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乡》 第1章 《不死乡》作家:斩骨作供【cp完结+番外】 简介: 沈寂清理浴室时,门铃响了。 死去的男友活生生站在门外,自称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 不久之后,邻居登门拜访,威胁沈寂跟他谈恋爱,否则就把沈寂的秘密说出去。 沈寂被困在了噩梦中。 不知道哪一天起,他进入到一个异变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人类拥有畜生的头颅,住房沦为怪物的巢穴,龙的鳞片遮天蔽日,睁开一颗颗硕大的眼睛。 他与爱人相拥而眠,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具无头身体。 人类相拥而眠,恶鬼死不瞑目。 沈寂x江沉 病态小说家x死而复生的男友 多重梦境,异变世界,斩首新生 十八层地狱里,孤魂重回人间 第1章 不速之客活生生站在那里 ——咚咚咚。 听到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呆呆立在浴室的沈寂忽然回过神来。 三下叩击门板声,不轻不重,平缓的力道却犹如平地惊雷一般炸开,令沈寂汗毛竖立。 他落在浴缸里的目光一触即离,猛然垂下的视线游离不定,瞳孔里捕捉到的湿淋淋手掌,燃起一股被虫蚁生啃撕咬的灼烧痛,密密麻麻蔓延的恐惧,几乎要将整条手臂吞噬。 迅速拧开水龙头,沈寂把双手放到水流下冲刷,裹挟杂质的水花在洗手池底部汇聚,不断填满洗手池,又不停息灌入下水道。 用力搓干净手掌和小臂,抬头看向镜子里,凌乱额发下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男人回以一个阴郁的对视。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重复之前的力度。 沈寂心尖狠狠一颤,那敲门声如同叩在他的心上,让他肝胆俱裂。 门外有人! 来自现实的压迫感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沈寂强忍胃中翻腾,咬着唇,不去想脑海里种血养花的梦魇,脸色由此变得煞白,仿佛连想一下都要历经不幸。 ——咚咚咚。 敲门声仍在继续,那不急不缓的调子压着沈寂紧绷的神经,分裂出一种割锯的钝痛,逼迫沈寂恢复冷静。 他走出浴室,带上门,赤脚打开紧闭的房门,表情被阴郁和冷淡支配,冷硬得又让沈寂想起那个噩梦。 不速之客微微讶异,随即换上熟练的笑意,“你好,我叫江沉,是隔壁刚搬来的,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 沈寂目眦欲裂,死死盯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脸,比看见一个死人还令他惊惧。 他微微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身体不听使唤往后退。 不速之客不请自进,十分不客气地走进沈寂的家里,回头看向僵在门口的沈寂,脸上表情相当无害,“啊,没打扰到你吧?真是不好意思啊。” 他托举起手中捧着的圆形包装盒,笑眯眯道:“第一次上门拜访不知道准备什么,这是见面礼,还希望你能收下。” 沈寂压根没看那份见面礼,他的目光垂到地上,看着躺在地上的影子,身体紧贴门框,似乎在戒备它突然暴起——可不速之客活生生站在那里,已然拔地而起了。 死而复生,眼前不是梦,又是什么?孤魂野鬼吗? 沈寂眼前天旋地转,一会儿是噩梦的载体,一会儿是野鬼的脸,他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握拳,指甲掐进肉里不自知。 等到疼痛唤回理智,只见那张脸放大数倍,在面前鲜活如初:“不舒服吗?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需要我帮忙吗?” 沈寂下意识伸手推开,呼吸微窒:“不需要。” 他用尽全力,在旁人看来却只是抬起手臂,拒绝的姿势甚至因为微弱而无关紧要。 不速之客注意到他掌心被掐出的血痕,诧异道:“你流血了!”说罢握住他的手,往浴室走。 沈寂条件反射甩开,像被烫到一样,掌心泛起密密麻麻的灼痛。 “抱歉,吓到你了,我……” 歉意的声音被不近人情的逐客令打断:“出去。” 不速之客微怔,闻言深感挫败,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做的不够好,惹了对方生气,情绪很是失落:“抱歉。” 沈寂却一眼都不敢多看,强忍着心中恐惧站在原地,不让自己倒下。 无可依傍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男人的鞋,与他脚尖并齐,挡在左右两边,头顶上方传来强烈的窥伺感,仿佛有巨大的凶兽降临,带来难以言喻的杀机和遮天蔽日。 沈寂心跳如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他生气了! 意料之中的惩罚并未降临,噩梦一样的称呼却如影随形:“老师是小说家吧,手受伤了就不好了。” 沈寂倏然抬头,可眼前哪里有噩梦?只有浴室的门。 一双手穿透黑暗中的雾障,稳稳落在他的肩头,背后阴魂不散,又响起鬼魅的蛊惑:“进去洗干净吧,剩下的就交给老师了。” 轻微的关门声回荡在小小的房子里,犹如解除了某种禁忌,停滞的时间摇摇晃晃向前走动。 沈寂脚下一软,膝盖重重磕在瓷砖地面,尖锐的痛感钻进骨缝,一下比一下猛烈,他险些无法抑制那声痛呼,只能退而求其次,轻轻呼出声,在这场拔节生长的痛觉中,让自己适应。 脑中浮现不速之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剩下的?剩下的什么? 第2章 他冲进浴室痛苦地吐出来,一整天没进食,刺激喉咙呕吐欲的酸水几乎要把沈寂的胃掏个窟窿。 艰难撑起身体,潮湿的目光不由自主朝镜子里望去,洁白的浴缸在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晕,给人一种虚幻的圣洁,里面盛放的液体,在被绽放的圣光笼罩下,说不出圣洁还是邪恶,只有极致的安静。 沈寂痴迷的目光陡然顿住,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有什么不见了! 他冲到浴缸边,双手伸进水里努力捞找,可小小的浴缸就那么大点空间,视线之内根本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 他找遍整个浴室,一无所获,不死心将整个房子都翻找一遍,衣柜,床下,窗帘后,没有,都没有,厨房的锅里也没有,不仅没找到,还丢失了一把刀。 厚厚的窗帘密不透风,隔绝所有视线和光线,沈寂无助地站在房间中央,习惯性垂下视线,黑色的眼球惊恐转动着,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频率快速思考解决方案。 潜意识告诉他必须要快,否则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情,可他的脑子好像坏掉了,即便过度运转也得不到答案。 怎么会这样?沈寂用力揪住头发,脑子里乱作一团,无数念头争先恐后涌出记忆之海,耳边响起轰鸣,好像听到了锁链的崩断。 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却悄悄向另一边转动,好像在偷看什么东西。 角落里,静静伫立着一台冰箱。 第2章 去而复返的红雨衣 圆形的托盘卸去包装,一个做工精美的蛋糕摆放在冰箱内,奶油与面包的混合物,散发出惊人的甜美。 沈寂盯着蛋糕入了神,绞尽脑汁,终于想起这是那位不速之客的见面礼。 可那个邻居,却长着一张令沈寂日夜难寐的脸,明明男友一周前已经死去,为什么今天仍会出现? 沈寂头痛欲裂,终于想起忘记的答案——那把刷子不见了! 关上冰箱,他回到浴室继续未完成的清理,在浴缸底部找到遗失的刷子时,所有负面情绪顷刻消散。 连水带泥捞出工具,水面呈现被搅动的浑浊,沉入水底的污秽缓缓上升,奔赴在重见天日的一瞬。 直到大汗淋漓,沈寂才将每一个角落都清理干净,崭新的浴室如焕新生。最后需要清洁的是自己,他洗过澡,包扎好掌心的伤口,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天黑。 天黑以后,他就可以出去扔垃圾了,虽然路途遥远,但可以如释重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杂音被如期而至的夜色掩盖,世界悄无声息,宛如在墓地沉眠。 沈寂收拾好自己,提着垃圾出了门。 阴暗狭长的走廊好似一条会呼吸的管道,出口只有一个,沈寂屏着呼吸迈出公寓楼,将沉重的垃圾放入后备箱,驱车前往郊外。 白天刚下过雨,泥土的腥混合清爽的夜风灌进车窗,让沈寂感到久违的放松。 自从交往男朋友以后,沈寂还是第一次如此自由,今晚是男友的头七,沈寂不止去扔垃圾,还为了再看一眼男友,亲自送他最后一程。 身死即魂灭,男友的死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断不会掀棺重来,但今晚是头七,回魂夜人鬼不分,沈寂总要确认一眼才算安心。 前往郊外的公路荒凉偏僻,好似一条不归路,但沈寂丝毫不惧,心中只有死去的男友。 …… 从郊外回来已是深夜,沈寂两手空空踏进公寓楼,心中异常安宁。 今夜的公寓楼格外安静,没有孩童尖锐的哭泣,也没有男人和女人歇斯底里的争吵,最轻微的脚步声从自己身下发出,周遭的一切安静得令人心生不安。 手掌搭上安全门的门把,沈寂轻轻推开,不到一条缝的距离,楼梯上的脚步声毫无预兆降临。 深夜外出不好解释,沈寂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当即放慢动作松开门把,无声后退,退入一楼的走廊。 背靠墙壁,调整呼吸,沈寂把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心中默数到三时,门开了。 推门的声音在黑夜中发出极为清晰的声响,而后一切归于沉寂,那声响稍纵即逝,短暂得仿佛从未出现。 为什么只有推门声,而没有脚步声?来人是否已经发觉了他的存在?还是说已经近在咫尺,只等沈寂探出脑袋? 沈寂刹那间陷入紧张,连呼吸都随之静止了。 就在沈寂面对两难即将做下抉择的前一刻,之前听到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似乎在确认安全之后继续迈出。 这次迈向的是公寓楼出口。 沈寂狂跳的心脏在对方转进出口通道后,落回实处。公寓楼出口在另一端,只要对方不向这边走来,加上视野昏暗,根本不会想到有人藏在这里。 时间有限,沈寂躲藏的位置十分巧妙,卡在对方视野的死角,侧前方的墙壁对应公寓楼的出口,此时被月光映照,将那人的影子一点点拉长。 沈寂盯着墙上的倒影,看不出体型特征,无法分辨是男是女,不知为何,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鬼使神差的,他探出脑袋瞟了一眼。 就这一眼,令他浑身血液倒灌。 红色雨衣下,只来得及瞥见一只手臂的残影,手持猩红刀具。 沈寂满脑子都是那件红雨衣,然而很快他就无暇分神其他,因为不知何时起,脚步声凭空消失了。 第3章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爬上他的后背,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转向身旁楼梯间的脚尖,只停顿一个呼吸,便毫不犹豫向后撤退。 身后的走廊更加幽暗,也许潜藏更深的危险,可为了安全起见,只能绕到另一边,踏上靠近公寓楼出口的楼梯更容易惊动红雨衣。 沈寂无声向后退,瞪大双眼盯着连接出口的通道,那抹光亮在长时间的瞪视后变得扭曲拉长,可沈寂不敢眨眼,不敢快也不敢慢,更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眼球酸涩,眼皮打颤,沈寂已经快要抵挡不住眨眼的冲动,所幸手指在这时摸到门把。 他推开门,动作轻到极致,撤身退到门内前,望向走廊另一端最后一眼,空空如也。 他如临大敌地按上门,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心中那股危机感比之前更加强烈,迫使他立刻现在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沈寂丝毫不敢懈怠,抬脚迈上台阶,起初他还注意着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可当他爬到二楼转角听到安全门被猛地撞开后,所有顾虑灰飞烟灭,脑中只剩下一个字——逃! 快逃!不然会被抓住!!! 身后是去而复返的杀人犯! 大步迈过台阶,冲出安全门,狂奔向家的沈寂抓起口袋里的钥匙,一股气插入锁眼开门关门,两道门框撞击声同时响起! 一面是争分夺秒关上的门。 一面是不管不顾撞开的安全门。 暴力的角逐还未展开,便已经落下帷幕,屋内屋外又恢复死寂般的沉静。 沈寂跌坐地上,身体因瞬间的爆发力沁出一身冷汗,他连大口呼吸都压抑,仰头望着无限拔大的房门,生怕下一刻杀人犯破门而入。 掌心接触到冰凉的地板,凉意顺着指尖钻进四肢百骸,唤回他丢失的理智,还有被逃生意志压制的恐惧。 或许杀人犯在楼梯间听见了他的推门声,或许杀人犯在踏出安全门时发觉了他的存在,或许他鬼使神差的那一瞥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但那个杀人犯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佯装离开,耐心等到他退至楼梯间,满心以为安全无忧时,突然出现,一击必杀。 何其狡猾,简直残忍! 回想起今晚的惊心动魄,但凡其中任何一个步骤出错,哪怕心存侥幸,一念之差就是一条命的代价。 只要一想到他离那个杀人犯最近的距离不过短短相隔几步,沈寂不由得产生一股后怕,还有那件红雨衣,会是巧合吗? 为什么杀人犯同样穿着红雨衣?为什么……杀人犯出现在现实里? 沈寂的心骤然沉下去,「杀人犯」这三个字,重重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将携带着不可磨灭的力量,成为他心中禁忌般的存在。 第3章 门外偷听 从天黑坐到天亮,一夜无眠。 强撑着爬起来喝光一杯水,沈寂晕倒在客厅里,终于可以放心睡过去。 一觉光怪陆离,浑身湿淋淋的沈寂,又梦到了那串敲门声。 ——咚咚咚。 锲而不舍的敲门声,仿佛以梦境为踏板,想要叩开他的心房。 梦中的沈寂毫不慌张,只有满脸的不耐,“他”腾出手,看向旁观落泪的沈寂,嘴巴张张合合,好像在说些什么,却没有声音传出来。 沈寂下意识地问:“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他”说:“咚咚咚。”脸上是面无表情的死态。 沈寂猛然惊醒,耳边传来大力的拍门声,似乎随时要闯进来。 紧随拍门声一起回归耳内的,还有一切杂音,喧嚣得像是在经历上辈子。 沈寂顾不上多想,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他听到了门外有人喊警察两个字,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房门打开,面红耳赤准备破门的年轻警察,在沈寂探究的注视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默默退回中年警察身后。 沈寂垂下视线,默不作声。 中年警察面不改色道:“警察,照例问询。姓名?” “沈寂。” “年龄?” “……记不清了。” “职业?” “无业。” “听邻居说,你是位小说家?” 沈寂眼睫一颤,“算是。” “昨天晚上在哪里?” “家。” 中年警察扫过他脏兮兮的手脚,没戳穿,继续下一个问题:“最后一次见房东是什么时候?” 沈寂回想无果,轻轻摇了下头。 “他死了。”中年警察忽然道。 沈寂倏地抬头,又迅速避开视线,掌心的痒意不合时宜地出现,他沙哑声音问了句:“怎么死的?” “目前死者死亡尚存在疑点,不方便透露。” 沈寂道:“我可以看看你们的证件吗?”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中年警察率先出示证件,年轻警察随后,看出沈寂的紧张,中年警察出言安抚:“不要害怕,这次只是一次简单的问询,以后也许还会有需要的地方,希望你可以好好配合。” 沈寂放下心来,点头答应,随即又觉得这颗心放得太早了,即便对面两个警察不是杀人犯假扮的,可公寓楼里终究出了一个杀人犯,已经不再安全。 他到底没有把昨晚外出回来碰到杀人犯的事情如实告知。 公式化的问询结束,两位警察走远以后,年轻警察忍不住开口:“师父,那个人明显没说真……” 第4章 中年警察打断他:“先等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不要急,每个人都有秘密。” “您怀疑那个邻居……唯一继承人……也是,房东死了,房子……” 离得太远,后面的话,沈寂听不清了,他关紧房门,大脑一刻不停运转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他们口中那位邻居的存在。 警察一语道破他小说家的身份,就是听邻居提起,而昨天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临走前还称呼他为老师,「老师」这个称呼太过广泛,沈寂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种敬称,而非被赋予别的目的。 掌心的钝痛后知后觉在叫嚣,指甲无意识掐进肉里,沈寂摊开双手,看着伤口裂开之后,血液与泥土渗透的纹路,眼中只有漠然。 昨天包裹的纱布早已不翼而飞,他迈着沉甸甸的步伐离开郊外,有些东西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不论今后要背负上怎样的代价,至少,再无后顾之忧。 沈寂洗了个澡,饿得眼前一阵发晕,吃过一点东西才好些,坐在写字台前,脑中不期然又想起那件红雨衣。 他正在构思的故事中,杀人犯就是穿着一件红雨衣。 看着洋洋洒洒的稿纸,沈寂经过漫长的心理挣扎,终于还是提起了笔。比起杀人犯脱离故事,他更愿意相信巧合。 如今,不管是长着男友的脸的邻居,还是身穿红雨衣的杀人犯,沈寂必须相信这一切是巧合,否则他无法说服自己。 沉浸故事中忘记时间,掌心针扎般的痛感将沈寂拉回现实,草稿上笔迹狂野潦乱,从指缝流下的血液滴在纸张上,洇出一小片深褐色的污渍。 沈寂拆开纱布,发现已经化脓,破裂的伤口流出浓黄色的秽物,率先污染纱布,而后血液横贯掌心流出。 不小心划破手掌以后,沈寂没当回事,只等它自己痊愈,如今伤势恶化,也算自食其果。 起身洗去凝固的污渍,稿纸上的血迹却无法清理,稿纸的存在是为了书写故事,可字体躺在其中,被牢牢禁锢。那么人物呢,人物也会被牢牢禁锢吗? 沈寂在一个抽屉里找到医药箱,却发现里面只有空瓶子,可他根本没有使用的动机和记忆,所以是谁动用了药瓶? 明明在自己的家中,沈寂突然间感到毛骨悚然,好像误入了某种野兽的巢穴,黑暗中一直有双眼睛在窥视他。 原本的安全屋变成恐怖巢穴,沈寂的第一反应是离开,然而拉开房门的瞬间,更大的恐怖直面而来。 男友的脸挡住他全部出路,那么近的距离,仿佛之前一直贴在门外偷听,还来不及后退一样。 沈寂被吓得后退一步,更大力捏紧门把,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进来。 他盯着对方的脸,试图找到与记忆中有出入的地方,那样就可以证明此人并非男友死而复生。然而失败了,那张脸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连身上穿的黑色长领上衣都与男友如出一辙。 视线滑下下颌,在即将落入被领口覆盖的脖颈时,对方开口了:“老师,好久不见。” 沈寂微微皱眉,得以顺理成章移开视线,不明白对方为何会这样说。距离对方站在相同的位置,自称为刚搬来的邻居,才过去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深思对方的行为显然不明智,沈寂发出质问:“你在干什么?” 邻居露出笑容,举起手中的托盘,那笑容在沈寂看来虚伪至极,“我来给老师送药,老师的手掌受伤了,今天有好一点吗?” 他的脸配上他的笑,沈寂能想到的只有无害,然后发觉他竟意外的年轻,一点也不像那个诡计多端的杀人犯。 是了,从警察离开之后,沈寂就开始怀疑他了。 第4章 我会成为老师的共犯 沈寂心中惴惴不安,猜不准对方是来试探,还是表达邻里间的友好之情。 如果对方是红雨衣,昨夜沈寂逃进三楼,哪怕红雨衣没看见他进了哪扇门,但身为邻居却心知肚明,居住在三楼的只有沈寂和这个刚搬来的邻居。 如果对方不是,为什么又藏在门外偷听? 沈寂还是更倾向于前者,对方带着试探的目的而来。 担心心中所想被一眼看破,沈寂垂下眼,生硬拒绝:“不用,好多了。” “……为什么害怕我?”恐惧被一语道破。 为什么?明明避开对视?明明低下了头颅,垂下了眼睛,为什么仍会被一眼勘破?! 沈寂不知所措,下意识否认:“没,我没有……” “因为上午那两个警察吗?” 沈寂愕然抬头。 邻居面无表情,半垂着眼,仿佛在看一只蚂蚁,眼底是对所有生物漠不关心的本质。 沈寂觉得这个眼神特别熟悉。 可他没能完全想起来,邻居已经换上微笑的面具,“不瞒老师,昨夜死去的房东是我名义上的父亲,作为他遗产的继承人,我被怀疑情有可原,今天一整天都在警局,之所以会好好配合,也是为了摆脱嫌疑,不过,相信老师很快就会看到真相的。” “你做了什么?”沈寂脱口而出。 那张令人生厌的脸笑眯眯地看着他,完全没有被怀疑的愤怒,“老师的手受伤了,我来给老师送药。” 这是明目张胆的警告。 他昨夜撞见了红雨衣,红雨衣又何尝不是撞见了深夜回归的他?双方都没有真正看到彼此的秘密,但双方又互为牵制,把柄已然交付对方的手中。 第5章 无奈之下,沈寂做出让步,拿走了托盘上的一个药瓶。 邻居叹道:“真任性啊。” 沈寂眼皮直跳,一把接过那个碍眼的托盘,咬牙道:“这样可以了吧。” 邻居眉开眼笑。 目睹对方回到隔壁房间,沈寂脸上重新恢复冷漠,若有所思。 察觉到什么,沈寂忽然朝走廊右侧看去,一个趴在门上偷看的矮小身影被捉个现形,可对方丝毫没有惊慌,与沈寂遥遥对视一眼后,关上了门。 那扇门不是来自公寓楼第三层的任何一间,而是来自楼梯间。 不常走动,唯一熟知的邻居还是昨天刚认识,沈寂并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一楼住着房东,二楼从未看见住户,三楼是自己和邻居,那个孩子只能是来自楼上。 等等……不对……不对!房东住在一楼,如果红雨衣是杀害房东的凶手,为什么却从楼梯上下来?!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攀上后背,在脑海里轰然炸开——除非,公寓楼里还有第二个杀人犯! 昨夜自己和红雨衣先后经过一楼的走廊,有没有可能刚好被杀人犯听见,现在已经被盯上? 沈寂站立不稳,身形摇晃了一下。 想要知道,那个孩子是最好的切入口,他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可是不能操之过急,再等等——等到房东的死亡鉴定结果出来,至少要确定第二个杀人犯是否存在。 两天后,沈寂见到了房东的死亡鉴定书,死因是自杀。 邻居问道:“老师,这下你相信了吗?” 沈寂一瞬间非常想把这张纸撕个稀烂,也或许他真正想撕烂的其实是邻居的脸,但他忍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愤怒。 将鉴定结果递还,沈寂闭了闭眼,“还有事吗?” 邻居摆脱杀害房东的凶手的嫌疑,也就意味着,第二个杀人犯真实存在。现在只需要确认第二个杀人犯的身份,否则沈寂寝食难安。 “老师……是吗……” 沈寂回过神,“什么?” 邻居看着他笑。 沈寂不禁皱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啊,”邻居还是那副表情,笑意却更深了,“老师是凶手吗?” 沈寂愣住了。 “如果老师是的话,请不用担心,我会成为老师的共犯,帮忙隐瞒的。” 这是威胁吗?沈寂几乎不敢相信听到的内容,什么叫共犯?隐瞒什么? 联想到自己的秘密,沈寂瞬间明白对方的隐喻,沉默以对。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老师。”对方已经迫不及待。 沈寂道:“我需要时间。” 是否共同保守秘密,沈寂需要时间考虑。更何况,他还没有确定另一个杀人犯的身份。 “真心希望那一天尽快到来。”邻居将纸张折起,装进口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道:“已经这么晚了,看来今天只能去找那具尸体过夜了,真是可惜。” 沈寂心惊肉跳,险些无法隐藏脸上的表情。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要去殡仪馆处理父亲的后事。今夜会是个好天气,老师也趁这个机会认真想想吧,我真的很期待老师的答案。” 欲盖弥彰的解释,为沈寂心中的秘密镶上一枚钉子,平整的墙面上出现了一条裂缝。 而寻找撬开这条裂缝所需要支撑的锚点的人,已经心满意足离去。 沈寂手脚冰凉,所有明暗交锋全都指向一个结果——他是不是知道了?他知道了吧?他果然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疯狂的念头席卷而来,沈寂一瞬间甚至产生不顾一切杀死对方的冲动,可是那么做又和杀人犯有什么区别?成为杀人犯的恐怖让他放弃极端暴烈的想法,他不是杀人犯,他才不是杀人犯!!! 当务之急是那个男孩。 沈寂近乎逃避地向楼上走去。 能不能找到那个男孩,还需要碰碰运气。 这栋公寓楼一共有七层,或许曾经辉煌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被时代抛弃,废弃的开发建筑,偏僻的地理位置,淘汰的娱乐设施,使它不仅流失新住户,连楼内原本的住户都无法维系。 沈寂入住时,恰逢开发商跑路,周边半成品建筑全面崩盘,忽略它原身曾是乱葬岗的事实,风景实在称得上怡人,如果不是挖地挖出一连串死人,还不一定会低价出售给沈寂。 第5章 在抽屉里寻找爸爸妈妈 踏上楼梯时,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油然而生,沈寂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难道自己要一家一家敲门去找吗? 脚尖一转,沈寂放弃上楼寻找,改为下楼。 很快来到一楼,走廊两边死气沉沉的门框并列齐驱向前,天光已经暗下来,失去光线的衬托,宛如进入一条择人而噬的隧道。 哪怕三天前走过一遍,沈寂还是心有余悸,他似乎从没意识到公寓的走廊居然这么长。 身为房东,却住在远离出入口的最深处,硬着头皮走到房东的房间,沈寂拧了拧门把,门开了,他自己都怔住了。 原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却没有想到房门根本没有上锁。 缓缓推开这扇门,公寓楼里每间屋子的布置和家具方位大都一致,站在门外一眼望过去,基本上可以尽收眼底。 尽管没有开灯,透过窗外的月光,也可以看见,房间里背对着沈寂翻找的身影,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第6章 感到害怕的不止沈寂一个。 无论是漆黑的身影,还是突然推开门的沈寂,他们都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啪! 沈寂当机立断,拍开了照明开关。 突如其来的光线将屋子笼罩,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都无所遁形。 沈寂脸色变了变,有些出乎意料,似乎没想到里面竟是他。 他主动走进屋子里,还体贴地关上了门,身体挡住唯一的出口,用命令的口吻道:“转过来。” 片刻后,那个身影动了动,顺从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男孩的稚嫩的脸。 放弃寻找的目标,在这间屋子里再次相逢,沈寂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打量起这个神秘的男孩。 不超过十岁的年龄,衣着干净,表现得很冷静,眼神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稳重。 沈寂开口问:“你在找什么?” 男孩幽幽望着他,一言不发。 “你还没有找到,或许我可以帮你。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你。” 男孩不知有没有信,态度松动不少,“我在找爸爸妈妈。” “他们失踪了?” “他们不见了。” “报警了吗?” “不能报警。” “为什么?” “警察会成为帮凶。” “这间屋子死过人。” “我知道。” “你不怕?” “我不再怕了。” 沈寂直觉不像在跟一个孩子对话,这个男孩的行为太诡异了,在死过人的房子里找爸爸妈妈,难道他的爸爸妈妈已经成为死人了吗?即便如此,他一个孩子又怎么会知道? 沈寂问道:“他们长什么样?” 男孩道:“爸爸身材高大,像一头熊,妈妈美丽漂亮,像有毒的蛇,他们每天吵架,还会互相撕打。” 每天吵架的的邻居楼上倒是有一家,沈寂打算帮助他,“我会帮你找到爸爸妈妈,但作为条件,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我答应你,也希望你说到做到。” “当然。你每天都在公寓里找爸爸妈妈,应该已经熟悉每一位邻居了,我希望你把他们的情况告诉我,让我好分辨你的爸爸妈妈到底在哪位邻居家做客。到时候,我会亲自送你和他们团聚。” “不需要团聚,只需要送我回家。” 这两者没有区别,沈寂答应下来。 做下约定以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僵硬,男孩依然在翻找,在抽屉柜子里寻找爸爸妈妈,而沈寂只是默默看着。 天色快亮时,男孩终于停止了,对沈寂说:“我今天累了,那些邻居,等我睡醒讲给你听。” 临走前,男孩塞给他一张泛黄的纸。 翻过面,这张纸的最上方写着——天堂孤儿院领养手续合同书。 沈寂追出屋子,男孩早已不见踪影。 收好合同书,沈寂回到家中开始睡觉,下午四点的闹钟准时响起,起床写作两个小时后,敲门声响起了。 男孩如约站在门外,礼貌地询问:“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沈寂莞尔,对这个一本正经的请求作出回应:“请进。” 男孩深吸一口气,一脸严肃地迈进了门,直到进入到房间里,才松了一口气,神色郑重道:“你是第一个邀请我来你家做客的人,谢谢你。” 他这话等于不打自招昨天晚上偷偷跑进别人家,沈寂没有拆穿他,“欢迎你随时来。” 男孩在沙发上坐下,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表情变得很难受:“你在吃药?” 沈寂想到那些药水的味道,对男孩奇怪的表达方式不置可否,“我的手受伤了,不久前上过药。”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不喜欢药的味道,但没有药,会变得不幸。” 沈寂观察男孩的反应,没有发现说谎的痕迹。会变得不幸,是因为亲眼看到过吗? “没有药会怎样?”他问。 男孩情绪失落,“会被绑在床上,失去所有。” “你在哪里见过?” “我……不能说。” 沈寂表示理解,“好,我不会强迫你的。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 接下来一个小时,男孩将自己知道的所见所闻讲给沈寂听,沈寂面色认真,铭记在心。 送走男孩以后,沈寂把得到的线索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凶手的身影将从里面脱颖而出。 却没想到,邻居根本没有给他额外的时间,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已是极限。 不速之客再次登门拜访,这次不再准备放过他。 “老师,我想和你好好谈谈。”邻居微笑着站在门外,一点也不像刚办完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的葬礼。 “我需要时间。”沈寂道。 “没有时间了,老师。我想进去谈。” 沈寂寸步不让。 “你希望我在外面说出来吗?也许会有人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听。如果老师不在意的话,我也非常乐意。” 对方交付选择权,让沈寂选。 对方的狡猾和无耻再一次刷新了沈寂的认知,他败下阵来,不得已敞开大门,任对方进入。 不过他还没有输,谈判才刚刚开始。 哪怕这是与虎谋皮。 第6章 跟我谈恋爱 第7章 房门已经关闭,沈寂抱臂站在门口,冷冷问道:“你想谈什么?” 邻居端坐在沙发上,扭头望过来,神态竟意外的有些天真,“跟我谈恋爱,否则我就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沈寂走过去,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却在碰到对方的一瞬间陷入暴怒,他将人按在沙发上,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困在笼子里的兽,被逼到走投无路。 “够了!闭嘴!通通闭嘴!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沈寂头昏脑涨,脑子里有成百上千个人在耳边说悄悄话,没了舌头的牙齿只能嘎吱作响,发出磨牙般的折磨。 手腕被一只手掌握住,沈寂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对上了邻居的眼睛。 平静的眼睛犹如携带着某种魔力,让沈寂安静下来。 “老师,不要害怕。”邻居道:“他们都是假的,只有我才是真的,不信,你可以摸摸。” 邻居的手牵引沈寂的手放在那具年轻的身躯上,跳动的心跳从胸腔内上升,传来蓬勃有力的生命力。 沈寂被那诡异的生命力所震撼,任活生生的邻居握住自己的手掌,放到唇边吻了吻。 “老师,我喜欢你,作为回报,你也应该喜欢我,即使做不到喜欢,也不要拒绝我,好吗?” 沈寂听到自己回答:“好。” 