斯轿车开了?一夜,终于在破晓时分赶到一所加油站。 沙漠中的日出拥有震撼灵魂的美。 初升的太阳如同金轮,自连绵起伏的沙丘、山脉后升起,仿佛在天?地之间撕开了?一道?浅浅的缝隙,滚烫的金河顺着裂口流入世间,在暗淡的大地蜿蜒流淌。 艾波坐在车里,和安多里尼一起静静地看着那金河一路淌过沙地、淌过柏油马路,漫上车头,而后毫无防备地任由它泛入心间。 这实在太难忘了?。 以?至于天?地大亮后,两人?都没有说话,仍坐在车里。 也许是美景拥有涤荡头脑、点化人?心的魔力,艾波福至心灵,突然转头问安多里尼:“你爸爸手下是哪里人??西西里人?吧?” 没等男孩回答,艾波快步下车,走向?加油站旁的电话机,拎起听筒,朝硬币口哐啷啷地塞入几枚硬币,拨出一串号码。 “您好,萨克拉门托皇冠酒店。” “我找435房间的住户。” 第187章 跟着她下车的安多里尼睁大了眼睛,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上面的金属铭牌明明白白地刻着“435”的字样。 艾波拿过男孩手上的钥匙,捏在手里慢慢把玩,听到话筒里前台接待人员的回答:“稍等,我给您转接内线。” 几秒之后,男人的隐含困倦的低沉嗓音出现在耳旁:“你好。” “早安,迈克尔,”艾波拇指按着数字的凹痕,稳定的电波事无巨细地转换声音,因而她听到了一瞬间凌乱的呼吸。 艾波不禁微微一笑,显然她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模仿着记忆里绑匪的话术,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您的儿子在我手上,限您在六个小时之内,往我公司任意银行账户汇款八万美金。不然的话,我就——” 艾波舌根抵住上腭,近乎气音,慢条斯理地说:“杀了他。” 利落挂掉电话,艾波对上男孩惊愕的目光,把钥匙塞回他手里,又揉揉他的脑袋,“放心,不会真的杀掉你。” 安多里尼也不认为她会这么做,单纯好奇:“为什么?”他知道买完这辆旧车,她手头还有两百刀,基本够他们到拉斯维加斯的开销,并没有那么缺钱。 是的,拉斯维加斯,这是艾波确定的目的地。安多里尼不知道原因,他当时问了,没有得到答案。他以为这次也一样。 加油站旁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和所有公路旁的小饭馆一样,桌面油腻得像是十年没有清洗过,卡座占有各种不明污渍。 艾波点了两份热狗,一杯咖啡和一杯牛奶,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后,才问他:“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男孩思考片刻,试探性回答道:“你种植物,然后把它们借给有需要的人?” 艾波笑了,“没错。我这一行收入有限,一直乖乖交税。你知道税吗?就和你的作业一样,是必须要交给老师的。突然进来一大笔钱,我的坏员工可能会把它偷偷藏起来。” “可你一定要交呀。”安多里尼担心起来,如果不交作业可能会被老师批评。 叮叮叮,急促而清脆的铃声响起。 丰满的厨娘在出餐口按铃,艾波端回餐盘放到桌面,把热牛奶放到男孩面前,看他喝了一口,才说:“对呀,我现在就需要一个严厉的老师,把我的公司好好查一遍。最好让全班同学都知道这事儿。” 安多里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大地咬了一口热狗。他觉得这家店的热狗比吉里安诺的菜还要好吃,牛奶都特别甜。 第090章 chapter14 热狗味道不错, 水煮的香肠咬下去微微爆汁,酸辣椒中和了芝士和培根的油腻感,偶尔嚼到生洋葱碎,增加几丝脆甜的口感。 安多里尼吃得很欢, 橘红的酱汁沾了大半个脸颊, 手指头油光光的。 艾波速度很快,三口两口吃完热狗, 端着咖啡小口嘬饮。与高质量的热狗想比, 这家店的咖啡品质属实一般,又焦又淡, 像是难喝的中药。她全凭意志,才强迫自己喝完。 她看着安多里尼咽下最后一口, 意犹未尽地吮吸指尖, 每根手指都不放过,把上面的味道都吃干净, 不由失笑。 从桌上的筐里拿了几张纸,本想让他自己擦, 想想他看不见、肯定擦不干净,还是坐到他身旁,边擦边嘀咕:“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吃的,竟然能吃到眼皮上面去。” 安多里尼傻乎乎地笑起来。只觉得她好温柔。 吃完早餐, 艾波又点了三只热狗, 准备带到路上吃。 锡纸包裹的食物有些烫手, 艾波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一心想要帮忙拿的男孩, “托尼, 去买几瓶水,我去给汽车加油, 等下我来店里找你。” “好的!”安多里尼牢牢握住一美元,郑重点头,噔噔噔小跑开。 杂货铺在餐厅左后方旁边,店门正对着加油站的油泵,旁边就是加油站的店面。 车开到油泵旁,艾波费了些功夫才打开油箱盖,十几年的老车,按钮有些卡顿,她强烈怀疑自己被二手车的老板给坑了。 加油站的营业员挺着啤酒肚晃晃悠悠地走来,瞥了眼油泵上的数字,记在便签簿内,往营业室走去。 安多里尼一手拎着一瓶水,已经在加油站营业室门口等她了。 “十六美元。现金还是支票?”营业员慢悠悠走到柜台后面记账,看了眼跟在艾波身后的女孩,短短的头发,说不出的奇怪,顺口问,“这是你的女儿?” 艾波从商场买的手包里取出现金递给他,并说:“是的,她春天去爷爷的农场玩,染了虱子回来,什么药水都不管用,只能把她的头发剃光了,当时哭了好几天呢。” 营业员笑起来,他也有个小女儿,完全能想到当时的场景。 他从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叠卡片,解释道:“这是加油站的活动,每加10美元的油,就会送您一张兑奖卡片。” 他用香肠般的手指点点最上面那张卡片,“这个是涂层,可以被刮开,底下就是你抽到的奖品。你看,这些就是这一季度中奖的幸运儿。如果中奖了,您的照片就会出现在全美所有加油站的展示墙上。据说有个女孩因此被星探看上,出演了女配角呢!” 第188章 艾波和安多里尼一齐伸头看向?他身后的照片墙,上?面确实张贴了不少黑白相片,涵盖各个年龄、职业和性别,每个人都笑容满面,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 “现在选一张吧。”收银员像位老练的发牌员,数十张卡片扑克牌般展开,对?母女说道。 随意抽出一张,艾波拿在手里反复翻转观察。 卡片正?反两面均以黄色为底色,正?面上?部?绘有深红的字母是石油公司的名字,以及最?大?奖的卡通图案,竟然是一辆最?新款的道奇,价值五千刀起步。 反面则详细写了各个等级的奖品。总共有七档,第二、第四是加油站内等额代金券,分别为两千刀和五百刀,有效期一年;第三是拉斯维加斯桃源酒店的畅玩券,上?面写着可以携三名家属,总计六人;第五档次是一只车内靠枕,特别注明符合人体工学;第六档是一打普通无?味汽水;最?后则是谢谢参与。 这不就?是刮刮乐么?艾波一时想不起来她来的世界里,这项技术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应该没有这么早。不过她没有过多纠结,毕竟她穿到的这个世界有1900,还在报纸上?看到了和赫本女神长得一模一样的英伦公主,有些不符合她记忆的存在并不稀奇。 卡片正?面的下半部?分就?是刮奖区域,银色的涂层就?和她上?辈子玩过的刮刮乐一样。 “安妮,你想试试吗?”艾波问安多里尼,这是他们俩商量好的名字,“你之前有玩过吗?” 安多里尼摇摇头。 “那试试?” 安多里尼把玻璃瓶放到地上?,他个字不矮,收银台的桌面在他锁骨高度,不需要踮脚就?能?操作。 “用你的指甲刮开这里。”艾波一面教他,一面打向?营业员听这个卡片的价格和中奖概率。 谁知营业员的反应很大?,举起双手,像是她在诬他清白一样大?声说:“嘿,女士,公司规定,这个卡片不允许售卖。一经发现,我可是要被辞退的。” 涂层下的字一点点显现,艾波没有继续追问。 安多里尼拿着卡片,一字一句的拼出上?面的奖品名称,“谢…谢…惠…顾……” 艾波心下松了一口气。她可不希望拍照耽误时间,也不希望自?己的照片出现在全美各地。 “别灰心,这是常态。”营业员拿出一把剪刀,当着两人的面把卡片一分为二,“我们这儿一个月才遇到一个四等奖。” 他把残骸丢进?垃圾桶,闲谈道:“你们要去哪里啊?她的父亲呢?” 艾波抱怨道:“正?打算去洛杉矶找她的父亲呀。他在好莱坞做编剧,做得很不错,许多有名的大?导演欣赏他的才华。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忙,我们从复活节后就?没有见过他了。” 安多里尼在一旁不迭点头表示赞同。 这里是三条公路的交汇处,往东走抵达拉斯维加斯,往西走是洛杉矶,继续往南走可以前往亚利桑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中年营业员见惯了类似的戏码,不出意外,她的丈夫在这里有了新的情?人,甚至家庭。 他想起这个女人的车,又破又旧,脸上?也素净得要命,连口红都没有。再看她女儿怀里抱着的水,是最?便宜的品牌。不过,这又怎么样呢? 那个小女孩费劲地关上?车门,而后,如那个母亲所?说,浅褐色的克莱勒斯朝着西面的洛杉矶驶去。 营业员很快将这段插曲遗忘了。 初秋的沙漠,下午最?热的时刻,气温飙升至三十多度,滚滚热浪躲过云层投下的凉爽阴影,肆无?忌惮地吹来。 三辆轿车鱼贯驶入加油站。静默又干练,像是抢滩捕食的虎鲸。 前后是两辆普通的福特,从上?面下来四位西装革履、头戴圆帽的男人。瞬间让营业员联想到电影里出现的那些帮派分子。 至于?中间那辆黑色的加长豪华轿车,后座车门开启,漆黑的皮鞋踩上?水泥地面,莫名有一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营业员先看着那位面无?表情?的男人带着手下那几人来到了电话亭,交谈几句,而后走进?了热狗餐厅。 透过餐厅油蒙蒙的玻璃,他看见那群人堵在出餐口前,比手画脚地问着些什么。 又过了十分钟,他们出来了,径直向?加油站营业室走来。翻飞的风衣联袂成一团浓鸷的乌云。 营业员压抑着内心的恐惧接待了他们。 男人开门见山:“先生,上?午有来过一对?母子吗?” 营业员仔细思?索后,回答:“没有。” 男人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友善一些,可眼底的阴郁到底出卖了他的坏心情?。明明那通电话就?是在这里拨出的,怎么他们就?是没有见到她们呢? 迈克尔走到柜台前,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吗?仔细想想。” 他的身后,几名保镖站姿随意地整理衣摆,不经意间露出腰部?的半自?动?手木仓。 营业员忍不住颤抖起来,双层下巴攒起一颗颗汗珠,鬼使神差地,他想起了那对?母女,立刻说:“只有一对?母女。妈妈大?约五英尺半高,女儿一头短发,好像叫安妮。她们开着一辆旧得不得了的克莱勒斯,没有填支票,付的是现金。” “接着说。” “她、她们在我这里加满了汽油,刮了一张兑奖券。那个小女孩拿了两瓶水。”营业员又说了她们的目的地,“她一心想要去好莱坞找她丈夫。” 第189章 “很好。”迈克尔朝手下使了个眼色,约翰.兰掏出一百美金递给营业员,“我需要暂时在你这里待一段时间,可能?要到晚上?,也可能?要到明天,这是给你的酬劳。你换班后的同事,我会另给。” 营业员不明所?以,但还是接过了钱。 一个小时后,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响起,他才知道这个男人留在这里的原因。 营业员接起了电话,那头是一个轻快优雅的女声,“你好,请问是填块加油站吗?” “是的,请问您是?” “我找一位面色难看先生,麻烦你帮我看看他有没有在附近。” 营业员以为这是恶作剧电话,正?要放下听筒挂断,就?被一双有力的手夺过。是那位加长豪华轿车的主人。他仔细瞅了眼,脸色确实很难看,但平直的嘴角似乎有压不住的趋势、即将生成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迈克尔不知道胖营业员的心理活动?,只捏紧电话听筒,说:“布德曼小姐,钱已经汇到了您的银行账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把我的所?爱之人还给我。” “别急,别急” 他如饥似渴地听她的声音,每一枚音节都像是雨点,春潮般滴落进?他的心湖,荡出一阵阵酥麻的涟漪。 “我还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如果办成了,安多里尼.柯里昂就?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詹科橄榄油进?出口公司的门口。如果没有办成——” 她轻笑起来,“那就?是另外一种完好无?埙了。” 迈克尔捏着话筒的指尖都要颤抖起来了,简直要溺毙在她虚张声势又聪明狡黠的恶意里。这一刻,她的心神、所?有的计算都倾注到他身上?,这些揣摩、诱哄,他仿佛直扑入蛛网的飞蛾,违背生物本能?的欣悦油然而生。 几乎用尽全服心神,他才稳住了自?己的声音,沉声道:“什么事?” “匿名举报我公司逃税。明天下午,我要在广播或者电视看到这则报道。” * 放下电话,艾波坐回车内。 安多里尼已经换回了男装,正?躺在后座呼呼大?睡。 他们其实并没有走多远,她车停在下一处休息区域,好好睡了一下午,估摸着时间醒来,给先前那个加油站打电话。 如果迈克尔.柯里昂没有追上?来,接不到电话,那么她就?改变计划前往洛杉矶,带着安多里尼坐飞机直接回纽约。 像现在这样他追上?来了,那她就?调转车头、前往原先的目的地拉斯维加斯。她要再确认一番,公司里的叛徒到底是不是柯里昂派来的。 浅褐色的旧车重新驶上?公路。 戈壁滩似的旷野在黄得不正?常的天空下,仿佛西部?片里的风景。 艾波握着方向?盘继续思?索。刮刮卡片上?出现了桃源酒店,到底给了她一些震撼。低估了柯里昂家族的能?量。她不禁怀疑,和石油公司有合作的家族,如果真的要做那门生意,直接依托加油站进?行不香吗? 收敛心神、扯回思?路,她想无?论柯里昂是否干净,当务之急是稳住公司,确定叛徒身份并且想办法?拖住他。她担心那人已经打算着手心心念念的生意了。一旦开了口子、手下的人尝到甜头,她的公司便算是费了。 假设叛徒是柯里昂手下的,那么至少她回纽约的这段时间里,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如果那个人不是,那么柯里昂的嫌疑基本被洗刷干净,她可以腾出手专心对?付罗萨托兄弟了。 当然,她必须抱有最?坏的打算,如果迈克尔.柯里昂完全不顾自?己孩子的死活,不按照她说的去办。那她只能?暂时抛下纽约的一切,先发展拉斯维加斯的绿植基地,静候机会。 思?考间,豆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下一秒,瓢泼大?雨兜头落下,雨刮器开到最?高档,也无?法?挥散近乎白色的雨花。仿佛开闸泄洪般。 沙漠的雨真是说来就?来。艾波开启双跳,放缓速度行驶,期望暴雨尽快停止。 老天爷却没有接收到她这个无?神论者的祈祷。雨越下越大?,大?到完全阻挡了视线,车外所?有的景象都模糊成一团光影。继续行车无?疑是在赌命。 “托尼,醒醒,我们去汽车旅馆住一晚。” 灰暗的天色里,霓虹灯招牌分外醒目,五彩的光芒穿过重重雨幕,安多里尼揉着眼睛,念出了旅馆的名字—— “贝茨旅馆。” 第091章 chapter15 安多里尼好奇地望着车头正对的建筑:一排孤零零的房间矗立在雨夜, 只有最左侧、打头那间亮着灯。 “你住过这种旅馆吗?”他问?。 旧车紧贴着旅馆的廊檐停下,室内暖白的、带着雨水的光线,噼里啪啦地在右侧车窗玻璃上形成一层光膜。 艾波按了两下喇叭,呼唤店家。 “当然, ”她回?答, “不?过我只住过两次。关?键是晚上关?紧门窗,外面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去。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隔壁住着的是不?是杀人犯……”最后几句刻意说得很轻, 仿佛怕被人听见一般。 安多里尼立刻机警地瞪大眼睛。 艾波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像小野兔般、头顶好像出现两只耳朵, 正左右聆听,不?禁笑起来, “逗你的。” 几句话的功夫,挂有薄纱窗帘的明亮房间门开?启, 一名瘦高的男人跑出来, 匆匆忙忙撑起伞,殷勤周到地来到驾驶座门前迎接客人。 第190章 “晚上好, 女士。” 艾波拎起手包熄火下车,冲男人笑了一下, 躲在他?的伞里走进廊檐。 不?知道是否是潮湿大雨激荡泥土,溅起了其中?的腐殖质,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朽烂的味道。 安多里尼也拉开?车门,从紧贴门廊的那一侧下车。 瘦高的男人推开?服务室的门, 来到柜台后, 拿出住宿登记本?和钢笔递给艾波, 礼貌又热忱地问?:“两位住多久?” “一晚, 我们在赶路。”艾波注意到上一个客人入住的日?期是八月十七日?, 半个月前。她写下自己的名字,闲谈道:“生意似乎不?怎么景气, 贝茨先生?” “是啊,人们更愿意再多开?一段路,去镇上住更好的旅馆。不?过我已经习惯了。”男人补充道,“叫我诺曼就好。” 他?瞥了眼填好的登记本?,“布德曼夫人。您是……纽约人?” “没错,”艾波介绍,“这是托尼。他?有些内向。” 安多里尼藏在她身后,蜜糖色的大眼睛打量着柜台后的男人。比爸爸高,也比爸爸年轻,但他?讨厌对方朝艾波笑的模样,像是熟过头烂掉的葡萄,苍蝇飞来飞去的甜腻。 “他?好依赖你。看来是妈妈的乖男孩。”旅馆老板笑容扩大,朝安多里尼招招手,“哈喽,托尼。” 安多里尼没有吭声。 “可能被我吓到了,刚刚和他?讲了一些不?太好的事?。”艾波摸摸安多里尼的脑袋,对他?说道,“我指的是奇怪的旅客群体啦。你看这家店门口都没有停车,没有乱七八糟的人,不?会有危险的。” “没错,”老板从墙上取下钥匙递给客人,“晚上有需要都可以?叫我。我帮您拿行?李?” “不?用,我们出来得匆忙,没有带行?李。”艾波把钥匙交给安多里尼,“还是托尼保管,可以?吗?” 安多里尼郑重点头,噔噔噔地跑到写有数字二的房门前,用钥匙拧开?门。 诺曼走在年轻靓丽的母亲外侧,不?经意看向汽车,朦胧的灯光里,汽车后座上摊着一条粉色波点的儿童连衣裙,他?脚步顿了顿。 进了客房,安多里尼按照日?常习惯摸向左侧,果然找到了电灯开?关?,他?颇有些自得地看向艾波。 艾波当然不?吝啬夸奖他?,“真?棒!” 房间里有一股久无人住的淡淡霉味,没等艾波说话,老板便抢先一步跑到窗边,推窗通风。随后他?又介绍了房内的各项设施,态度亲切,任最吹毛求疵的客人来了,都不?会挑出一丝错来。 安多里尼脱了皮鞋跳上床,用意大利语问?艾波:“艾波娜,我们晚饭吃什么?” 艾波看了眼旅馆老板,用英语回?答,“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安多里尼摇摇头,下午吃了一个冷掉的热狗,现在没什么胃口,就是肚子饿。 “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提供晚餐,虽然只是三明治和牛奶。”诺曼适时说道。 艾波眼神?询问?安多里尼,后者看看老板,又摸摸干瘪的肚皮,犹犹豫豫地点头。 “那就麻烦您了。” 老板走后,门刚合上,艾波脱下一直挂在右肩膀的手包,环顾朴素的陈设,回?想诺曼.贝茨朴素的衣着,突然想到某个驰名全世界的懒人三明治,问?安多里尼:“你对花生过敏吗?” “过敏?”安多里尼没有接触过这个单词,他?依然用意大利语问?,“那是什么?” 艾波无意干涉他?的语言,可能多语言背景长大的小孩就是这样的?她解释说:“就是你吃了某一样东西会浑身痒痒、红肿,有些人会严重到喉咙肿起来、窒息而死。之前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男孩坐在床上,仔细思索了一番,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而且我吃过花生酱冰淇淋,味道不?错。” “那就好,”艾波打开?卫生间的灯,和这个年代大多数旅馆差不?多,白瓷砖、白瓷盆、白浴缸,她拧开?水龙头,“托尼,你要洗手吗?” “不?要!”怕她听不?见,安多里尼喊地有些大声。 艾波寻思他?也没接触其它东西,下午吃完热狗也用纸巾蘸水给他?擦干净手了,便没有强制要求他?洗手。 从卫生间出来,她开?始习惯性地翻箱倒柜,这是上辈子留下来的毛病,住酒店就喜欢把所?有柜子都打开?检查一遍,看看有什么赠品,类似寻宝的快乐。 安多里尼看着她忙忙碌碌地搜了一整间屋子,最后一无所?获、气馁地在窗边沙发椅坐下,他?才问?:“我们明天早上就走吗?” “对啊,得赶在你爸爸发现之前,抵达拉斯维加斯。”艾波问?,“怎么啦?” 安多里尼嘀咕一声,“我不?喜欢这个旅馆。” 艾波失笑,“环境确实比不?上你家,再坚持一天,等你爸爸帮我把事?情办好,我就把你还给他?。” “那之后还能见到你吗?”安多里尼声音透着浓浓的不?舍,一想到之后会和她分开?,心头就不?由自主地升起失落。有什么办法让她能长久地和他?在一起呢? “看情况吧。”艾波正想安慰他?,问?他?在那里上学?、什么时候开?学?,周末有空可以?找他?玩,就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第191章 旅馆老板在门外,友善地邀请他?们去前台旁的服务室共进晚餐。 安多里尼跳下床,飞快地套上鞋,率先打开?门,正好和瘦高的旅馆老板对上。眼前这个男人笑容满面,但他?却觉得怪怪的,甚至有些可怕,比据说杀了好多人的泰拉诺瓦大叔还恐怖。 两人跟着年轻的老板来到了他?的休息室。 甫一踏入,墙上数只鸟类标本?跃入眼帘,艾波挑眉,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如此栩栩如生的作品。 每只禽类动作自然生动、翎羽光亮流畅,仿佛凝固在生前最美的那一瞬间。 他?们的座位就在这展翅高飞的雄鹰之下,三张沙发椅,和一张小圆桌。 落座后,没等主人介绍,艾波便大加赞扬:“与其说是标本?,不?如说是杰作。” 诺曼腼腆一笑,“只是一些小爱好。” 他?指指三明治,“是我妈妈做的,她一听说有客人来,非常热情地亲手做三明治给你们吃。” 艾波拿起一个三明治,是火鸡生菜馅,温温热的。她递给一旁的安多里尼,给他?一张纸,并说:“别吃到地上,给诺曼先生添麻烦。” 安多里尼乖乖点头,他?肚子早已咕咕叫,但还是看了艾波一眼,等她吃了一口,他?才像跟屁虫一样也吃起三明治。 诺曼.贝茨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笑眯眯地问?:“你们要去哪里?抱歉,我没有打探你们行?踪的意思,只是我很少出镇子,有些好奇。” “拉斯维加斯。”艾波无意隐瞒,等迈克尔.柯里昂追过来,他?们早已抵达了目的地。 “赌城啊,”诺曼又问?,“托尼的父亲在那里等你们吗?” 艾波瞥了他?一眼,说:“是的,家人在维加斯等我们。和我讲讲这些标本?吧,诺曼先生,搞到这么完整的尸体应该不?容易?普通的霰弹猎|木|仓面积太大,容易破坏皮毛完整性。” “确实,所?以?我用陷阱。” 艾波似笑非笑,“诺曼先生,黑鸭斑鸠之类的小鸟可以?用陷阱,乌鸦和角鸮可不?行?。” 诺曼露出无辜的表情:“这是我从路过的旅客手里买的,他?难得抓到一次。” “您运气真?好。”艾波喝了一口牛奶,“皮毛剥下来后,您用硼砂防腐吗?脚爪怎么处理?呢?” 聊到这个男人一下子兴奋了,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如何清洗皮毛内侧、纱线缝补、填塞稻草、制作骨架……说到兴头,他?甚至想要带艾波去看看他?的制作台。 刚踏出大门,他?猛地回?神?,墙角的挂钟已然显示九点,窗外的大雨不?知不?觉完全停歇。脚步凝住,他?转身朝这对母子说:“十分抱歉,太晚了,我要去陪妈妈睡觉了。” 安多里尼歪头,不?解地扯扯艾波衣服下摆。 悄悄握住他?的手,艾波表现得通情达理?,“是我唐突了,明早我们还要早起,不?该打扰您的。” 和旅馆老板道别,艾波带着安多里尼回?到房间,立即反锁房门,关?闭窗户,拉紧窗帘。 “怎么了?”安多里尼问?。 艾波把枪塞进裤腰,“这老板心理?有问?题。” 正常的标本?制作师都是热爱自然、喜爱动物的,与其说他?们喜欢料理?尸体,不?如说他?们醉心造物创作的生命奇迹,想要将自然之美永远地留存世间。 而这位贝茨先生,似乎单纯沉迷于尸体带来的血腥与死亡的刺激感,好像这样能给他?带来某种宁静。有点死亡崇拜的意思了。 “我们现在就走?”安多里尼迫不?及待。 “倒也没那么急。”艾波拉住他?的手,讨饶道,“小伙子,你行?行?好,我可是一晚上加一下午的车,拢共睡了四小时不?到,让我在床上睡一晚吧。” 安多里尼闻言,马上转身把她往床上拉,“那你赶紧睡。” 并学?着吉里安诺海报上的神?态,挺起小胸膛,正义凛然地说:“我守夜。” 艾波噗嗤笑出声,实在没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就拜托你了,我的小英雄。” 小脸蛋一瞬间涨红,心脏扑通扑通的,浑身仿佛使不?完的力气。 以?至于艾波洗脸刷牙结束,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他?还笔挺挺地站在门后,真?像是站岗的少年兵。她穿着脏衣服爬进被窝,闭上眼之前和他?说,“累了就来睡觉,我不?希望明天早上看到一个困得直打哈欠的小朋友。” 两天的奔波,艾波真?的很困、很累了,以?至于她都没有听清安多里尼回?答了什么,就被他?推醒了。 “艾波娜,醒醒。” 艾波睁开?眼,身体远比意识清醒得快,几乎瞬间坐了起来。瞟了眼手表,三点零五,她看向安多里尼:“怎么了?” “外面、外面有个老夫人在哭,好像在喊救命。”他?拉着她走到窗边,用手指悄摸摸挑开?窗帘。 只见旷洁的月色之下,一个老妇人佝偻着身体,坐在小山岗的石阶上,台阶的另一头连接着山坡顶的小别墅。 安多里尼说:“刚刚他?们好像吵架了,贝茨说你不?是个好人、不?是我的妈妈,这个老妇人说他?弄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喜欢孩子的母亲,你这么喜欢我,就是我的妈妈。然后,老太太就砰地关?上了门,从家里跑出来,一直坐在那里哭。” 第192章 他?不?忍心地问?:“我能不?能去看看她,或者让她进来坐坐?”他?要是有妈妈,一定不?忍心她伤心成这样。 艾波本?想和他?说不?要多管闲事?,但对上他?那双大眼睛和眼底小心翼翼的祈求,到底心软了。叹了口气,说:“好吧,但等下不?管出现任何情况,你都不?要开?门。” 艾波把腰间的左轮抽出来交给他?,自己拿了昨天从杀手那里缴获的半自动。开?始手把手教他?用枪,“双手握住,大拇指扳下这个击锤后,扣动扳机,子弹就会发射。枪口要始终朝前,不?要怕对不?准,只要开?枪了,就能对敌人产生气势上的压制。记住了吗?” 安多里尼小脸紧绷地点头,有些后悔,想要叫她不?要去了。 艾波看出他?的想法,笑道:“真?正的男子汉就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我喜欢你的怜悯之心。” 这话实在太复杂了,安多里尼还没想明白,艾波就灵巧地走出房房,轻轻带上房门。他?只能和刚才一样,趴上窗框,观察外面的情形。 他?看见艾波走向了蒙头低泣的老夫人,在她身边坐下,低声和她说了几句话。老夫人像是被安慰到,由着艾波搀扶起来,安多里尼这才发现她其实不?矮,驼背的背影几乎和艾波一样高,心中?不?免产生几丝违和。但他?到底太小了,见过的事?太少,以?至于没有发现真?相。 差不?多身高的两个女人沿着台阶,一路走到别墅大门口,安多里尼松了一口气,正当他?以?为老夫人要进门、艾波要回?来时,一道银色的光骤然出现,仿佛雷电般向他?喜爱着的、永远都不?想分开?的女人刺去。 安多里尼心跳骤停,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一瞬间想要大哭,想要跑出去、跑到她的身边,想要打电话呼喊其它的大人帮忙。 随即,他?想起艾波的话,用力地咬住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围,无师自通地钻到床底下,双手握住枪,整个人面对着房间门。 不?知过了多久,嘴唇被咬得麻木、口腔里充满锈蚀的味道,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是男人皮靴踏在木地板的声响。 几声钥匙扭动的咔嚓声,男人打开?门,缓缓踱进房间:“迪伦,我的小迪伦……我带你回?家啦,妈妈在家等我们……” 那双黑色的皮靴越来越近,不?紧不?慢的步调,仿佛捕食老鼠的夜鸮。 安多里尼的毛孔全都炸开?,汗珠细细密密地出现在额头。不?敢呼吸。 “那个不?是你的妈妈,我知道的,她是个坏人。以?后啊…你就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会教你说英语……” 皮靴走过所?有的地板,蓦地停在了床前。 安多里尼的死死握住手木仓,心中?默念艾波教的要点,准备等他?低头的那一瞬间开?枪。 “你在床底下呀…迪伦……” “砰——” 男人应声倒下,捂着肩膀不?断哀嚎。 艾波又往旅馆老板左大腿上补了一枪,然后绕过他?,朝床底下的男孩伸出手,无奈说道:“看来要给你爸爸打电话了。这里好像确实死过不?少人,这场面我应付不?来。” 第092章 chapter16 比弗利山庄酒店的套房, 迈克尔坐在阳台的藤椅,楼底路灯散射出模糊的光晕,为围栏外、棕榈树葱茏的树冠镀上?一层银边。 夜已深沉,酒店里的名流们早已安歇, 四周只有风拂过棕榈细圆齿叶片的沙沙声?。 他却?毫无睡意, 靠在柔软的坐垫,思绪起伏, 无意识地摸着左手无名指, 那里空空荡荡,从未出现过戒指。 虽然?已经过去十个小时, 空气中浮动鲜花和草木的湿润气息,他的身体却?依然?能感受到沙漠干燥的风和滚烫到让手指发颤的心跳。 他想起她采取的措施, 像老练的猎人, 引着他在洛杉矶转悠一圈,如果她身后跟着海门的人, 此刻定?然?和他狭路相逢了。然?后会发生什么?是为了独子?安危铲除那些人,还是和隐带竞争关系的敌人合作?答案显而易见。 迈克尔笑了起来?。静静欣赏夜色, 明天、不今天,确切地说是三小时之后,他将搭乘最早的航班飞往纽约。 纽约的情况不算好,罗萨托兄弟打算召开?纽约黑手党家族大会, 重启白粉生意。这背后一定?是罗斯的手笔, 逻辑很?顺畅——既然?独占生意已无可能, 不如拉更多的人入伙、做大蛋糕。顺带还能试探柯里昂家的成色。 但他们低估了艾波, 想到这里, 迈克尔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了。她的神来?之笔,正好给调查局和国税局提供了正当?的介入理由。 在尘埃落定?之前, 桑尼将被安排进入一个尚在起草阶段的项目,由政府为证人提供的保护计划。 至于海门.罗斯,迈克尔不认为能借此彻底扳倒他,这犹太老头?一贯谨慎。但也许可以从古巴问题入手……纽约将干干净净,再不会有人为难她了。 想到这里,他阖上?了眼?,暂且放下精密的计算,放任思绪沉入回忆,灵魂又像朝阳般自?波涛起伏的海面升起。不知道艾波会如何感谢自?己……他要用胸膛、用臂膀、用身体的每一处感受她如水的触感,嗅闻她绸缎般肌肤透出的清甜味道…… 困意逐渐蔓延,他陷入半梦半醒的浅眠。 第193章 忽然?,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良夜,睡在室内的保镖咕咕哝哝地起床接电话。 睡意像是湖面的浅雾,大风刮过般瞬间消散。 心中隐隐升起不妙之感,迈克尔腾地站起来?,大步走进卧室。 保镖抬头?,看着伫立在跟前的男人道:“是安多里尼,他” 没等他说完,迈克尔便接过了电话听?筒。 “托尼,怎么了?”更想问的当?然?是另一个人。 “艾波娜受伤了,爸爸你赶紧来?。”安多里尼惊魂未定?,靠在艾波怀里打着电话。 简单一句话,听?得迈克尔呼吸都要停滞了。他忍住心头?腾起的不可理喻的怒意,沉声?问:“艾波娜呢?让她接电话 。” “柯里昂先生,”艾波凑近话筒,“我?们在距离菲尔威尔十五英里远的贝茨旅馆。我?已经报警了。之所以通知您,是因为我?认为作为一个成年人,有义务” 迈克尔生平第一次打断她说话,“艾、布德曼小姐,我?相信你的品格。毋须担心,钱下午已经汇到您账户了。我?会尽快赶来?。” 艾波一怔,“好。” 放下电话,迈克尔飞快披上?风衣外套,临出门前吩咐:“约翰,你带手下留在这里。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感冒发烧,暂时无法接待。” 套房木门轻轻地闭合,留下几位保镖面面相觑,半晌,安静地回先前的位置继续睡觉。 * 为方便打电话,安多里尼坐在服务台的桌面上?,艾波半搂着他。她身上?和西多尼亚近似的味道,让他脑袋里紧绷的那根弦渐渐松弛,不由自?主地安心起来?。 “为什么还要叫爸爸来?呀?你不是在避开?他、不想被他发现吗?”他问。 艾波看向两条腿悬空、前后晃荡着的男孩,好像已经遗忘方才的惊险境况。也不知道像谁的,心理素质这么好。 她摸摸他的小脸,头?发又黑又硬,因汗湿打着缕儿贴在额头?和脸颊,用西西里语耐心解释:“你也听?到了,这个贝茨先生认为我?拐卖了你,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事实也确实如此。等警察来?了,他一定?会攀咬我?。你想要我?进监狱吗?” 安多里尼摇摇头?。 “其次呢,这个贝茨先生比较特殊,他精神上?有些毛病,如果有大律师想要扬名、帮他辩护,他只会受到很?低的惩罚,甚至最坏的判决结果,我?还要负责他疗养院的钱。我?想要你爸爸帮我?找个厉害的律师。明白了吗?” 安多里尼点点头?。他爸爸虽然?没有吉里安诺、桑尼、皮肖塔、泰拉诺瓦等叔叔伯伯那么厉害,但也不差。 他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贝茨先生就是贝茨太太的?” 当?时光线幽微,贝茨又坐着,艾波第一眼?并没有觉察到问题。直到对?方艰难地站起来?时,她注意到那双手伸过来?、想要她搀扶的手过于粗大,哪怕常年劳作的女人手指也不是没有那么粗的指骨。 但她不能这么说,她得咬死自?己好心帮助老妇人反被刺伤,侥幸逃脱,发现她竟然?是男人假扮的这一事实。这样才能凸显她的无辜,而不被打上?诱使精神病人犯罪的标签。 “在他家门口。”艾波皱眉,露出懊悔的神情,“我?太不谨慎了。” 安多里尼立刻安慰她,“没有没有,是他太坏了。而且你最后把?他打败了!” 他看向不远处的坏人。诺曼.贝茨绑在靠背椅子?上?,双手背缚,双腿固定?在凳腿,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 原本像斗篷一样披在贝茨肩膀上?的暗红碎花连衣裙,此刻和他的假发放在柜台。 而这两样东西的主人,正以一种温柔得诡异的眼?神,紧盯着二人。 安多里尼下意识瑟缩,随即想起艾波在身旁,强迫自?己挺起胸,直直地回望向他。 艾波看了看门外的天色,晦涩难辨,却?依稀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是破晓前的征兆。 * 艾尔.钱伯斯的妻子?艾玛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个礼拜天前往教堂,晚间招待教会的朋友来?家里聚会。 作为丈夫,他容忍了二十年,终于在今年奋起反抗——向警局申请周日夜班。 他宁愿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也不想要在家里听?教徒没完没了地感谢上?帝。 夜班比想象中轻松,小镇常住人口不到两万,近两年只有三起少女失踪案,家属均已放弃,认为她们逃去了洛杉矶。日间可能有打架斗殴之类的口角,晚上?太太平平,连偷窃都没有。 钱伯斯惬意地把?脚搁在桌面,喝了一口咖啡。不仅没有艾玛没完没了的唠叨,他还能派巡警给他买汉堡和炸鸡。 看了眼?挂钟,钱伯斯在估摸着再过四小时就能回家了,到家后他要先吃一大盘艾玛做的熏肉,然?后爬上?床呼呼大睡。 因此,当?他接到那通贝茨旅馆打来?的电话时,内心第一个想法是生气,痛恨报案的女士没事找事、打破他的安宁舒适状态。贝茨虽然?内向,性格有些古怪,但一直是个聪明的乖孩子?。小镇居民看着他从少年变为青年,唯一的遗憾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相伴一生。 也许只是一场误会?钱伯斯想,可能诺曼追求女士的手段过于生涩。 夜班警察许久未出警,丢三落四的,等两辆警车打着红蓝|灯抵达贝茨旅馆已是一小时之后了。 第194章 在旅馆的门廊下,钱伯斯见到了那位报案的女士,平心而论,她的长相极漂亮,让人不由自?主在脑海里搜寻熟悉面孔,猜测她演过哪一部电影的美。 但当?她说话时,这种念头?就自?然?而然?打消了。因为她的遣词造句、她的眼?神,处处透露着这是个拥有极强的自?主性和个人想法的女人。 这让钱伯斯本能地抵触。 紧接着,他在休息室内看到了五花大绑的诺曼.贝茨,这抵触便升为了反感。他知道他的想法很?不专业,但作为本地的警察,他认为他有责任搞清楚事情的发展,保护一方居民。 “贝茨先生,”钱伯斯来?到旅馆老板面前,“布德曼女士指控您袭击她,要麻烦您跟我?去一趟警局了。” “没有问题。”诺曼很?配合,镇定?自?若地解释,“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位女士拐卖儿童,我?只是想要救这个孩子?。她不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孩子?是否对?花生过敏。” 警长迅速瞥向被控诉的女人,她面色不变,并没有辩解或是害怕的神情。 两名警员把?五花大绑的旅馆老板解开?,铐住带上?警车。 钱伯斯转而对?艾波说:“布德曼女士,根据贝茨先生的指控,你并非这个小男孩的亲属,也需要和我?们走一趟。” 这在艾波的预料之中,她配合地点点头?。 “我?想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钱伯斯招了招手,让把?贝茨压解到警车内的警员再拿一副手铐,他说,“你涉嫌拐卖儿童,并伤害他们人,也需要戴手铐。劳驾。” 艾波挑眉,想不到人生第一次戴手铐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说:“贝茨先生不止袭击我?,我?认为他杀害了至少两名女性旅客,以及他的母亲。他把?母亲制作成干尸,收藏在别墅二楼。其余女性旅客的个人物品在国窖。我?亲眼?所见。” “好好好,我?们会认真调查。”钱伯斯朝警员挥手,示意他们尽快,他还想回家睡觉呢,打算先收押这个不老实的女人一天,等周二再说。 艾波瞧出他话里的敷衍,略微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正义感爆棚留下来?。早知道应该直接带着安多里尼走。 暗自?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就在银白的金属环即将扣上?手腕时,最新款的水星公路巡洋舰,红白相间的配色,火箭般穿透黎明浅薄的夜色,风车电掣停在旅馆前的空地。 刹车在地面拖出两条白色的车胎轨迹。 迈克尔眼?神在警长和艾波身上?闪过,在那银白的手铐凝了一秒,迅速调整状态,甩上?车门,绕过车头?,以骄横到目中无人的态度,大步朝艾波走去。 “哈尼,”他把?艾波搂进怀,左手捧着她的脸庞,以绝对?的熟稔亲吻她的唇瓣,“你吓到我?了。” 这句百分百出自?真心。 第093章 chapter17 男人凑过来、吻她这个动作, 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合乎逻辑。艾波没?有反抗。 但?他说完那句话,本就?近在咫尺的唇又重新贴上了来、再次含住了她的唇,小口地舔吻。近似薄荷、雪松的清冽气息纠缠在鼻尖, 越吻越不对劲。在他狡猾地把舌头探进来?之前, 艾波狠狠锤了?他一记,顺势拉开距离, 怒骂道:“这?一下, 是给?你?搞砸我们一周年纪念日。” 第二拳紧随其后,重重落在他的胸膛。“这一下是为托尼的, 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她力道不小,拳头砸到人体发出的碰碰声, “这?一下, 是你?竟然让我差点成为凶手!” 可真凶悍,钱伯斯想?, 没?有一点女人样?子。虽然?刚刚亲吻时,从他的角度看去, 她温顺得像是名贵又漂亮的猫咪,能让任何有钱的男人心甘情愿花费上万美金供养。 警长对这?种男人还算熟悉——赌城或者洛杉矶的有钱人,开最新款的车,常年住在酒店的奢华套房, 把妻子安置在亚利桑那或是犹他州的乡下, 每月打一笔钱, 想?起来?时回去看一眼。大多数时候, 他们都和情妇住在一起, 性格强势自负,不允许女人在头顶作?威作?福。 事实上, 钱伯斯认为全世界的男人都应该把自己的女人驯得服服帖帖。就?像现在这?样?—— 男人准确地攥住乱挥的拳头,力气?很大,嚣张的布德曼小姐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就?在钱伯斯以?为男人要进一步反击,呵斥她从而建立自己的威严时,却听到男人敞快的闷笑,就?像痛苦与欢愉同步演化,那毫无教养的捶打是对他爱意的表达。 他低头亲吻她的指尖,低声说:“我错了?,艾波娜。等?回纽约,我给?你?买东西可以?吗?你?想?要什么?蒂芙尼的珠宝还是古驰的皮包?” 艾波半真半假地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似嗔非嗔的娇俏模样?,迈克尔心头发痒,仿佛午夜酝酿的一场春雨,又想?要吻她了?。 警长被晾在一旁,厉声提醒:“这?位先生,请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抱歉,长官,您辛苦了?。”迈克尔像是才发现警长和另外两名警员,松开自己的爱人,朝警长伸出手来?。 钱伯斯盯着男人看了?两秒,冷静地端详他的脸和漆黑的眼珠子。意大利血统的大五官,但?肤色是久居室内的苍白,三十?多岁的样?貌,不像是黑手党之类的大人物,更像企业的文职人员。 第195章 迈克尔的手就?这?么在半空中?悬了?两秒。 “艾尔.钱伯斯。”给?足了?下马威,警长才握住男人的手,“小镇的副警长。” “保罗.维太里。” 两人稳稳一握,眼神在半空交汇。 收回手,迈克尔揽住艾波,有理有节地说:“钱伯斯警长,我的爱人愿意配合调查,我们可以?搭乘警车前往警局。只是,镣铐就?不用戴了?吧?” 警长听了?直哂:“维太里先生,我们警察执行公务,还不需要您指手画脚。据我观察,您来?到这?里后的几分钟内,根本没?有分半个眼神给?孩子,似乎一点都不爱他,我有理由怀疑你?不是这?个男孩的父亲,仅仅是布德曼女士找来?的同伙。现在,让你?的姘头乖乖戴上手铐。” 他注意到对方掌心的枪茧,推翻了?关于文职人员的猜测。 安多里尼对警长的话一知半解,焦急地嚷了?一声“爸爸”,然?后看到父亲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乖乖地抿紧嘴,手依旧牢牢地拉着艾波。 上一次和警察起冲突还是在十?年前,迈克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慢慢说:“警长,哪怕是法官都没?有这?个权力,您当第五修正案是摆设吗?” 钱伯斯一瞬间涨红了?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迈克尔却没?有乘胜追击,文质彬彬地说:“关于我是否是我孩子父亲这?件事,我想?我们可以?回警局慢慢讨论。” 说着,他抱起安多里尼,拉开第二辆警车的车门,又对其中?一位警员说:“劳驾,帮我把车开到警察局。” 那名警员还没?开过如此高级的汽车,跃跃欲试的神情几乎掩盖不住,被钱伯斯狠狠瞪了?一眼,灰溜溜地回到警车驾驶座。 对于两人短暂的交锋,艾波并?没?有理会,她正在思考眼下的情况。迈克尔.柯里昂用化名孤身前来?,一个保镖都没?有带,连车都是新的。似乎想?要回纽约后,继续和她唱绑架勒索的戏码?这?对他有什么好处?还有,安多里尼似乎对他父亲的假名接受良好,显然?不是第一次使用了?,他用这?个名字做过什么? 不知不觉的,黑暗变得朦胧,此起彼伏的清脆鸟鸣回荡在大地与山岗之间,纤薄的光线紧随其后,逐渐驱赶黑夜。 两辆警车、一辆水星轿车先后启动,顺着高速路,向先一步沐浴光明的警察局驶去。 像大多数西部小镇一样?,菲尔维尔镇公共设施有限,警局和法院合并?在一处。简单的白色单层建筑,除却门口四根高耸的柯林斯大理石柱和顶端烫金的镇法院-警局字样?,从外观上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座小镇最为权威的场所。 艾波和安多里尼分别被安置在两间办公室做笔录。 针对安多里尼无法说英语的特殊情况,警方安排已经出示官方证件、证明亲缘关系的孩子父亲兼调查局探员作?为翻译陪同。 “姓名?”警员问。 “艾波娜.布德曼。” “安多里呢.维太里。” “年龄?”警员问。 “27岁。” “8岁。” “为什么来?菲尔德尔?”警员问。 “去拉斯维加斯,结果倒霉地遇上暴雨,在贝茨旅馆歇歇脚。” “下了?大雨,艾波娜说去汽车旅馆住一晚。” “和另一个人的关系是?”警员问。 “情人的儿子。还算和我投缘,不过他不会说英语,而我的意大利语不怎么样?、只能勉强听懂他说的话。要不是他爸爸有钱又长得帅,我也不会愿意带他。” “爸爸喜欢的人。我也喜欢艾波娜。我希望…她做我的妈妈……” “从哪里来??”警员问 。 “太浩湖。” “爸爸的别墅。” “去拉斯维加斯做什么?”警员问。 “坐飞机回纽约。” “听艾波娜的,可能要回纽约。” “为什么要在赌城的机场?”警员问。 “我在维加斯有产业,顺带去视察一番。我的主公司在纽约,平时鞭长莫及,需要定期检查、监督。” “不知道。” “为什么你?们的车上有小女孩的衣服?”警员问。 “买给?客户的孩子,我让托尼试试,他看上去和那个孩子差不多高。我是做绿植租赁生意的,最近想?打入贵妇圈,承办她们宴会的植物,和她们搞好关系很重要。什么?客户的名字?抱歉,这?是基本的职业素养,我只能告诉你?她很喜欢吃泡芙、住在曼哈顿。” “艾波娜让我穿,我就?穿啦。” “根据贝茨先生的描述,布德曼小姐曾说过要维太里先生办一件事才能把安多里尼还给?他的父亲。是什么事?”警员问。 “还能有什么?问他爸爸要照顾他的费用,我一个未婚女人帮他照顾孩子,难道不能讨要一些报酬吗?您说呢?维太里先生。” “好像是钱。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攻击贝茨先生?”警员问。 “如我先前对钱伯斯警长说道那样?,诺曼.贝茨患有精神疾病,我相?信心理学家?和我的说法是一致的。他拥有至少两个人格,其中?有一个应该是他的母亲。他们发生了?争吵,诺曼的人格想?要把托尼留下来?,作?为自己的兄弟抚养,我听到他称呼托尼为迪伦,这?名字应该是一条有用的线索。而他脑内贝茨太太的人格希望他不要多管闲事,认为我和托尼是正常的母子。当时我不知道实情,只看到穿连衣裙、戴假发的人在台阶哭泣,便主动搀扶安慰,谁知刚把他送到家?门口,他就?拔出刀向我刺来?。幸好上帝庇佑,我惊吓过度一时没?踩稳,滚下山坡,刀锋只划破了?我胸口的衣服。等?短暂的昏迷过去,我爬起来?回到旅馆,就?看到诺曼在找托尼,神神叨叨地说要收养他。你?说枪吗?我长得还不错,在新泽西拥有农场,必要时需要保护自己的手段吧?我花了?好几百美金才把持枪证搞到手呢。” 第196章 “是我看贝茨太太可怜,想?让艾波去帮帮她…呜……坏人脑子有问题,他假扮贝茨太太……我看到坏人刺艾波…就?躲进了?床底下。坏人还没?来?得及把我抓出去,艾波就?像英雄一样?,把他打败了?!” “最后一个问题,”警员问,“你?们的旅行是否完全出于自愿?” “当然?。” “是的!我想?要和艾波娜继续玩下去,我还想?带她回西西里玩。” * 出了?警察局,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刺得人睁不开眼。 迈克尔抱着熟睡的儿子,小小的脸蛋靠在父亲宽阔的肩膀,小手却紧紧握住艾波衣襟的飘带,睡得格外安心。 “接下来?去哪里?”迈克尔看向身旁的爱人,感谢安多里尼,她变相?被牵绊住了?。 艾波似笑非笑地轻瞥。联邦调查局探员?倒是不知道黑手党家?族的小儿子竟然?能取得警察的身份?这?算老鼠变猫吗?她该相?信他吗? 眼前阳光热烈得像西西里的天空,时空简短地错位,迈克尔任由庞大而沉寂的幸福袭击心脏。他当然?看出她的不信任,但?他的一切都是她的,他搜寻着词语,想?要表达内心倾泻的情感和由她摆布的期望。 两人安静地来?到崭新的水星牌轿车旁。 迈克尔把孩子放到后排座椅安置好,自己坐进驾驶座,对正在扣安全带的艾波说:“有些事,涉及机密我无法和你?说,但?我可以?保证,柯里昂家?族并?不会参与白粉的生意。等?我们回纽约后,一切都会依照你?的计划进行,罗萨托兄弟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海门.罗斯也不会。” “包括柯里昂家?族?” 艾波以?为男人会语塞或是露出破绽般的迟疑,谁知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包括柯里昂。” 这?让她产生了?疑惑,接下来?发生的事不仅会打击罗萨托兄弟,也会给?予柯里昂家?族重击。据她所知,黑手党最讲究荣誉、忠诚和秩序,他的行为不算背叛家?族吗?难道他并?不是迈克尔.柯里昂?难道他真的只是一名叫保罗.维太里的探员?或是间谍? “保罗.维太里是谁?”她直接问出了?这?个问题。 迈克尔轻咳一声,一面松开离合、开动车辆,一面回答:“保罗是我的中?间名。而维太里,曾是我妻子的姓氏。我结婚后把姓氏稍加更改,在柯里昂前加了?个连字符。 ” 曾?艾波注意到他用了?过去式,关注点不由偏移:“所以?安多里尼的母亲,你?的妻子确实去世了??” 轿车行驶在小镇的马路,行人不断向法院汇聚,似乎都收到了?贝茨旅馆的案件,前来?看热闹。 迈克尔沉默片刻,才回答:“没?有。” 艾波像是看待艺术品那样?,凝望他冷隽的侧颜,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始终如一的明亮白光凝在他的额头、眉弓、鼻梁、嘴唇、下颌组成的轮廓,形成一道高光似的白线,仿佛是雕塑大师精刀细琢的作?品。而他那倔强的神情,无意是最传神的一笔。 有些于心不忍,又莫名生气?。既然?对亡妻念念不忘、不愿接受现实,又来?招惹她做什么?既要又要的,真让人恶心。 “好吧,”她收起了?因他清晨神兵天降般出现、产生的一星半点的心动,调侃道,“所以?你?的名字是迈克尔.保罗.维太里-柯里昂?真是好丈夫。” 第094章 chapter18 “好丈夫?”迈克尔扯起笑, 不置可否。他清楚他完全不够格。 看出男人?不想多谈,艾波也无意追问。阳光过于灼眼,她翻下挡光板,望着沿途流淌而过的风景, 她回顾了一遍计划, 确定一旦发生最坏的情况,即如果公司里的老?鼠卖了白粉又把脏水泼到她们身上, 她也能凭借完善的台账、律师和工会的人脉打赢官司。 车窗紧闭的车内冷冽与清甜的芳芳悄无声息地?交织、蔓延, 静谧轻盈地?飘荡。 轿车逐渐驶出小镇,四周商店变少, 一幢幢民宅零星矗立在道路两旁,植被长势很旺, 簇拥着房屋, 从?车窗望出去就好像一副色彩明丽的城镇写?生。 艾波提醒:“我的车还在贝茨旅馆。” 那辆十七年前产的克莱勒斯花了她八百刀,虽然?外观斑驳, 但各方面性能还不错,疾驰一百来公里发动机没有异响。她想把它安置到赌城的绿植基地?, 给几个员工开。横竖是破车,运送少量的绿植花卉,被泥土弄脏内饰也不心疼。 取车意味着他?们要分道扬镳,迈克尔不自觉握紧方向盘, 面上不动声色, 十分友善:“正好我也要去维加斯, 不如一起?” 艾波笑了, 为?男人?敏捷的思路, 也为?他?几乎不掩饰的觊觎。她半是讥讽半是提醒地?说:“既然?你打算继续和我玩绑匪、事主的那套玩意儿,就不应该和我们同行, 免得暴露行踪被罗萨托,或者罗斯察觉到了端倪。拉斯维加斯也是海门.罗斯的主要势力范围吧?” “你说得没错。”迈克尔目视前方,心中?泛过千言万语,最后流到嘴边却只能干巴巴地?说,“先取车吧。” 红白相?间的水星牌轿车不知不觉驶到出镇的十字路口,艳橘色的车头毫不犹豫向贝茨旅馆的方向拐去。 艾波不再多言,靠上椅背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197章 不多时,轿车抵达目的地,并排停在斑驳的浅咖色旧车右侧。迈克尔没有叫醒她。 白日的贝茨旅馆褪去幽暗阴森的恐怖氛围,老旧的木头门廊牵起几根黄色警示带,低级警员的身影时不时在客房的窗户和房门走过。 旅馆后头别墅,更多的警员在山上忙碌。菲尔威尔的人手不足,特意从附近几个城镇抽调了警力。他们在二楼卧室找到贝茨太太干瘪的尸骨,又在果窖找到年轻女孩的手包、鞋子,已和家属电话确认。 下一步就是寻找她们的尸体了。 明黄警示带前,记者正在采访钱伯斯警长。 “喂喂喂?”半秃的中年警长像打电话一样,试探性地对着话筒喊了几句,得到记者提示后,挺起胸膛,开始讲述他是如何在一小时内抵达案发现场,拯救无辜母子。 他换掉了松垮的执勤常服,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用发蜡打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气宇轩昂。 “是的,警方早就察觉贝茨有古怪,苦于没有证据,一直未将他抓获归案。”他嗓音冷峻理智,“近年来几起少女失踪案让我们把目光聚焦到了贝茨旅馆。” “他性格过于内向,而且三十出头仍没有结婚,镇上的神父想要给他介绍好女孩,结果都不了了之,镇里人一度谣传他是同性恋。”后几个字钱伯斯说得很轻,生怕脏了自己的嘴。 后面他倒是说得流畅,“可现在我们知道了,他只是个精神病,用心理学家的话说,叫什么来着?” “人格分裂。”记者适时提醒。 “对对对,”钱伯斯大笑起来,“就是说他心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目前看来,那个人是他的母亲。不过,我认为,这些都不过是他犯罪的借口。” 记者适时问:“所以您认为贝茨先生应该被关押进监狱,是吗?” “这是必须的!”警长斩钉截铁,仿佛正义的化身,“无论他身体里有几个人格,人都是他诺曼.贝茨杀害的。这个恶棍活该进监狱,甚至应该枪毙。” 钱伯斯在副警长的位置待了近十年,原以为这辈子晋升无望,却天上掉馅饼般落下这么大的功劳,他当然要把握住。退一万步,哪怕这功劳不足以让他在局内往上爬,至少可以通过媒体,积攒自己的声望,搞不好能竞选镇长哩。 正常来说,这样的想法不该出现在钱伯斯贫瘠的、被熏肉和啤酒填满的大脑,可谁让命运之神眷顾他呢? 清晨在警局,他本想把案子撂给日班同事、自己回家睡觉,路过敞开的、还没开始审讯的办公室,偶然间听到那对男女的谈话。 “把贝茨送进疯人院还不够吗?”是那位联邦探员。 “当然不够。”女人就是他的情妇,她的回答充满野心,“我要上电视,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无辜的、差点被变态杀死的女人。” “然后你会得到什么?名声?这有什么用。”男人冷静而不屑地说,“我多给你一份零花钱,你消停些。这功劳值一大笔奖金,够我们去英国玩一趟。”似乎把她抱在怀里哄。 “哈,”却只得到女人的嗤笑,“你这点钱算什么。贝茨的经历离奇,堪比柯南.道尔的小说,要是受到电视台或者广播公司的采访,不出一个月,整个西部、不,整个国家都会认识我。我又这么漂亮,弄不好好莱坞的导演会请我拍电影。我的租摆公司也能扬名,赚到的钱比你的工资多多了……” 这一番对话说者无意、听着有心。仿佛醍醐灌顶,顿时驱赶了钱伯斯的全部睡意,当下他立刻回家换上女儿结婚购置、只穿了一次的新西服,联系最近的报社和广播台,又亲自带队重返案发地侦查现场。 同事乐于他接过苦差事,并未察觉其中机遇。钱伯斯怀着隐秘的自得,继续和记者说:“罪犯就是罪犯。我也是一个女儿的父亲,一想到我的女儿曾经和这样的变态近距离接触过,心里就不自觉被愤怒填满。我后悔没有早点发现真相,让那三对父母失去自己的小宝贝。” 语气之情真意切,隔着车窗玻璃,刚刚醒转的艾波险些鸡皮疙瘩掉一地。诚然,她和迈克尔.柯里昂共同完成了这个局,但他们也不知道副警长能发挥到什么程度。 整个布局充满了信马由缰、情之所至的随意。成了,是惊喜;不成,是现实。 他们没有商量过一个字,仿佛无言的默契,仅临场发挥,时不时交换一个眼神,便流畅如同圆舞曲的乐章,言语堆砌、你进我退,三言两语间挑拨得警长野心骤起。目前看来,效果似乎不错。 她下意识地瞥了另一位布局人一眼。 冷不丁和他目光对上,他神情专注而入神地凝望着自己,仿佛沉浸在某支陈年故曲、某场经年不忘的梦里。 艾波说不清内心的想法,在她想要进一步压下心底因为他的注视而产生的情绪时,他的气息已经追逐上来,铺天盖地的。 几乎没有犹豫,她立刻偏头躲过了这个吻。 温热的唇堪堪擦过她的脸颊,眼底映出她冷淡的神情。迈克尔一怔。 “抱歉。”他坐回驾驶座,沉默地将车熄火,回头看了后座一眼,安多里尼依然睡得安稳。 第198章 艾波没有理会他?的道歉,径自开门下车,拿出二手车的钥匙。 那头采访依然?继续。 记者问:“可是据我所知,警方并?没有找到遇害者的尸体。您是否掌握了其他?的有力证据,可以将贝茨先生绳之以法呢?” “呃…”钱伯斯一时卡壳,忽然?瞧见旧车旁用钥匙使劲拧车门、却怎么都打不开的女人?,嘴巴快过脑子,抓住救命稻草般迅速转移话题,“布德曼小姐就是那位报案人?,一位年轻漂亮的母亲。嘿!布德曼女士——” 艾波猛地?被点名,不得不松开钥匙,站在原地?等他?们来到自己身边。 “布德曼女士。”记者是一位矮个子的男性,相?貌乏善可陈,唯独一双灰蓝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他?眼睛发亮地?问,“您能说说和贝茨先生的交锋过程吗?”美丽女人?智斗歹徒,可比警察将罪犯缉拿吸引眼球得多。 艾波瞧出记者眼底浓厚的兴趣,暗自咬牙。她不想暴露自己。如今柯里昂家族的嫌疑基本洗干净,可罗萨托兄弟还像闻到腥味的豺狼,紧追不放。 捏起嗓音,她刻意用娇蛮的语气说:“当然?,但我现在没有空,如果想要采访我,请提前打电话到维加斯大道53号的办公室预约。” 她冲记者和后面负责背录音设备和相?机的工作人?员眨眼睛,解释道:“我今天没化?妆,不想被采访。钱伯斯警长是个好警长,他?细致入微,对旅馆附近每一处地?点都进行了详细勘察。” 钱伯斯笑呵呵的,对艾波的吹捧很满意。 见他?还是不明?白,艾波只好说得更细致一些,“我是说其他?的警察只是细心,可警长他?是耐心,他?愿意打捞每一处的池塘、沼泽、溪沟,像猫头鹰翻找田鼠一样抓坏人?。” 起先钱伯斯没有察觉,但她的目光过于?锐利、语速过于?缓慢,仿佛裁纸刀切割报纸以制作剪贴簿,关键的字据被锋利地?截取、重复。他?懂了。 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笑,他?说:“是的,一直以来我竭尽全力保护公民的安全。案件很快就会水落石出,请各位拭目以待。” * “各位观众,大家晚上好,接下来请收看晚间新闻。” 距菲尔维尔四千多公里远的迈阿密,棕树在繁星闪烁的夜空里摇曳。树下,单层阔顶别墅,方形大窗透出明?亮的白光。 窗户正对一台昂贵的黑白电视,里面西装革履的主持人?正在播报当天全国各地?的新闻。 “逍遥法外长达十年的内华达州菲尔维尔镇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今日落网,受害者为?三名未婚少女,年龄在十六岁至二十三岁。大家看到的这张照片,就是嫌疑犯诺曼.贝茨,警方有充足的证据表明?他?与?贝茨旅馆附近沼泽内发现的三具女性尸体有密切关联,并?且他?涉嫌杀害自己的亲生母亲。以下为?负责此次案件的警官——埃尔.钱伯斯的案情介绍……” 画面一转,几张照片伴随采访音频切换,所有图像正中?间俱是一名高大、老?练的警长,神情严肃,言辞果断,给人?以沉稳的安全感?。 然?而,就在画面跳到最后一张照片时,电视机前的观众猝然?瞥见背景轿车里模糊的人?影,瞳孔一缩,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几乎贴上了屏幕。 全身血液凝固,心跳飞快。 这张照片在屏幕内停了二十秒钟,她便盯了整二十秒,直到主持人?开始播报下一条新闻,她才站直身子,推醒靠在藤椅里打盹的父亲。 “爸爸,柯里昂背叛了我们。” 第095章 chapter19 “怎么会想到柯里昂背叛?”海门.罗斯问道, “迈克尔.柯里昂只是柯里昂攀上内华达州政府、送钱的工具。” 他半躺在竹椅里,电风扇送来阵阵凉风,眼睛半睁半闭,好似半步踏入棺材的可怜老人, 时?刻昏昏欲睡。 但?娜塔莉知道这不过是父亲的伪装, 他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葛朗台,用笨拙到昏聩的表现麻痹对?手, 偶尔在亲近之人前, 那双浑浊的眼睛才放松警惕、透出几分骇人的精光。 女孩顶着这迫人的视线,缓缓开口:“简单的推理——罗萨托派去的纽扣人莫名失去音讯, 而迈克尔.柯里昂却出现在本该死亡的布德曼女士身边。显然柯里昂家介入、要保她一手。” 据清晨维加斯那边送来的消息,失踪的三人涉嫌非法赌博、勒索被警方拘禁, 证据确凿。作为罗萨托兄弟在西部的主?力, 这三人自然不干净,被抓是?迟早的事?, 但?时?间过于巧合,由不得娜塔莉不怀疑。 罗斯坐起来, 把电风扇调小一档,才轻飘飘反问:“也许迈克尔想要亲自处理这个女人呢?毕竟被劫持的孩子身份特殊。” 是?的,这个八岁的孩子身份极其特殊。娜塔莉这几天?从父亲的顾问李.弗伦扎那里得知这段前因后?果—— 西西里的萨尔瓦多.吉利安诺威名赫赫,在他的管理之下, 意大利这个黑手党的发源地竟然率先完成了扫黑工作。所有美洲黑手党留在故土的人手都被遣送回相应国家了, 无法获取任何人力或技术支持。除了柯里昂家族。因为安多里尼.柯里昂是?吉利安诺的教子。意大利裔黑手党想要回乡探亲, 必须得到柯里昂家族的担保信件, 哪怕偷渡前往, 踏上意大利领土的那一刻,也会面临被亲友告发、遣返回国的窘境。意大利人最?讲究亲缘, 要他们后?半辈子都不回去是?不可能的,只能求助柯里昂。这无形间增强了柯里昂家族在美国乃至美洲地下世界的影响力。 第199章 “不可能。”像是?猜到父亲的问题,娜塔莉回答得干脆,“他们已经?和警方接触过,如果迈克尔.柯里昂要对?付她,完全可以以绑架挟持自己孩子的罪名把她缉拿,而不是?和她坐在同一辆水星轿车里。对?付一个卖花的女人,给她一些?教训吃,作为柯里昂的幺子,他这点门路和手腕总是?有的。” 海门.罗斯却再?次反驳了女儿,“迈克尔是?个有原则的男人,也许他有难言之隐,比如被这个女人抓到了某些?把柄。” 和蔼可亲的语气,活脱脱一副信赖老友孩子、为其辩解的老好人模样。 娜塔莉不紧不慢地说:“父亲,他在州参议院身边任职,真要将他逼迫得和阻止他家发财、绑架儿子的女人共坐一车,那这个把柄一定不小。我们更应该派人调查。” “好吧,你说服了我。”罗斯孩子气地略举双手表示投降,“那你想怎么做?拿着新?闻上的那张照片去质问桑蒂诺还是?唐.柯里昂?问他们是?不是?根本没有想要和我们合作,想要控制布德曼的运货渠道单干?还是?索性再?派出杀手,连迈克尔.柯里昂和他儿子一起杀掉,然后?拿着这张照片作为证据?之后?呢?纽约大战?小姑娘,你认为我们的人打得过桑蒂诺那只疯狗吗?” 父亲一句比一句严厉的话语,仿佛一小节比一小节紧促的小提琴曲,女孩张了张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海门.罗斯打量着眼底隐约有东西破碎的女儿,这一周的学习,她表现得很好,聪慧坚韧,手指被木仓的后?坐力磨出水泡也没有吱声。但?这完全不够。 他继续碾碎她的自信,“就算我们能打败柯里昂,然后?呢?我们得到了什么?你有能力接管他们的地盘吗?娜塔莉,就像下象棋一样,你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有明确的目的。它可以迷雾重重、搞乱对?手的脑子,但?不能搞乱你自己的。” “你让我很失望。” 父亲坐在大敞的窗户下,电视的光影落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哪怕穿着没有弹性的旧背心、露出皱巴巴布满老年斑的皮肤,照样在这一瞬间爆发出强大的震慑力。 见女儿垂头不言,罗斯慢悠悠地站起身,从墙角的柜子里拿出一叠剪破的卡片轻轻放到她面前。 “这是?柯里昂和奥弗石油公司的合作项目,你之前应该也玩过吧?加十美元的油,送一张卡片。” 娜塔莉点头,接过卡片细细端详起来,牢记父亲的教诲,没有急着说话。 “根据我金融界的朋友的估算,这项促销政策给奥弗增加了近三百万美元的收入。这个数字呈指数增长,也许明年就是?五百万了……全是?从别的石油公司嘴里抢来的业务。看出这项生意的好处在哪里了吗?” “绕过了法律对?菠菜的限制。”娜塔莉轻声回答。以前她不过觉得这个卡片有意思,现在知道了庞大金额,只觉得它沉甸甸的,像磁铁般不断从其余公司里吸取客户。 而且分发的是?奖品,并非金钱,算不上赌博。它的发明者,一定是?个天?才。她想。 罗斯没有肯定她的回答,只点了点卡片背面,“看到这个涂层了吗?因为它,柯里昂可以从那十美元里分得五十美分。无本买卖,只因为柯里昂的詹科进出口管理公司得到该项技术的专利授权。授权的对?象是?一家西西里人注册的神秘公司——赫尔墨斯有限责任公司。” 娜塔莉倏地抬起头,她好像触摸到了父亲的意图,斟酌着开口:”可我们并不认识赫尔墨斯的人。柯里昂根本不会给我们机会接触。” 罗斯明白女儿懂了她的意思,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指了指不远处她母亲订购的最?新?一期时?装杂志,“时?装周在即,也许你可以去观摩观摩,结识些?名流。” 只见极具美感的彩色杂志封面,正?中间端立着两位美丽的女人,深色的发色和五官,充满了地中海风情,旁边漂亮的印刷体赫然写着——西多的新?消息、首次登陆美洲。 * 艾波在傍晚抵达赌城。 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著名的拉斯维加斯大道两旁,各式各样的灯牌林立,组成五颜六色的光墙,完全压过夕阳余晖。 将旧车交给酒店的门童,艾波步入大堂。 “住一晚,”艾波对?大理石柜台后?的招待员说,“再?帮我订一张最?早的飞往纽约的机票。” 话音方落,酒店的旋转门处传来男孩含混的哭声,“艾波娜呢?我要艾波娜……” 男人抱着刚睡醒的孩子,一面小声哄着,一面快步向柜台的方向走来。他在长条形柜台的另一端站定,单手托着儿子的屁股,另一只手搭在大理石台面上,说:“给我一间套房。” 他办理手续的这段时?间,安多里尼一直靠在他的肩膀上哭,脸对?着五六米外的艾波,抽抽噎噎地打着抖。 艾波知道这是?迈克尔.柯里昂的计谋,她见过他一个眼神就让儿子放下棒棒糖,乖乖喝光杯里的凉白开。安多里尼对?父亲言听?计从,没有大人的纵容,他不会哭成这样。 叹了一口气,艾波对?接待她的姑娘说:“帮我订三张机票吧。” “另外两位的乘客是?……?” 艾波努努嘴,“就是?那边两位。” 这个情况实在少见。正?当女孩准备打电话向领班汇报时?,男人抱着孩子走了过来。明明是?冷漠疏离的表情,但?女孩愣是?看出几分雀跃,如同完成考试、押对?难题的学生,努力压住嘴角。 第200章 “艾波娜,很高兴和你同行,机票钱从我这边扣吧。” 耳朵倒是?尖。艾波瞥了他一眼,接过招待员递来的钥匙,冲对?方道谢,头也不回地向电梯间走去。 这家酒店她半个多月前刚来住过,轻车熟路地找到位置进入,按下电梯按钮。 “订好后?打我房间电话通知我。”迈克尔迅速朝招待员说完,抱着安多里尼追赶她的脚步,赶在闭合前按住电梯门。 艾波站在几排象棋般的按钮前,金光闪闪的轿厢内饰衬得她的五官雍容精致,像凯撒宫殿里素净的大理石雕像。她冷淡地问:“几楼?” 没等迈克尔看向手中的钥匙,安多里尼便欢快地说:“六楼!和你在一层!”小脸蛋还挂着闪亮的泪珠,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欲坠。 闻言,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的父亲。 迈克尔刚想解释这是?巧合,叮地一声,电梯门开启。 长长的走廊铺有柔软地毯,踩在上面几乎没有声音。 艾波开门前看向父子,意有所指地反问:“你们的房间已经?过了吧?” “我想和你一起!”安多里尼眼里圆溜溜地,闪着希冀的光,“求你了,艾波娜。” 爸爸和他说等回纽约就很难见到她了,要他好好珍惜。一想到这个,安多里尼小小的心脏就像泡进黑醋,酸酸的。声音也不由自主?低了下来。 同样的招数,用第二次就有些?老套了。艾波瞪向男人。 迈克尔以前按照她的指导,做过一道中餐,先将整鸡放在酱油和香料混合的水里煮,然后?晾干,放进滚油里炸。这样做出来的鸡肉,连骨头都脆得能直接咬碎。现在,他感觉自己和那只鸡一样。 艾波不知道男人被她瞪得骨头都酥了,只当他脸皮奇厚,就是?赖着不走。他怀里男孩殷殷地望着她。 她败下阵来,打开房间门往里走,并没有回头看他们,说道:“托尼可以和我睡。”言下之意另外一个人得滚回自己房间。 “好耶!”安多里尼挣扎着从父亲怀里下地,跑进房间,扑上其中一张单人床。 睡了大半天?的孩子晚上精力充沛,迈克尔怕他晚上吵得艾波无法睡觉,骗他:“棒小伙要保持身体健壮,必须时?刻锻炼。” 艾波站到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拉斯维加斯大道,流光溢彩的灯光,行人如探知到甜味的蚂蚁,汲汲营营,排队进入各大赌场。 而身后?的传来的声响和外面的世界如此不同:男孩挺起胸膛、一跺脚,原地行了个军礼,然后?像小鹊鸲一样叽叽喳喳地催促父亲出门。 房门砰地合上,她的视线在门的倒影上停了一秒,随即落到自己的脸庞。只见斑斓夜色里,女人神情松弛,嘴角弯出一道浅而润的弧度,如春日浅雨,驱散长期神经?紧绷带来的疲惫。 艾波一怔。 在楼下花园足跑了一个多小时?,父子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艾波趁这段时?间洗了个澡,正?头裹毛巾、披着睡袍半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换节目。 迈克尔的服务很到家,带安多里尼回他的套房洗漱完毕才把他送来。 父子俩并排躺上窄窄的单人床。男人小半个身体悬到外面,让孩子靠在臂弯,耐心地讲述睡前故事?。一副确保孩子睡着才愿意离去的负责任父亲模样。 艾波对?他的小算盘心知肚明,没有戳破。 电视黑白的光影像是?湖水般晃动?,耳畔是?男人讲述希腊神话的低沉嗓音,两者混合仿佛女巫的催眠魔药,她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头顶传来的轻柔动?作弄醒。撑开眼皮,昏暗的视野里首先看到的是?男人的睡袍由短绒腰带松散地束起,系成一个粗糙的蝴蝶结。她意识模模糊糊的,莫名想扯开、弄乱它。 她没有动?,也懒得动?,任由男人用毛巾给她擦干湿发。以一种意外舒适、契合的力道和方式。 迈克尔按照以前的习惯,用毛巾细细揉着她的发丝,鼻尖是?她因洗澡而变得愈加浓郁的体香,全身心浸淫在爱意的梦境,感叹生活的美妙。 她变成了短发,比记忆里干得更快,迈克尔意犹未尽地收起毛巾,准备放好毛巾就离开。他不想在她心里留下言而无信的印象。 却不防被一双奶油小手拽住了腰带。 她轻轻一拉,腰带自然掉落在地毯上。 后?面的事?水到渠成。迈克尔俯身,像潮水覆盖陆地,忐忑地登陆岛屿。 艾波微眯着眼,视线穿过睫毛阴影和浮动?的光影,直望着他因过近的距离而变得模糊的面庞。鼻尖尽是?他冷冽的气息,他动?作轻而细,仿佛生怕惊醒、弄碎她一般。他嘴唇的温度和她相差无几,也许是?因为这个,她竟产生了近乎熟悉的迷醉,仿佛曾经?在梦里,也有一个人这样吻她。 她开始发抖。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或是?兴奋的,抑或三者皆有。意大利人就这么会接吻吗?还是?单纯的、他的长相、头脑、声音恰好生在她的审美点上? 清晨那个吻未抵达的深度,此时?在她的刻意纵容之下得到了弥补。 长有薄茧的手指轻抚摸她的脸庞,他温柔地探入,舌尖交缠、吮吸,缓慢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态度。 