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告而别的那些冬天》
第1章
《你不告而别的那些冬天》作者:星七【cp完结】
文案:
1992年,梁也看见隔壁高中的一位好学生被欺负,抡起酒瓶英雄救美。
伸手拉那好学生时,他看见镜片下一双又冷又亮的眼。
那以后,好学生每天都在职校门口等他,一言不发,一路跟踪。
某天,梁也终于忍无可忍,用力攥住好学生细白的手腕。
好学生轻叫一声,声音里都是怪罪的意味。
梁也不爽:“是你跟踪我,你叫什么?”
好学生执拗地看着他,小声答:“我叫杨今。”
又过几天,梁也吐着烟圈儿把杨今压在墙角,想把人吓跑。
“想谈恋爱?谈过吗?好学生。”
“我这人就爱瞎玩儿,男男女女乱七八糟,你要不介意也行。”
第二天,他又在职校门口看见了杨今。
杨今直勾勾看他:“我很介意。”
后来,在校门口等人的、送人回家的,都变成梁也。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每天接完吻,梁也把杨今的围巾往上拉,罩住他半张脸的动作。
东北冬风刺骨,杨今总戴不好围巾,梁也收起吊儿郎当,严肃警告:“杨今,今天很冷。”
可冬天总会过去。
1994年高考,他在考场外没有等来杨今。
1994年冬天,他开始疯狂迷恋算命,算他的好学生是否好好度过这个冬天,是否有人也对他说,杨今,今天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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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儿郎当穷小子x清冷执拗白富美
梁也x杨今
一句话简介:你让我等了五年,我让你叫声老公怎么了?
标签:破镜重圆,虐恋,年代文,he,穷攻,酸涩
第1章 病与罪
杨今来到班上,看见自己座位上有一滩黄色的液体。
他应该惊慌失措地尖叫,毕竟“他们”乐于看到这样的场面。或是立刻告诉老师,毕竟他成绩如此之好,老师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包庇。
但杨今什么都没有做。
初冬了,学校的锅炉房开始运作,干燥闷热的暖气膨胀在每个教室里。
眼镜被厚重的雾气蒙住,他逐渐看不清那滩黄色液体,和眼前的世界。
杨今伸手到书包里,拿出已经因此使用过许多次的抹布,擦干座位上的液体。
镜片上的雾气散去,他的视野里出现几双硕大的脚,那些脚上穿着用廉价粗布手工缝制的鞋子,与他脚上那双锃亮崭新的皮鞋构成天然之别。
“擦了干嘛啊,你不是就喜欢这个吗?”
“不能怪他,你又没说这尿是男人的。”
“怎么不是?这么骚的味道只会是男人的!姑娘们身上流下的水的都是香的!”
廉价布鞋们说。
杨今攥紧了抹布的一角。
此刻他产生了一种冲动,一种将这块浸满尿味的抹布塞到他们嘴里的冲动。此刻他也产生一种后悔,一种刚才没有将那一凳子尿泼到他们身上的后悔。
但他依旧什么都没有做。
反抗不会助力他,老师不会包庇他。
窗外,已经完全落叶,这座城市又变得灰蒙蒙起来,东北的肃杀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希望侥幸脱罪的人。
——在那时,喜欢男人,是病,也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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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冬天属于黑夜。放学时,天已经黑了。
杨今独自一人走出教室,越过操场上勾肩搭背的人群,脚步逐渐加快。
要习惯,要习惯,要习惯。一路上,他在心里重复这三个字。他以为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但攥紧书包带子的手出卖了他。
所以当廉价布鞋们出现在下一个拐角处,他的心跳还是猛然一抖。
他垂着眸,有意视而不见,绕过他们就要走。
他们轻而易举挡住他的去路。
杨今的双眼在镜片后稍稍阖上。
要习惯,要习惯,要习惯,他再次对自己说。
他睁开眼,抬起头,对上那些廉价布鞋们不甚友好的视线。
“让开。”他说。
他的声音很冷,像一张薄薄的冰,冷血、无情。这并非他孤芳自赏,而是来自于他母亲的真实评价。
然而这并不足以吓退从小与他长在一个大院里的人。
廉价布鞋们逼近他,欲意把他逼退到墙角。
他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把自己想象成钉子,狠狠扎进地里,倔强地一动不动。
于是他们就像乌云笼罩他,近乎压在他的身上。
其中一个问他:“今天早上送你的礼物不喜欢吗?”
那人离得太近了,杨今不得不别过头。
他顺势看见两篇落叶躺在他视线中央,它们相互交叠着,像在萧瑟的冬风里牵着手,诉说着渺小而盛大的爱。
——怎么连落叶都被无条件爱着。
“不喜欢吗,啊?兔子?”
那个人又问了一次,其他人顽劣地笑了起来,笑声比呼呼刮过的北风还要响亮。
“看来是要上真家伙才行啊,兄弟们!”
杨今没有反应过来“真家伙”是什么,所以当他听到齐刷刷的裤链声时,还是下意识低头往声音的方向看了——
他倒抽一口凉气,喉咙中不受控地发出一声隐约的低叫。
这个声音使廉价布鞋们激动起来,他们朝他不断做着挺 .腰的动作,脸上的笑容书写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第2章
杨今闭紧眼睛,他看见儿时被母亲抱在怀里的自己,看见儿时他和这些男孩在大院里跑跳着玩猫抓耗子的游戏,此刻,他愿意花费任何代价让时光回到那个时候,那个脸上还有笑容的时候。
但时光残忍地行进,无法回头。
杨今甚至已经感受到他们在用肮脏的东西触碰他的身体,他不知是否该庆幸东北的冬天让他穿了许多件衣服。
“放开,我给!”他一把推开他们,往前跑了两步。
他突破了他们的包围,回头,狠狠地盯着他们:“钱我今晚问我妈要,明天带到班上。”
廉价布鞋们满意地笑了,彼此对视,拉上裤链。
杨今立刻扭头离开,脚步飞快,心如战鼓擂擂。
身后,其中一个布鞋喊道:“今晚再听见你弹那破钢琴,明天全校都会知道你是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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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到大院的,他只记得自己心虚地朝榆树下的垃圾桶看了一眼。
打开家门,他的母亲柳枝桂站在门后,又穿了一件他没见过的新裙子。
“回来太晚了,你知道时间多宝贵吗?你已经上高中了,一秒钟都不能浪费,知不知道?”柳枝桂说。
母亲曾评价他的声音冷,杨今觉得有失偏颇。母亲的声音才是冷,冷得让他怀疑小时候将他怜爱地抱在怀里的女人,是不是换了一个。
杨今沉默地换下鞋,没有回应母亲的话。
他已成为年级第一,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母亲的一句赞扬。
母亲看了他一眼,回身往房里走,只抛下一句:“去练琴。”
练琴二字像针刺进他的神经,廉价布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还记得。
他不想被全校知道自己是兔子——并非因为他害怕冷眼,而是因为如果被父母知道,他一定会死。
手又攥紧了书包带子,杨今开口问:“今天可以不练琴吗?”
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这大抵是个错误,太过冷淡的声音让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祈求,而是高傲的要求。
母亲回头,眉头蹙得很深,仍然只有三个字:“去练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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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钢琴是个稀罕物。
1992年,工厂大院的老房子隔音太差,钢琴声窜进院子的每家每户,侵夺他们的私人领域。
即使是舒曼的《梦幻曲》也难辞其咎。
杨今不应当练习这首曲子,钢琴老师教了他一首很难的贝多芬,他再不练习,下一次复课就会被坐在一边旁听的母亲叱骂。
但他还是弹了这首曲子。钢琴老师说,舒曼创作这首曲子是为了怀念童年。
他闭上眼睛,弹奏,他看到儿时的他被母亲抱在怀里,看到父亲教他骑自行车,看到那时的自己和大院里的所有孩子一样,穿着父母手工制作的廉价布鞋,在工厂的大烟囱下玩捉迷藏。
那时,父亲没有离开工厂,没有离开哈尔滨,没有突然发家致富,母亲也没有因为独自一人承受大院中的流言蜚语,而拿他当出气筒,大院里的孩子也不会长成如今霸凌他的那群人。
“他妈的,整天弹弹弹弹,吵死了!”
“有钱就搬到商品房里去呀,霸着厂里的房子算什么?还去上班干什么?”
“那柳枝桂一天到晚穿得花枝招展的,谁知道她是去上班还是去勾引人的?”
梦幻曲终究是梦。
杨今睁开眼睛,他弹不下去了。
柳枝桂的脚步很快传来,她问:“怎么不弹了?”
杨今的手掌紧紧贴在琴键上,他的耳畔回荡着那些尖锐的议论声、霸凌声,如同长鸣的丧钟无法静止。
记得要钱,记得要钱,记得要钱,他神经质地在心中提醒自己。
“妈妈。”他回头,迫使自己冷静,“我需要零用钱。”
柳枝桂安静地看了他很久,然后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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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没能拿到钱。
第二天放学,廉价布鞋们将他堵在死胡同里。
“钱呢?”
“你是聋子吗?昨晚怎么又弹你那破钢琴!”
“他不是聋子,是兔子!男的都有的玩意儿,你说他干啥喜欢呢?是不是自个儿没有啊!”
杨今看见许多阴影压下来,看见许多恶魔的手伸向他的腰际。
行动先于思考,他抬手狠狠甩了对面一个耳光,就像昨晚柳枝桂甩他那样。
对面的人愣了一瞬,一瞬过后,如雷贯耳的脏话随之而来,辅以重重落下的拳脚。
这些人读不好书,却极其聪明,他们的拳脚落在杨今的肩上、肚子上,就是不落在他的脸上。他漂亮白皙的脸蛋看起来一碰就会有红痕,他们并不想被杨家那对有钱的父母知道。
杨今闭上眼。
他不明白,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暑假他从澳门回来,在包里看到一盒录像带。是父亲某个富商朋友的儿子塞进来的,那个男孩意外猜到了他的性取向。
他不该看的,他应该将这盒录像带扔进松花江。但那个没有人的下午,他还是将录像放映。
好闷热的下午,哈尔滨从来没有这样潮湿过。他其实并不喜欢片子里那些交叠激烈的动作,他只是羡慕录像带里的人可以被抱着。
被抱着的时候,像是被无条件爱着。
第3章
但就像舒曼的《梦幻曲》,无条件的爱是梦幻,是虚妄。
毕竟连父母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如果他不保持优秀,父母就不会爱他。当然父母可能永远不会爱他了,因为父母绝对不会爱一个同性恋。
他惊恐地将那盒录像带扔进家里的垃圾桶,却又害怕母亲回来后撞破。于是他快步走到大院里,慌张地将它扔进榆树下的垃圾桶里。
后来理应发生的事,是环卫将垃圾倒进大车里,掩埋于地底,连同他肮脏的秘密。
可是,录像带就是被大院里那群廉价布鞋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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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寒冷浸入,裤子被扯下一半。
杨今挣扎,他很想再甩一个耳光,或是朝他们啐一口唾沫。无果。他的手脚四肢都被钳制住,一张报纸卷成球塞在他的嘴里。
杨今忍着满嘴铅味,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他在心中反复默念,他们不会怎样的,他们不是同性恋,他们只是脱下来看两眼嘲讽一下,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余光里,他看见北风吹动枯树枝,看见枯树枝后冷漠的月亮。
忽然,月亮被一个人影挡住了。
杨今还没来得及看清。
“啪!啪!——”
一个个酒瓶碎在廉价布鞋们的头上。
玻璃渣飞溅,杨今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他又听见好多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听见好多声脏话,也听到一声沉沉的“滚”。
再次睁开眼时,胡同里只剩他,和那位从天而降的男生。
男生留着寸头,嘴里叼着烟,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却没穿校服,手中拿着半只酒瓶,还有血在隐约往外渗。
寸头男生单眼皮耷拉着,朝他轻轻一瞥。
杨今睫毛不住地颤了颤。
男生把酒瓶放一边,蹲在杨今面前,伸手,先拿出塞在杨今嘴里的报纸,然后用拇指擦了一下杨今的脸颊。
感受到男生手指的粗糙,杨今睫毛不受控地飞快颤动。闪动的视线里,他看见男生原本干净的拇指上多了一道血迹。
男生叼着烟,看了眼拇指上的血,痞笑对他说:“哟,血溅到你了,不好意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1、主角非完美人设,攻是痞子会讲脏话会抽烟,受比较执拗一根筋。破镜有内因也有外因,不适合极端控党阅读。
2、文案里攻骗人的,两人是彼此身心唯一。
3、时代局限,家庭悲哀,基调苦涩,不是甜文,不是甜文。
4、正文攻受视角都有。
5、如有从《春天在哪里》过来的盆友:《春天》有一点玄幻架空的成分,这本没有,这本时间线可能与《春天》小有出入。两本文相互独立,没看过《春天》不影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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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反面角色观点和行为不代表作者)
第2章 小心一点,好学生
杨今回忆起上一次见到血的时候。
体育课,几人一组练习篮球,他被那些人推搡、冲撞,他摔倒,换来膝盖上一片巨大的擦伤。回到家,柳枝桂看了一眼他的膝盖,然后说:“去练琴。”
那时,他幻想过会有好心的同学将他扶起来,幻想过妈妈会焦急地拿出酒精帮他消毒。但是什么都没有。
“怎么不说话,被欺负傻了?”寸头男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杨今抬眼,看到男生吊儿郎当耷拉着的单眼皮,看到那双眼睛轻轻弯着,就这样看着他。
杨今下意识去抓书包带子,抓了空。
“真傻了啊——”
“我不认识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男生瞬间笑得更开了,“哟,巧了么不是,我也不认识你。”
杨今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
男生虽然笑得更开了,但眼神仍然飘在他身上,半带着笑意,半带着挑逗。
很久没有人这样看过他了。别人过来的眼神,要么带着嘲讽,要么带着嫉妒,要么带着刻薄的期盼。
杨今不知道这个男生为什么要这样做。
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对他好。
已经沉默太久,再不说话似乎不礼貌。杨今目光落在男生手臂,那里有一些被玻璃渣划出的伤痕。
杨今抬眼,直直看着男生说:“你受伤了。”
男生回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觉得他直勾勾的眼神十分有趣,又莫名笑了一下。
然后他垂眸看了一眼杨今校服上的校徽,挑了挑眉。
“好学生,这也叫伤?”他反问。
杨今理应厌恶这个称呼,他遭受的痛苦多半拜“好学生”身份所赐。
但或许是冬天冷冻了他的情绪,总之此刻他没有产生这样的厌恶感,反倒加深对男生的疑惑。
——他听到那些廉价布鞋的话了吗?他为什么要救一个人人喊打的兔子?
杨今看了眼他的校服,说:“你不是三中的。”
“三中隔壁,三职高。”寸头男生挑眉,“你不会不知道吧?哦,估计你们这种好学生都没注意过。”
一语中的,杨今确实不知道。
他绷紧了嘴角,硬着头皮说:“我知道的。”
男生痞笑着打趣:“哟,那你真是好厉害啊,我问你,三职高在哪条路上?”
杨今绷着唇,说不出来了。
第4章
他有些气恼,气自己是个书呆子,气自己每天的生活两点一线,放学后也不舍得在周围转一下。但他也没有办法的,如果不快点回家,就会被那些人堵截,也会被柳枝桂谩骂不懂得珍惜时间。
男生忽然撑着膝盖站起来。
“赶紧起来吧。你家住哪里?我给你送回去。”他朝杨今伸出手。
不知怎的,杨今有些不情愿起来,但他别无选择,还是将自己的手放到了男生手上。
隔着手套,杨今能感觉到男生的手掌很宽厚。这使得杨今想起录像带里的其中一位男人,那个男人抱着另一个时,是用宽大的手掌贴着他的后腰的凹陷处的。
男生一把将他拉起来。杨今想,他力气真大。
站起来后,男生就立刻把手松开了。他弯腰拾起他的书包递给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杨今带路。
他们并肩走在胡同里。
昨晚呼啸的北方今夜依旧,秃树枝随风重颤,枯叶又落一片,被男生踩碎,声音清脆入耳。原来已经是这样的冬天了,原来冬天不止是冷,也可以是美。杨今隐秘地开心起来。
男生问:“那帮混蛋,你同学?”
杨今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回答:“嗯。一个大院的。”
“哦,厂里的啊。”
杨今顿了顿,“你……不是?”
生活在这一片儿的,基本都是第二机械厂的。第二机械厂太大了,有自己的社区、超市、医院、学校,人人都说可以在厂里安稳过一辈子,人人都说死也要死在厂里。
谁都不想离开。谁离开,谁就是异类。
——就像杨今的父母。
“我在你们厂旁边开小卖部的,你们三中可多学生跑到我那儿偷偷买烟了。好学生,你是不是从来不去小卖部买烟?我可从没见过你。”
杨今看着他,认真回答:“我不抽烟。”
男生脚步一顿,忽然又大声笑了,还说:“你真有意思。”
杨今没有回话,他把头埋得很低,伸脚,用力踩碎了一片枯叶。
冬天怎么有点儿热呢。
后来就安静了,他们不再说话,只有脚步声。
路灯昏暗得只能照亮非常有限的一点地面,连他们并排走在一起的影子都看不到。
杨今感到失落。
他不知道男生手臂上的伤是否要紧,不知道男生住哪里,不知道男生的名字,不知道男生为什么要救他——男生一定听到了他被那些人叫“兔子”。
或许他应当对救命恩人好一点,比如再次询问伤势,比如邀请他到家里喝一杯他爸从澳门带回来的可可粉,抑或是送他到医院把玉岩屋那些伤痕妥善处理好。
妥善。
可杨今似乎总学不会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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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再次看到他和男生并排在一起的影子时,他们已经达到大院门口,站在门口的路灯下。
回家的路为什么这么短,时间为什么这么快。
他抬头,直直看着男生,路上想问的话没能说出半个字。
“别再让人欺负了,你一男的,手边有什么就抡起来给他一脑门啊,知道不?”
杨今沉默地看着他许久,然后问:“你知道兔子什么意思吗?”
沉默如北风吹落最后一片枯叶一般,来得突兀又自然。
冬天是真的来了,呼出的白气在镜片上出现又消失,杨今讨厌自己近视的眼睛,不然他就可以在这片长久的沉默中,将男生的表情看清楚。
嗒——
打火机的声音。男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燃。
男生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回答:“知道啊。”
那为什么要救我。
杨今看着男生手里明灭的烟头,问不出这句话。
“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好学生。”男生把烟叼在嘴里,回身走了。
对话结束得戛然而止,停留在不清不楚的阶段。
男生已经走出了路灯覆盖的区域,除了那忽明忽灭的烟头,杨今看不见他。
他不住地上前了一步,可能是想要追,可能是想问一句男生的名字,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
回头,家里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柳枝桂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第3章 梁也,梁也。
进家门后,杨今被甩了一个耳光。
“你现在学会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了?还敢抽烟?”
耳光使杨今的眼镜发生了歪斜,离开他的鼻梁,就要用他的鼻尖掉下。他理应伸手扶正,但他没有动作。
模糊的视线里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大院门口昏黄路灯照射进来的光——那片将他和寸头男生笼罩在一起的光。
光线好像给予杨今许多勇气,他竟然回答:“爸爸也抽烟。”
柳枝桂尖叫着:“敢顶嘴了?反了你了!”
杨今认为自己只是陈述事实,没有顶嘴。
而事实是个可怕的东西。事实是,那个男生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他从霸凌中救了他,而他会被霸凌的原因,是他喜欢男人。
柳枝桂不依不饶:“说!那是谁?”
杨今垂着眼随便扯了个谎:“不是谁,妈妈,就是个路过的人,他问我胡同口往哪个方向走。”
模糊的视野里,柳枝桂又抬起了手——那只曾在儿时怀抱过他的手。
杨今闭上眼。
疼痛没有如想象中落下来。
第5章
睁眼,杨今先看到柳枝桂抬在半空的手已经放下,一种惊愕又期待的隐秘情绪立刻于他心中生成。
——妈妈是不是心疼了。
“你马上要去比赛了吧。这周末复赛,下个月底决赛,是吧?”柳枝桂说。
杨今的脸颊因为刚才的耳光而发热,一定是红了,还有点肿——不好看了,上不了台面了。嗯,原来是因为钢琴比赛,不是什么心疼。
但……为什么不问一句呢?就问一句,为什么今天回来这么晚?是不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
为什么不可以问一问呢,妈妈。
“赶紧去练琴。”柳枝桂说,“决赛那天,你爸要回来的。”
话音落下,柳枝桂已经离他而去,她路过钢琴时,还顺手帮他把钢琴盖子翻开来。
杨今抬手将眼镜扶正,他想,视力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要再丢掉了。
因为看不见的时候,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
不切实际的幻想其实与视力无关。
杨今以为那群廉价布鞋被酒瓶揍了之后就会收敛,但他错了。
第二天早上来班级,他确实没再看见黄色液体。下午放学,那群廉价布鞋除了对他说了几句兔子不兔子的难听话以外,没有更多动作。
杨今因此放开下意识攥紧的书包带子,走出学校,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掉头,走向相反的方向。
——通往三职高的路。
他不知道是否该庆幸自己的选择,如果他今晚没有一路跟踪男生回家,他可能不会知道,那群廉价布鞋拿着钢筋找上了男生。
廉价布鞋埋伏在半路,东北过早黑天的夜给了他们最好的掩护,第二机械厂职工子弟的身份让他们轻而易举获得工厂里的废弃钢筋。
饶是再会打架的人,也抵不过一群钢筋的围攻。
钢筋抽在男生身上,男生的黑色棉服被抽开,棉花纷飞,好像隆冬时节大雪已至。
除了雪,还有血。
男生用手护着头,钢筋刺进他的左手背,血飞溅出来。一滴飞溅到杨今的唇瓣上,杨今尝到他的血是腥甜的味道。
“救……救命!救命!”杨今不要命地冲上前去,不要命地喊。
活了十几岁,他好像从来都没这么激动过,失态过。
一串脚步声临近,是几个成年男人走了过来,廉价布鞋们看到后,一溜烟跑了。
杨今不认识这几个成年男人,但他们嘴里嘀咕的话他很熟悉。
“这不是杨天勤的孩子吗?”
“就那个杨天勤啊,去澳门赚钱发大财的那个。”
“还不知道啊?啧,他媳妇就是柳枝桂,那个整天穿裙子去上班的骚货。”
北风呼呼刺在脸上,真是一个好冷的冬天。
成年男人们问他们有没有事,杨今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身后就传来寸头男生的声音:“没事儿叔,闹着玩的。”
杨今回头,看见寸头男生笑得轻松,还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用那只有幸完好无损的右手。
而那只被钢筋拉了个大口子的左手,此刻被他藏匿在身后。
成年男人们看起来也并不想管,随便说了几句“小孩儿打架注意分寸啊”就离开了。
杨今立刻上前蹲在男生面前。
北风搜刮着枯树枝,杨今的眼搜刮着面前的人。从下至上,不落一处地记住他都为自己受了哪些伤,最后眼神落在他的眼里。
昨晚没有好好看他的眼。
男生是单眼皮,总耷拉着,散漫着,好像没有焦点,好像世界上任何人和事于他而言都是过眼云烟,好像他不会在意任何。
但杨今在意。
“为什么说谎?你明明就有事儿。”杨今想都没想,一把拉过他呲呲冒血的左手,眉头蹙好紧。
杨今担忧地问:“好多血,你疼不疼啊?”
他话音落下后,对面那双漫不经心的眼好像闪动了一下,像是因为惊愕,也像是……
像是一滴雪花忽然落在鼻尖上时,因为猝不及防,人总是会耸动。
但杨今很快觉得自己是看错了。
因为下一秒,男生就直接抽离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了。
杨今猝不及防顺着力往后坐,当他抬起头时,一根烟被点燃,黑夜里又有烟头忽明忽灭。
男生已经只身往前走,抛给他一句:“好学生,打个架也叫事儿?走了啊,拜拜。”
北风灌入胡同口,杨今的心满了又空了。
男生抽离开了他的手,动作好似很自然,实则很僵硬。
他明白的,正常男人之间是不会这样握着彼此手的。
抬眼看,只见明灭的烟头又要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想到男生还在流血的手,杨今还是咬牙站起来,远远跟着男生,没有再追上。
北风凛冽地隔阂在他和男生之间,杨今很瘦,连行进都变得困难,差点儿跟丢。
杨今知道,他没有让北风停下的能力。
拐过弯弯绕绕的胡同,杨今看到男生走进“梁家小卖店”。
小卖店位于两条胡同的交汇处,两条胡同形成一个三角形,加个屋顶,加面墙,再加一扇门和一面窗,便是了。
冬夜漆黑,杨今把眼镜使劲往上推,也看不清小卖店里面的样子。
男生打开门时,他才将将看见一位坐着轮椅的中年女人,也听见她对男生说的几句话。
第6章
“梁也,你这小兔崽子又回这么晚,干啥去了?谈对象啦?”
“不过你也十八了,也该谈了,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都跟你爸——”
“哎你手咋了?你又替谁打架了?不是都让你别学你爸——”
门被关上,声音戛然而止。
梁也,梁也。
杨今在心中反复默念这个名字。
会是哪一个“也”字?
杨今不知道。
不知道梁也的“也”是哪个字,也不知道“十八岁该谈恋爱”的梁也和女生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
他也会为女生打架吗?他的手背也会被钢筋刺穿吗?女生拉过他的手查看时,他也会抽开手吗?
杨今反手摸到书包里的钥匙,拿出来。
他伸出左手,把钥匙的尖端抵在左手背上,用力把钥匙往肉里摁。
皮都没破他就收了手。
——疼。
可是梁也却为他流了这么多血。
杨今收好钥匙,往家的方向走。
北风仍然阻拦他行进的步伐,手背上的疼痛感仍未消失。
他踩碎地上很多片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就是男生。
第4章 “大多数”
这天晚上杨今没有睡好。
他做了诡谲的梦。他梦见那碟录像带——两个男性的身体交 .叠在一起,忽然间,其中一个变成他的,另一个变成梁也的。
惊醒。
杨今出了一身的冷汗,喘了很久的气也没有缓过来。
怎么会梦到这种东西?
他想不明白,于是坐在窗前一直想,直到天空泛白。
杨今不知道自己想明白没有,但在直觉驱使下,他从抽屉最里面翻出一个铁盒,哗啦啦倒出里边所有的钱。
他爸在澳门发家致富了,他的零花钱却没有随之上涨,五毛钱一周。
但还好杨今物欲很低,其他同学喜欢去小卖店买零食、文具和烟酒,杨今什么都不买,就把钱攒着。金钱是逃离的资本,他想用这些钱逃离这个地方。
廉价布鞋们打劫他,他从未动过铁盒里的一分钱。从前他选择忍,反正他们只会欺负他,不会杀死他。实在忍不了的时候,就用他五毛钱一周的零花钱打发他们。
但现在事情的性质变了,梁也卷了进来。
梁也的手已经因为他负伤,那么疼那么疼。他不能允许廉价布鞋们再找上梁也。
杨今从铁盒里抓了一大把钱出来。
看来,逃离这件事只能暂时延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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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特意听着大院儿里的动静,跟着那些廉价布鞋的时间出门。
胡同弯弯绕绕,他一路跟在廉价布鞋身后进了教室。
他躲在教室门口,看到那些廉价布鞋们又对着他的座位,脱了裤子。
“哎等等你先别尿的,昨晚打的那个人你们知道是谁么?打成那样,万一是厂里有鼻子有脸的人咋整?”
“啥有鼻子有脸啊,粮友胡同口儿那个小卖店的。”
“哦,梁家小卖店啊,他妈瘸了那个是吧?他帮兔子干啥?难不成他也是兔子?操了,好恶心,再不去那小卖店买东西——”
哗啦——
杨今走上前去,把装在口袋里的毛票和硬币倒在刚刚那人尿过的椅子上。
收手,杨今在镜片后抬起眼,冷眼盯着他问:“够不够?”
怎么会不够。
杨今一共拿了五十块钱,现在的烟一块钱一包,五十包够他们抽到死的了。
毛票和硬币与那滩黄色液体相融,廉价布鞋中最嚣张跋扈的那个叫田金来,田金来骂了个操,一步上前揪住杨今的衣服。
“你他妈什么意思啊?”
杨今闭起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住发抖,然后抬起手,甩了他一巴掌。
在场的人登时懵了,没人想到一直被欺负的兔子会这样做。
“够不够?”杨今狠狠瞪着田金来,又问了一次。
田金来举起拳头,“我操你大——”
“不想要钱了,你就尽管打。”杨今牢牢盯着他越来越近的拳头,眼睛没眨一下,“你把我打死也行。”
“想要钱,以后别再找我麻烦,别再找我……”杨今顿了一下,“我朋友麻烦,每周都有这些钱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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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金来回敬了他一个巴掌之后,带领那些廉价布鞋们接受了他的交易。
顶着火辣辣的脸颊,杨今瞥了眼已经在尿液里泡了一会儿的毛票和硬币,扭头出了教室。
他维持着平时的步伐往楼下走,不敢快走也不敢回头,直到走出学校,沿着胡同左绕右绕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才敢撑着墙大口喘气。
可是他喘不过来气,也站不住,最后只好顺着墙壁蹲坐在铺满了雪的地上。
他伸出手,看到手掌在抽搐,在颤抖。
出门之前,他明明已经在房间里排练了无数次,明明可以做到万无一失,明明可以把那些狠话顺畅地说出来。
可怎么……还是在“我朋友”这里卡壳了。
将梁也称作朋友令他心虚,或许是因为梁也根本不是他朋友,又或许是……
不,没有别的或许。不可以有。
“妈我迟到了,走了啊。”
“哎你这小兔崽子跑啥啊?平时也没见你上学这样积极啊,擦了药再走,赶紧的,回来!”
熟悉的声音。
第7章
杨今心一紧,抬头看,梁家小卖店竟然就在不远处。
怎么就莫名其妙走到这里来了。
杨今赶紧躲到死角,胡乱擦掉眼镜上的雾气,抻着眼张望。
梁也的母亲坐在轮椅上,她左腿的裤管里空荡荡的。
“你给我回来!擦了药再走。”她伸手拽了梁也的包。
梁也表情有些无奈,但还是顺着她的力道蹲在她面前,任她帮着给伤口上药。
“妈,都说了没事儿。”
“还没事儿呢?再严重点儿都给你手掌穿个窟窿!你可真是,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学你爸,不要学你爸,你咋就听不进呢?我可就剩你一个——”话没说下去,她重重叹了口气。
梁也本一直看着他母亲,此刻却垂下眼眸,避着她的视线,低声说:“没学他,哪儿学他了。”
擦完药,梁也起身和母亲道别,然后往杨今所在的方向走来。
杨今吓一跳,想躲已经来不及。
于是他就这样和梁也撞上了视线。
前天晚上梁也送他回家,这片地儿就这么大,分得清东南西北的人都知道,杨今上学绝对经过不了这条路。
这不就是跟踪,这不就是蹲点儿?
再加上昨晚他抓人手的动作,简直司马昭之心。
梁也经过他时,杨今堪堪迈了半步,“我……”
他想解释一下,说他今天来到这里是个巧合,或者撒谎说正好要来小卖店买文具,或者说关心他的伤势,再不济就把早上他“大战”廉价布鞋的事儿和盘托出,总之能洗脱罪名就好。
但都多余了。
梁也经过了他,便是经过了,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片刻停留,仿佛他不曾站在此处,仿佛昨天和前天的事情不曾发生。
杨今又下意识往前跟了一步。
怎……怎么会呢?怎么会不认识了呢?明明他第一天他对自己说“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好学生”,明明他的手背上还有为自己负的伤。
北风扑面来,杨今有些恍惚,他堪堪跟在梁也身后不远处。
回去的路是逆风,北风又呼啸在他们之间了。杨今追不上他。
“哟,早啊您。”另一条胡同里闪出一个身影,也是个抽烟的男生,自然地搭上梁也的肩膀。
抽烟男生瞅到梁也的手,“哟,大冬天不带手套,咋了这是?光荣负伤了?咋地,有架打不叫我?是不是兄弟了你!”
梁也把手插兜里,似笑非笑:“你跟有病似的。”
抽烟男生勾他肩膀又紧一点,问:“不是,到底咋回事儿啊?”
梁也没抗拒他的动作,“别问,再问扇你。”
“行行行不问就不问。真是开了眼了,咱俩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你不啥啥都跟我说么?唉,究竟是生疏了,都有小秘密了。”
梁也笑着踹了他一脚:“秘密你大爷,再他妈贫,我把你秘密都给隔壁班那姑娘抖搂出去。”
胡同很快又岔开,梁也和他的朋友走向左边,杨今需要往右。
在岔路口站了片刻,杨今还是往右走了。
如果他没有在晨读之前回到班级,老师会发现,然后会通知柳枝桂,柳枝桂就会顺藤摸瓜知道他是同性恋。
早上听到的这句话又在耳边回响。
“哦,梁家小卖店啊,他妈瘸了那个是吧?他帮兔子干啥?难不成他也是兔子?操了,好恶心。”
杨今闭起眼睛。
他是同性恋就是了,他不应该拉梁也下水。并且,很明显,人家也没想下水。甚至很抗拒,不然怎会直接无视他。
杨今走回班上,看到那滩黄色液体还在自己的座位上,而那些钱币已经不见了。
他抬头时正好对上田金来的眼睛,对方十分恶劣地朝他吹了个口哨。
他学着梁也无视他的样子无视田金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学不会那种冷淡的狠心。
拿抹布的时候,因为手抖得太厉害,他匆匆擦了两下就坐了下来。
他不想让那些廉价布鞋们看出他在装腔作势,也不想再让他们找梁也的麻烦。毕竟他这个同性恋已经给人家添了很多麻烦。
晨读开始,读书声整整齐齐,个体的声音都消弭在集体里。杨今知道这个世界也是这般。正如他的父亲离开工厂去赚钱,他的母亲脱下工装穿上裙子,都被视为破坏“大多数”的异类。
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男的,梁也的朋友就可以与他亲昵,而自己就要被无视。
他其实根本都没有想要和梁也怎么样。
而且,如果觉得同性恋恶心,那最开始又为什么要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有海星可以分我一点咩 (●′3`●)
第5章 我叫杨今
第二天上学,杨今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眼下放学了,教室的人都走差不多了,他才堪堪回过神来,从座位上起身。
窗外,天又黑了,大雪翻飞在校门口昏黄的光束里,北风呼啦啦拍打着玻璃窗,风声像有好多好多妖怪在怪叫。
杨今垂眸收拾书本。他想知道冬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那个……杨今。”有人叫了他。
杨今回头,是一位女生,两条麻花辫儿垂在她的耳后。
他记得她的,是和他同一个大院儿的,叫做姚文静。小时候,他还和她一起玩过捉迷藏,还有那群廉价布鞋们一起。
第8章
姚文静问:“周末的钢琴比赛你去吗?”
杨今如实点头道:“嗯。”
“那个……你还有多余的门票吗?我……我这边少一张,不太够。”
每位选手会从主办方那里领到两张门票,如果两张不够也可以向主办方申请补领,按说没必要找人借。
除非,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她另外邀请的那个人是谁。
但杨今没多问。
复赛他爸不回来,只有柳枝桂去看。他确实有一张票余出来。
杨今说:“我的门票在家,今晚你可以去找我拿。”
“明早你拿到教室给我方便吗?”姚文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你妈妈有点儿吓人。她……她昨晚是不是又骂你了?”
昨晚他回家晚了,是又挨了柳枝桂的骂,但杨今都习惯了。
不习惯的,倒是姚文静这句突然的关心。
都说厂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又住同一个大院儿,姚文静一定早就知道他家的事儿,说不定也知道大院儿里那些男孩在欺负他。
——杨今看到过好几次,田金来在班上走过她位置的时候,顺手去玩儿她辫子。
“嗯,好。”杨今没多说。
姚文静似乎也看出他的意思,没再多问,只笑着说:“谢谢你,那再见啦。”
她的笑容看起来满是善意和温柔,杨今不太明白,为什么在田金来那种人玩她辫子的时候,她只是轻轻打掉他的手,却不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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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很快就将姚文静忘在脑后,出了校门,他又不自觉朝三职高的方向走。
廉价布鞋们还算有契约精神,一路上都没有再出现,然而呼啸的北风又拦在他身前,雪花前仆后继地迷在他的镜片上,他仍看不清前路在何方。
杨今凭着方向感摸到三职高,这次他躲在远处,没有靠近。
梁也很快出现,他的身边簇拥着很多跟他一样的男孩儿,要么剃了寸头儿,要么叼着烟,反正校服都穿得乱七八糟的,吊儿郎当的样子。
——不,不一样的。
虽然梁也也剃寸头儿,也抽烟,也吊儿郎当,但……
梁也会抡起酒瓶救他,会对他说“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好学生”,会顺着他妈妈的意思好好擦药,也会在经过他时将他无视。
梁也是粗暴的,温柔的,又是残忍的。
杨今不知道这三个词是否能将他概括,毕竟他还不了解梁也,甚至还不知道梁也的“也”是哪个字。
不远处,梁也已经跟他的朋友们告别,走进梁家小卖店,把东西放了就开始帮他妈干活儿,整理货架,算账,圆滑地拒绝了一个企图讲价的人,然后撑开桌子叫他妈吃饭。
“手还有事不?”他妈问他。
梁也笑得混不吝:“我亲爱的妈妈,我说没事儿你信么。”
“啧,你这小子!”梁也母亲先是拿食指怼了下他额头,然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听妈的话,咱就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别跟你爸似的,知道不?”
梁也又避开视线了,“啥时候不听你话了,没有的事儿。”
已经太晚了,胡同里甚至都没有了来往的行人,杨今知道自己该回去了,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来。
转身的时候,北风无情拍打在他的脸上,他裹紧大衣却还是觉得冷。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到梁也的左手还缠着纱布,尚未痊愈。
那毕竟是梁也为了他才受的伤,他总要确认梁也的伤好了没有。
所以明天再跟着,也不代表什么。后天也不算什么,大后天也不算什么。
只要……梁也的手没好,那就可以一直不算什么。
杨今踢了一脚地上的雪。
嗯,对的。
他跟着梁也回家,也只是确认一下梁也的左手不会有事儿,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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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起把钱交给田金来,成为杨今每天上学时必做的事。
三中——三职高——梁家小卖店,成为杨今每天放学之后的必经之路。
杨今感谢东北天黑得早,感谢纷飞的雪花,甚至感谢北风阻拦他靠近的步伐。
他每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梁也,能够看见梁也的表情,有时候还能听到他和朋友的对话,但又能不被发现。
这样做的后果是回家会晚二十分钟,柳枝桂会责骂,但杨今撒谎说是老师留他下来帮忙批改作业,只有优秀的学生才会被留下来,柳枝桂就会闭嘴,然后叫他赶紧练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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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比赛复赛那天,杨今排在姚文静后面上场。
她看到姚文静紧张得搓在一起的双手,也看到她不断越过幕布朝观众席张望的眼神。
上场前,她忽然扭头说:“杨今,你弹得真好,如果我能变成你就好了,怎么办,我要丢脸了。”
杨今知道她只是想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于是安慰了句:“别紧张。”
然后姚文静就上去了,弹的是柴科夫斯基的《小圆舞曲》,一首很简单的曲子,但对于家里没有钢琴的姚文静而言已经很不容易。
杨今记得很好几年前,姚文静他妈曾经带着她来家里借钢琴练习,但马上就被柳枝桂赶了出去。
后来姚文静是去哪里练的钢琴,杨今就不得而知了。
姚文静家里没有钢琴,但杨今羡慕她。
羡慕她把弹钢琴当作自己的爱好,也羡慕的爱好被父母支持。
第9章
高中的下一步是大学,大学的下一步是工作,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杨今不知道。除了偶尔闪现的“逃离”的念头,他好像没有什么梦想,也从未被支持。
姚文静弹奏完毕,观众席下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男声叫了一声:“好!”
杨今往幕布外看,看到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田金来。
姚文静走下台时,脸颊很红。
杨今上场了,没有人给他鼓掌,坐在下面的柳枝桂也只是抱着胳膊审视地看着他。
他弹奏了全场最难的一首肖邦,一曲终了,仍然无人鼓掌。
他起身,看到最后一排站着的田金来双手放在头上,顽劣地朝他比了个“兔子”。
杨今垂眸走下台,柳枝桂已经在后台等他。
“你弹的是什么东西啊?老师不是跟你说了要有感情吗?感情没有你强弱怎么也没有啊?干巴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弹棉花呢,真是浪费你爸的钱!你知道供你学钢琴有多不容易吗?”
直到回家,柳枝桂的嘴都还没有停。
杨今安静地听她训斥,同时将刚刚颁发给他的复赛一等奖奖状贴在墙上。
“啧,歪了,右边高点儿。”柳枝桂在责骂中指挥道。
于是杨今将右边抬高。
奖状被左右来回指挥了一轮,才妥帖贴到墙上。
“好好练吧你,你爸马上就要回来了,决赛可别再给我丢脸了。”柳枝桂啧了一声,“听到没有啊?你是哑巴吗?”
杨今回答:“知道了妈妈。”
洗漱睡下,安静终于到来。
杨今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他睁眼看着窗外的夜空。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像个机器人一样把奖状贴在墙上。
爸爸马上就要回来了,柳枝桂想让他一进家门就看到奖状,看到她把他们的儿子养得很好。
他好似一个产品,不是一个人。
杨今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外面的纷飞的雪。他摘了眼镜,压根儿看不到每一粒雪花,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这个世界里太多事情他都看不清楚。
他想,梁也的“也”到底是哪个字呢?他的妈妈会骂他吗?他是一个自由的人吗?
不知道,但明天是周一,又可以在放学的时候看见他了,真好。
杨今闭上眼,想到这里,他终于安心下来,生出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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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跟踪梁也回家已经有小半个月了,他驾轻就熟,一个适当的间距可以确保他不被发现,也能让他观察到梁也的表情和动作。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他受伤的左手。
半个月后的某天,梁也重新戴上了手套——这说明他的纱布已经拆下来了,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一颗石子儿在杨今心里上下浮沉,梁也的手好了他开心,但这也意味着,他没有理由再继续跟踪了。
是么?
反正就这样跟着也不会被发现,再跟几天应该……也不会怎样吧?
杨今低头边想边走,却没注意到他跟着梁也走进了一条没人的胡同,也没注意到前方的人已经放慢了脚步。
“啊。”
撞到了什么,杨今起抬头,忽然他整个人一惊,雪天路滑,他一个没站稳就要摔。
然后就被梁也攥住了手腕。
冬天他穿了这么多衣服,还戴着手套,梁也怎么就是准确地攥住了他手腕露出来的那一小截儿呢。
“啊。”
但是梁也攥的力气太大了,好疼,惹得杨今没忍住轻叫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梁也眉头蹙起来,面色明显不悦:“是你跟踪我,你叫什么?”
杨今盯着他,心跳陡然失速,小声回答:“我……我叫杨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梁也视角
第6章 不能救他一辈子
杨今。
梁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才意识到面前的人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手中有什么东西挣动了一下,梁也看过去,看到自己的手里攥着一只细白的手腕。
他的动作不算清白。
正如他好几天前在胡同里救下这位叫杨今的好学生,大抵在对方看来,也不算清白。
毕竟这是只兔子。
那天他只是路过,听到胡同里的污言秽语,想都没想就抄着酒瓶走了过去。
他听到了他们说杨今是“兔子”。同不同性恋的,他不在意,他就是忍不了这种以众暴寡的行为。
这群人梁也是眼熟的,他们是梁家小卖店的常客,经常去买烟,他们好几次想要和他攀谈,他几句话混过去,没往深了搭理。
果然如他所料,不是什么善茬儿。都他妈十七八的人了,放着好好的三中不读,搁这儿抽烟耍流氓要钱,他看不惯。
活雷锋梁也做得多了,小时候在村里帮隔壁小孩儿骂他哥,长大了来城里帮他那群兄弟打架,从来都只落得一个“好哥们儿,真他妈够义气”的评价,哪里想过会在这位好学生身上栽跟头。
一开始梁也还自我说服,说好学生只是担心他的伤,等他伤好差不多了,也就不会再跟踪了。
但如今他的纱布拆了,好学生还是每天等在校门口。
他那嘴贱的好兄弟任少伟看见了,总勾着他肩膀打趣:“哟,也哥,三中那个好学生咋又来了?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咱都没发现啊?哎你说他咋天天都来,该别是看上你了吧!操,你可别成兔子了啊,我恶心。”
第10章
“兔你个头,再贫扇你。”
梁也虽然嘴上这样怼回去,但还是不可遏制地想到那天晚上,好学生忽然抓他的手,蹙着眉轻声问他疼不疼。
那个瞬间他感觉到异样,他以为抽手离开就能暗示他的态度,没想到……这好学生不知是书读傻了还是咋的,够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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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这下麻烦大了。
梁也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多管闲事,他赶紧松开杨今的手腕。
冬天的触感隔着手套,但梁也能够确定杨今手腕很细。那天被杨今抓住手的时候,梁也产生类似的感觉,杨今的手指也是细瘦的。
梁也拿出一支烟,低头的时候顺便从头到脚打量了杨今。
不止手,整个人都很瘦。
能被打劫,家里一定很有钱,怎么还这么瘦?不喜欢吃东西?学习很紧张?家里管教很严?
下一秒梁也反应过来,自己是来赶人不是来关心人的,又暗中骂了自己好几句脏话。
他摆出吊儿郎当的姿态,问:“好学生,你跟着我多少天了?”
他边把打火机掏出来边说:“我算算啊,从上回我被你们三中那群小孩儿打之后,大概也得有小半个月了吧。”
烟点燃的那瞬间,他抬眼看杨今,“啥意思,说说呗。”
他喜欢有事儿直说,要是杨今真能挑明意思那是最好,这样他就可以直接给拒绝再划清界限,这事儿就能结了。
只见杨今垂眸看了一眼他的手,张了张嘴。
许是知道“担心你的手”已经不能再构成理由,张了的嘴又用力抿住了。
嘴抿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担心……你再被他们打。”
“嗤。”梁也实在没忍住笑。
好学生那一脸纠结的样子实在是有趣,眉毛蹙在一起,非常认真地在思考,好像在想一道很难的数学题。梁也身边围绕着的都是一群汗臭味儿熏天的瘪犊子,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烟喷出来一些,就要扑到杨今脸上,梁也抬手帮他扇走。
“好学生,你不如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他吸了一口烟,下意识问,“他们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烟散去,梁也看到镜片后一双又冷又亮的眼睛。他记得当时打跑人之后,伸手将杨今拉起来时,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双眼。
“冷”是杨今本来的气质,“亮”则是杨今抬眼看到他那个瞬间产生的,像是孤海里飘荡很久的人终于找到引航的信号灯。
梁也瞬间发觉自己又进行了多余的关心。
那双冷亮的眼睛果然一直盯着他,杨今回答:“没有。”
“真的?”梁也下意识问。
他不太相信眼前这个看着挺瘦弱的男生能解决那群人的骚扰,毕竟敢拿着钢筋找上他梁也的,一定不是什么善茬。
“嗯。”杨今回答,“所以我才有空来跟着你——”
“那不就完事儿了?”梁也打断他。
梁也不再给对方多想的机会,也不再给自己多问的机会。
眼前的人登时有点儿发懵,显然是没听明白这飞速的转折。
“就是我们两不相欠,那些人不再找你麻烦,也不再找我,这事儿了了,懂吗?以后不要跟着我了,好学生。”
梁也解释完,抬手挥了两下当作告别,转身就走。
“我……”后边传来跟上前的脚步声,“我就是担心你的手。”
现在又担心手了?梁也笑了,不知道这些读书读傻的好孩子脑子都是啥做的。
梁也停住脚步,嘴叼着烟往回转,右手扯开左手的手套,“手套都戴上了,说明啥,好学生?说明已经好差不多了。”
“呢,这儿,结痂了看见没?谢谢啊,thank you——谢谢英语是这么说吧?总之不用你担心了啊,拜拜。”
说完他直接扭头走了。
后边没有再传来脚步声,梁也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大雪天,一个瘦弱的男生孤零零站在那里。
感觉是有些可怜。
烟的苦涩浸到喉头,梁也紧紧锁着眉,忍着没咳出来。
他能救好学生一次,但不能救他一辈子。没办法,他不喜欢男孩儿,也注定只能过循规蹈矩的一生。
---
梁也回到家。
——不能算是家,只是一个小卖店。他的真正家在距离哈尔滨百来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里,六年前搬出来之后再没回去过。
“妈。”他跟母亲孙娴打招呼,然后顺手拿起她腿上的账本,“月底了,该算账了吧。”
孙娴招呼他:“哎对,你快算算,妈都算半天了,总感觉算不明白。”
“成,我看看啊。”他应着。
他小时候在村里没正经念过书,数学课的老师自己支支吾吾也讲不明白,他也愣是没听懂半句。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在课堂上学不会的数学,梁家小卖店都教会他了。
如今密密麻麻好多页的账单,他只看几眼,再笔算确认一遍,就能算好。孙娴夸他算得真快,可是算得快有什么用呢,没钱读书,这辈子也就只能算这些玩意儿了。
孙娴看他停笔了,问:“算好啦?亏了多少?”
“妈,你咋这悲观呢,没亏,赚得比上个月还多些。”他把账本合上,手一甩,潇洒地扔抽屉里,“等我毕业了还能赚更多,到时候我再开几个分店,招几个小工,让你享福,成不?”
第11章
孙娴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拉过他的左手。
“梁也,爸妈都对不起你……”孙娴目光落在他左手的伤疤上,“你这次又是为你哪个同学打架啊?”
又来了,梁也心想。
“没谁,哥们儿多了去了,男孩儿打架不是常事儿么,你别瞎担心,啊。”
他定定看着孙娴的裤腿,看到里边空荡荡的样子,想到母亲度过的操劳又苦命的半生。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不干我爸那出事儿,妈。”
说这时他没看他妈。
“嗯,咱安安稳稳的。”孙娴笑了,是终于听到满意答案的那种笑。
她轻轻拍拍梁也的手,说:“等你毕业,开个分店,娶个媳妇儿,生个大胖小子,咱一生就圆满了。”
圆满了。
这就是圆满么?
不知怎么的,梁也忽然想到杨今,想到他戴着的眼镜。那是读书人的标志,那是他一生都无法追求的东西。
——不仅是“读书”本身,也是“选择读或不读”的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也哥:我只是个好人
第7章 不可以成为
第二天放学,梁也又校门口的角落看到了杨今。
“操了。”梁也低声骂了一句。
三中的好学生读书读成缺心眼儿了?怎么还赶不走?
雪一直没有停,铺天盖地的雪衬得他又小又白,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被风雪刮倒的样子。也不知道他那儿站了多久,零下十几度的天气,站上十分钟都得冻死。
三中好学生拥有大好前程,冻坏了他可赔不起。
梁也一冲动又想直接上前给人说明白,但身边的任少伟又开始瞎闹了。
任少伟搭上他的肩膀,“我靠,又是他啊!也哥,别真是看上你了吧?英雄救美,确实让人心动——哎哟我操!”
梁也给他一肘子。
“哎哎哎别置气,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任少伟嘿嘿两声,“哎,你说我也来个英雄救美,燕儿是不是保准儿能当我对象?”
燕儿叫常晓燕,是隔壁班一姑娘,任少伟在走廊上一见倾心,据说两人已经偷偷交换过好几次信件,任少伟等不了了,打算某天放学在学校里来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告白。
梁家小卖店也出售布料,任少伟打算去小卖店打劫几块红布,做几枝“永不凋谢的红玫瑰”,在告白时送给常晓燕。
对此,梁也曾委婉地表达过,在大庭广众之下整这出会吓着人家姑娘,但任少伟跟三中那个好学生一样轴,说这才叫刻骨铭心的爱情!梁也只能尊重祝福。
正想着,梁也已经被任少伟揽着走到了平时分别的路口。
不知怎的,梁也无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杨今疑惑停顿在原地的身影。
镜片后那双眼睛眨巴了两下,显然是懵了,不知道怎么今儿他和任少伟会一道儿回家。
梁也又想抽烟了。
好学生心里是不是只装着数学题?一是一,二是二那种,稍微和他预想的有些出入,好学生的脑子就转不过来。
真够轴的。真够难赶走的。
“啧,我刚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任少伟怼他一肘子。
梁也说:“没听见。”
“你他妈——我说啊,你也赶紧找个对象,这样咱俩同时恋爱,同时结婚,娃都能一块儿出生,再定个娃娃亲,美了!”
梁也觉得离谱:“扯吧你就,要都生的儿子或女儿咋办?再说你他妈才多大就想着生孩子的事儿了?操,流氓啊。”
“这——”任少伟脚步都顿住了,“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不很正常?你他妈不会真是同性恋吧?”
梁也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神情里藏不住的反感,顿时想起那天被那群小流氓堵在胡同里的杨今,心里有些不好受。
但他没表现出来,只骂了句:“滚你丫。”
“那不就成了!”任少伟被骂了却又阴转晴了,“爱情不就是这样的么,看对眼儿了就恋爱结婚生子,我爸妈这么大的时候都生我哥了呢。你说呢?”
梁也没应他的话,抬了抬下巴,说:“到了。”
后来就是孙娴和任少伟的一阵热络,梁也没能插上话。
他往外看去。那抹瘦弱的身影还在墙后躲着,那双冷亮的眼还在往他这儿使劲看着。
操了,麻烦大了。
梁也烦躁地拨了拨并不存在的头发,差点儿一个冲动又想直接出去把人劝走,但好像他的思维和好学生的总不搭界似的,梁也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昨天的话已经够清楚明白,怎么这家伙今天还赶趟儿跟着呢?
难不成搭理他是给了他错误的暗示?得冷着他才奏效?
梁也没处理过类似的事儿,着实觉得烦闷,眼下也只好耐着性子暂时冷处理。
这些年他都在想着怎么活,爱情这玩意儿太虚无缥缈,哪里是穷人配拥有的玩意儿,他压根儿没碰过。更别说同性恋。
任少伟说,爱情就是恋爱结婚生子,孙娴要是听到这话也得同意,但真的如此么?
梁也虽没读过书,但没少落下广场上放的那些露天电影,电影里的爱情没有循规蹈矩的,都是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
看着墙后的杨今,梁也觉得自己遇上了麻烦,但又生出些许艳羡。
——至少,他看起来是自由的。
第12章
---
此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梁也依然每天都能在校门外看到蹲守的杨今。
任少伟打趣他,他班上一群狐朋狗友打趣他,最后竟然连学校值班室的保安大叔都开始打趣他,说他背着他们四处留情,不然哪儿能让人这般惦念。
虽然知道都是玩笑话,但万一有人错把玩笑当真呢?他可以救同性恋,但不可以成为同性恋。
梁也三言两语给怼回去,然后快步走回家。冬天愈发深了,他可不敢让人在外边待这么久,又不是他的谁,冻感冒了他也负不起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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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周五这天,梁也没办法早回家了。
任少伟惊天地泣鬼神的告白时刻到了,梁也和一众兄弟趴在教室窗台上等着看他笑话。
说是看任少伟,梁也的眼神又飘到校门口去。
杨今在朝校门里张望,距离有些远,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居然能够想象出他眼镜后那双眼珠睁得圆溜溜的样子。
这几天梁也一下课就准时走人,原因还是害怕杨今在大雪天里等太久,也害怕被周围人误会。
现在已经过了平时的时间大概十五分钟了,他看到杨今的鼻子都冻红了。
“操。”烦躁上涌,梁也低声骂一句。
麻烦,心急,他妈的任少伟能不能行了,赶紧的。
说时迟那时快,常晓燕挽着同伴的手从楼梯上下来了。
只见任少伟一个大步流星冲到人面前,忽然从身后变出一大束大红色的假玫瑰花,大声宣布:“燕儿,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你当我对象成不成!”
三职高很小,那块地儿是所有放学回家同学的必经之路。所有人都闻声停下脚步,目光像聚光灯一般聚集过去。
常晓燕显然没料到这出,拽紧了身边的小姐妹,“不是,我……你怎么在……”
“还犹豫啥?你那天不是都把情书塞我抽屉里了么,你自己在信里都写了呀,说呀,要给我‘老婆孩子热炕头’——”
她姐妹一听这话“哎呀”了一声赶紧撇下她跑了,留常晓燕一人在原地手足无措。
常晓燕一跺脚,撂下一句:“我才没说过这话呢!”然后也捂着脸跑了。
“哎,燕儿,燕儿你跑哪儿去?”
积雪路滑,常晓燕跑得太急,在校门口啪叽摔了一跤。
周围忽然爆出笑声,却没人去扶她一下。
任少伟负气出走,直接掉头回了教学楼,压根儿没看见。
梁也替他这鳖孙兄弟着急,重重叹一口气,刚想冲下去告诉他赶紧去把人扶起来,就看到——
一直躲在墙角的杨今抿着唇,脚下的步伐迈出去、收回来、迈出去,最后在一片笑声里走向女生。
杨今的身体看起来很紧绷,唇绷着、肩膀耸着、双手握着拳,似乎是鼓起很大勇气才走出的这几步。
但梁也注意到他的眼神。藏在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冷清又坚持地注视着女生,虽然他平时也是这般轴劲儿,但梁也觉得此刻是不一样的。
梁也想起第一次见到杨今的夜,夜是那样黑那样冷,那么瘦小的杨今就这样被一群人围着欺负,无力还手,无人相助。梁也不知道在自己出现之前,杨今一个人已经默默忍受了多久。
梁也看到杨今弯腰朝常晓燕伸手,嘴里说了句什么,然后把她扶起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递给女生。
杨今指了指自己的左脸,对常晓燕说了句什么,常晓燕就用手帕擦掉了左脸的污渍。
然后两个人又说了些什么,就一起走了——走之前,杨今又往校园里张望了一下。梁也知道他是在找自己,他的脚不自觉动了一下,又收住想要跟上他们的冲动。
任少伟带着一身挫败的怒气回来了,班上一群男生围着他吹口哨打趣儿,梁也没过去,站在窗前,直到杨今和常晓燕走出他的视野范围。
“梁也呢,人呢?”任少伟拨开一群人,找他最信任的好兄弟,“梁也你他妈说是不是?给我整郁闷了,不是,哪有这样翻脸不认人的啊,难道那些情书都不是她写?”
“是。”梁也瞥他一眼,“你他妈真是个瘪犊子。”
【作者有话要说】
瘪犊子:东北骂人的话,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第8章 是今天的今
那天晚上他把任少伟拎回梁家小卖店,一边骂他蠢,一边给他讲常晓燕为啥被气跑了。
任少伟醍醐灌顶,第二天给常晓燕登门谢罪,梁也担心这龟孙又整出啥幺蛾子,跟着他去的。
常晓燕没接受任少伟的道歉,却叫住了梁也。
常晓燕问他:“昨天在校门口扶我那个男孩儿,你认识吗?”
梁也不动声色道:“不认识。”
常晓燕明显愣住了,“哎?可是他问我你的‘也’是哪个字。”
梁也不自觉皱了皱眉。
操了,这烟瘾怎么就忽然上来了。
“他还问我啥了?”梁也问。
“没别的了,就这个。”常晓燕说,“他话很少,一路上都是我在跟他讲,他就安静听着。”
“你之前就认识他?”
“不认识。就是一位善良的好心人,一路送我到家门口,还告诉我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常晓燕眼神往梁也身后耷拉着脑袋的人瞟,“不像某些人,没点儿眼力见,瘪犊子。”
第13章
麻烦,真是麻烦。
但杨今是个好孩子。梁也确认这一点。
好孩子是不能摔跤的,更不能在他身上摔跤。这年头读书能读到近视的没几个,读书好的杨今应该高考,应该读大学,应该进个顶好的厂子,当个厂长,再组建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这才是好孩子的归宿。
而不是成天跟踪个没出息的穷小子,冻得鼻子耳朵都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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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放学,梁也再次拐进了那条没人的胡同。
他走到最深处,回头,看到杨今站在不远处没再往前。镜片后那双又冷又亮的眼睛就这样望着他,即使有雪落在睫毛上,也不眨一下。
梁也伸手进口袋,却发现今天没带烟。他莫名有点儿烦躁。
“过来点儿。”梁也开口道。
那双眼睛终于缓缓眨巴两下,眼睛的主人先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好像梁也说的这四个字很难理解似的,半晌之后才抿着唇、盯着他,慢慢朝他走过来。
杨今走到跟前,梁也看见他镜片上如光影般舞动的雾气。呼吸这么急。
梁也双手抱肘,摆出吊儿郎当的样子,“不是让你别跟着我了?好学生啊,你是听不懂中国话,需要我学几句洋文呢,还是我那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
杨今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只是垂眸摇了摇头,抿着唇没说话。
“啧。”梁也伸手到口袋里——操,又忘了他没带烟。
“你说你,你一个三好学生,成天跟着我这种街溜子做什么?”
梁也一把将自己左手的手套扯下来,再次把左手展示给他看,“我手已经好了,谢谢你的关心啊,但现在不需要了。”
“我——”梁也顿了顿,“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让你误会了什么,但我……我跟你不是一路人,知道么?”
北风永远肆虐冬天的哈尔滨,这条死胡同似乎总被风雪灌满,也在他们之间撕开一道无形的天堑。
杨今的头发有些长,他背风站着,头发在他额头和眼角翻飞。他没有用手抹开,只是如此任凭它们胡乱拍打,仿佛他真的是个不怕疼痛的人。
越来越烦闷,越来越想抽烟。
梁也声音放缓、放沉:“再说,你这么好的条件,你往正道上走啊,怎么把自己往歪门邪道上造呢?”
那一直盯着他的目光终于舍得断开,杨今低头,轻轻踢了一下地上的积雪。雪很松软,很快就碎了一地。
梁也没见过杨今脚上那双皮鞋的样式,他这种穷人,估计这辈子都买不起这样一双鞋。
“说话。”他对杨今说。
地上的雪被杨今踢来踢去,很久之后他像小孩儿终于玩够了,终于抬起眼又盯着梁也,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的‘也’是哪个字?”
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惹得梁也一怔,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
“晓燕跟我说,是之乎者也的也,是么?”杨今追问。
冷风吹得脑袋疼,梁也揉了揉太阳穴,说:“……是倒是。”
“哦。”杨今不再盯着他,又踢一脚地上的雪,然后轻声说,“我的今,是今天的今。”
梁也一怔,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谁问你了。
许是见他没应声,杨今再次抬起头看他,有些执拗地重复道:“是今天的今。”
梁也皱着眉,半晌才在那平淡又殷切的目光中,说出一句:“……行。”
杨今又看他好一会儿,然后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笑的幅度很小,速度也很快,几乎是一瞬间之后,他又把那个笑抿回去了。
最后他很轻地说了声“拜拜”。
梁也反应过来时,杨今已经转身走了,脚步踩在雪里明显比平时轻快很多,雪在他脚下飞舞。
不知道第几次,梁也伸手到兜里找烟,却发现自己没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灌入胸腔,也没能揉开他郁结在心里的烦与愁。
或许孙娴说得对,他真的不该学他爸多管闲事。一只脚踏进泥潭的时候,就注定了无法脱身,他早该料到这点——在听到“兔子”这个词却还是抡着酒瓶往上冲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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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声好气把人劝走这一招宣告失败。
冬天倏地又深了。父亲的忌日快到了,十二月末冬天最深的时节,仿佛与父亲问过好,这一年才算结束,新的一年才算开始。
——在反复的警钟声里开始。
“你爸啊,就是……唉。”
“梁也,咱安安稳稳的,啊。”
孙娴不知道第几次这样念叨,梁也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却又觉得对这句话起茧是十分残忍的事情。毕竟有父亲的前车之鉴,母亲如此反复唠叨也是在为他好。
一个周末,孙娴和他闲聊:“少伟追姑娘的事儿咋样了?”
梁也一边上货一边答:“还能咋样,人姑娘在学校里见了他就扭头走,他那损招儿给人气够呛,估计是黄了。”
“哎呀,这孩子真是太虎了。”孙娴拍了拍腿,却拍到空荡荡的裤腿,“你以后找媳妇可不能跟他一样似的啊,要对姑娘家好些,多替人家着想,做女人很辛苦的,知道吗?”
梁也背对着孙娴,上货的动作停滞半晌,深深呼一口气。
片刻后,他继续把货品码放在货架上,一转身又是笑盈盈的样子,坐到孙娴身边,“知道了妈,您最辛苦,老妈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4章
“就知道贫!”孙娴笑着给了他一个脑门子,“啥时候真给我带个媳妇回来呢?都十八九了,真愁人,我跟你这般大的时候——”
“哎呀妈,现在是新时代了。”梁也打断她,“咱也从村里出到城市里来了,这都倡导晚婚晚育,哪儿能跟你们当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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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三两句话将母亲的唠叨揭过去,但他心里郁结的愁闷却一直拥塞着。
杨今还是每天等在他校门口,他身边那帮不着四六的孙子开的玩笑也越来越过火。
“哥们儿不是我说,这有点儿太执着了吧,大冬天的我看着都冷,你去给人‘暖暖’啊!”
“就是啊,你搭理搭理人家呗,不就是男的么,照样给他造一顿,怎么爽不是爽,对不对?”
这帮孙子闹起来没大没小,声音也不知道控制,梁也下意识看向杨今,只见他眉头蹙着,唇又绷起来。
梁也收起目光,先是给了这个一拳,又是给了那个一脚,力气一点儿没收着。
“爽你大爷,你他妈先让我爽爽行不行?”
孙子们都老实了,赶紧扯了别的话题开始贫。
梁也是他们班上出了名的好人,嘴虽然臭但脾气好,他们知道,这种好脾气的人最不能惹,好脾气的人真发火起来能要命。
梁也他爸的事情,他们多多少少有听说。
梁也沉默地走在路上,心想,这帮孙子的玩笑只是在学校里闹闹就算了,万一闹到孙娴那里怎么办?孙娴可是会当真的。
光解决这帮孙子可不行,还是要从症结根源入手——杨今这尊佛必须请走,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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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放学,梁也再次拐进那个被北风灌满的死胡同。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也摸到口袋里的烟也在。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
烟差点儿没点燃,也不知道是胡同里的北风太猛烈,还是什么别的。
如同上次一样,他回身,看到杨今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看着他,他抽了一口烟,对杨今说:“过来。”
风还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雪还是落在杨今的睫毛上,梁也无意识地、猛地又吸了一口烟,却觉得这个他抽了两年的牌子忽然不好抽了。
杨今已经走到他面前。
梁也没有立刻说话。
杨今认真地望着他,他也懒散地打量着杨今。在痞子里混了快三年,梁也知道流氓应该怎么耍。
但是再次攥住杨今手腕的时候,梁也的动作还是滞了一下,因为他手腕的细瘦和冰凉,也因为他发出的这一声轻叫。
“啊。”
一股无名火不知从哪里冒上来,梁也一把将他的手腕摁在背后的墙上,倾身压下,往他脸上吐了个烟圈。
“想谈恋爱?谈过吗?好学生。”
“我这人就爱瞎玩儿,男男女女乱七八糟,你要不介意也行。”
梁也从未离一个男生这么近,冬天好像在他们之间陡然消失,北风也不再挤进来,梁也再靠近一些就能拥抱到杨今。
耍流氓的想法并非良策,梁也的目的只是想把人吓跑。三中的好学生么,性向再怎么离经叛道,总归是纯情的孩子。
穿着这么好的皮鞋,拥有这么好的成绩,家庭一定幸福美满,他也一定无法接受这种肮脏的苟且——毕竟,这和三中那帮人欺负他的手段,又有什么本质不同?
却没想到好学生的手腕在他手中挣动了一下,那双眼里带着一些委屈,声音里也带上些许怪罪的意味。
“梁也。”好学生居然叫他的名字,还说,“疼。”
梁也差一点儿就要把手松开了。
四两拨千斤什么意思,蝴蝶扇动翅膀引起飓风什么意思,梁也在课堂里读不懂,此刻却顿悟。
他忍住松手的冲动,又狠狠吸了一口烟。
呼气,他送给杨今许多云雾,也送他一句下流的话:“这就疼了?之后还有你疼的呢。”
杨今抬眼看他,嘴巴张开又闭上,眼神里的情绪变幻莫测,最后问:“你跟很多人睡过觉吗?”
“对啊。”梁也接话时又故意吐出许多烟雾,“介意啊?”
杨今没有回答,定定望着他了许久,忽然用力把他的手挣开,往外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他——不能叫“看”,叫“瞪”或许更加合适,然后他踩着满地的雪跑走了。
一根烟只抽了一半不到,梁也竟然已经觉得无味,把烟熄在雪地里,又扔进垃圾桶。
低头踢了一脚雪,无意识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忽然想起杨今喜欢这样做。
为什么把同性恋叫做兔子呢?梁也原来不明白,现在好像有些懂了。
刚才杨今皱着眉头睁大眼睛的样子,确实很像一只生气的小兔。
【作者有话要说】
兔塑赛高!
第9章 梁也,对不起。
而梁也没想到,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句俗语不是空穴来风。
梁也他们班主任是个唠叨老头儿,一升入高三,老头儿就喜欢留堂,给他们洗脑,说毕业不进国营厂人生就废了云云。
梁也听得烦,不断往窗外张望,看看那只兔子来了没。
他座位的视角不好,看不全,心里有些着急。
他是真的希望昨天的话能把人吓跑,被跟踪一事能彻底了结——对他好,对杨今也好。
老头儿足足讲了半小时,梁也快要变成斜视。
第15章
半小时后,老头儿一宣布放学,梁也背起包就走,哪位狐朋狗友都没等。
在哈尔滨冬天的傍晚,半小时可以让天空完全变黑。
梁也出校门时,杨今在校门口的路灯下,昏黄的灯光竟然能将他照得那么白。
他一定是等了很久,鼻子都冻红了,还有他空荡荡的脖子。梁也发现杨今不喜欢戴围巾,被杨今跟踪的这些日子,他一次围巾都没见杨今戴过。
杨今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然后忽然走上前盯着他,对他说:“我很介意。”
梁也看着杨今较真儿的小表情,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答的是自己昨天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介意啥?”他懵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好明知故问。
杨今说:“介意你和很多人都睡过觉。”
梁也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
还没等他喷呢,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还有一声听感不甚友好的“我操”。
回头,看见任少伟和张安站在身后,表情都十分惊愕。
张安是梁也同班同学,张安性格直接,梁也讲哥们儿义气,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梁也皱起眉头。
操,被听见了。
他朝杨今那儿看了一眼。
杨今一定也看到了那任少伟和张安的表情,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镜片后原本冷亮的眼睛消失了,眼神变得飘忽不定。
之前杨今从来都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跟在他身后回家。今天应该是看见他一个人出来的,才敢上前说的这句话。
许是看气氛有点紧张,任少伟站出来打圆场:“三中的好学生都喜欢开这种国际玩笑啊,哈哈哈——”
“任少伟你是真没眼力见儿啊。”张安打断他,看向杨今,“他妈搁这儿守着都多少天了?恶不恶心啊?也哥脾气好,我们脾气可臭,你个死同性恋能不能滚远点儿啊?”
张安走上前,用力扯了一把梁也衣服,“也哥你往后点儿,别他妈染上这病了。”
纷飞了好几日的雪终于停了,冬意却更浓重。人们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梁也原来不觉得,此刻倒是体会到了。
梁也看向杨今,看到他站在雪里无比局促的样子。
一股烦躁且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心底炸开,梁也短暂地闭上眼,只觉得吸入的冷气比烟还要呛人。
张安冲着杨今说:“我他妈看你不爽很久了,你到底啥意思?每天搁这儿等也哥干啥呢?”
“我知道,也哥不就是帮过你一次么?我不知道他帮你啥了,他不乐意说,那是因为他人好,不想把你那些破事儿往出说。”
“你倒好,人帮了你,你还他妈害人,每天搁这儿等等等,哪有一个男的每天都来等另一个男的的道理?恶心死了——”
“你们三个围在这儿干嘛呢?”这时,一个清亮的男声从后方传来。
梁也回头看。
是教电工的方老师,和杨今戴着一样的细边眼镜。梁也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但年级里很多似乎学生都挺喜欢他,很多人夸他温柔。
张安跟见着宝似的,上前说:“老师那个人是同性恋,咱是不是得举报到条子那儿去啊?还是给他拉精神病院——”
梁也一把将他拽回来,终于斥道:“你他妈闭嘴啊。”
这时,方老师走到杨今跟前,询问他:“同学,你是哪个学校的?”
杨今才怯生生地回答:“三中的。”
方老师露出一丝惊讶,又问:“三中的,你来这儿做什么?”
杨今绷着唇没说话,看了梁也一眼。
他眼神里求救的信号转瞬即逝,立刻转为绝望——大抵是觉得梁也不会再救他了。
操,事态怎么就忽然变得不受控。
三中那帮人欺负杨今只是为了要钱,但他身边这群小痞子可都是真枪实弹的痞,喜欢就是喜欢,恶心就是恶心,骂起人来全世界最难听。
如今同性恋是人人喊打的疾病,方老师说不定会上报学校,学校说不定会联系三中,那么……
不,他不能毁了杨今的人生。
张安上前一步:“老师他来骚扰梁也,搁这儿都蹲守了一个月了,哪有男的蹲男的的道理,他肯定是同——”
“谁他妈说不认识?”梁也拨开身边的人走到杨今身前。
“你们他妈能不能不懂别瞎添乱?我跟你们说的‘帮过他’那都是胡诌,是,他就是来等我的,非要我把我爸的事儿从头到脚揭一遍给你们看?”
梁也拉过杨今的手腕,把他扯到任少伟和张安跟前,“他,他家,和我爸的死有关系,他家和我家闹呢,细节还要听吗两位?”
融雪的时候天地间总是变得寂静,沉默发生得急也结束得快,那个瞬间梁也只捕捉到身后人急促又被刻意憋住呼吸声。
烦。
他搞不懂,他搞不懂杨今,更搞不懂自己。现在知道慌了,早干嘛去了?知道这好学生是同性恋还任凭他跟踪半个月,说真的,他要每天都冲杨今说一句“我不喜欢男的”,今天也不至于闹到老师面前。
任少伟露出老好人憨笑,解围道:“也哥,我本来也没觉得有啥,张安他也是——”
“谁他妈再说一句同性恋,”梁也脾气上来了,没心思跟他打圆场,“明天铁索大桥下边的空地见,看看到底我是同性恋,还他妈是你爹。”
第16章
梁也转身,对方老师说:“方老师对不住了,我这人讲话粗俗,您见谅。打架,估计这俩孙子是不会打的,您明儿也不必费心找老师去铁索大桥下边蹲着。还有……”
梁也朝身后一瞥,伸手,在下意识拽着杨今手腕之前,转而拽了杨今的书包,“我的家事也不劳烦您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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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拽着杨今的书包一路将他拽到死胡同来的,一路上思维好像被哈尔滨的冬天封冻,无法思考。
所以杨今跟他说那句“梁也,对不起”的时候,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烟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的,梁也蹙着眉,没什么耐心等眼前的烟雾散开,伸手扇了一下面前的空气,然后就看到镜片后那双眼睛有些发红。
他妈对不起自己还委屈上了。
这让梁也更加烦躁,不是烦杨今,而是烦他自己。烦自己第一反应竟然是心软。
“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杨今说,“对不起,给你造成困扰。”
杨今不像往常那样抬头一直望着他,头一直低着,下巴已经缩到了大衣领口里,呼在眼镜上的雾气因此更厚了,仿佛要故意要遮住发红的眼睛一般。
“但……你不是这样的。”杨今说,“你不是昨天……你自个儿说自个儿那样的。”
垂眸,梁也看到杨今罔顾那些声音,仍然执拗看着自己的眼神。
梁也皱起眉头。
操,他这句话是非说不可么。梁也瞬间觉得更烦了。
“不是这样的”是指什么?不是讲话难听的人?不是会歧视同性恋的人?还是……不是他昨天在死胡同里说的,乱搞男女关系莺莺燕燕的人?
杨今的目光中带着笃定,带着希冀,但梁也知道自己不能做任何——不论是回应这句话还是什么别的。
他甚至应该做得更狠。
安静充斥在胡同里,许是一直没听到回应,杨今终于堪堪抬眸,问:“你……你爸爸怎么了?”
杨今抬的是眸子,不是抬头——颔首抬眸,眼尾泛红,语气虽然比平时带上了些小心翼翼,但还是没改那股认真的劲儿。
梁也的烦躁来到了极点。
他反问:“跟你有关系吗?”
杨今微怔,眼睛又低下去,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会再烦你了。’”梁也重复他刚才的话,“那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杨今没有再抬头看他,梁也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他用力抿着的嘴唇,片刻后,看到他转身离开的步伐。
“回来。”梁也叫他。
于是杨今的脚步就停住了。只见他在原地顿了几秒,最后还是转身回来,再次面对梁也,眸子抬起来了非常短暂的一瞬又坠下去。
梁也知道他是在确认自己的表情,这种回避的在意让梁也心里的火又窜上来。
他声音又冷又沉:“我今天把话跟你说清楚。”
“你刚才说‘你不是这样的’。”他冷笑一声,“你知道我是啥样的吗?昨天为什么跟你说那样的话你明白吗?”
“三中的好学生,你脑袋这么聪明,怎么就没想过,我之前劝你别跟着我了,和我昨天说我莺莺燕燕,这两件事儿挺矛盾的呢?”
他走近杨今一些,把每个字句都给他说得清清楚楚:“那天救你,是因为我看不得一群人欺负一个人,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应该说,不是因为我是同性恋。”
“我再重复一次,你听好了。”梁也倾身靠近杨今,一字一句道,“不是因为我是同性恋。”
他们不是第一次离这么近。
上次他将杨今压在墙上也是这个距离,那时的北风挤不进他们之间,现在却将他们的衣服和头发都吹得翻飞。
怎么风也会变,怎么世间所有都会变,那么他的母亲孙娴期待的那种稳定的生活到底是否存在?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想到这些。
他低头看杨今,看到那双泛红的眼睛好像蒙上一层雾。梁也的心脏明显疼了一下,又立刻告诉自己说那是因为北风太烈而已。
“嗯。”杨今只是嗯了一声,片刻后又说了一句,“梁也,对不起。”
然后他便转身走了。
——刚开始是用的走,后来就跑了起来。地上已经没有松软的雪,在冻起来的路上奔跑很容易打滑,他这样跑一定会摔。
梁也狠狠吸了一口烟,强迫自己钉在原地。
烟入喉是苦的。
本就是个陌生人而已,他是否会摔跤,是否会再被同学欺负、打劫,是否会在未来的某天因为同性恋的身份受世人唾弃,都与他无关了。
但梁也仍在胡同里站了好一会儿。
杨今一共叫过三次他的名字,每一次都很用力,很认真。杨今很安静,却也藏着一股劲儿,是一个丰富的人,聪明的人,有钱的人,前途光明的人,也是——拥有自由的人。
梁也在心里说服自己,他这是在为自己好,也在为杨今好。
但是北风刺进骨髓,他的自我说服也变得无力,他无可遏制地想起欺负杨今的那群人。
而此刻的他,又与那群人有什么区别。
第10章 虚妄使人沉醉
第二天放学,梁也没有在校门口看到杨今。角落那块小地方空空的,他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第17章
校门后那个角落里除了地上将要化完的积雪,什么也没有。
任少伟对他说:“好几天没来了,这回是终于走了吧。”
几天前校门口那档子事儿出来之后,梁也的狐朋狗友们都对此噤声,谁也不敢再提校门口那个戴眼镜的三中学生——除了任少伟这位不怕死的。
梁也还没来得及怼他一句,任少伟就倏地往前跑去。
“哎,燕儿,燕儿你等等我——”
常晓燕挽着小姐妹的手走在前头,明显是听到了任少伟的声音,却还是无动于衷往前走。
任少伟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在她身边转悠,“燕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那天就是个傻缺,我他妈神经病,我……我给你道歉成不?”
任少伟又跟了一会儿,常晓燕烦了,停下脚步对他说:“你能别来烦我了吗?你知道现在我们年级的人都咋看我吗?这就算了,我可以不在乎别人,但是你——你真伤了我的心!”
“我给你写过这么多信,我跟你去公园玩儿,去看电影,我们相处这么久,我以为你会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知道我能接受什么,不能接受什么——你那天那样,就是我最接受不了的!”