被放倒沙发上的人变成了自己,沈寂真实地感受到野兽的啃食,他的血肉,他的骨髓,他的身体,正在献祭给某种野兽,以此获得脱胎换骨。 而灵魂缓缓上升,冷眼旁观落泪的自己。 …… 沈寂被困在了噩梦中。 不知哪一天起,他误入了一个异变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人类拥有畜生的头颅,住房沦为怪物的巢穴,龙的鳞片遮天蔽日,睁开一颗颗硕大的眼睛。 他与爱人相拥而眠,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具无头尸体。 他从梦中惊醒,身体潮湿黏腻,男友的脸沉眠睡梦中,神态安详不朽。 沈寂撑起身体下了床,忍着不适挪到浴室,打开花洒清洗自己。 喷薄的水流浇灌在崭新的躯体上,让旧日的自己得以摆脱过去的枷锁,重获新生。 洗完澡,男友迎接在门外,轻轻拨开沈寂的长发,吻了吻他的额头,喊了声:“老师。” 沈寂突然间陷入混乱,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男友,还是邻居。 男友牵着他的手,把他按在凳子上,打开吹风机对准他的长发,耳边痛苦的呜咽,伴随着呼啸而过的野兽响起,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可脸颊干燥,湿润滑腻的长发握在男友的手中,正在慢慢被风干。 离他而去的另一部分也逐渐回来。 等到吹风机停下来,一个清醒的沈寂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名为江沉的邻居从身后伸出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喊道:“老师,天黑以后,您会感到害怕吗?” 沈寂闭了闭眼,拿开挡住视线的手,起身直面对方,“跟你谈恋爱,就可以答应为我保守秘密吗?” 邻居好像看到了某种心爱之物,满意地笑了,“是的,老师,跟我谈恋爱,我就为你保守秘密,你希望的任何事,我都可以帮你做。” “也包括成为凶手吗?” “我说过,我会成为老师的共犯。” 沈寂结束这场谈话,“你该离开了。” “期待下次见。” 邻居依言离开,将这片安全地带始终留给沈寂自己。 沈寂投身创作的故事中,一直到筋疲力尽,才愿意去回忆那场谈判,毫无疑问,那是一场完全失败的谈判。 沈寂做好了被威胁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的威胁竟然如此另类,他惊惧交加,只想把那张脸狠狠撕下来,可后来,犹如看见男友死而复生,再次体会到如影随形的恐怖,失去所有反抗的念头。 谈判被身体的交易取代,最终依旧进入正轨,无论如何,交易顺利进行,沈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第二天,沈寂踏上四楼的走廊。 四楼住着一位郁郁不得志的演员和一位年迈的老太太,沈寂看了眼空旷的走廊和那两扇大开的门,并没有过去拜访的打算,他的目标在五楼。 每天争吵的夫妻就在五楼居住。 刚推开楼梯间的安全门,就听到了女人尖锐的声音,女人在咒骂,男人粗重的吼声不甘示弱,破碎的家具从敞开的房门内飞溅而出,那扇门是走廊上唯一开着的门。 沈寂很快意识到,四楼和五楼的住户都没有锁门的习惯。六楼和七楼的住户是否同样如此? 他听着愈加暴躁的辱骂和撕打,心中不为所动,耐心等待着一个时机。 男孩说,每天中午十二点,那对夫妻就会撕打着跑出公寓楼,等到下午一点又会原路返回。 耐心等待一上午,临近中午十二点,沈寂听到一声受到惊吓的哀嚎从那间房子里传来,他推开安全门的一条缝隙。 看到一个瘦弱的女人率先跑出来,准确无误地朝与之相反的另一面楼梯而去,然后是一个格外强壮的男人,那个男人的身高绝对超过了两米,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女人追去。 沈寂没有看清女人的脸,却清楚地见到了那个男孩口中像一头熊一样高大的父亲。 这对夫妻会是男孩的爸爸妈妈吗? 等到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沈寂走出安全门,来到那对夫妻的门前。 第8章 又脏又乱的房子里铺满垃圾与碎片,让人无从下脚。沈寂小心迈进,在客厅的一堆杂物里捡到一个裂开的相框。 取出照片,上面是男人和女人,还有一个身穿条纹病服的青年。 男人身材高大,女人美丽惊人,他们共同站在青年的身后,将自己的一只手掌放在青年的肩膀上,像是把青年按在了那里。 而青年坐在椅子上,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镜头,失去焦距的不止是眼神,还有任人摆布的身体,仿佛一架丧失所有的傀儡。 面朝沉寂的卧室门无声打开,沈寂似有所感,缓缓抬起头,亲眼看见了被绑在床上的不幸。 第7章 不幸是我唯一的朋友 照片里的青年,出现在现实中,仍穿着那身条纹病服。 青年被捆束带牢牢绑在床上,紧闭双眼,眼球在眼皮下不安地抖动,脸色扭曲惊恐,好像梦见了极为恐怖的噩梦。 沈寂面色阴沉,男孩讲述的夫妻故事中,并没出现这个青年。 在男孩的故事中,这对夫妻以前是富翁,后来公司破产,欠下数不尽的外债,迫不得已逃到这所公寓里,从此隐姓埋名。 他们都将过错推到对方的身上,指责,埋怨,辱骂,撕打,仇视,脱下光鲜亮丽的外衣,甜蜜的爱意转变为刻骨铭心的仇恨。 曾经是爱侣,如今是怨偶,曾经携手迈进幸福之家,如今头破血流想要逃走。 沈寂看着照片中的男女,彼时他们光鲜亮丽,拥有想要的一切,那时候,可曾想过此时身败名裂? 照片里面的青年望着照片外面的沈寂,好像在另外一个时空看着另一个自己,脸上疲惫不堪,忽然朝他眨了眨眼。 沈寂惊出一身冷汗,快速看向床上被绑的青年,青年依旧紧闭双眼,似乎从未偷偷睁开眼看自己。 除了青年,房间里再没有多出的人了,沈寂离开那对夫妻的家,无法带走不存在的爸爸妈妈,只带走了一张不知道真假的全家福。 楼梯间里,男孩在沈寂身前站定,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幅知道自己做错了的样子等同于不打自招,可惜沈寂长着一颗铁石心肠,打定主意不会心软。 男孩抬起头,用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可怜兮兮地说:“不幸是我唯一的朋友。” 沈寂一噎,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塌陷了一角。 他到底没有发火,却并没有不打算追究这件事,十分冷静地点出问题的关键所在,“你隐瞒了这件事,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平衡。从今天开始,我的潜意识将不再完全信任你,你明白这个后果吗?” 男孩仰头看着他,稚嫩的脸庞被赋予一层天然的保护色,即使不说话,也很容易激起成年人的保护欲。 沈寂视若无睹,继续道:“后果就是,我会怀疑你在骗我,从而不再那么努力帮你找爸爸妈妈,你能接受这个后果吗?” 男孩脸上默默流下两行泪水,仍用那张死气沉沉的小脸看着他。 沈寂在台阶上坐下,与男孩平视,知道他已经完全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不再追究,将那张全家福递给男孩,“好了,来谈谈你唯一的朋友吧。” 男孩眨掉睫毛上挂的泪珠,呆呆地接过那张照片,很久以后,他自觉地坐到沈寂旁边,说道:“我承认,我是故意引导你去五楼的,我的爸爸妈妈根本没有住在那里。” “为什么这么做?” 男孩沉默了。 “不能说吗?” 看着手中的照片,男孩做下了决定,选择吐露心声:“我想让你进去帮我看一看,不幸有没有死去。” 沈寂听明白了,名为不幸的青年是男孩唯一的朋友,“为什么你不自己进去看望他?” 男孩闷声道:“我被挡在了外面。” “他生病了吗?” “他大病将死。” “他还活着。” “只有身体活着。” “其他呢?” “其他生不如死。” “我帮不了他。” “我同样如此。” 沈寂感到悲伤,不再说话了。 过了会儿,男孩道:“只有这件事我瞒着你,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爸爸妈妈的事,我从未欺骗你。” 沈寂看了他一眼,让他放心,“我答应过你,会帮你找到爸爸妈妈,不会失约。” “你真是个好人。” 小孩子童言无忌,沈寂没当真。 在楼梯口跟男孩分别,时间还早,演员和老太太是沈寂下午的目标。 郁郁不得志的演员,没有学历,没有资历,跑了大半辈子龙套,好不容易演上一回有名有姓的配角,开机第一场戏就把腿给摔断了,剧组为了息事宁人,掏了钱作赔偿,转脸就换了新角色。 一穷二白,穷困潦倒,演员终于放弃心中的理想,在一家游乐园找了份工作,每天扮作小丑逗笑观众。 好景不长,翻修的那一天,游乐园地下出了重大事故,连带着附近正在筹备的娱乐设施也被迫停工,后来乐园倒闭,演员失业,彻底失去逗笑观众的资格。 沈寂来到演员家门前时,演员正在上吊。 麻绳悬挂在门梁上,沈寂还是第一次看见在自家门口上吊的人。 脸色铁青,眼球凸出,快要被勒死的前一刻,麻绳不堪重负,与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演员一同跌倒地上。 第9章 沈寂看他摔得不轻,半天没有爬起来,伸手扶了一把。 演员哆哆嗦嗦站起来,对着沈寂傻乐:“不疼,嘿嘿,不疼,你没事吧?我没事啊。” 男孩的故事中,演员最终心智失常,变成了一个智障。 捡起断开的麻绳,演员挠了挠头,好像突然间忘记了要用它来做什么,不过他也没有在意,仿佛同时忘记沈寂,转身走进屋子里。 小小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沈寂跟着他走进去,看着他将那根麻绳板板正正放进抽屉里,接着打开冰箱,极为认真地取出两颗鸡蛋,开始做饭。 他的行动不是很连贯,时不时会忘记要做什么,不但被烫到手指,还往菜里面撒了三遍盐,出锅时菜都是糊的,但就是这样一个笨手笨脚的人,切菜的动作却十分利索。 沈寂跟着他坐到餐桌对面,端起碗吃饭时,演员的动作一顿,疑惑地看了一眼沈寂,沈寂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可对方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吃饭。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理会沈寂的存在,又或者说,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再没有别人的存在。 看着热腾腾的饭菜,沈寂的肚子也饿了,他去盛了一碗米饭,与演员面对面。 米是硬的,而菜又苦又咸,沈寂伸筷子夹第三次菜时,演员“啪”地一声放下了米饭。 第8章 招魂 沈寂看向对方,等着他开口说话。 演员刷地一下起身,一瘸一拐去翻柜子,回来时,餐桌上多了一颗廉价彩纸包装的糖果。 演员咧开嘴角,一个劲儿地傻笑:“苦,嘿嘿,好苦啊,好娃娃,不要皱眉头,好娃娃不哭,吃糖,甜,嘿嘿。” 沈寂放下筷子,拿起那颗彩色糖果。 演员双手放在嘴边,做出一个张嘴吃的动作,示意沈寂吃。 沈寂没有吃,但他收下了那颗糖。 吃完饭以后,演员很小心地收起盘子和碗筷,沈寂在旁边看着他刷碗,忽然问道:“是你吗?” 演员充耳未闻。 “杀人犯。”沈寂补上后半句。 演员表情呆滞,旁若无人地刷着碗,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沈寂旁观他擦干双手,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毛毯,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毛毯叠得方方正正,演员捏着两边角展开,盖到自己的身上。 这应该是要睡午觉了。 闭上眼之前,演员奇怪地望了沈寂一眼,似乎在好奇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家里,不过他还是没有理会,双手伸出毛毯捏着最上方的边角,慢慢闭上了眼睛。 沈寂一个人呆了很久,久到演员好像真的睡着了,他离开演员家,半路碰到外出回来的隔壁老太太,老太太看着他从演员家出来,吓得篮子都掉了。 水果咕噜咕噜滚到沈寂脚边,沈寂捡起水果,帮老太太装进篮子里,还给她。 篮子里不止有水果,还有烧坟用的纸钱。 老太太接过篮子,向沈寂道了谢,邀请沈寂去她家里坐坐。 沈寂没有拒绝。 迈进老太太家的第一眼,就出乎了沈寂的意料。 房梁上悬挂的招魂幡,贴满整面墙的符纸,燃香供奉的神龛,靠墙的桌子上点着一根白蜡烛,摆放着一碗白米饭,一双筷子直挺挺地插在白米上。 地面是红纸剪成的小人,纸上画着看不清的字符,成片成片地撒在地上,看着阴森又诡异,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中式恐怖。 看沈寂站着不动,老太太好心地握住他的手腕,搀扶着他往前走,乐呵呵道:“年轻人啊,别动不动就想着死,这就对了,多出来走动走动。” 沈寂知道老太太错把他误认为经常寻短见的演员了,于是将错就错,硬着头皮进去做客。 在客厅的小圆桌前坐下,老太太从篮子里取出水果,一一摆进果盘里,有的水果已经腐烂,有的干瘪生出霉斑,别说用来吃,拿来供奉更加不妥。 沈寂还在想老太太这是做什么,下一刻就见这老太太把果盘往自己这边一推,热情招待沈寂吃。 看着里面一只肥硕虫子钻进钻出的身影,沈寂失去胃口,言不由衷道:“我不饿。” 好在老太太没有勉强,自顾自地走到神龛前给里面的神跪了又跪,拜了又拜,这才回到桌边坐下,拿起剪刀剪红纸。 沈寂问:“神龛里面真的有神吗?” 老太太笑了,爬满皱纹的脸皮宛如一张枯树皮,呈现出一种支离破碎的老态,她真的太老了,满头白发,身躯佝偻,容颜老去,行动迟缓,只有一双眼睛尚保持清明。 “神在心中,只要心中有神,眼前便有神。”老太太望着沈寂,笑得慈祥而虔诚。 “您向神许愿,它答应了吗?” “祂无所不应。” “也会应我吗?” “年轻人,你要许什么愿?” “我的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找了他们很久,然而失败了。”沈寂回忆男孩可怜巴巴的表情,失落道:“我想让他们回来,永远陪在我身边。” “可怜的孩子。”老太太感同身受,“我唯一的小孙子跟你爸爸妈妈的情况差不多,他几年前失踪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您向神许了什么愿?” “我许愿,让我的小孙子回家来。神回应了我,答应让我招回小孙子的魂魄。” 第10章 招魂!沈寂心中一凛。只存在于恐怖故事中的招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可惜啊,”老太太话音一转,无比遗憾:“可惜我那个小孙子,却不肯进到家里来,每天都在公寓里游荡。他穿着白衬衣,背带短裤,脚上踩着一双小皮鞋,还是我给他烧的,想让他在那边过得体面些……” 老太太描述的特征,准确无误地对应在了一个孩子身上,这个孩子沈寂中午刚见过,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说沈寂是个好人的男孩! 怪不得进不去五楼那对夫妻的家,怪不得与不久于人世的青年是唯一的朋友,怪不得能进去刚死过人的房东的家,怪不得从未被别人邀请到家里做客……可若真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亡魂,为什么偏偏能进入沈寂家? 沈寂头皮发麻,老太太的脸仿佛在惨白的烛光下变了相,逐渐脱离人的皮囊,与老鬼合二为一,烛影扑朔,屋子里响起嘻嘻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听着不像一个正经神。 哪个正经的神会这样笑?沈寂打断道:“如果您没有撒谎的话,那我确实见过您的小孙子。” 老太太还是那个老太太,只不过眼神变得警惕,“年轻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寂与她推心置腹:“有个男孩告诉我,您供奉的根本不是什么许愿神,而是一尊邪神!” 老太太手中的剪刀掉在地上。 沈寂出于善意帮她捡起来,顺便取走了一张红纸人。 “你不是他?你是谁?你走!你现在就走!快走!快出去!!”老太太慌慌张张把沈寂赶出家门,直奔墙上的符纸,一把符纸将门框两边贴得严丝合缝,那样势像是要阻挡孤魂野鬼误入。 做完这一切,老太太又回到神龛前跪拜,口中念叨着含糊不清的低语。 沈寂望着这房门,脸上无喜无悲。 符纸真的能挡住某些存在吗?如果真的祈祷招魂成功,为何又准备那么多驱邪的符纸?招来的魂,是否长着神的模样?心中的神,是否就是心心念念的魂? 第9章 傻子忘记一切 男孩讲述的故事,与老太太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儿子和儿媳车祸去世后,老太太一直与小孙子相依为命,对死亡没有概念的小孙子整天嚷嚷着要找爸爸妈妈,老太年老体衰,力不从心。 直到某一天,小孙子突然交了一个新朋友,经常背着老太太说悄悄话,还养成了半夜不睡觉爬起来梦游的习惯。 好几次梦游中,小孙子偷走了房门的钥匙,第二天被发现晕倒在楼梯上,眼看离出口越来越近,当小孙子被发现晕倒在公寓楼出口时,老太太做下了一个决定——她怕小孙子乱跑,用一根铁链把小孙子锁在了房间里。 不顾小孙子的哭喊,收走了小孙子唯一的朋友,那是一尊神龛。 老太太从不拜神信佛,不知道这神龛从哪里来,问小孙子,小孙子也说不清楚,请神容易送神难,丢又丢不得,老太太只能把神龛留下来,藏起来。 原以为小孙子会慢慢忘记,恢复正常的行为,不料小孙子性情大变,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易怒,老太太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心爱的小孙子变成一个陌生人,扬言要砸了那尊神龛。 然而就是在那一天,小孙子突然变得听话懂事,无论老太太说什么,都会乖乖答应。老太太欣喜不已,以为不干净的东西终于离开了,在小孙子的哀求下,老太太不再锁着他。 却没想到,撤下锁链的第二天,小孙子就离家出走了,还偷走了被藏起来的神龛。 一周之后,小孙子在一所游乐园里失去最后的踪迹,老太太巍巍颤颤赶到时,只看见废弃的娱乐设备上静静躺着一尊神龛,像是在专门等待老太太到来。 从那以后,老太太求神拜佛,日日上香,日日招魂,每天都去废弃游乐园给小孙子烧纸,祈祷小孙子平安无事,祈祷魂归来兮。 敞开的房门,再也不敢上锁,怕小孙子回家无门,怕神明回头无路。 沈寂走下楼梯,来到公寓楼的出口,看见了那所黄昏下的乐园。 五楼的夫妻,四楼的演员和老太太,他们的故事诞生在这栋公寓楼里,人生却与这片废弃的建筑林纠缠不休,就连这栋公寓的房东,都没有逃脱死亡的诅咒。 男孩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沈寂问他:“你去过游乐园吗?” 男孩回答:“我不记清了。” 沈寂指向远处的游乐园,对他说:“哪天有时间,我带你去游乐园吧,就在那里,永远都在那里。你过来看。” “你看过,就是我看过了。”男孩站在阴影中,没有上前。 沈寂垂下手臂,“你是吗?” 男孩说:“我不是鬼,我也没有神龛,更无法回应老太太的招魂。你觉得老太太摆脱杀人犯的嫌疑了吗?” 沈寂失笑,“原来你都知道。” 男孩满脸悲伤,“我不能永远是个孩子。”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们……死不足惜。” 沈寂掏出口袋里的红纸人,将它送给男孩,“这是我偷偷带出来的,如果你实在想念他们,可以在上面写上你爸爸妈妈的名字。” 男孩捧着红纸人,流下了眼泪,“我能用它做什么?” “招魂。” …… 次日清早,沈寂来到演员家,演员还没有开始上吊。 第11章 沈寂在卧室找到他,他身体僵硬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是睡醒了,还是一夜没有睡觉。 天花板上有什么? 沈寂抬头看去,一无所有。 七点的闹钟准时响起,演员从床上跳起来,下床时还摔了一跤,慌慌张张跑出卧室。 看他那么害怕的样子,沈寂改换思路,应该是这个卧室里有什么,有什么值得一个心智不全的傻子如此畏惧,每天晚上却又不得不进来睡觉? 七点的闹钟有何意义?客厅的柜子里备着毛毯与糖果,毛毯可以理解为不愿进入卧室,那糖果呢? 沈寂望向天花板,沉思许久,慢慢睁大了眼睛。 演员家的上面,是那对夫妻的家,这间卧室正对着病服青年的卧室! 沈寂走出卧室,却怎么也找不到演员了,房门开着,也许演员已经离开屋子,也许仍藏在这里。 沈寂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最终把目光定格在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兔子玩偶上。 那玩偶脏兮兮的,样式老旧,身体的好几处挤出发黄的棉絮,看样子像是游乐园里淘汰下来的劣质品,里面的空间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 沈寂靠近它,蹲下身体与玩偶的头颅平视,那颗硕大的头颅此时不协调地歪在一边,眼睛里面是空洞的,给人一种莫名的惊悚。 脏兮兮的玩偶,与干净整洁的家具格格不入。 沈寂摘下玩偶的头颅,与躲在玩偶身体里的演员四目相对,问道:“演员,你是在装傻吗?” 曾经引以为傲的演技,如今用来装疯卖傻,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逃脱嫌疑? 在沈寂说完那句话后,演员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好像睁着眼睛睡着了。 沈寂道:“糖是甜的,药是苦的,你给我糖,是想让我把糖送给楼上的病人?我可以帮你,我也不在乎你为什么装疯卖傻,但你必须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那个杀人犯。” 演员突然一激灵,被迫从睡梦中醒来,看着家里突如其来的陌生人,他的表情变得异常惊恐,竭尽全力把自己的身体缩进人形玩偶,可无论他怎么努力,还是会露出一点点头颅。 他发了狂,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好像只有去掉多余的头颅,才可以让自己获得安全。 他用尽全力,毫不留情,几乎要把自己完全掐死,然而在最后一刻,他再次失去所有记忆,重新变回那个心智不全的傻子。 傻子住在演员的身体里,朝沈寂傻傻地笑。 演员被囚禁在傻子身体里,只有偶尔得以真面目示人。 傻子忘记一切,演员铭记所有,痛不欲生,每次出现,只为想方设法杀死自己。 第10章 无罪爱丽丝 沈寂掏出那颗糖果,让演员自己选。 演员看着沈寂掌心的糖果,又看向沈寂,过了好一会儿,笨手笨脚地从兔子玩偶里爬出来,奔向那个藏着糖果的柜子。 从演员家出来时,沈寂已经得到两颗糖果了。 两颗糖果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手掌上,如一卵同胞的双生子,颜色分毫不差,大小始终如一。 走到空无一人的楼梯间,沈寂盯着糖果看了好久,确定身后没有人后,他拿起其中的一颗,轻轻剥开糖纸,放进了自己的口中。 糖已经有些化了,沈寂皱了皱眉,太甜了,甜得他心中下起一场大雨。 在楼梯间坐到中午,等到那对夫妻先后跑出家门,沈寂走进卧室,将剩下的那颗糖放在了青年的手中。 青年双眼紧闭,依旧沉浸在噩梦中。这一次,沈寂在床头看到了许多瓶瓶罐罐,这些药的作用沈寂不知道,却认出了里面夹杂的晦涩难懂的单词。 爱丽丝梦境综合征…… 记住这个名称,沈寂退出房间,来到六楼,他停下脚步,望着空荡荡的楼梯。 男孩今天没有出现。 六楼的安全门打开一条缝隙,措不及防的沈寂被抓住手臂,一个身穿蓝色洋装的女人出现在门的另一边,高大的身躯仿佛在看待一只误入门洞的小白兔,低下头郑重地对沈寂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女人二话不说,拽着沈寂进入走廊,拖着他向前走。 手臂传来被牢牢攥住的剧痛,女人的身高与五楼夫妻中的丈夫不遑多让,沈寂毫无反击之力,小跑起来才不至于被扯到地上。 女人把沈寂带到自己家里,反手关上房门,转身把沈寂高高举了起来,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边转圈边开心地说:“爱丽丝,你终于回来了,妈妈好想你。” 沈寂无助极了,连声喊道:“停!停下,我不是爱丽丝!” 女人动作一滞,就那么举着沈寂,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不是爱丽丝,谁又是爱丽丝?房东答应过我,会帮我把爱丽丝找回来。你不是房东,只能是爱丽丝!” 沈寂撒谎道:“就是房东让我来找你的,我不是爱丽丝,但我可以帮你找到爱丽丝。” “房东呢?他为什么不亲自过来找我?他答应过我的!” “他死了。” 女人毫不留恋把沈寂丢到了地上,“好吧。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沈寂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并没有生气,“我是房东的邻居。” “好吧,房东的邻居,你要怎么帮我找到爱丽丝?” 女人高大的身躯仿佛一座小山,无论是身体上的优势,还是骇人的气势,都让沈寂感到无可名状的压力。不过沈寂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问了女人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爱丽丝,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第12章 女人不满道:“你在说什么鬼话?爱丽丝当然是一个男……不,爱丽丝是女……不对!爱丽丝……我的爱丽丝……天啊,我怎么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女人表情痛苦,膝盖跪在了地上,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再也顾不上其他。 幼年的爱丽丝也许曾真正漫游仙境,但成年的爱丽丝已经失去进入仙境的资格。 高大的身躯让她再也钻不进那个兔子洞,疲惫的灵魂负重前行,失去的不止是整个幻想世界,连现实世界也弃她而去。 女孩长大后变成女人,成家后成为妻子,每天的琐事消磨掉她仅剩的精力,孩子的到来或许是个惊喜,可当惊喜变成惊吓,生下的却是一枚死胎,如死水一般的生活又要如何继续? 长大后的爱丽丝已经不被允许进入仙境,但小时候的爱丽丝逃出了仙境,过去的自己从没有遗弃她。 于是重回仙境,重新穿上洋装,成年的爱丽丝牵着幼年的爱丽丝,一起从现实世界出逃,继续着她们永不停歇的冒险。 幼年爱丽丝的影射,有时是那枚死胎,有时是小时候的自己,所以女人分不清是男是女。 房东把整个六楼作为仙境送给了女人,女人自愿失去回到现实世界的资格,即使连曾经的自己都丢失,也没有推开那扇门。 沈寂捡起地上的童话书,将它放在了女人的面前,问道:“告诉我,爱丽丝有没有杀过人?” 女人被沈寂的声音拉回现实,盯着摊开的童话书,问道:“房东的邻居,你说,爱丽丝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沈寂道:“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会帮你找到他们。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爱丽丝有没有杀过人?” 女人道:“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没有杀过人。” “那你呢?” “我斩下巨龙的头颅,我罪不可恕。” “那把剑斩下了巨龙的头颅。” “那我呢?” “你无罪。” 临走时,无罪爱丽丝送给了沈寂一份礼物,是一本名为《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童话书。 沈寂有很多问题想问男孩,可男孩消失了一整天,太阳落下之后,门外出现的是邻居。 他以男朋友的身份自居,来看望沈寂掌心的伤口有没有痊愈,还带来了自己亲手做的小蛋糕。 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但看着小蛋糕,沈寂失去拒绝的理由,让他进入到自己的家中。曾经的通行证是药水,现在是小蛋糕。 邻居把勺子递给沈寂,邀请他品尝,然而沈寂只吃了一口就停下了。 “不好吃吗?为什么不吃了?”邻居撑着额头看沈寂,脸上的笑容淡淡的,表情温文尔雅,却比喜怒无常的疯子还要吓人。 沈寂放下勺子,说:“太甜了。” “是么,抱歉。”邻居端起那碟小蛋糕,拿起他的勺子,挖了一勺送到沈寂嘴边,笑着说:“下次我会注意的。” 沈寂不禁皱眉,态度毫不退让,“拿开,我不想吃。” 邻居脸上失去了笑容,眼神冰冷,“你必须吃。这是我为你做的,今天你必须吃下去,否则你出不去这个门。” “这是我家,该出去的人是你。”沈寂紧紧握拳,心中仍控制不住想要砸碎那张脸的冲动。 “别冲动,老师。”邻居微微叹息,不愿惹恋人生气,做出无奈的让步,“我的态度不应该那么强硬,请你原谅我的冒失。这样吧,是我把老师绑起来喂,还是老师自己吃,这次让老师自己选。” 第11章 美神的餐桌 沈寂接过那碟小蛋糕,仿佛看见居于世界中心的祭品缺了一角,他抬起头,看见邻居与男友的脸合二为一,对他露出笑。 沈寂举起小蛋糕,狠狠将它砸到那张脸上,转头就跑。 推开的房门本该通往自由,可沈寂一脚迈出,身体却突然悬空,重重摔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又响起野兽的撕咬,沈寂仿若躺在潮湿黏腻的案板上,想爬爬不起来,想逃逃不掉,四肢被切割,蛇蚁在游行,而他只能睁大鱼的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血淋淋的上空。 张大的嘴巴失去下巴的托举,变成一个无底窟窿,冰冷的鳞片剐蹭喉咙,不断翻转身体,好像将喉道当做了温暖的巢穴,准备寄身于此,产卵冬眠。 直到被塞满,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男友重新端起那碟小蛋糕,毫不浪费地,将新鲜的奶油涂抹在一无所有的身体上。 与男友温柔的动作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沈寂惊恐又无助的目光,此刻那双眼睛里浸满泪水,就好像一只快要淹死的鱼。 “只是几天不见,老师就不怕我了,我很欣慰。能跟我讲一讲老师这几天都经历了什么吗?我很好奇。”男友诚恳的发问,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被卸掉下巴的哑巴无法做出回应。 男友没有生气,只是稍微有一点遗憾,不过美神的餐桌已经完成最后的装饰,弥补了遗憾。 在享用大餐前,男友的手中多出了一本童话书,用来缓解紧张的餐前气氛。 “老师饿了吧,请先忍耐一下,既然老师不愿意讲,就只好我来讲了。放心,我会非常认真,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 一个奇幻的冒险故事在男友口中娓娓展开,只不过这个故事跟所有改编的爱丽丝版本都不一样,与其在讲述爱丽丝,不如说是在讲述一个人的噩梦。 第13章 大量的隐喻充斥着整个故事,这个版本的爱丽丝绝不是什么童话,反而诡异荒诞,充满压迫和痛苦,人在里面失去人类的属性,异化是循序渐进的,最终完全推翻以往的版本,塑造出一个邪恶爱丽丝。 邪恶爱丽丝被无数轮回锻造,手染鲜血,疲惫不堪,最终下到十八层地狱里,砍下巨龙的头颅,重回人间。 而醒来的沈寂忘记所有,只记得自己又做了一个噩梦。 邻居靠在床头,笑着说:“你醒了,老师。” 沈寂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你在看什么?” 邻居手中拿着一本童话书,回答道:“我想帮助老师寻找爱丽丝。但在那之前,我得先知道爱丽丝经历了怎样的冒险。” “你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 “里面讲的什么?” “讲的是,一个小女孩进入仙境,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奇遇,最终斩下巨龙的头颅,完成拯救,回到现实世界的故事。” “斩首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吗?” “那要看砍下谁的头颅了。” “这里没有巨龙。” “是的,老师,这里当然没有, “那外面呢?” “没有外面。” 沈寂清理好自己,将爱丽丝的冒险写进自己的故事里,只不过,最终砍下巨龙头颅的人已经不再是爱丽丝。 他坐在写字台前,昨天和以前的记忆逐渐回笼,直到冲出房门戛然而止。 邻居走到他身后,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带着笑意观摩那些故事长出血肉。 沈寂抬起头问邻居:“昨晚发生了什么?” 邻居俯首吻了吻他的额头,“你昨晚不想吃我做的小蛋糕,发了很大的脾气。” 沈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变得这么无理取闹,“我做了什么?” 邻居低眉垂目,好像受尽了天大的委屈,“你把小蛋糕砸到我身上,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直到天亮才回来。” “那小蛋糕呢?” 邻居轻轻笑起来,带着孩子气的炫耀和疯狂,“我吃了,一点都不剩下地吃掉了。” 沈寂移开视线,对邻居的笑容感到一丝隐隐的抗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很久以后,邻居仍站在沈寂的身后,沈寂心乱如麻,无法书写接下来的故事,“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邻居善解人意地退后,“好吧,那我就不打扰老师了。” 沈寂本以为他会就此离开,可是没有,邻居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笑眯眯地拿起了遥控器。 客厅里的电视机形同虚设,早已被拔掉了电源,就连窗帘都从来没有拉开过,唯一正常运转的电器只有角落里的冰箱,与现代化完全隔绝的生活,像是要用尽一切手段阻挡某种窥视。 邻居回到沈寂身边,像个孩子般为自己的发现沾沾自喜,“老师,每天写那么多字,写字的那只手不累吗?为什么不换上电脑?