她不由自主?的轻喃,近似喘息,细碎如月亮在海面倒影。 第201章 满月的日子,总会诞生天?文?大潮,就在潮水蓄势待发、即将涌入崖壁洞穴的时?刻,雷暴般的巨响骤然而起。 几乎瞬间,两人动?作一滞。意识到那是?著名的芝加哥打字机的旋律。 迈克尔搂紧想要起身拿枪的艾波,又将另一张床上惊醒的安多里尼拽入怀里,用身体掩住他们趴在地面。 第096章 chapter20 艾波被死死压在地面, 地毯陈年的香烟、灰尘味直冲鼻腔,紧贴着她的男孩被同一个怀抱密不?透风地护住。那双大手紧捂住男孩的嘴,生怕他忍不?住尖叫引起敌人的注意。 雨点?似的子弹击穿门板,发出的恐怖闷响, 音浪顺着走廊圆圈般扩散。 紧接着, 这陡然爆发的枪声像是拔掉电线的音响,又快速到诡异地消失。 电视继续放着夜间歌舞节目, 三名俏丽女郎身着流苏吊带裙, 跳着摇曳生姿的舞蹈,仿佛一切如常。 但这注定?是错觉。枪声停止的瞬间?, 艾波立刻挣扎、手肘撑地想要站起来,却意外没有成功。她不?得不?咬牙命令用全身力量压着她的男人:“让我?起来。” 枪击让迈克尔慌了?神, 精神仍浸在恍惚之中。他从没觉得自己离幸福如此之近, 又如此之远。前一秒,他还和?失而复得的妻子亲热, 他们爱情的结晶在不?远处酣睡;后一秒枪林弹雨袭来,眨眼间?, 他在这世间?最重要的一切可能尽数消失。 只要一想到她会因他而死亡,痛苦和?悔恨便渗出心脏,越过岁月向他涌来。迈克尔牢牢地贴着她,用力嗅闻她的气息, 仿佛只有这样, 才感受到她的存在, 确定?她安然无虞。 “迈克尔!”艾波猛地朝男人的耳朵大喊, 用几乎能把人喊聋的音量。安多里尼被他捂得小脸通红, 看起来马上?就要窒息昏迷了?。再没反应,她就要来硬的了?。 男人终于清醒了?。他松开手, 趔趄着站起来,高度紧张的精神让他全身紧绷,现?在一放松,大腿肌肉代偿般痉挛起来。 得到自由的艾波没去?看大口呼吸的男孩,也没看心有余悸、神情难看至极的男人,扑到化妆桌前从放在桌子上?的包里拔出两把枪。 利落填满弹药,她看了?眼迈克尔,见他已经恢复镇定?,将换了?弹夹的半自动抛过去?,“开我?的车,你抱托尼。” 无须更多语言,迈克尔意会,一面抱起儿子,一面说:“走消防通道?。” 安多里尼嘴巴紧闭,乖乖地搂紧父亲的脖颈。 来不?及换衣服,艾波勒紧腰带、打了?个不?容易散的麻花结,套上?皮鞋,右手持枪,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迈克尔紧跟其后,冲她打了?个手势,指出消防通道?的方位。 走廊明亮如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木屑和?子弹发射后的火药味,身着睡袍的一男一女,悄无声息疾步走过。 途经迈克尔订的那间?套房时,艾波朝里面望了?一眼:房门几乎完全消失,只有顶部和?侧面的木料苟延残喘、勉强构成脆弱的7字,再里面些,借着窗外绚烂灯光勉强看清,寝具里的鹅毛和?镜子的碎玻璃散落一地。可见对方并不?想给他们留活路。 等到他们步入黑暗的楼梯间?,艾波才听到身后走廊传来开门声响,几位胆子大的住户试探性地伸头查看,相互询问情况。 像大多数建筑,楼梯口毗邻电梯间?。 下到一楼,站在楼梯出口的门前,艾波没有急着推门而出,而是把耳朵贴上?去?,等了?两三秒,果然听见那头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嚷道?:“621,和?那对父子订同一班飞机的女人住在621。” 感谢酒店大堂并未铺地毯,而是光可鉴人的地砖,让她能够从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判断出歹徒数量。 等三名歹徒全部进入电梯,她赶紧推开通道?门,在迈克尔的指示下,顺利来到停车场。多亏他睡前带着安多里尼绕酒店跑步,顺带摸清了?环境,他们得以避开了?所有值夜服务员。 城市璀璨灯火余辉照亮不?大的停车场,艾波一眼便找到了?那辆破旧的克莱勒斯。 两人都没有开水星的打算,哪怕那辆车性能更好、就停在更近的地方。 车缓缓驶出停车场,向灯火通明的主干道?驶去?,中途被门童拦下来,他问:“这么晚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艾波摇下车窗,露出忧心忡忡、强自镇定?地笑,“儿子突然发烧,要送他前医院。” “您的丈夫呢?需要我?们酒店派人陪同吗?”门童好心追问。光线灰暗,他没看见副驾驶座抱着孩子的男人。 迈克尔适时探出头,醉醺醺地呵斥:“滚开,恶心的瘪三,不?许看我?老婆!” 艾波歉疚一笑,“他喝多了?。谢谢你。” 少妇确实拥有惊人美貌,等门童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目送旧车驶入拉斯维加斯大道?,脸上?不?自觉挂着痴迷的笑。 浑然不?知他放走了?老板下定?决心要除掉的人。 * 沿着拉斯维加斯大道?开了?五分钟,司机才说第一句话。没办法,她不?说话,迈克尔、安多里尼不?敢说话。 艾波劈头就问:“知道?是谁指使?的吗?” “猜得到。”迈克尔答道?。离开房间?、下楼的这段时间?他就已经理清了?思?路。他也清楚艾波已经猜到背后之人,现?在不?过是在试探他。他爱极了?她的谨慎。 第202章 艾波手握方向盘,霓虹灯映入眼帘,语速飞快:“要不?是我?和?你们分开订了?房间?,十五分钟之前,你们两个就已经死了?。他们敢在酒店里动枪,身后势力树大根深。就不?怕你们柯里昂报复吗?” “当然不?怕。”迈克尔捏了?捏儿子的手,腕骨较粗,很像他。他轻描淡写地丢下一颗炸弹,“海门要杀的是托尼。我?只是顺带的。” “是吗?为什?么?” 迈克尔沉默片刻,简略地说:“他的教父是意大利的司法部长。托尼如果死亡,西西里乃至意大利将中断所有与柯里昂的合作?。” “真的?”艾波语气充满怀疑,“西西里不?是黑手党的发源地吗?怎么可能切断联系。” 迈克尔再次沉默。并不?想说出更多西西里的信息,他承认他懦弱伪善,生怕一丁点?的提示让她想起过去?的记忆,一门心思?回西西里。相比拥有父母亲朋、众多感情羁绊的艾波洛尼亚,他更希望她是鲜少有知心好友、只有一位钢琴家忘年交的艾波娜。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她心里占足份量。 “因为我?妈妈!”安多里尼见父亲一言不?发,抢答道?,“她去?世之前和?吉里安诺一起,推动了?一项唔” 迈克尔捂住儿子的嘴,这次指缝微张,给他留足呼吸的空隙。他斟酌着开口:“只是一条给黑手党定?性的法案。” 艾波挑眉,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一个黑手党继承人的妻子却在黑手党诞生的国?家倡导废除黑手党。充满了?黑色幽默。她已经懒得试探那位伟大的西西里女性是否尚在人世这件事?。只说:“所以你们沾托尼的光,成为唯一可以活跃于意大利的黑手党?” 迈克尔立刻警觉起来,否认道?:“不?是黑手党,只是一些商业往来,比如服装贸易、专利共享之类的。”他说了?几项她坠海后诞生在西西里的产品。 顺势松开捂住安多里尼的手,果然,小家伙又抢白似的说了?另外几个时间?更近的发明。 “西多尼亚设计出了?裙裤!还有录音机和?更小的摄影机!”安多里尼骄傲地说。 “这样啊,”艾波说。她仔细倾听、分析自上?车以来迈克尔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体察其中的细微变化。心底基本有了?判断:他没有说谎、他事?先对袭击一无所知。 老旧的克莱勒斯拐过一道?十字路口,不?远处崭新的酒店伫立,白色的外墙在五光十色的灯光里呈现?近乎虚幻的奢华。这是拉斯维加斯当今最大的酒店,无数名流聚集,一掷千金。 当这幢酒店出现?在视野、越来越大时,迈克尔脸上?的笑便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因为他知道?,他得到了?她的信任。 * 桃源酒店的顶层套房,深蓝绸缎铺满的大床,弗雷多.柯里昂和?他的妻子正在甜美的梦乡。只有这个时候,他们夫妻最和?睦。 弗雷多梦境自己在夏威夷的远洋游艇钓鱼,光线明亮、海风和?煦,手中的鱼竿一紧、绷成弓弦的弧度,他使?出全身力气摇动纺车轮、收紧鱼线,海底那条鱼出奇的大,他咬紧牙关?,有技巧地松线、拉线……终于,鱼精疲力尽,缓缓被提出海面。 在他就要看清鱼品种的时候,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响起,将他拽回现?实。 “喂?迈克尔?”听到弟弟的声音,弗雷多一下子坐了?起来掀开被子穿鞋,“你们直接去?三楼的包间?。” “……怎么了??” 弗雷多急急忙忙地套裤子,对迷迷糊糊的妻子说:“迈克尔来了?,出了?点?事?,需要我?安排。你接着睡吧。” 作?为桃源酒店的老板,弗雷多.柯里昂过得很快活。 他每天睡到十点?醒来,先享用世界各地的名厨烹饪的佳肴,翻几眼新入住宾客名单和?前一日酒店的流水。流水一般在六万到八万之间?,偶尔遇上?假期来几位豪客会飙至十二万。每当这时,他就会开香槟,放烟花庆祝。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激励手段。下午在赌场巡视一圈,有时候自己也会玩几局,但极有分寸,并不?玩多。 弗雷多可不?想瘸腿的大哥攥着欠款条,从底特?律杀过来、当着员工的面狠揍他,然后把他丢进游泳池里。这事?儿发生一次就好。 相比气势雄伟、脾气暴躁的大哥,弗雷多一直看不?清自己的弟弟。小时候文?文?静静,一旦惹到他,打起架来又极为凶悍,有时候连桑尼也怕他。大些时候,他竟敢违逆爸爸的命令去?当兵,这是弗雷多不?敢想的。再后来他帮家里除掉了?伤害爸爸的警长和?毒枭,逃去?西西里,这让弗雷多敬佩、自厌之余又生出嫉妒。等到他回来,噢,那表面镇定?实则心碎的模样,敏感纤细的弗雷多第一时间?察觉,再也嫉妒不?起来了?,只有对小弟弟的心疼。 为了?让弟弟走出来,弗雷多试着物色几个女人给他,不?是维加斯的舞女,是正儿八经大学生、家世清白的姑娘。全都被拒绝,弗雷多忿忿不?平地找他,却被拉着一起喝酒,喝断片后弟弟开始大骂西西里的亡妻。至此之后,弗雷多便再也没给他介绍女人,只是定?期一道?喝酒。 所以当弗雷多听到弟弟带着安多里尼和?另一位女人突然来酒店时,他万分惊讶、心中充满了?好奇。 第203章 艾波娜.布德曼?这不?是那个黑根和?妈妈都很喜欢,想办法留在太浩湖别墅的爱尔兰女人吗? 为什?么他们介绍对象,迈克尔就接受,他却不?行?弗雷多莫名有些委屈。 他倒要好好见识一番,瞧瞧什?么样的女人比他的那些姑娘还要合迈克尔心意。 第097章 chapter21 深夜的桃源酒店, 华灯璀璨。 半满的赌场,喧嚣由金黄的灯光点亮,忘却时间的客人朝着翻滚的骰子、翻转的扑克、老虎机的屏幕叫嚷祈祷,白珠子在红黑交替的轮盘内疯狂滚动, 一如永不停歇的欲望。 艾波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梦境般的纸醉金迷。直到去前台联系兄长的迈克尔走到她身边,抱起高?脚凳上坐着的安多里尼, 朝她伸出手并说道:“去三楼, 弗雷多下来了。” 明晃晃的水晶灯,洒下一地碎金。她由他?拉着穿过各张赌桌, 穿过象牙白、仿佛古希腊神庙般典雅的斜坡走廊,来到一处低调的、近似后勤货运的电梯间。 他?的手很烫, 触感粗粝又干燥, 握得很紧,有一种笃定的力?道。 “这是特殊通道, 仅通往3层、7层和21层。”迈克尔解释。他?不舍得松开她,没有多余的手按电梯, 只好朝电梯按钮抬抬下巴,对儿子说:“托尼。” 安多里尼听话地向?前伸出手,帮忙按下了按钮。 进?入电梯,不再?担心突发事件小孩拖后腿, 迈克尔把安多里尼放下。他?给艾波介绍自家酒店:“一楼是赌场和小酒吧, 二楼是自助餐吧和包间?, 有一个?小型的舞台, 会邀请名流驻唱。” 他?本想报约翰尼.方坦的名号, 随即想起她鲜少听歌、唱歌,对这些歌星并不感兴趣。他?为什么平白让她留心一个?有魅力?男星的名字呢? “三?层是会议室和大?人物的娱乐间?。你知道的, 很多政客要维持自己的好名声……” 说话间?,电梯门再?次开启,艾波注意到门的导轨顺滑无声,不仔细听,外面的人很难察觉到有新的客人进?入这一楼层。 “酒店做了特殊设计,仅从外观,无法知道这三?层的存在。”迈克尔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不是值得炫耀的,“对外,我们声称桃源酒店只有22层。” “了不起的设计。”艾波轻飘飘夸赞。 她们走在和一楼如出一辙的象牙白走廊,却更宽阔,白色大?理石柱矗立其间?,飘着几缕云墨般的花纹。两?侧嵌板墙壁挂有浓墨重彩的油画,艾波只认出了几位个?人特征鲜明的总统,大?多数都不认识。 走廊的尽头是一方小厅,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尊看不出年岁的希腊雕像,头戴桂冠、身着希顿袍裙的女性手指轻触下颌,仿佛冥思苦想,又仿佛已经?抓住猝然闪现的灵光、下一秒便会说出答案。 楼层设计确实精妙绝伦,自小厅右转后,她们又七拐八绕,上了半截台阶,终于进?了一间?亮着灯的包房。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奢华的设施安安静静陈列,在恰到好处的灯光里闪着动人光泽,仿佛哈利波特的有求必应屋,魔法般的浑然天成?。她忍不住想,没什么比曲折幽深的环境、看不到人力?的服务更适合掩藏秘密,更给那些名流政要安全?感了。 迈克尔自觉松开拉着她的手,让安多里尼自己找些东西吃。房间?到处摆有洗好的水果和点心。 套房很大?,自带小酒吧和略微下陷的舞池,甚至配有投影仪和幕布。艾波凑近看了眼?机器上的名字,以太光学?应该是和柯里昂合作的西西里品牌,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可能像柯达一样倒在时代的浪潮里了。 “饿了吗?”迈克尔问,“我让后厨做些吃的来?你想吃什么?小牛排?意大?利面?可乐鸡翅?” 要不是套间?没有厨房,他?都想当场给她做一顿饭了。傍晚从菲尔威尔来赌城的路上,她的车在前,他?和托尼跟在后面,看到她在公路旁的小餐厅,囫囵吃了些炸甜薯条,胃口不好的样子。 艾波摇头。几乎一天没睡,又经?历紧张的枪战,她现在只想躺上床睡觉。但?还得和柯里昂家的次子见面,听听两?兄弟的谈话。她不想错过任何有效信息。 她眼?底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了,迈克尔倒了一杯水,坐到她身旁,大?着胆子搂上她的肩膀,见没有遭到拒绝,微微用力?将她搂进?怀里,用轻柔到旁人听来不可思议的语气哄道:“累了就眯一会儿,弗雷多没这么快。” 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肌肉,鼻尖是他?身上的冷冽的气味,因沾染汗水显得没有那么疏离淡漠,并不难闻,反而意外让她觉得安心。在经?历前几个?难熬的夜晚,似乎有这样一个?胸膛让她毫无保留地、不用计较得失地歇息片刻,是一件不错的事。 毕竟,她已经?清楚他?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了。 * 弗雷多先赶往一楼,贴心地吩咐值班经?理准备些食物,“熏肉拼盘、火腿片、腌橄榄、芝士……有什么放什么,大?晚上的,他?们一定饿了,面包千万别忘了。” 随后,等后厨收拾停当,他?亲自端着盛有满满当当食物的银盘,挥退陪同人员,独自前往三?层。 一进?入套间?,他?看到平时清心寡欲、脱衣舞娘当面表演都不为所?动的弟弟,正搂着女人靠在沙发闭目养神,另一只大?手贴在她的后腰,是把人圈进?怀抱、完全?占有的姿势,仿佛是那根缺而复圆的肋骨。他?第一眼?就呆了,以至于安多里尼用西西里语叫他?时,他?迟了两?秒才放下餐盘,像往常一样摸摸侄子的头,习惯性想要掏钱,想起穿的是睡裤,才尴尬作罢。 第204章 迈克尔后知后觉睁开了眼?。清甜的香味环绕着,彻底降低他?的警惕心,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外人进?入房间?。他?朝弗雷多说:“坐。” “这是艾波娜.布德曼,这是我哥哥,你们先前在切茜的订婚宴见过。”迈克尔说。 弗雷多端详着从弟弟怀里抬起脸的女人,脸颊透着淡淡的粉,比记忆里还要漂亮。他?在赌城、洛杉矶和好莱坞见过许多美人,却在她身上看到了只在当红巨星身上的气质——混合着勇气与天真的好奇心。让人着迷。 他?亲切地向?她伸出手:“叫我弗雷多就好。”又像意大?利、美西通行的习俗那样亲吻她的双颊。这是他?的习惯。 艾波对此没有异议,爱尔兰礼节里亲朋好友之?间?都会行贴面礼。她也把脸凑了过去。 “咳、咳咳,”迈克尔突然咳嗽起来。 弗雷多赶紧拍弟弟的背、帮忙顺气。 咳嗽了几下,迈克尔抬手止住哥哥的动作:“没事了。” 顺气的这段时间?,艾波已经?走到小吧台旁,对餐盘的食物里挑挑拣拣,她困得不行,想靠吃东西驱散睡意。 弗雷多见此,要起身给她介绍几种香肠的区别,却被弟弟拉住谈起正事。 迈克尔问:“金沙酒店什么时候被海门.罗斯收购的?” “金沙?不可能。”弗雷多一愣,“牌照没有动过,一直在本尼迪克那个?装意大?利裔的英国佬名下。”随即他?心虚起来,确实有两?个?月没有让人关?照赌场管理协会的暗线了。 迈克尔瞧出他?底气不足,冷笑道:“如果不是我们漏掉了消息,那么只有本尼迪克被罗斯收服这一种可能了。” 他?站起身,走到吧台边,和埋头苦吃的艾波解释:“二战后,我们和莫.格林、海门.罗斯在其它几个?家族的支持下,一起建立了拉斯维加斯第一座豪华酒店。之?后这十几年,经?历了火并、侵吞,现在赌城最有权势的帮派就是罗斯,拥有马蹄铁、艾尔兰克、火烈鸟和威尔顿四家赌场酒店。” 艾波静静听着,咸香的意式切片香肠搭配口感微韧的面包,脂肪、蛋白质和碳水混合,一口接一口,她根本停不下来。 油脂沾满嘴唇,看起来丰润极了。怕再?看下去真的忍不住吻她,迈克尔别开目光,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们今晚入住的那家酒店,根据以往的情报,它背后的老板是朱迪斯.努诺.本尼迪克,一个?在北非拥有磷酸盐矿的英国人。” 艾波明白他?的意思。三?名歹徒敢大?摇大?摆持枪进?出,没有酒店真正主人的默许是不可能的。任哪个?老板都不愿意自家店里闹出人命,倒了口碑、坏了生意。所?以他?猜测罗斯已经?掌握金沙酒店。 “按照不成?文的规划,维加斯是赌徒的合法天堂,任何暴力?都会给这个?天堂带来阴影,所?以各方严禁使用暴力?。但?是” 迈克尔瞥了眼?不远处头颅低垂的哥哥,正好可以看到他?接近m形的发际线。他?接着说:“海门.罗斯一家独大?,在维加斯,没有人可以约束他?们。他?手底下的李.弗伦扎手段极硬,根本不怕见血。这就是我们重回维加斯、开办这家酒店的原因。” 也就是说桃源酒店的意义是遏制罗斯家族的发展。艾波点头,姑且信了这套说辞。既然如此,出了现在这档子事,作为家族在赌城的负责人,眼?前这位柯里昂家二子势必要被追究责任。 事实确实如此,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弗雷多已经?撑不住了,他?郁闷又心慌地求助:“迈基,现在我怎么办?爸爸让我管酒店,我很认真地管了,没有亏钱。那些客人我也全?都招待好了……” 他?咕咕囔囔,桃源由他?一手建立,他?参与采买设备、选择玩法,几乎每个?常客都认识。他?对待酒店就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而且,他?不想被调去爸爸身边陪着种蔬菜,更怕被分配给桑尼当司机。据说,桑尼现在腿不行,有时候睡女人都要保镖辅助,他?可不想看这个?。 迈克尔从柜台里翻出瓶威士忌,掺了些纯净水递给哥哥,和气安慰:“别担心,纽约马上要召开全?国纪律委员会了。我去和桑尼说说,在会上联合其他?几个?家族提出抗议,罗斯总要给点面子。他?还想组织大?伙儿一起去哈瓦那呢。” 弗雷多抿了口酒,心终于放下来了。紧接着他?听到弟弟说—— “但?是这段时间?,我要你想法子办两?件事。第一,搞清楚吉瑞参议员是否和罗斯接触过,我怀疑他?背叛了我们。第二——”迈克尔看了眼?艾波,问她,“你来说?” 见他?要给她搭架子,她自然照单全?收,对弗雷多笑笑:“找个?好点的律师,最好是女性,打一场官司,把一位精神存在疾病的杀人惯犯送进?监狱,如果能判死刑就更好了。” 弗雷多不明白第二件事的意义,只当弟弟单纯想讨好心爱的女人。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老实表示每隔三?天会汇报进?度。 说完正事,艾波再?也撑不住回卧室睡觉。迈克尔差点就跟上去,哪怕什么都不做,抱着她睡觉都很幸福。到底忍住了。不想被她嫌弃。 弗雷多逗起安多里尼。白天睡多了的小鬼头很兴奋,两?人趴在柜台玩起转盘里的弹珠。白色的珠子既要滚在两?条线内,又要尽可能比对方的远,相当考验耐心和技巧。安多里尼玩得很认真。 第205章 中途,弗雷多抬头,顺带问了目光停驻在紧闭房门的孩子父亲一句:“托尼几号开学啊?我这边领班经?理的孩子昨天已经?去上学了。” 第098章 chapter22 这?天晚上艾波睡得很好, 因为太累了所以没有做梦。 等她醒来,首先看见珍珠灰的天空映在几乎占满整面墙的落地?窗,连绵的山脊线仿佛钢笔画家顿挫流畅的一笔,更近处、高低错落的广告牌和酒店褪去夜间斑斓的戏剧性, 灰灰蒙蒙, 呈现更现实的色彩,甚至真实得让人觉得无聊。 视线回到房内, 除了大得离谱的窗户, 壁灯、衣柜的把手、暗红织金的窗幔…奢华得近乎庸俗,像这个时代大多数高档酒店一样。 艾波花了几秒才记起自己?在桃源酒店, 眼前是拉斯维加斯。昨晚太困以至于?忘记合拢窗帘。她瞅了眼墙上的时钟,指针显示五点钟。她低头看了看, 依然是金沙酒店的睡袍, 一想到自己?竟然穿着睡袍、大半夜驾车穿城入住另一家酒店,便忍不住笑起来, 哪怕放在电影里都是闻所未闻。 正当她坐起来,面对赌城风光发呆、整理思路, 思索回纽约要做的事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她拽回现实。 “我能进来吗?”迈克尔问?。 她下意识望了门一眼,才说:“当然可?以。” 男人走进来,用一种既克制又露骨的眼神注视着她:“睡得怎么样?” “还不错, ”艾波歪头?打量他, 一夜不见, 他的下巴冒出些许胡茬, 面色像是整夜未眠的憔悴苍白,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是…心虚? 她顿了顿, 问?道:“你呢?“ 这?句反问?似乎给?了男人一些信心,他一下子笑起来,嘴角和眉梢扩散出几道迷人的皱褶,快步走了过来,试探性地?小心牵起她的手,带她来到昨晚和弗雷多会面的那间起居室。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笑着说:“我给?你叫了些食物,我们吃完就出发回纽约。弗雷多会派车送我们回去。” 正确的选择。在情势不明?朗的情况下,公路远比飞机安全,至少出了问?题随时可?以改变路线。 艾波点点头?,坐到吧台的高脚椅上,桌上放着一大盘食物,培根、香肠、面包之类的,还有两杯热气腾腾的卡布奇诺。 迈克尔倚靠在吧台,拿起其中一杯咖啡喝着,微低头?凝视她:“我让人买了些衣服。你等下可?以试试。” 她莫名?听出他略带沙哑嗓音之下的忐忑,这?才注意到沙发旁的角落放着几个浅色的购物袋,点头?表示感谢后,又问?:“托尼还在睡吗?” 空气陷入沉默。 咬了一口面包,配合咖啡送下,又吃了半根香肠,她依然没到男人的回答,抬眸瞥了他一眼,问?:“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显得诚恳。 艾波不得不承认,这?在他的脸上有一种反差般的可?爱……但她根本不相信。再次重复:“发生什么事了?” 她盯着他,盯了三秒钟,眼看着男人明?亮漆黑的眼底泛起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仿佛橙红发亮的岩浆表层凝成薄薄的黑色岩石,很快融化又被新的填补,如此循环往复。然后迅速败下阵来,老实交代:“托尼先回纽约了,弗雷多借了一辆私人飞机和他一起回去。” 艾波皱眉,下意识觉得不对。既然安多里尼.柯里昂身份特殊,为保护他的安全,不是应该送回太浩湖的别墅、和老柯里昂一起吗?或者?送到底特律和桑蒂诺一起?无论如何都不该送到冲突区域。 “迈克尔,”她放下叉子,用一种极为平坦的声音说,“你知?道我能给?予的信任是有限的。” 她都用这?样的语气了,迈克尔没办法,只好说出实情——“他要回去上学。我疏忽了。昨晚连夜联系了纽约的几所学校,只有上东区的一间私立小学同意接收,但前提是他今天要去面试,走个过场。” 这?个理由?真?是无法反驳,艾波陷入沉默,她竟然忘了要上学这?回事。果然太久没和小孩子接触了。不过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会忘记给?儿子安排学校,属实离谱。 “至于?为什么让他读纽约的学校……”迈克尔垂眸,突然伸手,轻轻握上她搁在桌面的手,“这?是我的承诺和决心。相信我。” 艾波目不转睛地?审视他片刻,将?手从他滚烫的手掌下挣脱开来,拿起叉子吃了口炒蛋,才慢吞吞地?笑了一下,并说:“好。” * 与拉斯维加斯灰色的天空不同,纽约的清晨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 但阳光里的人心情并不明?媚。 西?多尼亚的情绪素来稳定,鲜少动?怒,但现在她可?能真?的要忍不住了。 昨晚抵达纽约,今早她急匆匆赶到柯里昂长滩老宅,想通过那里的人给?安多里尼打电话,告诉却?被告知?无法联系。她原也不指望迈克尔.柯里昂能照顾好儿子,但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把人给?弄丢了? 眼前这?位叫潘唐吉利的老头?喋喋不休:“吉里安诺夫人,别担心,托尼这?小子机灵着呢,我八月初还见过他一次,再说迈克尔也一起失踪了……” 按照先前达成的共识,出于?对父族的尊重和教育的需要,西?多尼亚答应让安多里尼来美国生活,但也说了,但凡孩子流露出哪怕一丝的不适应,她都会立刻带他回西?西?里。这?也是她要来纽约参加时装周的原因之一,她做好了带小家伙回去的打算。因而,她怀疑迈克尔故意把安多里尼藏起来,好让她空手而归。 第206章 喝完一杯咖啡,又听了一耳朵潘塘吉利对丈夫的吹捧,西?多尼亚放下空的白瓷杯,正准备道别,便听到汽车停在外面院子,安多里尼跳下车,和另外一人说着话。 “我今天都不能睡觉吗?”他问?。 弗雷多:“是的,你爸爸特意交代,今天要给?你调整作息,晚上才能睡,不然你明?天就没法上学了。” “他们真?的会录取我吗?”安多里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去年的成绩不是很好。 “当然。”弗雷多本想说看在一年一万美金的学费份上,没有人会拒绝,但还是咽下了这?话,语气肯定地?夸奖道,“你刚刚的表现很好,那首小毛驴唱得和我在意大利语电台里听到得一模一样。” 安多里尼露出腼腆的笑。接着,走进室内时,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思路跳跃地?问?:“你觉得艾波娜怎么样?她好漂亮哇。” “她确实很好看,”弗雷多回味那女人的长相,“而且你爸爸也很喜欢她。也许不久之后你要有新的妈妈了……” 安多里尼刚要说话,拐过一道弯,瞧见起居室里坐着的女人,惊叫一声,扑进她怀里。 弗雷多冲她笑笑。他和这?位意大利传奇人物的妻子并不熟悉,传闻她、迈克尔的亡妻和另一位享誉西?西?里的美人都曾是某位死去黑手党领袖的禁脔,这?让他不敢多看对方?。 “西?多尼亚!你怎么来了!我好想你!图里来了吗?阿斯帕努呢?”安多里尼叽叽喳喳地?抛出一连串问?题。 “我也想你,他们都有事没有办法来,只有我有空。”西?多尼亚搂住他,低头?轻吻孩子的面颊,“这?几个月你过得怎么样?” 她注意到他和弗雷多说的是英语,变化有些大。 “好极了!我学会划船啦,还守夜了……” 虽然无法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分享自己?的光辉事迹,但安多里尼还是连珠炮似地?和姨妈讲述这?几天的见闻,并再三强调一定要和吉利安诺转述他的经历。 一整个上午和大半个下午,安多里尼滔滔不绝,哪怕吃饭时,他也不忘提起那个“全世界最美味的热狗”。 西?多尼亚耐心地?听着,等他终于?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出一个字儿时,才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个艾波娜现在还和你爸爸在一起?” “对…”没了兴奋点、困意来袭,安多里尼靠沙发里,眼皮耷拉着、几乎要黏住了,“爸爸让我先回来上学。他和艾波娜殿后,开车来纽约。” 西?多尼亚扯了扯嘴角,知?道迈克尔.柯里昂又在糊弄他的儿子。眼见天色渐暗,她让潘塘吉利夫人带孩子去睡觉,自己?起身和众人道别。弗雷多下午便赶回赌城了。 柯里昂家的司机她送回下榻的酒店 路上,太阳西?斜,大西?洋的晚风吹得车内凉飕飕的。西?多尼亚盯着海滩上仿佛羽毛连成片的芦苇荡看了半晌,问?司机:“艾波娜.布德曼的公司,知?道在哪里吗?” “知?道,就在我们布鲁克林区门店的对面,不过最近那边不太平……” 西?多尼亚直接说:“去那里。” 她们和迈克尔.柯里昂有过约定,如果他续娶,将?彻底丧失安多里尼的抚养权。她准备先打探清楚那女人的根底,了解她的脾性,再选择适当时机和她接触。她相信,没有女人会心甘情愿抚养丈夫和前面妻子所生的孩子,双方?达成一致后,届时,她正好有充足的理由?将?安多里尼带回西?西?里。 一个连孩子学业都不放在心上的父亲,没有资格抚养安多里尼。 * 自艾波娜从萨克拉门托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已过去三天,之后便仿佛失联一般,杳无音讯。 几周以来,哪怕艾波远在内华达,也时刻保持通话,公司里的众人随时可?以找到她,询问?她们无法解决的问?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艾米和玛丽压抑着内心一日比一日更盛的紧张,努力安抚手下的员工,做出一副艾波娜私底下有过其他吩咐、一切尽在她掌握的模样。 可?事实如何呢? 换岗一事起先进行得顺利,双份的交通津贴让他们都很满意。可?周六开始,问?题逐渐暴露出来了。有些人弄错路线迟到了,有些人搞错浇水量、修枝量,有些人去错楼层遭到投诉……玛丽将?这?些问?题一一记录下来。又和艾米一道,挨个向客户道歉。 “这?样下去不行啊。艾波娜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汤米坐在琴凳上,他身后的三角钢琴因为失去演奏者?而落了一层灰。 玛丽的笔尖一顿,只说:“就这?几天吧。” “这?几天到底是什么时候呢?”汤米追问?,“昨天劳动?节休息,大家放假一天,业务量少还顶得下去。今天活多了,问?题一下子就出来了。要我说,还不如把人都换回来。她不在的时候,我们得求稳啊。” 说得有几分道理。 艾米端详其他几个男孩,倒没有附和他牢骚的意思,因而笑着说:“艾波说她周三回来,明?天就是周三。大家再等一等。” “等什么等?”马克大叔推门而入,男孩们和他讲了前因后果,他笑呵呵地?劝汤米,“反正明?天她就回来了,再等等嘛。” 吉米只好作罢。 第207章 夕阳西?下,火红的太阳逐渐淹没在一幢幢浪涛似的大楼之后。 几个男孩将?回收的、状态不佳的、需要送回基地?的绿植全部放上车,便三三两两回室内。 吉米特意弄散鞋带,落后一步,低声说:“派出的杀手全部失败,她明?天就要回来了,我们怎么办?买家已经在催货了。” “早知?道就不那么急着开张了。”他又懊悔道。 相比男孩灰蓝色眼睛里横冲直撞的惶恐,中年男人显得气定神闲很多,他叼着烟,等其他人都进店里,才慢慢说:“慌什么?和你说吧,老吉米、汤姆腿扭伤了,吉娜牙疼,他们明?天都得请假。不过别担心,换岗之前的同事愿意代班。” 吉米一愣,随即醒悟,眼底爆发巨大的惊喜,猛地?拍向对方?胳膊,夸道:“狗娘养的!” 马克不耐烦地?后退一步,爬上驾驶座。 卡车轰隆隆地?远去,二十出头?的男孩也推开茶色玻璃门走进店内,街面熙熙攘攘,汽车、行人络绎不绝。 西?多尼亚从福特轿车里下来,看了眼极其吸睛的、由?植物组成的店铺招牌,思忖片刻,再次坐回车内。 “回酒店吧。”她说。 第099章 chapter23 时值清晨, 门?可罗雀。 既然已经暴露,迈克尔不再隐藏行踪,召回比弗利山庄酒店的保镖们?。 他大喇喇地站在酒店门廊下分派任务。浑然不惧暗处可能潜藏的窥探目光。 三车道的阔气门?廊外,大理石雕成的波塞冬披荆执锐, 肌肉饱满分明地踏在不规则的高?石头?顶端, 双手握住的三叉戟尖击裂岩石,碎裂处喷涌而出?的泉水, 汩汩流入下方水池。 车道缎带似的绕水池一圈, 汽修师趴在车底检修半新不旧的凯迪拉克,为接下来的长途做准备。 维加斯阴郁的天空, 落在雕像、汽车、男人……织成一片乌云密布的白芒。 艾波收回目光,继续和尼诺.梅森口述合同。这位是桑蒂诺提到过的桃源酒店法?务代理人, 负责商务合同。 他们?要在她出?发?前、半小时内拟定出?一份双方都满意的合同。 打字机搬到距离大门?最近的赌桌, 战鼓般噼啪作?响,秘书正经危坐、十指翩飞, 老练地将两人叙述的内容一一记下。 七点钟的赌场最为安静,夙夜未眠的赌徒要么回房补眠, 要么前往餐厅大吃大喝,清洁工走来走去?,簸箕盛满了垃圾。 没有筹码拍上桌、骰子翻转、老虎机欢唱等等的声响,打字机颗粒感的敲击声在宽敞至极的大厅竟有几分?廖远的回声。 不到十分?钟, 原本空白的纸张填满了小字。艾波取下来, 快速扫过, 确认没有问题后递给梅森, 对方仔细阅读, 放回桌面。 合同一式两份,在秘书照着打出?第二份的这段时间里, 两人闲谈起来。 “布德曼小姐,我粗略调查过,您公司的报价是市面上购买一份盆栽的四分?之一。”梅森身材精干瘦小,头?发?染成深金,鼻梁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他做事很?细致。 “柯里昂先?生?全权委托我处理此事,我认为这份合同没有问题。但是,我有一些疑问。” 此处的柯里昂先?生?自然指的是桑蒂诺.柯里昂。 艾波露出?一个接近成功的、放松的笑?,心底依然保持警觉,这是她的习惯,不到写下名字的最后一笔,一切仍有变数。她温和地说:“合作?是你情我愿的,我不想因为我和柯里昂先?生?的私人关系影响我们?的合作?。您想问的是,为什么我给你们?的报价比对纽约酒店的高?,是吗?” “是的。”梅森没想到她如此敏锐。根据他打听到的信息,纽约那边的价格相当于盆栽市场价的六分?之一。 “那是因为我在西部人手不足,无法?像在纽约那么精细地养护,”艾波点点合同上的某行字,“鉴于此,我增加了绿植更换频率,每月至少两次。对我来说,节省每天往返或是驻场的人力,对你们?来说,平均半月就能换新花样。大家都方便。” “布德曼小姐,”梅森笑?了,“很?有道理。” 第二份合同适时完成,他径自取出?钢笔,深琥珀色亮漆的万宝路,笔尖流泻出?一串字母。艾波接过钢笔,也签下自己的姓名,心中舒了一口气。 “走吧。” 艾波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迈克尔站到她的身后,正一瞬不瞬地注视合同上她和梅森的签名。 他的眼神,仿佛最为贪婪的海盗窥见藏宝图的踪迹,闪耀着躁动的光芒。 艾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收拢其中一张合同,和梅森以及他的秘书握手道别。 时间仓促,不然的话?,她倒是有心聘请梅森成为她在维加斯的代理人。从刚才的接触看,他是个条理分?明、值得信赖的律师。 出?了桃源酒店大门?,检修完毕、蓄满燃油的凯迪拉克停在门?廊中间那条车道。 “我让约翰带人留在赌城查查罗斯,顺便监督弗雷多。卢卡斯和我们?一起回纽约,我和他换着开车。”迈克尔替她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艾波早已注意到后座坐着一位年轻人,棕色鬈发?像鸟窝般堆在头?顶,灰棕色的眼睛,鼻梁和脸颊缀有雀斑,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 迈克尔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并解释:“出?于安全考虑,卢卡斯充当你的弟弟,我们?俩扮作?回纽约的夫妻。” 第208章 半身赤裸的波塞冬雕像在车窗外滑过,凯迪拉克驶出?酒店车道,汇入拉斯维加斯大道。 艾波发?现他真的很?喜欢玩这种角色扮演,乐此不疲地想要当自己的伴侣。 刚搞定一份合同,她心情不错,心血来潮打算逗逗他,“为什么我不能和路基扮作?夫妻?明明我们?俩年龄看上去?更为接近。” 被反驳的男人不发?一语。自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座的男孩。 被称作?路基的男孩突然感觉一阵寒意袭来,冰冷深沉,莫名一瑟缩,立刻撇清:“我有未婚妻了。” 艾波笑?起来,意大利人啊。 旅途漫长,左右无事,她向后座转过头?,好奇问:“她是哪里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男孩看了老板一眼,见他目不斜视地开车,没有反对,才大着胆子和她聊天。 两人没聊几句,迈克尔不经意地提起夜间行车的要点,艾波这才知道卢卡斯负责晚上的驾驶,不好意思影响他休息,只得咽下一肚子的垃圾话?,安静欣赏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连绵的群山,望不到尽头?的暖色荒漠,看久了便审美?疲劳。 又过了一会儿,高?速行驶带来的轻微震感和气流声里,艾波不知不觉靠着车窗睡着了。 她睡得不算沉,车速变缓时下意识睁开了眼,茫然看着车窗外开阔平坦的城市。 大脑仍昏昏沉沉的,没有第一时间发?觉他的意图。直到机场高?耸的瞭望塔和在阳光下白得发?亮的机翼映入眼帘,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我们?要飞回纽约?”她问。 一架飞机伴随巨大的轰鸣自他们?头?顶经过,装满乘客的肚腹,仿佛巨鲸之类的庞然大物在天空遨游。 迈克尔模棱两可:“可以这么说吧。” 觉察出?他的谨慎、连卢卡斯都无法?得知他们?的行踪,艾波没有追问下去?。 车停到停车场最靠近机场入口的区域,迈克尔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两个包,其中一个是女士手包,两头?坠着细细的链子。另一个是棕黄色牛皮公文包。 简单道别,卢卡斯继续驾车完成余下旅程,他们?则并肩走入机场大门?。 水泥建筑外墙用红蓝白三色涂刷出?盐湖城字样,在正午阳光里杂志插画般鲜亮。 机场内旅客不算多,大多为男性。 迈克尔前去?点餐,她坐进餐厅卡座,低头?翻拣手包,发?现里头?装有证件、现金和一本支票簿。准备得十分?全面。 按照包里的证件,她叫艾波娜.戴顿,三十二岁,是一名百货商店高?级售货员,配偶那一栏里空白。她喜欢这个设定。 因此当男人端着餐盘回来时,她主动冲他笑?了下。 这是一个没有参杂一丝一毫利用、怀疑的笑?,整个人在光里灼灼发?亮,顾盼流眸。 迈克尔简直受宠若惊,本就轻盈的情绪再度膨胀,美?好得仿佛啤酒表层饱满的泡沫。怀着小心的、生?怕吹散泡沫的隐秘心情,缓缓在她身旁坐下。 艾波没有反对,空调吹得她有些冷,男人正好可以帮她挡些风。 两人坐得很?近,只有一线若有似无的空隙。她的气息、她的发?香、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顺着鼻腔涌入迈克尔的身体,经由滚烫的血液填满心脏,仿佛在另一维度和她融为一体。 迈克尔向后靠在卡座的靠背,右手臂张开搁在她身后靠背的顶端。这是一个下意识想要占有、圈禁的姿势。 艾波察觉到他的动作?,大度地没有追究,拿起其中一枚汉堡,拆开包装纸,问:“现在可以告诉我,接下来去?哪里了吧?” 她实在有些饿,一口咬下汉堡。牛排饼的汁水、生?菜甜脆的口感、芝士片浓郁的奶香,三者又和松软的面包交织,她边咀嚼边等待男人的回答。 艾波久久没有听到回答,抬眸看向男人。 她吃得忘我,唇角沾上一团奶油芥末酱,浅色的。让他想要凑近,细细地替她舔去?。 “迈克尔?” 男人及时垂眸,拿起另一个汉堡,故作?嫌弃地说嘀咕:“面包真糟糕……”好像刚刚的沉默是在做思想斗争。 艾波扬起眉,倒是不知道他竟然还会挑食。不过严格来说这不算挑食,大概是古老美?食之国后裔的自尊?就像她尝到左宗棠鸡时心情一样? 这么一想,艾波瞬间感同身受,安慰他:“等回纽约就有意大利馆子了。要不别吃面包了?嗯?” 最后这一声气音,仿佛羽毛做成的钩子,在彼此几乎紧贴的距离之下,无端带着诱惑的意味。 她略微后悔。好像下意识把他当安多里尼相处了。 抬眼看向他,她想要说些话?找补,却一时不防撞进他幽深的眼底,那里面有某种的东西正在翻滚,像喷涌的黑色原油、浓稠得化不开。 在这一刻,她看见他抬起手,朝自己的脸摸来。仿佛慢动作?一般,他的手一帧一帧靠近,如同水中缓缓下沉的裂石。而她的心,却像月亮,一点一点地上浮。 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他对手的保养停留于定期修剪指甲,每个手指都带着薄薄的茧。艾波几乎能想到到他的手摸上脸颊时的触感,一定是滚烫、粗粝又带着电流似的酥麻。 几乎屏住了呼吸。 就在那大掌触上她的那一刹那,艾波猛地偏过头?,倏地站起来,拿起餐盘里附送的纸巾胡乱地擦嘴,含糊地说:“我去?逛逛。” 第209章 她的背影是如此不留情面。 迈克尔呐呐地坐在原地,脸上挂着如梦初醒的懊丧。伸向她的那只手掌尴尬地放到眼前,张开又合拢,好像这样才能缓解指尖仿佛酒精依赖症患者才有的、绵延不息的颤抖。 他明明想好了将她留在身边的办法?——用利益、用绝对的坦诚,写成一份条理分?明的合同。他将出?让所有的主动权,收益远高?于风险。她会答应的。 但这项计划的前提是他要表现得足够理智,才有充分?的理由让她相信他能遵守她列下的每项条款。 * 五十年代的机场,没有免税店的入驻,旅客们?只能坐在位置上翻看杂志和报纸。 艾波花了十分?钟便逛完了整个机场,原路返回时正好遇到了迈克尔,两人领取了机票。 她这才从机票上的信息得知他们?将去?水牛城。 迈克尔解释:“昨晚安排得仓促,没有搞到盐湖城直飞纽约的机票。刚才没明说是怕罗斯的人截留卢卡斯,派人在目的地蹲守我们?。” 艾波表示理解,这样反而让罗斯无从下手,她捧哏般说:“上帝的安排,天衣无缝。” 她逗趣的模样实在可爱,而且因为排队候机,她站在他随时可以拥入怀的范围里,空气盈满她的香味,更别说那双棕中带紫的大眼睛直勾勾的注视他,似乎是想要听他说更多的话?。 他克制着呼吸,努力将注意力放到一玻璃之隔的蓝天白云和一马平川的飞机跑道,神色如常地继续说:“昨晚罗斯敢在维加斯杀我们?,不过是因为我用了假名。那三个男人是李.弗伦扎名下讨债公司的打手,打算处理掉我们?后,伪造成误杀。到时候,我爸爸和桑尼知道了,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回去?以后,你按照原先?的计划来。” 这些艾波基本都猜到了,他的肯定又恰好印证了她更深层的猜想——柯里昂即将发?动总攻,就在那个纪律委员会,结合他另外一重?身份,这次可能是政府收网,捞这群大鱼。她打量着忽然矜持起来、没话?找话?的男人。突然发?现他睫毛好长,浓密得像用了睫毛膏一样,故意踮起脚凑近看。 她的气息骤然靠近,迈克尔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每条神经好像都有了自主意识,想要挣脱大脑的主导,直愣愣地钻进她随手编织、粗制滥造的圈套里。 艾波好整以暇地观察他,几乎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男人像是清心寡欲的佛陀,浓密如墨云的睫毛垂落,一副眼不见、心不动的庄严宝相。 她轻笑?起来,这男人三十多岁了,怎么比安多里尼还要傻。 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她的嘻笑?戛然而止。男人闭着眼却准确地吻住了她。 近乎凶狠、近乎迷醉。 未等艾波反应过来,他已经后撤,仿佛偷舔雪糕的孩童。但睁开的眼睛,眼底弥漫的欲望却还是出?卖了他。 “喂!” 迈克尔强作?镇定,微扬下巴说:“登机了。” * 近八个小时的航线,他们?从水牛城的尼亚加拉机场出?来时,时间已经来到九点半,万丈红霞染满天际。 租了一辆车,两人计划连夜赶回纽约。迈克尔在飞机上睡了一觉,并不困。而艾波想要尽快回公司,不知是否是第六感作?祟,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或已经发?生?。 启程之前,两人打算买些水和食物路上吃,中途不作?停留,一口气开回纽约。 “中餐?”迈克尔指着熊猫图案、飞檐翘伸的中餐馆问。 艾波摇摇头?。 “热狗?”车在热狗摊前放缓速度。 “想留着肚子回纽约吃。你得承认,纽约的热狗世界第一。” 刚说完,她眼前一亮,想起男人中午对汉堡的嫌弃,忽然想让他品鉴另一种风靡美?国的食物,她指着不远处的小店面说:“我想吃披萨。” 迈克尔无奈。要是想吃披萨,完全可以去?他家,妈妈做的远比外面卖的好吃,据说披萨酱配方是外祖母传给她的,已有一百多年历史?。 但他还是靠边停了车。 艾波瞧出?他的不情愿,握上他搭在档位上的手,坏心提议道:“不如我们?玩个游戏。我去?买披萨,等下你来猜它的名字。要是两个都猜中了,我答应你一个不违反法?律和基本道德的条件。要是猜中一半,算平局。要是两个都没有猜中——” “我欠你一次。”迈克尔快速抢白。他巴不得把自己输给她,无论输赢他都赚。 “成交?”“成交!” 明亮的暖光玻璃窗射出?,落在整洁的人行道和铁艺路灯,也照亮了上方意大利语、英语双重?店名。 店里还有两名顾客在排队,一男一女,似乎是住在附近的居民,都偷懒地决定买披萨作?为晚餐。 艾波排在他们?后面,仔细打量店内陈设。耐脏的棕色地砖,四张木头?小圆桌别靠在店铺左右两面墙,有高?高?的柜台连接,柜台后是隔着半堵墙的后厨。 从外面往深处望,可以瞧见厨师忙碌的身影。 炉膛里的两块披萨,奶酪已经开始鼓泡,厨师掐准时间,用长柄木铲将它们?放在纸盒里端给客人。 “晚上好,女士”厨师一边给前面的客人找零钱,一边头?也不抬地问后一位客人,“您想吃什么?” 第210章 “玛格丽特披萨?”艾波小声嘀咕,“会不会太容易了……可真的好想吃罗勒和番茄……” 前面的本地客人提着披萨先?后离开,艾波依然没有做出?决定。 纠结再三,她只好问厨师:“先?生?,你有推荐的吗?” 却发?现厨师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橄榄色的面颊隐隐抽搐,仿佛见到了噩梦般的场景。 艾波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想要转身离开。随即她想到这几日和安多里尼相处时冒出?的、天方夜谭般的想法?。 在探知真相和掩耳盗铃之间,到底应该选择哪一个? 她想起亲吻时的熟稔,那游荡在腰间、徘徊在背部的抚摸,身体对那滚烫有力双手的近乎缴械投降般的回应…… 默默叹了一口气,艾波右手撑上柜台,迅速翻入后厨,拣了几把刀。 厨师终于醒转,想要绕到炉子后面,从侧面逃出?店铺。 艾波不动声色地飞刀,截住厨师的退路。 雪亮的刀锋,直刺入墙砖缝隙。 厨师本应该反抗,他是个强壮的当过兵的男人,而她不过是个女人。然而,那些逃窜日子里听到的传闻实在过于刻骨铭心,恐惧早已刻入骨髓。 更别提她死而复生?地出?现,这简直比撒旦现世还恐怖。轻易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她缓步上前,拔出?插在缝里的刀,笑?着问:“看来是老朋友了,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认识我的?” 他无力地靠着墙滑坐在地,抬起胳膊,好像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保护现有的幸福生?活。 “我叫法?布里奇奥……” 第100章 chapter24 “我叫法布里齐奥……曾是您丈夫的保镖。” 他才说?了一句, 艾波便?抬手止住:“我出去一趟。” 玻璃门推开又合拢,等她的背影完全离开披萨店灯光笼罩的范围,法布里奇奥猛地回过神来,扶着背后的墙缓缓站起来。他的腿完全软了, 掌心的手缝里都是冷汗。 强忍着哆嗦, 摘下厨师帽,他从柜台里抓了一把钞票塞进口袋, 事发突然, 这个?西西里人来不及细想逃跑之后的事、如何安顿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只想先离开。 如同当年逃离西西里时, 他是被赫尔墨斯手下玩弄的老鼠,没?头?没?脑地瞎转, 只想不顾一切地离开。 最后一抹夕阳已然沉入地平线, 路灯次第亮起,点亮灰暗的道路。 就在法布里齐奥准备推门逃走的那一瞬间, 一张他更为熟悉的脸出现在街角处轿车驾驶座的窗口,明?亮的路灯自头?顶射下, 将他的面庞照得如同冲洗失败的照片般模糊。 但转瞬之间,法布里齐奥便?认出这是他昔日的雇主、曾经背叛的对象,迈克尔.柯里昂。 如果说?赫尔墨斯是远方翻滚不息的浓云,纵使暴风骤雨、雪虐风饕, 也与?他如今的生活相距甚远。那么柯里昂无疑是盘踞在头?顶的滚滚惊雷, 死亡时刻落到他的头?顶。 七年前, 法布里奇奥抵达美国、刚站稳脚跟, 他谨慎地没?有?和?任何人联系, 包括巴西尼的手下。这是正确的选择,因为不久之后, 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巴西尼家族的结局:唐.埃米利奥.巴西尼被大?型卡车碾死在中心大?厦的台阶,儿子们因贩卖毒品和?逃税被捕,家族其他重要人物要么横死街头?、要么在几个?月后在新泽西的河滩被发现。只有?嫁到克利夫兰、从未参与?过家族事务的小女儿幸存下来。 这对一心向往美国的西西里人来说?是巨大?的冲击,他以为美国代表着安全和?富裕,却没?想到连唐.巴西尼这样的大?人物都死得不明?不白。又过了一段时间,给他办假护照和?假|证|件的人也消失了。对方只是个?小人物。法布里齐奥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有?针对性的围剿和?清洗,所有?为巴西尼家族做事的人都无法存活。 那一刻,他向西西里的守护女神和?自由?女神共同起誓,永远不能暴露身份。代价是永不作恶。 但这祈祷似乎毫无用处。他苦涩地想。 法布里齐奥看见那个?女人穿过马路,意料之中地站到那辆半新不旧的福特轿车旁,对那个?脸膛苍白冷硬的男人,露出一个?带着些不好?意思的、依赖的笑?。 “钱没?带够。”艾波手伸进车窗,指着副驾驶坐的包,“帮我拿一下。” 迈克尔却没?有?听从她的吩咐,而是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皮夹,把一整个?钱包都塞进她的手里,找了个?理由?:“太黑,不好?找,你先用我的。” 顺带又摸了一把她的奶油小手。细腻温暖的手感,让他不舍得放开。 艾波没?心思和?他计较,出来借钱是为了避免他起疑。在没?有?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前,她得有?所保留,这样才能掌握主动权。 她不怕法布里奇奥逃跑,她已经确定了那个?最关键的答案。其余那些细节,不从这里知?道,也可以从其他渠道获知?。 她握着皮夹,男人握着她。 黑色牛皮在灰暗光线里闪着油亮的光,只衬得她的手更加精致可爱。再看她的五官,冷白的路灯隐绰地落在她的脸庞,美得迷离徜恍。 他的掌心滚烫粗粝,像是涂了一层胶水,牢牢粘在她的手背。 艾波睨了他一眼,故意说?:“你不会后悔玩那个?游戏、输不起吧?” 第211章 猜披萨的关键是由?她独自购买。 迈克尔尴尬地松开手,找补道:“你快去,老板在等你了。” 披萨店光线明?亮,法布里奇奥站在玻璃门前、完全背光,从迈克尔的角度望去,只看到一个?不高不矮的、穿着围裙的男人站在门后。 他仍嫉妒和?她接触的每一个?男人,仍想要将她圈禁起来,让自己成?为那个?唯一。但他清楚,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将永远无法得到她、彻底失去她。因而他只坐在车里,静静地望着她推开门和?那个?男人说?话?,体会熟悉的酸涩涌上心头?,流淌在四肢百骸。 “继续吧,”艾波走到柜台前,瞥了眼上方的披萨品种,终于下定决心般说?,“给我一份玛格丽特披萨,一份西西里披萨。” 仿佛真的只是一名忘带钱的普通食客。 几分钟的缓冲时间,理智重回法布里齐奥的身体,他是个?聪明?人。这些年午夜梦回曾无数次后悔没?有?投降、向赫尔墨斯效忠的回忆一一涌现脑海,他依言回到后厨,拿出两团处理过的面团,在案板上揉开,分别按照披萨种类做成?方形和?圆形。 艾波靠在柜台面向厨房,手支着下巴,一面观摩厨师制作披萨,一面近乎和?蔼地说?:“法布里,你应该猜到我失忆了,所以不用害怕,我并不会对你做什么。这里是美国。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些情况。无论你是否撒谎,等这两块披萨出炉,我都会和?迈克尔.柯里昂离开这里。” 又是西西里语,又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刺骨的恐惧犹如凛冽寒风,厨师再次抖起来,怀着一肚子挣扎求生的希望、怀着隐秘的讨好?,他努力稳住心神,卑微道:“…我无意也不敢隐瞒您,赫尔墨斯。” 这是一个?新名字,艾波挑眉。 * 夜间的街道褪去白日的喧嚣,孩童早已回家睡觉,只有?三两约会男女和?晚归的上班族行走在街边。 马路两旁鳞次栉比停满了车,全是附近居民?的交通工具。唯一亮着车灯的那个?辆车里,司机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不耐地点动,腕表的秒针大?踏步前进——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就在他按捺不住要下车时,他目光一瞬不瞬紧盯着的那家店,他的爱人拎着两盒披萨出来了。 刚推门而出,玻璃门都没?有?合上,她又转身用脚抵住门框,朝里面说?了一句话?,才再次回身向福特轿车走来。 男人开门下车迎向她,在空荡的马路中间接过披萨盒,另一手牵过她,不动声色地问:“怎么这么久?老板是哪里人?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艾波笑?了下,“给了他一个?小建议。” 迈克尔注意到这笑?有?几分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下意识回头?看向披萨店的方向。 没?等他看清玻璃门后厨师的脸孔,艾波踮起脚,快速啄了一口他的下颌。 一瞬间,笑?意如同花瓣落入水面荡出的涟漪般在他嘴角眉梢扩散。迈克尔立刻忘记了问题、忘记了那个?男人。 “饿吗?”他牵着她走到副驾驶那一侧,想要替她打开车门,却尴尬地发现没?有?多余的手。 他脸上的笑?实在热乎,而行为也确实傻气?。艾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打开车门。 坐进车内,她迫不及待地解开捆束盒子的细带,“快猜,快猜。” 两个?披萨盒很大?,一个?搁在挡风玻璃前的台子,一个?搁在她的腿上。热度源源不断地透过白色纸盒传递到她的大?腿,她却感觉不到烫。 迈克尔并没?有?细心到能察觉披萨的温度,他满心满眼只有?她快活又期待的神情。 白色的盒盖掀开,借着车外路灯的不算明?亮的光,迈克尔看清里面的披萨,瞳孔一缩,紧接着巨大?的喜悦猝然爆发,铺天盖地般充盈整个?胸膛。 圆形的披萨上番茄、罗勒和?芝士三色交织,是任何意大?利裔都不会错认的玛格丽特披萨。另一块独特的方形外观更是直接把答案写了出来。 她想要让他赢。她想要欠他。迈克尔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望向她。心跳扑通扑通的。 “是什么呀?”艾波嘴角翘起一个?弧度。 车厢内满是芝士和?番茄的味道,但迈克尔愣是闻出她身上混合着柠檬、葡萄的清甜香气?。他听到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声音,轻声细气?地说?:“是拿坡里和?迪亚沃拉。” “真的吗?”艾波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不尝一下再回答吗?” 白皙修长的手指拣起一块三角形的披萨,拿起时,奶白的芝士拉扯出诱人的丝。迈克尔觉得她的手比披萨好?吃一万倍。 昏暗的光线里,男人喉结难以自持地滚了滚,声音莫名有?些哑,“确定了。” 艾波嘴角的笑?意持续扩大?,轻轻放下了披萨,又当着他的面,把接触过食物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入口中吮吸。 末了,她才抽出纸巾,轻描淡写地擦拭手指,系上安全带,身子往后一靠:“我们出发吧。” 迈克尔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像是喝了一杯烈性白兰地,恨不得哪儿也不去,就在这车里,和?她没?日没?夜地做|爱。 当然,这只是他的臆想。事实上,他根本不敢对她做什么,甚至感谢黑暗的光线遮掩他身体正常的反应。 第212章 汽车徐徐启动,轻快地驶入车道。 迈克尔体贴地提议:“你先睡一会儿,我们要开至少六小时。” “我怕你困,疲劳驾驶不安全。我还能陪你说?说?话?。”艾波用柔和?又带着点娇俏的语气?说?。 又把手放到他搭在档位器的右手上。 再这样下去他们明?早真的到不了纽约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睡吧,等我困了、想聊天了会叫醒你。” “好?……”艾波没?有?再反驳。 路灯落下的光块在她的面庞平移而过,如果这时候迈克尔转头?就会发现她的表情与?方才的亲昵毫不沾边,理智平静如一汪寒潭。当然,他没?有?。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车外路灯照亮的风景,两侧树丛在光与?暗的交错之下,显得鬼影憧憧,模糊成?不可名状的一团黑。 “您是西西里最伟大?的人物,不仅设计处理了几位小黑手党领袖,还设计让迈克尔.柯里昂暗杀您,借此麻痹克罗切,一举将西西里最大?的黑手党铲除。”那个?厨师如此说?。 这可真有?意思。她左胸的那个?洞竟然出于刻意设计?她会为了扳倒一个?强大?的对手而不惜伤害自己吗 “克罗切死后,迈克尔.柯里昂在监狱蹲了三个?月,出狱你们就结婚了,婚后你们住在罗马。后来,您参与?抓捕了与?黑手党勾结的司法部长,不慎坠崖身亡。” 抓捕司法部长?胆子可真大?,她到底是失忆了还是穿越?这个?彪悍的西西里女人到底是不是她艾波? 如果是,她要回西西里吗?如果不是,她该怎么面对安多里尼? 一个?问题找到了答案,更多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涌现。 相比之下,迈克尔.柯里昂爱她、爱到愿意掩饰欲望这件事,似乎显得无足轻重。 因轿车高速行驶而频频闪过的路灯映入眼底,艾波望着变幻莫测的光影,缓缓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时,她眼底已是一派清明?。 无论艾波洛尼亚是谁,她现在能做的始终都是利用已有?资源,摆脱困境。然后,多赚钱、多攒钱。 第101章 chapter25 城市西?端的公?路, 黑色的福特冲破黎明。 艾波靠在座椅,望着车头不远处、隔着哈德逊河的纽约,高耸错落的建筑站在朦胧天光里,仿佛人类文明的丰碑, 染着一层朝霞的薄粉。 她关掉手电筒, 收拢摊在挡风玻璃前一大张的地?图,叠成方块:“出荷兰隧道就到曼哈顿, 你等下去长岛吗?如果不去的话, 就顺道把我在中央车站放下,我打?车回布鲁克林。” 隧道的分成了四条车道, 一条条幽深的通道上方,亮着红灯。 迈克尔轻踩刹车, 换了档位, 转头?看了她一眼,直接问:“怎么这么说?我当然要把?你送到目的地?。” 铜版纸的地?图折叠, 发出咔啦啦的声响,艾波随口找了个理由, 笑说:“开了一晚上车,我怕你累着。” 绿灯亮起,汽车驶入通明的隧道。 明亮的光线里,迈克尔嘴角挂着如何也压不下的笑意?, 挂好档位的右手顺势握上她的手, “我正好要去橄榄油店看一眼。” 艾波任由他的手指滑入虎口, 紧紧握住自?己左手, 仿佛时刻确认她的存在般, 用拇指摩挲手背。 窗外,一盏盏方形路灯被车速扯成两条平行的虚线, 一侧墙面的警察猫步车一晃而过,里面的警员正张嘴打?着哈欠。 艾波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困了?”迈克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要先回公?寓休息吗?” “不用。”她才不想让他名正言顺地?知道自?己的住址。 晨曦总是格外短暂,不过在隧道里待了二十多秒,等他们出来时,天光已然大亮,金光穿透挡风玻璃,洒落在车头?。 “艾波娜。” 一直以来,他叫她的名字时,吐字有些特别,前两个音发得像苹果,她总以为是他的意?大利口音作祟,如今她才知道,他本来想说的、经由舌尖唇齿滚动而出的、应该是另一个名字。 “怎么了?”她尽量不去思考这厚重低沉又带着些小心翼翼称呼背后的含义,视线落在一幢幢向后划过的大厦。 迈克尔本想趁这个机会向她告白,向她诉说自?己的爱,砸实他们的关系。但?他更怕听到她的拒绝,那滋味并不好受,酸得发苦,像是用钢针筒把?臭掉的咖啡往心脏里打?。他尝过很多次了。 “昨晚临走之前托尼还一直念叨你,他很喜欢你,能不能、咳,能不能请你平时有空来看看他?”迈克尔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地?,尽量显得没有那么别有用心,“我们就住在潘唐吉利家后面那一幢别墅,事实上,那边一排屋子都是柯里昂的资产,住着些高级成员的亲戚,你要是来,肯定有空房间……” “没有问题。”艾波本也不想和安多里尼断开联系,“我很喜欢他。” 喜欢?酸涩和如释重负交织在一起,齐齐涌上心头?,迈克尔沉默片刻,才压下这复杂情绪接着说:“也许我们可以确认一下时间?他现在是二年级,大概两点?半放学,周末休息。” 艾波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建议吗?” 迈克尔轻咳一声,厚着脸皮说:“在你工作允许的情况下,我每天都可以接他来见你。” 第213章 说话间,他们驶入布鲁克林大桥,阳光穿过高耸的桥塔、绳索和一道道的钢架结构,在车内投下一片片斑驳光影。 艾波轻笑一声,“看来你只是想要一个许可?” 她的笑浅浅的,像鱼游过水面,尾巴无意?间甩出的一滴水珠。却让迈克尔轻易摔入缱绻的水潭。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她轻易看穿了他的心思,且并无排斥。迈克尔开心得虚浮:“可以吗?” 不知不觉,克林顿街的路牌出现,艾波望着道路尽头?涂刷一新的詹科橄榄油招牌,艳红色的油漆分外醒目,没有立刻回答。 黑色福特稳稳地?停在橄榄油店对面那间蓊郁葱茏的店铺招牌底下,迈克尔执着地?看向她。 艾波抬起眼,与他对视,男人漆黑的眼眸、带着繁星般的希冀,像是等待许诺的孩童。她眼睫轻眨,解开安全带,散漫地?反问:“有什么不可以呢?毕竟——” 拉开车门下车,临关门时,透过不宽的门缝,她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出后半句:“你现在还欠我一个要求。” 如同晨雾乘着风爬上高山,在某一临界点?的高度猝地?化作一片雨,泽被万物的滋润。 “随时恭候。” 嗓音潮得不可思议。 * 用藏在店铺招牌、散尾葵和虎皮兰叶底的钥匙打?开店门,艾波先插电烧开水,而后进入后面的仓库巡视。 货架只有三?分之一满,皮实的鸟巢蕨和绿萝碧绿浓郁;各种秋海棠争奇斗艳,状态不错;墙角处堆着两盆千年木,枝干扭曲得像是骷髅摊开的干瘦手掌,可能这是没有租出去的原因。 货架立柱挂着板夹,上面是仓库的进出库台账,艾波快速翻了几页,数字前后都对上了,暂时看不出错误。 等她从?后头?出来,打?开玻璃门通风时,看见男人已经停好了车,正站在橄榄油店门口,一个头?戴鸭嘴毡帽的男孩急匆匆地?跑来,手里拿着钥匙替他开门。 隔着一条马路,他朝她挥挥手。 没有理他,艾波收回目光回到店内,略过落尘的钢琴、忍着擦拭的清洁癖,拿起玛丽和艾米桌上的台账,坐进办公?桌,开始细细翻阅起来。 两周不在,她们做得不错。日常工作没有掉链子,浇水、修剪、施肥、除虫一样?没落,甚至布置了一次家庭晚宴现场。营业额和七月末基本保持一致。没有接到投诉——直到上周六。 艾波捏着记录投诉的纸张,脑内浮现上面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人。有些人情有可原,有些人浑水摸鱼。她需要花时间甄别。 墙面的圆钟咔擦咔擦地?走着,光线从?清凉的明亮逐渐变得炎热。 为防止热气窜进来,艾波站起来关门,看到对面又多了几个人,身材有高有矮,无一例外地?黑衣黑帽、孔武有力。似乎是柯里昂家族的打?手。 坐回椅子,艾波继续琢磨,时不时写写画画,忽然听到门推开的声音,外界的喧嚣漏进来,她先下意?识看了眼钟,调侃道:“才七点?,来得有”些早 说到一半,她咽下了后面的话。并非艾米、汤米、玛丽或是她员工中的任何一个,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黑色鬈发一丝不苟地?挽起,眼睛浓黑,身着深绿色连衣裙,外头?披着一件长过膝盖的黑绸衫。 十分独特且有品位的穿搭。 更不同的是她的气质。明明是压抑、中性?的色调,穿在她身上却意?外有种温柔,仿佛大地?之母、自?然之神的包容。 “早安,女士,”艾波笑着站起来,“布德曼租摆公?司,不知道您需要怎样?的绿植呢?” 她绕过办公?桌,一面邀请对方坐进会客区的沙发,一面拿出杯子,“您喝咖啡还是茶?” “茶。” 西?多尼亚机械般地?重复她说的最后一个词,木偶般听从?指挥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翻箱倒柜找出茶包,拆开来放进白瓷杯,才想起水温不够,重新给电热水壶插电烧水的女孩。 不,应该说是女人。西?多尼亚想,八年的时间,她脸上的婴儿肥完全褪去,本就浓丽的五官变得愈加俏丽动人。 坐在舒服的沙发里,西?多尼亚默默感谢了她能想到的所有神,感恩祂们让她的妹妹活着,并且活得自?由美丽。她环视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位于?大楼拐角的店面,两面墙的浅茶色玻璃窗,透进的光线照亮店里的所有植物,头?顶吊兰、常春藤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植物藤蔓舒展地?垂落,脚边肾蕨、鼠尾草、金合欢热情地?探出枝叶……蓬勃的生命力环绕,自?在怡然,如同置身植物园。她的艾波过得很好。 把?茶端给客人,艾波没注意?到眼前的人眼角已经湿润了,她坐进另一张单人椅。 “谢谢。”西?多尼亚捧着微烫的白瓷杯,思绪翻滚,试探性?地?问,“布德曼小姐?或者?应该称呼您为布德曼夫人?” 艾波笑了笑,“我还没有结婚,您可以叫我艾波娜。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按照原来的想法,见到这家店的主人,西?多尼亚应该自?我介绍为安多里尼的教母、迈克尔的妻姐,但?她此时完全没有这个念头?了。一点?儿也不想妹妹再?和那个美国人沾上边。深吸一口气,她说:“艾波娜…那你可以叫我西?多尼亚。” “实不相瞒,我并不是为了租赁植物而来。”她接着说。 第214章 艾波一怔。 “昨天傍晚,我路过这里听到一些不太妙的对话,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多管闲事、支会你们一声。”西?多尼亚微微一笑,“谁知道遇到了您这个老板呢。” 随后,女人将?前一夜听到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她的嗓音很柔,讲得条理分明。 艾波仔细听着,到关键名字时,她垂下眼眸,掩去眼底闪过的几丝寒芒。 “谢谢你,西?多尼亚。”等对方讲完,艾波神色如常,抬起脸真诚地?说,“这对我的帮助很大。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吗?” 女人摇摇头?,“只是举手之劳。不过,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一张白色烫金的邀请函出现在桌面,她诚恳地?说:“我是一名设计师,下周一将?举办时装秀。这是我们品牌在美国的第一场秀,希望打?动人心,带来足够的震撼。但?是我们目前找的场地?,以及现场布置仍然差强人意?,无法惊艳世人。” 西?多尼亚没有说谎。成箱的服装放在酒店套房,模特名单也已确定。助理们早已和时装周的各方公?司接洽完毕,万事俱备,只等下周开秀。但?她和曼妮娜并不想要酒店里俗套地?搭个t台,她们想要与众不同。但?时间有限,不敢冒风险。 如果是别人,她们宁可选择保守的方案。但?如果是艾波……西?多尼亚笑起来,这世界上怕是没有比她更能带来惊喜了。 西?多服装?t台?又是个没有听过的品牌,艾波抚摸着金色压纹,那是一个穿着长裤、手持绅士杖的女郎剪影,她提起了些兴趣:“方便?带我看看你们的设计吗?不过,我不能保证肯定有方案。” “当然。无论是否有方案,我都会付佣金。”西?多尼亚生怕她反悔,从?手包里拿出支票簿,笔走龙蛇间签下一张两千美元的定金。 艾波受宠若惊,多金且漂亮的富婆谁不爱呢?立刻承诺等公?司里的杂事忙完,下午就前往她下榻的酒店一起商量,又殷切地?将?她送到门口。要不是时间太早、店里没人,她一定十八里相送。 临出门前,西?多尼亚瞥向马路对面的橄榄油店,意?料之中地?看到那个男人立在玻璃橱窗后,如同一尊阿瑞斯的塑像,肃杀有如实质,深沉地?紧盯着她们。 那眼神,仿佛夺走他偷藏的财宝,失控般流露出一丝躁动、狠戾的光芒。 西?多尼亚在心底冷哼一声,丝毫不怵,反而摸摸艾波的脸颊,凑到她耳边,柔声说:“那下午见,艾波娜。” 第102章 chapter26 墨绿裙摆关入明黄车门, 艾波目送设计师坐上出租车,不一会儿便淹没在早高峰的车流之?中。 她朝忙碌的道路看了片刻,回想方才的对?话,思索那两位叛徒的身份。 汤米全名汤姆森.罗南, 父亲是爱尔兰人?, 母亲来自德国人。作为一代移民后裔,他出生在布鲁克林, 是少见的独生子?, 头脑灵光,毕业于布朗大学。尽管如此, 他缺少工作经验,每周日都爱去西59街蛋糕店的薄记点下注棒球比赛, 但当时实?在缺少能算数、会统筹的年轻人, 艾波还是吸收了他。入职四年来,他没有惹过大麻烦, 偶尔记错几笔数据,艾波也没有责罚, 只提醒他小?心。他的工资不低,算上各项奖金年收入在六千刀左右,在如今这个工人平均工资四千五百刀的年代?,足够他赡养父母、过上吃喝不愁的生活。 另一名马克.布朗更早入职。参加过二战, 在法国伤了左手, 粉碎性骨折、恢复得还算不错, 却做不了重活, 四六年回纽约, 一直在打短工、没有人愿意长期雇用他。当时艾波的公司刚成立、缺一位卡车司机,教会的爱尔兰牧师牵线, 担保举荐马克。出于对?退伍战士的尊重和信任,头一年艾波就给他开了五千刀的工资,此后每年都有所增长。他有两个女?儿,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她支付的薪水足够她们都有新衣服穿,圣诞节还发过百货公司的代?金券,能让家里三个女人各自置办一身漂亮行头。但事实?却是两个女?儿总穿妈妈年轻时候的旧衣服。基本开销之外的钱全被男人?拿去买烟买酒了。 马克背叛者的身份在艾波的预料之?中。旁的不说,如果他妻子?那天没有突然胃疼去医院,艾波也不会心软顶班、那么早回纽约,约翰.罗萨托怕是会扑个空。 但是汤米?她实?在没有料想他会叛变。他野心竟大到认为能驾驭她的公司。 现在她该怎么办?报警吗?正如当初会面时所说,海门.罗斯在警局有朋友,她会不会被倒打一耙、拘禁起来?再者,如果事情闹大、引来记者,哪怕她律师和法官判处她无罪,也势必败坏公司名声,一旦被打上毒贩标签,她将?失去学校、医院…… “在想什么?” 艾波收拢思绪,看向不知?何时跑来的男人?。 车辆噪音、明媚阳光、咖啡热狗香味里,他那俊美深刻的五官所呈现出的表情,与轻松怡然的早晨毫无关联,反而?