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 第1章 《佞臣》作者:浪浪浪味仙儿【cp完结+番外】 作品简介 杜明庭和虞珵美,一个是高洁如明月的将军,一个是头顶血雨脚踩污泥的佞臣。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却因一场设计好的意外有了交集。 杜明庭总觉得自己同虞珵美走不到一起,就是做朋友都嫌对方腌臜,更别提谈情说爱。 怎奈乱世之中人人皆身不由己,将军醉里挑灯看剑,恶人心怀苍生,最卑贱的人胸中跳动着是一颗赤子之心。 大漠的风自南方而来,吹醒了沉睡已久的胡杨林,古老的孔雀河再次流淌,金发翠眼的美人站在人潮中的回眸一笑,让情窦初开的小将军认认真真记了一辈子。 第1章 引子 大殷五十一年冬,我与云轩在北疆买下了一个孩子。 盘踞于草原的十六部一直是龙椅上那位的心病,虽说现在还是些彼此争斗不休的蛮子,一旦出了将领之才,必将是我朝大患。 陛下派我与云轩前去打探,回程时,我们在互市上遇到了一个躲在煤筐中的胡儿。 云轩常年游走于边陲,看惯了这些人口买卖,我却不忍,想要花钱将他买下。 云轩告诉我,这里有无数这样的孩童,大都是与汉人厮混后的胡妓所生,他问我,救得了一人,救得了天下苍生? 我答他,一人都不救何以救苍生。 他听后苦笑着摇头,似乎仍不满,却不再阻拦。 那孩子看起来脏兮兮,不过五六岁年纪,有些怕人,猫一般瑟缩在我脚下。 唯一特别的是,即便浑身煤灰,仍可从眉目间窥出他生得极好,金灿灿的头发配上翠色的眼睛,比我所见的所有异族人都要漂亮。 他不会说官话,一路上跟在我与云轩身边,乖得像只美丽的金丝雀。 归朝后我向圣上禀报,独独瞒下收养了个异族孩子的事情。 大殷五十三年秋,云轩被被派往北方驻军,临行前我与他在铜雀楼送别。 酒过半巡,他忽然问起那个胡儿的事。 我告诉他,为了防患未然,我没教那孩子读书写字,他由此过得极为快活,跟着护卫们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成日里带着我的小女儿在外撒野。 云轩听罢只是摇头笑笑。 我们约好三年后他将十六部荡平,我携妻儿前去探望,届时他再带我去喝甘醇的马奶酒,听胡妓的弹布尔,我们同乘良驹,穿过茫茫大漠,去干枯的孔雀河尽头,看比朝霞还美的日落。 云轩的笑脸在烛火中若隐若现,我痴痴望着,看他眼角横生出的皱纹,心中感慨万千。 然而我终是没等到那日。 大殷五十六年春,淮安王起兵造反,联合威武大将军杜云轩与北部十六族达成同盟,集二十万大军由西北直插王都雁归。 蛮子的铁骑踏上了我心爱的国土,一夕间,所有的美梦都碎了。 作者有话说: 引子的视角是虞珵美的父亲,讲了下小虞的来历,以及旧人的些事。 佞臣指的不仅仅是男主,还有故事里的许许多多人事,但小鱼终归还是要一步步走上这条路。 第2章 起风了,自遥远的南方。 大殷六十四年冬夜,老太监薛富贵站在太华殿外垂首闭目,听檐角的金铃被吹的叮当作响,任凭屋里闹腾得如何凶,仍端得一副心如止水。 今夜值班的宫女都是些新人,头一回听难免面红耳赤羞臊难当,时间久了就有人小声交头接耳,被掌事的姑姑一个眼神瞪过去,纷纷缩头闭嘴。 临近子时,小福子上前给薛富贵递手炉,大献殷勤道:“我看还得些时候,要不您下先去歇着,我替您守会儿?” 薛富贵佝偻着身体,犹如一株老而不死的枯木,将铜制的手炉揣进怀,一语戳穿了小福子的野心:“也不看看万岁爷跟前儿伺候的都是些什么人物,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杂种就想靠前儿?再等个十年八年罢!” 小福子被戳穿不恼也不怒,笑嘻嘻哄着道:“爷爷教训的是,可咱这不也是着急?眼看着进宫都快半年了,连万岁爷的面儿都没见过。” 薛富贵瞥他一眼,冷哼:“宫里上上下下多少人,就你一个没见着?” 