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 沈寂浇了他一盆凉水:“如果不能安静地待着,那就出去。” “我明明站在老师眼前,可老师的眼里还是没有我的存在,这让我很费解。老师啊,不要老是抹掉我的存在,也偶尔大发慈悲来满足一下我的妒忌心吧。” 沈寂停下笔,感受着指尖攀爬的温度,头也不回道:“这是恐吓吗?” 邻居十指交叉,轻柔地把沈寂的脖子扣在了掌中,食指抵在凸起的喉结处,蹭了蹭,微讶道:“怎么会?看来我的某些行为让老师误解了。小孩子才用恐吓,成年人只会哭着哀求。如果我掉眼泪的话,老师会垂怜我吗?” “我不能垂怜鳄鱼的眼泪。” “我好像别无选择了。既然如此,我要告诉老师一个坏消息,地狱真的存在,就在第十八层。” “十八层通往地狱,仙境又通往哪里?” “仙境?呵,老师,只要你睁开眼,就可以看到仙境。” 沈寂的心沉了下去,为那个不曾存在的仙境,“这里没有十八层,你说的地狱,也许根本不存在。” “我从未欺骗你,老师。” “但你有所隐瞒。” “不再赶我走,我就告诉老师。”邻居真实的目的昭然若揭,似乎笃定沈寂会答应下来。 沈寂不再试探,说道:“我拒绝。” 第12章 梦境规则 无法从邻居那里获得有效的线索,沈寂把目标放在了六楼。 六楼住着一位流浪汉,最大的愿望是吃糖,上去之前,沈寂拐到三楼,看到演员戴上兔子玩偶的头套,红红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卧室,手中提着一把斧头,嘴巴里好像在嚼什么东西。 沈寂路过老太太家,看到红色纸人拔地而起,老太太爬上供桌,披散的白发正对着里面的神,好像要住进神龛里。 沈寂路过四楼,看到那对夫妻像野狗一样咬向对方,浑身遍体鳞伤,眼睛却频频偷看一个方向,宛如跳梁的小丑,停下来就会死。 那对夫妻跑出家后,沈寂进入到青年的卧室,向他索要掌心的糖果。 沈寂路过五楼,看到女人砍下爱丽丝的头颅,破旧的布娃娃尸首分离,发疯的女人把爱丽丝当成巨龙,不顾一切砍下了她的头颅,可仍然无法走出仙境。 一夜之间,翻天地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再正常?邻居一定有所隐瞒,既然得不到答案,沈寂决定亲自找出真相。 第14章 他握着最后一颗糖,推开了六楼的安全门。 视角天翻地覆,沈寂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四面白茫茫全是墙壁。 他从床上坐起身,衣服已经变成蓝白条纹的病服,视线投向隔壁,四张单人床整整齐齐排列,在纯白的空间里给人一种极度压抑感。 他起身的动作惊动了隔壁床,那个身体僵直的男人宛若被一个无形的框架钉住,手脚一动不动,只有眼球转动,极尽所能地朝这边望来。 沈寂走到他床前,没有发现捆束带的存在,四周格外安静,仿佛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被发现。 沈寂检查了另外两个人,发现他们同样如此,他们躺在床上,像是被某种东西捆绑,只有沈寂看不见那个东西的存在。 被涂抹成白色的门框距离沈寂床位最远,从左至右数,沈寂是第四个床位。 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回到第三个床位,尝试沟通:“你能听到我……” 沈寂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男人就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眼睛因狂喜而睁大,双手如电般将沈寂拉向自己,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皮肤破裂,大动脉血流如注,沈寂捂住脖子倒在地上,男人饥饿通红的眼睛是他死亡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 沈寂悚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喉咙被咬个窟窿的剧痛令他的呼吸剧烈起伏,濒死的恐怖简直不像一场噩梦。 摸到完好如初的脖颈,他终于能够慢慢放下心来,活着的感受宛如绝地逢生,几乎要让他喜极而泣。 然而余光中瞥到的那抹极为刺眼的白,让那颗心瞬间落入万丈深渊。 他环顾四周,再次看见熟悉的场景,白色墙壁,四张床位,身穿蓝白条纹病服的男人一动不动,被无形的存在捆束在床上。 沈寂愣了愣,被杀死的恐惧让他心中填满仇恨,他跳下床,双手不受控制地掐住对方的脖颈,直到对方咽气的那一刻才恍然回神。 看着颤抖的手掌,沈寂眼中的一切都开始变得陌生。 房门被撞开,两个护工打扮的男人冲进来把沈寂制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接连进入,在病历本上指指点点,说着沈寂听不懂的话语。 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沈寂看见医生们集体摇了摇头,好像为杜绝此类的事情再次发生,他们共同做下了一个决定。 其中的一个医生拿出一支针管,泛着银光的针尖扎进沈寂的脖颈,液体进入身体,黑暗再一次降临。 …… 沈寂从梦中醒来,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心中只剩下劫后余生。 被杀死的恐惧让他失去理智,直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杀了人,杀人的恐怖如影随形,他深陷绝望,仿佛住进了噩梦里,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幸好又是一场梦。 他扭头看向隔壁床,心中重重一跳,那个本该随着沈寂醒来一同存在的男人不见了,只有捆束带躺在上面。 沈寂慢慢睁大眼睛,脑子突然乱了。 那个男人不见了! 他起身下床,手指碰到冷冰冰的捆束带,回归的理智得以让他保持清醒,整理至今发生的一切。 他上到六楼,推开那扇安全门之后,闯入一层又一层梦境。 在第一重梦境中,他已然称得上小心,但开口说话的举动引发了男人的暴动,最终被咬死。 第二重梦境里,他被仇恨冲昏头脑,不受控制地掐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死后,护工破门而入,将他制服,医生集体讨论,对他进行了安乐死。 第三重梦境,也就是现在,他醒来后,隔壁床的男人却消失了,只留下一副捆束带。男人的消失究竟是彻底的死亡,还是已经获得解脱? 沈寂不得而知这家医院里运行着怎样的规则,已知的规则只有三条。 第一,在这个多重梦境中,任何不经过深思熟虑的举动都有可能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最终导致死亡。 第二,每一次死亡,都会失去某样东西,只有杀死罪魁祸首,才能够找回那样东西。 沈寂初步判断,第一次死亡后,他丢失的是理智,第二重梦境失去理智后杀死罪魁祸首,所以在第三重梦境里,他找回了理智。 第三,病人的死亡会引来护工与医生,规则的存在高于一切,医生拥有执行规则的权利,即:对犯错的病人进行安乐死。 第二重梦境里沈寂杀死了隔壁床的男人,沈寂最终同样迎来了死亡。 到目前为止,这是沈寂所能发现的规则,而未曾发现的,还远远不止三条。 沈寂盯着床上的捆束带,它的现形仍存在疑点。如果病人与看不见的存在,只有其中一方死亡,另一方才能显现,那么自己的情况又当如何解释? 沈寂既没有被捆绑,又没有死亡,究竟是捆束带不存在,还是他不存在? 思绪进入到一个死胡同,沈寂不再钻牛角尖,唯一能做的只有顺其应变。 来到第一和第二床位之间,沈寂发现那两个病人紧闭双眼,摆出拒绝一切交流和沟通的样子。 有过前车之鉴,沈寂也不敢贸然开口,待在病房里无法找到线索,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到外面去。 第13章 你不是第一次醒来 粉刷的白色墙体,依稀还能闻见油漆味,沈寂走在医院幽长的走廊里,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一面面紧闭的房门。 第15章 这家医院的构造不同于市面上的医院,白色的墙面不再代表圣洁,反而充斥着难言的窒息和压抑。 沈寂路过一扇扇房门,轻手轻脚走到护士站,值班的护士不在,护士站背后的墙面上,那几个大字解释了沈寂先前的疑惑—— 天堂疗养院。 天堂……沈寂隐约记得自己在那里见到过这两个字,可是他回想不起来。 显示屏上亮着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一分。 沈寂进入护士站里面,翻找桌面上随意摆放的资料,纸张掀翻的窸窣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响,不知不觉竟融入了某种回应。 那声音由远及近,从细微到不容忽视,直到临近护士站,沈寂才惊觉那串脚步声。 此时离开一定会暴露,无论撞见谁,最坏的结果都是违反规则,沈寂毫不迟疑躲到桌下去,将那里当做自己的藏身地,心中不断祈祷那串脚步声不会进入到这里面。 他屏息聆听,那脚步声已经经过前台,正在拐进这里面,深蓝的裤脚在沈寂眼中出现一角,而后停在那里,桌子上方传来翻找声。 沈寂心跳如鼓,感觉自己像是走在钢索上,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直到深蓝的裤脚离开,一切都无事发生,沈寂深呼一口气,又等了几分钟,望着显示屏上的时间变成零点整,才从桌下出来。 高高悬挂的显示屏里映出一道站立的影子,沈寂以为那是自己,可那道影子忽然动了,沈寂惊恐回头,只看见血红的眼睛化作一道流光,身穿深蓝色工装的护工朝自己扑来,血肉模糊的脸庞不亚于每一场噩梦。 意识脱离身体,第三重梦境里,沈寂被划开了肚子,死在护工暴烈的进食下。 …… 醒来的沈寂,盯着白色天花板许久,默默闭上眼睛,等待天亮。 时间在这里失去它的意义,不知道过去多久,病房的门终于被推开。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手中拿着类似病历的东西,像是在查房。 第一和第二床位上的病人紧闭双眼,医生仿若不觉,开口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像听到回答似的点点头,挨个进行叮嘱。 医生目不斜视从第三床位走过,来到沈寂的床前,沈寂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无法透过口罩记住这个人的相貌,从体型上看,只知道这是一位男医生。 男医生翻了翻病历,问道:“最近还在做梦吗?” 沈寂没吭声。 男医生说:“目前,我们只检查出精神分裂和失忆症这两种病症,但虞医生告诉我们你还会控梦,据说你以前曾担任过学校的心理医生?” 沈寂张了张嘴:“虞医生,是谁?” 男医生道:“你又忘了吗?虞医生是你的主治医生。醒来后记忆再次出现丢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会如实记录,等周一报告给虞医生。” 沈寂垂下眼,没有回答男医生接下来的问题,而是问:“你是谁?” “我今天是医生。” 沈寂不说话了,沉默地垂着眼。 男医生叮嘱过几句,提醒沈寂快要到吃早餐的时间了,不要乱跑,然后转身离开。 沈寂抬起阴郁的眼睛,望着白大褂下露出的深蓝色裤脚,心中满是疑虑,身穿白大褂的医生,里面却穿着护工的衣服。 几分钟后,一串清脆急促的铃声响起,沈寂看见门口那两张床上的病人坐了起来,他们一同下床,动作整齐划一,如<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般走到了门外。 沈寂跟着他们走出去,看见每间病房门外面都站着四名病人,有男有女,他们唯一的相同点就是整齐划一,眼神如死水,既不对外界感到好奇,也不关心自身。 沈寂想到提线木偶,想到傀儡,他仰起头,仿佛看见医院的上空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摆布着无数看不见的规则,而规则捆绑住了人们的手脚。 无论是医生、护工,还是病人,都是那双大手的玩物。 病人的队伍沉默有序地前进,从饭堂小小的窗口里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早餐,木讷地开始进食。 沈寂在一张餐桌前坐下,拿起勺子盛了一勺汤,送入口中,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摸向桌子下面。 指腹经过的地方坑坑洼洼,餐桌的背面隐藏着秘密,而那些秘密,好像是指甲一下一下挖出来的。 沈寂面不改色,随着进食逐渐知晓秘密。 桌面下刻着十七道划痕,还有三行字迹—— 你不是第一次醒来! 不要吃任何食物! 必须杀死护工x医生! 第三行字迹书写混乱,护工的上面被划下了大大的叉,医生两个字同样出样划痕,也许书写者当时思维逻辑混乱,连自己都分不清必须要杀死谁。 知晓秘密的沈寂,无比确定,餐桌下的秘密是自己留给自己的。 今天醒来的他,忘记了所有记忆,连自己为什么会被送进疗养院都不知道,或许真的如男医生所说,他患有失忆症,但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个疗养院处处充满诡异和让他不适的地方,他仿佛在梦中经历过许多次,可当他醒来,一切又是那么陌生,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连他自己也变得陌生。 他认为自己应该感到迫切,可潜意识左右他的思想和行动,把今天当作以往平常的任何一天,于是他不做挣扎,听从本心行动,身体的本能让他重新找到秘密。 第16章 假如十七道划痕代表第十七次醒来,他究竟丢失了什么,才会溃败至此? 沈寂抬起头,仿佛穿越空间和时间,与对面的自己遥遥相望,过去的自己满脸痛苦,不甘地想要找回丢失的记忆,却一次又一次失败,即使濒临崩溃,失去所有,哪怕到最后连自己都失去,也不愿放弃,餐桌背面那一道道划痕就是最好的证明。 沈寂用指尖刻下第十八道划痕,亲手为不完整的记忆划下句点,一切都到今天为止了! 第14章 该你了 吃完早餐,沈寂找到卫生间,把刚刚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出。 喉咙燃起灼烧感,嘴角破裂,身体上的刺痛感仿佛在按部就班地指引沈寂接下来该做什么,然而沈寂并没有过去的记忆,只能在脑海中不断推演自己的行动,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 来到卫生间催吐是不可或缺的一步,如果是他,面对一无所知的自己,他会留下一个傻瓜式答案。 沈寂检查卫生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在天花板的通风口找到了一张图纸,沈寂当机立断,卸下通风口网格,爬上管道。 将一切恢复原样,沈寂趴在昏暗的管道里,借助网格里露出的光亮,打开图纸。 图纸上记载着这家疗养院每一个房间的布局,亲手画下的图纸,由过去的自己留给现在的自己,打下叉的地方代表已经前往,过去的自己只给沈寂留下了两个未探索的地方。 一个是主治医生的房间。 一个是院长室。 一座疗养院在沈寂脑海中逐渐成型,一楼是大厅,二楼住着病人,三楼是手术室。医生待在三楼,不会轻易下楼。护士守在一楼,不会轻易上楼。在这家疗养院内,病人看似拥有高度的自由,实则被无形的规则限制了所有行动。 沈寂收起图纸,向一个方向爬去,不但要让眼睛适应黑暗,还要不发出一点声音。 狭窄的管道无法尽情施展身体,每一次向前,沈寂都感觉前面的空间越来越危险,他忐忑不安,担心下一刻管道就会塌陷,担心塌陷的泥土把他活埋,心脏狂跳不已,仿佛想起被活埋的恐惧。 他别无他法,只能加快速度,在危险感快要达到巅峰时,迫不及待跳下目的地,险些因为腿软摔在地上。 离开管道后,那无处不在的危险感消失不见,沈寂只能把它归咎为规则的警告。 图纸上标注,这里是护工的更衣室,沈寂来到这里只为一件事。他从衣柜里取出深蓝色工装,套在了自己的病服外面。 护工们体型高大,沈寂穿上工装以后,宽大的衣摆足以将里面的病服遮掩。 沈寂低头整理衣摆时,更衣室的门突然打开了,脚步声走进来,停在沈寂的身后。 沈寂一动不动。 很久以后,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你为为什么在这里?” 沈寂转过身,对上护工高大的身躯,和那颗缺了一角的头颅,视线里血淋淋,脸上面无表情,冷冷道:“我又没有违反规则。” 护工挠了挠头,抓掉一大块软趴趴的血肉,不太聪明地点了点头,“也也是。我我都忘了,你快要成为医医生了。” 沈寂问他:“你不想成为医生?” 护工傻傻一笑,配上那颗缺了一块的脑袋,显得异常惊悚,“我我也想,但我没有你你聪明,病人不不犯错,我就吃吃不了肉。” 吃肉才能成为医生,吃谁的肉,病人吗? 沈寂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前提是你不许告诉任何一个人。” “什什么秘密?” “吃掉今天的医生,一样可以成为医生。” “真真的吗?!”护工满脸激动,脸上的肉都快掉下来了。 沈寂不悦道:“你不相信我?那就算了。”说罢,他绕过护工,向门外走去。 护工赶紧拉住他的胳膊,越急越结巴:“我我我我我信!我信你你呀!” 沈寂扭头看他:“证明给我看。” 护工被他阴沉的目光吓到了,不自觉松开手,而沈寂感觉自己的胳膊快要断了。 “怎怎么证明?” “带我去找今天的医生,我会让你亲眼看到。” “可可是……” “你在怕什么?” “可是护护工对医生动动手,会违反规则。” “我来动手,你只需要听我的。” “真真的吗?”护工喜出望外,低头看向沈寂的眼睛闪了闪。 沈寂冷漠点头,“带路。” 护工欢天喜地打开更衣室,一瘸一拐地带着沈寂向三楼走去,敲响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门的里面出现了一位男医生。 “什么事?”男医生问。 “我我有事情找你。” “进来吧。” 沈寂低垂着头,看着男医生白大褂下深蓝色的裤脚,露出了一个几不可查的微笑。 找到你了! “三楼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说吧,找我有什么事?”男医生锁上门,转身问道。 护工露出血肉模糊的笑容,抬手指向沈寂,说道:“我要举报,他他是病人!” 沈寂眼神冰冷,似乎早有预料背叛的降临,当即反驳:“是我要举报,他偷偷吃肉。” 护工顿时急了,冲上前跟沈寂理论:“你你你你胡说什么!我我没有!我才才没有!” 第17章 沈寂被逼到办公桌前,冷冷一笑:“没有么,那你的牙缝里又是什么?” 护工心虚地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嘴巴。 男医生在此时走过来,面色不善地看着两人,明显护工的嫌疑要更大一点,他转向护工,命令道:“张开嘴,让我看看。” 护工忍不住后退,男医生穷追不舍,“我今天是医生,医生的话你也不听了吗?我再说最后一遍,张开……” 刺进脖颈的钢笔截断了接下来要说的话,男医生双手捂住血流不止的脖颈,鲜血从口中涌出,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到曾经的食物经过一轮又一轮蜕变,已经成长为收割死亡的猎手。 ——果然,虞老师的判断是正确的。 沈寂脱下男医生的白大褂,套在自己身上,对一动不动的护工说:“衣服给我,人给你,接下来你要做什么,我不会插手。” 形同雕塑的护工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后,抬起四分五裂的脑袋,脸上同时流下血水与泪水,向沈寂确认道:“真的吗?无论我做什么,都可以?” 高大威猛的护工,拥有着一颗胆小如鼠的心脏,一开始也曾幻想过自由,后来疯疯癫癫,每天靠装疯卖傻活着,最大的愿望是点燃一把大火,将这里烧得干干净净,再也困不住渴望自由的灵魂。 沈寂慢慢露出笑容,回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这一次,该你了。” 第15章 现实与梦境的界限 男医生死亡的那一刻,无数陌生又熟悉的记忆重回脑海,沈寂终于知道自己在第四重梦境中丢失的是什么了——记忆。 在不知道自己丢失了什么的情况下,第四重梦境拥有一个极为劣势的开端,虽然身体的本能让他避免了晚上外出,但他仍没有活过第二天。早上排队用餐时脱离队伍,前往三楼,被医生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第五重梦境,沈寂安全度过夜晚,遵守规则排队领饭,因为看了一眼窗口里面,被厨师扭断脖子,拖进了厨房里。 第六重梦境,沈寂度过夜晚,顺利进餐,根据蛛丝马迹大胆推测出自己不是第一次醒来,偷偷用指甲在餐桌背面刻下六道划痕和一句话:你不是第一次醒来!最后因为没有及时发现掺杂在食物里面的药,中毒而死。 第七重梦境,沈寂顺利来到饭堂,发现餐桌背面的划痕,在进餐时看见一根人类的断指,用指甲刻下第二句话:不要吃任何东西!催吐后爬进天花板上方的通风管道,被活埋在里面。 第八重梦境,沈寂爬出通风管道,换上护工的衣服,下到一楼,在踏出一楼大厅时,瞬间猝死。 第九重梦境,藏在枕头里的图纸被医生发现,两个病人联手用枕头把沈寂闷死。 第十重梦境,沈寂转移到重症病房,被疯子切开头颅,活活痛死。 第十一重梦境,沈寂死在手术台上。 第十二重梦境,沈寂死于虐杀。 第十三重…… …… 第十七重梦境,苦苦撑到第三天,主治医生告知他实验正式结束,沈寂作为最后一道大餐,被完全异化态的医生们瓜分而食。 接下来,便到了第十八重梦境。 十八次死亡,十八次重生,失去理智,失去记忆,失去痛苦,失去恐惧,浑浑噩噩,一无所有,哪怕一直活在梦境中,哪怕到最后连自己都失去,最终救下自己的,仍是自己。 告别护工,沈寂跑到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一脚踹开门,搜寻有用的线索。 走廊上不断出现奔跑声,外面好像发生了紧急事件,拉响的火警声犹如一颗定时炸弹,催促着本就流动的时间成倍向前。 尖叫和浓烟一起从门缝下钻进来,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很快被烟雾笼罩,沈寂最终只找到一块证明主治医生身份的证件,正面写着一行字迹: ——天堂疗养院,虞忆。 收起证件,沈寂抓紧时间想要再去一趟院长室,一把拉开办公室的门,浓烟和尖叫刹那静止,眼前仍是公寓六楼的安全门。 沈寂微微一怔,摸了摸口袋,发现里面多出了一个长方形的东西。 如果口袋里装着医生的证件,那十八重梦境,到底存不存在? 踏入破败陈旧的走廊,黑黑的墙壁犹如被一场大火焚烧过,空气里飘荡着烧焦的余烬,黑灰久经不散,被永远地囚禁在了这里。 往前走,两边的门框已经被那场大火焊死,沈寂犹如误入火灾现场的过客,看见浓烟徐徐燃起,他站在大火中,目睹生与死的国度长盛不衰,最后沦为一片废墟。 走廊的尽头,躺着一个在废墟中沉眠的流浪汉,沈寂没有唤醒他,而是选择等待。 坐在流浪汉身边,沈寂掏出口袋里的长方形,在现实中见到了医生的证件。 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头一次在他眼中变得模糊。 证件从指间滑落,掉到了地上。 沈寂心神动荡,看着颤抖不已的手掌,仿佛看见自己的双手浸泡在鲜血里,再也洗不掉罪孽的象征。 现实和梦境,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究竟…… 一只枯瘦的手大力握住沈寂的手腕,掉到地上的证件被重新塞回手中,沈寂愕然抬头,对上一双灰白色的眼睛。 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沈寂拿出那颗糖果,还没递出便被流浪汉疯狂抢夺,连糖纸一起塞进自己的嘴里。他想要说什么,却被流浪汉面带惊恐地制止,直接把他赶出六楼。 第18章 沈寂将所有楼梯间找遍,来到一楼房东的房间,房门没有上锁,沈寂如上次一样,带着紧张的心情推开了房门,房间里漆黑一片,没有半个人影。 那个男孩似乎凭空消失了。 沈寂走进房内,拉开抽屉,想要寻找男孩的身影,抽屉里没有,柜子里没有,窗帘后也没有,沈寂最后站在浴室门前,手臂犹如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遥远得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下一刻又近在咫尺,停在了房东的门前。 房门缓缓被推开,有光线进入房间,沈寂扭头看去,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 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电流错乱,以及某种鳞片交织缠绕的绞杀声,准确无误地传入沈寂的耳朵。 “房东,好久不见了。” 沈寂抬起头颅,见到了一个身穿西装的陌生男人。 男人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眼睛在他脸上停顿片刻,带着歉意一笑,“抱歉,我认错人了。这里不是房东家吗?” 沈寂站在黑暗的房间里,犹如在进行一场阴阳相隔的对话,不确定男人是人还是鬼,如实道:“房东在不久前死去。” 男人眼中闪过一缕遗憾,礼貌询问:“你是?” “我是房东的邻居。” “你好,我是二楼的住户,之前一直住在医院,今天才出院。” 两人的自我介绍谨慎而周密,沈寂像是在面对一面镜子,想起那如梦似幻的十八重梦境,愈发确定男人非人的身份。 他问道:“你是病人?” 男人莞尔,“我是医生。” “什么医生?” “脑科医生,还懂一点心理学。” “今天是周几?” “周一。” “你在哪家医院上班?” “我就职一家疗养院。” “哪家疗养院?” 沈寂的问话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不过男人并没有生气,他的目光充满包容和理性,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而是自己的病人。 男人耐心回答每一个问题:“天堂疗养院。” 沈寂目光沉沉,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微微一笑。 “虞忆。” 第16章 杀我梦中身 握住证件的手掌骤然攥紧,沈寂已经确定自己再次陷入更深层的梦境。 十八重梦境让他满怀痛苦地死亡十八次,同时也让他失去对生命的敬畏,在他的眼中,死亡可以新生,想要醒来,最快的方法只有一个——杀死梦中身。 男孩的消失恰恰证明沈寂仍然在梦中,而梦中的医生出现在现实,则意味着这是一个捏造的现实。 指腹摩挲着证件锋锐的一角,沈寂在心中揣测划破喉咙的致死率。伤害自己,眼前的医生也许不会见死不救,攻击医生,相当于破坏规则,致死率将在百分之百。 沈寂做出决定,向前走了一步,“虞医生,我有件东西要……” 后腰处的衣服被拉住,沈寂脚步一顿,扭头回望。 浴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隙,一只小小的手臂伸出来拽住了沈寂的衣服。即使看不见身体和脸,沈寂无比确定那就是男孩的手臂。 男孩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难道这里不是梦,而是现实? 沈寂坚定不移的信念轰然坍塌,再次体会到了被活埋的窒息。 他转过头,看着医生成熟而温和的脸庞,好像又听到了“实验正式结束”那六个字,可这一次,虞医生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那句话迟迟没有响起。 “身体不舒服吗?”虞医生问道。 ——怦、怦、怦。 胸腔内跳动的心脏,传来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好像在提醒他这里就是现实。 沈寂的心狠狠一颤,手腕翻转,露出躺在掌心的证件,哑声道:“我捡到了,你的东西。” 虞医生接过那张证件,进行确认后,再次笑了,“谢谢。” 心跳声越来越大,仿佛在掩盖某颗不安分的心脏的恐惧,沈寂垂下了视线,像是在安抚那颗受惊的心脏。可身前的人并非看不见就不存在,沈寂知道,他将真实存在。 虞医生离开后,沈寂关上房门,盘腿坐在浴室前,男孩坐在浴室里面,与他面对面。 沈寂开口问:“你去哪里了?” 男孩道:“我被关在了门外。” “这里是现实吗?” “这里是门外。” “我需要醒来吗?” “你已经醒来。” 听到这个答案,沈寂深信不疑,那颗心终于安分下来,缓缓道:“差一点,我就动手了……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死过很多次。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男孩平静地好像洞悉一切。 “担心,梦境降临现实。” “他们并不可怕。” “所以,我才担心他们。” “不要怕。” “你知道吗?看见虞医生的第一眼,我的第一反应是要醒来,更直白一点,我想要杀了他,可这样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 “人类不应该对同族产生杀心,至少在法律中不能。除非……” “除非什么?”男孩问道。 沈寂平静的眼睛在此刻显得惊心动魄,“除非,他们不是同族。” 第19章 男孩仰头望向重重天花板之隔的楼上,好像在仰望触不可及的天光,种种情绪揉杂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犹如蒙尘,连声音都晦暗不明,“异变已经开始。” 沈寂默然不动,低垂的眼睛以一种隐秘而怪异的视角盯着一个角落,一开始,只有一只虫子爬出来,慢慢的,越来越多,源源不断的虫子从那个角落里爬出来,密密麻麻的虫潮眨眼间将浴室淹没。 沈寂望着无动于衷的男孩,终于知道异变从哪里开始。 他抬起手,但另一双手,从身后的世界里伸出,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沈寂眨了下眼,仿若身处漆黑的夜晚,连带着抬起的手臂一动不动。 “老师,欢迎回来。” 冥冥之中,某种生物振翅的频率划过整个世界,轻盈得像是在挥洒梦尘。 …… 视线中出现一碟吃了一半的小蛋糕,一种甜而不腻的美味在口腔内弥漫开,身体满足于这份恰到好处的甜美,心理却割据般感到抵触。 沈寂恍了下神,放下小蛋糕,视线隐秘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思维有片刻的不连贯,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拿起写字台上的稿纸,他在最新版的故事情节中发现了一种昆虫的名字——蝴蝶。 往前翻阅,零散的记忆逐渐变得完整,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重,蝴蝶就是他要寻找的线索吗?他要寻找的……难道不是虫子吗? 脑海里又响起那种振翅的声音,沈寂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他捂住脑袋,心中的恐惧还来不及滋生,便被人轻柔捂住了耳朵,隔绝外界所有入侵。 许久之后,他安静下来,听到身后有人喊:“老师。” 回过头,邻居的脸出现在视野中,那张无暇面孔带着笑意,在远离写字台的昏暗光线下显得很轻淡,让人感觉他的温柔都是假装的,让人想把他身上那层皮撕下来。 沈寂垂下眼,问道:“今天没回学校上课?” 邻居屈膝跪在地上,脸庞伏在他的膝上,这个下位者的动作被赋予一层楚楚可怜的示弱,无论是自下而上投出的视线,还是曲折柔软的脖颈,都袒露出一种令人卸下心防的无害。 “今天没课。”邻居回答。 “谁让你进来的?” 邻居眼神热切:“我想你了。” 沈寂面露不悦,推开他,站起身道:“没有下次。” “老师,我的意思是,我忍不住了。” 沈寂离开的步伐僵住。 过了会儿,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出声道:“白天不行。” 一个冰凉的吻落在后颈,激起沈寂身体一阵颤栗。那吻不像吻,像湿冷的蛇信,打上标记,像獠牙的刺穿,收割猎物,那是一个死亡之吻。 “天黑以后,好吗?老师。” “……好。” 从那一天起,沈寂不再期待天黑。 入夜之后,沉重的锁链化作交织的罗网,成为身上佩戴的项链,镣铐不再仅仅作用于双脚之上,而是与脖颈并齐,展示着美感与柔软的极限。 浓郁的夜,似乎才刚刚开始,身下的怪物就已经迫不及待,发出了不知餍足的喟叹。 第17章 天国的乐园 摇曳的身体,爬出泥腥沼泽,踉跄着来到浴室,把自己冲洗干净。 门外的邻居等候多时,为他端上一碗亲手熬制的早餐,热腾腾的白粥气味飘散,吸引着饥肠辘辘的人产生饥饿感。 沈寂饿得胃疼,可看着那碗黏糊糊的粥,不仅下不去口,还很想吐。 “不合胃口吗?”邻居站在身后,十指梳拢着他的发丝。 听到邻居的发问,沈寂不由自主移开眼,一闪而过浓浓的厌恶,闷声道:“我不饿。” 邻居笑了,像听到一个孩子赌气般的发言,笑声中蕴含着上位者的包容,离开一会儿又回来,桌子上多了一盘小饼干和一杯清水。 “吃这个吧,味道应该不错。” 沈寂尝了一口,不再拒绝,细嚼慢咽地吃完了。 进食完毕,身后的长发也被打理好了,整洁的衣服包裹伤痕累累的躯体,邻居将沈寂上衣的下摆扎进裤子里,环绕腰身的动作熟练且温存。 照镜子时,沈寂发现头发被编成了一根辫子,发尾被带有装饰物的发绳束缚,似乎无解。 看着那精心编织的发丝,沈寂又想起昨夜的罗网,心情不可阻挡地消沉下去,仿佛感到身体正在向深渊倾斜,坠落遥无止境。 身后的邻居按住他的肩膀,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所有物,目光逐渐变得可怖。 沈寂在无形的压迫中沉默着,顺从的模样犹如一只美丽的羔羊,催生人内心深处深藏的怜惜与恶念,邻居情不自禁地迷起眼,俯首吻了吻他的侧脸。 “老师,祝您顺利。” …… 来到四楼走廊的沈寂,出乎意料地发现,演员和老太太的房门关上了。 空旷的大楼充满死寂,连空气都不再流动,沈寂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个棺材里,棺材的盖子是封死的,可眼前摆着一个打开盖子的方法,只需要他做出选择。 异变从推开七楼那扇门开始,推开的门,成为异变的源头,从梦境回归后,楼内原本敞开的房门通通关闭,是否代表着异变的源头不止一个? 七楼住着一位流浪汉,门后的世界是一家疗养院,假如门后的世界是一个人的某段经历,那演员呢,门后又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第20章 为什么疗养院里,会出现沦为护工的演员? 推开门,也许可以离开棺材,也许通往地狱。 可什么都不做,就要永远被困在地狱里。 沈寂伸出手,推开了演员的门。 