像是个饱受折磨的可怜虫,祈求老天或者他的神祇迟一点、再迟一点降下惩罚。 她摇摇头,问:“你们忙完了吗?” “还没有开始,”迈克尔强压内心因?西多尼亚出现而?产生的惶恐。这是一场博弈,他不能自乱阵脚。故作轻快地说:“可以分?我一点运气?吗?你竟然一大早就有生意。” 第215章 男人?的脸孔呈现石雕般的苍白冷峻,神情又?是肉眼可见的强颜欢笑,以至于艾波信了他的说辞,真当他们的情况不顺利。 她转身走回店里,推门前吔了他一眼,玩笑道:“那我可不敢麻烦你帮我做事了。” 迈克尔一愣,快速反应过来,跟在她后面进店:“什么事?你尽管说。” 艾波没有立即开口。刚刚陪西多尼亚等出租车的功夫,几个姑娘小?伙先后到岗。他们收走了设计师那杯有豆沙色唇印的红茶,按照艾波节约的风格,将?她那杯留在茶几。 见有陌生人?进来,玛丽起身打算为客人?泡茶,却被艾波挥手阻止。 她拉着他坐入沙发,又?把自己?那杯红茶递给男人?,亲昵地轻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探员先生?” 她的嗓音绸缎般的柔软细腻,仿佛天宇降下的神谕,近在咫尺。迈克尔低头捧着温茶,却因?为她的做派有些伤心——她在逢场作戏,她的员工习以为常。就像男人?挥舞拳头迫使人?服从一样,她用她迷人?的语调、柔媚的动作解决问题。 迈克尔努力?将?注意力?从吹毛求疵的难过和无理取闹的嫉妒转移到真正的目标——不计一切代?价地留在她身边。他沉声说:“当然。” 艾波笑了,以贴着他耳朵的距离,轻声报出了三个地名,并说:“上午十点,这些地方会出现一些粉剂。” 不再盯着沉有茶包的褐红茶汤,迈克尔偏过头,凝视她的眼睛:“纽约警局会出面逮捕这三只老鼠。他们可能会攀咬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但相信我,不会有事。” 他的目光实?在有份量,沉甸甸的,这一瞬间,仿佛山顶滚落的西西弗斯的巨石,她放任自己?的心,手抚上他的手背,唇轻轻碰了下他的唇:“好。” 有捷径,她为什么不走呢? * 纽约第五大道,瑞兹酒店。 黄白相间的几何地毯,一长一短的酒红沙发和金边玻璃茶几构成了简单的会客区。 两位男人?坐在那张长沙发上抽烟,一位金刀大马,另一位翘着一条腿,无一例外地气?势夺人?。 相比之?下,那张单人?沙发里的女?孩看起来是那么拘谨、娇小?。黑色的长发盘在头顶,缎带系出一枚粉色蝴蝶结,浅棕色的细腻皮肤洋溢着青春,打扮得赏心悦目。这让她生气?时也像洋娃娃,湛蓝的眼睛瞪得圆溜,只让人?觉得可爱。 “为什么要派人?杀迈克尔.柯里昂?”娜塔莉脊背挺直,尖刻地说,“纪律委员会举行在即,失去柯里昂的友谊,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你们其实?已经被桑蒂诺给收买,刻意演这一出戏,好显得你们忠贞不二?” “喂喂喂”坐姿豪放的托尼率先抗议,挥舞夹着香烟的右手,“娜塔莉,话可不能乱说。我们三兄弟可一直对?你父亲忠心耿耿。上次的事情,已经证明是误会,你父亲还有李都相信我们。你要是不承认也没办法。” 烟灰扑簌簌地落在干净地地毯。 “好吧。”女?孩抿了抿唇,不甘心般问:“那这次是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托尼.罗萨托油腻地笑了下,语重心长地说:“柯里昂正在蚕食我们的帝国,他们去年能高调入驻拉斯维加斯,买下酒店又?装修成全美洲做大的酒店赌场,今年又?抢我们的白粉生意。明年呢?是不是连我们迈阿密海滩的豪华酒店也一并被他们收购?处理迈克尔.柯里昂正好可以亮亮拳头,让他们不敢再偷我们嘴里的肉。” 娜塔莉沉默不言,像是被说服了,在为自己?刚刚的质问后悔。 约翰.罗萨托和哥哥对?视一眼,开始安慰她:“只是试探一番,柯里昂抓不到我们的错处。迈克尔那小?流氓用的是假名,他们在委员会有盟友,我们也有。双方扯皮只会伤和气?,以柯里昂家的精明,不会拿到到纪律委员会上讨论。” 女?孩点点头,小?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 两个男人?哈哈一笑,相继教育起年轻的女?孩:“你还年轻,以后就知?道了。”“不用害怕,柯里昂家没有那么厉害。” 娜塔莉怯生生的应着,将?他们送出套房。 关上房门,她脸上过于天真的笑容瞬间消失,面无表情地走入套房里间。 那是一间卧室,宽阔的大床旁边是一张小?圆桌和两张藤编靠背椅。 海门.罗斯和他的顾问李弗伦扎轻松地喝着鸡尾酒,看着电视。黑白屏幕上正播放本?地新闻:纽约警局抓到了三名瘾君子?,涉及近两千美金的毒品。 “做好决定了吗?”弗伦扎对?她友善地笑了笑。 娜塔莉完全以首领的口吻,对?本?该是长辈的老头说:“找个出身干净的年轻人?去收集他们的资料。柯里昂家算盘打得太响,不过情况对?我们来说不算坏。” 弗伦扎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到门边和她细细汇报安排做这件事的人?选。他欣慰地看着女?孩。她一点即通,能狠下心来处理不服从她的下属,同?时借力?打力?、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不愧是罗斯的女?儿。 相比于老伙计的赞赏,海门.罗斯却没有给女?儿任何鼓励,抿了一口酒,目光始终没有从电视上移开,等两人?说完话、娜塔莉准备转身离开时,他才淡淡地提醒:“别忘记去结识吉里安诺夫人?。” 第216章 * 从布鲁克林66分?局出来,艾波马不停蹄地赶到往曼哈顿的瑞兹酒店。 这座建造于世纪初的的豪华酒店拥有气?派的铜鎏金旋转门,和独树一帜的门童玻璃房,就连入户台阶的红地毯都用雕花黄铜杆压住,给人?以奢华而?高贵的震慑。 进了门,依然满目灿灿,所不同?的是,浓重的金色化为配角,只点缀在天花板石膏线流淌、卷曲的花纹里,整个空间呈现典雅明净的浅色。 “女?士,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燕尾服的门童迎了上来。 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水晶灯熠熠生辉,艾波正要报出设计师留给她的房间号,一眼便看到一位棕发女?孩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明亮的光线里,她的神情复杂到极致,糅和了哀恸、惊喜与感激。 “这位是西多尼亚的贵客。”那个女?孩快步走来,步伐急得像小?跑。 门童再次确认:“吉利安诺夫人?吗?” 女?孩小?声回答:“是的。” 艾波注意到女?孩飞快瞟向自己?,一副害怕她听到这个名字的慌张模样。 然而?,这个姓氏已经飘入耳朵。转念间,线索连接,她想明白了一切——那位设计师是她这个身体的姐姐,难怪如此慷概。 艾波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并不是艾波洛尼亚,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她的感情。 穿过长长的大理石走廊,路尽头是两台银色电梯,紧闭的门镜面般反射人?影。 艾波能感受到女?孩投来的眼神,带着些忐忑的紧张,好像无时不刻都在关注她。进电梯时更是夸张,既小?声提醒她小?心脚下、又?用手护住门,生怕她摔了撞了,仿佛她是什么珍稀材料制成的宝贝。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感受着电梯上升带来超重感的艾波不动神色地问她。 “阿莱桑德拉.盖洛。” “阿莱?可以这么叫你吗?”艾波冲女?孩笑了一下,竟然看到后者露出眩晕般的表情。 “当、当然可以,艾波、艾波娜” 艾波觉得好玩,坏心发问:“大家都想我吗?” 尚沉浸在艾波笑容里的阿莱桑德罗立刻回答:“非常想,所有人?都想!特别是玛莲娜!” 等说完,女?孩才反应过来:“没、没有,我早上没喝咖啡,在说梦话,布德曼小?姐,我们不认识您。我只是对?您一见如故,哈哈,一见如故。” 艾波看她几乎急得要哭出来了,赶紧说:“没错没错,我也觉得和阿莱你很投缘。” 没想到下一秒,女?孩眼泪决堤般地流了下来,艾波连忙摸口袋找手帕,以至于电梯门打开,无人?出去,又?尴尬地合拢。 阿莱桑德拉泪眼模糊地接过,抽抽噎噎地按下开门按钮,带她失去记忆、一如既往大大咧咧又?可爱细致的偶像走出电梯,不忘找补:“布德曼小?姐,对?不起,我快要生理期了,情绪不稳定,吓到你了。” “没事没事。” 走出电梯,迎面而?来又?是一条长长的浅灰色走廊,柔和的水晶灯光里,依稀飘来如云般的欢笑。 循着着笑声走去,入目是一间房门敞开的大套房。像是早已等待多时。 一进去,仿佛春风拂面,艾波受到了热烈欢迎。 简单地介绍后,艾波被西多尼亚柔柔地按进沙发,紧接着,三四个女?孩对?她嘘寒问暖,端来咖啡和可乐,还有各色甜咸点心,场面之?热情洋溢,让她有种回外婆家过年的感觉。 “你先吃些东西。”西多尼亚温柔地说,“休息一会儿,不急着看衣服。” 另一位设计师曼妮娜也说:“没错,我们一点都不急,你先歇歇。” 盛情难却,艾波只得拿起一枚小?蛋糕低头吃起来。头顶的视线有如实?质,但当她抬头喝咖啡、顺带瞥向她们时,又?全都移开了目光,装作若无其事。 所有人?都在忙碌,但仔细看去,手上的活似乎并没有进展。 唉。艾波都替她们累。 喝完一杯意式浓缩,咔嚓一声将?杯子?放上玻璃茶几,她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西多尼亚身上,气?定神闲道:“说吧,为什么怕我知?道你是吉里安诺夫人??” 两张五分?相似的面容对?视着。 西多尼亚本?也不认为能瞒她多久,叹了一口气?,率先移开目光,说:“我们只是不想你被过去困住。” 艾波一怔。随即,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情前所未有地舒缓放松。 第103章 chapter27 艾波松散地靠在沙发里, 下午的风吹拂轻薄的纱帘,柔和地飘在她的头顶,先前那粉饰出的、防御性的气?定神?闲褪去,整个人懒洋洋的, 仿佛某种娇丽的肉食性鸟类浅浅打了个哈欠。 西多尼亚在她身旁一人远的位置坐下, 恪守初识的边界感,笑容温蔼:“有什?么问题, 尽管问我。但请相信, 我们没有强迫你做什么,背负什?么的意思, 艾波娜。” 最后一声“艾波娜”,吐字清晰、又轻又稳, 既是称呼, 也是对她现在身份的承认。 艾波听出来了,心底柔软得像被奶油夹心弄得发软的贝果。她两指并拢, 指尖在点在右眼眉峰而后往外挑,俏皮地行了个礼:“遵命, 女?士。” 这个动作?却?让西多尼亚眼眶一酸,飞快眨动几下眼睛,才压住泪意,拍了拍手?掌:“好了废话不多说, 我们开始进入正题吧。” 第217章 这是一间宽敞的套房, 联通的两进会客室、家具全都?挪动过以腾出空间。 艾波所在的双人沙发位于房间的西北角, 所有座椅挨挨挤挤在这里, 作?为休闲区域。阳光肆无忌惮地从背后的长条玻璃窗照入室内, 左手?边是一面占了大半面墙的镜子,下方堆叠几十个行李箱, 右手?边三盏水晶灯下方错落地立着七八个人台。 其余空间全部被简易落地衣架占领,从各处墙角延伸而出,整齐得像方阵,上面挂满了深浅不一的衣服。 西多尼亚没有立刻带她看?衣服,而是先让大家继续检查衣物、调整配饰之类的细节,在这忙而不乱的景象里,给她介绍起?来:“西多服装品牌是曼妮娜和我在九年前创立,我们不仅在方凳广场有高定时装屋,还有价格亲民的连锁成衣店,后者遍布欧洲——罗马、米兰、巴黎、马赛、慕尼黑、柏林……这是我们主要的收入来源。” 正在人台前整理牛仔套装的曼妮娜转过头,补充道:“我们还卖靴子。去年收购了佛罗伦萨的一家箱包店,所以之后还会卖包。试着抢抢芬迪的生意。” 艾波注意到曼妮娜笑起?来时,雪白的牙齿在浅橄榄色的皮肤、琥珀色的眼珠映衬下,让人想到骄傲的猞猁,灵活、矫健而野心勃勃。 她也不自觉笑起?来,点点头:“正确的选择。”衣服提升品牌艺术性和专业性,箱包提升品牌的购买力,综合起?来就是影响力,后者大到一定程度能玩配货赚钱了。 “本来我没有打算参加纽约时装周,只?想在第五大道和麦迪逊大道之间找个位置开成衣店。”西多尼亚指指曼妮娜和阿拉桑德拉,嗔怪道,“这两个人说既然要来就亮亮堂堂的,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来了。” 通过刚才进门?的介绍,艾波得知那个哭鼻子的姑娘是几所纺织厂的管理者、掌握南部意大利的所有面料生产。真是难以想象。 阿莱桑德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美国经济比欧洲强,职业女?性更多,更适合西多发展。而且我们厂里生产了好几种新型丹宁面料,正好来牛仔的发源地试试水。” 曼妮娜则捋了捋挂在脖子上的皮尺,咧嘴一笑:“我就是想知道美国是不是像他们宣传的那样,真的那么开放自由。” 她话锋一转,“我瞧着美国也不过如此?,城里到处都?是裙子,和巴黎一样。真没意思。” “没错!”其余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地附和,说着这两日在纽约的见闻。 “咳”西多尼亚轻咳一声,示意她注意措辞,怕她在这里说习惯了,出去和记者也这么说。她们品牌已经得罪好几位时评家,其中有一名是v杂志的法国编辑。对方在专题里明着写?西多是粗俗不堪、下等农妇的衣着。 姑娘们吐吐舌头。 曼妮娜反倒来了兴致,倒豆子般和艾波说了那次风波的始末:“那个法国佬问我是不是直接抄男式西装,说我的设计是处心积虑勾引男人的伎女?。我就回击他写?的东西都?是迪克,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脑子里和屁股里都?是。” 直言不讳的词语,让在场几名未婚女?孩面颊发红。 “咳咳咳,”西多尼亚咳得都?要咽喉炎了。 “说说又没事,”曼妮娜双手?一摊,“他靠我们吃饭,我们可不靠他养活。” 艾波乐不可支,她已经彻底喜欢上她们了。 也许是看?她笑得太开心,曼妮娜直接点了她的名:“艾波娜,你在美国这么些年,除了你自己,其他穿裤子的女?性多吗?” “唔,”艾波思索片刻,认真回答,“农场里和大学里的女?孩会穿,城市里基本还是裙子为主流。” 一名黑色短发的女?孩率先“啊“了一声,紧张地追问:那你觉得我们的衣服能卖出去吗?” “嘿!安娜,你对我们好没信心哦”阿莱桑德拉说了她一句,却?也像其余姑娘一样看?向艾波,希望她能给出一个判断、一个肯定。 “当?然啊,”艾波笑着从沙发站起?来,绕过茶几,走?向那些漂亮衣服,一面说,“这并不是安慰,进入社会工作?的女?性越来越多,市场会喜欢这些更方便漂亮的衣服。” 她站到第一个人台前,高腰微喇牛仔裤搭配白色中领短袖针织衫,这是放到七十年后也不落伍的穿搭。她以前也爱这么穿。 至于第二?套,则更传统一些,黑色高腰长裤配有同色腰带,大尺寸的金色皮带扣在这配色里分外显眼。上身是正肩牛仔短袖衬衫,富有弹性的面料柔和了肩线锋利的折角。衬衫系有黑色女?士领带,人台顶端还搁着一顶黑色贝雷帽,两件配饰与裤子的颜色辉映起?来,反倒衬得牛仔衬衫随性又雅致。 后面还有长短不一的工装连体裤、剪裁利落的绸缎西服、牛仔三件套、骑马裝、衬衫……林林总总,四十套之多,没有一条裙子。 “这一季我们的主题是平衡。”西多尼亚带着她一件一件地看?起?来,阐述主题,“一个女?人,要在工作?和家庭间平衡。一个人类,要在理想与现实?间平衡。” “而我们的品牌,”曼妮娜插话,“更要在两性之间平衡。” 很高、很独特的立意。艾波发觉自从进了这间套房,嘴角的弧度就没有放下来过,等粗略看?完所有的服装,她脑海里有了秀场布置的大致雏形,微笑着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也可以是自然与城市的平衡。” 第218章 “比如说?” “可以把?秀场选在中央公园,”艾波摸着人台的牛仔布料,耐磨的质感却?不粗糙,亮晶晶的钉珠绣在上面显得华丽新潮,她说:“从86街进入,前半段是城市背景,后半段在公园里面,想象一下,这些衣服在高楼大厦、公园草坪间穿行不同样子,恰好能让客户直观地能看?到丹宁这种面料的活力和多样性,它不只?是矿工农民的工服,更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水晶灯反射的下午光洋洋洒洒落在她的脸庞,棕中带紫的眼睛水晶般通透而熠熠,整个人聪慧明媚。西多尼亚忽然跑神?,再一次意识到,那个混蛋无论如何都?配不上妹妹,开始考虑把?对方踢出局的措施。 “西多尼亚,你觉得怎么样?”曼妮娜双眼发亮,已经被艾波的方案说服,但还得征询合伙人的同意。 西多尼亚回过神?,笑说:“当?然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个路线需要不少人手?维护,得配齐护栏和遮阳棚。可能还要和交通部门?申报,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办法处理?”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一位没怎么说话的栗发女?孩。她叫伊丽莎白,负责和时装周各方的对接,她轻点下巴:“应该没什?么问题,我等下就打电话。” “为防止出现酷暑、大风、暴雨之类的异常情况,我建议原先在酒店里的场地也布置起?来,哪怕没有用上,也可以把?走?完秀的衣服陈列在那里,供客户细看?。” 又是个精彩的主意。曼妮娜探过身子,用力地拥抱艾波,用西西里语赞叹:“我的天,艾波你简直让我无法形容,一如既往的天才。下午别走?,我们一起?喝喝酒,聊聊场地布置。” 她算盘打得很响,有艾波在,很多经营方面的问题迎刃而解,她和西多尼亚只?需要思考服装设计本身就好。 其他女?孩也不想让艾波离开,恨不得她住下。 艾波有些犹豫。没等她找到拒绝的理由,就听到西多尼亚说:“不行,艾波娜下午有重要的事。” 嗯?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事?当?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服务西多这个大客户。叛徒的处理某人一力揽下,她相信为了家族、为了仕途,迈克尔.柯里昂不会掉链子。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西多尼亚解释:“今天托尼第一天上学,我等下想去接他。你要一起?吗?” 安多里尼啊,她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儿子。艾波直接问:“几点放学?离这里远吗?” 西多尼亚看?了眼墙上的复古雕花时钟:“差不多该出发了,他还有二?十分钟放学。走?过去十分钟左右。” 话已至此?,大家再没有理由挽留艾波了。 与众人道别,艾波再次穿过长长的走?廊、炫目的铜鎏金旋转门?,离开酒店、踏上纽约街头的水泥地面时,马路噪音和热狗香味一倒迎面而来。 西多尼亚轻车熟路地穿行于各个街区。 艾波调侃:“你怎么比我这个纽约人还熟悉。” “我昨天傍晚就提前走?了一遍,去学校瞧了瞧。” 好上心……她问:“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西多尼亚脚步一顿,瞥了妹妹一眼。 艾波笑道:“只?是好奇为什?么会有托尼,因为我目前的心态是无论如何都?不想生孩子。哪怕我再爱某个男人。” 高跟鞋哒哒地,隐没在街头喧嚣里。西多尼亚花了两秒钟组织语言,才简要回答:“托尼的出生确实?并非出自爱,是你精密的计算。” “你为了迷惑对手?,牵制敌方注意力,主动创造了一个弱点。”西多尼亚头一次发现自己也会玩这种文字游戏,“你清楚,在男人眼里,一个女?人结婚生子代表着野心和才华的丧失。你特意制造给当?时的司法部长看?,好让他相信你已经完全诚服,为后面图里争取反黑法条推进争取窗口期。” 这确实?像她。艾波笑问:“所以我的丈夫无足轻重?只?是一个工具?” “是的,”西多尼亚淡淡道,“迈克尔.柯里昂意外发现你主持发明的一款葡萄农机,他以此?为要挟希望你和他认识。出于多方考量,你和他交往了,但这个混蛋” 艾波听到她呼了一口气?,像是在平复心情、克制怒气?。 “他背叛了你、背叛了我们。你胸口那个伤口,就是他亲手?造成的,然后你把?他送进了监狱。结果出狱之后,他还是阴魂不散地纠缠。当?时最大的黑手?党已死,我们和左翼人士交往甚密,为了防止被美军和基民党针对,你答应了他的求婚。”西多尼亚缓缓道。 相比法布里奇奥夸张的赞颂他们的爱情和智慧,西多尼亚的版本更有说服力,柯里昂家族是黑手?党和意大利的基民党天然在一条战线,而迈克尔.柯里昂二?战战斗英雄的身份天然和美军穿一条裤子。她嫁给他,确实?是最优选择,和西西里的和平比起?来,她的婚姻自由当?然无足轻重。 说话间她们拐过一个路口,学校所在的、褐色墙砖的建筑在三十米外的马路对面,西多尼亚像是给信笺盖上蜡印般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艾波扯出一抹不甚在意的笑,对着学校门?廊下、台阶上的一排豆丁伸起?脖子,瞅了几眼发觉不对劲:“怎么没有托尼?” * 对安多里尼来说,今天是他浅浅人生里少数心情跌宕起?伏的一天。 第219章 早晨,他独自在陌生的小床醒来,没有艾波娜、没有祖母、没有西多尼亚,就连总是板着脸的爸爸也不在。只?有那个叫五天使的老头。 心脏和脑袋像是泡进黑醋和臭袜子混合而成的臭水里,难过得让他呼吸不过来。安多里尼沉默地刷牙洗脸,又在五天使和他妻子的热情招待下吃饭。 他们说这种面包只?有西西里人才会做,问他好不好吃。 安多里尼尝不出味道,只?能胡乱点头。他只?想要艾波娜,想吃那天的热狗。 吃过早餐,安多里尼背着书包爬进车里,他开始担心新的学校,整个人仿佛被一根钢丝穿起?来挂在最高那幢大厦的顶楼,随时都?会掉下来。 学校里的老师笑得很温柔,说话细声细气?的,她给他介绍班里的同学。总共十五人,八个男孩七个女?孩。比西西里班级少许多。 同学们好像对他很好奇,课间想要和他聊天,但安多里尼还在想艾波娜、想西多尼亚、想西西里的小伙伴,不想和他们说话。 午餐由学校提供,有些同学自己带了餐食。 “是我妈妈做的!”男孩炫耀说。 另一个女?孩拿出含有布法罗鸡翅、苹果片、少量爱心通心粉的精致餐盒说:“我妈妈开了一家百货公司,她才没空做饭,这是我的保姆准备的。” 安多里尼咬着老师发的三明治,喝了一口苹果汁,心想他的午餐更好吃,而且他吃过全世界最美味的热狗。 下午是美术课,老师让大家画自己的家。 安多里尼画了一个大大的湖泊,湖边有一幢大房子,把?祖父祖母伯伯们、外祖父母舅舅们、爸爸、西多尼亚图里维维全给画了上去,很多很多人,岸上都?站不下,他只?好把?皮肖塔叔叔画进蓝汪汪的湖泊里。但在爸爸身边,他留了一个空白。 老师提醒他那里有空位。 安多里尼抿紧嘴唇,摇摇头。 他想画艾波娜,但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家人。 好不容易放了学,安多里尼慢吞吞地收拾背包。他不想回五天使家,接送他的那个奇契身上和车上有烟味,他不喜欢。 也许他可以在学校等爸爸? “不行哦,你爸爸还在忙,他中午打电话来,说让你先回潘唐吉利家,他晚上来接你。”老师温柔却?也严肃地拒绝。 没有办法的安多里尼想像自己是一只?乌龟,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挪出学校。 就在他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像干掉的、即将渴死的乌龟时,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叫他的名字。 “托尼——安多里尼——” 安多里尼倏地抬起?脸,小脸爆发出不敢置信地神?采。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女?人就抱住了他。 满脸的清甜香气?。是一种让他想要抱着睡觉的安心味道。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快被抱住,明明刚刚还在学校屋檐下面,怎么一下子就到人行道边了。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腿有思想一样,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就蹦下台阶、跑到了她的面前。 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安多里尼才看?到后面站着的西多尼亚,脸上莫名火辣辣的烫,有种心虚的感觉。 第104章 chapter28 “艾波娜!” 艾波也说不清心里的想法, 安多里尼跑过来时,她的目光触到那?张小脸,在?午后两点的阳光里,像发光一样, 行动?自动?快过思想, 下意识张开双臂蹲下接住了他,像是接住橄榄球一样简单。 他的头发有一股芝士味, 摸起来又黑又硬, 像他的父亲。 “西多尼亚……” 男孩退后一步,眼神怯怯地望向她身后, 她借此机会端详他,俊秀深邃的轮廓、祖传的弓形嘴唇……浑身上下似乎只有那?对眼珠子有她参与的痕迹, 紫棕的瞳色中和金色的光线、呈现蜜糖般的色泽。难怪她没往那方面想。 西多尼亚看着抱在一起的母子俩, 眨了几下眼睛,压下酸意, 走到她们身边,也蹲下身, 笑着和满脸写着心虚的侄子解释:“我今天遇到了艾波娜,她一听说我要来接你,立刻说要一起来。” “你不生气吗?”安多里尼眼睛圆溜溜地问,他知道?西多尼亚不喜欢爸爸, 更不喜欢爸爸身边出现女人。他前年?的圣诞节派对, 凯阿姨来拜访, 西多尼亚知道?后在?电话里和爸爸大?吵了一架。 艾波大?致猜到原因, 只想说这个姐姐真护短。她勾上西多尼亚的肩膀, 对男孩说:“怎么会生气!我们俩可是好姐妹!一见如?故的那?种。” “真的?” “真的。”西多尼亚含笑点头。 安多里尼夸张地长出一口气:“那?就好。”好像真的在?担心?她们的相处。 艾波莞尔,拉着他手站起来:“下午有什么安排?” 她的目光是那?么柔和, 笑眯眯的模样又甜又软,安多里尼感觉自己开心?得要化掉了。他看向西多尼亚,征求意见。 “我听你们的。” 安多里尼也拿不定主意,只要和她们在?一起就很满足啦。他转头看向艾波。 “好吧,好吧,”皮球又踢到她这儿,艾波装似苦恼地沉吟片刻,然后大?声宣布,“天气这么热,我们去吃冰淇淋吧!” 当然,在?启程之前,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艾波走向路边的庞蒂亚克,棕黑色的车漆低调洋气。她敲了敲车窗,驾驶座上帽子盖脸睡觉的男人猛地惊醒,第一时间摸向腰间,等看清女人的脸孔,皱眉揺下车窗:“布德曼小姐,”有何贵干? 第220章 后半句还未说出口,他目光一敛,瞧见站在?她身后一高一矮两个人,没?等他纳罕吉里安诺夫人怎么和这个爱尔兰女人搅和在?一起,就听到对方说:“奇契,我想带着托尼在?城里逛逛,你知道?的,我初来乍到并?不熟悉纽约,多亏艾波娜热心?地做我们的向导。你放心?,晚上我会把托尼送回去的。” 威利.奇契有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头发浓密,典型的意大?利裔长相。他头脑不算机敏,但胜在?忠心?,琢磨了几秒钟,说:“说个地点,等下我来接你们。” “就在?巴特里公园入口吧。”艾波回答,“晚上九点。” “行。” 安多里尼很乖地道?别:“晚上见,奇契先生。” 奇契戴上掉落在?膝盖的帽子,目送三人一点一点地远去,就在?被?人潮淹没?的前一秒,他发动?了车辆,默默跟在?后面。家族即将有大?动?作,全国的黑手党头目齐聚纽约,场面一触即发,作为克莱门扎和潘唐吉利的得力干将,他却只有保护安多里尼这一个任务,必须好好完成。不能被?布鲁诺、奈利那?几个比下去。 * 五十年?代的曼哈顿高楼林立,高低起伏的建筑构成的峡谷中,浅金的阳光在?喧嚣的车流人潮间游弋。人行道?旁的红绿灯,犹如?钢铁森林里的小草,在?楼宇阴影里交替闪烁;灯下大?多挂着三四块路牌,写?有禁止停车之类的内容。 艾波和安多里尼、西多尼亚手牵手沿着教堂大?道?往南走。这会儿街面人不少,三人仿佛渔网般兜住其余的行人。 安多里尼时不时地看看艾波,又看看西多尼亚,她们背后店铺一间接着一间,广告牌缭乱,他不禁看得有些头晕目眩。 九月下午四点不到,正值较热时候,不一会儿,三人鼻尖均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就在?额头也开始冒汗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冰淇淋店。 玻璃柜里玲踉满目陈列着十几种冰淇淋。颜色因品种而?异,有米色的,也有浅粉和深棕的。 “你们想吃什么?”艾波问,“这家店是我认为纽约最好吃的冰淇淋了。” 安多里尼脸贴在?冰柜玻璃上,观察片刻后,眼睛发亮地转过头问:“你吃什么?” “香草混曲奇。”艾波回以露齿一笑,转而?对西多尼亚说,“我推荐你尝尝开心?果巧克力,味道?很赞。” 西多尼亚点点头:“我听你的。” 安多里尼立刻可怜兮兮地跟着说:“我也听你的。” 大?大?的眼睛实在?可爱。艾波没?忍住,揉上男孩的脑袋,朝服务员点了刚才说的两份冰淇淋,给安多里尼点了一份棉花糖味道?的。她说:“你会喜欢的。” “嗯!”安多里尼转回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半圆形的冰淇淋勺探入柔和的半固态,挖出一大?团球状的冰淇淋,装进?套有纸壳的蛋卷里。 他踮起脚、高高伸出手,快乐地从服务员手上接过,立即伸舌头舔了一口。“哇——”他惊叹,“太好吃啦。” 他的表情实在?夸张,两位大?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忍俊不禁。 从冰淇淋店出来,三人舔着各自的冰淇淋继续往前走。 “巴特里公园边上有旋转木马,你想玩吗?”艾波问。 “旋转木马?”乡下小孩安多里尼没?有玩过,他问西多尼亚,“那?是什么,西西里有吗?我见过吗?” “是一种游乐设施,我也没?有玩过”西多尼亚吃着冰淇淋,开心?果和巧克力的香味交织在?一起,浓郁醇厚,她确实很喜欢。 艾波说:“等下我带你们玩。唔……旋转木马要天黑才会开启,我们可以先买个汉堡,在?公园找个长椅坐下,吹吹海风。” “好!” * 从艾波的租摆店出来,迈克尔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咚咚跳动? ,血液如?同鼓噪的河流般奔腾高歌流遍全身。 马路上此起彼伏的鸣笛和人声,在?楼宇组成的街区间回荡,他倾听着,仿佛那?是他即将奔赴战场前的战鼓,也是她的吻留下的、震颤灵魂的余响。 “先生?”保镖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因而?只用含义模糊的先生一词。 迈克尔走进?橄榄油店,没?有坐进?办公桌后的皮质软椅,而?是靠在?桌前、双手后撑桌面,把要做的事情巨细靡遗地吩咐了一番。 最后,他说:“奈利你去和警局里的老?同事沟通。得确保这三个人抓进?警局前的这段时间不乱说话。我不希望他们在?马路上嚷嚷,说出一些不该说的名字。” “丹尼,”他继续对另外一名保镖说,“你把我刚才说的计划带给桑尼,他知道?怎么做。 桑尼住在?华盛顿酒店里,陪同底特律的扎鲁其家族。他不适合出现。 其实迈克尔不该直接下达这些命令,他甚至不该出现在?这家橄榄油店。但他有什么办法呢?她需要帮助,而?他正好能办到。仅此而?已?。 两组人马的离开,店里的人忽然少了一大?半。 迈克尔依然靠在?办公桌,望着一路之隔,那?间葱茏丰茂的店铺,茶色的玻璃后面,依稀能看见她忙碌的身影。他心?随之里满满的,仿佛仍停留在?搂紧她的时刻,头顶常春藤簌簌作响。 第221章 纵使可能出现意料之外的麻烦,但他能解决、可以处理好。 一辆公交车驶过,他瞥见玻璃上由此产生的倒影,不免吃了一惊,里面的男人实在?温和,嘴角隐隐上扬,眼角漾出三道?笑纹。是一种混合了胜券在?握的野心?勃勃。他很久没?有在?自己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了。 他细细品味这感觉,半晌,低低地笑出了声。他拎起挂着的外套,发动?汽车,先去了一趟国税局,帮她把那?八万刀的税款给缴掉了,之后才去调查局位于纽约的办事处,提前打招呼、给她保驾护航,顺带敲定下周的行动?细则。 一直忙到天色黯淡,迈克尔才开车从曼哈顿出来,经布朗克斯到白石大?桥,再?走长岛高速,途经州北公园大?道?,走琼斯海滩会长滩的家。 向东的路程,平缓的海平面和连绵芦苇荡,天际仅蒙蒙亮,勾勒出深紫近黑的轮廓。 迈克尔再?次过了一遍总体行动?计划,确保万无一失。 虽然他在?那?些黑手党头目眼里只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为了她的安全,下周终局之战前,他都得离她远远的,不能再?去布鲁克林。 没?事的。迈克尔自我安慰,八年?都熬过来了,一周又算得了什么呢?确切来说是六天零三个小时。 迈克尔驶进?林荫道?,保镖见了他的车自动?打开铁门。他停好车,把钥匙丢给保镖,径自进?入别墅,潘唐吉利的宅邸对他来说就像自己家一样,长驱直入,仿佛所有的门都知道?自己真正的主人,自动?开启。 胖老?头想要和迈克尔说话,被?他挥手拒绝了。斟了一杯威士忌,他坐进?窗户不远处的小桌。 没?有有开灯,沿窗悬挂着白色的窗幔,月光悄悄透进?来。他望着这如?雾气般的银白光泽,举杯一饮而?尽。 还有六天零两个小时三十二?分。迈克尔算得很精准。 他一杯一杯地喝着。好像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忽而?,就在?酒精终于压得他眼皮沉重得要合上时,他听见汽车碾过碎石子路、停驻未熄火的声响,紧接着车门关闭,传来两个女人的交谈。 她们轻柔的嗓音在?静谧的夜间是如?此清晰。 “……睡着了。” “我抱进?去吧,你在?车上等我?” “我和你一起。” 酒精麻痹头脑,迈克尔尚且未反应过来艾波、西多尼亚和安多里尼同时出现代表着什么,他眨着眼睛,摸索着站起来,本?能地朝那?道?越来越近的声音走去。 第105章 chapter29 这并不是艾波第一次来到长?滩, 却是第一次来到绿荫道。 路两旁是精巧的路灯,一枚枚冷白光晕照亮外墙,一户接着一户,树篱与石灰墙交错, 密匝匝地绵延进黑暗。 庞蒂亚克拐入小路, 在一扇雕花铁门前停了两秒,连车窗都不用揺下, 奇契仅闪了三下灯, 大门便?自动打?开。 庭院里黑得可以,碎石子铺就的地面, 轮胎碾上去卡啦作响。 掉好头的汽车停在宅邸的草坪前,艾波没有动弹, 男孩枕在她的大腿, 在朦胧的车灯光芒里,依稀可以看见他白皙红润的脸蛋, 可爱得像丘比特。 西多尼亚打?开车门,将安多里尼从她腿上?捞起、抱进怀里, 姿势很娴熟,又稳又轻,不会把孩子弄醒。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别墅。艾波走在前面,先行拧开大门, 里面漆黑一片, 主人家?已然陷入梦乡。 “他今天真的累了, 不知?道明天能不能爬得起来。”艾波用气音说, “不过看起来蛮开心的。” “可不是?”西多尼亚看了眼靠在颈窝处的男孩, “我很久没看他笑得那么欢了。” “他卧室在楼上?……”吗? 话说到一半艾波看到站在楼梯旁的男人,屹立不动, 神情恍如?神游,幽深地望着自己。 西多尼亚发觉她的停顿,顺着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个男人,眉头本能地皱起。她用西西里语说:“迈克尔,晚上?好,怎么还没有睡?” 男人没有分去一丝注意力,目光胶在艾波身上?,一边靠近,一边轻声说:“我睡不着…想你……” 他越走越近,近到能看清微润的眼眸和脸颊两团不明显的红晕。艾波丢给姐姐一个眼神,示意她先去安置安多里尼,并用英语说:“他喝醉了。” 西多尼亚根本不放心他们两人共处一室。对于妹妹和这个男人现下的情况,她如?履薄冰、连问?都不敢问?,生怕激发艾波的好奇心或是逆反情绪,打?定主意要和他在一起。 见西多尼亚未移动脚步,艾波只好说:“放心,一个醉鬼我还是能撂倒的。” 这不是撂不撂倒的事啊!西多尼亚咬牙,嘴巴张开又合上?,还是踏上?了楼梯。 两人说话的当口?,男人依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迅速扣上?衬衫顶端的两颗扣子,又捋了一下头发,才向艾波走来。 这会儿临近午夜,褪去日间的鲜亮,一切都是灰白色的。车灯的余光自大门上?方的菱形玻璃照入,隐隐绰绰,犹如?水波纹映在木楼梯,映在花纹繁复的墙纸,映在斗柜,映在灰白的鲜花……也映在他隽秀深邃的面庞。 他站到她的面前,抬手起手,似乎想要搂她、或是抚摸她的脸,伸到一半,他那双宽大厚实的手触电般地顿住,缓缓收回,如?同树叶飘落、坠入池塘,退进走廊的阴影里。 第222章 “我想你……我一直在想你……” 艾波看不清他的脸,空气中飘着若有似乎的雪松和酒味,他的声音很低很沉,仿佛祈祷般的呓语。 “你走了以后,我每做一件事,哪怕出门穿鞋、等公?交车,我都会忍不住想,如?果你在会说什么……” 艾波挑眉,意识到他口?中的“走了以后”绝非今天上?午的分别,她耐着性子听?醉鬼借机袒露心迹。 “有时候我实在想你,就会喝些酒,喝到坐在椅子上?睡着,好像半梦半醒之间,你从退散的云雾里走出来……” “然后呢?”艾波几乎要维持不住唇角平直的角度。这男人可真有心机。 她的接话诱发某种希望,迈克尔望着站在亮处的她,哪怕这光寒碜得要命,她也美得无以复加。他如?痴如?醉地呼吸着她馥郁的气息,混沌的大脑根本顾不上?她可能因此察觉端倪、恢复记忆,只上?前一步,仿佛溺水者挣出水面,从阴影里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庞。 “我曾想过我们一起举办葬礼,骨灰混在一起,或者像庞贝遗迹的尸骸,到死都搂抱着对方……就像先前无数个夜晚一样。” 他低垂着头颅,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仿佛有一种深沉而持续的情绪向她的心灵倾倒。 “我想要你爱我,仅此而已。” 该死。该死。该死。 脸颊烫得不像话,她真想捂住脸蹲下来。但她不能露怯,怎么能轻易被一个醉鬼的表白给击溃? 屋外的汽车仍然发动着,嗡嗡地透过玻璃传来,仿佛某种蠢蠢欲动的声响。 艾波抿了抿嘴角,以压下那上?扬的弧度,冷淡地说:“这样啊。” “我的一生都属于你。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男人继续说着让人肾上?腺素激增、多巴胺疯狂分泌的话。 “那凯.瓦尔德夫人算什么?”西多尼亚的嗓音适时出现在头顶,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木板在她的脚下咔哒作响,仿佛劈开水流的利刃。她平静地问?男人,“你曾经带她到康妮的婚礼,把她郑重?地介绍给家?里人,教她如?何与老式意大利人相处。哦对了”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据我所知?,你们婚前就做了一些违背教义的事。你流亡到西西里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等你。” 男人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西多尼亚乘胜追击,又装似无意般对艾波解释道:“他喜欢你是因为中了晴天霹雳。就是意大利版的一见钟情,并不算十?分罕见。更像是原始的性冲动。” 迈克尔想要争辩,却无从说起。他只是醉了,并不是傻。 面颊的热度不知?何时降下,艾波视线在男人和姐姐之间游移,,嘴角扬起明媚的弧度,耸了耸肩:“无所谓,反正那不是我艾波娜.布德曼。再会,迈克尔。感谢您今天的帮忙。” 离开别墅,灰蒙蒙的夜色起了雾气,弥漫在近地面,显得高耸院墙围绕的停车场地格外逼仄。 艾波坐进车里,一言不发地回头,看着宅邸的大铁门静静合拢,消失在后方的黑夜与雾气里。 局势肉眼可见的紧张。无论?是带着三名?手下暗中保护她们一下午的奇契,还是从始至终未亮灯的潘唐吉利老宅,处处显示柯里昂家?族外松内紧的高强度防护等级。 她的沉默让西多尼亚心虚,心知?她已经看出自己的心思?,一时之间呐呐的,不敢说话。 今天实在是漫长?的一天,艾波靠在椅背,欣赏窗外向后飞驰而过、穿成珠链般的路灯,无多余心力理智计算得失、分析局势了,只懒懒地问?:“我以前一定也计较过那个叫凯的女?孩,甚至为她伤心过吧。” 相比于凯的存在,自己的情绪波动如?此轻易地被别人利用、看穿这件事更让她在意。西多尼亚说的每一个词都精准戳中她的雷点?,让她对迈克尔.柯里昂这个人本能抗拒,好感坠机。这反而侧面印证了,她就是她,是胎穿来到西西里、因意外而失忆的李艾波。 西多尼亚带着伤害妹妹的歉疚,犹豫着开口?:“是的。你当时一度很伤心,我从来没见过你那么委顿的样子。” “后来我是不是立刻和他分手了?” 西多尼亚一怔,“是……不过没等你做出决定,他就求婚了,拒绝后自然连朋友都没法做了。” 艾波完全能想到自己当时的感受,如?同蚂蚁啃食心脏般在意,几番纠结,最后毅然选择放弃。 她在感情上?总是如?此瞻前顾后,每当好感将升华为更稳定的喜欢时,总会找各种理由拒绝进入一段稳定的关系,比如?可能异地恋注定会分手索性别喜欢了、太粘人了影响工作、不吃香菜那她下半辈子都只能偷偷吃香菜……归根结底,她只是不相信父母那样契合的感情会落在她的头上?。 夜色依然婆娑,车子不知?不觉驶到河堤,芦苇丛在夜风里轻轻摇摆,仿佛清澈见底的溪水,无形的手拨弄水草。 叹了一口?气,艾波像是转移注意力般问?道:“你想好了怎么处理托尼的问?题了吗?” 迈克尔.柯里昂之所以那么干脆地放她跟着西多尼亚离开,便?是吃准了她心软、不会弃安多里尼不顾。就像清晨回纽约时、他找的理由,打?着安多里尼的幌子接近她。他们之间的联系根本剪不断。 第223章 “托尼有什么问?题?”西多尼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艾波一时无言,顿了几秒说:“把他的监护权从迈克尔.柯里昂手里割出来呀。当然,我没有上?赶着做妈妈的意思?。我可不想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想孩子一天衣服的搭配、三餐的内容。单纯是想问?问?你,既然不希望我和他父亲接触,有想好对策吗?” 这实在问?住西多尼亚了。她摇摇头,试探性地问?:“你有想法吗?” “当然没有。”艾波瞥了眼前面开车的奇契,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但她知?道他一定会一字不漏地转告给自己的雇主,状似无奈地说:“要不还是算了?看他的样子似乎不会亏待托尼,要不我再和他结一次婚吧,第一次可以为了利益,第二次也可以为了孩子嘛。再说了,他的屁股真的好翘,像赛马的屁股一样饱满。” “不行!”西多尼亚当真了,一口?回绝后意识到语气过于生硬,轻声劝说:“你喜欢屁股翘的我可以给你介绍。我们男装线固定合作的模特都很帅,有法国人也有意大利人,你不喜欢模特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介绍其他的,画家?、歌唱家?、工程师都有。至于托尼,我们像今天这样时常带他出去玩,他父亲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路灯光线照不到的暗处,艾波几乎要笑出声了,既为堂堂设计师化身红娘,又为某人听?到这个话时的反应,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不错的主意。”她说。 * “她真是这么说的?” 奇契困得眼睛都要眯上?了,想要抽根烟醒神,想起雇主已经戒烟,不允许手下在他周围吸烟、染上?烟味。他只能强打?精神回答:“是的。” 迈克尔挥挥手让他回去休息,自己坐进单人沙发椅,定定地望着角落里那盏青花瓷改造的台灯。 花瓶变作灯的底座,雅致又古意十?足。当初他在逛旧集市时,一眼相中,等回过神来已经买了下来,放在自己常住的地方冷不丁看到便?会想起她,于是和其他类似的东西一起,分送给亲朋好友。 和这盏灯一起到潘唐吉利家?的还有一副瑞鹤螺钿屏风、东方风格的油画、花鸟图案的地毯和若干书籍。 “真烦。”他自语道,“真烦。” 空荡的书房无人回答他,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书柜前,循着记忆找出一本这几年淘来的书,拿到台灯下快速翻找起来。 发黄封面上?,横排版的方块字赫然写着——《家?庭新?食谱》。 第106章 chapter30 回到瑞兹酒店已近十一点, 街面上偶尔驶过几辆轿车,揺下的车窗里,应酬喝醉的男人们一闪而过。 艾波原打算让奇契绕些远路,把她在布鲁克林放下, 但在西多尼亚的劝说之下最终还是住进了瑞兹酒店的套房。这时候, 她才知道她们财大气粗地包下了一整层的房间。 “模特换衣服试衣服太累了,有时候还得调整尺码。空房间可以让她们在等待的时候可以吃些东西、小憩片刻。”西多尼亚解释道, “还有些贵妇人从欧洲赶来看秀, 虽然她们可能在纽约另有住处,但还是?给她们准备了大套间, 以防万一。” 午夜的酒店静谧无声,西多尼亚替艾波去前台登记后, 带她上到楼层, 一路上都握着她的手,嗓音如同优柔不迫的河流淌在走廊。 艾波脑袋已经困做一团浆糊, 任由姐姐牵进房间,看到卧室那张柔软的大床便想埋进去。 “等等——先洗脸。” 西多尼亚把倒向?床铺的妹妹拽进卫生间, 把她按在浴缸边缘的大理石边台坐下,用?热水打湿了毛巾,像给维维洗脸一样?,半蹲着身子、擦拭她的脸颊。随后又拆出一副牙具, 挤好牙膏, 和倒满水的牙杯一齐塞进她的手里:“刷完牙就让你睡觉啦, 乖。” 趁她欻欻刷牙的空档, 西多尼亚又蹲下来, 帮她把鞋子脱了、换上酒店绵软的拖鞋。 自穿越以来,她还没有被人这样?照顾过, 也许是?嘴里薄荷味的牙膏过于辛辣,眼前不自觉地浮现上一层模糊的光晕。 等西多尼亚抬头,便看到妹妹嘴巴里全是?泡沫、一副恍然如梦的模样?,不免笑了起来:“早些睡觉,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做。” “嗯!”艾波重重点头,加快刷牙地速度。 从盥洗室出来,西多尼亚又翻出一套睡衣递给她:“我的睡衣,可能尺码偏大……”旋即,目光触到解开衬衫纽扣、露出一大片光裸丰腴的妹妹,默默住了口。 紧接着,丰腴下方的阴影处,圆形的疤痕半藏半露映入眼帘,西多尼亚的手不自觉用?力,绸缎睡衣攥出几道狰狞的痕迹,又蓦地松开。 艾波太困了,没有察觉西多尼亚的古怪,只把脏衣服丢到床位凳,接过睡衣胡乱披上,快速钻进被窝:“帮我关灯呀,晚安。” 云母台灯悠悠的圆光,照在天?花板上,温软而温馨,好似一层黄色的光茧,牢牢将她罩住。 西多尼亚注视着寝被下的隆起,听?到几乎立刻响起的轻微鼾声,不禁失笑着摁灭开关,轻声说了一句:“晚安。” 仅隔着一层天?花板的楼下套房,娜塔莉.罗斯推开零钱包口金上交错的小珠,取出崭新的1刀纸钞递给侍者?,笑着道谢:“辛苦你特意跑一趟,告知?我吉里安诺夫人的动向?。” 第224章 侍者?接过纸钞,手指轻捻确定真假,退出房间,脸上始终挂着讨好的笑:“这是?我应该做的,罗斯小姐。” 合上房门,娜塔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无意识地啃起拇指指甲,在会客室里来回走动,口中念念有词:“不对、不对、不对……到底哪里出来问题?” 迈克尔的情妇怎么?会和吉里安诺夫人关系那么?好?这太不合常理了。难道西西里和柯里昂家族的合作真的像金字塔的砖块般牢固,插不进一丁点儿缝隙? 如果不能撬开柯里昂和西西里的关系,那她是?否应该采取另一种行动——设法通知?参加会议的其?他?几大家族,联手搞垮柯里昂这个想利用?众人洗干净手上最后一块泥点子的叛徒? * 艾波醒来时,晨曦已经爬到床尾,白色的被子染上一层金色。 床尾的脏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崭新的衬衫和长裤,大小正正好。 她换好衣服推门而出,走廊里飘着女孩子的声音,激动的、尖锐的、热情的、悦耳的争吵,她循着这声响来到昨天?上午那间套房,进去时刻意放轻手脚,唯恐打扰到大家。 显然,她多担心了。 距离时装周只有一个周不到的时间,所有人都急得?脚底冒火,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来。 角落里堆满了鞋子配饰,曼妮娜挨个对着搭配完整的人台讲述注意事项和模特定点动作,身后两名助理拿着本子认真速记。 另一头,那堵装有镜子、下半部分堆满行李箱的墙前立起一块黑板,上面用?磁铁吸着曼哈顿地图和若干张照片。阿莱桑德拉和伙伴们凑在地图前围成半圆,手指在第?五大道和公园附近的各条街划过,时不时地点点照片,比手画脚、高?声讨论模特的行进路线。 “其?他?人去接模特了,一共四十五位,今天?她们要先试衣服。可能还会更换人选。”西多尼亚来到她身后,神情阳光般和煦,“阿莱劲头十足,昨天?下午就带人去中央公园考察了一番,拍了不少照片,不过她们还有些疑虑,可能需要你拿拿主意。” 艾波探头,仔细看了眼地图上标出的路线,又认真听?了一会儿姑娘们的叙述,才摇头道:“没什么?问题。她们这么?厉害,我是?不是?要把那两千刀的支票还给你了?” 西多尼亚玩笑道:“这倒不用?,只要你明晚陪我出席一个晚宴。” “不会真的要给我介绍男模吧?”艾波夸张地向?后一跳。 西多尼亚失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问:“饿了吗?我们去吃早餐吧。” 餐厅位于一楼,天?空般的油画天?花板挂下几大盏水晶灯,仿佛无数滴融化的钻石,凝固在连绵不断地往下淌地这一瞬。 两姐妹在靠窗的位置落座,艾波注意到不远处的坐着一名蓬蓬裙的女孩,在谈生意的男人们、旅行的一大家子、喁喁私语的情侣里是?如此?独特。她收回了目光。 西多尼亚给她点了一份班尼迪克蛋,给自己点了一份焦糖香草布丁,每人一杯拿铁。又聊了些场地布置的事。 一刀下去流心的水波蛋,马芬麦香四溢,培根煎得?脆香,搭配浓而不腻的荷兰酱,每一口下去都是?幸福。 等差不多吃完了,艾波发现那女孩还坐在那里,却不知?为?何哭了起来,眼圈发红,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滴在餐盘,一朵朵透明的水花。 和西多尼亚对视一眼,艾波上前,轻声问:“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那女孩抬起浸透泪水的眼,又飞快地低头,湿润的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她嗫嚅着:“我没有带够钱……爸爸和他?的朋友们突然都不见了,没有找到他?们留下的钱……我住在9017房间,刚刚侍者?通知?我说这个房间预缴的房费只够我再住五天?……” 艾波蹙眉,本能地觉得?古怪,但西多尼亚已经坐到女孩身旁,低声细语地安慰起对方来,她见状只好坐下。 事情处理起来很快。西多尼亚给了女孩十刀,又告诉她自己的房间号,表示愿意提供一份临时工作以维持生计。 女孩犹带泪渍的脸庞充满了感激,她的瞳色很深,说话带着些南部口音:“我叫娜塔莉.罗斯。” 这个姓氏。艾波摆弄餐巾叠成的花朵的动作一顿,再次抬头端详女孩,这次看得?很认真,试图从她表情里看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 “罗斯?”西多尼亚直接问出口,“海门.罗斯是?你的谁?” 娜塔莉眼睛微瞪,似乎吃惊于对方知?晓这个名字,大方承认:“是?我的父亲。您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她神情里的诧异不似作伪,西多尼亚并未过多怀疑,解释说:“听?说过他?的名字。西多尼亚.吉里安诺,这位是?我的妹妹,艾波娜.布德曼。” “妹妹?” 娜塔莉歪头打量两人,她们五官确实存在某些相似,例如丰润微翘的嘴唇、精巧的鼻翼和秀挺乌黑的眉毛。这相似过于渺远,仿佛冥思苦想的难题,一说出答案后的恍然大悟。 艾波冲犹太女孩点点头,露出友好的笑:“我在布鲁克林的租摆公司工作。” “租摆?” 艾波不得?不解释一遍,等说明白后,她抬腕指了指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要去上班了,回见,罗斯小姐。明天?见,西多尼亚。” 第225章 从富丽堂皇的酒店出来,艾波叫了辆出租车返回布鲁克林。车窗外缓缓滑过的高?楼大厦仿佛巨兽,吞吐着衣着体面的男女,所有人脸皮底下都带着一种跃跃欲试到紧绷的奇异情态。 回到熟悉的克林顿街,阳光从容不迫地洒下,无论是?店外还是?店内的植物依然葱茏茂盛,汽车在楼宇间出没,带起的气流吹得?店铺招牌上的植物叶片簌簌作响。 与植物的生机勃勃相比,店内的气氛属实僵硬,空气仿佛凝滞一般,毫无生气。昨天?下午所有人都去警局录过口供,清楚发生了什么?,朝夕相处伙伴的背叛,任谁心里都不好受。 艾波没有开导他?们,像平时般处理工作。先盘点库房、统计近期长势良好的品种,再给百货公司、小学和华尔街的几家证券公司打电话,联络感情、推广新品,最后安排了服装秀布置场地的人手。三周没在岗位,虽说公司仍在运行,但还是?落下不少工作。 这么?一通忙活下来,一天?便过去了。 关闭店门,艾波瞟了眼紧闭了一整天?的詹科橄榄油进出口公司,缓缓向?公寓的方向?走去。 将近一个月没有住人,房间一定落了不少灰尘,得?好好搞一下卫生。一想这个艾波就头大,心中暗暗估计至少要搞到十点钟。肯定没时间做饭,她应该在路上买一点吃的回去,但忙了一天?,午饭囫囵吃了根冷热狗,实在没有胃口……不知?道1900怎么?样?了,有没有想她,按照他?们的巡演路线,他?现在应该在洛杉矶?晚上得?试着给他?打个电话。 要不是?罗萨托兄弟施压,她也不至于让他?帮忙、参加什么?管弦乐队,影儿都见不到。不过话说回来,哪怕1900不参加巡演,现在也不会在家里,而是?在爱尔兰教会舞会给载歌载舞的青年男女伴奏呢。 艾波一路走一路想这些有得?没得?,终于临到家门口那个街区,她像是?吃蛋糕最美味的那层夹心一样?,细细地在奶油之间叉出那个人的名字 只想三十秒,她暗自规定,他?只值得?想三十秒。夕阳缱绻迤逦地落在脸颊,仿佛若有似无的吻,艾波闭上眼睛,凭借记忆拐过街角、走这最后几步路,心中默念数字,默数着他?的睫毛、默数着他?笑起来时脸上的每一道褶皱。 时间到。 她睁开眼睛,如同淡月出现在东方寥远的夜空,方才还在脑海里的男人不可思议地具现化,竟然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哪怕贴着可笑的、遮住大半个脸颊的胡须,她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艾波!”他?大步向?她走来,右手拎着一个木提盒,左手手臂搭着外套。 神情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期待,仿佛从灵魂迸发出来的那种期待。那双幽深的眼睛,又暗又亮,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捕捉星星光芒。 “我带了酒酿圆子汤和红烧肉,”他?笑得?开心,凝视着她,刻意补充道,“还有米饭。” 这一刻,艾波觉得?自己完蛋了。只恨自己是?饭桶。 第107章 chapter31 眼前不自觉浮现赭红近褐的五花肉, 炖得软而不烂,肥瘦相间、纹理分明,每一块肉都裹着浓稠的汤汁。夹起一块肉放到晶莹的米饭尖尖,酱色的汤汁顺着米粒往下渗……艾波抿紧了唇, 认真看向迈克尔。 男人身高腿长地站在黛紫的暮色里, 银灰色的西?装裤、白底细条纹的衬衫,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衣着, 却莫名?有一点捆, 夕阳余辉照出明暗交界,隐隐能见到衬衫下面喷薄的肌肉。 已知, 眼前这个男人是她没有离婚的前夫、孩子的生父,在纽约曼哈顿出生、在太平洋打过?鬼子、在意大利结婚生子, 从未踏足那片远东大陆。 那么, 提问:他做红烧肉会像她想得那样美味下饭吗? 咳、搞错了,再来。 提问:他为什么要做中餐讨好她??还是红烧肉这道历史悠久, 因□□红遍大江南北的经典菜肴?更别说小圆子这道她?唯一爱的甜汤。 他几乎明牌了——他对她?的来历知之?深详,比西?多尼亚更了解她?, 他曾是她?这个世界上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忍住吞咽口水的动?作,艾波唇角微翘,露出一个充满感激的甜蜜笑容,夹着嗓子说:“谢谢, 迈克尔, 你可真好。” 声音甜腻腻的, 艾波被自己恶心到, 鸡皮疙瘩一地。没有注意到男人喉结滚动?, 眸色越发深,甚至一两丝欲色浮现。她?伸出手?想要接过?提盒。 不知是被她?的笑、她?的亲昵晃晕了, 还是故意装不懂,迈克尔把臂弯的衣服往肩膀一搭,耿直地握住她?伸来的手?。修长纤细的手?指,掌心又软又薄,他的大手?轻易包得严严实实。 他握得很紧,干燥的掌心带着克制得恰到好处的力道,多一分会?把她?捏疼,少一分她?能?轻易挣脱,垂眸看她?:“但?愿能?合你口味。” 灿烂地、带着希冀地看她?。 艾波微偏过?头,望向公寓大门,入户台阶旁她?放了的两棵外形不佳、被淘汰的琴叶榕,大半月烈日?暴晒,无人打理,大半叶片晒伤焦黑,枯叶倒撇、好不可怜,得搬进室内的阳台休养一段时间。 “今晚有些忙,要打扫卫生,没空招待你。”她?淡淡说。 “毋需招待”他脱口而出,随即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我是说我可以帮忙。” 第226章 看来打定主意要进她?家门了。 艾波笑一笑,拉着他往台阶上迈:“先说好,不能?半途而废,帮完忙就走。” 与先前浮夸的笑不同?,这回?笑得真心实意,带着些坏、带着些无可奈何。 迈克尔绷紧上颚,竭力克制发自灵魂的激情,故作绅士地收敛表情:“当?然,当?然。”手?仍牢牢握住她?。 艾波只好用另一只手?推开乌木雕花门。 一楼住着房东一家,她?们进去时,虚掩的起居室拖出一道锥形的光,收音机里播着周末棒球比赛的回?放。 “艾波娜?”房东太太听到声响,从厨房探出头。角度关系,她?没有看到被楼梯挡住的另一人。 艾波和她?打招呼,又解释了一番1900没有回?来的原因,才拉着迈克尔往楼上走。 公寓楼是战前修建的,十?几个年头的楼梯踩起来吱吱作响。 玻璃窗接住的天空已经浸透了暮色,楼道光线昏暗,他的目光,仿佛羽毛、仿佛流水,轻柔又存在感十?足地落在她?的脸上。 唇角不由自主地上翘,艾波突然玩心大起,倏地抬眸看向他,像网兜扑蜻蜓、想要抓他个正着,好像这样就能?捏住他的把柄,占据些莫须有的上峰。 谁知这家伙敏锐得可怕,在她?看来的前一秒调转视线,抬头打量起楼梯间的陈设。庸俗的旧壁灯、廉价的假油画,好像那是什么精妙绝伦、值得仔细研究的历史遗迹。 艾波只好松开目光,继续数那一阶又一阶的棱角踩得起黄毛的木楼梯。 没等她?数两阶,那风似的视线又落在她?的脸上,勾勾缠缠、狗狗崇崇。这次艾波打定主意忽视,眼观鼻、鼻观心地往上走。 到了二楼,艾波弯腰翻开地垫取出钥匙。左手?拿着钥匙,困难地插进锁眼,怎么都拧不开。她?瞪了男人一眼,后者悻悻地松开仿佛胶水粘住的手?,这才得以打开房门。 公寓很小,包括不大的起居室、袖珍的厨房和一间带盥洗室的卧房。入户一面窄墙,放着一个她?亲手?做的书架,转角处钉得并不牢,比萨斜塔似的,以一种?岌岌可危的角度站立。书架垂直抵着一个木箱,充作穿鞋凳。 一进门,灰尘味扑面而来。摁开灯,家具果然都浮了一层灰。 艾波先换了鞋,换到一半想起来,打算向男人解释原因,转头看到黑色福乐鞋已经静静躺在地板。 迈克尔光着袜子问:“有多余的拖鞋吗?” 家里鲜少有客人,艾波拿出1900的拖鞋:“你先穿吧,他不会?介意的。” “好的。”回?答又轻又稳。 迈克尔乖巧地穿上,走到餐桌旁,放下提盒。只有他自己知道,从门口走到餐厅这几步走得有多用力,每一步足尖都狠狠摁着地面,仿佛要踩碎某个人的脊骨,碾烂他的血肉。 “喝水吗?”艾波拐进厨房,揭开水壶盖闻了下,虽然没有异味,但?还是用清水逛了一遍,才放上灶台烧水,虽然纽约自来水可以直饮,但?她?更愿意喝开水。 “不用。”迈克尔回?答。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公寓,宛如最细心的侦探,一寸一寸地扫视整个空间。 窄小两人沙发横在客厅间起居室的中间,用藏青的沙发布包着,上面躺着一本琴谱。迈克尔知道她?对音乐的鉴赏能?力停留在好听、难听阶段,连c调g调有什么区别都分不清楚,这绝非她?的物品。 他忍着尖酸,视线继续游走。沙发对面、两扇窗户之?间的窄墙,贴墙摆着一个斗柜,顶层随意躺着几枚金属袖扣。他从没有看到她?用过?这类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她?只穿最方便的、自带纽扣的衬衫……小小的房间,这样的例子不甚枚举。 迈克尔用力吞了一口唾液,仿佛这样就能?把那汹涌的怒火和蓬勃的妒意一齐咽进肚子里消化掉。 艾波拿了碗筷从厨房出来,见男人背对着她?、直愣愣地站在屋子正中间,也不坐,直接问:“你想要先干活还是先吃饭?” 男人转过?身来,深深舒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挽袖子:“我吃过?了。先干活吧,从哪里开始?” 艾波多看了他几眼。男人的手?指修长粗粝,带着浓厚的故事?感,仿佛能?看到它们握住冷硬的枪械、扣动?扳机,残酷地夺取性命,或是在图纸、协议上划动?,轻描淡写找出对手?弱点。 “都可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又细又柔,语调透着显而易见的娇,像是春日?啼鸣的小鸟,赶忙收拢心神,沉声道:“建议你从高处开始,先擦柜子。先拖地的话,揩下来的灰会?把地面弄脏。抹布在盥洗室门后挂着。” 迈克尔点头。打湿抹布出来时,心情稍有好转。没有看到另一副牙刷,只看到一把剃须刀摆在淋浴间的架子上。 艾波早已饥肠辘辘,像是揭开谜底般打开提盒,把菜一一拿出。红烧肉红润的汤汁在灯光里闪着诱人的光,仅一眼,她?就知道味道差不了。至于另外一碗甜羹,芡勾得很重,以至于圆子和米粒完全悬浮在汤水里,蛋花如同?最细腻的丝带穿梭期间。完全合乎心意的做法,超出她?的预期。 迫不及待地大口吃起米饭,肉一块接一块地,好吃得让她?彻底放下戒备,放下矜持。她?一面往嘴里扒饭,一面欣赏男人打扫卫生。 第227章 是的,欣赏。艾波原以为男人说的帮忙不过?托辞,毕竟是黑手?党家族幺子,养尊处优,让他杀人打架没问题,做家务属实为难他。她?都做好了吃一嘴灰的准备,却没想到他擦起家具如此利落——先用浸湿的抹布擦拭,然后又趁水渍没干用另一块较干的抹布拭去污水。 她?家具并不多,等所有的都擦完,他又开始拖地。不知是否错觉,他总是背对着她?,好让她?看清某些下饭的东西?,例如紧实的脊背线条、饱满的臀部曲线…… 饭菜一点一点变少,胃一点一点填满,心也一点一点柔软。 * 等所有的家务都做完,连碗碟都洗刷干净晾在水槽上方,艾波从冰箱里翻出一瓶可乐,和威士忌混合,调了两杯鸡尾酒,其中一杯递给?坐在沙发里休息的男人。 她?倚着斗柜,举杯:“再次感谢你,迈克尔。” 男人定定地注视她?,酒杯在她?手?中水光泛滥,衬得她?娇艳动?人,鲜活得心尖发颤。他也举杯,两只古典杯隔空一碰,如同?浅尝辄止的离别吻。 收回?杯子,他浅浅抿了一口酒。不舍得喝、不舍得走。 “你知道吗,”他低头看着杯里晃动?的液体,“最早的时候,我打定主意要离开我的父亲,脱离家族生意,我认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爱这个国家。所以我大学读到一半去参战,运气不错”他嗤笑一声,像是自嘲,“不仅活下来了,还得到了勋章。但?父亲安排我提前退役,我只修养了几个星期,就犟着脾气回?学校,在那里遇到了凯。” 他喃喃低语般叙述:“她?聪慧美丽,和我的母亲、我的妹妹不同?,是典型的美国女人。和她?在一起,我好像就忘掉了西?西?里带给?我的一切,我只要做自由的美国人迈克尔就行。” 自由的美国人?艾波听得直想笑。 “但?这显然不现实,人无法逃离他养育他的环境。父亲被人暗杀,五颗子弹让他卧床大半年,现在阴天下雨仍会?浑身酸疼。我帮他报仇了,我走回?祖辈的老路。”他晃了晃杯子,“回?西?西?里后,我了解到父亲,懂得了黑手?党的运行逻辑。这是活不下去的人想要抗争、想要得到庇护,自然孕育的唯一道路。我以为是这样的。直到我遇到了你。” 他笑了起来,低垂的眉眼在灯光里,仿佛伦勃朗的杰作。 “那天很热,是西?西?里一贯的炎热。所有人都在劳作,只有你,躺在树荫里偷懒。我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完全被你的美丽击中。和凯那种?基于理智选择的欣赏不同?,你给?我的感觉,就像饿了想要吃饭、开心了想要大笑一样,完全出自本能?。好像你是上帝专门为我打造的陷阱。” 艾波收起了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别生气。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形容。”迈克尔嘴巴咧得大大的, “我真正爱上你是在我们做生意时,明明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睛却锐利,一举一动?老练得像谈判专家。那一刻,你算计的是我的钱、我的家族,我却开始计较你心中的地位。你胸口的伤疤,是我永远难以启齿的罪孽……艾波洛尼亚,艾波娜,艾波。我爱你的颐指气使,我爱你的心狠手?辣,我爱你的不留情面。” “纽约的事?,你想杀掉罗萨托,我会?替你动?手?。你想安心做生意,我会?替你把场面整平。哪怕你想要做黑手?党头目,”他抬起头,眼神温柔又露骨,“我也能?替你办到。” 艾波凝视他的眼睛,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步伐很轻,像猫咪缓步而来。她?停到他面前,近到他的膝盖碰到她?的西?装阔腿裤,蓦地爆发出一串笑,摇头感叹:“迈克尔,迈克尔,为了拖延时间留下来,你可真无所不用其极。” “那有用吗?”他仰头看她?。 艾波举着酒杯,忽然抬头一饮而尽,而后俯下身,用力地吻他。吻得几乎发了狠。 第108章 chapter32 喝空的古典杯滚落在地, 玻璃材质很厚,砸落的声响沉重得像闷雷,在场却无人在意。 艾波吻得很凶,仿佛他是块符合心意的肉, 要趁热吞吃入腹。手抚过迈克尔脸颊毛茸茸的假胡子, 自修剪整齐的鬓角穿入发丝,半抱住他的头颅。 她的身体好像有记忆般, 轻车熟路地品尝他的嘴唇, 舌尖轻盈地滑舔他的舌内侧,探索他的口?腔。俯身的姿势不好发力, 她?曲起?只好右腿、膝盖搁上沙发,单脚站立、脊背微弯跨在迈克尔上方。 男人没喝几口?酒, 却像不胜酒力般由她摆弄, 仿佛毛茸茸的大熊玩偶。 只有那垂在沙发的双手,指尖微微颤抖, 泄露出几丝端倪。 艾波丢开酒杯的那只手握上他的脖颈——温热的、带着?呼吸的温度,他浑身一颤, 喉结滚动,她?察觉到了,愈加深入地吻他。索性收起?另一条腿,整个人跪上沙发, 把他死死困在沙发靠背和自己之间?。 迈克尔心跳远超出正常阈值, 仰着?头, 仿佛祭台顶端受神明享用的羔羊。心中的欲念翻腾不息、如同笼中困兽, 时刻在边缘徘徊。脖颈被她?轻轻掐住, 指尖带着?酒杯的凉,她?还无意识地摩挲、游移, 激起?一浪又一浪直达灵魂的痒意。 他没有闭眼,直视她?近在咫尺、被顶灯照出金边的模糊轮廓,好像这样就能保留最后一丝理智,以勒住翻身而上、肆意妄为的冲动。他努力将?注意力从她?清甜的气息、曼妙的曲线、血脉喷张的喘息里移开,投到她?的动作里,仿佛球类运动的裁判,身处赛场却高高在上地分析每一个舔动、每一下啃咬——任性且霸道?,如此熟悉,尽皆出自他的教导。 第228章 艾波松开他的唇,看到男人睁大一双漆黑的眼,蒙着?若有似无的水光,灯光落在里面,像是落在湖里,荡漾扭曲的金点。可真乖。 她?再次低头,品尝般吻上他的眉弓。他带着?一丝隐忍地合上双眼。于是她?亲吻他的睫毛,细碎地舔吻,游移过高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鼻尖,不轻不重地咬了口?。 迈克尔呼吸一滞,倏地睁开了眼。眼底的欲念像是要冲破湖面。 艾波轻笑起?来,酒劲上来又咬了他一口?,这下有些用力,在那罗马鼻圆挺的鼻头留下了几颗牙印。她?微微后退,好整以暇地瞅他,像是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疼吗?” 她?假惺惺的关心实在可爱,让人想?要把她?按在身下亲吻,亲得她?眼角沁出欢愉的泪水……迈克尔觉得自己像困在一具水泥铠甲里,他僵硬地、机械地摇头。不敢说话、不敢多动,生怕这铠甲碎裂,放出某些让她?厌恶的、癫狂的东西。 艾波看着?他,眼前的男人虽然贴着?厚重的胡须,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他的神情?,竟然有些青涩……像酒里的青梅,又酸又甜又醉人。 她?舔舔唇,又吻了上出去。一面含吻他的嘴,一面娇横地、嘟嘟囔囔地命令他解开衬衫纽扣。 楼下路灯从窗外照入,刚拖扫过的地板十分干净,接缝处的凸起?反射几点亮光。男式衬衫轻轻落下,遮住这油润的光点。又过了一会?儿,女士衬衫如枝头拨下的雨,覆盖在它上面。 男人总是笨手笨脚的。厨房的水龙头稀稀落落地滴着?水,关紧后又听到浴室滴滴答答的水声。等所有溢出的水渍都?擦拭干净,时间?已经来到十二?点。 艾波困倦地靠在笨蛋的怀里,双眸轻闭,脑袋困得发沉。 “对不起?……”迈克餍足地亲吻她?湿漉的额角,嗅闻她?的发丝,“明早想?吃什么?” 匀细的呼吸传出,迈克尔笑着?搂紧了她?。 * 第二?天,艾波浑身是汗地醒来,一双臂膀将?她?搂得很紧,仿佛孩童圈着?心爱的玩具,肌肤相贴处热得发粘。 还有些困。她?望着?窗户缝里的光,灰灰蒙蒙,四五点的光景。她?快速过了一遍要做的事:上午去趟新泽西的农场,争取午饭前回店里,下午得去警局看一眼,晚上参加西多尼亚那个宴会?……想?了这么一遭,她?彻底清醒,挣开男人的拥抱起?床。 忍着?酸疼下了床,她?弯腰拉开斗柜的抽屉,取出内衣内裤换上,又坐到床沿,开始套裤子。 迈克尔侧身躺着?,想?要伸手摸她?后腰,纤细又滑腻的曲线很诱人。 艾波一掌拍开:“别动手动脚。” 小半夜胡闹,家里乱糟糟的,书架彻底散了,书像是雪崩般堵在玄关;沙发移位,上面的衬布早已湿透,胡乱卷在角落。 她?扣着?衬衫纽扣,走出房门,拣起?散落的衣服和衬布丢进洗衣机,顺带在盥洗室里洗脸刷牙。 出来时,男人已经坐起?来,背对着?她?坐在床边,光裸的臂膀在黎明里,如同大理石雕像般,肌理分明。 艾波只看了一眼,就又离开了卧室。平底锅搁上灶台,锅热后倒油,磕进两枚蛋,想?了想?,又加了两颗。 小小的平底锅一下子变得拥挤,四滩鸡蛋仿佛小池里的鸭子,挨挨挤挤地排成队。 她?冷漠的态度让迈克尔的心一点一点变凉,原本幸福柔软的位置一阵无法言说的闷疼。他站了起?来,低头看她?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手指一一抚过,像个流浪汉,落拓地回味着?。 荷包蛋盛入浅绿的餐盘,艾波往卧室探头看了一眼,见男人还站在窗前发呆,不免催促:“快来吃饭!吃完我?要去新泽西。” 男人倏地转过头来,那张磅礴的脸在天光里,仿佛贝尼尼雕刻的冥王,胡髯茂密,身材壮硕。而那双眼睛,和阴沉冷鸷的地狱毫无关系,迸发着?奥林匹斯的光与热。 他迈步走来,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光着?膀子,尴尬地顿住:“有衣服吗?” 艾波已经坐进椅子里,夹起?煎蛋,张嘴咬下前回答:“没有。” “布德曼先生的呢?”他拣起?脏衣服往身上套,状似不经意地问。 瞟了他一眼,艾波咽下嘴里的蛋:“省省吧,我?不想?你把他衣服给撑破。而且他的公寓钥匙——” 隔着?清晨的起?居室,她?看到穿裤子的男人动作一顿,坏心地说:“确实在我?这里。” “他真信任你。”他说。 语气里一闪而逝的妒意,藏得很好,但她?还是发现了,不由失笑:“他年纪大了,脑袋里只有音乐,总是丢三?落四,哪怕放在地垫底下也记不住位置,总是要来问我?。所以我?索性帮他保管咯。” 她?在对他解释,这个认知让迈克尔一下子舒展开来,像是待在云雾缭绕的俄式汗蒸房,浑身沐浴在温暖之中。 他心情?明媚,抽开椅子坐下,发觉盘子是细雨初春的颜色,与白?黄微焦的蛋相得益彰。她?总是那么爱生活,努力创造条件、将?日子过得美好。 他咬了口?煎蛋,虔诚又珍惜地咀嚼。他问:“等下你怎么去新泽西?” 艾波警惕地抬眸:“你忙自己的事吧。我?会?打车去。” 第229章 这意思是她?不希望他跟着?她?。 迈克尔颔首,三?下五除二?吃完蛋,走到玄关蹲下身把书一本一本地捡起?