“燕儿……”
“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很烦,我不想再看见你!”
常晓燕说完,扭头就要走。
梁也不知道自己吃错什么药,竟然上前一步问:“你最近见过杨今吗?”
常晓燕脚步一顿,问:“昨天见过,我把他借我的手帕还给他。怎么了?”
“他——”
他还好吗,有没有提起过我。
但这样问好像很奇怪,这算什么呢?他是那个声称同性恋很恶心的人,现在问的这一句真他妈有够虚伪的。
而且……万一常晓燕去跟杨今说,自己问起过他,这又怎么解?
两条不同的路既然已经分岔,就不要再让它们重新纠缠。
梁也转而说:“没事儿。”
常晓燕不明不白地看了他一眼,扭头挽着小姐妹走了。
冬又深了一些。
梁也裹紧大衣,不禁开始想,几天前杨今跑回家那么急,有没有在湿滑的路上摔跤,有没有因为在室外待太久而冻感冒。
“梁也,怎么办啊,我他妈真是蠢驴,我那天干嘛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她?妈的我好想死。”任少伟在耳边哀嚎,“梁也,你咋不听我说话啊!你兄弟都要死了——”
要是感冒了怎么办?梁也蹙起眉。感冒了也是他害的,他怎么说也得负责吧。
感冒事小,万一想不开怎么办?一个把他从那种人手中救下来的人实际上也是那种人,那么当时救他又算什么?一种故意的、恶劣的嘲弄吗?
梁也脚步忽然停住,转身,往反方向走。
“你先回吧,我有事儿。”
“啊?啥事儿?你又要去进货啊?不对啊,今儿也不是周六——”
任少伟在后头再说了什么,梁也都听不到了。他的脚步加快,从一开始的走,到快步走,再到跑。就像几天前杨今从死胡同里离开的步伐。
---
梁也没有去过三中,只能凭方向感往前跑。
他跑错了好几条胡同,到达三中的时候,天色已经非常暗了。
最后一个教室的灯被熄灭,最后一批学生从学校里走出来,零零散散的。
梁也远远地站在三中校门外,就像杨今这些时日站在他们学校门口的样子。这般相似性让梁也感到烦躁,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却觉得烦躁仍然没有得到缓解。
保安大爷对一个正往外走的麻花辫姑娘说:“哎,你是……姚文静,对吧!今天你最后一个啊?”
“是我,大爷。”被称作姚文静的姑娘边走出来,帮大爷把沉重的校门拉出来关上,“我是今天值日生,弄得久了点儿。哎哟,这门挺沉呢。走了啊,大爷拜拜。”
“哎,路上小心啊。”
关门了,没有学生从里面出来了,也就没有杨今了。
梁也吸了一口烟,他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要来这一趟,简直比任少伟的告白事件还他妈有病。
可正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和那个叫姚文静的姑娘恰好对上了目光。
三中没几个抽烟剃寸头的,许是他的形象太过扎眼,惹得小姑娘多看了几眼。
鬼使神差的,就在姚文静要移开目光的时候,梁也上前问她:“你认识杨今吗?”
“杨今?”姚文静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会儿,仿佛在疑惑他和杨今为什么会认识。
也是,他一个抽着烟的街溜子,确实不应该认识三中的好学生。
一瞬间梁也都想走了,他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赶走杨今那天明明想得好好的,从今以后杨今怎么样都与他无关了。对啊,无关了。
姚文静说:“他已经走了,应该已经到家了吧,这个点儿他一般都在练琴了。你……你是?”
梁也离开的念头又倏地消失了,他随口胡诌:“他朋友,找他有点儿事。”
“……哦。”姚文静表情看起来将信将疑,“我跟他住一个大院儿,需要我告诉他你来找过他吗?”
“别——”梁也顿了顿,“我是说,不用了,谢谢你啊,我自己找他就成。”
姚文静走了,梁也只要跟上她就可以顺利找到杨今的家。
第18章
烟抽完了,火星子湮灭在黑夜里,北风喧嚣袭来,烟草带来的短暂幻觉还是被冬天的刺骨寒冷替代。
梁也收回已经迈出的脚步,扭头看了一眼三中——这个他永远都进不去的校园,最终还是叼着烟走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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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进家门。
孙娴问:“回来这么晚,干啥去了?”
梁也边脱大衣边胡诌:“学校有点事儿,明年就毕业了么不是,老师贼啰嗦,我们这帮小痞子毕业了能干啥?还能跟人三中的一样吗?不知道有啥好说的。”
他把大衣挂上,一回头,就看到孙娴一脸笑意看着他。
“你个小兔崽子!还骗我,少伟半小时前就来店里打酱油了,咋的,你俩一个班,你还能和他分开放学啊?”
梁也心说又要来了。
果然,下一秒孙娴就笑着问他:“是不是谈恋爱啦?”
梁也蹙了蹙眉,有些不耐烦:“妈……我才十八,您早点抱孙子的梦还真成不了,现在生孩子都要娃娃证,得到年龄了才行,我还有个四五年的,您就别催了。”
“哎,那也可以先谈着么……”许是看梁也有些恼,孙娴也噤声了。
但梁也的烦躁没有减少一点儿。
很多时候他真不能理解孙娴的逻辑,他知道父亲的死是对她造成了很大创伤,因此孙娴好像认为,只要他过上结婚生子的安稳日子,父亲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但这样的逻辑显然是错的,父亲做那件事的时候,他和孙娴也安安稳稳在家里等着父亲,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两样。
安稳,便是好的吗?
沉默了一会儿,孙娴说:“你快吃饭吧,我已经吃过了。”
梁也这才注意到灶台上的一碗面,他眉头一蹙,问:“妈,你做的?”
“啊。”孙娴回答,“你回来晚了,再等你回来做都不知道几点了,也想让你一回来就喝一口热汤么。”
孙娴坐着轮椅不方便做饭,甚至还很危险。她的左腿是因为父亲那件事没的。
梁也闻言先是看了眼她的手,确认她没有因为做饭受伤,才说:“妈,都跟你说了等我回来,你这样很危险——”
他察觉到自己态度不好,又强行把语气放缓:“以后我早点儿回来。”
孙娴说:“哎,早不早的,你不用管我,我倒成你的累赘了,你干好你自个儿的事儿就成。”
梁也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叹一口气。气是叹出来了,但胸口的烦躁却更胜了。
一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一直以来,他对于孙娴这些唠叨都能忍耐,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每一个字都听得刺耳。
依傍着胡同角儿搭建的这间小屋并不牢固,北风呼呼打在窗户上,又从缝隙里钻进来,炕火噼里啪啦的,房里又冷又热。
梁也兀地想起几天前死胡同里杨今的眼,想,那双眼睛是如何被冷风吹着,又忍耐着泪腺热烈的冲击。
他忽然站起身。
“任少伟说今晚找我有事儿,我出去一下。”
说完他没管孙娴会怎么想,拿起大衣就往外走,走出屋外时都没来得及穿上,风扑在他的身上,浸入他的骨髓。
——他没有比此时更清醒的时刻,但他依然确认,他要去找杨今。
雪不再下,夜空变得舒朗,或许是老天看到在寒冬里行走的他也变得仁慈,竟然让他的方向感靠谱了一回,他一次就走对了路,直接就走到了杨今的大院儿前。
站定了,心跳缓下来了,梁也才意识到他不知道杨今住哪一间,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嘛。
零下的温度太冷,他觉得自己有病。
梁也低声骂了句操,刚转身要走,就听到一阵钢琴声。
他定住脚步。
他不懂钢琴,这些高雅的阳春白雪不是他这种人配懂的,所以他怀疑此刻内心产生的“动听”“优美”的感受是一种虚妄。
但虚妄总是有使人沉醉的能力。
钢琴声的方向很好辨别,纵使是他这种方向感极差的人,也能一眼锁定一楼窗户里那个瘦削的背影。
杨今。
他在室内穿得很单薄,梁也看到他凸起的肩胛骨。
怎么还是这么瘦。
琴声持续传来。
“我的今,是今天的今。”
梁也没由来地想起这句话。杨今的自我介绍来得突兀又奇怪,但他的声音很好听,他的琴声像他的声音,更像他的人,是清冷的,又带着一点儿韧劲。
梁也的目光移到杨今飞舞的手上。那是一双很细瘦也很白皙的手,手指翩然舞动,梁也觉得比那些电影演员的还要好看。
或许,杨今就算不读书,也可以去当电影演员,脸蛋和手指都合适。杨今有这么多可能的未来,不像他,只有所谓的“安稳的一生”。
梁也伸出自己的左手,扯下手套。钢筋刺出的疤痕还伏在那里,很深的一道。
他以后的妻子会问起来吧,这个伤疤是怎么来的?他应该怎么说呢,说就是帮别人打了一架而已,没什么的。万一妻子追问帮谁打架?后来呢?他该怎么说?
说,帮一个同性恋打的,后来,那个同性恋跟踪他了一个月,他把人赶走,却又在某个晚上跑到他家门口偷看他弹琴了。
“操。”梁也烦躁地伸手到口袋里摸烟盒和打火机,摸出来的时候正要点燃,耳边的琴声停了。
第19章
一种猜想已经在心里升腾,他理应依循着猜想直接离开,但他还是抬头,对上了杨今的视线。
那双眼睛是冷淡的,唯独在看到他的时候,生出了一丝光亮。
梁也害怕这种变化,他握紧了手中的打火机。
他害怕,却又迈不开离去的步伐。打火机是为了点燃香烟而生,星月是为了点亮夜空而生,而谁又有拒绝这种美好能力的魄力,何况他只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儿。
杨今离开了钢琴凳,一边往外跑,一边朝窗外看他。
梁也如梦初醒,心猛地一跳,赶紧转身就走。
——来不及了。
仅是一瞬间的犹豫,香烟已经靠在打火机的唇上,夜空也已经将星月揽入怀。
而杨今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执拗地看着他,拦住他的去路。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转回杨今视角
第11章 应该与不应该
杨今知道自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天在死胡同里梁也对他说的话,这几天晚上一直在他脑中盘旋,比北风呼啸的声音还要响。
一开始跟踪梁也,他只是想要确认梁也的手是否健康,后来梁也的手好了,他却坏了。
他坏在,周围这么多人恨他,唯有梁也是向他伸出援手的那个,“梁也”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他自救的一环。他多么自私。
每个白天和那些廉价布鞋共处一个教室的时候,每个夜里柳枝桂责骂他的时候,他都以“明天放学就能见到梁也了”来自我宽慰。
但这是错误的。
他应该在梁也第一次跟他好好说时就幡然醒悟,而不是把那当做是“梁也终于愿意理我了”的标志,进而误以为,他也可以成为梁也身边勾肩搭背的那种朋友。
再不济,他也该在梁也吐着烟圈儿把他压在墙角时乖乖被吓跑,而不是把梁也的那些流氓话听进去,在心里批判“梁也真是个不三不四的家伙”一晚上,第二天又死乞白赖地跑去跟人说“我很介意”。
真好笑,谁管你介意不介意呢?
介意的人不该是他,而是梁也。因为他是同性恋,是有病又有罪之人,而梁也只是一个正常男孩儿。
就像梁也妈妈说的,十八岁的梁也可以谈恋爱了——后面没说的半句话是,恋爱的对象只能是女孩儿。
没说,是因为根本不必说。男孩儿喜欢女孩儿,天经地义。
所以此刻,梁也出现在他家门外,重新站在他面前,杨今觉得如梦似幻。他刚才又弹了《梦幻曲》,难道真的是在做梦。
“你……”杨今发出一个音节,却不知道下面的话要怎么说。
他看到梁也很明显地蹙眉吸了一大口烟,然后扭头越过他就要走。
杨今的脑子大抵也不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想的,总之,杨今就像玩儿老鹰捉小鸡那样,展臂再次拦在梁也跟前。
杨今分神看了一眼家里,又看了一眼梁也身后的胡同。柳枝桂今晚不在家,她去机场接杨天勤了,爸爸从澳门回来了。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快要回到家了。
杨今心跳忽然猛烈。
——这样的场面,绝不能让柳枝桂看到,更不能让杨天勤看到。被柳枝桂看到他会被骂死,被杨天勤看到,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杨今收回目光,看到梁也正叼着烟,双手抱肘看着他。
梁也那单眼皮一撂,眼神就是在说,给你能耐的,有屁快放,我倒要听听你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你……”杨今有些发怵,但知道自己不能放掉这个机会,盯着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梁也答得很快。
“不是。”杨今笃定道,“你家的方向不在这里,你不可能路过这里。”
杨今的方向感很好,只走过一次的路他也能记得住,第二机械厂片区里弯弯绕绕的胡同,已经在他脑中织成了网,分辨梁家小卖店在哪个方向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杨今自以为抓住把柄,没想到听到对面一声轻笑。
梁也说:“我家的方向不在这儿,我就不能路过这儿了?好学生,你什么逻辑。”
杨今不自觉抿紧嘴唇。
怎么手会打架的人嘴巴也这么会打架,怎么嘴巴这么会打架的人……叫“好学生”三个字能这样好听。
低低的,含着笑意,听得他心痒。
梁也看起来没什么耐心,又好像在嘲弄他,催他:“说话啊,好学生。”
“你……你从来不会在晚上离开梁家小卖店。”杨今说,“你今晚出现在这里就是不应该。”
“啥是应该啥是不应该。”梁也压着他最后一个音节说,“哦,原来你也懂啊。”
这话什么意思杨今听懂了,但他拧不过这根弦——如果说他跟踪梁也不应该,那么梁也大晚上出现在他家门口就是应该的吗?
矛盾感如咀虫攀爬他身体,他痛苦。这几天,他反复告诉自己这件事到此为止,梁也救他只是一场梦。
但为什么要在他决定翻篇儿的时候出现?梁也出现在家门口这件事儿解释不清,也不能在他这儿轻易过去。他认死理,过去不的就是过不去。
“那你今晚出现在这儿就是应该么?”杨今执拗地看着他,“这一个多月来从不在晚上离开梁家小卖店的人,就今晚离开了,还偏偏出现在这儿,就是应该么?”
第20章
梁也被他的话噎住了,一口气把剩下的那点儿烟都吸干净,才接话:“好学生,你知不知道偷窥犯法?”
“既然犯法,那你怎么不是上局子报案去,而是来我家门口?”杨今盯着他反问。
梁也没吭声,眉头皱得更深。杨今心里一紧,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咄咄逼人。
他咬着唇,觉得此刻应该说一声对不起,就像几天前他在死胡同里对梁也说过的那样,但他心底那股倔强的劲儿上来了就压不下去。
比起体面,十七岁的杨今更想要一个答案。
然而梁也没回答他,再次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支烟来又要点燃。动作看起来有些烦躁。
杨今说:“抽烟不好。”
梁也笑了一声,逆反似的,就是把那支烟点上,叼嘴里,“跟踪和偷窥也不好呢,你不照样做?”
杨今没回答他,太冷了,他出来得太急,只来得及披了件大衣,手套没戴,冷得直发抖,这下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梁也瞥了他光溜溜的手一眼,说:“赶紧回吧你。”说罢绕过他就要走。
杨今再次追了两步,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梁也“啧”一声,蹙眉又问:“你到底要干嘛,好学生?”
杨今听出梁也话里的不耐烦,尽管心里还是想要答案,但也明白,对面这人是比物理化学题、比肖邦莫扎特都难啃的骨头。
虽然他还想顶回去一句“是你来我家,我还想问你要干嘛呢”,但最后也还是强行抿住唇,忍着没说出来。
“我……”杨今顿了顿,观察他的表情,语气又放轻一些,“我弹钢琴马上要比决赛了,下周六的晚上七点,在艺术学校的礼堂。你……你要来吗?”
这邀请着实有些突兀,但此刻杨今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缓和气氛,他学不会妥善和圆融——从小到大没人教他这些,只能强行扭转姿态,况且——
“我想要你来。”他直勾勾地看着梁也,说。
他说这话时,梁也正往外吐烟圈儿,梁也往常吐的烟圈儿都是正圆,现在这个居然歪歪斜斜的,跟听到了他的话有口气没提上来似的。
杨今盯着那烟圈儿直到消散也没见梁也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又说:“如果你来,我现在就回家去把票拿给你。”
梁也没瞅他,半天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后才说:“行啊。”
杨今呼吸一滞,此刻倒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问:“真的吗?”
“啊。”梁也对他扬了扬下巴,“去拿吧。”
杨今不确定地看了梁也几眼,只见梁也又朝他抬了抬下巴,他这才稍稍放心下来,转身往家里跑。跑了几步又回头,生怕梁也不见了。
还好,梁也就在那片冬天里等他。
杨今拿了在节拍器下方压着的门票,心里怵了一会儿。家里只有两张门票,一张柳枝桂的,一张杨天勤的,如果被发现少了一张,该怎么跟他那对恐怖的父母解释呢?
杨今扭头望向窗外,他看到梁也还站在那里,烟头的火光明灭变化,是冬天黑夜里唯一的光亮。
算了。杨今一咬牙,拿上门票转身往门外跑——
出了大院门,他懵了。
没人了,只剩北风把寒冷刺入他的骨髓。
往胡同口看去,堪堪看到一个身影正在快步离开,那步伐只有逃的意味,没有一丝眷恋。
杨今没有去追梁也,而是拿着门票回了家。
他不明白梁也的意思,如果觉得他恶心,今天又为什么要来,来了又为什么要走。如果梁也从没救过他该多好,这样他的存钱罐就不会逐渐空虚,这样,他的逃离哈尔滨计划就能更快实现。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全是现实。
父亲要回来了,杨今再次坐在钢琴前。柳枝桂交代了,父亲进门的时候,一定要看到他努力练琴的样子,要不然她会打死他。
怎么所有人都想打死他,却没有人想要真的救一救他。
杨今把手放在钢琴上,却弹不下完整的一个小节。刚才在室外那么久没戴手套,手指都冻僵。
他抬头看时间,父母马上就要回来了,说不定就是下一秒。
他赶紧起身,跌跌撞撞去拿热水壶,脑子一抽差点儿想把开水直接往手上倒,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身拿了脸盆往里倒,又慌忙端着脸盆,想要去往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打冷水。
杨今打开家门,撞上了一个人。
未见其人,心跳先猛然一抖,杨今抬起头,对上比柳枝桂冷一万倍的视线。他全身不可遏制地打了一个重颤,手里端着的盆差点儿拿不住。
“爸爸。”他叫。
杨今一年见扬天勤两次,一次是每年暑假他从哈尔滨去澳门,另一次就是临近过年的这一个多月,父亲从澳门回来。
他并不期待和父亲的见面。记得小时候,父亲第一次从澳门回来,他和柳枝桂扑上去抱他,却被他没来由地一把推开,责骂他们没大没小。从那时起,他就知道父亲变了。那句含在嘴里的“爸爸我好想你”,至今都没说出口。
杨天勤的目光下移,落在他端着的热水盆上,不悦地蹙起眉头。
“我……我觉得手有点儿冷。”杨今不打自招。
“暖气不是很足吗?”杨天勤没有表情,稍稍侧头去问柳枝桂,“听说今年第二机械厂所有职工宿舍都变成集中供暖了,是吧?”
第21章
柳枝桂没有回答丈夫的话,而是冷冷盯着杨今,问:“跑哪儿去了?”
“没有。”杨今答得很快,“没有去哪儿,妈妈,我就在家里练——”
啪——
柳枝桂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她下手一直都不轻,今天格外地重,杨今不住后退了两步才能站定,盆里的热水晃晃荡荡,攀上他握住盆边的手。
烫,滚烫的水在灼烧他的皮肤,疼,想要扑倒外边还没融干净的雪里把手冻上。但杨今只能忍住,连端着的那盆水放都不知道应不应该放下来。
“把门关上。”杨天勤说。可明明他是离门最近的人。
柳枝桂没有动,杨今抿了抿唇,把盆放下,走过去关门。
门关上的那个瞬间,杨天勤冷冷望向柳枝桂,质问道:“谁允许你打我儿子的?”
“他——”
啪——
没等柳枝桂说完,杨天勤甩了她一个巴掌,很重,柳枝桂倒在地上。
“这是还你的。”杨天勤说。
杨今下意识往母亲的方向走了两步,伸手想要搀扶,却被杨天勤忽然抬起的阴冷视线吓退。
“谁允许你扶她了?”扬天勤走到沙发上坐下,对杨今说,“说说吧,刚偷跑去哪里了?过来,跪在这儿说。”
第12章 比呼吸还有用
手被开水灼烧得疼痛,杨今只得将他们藏在衣袖里,手指彼此磋磨着以缓解疼痛。
但只是徒劳。
手指被烫伤了怎么办?下周六就是钢琴比赛,如果没有拿到冠军他会完蛋的。
杨天勤踢了他一脚,说:“半年不见,哑巴了?”
那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不重,但太过于猝不及防,杨今不小心咬到了舌尖。
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杨今醒过来,猛地吞咽唾沫,好把咬出来的血给咽下去,不被杨天勤发现。
杨今不敢看他,说:“有点晚了,已经到了我平时睡觉的点儿,我想等您回来,所以去院儿里站着清醒了会儿。”
杨天勤打量他片刻,冷声道:“你知道跟我撒谎的后果。”
杨今心里打颤,父亲该不会知道了什么吧?知道他刚刚和梁也在门外见面了,知道他跟踪梁也一个月有余了,还是……知道他是个恶心的同性恋了?
他仰头看杨天勤的表情。
但杨天勤总是没有表情,不怒自威,澳门的水土不知如何养人,怎会把儿时总爱抱着他去松花江上滑冰儿的爸爸变成这副模样。
杨今把手伸出来,他的手是通红的,先是冻的,然后是烫的。
他说:“如果跑远了,我会戴手套的。我真的就是在大院儿里。”
杨天勤看着他的手半晌没说话,杨今心里打鼓,脑中开始编织一套又一套谎话,但不论怎么编都说服不了自己。
就在杨今心如战鼓之时,杨天勤收起审视的目光,转而问:“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杨今怔了片刻,才答:“两周后。”
柳枝桂一直站在杨天勤旁边,沙发很大她却不坐下,她补充道:“他一直考全年级第一。”
杨天勤没什么反应,又问:“英语怎么样?”
杨今说了他的分数。
“起来吧。”杨天勤说,“你以后是要去澳门读书的,英语要学好,最好开始学葡语。我带了几本葡语的教材和磁带给你,在我行李箱里。”
杨今站起来,往父亲的行李箱走去。他其实很想先去用冷水冲一冲手,太疼了。
“让你妈去拿。”杨天勤出言打断他的动作,“女人的事就让女人去做,你怎么一点男人样都没有?”
末了又朝柳枝桂斥道:“你怎么养儿子的?赶紧把他头发剪了,留这么长的头发是要去站街吗?”
---
不久后杨天勤出了门,不知道去了哪里,而杨今被柳枝桂拽到镜子前。
柳枝桂摁着他的头,很用力,杨今觉得她每一刀都可以扎死自己。
镜中,他的头发一缕缕掉落,就好像他七零八落的、对自由的向往。自由早就已经没了,向往也快要没了。
抬眼,他看到柳枝桂化了漂亮的妆容,但那妆好似浮在她的皮肤上一般,和她内里的苦楚、仇恨、压抑、拧巴的婚姻根本无法融为一体。
杨今很想哭,泪水已经冲上眼眶。
“你个男人哭什么?”柳枝桂看到他眼里泛泪花,马上扬声骂一句,“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小孩?”
杨今终究是没哭出来,他泪腺的确发达,但忍耐力比泪腺还发达。
上一次掉眼泪,应该是八岁那年,杨天勤第一次去澳门,他在火车站抱着他的爸爸哭,对他说,求求爸爸不要走,不要抛下我和妈妈。
从那以后,家不成家,眼泪换不到任何人的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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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杨今起晚了。
昨晚主卧里传来的声音让他恐惧。
他睁眼看着天花板,莫名想到那叠录像带,想到里边的两人彼此拥抱的样子,看起来缠绵又幸福,那好像才应该是这件事情的样子,而不是主卧里一阵阵不堪入耳的辱骂。
起晚的结果是健忘,今天是约定好他要给廉价布鞋们带钱的日子,杨今忘了。
他去到教室时已经有很多人,田金来一看见他就开始带头吹口哨,下一秒,那群人像黑云一般朝他压过来。
第22章
周围的同学回头看了几眼,又扭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没人再救他。
廉价布鞋们围在他位置旁,双手抱肘看着他。
他们没有说话,意思也足够明显。
杨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住颤抖,才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明天。”
“哦,明天。”田金来冷笑了一声,扬起下巴示意他的兄弟们散去,然后俯身对他说,“下次再不准时给钱,可就没好话跟你讲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整天去三职高做什么。”
杨今的心猛的一跳,反应过来时,田金来已经离开。
田金来经过姚文静的位置时,又顺手弹了一下她的麻花辫。姚文静啧了一声,然后拉住他的衣服,蹙着眉回头看了杨今一眼。
杨今赶紧低下头。
再抬眼时,田金来已经离开了姚文静的位置。
暖气灌满教室,五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空气沉闷又难闻。杨今闭上眼睛,轻轻深呼吸了好几次,不觉得好,反而觉得更窒息。
第一节 是数学课,老师进来了,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
杨今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翻开草稿本准备演算,却倏地一愣。
他看到满满一页的“梁也”。
再往前翻,每隔几页就会出现很多很多“梁也”“梁也”“梁也”。
而此刻,他的手已经不受控地拿起笔,亡命之徒般开始写这两个字。
梁也,梁也,梁也……
直到写了满满一版,直到梁也的名字覆盖了原本的演算痕迹,杨今才缓过神来。
梁也居然比深呼吸还有用。
杨今安静地看着满满一页的“梁也”很久,然后翻开笔盒。
里面躺着那张昨晚没送出去的钢琴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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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时,杨今特地等田金来他们先走,才起身离开。
还好田金来也只是在经过他时吹了几声流氓口哨,没多做什么。
扭头,杨今看到姚文静蹙着眉朝这个方向看。她先是看田金来,等田金来走了以后又垂眸看他。杨今看不懂她眼神里的纠结,也不想懂。
杨今确认田金来他们已经走远,把门票放兜里,迅速往三职高走去。
浪费了一点儿时间,不知道还能不能碰上梁也。
如果碰不上,那就去梁家小卖店找他,直接找上门。就当是最后一次的尝试,谁叫梁也昨晚莫名其妙出现在家门口,还解释不清。是梁也自找的。就是。
到达三职高门口,杨今选了一个比以往更远、更隐蔽的地方。不能再被上次那个骂他是同性恋的人看到了。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看到梁也,先看到了常晓燕。
常晓燕也看到他,低声对她的小姐妹们说了什么,然后她的姐妹便走了,她走过来。
“你还来这儿干啥呢?”常晓燕压低声音问他。
“我听任少伟说了,你家和梁也家……反正就是你们两家人有点私仇,是不?”
“那不是大人的事儿么,是你们上一辈的事儿,你别来这儿凑热闹了,我们学校那群男的没一个好东西,要么没眼力见儿,要么脾气臭,梁也也不例外,你说你凑上来挨揍干啥?”
杨今一直盯着校门口,压根儿没听常晓燕在说什么,看了半天没见到人影,于是问:“他走了吗?”
常晓燕叹了口气,说:“你可真够倔的,你不怕挨揍么?梁也可会打架了。”
杨今摇摇头。
常晓燕又叹一口气,拿他没辙,说:“三楼第一间教室就他们班,还亮灯呢,还没放。他们马上毕业了,老被班主任留下来训话,真是奇了怪了,一群小痞子有啥好训的。”
杨今说了谢谢,又问了她那天摔的现在还疼么,得到答案后点了点头,跟她说了再见。
扭头,他靠在墙上,轻轻呼了口气,攥紧口袋里的门票,安静等待三楼第一间教室里的那个人。
已经是一月了,冬季进入最冷的时节,走出来的学生说周末一块儿去松花江上玩儿,去滑冰,完事儿了去喝啤酒吃烧烤。
杨今把头埋进领口里。
玩闹对他来说是件很陌生的事情,他远离快乐已经太久太久。杨今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的父母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就责骂他、殴打他,他会不会觉得好过些。
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曾经快乐过。
想着想着,一股熟悉的烟味飘来,杨今猛然抬头,看见梁也正从他身边路过。
太好了,今天梁也身边没有跟着人。
杨今没有贸然上前,只是远远跟着,他不敢再在人家校门口惹是非。
直至走到那个死胡同附近,杨今才小跑上前,扯住他的斜挎包,叫了声:“梁也。”
像是早有预感,梁也停下脚步。片刻后杨今听到一声叹息,声音很轻,像是呼吸声。下一秒,梁也转过身来。
杨今把他的动作当成默许,拉着梁也的斜挎包,把他往死胡同里带。
走到死胡同最里边,站定后,梁也忽然问:“剪头发了?”
杨今一怔。
他戴着毛线帽,把头发遮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梁也怎么看出来的,也不知道看出来了为什么要说出来。明明可以不说的。
——为什么,一边把人往外推,又一边说这种叫人遐想的话。
杨今伸手把毛线帽拉低,遮住露出的头发。
第23章
柳枝桂的剪发技术其实不错,小时候能给他剪整个大院儿最可爱的西瓜头。昨晚她就是没有好好剪,剪得乱七八糟的,奇丑无比。
杨今感到羞耻,他赶忙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钢琴票,想要速战速决。
“你昨晚忘拿东西了。”他把门票递过去。
梁也看了一眼就说:“我不要。”
杨今抿着唇,又想问一遍昨晚的话——你不要的话为什么昨晚出现在我家门口?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这样问太过直白,但杨今又拧不过自己的轴劲儿,脑子一白,抬眼就说:“可是我想给你。”
梁也单眼皮痞痞地撂着,说:“我、不、要。”
他不要,怎么办啊。
杨今很想去买一本教人怎么处理人情世故的书,最好是带公式的那种,这样他一定会为了梁也把公式全都背下来,不然此刻也不会显得无助又被动。
天色已经很晚,他今天先是等田金来他们走,又是等梁也出来,耽误了不少回家的时间。杨天勤可不好骗,如果他回去晚了又没有合理的说辞,不知道杨天勤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管了。
杨今一咬牙,直接将门票往梁也的口袋里塞。梁也动作也快,握住他的手腕就往外拿。杨今倔强又好胜,上前靠近梁也一步,双手并用硬是要往里塞,就在两人拉扯之际——
“我操梁也你俩干啥呢?”一个声音从胡同口传来。
两人的手同时松开。
杨今望过去。他记得,这个面孔是上次在三职高校门口骂同性恋骂得很凶的那个人。
杨今大脑一片混乱,匆匆把门票塞进梁也的口袋里,拔腿就跑。
第13章 自由王国与枷锁
杨今真跟兔子似的,看着柔弱,实际手脚力气都很大,票往梁也口袋里一塞,再把梁也一推,梁也足足后退了三步才站定。
站定后,梁也往胡同口看去。
兔子撒腿跑得没影儿,只剩他那位烟都惊掉地了的哥们儿张安。
他对张安说:“啥事儿就给你吓这样——”
“梁也你恶心吗?”张安没等他说完,一脸厌恶地反问。
“那天你在校门口说的,啊,刚那男的跟你爸的事儿有关系,当时我就不信,我寻思你爸的事儿不都好多年前了么,能有个毛关系啊?”
“你他妈……你他妈还真是兔子?刚他手往你兜里掏呢,我都看到了!”
梁也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解释,而是,原来杨今每天都在经受这种恶意的揣度和不公的咒骂。
他惊异于自己的反应。
抬眼,只见张安望他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便离开了,没有留给他任何解释的余地。
——虽然他也不需要。
解释的前提要么是强大,要么是公平,后者之于同性恋的指摘从不存在,而前者……他只能过母亲口中安稳的一生,虽然渴望强大,但大抵是难及了。
口袋里,杨今放进来的那张钢琴门票还在和他的手发生触碰。
梁也的手很粗糙,此刻却忽然成了豌豆公主。隔着手套,薄薄的一张纸竟然也把他撞得心烦意乱。
---
梁也走回梁家小卖店门口,看到门口多了一辆自行车。
孙娴在屋里朝他招手,笑着说:“回来啦,瞧瞧那是啥!”
1993年,自行车是主要的代步工具,很多大道上,非机动车道甚至修得和机动车道一样宽。梁也了解过价格,买一辆全新的,至少要花掉梁家小卖店一个月的利润。
眼看孙娴要自己转着轮椅出来,梁也上前止住她,将她往屋里带。外面太冷了,零下二十几度,孙娴的腿受不住。
“你看你,眉头皱成个啥样!”孙娴笑道,“没花几个钱,那是孔雀牌二六式的,早就停产啦!这是我跟你王婶儿买的二手的,折了一半的价呢,划算!”
那张门票还在口袋里摩擦他的神经,梁也思绪全乱,问:“为啥要买这个啊,妈?”
“哎,你不是马上毕业了么,到时候进货送货啥的,你骑着方便。”孙娴顿了顿,“再就是……之前老催你找对象,给你催急眼了是不?是妈不好,妈错了,对不起啊,儿子。”
孙娴笑得讨好,梁也心里泛酸。
“哪儿的事儿,我都忘了。”梁也扯谎,又看了一眼外边停着的车,“就算折了一半也挺贵的吧,我拿去给人退了。”
孙娴赶忙拉住他,“你这孩子,我不也是为了省钱么?现在你读着书,咱小卖店进货都是雇的人,等你毕业了,有车了,咱就可以省下这份人工钱啊。”
进货哪里是仅靠一辆自行车就解决得了的事儿,梁也知道,孙娴这样说只是为了让他留下车。
他昨晚对母亲的态度究竟有多差,才让她能狠心买下这辆二手自行车?当年要给她买轮椅也是费尽口舌,孙娴说自己说扶着墙扶着桌子也能走,再不济爬两步,费那钱作甚。
“行,那就谢谢妈,我好好努力啊,到时候给你买小汽车开,再让你坐飞机,坐游艇,带你环游世界去。”
“哎你真是,整这些干啥呀?妈不指望你赚多少钱,咱过安安稳稳的就成,啊。”
梁也接受了那辆自行车,却没能接受自己。
不久前父亲的祭日,孙娴上完香,在供台前跟父亲说了好久的话。那些话句句不一样,意思句句相同,都是:咱儿子会过上安安稳稳的一生。
第24章
时至夜半,梁也仍然未眠。
梁家小卖店就一个厅和一个简陋的隔间,炕在厅里,冬天睡炕,父亲的供台抬眼就能望见。
他还记得那天的血,记得村里的孩子跑过来叫他说“梁也哥,你爸死啦”的时候,他手中的那几本书是如何掉落在地上。
那是他十分珍视的课本,那天以后,他再没捡起来过。
梁也沉沉叹了口气,攒紧手中拿了很久的钢琴门票。经过今晚,这是无论如何他都是不能收的了。
孔雀牌二六式自行车不会通往自由王国,只会驶向名为“安稳”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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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梁也来到班上,明显觉得气氛不对。
平时这帮猴子连上课的时候都敢闹腾,今儿倒是个个比鬼还安静。
梁也看了眼张安,收到一个鄙夷的眼神,顿时明白因何而起。
一整天过得都沉闷,梁也忍到放学,打算跟张安说清楚。
班主任又拖堂,在讲台上训话:“临近毕业了啊,你们都清醒点儿,别一天吊儿郎当的。虽然现在产定销的模式变自产自销,国营厂的效益都不好,但不进厂你们还能干啥?只能喝西北风!”
吊儿郎当惯了的人哪里正经得起来,照旧顶嘴:“中专的,厂二代的,都把名额包圆了,谁要我们啊?”
“我看不如到温暖的南方去,哪儿不是画了一个圈么?总比搁厂里天天打螺丝强吧!”
“是啊,梁也,你要不要去啊?”张安忽然接话,“我听说啊,你相好他爸在那一块儿做生意,你出卖出卖色相,让兄弟们都吃上一口肉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除了讲台上发懵的老班,谁都听得一清二楚。
梁也给听笑了,老班在台上他不想闹大,想私下解决。
老班啰嗦半天,梁也那股火本来不大,硬生生给憋大发了。
等老班终于结束演讲离开教室,梁也直接走到张安座位旁说:“有啥咱俩现在说清楚,别没事儿瞎扣帽子。”
“啥误会,啥帽子?你不做亏心事儿能有鬼敲门?”张安眉头拧得很紧,跟碰到脏东西似的从座位上跳起来,后退一步,“你他妈离我远点儿。”
他一连串动作把梁也看笑了,梁也转身问身边的人:“早上我没来的时候他说我啥了?”
身边人大气不敢出,这俩都不是好惹的主,张安脾气急,一上火起来就跟放地雷似的,梁也虽然看着好相处,但谁真把他惹了都没好果子吃。
见没人回答,梁也直接点名:“任少伟,早上我来之前,他都说我啥了?”
任少伟上前拉了他一下,劝道:“也哥,都是兄弟——”
“都是兄弟嘴巴不知道放干净点儿?都是兄弟净知道污蔑人?”梁也甩开任少伟,冷声对张安说。
张安不屑道:“咋就污蔑了?三中那男的,他妈哪个大老爷们儿把自己整这么白这么瘦,还天天蹲校门口,昨儿他他妈在你兜里摸啥呢?大庭广众恶不恶心,是不是摸你鸡——”
梁也上前揪住他的衣服,“你他妈再说一遍。”
“急了?如果你不是兔子你急什么?他不是你的杀父仇人吗,啊?”张安扬着下巴冲他,“恶心,男不男女不女的——”
梁也一拳揍过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一群人拉架拉不动。
梁也虽然会打架,不管对面怎么挣扎都能冷静地一拳一个准,但敌不过张安块头大,他被张安一个猛扑扑到地上,旁边的人又来不及阻拦时,张安的拳头就砸在了他的脸上。
血腥味在口中弥散开来。
血,记忆中的画面再次复现,他浑身是血的父亲倒在田埂里不能动弹,那是他们家农田收成最好的一年,也是最差的一年。父亲和烧尽的纸钱一起离去,留下那年的收成钱,支撑他们母子俩生活至今。
张安被人拉开了,仍在恶狠狠地看他。
梁也伸手摸了一把嘴角,手上都是血。任少伟和几个人拉着他,他甩开他们,走到张安面前。
他盯着张安说:“我是谁我自己知道,我跟谁咋了我自己清楚,用不着你告诉也用不着你多管,要不是从前我当你是兄弟,我刚才能抽死你。”
说完梁也转身离开,任少伟和几个人上前拉他,他全部甩开,孤身一人走出学校。
校门口没有人在等他,这让他本就烦乱的心更加无解,他的脚步从来没有这样快过,走向三中的路也从未这样平直过。
他本就不该走上这条路,所以最后一次时,老天也想让他速战速决。
见到杨今不是在三中门口,而是在半路碰到。
杨今应该是远远就看见了他,看见他以后就停在原地,像是想要去跟踪又被抓包的样子,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梁也则十分坚定,直直地朝他走,走到他面前直接把口袋里那张门票掏出来塞他手里。
他力气很大,杨今甚至被他推得往后倒了好几步,但梁也顾不上也不想顾了,他转身就走,全程没看杨今一眼。
“……梁也!”
杨今在身后叫他,他置若罔闻,一心朝家的方向走。家里有那辆孔雀牌自行车,有他断了腿的母亲,有他丧了命的父亲,有他的责任和他的一生。
雪又飘了起来,梁也走进梁家小卖部时,带了一身的寒气,一肚子的火和一嘴角的伤。
第25章
孙娴看他受伤了,问他是不是又帮谁打架了,让他别学他爸,说,算妈求求你了行吗。
梁也也很想求求自己,求求自己,到底为什么刚才没狠下心对杨今一些恶毒的话——正如张安说的那些有关同性恋很恶心的话,以绝后患,一了百了。以及,现在又是为什么还是担心他。
窗外的雪忽然下大了,雪雾在窗户上飞舞,梁也看不清外面的世界。
这种天气大概是不会再来客人了,梁也上前就要关窗闭店,却隐约看到远处走来的一个人影。
人走进了,梁也心一空。
是杨今逆着风雪走来,递给他一瓶碘酒和一袋棉签,对他说:“你……好像受伤了。”
第14章 为什么不问
雪雾着实有些大,杨今看不清楚梁也的表情,大抵也不需要再看清。
刚才在胡同里,看到梁也嘴角有伤时,杨今还是没忍住去买了碘酒和棉签,没忍住顶着风雪给他送过来。
可是他被烫伤的手,梁也却从始至终没有注意到。虽然只是烫破了一点儿皮,但碘酒涂在他手上的颜色也十分明显——只要在意,就一定能看到的。
梁也的意思他清楚了。
不论是一开始的好声好气劝走,还是后来的那句“不是因为我是同性恋”,以及刚才的暴力归还门票,都昭示着梁也的抗拒,甚至觉得他烦,觉得恶心。
至于那天晚上梁也为何出现在家门口就不要深究,当是一场无意义的梦。
此后,遂梁也的愿,桥归桥路归路。
梁也没有伸出手来接他的东西,杨今就把东西放在小卖店的窗台上,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杨今又回头,他看到梁也还站在窗前,似乎一直在看着他。而碘酒和棉签已经被梁也拿在手上,杨今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风雪实在太大了,负隅顽抗只会是徒劳,杨今只能扭回头向前走。大抵,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杨今回到家就开始练琴。
不切实际的幻想结束,这才是他该过的生活。还有三天就要比赛,他不能弹错任何一个音,不能忘记摇晃身子来表达所谓的感情,最重要的是,他只能拿第一。只能。
晚上九点半,他练完三个小时的琴,先是听了杨天勤长达二十分钟的、牛头不对马嘴的、把肖邦说成莫扎特的业余点评。
然后又听到柳枝桂说:“赶紧去把作业写了,然后温书,下周一期末考试啊。”
杨今从头到尾都安静听着,等父母都发言完毕,然后进了房间,打开作业。没有反抗,也没有情绪的波动。
他刚要写第一个字,主卧又传来难忍的声音。
杨天勤在骂柳枝桂,骂她上班穿这么骚干什么,是不是想勾引别的男人。柳枝桂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澳门包的那些人——话没说完,一个响亮的巴掌声,接着就是奇怪的声音。
本来这些声音杨今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写作业,但……
“我们再生一个吧,算命的说我头胎是女孩,结果生了个阴气重的,我再给你生个真正的儿子……”
杨今妄图通过深呼吸来自我安慰,然而呼气时还是全身都在颤抖。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归还的钢琴门票,愣愣看了好久,最后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放回原来的位置,连同他这些日子幻想过的那些自由事。
回到房间,他翻出自己的存钱罐。
最近一直在打点田金来他们,里面的余额已经很少了。
他想要那些廉价布鞋闭嘴,他害怕父亲知道他是同性恋,他也想要逃离,不论是哈尔滨还是澳门,他想去一个他父母永远找不到他的地方。可是他快要没钱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将存钱罐放回去时,他的手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顺势摸出一个素描本。打开,那是他儿时画过的画。
钢琴是柳枝桂逼他学的,绘画是小时候的他真正喜欢的。他比较偏科,只喜欢画素描,柳枝桂以此为由拒绝了他继续学素描的想法,说只会画一种东西有屁用。
——表面是因为这个,但杨今多多少少知道,实际上是因为杨天勤在澳门包养的第一个女人是在赌场外弹钢琴的。
主卧的声音还在继续,柳枝桂说的那句“阴气重”在耳边回荡,作业写不下去一点儿。杨今干脆把素描本翻到空白的一页,拿起笔开始画。
思绪混乱,笔触不听使唤,等主卧的声音停下,他才清醒过来,一看,画的竟然是梁也走在胡同里的背影。
他立刻伸手想把这一页撕掉,可是握住页角了,却又使不上力。
杨今愣了半晌,忽然趴在桌上,头埋进自己的手臂里。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没钱又没梦想,还没人会无条件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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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杨今站在钢琴比赛的后台。
上一位选手的奏鸣已经接近尾声,是他最爱的舒曼的《梦幻曲》。他曾尝试表达过希望用这首曲子上决赛,钢琴老师本来已经点头,柳枝桂却说这首没有观赏性,不够大开大合。
“这样怎么让你爸知道他的钱都花在点上了?我一个人在哈尔滨养你有多累你懂吗?你能不能为我想想?”
杨今没有再坚持。就是这样的,他的表达自我的欲望就是在这样的否定中逐年消失,他想,最终他会失去自由。
第26章
《梦幻曲》演奏完毕,选手下台,主持人在介绍他的名字和曲目。
杨今站在暗处,眼神是空的,大脑也是空的,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木偶,只是在执行世界需要他完成的任务。
他走上台,朝台下鞠躬。大抵是《梦幻曲》余音绕梁,他又被短暂地拽到那段意淫里,直起身子时,他竟然往扫了一圈观众席,寻找某个人的身影。
怎么可能,门票已经被还回来了不是吗?
不是吗?那怎么在观众席的最后排,忽然出现了一簇星火。
谁点燃香烟都是这样一瞬暗红的亮点,但是杨今就是能够识别那支烟属于谁。
杨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向上推了一下眼镜——很快,那簇光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消失了,然后再没有亮起来。
这让杨今百分之百确认了那是谁。
他的心脏开始跳动——异常猛烈地跳动,像是提线木偶忽然拥有血液和灵魂,像是死了很久忽然发现其实自己还活着。
坐在琴凳上,杨今摁下第一个音。这是一首已经练了上百个小时的曲子,能够做到信手拈来,但总做不到心领神会,表达浮于表面,没入过心。
此刻的顿悟来得神奇又微妙,手指摁下一个音,琴键上就好像生出一朵花,最后在零下二十度的冬日里开出一片春天。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抬眼时实现带到,杨今看到杨天勤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但这不是他的终点——眼神快速定格在观众席的最后排,他看到一个身影转身走出了场馆。
杨今下台之后就往场外跑,不要命地跑,终于看到正在疾步离开剧院的梁也。
“梁也!”他叫了一声。
又是融雪天,天地间都是寂静的,只有他清脆的这一声融在雪地里生出枝蔓,牵住梁也前进的步伐。
梁也回头了。
杨今不自主地笑了,他快步朝梁也跑去,全然忘了这是零下二十度的冬天,忘了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演出西装。
梁也的眉头拧得很紧,居然也快步朝他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脱自己的棉服外套。
杨今跑得太急了,也没算准梁也朝他走来时的速率,于是两人走近时,他直接撞进了梁也的怀里。
他还没反应过来,肩上就被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棉服。
好暖,还有梁也身上的烟草味。
“大冷天的你穿这么点儿出来是不是疯了?”梁也训了他一句。
杨今裹着他的外套,被训了竟然也觉得开心,抬眼看他时又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雾气蒙在眼镜上。
他看了看梁也的嘴角,对他说:“你的伤好了。”
梁也回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又转身走了,脚步很慌乱。
杨今追上去,对他说:“我要搬家了,以后不住第二机械厂大院儿了,新家在友谊小区三栋一单元五零一。”
这是哈尔滨市第一批交房的商品房,杨天勤自然一马当先,这是在全市都相当打眼儿的事情,能住进去的家庭都不简单。
杨今不知道这些事儿,只觉得终于搬家了,终于能够稍微远离田金来他们一些,是件喜事儿,想要分享给梁也,也想告诉他,以后又要偷偷出现在他家门口的话应该去哪里。
杨今看到梁也脚步明显顿涩,杨今不以为意,继续跟着梁也。
他很想问一问你今天怎么还是来看我了,你没有门票是怎么进来的,又不想开口打破现在的氛围。
他和梁也并肩走在雪地里,天和地都是安静的。如果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该多好。
又走了一段路,梁也像是憋了很久终于说:“你走出来这么远做什么?你爸妈不还在里边?”
杨今这才想起来。看到梁也,他什么都忘了。
“哦……”他停下脚步,抬头看梁也,“那,谢谢你来看我。”
梁也已经走出去几步,回头的时候可能是月光映在他眼里,可能是雪地反射了路灯的光坠进他眼里,总之杨今看到那双总是满不在乎的眼里,闪现了一抹慌乱的光亮。
就像刚刚在黑暗的剧院里亮起的星火。
杨今觉得好快乐,他脱下梁也的外套塞到他手里,扭头小跑回剧院里。
梁也站在原地,外套搭在他的手上,他一时间没顾上穿。
杨今的背影又雀跃起来,他的脚步又把地上的雪踩得蹦起来。真像只兔子。
但梁也却雀跃不起来。
他本打算默默看一眼就走,也知道在剧院点烟很危险,但不知为何,看到上台时的杨今状态不对时,迅速点了烟又快速熄灭。动作快到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却被站在台上的杨今捕捉到。
他本打算快步离开,却又在看到杨今没有好好穿衣服时,忍不住抛下自己的初衷。
杨今跟着他走的这一路,他都在担心杨今是否会问他今天怎么来了,还好到最后杨今都没有问。
——可是他此刻又在想,杨今为什么不问。
第15章 故乡仿若荆棘丛
杨今连续几天做了美梦。
梦里的世界是有音乐的,音乐就是那首《梦幻曲》,画面是梁也骑自行车载他行驶落雪的胡同里,彼此挨得很近,蒙在他眼镜上的雾气飞舞得很快。
他伸手抓住梁也的衣服,梁也没有抗拒。他把头轻轻靠在梁也背上,梁也还是没有抗拒。
第27章
他问梁也,你要带我去哪里?梁也回答,去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他希望这个梦是真的。
学期结束,杨今从大院搬到商品房,也没有理由再去三职高等梁也——当然他也不再打算做这种令人困扰的事了。
期末考试他再次拿了年级第一,杨天勤和柳枝桂没有表现出高兴,还告诉他这一场考试说明不了什么,又指出他数学试卷中几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
多亏了梁也,杨今终于可以不在意了,他听着父母的话,心却在想梁也,想,那天外套上的烟草味包裹他,是不是可以算梁也抱过他。
“还没跟你说,我们过年要去澳门。”杨天勤对他说。
杨今一怔。
1993年,从内地去澳门很不方便,要辗转几次交通不说,以探亲为由申请来往澳门需要至少提前三个月申请。
也就是说,三个月前他的父母就决定了要去澳门过年这件事,但今天才通知他。
在他们眼里,他不仅没有选择的自由,连知情权都没有,只能顺从听命。
“今年暑假你升高三,我跟你爸合计,暑假你就别乱跑了,专心搁家学习。”
柳枝桂说,顿了顿,她又补一句:“除非你爸有新想法。”
一般来说,杨天勤都是寒假时回哈尔滨,暑假时安排他们过去。柳枝桂这句解释不是说给他听的,毕竟他没有抗拒的理由。柳枝桂是说给杨天勤听的。
她一直希望杨天勤把他们母子接到澳门去定居。其实,杨天勤也提过很多次,要他到澳门去念大学,但眼看他要高三了,也从未付诸过行动。
至于原因,可能是柳枝桂明里暗里说的——杨天勤在澳门养了别的女人,甚至有了别的孩子。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杨今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这样看来,他还是要在哈市参加高考,在内地念大学,那么他就可以和梁也在同个城市待久一点,再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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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鱼缺了水不能活,快一周没看到梁也的杨今开始觉得缺氧,钢琴比赛那晚储蓄的快乐就要耗尽。
偏偏杨天勤从早到晚都待在家里,杨今要出门必须找个合理的理由。
1993年这会儿,中考成绩最好的那批学生会选择就读中专,中专毕业就包分配进国营工厂。但像杨今他们这样的国企二代,毕业后进入父母所在的工厂一般不难。
三中,作为第二机械厂对口的高中,里边就读的大都是国企二代三代们,不愁吃穿、前途无忧,因此学校不会给太大压力,寒假作业也是点到为止。
杨今熬了两个大夜就把寒假作业写完了,对父亲说要去书店买其他练习题。
“去吧。不过你要记得,你始终是要去澳门的。”杨天勤说。
杨今心里想着梁也,想着,去澳门的话就再也见不到梁也了吧。
他下意识问:“什么时候呢,爸爸?”
杨天勤蹙起眉,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冷声斥道:“你现在还学会反问我了?”
心猛地一惊,杨今后知后觉自己口不择言。杨天勤是这般不容忤逆的人,他刚才是怎么敢那样提问的?
杨今跟杨天勤道了歉,赶紧出了门。
雪落在远处工厂高高耸起的烟囱,北方工业城市的萧索又多加一分。哈尔滨的风和雪会掩住痛苦。故乡仿若荆棘丛,而他生长其中,落得满身疼痛,他以为这就是故乡的全部意义,直至十七岁这一年,他看到荆棘丛之上也可以是蓝天。
而此刻,他的蓝天——梁也同志,正在把一包食盐递给前来购买的人。
梁也的单眼皮好看是好看,美中不足的是,梁也面对他的顾客时,竟然那双总耷拉着的眼睛居然带着笑意,而面对他时总没有什么好的情绪。
杨今感到不悦,即使他明白这种不悦十分无理、滑稽。他决定也做一回梁也的顾客。
梁也应该是很早就看到了他,他一路走过去时,梁也没有关窗,就那样在窗口前站着看他,直到他来到跟前。
太好了,梁也嘴角的伤已经好了。
“我——”
“知道现在多少度吗?”
梁也出言拦截他的发言,杨今只准备了当顾客的发言,没准备其他,无力招架的他竟在所有中文里选择了一个轻声的“啊”。
他的反应似乎令梁也更加不悦,“快零下三十度,你跑这么远干啥来了?”
杨今只是望着他,思考他有没有生气,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会生气,思考半天都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于是只好按照原计划进行:“我要买东西。”
“谁啊?同学吗?”
小卖店里传来另一个声音,杨今听得出来,那是梁也的妈妈。
梁也回头朝里看了一眼,应了声:“啊。”
“让人进来暖暖呗。”
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后,杨今看到一位中年女人自己转着轮椅来到窗边。
“哎哟,这小鼻子小脸都给冻完了!同学你吃饭了吗?梁也和我刚包了饺子,快进来吃点儿。”
这走向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他原本只是想要假借买东西跟梁也说上一两句话,他甚至打算装陌生人——反正他和梁也本来也和陌生人差不多。事情是怎么变成要进去吃饺子的?
杨今无措,看向梁也。
梁也耷拉着单眼皮,眼神一直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身上,又是那种让杨今看不懂的眼神。
第28章
杨今垂眸,不再看他了。真是的,怎么能对其他顾客笑,就不能对他笑一下呢?明明最开始拎着酒瓶救他的那个晚上,还很爱笑啊。
要不,走掉好了。
他开口:“不用了阿姨——”
“进来。”梁也说。
好,想要走掉的心情还是在听到这句话时灰飞烟灭。
杨今乖乖转身进屋。
第16章 我去不了南方
一个非常小的空间,报纸糊墙,北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货品堆放成山,差点儿掩住那方小土炕,以及一个没有窗户的小里屋。窄,逼仄,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杨今估算自己新搬进去的商品房,应该有这里的三倍还大,更不用说父亲在澳门的府邸。
梁也的妈妈让梁也去煮饺子,然后招呼他过来坐下,问:“我之前咋没见过你呢?”
杨今局促地坐在炕上,下意识看了眼梁也。他不知道梁也和母亲说到什么程度了,也不知道他那难以启齿的同性恋身份是否被披露。
刚才外头零下三十度的空气没让他清醒,此刻梁也妈妈一句话倒是让他醒了。他抱着一些恶心的、龌龊的想法在接近梁也,怎么还有脸坐在他家里吃他包的饺子。
杨今想逃跑,梁也却忽然开口。
“是任少伟的朋友,人三中的,成绩好着呢。”
“三中的?好厉害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杨今说了自己的名字,后来的话都凭着本能在回应。
他不懂任少伟是谁,大抵是梁也的兄弟之一吧。杨今明白他和梁也相识的故事拿不到台面上来说,但怎么解释起来,他还是只能做朋友的朋友,就不能直接是朋友吗。
不能啊,确实不能啊。本来就是陌生人而已吧。在期待什么呢。
不一会儿,饺子就上桌了,等梁也妈妈动筷,杨今才张嘴小心咬了一口。猪肉大葱的,很家常的味道,杨今却觉得很好吃。
“哎呀,馅儿整咸了点儿。”他妈妈说。
“没事儿,下回别搁那么多盐就成。”梁也回答。
为什么觉得好吃,这便是原因。
杨今羡慕对话里的“下回”,因为从没有人跟他承诺过下回。
上一次,应该是杨天勤去澳门之前跟他说,下回爸爸回来带你去吃中央大街的塔道斯。杨今从小就不爱吃饭,却惦记那顿饭好多年。后来父亲来往哈尔滨和澳门好多次,他也从童年步入青春期,在等了不知道第几个年头之后,他终于明白那顿饭永远都吃不上了。
“好吃吗?是不是没你家过年吃的好吃?”梁也的妈妈问他。
杨今看了眼梁也,思索片刻,他回答:“过年要去澳门,那里不吃饺子。”
“澳门?”他妈妈和梁也对视了一眼,“怎么要去澳门呢?”
“我爸爸在那里工作。”杨今如实回答。
母子俩又对视一眼,没有人再说话了。
安静,甚至能听到炕火燃烧的声音,半口饺子被含在嘴里,杨今不敢咀嚼。
他后知后觉自己大概是说错了话,即使他只是实话实说。贫穷的人们总是想要变得富有,可是杨今深谙富有和幸福并不挂钩的道理,比如他的妈妈就不会和他吃这样一顿温馨的饺子。
很快,梁也妈妈又找到了别的话题,刚才的微妙就这样被揭过去,似乎从未存在。
杨今实在不是什么擅长与长辈交流的人,此刻他说话也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很多时候他真不懂应该怎么接话,却又想着一定要给他妈妈留个好印象,心里干着急。
好在梁也是个活菩萨,在他说不出来的时候会主动帮他圆场——即使只是胡乱圆一通,毕竟他们根本不熟。
他妈问:“你和少伟又是咋认识的啊?”
杨今:“啊……”
梁也随口就来:“他俩小时候在松花江滑冰,打出溜滑撞一块儿了,两人脑门儿各撞出一个大包,不撞不相识,大包好了还老上松花江撞去。”
“哎呀妈呀,那这得老疼了吧?当时没事儿吧?”
“啊……”
“没事儿,能有啥事儿,俩小不点儿冬天裹得圆咕隆咚的。任少伟可能有事,现在就一傻帽儿。人能有事儿么,成绩这么好,三中年级第一。”
“年级第一呀,可太争气了孩子!你成绩这样好,咋不去念中专呢?”
这回梁也没再帮他讲话了。梁也看着他,好像也想要知道答案。
“去念中专是为了进厂,我爸……可能不想让我进厂吧。”——我爸想着有一天把我带去澳门。
因为刚才的微妙,后面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他抬起眼睛打量梁也,害怕自己又说错话,也期待他脸上露出一些想要往下追问的欲望。
但是没有,梁也什么都没有说,连表情都不曾波澜一下。
杨今低下头安静地吃完最后两个饺子,然后开始思考等会儿想要帮忙洗碗,应该怎么说话,做什么动作,才会显得自然一些。为什么杨天勤和柳枝桂从来不教他这些。
“吃好啦?把碗给梁也,让他洗去。”
杨今在脑中排演得太入神,以至于没有观察到梁也妈妈已经吃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梁也已经把他手里的碗拿走,起身走到墙边。
在角落里放着两个桶、一个盆放,梁也从唯一装满了水的桶里舀了一些水到盆里,把脏碗搁里头搓洗,洗好之后把盆里的水倒进一旁的空桶里,然后循环反复又洗一次。
第29章
杨今没见过这样洗碗的,即使从前住在大院儿里的时候,柳枝桂也是去公用水池那块儿洗的,如今搬到了商品房,家里有明亮的厨房,厨房里就有干净的水池。
总之在此之前,杨今都以为用自来水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心里滋味陡然变得复杂起来,杨今起身走到梁也身边说:“我帮你洗吧。”
“哎你这孩子,快坐下让他自个儿洗!”他妈妈在后头喊道。
杨今不知道如何回答,梁也瞅他一眼,对他妈说:“妈你甭管了,你歇会儿。”
梁也给杨今让了位置,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上前洗去。
杨今也没想到梁也这么不客气,在原地愣了两秒,又看了看梁也,才上前蹲在桶边。
他从来没有洗过碗,并非因为柳枝桂心疼他,而是因为他的手是要弹钢琴的手,如果不用,她会天天让他洗碗洗衣服擦地——并非他恶意揣测,这柳枝桂的原话。
“一边儿去吧。”他没洗几下,梁也就上去挤掉他的位置。
杨今有些发懵,既然嫌弃他洗不好,那刚刚指挥他去洗又是为什么。
还没想明白,他就听到梁也说:“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这话让杨今心里那些纠结瞬间消失,钢琴比赛那晚的隐秘雀跃终于悄然卷土重来,他来这一趟的目的终于达到。
人是最贪婪的动物,杨今也得了便宜卖乖——即使这份“便宜”里可能他的幻想成份居多,想到了昨晚做的梦,竟然问:“你可以骑自行车送我么?”
他来的时候看到小卖店门口锁了一辆自行车。
梁也瞥他一眼,“大冬天的不怕给你耳朵冻下来。”
拒绝得真爽快。
杨今闷闷答了个“好吧”就没再说话,但又不舍得起身,于是就蹲在梁也身边看他洗碗。
角落这么小,两个男生蹲在一起很挤,杨今有点儿心虚,但看梁也若无其事地洗,他也便硬撑着没动。
梁也洗好了就起身了,完全没管他死活。杨今感到尴尬,梁也起身他就起身显得他很像一只跟屁虫,但一个人蹲在这里又十分奇怪。
纠结的杨今纠结了半天才起身,一起身,就忽然被一个大围巾兜住脖子和耳朵。
反应过来时,梁也已经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屋外。
杨今没能忍住忽然泛起的笑意,回头说“谢谢阿姨的饺子阿姨再见”,然后赶紧往外跑。
围巾随着他跑步的动作扬在他脸上,这条围巾的布料十分粗糙,让他觉得又痒又痛,但杨今还是伸手又把它往自己脖子上裹紧了一些。
闻到淡淡烟草味,闻到梁也。
梁也一直推着车往前走,杨今就走在他的旁边,很想把手伸进梁也口袋里取暖,却又不敢。
胡同里没别人,天色渐晚,雪纷扬飘着,不大不小很是温柔。好很像昨晚的梦。
车推到胡同口,看到大马路,路面上积雪不那么多了,梁也问:“你搬家了吧?”
“嗯。”——原来你还记得。后半句杨今没说。
梁也跨上自行车,跟他说:“往哪儿走?”
杨今轻轻坐到后座上,回答:“一直往北,直走。”
自行车启动,将近零下三十度的空气扑在脸上,杨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伸手把围巾往上拉,罩住整张脸。
杨今往前探了探身子,问:“你冷吗?”
梁也没听清,“往右?”
杨今张了张口,顿了片刻,说:“没有。”
1993年的雪把哈尔滨笼罩得模糊,或许很多事情不必问清楚。他坐在后座有梁也挡着还觉得这样冷,可想而知梁也坐在前头是什么滋味,而梁也却仍然愿意骑自行车送他回家。
人总是贪婪,杨今生性就爱追逐问题的确切答案,但此刻他决定克制本能,享受快乐。即使这份快乐存在于许多层面的未知之中。
自行车停在友谊小区三栋一单元楼下,杨今跳下车,走到梁也跟前。
他低头,动作缓慢地取下围巾,看了梁也的眼睛一会儿,鼓起勇气踮脚帮他围上。
梁也没有躲,他们离得很近,梁也身上的烟草味比围巾上的还要浓,杨今有些心神不宁了。
但围巾已经挂在梁也脖子上,即使留恋,杨今也只能拉开安全距离。然后他就看到梁也环视了友谊小区一圈儿,又抬起头看小区里总共六层高的楼房。
杨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有。于是问:“你在看什么?”
梁也摇头,握紧车把,说:“走了。”
眼看梁也就要踩下脚蹬子启步,杨今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角,问:“等我从澳门回来,再这样找你玩儿,可以吗?”
梁也闻言笑了,“你有管过我可以和不可以吗?”
杨今脸热,手指忽然就都紧紧蜷缩在了一起,“那——”
“好学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梁也打断他,“我去不了南方。”
第17章 漫天风雪中的解药
走到五楼的家门口,杨今才发现自己没有买课外辅导书,于是下楼,顶着风雪又走了一里路,象征性地买了几本回来。
好奇怪,同样的风雪,怎么刚刚在梁也身后就是快乐,现在就只剩冷。
他出去得有点久了,开门时也没有想好一个完美的说辞,心脏怦怦跳。好在打开门后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第30章
杨今松了口气。
他站在家门口环顾这个新房子,南北通透,窗明几净,家具全新,还有一台大多数家庭都买不起的电视机。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拿出藏匿在书柜最里侧的素描本,翻开,上边多了好多幅画,画的主人公全都是梁也。
走路的梁也、抽烟的梁也、拎着酒瓶的梁也……今晚,或许还可以加上一幅骑自行车的梁也。
但他认为自己画不下去。
“我去不了南方。”
梁也这句话持续在杨今的脑海里盘旋,这句话的重点不是南方,而是,在两个无法相交的圆里行走,是无论如何都碰不上对方的。
杨今明白,这不是梁也的拒绝——毕竟他也从未表白过什么,而是他们本就无法交往,不论以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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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火红的灯笼挂满哈尔滨大街小巷,杨今随着父母踏上了前往澳门的旅程。
他们先坐火车来到北京,从北京乘飞机前往广州,从广州乘火车到珠海,最后从拱北口岸过关。整个行程花费整整花费了三天两夜,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换上薄外套。
杨今把羽绒服放进箱子里的时候,恍然想到梁也似乎没有这种东西。
他那会儿每天蹲守梁也,一整个冬天就看到梁也穿过两件外套,一件军大衣,一件黑色棉服。
过关之后柳枝桂马上要去购物,杨今随同,他在商场里看到的羽绒服,最便宜的需要两百葡币。
“你挑几件衣服,明天要去见你二爷爷,穿像样点。”杨天勤对他说。
于是杨今拿起一件黑色羽绒服。他十分不安,因为他拿了超出自己身材的最大号,也因为澳门这个气温根本不需要穿羽绒服。为了掩盖犯罪事实,杨今又随便拿了几件开衫。
杨天勤看了他拿的一堆衣服,什么也没说就付了钱。也是,是一件两百葡币的羽绒服根本无法引起杨天勤的注意。
杨天勤在澳门的府邸是一幢别墅,是二爷爷送给他的。
二爷爷六十年代就来到澳门做生意,如今已经是澳门榜上有名的富豪。
八十年代末,杨天勤在厂里犯了错误——据杨天勤称是被污蔑的,总之最后杨天勤离开了第二机械厂,爷爷带着他到澳门投奔二爷爷。
二爷爷不是慈善家,据说杨天勤刚来的时候只是提供了住处和一笔微薄的启动资金,并未帮衬他什么,后来杨天勤在澳门做粮食生意起家,二爷爷才睁眼瞧他了。
杨今的爷爷在几年前去世,如今这幢别墅里,只住着杨天勤一人。柳枝桂对此十分怀疑,一进屋就开始全屋巡逻,最后还是落得被杨天勤冷嘲热讽的下场。
“这是什么?”柳枝桂尖叫着问。
杨今在厨房里喝水,他闻声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看见柳枝桂手上拿着一件女式文胸。
“继续翻。”杨天勤冷笑一声,“翻出十件八件的,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一个远在天边的工厂女工,吃我的用我的,我有什么好留恋的吗?你应该知道澳门一夫多妻合法吧?”
柳枝桂歇斯底里道:“你又没拿身份,而且马上要回归了!”
杨天勤冷冷说:“九九年回归,还有六年,足够我跟你离六百次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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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杨今跟随父母去见二爷爷。
二爷爷家里有很多女人,他最大的老婆脸上的皱纹已经遮不住,最小的老婆没出现,据说就跟柳枝桂一个年纪。
二爷爷已经很老了却还在抽烟,杨今实在不懂跟他说什么,于是只好对他说多注意身体。
“身体?”二爷爷重复了这两个字,随后哈哈大笑,“身体哪有钱重要啊,小朋友?有钱才能买到好医生,没钱,你身体再好有用吗?没有的呀!”
二爷爷身边围着太多人,杨今和他对话的时间也就一分钟。杨天勤还想把二爷爷身边推,说:“杨今弹钢琴很好……”
他一句话都没说完,二爷爷就扭头跟别人说话去了。
杨今赶紧从人群里出来,他很反感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
朝里望去,还能看见杨天勤在二爷爷身边殷切地端茶倒水。至于柳枝桂,她没来。杨天勤说女人没资格来。
“好久不见啊小帅哥,之前我给你的东西,你看了吗?”一个操着蹩脚普通话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杨今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去年暑假那个给他同性录像带的富商儿子。
他很快调整好表情,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富商儿子笑着说:“我不会看错的啦,我就想着你们那里很难搞到这些东西,好东西一起分享而已啦,那么排斥我干嘛啦?”
杨今疏离地回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富商儿子忽然笑了,挨着他小声说:“哎,你知道很多猛男都喜欢你这一款吗?白白净净,冷冷清清,啧,我真羡慕你啊,用钱都买不到啊。”
吃过晚饭杨今就和杨天勤回了自己的别墅。别墅是很大,但杨今还是在入睡时分听到了不堪入耳的声音。
其实杨今很想问问柳枝桂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能够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坚持这么久。他也想问问二爷爷的老婆们,为什么能够忍受自己的爱人也在爱着别人。他还想问问那位富商儿子,“用钱买不到很多猛男”是什么意思,跟钱有什么关系。
——真的,就为了那些钱吗?真的,没有人想要一些纯粹的爱吗?
第31章
他回想起在梁也家吃的那顿饺子,最朴实也最幸福的味道。既然富贵无法与幸福和爱划等号,那为什么人们都在不遗余力地追求它。
梁也,梁也。
澳门和哈尔滨距离三千四百余公里,杨今能想到的金钱的唯一用处,就是砸钱请某个航司开通澳门到哈尔滨的直达飞机,让他立刻回到梁也身边,不论是吃一碗饺子,还是再坐一次梁也的自行车后座都好。
杨今蜷缩在床上,抱紧他偷偷带着的一条毛巾。
梁也骑自行车送他回家的那天晚上,他用这条毛巾反复擦拭自己的脖子,妄图留下一些梁也围巾上的他的味道。
其实留不住的。但毛巾的柔软依旧给杨今带来了安心,在这纸醉金迷的陌生地界,东北漫天风雪里的那个人莫名其妙成为他的解药。
而那件冒险买下的黑色羽绒服安静躺在行李箱里,杨今想要把这件购买于南方的羽绒服送到他手上。
梁也说他去不了南方,杨今想,正好,他自己也并不是很喜欢来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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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哈尔滨之后不久就开学了。开学第一天,杨今来到班上,又在座位上看到熟悉的黄色液体。
他见怪不怪,从书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钱给田金来,然后沉默地回座位清理干净。
田金来拿着钱,插兜在他旁边说:“别以为你搬走了我就找不到你。搬到哪儿,你都是恶心的兔子。”
他话音刚落,姚文静就从后门进来了,田金来闭了嘴,把钱放口袋里,找姚文静去了。
清理干净之后,杨今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姚文静蹙着眉对田金来说着什么,还时不时往他这边看。
杨今不在意,坐下来准备上课。
他的脚下放着一个黑色纸袋,里面是那件厚厚的黑色羽绒服。
放学,杨今起身独自离开,走到校门口却被人叫住。
是姚文静追上他,问:“田金来是不是一直在找你要钱?”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又奇怪,杨今不想节外生枝,回答:“没有。”
“他……”姚文静顿了顿,面色看起来为难又着急,“我知道他之前一直欺负你,可能挺过分的,但我已经说过他了,要是以后他再欺负你,你来跟我说。”
杨今想起上个学期她来问自己要门票的羞赧,也想起她在钢琴复赛看到田金来时的惊喜。姚文静成绩不错,应该能考上工大,田金来估计考不上大学,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就喜欢上了混账?
“你为什么要喜欢他?”杨今没忍住问。
或许是他的语气平静得和平时没有区别,姚文静在原地愣了两三秒才倏地紧张起来,“我……我没……”
不想让女孩子为难,也不想掺和太多与田金来有关的事,杨今低头说了个“没什么”,便快步走了。
提着从澳门带回来的黑色羽绒服,他要去找梁也。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角色观点和行为均不代表作者,特别是反面角色的不好言论,谢谢。
第18章 却又怕他会痛
梁也的寒假过得和以往所有的寒假都一样,每天进货、上货、卖货,要说唯一的不同,那大抵是他总望着窗口,以为会有人来。
怎么会没有人来呢?每天都有很多顾客来。
梁也不知道自己在想谁。
之前那顿饺子大抵在杨今看来只是家常,于他而言却是珍馐。饺子里有肉,他和母亲只舍得在小年至元宵这段时间买肉吃。他明明懂的,明明也和杨今说过了,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为什么还在想。
寒假结束,开学第一天,班上的人就在窸窸窣窣议论着什么。
梁也对八卦没兴趣,任少伟一放下包就跑去打听,不一会儿,梁也就听到他大喊了一声“我操好恶心”。
梁也循声看过去。
张安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放大声量:“可不是么?兔子就是这么恶心啊,在家干不了,就把对象带到学校来干,我操了,以后还怎么进电工教室啊!”
只言片语已经足够拼凑出大致的事情,唯一让梁也震惊的,是故事的主人公。
是那位电工老师,姓方,几个月前张安在校门口指控他和杨今是同性恋时,正好路过于是上前询问的老师。方老师性格温和,讲话温声细语,总是面带笑容,所有人都会祈祷自己班的电工课是方老师来代。
有个同学问:“我们这学期不是还要去电工实习么,谁带啊?”
张安说:“反正不是方了,这么恶心的人你还愿意跟着他去实习么?跟他在一个屋我都想吐,还他妈电工呢,电击差不多——据说他被送到戒同所电击去了。”
张安:“啊你们不知道?同性恋都要被送到戒同所去电一轮的啊,就是把电棒搁你身上啊。电死了咋办?死了就死了呗,这种人死了又怎样?活该啊。”
梁也立刻拎起包出了学校,心中泛起许多不安。
二月底,哈尔滨却依旧没有回暖的迹象,梁也不知道今年的春天何时到来,正如他不知道,同性恋是要被送去戒同所电击的。
走出校门,梁也下意识看了眼之前杨今爱藏的墙角。没人。
还好没人。怎么没人。
走到那条死胡同,梁也又不自觉朝里头看。没人。
怎么又没人。去哪儿了?
全哈市开学时间统一,照理说今天三中也开学了,再怎么着杨今也该从澳门回来了。
第32章
但,万一没回来呢?万一他被父母发现他是……然后被送到戒同所去了呢?
梁也思绪有些乱,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他决定回家后拿了车就骑到友谊小区三栋一单元看看五楼,如果灯是亮的,那他就立马回来——
不用了。
走到小卖店前,梁也看到那里站着一个人,很瘦很白,戴眼镜,脖子上空寥寥的,居然又不戴围巾。
啧,这好学生真是的。
梁也快步走过去,想要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套他脖子上,一想又觉得这个动作十分逾矩。
同性恋,戒同所,电击,死亡……
这些词语冲撞着梁也的大脑,梁也想象不出画面,也想象不出杨今遭受这些苦难的样子。因为未知,他感到不安,甚至感到恐惧。
梁也一个跨步上前抓住杨今的手腕,想把他拽到死胡同里说清楚,但想到死胡同口也可能有人经过,他又松开杨今,快步走进家里把自行车取出来,又跟孙娴随便扯了个谎。
“上来。”他跨坐在自行车前座,催促杨今。
杨今镜片后的那双原本冷冷的眼睛又亮起来,就这样小心翼翼又亮汪汪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他的真意,更像是被批评很久的小朋友终于得到一颗糖果。
杨今上了他的车,准确说应该是——跳上了他的车后座,或许是因为他的动作过度雀跃,车左右歪斜了好几下才在梁也的控制下恢复平衡。
然后后座就传来一声很小的、有些尴尬的“啊呀”。
梁也莫名其妙很想抽烟。
心烦意乱的他一个用力将车骑出去,由于启动得太过忽然,他的后腰上很快多出一双紧紧抓着他的手。
冬衣未褪,梁也理应感觉不到杨今的触摸,但或许是紧张的情绪代理了所以触觉神经,梁也甚至能感受到杨今每一根手指握住他的力气。
很想打掉杨今的手,却又怕他会痛。
梁也一路骑到铁索大桥旁边,下了车,才看到杨今脖子被冻得通红。
他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套他脖子上,有些恼:“大冬天的你能不能戴条围巾了?知道戴手套戴帽子,光秃秃地敞着脖子干啥呢?”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友好,刚想说句软话找补,就看到杨今嘴角轻轻弯了一下。
是转瞬即逝的一笑,梁也还没看清,杨今就将自己的下半张脸埋到围巾里去了。
心跳失速,梁也不明白这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同性恋,戒同所,电击,死亡……
呼吸急促,梁也一路往桥墩的方向走,一路试图理清思绪,可冷空气好像在他脑子里乱窜,令他无法正常地思考。
他看到杨今手上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本还想问问里面装的什么,现在也全然忘了。
走到岸边,再往前走就是江面,只能停下脚步。
铁索大桥上有火车隆隆经过,穿越了一个世纪的桥梁将历史的沉重压在年轻人的身上,火车向前走,可现实还到不了头。
“你知道同性恋要被送到戒同所电击吗?”梁也忽然转过身直接问。
他走得太急也问得太急,话音落下后还有许多白雾喷出来,沾染杨今的眼镜片。即使如此,他还是能看到镜片后那双眼睛在认真地看着他。
很想抽烟,真的想。或者把松花江的冰凿开,跳进去清醒一下也好。
那双眼睛一直定定看他很久,里边的光亮一点点消失,半晌后,杨今回答:“嗯。”
“那你还——”
“梁也。”杨今轻声打断他,“我没想对你怎样,你不用担心的。”
沉默拥塞在喉头,梁也顿涩很久,沉声反问:“那你呢?”
梁也听到自己的呼吸也听到杨今的,桥下只有他们两人,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安静,梁也却分辨不出哪一声呼吸来自谁。
沉默很久,杨今轻声问他:“你……在担心我吗?”
杨今的眼神骗不了人,他此刻如战鼓般的心跳骗不了人,担心也好,在意也罢,梁也忽然明白他对待面前这个人和所有其他人都不同。
是吗?担心吗?什么叫担心呢?梁也没好好读过几天书,如果从听到方老师消息开始的那一刻,就一直不停地在想杨今就叫做担心,那便是吧。
但,担心又怎么样呢?担心的下一步是什么?他根本无法承认。
二月底的北风应当轻柔一些,可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一股还是如此强烈。
梁也把烟点起来,沉声说:“你就不能当个正常人么。”
他用力抽了一口烟。好苦。
而比烟更苦的,是杨今总是那样看着他——颔着首、抬着眼。杨今眼眸垂下去时,他的眼睛是冷淡的,然而一旦这样颔首抬眼,他的眼型就会变得非常圆。这样的眼神,没人能遭得住。
杨今看了他许久,问:“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呢?为什么喜欢女人就是正常?为什么喜欢男人就是不正常?”
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出这三个问题,像是棉花里包裹岩石,倔强的内里才是他的本真。
杨今又问:“梁也,你也觉得这不正常吗?”
梁也回答不出来,但被杨今用又轻又冷又柔的声音叫名字,他方寸大乱。
这之后的很久,杨今都那样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梁也面对冰冻的江面抽了很多口烟,却不敢看他。
第33章
沉默还是取得胜利。
终于,杨今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的。”
他垂眸抿了抿唇,片刻后又说:“之前放学总跟着你回家,对不起,你就当我是个怪人吧。”
“梁也,其实我也没有想要对你怎样。你那天救了我,我很感谢,仅此而已,再往深了我也不敢想,因为……”
杨今倒吸一口凉气,呼吸间都在颤抖,“你说的那些,我比你更怕。”
梁也看到,杨今终于放开缩在他身上的视线,转而望向本应该奔流不绝的、眼下却被冰封住的江面。
他看到杨今的眼神里也有恐惧,那份恐惧似乎已经存在很久——是什么呢?