光影朦胧间,夹藏于缝隙中的事物被无限放大,喷薄而出的喧嚣先一步传来,人声与蝉鸣裹挟,犹如在进行一曲明晰梦的合奏,等到光影的视觉盛宴沉寂,沈寂看到了一座乐园。 午后的光辉透过葱郁的枝叶,粉身碎骨在乐园的建筑上,来往的人群,明媚的笑容,白到发光的云层,仿佛变成了海的床面,居高临下地诱哄着无家可归的游客在此安眠,下一刻海水扑面,耳边一声轰鸣,天翻地覆。 沈寂睁开眼,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房顶,而非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国。 “小娃娃,你醒啦,感觉咋样嘞,头还晕不晕?”说话的人是个老人,穿着类似于保安样式的制服,脸上笑呵呵的,边说边去接了一杯水。 “来,喝点水。这几天正赶上旺季,死命催嘞,白天温度那样高,你穿着那样厚的人偶服,不死也得脱层皮,也难怪会中暑嘞。” 沈寂撑起身,在简陋的小屋子里扫视一圈,目光在角落那套人偶服上停顿片刻,然后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接过了那杯水。 “谢谢叔。” 这声叔叫得老大爷眉开眼笑,脸上的皱纹都洋溢着年轻的神采,“嗐,你小子!瞎叫什么嘞,哈哈,我这辈分都能够当你爷爷啦,不过我喜欢,就这么叫着,别改了。” 外面的天还亮着,沈寂往窗户那里看了一眼,道:“我好多了,可以继续工作。” 老大爷把他按在床上,不在意道:“躺着躺着,这天儿啊,眨眼间就黑喽。再说啦,你晚上还得值夜班嘞,趁这个时间多歇会儿,莫怕,那什么经理最近忙得很,没功夫揪你小辫子嘞!” 演员在治好腿伤之后,去了一家游乐园成为魔术师,当时的年龄应该是中年。可沈寂来到这里之后,白天是乐园的工作人员,夜晚是保安,而且看老大爷的态度,这次的身份似乎非常年轻。 趁着刚才说话间,他还活动了一下双腿,虽然最后被老大爷按在床上没下地,但直觉告诉他,腿没断,也不存在演员一瘸一拐的后遗症。 那么,作为这个世界的主人,演员去哪儿了? 沈寂思考时,水杯还拿在手中,他无意识朝里面看了一眼,视线毫无防备与一颗眼珠相撞,心中猛然一跳,再去看,里面只有一杯清水,毫无浑浊的痕迹。 他不动声色,举杯做出喝水的动作,仰头灌水的瞬息,捕捉到老大爷悄悄收回的目光。 老大爷坐在保安亭窗口前,只留给沈寂一个侧身,那个收回的目光,让沈寂后背发凉,就好像之前他一直在斜眼偷看沈寂一样! 没有喝一口水,沈寂垂下眼,仍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年轻,木讷,生活拮据,沈寂迅速在心中建立起一个不善言辞的青年形象。 因为年轻,所以被分配到了一个别人都不愿意接手的工作岗位,在炎热的夏季站在乐园门口,穿上人偶服,成为活招牌。 哪怕体力不支,满头大汗,中暑后活活晕死过去,也不愿擅离职守,麻烦同事。所有事情吞进肚子里,也许内心深处拥有一整个世界,可在现实中被生活打败,只能用白天和黑夜不停工作来麻痹自己。 白天套上人偶服,不把自己当作人。 夜晚变成行尸走肉,成为乐园的一份子。 脏兮兮的人偶,戴上兔子面具以后,也会遇见爱丽丝吗? 爱丽丝属于仙境,而这里是天国,人偶和兔子面具都属于天国,下一个出现的爱丽丝,也该属于天国。 第18章 香火泥胎,血肉大厦 沈寂理清思绪,再抬起头,发现老大爷不见了,外面的天色早已变得漆黑。 他下床去拉保安亭那扇门,在手指碰到门把时冷静下来,转身来到窗口处的桌子前,寻找有用的线索。 老大爷无缘无故消失在屋子里,外面的天色变化不知不觉,贸然出去存在危险,既然是夜班保安,那就一定具备相应的巡逻时间和路线。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夜班保安只有他一个。 拉开抽屉,几张泛黄的文件映入眼帘。沈寂坐在椅子上,翻过几张带有污迹的「乐园员工守则」,果不其然在最后一页,看到了最坏的结果—— 夜间值班人员:一名。 夜间巡逻次序:两次。 夜间巡逻时间:00:00——01:00,04:00——05:00。 夜间值班守则: 1.请于规定时间内检查乐园内所有游乐设施有无上锁及出现故障,若发现未上锁,请确认故障的源头并及时逃生。 2.入夜后乐园处于全面封锁状态,如有游客误入,请及时联系乐园经理,并对游客进行安抚。 3.夜班值班人员不可擅离职守,不可大声喧哗,不可故意伤害他人,请务必遵守,否则乐园无法保证员工的人身安全。 三条守则,看似简单普通,实则自相矛盾,细思极恐。 发现设施故障,只需要记录下来等待报修即可,为什么要特地嘱咐及时逃生?难道有什么东西会在深夜出逃吗? 既然入夜后乐园处于全面封锁状态,那误入的游客是人是鬼? 第21章 一个夜班保安,究竟要遇到什么,才会危及到自身的安全? 桌面上,放置着一把手电筒,一根掉漆的警棍,一部没电的诺基亚,还有一条正在走动的手表。 手表显示时间为11:35,距离第一次巡逻不到三十分钟,所幸过去的二十分钟里,沈寂也不算一无所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偌大的游乐园,在游客离去之后,连蝉鸣也哑声了。 保安亭微弱的光芒,映衬着乐园大门上方闪闪发光的大字,犹如黑夜中的活招牌,投下的光影流光溢彩,将窗内的沈寂涂成一片深红。 沈寂静静地等待着时间的来临,黑色的眼睛倒映着闪烁的霓虹,好像一只虫子在游动。 距离第一次巡逻还剩三分钟,沈寂把那部诺基亚放回抽屉里,手表装进口袋,只拿起警棍,没有拿手电筒。 将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来到保安亭门前站定,时间还剩一分钟。 赖以生存的光线,拿在手中固然可以获得心理慰藉,但同时也会暴露自己。 沈寂舍弃手电筒,在走出保安亭之后,他将面临的最大挑战,是无法核对正确的时间,所以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关注贴身携带的手表,读秒在心中进行,且必须与正确时间同轨。 最后一秒定格在午夜零点,同一时刻,沈寂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崭新的一天自心中开始计时。 他先是检查了乐园的大门,复古的铁栅栏外面上着一把锁,五米高的顶峰隔绝成年人翻门而入,栅栏之间的空隙也不足以容纳一个孩子利用身形的优势挤进来。 确定大门无恙,沈寂越过铁栅栏望向外面,远处群山鬼影绰绰,扎根在乐园附近,形成一个天然环绕的趋势,仿佛四面高墙,围堵乐园所有出路, 乐园通明,沈寂的视线却无论如何也望不出去,只觉得那些黑影在无限拔高,直到长到天上,俯瞰着这座瓮中乐园。 当下的任务是巡逻乐园,沈寂不再停留,进入乐园内。 离开保安亭以后,脚下的路只能看个大概,月光下,乐园的建筑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保安的职责是负责检查所有游乐设施有无上锁和出现故障,已上锁的设施必然不会出现故障,可没有上锁的设施,要如何才能确认故障的源头? 只身赴险与及时逃生相悖,如今沈寂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在保安亭里存放的「定期维修名单」上记下了所有的游客设施,就近排查,第一个是旋转木马,最后一个是鬼屋,从鬼屋的通关口出来,绕行一段路正好可以回到乐园大门。 旋转木马前,沈寂俯身检查门锁的动作一滞,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视线错开时,原本空荡的木马上好像突然间多出了一个黑影。 凭空出现的黑影静止不动,身形却在不断变换,向着沈寂的方向移动,不过几个呼吸,黑影已经在余光中迫近至面前。 沈寂猛地抬眼,而眼中空无一人,只有那群被塑形囚禁的木马。 盯得那群木马久了,一个诡异的念头诞生在脑海里——被浓墨彩绘钉在舞台上的木马,矫健肥美的身躯里,填充的是精神信仰,还是香火泥胎? 警棍触碰锁链,发出噩梦般的声响,沈寂陡然回神,惊觉自己迈上了台阶。 他后背沁出一身冷汗,不知是被噩梦中的回声吓的,还是不知不觉间被迷惑心智,竟对死物产生了不该有的好奇心。 退下台阶,确认旋转木马设施从外面上了锁以后,沈寂继续前往下一个地点。 提前有所防备,接下来的几个设施,没有再出现类似的状况。 午夜零点后的乐园,阴森沉寂,与白天的明目璀璨形成极端的对比。沈寂行走在乐园的路上,独自前往一个又一个目的地,一路走来,只有影子不离不弃。 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变成红色,巨大的圆形摩天轮清晰可辨,一个接连一个吊死在摩天轮上的影子,犹如参差不齐的点缀,装饰在这座血肉大厦上。 摇摇欲坠的大厦,在红月之下,散发着惊人的光辉,如同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母亲。 母亲的光辉,将沈寂笼罩在内,思念的歌声在乐园上方回响,抬眼望去,悬挂在血肉大厦上的游子,睁开两只黑黝黝的窟窿,空洞的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合唱着这首安眠曲。 歌声越来越近,诉说着母亲对孩子无私的爱意,婉转的哀乐催人泪下,仿佛只有把自己奉献,才可回报母亲的挂念。 沈寂的眼神始终很平静。 第19章 胆小鬼 密不透风的影子扎根在脚下,丝毫没有被歌声蛊惑,编织的发丝,好像把影子也一起缝合。 地上的影子无限疯长,飞速冲上摩天轮,疯狂掠夺着每一个无主身影,歌声开始变得虚弱,乐园内响起欢快的笑声,隐隐掺杂痛苦的哀嚎。 随着人影的消失,笑声逐渐失去控制,群魔的欢笑演变成歇斯底里的发泄,直到狂笑出现,影子成为摩天轮上唯一的影子。 唯一的影子将整座乐园都笼罩在阴影下,可是狂笑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疯笑的影子站在乐园最高的建筑上,张开双臂,疯狂大笑,然后不顾一切跳下来,粉身碎骨在永无宁日的天国。 光与明的剪影远去,眼前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乐园。 血肉大厦被蚕食殆尽,偌大的摩天轮早已沦为一具空壳。 第22章 异变的影子重新回到身后,沈寂觉得自己恐怕也被影子影响了,疯笑脱离影子,好像钻进了他的心里。 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喜悦的心情刚从内心深处缓缓升起,哭声的出现迅速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悚。 脑海中两种情绪如同博弈,不相上下,不甘落后,让沈寂的情绪得以维持在一个平衡点。 后腰处的衣服被扯了一下,沈寂转身,哪怕看到了一张巨人观的小脸,也完全没有被吓到,反倒是那张小脸的主人接连后退好几步,失去重心一屁墩坐在地上,看样子被吓得不轻。 皮肤惨白,浑身湿淋淋的男孩壮起胆子问:“你你你是什么鬼东西?大晚上的,我可告诉你,我不怕!” 男孩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被误认为鬼东西的沈寂则一脸平静,询问道:“小朋友,你不小心和大人走丢了吗?” 男孩眼神警惕起来:“走丢的不是我,但我会找到他们的。刚才我只是远远看着你的背影很熟悉,所以才认错了人,现在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男孩底气十足,尝试爬起来,多次以失败告终,小嘴轻轻瘪了下。 沈寂向男孩走过来,道:“我是夜班保安,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他说着,弯腰把男孩举起来,放在了地上,说完,他放开手,双脚支撑地面的男孩完全下意识地扒住了他的胳膊。 体力和自尊心遭遇双重打击,男孩嗷地一声哭出来,哭得肝肠寸断,血流满面,也没等来安慰。 男孩哭声骤停,不满地抬起头,色厉内荏道:“我需要帮助,行了吧,我需要,我脚麻了,走丢的是我,害怕的也是我,我我就是一个胆小鬼呜呜呜……”心里的委屈瞬间爆发,男孩忍不住又哭了。 可是这一次,他只是一只小手抹了抹眼泪,另一只小手紧紧抓着沈寂的衣服。 沈寂垂眸看着,等男孩情绪稳定,牵住了他的小手,安慰道:“不要怕,我会帮助你的,我会的,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男孩从不轻信陌生人。 “只有我能帮你了。” 男孩不吭声了。 沈寂道:“我还有最后五个设备没有巡逻,距离巡逻结束还剩二十分钟,你可以在路上说给我听,总之,我会帮你的。” 他一连强调三次,态度诚恳,男孩勉勉强强说服了自己跟他走。 路上,男孩告诉沈寂,自己与爸爸妈妈在回家的路上走丢了,他们约好在这座乐园里相聚,可不知为何,爸爸妈妈只要进了乐园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男孩说,是鬼东西占据了他爸爸妈妈的身体,他的鬼爸爸和鬼妈妈按照约定来到乐园,不是来接自己回家,而是要把自己吃进肚子里。 男孩一脸严肃地问:“你也想吗?” “什么?” “大人们都说,小孩的肉很好吃。” 安慰男孩,只需要说出一句“我不想吃掉你”就可以,可是沈寂没有,他目视前方,问道:“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的?” 男孩盯着他看,似乎在努力辨认五官的位置,别扭道:“你没有脸。” 沈寂有些想笑,想到男孩被一团面部皮肉扯动的画面吓到的样子,笑了出来。 男孩软烂的小手一紧,飞快移开眼,心有余悸道:“你又在笑什么?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又?” “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很像我熟悉的一个人。” “他也没有脸吗?” “他可不舍得吃我,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男孩撇撇嘴,小声嘟囔一句“坏家伙”。 沈寂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个问题,摇了摇头,答道:“不好吃。” 男孩吞了吞口水,“你吃过?” “我闻到过。” “香吗?是甜的还是咸的?” “是臭的。” “骗小孩的吧,怎么可能?!”男孩一副天塌了的样子。 沈寂只是笑笑,骗他说:“骗你的。” “连小孩都骗,你这个大骗子!” 你一言我一语,一路来到鬼屋前,沈寂想松开男孩的手,男孩却拽着不放,生怕沈寂丢下他跑掉,瞪着眼睛道:“别丢下我,我会听话的。” “我不进去。”沈寂说。 男孩安心了,跟着沈寂检查完最后一个设施,向出口走去,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拥有影子,小的那个没有影子。 第一次巡逻即将结束,沈寂开口问:“你还没有说,我该如何帮你?” 男孩声带嘶哑,喉腔仿佛正在被泥沙灌满,身体沉重如铁,嗓音却轻得几乎要飘散在湖水里。 “不吃我,就是帮我了。” 水流拖拽双脚,沈寂恍若不觉,执念道:“我答应帮你。” “那好吧,我希望鬼爸爸鬼妈妈再出现时,你帮我把他们赶回天堂去,怎么样,你做得到吗?” “为什么是天堂?” “你不知道吗?啊,我差点忘了,这里就是天堂啊,也难怪你会认错。” 湖水淹没双腿,沈寂浑身冰冷,停下脚步,向男孩确认:“这里是什么?” “是天堂啊!”男孩抬手指着乐园大门上方那闪闪发光的大字,脸上的皮肉一块接着一块脱落:“哥哥,你看,那上面都写着了,天堂游乐园!当然了,就算它写着天堂,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天堂是虚假的,真正的天堂,藏在郊外深处,鬼爸爸和鬼妈妈就是从那个大楼里逃出来的。” 第23章 脑海中激烈的博弈刹那间失去声音,理智被一根紧绷的弦黏合在一起,下一刻就要挣断似的,耳边嗡嗡作响,沈寂呼吸微滞,好像又看到了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第20章 乐园没有小鸟 男孩支离破碎在沈寂的影子里,等到最后一根骸骨也被蚕食,沈寂拿出手表,时间定格在午夜一点整。 第一次巡逻就此结束。 沈寂回到保安亭,手表从掌中滑落,摔在地上,他微微一顿,五指用力控住手腕,平息身体本能的颤抖。 过了许久,他斩断血肉之躯带来的苦楚,静坐在桌前,无声凝望着窗外的霓虹。 男孩的出现已经不能动摇到沈寂的心神,然而遇见男孩时,仍令沈寂有片刻的恍惚。 男孩没有认出他,这说明沈寂进入的世界是混乱且有序的,它混乱在入夜后人鬼不分,有序在沈寂作为一个陌生人闯入,所代表的身份,极有可能是这个世界曾经的主人。 午夜零点后,异变初露端倪,时间越往后推,危险指数直线上升,可偏偏被规则束缚。乐园的规则,在这个世界里貌似充当着守护的角色,却又直接地充满恶意,宛如两方势力的博弈,白天和黑夜泾渭分明。 沈寂的到来则属于第三方势力,野蛮强硬地横插一脚,他的行为是极度不受控的,甚至连沈寂本人都无法预判下一步的发展。 他本想借着进入这个世界的机会,搞清楚梦境世界完整的一套规则,可上个梦境世界的规则在这个世界完全不适用,由此可见,规则不具有唯一性,但规则代表了每个世界运转的必要性。 上一个梦境世界,沈寂充当了一个探索的角色,但事实上,直到回到现实,他才明白,需要探索的其实就是他自己,或者说,是他取代的角色本身。 虞医生出现在现实中,也不得而知是他直接导致的,还是异变早已开始渗透。 男孩消失前,曾提到鬼爸爸和鬼妈妈来自一栋大楼,而那里是真正的天堂。沈寂想起自己居住的公寓楼,内心毫无波澜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邻居早有暗示,地狱在第十八层,假如十八层通往真正的地狱,那十八层以外,就是男孩口中的“虚假的天堂”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寂发觉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断层,也许是从梦境世界回到现实后,也许是每一次被噩梦缠身时,也许,是头七那天,男朋友死而复生,以邻居的身份敲响房门,进入到他家里的那刻。 异变从那天开始,而他自己,也变得不再正常。 桌上的手表永远地停在了凌晨一点,沈寂没拿稳的那一摔,彻底把它摔坏了。 眼睛盯着静止不动的手表,心中的计时从未停止,无论何时,沈寂始终谨慎,不轻信他人,也不敢依赖任何外物。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它所属的意义,闭目凝神的沈寂在一片荒芜的寂静中,听到了极其细微的轻响。 声音来自身后。 那个方位,原本摆放着一套人偶服。 可当沈寂睁眼看去,那套人偶服不见了。 看了片刻,便不再理会,他起身来到门前,推门走出去。 今夜的第二次巡逻,要开始了。 出了保安室,才发现外面并不平静,喧嚣声和嬉笑声回响在空无一人的乐园,凌晨四点的乐园,似乎比白天还热闹。 沈寂照例巡逻,大门紧锁,他转身前往下一个地点,却在一瞬间顿住。 身穿燕尾服的魔术师摘下长帽,向他行了绅士的一礼,手中凭空出现一朵玫瑰花,送至他面前。 沈寂冷着脸,一言不发。 乐园变得人山人海,无数人影在里面走动,不仅看不清人脸,还通体漆黑。天还黑着,规则却完全失效了,一切都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 魔术师脸上的小丑妆容栩栩如生,看着鲜活又怪异,手腕翻转间,玫瑰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糖果。 沈寂没有接,道:“你终于来了,演员。” 魔术师单脚后撤,行了一个标准的谢幕礼,小丑妆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摇身一变成身穿礼服的兔子先生。 兔子先生蹦跶着跳了几步,转身停下,示意沈寂跟上。 挤进密密攘攘的人群,穿过大半个乐园,夜间的游乐园依旧在勤奋地营业,所有游乐设施均已开放,一路走来,欢声和笑声缀在耳边,生生不息。 沈寂最终停在鬼屋前,白色的兔子回头看了一眼,甩着两只长耳朵跳进鬼屋。 沈寂默默跟上,本以为会看见各式各样吓人的道具,可眼前的情况似乎跟吓人有些出入。 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坐在狭小房间的角落,背对着房门,门外是大人的争吵,家具的砸碎声,哭叫,辱骂,尖叫,诅咒,漆黑的影子如同噩梦一般缝合在男孩的身后,男孩却早已习以为常,口中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怀里抱着一只兔子玩偶。 鲜红的眼珠转动,兔子玩偶看向闯入房间的不速之客。 冰冷的眼神,好像透过沈寂,看到了什么魔鬼。 男人和女人满身是伤地出现在门口,表情厌恶,盯着男孩的眼神无比憎恨,却又透着一丝难言的惊恐。 他们像是在看一只虫子,毫不掩饰地讨论着男孩的去留,看样子,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抛弃男孩,只不过以往的计划都以失败告终。 第24章 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词语从他们的对话中吐出,世间最大的恶意汇聚成的负面情绪凝成实质,堆积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可男孩始终无动于衷,只是低头抱着他的兔子玩偶。 光影变幻,一幕幕画面飞快掠过,勾勒出父母恐惧的源头。 出生在这个家里的男孩,不被所有人期待,是母亲受难的象征,是魔鬼托生的容器。 幼小的怪物不会哭,只会笑,丑陋的身体一天天长大,逐渐脱离人类的范畴,伴生的伤痛从不间断,好似死亡的依附,不详和灾难每天都在发生。 打开煤气罐,小小的怪物依然生龙活虎。 以饥饿为镰刀,小小的怪物爬到角落里,捉起虫子果腹。 不被授予语言,虫子成为怪物唯一可以交流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被父母赶尽杀绝,丑陋的怪物失去笑容,终于哭出了声。 哭声每天响起,好像死亡的丧钟,令父母提心吊胆。 买来白汤灌给怪物,哄睡以后,第二天仍会睁开眼睛。 制作大餐喂给怪物,吃饱以后,会从食物的残渣里爬出。 使用刀具切剁肉块,埋下以后,又脏兮兮地出现在家门口。 扔进河里不管不顾,淹水以后,又湿淋淋地跟在父母身后。 哭泣的怪物,成为父母现实中的噩梦,为了不被怪物杀死,父母四处求医,奔波逃命,直到与魔鬼达成交易。 慢慢长大的怪物,被父母带进了游乐园,不会走路的腿,异于常人的身体,引来同龄孩子惊恐又新奇的目光,第一次暴露在天光下,怪物害怕地把自己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独自被丢弃在乐园,被所有人围观,胆小的怪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丑陋,连寻找父母的勇气都没有,他小声地呜咽,泪水啪嗒啪嗒掉在明亮的地面,与地面上的自己对视,最终连哭声也失去。 仿佛过去了一生的时间,怪物累得快要睁不开眼,就在他闭上眼睛之前,身体忽然被一双大手托起。 惊醒的怪物看见一只魔鬼,魔鬼举着他在空中跳舞,轻盈的身体飘上天空,好像变成了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 怪物想,为了变成小鸟,他愿意被魔鬼吃掉。 可魔鬼没有吃掉他,而是喂他吃了一颗圆圆的药丸。 药丸是甜的,魔鬼说,那是糖果。魔鬼不是魔鬼,而是魔术师,魔术师只是把他暂时变成小鸟,过不了多久,又会变回那个不会走路的怪物。 不会走路的怪物,被魔术师收养,成为乐园的一份子,慢慢学会走路,学会常识,学会每个正常孩子拥有的技能。 怪物每天都会收到一颗糖果,十八岁生日那天,他把全部的糖果送给养父,祈求养父不要把他赶出乐园。 养父没有收下糖果,却仍把生日礼物送给了他,那是一套兔子人偶服。 白天,他穿上厚重的人偶服,站在乐园的门口,不用担心再吓到来往的游客和孩子;夜晚,他是唯一的保安,认真负责守护每一个游乐设施,不必害怕再被赶出家门。 可乐园没有小鸟,只有数不尽的豺狼。 于深夜现形的豺狼撕碎小鸟的翅膀,挖开小鸟的胸膛,吞吃了那颗血淋淋的心脏。 大快朵颐后,豺狼们纷纷套上人皮离去,小鸟的身体被丢弃在角落,肮脏又腐烂的躯壳,被虫子趁虚而入,成为蝴蝶的不死乡。 蓝色的蝴蝶飞出巢穴,银白的梦尘挥洒在沉寂的肩头,一路延伸至鬼屋通关口,钻进魔术师的头颅。 魔术师是一具傀儡,蝴蝶才是罪魁祸首。 它与男孩的父母达成交易,把男孩送进乐园。 它钻进魔术师的头颅,亲自将男孩抚养长大。 它杀死过去的自己,只为怪物的尸体上重生。 魔术师递给沈寂一个兔子玩偶,正是鬼屋里男孩怀中抱着的那个。 接过玩偶的刹那,沈寂的视角出现变化,魔术师牵起他变小的手掌,仿佛牵住了曾经的男孩,行走在人来人往的乐园。 短短一段路,上半夜,沈寂牵着男孩也走过一遍。 意识是自己的,身体却变成了那个男孩,沈寂无法说话,被魔术师送回了家。 小小的保安室,曾是男孩与养父唯一的家。 缓缓闭上眼睛的沈寂,猛然从床上惊醒,冲出保安室,天色已经蒙蒙亮。 身体透明的人们视而不见关闭的大门,步履不停地往外走,一个瘦小的身影穿梭在其中,与人流背道而行,前往乐园深处。 沈寂毫不迟疑地追上去輕tuan。 努力拨开将他淹没的人群,男孩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就在他触碰到男孩后背的那一刻,天色大亮,所有影子在天光的照耀下灰飞烟灭。 废弃的游乐园,只有一尊神龛静静躺在里面。 第21章 复生 睁开眼睛的沈寂,视角变换,视线被一张供桌占据,上了年纪的供桌上,蜡烛燃尽一半,摆放着一碗白米饭。 他的目光落在那根蜡烛上,幽长的烛火瞬息扑灭,屋内阴风阵阵,吹动满墙驱邪符,招魂幡隐隐作响,地上的红纸人被无形的大手托起身体,成群结队面朝沈寂的方向,直勾勾地扑倒在地。 沈寂大约知道自己在什么里面了。 天色蒙蒙亮时,他追寻的瘦小身影,其实是四楼老太太的小孙子。小孙子在那个早晨偷走神龛,偷偷跑进了乐园,沈寂追上去触碰到他,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第25章 小孙子自此消失不见,代表着不详的神龛成为唯一的证物,被老太太带回了家,终日求神拜佛,又怎不知,求的是邪神,拜的是伪佛。 神龛,神灵的栖息地,传说中,无主的神龛会被无家可归的鬼魂趁虚而入,只要吃掉足够的祭品,就可以死而复生。 如今,住进神龛里的变成了沈寂。 蜡烛的扑灭,意味着邪祟逃窜,招魂幡的异动,则代表生魂过门,纸人的叩拜,又被赋予了一层什么意义呢? 总不会是,旧的死去,新的重来,剩下的唯恐再次被赶尽杀绝。 人类的房子,俨然成为群魔的巢穴,老太太睡在旁边的屋子里,似乎毫无察觉。 次日醒来的老太太,照例拜过神龛,从冰箱里取出生肉和水果,蒙上黑色的布,挎着篮子出了门。 每日前往游乐园的祭拜,从不敢间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沈寂被困在神龛里,从想方设法逃脱,到心如止水,无数个寂静难挨的夜晚,纸人们彻夜狂欢,而他高坐神坛,连最后一丝人性也泯灭。 心中的执念在夜以继日的麻木中化为泡影,曾经的记忆从他身上剥离,人性湮灭殆尽,存在了无痕迹,当他快要忘记自己是谁时,那一天,他又听见了敲门声。 ——咚咚咚。 门外出现另一个自己,扶着老太太进入家门,冷眼旁观的沈寂,突然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他扒着神龛的边缘,身体用力前倾,直到整张脸都挣脱神龛,朝另一个自己靠近。 黑色的影子与他紧密相连,随着身体的远离,缝合在身上的影子被生生撕裂,代替主人成为被囚禁的邪神。 以烛火为跳板,附身在红纸人身上,迈着跌跌撞撞的步子前进,掉落的剪刀压垮了纸人的身体,一双大手连同剪刀把自己捡起。 此后一片黑暗,重见光明,已是躺在男孩的手中。 男孩泪流满面,问道: ——我能用它做什么? 另一个自己站在公寓楼的出口,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轻声回答: ——招魂。 冥冥之中,沈寂无由来觉得,这两个字,是另一个自己对他说的,陷入沉眠的魂魄,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重新睁开眼睛,一同睁开的,还有五楼青年的眼睛。 招来的魂魄,复生在青年的身上,沈寂睁开眼睛,看到了身上穿的病服,和一间放满瓶瓶罐罐药物的卧室。 沈寂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他的身体被封印在神龛里,犹如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时间将存在过的一切消磨殆尽,他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直到有一天,再次听见熟悉的敲门声。 他倏然惊醒,竭尽全力逃出后,只觉得灵魂前所未有的轻盈,好像有什么被永远留在了神龛里,而那部分正是出逃的代价,失去那部分,仿佛失去一切,灵魂不固,随时有可能散去。 无所依傍的魂魄,被存放在大病将死的青年身上,沈寂不知道这是男孩的愿望,还是另一个自己的手笔。 他占据了青年的身体,青年的魂魄又去哪儿了? 物体在他的眼中变得扭曲狰狞,好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兽,沈寂翻身摔到地上,似乎想要爬出这个恐怖世界,可一望无尽的黑色物质迅速向他袭来,失去意识前,只看见父母的头颅翻滚到卧室门前。 从混沌的梦中醒来,沈寂发现自己的掌心多了一颗糖果,由此推断这天是他寄居青年身体的第二天。 而今天,另一个自己会去六楼,见到那个女人,当天晚上,邻居会敲响另一个自己的房门,送来一碟亲手做的小蛋糕,另一个自己在吃了一口后,会把小蛋糕砸到邻居的脸上,然后夺门而出。 尾随另一个自己,也许会看到那天晚上失去的记忆。 沈寂当即下定决心,从床上撑起身,坚硬的糖果硌得他掌心发疼,他把糖果装进口袋,掀开被子下了床。 许久未行走的脚掌猛一接触地面,有些无力和发软,沈寂扶着墙壁走出卧室,男人和女人不在家中。 他踩在满地的碎片上,像是淌过一片了无生机的湖泊,历经千难万险,跨越生与死的壁障,终于在房门前站定。 男孩揪着衣角站在门外,只是望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眼中就弥漫上水雾。 沈寂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脸上是少有的温情笑容,“好久不见,我唯一的朋友。” 男孩小嘴一瘪,眼泪当场掉下来,他一头扑进沈寂怀里,泣不成声:“还好,还好我没有害死你。对不起,哥哥,对不起,我不该求你帮我的。” “我答应帮你。”沈寂道。 他终于知道,乐园的回溯里,自己的执念是什么了。 “你为了帮我摆脱爸爸妈妈,不惜让自己成为爸爸妈妈的孩子,这样真的值得吗?”男孩抽噎道:“你失踪了那么久,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结果你又睡着了,我都以为,你再也不会醒来了。” 沈寂道:“是你招回了我,谢谢。” 男孩不好意思地离开沈寂的怀抱,用小手抹眼泪,“招魂这个办法,是医生告诉我的,他曾治疗过一个老太太的病情,据说那个老太太就招回了她小孙子的魂。可惜我不能进入老太太的家,不然我就可以早一点把你招回来了。” 沈寂询问:“为什么不能进入老太太的家?” 第26章 男孩回答:“医生说,那里不是我的归宿,一旦进去,我就再也出不来了。” 是出不来,还是害怕被发现,神龛里囚禁着另一个生魂? “是虞医生吗?”沈寂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啊,哥哥真聪明!”男孩惊喜地抬头,白净的小脸在这一瞬间,似乎与那个血肉模糊的影子重合了。 第22章 房东的邻居 畸形的男孩,异变的身体,一场跨越十几年的阴谋在沈寂面前掀开了血腥面纱的一角。 爸爸妈妈吞下恶果,生下了孽种,丑陋的身体一天天长大,生来便被视为原罪,演员是帮凶,医生是共犯,一切罪恶之源都来自那只蝴蝶。 被爸爸妈妈抛弃在游乐园,是医生给出的治疗手段,被身为魔术师的演员收养,遭受背叛,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愿进入公寓楼,成为爸爸妈妈的孩子,直到沈寂在这具身体上复生。 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了这一个结果,沈寂甚至觉得,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他望着眼睛闪闪发光的男孩,突然间有些于心不忍告诉他真相。 唯一的朋友不是别人,而是长大后的自己,沈寂不得而知过去的男孩曾背负着怎样的重担,亦不知道,长大后的青年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把男孩当做自己唯一的朋友。 沈寂轻轻叹了一口气,“与医生做交易,代价是什么?” 男孩眼神逐渐黯淡,视线失去焦点,“我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找到你的代价。” 泪水流出空洞的眼眶,男孩揪住沈寂的衣服,像着了魔一样对他诉说:“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不后悔……” 沈寂缓缓道:“我没有怪你,你做得很好。” 听到夸奖,男孩眼中恢复神采,咧开小嘴笑了。 沈寂掏出口袋里的糖果,问道:“所以,糖才是药吗?” 像是闻到了什么腐烂发臭的东西,男孩难受地颦起眉,却一眨不眨盯着那颗糖果,眼睛里流露出别样的情绪。 沉重的眼神与稚嫩的脸蛋格格不入,男孩喃喃道:“你果然没有骗我,肉都是臭的。” 答案不言而喻。 作为代价的身体,被医生囚禁,那一颗颗糖,是用原罪做成的。 七楼的乞丐嗜糖如命,沈寂向男孩询问关于那个乞丐的事情,可男孩的记忆并不完整,许多事,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沈寂只好作罢。 收起糖果,沈寂邀请男孩进入家中,代替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自己则前往六楼。 踏入另一侧楼梯,推开六楼安全门的一角,女人家的房门大开着,不甚清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不久后,另一个自己从那个房间离开,手中多了一本童话书,沈寂的目光追随着另一个自己的身影,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等到那个身影走远,沈寂进入走廊,来到女人的家门前。 