两人正说着,听屋里传来一声:“拿水。” 掌事的女官当即差出名宫女上前。 门被从外推开,小宫女端着水盆站在鹅黄色的帷幔外,许久也不见有人出来接。 唯独风吹时能从缝中窥见一道瘦削的人影,却是白肤金发,有点像那些个流落市井的波斯女人。 虞珵美伏在一张厚重的紫檀床上,因用了药,喘得越发急促。 屋里的烛火太亮,他将脸埋进庆延帝的颈窝,粗热的喘息喷洒在旁人身上,却将自己激得不住颤栗。 “怎么还不唤人?”他上气不接下气问。 庆延帝哼笑,伸手抚开了他鬓角的发,丝丝缕缕恍若是金丝,又捏起他的下巴暧昧摸索:“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别人。” 虞珵美皱起了汗津津的眉头,缓缓咬住后牙槽。 “啧啧,湿成这样还能嘴硬,也是奇才。”庆延帝的手掌顺着他的脊柱向下抚摸,在细细密密的汗中划开一条燥热的道路,最终没入衣摆之下的阴影中。 虞珵美的眉头皱得更深,嘴唇颤了颤,吐出一声,“不要。” 第2章 奈何这声音太过绵软,落在旁人耳畔与撒娇无异。 “不要?”庆延帝声音沙哑,单听着好似情人间的暧昧打趣。 唯有冰冷的面庞昭示着这一切都与情欲无关,倒像是在调教一件钟情已久的物件,或者,一条狗。 “不要你受得了吗?”语调极尽温柔,动作不带丝毫怜悯。 情爱私欲本就是天地赐予凡人的乐趣,到了虞珵美这儿却成了刀山火海般的折磨煎熬。 亵玩他的人从不屑于亲自动手,说是“玩”便就真的只是在玩,动动手指,或者使些羞于口齿的小玩意儿,比起亲身体会,他更喜欢看他一点点被欲望折磨的惨像。 玉做的戒指将虞珵美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咬着唇一点点啜泣,眼泪顺着瘦削苍白的面庞滚落,不甘、愤怒、委屈这些本该早已舍弃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拼命地想要逃离,却又被欲望撕扯着拉入无尽深渊。 帘子外传来宫女打翻水盆的声音。 虞珵美惊醒,仰起汗津津的脸,似笑非笑盯着庆延帝,“你就这么喜欢被人看着?”翡翠似的绿瞳中映出男人不怎么愉悦的目光。 青纱垂落,屋里的烛火由明转暗,回答他的是更加深入的剧痛和折磨。 窗外似有风声吹拂,漆黑的天幕中落下零星的雪片子,不久后纷纷扬扬,覆了金瓦红墙。 万籁俱静,就连檐角的金铃都不再作响,除了微不可闻的雪落声,也只有那从太华殿里泄出的呻吟。 那声音犹如野猫叫春,痛苦中参杂着快意,就连去了根儿的小福子都听得腿软,薛富贵长叹一声,回头让六根不净的小福子去镇抚司告个信儿,“就说虞大人今明儿个怕是又当不了差了。” 差是当不了,可不代表不能干别的。 福禄寺乃百余年前留下的古刹,背靠青山绿水环绕,香火极旺,历经多少次改朝换代仍无人敢动,据说里头藏着江山气运,轻易动不得。 每月十五,小皇子们都会去寺里修心,饶是虞珵美被抽了筋断了骨,也须得爬起来陪着十六皇子听和尚念经。 小福子眼尖,见他敲着腰来回踱步,赶忙递来条凳子,待人坐好后手脚麻利地替他捏肩捶背,“这老和尚忒能说,也不顾念顾念咱家小殿下,才十来岁,跪了得有一炷香了吧?” 虞珵美看了眼悬挂在头顶上的大太阳,一身月白色的飞鱼服衬得他那张俊脸暗淡无色,越发像纸:“说到底是我这身子骨不中用,陪不了小殿下。” “瞧这话说的,怎么还成您的错儿了?”小福子一副狗腿相道:“这宫里谁不知小殿下黏您黏得紧?再说了,您这身子骨”他挤着鼠眼咧嘴一笑:“也是承蒙圣恩。” 三年前庆延帝废除与北部十六族的贸易往来,虞珵美作为看守互市的百户跟随情报司一道回了雁归。 归朝后由首辅范德尚举荐,编入了锦衣卫,除了本职工作,还有样大家伙都心照不宣的活儿。 这在宫中不算避讳,就连虞珵美自己都会拿自己打趣,倒是惹得一众文臣不悦,各个都想要参他,可也都参不动他。 冬日的风冷,虞珵美坐一阵就坐不住了,好在大殿内的经也差不多要念完,他让小福子收起凳子,独自进去把睡着的皇子给晃醒。 