来、靠墙摞起?。刚叠了半人高的一条书,艾波也吃完了蛋,迈克尔立刻放下手里的书,主动收拾碗筷、洗碗。 他的表现实在不错。艾波看他把碗洗完,继续摆弄散架的书柜时,叫住他:“迈克尔,我?对我?们目前的关系很满意。” 她?笑了一下:“也对你昨晚的表现很满意。” 迈克尔缓缓站直身体:“但是呢?” “我?不想?要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她?径直说。粉润的唇一张一合,犹如魅魔吐出蛊惑人心的字句,说得冠冕堂皇:“我?们很快乐。我?只想?留住这快乐,停留在□□的欢愉,不用负担讨厌的、消磨感情?的社会?责任。你们意大利人不都?是这样吗?在情?妇家吃饭、做|爱,不影响日常交际。仅限于此。” 迈克尔被她?看得身体燥热,起?了某些轻微的晨间?反应。心里却腾起?一股冰凉刺骨的怒气,她?没有把他昨晚的话当一回事儿,她?不信他能摆平一切的困难。 冷冽的焰火在他眼底烧灼,艾波看出来了,手指插入刘海,把头发往后捋,淡淡地说:“不愿意的话,就当昨晚是一夜情?。” 她?无所谓的潇洒态度让迈克尔咬紧牙关,他可没忘西多尼亚还筹划着?给她?介绍男模。并非他不自信,只是他实在不敢抱一丝一毫的侥幸,一想?到她?可能倚在其?他男人怀里,双颊绯红,撒娇般说着?要求,他就恨不得将?那个男人活生生投进焚尸炉。 至少他可以填满她?,让她?没空找其?他男人。迈克尔自我?安慰,仔仔细细地看她?,浅卡其?的西装裤配米色的衬衫,细腰由咖色的腰带勒出,这样颜色的西装似乎只有她?才能穿着?,简洁而不落俗套,有着?一见难忘的魔力。他目光转回她?的脸庞:“我?愿意。需要列字据吗?” 艾波噗呲一声,拎包挂上肩膀,亲热地拉起?他的手走出房门:“都?说了不用负责,立字据不是另一种责任吗?” 钥匙卡啦卡啦地拧紧锁眼。迈克尔看着?那钥匙暂时完成使命,被拔出来藏进暗不见天日的地垫。 “你说得有道?理。”他听到自己低声说。 * 从布鲁克林出发,沿着?278号公路跨越史丹顿岛,拐入95号公路再往西行驶大约一小时,便会?看到一个岔路,上方?竖着?一块墨绿白?字的招牌,标有布德曼农场的方?向?。 这个农场占地25英亩,约合十万平方?米。包含一间?住房、两座仓房,和六个大棚。她?运气不错,穿来的这几年恰逢塑料技术大规模应用,她?得以建造低廉又便捷的塑料薄膜大棚。 六个大棚面积在一英亩到两英亩不等。最小的那间?铺设了地暖,主要辅助娇贵的热带植物越冬。 农场剩下的位置被她?胡乱地种了些蓝莓、桃子树和苹果树,品种不好,很酸。偶尔乌鸦喜鹊会?来吃。 她?计划明年再搭一个棚,里面挖个水池,水汽充足,可以模拟热带雨林的环境,培育一些空气凤梨。怪诞又好搭理,非常适合纽约的上班族。唯一的问题是,空气凤梨目前还存在于植物学家的论文里,园艺品种较少。她?得先找时间?、找人手去趟中南美雨林,采集些新品种。 把车停到住房前的空地,农场的老员工之一,保罗.库里迎了上来:“艾波娜!” 他黝黑的皮肤仿佛巧克力一般,带着?顶草帽,笑起?来牙齿炫目地白?。 艾波和他打招呼。两人边走边谈,一间?一间?大棚看过去。偶尔碰到另外几位员工拎着?剪刀巡视,准备修剪枯叶,她?一一问候。 农场水源为底下井水,她?设计了简易的滴灌系统,基本将?员工从浇水这件苦差事中解放出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定期修剪,根据节气、特性追肥。目前来说,没有出过纰漏。 “蝴蝶兰的状态最好。”保罗掀开叶片给她?看气根,碧绿粗壮,泥土表面长着?的淡淡青苔也很湿润。 后一个大棚的秋海棠们都?有些苦夏,蔫头耷脑,半数状态不佳。艾波心里有数:“多通风,白?天大棚们不许关。” 接着?又看了几个乔木棚和蕨类棚。说是蕨类,里面大多是红掌、鸭嘴木、绿萝之类的常见好养品种。 确认农场绿植状态后,艾波没有吃午饭,直接开车回到店铺。立刻给1900在洛杉矶下榻的酒店打电话,服务台的姑娘转接到房间?里,背景声充满了欢笑和音乐,艾波放下心来,和他报平安:“纽约一切都?好,罗萨托兄弟已经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了。” “你……是柯里昂帮忙了吗?要付出什么代价?”1900斟酌着?问。 艾波一怔,为钢琴家的敏锐。她?笑道?:“没什么代价,只是双赢而已。” 柯里昂家需要洗白?的最后一个投名状,而她?要个干净的环境。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局势迫得他们站在一起?。 所以她?不相信迈克尔.柯里昂的鬼话。什么为了她?之类的,不过恰好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 挂了电话,艾波转身看到西多尼亚面带笑意地望着?自己。 莫名有些心虚。 第109章 chapter33 第230章 “你怎么来了?”艾波看了眼墙上的圆钟, “才一点二十?,今天布秀不忙吗?” 时装秀定于周一下午四点举行,还有不到三天时间,时间紧、任务重, 公司空闲的人手都去帮忙了, 现下店里?只有玛丽在,电风扇吱呀呀地送出凉风, 黑发女?孩支着下巴假寐。 正是午休时段, 艾波本?来也打算靠在椅子里小睡片刻,昨晚到底过于激烈, 她现在腰和?腿还酸着,像是长期不运动的人突然跑了十公里?, 估计明后天才能恢复。 “我来看看你。”西多尼亚反身合拢玻璃门, 在空置的琴椅坐下,笑?意温柔:“昨天基本商量完了。剩下的事, 有曼妮娜和?阿莱在,她们一个把?住审美方向, 一个操持实际事务,出不了?问题。这个秀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没有那么重要。相比之下,我更想来看?看?你, 和?你说说话。” 三角钢琴后方, 天堂鸟因无人下狠手修剪而长得肆无忌惮, 棕灰色的影子伸出来, 轻柔地抚摸浅绿衬衫裙的西西里?女?人。 艾波揉了?揉眉心, 插上电水壶,又从公共茶水柜翻出罐速溶咖啡, 问在场的另外?两人:“要喝吗?” 玛丽想了?下,还是点点头。店里?就剩她一个,万一客户投诉、反馈问题,她得立刻打电话调拨人手处理,不敢真睡。 西多尼亚则摇头。她尝试过这种更便捷的咖啡,口味过于甜腻,香气粗制滥造,典型的美国发明。她感叹:“永远都喝不惯。给我一杯热水就行。” 金属水壶发出线圈加热的嘶嘶声,艾波往两个杯子里?分别加入两勺咖啡粉,笑?问:”还有什么不习惯的?你喜欢美式冰淇淋吗?“ 西多尼亚仔细回忆前天下午尝到的味道:“比意试冰淇淋奶味更足,但口感更轻盈。我还挺喜欢的。” “是教堂大道那一家?吗?"玛丽问,得到肯定答案后,她朝客人解释:“艾波娜真的超爱那家?店,说起冰淇淋之类的话题就一定会提到它?。” 末了?,她还调侃般感叹:“我都怀疑她没有尝过其他店的冰淇淋。” 谁知艾波一本?正经点头:“我确实只吃这一家?。” “不会吧?”玛丽瞪大眼睛,“纽约冰淇淋店那么多,我知道的布鲁克林就有三家?,你都没有去?过?” “对?啊。”水已经烧开,艾波拎起尖叫的水壶往白瓷杯里?冲咖啡,“这有什么奇怪的?七年前我和?1900刚到纽约不久,开过一段时间出租车。有天傍晚我把?一对?母女?送到曼哈顿的公寓,突然想吃些甜食,刚好那家?店就出现在挡风玻璃后面了?。我买了?一支棉花糖味,坐在车里?吃掉了?它?,觉得很?快乐。之后每次路过,只要不是生理期,我都会买上一个甜筒。” “你不想要尝试其它?口味吗?”玛丽接过艾波递来的咖啡。 “又不是非吃不可的东西,”艾波耸耸肩,“我不想在这方面花时间,万一吃到一家?不好吃的,那我的心情一定会变糟糕。” 说着,她往白瓷杯半满的开水里?兑了?些凉水,递给西多尼亚,又指指会客沙发旁的矮书架:“你先坐一会儿,那边有纸和?笔,还有些植物相关的书籍和?园艺杂志,你要是无聊的话可以打发时间。等我清一下账,然后一起去?趟警局,出来后我的时间就完全?属于你啦。” “行。” 艾波走进后方仓库,拿了?挂在入口铁架上的两沓票据,坐进办公桌。 纤薄的纸张由金属夹固定,是定制的送货单、养护单第?二联,淡蓝色的字迹不一,每张上面都有客户的签名,员工们凭借这个单据核算奖金。 她哗啦哗啦地翻看?,目光一一扫过上面的数字,同时右手放着一副算盘,手指快速拨弄算珠,时不时地,停下来拿起钢笔往账本?上记录数字。 短发的女?人坐在如城墙般交错的办公桌后面,仿佛中世纪肃守城内的骑士,噼啪作响的算盘声恰似鼓点。暖黄的灯光混合阳光照亮她认真的侧脸,西多尼亚内心一片柔软,收回目光,拿起手边的杂志翻阅起来。 这一看?便一发不可收拾。等艾波完成手头的工作,站起来伸懒腰时,便看?到优雅从容的西西里?女?人大半个身子趴在茶几上,丝毫不在意形象。 她手上原本?用来交流价格的铅笔此刻忽然被赋予艺术使命,石墨笔头磨过纸张,留下一串利落又优美的曲线。 不大的桌面散落着三四?张画稿,华丽的礼服裙、干练的连体裤、宽松的阔腿裤……轮廓简洁,无一例外?三言两语勾勒有植物图案。 艾波看?向一旁摊开的书籍,是玛丽安娜.诺斯的植物插画集,翅膀般张开的书页上大喇喇地躺着两颗猪笼草,红艳的、怪诞的、勃勃生机的。 察觉到艾波投下的阴影,西多尼亚抬起头,眼底莫名闪着泪光,有些不好意思:“这本?书也可以借我吗?我太喜欢她了?。” “当?然,当?然。”艾波噙着如何都压不下去?的笑?,“不过,要用这些图案是不是要和?诺斯女?士的后人讨论一下?” “我会想办法的。”西多尼亚轻轻抚摸着画面上的猪笼草,像是在感受笔触之下的灵魂,“她是如此的热烈,如此的温柔,又是如此的不羁。我好喜欢她。曼妮娜一定也会喜欢。” 一连两个喜欢,让艾波失笑?。她问:“我要去?警察局了?,看?你这情况,要不还是在这里?等我吧?” 第231章 “不行,”西多尼亚收拢画稿夹在画册里?,“我和?你一起去?。” 她就像是袋鼠妈妈,恨不得长出育儿袋把?失而复得的妹妹装进兜里?随身带走。昨天实在没办法、脱不开身,今天终于得空,想要多和?她相处一会儿。 和?玛丽交代好后,艾波带西多尼亚前往警局。上午因为某人虎视眈眈想要帮她打车、陪她去?新泽西,艾波只好打着借车的由头,把?他打发走。现在正好把?车钥匙还给在警局工作的房东小儿子。 * 莱纳德.布鲁诺站在百老汇大街切尔西旅馆门口,抬手看?了?眼手表,离十?点还差八分钟。 街上很?热闹,小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地驶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白日里?看?起来一样地繁华。西装革履的制片人、潦倒的诗人、声名在外?的歌手走在高楼大厦底下。 这是个炎热的上午,太阳照透楼宇间的马路,烤出一阵又一阵的热浪。这让习惯底特律气候的意大利人有些不适应,他扯了?扯领带。 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布鲁诺看?到上面下来了?一名胡髯茂密的男人,用手帕捂着鼻子,灰色西装皱皱巴巴,像是从哪个垃圾桶里?翻出来的。 看?起来是个落魄的演员。布鲁诺微微皱了?皱眉,移开目光,继续看?向那熙熙攘攘的都市道路。 他接到命令需要柯里?昂家?的小儿子回长滩。真不知道在这个非常时期,迈克尔为什么要跑来跑去?,好好待在太浩湖不行吗?哪怕黑手党有不杀平民的传统,但传统就是来打破的,要不然曾经杀手公司的创立者、理应被所有家?族尊重的莫.格林也就不会横死。 布鲁诺换位思考,如果他是罗萨托,被这样摆了?一道后,一定会安插人手盯紧柯里?昂。纵使出于大局观考虑,他们不会动桑尼和?老爷子,可找个理由吓吓柯里?昂家?的非核心成员总是没有问题的,毕竟他和?奈利就是这么吓他们的。 他头脑冷静地思索着,想着如果迈克尔.柯里?昂被绑架,有什么办法把?他万无一失地救出来。 猝不及防地,仿佛上帝兀然降下灿烂的神谕,在街头,在小轿车和?邮筒之间,在电线杆和?百货店铺之间,布鲁诺睁大眼睛,惊愕地望着这幕梦中都无法演绎的场景——他藏在心底的姑娘,正和?另外?几个女?孩说笑?,手里?拿着相机记录着纽约的景色。 早在他回过神来前,身体不由自?主地迈过去?,急急忙忙冲进人群、冲过马路。 两辆轿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紧急刹车,司机不悦地按下喇叭、探出头怒骂。布鲁诺恍若未闻,继续往那方向追。 那队女?孩顺着百老汇大街一路往北,拐进中央公园时,布鲁诺止住了?脚步。隔着十?字路口,女?孩和?她的同伴投来一瞥,似乎没有认出他。 迈克尔一下车就看?到了?桑尼手下的那位头领,没有打招呼,径直进入旅馆,谨慎地通过楼梯前往二楼房间。这间他前一天下午订好的、预付一周房费的房间里?,放着用来去?除伪装的专业工具。 他不好意思让布鲁诺久等,急急忙忙换好衣服出来,却发现对?方不见踪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正当?他准备问问旅馆门童时,便看?到桑尼倚重的行动组长失魂落魄地走来,严肃得愁人,仿佛一无所获、为生计担心的渔民。 “怎么了??”迈克尔问。 布鲁诺抬头看?向一席黑色意式西装、打着暗紫领带的男人,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俨然文质彬彬的上流人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鼻子,上面的几颗牙印,看?起来很?可笑?。要是平时,布鲁诺一定会腹诽他玩女?人玩昏了?头,竟然在这时候在酒店乱搞。 但刚刚经历失恋的意大利人没有心情,只摇头:“没什么。” 迈克尔莫名觉得这神情很?熟悉,很?像镜子里?的自?己。他清楚布鲁诺只是出于走投无路的感激才替他们卖命,桑尼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像父亲收服卢卡一样彻底收服他。 “是关于女?孩吗?”坐上车,迈克尔问驾驶座的男人,“你看?起来像是被女?孩儿给抛弃了?,嘿,别灰心。我应该没和?你说过,托尼的妈妈一开始也不喜欢我,我追了?很?久才追到她。” 福特轿车顺着大街往南开,穿过轻轨、富力广场和?曼哈顿大桥,阳光照得车前盖发烫,布鲁诺擦擦前额的汗,静静聆听男人喋喋不休的讲述,妈妈咪呀,这些甜得发腻的词汇,让他这个以浪漫著称的意大利人都觉得作呕。他真想背下来,回去?学给桑尼听。 终于,福特轿车停在绿林道的铁门前。 迈克尔下车,车门闭合前又探头进来:“总而言之,只要有恒心,姑娘迟早会对?你动心。” “等等,”布鲁诺觉得自?己从没有说过这么傻的请求,“小柯里?昂先生,请您帮我追她。” 第110章 chapter34 “似乎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蛮上进的。” 踏出警局, 西多尼亚回忆方才的小警员鲍勃,稍显普通的五官,拥有浅绿近似薄荷的瞳色和圆规型鼻梁,配合热情的笑容, 让人一想到就心情明亮的相?貌。 艾波双手插兜看向天际的云, 正分心思考新得到的信息,只顺着姐姐的话叹了一句:“爱尔兰人要混出头不容易。” 第232章 有太多诱惑了。同样是爱尔兰裔的汤姆, 没有抵挡住命运的陷阱, 一脚踩进赌瘾里。不?过,也许他?能?翻身。 因为他?的探视登记簿上明晃晃写?着安东尼.罗萨托的名字, 这?位黑手党头目显然并不?怕被人知道这?几?人参与的生意和他?有关。是挑衅?是有恃无恐?还是秀肌肉般彰显实力? 罗萨托的名字边下面是一位十分擅长打这?类官司的律师,鲍勃说这?两人同时抵达、先后探望了汤姆, 询问基本情况, 该律师甚至承诺会尽可能?快地回家。 瞧出她神思不?属,西多尼亚便放下这?一节试探, 感慨道:“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是啊,”艾波领着她往方便打车的路口走, 忽然想起什么般问,“罗斯小姐怎么样?” 西多尼亚一怔:“还不?错。我让她给阿莱她们打下手,目前应该在中央公园旁做最后一次路线勘定,明天她们会带模特走一遍, 后天彩排。怎么?你觉得她有问题吗?她出现的时间确实很巧。不?过现在我们缺秀场举行时的接待人手, 她会法语和一点点意大利语, 能?力不?差, 能?分担一些?就分担一些?。” 这?时她们已经来?到路口。附近回响着喇叭和轮胎碾过柏油路的声音, 楼宇间逸出浅薄的尾气与尘埃,路面上印着一摊摊油渍, 在烈阳下闪着梦幻光泽。 艾波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明黄的车漆沐浴在金黄的阳光里,亮得刺眼?。 两人拉开车门先后坐入,西多尼亚朝司机报出目的地,市声被砰地一声关在门外,汽车徐徐发动。 坐稳后,艾波用西西里语继续说:“有一些?古怪,你应该也听说了,全美黑手党家族已经聚到纽约。海门.罗斯没道理在这?个时候让女儿落单。要么,他?知道自己有危险,特意把女儿送到你面前,希望能?得到庇护。毕竟——” 她笑了下,手举过头顶挥了挥,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绅士礼,“你是吉里安诺夫人,没有黑手党敢动你。” 西多尼亚无奈一笑。 “要么,他?想借此隐晦地向其他?家族表达和平的态度。那?些?黑手党头目各个是人精,耳目灵通,自然听到一些?柯里昂和海门抢地盘、斗得很凶的传闻。你是柯里昂家族的姻亲,和你关系好,侧面反应了他?和柯里昂并无龃龉。这?么做能?间接打消他?们的疑虑,好让买卖顺利进行。” 听到这?里,西多尼亚犹豫着开口:“那?你希望我留下她吗?” 艾波一时没有回答她,目光落在车窗外。 鳞次栉比的楼房消失在车后,她们驶上了曼哈顿大桥。开阔的河景仿佛一张巨大的银板,起伏的波涛是由?风锻打而出的密集锤纹,在热烈的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西多尼亚顺着艾波的目光眺望,一时之间也陷入了这?灿烂又廖远的美里。 等车重新回到高楼大厦之间,建筑阴影投下、遮蔽了阳光,西多尼亚才再次开口:“图里素来?不?干涉这?群美国佬的生意,只要不?在我们意大利卖白粉,其他?的由?他?们去。但我知道你一直对这?类东西没有好感,我也许无法帮你搞垮罗斯,但给他?造成一些?困难总是没有问题的。” 艾波收回视线,看向身旁的姐姐。浅绿色的衬衫裙温柔随性,又因为古巴领和半掌宽的腰带而平添干练气质。怀里抱着那?本植物?图集,艳橘的莲雾结在画面中央,与她周身浅淡的绿形成鲜明对比。书籍的侧面露出几?张纤薄的纸,是夹在里面的草稿。8开的大小无法装进包里,哪怕在车上也时刻不?放开。 “你就别瞎操心了,好好办服装周。而且——”她失笑道,用回了英语,两手一摊,“也许她只是个想要工作的姑娘呢?” * “所以,你喜欢的这?个女孩,她为吉里安诺夫人工作?” “不?算是。”莱纳德.布鲁诺笔挺地坐在藤椅里,有些?尴尬地讲起所有事的原委,包括自己和那?个姑娘见?面时的场景,又说,“塞西莉亚是赫耳墨斯在巴勒莫办事处的负责人,帮我联络忒西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跟吉里安诺夫人出现在纽约,但我确定是她。” 迈克尔揉了揉眉心。 这?和他?的想法相?距甚远。他?以为布鲁诺看上纽约姑娘——周五十点多从百老汇大街走到中央公园,这?一段路可不?短,没有轿车接送或是破费打车,可见?其家世普通。桑尼开的工资单能?轻松搞定她的父母,剩下的无非向女孩展示真心,一年半载,结婚是迟早的事。 可巴勒莫办事处?那?是玛莲娜的手下。那?女人曾和艾波有着让他?嫉妒的亲密关系,带出来?的女孩一个比一个厉害,哪会那?么轻易被打动。 但也不?算坏事,迈克尔想。如果那?名西西里姑娘心甘情愿留在纽约,万一日后艾波恢复记忆,他?便多了一个挽留的理由?。 迈克尔厘清思路,往扶手椅里一靠:“这?有些?难。” 布鲁诺非但没有泄气,脊背反而挺得愈加笔直。棕色的眼?睛直直注视靠背椅里的男人。他?捏起手指,做了个标准的意大利手势 ——你在说什么?这?手势既表示坚持,又表示质疑,甚至还有威胁之意。 迈克尔一下子笑了,也不?卖关子:“今晚七点,纽约服装协会举办晚宴,西多服装也是受邀嘉宾,我带你去碰碰运气。” 第233章 虽然久不?在纽约,但他?总有些?老朋友,前往晚宴不?成问题。就是要晚些?去她家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想他?。迈克尔不?由?自主地想起早晨分别时的光景,她站在公寓楼下目送他?远去,真像是送丈夫上班的美国妻子,他?的心脏像泡过水的豆子,不?由?发软、发涨。 他?靠在椅子里,眯眼?瞧着光线过浓郁的树荫,落在修剪整齐的草坪,思忖今晚该如何进她家门。 福特轿车停在矮墙外的碎石子地面,更远处是近三米高的石灰石院墙,缺口由?一处大铁门连接。 辉煌的阳光给所有的一切镶上金边,在沙沙的蝉鸣中,漆黑的铁艺大门徐徐开启。棕黑的庞蒂亚克开进来?,停在福特轿车后面。 奇契停好车,朝迈克尔打了个招呼,便去门岗抽烟,顺带和弟兄们聊天、说说城里的情况。保镖兼司机都走一半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才开启,男孩慢吞吞下车。梳着和父亲一样的背头,身穿格子短袖衬衫,下摆塞进长裤里,俨然贵族小绅士。 “爸爸,”安多里尼在父亲面前站定,乖乖问好。 迈克尔上下打量着儿子,双手抬起拍拍他?的小肩膀:“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宽厚的大手落在稍显稚嫩的肩膀,拍得安多里尼身体直打晃,努力站稳。他?有很多话想说,学写?了新单词、教?马丁削铅笔、看到了一朵像乌龟的云……可他?知道爸爸不?喜欢他?说这?些?,只是需要一个答案。安多里尼回答:“很好。” 迈克尔摸摸儿子的头,提点道:“多交些?朋友,我听说你们学校感恩节前会有曲棍球比赛。如果你能?加入低年级校队,也许我可以邀请艾波娜来?观看。” 一瞬间,男孩的眼?睛变得亮晶晶,像是摁下了某个开关,不?迭地问:“真的吗?艾波娜真的会来??” 番茄、罗勒等香味从屋后飘来?,潘唐吉利夫人和住在附近别墅的下属家眷一道烹饪好了午饭,手擦着腰间的围裙往外走,用西西里语喊他?们吃饭。 “当然。只要你能?做到。”迈克尔说得笃定,“去吃饭吧。” 安多里尼像弹珠一样蹦蹦跳跳地跑进屋内。迈克尔依稀听见?潘唐吉利夫人夸奖他?,并让他?洗手的声音。 他?站起身,和布鲁诺一起,拎着自己刚才坐的椅子往室内走。 吃过午饭,安多里尼难得大着胆子缠着父亲,叽叽喳喳地,不?停追问曲棍球规则,恨不?得立刻就开始训练。迈克尔没办法,只好翻箱倒柜,终于在潘唐吉利夫人的帮助下,找出一本过期的体育杂志,写?有完整曲棍球介绍。 迈克尔把儿子抱在怀里,捧着杂志,让他?自己指着杂志上的曲棍球规则,逐字逐句地念出来?。遇到不?懂的单词,迈克尔只解释一遍,并立刻要求他?复述一遍。 安多里尼背贴着父亲的胸膛,怀着紧张又激动的心情努力记下规则,对于那?些?陌生的单词,他?还会问对应的意大利语,乖巧得让潘唐吉利夫人直呼可爱。 短短一篇八百词的文章,父子二人愣是看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日头稍稍西偏、快要四点的时候,迈克尔得以脱身,带着布鲁诺起身告辞。 “爸爸,你要去哪里?”安多里尼拽住父亲的衣摆,“是和昨天晚上一样,找艾波娜吗?”他?也想去。 “嘘,”迈克尔低声说,“她不?想被别人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后悔昨天早上送他?上学时,嘴快说晚上去找她了。 安多里尼歪头:“所以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对。这?是西多尼亚也不?能?知道的秘密,能?保守吗?托尼下士?” 安多里尼立刻立正,“能?!” 糊弄完儿子,布鲁诺开车,迈克尔先去了趟华尔街,见?到以前的老上司,说明来?意后,对方直接打了一通电话,把他?们的名字报到宴会举办的酒店。 这?位赫赫有名的金融巨鳄是少数经历二战而屹立不?倒的存在,以稳健谨慎著称。他?对迈克尔的小公司有所耳闻,知道他?和内华达州参议员乃至政府之间的关系。 两人针对当前的市场交流了一番看法,一致认为五年内股市将?掀起电子热,可以针对性开发、包装一些?金融产品。 得知迈克尔要将?重心转回纽约后,更是高兴地从办公桌后走出来?,给他?一个结实的拥抱。临了,他?才不?好意思地提出请求:“我那?位离婚的小妹妹想赴这?场晚宴,我怕好莱坞男演员带坏她、骗她兜里的钱,便拒绝了。既然你要去这?场宴会,劳驾帮我看着点她?” 迈克尔稍作犹豫,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对方。 于是他?们又多了一个行程,等接上那?位女士已是晚上六点。 夕阳悬在道路尽头,仿佛烧透发红的铁球。 这?位路易斯.贝尔德今年三十四岁,是贝尔德家的幺女,大学没有毕业便嫁给了烟草大亨的长子,婚姻磕磕绊绊地存续了十年,最后还是倒在情妇身上。离婚后,路易斯一下子看开了,拿着前夫的钱花天酒地,打定主意像男人一样潇洒生活。 “约瑟夫就是多管闲事,”她话说得直白且不?客气,“你们等下自己忙去,别来?招惹我。我对你们这?种?三十岁以上的、皱巴巴的男人不?感兴趣。” 第234章 “没有问题。”迈克尔不?甚在意。他?本来?也不?想管她。 倒是布鲁诺,因为她的话紧张起来?:“我看起来?很老吗?” 路易斯耿直点头:“是的。而且你看上去就是那?种?床上不?会体谅人,只会蛮干的类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找更年轻可爱的呢?” 布鲁诺紧张到行将?就木,好像下一秒就要得过度呼吸综合征了。 为了行车安全,迈克尔只好安慰:“平常心。贝尔德女士只是特例。女孩们大都喜欢成熟的对象。等下进去,你先吃东西,我去打探那?女孩的位置。等和她聊天时,你就叙叙旧,说说对她的感谢。” 哪怕被人用绳索自身后勒住脖颈,布鲁诺都没有这?么忐忑害怕过。他?郑重点头,深深呼出一口气,握住方向感的手指无意识捻动着。 迈克尔又对路易斯说:“贝尔德女士,这?家伙从小到大只喜欢过这?一个女孩。他?的幸福就指着今晚了。” 后座一身华服的女人翻了个白眼?,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但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黑色的福特轿车沿着公园大道往北行驶,在一声接着一声紧张的深呼吸中抵达目的地。 金黄的路灯在红彤彤的霞光里亮起,高耸的端方建筑直插云端,被灯光照得宛如金砖般奢华糜丽。 福特轿车在酒店正门口停下,燕尾服的门童坐入驾驶座,将?车开往停车场。 布鲁诺再次深呼吸,在金碧辉煌的门廊下整了整衣襟,嘴唇轻碰,用意大利语低声念着过会儿要说的话。 路易斯拢着裙摆下车,低头发觉腰后的蝴蝶结松了:“喂,来?个人,帮我紧一下腰带。” 后一辆车已然驶入门廊下铺有红地毯的车道,周围没有空闲的侍者。迈克尔只好帮忙,一面走到她身后用力拽蝴蝶结的飘带,一面打趣布鲁诺:“你也有三十岁了吧?至于吗” 下一秒,犹如低音提琴伴奏下的悠扬歌声,迈克尔的话语猛地停驻。 后面那?辆轿车后门开启,率先迈出两条雪白的长腿,紧接着是柔韧纤细的腰肢与饱满的胸脯,最后是那?张娇美至极、让他?时刻沉湎思念的面庞。 她美得熟悉又陌生。嘴唇涂得红红的,像是贪食人心的魔鬼。眼?睛上不?知道涂了什么东西,眼?波流转间,多了几?分魅惑人心的风情。 霎那?间,迈克尔再一次的、第?无数次的被她击中,庞大的战栗山呼海啸般流经全身,强劲的力量,仿佛要让他?超脱于肉身、超脱于一切感知。 他?怀着虔诚的欢愉,想像亲吻圣杯般亲吻她,想像云朵般围抱住她……然而,很快,这?美妙的幻象被毫不?留情地打破,她投来?极其冷漠的一瞥,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冻得他?灵魂发硬,心脏嘎吱嘎吱地掉血渣。 “怎么还没好?”路易斯转头往身后瞧。 苍白突如其来?地爬上迈克尔的脸庞。 第111章 chapter35 女孩们急匆匆地沿着走廊小跑而过, 怀里?抱着一摞摞衣服,拎着一个个皮箱子?。 前晚住过的房间已分给从米兰来的时尚记者,艾波在?西多?尼亚的套房小睡了?两个钟头,开门出来时, 便看到这样匆忙的场景, 不由得小退一步,生怕冲撞到她?们。 “日安, 艾波。”女孩们跑过时瞅见了?她?, 笑嘻嘻地打?招呼,“西多?尼亚和曼妮娜在左手边、挂门帘的那个房间等你。” 艾波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寝室的场景, 欢声笑语,那种无?忧无?虑的快活氛围, 以至于她掀开素麻布门帘、走入房间时, 脸上?还带着轻松欢悦的笑。 “看起来睡得不错?”曼妮娜率先发现她?,单刀直入, “你挑一挑,这些都是我们带来的礼服, 边上?是首饰。一起赴宴的阿莱、塞西和安娜衣服都已经选好在?化妆了?,就?剩你了?。” 西西里?设计师一袭靛蓝绸缎长裙,前胸规则的抽褶左右对称,像肚兜般延出两条系带, 交错贴着斜方肌伸至后腰, 经由一枚菱形结与裙摆连接, 富有垂感的缎面布料在?灯光和夕阳里?, 隐隐泛着金色光泽。衬得她?浅橄榄色的皮肤健康迷人, 身?形瘦削却不干瘪,充满优雅成熟的魅力。 视线不自觉流连, 艾波脱口而出:“太好看了?……” 曼妮娜却以为她?在?夸那些衣服,扬起下巴得意一笑:“当然。” 一旁攃口红的西多?尼亚从镜面倒影里?瞧出妹妹的意思,笑了?笑:“晚宴七点开始。” 艾波又看向她?。身?材更丰满的女人身?穿深v暗红的曳地长裙,二十年代的复古浮华,布料采用丝绸压褶的技术,密集的竖向褶皱控制住丝绸不可控的流动感,服帖地勾勒出美?人鱼廓形。肩带处用镶金贝母纽扣垂出两条暗红的薄纱,宛若云雾般遮掩她?浑圆的手臂,同时为长裙平添几丝轻盈。 西多?尼亚回过身?,指指墙面铜鎏金的挂钟,又指指铺满衣服的大床:“时间有限,赶紧换起来。” 绸缎、牛仔、蕾丝、钉珠、欧根纱……十几件礼服铺得满满当当,挤得贵气全无?,像是地摊货。艾波一时头大,选择困难,索性两手一摊,对两位设计师说:“你们决定吧,让我穿什么就?穿什么。” 曼妮娜失笑,对好友抱怨:“你看吧,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第235章 说着,她?走到床边,拎出一件黑色长裙:“这条是几年前我玩着做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模特。” 那也是一条绸缎长裙,纯正的浓黑,没有一点多?余的色彩,就?连纽扣都选用最浓的黑蝶贝。 高领、长袖、没过脚踝的长度,令人窒息的憋闷感扑面而来。更别说那两枚肩章了?,让这条裙子?看起来不伦不类。既像教士服,又像军装。 艾波无?可无?不可地接过来,凑近了?看,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同之处。 它并没有乍眼看起来保守。双排扣只?延伸到大腿中断,下面的裙摆自然开叉,而这道?叉的对面、裙子?的背面也留了?一道?叉,像是一把无?形的剪刀将裙摆一分为二,露出了?黑裙的内衬。 那内衬是更为细腻的紫真?丝,行走间裙摆飞扬,如同穿透黑暗的曙暮光,暧昧朦胧间的一点似真?亦幻的希望。 飒气又端庄,是女人也是战士,更是执掌权柄的话事人。 换上?衣服,艾波在?落地镜前转了?一圈,尺码和长度都很合适,除了?胸口有一些紧。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设计师:“做着玩?” 曼妮娜轻咳一声:“确实有些灵感来源。” “噢——”艾波意有所指地拖长音,又转了?一个圈,她?好喜欢裙摆露出来的紫。 西多?尼亚化好了?妆,把像小女孩般不停转圈的艾波按到梳妆台前,指着满桌的化妆品问:“你自己画还是我给你画?” 艾波的回答是仰头闭起眼睛。 西多?尼亚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给她?围上?一防止化妆品弄脏衣服的小斗篷,拿起眼影刷。 柔软的刷毛触上?眼皮又离开,艾波听从指示,配合地睁眼又闭上?。她?的皮肤很好,几乎不用遮暇,只?铺了?一层防汗的蜜粉。 西多?尼亚合上?粉盖,便看到门帘掀开,伊丽莎白探头进来,通知协会的接洽人员已经在?大厅等待。 她?把口红塞进艾波手里?:“自己涂,鞋穿那双黑色紫底鞋。”便和曼妮娜一道?,匆匆离去。 艾波把嘴巴涂得血红血红,从房间走出来时,恍然发现走廊变得静悄悄的,安静得落针可闻,仿佛方才忙碌的景象不过是一场幻觉。 她?迟疑地踩着高跟鞋,往电梯走去,走到一半,电梯门叮地一声开启,阿莱桑德拉出现在?里?面。 见到她?的装束,女孩愣了?愣,眼里?闪动起莫名?的光点。 “快走,”鼻子?有些酸涩,阿莱微微哽咽,“她?们都已经出发,就?剩你了?。” 两人走进电梯,阿莱桑德拉摁下按钮,偷偷从轿厢内壁反光里?看她?。 艾波佯装没有发现,只?问:“其他人呢?” “成衣店这两天要完成布置,我们收拾一下午了?,一点点运过去,刚刚是最后一波。等下我和曼妮娜在?晚宴上?出现一下就?撤,你就?跟着西多?尼亚还有塞西。”阿莱回答,又悄悄看了?一眼她?,怎么都看不够。 “塞西?” 电梯门叮地一声开启,阿莱手快地护住电梯门,让艾波先行,并解释:“塞西莉亚,她?是玛莲娜的副手。我们计划在?美?国建服装厂,塞西负责初步的考察。” 艾波点点头。西多?尼亚和她?提过,玛莲娜是她?们铁三角之一,超强的数字敏感性使她?担任集团的财务总监。 到了?酒店外面,才发现已是傍晚。门口已经停着一辆黑色的林肯,她?们一左一右坐进车后座。 “等下需要我做什么吗?有哪些人物出席?”艾波问。 阿莱快速摇头:“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跟在?西多?尼亚身?边就?行,她?会介绍的。” 汽车发动,驶入峡谷般的高楼大厦间,橘色的夕阳照在?一排排方形玻璃窗,随着移动反射出炫目的光块。 “这样?啊。”艾波便坦然地看向窗外的风景。 灯光未等夜幕降临便着急忙慌地亮起,璀璨金光与万丈霞光交织在?一起,明亮又醒目,以至于没等车靠近、隔着二十米远的距离,艾波便一眼望见车头斜前方、伫立在?酒店门口红毯的男人。 黑色鱼骨纹西装,在?浮华璀璨的背景里?,如同一柄黑曜石重剑,优雅、锋利、沉稳。 他附近站着一男一女。男人身?材壮硕,脊背笔挺,鼓囊的肌肉让艾波毫不怀疑对方一拳能?打?穿薄墙板。另一位女士,烹金炊玉般的美?艳长相,一身?橘色大摆礼服裙,腰后系有一枚大得醒目的红蝴蝶结,像是一团缚住腰肢的焰火。 这红与他的领带如出一辙,热烈、刺目的红。 女士说了?句什么,男人绕到她?身?后,弯下腰替她?系那根红色的缎带,神情?放松、嘴角带着轻浮的笑。 艾波细细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迈下车时,她?一眼望进金碧辉煌的门厅,仿佛石头落了?地,茫茫地砸出道?道?裂纹。 这也不能?怪他。艾波想,毕竟男人都是利益至上?的动物,既然她?无?法给予他承诺,愿意屈居情?妇的位置,那他自然也不用提供对等的尊重。 男人的脸上?写满了?惊艳,蠢到底的表情?。艾波目不斜视地挽着阿莱桑德拉走进金光璀璨的大堂。只?当他是某种无?足轻重的气体。 第236章 华尔多?夫是当今世界最为奢华的酒店,每一块地砖、每一处金饰拐角、每一盏水晶灯上?的每一颗水晶都闪烁着金钱的魔力。 阿莱桑德拉带着她?和伙伴们汇合。 仿佛珍贵的古董被移交,西多?尼亚和曼妮娜仔仔细细绕着她?端详了?一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得艾波觉得自己被物化了?,不满地发出抗议,她?们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宴会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她?们见服装协会的负责人,见此次晚宴的主办方,见其他高奢品牌的执行官,见酒店拥有者的妹妹……艾波大方而熟练地和他们寒暄,大多?数时候安静聆听,偶尔说一两句俏皮话,恰到好处,引得众人捧腹。 她?表情?明媚生动,举止进退有度,相貌又与西多?尼亚相似。时尚圈、好莱坞的男人们隔着大厅和舞池遥遥望着她?、打?听她?。 迈克尔站在?他们身?旁静静地听着,只?觉得空气浑浊。他扯了?扯领带,放下被捏得嘎吱作响的酒杯,转身?对家族倚重的保镖说:“走吧。一件一件来。” * 应酬结束,接下来是更自由的小规模社交。曼妮娜和阿莱先行撤退。 艾波坐进围绕着舞池的餐桌,四周热气腾腾的,每张圆桌上?都摆着一支蜡烛,光焰在?玻璃罩后跳跃。 一丛丛鲜花摆在?大理石矮柱顶端,暗香伴随着蜡烛产生的热量,浓郁地飘荡在?空气中。 “塞西怎么还没来?”西多?尼亚拿着菜单,往入口方向探了?探头,“她?刚刚说去洗手间。” “她?会不会和曼妮娜她?们一起回去了??”艾波问。 “不会,这是难得拓展人脉的好机会,在?场那么多?业内人士,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在?做什么。”西多?尼亚不放心地站起来,“我去找找她?。” 艾波站起来想要一起去,被西多?尼亚抬手止住了?:“你别动,我不希望等下回来再找你。要是等不及就?先吃些东西。” 说罢,她?拎起暗红的裙摆向负责人的方向走去。艾波看到她?和燕尾服的大堂负责人说了?几句话,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恢宏的大理石拱形门后面。 侍者手拿晚餐菜单,递过来时艾波摆手拒绝了?,只?要了?杯水。 她?没什么胃口,手无?意识地晃着高脚杯,透明的清水在?烛光的掩映下有了?几分惑人的魅力。 她?看看这水光,又抬头看看仿佛蒙着一层雾气的水晶灯。心里?思忖方才另一家商场递来的合作邀约,盘算着公司的产能?,是否有余力兼顾两家大型百货公司全年的业务。 “您好,小姐,能?允许我坐在?这里?吗?” 思路被打?断,艾波忍住皱眉的欲望,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向搭讪的男人——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矜贵。而那双眼睛,漆黑而深沉,仿佛一道?暗不见底的深渊,想要把人拽下去。 她?冷漠摇头:“抱歉,这几个位置有人了?。” “可是您看起来很孤单。” 确实,四周的餐桌都坐满了?人,只?有她?这桌只?有一人。艾波懒得理他:“这和你没有关系,先生。” 她?冷若冰霜的模样?也很可爱。迈克尔又凑近两步来到她?座位旁,笔挺的背部毫不犹豫地弯曲,低声求饶:“艾波娜,我错了?。我和贝尔德女士今天才刚认识,第一次见面。那只?是举手之劳。” 艾波看都没有看他:“噢。” 那位路易斯.布德曼女士是酒店最大股东的妹妹,十分钟前她?们还聊过天,性格爽朗,艾波对她?很有好感,也知道?只?是误会一场。路易斯直言不讳说自己喜欢年轻人,还嫌弃柯里?昂太老,这让艾波忍俊不禁,说起了?后世著名?的二十五岁理论?。搞得路易斯直呼她?为知己,约好有空喝下午茶。 真?正让艾波心情?烦闷是自己的不理智。那一瞬间涌现而出的妒意——哪怕她?不想承认,但它们确实存在?——像是化掉的冰淇淋,奶油滴滴答答沿着手指和甜筒往下掉。 她?抿了?抿唇。 水晶灯璀璨而朦胧地勾勒出她?的侧脸,抿唇的动作带着些生闷气的俏皮。迈克尔舔了?下唇,恨不得立刻吻她?。又怕她?生气、彻底不理他,于是厚着脸皮说:“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工作。” “瞧见那个男人了?吗?调查局怀疑他参与白粉买卖,正在?盯他。局里?目前只?有我能?不打?草惊蛇地靠近他。”他半真?半假地说。 艾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好莱坞当红男星,斯蒂芬.诺奇,相貌出众、才华横溢的演员。她?睨了?男人一眼:“我凭什么相信你。” 迈克尔顺势拉开椅子?坐下,“很简单,我们来打?个赌。” “什么赌?”她?倒要看看这个男人能?编出什么瞎话。 “赌他知不知道?下周纪律委员会要讨论?的那门生意。”迈克尔凝视着垂眸的她?,缓缓说道?,“我赌他对细节一清二楚。” 艾波眸光倏地一凛。 这是一步险招。他既然敢这样?和她?赌,说明已经确定那个明星牵扯甚深,贸然去问,势必让对方起疑。这是十分不划算的行为。 不。她?又换了?一种思路。也许他在?骗她?,那男明星和他是一伙儿的。 第237章 这样?想着,艾波抬头紧盯男人,仔细观察,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男人的神情?从一开始的认真?严肃,被她?盯得唇角不自觉抿动、瞳孔微张,眼底泛起一两丝欲色。 收回目光,她?低头晃着酒杯:“证明给我看。” “没有问题。” 五分钟后,男人带着签名?和写有会议地点的餐巾会来,并说:“你应该看见了?,这是他亲笔写下的。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们会选择在?哪里?开会,只?能?等桑尼送来信息。” 艾波看着他,心里?有了?大致猜测,兴致缺缺:“好吧,你赢了?。你想怎么样??” “原谅我。”迈克尔低头望她?,“陪我跳支舞。” 生怕她?拒绝,他飞快补充:“防止诺奇起疑心。只?是一支舞。” “可我不会跳。”她?掀眼皮,懒懒地看了?他一眼。 “没事,我会带你。探戈很简单。” 明明他站着,她?坐着,但艾波愣是从他的俯视里?读出几分仰视般的可怜。 心软就?是沦陷的开始。艾波深知这一点,但她?还是把手伸了?出去。指尖刚接触到男人那只?宽厚、粗糙的右手就?像误踩捕兽夹的野鹿,倏地被攥住。又紧有烫。熟悉的肉|体、熟悉的温度……一时之间,昨夜的场景浮现,燥热悄无?声息地爬上?脖颈。 迈克尔怀着隐秘的激动,捏着她?的手走入空荡的舞池,站好位置。轻轻掂起她?的指尖放上?自己的右肩膀,不由一阵心跳,深呼一口气,凝视着她?不苟言笑的面庞,只?等音乐响起。 舞池只?有他们,众目睽睽,艾波远比表现出来的要紧张,缓缓吁气。有些后悔答应男人的要求。 音乐渐起,独奏的小提琴拉出优美?的旋律。 迈克尔虚搂着她?前后踱步。右手手掌贴着她?的背部,隔着丝滑的绸缎,能?感受到她?纤薄的背肌。 脚步合着节拍,艾波跟着他、跟着音乐慢慢移步。背上?是他滚烫的大手,面前是他轮廓饱满的下颚,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在?远去,什么宴会、什么公司、什么调查局……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天地间、这座堂皇的酒店、这片璀璨夺目的舞池,只?剩下了?她?和他。 原本因紧张而绷起的肌肉放松,艾波开始想象自己是茫茫海面的一支帆船,顺着音乐起伏、转向,顿时愈加轻松自如。就?在?她?以为舞蹈如此简单时,他搂着她?往侧后方倒,突如其来的失重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不由自主攥紧他的手和西服。 刺激、紧张又带点暧昧。 再一次的,他压向她?,她?被迫向后微微下腰又被他搂起,好像她?是他的玩具,是他的附属品。但她?并未恼怒,反而逐渐咂摸出味儿来——这是一场你来我往的运动,心跳和出奇不易都是其中一部分。 她?的唇畔泛起一丝笑,滑步向前时,无?师自通般颈部微微偏转、轻盈地晃动,仿佛猎物主动向捕食者送上?雪白的颈项。 细腻的肌肤忽然靠近,那清甜的香味铺天盖地地涌入鼻腔。到了?这时候,迈克尔隐约意识到舞蹈是个错误的决定——身?体对她?的渴求欲壑难填,尝到一点滋味便贪婪地想要拥有更多?,而探戈若即若离的身?体接触无?疑饮鸩止渴,只?带出一阵又一阵难耐的痒。 钢琴加入演奏,乐声变得热情?。 迈克尔松开搂在?她?后背的手,抬起右手引着她?转圈,然后让她?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谁只?她?不按常理出牌,在?转圈结束后猛地松开手,似乎要狠心地弃他而去,又在?下一瞬,握上?他的左手猛地后退,手臂绷直后又仿佛风吹起的花瓣,扑上?他的胸膛。 失而复得激发的莫大惊喜,仿佛引线,嘶嘶作响,引爆某种更深沉的情?绪。 艾波仰脸迎着他的目光,在?步伐交汇、身?体相依的时刻,忽隐忽现地,她?在?那双漆黑的眼里?看到他的痴迷、那发自灵魂的躁动狂热。那点子?疯狂像是药引子?,竟然勾出了?她?藏在?冷静理智之下的激越狂放,如同时日无?多?、破罐破摔的吝啬鬼,她?忽然想要挥金如土,肆意挥霍着情?意缠绵的激情?。 舞跳得愈来愈快,分离、拥抱,旋转、移步,手相触又分开,黑裙裾擦过黑裤脚,扬起又落下,仿佛置身?天堂,又仿佛坠入地狱。 迈克尔看着那双棕中带紫的眼睛时而微垂,时而抬起凝望着他,鲜活得如同霞光万丈的天空。心脏仿佛被用力摇晃的砂椎,跳得不能?再快,时刻在?爆炸的边缘,到最后几个高|潮迭起的小节,迈克尔完全不敢看她?,只?能?像盲人般低头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以此抵消那可怕到极致的战栗。 一曲终了?。 艾波气喘吁吁地从他怀里?退出来,险些跌倒。迈克尔想要扶她?,更想要搂紧她?、带走她?。 “赌约完成,柯里?昂先生,我们两清了?。”她?的双颊犹带着运动过后的薄红,嘴里?吐出的字句却不留情?面。 艾波走向不知何时回来的姐姐,她?身?旁站着栗色头发的塞西莉亚。 男人望着她?毫不留情?离开的背影,竟然笑了?起来。 * 也许是群星闪烁的位置,今晚注定产生某些失败。辗转打?听,迈克尔在?酒店外的停车场找到布鲁诺。 第238章 身?形高大的保镖脊背微弓,脸埋在?方向盘里?,颓废得不想说话。 迈克尔望着男人的背影,突然问:“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感情?受挫的意大利人抬起头,眼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迟疑,嘴上?却说:“蛮不错。工友们待我很好,桑尼和汤姆也很尊重我。” “我不喜欢。”迈克尔话锋一转,反而说起了?另外的事,“十年前我刚到西西里?时,时常远足,徒步走了?遍巴勒莫附近的小镇。几乎每个小镇都有竖着高高围墙的别墅,墙下面是巡逻的武装流动哨。” “我到西西里?时已经没有这种墙了?。”布鲁诺说,“只?有别墅,基本改作合作社的办公场所。” “对啊,”迈克尔语气轻悠得像夜里?的雾,“西西里?的墙拆了?,这里?的墙却还没有。我听说桑尼讲过你的事,说实话,把你从西西里?带来出来,又让你做杀人的买卖实在?浪费。像你这样?的硬汉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你和工友们关系不错,也许可以参加一些竞选活动。别急着拒绝,等你当上?市长,我可以替你求些外援,拉一些商业投资。而投资自然需要某些眼光独到的人建议和把关……” 第112章 chapter36 原本毫无存在感的胃囊, 忽然因为一曲探戈而感到饥饿。 晚宴有托斯卡纳的桑娇维塞和圣巴巴拉的黑皮诺酿造的红酒,有海鲜拼盘和熏肉拼盘,有法式蘑菇浓汤和奶油烤布蕾,主菜炉烤牛排上桌时, 盘内的黄油滋滋作响。 艾波拎起餐巾阻挡飞溅的黄油, 看了眼对面的姐姐,在依然飘荡的舞会音乐里, 解释起?事情的经过, 冷淡得像是在复述早餐吃了什么。 西多尼亚没有多问。在她心里,那?男人脸皮厚得能攃柠檬皮, 艾波出于大局考虑和他?跳舞也实属正常。至于这对舞伴翩然来回时,那?浑然天成的默契、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暧昧, 她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全?归于探戈的激情奔放氛围。如果艾波真的喜欢他?,定?会大方坦白。西多尼亚清楚, 她要做、能做的就是当?迈克尔.柯里昂不存在。 雪白的蟹肉小山般堆在冰盘之?上,西多尼亚叉一大块:“唔, 味道不错,你们要尝尝吗?” 塞西莉亚摇摇头。她在工作时圆滑世故,说话滴水不漏,是独当?一面的角色;私底下话很少, 爱在角落里默默倾听, 像是在放空。等需要她发表意见时, 又能一针见血地回答。 “我要尝尝。”熏黑油腻的陶瓷盘里黄油终于稳定?下来, 艾波越过餐盘, 伸手叉了一块蟹肉,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海蟹, 一放入口腔,鲜甜便猝然炸裂,满口生津。 西多尼亚瞧出她喜欢,作势要把?一整盘都给她,艾波赶紧拒绝:“吃不下吃不下。” 于是西多尼亚便兜了几勺过来,作为交换,艾波切了小半块牛排过去?。 “所以,塞西,你觉得这边环境怎么样?连锁成衣店会大范围入驻吗?”艾波切着牛排问。 栗发女?孩切牛排的动作一顿,搁下刀叉,像汇报工作一般说:“结合以往集团的造纸厂和光学仪器厂的数据,我这几天粗略看下来,大规模开连锁店势必要建立服装厂。优点是更靠近市场端,能减少关税。缺点也很明确,建厂要选址、要人手,要投入大量精力,风险有些高。” 艾波没想到她会如此认真地说这一长串,收起?闲聊的态度,问道:“之?前提到过,你们的连锁成衣店价格很亲民高,是五美元一件的那?种亲民吗?” “是的。事实上,如果算上节假日日折扣的话,定?价能压到两美元一件。”塞西莉亚微哂,“毕竟里拉实在不值钱。” 服装行业是暴利的行业。 “你们有统一的出厂标准吗?”得到肯定?答案后,艾波说,“那?为什么不找本地工厂下订单呢?反正都有出厂标准了,可以更具体一些,套到供应商身上嘛。当?然,我只是提供一条思路。美国工人生活成本高,出厂价注定?比西西里高……” 塞西莉亚陷入思索。 西多尼亚边听边吃,见两人告一段落,她把?剖半的虾肉用叉子剔出来,放进艾波盘子里,哄小孩般说:“多吃些,今晚没有那?么早回去?。” 艾波乖乖咽下虾肉。水煮后冰镇的海鲜真的好好吃。 吃完晚餐,侍者撤下碗盘,灯火通明的宴会厅,锦衣华服的宾客们握着酒杯,四?处走动社交。 艾波没有动弹,留在原位吃甜点。在场潜在的客户她刚才都认识了一遍,生意能不能做成也不在这一时,过多纠缠反倒落得讨嫌。 离她两米开外,一位天蓝纱裙的少妇正跟另一位佩戴珍珠胸针、无尾燕尾服的男士大谈时尚圈。她们谈到著名的模特?——杜根的美背、曼斯菲尔德的大胸,谈到精巧帽饰、尖头小皮靴和皮质手套,谈到郁金香廓形与a字廓形。 期间?夹杂大量法语词汇,她半懂不懂的,另一只耳朵听到的另一场谈话简单很多。 四?五个人围成一圈,讨论c女?士、讨论d先生各自?的八卦。这两位年过半百的大人物均没有露面,一个在巴黎筹备时装周,一个在意大利蒙特?卡蒂度假。 艾波握着镶金的玻璃餐杯,从里面挖烤布蕾吃。 正当?她津津有味地听着她们细数两位时尚大师爱过的男人,忽然瞥见姐姐绕过桌椅,朝自?己而来。后面跟着一名男孩,二十五岁上下,身量很高,感觉有一米九了,站在她面前像一棵挺拔的松柏。 第239章 西多尼亚介绍:“这位是杰瑞米.奥普莱,他?父亲经营建筑公司,同时在曼哈顿和波士顿都拥有酒店。他?本人开着当?下曼哈顿最炙手可热的广告公司。刚刚得知?你的绿植租摆,他?很感兴趣,想来聊聊。” 艾波赶紧放下抿在嘴里的小勺子,和对方握手:“很高兴见到您,奥普莱先生。” 可能是过高的身材,让他?看起?来有些瘦弱。浅棕近金的头发和淡蓝色的瞳孔,典型的日耳曼长相。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溜的金丝边眼镜,无疑减淡了德裔五官的冷漠疏离的,平添几分孩子气。他?握住她的手:“您好,布德曼小姐。能和我说说您公司的产品吗?” 说这话的时候,镜片后面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始终看着艾波。 “目前来说,我们布德曼植物租赁公司主要提供包括景观花卉和装饰绿植,如果您有意向的话,可以去?我们位于克林顿街的店铺看看。”艾波微笑着回答,同时不着痕迹地瞪了西多尼亚一眼。 奥普莱立刻和她约时间?,又问了一些绿植方面的知?识。 “难怪我家保姆春天换的那?盆铃兰活下来了,等到秋天换了另外一盆,却没有活下来,是因为浇水过多、导致根部积水?” “是的。”艾波维持微笑,又问起?广告公司的运营情况。 平心而论,奥普莱并不让人讨厌,谈吐谦和,并没有惯常在情场和名利场打滚的油腻,是个实干家。 西多尼亚很了解她,奥普莱的相貌气质符合她一贯的审美——白面红唇的禁欲与破碎感。 西多尼亚又去?社交了,带着塞西莉亚。她们需要好莱坞明星的喜爱,想让制片人和导演用她们的服装。 艾波和奥普莱聊了很多,除开合作内容外,他?们从纽约天气聊到苏穗宗,几乎没有尴尬的沉默。 直通天花板的雕金大理石的窗框外,亮光自?下而上照亮夜幕,盖过了星星光芒。 时间?来到晚上十点,优雅舒缓的音乐响起?,最后几曲华尔兹。 “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也许是不间?断的聊天带来了错觉,奥普莱试探性邀请。 艾波看着男人,笑一笑,没有说话。 奥普莱懂了。于是两人静静坐在那?里,看着男男女?女?相携步入舞池,相拥、旋转。 伴随最后一枚音符消散,场上的所有人都鼓起?掌。侍者往靠墙的长桌摆上各式各样的冷肉盘作为宵夜,宾客们相互道别,零零落落地离去?。 奥普莱留宿酒店,却把?她们送到门口。 走出光彩夺目酒店,夜色正浓,门口的马路边次第?停着一排轿车,时刻接送宾客。 艾波拒绝了西多尼亚同住的邀请,并说:“明天是星期六,我想早起?去?接托尼,然后带他?一起?来找你们。” “好吧。”西多尼亚和塞西莉亚坐入黑色林肯,摇下车窗,朝艾波意有所指地眨眨眼,“明天见。” 黑色的豪车消失在明亮的道路,后一辆车悄无声息滑到她前面,艾波转头看向奥普莱,用亲和得体的语气说:“托尼是我的孩子,我不想对您隐瞒,也不想给您莫须有的希望。” 颀长的男人点点头,绽开一抹阳光般的笑容:“感谢您的坦诚。那?我也据实以告,我确实十分看好您的公司,真心想要和您合作。” 真是个通透的人。艾波回以同样明媚的笑,伸出手:“合作愉快。” 奥普莱却张开双臂。艾波也不矫情,轻轻抱住了对方。 那?是一个很轻的拥抱。一触即分。 艾波坐进轿车,朝窗外的男人挥手:“再见,奥普莱先生。” * 林肯驶过曼哈顿大桥,未在布鲁克林停驻,反而继续向大西洋行驶,跨越白石大桥,一路来到长滩。 车停在潘唐吉利家前,镂空雕花门在影绰的夜色里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 “谢谢,先生,您先回去?吧。”艾波下车,头探进车窗说道。 司机再三确认,见艾波认定?这是目的地,坚持要看她进去?才愿意离去?。 艾波无奈,只得在惨白到刺眼的车前灯里走近铁门,和门后的岗哨小声说:“我找迈克尔.柯里昂。” 门里的人站在暗处,模糊成一团黑,看不清动作。 她真是疯了。大半夜不回家,反而来这里。要是岗哨不认她、拔枪射击,她全?无反击余地。 “迈克尔?他?还没回来。”拇指粗铁门后的黑影说。 艾波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岗哨拿手电筒往她脸上一照,发现确实不算生面孔,认出她与吉里安诺夫人一同出现过,不敢怠慢,按下了铁门开关。 “太感谢,”艾波朝关闭手电筒、重?回黑暗的岗哨笑了笑,“我在起?居室里等他?。” 步入潘唐吉利家的感觉实在很奇怪,艾波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午夜时分,主人家沉睡时,偷偷摸摸拜访暂住的客人。她怕是什么变态吧。 借着窗外的月光,她摸索进起?居室,摸到墙上的按钮摁下,昏黄的光亮起?。是壁灯。 艾波轻手轻脚地坐进单人沙发里,高跟鞋穿得难受。她看了看房间?复古奢华的陈设,犹豫再三,到底还是脱了鞋。 漆皮紫底的高跟鞋哒啦一声,与地板碰撞。一只站着,一只躺倒。 第240章 艾波双手抱住膝盖,腿蜷进沙发里。 起?初她还在想工作、想西多服装设厂、想汤姆森的案子……但很快,困意上来,她枕着单人沙发的扶手陷入沉眠。 * 按照原定?计划搞定?保镖,迈克尔让他?坐进副驾驶座,开车去?了一趟调查局办事处。 进入三楼的办公室,他?打开台灯,记录今晚得到的情报,又和其?他?渠道得来的消息对比,确认无误后,通知?值班探员,通过内部渠道上报至华盛顿。胡佛局长作息规律,现在已经入睡,迈克尔没有傻等他?的回复。 他?赶在十一点回到华尔多夫。 晚宴已经结束,他?直接驱车前往她的公寓,在楼下靠着车门站了一会儿。二楼房间?的所有窗户一片黑暗,寂静无声,里面并没有人。 迈克尔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 “会不会和吉里安诺夫人一起?住瑞兹酒店了?”布鲁诺说。 “有道理。”迈克尔再次发动汽车,猛踩油门,一路呼啸回曼哈顿。 棕黑的庞蒂亚克叽地一声停在酒店门口,路灯照亮的马路,拖出一串轮胎痕。 迈克尔金刀大马地奔进酒店,直接在大理石柜台拍上一张大面美金,要求前台拨通西多尼亚房间?电话。 “艾波在哪里?”拎起?话筒,迈克尔开门见山,“她是不是在你身边?” 他?怒气冲冲的,实在没礼貌,西多尼亚冷冷地说:“无可奉告。” “我只是想要确认她的安全?。”迈克尔努力放软嗓音,“我刚刚从她公寓回来,她没有回去?。” “什么?!”西多尼亚急得惊叫,随即反应过来艾波应该是和奥普莱过夜了,不免幸灾乐祸起?来,嘴上轻松地噢了一声。 迈克尔立刻听出艾波不在她身边,同时她知?晓艾波的去?向,恳求道:“她在哪里?请告诉我……” “别担心,”西多尼亚云淡风轻,“只是一场浪漫邂逅。” 对瑞兹酒店夜班前台来说,这一晚的记忆注定?记忆犹新。 先是来了位奇怪的男人,气势汹汹地付出五十美金小费,让他?帮忙拨电话到包层的贵客房间?,迫于气势和金钱,他?照做了。 紧接着,前台看到这个面色不善、仿佛弄丢几百万美元的男人五分钟内变幻了三种语态,质问、恳求和威胁,询问某个人的下落。 最后,犹如暴风雨在山体劈出一道长长的裂缝,男人怒气冲冲地把?听筒拍回座机。体内像是有一座勃勃喷发的活火山。他?怒不可遏地举起?座机,用力砸向大理石地面。 啪地一声。 黑白相间?的塑料电话分崩离析,碎屑残骸散了一地。 男人的眼里充满了戾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拔枪杀掉所有人,或是捶开地狱的大门,拉所有人下去?。 前台瑟缩了一下,就在他?准备按下门铃通报警卫时,男人脸上滔天的怒意突然收拢,仿佛怪物潜入湖底般、倏地消弭无形,彬彬有礼地道歉,并递来一张美钞作为赔偿金。 目送男人走出旋转门,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良久,前台才捂着胸口,以不符合职业素养的姿势靠墙缓缓坐进椅子,长出一口气。 第113章 chapter37 迈克尔默不作声地开车。路灯投下?的光, 一段一段地?落进车里,照得他的面庞忽明忽暗。 杰瑞米.奥普莱。他嚼着这?个名字,一面理智分析,认为依照她的性格, 断不会?第一次见面就和对方在密闭空间独处, 更别说亲吻做|爱了;一面却念念不忘,思绪反复在西多尼亚那句“我看到他们拥抱了…奥普莱先生远比你适合她”徘徊。 适合?那个该死的、无能的蠢货? 他并不认识这?个奥普莱, 依稀听过他父亲的名讳, 但不妨碍他对这个素昧相识的年轻人产生极端的恶意?。他要剁掉抚摸过她皮肤的手、削去亲吻过她的嘴唇……当然,他不会?如此血腥, 他只会买下那广告公司,操控奥普莱的下?属, 孤立他、搞垮他。 城市灯火映照, 棕黑色的庞蒂亚克擦过中?央公园,与华尔多夫酒店错身而过。 他该进去的, 不管艾波在不在,他都该把那个垃圾从套房里拽出?来, 狠狠揍上几拳,拎住领口叫对方老实,离自己女人远一点。 可?她不是他的。迈克尔忍住舌根泛起的苦涩,他真是个没种的男人。 迈克尔凝视着路面光影变化, 胃里有什么东西翻涌着, 越来越难受。 对面路上, 极速驶来的汽车长按一声?喇叭, 带着风声?的虚渺, 像是对他的嘲讽。 那车刷地?一声?飞驰而过,迈克尔骂了一句法克, 忽然瞥见副驾驶座的布鲁诺,双手抬起、牢牢抓住车门框把手。 他看向仪表盘,指针完全撇向右侧,即将抵达180。这?才?发?现一直踩着油门踏板,车速猛得让人害怕。 他松开油门,车速回归正常水平,他朝保镖扯出?一个安抚的笑:“抱歉。” 这?个笑肌肉紧绷,看起来狰狞又古怪。和白天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布鲁诺猜到一些,没敢说话?。 “听点音乐吧,”迈克尔说着,伸手打开广播,午夜场的电台播放着录制好的歌曲。 女声?四重唱合着轻快的节拍,娓娓唱来:“夜魔先生…蹦蹦蹦…请给我一个梦……”——是柯黛斯姐妹的夜魔人。 第241章 明快的音乐吹散了车内的阴郁,几乎笼罩整个车厢,布鲁诺放在大腿的手不自觉划拉空气?、打着节拍。 “夜魔先生,让我拥有一个人……” 唱到这?里,布鲁诺的手打住了,因为在黑暗和光明间不断转换的司机突然暴起,用力捶向那车载广播的按钮。他看向开车的雇主,后者脸上还残留着暴怒的痕迹,握回方向盘的右手关节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淌着血。 沉默再次占领车厢。 回到绿荫道,迈克尔把布鲁诺送到另一幢别墅。这?间房专门用来安置其他地?区来的成员,有许多空房,房内有换洗衣物。 “要喝些酒吗?”下?车后,本已走向大门的布鲁诺犹豫再三,回过头问他。像两个倒霉蛋抱团取暖。 迈克尔一愣,到底还是揺了揺头:“我去看看托尼。” 这?种时刻,他只?想要摸一摸儿子,似乎这?样,他就能攥紧她与他之间的羁绊。 幽暗的夜色里,外形方正的庞蒂亚克倒出?别墅,驶进另一条小路。 院墙缓缓靠近,车停了两秒,铁门自动开启,进入院内,迈克尔瞧见窗帘缝里透出?昏黄的光,下?意?识皱起眉。 “谁来了?”迈克尔熄火下?车,难得不耐烦地?质问岗哨,“不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夜间尽量不要开灯吗?” 精英头目大多调到桑尼身边,或者负责白班任务,执勤这?位岗哨是勤杂工,一下?子被迈克尔的气?势所?震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迈克尔没有耐心追问,只?挥了下?手,让他回岗亭继续待命,自己推开门,准备会?会?这?个深业不请自来的客人。 那道昏暗的光线来自进门右手边的起居室,黄光顺着地?板铺展开,残留着微不可?查的清甜芬芳,仿佛肆意?生长的苔藓,有仿佛寂静无波的溢流。 男人觉得自己昏头了。 他一步一步踩着光走近起居室,香味愈来愈馥郁,忐忑、激动、紧张……他说不清心里的想法,一点一点地?靠近,像是走进梦里。 也就几秒的功夫,终于,他看见灯光里的人。 老旧的单人布沙发?仿佛贝壳,盛着姣姣的她。她枕着扶手,虽画着浓烈的妆,却面容恬静如天使,让人心生安宁。那条艳煞他的黑绸缎长裙拢在腰间,堆堆叠叠,长腿憋屈地?缩在里面,又白得灼人。 迈克尔屏住呼吸,轻轻靠近她。 艾波本就睡得不沉,睁看眼便看见男人站在面前。壁灯照亮他的正脸,温柔得如同缱绻春水。 “迈克尔……”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另一只?眼睛依旧看着他。 男人忍着心颤,问:“你?怎么来了?” 艾波揉完眼睛才?想起化了复古的烟熏妆,看了眼食指关节,果然一团熏黑。她问:“有纸巾吗?手帕也行。” 迈克尔早已翻箱倒柜找起来,翻遍了起居室,终于在斗柜的第二?个抽屉里翻出?几块干净的擦手巾。艾波接过擦了擦,发?觉低估了五十年代的化妆品,手指的黑色难以去除。 “厨房在哪里?我想洗个脸。” “我带你?去。” 迈克尔蹲下?身,想要替她穿上鞋。她却直接光脚踩上地?面,雪白的脚丫站在古旧的地?板,极具冲击力。喉结紧了紧。 艾波看向拎着高跟鞋站起来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可?爱。“带路?” 迈克尔没有带她去厨房,而是带她去了二?楼客房的盥洗室。上楼时,他低声?解释:“楼上有露得清的肥皂和洁面乳。” 艾波在黑暗里点点头,没有作声?。她赤脚踩着楼梯,脚步很轻,迈克尔走两步便回头看她一眼,好像要确认她的存在。搞得艾波总担心他踩空,连带着她一起滚下?楼梯。那可?就好玩咯。 上了楼,迈克尔打开盥洗室的灯。 客房的装饰不算豪华,鎏金的四足浴缸靠窗放着,更近处是瓷白的坐便器、雕有葡萄藤蔓的实木底座的台盆。台盆边缘摆着几瓶护肤品。 艾波拎起瓶子,发?现全都没开封。拣了其中?一瓶乳液拆开,擦干净手,朝脸上涂抹揉搓起来。等到整张脸布满乳液,眼影的色块模糊不清,她打湿刚才?找到的巾帕,对着镜子细细擦起来。 迈克尔倚靠在门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刚才?问的问题。”艾波抹去混合眼影色调、灰浊不堪的乳液,径自说道,“我当然有正当的理由。比如说,你?在男明星那里问到大会?举办的位置,让我这?个本来就暴露在罗萨托兄弟眼里的反对者变得更加危险,可?能他手底下?的人铤而走险要做掉我,我不敢回家。” 迈克尔走进来,试探性接过她手里的白布。“这?不会?发?生,我会?保护你?。” “可?你?连那男明星是你?们的卧底都不愿意?和我说明。”艾波任由他拿过巾帕,顺势坐在马桶上,闭眼仰头让他服侍她。 “有保密条例。”迈克尔左手托着她的下?巴,右手拿着湿布,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擦拭一尊蒙尘的玉器。 “你?只?是想要骗我。”艾波嗔道。 黑暗中?,一切感官都放大了,轻柔的布料轻轻擦过眼窝,她感到话?一出?口,捏住下?颌的滚烫手指蓦地?一紧,温度穿透皮肤,难言的炙热与烧灼。 第242章 她听到他低低地?笑起来,“善意?的谎言。” “那你?现在想要听真话?还是假话??”艾波问得直白。 这?句话?说完,她兀地?感到唇上一软,湿润而暧昧的触感。他炽热又凉薄的气?息直扑面颊,几乎是气?音的低哑嗓音:“都想听。” 艾波笑了。依然没有睁开眼,她欢快地?说:“那么接下?来两句话?,你?自己判断真假。” “一个,我要利用你?,我要你?的钱、要你?的权,更要你?家族的势力。我要柯里昂家族的所?有人都乖乖听我的差遣。” “另一个呢?”迈克尔细心地?擦拭她的脸颊,细腻红润的肌理,完美得不似人间的造物。 “我,”艾波顿了顿,再次咧嘴一笑,“我爱你?。迈克尔.柯里昂。” 脸上的动作一滞,男人慢吞吞的回答传入耳朵:“这?样啊。” 空气?一阵沉静。 哪怕眼皮上的乳液已经擦拭干净,艾波也没有睁开眼。黑暗里,月亮和灯影仿佛有了形态,如同洪流般顺着她的眉眼倾泻而下?。 湿布和大手离去,艾波问:“好了吗?” “好了。” 她掀开眼皮,看见男人拧开水龙头,在哗哗水流里搓洗巾帕。洗完沾满眼影的擦手巾,他又从台盆下?方的柜子里取出?崭新的毛巾,打湿后递过来,径直问:“要我帮你?洗脸吗?” 这?实在很有趣。像个靠bug运行下?去的程序。艾波摇头,接过湿润的毛巾,用力擦脸,用把脸擦得发?烫的力道。洗到一半,被男人夺了过去,像机器人般,一手护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托着毛巾,轻柔地?擦拭她的脸颊。 洗完脸,迈克尔拿出?全新的牙刷和牙杯给她。看她洗漱完毕,他又像照顾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给她擦干净脚丫,套上一双柔软的拖鞋。 艾波全都乖乖照做,甚至不忘好心提醒:“睡衣。迈克尔,你?忘了给我换睡衣。” 男人深吸一口气?,终于敢看她了。“你?清醒吗?” “嗯哼。”艾波耸肩,开始解纽扣。 丝滑的布料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滑落,花瓣般落下?,露出?娇嫩的蕊芯。 灼热的气?息从身体窜出?,仿佛要把衣服烧穿。他颤抖着吻上了她。 艾波抚摸上他的发?、攀上他的臂膀,热烈又温柔地?回吻。 他们一路吻一路走出?盥洗室,像是永远尝不够对方般倒在了客房床铺,男人主动躺在下?面,托着女人骑上自己。 “…不能太晚……” “……好。”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男人低喘,“想感谢夜魔人……” * 清晨,安多里尼睁开眼睛,阳光很好,玻璃窗外听着几只?麻雀,他数了数,五只?。比昨天少了一只?。 他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潘唐吉利夫人或是奇契的敲门声?,才?想起今天是周六,他不用上学。 可?不上学他又能做什么呢? 小小的脑袋仔细回想一番,发?觉认识艾波娜之前的记忆是那么远。 在西西里的时候,周末他会?跟着外祖父待在咖啡馆,看那些老头打牌,如果有客人来,他会?热情招待他们。外祖父夸他是全西西里最好的小伙子。 在美国的周末更无趣一些,大多数时候就是独自看漫画。他不喜欢桑尼伯伯的孩子们,年纪都比他大,不愿意?带他玩。唯一和他年纪差不多的文森特,总是想要偷大人的枪玩。安多里尼不想玩枪,他见过被后坐力崩得肩膀乌青的大男孩。 安多里尼又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儿,还是选择起床。也许他能给西多尼亚打电话?,带他一起找艾波娜。 男孩爬下?床,打开衣柜,换上格纹衬衫和短裤。他走出?房间,走向尽头客房共用的盥洗室洗漱。 楼下?隐约传来潘唐吉利先生的笑声?,似乎在和他的大孙女说话?。 安多里尼登登地?跑到盥洗室门口,有些奇怪今天门为什么合拢了。不过没有完全关闭,留了一条窄缝。 因而他听到了一些异乎寻常的声?响,像是水声?,像是吮吸棒棒糖的甜蜜声?。 安多里尼鼓足勇气?推开门。 然后就看到他的父亲,穿着长裤和背心,怀里搂着只?穿了一条吊带裙、正在刷牙的艾波娜。父亲的嘴巴像是被胶水粘到了艾波娜的肩膀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安多里尼才?看了一眼,就被发?现了。 艾波有些尴尬,含着泡沫打招呼:“早上好,托尼。” 迈克尔不得不松开艾波,充满威严地?走向儿子,临走前又恋恋不舍地?亲了一口她的脸颊。 “艾波娜怎么来啦?”看着父亲走出?盥洗室,又轻轻带上了房门,安多里尼本能地?瞧出?父亲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问,“她是来看我的吗?我也可?以这?样亲亲她吗?” 迈克尔面无表情:“没有这?么多问题。现在,去楼下?洗脸。” 挨骂没有影响安多里尼的好心情,他雀跃地?蹦下?楼梯,对周末产生了浓厚的期待。 第114章 chapter38 门关上又很快开启, 艾波看?了眼进来的男人,吐出?泡沫,问:“你怎么不陪他一起下去?” “他?是大男孩了,能管好自己。”迈克尔从后面搂住她的腰, 丝滑的面?料下?, 她的腰肢纤韧又柔软。 第243章 他?低头,再次吻她的肩膀。 “不许亲。”艾波听到了父子俩的对话, 瞪向镜子里男人的倒影, “你就是这么养孩子的?还是我的孩子?” 话里的属格让男人低声一笑,放过她的肩膀, 转而用左下?侧脸颊蹭她的脸:“楼下?有两间盥洗室,潘唐吉利夫人会领着?托尼洗脸刷牙。” 水龙头哗啦啦流出?水, 艾波把牙刷牙杯冲洗干净, 搓着?毛巾没有被他?绕进去,任他?的气息包裹自己, 放软语气:“我是说你对他?的态度,不像对儿子, 倒像对下?属。” 晨间那场水乳交融让迈克尔浑身上下?透着?舒坦,发自灵魂的餍足。他?慢着?性子解释:“我的父亲也这样养育我。供他?吃喝,教?导一些做人的道理,义务就尽到了。” 艾波记忆里的父亲可?不是这样的。她的爸爸会在她说要?吃棒冰的时候, 骑那辆凤凰自行车载着?她去城里吃纯手工做的冰淇淋;会吭哧吭哧打听志愿, 写满满一本子的笔记, 最后?却让她自己决定…… “好吧, ”她洗好脸, 把毛巾挂回墙面?,转头看?向男人时, 他?的嘴唇擦过她的眼睛,她闭了一下?眼。 迈克尔顺势吻她的眼皮。 “你觉得他?会接受我是他?妈妈吗?”艾波闭着?眼不确定地问,“我是说他?会不会生气?我又该怎么解释消失了这么多年的事?” 她攀着?他?的脖颈,左手扶在他?胸口,仰脸由他?亲吻。他?滚烫的唇裹挟着?冷沉的气息,顺着?鼻梁细碎而下?,避开她张张合合的唇,小狗般热切又温存地舔着?她的嘴角。 “放心,他?高兴还来不及。”语气和动作截然相反的冷淡。 艾波不给亲了,推开他?走回客房,开始换衣服。淡紫色衬衫和灰长裤,不知道他?哪个角落翻出?来的、非常合身。她朝跟在身后?进房间的男人命令:“等下?我和他?说的时候,你得在边上看?着?。” 迈克尔无?可?无?不可?地应着?。一面?慢条斯理地穿衬衫,一面?欣赏她。大面?积的方形玻璃窗,她的侧影在明艳的阳光里勾勒得很分明。睫毛又长又弯,随着?视线起落;弯腰套裤子,脊背弓起优美?的弧度;侧身扣纽扣,纤长的手指捏着?贝母圆片,一枚一枚地束缚住浑圆的起伏……他?收回目光,再看?下?去,不好收场了。 穿戴整齐下?楼,艾波跟着?男人走向餐厅,中途看?到奇契和一名保镖坐在楼梯口看?报纸。 潘唐吉利家的餐厅不大,还保留十年前的装修风格,花纹繁复的黄壁纸,焦糖色的提花窗帘和蕾丝窗纱外,长方形的餐桌上铺着?一块白色蕾丝桌布。 长桌尽头坐着?