梁也不知道。
他很坏。他一直把杨今往外推,却从未想过往他内心走一走。
就像现在,即使他有机会追问杨今一句“为什么怕”,他仍然选择抽掉最后一口烟,然后说:“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第19章 冬天会下雪
“我比你更怕”是指什么,杨今从未指望梁也追问一句。他的家庭是一道满目疮痍的疤,他不想让梁也知道。
杨今回他的话:“不用了,你先走吧。”
梁也立刻皱眉道:“你还搁这儿待着做什么?”
“我想待着。”杨今扭头看他,“我的想法不要你管。”
说罢他又把围巾取下来递给梁也,“这个,还你。”
这两句话带着些赌气的意味,照理说他没有这种资格,但他也没再找补,只是低头盯着地面,维持沉默。
他看不见梁也的表情和动作,只能听到梁也有些急促的呼吸,好像是在生气。两三秒之后,他听到梁也离开的脚步声。
直到脚步声消失,杨今才敢抬头看向来时的路——只剩一片漆黑,半个人影都没有了。
脖子没有了围巾的包裹,杨今不觉得冷,反倒是那股烟草味被北风吹散了后,他陷入无尽的迷惘。
怪不得人会喜欢抽烟,烟草味原来这么有用。
如果能生产一种梁也味道的香烟就好了,这样他就不必总想着这个人,也不必总去烦扰他。
杨今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它们顺着土坡滚到冰冻的江面上,发出的咚咚声又沉又闷。杨今感到呼吸不畅。
抡起酒瓶救他的人是梁也,反复赶他走的也是梁也,突然跑来看他钢琴比赛的是梁也,在冬天里给他围巾、骑自行车送他回家的是梁也,刚才说他不正常的也是梁也。
为什么夏天的江水是流动的,冬天的江水是冰封的,为什么人总会反复无常,为什么没有人无条件爱他。
杨今走进江边,走到冰面上,闭上眼睛。
如果现在不是冬天,他就可以坠入江水中死去。或许这样也很好,去到另一个世界,说不定会有人愿意爱他一下。
然而事实残忍。现在仍是残酷的冬天,然而,他再不回家,就要被柳枝桂抽巴掌了。
回到路边时,杨今还是下意识看了眼刚才梁也停自行车的地方。
——空荡荡。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杨今回了家。
即使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回家,杨今还是被柳枝桂抽了巴掌。
“去哪儿鬼混了,你还有脸回来?!”柳枝桂朝他叫。
柳枝桂这一巴掌打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用力,杨今猝不及防倒在地上,抬眼看她时,看到她眼里有很多眼泪。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哭过。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一定发生了什么。
---
梁也一直在路边守着杨今,不知道杨今一个人站在江边这么久,在想什么。
十分钟后杨今转身要上来,梁也立刻骑上自行车躲到一个死角,直至跟着杨今安全到家,才终于回了梁家小卖店。
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被杨今挂在他车把手上,梁也打开看了,里面是一件羽绒服,一看就不是杨今本人的,尺码大了太多。
这是给他的,梁也知道。
羽绒服太贵重了,听说比自行车还贵,梁也不能收。
他刚才应该立刻拿到江边去还给杨今,但梁也没有动。归还羽绒服的机会很多,现在绝不是最佳时机,两人情绪都在非正常的范畴里,杨今需要一个人冷静,他也需要。
可是如何才能冷静下来。
这个晚上,梁也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也没能把杨今的样子脑子里抹去。
原本冷清但见到他就会变得雀跃的杨今,被他推开会失落的杨今,跟他顶嘴时很倔强的杨今,因为喜欢男人而必定会面对许多困苦的杨今,看起来十分孤独的杨今……
“你咋了?抽这么多烟,脸色还这么差?”孙娴转着轮椅来到他旁边,“刚才跟杨今那孩子出去干啥了?”
梁也下意识避开母亲的视线,说:“没啥。”
孙娴笑了:“你火急火燎地拿着车载他出去,咋会没啥呢?”
梁也看了眼母亲,没说话。
孙娴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默默伸手拿掉了他的烟,帮他捻灭。
梁也没反抗。他也觉得今天晚上抽得实在太多,太夸张。
孙娴缓缓对他说:“其实那天吃饺子我就想说了,杨今啊,是个好孩子,但……他家条件太好了,咱们穷,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跟他做起朋友来,总会累的吧。”
第34章
不是一个世界的。
孙娴说的是这一层,梁也却理解到另一层。杨今所在的“那个世界”太小众、太另类,梁也不敢踏足,不能踏足。
他其实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并且也付诸了行动,但收效甚微。不能怪杨今死缠烂打——他那种默默跟踪的行为,只要自己不给眼神,就根本不算什么。要怪,就怪他给了眼神,还给了太多次。
为什么克制不住。
梁也突然开口:“妈,如果——”
如果我这辈子都不结婚会怎样?
梁也看向母亲,看见她关切望着自己的眼神,也看见她眼尾那些很深的皱纹,那是她一个人辛苦拉扯他长大的痕迹,为了他,没人比她更操劳。
他怎么能问这样大不敬的话,他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的。
孙娴问:“怎么了?”
“没。”梁也摇头,随口胡诌,“就刚才任少伟又跟女孩儿犯浑来着,我跟杨今教育他呢,没别的,任少伟太欠了,骂得我肝疼。不早了您快睡吧,啊。”
这时,小卖店的窗户被敲响。
“唠啥呢你们母子俩?梁也,快给你叔来包烟的,就上次那种,最便宜的哈。”
梁也循声望去,看到窗户外边站着孔叔。
孔叔两年前搬来粮友胡同里,开了家烧烤店。一年前孔叔的媳妇儿过世了,什么原因他不愿意说,但表现得很难过,有邻居传言是被人谋杀了,真假未知。
孙娴心善,让梁也带着店里卖剩的干粮和日用品,送去烧烤店几次。久而久之,孔叔就和孙娴熟络起来,总爱来小卖店找孙娴唠嗑儿。
孙娴在身后问:“老孔啊?”
梁也还没来得及回母亲的话,孔叔就自然而然接上了:“哎,来了。最近天冷,你注意点儿啊,腿可别冻着了。梁也去上学不方便,你就叫我,你搁小卖店门口喊,我能听着。”
孙娴笑道:“你可就说胡话吧,小卖店离烧烤店这么远,你咋可能听着呢?”
孔叔挠挠头,“别人喊的听不着,你喊的……能听着。”
夜里光线昏暗,但梁也还是看见孔叔脸上淳朴的红。
他有眼力见,顺势问:“叔,进来唠两句不?”
孔叔朝里望了一眼,梁也回头,看见孙娴朝他挤了个眉。
梁也压根儿没看懂这眼神啥意思,孔叔却跟有读心术似的,回答他:“不的了,店里一堆盘子还没洗呢。”
梁也把烟递给孔叔,目送他离开,然后回头看孙娴。
方才还语重心长劝他少抽点儿烟的母亲,跟一瞬间年轻了十几岁似的,脸上的笑意未退。
看到母亲露出笑容,梁也高兴,但心底又忽然泛起一丝忧愁。他想到杨今,想到他每次稍微对杨今好一点儿,杨今脸上的雀跃也如同这般。
杨今在江边说“其实我也没有想要对你怎样”,他知道越界的想法不能有,越界的行为不能做,他只是想获得一点点快乐而已。而自己就如此一刀切地将其抹杀,多么残忍。
“妈。”梁也关了窗,回身坐在孙娴面前,“您和孔叔,要是相互有意思,就……搁一块儿呗。有个人照顾你,我也放心。”
孙娴的笑意很快收起来,缓缓摇头。
梁也望了眼供台,问她:“您是还想着我爸呢?”
孙娴叹了口气,“你爸的事儿都多少年了,想着他的事儿是真,哪里还能想着他这个人。当时跟你爸结婚也是同村人做媒做的,合适就结了。”
合适就结了,没多少感情基础,当然不会还想着这个人。
这话里的道理就跟哈尔滨的冬天会下雪一样,自然又无奈。可是梁也却想,冬天会下雪,合适就结婚,世间最简单的道理却不能应用在杨今身上,好可怜。
孙娴拍拍他的手,轻声说:“现在是多一个人照顾我,那你呢?”
梁也一愣,“……我?”
“你现在只用照顾你妈,要是我又给你找个爹,等我们都老了,你要照顾俩呢。我听说现在连国营厂的效益都不好了,自负盈亏以后啊,都赚不到钱。唉,未来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呢。你孔叔没孩子,我们老了也没人能跟你分担分担。妈怕你辛苦。”
这一大段话归根结底就是最后一句,怕你辛苦。梁也心里不好受。原来孙娴也不想看冬天的雪,但还是要为现实妥协。那他又有什么多想的资格。
“不辛苦。”梁也说,“妈您别考虑我,您喜欢就成。”
“喜欢……”孙娴笑着叹了口气,“你别怪妈讲话老气横秋,但是……梁也啊,‘喜欢’那是有钱人的玩意儿,就像你那个新朋友——杨今,他才能说喜欢。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对他来说都可以。咱不行。喜欢一个人太贵重了。”
“再说了,妈怎么不用考虑你?你是我儿子,我不考虑你考虑谁?你这孩子。”
陪母亲聊天本来是梁也最擅长的事儿,遇到杨今之后忽然变得生疏了起来。他三两句把母亲哄去睡觉,洗漱后关了灯,沉默地躺在炕上。
小卖店只有一个炕,零下的日子他只能和母亲睡在同一个炕上。虽然离得远,但梁也仍然觉得不舒服。
那怎么办呢?他连选择睡在哪里的资本都没有,又如何不遵从“冬天会下雪,合适就结婚”的命运。
窄小的外厅,伸手就能触到货架上的柴米油盐,他明白他只能过这样的一生。
第35章
钢琴曲很美,但他听不懂,他只看得懂台上演奏的那个人很好看。他太肤浅,也太贫穷,本来就不配得到那个人的青睐。
别再留恋,明天就去把那件羽绒服还掉吧。
第20章 血红色的花
不想再拖延,不想再给自己犹豫的空间,第二天,梁也起了个大早,拎着羽绒服,直接去了三中门口。
梁也到的时候,三中门口一个学生都没有,他足足等了半小时,直到三中的上课铃响起,也没看到杨今。
不可能看错也不可能看漏,每一个进校门的人他都盯得很死,怎么可能错过?
再等下去不现实,他已经迟到了,今早第一节 是电工课。
赶到三职高时,第一节 课已经开始,教务处老师在校门口抓迟到。迟到会扣班级的风纪分,影响下周的流动红旗——虽然在职高里没人在意这破红旗,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梁也绕到学校侧边,退后几步,助跑,纵身一跃就爬上了围墙,翻进了学校。
“梁也?”一个声音在附近响起。
梁也吓了一跳,回头之后更是吓了一跳。
是方老师,那个昨天被传进了戒同所的被电击的方老师。
方老师坐在围墙下,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眼里还带着笑意,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遭受过什么“酷刑”的人。
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变“正常”了么?
“你是梁也吧,是么?”方老师又问了他一次。
梁也愣了几秒,才回答:“是。”
方老师笑道:“开学第二天就迟到啊。”
梁也有些局促,不知如何回答。
“你快往里进吧,我当不知道。”方老师笑着解围。
一个老师,和他这种不三不四翻墙进来的学生同时出现在此处,就足以说明问题。方老师大抵是被停职了,甚至是被开除了,因为他是同性恋。
手中拎着的羽绒服袋子忽然变得很沉,梁也想到杨今,想,那么好的杨今难道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么?
梁也倏地回头,“老师,您……”
您正常了么?
冲动使然,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口。或许他潜意识里本就和杨今想的一样,喜欢异性不等于正常,喜欢同性不等于不正常。
而方老师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低头笑了笑,缓缓说:“你们在学校都是怎么说我的?我没有把他带来过学校。”
梁也一怔。
方老师在说学校里传的他的那些事。果然,是谣言啊。
“那天他们冲进我的家,用言语威胁我,用刑具逼迫我,他们把我带到那里,那里比死还要可怕。他们逼我对女人打出来,我打不出来,他们就电我。”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终于假装‘正常’被放回家之后,发现他死了。他上吊了,就在我们的家里。三天了,没有人发现。”
北风裹挟大地,地上的积雪翻飞在脚踝处,梁也全身发冷,手上那件羽绒服险些拿不住。
“对不起,老师不该跟你说这些。”方老师抱歉地笑了笑。
“老师,那你之后怎么办?你正……”梁也企图寻找其他措辞,却找不到更合适的,“你‘正常’了,你应该跟学校申请,回来继续上课,这样……起码有一份营生。”
方老师对他笑,说:“谢谢你孩子,我会的。你快去上课吧。”
梁也最后看了方老师几眼,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比如安慰的话,比如问一问……为什么明知道这么难,还要喜欢,还要爱。
但这些似乎都不太合适,甚至难以启齿。
最后他还是沉默地挎上书包,拎起装着羽绒服的袋子,也拎起灌了铅的自己,回身走往教室走。
“梁也。”方老师叫住他。
梁也回头,看到他脸上有这个冬天最温暖的笑容。
“保护好自己,还有那个三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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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在第一节 课下课时混进班里,任少伟走过来揽住他肩膀,问他为啥迟到。
梁也无力地挣开他,问:“刚才的电工课是谁上的?”
任少伟回答:“王老头儿,高一的,来临时代课。你不会以为还是方老师吧?”
梁也没回答,只说自己不太舒服,想要趴一会儿。任少伟又叽叽喳喳了几句便走了。
教室里暖气很足,梁也却倏地浑身发冷。
喜欢男人真的十恶不赦,真的无法饶恕,真的……即使是这么好的老师,也脱不了身吗?
一个上午过后,梁也真的觉得身体很沉,他开始发热。梁也身体一直很好,很少生病,大抵是昨晚在江边吹了太久的风,冻感冒了。
那杨今呢?他想。同样吹了很久的风的杨今,也会感冒吗?他是因为感冒,今早才没来学校的吗?
“你要不要回家啊?”
“喂,梁也,问你话呢,你呆了吧唧的想啥呢?”
梁也回过神来,对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任少伟摇摇头。
虽然他成绩不好,抽烟打架,但他没旷过一天的课。
当年他初中毕业后本可以不继续读书了,他回家帮孙娴经营小卖店才是最现实的选择,但孙娴还是让他念了职高。
“妈记得你小时候你可喜欢读书了,要不是你爸的事儿,也不至于把你读书的事儿耽误成这样。读吧,职高也得读,万一毕业能进厂呢,咱娘俩就不用挤在小卖店里了。”
第36章
职高的费用不算低,孙娴省吃俭用供他的,他舍不得浪费哪怕一秒的钱。
当年信息匮乏,后来梁也和母亲才知道到进厂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人人都想进厂的年代,狼多肉少,没钱、没权又没关系,是根本排不上号的。
头痛难忍,梁也好不容易撑到放学。
任少伟上前摸他额头,直接吓了一跳,“我操,大哥,你额头可以烤地瓜了!”
梁也实在没力气跟他扯了,站起身来歪歪扭扭,意识也不清醒,却还记得拎上那件羽绒服。
任少伟赶紧上前扶他,“咋就忽然发烧了,昨儿干啥去了你?”
梁也没回答。
走到室外,寒气一下子侵袭梁也的身体,滚烫与冰冷的交融使他愈发难受,他出了很多虚汗,冷风一吹,整个人直打抖。
发烧都这样难受,那电击呢?杨今那细皮嫩肉的,受得了吗?他会死吗?他也会不被家人接受吗?他也会死了好多天都没人发现吗?
“啊,方老师怎么站在那里——”有人叫喊。
接着,更多的声音此起彼伏,尖叫、议论、造谣、辱骂……
梁也靠在任少伟身上,艰难地抬起头,看到方老师站在教学楼楼顶的边缘,脸上的笑容和今早的一样和煦。
校长办公室冲出了人,教务处冲出了人,保安室冲出了人,他们都往楼顶冲,想要阻止一场死亡的发生。
方老师一直站在那里,等着校长来。他如此坚定地看着天台的楼梯口,仿佛心中十分笃定,那群“正常人”一定不敢靠近他。
他是对的。
校长朝他喊了什么,大概是让他下来,方老师也朝校长喊了什么,好像是说,“您真的愿意把升职的名额给那些举报别人、踩着别人尸体爬上去的老师吗”。
校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告诉他,方老师,同性恋是错的,是病,回头是岸啊!
校长使了眼神,他身边的保安和男老师仍然在原地犹豫了几秒,才上前去,想要把方老师抓回来。
梁也不知道方老师想不想死,但他看到方老师又向后退了一步,躲开那些人的手,他们抓住他了,他就挣扎,挣扎,嘴里还喊着,我很正常,我很正常!
他的右脚滑下天台边缘的时候,许多声惊叫响彻校园。
后来就安静了,只有一声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啪——
方老师砸进地里。
地上的雪还未融化,一朵血红色的花盛放在雪地里,壮烈俊美。
第21章 痛苦的万分之一
梁也的身体一直很好,这天晚上却发起高烧。
炕火很暖,棉被很厚,他的身体也在发热,可他还是觉得冷。
迷糊之中,他抓过那件黑色羽绒服盖在身上,羽绒服是让他暖和了起来,却也让他觉得身上有千斤重。
重压使人梦魇,梁也反复梦到方老师从楼顶跳下的画面,看到他的鲜血在雪地里炸开。后来,站在楼顶的人变了模样,变成杨今。
杨今站在楼顶俯视他,对他说:“我说过,我比你更怕。”
怕什么?你怕什么?——
梁也往前追了两步想要朝他大喊,却为时已晚,杨今微笑着,轻轻抬起脚,脚尖亲吻冬日寒冷的空气,从楼顶坠了下来。
梁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惊醒,全身盗汗,胸腔猛烈地起伏,大口呼吸许久也不见缓解。
低头,手中还紧紧抓着黑色羽绒服。而羽绒服的赠予人跟他在铁索大桥下见了最后一面,问他什么才是“正常”,跟他说对不起,跟他说害怕,哪一句都没得到回应。
窗外的天还是黑的,梁也仍然觉得难受。似乎烧得更厉害了。
他理应闭眼休息,却一刻也睡不着。
方老师的死在大脑中循环,清醒时想,睡着时梦,想着、梦着,故事的主角就变成了杨今。
梁也神经质地翻身下床,哆嗦着病恹恹的身子穿衣穿鞋,一打开门才恍然想起天还是黑的。
他动静太大,把孙娴吵醒了,孙娴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很想把他的梦魇跟母亲说,可是他不能。
痛苦。巨大的、沉默的痛苦。而这样的痛苦杨今每天都在经受着。
睁着眼,硬生生在床上躺到天微微亮,梁也出了门,直奔三中。
零下十度的天气里,他发着烧,在三中校门口定定站了将近一小时,没看到杨今。
他上前问门卫大爷知不知道一个叫杨今的男生,戴眼镜,高二的,白白瘦瘦的。
大爷上下打量他,许是看他长相和打扮都和正经高中生不沾边,没好气地道:“你谁啊?找我们学校的学生干啥?走走走,赶紧走。”
梁也被赶走了。
强烈的慌张感裹挟着他,他希望是自己发烧糊涂了,看漏了人,可是他已经把进入三中校门的每个学生都看了一遍,他甚至看到了欺负杨今的那群人,却还是没看到杨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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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梁也回小卖店拿了几条上好的烟,折返回三中,送到门卫大爷手上,请他放学时帮忙留意杨今。
结果这烟也算不知算不算白送了,放学后,梁也差点儿没把自己眼皮掀起来,盯着每个出校门的学生打量,也没看到人。
大爷抽着他送的烟,也说没看到。
“哎呀,那我能看错么?这个学生我记得,戴眼镜儿的没几个,这孩子每天放学都一个人走,别人都是成群结队的,他很好认,我肯定不能看漏了。”
第37章
梁也只好离开三中。
离开,却又一步三回头,期望学校里能再走出来一个人,期望那个人正好是杨今。
但是没有。
方老师的死反复在他大脑中放映,他看到他的血,看到他的肉,看到他砸在地上支离破碎的样子。原来人体这样脆弱。
梁也的脚步越来越快,他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奔跑起来,跑回家,拿了自行车,一言不发地往友谊小区骑。
孙娴在后面喊他,问他发烧了还要跑去哪里啊,他无暇顾及。
到地儿了。
友谊小区三栋一单元五零一,黑灯瞎火。
他的车骑得太猛太快,寒风像一双无形的手将他面部的皮囊撕开,他觉得双颊干裂,痛得好像要脱一层皮。
真他妈疼。
但能有戒同所里的电击棒疼吗?能有从楼顶跳下来砸在地上疼吗?
为什么那天在铁索大桥下,不问问他:你为什么更害怕?你在怕什么?
为什么除了“叫杨今的男生,戴眼镜,高二的,白白瘦瘦的”,就再也不了解他。
为什么一开始要救他,为什么救了他又不负责到底。
东北的冬天远未结束,梁也吹着冷风发着烧,定定站在一单元楼下,细数自己的罪状,最终发现罄竹难书。
再次跨上自行车时,梁也已经失去判断能力,他循着本能往前骑,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出现在杨今旧家的大院儿门口。
就是在这里,他对杨今说,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好学生。
也是在这里,他骗杨今说,他愿意去看他的钢琴比赛,然后跑走。
前后矛盾屡次出现在他身上,矛盾的结果却需要由杨今承受,他真是坏。太坏了。
那个曾经能看到杨今弹钢琴的窗户,此刻是黑的,没有人。
梁也怀疑自己烧得太厉害,以至于这两天的经历都不是现实,其实杨今照常在上学,没有消失。
好冷,北风冷,身上也冷。即使不想走,求生的本能也再告诉他,他必须去到一个暖和的地方了。
梁也跨上自行车。
“哎,你是……”
忽然,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
梁也回头,看到一位编着麻花辫的女孩儿,觉得有些眼熟。
他脑袋里一团浆糊,花了很久才想起来,她是不久前在三中校门口碰到的女孩儿,和杨今住在一个大院儿的,叫姚文静。
姚文静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试探着问:“你……你来找杨今?”
听到这个名字梁也心就莫名一紧,他忙问:“他在这儿吗?”
“他很早就搬走了,你……你不知道?”姚文静不信任地看着他。
上次在校门口见姚文静,梁也谎称自己是杨今的朋友。而如今,作为他朋友,竟然不知道他已经搬走,当然惹人怀疑。
但面前的女孩儿是他唯一的信息来源了,梁也硬着头皮继续问:“他这两天没去上学,是吗?”
看姚文静仍然防备的眼神,梁也找补了一句:“我找他有事儿,找不着人了。我刚到他新家看过了,没人,我就来了这儿。”
“你……”姚文静顿了顿,忽然问,“你是三职高的吗?还是什么……小卖店的?”
梁也一怔。
姚文静瞬间改口:“算了。”
梁也意识到不对,忙跳下自行车,问:“怎么了?”
她又问了一次:“你是吗?”
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姚文静随即摆摆手:“算了你当我没说吧,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可能理解错了。”
可是下一秒,她抬眼看了一眼梁也——以一种非常笃定的眼神。
她告诉梁也:“我也不知道杨今去哪儿了,他这两天确实没来。之前他一直被人欺负,他们往他位子上撒尿,说杨今是兔子。”
“他们一直在管杨今要钱,我不知道杨今给没给他们——他们说没给,我觉得他们在撒谎,他们还说……要是杨今不给,他们就把杨今和三职高一男的看对眼儿的事儿贴学校布告栏去……”
说完这些话,姚文静便快步走开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杨今好像没什么朋友,你能……你能帮帮他吗?”
冬日冗长,漫长的雪落在梁也肩上,却不及杨今承受痛苦的万分之一。
他很想现在就冲进这大院儿里,把欺负杨今的那群人都揪出来,一个个揍到头破血流。
梁也回了家,一进门就倒在床上,他没有了力气,只听见孙娴在他耳边反复问有没有事,孔叔也来了,孙娴的腿不方便照顾他,孔叔就反复用湿毛巾给他降温。
“多吃点肉啊。你们娘俩一年到头就春节的时候舍得买肉吃,这怎么能成呢?回头我从烧烤店给你们整点儿,啊。”
梁也努力地张开嘴巴,想要说一句谢谢。他难受得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说成话没有。
他也不知道,凭什么死去的是善良的人,而欺辱他们的恶魔苟活世间。
就因为是同性恋吗?同性恋就是不正常的吗?
第22章 又不戴围巾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孙娴说已经拜托任少伟帮他请了假,还说他昨晚简直能把人吓死,倒在床上怎么叫也不应,身上比烤红薯还烫。
“还难受吗?要不要上医院?”
梁也摇头。
医院太贵,他去不起,一场感冒发烧而已,他自己熬两天就能好。
第38章
梁也起身下床,穿衣洗漱。跟每天中午一样,梁也等着送货的人把货拉来,把货码上货架,然后给孙娴做好饭。
孙娴让他病了就好好休息,梁也说不用。他只是发烧,孙娴是没了腿,这些活儿怎么可能让她做。
这一系列事儿做完,梁也披上外套出门。
孙娴问:“你还要干啥去?已经给你请假了。”
梁也胡诌一句:“得去学校,下午有考试。”
出了门,梁也就骑车往市图书馆走。
发烧使他的方向感更差,不知走错多少条路,顶着发烧的身子在街上吹了多久的冷风,梁也终于到达图书馆。
上楼,四处翻找,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树立良好道德,保持洁身自好的生活行为,严禁搞同性恋。”
“艾滋病在西方国家的蔓延,同性恋是资本主义病,勿沾染此种不良风气。”
“1990年,世界卫生组织(who)正式将同性恋从疾病名册删去。”
“1992年的11月,社科院哲学所举办‘男人的世界’,称人类任何一个群体都存在健康问题,且一部分人的健康问题会影响其他人的健康。”
“1992年11月,《他们的世界》出版,该书认为同性恋是一种自古以来就有的现象,应该得到社会的理解和接纳。”*
直至太阳落山,梁也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
这本书告诉他正常,那本书告诉他不正常,他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在哪里。
他离开图书馆,抬眼,又不自觉走到了三中门口。
学生已经一茬茬地往外涌,梁也靠在路边的枯树上,如同刚才找一个找不到的答案一般,如今也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门卫大爷还抽着他的烟,跟他说:“没见着呢,早上和放学都没见着,还帮你问了他们班的学生,说是这几天都没来。”
梁也问:“他们班有一群混混,您知道吗?”
“好像是有一群爱抽烟的,但……”大爷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呵呵笑道,“跟你比,但谈不上混混吧。”
“他们是不是总欺负杨今?”
“这我上哪儿知道去?应该没有吧,没听说学校里有谁欺负谁的事儿啊。咱三中是第二机械厂里的最好学校了,你个混社会的,不懂别乱说啊。”
无果,梁也回了家。
孙娴在他耳边念叨“生病了就别出门了,别搞坏了身子”云云,梁也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全是死去的方老师、消失的杨今和昨晚告诉他那些事儿的姚文静。
心里的自我诘问和高烧一样反反复复。
他对自己说,梁也,你可以不要管这事儿了,杨今是死是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那晚在铁索大桥下,不是已经将这段奇怪的关系斩断了吗?
可是。
可是为什么,心一直悬着,总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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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梁也的烧退了。
他去上了学,放学时没马上走,把和他关系好的一群人都叫来了。
职高的学生摇人是要干什么,不用说就能懂,是兄弟就一起上,甭问原因。
梁也从没主动摇过人,但从前谁需要他,他都二话不说冲在前头。如今他主动摇人了,照理说他帮过的好兄弟们都该念及情义为他冲锋陷阵,但此刻,围在他身边的人都显得犹豫。
其中一个问:“也哥,你说你要找谁算账?”
梁也刚才已经说过了,此刻又回答一遍:“三中几个男的。”
众人面面相觑,“三中啊……”
坐在不远处的张安跷着二郎腿看戏,语气戏谑:“那只兔子不就是三中的么?也哥,这是有人欺负你心上人了啊?这架打的,别把自己打进局子,打进戒同所去!”
方老师的死给三职高埋下厚重的阴霾,校方和警方封锁了官方消息,没有一家报纸报导这场壮烈的悲剧。
而小道消息在学生之间、家长之间,在哈尔滨的大小胡同里,被添油加醋说成是死了的方老师有传染病,他跳楼的时候血溅了一地,三职高的学生都要遭殃。
同性恋成为这个校园最敏感的话题,谁碰上了,谁就是下一个悲剧——一个至死仍被唾弃的悲剧。
梁也缓步挤开围着的人,走到张安面前。
他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就这样定定站着,俯视坐着的张安。
张安也不是什么怂人,仰头直视他。
有人打圆场:“也哥,我们和安哥想的一样,都是为你好。不论你和三中那个……男的,是因为什么总走在一起,但会让人误会的事儿,咱先别干了成吗?况且因为方老师的事儿,现在又是敏感时期。”
梁也一直看着张安,没移过目光。
之后他的话是对着张安说的,又似乎不止是:“首先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不是。”
“其次在我这儿,不管你是什么,你做了什么,只要你是我兄弟一天,我就站你一天。但很遗憾你不是这想法,咱俩不是一路人。我不跟不同路的人做兄弟,往后你再往我身上惹口舌,我怎么对三中那群野种的,我他妈就怎么对你。”
张安没应声,只是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梁也没管,回头冷静地看着面前的一群男生,没说话。兄弟之间的事儿其实无需多言,干就干,不干拉倒,大不了没这群兄弟。
等了半天,还是只有任少伟站了出来。
第39章
梁也没意见,他左右不了别人的想法,也不会让别人左右他的。
很多事儿梁也暂时想不明白,但要把欺负杨今的那群孙子收拾一顿,问清楚他们杨今去哪儿了,这是他再明白不过的事儿。
梁也朝任少伟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走,然后径自插着兜儿往外走。
“梁也。”在他就要踏出教室时,张安叫住他,“我他妈害怕下次从楼顶跳下来的是你!”
梁也的脚步停了片刻,他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没回话,几秒之后再度迈开脚步。
走出校门,梁也直奔三中。
任少伟在一旁问他这个架想怎么打,多余的一句没问。
梁也已经和那群孙子交手两次,他再直接上就太鲁莽,打架也要打聪明架。
本来梁也想着,要是能多几个人,他就能演一出戏,他先上去把那群孙子揍一顿,任少伟他们再上前假意施救,再作为救命恩人趁机套点儿话。
感冒未痊愈,梁也飞速思考着别的方法,大脑却全都是杨今,有些转不过来了。
任少伟不是每天都跟他一起走,特别是最近一个月他因为杨今都是独来独往,而且冬天任少伟还喜欢戴口罩,那群人应该没见过任少伟的脸……
忽然,身后响起凌乱的跑步声。
梁也回头,看到刚才围在他身边的其中几个兄弟,还是朝他追了上来。
“也哥!你说你想怎么打,怎么打我们都陪你。”
梁也望着他们,上前揽过他们的肩,重重地拍了几下。
人的情,人的义,是世界上最难说清的事儿。前一秒还在犹豫甚至唾弃,后一秒又追上来。什么知识、什么科学、什么道理,都是假的,眼神相交那一刻的感受才是真的。
而这一刻,梁也忽然意识到他的答案不在图书馆的卷帙浩繁里,而在杨今的眼里。他要找到杨今,想看着他,确认他是安全的,不论以什么方式。
梁也带着兄弟们来到三中,一行人蹲在拐角,看到田金来那群人走出来,兄弟们便按照梁也的计划实施。
梁也先是尾随他们进到人迹罕至的胡同,抡起酒瓶就往上砸,随后任少伟他们假装路过,跑过来拉架,还假意踹了梁也几脚,让他滚。
之后梁也便回家等着,孙娴看到他脸上有擦伤又在叨叨了,梁也应付着她的话,眼神直勾勾盯着门口,想着任少伟怎么还不来,心里焦急万分。
等了一个小时,任少伟终于现身。这事儿不方便说给孙娴听,梁也出了门,和任少伟边走边说的。
“那傻缺说他也不知道杨今上哪儿去了,这几天确实没来。他说他都半年没咋找过杨今麻烦了,杨今现在是他金主,他打金主干啥。”
“他还说,谁知道你和杨今啥关系,反正就泼脏水呗,能拿到钱不就行了。”
“嗯对,杨今每周都在给他们拿钱,一周给三十五十的……操,真他妈有钱啊。”
“他还说……杨今是主动找他们给的这些钱,是为了让他们不再找你麻烦。”
“那孙子没往出乱说你和杨今啥关系,他说这是杀手锏——他妈的还挺懂孙子兵法,他说,等哪天杨今反悔不再给他拿钱了,他再拿你俩的关系威胁他,保准儿还能让杨今往出吐钱。”
“最后就是,你今儿突然找这一茬他觉得莫名其妙,也记着仇了,等杨今回来他肯定得找杨今算账。”
梁也听完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任少伟一把给他全抽走了,骂他:“生病了还抽,你他妈想死啊梁也。”
梁也抬脚想踢一脚地上的雪,却发现已经很久没有下雪了。
想死?不想死啊,就他妈想知道杨今这只小兔子到底蹦哪儿去了。
看他这副样子,任少伟着急,低声激恼一句:“你……你他妈到底啥情况?”
梁也皱着眉没吱声儿,他也不知道自己啥情况。
任少伟啧一声:“我操了真是,你他妈绷着个脸干啥,我这辈子除了给燕儿告白那会儿管不住嘴,啥时候管不住嘴了?你怕我给你说出去?你他妈当我是三中那群混蛋吗?”
“我问你是怕你自个儿憋死!再说你是我兄弟,你没因为我告白的蠢事儿嫌弃我,我能因为你……你是那啥,就嫌弃你?”
任少伟把烟和打火机塞他兜里,“到岔路了,我回家了啊。你不想说拉倒,别他妈自己憋坏了身子,我可懒得给你收尸。”
---
后来的几天,梁也还是早上、傍晚都去三中门口等着。
偶尔能碰上姚文静,梁也想上前问她知不知道些情况,姚文静却看见他就快步走开,躲得厉害。
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他感冒痊愈,等到三月到来,等到他甚至都觉得杨今不会再出现。
就在他不知道第几次决定明天不再来的那个下午,沉默地走回家,看到杨今站在小卖店的门口。
三月的哈尔滨还很冷,杨今又不戴围巾。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王大湿《新中国90年代的同性恋,从被抓捕到首次公开聚会》,https://zhuanlan.zhihu.com/p/165502377
第23章 别这样对我了,好吗?
三月初的哈尔滨仍然与寒冷脱不了干系,梁也的目光停在杨今空荡荡的脖子上许久,竟然想要生气。
又冻红了。
杨今没有站在小卖店正门口,而是站在侧边,小卖店里的孙娴看不见他。
第40章
梁也问:“怎么不进去?不认识我妈?”
杨今没说话,镜片后一双漂亮的眼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梁也这才注意到杨今的右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痣,就停在下眼睑的尾巴处,藏匿在下睫毛里边,若隐若现的,好特别。
梁也没忍住,上前拉过杨今的手腕,一言不发将他拽走。
梁也不知道去哪里才是安全的,去死胡同也会被路过的人看见,铁索大桥下边也是公共空间,方老师死前跟他说的话在脑海中反复上演,方老师对他说,保护好自己,还有三中那个孩子。
梁也一路走到三职高的围墙外,那个他翻墙进去,然后遇到方老师的地方。
梁也松开杨今,三两步就攀了上去,骑在围墙上朝杨今伸手。
杨今只是抬眼看了他片刻,就退后两步,助跑后用力跳上来,抓住他的手。
梁也以为自己的发烧尚未痊愈,不然怎么心跳又失速。
失速,不是因为杨今抓住了他的手,而是因为,他没对杨今说为什么要翻墙,没对杨今说要进去做什么——
为什么就这样无条件信任他。
三月,天黑得晚了一些,梁也在前,杨今在后,他们穿梭在尚未暗下的天色里,在无人的校园里,在不远处偶尔传来的人声后,每一步都是胆战心惊。
呼出的气不再形成白雾,北风也停止,没有什么横亘在他们之间,胆战心惊也行,劫后余生也好,失而复得也罢,梁也非常清楚此刻自己的心脏是因为什么而跳动。
终于,梁也拐到电工教室,从窗户伸手进去反手开了门。
方老师死后,电工课被取消,因为谁都不想来电工教室,大家都说这里边有传染病。最危险的地方,成为他们最安全的庇护所。
杨今跟着他进了电工教室,梁也拉上窗帘,又转身把门反锁上。反锁的声音“咔嗒”一声,在半黑的夜里格外清脆,似拨片触动琴弦,音符就要随即荡漾开来。
太黑了,梁也看不见杨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好似有些急促的呼吸。
很想上前拥抱他,在黑暗里。
梁也伸手进裤兜里掏烟,想要抑制住这奇怪的冲动,点烟时手却一直颤抖,火苗对不准烟头。
“你怎么了?”杨今问。
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又冷又有韧劲儿的声音,多么特别。这么特别的声音,终有一天,会因为同性恋的身份消失在世界上吗?
方老师说过的话,方老师跳下来的瞬间,方老师的血在雪地里炸开,戒同所,电击……这些画面在梁也脑中闪过,他克制不住地代入杨今,也代入只能眼睁睁目睹杨今死亡而束手无策的自己。
香烟和打火机从梁也手中坠落,梁也扔掉了香烟,上前一步,神经质一般伸手拉开杨今的衣领,将火光靠过去,想要查看是否有电击的痕迹。
杨今整个人被吓了一跳,浑身一抖,一下子后退三步,说:“你干嘛啊。”
梁也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度代入,拉人家衣领的行为和流氓有什么区别。他赶紧熄灭火光,后退几步,与杨今拉开距离。
黑暗里,有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梁也猜测是杨今在整理自己的衣领。
梁也想要解释些什么,比如为什么忽然带他来这里,为什么扯他衣领,但这些事情他都想不明白,他又从何说起。
衣物悉索的声音消失,教室里安静了一会儿。
杨今可能是在等他说话,没等到,就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让梁也再一次想要抽烟,更想上前抱住他,抱住他不让他再消失,不让他被抓到一些可怕的地方,局子里、戒同所里,甚至是地狱。
“到底怎么了啊,梁也。”杨今又问。
梁也却置若罔闻,他脑子里全都是他幻想的可怕画面。
他问:“你他妈……去哪儿了?”
杨今顿了片刻,反问:“你在找我吗?”
梁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感受杨今在黑暗中注视他。虽然看不见,但梁也知道他眼神一定充满恳切和期盼。
“你在找我吗?”杨今又问了一次。
梁也不回答。
“我不见了,你……你着急吗?”杨今的声音开始抖了。
梁也不回答。
杨今似乎也知道他不会回答,沉默起来,颤抖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很明显。
然后梁也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他说:“梁也,你在关心我吗?”
沉默几秒,又轻声说:“关心我又为什么不说呢,梁也。”
梁也听到一点点哭腔,意识到事情不对,不自觉上前两步靠近他。
“哭了?”他问。
杨今不回答,他就捡起地上的打火机,点亮,果然看到镜片后杨今红了的眼睛。
红着眼的杨今再次问他:“你在关心我吗?”
好学生都这样说话吗?梁也一时间哑口无言,也止不住猛烈跳动的心脏。
找不到圆融的回话方式,梁也只好硬生生把话题翻回去,转而问他:“你到底去哪儿了?”
沉默了一会儿,杨今才回答:“我去澳门了,我爸爸在澳门做生意,他出了点事儿。”
“啥事儿?”梁也下意识问,问完又意识到这是在窥探别人隐私,改口道,“严重吗?”
第41章
“没什么,不严重。”杨今没再多说。
什么事儿去得这么急?去了这么久?他说的是真话么?万一这是他和杨今的最后一面怎么办?
梁也觉得很烦乱,很想抽烟,又倏地想起杨今好像说过不止一次,抽烟不好。
他低声骂了个操,走到墙边,靠着墙卸了力,坐在地上。
然后他就听到脚步声,不一会儿,杨今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又明目张胆。
梁也无力在意他们之间过近的距离,只想把脑中的混乱梳理清楚。
斟酌片刻,梁也问:“你家里知道你……的情况吗?”
杨今听懂了,沉默片刻说:“不知道。”
“你害怕的是这个吗?”
这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杨今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嗯?”
梁也补充:“那天,在铁索大桥下边,你说你比我更怕,是怕你家里人知道?”
“……是的。”
“知道了会怎样?”
杨今沉默。
梁也追问:“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吗?”
沉默如巨大的雾笼罩这间教室,梁也扭头,他看不见杨今,却能感受到杨今此刻的落寞,甚至悲伤。
很久之后,杨今说:“你为什么要关心我啊,梁也。”
杨今在努力克制声音的颤抖,但还是失败。梁也听到非常多的责怪——忍了很久却没有身份宣泄的责怪。
杨今顿住,他深呼吸了一大口,往外呼气时颤抖得厉害。
“你……你为什么总这样,把我拉过去,又把我往外推。你没发现吗?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的。”
“因为你救我,所以我跟着你放学,然后你让我别跟着了,却又跑到我家门口,跑去看我的钢琴比赛,还请我去你家吃饺子,然后……然后又在铁索大桥下说那些话。”
“我很久没见你了,今天本来就想看你一眼就走,没想打扰你的,可是你又……”
“你又把我带到这儿,听起来又那么关心我,所以我才敢问你的。我刚才是想哭,那是因为我害怕自作多情。你让我觉得我已经自作多情了好多好多次。”
黑暗里又有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杨今的两只手都用力拽紧了衣服。
“在铁索大桥下我说没想对你怎样是真的,你不用误会,也不用看我可怜就……偶尔施舍一点儿注意力。我不要。”
“梁也,我很笨,我分辨不出关心和讨厌,从来没人教过我这些。所以——”
“如果你没有别的意思,就别这样对我了,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委委屈屈 qwq
第24章 杨今,杨今。
不善言辞的人一口气说了很多,能说会道的人却沉默不语。
梁也脑子里很乱。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
方老师的死来得太快,杨今一直在给那群人拿钱的消息来得太快,消失了两周的杨今忽然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猝不及防。
前边很多事情还尚未梳理清楚,杨今这段长长的话,梁也接不住。
黑暗里,衣物悉悉索索的声音逐渐停下,像是那些刚被点燃就被熄灭的心情。
很久很久,杨今都没有得到回答。
但一个人总是不能永远等待另一个人,杨今说:“梁也,我要回去了,我已经出来太久了。”
梁也没动,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回应些什么,把别人的心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这他妈哪儿是大老爷们该做的事儿。
可是杨今已经先他一步起身,打开门。
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昏暗,将将映出杨今的脸。
梁也看到他的表情,很平静。可是杨今对待任何人都是平静的,唯有在靠近他时才会变鲜活。如今他也和“任何人”没了区别。
梁也起身跟着杨今走出去,三职高的地形杨今不熟悉,梁也越过他,带路。
要是被巡逻的门卫撞见就解释不清了——两个男的,教室锁门,不开灯。如果被发现,课间的谈资很快就会从方老师变成他和杨今。梁也记得每一个人讲到方老师时脸上鄙夷的表情,多么刺眼。
翻墙不是好学生擅长的事情,梁也仍然先行一步,骑在围墙上朝杨今伸出手。
杨今的手覆上来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他的手有多冰凉。好学生是学校不教的就不会是么?分辨不出关心和讨厌,也不会照顾自己?
翻出去后,梁也问他:“怎么又不戴围巾?你不爱戴?”
杨今沉默了好久才回答:“痒。不喜欢。”
梁也没应声,心里却在想,那他家里人呢?家里人不会让他注意保暖吗?他看起来很害怕他的父母,什么原因?
梁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却被杨今方才那段话先将一军,他不回应杨今的话,自己就失去发问的资格。
杨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用力抿了抿唇,说:“我走了。”
说完他真就低着头走了,没看梁也一眼。
梁也眉头一紧,快步跟上去,走在他后方。
一路无言。
杨今的方向感好像不错,梁也不知道怎么从三职高走到友谊小区,杨今竟然一次就选对了路。
到得太快了,梁也仍然没有组织好语言,半句也没有。
一单元楼梯口,杨今转过身,抬眼,望向他。熟悉的视线,颔首从下方看上来,清冷的眼睛里尚存一丝光亮。
第42章
梁也心跳忽然失速,半晌才说:“明早上学我骑车来载你。”
杨今仍然望着他,目光里有最后的期盼。
梁也明白,这话显然不是杨今想听的。执拗的孩子不止想要知道一加一等于某个数,他想要确切地知道一加一等于几。
杨今直勾勾望着他,半晌了仍然没等到想要的答案,因为出题人也还算不出正解。
杨今垂下眼,眼里不再有光亮,轻声说了个“拜拜”,便转身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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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失眠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他早早骑车出了门,等在杨今楼下。
他穿了那件黑色羽绒服,出于什么原因他不知道,他不擅长解题,一夜未眠脑袋里装的全是浆糊,所有行为都依循本能。
不一会儿杨今就下了楼,看到他穿这间羽绒度时,眼神有些恍惚。
梁也踢开脚蹬子等他上车,杨今沉默地看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还是跳了上来。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1993年,大街上的汽车还很少,梁也带着杨今穿梭在自行车堆里,看到很多男人的后座也载着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担惊受怕从何而来。
哈尔滨的三月见不到春光,冬天的尾巴仍然盘踞这座北方城市,萧瑟、空旷、灰蒙蒙,正如此刻他们之间奇怪的氛围。
到达三中附近,梁也在拐角处停了车。正门口太多人,被看到就不好了。
杨今跳下后座。
梁也说:“放学来这儿等我。”
杨今低着头没看他,低声应了个“嗯”,便攥着书包走了。
梁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意思,也不明白杨今什么意思。
昨天在电工教室里发生的事情好像存在过,又好像消失。就像东北的春天,卡在半路迟迟不来,令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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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来到教室。
已经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职高生的选择屈指可数,班上已经少了好几个人,说是辍学打工去了,去北京,去上海,去更远的南方。
“粮票都取消啦,进城打工再不愁吃饭问题了,你没看新闻么?今年春运往北京开的火车,车厢的弹簧都被压扁了,最后只能咔咔往下拽人,太多人出去打工了!”
“说得我都想去了!哈尔滨一堆厂子都只能厂二代、厂三代进去,进了厂也是一眼望到头的生活,真他妈无聊。”
梁也撑着下巴望向窗外。
“想啥呢?”任少伟坐在他身边,问他。
梁也没应声,目光落在下方那片空地上,那个方老师的血绽开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这是一个从前他很少思考的问题,穷人本就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更何况他还有瘸腿的母亲需要照顾。但遇到杨今之后,关于未来、关于自由的问题就总在脑子里盘旋。
转眼便到了放学时间。
梁也骑车到三中门口的拐角处,杨今已经在那里等他。
无需言语,杨今自觉地抬脚坐上他的车,梁也往友谊小区骑。
到达一单元楼下,梁也抬头看了眼五楼。黑的,没开灯。
梁也问:“你家里没人?”
杨今看了他一眼,回答:“我妈妈在澳门还没回来。”
“你昨晚自己待家里的?”梁也立刻蹙起眉,“昨晚怎么吃的饭?”
杨今看了他很久,才垂下眼回答:“自己煮个面条就吃了。”
自己煮?上回在小卖店吃饺子那次,杨今一看就不会洗碗,更别提做饭,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干过家务活的。
要不要……带他回小卖店吃?但这是什么意思呢?梁也明白,对面这位倔强的好学生想要的不是一句话,也不是一餐饭,而是他确切的回答。
杨今站在他面前望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说什么,没等到,垂眸转身上了楼梯。
梁也看到他的失望,仰头朝他背影喊了句:“明早我还来。”
杨今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也没应声,继续往楼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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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梁也骑得很慢,他希望迎面撞击他的冷风能让他厘清思路,但为什么他就是理不清。
未知、恐惧、不愿放手、想要保护……许多情绪堆积在他的身体里,要爆炸。
回到小卖店,孙娴和孔叔正热闹地聊着什么。
见他回来了,孙娴一脸惊恐地对他说:“你最近别回来太晚了,没听说吗,第二机械厂这片区有人杀人!就那收垃圾的,连续一个月在编织袋里翻出好几次人的手指,吓死人了!”
孔叔对他说:“傍晚有条子来我店里吃烧烤,我就顺便打听了两句,说是最近确实有好几家人来报失踪,失踪的都是那种半夜还出门的,要么就是大晚上一个人搁家的。”
九十年代的治安不算好,摄像头没有,路灯也昏暗,从一穷二白的时代过来,贫富差距一下子拉开,报复社会的人不是没有。
杨今一个人在家。
杨今,杨今。
心事重重,担惊受怕,到最后梁也脑海中只剩这两个字,没注意到孔叔已经回去了,煮了三个人的面,面又硬又咸,十分难吃。
孙娴没嫌弃他的手艺,一个人吃了两碗,还夸他做得好吃。梁也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觉得愧疚,明明他尚未做错什么。
孙娴吃着面,跟他闲聊:“你说这都啥事儿啊,一天天的,又是杀人又是跳楼的。哎,你们学校那个跳楼的老师咋样了?他……真是同性恋啊?”
第43章
梁也手一顿,不经意问:“妈,你也知道同性恋啊。”
“咋能不知道呢,以前咱村里就有啊,怪恶心的。”
吃不下了。真他妈吃不下了。
杨今成绩好,长得也好,还会弹钢琴,到头来这些成就都是空谈,因为他是同性恋,他的所有评价只有两个字——恶心。这么好的人,凭什么?
梁也忽然站起来,对孙娴说:“妈你能搁家自己待会儿么?任少伟找我有事儿。我去把孔叔叫来陪你一会儿,啊。”
“哎——这么晚了别出门了吧,多危险啊!”
是啊,多危险啊,杨今一个人在家多危险啊。
“妈我真有事儿,我把门给你锁了,谁敲门你都别开啊。我很快回来。”说完梁也就出了门。
危险在城市的黑夜里蛰伏,混乱情绪在他大脑中冲撞。
他想要回答杨今在电工教室里提出来的问题,也知道,杨今独自在家,除了他,没有人能够保护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v后一周四更,更新频率是每周从周四开始更满四章(一般是周四五六日。这周的话,周四更两章,周五周六各一章)。时间还是18点。
应该会经常有加更!如果有加更就顺延到下周一、周二这样。有加更的话当周周四会在作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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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三月的哈尔滨在下雪
杨今没想到今晚会迎来不速之客,更没想到不速之客是梁也。
或许三月的哈尔滨还在下雪,雪迷住了他的眼睛,是他看错了。某个瞬间,杨今甚至产生了把门关掉的想法。
但是夜空一片舒朗,但是三月的哈尔滨不再下雪,而他也戴了眼镜,眼里只有梁也大喘着气低头看他的样子。
看起来梁也来得很急,为什么呢?又是像上次那样吗?着急地把他带到电工教室,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在意了,最后仍然不明不白,送给他一肚子委屈。
杨今颔首看他,试探着开口:“你——”
梁也截断他的话:“看到是谁了吗你就开门。”
好凶。
杨今猝不及防,睫毛飞快闪动了几下。
本来大晚上突然出现在人家家门口就足够诡异,还一开门就这么凶。梁也怎么这样呢。
杨今决定生气,心想,要是梁也能够回答他在电工教室的话,他就原谅梁也。
梁也清了清嗓子,似乎也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友好。但他眉头一直蹙着没放下来,不知道在忧虑什么。
他缓和了些语气,问:“吃饭没?”
杨今望着他,期待他能改口说些别的,但是等了半晌梁也都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他只好回答:“吃了。”
梁也问:“吃啥了?”
杨今垂下眼,答:“刚煮面了,正要吃。”
他早该不再抱希望的。
梁也亲口说过的“不是因为我是同性恋”依然清晰地刻在脑子里,所以之后梁也再怎么对他好又推开他,他都该照单全收。他怎么有质问的权利。
杨今其实十分后悔自己在电工教室的那段指控,后来梁也再载他上下学,包括今晚突然出现在他家,他告诉自己要克制住发问的冲动。
可心底还是想要梁也回答。就算是难听的话,他也想要一个回答。
抬起眼,他看到梁也看他的眼神将信将疑,似乎并不相信他会煮面。
“煮的啥让我进去看一眼。”果然,下一秒,梁也直接从杨今身旁挤进门。
杨今在原地站了很久,轻轻叹了口气,关上门。
梁也进了厨房,看到他那锅煮得乱七八糟的面条。
要是从前,杨今定会上前挡住梁也的视线。他不愿梁也看到他七零八落的生活,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就是一个糟糕的小孩,梁也不喜欢他也很正常。
——他指的仅仅是最普通意义上的喜欢,更多的他从不敢奢望。他确定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喜欢他,剩下的百分之一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可梁也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下一秒又打破了杨今的想法。
只见梁也把他煮面的那口奶锅端起来,拿着架在锅上的筷子,张口,开始吃里边乱七八糟的东西。
“哎——”杨今终于跑上前阻止,“你干嘛呀,别吃呀。”
“不吃不浪费么。”梁也说。
在梁也把一大口塞进嘴里之前,杨今又劝:“可是……很难吃的。”
梁也瞅他一眼,“那你还煮?不会弄别弄,哪天把厨房烧了,再把你自己肚子吃坏。”
怎么又训人。
杨今张了张口,有些不服气,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是糟糕的小孩,也是贪心的小孩,如果是杨天勤和柳枝桂看到这锅东西,一定会骂他蠢笨,连个面条都煮不好。虽然梁也训他,但梁也还是把他自己都不愿意吃的东西吃掉。
杨今心软了一点点,他发誓只是一点点。他声音也不自觉放轻,问:“难吃吗?”
梁也动作很快,已经吃完,顺手去洗锅,回答他:“是不太好吃,你每天就吃这玩意儿怎么成?”
杨今一直望着他,看了半晌之后才垂眸,说:“那怎么办呢。”
他的语气是平淡的,甚至有些落寞,眼神也耷拉下来。
他话音落下时,梁也的手非常不自然地顿涩片刻,再动手去搓洗时,动作显得有些慌乱。
第44章
杨今其实无意装可怜,他确实觉得寂寞和难过,如果不是因为要养他给杨天勤看,他相信柳枝桂并不会管他的吃食。
梁也问他:“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杨今答:“不知道。”
“大概呢?”
“也不知道。”
“你……”梁也似乎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杨今看了看梁也,见他已经把嘴巴闭上,大抵是不会再说了。
梁也总是欲言又止,杨今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到底在想什么。刚软下来的心又难过了几分。
他低声吟吟:“梁也,你把我的面吃了,我吃什么呢。”像是说给梁也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锅已经洗好了,梁也没有回身,仍然背影对着他。
杨今看到抓着锅柄的手十分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他难过地想,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梁也,梁也讨厌鬼。
“你到我家去吃。”梁也忽然说,“晚上你也在我那儿睡,就这么定了。”
……什么,他在说什么?
杨今觉得三月的哈尔滨在下雪,一定是在下的,不然梁也怎么会做出如此离奇又诡谲的邀约。
水龙头被关上,梁也终于回过身来,就在杨今最恍惚之际。
杨今看到梁也眼中有焦灼的情绪,和带他去电工教室那个傍晚一样的着急。
“你知道最近市里有个连环杀人魔吗?专挑大晚上一个人在家的杀,你他妈……刚才开门一点儿防备心都没有,如果来的不是我怎么办?你一个人待着太危险了,你必须跟我回去。”
梁也语速很快,杨今在原地怔了很久,才消化完他所讲的内容。
消化完了杨今依然恍惚,他不知道什么连环杀人魔,他想,难道连环杀人魔不就是梁也吗?把他的心掏出来,高高地捧起,又重重地摔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杀人魔说话都这么霸道,什么叫“必须”跟你回去,那他也很想说一句,那天在电工教室里的话,你“必须”给我一个回答。
刚才还那么凶的梁也,此刻又忽然变得有些局促,“那什么,我家条件没你这儿好,只有一个炕,你晚上可能得跟我妈和我挤一块儿。”
“我想过在你这儿陪你——我他妈……我意思是,我在厅里你随便给我找张铺盖就成,没别的,但我没法儿留我妈一个人在家。我妈腿不好,晚上她必须睡炕上,所以——”
梁也蹙着眉,表情不太自然,像是在刻意掩饰紧张,“所以你要是介意,我就去睡小床——”
“不介意。”杨今看着他说。
“什么?”
杨今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盯着他重复:“我不介意。”
---
三月的哈尔滨没下雪,夜空舒朗,胡同里一个人都没有,杨今坐在梁也的自行车后座,觉得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路灯昏暗到可以忽略,胡同里其实很黑,连环杀人魔可能从任何地方冲出来,把他和梁也都杀死。
但杨今直觉这些不会发生。他相信痛苦和意外是这个世界的底色,但在今夜,他决定做一个乐观主义者。他又获得了隐秘的、短暂的快乐,在看到梁也提及睡觉问题的局促时。
自行车停在梁家小卖店门口,杨今跳下车,看到店里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中年男性。
出于对杨天勤的恐惧,他对与杨天勤同龄的男人都有天然的害怕。他下意识望了一眼梁也。
梁也似是看懂了他的眼神,告诉他:“是胡同口开烧烤店的孔叔,出门前我不放心我妈一个人在店里,就让他过来陪陪我妈。”
杨今点点头,又朝里张望了一眼,他看到孔叔拿着菜刀在切肉,心里的害怕还是没有减少。
他又问:“他今晚也在你家睡吗?”
“你想啥呢。”梁也把自行车锁好后看了他一眼,“咋可能让他跟我妈睡一张炕上。”
杨今稍稍放下心来。
梁也带着杨今走进小卖店,对孙娴说:“妈,杨今他家里这几天都没人,父母不在家,让他来咱家睡几个晚上。”
“哎哟,欢迎欢迎。就是咱这儿可小了,又破,你别嫌弃啊杨今。”孙娴顿了顿,“哎,你爸妈呢?”
杨今向来不知道怎么回长辈的话,局促道:“……谢谢阿姨。我爸妈都在澳门。”
他话音一落,本忙着切肉的孔叔就转过身来。
切肉声停了,杨今也下意识看向他。
孔叔长相淳朴,皮肤黝黑,看到他那瞬间就朴实地笑了。孔叔看起来就比杨天勤和蔼可亲不知道多少倍,但杨今还是惧怕他。他多么希望自己拥有正常的社交能力。
孔叔对梁也说:“咋要带同学来也不说一声?同学吃晚饭了吗?不然我去烧烤店拿块肉来,给你们仨煮个肉汤?”
“不用,叔,你别忙活。”梁也走过去,“我给他煮碗面就成。”
“也是。”孔叔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对杨今说,“我店里的肉就是最便宜那种,大概比不上澳门吃的,估计你也吃不习惯。”
杨今知道孔叔没有恶意,但这话还是让他感到迷茫。他很难认同自己“富人”的身份,财富给他带来的只有痛苦。
孔叔好像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又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对梁也说:“那我回去了啊。”
“别啊叔,你再坐会儿的呗,我出门前让你帮忙陪着我妈,我回来了就赶你走,哪有这样对待人的,显得我跟啥似的。”梁也笑着说,“叔你看货架上有啥烟想抽的,随便拿啊。”
第45章
杨今看着梁也。
看起来,梁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的人——相反,他很懂。从他刚才和孔叔的对话足以见得。所以梁也一定能听懂他在电工教室的话,也一定知道他在等待回答——不论好的坏的回答都行,那为什么不说呢?梁也在顾虑什么呢。
孙娴叫他:“杨今你傻站着干啥呢?来炕上坐着,暖和。”
杨今回过神来,坐过去了。
孔叔也走了过来,坐在炕上。杨今看到他和孙娴交换了眼神,也看到孙娴低下头有些羞赧的笑意。
孔叔跟他搭起话来,孔叔笑得憨厚,问杨今是梁也的什么朋友,为啥父母在澳门。
杨今其实不太想回答,却又不知道如何逃掉这些话题。他下意识看向梁也。
梁也好像和他有心灵感应一般,随即端着煮好的面过来拯救了他。
梁也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哎对了叔,你刚说那杀人魔的事儿,我出门太着急了,没听全,然后呢?杀的都是跟他有仇的么?”
孔叔又往衣服上擦了擦手,“没抓到人,我也不知道啊。说那些来报失踪的家庭彼此都不认识,可能就是随便挑人就杀了吧。”
梁也说:“不能吧,总得有点儿啥共通点,可能只是警察还没找到。”
孔叔没说话。
孙娴重重叹了口气:“唉!不明白这人心里咋想的,难道就为了痛快么?要痛快的话怎么不把自己杀了呢?不对,自杀还便宜他了,最好叫他在人间受尽苦头,千刀万剐——”
孔叔忽然站起来,再次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哟,我给忘了,我店里还一堆盘子没洗呢!我得走了。”
梁也送他到门口,帮他打开门:“叔慢走啊,今晚谢——”
梁也的话忽然止住了。
仿若心灵感应,杨今倏地站起来,跑到梁也身边,下意识去拉他后腰的衣服,想要把他扯进室内。
昏暗的胡同里闪烁起红色的警灯,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小卖店门口,拿着手铐。而孔叔眼神倏地惊恐起来,一溜烟跑了。
第26章 那么静、那么静
警察来的那个瞬间,杨今脑中闪过一瞬“他们是来抓我的”的念头。
铁索大桥下梁也问他知不知道同性恋会被送去戒同所,他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更多,知道公园里有同性恋的盘踞点,条子们会不定时去抓人,被称作“捅兔子窝”。
他被抓不要紧,他害怕梁也受到牵连。
他已经想好,如果真的被抓,他就把杨天勤留在家里的值钱玩意儿都拿出来送给条子,让他们把梁也放走。杨天勤回家后一定会发现值钱的东西不见了,他会如实招来,杨天勤要他滚,他就独自去流浪,杨天勤要他死,他就下地狱。只要梁也没事就好。
但条子们是来抓孔叔的。
孔叔跑了,跑得好快好快,几个条子后知后觉跳上警车,居然都追不上他。
“怎么了啊?发生啥事了?——”孙娴在屋里喊。
杨今闻声回头,看到只有一条腿的孙娴想要从炕上下来。他急忙回身想要去扶,梁也比他更快一步,两个大跨步就来到自己母亲身边。
孙娴应该是被吓着了,梁也手快地把她扶好。
“妈你别乱动,小心点儿,别摔着自个儿啊。”
杨今看到他脸上一瞬间升起的紧张,那模样,和他急急忙忙拉他去电工教室的傍晚,以及刚才慌慌张张冲到他家去敲开他的门的样子,如出一辙。
一个条子进了小卖店,从口袋里摸出警官证在三人眼前晃了一圈,问:“那人姓孔的是你们什么人?你们又是他什么人?他涉嫌重大刑事案件,实话实说啊你们。”
孙娴一直紧张地抓着梁也的胳膊,问:“警官,啥案件啊?”
“就那个连环杀人案啊,没听说么?那个姓孔的,他是在粮友胡同口开烤肉店的吧?他杀了他媳妇儿,还杀了他好几个顾客,尸体全都找不着!”
孙娴捂住嘴,眼睛瞪大,面色惊恐。
杨今只见到孔叔一面,虽然不甚了解,却也能从刚才孔叔和孙娴短暂的对话和眼神里,读懂两位中年人之间隐秘的意思。他向来对别人的情绪有敏感的捕捉能力。
梁也立刻上前拍打母亲的背,告诉她“没事没事”,又去给她倒水,说:“妈你别发抖啊,嘴唇咋这么白?你要不要躺着?赶紧喝点儿水!”
杨今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还僵硬地上前,学着梁也的样子拍了拍孙娴。
条子不高兴了:“哎哎哎这是咋了,问你们话呢,别搁这儿整这些有的没的装蒜,包庇也是犯罪啊!”
梁也望过去的眼神很尖锐,“不能等会儿?我妈不舒服你没看着?”
条子上前一步,“你他妈跟谁讲话呢?”
杨今赶忙伸手拉了拉梁也的衣服,小声叫他:“梁也。”
梁也扭头看他,他也看着梁也,用眼神告诉他:别这样。
他小声对梁也说:“我来照顾阿姨,你快去跟警官说吧,别耽误人家工作。”
梁也回看他,眼神十分复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复杂。
杨今向来读不懂他,时至今日几乎要放弃读懂,此刻的心声却犹如海水返潮,想要窥探究竟。
很快,梁也就移开眼神,放开母亲。
他走向警官,给他拿了张椅子请他坐,又从货架上拿了包上好的烟,赔笑着说“对不住啊警官”,然后开始回答警官的问题。
第46章
杨今一面不熟练地帮孙娴顺气儿,一面看着梁也。
跟警察顶撞的后果是什么不言而喻,连他这个社交能力低下的人都懂,梁也又怎么可能不懂。
但懂人情世故的梁也着急了,也会变成不管不顾的人。
可见母亲对他是非常重要的人,他们是母子又超越母子,他们在不熟悉的省城相依为命,面对诸如孔叔之类居心叵测的人,提防那些可能将他们本就危如累卵的小家摧毁的事。
而他,杨今,一个误打误撞跑进他生命里的不速之客、怪异的同性恋,和孔叔之流可能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他们都是定时炸弹,孔叔爆炸了,他终有一天也会爆炸。
身边,孙娴水都没咽下去,就说:“警官,我儿子跟那人啥关系也没有,我儿子还在念书,他很守规矩的,他以后还要娶媳妇,你……你可不能让他蹲局子啊!”
“这是我儿子同学,今儿来串门的,跟他更没关系了!”
“是我……是我总爱和那姓孔的唠嗑儿,是我把他引来的,有啥事儿你……你拿我是问,跟我儿子和这孩子都没关系啊!”
警官的烟已经抽起来了,“谁说跟他俩有关系了,问他话是让他配合调查,您甭紧张啊。”
“啊。”孙娴面颊倏地红了,“哎哟,谢谢警官,我农村来的,啥也不懂,我就这一个儿子,这不是担心么……”
“我看您挺懂的,儿子才多大啊您就想着他娶媳妇儿?我可提醒您一句啊,现在结婚生娃都有年龄限制,特别是生娃,现在搞计划生育,晚生晚育,没到年龄、没有准生证,可千万不能生!”
“哎是是是,警官您说的是……”
警官没再搭理她,继续向梁也问话。
孙娴轻轻拍了拍杨今的手,小声问他:“孩子,没吓着吧?”
“没有。”杨今回答,顿了顿又意识到应当礼尚往来,于是问,“阿姨,您还好吗?”
孙娴拉过他的一只手,紧紧攥在手心里,克制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阿姨好不好不要紧,阿姨害怕牵连你们啊。”
杨今心脏倏地一疼。
这让杨今想起很久之前,柳枝桂也曾这样握紧过他的小手。那是在他八岁那年,他和妈妈把杨天勤送上前往南方的火车,他抓着妈妈的衣角问爸爸走了怎么办?妈妈握着他的手说,今今,妈妈一个人也可以保护好你。
孙娴在他身边说:“你们往后都是要成家立业的,可不能染上污点,不然找工作还有娶媳妇儿都很麻烦。”
“特别是你,孩子,你家条件这样好,你父母肯定能给你讨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当媳妇儿,那是多么好的事儿!可千万不能在我们这种穷人家里头栽了跟头。”
孙娴的话非常直白,他很轻易就听懂了。
他听懂孙娴希望梁也成家,也听懂,梁也生活在这样温饱和健康都成为问题的家庭中,是没有太多别的选择的,那些对自由的向往,之于梁也是不能够存在的。
正如他,生活在杨天勤和柳枝桂的阴霾下,除非真的能够逃离哈尔滨,否则命运留给他的,也只能是对他的父母言听计从。
他羡慕,羡慕同样是言听计从,梁也的妈妈却至少是真心对梁也好。
他自责,自责自己执拗于梁也的回答,却从未设身处地替梁也想过。梁也会为母亲着急,也会为他着急,即使程度不同,他也该到此知足。
窗外的夜那么静、那么静,哈尔滨的三月不下雪,却在昏黄的路灯下扬起很多灰尘。
这座沉默的北方工业城市书写着它的历史,它是共和国的长子,竖起一排又一排的烟囱,建起一片又一片的工厂,可是谁又记得,这里拥有最肥沃的农田,是一片与传统观念永远无法脱节的土地。
第27章 我不要了!
1993年哈尔滨市重大连环杀人案告破,震惊全城。
身处其中的孙娴状态一直不好,失眠多梦,常常一整夜无法入睡。她比往常更频繁地给梁也的父亲上香,更长久地坐在供台前,与梁也的父亲“对话”。
她哀伤:“总劝梁也要安安稳稳的,不安稳的倒是我自己。老梁,咱年轻时想着的都是柴米油盐,你说我怎会……怎会被感情搞乱了脑子?”
又倏地激愤:“什么狗屁感情,就是唬人的玩意儿!老梁,城里真危险啊,还是从前好,从前在村里种地,邻居家谁谁都知根知底,啥也不用想,你说你,你怎么就走了呢……”
梁也看母亲这样子,心里直着急,劝也劝过,陪也陪过,终不见好转,精神还有日渐萎靡之势。
那晚之后,杨今每天都来小卖店看望孙娴,看到她的样子,心里的思想包袱越来越沉重。
特别是孙娴依旧和蔼笑着,体恤地对他说:“杨今啊,你别来看我啦,阿姨没事儿。你成绩那么好,一定有很多功课吧?赶紧回家,啊,别耽误你时间。”
杨今不擅长交际,不知道应该如何圆滑地回应她。
往常的他会下意识看向梁也求助,但现在他告诉自己要克制住这种冲动。
“他不是来看您的,就是来找我玩儿的,您别多想也别有压力。”梁也说。
即使他不看梁也,梁也也会自动帮他解释。
杨今低下头,暗中掐了掐自己的手背。他提醒自己要清醒过来,冬天要结束了,那些不该带到春天里去的事情,就不要继续了。
第47章
杨今和孙娴告了别,走出梁家小卖店。
梁也跟着他出来,踢开自行车要送他回去。
这些天,梁也依旧每天去接他上下学,甚至还要求他来小卖店住。杨今拒绝多次,说案子已经破了,不会有危险了。梁也每次听完好像都有点儿生气,杨今总是低头不看他,固执地独自回家睡了。
此刻,梁也一边踢开脚蹬子一边跟他说:“最近治安不好,晚上还是要锁好门,听到没?”
杨今不知道他“最近治安不好”的结论从何得出,但回想起和梁也初遇时他的样子,只觉得恍惚又割裂。
那个叼着烟的小痞子不知道去哪儿了,剩下一个在生活里小心谨慎地替别人规避着所有风险的人。虽然语气还是一样凶而散漫。
他希望梁也变回前者——那么,他作为“风险”之一,需要与梁也阔别。
“你不要送我了。”杨今紧紧攥着书包带子,对梁也说。
他不敢看梁也,余光看到梁也的动作好像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行动,跨上了自行车。
“上来。”梁也只对他说这两个字。
杨今站在原地没动,脚趾隐秘地磋磨着鞋底,反复发力。
什么意思呢,梁也。他想。为什么只说两个字,难道梁也的命令,他就一定要听吗。
梁也眉头蹙得深了些,又说了一次:“杨今,上来。”
如果没记错,这应该是梁也第一次对着他叫他的名字。原来可以这么好听,就算后边跟着的是命令,也想要臣服了。
可杨今还是暗中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对他说:“你真的不要送我了,我自己回去没有多远的,你多陪陪阿姨。”
梁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蹙眉看着他——梁也又用眼神说了一次:杨今,上来。
他们就在小卖店门口,杨今不想在这里拉扯太多被孙娴听到,于是用力绷着唇,还是坐上了梁也的后座。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去抓梁也腰间的衣服了。
四月已至,气温回归零上,拂面的风也不再刺骨。
可是杨今明天记得第一次坐梁也后座的冬天,那么冷,他的心却那么热。可现在天气热起来了,他的心却冷了。
一种自愿的、强制的冷却。
到了友谊小区,杨今从后座缓缓下来,脚步很稳,自行车身都不曾晃一下。往常他喜欢直接跳下来,弄得车子东倒西歪才高兴。
梁也开口说:“明早——”
杨今立刻拦截:“明早你不要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非常诡异的沉默。
梁也静静看了他很久,蹙眉很深,像是在看一本晦涩难懂的书。
半晌后梁也把脚蹬子踢开,伸手到口袋里拿烟出来,狠狠抽了一口。他的动作很快,足以演示他的烦躁。
一口烟从梁也嘴里吐出,不是那种规整的圆形烟圈儿,是散漫的烟雾。没有规则,乱了阵脚。
梁也终于问他:“你怎么了?”
杨今不自觉抓住书包带子,紧紧攥着,才能开口:“我没怎么,就是你别来了。以后……以后你都别来了,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都别来了。”
烟头明明灭灭,映得梁也的眉眼如同嶙峋的山谷,眉头一刻也没有舒缓下来。
可杨今却残忍地补充:“我……我从没说过要你来接送我啊。”
梁也冷声笑了一下,接得很快也很用力:“是,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他妈自作多——”
自作多情。哪儿来的情。手无寸铁的少年人,大抵是不配说这个字的。
沉默卷土重来。
在这段冗长的沉默里,杨今最后一次想,如果梁也能够提一句——哪怕是半句——那天在电工教室里他说的那段话,他都会动摇,会任性,会残忍地放任自己的意志,继续坐在梁也的后座上,等下一个冬天。
他不要他的回答,他只要他敢提起,就好了。
可是沉默如同哈尔滨盘桓不下的冬天,永远伫立在他们之间。如同他们天差地别的家庭本就出现在两个无法相交的圆里。
杨今感到彻骨的心痛,他转身上楼,“我要走了。”
手腕立刻被梁也拉住。
杨今闭上眼。梁也很用力,好像很害怕永远失去他的样子——即使不是真的,他也不得不这样想以让自己好受些,否则太多的痛苦他不知如何承受。
“能不能别耍脾气。”梁也看着他说。
什么叫耍脾气呢,杨今想,这是他认识梁也以来做的最理性的一件事了。
既然梁也不提,那就他来提。
杨今挣开他的手,又往上走了两级台阶,回身看着他,说:“我不要你回答了。”
梁也一定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回答。可是杨今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怕自己会反悔。
他告诉梁也:“梁也,我不要了!你……就过你该过的生活吧。”
说完杨今便跑上楼,他跑得很快,生怕梁也追上来。
但事实是身后没有脚步声,梁也并没有追他,只是和他最后那句“不要了”一起留在了楼梯间。
家里没有人,柳枝桂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曾经杨今一点儿也不期待她回来,此刻却格外希望家里有别的什么人。如此,他的情绪就能因外人的存在而自我克制,不至于在一个人的时候,将他拽入无可救药的深渊。
第48章
其实他并非第一次做这个决定——远离梁也,不要再见他了。
但从前的决定总是飘摇,能够被轻易打破,梁也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杨今都把那当成勾勾指头,他自然就忘掉远离之事,无可救药地朝梁也贴过去。
如今不一样了。孙娴在那间窄小的小卖店里日夜燃烧的香火告诉他,他不是梁也生活里该出现的东西,而他也不属于梁也的生活。
杨今走进房间,翻找衣柜最深处,找到那本素描本。
翻开来,一页页画的都是梁也。骑车的梁也,抽烟的梁也,站在小卖店窗前的梁也,坐在电工教室黑暗里的梁也……
他伸手,就像想要毁掉当初那叠从澳门带回来的录像带一样,毁掉这个素描本,可是手为什么使不上劲儿,撕烂这些纸张明明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情。
手卸了力,杨今轻轻靠在桌边,顺着窗户向下看。
梁也还站在原地。
他的烟已经抽完了,又为什么还不走。
第28章 拥抱的温度
那天梁也足足在楼下抽了四支烟才离开。
杨今一直靠在窗边安静地看他,很想告诉他不要再抽了,快走吧,却如何也找不到当初去三职高校门口蹲守他的内驱力。
第四支烟抽完,梁也的烟盒空了,他朝楼上看了一眼,最终还是离开了。
这天晚上杨今没有睡好,从连环杀人案告破那天起,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在单元楼下看到梁也的自行车时,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吃点东西。”梁也手中提了几个馒头,“现在吃还是到学校再吃?到学校再吃就给你塞包里。”
非常自然的语气,仿佛昨天傍晚在此处的对话没有发生过。自然到,梁也已经伸手,要去扯他的书包拉链。
杨今低着头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手。
梁也眉头又皱起来,语气又凶了:“过来。”
杨今不听他的,头埋得很低,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我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梁也置若罔闻,“你吃不吃?不吃我给你放包里了。”
杨今没说话,梁也就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扯过他的书包带子。
杨今跟兔子被抓到一样,拼了命地想要用力甩开,逃跑。但梁也的力气太大了。杨今不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好吓人。他感觉自己的书包带子都要断掉了。
但执拗是杨今的本色,书包带子断了就断了,杨今仍然拼了命地挣脱。最终还是梁也先放了手。
作用在身上的力陡然消失,杨今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了两步。
他回头看梁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于那份早餐,又为什么不回答他的话。之前电工教室的话不回答,现在让他别来了的话也不回答。
一股委屈在心里发酵,杨今抓着他可怜的书包带子,说:“你干嘛呀梁也,你别这样好吗?”
梁也反问:“我怎么了?”语气似乎非常不悦。
杨今望着他,委屈而执拗地反问:“我让你别来了,你听不懂吗?”
“我以前让你别跟着我的时候你听懂过吗?”梁也接得很快。
沉默。
四月底的哈尔滨乍暖还寒,杨今身体不受控地发抖。他本来已经因为梁也的存在而喜欢上这座城市,此刻又忽然想要讨厌了。
其他城市的四月,也这样冷吗?如果逃到别的地方去,他也会一直想念梁也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梁也又上前两步,要把早餐给他。
杨今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书包脱下来,紧紧抱在怀里,不让梁也有碰到的机会。他知道自己在语言上说不过梁也,在力气上也挣不过梁也,只好这般展示自己的执着决心。
——昨天傍晚他说的话不是闹脾气,是真的,真的让梁也走。
梁也低头骂了个脏话,声音又低又沉,杨今听不清是什么,他只听到梁也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对他说:“听话行吗?”
杨今抱着书包的手指倏地收紧,反驳的话也变得小声:“你是谁啊,我凭什么听你的话呢。”
梁也的嘴张开闭合好几次,眉头蹙得越来越深,“那天在我学校电工教室,我——”
“那天在你学校电工教室,”杨今抢过话,“是我脑子不清醒,我说的所有话我都收回。我说了,我不要你的回答了。”
四月的哈尔滨真冷啊,树枝还是光秃秃的,一点儿风也遮蔽不了,连梁也冷下来的眼神也遮不住,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示在杨今眼里。
杨今心痛得想流泪。
但今天是他给田金来送钱的日子,他之前不在哈尔滨那段日子,已经给他们停了好久的供应,他回去上学之后田金来拿梁也威胁他,让他这次给两倍的钱,还说别以为我不会还手。
杨今不知道田金来说的还手是什么意思,但总之,如果他再不赶去教室,他怕田金来真的会对梁也做什么。
梁也很久没有回话,杨今心一横,扭头跑了。
身后很快传来自行车的声音,不一会儿后,梁也骑着自行车把他拦在一个死角里,粗暴地拉过他的书包,强行把早餐塞进他包里。
这种逃跑挣扎的体力活儿不适合杨今,他想,真是的,为什么怎么也跑不掉呢。
杨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好承受着梁也的动作,同时反复地推眼镜让鼻托摩擦鼻翼,缓解想哭的冲动。
第49章
“这什么?”梁也突然说。
杨今抬头,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沓钱——杨今准备给田金来的一沓钱。
梁也似是终于忍不住怒气,压低声音:“你要躲我,就他妈别再为了我每周给那群混蛋送钱啊。”
……什,什么。
梁也怎么知道他在给田金来他们送钱?
心虚使然,杨今闭口无言,慌张地伸手,去抢夺梁也手中的钱。
梁也躲开、把手举高,杨今就扑上去、跳起来,越是抢不到就越是委屈,眼眶已经酸得不行。
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忽然一个瞬间,梁也双臂张开,收紧——
他被梁也一把抱在了怀里。
他感受到梁也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一声一声,像无数石子疾速坠落在湖面的声音,而他是湖面,心底接连不断地漾开疼痛的涟漪。
难道,梁也也和他一样紧张,一样心痛吗?