福禄寺的主持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僧人,法号如是,虞珵美第一次见脑子里就蹦出两个大字“妖僧”。 原因无他,只是这主持长得过于好看,长眉细眼,鼻梁像座高高的山峰。虞珵美是个以貌取人的货,由此断定这主持肚子里指定没有多少正经经文。 殿内的六皇子睡着了,跪在蒲团上弓着腰,头都快垂到地上。虞珵美轻轻晃着,伸手将迷迷糊糊的皇子搀起。 听身后的如是大师道:“上次问施主的事,施主可想通了?” 虞珵美腰酸得冒汗,抹了把额头,笑道:“想什么想,老子成天除了杀人放火就是挨草,哪儿有功夫想。” 如是是高僧,高僧一般都不太会跟人计较,特别是虞珵美这样不怎么要脸的,他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别有深意的追了句:“一切有如法,如梦幻泡影,施主还是早早想开的好。” 虞珵美觉得没劲,调戏和尚没意思,被和尚追在屁股后面念叨更没意思。 他昨晚刚被人折腾过,这会儿打着呵欠只想要睡觉。 六皇子的轿子很软,虞珵美却坐不得,他在马上颠得头晕目眩,眼看着就要坠下时,有人将他推了回去。 来人剑眉星目面如刀削,身高八尺有余,穿一身红色朝服,头带青黑色幞头,腰间别着把黄龙纹刀。 俊是真俊,却不似如是那般文弱,应是常年带兵练出的一身英武不羁。 虞珵美咧嘴笑开,向那人拱手做礼:“多谢。” 那武将打扮的人眉头拧着似有话要说,却只是抱拳回礼,“无妨。” 作者有话说: 长佩这个分卷啊真是让人上火 第3章 大殷六十二年秋,六镇总督杜云轩带小儿子杜明庭回朝,消息一出震惊四野。 六年前淮安王登基,转头的第二个月就将杜云轩及他麾下的三万大军打发回了北疆。说是为了镇守,实际到底为何这般迫不及待的将人遣出去,其中原由不言而喻。 “不就是怕嘛,陛下这疑人的毛病是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除了他自己,你瞅他顺眼过谁?” 第3章 范德尚坐在一柄厚重的紫檀官帽椅中,一张肉脸上塌鼻子小眼睛,不笑时看着猥琐,笑起来更加猥琐。 他慢慢悠悠撇着茶水上的浮沫,低头啜上一口,抬眼时看向身前站着的少年,“让你预备的事,做得如何了?”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金发翠眼皮肤苍白,着一身银色鱼鳞甲,看模样应该是个胡人,只是寻常胡人大都高大魁梧,他却是个瘦小的矮个子。 少年向范德尚意味深长笑了笑,凑近耳语,几句话惹得这位年逾不惑的首辅大人拍手称好,好到忍不住伸手朝人屁股上掐。 之后二人又低声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眼见丑时已过,院子里有呼喝之声,应是范德尚的大儿子下学了。 少年向范德尚作别,临行前被叫住。 “珵美,”范德尚捻着须子向他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要懂得物尽其用。” 虞珵美垂眸,长睫如翼,在眼下打出一片扇形的阴影。 三年前范德尚将他捡回雁归时说得也是这么句差不离的话。 那时的虞珵美还在为蝇头小利沾沾自喜,范德尚却一棒将他敲醒:“巧言吝色算不得什么真本事,老东西们浸淫名利场多年,不过是图个新鲜,说到底床笫之欢只是锦上添花,要能爬上乾心宫的那张龙塌,那才算真正的本事。” 既然已经豁出去做,就要做得彻底。 那些花满渚,酒满瓯的日子,早已如暮春的剩雪,藏不得,留不住。 虞珵美向范德尚躬身行礼,郑重道:“大人教训的是,救命之恩珵美此生不忘。” 大殷五十六年冬,淮安王起兵造反,联合威武大将军杜云轩与北部十六族达成同盟,集十万大军由西北直插王都雁归。 