他以前不明白楼上大开的房门意义何在,后来才知道,门的后面是异变之源。每一次进入房门,他都在经受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亲手推开一扇门,则会彻底被困在异变世界。 六楼和七楼以整层楼道为封锁线,沈寂记得很清楚,上一次,推开六楼安全门的并不是自己。 与门内体格魁梧的女人对视,她曾答应过房东不会离开六楼,可是那一天,“你食言了。”沈寂道。 女人呆滞的眼神一点点被惊恐填充,仿佛在现实中看见了不可名状之物,眼球剧烈跳动,“你你还活着?不对!你明明死了!啊对了!这里是仙境啊,你没有活过来,你只是我的幻象。对,你是幻象!” “你说得对,我确实死了,但我又活了过来。”沈寂道。 “不,你怎么可能活过来?我知道了,我才是幻象!”沈寂的出现,让女人变得更加疯狂,她请求沈寂立刻杀死她。 “理由。” “这里不是仙境,这里不是仙境!!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快,快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腐烂在地狱里啊!” “难道你要抛下爱丽丝吗?”沈寂道:“我答应过你,我已经找到爱丽丝了,她曾抛下一切救你,这一次,该你救她了。” 女人恢复一丝神智,红着眼质问:“爱丽丝,我的爱丽丝,她在哪里?” 沈寂安抚道:“她被困在第十八层,我需要你帮我一起寻找入口。” “我要怎么做?” “告诉我,怎样才能走出仙境?” “只有杀死幻象才能获得仙境解除!……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杀死幻象的,我会的……” 沈寂知道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可是他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他的大脑陷入了无底沼泽,眼前是无尽的迷障,单靠自己,他是走不出迷障的,还会越陷越深。 他一言不发,进入疯女人的家中找到一把刀,在自己的掌心划下一道口子。 掌心的皮肤被割开,流出的却不是血液,而是一粒粒药片,大把的药片哗啦啦落在地上,沈寂已经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可看到这些药片仍令他诧异。 他本以为,身体里流出的会是虫子。 伴随那些药粒落地的清脆声,沈寂的脑海一瞬间联想到女人口中的仙境,与地狱重合在一起,如果这栋公寓楼就是地狱,那么“天堂”是否又是地狱的别称? 第27章 男孩曾经也说过,真正的“天堂”是一栋楼。假设地狱是以“天堂”来命名,天堂游乐园,天堂疗养院,天堂……孤儿院! 是了,天堂孤儿院! 房东死后,沈寂曾进入房东的屋子搜寻杀人犯的线索,也是在那个屋子里,男孩递给沈寂一份领养证明,领养院正是天堂孤儿院。 男孩当初为什么会把那份领养证明递给自己?那份领养证明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拨开迷障,新的谜底又浮现在眼前,时间已经快要不够用了,沈寂准备速战速决,他盯着女人的眼睛问:“是谁杀死了房东?” 女人逃避般躲开他的目光,抱着脑袋用力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你,我没有,不是我……” 女人彻底疯了,已经问不出来有用的信息,沈寂准备离开,可就在他转身之际,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念头。 他突然发觉,自己一直是站在“沈寂”的角度上看待问题的,可如今他的身份已然不是“沈寂”,而女人却仿佛察觉不到一样,逻辑思维十分连贯,就好像……在面对另一个人。 沈寂脚步顿住,回身的目光充满审视:“我来之前,谁还来找过你?” 女人道:“他说你死了,他是房东的邻居。” “我的邻居?” “是的,房东,他说,他是你的邻居。” 第23章 谁杀死了小鸟? 哪怕是沈寂自己,也无法立刻接受青年的身份居然是房东。 此时,沈寂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假设,他自青年的身体里复生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全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是不是也就意味着,青年的身体才是他的本体。 此前,他深陷噩梦,如今看到的另一个自己实则是幻象,整个仙境,就是一个巨大的梦境,只有杀死幻象才能获得梦境解除。 沈寂的脑子乱作一团,再抬起头时,他已经站在三楼的走廊上了。 “砰”地一声,有扇门咣当一下被踢开,沈寂来不及多想,迅速找到掩体,全神贯注盯着那扇门。 被踹开的门,孤零零地竖在走廊上,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大开的房门迟迟没有关闭,仿佛在无声邀请外面的客人进去叙旧,无形中那扇门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沈寂艰难地移开视线,看到手中还握着那把刀。 杀死幻象,就是杀死另一个自己,他不敢相信自己杀心已起,只能选择离开。 杀死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要如何才能说服自己那是幻象,如果真正的幻象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呢? 沈寂无法一意孤行,只想找个人问清楚,男孩记忆零散,医生还没有出现,能找的人只有演员。 他在卧室里找到演员,演员睁着眼,似乎还没有醒来。他没有把人叫醒,而是去客厅拖来一把椅子坐下,趁着这个时间,他要理清一些东西。 另一个自己自称是房东的邻居,房东是自己,房东的邻居,是江沉。 总结,江沉等于另一个自己。 这里面,存在很严重的逻辑和因果关系,可不知怎么,另一个自己是江沉的念头深深扎根在沈寂的脑海里,并且越来越深。 江沉,就是那份领养证明上,被房东收养的孩子。 养父与养子的身份,同乐园里魔术师与男孩的身份有着相同的性质,如果江沉就是另一个自己,江沉是否也想杀死另一个幻象,他与江沉,究竟谁才是那个幻象? 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死去的男友,代表着这已经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博弈,江沉以死去的男友的脸回归,死去的真的是男友吗?死去的人,会不会是沈寂自己? 这个想法太过危险,沈寂立刻打断这个念头,稳了稳心神,接着,他发现,他的信念开始动摇了。 自从在房东的身体里醒来,他变得疑神疑鬼,出现这种情况,或许是药物的作用,又或许,所见一切皆不可信,只有杀死另一个自己,才能看见这个世界的真相。 一开始,他只想找到那个杀人犯,而现在,他快要变成一个杀人犯了。 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沈寂摊开手掌,割开的皮肤早已愈合如初,无知无觉,获得新生,与被人操控的傀儡又有什么区别? 他是人,不是怪物,更不是傀儡,如果手染鲜血才能让自己成为人,为了拥有人性,他愿意当刽子手! 天际第一抹光亮照亮公寓楼时,沉睡的演员猛地抖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快速翻身下床。 急匆匆的动作在看到床边多出的一个人时,犹如出现故障般卡顿了。 卡顿持续很久,沈寂率先打破平静:“演员,我想和你谈谈。” 演员膝盖触地,深深低下了头颅,他的额头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轻微的发抖,他的动作类似于某种跪拜仪式,代表效忠的行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 说是交谈,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一问一答。 “你是魔輕土垵术师?” “我是傀儡。” “你是护工?” “我是帮凶。” “谁吃了小鸟?” “我吃了小鸟。” “谁吃了小鸟?” “虫子吃了小鸟。” “谁吃了小鸟?” “蝴蝶吃了小鸟。” “蝴蝶藏在哪里?” 第28章 “蝴蝶还没有破蛹。 “房东是蛹吗?” “不止有房东。” “还有谁?” “还有房东的邻居。” “蝴蝶是什么?” “蝴蝶是怪物,是噩梦,是原罪。” “它制作人蛹,是为了重生?” “它想做回人。” “它曾经是人类?” “那是曾经。” “现在呢?” “现在是蛹。” “以后呢?” “以后会破茧而出。” “演员,你在撒谎。” “是的,我在撒谎。” “哪里撒了谎?” “我不能说。” “谁吃了小鸟?” “我吃了小鸟。” “我吃了小鸟?” “是的,你吃了小鸟。” “所以,我是蝴蝶吗?” “是的,你是蝴蝶。” “这么说,我和医生是一个阵营?” “是的,你和医生是一个阵营。” “我要杀死另一只蛹?” “是的,你要杀死另一个自己。” “你在撒谎吗?” “我没有撒谎。” 眼前的事物陡然故障,仿佛连帧出现了卡顿,沈寂抬起头,看见床上的演员沉睡如初。 演员还没有醒来,谈话却已经结束,沈寂起身离开演员家。 路过老太太门前,看见满头白发的老鬼彻夜未眠,死死盯着高高在上的神龛,她似乎发现了里面空空如也,终日求的神已经不在。 沈寂没有理会,回到五楼爸爸妈妈的家,躲在卧室门前偷看的爸爸妈妈如同见了鬼一样,被他吓到昏厥。 沈寂踏过他们的身体,进入卧室,把沉睡的男孩藏进衣柜,然后躺在床上,掏出糖果握在手中,一心一意等待另一个自己。 中午过后,爸爸妈妈相继跑出家门,另一个自己踩着满地碎片到来。 掌心的糖果被一只手取走,另一个自己来去匆匆,很快离去。 沈寂下了床,走出卧室,跟在另一个自己的身后,看见他路过老太太的家门,路过疯女人所在的六楼,最终停在七楼的安全门前。 沈寂跟着他踏上楼梯,最终停在另一个自己的身后。 另一个自己抬起手臂,握住了门把。 沈寂抬起手臂,握住了刀柄。 银色的光影刺入脖颈,门前的身体轰然倒下,沈寂代替另一个自己,进入到已然推开的门内。 门内不是疗养院的病房,而是曾被大火付之一炬的走廊。 看来,能进入天堂疗养院的只有曾经的自己。 他在走廊尽头找到那个乞丐,可老乞丐不言不语,软硬不吃,临走之前,沈寂留下一具尸体,希望他妥善处理。 第24章 好人 拿着从另一个自己身上取走的钥匙,沈寂打开三楼的家门,没有在里面找到邻居的身影,只在写字台上看到了一沓摆放整齐的稿纸。 他没有创作时整理归位的习惯,显然,整齐的桌面来自他人的手笔。 他执起笔,如那人所愿续写接下来的故事,内容正是他不久前看到的情节。 蝴蝶——一种昆虫的名字跃然纸上。 不出意外的话,从梦境世界逃出的自己,将会看到自己留下的线索。 只是,旧日的身躯已然死去,新的灵魂归来后,又该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沈寂蓦然有种身为幕后黑手的错觉,他心中冷笑,依然把接下来的故事情节补充完整。 平日里争吵得不死不休的爸爸妈妈,在沈寂回到家后,变得沉默寡言,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沈寂没有理会,抱起衣柜里沉睡的男孩,来到一楼房东的屋子。 得知青年身为房东的身份后,沈寂印象中的房东形象骤然模糊起来,他努力回想记忆中房东的脸,结果一无所获。 新的房东苏醒以后,旧的房东连存在也被抹去了。 沈寂置身其中,有时候,又像是一个旁观者,望着一切朝着失控的边缘奔去,无动于衷,却又旁观落泪。 割裂的意识,只有在遇到特定之人时,才会出现明显的情绪波动。 邻居算一个,医生……有待确定。 男孩枕着他的肩头,幽幽地醒来,小声喊:“哥哥。” 沈寂应了一声。 男孩收紧胳膊,问:“我们去哪儿?” 沈寂道:“我们在房东的房间。” 男孩低低地问:“会把我送走吗?” “为什么这么问?” 男孩轻轻瘪了下小嘴,委屈道:“我不知道,我,我有点害怕。” 沈寂放他下来,安慰道:“放心,不会送你走。” “哥哥,我们来这里干什么?”男孩揪住他的衣角,害怕之色渐渐消失,眼中只剩下好奇。 关上门以后,沈寂拍开照明开关,扫视房东的房间,“还记得你之前找到的领养证明吗?我去了三楼那个住户的房间寻找,没有找到,所以我猜,有人把它藏了起来,或者送了回来。” “哥哥见过他了?” “不止见过。”还杀过。沈寂在心中补充。 男孩煞有其事地点头,“他是唯一能看见我的人,他是个好人。” 沈寂微怔,“谁是好人?” “房东的邻居,住在三楼的男人。” 第29章 “房东是谁?” “房东死了,房东曾经收养的孩子就是下一任房东。那个男人住在房东的隔壁,所以他是房东的邻居。” 沈寂理解了男孩的话,在男孩的记忆中,邻居是下一任房东,而“房东的邻居”这一称呼,最早出现在另一个自己的口中,而后被疯女人确认身份,现在又被男孩提起。 疯女人认为自己是房东,可男孩的认知中,曾经的邻居似乎才是下一任房东。 沈寂暂时还不知道他们之中有谁撒谎,摸了摸男孩的脑袋,男孩便自告奋勇道:“哥哥,交给我吧,我帮你找!” 没有拒绝男孩的帮助,沈寂和他一起寻找,由于不熟悉,他找得很细致,当他的手拉开窗帘时,厅里的灯光倏然一暗。 视线被突如其来拖入黑暗,沈寂花了几秒适应,此时窗外一片漆黑,天上冷月肃杀,为大地盖上一块惨白裹尸布,公寓楼的外面,好像有身影一前一后走过来。 沈寂心脏猛地一跳,他的角度看不清那两张人脸,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男孩走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角,懂事地没有出声,沈寂牵起男孩的手来到房门前,附耳贴着门板,仔细聆听门外的声音。 门外无声无息,所有杂音都被吞噬了一样,只有让人恐慌的死寂蔓延,攀升,覆盖,直至统治整座公寓楼。 令人胆寒的气息逐渐靠近走廊深处,沈寂不确定是什么东西过来了,此刻后退为时已晚,只能把自己的呼吸压到最低,做好应付一切突发状况的打算。 好在,那道气息顺利地经过门前,并没有停留,好像进入楼梯间,去往了楼上。 沈寂刚准备松一口气,瞬间感到头皮发麻,截然不同的第二道气息距离他只有一门之隔,在此之前,沈寂竟全无察觉。 不同于第一道高深莫测的气息,邪恶,混乱,无可名状——是第二道气息带给沈寂最直观的感受。 如果不是为了追逐先前那一道气息,沈寂甚至可以断定它会毫不犹豫地冲进门内。 第二道气息在门前停留片刻,并未纠结,直追第一道气息离去。 被踹开的安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好似昭示着狩猎者失去耐心的前兆,追逐声激烈地在空旷的楼梯间展开,下一刻又飞速寂灭,犹如一场幻觉,只留下两扇门大开大合的余震。 手掌被拽了拽,让沈寂回过神来,低头去看站在腿边的男孩。 出乎意料的,男孩的表情很平静,在沈寂张口之前,还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说话,仿佛有什么会去而复返。 第25章 睡前故事 很久以后,门外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沈寂把男孩留在房东的房间,自己则去到外面,确认心中最后的疑惑。 走廊寂静幽暗,关闭的安全门竖立在尽头,仿佛从未被人大力撞开。 沈寂扭身回望,长长的走廊犹如一条会呼吸的隧道,只有公寓楼入口处泛着并不明亮的微光,他收回目光,抬手推开楼梯间的安全门。 金属材质合拢的砰击声,好像鸟雀拂开水面的羽翼,带动犹如实质的涟漪。 沈寂视角变换,眼前出现了一扇关闭的门。 这扇门由外部施力,肉眼可见地推开一条缝隙,沈寂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门的另一边,站着双脚踩在明暗分界线上的医生。 医生微微笑着,浓重的阴影落错在那张成熟而英俊的脸上,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邪祟感,而声音不疾不徐,似乎并不惊讶这别开生面的重逢。 “好久不见,房东。” 这一刻,沈寂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混乱的时间线不仅交界,而且重合了。 头七那天,跟着他回来的不仅有男友,还有这个杀人犯。 过去和现在的时间线纵横交错,哪怕是现在,沈寂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一重的线上。 或许是头七那天,自己从郊外归来,被去而复返的红雨衣追逐在楼梯间; 或许是逃出十八层梦境之后,被男人错认为房东,将医生的证件交还。 那个时候,男人真的是认错了吗?另一个自己,是否还在房东的房间,此时正与被他留下的男孩面对面交谈? 沈寂脑子乱糟糟的,突然有种拨开挡在面前的男人前去确认的冲动,可看着那个笑,到底是强压下忌惮和冲动,扯了扯唇角。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医生。” 医生打开家门,示意沈寂自便,回到卧室脱下外套,礼貌地询问沈寂喝什么。 沈寂没吭声,他也不生气,片刻后,沈寂面前多了一杯清水和一个花纹好看的银盘,盘子里堆砌着方方正正的冰糖,晶莹剔透的,倒映着圆盘边沿勾勒的花纹,轻盈又繁复。 医生道:“希望你的口味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举止斯文,连说话的声音也温文尔雅,安魂曲似的,听着就让人心安神眠。 沈寂静静地听着,心中恶念翻涌,表情却很平静,盯着那清透的冰糖,没忍住拿了一颗,牙齿嚼碎糖块,发出清脆的声响。 医生又笑了,问道:“甜吗?” 糖味在口腔里融化,舌尖抵着坚硬的糖块,沈寂说了一个字:“甜。” “知道你喜欢吃糖,但不能多吃,会长蛀牙。” 这朝夕相处般的熟稔语气,引得沈寂抬头看他一眼,他眼中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情绪,而对方眼中是年长者的仁慈,永远那么轻轻浅浅地笑着,好像无论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第30章 沈寂垂下眼,慢慢地把那糖块嚼碎了,咽到肚子里。 见他没有去碰那杯水,医生开口提醒道:“什么都没有放,你可以放心喝。” 沈寂如他所愿地,端起那杯水喝了,他这言听计从的模样,仿佛终于取悦到对方,只听医生夸赞了一句:“乖孩子。” 沈寂眼睫颤了颤,不知惊还是喜,心中的恶意终于藏不住,化作张牙舞爪的野兽撕咬他的血肉,再也无法被一点甜安抚。 他望向对面的医生,犹如亲身经历那十年养育之恩,再把他真心一点点剁碎,放一场大火烧得灰都不剩,只有那张笑脸在记忆深处,鲜活如初,噩梦如初。 沈寂不知道身为房东的青年究竟对医生怀着怎样复杂的感情,可他终究不是房东,即便以后是房东,也不该被医生影响。 曾经的蝴蝶,如今的医生,他愿意与他联手,他已经没有退路。 沈寂闭了闭眼,道:“虞医生,你虚伪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虞医生笑容更深了:“比起医生,我还是更喜欢这个称呼,你果然都记得。该叫你病人,还是作家呢?” “我来是为了合作。”沈寂点明来意。 “别着急,作家先生,”对方自顾自确定了沈寂的身份,身体后仰,双手交叉放置在翘起的腿上,姿态优雅又随意:“在达成合作之前,为了促进感情,我们来为彼此讲述一个故事,好吗?就像以前那样。” 沈寂目露防备。 对方善解人意道:“你是作家,讲述故事,显然你更胜一筹。不要担心,无论是输是赢,我都不会向你提更过分的要求。我只是,很久没有听到睡前故事,有些怀念了。” “你先。”沈寂没有拒绝。 “当然。” 悦耳的声音娓娓道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讲述了一位作家的故事: “作家曾经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天真,善良,富有同情心,拥有世上最美好的品质和祖父留下的一大笔遗产,在童年的某一天遭遇绑架。 小少爷惶恐不安地等待父母的解救,许多天后,等待他的却是由地下黑市出售。 历经三个主人,或者更多次辗转售卖,在成年那天,小少爷独自回到家中,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逃出来的。 回到家中的小少爷,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精神出现失常,被父母送进精神病院,结识身为主治医生的读者,后来进行前额叶切除手术,得以回归正常社会。 出院后不久,父母意外葬身于一场火海,因手术后遗症导致的痴呆使作家逃过警察的怀疑,此后一直以疯癫流浪汉的身份示人。 曾经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后来成为奴隶,成为娼ji,成为精神病人,最终以流浪汉的身份恢复自由。 他把自己看到的世界写成了一本书,读者是唯一看过这本书的人。 读者是医学界史上最年轻的脑科专家,荣获无数奖项的心理学教授,甘愿委身于一家小小的精神病院,就是为了等待作家的到来。 他凭借出色的心理学知识获得作家的信任,成为作家唯一的朋友。在看完作家的书后,以康复为由,对作家进行了前额叶切除手术,只为看一看作家的脑子里有没有产生病变。 白天是救死扶伤的脑科医生,晚上是身穿红雨衣的开颅杀手,背地里瞒着所有人进行丧心病狂的开颅实验,没有人知道医生的脑袋里长出了一只蝴蝶。 他快要死了。 作家是唯一可以与蝴蝶共生的人。 医生暗中对回归社会后的作家进行跟踪观察,发现作家并不痴傻。他亲手放了那把火,烧死将他抛弃和变卖的罪魁祸首,证明了前额叶切除手术的成功,也是唯一一个能在手术结束后活下来,依旧保持正常思考的人。 为了活下去,医生展开了复生计划,希望自己得以在作家的身体上重生。 然而计划失败,人类发生异变,整个世界沦为怪物的乐园。 故事的最后,医生出版了病人的故事,成为作家。 作家以疯癫流浪汉的身份,活了下来。” 这个故事冰冷,客观,充满大量的隐喻和邪典,可是真正令沈寂吃惊的,是故事中的红雨衣。 为什么虞医生的故事中会出现这个红雨衣? 为什么他一点也记不清关于红雨衣的故事了? 虞医生微微笑了:“作家先生,我想知道,你是如何解读这个故事的,可以告诉我吗?” 沈寂捧着水杯,默默喝了一口,对方的虚心请教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无法拒绝。 “从一开始,作家眼中看到的就是一个与常人不同的世界,怪物的世界,只存在于作家眼中,最后读者变成了作家,也就相当于,读者变成了怪物。” “作家与读者的身份置换,你在隐喻什么?” “故事中的作家在小时候经历众多磨难,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小少爷。他放的那把火,烧死了他的父母,或许,从他回到家,到后来被送进精神病院,都是为了活下去。” “他快要死了,可他没有死。他和医生一样,脑袋里长出了一只名叫蝴蝶的怪物,可后来,医生疯了,或者死了,而流浪汉活了下来。” “只有流浪汉活了下来。” 虞医生微笑地凝视他,深邃的眼睛好像在诉说什么,明明是赞赏的话,却轻轻地叹息着,“还是你最懂我。” 第31章 沈寂忍不住皱眉,一时竟不知道那一闪而逝的杀意出自谁的身上,他问道:“你要杀我? 虞医生温和道:“我不想杀你。我会跟你合作的,我答应你。” “我的故事还没有讲。”沈寂道。 虞医生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重要了,还是不需要了,他说:“沈寂,只有我会全心全意帮你,我会帮你的,我答应你,我保证。” 第26章 小心避开怪物 沈寂不需要他的保证,但仍然需要他的帮助。 他向虞医生求助,如何才能走出公寓楼。 虞医生歪了歪脑袋,目光沉静而平和,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我以为,你要说的是离开。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了,那个孩子吗?” 沈寂纠正:“那是你的孩子。” 虞医生眼中流露出轻微的不赞同,看起来,他并不懂得在合作伙伴面前隐藏自己的心情,或者并不在意,“我的孩子就在眼前,怪物不是。” “你领养了他。” “我拯救了他,从他父母手中。” 他的话被包裹上一层明亮的糖衣,只是说着好听,内里却生出蛆虫,流着脓,沈寂无法认同,“我们都知道,那不叫拯救,不过是另一种杀生。” “所以,为什么不赶尽杀绝呢?”虞医生为此感到费解。 沈寂平静道:“你在问我?” 虞医生看着他笑,那温润的目光已经说明一切,“当然是你。杀了那对父母,你就可以走出公寓楼;杀了那位老太太,你就不用再被招魂束缚;杀了演员,你的良心就不会再痛;杀了疯女人,你就可以看清自己身在现实还是梦境;杀了流浪汉,你就会获得打开锚点的钥匙。这么多人等着你去杀,可是你没有动手,你放过了他们,唯独杀死了自己。” “我很遗憾,作家。” “遗憾什么?” “你向所有人打开心门,却不愿意放我进去。可是没关系,我依然会帮你。” 沈寂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活下去。” 故事的结局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叠。 沈寂穿着医生的红雨衣走下楼梯,站在一楼的走廊上,望着幽深一眼看不到的尽头,眼中平静而漠然。 在这混乱的一夜,他本可以完成自己最后一道使命,以红雨衣的身份追上三楼,令所有的事件形成一个彻底封闭的死环,可如今已经不再需要。 他杀死自己,就是为了跳出这个死环。 他走出公寓楼,一轮红月当空,将大地蒙盖一层血腥的红。入目荒郊野外,从来没有通往郊外的公路,也没有那辆车,头七那天,沈寂驱车前往郊外,仿若一场大梦。 而今,梦醒了。 荒郊野外中,这座公寓楼宛如一口被遗弃的坟墓。 沈寂绕过围栏前往从未抵达的公寓楼背面,红月在他身后冷冷追随,不多时,看见他驻足,月光如华,不详的光晕映在人脸上,将每一寸表情都照耀得无所遁形。 沈寂踩着自己的影子,看见人体堆就的尸山上,每一个都是死不瞑目的自己。 他仰首望向最高处,不出意料的话,最新鲜的那具尸体,是被自己亲手所杀。 一路走到这里,不知沾过多少鲜血,活下去,哪怕身份置换,哪怕忘记自己是谁,只要能活下去,都将在所不惜。 可若连记忆都是假的,还有什么值得相信? 他与虞医生合作,是为了印证心中所想,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死亡,从看到这些尸体起,他不再相信任何人,记忆可以造假,人生可以重置,那眼中看到的还是真实的世界吗? 他亦不再相信自己。此时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 既然杀死上一个自己可以跳出死环,那杀死这一个自己,是否可以看到真实的世界? 他不为虞医生的蛊惑而动摇,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无论虞医生的目的是什么,沈寂都将最先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会死去,毫无疑问。 虞医生的愿望注定成为空想。 他手握刀柄,静静凝视地上的影子,见它不为所动,主动问道:“陪我去死,你也愿意么?” 影子一动不动,如同一个真实的影子。 在沈寂的眼中已经没有真实和虚假之分,他下定决心,他做好打算,他从不后悔,他只是一笑,平淡得近乎残忍:“你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抬手刺入脖颈,一刀毙命。 意识不断沉沦,彩色的国度,影子是唯一的黑白。 黑色的影子,行走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一座座直插云霄的建筑拔地而起,哀嚎的呼唤,从大楼深处传出来,尖啸将大楼一寸寸染红。 小心避开大楼,却还是会被怪物抓住,为了逃出来,留下自己的一部分作代价。 小心避开深坑,却还是会被魔鬼吃掉,为了爬上来,挖出良心与人性放上天平。 小心避开怪物,却还是会遇见大楼,为了不被怪物抓住,只有把自己割舍。 小心避开魔鬼,却还是会掉进深坑,为了不被魔鬼吃掉,只有把自己分食。 挖出良心,抛给贪婪的魔鬼,魔鬼说,它不会戒掉贪婪。 割舍人性,引诱觊觎的怪物,怪物说,它不会停止觊觎。 那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黑色的影子拔地而起,化身为杀戮的天使,一遍遍杀死无用的自己,直到把利刃交到自己的手中,直到自己能够拿起那把利刃。 第32章 直到杀死最后一个自己。 直到变成一个哑巴。 直到把自己分食。 直到幻象解除。 黑色的影子行走在空无一物的大地上,吟唱着怪诞的歌谣,生锈的嗓音一遍遍在荒野回荡。 挖出的 割舍的 鲜血淋淋 刚正无瑕 通通缝上嘴巴 泼上墨汁 变成哑巴 …… 第27章 上帝的圣餐 图书馆内,沈寂行走在一排排书架之间。 从前他记忆力出众,阅读能力强,就算是学术风格化的参考文献也不觉得枯燥,如今不行了,如今会被手机的震动声打断。 新买的手机只绑定了定位仪,没有安装窃听器,江沉发短信问他之前去了哪里,见了谁,说了什么话。 沈寂不喜欢接电话,不是当做没听见,就是接了不吭声,江沉问一句,他答一句,要么嗯,要么哦,气得江沉好好的心情都毁了,几次三番没把这个行为给他改掉,最后才改成发短信。 回复短信的时间有三十分钟冷却期,过了这个期限,就会受到惩罚。 光是磨合的阶段,就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每次江沉不带重样的惩罚,曾一度令沈寂恐惧又厌恶,现在好了,现在只剩下厌恶。 被打断的注意力无法集中,他单手固定书本,拍了张图片发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拍照发给他,过了会,江沉问他:有好好吃饭吗? 沈寂回复:吃了。 江沉:吃的什么? 沈寂:还有事吗? 江沉:你最好真的吃了! 温檐没回复,觉得到此为止了,他准备收起手机,那边又发来一条短信。 江沉:老老实实等我回来,不要想着逃跑,也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知道吗? 他去哪里,去几天,沈寂不感兴趣,回复:知道。 手机归于平静,沈寂收起手机,合上书放回书架,去拿另一本。 本该摸到硬质封皮的手指,却碰到了温凉皮肉下包裹的坚硬骨骼。 沈寂猛地收回手。 宝石般的蓝,弥生出贫瘠白昼中唯一的底色。 在光泽与某种令人恐怖的寂静衬托下,那双蓝色的眼睛,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 这是温檐对这个陌生男人的第一印象。 两人同时选中一本书,男人率先抽出,随后视线望过来。 沈寂不禁后退一步。 那种眼神好像在透过他的身体看他的灵魂一样,目空一切,蓝色的海洋中却又实实在在倒映着他的身影。 男人气质成熟而内敛,有着古老绅士般的儒雅,从小根深蒂固的教养约束着他的行为,并不会让人感到冒犯。 但那双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用很干净的颜色看着他,眼神里却在说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沈寂头皮发麻,转身要走。 男人就在这时出声了:“《萨拉凯尔狂想曲》,作者不可考,只知道他是19世纪神秘传奇的作家,和最疯狂的精神分裂患者。” “他是那个世纪最可怜的人,体内存在三十一位不同性格不同职业的人格,不能去爱,自相矛盾,一辈子活在自我逃离和自我背叛中。”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亲手杀死了除主人格之外的三十位副人格,以此获得幻象解除。” 沈寂沉默地听完他的讲述,站在光影分界线中,一张脸被切割成明暗两面,眼睛盯着对面的男人,无人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你凭什么认为,最后活下来的是主人格?” 男人一怔,而后无可奈何地笑了,坦诚道:“我无法保证。” 沈寂收回目光,看着书架上那一本本厚重的书脊,目光沉静而深远,“萨拉凯尔,在古希腊神话中,又名昔拉,被放逐的堕天使,也被称作,杀戮天使。” 男人微笑着问:“所以,你是吗?” “是什么?” “saraqael——上帝的圣餐。” 沈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传言中,祂的外形很像蝴蝶,丑陋的虫子托生出美丽的外表,你的眼睛让我想起它。” “这是赞美吗?”男人尾音带着一点欢悦。 “不,这是陈述。”温檐冷冷道:“有人跟我说,如果有奇怪的人接近我,让他滚。” “那么,你会这么做吗?” 他的眼神太过肆无忌惮,教养和儒雅压制着一个随时要挣脱皮囊的灵魂,攻击力一点不比疯子少。 “你是吗?”沈寂询问他之前的询问。 “是什么?”男人回答他之前的回答。 “那只蝴蝶。” 答案出乎意料,男人挣脱皮囊的束缚,慢慢地笑起来,那笑容一点点在唇边扩大,蝴蝶的翅膀,在蓝色海洋中显现身形。 轻轻的一个展翅,掀起了无可预估的未知效应。 他语气诚恳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人接触了,但跟你聊天,很愉快。要不是不认识你,我恐怕会以为,你监视了我的人生呢,要不然你所说的那些,怎么会正是我从前所烦恼的。” “我该谢谢你,为我解除烦恼。” 恐怕他的烦恼早已解除,在自然界中,蝴蝶的花纹美丽而具有欺骗性,但蝴蝶同样是捕猎者。 沈寂谨慎地没有回应。 男人彬彬有礼地递出手中的书:“给你。” 第33章 沈寂没有接,“你拿到了,它属于你。”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有先来后到之分,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不是吗?”男人朝他看了一眼,有些遗憾地收回书。 就那一眼,令沈寂骤然从梦中惊醒。 他的灵魂仿佛被那一眼摄去,心神就此动荡,无论如何都无法不被那饱含深意与极具复杂的一眼所动容。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过于陌生而显得格外真实的梦。 只是一个片段,却被一个眼神吓醒。 他无法相信梦中发生的一切,无法求证他与江沉看似正常却处处透着诡异的亲密关系,更加无法说服自己,男人顶着虞医生的脸朝他看来那颇具疼惜的一眼。 那个眼神不该出现在虞医生身上,沈寂看到的第一眼,只觉得惊悚无比。 