梁也的手轻柔又用力地摁在他的后脑勺上,指缝间都是他的头发,他好像长在梁也的身体里了。
而梁也对他说:“杨今,别这样好吗。”
他的语气和他的手一样,本质是用力的,却又人为地克制着力度,变得轻柔。
“这样”是哪样呢?杨今不明白。
可是梁也的怀抱好温暖,还有久违的烟草气息,杨今清醒了又沉醉了。
梁也的语气更加温柔了:“三中那群欺负你的混蛋,我帮你解决,好不好?”
“他们是不是又威胁你什么了,嗯?你告诉我好吗?”
“你别……”梁也忽然又收紧手臂一些,“你他妈别这样一声不吭就走,行吗?”
梁也好像并不擅长拥抱,杨今被他勒得有点儿疼了,他感觉自己都要变成梁也的肉和骨头,从来没有人抱他这么紧过。就连儿时还爱他的妈妈也没有过。
他几乎要动摇了。
“哎哟我去!”
近处传来一声惊呼,小区里总有人经过。
小区——柳枝桂也住在这个小区,杨天勤也住在这个小区,流言会传到他们耳朵里吗?
杨今吓了一跳,内心如同雷暴一般腾起的巨大恐惧感,使他攒足了劲儿推开梁也——很用力、很突然,以至于梁也后退好几步也没站定。
杨今趁机抢过梁也手中的钱,往学校的方向跑。
梁也很快就追上他,拽住他的胳膊。
杨今甩了好几下没甩开,便抬起潮湿又倔强的眼,对他说:“钱不是为了你给的,是我自己想给的,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别……别自作多情了。”
“你别再追我了,你再追我,我就去告诉阿姨……”
“告诉阿姨我是个同性恋,我……”
“我就是恶心,我就是有病,我改不了了!我不想你变得跟我一样恶心,行吗?”
四月终究不是深冬,北风其实很轻柔,冬天已经要过去了,可是为什么杨今觉得横亘在他和梁也之间那一股风还是如此强烈。
强烈到将他的眼迷住,让他看不懂梁也的眼神中的深沉。
那便如此罢。杨今一个用力甩开梁也,跑了。
梁也在原地看他离去,没有再追。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
第29章 树会着凉
杨今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晚了,班里来了别的同学,他不方便直接把钱给田金来。
其实别的同学不要紧,他们向来对杨今被欺负一事视而不见,田金来也不在乎他们。主要是姚文静也已经到班上了。
某次,田金来特意威胁过他,给钱不能当着姚文静的面,否则剁了他。
第一节 课间,姚文静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杨今还在犹豫是否应该现在把钱拿给田金来,田金来就已经杀到他位置旁边。
杨今吓了一跳,克制着惊吓导致的颤抖,伸手到包里拿钱。
田金来点了钱,皱眉问:“就他妈这么点儿?”
杨今一怔。他每次都给的五十,这次已经是八十,怎么忽然成“这么点儿”了。
“你他妈前段时间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没来学校,隔了小一个月没给,就他妈这么点儿?”
听到老大声量提高,田金来的那群兄弟们都围上来,一个个双手抱肘挨着杨今的位置,俯视他。
颤抖要克制不住了,杨今开口:“下一次……”
“下一次,”田金来打断他,并且看了一眼走廊刚才姚文静离开的方向——她还没回来,“下一次不带三倍的钱来,上回你三职高那姘头怎么揍我的,我他妈十倍还给你俩。”
姚文静回来了。
杨今还没反应过来时,田金来一群人就作鸟兽散,等姚文静踏进教室里时,众神归位,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一样,只剩杨今在座位上,仍然克制不住颤抖。
刚才田金来说的意思是……梁也找他们算账了?什么时候?是他离开哈尔滨的那段时间吗?
杨今趴在桌子上,轻轻闭上眼。
他不在哈尔滨的这段日子,梁也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了解梁也的机会先是被电工教室里那段突如其来的指控打断,又被震惊全城的连环杀人案打个措手不及。
为什么人和人的相遇总是这般唐突,有时候他会希望,梁也一开始就当一个冷漠的路人,不要抡起酒瓶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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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放学,杨今下意识看向梁也平时接他放学的拐角——空无一人。
第50章
回到家,他打开看存钱罐。里面只剩零星的几张毛票和几颗硬币,下一次的五十块钱也凑不到了。
第二天上午。
杨今下楼,楼下没人也没有孔雀牌自行车,只有哈尔滨四月苟延残喘的冷。
到了班上,田金来再次问他要钱,他说忘记了,明天给。田金来再次威胁他,说你是不是想让三职高那个男的去死。
这天下午放学,拐角处依然没人。
第三天上午。
楼下还是没人。
杨今想,会不会是梁也来晚了,要不等他一下吧。
于是杨今迷茫地在原地站了好久,忽然想起来人是被自己赶走的,于是紧了紧书包带子,孤身一人去上学。
到了班上,田金来再次问他要钱,他又说忘记了,他央求田金来再给他一天的时间。
田金来不信了,说你他妈到底有没有了。
这时姚文静进来了,正好看到了,她上前站在田金来和杨今之前,瞪着田金来问:“你不是答应我不要再欺负人家了吗?”
下午放学,姚文静陪他一起走的,还问今天那个寸头男孩怎么不来接你了,说要送他回家。杨今不好意思让女生送他回家,只是同行了一段路。
告别时,姚文静对他说:“如果他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
杨今抿了抿唇,问:“你们俩谈恋爱了吗?”
“才不跟这种没用的东西谈恋爱。”
姚文静语气是不屑的,可是杨今在她眼中看到了不甘,甚至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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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一周过去了。
梁也已经一周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本就该这样,杨今想。即使曾经梁也赶了他很多次他还是执着,而他赶梁也一次就成功,也不算什么。梦幻曲的终章结束了。
杨今还是没有凑到钱给田金来。明天就是周末,他走投无路,决定偷一块父母的玉镯子去卖掉。
可是这天下午放学,姚文静有事,没有能够与他同行,于是他就被田金来他们拉到了小巷子里蒙着头打。
当他带着满身的伤、嘴角的血回小区楼下时,先是看到拎着一袋冒着热气的食物的梁也,然后转而看到拉着行李箱站在楼梯口的柳枝桂。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好了。
时隔一周再次见到梁也是美梦,被柳枝桂撞到他被打成这副样子是噩梦,美梦与噩梦参半,倒也算好受。可惜这是现实。
柳枝桂在原地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表情很平静,像是看到一个路人。
梁也本来已经朝他走过来,但看到了柳枝桂的眼神,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前进。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梁也站在柳枝桂的视线盲区。即使杨今已经开始思考如何撒谎才能让梁也摆脱和自己的关系。
“怎么弄的?”柳枝桂问他。
杨今的手攥着书包带子,没应声,他只想着如何让梁也脱罪,没想着自己该怎么解释,一时间找不到撒谎的说辞。
“别说摔了碰了的,这一看就不是。”柳枝桂又补充道,声音很冷,“刚回来就碰到你这一遭,眼看好日子就要来了,你他妈能不能给我省点儿心?”
伤口很疼,四月的天还冷,风一吹疼得更加厉害。更别说梁也还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梁也的视线比冷风还要厉害。
“哑巴了?!”柳枝桂提高了声量。
杨今被吓了一个激灵,只敢实话回答:“被人打了。”
“谁?”
“班上的。”杨今看了一眼柳枝桂瞪大的眼,浑身一抖,只好继续说,“以前大院儿里那些,田金来他们。”
“为什么?”
杨今拽着书包带子,“他们觉得我有钱,一直勒索我,之前去澳门看爸爸很久没有给他们,就……这样了。”
安静地看他许久,柳枝桂说:“你给我过来。”
杨今就过去了。
柳枝桂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
很疼。力道不大,但杨今觉得比田金来他们刚才那些拳脚疼太多了。明明已经被妈妈打过那么多次,怎么还是疼到心里了呢。
杨今被打得退后了两步,站定了,低着头。
柳枝桂又给了他一巴掌,杨今努力将自己定在原地,闭上眼,一动不动。
“你是不会躲吗?你是不会还手吗?你到底是不是男的,啊?”
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楼上已经有几户人家打开窗子,伸头向下看。
在那些打开窗户的声音里,杨今一直寻找着梁也离开的脚步声。
从前在大院儿里,他被柳枝桂责骂时也是这样,声音大得整个大院儿都听得到,杨今已经被迫习惯了。
梁也是这份习惯里唯一的例外。
杨今不想让梁也看到他糟糕的家庭。
他要把他千疮百孔的家庭暴露在梁也面前了,怎么办?杨今问自己,慌乱之中却找不到答案。
后来只好安慰自己,这倒也是把梁也往外推的一种方式。梁也看到了,一定会走的吧。谁愿意拯救这种家庭出来的小孩呢。更何况还是个同性恋。
“你爸的遗产你必须拿到,短就几年,长就十几年,你他妈有什么病也都给我忍着,懂不懂?!”柳枝桂对他吼道。
楼上的邻居开始议论,柳枝桂抬头看了一眼他们,骂了一句“看什么看”,然后拽着杨今上楼了。
第51章
上楼之前,杨今侧头看了一眼角落。
梁也仍旧在那里,他手上拿着的那袋食物已经没有冒烟了。
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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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之后,柳枝桂没有给杨今任何消肿的药物,煮了饭之后也没有叫杨今来吃,却叫他拿成绩单给她看。
嘴角的伤口疼得实在有些难受,柳枝桂查看他成绩单的间隙,他没忍住去药柜里找了碘酒。
柳枝桂没说什么,他便跑到洗手间去涂药,但还没涂好,柳枝桂就叫他出去,又要检查他的钢琴了,叫他弹琴给她听,说要检查一下这个月他有没有好好练习。
一系列“检查”好不容易完毕,杨今回到房间里,打开灯,锁上门,靠着门滑坐下来。
他不明白柳枝桂说的“忍着”是什么意思,忍什么?柳枝桂是否知道了什么?
嘴角的伤口已经不疼了,虽然刚才碘酒没有完全涂好,但杨今已经不想再离开自己的房间。这个世界那么大,仿佛只有这一方小天地是安全的。
忽然,一簇亮黄色的灯光在窗外闪过,杨今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意识涣散看错了,谁知过了几秒后那簇光又在窗外闪动。
如同心灵感应,杨今立刻站起身来,朝窗户边奔去。因为太着急,还撞到了桌角,身上的淤青处又疼了。
打开窗向下看,是梁也。
是他心里想着的梁也。
梁也一只手举着手电筒,看到他探出头来,就把手电筒关了。然后另一只手朝他挥,示意他“下来”。
但他怎么可能下楼。
柳枝桂还在家,还未入睡,他出门一定会被发现的。他被发现不要紧,不能让梁也被发现。
他已经明白梁也有自己要过的生活,并且已经把他推走。再扭头去找他,他在电工教室控诉的人不就成了自己?
杨今将手伸出窗外,焦急地朝梁也挥手,示意他回去。
四月的夜里,空气还是冰凉的。刚才柳枝桂检查他成绩和钢琴估摸着有一个小时,那么,梁也就这样在下边站了一个小时吗?
手电筒的光也会打到其他楼层,万一他被邻居们发现,某天邻居们转而告诉柳枝桂怎么办?柳枝桂明显已经知道了什么,不能让梁也牵扯进来。不能。不可以。
杨今的手越挥越用力,心里也越来越着急,可是梁也就站在那里仰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距离太远,光线太暗,杨今看不清他的表情,把眼镜用力往上推也无济于事。
梁也就像一棵沉默的树伫立那里,杨今急于看清树上的每一寸纹理,也害怕树会被风吹着凉。
或许是杨今的坚持打动梁也,梁也忽然伸出手朝反方向挥动,示意他进屋。
杨今害怕他不走,仍然趴在窗前坚持让他走,梁也就转身坐在了附近的花坛旁,仰头,继续招手让他进屋。
咔——
房间的门把手忽然被拧动。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本周会加更一章,在下周一!也就是周四五六七一连更
第30章 痛苦像两条小河交汇
杨今吓得整个人一抖,他惊恐地扭头回去看,看到自己锁了门才长舒一口气。
随后就传来柳枝桂的声音:“锁门?赶紧给我开了!”
赶紧关了窗,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拉了窗帘,急忙跑去开门。
柳枝桂拿着那瓶他刚才用过的碘酒还有一包棉签,随手塞给他,然后说:“没涂完就自己涂涂好,落一身病我可负不起责。”
柳枝桂双手抱肘,十分不耐烦地看着他,“那群打你的人,你能解决吗?”
“不管你是用钱还是用什么别的办法,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不要传到我的耳朵里,更不要传到你爸的耳朵里。他情况不错,暑假估计要回来的。”
柳枝桂走了。
杨今闭上眼,他几乎已经确认柳枝桂知道了他的性向。
一种微妙的痛苦在心中漾开,柳枝桂选择了包庇,但包庇的理由不是爱,而是杨天勤的财产。
妈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知道了之后,才对他这么差的吗?可是他不是她生的吗?为什么妈妈不会无条件爱自己的孩子?如果不爱,又为什么要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上。
杨今再次走到窗边,撩开一点点窗帘,看到梁也仍然坐在花坛旁,仰头看着他。
手电筒已经关了,梁也周身没有一点儿光亮,杨今只能看到他的轮廓。可是为什么,他好像一抹光坐在那里,是这座被冬日长夜选中的城市里一抹永恒不灭的光源。
而走向明亮的地方,是每一个仍然向往积极与爱的人,无可遏制的本能。
他看着梁也,他也知道梁也在看着他。
梁也没有再招手让他回屋,他也没有再挥手让梁也走。
不知何时生长出的默契在此刻发挥着作用,十八岁的四月会铭记这个历经痛苦与拉扯之后仍然想要奔赴的时刻。
等待很久很久。
终于,门缝外,客厅的灯灭了。柳枝桂进屋锁门的声音传来。
杨今一下子就攥紧了窗帘,他心跳得好快。他害怕梁也走了。
还好,梁也还坐在那里。
以防万一,杨今又等待了半个多小时。他仍然无法确认柳枝桂是否熟睡,但他等不下去了。
夜越来越黑,天越来越冷,他已经浑身伤疤,又怎么舍得让梁也再冻感冒。世界上最好的梁也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第52章
杨今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用钥匙反锁了自己的房门,然后轻轻打开家门,轻轻一关——
四月的夜里空气很冷,吸入体内让他获得无与伦比的清醒,因此感受到此刻的心脏在如何为梁也跳动。
他在原地站定一秒试图让自己的心跳正常一些,深深呼吸,然后往下走。
可是刚走两步就忍不住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心跳反倒比原先还快了。
跑到一楼,梁也不在花坛旁了,就在楼梯底下仰头望着他。
还剩几级台阶,杨今停住脚步,望着梁也。
一周没见到梁也了,他好像都不记得梁也长什么样子了,不然为什么此刻想要把他从头到脚好好看一遍?哪一寸都不舍得放过。
他定着不动,梁也就上楼梯朝他走来了。
杨今觉得这可能是一场梦,梁也不仅仰望着他朝他走来,走到他面前时,还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
梁也的手很大,有些粗糙。上一回触摸梁也的手,还是与他第一次见面时,他倒在地上,梁也伸手拉他起来。
那一次隔着手套,他没有摸到梁也手上的茧。
这一次,梁也把他的手踹在自己兜里,就这样牵着他走,一直没有放开,直至走到自行车旁。
杨今跨上梁也的自行车,像以前那样只敢抓着前座,但梁也却回身拉过他的手,把他的手放进自己口袋里。
两边都拉进去放好了。
自行车开始前行,在哈尔滨黑色的夜里。凉风吹来,杨今的双手贴在梁也的身上,不觉得冷。怎么样都不冷了。
他不知道梁也要带他去哪里,去做什么。因为是梁也,所以去哪里、去做什么,他都可以。去做松花江里的一滴水,去做中央大街的一粒尘,去铁索大桥的轨道上躺下等一辆疾驰的火车驶来,他都愿意。
自行车停了,真的停在一处铁轨旁。
很短的一段铁轨,即使在黑夜里也能望到头,应该是报废了。
杨今正要下车,梁也就说:“你先坐着,别下来。”
虽不明就里,但杨今还是选择无条件信任梁也。他就坐在后座不动了。
梁也下了车,把脚蹬子踢开,走到杨今面前,弯腰,打开手电筒。
杨今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到眼睛,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梁也说:“我看看你的伤。你是不是没涂药?”
光源还在,杨今闭着眼回答:“随便涂了一点儿。”
“回家以后你妈妈没有帮你处理吗?”
杨今抿了抿唇,轻轻摇头。
然后他就感受到光源在晃动,不一会儿后,听到碘酒瓶的声音,感受到棉签蘸了凉凉的碘酒轻轻触在他的伤口上。
“疼不疼?”梁也问他。
心口颤了颤,他却回答:“不疼。”
光源消失,棉签离开,杨今睁开眼,看到梁也仍然弯腰在他面前,看着他。
吊儿郎当的单眼皮没了平日的痞气,梁也的眼里都是认真,甚至——杨今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他看到很多心疼。
“他们还打了哪里?身上有没有?”
“……有。”
“哪里?”
难道……身上的也要看么?
杨今微怔,下意识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不疼。”他直直看着梁也说,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真的。”
梁也目光下移,看了眼他紧张拉着衣角的手,没什么表情。
随后梁也直起身,将碘酒递给他,“等会儿你把碘酒拿回去——”
“我不想回去了。”杨今听见自己这样打断梁也。
而梁也望向他的眼眸缓缓深邃,仿佛与黑夜融在一起。
杨今小心翼翼地偷走这份的眼神,在心里打造一座圣坛供奉起来,即使如此,他也仍然不敢相信那是属于他的眼神。
“下来。”梁也叫他。
杨今就下来了。
他们走在铁路上。梁也走在铺满石子的路上,杨今铁轨上面走独木桥,歪歪扭扭,梁也时不时用手扶他。
工厂里不再传来隆隆的机械声,远方高耸的烟囱停止运作,四月的夜那么宁静。
在这片宁静里,梁也说:“原本,这条铁路一直往北开,能开到我家。”
杨今仰起头,看见梁也望着北方,很远很远的北方。
“你家?”他问。
“以前在村里的家。”梁也望着北方回答,“我们村的土地是那一片最肥沃的,黑土地,上面种满了高粱小麦,一到秋天金黄的一片。”
杨今再次扭头看梁也的眼神。
他感受到某种美好,基于梁也对故乡的怀念。他想,梁也一定是个幸运的人,他爱着他的故乡。而杨今曾经爱过故乡哈尔滨,后来不爱了,现在在哈尔滨遇到梁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爱一次。
梁也说:“以前我爸特别会种地,全村人都羡慕,都来我家田里参观。我爸是那种很热心的人,把他的种子和苗都给邻居,怎么浇水怎么施肥都告诉人家。但还是,谁也种不出我家那么好的田。”
梁也眉目舒展,唇边带着一点笑意。
杨今想,他一定拥有一位非常温暖的父亲。而后他又回忆起,之前在三职高门口时,梁也说过他的父亲好像出了什么事。
果然,忽然梁也表情变了,皱起眉头。
“后来我爸走了,很突然。”梁也说,“我十二岁,邻居小孩儿突然跑来我家,说我爸死了,死在我家的田埂上。”
第53章
“那会儿有粮商到村里来收粮,秋天收粮本来应该秋天结算,但村里有几户人家的钱,粮商拖到冬天还没给钱。”
“其实我们家已经收着钱了,照理说没我们家的事儿,但我爸这人吧……”
梁也沉默了许久,最后笑了一声,是无奈也是痛惜的声音。
“说他讲义气也好,说他多管闲事也罢,反正他就带着那几户人家到村委会闹去了。后来大概一个月吧,粮商的人终于来了,但是说行情不好,成交价格要砍半。”
“行情不好是粮商的事儿,关农民啥事儿呢?没学过会计和法律也知道这笔账不能这么算。我爸就带着那几户人和粮商谈判,但是我爸挺……”
梁也停顿了很久,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挺天真的吧。”
“他觉得自己能斗得过粮商的人,先是讲理,讲理不行就动手,动手了就完了。”
“好学生,你看过村里的人都是咋打架的么?上真家伙,铜的铁的,尖的钝的,手边有啥就抄起啥来干。”
“但其实他妈……就根本没我爸啥事儿。中途我妈也让他别管了,我爸说,那哪儿能不管呢,都是街坊四邻的,你家田连着我家地的,今年他把这几户的价格打下来了,明年呢?明年是不是全村的价格都要被打下来?”
“他说的是有道理,可是命就这样没了。”
“我爸死了,我妈要找粮商算账,后来她的右腿也就这么没了。”
梁也的声音变得特别沉,脚步也缓慢下来。
“1986年,我十二岁,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真他妈大啊。我爸没了,我妈瘸了,我站在田埂上发愣。”
梁也停住脚步。
杨今在铁轨上站定,回头看他,因为铁轨的高度,他得以平视梁也。
此刻杨今忽然意识到,梁也的单眼皮是一种残忍的掩饰。这双看起来无所谓的眼里掩藏着那么多所谓,他死去的父亲、他残疾的母亲、他回不去的故乡、他年少当家的命运和他无法追求的自由。
杨今的洞见如此准确,以至于梁也平静地说出下一句话时,他在平静里捕捉到镌刻在梁也声音里——或是生命里——的颤抖。
“好学生,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我他妈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杨今想,这份颤抖已经嵌在梁也的骨子里,如同钢钉一样摘不去。如同,他被杨天勤和柳枝桂殴打,被田金来欺辱,被社会唾弃。痛苦像两条小河终于交汇在一起。
而杨今不再忍耐,伸手抱住梁也。
他想,好在他踩在了铁轨上,能够和梁也一样高。这样,他的拥抱就不会显得太渺小。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要过去了,他们终于开始了解彼此。
第31章 人都有软肋
一秒,两秒,三秒。被他抱住的梁也没有动作,杨今产生了退缩的冲动。
一周前叫梁也不要再来的是他,现在抱住人的也是他,曾经在电工教室里他控诉梁也若即若离,而现在看来,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
就在他要收手的那一刻,梁也的手出现在他的背脊上。
梁也稍稍用了一点儿力气,就把他抱离了铁轨,让他的双脚落到地面上。他又变矮了,窝进梁也的怀里。似乎把他摁在怀里才是让梁也舒服的拥抱方式。
很多烟草气息弥漫。
可是梁也依旧不会抱人,抱得有点太用力。
杨今的眼镜被压住了,压得他鼻梁好痛。但杨今竟然感到舒心,他想,这样或许可以证明梁也没有抱过别人。
“杨今。”梁也叫他的名字,然后又不说话。
杨今安静地在他怀里等着下文。
如果梁也一直不说,他想他也会一直等下去。
很久之后,梁也开口了,他开口时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语气带着一丝不回头的坚决:“跟我讲讲你的家庭吧,我想要知道。”
杨今的第一反应是抗拒的,他的身体也产生本能反应——他不自主地推了推梁也的拥抱,但梁也力气太大了,他没有成功,反而被抱得更紧。
于是杨今小声抱怨:“我的眼镜被你压到了。”
梁也放开他,微微弯腰查看他的鼻梁,问:“疼吗?”
杨今把头埋得很低,摇头。
梁也又问:“冷吗?”
杨今摇头。
“那可以告诉我吗?”
杨今的手指蜷缩起来。
梁也对他讲了自己家乡的故事,那么他也应该礼尚往来,对梁也讲一讲他的过往。可是他那些千疮百孔的过往,真的会有人想要走进去吗?更何况是这么好的梁也。
杨今想了很久,不知从何说起,可是梁也又在等待他,他不舍得让梁也的等待落空。
思忖片刻,他只好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顿了顿,又小声补充道:“其实以前他们对我很好。可能,人都是会变的吧。”
就只能说这么多,就只想说这么多。
出于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很多痛苦的事情都被杨今的大脑剪辑删除,他无法用力地回忆。回忆得太认真太用力,会感到痛苦。
梁也问:“以前,对你怎么好?”
杨今想了想,回答:“像你妈妈对你那样好。”
然后梁也就沉默了。似乎对于梁也而言,这个比喻并不太恰当,“好”有时候也是一座牢笼。
第54章
“后来为什么变差了?”梁也又问。
杨今的手抓着自己的袖口,不自主地反复揉搓。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许是知道杨今难以开口,梁也便耐心地询问:“因为你爸去澳门工作了吗?聚少离多?”
其实杨今从未分析过这其中的因果,他不想去面对。分析意味着需要将过去的幸福和如今的痛苦反复对比,纵使他是一个爱好寻找答案的人,在遇到父母这个课题时,也会踟蹰不前。
可是梁也好像很想要知道。
见他不回答,梁也又问:“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与梁也并肩走在铁轨上,再往北方就是梁也的故乡,杨今抬头望向北方,忽然想要去看一看那里的模样。梁也说那里很穷,可是杨今觉得穷并不代表不幸福。
“因为钱。”许久之后,杨今回答,“钱会让人变坏,变得贪婪。”
杨天勤是如何致富的,杨今其实并不清楚故事的全貌。他只是在每年过年时,父亲参与的那些应酬中,自行拼凑出来的。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父亲酒后吹牛的成分。
在梁也的一句句的询问中,杨今一点点吐出这些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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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杨天勤离开第二机械厂,工资从每月50元变为每月0元。
一个月后,杨天勤随他的父亲——也就是杨今的爷爷——南下,到澳门投奔他的二叔,二叔给了杨天勤父子一笔钱,说是投资,其实就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杨天勤父亲身体情况已经不好,没做过生意的杨天勤只能靠自己摸索。最终,二叔的“投资款”有一大半都打了水漂,杨天勤甚至已经准备打道回哈尔滨,在路上偶遇一位老乡。
老乡说他广州的大米市场行情不错,东北的米和南方的米不一样,东北大米在这里卖得很好。于是杨天勤产生了将哈尔滨的大米卖向澳门的想法,于是去做。在1983年,他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
财富随之而来,二叔的目光随之而来,投资、名利和女人都随之而来。时间久了,杨天勤可能确实会忘记,他还有一对妻儿留守在哈尔滨的风雪里。
杨天勤偶尔会产生愧疚的感觉,他用金钱填补他的愧疚。因此杨今从小就过着和普通东北小孩不一样的生活,他用着父亲从澳门给他带回来的精致的文具和玩具。哈尔滨的小孩儿没见过这些,大院里的孩子羡慕他,嫉妒他。
可是杨今何尝不羡慕大院里的其他小孩儿。每次放学回到大院,其他小孩儿都有父母关爱,但是他没有。
他拥有的,只是家里的那台钢琴,以及如果不好好练琴就会被下班回家的母亲在大院里鞭打的恐惧。
他失去的,是母亲的温柔,是盼着父亲从澳门回来的期待,是亲情的羁绊,是他以为能够将他从同辈霸凌中拯救出来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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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第一次去澳门之前说,等他回来,要带我吃中央大街的塔道斯。我等了好多年终于明白他不会再带我去了。”
这是杨今的最后一句话。
他已经讲了太多,他不想再讲自己的故事了。
听完,梁也沉默很久,问:“塔道斯是什么?”
“一家俄罗斯餐厅,在中央大街。”
“贵吗?”
杨今低下头,踢了一脚铁路上边的石子儿,回答:“不知道呢,应该吧。”
无所谓了,他已经不想去吃了。
梁也没有评价他的家庭,问:“上个月为什么消失那么久,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我爸爸查出癌症了。”杨今平静地说,“他要死了。可能是明年,可能是五年,可能是十年。我妈妈想要他全部的钱,可是他好像在澳门有别的小孩。”
梁也问:“那你想要吗?”
杨今沉默片刻,回答:“我不想要钱。”
我只想要爱。
又往前走了两步,杨今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梁也,“你想要吗?我可以给你,这样你和阿姨就能过上……”
他顿了顿寻找得体的措辞,但又难掩激动,“至少比现在好一点的生活。梁也,你想要吗?不,你一定得要。我——”
“我不要。”梁也又拉住他的手了。
被梁也的手触碰的那刻,杨今就静下来了,只有心跳还藏匿在身体里,更加激烈地跳动起来。
梁也对他说:“那是你的东西,你得要,知道吗,好学生?你不喜欢钱也不能和钱过不去。有钱可能没有自由,但没有钱绝对不会自由。”
是吗?杨今不太认同,但也不想和梁也争辩。因为此刻握着他的手的梁也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除了如何遏制住狂跳的心脏,杨今无暇想再多。
梁也又叫他“好学生”,他好喜欢听。
梁也问:“田金来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话题转换得有些突然,杨今怔愣片刻才想起什么,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已经去找过他了?你怎么……知道我在给他们钱?”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梁也说,“你就说你想怎样,没想好的话我要替你做主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打架吗?”杨今下意识反手握紧梁也的手,“不要。”
梁也深深看他,“你害怕了。怕什么?”
杨今抿着唇,他不想说,可是梁也的眼里满是温柔又强硬的窥探欲,他难以抗拒。
“他会让我爸爸知道的,我爸爸知道了,我就拿不到他的钱了。”杨今抿了抿唇,抬眼看他又很快垂眸,“而且,你妈妈也会知道的吧。还有……你会受伤。”
第55章
梁也没说话,杨今没有敢抬头,却能感受到梁也的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
想到之前梁也被钢筋刺破的左手,杨今感到害怕,又说了一次:“不要打架。”
梁也说:“不打。”
杨今终于抬头看他,有些着急了:“那你要干什么?你别……”别害了你自己。
而梁也只是沉沉看着他,说:“别怕,人都有软肋。”
梁也的眼神那么沉,黑夜都敌不过他。杨今似懂非懂地回望,心里旌旗翻飞,悸动难以自持。
人都有软肋。
杨今看着他,轻声问:“那……你的软肋是什么?”
梁也没有马上说话,他的手也没有放开,一直握着杨今的手,越握越紧。
杨今的心跳得很快,这一刻他想到许多事,想到梁也的父亲和母亲,想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想到他们的痛苦交汇成小河,已经很想要相拥却又踟蹰靠向各自的两岸。
梁也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杨今觉得这个黑夜会无止境地持续下去,就像梁也深邃的眼。随后梁也自嘲地笑了一下,似乎在笑自己的无用。
“好学生,你说你不要我的回答。我他妈挺窝囊的,我他妈……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的我给不了你,你能明白吗?”
没有见过这样颓唐的梁也,杨今忙说:“你不用,你不要给。”
杨今知道梁也的难处,听完梁也父亲的故事之后他更加知道了。
“可是你问了,就证明你想要。”梁也看着他,“你想要,我就必须要给。”
心脏好疼,杨今不想要看到这样的梁也。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梁也的时候,梁也叼着烟痞里痞气的样子,好像不在意任何,那才应该是梁也的模样。
“不要了,梁也,我不要了……”杨今说。
不爱的人是没有义务的。虽然杨今希望世界上有人无条件爱他,可是他不希望这个人是梁也了。
梁也低头看地,沉默很久,说:“我不知道你妈妈那样对你,我想过你家人可能对你不好,但我不知道是……”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也没有找到:“那样的。”
“你说钱不重要,可我……”梁也又自嘲地笑了下,“可我觉得钱真他妈重要。如果我有钱,我就不像现在这样,只能在夜里没人的时候把你带出来,其余的什么都……都他妈做不了。”
“你问我的软肋是什么。”梁也深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学生,我不敢有软肋,我他妈自己就是一根软肋,我给不了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也给不了我在意的人他想要的生活。我活成什么样都行,可是他,他值得全世界最好的生活。”
杨今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静止了,睫毛飞快地翕动,克制不住。
他问梁也,用世上最小心翼翼的语气问:“如果……他根本不在意你给他什么,你给他什么他都愿意接受呢?”
梁也回答他:“那我会心疼。”
顿了顿又补充:“很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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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傻瓜
那天晚上,梁也和杨今一直待在一起,直到天空泛白。
杨今好像很喜欢在铁轨上走,走得歪歪扭扭,梁也怕他摔了,时不时扶他的手臂。
后来杨今走累了,梁也就带他坐在铁轨上休息,好学生大抵是没有熬过一整夜,坐着坐着,脑袋就靠到他肩上了。
梁也没有牵过人,没有抱过人,肩膀也没有枕过人。杨今是第一个,梁也自私地希望他成为唯一一个。
马上要毕业了,还有两个月,他的同学们大多数都确定了去向,进厂、打工、南下打工、做生意,无非这四种。
梁也从前认为自己没有选择,只能经营梁家小卖店,最多就是多开几家分店。
但现在不同了。
只有一家小卖店是不够的,他想要钱,很多很多钱,多到足以把杨今从他的父母身边拯救出来,多到让自己的母亲过上好生活并且最好不要阻碍他们,多到让杨今过上不低于原生家庭生活水平的生活。
在此之前,杨今是自由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从南方归来的大雁嘶鸣空中,惊醒了梁也肩上的杨今。
杨今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问他:“天亮了吗?”
梁也安静地看着他,回答:“天亮了。”
梁也把眼镜递给他,杨今就乖乖戴上。
杨今戴眼镜的动作慢条斯理,眼眸垂着,睫毛不紧不慢扫过眼尾的小痣,漂亮纤细的手指把眼镜往上推,推到鼻梁,停住了,手轻轻放下来。
梁也忍了一晚上没抽的烟,此刻忍不住了。
梁也叼着烟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被杨今枕了一晚上的肩膀,说:“走吧,送你回家拿书包,再送你去学校。”
杨今像是没睡醒,跟着站起来时身子还摇摇晃晃的。他语气慢慢的,说:“哦。那你不回家吗?”
梁也盯他几秒,笑了,吐出几圈烟雾,“我又不是你,好学生,我上学不带书也不带脑子,带烟就行。”
刚睡醒的杨今看着他,很慢地说:“抽烟不好。”
然后杨今就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
睡眼惺忪的杨今整个人看起来很安静,垂着眼眸不说话。要是从未与他相熟过的人一定会觉得他冷、不好靠近,可是梁也不经意地看了他很多眼,忽然觉得还想要再抽一支烟。
第56章
梁也把杨今送回家,杨今拿了书包下来,梁也问他有没有被妈妈发现,杨今说没有,说他妈妈还没有起床。
然后梁也把他送到三中,车照旧停在隐蔽的拐角处。
杨今跳下他的车,站在他面前抿了抿唇,看起来面色很纠结。
很久之后他开口说:“放学你别来了——”
梁也立刻皱起眉。
杨今的眼神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改口道:“那,放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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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杨今进校后,梁也没有马上离开。
他盯着所有进三中校门的学生,眼里的温柔都变成冷厉。
终于,他看到远远走来的姚文静,以及跟在她身后的田金来。
一石二鸟,好事儿。
梁也冷笑,掐灭烟头,大步流星朝他们走去。
梁也走到他们俩面前定住,冷眼看着田金来,问:“杨今你打的?”
先出声的反倒是姚文静,她立刻转头看向田金来,质问道:“你又背着我做什么了?”
田金来看她片刻,笑了,“一路上都他妈不理我,遇上那只兔子的事儿就他妈着急,姚文静,你要给他生小兔子啊?”
姚文静用力打了他肩膀一拳,“你讲话为什么永远这么难听呢?”
她的拳头对田金来好像不是惩罚,反倒是奖励,他笑得更开了,“姚文静,你他妈也没讲过我喜欢听的话啊。”
姚文静被他的话噎住,表情很不愉快,不再理会田金来,转而问梁也:“他把杨今怎么了?”
梁也如实告诉她:“昨天下午,杨今被他们拉到胡同里打,被摁着,蒙着头打。不得不说真他妈聪明,打得重,又不至于到蹲局子的程度。”
“不过打劫也是要进局子的,你知道吗?之前他拿了杨今多少钱?从去年十一月到现在,每周五十,你可以算一下。反正我算过了,可以保他进局子,一生无忧。”
田金来嗤笑:“那是打劫吗?那他妈是他自己要给我的——”
梁也没理会他,对姚文静说:“姑娘,你跟这种人在一块儿,就不怕哪天自己也被打吗?”
他转而看向田金来,不屑道:“这种孬种,欺软怕硬,除了使用暴力他妈啥也不是。”
田金来急了,一步上前撞了梁也一下,“他妈关你屁事——”
姚文静一把将田金来拉下来,用力瞪着他。然后她转头问梁也,担忧地问:“杨今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
梁也回答:“活着来上课了,至于怎么样,你到班上去看一眼懂了。”
听罢,姚文静回头用力推了田金来一把,然后跑进了学校,脚步很急。
梁也看着田金来,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支烟。
田金来问他:“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梁也回答得很快,吸了一口烟,缓慢朝他脸上吐出来,“我今天不打你,是因为打你疼不到你这畜生的心里,但畜生就算是畜生,也有心。”
梁也看了眼姚文静,微微朝田金来挑眉,“她很漂亮。”
田金来上前一步,“你他妈——”
“你再烂也是三中的人。”梁也冷硬地压住他的话,“你不知道我们职高打架都怎么打的,刚才在姑娘面前夸你聪明是给你面子。”
“不是只有你会打人,也不是只有你会威胁人。把杨今的钱还给他,否则——”
梁也的眼阴沉下来,“别逼我动手。”
梁也转身走了,绕到三中对面的医院,爬上顶楼。
没有见杨今的这一周,他已经摸清了三中附近的地形,知道这家医院的顶楼能够非常清晰地观察到杨今教室的全貌。
担心田金来会对杨今怎样,梁也打算翘课。
反正上周也翘了,在这个楼顶吹了很多天的风了。
也是这一周,因为孔叔的事儿,他又被叫去警局做了几次笔录,他趁机与警官们打好关系,问打劫要达到多少钱才能把人关局子里,警官告诉了他数字,还提醒他没证据多少钱都没用。
没关系。至少梁也心里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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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
杨今被突然冲到他座位旁边的姚文静吓了一跳。
“他们昨天打你了是不是?”姚文静看着他嘴角的伤,焦急地问他。
杨今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她在问什么,回答:“没事。”
看她仍然一脸担忧的模样,又好心地补充:“已经涂过药了。”
姚文静的手紧紧抓着他课桌的边沿,杨今看到她指节都泛白了。
很久之后,她说:“……对不起。”
她看起来要哭了,杨今不太明白。杨今只是说:“不关你的事。”
想到梁也昨晚说的“人都有软肋”,杨今意识到什么,问:“梁也找你了吗?还是,他找田金来了?”
姚文静摇头,“他没有做什么。再说他找那……那混蛋算账又怎么了?他该找!你都这样了。”
这时,田金来进教室了。
杨今看见姚文静立刻抬眼瞪了田金来一眼,杨今不知道田金来什么表情,他没敢回头。
姚文静站起来,要走向田金来,一脸愠气的样子。
“文静。”杨今还是听见自己叫住她,“你不要喜欢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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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有一节体育课,昨晚热身之后,体育老师就让自由活动了。然后姚文静和田金来就消失了一整节课。
第57章
杨今有些担心,在校园里找了好几圈,也没有找见姚文静。
下一节课要开始了,杨今回到座位上,看到姚文静回来了,也看到一张字条,是姚文静写给他的。
【放学等一下我好吗?】
放学的时候,杨今担心梁也等太久,于是跟姚文静打了招呼,跑到校门口找梁也。
梁也听完他的话,说:“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杨今忧心忡忡地问:“你是不是找过她了?你对她说了什么?”
梁也回答:“我只是告诉她事实。”
杨今皱起眉,强调道:“你不要欺负女孩子。”
梁也耷拉着眼皮看了他好久,最后好像跟没忍住似的,伸手很快地揉了一下他的头,笑着答应他:“好。”
“你真是……”梁也无奈地笑了,顿了很久,像是再一次没忍住似的,还是说,“傻瓜。”
第33章 可是你好像走不了
杨今回到教室时,只剩姚文静一个人了。
姚文静坐在他位置旁边,两条麻花辫安静地垂在她的肩胛骨上。听到他的声音,姚文静回头,面色平静又忧伤。
杨今坐在位置上,看向她。
姚文静对他说:“杨今,你别担心,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你给他的那些钱,他跟我保证了,会还给你的。”
杨今并不在意这个,这本来就与姚文静不相干。他问:“体育课你去哪儿了?”
姚文静看着教室的窗外,那里有一轮明亮的弯月。
许久后,她缓缓说:“你知道在中春路上的那个艺术学院吗?你肯定知道,很多钢琴比赛都借那里的场地来办。”
杨今知道,那里离三中不远,十分钟就能走到。
姚文静说:“体育课我和他去那里了。”
“小时候我妈不是领着我去你家借钢琴弹么?没借成,我家也买不起琴,但我又实在很想弹。他知道了,就带着我翻墙进艺术学院的钢琴教室,让我在那儿偷偷弹。”
她的讲述停住了,杨今看到她脸上怀恋的、忧伤的笑意。
“杨今,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喜欢他。”她顿了顿,低下头,轻轻蹙起眉,“我不知道,但是……他拉着我的手带我溜进去,每个夜晚的月光都很好看。”
噢,怪不得她一直看月亮。
“我以为我们长大了也会是一样的。”她的眉头忽然蹙得很深,“杨今,你说……人为什么会变呢?”
为什么呢。
杨今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杨今,最近我总是想起我们小时候,我们一块在大院儿里玩捉迷藏、老鹰抓小鸡,还有……用挂历和凉席的竹坯做风筝,到厂里的空地上放。”
“那时候是夏天,我们都跑得满头大汗,脸红扑扑的,热得要死,好像哈尔滨不是一座很冷的城市。”
随着她的讲述,杨今逐渐记起来,小时候的姚文静和田金来就喜欢黏在一起。玩捉迷藏时姚文静抽到抓人,她不愿意抓,田金来就替她抓。要是两人都抽到躲,就总会躲到一起。
“他说他没有钱娶我,他说他要攒很多很多钱给我买钢琴,我真的以为他能够变好,但人一旦变坏了,就回不来了。”
“我说他变坏了,我说我不再相信他。他说他早就不想读书了,说还待在学校是为了每天能看到我。”
姚文静笑了,终于不再看月亮,转而看向他,“杨今,我是不是特别傻?以前我真的会因为这种话感动。”
杨今与她对视,没有回答。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谁都能理性,可当局者迷,何况她和他从出生就认识。这是一个女孩儿的十八年。他不忍心用太过残忍的话语去评价。
还好姚文静大概也不想要他的回答,时至今日,她自己已经明白了答案。
她说:“人都会变,好像我也变了。”
“在第二机械厂里我好像什么都有,有我的爸妈,有他,高中毕业了进厂就有工作。以前,我真的觉得我可以死在这里。”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一个问句,杨今没有回答,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逃离工厂”家庭中的孩子,他分析不出好与坏,他只知道任何脱离大多数的改变都代表着风险——巨大的风险。
姚文静也没有回答,或许她仍在寻找答案的路上,人生的课题只能自己解。
她又回到田金来身上,说:“他要走了,很快就要离开哈尔滨了,他说要去南方打工,要证明自己不是孬种,要靠自己的双手赚钱给我看。”
“在钢琴教室里,他要求我弹最后一首曲子给他听,我弹了,他问我会不会等他回来,我说会。”
杨今不自主地蹙起眉,轻声劝道:“你别。”
姚文静笑了,说:“谢谢你,我不会的,我骗他的。”
过了一会儿她收起笑容,“……对不起,杨今。”
杨今没说话。他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对不起。
“马上高三了,你想过毕业了去哪里,去读什么大学吗?”姚文静问,“我不想待在哈尔滨也不想进厂了,我想去首都,去学财经,听说很吃香。”
毕业啊。澳门吗?
杨今也望向窗外,月亮高悬天空,月光涣散得令人产生迷惘的感觉。
他没有梦想,曾经能够算得上梦想的“逃离”,如今也因为梁也的存在而抛之脑后。
第58章
梁也比他大一岁,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了,他毕业后会去哪里、去做什么呢?
姚文静问他:“你会和三职高那个寸头男孩儿一起去别的城市吗?”
会吗?不会吧。梁也有他的妈妈要照顾,梁也说自己没有钱。
刚才一直平静听着姚文静讲述的杨今,此刻心口终于微微发疼。提到梁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昨晚梁也对他说心疼,他又何尝不是。
“你别担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姚文静顿了顿,“他……看起来很喜欢你,你们……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千万别像他们学校那个跳楼的老师一样。”
杨今微微一怔,“跳楼?”
“不知道是他自己跳下来的,还是摔下来的,说什么的都有。”说罢姚文静愣神片刻,“嗯?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细节。”
杨今有些发懵,问姚文静发生了什么,姚文静就跟他讲述了方老师的事情。
他恍然意识到,这是他前段时间去澳门看望生病的杨天勤的时间,怪不得他不知道,怪不得……他回来那天,梁也那么着急地把他拉到电工教室去。
后知后觉,一切都有了因果。
原来电工教室他那段委屈的诘问背后,有这样一个悲凉的故事。
梁也没有若即若离,电工教室是,昨晚也是。杨今失去了存钱罐里的钱就变得手无寸铁,而十八岁的、需要比同龄人背负更多压力的梁也,已经为他做了所有当下能做的事情。
杨今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们走吧。”杨今站了起来。
“嗯?”姚文静没反应过来。
杨今说:“有人在等我。”顿了顿又说:“他等我已经很久了。”
校园里已经没有人了,杨今走得很急。天已经黑了,如果不是担心姚文静的安全,他会用跑的。
终于走出学校。
烟头的火星子在不远处亮起,杨今一对上梁也的眼,就感觉自己被他捕获了。
烟被掐灭,梁也朝他们走来。
姚文静识趣地说:“那……我先回家了。”
杨今回过神来,问:“田金来什么时候去南方?”
“下周吧。”她回答。
“你一个人回家,可以吗?”杨今扭头看向梁也,“我们送她回家吧。”
两人把姚文静送回大院儿之后,没有立刻走。
杨今站在旧家的窗户外,望向里边。
他看见搬进他家的似乎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一个小男孩儿,看见那对年轻的父母在给孩子讲故事。
姚文静说,人都是会变的。
那么,梁也昨晚对他说的心疼会变吗?会像父母对他的爱一样,在未来的某一天消失吗?
杨今看向梁也,问:“你们学校的方老师,是自己跳下来的吗?”
梁也一怔,“你怎——”他话音止住,轻微蹙了蹙眉,像是在担心,“你别打听太多这件事。”顿了顿又语气坚定地补充:“你会很安全的。”
短短几秒,梁也表情的变迁都落在杨今的眼里。
姚文静说自己是傻子,不久之前还在为爱情而感动,她的眼里充满懊悔。可是杨今也很想要当傻子,很想要坚信,梁也昨晚说的“心疼”的时间限度是一辈子。
他听到自己用很轻的声音说:“梁也,我今晚也不想回家。”
你能带我走吗?我们走吧,离开哈尔滨。
可是粮油胡同口的小小矮房前停了一辆孔雀牌自行车,可是你好像走不了。
情愫的因果还是被现实冲散。
杨今别开眼,说:“我开玩笑的。昨晚你一夜没回家阿姨一定很着急,你快回去陪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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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见!
第34章 可是,可是。
梁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在他说完那句话后垂着单眼皮看了他很久,然后点了一支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吸了一口烟,梁也问他:“她和你都说啥了?那混蛋去南方干嘛?”
杨今回答:“不读书了,去打工。”
梁也蹙起眉,“他还你钱了吗?”
杨今缓缓摇头,“没有。这么多钱,他应该还不起吧。”
梁也啧了一声,没拿烟那只手伸过来,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你是小傻子么?你也知道那么多钱,你还给。”梁也顿了顿,“以后遇到事儿跟我说,听到没?”
杨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梁也力道很轻,应该是他抡起酒瓶揍人力道的千分之一,不疼,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杨今放下手,背到身后,偷偷握紧拳头,企图将梁也的体温收藏起来。
“以后……”他回答梁也的话,“他去南方打工了,没有人再欺负我了,你……”
他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却没敢看梁也,“你不用接送我上下学了。”
梁也又啧一声,语气变得凶了一些:“首先他去南方之前也得把钱给你还上,其次——”
他话音止住,杨今抬眼看他。看起来,他好像在生气,又在努力克制情绪。杨今不明白为什么。
“其次,我就想来,不行吗好学生?”梁也理直气壮地问他。
杨今心口颤了颤。
什么意思啊。
那你妈妈怎么办?你每天来接送我,万一被谁看到,传出去对你不利的谣言,怎么办?
第59章
杨今的手在背后磋磨,梁也的体温已经从他手心溜走,即使他紧紧握拳也留不住。
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他竟然说:“阿姨还好吗?一周没有去看她了,我想去看看她。”
梁也听罢就蹙了蹙眉,好像有点儿犹豫,吸了很多口烟,最后又掐灭烟头,说:“走吧。”
梁也今天没有骑自行车,很奇怪,杨今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并肩走在胡同里,杨今回忆起遇见梁也那个初冬的夜。梁也救了他,然后把他送回家,那时的路灯也是这样昏暗,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短短长长。
未来的很多年,是否还会这样呢。时光能否慈悲地为他停留。
杨今把头埋得很低,轻声问:“毕业了,你要做什么?”
梁也看了他一眼,回答:“开小卖店。在哈尔滨开很多很多小卖店,赚钱。”
哦,在哈尔滨。
杨今轻轻闭上眼。
“你呢好学生,你马上高三,要考大学了吧?要考到哪里去?”
“……不知道。”
“是不是要去澳门读大学?”
杨今抿了抿唇,没说是不是,只说:“不想。”
他们走出了胡同,走到大街上。
哈尔滨的街道总是宽阔,五月要来了,树上开始出现一些绿意,这里其实很美——哈尔滨,梁也要驻守的哈尔滨。
那个关于“逃离”的梦想几乎已经被杨今封存,他想,要不别走了,就留下来吧,反正杨天勤要死了。
可是梁也却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好地方,你都可以去,你值得去最好的地方。”
可是那些地方都没有你。杨今想。
他很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可是他和梁也是什么关系呢?拥抱了,牵手了,梁也却不对他说任何。
梁家小卖店到了。
那辆停在小卖店前的孔雀牌自行车停在门口,链条不知为何断了,坠在地上。
杨今跟着梁也进屋,孙娴看到他就笑了,热情地招呼他到炕上去坐,却没有正眼看梁也。
梁也把包放下,给孙娴倒了一杯水,孙娴没接。
梁也就问:“妈,您还要生气到啥时候?”
孙娴别开脸,“杨今在这儿,我不想跟你说。”
顿了顿,又没忍住问:“你昨天晚上哪儿去了?”
杨今心一紧,心虚起来。
梁也十分流畅地胡诌:“不跟您说了么,上一届毕业的哥们儿在做生意,给我介绍了几个老板,组了饭局酒局。”
孙娴不信:“能去上一夜?”
“怎么不能?妈,我马上毕业了,您得习惯我这样。”
“毕业了就待店里啊,就这个小卖店,也够咱娘俩吃喝了。你要想挣多点儿,就多开几个分店,也用不着去喝酒抽烟一夜吧?”
“您不盼着我娶媳妇儿么?”梁也看了杨今一眼,“就这小卖店的钱,咋娶?谁愿意跟着我?”
孙娴就不说话了。
杨今看了梁也一眼,示意他别说了。又转头,笨拙地安慰孙娴:“阿姨,您别生气。”
孙娴就笑了,还摸了摸他的头,“还是你乖,你好好读书,将来考进厂里,别跟他学抽烟喝酒的,啊。”
“今儿有信来吗?”梁也没消停,又问。
孙娴的笑就立刻消失了,似乎是明知故问:“啥信?我不知道。”
梁也被他老妈无奈逗笑了,自己翻找起来。
看他把货架翻得乱七八糟,孙娴就喝住他:“甭找了!你的信上周才寄出去,估计都没到你大娘手里,哪有那么快啊?”
“再说你大娘她不会来的,她在村里种田种得好好的,来这儿干啥,照顾我,一个瘸了腿的女人?那她家里的田谁来管?”
梁也顶撞道:“她家那么多儿子,没一个能管?再说我又不要她白来,我给她钱。”
孙娴声量提高了不少:“你哪儿来的钱?咱小卖店一个月能赚多少?你还要分出去给第三个人,真是瞎折腾!现在这样就很好,刚刚好!”
梁也沉默片刻,重重叹了一口气,走到孙娴面前,蹲下。
他语气放轻柔了一点儿:“妈,您到底在气啥呢?还把车链子剪了,去修还得花钱,我真……我真他妈要给您磕头了。”
“难道要我去北京上海打工您才开心吗?爸的事儿过去快七年了,孔叔的事儿也过去快一个月了,说白了他们都是您人生的过客,人要向前看,您为什么总被这些事儿牵绊着呢?”
“您当初带我来省城,不就是多赚点钱,过上比村里好的日子吗?那我想要更好的生活,也想让您过上更好的生活,有错吗?”
孙娴很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已是哭腔:“那妈不是怕你吃苦么……”
她的眼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经过她脸上的沟壑,坠到她空洞的裤腿上,晕开了。
杨今心口发疼,从包里拿出手帕,递给她擦眼泪。
他小声跟梁也说:“你别说了。”
梁也伸手进口袋里,好像是想拿烟,但又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孙娴擦了眼泪,跟杨今道歉:“对不起孩子,让你见笑了。是不是你家从来不会这样吵架?一定是。”
她顿了顿又问:“你们读书人、有钱人眼界更开阔,阿姨问你,我和梁也谁是对的?”
杨今不知道说什么,他表达能力有限,也分不出对错。要说错,错的或许是他,是那个被梁也救下后,执拗跟踪梁也很久的,不懂事的他。
第60章
“杨今,走了,送你回去。”
杨今还没反应过来,梁也就走过来,把他拉走了。梁也力气好大,他脚步踉踉跄跄,跟孙娴说再见都说得磕磕绊绊。
并肩走在胡同里,杨今偷瞄梁也的手和口袋,心想,刚才来的时候没有牵,现在好像也不想牵,那么,去废旧铁轨的那晚,他是在做梦吗?
算了。如果他想要梦想成真,那梁也的妈妈就要受伤。还是不要了。
似是感受到他的视线,梁也撂着单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忽然拉过他的手放进自己口袋。
杨今吓了一跳,下意识挣开。但是梁也握得好紧,他怎么也挣不开了。
梁也问他:“现在能让我接送了吗,好学生?”
片刻后,他又说:“还有俩月就毕业了,毕业后可没空天天见你了。”
五月的哈尔滨不下雪,马路上的噪音声声入耳,可为什么梁也的声音还是直直坠入耳里。
杨今只觉得心弦颤动,颤出一首《梦幻曲》。
怎么办,这首曲子好像要永远在他心里奏下去了。
他埋头不敢看梁也,问:“你毕业之后真的要去每天晚上都喝酒抽烟吗?”
“不想我去?”梁也接得很快。
想了想,杨今回答:“我能理解阿姨,你会很辛苦吧。”——她心疼,我也心疼。
杨今又补充:“你别对阿姨这么凶。”
他又说:“我可以给你钱的,真的。我爸死了以后,我就会有很多钱。”
梁也没说话,口袋里,牵着他的手摩挲了一下。
杨今心跳随着他的摩挲发颤。这是什么意思呢,梁也。他想要追问,又不想侵袭梁也背负许多责任的人生,于是不敢戳破,也害怕现实会将这一点儿快乐剥夺。
友谊小区到了。
走到一单元楼下,梁也的手松开了,杨今不舍得把手从他口袋里拿出来,就一直放在他口袋里面,赖着不走。
梁也目光垂下去,看口袋,又抬起眼,无声地与杨今对视。
杨今的眼藏在镜片后,他觉得自己眼里的期待应该也藏好了——
没有。
“过来点儿。”梁也的目光直落他眼里,说。
“……嗯?”杨今没反应过来。
梁也轻笑了一下,说:“你离那么远我怎么抱。”
杨今心口一紧,立刻走过去了一些。是非常小心翼翼的一小步,不足以靠近梁也。还好梁也会为他走完余下的步伐,并伸手揽过他,将他摁在怀里,就像昨晚在废旧铁轨边那样。
烟草味包裹他,杨今闭上眼,觉得梁也像香烟,让人安心又不安,不甘于仅有几次的拥抱,想要终生享有,不知不觉已经成了瘾。
靠在梁也怀里,杨今心中反复焦灼。他知道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就算不清不楚,也足够快乐和幸福。天壤之别的家庭、不能见光的性向、手无寸铁的年纪,任何一点风雨都能将他们飘摇。
可是,可是。
可是杨今憎恶不确定性,一道数学题他解不出来就会一直解,一幅画他画得不满意就会一直画,他克制不住追求答案的本能。
很久之后还是轻声问:“梁也,你会抱别人吗?”
梁也声音从他头顶低低传来:“把我想成啥人了你。”
杨今不自觉抓紧他的衣服,“那……你抱我是什么意思呢。”
“你真是……”梁也的语气像是拿他没办法一样,“你真是小傻子啊?昨晚没听懂么?”
杨今不知道回答什么,如果说没听懂会不会显得很笨?可是昨晚梁也说的是心疼,心疼不等于喜欢,喜欢不等于爱,就像一加一只能等于二一样,所有的问题都要有一个肯定的回答。
杨今心里焦急万分,在怀里抬头望着梁也,认真又急促地说:“你抱我了,我们……我们就不可能是一般人了。”
梁也垂眸望他很久,杨今的心都要跳出来。
害怕被拒绝,害怕再也见不到梁也,也害怕不被拒绝,害怕他无端的侵入会给梁也的家庭带去很多本不应有的麻烦。
梁也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问:“哦,想当我小对象啊?”
杨今抿了抿唇,感到有些委屈。他觉得梁也笑得太痞,看起来很不认真。
但他好像判断出错了,下一秒,梁也的笑容就收起来,声音也变得很沉。
“我不舍得你跟我这样的人搁一块儿,你不值得。我得赚钱,得变好,得给我妈交代,得给你爸妈交代,活得跟你一样体面,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
“我很想做到。”
“在此之前,你可以选择任何你想过的生活。”
每一个字杨今都能听懂,但这些字连起来变成句子,从梁也口中讲出来,杨今就感到不真实。《梦幻曲》又在耳畔响起来了,真的真的,是在做梦吧。
他寻求确认:“赚到钱了就可以——”
当你的小对象吗?
杨今总觉得这样说很奇怪,但又不好意思说“谈恋爱”“在一起”之类的词。
他有些着急,抬眼与梁也对视,对视的那个瞬间,他看到梁也的眼里都是他。
然后,梁也说:“嗯。”
杨今心一颤,“……嗯?”
梁也深深望着他,笃定地重复:“嗯。”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继续加更,周四五六七一连更五章
第61章
第35章 一片云飘走了
拥抱已经散开,梁也仔仔细细地看着杨今,看到他正在努力克制颤抖,但翕动的睫毛还是出卖了他。
就是这种时候。很多个这样的时候,梁也都恨自己是个穷人,恨自己不能下一秒就赚到很多钱,然后把杨今据为己有。
“那……”杨今看了他很久,忽然很小声地问,“那现在这个阶段,就可以抱了吗?还有牵手,就可以牵了吗?”
执拗的孩子是这样的,会追问一加一等于几,会有强烈的秩序感,什么阶段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要规定好。有点麻烦。
但梁也想,麻烦就麻烦吧,麻烦的小孩儿总是没人爱,挺可怜的。
看着杨今低头掩盖脸颊绯红的样子,梁也有意逗他:“哦,那就不抱了,也不牵了。”
杨今就立刻抬起眼说:“可以抱也可以牵。”
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梁也失笑:“哟,那真是谢谢您批准了。”
但他们已经在浪费很多时间,距离三中放学已经过去很久,杨今再不回家,梁也担心他妈妈又要骂他。
“上去吧。”梁也说,见杨今不动腿,又笑了,“不舍得啊。”
杨今那双眼又躲在镜片后看他好久,好久后才回答:“嗯。”
然后又悄悄靠近他,把头搭在他的肩上,闷闷说:“梁也,你什么时候赚到钱啊。”
梁也一怔,而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把他抱得更紧的冲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杨今在他面前好像永远都是乖顺的、认真的,偶尔有些小倔强,但在外人面前总是有些冷——比如刚才面对姚文静时。
杨今把最独一无二的一面给予他,他怎么敢不珍惜。
梁也深吸一口气,五月的空气不再冰凉,所以他没能冷静下来,反而悸动得更热烈。
算了。
梁也不克制了,再次抱紧杨今,问:“你很着急吗?”
杨今小声、短促又笃定地“嗯”了一声。
但顿了顿,杨今又说:“但你说得对,阿姨很辛苦,你要先照顾好她。我也会努力赚钱的。”
梁也松开他,又轻轻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赚啥钱你?你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听到没?”
杨今抬手揉了揉额头,他那双平日清冷的眼生出好多灵动的情绪,此刻有些怪罪地看着他,眼睛的主人半晌才“哦”了一声。
梁也便扬了扬下巴让他上楼。
但杨今还是不舍得走。梁也就让他再抱了一会儿,直到听到有人声音,才分开。可是等那声音散了,杨今又抱上来了。
再不走就真的很晚了,还要缠绵到什么时候。现在就这样,等他赚到钱了,不得二十四小时黏在一块儿?
“好了,祖宗。”梁也义正词严地推开他,扶着他肩膀转了个身,把他往楼上推了一步。
杨今抿了抿唇,没有再走下来,但跟他说拜拜时明显兴致不高了。
梁也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笑,也觉得心里一片柔软,说:“明早又不是不来。”
杨今的唇一直抿着,闷闷挤出一个:“好吧。”
想到什么,梁也最后说:“上去之后,你妈妈……她没怎样你的话,在窗口跟我打个招呼。”
杨今说:“好。”
杨今上了楼,消失在楼梯间。梁也轻车熟路走到花坛旁,抬头看五楼的窗口,等待他的信号。
五分钟后,杨今拉开窗帘,朝他招了招手。
梁也放了心。
他挥手让杨今进屋,杨今又犟起来,非要在窗边看着他走。梁也拿他没办法——他好像总是拿他没办法,只好依着这位小祖宗的意思,先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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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没有回家,去了任少伟家。
方才五分钟的等待不短不长,身边没了杨今,夜仿佛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梁也的心也沉下来。
赚钱说得轻巧,但到底怎样才能赚到很多钱,梁也一点儿门道也没有。
任少伟见到梁也就开始哭天叫地,说常晓燕毕业了打算去南方打工,而他家里要他进厂,他要思念成疾了。
“不是说好的毕业一块儿进厂么,她不喜欢机械厂,就去棉纺厂、糖精厂,再不济别去车间,去坐办公室不好么?咋非要去那破南方呢!”
梁也点醒梦中人:“人是你的谁啊,你就搁这儿哭唧尿嚎的?醒醒,兄弟,人早把你拒绝了,你俩啥也不是。”
任少伟大怒:“梁也同志,请你从我屋里滚出去,麻溜的!”
兄弟在一块儿闹归闹,正事儿也得说。
任少伟家里大费周折给他找了第二机械厂的关系,已经打点好,毕业了就送他进厂,说是先在车间待两年,两年后就调到人事部享清闲,天天喝茶吹水到退休。
梁也问:“这个找关系……要多少钱?”
任少伟瞥了眼屋外的父母,用手偷偷给梁也比了个五。
“五百?”
“五千!”
梁也没吭声了。
1993年的五千元钱是什么概念,梁也心里有数。那次他去杨今家看到了电视机,后来他去进货时和商贩闲聊打听过,一台电视机要三千元。
任少伟问:“你毕业了干啥?就开小卖店?能行么?”
梁也说:“不能行也得行,先把店做大点儿吧,毕业前争取先把一家分店开起来。”
第62章
头一回听他兄弟这么说,任少伟没唱衰,反而帮着出主意:“哟,那要选地儿,要租铺面吧?”
梁也一愣,“还要租铺面?”
“啊,是啊。你没听广播么?现在都规范了,监察大队老出来抓小摊小贩。哎对了,你家那小店没有产权的事儿可千万别让监察大队发现。”
梁家小卖店是当年孙娴带梁也来哈尔滨时,自己请人拿水泥和砖瓦在胡同口建的,孙娴给了挨着的左邻右舍一些钱当作打点,就算了了。当时也没人来管,他们更不知道产权是个什么玩意儿,总之就这样住到了今天。
事情比想象中麻烦很多,梁也问:“租个铺面要多少钱?”
“不知道啊,是不是每个地段价格不一样?比如在学校门口的店,总会比在犄角旮旯的店,要贵一些吧?”
“你……”梁也顿了顿。
即使是兄弟,找人帮忙和找人帮打架可不是一个性质。打架是年少轻狂,十七八九的愣头青都愿意上。但帮忙就不同了,那是成人世界里的人们干的事儿,一来一往都是利益,可比打架复杂太多。
可是想到刚才在楼梯口反复抱他的杨今,梁也心一紧,还是开口了:“你家门道这么多,能不能介绍点儿啥人让我认识认识?甭管是租铺面的、做买卖的,甚至大老板啥的。自己琢磨,我怕走弯路。”
任少伟一向仗义,直接带梁也去屋外和他爸妈说了。
任少伟爸妈都在学校上班,一个教小学,一个教幼儿园,没接触过生意人,说会想办法帮梁也找找,最后又劝梁也进厂。
任少伟赶紧打断他爸妈的对于进厂优点的论述,把梁也送出门。
到了胡同口,梁也跟任少伟说了谢谢。当兄弟这么多年,这是他头一回跟任少伟郑重其事地说谢谢。
任少伟摆摆手。他张了张口似在犹豫,片刻后开口问:“也哥,你和三中那个男的……”
话没说完,又自己说:“算了。”
梁也看他片刻,说:“你要是觉得恶心——”
“谁他妈觉得了?”任少伟立刻打断他,“我是想说,他爸不是做生意的么?你找他不就完了?我上回跟第二机械厂的领导吃饭,闲聊么,就聊到他爸了。”
梁也微微抬眉,“聊啥了?”
任少伟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他爸当年在厂里犯了错误,说他看到厂长当时的厂长和技术科一个女职员搞到一起了,就在厂里!厂长也看到他了,这不完了么?然后厂长就给他使绊子,最后逼得他辞职了!”
“不过后来他到澳门去做生意了,赚得比在厂里多多了。做粮食生意发家的,要不说咱东北黑土地养人呢,没想到大米卖到澳门这么赚钱啊。”
“话说你问问你三中那……那小对象啊,看看能不能让他爸帮衬你——”
“他爸叫什么?”梁也忽然打断他。
“啊?”任少伟一愣,“杨天勤,天空的天,勤快的勤。”
梁也朝任少伟摆摆手,“我走了啊,要是叔叔阿姨有啥认识的人,记得告诉我。”
“啊,啊……行。”
梁也独自走在胡同里,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北方在哪里,他的家乡在哪里,他的父亲又埋在哪里,一切的记忆都有痕迹。他人生的转折发生在父亲死去的那天。
粮食生意,大米,粮商,黑土地……
这些关联看似微茫,却又让人在黑夜里惴惴不安。
梁也没有马上回家,他快步走到警局。值班的警官正好是孔叔案子的负责警官,跟他已经挺熟了。
梁也熟练地拿出烟为警官点上,警官就跟往常那样和他瞎扯淡,还问他上次说的那欠条签好了没。
梁也说明天去找人算账,又犹豫着开口:“哥,跟你打听个人呗。”
警官瞥了他一眼,“谁?”
“第二机械厂,杨天勤。”
警官立刻就对上号了,“哦,那个到澳门去做生意发财的啊?他咋了?”
梁也笑着胡诌:“我这不要毕业了么,找路子呢,都是老乡的,想着能不能到他那儿干活。哥,你知道他的公司叫啥名儿吗?”
警官从躺椅上起身,走到户籍科层层叠叠的柜子前,拉开被编名为“第二机械厂”的抽屉,拿起一个厚重的簿翻来翻去,翻到一页,停下。
他离得太远,梁也看不到书页上的内容,手心攥着拳,拳里都是汗。
“啊。”警官的手指在书页的右下角停下,“叫做……禾欣粮食贸易有限公司。”
不一样。
梁也不会记错,那个将他父亲害死的粮商叫做常运公司,这个名字写在他的日记里,写在他的生命里,写在他和母亲后来艰苦的生活里,无法抹去。
一片云飘走了,月光再次透过窗户洒进来,夜不再漆黑。
梁也长舒一口气。
还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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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风和迷茫
第二天一早,梁也骑自行车到友谊小区,载杨今上学。
自行车链子是他昨晚修好的,粮友胡同里有个修车铺,梁也昨晚回去的时候已经关门了,他硬是敲门给大爷弄醒了,说必须今晚修好,加钱也行。
好学生细皮嫩肉的,走太多路会累着,梁也不舍得让他再走了。
第63章
杨今跟他说再见时,往他手里塞了俩鸡蛋,说是给他带的。
梁也怀疑道:“好学生,你该不会是拿你自己要吃的给我吧?”
杨今低眉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书包摘下来给他看,里面还有两个。然后有些沮丧地说:“就是给你的啊,你怎么不信呢。”
梁也真受不了他这副样子。
垂眉低眼,睫毛扫过下眼睑的小痣,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实际上委屈得要死,不知道还以为怎么他了。
他倒真想怎么他一下,看看还是不是这样的,到底是装的,还是天生就一副勾人不自知的模样。
梁也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你多煮两个鸡蛋,你妈妈没说什么?”
杨今摇摇头,“她现在好像不像以前那样管我了。也管,但不多,可能……是知道我爸要死了吧。”
经过昨晚,听到关于杨今父亲的消息,梁也还是有一丝怪异的感觉。不过他告诉自己,那是两家不一样的公司,而且放眼整个东北地区,不知道有多少粮商,也不知道有多少庄稼地,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儿,别疑神疑鬼的。
梁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嗯,你进去吧。”
杨今没动,镜片后那双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有些不安地问:“放学见吗?”
梁也不自主地勾唇笑了,反问:“哟,就这么想我来啊?”
许是意识到自己又被戏耍了,杨今顶着红红的耳朵跑了,撂下一句:“才不要你来。”
目送杨今进了学校,梁也没走,收起笑容,继续在校门口蹲守。
很快他就看到了目标——田金来和姚文静。
果然不出所料,田金来还是跟在姚文静屁股后头,姚文静也没赶他走——不知是没舍得还是装不舍得。
梁也走上前,拦住他们的去路,对田金来说:“听说你要走了。”
又扭头看向姚文静:“恭喜你啊,身边终于要清静了。”
田金来上前一步,“你——”
梁也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提高声量,压着他的声音说:“走之前记得把杨今的钱还给他,不然别想活着走出哈尔滨。”
“你他妈——”
“我现在还只是跟你算钱的事儿,你打他的事儿我他妈还没算呢。”梁也乐此不疲地打断他,面色和语言都阴狠,“别说我也揍过你,你揍过他几次我揍过你几次,再蠢的人也能算出来。”
姚文静将田金来往后拉,拉到自己身后,恳切地对梁也说:“他会还的。”
她又看向田金来,问:“是不是?”
“会还。”梁也重复这个词,冷笑了一下,“那是啥时候?今天、明年,还是下辈子?”
姚文静就说不出话了,她看着田金来,面色焦急。
田金来一脸不服的模样,他看了姚文静几眼,又强行将愤怒的情绪压了下来。
梁也才懒得管他什么情绪,直接拉开书包,从里边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和一小盒印泥。
“这儿有张欠条,从去年十一月起,每周按五十算,寒假、杨今没在哈尔滨那半个月,我都没给你算,只少不多。很简单,你只要在上边签字摁手印就行。印泥我也给你准备好了。”
“哦对了,这欠条是我到局子里请警察叔叔写的,没骗你,连环杀人案知道么?杀人凶手在我家门口抓的,我家提供了很多证据,跟局子关系好,不信你可以去粮友胡同派出所问。不过……”
梁也漫不经心看了眼欠条上的数字,笑道:“你去问的话,这个数额,估计得直接进去了吧。”
田金来上前就要抢过欠条,“啥狗屁玩意儿,我他妈不签!”
梁也动作很快地举起手,田金来就跟狗一样在他身前跳来跳去。梁也觉得滑稽,也觉得讽刺。
姚文静把他拉回来,双手无力地捶在田金来的肩上,带上哭腔:“你签吧,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做过的事情你要认,现在又是干嘛呢……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不签也行。”梁也痞笑着,看了眼姚文静,“你走了之后我可就没法儿保证她的安全了,你知道的,职高的男女关系都很乱,她长得又漂亮——”
“你他妈拿过来!”田金来怒目而视,瞪着梁也。
梁也将欠条递给他,看着他签好字、摁好手印,把欠条收了回来。
田金来盯着梁也,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指着他,“你们俩兔子,他妈最好别让我抓到把柄。”
说罢他拉着姚文静要进学校——没成,姚文静甩开他的手,擦了眼泪自己往里走。
梁也把欠条收好,转身跨上自行车。
梁也没有去学校。
临近毕业,班上空了一半,辍学打工的走了,已经确定要进工厂的已经高枕无忧,也无所谓上不上学了。
什么时候能赚到很多钱?梁也挺着急的,主要是现在一点儿门道都没有。
但他告诉自己,愁是没用的事儿,行动才能赚钱。
梁也骑车来到熟悉的进货商这儿,熟稔地给几个小工递上烟,说想要见一见他们老板。
小工们抽着他的烟,一个个跟看猴儿似的看他,说:“哟,你谁啊就要见老板,我们搁这儿每天拉货卸货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见着老板的!”
梁也不死心,“那他会在哪儿啊?”
“哎哟,小兄弟,老板的行踪让我们知道了还能得了?”大家都笑了,笑他的无知。
第64章
梁也又走了别的几家进货商,通通碰壁。
他想到任少伟说开分店要租门面,于是骑车来到中央大街,想着这块儿生意能好点儿,却没看到一家门面要出租。
来回将中央大街走了个遍,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一家招租,上前一问,贵得离谱,租下来指定得亏本。
眼看已经是下午了,午饭也没吃,也没胃口。梁也有些颓丧,坐在中央大街的马路牙子上,点了一支烟。
很巧,马路对面正好就是杨今说过的那个俄国餐厅塔道斯。外边贴着价目表,很大的一个招牌。
妈的,什么玩意儿这么贵,不就是毛子吃的东西?塔道斯,塔道斯,中文都念得拗口,唬人呢吧。
梁也站起来,跨上自行车。迷茫,不知道去哪里。他只好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骑。
他方向感一直不好,骑到七拐八拐的胡同里,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哪儿了。
骑了半天,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在胡同深处摆摊算命,身边还跟着一个瘦小的孩子,看上去就跟他十二岁刚来哈尔滨时那么点大。
鬼使神差,梁也在他的摊子前停了车。
梁也问老头儿:“多少钱算一次啊?”
老头儿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说:“五块一次,包准。”
五块?听一老头儿瞎扯,他妈抢劫呢。现在钱真够好赚的,怎么就不能让他也赚点儿。梁也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开发一下算命生意,简直是暴利行当。
嗤笑一声,梁也骑车就要走。
老头儿也不挽留他,只是悠悠说道:“生命中很多劫数需要自己走过才知道,就像你现在也不知道你喜欢上了什么人。”
梁也一怔,骑车的动作止住,蹙眉看向老头儿。
老头儿没正眼瞧他,转向身边的小男孩儿,“是不是,徒弟?来,你看看这人,当练练手了。”
瘦小的男孩猫似的打量他,年纪还小,眼神却挺阴森,看得梁也脊背发凉。
男孩看他许久,说:“他喜欢的人是个男的,戴眼镜儿,不过后来——”
老头儿喝住他:“哎哎哎哎,我咋教你的?未来的事儿不能轻易说,这叫天机不可泄露!要想知道啊,那得叫那人给你‘随喜’,不然是折你自个儿的寿,知道不?”
男孩一板一眼地问:“师父,‘随喜’是啥意思?”
老头儿敲了他一脑门,又瞥了梁也一眼,指桑骂槐道:“傻瓜,给钱!”
梁也差点儿没骂人。
真他妈会讹人,一套一套的,恰巧给他猜中喜欢戴眼镜的男的真是了不起了,哈尔滨说大也不大,指不定哪天他和杨今一块儿的时候,被这俩大小骗子遇到了呢。
要不是看在这男孩还小的份上,v娱演梁也就要开骂了。
没劲儿。梁也骑车走了,心里却越来越不舒服。
虽说已经认定那俩人是骗子,但或许心里却克制不住去想他们说的话,想那个男孩本来要说什么。想,他和杨今的后来是什么。
什么叫“生命的劫数”,什么叫“你现在也不知道你喜欢上了什么人”,什么叫“不过后来”。
惴惴不安,心烦意乱,一路碰壁的一天,连天上的云都变得厚重起来。
心里越来越急,车速越来越快,不知不觉,缺失方向感的梁也已经莫名其妙骑到了三中门口。
距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梁也还没吃午饭,他感觉到饿,于是把杨今送给他的两个鸡蛋拿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胃才觉得好受一点。
杨今,杨今。
怎么在关键时刻,还是只有杨今能救他。
杨今一直以为错了,不是他救了杨今,是杨今救了他。如果不是杨今,他可能就遂孙娴的意,在小卖店度过安稳的一生。是杨今让他开始努力地生活,即使碰壁,也是在追寻自由的路上。
梁也靠在胡同壁上,他走不动了,他想要见到杨今,现在,立刻。
可是时间残忍,一小时让梁也度日如年。
一小时终于过去,梁也张望着从校门口出来的人。
先看到的是姚文静。这回,她身边没有跟着田金来。
梁也朝她走去,跟她道歉:“今天早上我说话不好听,不是有意的,你别放心上。抱歉,我只能拿你作为威胁。”
姚文静说没事,又真诚地跟他说“你和杨今要好好的”,便走了。
杨今是五分钟之后出来的,梁也立刻迎上去,勾着他的肩膀就把他往自行车边带。
“怎么了?”杨今被他弄得踉踉跄跄,路都走不稳。
梁也没吱声,一路将人勾到自行车旁,把人塞上后座,马不停蹄地骑了起来。
一双手悄然从后面伸进他的口袋里,暖暖地握在他的腰上,非常紧密地贴合着。
杨今不问他要去哪里,只是问:“梁也,你怎么了啊?”
好像一只非常信任他又担心他的小兔子,毛茸茸的紧挨在他身边,不管他带他去哪里都可以。
想要带小兔子去很远很安全的地方,想要将它圈养,也想要给他自由。
金钱在哪里,自由又在哪里。
风和迷茫迎面扑在梁也的脸上,只有十九岁的梁也感到猝不及防。
梁也还是骑到了废弃铁轨这里。
没人,安静,可以肆无忌惮。
所以梁也一下车,就转身把还在后座上的杨今抱住了。
第65章
第37章 那你快一点吧
一直安静听话坐在后座的杨今,此刻变得叛逆起来,去推他的怀抱,企图查看他的脸色,还十分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梁也蹙眉,语气不善:“不让抱?”
怀里的人声音就小了:“让的,没不让。”
语气听起来委委屈屈的,梁也逗弄人的心思又起来了。他故意松开杨今,垂眼观察他的表情。
可是他一松手,杨今就不愿意了,反手抱住他,还抱得很紧。杨今的眼镜磕在他的胸口,一定又撞疼了。
梁也用力将他拉开,查看他的鼻梁,啧一声,问:“不疼吗?”
杨今抬手松了松眼镜,末了睨他一眼,说:“是你说要抱的,又松开了。你真不讲信用。”
得,这就怪上了。好吧,怪吧。被那双眼睛又冷又委屈地睨了一眼,梁也算是认栽了。
梁也没忍住轻轻弹了他脑门儿,说:“那也没让你磕着自己眼镜儿,别真磕成小傻子了。”
杨今反驳:“我才不是小傻——”
他话没说完,梁也就伸手把他眼镜摘了。
杨今一怔,梁也也一怔。
梁也没看过杨今不戴眼镜的样子。
没有了圆形细边眼镜的修饰,杨今的眼看起来更加狭长,更冷了。可是因为忽然被摘掉眼镜而产生的淡淡惊愕感,杨今的眼又是生动的。
——而这份生动是他赋予的。想到这个事实,血液就无可遏制地在梁也身体里窜动。
梁也重新抱住因他而生动的杨今,说:“摘了再抱就不会压到了,听到没?小傻子。”
杨今被叫小傻子也不反驳了,窝在他怀里不说话。
梁也垂眸看,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耳朵泛红。梁也不忍心再逗他了,只是紧紧抱着他。
安静了很久,杨今在他怀里轻声问:“你今天赚够钱了吗?”