次年年末,兵临最后的防线林安,守城的都尉虞盛年率四万民兵死守百余日,弹尽粮绝之时,等来的不是朝廷派下的援兵,而是一纸弃城的诏书。 眼看着身后的百姓将为他人鱼肉,百余日的死守成了无意义的笑话,虞盛年悲愤交加。 当天夜里他将虞珵美喊到房内,他的小女儿闻溪躲在母亲怀中望着屋中那盏忽明忽暗的烛火,从日落一直燃到了日升。 第二日清晨,城门大开,从里面走出的不是虞盛年,而是一个金发碧眼堪堪十岁的少年,他身披麻衣手捧木匣,赤足走在雪地上,每一步都在踉跄,却又坚定无比。 血水凝成了冰晶,冻在了木匣外,他在淮安王殷仁的马前下跪,双手将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殷仁看了眼匣子里的东西,叹息着摇头,片刻后问道:“你想要什么?” 那男孩抬起一张异常精致的脸庞,翠绿的眼眸像是块透亮的翡翠,他用稚嫩的声音回道:“小人带父母头颅前来投诚,望大王仁者能仁,放过我城中百姓。” 霎时间万籁俱静,落雪渐渐覆了林安城的灰墙白瓦,也遮了男孩的头顶和肩膀。 有人自千军万马中有窥见了那披着落雪的如绸金发,只一眼,仿佛千年前就已干枯的孔雀河重新复苏,古老的胡杨林再次遇上了来自南方的风。 檐角的金铃响起,虞珵美在朱红色的院墙下中睁开一双碧眼。 这些天他总在走神,每每惊醒便是浑身冷汗,八年前的刀光血雨并不足以令他恐惧,他怕的从来不是过往,而是前路。 国子监内传来小皇子们散学的声音,虞珵美恭敬的站在门外,听先出来的九皇子对五皇子道:“又是这个狗奴才。” 大皇子扯着一副公鸭嗓嗤笑:“什么狗奴才,咱家小六离了这位虞大人怕是连路都不会走。” 身后是众人哄笑,小孩子们的恶意来得赤裸裸毫无遮掩。 虞珵美不甚在意,自始至终都弓着腰身,直到一双黑色的皂靴停在他眼下,跟着传来六皇子小如蚊吟的声音,“珵美,我又被徐太傅留堂了。” 虞珵美这才直起身,揉了揉腰,笑着道:“殿下还小,比不过大皇子是常事。” 三年前虞珵美刚入宫不久,巡逻时救下了落水的六皇子,六皇子的母亲因难产而死,收养他的文妃又始终不得宠,借了钱想要打赏虞珵美,被婉言拒绝后寝食难安,终被她寻了机会,主动像庆延帝请旨,要虞珵美作六皇子伴读。 此刻,十四岁的殷峙站在落日的余晖中望着银杏树下的虞珵美,微风和煦,满目的金色让他不禁感慨:“珵美,你在发光。” 虞珵美扑哧笑开,牵起了殷峙的手,将人抱上马,“说什么胡话,你娘还在等你。” “我不想回去,回去了娘又该训我,”他坐在虞珵美胸前抱怨:“我又不想当皇帝,为什么非要背那些书!” 虞珵美从未受读书之苦,也就安慰不了他,遂岔开了话题,“今晚公主大宴,小殿下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殷峙探头向后,问道:“陛下真要将大姐嫁人?大姐才十七岁,嫁到北疆我可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虞珵美安慰道:“长公主不会远嫁,日后你还可以去公主府找她玩。” 殷峙惊讶:“不远嫁?难不成杜家的小将军要做上门女婿?他爹可是六镇总督,能同意吗?” 然而这次,虞珵美没有回答他。 第4章 他将殷峙送回宫,赶去禁军大营时见总头领岳千秋已经在训话,虞珵美顺着墙边摸进门,被兵部侍郎的小公子许文昌喊住,两人向来不对付,他这一嗓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第4章 “虞大人这是被走后门走习惯了,连前门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能编进禁军的大都是些仕途走不通的官宦子弟,除了舞刀弄枪也只有嘴皮子功夫颇为厉害。 左右已被揭穿,虞珵美索性挺直了腰板,翠眼一眯,似笑非笑道:“这话说得,许大人好像亲眼见过似的,是不是我走的时候你都在屁股后面瞧着?还是说,许大人对此道颇具经验,想要指点在下一二?” 