壮硕的潘唐吉利,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已?经吃完早餐,手里夹着?雪茄,和他?右手边的安多里尼比手画脚地说着?话。 “你喜欢骑士罗兰吗?还是奥利维骑士?”潘唐吉利问。 安多里尼正要?回答,忽地眼睛一亮:“艾波娜!” 艾波先和潘唐吉利打招呼,才走到安多里尼跟前,俯身亲吻他?的面?颊。男孩被她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不好意思。她点?点?自己的脸:“不亲我一下?吗?” 安多里尼激动得涨红了脸,用力吧唧了一口。他?是个内向敏感的男孩,隐隐察觉到有好事要?发生,此刻呐呐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艾波拉开他?身旁的空位坐下?,摸了摸桌布,很扎实?的蕾丝面?料,不像是机器编织,似乎手工梭编而成。 迈克尔坐在潘唐吉利的另一侧,和这位家族首领低声说着?话。忙碌的女?主人时不时绕过隔开厨房和餐厅的吧台,给众人盛上一些煎好的培根和油浸小番茄,添一壶咖啡。 “你刚刚和潘唐吉利先生在聊什么?”艾波一边咬面?包一边问。 她这句话用的是西西里语,用词十分地道,惹得黑手党头领打量了她一眼。 艾波没有察觉,一心一意地聆听男孩给她讲故事——“查理大帝有两个伟大的骑士罗兰和奥利维,他?们杀死了大批萨拉森人,保护他?从法兰克撤离,最后?他?们在伟大的容塞斯瓦列斯战役中战死了。” 安多里尼叽叽喳喳地复述剧情,这场木偶戏吉里安诺带他?看?了好多次,几乎倒背如流。 九月绚丽的晨光从纱帘照进来,空气中弥漫咖啡香气,艾波和迈克尔隔空对视一眼,后?者用塞在领口的餐巾擦了擦嘴,轻咳一声,“托尼,吃好饭去花园一趟,我和艾波娜有些事要?和你说。现在不许说话,让她好好吃饭。” 安多里尼触到父亲严肃的眼神,咽下?了满肚子的话,乖巧点?头。 莫名其妙对孩子下?闭口令,艾波不悦地瞪他?。迈克尔朝她笑笑,不宽的长桌底下?,西装裤悄悄蹭了一下?她,带着?些讨好、带着?挑逗。 突如其来的隐秘接触,酥麻倏地窜上脊柱,艾波忍住缩回腿的欲望,暗自咬牙。发觉这家伙颇有些仗着?她喜欢就为所欲为了。 艾波喝光杯中的咖啡、又盘子里的煎蛋、培根、番茄和面?包,她想要?帮忙洗碗,被潘唐吉利夫人连连拒绝,只好大肆夸赞早餐的美?味。安多里尼也学着?夸了一句。逗得女?主人咯咯笑起来,直说他?是学人精。 迈克尔见艾波说完了话,直接搂过她的肩膀,带着?她通过厨房的后?门前往院子,同时头也不回地对安多里尼说:“走吧。” 第244章 冷漠的模样让艾波伸手掐他?的腰:“温柔点?。” 男人疼地嘶了一声,没放开搂紧她的手,也没和儿子说软话。艾波继续掐他?,他?疼得直抽气。 到了院子,高墙围起的花园里,葡萄葱茏茂密,铁艺的葡萄架下?有一处大理石长凳。迈克尔捂着?她掐过的位置,另一只手牵着?她坐下?。 安多里尼乖乖在两人面?前站定。 艾波的手被男人握着?,脚下?的草坪软软的,四?周光线明亮,风穿过绿叶掩映的藤蔓,凉爽宜人。 她端详着?眼前的男孩,蓝白紫线条相间的格子短袖配黑色短裤,小脸蛋嫩得像花瓣,白皙的脸颊带着?快乐的红晕。 “托尼,”她微笑着?问,“你喜欢我吗?” “当然!”安多里尼飞快回答,“我喜欢和你一起吃饭、喜欢你教?我游泳……” 他?看?到她边上,父亲威严肃穆的面?庞,眉心隆起一道深沟,声音不自觉变低。 艾波也察觉到了,她用那只空闲的手,摸摸男孩衬衫衣襟:“还有呢?” 接触到她鼓励的眼神,安多里尼声音重新变大:“我还喜欢和你一起抓坏人,喜欢和你一起玩刮刮乐,一起吃热狗,一起旅行!” 艾波笑吟吟地听着?,等他?说完,点?点?头、认真附和:“我也喜欢和你一起做这些事。” 被握住的那只手因这句话陡然一紧,艾波好气又好笑,这男人连儿子的醋都吃。 接下?来,她应该直奔主题,表明自己是他?的生母,但现在,艾波改主意了。 “安多里□□太里.柯里昂先生。”她收起笑,郑重又缓慢地说,“我暂时是爱尔兰裔,之所以说是暂时,是因为我脑子不太好,忘掉了一些事,还没想起来。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学历,但可?以确定,我脑子不笨,勤奋、勇敢,拥有一家公司和两座农场,手底下?有一百三十多位常驻职员,年收入,唔……” 艾波思考片刻,“大约在六千刀左右。虽然不是非常有钱,但每年可?以给你爸爸置办两身手工定制的西装,每个月带你看?电影和木偶戏,存款也能支付你的学费。” “我的基本情况就是这些,柯里昂先生,我想向你表明,我非常喜欢你的父亲,希望和他?开始一段稳定且坦诚的关系,所以想要?得到您的祝福。” 安多里尼第一次被这样的语气对待,好像他?不再是小孩,而是值得尊敬的长辈。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迈克尔静静听着?,心潮起伏,等到她说完,下?意识想要?说愿意,结果眼前自己生的笨蛋还在愣神,气不打一出?来想要?开口催促。 艾波毫不留情地睨了他?一眼:“迈克尔,这是我和柯里昂先生的事。” “……”男人对这倒反天罡的场面?无?话可?说,只好低头把玩起她的手,甲型圆润,手指纤细,有一层薄到几乎看?不见的枪茧,他?总是摸不够。 葡萄爬在铁网格里,一大片青枝绿叶在他?们的背后?,层层叠叠依偎在一起。 “你愿意祝福我和迈克尔吗?” 在她期盼的目光里,安多里尼仔细端详起父亲和艾波娜,惊奇地发现他?们是如此般配。男人高大健壮,女?人高挑柔美?。 安多里尼甚至在男人常年不苟言笑的脸庞,看?到了一丝幽微的笑意。这笑让他?的严肃变得像纸做的面?具,仿佛轻轻一扯就掉了。 “我、我愿意!” “太好了!”艾波从男人手里挣出?,一把拥住男孩吻着?。 好闻的香味扑面?而来,安多里尼被她亲得要?晕过去了,努力维持镇定,问:“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都可?以。”艾波又啄了他?脸颊一口,“艾波娜、妈妈、阿姨……随你开心。” 安多里尼当然想要?用中间那个称呼,她符合他?对母亲的一切期盼。“可?西多尼亚说我只有一个妈妈……” 迈克尔忍无?可?忍,直接说:“艾波娜就是你的母亲,安多里尼。” 然后?艾波就看?到怀里的男孩也像他?的老父亲,故障的机器人般一卡一顿,眼睛空茫茫地回看?自己:“妈妈?艾波娜?” “按照你爸爸和西多尼亚的说法,你确实?是我生的。”艾波腾出?手拍拍自己脑袋,“我不记得了。能原谅我吗?” 周围三个尖尖的葡萄叶,像是无?数只绿色的小手,在夏风里欢快地鼓起掌来。 泪水在眼眶积聚,在流出?来的那一瞬间,安多里尼猛地埋进她的怀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呜咽:“当、当然…能………” 温热的液体穿透衬衫布料,仿佛要?直达心底。艾波半搂着?男孩的脑袋,轻轻拍他?后?背。 哭了不知道多久,安多里尼才抽抽噎噎地抬起头,首先看?见父亲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免心虚起来。 见他?终于不哭了,艾波用手指刮了刮通红的脸颊,说:“快去屋里洗把脸,我们今天找西多尼亚去玩儿。” “嗯!”安多里尼飞快跑回厨房。 透过厨房的玻璃窗,他?兴高采烈地和潘唐吉利夫人说着?话,踮起脚尖拧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洗脸,又接过毛巾擦拭脸上的水珠。 儿子一走,迈克尔就迫不及待地吻她。又深又狠,在婆娑的树影里,吮吻出?滋滋水声。 第245章 好不容易吻完,迈克尔抚着?她的脸,微喘着?说:“等大会结束,你再和西多尼亚坦白,可?以吗?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艾波也是这个意思,没忘记她们团队里还有个罗斯小姐。她偏头吻了下?他?的手指:“那我要?和她说,我很讨厌你,想把托尼抢过来。” “行。”迈克尔无?奈,只能可?怜巴巴地说,“但是别忘了,你可?是和托尼许诺过,每年要?给我定做两套衣服的。” 这会儿倒是知道儿子的重要?性了。艾波白了他?一眼。 * 被父亲叫到一旁耳提面?命一番的安多里尼,喜气洋洋地爬上庞蒂亚克的后?座,朝艾波拍拍真皮座椅,“妈妈!快点?,妈妈!” 艾波冲来送客的女?主人不好意思地笑笑。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你。”潘唐吉利夫人还不知道她就是安多里尼的生母,只当迈克尔这个父亲关系处理得好,“晚上见,艾波娜。” 丈夫说最近局势紧张,迈克尔要?暂住一段时间,这个传统的西西里女?人没有意见,她早已?习惯家里人来人往了。 “晚上见。”艾波和丰满的女?主人交换贴面?礼,便坐上了车。 她不喜欢住陌生人家,她的小公寓也没有托尼的房间,琢磨着?要?把买房提上日程。她记得好点?地段的公寓价格两万美?金起步,如果按照百分之十的首付来算,她的存款还能应付。但如果是离他?学校更?近的公寓,价格就要?飙至五万刀了,这让她有点?吃不消。还得再考虑考虑。 周末两天,时间过得飞快。 艾波带着?手下?员工布置服装秀的备用会场和中央公园的小舞台,装饰的鲜花不够,她和玛丽守在电话边上联系全美?的同行调货。忙得脚不沾地,午饭都是匆匆咽下?。 她都忙成这德性了,西多尼亚更?不用说,连和她细聊的空隙都没有,见到托尼也只是敷衍地弯腰亲了亲他?的脸颊,没有细问为什么他?会突然改口称呼艾波为妈妈。 等到了周日晚间,夕阳如火如荼,中央公园东南端的入口凭空竖起了五座精妙绝伦的鲜花拱门。 绣球、蔷薇、鸢尾、蓝雪花在晚霞里开得热烈,不少住在附近的居民饭后?散步见到了,总要?驻足打听一番。阿莱桑德拉等人便邀请这些夫妻里的主妇明天上午来观摩。 记者卡啦卡啦地按下?快门,所拍的照片将连夜印刷,送上纽约居民的早餐桌。标题他?都想好了——“世界第一场户外时装秀,与梦露一同观赏。” * 与中央公园仅隔了两个街区的华盛顿酒店,任谁也想不到,全美?最大的三个黑手党家族领袖就住在这间略显陈旧的酒店里。 与早已?入住一周的桑蒂诺.柯里昂和吉安卡洛.扎鲁其不同,海门.罗斯今天早晨才匆匆入住。 在房内小睡一下?午后?,海门.罗斯邀请桑蒂诺到自己房间一叙。 酒店的房间很小,一居室的空间,桑尼一瘸一拐地坐到海门对面?的一把真皮扶手椅里,两人膝盖碰着?膝盖。 海门的副手李.弗伦扎给两人倒了酒,便退出?房间。 “桑尼,”海门说,“我们退出?这个生意吧,我刚从哈瓦那回来,古巴有更?好的事情给我们做。” 桑尼握住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并未反对,“为什么是现在?” “第一,利润太低,”海门佝偻着?,仿佛赔光钱的穷老头,“这么多家族,说是能做大蛋糕,可?本来就从加利福尼亚、佛罗里达、纽约上岸,是我们的地盘,我们担着?被海关发现的风险,结果便宜全是他?们赚的。别和我说市场,这东西人人喜欢,要?开发什么市场。这几大家族就是从我们嘴里抢肉。” “更?重要?的是,你弟弟背叛了我们。他?是调查局的走狗,已?经准备好人手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了。”海门不动声色地说。 桑尼手一抖,接着?意识到可?能被海门察觉端倪,急中生智把杯子往地上一砸:“该死的!” 然后?他?像是才意识到情绪外露,冲海门抱歉一笑,装作懊悔地说:“我这弟弟脑子一直不好使,要?不是我父亲母亲还在,我早就和他?断绝关系了。” “这话可?说不得。”海门开始劝他?,“迈克尔是受勋的战斗英雄,又和西西里紧密联系,他?对我们很有用。” “战斗英雄?”桑尼不屑地说,“为别人出?生入死得来的奖章,简直可?笑。” “至于西西里?不瞒你说,农机的消息确实?是他?送回来的,但全程由汤姆和我主导,他?这小子那时候只顾着?谈恋爱,玛德,当年因为他?,我们差点?丢掉西西里的生意。”桑尼一连又骂了几句脏话。 “到底是你的亲弟弟。”海门停了停,语重心长道,“还是赚钱要?紧。” 桑尼直接问:“飞机准备好了吗?” 海门笑了,“已?经停在拉瓜迪亚了。” “那就好,”桑迪拄着?拐杖起身道别,颤颤巍巍地,比海门这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走起路来更?吃力。 海门扶着?他?往门口走。 “谢谢,”桑尼状似不经意地问“明天几点?出?发?通知其他?家族了吗?” “九点?吧,”海门慢悠悠说,“到那里正好四?点?,吃个晚饭,能带他?们看?些表演。” 第246章 “安排得真好,”桑尼握上门把手,说是迟那时快,他?突然以一种不符合身材的敏捷,快速转过身,电光火石间拔出?拐杖里的匕首,猛地刺向老人。 几乎没什么声响,犹太老头碰地倒地,橘子皮般的手指颤了颤。 地毯洇出?一团血花。 桑尼弯腰拔出?小刀,在海门衣服上擦了擦,插回拐杖顶端,打开门,奈利身姿笔挺站在那里。 “弗伦扎呢?” 奈利摇头:“我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桑尼皱眉,生出?几分不妙。 “联系迈基,让他?找。” 第115章 chapter39 西多服装在美洲的第一场服装秀终于要开始了?! 从这天早晨起, 纽约人民就在报纸上看到了详细介绍,等到中午,广播里轮流放着意大利歌剧经典唱段,从麦克白到托斯卡不?一而足, 歌曲的间歇插播服装秀和成衣店的地点、电话。 运气很好, 今日是个大晴天。高楼大厦、金属广告牌、五颜六色的小轿车,都在明媚的阳光里发?出耀眼光芒。 下午三?点, 人群从楼宇间涌向中央公园。不?时能看到衬衫铅笔裙的上班族结伴去观瞻时装秀的盛况。 附近的主妇早已和保姆在公园的草地收拾出一片空地, 漂亮的野餐布上放着三?明治水果和饮料。小朋友们在草地上玩耍,她们则三?三?两两坐在一起, 遥看远处成排的鲜花拱门和更近处的在帆布棚下面的观礼台。 “快看,那是吉恩.凯利吗?” “我天, 真是他。他可真帅。” “那我觉得还是边上的保罗.纽曼更俊朗。” “可惜克拉克.盖博没有来。” “约翰尼来了?也一样啦, 他们是成熟稳重的爹系长相。” “哦——约翰尼——你叫得可真亲切。” “不?是说梦露会来吗?怎么还没有出现?” “哈哈哈,你难道不?看杂志吗?她可少?有准时的时候。” 主妇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观礼台上的名流, 丈夫没有下班,现在是她们放松的时刻。 “凯, 真有你的,竟然?想到提醒我们带望远镜。”其中一名主妇说,“瞧那边卢多社区的主妇们,脖子?伸得和乌龟一样, 可真不?得体。” 凯.瓦尔德腼腆地笑笑。她丈夫是牙医, 在皇后?区拥有一间小诊所, 只要服务的就?是这些邻居街坊, 她需要和她们保持良好的关系。 孩子?们笑闹着乱跑。她拿望远镜看了?看儿子?杰克, 发?现他的耳朵又沾了?一大块泥巴,小女儿珍妮跟着他后?面跑, 出门前扎好的麻花辫已经散掉了?半只,裙子?也滚满了?草屑。 “要我说,这些意大利女人可真厉害。”另一名主妇指着穿梭往来的女孩们说,“你瞧,颐指气使地,那些男人竟然?听她们指挥。” “嗐,还不?是这个咯”回答的主妇捻捻手指,做了?个数钞票的手势,“我要是公主或者女王,这些男人也上赶着为我服务。” 其他人觉得有道理,刚要点头,就?听到凯说:“不?只男人干活,她们也在搬东西的。我刚刚看到有个姑娘扛着一把铁艺的长凳,急匆匆地跑过去。力?气可真大。” 其他几人不?信,凯便?耐着性子?等,想等那个女孩出现,证明给她们看。 很快,她又看到一个扛着长凳的身?影,换了?一位,但这不?妨碍她指出来。 胖墩墩的主妇咋舌,“不?愧是黑皮,把女人当牲口用。” 这是对意大利裔的蔑称,凯皱起眉来。没等她开口,另外一位金发?主妇说:“莱斯利,如果她们是黑皮,那你这个德国?佬也没高贵到哪里去。” 这名主妇的丈夫和胖主妇丈夫在同一家公司,今年的升职名单有没有胖主妇丈夫的名字,一定程度取决于金发?主妇的丈夫。 凯对这样的生活有些厌倦,好像女人的价值全取决于男人的成就?。 她曾有工作,在家乡的一个小学任教职。某天上午,她家里人打到学校,说有一通来自西西里的电话。她立刻意识到那是她消失一年半的爱人,午休时飞快拨到大洋彼岸的小岛,却听到对方说自己有爱人了?,让她不?用等他。 凯现在回想起来,已经遗忘当时的情绪,只依稀记得自己颓废了?一段时间,然?后?在父亲的鼓励之?下,投了?洛杉矶的一所中学的教职。她想要终年不?绝的阳光和沙滩。 她被录取了?,在洛杉矶工作了?两年。中途接到柯里昂夫人的电话,说迈克尔已经回来,想要见见她。凯断然?拒绝了?。她当时已和丈夫交往,他学识渊博、幽默风趣,而且家世清白,和她一样,都出生于新英格兰移民家庭。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哪怕结婚六年的现在,他还是会在周六给她带一朵黄色的玫瑰回来。 丈夫在加州取得学位,回纽约继承他父亲的牙科诊所,她也跟着来到这座大都会定居。她一度想要找工作,但竞争太激烈,无数女孩抢着做那些接电话的活计。这个当口,她怀孕了?,索性在家人的劝导下当起家庭主妇,帮忙打理诊所的生意。 “意大利裔有不?少?有钱人,”瘦瘦的主妇打圆场道,“我记得凯和丈夫前年还受到邀请去长滩的别墅区过圣诞节了??好像是叫柯里昂?生意做得很大,我回俄勒冈时,在电视里见过他家的葡萄收割机广告。 ” 第247章 “是的,”凯有些僵硬的回答,“只是年轻时候认识的人,同学的同学。” 大家默认是她丈夫的同学,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起那户人家的饮食习惯,又讨论起是不?是每个意大利男人都会养情妇这种社会八卦。 凯坐在野餐垫上,望着太阳西斜,旅鸫在枝头和草坪跳跃。她爱着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无法?想象没有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一定孤独又凄凉。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她没什么不?满。 但是为什么,当那些肆意张扬的女孩、模特从她面前走过时,她的内心会逐渐升起一种躁动?? * 在服饰市场持续走高的当下,纽约服装协会对西多可谓鼎力?支持。除了?上述媒体宣传,他们还联系到纽约警局,精挑细选了?警员,站在各个路口维护治安,制服裹在他们身?上,胸部?硬绷绷的。 艾波怀里抱着一大袋的热狗,往公园走的路上,饱了?一路的眼福。 “妈妈,妈妈。”托尼跟在她身?后?,这两天他完全变成了?跟屁虫,除了?晚上睡觉,几乎和她形影不?离。 而且艾波发?现他很爱叫她,一句话里至少?说她两遍妈妈,有时候没事?也叫。等她回过头以为有什么事?时,小家伙又乐淘淘地看她,好像单纯是想要尝尝这个称呼有没有用。 “饿了?吗?”她问。 “不?饿!”安多里尼紧拽着她的衣角,防止被人群冲散,“妈妈你饿了?吗?” “唔,有一点,不?过还能接受。” 两人到入口时,围着一圈记者,闪光灯此起彼伏,仿佛要连成一片星海。 艾波带着安多里尼七拐八绕到了?服装秀的后?勤休息区,把热狗们拿出来放在桌上堆成小山似的一摞,方便?工作人员补给。 安多里尼踮起脚,放上最后?一枚锡纸包裹的热狗,伸头看看她的腕表:“现在几点啦?” “三?点半。” “那距离服装秀开始还有半小时?” “对。” 艾波找了?背阴的角落坐下,掰了?三?分之?一分的热狗给儿子?:“你也吃一些,晚上回去可能会迟。不?知道你爸爸的人今天有没有空来接我们。” “如果没人来接我们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和西多尼亚一起住酒店啦?”安多里尼咬了?一口热狗,很机灵地问。 “是这样没错。” “太好了?,我喜欢住酒店。像一场冒险。” 三?下五除二地吃光食物,艾波拧开矿泉水,和安多里尼分喝。两人并?排坐着休息了?一会儿,讨论起草丛里那只麻雀的性别。艾波认为是位绅士,因为它很爱叫。安多里尼认为它是女士,因为她灰扑扑的。 “我可以坐这里吗?”一个轻柔的女声怯怯地响起。 艾波看向她,灰棕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小家碧玉的气质,很容易让人忽视她不?俗的长相。“娜塔莉?请坐。” 女孩护着裙子?在草地坐下,撕开热狗外的锡纸,小口咬着热狗:“谢谢您给我们买点心。” 艾波摆摆手,打着官腔:“举手之?劳,都是为了?时装秀的顺利开展。” “对了?,时装秀结束你想好做什么了?吗?”艾波若无其事?地问,“想去成衣店工作吗?或者回迈阿密?” 女孩的回答却出乎艾波意料。她直接问:“我可以为您工作吗?” 艾波一愣,“也不?是不?行,但我的租摆公司里的员工要么和泥土、植物打交道,要么得和客户打交道,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我是说,我想去西西里。”娜塔莉低头握着热狗说,“我向往那边自由明快的生活。” 艾波只当没听懂。“我是纽约人,哪有什么西西里的门路,你应该去找西多尼亚。” 女孩瞥了?安多里尼一眼,低声说:“我知道您厌恶他的父亲。那人满口谎言,骗取您的信任又伤害了?您。” 娜塔莉和姑娘们同吃同住,知道她曾经的身?份也不?奇怪。但似乎不?知道她失忆了??还是说对方根本不?在意?艾波灵光一闪,隐约摸到罗斯们的意图。 “没什么大不?了?的。”艾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轻蔑地耸肩,“被狗咬一口总不?能咬回去吧。” 娜塔莉被她的比喻逗得嘴角上扬,她问:“如果有机会,您愿意和我合作吗?” 这句话坐实了?一闪而过的猜想。利益。罗斯想要西西里的支持。 艾波想象自己作为赫尔墨斯的心态和语气,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不?在乎和谁合作。对我来说,只要能让西西里赚到钱,那就?稳赚不?赔。” 她站起来,拿了?瓶水递给娜塔莉,刻意不?动?声色地说:“你或者你父亲,我都无所谓。” 提到自己的父亲,娜塔莉并?没有惊慌失措或是流露出一丝苦楚。这让艾波本就?警惕的脑袋一瞬间警铃大作。 昨晚耳鬓厮磨时,迈克尔想要在她这儿邀功、一时口松,和她说起海门.罗斯已被桑尼重伤,可能活不?过今晚。 如今看来,所谓的重伤可能另有蹊跷。 另一头,犹太女孩将赫耳墨斯递水这个动?作视为接纳,不?自觉带出了?一点儿欣喜。她意有所指,半安慰半自傲地说:“柯里昂家族的人没什么的大不?了?的。” 第248章 “是啊,”艾波用自己的水瓶碰了?碰她的,爽快地说,“合作愉快。” 娜塔莉鞠了?一躬,兴奋地离开了?。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 艾波维持居高临下的笑,手揽上安多里尼的小肩膀,语气却严肃至极:“知道你爸爸的紧急联系方式吗?” 她只是顺嘴一问,没想到安多里尼真的知晓。不?过他没有听懂方才?的对话,还在纠结:“娜塔莉姐姐为什么不?喜欢柯里昂?” 艾波难得没有耐心解释,只说:“这个问题先放一放,现在,我们得想办法?尽快联系上他。” 娜塔莉说得这么笃定,似乎算准能反杀柯里昂家族。旁的不?说,只要迈克尔.柯里昂死亡,桑蒂诺没有他的撑腰,势必要被当成真正的黑手党一锅端——本来就?是半黑不?白的生意,真黑假黑不?过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找了?个尿急上厕所的理由,艾波越过拉好的、充当警戒线的蓝丝带,带着安多里尼跑到最近的商场。 匆匆和前台解释来意,摸出二十刀作为小费,艾波快速拨出电话,等待接通的时刻,她不?无幽默地说:“运气不?好的话,你又要变成单亲家庭的小孩了?。” 第116章 chapter40 电话很快接通了。 是?一个不认识的男声:“晚上好?, 莫里斯糖果店。”地道的纽约腔。 艾波愣了一瞬,开门见山:“你好?,我找迈克尔.柯里昂。如果他不在?,就找保罗.维太里。” 对面也被这两个名?字搞晕了, 回神问:“你是?谁?安多里尼在你身边?” “艾波娜.布德曼。我是”她略微尴尬地补充, “托尼的生母。事关?他父亲的安全,无?论他在?执行什么行动, 都是?罗斯的圈套。请立刻、马上通知他父亲。” 对方沉吟片刻:“我不确定是?否联系得?上他, 这样吧,我给你转接到他们可能在?的位置, 要是?那个站点?的人也联系不到他,就说明他们正在?执行任务。” 没有移动电话的年代, 找人纯靠运气。艾波只能接受:“好?。” 又是?一串嘟嘟的声?音, 令人窒息的绵长,她的心跳也一齐变得?沉重起来。 屏息等待了五秒钟, 电话再次被接通,这次是?个少年音, 艾波说明来意后,对方让她稍等,撂下电话就跑开了。 安多里尼不安地扯扯她的衣摆,艾波冲他笑了一下, 握上他的小手。他的手心很烫, 时刻蕴着?一团火焰。这点?倒是?像她。 等待的空当, 她瞧着?商场的大理石装饰, 隐隐绰绰倒映着?人影, 思绪不自觉游移开去。罗斯受伤无?法参加会议,由他的顾问或者副手代为出席, 中间没有隔离层,想必调查局依然能挖到些证据。 “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迈克尔的嗓音,短短两个音节,竟带着?几丝肃杀,她从没有在?这个男人口中听到此般语气。 “迈克尔,是?我。” “艾波?发生什么事了?”他的声?音一下子柔了下来,如同干硬的面包浸透可口的汤汁。 她不自觉笑,随即反应过来,为自己这么容易被他搞得?忘记正事而懊恼,抿了抿嘴,她讲了娜塔莉.罗斯所说的话。 迈克尔听完后,笑意自话筒那头传来:“谢谢,我也爱你。”他把她的提醒当成了表白。 这种时候还油腔滑调的,艾波磨了磨牙,淡淡道:“我不希望托尼年纪轻轻就失去父亲。” “当然,我也不希望离开你。”迈克尔知道她嘴硬,温和解释,“罗斯的顾问、李.弗伦扎失踪了,中午线人传回消息,有人在?哈莱姆瞧见了他。经过两小时的踩点?,现在?基本确定他在?135街东面的酒吧里。” 电话是?加密的,迈克尔并不担心泄露消息,接着?说:“家族的行动组长布鲁诺和我一起,另外带了三个人,枪支弹药也齐全。没什么危险,顺利的话,我们还能赶上服装秀最后的亮相?。” “家族?”艾波没有被他糊弄过去,迅速抓住了关?键,握紧电话低声?道,“该死的,你带的是?柯里昂家族的人?” 迈克尔叹了一口气,声?音里笑意稍减,变得?正经了一些:“你说得?很对,用探员肯定比纽扣人来得?保险。但是?艾波,我得?让他们洗干净泥点?。光做卧底、协助调查局一网打尽黑手党的功劳不足以完全洗清柯里昂家族,必须要让局长看到他们的价值和决心,他才愿意动用人脉,疏通关?系,让法院给出无?罪的判决。” 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柯里昂家族。艾波忍住不自觉发沉的思绪,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柔顺语气劝诫:“迈克尔,我希望你中止这场行动。在?我看来,它的风险远高?于收益。” 胡佛作为全美?排得?上号的聪明人,给出这样的承诺,属实稀奇。如果这活真有迈克尔说得?那么简单,他为什么不直接官方出面逮捕李.弗伦扎呢?这后面必然有权力的博弈,他们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弃子。 迈克尔只当她关?心自己,内心一片熨帖,安抚道:“艾波,不会有事,不过是?一场简单的行动。我会赢,就是?这么简单。” 这也许就是?妻子的心理,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他晕晕乎乎地想。 这几日的幸福磨没了他的警惕心。 “哪怕存在?你带队杀害老人、被某家报纸披露是?黑手党的风险,你也要去做吗?”她问,“或者你被反杀,报纸刊登你的尸体,说纽约最大的黑手党伏诛,这样你也要去吗?” 第249章 电话那头的迈克尔笑意敛了些,“是?的。” 艾波清楚哪怕再相?爱的情人,也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应该尊重对方的选择。但也许出于控制欲,也许出于占有欲,无?论如何,他的所思所想合该都从她的角度出发、以她的意志为意志。 这个霸道想法实在?不像她。她应当理智、明达,而不是?如此偏执地想要另一个人类无?所保留地服从。 “迈克尔,”她听到自己说,“如果这是?我的要求呢?作为妻子。” 对面沉默了很久,久到艾波已?经猜到了答案,捏住话筒的手一片粘腻的汗。 迈克尔喉咙里像是?塞了块隔夜的法棍,嗓音干涩地说:“抱歉,艾波。” * 迈克尔.保罗.维太里-柯里昂之所以想要杀掉李.弗伦扎,有许多原因。 其一,他是?海门.罗斯的顾问;其二,他负责罗斯家族在?西海岸的事务,根据弗雷德调查出的消息,手里握有吉瑞参议员的把柄;重要的是?,他手下讨债公司的杀手执行了那几次追杀,差一点?、差一点?让他失去了她。 眼?下是?最好?的机会。罗斯在?纽约的势力因他重伤尽数被罗萨托兄弟接管,这三兄弟为了站稳脚跟、取代罗斯地位,出席纪律委员会,此刻已?经被捕、关?进警车了。一旦弗伦扎避过这阵风头、离开纽约,手握内华达和弗罗里达两大据点?,可就没有那么容易对付了。 走出站点?时,天?光很亮,黄昏的橘光尚未侵染天?空。迈克尔深呼吸,想要尽快完成任务,回去哄她。 遵照他们的计划,布鲁诺带着?一名?手下从后门突入,他率队从正门进入酒吧。 这是?一间颇小的酒吧,窗帘紧闭,电灯黯淡地发光。迈克尔三人相?貌格格不入,进入时,悠扬的萨克斯停顿了一瞬,零星几名?客人齐齐看来。 迈克尔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一眼?望见角落里白得?显眼?的老头,又高?又瘦,驼背地坐在?椅子上,薄到看不见的嘴唇中叼着?一根烟,没有点?燃。 他收回目光,来到柜台前?,拿出皮夹抽了一大沓钞票,“劳驾,包场。 ” 店员瞧了瞧他,又望了望他身?后两名?高?大狠戾的男人,开始清场。 客人一个接着?一个不情愿地离开,人迈克尔注意到其中一名?黝黑肥胖的手移动向裤腰,神经紧绷起来。 只见那人的手在?腹部抹了抹,没有继续下移,原来是?在?擦吃薯条时沾上的油。 等所有客人离开,迈克尔来到李.弗伦扎所在?的方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他轻快地说:“别来无?恙,弗伦扎叔叔。” 老头没有笑,板着?那张布满褶皱的脸,说:“我一直在?等你,今晚要回迈阿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来得?还算是?时候。” “您说得?对,”迈克尔友好?地望着?长辈,朝保镖做了个手势,“给弗伦扎叔叔倒杯酒。” 弗伦扎对保镖说:“要白兰地,在?柜子第?二排,从左数第?五个。” 迈克尔点?点?头:“也给我来一杯,谢谢。” 等酒到桌上,弗伦扎吐出香烟,呷了一口酒,严肃的表情终于松动,和蔼可亲地问:“听说你打算重回华尔街?罗斯家族希望和你合作,把那些钱过一下水。我想海门一定愿意多添些钱,甚至卖一些迈阿密酒店的股份股份。” “听起来不错。”迈克尔晃着?酒杯,严肃中带着?疑虑,是?一种心动的、想要交付信任的表情,“但在?这之前?,我们先开诚布公,谈谈最近几次的误会。” “你都说是?误会了,”弗伦扎笑眯眯的,“那有什么好?谈的呢?” “之所以称为误会是?因为我不想要计较。”迈克尔也笑笑,通情达理地说,“我本来可以当它们不是?误会,一见面就杀了你。但我想给亲爱的弗伦扎叔叔一个机会。” 弗伦扎哈哈一笑,“你想知道什么?” 迈克尔直奔主题:“吉瑞参议员做了什么违法的事?” 弗伦扎把杯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往后一靠:“这是?你的上司吧,迈克尔,你可以自己问他呀。” 迈克尔有模有样地给他斟酒,“弗伦扎叔叔,你知道的,我不过是?他的钱袋子,他从没有信任过我。” 对于他的姿态,弗伦扎很受用,把未点?燃的香烟塞回嘴里含着?,轻描淡写解释:“他有个独子叫杰西,你知道吧?他玩死了个小明星。” “你帮他摆平了?”迈克尔皱起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可不是?我们策划的,”弗伦扎说,“那是?个男演员,最出名?的角色不过是?军校里的学生。我的人把那演员尸体塞进一辆快要报废的奔驰里,再厉害的刑事鉴定专家来看车轨,也是?氪嗨坠海造成的车祸。” “漂亮。”迈克尔赞道,“哪怕之后被打捞起来,也查不到杰西身?上。” “那8月底的那场暗杀呢?”他又问,点?点?太阳穴,抱怨道:“那三把芝加哥打字机的声?音现在?还在?我脑袋里打转呢。” “哎呀,那彻底是?误会一场。”弗伦扎两手一摊,“他们找的是?保罗.维太里,正巧了。” 迈克尔缓缓道:“据我所知,当初黑手党大会同意在?维加斯成立讨债公司的前?提是?不使用大规模暴利,避免吓跑赌徒。你们就不怕被委员会制裁吗?” 第250章 “黑手党大会?纪律委员会?”弗伦扎嗤道,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今晚之后,它们还在?吗?” 迈克尔无?辜:“你在?说什么?委员会当然在?。” 弗伦扎叹息:“真羡慕你父亲,拥有两个天?赋卓越的儿子。他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吧。” “桑尼和弗雷多确实很优秀。”迈克尔说。 “不过罗斯家族也不差。”弗伦扎愉悦地说,“要谢谢你,帮我们处理掉罗萨托那三个蠢货。船只要转变方向,总要抛下些辎重。” 这是?一条新消息。迈克尔依然很平静,举起杯子:“salute,为后继有人。” 玻璃杯与玻璃杯碰撞,弗伦扎拿掉香烟,喝了一大口。迈克尔注意到那烟头被他的口水浸胀了。他忍着?恶心举起手挥了挥。 一旁待命的保镖拔出了木仓。 “砰——” 倒下地却是?那两名?保镖,正中后脑勺,子弹自后向前?,整张脸都炸开成血糊糊的一团。 顺着?枪线往回看,迈克尔这才注意到,这间酒吧是?东侧墙上的挂钟和油画各有一个枪洞。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一个滑步跃到弗伦扎前?面,用胳膊肘套住他脖子,把他那瘦高?的身?躯从椅子上生生拽起来,挡在?自己身?前?。 这一幕快得?让人始料未及,等弗伦扎回过神来时,脖子已?经被紧紧箍住,脸逐渐因缺氧变红。 “迈克尔…”老头仍坚持说话,充血的眼?珠疯狂看向绑架者,“你杀了我也没用……我是?个老头子了,死也无?所谓……” 迈克尔置若罔闻,脊背贴着?墙,警惕地盯着?对面的枪洞,喊道:“给我出来,不然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空气沉默了五分钟,柜台后的酒柜响起一阵动静。 两个瘦小的男人一前?一后从一个半人高?的小门爬出来,各端着?一把加兰德。 “现在?,放下枪,对,很好?,把枪踢过来。”迈克尔踩住长枪,继续指挥,“很棒。现在?,双手抱头蹲下。” 一面说着?,他一面拖着?老头往酒吧大门靠近,几步路的功夫,走得?他满身?大汗。终于,后背靠到酒吧大门,弗伦扎已?经被勒得?晕过去了,迈克尔却没有心软,双手扶住他的脑袋,往右利落一拧。 卡啦一声?,一条生命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便断开了。 迈克尔没时间愧疚。他捡起枪,分别朝那两名?暗杀者的大腿开了两枪,让他们丧失行动力,把枪丢到一旁——加兰德在?马路上过于显眼?。 布鲁诺迟迟没有出现,可能也遇到了意外,只希望不是?背叛。他推开酒吧门。灿烂灼热的天?空映入眼?帘。 忽然,一阵气流凭空出现,紧接着?,如同一颗手雷在?脑后炸开,他忍着?疼痛向后看去,同时挥动拳头。 他的拳头还没有抵达,对方第?二拳便接肘而至,这一下正中他的人中,嘴巴里弥漫血腥味。但他没有倒下,他的拳头因为吃痛偏移了两寸,击在?对方的脸颊。 这显然激怒了对方,手伸进沾有薯条油渍的裤子口袋里拔出去,就在?迈克尔以为他要杀了自己时,对方却抬手,用枪托狠狠给了他一下。 这下,他彻底遭不住,向后倒去的时候,脑袋里跳出两个想法。 他们不想、不能杀他。 以及,该死的,他果然不该不听艾波的话。 *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地下室,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他分不清这血味来自环境,还是?他鼻腔里的气味。 房间中央坠着?一盏白炽灯。 那名?击伤他的黑人送来一盘泔水似的糊糊,似乎是?酒吧的剩菜熬制而成。迈克尔尝试搭讪,问一些问题,却了无?回音。 他摸不清外面的情况,也不清楚他们要拿他怎么办。 上一次在?如此静默阴森的环境,好?像还是?在?巴勒莫的监狱里,当时他是?如何打发难挨的时间?哦想起来了,是?祈祷。他一遍遍地在?心底默念她的名?字,摸索她的面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反复抚摸般的回忆里变得?鲜明而光亮。 他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祈求上帝的怜悯,期待奇迹的发生。 奇迹确实降临了。 在?第?七盆剩菜糊糊后,几声?的枪响划破寂静,地下室的门被踹开。 她站在?门口,脸被终日不熄的白炽灯照亮。 他像奔腾不息的潮水,挣扎着?想要触摸月亮,却发现她回看他的眼?神,熟悉又陌生,带着?精明的忖度。 “迈基——”艾波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把手铐地钥匙丢给他,“啧,你可真狼狈……” 听到这个称呼,迈克尔手下动作一顿,解开手铐后,抬头仰视她:“好?久不见,艾波。” 第117章 chapter41 “妈妈, 怎么了?”见艾波挂了电话,安多里尼仰着?小脸问。 “没什?么,”艾波摸摸他的?头,粗硬的?短发摸上去热乎乎的、微微汗湿。顺便?瞥看?了眼腕表, 四点零八分, “走吧,服装秀开始了。” 和商场的?前台女士道谢, 艾波牵着安多里尼往外走。 “爸爸今晚会来接我们吗?”安多里尼依稀听出父母发生了争执, 觑着?她的?脸色,试探性问, “你生他的?气了吗?” 第251章 安多里尼空闲的?右手也握上艾波拉着?他的?那?只手腕,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爸爸脾气很不好, 总是板着?一张脸, 不喜欢他也是正常。但他会做饭,会陪我看?书?……” “这样啊, ”艾波似笑非笑地低头瞅他,“看?来托尼更喜欢爸爸。” “哪有!”安多里尼说?, “我喜欢艾波娜!我想每天和你在一起!” 他犹豫了一下,“也想和爸爸在一起。” 艾波还想调侃他几句,正在这时,他们踏出了玻璃旋转门?, 高楼大厦之间的?柏油马路映入眼帘, 呈现一副喧嚣又安静的?奇异场景。 大块的?光线沿着?道路铺展开来。 喧嚣在于, 马路实在拥挤。年轻女孩们撑着?伞、带着?时髦的?帽子, 三五成群;小夫妻手挽着?手走来走去。青年们一簇簇地拥在汽车与汽车之间的?缝隙, 伸着?脖子向人行道看?去。 他们视线的?落点,又空荡得不像话。人行道两侧立起半人高的?木柱, 每根上面都?缠了一圈蓝丝带。南起时代广场的?一家咖啡厅,沿着?百老汇大街绵延至中央公园。 在这两条平行的?天蓝色丝带间,模特踩着?轻快的?步伐,不紧不慢地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走着?。她们身上的?衣服,既随便?又考究,带着?对社?会习俗的?挑衅,有人目不转睛、看?得着?迷,有人龇牙咧嘴、大为光火。 但无?一例外的?,这些牛仔外套、绸缎衬衫、帆布连体裤……都?呈现摩登的?勃勃生机。在四点钟热烈阳光里、在多元现代的?钢铁森林里,身形高挑的?模特们仿佛一阵风、一首飒气的?诗,竭尽全力越过障碍,优美地舒展筋骨,然后把所有阻拦她们的?东西踩碎。 人们乱哄哄地讨论着?。略有头脸的?市民早已打听?好位置,在沿途餐馆、商店,从玻璃橱窗往外瞧;身份更高些的?人提前订了酒店房间或是露台餐厅,悠哉地从楼上往下看?;再尊贵些的?人,在公园的?观礼台,和草坪上那?些主妇一样,还没有看?到模特。 秀已开始,不好再翻越丝带,母子俩只得在商场门?廊底下驻足。安多里尼拉着?艾波的?手,小脑袋依稀知晓她们付出的?心血,没有继续追问,乖巧地静静观看?。 商场里的?客人几乎都?出来了,七嘴八舌,发出嗡嗡的?嘈杂声?响。 这场服装秀,艾波期待了一周,可?以说?,她对每一套衣服、每一位模特如数家珍,应当全神贯注地欣赏。可?那?个男人到底败坏了她的?好心情,她像是不适应城市环境的?农民,空气里的?尾气和尘埃突然放大,经?由模特行走扬起,哪怕努力减少呼吸频率,还是吸进了鼻腔,弄得她措手不及,泛起阵阵恶心。 她依然喜欢他。只是忽然发觉没有那?么爱他了。她平白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既不冷、也不热,原本充溢心头、缱绻徘徊的?情谊像是化作无?用的?淘米水,兜地泼出去。 他们确实不合适。她想,他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和家族利益至上注定?无?法磨灭的?。 也许她要求他舍弃一切、以她的?意志为先,才是阻挡他们在一起的?鸿沟。 阳光里穿行而过的?女孩,明明各有不同的?长相,此刻看?起来却让人分不清相貌。或深或浅肤色的?脸被太阳一照,近乎模糊。 双眼被刺得发烫,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任由气流带走眼球表面的?水分。 四十多套服装,哪怕再慢,半小时也走完了。 最后一名模特后头,楼宇切割出阴影,栗色的?骏马踏着?人行道,踱步而来。 它拉着?辆两轮马车,簇新?的?木车身绘有绚丽图案——带有翅膀的?帽子和双头蛇杖,是赫尔墨斯的?标志。黄色为基调,深浅不一的?蓝色几何图形交错、互嵌,遍布整驾马车,连车辕和车轱辘都?不放过。 曼妮娜穿着?牛仔套装、头戴邮差帽坐在颜色绚丽的?马车前端,松松握着?缰绳,马儿不紧不慢地走着?、车轮咕噜噜,两名少年跟在车后面,手脚利索地把蓝丝带护栏收进车内。 马车行到跟前,车夫俏皮地眨眨眼,右手放在眉骨往上一挑,帅气地行了个礼。 艾波噗呲一笑。 柏油马路间的?服装秀结束,公园内场还在继续。 晚霞未至,大团云朵浮在天际,堆堆叠叠,勾出一层雪白的?边。 现场交响乐团奏着?悠扬明快的?乐曲,从歌剧序曲到诙谐小调,不一而足。 模特们踩着?音符,走过坐满野餐市民的?草坪,走过朽旧的?木制长椅,走过葱茏茂密的?树丛和绿得仿佛翡翠的?人工湖。 微风徐来,阳光正好。 艾波和安多里尼绕了一大圈,从公园的?另一端进入,远远望见,观礼台闪烁粼粼波光,如同阳光下的?一湾河,是记者们不间断按下快门?造成的?炫目假象。 紧接着?,她看?向观礼台旁的?交响乐团,惊喜地在后方瞧见了1900的?身影,身着?燕尾服,脊背笔挺。 毫无?缘由的?,看?到老头儿忘情的?弹奏,她仿佛找到了锚点,一下子坦然了。 “我们坐着?听?一会儿音乐?太难挤过去了。”中间这一片全是人,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 安多里尼点头,一屁股坐下后,细细体会评价道:“热热的?,不扎屁股。” 第252章 他拍拍身旁的?草坪,“妈妈,快坐、快坐下。” 艾波挨着?他坐下,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草坪果然很烫,不过还能接受。 母子俩长腿大喇喇摊开,双手后撑,望着?蓝天白云,聆听?悠扬的?乐章。 不过似乎只有他们是安静的?。 靠近观赏台的?地方人多,此处也不少。主妇们围坐在野餐垫,小孩们跑来跑去,咯咯笑个不停,玩得脸上手上都?脏兮兮的?。 “你想和他们玩吗?”艾波发觉他大多数时候稳重得不像小孩,她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最爱疯跑,皮得不行。 安多里尼摇头。他只想和她一起坐着?,风轻轻地吹来,他的?心情就像眼前的?天空一样,盛满白乎乎、软绵绵的?云。 坐累了,他枕上艾波的?大腿,母亲身影正好遮住明亮的?日光,她的?轮廓镀着?一层亮光,柔和得像西西里随处可?见的?圣母像,那?双柔软有力的?手温柔地抚摸他。渐渐的?,睡意蒙上眼皮,安多里尼陷入黑甜的?梦境。 日头倾斜,风略大了一些,不少主妇们的?帽子、丝巾被刮去,着?急忙慌地站起来追。 艾波手疾眼快抓握了一顶飞来的?帽子,橘红的?飘带,很艳很灿烂。 “谢谢!”帽子的?主人笑着?接过帽子。 那?是一位金发少妇,秀致的?眉眼轮廓、蓝灰色的?眼眸,配合高挺的?鼻梁,竟混合出一种白人里少见的?书?生气。 如果说?西多尼亚的?温柔是丰腴、似大海般的?包容,那?么眼前这位女人的?温柔则更像黛玉,瘦削秀美体内的?蕴含着?傲然的?力量。 艾波瞧了又瞧,简直无?法移开眼。 “怎么了?”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和儿子女儿一样沾上脏东西了。 “没什?么,”艾波轻咳一声?,安多里尼枕在腿上,不方便?动弹,她伸出手,“艾波娜.布德曼。这是我儿子,托尼。” 女人把帽子转移到左手,右手回握她,“凯.瓦尔德。那?俩是我的?孩子,杰克和珍妮。” 听?到这个名字,艾波微微一怔,没有往心里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阳光下肆无?忌惮奔跑的?两个孩子,夸赞道:“他们好活泼,身体也健康。” 凯索性抚着?裙子坐下,亲昵地抱怨起来:“我倒希望他们有你孩子那?么听?话。” 说?着?,她看?向侧躺在母亲大腿上的?男孩,黑色的?发丝零零散散遮住五官,她隐约觉得熟悉,没有多想,只问:“你是怎么做到的?,让他不乱跑,乖乖陪着?你?我刚刚就注意到你们俩了,一起看?云的?感觉真好。” 怎么做到的??艾波也不知道啊,她满打满算才认识这小子一个多月,只好尴尬地笑笑,扯开话题。 她聊起自己的?职业,说?了很多植物知识,从龟背竹的?养护、选育到观赏性植物果实的?食用性,说?得口干舌燥,才意识到自己像个炫耀职业的?油腻男,轻咳一声?:“抱歉,瓦尔德女士,一提起这个我就忘乎所以。” “不用道歉,本来就是闲聊。”凯轻笑着?摇头,而且她对艾波的?公司有了几分兴趣,“我丈夫在皇后区有一家小诊所,我觉得可?以在候诊区里放一些植物,有助于舒缓病人的?心情。” 说?起业务,艾波的?语气都?变了,用导购的?热情口吻说?:“太好了,如果您有空可?以来我们在布鲁克林区克林顿街的?店铺看?一下,如果没有空,您可?以留下地址,我们会给您寄产品目录。勾选后寄回来就行啦,第?一次,我们的?人会上门?对接,和你沟通摆放组合,如何既合您的?心意,又符合植物生长规律……” 凯没想到服务如此细致,她仔细听?着?,末了报出诊所地址。其实这些绿植并不是必需品,她不该在这方面花钱,但也许是布德曼小姐说?话时、那?双让人难忘的?大眼睛里爆发的?神采,过于耀眼,一下子打动了她,莫名其妙拿出五十刀作为定?金。 既然对方如此信任,艾波也得拿出十二分的?郑重,细细问了诊所的?情况,然后她发觉凯对自家诊所运营知之甚详。 “您不去做经?理人真是屈才了。”她不吝啬夸赞,“真的?,您考虑过工作吗?” “我以前工作过,”提起这个,凯略显羞涩,“小学和中学老师,后来嫁给杰克爸爸,有了孩子,就安心待在家里了。我也想过工作,但是、但是…” 艾波接道:“总是有很多理由阻止你迈出那?一步。” “对,”凯抿了抿唇,“得照顾丈夫、孩子;已婚妇女出去工作,别人会质疑家庭经?济情况;哦还有性骚扰,总有些男人喜欢动手动脚。布德曼女士,我不知道您是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的?。对我来说?,外面的?工作选择并不多,就是秘书?、教师之类的?,这些职业可?以概括为服侍男人。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担风险呢?在家里,我只需要讨丈夫欢心即可?。” 这话说?得实在辛辣。口中说?着?不想出门?工作的?原因,她灰蓝色的?眼底、反叛却一闪而逝,艾波越来越觉得她对胃口了。 “你说?得对极了。至于我的?家庭和事业?”艾波露齿一笑,“我未婚,今后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第253章 “而平衡,”艾波两手向前一摊,“这不就是答案吗?” 剪裁考究的?长裤、包容飒气的?连体裤、飘逸潇洒的?阔腿裤以及俏皮淑女的?裙裤,次第?穿行于城市、自然,慵懒、优雅又充满力量。 两人没有再说?话,静静欣赏起来。 霞光逐渐显露,时装秀不知不觉已步入尾声?,伴奏音乐变得宏大而响亮,如同太阳沉没、星辰初升,地球转动带来的?永不止息的?声?响。 定?音鼓和擦片不按常理出牌,猝地响起,安多里尼猛然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带着?睡音含含糊糊地问:“妈妈…结束了吗?” 没等艾波回答,他就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女人,疑惑地问:“凯…阿姨?” 凯也看?清男孩的?长相,前年圣诞节的?回忆涌入脑海,她尴尬地笑道:“托尼,好久不见。” 艾波这下确定?了,原来眼前这人就是西多尼亚提到过的?迈克尔的?前女友。不得不说?,那?男人的?眼光真是该死的?好。 她打量着?凯,凯也打量着?她。 她的?相貌自然极富冲击力,哪怕未施粉黛,粉红霞光照弗,仿佛古典油画里从云端降落的?神祇。而当她开口时,如惠风吹散云翳,容貌带来的?震撼力倏地消失,反倒呈现非凡的?魅力,好像、好像,凯说?不出那?种感觉,只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心悦诚服、打从心底舒坦。 凯莫名惋惜起来,为她们刚刚萌发的?友谊。没有女人会和男朋友喜欢过的?人毫无?芥蒂地相处。 艾波瞧出她的?犹豫,笑得开怀:“凯,很高兴认识你。” 被直呼其名的?女人短暂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们两人的?相处,无?关任何人,畅快地笑道:“我也是,艾波娜。 ” * 服装秀结束,宾客们先后散场。附近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加长林肯和福特挤在一道,在橘色夕阳里,如同锦鲤的?鳞片。 “你心情似乎不错?”1900笑眯眯地问。 “做成了一单生意,认识了一个不错的?人。”艾波回答,“你怎么来了?” “我姓氏继承人的?姐姐举办的?第?一场服装秀,我怎么能不来参加呢?”1900说?完,又笑着?搓了下手指头,“她们给得实在太多啦。” 艾波哈哈大笑。“你今晚住哪里?我还没来得及打扫你的?公寓,灰尘可?能有些厚,要不先住酒店?” 1900摆摆手,“我们得赶去费城,巡演团队天上午有一场演出。” 艾波这才知道他们的?这场演奏是临时加塞的?,上周硬生生赶了两场小演出,才挤出时间回纽约。 “好吧,”艾波抱了抱他,深吸一口他燕尾服上洗涤剂的?干净气味,恋恋不舍,“那?圣诞节见?” 1900松松地回抱她,等分开后,将安多里尼抱起来,“想不到你突然就多了个小孩。我尽量早点赶回来,和托尼排练一下,也许可?以在节前教会他圣诞颂。哦——希望他没有遗传你的?音乐天赋。” 方才艾波已经?向1900介绍过安多里尼的?身份,钢琴家对此接受良好,甚至无?缝代入了祖父的?角色,承诺之后巡演路过各州会收集一些有趣的?纪念品带回来给他。 送走忙碌的?钢琴家,回到服装秀现场,西多尼亚还在和宾客寒暄道别。 作为唯二的?设计师,她和曼妮娜穿得一模一样,利落的?牛仔微喇长裤和夹克外套,邮差帽扣在脑袋,及腰长卷发松松地披散。 两波宾客退场间隙,她见缝插针地问艾波:“明晚在华尔多夫有庆祝晚宴,你想去吗?奥普莱今天也来了,他一直在找你。” 艾波打了个哈欠,摇摇头:“看?情况吧。” 安多里尼被传染,也打了个哈欠。 西多尼亚本也不打算强迫她俩出席,只说?:“你们今晚住哪里?这会儿路堵,要不你们走去瑞兹,和我凑活一晚?” 看?看?时间,本来那?个美国人早已打着?接儿子的?名义蹲在一旁了,今天却迟迟没有出现,果然不靠谱。 这正中安多里尼下怀,快乐地蹦起来。 艾波问:“曼妮娜呢?”作为另一位品牌创始人,她竟然没有出现。 又有几位衣着?光鲜的?客人走来,西多尼亚笑容未变,等待他们走到跟前的?这几秒钟,她微微侧头回答:“调查局临时找她问话。” 艾波眉头一皱,等这几名客人离开,她立刻追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要紧的?,”西多尼亚一面和某位上车的?贵妇人遥遥挥手,一面回答,“她前夫是共产党人,你知道的?,现在国际局势紧张,查得比较严。只是例行问话,我们入境时,调查局的?探员就出现过一次,不会为难她。” “在哪里?” 西多尼亚指指距离公园入口不远处的?拐角。那?里停着?一辆警车,最后几丝夕阳斜射入车后窗,正好照亮曼妮娜的?面庞。艾波看?到她正面无?表情回答问题,看?起来确实只是普通问话。 她本能地察觉不对,又问:“对了,罗斯小姐呢?” “娜塔莉吗?”西多尼亚回想了一下,“她应该和阿莱去送欧洲客人、那?几位时尚杂志编辑和批评家,她们公园北面走的?,准备了几辆车,绕开高峰前往机场更快。怎么了?” 第254章 艾波犹豫一瞬,还是将开秀前的?发生的?事和西多尼亚讲了,并说?:“他既不听?我劝,就得吃个教训。” 西多尼亚却在这愤懑之下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狎昵,笑了笑,到底没有当着?侄子的?面说?他父亲的?坏话。她尊重艾波的?一切选择。 不知不觉间,蓝紫色弥漫上天空,并不深沉。 一轮滚圆的?明月遥遥浮在东方。 艾波这才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因而,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决定?陪在西多尼亚身边,没有先回酒店。 然而宾客实在多,曼妮娜那?头,问话迟迟没有结束,西多尼亚只得独自面对一波又一波的?客人。 宾客都?是些时尚大咖、名流巨星,艾波帮不上忙,带着?安多里尼又返身回公园内的?会场,检查物品器具是否离场。遮阳棚和看?台尽数捐给市政府,不用收拾。其余均已经?撤除。公园恢复先前的?宁静,空旷极了,连人都?没有几位了,零零星星,均为躲避离场高峰的?市民。 母子俩沿着?路灯照亮的?小路往外走,幽暗的?环境,草木的?气息沁人心脾。 越往外走,车马人声?越为明显。 “妈妈,我想坐在这里等。”安多里尼拉着?她往木头长椅走,“有一点点累。” 艾波自然依他。坐下后,母子俩望向三十米外的?公园入口小广场。 西多尼亚陪着?宾客往外走,走向明亮的?路灯和朦胧的?晚霞里,中途察觉到他们的?位置,转身回望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再等等。 安多里尼晃荡着?双腿,没话找话:“妈妈,从这里看?出去,那?边好亮啊。” “因为我们坐在树荫之下,西多尼亚那?边又有路灯又有大厦投出是散光,当然亮啦。”艾波解释。 她顺便?环顾起四周,曼妮娜依然在警车里,脸上已经?挂上了不耐烦。公园前、摩天大楼俯视的?十字入口,车流依然拥堵,汽笛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刺耳的?浪潮。 就在这个时刻,没有经?过任何推理,一切线索呼啸而过,伴随某些陈旧的?、隐隐绰绰的?记忆,忽然在她的?脑海汇聚。 她猛地站起来,拔腿向聚光灯般笼罩住的?女人奋力奔去,“西多尼亚!快回来!” 可?是,嘈杂的?车流掩盖了她的?叫声?,也掩盖了子弹的?声?音。 一秒钟前还对上车的?客人挥手、笑语嫣然的?女人,后一秒就倒在了地面。艾波扑到女人的?身旁,猩红的?液体自她身体各处枪口汩汩流出,烫得人浑身发麻。 艾波颤抖着?,似乎很久以前,也有个女人,撕心裂肺地救助另外一个倒在血泊里的?女人。她是怎么做的?? 灯光、地面、大厦、树木…一切景物持续地震颤起来,仿佛变得更加庞大,又仿佛变得更加脆弱,以某种节律消融在夜色中。另一种东西却伴随着?振动,仿佛地壳运动,在静谧的?黑暗大海里推起的?一座岛,模糊不清的?记忆有如狂风灌进灵魂,悲伤带着?痛苦的?呻吟,呼啸着?涌入心扉。 “撕拉——” 颤抖一道被狂风卷走、倏忽消失,艾波整个人呈现很稳很紧绷的?状态,她脱下了衬衫,也许是过于紧张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几乎没有怎么用力就将衬衫撕成碎布条,牢牢捆缚住伤口。 “艾波,没事,”西多尼亚嘴唇有些苍白,仰躺着?断断续续笑道,“运、运气…比你好,没、没有打中要害……” 确实,枪手技术并不好,子弹只击穿她的?肩膀和胃部。可?后一处伤,胃酸流出来腐蚀脏器,同样致命。 “闭嘴,不许说?话。”艾波喝道。下午被她忍回去的?泪水,此刻不要钱地往下砸,“保存体力,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西多尼亚摇摇头,持续不断的?剧痛让她神志模糊,用西西里语说?:“来不及的?……杀手肯定?都?算好了……” “我说?不许说?话!西多尼亚.玛利亚.罗莎丽.吉里安诺!”艾波恶狠狠地命令,同时伸头张望周围环境,忽然间,她视线一凝,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 “啊…”听?到她叫出自己的?全名,西多尼亚笑了,她知道她的?妹妹,真正的?、真正的?回来了。 五分钟后,一匹栗色的?高头骏马驰骋在纽约街头,马蹄飞扬着?跃过轿车,不断在堵得几乎凝固的?马路和人行道间穿插。 第118章 chapter42 正是九月上旬的夜晚, 热风沿着楼宇的轮廓线滚滚吹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和惊呼乘着气流擦过耳际。 艾波骑着马,右手抬起、胳膊前伸紧握缰绳,左手后扶住靠在她背上、虚搂着她的西多尼亚, 两人随着奔马的节奏在没有佩戴鞍颠的马背颠簸起伏。 她的骑术师承吉里安诺。十一岁和吉里安诺、皮肖塔相识, 三?人日日穿梭于西西里森林、原野之中,起伏的地势和陡峭的裸岩小径, 让她对驴和马这两种驯化了千年牲畜的习性了如指掌。 更别说这?匹马自小参加纽约街头表演, 早已适应拥挤而纷乱的环境,艾波选取最快的路线, 一人一马配合得很默契,一路飞驰。不出十分钟便到了医院。 教会医院在位于寸土寸金的下曼哈顿, 占地不算广阔, 主楼只有?十二层高,边上缀连的小建筑是急诊部门?。医院在二十年代翻新过一回, 一直保持那个年代简约到朴素的原始风貌。 第255章 没时间拴缰绳,艾波翻身下马, 背着西多尼亚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台阶,冲进医院。 “救命——医生——” 医院的急诊区人不多,走廊靠墙的长椅零星坐着几名病人家属,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惊愕地瞧见一位穿着工字背心的女人, 背着另外一个满身鲜血的女人奔进来。 护士从传呼台探出头看?了一眼?, 立刻按下内线电话, 通知到医生, 随后她快步奔出来,和艾波一左一右扶着西多尼亚躺到担架床上。 不出一分钟, 医生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巧的是,他是爱尔兰老?乡会的成员,艾波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他查看?西多尼亚伤口的时候,艾波简明?扼要地讲述经过,听到是枪伤,医生飞快瞥了艾波一眼?,没有?多问,让护工帮忙推着担架床进入了手术室。 护士递来就诊文件,填的时候手背、指缝扑簌簌掉干掉的血渣子,搞得艾波手又抖起来,填坏好几张单子,等修修改改、全部填完已经是半小时后,她洗完手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红色灯光照在她的手上,斑驳刺眼?得像血迹。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愤怒于事无补,她必须要冷静。 杀掉西多尼亚的好处很多。 首先,可以破坏柯里昂家族和西西里的合作基础,一旦赫尔墨斯集团收回那几项专利授权,柯里昂家族企业在市场上便失去?核心竞争力?,沦为普通器械工厂和造纸厂,利润一下来,自然供养不起那些议员,为了维持政治影响力?,柯里昂可能就要踩回泥巴地里去?了。其次,这?么些年下来,吉利安诺树敌不少,趁他的妻子离开意大?利、离开他的势力?范围,痛下杀手,既能报复他又可以团结那些反对的声音,万一这?位年轻气盛的司法?部长无视外交潜规则赶来纽约,那正好可以一并暗杀了。 那么,谁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动机杀她呢? 海门?.罗斯吗?得罪意大?利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艾波想不明?白。 就在这?时,门?后传出轮子滚动的轻微声响,她倏地睁开眼?,绿光如同生命力?般倾泻而出、充满视野。 艾波腾地站起来跟在担架车旁,姐姐苍白的睡颜在一段一段的灯光里明?明?灭灭,温柔如常,心脏又是一阵皱缩。 西多尼亚被安置在传呼台对面的一间单人病房,方?便护士照顾。 病房外,医生给她看?取出的子弹,两枚菲尔德产7.62口径,专配加兰德。 “创面已经清理干净,伤口用羊肠线简单缝合了,具体愈合看?今晚情况。依照我的经验,问题不大?。” 艾波望着吸了麻醉药仍在昏睡的姐姐,终于喘出那口气,彻底恢复冷静,开始部署起来。 她借了寻呼台的座机,先打?给艾米。 “艾米,中央公园南门?那幢利兹大?楼是不是瑞尼大?叔负责?” 女孩思考一瞬,“是的,怎么了?” “帮我一个忙,现在让亨利陪他去?一趟利兹大?厦,向门?卫打?听打?听今晚有?谁进出大?厦,尤其是第七、八层。”艾波说,“这?很重?要,明?早之前务必告诉我。” 亨利年纪轻,头脑灵活,负责业务对接,让他去?打?听枪手,再合适不过了。 放下电话,她又拨了几个黑市联络人和枪店的电话,默记下近七日购买菲尔德子弹的人员姓名。 做完这?些,她像是完成热身运动般呼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拨通下午打?过的莫里斯糖果店,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看?来某人凶多吉少。 艾波没有?纠结,接着打?给太浩湖庄园别墅,如今这?时候,艾波认为思路清晰到能给予有?效信息的唯有?大?名鼎鼎的老?教父了。 是的,她想起自己穿进了电影世界,再一次的。虽然剧情已经被她蝴蝶地和原著相去?甚远,但老?教父的智慧,依然足以拨云见月。此外,她还得确认对方?的安全,不排除杀手方?面铤而走险、多线作战,铲草除根的可能。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艾波要放弃时才被接起,对面传来柯里昂夫人口音浓重?的问话。 “我是艾波娜.布德曼,”艾波用西西里语连珠炮似的说道,“也是艾波洛尼亚.维太里,夫人,时间紧急,我没有?时间解释,有?急事找柯里昂先生谈谈。” 柯里昂夫人顿了一秒,以一种不符合家庭主妇的冷静回答:“稍等。” 过了大?约两分钟,电话那头传来维多.柯里昂的含混的嗓音,笑?呵呵地说:“艾波洛尼亚?我听忒西奥提起过你。” 注意到维多.柯里昂说的是忒西奥,而不是迈克尔,艾波眉头一挑,知晓对方?更想叫的名字是赫尔墨斯。果然是教父,没有?把时间浪费在纠结她的身份上。 她笑?一笑?,嗔怪道:“您可真糊涂,我上个月不是才来您家拜访过吗?和安多里尼很投缘,他已经叫我妈妈了。” 维多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愈加开心:“是了,是了。我们是一家人。” 他顺势进入正题:“这?么晚打?电话来,是托尼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托尼好好的。”艾波回答,“是我的姐姐西多尼亚,刚刚在中央公园中了两发冷枪,妈妈咪呀,现在正在抢救,我实在担心,不太相信教会医院的急诊医生。这?会儿,一时半刻联系不上迈克尔,只能想到您了。您在纽约住了五十多年,应该认识不少人,能否介绍一两个医术精湛的老?朋友来帮忙看?看??” 第256章 对面沉默片刻,斟酌着说:“确实有?一两个老?朋友。最厉害的是个犹太人,收费很高,有?独立诊所,和各大?医院院长关系都很好,甚至以色列的制药公司想要和他合作。他要求很严格,助手手术时摘下口罩喘了口气,就被他踢出去?了。” “另外一位是我的老?朋友,家里人有?些头疼脑热都找他帮忙,但技术有?些过时,看?些小痛小热的毛病可以,癌症、心脏病之类的大?手术就不行,而且诊金高得吓人,不是一般人付得起的。他瞧不起前面那位犹太朋友,但又羡慕他的人脉,想要和他合作,往推些助手进公共卫生部。” “最后一位,他不是科班出身,医术却?精湛得要命,总是不安常路出牌,效果却?极好。我家几个老?伙计的手术都是他做的,恢复得很好。不过这?家伙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非常喜欢好名声,为了别人夸他,他会做些违背职业道德的事儿来。” 艾波认真听完,只问了一句:“您建议我找哪一位呢?” 维多再次沉默,咳嗽了几声,才回答道:“这?得由你判断,艾波洛尼亚。对了,如果钱不够、无法?周转,可以找弗兰克,他虽然粗枝大?叶,但人品信得过。” “好,”艾波这?下放下心,“抱歉打?扰您和弗朗西斯卡休息了。” 她顿了顿,慢之又慢地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哈哈,不用担心我们,”维多笑?道,“晚安。” 挂了电话,艾波在寻呼台前站了一会儿,此刻的医院分外安静,护士去?后面的病房检查,走廊里半圆形的吊灯光线不算明?亮,马赛克地面和半白半绿的墙面,男性家属躺在长椅打?盹,传出阵阵鼾声。 她在病房斜对着的长椅坐下,金属的质地,夏夜恰到好处的清凉。视线穿过门?框,她望见西多尼亚沉睡的身影,柔和的灯光笼罩住她,被子隆起一截,床头的心电仪传出令人心安的提示音,在走廊里回荡。 一声又一声的滴滴中,墙面上的耶稣和圣母的画像似乎也紧绷起来,脑后金光的线条变得局促紧缩。 按照维多.柯里昂透露的信息,目前场上有?三?方?势力?。海门?.罗斯背后的犹太集团,以保这?位本族出身的黑手党白手套为出发点,将罗萨托兄弟作为替罪羊给推了出来;和柯里昂家族交往密切的保守政治势力?,他们支持处理黑手党,更想要借此和犹太集团换几个国会席位;剩下那个便是此次行动的执行者,胡佛的联邦调查局,求的是将黑手党一锅端的名声。 搞清楚玩家数量,下一步要思考的问题就是——谁是她们的敌人,谁是她们的朋友;以及怎么打?,什?么时候打?。 想清楚的艾波再次回到急症接待台,拨通了长滩的潘唐吉利宅邸,电话很快被接起。 “你好?”被雪茄熏坏的嗓音,是弗兰克.潘唐吉利本人无疑。 艾波看?了眼?时间,九点一刻,正常来说这?个时间点,这?胖老?头已经喝完红酒睡觉了,现在还蹲在电话旁,情况显然不正常。 依然是西西里语沟通:“弗兰克是我,艾波娜。我在医院,西多尼亚受伤了,目前正在手术。迈克尔没有?来接我,我想要你帮个忙。家族目前还有?多少人?我们得尽快做出行动。” 潘唐吉利对她说西西里语并未感到吃惊,这?几日共进早餐,她偶尔会用西西里语回答。真正让他感到惊奇是她的语气和思路,似乎对目前混沌难明?的情况有?清晰的认知,有?信心且有?能力?劈散这?一团迷雾,击溃敌人。竟然像唐一样。 “你在哪一间医院?”虽是加密的特别专线,但依然有?泄密风险,潘唐吉利决定赶赴医院商量对策。 艾波报出地址后放下听筒,估摸着曼妮娜已经带着安多里尼回到酒店,又拨通了瑞兹的号码。 “曼妮娜?对,手术已经做好了,很顺利。她还没有?醒,医生说要观察一晚。帮我和托尼说一声,今晚没办法?回来陪他了。” 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询问,曼妮娜不得不中止谈话,转头安抚蠢蠢欲动、扬言要报复的姑娘们。 艾波让曼妮娜把听筒给在场少数有?过火线经验的阿莱桑德拉,“阿莱,现在情况不明?朗,我们在纽约人生地不熟,动武不是好选择。但我不会咽下这?口气,现在,我要你们联系各大?报社,以及白天?合作过的广播公司,大?谈特谈西多和反黑事业的关系,讲讲这?些年来没有?黑手党的意大?利是多么幸福稳定。原因嘛,自然是要你们避实击虚。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搞垮克罗切的吗?” 听到那个名字,阿莱桑德拉捏住话筒的手微微一颤,迅速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艾、艾波?你想起来了?” “是啊,”艾波无声地苦笑?,“代价有?些大?。” 随即她话音一凛,“娜塔莉.罗斯在你们边上吗?让她来教会医院见我,现在、马上。” * 对纽约的主妇来说,周二这?一天?平平无奇,前夜那场生动非凡的时装秀,如同一场旧梦,消散在丈夫的牢骚和孩子的哭闹里。 广播电视争相报道联邦调查局一举端掉黑手党委员会,抓捕了九十多名黑手党成员,声称这?是联邦反黑除恶事业的一大?步。 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第257章 什?么黑手党头目尽数落网,和她们有?什?么关系?难道没了黑手党,黄油或口红的价格会下降?还是丈夫再也不出去?应酬、孩子乖乖听话了? 瞧电视里那个侃侃而谈的男人,光彩照人的模样,背后一定有?个勤劳辛苦的妻子。至于他的名字,主妇们可不关心。 还不容易冗长的电视讲话结束,电视、广播里传出一则温柔却?不乏力?量的女声:“…西多是一个充满抗争精神的品牌,一直以来致力?于维护妇女权利……为庆祝黑手党的消亡,西多将……五折优惠……” “什?么?五折?”勤俭的主妇立刻盘算起来,算上开业满减活动,一条连衣裙只需要两美元,平时只能买一件的钱,现在能买三?件!这?和白捡有?什?么区别?立刻叫上三?五好友,直奔曼哈顿的成衣店。 艾波站在成衣店二楼,自上而下地俯视熙攘的人潮。 “我不明?白,”曼妮娜并没有?参与过这?样的行动,“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对我们复仇有?什?么用?” “确实对复仇没有?用,”艾波笑?了笑?,“只是为了保护你们。” 曼妮娜一怔,沉默地握上她扶住栏杆的手,意外的冷。 *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周二午间,经匿名信息举报,纽约警方?缉拿刺杀西多尼亚.吉里安诺的歹徒。经审问,枪手和罗萨托兄弟供述出一串线索,将矛头指向迈阿密商人海门?.罗斯。晚间,调查局在罗斯迈阿密家中的暗室搜出杀手公司的账单,全美哗然。 周三?早间,参议院宣布成立特别行动委员会,埃德加.胡佛任主席,亲自审理犹太商人海门?.罗斯。 周四下午,海门?.罗斯和其副手的尸体被发现于新泽西的沼泽,其女儿表示愿意配合委员会调查,同时无意追查凶手。 周四深夜,也就是现在,艾波终于腾出手要去?救孩子的父亲了。 她对男人被拘禁的位置、敌人情况心中有?数,和奈利各带了两把轻型手木仓和三?十发子弹,便出发了。 对在西西里玩了五年游击的艾波来说,这?次行动就像一场许久未玩的游戏,活动开来后如入无人之境。 奈利几乎没有?动手,全程跟在她后面,眼?瞅着她利落劈晕比她高一个头的黑人壮汉,又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柔力?道在另外一名黑人胸口一拍,而后对方?像是中了迷魂咒般,应声倒地。 行云流水,叹为观止。 要是拍成电影,一定很赚钱。奈利默默想。 当然,如果是电影,她救出来的男人一定不能这?么邋遢难看?。奈利看?了看?跟在女人身后、从地下室走上来的雇主,步履是久不活动的僵硬、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衬衫前襟沾满了血和食物残渣,他选择移开了目光。 第119章 chapter43 地下室的?气味并不好, 只?有一条窄窄的?窗,送进丝丝缕缕夜风,粘连在墙角的大团蛛网因此微微抖动。 艾波好整以?暇地瞧男人解开镣铐,狼狈得像落入陷阱、又遭逢大雨的笨虎, 从头到脚、每一缕沾满灰尘的头发丝儿都写着倒霉。 哦——他甚至起来时不稳、趔趄了一下。 艾波没?有搭理?他那句意有所指的“好久不见”, 反而好心地伸手拉他:“走?吧。” 男人却没?有动,原本钉在她的?面庞的?视线终于移开, 转而愣愣地飘向她伸出?的?手。 迈克尔看着面前不过半英尺远的?手, 修长细腻,仿佛精雕细琢的?上好玉器。而他的?手却太脏、太久没?洗了。 