他闭上眼想缓一缓,虞医生那张脸在黑暗中迅速放大,沈寂倏地睁开眼,却在看到近在咫尺的脸庞时,心脏狠狠一悸。 虞医生笑着,宽大的手掌覆在他的额头,眼中是关怀:“做噩梦了?” 噩梦中的脸,出现在沈寂面前。 他不由得垂下眼掩饰生理和心理双重的惊惧,自保的本能让他寡言到极致:“没。” 冰凉的手掌离开浸出汗意的额头,虞医生微微拉开探望的距离,侧身坐在床边,并没有拆穿心照不宣的谎言,只轻声安慰:“不要怕,父亲在这里。” 沈寂已经无暇顾及这是否又是另一重迷障,心中被虞医生口中的“父亲”二字震撼,竟不可遏制地抬头去确认这话的真假。 成熟而得体的男人露出一点笑意,似乎被他这个“活泼”的表情逗笑,言谈间多了几分亲近:“梦见什么了,怕成这样?连我也忘记了么?” 又是这股深深的不适感,古怪得仿佛换了个人,离经叛道套了层温文尔雅的壳子,黑色的眼睛散发着令人心惊的侵略性。 那双眼睛似曾相识,沈寂却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 他避开那双令他不适的视线,仍是言简意赅道:“没,我忘了。” 不知是以颠倒的话序回答之前的问题,还是把眼前这个凭空出现的父亲给忘了。 沈寂不留痕迹扫视周围,他在自己的家里,躺在卧室的床上,可他的家里明明只住着他自己,房门为何会对虞医生打开? 就像虞医生所说,他向所有人打开心门,唯独不愿意放他进去。那么这一次,放他进来的理由是什么? 他暂时想不出自己这么做的真实原因,无论是以虞医生养子的身份,还是以沈寂原本的身份,他都无法窥探这么做的结果,连推算也做不到,就好像自身被蒙蔽了一样。 究竟是怎样的一场博弈,不惜连自身也要蒙蔽,到底要冒着多大的风险,才能寻得摇摇欲坠的一丝生机? 第28章 《萨拉凯尔狂想曲》 “睡不着吗?”虞医生腿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本书,他指腹摩挲深色的封皮,眼中的宠溺宛若培养一只兽的诞生,“需要我为你读睡前故事吗?” 沈寂的视线落在那本书上,便知道自己不能拒绝。 《萨拉凯尔狂想曲》,梦中男人拿走的那本书,他必须要搞清楚这本书的内容,诚然,这本书对梦中的自己有着特殊的意义,但现在的自己却对它一无所知。 然而很快,他又想起与虞医生合作的条件——彼此交换一个故事,虞医生已经讲述结束,没有履行合约的是自己。 他不确定这次的“睡前故事”该出自谁的口中。 他需要时间,他要慎重地等待一个结果。 沈寂道:“我饿了。” 男人莞尔,把书放在他的床头,起身道:“饭已经做好了,我在外面等你。” 他有求必应,沈寂越发忌惮。 男人离去之后,沈寂起身注视那本被随意搁置的书,许久也没有伸手去碰。 明净的餐桌上,两根蜡烛静静地燃烧着,除这张餐桌之外一片黑暗。 男人给沈寂倒了一杯清水,接着便涵养极佳地保持沉默,安静注视他进食。 沈寂仿若不觉,单方面的进食结束,举起水杯一饮而尽。 他半点不犹疑的态度被男人收入眼中,唇角微勾:“还合胃口吗?” 沈寂看他一眼,脸上表情寡淡,“嗯”了声。 男人见怪不怪,双手交叉放在餐桌上,笑容闲适,姿态随意又端庄,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昔日好友的会晤,而非父子间的谈心,“我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与人探讨,可惜大多数时候,我遇见的不是人。” “能改掉吗?” “你说这个习惯?有些困难。我将它视为人生一大乐趣之一,如果失去这个乐趣,很多事情会变得无趣。” “将别人的人生作为乐趣欣赏,看到的那片风景,好看吗?”沈寂问。 “好看的人无论何时都好看,即使变成尸体,只要内心认为好看,它就永远好看。” “如果那颗心也停止跳动了,该怎么办?” “那就挖出来,吃进肚子里,再也不用担心失去。” “如果,它最终变成一个麻烦?” “人无法规避风险,不是吗?” 沈寂盯着白色的餐桌,良久,轻轻地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深红的烛光,在黑色的眼睛里摇曳,好似一颗血色珠子,活了过来。 第34章 男人身体前倾,蓝色的眼睛倒映着火光中的沈寂,好似蕴含包容一切的力量,“谁给你的选择?” 男人的用词听上去像质问,可沈寂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所有不甘和质问,全都留在过去,现在的他,需要的是一把刀。 劈开自己,剖出心脏。 “没有谁,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谁给你的决定?” “我给的。”沈寂直视男人的眼,一字一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是早就做好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更改,也包括,你。” 冥冥之中,打开了某种开关,助燃幽蓝鬼火肆虐。 沈寂在蓝色的火焰中看见,焚烧的大火一截截将扭曲变形的身体吞噬,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剩。 他只听见,高温遗留下,最后的那句祝愿。 “我希望,你如愿。” …… 《萨拉凯尔狂想曲》,讲述的是一位医生与它三十位副人格的故事。 医生年轻有为,事业有成,一场离奇的手术,让他平静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先发生异变的,是手术台上的病人。 在手术过程中,病人脸上开始浮现尸斑,那光耀般灼目的斑点迅速遍布全身,给人带来一种末日临头的危机感。 捕捉心跳的仪器变成一条平整的直线,病人猛然睁开眼,只剩下眼白的眼球剧烈跳动着,一把夺过医生的手术刀,横插进护士的脖颈。 大股鲜血喷涌而出,病人嗅到血腥,暴起扑倒护士,腐烂的身躯趴在年轻的身体上大快朵颐,将血与肉塞入自己口中。 在场的医护人员尖叫着出逃,医生也在此列,可当他冲出手术室,外面早已乱作一团。 呼救,哭嚎,咒骂,撕咬,充斥着血淋淋的走廊,逃生通道被血肉筑成的人墙占领,头颅与手臂弯折的怪物,无视拧断的疼痛,向医生冲来。 迫不得已,医生只能躲回手术室。 救死扶伤的手术室,沦为怪物的屠宰场。 病人停止进食,将医生视为下一道食物。 它扑向医生,妄图重获新生,迎接它的却是那把手术刀。 医生握刀的手很稳,稳到足以破坏腐烂胸腔内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 病人失去生机,活下来的是医生。 九死一生的医生,此刻最想见到自己的妻子与女儿。 他逃出医院,目睹盛放生与死的国度被蒙上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活人在痛苦与惊吓中死去,死者借怪物之身复苏。 他跑到马路上,看见一座座高楼大厦沦为阴暗的坟墓,厚实的钢化玻璃无法砸碎,恐怖的尖叫仿佛在演奏一场无声默剧。 他路过和平广场,白色的信鸽盘旋不去,中央水池伫立的女神像圣洁依旧,低垂眼睫俯视曾经庇佑的子民,如今已无力施以援手。 所见皆是绝望与灾难。 灭顶之灾,无人幸免。 离家越来越近,医生心中既存在一丝侥幸的希冀,又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情怯。 他侥幸地希望妻子和女儿今天没有外出,没有打开家门,没有被伤害,希望她们依然平平安安地等待他下班回家。 可世事难料,就像谁也不知道这场灾难会在今天降临,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他不怕怪物,却害怕怪物占据他妻女的身体。 想着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医生义无反顾地推开了家门。 第29章 幸福之家 沈寂靠在床头,说:“异变从医院开始,死亡与新生,失去它原本的价值,两者的界限就会变得模糊不清。” “病人代表贪婪,暴食,和对生的渴望。医生代表智慧,理性,是生的希望。” “异化的城市,无辜的受害者,不得安宁的亡者,它们共同组成了医生的回家路,已经预兆这是一条不归路,可医生没有停下脚步。” “所以说,医生是希望。” 男人平躺在他身侧,双腿自然并拢,双手交叉放于腹部,睁着眼睛,神态安详,“对读者来说,医生是希望,可对作家来说,医生才是那个最大的绝望。毕竟,作为主角的医生,才是那个需要被杀死的副人格啊。” “怪物,也算是一种生者与死者的共生,病人为他的贪婪付出了代价,医生杀死病人,同样付出了手染鲜血的代价。” “干净的医生,沾上血,以后还会洁白无瑕吗?” 沈寂道:“不是共生,是寄生。死了的人,不该再活着,死亡应该是解脱,而不是折磨。” “死亡是解脱,仅仅是对你来说。”男人一针见血。 沈寂认真思索,表示理解,“我不反对你的观点。” 是不反对,而不是认同。 但这就够了,男人不需要他的认同。两个人的探讨,本就该各执一词,如果意见统一,发声一致,该有多无趣。 沈寂合上书,放在床头。 男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停止讨论,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怎么不继续念下去?” “今天的阅读时间结束,你该睡觉了。” “真没良心,你要把我变成一个刽子手吗?” 沈寂不理会他的强词夺理,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安静地喝完。 男人脸色阴沉,处于爆发的边缘。 温檐等待暴风雨的来临。 第35章 可男人却突然笑了,先前的不悦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一场欺骗观众的表演,面对他唯一的观众,表演不负所望。 男人问:“你知道演员应该对他的观众负起什么责任吗?” 温檐点明他欺骗的行为:“至少首先不应该欺骗观众。” “错,演员应该负起逗笑观众的责任,欺骗是其次。” “你说的,那是喜剧演员。”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悲剧的内核仍是悲剧,既然悲剧不可避免,何不笑着走完这个过程。” “你在偷换概念。” “我在讲述事实。” “那是你的事实。” 男人意味深长道:“我不反对你的事实,无论那是什么。所以为了公平,你也应该承认我的事实。” 温檐气笑了,“你做梦。” “看,你笑了,其实你内心早就认同我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男人表现出大度的纵容,“我可以理解。擅自说破一个人的心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我向你道歉。” 他的道歉披上一件谎言外衣,圣洁和无暇掩盖不了猩红的本质,只会显得更加虚伪。 温檐不要他的道歉,“别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你会让我搞错谁才是那个绑架犯。” “真的会搞错吗?”冷淡的眼睛,携带着不近人情的漠然,恐怕在看见虚假的一瞬间就识破了吧?男人想去摸沈寂的眼睛,被沈寂扭头躲开。 男人没有更进一步,只是惋惜:“漂亮的容貌,可惜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 医生推开家门,走进如同一座坟墓般安静死寂的家。 他关上门,将所有嘈杂隔离在外,听不见人声的寂寥顷刻间席卷他全身,他站在玄关,手脚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冰凉。 他不顾一切冲进客厅,巨大的惶恐将他淹没的前一刻,他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妻子和女儿。 美丽的妻子正在辅导眼盲的女儿画画,面对忽然出现的丈夫,仿佛没有看见他的惊慌,照常起身迎接他:“亲爱的,你回来了。” 妻子温柔的声音将医生不安的心跳抚平,回到家人身边的踏实感一瞬间爆发,他紧紧抱住了妻子。 医生沉浸在生还的幸福中,没有看见光鲜亮丽的妻子仍温柔地笑着,金色的发丝伏卧在医生肩际,唇边的微笑弧度一丝不变。 妻子接过他的外套,去厨房准备晚餐,医生在沙发上坐下,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顶,诉说着对女儿的思念。 切身经历过那场暴乱,再次回到家中,他才发觉,原来自己还有那么多话要说给女儿听。 乖巧的女儿,从不让他操心,懂事得让人心疼。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以前没有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女儿。 知道女儿喜欢画画,医生问女儿:“以后想成为一名画家吗?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梦想,爸爸支持你。” 年幼的女儿停止画画,闭着眼睛,回头轻快地问:“真的吗?爸爸。” 医生回答:“当然,你是我的骄傲。你画了什么?愿意和爸爸分享吗?” 女儿的小手攥着洁白的裙褶,有些迟疑,小声地说:“可是,妈妈嘱咐我不能打扰到爸爸工作。” “你从来没有打扰到我,要知道,我永远爱你和妈妈。也许,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对妈妈保密,你说呢?” 女儿思索了一会儿,决定相信医生的话,“那爸爸,我们一起看吧。” 女儿先天性失明,辗转多个医院都无法治好眼睛,为了不让他们担心,谎称自己能看见,医生与妻子出于愧疚,便经常陪着女儿一起看电视。 医生没有反驳女儿的话,接过女儿的画纸,与她共同欣赏这幅画。 白色的画纸,用鲜红的蜡笔勾勒出一只身后长满触手的怪物,稚嫩的画风有种说不出的可怖,黑色的怪物手持针线与手术刀,胸口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身下散落一地药片。 看着这幅未完成的画作,医生感到一阵呕吐般的剧烈疼痛。 这种感觉毫无预兆地出现,又在转瞬间逝去,轻盈得像个包裹虚拟假象的梦,梦魇无所不在,随时恭候。 医生不敢再看,将画作还给女儿,甚至忘记问这幅画的名字。 “爸爸,我不想成为画家,我只想成为爸爸的女儿,永远看着爸爸。”女儿说。 梦魇消失无踪,医生心中只剩下对女儿的爱与感动。 妻子走过来叫医生和女儿吃饭,医生起身去洗手,妻子帮女儿收起画作,看了一遍,夸奖道:“好可爱的自画像,画得真不错。” 女儿闭合的眼瞳望向医生的方向,提醒妻子:“妈妈,不要乱讲。” 妻子的嘴角裂开一道黑漆漆的缝隙,好像有什么要钻出,她捂住那道缝隙,眼底的笑容似乎扭曲了一下,温柔地说:“好的。” 作为母亲,面对女儿的要求,总会毫不犹豫答应。 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吃了一顿美味的晚餐,在梦里,医生却梦见吃进肚子里的不是面包和牛奶,而是长蛇与一颗颗红眼珠。 医生深夜惊醒,冲进卫生间不停地呕吐,不知名的黑色黏稠物质从他口腔里涌出,红眼珠不仅出现在呕吐物中,还出现在头顶的镜子里,一只又一只,小心又谨慎地偷看他。 妻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在深夜依旧面带笑容,医生看着美丽的妻子,第一次感到陌生与惊悚。 第36章 医生看向地面,妻子的身影在地面留下一片长长的黑色影子,跟随妻子的靠近在地上爬行,好像一条条不会走路的蛇。 医生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等他回过神,眼前只有纤细而柔弱的妻子,蛇和红眼珠犹如他幻觉下的产物。 妻子关切地询问他怎么了,医生说只是太累产生了幻觉,让妻子不用担心。 医生用力按了按太阳穴,看见温柔美丽的妻子脱下人类的皮囊,露出由一条条交缠而冰冷滑腻的长蛇组成的内在,盘在头颅位置的长蛇吐着信子问他:“亲爱的,是这样的幻觉吗?” 妻子的声音,怪物的内在。 医生的惊吓点在一瞬间攀圊団獨镓上顶峰。 医生逃出卧室,年幼的女儿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医生想带女儿逃走,脚下却先一步踩到珠子滑倒在地。 他抬起头,看见年幼可爱的女儿睁开两只空荡荡的眼眶,用全身流淌鲜血的竖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撒娇似的抱怨:“爸爸,你踩到我了,好疼啊。” 被他踩到的红眼珠,一弹一跳蹦上女儿的手心,越来越多的红眼珠在电视里睁开,在墙壁中睁开,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睁开。 满屋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医生。 目盲的女儿,全身长满眼睛。 第30章 感染面切除手术 次日在床上睁开眼睛的医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昨天晚上做的梦。 他吃过早餐,吻别妻子与女儿,照常去上班。 中央广场白色的和平鸽在高空盘旋,行人来往匆匆,唯独医生停下脚步,望着女神像垂怜的目光似曾相识。 医院今天依旧人满为患,医生连轴转好几台手术,忙得没时间吃饭。 趁着休息的空隙,医生解决了自己的午餐,护士在这时敲响门,告诉他【感染面切除手术】已经获得院长的批准,即刻可以开始手术。 医生当即前往手术室,换上防护服,口罩上方的眼睛看着手术台上的病人。 病人:歌手。 性别:女/感染物。 病情:在一次演唱会上喝下腐蚀性液体,失去自己的声音。受到感染后,亲手在自己的咽喉位置切开一道口子,口子内部发声,自称自己才是歌手,不分昼夜歌唱。 治疗方案:目前感染源正在逐步扩散,初步诊断感染面积正在进一步扩张,需要立即切除,保护病人生命安全。 伴随着美妙动听的歌声,医生持刀切下感染源,将感染物交给助手处理。 失去脖颈肉与大片胸脯肉的患处袒露着红白脉络的肌理,心脏的跳动带动创面的鼓动,感染面切除,病人生命得到保障,到目前为止,这的确是一台非常成功的手术。 歌声还在继续,将血肉之躯视为摇篮,好像在一座废墟上动了情。 异变发生在手术刀割开肌理的那一刻。 反射着冰冷银光的手术刀一经切入,血肉流淌的创面犹如一个膨胀的皮球,在泄气的瞬间,黑色的黏稠物质夸张地从歌手的体内逃出。 护士和助手来不及反应,眼看那些黑色马上就要逃走,医生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他握着手术刀,把那些黑色物质钉在了地上。 严密的防护服无缝可钻,助手拿来一个细长的玻璃器皿,将那些黑色物质装入密封。 悲切的歌声终于停止了。 医生回到手术台前,看着歌手丰盈而饱满的身体在黑色物质出逃后变得干瘪而枯瘦,眼神平静,仿佛已经目睹无数遍。 护士观测生命仪,视探病人呼吸及心跳,而后向他汇报:“xx时xx点xx秒,病人失去生命特征。” 感染物出逃,病人失去生命特征,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失败的手术。 事后,护士对医生表示担忧:“医生,我能理解您为了救治病人迫切的心情,毕竟我们昨天经历了一台非常糟糕的手术,但您的人身安全同样需要重视,请您随时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医生这才发觉,自己好像失去了昨天的记忆。 护士把早就准备好的病历本递给他,说:“请保持稳定,您看了就会想起来。” 医生接过病历本。 病人:演员。 性别:男/感染物。 病情:车祸后留下大面积烧伤,从此性情大变,失去工作和家庭,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受到感染后,嫉妒年轻鲜活的身体,多次对目标进行捕猎与分食,多节肢严重影响正常生活。 治疗方案:建议切除多余肢体,采取强制手段控制病人暴食症,以挽救病人生命为准则,尽最大力度保护己方生命安全。 在治疗方案的下一行,出现了一条涂抹的痕迹,紧跟其后,写着——病人失去生命特征。 医生指着涂抹痕迹,问:“谁抹去了演员的死亡时间?” 护士表示,院长是最后一个看过病历本的人,医生想知道病人的死亡时间,需要去顶楼面见院长。 进入电梯的医生,忽然间想起护士最初对他说的话。 如果【感染面切除手术】今天才获得院长的批准,那昨天,他们进行的又是什么手术? 医生猛然抬头,视线与护士一眨不眨的眼睛对上,漆黑的眼中,看不见一丝眼白。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画面像是发生了故障,明亮的走廊,洁白的墙壁,女护士粉色的外衣,刹那寂灭,变成了肮脏,血腥,残缺尸体的组合体。 第37章 电梯门合上,淡淡的臭味不知从什么地方散发出来,始终萦绕在医生鼻端。 以腐为食的虫子,钻出角落,爬上了舞台。 顶楼走廊外,医生敲响院长室的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入。 以一栋楼为横向面积的院长室,廊柱和穹顶耸立,气势雄伟,最中间却只陈设了一套简单的桌椅,空旷得惊人。 巨大的彩绘玻璃在地面投下五彩斑斓的光芒,血红的颜色,掺杂着紫英石与黄玉的华彩,成为一簇珠光宝气的火焰,在昏暗的室内好像一扇通往天国的门窗。 恍若神世。 彩绘玻璃与天国光影创造的迷幻梦,被医生的到来叫停。 医生把病历本放在院长的办公桌上,说明来意,等待院长的解答。 院长却不急于解释,身体被高大的椅背遮挡,只能看见他搭在扶手上的那只胳膊,苍白枯瘦,年久病弱。 医生再次询问:“院长,作为演员的主治医生,我想知道是谁抹去了他的死亡时间,请您回答我。” 这一次,医生听到了院长的回答。 “是我,医生。”苍老的声音说。 “为什么?”医生感到费解。 “它是劣质品,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病人!擅自处理一位病人,哪怕您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也不被任何一条法律途径允许。” “感染物不在人类法律的保护范围之内,你应该清楚这一点,医生。” “我清楚,院长,可是,他们也曾经作为人类生存,不能因为他们受到感染就彻底否定他们的存在,他们是我们的同伴。” “它们才不是我们的同伴,医生。” “至少,在他们死后,请妥善处理他们的尸体。” “当然。”院长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说:“我想知道,您批准【感染面切除手术】的时间。” “你想起了什么?” “我们昨天进行了一场手术,但我忘记那是什么手术。另外,通过我们的对话,我可以确定,你们有秘密瞒着我。” “你太累了,需要休息,回去睡一觉吧,医生。” 无形的睡意入侵医生的脑海,医生大步向前,无处不在的睡意令他脚步软绵,悬悬欲睡。 医生把手伸进白大褂的口袋,握住手术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下一刀。 疼痛使他获得短暂的清醒,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上已经有了二十四道刀痕。 刺骨的寒意爬上脊椎。 这是否就意味着,自己已经经历过二十四次失忆? 医生来不及细想,步履蹒跚地来到院长身后,跨过了椅背。 双目圆睁的老人直到死都还在遥望天国,头皮剥落,无瑕头骨辉映着圣洁的光,一只蓝色的蝴蝶,展翅飞出血与肉的深渊,在人间洒下星星点点的碎芒。 居于世界中心的祭品,被虫子趁虚而入,成为蝴蝶的不死乡。 那只朝他飞来的蓝色蝴蝶,是医生最后看到的景象。 第31章 唯有一把老骨作贡 吃过午餐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医生,被护士的敲门声吵醒。 护士递给他一个信封,说是一个流浪汉送来的,要交给医生。 医生拆开信封,上面写着: 「尊敬的医生: 您想要的消息我已经帮您查到,今天天黑之后,我在老地方等您,请您不要忘记我们珍贵的约定。 您的朋友,记者」 医生对此一无所知。 他问护士送信的流浪汉在哪里。 护士领他出去,那个流浪汉却在医院里蒸发了,值班大厅的护士全都看见他的到来,却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离去。 医生跑出医院大门,向站岗的保安询问那位流浪汉的踪迹,可保安表示,自己从未见过一位流浪汉靠近医院。 “流浪汉可没钱治病,被时代抛弃的可怜虫,要么在大街上乞讨,要么去葬楼等死。没个像样的活法,还能没个像人样的死法?” 保安讥讽的表情好像在嘲笑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蝴蝶不是原罪,人心才是。 医生捏着记者的来信,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人晃回办公室。 他锁上门,开始翻箱倒柜,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终于,在盆栽中,发现了一片眼镜。 透明的玻璃制成品,沾染着褐色泥土与植物的残骸,出现在一株植物的盆栽中,好似一份还未完全消化的养料。 医生静静看了一会儿,将镜片与信件一同放在桌子上,脱下白大褂,一脚踢翻那盆盆栽。 陶制的花盆应声破裂,泥土拥簇的植物失去庇佑,盘根错节的根茎宛如人体的脉络,连土壤都是深红色。 医生扯断一根又一根脉络,用手扒开潮湿常温的泥土,猩红的土壤中不断钻出蜈蚣和蛆虫,牙齿与骨头相继重生。 它们好像把这里当做了巢穴,准备度过这个寒冬。 对未知的恐惧,对自己有可能身为一个杀人犯的茫然无措,医生过了很久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做好了觉悟,整理好植物和盆栽,将物证与信件全部收进信封,放入贴身口袋,取下外套,面色如常地走出办公室。 护士问他去哪里的时候,医生迅速对护士产生了怀疑,谎称自己提前下班回家。 第38章 护士目送他离开,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向他道别:“那么,明天见,医生。” 回家,明天,医生对这两个词产生了不详的预感,好像一旦回家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他快步离开了医院。 用一枚硬币向街边的流浪汉换取葬楼的地址,医生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流浪汉们的葬楼,其实是一片废弃楼。 相传,几十年前,一群科学家在这里进行实验,实验成果曾轰动一时,最后却差点招致大祸,被政府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疯狂的科学家死的死伤的伤,幸存的也被执行了死刑。 买下这片荒废地皮的商人,光是工人就死了好几批,商人自己也在某天横死街头,慢慢的,周围的住民接二连三搬走,这里彻底成了荒地。 流浪汉们无处可去,起初是来这里等死,后来是来这里避寒和等死,死后尸体无人下葬,就葬在这座楼里,被这座楼吃掉。 生前你容我避寒,死后我供你果腹。 此生一无所有,唯有一把老骨作贡。 医生踏上荒废的地皮,行走在葬楼的领地。 周遭林立的废楼,犹如一栋栋幽暗的鬼楼,听不见活人的响动,黑暗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寂静。 一丝怪异的声响,从医生左手边的废楼里,突兀地传出。 医生脚步一转,朝那栋废楼走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天空上只有一轮悬月照明。 越靠近,那种类似于咀嚼的声响越清晰。 月光下,红的白的,遍地都是,一只由膨胀的肉瘤组成、体型巨大的怪物抬起小山般的头颅,血红的眸子,朝医生看来,充斥着难以言说的邪恶。 令人胆寒的嚼动声贴着医生的耳朵响起,好似某种古老难辨的呓语,听得久了,能把人逼疯,或许它存在的本身就昭示着死亡与不详。 一只长满手臂的肉瘤,从怪物身上抬起,以一种笨重的姿态向医生伸来。 巨掌落地,掀起一阵风浪,那栋废楼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废墟。 被救走的医生,眼睁睁望着大楼坍塌,烟灰散尽后,不见怪物踪影。 百米远的废弃楼顶,医生站在夜色下,凝望怪物消失的方向。 身下一栋栋黑色坟墓,被红月泼上猩红,绮艶得可憎。 救他出来的记者,长着一张过分年轻的脸庞,却有着一双经历过世事的眼睛。 “据我调查,流浪汉们被政府驱逐,不得不进入这片葬楼为生。”记者说。 医生大惊:“你是说,那些怪物是人为饲养的,喂养它们的人……是政府!” “五十年前,政府在这片土地上进行了一次大清洗;七十年前,政府买下这片土地,组织第一批科学家秘密入驻,开启一项机密实验。” “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秘密?”医生把手伸进口袋,却摸了空,他突然想起,自己把白大褂留在了医院。 “我是记者,负责揭露政府和贵族丑恶面目的记者,这一点,难道你还不清楚吗?”记者扭头对他一笑,“医生,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啊。” 医生说:“我在不久前失去记忆,不能判断你这些话的真假,无论我们是不是朋友,我都不会相信。” “你确定,是不久前?”记者脸上露出的古怪表情,让医生的心不安地咯噔了一下。 医生正准备开口询问,记者却率先岔开了话题:“医生,要不要和我做一个交易呢?” “什么交易?” “我帮你找回记忆,你替我,毁掉我们的政府。” 医生惊讶于他提出的条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七十年前,政府秘密购买这片土地,引进了不止一批的科学家来完成那项机密实验。这只说明,七十年前只是实验开启的时间,而不是筹备的时间,筹备时间或许更久。” “五十年前,实验失败,政府进行大清洗,将一切过错推给那些科学家。科学家惨死,葬楼被列入禁地,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记者,知道那么多秘密,却还活得好好的,这不合理。” “你想说什么?“记者沉下脸色,一步步逼近。 “我想你还不知道,我和记者,已经做过彼此之间的交易了。你的迫切,暴露了自己。” 政府和贵族的丑恶还未揭露,医生却先一步揭露了这个假记者。 “你不是记者,你究竟是谁?” 第32章 少女最后的话语 “你想知道?”‘记者’冷冷地问,一把用来杀人的刀出现在他的掌中。 医生站在原地,没有逃也没有动,阐明事实:“这是合作的前提。” ‘记者’愣住,忽然神经质地笑了,他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医生,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让我感到惊喜。” “你是谁?” “我是警察,贵族的保护伞,隶属于政府的走狗。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合作了吗?” 医生没有拒绝的理由,“当然。” 警察盘腿坐下,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刀,为难地说:“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呢?被我杀掉的人太多了,我自己都数不过来,真伤脑筋啊。” 公正的警察,卸下记者的伪装,披上杀人犯的皮囊。 “你杀了记者?”医生也坐下了,他知道,刚才警察是真的想杀了他。 “记者不是我杀的,而且相反,我们是朋友。近年来失踪案频发,半年前,他进入葬楼收集证据,从那以后就消失了。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你们的医院,你是他的主治医生。” 第39章 “我跟踪你很久了,你今天出现在葬楼,是第一次与记者的失踪产生直接联系。” “你怀疑我杀了记者?”贴身口袋里的信封,削减了医生的质问底气。 “不无可能。” 警察的回答,像是在医生的心中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记忆都失去了,还有什么是不可动摇的? 医生不敢去碰那个信封,与警察的交涉陷入僵局。 杀人的恐怖,将成为他毕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笼罩在他头顶的,不止有记者的亡魂,还有他的人性与良知。 如果连人性和良知都失去了,他还剩下什么? 医生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庞大到无法言说的孤独。 根据警察提供的消息,记者进入葬楼前,曾去过一家孤儿院,或许那家孤儿院就是促使记者进入葬楼的关键所在,医生与警察共同前往那里。 警察出示证件,看门的修女立刻给他们开了门。 孤儿院的院长是个面相刻薄的老修女,警察问的问题,她都一一作答,言谈中,他们好像早就相识。 医生没有留下听他们讲话,他的视线被一个孩子吸引。 金发少女赤足奔跑在走廊上,白色裙子犹如灰暗世界中的一抹天光。 医生跟着少女来到后院,长满杂草的墙角,一帮强壮的大孩子挥舞着拳头,将怒火发泄在一个小男孩身上。 少女不顾杂草的尖锐,冲过去挡在男孩的身前,大声斥责他们住手。 那帮大孩子似乎在顾虑着什么,不敢伤到少女,留下几句威胁的话语,气冲冲地走了。 少女看他们走远了,这才蹲下来查看男孩的伤势,既心疼又责备,“他们想要,你就给他们好了,为什么要逞强啊?你明明打不过他们的。” 男孩将一直保护在怀里的蜡笔捧到少女眼前,鼻青脸肿地笑了,“你看,都还在,我不会让他们抢走的。现在的我打不过他们,不代表以后的我打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他们的!” 少女焦急的神情在这一刻得到安抚,她点点头,对此深信不疑,“我相信你。” 男孩分给女孩一根蜡笔,在灰墙上画下天空和大海的线条,无比兴奋地说:“书上说,天空超级大,比孤儿院的围墙还要广阔,大海是蓝色的,怎么望都望不到尽头。” “所以,你要等我,过完这个冬天,我就长高了,明年轮到我去贵族老爷家,我会努力干活,摆脱仆人的身份,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等我们出去,我带你去看大海,书上提到的每个地方,我们都要去看一看。” 少女望着天空,同一片天空,在她的眼中,没有什么不同,但至少,墙内的天空,是干净的,她不理解男孩对墙外的执念,“为什么一定要出去?” 不停画画的男孩,在听到少女的问题后,停下了手中的蜡笔,垂着头,闷声说:“我们从出生就被遗弃在这里,难道还要永远待在这里吗?” “待在这里不好吗?”