梁也如实告知:“没有。”
“……哦。”杨今顿了顿,请求道,“那你快一点吧。”
梁也的心软成一片,恨不得现在就去开八百个分店赚钱。白天那些受挫与失意好像消退了一些,原来杨今之于他有这般神奇的魔力。
杨今忽然在他怀里抬起头,问:“你晚上要去赚钱吗?不去的话,你能骑车载我去工大看看吗?”
梁也一怔,“工大?”
杨今又低下头,不看他了,“嗯。想要考这所学校,我今天找老师要了往年的录取分数,应该可以考上的。”
“为什么是工大?”
梁也问出口时,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杨今与他对视,没有眼镜的遮挡,他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杨今眼里的他。当一双底色是寒冷的眼因为你而有了光亮,没有人能够不被撼动。
杨今耳朵更红了些,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道:“但是我不知道我家里会怎么安排我,但我会努力——”
“留下来吧。”梁也听见自己这样打断他。
杨今怔怔看着他,眼睫在微微翕动,好像云扫过月光时摇曳的影。
右眼尾那颗小痣近在咫尺,没有了眼镜的遮蔽,显得更加清冷漂亮了。梁也伸手,用指腹触碰那枚小痣。
杨今的睫毛颤抖在他指尖。
梁也对他说:“留在哈尔滨,不要走。”
杨今的睫毛颤抖了很久,刮在梁也的指尖,他的身体也跟随杨今微弱地颤抖起来。
再这样下去会越界的。虽然不舍,但梁也还是大发慈悲地放下手,并且重新为杨今佩戴上眼镜,并且拉开了一点距离。
戴好眼镜,杨今直勾勾看着他,叫他名字:“梁也。”
“嗯?”
叫人又半天不说话,耳朵红,眼尾也开始红,怎么有人天生就会勾人。
直勾勾看了梁也半晌,杨今说:“你真不讲道理。”
梁也被逗笑了,问:“祖宗,我又怎么了?”
“又抱,又牵手,又摸我,还要我留下来。”杨今小声控诉,“你前不久还说,我可以去任何值得的地方。你别是在骗我。”
梁也反问:“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坏?”
“最开始最开始的时候,你明明还要赶我走。现在又这样,要我留下来。”杨今别开眼,不看他了,“你总是反复,我也会忧虑的。”
罪人啊,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杨今垂眸时,眼底总是有平淡的伤感,现下又配上这些话,梁也觉得自己简直要千刀万剐,下地狱才好。
五月是夏天试探着伸出手触碰这座冰城的开始,交错的季节凉风习习,梁也的心里浮浮沉沉。他想要迫切地想要赚到很多钱,给杨今确定性,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手无寸铁的他只有面前这辆自行车,他力所能及地实现杨今的愿望:“走吧,带你去工大。”
梁也方向感依旧很差,沿路问了许多人,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弯弯绕绕地骑行许久,才到达目的地。
工大到了。
他的眼前,是纷纷走出来的大学生们,他们看起来那样自由,这是他永远也过不上的生活。梁也又想到了父亲,想到父亲死的那天从他手中掉落的课本。
他扭头看杨今,杨今只是推了推眼镜,眼神有些迷茫,似乎对面前的校园并没有实感——或言之,没有最基础的向往。
梁也问:“你觉得怎样?”
第66章
杨今回答:“挺好的。”
“进去走走?”
“嗯。”
在校园里不方便牵手,但杨今挨他很近,手背时不时碰到他的。
杨今的手总是冰凉,梁也很想牵起来放到自己口袋里给他暖暖,但看着这座校园里自由又明媚的大学生们,他又意识到——擅自握紧他的手,也是对他的一种束缚。
更何况梁也这双手里什么都没有。
梁也沉了沉声音,对杨今说:“杨今,你做出的选择只能是因为你自己,千万不要为了我——或者说,不能仅仅是为了我。”
“我说希望你留下来,这是真的,你别怀疑,但我说希望你去更好的地方也是真的。你能明白吗?”
杨今的眼镜在镜片后轻轻眨了眨,月光投映在他的眼里,水亮一片。
梁也声音不住地放轻:“你要找到你真正想去的地方、想学的东西、想做的事情,千万别因为任何别的人去阻碍你的决定——不论是我,还是你父母。”
“我希望你能自由。”
他话音落下,杨今的眼眸也垂下去,落到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杨今问:“你不继续念书,是因为你爸爸的事情吗?”
梁也沉默片刻,“算是吧。”
其实还有很多因素,这是一条线性的连锁爆炸反应,因为父亲的事,他家更加拮据,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在读书和生活之间,他只能选择后者。
贫穷是不自由的。梁也曾经以为有钱了就能自由,可杨今告诉他不是。富贵也不自由。
自由到底在哪里。
“好可惜。”杨今说,“你继续读书的话,一定能读得很好。”
梁也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忽然很想抽烟。
杨今又问他:“那你真正想去的地方、想学的东西、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梁也答不上来。
杨今便认真地对他说:“梁也,你也应该问问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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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梁也便在往后的两个月不停地问自己。
毕业前的这两个月,梁也只去过十天的学校,剩下时间都在旷课,在哈尔滨大街小巷里穿梭,寻找做生意机会。
梁也很明确自己想要赚钱,或许这个理想比较庸俗,但现实实在不允许他伟大。
关键是,赚怎样的钱,以及怎样赚钱。
一开始还是一筹莫展的。梁也还要照顾母亲,实在分身乏术。后来大娘从村里上来了,母亲有人照顾,可控的时间就多了些。
在任少伟父母的介绍下,在他向进货商小工的穷追不舍下,他终于认识了几个老板。
正好,其中一个老板说他在工大附近有个铺面不想要了,说在胡同里,学生也不爱去,效益不好。
工大。
梁也几乎是瞬间就决定要拿下这个铺面。
因为杨今对他说,你也该问问你自己。孙娴对他说要过安稳的一生,任少伟的父母对他说进厂有保障,没有人问过他自己想要什么。
为了拿下这个铺面,梁也陪老板喝酒吃饭,多次请求老板租给他。老板一开始不同意,说他是要卖的,出租回本太慢。
梁也不甘心,第二天打听到老板有一大批货要运到南方,于是连着好几天提供免费劳动力。后来有一天,老板和货运商起了纠纷,越闹越厉害,最后动起手来。梁也最会打架,那天打了个满脸血,护住了老板,总算是把租赁事宜搞定了。
梁也没钱付租金,跟老板商量:“这样吧,您就当投资,开店要是赚了,我每个月给您分红。三年之后,您的分红总额要是少于本来应该赚到的租金总额,我就把这家店买下来。您怎么也不亏,如何?”
老板立刻和梁也签了合同,一锤定音。
梁也拿着合同,飞奔回家,高兴地告诉孙娴。
孙娴却叹了口气:“城里那些老板都是人精,你跟你爸一样,老实、仗义,妈就担心你被人利用,被人骗了。”
这虽然是事实,但一盆冷水泼在身上的滋味总是不好受,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对于做生意还十分热情高涨的青年。
梁也心情郁闷,离开家,骑车来到三中,等杨今放学。
杨今一出来,梁也就勾着人肩膀把人摁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到了小店,梁也停好车,把杨今带进店里。
“这是什么地方?”杨今问。
“我的新店,刚租的,还没整理好。”梁也反手关了门,打开灯,“怎么样,好学生?”
店里还是乱七八糟的,杂物和货架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实在不怎么样。但杨今环顾四周,却十分真诚地对他说:“很好。”
顿了顿,又问:“为什么选这里啊?”
小店有里外两个房间,里边的房间有个沙发,带杨今来之前,他已经将沙发擦拭过。
他领着杨今走进去,揽着杨今坐在沙发上,回答:“离工大近。”
沙发不大,杨今只能被迫蜷在他身侧,轻声反问:“为什么要选离工大近的地方啊?”
答案早已不言而喻了。
这段时间,杨今总是要求梁也带着他去工大转悠,他们一起走过工大很多教学楼和实验室,还偷偷在人家学校楼顶搂搂抱抱。
杨今好像特别喜欢拥抱,最开始还是机械地靠在他怀里,现在已经学会在他怀里蹭蹭。一有人经过,杨今就会立刻弹开,推推眼镜,假装正经。就真像小兔子一样。
第67章
每次看到他这样子,梁也回去之后都要抽好几支烟,才能缓解身体里莫名其妙的躁动。
现下梁也又想逗小兔子玩儿了,他故意说:“哦,这里离工大近,学生多,生意应该能做起来。虽然在胡同里比较太偏,但多想点儿法子做做广告宣传,钱少不了。”
杨今听完,安静了几秒没说话,看起来有些失落。
片刻后,他小声说:“所以是因为地方好才选的这里。”
“不然呢?”梁也把他拉向自己,“好学生,你希望我因为什么?”
“我没希望。”杨今已经离他很近,努力不看他,“我才不希望呢。”
哟,伤心了。
梁也勾起嘴角,伸手把他的脸拉过来——杨今力气还挺大,真够倔的,他费老大劲儿才把那张小脸掰过来。
耳朵尖是红的,鼻尖是红的,眼尾也是红的。梁也思绪全然乱了。
梁也扣在杨今下巴上的手自己用了力,就把杨今拉到离他更近的地方——他能感受到杨今的呼吸停在他唇边,再近一些,他就可以将他的呼吸剥夺。
店什么时候能开起来,他什么时候能赚到钱,什么时候,他才能做比拥抱牵手更过分的事情。
梁也克制住那些不受控的冲动,手指在杨今脸上滑动,只是轻轻抚了抚他那颗小痣,没做更多。
他对杨今说:“你再等等吧,我很快就能赚钱了。”
杨今已经眯起的眼睛茫然地睁开,睫毛翕动地很快,最后落下来,盖在眼睑上,漂亮又失落。
片刻后杨今伸手抱住他,埋在他怀里闷声说:“那你快一点吧。”
第38章 十天也太久了
从那以后,“你今天赚够钱了吗”就成为杨今每次见到梁也的第一句话。
每次杨今说这话时,都用那种直勾勾的、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这好学生偏又生了一双冷清的眼,冷眼含情,搞得梁也浑身燥热。
夏天是真的来了啊。他妈的,钱怎么还不来。
于是梁也马不停蹄把分店开了起来,他充分利用铺面的格局,外屋做小卖店,主要贩卖受学生欢迎的干粮零食、日杂用品,以及计生品。
里屋被他打造成了一个小型录像厅,摆了十几张椅子,整了一墙壁的光碟,架了个录像机。
光碟和录像机是梁也撺掇老板投资的,他没花一分钱,但承诺三个月后一定连本带利把录像机的钱还上。
做音像店的主意不是他凭空想出来的,是他这个月在哈尔滨大街小巷乱窜时发现的。
一些居民区的胡同里开始出现这样的音像店,买一台录像机,一些光碟,就不间断地放电影儿就能赚钱,放的多是没在内地上映的外国片、港片,以及深夜人们喜闻乐见的小片儿。目前这种店的数量不多,市场还没饱和,工大附近更是一家没有。*
于是店一开起来,梁也就去工大门口蹲守,逢人就介绍他的小卖店,说他那儿有好东西,能大饱眼福。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便传开了:工大胡同里有一家小卖店,小卖店能看片儿——白天看港片,晚上看鬼片,半夜那啥那啥的片儿,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营业,一张全天通票就一块钱,能看一整天,比电影院便宜多了!
刚开张的一个月,梁也就把录像机的钱还上了,每天数钱算账都算不过来。
月底的某一天,梁也特意停业了半天,骑自行车带杨今到中央大街那个道塔斯俄餐厅吃了一顿。
梁也没觉得有多好吃,刀叉也使不明白,对面的人吃得好像也没有很开心,梁也觉得真他妈不值。
杨今咀嚼很慢,好像思忖很久,才低眉轻声说:“你现在好忙,都看不到你了。”
一块干巴巴的俄罗斯面包噎嘴里,梁也给它硬生生咽下去,终于露出笑容。哦,原来是因为这个不开心。
他不着调地问:“好学生,这么想看到我啊?”
杨今不说话,拿着刀叉戳盘子里无辜的肉。
梁也就哄:“现在刚起步,店我得自己守着,看这样子马上就能赚到很多钱了,等再赚多一些,我就雇个人来帮我看店,然后时间都用来陪你,行不行?”
杨今叉子下的那块肉已经千疮百孔,他低声说:“才没说让你陪。”
哎哟,真够倔的。梁也看着杨今那样儿,忽然又想抽烟了。
老天,让他的钱赚得再快一点吧。
吃完后梁也将杨今送回家,然后回粮友胡同看了母亲,孙娴问他做得怎么样,他信誓旦旦:“妈您就放心吧,我马上就能带您过上好日子了。”
马上。
这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最纯真的幻想,也是他初到社会要上的第一课。
梁也骑着自行车,叼着烟,吹着口哨骑回工大胡同,到了店门口,一愣。
两张封条赫然贴在他的铁门上,落款是这个片区的监察大队,原因不详。
梁也一头雾水,片区的监察大队在哪儿他都不知道,上哪儿找理去。他跨上自行车,在夏夜里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
他骑得满身大汗,终于找到了地儿,上前询问,得到结果是播放不雅影片,要整改。
“可是别的音像店都——”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这个’了……”监察队长拍拍自己口袋,“不就跟别人一样了么?”
“这个是哪个啊?交罚款吗?要交多少?”
第68章
梁也急得不行,实在是没听懂这言外之意,心里想着的都是他的店要黄了,他要留不住杨今了。
监察队长阴阳怪气道:“交多少钱?哟,做生意的,这么没眼力见儿呢。”
梁也一急,语气就凶起来:“不是大哥,罚款你他妈得给我罚单吧,罚多少钱得有依据吧,不然我咋知道要给多少钱呢?”
监察队长脸色一变,朝他吼道:“你他妈跟谁俩大声说话呢?滚滚滚,滚出去!”
“不是,那我的店——”
“走走走走,九点了都,大队要关门了!你的店?呵,只要贴着封条,你就甭想开!”
梁也被轰出了监察大队。
他心里着急,又赶到粮油胡同派出所,把情况跟之前熟识的警官说了。
“小伙子还是年轻啊,肯定是被电影院举报了吧?你动了人家的蛋糕,人家当然要找你算账啊。”
梁也听不懂什么蛋糕不蛋糕的,他店里又不卖蛋糕,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
梁也一筹莫展:“那咋办啊哥?你是警察,你能不能帮我——”
“我哪里管得了他们?”警察大哥及时打断他,“既不是一个片区的,职能又不交叉。你——”
警察大哥左右看了看,声音放小道:“你给钱啊,他没让你交保护费么?你给他不就完了么?你给得多,人就罩你,你给得比电影院少,那——”
他两手一摊,“没辙儿!”
梁也终于听懂了。他骂了个操,刚才在监察大队就应该学聪明点儿意识到,现在好了,直接把人队长得罪了,交的保护费只多不少。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梁也再去监察大队时就被刁难了,明里暗里被说这点钱真抠搜。然而这个数额是他向其他几家音像店打听到的,人家说了,就给这么多就成。
再多钱他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出来。钱他都拿去还给投资他买录像机的老板了。
从监察大队走出来,天空都是灰暗的。
钱不好使了,权和人脉他也没有,唯一认识的投资他的老板,前天刚离开哈尔滨,他现在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
梁也蹲在路边抽了好几支烟,颓丧很久,脑子里都是杨今反复问他的那句“你今天赚够钱了吗”。
等待只有死亡,行动才有出路,梁也把烟头掐灭,骑上自行车,鬼使神差地去了一个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地方。
窄小的胡同里,老头儿和他的小徒弟又在摆摊算命。
梁也将自行车停在他们面前。
老头儿一眼就认出他了:“哟,这不是上次那位钟情眼镜男的小伙儿吗!”
梁也扔了几张毛票到他摊子上,“算个五块的。”
“算啥?爱情?事业?家庭?”
“算我的店还能开下去么,想要继续开有啥最快的解决方法。”
老头儿收了钱,砸吧砸吧嘴揣进口袋里,悠悠道:“你说得对,店能不能开下去,要看你咋解决,至于咋解决么……”
他顿了顿,“需要贵人提携。”
这他妈说了跟没说有啥区别。
梁也追问:“贵人在哪儿呢?”
老头儿摆摆手,“哎哎哎,五块钱一个问题,你这是新问题,你得再给五块的。”
梁也给气笑了:“您还收徒么?我看您比我赚钱多了。我奇了怪了,监察大队不来查你吗?不雅电影而不能看,算命也不能算吧,这不封建迷信么?”
“——大爷,这些不会也是新问题,要另外付钱吧?”
老头儿看他一眼,缓缓道:“小伙子啊,你就是太急躁。你知道么?你往后要在这一点上吃大亏!”
“是人都有需求,有吃饭的需求,有算命的需求,那也有买东西、看片儿的需求嘛。我免费给大队的人算命,算得又准,甭管监察大队也好,什么大队也罢,谁来会阻拦我?”
“你呢,也并不是两手空空,完全可以利用现有的资源去调动新资源嘛,监察大队看不上你家的东西和片儿,总有人看得上,那些看得上的人里,总有能收拾监察大队的,你说是不是?”
梁也将信将疑,走了。
他先回家跟孙娴说最近都不回来了,生意忙,住分店里。
然后他去接杨今放学,告诉他后面这几天可能都没法儿接送他了,生意上的事情比较忙。
杨今听罢只是抱住他,在他怀里蹭了蹭,担忧地叮嘱他:“好吧。那你不要累着了。”
杨今一句话比十顿饭还有用,第二天开始,梁也就顺着之前在进货商那边的人脉,从小工一路往上摸,摸到几个小老板,天天夜里陪他们吃饭喝酒打牌。
在职高里混了三年,他牌技差不了,既能输给老板,又能表现得不那么明显,哄得老板以为自己多么聪明。
然而他还是想简单了,打牌和做生意到底不一样。
每当他开口“老板,我那个店被监察大队找麻烦了,您看能不能……”,老板们就脸色大变,有的说帮不了,有的直接嘲讽他连个监察队长都搞不定。
再喝吐的第十天之后,他终于遇到一丝转机——足够狡诈的转机。
一位秃头老板对他说:“帮你可以啊,我把你的店买下来,我当店老板,你当我的小工,店的营业额都归我,我每个月给你发固定工资,如何?”
梁也第一反应是不愿意,给别人打工和给自己打工压根儿不是一回事儿。再说他和之前的投资人签了合同,现在又擅自把店盘出去,似乎有违契约精神。
第69章
梁也就如实告知了店里还有投资的事。
秃头老板大笑:“做生意就是要讲究取舍,哪儿能既要又要?什么契约精神,做生意最不能讲的就是诚信!我能帮你解决燃眉之急,他现在远在天边,聪明人都知道选谁!”
“算啦,随你怎么选吧,我耐心也有限,明晚我还在这儿喝酒,你可以考虑一天,超过明晚,过时不候。”
梁也从饭店出来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连续喝了十天的酒,他的胃如烈火灼烧,难受得不行。
他跌跌撞撞地找到自行车,骑回分店的路上摔了两次,难受得路都看不清。
所以在分店门口看到那个清冷瘦削的身影时,他以为自己醉出了幻觉。
梁也狠狠掐了掐自己,强令自己清醒过来。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杨今可能在他店门口等了很久很久了。
梁也立刻走到他面前,问:“等多久了?”
杨今直勾勾地盯着他,控诉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呢。”
他们靠近了,杨今一怔,声音放和了一些:“你喝酒了?你……还好吗?”
“我没事。”梁也很快地说。
面前站着的是杨今,他绝对不能将自己这些天的困苦与无助暴露出来。杨今才是需要被保护的。
他很快把话题转回去,重复发问:“等多久了?”
杨今别开眼,似乎想逃避这个话题,梁也就伸手把他的脸拉回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杨今败下阵来,小声答:“……没多久,就一晚上。”
借着醉意,梁也掐着他的脸用力了些,故作惩罚,“你是小傻子么?”
脸被掐红了,杨今也不反抗,只是委屈地说:“我都十天没见到你了。虽然你说最近忙,但……”
那双漂亮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梁也,十天也太久了。”
第39章 是不是烙印就等于占有
杨今没做过生意,不知道做生意竟然可以这么忙。
这十天的等待有多煎熬谈不上,只不过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被柳枝桂骂了之后不再有人关心,每天早上多煮的两个鸡蛋不知道给谁。
看不见摸不着的日子里,思念又断不开,于是胡思乱想,积久成疾。
“久吗?”梁也掐着他的脸,反问。
梁也的力气真大,手指好像都要嵌进他的皮肤里了。疼。可这是梁也带来的疼,杨今又觉得承受它也是一种幸福。
眼里又有泪了,杨今不想显得太懦弱,把泪憋回去才回答:“久,很久。”
梁也就笑了,笑得跟往常那样痞里痞气的,又好似有些不一样——带着些颓然,带着些迷茫,带着些焦虑。
酒气随着梁也的呼吸扬在杨今脸上,杨今问:“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没有。”梁也松开他了,走到店门口,开门。
杨今看到门上好像贴着什么条子,被撕破了。当他想要凑上前再仔细看看时,“哗啦”一声呕吐声——
梁也扶着墙吐了,整个人的背脊都陷在胸腔里,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杨今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拍他的背。
梁也皱着眉把他推开,艰难地说:“脏。”
脏什么,一点儿也不脏,最开始梁也不嫌被堵在巷子里被骂兔子的他脏,他就不嫌现在的梁也脏。
倒是疼,心像吸了水的毛巾被狠狠拧起来,皱成一团。
杨今没有照顾过人,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梁也吐到最后吐得什么也不剩,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压着太阳穴,跌跌撞撞回到店里里屋的沙发上倒下。
杨今下意识跟着他进去,无措地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店里找烧水壶,研究了半天灶怎么开,烧了一壶水,处理了店门口的呕吐物,水开后给梁也兑了一杯温水,拿过去。
梁也皱眉闭着眼,看起来睡着了,睡得很难受。
不舍得打扰他,杨今把水放在他沙发旁边,跪在沙发前,担忧地看着梁也。
分明睡着了,但他一来,梁也就睁眼了。
看到他,梁也的眉头就蹙得更深了,严肃道:“很晚了,赶紧回家。”
然后要强撑着身子起来,“我送你回——”
“你别动了。”杨今轻轻摁着着他的肩膀,不许他起来。
梁也看着他很久,片刻后抬起手轻抚上他的脸颊,手心手背都掠过。
是左手。那道被钢筋刺破的伤疤还停留在梁也左手背上,杨今感受到伤疤的纹路,那是命运将他镌刻在梁也生命里的第一步。
真是奇怪,眼镜好像不好用了,为什么眼前的梁也变得模模糊糊的。
“小傻子,哭什么。”梁也笑了,笑得吃力,“你这架势整得跟我要死了似的。”
杨今看他很久,用力地说:“你不许死。”
听罢,梁也就笑得更开了。
杨今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甚至感到有些生气。他不想要梁也死掉,想要梁也活到一百岁,他也活到一百岁,他们一起活到一百岁。这是他很认真、很期盼的愿望。
梁也回答他:“嗯,也是,不能死,我还要赚很多钱——”
“你不要赚了。”杨今急迫地打断他,“梁也,你不要赚了行不行?我不想你赚了。”
梁也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不说话,杨今就着急。长期这样喝酒下去,身子不会坏掉吗?人不会死掉吗?会的吧。那怎么活到一百岁呢。
第70章
杨今一着急就变得语无伦次:“之前我……我不知道赚钱是这样的,怎么要喝这么多酒?如果赚钱会让你这样难受,我——”
他轻轻吸一口气,声音又放小了:“我替你赚。”
梁也看他很久,没有回应他的话,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说:“今晚别回去了吧。”
今晚,别,回去,了。
杨今反复将这句话在心中拆解拼凑,好像都不敢听懂其中内容。
梁也怎么这样啊。刚才还命令人快点回家,现在又拉人手不让人走。真是狡猾的家伙。而且,店里就一张沙发,他要睡哪里。而且而且,夜不归宿,柳枝桂会不会——
那么多而且,却还是想要留下来。
杨今说:“你要答应我不许再这样喝了。”
梁也回答:“答应你。”
然后梁也便起身洗漱,和杨今说,店里的自来水是冷的,问他要不要洗热水,要洗热水澡的话他就帮他用灶来烧。
杨今不许他弄了,叫他去躺着,然后洗了人生中第一次冷水澡。
杨今走进里屋,有些手足无措。沙发太小了,睡一个梁也已经承受不住,他不知道他怎么睡。
“上来。”梁也叫他。
可是杨今抗拒不了梁也的邀请,他上去了。
很小很窄的沙发里,梁也抱着他,他和梁也紧紧贴在一起。
他身上很热又很冷,很热是因为和梁也离得太近以至于能够感受到梁也身体的每一处。很冷不是因为冷水澡,是因为,他还在心疼。
在梁也的怀里,他抬起头,再次强调:“梁也,你刚才答应我了。”
梁也应他:“嗯。”
杨今把头埋进梁也怀里,安静下来。他总爱想象,想象梁也喝酒,想象梁也生病,想象梁也赚够钱就不想再要他了。
他小声而慌张地开口:“为什么要赚够钱才——”
“才能谈对象呢。我——”
声音倏地小了:“……我现在连关心你的资格都没有。”
下一秒,脸就被抵起来,是梁也捧着他的脸,仔细地查看。
梁也的眼神那么认真,在极度疲倦下撑起的认真多么艰难,多么珍贵。杨今忽然感到愧疚,他怎么在控诉全世界最好的梁也。
正当他想要改口时,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有资格。”梁也的手指又顺路扫过他眼尾的小痣,“好学生,你再等等我。”
许是因为喝了酒,梁也的嘴唇很温热,像一块烙印落在杨今的额头上。
杨今莫名想到,他小时候去厂里找父亲,看到工人们用高温在铁片上刻下“哈尔滨市第二机械厂”的标识。是不是烙印就等于占有。
杨今小声地求证:“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梁也又把他搂紧一点,说:“很快了。”
杨今不明白“很快”是多久,一加一只能等于二,不等于很快。答案,他需要确切的答案才能感到安全。
杨今又抬起头,问:“你现在已经赚了多少钱了?”
“很多了。”梁也回答他,把他摁回怀里,“睡吧好学生,我好累。”
梁也说累了,杨今就不敢再问了。全世界最好的梁也抱着他沉沉睡了,又给了他一个吻,印在额头,即使没有问到一加一等于几,他想,他也应该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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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落下的一吻,让杨今后来几天都恍惚地觉得自己在发烧。额头烫烫的,不就是发烧了吗?他不想让梁也生病,自己却耽溺于这种类似发烧的感觉中,无法自拔。
一个吻把杨今哄好了,他相信梁也答应了他不喝酒,就会做到。
六月底,考试季,毕业季。
常晓燕来找过他一次,说她要跟着家里的姐姐去上海学美发了,再次谢谢他之前在职高校门口扶她起来,给她手帕。
常晓燕跟他闲聊:“任少伟进了第二机械厂,张安也去南方打工了,还是梁也有志向,说要在哈尔滨白手起家。真有志向,不过感觉挺难的,你知道吗,他的店刚开没多久,就被查封了!”
杨今不知道。
梁也从来跟他说的都是生意做得很顺利,马上就可以赚到钱了。
这几天杨今在准备期末考试,没有去找过梁也。自从明确了考上工大的目标,他学习就比之前努力许多。
况且暑假杨天勤马上要回来了,他考试不能出岔子,只能拿第一。
和常晓燕告别,杨今就立刻去找梁也。
到了工大胡同,没想到梁也的小店热闹非凡,一点儿也没有被查封的样子。
只是,店里坐着一位秃头的中年人,梁也忙着买东西买票,还要给他端茶倒水递烟。
杨今站在门口,梁也很快就看到了他,跟秃头男人说了句什么,走出来。
杨今又朝里看了一眼,盯着梁也问:“他是谁?”
梁也把他往旁边带了带,避开店里的视线,回答:“不是谁。”
撒谎。杨今蹙眉,叫他名字:“梁也。”
梁也左右看了下,没人,伸手快速揉了揉他的头,语气轻松地说:“前几天资金周转有点儿困难,拉了这位老板来投资。没事儿。”
杨今将信将疑:“真的吗?”
“好学生,我骗你干啥?老板投资,来店里视察,很正常。”梁也说,“有点儿忙,我得回去了。你回家吗?我现在可能没法儿送你。”
第71章
“我自己回家。”杨今顿了顿,又叮嘱道,“不许喝酒。”
梁也扬起嘴角笑了,又揉了下他的头,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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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谎言是包不住的。
杨今期末考试结束那天,兴冲冲地跑来工大胡同找梁也。他又考了年级第一,分数足够上工大的王牌专业。
可是他却看到小店门口被泼了一桶巨大的红油漆,猩红的两个大字写在门口。
——还钱!
【作者有话要说】
每章都很想写到在一起,急急急,怎么还没写到!
(存稿彻底用完了,大悲。这周正常四更,木有加更,请让我先多存一点tt)
第40章 是假的
小店门关着,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杨今迷茫地站在门口。
快考大学吧,杨今期盼着,这样他就可以住在工大,可以离梁也很近很近,不用担心找不到他了。
夜色低垂,乌云飘过来,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是今年夏天哈尔滨市的第一场雷暴雨。看着红色的“还钱”二字,杨今感到害怕。
直至夜里十点,工大胡同口终于出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身影。
又喝酒了。杨今蹙眉,瞬间就下了判断,他不太高兴。不是答应不喝了吗?梁也又说谎了。
梁也走到他面前,看到他就努力站直了,好像在装自己没喝醉似的。演技十分拙劣。
杨今攥紧书包带子,小声控诉道:“你又骗我。”
梁也没说话,别开目光不看他,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又喝酒了,上次你明明答应我不喝了。”杨今看了眼店门口的红油漆,“这是怎么了呢?有事儿你不告诉我,瞒着我。”
一支烟被梁也点燃,叼在嘴里,他讲话也含含糊糊:“没啥大事儿。”
骗子。大骗子。
杨今怒目看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梁也看他片刻,语速很快地带过一句:“生意上的事儿太复杂,说不明白,你没必要知道,跟你说了反而给你添堵。”
梁也转移话题:“很晚了,你要在我这儿睡还是回家?”
“留下来吧。”说罢梁也伸手要碰他,不知道是哪里,可能是头发,可能是脸颊,可能是上次被吻过的额头。
可是杨今躲开了。他别开眼不看梁也,抓着书包带子的手泛了白。
他好像感受到爱,好像又没有。
他想,或许自己莫名生出的这份委屈是自作多情,或许梁也并不想要他走进他的生活,或许梁也说的赚够了钱再在一起都是假的。
梁也的手放下了。烟也被掐灭,明明还没有抽完。
梁也说:“前段时间店被查封了,上次你见着的那个秃头老板说可以帮我,但要我把店卖给他,帮他打工。为了把店继续开下去,我答应他了。这事儿被投资我的老板知道了,我擅自把店卖了,他拿不到分红,觉得我背弃了他的利益,所以要我赔钱。”
原来查封是真的。杨今感到泄气。连常晓燕都知道了,他却不知道。查封之后还发生了这么多事儿,梁也一件也没告诉他。
抓着书包带子的手又紧了些,杨今问:“赔多少呢?”
“没多少。”梁也含糊带过,“好学生,这都是小事儿,要做生意还会遇到比这更大的事儿,我压根儿没放心上,所以也没想着告诉你。倒是你,你现在的大事儿是好好学习,知道吗?”
杨今眉头蹙起来,眼镜好像又坏掉了,看不清了,眼睛又模糊了。
梁也好像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在养,告诉他只需要好好学习,其他的什么也不用管。可明明不是这样的,就像在废弃铁轨的那夜,他是一条小河,梁也是另一条,他想要淌入梁也的痛苦里,而不是规避。
杨今又问了一次:“赔多少?”
“真没多少。”
“今晚为什么又喝酒?”
“今晚没喝多少,没事儿。”
又来了,又是这样。
杨今想到他在电工教室的控诉,梁也也是这般回避,直到他的逃离才换来梁也的回答。得不到答案,梁也不想告诉他答案。那前几天那个额头吻又算什么。
“好了小祖宗,多晚了你知道吗?赶紧回——”
“那你知道吗?”杨今打断他,抓在书包带子上的手都在发抖,“你知道你喝酒喝到这么晚吗,你知道有人在担心你吗?”
哈尔滨的夏天不是夏天,虚伪的热风吹过来,他的眼睛怎么会发酸得像冬天的风和雪都扑进眼里。
杨今别开眼,克制不住哭腔:“……你根本不知道。”
沉默如同去年冬天,如同梁也在死胡同里屡次赶他走的时候,那样安静和窒息。
“杨今。”梁也叫他的名字,上前拉他。
没关系,这次他会自己走。
“我要走了。”杨今躲开他,不看他,离开他。
杨今快步往胡同口走。
讨厌的眼镜,又看不清楚了,模模糊糊的。杨今想,只要梁也愿意追上来,他就不会再生气了。
可是身后除了一声重重的叹息,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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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柳枝桂还没睡,坐在客厅。
杨今晚归,甚至夜不归宿,她都不会阻拦了,倒是会反复提醒他,不许被别人知道你喜欢男人这么恶心的事。
“你爸明天回来,把你身上的野男人味收一收。”柳枝桂对他说。
第72章
杨今看她一眼,看到她又换了一条玫红色的丝绸睡裙,很漂亮。
杨今不明白她每天上下班都换漂亮的裙子是为什么,她明明也是被孤独囚禁在哈尔滨,没有自由的人。
第二天,杨天勤回到哈尔滨。
杨今看着父亲进门,换鞋,熟稔地指使柳枝桂帮他拿倒水,又高高在上地拷问他的成绩,杨今不再像从前那样怕他,反而有一种冷静的抽离感。
杨天勤的肺里有一颗恶性肿瘤,发展成为癌,说不定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哈尔滨,最后一次出现在友谊小区这间房子里。
杨今还记得三月的时候去澳门看望他的样子。他那暴虐无道的父亲躺在窄小冰冷的病床上,接受着医生的审判,宣告他已经走向生命的终点,药物和放疗不过是拖延。
待杨天勤拷问完他的成绩,杨今说:“爸爸,学校组织了奥数班,说是考到省队就能去集训,集训之后考全国一等奖,就可以保送读大学。”
他直视杨天勤的眼睛,说:“爸爸,我需要钱。”
他并非要去上什么奥数班,他只是想要钱去帮一帮梁也。
杨天勤看了他很久,不说话,眼神和从前一样不怒自威。若是不知道他要死了,杨今一定会害怕得发抖。
杨天勤没有语调地说:“你比从前大胆了不少。”
杨今的手还是不住地蜷了蜷,他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杨天勤说:“懦弱的人做不了生意,杀伐果决的人才做得了,最后我的生意是要交给你的,你从前那个优柔寡断的样子我可不放心给你。”
杨今一怔,眉头轻轻蹙起。
杨天勤的口吻没有商量的余地:“大学你就到澳门去读,读个商科,到时候我手把手教你怎么做生意,再把你介绍到二爷爷的关系网里,以后你打理生意就能顺风顺水。”
“那奥数班——”
“你上这没用的破玩意做什么?不如你赶紧把葡语学会。”杨天勤蹙眉,“我的产业都在澳门,哈尔滨这边从最开始就经销商在运转,你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
说罢,杨天勤看向柳枝桂,对她说:“从今天开始你把家里的钱给杨今管。”
杨今看到母亲漂亮的脸蛋再次扭曲了起来,她的眉毛在眼睛上飞舞,跳了一曲饱含喜悦、不甘、怀疑等复杂情绪的舞。
柳枝桂张口很久,最后也只说了个:“好。”
但是深夜里,杨今再次听到主卧传来的奇怪声音,柳枝桂对杨天勤说:“我想把节育环摘掉,澳门没有计划生育,我想再给你生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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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家里经济大权,杨今表现得很平静,在杨天勤身边装模作样学了几天所谓的财务管理。
他顺从地听着,却在夜里回到房间后,一次又一次地演算:到底把多少钱拿去补贴梁也,才能不被杨天勤发现,同时也不至于让家里入不敷出。
几天后,他经过反复地演算检验,终于确定了一个数额,把钱装进书包,前往工大胡同。
他想,中午刚吃过午饭的时间,梁也肯定在店里。
这几天他一直没有去找梁也,梁也也没有出现过。很多个夜里,演算完毕之后,他都会拉开窗帘,看楼下的花坛有没有那个身影。
没有。
那天晚上梁也没有追他,往后居然就真的不再追。梁也如此残忍又无情,牵手、拥抱和额头吻都做过,最后还是这般。杨今想到他的父母,想到父母曾经也很爱他,后来又不爱他。
杨今来到工大胡同。
小店掩着门,门口的红油漆已经被处理掉,门边贴了一个招工启事。又有新的事情,杨今不知道。
杨今推门走进去,外屋没人,杨今往里屋走。一进去,呕吐物的味道就冲入鼻腔,含混着酒味。
梁也躺在沙发上,手捂着腹部,人高马大的人缩成一团。
听到动静,梁也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杨今,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你来了。”
杨今没应声,站在门口看着他。
见他没动静,梁也就从沙发上坐起来,要去拉他的手,“生气了。气什么?”
杨今后退一步,不让他拉。
明知故问的骗子,答应他不喝酒还是喝了,还喝了很多很多次。就是在这里,这张沙发上,梁也答应他的,还亲吻了他的额头,然后抱着他睡觉。
杨今讨厌反复,讨厌不确定性,讨厌被信任的人关在信息茧房里。
就像小时候他日夜期盼着父亲回家,却没想到等来的不是那个爱他的爸爸,是一个陌生的、暴虐的杨天勤。
杨今把书包里的钱翻出来,用力扔到梁也身上。他觉得自己这些夜里的反复演算都是笑话,自作多情,根本没有人会在乎。
梁也压根儿没看那包钱,撑着身体起来,跌跌撞撞,要去抱他。
杨今退后,退到墙角,无处可退。
梁也欺身抱上来,很用力,杨今挣扎,无果。
梁也跟他说:“对不起。”
眼镜又坏掉了,世界又模糊了。杨今被禁锢在梁也怀里,想要挣开,却使了多大的劲儿都挣不动。
杨今放弃了,攥紧梁也胸前的衣服,抖着声音问他:“为什么抱我?梁也,你根本不信任我,你根本……”
如果你可以抱你不信任的我,你就可以抱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杨今想要爱,但不想要这样的爱。
第73章
“梁也,你说的赚到钱就在一起,根本就是假的,对不对……”
一个疑问句,但杨今陈述出来。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除了“对”,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第41章 罚我再也找不着你
心跳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提升至无以复加,血液是如何从头凉到脚,梁也在杨今话音落下的这短短一秒,全然体会到了。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十分肤浅且虚伪的人,曾经劝慰杨今要去寻找远大的理想,可是被这般诘问之后他发现,他的理想只有一个。
正是面前这个人。
“不是。”梁也抱紧他,告诉他,“不是假的。”
“那什么是真的?”杨今执拗地质询他,“你喝酒是真的,你遇到事儿了不告诉我是真的,你假装自己过得很好是真的……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不能和你分担吗?”
又轴了,又倔了。
梁也心痛又无奈。
前几天,他走投无路,最终还是答应了秃头老板把店盘下来的交易,一直被监察大队封着,分毫不入,也不是办法。
有钱有势真他妈好啊,秃头老板举着大哥大,三两句话就把他的店给救活了。梁也觉得自己跑遍哈尔滨找关系,喝的那么多酒,送的那么多烟,就他妈跟笑话一样。
封条扯了,里屋的小影院又运转起来,钱又叮呤咣啷地进了口袋——只不过变成了秃头老板的口袋。
原本这个店也不全是他的,上边有投资,照理说他不能不经投资人同意随意出卖。这下好了,投资人知道了,要他还钱,拿出合同来说他违约,要他把这个铺面买下来,还要他赔偿分红。
梁也去找秃头,秃头说,那是你之前的事儿,跟我有啥关系啊?你不应该自己处理好吗?门口的红油漆多难看啊,影响生意,你赶紧解决了,不然我不要这店了,让监察大队再把你店封了。
梁也气不打一处来,他觉得道理好像不是这样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况且道理在钱权之下都是虚妄,梁也只好再次逡巡于酒桌,找关系,筹钱。
所以杨今的那些问题要从何答起。
从杨今来自一个那么富有的家庭,而他如此贫穷,从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越不过贫富这道天堑说起。他连自己的店都救不活,又谈何把杨今从他的家庭里拯救出来。
杨今在他怀里挣扎,“……你放开我!”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梁也用力压制住他的挣扎,语气却放得温柔,“我答应你不再喝了,好不好?”
许是知道自己在力量上不是他的对手,杨今干脆自暴自弃地倒在梁也怀里,小声控诉道:“你是骗子,我不想再理你,不想再相信你了。”
梁也抱紧他,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杨今已经在之前的人生中遭受了太多痛苦,来自家庭,来自同辈的霸凌,来自他本没有错的性向。梁也又如何忍心让杨今忧愁他的忧愁。
刚说不再理他,下一秒杨今又抬起头,对他说:“你缺钱对不对?我把钱给你带来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拿,你就当作是借我的,以后再还我。”
怎么可能拿他的钱。梁也就算是再穷,也不做这种没骨气的事儿。
杨今蹙眉,逼迫他:“你不拿,我就生气,我就……我就再也不和你来往了。”
他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委屈:“说不定你也不在意,你讨厌我的钱,有事儿还不告诉我,说什么赚钱之后再在一起都是骗人的……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说完眼尾就红了,晕染到那颗小痣,梁也心疼得不行。
梁也赶忙捧起他的脸,帮他摘掉眼镜,仔细帮他抹掉氤氲出来的泪水。
杨今别开脸,躲开他的手,“你走开,我才没有哭呢。”
虽然不合时宜,但看他的样子,梁也还是忍不住笑了。
执拗的孩子不能跟他对着干,要顺着他,哄着他。于是梁也温柔道:“钱我收着,好不好?”
杨今在泪花里看他几眼,似是不信,又追一句:“那你收了,要用。”
梁也答应他:“好,我用。”
然后杨今就不说话了,贴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安静很久之后,杨今忽然叫他名字:“梁也。”叫完了又不说话,仿佛真的就只是无意义地唤一声,表达他的依赖。
杨今的头发很软,身体很软,梁也抱着他,心也很软。站了太久了,他怕杨今累,就顺势把人抱起来,抱到里屋的沙发上,坐下。
他坐在沙发上,杨今跪坐在他大腿上。梁也一只手拿着杨今的眼镜,另一手单手搂住他的腰。还好杨今的腰很窄,一手就能够握住。
这姿势十分亲密,梁也后知后觉不太妥,却又不想放开。杨今刚刚哭过,呼吸有点儿重,全都落在他耳畔,放开了怎么听。
杨今忽然说:“梁也,能不能不要等你赚到钱了。”
他顿了顿,“我爸爸回来了,他要死了,以前哈尔滨这个家是我妈妈在管钱,他现在把钱交给我管了。”
“我已经有钱了,你就不需要有了,我把我的钱给你,好不好?”
杨今靠在他肩上,说完话就很安静,刚才的呼吸声也不见了。似乎在很紧张地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金钱的维度之于他和杨今是不一样的。
之于杨今,大抵只是一个唾手可得的工具,但之于他,却是一个将会影响他的家庭甚至人生轨迹的黑箱,开出来的东西不知是好是坏,所以他必须审慎待之。
第74章
梁也思忖很久,沉声问:“好学生,你要养我一辈子吗?”
“一辈……”杨今身体僵了片刻,抬起头小心向他确认,“你是说,一辈子吗?”
“不然呢?你以为我跟你说着玩儿吗?”梁也弹了弹他的脑门,又正色道,“一辈子太长了,不论是你还是我,都需要学会自己养活自己——当然,我更需要。”
“你爸爸的钱,你放在那里不运作,终有一天会花完的。”梁也认真地对他说,“你也应该想一想,你准备拿这些钱做什么,未来你父亲去世了,会不会有人来争夺?”
“你可能……对这些问题还不太敏感,但什么东西一旦和钱沾上关系,就会变得不单纯。如果你父亲随时可能离世,那你更要提前准备好,明白吗?”
没有戴眼镜,杨今眼里的水雾让他显得毫无棱角,他说:“那我把钱给你,我投资你,你来帮我运作,这样不就好了吗。”
梁也又弹他脑门儿,“不许给我。你真是小傻子么?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呢?万一我把你钱卷跑了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
杨今认真道:“当然有,正是因为我觉得你不会这样,才想要把钱给你。”
随后垂下眼,失落地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怪不得不信任我,防备我,遇事也不和我说。”
又绕回来了。执拗的孩子听不进人话,真够轴的,真够倔的。
没辙,谁叫他就喜欢杨今这股劲儿呢。
“好了,祖宗,别纠结这个了行不?”梁也换了个话题,“你爸爸回来了,你晚上不能在我这儿了吧?”
“嗯。”
“什么时候要回去?”
“不知道。”杨今收紧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不管,再抱会儿。”
梁也轻笑一声,没拿眼镜那只手单手搂紧他,“不嫌我有酒味儿啊?”
怀里的人安静了会儿,才回答:“今天不嫌。但是下次再喝,就会嫌了。”
他声音劲劲儿的,似乎是在进行威胁。但是落到梁也耳朵里就柔软成一片,很像一只小兔子说,我生气啦,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不给你分享胡萝卜了!
梁也没忍住又笑了一下,对杨今说:“好,不喝了。”
安静了一会儿,杨今又问:“梁也,你说的一辈子是真的吗?”
梁也逗他:“假的。”
杨今立刻从他身上起来,怒目看他。
“真的。”梁也把人摁回怀里。
杨今一向是很认真的、较劲的,追问道:“那你撒谎怎么办?”
梁也像哄小孩儿一样,又像在发誓,说:“要是假的,就罚……未来的某一天,我再也找不着你、见不着你,你在我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行不行?”
第42章 梁也是混蛋!
梁也的承诺在杨今耳畔一直回荡,回荡到下一个冬天。
北风从西伯利亚高原袭来,长驱直入,哈尔滨又冷下来,工厂烟囱冒出的白烟比夏天更加清晰可见,白烟连成一片,构成这座城市的灰蒙蒙的萧瑟轮廓。
杨今进入高三。
为了考进工大,终日伏案于桌前学习,他觉得自己眼镜度数可能又增加不少。
杨天勤说要他学葡语,就真从工大外语系里找了个葡语老师,一周五天上门给他讲。杨今的学习时间被挤占,只能葡语课后再挑灯夜战。
某天放学。
姚文静参加了奥数班,马上就要到省里去比赛。放学后请教了杨今一道她解了一天都解不出的空间解析几何。杨今拿来看了十分钟,就解出来了。
姚文静赞叹道:“杨今,你好聪明啊!你没上过奥数课都能解出这道题。”
杨今收拾书包,回答:“这题主要是空间想象力,我恰好比较擅长,你如果拿别的问我,我可能也不会。”
姚文静说他谦虚,又问:“你为什么不参加奥数竞赛呢?竞赛获奖了可以保送,工大很多好专业都收竞赛生的。”
杨今沉默片刻,只是回答:“家里有别的安排。”
其实若非杨天勤阻止,他一定也会报名参赛。但奥数班暑假时要封闭集训,那时杨天勤在家,杨今没办法瞒着他偷偷去。
死亡真是神奇的东西,让他们母子去澳门的事情,杨天勤拖了一辈子,柳枝桂盼了一辈子,最终还是杨天勤知道自己要死了,才提上日程。
杨今明白自己现在没有与杨天勤叫板的资格,只好明面上顺从杨天勤的安排,学习葡语,申请澳门的学校,背地里准备高考,计划等填报志愿时再鱼死网破。
出了学校,杨今和姚文静说再见,往工大胡同走。
今晚葡语课老师临时请假,上次见梁也已经是一周之前,太久了。
最近每次见面梁也都会把他抱到里屋的小沙发上,让他坐在他腿上,像树袋熊那样拥抱,偶尔还会亲吻他的额头。
冬天来了,这样抱着很温暖,所以很想要应该也不是什么不堪的事情。嗯,不是的。
虽这样想着,杨今还是把发烫的脸埋到大衣领口里。
工大胡同。
杨今走到店门口,却发现店关着,没有人。
“哟,这不是寸头的小对象吗?”
忽然一老头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杨今吓了一跳。回头看,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朝他走来。
杨今没见过他们,疑惑道:“你们……认识梁也?”
第75章
“嗬,这家伙不知道在我那儿算了几次卦了。”老头儿斜眼瞧了他身边的男孩儿一眼,“这不,我徒弟吵着嚷着要吃棒棒糖,带他过来买点儿。”
十二三岁了还要吃棒棒糖?杨今目光转移到男孩儿身上,只见男孩儿一脸不悦,仿佛被他师父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老头儿歪头朝小店看,“哎,没开门呐?哟,瞧我这记性,他说过的,他今晚要去醉悦楼陪老板喝酒吃饭来着。”
“走喽走喽,小对象,再会啊!”说完老头儿就带着徒弟走了。
喝酒。又喝酒。
杨今抿起唇,心里不高兴。
上回梁也答应他不喝了以后,还算是信守承诺,虽然之后又有两次被他抓包,但喝得都不多。他上葡语课以来,就再也没看见梁也喝过了。
还好他知道醉悦楼在哪里,暑假的时候,杨天勤带他和柳枝桂去吃过一次,那是哈尔滨最好的饭店。
走到醉悦楼楼下,杨今站在店门口等。
十月的夜已经很冷,杨今裹紧大衣,忽然想念去年冬天梁也围在他脖子上的围巾。
那条围巾质感粗粝,杨今本就不喜欢围巾扎脖子的刺感,可是那条围巾好像成为他身体的例外。不刺,反而柔软又温暖。
等待总是冗长,杨今等累了,坐在马路边,回忆上一个冬天。梁也从最开始抽离开他的手,到现在将他拥抱入怀,恍然如梦。
还想要和梁也过好多好多个冬天。所以今晚一定要跟他强调,不能再喝酒,最好也不要在抽烟,太伤身。这样怎么一起活到一百岁呢?梁也真是一个令人苦恼的人。
醉悦楼大堂的挂钟指到九,梁也出来了。
他扶着一个走路晃晃悠悠的老板出来,那个面孔杨今没见过,大抵又是他结识的什么新的人物。
杨今退后几步,躲到了墙角后。
梁也把老板扶到一辆小轿车前。1993年的私轿车是个稀罕玩意,哈尔滨市没多少人拥有得起。
上车前,老板大力拍了拍梁也的肩膀,“能喝,小伙子果然能喝!哈市把我喝倒的,你是第一个!”
“您跟我客气呢,肯定还保留实力了,我都不行了,现在路都看不清。”梁也笑道,“那个,您看我的店……”
老板拍拍胸脯,“保准儿给你办成,你等着吧!”
轿车开走了,排气口喷出一阵白烟,弥散在初冬寒凉的空气里。
梁也站在原地,望着轿车离开的方向,一直没有动。他背对着杨今,杨今看不到他的表情。
忽然,梁也的手移动到腹部,好像用力地捂着,他笔直的腰弯下来,整个人蜷缩起来,往地上倒去。
杨今在他捂着腹部的时候就已经跑了出去,可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还是让梁也重重磕在了地上。
杨今跪在他身边,看到他痛苦地闭着双眼。
他尝试将梁也拉起来,试图唤醒:“梁也,梁也。”
梁也一直蹙眉,眼睛睁开了小小一条缝又闭上,而后嘴唇艰难地打开,对杨今说了一个字:“……疼。”
杨今的心就倏地揪起来,好像他已经成为梁也的身体的一部分,梁也疼,他便疼。
杨今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先放开梁也,跑到醉悦楼前台求救,问前台有没有小轮车能拉梁也去医院。
好在这是哈市最富贵的饭店,前台安装了有线电话,帮忙叫了救护车。
九十年代电话很慢,救护车很慢,一切都很慢,唯有杨今的心是急的。
杨今搂着已经睁不开眼、说不出话梁也,焦急地望着路口,心里把所有不好的事情全都想了一遍。
他最开始想,等梁也醒来一定要狠狠骂他一通,想到后来又怕他醒不过来,如果他醒不过来要怎么办,杨今不知道自己还能和谁一起度过下一个冬天。
说好的一辈子呢?身体就这样糟践吗?发的誓都是假的吗?梁也是骗子,是不是真要他消失才好?
救护车来了,白大褂们将梁也抬上车,简单问了梁也的情况,最后问:“你是他的谁啊?你能帮他签字吗?”
杨今一怔,手不自觉抓住书包带子,“我……我是他朋友。”
“朋友?”医生打量他片刻,似乎是在疑惑,一个剃着寸头喝酒到不省人事的人,怎么会和一个背着书包戴着眼镜的学生是朋友。
医生说:“那你签不了字啊。到医院以后等他情况稳定了,你把他家人叫过来啊。”
救护车启动。红蓝色的救护车警灯旋转着落在哈尔滨冬天的夜里,杨今坐在梁也身边,想要握他的手,却只能和这交错的灯光一样置身事外。
朋友。家人。那你签不了字啊。
眼镜又看不清了。是雾蒙上了,这是冬天的印记,从冷的室外进到暖的车里,就是会这样的。不是他想要哭。
到了医院,梁也身上先是插了管子,又是插了针头。医生催他去叫梁也家里人来,可是杨今不愿意离开梁也身边。
虽然医生告诉他没有大碍,但他就是不想走。
他害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他总是想到死亡,想到,如果世上再也没有梁也,那杨今的存在也没有意义了。
他只好骗医生说梁也的家人在外地,刚才在饭店已经通知,赶来需要时间。
于私,他也不想在大半夜敲开梁家小卖店的门,对孙娴说,梁也在医院里昏迷不醒,要你去签字。多么吓人。
第76章
多么吓人啊。梁也。真是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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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看到先是看到医院惨白的天花板,然后扭头,看到杨今正襟危坐在他病床边,面无表情。
杨今面无表情时整个人很冷,那是他本来的气质。梁也也是在走近他之后,才发现冷清之下别有洞天。
梁也伸出手,想要去碰杨今放在病床边的手。
“好学生,我的店有救了,它要回到我手里了,终于又要能赚钱了。”他意识还不清醒,昨晚发生的事情也记不太清,但还是想要第一时间告诉杨今这个好消息。
可是杨今没说话,没表情,什么反应也没有。
梁也以为是自己意识不清,还没睡醒。杨今不会这样对他的。
梁也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更多:“我找到一个新的投资人,他能帮我把店盘回来,他爱喝酒,所以——”
“我不要和你在一块儿了。”杨今打断他,同时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开,“你赚再多的钱,我都不要了!”
第43章 他什么也握不住
梁也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昨晚在醉悦楼喝下每一杯酒的时候,他都在想杨今,想,今天把陪这个老板喝爽了,明天他的店就有救了,后天他就能重新拿回小店的经营权,和杨今在一块儿的日子就更近了。
酒虽然烈,下肚虽然烧得慌,但梁也是开心的。
可现在,看着在医院白炽灯下面色惨白、面无表情的杨今,梁也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我说的话放在心里?”杨今问他。
语气没有起伏,杨今从不这样跟他讲话。
很快梁也便意识到杨今在生气,生气他又喝酒,还喝进了医院。
“杨今。”梁也沉沉叫他名字,试图用没有打点滴的那只去拉杨今的手。
杨今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开,不再放在病床边。
梁也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忽然明白落魄的定义不是昨晚倒在哈尔滨十月的夜里,而是爱人的手近在咫尺,他却握不住。没有能力握住。
“好学生,我……我没有办法。”梁也试图与杨今解释,“没人帮我,我要去结交新的人,拿到新的钱,就只能这样。这是生意场上的规则,想要吃这口饭,就要遵守规则,你明白吗?”
杨今直直盯他半晌,问:“可我不是给你钱了吗?”
梁也沉默。
他是收了杨今的钱,也答应他会用,但他怎么可能真的用。进入自由与爱的王国之前,首先要走一条名为平等的道路,否则走入的也只会是一座海市蜃楼。
“你没有用我的钱,是不是?”杨今看着他,“你明明答应我会用的。”
杨今的肩膀松下来,声音也变小了:“算了,你就是这样的,你也答应我不再喝酒。你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感到无力和悲哀的时刻往往如同这般,梁也实在不舍得在心里评价杨今“何不食肉糜”,但是富有和贫穷的天堑不仅将他们的人隔阂在两个世界,以及他们的思想。
酒不是他想不喝,就能不喝的。杨今不明白。
“我要走了,我还要上学。”杨今别开眼,站起身来,“我去把阿姨叫来。”
“不用。我没不舒服的了,待会儿我自己走。”梁也一听要把孙娴叫来,立刻说,顿了顿又补充,“你放学我去接——”
“你走不了,医生说你今天都还要在这里观察。”杨今打断他,“钱我已经帮你付了,但是医生说……”
杨今忽然停顿,有些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
“他说家属必须来,我……不是你的谁,没有办法帮你签字。”
我不是你的谁。
梁也心一沉。
他觉得自己实在残忍。在乎钱的从来都不是杨今,而是他自己。杨今也想要成为他的谁是不论他贫穷或是富有的,杨今从来都只想要一种确定性,而他却狠着心不给。
而此刻,杨今背过身走了,走得匆忙,眼神闪躲,只留下倔强的一句:“放学也不要你来。”
医院墙和瓷砖都惨白,灯也明亮,梁也闭上眼,仍然感觉到光在刺激他的眼睛,发酸,发涩。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剂缓慢滴入静脉,他的身体发冷。
他希望自己成为一台机器,不会生病,不用睡觉,马不停蹄地赚钱。
可他又不希望自己成为一台机器,这样,他就体察不到杨今的情绪总在因他而波动,也察觉不到,总用所谓“贫穷”吊着杨今的他,是多么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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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推着孙娴来的时候,梁也已经感觉好多了。
按医生的要求签字后,孙娴坐在他病床边,问他:“你到底咋回事儿啊?喝了多少啊?”
梁也怕的就是这个。看着母亲空荡的裤腿,和她脸上被岁月蚕食的沟壑,梁也只恨自己无能,钱赚不到,还要母亲担心。
“妈,害你折腾一趟,对不起。”梁也没回答她,先给她道歉,又看向大娘,“大娘,麻烦了。”
大娘先说他:“你这孩子,做生意也不是这么做的,喝进医院可不是小事儿,虽然医生说没啥的,但你长期这样,肯定要出事,以后可别这么干了!”
梁也点头,忙说教训得是。
“教训得是?”孙娴开口了,“梁也这人就是犟得很,跟他爸一样!嘴上说是,实际上可没打算听你的,指定得好了伤疤忘了疼,最后就自己吃哑巴亏。”
第77章
知子莫若母,梁也吃了瘪,缄口不言。
孙娴继续道:“以后娶媳妇得找个啥样的才降得住你?找个温柔的可不行,我看得找个比你还倔的,给你治一治!”
这都说到哪儿跟哪儿了。
“妈,真不会喝了。”梁也赶紧止住她的发散,“我的店总算要回到自己手里了,监察大队那边也喝得挺熟的了,喝酒这事儿应该能暂停一段时间了。您甭担心,我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你有啥数……”孙娴不看他了,自己小声嘀咕,片刻后又倏地抬起头看他,“我都后悔给你买那辆自行车!要是没买,你现在指定在粮友胡同的店里好好待着呢。”
梁也就沉默了。
同样一辆孔雀牌自行车,他觉得是把他困在安稳里的枷锁,孙娴觉得是领他通向自由的孽障。怎么会这样呢。
这个瞬间他又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在他小学某次期末考砸之后打了他,儿时的他哭闹着反问父亲,你一个字都不认识,你凭啥打我!
药打完了一瓶,护士过来换药。
医院是待不下去了,梁也问:“打完这瓶我能走了吗?我感觉没啥不舒服了。”
还没等护士开口,孙娴就说:“走啥走你就走?急啥?妈又不是没钱给你看病,你在这儿好利索了再走!到时候我把钱给你,你把钱还给杨今。”
哪儿来的钱,虽然他现在不常驻粮友胡同,但粮友胡同的店他也在管账,那个店的营业额只够孙娴和大娘的温饱,没盈余给他付医药费的。
护士回答梁也:“医生评估过才能走,你先打完这瓶再说。”
换好药,瞅了孙娴一眼,蹙了蹙眉说:“您这耳朵上有根褶子,平时心脏有没有不舒服啊?有的话,您得抽空去做个检查了。”
梁也心一紧,赶紧追问:“是啥问题啊?”
“耳褶心征,心血管和血脂方面最好都查一下。当然,也可能就是习惯侧睡压出来的。”护士又看了孙娴一眼,“但你妈这个褶子挺明显了,左右耳都有。还是查一下吧,没事儿也算买个安心。”
说完护士便走了。
气氛沉默下来。
大娘在一旁说着打圆场的话,梁也听不进去,只想质问生活为什么就不能对他们家好一点。
孙娴说:“现在的护士都会吓唬人,我啥事儿也没有。我就说你别老喝酒,喝进医院了净碰到些不吉利的事儿。”
梁也蹙眉,“您说啥呢?检查肯定要做,健康的事儿拖不得。”
“做啥做?你跟你爸似的,就爱瞎折腾!”孙娴训他,“说了我啥事儿没有,做个检查浪费好多钱,你整这些,不让我省心。”
“妈。”梁也叫了她一声,闭上眼。
闭上眼他就看到父亲,看到十二月大雪里浸了血的庄稼地,看到父亲躺在那里,连同那片肥沃的黑土地一起死去。
梁也睁开眼,看着母亲,说:“我成年了,毕业了,开始赚钱了,您不能再像训小孩儿似的训我,您是想让我永远长不大,永远娶不着媳妇儿吗?”
一提到成家的事儿,孙娴就不说话了。梁也知道,只有说这个才能让她认真下来听。
“您老说让我别学我爸,可是从小到大我就很想跟您说……”梁也的眉不自觉蹙起,父亲最后的样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妈,我得学他。”
他故意说得残忍,因为他明白,残忍的话才往往发人深省。
“我爸虽然被人打死了,但他是讲义气,村里的人至今都念着他,咱村的粮价后来也没再怎么掉过。”
“妈,这才是男人,男人就该有血性,就该独当一面。他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他对不起我们娘俩,所以我想成为他,也想比他做得更好、更周全。”
“其实我从十二岁跟您来哈尔滨就想问您,妈,我是我爸的儿子,我像我爸,这有错吗?”
孙娴不回答他,别着脸,医院的灯光反射在她眼里,梁也看到她眼里边有许多泪。
毕业后做生意的这些日子,梁也在社会里摸爬滚打,总觉得自己成长得太慢,以至于杨今不在他手里,母亲也不在他手里。他什么也握不住。
哈尔滨的冬天来了,晨光才刚刚亮起,医院就已经被人类填满。来去匆匆的,都是每一个渺小而苦难的人生。
梁也伸手握住母亲的手,几乎是哀求她:“妈,您是我最亲的家人,我做生意也好,让您去做检查也好,您不能老跟我唱反调。”
压在心中这些年的话,他终于沉声说出口:“安稳是很好,可我不想一辈子只当缩在粮友胡同里的乌龟。您别阻拦我,您放手让我来撑起这个家吧,行吗?”
第44章 如何才能私有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孙娴都没说话,只是背对他,面对窗户,看窗外升起的太阳。
梁也的药打完了,医生过来检查,告诉他虽然可以出院,但身体还需要恢复,短时间内不能抽烟喝酒。
梁也应下,推着母亲走出医院,回粮友胡同的家。
他和昨晚的老板约好了今天下午处理店铺事宜,现在已经是中午,他必须得走了。
孙娴叫住他,硬是给他煮了碗面,让他吃下,才准他走。
走之前,孙娴对他说:“让妈缓几天吧。几天之后妈都听你的,行不?”
出了家门,抬头,哈尔滨的冬天万里无云,阳光铺在地面上,总使人产生某种错觉,认为现在不是冬天。梁也眯起眼,阳光还是虚伪地进入他的眼里,令他躲避不及。
第78章
他不由得想到上一个冬天,他偷偷去看杨今的钢琴比赛,杨今追出来走在他身边,那时飘着的鹅毛大雪每一片都温柔。
下午,昨晚喝酒的老板亲自来了店里,帮他把店铺的经营权赎回,也帮他处理好和前两任老板的纠纷。
钱又进了自己口袋,梁也舒了一口气。
送走老板,已经是临近三中放学的时间。很多事情不主动争取就会错过。
梁也先骑车到第二机械厂找了任少伟,说自己晚上有要事,请他来帮忙看一晚上店。
任少伟进了工厂以后人模狗样的,装着工装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梁也看他的样子心里也觉得感慨。人的成长居然都他妈在一念之间。
任少伟爽快答应下来,跟他回了工大胡同,又八卦地问他:“你晚上有啥事儿啊?”
梁也没吭声。
任少伟撞他一下,“杨今吧?”
梁也还是不吭声。
“哎,我没别的意思啊,我从前就说过你爱咋咋,你是我兄弟又不我儿子,我管你爱男人还是爱猪圈里的猪呢。”
虽说话糙理不糙,但这话也太糙。梁也没忍住怼他:“你他妈才猪圈。”
“哟哟哟,瞧你那护短的样儿!”任少伟笑他,没一会儿又跟孙子似的,“哎,杨今和燕儿熟,你有空帮我跟他打听打听,燕儿去上海之后,有别人了不?还打算回来不?”
还想着姑娘呢,人都嫌你嫌得没边儿了。梁也没应声。
“哎,咋这么小气你这人!”任少伟锤他一下,“我进厂之后还听说了好多他家的事儿,我跟你交换啊。”
梁也心道这算哪门子交换,但忽然想到之前他去查杨今父亲公司的事儿,心一沉,问:“啥事儿?”
“杨今他老妈从第二机械厂辞职了,听说是怀孕了,要去澳门养胎生小孩,今天上午刚来办离职,好像下午就要飞走了。”
梁也心揪起来,问:“这是……生之前都不打算回来了?”
任少伟耸耸肩,“应该吧。不是计划生育吗?她在这儿又不能生。”
顿了顿,任少伟又说:“杨今之后肯定也要过去吧,他爸妈都过去了,哪有留他一个人在哈尔滨的道理?哎,你俩咋打算的?”
梁也眉头一蹙,跟他交待了一些看店的事儿,就火急火燎拿了外套出门。
三中已经放学了,去校门口蹲不到,梁也骑车飞速赶往友谊小区。进小区之前,他拐弯去买了很多平时舍不得给自己买的肉和菜。
梁也上楼,敲门。
一会儿后,门口传来杨今的声音:“是谁?”
这回倒是警惕了。梁也说:“开门。”
门半天没开,梁也语气严肃了一些,叫他名字:“杨今。”
半晌之后,门轻轻开了。
杨今半张脸掩在门口,不说话,抬眼看他,直勾勾地盯着,仿佛在控诉他怎么还有脸来。
但什么事儿梁也一旦决定去做就不会给自己退路,就算是杨今手里拿着刀子撵他走,他也要进去。
梁也不要脸地进了门,拎着肉和菜就往杨今家厨房去。看到锅里又出现糊成一坨的面条,他眉头立刻皱起来。
梁也转头问:“你妈妈是不是很久都不回来了?”
杨今明显一怔,有些不情愿地说:“你怎么知道。”
“任少伟说的。”梁也蹙着眉,“你还说我有事儿不跟你说,你呢,你有事儿跟我说了吗?”
杨今的唇就抿起来了,抿得红润。
梁也看着心焦,觉得医生不允许他抽烟简直是十大酷刑。从前他烟瘾不这样重,他认为杨今应该对此事负终生全责。
杨今瞪着他,不服气道:“梁也,是我先生气的。”
哟,生气还要争个先后。
梁也破了功,被他逗笑,声音放软了些:“那我这不是来给你赔罪了么?祖宗。”
说罢梁也走上前,伸手触碰他的头发。
杨今躲了一下,梁也蹙眉,伸出另一只手强硬地扶住杨今的后脑勺,又克制地只是在他头上揉了揉,没做更多。
生气的兔子还是要先喂饱再宰杀。
梁也松开杨今,回到灶台前,抄起锅,把锅里煮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倒一旁的空碗里,打算待会儿自己把这碗东西吃了。
很快,两菜一汤做好,梁也端上桌,想要叫杨今来。一回头,却发现杨今正偷偷把他自己煮的那碗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掉。
已经倒了,再去阻止也来不及。梁也啧一声,觉得浪费,“我打算吃的,你倒了多浪费。”
杨今抬头,缓缓看他,“可是那么多菜,你不陪我吃吗?我以为你想陪我吃的。”
语气是平淡的,甚至有些低落,却又好像带着钩子,要把梁也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勾出来。
梁也强忍慌乱走回餐桌边,催他:“凉了要,赶紧过来吃。”
杨今真就没再说话,乖乖走过来,坐下,低下头去,拿起筷子,夹起一口菜,送进嘴里。杨今的动作总是慢条斯理,张嘴、咀嚼、吞咽每一步都像慢镜头,在梁也眼中放映。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梁也心中膨胀起来。
想要照顾眼前这个人,想要把他养得很好,看到他满足就能感觉到幸福。
杨今吃饭很慢,梁也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而后就撑着下巴,足足看了杨今二十分钟。
第79章
等着、看着,梁也就无意识地想,这小孩儿生得真他妈好看啊。
二十分钟后,杨今抬起头望他,说:“我吃好了。”
一滴汤汁粘在杨今嘴角,梁也盯着他看。
盯了很久,杨今也没有意识到他嘴角有东西。
梁也的手已经跃跃欲试。他这辈子没有喜欢过谁,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一个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一个男孩儿。
抽烟喝酒打架都是暴力的事儿,从前梁也并未觉得这是陋习,现在竟然开始后悔,后悔遇到杨今之前没学习过何为温柔,不然现在也不至于如此局促。
汤汁儿还在那儿,这家伙还不自己擦掉。
不管了。他不擦,难道还要等到杨今去澳门找别人擦吗?去他妈的克制。
梁也直接伸出手,正要用拇指指腹把汤汁抹掉——
杨今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缩了一下。
梁也立刻蹙眉,不悦地问:“躲什么?”
杨今像是被吓傻了,整个人仍然保持着后缩的姿势,话也说不出一句。
梁也沉声叫他:“过来。”
杨今跟没听到他话似的,倏地站起来,慌乱之中把两个碗拿到厨房,啪一声开了水龙头就是洗。
梁也坐在餐桌前,低声笑了一下。
怎么,反复催促他快点赚钱的人,控诉他是骗子其实根本不想在一起的人,现在碰一下就跑了?碰一下怎么了?
梁也起身走到厨房,双手抱肘,靠在门框上蹙眉打量杨今。
杨今背部微微耸起,像兔子炸毛,看起来紧张仍未缓解。梁也不知道兔子炸毛了怎么办,他没养过兔子。
快说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吧。
梁也绞尽脑汁,扭头,看到放在一旁的钢琴,像是找到救命稻草,说:“你之前钢琴比赛弹的曲子挺好听的。”
杨今洗碗的动作顿住了,水龙头哗啦啦地流水,淌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上。
梁也喉结不自觉滚动,他的话题跳转得太快太粗糙,他诚惶诚恐,不知道杨今会不会接茬,毕竟他曾经拒绝过杨今赠与的钢琴门票,伤了人家的心。
流水在杨今手指上淌了很久,久到梁也想找另一个话题揭过去。
“你还想听吗?”但杨今却忽然问他了。
“想听。”梁也盯着他的背影,立刻回答。
两个碗其实并不用洗多长时间,但杨今反复搓洗了很久。杨今的背部一直保持耸起状态,没有放松。
两个世纪后,杨今终于洗好了。他回身,梁也的视线与他的撞在一起。
杨今的睫毛飞快地翕动两下,垂眸躲开相交的视线,快步走到钢琴旁边坐下。
跑什么?逃什么?杨今的逃避让梁也愈发焦躁。
杨今只坐了琴凳的右半边,左半边空着很大一块。梁也不知杨今是否故意为之,但他决定擅作主张,将这理解为邀请。
梁也坐在杨今身边。他们挨得很近。梁也听到他急促的呼吸。
杨今把双手放在琴键上,摁下第一个音,随后,他的手指就如梁也记忆中那样,在琴键上像温柔的波涛一样舞动。
烦躁,焦虑,想抽烟。
可是抽不了,梁也只好死死盯着杨今,从盯他的手,到盯他的脸。一想到他可能马上就要被带去澳门,梁也就想要打造一座囚笼,把杨今锁在哈尔滨。
梁也,你真他妈虚伪啊,跟人说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心底却其实怀着这般阴暗的思想。
忽然,音乐声就断了。
杨今没看他,梁也问怎么了,杨今沉吟半晌,低声控诉:“你这样盯着我看,我怎么弹啊。”
距离太近了,梁也望着镜片后那双漂亮的眼睛,企图看清他右眼角那颗藏匿起来的小痣。
可惜,还是看不清,还是不够近。
梁也拇指和食指一捻,把杨今的脸拉过来。
杨今似是被他的动作吓到,倒抽一口气,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啊”的轻吟。
真他妈听不得这种声音。
梁也拇指探进他眼镜后,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一把那颗小痣才算满足,松开他。
“这玩意儿难么?琴,能碰么?”
“……嗯。”
梁也把右手放上去,黑键白键胡乱摁了一通,十分难听。
“不会,你教我吧。”梁也的求学十分理直气壮。
等了很久,杨今那只白皙的手握了上来。
肢体接触,呼吸相接,杨今握着他的手在钢琴上移动,杨今每一次用力,梁也都能感受到他关节的弧度。
也感受到他的颤抖。
刚刚那么难的曲子都弹得流畅,刚刚控诉的话语也那么直白,怎么教几个单音就抖成这样。
一个又一个重重的低音砸下,杨今开口说:“你为什么来啊,我……不是说不要和你在一块儿了吗?”
他的声音抖得比他的动作还要厉害。
梁也回头看他。他眼尾泛红了。
“梁也,我真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杨今一直低头盯着琴键,带着梁也弹琴的手也松开了。
“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真的也很喜欢我,有时候又觉得你在哄我、骗我。我很早之前就说过,如果你没别的意思,就别这样对我了,好吗?”
梁也坐在他的左边,找不到他右眼尾那颗小痣了。怎么办呢。
怎么先开口问的人又变成杨今。梁也真是混蛋啊。
第80章
梁也想到办法。
他再次拉过杨今的下巴,将他的正脸拉向自己。
梁也看到那颗小痣,在非常接近右下眼睑的位置,只有这样近的距离才能看得清楚。很漂亮,最好不要给别人看到。
最好,成为他的私有物。
可梁也没有钱,这枚一样漂亮的小痣,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私有。他已经忍耐不了,反正想不到什么体面的方法,干脆暴力执法。
忍不了了。别他妈忍了。
“过来点儿。”梁也沉声说。
杨今的睫毛飞快翕动,显然无法理解他说的这四个字。
梁也捏着他下巴的手用力,将他的脸拽了过来。
梁也低头,亲吻杨今的唇。
那只漂亮手陡然卸了力,钢琴被砸出一小串并不优美的连音,差点掩盖住杨今喉咙里发出的一声低吟。
第45章 你要和我搞对象吗
杨今并不擅长接吻。
他当然不擅长,毕竟从来没有人吻过他。
可是梁也呢?
梁也的亲吻好像也并不熟练,看起来是第一次,但……
但万一他就是有过前科怎么办呢?如果有过前科,那么梁也可能就是一个随便的人,那么他此刻的心跳也会变得可笑。
香烟的味道顺着梁也的吻来到杨今的身体里,他恍然记起,梁也曾经抽着烟跟他说过,他这人就爱瞎玩儿,男男女女乱七八糟。
是啊,一个反复把他推开又勾回的人,怎么会把亲吻看得郑重其事。
可是怎么办呢?杨今不想成为几分之一,只想成为唯一,想要梁也这片蓝天上只有他这一朵云。
这个吻并不深入,浅尝辄止后,梁也就松开他了。
初吻突然地发生了,又突然地结束了。杨今感到不舍。其实吻了很久,但还是太快了。他想感受梁也嘴唇上的每一条纹理,尚未来得及。
他抬眼看着梁也,他想要从梁也的眼里看到认真,哪怕是一丝丝也好。
但梁也的单眼皮总是无所谓地撂着,又痞笑着,杨今读不懂他的情绪。
“怎么还给你弄哭了?”梁也语调平淡地问他。
杨今的眼睛是有点发酸,但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杨今看着他,倔强地否认:“没有哭。”
他的否认似乎在梁也看来十分苍白,梁也垂眸看他,语气散漫又笃定:“哭了。哭什么?”
杨今抿着唇,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呢,未经他同意亲他,又未经他同意诬蔑他哭了。
他才没有哭。眼睛酸了不算哭。就算真的有一点儿想哭,也是因为梁也,都怪他。
他执拗盯着梁也片刻,问:“你亲过很多人吗?”
梁也顿住片刻,哑然失笑,“你——”
“我亲你的时候,你他妈就在想这事儿?”梁也又气又好笑地问他。
怎么笑了。笑什么?梁也真是的,剥夺他的初吻还笑他。有什么好笑的。梁也是讨厌鬼。
杨今有些恼,又问了一次:“你亲过很多人吗?”
讨厌鬼反问:“你自己不会接吻,就要诬蔑我亲过很多人吗?”
杨今盯着他,倔强道:“我会亲的。”
梁也笑容收起来,目光在他嘴唇和眼睛这条路线上缓慢逡巡,片刻后问:“哪儿会了?”
他望着梁也,梁也就用更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他。
杨今不自觉咬住嘴唇,上下唇瓣反复搓摩纠结。
梁也的眼里有钩子,就这样上钩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但为了摸清梁也嘴上的纹路,杨今决定放下颜面。
杨今上身往前一探,凑上去亲吻梁也。
他想到曾经看过的那个片子,想学习里边的人那样激烈的亲吻,好好教育梁也一番,然而实操起来,却连嘴巴都不敢张开。
所以吻是杨今先吻的,呼吸也是杨今先丧失的,讨厌鬼梁也就知道欺负人,刚才诬蔑他不会接吻,现在又吻得他无法呼吸。
吻毕,杨今瘫软在梁也怀里。
其实他没那么脆弱无力,只是顺势倒进去,就不想起来了。因为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或者说,还有没有下次。
闭上眼,杨今闻到梁也身上的烟草味。味道有点儿重,刚刚接吻的时候也吃到了嘴里,很苦。杨今不喜欢吃苦。
他把头长久地埋在梁也的颈窝里,半晌之后问:“你为什么亲我啊。”
梁也没有回应他的话,却在他话音落下后把他抱紧了一些,轻柔又用力。
杨今又想起他看过的那个片子,片子里两个男人彼此拥抱好紧好紧,他们好像很爱彼此。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却把他抱得更紧呢。小时候父母也这样抱过他,可是后来他们还是不爱他。原来相拥不等于相爱,那么亲吻也不等于。
杨今抓紧了梁也胸前的衣服,再次问:“梁也,你到底为什么亲我啊。”
想到昨晚他就委屈,在医院梁也的病床旁守了一夜,他却做不了任何。
他不是医生,没有能力让梁也好受一些;他不是梁也的家人,没有办法帮他签字;他也不是梁也爱的人,不然为什么他说过那么多次不要喝酒,梁也还是不在意他的在意。
永远执着于追求问题答案的杨今,读不懂牵手,读不懂拥抱,读不懂接吻,也读不懂梁也说赚够钱了再在一起的承诺。
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还是想要梁也确切的回答。就算是难听的话,他也想要一个回答。
第81章
他被梁也抵起来查看,梁也说:“真哭了。”
杨今这才感觉到自己睫毛上是有那么一两滴没有憋住的眼泪。遇到梁也之前他早已戒了眼泪,可是梁也就这样轻易打破他的纪录,还口无遮拦地说出来。
杨今挂着泪瞪他。
被瞪了,梁也没有笑也没有恼,伸手摘掉他的眼镜,再用食指关节轻轻揩掉他的泪珠。
怎么这样。怎么梁也帮他擦掉眼泪,他却更想哭了。
而梁也只是长久地望着他,最后说:“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杨今心弦颤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梁也又问:“你妈妈不回来了吗?她要把小孩生在那边吗?”