几秒后, 他到底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艾波看在眼里,心下好笑, 打算再晾一晾他, 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后,什么也没?说, 松开手径自往外走?。 迈克尔沉默地跟在她后面,察觉她的?冷漠, 欢欣中夹杂着苦涩。走?到一楼时,他看见门口地面横着两个黑人,旁边站着阿尔伯特?.奈利,他点?了下头, 权当打招呼。 “怎么处理?这两个人?”奈利问。 迈克尔没?有出?声, 他清楚这话不是问他的?。 “找绳子捆起来, 往盥洗室里丢。”艾波没?解释原因, 奈利明白她的?意思, 这两人如果一时半会无法给自己松绑至少不会渴死,此外里面剃须刀之类的?工具, 可以?帮助他们脱困。她只?想?给这两人一个教训。 奈利不费力地扛起高个,带着血的?口涎水随着倒挂的?脑袋流出?,滴在奈利考究的?西装裤,艾波问:“要我帮忙吗?” 迈克尔立刻抬头,瞪向身强体壮的?头号行动组长。大有但凡敢让她帮忙,就扣光他的?津贴的?架势。 雇主目光虽然锐利,但外形实在邋遢,两者结合有种?喜剧效果,奈利忍住笑,回答说:“不用,五分钟。” 艾波便?领着男人出?门,让他上车等待,自己倚靠车门站着,抬头看了会儿楼宇间的?夜空。 无一丝云块,月亮悬在头顶,裹有一圈黄澄澄的?光晕。明天是个大晴天。 福特?车内的?迈克尔,注视着她的?背影,搜肠刮肚想?道歉的?字句。他想?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她有没?有受伤,无缘无故她不会突然恢复记忆,一定有重大变故发生。但又怕问得太多让她不喜。 四分钟后,奈利出?来了。他拉开驾驶座门,问坐进副驾的?艾波:“回曼哈顿?” 第258章 “嗯。”艾波忍不住抱怨,“真是群老鼠,只?有我们俩,他们都不敢出?来。” 她还想?钓鱼执法,借机整治一番哈莱姆的?治安,谁知道那?些家伙全都和收到风声的?兔子一样,龟缩在洞里不出?来。 想?到这里,她忽地右手捶左掌,懊悔道:“我们应该在那?户人家休息休息,白吃白喝。多给他们一些时间。” 奈利默不作声。车里两个能做主的?人,还轮不到他说话。 “确实。” 后座的?男人应着。那?双漆黑的?眼眸灼灼的?,正一瞬不瞬地透过车侧反光镜凝视着她,大半个身子浸在黑暗里,神情平静中带着某种?宗教狂热,仿佛急切地向上帝忏悔好快些进入永恒天国的?狂信徒。 艾波顿觉无趣,整个人往后一靠,闭目假寐。 黑色的?福特?沉默地向南行驶,停在桑树街的?一家汽修店前。到了这里,迈克尔便?认识了。 这是曼哈顿里空心树般少见的?老街区,汽修店后面好几排旧石头砌成的?、和十年前罗马街头相似的?房屋。三人来到最中间那?幢,奈利走?在前面敲门,把木头前门锤得砰砰响,粗声粗气地喊:“莱纳德!开门!莱纳德!” 叫到第二?回时,前门打开了,门后露出?布鲁诺包着绷带、架着拐杖的?身影,他看到同样状态不佳的?迈克尔,差点?崩出?眼泪来,想?要诉一诉苦。但随即,他触到艾波那?张眉眼含笑、温和的?面庞,咽下脱口而出?的?话语,只?沉默地冲旧雇主略一点?头。 对?于他的?态度,迈克尔心中有大致猜测,并不吃惊。 任务完成,奈利和布鲁诺回房休息。他们的?房间在一楼。 迈克尔则跟着艾波上了楼,与下方旅馆式的?应急客房不同,上面一整层就是一间套房。 楼梯口出?来,入目便?是大开间——宽敞的?客厅和起居室。二?者由一扇八仙过海螺钿屏风隔断,左侧的?客厅陈列着一组奢华的?真皮沙发,鱼骨地板上铺有苏式园林图案的?手工羊绒地毯,装饰体面且昂贵;右侧的?起居室随意很多,光裸的?地板上胡乱地堆着书,中间摆有一把老旧的?靠背沙发,正对?着一大张白幕布。 这是他在纽约的?秘密住所。与其说是住所,更?像是一个保险柜,用来存放关于她的?记忆。 带着安多里尼离开罗马、回到纽约时,虽然嘴上念叨着要忘了她,可内心深处却拼了命地想?她,每晚都梦见她,梦见她在悬崖边、在神庙古迹的?石柱后,在他要靠近、抱住她的?档口,她像星星般簇地炸开,散作无数光点?。 他去找医生,开了一些药。起初有用,能让他安稳地睡一整夜,可忽然某一天,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她的?形象,她到底是长发还是短发,到底是右耳有颗小痣还是左耳……他只?能断了这些药,那?些梦又回来了。 那?段时间属实难熬,每天早晨他难受到几乎难以?从床上站起来、面对?没?有她的?现实世界,每天夜间他又惧怕地难以?入眠、唯恐品尝失去她的?痛苦。他酗酒、抽烟,那?梦依然出?现,没?有半分改变。 直到某天夜里,他翻出?她的?日记本,磕磕巴巴地阅读上面的?方块字,偶然读到一句话——梦是现实的?延续,现实是梦的?终结。 毫无意义?的?话,却让他猛地醒转——如果、如果他假装她从未离去,是不是就不会梦到她了?于是他构筑了这间屋子,一切的?一切都按照他记忆里的?她的?喜好设计,像小孩子过家家般,假装她生活在这里。 确实很有用。对?她的?思念停留在像异地恋情侣般的?程度,偶尔喝多时才会梦见她。 迈克尔停在楼梯口,望着这间屋子真正的?主人轻车熟路地在半敞开式的?厨房踮起脚,从顶端的?橱柜里翻出?杯子,又打开冰箱弯腰找饮料。 明亮的?灯光里,她半个身子都探进冰箱里,浑然天成的?可爱俏皮,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终于找到机会道歉了。只?不过说出?口时仍磕磕巴巴:“艾波…我……” 艾波转身,才看到他般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她没?找到可乐,打算凑合喝啤酒。懒得找开瓶器,她把瓶盖卡在厨房中央岛台的?边缘,手掌用力往下一拍,调侃道:“难道还等着我带你去浴室洗澡?” 话音方落,随着瓶盖的?松脱,呲地一声,雪白的?泡沫泉涌似的?冒出?来,她赶紧凑近嘬了一大口,勉强控制住喷涌的?酒液,才继续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也想?要道歉,但是——” 她的?眼睛试镜摄影机般上下打量他两秒,而后轻轻一笑:“这样子可没?办法打动我。” 原本隐遁在男人周围的?涩然,随着这句俏皮话倏忽消失,仿佛风刮走?原野上空的?浓雾,露出?澄亮浓绿的?花草地。 迈克尔心安静了下来:“好。” 艾波腰靠在灶台,为他的?不修边幅摇头,瞥见她刚刚翻出?来放在岛台上的?酒杯,连带着也有些嫌弃,直接对?着瓶子吹起来。 喝到一半的?时候,男人洗完澡出?来了。 他穿着一件不知道翻出?来的?亨利领t恤,最上方的?纽扣松开,呈现小v领的?效果,配合鼓囊的?胸肌和略长的?胡须,意外有种?草莽的?性感。 第259章 看来他对?打动她这一指标理?解得很透彻。 “坐,”艾波指指岛台边上的?高脚圆凳,“我们谈一谈。” “要是谈不好呢?”迈克尔笑着坐下。 “谈不好?”艾波笑笑,顺手从左腋拔出?半自动,银灰色的?光点?随着她的?把玩,沿着金属枪身流动,“不会谈不好的?。” 她今天穿着枪套背带,黑色的?皮带穿过肩膀、不松不紧地勒在白衬衫之上,充满一股漫不经心的?冷酷肃杀。 从方才见面开始,她偶尔睨来的?一眼,寒光凛凛,带着上位者的?气势,却让迈克尔觉得该死的?性感。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迈克尔真的?很想?吻她,想?让她把枪抵在自己左胸或者太阳穴,在濒临死亡的?威胁之下肆无忌惮地吻她。本能地吞咽,迈克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一些,“悉听尊便?,赫耳墨斯阁下。” 枪搁上岛台,被她随手一拨,丝滑地原地转了几圈。她没?发觉男人的?思路已经跑偏,边玩枪边回道:“当不起,伟大的?唐.柯里昂。” 哪怕知道她在嘲讽,迈克尔还是被这尊称叫得喉头一紧,更?想?吻她了。他轻咳一声,赶紧解释起来:“桑尼那?脾气,你也有所耳闻,是个好战士,也是个好统帅,却不是个合适的?谋略家。” “至于弗雷多,早在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就和你交代了,爸爸吃冷枪的?时候他在场,既没?有当场报仇、也没?有立刻报警送医院,他吓傻了。那?之后他就和唐的?位置没?有关系了。” “嗯哼,”艾波又拎起酒瓶喝了一口,满指尖的?湿漉凉爽,替他说道,“而你,前罗马外贸部职员、意大利赫赫有名的?反黑战士,确实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迈克尔终于听出?些东西来,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也不希望、也不想?成为唐。我记得你说的?话,不让我们的?孩子走?父辈的?老路。” 艾波简直要气笑了,“打住,我不是要指责你回美国做起黑手党了。当然,这一行为确实让我瞧不起你。” 她走?到客厅的?报篮旁,捞出?这几日的?报纸丢到他面前,“你先看看,这几天的?事情经过,纽约时报讲得还算全面。” 男人依言翻看起来,越看越心惊。 艾波倚在岛台,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看着他眉头逐渐皱起,不由微笑起来。 快速浏览完所有信息,迈克尔合拢最后一页报纸,首先问:“西多尼亚还好吗?” 脸上假面似的?笑容一收,艾波平静地说:“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吃一些流食了。”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先问西多尼亚的?身体,到底让她略微心软。 迈克尔点?点?头,“明后天我去探望她一下。” “可别?。”艾波笑着摆手,“为了她的?康复,我劝你别?出?现在她面前。” 迈克尔也知道自从艾波坠海后,西多尼亚一直不喜欢自己,便?没?有再自讨没?趣。他又问:“扎鲁其被捕,那?桑尼和汤姆在哪里?” 他翻遍了报纸,没?有在上面找到柯里昂家族的?任何名字。 艾波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说呢?维太里探员?” “按照证人保护计划,他们现在还在候审,”迈克尔皱眉,一五一十说了原先的?布置,“汤姆作为辩护律师,桑尼会认罪并指名道姓地说出?海门.罗斯的?生意,并且供出?他名下的?杀手公司。适当的?运作下,桑尼作为证人可以?得到缓刑,而汤姆在律界的?名声也会水涨船高。” “想?法确实不错。”艾波说,“而且你还算计着海门的?犹太人身份,从桑尼女婿家族入手,接触了以?亨德森议员为首的?保守派人士,想?以?此对?抗他背后的?犹太势力。” 迈克尔微笑起来。 “但是,”艾波叹了一口气,“因为我这个变量,罗斯察觉到你的?成色,或者说怀疑起你们柯里昂家族的?目的?,及时做了切割,推罗萨托兄弟出?来当替罪羊。于是,背后的?三股势力发生了变化。亨德森议员等人畏缩不前,怕说错话,你该知道的?,这年头误会一位犹太人,简直罪无可恕,政治生涯便?完了。犹太势力则高歌猛进,打算趁这个机会好好分一分黑手党们的?财产。而我们的?局长,” 她笑了一下,“他犹豫了,一方面是你这位给他良多情报和支持、他和他伴侣都颇为欣赏的?下属,一方面是政界的?面子情,于是他选择不作为。只?按照表层计划抓捕大会的?黑手党人,至于桑尼能不能脱罪,抱歉,他的?探员秉公执法。” 听到这里,迈克尔却想?到了她那?通劝阻电话,当时她怎么说地来着?权力的?博弈。只?怪他当时对?局势过于自信,失了谨慎。他望着艾波,郑重地、以?对?战友的?语气说道:“谢谢。” 艾波察觉到他的?认真,扯了扯嘴角,没?有理?会,又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所以?,在那?个情况下,我要做的?、能做的?就是曝光海门.罗斯,坐实他是黑手党这件事。同时,提振我们那?位小心谨慎的?局长的?信心。” 她摊开报纸,点?了点?杀手公司这几个字,“这个就是关键。” “我一直信奉一句话——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感谢罗斯的?多次暗杀,感谢弗伦扎贪心地要杀掉西多尼亚,我动了一些工会人脉、一些租摆客户人脉,花了一天时间搞清楚账册地点?。啊哈,你真该看看胡佛脸上的?表情。”想?起这个,艾波哈哈笑起来。 第260章 笑完,她回答先前的?问题:“我用这个功劳和局长换了桑尼和黑根的?安全,不经过审问,直接走?保护流程。现在他俩正在夏威夷的?某幢别?墅晒日光浴呢。这事儿桑尼的?女婿也知道。” 迈克尔手指点?着大理?石台面,没?有在这件事上打转,反而问:“罗斯那?个女儿呢?你是怎么说服她放弃杀父之仇的??” “说服?”艾波摇摇头,“我只?是把她叫到西多尼亚的?病床前,告诉她我不会杀她,会让她好好看看她父亲的?帝国是如何覆灭的?。这姑娘就信了,乖乖待在我身边。可是罗斯那?老东西不知道啊,他以?为女儿被我们控制了,派人来找,被奈利和兰波找到踪迹。然后我今早让和小姑娘交好的?阿莱送去小道消息,说我们找到了她父亲的?位置,又给了她一把枪,放她逃了出?去。” “可真阴损,”迈克尔语气平淡,心脏却因此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是赫尔墨斯,他的?赫尔墨斯。 艾波两手一摊,无辜道:“虎毒还不食子,我怎么知道罗斯会怀疑自己女儿呢?” 男人笑起来,胸腔发出?的?声音确实低沉悦耳。 艾波磨了磨牙,把酒瓶往他的?方向推一推,睨着他命令:“喝光。” 身体微不可查一颤,是激动的?。迈克尔仰头一饮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去卧室吗?” * 清晨阳光穿透薄纱窗帘,倾泻入室内,迈克尔独自醒来,望见他挂在卧室墙面的?、她的?罗体画像,愣了几秒,才回忆起昨晚的?事。 平心而论,几天没?见,和她做|爱一如既往的?美妙,自然而然的?,身体仿佛磁石般吸在一起,爆发无法言喻的?快乐。只?是迈克尔莫名觉得她变得有些粗暴、固执,好像他只?是她的?一个获取快乐的?工具。 这倒不算坏事,迈克尔总是盼着她需要他的?,最好对?他上瘾到一刻都离不开。 想?到这里,男人从床上起来,心情愉悦地准备去找他的?爱人。 起居室里,书杂而不乱地摞着,全是他从罗马各大图书馆回购的?、带有她笔记的?书籍。她不在这里。 客厅里,奢华的?皮沙发静穆地站立在晨光。她也不在这里。 焦躁逐渐出?现,迈克尔迅速穿上衣物,快步走?过空无一人的?厨房,跨下楼梯,准备打电话找她。 却在楼梯口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布鲁诺,脸上缠着可笑的?绷带,说出?的?话也十分滑稽。 “抱歉,柯里昂先生,您无权离开这里。” 第120章 chapter44 天光未亮, 艾波悠悠醒转,轻手轻脚挣开男人的桎梏。 搬开手脚时?,他浓密的睫毛动了?动,在醒转的前一秒, 艾波俯身亲吻他削直的面颊, 又摸摸硬直的鬓角,“再休息一会儿, 迈基。” 他鼻腔里发出唔的一声?, 又踏实睡去。这点倒和安多里尼一样好哄。 手长?脚长?的男人像是蜷在肆意生长的藤蔓、树荫底下打盹的猎豹,每一块松弛的肌肉都蕴含力量。艾波打量了?他两?秒, 不得不承认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俊美漂亮得堪比古希腊流传下来的酒神雕像,气宇非凡又浪荡不羁。 艾波下床, 又站在床边欣赏了?几眼, 最后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屁股,才赤身步入盥洗室。莫名想到父母都不是扁平的石膏屁股, 安多里尼长?大了?一定也?是个翘臀,不知道便宜哪家姑娘, 哦,或是小伙。 跨进浴缸,她拧开阀门,水流自莲蓬浇下, 温热舒缓, 如同母亲的怀抱。也?许今年可以回西?西?里看看, 但节假日是她的租摆公司最忙的时?候, 可能要等圣诞节之后才行, 不知道妈妈会不会生气。 她贪恋热水淌过皮肤的触感,两?分钟能搞定的热水澡, 往往要洗五分钟,多出来的时?间呆站在水流里,大脑放空,什么?也?没有想。 六点一刻,洗漱完毕、穿戴一新的艾波坐入福特车的驾驶座,车倒出车位,她远远朝立于?门前的布鲁诺做了?个手势——右手食指摁住脸颊往下轻扯,提醒他集中注意力、盯牢某人。 向右打方?向盘,轿车驶入主干道前,她看见意大利人高举左手回了?ok。身后桑树街的旧房屋窗玻璃在朦胧晨曦中闪耀。 从有小意大利之称的诺利塔区驶出,艾波沿着第四大道往北,右侧的建筑如迎着光的崖壁,烧制的墙砖和天然石料鳞次栉比,无一例外地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左侧的楼宇却?仍沉浸在黑暗里,如同湖底往上耸邃的岸壁,黑压压的窒闷。 时?间尚早,街面寥落。蓬勃的五十年代,马路两?旁并无醉汉和流浪汉,只有零星几张随风卷起的报纸,和夜巡的警车。 途经三角环形路口,艾波向右看去,联合广场静谧空荡,仿佛崖壁间的缺口,形成一汪光湖。美得会心一笑?。谁会不喜欢这座城市呢? 车子?继续沿着公园大道往前开,最终停进中央车站附近的小巷。巷口是一家早餐店,红漆刷满窗框、门头,克莱因蓝的字母显眼又摩登。 艾波推门而入,视线穿过一张张铺有红白格桌布的方?形小餐桌,一眼望见坐在最深处卡座里的老?人。 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初登高位时?,便要求手下的探员穿正装、打领带。自己更是其中翘楚,早年一袭英式西?装,俊俏迷人;年岁稍长?,体型渐宽后,他更爱穿宽松的美式西?服,儒雅沉稳。 第261章 艾波走到他面前,凑近看发现他的胡须刮得极为干净,脸颊虽松弛,但肌理细腻,是一位保养得宜的老?绅士。 “早安,维太里小姐。”老?人从菜单间抬头,看向她,那双黑色眼睛既不锐利也?不深沉,是让人放下警惕、敢于?托付信任的眼神。 这个称呼。艾波笑?着在他对面落座,皮质卡座的凉意透过西?装裤抵达皮肤,“您来得真早。” “年纪大了?,觉少。而且我比较恋家,想早些回华盛顿。”老?人解释。 他合上菜单,朝跟在艾波身后走来、等待在一旁的服务员点餐,等对方?在小本子?上完整写下餐名后,他才转头说:“这家店的松饼味道不错。” 正常来说,艾波这时?候应该捧一捧他,故作惊讶地问“您怎么?知道,您不是华盛顿人吗”之类的,好给对方?发挥的空间。但她实在玩腻了?这一套。 “给我一份相同的餐点,”等服务员离开,艾波对老?绅士说,“您应该知道,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家吃早餐,偶尔外食,几乎不在中国城以外的早餐店吃饭。所以只能盲从您了?。” 面对情报头子?,艾波总是很坦诚。 带点聪明?的谄媚,总是不让人讨厌的。老?人被逗笑?:“我一向不喜欢和女人打交道,手底下都是男性探员。因为女人总是一惊一乍,非常不稳定,容易受生理激素支配。当?然,我也?讨厌黑人。” 艾波乐了?,“男人更受荷尔蒙支配吧。您瞧瞧迈克尔.柯里昂,再瞧瞧您自己。如果您全然理智、不受感情左右,就不该把托尔森擢升为比副局长?更高一阶的局长?助理,只需要给他一个秘书的头衔,安排在身边即可。某种意义上来说,您比那些妻子?一哭闹,就给她买皮包的丈夫还要蠢。” 这话说得属实不客气,老?人笑?意减淡:“难道该像你接下来打算做的一样?把自己孩子?的父亲圈禁起来?艾波娜,我可没有你这么?狠的心。敢剪掉一个人的自由。” 艾波莞尔,“怎么?能叫圈禁?这不过是情侣间的小情趣。他给我一枪,我把他送进监狱之类的……我们?一直这么?相处。” “好吧好吧,”老?人败下阵,松弛粗大的手指握上水杯,“趁我回特区前,说说,你是怎么?搞清楚账册的位置?据我所知,罗斯的女儿也?不清楚藏匿地点。”最令他警醒的是,他手底下的探员也?无从推出她的消息渠道。 服务员端着两?份招牌蓝莓松饼和袋泡红茶上来,艾波止住了?话头,看向盘子?里的食物,白瓷盘里摞着五块松饼,形状并不像瑞兹酒店那样完美,叠得歪歪扭扭,顶端一大坨紫得发黑的蓝莓酱,一看就是小店自制的。 松饼旁边的小碗盛有满满的焦糖酱,艾波淋了?三分之一。餐刀自上而下切割五层松饼,她叉起顶端的一小块送入口中,宣软的口感配合酸甜的酱汁,“确实该是招牌,当?得起这个地段。” 老?人倒光了?全部的焦糖酱,赞同道:“以后可以带克莱德来尝尝。” 艾波一怔。她好像鲜少有吃到美食想要和他分享的想法。到底是她没把他放在心里,还是他们?相处时?间过于?短暂? 但这会儿情况特殊,面前的老?人老?谋深算,容不得她分神细思。 边吃松饼,艾波边捡起先前的话题:“没什么?神通广大。这只是简单的推理,您可以当?做我先画靶后射箭。” 那天夜里,她把娜塔莉叫到医院,没有和迈克尔说得那么?牛气冲天,只是平淡地谈了?个交易,砸实西?西?里和罗斯家族的合作。对谈过程中,艾波确定娜塔莉对暗杀西?多尼亚的行动一无所知,于?是索性明?牌,把西?多尼亚死亡的好处坏处掰开了?、揉碎了?一一道明?。 娜塔莉不是蠢人,在得知西?多尼亚出事后的第一时?间就猜到主谋是弗伦扎。女孩也?看出艾波愿意耐心地讲道理,是因为她还有用处。不然那几位站在走廊里的、潘唐吉利的打手一定能让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因而,当?艾波问她,是否存在一个记录有杀手和历年暗杀对象的账本时?,她默认了?。 “已知,海门.罗斯性格谨慎到胆小,那个要经常填写的账册和您的小东西?他绝对不敢放在银行的金柜里。当?然,保险起见,我还是联系了?各家银行,辗转打听罗斯寄存东西?的种类。这听起来十分厉害,其实只因为这些银行大多是我的客户,我的员工几乎每周都要去浇水换花,和银行职员和保安关系都不错,几根烟就打听出来了?。您做了?这么?多年情报,应该也?知道,在这些事不关己的信息方?面,普通人并没有多少防备心。” “既然排除了?银行,剩下的只可能是他的房产。”艾波吹了?吹红茶,浅啜了?一口,“这个就要谢谢我们?工会的朋友了?,遍布全美,和罗斯各个酒店都能搭上线。依然没让他们?打听负责的问题,只问了?一下李.弗伦扎和海门.罗斯出现的时?间和频率。我把这些地点汇总在地图、把时?间汇总在年代轴上,用白色图钉做标记,又让姑娘们?收集近年来黑手党人失踪案,用红色图钉做标记,两?厢对比,大致确定无正相关。” 这显然是一种直观的数据类比方?法,老?人有些感兴趣,艾波不得不用手指沾红茶,在桌面花了?大概,解释说:“只是简单对比。” 第262章 “却?可以整理思路。”老?人说道。 艾波笑?眯眯:“我不相信你手下的精英探员没想出这个办法来。说回账册,按照我从各方?面获得的信息,罗斯这人不会把账册放在维加斯或者迈阿密赌场的套房,毕竟这是全美黑手党甚至某些政商人士的把柄。我想,您应该也?是如此推测的,只是苦于?没有搜查令,无法破门而入调查。” 所以,其实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是枪手供述出杀手公司存在,让调查局的探员有理由、有底气进入罗斯家。而他之所以愿意打破缄默原则,无非是艾波给足了?价码,他的意大利裔家人和爱尔兰裔朋友去警局劝说的结果。 有些手段艾波能用,他却?不能用。两?者打配合,自然双赢。 老?人吃完最后一口松饼,点点头:“艾波娜,你那天午夜打电话到华盛顿,说要找克莱德时?,我真的很惊讶。” “惊讶?”艾波胆子?很大,调侃道,“难道不是怀疑和嫉妒吗?” 老?人一哽,没有接她的话茬,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想迈克尔.柯里昂为了?你的安全,是不会把我和克莱德之间的事告诉你。所以,你是怎么?知晓的?”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面前的老?人疑心很重,罗斯以为握有他的不雅照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他一直在找机会除掉对方?,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接纳、培养迈克尔。艾波清楚,如果她答的不好,下一个被失踪,尸体被人在海边发现的就是自己。 她环视七点仍然安静到空无一人的早餐店,笑?了?笑?,说:“您是虔诚的基督徒。也?许可以和意大利来的天主教?神父打听打听我。诚然,这世界上存在早慧的孩子?,但我却?不是。” 老?人眉头一皱,脸上划过被欺哄的恼怒,但他没有反驳,仍静静听艾波说。 “这并不是秘密。迈克尔.柯里昂知道,我的姐姐西?多尼亚应该也?知道。不过,”艾波两?手一摊,“未来只是一种可能,并不是绝对的。就像我知道您就快要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为防止自己像那些被掀翻的老?东西?们?一样,必须竭尽全力扒住王座。” 这话说出口,艾波才觉得自己好像神婆,下一秒会掏水晶球出来的那种。但看老?人的神色,似乎有些……信服? “其实您的未来很完美,一直位高权重,死后和您的爱人葬得极近。” “那你和我这些做什么?。”老?人板着脸,仿佛在看一件没有利用价值的、随时?被处理掉的旧洋娃娃。 艾波轻笑?一声?:“我们?这次的合作很愉快。就像做生意一样。买家和买家。我兜售商品,您的需求得到了?。我知道您现在并不相信我,但我们?可以打一个赌,一个过程漫长?、答案准确的赌。” 老?人静静地听着。 “距离下次大选还有两?年半,我赌您喜欢的候选人无论如何都赢不了?。”艾波狡黠地露齿一笑?,“这是风险对冲。您稳赚不赔。” 老?人拎起围在脖子?上的餐巾一角擦嘴,慢条斯理、一丝不苟地擦拭嘴角,擦了?足足一分钟,他才把餐巾扯下来,揉成团丢进吃空的、仅残留酱汁的餐盘里:“成交。” 该谈的都谈完了?,艾波又和老?人在店里坐了?会儿,隔着玻璃欣赏外面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与店里的静谧无声?是如此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明?黄的出租车出现在路旁,后座下来了?一个少女,穿着一条淑女到行动不便的蓬蓬裙,向中央车站走去。是娜塔莉.罗斯。 “难以想象,她心肠竟然硬到这种程度,任由父亲的尸体躺在医院冷柜。”老?人叹道。 这句话谁说都没问题,他说出口,多少有些古怪。艾波没说话。 “你想要除掉她吗?”老?人又问,“我听说你在西?西?里杀尽了?所有黑手党,是斩草除根的风格。” 艾波摇摇头,只说:“她不是黑手党。” 老?人意味不明?一笑?。 等娜塔莉.罗斯的身影淹没在车站的大门里,老?人和艾波便也?起身离座,临分别,老?人终于?想起来似的,说:“希望早日在华盛顿看到迈克尔。” 既是对迈克尔.柯里昂入仕的支持,又在催她放人。艾波不由失笑?,“才关了?他一晚。他可是关了?我两?周呢。” 见多识广的老?人直摇头,坐上在路边等候多时?的林肯轿车。 第121章 chapter45 送走亲赴纽约确认海门.罗斯死讯的局长, 艾波去了趟教会?医院。 楼内病患不?多,她找到刚上班的医生,例行谈了谈,和前几天一样, 西多尼亚预后良好。她才走向病房。 视线穿过门框, 西多尼亚正垫着枕头吃早饭,左手捧塑料碗, 里面是炖到糊烂的牛奶麦片粥。曼尼娜坐在床边, 和她轻声?说话,膝上放着速写画板。阳光照亮和煦的眉眼, 两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艾波在门口站了片刻,静静望着她们, 直到姐姐投来一瞥, 发现了她。 “艾波!怎么不?进来?” 面对嗔怪,艾波像捉迷藏被抓住般做了个鬼脸, 和曼妮娜打招呼,走近病床:“只是顺道来看看, 等下?回克林顿街。不?想打扰你们谈事情?。” 话说得实在见外,西多尼亚瞪了她一眼。 第263章 被子上零散盖着几张画稿,线条利落、廓形锋利,它们比服装秀更另类、更纯粹——是无处不?在的黑暗, 是每时每刻、刻进生命的力量, 是天崩兮不?陨其?心的坚稳。 艾波飞快眨眼, 甩掉突如其?来的酸涩, 坐到床尾, 打趣道:“我面前的两位女士是时尚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兼顾艺术性与大众审美的天才, 哪怕三十?年代的c女士也自愧弗如。” 语气浮夸得仿佛在吟诵诗歌,颇有意?大利律师的风采,矫揉造作。 “油腻得像讼棍。”曼妮娜直言不?讳。 艾波不?满:“这可是广播里说的,我不?过原番背诵。” “确实,”曼妮娜似笑非笑,“只是这广告稿由阿莱编撰,您亲自拍板送到几家电台。” “公关嘛,”艾波摸摸姐姐的脚,耸耸肩,“公众的记忆力很短暂,要赶在他们遗忘之?前,加深记忆,塑造品牌形象。” 自星期二开始,西多服装便采取饱和式宣传,除却最快实施的广播,下?至路边车站、地?铁站的微型广告牌,上至第?五大道旁巨幅广告牌,如同填色游戏,西多的天蓝色逐步占据纽约街头。两百多块广告牌无一例外用醒目的、带点荧光的柠檬黄油漆写——‘来自意?大利的答案’。 一语双关。既是面对纷繁服装品类、无从选择的答案,更是对黑手党的态度。在人脉和金钱的作用之?下?,媒体机器隆隆作响,宣传铺天盖地?,就连布朗克斯区的意?大利裔小孩也会?学大人的样子,颇为自豪地?夸一两句未曾谋面的老家。 “多亏奥普莱先生,他的广告公司帮了大忙。”艾波实事求是,“要是没有他,我们还真?没办法像现在这么快地?快占领纽约广告牌。更别说,他从中牵线,介绍了三份覆盖面较大的周报,姑娘们炮制了些小故事投稿。” 这些故事类似意?林体,主?要写西西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类的。艾波特意?强调了尺度,以天主?教为核心宣传,不?触冷战意?识形态的霉头。 五十?年代的人没经历过如此宣传,对广播、报纸上的各种轶闻深信不?疑,因而效果不?错。 “我们还准备了电视广告,脚本今天应该能赶出来,”艾波补充说,“请了意?大利裔歌星约翰.方坦,他是维多.柯里昂的养子,愿意?零片酬出演。” 事已?至此,她的意?图初显——此番动?作不?止为西多服装营销,更是为了在这个黑手党尽数落网的空当,团结所有意?裔美国人,拆开头目和底层民众的联系。 在西西里玩了小半辈子的艾波清楚,意?大利社?会?和她故乡类似,重?视人际关系。这些意?裔扎根美国,天然和黑手党密不?可分,遭难了、受欺负了,与其?找不?知忠奸的警察,不?如找知根知底的唐,至少明码标价。 “把黑手党和意?大利划清界限,这是内部清理,对西西里、对当局、对大家都有好处。” 艾波说得笼统,但在坐的两位女士都不?蠢,这次的宣传类似于48年意?大选前的情?况,只不?过攻守易势,目标模糊而受益者众多。 “昨晚图里和我通了电话,玛莲娜想要帮你恢复身份和户籍,你拒绝了。不?打算回西西里了吗?”西多尼亚问。 捏捏姐姐被子下?的脚趾头,艾波低头笑一笑:“回去有什么用呢?继续读没读完的大学吗?我知道他们都盼着我回去,但平心而论,这些年大家做得很好,不?需要我插手。” 对于她的回答,西多尼亚多少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反倒是曼妮娜一拍手掌,开心地?说:“太好了,有你坐镇,这边运营压力能少很多。” 艾波连忙摆手,推卸责任:“我对时尚一无所知,到时亏损了可和我没关系。” “亏损正好,”西多尼亚柔笑着开玩笑,“正好拿你抵债。” “喂!” 三人嘻嘻哈哈,又聊了一会?行动?中姑娘们的表现。时间差不?多,她瞧了眼墙面的挂钟,起身告辞。 临出房门前,西多尼亚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还没有找到迈克尔.柯里昂吗?昨晚奇契带托尼来看我,小家伙看起来心神不?宁的。” “目前来说还没有消息。”艾波面不?改色,“我下?午接托尼放学,找机会?和他谈谈。也许他只是担心你的伤势。” 西多尼亚素来相?信艾波,那个美国人的死活和她没关系,见妹妹对他的失踪也呈可有可无的态度,便放下?心来,“告诉托尼,我很好,让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图里很想他。” 艾波一口答应。 出了医院,隔着马路,艾波望见对面咖啡馆遮阳棚里坐着两名西装革履的男人,其?中一位是柯里昂家族的知名打手、行动?组长之?一,洛克.兰波。 对方也认出她来,拎了拎帽子遥遥致意?。艾波轻点下?颌。 补救措施采取得及时,局长亲自出面叫停了对桑蒂诺.柯里昂的审讯,没有拔出萝卜带出泥般端掉柯里昂家族。反观罗斯家族,虽然早有防范、和罗萨托兄弟做了切割,却依然没有逃过调查局和警局的围剿,和另外两个小家族一样,小喽啰被分散塞进各个分局、分批审讯,大头目直接关押至调查局办事处、等候庭审。 打开车门,艾波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 第264章 今天果然是个大晴天,阳光饱满地?照耀高楼大厦,九点的阳光侵吞楼宇间的阴影,步步紧逼,好像要让整条马路都浸透白光才罢休。 纽约地?下?世?界呈现罕见的、近乎真?空的状态。 桑蒂诺.柯里昂在证人保护计划的管控之?中,迈克尔.柯里昂音讯全无,纽约乃至东部的一切人手经维多.柯里昂的授意?,尽听她的调配。 阳光照入挡风玻璃,艾波虚握方向盘、眯眼望着过亮的道路和熠熠生辉的写字楼,忽然意?识到,这个档口,只要她想,她甚至有办法炸了帝国大厦。 * 二年级的第?二个礼拜一,惊心动?魄,安多里尼头一次尝到命运无常的滋味。 前一刻,他还和母亲有说有笑、等待西多尼亚下?班,晚风吹拂,甜甜的安逸像糖葫芦的脆壳包裹心脏;后一秒,他全世?界最温柔的姨妈忽然就倒在地?上,像农场里被一刀捅穿脖子的羊,鲜血喷涌而出,刺眼得让他现在想起来还哆嗦。 母亲却丝毫不?怕,马背上的她仿佛木偶戏里的英雄,小心翼翼地?护着身后的公主?般的西多尼亚。她们的身影很快淹没在车尾灯汇聚而成的红色河流里。 安多里尼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世?界突然在他面前显露真?容、庞大而危险,他有些无所适从。 现场狼藉,曼妮娜神情?紧绷地?带他匆匆离开。刚进套房,她的助理丽塔给他倒了杯水,正喝着,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是艾波娜! 安多里尼想要和妈妈说说话,问问西多尼亚的情?况,说说他的害怕。但她实在太忙了,不?止是她,放下?电话后,所有的大姐姐们都像是机器上的齿轮,轰隆轰隆地?转动?起来。 他被安置在大套房的小卧室睡觉,她们来回走动?的光影顺着门缝流进来。 小脑袋很乱,闭上眼睛,他看见浑身是血的西多尼亚躺在白白的病床,维维在床边一声?一声?地?哭,两根辫子都哭湿、哭散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好不?容易维维哭累了,病房外、空荡荡的走廊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吉里安诺的皮靴。一声?跟着一声?,像是急促的鼓点。 然而,病房门推开,出现在那里的人竟然不?是吉里安诺,而是父亲。脸上的表情?可怕得像、像……安多里尼形容不?出来,只是本能觉得害怕。他听到自己傻乎乎的嗓音:“爸爸,妈妈呢?” 没有得到回答,安多里尼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去,原本明亮的房间忽然像雷雨天,变得阴沉发灰。维维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心一下?子被揪住,就像冬天淋了一场雨,冻得一激灵,他定睛看向病床,赫然发现床上的人、床上的人,变成了……妈妈? 安多里尼猛地?惊醒,摸了摸脖子上的汗,庆幸这只是一场梦。他不?敢再睡,悄悄推门而出。 门前不?远处,两位姑娘正轻声?说着西西里语。 “莱纳德.布鲁诺?”说话的是塞西莉亚。 阿莱桑德拉刚从医院回来,声?音一如既往的甜软,语气却很严肃:“柯里昂家的纽扣人在哈莱姆小巷里找到他,经受了一场恶战,几乎休克状态。他半梦半醒的,一直在念叨你的名字。艾波说来问问你,她想用这个人。” “他的品性,我不?敢打包票。”塞西莉亚终于想起这个人是上周晚宴向她剖白心迹的那位。说实话,那个男人的外形确实不?错,但她没有结婚、被男人绑住的打算。更何况他离开西西,竟爬到柯里昂家的行动?组长的位置,可见这人性格本身很复杂,并?非单纯的好人。 “我妈妈还好吗?”趁两人说话的间隙,安多里尼出声?问。 阿莱桑德拉这才发现男孩,蹲下?身摸摸他穿着蓝格子睡衣的小肩膀:“艾波很好,就是有些忙,没有空来陪你。” “西多尼亚呢?” “她情?况还不?错,正在睡觉修养身体。” “爸爸呢?” “我们暂时不?知道他在哪里,”阿莱桑德拉想了想说,“托尼如果睡不?着的话,可以来外面陪我们,但不?能出声?,想睡觉就自己回来,能做到吗? ” “能!”男孩用力点头。 人多的地?方似乎可以打败内心的恐惧。此起彼伏的打字机敲击声?,划破耳际的电话铃,嘈杂忙碌的环境一点一点驱散安多里尼目睹亲人重?伤、内心无时不?刻想要逃离的紧迫感。 更别说,虽然他没办法和妈妈说话,但妈妈的每条指令他都听到、看到了!所有的人都听她的指挥。这个厉害的人是他的妈妈。这样想着,安多里尼喜滋滋地?靠在沙发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满脸困倦的奇契接他去上学,放学也是奇契,依旧送他回瑞兹酒店。 “局势不?稳,长滩别墅可能被搜查,你妈妈说这对你不?好。”奇契戴着墨镜开车,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自顾自面无表情?回答,“现在全纽约都知道西多服装对反黑的支持,团队就住在瑞兹酒店。某种意?义上说,谁敢突入酒店、攻击你们,谁就是黑手党。” 安多里尼似懂非懂,只听明白他在妈妈的保护之?下?,心里乐颠颠的,趴在车窗看外面的风景,摇头晃脑地?哼着西西里小调。 第?三天,家里人手好像没那么紧张了,下?午多了一个脸生的叔叔和奇契一起来接他。两人靠在车外聊天,安多里尼悄悄走近,他们没有发现。 第265章 “法克……哈莱姆的两个最大的地?下?薄记点都叛变了,我就知道这群黑鬼不?牢靠。当初唐中枪后,桑尼借机收拾了他们一通,服帖了一段时间……”那位叔叔骂道,“……罗斯也够狠,就这么把弗伦扎当诱饵撂那里了,可惜了迈克尔。我感觉他多半没了……” “嘘。”奇契瞄见了小男孩,“嘿!托尼!” 保镖打量了几眼男孩,神色如常,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交谈,便像往常一样帮忙拉开车门,没有解释。 没了?这是什么意?思?坐进车内的安多里尼,小脑袋又变得像前天晚上一样乱。他不?敢问这两个叔叔,因为他知道他们对他的好建立在爸爸活着的前提下?。如果爸爸真?的死掉了,他们一定不?会?看到他后就闭嘴不?提、更不?会?那么客气地?帮他开门了。 所有的男性长辈,安多里尼喜欢吉里安诺、喜欢皮肖塔、喜欢弗雷德、喜欢特里和维多爷爷,就连身上一股雪茄味的桑尼叔叔,安多里尼也不?讨厌。他不?喜欢父亲,因为父亲看他时,总像在看一个聊胜于无的附赠品,某块坏掉的巧克力蛋糕。 可是,安多里尼从没想过会?再也见不?到父亲。 要是没有爸爸,他的生活会?怎么样? 接下?来的两天,这个问题总出现在安多里尼的脑袋。以至于艾波出现在校门口时,他都没有第?一时间发觉。 “托尼!” 安多里尼倏地?抬头,一扫阴霾,身体先一步迈腿跑向艾波,书包哐啷哐啷作响。 艾波蹲下?身接住他,左瞧瞧、右看看,四天不?见,还是这么可爱,没忍住两边脸蛋各亲了一大口。亲完,看到他脸涨得通红,不?由想起维太里夫人亲她的模样,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态,自家孩子怎么瞅都喜欢。 一大一小手拉手走向福特车,心情?像天空般灿烂的安多里尼仰脸问她:“奇契呢?” “我给他们放了一天假。”艾波说。 安多里尼没觉得这回答有什么问题,欢乐地?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主?动?系好安全带。 艾波瞧他的神情?,并?无西多尼亚所说的恹恹,便没主?动?提起。 一路上,小家伙倒豆子般说了好多话,从做的噩梦到新学的单词,林林总总,足足说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像燃料告罄的火车,语速放缓。 艾波耐心听着,偶尔配合地?提出几个问题。他们驱车前往布鲁克林小公寓,中途去了趟杂食铺,买了些食材。 等进了公寓,套上崭新的儿童拖鞋,微斜的太阳热烘烘地?照入室内,安多里尼才仿佛梦醒般,意?识到某些东西。 “妈妈。” 艾波刚把牛肉泡进清水里,浸出血水去腥,转头就看到小家伙要哭不?哭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托尼?” 安多里尼站在全无父亲生活痕迹的地?方,犹犹豫豫地?问:“爸爸是不?是被人杀掉了?” 杀这个字出现在八岁孩童的嘴里,多少不?和谐。艾波慢慢把手上的水渍擦干净,反问道:“怎么这么认为?” 安多里尼想得很简单:“如果爸爸还活着,肯定轮不?到你做饭。” 艾波失笑,继续问他:“还有呢?” “我听到另外的叔叔说,爸爸被一个叫罗斯的老头害死了。”安多里尼老实交代,“我早上在车里听到广播上那个老头的名字,他是个坏人。图里说坏人总是很强大,通向成功的路上总有牺牲……” 男孩的声?音起初平缓冷静,越来越轻、越来越长,甚至染上了哭腔。 艾波忍住笑意?,搂他进怀,这可不?得了,仿佛开闸泄洪,情?绪一下?子喷涌而出。她听着孩子呜呜咽咽地?、边抹眼泪边讲迈克尔的优点——再没人给他买漫画书,再没人凶巴巴地?要求他喝光牛奶、吃光盘子里的食物,再没有人陪他跑步……也不?会?有人叫他中士了。 一想到这些,安多里尼伤心得眼泪止不?住地?流。 哭了不?知道多久,艾波瞧他抽抽噎噎地?,泪腺好像干涸了,再没有新的眼泪流出来。 “哭完啦?”艾波笑眯眯地?问,“要不?要喝些水?” 安多里尼摇摇头。这会?儿他觉得不?好意?思了。 “你爸爸要是知道你哭得这么伤心一定很欣慰。”艾波还是给他倒了杯水,慢悠悠解释,“他好好活着,基于多方原因,他暂时不?能出现。” 得知父亲还活着,安多里尼抿水的动?作尴尬地?一僵,安静片刻,才问:“那他在哪里?” “咳,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个他很喜欢的地?方。”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艾波唔了一声?:“不?好说,大概两周吧。好了,现在我要做饭啦,托尼,可以帮忙吗?” *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再一次地?,迈克尔问看守者。 他站在台阶上,又逆着灯光,居高临下?的,气势很足。相?比之?下?,楼梯底部的布鲁诺拄着拐杖,头缠绷带,实在不?够看。 狼狈的伤员无奈地?第?八次回答:“为了保密,艾波直接让人拆了电话线,没人来通知我,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迈克尔看了眼腕表,九点一刻,索性走下?楼梯,在最后一阶坐下?。 第266章 往常,只要回纽约,一有空,他就喜欢游荡在这间屋子里。在茶几和边柜上摆满柠檬柑橘和葡萄,再开一瓶葡萄酒,不?喝、光倒在瓷盘里,气味弥漫整个空间,如真?似幻地?侵占感官。接着,他会?打开放映机,光影流转,她的影像清晰地?投在银幕,鲜活、动?人。在这静默的光彩变幻中,他的心得到了片刻安宁,仿佛回到了有她存在的、耀眼而新鲜的天地?。 但如今,她回来了。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趣,如同政客腐朽的陈词滥调。他想要她,想要她鲜活的现在。相?比奢华舒适的房间,他更想在这里等她。 等待的时间,他翻烂了报纸、听腻了广播。想着她可能会?来吃晚饭,便用冰箱里的食材凑出两菜一汤。结果直到菜变凉,她都没有回来。他只吃了一点,其?余最后全进了布鲁诺肚子里。 十?点一刻,布鲁诺打了个哈欠:“你真?的不?睡吗?” 迈克尔默不?作声?。他拿了本书,借着楼梯间的壁灯阅读。 十?二点,布鲁诺强打精神,拎来一台收音机,听听音乐、抵抗睡意?。 舒缓的蓝调,如泣如诉地?唱了一整夜。 天光大亮,艾波没有出现。 第122章 chapter46 晚餐艾波炖了番茄牛肉, 切成拇指粗细的牛肉块在铸铁锅里炖得软烂,用?筷子稍稍一夹就成缕;胡萝卜更是入味,配合番茄酱和番茄块熬成的酱汁,酸咸开胃, 完全没有怪味。 肉快要炖好的时候, 艾波把铸铁锅挪进五眼灶的里头,另起一锅冷水下面, 撒入盐和几滴橄榄油, 水面翻滚一分钟,合上锅盖关火。五分钟后, 热腾腾的面捞出、沥干。 “为什么冷水煮面呀?”安多里尼双手托着盘子,浅绿色的瓷盘看起来比他脸还大?一圈, “图里、爸爸和卡梅拉奶奶都等水煮开才把面放下去。” “唔, 我也说不清,只是煮米粉的经验, 这样会比较快。”艾波用叉子卷起几坨意面,放进男孩的盘子, 问他:“够不够?” “够啦。” 艾波又舀了一勺番茄牛肉,作?为浇头。棕红色的汤汁混合着肉块和蔬菜,倾倒在面条之上,像意式肉酱面, 但肉的存在感更强。 安多里尼大?口?大?口?地吃面, 时不时抬头看她?, 蜜糖色的眼睛充满新?奇, 对她?用?筷子很好奇。 艾波顺势介绍起筷子的起源, 说着说着话?题飘远,从大?禹治水扯到后羿射日, 听得托尼念念不忘,晚上爬进被窝,头枕着枕头、眼睛半开半合,仍嘀咕着那些对他来说过于生?涩难记的名字。 次日母子俩睡了一整觉,在家磨磨蹭蹭吃了午饭,下午出门,先去了趟漫画店,给安多里尼补上新?一季的货,再次驱车前往医院探望西多尼亚。 “要飞一趟里诺,”坐了五分钟,艾波和病床上的姐姐道别?,“有些事还是得当面谈。” “是去看维多爷爷吗?”安多里尼撅着屁股、趴在病床上翻漫画听到这话?,立刻昂起脸说,“我也想去!” 艾波揉揉他的脑袋,一口?拒绝:“七个小时的航班,来回?十四?个小时,你的小身板要吃不消的。我不希望回?来你也躺上病床。” “好吧……” 他趴回?床铺的模样实在乖,艾波俯身亲了亲他的头顶,对西多尼亚说:“晚上奇契会来接他回?长滩,我和潘唐吉利夫人说过了。” 西多尼亚点?点?头,看着翻漫画书的小朋友,脸蛋在五颜六色的铜版纸映衬下,烂漫又可爱。又有些想女儿?了。她?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最快下周吧。等伤口?拆线结痂了,就送你回?家。” 这个家自然是指西西里。 近期局势驳杂,艾波也不想她?留在纽约。再者说,吉里安诺也不知道怎么搞到她?公?寓和租摆公?司的号码,怕西多尼亚瞒着他、谎报恢复进度,每天?打电话?问她?,催促之意不言自明。要不是身份敏感、纪律在身,他真的要亲自飞来照顾妻子、教训那群东西了。 西多尼亚也知道艾波有大?动作?,她?留在美?国只会让她?多一条软肋,“照顾好自己,记住这一点?。” 既是对这次里诺之行、也是对她?接下来行动,艾波听明了,咧嘴一笑。 * 离开医院,艾波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前站了片刻,灰褐色墙砖外侧架起的天?蓝的广告牌几乎融进天?际。这几天?开惯的福特停在侧门前的小巷,原本锃亮的车漆沾满了泥点?和虫尸。 双目停在车身十秒,她?叹了口?气,拉开车门启动车辆。 黑福特拐入主干道,跟着车流,堵堵停停地开到桑树街,停在修车铺前的空车位。 修车铺老板长得又高又瘦,一双蓝眼睛和一撮灰白的山羊胡子,穿着满是机油污渍的工装裤和同样脏污的白背心。沉默寡言,天?大?的事来了,他也是那副样子,是个可靠的人。 艾波抛了一盒未开封的烟过去:“乔治,保养一下车,换换机油。” 老板一把接住,瞄了眼品牌,最新?潮的云斯顿,示意她?去店里等。 学徒提了两桶水过来,抹布浸入水桶,吭哧吭哧地开始洗车。老板已经抽起烟,云雾缭绕,艾波咳了几声:“我去后面小屋等。” 老板已经坐回?他那张蒙着一层油的木椅,架起腿,不声不响地盯着学徒擦拭车体。指缝夹着烟,手无所谓地摆了摆。 第267章 艾波走出店铺,阳光很大?,眯眼走过砖石房屋围成的小巷,脚底水泥路氧化、碎成一块一块,第一次白天?走这条路,比她?想象中还要破旧。 是怎么发现这个屋子的呢?想起那晚的情景,艾波依然不自觉想笑。 纵使?有完全的把握,海门.罗斯活不到听证会,但为防止出现纰漏、他攀咬出柯里昂,艾波 拜托潘唐吉利带队清点?家族资产,确保到时顺利脱钩。这一查不要紧,给她?找到了这间公?寓,挂在迈克尔.柯里昂名下,收件人却写的是艾波洛尼亚。 出于好奇,以及她?当时确实需要一间安全屋、在局势不稳时安置托尼,她?来到了这里。看着一屋子熟悉又陌生?的物件,她?简直要气笑了。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二代?教父还有这种宅男特性,恋物癖般收集她?在遗嘱里写明捐出的东西。 几步来到木门前,手刚放上门板、敲了一声,门就被打开,露出布鲁诺裹着绷带的脸。 没等说话?,随着门板的开启,阳光潮水般涌入,艾波望见男人站在楼梯第一节 ,上半截身体沉没在阴影,碍于某种不可言明的规则,不敢跨越的最后一步。很听话?。 她?走进屋子,转身关上门。空气里弥漫着布鲁诺身上的膏药和碘酒味,只残留一丝若有似无的冷淡气味,似莽莽榛榛的雪松林。 伤员识趣地走回?房间,把空间留给现任雇主和前任雇主。 艾波持续走向楼梯,走近他。 大?门合拢,室内一片昏暗,只有门上遮有小窗帘的方窗漏进几缕光。对于她?的出现,他似乎不为所动,既没有下说话?,也没有转身离开。仅居高临下的,如同寺庙里的神像,在黑暗中端详她?。 她?在他面前站定,视线正对他的胸膛。白衬衫松垮的曳进裤腰,懒散地勾勒身形,胸肌鼓鼓的,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 不过为什么要忍呢? 掌下的肌肉因为她?的触碰动了动,艾波无声地笑了,另一只手环上他的腰,脸凑近,在他的左胸衬衫落下一个吻。 一触即分,却让他整个人都颤了颤。 她?继续抱着他,脸贴上吻过的位置,男人的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了,激烈的心跳穿透肋骨、肌肉、皮肤、衣料直达耳际,她?一时没说话?,仅聆听着。 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 迈克尔本想用?最冰冷的语气问她?一声,“你怎么来了”,却在目光触到她?被阳光照得毛茸茸的轮廓时哑了火,身体仿佛被定住般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然后好像慢动作?回?放般,她?摸了他、又抱住他,还、还吻了他的胸。 明明没脱衣服,甚至连皮肤都没有一丁点?接触,迈克尔却觉得该死的渴、该死的馋。到底谁教会她?这种放荡又勾人的招数? 他的心砰砰直跳,快得要停摆了似的。 男人的体温总是比她?高,滚烫的热度穿透衣服传到她?的脸颊。艾波深深地呼吸,好像能从这温度、这蓬勃的心跳、这竭力?克制的呼吸声中得到隐秘的安全感,无关理智,仅是生?理性的、千百年演化而来的、雌性对雄性的依赖。 “艾波……”迈克尔喊了她?一声名字,嗓音喑哑,带着些呼吸不畅的滞涩,自上而下地恳求她?,“我们去卧室吧…” 艾波摇摇头,身体紧紧贴着他。 迈克尔没办法,用?轻之又轻的力?道抚摸她?的短发,缓缓下移,克制地摩挲她?细腻的后颈、纤薄的肩背,一次一次、流连徘徊,好像通过这种方式能抒解某种不可言明的欲望。 “迈基。” 抱了不知道多久,她?这一声,迈克尔非但没感到好转,反倒觉得自己像一台过度填煤的锅炉,热量源源不断地压抑、积聚,时刻在爆炸的边缘徘徊。喉结在黑暗中滚了滚,他捺着性子:“你说。” “你看过我的日记了吧。”是问句,却说得笃定。 仿佛凉水兜头泼下,迈克尔冷静了一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而问:“怎么了?” 艾波轻笑一声,贴着他胸膛的手向上,在黑暗中寻找他的面庞。“你让我很失望。” 她?的声音很轻、很舒缓,全无责备的意思。“依照你的头脑,不难推出未来五十年乃至八十年的走向。我不求你留在意大?利、帮助图里她?们,至少回?到美?国,你能完成维多.柯里昂的夙愿,坐上真正的牌桌。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 迈克尔任由她?的手在脸上作?乱,平静地说:“只是钱权交易,父亲和政客也是这样,向来各取所需。” “这一套,他那个时代?可以,不代?表适合现在。”她?扯扯他的耳垂,亲昵又尖锐地指出,“你压根没想要洗白家族。消极敷衍地做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按照那些布局,柯里昂家族一百年也洗不白,只会成为一个庞大?的、寄生?在深处的犯罪集团。” “那又怎样?”迈克尔低声问,“你不是讨厌这个国家么?我把它搞乱搞坏,不正合你的意?” 字里行间出现了太多个“美?国佬”、信息封锁之类的东西,他握上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口?,淡淡陈述:“这本日记,要是被调查局发现了,怕是连托尼都活不下去。” “不许偷换概念。”艾波作?势要从他身边离开,准备好好和他辩一辩,却被他先一步扣住肩,那只粗大?的手还痴缠地揉了揉她?肩头。 第268章 抖了几下肩都没有抖落男人那只手,艾波索性往上跨一步,脚踩上他双腿之间的空隙,整个条右腿都挤进他。一时之间,两人距离近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 “听着,迈基,”台阶的上升让她?略一仰头,唇恰好贴上他的下颌线,索性放弃迂回?、直奔主题,“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的家族。爱是短暂的,但权力?不是。” 仅这一句话?,茅塞顿开。迈克尔低笑起来:“我要送你,你总是不屑要。你该知道的,我的一切从来都属于你。” 艾波借着幽微的光线深深地看着她?,过了数息,就着被掐住肩的姿势,用?力?地吻上去。 迈克尔被她?推得后腰靠到楼梯的栏杆,手指粗粝有力?,握上她?的右大?腿,边揉抚边缠到自己身上,女士西装裤从指缝里皱出来。 空气里充满了吸吮和暧昧的纠缠。 不过一天?没见,他就想她?想得发疯。再新?鲜的水果、再地道的红酒,也没有她?的气息来得带劲。面对她?,他就没有不失控的时候。 艾波起先还能驾驭,后来便招架不住了。喘着气被反按到另一侧的楼梯墙面。男人半跪着,挑开衣摆,舔吻她?的腰腹,边解皮带边摸那附近的皮肤。 “不行,”她?浑身发软、态度坚决,手放上他的肩膀以示阻止,“晚上还有事…” 迈克尔仍吻她?肚子,含含糊糊地问:“什么事?” “暂时不能告诉你,”她?仰头看着天?花板,云母灯影绰地悬在头顶,“只是洗车,顺便路过来看看你。” 她?真的知道怎么泼他冷水。迈克尔安定下来,直起身,微垂眼眸看她?,那双漆黑的眼,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 看起来确实生?气了。艾波整理好衣服,微垫脚,在他水润的嘴唇啄了一口?,承诺道:“明晚我再来看你,我们可以玩一整晚。” 迈克尔默不作?声。 她?又凑上去,这回?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委屈又骄横地说:“你都把我在太浩湖关了两周,我以牙还牙一下怎么了。” 迈克尔抿紧唇。 “迈基,陪我玩一下嘛,”她?圈住他,用?当初刚认识时才用?的甜腻腻嗓音撒娇,“以后和托尼住在一起,我们就很难找到机会玩这些了。” 迈克尔能怎么办,他听到自己无奈又宠溺的声音:“好吧,最多两……” 后半句又吞没在唇舌间。 * 秋日的午后,肯尼迪尚未遇害、仍以地名命名的纽约国际机场矗立在阳光里,航站楼巨大?外壳呈现过曝光白调。 艾波停好车,拿着证件,没有行李、畅通无阻地进入候机大?厅。 冷白的金属座椅仿佛训练有素的士兵,整齐排列在各处,被一波又一波的旅客填满。 她?找了个面对窗户的位置坐下,双手抱胸,闭目养神起来。 没过一会儿?,拖沓奇怪的脚步声、联排椅重重一震,艾波睁开眼,看向面前玻璃上的浅淡倒影说:“来得有点?慢。” “赶上了就好。”懒洋洋的回?答。 艾波这才转过头打量对方:“倒还是那么白,像死鱼一样。” “才两天?,再说,弗罗里达的阳光都比夏威夷大?,”男人解释,又半是回?击、半是提醒地指指她?因转头而敞开的领口?,里头露出一颗淡粉的痕迹,“注意一点?。” 艾波没好气地扣上纽扣,抱怨:“要糊弄你弟弟可不容易。早知道今天?下午就不去看他了,差点?走不出。” 男人哈哈笑起来。 第123章 chapter47 两人到里诺已是晚上十点。走出机舱, 几阵浅风穿身?而过,仿佛跳进一团潮湿冰冷的云,凉意直沁入皮肤。 拄着拐杖往机场大?门走?时?,桑蒂诺诉苦:“简直是酷刑。” 与时髦新潮的弗雷多不同, 桑蒂诺.柯里昂作风保守, 虽然开着现代化工厂,却践行老一辈西西里富豪的生活方式——抽雪茄、喝红酒、养情妇、生?很多孩子?。 他鲜少坐飞机, 如今连轴转般的换航班, 从夏威夷到纽约是稍稍宽敞的小?型私人飞机,他还能接受, 可从纽约到里诺为了低调行事,他们坐的是客机, 纵使是宽敞的头等舱, 也让他这个不良于行的中年人饱受摧残,坐得面?色铁青, 浑身?筋骨难受。 艾波耸耸肩,不温不火地回:“谁让你非要来的, 我们本来可以?直接在机场把事情谈完。” 桑蒂诺咧嘴笑笑,没说这是老头子?的命令。 机场外面?,保镖们早已等候多时?,斜倚在车身?抽烟, 见到一瘸一拐走?出来的桑蒂诺和身?形纤细的艾波, 为?首的约翰.兰丢掉小?半根香烟, 鞋尖碾灭烟头。 接人的轿车很低调, 并非家族成?员常用的劳斯莱斯, 只是两辆商务型号的凯迪拉克,银灰色和黑色。在赌场林立的里诺并不罕见。 桑蒂诺行动不便, 慢吞吞地把病腿搬进座位,让艾波先?上车,她仍像保镖一样站在旁边,时?刻准备搭把手,等他把拐杖拿进车内、合上门后,她才绕过车辆,从另一侧坐进后排。 雇主就位,约翰.兰发动车辆。其它的保镖驾驶另一辆车,安静地护卫在后。 汽车驶入灯火通明的夜色,开起来安静又稳当,银灰车漆如同水银般静静反射绚烂光芒。 第269章 艾波睡了一路,这会儿她头脑清醒,像是即将?打?擂台的拳击手,处于跃跃欲试的状态。 以?前在西西里,出于电影的刻板印象,她一度认为?这位柯里昂家的大?哥贪婪冒进,脑袋里全是肌肉,可这几天短暂接触下来,她发觉他做事可靠,粗中?有细,是个?能共事的人。 与众多西部小?城不同,这个?时?间?点,菠菜合法?的里诺才开始进入夜生?活。成?群的赌鬼和游客酒足饭饱,从商场、餐厅、伎院流出来,涓涓地淌进几家主要的赌场。 “市政厅里一半是我们扶上来的自己人,另一半也或多或少接受过好处。”桑蒂诺介绍道。 艾波点点头。老爷子?常住太浩湖,里诺是最近的城市,关系自然要打?点好。 远处里诺地标性建筑、霓虹灯闪烁的拱门越来越近,五颜六色的字母照进来,像是各色宝石融化淌出的河流。艾波问:“赌场呢?我们控股了多少家?” 柯里昂家在拉斯维加斯有桃源酒店,没道理在离大?本营最近的小?赌城毫无产业,这不像他们的作风。 桑蒂诺耸耸肩,“一家都没有。我是想要买几家来着,来钱多快啊,可迈基不让。说没必要为?了这点钱让市政厅里的人抓我们的把柄。嘿!瞧瞧这话,真是公子?哥!” “可你还是听了。”艾波笑吟吟打?趣,“爱护、尊重弟弟的好哥哥。” 人到中?年,听惯了各种阿谀奉承的桑蒂诺忽然被这样夸奖,莫名感到羞耻。他咳了一声,“只是因为?他说得有道理。” “你好像很信服他。”借这个?机会,艾波正好问出了恢复记忆以?来的疑惑—— “我有个?问题。桑尼,你是大?儿子?,又跟在维多身?边做贴身?保镖学习了好多年,为?什么到头来,是迈克尔当了家族的唐?”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作为?长子?,虽冒进浮躁,但能力不差,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听迈克尔.柯里昂差遣。她必须要搞清楚这一点,确保柯里昂家族足够稳定。 她看到桑蒂诺那张粗犷俊朗的面?孔转向过来,他的瞳色遗传自柯里昂夫人,偏琥珀的棕,比父亲兄弟的黑眼珠更温和。 桑蒂诺静静看了这位强悍到让他父亲忌惮的女人几秒,笑了笑,瞥了眼前座目不斜视的司机,缓缓讲起当年的故事。 也许是身?材的缘故,他的嗓音比迈克尔更洪亮,音色浮着一层雪茄带来的粗粝质感,娓娓而谈时?,仿佛吉他的钢弦波动,奏出的一串绵长深刻的音符,陪他们度过这段前往太浩湖别墅的旅程。 * 二十四年前,马兰扎诺被柯里昂击败,他的侄子?莫.格林召集全美黑手党,在纽约举行和谈。这场会议不仅中?结纽约的混战,更完成?了一项组织架构方面?的壮举,即组建了所谓的纪律委员会。 肆意扩张只会引起公众的注意力,让上面?的大?人物难办。唐们以?产业长远的发展为?理由,利用纪律委员会的权威,不断吞并、收割小?犯罪集团,以?暴制暴,维持欣欣向荣的稳定局面?。 这还不够。 唐们敏锐感受到时?代变化,果断成?立杀手公司,由最为?精打?细算的犹太人海门.罗斯管理,公司统一接单,各大?家族派遣杀手出力,获利二八分账。 起初,生?意发展得很顺利,就像大?多数普通公司一样欣欣向荣。杀手们就像餐馆里的厨师,根据客人的订单制作令人满意的菜肴。大?把的分红流进口袋,甚至就连华盛顿特区的大?人物偶尔也来光顾生?意。 唐们很开心。 只是缺乏商业经验的唐们漏算了一点,自家员工给别家餐厅打?工,辛苦费一而再、再而三被老板克扣,他们会怎么想?如果这时?候餐馆老板再替他们抱不平般发两句牢骚,员工会不会生?出跳槽的想法?? 这原本不是问题。每个?家族的打?手自家供养,鲜有交集,并不清楚生?意的价码。但现在有了共同的平台,偶尔一起组队做任务,聊一两句报酬自然在情在理。 矛盾一点一点被挤压,随着世事变迁,而逐渐放大?。 第一位背叛的打?手是塔塔利亚的吉姆.莫洛尼。 塔塔利亚家族经营纽约各大?娱乐场所,除了偷卖的白面?,其余赚得钱都有据可循,时?常受到各方盘剥,生?意看起来红火,实际口袋里没几个?子?儿。 加上刚害得巴西尼在西西里丢掉了一大?批人手和工厂设备,失去老朋友的帮扶,日子?实在捉襟见肘,开不来源,那只能想办法?节流了。家族核心成?员的生?活待遇肯定不能降,各大?夜总会的运营支出也不能少,打?点小?鬼们的花销也不能断……负责家族财务的布鲁诺.塔塔利亚盘算来盘算去,只能在工资上动心思了。都是自己人,第一刀自然是割在常年不在家族、奔波在外的杀手。 吉姆.莫尼罗首当其冲,他的报酬一降再降,几乎比坐办公室里打?字女工还低。这位出生?布朗克斯、家里七张嘴的壮汉在得知报酬被家族抽走?九成?后,怒了。 某个?星期天晚间?,他走?进杀手公司所在的小?酒吧,以?顾客身?份下了公司成?立以?来最低金额的订单——5美元。然后,他拿着一把点三八的左轮,直抵塔塔利亚最大?的夜总会,在舞池附近的环形卡座里找到布鲁诺.塔塔利亚,一枪崩了他的脑袋。 第270章 菲利普.塔塔利亚怒气冲冲地约见海门.罗斯,态度强硬地要说法?。被一句符合流程给轻描淡写地打?回来了。因为?莫洛尼在下单时?并没有写明姓名,只标注目标地点和外貌。这很常见。 “有些?客人就是这么下单的,”罗斯满脸愧疚,“审核人员以?为?只是普通的情杀。没有仔细确认,是他的不对。我已经处理掉他了。” 态度诚恳,却点燃了塔塔利亚最后一丝理智。这位爱抱怨、没主见的唐径直从高档的皮座位上站起来,面?无表情地道辞。 当晚,塔塔利亚伙同旧金山的莫里那瑞、新泽西的斯特拉奇家族,公然撕毁条约,拔掉了杀手公司的两处重要聚点,杀掉罗斯三处地下赌场的负责人,尸体丢到了罗斯名下酒店的电梯间?。 大?战一触即发,作为?塔塔利亚的老朋友,唐.埃米利奥.巴西尼在其余黑手党头目的期许下,肩负起劝说的重任。却在次日被大?型卡车碾成?肉饼,这下,全美地下世界都知道了塔塔利亚的态度。 部分黑手党观望,部分黑手党被他的疯狂慑服、归于麾下,另外一小?部分,选择维护纪律委员的的权威。 一场场无人知晓的火并,一具具沉入水底的尸体………最终,纪律委员会赢了。 海门.罗斯摘下了新泽西和旧金山的果实,塔塔利亚和巴西尼在纽约的产业全部纳入产业版图。他赢得了全美黑手党人的尊敬,再也没人轻蔑地称他为?犹太佬了。 “这故事可真无趣,要是拍成?电影,准会赔掉底裤,”艾波带着几分揶揄地评价道,“而且还偏题了。” 桑蒂诺大?大?咧咧地两手一摊,无赖地说:“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 “好吧,”艾波说,“那针对这个?故事,我总结几点想法?。首先?,没有纪律委员会背书,罗斯开不起这个?杀手公司,他天然和委员会站在一起。这里面?有你们家族的支持。” “没错。”桑蒂诺肯定。 “其次,塔塔利亚是开伎院的,不缺女人给他生?孩子?。按照你们意大?利男人的脾性,私生?子?肯定一大?把,他胆小?、犹豫了一辈子?,为?了大?儿子?孤注一掷,实在不合情理。”艾波顿了顿,又刻薄地补充,“又不是第一次死儿子?了,至于么。” “确实。”桑蒂诺再次肯定。 “再者,巴西尼老奸巨猾,在我印象里是不亚于你爸爸的角色,怎么会愿意在这个?塔塔利亚不占理,和纪律委员会公然作对的档口出面?调停?要是我,肯定和罗斯联合,一起摁死这个?傻蛋。” “的确。”桑蒂诺被她的形容逗乐,一拍大?腿,“我也是这么想的,这种像臭虫般讨厌的蠢蛋必须摁死。” “所以?真相?可能是,巴西尼依然和塔塔利亚站在同一战壕,出事以?后,他立刻给塔塔利亚某种支持,他想要借此夺取委员会的话语权,甚至是杀手公司的控制权。但他暧昧游移的态度让塔塔利亚愤怒,另外两个?合伙人也认为?他目的不纯,是个?骑墙派,索性用他祭旗。” “跟我同父亲复盘得分毫不差。真想切开你和桑德拉的脑袋,看看有什么区别。那娘们儿整天就知道买衣服、买包包。”桑蒂诺伸手作了个?捏艾波脑袋的动作,又叹了一句,“巴西尼错就错在总和蠢蛋合作。不过他和父亲性格太像,又吃了西西里的闷亏,不会愿意放下身?段、和我们合作。” 艾波点点头,她对巴西尼印象糟糕,那是个?没有底线的狡诈之辈,和克罗切类似。要是柯里昂和他合作,她现在怕是不会坐在这里。她总结:“这次战役,柯里昂不动声色地保住委员会地位的同时?,还创造了平稳撤出纽约的时?机,其余以?罗斯为?首的黑手党则得到了领土。皆大?欢喜。只是,还剩一个?问题——” 桑尼笑眯眯接话:“是谁告诉吉姆,他的钱被抽走?了那么多?又或者是谁给布鲁诺.塔塔利亚自信、敢扣王牌打?手的钱?” 艾波低头,看着自己摆在腿上的手。指尖还残留那个?人的触感,滚烫的、弹性的、潮湿的。 唉,心跳又变快了。 第124章 chapter48 自从维多.柯里昂退休, 一意孤行搬到太浩湖之?后,柯里昂夫人便鲜少和丈夫同住。 女儿康妮和公公婆婆住在卡森城,三天两头?哭诉思念丈夫,但事关丈夫儿子生意上的事, 柯里昂夫人无法插手?, 只好留在城里多陪陪她,帮忙照顾外孙。 又过了?一年, 大儿子桑尼把老婆孩子安置到卡森城。搬到新?家的头?天晚上, 桑德拉醉醺醺地?和婆婆兼教母哭诉,恨恨道:“让他胡天胡地玩去吧。” 柯里昂夫人心疼, 又抽出时间安慰她。 本来两户人家住到附近,孩子们一起玩, 妯娌之?间互相帮忙, 柯里昂夫人也能省些心。偏生桑尼最喜欢的、害他瘸腿的那个情妇是康妮伴娘,桑德拉一见到妹妹就夹枪带棒, 康妮也不是好相与的,冷嘲热讽地?回?击。 妈妈咪呀, 从英语到西西里语,两人能吵一整天。搞得柯里昂夫人不得不区分开时间照顾她们。 起先,柯里昂夫人会为自己没有功夫陪伴丈夫而愧疚,总抽时间从卡森城赶回?来, 想办法补偿老头?子, 做些他爱吃的菜。 某次回?家, 迈克尔惊讶于母亲的消瘦和疲惫, 得知原委后, 郑重其事地?劝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第271章 “妈妈,您已经照顾我们大半辈子, 是时候放松放松了?。爸爸不会在意的。” 于是,卡梅拉.柯里昂心安理得地?和儿媳、女儿过起远离丈夫的快乐生活。她和桑德拉逛街、做美容、聊八卦,也和康妮跑到加州,打着探望教子约翰的名义看?电影明星。忙忙碌碌,很快活。 上周,安多里尼教母西多尼亚的衣服品牌在纽约开发布会,桑德拉和康妮先后邀请,柯里昂夫人左右为难时,丈夫适时派人来接她回?太浩湖。而康妮和桑德拉也被送回?家,不允许离开卡森城。 当天夜里,柯里昂夫人接到了?艾波洛尼亚的电话,叫老头?子的途中,她不自觉想起订婚宴那天儿子的神?情,眼底滋生着某种深切的渴望,她还没见过迈克尔那么想要一个人,作母亲的当时就心软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柯里昂夫人笑?起来,不止为儿子,也为安多里尼感到开心。 至于之?后几天,老头?子除了?给蔬菜浇水,就是坐在收音机、电话机旁边,等待消息、回?复消息。其中的原因,柯里昂夫人不关心。 就像她不关心丈夫为什么深夜换上燕尾服,风度翩翩得像是要去赴宴一样。她只负责帮他把?衣服熨好,再帮他系个漂亮的领结。 维多.柯里昂低下因系领结而昂起的头?颅,对妻子交代说:“等下可能会谈到很迟,你先睡,不用?管我。” 夫妻俩虽然已经很少交谈,但维多.柯里昂在男女之?事上出了?名的古板,只要老婆在家,一定要一张床、一个被窝睡觉。 柯里昂夫人最后给丈夫正了?正衣襟。 她十六岁到美国,连英语都?不会说,亲戚介绍了?几个已经站稳脚跟的意大利人,她看?来看?去、犹豫不决,始终想不好嫁给谁。直到她在阿班丹多杂货店见到了?年轻的帮工,高高瘦瘦的个子、文静谦逊的气质,但她一眼就从他那双黑眼睛里看?到了?力量,一种不甘于命运、自信能掌握命运的力量,那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微笑?、打定主意嫁给这个穷小子。 卡梅拉左右打量了?丈夫两眼,还是和年轻时一样俊朗又内敛,眼神?中蕴着勃勃力量。她对他露出笑?容:“晚安,唐.柯里昂。” * 里诺距太浩湖约五十英里,沿五百八十号公路往南行驶,窗外的路灯逐渐消失,黑沉沉的树影取而代之?,往外望去,漆黑寂静得如同?潜艇深海巡游。 两辆凯迪拉克穿行在夜色里,附近梅花鹿、灰狼时常出没,司机不敢开得太快,油门踩踩放放,等到抵达柯里昂家时,已接近午夜时分。 月牙高嵌,清辉如夜风飘渺。 和艾波先前住的十几夜一样,庄园静谧安宁,柔风穿湖而来,吹散浅薄的夜雾。 两辆轿车先后停入船坞旁的空地?,保镖从亮着灯的屋子迎出来,替桑蒂诺打开车门。 老爷子居住的小屋并不大,进门后,艾波就闻到一股松木燃烧的清香,一下子驱散了?外间的凉意。 屋内的陈设还是和之?前一样,米白的木饰面墙壁,大团花朵的布艺软沙发和流苏抱枕,唯一的变化是壁炉上方倒挂起几束金鸡菊和鼠尾草,显然是女主人的杰作。 西装革履的维多.柯里昂坐在壁炉前,没有站起来迎接他们。 教父的客气、人情味是对外人的。 艾波清楚这一点,她也没有见外,径直坐进他对面的单人沙发。桑蒂诺走得慢,随便拣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拐杖随手?靠在沙发旁。 保镖关上了?门,室内一时安静,只有松木燃烧的噼啪声?。 “情况都?稳定了?吗?”维多嗓音含混。 艾波笑?一笑?,老教父这一句话的语气带着命令,可不该对和他平起平坐的赫耳墨斯说,但她没有恼怒,以晚辈、甚至下属的姿态汇报纽约当前的局势,“该抓的都?抓进去,纽约干净得像是奶酪球,光溜极了?。我们的人全都?放了?假,宽宽警察的心。” 这些消息维多这几天也从广播和报纸得知了?,他记挂老朋友,“弗伦扎和罗斯确认都?死了??” “是的。”艾波说,“罗斯是他女儿亲手?杀掉的。弗伦扎由迈克尔动?手?。” 维多像是放下一桩心事般,往后一靠,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艾波继续说:“迈克尔找到了?杀害克莱门扎的凶手?,是布鲁克林的一个毒虫和未婚妻,罗萨托给他一百克白面作为报酬,这家伙就愿意干了?。克莱门扎感冒挂点滴的时候,他让护士护士进病房,拔下输液皮管往里面打了?一针管的空气,伪造心脏病突发的假象。等克莱门扎发现时已经来不及呼救了?。” 她没有揽过迈克尔的功劳,这项调查结果早就放着迈克尔在调查局办事处的案桌上,现在转呈至66号警局,作为罗萨托兄弟的罪证之?一。 “好,”维多平静地?说。 壁炉内的火,跳跃而变幻莫测,仿佛有生命般大口大口咀嚼燃料。艾波安静地?等老教父消化,或者说缅怀,没有再说话。 反倒是桑蒂诺坐不住了?,他前倾着身子,发言倒:“这回?证据确凿,被抓住的人多半要被关到老。” 维多没搭理喜悦的大儿子,开门见山,直接问艾波:“家族里干惯了?脏活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第272章 “大概优化一下?”艾波说得轻巧。 却?让桑蒂诺悚然一惊。他瞧出家族在关键期,如果运作得好、一切顺利,二三十年后,柯里昂家族不仅能无忧无虑地?享受财富,还能拥有自己的白手?套。但他没细想过洗白的代价,那代表着甩掉身上所有的泥点子,那他、忒西奥、奈利等人,是不是都?该被优化?而且更让他奇怪的是父亲对她的态度,好像已经完全把?