许文昌的一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即就有那么点儿挂不住的意思,未等他冲上前,只听头顶传来岳千秋的一声呵斥,“吵什么吵!你俩明天回营里领罚,其余还有想受罚的大可以站出来陪他们一起!” 值一夜班第二天还要挨板子,这种倒霉事儿傻子才愿意干。 纵使许文昌党羽颇多,也没人敢来出头,纷纷如绑了嘴的鹌鹑,脑袋缩得恨不能只露出俩眼。 散会后虞珵美领到了自己小队的值守表,不禁苦笑——今夜他要守的是西宫。 西宫大都是宫女娘娘们的住处,平日一个赛一个的闲,屁大点的事儿不消半天便可传得人尽皆知。 虞珵美心知范德尚大约早已打过招呼,特地将这么个极易被人发现的地儿留给自己,一时间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北方霜降得早,过了十月底,夜风开始变得冷硬。 虞珵美曾在北疆的互市待过几年,那日子不好过,吃穿都不足,冬日里的雪片子足有小孩拳头那么大,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生疼。 人人都知他卖父求荣,虽然明面上不说,却会在暗地里使绊子,缺衣少食是常事,被排挤去苦寒之地连守几天几夜也不是没有过。 虞闻溪怨怼他,全不顾现下只剩兄妹二人。 家破人亡,虞珵美仍旧想要她继续做她的名门闺秀,自己不识字没关系,但闻溪不行,他重金将妹妹送去了最好的学堂,闻溪十指不沾阳春水,虞珵美就拖着病痛的身子去给两人洗衣做饭,六年来可谓无微不至任劳任怨,谁曾想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虞盛年救他养他,这份恩情他无以为报。他很脏,但他要他的女儿堂堂正正。 最终是巡查军务的范德尚救了兄妹二人,只是从一个狼窝带到了另一个狼窝,虽还是万分凶险,却能吃饱穿暖。 对此,虞珵美很知足。 秋冬交替之时正是痹症发作的节气,虞城美带队在西宫来回转了几圈就有些受不了。正想差人去寻个手炉时,听背后有人喊了声:“虞大人。” 回过头,明亮的宫灯下站着的正是今晚宴会的主角——安平长公主。 虞珵美遣了左右,带着安平公主到了处四下无人的僻静地,忧心道:“殿下怎么来了?这个节骨眼上被传出去只怕会污了殿下的声誉。” 安平将一个绣着凤凰的荷包递给他,里头正是只烧得滚烫的手炉。 自奉天殿方向吹来的风将檐角的铃铛被吹得叮当作响,鼓乐声庄严肃穆,想必是贵客们皆已落座。 虞珵美听安平抽抽搭搭地道:“我不怕的,杜家不要我才好,我不想嫁的” 是了,任谁都不愿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纵使那人权官达贵家世显赫,可对于金枝玉叶的公主来说,这些东西偏偏最不值钱。 第5章 虞珵美正欲宽慰公主,抬眼便见一盏忽明忽暗的宫灯由远至近。来人脑袋尖尖脚步急促,可不就是常守在太华殿外的小福子。 小福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缓了好一阵儿才道:“陛下急了,要,要殿下快些过去!” 安平听罢,蹙眉嗔道:“怕我跑了似的。”话虽这样说,却还是同虞珵美仔细道别。 虞珵美朝她挥挥手,颇有种依依惜别的味道,看得小福子一愣一愣,待公主离去,这才凑近谄笑:“虞大人可真是了不得。” 虞珵美瞥他一眼,“有话直说。” 小福子连忙解释:“大人误会了,小的是觉着这宫里要论谁最受赏识,除了您,怕是无出其右。” 虞珵美闻言冷哼。 真真假假,这些话他在这一两年中听得太多,换做从前兴许还能高兴高兴,只是眼下连嘴角都懒得牵。 有了安平的手炉,他又可以四处溜达。 西宫的园子弯弯绕绕,到了盛夏繁花似锦,走进去怕是同迷宫没两样。 虞珵美顺着外侧溜达,行至梅园时,恍惚望见林深处站着个服饰华丽的女人,眯眼一瞧,居然是深居简出的皇后苏青。 