杨今怔了怔,不知道梁也怎么知道的,半晌才反应过来可能是任少伟告诉他的。
昨晚他没有回家,早上上学之前,他回家见了柳桂枝最后一面。
柳枝桂没有问他去了哪去,她只是问,杨今,你说我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杨今没有回答,心里想,是哪个可怜的灵魂投胎到了这里。
他说,妈妈,路上注意安全,我去上学了。他背上书包,走出家门。
在他关门前,柳枝桂说了最后一句话,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能够对变态视而不见,你自己小心点吧。
杨今回答梁也:“嗯。”
“那你呢?”
“我?”
“你什么时候去澳门?”
杨今一怔,顿了半晌才说:“我……我不去的。”
梁也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琴键上,如果眼神也能砸出音符,那么此刻奏响的一定是一曲哀歌。
杨今忽然意识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梁也其实一直十分忧虑。
他急忙解释:“我会在哈尔滨高考,然后去念工大,我不会去澳门的。”
“可你在学葡语。”梁也很快说。
杨今立刻说:“我那是做样子。”
梁也笑了笑,又深深蹙起眉,缓缓开口,声音发沉、发闷:“杨今,我觉得自己留不住你。”
杨今感到心痛,“不是的,我不会去澳门的——”
“你听我说。”梁也握住他的手,语速很慢,“我曾经说过希望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男人不该出尔反尔,可是——”
他顿了顿,“我说了,我总是拿你没有办法。”
“我不想你走,我想赚很多钱,安顿好我妈,然后再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梁也蹙了蹙眉,“可是杨今,你明白我们之间的差距吗?”
杨今急迫地回答:“我明白。”
梁也问:“你明白什么?”
家庭、金钱、学业、事业……太多太多。说出来好残忍。他不忍心说。
梁也继续道:“很多时候我还会梦到方老师的死,醒来之后总是想到你,我害怕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你,最后会害你变成这样。”
“因为是你,所以我总想要排除所有风险,可是……”梁也停顿许久,“可是今天上午你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
终于,梁也抬起头,再次望向他,“我他妈这辈子都不要再听了。”
杨今回忆着,今天上午最后一句话?他说了什么?
啊,他说,不论梁也赚再多的钱,都不要和梁也在一块儿了。
心跳陡然失速,杨今抬眸看向梁也,梁也的眼里有他。只有他。
他们握着的手放在琴键上,杨今被梁也此刻的眼神掠夺,力气全然散乱,手不住地一动,钢琴被砸出几个重音,扣入心弦。
“我早上说的是气话。”杨今立刻说,说完又觉得不甘,仍然补了一句,“但你喝酒进医院,我也是真的生气了。”
他焦急,语无伦次,却又急切想要表达自己,“可是你说你要考虑风险,梁也,我不害怕风险,如果……如果有些东西——比如钱——你暂时没有,我可以给你的。”
“我已经给你了,你为什么不好意思用呢?我还可以给你更多,你要吗?”
梁也看他很久,似是没忍住,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低声说:“傻瓜。”
“我真的可以给你的。”杨今望着他,特别恳切地说,“真的。”
梁也就笑了,“谁要你的钱。”
怎么又笑。杨今焦急,问:“那你要什么?”
他总该要点儿什么吧,杨今想,哪怕是第三个吻,哪怕是更过分的东西,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杨今都愿意给。
梁也的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说:“要你聪明一点儿。”
杨今感觉到他指腹的茧,睫毛和心脏都跟着发颤。
尽管如此心动,他还是下意识反驳道:“我很聪明。”
梁也笑了:“那现在还要问我为什么亲你吗?”
杨今十分认真地想了想,仍然回答:“要问。”
梁也又把他摁回怀里,拥抱的力度比刚才还要大。烟草味又弥漫上来,杨今闭上眼,就算是苦涩的也沉溺其中。
杨今刚刚体会过两次接吻,但他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拥抱。喜欢被紧紧抱着。人的手臂长度总是有限,梁也只能抱他的时候,身体里只有他一个人。
况且梁也又问他:“现在呢,还不知道啊?”
杨今好像知道了一点儿,他发挥好学生本色,提出猜想:“梁也,你要和我搞对象吗?”
第82章
他的梁也老师说:“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一加一等于二,又不等于嗯。杨今最讨厌模棱两可的东西了。梁也可真不适合当老师。
顶着猛烈的心跳,杨今鼓起勇气纠正道:“不要嗯,你得说要。”
梁也在他头顶低低笑了两声,仍然很坏地回答他:“嗯。”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一起!
第46章 谁都不可以毁约
看到梁也在自己房间里把衣服脱掉的时候,杨今不合时宜地想到那个片子。
——或许不再不合时宜,毕竟他们已经开始谈恋爱。
谈恋爱应该怎么谈呢?杨今如此渴求,可当美梦成真之后,又变得迷茫。人总是贪恋,满足之后又追求新的满足。
“傻站那儿干啥?上来啊。”梁也只剩一件白色背心,爬上他的床,反客为主地问他。
杨今在原地站了几秒,才慢慢移动过去,背过身,缓慢地把自己的衣服解开,只剩睡衣。
睡衣是在澳门买的,非常好的丝质面料,贴在他的皮肤上。转过身,看到梁也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嗒。梁也伸手把灯关了,光线暗下来,可是为什么梁也的眼神还是如此灼热。
从前杨今只是觉得丝质面料穿起来很舒服,如今才意识到好像有些……不太合适。
“上来啊。”梁也又叫他。
杨今有些后悔邀请梁也在家里过夜,虽然之前也和梁也在分店的小沙发上一起睡过,但毕竟是不同的。
这是他们谈恋爱的第一个晚上。
杨今摘了眼镜,躺上去了。
睡了这么久的床和枕头此刻都变得陌生,梁也的气息太强大,在他身体四周每一个角落环游,更别说梁也将他抱住,用手把他的脸拧过去。
是左手,是梁也为了他而受伤的左手,那粗粝的伤疤是他镌刻下的,此刻又抚在他的脸上,让他颤抖。
“这么想谈恋爱,那你知道谈恋爱都要干些什么吗?好学生。”黑暗里,梁也问他。
杨今不敢说话,手紧紧攥着梁也的背心,本就粗糙的布料被他抓得好皱。
梁也笑了一下,很坏地揭穿他:“呼吸这么急啊。”
怎么有这样讨厌、这样坏的人。杨今气恼,却又不敢声张。
那个片子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播放,还有他做过的所有和梁也的梦,以及每一个湿漉漉的早晨。他肖想,他渴望。
但他也害怕。究竟什么是爱?是片子里两个男人赤. 裸地拥抱在一起,缠绵悱恻,还是杨天勤和柳枝桂那样,每次在那种时候都像要杀死对方,把最恶毒的话说尽,露出人类最恶心、最下贱的模样。
梁也吻了上来。
杨今在心中计数,这是他和梁也的第三个吻。
梁也似乎仍然不熟练,一开始吻得也很克制,轻轻啄几下好像就想要停了。但他要停了,杨今就不舍得了,他抓住梁也的背心,不让他离开。
入冬了。
北风侵袭窗户,从窗户的每一个缝隙中挤进来,在屋里的每个角落奔跑、翻涌,一会儿碰掉水杯,一会儿翻搅被褥,总是要搞得屋里一刻不停地发出声音。很坏的北风。
不知是北风太过强硬,还是窗户本就意志不坚定,窗户不再紧闭,那条缝从一点儿慢慢张开,窗户全然开放了,迎接着,邀请着,承受着。
啪!
真正的窗户被吹开了,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杨今吓了一跳,如梦初醒,推开梁也,逃似的起身去把窗户关好,再躺上床之后就和梁也拉开了距离,背对他躺着。
刚才抱得太紧了,他感受到了梁也的变化。
他还是没有准备好。
背后,梁也轻笑一声,痞里痞气地问:“不是你说要搞对象的吗,嗯?”
杨今不敢说话。
梁也就命令他:“转过来。”
梁也总是这样的,那么强硬,接吻也是,说话也是。
杨今抿了抿唇,有些不服气,但此刻的心跳得出奇的又快——这足以昭示,他其实很喜欢被梁也命令。
杨今戳了戳自己心脏的位置,心里抱怨道,你怎么这样不争气呢。
“转过来。”梁也又说了一次。
杨今就乖乖转过去了。
梁也没有把他拉过去,仍然保持着两人之间宽敞的距离,问:“你害怕吗?”
杨今紧紧抿着唇,心跳如鼓。
脑海里又响起无数个夜里柳枝桂与杨天勤的声音,他们隔壁的主卧里无数次的交缠,他的妈妈无数次地对他的爸爸说,我要给你再生一个儿子,一个真正的儿子,然后暑假时,妈妈真的怀孕了,走之前妈妈那么开心,对他没有一点儿留恋,还问他,你猜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害怕又渴望的心情交织,杨今不知该如何准确表达,越想,越渴望梁也的拥抱。
可是梁也不抱他,离他好远。
衣服都被汗洇湿,他害怕梁也不再抱他了,他主动去拉梁也的手,说:“我不怕。”
那双带着伤疤的左手再次抚上他的脸颊,那么轻柔,那么舒缓,还停留在他眉心,揉开他紧蹙的眉头。
梁也对他说:“傻瓜。”
怎么又不来了呢。杨今不安,往前蹭了几下,缩进梁也怀里。
梁也抱住他。太好了,杨今想,梁也又抱住他了。
第83章
梁也不仅抱住他,还很关切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回忆?”
杨今不说话,梁也就说:“既然要跟我搞对象,有事儿了就要告诉我。我不跟小骗子搞对象。”
杨今抬起头,反抗道:“那你也骗我了。”
梁也低低笑了一声,“还挺会顶嘴。”
“好,以后不骗你了,生意上有事儿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关于喝酒,滴酒不沾我做不到,做生意讲规则,否则吃不开,但我会注意量,再喝进医院你拿我试问,行不行?”
杨今赶紧问:“那你一周喝几次?”
“四次。”
“不行,最多三次。”杨今立刻反对,“最好两次。”顿了顿,“最好一次都不要喝。”
梁也忽然低头吻了他一下,然后说:“最多三次,说到做到。”
杨今被突然的吻掠夺了理智,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他。反应过来时,梁也就告诉他不能反悔了。梁也是个坏人。
但坏人很快变成好人,梁也声线低沉粗粝,说出来的话却那么温柔:“你现在不想说就不说吧,等你想说了,你再告诉我。”
“但我想跟你说,杨今,我不想随便对待你。我查过,男孩儿之间很麻烦,痛,可能还会发烧……”
梁也的拇指摩挲过他右眼角的小痣,“我不舍得。”
梁也的手在他的眼周逡巡,杨今闭上眼,感到舒适,感到满足,却也想要流泪。
“我想告诉你,我跟你在一块儿不是为了这事儿,你明白吗?”梁也对他说。
杨今睁开眼,看到梁也眼中全是自己。
“留在哈尔滨吧,好吗?”梁也再次问他。
怎么突然又说这个了。
月光从窗外洒下来,杨今看到他眼里的疼惜,看到他眼里的挽留,看到他对未来的不安,也看到他隐含的承诺。
梁也说过,想要赚够钱,带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可是他也想告诉梁也,他哪儿都不想去,梁也这么好、这么好,他只想去梁也的怀里。
杨今告诉他:“我本来就要留下来的。我考上工大,你在工大旁边开店,就这样子,不是很好吗?”
梁也说:“那这一年,你好好考试,我好好赚钱,其他的什么都别想,好不好?”
“好。”
杨今仰头,梁也就满足他,低头轻轻吻了他。
盖章了。承诺达成,谁都不可以毁约。
【作者有话要说】
果咩晚了一点!
第47章 一百岁还抱你
这个夜里,初雪静悄悄地落下来,1993年的冬天悄然而至。
梁也和杨今在友谊小区的五楼相拥而眠,风和雪好似都与他们无关。
梁也做了梦,梦见杨今考上工大,他在工大胡同的店越做越好,再后来就是顺遂的一辈子,他们牵手走完,白头偕老。
梁也醒来,杨今睡在他的怀里,呼吸可爱又均匀。他低头亲吻杨今,起身,到厨房做好早餐,回来把杨今叫醒。
杨今有起床气,之前在小店里过夜的那几次,梁也就发现了。
他总是要哄着杨今起床,亲亲额头、摸摸脸蛋、俯身抱抱,来回好几次,杨今才迷迷糊糊叫一声“梁也”,然后十分勉强地伸手,要挂在他身上才肯起床。
送杨今去上学之后,梁也回到店里,第一件事就是张贴招工广告。
看起来,在杨今高考之前,他家里都不会有人了。梁也不放心杨今一个人住,也看不下他自己给自己煮的乱七八糟玩意儿——高三正是紧张的时候,杨今必须吃好点儿,营养要跟上。
所以梁也打算招个夜班小工,从傍晚到第二天上午帮忙看店,好让他去照顾杨今,以及抱着杨今睡觉。
三天后,梁也顺利招到小工,小工是他同村老乡,刚从村里上省城来。梁也看他老实勤奋,又有这一层同乡关系在,就用了他。
于是之后的每天,梁也都会在放学时间骑车到三中接杨今回友谊小区,两人一起做饭、吃饭。
遇到杨今上葡语课的日子,梁也就会在老师来之前离开杨今家,回店里,等睡觉时间再回友谊小区。葡语老师是杨天勤找的,他们必须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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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往深行进,北风又刺骨起来。
这天傍晚,梁也和小工交接完,再次穿上杨今去年送他的黑色羽绒服,戴上围巾,前往三中接人。
杨今从三中门口出来,身边走着姚文静,两人看起来已经很熟。
姚文静看到他,就马上笑着跟杨今说了什么,杨今看起来面无表情,其实耳朵已经红透。
杨今和姚文静说了再见,走向他。
梁也看着杨今空落落的脖子,蹙眉,马上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套在杨今脖子上,训他:“说你多少次要戴围巾,就不戴啊你,就是犟。”
杨今垂眉看脖子上突然出现的东西,蹙眉,伸手把围巾往外扯,“不要,太刺挠了。”
“杨今。”梁也严肃地叫他名字,强硬把杨今的围巾往上拉,罩住他半张脸,“今天很冷。”
杨今望他一眼,直勾勾望着,然后就不说话了,乖乖把围巾戴着。
梁也眼神示意他上自行车后座,然后把车往友谊小区骑。
路上,梁也不经意地说:“明天回粮友胡同一趟,看看我妈,明晚你自己待家,行吗?”
第84章
杨今回答:“那我也去看看阿姨。”
“你好好回家学习,等放假了再来看,马上也要寒假了。”
身后的人安静了一下,然后说:“好吧。”
又安静了一会儿,说:“那明天见不了面了。”
又停顿好久,才把心里最想说的那句说出来:“那……你会想我吗?”
一句想念翻来覆去地铺垫才说出口,梁也觉得此刻在骑车真是可惜,不能把杨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逗兔子的心思又起来,梁也很坏地说:“就一天。想啥?不想。”
身后的人就长久地安静下来,直到自行车停在一单元楼下。
车一停,杨今就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
梁也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家伙是生了一路的气,哭笑不得。
他赶忙把车锁了,追上去,在他身后问了几句“怎么了”没得到回应,于是进家门后直接拽住他手腕,把人逼停,堵在门后。
梁也朝他压低身子,沉声问:“生气了。气什么?”
杨今别着脸不看他,不说话。
梁也伸手扣住他下巴,强行把他脸掰正。杨今犟得不行,脸回来了,眼睛还是不看他。
“看我。”梁也说。
杨今睫毛颤了颤,眼神闪动,但还是没听他话。
梁也把声音压到最沉:“杨今。”
杨今嘴唇抿起来,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眼里都是倔强和委屈。
梁也一看到他的眼神就不行了,那颗小痣哪里是小痣,像是一滴永久镶嵌在那里的眼泪,能要他的命。
更何况,杨今委屈地瞪着他,终于说出憋了一路的话:“那我也不想你,多少天都不想,一辈子见不到也不想了!”
梁也心都要被他说碎了,赶紧把声音放柔,哄道:“祖宗,我特么跟你开玩笑呢,你听不出来啊?”
杨今还是那样瞪着他,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开玩笑。”
“好好好,不开了。”梁也回答,“还不喜欢啥,全都告诉我,我都记起来,行不行?”
杨今直勾勾看着他,说:“不喜欢你现在不抱我。”
祖宗,真是活祖宗。
梁也赶紧伸手把人抱住,抱住之前,还是记得先把杨今的眼镜摘下来了。
暖气把屋子灌满,刚进门的他们没有来得及脱衣裳,两个人抱在一起毛茸茸又暖烘烘的。即便如此,梁也还是愈发用力地收紧手臂,不舍得让冬天的寒冷有任何接近杨今的可能。
杨今靠在他怀里,对他说:“梁也,考上工大之后我不想住宿舍,我想跟你住。我们还是在我家住,可以吗?”
梁也低笑一声,刚说了不开玩笑,现下还是没忍住逗他:“这么喜欢跟我睡觉啊。”
杨今似乎已经有自动过滤他笑话的功能,“以前我自己睡,一个晚上会醒很多次,这段时间我醒来,天就亮了。”
梁也心软成一片。
就像刚开始圈养一只小兔子的时候,你以为它并不信任你,某个夜晚醒来忽然发现它紧紧贴在你身边睡着,呼吸均匀,看起来无条件依赖着你。
杨今说:“梁也,我想你一直抱我。”
梁也答应他:“嗯,八十岁还抱你。”
“不好,我们要活到一百岁。”
“好,那一百岁还抱你。”
窗外,树叶落光,北风把光秃秃的树枝吹得乱颤。过去十九年,梁也没有一个冬天不觉得难捱,特别是十二岁那年。
父亲死后他总在安稳与自由之中摇摆,就像窗外被北风吹颤的树枝,总是感到孤寂而寒冷。如今他不再纠结,因为那些自然的、不可言说的、毫无逻辑的对于爱情的向往总是会产生,你爱上一个人就是爱上了一个人,无关他将带给你安稳或动荡。
他想,怀里总有杨今,未来的每一个冬天都不会难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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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梁也送完杨今去上学,就回了粮友胡同。
他和小工换了班,今天小工守白天,他守晚上。他今天要带孙娴去医院检查。孙娴之前说要缓缓,梁也已经给她很多时间,检查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
孙娴看到梁也来了,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叹了口气,没再反抗,任凭梁也推着她去了医院。
下了三天的初雪在今天停了,阳光拂在孙娴的脸上,好像能够把那些被苦难雕刻的沟壑都填平。
可是孙娴说:“要是真查出啥绝症,妈不想治了。”
梁也赶紧说:“妈你说啥呢?妈,咱先检查,查出来咋样再说,说不定啥事儿也没有呢。你还没检查就忧心忡忡的,爸在天上也能不放心。”
提到父亲,孙娴只是重重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到了医院,梁也先给母亲挂了号,医生的说法和护士一样,耳垂有褶子指示心脏可能有问题,又问孙娴平时是否有胸痛症状。
孙娴开口之前看了梁也好几眼,梁也就知道她一定有事儿,严肃地叫了她一声:“妈。”
孙娴才说:“有时候是有点儿,不严重,暖和的时候没事儿,就冬天容易犯,我以为是屋里烧炕闷的呢……”
医生给他们开了检查的单子。
他们从农村来到哈尔滨,户口还在村里,只能先自费,再找时间回村里通过农合报销。梁也特地带了他以为足够多的钱出门,没想到缴完费之后,兜里只剩两毛钱了。
第85章
检查流程繁冗,一串流程下来已是下午三时。
彩超和心电图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检验科医生给的评价不算太好。两小时后血检结果出来,一堆数值上上下下,梁也看不懂,火急火燎赶回门诊咨询医生。
门诊医生看了结果,直接给了心血管功能不好的评价,先开了一点药,然后说具体什么问题可以考虑做造影来确认。
“造影设备去年刚引入我们医院,是国际上最先进的检验技术,检查结果是最准确的。不过它是有创检验,可能会产生过敏反应。价格有点贵,你们农合报销不了。”
“你母亲我初步考虑冠心病,这个病生存期长短不一,也有能活十几二十年的,总之你们自己考虑吧。”
梁也问:“医生,造影要多少钱?”
医生说了个数,梁也就沉默了。药钱还是梁也跑回店里取了又回来,才缴上的。
将母亲推出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藏匿在远处工厂滚滚冒出的浓烟里,萧索苍凉,很难想象白天的它曾如此明亮。
孙娴拍拍他,说:“儿子,别做那什么影的玩意儿了。”
“妈……”梁也蹲在他轮椅面前,握住她的手,“咱还是做一个,后续咱有事儿就好好治,钱我有,您别老担心钱的事儿。”
“你长大了,现在自己赚钱了,妈也该放心了。要真有事儿,我就跟你大娘回老家。”她停顿很久,抬眼望向远处太阳落下的方向,“你爸在那儿。”
“孔叔进去之后,我总梦到你爸。”孙娴握着他的手忽然用力,声音也变得痛苦,“你爸跟我说,他后悔了。”
“他后悔当年去跟粮商争那点钱,后悔没有老实种地,后悔把我们娘俩扔在世上。”
“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啊,那些什么钱啊、爱啊、书啊、药啊,那都不是我们够得上的,命里没有的东西你强行去索取,是要遭报复的。”
“我们从土地里生出来,最终也要回到土地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加更!四五六七一 五更
第48章 多久都等 多远都去
已经一天没有见梁也的杨今期盼着放学,尽管如此,放学后姚文静找他问数学题,他还是放下早已收拾好的书包,耐心帮她解答。
又是杨今最擅长的几何体,他在空间想象上很有天赋,从小素描画得好,方向感也强。
解答后,他们一起走出学校,闲聊着。姚文静说她依然想去北京学财经,问杨今是不是要去澳门。
杨今回答:“我会留在哈尔滨。”
“……因为梁也吗?”姚文静一怔,“但是你家里……”
“会有办法的。”杨今回答得很笃定。
姚文静又问:“那梁也的妈妈呢?以后你们要一直在哈尔滨的话,她总会知道的。”
杨今不自觉地抓了抓手边的衣服。
已经走到校门口,他看到梁也了,于是没有回答姚文静,直接与她说了再见,还说:“文静,加油,你一定可以去北京的。”
杨今快步走到梁也身边。
梁也和平时一样,单眼皮撂着,没什么表情。杨今有些难过,一天没见了,他还以为梁也见到他会开心。
可是下一秒,一条围巾就被扔在他脖子上。梁也又严肃地跟他说:“杨今,今天很冷。”
猝不及防,杨今的睫毛眨了眨,他的睫毛刮在围巾上。随后是一股烟草味,是梁也的手伸过来,帮他仔细整理好,工整地围在他脖子上。
杨今把脸埋进围巾里,吸了一大口围巾上的烟草味,不再说痒了。
“车给小工进货去了,今天走路回家。”
“好。”
杨今其实也很喜欢走路,冬天和梁也并肩行走,可以趁无人的时候把手放进梁也口袋,有人经过又拿出来,然后就可以等着被梁也强行拽进去,揣好。
梁也问:“你俩刚才说什么了?”
“文静以为我要去澳门,我告诉她我不会去的,我会和你待在哈尔滨。”杨今犹豫片刻,“她还问起你妈妈会不会反对,我没回答她,但我觉得……阿姨是一个很好的人,总有一天她一定会理解的,以后我们一起照顾她,好吗?”
不下雪的时候,冬天是嘈杂的,马路上的车流声、小孩儿跑过时发出的玩闹声,甚至是环卫工人扫帚擦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世界入耳,唯独身边的人如此安静。
杨今已经许久没有在梁也这里感受到不安,某种直觉驱使他抬起头,仔细看梁也的表情。可是梁也总是没有表情,他浅浅蹙着的眉也说明不了任何。
很久之后,梁也终于回他:“好。”
——大抵也不算很久,只是杨今觉得久。因为他以为这是不用考虑就能回答的事情。杨今以为谈恋爱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就是成为家人。
曾经他们拉扯过无数次的死胡同就在跟前,杨今伸手拉了拉梁也的衣服,抬眼看他。
梁也垂眼与他对视片刻,会了意,勾着他肩膀把他带了进去。
走到死胡同最深处,刚停下脚步,杨今就急切地说:“梁也,我不会去澳门的。”
他贴近梁也,手抓紧他腰侧的衣服,不遗余力地向他剖白:“你让我留在哈尔滨,我说了会留下,就一定会留下的。”
梁也深深看着他,眼神比最深的夜还要深。杨今总觉得他今天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
第86章
那只因为他受伤的左手抚上他的侧脸,梁也声音低沉:“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总觉得你没有真的信过我。”杨今失落地垂眸,“你是不是在得过且过,跟我谈对象,谈一天是一天?”
杨今又抬起眼,祈求他的信任:“我还在学葡语那是为了糊弄我爸爸,我都算过了,我妈妈预产期就在高考前不久,那会儿他们一定没有心思管我……你别不信我,好吗?”
北风灌入死胡同,杨今不可救药地想起他和梁也刚认识时,梁也在这里对他说过的话。
梁也说,你这么好的条件,别往歪门邪道上走。梁也说,我不是同性恋。
最憎恶的不确定感与灌入胡同的北风一同袭来,吹刮在杨今的脸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胡同口——没人,然后急切地靠近梁也,手环在他脖子上,祈求他的回答。
“我信你。”梁也终于回答他,手放在他的腰后,让他不要抱得太吃力。梁也顿了顿,“我只是——”
“只是什么?”杨今追问。
梁也沉默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他说:“只是觉得自己赚钱太慢,担心给不了你太好的生活,我家条件本来就不好。”梁也顿了顿,“……很不好。”
杨今从未觉得梁也家哪里不好,他刚想要追问梁也为何这么说,梁也就低头吻了上来。
无人的胡同里,不下雪的冬夜,一个温暖又深刻的吻发生在初次体味爱情的时刻,总是会让年轻的灵魂忘记上一秒他还在触碰梁也的痛苦。
他几乎就要接近痛苦的真相。几乎。
---
那天之后,梁也又忙碌起来。
梁也说临近年关总是比较忙,一方面是要多进一些年货,另一方面学生放假,来店里看电影的人多了很多,小工晚上一个人忙不过来。
有理有据,杨今自然没有任何怀疑。
某天夜里,杨今送走葡语老师,葡语老师问他是不是已经向澳门的大学递交了申请,截止日期就在最近。
杨今说已经递交了,其实没有。
几天后,杨今接到了杨天勤的电话。
他家的电话是柳枝桂离开不久后装上的,即使是在哈尔滨最有钱的友谊小区,也是一件非常打眼的事情。
电话里,杨天勤要他抓紧时间准备澳门学校的申请,杨今如往常一样应付着,谎称自己已经递交。
又过了几天,杨今再次收到杨天勤的电话。
“你就马上来澳门一趟,家里有要紧的事情,马上买票,后天一早我必须看到你。通关手续已经托人给你加急办好。”杨天勤说完就挂了电话。
杨今握着电话听筒没有放下,他闭上眼睛,命令自己立刻冷静下来。
他在原地安静地思考了一分钟,当机立断,马上把哈尔滨这个家里所有钱和值钱的东西都装好,全都拿到梁也的店里。
时间不多,杨今的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梁也骑车一路狂奔,送他去车站。
路上,梁也问他:“你爸怎么忽然要你去?”
梁也总是稳定,可是问这句话时,杨今头一次听到了他的不安。
前几天刚刚在死胡同里对梁也说不会去澳门,今天就急匆匆启程。他这么快就食言了。
哈尔滨火车站前巨大的塔钟敲响,正点,钟声弥漫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们耳里。是夜,是北风吹飞他们身上的大衣,正好给他们的告别吻打了掩护。
“梁也,我会回来的。”杨今笃定地对梁也说,并且望向他的眼,“真的。”
“嗯,我等你。”
杨今感到不安,又补充:“万一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放你店里的那些钱——”
“你回不来,我就一直在工大小卖店里等你。如果太久,我就去澳门找你。”梁也打断他。
“可是很远。”
也很贵,普通人很难办理通关手续。
然而接受着梁也深刻的眼神,杨今说不出后面的话。现实如此残酷,他不忍心揭示。
而梁也的左手拂过他的脸颊,因他而镌刻在梁也手心的伤疤也在吻他,眷恋、克制、不舍。
梁也回答他:“多久我都等,多远我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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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杨今在脑中排演所有的可能。
最好的是杨天勤命不久矣,最坏的是杨天勤知道了他的性向,甚至知道了梁也的存在。
任何一种可能他都想到了应对的办法,唯独最坏那一种,他不知道怎么办。
梁也曾说人都有软肋,杨今发现这是真理。梁也成为他的软肋,一碰他就要疼,疼得理智都失去,无法思考。
到了。
进了门,杨天勤坐在客厅沙发上,柳枝桂坐在他身边,已经显怀。
杨天勤手指他面前的地面,跟他说:“过来跪在这。”
杨今别无选择,只好顺从地走过去跪下。
下一秒,杨天勤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杨今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正好倒在柳枝桂脚边。柳枝桂竟然将他扶了起来。
“放手,谁让你扶了?!”杨天勤对柳枝桂吼道。
他又转向杨今:“你递交申请了吗?你他妈已经敢骗我了是吗?来,你说说你都交了哪些大学?澳门所有大学我都有熟人,我一通电话就知道你在撒谎!”
杨天勤的唾沫飞溅在他的脸上,杨今避而不及。但他却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梁也。
第87章
“杨今,你是不是盼着我死啊?你以为我死了,我的钱就会是你的吗?你妈肚子里还怀着弟弟,我在澳门各个角落有一堆叫我爸爸的小孩,我把钱给谁是我说了算,你有没有搞清楚过这一点?!”
其实杨今早就猜到,但听到杨天勤亲口说出来,还是感到心在震动——并非难过,只是儿时那些温暖幸福的记忆在翻涌,让他感到割裂,感到不真实。
他看向柳枝桂,柳枝桂躲避他的眼神。杨今明白了,妈妈刚才扶他不是因为疼他、爱他,是因为她想要通过他得到杨天勤的钱。
杨天勤问他:“为什么不申请?”
“想高考。”
“高考?”杨天勤不可理喻地反问,“考哪里?工大?”
杨今心一紧,立刻否认:“没有。”
他早已在路上想好说辞:“想去北京,全中国最厉害的大学在北京,我想去那里学习,我现在的分数能考上。”
“你他妈读书是不是读傻了?”杨天勤转向柳枝桂,“你怎么养儿子的,就养出这种废物?读书有用吗,啊?”
杨天勤忽然站起身,扶住胸口,看起来很不舒服。杨今望着他,识别到他的痛苦,却无法感同身受。
柳枝桂起身扶他,他却一把挥开柳枝桂,让她滚,柳枝桂的肚子差点儿撞到昂贵的红木沙发上。
“你在这里跪一晚上!”杨天勤吼道,“还有,你再也别回去了,我马上让人把你哈尔滨的学退了!”
第49章 等了你好久啊
偌大的别墅安静得可怕,谁说南方的冬天不冷。
比冬天更冷的,是此刻母亲的眼神。柳枝桂双手托着肚子,冷眼看他,眼里充满了埋怨,甚至是憎恶。
“你最好赶紧过来澳门接手他的产业,澳门很多人盯着杨天勤的钱,不然你弟弟出生以后怎么办?”
“妈妈。”杨今叫住她,“你说得对,弟弟怎么办?”
他站起身来,他在告诉柳枝桂,杨天勤的命令已经不再有威胁。
“你想要钱,就必须帮我。”他抬眼看着她,看着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爸爸还有多久?最多五年。五年之后弟弟才五岁,你和弟弟怎么争得过他那些情妇和已经长大的其他小孩?”
柳枝桂没有说话。
杨今看着她托着肚子的手,想到那双手也曾如此慈爱地抱过他,却也那样狠心地打过他。
是什么让这一切在转变?
是父亲走后的每一个学期末,杨今收到奖状后兴冲冲地拿给母亲看,一开始母亲会拥抱他,亲吻他,夸奖他;后来母亲坐在窗前望着火车站的方向,对他视而不见;再后来,母亲歇斯底里地把他的奖状撕烂,又神经质地粘贴起来,质问他怎么才拿了一张,假期时你爸爸回来看到不满意怎么办。
此刻,杨今看着她,却又不是在看她。当母亲的身份与面前的人剥离时,她与他唯一的联结并不是亲情,而是共同利益。
他学着母亲的冷淡和无情,向她揭露真相:“妈妈,你讨厌我,但是你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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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杨今熬了一整个夜,把所有他能做的申请材料都准备好。
第二天他把材料拿给杨天勤看,说自己已经意识到错误,熬了一夜加急准备,希望爸爸原谅。
之后的几天他也几乎没睡,参加语言考试,整理材料,投递申请,成功在截止日前把澳门所有的大学都投递了一遍。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柳枝桂帮他说了好几句好话。
一切完毕,杨今来到杨天勤跟前,冷静地对他说:
“爸爸,我不能退学。我申请材料里有高中的成绩单,录取的基础是我拥有高中学历,如果退学,不会有大学接收我。”
“但接下来的学习也不重要了,以后我来澳门读书,哈尔滨也不会回去了,剩下这段时间我把家里的资产清点一下,有什么需要变卖或者带过来的,我会整理好之后跟您商量。”
杨今回哈尔滨之前,杨天勤又进了医院。化疗的效果一般,医生说转移又有增多,情况不好。
站在他的病床前,杨今问:“爸爸,我要走了,需要我叫您其他孩子过来陪您吗?”
杨天勤化疗完不久,嗓音沙哑说不出话,嘴里呜咽几声,不明就里。杨今也不打算弄清楚,他这话就是故意说给杨天勤听的。
“好的爸爸,那您自己好好休息。”不顾杨天勤的小声呜咽,杨今转身走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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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列车开往北方,空气变成雾,雾变成雨,雨变成雪,渺小的雪铺满北方广袤的天地。
何为故乡,十八岁这一年他好像终于领悟。故乡是一座下雪的城市,是一排排冒着浓烟的工厂,也是那个在风雪里等他回来的人。
离开前,他对梁也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火车停靠哈尔滨火车站,又逢整点,站前巨大的塔钟沉沉敲响,十下。
夜里十点,杨今在风雪中提着行李快步奔走,甚至是奔跑,雪雾蒙在他的眼镜上,他甚至没有擦一下的心思——他要见到梁也,一刻也不要等。
——不用等了。
雪雾还在眼镜上没有散去,杨今根本看不清楚,可是看到站在站前广场上那个身影时,还是停下了脚步。
突然,他就走不动了。
但是没关系,那个身影会朝他走来,会站在他面前,会拎过他的行李,会摘下他的眼镜,会用衣角帮他把眼镜上的雾气擦干净,再重新帮他戴好。
第88章
是梁也,只有梁也。
管不上这是在火车站站前,那么多人正在经过,杨今伸手索求一个拥抱。
“梁也……”
但梁也却伸手止住他的动作,从斜挎包里掏出一条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
“又不戴围巾。”
围巾似乎是崭新的,上边没有太浓重的烟草味,面料也很细腻,跟之前梁也那条糙糙的质感大相径庭。
还没研究清楚,他就被梁也一把拥进怀里。杨今靠在梁也怀里,眼镜又磕在他胸前,疼,可是他忘了,梁也也忘了。
零下的气温,纷飞的大雪,空旷无遮蔽的站前广场,可是为什么比南方温暖这么多。
“去那么久,一条围巾都织完了。”梁也抱怨道。
杨今呼吸一滞,抬头问:“你……你织的吗?”
“是啊,好学生。”梁也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脸,“以后不许再敞着脖子了,听到没?”
杨今又靠回梁也怀里,回答:“不敞了,再也不敞了。”
“你爸爸有没有为难你?”梁也问。
“没有。”杨今下意识答,又把脑袋往他怀里埋得更深,“先不要说他了,你抱抱我,抱抱我。”
然后他就听到梁也低低笑了两声,问:“不是正在抱吗?”
杨今不说话了。
风雪落在他们身上,好像一席棉被将他们盖在一起,盖在哈尔滨。杨今抱紧梁也,他想,这么好的哈尔滨,他一定要留下来。
许久之后,梁也拍拍他,“起来了,外边这么冷,你还要抱多久啊祖宗?”
杨今不情愿地离开梁也的怀抱。正好几个路人经过,杨今看到他们的眼神不甚友好。刚才他在梁也的怀里看不见别人,梁也就这样自己默默承受吗?
这么好的梁也。这么好,这么好。
大雪天不宜骑车,并肩与梁也走在路上,杨今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这个点回来啊?”
梁也反问他:“你去了多久你知道吗?”
“三周。”他当然知道,他每天都掰着指头过来的。
“三周。”梁也重复,“第一周我在店里等,第二周我上你家楼下等,第三周我就来火车站等,我想着,总有一个地方、总有一天,我能等到你。真等不到,我就去澳门找你。”
杨今走不动路了。
梁也回头,伸手揽过他的肩,带着他往前走。
梁也好笑地说:“也没那么感动,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来,就晚上店里有小工看店了,会过来晃两圈。没想到今晚这么巧。”
走在梁也怀里,杨今小声告诉他:“那是因为我们有缘分。”
梁也笑了,反问:“哦,是吗?”
又笑,笑什么。杨今抬眼,不悦且认真地告诉他:“是的。”
梁也笑得更厉害了,“嗯”了一声。
杨今正要控诉他的不正经,梁也的手就从他肩上滑到他腰上,把他拉近,低头给了他一个飞快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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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的吻实在奏效,杨今一直安静到梁也给他煮好东西吃完,到两个人再次抱在一起睡觉。
梁也问:“你走之前放到我店里的东西,明天给你搬回来?”
杨今摇摇头,“就先放你那里吧,搬来搬去的好累。”
杨今想的是,要是高考完、工大录取之后,杨天勤要来找他算账,他就跟杨天勤鱼死网破。与杨天勤断了关系,日后起码还有这些财产能支撑他读书,以及和梁也的生活。
梁也说好,又问:“去澳门怎么样?为什么那么突然叫你去?”
杨今抿了抿唇,张口几乎就要告诉他实情,可是话到嘴边又改口:“我爸爸病情忽然加重,紧急进了医院,不过救回来了。”
没事的,他告诉自己,反正之后他一定会顺利地被工大录取,投递的那些澳门的大学只不过为了在杨天勤面前打马虎眼,告不告诉梁也也没关系,不影响最终结果。
杨今问梁也:“你呢?”
“这段时间生意很好,之前走的弯路亏的那些钱最近都赚回来了,还盈余很多。下一个分店可以开起来了,开好了以后,再带你去吃中央大街那个什么塔什么斯的,好不好?”
是塔道斯。名字都叫不清楚的梁也,却一直记得他的遗憾,却一直想要尽本不应该由他履行的弥补义务。
杨今伸手抱住梁也的肩,没有眼镜了,他看不清梁也,他想要靠近、靠近再靠近。
“怎么了?”梁也不明就里,仍纵容地把他搂紧,“我没多喝酒啊,最多一周三次,没毁约——”
话被截断,是杨今吻住他,主动地,迷恋地,献祭地。
曾经杨今怕痛,梁也亲得凶一些他都要从喉咙里发声抗拒,此刻他却想要痛,如同北上的火车急切地碾压铁轨,如同窗外的冰棱从窗沿落下后狠狠砸进地里,如同两条小河交汇在一起时总是彼此挤压、排斥,最终又无可遏制地交融、相拥。
还好梁也满足了他的愿望,他成为铁轨,成为地,成为另一条小河,承受着痛与美好。
最终结束时,梁也压在他身上,喘着粗沉的气。
杨今直勾勾望着他,说:“梁也,你好动情。”
他看到梁也喉结一滚,眼神又暗了,声音也低哑了:“知道就行,还他妈说出来,全世界没人有你会勾人。”
杨今轻轻瞪他,小声反驳道:“谁勾人了?亲一下都不行了。”
第89章
梁也伸手掐他的脸,力气很重,仿佛在用代偿身体里那些使不出的力。他咬着牙说:“亲吧,祖宗,谁有你会亲啊。”
杨今刚要说些什么,梁也就忽然翻身下床,走出门。杨今听到卫生间传来水流声。很久之后,梁也才回来。
杨今伸手,请求他再次抱住自己,问:“你去干嘛了?”
“你别管。”梁也躺上来,抱住他,又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腰,“老实睡觉。”
杨今“嗯”了一声,往他怀里蹭了蹭。
梁也要他老实睡觉,他就老实睡觉了,可不老实的人是梁也。当风和雪吹刮窗户的声音都已入梦,梁也在他耳边沉声说:
“好学生,别再走了,我他妈……等了你好久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 他们是最好的ttttt
第50章 一定一定
杨今回来的第二天就是期末考试,三周没有碰高考的科目,发挥十分失常。
平时他的成绩能够稳上工大最好的专业,但这次期末考连工大的线都够不上。
梁也的第二家分店选好址了,正在打理,杨今拿着成绩单缓缓踱步到二分店,路上想了许多事。
万一高考出了茬子怎么办,万一不能留在哈尔滨怎么办,万一和梁也分隔两地怎么办,电话好贵,火车好慢,信也好久好久啊。
一看到梁也,他就憋不住委屈的劲儿了。
“哎哟哎哟,咋回事儿啊。”
梁也看到他的样子,扔了手中的抹布就迎上去,先把门关了,再把人拉怀里,低头仔细查看。
杨今手中的成绩单被梁也拿过去,梁也看了一眼,就放一旁桌子上了。
梁也低低笑了两声,“考不好就哭啊,小孩儿似的。”
又笑,又笑,讨厌鬼梁也。杨今斜睨他一眼。
“我才不喜欢哭。”杨今别开眼,“……还不是因为考工大是和你约好的。”
梁也伸手替他摘下眼镜,帮他擦掉眼泪,“那咱以后要一起面对的事儿还多着呢,你每遇上一件都要哭吗?”
“考不上就考不上,考哪儿是哪儿呗。你只要提前告诉我你去哪儿了,我就想办法跟着你去,好不好?”
梁也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再说,我相信你肯定能考上。”
杨今不说话了。
讨厌鬼总是能如此轻易地就拿捏他的心理,帮他兜底,又让他成长,让他坚强。如果没有梁也他要怎么办呢。
杨今伸手环住梁也的脖子,埋进他怀里。
他想,一定不可以没有梁也,一定一定,不可以让这种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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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期末考试的失利,杨今在寒假期间更加努力地学习。假期学校不开门,杨今就去市图书馆学习。
有一天他在市图碰到姚文静,看到她把留了十几年的长头发给剪了,两条垂在胸前的麻花辫不见了,只留一头利落的短发。
姚文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潜心学习。”
杨今想到之前田金来总喜欢玩儿她的辫子,剪断头发就像是剪断了过去。杨今为她开心,由衷夸赞:“很好看。”
距离1994年狗年春节还有一周,姚文静提议和杨今一起在图书馆进行一次模拟考,杨今答应下来。
1994年恰逢高考改革,文理科全部实行“3+2”模式,理科删去了生物,只考语数英加上物理、化学。7月7日至7月9日,一共考两个半天。*
杨今和姚文静按照高考的时间和科目模拟,第三天下午对答案。
五科答案对完,图书馆也要关门了。两人一起走出去。
姚文静依旧考得不好,数学和物理失分尤其多。杨今这次倒是回归了正常水平。
两人一起从图书馆往外走,姚文静叹气:“唉,删了生物真是愁死人了,我原本还指望靠生物拉点儿分呢……”
杨今鼓励她:“还有半年的时间,你肯定能去北京的。”
“我都不想去了……”姚文静泄气道,“你说为啥不能高考完了再填志愿呢?提前填的话,就我现在的样子,真不敢填北京的学校。”
杨今脚步一顿,蹙眉道:“那你要留在哈尔滨吗?”
姚文静低着头没说话,雪落在她剪短的头发上,像是哈尔滨的某些过往仍然藕断丝连地困住她。
“别吧,文静。就算不是北京,你也该出去看看。”杨今顿了顿,轻声提示,“过年了,他要回来了吧。”
姚文静紧了紧大衣,沉吟半晌,才回答:“嗯,应该就这两天。”
杨今说:“你注意安全。”
姚文静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走到图书馆门口,姚文静忽然笑了,对他说:“你的梁也来了。”
杨今抬头,看到梁也叼着烟,站在不远处等他。杨今裹紧了那条梁也织给他的围巾,不自觉地笑了,跟姚文静说明天见,跑向梁也。
姚文静站在原地,看到风和雪落在他们身上,梁也伸手帮杨今拍掉身上的雪,又揽着他离开。
两人已经消失,她恍然回过神来,惊觉眼眶温热。他们看起来那么幸福。
不久前她对父母说想要去北京,父母不理解,说女孩子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就留在哈尔滨念大学,毕业后进厂,然后结婚生子,不是很好吗?
她想到小时候父母支持她学钢琴,也想到无数个夜里有人带她翻墙到艺术学院偷偷弹琴。
第90章
曾经会理解和理解她的所有人,为什么全都变了模样。茕茕孑立于世间,她找不到依靠和方向,头发是剪了,可那些摆脱不掉的顽疾仍旧攀附在她的骨骼上。
正如此刻,那个许久不见的、熟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她还是受到惊吓,惊吓之后是长久的、无可遏制的颤抖。
“你要去北京?不是说了会等我?谁让你去的,一定那对兔子撺掇你去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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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杨今来到市图,还给姚文静占了个位置。他们昨天只来得及对答案,打算今天来研究错题难题。
可是等了快一个小时,姚文静都没有来。
杨今感觉不安,特别是想到昨晚他说过的那句“过年了,他要回来了吧”。况且现在是白天,大人都去厂里上班了,在家的只有放假的姚文静自己……
杨今收拾书包,快步离开图书馆,在只身前往第二机械厂大院之前,犹豫片刻,还是绕道到店里把梁也叫上了。
来到久违的大院,杨今径直走到姚文静家门口,敲门。
门没有开,但杨今听到里面有声音,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对话的声音,一男一女,听不清内容。
杨今心一紧,继续敲门。
梁也说:“不行我把门踹开。”
杨今制止他,“别,别整这么大动静。”
大院儿里人们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看热闹、嚼舌根,已经有两户人家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抻着头看了,闹大了对姚文静不好。
正在这时, 门开了。
姚文静站在门口,眼圈发红。
田金来在她身后,眼神憎恶地盯着他们,“就是他们带坏你的是不是?!”
姚文静闭上眼,忍无可忍地对他说:“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我去北京是我自己的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她静了静,哭腔又重了起来:“要说有关系的,那也只有你一个人……你要是学好,能跟我一起参加高考,现在会是这样吗?”
她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已经没有哭腔:“我就是要去北京,你说再多我也还是要去。”
她转身扯过田金来,用力将他推出家门:“你赶紧走吧,别再来我家,还有,你欠杨今那些钱,记得还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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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后来,杨今担心姚文静的状态,于是和梁也进了她家,仔细询问发生了什么。
姚文静说,田金来是那天早上回到哈尔滨的,不知怎么打听到她在市图学习,就去蹲守,正好碰到她和杨今一起出来,还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以为是杨今撺掇她去北京。
最坏的人也是最蠢的人,田金来离开前,姚文静说会等他,这话欺骗的成分居多,大抵只有当局者迷的田金来会信。
抑或是,他那样刚愎自用的、自负又自卑的人,总是不愿相信世间存在着他控制不了的事情,包括两小无猜时期与他两情相悦的姑娘。
再后来,春节过去,田金来离开哈尔滨,回到南方打工。
一切如常。雪仍然漫天地下,杨今和姚文静依然相约图书馆学习,梁也仍旧每天忙于生意,似乎这场闹剧没有发生过。
其中唯一的插曲,大抵是梁也在工大店里雇的小工,在某天晚上卷走了收银抽屉里的钱,跑了。
还好梁也每天都有清点账目的习惯,小工卷走的仅是那一天的钱,不算太多。
杨今放在他店里的某样物件也丢了。
杨今说,不打紧,只是一面小镜子,多年前杨天勤从澳门带回来送给柳枝桂的,不值钱,也与他无关,丢了就丢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快破镜了预警一下。
ps:三次有点事,明晚的加更可能会晚几个小时
pps:目标是12月中旬之前完结,接下来每周应该都会加更一章以上,每周的具体加更情况还是周四更新时作话通知喔,感谢支持!
*参考:《往事回眸:我经历的1994年高考》,https://mp.weixin.qq.com/s/um5yzssz4vntxdymfnvkma
第51章 只喜欢你 最喜欢你
春节过去,时间步入三月。
3月16日这一天,杨今独自在床上醒来。昨天早上梁也送他去学校时,说店里有事,晚上不能来接他,也不能来陪他睡觉。
杨今有些遗憾。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本来打算晚上一起回到家后,就告诉梁也的。
杨今已经有十年没有过过生日了,都说不常过生日的人会把生日遗忘,但杨今没有。因为他过过很好的生日。
那时爸爸还在工厂里,家里不富裕,妈妈亲手给他揉了一碗长寿面,还用红鸡蛋在他身上滚,他痒得咯咯笑,爸爸妈妈也笑。好幸福。
后来爸爸走了,妈妈忘了,只有他还在期盼儿时生日的温馨重现。再后来,他明白这是他自作多情。
杨今起床,上学,度过了十分平常的一天。
放学时,没有在校门口看到梁也的身影。
昨天梁也说他今天下午不一定能忙完,如果没看到他就自己回。如今,杨今已经习惯梁也做生意的节奏,他二分店刚开起来不久,效益又好,确实很忙。杨今能够理解。
只是,今天是他的生日,是他们在一块儿之后的第一个。
杨今轻轻叹了口气,裹紧了脖子上的围巾,往家的方向走。
这条围巾他戴了一个冬天,脖子还是觉得痒,但他仍旧坚持戴着,只因为是梁也织的。这么好的梁也。
第91章
杨今心想,没关系,大不了明年再一起过。再说他还不知道梁也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呢,之后他再好好帮梁也过生日,也算弥补今天的遗憾了。
送什么给梁也好呢?
杨今低着头走了一路,直到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才想到——就送他那本素描好了,上面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梁也,满满一本都是。
虽然已经几个月了,但是直白的话——比如喜欢啊、爱啊——杨今还是说不出口。那便让那本素描代替自己说吧。
幻想到这里,杨今感到隐秘的开心,把头往围巾里埋得更低了。
“看路。”
忽然,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杨今一怔,抬头,扶了扶眼镜,还以为自己看错。
以为看错的不是梁也,而是梁也手中拿着的一个小铁笼,以及里边的一只小兔子。
兔子身体是白的,耳朵是灰的,毛茸茸缩在铁笼的一角,很像元宵节那天晚上梁也给他煮的芝麻糯米汤圆。
“花鸟鱼市场真他妈远,昨儿骑了我大半天的车才把这小东西弄回来。”梁也痞笑着,把笼子拎到他眼前,“送你的。”
杨今怔怔看着他,心中虽然已经有所幻想,但总觉得不现实。他从未告诉梁也他的生日是今天。
杨今小声问:“为什么……忽然送东西啊?”
梁也低声笑了一下,回答:“你生日啊。”
“……你怎么知道的?”
“元宵节前一天你从澳门回来那天,我去车站接你,你这家伙,手上一堆东西全塞给我,其中就有你身份证。”
梁也空着的那只手敲了下他脑门儿,“你说你,身份证那么小一薄纸片儿,你就大剌剌扔给我,掉了怎么办?你可是高考生,小心点,听到没?”
虽然被梁也的心细感动,但杨今还是小声反驳道:“塞给你,是为了腾出手来抱你。”
春节他在澳门待得憋屈,杨天勤经过治疗之后居然又好了起来,除夕那天,他把那在澳门的五个私生子女都叫来了,吃了一餐所谓“团圆饭”。柳枝桂捧着大肚子,脸色很难看。
所以一回到哈尔滨,看到梁也,他就忍不住要去抱他。只有回到梁也怀里,那些痛苦才会散去。
梁也哑然失笑,“行行行,好学生,我说不过你。先进屋,兔子要冻死了。”
三月哈尔滨并未回暖,室外很冷,杨今赶紧上前开门。
“对了,这刚才邮政的来塞你家信箱的。”梁也从他家门旁的信箱里拿出一个特快专递,“好像是从澳门寄来的。”
杨今一惊,钥匙差点就掉在了地上。他转身接过,没敢和梁也对视。
进屋的第一件事,他先回房间把包裹拆了。
录取通知书,澳门第一大学。
里面还有一张纸条,是杨天勤的字:抓紧时间去办理留学相关通行证件,拿到高中毕业证之后马上过来。
“啥玩意儿啊?”梁也走了进来。
杨今立刻把通知书反扣在桌上,说:“嗯……我妈妈的一些文件,春节回澳门的时候她说生孩子要在这边开一个什么证明,让我去帮她办一办。”
梁也莫名蹙起眉,多看了他几眼,才说:“在哪儿办?啥时候要去?到时候我送你去。”
“嗯。”杨今把东西塞进抽屉里,快步走出房间,“到时候再说吧,我想看看小兔子。”
杨今走到笼子面前,蹲下。小兔子看到他来了,往他的方向蹦了两下。杨今伸出食指,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
梁也蹲在他身边。
杨今一边用食指摸兔子,一边问:“为什么……送兔子啊?”
身边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以前被田金来他们叫着‘兔子’打的时候,很疼吧。”
动作一顿,杨今回头看他。
而梁也似乎已经看他很久,不然眼神为何如此深邃。在这样深邃的眼神里,梁也问:“现在还会想起来吗?那些事儿。不好的事儿。”
杨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他想到抽屉里那个录取通知书,想到梁也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被田金来他们打着叫“兔子”,后来,梁也也成了“兔子”。
梁也走进他的疼痛里,而他却藏起一张远离梁也的船票。
见他不回答,梁也就说:“我偶尔还会想。”顿了顿,声音更沉:“不是偶尔,是经常。”
“想,我怎么没早点遇到你,我他妈怎么就不能有钱有权,把那些欺负你的人都收拾一遍。”
“我他妈……遇到你之后怎么又把你推开,你在你家楼下说的那句‘我就是恶心,我就是有病,我改不了’……我记到现在。”梁也转身拥住他,“……对不起。”
靠在他的怀里,杨今觉得自己十分可恶。把正常人梁也变成兔子,又对他隐瞒他申请了澳门那些大学的事情。为什么说对不起的是梁也。
“所以刚才听你说你要去帮你妈妈办手续,我很不舒服。她是你妈妈,更多难听的话我不想说,但我就想说一句凭什么?她那样对你,凭什么让你帮她?”
“好学生,我什么也没有,没钱,没权,也没有……”梁也不自然地顿了顿,“好的家庭。”
“但我就算身无分文,一无是处,我也想让你忘掉以前。”梁也松开他,也伸手摸了摸小兔子,“‘兔子’不是什么坏词语,兔子是它,是一个鲜活的,和你一样可爱的生命。”
第92章
杨今看着梁也,看着这么好的梁也,心想,他不要再给他带去忧虑了,录取通知书就是一张废纸,反正他不会去读澳门的大学,这些都是为了稳住杨天勤。
而上楼梯时所羞怯的那句喜欢,那句爱……
梁也说:“我们一起把它养大——”
“喜欢你。”杨今几乎是扑到梁也怀里,打断他,很小声也很坚定地说,“梁也,只喜欢你,最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有学校、小区、街道等地点名都是编的哈,勿代现实
第52章 你瞒我瞒
1994年冬天过去的时候,梁也开起了第三家分店。
那位被他喝倒的老板十分赏识他,想带他去南方发展,问他愿不愿意。
梁也婉拒,说自己要留在哈尔滨。
老板拍拍他肩膀,摇头道:“年轻人啊,你再考虑考虑吧!哈尔滨是建在工厂上的城市,以前国营厂那是有政策,现在个体经济都被盘活啦,工厂要没落,哈尔滨也要没落啦。”
1994年夏天冒头的时候,梁也开起第四家分店。
同时,他给工大胡同的总店买了电话,大学生们在店门口排起长队,音像生意好做,电话生意也火爆。
杨今见着了,问梁也:“工大宿舍楼下不是有电话吗?”
“有的电话不好意思在宿舍楼下打呗。”梁也勾过他肩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哎,这么多来偷摸儿打电话给对象的,你多幸福啊?对象就在学校门口,拐个弯儿就能见到。”
杨今听完耳朵就红了,没理他,蹲下去喂小兔子吃草,装没听着。
时间行进,幸福也稳定地进行着。
梁也白天做生意收钱,晚上给小考生做饭陪睡,幸福仿佛真的都踏实地握在手里。
唯独让他头疼的,还是孙娴。
他劝孙娴去医院做造影,从夏天劝到冬天,从一家店劝到四家店,还没劝成。天一热起来,孙娴更是嚷着要回老家。
造影毕竟刚引进,又是有创检验,梁也心里也发怵,跑去医院问了好几次医生,得到可以暂时吃药观察的结论,也就没强迫她。
就是这事儿一直挂心里悬着,不好受。
他想过和杨今说,毕竟在一块儿那晚,是他自己和杨今说的“既然要跟我搞对象,有事儿了就要告诉我”。
但三番五次纠结思索,梁也最终没有说。
杨今心思重,告诉他了就得一直担心着,梁也怕影响他高考。
这只是浅层原因,更深层的,梁也不敢细想。
毕竟现在足够稳定的幸福掩盖了贫穷与富裕的那道天堑,以及其中隐含的命运事故,让他这样现实主义的人也开始沉沦,也粉饰太平,也以为当下的幸福是一颗实心球,而不一戳就破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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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进行到六月底,再过两周,杨今就要高考了。
除了上学期期末发挥失常那次,之后的几次模拟考,杨今成绩都稳稳超过工大的录取分数线。
这天放学,梁也照旧去接杨今回友谊小区,给他做饭。
做着做着,家里蒜没了,梁也本想自己下去买,奈何这道菜要盯着火候,只好请杨今代劳。
杨今出门没多久,外边就开始下雨,天倏地闷沉下来,梁也捂在厨房里,都感觉有些难以呼吸。
梁也关火盛菜,端上桌,往窗边走,想要查看雨势,也想看看杨今回来了没有。
杨今回家的方向要在他房间的窗子才看得到,于是梁也走进杨今房间。
雨不算大,买蒜的地儿也不算远,跑一跑应该不会淋着太多。
梁也正要回身,打算回厨房给杨今多煮一碗姜汤时,看到他书桌下的一个抽屉没关好。
他走过去顺手要帮杨今关上,却一怔。
阴沉的雨天,光线本就昏暗,抽屉只开一个小缝儿,所以露出的“确认录取”那四个繁体字,梁也还以为自己看错。
放在抽屉边缘的手本想往里推,此刻不可遏制地往外拉,印着澳门第一大学图样的信封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没有看错,的的确确是一封“确认录取通知书”,邮戳日期是三月。
他已经被隐瞒三个月有余。
窗外,出现杨今顶着雨跑向单元楼的身影。
梁也站在窗边看着杨今,脑袋一片空白。为什么已经开了四家分店,赚了比在粮油胡同小卖店时那么多倍的钱,面对这样的时刻,还是如此无助,只能等待命运的审判。
门开了。
杨今放好钥匙,杨今换鞋,杨今把蒜放到厨房里,杨今朝他走来——即使没有回头看他,梁也也能够通过声音辨析他的每一个动作。
已经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了。
杨今走进了房间,叫他:“梁也?”
梁也没有答应。
身后的脚步顿了顿,又响起两声,杨今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封录取通知书上,也落在他的目光上。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好大声,好大声。
梁也没有去过南方,他听说南方总是下雨,不知澳门是否也这样。如是,那么今后杨今在澳门看到的每一场雨,是不是都会想起现在这个时刻。
“梁也……”杨今叫他名字,挨近他,拉了拉他的手。
刚才雨水一定打湿了杨今的手,不然他的手怎会如此冰凉。几乎是下意识的,梁也就想要反握住他的手,想要给他暖暖,手指动了动,又觉得自己可笑。
第93章
“‘梁也,我不会去澳门的。’”梁也开口,皱着眉,回忆杨今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说给他听。
“‘你让我留在哈尔滨,我说了会留下,就一定会留下的。’”
“‘我还在学葡语那是为了糊弄我爸爸。’”
“你还说过什么?”梁也终于转身,看向他,“杨今,你……你说这些都是在骗我吗?”
杨今急切地张口,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我没有,我——”
“嗯,你没有。”梁也抢过他的话,“这也是为了糊弄你爸的,是不是?既然是糊弄的,为什么不告诉我?要瞒着我?”
刚才有很多话要说的杨今,此刻又沉默了下来。
雨下大了,一层朦胧的水雾笼罩哈尔滨,除了远处工厂烟囱冒出的黑烟,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过往,看不见他是如何忘却自己贫穷的底色,不可自拔地坠入这段小众的、不见光的爱情里。
也看不见未来,看不见他曾在深夜里斗胆幻想过的那些美好,杨今考上工大,他在哈尔滨开很多家小卖店,就这样,一辈子。
“不会有差错的……”杨今握着他的手,努力克制哭腔,努力向他表达,“我会参加高考,被工大录取……梁也,这就是一张废纸。”
“我妈妈已经在医院待产了,我弟弟马上就要出生了,他们……他们管不到我的。”
“我还打算了,万一要是我爸回来找我,我就跟他鱼死网破,我家里值钱的东西之前不都搬到你店里了吗?是的,是这样的,我其实一直都有打算的……”
梁也知道杨今眼睛一定红了,他心疼,他心痛,可是他第一次没有想要去哄。
“嗯,一直都有打算。”梁也重复,“一直也都没有告诉我。”
“确认取通知书。”梁也垂眼看向那个信封,苦笑了一下,“再买几张车票,你就能直接离开哈尔滨去上学了,不知道你要糊弄的是谁。”
“幸好你申请的是澳门的学校,上边还能写个繁体字儿,我还能认得。你要申请了美国英国的,那一串儿英文我看也看不懂,你要我怎么办?我连你可能会去哪儿都不知道!”
“万一我没看到这封录取通知书,然后有一天你爸把你带走了,你突然不见了,我他妈……我上哪儿找你去?”梁也闭上眼,“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让我找到你。”
“梁也……”杨今像是走投无路的羔羊,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告诉他,“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我他妈喜欢死了,”梁也激动着,又冷却下来,“但是——”
夜已经暗下来,六月的哈尔滨不那么冷,身上的衣服很薄,梁也拥着杨今,他听到杨今的心跳是如何震动自己的心跳。如果可以,他想,自己的心一定会愿意跳到杨今的身体里,成就他的血液,支撑他的骨骼。
但是——
但现实是,杨今对他有所隐瞒,而他也一样,没有告诉杨今孙娴生病的事情。
爱上杨今,成为同性恋,他以为自己足够勇敢,其实怯弱万分。
他的生气,他的愤怒,或许是针对杨今,或许是针对他自己,或许都不是。
此刻,梁也发现自己依旧无法开口,告诉杨今母亲的事情。
有某种更为抽象的东西凌驾于他们之上,威胁他们的感情,让他们各自恐惧。所以年轻的他们相互隐瞒,以为瞒过去了就好了,可是那道过不去的坎儿,不是靠瞒,就能跨过去的。
“但是什么?”杨今在他的怀里问他,十分不安地抓住他的衣服,“梁也,但是什么?”
但是什么,梁也也不明白。
不明白如果先被发现的不是这封录取通知书,而是孙娴的病,又会是怎样的场面。不明白杨今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瞒着他。
“饭煮好了,菜只煮了一种,你将就着吃。”梁也轻轻拉开怀里的杨今,站起来,往门口走,“我先走了……我们各自冷静一下吧。”
杨今追着他来到门前,央求他:“别走……”
他说:“明天下午放学我再去接你,好吗?”
杨今望着他,无声地摇头,眼里泛滥一片水光。
心疼与心狠同时剜在梁也身体里,他拉过杨今的脸,给他一个安慰的吻,然后推门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加更3章,这周四连更到下周三
第53章 达摩克利斯之剑
梁也关门离开的时候,杨今没有去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反应不及。
上一次接到杨天勤的电话是三天前,杨天勤告诉他柳枝桂已经入院,马上就要生产,说既然你不参加高考,就过来陪产。
杨今以临近毕业手续多,不及时办理会影响澳门入学为由,拒绝了。
电话对面的杨天勤又问他去办留学的通行证没有,杨今撒谎说办理中,杨天勤再次强调让他毕业后赶紧去澳门。
听起来,和平时的电话没有什么两样。
所以,明明只要再熬上两个星期,等他高考完,接到工大的录取通知书,一切都会尘埃落定的。
怎么梁也就看到了那张通知书呢。
怎么,梁也看到的只是那张通知书,而不是通知书旁边的那本素描本。
他跑回房间,看到窗外,梁也骑自行车离开的背影。梁也没有伞,雨落在他的身上,衣服和头发很快就湿了。
第94章
行动先于思考,杨今拉开窗户,张开口想要叫一声“梁也——”,让他等一等,他下去给他送伞,可是半个音还没发出来,他就止住了。
日历翻到1994年,同性恋仍然是病与罪,无数个方老师被拉到局子里、戒同所里,或是天堂。
与梁也同住这半年的时间,即使他们在外边再注意,处得再像兄弟,友谊小区也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
“梁也……”于是呼唤也只好变成嗫嚅。
梁也要他们各自冷静,可是杨今冷静不下来。
他这个晚上见不到梁也,一定是会睡不着的。从友谊小区到工大胡同要骑十几分钟,淋这么长时间的雨,梁也肯定是要生病的。
不能等了。
杨今拿上那本素描本,拿上伞,跑着出了门。
雨落在伞上的声音好嘈杂,杨今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待会儿要给梁也道歉,要给梁也看这本本应该在梁也生日时再送出的素描本,告诉梁也,他没有想要离开哈尔滨,没有想要梁也找不到他,他所想的只有梁也。
一笔一画,一页一书,都是梁也。
走到工大胡同的时候,杨今的鞋和袜子全都湿了,裤脚也湿了。冷意从脚心往上攀岩,通过脊骨和血液刺入他的大脑,让他打了一个重重的冷颤。
下雨天,店里生意仍然火爆,小工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回答他:“也哥没回来啊,是不是去别的分店了啊?”
杨今道了谢,离开前,他到角落里看了一眼小兔子。
小兔子最终还是被养在了工大店里,杨今家白天没人,不方便照顾它。
小兔子认得他,看到他了就蹦到他手边,嘴巴一动一动的,等着他来喂草。
杨今伸手摸了摸它,想到生日时梁也跟他说的那些话,想到梁也走进他的痛苦,想到梁也这么好,这么好。
杨今起身,跟小工说了再见,快步离开。
紧接着他去了二分店、三分店、四分店,从膝盖往下的裤子全都湿了,他还是没有找到梁也。
杨今紧紧抱着怀中的素描本,即使浑身发冷,他也不舍得让一滴雨沾染到本子上。
梁也去哪儿了?
这个讨厌鬼,刚才控诉还在他“你根本就不想让我找到你”,现在这样做的倒成了梁也。
如果没有梁也要怎么办呢?杨今不想要回到从前那种生活里,那种,每天上学放学时都害怕被廉家布鞋欺负,回家害怕柳枝桂和杨天勤,全世界没有人爱他的生活里。
还有一个地方。
杨今快步走起来,后来变成跑,任凭雨水践踏他的裤脚,任凭寒凉侵袭他的躯干。在找到梁也面前,冷也不算什么。
上一次来粮友胡同,见到孙娴,还是两个月之前。
杨今其实提过很多次要去看看孙娴,梁也总是以他学习忙没必要为由,让他不要折腾。
孙娴就坐在门口,像是在看雨,又像是在看某个不知名的远方。如此忧愁。
但一见到他,孙娴的忧愁就收起来了,急忙道:“哎哟,这么大雨,你快进来,这孩子,咋淋成这样了?来,东西放下,阿姨找毛巾给你擦擦。”
孙娴伸手要帮他拿怀里的素描本,杨今下意识护着。
“啊,是学习的笔记吧,这么宝贝呢。”孙娴收手,又滚着轮椅到衣柜旁翻找,“阿姨给你找条梁也的裤子你换上,再给你煮碗姜汤,不是要高考了吗马上?你可别感冒了。”
杨今忙说不用,孙娴执意让他去里屋把干爽裤子换上,他没辙,只好从命。进里屋时还不忘把素描本带进去,里边都是梁也,要是被他妈妈看到了,多不像话。
杨今出来时,孙娴已经在煮姜汤了。不一会儿,一碗姜汤就被送到了杨今手上。
杨今道了谢,心里产生许多愧疚。
是他把梁也带上歧路的,让梁也爱上他又对梁也有所欺瞒,现在还在堂而皇之地享受他妈妈的好意,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么坏的人呢。
孙娴问了他高考准备得如何,又夸了他好几句“真乖”“真听话”,听得杨今耳热,愧疚感更甚了。
他问:“阿姨,梁也去哪儿了?”
孙娴的脸倏地沉下来。
杨今心虚,立刻补充道:“那个……他说今晚找我有事儿来着,我去他店里等半天也没等到人,我以为他会在这儿呢。”
沉默许久,孙娴沉沉叹了口气:“唉……”
某种直觉告诉他,杨今握紧了手中的姜汤,小心翼翼地问:“……阿姨,您怎么了?”
杨今这才意识到梁也的大娘也不在家,“您怎么自个儿在店里呢?大娘……她回老家了吗?”
孙娴缓缓说:“去年冬天,就你上家里来说梁也喝酒进医院那天,护士看我耳朵有褶,叫我做心脏的检查。检查完了呢,反正医生就说……说我心脏不好。”
“有啥不好的?我反正没觉着。就冬天有时候感到闷了点儿,夏天一来,我啥事儿没有了。梁也非要我做那个啥……造影?我都不懂啥玩意儿。”
去年冬天?去年,冬天。
啊,大半年以前了,比录取通知书的事儿还要久的以前。
哦,原来梁也也有事儿瞒着他。
这场雨真久啊,久到,或许将要持续到很久的未来里,再也停不下来了。
从前,梁也瞒着他喝酒的事儿、做生意不顺的事儿,他瞒着梁也柳枝桂怀孕回澳门的事儿。
第95章
现在,他瞒着梁也录取通知书,梁也瞒着他母亲生病的事情。
未来,还有什么呢?而这样的相互欺瞒又是为什么会发生?或者说,还能有未来吗?
“他大娘我让她回老家了,夏天农忙,她得回家帮忙。”孙娴继续道,“因为这事儿,上个月我还跟梁也吵了一架,他非说我需要人照顾,我说行,那我就和大娘一起回老家,反正粮友胡同这个店也没产权,现在监察大队查得严,住得也不安生。”
杨今忙说:“阿姨,这是您和梁也的家,您走了,小卖店空了,他就没有家了。”
孙娴笑了,告诉他:“杨今啊,你说错啦,我和梁也在哈尔滨……本来就没有家的呀。”
怎么会呢,怎么会没有家呢。
房子才是家吗?可是他在哈尔滨住过两个房子,这两个房子他都不觉得是自己的家。阿姨和梁也相互珍惜着彼此,这难道不算是家吗?爱也不足以成就一个家吗?
那到底什么才是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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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梁家小卖店时,杨今没有等来梁也,反而带回去一堆忧虑。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过度天真,以为能和梁也在一块儿就是好的,却忘了他们之间的差异。
他不告诉梁也录取通知书,和梁也不告诉他阿姨生病,底层逻辑其实是一样的,他和梁也都对抗不了自己原生家庭的命题,而这恰恰是一把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把剑何时会落下?或许是几年后,或许是下个冬天,或许是明天。
第二天,杨今背着书包走出教室,脚步很快。因为梁也说了今天下午会来接他放学。
见到梁也应该说些什么,他已经想了一天,然而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要道歉,也想要问梁也阿姨的病情,却又担心梁也根本不会来了。
昨晚孙娴那碗姜汤好像没起作用,他还是着凉了,整个人有些发热。他把眼镜反复往上推,好像也还是觉得眼前发晕,看不清东西。
不然,他怎么会在校门口看到杨天勤呢?怪了。杨天勤现在应该在医院里陪着柳枝桂,柳枝桂马上要给他生一个“真正的儿子”了。是幻觉吧。
杨今揉了揉太阳穴,越过杨天勤,往前走。
前方的拐角处,杨今看到了被挡着的梁也——只露出他斜挎包的一角,以及那辆孔雀牌自行车的后轮。太好了,梁也还是来接他了。
杨今笑了,正打算朝梁也跑过去——
“杨今,你不想活了是吧?”身后,杨天勤的声音传来。
怎么这个幻觉还会讲话?
杨今回过身,看到杨天勤怒气冲冲地朝他走来,而最让他头昏眼花的,是杨天勤身后跟着的那个人——田金来。
一定一定,是幻觉吧。
第54章 像雪一样落下来
杨今回到家的时候,哈尔滨又下起了雨。雨声很大,却无法掩盖杨天勤进他房间翻找东西的声音。
住在一起这半年,梁也把很多衣服和生活用品放在他家,现在被杨天勤一件件地找出来,扔出来,摔在地上,撕裂,踩踏。
抬眼,田金来坐在他餐桌前,笑着看他。
好冷,哈尔滨的夏天怎么也会这样冷呢,不过是一场雨淋在他的身上而已,怎么他就会浑身发抖,恶心,想吐。
忽然,一个本子从房间门口飞速向他砸过来,砸在脸上,把他的眼镜都打掉了。
眼镜掉在地上,杨今没有去捡,而是扑向那本飞来的东西——他的素描本。
杨今把素描本紧紧抱在怀里,再伸手去捡眼镜,可是手一伸,眼镜就被杨天勤一脚踹开了。
“你看你画的都是什么?你怎么这么恶心啊!”杨天勤质问他。
杨今紧抱着素描本不放,他不觉得有什么恶心的,里面画的是世界上唯一喜欢他的人,是梁也,全世界最好的梁也,即使昨晚他们闹了矛盾,梁也也依旧是最好的。
杨天勤抖着手指,指着他,话说不出来一句。他扭头对田金来说:“去把他的本子撕了!”
田金来像狗一样,杨天勤叫他,他就立刻起身,扑上来,抢杨今的素描本。
从前被田金来他们围在胡同里打的时候,杨今不是没有见识过他的力气,从前杨今打不过他。
但那时没有梁也。此刻,杨今用尽浑身的力气把田金来往外推,“嘭”一声,田金来摔出去撞到桌腿,吃痛地叫了一声。
啪——
杨天勤上前,扇了他一巴掌。
杨今摔在地上,人摔了,也没舍得松开他的本子,没舍得让他的本子被磕碰一点儿。
他抬起头,红着眼,倔强地盯着杨天勤。
“这么倔。”杨天勤冷声问,“那你知不知道,你那穷小子的爸是我们家打死的?”
杨天勤走到家门口,重重把门拉开,“来,你去,你去找他,你跟他说这事儿,说你爸是被我爸打死的,你妈的腿也是被我爸打断的,你家那么穷都是我家害的,你去说啊!啊?起来啊,怎么不动了?”
杨今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视野在抖动,不知是因为他没有戴眼镜,还是因为他的身体在发冷发抖,还是因为,他其实并不活在这个世界中。
其实,杨天勤说的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和梁也之间不存在家仇。
可是天暗了,暗得如同梁也带他去废旧铁轨那晚。
第96章
那晚,他就应该联想到的。
梁也说,在他十二岁那年,他父亲是被粮商打死。而杨天勤正好是做粮食生意出身,梁也十二岁就是1986年,那年杨天勤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各种子公司、分公司和关联公司纵横交错在内地和澳门的土地上,几乎垄断了黑龙江到澳门这条线。
杨今记得那晚梁也的眼。废旧铁轨处没有灯光,只有昏暗的月光,可是杨今把梁也眼里的痛看得那么清楚,他死去的父亲、他残疾的母亲、他回不去的故乡、他年少当家的命运和他无法追求的自由。
然后杨今拥抱他,站在铁轨上,以为自己可以不那么渺小。
是啊,他的确不渺小,他甚至无比庞大,庞大到成为压垮梁也人生的一环又一环。
他的爸爸害死了梁也的爸爸,而他把梁也拉入同性恋的深渊,拉入以后又对梁也有所隐瞒,他也会害死梁也的。怎么会有杨今这么坏的人?
杨今抱着素描本起身往家门外跑,他要去找到梁也,他要向梁也赎罪。
他要对梁也说,他们一起留在哈尔滨,一起生活在工大的诺言他依然愿意遵守,他会排除万难,只要梁也原谅他。
如果梁也不原谅他,如果梁也不原谅他怎么办……
杨今想不清楚,也没有多少力气,他还没跑出家门就被田金来拽了回来。
杨天勤给了田金来一个眼神,田金来就把杨今摁在地上,让他跪着,杨今想起来,田金来就摁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动。
杨天勤语气不像刚才那样激动,沉下来,也冷下来:“杨今,你搞搞清楚,你能住上友谊小区,能学钢琴,能去澳门读书,都是因为谁?是那个穷小子给你的这一切吗?”
“别说你不在乎,你去问问那穷小子,他在不在乎钱?”杨天勤冷笑,“他他妈最在乎!”
“当年要是他们村的人有钱,他爸至于被我下面的经销商打死?他要有钱,他和他妈在哈尔滨住的地方能连产权都没有?他要是有钱,他能火急火燎在哈尔滨开四家音像店?”
杨今惊愕地抬起头。
杨天勤是怎么知道梁也这么多信息的?
杨今看向田金来。
摁着他的田金来那么用力,脸上的笑却那么虚伪,他说:“杨今,我辍学之前就觉得你俩不对劲儿,去南方时正巧碰到一个梁也在三职高的同学,叫……张……张安,啊对,张安。”
“都是老乡么,我俩就闲聊,聊着聊着就说到梁也了,说到梁也就说到你,然后又说到梁也他爸,我这一琢磨,八十年代把咱黑龙江大米往广东和港澳卖的,没几个人啊,除了杨总还是杨总。”
“后来也巧,我正好找的粮食公司的活儿,干得吧……正好也比较出色,一次机会就接触到了杨总。”
掩盖事实的伎俩田金来已经驾轻就熟。
他当然不会说他是春节被姚文静赶出家门后,到梁也店里串通了他当时的小工,一起把店里的钱卷跑。小工告诉他杨今把很多值钱玩意儿放在梁也店里,他就偷了一面小镜子。
遇到张安确实是巧合,从张安嘴里套话是他故意,得知同性恋之上还有家仇,田金来更加兴奋。他拿着小镜子辗转到了澳门,又辗转找到杨天勤。
是杨今和梁也把姚文静带坏的,是杨今和梁也毁了他的爱情,他要以牙还牙,不,他要成倍地还回去。
田金来假惺惺地说:“杨今,我们是发小又是同学,我想着拉你一把,别让你在歧途上越走越远,所以就告诉了杨总。你家条件这么好,你有杨总供你读书,不像我,得自己去南方打工讨生活,你就知足吧,跟杨总好好认错——”
杨今红眼瞪着他,质问道:“你跟我爸说了这么多,那你有没有跟他说,你以前总带着一群人打我?”
“我?”田金来无辜道,“你记错人了吧杨今,我们小时候还一块儿在院里捉迷藏呢,就是长大之后疏远了些,那是因为我家穷,我觉得高攀不上你,我打你干啥呢?”
杨今恶狠狠地瞪着他,而他眼里的憎恶被杨天勤捕捉到,杨天勤骂了他一句:“真他妈恶心。”
他的父亲,他的亲生父亲此刻看他的眼神,如同当年田金来他们在胡同里对他叫着“兔子”时一样,像是在看一个细菌,一个病毒,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
杨天勤皱着五官,对田金来说:“把他那玩意儿撕了!”