她当成接任者看?待,可这样迈克尔负责做什么? 桑蒂诺一时半会儿厘不清,只能继续听父亲与赫耳墨斯的对话。 教父也被她这个古怪的词惊到,问:“比如说?” “唔,”艾波沉吟,“送去桃源酒店给弗雷多看?场子吧。还可以成立一个安保公司,给好莱坞的明星们当保镖,我想这些人会愿意的。” “不错的想法。我得承认我老了?。” 艾波立刻摆出百分之?百的谦逊和老实,“我们得稳扎稳打,最好让所有行业都?有我们的人,就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全国,快速进行资源转化。在这个国家,政治就是金钱的游戏,和罗马人一样,所谓的民主并不是真的每个公民都?有权力,只是贵族或者说市民阶层玩的集权游戏。要想突入重围,我们要么像凯撒般笼络拥有选票权的市民,要么,” 她笑?了?笑?,说了?个俏皮话:“像屋大维一样投个好胎,然后抱紧大腿。” 维多却?没有笑?,他皱眉,以非常严肃的语气问:“那你打算采取哪一个?” 艾波伸了?伸腿,说出那句后世流传很广的话,“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当然是都?要。” “你有信心?”维多非常仔细地?看?她,像是钢针挑橘子白丝儿,不露过一丝一毫的表情。 艾波无所谓地?说:“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尝试,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按照目前轨迹,我们总会成功。毕竟,我们几乎垄断了?这个行业。” 维多喜欢这个回?答。早在做橄榄油生意时,他就意识到自由竞争浪费时间,垄断才是最高效、获益最大的。她方才所说的,让家族生意遍布各行各业,这何尝不是一种人力资源的垄断。 “坐久了?有些僵,”教父缓缓地?站起身,在屋子慢慢里走来走去。 艾波没有出声?,她知道他在思考、在评估。 时间慢吞吞的流逝。 在艾波起身往壁炉里添了?一把?火,又给桑蒂诺倒了?杯水之?后,维多.柯里昂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让艾波从斗柜里翻出纸笔,说:“这些都?是我的政治关系,遍布全国,有几位法官和议员,哪怕之?前桑蒂诺受伤、迈克尔进监狱的艰难时刻,我也没想过用?。如果你有充足的信心,那么他们会帮迈克尔的。” 艾波坐在单人沙发里,找了?本硬皮书垫在白纸下面,像个爱好学习的好学生般,侧着身子,一丝不苟地?纪录那些人名和职位。 桑蒂诺如今总算猜到老头?子让他来的原因——让他知道一下家族未来的走向?,放宽心、别拆台,好好管工厂,其余的事,一概不用?他管。 想明白这一点的中年人靠在沙发里,腿放松地?张开,不一会便传出响亮的呼噜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几声?清亮的鸟鸣回?荡在灰蒙的天地?。 桑蒂诺忽地?惊醒,发现壁炉火焰不知何时燃尽,父亲也不知所踪,只有艾波还坐在沙发里,静静看?着那张名单。 他打了?个哈欠,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迈克尔?他要从政、马上要有正式职位了?。” “为什么要告诉?”艾波反问,淡淡地?折拢名单,坏笑?着说,“爸爸已经同?意先不告诉他了?。” * 唐.科里昂回?到卧室,困倦地?扯掉领结、换上睡衣,掀开被褥时,他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吵醒妻子。 但卡梅拉.柯里昂还是醒了?,或者说根本没有睡。她转过身,像四十多年来无数个夜晚一样,腿搁上丈夫的脚,脸贴进略带寒意的胸膛。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维多搂着妻子,静静地?阖上眼。决定早已做下,一周以来,家族的指挥权不声?不响地?落进对方的手?里,但他并不抗拒。并不是他充分信赖那个人,而是他明白只有理智、永远的理智才能解决难题。 今晚的会谈至关重要。 他了?解各个儿子的能力。桑蒂诺胆大心细,好勇斗狠,开工厂、做生意,气魄足以负众、震慑商业对手?;弗雷多细致有余、胆魄不足,继续让他打理维加斯的赌场酒店,保持现状即可;迈克尔,他最爱的小儿子,头?脑冷静、手?段隐秘狠辣,是天生的政客。 他的年纪越来越大,死亡逐渐迫近,他得赶在它降临前,确保家族里、他和妻子的每一个孩子都?有好的归宿。 “明天,打电话叫康斯坦尼亚来一趟,我有事情要安排给她。”下巴抵着妻子的头?顶,他轻声?吩咐。 “……好”柯里昂夫人半梦半醒,顺带着问丈夫,“明天要做礼拜,要不要带艾波洛尼亚一起去?” 维多闭着眼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背,“她大概没空做这些。” 为了?避免日后生活造成误会,唐.柯里昂少见地?和妻子讲起生意上的事。从农用?机器到刮刮卡的各项专利,再到意大利的吉里安诺和西西里的赫耳墨斯。当然,他怕吓到妻子,没有提他们处决了?多少人,只言简意赅地?说他们清理了?老家岛上的所有黑手?党。 第273章 纵使?如此,柯里昂夫人依然受到了?一些冲击,她是西西里人,清楚友中友的能耐,从没想到丈夫会形容一个女人狠辣狡诈,仿佛那不是儿子的爱人、孙子的母亲,而是一个值得忌惮、值得托付的对手?。 和这样一个厉害的女人在一起,迈基会幸福吗? 丈夫再次笑?了?,近在咫尺,像是峡谷雄浑的风声?,原来她一不小心把?心里的担忧给说了?出来。 “他确实是我们的儿子。但上次康斯坦尼亚的教训你忘了?吗?她不敢记恨我,只恨她两个哥哥和汤姆。所以说,罗马皇帝都?不敢掺和的家务事,我们还是少动?。再说了?,”维多想到了?儿子的现状,在黑暗中摇头?笑?道,“我和你打包票,但凡我们流露一点分开他们的意思,你的好儿子一定犯倔驴脾气给我们看?。” 柯里昂夫人沉默地?点点头?,心里好像更担心了?。 第二天起来,她见到在菜园里浇水的短发女人,晨曦在她的发顶闪耀,仿佛利刃上的一点寒芒。她素着一张俏脸,手?里提着老头?子的洒水壶,深蓝色的旧塑料壶在她手?里轻得像玩具水枪,看?过来时,笑?容灿烂又亲昵。 老太太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她杀过的人,心脏咯噔了?一下。 第125章 chapter49 太阳上升得很快, 前一秒还是灰蒙的大地,后一秒阳光驱散夜色、爬进窗框,在起居室的短绒地毯留下一截浅白色的痕迹。 壁炉余温消失殆尽,艾波越坐越冷, 索性站起身, 走出小屋。 桑蒂诺早已回主宅卧室补眠,值夜保镖们坐在几个出入口附近抽烟、聊天。 整个庄园呈现睡眼惺忪的静谧。 昨夜来?时菜园模糊成一团黑影。这会儿, 她才?发?现亲手搭的架子底下, 南瓜和茄子已经葱茏一片。 紫色的果实坠在枝叶间,个头不?大, 表皮布着深深浅浅的紫,仿佛上帝信手而为的造物, 露水冲刷掉郁紫, 拖出一道道浅紫的痕迹,深浅交错不?一。部分枝桠有结痂的剪痕, 看来?已经收获了一小轮。 她又晃荡到南瓜棚边,弯腰钻进成荫的叶底。与茄子相比, 南瓜还刚刚结果,一枚又一枚,仿佛袖珍玩具,藏在叶子后面, 很是可爱。 估摸着时间, 往常柯里?昂先生已经起来?浇水了, 今天还没有出现, 多半是昨晚秉烛夜谈把老年人的生物钟搞乱了。 艾波挽起袖子, 轻车熟路地打开工具朋,挑了把最大的洒水壶。到屋角的水龙头接了水, 一畦一畦地走过,细密的水珠洒落,在叶片留下一层晶莹。 太阳持续爬升,鸟鸣此起彼伏,甚至有一两只松鼠越过树冠,仿佛真的存在阿波罗,用战车一点一点地把整片森林从漆黑冷寂、白雾缭绕的地底拽回生机勃勃的人间。 站直腰、欣赏了一会儿朝阳后,艾波看到迈克尔.柯里?昂的母亲穿戴整齐地从屋里?走出来?,她对这位老太太印象很好,也?感念她对安多里?尼的照顾,冲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用西西里?语道:“早安,柯里?昂夫人!” 和蔼可亲的老夫人忽然朝后退了一小步。 艾波不?由低头看了看衣着,依然是昨天出门那一身,白衬衫、黑长裤配棕皮鞋,可能是过于中性的衣着吓到了这位古板的意裔老太太?试想一下,如果没有从小扮做男孩给维太里?夫人充足的心理准备,她冷不?丁看到头戴鸭嘴帽、身着背带裤的自己,怕是要惊得昏厥过去。 正当她想要解释这样穿更方便工作,就看到柯里?昂夫人收回了后退的那一小步,神情带着些微的懊丧,显得她那张小麦色的、西西里?血统的面庞格外?可爱。 “谢谢你帮我?丈夫浇水,他还在睡,”柯里?昂夫人略带歉意地说?,“我?先去里?诺的小教堂礼拜,大概七点多回来?做早餐,你要是饿的话,厨房里?有冷面包,可以先吃一些垫垫。” “您怎么去?”艾波问。 “保镖送我?去,我?很快回来?。”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开车载您去,一起弥撒、再一起回来?,”她俏皮地眨眨眼,“希望上帝能原谅我?这个懒惰的信徒。” 柯里?昂夫人一下子开怀了,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 前往里?诺的路途并不?枯燥,行在苍翠森林簇拥着的车道,艾波戴着柯里?昂夫人提供的祷告帽,和她聊起到过的每一间天主教教堂。 西西里?的教堂古朴磅礴,每一条砖缝都?透着岁月痕迹;罗马的教堂大气?恢宏,精妙绝伦的浮雕随处可见,汇聚千百年来?历史?积淀。又说?起教皇的威严,红衣大主教的和善,以及神父们的慈悲。 对柯里?昂夫人这样虔诚的教徒来?说?,教皇的威力几乎等同于上帝,加之?艾波对圣经可谓信手拈来?,等到达目的地时,老妇人已经放下戒心和别?扭,亲热地直呼其名。 里?诺的小教堂确实很小。 绕有三?叶饰的小钟楼耸立在两层楼高的教堂主体之?上,灰白外?墙和台阶周围种着一圈灌木,拉拉杂杂,玫瑰和茉莉隐藏在金边女贞里?。 年近七十?脚步仍稳健的柯里?昂夫人迈上水泥台阶,艾波跟着她走进教堂。昏暗的大堂里?,两列座椅寒酸地静立,前后不?过三?十?排。 第274章 确实,在里?诺这座赌博合法的小城,教堂实属多余。 这样小的教堂,圣坛里?自然没有圣体龛,只在深处悬挂钉有基督的十?字架,纯铜雕像、四角采用马赛克镶嵌技术,色彩丰富,意外?地精致。 雪白的蜡烛静静地燃烧,神父站在圣坛前,颂念着圣经里?的字句。 艾波跪在柯里?昂夫人身侧,膝下是牛皮包裹的软枕,鼻尖是烛火圣洁静谧的气?息,说?不?清自己主动来?教堂的原因。 她企盼事情的发?展一如计划,她在以小博大,再妥善的计划总有疏漏;她感谢上帝和周天无数的神明庇佑,让西多尼亚安然无恙,不?然、不?然她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图里?又会做出什么事;隐隐的,她还在畏惧,畏惧她做下决定、完成计划之?后,世界未来?发?展的轨迹因此而改变,因而想要提前祈祷,好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 这实在不?像她。竟然会为还未发?生的事良心不?安。想到这里?艾波无声地笑了下。 教堂侧面狭长的彩绘玻璃窗,一部分倒映在盛满圣水的石缸里?,剩下的部分则沿着地砖铺陈开来?,一路旖旎绵延,最终落在她合十?的手掌,仿佛五彩斑斓的手套。 圣洁的钟声响起,神父依次分发?圣餐。艾波以开车为由,拒绝了与另外?两位陌生人共饮一杯红酒。她张开嘴接受神父投喂的小圆饼,味道和意大利的如出一辙,没有调味,像是茯苓夹饼外?层的皮,入口即化。 领完圣餐,晨间弥撒便算作结束了。 柯里?昂夫人兴冲冲地把艾波介绍给神父,头发?花白、一席黑衣的男人听到她是迈克尔的妻子后,摘下老花眼镜,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笑得过于亲切:“你的丈夫是一位虔诚的信徒,没想到你也?是。” 虔诚?迈克尔.柯里?昂? 虽说?她和这男人相处时间不?长,加起来?满打满算一年半,但她自认为对他还算了解,这人是比她还彻底的无神论者,从不?祷告,怕是连圣经有几卷都?说?不?清楚。 “瞧,”神父收拢笑意,努力恢复庄严的神态,好让接下来?的话没有那么谄媚,“这尊十?字架是迈克尔.柯里?昂先生捐赠的,原本教堂里?只有木十?字架。感谢小柯里?昂先生的慷慨,新?的十?字架在西海岸堪称无与伦比。” 一旁的柯里?昂夫人与有荣焉,“复活节、升天节、圣诞节,就连万圣节迈克尔都?雷打不?动地要来?祈祷。” 万圣节啊。左胸的伤疤莫名刷起存在感,像是被?无形的鱼线钩住。 艾波扯了扯嘴角,又听他们寒暄几句,老妇人挂念丈夫的早餐,和神父道辞。 两人紧赶慢赶地回到太浩湖,惊讶地发?现男人们已经坐在餐桌旁吃起了早饭。煎蛋吐司和咖啡,算不?上精致,但十?分有分量。 “这有什么难?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是自己做早餐。”维多轻描淡写地解释,又做了个手势,让大儿子把胡椒罐递来?。 这话说?得柯里?昂夫人更加愧疚,来?到丈夫身旁,俯下身亲吻他皱纹交错的额角,小声说?话哄他。 “噢——妈妈——”桑蒂诺被?父母给肉麻到,忍不?住抗议。 卡梅拉笑眯眯的离开,换下弥撒裙。 维多自若地指指大儿子对面的空座,对艾波说?:“咖啡在壶里?,鸡蛋和面包在锅里?。” 艾波依言取了食物,拉开椅子坐下。一直到她吃掉一片面包,才?听到维多开口道:“资源和政治关系都?交给你了,你得到了我?的信任。这你知道吧。” “当然,”艾波点头,有些不?确定地问,“真的不?用先通知迈克尔吗?” 维多淡淡地说?:“不?管通不?通知,这件事他都?得做。” 这件事确实难办,他们要让迈克尔代表意裔的利益,她还想让他蹭蹭六十?年代反战思潮的东风,这无意要和主持盟军西西里?登陆的现任总统、他的战友们唱对台戏。 艾波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听老教父的。 维多喝了一口咖啡,“距离两院大选还有一年多时间,我?总有些不?放心。” 一般人说?不?放心,那代表着怀疑、不?希望事情进行下去。但教父说?不?放心,那自然是另外?一层意思。 “我?也?是第一次运作。在这样的大事上,谁也?无法打包票。”艾波嚼着鸡蛋回答。 “吉里?安诺那一次不?是你的手笔吗?”维多用叉子舀了一勺蛋碎,“我?记得很顺利。” 艾波耸耸肩:“只是运气?使然。而且警察局长由部长直接任命,我?们只需要搞定特雷扎一个人就行。可选举不?一样,那么多选民,结果没出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这么说?,我?应该终止计划?” 艾波好笑地瞥了教父一眼,依然没有顺着他的心意,反而挑衅道:“可以呀,我?并不?介意。” 饭桌一时沉默,只有叉子轻碰瓷盘的声音。 “好吧好吧,”维多败下阵来?,要是他再年轻十?岁,一定没有这么快妥协,他问出了真正的问题,“你想让他参加哪一州竞选?” “纽约,毫无疑问。”艾波放下叉子,“我?想他自己也?会如此选择。” 第275章 桑蒂诺听到这里?,总算搞懂了,他心直口快地问:“为什么不?是内华达,或是工厂所在的宾州、密州?” 艾波笑一笑,没有回答,只说?:“提这些还太远,当下要把权益会的事确定好。” 维多得到了答案,并不?追根究底。他点点头,转而对大儿子说?:“汤姆在纽约组建律师团,目前工厂没有要紧事要你做决定,这段时间先留在卡森城,陪陪你的老婆孩子。这是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我?们的安全。” 桑蒂诺无奈一笑,点了支雪茄。问父亲要不?要,遭拒绝后,又被?责令去院子里?抽。自从七年前迈克尔回来?,找了几位保健医生,母亲便管起父亲来?,不?允许他抽雪茄、多喝酒。他明知故犯,只为了表达一下抗议。 * 秋季太浩湖的夜间气?温比纽约低十?度左右,艾波忘看天气?,只穿了单薄的衬衫,又一夜未眠,回纽约就觉得喉咙毛毛的。似乎冻感冒了。 按照她的经验,下午就会打喷嚏、头脑昏沉,晚上可能会发?烧。 天空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 她怕把病毒传染给西多尼亚和安多里?尼,在路边找了个电话亭给他们分别?打电话请假,又温言细语地和儿子道歉。 雨丝飘在电话亭的玻璃上,积攒成一枚枚水珠。她听到小男孩严肃的声音,竟有几分他祖父的威严。 “谁照顾你?”像个小大人。 艾波失笑,“我?身体很好,等下吞一颗阿莫西林,躺被?窝里?睡一觉就好啦。” “真的不?来?长滩吗?我?可以照顾你”安多里?尼可怜巴巴,“给你倒水,还给你讲闪电侠的故事。” “闪电侠?”艾波印象里?好像是一部扑街电影,和某位虚构物理学家的最爱角色。 “对!” 安多里?尼开始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昨天新?买的漫画里?,巴里?.艾伦拥有的神速力可以穿越时空、穿越物体,甚至能穿越平行宇宙! 等介绍完,他问:“妈妈,什么是平行宇宙?” “唔,”艾波瞄了眼公用电话上的计数器,又塞了几枚硬币进去,回答道:“就是说?存在无数个世界,这些世界有些有托尼,有些没有托尼。” 听出安多里?尼不?是很理解,艾波忽然来?了恶趣味,咳嗽一声,开始逗小孩:“比如说?,可能在另外?一个宇宙,我?没有掉进大海,我?们一家三?口还生活在意大利。每天早上你爸爸骑车送你上学,晚上我?接来?你,我?们手拉着手走路回家,如果下雨了,我?们就花十?几里?拉打一辆出租车。回到家,你爸爸已经做好了饭,我?们一家三?口在饭桌上聊天。周末的时候,我?们去那不?勒斯看你的皮肖塔叔叔,或者去米兰找西多尼亚她们。” “哇——这个世界托尼的好好。”安多里?尼由衷羡慕。 艾波不?紧不?慢,继续说?:“更多的是另外?的可能,你爸爸和凯阿姨结婚了,生下的孩子也?叫安多里?尼.柯里?昂,当然,他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那你呢?”安多里?尼的声音瞬间紧张起来?。 艾波低头笑了笑,“我?当然是不?在呀。可能死掉了,也?可能从来?没有存在过。” “怎么可以这样…” 眼见电话那头的儿子要哭了,艾波放下捉弄的心思,总结道:“平行宇宙这只是一种假说?啦,目前科学家也?无法证实。我?们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当下的人生啦,明天我?来?接你放学。” 安多里?尼吸了吸鼻子,接受了她的说?法,并强调:“你一定要来?啊,我?在第二节 台阶上等你。” “好。” 出了电话亭,艾波没有伞,径直跑进车里?,先去了药店,又去了水果店。 本想直接回布鲁克林的小窝,但车停在驶向曼哈顿大桥的路口,一对青年男女迎面而来?,女人怀里?抱着一纸袋水果,男人怀里?搂着她,两人紧紧挤在伞下,密不?可分得像是融化的双人蜡像。 艾波看向副驾驶座上的水果,一两颗苹果从塑料袋里?滚出来?,圆滚滚地躺在真皮座椅,表面凝着水珠。 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脑袋越发?昏沉,她想了想,还是选择直行。 她确实需要人照顾。 * 很奇怪,明明窗外?雨声连绵不?绝,沙啦沙啦的,盖过了一切动静,迈克尔却在第一时间感觉到她的到来?。 他正在翻报纸、拼凑外?界的情况,突然若有所觉地站起身,向楼底望去,一柄棕色的伞出现在巷尾,伞面下是棕色的系带皮鞋、被?雨水洇湿的裤脚,提着一兜水果。 几乎是瞬间,他快步下楼,走到一半,他忽地停住,反身走进盥洗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块干燥的大浴巾。 “布鲁诺,布鲁诺,”迈克尔一面往下走,一面喊道。他当然可以去开门,事实上,所谓的拘禁对他来?说?形同虚设,只要他想,随时可以翻窗离开。这更像是对她的承诺。如果他连这个都?无法履行,又如何承诺给予她足够自由的婚姻? 布鲁诺吃了些药,正准备午睡,听到前任雇主激动的呼唤,立刻猜到是现任老板来?了,不?得不?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前门走。 于是,就出现了艾波站在紧闭的木门前,扣门的手还没落下,大门就像装了传感器一样,自动开启的情况。 第276章 门后露出布鲁诺面无表情的脸,他草草打招呼:“中午好,他在等你。” 其实不?用他说?,艾波也?注意到站在台阶上的男人,身姿笔挺,那双漆黑的眼睛意外?的明亮,一瞬不?瞬地,像……狗狗在看肉骨头? 艾波为这个比喻发?笑,等目光接触到他手里?的浴巾时,心自动软成了一滩,越发?昏沉的大脑无法控制身体,她凭借所剩不?多的理智冲布鲁诺点了点头,然后便像完成社交任务一样,迫不?及待地扑进男人的怀里?。 迈克尔想给她擦头发?,想替她拿水果,却被?她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先擦擦头发?,换身衣服。”他轻声哄着,那声音是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轻柔。 “再抱一会儿。”艾波脸埋在他的胸膛,趁着鼻子还没堵,狠狠地吸了几口他身上的味道。比真正的冷杉林更隽永,更让她感到平静。 男人没办法,只好由她抱着,也?乘机低头,嗅闻她的发?丝,带着雨水的潮气?的清甜,柠檬、葡萄……雪茄? 他的眸色倏地变得幽深,几番思绪快速闪过眼底。等艾波松开他时,面色已经恢复平静,依旧是那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 浴巾罩上头顶,艾波想要自己擦,被?男人带着些许强硬的拒绝,大手擦揉她的头,等几乎每一根发?丝都?照顾到后,眼前浴巾带来?的黑暗才?褪去,她仰脸看向男人,忍不?住露出笑来?:“迈基,你真好。” 她的笑一如既往的甜,美得如梦似幻,总是能轻易击溃他。 迈克尔吻了吻她的额头,没忍住又吻了吻她挺巧的鼻尖,最后索性吻上了她的唇。 而艾波呢,像是肉骨头心甘情愿跳进狗狗的嘴里?,闭上眼睛,任由他越发?深入地亲吻,由舔至含,由含至吮,吻得浑身酸软,全身的大半的重?量倚在他的身上。 布鲁诺早已回房间。 气?喘吁吁地松开,她发?现不?知何时水果已经在男人手里?,她像是繁盛的三?角梅,攀着他的臂膀,紧紧地贴着他。就着这个姿势,她凑到他耳边,娇娇地要求:“我?要洗澡、我?要喝苹果汤。” “苹果汤?”迈克尔半搂着她走上楼,第一次听到这东西,“怎么做?” “苹果削皮切块,让丢进煮开的水里?,苹果不?能煮得太烂,也?不?能太脆。”脸颊依旧贴在他的肩膀。 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来?到了二楼,和艾波大前天离开时一样,整洁、奢华。 “听起来?有些难。”迈克尔被?她弄得嗓音沉哑,清了清嗓子,搂她到盥洗室门口,“我?尽量尝试,你先洗澡。” 艾波歪头瞧他,这男人还怪有分寸的。 迈克尔被?她看得浑身燥热,肌肉阵阵发?紧,好脾气?地催促:“快去。” 等盥洗室的门合上,迈克尔手掌抹了抹脸,低头看看某处起伏,叹了口气?,给她做汤去了。 * 就着热乎乎的、酸甜可口的苹果汤吃下感冒药,艾波穿着睡袍倚在沙发?上,脚上穿了双不?伦不?类的男士条纹袜,手里?闲闲地翻着书?。 喉咙还是像卡了一个毛刷子,又刺又痒。 迈克尔洗完碗出来?,顺势贴着她坐下,“在看什么?” 艾波给他亮了亮封面。 “傲慢与偏见?”他想起她们初遇时的事,他的目光追逐着她,她却和玛莲娜蒙头看书?。 艾波主动靠进他怀里?,枕着男人壮实温热的身体看书?。 迈克尔被?她的依赖搞得受宠若惊,珍惜地啄吻她的短发?,手臂搂着她。她感冒了,他不?能动她。但这样依偎着依然很幸福。 白色的书?页一页又一页的翻过,迈克尔跟着她读了一页又一页,读到达西求婚遭拒、又气?又怒时,他瞬间感同身受,重?重?地叹了口气?。 艾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皱着眉头,神情纠结地盯着页面那一段拒绝的内容,反应过来?,轻笑着亲吻他的脸庞,“迈基,你好可爱。” 迈克尔却以为她在取笑自己,双臂搂紧她,冷冷地说?:“这并不?好笑。” 艾波索性放下书?吻他,细细舔他漂亮的弓形嘴唇,从唇峰到嘴角,不?露过一丝一毫细节,要是往常,她这样吻他,他早就反客为主,吻得气?息交融了。 她只好后撤,半安慰半解释地说?:“你该知道的,那个时候,我?怎么样都?不?会答应你的求婚。” 这也?是让迈克尔气?馁的地方,他又叹了口气?:“可说?的话太伤人了。” 愿意放下身段哄人的时候,艾波承认错误总是很快,“是我?的问题,不?该骗你。谁让这是我?第一次恋爱呢?” “真的?”嘴角隐隐压不?住了,他又问,“包括上辈子?我?是你唯一喜欢过的人?”没敢说?爱。 管得也?太宽了,艾波狠狠捶了他胸膛一记:“听着,迈克尔.柯里?昂,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可不?像你,见一个喜欢一个。” 再聊下去确实很难收场,男人忍着胸口被?捶的闷痛,重?重?地亲了她一口,“我?爱你。” 他撤得有些快,艾波追上去吻他,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是。” 迈克尔被?吻得呼吸不?畅、血液沸腾,在自制力崩溃的边缘,努力偏过头,扯开话题,断断续续问她:“你爱我?什么?” 第277章 “唔,”艾波来?了兴致般,坐着了身体,细数起来?,“我?爱你俊朗的五官,文雅又霸道的气?质,也?爱你聪明的头脑。” 这似乎是个较为安全的话题,迈克尔问:“那二选一呢?你最爱我?什么?” “这实在难以抉择,如果让我?选,毁容的你和笨蛋的你,”艾波故作苦恼,话锋一转,“唉,我?承认我?是个肤浅的人。我?大概会选——” 她握住了早已投降的某一处,“本钱不?错的你。” * 次日醒来?,艾波便吃到了乱玩的苦果。生理期和感冒双重?袭击,头昏脑胀、浑身乏力。 迈克尔寸步不?离,给她喂药、洗漱,私心里?还挺喜欢这种状态。 租摆店没什么事,日常维护离了她照样转。阿莱桑德拉那边,就需要她把关了。早上起来?让布鲁诺跑腿,送了几条口信,这男人一听到去瑞兹酒店,开心得走路都?利索很多。 等到了下午,艾波强撑着起来?,找了块丝巾充当口罩戴上,要去接安多里?尼。 迈克尔见她脸烧得通红,嘴唇不?自然的白,却还坚持出门,气?不?打一出来?。他恶狠狠地给她扣衬衫纽扣、套上马甲和外?套,又弯腰死死系紧鞋带,同时冷冰冰地说?:“晚上不?要来?了。” 哎,怎么可能不?来?嘛。艾波觉得这男人已经把她拿捏了。 她开着车,先跨河去了长滩,让奇契另开一辆车,同她一起去接安多里?尼。 小家伙很听话地坐在学校大楼的台阶上,双手支撑着下巴,见到她果然很开心,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要抱她,却被?奇契拦住了。 “我?感冒还没有好,等下你和奇契坐一辆车,好吗?” 安多里?尼丧气?地点点头。 回到老宅,艾波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和潘唐吉利交代了几件事。如今家族的手下大多在休假状态,薄记点都?关了门,这些场地其实都?能用起来?。 说?话时,安多里?尼手持儿童曲棍球杆,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练球。时不?时地,白色的小球滚到脚边,艾波又踢回去。 母子俩有来?有回,玩得不?亦乐乎。 担心传染病毒,艾波谢绝了晚饭邀请,提了两根香肠和一兜番茄回桑树街。 对于她的再次出现,迈克尔嘴上批评,心底早乐开了花。用她带回来?的食材做了意大利面。 晚间,艾波趴在他的怀里?,一定要他讲早年参军的事。 并不?算美好的回忆,充满硝烟和血腥的味道,迈克尔不?想提起,但她搂着他的脖子小声恳求的模样实在可爱,又说?了一些想要了解他的甜言蜜语。他招架不?住,清了清嗓子,从应征入伍开始讲起。 起先艾波还会问些问题,可她太困了,声音越来?越低,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迈克尔静静地搂着她,心底一片安宁。 * 一连七天,他们都?是如此节奏。艾波白天出门工作,晚上回来?;迈克尔看书?,整理家务。过着与世俗迥异的生活方式。 直到第八天,迈克尔最喜欢的晨间运动结束,走出盥洗室,发?现原本应该去上班的女人还站在客厅,笑盈盈地望着他。 她身后沙发?上躺着一套笔挺的意式西服,深灰色的竖条暗纹,内敛而不?失格调。配了一条暗红、藏青条纹的领带,两种色块之?间由暗金的细条间隔,鲜明且优雅。 换上了衣服,意料之?中地在她眼里?看到了惊艳,迈克尔吻她的脸颊,“怎么突然让特拉沃尔塔给我?做西服了?” 特拉沃尔塔是意大利聚集区最好的裁缝店,老爷子当年帮他解决过一些小麻烦,柯里?昂家族男人的衣服全出自他家,有他们最全的尺码。 艾波抚摸笔挺的胸膛,“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心底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几乎让他陷入狂喜。迈克尔抿唇,努力显得稳重?可靠:“好。” 楼底下福特轿车早已停好,驾驶座里?是奈利。迈克尔注意到他看来?的眼神,充满了敬仰和崇拜,这让他产生了些狐疑,但紧接着艾波坐到了他的身旁,冲他甜甜地笑了一下,他又把这感觉抛诸脑后,低头吻她。 奈利发?动车辆,说?:“前面路堵住了,你得用备用方案,从后门走。” “行。”艾波点头。 福特从小意大利驶出,开了四十?多分钟,翻越了罗德岛,又从罗伯特肯尼桥驶回曼岛,最终停进一条小巷,下车后,隐约能听到节日庆典般的欢呼声。 他跟着艾波进了一扇小门,这是一处饭店的后院,墙角堆着些洋葱、马铃薯,一路绵延进后厨。 迈克尔小心避让着厨房里?的杂物,心中的古怪再次升起,这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作求婚的场所吧? 但艾波怎么会害他呢?他对她充份的信任。 然后,当他跟在她走出后厨,像被?钉住了一样,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这是布朗克斯的路易斯餐厅,他杀掉索洛佐和麦克斯韦尔的地方。 他记得很清楚,三?枪,带走两条命,尸体就交错着躺在他的脚下站的位置。 正当他要抬头问艾波时,却听到外?面西多尼亚的助手的声音,带着意大利口音的女声,经电流转换,自喇叭里?放出,响彻全场—— 第278章 “下面有请,意大利美国公民权益会的会长,迈克尔.柯里?昂。” 第126章 chapter50 汤姆.黑根已经连续一周没有睡整觉了?。 十天前的黑手党大会, 在约定的时间里警察破门而入,枪林弹雨、场面一片混乱,巴尔的摩和波士顿的黑手党头目当场毙命。 他?和?桑蒂诺早有防备,敏捷躲入盲区, 毫发无损地被拷上警车。但紧接着, 事情变得不?对?劲,押运的警察没有按照计划替他们解开手铐。他?们和?其余头?目一起, 被关进调查局办事处底层的监禁室。看守是从其它地区抽调来的探员, 脸生得很。 计划出现了?纰漏。迈克尔可能陷入危险。他们很清楚。仅几个眼神,多年的默契便让他?们交换了?想?法。 桑蒂诺模仿其它头?目, 对?着送饭的小窗口,骂骂咧咧地放一些自己?是无辜的、说要引用第五修正案的狠话?。他?则闭口不?言, 沉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柯里昂家族未如愿爬上牌桌, 即将被肢解、碾碎。这?比死?亡更让两人难受。 次日,两侧房间不?时?传来提审的动静, 他?们的房间像被刻意遗忘一般,有意无意绕过。午夜时?分, 转机来了?,他?们被秘密送上飞机,再出来时?,他?们已身处潮湿温暖的夏威夷。 就在他?和?桑蒂诺以为要在这?个小岛定居, 做好喝十年椰子水、不?和?妻子见面的准备, 却在椰香阵阵的午后被老爷子的一通电话?叫醒。 他?的任务很简单, 也很难——组建一支绝对?忠诚、绝对?有力的律师团。这?意味着, 家族已经摆脱困境, 在为将来规划了?。 汤姆.黑根兴奋地回到纽约,却发?现家族的权柄已然旁落。 在他?短暂的四十年人生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人。她思路清晰,说话?有条不?紊,明明语气柔和?,却像拎着鞭子的羊倌,驱使人们按照她的心意行事。 没有咄咄逼人的催促,也没有狐假虎威、用唐来压他?,她只是把计划全盘托出。曾经的军师、家族的二号人物的笔记本上便出现一串又一串的名字,圈圈点点,勾勾画画,主动地联系同学、拜访教授、出席酒会……马不?停蹄地打电话?,整夜整夜地做背调。终于,连轴转七天后,他?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拉出一支粗略的、但绝对?可靠的队伍。 “汤姆叔叔,我爸爸怎么还没有出现。”妈妈说他?今天就能见到爸爸了?。该说不?说,十天没见爸爸,安多里尼有些想?迈克尔了?。 童稚的嗓音打断了?回忆,汤姆看向坐在身侧靠背椅上的男孩,黑色背带裤,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活脱脱他?父亲的翻版。他?给安多里尼倒了?一杯水,安抚道:“再等一下,快了?。” 他?们坐在布朗克斯区本波咖啡馆的二楼,从所处位置的窗户望出去,正对?着路易斯餐厅,能清晰地看到餐馆门口道路黑压压的人群,和?一小块红绿白三色绸带圈出的临时?舞台。 舞台由长条形的木板铺成?,原木色的地板绘有一个硕大的圆形图案,美国?地图上压了?一根单头?蛇杖,正是即将宣告成?立的权益会的标志。 此刻,那象征着赫耳墨斯的权杖上方站着一个女孩,仿佛脱口秀演员般侃侃而谈,不?过她讲的并?不?是抖机灵的美式笑话?,平实且普通,却与台下每一位观众息息相关。 “……五年前,沃伦法案的颁布,并?没有改变我们意大利裔的受到歧视的境遇……我们依然被人称为黑皮…权益会立志为每一个受难的同胞提供帮助……交通、市场、保险、工会甚至申领救济金等文书工作?,权益会都能完成?。当然,我们也欢迎有余力的朋友伸出援手帮助自己?的同胞……” 安多里尼歪头?听了?会儿,由衷地敬佩:“比安卡姐姐可真厉害。” 虽然不?是很明白她说的内容,可光看台下的密密麻麻的人,像是搬运蛋糕的蚂蚁,安多里尼已经叹服,心想?要是他?,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更别提那没有停歇过的、几乎连成?片的快门声,安多里尼感叹:“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有五百人吗?” “五百?至少五千。”奇契回答,接着他?好奇问,“在你的图里叔叔那里也没有见过吗?我听说他?每年都要组织小规模阅兵。” 他?们说话?时?,汤姆的目光停在路易斯餐馆的门口,他?提前读过这?篇演讲稿,知?道不?出一分钟,迈克尔就要出场了?。 安多里尼摇摇头?,“这?些大场面轮不?到我小孩子去,只能听广播。” 奇契还想?问,就听到楼底下的西西里出身的主持人郑重地介绍即将成?立的权益会会长,不?由屏住呼吸,同汤姆.黑根、安多里尼.柯里昂以及街区里所有人一起,将目光投向那间小小的意式家庭餐馆。 标有“意大利-美国?”字样的两扇玻璃橱窗之间,木框玻璃双开门覆着一层油光,富有生活气息的朴实质感。 咔哒一声,半扇过于低调的玻璃门向内开启,男人粗粝的手首先出现,紧跟着是传统的意式西装和?蓝红相间的领带—— 迈克尔右手拧拧领结,抬起另一只手,一面朝众人打招呼,一面用从容又轻松的步调走上讲台。 第279章 作?为一个素人的政治首秀,迈克尔.柯里昂表现得体稳重,高大的身材、迷人的外貌和?不?苟言笑的神情,让他?兼具古典政客与当代政治明星的气场,让人发?自内心觉得可靠。 他?上台后只说了?两句话?,却引来山呼海啸般的热烈掌声。“美国?是我们的家,所有意大利裔是家人。权益会将对?每一位家人负责。” 掌声和?欢呼声持续了?很久,西装革履的男人在主持人的带领下,分别拉响了?所有的礼炮,炫彩的纸条喷洒在空中?,纷纷扬扬地洒落头?顶。 舞台两侧架设的喇叭适时?奏起改编自约翰.方坦的新歌,醇厚的男中?音回荡在布朗克斯的上空,人们自发?地相携跳起舞来,圣母像和?耶稣像缓缓推过,马路两旁的餐车分发?免费食物,街角维持秩序的警察抽着主办方递来的烟、吃着夹着肉丸的热狗。街面呈现热闹繁华的景象。 安多里尼望着被记者簇拥着的父亲,面无表情、嘴角隐约上勾,作?为常年被教育的对?象,他?非常熟悉这?个表情,代表着父亲超级无敌愤怒,只有他?不?小心摔坏妈妈的旧闹钟时?见过。他?不?自觉问在场的几位大人:“爸爸看起来好像很生气,为什么呀?” 作?为从小看着迈克尔长大的义兄,汤姆当然也瞧出迈克尔积蓄的怒火,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安慰:“别担心,他?只是一时?无法接受,会想?明白的。” “真的吗?” “真的。”汤姆补充道,“有你妈妈在,他?心情很快会好的。” * 整个布朗克斯区都沸腾了?,人们欢呼雀跃,就连南面些的哈莱姆也受到感染,黑人蹲在街口遥遥望着这?群意裔庆祝。对?此艾波当然也做了?安排,让潘唐吉利手下、负责这?片区的小头?目给他?们分发?食物,并?讲了?如今的新规矩。 记者们酒足饭饱,回去撰写新闻稿。迈克尔却没有得到空闲,人们争相拥抱他?,每个人都送上真挚的祝福和?感激。 里面不?少是他?父亲、他?家族的老朋友。 其中?就有桑德拉的祖母,年近百岁的科伦坡奶奶,她颤巍巍地从轮椅上站起来,坚持要拥抱他?,迈克尔不?得不?弯腰,老太太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你爸爸会为你骄傲的。” 他?笑了?笑,等她被桑德拉的母亲推走后,他?朝身后看了?眼,几日的阴雨过后,格外蓝的天空下,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抱着儿子,和?本该在夏威夷的汤姆有说有笑,完全是一家人的模样。 看来她融入得很好。他?该开心的。她已经和?他?的命运绑扎了?一起。她不?会离开他?了?。可他?为什么那么怒不?可遏,仿佛打了?一场败仗般的气馁与羞愤? 狂欢一直持续到夜晚才结束。 等街面收拾干净,一切恢复原状,已是午夜时?分,姑娘们由纽扣人们送回瑞兹酒店。艾波载着迈克尔和?儿子回长滩,打算暂时?住桑蒂诺的那幢别墅。 今天一天对?于小孩子来说实在太累了?,安多里尼睡得不?省人事,迈克尔坚持要把他?叫醒,自己?下车。艾波于心不?忍,弯腰把儿子抱出来,一路送到客房的床铺。 迈克尔站在房门口,冷眼看着她以一种让人嫉妒的耐心细细地给儿子脱鞋脱衣、盖被子,怒气再也攒不?住,冷冷地说:“你倒是耐心。” 艾波的动作?一顿,最后给儿子调了?调电风扇的角度,她摁灭壁灯,合上门走出房间,她问:“哪里不?高兴了?吗?” 仿佛拨弄炉膛里的柴火,迈克尔胸中?的怒气愈发?旺盛,越是生气的时?候,他?的表情越是冷静。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艾波,你很聪明,不?,应该说你很智慧,能完成?我父亲的夙愿。你真的生来该是我家的人,我很高兴。” 艾波莞尔,她当然听出男人话?底的讥讽,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甜腻腻的撒娇道:“迈基,这?次确实是我不?对?,这?么大的事不?该瞒着你。”同时?走近,想?要搂他?。 迈克尔却头?一次拒绝她的示好,微微后退拉开距离。他?冷冰冰地问:“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理智点,”艾波依旧笑眯眯,像哄孩子一样的语气,“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家族的洗白、干净的事业、我的爱……你都有了?。如果?你觉得胜利过于简单,这?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稳扎稳打,三十年后,柯里昂家族也许能成?为美国?政坛最不?可忽视的力量。” “我问你,为什么我不?告诉我。” 艾波收拢了?笑,反问:“重要吗?” “回答我的问题,”迈克尔一字一顿,声音又硬又狠,低沉却几乎歇斯底里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真奇怪。艾波注视着眼前的男人,这?一周的温存仿佛都想?过眼云烟,那个温顺体贴、渴望她□□、欣赏她头?脑的情人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和?电影里无比贴近的二代教父,冷酷无情。 她淡淡地说:“你知?道原因的。意大利美军基地和?图里的矛盾日益严重,你要代表意裔群体,这?是绕不?过去的问题。我只是帮你做选择罢了?。” “帮我做选择?”迈克尔乖戾地坐上沙发?,单腿搁上茶几,漆黑的眼睛压抑着怒意,“你把我当什么了??我看你对?安多里尼的信任也比给我的多。” 第280章 “是啊,”艾波知?道现在应该哄他?,不?能放任事态升级,可这?几天不?停歇的忙碌,让她身心俱疲。她径直说:“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还在哈莱姆的地下室,可能已经发?烂发?臭了?。迈克尔.柯里昂,你刚愎自用又大男子主义,活该孤独终老。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些事吗?这?几天,我特么白天要忙着各方统筹,晚上还得伏低做小地陪你睡觉!” “陪我睡觉?”迈克尔都要气笑了?,“你就躺在那里要求东要求西的,是我在卖力。” 艾波也怒了?,顺着他?的话?攻击:“你那么差的床技,全纽约比你好的多得是。” 这?下迈克尔真笑了?,他?带着恶意尖刻地说:“比如说,亲爱的奥普莱先生是吧?他?帮你这?么大的忙,你一定也为他?付、出了?很多。” 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污蔑,艾波七窍生烟,在扑上去狠揍他?,和?转身走人间,她选择拿起抱枕狠狠砸过去:“你简直不?可理喻!我特么真是眼瞎了?才和?你搅在一起。” 气得脑袋发?胀,艾波看着一把接住抱枕的男人,直接转身向大门走去。 见她要走,迈克尔理智稍稍回笼快步起身,终于赶在她拧开大门前,挡住了?她:“你要去哪里?” 艾波冲他?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可以在三秒之内放倒你吧?让开!” “现在太迟了?,别走。”迈克尔服软。 哈,搞得好像她变成?不?可理喻的那一个了?。艾波懒得和?他?多说,右腿前伸探入他?腿间、往回一绊,与此同时?,右手快速成?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胸口一击。他?下意识捂胸闷咳,被她顺势握住肩肘,一个过肩摔掼到地上。 天旋地转,迈克尔躺在冰凉的地板,眼睁睁看着她打开大门,室外的水银灯勾出她的虚影,如梦似幻。他?咬牙放狠话?:“李艾波,你要是离开这?里,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到这?时?候都不?忘威胁她。艾波揍了?他?一拳已然出气,此刻内心一片冷静,她微微侧头?,轻轻瞥了?地上的男人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127章 chapter51 没有人敢拦她。黑色福特轿车畅通无阻地驶出林荫道, 路灯藏在?茂密树冠之下,洒落冷寂的白光。 开回布鲁克林的这段路,一半的路程临着海。初秋夜风裹挟潮湿沙滩和海水的气味,轻柔地送入车窗, 除此?之外, 路左侧明亮路灯后方、风吹来的位置是一片混沌难明的黑暗。 可以说是一望无际的大西洋,也可以说是无垠空旷的草原, 甚至可以说是深邃连绵的森林。全凭她的想象力。 艾波被自己主观唯心的想法逗笑了, 摁开了车载音响,沉郁的音调伴随着无边的夜色缓缓流转, 却因歌唱家的演绎而剥去忧伤黯淡,不急不缓的有力女低音, 饱含对?生活的热情和笃定。 两曲的间隙, 通过?电台的主播的介绍,艾波才?知道演唱者的名字, 贝西.史密斯,今天?是她逝世?二十周年整。 富有魅力的女声, 如同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托举着听?众的灵魂。艾波脑中绷得嘎吱作响的弦不知不觉松弛。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她已经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走到今天?,早已学会摒除杂念, 只?着眼于拥有的东西, 并用这些东西, 一步一步向前走。 至于男人?选择很多, 干净好用就好。 回到布鲁克林的公寓, 简单洗漱、换上睡衣,艾波爬上盖有薄棉被的床铺。十几?摄氏度的气温, 不冷不热,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 “我怎么睡得着?” 汤姆送和他?一同赶来的家庭医生出别墅大门,回到客厅冷不丁听?到这句,一抬头,便?看到迈克尔站在?吧台后,往玻璃杯里倒威士忌。 衬衫衣襟半敞着,赤|裸的胸膛,心口的位置隐约浮现一块紫红色的淤青。他?神情闲适,带着自家人的亲近:“来一杯吗?” 汤姆却心下本能一紧。这是唐的神情,闲散的姿态,暗藏让人胆战心惊的威力。凭借律师的素养,他?故作无奈地摇头拒绝:“太迟了,你喝吧。早点睡的话也不是我说的,是医生说的,” 又抬抬戴有腕表的那只?手?,提醒道:“已经三?点了。” 迈克尔瞧出他?轻松语气之下的紧绷,握着半满的威士忌走到沙发坐下,指指对?面的空位,示意他?落座。 汤姆暗自叹气,瞧出他?心里冒着邪火,坐下后,以关心家人的语气提醒:“这么晚了,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她,是否安全到家?” 这个她,在?场的两位心知肚明。 迈克尔却没有回答,翘着腿往后一靠,用意大利语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桑尼在?哪里?” “太浩湖,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汤姆见他?不接话茬,心知这气一时半会儿消不掉,便?也不再多提,反而像军师般,主动向家族首领汇报近日的工作和当下情况。 他?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从纽扣人的去留到簿记点的规划,等讲到竞选运营团队时,迈克尔蓦地一笑:“这么说,那位塞西莉亚以后就留在?美国了?” 汤姆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点头说:“艾波的意思是,让她积攒些经验,等你成为那两百人之一。她再去底特律,独立辅助布鲁诺竞选市议员或者市长。” 第281章 “她倒是考虑得周到。”迈克尔嗤笑。人心、能力、感情,被她算得明明白白。 汤姆不敢接话。 迈克尔很了解这位义兄的谨慎性格,也没指望他?发表看法,又问:“谁去负责艾尔.钱伯斯的竞选?” 汤姆笑了,“桑尼。” 迈克尔挑眉,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布置。经过?一个月的发酵,诺曼.贝茨的案件在?西面甚嚣尘上,警长的名声水涨船高。这其中自然有柯里昂家的手?笔。 让桑蒂诺去做这件事,一方面是他?够强硬、压得住对?方;另一方面,也是在?替他?扬名,桑蒂诺能和这样一位在?民众眼里替无辜女孩声张正义的候选人有来往,无异于镀了一层正派人士的金,关键时刻甚至能救命。更别说他?能就近看住弗雷多、照顾父母、经营安保公司……几?乎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真有她的。迈克尔又问了些其它?的问题,股票、工程、专利授权之类的,汤姆一一作答。 如她所说,柯里昂家族将像轨道上的钢珠,沿着既定的路线,悄无声息又顺畅无比地向权力的巅峰靠近。 “汤姆,你回去睡吧,”迈克尔啜了一口威士忌,“我再坐一会儿。” 律师谨慎地观察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没有继续留下来陪他?,站起身,半是安慰半是提点地说;“你也早点睡,明天?托尼肯定要去找他?妈妈。” 坐在?沙发里的男人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戴有家族尾戒的手?握着酒杯,面庞被自上而下的昏黄灯光照得晦涩难辨。 别墅门轻轻合拢,迈克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再也没有面对?汤姆时的悠闲。 她安排得很干净,干净到无私……她并不想要柯里昂家族的权柄。迈克尔为这个发现而感到心凉,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在?她心里是不是和布鲁诺、汤姆、桑蒂诺一样,只?是实?现目标的工具?那么,她到底要什么? * 柯里昂家的事步入正轨,艾波脱开手?,做回自己的小生意。经营柯里昂家族、获取人脉,方便?日后做些暗度陈仓的事,租摆公司实?打实?的钱、则可以变成外汇。这点,她分?得很清楚。 十月开始,节日一个比一个多,又是万圣节、感恩节、圣诞和元旦,花卉植物装饰需求量极大。至少有三?家百货公司下了订单,要求各不一样。 店里的姑娘小伙都带出来了,设计稿用彩色粉笔画在?黑板,几?乎不需要她出调整建议,客户来看看模型和画稿,基本就能过?稿。 市场端不用多费心,她便?打起开发产品的主意,提前订了一批云杉树枝,打算做成小巧精致的圣诞树,给城里摆不起整棵树的公寓家庭提供新选择。四十厘米高、绿荣荣的样品提前一个月摆出来,立刻俘获主妇们的芳心,在?感恩节前夕便?销售一空,让她不得不联系各地林场,又下了一批树枝。这东西没有技术门槛,能赚了一季是一季。 感恩节前的周六,艾波受邀观看安多里尼的曲棍球比赛。 小家伙生得手?长脚长、性格有恒心,周末又有奈利、兰科等叔叔伯伯陪练,期中选拔时被挑入低年级校队,成为最快进?校队的学生。全家都替他?开心。因而比赛这天?,借着万圣节的由头,全家齐聚纽约,去赛场给安多里尼加油助威。 临上场前,艾波蹲在?儿子面前,给他?打气。迈克尔站在?她身后,等她说完,摸摸儿子的头。 安多里尼瞧瞧父亲,又瞧瞧母亲,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敌人好强大……我要是赢了,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打着小算盘的模样实?在?可爱,艾波刚要点头答应,便?听?到头顶男人冷硬的拒绝:“没得谈条件,胜利就是你最好的奖赏。” 安多里尼泄气般的垂头,身后队友在?喊他?去热身,艾波快速地在?他?小脸蛋啄了一口,“我答应你,快去吧。” 望着儿子喜滋滋跑开的身影,艾波缓缓站起身,准备去球场另一端的观众区倒杯水喝。柯里昂夫人和老爷子都来观赛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遮阳伞下。 错身而过?时,她听?到男人阴阳怪气道:“你倒是心软。” 艾波脚步一停,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小柯里昂先生,您倒是和我说话了。” 自从九月底两人不欢而散后,迈克尔心里憋着气、一次都没有找过?她,到开家族会议、陪伴安多里尼,两人不得不见面时,他?也冷着一张脸,一副和她不熟的样子。这副做派,艾波自然不往前凑。 迈克尔努力不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她今天?穿得该死的好看,明明只?是薄紫的衬衫和卡其色长裤,但那颜色,衬得她的肤色白润得像沉在?水底的珍珠,眼睛又恰到好处勾出她眼底的紫。中性的穿搭无损她的魅力,只?让她愈加挺拔知性。他?敢说,在?场至少有一半的孩子父亲在?偷偷瞧她。 “爸爸和妈妈都在?,我不希望被他?们看出来。”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正常来说,艾波应该追问他?,怕被看出来什么之类的,逗逗他?。但她现在?对?他?提不起劲儿。要是勾引勾引她、给她摸摸胸肌之类的,她还愿意陪他?玩玩,现在?这副正人君子、欲拒还迎的模样实?在?无趣。她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样啊。” 第282章 迈克尔站在?原地,见她走到对?面、和家人们巧笑嫣兮,生气之余又有些委屈。好像自己是一枚榨干价值的柠檬,她只?要他?的家人、他?的身份,而不要他?这个人。 他?只?是希望她作为爱人、作为伴侣哄哄他?,这个要求很过?分?吗?可这两个月来,她一次都没给他?打电话,一次都没有找过?他?。迈克尔打定主意要给她瞧瞧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和坚持。可她又实?在?漂亮,他?总忍不住看她,没办法,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能选择观察在?场的男士,谁敢多看她一眼,他?就审视对?方,瞧瞧是谁胆子这么大。 七十分?钟的比赛很快结束,安多里尼他?们逆风翻盘,在?比分?劣势的情况下艰难逆袭,最终取得了胜利。 裁判一宣布结果,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弗雷多更是直接把安多里尼抱起来,骑在?自己脖子上。七岁的孩子,年纪不太符合这个动作,迈克尔本该严厉制止,但他?心不在?焉,还在?努力和自尊做斗争。 算上奈利,全家近三?十人,分?八辆车乌泱乌泱地回长滩。潘唐吉利宅后院早已摆好烧烤架,一家人像普通美国家庭一样,在?院子里烧烤、聊天?。 当然,意面依然不可少。配方是克莱门扎留下来的,已经变成柯里昂家族聚会必出现的一道菜。 开饭前,原本和叔叔伯伯讲述自己比赛心情的安多里尼忽然跑到艾波面前站定,表情有些扭捏,支支吾吾的。 艾波了然,问:“托尼想要什么奖励?不能太为难我呀。” 安多里尼看看她,有低头看看自己的球鞋尖,声音细若蚊呐:“我、我想要你和爸爸和好。” 哎,这孩子。艾波无奈耸肩:“这我说了不算,是你爸爸自己不和我好,你也看到了,他?总是冲我板着一张脸。换一个奖励?” 安多里尼也不认为妈妈有错,爸爸确实?很凶。最近这段时间,他?只?在?电视上看到爸爸笑过?,还笑得很难看。他?说:“那我想要一套超人的乐高玩具。” 这个容易。艾波一口答应:“行。” 这头安多里尼劝合失败,另一头柯里昂夫人也在?劝小儿子。 “你当初是怎么和我说的?说她是你这辈子最爱的人、是上帝给你的礼物,错过?她,你后半生都会浑浑噩噩失去希望,”卡梅拉连珠炮似的说,“所以我和桑德拉才?想办法留她在?太浩湖。现在?你这副鬼样子给谁看?” 迈克尔静坐在?花园沙滩椅上,任由母亲数落。 瞧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柯里昂夫人便?知道他?又犯倔脾气了,气呼呼地喝了口水,不再多说。 迈克尔还想再抻一抻,他?就不信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等感恩节结束,她要是还不服软,他?、他?就亲自登门道歉,随她处置。也就五天?了。 可惜,艾波对?男人可笑的挣扎毫不知情,感恩节前一天?,乘着柯里昂家族聚首纽约、有人照顾安多里尼,她直接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捡起引种空气凤梨的计划。 她在?阿根廷待了半个月,飞回纽约后马不停蹄地筹备圣诞节活动。期间迈克尔找过?她几?次,全都被她忽视了。早干嘛去了,最烦工作的时候有人打断。 翻过?年,艾波回了趟西西里,维太里夫人对?她又哭又骂又亲,强住了小半年,等回来时,迈克尔.柯里昂已经挤掉了尼尔森.安德森成为纽约州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参议员。作为当下炙手?可热的政治新秀,他?自然没有时间再来骚扰她了。 忙碌的工作让他?们愈加生疏,仿佛两条直线,偶尔在?安多里尼这里相?交时,也只?是略一点头。都是成年人了,离了谁日子照样过?。 以至于艾波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在?古巴的街头见到他?。 第128章 chapter52 虽然艾波没有到过三四十年代的上海, 但眼下哈瓦那的情况,有异曲同工之妙。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十二?月中?旬,起?义?军炸毁了贯穿东西的铁路、公路和桥梁, 极度依赖卡车运输物资和兵源的政府军被切割成无数离散的单位, 逐渐淹没在?燎原的红色中?。 但作为首都的哈瓦那,依然一派歌舞升平, 热闹非凡。 街边豪车林立, 说着?英语的男女游客和军装笔挺的士官行在街头,仿佛鲜亮宝石混在?泥沙地, 身份地位一目了然;戴阿拉伯头巾的杂技人耍弄着?火把,两端的火焰在?空中?画出一圈又一圈, 引得游客驻足观看, 旧锡碗里落进一枚枚闪亮的硬币;浓妆艳抹的女人们倚靠在路边,红唇叼着?烟, 污浊的墙壁和漆黑的窄门,仿佛地摊上的商品…… “铃——铃铃——” 座机声掩在?嘈杂的街声之中?, 如同隔楼广播般模糊不清,艾波仔细辨认了两秒,才?听出是她屋子里的电话,转身走回室内。 这一回头, 让她错过了那辆在?人群中?开得极慢的水星巡洋舰, 红白相间?的鲜明配色, 花车游行般的速度, 好像一定要让人都注意到似的。 和绝大多数潮湿闷热的热带地区一样, 哈瓦那住宅的挑高极高,地面大多铺设浅色的地砖, 通风、凉爽、敞亮。 艾波赤着?脚,迈过被太阳照得滚烫的瓷砖,踩进黯淡凉爽的区域,快步接起?电话。 “艾波?”对面传来柯里昂夫人的声音,艾波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腕表,十点一刻,正要换算时间?,才?想起?纽约和哈瓦那没有时差,她这段时间?飞昏头了。 第283章 “怎么了?妈妈。”艾波问。 她和迈克尔.柯里昂关系寡淡,但和他的家人相处融洽,无论出于性格或是利益,她都喜欢这一家子。 柯里昂夫人语气里带着犹豫:“今天是平安夜,托尼想和你确认一下回来的时间,他想你了。” 这小子,说是确认,却不敢自己出声,分明是想借柯里昂夫人催她,让她早点回去。真是个腹黑的小滑头。艾波失笑着摇头,解释说:“妈妈,我实在走不开,他的圣诞礼物和新年礼物我都准备好放在店里了,下午玛丽会送来。” 电话那头柯里昂夫人叹了口气,看了看扬着小脸、写满企盼的孙子,“你自己和他说吧。” 几声递接话筒的声响后,艾波和远在纽约的儿子说:“托尼?我现在还不能回来,大前天早上我们分开时我是怎么说的?大概要新年结束才能回来陪你呀。” “可今天是平安夜,”安多里尼委委屈屈,“我们应该一起过的,去年你和爸爸答应我的。” “工作比较重要啦,”艾波岔开话题,“和你剧透一下圣诞礼物,是一套关节可以活动的漫画模型,你猜猜都有谁?” “模型?!”安多里尼果然转移注意力,激动地抛出一串问题,“是闪电侠?蜘蛛侠?不不不,是蝙蝠侠!” “晚上你就知道啦。”艾波被他快乐的情绪带弯了唇,“等拆完新年礼物,我就回来啦。这期间,有什么事就去找你爸爸,知道吗?” 安多里尼刚要说爸爸也不在家,就听到有人用西班牙语喊母亲,随即她潦草地说了一句:“新年见,小卷心菜,妈妈爱你!” 然后,听筒里只剩一串嘟嘟声了,他沮丧地叹气,再抬起头就看到爷爷站在起居室门口,宽大的骨架和瘦削的身材,让他看起来颤巍巍的,一席黑色西装,像随时会融进阴暗冰冷的空气。不知道站了多久。 奶奶去厨房忙活晚上的大餐了,附近没有其他大人,安多里尼连忙跑过去,牵起爷爷皱皮松弛的手。 “你有没有打过兔子?” “兔子?没有……但妈妈做过兔子肉,很好吃。” “那这几天可以让桑蒂诺带我们去北面的森林,我九岁的时候,爸爸经常带我出去打猎,我们常用那种笨重的短筒列枪,” “短筒列枪?” “是一种滑膛枪,你外祖父家应该有,你肯定见过……” 一老一小慢慢向照得暖融融的阳光房走去。 * 放下听筒,艾波趿了双脱鞋跑出房间,匆匆往楼下走。 喊她名字的访客也很急,女仆莱拉请他喝口茶歇歇也不愿意,就缩手站在入户的走廊里。一身过份宽松的司机制服,鹅黄、嫩绿交错,显得他的皮肤越发黑,衣着身份的错位,让他看起来像玩具。 艾波快步走到他面前,一面从连衣裙口袋里翻出一卷早就准备好的、用皮筋套住的绿钞,一面低声问:“怎么样?” 那人后退一步,避过她的小费,快速地说:“明天上午有一班船去凯瓦连,接一些滞留的游客。船是西瓦尔先生的,大约九点开船。” 凯瓦连是古巴中部大城、圣克拉拉市西北方向的港口城市。艾波受人委托,要送一小批物资到圣克拉拉。 “船上有你们的人吗?”艾波问,她的西班牙语带着口音,要非常咬文嚼字才能去掉意大利味儿。 司机摇摇头:“西瓦尔先生想巴结那些游客,特意派他的秘书同船。”不敢行方便。 艾波听懂了,也知道目前在暧昧难明的时刻,大人物在搂钱、找下家,小人物也有生存智慧、适当明哲保身。她沉吟片刻,说:“这件事我想想办法。西瓦尔在哪里?” “古巴酒店。” “好,”她点头,再次把纸钞卷递出去,“拿着,等下外面宪兵盘问,你也有解释的说法,就说我和你打听景点,预订了接送服务。” 他只好收下钱。 等递消息的司机离开,差不多也到了饭点,女仆莱拉擦着围裙喊她吃饭。 这房子建于世纪之初,屋主人是英国人,装饰带有浓厚的维多利亚风格,富丽堂皇,建成后却鲜少来住,房子内陈设便在日复一日的疏于搭理中逐渐褪色。 屋主后代嗅觉灵敏、早已打算抛房跑路,但没料到满古巴没有人愿意接盘,本地豪绅不差房屋,穷人食不果腹,游客们有这钱早拿去娱乐场所快活,谁凭空买一幢老房子。正好碰上她这个冤大头,双方一拍即合,极短时间内通过律师、电报、填支票完成交易。 今天是艾波买下房子的第二天,也是她抵达哈瓦那的第三天。 午餐是橄榄炖牛肉糜配米饭,酸辣咸香,极对她胃口。向莱拉细细问了做法,打算回去做给全家尝尝。 莱拉是个四十不到的妇女,生过三个孩子,活下来一男一女,男孩现在跟着父亲做木匠,女孩六岁,由她婆婆带着、在家里做些手工活。她原本以为房屋卖出,自己面临被遣散的窘境,毕竟大多数来哈瓦那置产的美国人有自己的一套佣人,并不乐意用原先的人。但新雇主留下了她,这让她发自内心感激。 她犹豫着说了一条关于古巴酒店的小道消息:“我堂弟在那里做门童,说今年十二月比平时多了不少美国人。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姓扎鲁其,好像要投资建赌场。” 第284章 艾波往嘴里舀米饭的动作一顿。扎鲁其是盘踞底特律的老牌黑手?党家族,曾和柯里昂家族联系紧密。她记得很清楚,按照年初的判决,无?论是老头目约瑟夫.扎鲁其,还是他的儿子吉安卡洛.扎鲁其,此时都应该蹲在?监狱,并没有被遣返出境。他们?家族财产几乎被多方瓜分?殆尽,余下的成员哪怕侥幸脱罪,压根儿也没钱来古巴撑场面。 “谢谢,”她咽下食物,冲莱拉笑了下,“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很重要。今晚我住酒店,不回来了。最近不太平,让你丈夫来陪你。” 生怕莱拉拒绝,艾波补充道:“帮我看门。” 莱拉一怔,联想到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吃过午饭,艾波回到卧室,拿出枕头下面的笔记本,抽出里面的信纸再次读了一遍。 “亲爱的艾波洛尼亚,这是一个十分?过分?的、不讲情理的请求,但作为父母和天主教徒,在?此恳切地请求,您能帮我们?这个忙。除此之外,我们?实在?不知道谁有这个能力处理这件事。 你离开罗萨里奥不久,我和萨拉采购了一批药品,委托可?靠的朋友送到我们?的孩子手?里。那个朋友意外出了车祸,这是那位遗孀的联系方式。我们?已经感受过失去他的痛苦,不想再次品尝。 作为回报,我和萨拉将那有你说的空气?凤梨的土地赠予给你。这并非交易,只是希望你能给予帮助,如果你没有办成,或心有顾虑,我们?依然会履行承诺,毕竟阅读这封信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读完信,艾波捏着?信纸,倚靠枕头、半躺着?闭目思索。 这封信寄出时间?是十一月中?旬,在?三天前投递到她手?上,海运加跨国,这点时间?确实不算长。她也拜访过那位遗孀,整整四大箱药品的藏在?码头,并未作假。让她头疼的是如何把它们?不声不响地运到前线。 当然她可?以狡猾一些,以找不到合适时机为由拖延,反正那对中?年夫妇并不知道只要再过一周,圣克拉拉就会被攻破、现任总统将辞职潜逃。等红色浸透哈瓦那,这些药品自然而已落入他们?儿子及其战友手?里。 但……艾波睁眼,定定地看向信纸,黑色花体?字落在?米白纸张,殷切的企盼,重得像一座山,压得她鼻尖翻酸。到底还是要试一试的。 可?怎么办呢?总不能直接和西瓦尔说她要去凯瓦连吧? 没有头绪的艾波给自己倒了一杯煮好的冷咖啡,一饮而尽后,摸了几卷钞票塞进连衣裙口?袋,换上轻便的芭蕾鞋走出门。 与上午相比,街头的人群不减反增,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各种香水味,轿车、巴士仿佛牙膏,在?人群中?缓慢地往前挤。 八九岁的孩子挤在?路边,瞅准时机一窝蜂地拥上光鲜亮丽的轿车,拍打着?车窗讨钱…… 艾波放在?口?袋里的手?本能地握拳。这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不管看多少次,她都想拿机枪扫射这条街,像独裁者般让孩子滚去学校、让士官滚去训练、让女人滚去工作。 但很快,像前几次一样,她迅速冷静下来,脸上扬起?游客特有的、充满优越感、隐隐带着?鄙夷的笑容,新奇地瞧着?周围的一切。 “女士,二?十四点!二?十四点玩不玩?□□?” 艾波腼腆地摇摇头。 “传奇歌唱家尤兰达,今晚就在?卡宾斯基酒店!女士去吗?” 艾波依然摇头,继续往前走。 “女士,陪玩需要吗?” 这有点新奇,艾波望过去,兜售生意的主人是一位麦色皮肤的年轻人,深邃狭长的眉眼,浅灰色的眼睛,是典型的拉丁美男。 艾波边走边用?英语问:“是你陪我玩吗?” 那男孩见此,快速跟上她,用?蹩脚却意外顺溜的英语说:“是的,女士,海明威庄园别墅、圣弗朗西斯科广场、大教堂……您想去哪里我都能陪。” 他还贴心的张开臂膀,替她挡开冲来的人群。艾波笑着?问:“那你” 话说到一半,尖锐的鸣笛如同一道利刃,贯穿条街。 艾波顺着?众人的目光,向声源看去。只见人潮之间?赫然堵着?一辆水星轿车,红白相间?的配色,分?外醒目和……眼熟? 她仔细打量了一眼,不出意外在?后座瞧见了那个美国人。眼神又深又沉,如同寂静无?波的寒潭,深邃的水底蛰伏着?野兽。 对视一瞬,艾波滑开了目光。 “真是辆好车!”拉丁男孩欣羡地感叹完,发觉艾波在?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们?去哪里?女士。” 艾波这才?注意到他有两颗漂亮的虎牙,冲他笑了笑:“你可?以叫我艾波娜。先?带我去码头逛逛吧,我想看看海,看看水产。” 男孩被她的笑晃花了眼,瞬间?将豪车抛诸脑后,兴奋地引着?她往前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海上的传说故事和古巴的风土人情。 走了十来分?钟,这位名叫卡洛斯的男孩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那辆价值不菲的新款轿车一直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哪怕已经出了拥挤路段,司机也吝啬油钱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油门,车子慢慢往前滑。 “艾波娜,那辆车里的人你认识吗?”没敢直接问是不是她的丈夫或者情夫。 第285章 “不用?管他,”艾波注意力在?迎面而来的一人一马,逆着?光、剪影像西部片里的牛仔,走近一瞅,是老伯骑着?老马。她轻描淡写?的说:“他不敢怎么样。你瞧,他连下车亲自追上来的胆量都没有。” 既然雇主都这么说了,卡洛斯只能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继续带着?艾波往码头走。 古巴的天空很蓝,浓重的衬在?大团云朵之下,如同油画般的质感。浪涛声逐渐明显,吹来的风里也夹杂些许咸涩味。 忽然之间?,伴随大马力发动机的轰鸣,刷的一声,红白轿车猛地加速从他们?身侧飞驰而过,卷起?的气?流撩动发丝和连衣裙。 艾波看着?火柴盒似的轿车由近至远,逐渐变成一个红点,浅灰的环海公路上,它仿佛一颗怒气?勃勃的火星。 * 迈克尔当然生气?。他怎么能不生气?呢?他简直怒不可?遏! 他就坐在?车里,眼睁睁看着?那个卑劣的、猴子般的男人凑近她、哄骗她、讨好她。 他以为只要她看见他了,便会像丢垃圾一样,放弃那个男人向他走来。毕竟在?这个异国他乡,动乱危险的地方,他是她唯一的熟人。更别说她肩负委托,找他帮忙是最快速高效的选择。他总是心甘情愿被她利用?的。 但她这次竟然没有这么做。她无?视了他。 迈克尔不得不承认,这一手?极为高明,远比去年她朝他胸口?打的那一拳还让他痛。 等回到大名鼎鼎的古巴酒店,下车时,听见司机的惊呼,迈克尔才?发现把门内把手?捏裂了,塑料壳刺入掌心,他借过侍者递来的手?帕,擦拭血迹,淡淡解释道:“这车仿得太差了。” 血沾上了袖口?,为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他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 距离三点钟的小范围聚会还有一段时间?,迈克尔决定在?楼底庭院喝些酒,一来麻痹麻痹自己,二?来醉酒状态更能麻痹敌人。 阳光不算猛烈,庭院里依然支起?了阳伞,插在?每一张圆桌的中?心。 迈克尔随意挑了一张桌子坐下,挥手?叫了一杯椰林飘香,等待的功夫,他冷眼望着?走过的男女,欢声笑语、结伴而行,恨不得拔枪处决了他们?。 他用?手?抹了抹脸,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像个小丑。为什么试探、计较她的心呢?他该和以前一样,掠夺她、囚禁她,就像她对他那样,把她锁进小意大利的公寓,整晚整晚地做|爱。 米黄色的玻璃杯轻轻放上铁艺桌面,换了一身衣服,身着?牛仔短裤、挂脖背心的艾波冷眼打量整张脸埋进手?掌里的男人。 “先?生,您的椰林飘香。” 迈克尔倏然抬头。 第129章 chapter53 四周并不安静。 古巴酒店凹字形的庭院, 细碎海风吹拂,铁艺圆桌旁坐满纳凉喝酒的旅客,喁喁闲聊;婆娑的树影沙沙摇曳;头戴巴拿马草帽的歌手弹奏三?弦吉它,热烈悠扬的民谣如同海浪般层层外推。 迈克尔的耳朵里, 这?些世俗嘈杂不知不觉间远去。不远处, 象牙白的罗马柱立在光里,闪烁耀眼光辉。仿佛这里不是哈瓦那、不是古巴, 是西西里未遭受损毁的千年神庙。 压抑着几近要撞开胸腔的心跳, 他硬生生拔开目光,绷紧下颚, 垂眸道?:“谢谢。” 好像多说一个字都是在背叛自尊似的。 艾波笑了,拿起那杯椰林飘香就走:“抱歉, 先生, 是我搞错了。” 步子还没迈开,手腕就被?握住。握得很紧。掌心缠了一圈纱布, 挡不住的热度。垂着眼,眼睛依旧不看她。 都不知道?该说他脸皮厚还是脸皮薄了。 艾波歪头瞧他, 黑西装、白衬衫,脖子系有香槟色的丝巾,寡淡素静的搭配,连带着他的脸, 也毫无血色, 苍白得像农民从地底刨出、胡乱清理?的石像。 潦草、又禁欲。 这?雕像被?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审视了一分钟, 终于扛不住了, 败下阵来:“我错了, 我们别吵了好不好?” 这?话说得有意思。艾波把鸡尾酒放回桌面,左手依旧由他牵着, 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庞。有一层极短的胡茬,手感不算好。但她还蛮喜欢的。 “我每晚都睡得不好,迷迷糊糊梦到你。”他主动侧头,让她摸得更方便,用西西里语继续说,“你在罗马时说过?,日?子总要?往前看。” 同时,他手轻轻搂住她的腰,艾波没有挣脱,脱出来的手搭上他厚实的肩膀。指尖穿入粗硬的发丝,又顺着鬓角往下,抚摸他的颧骨、下颌。 远远看去,两人的身影几近重叠。 迈克尔注视着她,中午离得远又隔着车窗,看得不清楚,此刻不到半米的距离,迈克尔发现与感恩节聚会相比,她的皮肤白了些、头发又长了些,棕中带紫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明亮,透着勃勃力量。 