苏青乃长公主生母,这会儿本该与女儿一同前往奉天殿,此时不知为何还留在宫中。虞珵美踮脚躲到假山后,只依稀听得苏青在同人说话。 他耳力不佳,勉强听得什么大哥,什么当年小心翼翼挪近几步,这才听出与苏青交谈的是个浑厚男声,当即浑身一震。 皇后背着皇帝私会男子? 思量之际,听那男子道:“明庭是个好孩子,不会亏待平儿。” 苏皇后哽咽:“是了,我与阿仁便是如此,当年他倾慕的并非我,而是我的家室,我忍了这些年,为的就是不要平儿重蹈覆辙,你和二哥总要我顾全大局,可是大哥,这家国天下,若我的平儿不快乐,那还有什么意义?” 庆延帝本名殷仁,苏青嘴里的“阿仁”应该就是她如今的丈夫,当朝的皇帝。 庆延帝歹毒狠辣,最忌留把柄,知晓他与杜云轩、虞盛年以及苏青间渊源的人,到如今死的死逃的逃,怕也不剩几个。 第5章 虞珵美记得,虞盛年曾给他和虞闻溪讲过一个故事。 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连当事人都忘却了到底是何年何月,唯有虞盛年清清冷冷的声音仍留在耳畔。 “若非说那年有什么让人记忆深刻的东西,大抵是国子监后山的桃花开得繁盛,就连讲学的苏太傅都不忍心留堂,早早便放了我们下学。” “大家在林子中胡闹,仗着自己年轻,似有用不尽的精力。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总是沉默寡言,见这满园春色也颇为动容,说将来他做了皇帝,就把江南的水岸上都种满桃花,届时花落满城,邀我们同下江南。” “年龄大的那个折了桃枝做剑,挥舞着说等到他长大,就做一个跟他爹一样的大将军,到时候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是大哥,有他在谁都别想欺负我们。” “我见状便道,你们一个皇帝一个将军,我就做个文官吧,把你们的事迹都记下来,写成书卷千古流芳。” “这时苏太傅的女儿也跑来了,我们中年纪小的那个一见她就脸红,赶忙从树上跳下,又恢复一贯的假正经模样,年纪大的那个早看破了他的心思,便不怀好意的用力摇了满地桃花。” “我看他们笑着,跑着,春风和煦,绿草如茵,花瓣像毯子一样铺向天边,心中真是快活极了。” 讲到此,虞闻溪已在虞盛年怀中睡熟,虞珵美伏在桌头,在渐渐暗淡的烛光中问道:“爹爹是在怀念故人吗?” 虞盛年摇头,脸上的笑容渐渐化为一种道不出的惆怅:“爹爹怀念的不是故人,爹爹只是在想,那日的人和光景,后来过去多少年,竟再也曾未见过。” 红梅被风打过枝头,簌簌落下几片花瓣,虞珵美听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比之方才多了许多惆怅:“阿青,莫要再任性了。” 苏青的泪更盛,如同拼命压抑着什么哭道:“大哥,虞大哥不在了,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对吗?” 想来那同苏青说话的男人正是杜云轩。 思及此人,虞珵美不由一阵恶寒。 他永远都忘不了当年这人是如何冷酷无情,逼得虞盛年走投无路,若是不他,庆延帝怎能轻而易举进关,他们都是里通外敌的叛徒,该死的不是林安城的百姓和虞盛年,而是这些不忠不义的豺狼走狗! 第6章 杜云轩犹在劝苏青,忽闻近处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当即眸光一闪,将苏青护至身后,冲着假山的方向大喝:“是谁?滚出来!” 只见一身穿银色鳞甲的少年犹豫而出,那少年金发翠眼,站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看得杜云轩双眉紧蹙,半晌才道出一句:“是你?” “苏皇后。” 虞珵美没他的接话,而是朝着苏青一礼。 