田金来伸手抢他的素描本,杨今誓死护着本子。
田金来看了一眼杨天勤。
“打。”杨天勤说。
田金来就伸手扇了杨今一巴掌,杨今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失去了力气。
素描本被田金来抢了过去,杨今再想起来阻拦已经来不及。哈尔滨的冬天好像又来了,素描本的碎片如同雪一样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好冰冷。
杨天勤冷眼看着,冷声说:“两个选择,要么跟我回澳门,把你这兔子病治好,要么留在这里,跟那穷小子恶心一辈子。”
“如果你选后者,杨今,我在你身上花的钱不会白花的,做生意这么多年,我遇到的白眼狼不少,我最知道怎么治白眼狼。”
“他在粮油胡同的家,没产权,我一个电话他家就能没了。他那四家音像店做得风生水起,我一根手指就能让他们都黄了。还有我们家把他爸害死的事儿,我直接告诉他那断腿的妈,顺便再告诉他妈你们俩在搞破鞋——”
第97章
“不要!”杨今几乎是喊出来,“爸爸,不要……”
“不要?”杨天勤冷笑,伸手拉过茶几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
杨今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开田金来的压制,可只是徒劳。
电话被接起来,杨今跪在素描本的碎片里,看到杨天勤的嘴巴在动,可是却好像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他讲,王队长啊,粮油胡同有个店没有产权啊,梁家小卖店,对对对,你有空去处理一下吧。
还有工大胡同有家音像店,哎对,老板是个小年轻,姓梁。
我知道是那个爱喝酒的周老板投资的呀,这样,你先帮我看着,我等会儿跟周老板通个气儿。你知道的,周老板跟我也有生意往来。要拆还是要砸的,后面我通知你啊。
哎哟,没有啥仇,我跟一个职高刚毕业的小毛孩子能有啥仇?做生意嘛,兄弟多,就像王队长你跟我不也是兄弟吗?他那几家音像店太招摇,影响到我别的兄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恶人都会有恶报
第55章 从此不再过冬天
这个夜那么长,这场雨也这么长,心痛的感觉也这么长。
杨今坐在桌边,尝试着用透明胶一点一点粘贴刚才被撕碎的素描本。可是他画了太多太多页的梁也,本子也被撕成太多太多碎片,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徒劳。
被撕碎的纸张再也复原不了了。
杨今站起来,踉跄几步走到床边,倒下。
他卷着被子缩在床上,企图从被子里嗅到一丝梁也的味道——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他和梁也呢?为什么他已经做出这么多努力,却还是抵不过命运这只无情手的摧残?而命运又为什么要选中他们。
不甘心,不情愿就这样结束,他和梁也说好的,他要考上工大,梁也要常驻工大胡同的店,然后过一辈子,一百岁的时候梁也还要抱他。
杨今起身戴上眼镜,轻手轻脚地拧开房间门,走出去。
屋外没有开灯,杨天勤在主卧睡觉,田金来睡在沙发上。
杨今用最轻最快的步伐往门口走,他以前试过的,就在梁也带他去废旧铁轨的那一晚,他也是这样逃出家门,没有被柳枝桂发现。一定没有问题的。
啪——
可是下一秒,灯就开了。
杨今回头,田金来从沙发上坐起来,笑着看他,说:“要跑去哪儿啊,兔子?”
田金来的脸如此可怕,那些被廉价布鞋堵欺凌的记忆汹涌上脑海,杨今记得每一次他丑恶的嘴脸,记得每一次座位上的黄色液体,记得每一笔被他勒索的钱。
“为什么……”杨今抖着声音,不住地摇头,“文静她知道你这么做,一定会——”
“文静?谁?第二机械厂的职工子弟姚文静吗?那个被你撺掇要去北京读大学的姚文静吗?”田金来冷笑一声,“哦,忘了告诉你,我早就不在乎她了,早就忘了她了。一个女人有啥好记挂的?哦,你当然不懂了,你记挂的也不是女人——”
“大半夜的干什么?”主卧的门开了,杨天勤走出来。
田金来立刻拿着一件外套披在杨天勤肩上,说:“杨总,杨今想出门,您看……”
杨天勤立刻指着他说:“想去哪儿?跟那小子私奔吗?你俩私奔,他那瘸腿的妈呢?你以为你把哈尔滨家里一点之前玩意儿转移到他那儿,就能养活你俩了?那点钱我都不稀得拿回来!还有,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敢动那小子?”
杨今被田金来撵回了房间,门从外面锁上了,杨今拧不开了。
杨今趴在窗前,他多么希望自己仍在第二机械厂大院一楼,这样他就可以翻窗出去。从五楼下去他怕会死掉,虽然很绝望,但他还不想死掉,如果死掉了,就再也见不到梁也了。
第二天一早,杨今又被田金来撵了出来,撵上了王队长的小汽车。小汽车是监察大队的公家车,王队长公车私用。
车开到粮友胡同——熟悉的粮友胡同,却不再有熟悉的梁家小卖店。
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监察队员将店铺牌匾砸到地上,进去将货品收缴入囊,又要把这间搭建在胡同口的小店拆掉的行径。
孙娴被监察队员们推到一旁,她在轮椅上焦急地叫着什么,杨今在车里听不清,只看到她的眼泪经过她脸上的沟壑滑下来,好多好多。
一个检查队员指着她,破口大骂,嘴型似乎是“闭嘴”。
孙娴挥在空中的手忽然止住,两秒之后捂着心脏的位置,身体蜷缩,表情吃痛万分。
杨今一惊,抓着车把手想要开门,但是车门锁着,杨今出不去。
他转身看着身旁的杨天勤,如果不是车里空间太小,他就要跪下来了,“爸爸……求你了……”
杨天勤冷着脸说:“我说了我给你选择,你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伊v索选择跟我回澳门——”
“我回!我回,我回……”杨今打断他,声音从高昂到低迷,“我走,我马上走,爸爸,求求你不要伤害他妈妈,也别再动他的店了……”
车开走的时候,梁家小卖店的一面墙已经被砸了下来,那间窄小的、破败的、在冬天时甚至会透风的小房子,从此在世界上消失。
梁也和母亲从遥远的北方农村来到省城,这么多年的心血,也消失了。
第98章
杨今无力地靠在车窗上,闭上眼。
这都是拜他所赐。如果没有他,梁也现在一定会过得好好的,说不定已经过上他之前要过的那种,安稳的,会结婚生子的生活。
是他一开始就要缠着梁也的,梁也只是救了他一次,他却任性地想要霸占梁也的一生。最终,他以这种残忍无比的方式霸占了。
车开出粮友胡同时,杨今睁开眼,一辆自行车飞驰擦过他眼前。即使速度很快,杨今也能认出那辆他坐了无数次的孔雀牌自行车。
杨今回头,看到梁也飞奔到他母亲面前,拉着母亲的手询问,然后又站起来,抓着那些检查队员质问着什么。
……什么呢?
杨今再也听不到,再也看不到了。
杨天勤找关系,用最短的时间给杨今办理了通关手续,买了最快的车票,离开哈尔滨。
入境澳门,杨今被带到医院,柳枝桂在昨天生了孩子,果然是一个男孩儿。
杨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所谓的弟弟,只觉得这个生命降生在这样的家庭,好可怜。
再后来,杨今没有出医院。
杨天勤把他送到医院的精神科,请医生将他的“兔子病”治好。
杨今换上病号服,被强迫着看了很多男女之间的电影,每次看完都有医护来检查他是否有生理反应,如果没有就接着看,如果再没有,就断水断食。
再不行,就电击。医护播放男男之间的片子,只要他有反应,就通电,并且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说,不能喜欢男人,喜欢男人很恶心,你喜欢的男人叫梁也吧,喜欢梁也最恶心。
出院的时候,澳门下起小雨。打在身上不算冷,只是微凉。
杨今想起那些让他感觉到冷的冬天。
1992年以前,哈尔滨的冬天很冷,杨今身边只有风和雪,没有别人。
1992年至1994年,哈尔滨的冬天还是那样冷,但杨今拥有了一位提醒他“今天很冷”的人。
1994年,杨今来到南方,从此不再过冬天。
【作者有话要说】
我流了好多眼泪……
第56章 梁也,今天很冷
梁也带母亲回到老家的时候,稻田一片翠绿。
夏天雨季是水稻生长得最旺盛的季节,梁也记得小时候他和父母是如何在稻田里劳作,如何畅想秋季的丰收,如何期许往后年复一年的稳定生活。
田埂上的熟人瞧见了,呼喊道:“哟,孙姐,村里都听说你要回来,这下终于回来啦!”
孙娴坐在轮椅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哎,回来啦!”
“回来好啊,回来好!这大包小包的,是不打算再走啦?”
孙娴朝她笑着点头,又左右看着这如海一般宽广的稻田,笑着笑着就掸出泪花:“多好啊,早就应该回来的,就应该这样安安稳稳的……”
村里的房子空置了好多年,本应该积着厚厚一层灰,但村里亲朋好友知道他们要回来,都帮忙收拾了出来。
母子俩一进去就是干净亮堂的,好像他们从未离开过。
“还是村里好,有人情味儿,村里人都还念着你爸当年的事儿呢。”孙娴环视着房子,叹了口气,“不像在城里做生意,处处都是算计。”
梁也沉默着没接话,捧出父亲的骨灰盒——这是他冒死冲进正在拆卸的梁家小卖店里抢夺出来的。
梁也说:“妈,我先去给爸安置好。”
邻居已经来找孙娴聊天了,都夸梁也长大了,更懂事了。
孙娴笑着说哪里哪里,对梁也说:“哎,去吧。”
几个堂兄弟带着梁也来到后山他们选好的地方,墓碑已经堂兄们已经帮忙做好,梁也只需要把骨灰盒放置入内。
事情办妥,梁也谢过堂兄弟们,说自己想再和父亲单独待一会儿。
堂兄弟们烧过香后便走了,梁也带着从哈尔滨买回来的红肠和酒,摆在父亲墓前。
他把一杯酒洒在墓前,自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喝下。烈酒下肚,一股劲儿往脑门冲,眼眶都热了。
“您在哈尔滨也一定也看到了,对吧。爸,很多事儿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您走之后妈总说要安稳,这些日子遇到的事儿好像证明妈是对的,可是……”
梁也双手撑着额头,闭上眼。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桩桩件件,没一件是顺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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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小卖店没有产权的事儿终究是被发现了,他到粮友胡同的监察大队据理力争,明明已经混熟的监察大队,却没一个人给他好脸色。
他又跑去找周老板帮忙,周老板不仅不帮忙,还说要从他的四家音像店撤资。
孙娴的心脏病就是在这时候犯的,他送母亲去医院,因着这次发病的由头,终于劝母亲做了造影。造影结果出来,确诊冠心病,不算严重,但医生说必须保证休息,不能劳累,还要保持情绪乐观。
粮油胡同的家没了,音像店被抽资了,梁也手头的钱很快就支撑不起四家店的运营,强留母亲在哈尔滨,他也确实……留不住了。
带母亲回老家之前,梁也去友谊小区找杨今。
他们闹了不愉快还没说开呢。
闹矛盾的第二天,梁也到三中也没接到人,那晚他本想去友谊小区找杨今,可是几个分店的小工居然同时找到他,说各片区的监察大队同时上门找茬,他不得不去一一处理。
第99章
梁也上一单元五楼,敲门。
他打算跟杨今说对不起,那天因为录取通知书的事儿跟杨今吵并非他本意,是他那晚没想明白,他决定告诉杨今孙娴生病的事情,并且希望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他们都能一起面对。
可是他敲了半天门,一直没人开。
最后敲到邻居都出来了。邻居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看瘟疫一般,说:“别敲了烦死了,人被他爸带去澳门了!”
……啊,澳门。哦,澳门。
梁也想,杨今之前也有两次突然被召唤到澳门的经历,后来杨今都回来了,这次也会回来的吧。
虽然这样想,可是梁也心中的不安比任何时候都强烈。闭上眼,那张录取通知书在眼前浮现,还有杨今撒谎对他说这是他妈妈办理生育材料时躲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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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梁也睁开眼,抬头,看到家乡的天空如此辽阔,稻田如此广袤,可是低头,被村里所有人念着的父亲依然变成小小的一方骨灰,深埋于地里。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人之所求又到底应该是什么。
“安稳,安稳才是好的……”梁也望着父亲的墓,喃喃着。
顿了顿,他问出那句他时至今日都解不出的题:“可是爸,您当年拦着那些粮商的时候,您想过后果吗?如果知道是死路一条,再来一次,您还会这样做吗?”
父亲已经变成一抔黄土,不会回答他。
爱情是什么,理想是什么,自由又是什么,为什么小时候他不好好念书父亲就打他……父亲永远都不会再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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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里待了一周,梁也回了哈尔滨。
周老板撤资后,四家音像店一下子黄了,梁也给小工们结算了工钱,遣散了他们,又把除了工大店之外的三家店都卖了。
有人来问他卖不卖工大的店,梁也说不卖,工大的店他打算自己守着。
还有三天高考,反正这三天生意也掀不起水花,就去友谊小区一单元楼下花坛等杨今,等上一整天。
等到最后,邻居都烦他了,有人朝他吐口水,说请走一个兔子,另一个怎么还在这儿,瘟神似的。
于是梁也就不去友谊小区了。
他转头去了三中,等姚文静放学,问她杨今有没有来上课。
姚文静告诉他杨今这两周都没有来,她去问了老师,老师只说杨今家里给他请了假,具体情况老师也不知道。
梁也又问了三中在哪个考场高考,然后对姚文静说了考试顺利。
高考的前一个晚上,梁也睡在工大店的里屋,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他在这张沙发上吻过杨今那么多次,也在这里对他说过,留下来吧。他当时说的是请杨今留下来过夜,但实际是想说,和我一起留在哈尔滨吧。
而现在他在哈尔滨孤身一人。
角落里,兔子打翻了水,梁也闻声过去处理,给它装了新的水,又添了新的粮。
梁也摸了摸兔子脑袋,问:“小兔子,你朋友去哪儿了你知道吗?他还会回来高考吗?你帮我问问他好不好啊?”
小兔子只顾着吃草,不回答他。
高考那三天,梁也每天都等在考场外,希望能从出来的考生中看到杨今的身影。每看到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他就心一紧,神经质地上前去看,看了,心就沉了。
都不是杨今。没有杨今了。
1994年7月9日下午,高考结束。
考生们冲出考场,冲到家人朋友怀里,把手中的书本试卷扔到天上,大喊着:“终于考完了!终于考完了!——”
书卷纷飞,梁也站在不属于他的书海里,等一个不属于他的人。
最后,书被扫走了,他的人依旧没来。
梁也回到工大胡同,兔子又蹦跳到笼子边边,等着他喂食。
梁也蹲下来给它添粮,定定看着它吃食的样子,说:“小兔子,你的朋友不要你了。”
之后的几天,梁也在哈尔滨街头漫无目的地骑车。
骑到塔道斯,虽然知道很不理性,但他还是用身上为数不多的钱去吃了一次。
骑到音乐厅,想到前年冬天他偷偷去看杨今钢琴比赛,然后杨今在大雪天不穿外套追着他跑出来,眼睛那么明亮。
骑到废旧铁轨,想到那晚杨今给他的拥抱,也想到杨今说的他爸爸做粮食生意的。梁也至今仍然不愿意以为他们两家有仇,他杜绝这种无端的联想。
骑到算命师傅的店里,他算了好几次,好几次的结果都是:“他已经去澳门啦,不会再回来啦。”
最终,梁也骑到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往珠海的火车票。
昨天他去咨询过去澳门的手续,探亲他不符合条件,旅游他没钱报团旅游团,其他事由更是不可能。
他到了珠海,想着能不能混过关。但是真想混过去的时候,他又想到母亲。母亲只剩他一个人了。
最终他只是站在关口遥望澳门。
南方的夏天真热啊,这里的冬天也一定不会太冷吧,他担心冬天会不会有人提醒杨今“今天很冷”,看来是多余了。
他给杨今织的那条围巾,大抵也多余了。
时至今日,梁也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杨今不告而别,但他知道他不会得到答案了。
唯一的悔恨,是没有和杨今好好说再见。如果知道发现澳门录取通知书那晚是最后一面,梁也一定不会对杨今说那么多狠话,也一定不会丢下他一个人走掉。
第100章
回到哈尔滨的时候,梁也身上已经没剩什么钱了,任少伟和姚文静分别借给他不少,缓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算命师傅也来劝他,说:“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离开哈尔滨,去大城市打工,另一条是留在哈尔滨。”
梁也就问:“哪一条能再见到杨今?”
不久后,任少伟离开第二机械厂,他说最近厂里效益不好,鼓励停薪留职,他要去上海打工,还信誓旦旦说要追回常晓燕。他问梁也要不要一起去上海。
梁也摇头,说不了。
他不想挪窝,他和杨今说好的,杨今念工大,他在工大胡同里开店。杨今万一哪天回来了,还能在这里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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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
1995年,梁也写到澳门第一大学的所有信件都没有被回复。
1996年,梁也不再写信。
1997年,梁也在工大店里,看着一批又一批工大学生入学、毕业。戴眼镜的学生越来越多,可没有一个有他的好学生戴起来好看。
1998年,算命师傅的徒弟顾灵生考上工大,梁也偶然发现了顾灵生的性向,还发现了他喜欢的南方小男孩儿。
可能是有过遗憾,梁也就很想促成别人的姻缘。梁也叼着烟,摆出吊儿郎当的样子激他,说你他妈追不追,不追我上了啊。
顾灵生那双冷眼从小到大没变过,就这样看着他,问:“你不想你那个人了吗?”
梁也怔了一下,吸了一口烟,无所谓地说:“多少年了都,早他妈不想了。再说,言而无信的人,想他做什么。”
1999年12月20日,澳门回归,举国欢庆。
他跟着一群工大的学生拿着国旗去街上欢呼。冬天的哈尔滨还是那么冷,忽然下起雪来了,他落在狂欢队伍的最末,脚步缓下来,笑容停下来。
澳门回家了,可是他的好学生还没有回家。
所以在店门口看见一个身影时,他第一反应是来买东西的顾客。
“久等久等,刚庆祝去了,买点儿啥?”
说完话,他才在那人的颈上看见那条五年前他亲手织成的围巾。
和以前一样白皙的皮肤,一样细边的眼镜,一样清冷的眼神,唯独不同的,是眼角泛起的红。
那抹红,是当年杨今在胡同里被那样欺凌,他都不曾见过的破碎。
杨今顶着那双泛红的眼,小声对他说:“梁也,今天很冷。”
第57章 哦,梁也恨我
时隔五年,哈尔滨的雪再次落在肩头的时候,杨今以为自己在做梦。
事务所多次希望把哈尔滨的项目交到他手里,他已经推脱了很多次,这次是实在推不掉。
不然,他是不会来哈尔滨的。
因为他知道,来了哈尔滨,他就会忍不住来工大胡同,来了工大胡同,他就有可能见到梁也,见到梁也,他就可能控制不住自己,说糊涂话。
糊涂话还是说出口了。
梁也,冬天很冷。杨今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正确的废话,零下十几度的天气,能不冷吗?
但是这话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可能是记错了吧。吃药以后,杨今的记性总是紊乱,常常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而面前的人,他反复想要忘掉却忘不掉的梁也,在听了他的糊涂话之后,正在一步步缓缓朝他走来。
梁也一定是恨他的,不是现在就是将来。没有人会爱一个将自己家庭推入深渊的人。而他也无法独自背负这份仇恨,若无其事地和梁也相处。
所以当梁也站在他面前,他感受到梁也真切的呼吸时,他往后退了两步。
“我回来出差。”杨今立刻解释道,“只是恰好路过,没想到你……你还在这里。”
面前的人很久没有说话,杨今不敢抬头看他。
拿着国旗和澳门区旗的学生们不时从他们身边经过,人头攒动,唯有他们在风雪中静默着。
“‘恰好’‘没想到’……?”梁也终于开口。
重复这两个词时,梁也的语气里有疑惑,有失望,也有一种不平静的感觉——经历了重大的喜悦之后,发现其实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不平静。
杨今其实听到了他的话,藏在袖子里的手攥成拳,却装作没听到:“什么?”
梁也沉默地看着他,或者说,打量着他,没有再回答。
杨今抬起眼看他,看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颈脖。
杨今顺着他目光低头。
啊……怎么把这条围巾戴出来了,还被看到了。
杨今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他的药就放在包里,他急切地想要离开去吃一颗。他说:“公司还有事情,我先走了。”
“你工作了。”说要走了,梁也就追问他,“在澳门吗?”
杨今只是回答:“在上海。”
他感觉到梁也在等他说更多,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自己不该说更多。
他不说,梁也就问他:“做什么?”
“……建筑设计。”
“建筑设计?”梁也蹙眉,“我记得你澳门第一大学录取通知书上不是这个专业。”
为什么要提以前。
杨今抬眼看他,看见他的目光里审问的意味。
——果然,梁也真的恨他。五年前他们的最后一面,便是梁也不顾他的央求,离开他家。离开他家时梁也带着气,气他对他隐瞒了那张录取通知书。后来他不告而别,像是坐实了这场欺骗。
第101章
这五年来反复折磨他的愧疚感又在脑内汹涌起来,这些愧疚里不仅包括欺骗和不告而别,还有梁也父亲的死,和梁也母亲对于他结婚生子的期待。
杨今说:“事务所还有事情,我真的要回去了。”
说完,他就转身要走。
身后的人叫住他:“小兔子我还养着,你不进店里看看吗?”
杨今的脚步顿了一下,抿紧了唇,摇了摇头,再次迈开脚步。
很快,他的手腕被梁也攥住了。
好用力,好疼。
杨今猛然想起和梁也认识不久时,梁也把他拽进死胡同里,就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腕,跟他说,我这人就爱瞎玩儿,男男女女乱七八糟,你要不介意也行。
他倒希望梁也说的是真的,如果他只是梁也人生中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过客,该有多好。
但不是的,事实就是他伤害了梁也,伤害了梁也这个人,以及他的家庭。
不然,此刻梁也跟他说话时咬牙的语气,为何这么像是憎恨。
“杨今,我等了你五年。”梁也克制着,又压不住胸中复杂的情绪质问道,“你还要走……?”
从来没有一刻,杨今这么想要吃药。
他最讨厌吃药,因为每次吃完药,他的记忆力好像就会变得更差一些,他就会遗忘梁也多一些。虽然痛苦,但他不想忘记。
可是此刻他太难受了,他无可遏制地想到戒同所里的经历,当电流经过他的身体时,那些人告诉他,你害了梁也,梁也恨你,很恨你。
“梁也,你别这样……”杨今摇着头,用另一只手去推梁也攥着他的手。
可是梁也攥着他的力气那么大,对他说话的语气也那么狠:“你凭什么走?我他妈等了你五年!”
“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梁也问他,“为什么?不是说好你考工大,我在这儿开店吗?”
好近啊,梁也身上的烟草味他又闻到了,曾经那些裹满烟草味的拥抱,此刻却可望不可即。人总不能又可恶,又贪婪。
欢庆的学生散了,胡同里彻底冷清下来,雪和沉默一起落在身上,再冷不过这五年的冬天。
梁也抖着声音问他:“……杨今,我连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吗?”
梁也听起来这么难过,这么执着,杨今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梁也,他几乎就要说出来:“你……你爸爸……”
铃铃铃——
小卖店里的电话响了,急促又刺耳,盖过杨今刚刚发出的声音。
杨今如梦初醒,抿住嘴唇。
梁也对电话声置若罔闻,追问他:“什么?”
电话声断了,几秒之后又急促地响了起来。
“我……我说,你先去接电话吧。”杨今说,“好像很着急。”
梁也没动,仍抓着他,盯着他,像是怕他再跑了。
电话又断了,又响了一次。
杨今抬眼,对梁也说:“真的……好像真的很急。”
反复响起的电话声终于引起梁也的注意,梁也松开他的手,走回店里去接电话。
杨今眼疾手快地从包里掏出两片药,生吞咽下。
药是因为戒同所吃的,吃了五年。
他被戒同所放出院,不是因为他真的戒掉了同性恋,而是因为他出现了极端行为。
在戒同所里,他像犯人一样被讯问。
那些所谓的医护通过电击的方式,攫取了他和梁也的故事,然后像反刍一样,又把故事讲给他听——另一版被歪曲的故事。
他们说,你把梁也害惨了,他爸是你害死的,他妈是你害瘸的,他妈的心脏病也是因为你,梁也本人本来要像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却被你害成了同性恋。
他们说,不要再喜欢梁也了,你是他的灾星,你的喜欢只会给他带来灾难。
他们说,梁也恨你。
哦,梁也恨我。
杨今望着病房里唯一一个小小的、被防护栏围困的窗子,翻来覆去地想这句话。
一开始是想为什么,后来就不想了,只是机械地在脑内重复,梁也恨我、梁也恨我、梁也恨我。
后来,他几乎认定了这个事实——哦,梁也真的恨我。
在戒同所第二个月的某个晚上,杨今躺在病床上,像之前那样反复想着:梁也恨我、梁也恨我。
想着想着,他就起身走到病房的窗户边,举起椅子去砸窗户上的防护铁栏。
声音引来医护人员,医护人员问他要做什么,他说,我想要跳下去。
第二天醒来,医护问他昨晚为什么这样做,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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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效没有那么快,吃完药的杨今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离开工大胡同。
理智告诉他应该走,可是他却挪不动脚步,甚至还往店那边走了两步。
杨今看到小兔子了。
小兔子就养在原来的地方,换了一个更大的笼子,看起来比五年前更圆更胖了。
小兔子也看到他了,本来在吃草的小兔子忽然停下咀嚼,朝着他的方向蹦了两步,小眼睛就这样定定看着他,不动了。
就在杨今要忍不住走过去摸摸它时,接电话的梁也忽然朝电话对面反问:“我妈?她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
第58章 烧融了一片雪
接电话的梁也脸色越来越不好,他一挂电话,杨今就上前问:“阿姨怎么了?”
第102章
梁也有些失神,过一会儿才看向他,眼神十分复杂。他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什么话,话到嘴边又收回,片刻后说:“心脏病犯了。”
杨今心一紧,问:“严重吗?”
“从村里拉到县医院抢救了。”
“救回来了吗?”
“救回来了,但是情况不好。”
梁也说完这句话像才回过神来,忽然快步走进小店里屋,朝在里头看电影的人喊:“关门了关门了,家里有急事儿!快点儿,都出来了!我把钱退给你们——”
杨今无措地站在门口,看梁也应付顾客,踟蹰不前。
他不知道梁也妈妈已经回老家了,可是转念一想,五年前杨天勤把梁家小卖店给砸了,又让他另几家音像店黄了,梁也没有地方安置母亲,也只有把母亲送回老家。
所以,如果不是他,阿姨就会留在哈尔滨,就能及时接收省级医院的治疗,梁也也不必在百里之外担忧。
是啊,戒同所说得没错,他是梁也的灾星。
梁也拉下卷帘门,火急火燎跨上自行车。
愧疚感压过理智,杨今立刻上前问:“你要去哪儿?”
梁也扭头看他。
“我是说……”杨今有些语无伦次,“你要去坐火车吗?从这儿骑自行车到哈站要很久,我帮你打个的士吧?”
他语速很快:“不,县级医院的条件不好,那个……刚才电话里怎么说的?建议转诊吗?可以直接去省医院叫个救护车,申请异地转移把阿姨接上来,在大医院检查也比较放心——”
“可以叫救护车下到县里?”梁也急迫地问。
“可以的!”杨今顿了顿,还是谨慎道,“那个……澳门和上海都可以异地转移病患,哈尔滨是省城,我觉得肯定也可以。先去省医院问问,万一能行呢?”
话没说完杨今就快步往胡同口走,“你骑自行车太慢了,我去胡同口拦一辆的士!”
这五年,杨今和医院打了太多交道,直觉告诉他,只要交够钱,哈尔滨的救护车一定能下乡。
光是因为杨天勤的事儿,杨今就反复跑医院四年。其实本可以不用那么久的,第二年的时候癌细胞扩散到杨天勤脑部,杨天勤总是痛到陷入昏厥,抢救过好几次,最后癌细胞侵犯喉管神经,他话都说不出。
杨天勤十分痛苦,要了纸笔写字给杨今,说不想治了,拖着难受,想回家等死。医生也建议放弃,说病人活着其实更痛苦,选择生命的质量而不是长度。
作为唯一有权签字的成年直系子女,杨今没让他死成,让他icu住着,各种机器插着,病痛忍着,化疗的副作用受着,硬生生拖了他两年,直至拿到杨天勤全部的财产。
到了胡同口,恰好一辆的士经过,杨今拼了命地跑上前拦住,“师傅,师傅!”
车在距离他紧一个拳头的地方紧急刹车停下,司机降下车窗,破口大骂:“长没长眼睛啊?疯啦,不要命了!”
杨今顾不上了,朝胡同里喊:“梁也,拦到了,拦到了,快来——”
他又回头,从包里掏出五十块钱塞给司机,“到省医院,师傅麻烦您开快点儿,急事儿!”
从这儿到省医院哪儿用五十块钱,司机两眼放光,梁也坐进来就准备踩油门儿,一回头发现杨今还没上车,催促道:“快点儿啊,刚拦车还不要命呢,现在搁这儿磨蹭啥呢?”
杨今看向梁也。
他明白自己现在没有资格陪伴梁也什么,那是梁也的家事,再管就越界了,但是……
但是梁也仰头回看他,车里没有光,梁也的眼本该是暗的,可杨今却看到微茫的光亮,紧张的、迷茫的、无措的。
曾经在废旧铁轨的那夜,梁也主动讲起他父亲的故事时,同样的眼神也落在杨今的眼里。
当年杨今给了梁也一个拥抱,现在杨今毅然上了车。
如杨今所料,省医院可以叫救护车下乡,就是需要按病情严重程度和公里数收费。省医院救护中心给县医院打了电话,了解清楚病情之后,跟梁也说了个价格。
梁也看了一眼钱包,抬头问:“现在……就需要付完吗?”
杨今看出他的窘迫,掏出钱包上前,“我来付。”
半晌后,身后传来低哑又疏离的一句:“谢谢。钱我之后还你。”
杨今心一紧,勉强对他笑了一下,摇摇头。
救护车朝北,驶向梁也的家乡。
雪下个不停,冬夜里的东北那么黑,那么宽广又那么寂寥。救护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国道上,世界安静得只剩呼吸声。
杨今和梁也并排坐在救护车后厢,一路无话。
杨今转头看梁也,看到他额角的青筋都暴起,大冬天里出了一头的汗。
愧疚,无尽的愧疚。越接近梁也的家乡,杨今的心里就越难受,总是想到梁也父亲的死,总是觉得自己不配坐在梁也身旁,更不配再去触碰他母亲的命运。
可车一旦启动就无法回头,上天如此残忍,就是要他亲眼去看他给梁也带来的灾难。
车开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六点,终于停在县医院门口。
梁也冲出去时,杨今甚至没反应过来。他赶忙下车,一下车,就看到医护们推着孙娴出来,而梁也无措地跟在医护后面,一声声叫着“妈”。
孙娴尚处在昏迷状态,没有人回答梁也,他呼唤母亲的声音飘荡在空中,和雪融在一起,扑簌簌落在杨今心尖上。雪那么软,却竟然那么痛。
第103章
回哈尔滨的半路上,孙娴醒过来,但意识仍然不太清醒,话也说不太明白。
看到杨今的时候,孙娴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右手朝杨今的方向抓了抓,咿咿呀呀说了句什么。
杨今很想上前,像梁也握着她的左手那样,握住她的右手。可是心中的愧怍封印住他的动作,风雪糊了车窗,也糊了他的眼,眼前的世界一片水汪汪的模糊。
救护车回转到哈尔滨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孙娴目前的状态无法做造影,省医院根据ct结果判断一根血管关键部位堵塞超过70%,属于临界病变,建议进行支架手术。
梁也听完手术方案和风险,眉头紧蹙。他没有立刻回孙娴病房里,而是转头去医院外边,抽了一支烟。
杨今跟着他出来,看着他孤身站在风雪里的背影,呼吸顿涩,心也痛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拿出小灵通,给一位工作认识的上海医生打了电话,把孙娴目前的检查情况跟他说,问他的意见。
挂了电话,杨今走到梁也身边。
他急迫地告诉梁也:“梁也,我问了我在上海认识的医生,他说70%狭窄可以做支架,也可以不做。而且ct评估不够准确,有可能根本没有堵70%,就算是70%但不在关键位置,也可以不做。具体到底堵了多少、堵了哪里,还是要依靠造影来确认。阿姨现在也醒了,指征都在转好,我觉得——”
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梁也忽然转身将他拥在怀里,烟头掉在地上,烧融了一片雪。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医学相关内容请勿参考,已尽力查资料,可能不准确
第59章 现实,残酷的现实。
烟草味弥漫在1999年哈尔滨的冬夜里,恍如隔世。
太久没有被拥抱过,生疏了,杨今忘记摘掉眼镜,也忘记侧过脸。他的眼镜磕在梁也的胸膛上,鼻托压疼了他的鼻梁。
若是五年前,杨今一定开口要闹,闹着说疼,说都怪梁也不小心。
可是现在他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梁也说:“……我想你。”
梁也的声音那么低沉,胸腔传来的共鸣颤动着,传导到杨今的身体里,好像要把他这五年来累积的愧疚都震碎。
我也想你几乎就要说出口,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开向北方的救护车,梁也母亲孱弱的身体。
本来回哈尔滨出差、去工大胡同,他就已经犹豫再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只是想去远远看一眼,就看到梁也母亲突发疾病的这副场面,他就更加失去拥抱梁也的勇气了。
“梁也,别这样……”杨今企图推开他。
可是梁也紧紧抱着他,他推不开,反而被抱得更紧了。
杨今低声道:“……这是医院门口。”
这句话让梁也松开他了。
杨今推力未卸,拥抱散开,他退后好几步。他又离梁也好远了。
杨今扶正眼镜,抬眼看梁也时,看到那双五年前饱含爱意的眼里,此刻全是不解和无助。
看了杨今片刻,梁也弯腰捡起刚才那支掉在地上还未抽完的烟,舍不得浪费,又用打火机尝试点燃。
可是烟已经掉在雪里,被浸湿了,火苗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它点燃。
梁也颓丧地把那半截烟折断,垂头重重呼了一口气,嘴里哈出的白气好浓重,他的痛苦看起来也那么浓重。
梁也抬眼看杨今,就保持着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再靠近,问:“我记得你以前在电工教室控诉我的话,每个字都记得,你记得吗?”
“这五年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走,为什么?”梁也紧蹙着眉头,语气里都是不解,“五年前那晚我没有留下来,抛下你一个人在家,你生气了?就算是生气了,你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我没有生气,我……”杨今立刻解释道。
他不自觉地上前了一步,北风一吹,又倏地停下脚步,低头小声道,“……是我瞒着你的,我怎么有资格生气。”
“那是为什么?”梁也压着他最后的音节问。
北风猛烈地吹来,横亘在他们之间,哈尔滨的冬天那么让人眷恋,又那么残忍。
“我妈说后来你去粮友胡同找过她,你知道她生病的事情了,所以……还是说你因为我也瞒了你事情,你在生这个气?”
杨今缓慢又用力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风雪里,梁也安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梁也似乎还有很多猜想,很多疑问,但是他都不问了。
最终,他只是平静地说:“1995年我给澳门第一大学寄过很多封信,你一封也没有回。一开始我寄的普通信件,后来我怕寄丢,寄的邮政境外专递。我不知道你是没收到,还是收到了但不想回。”
杨今猛然抬起头。
1994年,他没有去澳门第一大学念书,他去商学院上了一天的课,第二天直接申请了退学。1995年,他重新申请,进入澳门第二大学建筑系。
错过了。他和梁也真的已经错过了。
“以前在电工教室里,你说我把你拉过去又把你往外推。你现在不是吗?”梁也问,“你走了就走了,现在又回来。回来了,我以为就好了,没想到你还要走,可是要走了又这样不遗余力地帮我,帮了我又推开我。”
梁也甚至自嘲地笑了一下,“我问的所有话你都不回答。”
第104章
沉默半晌,梁也用力地点点头,像是强迫自己从无奈的等待中抽离出来,“什么时候离开哈尔滨?我妈治病的钱我会还给你的。”
梁也启步,把一直握在手中的半截烟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不再看杨今,径直走进医院里。
“病房里找护士借个纸笔,钱我一时半会儿凑不齐,你先把账户留下,到时候我按银行存款利息还你。”
五年过去,梁也变了好像又没变,他的背影在黑夜里还是那样高大,可是看起来却那样孤寂。
他的父亲已经离开他,母亲又罹患心脏疾病,在他的视角里,十九岁时那场短暂的相遇也只是昙花一现,等待五年的深情不过刚才一个被推开的拥抱而已。
究竟是隐瞒残忍,还是真相更残忍,杨今无法决断,他的大脑已经无法理性地分析利弊,当下所有的行动都是依循直觉。
他只是觉得不能再瞒下去了。
“……梁也!”他上前几步,叫住他。
几乎是在他发音的第一个瞬间,梁也的脚步就停住了。
这个事实让杨今心痛,他忽然很想要死去再立马投胎活过来,换一个身份找到梁也,褪去那层父辈家仇的枷锁,轻松地、自由地去爱他。
可是梁也转过身来看他的眼神那么疲惫又那么冷,杨今这无厘头的幻想瞬间就被打破。
现实,残酷的现实。
他开口了,他在说话,他又好像短暂地失聪了,他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只能看到梁也逐渐睁大的眼睛,和口中呼出的越来越快的白气。
“当年害死你爸爸的粮商,是我爸的下游公司。你们村收粮的价格是我爸压的,你爸爸……是我们家害死的……”
“还有……梁家小卖店和你剩下的三家音像店,都是因为我爸一个电话没了的。如果不是我,阿姨就也不用回老家,现在也不用大费周折把她从村里转运到省城来,你也不会过得那么拮据……”
杨今还想说更多,比如告诉梁也杨天勤已经死了,而且死之前度过了非常痛苦的几年。
再比如他拿到了杨天勤所有的财产,以及杨天勤公司的控制权,从他接管那刻起,他就让公司对梁也老家的粮价进行倾斜。
再比如,他学建筑是因为……
“真的?”梁也不可置信地问。
杨今已经张了的嘴又闭上,那些找补的话他说不出口,丧父之仇即使不是他本人造成,他也无法用任何方式去掩盖这其中的关联,也无法要求梁也忘记这些痛苦。
他也希望是假的。
可是他回答:“……真的。”
“……对不起。”杨今上前两步,“梁也,对不起。”
千禧年还有十天就到来,举国上下洋溢着对新世纪美好生活的热切期盼,没有人会注意在哈尔滨的风雪里伫立着的这两个人,刚才交换了一场怎样的疼痛。
那是命运早就书写在他们人生中的羁绊,这五年不是书本上的五页翻翻就能过去,父辈那场仇恨也并非断代在上一辈,痛苦传递下来,那是一个家庭被摧毁的美好一生。
杨今无法坦然接受梁也在不知情情况下对他的示好,他想梁也也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
梁也站在原地一直都没有再说话,屋檐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那么隐忍,那么深沉。
杨今低头,一边慌张地翻着包,一边说:“我刚才的话没说完,心脏毕竟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动手术还是要谨慎评估过后再选择,如果真的要开刀,最好能够去技术更先进、经验更成熟的大城市。”
“如果你愿意带阿姨去上海,我……”他找到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梁也,“可以联系我,医院我来安排,费用我来承担。”
梁也没有接。
杨今捏着名片的手用力到泛白,悬在空中不肯放下。
他们保持着这样诡谲的姿势在半夜的医院门口站了很久,有人从医院里出来,好奇地看了他们很多眼。
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梁也伸手接过了那张名片。
杨今悬着的心刚要落下,梁也就说:“我拿,不是因为要麻烦你安排我妈去上海,是因为我之后会把这次的钱还给你。”
梁也把名片揣进口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取出其中一根递给杨今,“你五年前在我店里留了很多东西,我都没动,你要是有空,就去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有个考试,明晚请假不更,然后会一直日更到完结,预计还有12章左右就完结了
第60章 哦,8月17日
梁也独自一人回到病房里时,孙娴正在找水喝。
他急忙倒了一杯水给孙娴,待她喝下之后,询问她感觉如何,是否还难受。
孙娴情况好了不少,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朝他身后望了望,看到他身后无人,似乎有些失落。
梁也知道她在找杨今。
五年前杨今不告而别,后来孙娴也问起过杨今的去向,梁也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他去澳门读大学了,没联系了。
当时孙娴就表达过不舍,说杨今是个好孩子,我也喜欢他,末了又说,最开始我就说吧,咱和人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呐,你们做朋友总是会走散的。
“人回去了。”梁也接过水杯放好,“只是回来出差,还有公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孙娴缓缓眨了一下眼,表示知道了。
第105章
梁也沉默地看她很久,轻声问:“妈,这病,咱去大城市看看好吗?”
孙娴眼睛闭上了,缓缓摇头,最后张口艰难地说:“……回家吧。”
梁也坐在病床边,沉默地看着母亲。越来越苍老的母亲。
五年里,他多次劝过母亲到哈尔滨来跟他一起生活,他好照顾她,但母亲总是不愿意。
老家的亲戚说,她在村里每天其实过得很开心,村里熟人多,又都因为父亲的事儿很尊重她,今天去这家打牌,明天去那家唠嗑儿,比在哈尔滨见不着人气儿的好。
而且父亲葬在那里了。村里人说,天气没转凉的时候,母亲时不时就会去父亲坟上坐一坐,什么也不干,就是静静地坐着。
父亲,母亲,十二岁时稻田里的血,从此散乱的一生。
苦难其实只是人生的一种形状,父亲的死过去十多年了,再怎么遗憾,再怎么愤懑,他也只能接受,只能朝前走。可是当这一切与杨今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一切又都变得那么不可控起来。
没想到,五年前他就怀疑过,甚至排除过的事情,竟然是真的。
梁也又劝:“妈,您别担心钱,钱不是问题,我能有。”
“……回家。”病床前的孙娴又摇了摇头,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住梁也的手,无力的、恳求的。
梁也别过眼,轻轻阖上。
刚才在医院门口,杨今告诉他那些事的场景又在他眼前浮现,酿造十余年的苦楚被揭发,变成杨今说话时口中喷出的白气,轻飘飘地游荡在哈尔滨的空气里。
哦,原来他等了他仇人的儿子五年。
梁也回过头,再次看向母亲。
从小到大他没有求过母亲什么,这五年母亲不想回哈尔滨住他也尊重她的选择,可是此刻,他忽然非常害怕母亲离开他。
他握着母亲的手说:“妈,去看看吧,求你了,你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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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其实不抱希望的,但孙娴出院在他店里住了一周后,忽然对他说,儿子,那咱就去上海吧。
没要去之前,梁也对上海一点儿概念都没有,这下要去了,上海就在他脑中长出了轮廓——那是杨今生活的地方。
杨今是什么时候去的上海的?是五年前直接去的吗?是毕业后去的吗?他在上海有人陪伴吗?他如果一个人生活,有人给他煮饭吗?厨艺长进了吗?别像以前似的,煮个面都煮得乱七八糟。
梁也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脏话,命令自己不要想这些,多么不孝。虽然杨今与父亲的死没有直接关系,但心中那一块疙瘩怎么都下不来。
杨今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五年前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杨今就知道吗?还是杨今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不告而别的?那为什么不能告诉他再走,又为什么瞒了他五年突然回来告诉他?
“又发呆呢,这周你总发呆,想啥呢?”孙娴的声音叫醒他。
梁也回过神来,看到母亲就想到父亲,想到父亲就想到曾经认识杨今之后磋磨的七年,都是不该的虚妄。
梁也说:“妈,没事儿,想着去上海该怎么安排。”
孙娴看了他半晌,问:“儿子,你是不是有心事啊?妈看你这段时间都不开心,以为你是因为我不愿意去上海才……”
“没有的事儿,妈,你……”梁也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是为了我才愿意去上海的吗?”
孙娴笑了,笑着笑着就皱起眉,“怎么说呢,唉呀……你在医院那句‘你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一直在妈脑子里嗡嗡的,妈想起来也难受啊……妈有时候是不是太固执了?儿子,对不起啊。”
谈何对不起。
父亲走后,独自将他抚养成人的母亲谈何对不起他。七年前母亲送他的孔雀牌自行车他还骑着,而母亲对于他过上安稳生活的期盼他却不能实现——不能是杨今,也不会是别人,更不可能是女孩儿。
所以他和母亲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梁也立刻起身,对母亲说自己没有乱想,然后把手脚麻利地小兔子推进笼子里,拎着笼子,拿去请算命老头儿帮忙照料一段时间。
——去上海给母亲治病的事儿,一刻也不能等了。
老头儿抱着小兔子爱不释手,拿草料逗小兔子,笑容满面。老头儿问他要算点儿啥不?梁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算。
可是老头儿还是在他出门前悠悠说了一句:“你啊,去上海挺好的。”
梁也脚步止住,回头看他,问:“啥意思?我妈在上海能治好?”
老头儿说:“你瞧,我徒弟都去英国了,会有人追着他去的!”
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梁也说:“您徒弟那是去留学,肯定被学校当光荣事迹弘扬,后来的学生追着去不是很正常?跟我能一样么。”
老头儿啧一声,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有啥不一样的?你俩啊都要明白一个道理,不破不立!任何事儿想做成,痛苦是必须历经的,这是事物发展的本质,也是人类追求理想和自由的动力来源嘛。要是世界上所有事儿都平平顺顺的,那所有物体都做匀速直线运动好啦!山体也不会绵延,海洋也不会波涛,不会日升月落、春去秋来,那活着有啥意思呢?”
梁也心道这老头儿还挺能把科学和玄学融合,一套一套的。
第106章
不过再怎么融合,梁也终究是死心了,这五年他算过无数次,好的结果也好,坏的结果也罢,在此刻都不必——或是说不能——再去纠结了。
“我去上海没打算联系他。”梁也看穿老头儿的言外之意,“以后我也不找您算这些事儿了,您也不用再跟我说了。”
老头儿“哟”一声,听起来就没信他说的。
梁也不想解释太多,最后交待道:“兔子每天喂一次就成,麻烦您,等我回来了就给它接回去。”
说罢梁也便离开了,没听到老头对兔子说的:“小兔子啊,他要是真不在意了,他应该把你送给我才是,还要回去作甚?虽然你长得肉嘟嘟的,但我又不会吃了你,是不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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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带着孙娴到上海的时候,是任少伟来接他们的。
任少伟在上海待了四年多,混得挺好,现在是一个民营皮革厂的车间经理,公司给分了宿舍,虽然只是个单间,但暂时让梁也母子去挤两天,问题不大。
到了地方,两人安顿好孙娴,便出门添置一些生活用品。
任少伟搂着他肩膀,贫道:“你就说我够不够兄弟吧,本来周末打算跟燕儿去看电影的,因为你要来我就没去!”
梁也给他竖大拇指,“追了五年还追呢,你牛。”
任少伟“嗤”一声,“还说我?你当初不跟我来上海混,不就是为了等杨今吗?成天在店里跟工大学生装,装得没正形儿,实际心里比谁都纯情。”
梁也没说话,伸手到口袋里想要拿烟。
“哎,晓燕说杨今现在也在上海,你来上海了咋不找他啊?他在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工作呢,好单位啊,钱又多,你说你老妈生病了,他肯定会帮你的啊。”
伸进口袋拿烟的手顿住,梁也摸到一张硬硬的卡纸,那是杨今的名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离开店铺的最后时刻,折返回去拿上这张名片,并且不是放进包里,而是一直揣在口袋。
揣在口袋,梁也不受控地想起五年前,杨今很喜欢把手放在他大衣口袋里,而他会在口袋里把杨今的手握住,拇指摩挲过他所有的指节,一处不落。
梁也给任少伟分了一支烟,又给自己点上,问:“他跟常晓燕有联系?”
“嗯啊。”说完任少伟瞅他一眼,瞅完就乐了,“哎哟我去,大哥啊,你想知道人的情况你直说呗,搁这儿跟我装呢。”
梁也立刻说:“没想知道。”
“是是是是,你没想知道,我他妈自言自语。”
“燕儿说杨今是半年前一个人来上海的,燕儿都不知道他来了,是杨今主动找到她的。一见面,他就问燕儿和你还有没有联系,但是一说还能和你联系上,他又说没别的,就是问问。然后一说你还在工大胡同开店,五年都没搬走,他就不说话了。”
“哦对了,他看着斯斯文文的,竟然会喝酒!燕儿就能喝,那天跟他喝了一箱啤的,他都不带有事儿的。这一看就是这几年没少喝,看不出来啊。”
“我说我也去喝,我保准儿能把他喝趴下了,但杨今跟燕儿说先不见我了,表面上说是因为我还没追到燕儿嗯,他是娘家人——话说他比以前真的会说话了不少啊,上大学还能教人说话呢?但实际上谁知道为啥呢,是不是因为我是你兄弟呢,不得而知。”
“不过有一回他是真醉了,就今年八月……多少号来着?那天上海还刮台风了呢,特大台风,贼吓人!啊对想起来了,8月17号。燕儿说那回杨今喝得是真醉啊,你知道他喝醉了啥样儿么?”
“特安静!安静得燕儿都以为他睡着了,忽然来一句……‘梁也,对不起’。”
哦,8月17日。
梁也压根儿不爱过生日,这几年也没想起来过,不知怎的,到此刻却忽然想到,8月17日是他生日啊。
【作者有话要说】
选择在8月17日开文的原因!
第61章 出于想见你
杨今是通过常晓燕知道梁也已经带着孙娴来上海了的。
去年,常晓燕供职的理发店黄了,她说想自立门户,杨今就帮她弄了一间店铺。
杨今离开哈尔滨之后没有直接回上海,先去了趟澳门。他带了一些伴手礼给常晓燕,顺便请她帮自己理发。
“你去看看呀,说不定就再续前缘了呢。”常晓燕劝他,“这五年你们一直都没有见过,没有联系吧?”
杨今说:“没有。”
他去哈尔滨遇到梁也的事情他不想多说,他相信梁也也不会跟任少伟说的。
在常晓燕和任少伟的视角里,他和梁也五年前不过只是互有好感,因为对于同性恋严苛的言论环境而不敢戳破窗户纸,后来又因为他要去澳门读书而彼此错过,并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理由。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好吧好吧。”常晓燕修剪着他的头发,“反正他已经去过九院了,但上海是大城市,全国的人都来这儿看病,专家号要么靠抢,要么靠等,排号可久啦,看完门诊开检查又要等,等完检查如果要手术,还得等,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梁也那人吧,讲义气,他不愿占着任少伟宿舍,说要自己去找个房子住,边在这儿打些零工,边等排期。”
“要是有个熟人能帮他把手术时间往前挪挪就好了,或者是帮他解决住宿问题,上海房租太贵了。”
第107章
常晓燕扫干净他额头的碎发,耸了耸肩,“杨今,我自言自语啊,没特地跟你说,没别的意思,你不爱听当没听见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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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
事务所给他租的是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原本觉得一个人住并不需要这么大的空间,现在忽然觉得多一个房间并非无用。
可是梁也并不想要他的帮忙。梁也来上海了,却没有联系他。
当然了,有仇有怨的,梁也怎么可能找他帮忙呢。
杨今拿出小灵通,给澳门打了一通电话。
接电话的是丁舜,曾经那个把录像带塞到他包里的澳门小伙儿,如今已经继承了他父亲的事业,成为澳门最年轻的富商。
两年前,杨今从杨天勤手中夺过公司的经营权,开始打点和杨家在澳门的亲戚——特别是二爷爷,以及杨天勤所有合作伙伴的关系,包括丁舜。
杨今开始喝酒。他曾经最讨厌梁也喝的酒。
每次喝酒他的情绪都会不好,喝完酒还不能吃药,这些晚上往往难熬,他想到哈尔滨,想到梁也。
想到梁也对他说,如果一辈子是假的,就罚未来的某一天,他再也找不着他、见不着他,在他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语成谶。
执拗的人只要认定的事情,再难也会做到。做着并不擅长的生意,喝着最厌恶的酒,杨今得到二爷爷的赏识。
有了二爷爷这位大富豪的背书,杨今在杨天勤公司的行动开始变得顺畅无比。他不再去医院看望杨天勤,却坐进了杨天勤的办公室。
边读书边打理公司,坚持了两年,杨今终究还是厌恶做生意。他讨厌商业的不确定性,只有回到学校画图,计算每一处标准的尺度,想到他学建筑的初心时,他才会真正宁静下来。
在杨天勤死后,杨今联合柳枝桂的股权,控制公司决策,将公司卖给了丁舜的公司。
出卖后,他购入丁舜公司的股权,并未完全脱离对公司的控制,并且成功将柳枝桂的控制权排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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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简单了解公司情况之后,杨今问:“之前拜托你查的那些信件,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丁舜回答:“我的手下都要去把第一大学收发室翻了个底朝天了,那毕竟是1995年的信,都过了好几年了,没那么快。再说,当时从内地寄过来的平信丢件率就大——”
“他还寄了专递的,专递应该不会丢的。”杨今抢着说。
“你还真是——”丁舜笑了,“小时候我觉得你柔柔弱弱的,这几年你处理你爸、田金来和公司的事情又这么冷血,以为你变了吧,但现在一提到这个人,你又是那副样子了。”
杨今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样子,反正不论什么样子也都只能是他的自作多情,梁也不会再回应了。
可即便如此,杨今还是忍不住问:“上海九院,你有认识的人吗?”
“公立医院?不一定有。”丁舜回答,“你病了?你去澳门友好医院啊,你二爷爷在那个医院有股份不是吗?”
梁也肯定不愿意见他,也肯定不会去他介绍的医院。杨今还是说:“还是先帮忙联系一下九院的人吧,心血管方面的,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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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舜的人脉很广,不久就为他联系到了九院的人。
杨今把梁也妈妈转到了专家号下面,当天就开出了检查单子,隔一周就能安排手术。
在梁也妈妈收治入院那天,杨今偷偷到九院,远远看了梁也和他妈妈一眼,当听到梁也问医生“为什么排期这么快”时,杨今心一紧,立刻匆匆离开了。
千禧年,上海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龙年春节就要到来。杨今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周围全是父母带着小孩儿出游的幸福氛围,唯有他孤身一人。
这五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他从未觉得有什么难过,可是自从上次在哈尔滨和梁也重逢之后,总是有一种无边的冷寂包裹着他。
杨今从包里找出药,吃下。
回澳门除了找梁也的信件,他还去见了心理医生,他说从哈尔滨回来就觉得情绪很不好,多噩梦、早醒、进食困难、莫名呕吐,希望医生给他开剂量更大的药。
吃完了药,小灵通里,忽然跳出一条柳枝桂刚发的短信。
【回澳门过年吗?你弟弟很想你。或者我们去上海找你,是否方便?过年总要团圆,你弟弟才五岁,你不要那么狠心好吗?】
杨今回忆了一下他这个月打给柳枝桂的钱,应当还非常富余。
要钱可以,只要在他所能控制的限度内,杨今不会吝啬。
但要爱不行,他记得柳枝桂落在他脸上的每一个耳光,说过的每一句恶毒的话,他认为自己没有以牙还牙已经非常善良。
杨今把短信删掉了。
正当他要把小灵通塞进口袋,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带着上海区号的未知座机号码,某种心灵感应,杨今的心跳骤然猛烈起来,摁下通话键的手都在发抖。
他将小灵通放到耳朵旁,听到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也从电流声里捕捉到那抹微弱的、沉重的、再熟悉不过的呼吸声。
五年前的无数个夜里,他枕着这份呼吸声睡觉,度过很多个安稳的夜晚。
“我是梁也。”对面说。
上海街头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杨今伫立其中,却感到无比安静。千禧年的伊始对别人来说是新纪元,对他来说是这短短的四个字。
第108章
“有空见一面吗?”梁也问。
杨今觉得自己呼吸都静止了,愣神很久才回答:“……好。”
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立刻补充:“我是说……你来上海了?你在哪里?什么时候方便?”
电话对面沉默半晌,梁也没说话,杨今就已经知道自己的佯装被识破了。
真奇怪,分明五年不见,他怎么还是这么了解梁也,梁也怎么还是那么擅长猜透他。可是那又怎样呢?再如何心灵感应,他们都只能是枉然了。
“你应该知道我在哪儿吧。”梁也说,“你有空的时候直接来。”
既然被揭穿了,再拖下去,杨今只会连着几个晚上睡不着,医生开得要又要不奏效了。
于是他问:“现在方便吗?”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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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九院出来不到半小时,杨今就又回到了九院。
杨今站在病房门口没敢进去,他站在孙娴看不见的地方。他暂时不知道如何面对梁也的母亲,毕竟心中有愧,他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而好似真的有心灵感应一般,他刚在病房外站定几秒,梁也就回头往外看了。
对他目光的那一刻,梁也的眼神是冷的,杨今不受控地打了个冷颤。
只见梁也起身跟孙娴说了什么,然后走出病房。
梁也插着兜走出来,问他:“吃晚饭了吗?”
杨今盯着梁也愣神片刻,这才发现他穿的是多年前他送梁也的那件黑色羽绒服。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忽然在胸口翻涌,杨今开口时甚至先清了清嗓子,以防自己忽然哑了声音。
“……没有。”杨今回答。
梁也就插兜往外走,“那去吃点儿吧。”
九院楼下有一家东北烧烤店,梁也走进去,点了一些串,又点了三扎啤酒。
梁也把啤酒往他杯子里倒,杨今低头看着黄色的泡沫漫上来,膨胀开来,又迅速地下坠回去。短暂的绚烂,敌不过命中注定的消亡。
杨今想到从前他屡次要求梁也不要去喝酒,而此刻他们桌上摆着满满一桌酒瓶。多么讽刺。
“我听说你现在很会喝酒。”梁也忽然说。
杨今心一紧。
梁也的信息来源是任少伟,任少伟的信息来源是常晓燕,而他这辈子至今唯一喝醉过的一次,就是去年8月17日,梁也生日那天。
那天,他终于把五年前被撕碎的素描本全部复原。最小的碎片不过小拇指大小,他一点点拼凑粘贴,实在缺漏的,他就用铅笔补上。在五年前梁也生日那天应该送给他的素描本,在五年后终于还原,只可惜再也送不出手了。
“为什么?”梁也问。
“工作需要。”杨今回答,顿了顿又补充,“也并不是很会喝。”
“建筑师,也需要喝酒?”
“嗯。”
“你在上海一个人住?”
“嗯。”
“你父母呢?”
“我爸死了,我妈在澳门。”杨今顿了顿,“我不认为他们是我父母。”
他又立刻补充道:“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们家欠你们家的事儿,我会不认。所以这次安排阿姨看病,还有上次在哈尔滨的费用,你都不用还给我。就当……就当我赎罪了。”
梁也喝了一口酒,没有接他这段话,又问:“是你爸逼你学喝酒的吗?”
刚才那段陈词没被接应,杨今的不安感陡然提升。他摇了摇头,没说话。
“是你爸要你学建筑的吗?”
杨今摇头,依旧没有说话。
梁也看他片刻,问:“你能说句话吗?”
餐桌下,杨今紧紧抓着衣角,“梁也,除了刚才我说的那些费用不用你偿还以外,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话。”他顿了顿,“我觉得……我们不该见面。”
“所以你帮我是出于愧疚。”梁也压着他最后一个音问。
杨今能够感受到梁也一直在盯着他,他心跳好快,面前的啤酒他好像要一饮而尽,却又怕吓到梁也。
为什么刚吃的药不起作用了。为什么很想要反驳梁也这句话。愧疚很多,但思念更多,而爱才是全部的原因。
“这重要吗?”杨今抬起头,“那你见我是出于什么?”
一直盯着他的梁也此刻却垂下眼,他的眉头蹙得很深,又喝了一口酒,才说:“我也不知道。”
顿了顿,像是自嘲了一下,“可能就是特么的,出于想见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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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梁家小卖店复原设计图
啤酒里的泡泡啪一声破了,杨今的睫毛跟着颤了颤。
“来咯来咯,你们的串儿!”
店员端着烧烤上桌,几位新顾客推门进来,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耳畔又热闹起来,梁也刚才说的那句话好像就要湮没其中。
可是从前杨今执着于追问一加一等于几,现在他就能够追问:“……你说什么?”
小半月前在哈尔滨医院门口,梁也是如何冰冷地说出最后两句话,杨今还记得。零下十几度的冬天,梁也的话比气温还要冷。
梁也说,我不要你的帮助。梁也说,你去店里把东西搬走吧。说出这两句话的人,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人,是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
单眼皮不再撂着,梁也望过来的目光那么深刻,他又一次重复道:“就是想见你。”
第109章
“可是……”
可是他在医院门口的反应代表他心冷,代表他介意;可是梁也这么讲情义的人,又怎会同仇人的儿子不清不楚;可是他的妈妈还在病床上,而她无数次地表达过希望梁也过上正常人的安稳生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梁也垂眸,伸手把串儿分到他盘子里,“先吃吧。”
这怎么吃,这怎么吃得下去。梁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是什么呢?
杨今没动,执着地看着梁也,等他口中的下一句话。等不到,他就问:“……梁也,你刚才说,我要说什么?”
正在分发烧烤的梁也停住动作,不知为何没有再看他,眉头蹙得很深。
梁也想了很久才开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说:“我知道你要说这不应该,我不该想见你,不然对不起我爸在天之灵。”
“我非常、非常憎恨把我爸害死的人。”梁也的两个非常加重了音,“恨到骨子里,我希望他死,可是听到他已经死了,我又觉得更难受,难受凭什么他好好活了这么久,凭什么我爸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
梁也沉默很久。
“我恨你父亲是事实,我想见你也是事实。”他声音低沉下来,“听到常晓燕说你喝醉了跟我说对不起,知道你在背后帮我妈安排这一切,我——”
“我等了你五年,我不可能不触动。”
杨今忽然想吃烧烤了,为什么要追问呢,为什么要把场面搞得这么狼狈呢,为什么他的眼镜好像又坏掉了,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
梁也已经不是他的男朋友了,他不想在梁也面前哭。
梁也喝了一口酒,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爸和我爸的事儿的?”
杨今回答:“五年前我走的那天。”
梁也沉默片刻,“所以,其实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爸不是你害死的,你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没有瞒着我。但是——”
“但是我心里的坎儿始终过不去。”梁也语速很快地说,“我想见你,可是见到你我就会想到我爸,想到他死在我们家冬天盖着雪的稻田上……”
梁也的语速又变得很慢、很慢,“见到你会快乐,也会痛苦。”
烧烤店的氛围总是热闹,没有人会注意角落里这桌客人正在经历着一场怎样的沉默。
杨今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衣服,指节用力到发白,才忍住没有让五年不曾落泪的眼破戒。
真是奇怪,这五年吃了多少苦他都没有哭过,甚至哭的欲望都没有,为什么一碰到梁也就会哭呢。
梁也把他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轻声说:“吃吧。”
杨今没动,梁也就拿了一串肉,递到他嘴边。
很想直接咬下去,这样就像梁也在喂他。以前一起住在友谊小区的时候,梁也就经常喂他,看他吃得少了就凶,把食物一一送到他嘴边,逼着哄着让他吃下去。
可是杨今还是抬手接过。咬下,肉的香甜被眼泪的苦涩盖过去。
体面、礼貌、克制与疏离,他们回不到过去了。
离开烧烤店的时候,梁也抢先付了单。
他说一顿饭钱他还是付得起的,又说:“谢谢你帮我妈安排床位,该还你的我会还你,我不想欠你的。”
上海的冬天比哈尔滨温和太多,可此刻微弱的冷风也好像要将杨今刮倒。梁也正在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这么残忍的话。
上一次梁也这么温柔地对他说话,还是五年前最后一个在梁也身边醒来的早晨,他赖在床上不想动,梁也就把他双手捞起来圈在怀里,让他挂在他身上,带着他去洗漱。
嘴上训他的话好温柔:“你是小兔子还是小猪啊?懒死你得了。你不会到一百岁还要我抱你起床吧?哟,还噘嘴,你不乐意了。好好好,一百岁也抱你。”
杨今紧咬着嘴唇,他知道该走了,可他不舍得。这一走,就真的不再有瓜葛了。
他急忙又问:“你……你晚上就睡医院的陪护床吗?会不会睡不好?”
“凑合凑合能睡。”
“你要不要转到澳门友好医院?那里条件比较好,那是我在澳门的亲戚投资的医院,我介绍过去的人,在那里治疗都不需要费用。”
忽然想到什么,他立刻补充,却又语无伦次:“跟我爸没关系的,那个亲戚是我二爷爷,他……他之前不怎么看得起我爸的,你……你别介意。”
梁也点了一根烟,皱眉道:“不了吧。”
“不需要费用的话,怎么还你呢?”梁也又说了一次,“我不想欠你的。”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钱债易算,情债难还,梁也不想再跟他瓜葛不清了。
杨今点点头,说:“……好,那再见。医院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联系我。”
梁也点了下头,算作说过再见。
杨今没有看他,马上转身走了。
一秒也不能多待了,因为一转身,眼泪就流下来了。
是上海的风太冷,不是他真的想哭。梁也不想恨他,却也爱不了他。但梁也不恨他,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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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杨今拼了命地工作,除了工作和睡觉,不让自己有多余的时间分神。
在除夕那天,他去看望过刚手术完的孙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和梁也有过交集。
那天他和梁也也并没有说什么话,梁也送他出医院门口的时候一路沉默,最后还是说的那句,钱我会尽快还你。
第110章
钱。
可是杨今不想要钱。
春节七天,杨今在家里一刻不停地画图,唯有工作才能让他麻痹自己,不去想梁也。
七天后,回到事务所上班的第一天,杨今意外接到了孙娴的电话。
“杨今啊,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阿姨,怎么了?您说。”
他本来想说医院是不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但他不知道梁也是否告诉了母亲,手术和床位是他安排的,所以就没多说。
“杨今,是这样啊,那个……梁也陪床一个多月了,一直休息不好,我做手术那几天他更是整夜整夜没合眼。”
“今早他两眼一黑差点儿晕倒了,现在还在折叠床上躺着,那折叠床太硬了,根本睡不好。看他翻来覆去的,阿姨揪心啊……”
“我想着……你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接他到家里睡一两个好觉?我也不需要人照顾,医生说我啥指标的都很平稳,梁也就是太紧张我了。”
“不好意思啊,本来想联系少伟的,但他回哈尔滨过年了,还没回来。”
杨今立刻答应下来,马上去了九院。
他原本梁也不会跟他走,不论是出于照顾母亲,还是出于不想跟他有瓜葛。
但杨今进去的时候,母亲俩脸色都不太好,可能刚吵了一架。大抵是孙娴已经做了一番思想工作,而梁也又不舍得忤逆母亲,只好别别扭扭地答应。
杨今给孙娴叫了一个护工,等护工到岗,他才带着梁也离开。
杨今打了车回家,刚上车,梁也就歪头睡过去了, 睡得很沉。他一定是很累了。
带阔别五年的前任男友回家,想象中那种心怦怦直跳的感觉没有,有的只是担心,担心梁也的身体状况。
事发紧急,客卧被杨今当作工作室,里边折叠起来的小床没收拾出来,杨今不舍得让梁也等,也不舍得再让梁也睡不舒服的床,于是把他带进主卧,让他先睡自己床上。
人累到极限的时候,理智和礼貌都没有了,梁也换了衣服,说了声“抱歉”就倒了下去,马上就又睡着了。
杨今伸手摸了摸梁也的额头,不烫,大概就是太累了。
小灵通响了,是事务所的未接来电。
杨今怕吵到梁也,赶忙退出房间,帮他关上门,然后接电话。
同事告诉他甲方的人来所里了,问他在哪里,要看他的方案,让他赶紧赶回去。
杨今只好留一张纸条给梁也,说自己今晚可能会晚归,厨房里有食材,可以随便用。有急事可以拨他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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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醒过来时,时钟指向夜里十点。
他起身,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哪里,然后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翻身下床。
他的动作太急,碰倒了床头柜上的一个什么东西,丁零当啷的一阵闷响。
梁也俯身捡起,他意识到那是一个药瓶,但包装上全是英文,他看不懂。
杨今看起来很健康,为什么要吃药?
梁也把药瓶放回床头柜,又看到床头柜上有好多英文包装的药,心里忽然一阵猛的不安。
就在这时,客厅响起一阵电话铃声,梁也循着声音走出去。是杨今的座机在响。
梁也本来不打算接,如果是杨今的同事之类的打来,发现大半夜十点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别人会怎么想杨今?
但电话断了一次又响了一次,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犹豫片刻,梁也还是拿起听筒。
没想到电话对面传来的是杨今的声音,“梁也,你醒了吗?”
梁也握着听筒的手不自觉抓紧了,“醒了。谢谢,我该走了。”
“那个,等等……”杨今听起来有些着急,“不好意思,可能要请你帮个忙。我有个图纸找不到了,你能去另一个房间帮我看一下吗?我不记得是不是忘在家里了。有点儿着急。”
“家里座机是子母机的,你把母机的听筒挂着,子机就在我书桌上。”
梁也立刻走进杨今的书房,拿起子机问:“在哪里?”
“应该就在书桌上。是一个画着高层建筑的图,应该很好认的。”
“没看到,会不会在抽屉里面?我能打开抽屉吗——”
“不能!”电话对面的人忽然激动道,“……对不起,我是说,不会在抽屉里面。那个……麻烦你看看在不在书架上。”
梁也没说话。
沉默交换在电流声里,片刻后,杨今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你开抽屉了吗?”
梁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看到抽屉里的两件东西。
一件,是一个翻开的素描本,上边显然是他的肖像,素描本残破不堪,却被人小心地用无数个小小的透明胶块粘连起来。
另一件,是一张图纸,梁也认得这个环境,两条胡同的交叉口,其中一条叫做粮友胡同。他的认知如此准确,因为目光下移,他看到图纸底部写着“梁家小卖店复原设计图”。
第63章 梁也,你舍得吗?
梁也望着抽屉里的两样东西,久久无法张口言说。
他环顾四周,只见这间书房乱七八糟,一堆图纸摊在桌上,桌角还有很多没有清理干净橡皮擦泥屑,桌子对面是一张没有床垫的床,床上也堆放着很多图纸、工具和书籍。
从前杨今自己在家,做不好饭,现在杨今自己住,还是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乱七八糟。
第111章
可是……
梁也低下头。
这个抽屉是整间书房里唯一整齐的地方,素描本放在左侧,梁家小卖店图纸放在右侧,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干净得连一粒灰尘都找不到。
杨今小心地叫了声他的名字:“……梁也?”
梁也回过神来,否认道:“没有,没开。”
他走到对面的床边,翻找几下,拿起其中一张,问:“浦东三路892号一期?”
“啊对的,就是这个。”
“你扔在床上了。”梁也说,“我送过去给你?”
杨今犹豫着问:“……可以吗?你休息好了吗?算了,要不还是我回去拿——”
“我送过去给你。”梁也打断他,“地址?”
杨今说了地址,“谢谢,麻烦你了。书房里有装图纸的袋子,应该在书架上。打车的钱我给你。”
梁也说了“不用”就把电话挂了,他在电话里听到背景音有人叫了好几声“杨工”,听起来很着急。
梁也装好图纸,立刻出门。
可是刚打开门,梁也的动作就停住了。
楼道里黑黢黢的一片,感应灯似乎很不灵敏,梁也用力跺了好几下脚才亮起来。杨今每天都加班到这么晚吗?每天下班一个人回来,会危险吗?
会寂寞吗。
母亲不知道,他睡不好不是因为医院的折叠床太硬,而是没有一刻能够停下对于他和杨今关系的思考。
最开始梁也认为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父亲的死在他脑海里一遍遍放映,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忘掉这一切。
可是时间往前走,母亲的手术很成功,不久他就要离开上海,和杨今的交集此生大抵不会再有了。
梁也,你舍得吗?他问自己。
楼道的冷空气扑在身上许久后,梁也回头关上门,拿起座机给医院护士台打了个电话。
他先询问了一下孙娴的情况,然后到主卧拿起杨今的药,问:“我想另外请教下这是什么药,都是英文,我不太认识。”
梁也把药瓶上的单词逐个字母念给护士,护士在电话那天拼写了半天,最后告诉他:“哦,这是抗抑郁的药。”
“抑郁?”
“也有叫做忧郁症的,听过吗?总之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到了要吃这个药的程度,应该是比较严重了。”
出门的时候,上海的冷风撞在梁也的身上。
他不住地眯起眼,想到曾经杨今被父母和同辈欺凌的日子,想到上次在烧烤店,他说了那么多,却没有听听杨今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
梁也带上了那本素描本,也带上那张梁家小卖店的图纸。
他去找杨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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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供职的事务所坐落在一幢写字楼里,梁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高的楼。
事务所在21楼,装潢精致高级,梁也走进去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不希望自己寒酸的形象影响到杨今。
办公室里,只有一个角落还亮着灯——一间独立的玻璃办公室和外面的几个工位。杨今在玻璃办公室里,外面的几个人想必是他下级的同事。
杨今穿着白衬衫,衣角扎进裤子里,很修长板正,他时不时扶一下眼镜,微微蹙着眉,和身边的同事说着什么,看起来慢条斯理,又清冷严肃。
梁也没见过工作状态下的杨今。
从前看他学习有点儿这个意思,戴着眼镜安安静静的,总是让他很想抽烟。
但大概是他一直坐在杨今身边,杨今总是学一会儿就扭头直勾勾地看着他,非要他亲一口,才肯转头回去继续学。
那些夜不能寐的日子里,梁也想过,如果真的和杨今就此别过,此后的人生杨今要怎么过,杨今会不会遇上新的人。后来他避免自己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总是没有答案。
只要想到杨今也会在别人面前撒娇、讨亲吻,他这个晚上就会睁眼到天亮,怎么也睡不着。
一股罪恶的私心泛起,梁也甚至不想走进去,他想再在这儿看久一点杨今工作的样子。
但或许是真的存在心灵感应,下一秒,还在和同事讲话的杨今就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一看到他,杨今立刻推开玻璃门走出他的独立办公室,朝他走来。
梁也把图纸递给他。
杨今接过图纸,说了谢谢,然后问:“你……你如果想回去继续休息,我把我家钥匙给你。如果你想去医院,我给你打车。”
“对了。”他又急忙补充道,“阿姨的情况你不必担心,我白天有每隔一小时给护工打电话,阿姨的情况很好,九点多的时候阿姨就睡了,后来我就没有再打了。”
杨今的眼神和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和刚才在办公室里的那个人截然不同,梁也心口一阵泛酸。
从前他就明白,杨今不是什么性格软弱的人,相反,他很倔、很轴,任何问题他都要追寻答案,任何他认定的事儿他都会一做到底。
所以,在澳门的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执拗是否让他吃了很多苦,才罹患抑郁症。
梁也问:“你还要多久?”
“……嗯?”杨今愣神片刻,大抵是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有了这张图就快多了,那个……谢谢你帮忙。”
梁也说:“那我在这儿等你一会儿。”
“啊。”杨今怔了怔,好像想问什么,最后却又只说,“……好。”
第112章
杨今带梁也进去,让他随便坐,又倒了一杯水给他,说:“我会尽快。”
梁也说:“不急。”
杨今点头,拿着图纸去工作了。
梁也看着他进了办公室,把图纸拿出来,摊开,抬头和身边的同事说话,他同事的表情忽然愣住,嘴里说了句什么,他垂下眼去看图纸,眼睛微微睁大,抬头看过来。
而梁也沉沉接住他的目光。
梁也把梁家小卖店的图纸一并放在袋子里了,他故意的。
而那本素描本还安静地躺在他的包里,但杨今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他也看见这个了。
杨今身边同事也跟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梁也害怕他眼神太过直白,影响杨今的声誉,于是别开目光。
再抬眼时,他看到杨今似乎已经不动声色地把小卖店的图纸收好,和同事谈论起他们工作的内容了。
梁也看着杨今,看柔和的室光落在他的脸上,想起很久之前他忍不住到第二机械厂大院去找杨今,正在弹钢琴的杨今发现了他,追出来,当时胡同里的灯光好似也是这样的暖黄色。
很久之前是多久呢?1992年相遇,现在已经是2000年了。
怎么会已经有八年了。
八年的时光恍然从眼前流过,1992年,他攥住杨今的手,杨今轻叫一声,他问杨今叫什么,杨今对他说,我叫杨今。
1993年,他在铁索大桥边对杨今说,你就不能当个正常人么,杨今反问他,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呢?梁也,你也觉得这不正常吗?
1994年,他送给杨今一只小兔子,对他说我们一起把它养大,他话还没说完,杨今就抱住他,第一次对他说,喜欢你,只喜欢你,最喜欢你。
“……梁也。”
梁也回过神来时,事务所里除了杨今,没有别人了。
杨今把梁家小卖店那张图纸放在桌上,低头看着他,刚才还冷静自持地处理工作的建筑师,此刻却好像犯了错被发现,然后主动来承认错误的小孩子。
“为什么画这个。”梁也问。
杨今说:“嗯……想画就画了,画图总是需要练习的。”
找借口,顾左右而言他,此地无银三百两。从前那个坚持不懈地在三中门口跟踪他,赶也赶不走的人去哪儿了?
是谁扼杀了他,是谁。
梁也把素描本从包里拿出来,问:“那还有这些呢,为什么画我?什么时候画的?本子为什么碎成这样,又为什么要粘起来?”
杨今低头不看他,很久之后才说:“……不是故意画的,对不起,以后不会再画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个意思。
不画了,那以后杨今要画谁?本子上会不会出现别人?那个别人会不会让他把这个本子扔掉?还有,关心他是否生病,今天是否乖乖吃药的,会不会另有其人。
“那盐酸帕罗西汀片、奥沙西泮片、奥氮平片呢?这些药你为什么要吃?”梁也语速很快地问。
杨今张了张口,怔愣地站在他面前,说不出任何话。
“今天吃了吗?”
“……没有。”
梁也说:“过来。”
杨今就朝他走过来了。像以前那样,他叫杨今过来,杨今就会听话地过来,没有一次反抗他。
梁也把三个药瓶从包里掏出来,问:“要吃多少?”
杨今离他好近,再走一步就要到他怀里。可是这么近的距离,杨今的声音还是很小声:“……白色的都是一片,黑色的那个两片。”
梁也把药片倒出来,递出去。
——没人接。
梁也抬起头。
杨今出神地望着他,双眼泛红,一滴泪经由他右眼尾漂亮的小痣,滑落下来。
梁也看了他很久,忽然站起身来,一把将他拥在怀里。
药片洒了一地。
第64章 我是不是也害了你
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呢?杨今不记得了,再次靠在梁也怀里,他丧失了所有的思考。
与上次在哈尔滨医院门口的拥抱不同,小卖店设计图、素描本和这些药都是他的外衣,上次他衣着完整,这次,梁也将他的外衣剥下,他露出因爱而生的疮疤,再也逃不过梁也的眼。
“别撒谎了好吗?”梁也抱着他,“为什么吃药,为什么要画素描和设计图,为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怎么这么温柔,怎么办啊。好像以前回来了。真的能回到从前吗?
杨今抬起头,想要拉开一些距离去看梁也的表情。
可是他刚一抬头,梁也就用力把他摁回怀里,手臂收得更紧了,像是怕他逃跑。
太用力了,杨今撞在梁也胸膛上,眼镜又被压到了。
他想伸手去扶正一下眼镜的位置,可是梁也又一寸也不肯让,他只好小声说:“……眼镜,疼。”
“眼镜疼”是什么意思呢?眼镜怎么会疼呢?真是一句没头没尾、不明就里的话,梁也怎么会听得懂呢?梁也一定不会记得,他们以前拥抱的时候,他都会先帮他摘掉眼镜吧。
听不懂吗?可是为什么他话音刚落,梁也就马上松开了他,然后微微弯腰,伸手帮他摘掉眼镜,查看他的鼻梁。
泪光里抬眸,杨今看到梁也蹙起的眉、担心的眼。
而后梁也把他的眼镜放在一旁的桌上,桌上有小卖店设计图还有素描本。
第113章
杨今一惊,下意识到抽一口凉气,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啊”,挤开梁也转身到桌前,一把将眼镜拿开了。
可是落在眼镜上的泪,还是坠了好几颗在小卖店的图纸上,像彗星的尾巴扫过一小串。
杨今感到心口一阵抽疼,他用拇指用力地想要擦掉泪痕,没用,又跑回办公室拿了一卷纸过来,拼命地擦。
擦不掉了。
他好不容易画完的图,从他学习设计的第一天画到他毕业,被无数个教授否认过,说设计老套,没有新意,说千禧年都要来了,你怎么还在做八十年代的风格。
“就这么宝贝吗?脏一点儿都不行?”身后,梁也沉声问。
杨今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过来。”梁也说,“鼻梁好像被眼镜压红了,我看一眼。”
杨今听话地靠过去了。
梁也再次弯下腰,伸手,拇指和食指轻轻贴在他的鼻梁上。梁也的茧也摩挲着他,粗粝的,就这样被碰了一下,他就感觉眼泪又要落下来。
他抬眸看梁也,觉得无比委屈,这五年无数个夜里他坐在桌前画这张图,病得最重的时候画,杨天勤的情妇和私生子女来跟他争财产的时候画,终于亲手把田金来送进监狱的那天他还在画。
这么努力有什么用呢,画得再好,梁也也不能爱他了。
是吗?真的不爱了吗?