他忍着按她入怀亲吻每一处五官和肌肤的冲动,语重心长地说:“我不计较你隐瞒我、不信任我们的爱,你也发发慈悲,原谅我吧。” 油腻之中又有点可怜。艾波索性?捧着他的脸,低头凑近观察,想要?搞清楚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他的眼睛无疑是好看的,恰到好处的眼褶,轮廓标准得能当?人像模特。此刻那漆黑的眼瞳倒映着她的脸,满满的,是里面唯一的亮色。 第286章 她当?然知道?他爱她。只是他们好像没有一起做成过?一件事,总是在互相拆台。 “迈克尔.柯里昂,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吗?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你就在撒谎。”她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的音量,仿佛说着情话。 男人一怔,刚想解释就被?捏住耳垂。她的手指带着冰镇鸡尾酒的凉意,微微湿润,他下意识一哆嗦。 “什么我要?是对你不满意,你绝不会来打扰,结果转头就找上了克罗切,简直胡搅蛮缠。”艾波揉他的耳垂,继续翻旧账,“对了,还有结婚那一次,你说索洛佐的人一个不留都杀了,结果呢?法?布里奇奥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是那句话,我才不会同你结婚。现在看来,我们的婚姻都建立在谎言之上,” 正常来说,一个绅士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女人如此亲昵地抱住是有失体面的,更别说她还捏住他的耳朵,小声数落他、揭他的短。他该言辞拒绝,维持公众人物的光风霁月。 但迈克尔.柯里昂从来不算绅士,他甚至没仔细思考她说的内容。温热的、馥郁的呼吸喷吐在面庞,他全身的肌肉因她的动作而绷紧,心跳快得无以复加,而灵魂,早已随着她的抚摸、喟叹着飘出躯体。 他胡乱地嗯了几声,想要?快点跳过?这?一节,进?入后面的课题。他们总在吵架后做|爱,不是吗? 然而,就在他以为她要?恶狠狠的、让他在各个角度补偿她时,怀抱倏忽空落,她像阵轻柔的雾,轻飘飘地挣脱出去。 艾波达成了目的,顺手拿起那杯颜色点缀了薄荷叶的鸡尾酒,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而后朝他笑咧嘴一笑:“所以你也不能怪我骗你、利用你吧?” 迈克尔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她在说去年那件事、想要?个台阶下,正努力压下嘴角、摆出唐的表情,好让自己的原谅看起来有据可依,便看到她面带得意又狡黠的笑,头也不回地离开。 到了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的衣着,牛仔短裤下两条匀直的腿,上面一件深紫滚金边的挂脖背心,露出大面积光裸的背部,前胸开得不算低,但只要?她弯腰,总是能让人探见些许风光。 这?是酒店应召女郎的穿搭。迈克尔沉了眸,一动不动地坐在漆成浅蓝的铁艺靠背椅里,目送着她绕过?坐满游客的露天圆桌,小跑着进?入酒店的半开放的长廊,那里有十?几名和她相似衣着的女人,簇拥着一个八字胡、啤酒肚的男人。 弹唱的歌手、侍者和游客络绎不绝,庭院里热闹又悠闲,迈克尔蓦地笑起来,拿起半满的酒杯,朝她们的方向遥遥举起。 * 时间回到两小时前。 艾波带卡洛斯在码头逛了一圈,像位普通游客,好奇地挨个打听?留港的船只,终于找到西瓦游艇,确定药品和它的运输距离,一个草率的计划浮现在脑海。 没有精密计算和多方考量,艾波打算住进?古巴酒店,打探清楚方位,夜间潜入西瓦尔房间,简单粗暴地敲晕并威胁,明早绑上船,一起去圣克拉拉,营造出他叛逃投敌的假象。 谁知她刚到前台想要?办理?入住,便被?制服笔挺的侍者告知:“女士,近期酒店有重要?活动,暂不接待外客。” 艾波看看他,又默默拿出一卷皮筋弹好的美钞。 “女士,这?不是钱的问题。”侍者面无表情。 “真的吗?”艾波无辜问,同时手指轻轻一点,卷成香烟装的纸钞便骨碌碌沿着大理?石台面,一路滚进?前台柜内。 侍者却?出乎意料地弯腰捡起纸钞,交还给了她,意外有职业道?德。 无奈的艾波只好离开。 卡洛斯等在酒店门口,身后是她临时租的一辆奔驰。见她愁眉不展地走出来,他一边替她拉开车门,一边劝道?:“每年新年总统都在这?里宴请外宾,今年仗打得糟糕,总统想要?拉些赞助,问美国佬、咳美国人买些军火,邀请了很厉害的人物,所以酒店才戒严。哪怕你进?去了可能也不能随意走动,还不如住卡宾斯基,还能看尤兰达的表演呢。” 车门打开了,艾波却?没有坐进?去,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问:“卡洛斯,你应该有些门路吧?” “怎么可能?”男孩只当?她是外国人,被?迷住以为自己手眼通天,他笑得不好意思,“您太高看我了,这?可是全古巴最高规格的酒店,我怎么可能有门路。” 艾波慢吞吞的说:“我是说一些特殊服务,里面的大人物总要?解决需求的吧?” 卡洛斯始料未及,笑容一下子凝在脸庞,沉默片刻,拒绝道?:“我确实有些认识的人,但您是我的雇主,我得对您的安全负责。” 艾波又看了他一眼。 这?回她看得很认真,不再将他当?做无足轻重的过?路人,眼神带着不属于她这?个长相、年纪的威压,仿佛看穿他的本质般,卡洛斯只在穿制服的大人物身上见过?,本能地站直身子,接受她的审视。 艾波笑着拍上他的胳膊,感叹道?:“我运气可真好。” 笑罢,她和盘托出计划,并说:“你可以选择告密,这?些药在当?下的古巴有价无市,卖了它们,能在任何国家?过?逍遥日?子。” 她说得轻松,眉眼依旧含笑,仿佛在讨论点心的咸淡。 但卡洛斯没有忘记她方才的眼神,锐利又有份量。他露出两颗虎牙,笑着摇头说:“我哪儿也不去。” 第287章 转而介绍起他的门路。 时局不稳,哈瓦那越发声色犬马,在卡洛斯和美金的双重介绍下,半小时内所有环节跑通,艾波顺利进?入酒店。 原本她以为第?一个困难在于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到西瓦尔的房间号,谁知老天爷竟不按常理?出牌,给她了一个职场打脸剧本。 刚换好衣服,门后便传来男人称斤卖量般的嘀咕:“新来的那个漂亮是漂亮,看着不像是能低下身伺候人的。”他看女人的眼光很准。 为她担保的是卡洛斯的远房表姐索尼娅,比她小两岁,说话世故老道?:“她的相貌身材都不错,不用说话,自然有男人上赶着来。” 这?倒是,她的外貌都可以去做电影明星了。男人没说话,倒是另一个女人不服气地说:“漂亮归漂亮,到时候得罪了人,我们都别想继续在这?儿做生意。” 索尼娅呛回去:“哪有那么容易得罪人,我看你就是怕她抢你客人。” 女人还想反驳,那做主的男人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年客人多,各凭本事不用抢。不过?,劳拉说得也有道?理?,我们该有些考核标准,唔,让她先去送送酒,看看水平。如果不行就送回去。” 说实话,这?龟公眼睛确实毒,艾波不会钓男人,两辈子加起来也就一个迈克尔.柯里昂,还是条自投罗网的胖头鱼。 但幸好,这?条笨鱼总是游在她身边。 回到长廊,索尼娅走在她身边小声说:“艾波娜,你可真厉害,竟然敢对那个客人那样。他来了两天,只在吃饭时露面,从没有笑过?。昨晚在小宴会厅聚餐,听?说还把陪酒女郎给轰走了,酒店经理?道?歉了很久。” 艾波笑容未变,心底却?生出疑惑,直接问:“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的头儿还让我去给他送酒?” 索尼娅没想过?,耸耸肩:“可能只是凑巧,当?时只有他点酒了吧。或者他想要?傍傍这?个大人物呢?谁知道?呢。” 艾波也暂时放下这?个疑问,跟着一行人横穿整座酒店,往东侧大厨房旁边的更衣室走。今晚是平安夜,虽然不比跨年宴会热闹,但不少大人物莅临,她们要?早作准备。 路过?酒店大堂时,璀璨的水晶灯、黄色调的大理?石地砖形成的华美场景里,她瞧见了一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里会遇到的人,一身俏皮的蕾丝蓬蓬裙,裙摆柔和飘逸,像海棠花瓣。 “是扎鲁其夫人,”身边不认识的姑娘说道?,“她既慷慨又开放,那天早上我和露西亚从她丈夫卧室走出来,她还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呢。小费给得比她丈夫大方多了……” 艾波面色遽变。 第130章 chapter54 娜塔莉.扎鲁其, 或者说娜塔莉.罗斯,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九月的阳光亮得?刺眼,阿莱桑德拉悄悄告诉她父亲的位置,在靠近新泽西的一座疗养院, 又?支支吾吾地说:“娜娜, 我听到他们说晚上就要去抓你爸爸了……” 午夜梦回,娜塔莉曾无数次尝试构想?, 如果当时她没有选择前往那家疗养院, 事情是否会发生转机?她不知道,因为她总会选择去。 出于同伴、同性的情谊, 西多的大家对她的看守并不严格,她住在瑞兹酒店的小套房, 偶尔能和送餐的女仆聊天。她花了点钱和口舌, 说服女仆把她藏进?餐车,通过送餐通道逃出酒店。很?幸运, 沿途无人起疑,她甚至在后厨发现午睡的厨子胡乱丢在一旁的左轮和钱包。 一路胆战心惊地跑出酒店后巷, 她便不再藏着掖着,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她留了个心眼,没有直奔疗养院, 先去农副产品集市逛了一圈, 利用地形甩脱潜在的跟踪者, 而后提着一兜苹果, 坐进?另一辆出租车。 中途变换一次目的地, 她找到父亲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太阳依然很?大,洋洋洒洒地洒在病床上。 父亲半躺在病床打盹儿,胸口缠了好多圈绷带。 自娜塔莉懂事以来,还没见?过父亲受伤。周围根本没有保镖保护他,花白稀疏的头发,像个领救济金过日子的可怜老头。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海门.罗斯极为敏感,第一时间睁开眼。 自从学习家族知识,娜塔莉发现了父亲的另一面,并非世?人眼中和善的商人,阴狠狡诈且睚眦必较,极擅长?一声?不吭地暗算对手。这次家族全面受挫、弗伦扎叔叔死亡,她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 却没想?到他看见?自己,第一反应是畅快的笑,脸上漾出无数条褶皱的笑。本能地,娜塔莉心脏一紧。 “过来,”罗斯虚弱的招招手,“正好,我想?吃苹果了。抽屉里有刀。” 娜塔莉依言坐下,从袋子里挑了最大最红的那一颗。红色的皮成条地脱落,浅黄的果肉脆生生的露出来,又?被?银白的小刀切成一块一块的。 “爸爸,纽约…” 她刚要开口汇报情况,海门.罗斯便打断了她,眼神?充满慈爱:“别切到手了,爸爸可不舍得?你受伤。” 于是她便不再说话。 海门捏起一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咀嚼的过程中,从嘴角滴下来,娜塔莉拿了张纸巾想?要帮父亲擦拭,却被?他避开了。 她满腔的孺慕之情,瞬间消散。但?这时,她压根儿没想?要杀他。 是什么时候让她动了杀念呢? 第288章 哦是父亲在自我检讨,说她不适合做首领,说女人天生就柔弱,“让你当继承人是个错误,现在我要纠正它。约翰尼.欧拉你认识吧,他看着你长?大,我信得?过他。” 娜塔莉望着走进?来的男人,花白的头发、倒退的发际线和额头浅淡的皱纹,她后退一步:“……不” 海门.罗斯蓦地收拢慈爱的表情,慢慢说:“娜塔莉,你不是小孩子了,该听话还是要听话。你犯了这么大的错,又?被?赫耳墨斯放回来,按照惯例,应该被?当做叛徒处决的。可你是我的女儿,如今自然有优待。” “…放回来?”娜塔莉立刻表明?清白似的说了自己跑出来的经过。 引得?一躺一站的两个男人哈哈大笑。 其实到这里娜塔莉还不想?开枪的,毕竟那是她的父亲、那是家族前五号人物的约翰尼.欧拉,杀了他们,对家族势力都?是打击。她尝试着和父亲沟通,说说她之后的规划,和赫尔墨斯的合作,洗白家族之类的,却引来更大的嘲讽。 欧拉甚至半拍半摸她的肩膀,诙谐地说:“我的小妻子,你真可爱,以后我可以给你开一家服装店。” 给她开一家服装店?他怎么敢?娜塔莉看向父亲,希望得?到反驳,却绝望地发现他一脸赞同。 家族里一切的财产和权力合该是她的。 她默默拔出了枪,子弹打在欧拉发亮的大脑门,顷刻间到处是血,他眼睛都?突出来了。 下一秒,枪口对准躺在病床上的人。她的冷静似乎吓到了见?过许多大场面的父亲,他竟然面无表情的、用一种绝对警惕的、看猛兽般的眼神?看着她。 “娜塔莉,放下枪。”海门.罗斯压抑着惊惧,不动声?色地说,“我是你的爸爸,杀我对你没有好处。家族永远都?无法洗白,我们注定要被?当做白手套。” 连娜塔莉为自己的冷酷无情敢到奇怪,她枪口未移,冷静分?析:“这么大的枪声?,护士和医生都?没有来。爸爸,你是不是做好了我不从就杀了我的准备?” 海门.罗斯沉默一瞬,反而讲起那个她在弗伦扎叔叔那里听过好多次的故事:“以前有一个小子,他叫莫.” 砰的一声?,子弹击穿了他的脑壳。 娜塔莉把滚烫的左轮塞回腰间,避开黄色红色白色的液体,弯腰给父亲掖了掖被?子,接着话茬轻轻道:“他创立了杀手公司,他很?尊敬你,但?偷藏了钱,你怀疑他有二心,便二话不说派人杀了他。爸爸,我是你的女儿,我们是一样的。” 唉,她跑来找他只是想?要权力罢了,她智慧的父亲怎么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呢? 回到迈阿密后,娜塔莉整理剩余财产和人手,准备和赫耳墨斯的合作,却只等到意裔权益会成立的消息。这一瞬间,她便明?白,之前的一切许诺都?不作数了,她的父亲、那些黑手党头目们,都?成为柯里昂家族向上攀登的养分?。 也许父亲没有错,她太天真了,竟然以为那群西西里女人喜欢她。 她开始秘密和残存的黑手党家族联系,其中就有扎鲁其家族,因为在柯里昂家族工厂所?在地,近几年来两家族走得?很?近,这次也被?清算得?最惨,只有不成器的小儿子克罗斯.扎鲁其幸免于难。 婚姻是利益联合的外显形式,黑手党家族素来用实力和染色体说话,她需要一个男人,也需要扎鲁其在北面的人脉。 至于其他,娜塔莉一概不在意。他喜欢睡几个女人就睡几个,搞出孩子来她也不怕,反正她也没打算生,带在身边当宠物一样养起来便是。 三十五岁的娜塔莉第一次感受到活着,就是权力在握的味道。她兴致勃勃、大胆地谋划起她的帝国?,她不止要像父辈一样,替大人物洗钱、做脏活,她还要踏入政坛帮总统选举,入驻南美?小国?、扶持傀儡政府、玩弄权术。 而做这些之前,第一步,她得?趁着柯里昂家族还没站稳脚跟,把他们从山巅拽下来,最好摔个粉身碎骨。这样,她的父亲、她的弗伦扎叔叔才算没有白死。 接下来的半年里,娜塔莉做了全面的计划,游说很?多被?没收非法产业、被?逐出维加斯、无法养活手下的黑手党入驻古巴做生意。 她不是不知道古巴要遭殃,但?又?有什么关系?父亲教会她做假账的方法,手底下又?有一批熟手,不知不觉间便掏空了这些蠢黑皮的钱包。 终于在十二月,政府军节节败退的时候,她让古巴总统邀请了交好的政要来古巴玩耍,其中就有新进?纽约州参议员,迈克尔.柯里昂。 希望他会喜欢哈瓦那的入殓师。 第131章 chapter55 哈瓦那最好的房产中介跟在身后, 浓重西语口音的英语喋喋不休:“扎鲁其夫人,那幢房子绝对符合您的要求,法式风格、滨海大道、能看到日出的卧室……” 十二月以来,娜塔莉看了不下二十间?别?墅, 平均每天看一套, 均以各式各样的缘由拒绝。中介和陪同的小官员并未有疑问,在他们眼?里, 扎鲁其夫人说话和蔼可亲、待人接物?细致入微、给?小费时又慷慨至极, 她想要在古巴找一间优秀的、住十几年、供全家冬日聚会的完美房子,似乎再?合理不过了。 “它真的非常完美…只需要两千刀……” 娜塔莉按下心中的不耐, 侧头对房产中介微笑道:"西斯科,再?看看, 我?说不好这感觉, 你知道的,有时候缘分就在一瞬间?, 当?我?踏入那个屋子,眼?前会自然而然浮现住在里面的景象……很遗憾, 我?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 第289章 她当?然不会买那幢别?墅,任何?产业或土地她都不会买,只有蠢货才会在这个时间?点买古巴的房产。这个国家要玩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只是想通过买房置产让这些?人犹豫片刻, 稳定人心, 利用时间?差多赚些?钱。 "好吧好吧, 夫人, 您的感觉最重要。"房产中介丝滑地接道, 脸上?陪着笑。 娜塔莉怎会瞧不出他满腹牢骚呢?可她就喜欢看别?人不得?不服从的神态,谄媚的神情, 眼?底闪烁怨忿的光。这就是金钱和权力的味道。 正当?她细细品味、得?意地向?电梯厅走去时,忽而,如同静谧午后的一声钟鸣,似乎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出现在视野里。她脚步一顿,环顾整个环境。 酒店的大堂很阔气,米黄与深咖的菱形瓷砖相互错位,组成棋盘格图案。大堂中央有一方三层的喷泉,此刻关停水闸、干涸的浅水池里摆着五颜六色的鲜花,饱满得?像是多层奶油裱花蛋糕,顶端是一座纯金打造的圣诞雕像。 九头驯鹿牵引着雪橇腾跃而起,好像凝在离开地面的那一瞬,打头的鲁道夫已?完全跃离地面,后侧雪橇上?的圣诞老人双目含笑,松松挽着缰绳。栩栩如生、华丽绝伦,无疑是整个大厅的视觉重心。 左侧立着几位青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有男有女,是芝加哥黑手?党的预备成员,正双目放光地盯着金像,时不时地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叹。 右侧人更多些?,衣着清凉,光裸的长腿几乎连成一片,正三两并做一排地穿过大堂,是酒店应召女郎。这金像摆了一整个月,她们并未投注过多眼?神,正交头接耳、低声聊天。其中两位认出她来,露出讨好的微笑。 似乎没什么异常,娜塔莉只当?自己?累得?出现错觉,朝身边的服务人员吩咐:“我?要洗泡泡浴,要薰衣草……” 众星捧月般走向?电梯,很快消失在闭合的金属门后。 艾波心下松了一口气,早在娜塔莉看来时,她便及时转头和索尼娅说话,避过那探寻的目光。 "晚上?的安排吗?"索尼娅边走边说,"酒店另外请了歌舞团来表演,我?们在后面踢踢腿,方便台下的客人挑选。等歌舞结束,头儿会把我?们介绍给?客人,那时候你只要乖乖依偎进他们的怀里就行。" 艾波一半心神在猜测娜塔莉出现在这里的目的,脑内多番思绪闪过,看起来神思不属。 方才那位赞美娜塔莉的女孩误以为她紧张、担心赚不到钱,等目送贵妇人离去,回过头安慰:“放心,那些?客人预付了好几十美金给?大鲁尼,只要被挑中,你就能到手?十刀啦,之后如果服务得?好,还会有好十几刀小费。" 另一位女孩得?意补充:"这群美国佬可大方了。” “太好了。”艾波扯唇笑。话虽如此,表情看起来并没有放松。 离开大堂进入员工通道,挑高变低,因是白日、走廊灯未全开,光线黯淡,天花板仿佛要从头顶倒下来般昏暗压抑。 走在最前面的大鲁尼挺着肚子,热情地和见到的酒店工作?人员打招呼。下到换班的门童,上?到大堂经理,一视同仁。 艾波暗暗记下名?字、职位和服装。 很快,他们便抵达目的地。 不大的更衣室里,三排灯泡照亮的化妆镜,墙角堆着各色戏服,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坐满了只着胸衣、丝袜、吊袜带和蕾丝平角裤的女人,正嘻嘻哈哈地聊天。 见到大门口站着一身西装的胖男人,欢快的气氛陡然一静,舞女们缩手?缩脚地起身让出化妆位。 但大鲁尼并没有放过她们,一改方才的一团和气,一连串肮脏的俚语伴随唾沫星子,不客气地喷吐而出。她们像母鸡般被驱赶至房间?另一侧换衣服。 索尼娅拉着艾波坐进角落的化妆位,轻声交代:“从现在开始到六点半,大鲁尼要去看这些?舞女彩排,没有功夫管我?们。如果他们问起你,我?就说你吃坏肚子上?厕所去了。” 艾波预先支付了五十刀,作?为担保和介绍的费用,事成之后,她还会得?到另外五十刀,因而十分尽心,想了想又补充道:“住户信息在前台,你直接问蒂姆,他会告诉你的。”又简单描述蒂姆的长相。 “好。” 一阵兵荒马乱后,大鲁尼带着换好戏服的舞蹈团离开更衣室,又过了十分钟,化好了妆、未换衣服的艾波悄悄钻出更衣室。 特意加粗了眉毛、修薄了嘴唇,配合浓烈的烟熏妆,哪怕是西多尼亚见了,也不敢保证一眼?就认出她来。 循着来时的路往大堂走,艾波和遇到的每一位对上?视线的员工微笑点头。 也有人奇怪这位应召女郎单独行动,但观她态度自然,仅在心底嘀咕两句,转头便在繁重的工作?中抛下这一茬儿。 回到酒店大堂,艾波顺利找到蒂姆。 那是位黑白混血的矮个子男人,一口西语口音的英语。他上?下打量了艾波几眼?,才推开柜台后方角落一处大理石暗门,带她进了备勤小屋,丢出一本登记本,用西语说:“住户的信息都在这里,大鲁尼在前台也有人,抓到过好几个你这样的人了。只有十分钟。我?知道其中某些?人的习惯,不过那是另外的价钱。” 这时艾波才意识到,他把她当?成想要接私活的应召女郎了。她翻着登记本,回以西语:“除了扎鲁其先生,谁是这个酒店来头最大的客人?” 第290章 “扎鲁其?来头最大?”蒂姆像是听到了笑话,“他什么都算不上?。看在索尼娅的面子上?,我?和你说说吧。” “现在酒店里住满了大人物?。大众水果集团的肖,电话通讯公司的唐特,美洲矿业公司的培蒂和美洲制糖的亚伦,这之后才是负责休闲旅游业的扎鲁其,就这还是从他死掉的岳父手?里继承来的。另外,还有几位来自美国政要……不过我?劝你不要动他们的心思。” “为什么?” 说话的功夫,艾波不止找到目标人物?西瓦尔,还找到了保罗.维太里,一个在六楼、一个在顶层,都是套房。 “经验而已?,”蒂姆两手?一摊,“他们总有些?特殊嗜好,出了事,你家人连赔偿金都得?不到。光下半年就死了好几个。”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后厨用掉了几只牛。 翻页的动作?一顿,艾波维持查阅的姿势,闭了闭眼?,手?指不自觉捏紧纸张。 再?次睁眼?,她平静地问:“能和我?说说西瓦尔先生吗?我?记得?他是最大的鱼商,这个点他在房间?吗?他喜欢什么?” “唔……”这会儿,蒂姆倒是支支吾吾起来。 艾波看得?分明,似笑非笑:“放心,有索尼娅担保,我?不会逃账。” 矮个子蒂姆再?次端详她两秒,略一思索,答应了。“西瓦尔先生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喜欢你这样身材标致的女人。等我?三分钟,我?去打听打听。” 借他离开的空当?,艾波快速翻阅登记册,钢笔墨水写下的潦草连体字里,她发现不少眼?熟的意大利姓氏。 这一刻,艾波重新考虑了计划。显然娜塔莉取代她父亲的位置,继续攒了这个古巴传|销局;桑蒂诺、弗雷多没有来,家里并未收到邀请,可见迈克尔这一趟哈瓦那之行是公事,与家族无关。 这些?熟人无疑会给?她的绑票计划增添难度。如果她绑鱼商前往圣克拉拉的消息公之于众,公司将遭受多方调查,甚至会连累安多里尼乃至柯里昂家族。毕竟当?下正值冷战。 她的计划过于冒险。单枪匹马,还不能杀人,简直是戴着镣铐跳舞。 没等她厘清思路,蒂姆推开门,站在门口说:“西瓦尔先生刚休息好,正坐电梯去二楼的赌场。大鲁尼的人要回来了,你得?赶紧走。” 艾波只得?放下本子离开。 * 弗尔南多.西瓦尔中等身材,面孔窄长,有着加勒比海的阳光晒出的蜜色皮肤。他旗下的渔业公司捕捞的龙虾占全国龙虾产量的百分之八十,这让他在渔业工业部占有一席之地。 事实上?,这一席之地只是谦词,他是渔业协会会长,只需要再?舔舔美国人,部长之位唾手?可得?。 西瓦尔喜欢在赌钱之前做些?热身运动,调动情绪。可作?为最高档的酒店,也许为了维持基本的体面,白天、阳光还照耀得?到的时候,那些?漂亮女人全都在做服务员,最多摸摸屁股、搂搂腰。这让他很不满,只想等总统的宴会活动结束后,住回卡明斯基酒店,那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伎女。 这天下午,他照例走出电梯,疑外在通往赌场的华丽圆形大厅里碰到想要接私活的应召女郎。 那是一位身材极好的女人,她的脖颈、胸脯、腰肢、双腿组成优美和谐的整体,西瓦尔走进些?,发觉她长相略有逊色,但她周身有一种?深沉的、别?样的神采和魅力,完美地补足了这点缺陷。 这些?事儿不常有,发现一次酒店便会扣经理人的钱,连带着女郎也得?吃苦头。 西瓦尔可不管她后面的死活,先吃到再?说。他朝她微笑,这个女人便主动向?他走来,白腻的肌肤和凹凸有致的身形,摇曳在璀璨的灯光里。无需语言,一股撩人心乱的热流满溢全身。 二话不说,他搂住她走回电梯,掌心扣着她的细腰。 “我?们有一个小时,我?会送你回来,”西瓦尔深深嗅了她一口,“你用的是什么香水,真好闻。” 这时,电梯门滑开,明亮的轿厢里立着一个美国人,身材高大、皮肤苍白,身着上?好的丝绸西装。 西瓦尔这几天见过这个男人,总是冷着一张脸,不知道具体身份,好像和那群黑手?党认识,不是什么大人物?。 他不甚在意地搂着女人进电梯,继续嗅闻她光裸的脖颈,她身上?清甜的香味激发他的欲望,浑身燥热难耐,已?经迫不及待地捧住她的脸,想要享用起来。 那女人似乎有些?羞涩,侧头避过他撅起的嘴,轻轻推了推他,“回房间?再?亲……” 西瓦尔这时注意到她有一双浓密的睫毛,害羞低语时扑闪扑闪地,像是羽毛抚过他的心脏,愈加急迫起来。 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电梯轿厢内的另外一位乘客,面色已?经难看到极点,身体甚至如同罹患疟疾般颤抖起来。 电梯很快到六楼,西瓦尔搂着女郎往外走,搂着腰的手?不自觉下滑,摸起她的大腿。 走廊地面铺有厚实的羊毛地毯,安安静静,空荡无人,他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另一只□□邪地捏她的屁股:“我?等下一定先要从后面上?” 下一秒,一阵剧力袭来,他被猛地砸到墙边,紧接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剧痛才出现。他被打得?脑袋发懵,正要吐出嘴巴里的血,挣扎着向?袭击者反击,第二拳、第三圈紧随其后,密集而有力,完全无力招架,他不得?不抬起双肘护住头。 第291章 对方看透了这一招,倏地停下拳头。就在他放下双肘,摸索着要站起来时,那人用力朝他鼻梁打了一记,这下彻底让他失去了知觉。 迈克尔嫌恶地用鱼商的西服擦拭指关节沾上?的血液,缓缓站了起身,看向?她。 * 绑票对象满脸血地摊在墙角,生死不明;孩子爹面色发青地站在面前,指关节通红。 艾波确实没想过这种?情况。 偌大一个酒店,整整八部电梯,怎么就撞上?了呢? 电梯门打开、露出迈克尔时,她确实有点儿心虚,但众目睽睽,她只能尽量用眼?神安抚,期望他理解。 理解确实是理解了,至少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不远处的电梯发出叮地一声,顶端标着楼层的灯次第闪烁,艾波陡然清醒,飞快捡起掉在地毯的钥匙打开房门,同时不客气地指挥:“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把他丢进去。” 迈克尔方才气得?头晕目眩,太阳穴勃勃跳动,恨不得?把这个男人砍到半残,关进铁丝笼丢到大海由?鲨鱼分食了。现在听她这样说,沉默地弯腰扛起尸体般瘫软的古巴人,走进套间?的客厅,打算直接往地上?一丢。 艾波关上?房门,看到他的动作?连声制止:“不行不行,得?放床上?,” 翻箱倒柜找绳子,她不忘补充道:“还把他衣服全都脱光。” 等她拿着白色逃生绳走进卧室,发现西瓦尔像玩具般胡乱丢在床面,身上?衣服好好的,某个男人则臭着一张脸坐在单人沙发里,眼?睛黑得?发沉。 她叹了一口气,直接自己?上?手?了。 才解开第一颗西装纽扣,手?便被按住了,一抬头,便看到男人近在咫尺的侧脸。 午后不算热烈的阳光,穿透白纱窗帘,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光,看起来莫名?温柔。 她顺势啄了他脸颊一口:“辛苦了,柯里昂先生。” 男人依旧默不作?声,手?却乖乖动起来。 艾波忍笑让出空间?,蹲在床边、把绳索系上?床腿。 绳索的另一头连着西瓦尔的双手?,她系得?很有技巧,几个节组成镣铐模样,不会出现血液流通不畅的情况。长度控制得?恰到好处,让他只能在床上?翻滚,而无法离开。 等让迈克尔扒掉西瓦尔最后的底裤,艾波又检查了一遍房间?检查,拔掉电话线、关闭窗户,好让他无法呼救、断开与外界的联系。 万无一失,艾波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她简直是完美的绑匪。 她牵上?同谋的手?,宽厚、粗大,滚烫的温度,三言两语讲清自己?的计划,并说:“我?总想要试一试,药能送去最好,不能送去也问心无愧。” 迈克尔茫茫地由?她拉着往外走,一时分不清这是否又是另一个谎言。 锁上?房门,艾波拎着钥匙犯了难,这身衣服没有口袋,思索一瞬,直接模仿特工电影,将房间?钥匙塞进胸口。 这动作?又让迈克尔一阵气短。她明明可以交给?他保管。总觉得?在她眼?里,自己?和床上?那个男人没有区别?。 进了电梯,艾波拎起和她十指相交的手?,瞧了眼?他的腕表。下午五点三十分。还有一个钟头。她犹豫片刻,还是在男人按亮的七层按钮之外,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索尼娅在等我?,不能让她担风险。”她解释。 迈克尔更加生气了。在他眼?里,她这是一分钟都不想和他相处的表现。正当?他打着腹稿,准备发发牢骚时,七层到了。 电梯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娜塔莉一眼?望见迈克尔牵着一名?浓妆艳抹的应召女郎。她的嘴角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意有所指道:“柯里昂参议员,看来您住得?很好。” 迈克尔面无变情地点点头,在娜塔莉一行未进来之前,再?次按了下一楼的按钮,做出帮他们按楼层的热心模样:“一楼吗?” “谢谢。”娜塔莉只当?他被自己?揪住错处的示好。 艾波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轻浮得?意地贴着迈克尔往外走,和一行人错身而过时,用甜腻腻的嗓音小声惊呼:“您真的是参议员吗?” 几声胶卷相机的咔嚓声微不可察地响起。 第132章 chapter56 米白的方形艺术砖交错铺了整面墙, 地面?垫着米色格纹地毯,点缀有咖色小方格,踩起来柔软无声。 地毯的尽头是巨大的落地窗,夕阳绚烂瑰丽, 酒店后花园乃至海湾的景色一览无余。路灯珍珠般明亮, 照亮碧绿平整的人工草坪,一棵棵棕榈树从楼宇的阴影里探出头, 被夕阳照得油亮, 更远处的加勒比海漫漫荡荡,晃着层层橘色的光 。 “要喝点什么?”男人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平静得像话?家常。 艾波转头看他,发觉他扯掉了丝巾, 那?条香槟色的丝巾飘在浅白的会客长沙发, 大半截垂落,尖尖搭着几乎同?色的地毯, 仿佛要熔化着、和地毯融成一体。 “都行。”她转回头,继续将视线投回窗外。 两只玻璃杯落在茶几桌面?, 一杯有冰一杯无冰,中间立着一瓶玻璃瓶的可乐。两把沙发椅换了个面?朝落地窗的方向,男人坐在左边的沙发椅,拿着开瓶器, 指指空着的那?张, “坐。” 艾波配合地坐下, 身子往后一靠, 右腿往左腿上一叠, 翘脚欣赏海景与夕阳。 第292章 高?跟鞋早已被她甩脱在门口,素白的脚丫就这样翘着, 一下又一下地轻晃着,仿佛踩着海潮的节奏。男人的喉结滚了又滚,努力别开眼,但那?只脚始终在视野里。 “等下的晚宴,你陪我去吗?作为托尼的妈妈。”他把手?指伸进玻璃杯,两根粗粝的手?指夹出杯子里的冰块,按上指关节冰敷,故作不在意地问。 艾波的视线在他的手?上停留了一秒,湿漉漉的手?指捏着冰块沿着指关节的起伏滑动,水珠顺着指关节淌下,滑过手?毛浓密的手?背、虎口,蜿蜒流到桌面?。 “你有衣服吗?”她扯了几下挂脖背心,做了个鬼脸,“我倒是不介意。” 直接跳过询问理由。进门前那?几下拍照声她听到了,他无非是想说娜塔莉捏了他招伎的黑料,要她帮忙站台。 “可以叫他们?买”说到一半,顺着她的动作直瞪着脱出的半片胸脯的男人意识到话?接得过快,轻咳了一声,移开目光、慢吞吞道,“你要是不想去也没事,反正?我是鳏夫,有些桃色新闻也不算什么?。” 艾波挑眉,好一个以退为进,要不是坐在这里斗气的对象是自己,她可真要替他击掌喝彩了。她拿过隔在桌面?闲置的可乐和开瓶器,轻巧地拧开,淡淡道:“那?正?好,我先在你这儿睡一觉,后半夜还?得想办法把西瓦尔偷去码头。” 棕色的液体倾斜入玻璃杯,浮出一大段浅咖色的泡沫。艾波没有喝。 室内一时沉默,只有可乐泡沫扑簌消散的熹微声响。玻璃窗外,两百米开外无数浪花涌上沙滩后碎裂。不同?的物质,却在这一瞬,奇异般的相似。 “你就不问问我来古巴的目的?”那?枚冰块化尽,他指尖滴着水。 艾波左手?一摊,十分配合:“请讲。” 迈克尔被她的礼貌逗得又气又乐,拿起她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可乐,才用严肃阴沉的口吻说:“明面?上,我是受总统和扎鲁其?等人的邀请,来这里享受生活的,当然,我知道这只是海门.罗斯那?女儿引我来的借口,她想要我的命。至于我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嘛——只是几个朋友委托我来评估情况,” 他把玻璃杯放回桌面?,用指背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脸蛋,低声说:“只要一通电报,枪械、药品就会源源不断补充过来……” 后面?的话?消失在细碎的吻里。 艾波吻着他被冰块搞得又冷又热的手?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他是她的全部、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羁绊。 窗外的夕阳不知不觉沉没,只留下一片瑰丽的紫,这紫映在她的眼底,与她的瞳色相互映照,化作一片更无垠深邃的海。 “迈基……”她用性感又娇怯的嗓音唤着他的名?字,吻一下跟一声,仿佛来势汹汹的病毒,纠缠不休的折磨,蚕食鲸吞般击溃他的防御线。 迈克尔用没有被她握住的那?只手?横在中间的小圆茶几,整个人压上去,捧着她的脸亲吻。 可乐连带着冰块无声地洒落在上好的地毯,蔓延成一团。 舌尖的吮吸,肆无忌惮地勾缠、含吻,热切得恨不得将她吞进肚子里。 太久没有这样子接触了,艾波都感到失控。紧拽着他胸前的衬衫,另一只手?穿进绸缎西装外套,抚摸那?结实的背脊。他的身体变得又烫又紧绷,她总是很喜欢摸。 迈克尔继续一口一口地吻她的唇,同?时善解人意地脱下外套,好让她摸得更尽心。他的身体是快乐的,灵魂也是快乐的,甚至骨头都因为环抱住她而溢出欢欣。 但他的心灵,仿佛淌着一滴一滴的血。为自己包含鄙薄、卑劣的爱情。她为了利益委身于他。他在她眼里,和楼下那?个恶心的鱼贩子没有区别。 他不该计较那?么?多?的。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在他身边,这就好了,为什么?他要想这么?多?呢?他细细吻着她的脖颈,眼前再?次浮现那?个鱼贩嗅闻她的模样,越发心冷的同?时,执着地舔吻过她每一寸肌肤。 冷不丁地,他听到她的笑?声,犹带着暧昧的喘息。他动作一顿,脸依旧埋在她的颈项,呼吸她她的清甜,嗓音沉哑:“怎么?了?” 艾波确实觉得很好笑?,这男人为了睡她嘴巴里真的没一句实话?。她摸摸他的后脑勺,望着窗外最?后一线蓝紫光,悠悠夸奖:“编得不错,万一退休前我破产了,也许你还?能当编剧养活我。” 然后她就感觉到他浑身一僵,后撤离开她,粗声粗气地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是一句废话?,迈克尔知道她一早就发觉他在骗她,但他想要听她亲口说。 艾波奇怪地看了男人一眼。不知是否错觉,她竟然并没有听出多?少谎言被揭破的挫败和睡不成的懊丧。 借着楼下路灯的光亮她拉开了落地灯,一瞬间,昏黄光线铺展开来。他就那?么?站在落地窗前,暖色的光将他的面?庞照得格外鲜活。 “只是简单的逻辑推理,仗从前年?就开始打了,总统大人整顿军队的心思没有,借此问你们?、问商户要钱的胆子大大的有。”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杯子和可乐,拿到外间的盥洗室冲洗。 等杯子冲干净了,迈克尔接过去,用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白巾帕裹住玻璃杯。 艾波看着他捏着杯子,手?指裹着布料沿着内壁旋转,好擦干净水珠,接着说:“这样一位总统,只会和我们?的娜塔莉一样,努力粉饰太平,尽可能多?的搂钱,又怎么?会寻求帮助呢?要知道他一说仗打得不行,这些美国富商和游客都得跑。” 第293章 “我们?也有其?它消息渠道。” 他擦干一只,艾波又递给他一只:“比如说南面?的军事基地?比如说情报局?” “嗯哼。”两只杯子擦完,迈克尔又想她了,直接问,“能让我吻你一下吗?” 艾波咯咯笑?起来,边笑?边亲他的嘴:“这两部分的精锐似乎都在东半球…” 两人往落地窗走,有一搭没一搭地亲吻。 “你说得没错,”迈克尔附和,“留在这里的、唔都是关系户、和耽于享乐之辈,花钱就能搞定。” 路过斗柜时,艾波从装饰果?篮里抽出一瓶未开封的朗姆酒,和新开的可乐一起倒进杯里:“至于华盛顿?大家都忙着明年?的大选、和大洋彼岸的邻居较劲儿,没人愿意多?此一举,在这个腹心之地浪费军事力量和精力。” “综上所述,”她拿起酒杯,“柯里昂参议员,上报实情对你来说完全吃力不讨好。至于你来的目的——” 她笑?了笑?,“知道我中午在马路上看到你时想的是什么?吗?” 迈克尔屏住了呼吸。 “那?封信竟然是某个该死的讨厌鬼送到我手?上的,真想揍他一顿。” * 酒店的大宴会厅举行了隆重的圣诞宴会。 贝壳形的舞台占据了房间的前半部分,大鲁尼弓身站在帷幕后,从缝隙里看宴会厅里的情形。 客人零零落落地进来。 数十张圆桌整齐排列,三面?墙壁底下放有三张巨大的自助餐台,每张桌头都摆放一座由水果?组成的圣诞树,金黄的哈密瓜、紫色的葡萄、碧绿的猕猴桃以及橘色的金桔,宝石般镶嵌在冰山,顶端是一大颗巨大的五角星糖果?。 水果?之后是火腿和热菜。一整条肥美的火腿仿佛艺术品,支在造型流畅的架子上,等待侍者切片;十几块战斧牛排摆成鲜花的形状,堆在特制的铸铁餐盘上,冒着腾腾热气;巨大的火鸡躺在后面?,表皮冒着诱人的油光;后面?是各个品种的意大利面?,白酱、绿酱、红酱,千层面?、通心粉、蝴蝶面?……唯一奇怪的是,这里竟然没有披萨。 大鲁尼听说是大多?数美国客人想吃加了菠萝的夏威夷披萨,那?些意大利人觉得受到了侮辱,于是酒店方面?决定哪种披萨都不摆,免得当场吵起来。 他放下帷幕,根据外面?的席位盘算着今天赚的钱。今晚的生意看起来不好,总共收到两百多?美元的预付金,其?中有五十还?是那?个新来的艾波娜派人送来的支票。 大鲁尼敢搭包票,那?娘们?拿到手?至少有五百刀。一想到这儿,他便气得肝疼,想要找索尼娅算账,又怕影响晚上的生意,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等节后再?说。 宴会厅的另一头,娜塔莉的心情也不美妙。 迈克尔.柯里昂二十分钟前突然电话?和总统道歉,告知无法参加晚宴。 她原本打算让人拍下他参加晚宴的照片,重点描绘他与黑手?党家族其?乐融融的画面?,这样等到她杀掉他之后,在将照片寄给各大报社,找些愿意锦上添花的老乡推波助澜,保准让他身败名?裂、柯里昂家族再?也翻不来身。 她的计划缺了重要一环。桃色新闻到底比不上言行不一、欺骗大众来得劲爆。娜塔莉讨厌这种不可控制。 一直到总统做了开场演讲,其?余商人发表了感谢,她的脸色也没有变得好看。 “哈尼,你怎么?了?”克罗斯.扎鲁其?刚从台上下来,见妻子依然板着一张脸,不用问道,“谁惹你不高?兴了?” 娜塔莉无意多?说,扯开话?题:“我今天下午瞧见你那?些女郎了,和你过夜的那?两个还?和我打招呼了,你想让她们?来陪我们?吃饭吗?” 回答是他用力的亲吻,“娜娜,你真好。” 娜塔莉欣然接受这个吻,心情好些了。她自我安慰,总能找到机会的。 两个女郎来得很快,一左一右地倚靠在她丈夫的怀里,嘻嘻哈哈调笑?着,娜塔莉吃着牛肉,欣赏着这一切。 听着听着她察觉到了不对劲,咀嚼牛肉的动作变慢。 “那?个艾波娜胆子可真大,敢直接去找客人。”左边那?位说。 克罗斯说:“你们?怎么?就不敢来找我?” 女郎不敢说大鲁尼会惩罚她们?,毕竟这些客人不会带他们?走,大鲁尼才是掌握她们?生死与财富的人。右边那?位说:“那?个客人给的钱多?呀,一出手?就是五十刀。” “哈哈哈,你们?要是来找我,我也会给你们?那?么?多?,对吗?娜娜”克罗斯笑?着看向执掌家中经?济大权的妻子,却发现对面?满脸惊疑,“哈尼,怎么?了?” 娜塔莉回过神,快速问:“艾波娜?她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短头发、眼睛有点紫?” “对呀,您见过她吗?” 怎么?会没见过。娜塔莉紧紧地捏着叉子,指尖泛白。不过,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冲丈夫笑?了笑?,“我去趟化妆间。” 她站起身走出宴会厅,暗红地砖的走廊,保镖们?如影子般自动出现,打头的是声响壮硕的罗伯特,他是弗伦扎叔叔遗留给她的遗产,家族现存最?厉害的打手?。 “去七层柯里昂的房间,杀掉他和那?个女人。” 打手?领命,依言要走。 第294章 “等等,”娜塔莉喊住他,按照亲身经?验估算最?疲软的时间,“半小时再?去。” 第133章 chapter57 落地?灯亮着, 地面一片昏黄的光,仿佛宁静的?湖。 起居室的?长沙发不小,布艺衬棉的?材质,近两米的?长度, 足以塞下五六名彪形大汉。 但身旁的人像吝啬空间般, 和她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勾勾缠缠, 手臂穿过腰线用力地?搂住, 仿佛要把她这根肋骨收回的姿势与力道。 好在十二月,虽处于亚热带, 但夜间气温凉爽,没有被他捂出一身汗。 房间里只有一息又一息的?呼吸声, 喷吐在她的?耳畔, 仿佛经久不散的?热雾,热得不屈不挠。 不远处的?落地?窗外, 越过灯火通明的?花园,深灰近黛色的?夜空里, 揉碎的?月光散了一海面,熠熠起伏。 望着那片海,艾波的?思绪逐渐飘远。 时代的?洪流不会因个人而?改变,古巴局势已定, 她坚持要送药, 除了履行诺言、替那对夫妇完成心愿, 还有另一重心思——见一见他们那位背叛了出身阶级的?儿?子。 他的?理想, 他们的?理想, 是人类文明璀璨的?一篇章。剥削与被剥削,压迫与被压迫。马克思所说的?终极答案, 如同晦涩难明的?暗夜中?瑀瑀独行,偶然听到的?若有似无一声回?响,哪怕在她的?时代,依然毫无线索。 六十年后的?古巴,贫穷依然像是感?冒,顽固地?寄居在这座岛国。它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更是一次卓越而?成功的?尝试。 她想要见证它的?诞生,汲取些勇气。西西里的?海风凛冽地?包裹着她下坠,她没有忘记那滋味,冰冷的?海水浸没了身体?,犹疑又绝望,看不到前路的?迷茫。 可老天?爷硬是塞给她第二次机会,强按着她直面历史的?潮流,接受这避无可避的?命运。 既要她活得像斗士,又要活得像盲人。可真累。她合上了眼皮,闭眼假寐。 朦胧的?灯光从侧面打来,勾勒出她优越的?轮廓,仿佛油画般的?质感?。迈克尔长久地?凝视她的?侧颜,嘴唇贴了贴她那晕开口红的?脸颊,低声问:“抱你去床上睡吧,等时间到了我叫你起来。” “奈利的?侄子也跟来了,迟点我让他把西瓦尔运到车上去,这样你就能睡到天?亮。” 艾波没有睁眼,挣扎着转身,伸手搂上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颈侧,咕哝着说:“不是很相信你。” 鬼知道会不会直接让她睡到十点,到时候船已出发,她也没办法。这事儿?他干得出来。 她的?动作让迈克尔闷哼了一声,默了几瞬,才?故作轻松地?提出抗议:“亲爱的?女士,如果目前这个情景之下,我都无法得到您的?信任,那我只能说,您的?心是石头做的?。” 艾波没忍住笑?了起来,顺势亲吻他的?脖颈和下颌线。一边亲一边无辜地?说:“又不是我说不做的?,是你自己说要回?家做,真不知道在别?扭什么。” 迈克尔深深呼吸,预感?再这样下去自己要英明扫地?,可又不舍得她的?撒娇,只得一动不动地?坐着,等那下涌的?热流自动消退。 “现在做一次,等下睡醒再做一次,好不好?”艾波故意贴着他耳朵提议,“姿势你选。”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笑?了,真像诱拐妇女的?流氓。 “好了,饶你一次。”艾波推开他站起来,这次迈克尔没有阻拦,甚至抿紧的?唇角微歇,隐隐松了一口气的?架势。 “反正没事,我去和西瓦尔聊聊。也许他愿意配合,用不着我们大费周章呢?” 迈克尔下意识拧眉:“你自己去?” “总不能是你去吧,”艾波往换衣镜瞧了眼,发现口红果然晕作一团,看起来风尘味十足,调侃道,“前途无量的?美国议员,还是全世界最先进繁华的?纽约州参议员。如果这个鱼商没有死在起义军的?进攻中?,他便拥有你资敌的?把柄。迈克尔.柯里昂,看看我们周围,现在可是在冷战时期。” 迈克尔看着她用沾水的?毛巾细细擦去脸颊的?红痕、眼皮的?黑色,像是蒙尘的?珠宝重现光华,露出独属于她的?、让他一直以来心醉神秘的?美。 “艾波,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他忽然说了毫不相干的?一句。 艾波只当他又上头在甜言蜜语,随口嗯哼了一声。 “我爱你思考的?样子。”他说。 艾波动作一顿。 迈克尔倚靠在斗柜,专注地?说:“我爱你大权在握、耍着心眼算计着的?样子,你眼睛里闪动狡诈的?光泽,脑子以光的?速度转动……” “所以?”艾波擦干净了脸孔,把毛巾丢进盥洗室衣篓,出来时看向男人,“迈克尔先生,现在反悔想睡我已经来不及了。” 迈克尔笑?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和他谈。” * 灯光过于刺眼,弗尔南多?.西瓦尔醒来时,首先看到那盏明亮的?云母灯,然后听到身侧不远处的?撞茶几脚的?砰砰声,转头一看,竟是刚才?揍晕他的?那个美国人。比他更可怜,双手背缚地?坐在角落里,背后有根绳子一直连到床角。 西瓦尔这才?发现他双手捆住,被子底下的?身体?似乎□□。这让他感?到尊严受辱般的?羞耻。 第295章 随即他看向地?上的?美国人,相比方才?的?一丝不苟,此刻对方落魄得像破产商人,昂贵的?丝绸外套不知去向,白?衬衣皱皱巴巴,沾满灰尘,甚至胸口有好几抹绳痕。他的?头发也凌乱不堪,仿佛像被人揪住头发强迫着仰头教?育过。皮肤倒没有那么白?了,呈现微微的?粉,像是激动得破口大骂后的?余怒未消。 正当西瓦尔想要说话、了解了解情况时,卧室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女人,晒得古铜色的?脸孔、利落的?身形。这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女人,他肯定从来没见过。西瓦尔更加疑惑了。 女人身后跟着两名手下,一高一矮,戴着墨镜和黑圆礼帽,让人认不出他们的?相貌。 他们进来后,径直走向那个美国人,中?途她才?发现西瓦尔醒来,不咸不淡地?说:”费尔南多??您醒啦。抱歉,我先和参议员先生谈谈,之后才?轮到您。“ 参议员?这个美国人是参议员?西瓦尔震惊极了,以至于完全没有留心为什么这个女人的?声音和傍晚的?应召女郎如此之像。 两名手下走过去解开绳索,拎起美国人的?胳膊,想要把他拖出去。他挣扎着咆哮道:”你们是谁?“ 其中?一个人不耐烦地?拿枪抵住他的?额头,另一个矮小些、看起来更无威胁的?人弯腰拽住了他的?双腿。 女人一脚踩上他的?胸膛,说:”不想死就按照我说的?做,不许挣扎。“ 据说是美国政客的?人重心不稳地?躺倒在地?,像码头上的?钩住尾巴的?金枪鱼般,被狼狈地?拖拽出去。 这一瞬间,躺在床上的?西瓦尔,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是孤立无援的?,不由对这个美国人产生了心心相惜般的?同情与怜悯。无论这个人是否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至少此刻,他们面对相同的?困境。 女人无比讥讽的?语气:”伟大的?柯里昂参议员,你们家族喜欢使用暴力,所以,我也以眼还眼、使用稍微粗暴一些的?手段了。“ 她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去,也许过于专注于折磨美国人,以至于忘记带上门,让他听清了后面的?对话。 “你到底是谁?”那个美国人用非常糟糕的?西班牙语问。 女人说:“这不重要,参议员先生,我有几件事要你办,办完您就可以下楼继续享受晚宴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美国人大笑?着说,他的?声音极有气魄,“像刚才?一样不由分说揍我一顿吗?还是直接杀掉我?” 女人似乎摇了摇头,“不会杀你的?。我的?雇主和你们家族是老相识,不会为了这么点事坏了情谊的?。” “老相识?”美国人笑?意一收,语气笃定,“你是罗斯家族的?人。” 女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简明扼要地?说:“来,你先坐下。我要你做三件事。第一件,写一封信给你的?政客朋友们,告诉他们古巴形势一片大好,让他们无须担心;第二件,我要你写下一张纸条,承认你父亲的?卡车曾参与贩运过古巴的?蔗糖;第三件是和总统说你要去圣克拉拉,让他派人送你去。” “这不可能。”美国人傲慢地?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想要毁了柯里昂,毁了我妻子为我创下的?事业,这是她送我最好的?礼物。” 西瓦尔一时分不清这美国人有没有喝醉,竟说这种胡话。 对面的?女人也沉默一瞬,用更严厉的?语气说:“到桌子那边坐下。”仿佛下一秒就要给他脑袋开瓢。 美国人似乎照做了,因为那女人说:“很好,柯里昂议员,我是认真的?,现在我的?手下会给你松绑,你不要乱动,子弹可不长眼睛。你现在死了,对我来说来没有区别?,甚至更省事儿?。写吧。” 套房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玻璃窗外依稀传来的?,飘到花园内的?莺歌燕舞。 过了约莫十分钟,美国人写完了要求的?东西。那女人又提出要求,让他打电话给楼下的?总统,她要送四箱药品到圣克拉拉。 “那些才?是真正的?古巴人,不像是” 这个时刻,以这样一件事把总统从晚宴里叫出来,如果他是货真价实的?政客,仕途一定受损,搞不好以后就做不成官了。西瓦尔想。 “女士,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西瓦尔开始崇拜这个美国议员了,简直是男人中?的?男人,因为他听到对方轻蔑又挑衅地?说:“法克油。” 同时,西瓦尔也替对方悬心,升起不妙的?预感?,认定他要吃苦头了。 果然,女人的?语气很平静,带着一种丢垃圾般的?漫不经心,对手下吩咐:“不浪费时间了,直接给他灌酒,灌醉了从窗户边扔下去。” 铺有地?毯的?房间很难听到脚步移动的?声音,但这个美国人挣扎得过于凶狠,人体?在地?面扑腾、碰撞的?声音还是传入了西瓦尔的?耳朵。他瞪着云母顶等,根据声音,想象着那两个打手一拳一拳地?揍美国人,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西瓦尔快速闪过无数念头,最后一咬牙,大喊道:“等等,等等,我有船——” * “什么?房间里没有人?” 正在宴会厅观赏歌舞的?娜塔莉听到下属的?汇报,惊得差点把杯子搞翻。 “怎么会呢…总统卫队在此,他们不可能不声不响地?出去……”她喃喃自语,随即眉头一竖,直接下达命令道:“去问前台借钥匙,每层每户地?打开来搜。” 第296章 下属一惊:“这样会不会太?高调?” “没事,”娜塔莉道,“客人都在这里了,没来的?只是无名小卒,无足轻重。至于总统那边,我会解释。” “发现后直接动手吗?”下属再次确认,“我怕尸体?不好处理。” 娜塔莉安抚:“这位总统最会粉饰太?平,等人死了,他替我们处理现场还来不及呢,出不了什么事。” 下属走后,克罗斯.扎鲁其搂着一位新面孔的?女郎走过来,“哈尼,发生什么事了?” “哈尼,”娜塔莉早就换上难过的?表情,“我的?祖母绿项链不见了,你知道的?,就是妈妈送我们的?新婚礼物,刚刚罗伯特?和我说,门有被开过的?痕迹,阳台的?插销也被人动过……” “可恶、”扎鲁其连忙松开女郎,转而?搂过妻子的?肩膀,一面用餐巾替她拭去泪水,一面手足无措地?问,“哎、哎,你别?哭呀…有什么可以让我帮忙的?吗?” 娜塔莉接过餐巾用力擤了一下鼻子,泪眼婆娑地?抬眸:“有……” * 奈利的?侄子汤米和卡洛斯跟着西瓦尔先去了秘书家,船上临时要加送四箱物品,秘书家没装电话,他只得亲自出发,当面和秘书说说利害和因由,避免亲信得罪了人。 留下来的?两人又等了几分钟,才?努力从对方身上离开,从房间里出来手牵着手往电梯走。 来到电梯厅,艾波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 古巴酒店总共八台电梯,东西各四部?,眼前的?四台,从左到右分别?停在2、3、4、5层,过于整齐,不像是巧合。 她飞快地?和迈克尔对视一眼,从他的?眼里看到相同的?想法。 “走楼梯。”迈克尔拉着她的?手往回?走。 “我的?车在西面停车、”艾波话未说尽,便听到电梯门开启,忽然一阵巨力拽着她蹿进房间。 是刚才?西瓦尔的?房间,幸好刚才?为了营造西瓦尔离去匆匆的?假象未锁房门,不然他们就撞个正着了。 进来前,艾波最后一眼余光瞥见走出来的?四名保镖荷枪实弹,而?她手头只有一把吓唬西瓦尔的?半自动,怀着奇迹降临的?希冀看向男人:“你带枪了吗?” 虽然不应该,但她天?真迷信的?表情,实在太?可爱了,迈克尔低头快速亲了她一口。 什么时候了还这样。艾波瞪了他一眼,走回?门边,贴着门板听了一会儿?。正值圣诞前夕晚宴,此层的?房间几乎都空置,那些保镖以二十秒一个房间的?速度、两两一组向此间行进。 她贴着门板,迈克尔就贴着她。 这种时候艾波也不和他计较了,问:“你觉得他们放过我们的?概率有多?大?”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死了,罗斯会留你下来和西西里做生意。”迈克尔笑?了笑?,“等下我拿枪开门、吸引火力,你从后面的?小门逃出去,我知道以你的?身手,肯定能逃出去的?。” 套房有两个入口,连着同一条走廊,区别?只是离楼梯间的?远近。 他贴得实在太?紧了,以至于她完全无法回?头看他的?表情,只感?到他如饥似渴地?嗅闻着自己,仿佛某种成瘾剂上瘾一样。 门外,又一间房完成搜查。 “我死了以后,所有的?财产都是你的?,股票、房产、珠宝,加起来大概有一两百万。你想要带托尼就带着,嫌他烦就丢给桑尼活着弗雷多?,他们会养他的?。你要是想要嫁人,哎,我也没办法,只求你答应我,把我骨灰放在你的?新家的?” “闭嘴,”没等他说完,艾波就用力推开他,极为利落地?上膛,枪口抵上左胸,“迈克尔.柯里昂你再多?说一个字,小心我现在就崩了你。” 她大脑急速运转,这把枪里根本没有子弹,而?他们的?敌人是四个带打字机的?大汉。简直是直面阎王套餐。 也许他们能直接从阳台跳下去? 不不不,且不说会不会在下一层面对追兵,纵使他们跑到了宴会现场,和总统借上话、暂时取到安全,那么就会落入另外一个圈套,即被拍到他们和黑手党同框的?照片,到时又是一桩麻烦事。所以迈克尔根本不能露面,他们要离开这里、离开娜塔莉的?势力范围。 忽然,视线不经意间落在那条刚被解开的?绳索上,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脑海。 她倏地?抬头,定定地?问:“迈克尔,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死。” 不敢打扰她思考的?男人蓦地?露出这辈子最畅快的?笑?容之一:“求之不得。” * 保镖一间一间地?搜索,搜到第八间时,仿佛冥冥中?注定,还没开门,打头的?那位有预感?般端起了枪。 他让另一位的?队友开门,一大把钥匙握在手里,拧动起来像是某种乐器,嚓嚓作响。 门打开了,里面安静得像没有人在,起居室雪白?的?纱帘随风飘荡。 他慢慢地?往前走,即将走出过道、彻底踩上起居室的?地?毯时,突如其来的?,他感?到喉间一凉,他伸手摸了下喉咙,发现上面插着一把刀,他立刻想要大声呼叫同伴,却发现如何都发不出声,大团大团的?鲜血堵住喉咙,咕噜咕噜的?。他摔倒在地?面,看到的?最后画面是同伴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落地?窗前的?男女开枪。 第297章 艾波躲在死角里,丢出那一刀后,根本没来得及确认是否命中?就飞身扑向落地?窗,正正好地?撞进站起来的?男人怀里。 下一秒打字机启动,说不清是子弹先击碎玻璃,还是他们先往窗外扑,无论如何,他们像一团高空抛物般,从破碎的?落地?窗掉了下去。 空气很潮湿,带着海风的?咸涩,很神奇,这次下坠艾波一点都没觉得害怕,略过耳畔的?风犹如孩童吹过五颜六色风车的?那口气,无端让人觉得亲近。 迈克尔牢牢地?抱着她,以一种近乎捏碎她骨头的?力道。只有他的?腰间系了一根绳索。 下坠结束得极快,绳索绷成很紧地?一线。 两人悬挂在半空,像是冬天?屋檐下的?腊肉,偶尔还会旋转起来。 “腊肉?和萨拉米差不多?味道吗?” 艾波这才?意识到她过于兴奋,以至于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她咧嘴笑?道:“是啊,不过还要咸一些。” “纽约能做吗?” 他们倒挂着悬在一楼到二楼之间,艾波把手摸向他的?腰间,慢慢解绳索:“应该可以,不过开春也得放进冰箱冷冻,不然就不好吃了。准备好了吗?我要解最后一个节了。” 迈克尔手握上那端绳子,点头说:“今年来不及了,明年给你做。” 绳子猛地?一松,倒置的?视野回?正,两人又往下掉了一截。 艾波率先松开绳子跳到地?面,两米不到的?高度,落在地?面脚掌略麻,其余没什么伤。她不客气地?朝落地?的?男人提出要求:“要五花肉,三肥七瘦最好吃,腌料不止是盐,还得有其他香料……” 降落在酒店的?后花园,离停车场仅几个灌木丛的?距离,两人一边矮身躲过宾客的?视线,一边闲聊,仿佛不是命悬一线的?逃亡,而?是夫妻间的?夜游。 “你给托尼准备什么圣诞礼物?”走出灌木丛,艾波问。 这个问题有点难住迈克尔了,他想了一下,不太?确定的?说:“好像是小汽车,可以驾驶的?那种。本来想要给他买根更好的?球杆来着,但感?觉过于严格,像是强迫他学习一样。临时让秘书帮我换了一个。新球杆打算开学给他。” 听到前半句艾波还有点生气,听到后面半句气就消了。只提点说:“小汽车对托尼这个年纪稍稍有点幼稚。不过我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枪在后座,你拿一下。” 她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 “你送了什么?”迈克尔从后座了拿枪,把一整袋枪放在脚边,坐进副驾驶。 艾波提醒:“安全带。” 迈克尔只好系上。 酒店终于发现异常,停车场外侧的?水银灯猝然亮起,照得人眼前一黑。 “我送了玩具模型,”艾波踩下离合,挂起档位,“你知道的?,就是他爱看的?漫画里那几个。” 探照灯的?阵阵白?光闪过,迈克尔拿出一把加兰德上弹夹,发出优美的?一声“叮——”。他接着说:“闪电侠、蝙蝠侠和超人?” “没错,”艾波踩下了油门。 最新款的?奔驰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轰鸣着冲破刺目的?白?光,奔如无垠的?黑暗。 第134章 chapter58 说来好笑, 认识这么?多年,这是迈克尔第一次坐艾波开的车。他从不知道她的车技竟然可以那么?娴熟,几乎称之为疯狂。 子弹地追着车尾,只来得及打在后保险杠, 发出噗噗的?声响。 正当迈克尔准备开窗反击, 强烈的?推背感把他牢牢锁在座椅靠背,汽车以两百码的速度冲出停车场, 眼见撞到半人高的?花坛, 艾波猛转方向盘,狠踩刹车, 汽车一个急转弯,九十度转弯漂移出酒店车道。 这一下?, 要不是系了安全?带, 早就一头撞挡风玻璃上了。迈克尔连忙卸掉弹夹、避免走火,大声问司机:“什么计划?” 艾波差点?听成搞什?么?飞机了, 车速未降地驶入主滨海大道,分神看了眼后视镜, 车后路灯照亮的?道路很干净,和她预料得一样?,没有车跟上?来,才回答:“送你去大使馆。” 酒店西南面三英里远便是使馆区, 此刻那西班牙风格的?白色墙面掩映在重重树影后, 布在屋檐墙角的?射灯勾勒出建筑轮廓。 “那你呢?” “我?”她握着方向盘耸耸肩, “还得去码头确保药上?船, 先在车里囫囵对付一晚吧。” 迈克尔点?点?头。加兰德像是一根短棍被他抱在怀里, 在快速变化的?路灯中,枪身淌过暗流涌动般的?光。 艾波没听到回答, 以为他不高兴了,解释道:“这是个好机会,操作得当,能把剩下?的?黑手党彻底按死。你的?名?望也许能更上?一层。” 娜塔莉之所以敢动手,不过是仗着出其不意,一旦迈克尔明示身份,自然不算威胁。现在后面没有追兵,恰好印证了这个猜想。 前面出现一道岔路,她放缓车速,偏转方向盘,拐过弯后接着说:“以实击虚。你应该已经有想法了。” 迈克尔直言不讳:“既然他们敢动手,那我就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这里。” 罗斯那个女儿手底下?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手,所以不止扎鲁其,还有巴尔的?摩的?莫雷纳、新泽西的?斯特拉奇和波士顿的?潘查家族。混乱是阶梯,这次时机正好,他要起个底,清理清理老朋友。 第298章 “古巴坚持不了几天,在距离本土90英里的?地方出这档子事,情报局、基地乃至迈阿密的?官员都有责任。”他语气轻松,但隐隐散发危险气息,完全?是他父亲、或者说教父的?气度。 这气质真是该死的?迷人。艾波松开放在档位上?的?手,摸向他的?大腿,西装裤下?的?肌肉因为触碰而紧绷,顺着他的?思路:“然后经过调查,发现是黑手党联合腐败的?哈瓦那政府蒙蔽了他们,截留了一些报告,才导致最?终的?错误。” 为避免身体失控,迈克尔捏住她的?手,摩挲带有薄茧的?虎口、匀细的?手指,属于教父的?冰冷像是融化的?冰块、不知?不觉化成水,他低声笑:“没错,丢掉旧手套之前再最?后用他们擦一次桌子,总是不错的?。” 奔驰缓缓停在路边,大使馆的?铁门?静默地立在五十米开外。 “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迈克尔问。 “我这样?子也不适合吧?你怎么?和工作人员介绍我的?身份?” 方才为了骗过西瓦尔,她穿上?了他的?套装。本就宽松的?意式西装穿在身上?,简约流畅,艾波自己?照镜子看,有种日后八十年代日式西装的?放荡不羁。与这个时代的?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 迈克尔立刻说:“当然是我孩子的?母亲。我们俩想要甩开家人来度假,所以才分批入境。至于你的?衣着,当然只是我们夫妻俩的?情趣。” 想得倒是美。艾波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快进去吧。” 男人以退为进:“那让我陪你吧,我不放心?你独自睡车里。我很快的?,你在这里等等我。” 打开车门?前,他带些祈求意味地说:“后半夜更冷,我可以抱着你睡。” 一下?午连带一晚上?折腾,她确实有些困了,挥挥手:“只等你半小时。” 话音方落,后视镜突兀地出现了一点?白光。 一辆敞篷雪佛兰轻巡洋舰出现在视野,路灯照成一段一段的?马路上?,它定制的?梅粉色车漆仿佛一枚巨大的?糖果?。 驾驶座的?人是娜塔莉。 迈克尔也发现了,下?意识握起加兰德,准备给她一枪子儿。却在下?一秒,如同?套上?缰绳的?马,一下?住了动作。 艾波亲吻他立体的?面颊,“你快去,我会会她。” 迈克尔内心?叹气,微微侧头,用嘴接住她的?吻:“注意安全?。” “当然。” “杀了她也没事。”迈克尔含住她的?唇瓣,“我能摆平。” 艾波失笑:“好的?,位高权重的?参议员阁下?。” 等迈克尔进入使馆范围,那辆车才慢慢停到奔驰后面,身着蓬蓬裙的?女人迈下?车。 “好久不见。”娜塔莉走到她身边,拿出一盒香烟,“抽吗?” 艾波倚靠着车门?,摇摇头。 夜间海风略大,娜塔莉拢手保护打火机的?火苗,那一蓬摇曳地橘红光照在她的?脸庞,意外疲惫。 “你离开纽约的?那一天,我去看你了。”艾波望着葱茏树影之上?的?夜空,月亮白得惊人,静静地说,“当时一位朋友建议我杀掉你,我心?软了。因为我认为你不是黑手党。” 娜塔莉猛地吸了一口烟,不甚在意地说:“是吗?看来你错了。” “也许吧,”艾波笑了笑,“你能冲破性别的?桎梏,已经比大多数男人厉害了。” 娜塔莉面无表情,火光照不亮双眸,她又?抽了几口烟,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可不是你,会拱手让渡权力。” “怎么?说?” “你在西西里的?杀光了黑手党,又?建立了商业帝国,到头来却送那个吉里安诺上?位。”娜塔莉刻薄地说,“现在更是可笑,竟然推那个杀害过你的?男人和他的?家族上?位,实在不可理喻。” “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艾波两手一摊。 娜塔莉一噎,沉默两秒,再次开口:“这世上?比迈克尔.柯里昂好看的?男人多得是。你是赫耳墨斯,你拥有充足的?选择权。” “确实。这男人也就长?得好看些,脑袋勉强够用,脾气还不怎么?好,还十分小心?眼,时不时地打小算盘。”艾波认真说,“感谢你的?建议,我会记在心?里。” 这无可指摘的?态度让娜塔莉再次语塞。她吁出一长?段白烟,问:“真的?不考虑和我联手吗?我们可以让那些男人俯首称臣,再没有人敢对我们女人指手画脚了。” 艾波将视线从月亮移到犹太女人身上?,只问了一句:“你享受了这么?久的?胜利,手底下?正经职位那么?多,怎么?都没有看到女性?” 怔忪出现在她的?脸庞。 一时沉默,四周只有海风擦过树梢的?沙沙声响,以及远处虚无缥缈、近似幻觉的?浪涛声。 安静了不到十分钟,凌乱的?脚步声出现,紧接着大铁门?完全?开启,几名?警卫步履匆匆地来到她们面前,半是邀请、半是强迫地带娜塔莉进入使馆。 离开之前,艾波对她说:“娜塔莉,我欣赏你的?头脑和勇气,以及在最?后一刻也不放弃的?冷静和灵活。” “但是?” 艾波笑道:“没有但是。祝你好运。” 等蓬蓬裙的?女人完全?消失在西班牙建筑的?大门?里,迈克尔才从铁门?里踱出来,双手插兜,逆光的?剪影仿佛电影片段。 第299章 他在无边夜色里望来一眼,无需任何言语,艾波坐进后座。 那是一个绵长?的?吻,湿润的?唇齿辗转,并不激烈,慢条斯理又?细致深入地感知?着彼此。好似在这个吻里,方才奔逃的?惊心?动魄、波云诡谲才算是尘埃落定,凝成某种笃定的?、坚定的?、既定的?东西。 一吻结束,她窝进男人怀里,由?他环抱着,额角贴着他的?下?巴,滚烫的?体温自他的?胸膛传到后背,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迈克尔,今晚我很开心?。”她轻声说。 “我也是,”他轻吻她的?额角。他本想问罗斯那个女儿和她说了什?么?,思虑再三,到底忍住了。 他低声问:“能和我说说你来的?地方吗?那个六十年后的?故乡。” 艾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沉吟片刻,“和纽约没什?么?差别,一样?的?便利店、汽车、餐馆和忙碌的?上?班族。” “可她现在并不像纽约。” 艾波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是啊,现在她的?任何地方都比不上?纽约,甚至比不上?中部的?小乡镇。” “你想要回去看看吗?”迈克尔问得忐忑,“我是说,如果?你想的?话,我会努力往那方面的?职位靠。” 艾波没回答,反而蹭了蹭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说:“天亮之前叫我,要去码头。” 几乎秒睡。 路灯隐隐绰绰的?光里,她的?神情放松,如同?教堂中闭目祈祷的?圣女雕像,圣洁而美丽。 一切苦痛尽皆消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卑劣欲望的?愉悦,在这一宁静而完满的?一刻,迈克尔拥抱着她,甚至感受到上?帝和天堂的?存在。 * 浅淡的?天光照在眼皮,艾波睁开眼,首先就望见车浅灰色的?天空。 该死的?,就知?道不能相信这个男人。 她倏地坐起来,盖在身上?的?西服外套滑落,车窗玻璃凝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透过这模糊不清,她看见几只海鸥零星立在堤岸半米高的?水泥台,昂首眺望平阔的?海面。 更远处,真正的?码头,船只与船只之间的?木头栈道,她找到了迈克尔,依旧是昨晚那一身略显凌乱和脏污的?白衬衫。 正和一位她没见过的?古巴人聊天,那人衣服不伦不类,头戴草帽、身上?却穿着笔挺的?无尾礼服。卡洛斯与一名?二十出头的?男孩跟在他们身后。 “你醒啦。”迈克尔笑着朝她走来,“东西已经就位,船只也和海事部门?报备过,可以出发了。” 他拉起她的?手往游艇走,同?时介绍道:“这位是西瓦尔的?秘书迭戈,他十分赞同?你的?行动。这是奈利的?侄子汤米。” 艾波一时没反应过来情况,只冲他们笑笑。 两层的?游艇,自艉部登船,衣着古怪的?迭戈先带她去了底层舱房。四只大木箱整齐排列在深处,迭戈当场撬开木条给她一一验过。药品齐全?,没有缺漏和掉包。不断地说着感谢。 舱室狭窄,迈克尔在码头的?木栈道等待,她一走出船舱便看见了。晨曦里的?男人,面色苍白冷峻,周围船员用西语呼呼喝喝、海鸥啼鸣、海风略过气质猎猎作响,那双眼睛始终注视她。 她没有下?船,站在船艉最?后一节台阶,也回望着他。 “离开船还有十分钟,和我说说李艾波吧,”迈克尔说,“我还没有听你亲口说过她。”他总是想要知?道、得到她的?全?部。 艾波笑了,“你确定吗?她很幼稚,很蠢。” 生平第一次,迈克尔望着他的?无与伦比的?脸庞,他感受到纯切的?悲伤,没有愤怒、悔恨,只有深切到一望无际的?悲伤。他努力扯起微笑:“我爱她,我想要认识她。” “好吧,”艾波倚靠在船艉,讲起了她自己?都有些遗忘的?往事,“我的?父母……” 迈克尔仔细地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仿佛阿波罗神庙里降下?的?神谕,永远地印刻在心?头。 离别的?时刻已经迫近,水手们准备就绪,迭戈站在右舷甲板,不敢催促。 忽然,大教堂的?钟声乘着粘湿的?海风飘入耳畔。六点?整。 艾波止住了叙述,冲上?方的?迭达做了个出发的?手势,水手收起船锚、合拢艉的?矮门?。她别开眼说:“我要走了。” “好,”迈克尔没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只如饥似渴地凝着她的?脸,“给你准备了背包,里面有衣服和食物,还有一把左轮……美钞我也放了一些,不多,也就六百美金……” 游艇发动,引擎的?嗡鸣带动船体震动。 实在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艾波垫脚吻他,一触即分,快得让他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离别吻吗?”他还是问了出来。 艾波扬起嘴角,指指头顶、挂在二层船舱的?圣诞花圈。榭寄生在海风吹拂中,呈现水生植物般深邃的?绿。 最?后的?时刻,再多语言都是累赘,迈克尔只来得及低头碰了碰她的?嘴唇。 船开走了。 揭开的?天光中,游艇逐渐远去,只留下?一串雪白的?泡沫。迈克尔站了很久,直到远处海际泡沫完全?消失,再也捕捉不到一丝痕迹。 第300章 --end--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