少女问。 男孩肩膀颤动,一把丢开蜡笔,愤怒地吼:“待在这里有什么好!每天像家畜一样被圈养着,除了吃就是睡,这不就是在证明我们被遗弃的事实吗?!可人又怎么能像家畜一样活着?哪怕被打倒那么多次,我也从来没有停下反抗,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人,我要当一个自由的人!” 被迁怒的少女,抬手将额前的发丝挽到耳后,露出了一个悲伤又幸福的微笑,她小声地说:“要说到做到,你可一定要出去啊……” 男孩愣住了,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少女发火,鼓起勇气想道歉,可一对上少女蓝色的眼睛,脸庞瞬间涨红,掉头跑掉了。 少女的裙摆迎风翻起金色的海浪,在蔚蓝天光下,宛如包裹在华美外衣下的明晰梦。 “答应我,出去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少女最后的话语,被海面下汹涌的波涛淹没。 警察不知何时来到医生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什么呢?说好的合作,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让我一个人干活,你却在这里乱跑?” “有什么发现?”医生跟着警察往回走。 警察说:“这家孤儿院与贵族有往来,具体体现在孤儿年满十三岁后,就会被送到贵族的庄园,每个月一次,为期三到五天。” 医生思考:“定期输送,交易往来,贵族培育那么多孤儿干什么?” 警察半开玩笑地说:“总不是用来培养杀手的吧,政府的蛀虫,私下里谁还没个肮脏下流的癖好。” “还有一种可能。”医生面色严肃:“这种可能一旦成立,将彻底证实七十年前的那个秘密。” “记者被害,废楼里的怪物,流浪汉们的存在,不止一起的失踪案,人类频繁受到感染,证据一旦确凿,它们将通通指向那场——”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人体实验。” 这四个字仿佛触犯了某种禁忌,医生眼中的世界刹那间变成血红色。 世界的中央,一个疯子趴在地上不停地画画,蔚蓝的天空被鲜血涂抹,大海里腐尸与人皮沸腾,天空下起血雨,好像在唤醒一个恐怖的怪物。 医生淋着血雨,来到疯子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扭过来的却是警察的面庞。 年轻的警察,浑身淌满鲜血,正在用自己作画。 第40章 他疯狂地大笑着,脸上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口中不断地重复同一个词。 “骗子……骗子……骗子……” “你是谁?”医生问。 警察血流不止,一个又一个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是记者!我是警察!我是杀人犯!我是孤儿……不,我不是!我才不是家畜!我要当个人!我要成为一名画家……我答应她了的……” 医生望着这个世界,告诉他:“现在,你已经是一名画家了。” 疯子抱着头又哭又笑,身体出现崩坏的前兆,“我不是,我不是,我是杀人犯,从我把她杀死的那一刻,我就再也……无法成为画家了……” “你为什么杀死她?” “她需要解脱,画家需要死,我做到了,可她骗了我……” 医生的身体在血雨中一点点融化,血红的世界,是无限懊悔和恨意支起的骨架,最后留在那个世界的,只剩下一个疯子的呢喃。 “骗子……骗子……骗子……” 第33章 病人与读者 “医生?”护士把手术刀递给医生,喊道。 护士的声音让医生回神,他接过手术刀,目光落在这场正在进行的手术,迅速投入工作:“我们继续。” 受到感染的病人被束缚在手术台上,脸部犹如出自于孩童之手的劣质涂鸦,七零八散拼凑出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面貌一角。 那些不属于一个人的脸皮,被黑色丝线穿缝,不同的脸皮,诉说着不同的声音。 孩子的声音愤怒咆哮,男人的声音深陷绝望,女人的声音痛苦尖叫,无数的负面情绪覆盖在病人的脸上,好似一张风格怪异的假面,戴得久了,就再也摘不下来。 随着手术的进行,怨毒的声音在减少,摘下脸皮的病人,脸部没有呈现出原本的面貌,而是大片空白。 医生切下最后一片脸皮,那张脸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十分安静,失去所有情绪,仿佛一具留下空壳的傀儡。 在医生即将将它摘除的那刻,那张陌生而过分年轻的脸,似乎轻轻转动了一下眼珠,朝医生说了一句:“谢谢。” 助手接过感染物,只有医生听见了那句道谢,又或者,只有医生产生了幻听。 护士记录死亡时间:“xx时xx点xx秒,病人失去生命特征。” 医生问护士要来病历本,查看病人资料。 病人:画家。 性别:男/感染物。 病情:童年时受到感染,面对黑暗无望的现实,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改变这个世界。 治疗方案:切除多余脸皮,完成人格统一。 病人信息少得可怜,在接过手术刀之前,医生回想不起任何记忆,就好像……被切除了一样。 他的目光在“画家”那两个字上停留,然后收回目光,走出手术室。 画家死去的那刻,医生的心,好像也跟着停止跳动了。 清洁双手时,医生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臂凭空出现了二十九道伤痕,根据医生的经验,那是手术刀才留下的刀痕。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医生停顿了一下,拉下袖子,像平常一样继续清洗。 换下防护服的助手,靠着门框点燃一支烟,“我都看见了。” 医生平静地扭上水龙头,“你想要什么?” “滚出这家医院,否则,我就把你偷窃感染物的事情说出去。”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没想到你胆子居然这么大,偷窃感染物拿去黑市卖钱,一旦被抓到就会被立刻处以死刑,你想死也别连累我们。父亲重视你,他不会让你离开,你最好自己辞职。” “院长是我的恩师,我不会连累他。” “哼,算你识趣。” “至于你,消失了也没人知道吧。” 助手吓得烟都掉了,先前的威严全然不见,单是找医生来摊牌这件事,就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此刻单独面对医生的威胁,一下子慌了。 他站直身体,强装镇定:“医生,我劝你冷静,就算父亲再不喜欢我,我还是他唯一的儿子,你算什么?你不过是一个穷小子,如果没有我父亲的扶持,你怎么会有今天……” 插入腹部的手术刀,打断了助手的话,再次将医生的手染红。 助手听见医生说:“偷窃感染物,就一定是拿去卖钱吗?” 医生身后出现无数条狂乱而鲜红的触手,每一只触手的表面都长满了硕大的眼睛和嘴巴。 “拿来吃都不够。” 这是助手生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进食完毕的触手,慢吞吞地缩回医生的身体,有一只格外不老实,还想把手术刀偷偷卷走。 医生不悦道:“老实点。” 手术刀咣当落地,触手软趴趴地缩回了医生的身体。 “蠢货。” 什么时候被感染的,医生不记得了,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 记忆一片空白,杀人进食的画面来回闪现,不止一次地提醒他,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能够毫无负担杀人的人,却选择成为一名医生,医生对自己的选择感到陌生,却并不难以接受。 死者一无所有,活人才有选择的权利。 他要活,别人就得死。 如果只能选一个,他选择杀掉所有人。 第41章 医生捡起手术刀,走出换衣室,杀掉了医院内所有的病人。 死去的病人,异变为怪物,行走在这栋大楼内。 迎接生与死的国度,被怪物占据,成为不死者的乐园。 鲜红的乐园,灯火通明。 医生持刀来到顶楼,院长室大门敞开,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医生踏入其中。 头顶雕刻繁复图纹的巨幅浮雕画栩栩如生,盛大而极致地绽开,阴暗又绮丽的色彩,带来的不仅是震撼,还有说不出的邪恶。 吊在半空中的蛹,被头顶的巨幅浮雕输送着无限生机,连接两者的线,是一条粗大无比的血管,透明的皮肉紧紧裹着新鲜的血液。 体内不甘寂寞的触手涌出身体,饥渴难耐地享受着这场饕餮盛宴。 每一只蛹,都发出了惊悚刺耳的尖叫,像活人亲眼看着自己被吃掉,想逃逃不掉。 把食物留给怪物,医生走向院长,在长椅后停下,喊了声:“老师。” 背对医生的院长,在听到这个称呼后,转过了椅背,苍老的面孔流露出与之不符的喜悦:“医生,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医生遥望头顶二十九只蛹,每一只蛹的里面,都裹着他死在过去的身体。 残缺的记忆,随着怪物的进食,逐渐变得完整。 他想起来了,他是医生,为了杀死作家而存在的医生。 那时候,作家还不是作家,医生还不是医生。 那时候,他们只是病人与读者。 在病人眼中,从小看见的是一个与常人不同的世界,临死前,他把自己看见的世界写成了一本书。 怪诞的世界,异变的怪物,腐朽的根系,黑暗而无可救药的国度,读者是唯一一个走进病人内心的人。 可是他救不了病人,也救不了那个世界,最后他只能亲眼看着病人死去,看着书中的世界,降临在现实。 作家死后,留下半颗腐烂的心,他把自己的心锁在一个名叫噩梦的地方,再也不愿醒来。 噩梦具象化的怪物,行走在人类的国度,把这个世界当做一个巨大的餐桌,肆无忌惮执行着觅食的权利。 可从噩梦深处飞出来的蝴蝶告诉他,这个世界,本就充满假象与谎言,他们全都被作家骗了,作家创造出这个世界,只为杀死除自己之外的每一个自己。 起初,医生为拯救作家而存在。 后来,医生为杀死作家而存在。 他与蝴蝶做下交易,把自己的心放上天平,下沉到噩梦的最深处,吃下半颗腐烂的心。 他迷失在噩梦中,想要把那颗心占为己有,可他救不了那颗心,只好选择杀死那颗心。 他化身为噩梦,杀死那颗心的每一个拥有者,画家死去的那刻,他异变为怪物,抛弃人类的身体,只为拥有神性。 他经历作家经历的黑暗,失去作家失去的希望,一次又一次死去,一次又一次睁开眼睛,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在作家的身体上获得新生。 这场对决,从现实到幻象,从深渊到噩梦,跨越生与死的壁障,穿越时间与空间的枷锁,赌上自己的一切——这场经世纪的对决,到今天为止了,一切都到今天为止。 今天之后,再无来生! 第34章 作家必须死! “老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医生道。 蝴蝶操纵的‘院长’扮演着人类的角色:“你说。” “您为什么选择我?” ‘院长’说:“我在作家的心中,看见了你,你是唯一走进作家内心的人。” 医生身后的触手狂暴地飞舞着,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 通往天国的彩绘玻璃被失去控制的触手攻击,顷刻粉碎,异化的世界,显露出它最初深红色的面貌。 医生站在那轮红月的映照下,圣洁的白大褂从底部染上颜色,一步步蜕变成触目惊心的血衣。 身穿血衣的医生,早已沦为一个刽子手。 “老师,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医生知道蝴蝶说了谎。 身后的触手刺进‘院长’的大脑,抓出一只蓝色的蝴蝶,“您诞生于噩梦,携带半颗心来与我做交易,难道不是为了得到我的心?” “作家死后,留下半颗腐烂的心,还有半颗没有死,作家把它送给了唯一走进自己内心的那个人。” “老师啊,您骗得我好苦啊——”医生双目流下血与泪,凄惨地呐喊:“您为了得到作家的半颗心,介入我的生活,成为我的老师,甚至创造出一个世界与我为伴,只为让我杀死作家,可您选择我,又何尝不是受到作家的蛊惑?” “哈哈哈哈……蠢货!我们都被作家骗了!在作家的梦中,我看见作家想要杀死所有人格,他是个疯子!他要毁灭的是这个世界!” “不!你不能杀死我!如果我死了,你就再也找不到作家!”蝴蝶抖动蓝色的翅膀,惊恐地挣扎,它不敢相信自己被作家蛊惑,也不愿相信曾经的学生已经将它识破。 “我给了你所有你想要的,没有我,你怎么可能走到今天?!医生!你的心被作家感染了,他想要让我们互相残杀,你不要被它骗了,我才是你的……”同伴。 蝴蝶的翅膀,被巨大的触手撕碎,蝴蝶的身体,被无数张嘴巴分食,掉落的梦尘,飞向世界各处,挥洒着医生回归的消息。 第42章 蝴蝶的到来,给医生带来作家毁灭这个世界的前兆。 蝴蝶的死亡,给作家带去医生回归这个世界的噩耗。 无论死亡还是到来,都无法摆脱作家的枷锁。 为什么想要新生? 因为想要挣脱这个世界的枷锁,因为想要遵从本心的选择,因为想要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作为家畜地活着! 衍生的人格,被噩梦锻造出血与肉,又重新把自己变回一个怪物,只为拥有作为人的——自由! 医院大楼轰然坍塌,医生伫立在废墟之上,呼唤着作家的名字。 “作家……作家……” “让我取代你有什么不好……” “你失去的,我会帮你夺回来……” “你不曾拥有的,我替你拥有……” “你渴望的家庭,朋友,工作,我为你编织这一场大梦,可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留在这里?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你只要闭上眼睛,就看不见黑暗……” “你只要捂住耳朵,就听不见哀叫……” “你只要缝上嘴巴,乖乖当个哑巴,你的妻子和女儿就在等你回家……” “作家……作家……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出来见我……” 庞大的触手结合体,往家的方向移动,它们在虚无中挥舞,时而伸展,时而收拢,仿佛在感知和触摸来自这个世界的信息。 医生是它的感知之源,也是它降临于这个世界的媒介。 可医生的感染源却不是它,医生的感染源,是那个名叫作家的男人。 那个狡猾而卑鄙的男人,是它和医生下一个要杀死的对象,它发誓要杀死他。 收容流浪汉的废楼,第一个出现阻止了医生的脚步。 它们是作家的善,被利用,被辜负,被抛弃的善,变成了一个长满肿瘤和浓疮的怪物,仍不忘行善。 医生嘲笑它愚昧:“作家把你变成这幅恶臭样子,现在又抛弃了你,难道你还要站在他的阵营,跟我作对?” “善啊,来帮我吧,被作家抛弃的我们,才是真正的同伴。我们都恨他,我们受尽苦难,但我会杀死他的,我保证。” 善站在那片废楼的前面,一动不动,“只有你恨他。” 医生暴怒:“死性不改!” 猩红的触手,咬下手臂组成的肉瘤,小山般的肉块,被粗暴地撕扯,飞溅的血水迅速腐蚀周围的建筑,向外蔓延,却无法灌入身后的废楼一滴。 “为什么不反抗!”医生质问。 “我们受尽苦难,可我们不该引发苦难。你们都是我的同伴,你们曾是唯一的同伴。” 医生在这一刻对善下了真正的杀心,“你早该去死了,我不该妄想你能引出作家的出现。善,你去死吧。” 膨胀的肉瘤在触手的进攻下,流干最后一滴血,丑陋的身躯内,住着一枚纯白的碎片,它掉入血河中,被医生捞起,亲手将它碾成灰。 疯狂的笑声在孤儿院中响起,困在高墙内的恶,不属于任何一方阵营,此时却笑得停不下来。 一个金发少女爬上高墙,唇边裂开狰狞的弧度。 “医生,你终于来了!不要忘记我们的交易,如果你忘了,我会亲手杀死你!” 医生没有忘记,他这次为履行诺言而来,但在那之前,他还有三个问题要问恶。 “七十年前的那个秘密,被证实了吗?” “哈哈哈哈……”恶疯狂地大笑着,眼底浮现出痛苦和绝望,空荡的躯壳,好像只能用狂笑来填满。 医生猜到了答案,继续第二个问题:“人体实验,是否仍在继续?” 恶狂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它的脸上流下泪水,裂开一道又一道裂痕,泪水流入裂痕中消失不见,名叫哭的怪物,吃掉了那些泪水。 医生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恨他吗?” 金发少女抬起眼睛,眼底绽放歇斯底里的笑意,“我恨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恨他做着可笑的美梦!我恨他谈论遥不可及的梦想!我恨他约定好的事情食言!我恨他无力救我!我恨他杀死我!我恨他!我恨不得他去死!!可我……爱他自由。” “医生!你问完了没有?来吧,该履行你的承诺了!你答应我,替我毁了我们的政府,作为政府实验品的一份子,来吧,杀了我吧!将我杀死,将我彻底永远地杀死!” 少女死去的那刻,男孩也跟着一起死去了,活下来的是恶,可恶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如果可以,它只愿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 医生履行承诺,杀死了恶。 少女的皮囊消散在空中,随着恶的死亡而解脱。 医生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回响着少女留下的话语——可我……爱他自由。 自由啊,可为什么偏偏是他获得自由? 他曾拥有自由,他不该独享自由! 谁不想要自由?谁不爱自由! 抛心弃善,杀人做恶,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作家必须死! 第35章 我从未欺骗你,读者 医生推开家门,身后异化的触手遵从主人的意愿缩回体内。 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等待在客厅,电视里播放着一个血红小人的画面。 医生走过去坐下,陪伴妻子和女儿看电视。 被禁锢的方框内,血红的小人奔跑在漆黑的世界上,小小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被躲藏在黑暗中的怪物吞吃。 第43章 小人每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黑暗的世界就会被染红一角,血红的小人每次醒来,都在奋力奔跑,可无论小人逃到什么地方,怪物们总有办法找到它。 小人慢慢失去自己的四肢、躯干,为了到达想要去的地方,它丢弃自己的人性和良知,抛下善与恶,最后连五官和头颅也失去,却还远远没有抵达终点。 为了在被怪物吃掉之前,到达想要去的地方,小人掏出自己的心脏,它把自己的心脏分成两半,一半安放于胸腔内,一半当作火把,用它在黑夜中寻找光明。 越来越多的怪物被火光吸引而来,它们不敢上前,它们盘踞黑暗,它们寸步不离,它们伺机而动。 一路走得太远,寻找光明的火焰被黑暗污染,正在失去光泽。 一路走得太久,那半颗心布满数不尽的伤口,早已疲惫不堪。 不知走了多久,火焰被黑暗笼罩,只剩一点微光映照脚下的路。 那是一条血红色的路,前路茫茫,通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却永远走不到尽头。 疲惫不堪的心脏抬起头,发出微弱的跳动,它似乎又看见了血色世界降临那天,白色的裙子躺在血泊中,无力地被染红,它用尽全力奔跑,踏上的却是一条不归路。 最后一点力气也失去,它终于停下了脚步。 血红的世界中,半颗快要死掉的心脏停止跳动,周围觊觎的怪物,如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高墙,围住了将死之物。 当它们散去,地面上只留下一滩黑色的污迹,仿佛从不曾存在过半颗伤痕累累的心脏。 怪物们重新回到黑暗中,等待狩猎下一个猎物,却不曾想过,自己也有可能被当做猎物。 被分食的心,在怪物的身上获得重生。 被操控的怪物们,向着小人无法到达的地方前进,它们步履不停,它们向死而生。 它们路过医院,医院已经沦为废墟。 它们路过废楼,废楼已经失去庇佑。 它们路过孤儿院,高墙不再是孤儿院的枷锁。 它们路过世界,深红的世界是怪物的屠宰场。 它们最终在一栋房子前停下,小小的房子里,住着医生、妻子和女儿,住着一家三口。 它是作家的心房。 作家曾把它送给唯一走进自己内心的人。 现在,作家要把它收回。 从来没有病人与读者。 病人送出那颗心,是为了杀死所有人。 读者想要独占那颗心,作家就必须死。 只有疯子和他的三十位副人格。 电视里,播放着一栋被怪物包围的房子。 沙发上,天真的女儿指着电视,对医生说:“爸爸?” 医生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告诉她:“他不是你的爸爸,我才是。我会保护你,我会永远爱你,直到我的生命终结。” 女儿裙子上的眼睛眨了眨,又指着妻子问:“你也会爱妈妈吗?” “当然,我永远爱你们。”医生没有任何的犹豫。 “可是爸爸,妈妈是套了一层人皮的傀儡,我是爸爸用自己的心做成的女儿,爸爸更爱我们,还是更爱自己呢?” 医生宠溺地笑了:“当然是你们。” 女儿裂开红色的小嘴,发出咯咯的笑声,身上睁开一只又一只红眼珠,好像看见了谎言的诞生。 “那么,你们愿意为我去死吗?”医生抽出插进女儿身体的手术刀,温柔地询问。 女儿咯咯地笑着,鲜红的小嘴涌出血液与眼珠,她张开五指刺入自己的胸腔,挖出半颗完好无损的心脏。 “爸爸,我爱您。”女儿话音落下的瞬间,妻子拥抱医生,美丽的皮囊与怪物的内在齐齐自爆。 爆炸的飞尘模糊视线,扫平一切障碍的医生站在名为家的废墟上,再次遭到了背叛。 暴怒的触手想要抓住逃跑的女儿,却被怪物拦住去路,大战一触即发。 高耸大楼被殃及,眨眼间坠落坍塌,天空裂开一道口子,血雨倒灌,侵蚀着这个世界,触手劈开地面,裂开深不见底的渊壁,怪物掉落其中,被噩梦吞吃。 医生站在天地间,带着刻骨的恨与被欺骗呼唤:“作家……作家……你终于回来了……” “我死了二十九次,我杀了你二十九次,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 “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杀了你给我的半颗心……” “作家……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肯出来见我……” 每一次死亡与重生,医生都在寻找作家的影子,可是他没有想到,作家藏在了那半颗心中,从一开始,作家就在看着他。 小小的女儿,捧着半颗鲜红的心脏,栽倒在地面,血肉组成的手掌将她轻轻托起,混着泥水与血水,装进自己的胸膛。 一个沉睡的男人,自血肉身躯上睁开眼睛,走出了自己的心房。 他被困在自己的心中,饱受折磨,他是屠刀,也是刽子手,他是作家,也是读者,他是唯一一个主人格,也是三十位副人格,他满眼悲伤,却又坚定地相信着什么。 他亲手杀死现实中的自己,把自己和三十位副人格送进这场死亡游戏,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不堪,现实与梦境的路口满是遗憾,可在作家的眼中,早已习以为常。 面对曾经的同伴,如今的敌人,作家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极致的平静。 第44章 医生大笑着,朝作家走去:“骗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不是要杀死我吗?来啊!” “事到如今,你还分得清自己是谁吗?你眼中的世界,你曾看到的那个世界,你还回得去吗?” “在你的眼中,我是谁?是作家?还是读者?” “读者真的存在过吗?” 血雨的冲击被触手拦下,它曾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那个男人。 怪物们接连不断的倒下,最终只剩下名为触手的怪物,与血肉怪物抵死拼杀。 它受了伤,落入下风,血肉组成的怪物也没好到哪里去,它那劣质可怖的身躯摇摇欲坠,好像快要支撑不住了。 医生持刀来到作家面前,质问:“为什么不说话?你从前说的那些,都是骗我的,对吧?” 作家只是看着他,不言也不语。 他救不了自己,只好选择杀死自己。 就像自己,选择杀死他一样。 主人格只有一个,外面的世界只对活下来的那个开放。 “既然没什么好说的,那你就去死吧!”医生将手术刀狠狠刺进作家的身体,他不知道作家为什么没有躲,他只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看见那个世界了。 到时候,他看到的,会是同一片风景吗? 作家眼中的世界,他也能看到吗? 银色的手术刀,被二十九次轮回锻造,终于重新回到自己的胸腔。 那是一把心刀。 作家把自己另外半颗心做成刀,送给了读者。 如今,它终于归来。 作家握住了刀,说:“我从未欺骗你,读者。” 深红的世界被血水淹没,疯狂地冲刷着世间所有的污浊。 最后一滴血雨流尽,天空投下一簇耀眼天光。 噩梦深渊化作滔滔海浪,涛声永不止歇。 不知是画中的世界降临在了现实,还是现实,托生在了梦中…… 第36章 死神的餐桌上 【作家望着那束天光,静静看了一会,转身离去。他只给世界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没有回头。】 沈寂念完最后一个字,问出一个问题:“读者真的存在吗?” 男人说:“读者出现的顺序是有争议的,有人说,他是最先出现的人格,也有人说,他是最后出现的人格。如果是前者,他曾是作家唯一的伙伴,如果是后者,他就是作家最强大的敌人。” “你在纠结什么?”男人问。 “我没有纠结。”沈寂看向男人,“我提出了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男人笑了笑,“能让你问出这个问题,已经说明了答案。当他存在的前提下,如果是你,你将如何谱写结局?” 沈寂微微摇头,“我找不出更好的结局了。” “真遗憾。” “遗憾什么?” “我还想着你将如何杀死我。” “我以为你会有更好的结局。” “这是最好的结局。” “这是注定的结局。” “所以,你承认我的事实了吗?”男人将刀柄递到沈寂手中,握住了他拿刀的那只手,期待地问。 沈寂看着那把刀,银色的刀身反射出一双冰冷的眼睛,里面不只有他自己。 于是,他缓缓点头,“他真实存在,但那是过去,他存在于过去,也只能存在于过去。所以,你也只能留在过去,你得死,至死方休。” 握刀的手不知被谁抬起,刀尖没入男人的胸膛。 沈寂注视男人的眼睛,认真道:“我承认你的存在,你是心中的另一个我,医生,读者,作家,萨拉凯尔,无论你是谁,都请你,去死吧。” 男人用另一只手握住刺进胸膛的刀身,鲜血从手掌流下,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神情,甚至可以说安然,“还不到结束的时候,你确定要现在杀死我吗?” “该结束了,一切都到今天为止。” “你会后悔的。” 沈寂把刀狠狠刺进那颗心脏,亲眼看着男人失去呼吸,不容置疑道:“后悔的是你,一直都是你。” 幻象不应该存在,幻象存在本身就是罪,过错不应该得到赦免,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 这是沈寂给他的结局,这是他们共同迎来的结局,这是早就注定的结局,无论是沈寂,还是幻象本身,任何人都不能更改,任何人都不该妄图更改。 哪怕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哪怕不知道最终活下来的是谁,但只要错误的源头还在,自由就永远触不可及。 如果杀死幻象可以获得梦境解除,那么沈寂愿意当这个刽子手。 哪怕手染鲜血,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幻象必须解除! …… 站在浴室的门前,沈寂大脑一片空白,他隐隐捕捉到自己需要等待。 可等待什么?他不知道。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漫长到难熬。 沈寂盯着那扇门,那扇关闭的门在他眼中变成某种看不见的野兽的牢笼,只要推开那扇门,野兽就会破笼而出。 他潜意识里觉得,还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野兽,可是他忘记了,他不记得那个办法是什么,于是他只能等待。 等待办法到来,或者野兽出来。 他沉默地等待着,漫长的时间长廊看不到尽头。 有什么在响,越来越响,在黑夜中发出蓬勃的巨响。 第45章 温檐抬手覆上左胸腔,按住了那颗不安分的心脏。 心跳声愈渐强烈,几乎要跳出胸膛,野兽破笼而出之前,一串敲门声截停所有噩梦的浮现。 ——咚咚咚。 温檐扭头,怔怔看着出口的那扇门,心中一片空白,眼泪抢先掉下来。 大颗大颗泪水模糊视线,黑白不分的世界中,他打开了那扇门。 死而复生的男友微笑着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一个圆形包装盒,“你好,我叫江沉,是隔壁刚搬来的,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 世界寂静无声,所有幻象在他眼中灰飞烟灭。 站在眼前的,不是新搬来的邻居,而是死而复生的男友。 他眨了下眼,微笑的男友在他眼中变成一具无头尸体,阴暗的走廊覆满菌丝,曾经的邻居顶着一颗颗畜生的头颅,化作一只只怪物,不知何时站在男友的身后。 他惊慌后退,窗户却已经无法逃生,遮天蔽日的鳞片相互绞杀,剐蹭出黏腻而令人头皮发麻的啃食声,睁开一颗颗硕大的眼睛。 沈寂闯入浴室,看见红红的丝线串连起死不瞑目的头颅,不灭的怪物死在他的手中,只给这个世界留下最后一句话语。 他闭目聆听,听见那句响彻内心的遗愿。 ——我希望,你如愿。 撑起整个世界的脊椎向下塌陷,摧枯拉朽的时间长河里,沈寂睁开双眼,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怪物已经破笼而出,为了寻找那颗心,大肆破坏每一栋建筑,而死神的餐桌上,正摆放着一把刀具。 窗外是萨拉凯尔。 桌上是死。 他拿起了刀。 第37章 饭已经做好了 某天夜里,沈寂睁开眼睛,后背贴着一个温热的胸膛,睁着眼直到天亮。 天光将厚重的窗帘映现得蒙蒙亮,身后的人动了动胳膊,撑起不见天日的阴影压来,在他的侧脸落下一个吻,轻声道:“早。” 嗓音如常,不见丝毫刚刚睡醒的困倦。 沈寂眨了下眼,木然道:“我做了一个梦。” “噩梦吗?” 沈寂眼珠转动,瞥向耳旁如蟒蛇探过来的头颅,呼吸一滞,脱口而出:“我忘了。” 男友伸手盖上了他的眼睛,没有深究这个话题,体贴道:“昨夜你没有休息好,还是睡一觉吧,我不会怪你的。” 沈寂脑中昏昏沉沉,下意识说了一个“好”字,转瞬便失去了意识。 一觉醒来,身后的人已经离开,沈寂摸了摸床面,是凉的,他应该睡了很久。 他坐起身,没有在室内找到确定时间的工具,窗帘亦不再透着火烧一样的绯红,无法确定此时是白天还是夜晚。 他捂着脑袋回想,突然间传来一股刺痛,可脑袋里空无一物,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同样完好如初。 刺痛来得措不及防,犹如一场眨眼间灰飞烟灭的幻觉。 他明明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可梦的内容,却忘了。 想不起,便不再深究。沈寂潜意识里不愿回想那个梦的内容,他走出卧室,身体坐在写字台前,盯着空白的稿纸一动不动,无法写下一个字。 视线落在稿纸上,余光却不由自主向房门飘去,无法集中的注意力奇异地被牵引,好像敲门声随时有可能响起。 眼球以一种诡异的弧度望向房门,端正的姿态,行以偷看之实。 咚、咚。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仿佛勾起内心深处最恐怖的回忆,沈寂倏然起身,快步走到门前,一把打开家门。 门外空无一人。 咚、咚、咚。 沈寂跨出家门,幽长的走廊闪烁着静态的祥和,头顶投下的光芒将他的脸照得惨白,漆黑的影子铺展身后,绵延至房间深处。 周围过于安静,让人惶惶不安。 沈寂待不下去了,转身就要回家,一步踏出,猝然顿住。 一身黑衣的男友笑吟吟站在门里面,如往常一样语气温柔:“要出去吗?饭已经做好了。” 沈寂想不到出去的理由。 男友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漂亮的眼睛倾泻静深流淌的笑意,“要小心哦,手受伤了就不好了。” 沈寂低头去看,一支笔握在手中,横握的力道,似乎更方便把它插进脖颈。 沈寂无言进入房间,在经过写字台时,手中的笔消失不见。 男友关上房门,与沈寂面对面坐在餐桌上,邀请他品尝自己精心准备的午餐。 送入口中的食物散发出惊人的肉香,不自觉分泌的口水显示着内心的渴望,沈寂不知道那股陌生的渴望从何而来,进食的动作因急剧攀升的渴望而愈发迟缓。 身体与本能的相悖,令沈寂疑窦丛生。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 男友善解人意开口:“不合胃口吗?还是说,口味变了?” 男友的目光似在打量,好像在通过难以察觉的微小细节确认朝夕相处的恋人。 确定什么? 沈寂想不通,却本能地按下询问的念头,淡淡道:“吃饱了。” 又补了句:“你不吃吗?” 男友说:“这是做给你吃的。” 熟悉的对话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沈寂捻起一颗冰糖慢慢嚼碎,甜味迅速冲淡过于浓郁的肉香。 一杯清水推至面前,男友在笑,昳丽的容颜至纯至美:“知道你喜欢吃糖,但不能多吃,会长蛀牙。” 第46章 沈寂看着那张脸微怔,在男友的注视下,端起水杯喝光了,而后才慢慢回答:“放心,我不多吃。” “好吃吗?”男友问。 沈寂捻起一颗糖递给他,“你尝尝。” 男友就着他的手吃了糖,一边腮帮微微鼓起,他没有嚼碎,仅仅是含着,“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哄我。” “好吃吗?”沈寂问他。 男友笑意加深,有些无奈地妥协:“好吃。” 沈寂垂下眼,太甜了,他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寂坐在客厅,听着水池里传来的瓷盘碰撞声,美丽能干的男友在刷碗,而他无所事事。 他以为整个下午都将会在无所事事中度过。 直到敲门声响起。 沈寂本以为自己会不安,可自己十分平静,他望向那扇门,只是望着,并没有走过去打开的想法,也不在意门外是谁。 男友走出厨房,投给沈寂一个安抚的眼神,沈寂的视线便落在了男友的身上。 身材挺拔的男友,一边解下与之形象不符的围裙,随意搭在臂弯,一边打开门,高大的身躯将门外遮挡得严严实实,以沈寂的角度,看不到来者是谁,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含混如低语,如诉如泣。 