那为什么梁也的手指开始在他脸上游移,先是来到他的眼下揩掉他的泪,又是经过他的侧脸滑到他的下颚,最后轻轻抵起他的脸,将他拉了过去。
天啊,梁也低头吻住他了。
是梦吗?是吧。
过年之前在烧烤店里,是梁也对他说的“我不想欠你的”,说了两次,撇清关系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病重的时候会产生幻觉,所以,现在一定是幻觉吧。
既然是幻觉。
杨今闭上眼,伸手环住梁也的颈,把自己无限地推向他,塞进他的亲吻里,就像从前那样。
梁也亲吻得那么用力,不断地朝他的方向挤压,他节节败退,踩碎洒在地上的几粒药,腰磕到身后的桌子。
“啊。”他不禁发出一声轻叫,想要推开梁也,看看自己是否压到了桌上的图纸和素描,但是未能成功。
梁也捏着他下巴和箍着他腰的手都那么紧,他一寸也逃不离,只能任凭梁也在他口中造作,比五年前凶好多好多倍。
突然,梁也抱起他的腰,想要把他放在桌上。
“……别!”杨今挣扎,“图……图要坏了。”
梁也力气太大了,不顾他的反抗,已经把他放了上去,不多时又吻下来:“坏了就再画一张。”
又被堵住嘴,杨今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怎么这样,梁也是讨厌鬼。梁也不知道这张图他画了多久,不知道图里的每一笔都藏着他多深的感情,不知道这五年他有多想他,有多爱他。
杨今的泪止不住地流,流进他们的亲吻里,苦涩一片。
梁也停下来,稍稍离开他一些,单手扣着他的脸,拇指轻柔擦去他很多泪,“别哭了,你一哭我就不行。”
没有眼镜的视野本就模糊,泪光又晕染一层,梁也在杨今的眼里影影绰绰,半真半假。
他伸手抚上梁也的脸,一点点描摹他的眉骨和轮廓,抖着声音问:“你是真的吗?”
梁也沉沉看着他,哑声反问:“你是认真在问吗?”
杨今安静地看着他,哭着哭着就忽然轻轻笑了。
今天真的太忙了,没有吃药,一个吻又让他的大脑变得糟糕起来,他分不清幻境与现实。意识飞走了。
描摹完梁也的脸,杨今就不笑了。这次的幻觉好真实,梁也好像真的就在他眼前,用饱含担忧和爱意的眼神望着他,那么深沉,那么浓重。
杨今伸手再次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也让自己埋在他的肩头。
“为什么亲我。”他闷声问梁也,“梁也,你为什么亲我啊。”
时光回溯,杨今想起梁也第一次亲吻他时,他也问过这样的问题。
之后他们的每一句对话,忽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面前,他无意识地张口,开始呢喃这段对话……
“‘真哭了。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你妈妈不回来了吗?她要把小孩生在那边吗?’”
“‘嗯。’”
“‘那你呢?’”
“‘我?’”
“‘你什么时候去澳门?’”
重复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从梁也肩头缓缓起来,眼神空洞而惊慌。
下一秒,他忽然激动地抓住梁也的手,“‘我会在哈尔滨高考,然后去念工大,我不会去澳门的。’”
眼泪又落下来好多,好痛苦,他努力地告诉梁也:“‘不是的,我不会去澳门的,真的——’”
可是他食言了,在高考的前两周不告而别,把梁也一个人抛弃在寒冷的北方,一个人吹风淋雪。
天啊,他太坏了。
“杨今,冷静下来。”梁也反握住他的手,抚摸他的背。
而他怔怔看着梁也,无助地摇头。
他冷静不下来,他脑子里全都是五年前他坐在车里,眼睁睁地看着梁家小卖店被砸毁的画面。是他害了梁也的家庭,害了梁也的人生。
梁也松开他,快步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一杯水,然后拿过桌上的药瓶,把药片倒在手心,送到他嘴边。
第114章
“乖,吃下去。”梁也对他说。
杨今没有动,怔怔重复:“……乖?”
“可是我本来就很乖啊。”他低下头,眼泪落满一地,“我爸爸害死了你爸爸,我害你变成同性恋,我害你的店都黄了,我还害你妈妈在哈尔滨没有住处,我害了你那么多,所以我就不敢去打扰你了,即使我好想你……”
“梁也,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好想啊,可是我都忍住不去找你……我明明很乖啊,你为什么还要我乖呢?我已经很乖了吧。我还不够乖吗?”
意识已经在出走的边缘,他只能听到梁也的声音,看不到梁也的人了。
“你很乖,你是最乖的。”他听到梁也说,“来,把药吃了,把药吃了就更乖了。”
这么温柔的梁也,全世界最好的梁也。
杨今安静下来,低下头,张嘴去含梁也手心里的药片。
是梁也的左手。八年前那道被钢筋刺穿的疤痕还蛰伏在他手心,触到杨今的唇,轮廓清晰可辨。
杨今从他手心含走药片,也在他手心留下很多泪水。
---
后来的事情,杨今就记不清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梁也的怀里。抬头,他直接对上梁也的视线。
杨今彻底醒了,他一个激灵想要推开梁也,但没成功,梁也似乎早有准备,紧紧圈着他的腰,没让他走成。
“我……”杨今哑然。
梁也的声音从头顶低低传来,问他:“睡得好吗?恢复过来了吗?”
恢复?
杨今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完全忘记是怎么从办公室回的家,记忆的最后是他和梁也在办公室里接吻。又出现了记忆断片,一定是又犯病了,还被梁也看到了。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他说,说完还挣了挣,想要逃离梁也的怀抱。
“是吓到我了。”梁也搂紧他,没让他逃成,“之前不知道你生病,也不知道这么严重。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杨今不自觉抓紧了被褥。这要他如何说,该从何开口。
许是知道他不想说,梁也继续道:“你睡着的时候我翻了你的小灵通——抱歉,我担心你的情况,担心自己处理不好。你通讯录里有一个叫做‘心理医生’的人,我打过去了。”
“医生一开始说无法透露患者的病情,问我是你的谁。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你的谁呢?最后我只说,我是梁也。”
“医生怎么会知道‘梁也’是谁呢?”梁也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完又倏地正色起来,“可是我当时说完我的名字,就笃定地觉得,这就够了,因为……”
梁也伸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温柔地、疼惜地说:“你的病一定和我有关吧。”
杨今一怔,忙说:“不,不是的……”
“可是医生听到我名字之后态度就变了。”梁也说,“他松口问我你的情况,问你是否吃药了,然后告诉我先让你睡一觉,你睡的时候要我守着。我问他为什么你会生病,他说等你醒了,让我自己问你。”
“在你办公室的时候,你说你害了我家这个又那个,可是……”梁也顿了顿,“是不是,如果五年前我赚了足够多的钱,足够强大,你爸就不会带你走?你也不会生病?”
第一次,杨今在梁也的话语里听到喑哑的哭腔:“杨今,我是不是……也害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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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这五年
“不是。”杨今立刻否认,“梁也,不是的。”
“可你还是病了。”梁也的拇指摩挲在他的脸侧,那么疼惜,好像很多年前的很多个夜晚。
“不是的,不是因为你。”杨今抬头望向他,急迫地告诉他,“你这么好,怎么会是因为你呢?”
梁也沉默片刻,反问:“我好吗?”
“好。”杨今接得很快,“你很好,特别好。”
梁也自嘲地笑了一下,“是吗?可我五年前没有能力把你留下,五年后不仅依旧没有,还使用你的人脉和资源,对你的现状不闻不问,还对你特别冷漠。”
杨今摇头,有些语无伦次了:“不是……那不是你的错,我……”
梁也抚摸着他的背,安抚他焦躁起来的情绪,也顺着他的话说:“好,我很好,不是我的错。”
梁也之于他就像解药,杨今真的安静了下来,自顾自地嗫嚅,小声又倔强:“……你很好,你就是最好的。”
梁也没有再说话了。
可此刻的沉默不再是沉默,而变成一股强大的安宁,让杨今短暂地忘却他和梁也之间尚未解开的父辈仇恨,在只属于他和梁也的小小空间里得到喘息。
闭上眼,五年前很多个片段浮现,刚在一起的那个夜晚,梁也也是这样抱着他,对他说,留在哈尔滨吧,好吗。
后来梁也在工大胡同里等了他五年,梁也这么、这么爱他。
此刻,这么爱他的梁也轻声问他:“这五年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是吗?杨今想。要怎么说自己的这五年呢。
他不愿意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总觉得自己过得再苦,也比不上梁也分毫。至少人生命最基础的吃穿用度他是不需要担心的,最多就是过得不自由。
自由,年轻时曾经无比向往的词语,五年铅华洗尽,杨今对其几乎已经祛魅。
第115章
“我想要知道。”可是梁也对他说,“好的坏的,我都要知道。告诉我好吗?”
梁也抱着他,又把他裹在被子里,大梦初醒的时刻总是觉得空虚,这样的空间让杨今感到温暖,感到充盈,像冬天的树洞那样安全。
更何况,梁也轻轻捧起他的脸,在他额头落下一吻。吻完之后,又疼惜地将他抱紧在怀里,一寸也不松地抱着。
在安全的环境里,在梁也的引导下,他开始说这五年。
喔,这五年。
在戒同所出现第一次极端行为后,他们加大了电疗的力度,后来他的极端行为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不受控。
一位稍有良知的医生私下跟他说:“你再这样下去精神会出大问题的!你装一下不就好了吗?就装一下你不喜欢男人了,装一下你就符合出院指标了啊。”
“怎么装呢?我就是喜欢男人。”杨今双目无神地看着医生,轻声说,“我就是喜欢梁也啊。”
医生说他太轴,太倔,应该学会妥善与圆融。
妥善与圆融,可是杨今总学不会这两个词。从前学不会,现在也学不会。
因为反复出现的极端行为,杨今被遣送出院,并且被建议先进行心理或精神方面的治疗。
那时杨天勤身体状态已经差了起来,家里没有人能替杨今决定是否要进行治疗——柳枝桂生了孩子以后所有心力都放在了弟弟身上,对杨今不闻不问。
杨今也不想治,他认为自己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戒同所。假病未愈,真病缠身,他却好像丧失了感知能力,不觉得有哪里痛苦。
这些痛,怎么比得过十二岁的梁也在田埂间看到父亲被活活打死的痛呢。
开学时间到了,在病床上喝水都要人照顾的杨天勤,却还记得关心杨今有没有去第一大学报到。
当时,在杨天勤的安排下,杨今申请的是商科。杨今去第一大学上了一天的课,第二天就申请了退学。
退学的消息传到杨天勤耳朵里,杨天勤被气得不行,连着他身体的那些机器上,数值忽然猛地飙升。
杨今面无表情地跪在他的病床前,面无表情地听他的责骂,又在脑中将他的责骂过滤。世界忽然变得安静了,戒同所里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梁也恨你,梁也恨你,梁也恨你。
无意识状态下,杨今起身,在任何人都没有预备的情况下,打开了杨天勤病床的窗户,爬了上去。
房间里只有杨天勤其他私生子女,他们把杨今拦下来。
杨今坐了一会儿,清醒过来,他听见其中一个用粤语对杨天勤说:“爸爸,哥哥疯了,你放弃他吧!你把财产和公司交到一个疯子手里做什么呢?”
财产,财产,财产。
杨今想到梁也,想到梁也对他说,有钱可能没有自由,但没有钱绝对不会自由。
他起身走出病房,罔顾身后杨天勤的叫喊,去医院的行政处要了一份监控记录。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丧失意识的自己是多么可怕。如果没有被拦着,他就真的跳下去了。真的跳下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已经没有梁也了,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却还好好地活在世界上。
不可以。
杨今主动去找了心理医生。
杨天勤在澳门的关系网盘根错节,杨今避开他在澳门医疗系统的关系,找了一个私人诊所。
医生说他有很严重忧郁症,并且看起来长期存在,并非这几个月才形成,而是自他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存在,只是这几个月受了太大刺激,又没有正向干预,病情飞速发展。
于是杨今开始吃药。
药物作用下,他的情绪变得稳定,稳定到他想到“梁也恨你”这句话时都不再有反应——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之后,杨今找到柳枝桂,他抱起弟弟笑着说:“妈妈,如果你想要弟弟之后有好的生活,就不要和我对着干。”
再后来,他到病房里“照顾”杨天勤,去的第一天他就笃定地说:“爸爸,我不喜欢男人了。”
杨天勤一开始并不相信,他对杨今说当年公司是如何害死梁也的父亲,说农民是如何愚昧无知,说梁也现在一无所有都是作茧自缚。
杨今安静地听着,附和着,说爸爸您说得对。实际上背在身后的手攥到发白。
病入膏肓,杨天勤无法自行排泄,之前遇到这些事情,私生子女们总是推来推去,杨今来了,没有犹豫地就去做。
“弟弟妹妹,我这疯子都愿意做的事情,你却不愿意做吗?这都不愿意做,之后也想要爸爸的财产吗?”
杨天勤开始交给杨今去处理公司一些大小事务。
但公司的上上下下都知道杨天勤要死了,谁都想吃这块肉,杨今在公司屡次受阻。
杨今便拟了一份函件,内容是杨今有权代理杨天勤在公司的一切事务,自杨天勤签字起生效。
杨天勤迟迟不肯签字,杨今说:“爸爸,还是您想让公司的哪位高管来代表您?他们都对公司不怀好意,您打拼了半辈子的江山要拱手让人吗?爸爸,您只有我可以相信了。”
杨今没有替他把笔捡起来,拿到签字的函件马上起身走人。
杨天勤叫住他:“扶我去厕所!”
杨今回头,心无波澜地看着他的父亲,童年很多被父爱包裹着的回忆在他脑中闪现,曾经的他会为这些回忆感到怀念,感到痛,可是现在,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第116章
他冷漠地说:“爸爸,我现在很忙,不如我叫某个弟弟妹妹来?哦,对不起爸爸,我忘了,你的孩子们都嫌弃你,连伺候你都不愿意。”
拿到了公司的控制权,杨今再也不去医院伺候杨天勤,立刻将公司的管理层打压下台,同时他开始核查公司的账目,密切关注田金来在珠海下游公司的活动。
果然,本性难移,从前打劫他的人,现在就会打公司财产的主意,杨今查到一笔账有重大问题,把田金来叫到澳门。
同时,也叫来了警察。
见到田金来的第一面,杨今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田金来捂着脸,面目狰狞地看着杨今,眼里是不可置信,是不服,是算计,是厌恶。田金来歇斯底里地朝办公室外叫嚣着,说他是同性恋,说他接管公司之后大家都要完蛋。
杨今冷漠地坐在办公桌看着他,一言不发,直到警察到来他才扶了扶眼镜,缓缓起身,和警察握手,微笑道:“麻烦了。”
九十年代澳门的治安并不好,回归前夕更是看钱势办事,再加上田金来本就罪有应得,把他送进监狱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个年代的澳门男子监狱关的都不是什么善茬,田金来又没有荫庇,进去以后够他受的了。
把田金来送入狱的那天,杨今进入澳门第二大学,学习建筑学。
不久之后,杨天勤忽然被送进icu抢救,抢救回来了但是已经半身不遂,说不出话,往后的日子只能在床上度过。
几个月之后,被治疗摧残得不成人样的杨天勤写了一张纸条给杨今——“不治了,让我回家,让我死”。
杨今从包里拿出他拟好的遗嘱,内容是杨今继承杨天勤的全部财产,递给他签字。
杨天勤不签,杨今只好微笑着把他刚才的纸条扔进垃圾桶里,帮他捏好被子:“爸爸,我舍不得你,你再多陪我几年吧。”
之后的每一次抢救,杨今都要求医院尽全力救治,医生建议不要救了,再救只会增加病人的痛苦,不如让病人体面地走。
体面?谁管过他的体面?痛苦?长大成人的这些年,他的父母落在他脸上的每一个巴掌,他难道就不痛苦吗?他在世界流浪,好不容易找到唯一一个可以依偎的爱人,然后就被他们狠心剥离、分裂,他难道就不痛苦吗?!
就这样和杨天勤耗了四年,直到他所有的生命活动几乎都要靠机器维持,整个人瘦得皮包骨,痛苦不堪,再也承受不住的时候,他终于签署了那份遗嘱。
拿到遗嘱的杨今立刻签署医院文件,同意拔管。
生命的流逝就在这几个瞬间,杨天勤朝他的方向抬手,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
杨今置若罔闻,冷漠地走出病房,给柳枝桂打电话说:“杨天勤死了。他签了遗嘱,财产归属我一个人,全程有律师见证。以后每个月我会让人把一笔生活费打到你账户,没别的事情就不要联系我了。”
那以后,杨今一边在学校学习建筑,一边处理公司事务,杨今时常觉得割裂,但依然坚持。
丁舜也问他,公司都是你的了,还去读大学作甚,还是一个不相关的专业。
杨今摘下眼镜,眯着眼望向朝北的天空,沉默不语。
时至今日,他对生活中几乎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可一旦碰到与那个人有关的话题,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站在哈尔滨风雪里迷茫无助的孩子。
杨天勤死后,他多次想要回哈尔滨,想要见梁也,告诉他,他把杨天勤和田金来都报复过了。
可是一看到“哈尔滨”这三个字,他就会立刻产生躯体反应,在戒同所听到的那句“梁也恨你”如同魔音在耳边不断盘桓,无可止息。
抖着手把药塞进嘴里,他倒在地上,想,哈尔滨终究是回不去了。
第66章 冬天,过去了。
房间陷入安静,杨今抬眼看梁也,看到他深深蹙着的眉,和紧紧闭着的双唇,看起来面色凝重。
杨今无法解读出梁也是愤懑还是心疼,或是觉得他对待杨天勤和田金来的方式太过狠辣,对他感到陌生。
杨今垂下眼,告诉自己不论是什么他都应该接受。毕竟因为那层父辈的仇恨,他和梁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沉默很久的梁也忽然问:“田金来要关多少年?”
杨今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不过仅用一秒的时间,杨今就准确说出:“十年零六个月。”
“只是因为在公司的事情吗?”梁也问,“在哈尔滨他打劫你的事情有算进去吗?”
“在哈尔滨发生的事情澳门没有权力管,而且……当时也没有证据吧。”
“有。”梁也说,“他从三中辍学之前我让他签了一张欠条,现在还在我的店里存放着,上面有数额,我当年问过,是足够把他关进去的。”
杨今一愣,“当年……?”
“当年一直没有告诉你,本来以为他离开哈尔滨就不会有事了。当时太年轻,想得也太简单了。对不起,让你吃苦了。”
杨今望向梁也的眼——没来得及看。
因为梁也低头吻了下来,他只好顺势闭上眼睛。照理说他和梁也什么都不是,不该亲吻,可是梁也的唇一碰到他,他就丧失理智了。
梁也吻得很温柔,手指还同时在轻轻摩挲他的侧脸,亲吻也像安慰剂,杨今抗拒不了,就像病人怎会抗拒救命的药。
第117章
亲吻结束,梁也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对他说:“欠条还在的话,要不要拿去当作证物试一下?十年也太便宜那畜生了,再多让他在里面受几年的。”
谈及此事,杨今不带一丝犹豫,笃定地回答:“要。”
“好。那等我妈出院,你跟我回哈尔滨一趟?会耽误工作吗?”
杨今摇头,“哈尔滨的项目还没完结,我正好也要再去的。”
梁也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忽然问:“为什么选择在上海工作?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杨今如实回答:“我在的事务所是丁舜投资的,算是既能联系那边的关系,不至于让我脱离对股权的控制,又能兼顾我想做的事情。上海是他们选的,说是政策比较好吧。”
“好,知道了。”梁也搂紧他,“饿吗?”
杨今摇摇头。
梁也亲吻他的额头,“那睡吧,你其实没睡多久,还有三小时就要天亮了。”
杨今确实很累了。和从前一样,只要有梁也在,他就能睡得很好。他一个人睡总是睡得很浅,太久没有休息好了。
闭上眼,他在脑中回味着梁也给他的拥抱和亲吻,回味着他说完他的五年,梁也眼中的疼惜。
可是疼惜又代表着什么呢,毕竟这只是一瞬间的感情,胜不了跨越代际的仇恨。
毕竟,对于他们的关系,梁也并没有说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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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月后,孙娴顺利出院。杨今和梁也母子一起回到哈尔滨,回到工大胡同。
梁也把那张欠条找了出来,杨今收好,决定马上去一趟澳门,和他熟识的律师约见,看看应当如何处理。
他转身看向梁也,“谢谢,那我……走了。”
这小半个月,梁也下午的时候会来他家做饭,给他留一份,剩下的带到医院给孙娴吃。因为杨今下班总是很晚,和梁也不怎么能碰得到,交集很少。
那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好似只是一场幻觉。
梁也上前一步,靠近他说:“我要送我妈回村里,你跟我一起回去一趟,好吗?”
“……我?”杨今一怔,“……不合适吧。”
那可是梁也的家乡,是他父亲死去的地方。
“我有话跟你说。”梁也忽然握住他的手,摩挲了一下,“只能回到那里才能说。”
“梁也啊,我想喝水——”轮椅滚动的声音戛然而止,孙娴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杨今迅速甩开了梁也的手,心虚地走过去,“阿姨,水是吗?我给你倒。”
孙娴不自然地停顿了片刻,才回答:“啊,是,谢谢你啊杨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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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向北行驶。
二月快要结束的时节,东北大片的土地依旧被白雪覆盖,车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火车好像变成独行于世界的一座孤岛。人类之于季节更替之类的宇宙规律,总是那么渺小。
那么人类的仇恨是否也可以是这般。
回到村里,梁也先帮孙娴打扫好屋子,给她烧了热水,盯着她吃了药,才对她说:“我带杨今出去一趟。”
他一边说一边拿上了香火,不用想都知道是去哪里。
孙娴定定地看着他手上的香火很久,才说:“去吧……天冷,你们小心点,别冻着了。”
出了家门,梁也带着杨今上山。
雪覆盖着山上的土地,有些湿滑,杨今出生在城市里,不曾爬过山。梁也注意到他的不熟练,朝他伸手。
山地有坡,梁也走在他前面,他得以仰视梁也。时光就是在这个瞬间回溯,回溯到他们初遇的那天,梁也抡起酒瓶帮他打跑廉价布鞋,然后朝他伸出手,与此刻的动作和角度一模一样。
因为回忆过往,杨今的反应慢了半拍,仅是这半拍,梁也就好像很着急,往他的方向跨了一步,直接拉过他的手,带着他上山。
冬天太冷,手套隔绝了手部的触感,还好杨今没有爬过山,这样他就可以佯装很不擅长爬山,总是走得东倒西歪,这样就可以用力地反握住梁也的手,更多地攫取他手部的温度。
毕竟,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握他的手了。
很快,杨今就看到了梁也父亲的墓碑。
杨今瞬间没有了力气,几乎就要松开梁也。梁也回头看了他一眼,用更大的力气握住他的手,把他轻轻拉到了墓前。
强行让他面对这份父辈凌驾在他身上的枷锁,杨今认为这是一种酷刑。他忽然后悔答应梁也与他一同回来,难道梁也要和他讲的话,就是要声讨他,就是要将“他们不可能”的事实血淋淋地展现在他面前?
梁也沉默地将香火点燃,插在墓前皑皑的白雪上。
一抹红孤独地留在雪中,十余年前,梁也父亲的血也是这般淌在雪上。
梁也站在墓前,沉声开口:“爸,好久不见,今年过年没回来,带妈去上海做手术了。您别担心,妈没事儿,手术很顺利。我刚带妈回家了,其实我本来想带着她留在上海,但是她不愿意。”
什么?……上海?
杨今猛地回头看他。
梁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墓碑,继续道:“或者,我也想过退而求其次,让她住哈尔滨,毕竟省城条件好些。但她就是要回家,怎么劝都是要回家。在上海的医院也跟她吵,我说她一个人在村里我不放心,但您知道她说什么吗?”
“妈说,她本来不想做手术,但因为我那句,她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她愿意为我做这个手术。她说,她实现了我的愿望,也希望我尊重她的愿望。她说,她不自由了一辈子,这辈子剩下的时间,就想自由,自由地待在她想待的地方。”
第118章
“其实很矛盾,五年前刚发现她生病那会儿,她就想回家,但那会儿她的说法是,我们的根在这儿,在哈尔滨、在别处都不可能混不好,我们生在土地里,终究也要回到土地里去。”
“可是现在,竟然变成了自由。”梁也沉默了一会儿,叹息着笑了一下,“妈没读过书,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儿看来的这个词儿,又或者活了大半辈子终于顿悟。”
笑容收束,梁也拧紧眉头,声音忽然开始颤抖:“可是爸,我还找不到我的自由……”
他转身,牵过杨今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边,“来。”
杨今有些畏惧,一边前进一边后退鞋踏在雪上,踏出许多嶙峋的痕迹。
可是梁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倏地站定了,雪好像不再下,驶向北方的火车不再是一座孤岛,而是一座连接仇与爱的桥梁。
梁也紧紧握着他的手,抖着声音,对父亲的墓说:“……爸,我爱他。”
“除了你和妈,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如你所见,他是男孩儿,可我还是爱他。就算他是草、是树,是庄稼地里的一颗小苗,我也还是爱他。”
“他离开了我五年,我就等了他五年,如果是十年,那我就等十年,如果是一辈子,那我就等一辈子。”
“可是我等来的却是……”梁也倏地低下头,声音沙哑起来,“当年害死您的那些公司,是他父亲的下游公司,他爸爸和您的死有直接关系。”
“爸,到底啥是自由呢?您当年不管不顾也要为村里的粮价争一口气,妈想回家,而我……”
“我想爱他,我想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论未来会遇到多少困难,我都想要当下这个最基础的、选择去爱他的自由。”
“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他以前愿意因为我考工大,现在又因为我从事建筑行业,还因为你和他爸爸之间的仇怨,吃了很多不该吃的苦。可是这一切其实都不是他的错。”
“爱应当是自由的,有了这层仇怨就不能自由。爸,对不起……我现在想要摘掉这层仇怨。我试过了,我试过了对他冷漠,试过告诉他我们不可能,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发现,我没有办法不爱他。”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爸,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听到你的回答,我相信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本是得不到回答的一场发问,父亲的在天之灵化作此刻簌簌落下的雪,温柔地落在他们的肩上,覆盖他们的衣衫。
梁也落泪了。
杨今听到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的哭腔,扭头看他,正好看到他的泪和雪花一起坠在地上。那是梁也流的唯一一滴眼泪,仅此一滴,却成为撬开杨今心门的利刃。
杨今扑上前抱住梁也,冰天雪地里,父亲的墓前,他们相拥。
墓前的香火不再是天地间唯一的红,他们挣脱枷锁的勇气和对自由的无限向往,如火一般燃烧在北境的土地上,北风都为之伫立,大雪也为之温柔。
冬天,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吱哇大哭tt...
第67章 1994。
下山的路上,两人双手紧握,一路无言。
回到村里,天已经擦黑了。梁也的堂兄已经做好了饭,招呼孙娴吃过,给他和杨今留了一些。
梁也带着杨今到堂兄家吃了晚饭,堂兄粗犷爱喝酒,两人都没能挡住热情,都喝了些许。
喝完吃完,回到家里,孙娴已经睡了。生病之后她总是睡得很早,但今天睡得格外地早。
杨今让梁也去看看她是不是不舒服了,梁也进去了,刚碰到孙娴就被赶出来了:“干啥呢睡得好好的,非要吵醒你妈。没不舒服,我就是今儿坐车累了。药吃过了,儿子你咋这么啰嗦?你赶紧领杨今休息去。”
孙娴前几年回来住之后,村里一块儿给她重新修葺了房子,两个房间两张炕,母子俩不需要挤在一起睡了。
杨今跟着梁也进屋,看着他拿出两个枕头和一床被子,觉得有些恍惚。炕火烧得太热,他的脸和身体也一并热起来,心跳从下山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缓过来。
梁也带着他简单洗漱,带着他走回房间。他看到梁也关上门——不,锁上了。
梁也走到衣架旁,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只剩最里边那件白色背心。
杨今怔怔地看着,忽然看到他手臂上的纹身。
冬天一直穿着太厚的衣服,和梁也重逢这么久以来,他是第一次看到。
梁也注意到他的眼神,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然后又望向他,眼神定定挂在他眼上,不动了。
如同受到某种蛊惑,杨今一步步朝他走去,走到他面前,伸手抚上他的纹身,仔细地描摹每一道纹理,却无法辨析其中含义。
得不到正解的好学生难受起来,抬眼望向梁也,希望他能够干脆地告诉他答案。但是梁也只是沉沉望着他,不说话也不回答。
杨今的嘴被钩开了,他问:“为什么要纹身?什么时候纹的?”
两个问题,梁也只回答一个:“你走的那一年。”
心弦发颤,杨今追问:“……为什么?”
梁也没有说话,握住他的手,带着他逡巡在他的纹身之间。就像六年前他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那样,那个晚上,杨今也是如此带着梁也的手,教他弹钢琴。
同样的触感,同样的温热,同样的怦怦直跳的心。
第119章
他们的手一同穿过许多黑色的纹理,来到梁也手臂内侧的一个地方,停下来了。
1994。
这个年份被刻在梁也的手臂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梁也说:“外围这些图案都是雪,不同形状的雪,雪花、雪雾,还有屋檐下的冰棱,或是雾凇。总之,都是冬天才会出现的东西。”
“1994年的冬天。”梁也握着他的手,“我把你离开我的冬天纹在身上。”
“当时我怕我忘记你,我怕我忘记等你回来,我怕自己也走了。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我怕你着急,我怕你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也怕你身边有其他人同行。”
杨今张开手抱他,环住他的颈脖,埋在他的肩头,小声而坚定地告诉他:“没有别人,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
梁也侧头亲吻了他的额角,“嗯。”
杨今在他怀里仰起头,问:“疼吗?”
“什么?”
“纹身,疼吗?”
梁也没有说话,轻轻拢过他额前的头发,“我也想问你,疼吗?”
“什么?”
“所有。”梁也说,“这五年,做不喜欢的生意疼吗?被电击疼吗?知道自己生病的时候疼吗?刚才跪在我爸墓前磕头疼吗?”
傍晚在山上,杨今听完梁也的话泣不成声,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开梁也的手。
他跪在梁也父亲的墓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不善言辞,只是非常真切而直白地说:“叔叔,对不起,我也很爱他……我会对他很好的,我也会对阿姨很好的。”
“我爸已经死了,他死得很惨很惨,他的钱全都是我的了,以后……以后我的钱都给梁也和阿姨花。”
“我……会努力活得很健康,不会麻烦梁也,虽然我们说好了要一起活一百岁,但是……但是我会努力活得比梁也久一点儿,他老了我照顾他,他一辈子我都守着他,我保证一辈子都幸福。”
此刻,梁也忽然双手抱起他,将他抱到炕上,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拇指摩挲他的额头,问:“疼吗?”
杨今不自觉地攥紧梁也的背心,盯着他,摇头。
他的眼神可能含混着小心和直白,梁也看他的眼神几经变换,最后变得阴暗,低头用力吻住他。
好热,好热的冬天。
炕火烧得太烈了,杨今想要脱衣服,可是他被梁也箍得太紧,手臂根本无法施展,嘴又被梁也吻住,话也说不出。
那这可是没有办法的,他只好发出哼哼.唧唧的反抗声,顺带小幅度地扭.着.身.子,告诉梁也他好热。
他好热。
梁也可能领会到了错误的含义。
梁也帮他解开扣子,帮他褪.去一件件衣衫,却没有停止亲吻,更没有缓下亲吻的频率,反而吻得更凶更用力。
梁也的吻比从前暴力好多,总是咬到他的嘴唇,很疼。一疼了,他喉咙里就忍不住发出声音表示抗拒,但梁也这个坏人好像总是听不懂,反而吻得更厉害,掠夺他的呼吸。
呼吸被掠夺,大脑无法思考,杨今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沉沦了。
梁也已经将他们一同盖在被子里,他们侧躺着,梁也搂着他,亲吻含混着浓重的呼吸。
“别。”杨今摁住他的手,“阿姨在隔壁。”
梁也的眼眸那么深沉地看着他,眼里全是渴望。
“我……”杨今感到万分羞耻,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我怕疼,第一次……我怕……我怕我……我控制不了……声音。”
沉沉看了他很久,梁也才复而吻上他,说:“嗯,那就不到最后。”
……什么?不管是什么,杨今都没有时间思考了。
梁也吻他的唇,咬他的耳朵,疼惜又凶狠地问:“在戒同所为什么不装一装,嗯?装一装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了,好学生。”
又叫他好学生了。
心脏抽抽的,酸麻一片。
“我装不了。”杨今仰着颈脖,艰难地说,“我可以承认我不是同性恋,但我没有办法承认我不喜欢你。”
“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爱你。”杨今紧搂着他,将自己贴在他身上,“五年了还爱,见不到你也爱,你讨厌我、你恨我我也爱。”
“再说一遍。”
“……我爱你。”杨今说,“梁也,我爱你。”
冬天的末尾,北方夜里的村庄,低矮的农村土房,窄小的炕上,一句赤裸的爱掀起波涛。没有人再说话了,还好农村的窗户修得并不严丝合缝,风总是把它吹得劈啪作响,如此,屋内那浓重的呼吸声就能够被冬天掩埋,只藏匿在他们握住彼此的手中。
很久之后,风停了,窗户也不再作响,屋内也安静下来。
杨今被梁也紧紧搂着,被梁也用沙哑的嗓音唤着:“好学生。”
平日缺乏运动,杨今已经很困,可是听到这个称呼他还是不受控地仰头,找到梁也的唇,亲吻了他一下。
喜欢。喜欢被这样叫。
梁也在他额头印下一吻,认真地对他说:“你跟我爸说会把钱都给我,好学生,我不要你的钱。”
“我很穷,我比五年前还穷,这五年我在哈尔滨做的所有生意都失败,我只有一间工大小卖店——当然,可能也是我这五年里也没有做生意的心思,总盼着你回来。”
“但我跟你去上海,去上海之后我就开始努力赚钱。我去过你工作的地方,看过你工作的样子,我会成为配得上你的人。”
第120章
“但还有我妈,她身体状况不稳定,我还是要经常回来看她,有的时候不能陪你,可能还会给你添麻烦。但是对不起,我不会放手了。”
杨今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他迷迷糊糊张开手,小声控诉道:“可是……你现在就没有拉着我啊。”
然后他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声,再然后,他的手被握住。
真好,是梁也的左手握住他,他感受到他手心的陈年伤疤,原来他们相遇的最初时刻,梁也就把他刻进生命里了。
第68章 我让你叫声老公怎么了
因为工作的缘故,杨今先回了上海。母亲刚长途劳顿回家,梁也不放心,决定还是先留在村里再照顾母亲一段时间。
分别总是折磨人,杨今不舍得走,黏黏糊糊地环着梁也的肩,祈求一个长久的抱抱。
抱抱到后面就变了味,梁也一个用力就把他抱到自己大腿上坐着,摁着他的后脑勺无节制地亲吻,杨今刚穿好的衣服又被他弄乱了。
衣服乱了,杨今没空搭理,环着梁也的颈,直勾勾地看着他说:“等你来上海的时候,我们就做吧。”
“你……他妈……”梁也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话语噎住,片刻后咬着牙反问他,“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怎么听起来像讨伐?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杨今觉得自己很无辜,还有些委屈,不悦地反问道:“怎么了?你难道不想吗?”
梁也呼吸了一大口气,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腰,“你是兔子精转世么你。”
说到小兔子,两人本来计划想办法带去上海,但火车带不上去,两人没有车也不会开车。算命老头儿可喜欢那兔子了,他徒弟又去外国留学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没个亲戚照顾,这五年他也帮衬梁也不少,于是最后两人决定就把小兔子留在老头儿家了。
杨今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超市购置了新的枕头被褥,还把家里的餐具、牙刷和水杯全都换成了配套的,就等梁也来了。
梁也给家里安了一台固定电话,方便他离开以后和孙娴保持直接联系。
这几天,这台电话就成了他和杨今隔空私会的场所。
梁也那边有孙娴在家,不好太放肆,听杨今一个劲儿地说“想你,好想你啊”却不能回应,听得心直痒痒。
“梁也,我家下边开了一家纹身店,我也想去把1994纹身上。”
“不许。”梁也马上反对,“很疼的。你不是最怕疼吗?你受不了的。”他看了眼孙娴,压低声音,“你皮肤那么嫩,很容易过敏。再说了你要纹在哪里?纹身师男的女的?不许去。”
“好吧。”杨今瘪瘪嘴,又小声顶嘴道,“梁也,你管真多。”
梁也反问:“不能管?”
“能。”杨今抿了抿唇,手指缠绕几圈电话线,小声邀请道,“那你快点来管我吧。”
挂掉电话之后,杨今躺在沙发上,畅想之后的幸福生活,不禁偷偷笑出了声。
小灵通很快又响了,是丁舜的来电。
“澳门第一大学说,信找到了。”丁舜说,“给你转寄过去?”
转寄还需要时间,杨今一刻也不相等,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我马上去澳门取。”
拿到信的时候,杨今的手在发抖。
整整十二封,每个月一封。1995年,梁也每个月都在坚持写信给他,一开始是平信,三个月之后全都变成专递,收不到一点儿回音的梁也坚持了整整十二个月。
丁舜让他拆开看看,他说不舍得,怕徒手撕撕坏了,要回家用美工刀小心裁剪,一点儿边角都不能坏。
丁舜无语:“我真服了你们这群拍拖的人。”
顿了顿,丁瞬说:“对了,公司准备开拓内地的零售市场,便利店模式刚被引入内地市场,还不饱和,主要想从这方面入手。你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熟悉这方面的人。”
杨今一怔:“零售?”
他还真想到一个人。经验丰富,从十二岁到二十三岁,在哈尔滨开了十余年的小卖店。
回到上海,杨今马不停蹄来到书房,拿出美工刀等一众工具,小心地把梁也的信逐一拆开。
先拆开的是1995年1月的第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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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
我写字不好看,你见谅。已经反复抄写了十遍,还是写得跟狗啃一样,真是操了。
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为什么一句话、一封信也不留?杨今,我生气了,我非常生气。
我气什么呢?我想。我想了很久。后来我想要去澳门找你,发现我根本过不了关。最远最远,我只能到珠海的口岸。我知道你就在对面,你离我那么近,我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你,可是我过不去……我他妈过不去。
回哈尔滨的火车好久啊,足够我想清楚我在气什么了。我气的不是你走,我气我自己。气我自己没用,留不住你,竟然让你就这样跑了。要是我有很多钱,你还会走吗?我知道你不嫌弃我穷,我猜测你不是自愿离开,所以我确实是没有能力对抗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力量。我真没用啊。
我总是做梦梦到你,梦到你高考完那天下午从考场出来,朝我跑过来,扑在我身上,紧紧抱着我不撒手。我梦到后来,你被工大录取,你去上学,好学生不住宿舍,偷偷跑来店里和我睡,我问你不会被老师抓到吗,你说抓到就抓到,抓到也要跟我睡,一天不见就特别想我,让我不许赶你走。
第121章
是啊,一天不见,我也特别想你。可是截止今天,我已经有192天没有见你了。好学生,你想让我死吗?以前觉得他们说什么思念成疾挺矫情的,现在才知道,原来真他妈有这么回事儿。
能给我回信吗?我知道你在澳门第一大学。不管你为什么走,都告诉我原因行不行?让我死得明白点儿。或者,如果你是被迫离开的,我会等你,我就在工大胡同里一直等你。
小兔子说,它想你了。
梁也
1995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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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门取信时说的不想把信弄坏,最终还是弄坏了。十二封信,每一封都留下杨今的泪水。
放下信,杨今转头就出了门,直奔小区门口新开的那家纹身店,说要把“1995”纹在身上。他也选择了大臂内侧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和梁也的“1994”同样的地方。
机器烧在皮肤上,杨今本就怕疼,不过小小的四个数字,还没纹成半个,他出了一身的汗。
汗和眼泪含混在一起,纹身师不得不屡次停下来,问他怎么了,让他控制好情绪,汗流太多,流到纹的地方,之后可能会感染。
纹身师一语成谶了。
两天之后,杨今真的发烧了,去医院拿了药,请了几天假在家养病。
期间梁也给他打过电话,要是不听梁也的话去纹身,还弄发烧了,梁也肯定要着急。于是杨今就瞒着,接电话之前努力把嗓子清干净,企图让梁也听出异常。
梁也说:“我妈这边安顿得差不多了,再过一周我就过去。”
若是平时,杨今一定会说“那你快点来吧”或者“我等你”,这次他却说:“好,不急,你多陪陪阿姨。”
他希望自己痊愈了再见梁也,这样梁也就不知道他因为纹身发烧的事情了。他会跟梁也说,纹身一点儿也不痛,我也没过敏,好着呢。
三天后,杨今烧已经退了,除了纹身处还要涂药,还有鼻音,身体有些乏力外,没有别的不舒服。于是他打算去收拾收拾上班。
他依旧不会做饭,随便扔了两个鸡蛋进锅里,等它们被煮熟。
水开的声音咕嘟咕嘟,差点儿掩盖住了门被敲响的声音——那声音一开始很轻缓,后来逐渐加重,变得很急促。
杨今赶忙关了火,跑去开门。
梁也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蹙眉看着他。
杨今还没反应过来,梁也的手就探上他的额头。杨今立刻心虚地后退了两步,张口说:“你……你怎么……”
说了三个字杨今就立刻闭嘴了,他鼻音还重,一开口就露馅儿了。
“怎么搞的?在电话里我就觉得你不对劲儿。”梁也关了门进来,放下大包小包。
杨今随口胡诌:“没……可能是着凉了。”
“着凉你还穿短袖?真不让人省心,过来。”梁也脱下外衣,上前要搂他。
杨今后退几步,紧紧夹着右手臂,“没有,我准备去上班了,正要换衣服——”
声音戛然而止。
梁也扯过他的手臂,想要把他拉到怀里,他的手臂一展,内侧的纹身就露出来了。
他刚刚上过药,药水是红色的,特别扎眼。
梁也眉头忽然拧得很紧,拽着他的手没放,一把将他拽了过来,仔细查看他的纹身处。
杨今推他,小声反抗:“梁也,你拽得好疼。”
梁也没松开他,反而拽得更紧,“怎么这么红?为什么要涂药?”
“感……感染了……”
“哦,感染了。”梁也重复,“我说啥来着?让你别去别去,你偏不听,偏要去。啊,不听就算了,还想瞒着我。”
“我说那天在电话里怎么是那反应呢,‘好,不急’,合着是想躲着我,是不是?”梁也咬着牙说,“好学生,学坏了。”
“没学坏。”杨今小声反抗道,“很快就好了,昨天去医院看了,医生说再涂两天药就不用涂了。”
梁也半晌没说话,拉着他坐到沙发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杨今抿了抿唇,乖顺地走上前,坐在他大腿上。
梁也搂着他,问:“疼不疼?”
杨今直勾勾地盯着他,摇头。
“当我没纹过?明明很疼。”梁也抬手轻轻打了一下他屁股,“你这家伙,想纹也等我回来啊,自己跑去算什么事儿?纹身师男的女的?”
梁也下手很轻,杨今却还是“啊”地轻叫了一声,半晌后才回答:“……男的。”
三月,上海已经回暖,春天萌动在逐渐爬升的气温里,氤氲在越来越靠近的两人之间。
几乎是挨着他的唇,梁也问:“你还记得你走之前说过的话吗?”
意会是瞬间的,杨今回答:“等你来上海的时候,我们就做吧。”
梁也冷淡地看他片刻,忽然松开他,说:“不做了,你去上班吧。”
“不好。”杨今立刻搂住梁也的颈,“我不去了,我本来也是请了假的。我也不难受了,我好了,真的。”
梁也看他,不说话。
“梁也……”他叫他的名字,小声说,“我想。”
“想什么?”梁也反问。
“想和你做。”
“我生气了,我不想和你做。”梁也甚至连他的腰都不扶了,让他仅凭自己手臂的力量挂着。
“……啊。”杨今遗憾又委屈地问,“那你怎样才能消气呢?”
第122章
梁也说:“叫声老公。”
杨今一怔,环着梁也都手都松开了,脸热得好像又发烧了似的。都是男的,凭……凭什么是他叫梁也老公啊。真不公平。梁也是讨厌鬼。
杨今说:“不要。”
梁也啧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摁住想要逃跑的他,“我生气了,你瞒着我自己去纹身还感染了,我让你叫声老公怎么了?”
“感染了又不是好不了……”杨今低声道,“再说,你都没问我为什么纹1995呢。”
“为什么?”梁也问。
“我找到你1995年给我寄的信了,所有十二封,我都找到了。”杨今认真地看着他,“……梁也,对不起,让你等了我五年。”
“嗯。”梁也冷声应道,“你让我等了五年,我让你叫声老公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也其余十一封信会写成番外
第69章 春天的事
梁也这样说的话,杨今就没有反驳的底气了。他确实让梁也等了五年,梁也写的十二封信他一封都没有回。
太过分的杨今,对梁也非常坏的杨今。
可是让杨今叫老公的梁也,也是非常坏的。
杨今颔首从下往上看梁也,抿着唇,那张嘴怎么都张不开。
直勾勾看了梁也很久,他不说话,梁也也没反应。
杨今有些恼了,翻身从梁也身上下来,“算了,我去上班。”
他快步往房间里走,觉得有些委屈。
虽然纹身是他擅自去的,但那也是因为抱着对梁也的愧疚和爱意。梁也怎么还生上气了呢,那他也要生气。
杨今走到房里躺下,摘掉眼镜,躺在早已准备好的双人四件套上,头埋进被子里。
“杨今。”梁也走进来了,坐下来了,床凹陷进去一片,“起来。”
不起,就不起。杨今把头埋得更深了。
梁也伸手拉他,拉不动,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起身把衣服鞋子都换了,用最快速度洗了个热水澡,才躺上床。
他从背后抱住杨今,额头贴在他后背上,“刚才没洗澡,火车坐了两天两夜,那么脏,怎么来。”
怀里的人先是安静的,后来悉悉索索地在被子里转过身,面向他。
那双眼睛里又盛满了水,右眼尾的小痣点缀在下睫毛里,冷清又漂亮。
“不脏。”杨今用潋滟着水光的眼睛看他,“你不脏。”
梁也笑了,搂过他,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心里有气要跟我说,别一个人往这儿一躺就生闷气,行吗?”梁也拨了拨他的头发,“以前你不是说,我们要一起活到一百岁吗?现在还想吗?”
杨今很快地回答:“想。”
“刚才发现你瞒着我去纹身的时候,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吗?”梁也搂紧他,“我想到五年前我们的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因为一张通往澳门的录取通知书,他们不欢而散。梁也发现杨今在隐瞒他,第二天,杨今也发现梁也瞒了他母亲的病情。再后来,他们还没来得及说开,就分隔了五年。
梁也问:“要一百岁还在一块儿的话,就不要再瞒着对方事儿了,遇到什么事儿都要好好沟通,不许隐瞒,不许欺骗,同意吗?”
杨今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像忽然想明白事情一样,往梁也怀里蹭蹭,十分真诚地说:“同意的。那我错了。”
“你没错。”梁也带着笑意说,又把他稍微推开一点儿,去拉他的左臂,“我看看纹成啥样了,刚才没看着。”
杨今顺从地张开手臂,让梁也看。
却没想到梁也凝神看了一会儿,眼神忽然暗了,忽然翻身压了上来。
梁也开始亲吻他。
梁也的吻总是带着凶狠的意味,以前或许还收敛,现在是完全放纵了。杨今被他死死压在被褥里,双手被他摁在头顶,很用力。
可是这般凶狠的吻却没有让杨今害怕,反而让他感到满足。他手脚无法动弹,于是只好拱着背让自己离梁也近一些、再近一些。
梁也忽然不吻了,就支撑在他身上,微喘着气看他,不动了。
杨今渴望地看着他,朝他微微张开嘴,眯起眼,企图用这样的神态告诉他,他很希望他再吻下来。
梁也问:“病好全了没?”
杨今睁着那双潋滟水光的眼,回答他:“好全了,好特别特别全了。”
可梁也还是不动。
怎么回事呢,好空虚,好空虚啊。梁也只是在他上方支撑着,并没有抱着他,也不吻他了,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被梁也碰着的了。
不安和渴望交替控制着杨今的大脑,他伸手抓住梁也的手腕,像很久之前带着他弹钢琴那样,带着他逡巡在自己身上。
梁也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他该庆幸自己力气很大,也该庆幸杨今实在太瘦,所以他轻而易举地拉起他的脚踝,……。
杨今含着下巴回头看他,很像受惊的兔子。
其实他哪里是受惊了,他故意招惹的,他知道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最能惹他上钩。
坏兔子。
……
结束时已是正午。
梁也让杨今睡一会儿,杨今不舍得睡,餍足地躺在梁也怀里,仰着头仔仔细细地看他。
他伸手触摸梁也的胡子,刚才他的胡茬蹭在他后背上,痒得他全身都颤抖。
第123章
梁也任凭他摸,说:“长了是吗?两天没刮了,火车上没地儿刮。”
杨今看着他很久,忽然说:“我帮你刮吧。”
梁也没说话,垂眸看他片刻,开口时声音又变沉了:“好啊。”
两人从床上起来,走进卫生间。杨今拿出剃须皂,帮梁也打上泡沫。
梁也笑道:“这么高级啊,我都直接刮的。”
杨今说:“直接刮会伤到皮肤的。”
“哦。”梁也痞笑着问,“现在开始心疼我的皮肤了,刚才抓我的时候那么用力,红 痕都抓出来了,那会儿怎么不心疼?”
“怪你。”杨今睨他一眼,“你先用力的。”
梁也不说话了。
杨今的手柔和地将泡沫涂抹在他的下巴上,一圈圈地打圈,然后拿起剃须刀,小心翼翼地帮他一点点刮掉胡子。
他比杨今高大半个头,如此从上往下看杨今,总是把杨今衬得更加气质清冷。梁也不禁想起之前去杨今办公室看到他穿白衬衫工作的样子。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
杨今微微蹙眉,说:“你别动呀。”
“刮完没?”梁也有些不耐烦了。
“没有。”
“快点。”
杨今抬眼看他,刚对上他暗下来的眼神,动作就停了。正午的阳光灼烧在窗户上,折射进来,窄小的卫生间忽然急遽升温,再不做点儿什么就要炙热难耐。
对视的第十秒,梁也把杨今压在卫生间的镜子上亲吻。
杨今被迫吃到了一些他胡茬上的泡沫,他呜咽着抗议,可是抗议无效,他一发出声音梁也就加倍用力地吻他,让他吃下去更多。
窄小的卫生间里重复上演了刚才房间里发生的事情,镜子记录了所有春天应该发生的事情。果实在雨水的滋养下膨胀,变得红彤彤的,然后便汁水充盈地成熟了。
……
这回杨今是真的累了。下午四点他才从床上醒过来,一醒来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杨今走出房间,看到厨房灶台上已经摆了两菜一汤,还有他早上煮到一半的两个鸡蛋的尸体,充分彰显了他的厨艺水平。
瞧见他来了,梁也就说:“怎么还是连蛋都煮不好?这五年你都吃的什么?”
“不是……那是因为你敲门了,我才关火的,本来就没煮完呢。”
“顶嘴。”梁也伸手敲了敲他脑门儿,“睡够没?没睡够再去睡会儿。难受吗?疼吗?第一次应该会——”
“睡够了,不难受,不疼。”杨今打断他,走上前靠在他身上,“喜欢。”
梁也惩罚似的打了一下他的屁股,“祖宗,别勾我了行不行?赶紧洗手吃饭。”
杨今确实累了,他没梁也体力好,一天没吃东西了,再来确实遭不住了。
两人把饭菜端上桌,时隔五年,他们终于又像在友谊小区时那样,坐在一起吃饭。
吃着吃着,忽然想到丁舜说的帮忙介绍有零售经验的人的事情,便告诉了梁也。
听完,梁也有些犹豫,杨今问他在犹豫什么,梁也便说:“我住你家,又要你给我介绍工作,咱俩不像搞对象,倒像我是傍大款的了。”
“才不是呢。”杨今说。“其实我也有我的考虑,算是请你帮忙。”
“虽然丁舜这几年帮了我很多,但他毕竟是外人,和我非亲非故,往后遇到什么利益冲突的事情,我在公司只有股权,没有经营权,可能会比较被动。”
“虽说公司是卖给他了,但毕竟是我忍了五年,才好不容易从我爸手里抢过来的东西,我不希望失去对这些财产的控制。”
“该是我的,我希望它永远是我的。”
看着杨今说这些话时冷静,甚至有些狠厉的神情,梁也觉得这五年自己实在错过太多。看到杨今脱离五年前那种天真懵懂的状态,有欣慰,但更多的是心疼。
他伸手贴了贴杨今的脸,低声说:“小兔子长大了。”
第70章 给你织一辈子
梁也心疼杨今在澳门孤苦伶仃的这些年,杨今说希望自己能控制住好不容易争过来的财产,梁也当然义不容辞。
他不舍得让杨今白白吃苦,更让杨今再吃苦,既然杨今不喜欢做生意,那就他来做。正好他也比较擅长。
杨今便请丁舜到上海来和梁也见面,三人谈完生意谈生活,梁也又从丁舜口中得知很多杨今在那五年里吃过的苦,心疼得不行。
强行将自己人安插进公司,杨今目的为何,丁舜肯定明白,但他还是亲自到上海来了,还表示自己没有零售相关的经验,也不熟悉内地市场,希望梁也多指教。
梁也只做过小生意,哪里做过大生意,丁舜说话完全是抬举,也是对杨今表态,意思是不介意他的安排,公司永远有他一份。
这成熟和体面的行为,已经和八九年前他们都还是小孩儿的时候全然不同了。
时光飞逝。杨今扭头看了看梁也,好在他爱了这么多年的人终于回到身边。
临走时,杨今举起酒杯敬了丁舜一杯,对他说:“感谢,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你都帮我很多。”
“哪里,是我向你借人。”丁舜对杨今说,又看向梁也,“之后可能要麻烦你多跑澳门了。”
梁也点头,把酒一饮而尽。
今晚梁也帮杨今挡了很多酒,多到丁舜都看不过去,又笑着吐槽你们拍拖的人真的碍眼。
第124章
回到家,杨今正准备查查食谱,给梁也煮点什么醒酒的玩意儿,就忽然被梁也从后面一把抱起,被带到房间里,扔在床上。
梁也十指紧扣着他的手,压下来,问:“你说,他之前也帮你很多,是什么?”
太过突然,杨今没反应过来:“……嗯?”
梁也跪在他身侧问:“这五年,你和他接触很多吗?他很关心你吗?他是不是对你特别好?他喜欢你吗?”
“不是,他早就有正在接触的对象了,他俩从小一块儿在澳门长大,他暗恋人家好多年,怎么会喜欢我。再说了,他……他就算心里没人,也不可能喜欢我。”
“是吗?”梁也沉着脸反问,“可我记得你说过,以前那盒录像带是他放在你包里的。”
“他……他……”杨今一时语塞,而后脸倏地红了,小声道,“他也是在下面的。”
梁也动作停了,反问道:“哦,你是吗?”
扣子被解开一半,有些冷,梁也又不动了,真是坏。杨今伸手想要把被子拉过来盖一盖,可是手立刻就被梁也摁住了。
梁也起来了,转而坐在床头,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你总是要我抱着c,抱着你你就在我上面了。”
怎么这样说话呀梁也。都还没开始呢就说上荤话了,他的醒酒汤还没给他做呢。
看他跪坐着不动,梁也笑了,反问:“怎么,我说得不对?是不是你,嗯?要求可多了。”
讨厌鬼,十足的讨厌鬼,怎么可以就这样说出来。
看他还没反应,梁也直接起身,“哦,不是你啊,那以后不这样了——”
杨今马上抓住他的手臂,不许他走,然后含着下巴看了他片刻,就乖乖抬起腿坐在他腿上了。
接吻,相拥,梁也要求杨今不要摘眼镜,也不要摘围巾。
不摘眼镜可以,不摘围巾不行,这可是五年前梁也亲手给他织的。
但杨今的抗议在梁也这里总是无效,杨今全身上下无一盔甲,只好徒手保护着围巾,小声抗议道,围巾要坏了,要脏了。
梁也说,脏了给你洗,坏了再给你织,给你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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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杨今继续在事务所上班,梁也为丁舜公司开拓大陆的零售市场,日子过得繁忙也充实。
再繁忙、再幸福,两人都不会忘记田金来一事,他们从哈尔滨带回来的证据还没有派上用场。
杨今联系到熟识澳门与内地刑事法的律师,表达了自己的诉求,说钱不是问题,只要能让田金来为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多少钱他都愿意给。
而彼时澳门刚刚回归,相关管辖和刑事程序上的衔接问题尚未明晰,法律上还不甚明朗。证据上,仅凭一张欠条可能尚不足够排除合理怀疑。*
律师问:“还有没有别的证据,比如人证?”
杨今和梁也对视一眼,想到同一个人。
姚文静高考之后便来到了北京,成功考入财经大学的金融专业,如今在一家跨国银行工作。
杨今离开哈尔滨的那五年,姚文静每次寒暑假回哈尔滨,都会向梁也问起是否有杨今的消息,梁也摇头,说他还想问她呢,他以为杨今至少会留一个人保持联系,没想到断了所有可能。
再后来,姚文静毕业,留在北京工作,只有过年才回家,恰好今年过年梁也带孙娴来上海做手术,她和梁也没有留别的联系方式,也就没有见到面。
杨今和梁也辗转联系上姚文静,问她是否方便见个面,他们去北京找她,不必她折腾。
姚文静接到杨今的电话,声音听起来特别开心,请他们随时来,她做饭摆酒宴请他们。
杨今和梁也立刻启程前往北京,姚文静在机场迎接他们。
她还是一头短发,气质却出落得成熟干练了不少,已经很难从她脸上看到曾经那个编着麻花辫的小姑娘的身影。
姚文静将他们接到她家里,做了一大桌子东北家乡菜招待他们,说:“北京很难吃到正宗的锅包肉,上海也是吧?”
两人点头,夸姚文静手艺好。
杨今问:“文静,那你……就一直待在北京,不回去了吗?”
姚文静笑了,说:“回不去了。”
她喝了一口酒,“其实我很想回去的,我习惯了冬天都是零下二十几度,习惯了大雪,习惯了哈尔滨的一切,可是……”
她蹙起眉,“可是一回去我就不是自己了,我是我爸妈的女儿,我是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孙女,我是适龄结婚的女人,我不该一个人跑到北京工作,我应该回去结婚、生子,过安稳的一生。”
“其实很多咱那儿的人经历下岗潮之后的思想都变了,但我爸妈的思想太根深蒂固了,你知道吗?我爸之前甚至还问过我田金来在哪儿,他说你俩小时候不是很要好吗?你俩一块儿回家来,凑合凑合也成。”
杨今和梁也对视一眼,梁也清了清嗓,告诉她:“他现在在澳门坐牢。”
“我知道。”姚文静很平静,“他爸妈去年有一阵在院儿里哭唧尿嚎的,说是他儿子在南方打工被人弄进监狱了,喊冤啊。后来我爸就再没说过让我找田金来的事儿,还问我知不知道他到底犯的啥事儿,是不是真被冤枉了。”
她冷哼一声,“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啊,他那种人,准不可能是被冤的。”
第125章
杨今放下筷子,“是我把他送进去的。”
姚文静一怔。
故事太长,梁也知道杨今不爱讲话,也不舍得杨今自己把这五年的伤疤再揭一遍,便抢先开口,替他讲述了这五年的故事,并且告诉她希望她能作证。
杨今补充:“作证的话,之后如果开庭,可能要麻烦你上庭,在庭上你可能会见到他……这个,你可以再考虑——”
“不考虑。”姚文静坚定地说,“我去,我一定去。什么时候?我来配合你们的时间,我跟单位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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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回到上海,诉讼咨询和各自的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某个节假日,梁也带着杨今去澳门复查了心理状况,医生表示杨今现在状态很好,可以暂时停药,之后定期复诊即可。
再后来梁也成为空中飞人,总是往返上海、澳门和哈尔滨——回哈尔滨是为了转火车回家看望孙娴,他每两个月会回去一次,确保母亲的身体健康无恙。
转眼一年过去,梁也已经成功开拓了上海市的零售市场,公司在上海成立了子公司,梁也成为总负责人。
梁也摇身一变成为梁总,更加繁忙,出差不断。
眼下梁也刚回来几天又去出差了,这次还要去整整十天。
杨今一个人睡,不能寐,大半夜给他打电话,黏黏糊糊地说:“想你了,你这次去好久,我画图都没有动力了,工作都做不完了,都怪你。”
“行,怪我怪我。”梁也真听不得他这动静,恨不得马上回去把他压在床上掐,“回去赔你,行不行?”
杨今拿着小灵通,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卷成一圈又一圈,“怎么赔啊?”
梁也这边听到他窸窸窣窣的声音,“你等着。”
五天之后的晚上,杨今在事务所加班,埋头画了一天的图,眼睛都要花了。
手下的同事已经陪他熬了两个夜,他不舍得再让他们熬,今晚就放他们回去了。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看到一个人提着行李推门进来。
是梁也。
杨今还以为自己看错,直到梁也走到他面前,他才恍惚地问:“不是……去十天吗?”
“你想我了,我就提前回来了啊。”梁也叼着烟,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扔杨今手上,凑近他,“帮我点。”
杨今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抽走他嘴里的烟,仰头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查不到当时相关法律情况,编的,勿当真
第71章 我的爱人
三年后。
2003年的春节,梁也和杨今提前请了假,他们在哈尔滨租了一辆车,先开车回农村老家,把孙娴接到省城医院做了体检,各项指标良好,开开心心回村过大年。
梁也和杨今两年前就给孙娴买了一台电视机,村里家家户户都爱往孙娴家跑,蹭电视看。
眼下见孙娴回来了,村里小孩儿就跟布谷鸟似的跑着报信:“孙姨回来啦,梁也哥也回来啦,咱又能看上电视啦——”
街坊四邻听着了,探头出来打招呼,大家都知道梁也去上海做大生意了,现在有钱,都想梁也瞧瞧变成啥样了。
看到杨今,有人就跟梁也说:“哟,又带这个朋友回来过年啊。”
梁也当没听见,“哎,回来了,王叔过年好。”
这三年,梁也每年都带杨今回村过年,第一年还好,第二年就有人问了,你这朋友咋年年来,不回自个儿家么?你俩关系这么好啊,咋认识的?
有人直接跟杨今唠上了,小伙儿啊,你和梁也是好兄弟啊,不过等你们谁结婚了以后,就难像现在这样式的了!难不成到时候梁也不带媳妇儿回家,带你回家么?
村里人有的时候就这样,爱唠闲嗑,也不是真的惦记着你啥,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梁也听着有些不舒服,更怕杨今不舒服。
夜里,炕火温暖。
梁也把杨今从自己腿间拉上来,抽了纸擦干净他嘴角,还有弄到他眼镜上的一些,然后把他抱到腿上亲吻。
边吻,梁也边说:“你别在意村里人说的,他们闲得慌。”
杨今嘴累了,累完没得到休息又被梁也亲吻,于是被吻得哼哼唧唧的,说出来的话也黏糊:“嗯……谁说什么话我都不在乎,全世界我只在乎你一个人……”
梁也又亲了一会儿终于舍得放过他,把他摁在怀里,说:“人也没说错,‘梁也带媳妇儿回家’,是啊,我是带了啊。”
杨今趴在他怀里抬头,略显不悦,“谁是你媳妇儿了。”
“哦?你又不是了。”梁也痞笑道,“那我把你c爽了的时候你怎么总叫我老公,还叫个不停?”
杨今脸倏地热了,赶紧上前捂他的嘴,“阿姨在隔壁呢!”
说到孙娴,梁也其实是有向她坦白的打算的,但杨今担心孙娴会受刺激,让梁也先不要说。
梁也倒是觉得,孙娴其实心里早就有数了。
第二天就是除夕,两人起来后先去给父亲上了坟。
下了山,两人便和孙娴一块儿准备年夜饭。
家里依旧有街坊四邻来看电视,见到他俩回来了,有人调笑道:“梁也啊,每次都带你朋友去上坟,你跟你爸说清楚没有?别让你爸误会了。”
“哎,你说天上能看着人间的电影么?那些香港人演的《春光乍泄》《霸王别姬》啥的,他们能知道么?”
第126章
“梁也,二十六了吧?还没找对象呢?喜欢啥样儿的,叔给你介绍一个?”
梁也和杨今对了个眼神,这么多年的默契足以让他们知道对方所想——现实就是这样,别人的话无需在意,只要身边是彼此便好。
然而正当梁也准备说点儿什么搪塞过去时,孙娴忽然嚷道:“俩孩子都是好孩子,你们都说的啥屁话?老娘不爱听!老娘忍你们很久了,再讲这些话,就甭来我家看电视,谁也不欢迎!”
孙娴没发过脾气,这是头一回。还是在除夕这样的日子,可见是真生气了。
大家都被吓到,你看我我看你,灰溜溜走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梁也和杨今也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对视了一眼。
孙娴却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径自滚着轮椅往厨房去,“你俩傻站着干啥呢,快来帮我包饺子啊。”
两人赶紧往厨房去,一边包饺子心里一边打鼓,以为孙娴要说些什么语重心长的话。
结果这个年过完了,他们都要走了,孙娴也没说一句别的。
年初七,两人最后陪孙娴吃了一餐午饭,拎着行李出门,跟孙娴说再见,上了车。
车窗都摇上来关了,车子都点火准备开走了,孙娴突然转着轮椅上前,又把车窗敲开了。
一个红包被放在杨今的手上。
这三年孙娴都会给他俩红包,是父母给孩子的意思,不是什么别的。今年除夕时也已经给过。
杨今以为孙娴糊涂了,忙还给她:“阿姨,三十儿的时候您已经给过啦。”
孙娴没看他,别着眼把红包往车里推,有些别扭,“阿姨老了,总有一天会走的,往后啊,你们还是要多照顾和帮衬彼此。赶紧走吧,别惦记我,好好儿的,啊。”
梁也和杨今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是孙娴已经转着轮椅往回走了。
冬天的雪落在她的背上,她没有用手拍掉,任凭更多的雪覆盖在身上。像是坚持了许久传统礼俗的土地,终于愿意裹上她曾以为自己一生都无法接受的银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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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上海后不久,梁也和杨今收到澳门方面的消息,说田金来在监狱里和人斗殴,受很严重的重伤,紧急送医治疗,可能小命不保,即使救回来也大多半身不遂。
本来因为内地和澳门刑事诉讼程序的问题,想要追诉当年田金来在哈尔滨的抢劫行为,需要等到田金来在澳门服刑完毕,杨今和梁也还十分遗憾,此刻接到这个消息,心里痛快不少。
果然恶人自有天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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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时,一次公司的股东大会,杨今和梁也一起回到澳门。杨今作为股东出席会议,梁也则是前去汇报分公司近几年开拓大陆市场的情况。
这三年梁也工作很拼命,加之他确实有做生意的天赋,子公司被他运营得很好,创收颇丰,受到公司许多股东和高层的褒奖,升职加薪应当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两人笑盈盈走出办公楼,本打算去圣母山上看看夜景,却没想到在门口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看到柳枝桂带着她八岁的儿子出现在眼前时,杨今脸瞬间冷下来。
梁也看到了,立刻揽着杨今的腰,带他往停车场走。
柳枝桂带着孩子追上来,拦在他面前:“杨今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呢?你弟弟才八岁!你把你爸的钱都拿走了,你当时说过,如果我想要他的钱,我就要听你的,到头来呢?他的钱你一份都不给我!每个月就盼着你打那点儿钱过来,是,我欠你的……可是你弟弟他一个孩子他欠你什么了?”
“他每天都问我哥哥去哪里了,为什么哥哥不回来看他。孩子还小,需要关爱,他是你亲弟弟,你就不能——”
“我为什么这么狠心?”杨今停下脚步,缓缓开口打断她,“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
“我也是你的儿子,你对他能那么好,能知道他需要关爱,为什么当年对我这么狠心?”他冷静地看着柳枝桂,“就因为我不是‘真正的儿子’,是吗?”
柳枝桂刚要开口说话,杨今就轻轻垂眸,朝梁也伸出手。
梁也意会,与他十指紧扣。
杨今漫不经心地扶了扶眼镜,微笑道:“对了妈妈,还没给你和弟弟介绍,这位是我的爱人。”
柳枝桂惊叫一声,立刻捂住小孩子的眼睛,疯了一般,连拖带拽地把小孩子拉走。
小孩子还在问为什么哥哥和一个男的在拉手,柳枝桂扬起手甩了小孩子一巴掌,说他如果再问这种问题就把他的腿打断。
杨今本想再看几眼这滑稽场面,却没想到立刻就被梁也拽走了。
梁也走得很急,一把将他拽到停车场,塞进车后座,关门,锁门,压上来的动作一气呵成。
他们的车停在一个昏暗的角落,光也无法窥探今夜澳门最放纵的接吻,偶尔驶过的车发出声音,掩盖了他们车后座里隐秘的呼吸声和水声。
“你真带劲儿。”梁也边吻边夸他。
杨今顺从地仰起颈给他,任他造作,但是想到梁也居然会因为他怼人起 反 应,突然很想笑。
然后就被那只带着陈年疤痕的左手重重打了一下屁 股,被警告不许分心。
杨今老实了,梁也放开了做的时候他是什么下场,他是体会过的。
就像去年梁也生日,他终于允许梁也在书房里——不知道为什么,梁也特别想在他画图的工作台上,还非要他穿平时工作的白衬衫和西裤。那天晚上他的工作台上满是斑驳,图纸和笔被震掉了一地,梁也都没有停的意思。
第127章
然而天不遂人愿,箭在弦上时,两人的手机同时响起。
梁也没理,也不让杨今理,可是响了断断了响,反复好几次,听得人烦,兴致也被弄没了。
梁也拿起手机看到是任少伟,摁了通话键就要骂人。
杨今的来电显示是常晓燕,他接起来。
“兄弟,我和燕儿要结婚了,操,我要哭了兄弟!十年啊,老子追了十年!我们的婚礼在哈尔滨办,就在三职高的礼堂里,你特么必须给我回来啊!”
“杨今,我要嫁给任少伟那傻缺了,我靠,你说我是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唉,看在他追了我十年的份儿上,本小姐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他吧。婚礼在哈尔滨办,记得带上你家梁也一起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喔 (●′3`●)
第72章 有你在的每一个冬天【完】
回到哈尔滨的时候,初雪正好飘落下来。
任少伟和常晓燕的婚礼在明天,两人先回了友谊小区的住处,放了行李。
那辆孔雀牌自行车也被他们放在这间房子里,随着捷安特、捷诺等国际品牌的自行车进入中国市场,几乎已经成为古董。
之前几次两人一起回哈尔滨,都是准备过年的时候,那会儿往往要赶路,不像今天这样充裕的时间。
梁也看了眼自行车,朝杨今挑眉。
杨今把刚脱没多久的围巾再次戴上,回答:“嗯!”
这条围巾一戴就是好多年,如今已经有些旧了,保暖效果也堪忧,但因为是梁也织的,杨今一直舍不得换,就算破了洞他也要继续戴。
或许有些神经质,但就像下雪天还要出门骑自行车的决定,旁人理解不了,只有他和梁也才能懂。
爱情就是这样的。
梁也把自行车扛下楼,坐在前座。
杨今跳上后座,自行车因为他的动作发生歪斜,他小声地“啊呀”了一声,然后猛然觉得这个场面好像曾几何时也发生过。
梁也半天没动,杨今问他怎么了,他回头看着杨今的手,蹙眉不悦。
杨今了然,抿着嘴笑了一下,然后乖乖把手伸到他的口袋里面。这人怎么这么霸道呢,杨今想,并且报复性地捏了捏梁也口袋的布料。
孔雀牌自行车的车轮滚动起来,在铺满初雪的地上行驶,好像从2003年骑回了1992年,碾碎一地时光。
初雪落在杨今的鼻尖上,有点儿痒,但他没有用手扫掉。
一是他不想把手从梁也口袋里拿出来,二是他恍然记起,1993年他和梁也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初雪那天。
那天他问梁也要不要和他搞对象,梁也说嗯,他说不能说嗯,得说要,梁也还是很坏地说,嗯。
杨今把头靠在梁也的背上,突然觉得自己很爱梁也。
不对,是本来就很爱。一直很爱,爱到一百岁。
孔雀牌自行车一直行驶,最终停在粮友胡同口。
曾经梁家小卖店坐落的地方,已经被两面水泥墙替代,时过境迁,如今在粮友胡同里玩雪的孩子,一定已经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一家物美价廉的小卖店了。
因为城市用地和道路规划各种现实因素阻碍,梁家小卖店复原计划被迫终结,至今仍然停留在图纸上——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把图纸裱起来,挂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
想到这里,杨今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眸。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
下一秒,梁也伸手,弯曲手指,轻轻刮掉他睫毛上的雪。
有些痒,杨今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就看到梁也从包里拿出了个什么东西,递给他。
杨今接过来看,是一份《购房合同》。他抬起眼,惊愕地看着梁也。
虽说梁也在公司这三年赚了不少钱,但全款买下地段这么好的房子,还是别墅,还是要花很大一笔钱的。
“咋了,惊讶成这样。”梁也抬手,帮他把下巴抬上去归位,“你给我介绍工作,我给你买房子,不是很公平吗?”
“可是……车已经是你买的了,你怎么……”杨今有些语无伦次,“不是说好房子我们一起买吗?”
“那你就当是一起买的,本来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梁也伸手帮他紧了紧围巾,“而且我不是买白的,我有个要求,杨工。”
杨今立刻问:“什么要求?”
什么要求都可以,叫一万遍老公,再穿白衬衫和西装在书房,甚至是要他去天上摘星星,他都会给。
但梁也只是说:“我特地买的别墅,就是为了有个院子,有了院子,我就想请杨工把梁家小卖店复原设计图变成现实。”
雪落在粮油胡同里,落在原来梁家小卖店坐落的地方,如此圣洁。有的东西看似消失了,却永远不会被相爱的人遗忘,不被遗忘,便永远存在于世上。
复原梁家小卖部,杨工当然义不容辞。
杨今问:“所以,刚才要出来骑自行车,还骑来粮友胡同,你是故意的吗?”
梁也痞笑着回答:“是啊。”
“万一我嫌冷不想出门怎么办?”
“你不会的。”梁也笃定地说,不说为什么——大抵也是说不出,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会的。一百岁的时候,你也会愿意和我一起出门看雪。”
杨今安静地看着他,忍了很久还是没有忍住,上前踮起脚,在漫天的大雪里亲吻了梁也。
第128章
全世界最好最好的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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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梁也一大早就起床当伴郎去了,杨今则因为昨晚太过激烈的事情而一觉睡到中午,下午才慢慢悠悠地爬起来。
厨房里,已经有梁也给他早上起来提前给他做好的午餐。一菜一汤,简单却幸福。
在一起生活三年,杨今没做过一餐饭。虽然他多次表示让梁也教他,但在把锅烧糊、把盐当成糖、把手切到之后,梁也就勒令他不许做菜了。
杨今沮丧地说自己这么大人了连饭都不会做,真丢人。梁也就把他抱到大腿上哄,说是我故意不想教会你,你学会了就不吃我做的东西,你不许学会,一辈子只许吃我做的,不许有第二种选择。
杨今吃完饭洗了个澡,包好一个大红包,写上“恭贺新婚,百年好合——梁也、杨今 贺”,出了门。
来到三职高门口,他恍然想起高中时的自己曾经无数次跟踪梁也的荒诞行为,当时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早就被梁也发现。
好傻的十七岁。好爱他的十七岁。
杨今走进三职高礼堂,见到了新郎新娘,也见到了站在新郎旁边西装革履的梁也。
虽然已经在工作场合见过梁也穿西装,但此刻杨今还是移不开眼。
寸头配西装本来就已经让他受不了,一想到西装之下其实藏着因为他而纹身的手臂,杨今不由得回忆起昨晚的事,回忆起梁也用这只手臂摁住他,让他窒息,也让他快乐。
杨今把红包给了常晓燕,对她说:“晓燕,你今天真漂亮。”
常晓燕故作高傲道:“我哪天不漂亮了?”
四人一块儿笑。杨今想到从前任少伟就在三职高里给常晓燕来的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告白,更是忍俊不禁。
杨今转向任少伟:“少伟,恭喜了,以后要好好对我们晓燕。”
“当然了。”任少伟笑着拍了拍梁也的肩,“我多向也哥学习。”
又寒暄了几下,杨今便进去了。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杨今和任少伟、常晓燕没有共同好友,他不知道自己被安排在哪一桌了,他猜测可能是跟他们高中同学一桌。
这桌此时只来了一对夫妻,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其中的丈夫主动和杨今搭话,问他是新郎新娘的朋友吗,杨今点头说是。
这位丈夫便介绍道:“我和新郎以前是第二机械厂的同事。这位是我爱人,姓方,正好就是三职高的老师。”
杨今点头,“方老师好。”
问完好的一瞬间,他怔愣了一下,遥远而悲伤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
方老师大抵是很细心的女性,注意到杨今的表情,问:“怎么了?”
“没什么。”杨今很快调整好表情,微笑道,“想到之前的一位老师了,他也在三职高工作,也姓方。他是很好的人。”
“我们学校除了我,好像没有老师姓方了。他退休了吗?”
“他……”杨今顿了顿,“离开了。”
方老师忽然也有些哑然,犹豫着问:“你……是93届的学生吗?我好像知道你说的是谁。”
杨今看向她。和她对视的瞬间,他仿佛越过时光看到那位在三职高门口和他仅有一面之缘的方老师,眉眼和脸型好像好像。
她问:“你……你说的是,我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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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杨今和梁也来到墓园,找到方老师和他爱人的墓,安静地看雪覆盖在黑色的墓碑上。
方老师的妹妹告诉他们,当年哥哥和他爱人死了以后,没有家人愿意去收尸,是还在上南方大学的妹妹从遥远的地方跑回来,为他和他的爱人处理后事,让哥哥和爱人葬在一起,入土为安。
妹妹笑得很甜美,告诉他们:“哥哥回梦里来找过我,他说谢谢我,他在天上和小陶哥过得很幸福。”
梁也和杨今拿着香火,站在一起。
梁也还记得他与方老师的最后一面,也记得方老师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保护好自己,还有那个三中的孩子。
“老师。”梁也说,“您说的话我一直记得,我有努力保护他,竭尽我的全力,穷尽我的一生。”
杨今仰头看了梁也一眼,梁也垂眸与他对视,交换一个坚定的眼神。
杨今回头,对着墓碑轻声说:“老师,不管是天堂还是来生,您一定都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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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2008年一月底,梁也和杨今搬入新家。
搬进新家的第二天,上海迎来了二十年来最大的一场强降雪。
两人在卧室里缠绵了一夜,光溜溜地睡醒,拉开窗帘看到银装素裹的上海,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回到了哈尔滨。
杨今走到窗边往下看,心一紧,喊道:“梁也,你快过来看。”
梁也边穿衣服边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他,先是侧头亲了他一下,然后问:“怎么了?”
“你看小卖店。”杨今指着院子里他复原好的梁家小卖店,“以前冬天,你家小卖店就是这样的,屋檐上积很多雪……”
“回来了……”杨今喃喃着,忽然转过身高兴地对他说,“梁也,都回来了。”
杨今没说什么回来了,回哪儿来了,但梁也听懂了。
那遗憾的五年,那被强行拆散的年少时光,那曾经他们护不住的小卖店和爱情,以及杨今不告而别的那些冬天,都回来了。
第129章
梁也用见杨今第一面就为他负伤的左手,轻轻抚摸他的好学生,他的杨今,这辈子最爱的人。
在漫天飞雪的窗前,梁也俯身吻住他。
往后的冬天不再冷,因为那将是有你在的每一个冬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