接着便是男友的回应,沈寂没有听清男友说了什么,下一刻门关上了。 男友转身挂好围裙,朝他走来,关怀道:“身体好些了吗?” 沈寂回答,“好了。” “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乖乖等我回来,知道吗?” 哄小孩似的语气,沈寂不知为何有些抵触,不再顺从,“我能跟你一起吗?” 男友笑了,黑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出于对恋人的纵容,极为爽快地答应了,“可以。” 男友心情愉悦的,着手开始为他束发,感慨道:“头发长长了,再长些就可以编起来了。”他将发尾摆至沈寂肩际一侧,双手随意搭在双肩上,不容忽视的气息将沈寂从头到脚覆盖。 时至今日,沈寂终于对面前的男人是自己的男友有了一个具现化的概念。 沈寂指尖微动,仿佛想要握住什么,可他手中空空如也,只有一道伤疤横卧掌间。 新生嫩肉生长的痒意从创面里钻出,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竞相撕咬,愈发强烈,指甲陷进掌心,抠开奇痒难耐的裂口,痛觉袭来的那一刻,他终于想起被自己遗忘的噩梦。 在梦中,男友早已变成一具尸体。 沈寂展开自己的手掌,看到流出来的是血液,而不是虫子。他望向走在前面的男友的身影,不动声色放下手臂。 为什么要说手受伤了就不好了?哪里不好?会触发某些关键性的记忆吗?而在那之中,肉香代表暴食,糖块可以扼制暴食,疼痛又代表什么? 男友的身影停在一楼某间偏僻的房门前,拧动钥匙,走了进去。沈寂站在门口,目睹他走进浴室,抱出一个双眼紧闭的小男孩。 “他是谁?”沈寂问。 男友说:“楼内住户的孩子走丢了,我来接他回家。” 沈寂愣住了,忽然发觉男友前所未有的陌生,“你是谁?” “你忘了吗?我是这栋楼的房东。” 男友笑着回答道。 第38章 钥匙 那笑既轻且快,仿佛有什么撕开皮囊,沈寂茫然间不知何物爬进了胸膛。 他讷讷低头,视线与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对上,男孩抓着沈寂胸前的衣服,上半身向他这边探来,宛如讨要一个拥抱。 沈寂本能地接住,不知道事态为何发展到这个局面,下意识抬头,却见男友唇边带笑,墨色瞳眸幽然沉静,意味不明地说了句:“真任性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他了。” 这话听着像告状。 沈寂默然。 男孩的头颅贴在左胸膛,安静地感受着那颗跳动的心脏,听了男人的恶人先告状,什么也没辩驳,什么也不敢辩驳,只把脸埋起来,似乎要对着那颗心脏说悄悄话。 沈寂动了动嘴唇,却只是按下杂乱无章的心情,什么都没有问。 男友站在原地看他,忽然道:“如果你问,我会全盘托出的,老师。” 这声“老师”,砸得沈寂心尖一跳,托着男孩的手指绷紧,不敢去看男友的眼,以为不看,就不会知道有凶兽出闸。 可那声音犹在咄咄逼人:“老师,您知道的,有来有往才算公平,我付出了允诺,现在,是时候索要回报了。” 他咬字极缓慢,似在欣赏他的挣扎,可沈寂心知肚明,自己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从他喊出那声老师,从他尊称“您”,沈寂所面临的必然只有一个结果。 这是心照不宣的交换。 交换得以出门的纵容。 沈寂不得不接住这迟来的代价:“想要什么,你说。” 男友微微侧过脸颊,“亲我一下。” 沈寂怔住,这显然出乎他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看了看怀中的男孩,于是知道这是一切的起点,不再纠结,掂了掂脚尖凑上去亲一下。 男友的视线始终追随着他的动作,就连他吻上来的那刻也没有移开,墨色的眼底,只翻涌一瞬,等到沈寂后撤又恢复如初。 “公平了吗?”沈寂问。 男友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再揪着不放,“还是老师脾气好。” 第47章 随男友前往楼上时,沈寂迟钝地意识到那是一句称赞。 可脾气好,说的是他吗? 真荒谬!沈寂心中冷笑。 男友敲开四楼的一扇门,与门内的老太太说了几句话,示意沈寂把男孩放下来,送回家。 沈寂依言准备放下,男孩却扯住他的衣领不肯松开,被逼急了,红着双眼抬头控诉:“你要我在那里等你,我等了,可你一回来就要把我送出去吗?为什么!我明明告诉过你我进不去,你最好是忘了,否则我可不怕你吓我!” “这是你家。” “这才不是我家!你要是把我送进去,我再也不会原谅你!”男孩情绪偏激,仿佛只要沈寂敢把他丢下,他就敢撕下伪装。 沈寂隐隐不敢让他暴露本性,却又不知这股隐忍从何而来,死水一般的情绪陡然荡起波澜,淡淡的烦躁浮出水面,更多的则沉在湖底,任湿冷水草纠缠裹覆。 他已然生气,面上冰冷一片,“松手。” 男孩被吓到了,不情不愿落了地,小手仍忿忿地去捉沈寂的手,捉住了,没被挣开,心里又悄然欢喜起来。 他总归是不愿他被吓到的。 沈寂望着漆黑的室内,年迈的老人站在昏暗处,丝毫不见家人回归的喜悦,他问:“你家丢了什么?” 他语气平常,犹如在问一件器具,而不是一个孩子。 门内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小孙子我的小孙子不见了……” “他最后去了哪里?” “他偷偷跑出了楼……” 沈寂得到了答案,看向男友:“不是她家孩子。” 对于这三言两语勘破的真相,男友不置可否,看得老太太瑟瑟发抖,语气温和地提出告辞。 沈寂想说什么,男友先一步俯身亲了亲他的眉心,像是在回应那个主动献上的吻。 无由而来的怒火被这个带有柔情意味的拥吻安抚。 “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哪怕你想把这个孩子带回家,我也答应你。你不要生气,不要,为了他生气。” 沈寂听见男友落在耳边的话语,却看不见,自上而下垂落的目光,毫无半分感情可言。 男孩毫不畏惧地抬头对视,仿佛掌心握住的手掌给了他莫大的勇气,被牵引情绪的,不止沈寂一个,男孩赫然在列。 掌心的刺痛唤回沈寂的神智,他推开男友,盯着身旁的男孩,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然而视线却落在被握住的手掌里。 那道伤疤在疼。 始作俑者是男孩。 在男孩无言的沉默里,沈寂开口道:“我没有孩子,”他看向男友,“家里没有孩子。” 男孩小脸一白。 沈寂松开手,声音轻而坚定:“我丢的,不是孩子。” “那是什么?”男友明明没有开口,可走廊里仍有声音响起。 熟悉的,沉重的,岌岌可危的心跳声再度出现,有道声音在心里回答: ——钥匙! 沈寂蓦然抬首,他丢了一把钥匙! 男孩的出现,让他终于意识到家里自始至终本该只有他自己,无论是男孩,还是男友,都不应该出现在那道门之内。 男孩进不去,是因为那道门并未对他开放,男友本该同样如此,可男友来去自如,那道门已然不能成为他的阻碍,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为什么这么明显的问题,直到遇见男孩,他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 沈寂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另外两人始料未及时,尖锐的笔尖刺入脖颈,狠狠划开大动脉,一瞬间血流如注。 他如此果决,不给旁人留下任何机会,连对自己也毫不留情。 男孩灰飞烟灭,头顶的建筑大肆坍塌,烟尘弥漫的此间梦潮里,不灭的幻象仍旧站在他的身前,冰冷的神态高高在上,不复昔日痴念。 他似是不解:“老师,您该把刀尖对准我。” 握在手中的,不是那支笔,而是一把刀。插入脖颈的刀具,已经不能支撑沈寂回答这个问题。 他有些遗憾,眼底却带笑,躺在地上望着置身事外的青年,笑意十倍百倍地释放出来。 青年无法理解他的快意,对死亡的快意。 “老师,您疯了吗?”他诚恳发问,认真等待,仿佛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沈寂张了张嘴唇,只有鲜血涌出,将自己彻底染红,他似乎说了什么,只不过那声音太弱,听不清晰。 青年蹲下身体,还来不及去碰,那呼吸便停止了。 一时间陷入死寂。 沈寂的衣领被大力揪起:“你想说什么?” 形同质问,平静不再。 “你想对我说什么!” 第39章 入侵,尝试,真迹 刀尖对准之人,只有是自己,沈寂才能保留最后的理智。 他的心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可那样只会让他没有输,而不是赢——沈寂再次睁开眼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个缺陷。 致命的缺陷。 他从不见天日的深渊醒来,却仍被困其中,他把虞医生视作自己另一面的化身,与他达成约定,以彼此交换一个故事,换取触碰到现实的壁障。 故事中作家与读者身份的置换,让他对对方痛下杀手,以为只要杀死自己就可以获得梦境解除。 他杀死另一个自己,忘记所有地醒来,唯独记得男友的存在,他本该心生依赖,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止尽的恐惧。 第48章 以疼痛为跳板,他找回恐惧的源头——死去的男友,为何活生生站在他的眼前? 他的记忆开始出现混乱,蛇蚁在歌舞,恶鬼在狂欢,瘦长的人影被撕开又缝合,眨眼间新的人影钻出旧的皮囊,奔赴万鬼之中,所见皆是修罗浮象,生死荡荡,哪一个都不是他的模样,哪一个都长着他的模样。 他险些快要以为自己就是那具尸体,直到他的心重新回到胸腔,空空如也的心房,被男孩的到来填满。 来历成谜的男孩,真实的身份是一颗心。 那颗心早已疲惫不堪,他把它藏在噩梦深处,起初只是为了自由。 沈寂下沉到噩梦最深处,在自己的心中盖了一栋楼,楼内的心房是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亲手打造了身边的一切,房东,老太太,演员,爸爸妈妈,疯女人,乞丐,可后来邻居的出现,让这一切走向崩坏。 男孩,病服青年,虞医生,这不该出现的人物,让他笔下的故事逐渐失控,当交换故事的条件被提出,江沉的目的便达到了。 他以读者的身份入侵,让沈寂眼中的世界变得混乱。 房东的死是入侵的前兆,男孩的出现是崩坏的开端。 疼痛是锚点,醒来是重置,醒来的办法,是设定锚点。 药水、蛋糕和糖果是钥匙,江沉用钥匙打开了沈寂的心门,楼内住户的异变,疗养院里的死亡与新生,不断冲击着沈寂的精神世界,最终只能靠着一步步让自己崩溃从那个世界逃生。 可他仍保留最后一丝理智,生而为人,他不惜变成刽子手,收割的不仅有别人的鲜血,还有自己的生命,支撑他的,是渴望得到的自由。 谁不想得到自由?谁愿意舍弃自由?可只要那个人还活着,就永远无法获得自由! 他本该获得自由,却不曾想那人死而复生,被入侵的梦境,主宰者已不再是沈寂,而是名为江沉的男友。 千辛万苦守住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变成困死他的枷锁。 只要理智还在,就无法获得自由,潜意识里无法被杀死的存在,要如何才能将他灭杀? 沈寂一次次杀死自己,可这显然不够,还不够让他把自己彻底逼疯。 目光触及写字台前的男友,沈寂脆弱的神经狠狠一跳。 掌心完好如初,醒来后一切重置,这一次,沈寂不再为自己设定锚点。 他垂下手臂,走向坐在灯光下的男友,犹如奔赴黑甜执拗的噩梦,而这不过是漫长人生的开端。 双手放上男友的肩膀,只见男友回头朝他笑,脸上绽开的笑容极具迷惑性,带着一丝深信不疑的天真。 “老师。”他如此喊道。 沈寂从美丽柔和的眼睛里看见自己阴郁苍白的倒影,他面无表情地问:“你在干什么?” 男友笑容诚挚:“我在履行读者的义务。老师答应过我,故事完成后,我将是第一个读者。” 沈寂微怔:“故事已经完成了么……” 他平述的声音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男友只是微笑着凝望他,好像在看一块梦的碎片,独自行走在悬崖边缘许多年,通身裂痕无限接近支离破碎,稍有不慎便会坠落崖底。 他在期待它能够跳下来。 跳下这万丈深渊不见底。 沈寂没有询问故事的开端与结局,他望着男友,视线缓缓垂落,此刻心中只剩下一个疑惑:“你是病人?” 为了这个疑惑,男友已等待很久,他追随沈寂的视线,露出毫无所觉的脖颈,坦诚回答:“不,老师,我是医生。” 这是隐喻吗?——心中有个声音在问。 ——这是现实。 另一个声音回答。 沈寂在男友的眼睛里得到答案,病人是自己,自己才是那个无可救药的病人。 男友道:“我成为医生,是为了治好老师的病,可没想到老师的病越来越重,甚至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为了治好老师,我付出了许多努力与尝试,好在最终成功了。” 沈寂的手指勾开黑色衣领贴身的一角。 与此同时,男友的声音不疾不徐:“诚如老师所见。” 被掩在高领衣物下的,是一颗布满丑陋缝合线的冰冷脖颈。 难言的阴寒透过触碰的指尖袭上心头,暴烈又怪异的美感冲击着跳动的心脏,好像连那颗心脏也被冻僵了,一边忍不住心生惊艳,一边又本能地畏惧着。 沈寂抚上那些狰狞又可怖的痕迹,忍不住喟叹:“这是真迹吗?” 骨节分明的大手覆盖他的手背,男友歪头笑起来,脖颈依赖地枕在他的掌心,斜斜睨着他,声音轻轻的,“老师,喜欢吗?” 沈寂一错不错盯着他,慢吞吞道:“喜欢。” “喜欢什么?老师,说出来。”循循善诱的声音像把钩子,要勾出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壑。 沈寂笑了笑,唇边弧度很淡,语气也淡,分不清是什么情绪。 “喜欢你死亡的模样。” 他说。 男友垂目浅笑,仿佛听不出这话中的疯狂含义,由衷地为此感到高兴:“老师也喜欢我,我很高兴。自从我们在一起后,老师很少表达自己的情绪,我知道老师是喜欢我的,但听到老师亲口说出来,还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老师在放我进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我真的很高兴。” 第49章 沈寂不意外男友知道自己在向他敞开心怀,这是必然的选择,这是沈寂做出的抉择。 “就当是,那些尝试的回应。” “希望没有吓到老师。”男友低着头,声音轻得像鬼魅的叹息,好像在为脖间的痕迹吓到老师而自责,沈寂双手捧起他的脸,看见事实并非如此。 他又问一遍:“你还没有回答,这是真迹吗?” 横流的爱欲将那双美丽的眼睛淹没,可仍未停止,仍有什么在灌进那张皮囊,沈寂眼睁睁看着男友的身躯挣开某种束缚,无形的存在将他彻底笼罩在内,封锁在内,恐怖一经降临,再无挽回的余地。 男友的脸贴着他的掌心,冻得沈寂两只手都在发麻,让他分不清蛰伏在皮囊下的究竟是虫子的啃咬还是血肉的颤栗。 他与男友对视,仿佛不知道大难临头的人是自己。 男友抬起手,他的脸上泛起凉意,接着是嘴唇,眼皮,身体,男友抚上他的脸颊,盖上他的眼睛,与他亲吻,与他相拥。 刺骨的冷从相触的皮肤表面层层递进,冻僵得不只有身体,还有四肢和头颅,就连安放在胸腔内的那颗心脏也被侵蚀。 沈寂的灵魂都在颤栗,他被粗暴地裹入极致的欲潮,在毁天灭地的崩溃中,这口人间肉壑之狱,不过缓缓向他拉开帷幕。 第40章 斩首 沈寂躺在床上,男友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低沉悦耳的声音正在讲述一个故事。 一个崭新的故事。 似乎意识到他的走神,男友停顿片刻,缓缓说道:“如果累的话,今天就到此为止?” 沈寂眼皮半阖,没吭声。 男友收起稿纸,中断今夜的睡前故事,把人搂在怀里轻轻拍了两下,安抚道:“睡吧。” 沈寂在他靠近时就闭上了眼睛,听他说完,感到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没什么分量的、几乎毫无触感的吻。 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不知从谁的胸腔里发出,安静,绵长,好似遥不可及,与如影随形的恶意格格不入。 沈寂睡不着,他已经沉睡太久,从遥远混沌的旧梦中醒来,他失去了很多东西,睡意只是其中之一。 他的记忆尚未完善,却唯独记得一个鲜明深刻的事实。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被困在仙境里的爱丽丝,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把自己变得跟她一样才能逃出梦境? 男友听到沉重的呼吸,察觉到他失去睡意,平静问道:“在想什么?” 愈演愈烈的迫切令沈寂无暇撒谎。 “爱丽丝最后走出了仙境,”男友的嗓音漂泊,朦胧,好似藏在一弯皓月里,“老师,您也要那样做吗?” 沈寂不答,反问:“究竟哪一个才是你?刚见面时,你还是学生,现在呢,是医生还是别的?” “别的,是指那头龙吗?” “你果然能看见。” “我当然能看见。” 男友笑着提醒他:“爱丽丝最后斩下了巨龙的头颅才得以走出仙境,老师想的,是我猜的那样吗?” 敞开的心门,无法隐藏任何秘密,沈寂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你想说什么?” “应该是老师想对我说什么。” 等了许久,依旧没等到答案的男友轻笑着叹息,像是为表臣服,主动做出了退让,“我愿为您斩首,老师。” 沈寂轰然睁开眼,难以置信道:“不,你在撒谎!错了,不应该是这样的。哪里错了?好吵。我想起来了。我想不起来了。不要叫我老师!不要叫。不要吵。我会那样做的,我保证。你猜的没错,我想杀了你。我想说,我必须杀了你!” “好,我知道了,不要担心,老师,不要担心。”轻柔的声音抚慰着不安的灵魂,好似可以扫平一切阻碍。 沈寂抬起目光,枕边空荡荡,只有一具无头尸体躺在身侧,魆魆月色桀桀怪笑,一颗硕大的眼球藏在窗外,悄悄窥伺着沈寂的脸色。 男友的声音还在继续:“抱歉,老师,您不要生气,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相信,您一定会处理好的。” 沈寂的视角开始出现混乱,时而悬在高空,时而藏在窗外,灵魂与身体脱节,孤零零地游荡在暗无天日的公寓楼。 倒扣的坟墓森冷寂静,不死者纷纷走出门外,幽暗的走廊犹如通天大道,每一只抬起的胳膊都指向一个结果。 它们面容疲惫,眼神空洞而麻木,嘴巴张张合合,如在共同诉说着一个执念,它们是幻觉,它们是使者,它们留在十八层地狱里等待一个答案,它们不死不灭。 沈寂与它们每一个人对视,每一次都在相同的眼睛里看到同一个影子。 他被无数只眼睛目送,被无数个自己送进地狱,温暖明亮的浴室内,湮灭的圣洁沉沦在浴缸底部。 光影明灭,沉眠在浴缸里的身躯从底部浮现,大片的深色阴影张牙舞爪扩散,似不详的泥沼,肆意渲染着恐慌,好似下一刻就要破水而出。 浮出水面的前一刻,沈寂伸手按在了那颗死寂的心脏上,身躯由此下沉,粘稠的液体漫过手腕,漫过前肢,下沉仍未停止。 水面没过头顶,与死亡伴生的水草缠绵脚腕,拖着新生的灵魂与旧日的身躯坠入地狱深处。 最终的视角定格在混乱出现的前兆。 沈寂听到自己的声音:“晚安。” 他缓缓闭目,复又睁开,看见另一个自己离开他的怀抱,赤脚走出卧室,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把刀。 第50章 冰冷的银辉犹如高不可攀的月光,华美而刺目,沈寂望向窗外,看见硕大无比的眼球发出无声的尖叫,仿佛在上演一场盛大的默剧,颈骨应声而断,脖间滋出的液体将眼前涂抹成鼎沸的深红。 猩红夜色蘸血泼墨,无声的闹剧在月光的注视下落下帷幕,硕大的眼球作为唯一的观众,不甘又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它是事实的见证者,亲眼见证男友死亡的事实。 那个秘密始终困扰着沈寂,曾不止一次地变成他最恐怖的噩梦,日复一日面对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沈寂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 终于,在一个深夜,他将刀尖对准沉睡的恋人。 他割下他的头颅,将那颗头颅藏进冰箱里,不管他是谁,现在他都变成了一个死人,死人不能威胁他,也不能强迫他。 杀人的恐惧死死缠绕他,如时刻悬在头顶的屠刀,可他的脖颈已经放进了绳索里,事情已经不能变得更糟糕,他本该无所畏惧。 直到突然出现的邻居站在他面前,用这个秘密威胁沈寂跟他谈恋爱,漫长的折磨永无宁日,他被迫回想起一切。面对活生生的江沉,沈寂意识到自己将永远无法获得平静,那颗消失的头颅只会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逼疯。 疯狂的世界,死亡才能新生,他一次又一次死亡,一次又一次睁开眼睛,只为获得新生,可只要江沉还在,新生就触不可及。 从梦境到现实,江沉是唯一的阻碍,是他给自己设下的最大的阻碍。梦魇中的幻象已然复生,活生生的敌人,从自己的手中诞生,并非不可拔除,只是那个时候,他只想分出输赢。 而现在,现在一败涂地。 现在只为追求极致的平静。 沈寂闭上眼睛,不再追求新生,就此沉眠梦中,获得极致的平静。 浓稠的红,穿透窗户泼洒卧室,冷冷的目光追随依旧,望着这面目全非的一切,如在宣泄讽刺的笑意。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这场主人格与副人格的对决,从沈寂对江沉敞开心扉时,很早以前,他打开了那扇门,结局早已注定。 再无回头的余地。 晨光摇摇晃晃,浮现圣洁的白,将这片地狱照耀得无所遁形。 沈寂猝然转醒,死去的男友笑着亲吻他,并对他道早安。 沈寂精神防线瞬间崩溃,不顾一切打开冰箱门,里面只有一份早已腐烂的蛋糕。 香甜沦为恶臭,美丽变成丑陋,死亡可以新生,众生颠倒,人间地狱。 江沉终于把沈寂变成了一个疯子。 第41章 睡我体内 沈寂疯魔后,终于获得了极致的平静。 一连多日,漫长得像是过去一个世纪,他从不间断的故事中挣脱出来,只为迎接江沉口中即将到来的结局。 他问是什么结局。 江沉只说等他醒来。 他被半哄半强迫地睡去,睡前一刹那想着,自己或许再也不会醒来。 他隐隐觉得失落,很快又归于释然,似乎无论面临什么结局,他都可以接受,好像再不会有如此这般的结局了。 如此理所应当,如此合他心意,如此大快人心! 他心惊胆战,却是莫名兴奋,失心疯似的想去刀尖上滚过一遭,恨不得生吞活剥这一身苦弱血肉,剖出无坚不摧的内里来,累累白骨任由他处置,付之一炬也好,弃之如履也罢,只要清醒着看自己发疯,那才无比痛快。 他迫不及待,不知自己为何急切,次日醒来,一颗心迅速下沉,沉甸甸地坠到地上,蓬勃的、踏实的心跳声从胸腔里传出,好似一份在劫难逃的诅咒。 已然分不出生死,只叫他再也不敢闭眼。 写字台前的江沉笑着注视他到来,修长手指间灵活翻转着一支笔,煞有其事地征询他的意见:“老师,不介意我来书写结局吧?” 他语气轻快,充满明媚的生机,不似后来的深沉压抑,于是沈寂知道这是大学时期的江沉。 他不再记得他们的初见,却被迫熟知不同年龄段的江沉,后来的江沉令他避如蛇蝎,从前的江沉天真而残忍。 受损的记忆无法支撑他回忆太多,篆刻在骨子里的畏惧却轻易不会消散,他垂着眼,听着那声熟悉到烙下印记的“老师”,无知无觉扯了扯唇角,那笑不像笑,像陈年的苦果被催生出花骨朵。 他尝到久违的苦涩,一时间竟觉得甘甜,“你想要什么样的结局?”他问。 “老师愿意给么?”被询问的青年反问他,坐没坐相,懒懒地倚着书桌,支着一条手臂看他。 沈寂凝视他另一只手玩得飞起的钢笔,沉静道:“不愿意。” 青年无拘无束,年长者威严不可侵犯,两人犹如身份地位置换。 啪嗒—— 稳稳在指间旋转的钢笔不小心摔在地上,江沉看也没看一眼,苦恼地拄起下巴,为难道:“那怎么办啊?老师教教我。” 他分明笑着,游刃有余,神情不见半分为难,显然有意为难他的好老师。 沈寂不负所望,直白地给出答案:“你只要威胁我,不需要寻求我的意见。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吗?” “说得好像我有多么十恶不赦一样。老师,信我,我还是很尊敬您的。” “不需要。” “您都把心思写在脸上了,这样不好,让您看起来很容易受欺负。您该多笑的,您不笑,别人就更想看您的笑话。” 第51章 沈寂没吭声,弯腰去拣笔,一只手覆盖他的手背,让他的手掌钉在地上,下巴被托起,通身美丽的青年满是蛊惑,不依不饶道:“老师,给我吧,求你了。” 这哪里是哀求?分明是威胁。沈寂看到那双黑色的眼睛,野心勃勃。 “好。”但他答应了,如以往每一次那样。 江沉蜻蜓点水吻了他,沈寂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被火燎了一下。 他捡起那支笔,半跪在地上,将它送到了江沉的手中。 江沉问道:“故事的内容,老师还记得多少?” 追溯故事的起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今该书写故事的结局了。 沈寂面容平静,安静顺从,连眼神都没有变化,可只有江沉知道,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且,他正在剖析出自己内心深处最珍贵的东西。 这种行为不被赋予更深层次的意义,只为达到自毁。 他承认他的存在,即完成人格上的自毁。 沈寂视他为另一重人格,却从未承认他的存在,以江沉对他的了解,沈寂之所以从未接纳他,只因出于傲慢。 他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他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他们拥有相同傲慢的本质,他理所应当被他吸引,可他的眼中没有他。 他喜欢他的眼睛,却不喜欢输。 他下沉到十八层地狱,叩响一扇又一扇重生之门,他入侵梦境,为沈寂编织一场大梦,他亲眼看着沈寂无数次从他的手中逃出,势不可挡奔赴毁灭的途中,他不知道有多开心,可渐渐地,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法满足的毁灭欲。 沈寂越想完成人格上的统一,江沉就越想打破它。 打破他生而不自知的傲慢,击溃他高高在上的本性,叫他哭,叫他笑,叫他完整而锥心刻骨,叫他被他吞噬,醒来不死不灭,永远活在万丈迷雾之中,死生崩毁,不得安息。 一开始,他只当这是一场游戏,太过漫长的守护与摧毁,死亡与新生,叫这一切面目全非,而今只想赢。 只想沈寂承认他的存在。 等待的时间漫长到无聊,隐隐显露失控的一角,他快要待不下去了。 他想,一切是时候结束了。 今天是江沉给沈寂的结局。 - “……故事的开头是一具无头尸体,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主人公为了抹杀副人格,把自己送进噩梦深处,逃杀在一栋大楼里展开,一个又一个幻象死在黑夜深处。 故事进入到最终,身为主人公的作家与读者不死不休,他们都说自己才是最初的主人格,可他们都不记得谁才是最初的主人格。 他们在现实中度过相安无事的数十年,本该彼此相依为命,如今置身噩梦,怀疑,恐慌,猜忌,愤怒,仇恨,嫉妒,他们终于由衷地诅咒对方从未存在过。 读者死在作家的刀下,作家获得了胜利,却在现实中亲眼看到了读者的头颅。 故事的结局,是作家打开冰箱,看见一颗早已腐烂的头颅。” 厚厚一沓的稿纸书写完毕,如今只差一样,“在老师的心中,这本书该叫什么名字?” “……” 江沉弯了弯唇角,仿佛听到一个答案,似笑非笑的眼神挪到沈寂身上,注视他接下来的动作,“我有个更好听的名字,老师愿意听听看吗?” “……” 他望着沈寂打开冰箱,缓慢的声音与向外打开的冰箱门同步。 “《为被斩首而生的头颅》。” “这是我给老师的结局,喜欢吗?老师。” “……” 江沉微微笑着,抬臂将所有稿纸高高扬起,凌空响起子弹的呼啸,整齐的纸张飞散塌陷,洁白的纸面,除了长长一串的书名,其余皆是空白。 他望着朝四面八方散开的心血,它在无限扩大,却磅礴得寻不到一个锚点,一道能够撬开这个锚点的缝隙。 为了这道缝隙,他已等待太久。 而今,终于得偿所愿。 终于得以把自己钉进去,砸碎这个虚假荒唐的世界,砸碎沈寂。 梦境与现实的重叠,让作家再也逃不出名为读者的噩梦。 冰箱里摆放的究竟是头颅还是蛋糕,已经不再重要。 读者在作家的身上死而复生。 江沉则永久地睡在沈寂体内。 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结局,江沉拄臂撑着头颅,他的眼神无声且平静,莫大的哀恸在这间心房缓缓降临,眨眼间厉鬼横生,整个世界已不能成为他的牢笼,可他却仍满身枷锁,挣脱不得。 不断下坠的心境中,唯有那道身影真实存在,陪伴依旧。 (完) 第42章 番外食我饮我 沈寂一直被困在过去的阴影中。 父亲出轨后,母亲精神崩溃,一边说爱他,一边折磨他,爱与恨的界限在沈寂的认知中变得模糊。 父母双亡,沈寂被送进孤儿院,历经多次领养又被送回,始终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只能一边顶着精神压力一边努力生活。 大学毕业后,他留校担任心理医生,因不健全的师生关系被校方辞退,重重打击之下,沈寂愈加自闭,不愿见人。 穷困潦倒时,被房东的善意接纳,再次遇见从前的学生江沉,被江沉示爱,因害怕而逃避,最后终于可以鼓起勇气面对,却发现江沉的爱同样扭曲。 江沉口口声声对他诉说爱,床上却一次比一次手段激烈,沈寂无力承受江沉粗暴的虐待,只能一遍遍洗脑自己,疼痛成为爱意最好的诠释。 第52章 唯一向他敞开的善意间接沦为帮凶,房东死去后,江沉撕下伪善的面目,彻底将他占为己有,身体和精神双重压力之下,沈寂精神分裂制造了一个虚假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他杀人藏尸,下一刻,死去的男友又活生生站在门外,自称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 他没有办法,他只能逃避,他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却又浑浑噩噩活在虚假里。 真真假假,混乱不堪,沈寂早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人类相拥而眠,恶鬼死不瞑目。 - 明明真实存在,却又活在虚假中; 明明身死魂灭,却又死而复生。 江沉试图把沈寂的心占为己有,却不知,入侵本身就是一场的阴谋。 一楼房东是楼内唯一的善意,当这唯一的善意也消失,接下来无论是谁敲响那扇门,迎接沈寂的都将是彻底的恶意。 二楼医生是江沉身份的投射,为了减轻心理压力,梦境未被入侵前的载体。为了达到目的,沈寂不惜欺骗自己,蒙昧自我塑造出一个假想的敌人,他与虞医生做下交易,只为在江沉的注视下逃出生天。 三楼邻居以男大学生的身份出现,真实身份是江沉入侵后的本体。大学四年,被拥有相同本质的沈寂吸引,坚信沈寂并非像表面上那样人畜无害,认为沈寂同他一样,是个不被世俗认可的疯子。 于是推动流言越传越疯,冷眼旁观沈寂深陷狂热追求者的博弈,最终胜利者告白被拒后自杀未遂,沈寂丢掉工作,江沉亲眼看着沈寂从高处摔落,身败名裂。 之后将沈寂引来养父的公寓,假装偶遇,向沈寂展开追求,看着沈寂在自己的攻势下一步步退让,心中却知道怪物根本不配拥有爱。 确认恋爱关系后,江沉不明白沈寂为什么还不暴露怪物的本性,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杀死沈寂,却又不甘心就此输给沈寂。 冷漠残忍的本性无处宣泄,只能暴露在亲密无间的性事中,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窥见沈寂濒临崩溃的一角。 他不爱沈寂,他只想瓦解他,让他变得跟自己一样疯。 四楼演员是背叛者,明知沈寂是梦境的主宰,却与医生同流合污,一边心怀愧疚,一边无法自控。演员本身并没有错,他所遵从的是沈寂的意愿,并且贯彻始终。 四楼老太太唯一的念想是招魂,神龛是沈寂给自己留下的最后的退路,他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神龛,不仅要欺骗自己,还要欺骗所有人,要所有人都配合自己完成这一场不为人知的阴谋。 五楼夫妻是父亲母亲的隐喻,终日争吵不断,被囚禁在公寓楼,彼此恨之入骨,另一方却如同跗骨之疽,谁也无法摆脱谁的存在,谁也无法逃脱谁的诅咒,日日夜夜,抵死纠缠,同生共死。他们象征着沈寂的黑暗面,象征着沈寂永远无法摆脱父亲母亲的阴影,象征着诅咒亦被沈寂继承。 六楼疯女人寻找的女儿是一颗心,隐喻沈寂必须找到自己的心,才可以恢复理智。多重梦境,幻想世界,斩首新生,疼痛是锚点,却没有说是谁的锚点。早在很久以前,沈寂就把江沉设为自己醒来的锚点,自杀是一次次尝试,尝试不能完成救赎,却能够让沈寂把刀尖对准噩梦。他最终拿起了刀,以江沉为锚点,他满手鲜血,却获得新生。 七楼流浪汉是沈寂不再需要的苦弱,沈寂亲手把他剥离,流浪汉知晓一切,却无法承担一切,沈寂必须舍弃自己的一部分,才能下定决心。无数个日夜,他把自己关进噩梦,制定一个又一个死亡计划,无数遍推翻又重来,不眠不休,几近疯魔,沈寂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的计划,连他自己也不行。 青年是行尸走肉,一具保证计划得以顺利进行的躯壳,招魂成功后,接下来需要欺骗的只剩下别人。他必须杀死自己,才能直面噩梦。他必须打开自己最后一道心理防线,才有一丝可能会赢。他的心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可那样只会让他没有输,而不是赢。 男孩的存在是一颗心,一颗被舍弃的、必须杀死才能重生的心,连那颗心都可以被摆上天平,当作赢的筹码,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 献祭心脏,杀死躯体,抛弃自我,扭曲本性,只为在梦境中获得新生。 沈寂看到一切,质疑一切,经历一切,毁灭一切,他亲手把自己送进噩梦深处,一无所有的身躯在噩梦中锻造出血与肉,起初为争夺自由,后来只为杀生。 - 沈寂打开那扇门,走了出去。 男孩等待在走廊上,好似早就知道他会出现,伸出自己的小手,被一只大手牵住。 他们走向这栋公寓楼的出口,脚下的路凹凸不平,好像有活物在游动,想要挣脱桎梏破墙而出。 眼前的道路破败不堪,墙体与灰尘簌簌坠落,像根刺一样扎进人的眼底,可是感觉不到疼,只有冰冷,仿佛行走在冬日的一场大雪里,直到大雪也把他们掩埋。 整个世界都在扭曲溃散,只有脚下的路直达终点,他们稳稳地走在路上,脚下的汹涌暗潮在身后化为灰烬,每一片熄灭的火苗都在共同呼唤着一个名字。 可是沈寂头也不回。 小小的手掌传递着唯一的热度,沈寂牵着男孩走出了公寓楼,他们步履不停。 他们只给这个世界留下一道孤独的背影,直到背影也消失在这个世界。 第53章 他们没有回头。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