苏青赶忙将他扶住,拉着他的手笑道:“今天真是巧了,刚才我们还说起你。” 虞珵美盯着她泛红的眼角,关心道:“皇后娘娘哭了,是谁惹您不高兴了吗?” 苏青后知后觉地擦泪,摇头道:“没有,只是与杜将军谈及往事,怀念故人罢了。” 虞珵美闻言,模样天真地问:“皇后说的故人,我爹吗?” 此言一出,宛如一柄利刃直插在了苏青与杜云轩的痛处。 杜云轩不自在一咳,看向天边对苏青道:“时候不早,陛下怕是要等急。” 苏青擦干泪作势要走,对虞珵美道:“杜将军不熟悉路,你送送他吧。” 虞珵美点头,目送着苏青走远,转身对杜云轩露出不阴不阳一笑,“杜将军,请吧。” 一别六年,杜云轩对虞珵美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日捧匣赤足,跪立在雪中的孩童。 当初他差点就要带虞珵美走,却因诸多事由未成,后得知虞珵美被发配到北疆互市,想着差人去寻,又被战事耽搁,等到战乱平息,虞珵美早已随着范德尚回朝。 那之后虞珵美这三个字就成了人口中的“佞臣”,他们骂他不知廉耻,靠着一身床上功夫将满朝文武伺候了个遍,也有佩服的,说爬床能爬到龙塌上的可不多见,更甚者参他毁了虞家百世的清誉,要他改名换姓,如若不然便要他自戕赎罪。 事已至此,纵使杜云轩再想要救也救不得了。 望着虞珵美瘦削的背影,杜云轩满腹的千言万语终只汇成一句:“你现在过得可好?” 虞珵美身形一滞,似惊讶般回头,片刻后皱眉笑道,“杜将军觉得,我这样算好吗?” 亮月如钩,衬得一身银甲波光淋漓,好不英武,好不利落,却让杜云轩联想到了初见时,那个浑身腌臜不堪的孩子。 这么多年,似乎从未有人将他洗干净过。 或许也有过,可惜那日子太过短暂。 “将军也不必担心,”虞珵美翠瞳一闪,装作无意似的向他道:“至少苏皇后和长公主待我很好。” “皇后是你爹的旧人,待你好也是应当。” 杜云轩跟在虞珵美身后驻足,奉天殿的鼓乐喧天近在眼前,留给两人交谈的时间不多。 “我一直有句话想要问你,”他向虞珵美开口,神色间略有踌躇,片刻后还是问了出来:“那日,你爹可曾留下过什么话?” 虞珵美闻言默默收紧了双拳,胸中怒浪翻涌——到底是如何铁石心肠的一个人,才会在逼死自己的挚友足足八年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过问? 第6章 思及此,他向杜云轩涩然道:“我爹他在临死前说过,要我不可恨陛下,更不能”话如鲠在喉,令他眼底涌现出些许泪花,瞪向面前这个威武高大的男人,一字一顿道:“他要我不能恨你。” 话音落地,宛如钝器敲击过玉盘,一瞬间杜云轩仿佛受了莫大痛楚,不由倒退一步,掩饰般攥紧双手,许久才追问道:“他真这么说?” 虞珵美不言,几缕金色的发丝黏在唇边,不多时便被泪打湿,“如果不是他说过,我此时定已拔刀相向!” 杜云轩长叹一声,上前拍了拍虞珵美的肩膀,“你是个好孩子。” 虞珵美抬起头,双眼倒映出杜云轩高大魁梧的身姿,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日虞盛年的临终嘱托。 林安城外火光滔天,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黑压压一片,战鼓擂擂,响声震天动地。困守了百余日的城中早已粮草断决,四处可见残垣断壁之态,更甚者易子而食,当真人间炼狱。 眼见穷途末路,朝廷的援兵迟迟未到,亦或永远都不会来了。 都尉府中,虞盛年披头散发怒目切齿,一手握剑,一手死死拽住虞珵美,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儿子的手骨折断。 他恶狠狠要虞珵美发誓,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杀了杜云轩和淮安王,助天子归位。 仅仅十岁的虞珵美拼命摇头,嘶哑着哭喊:“我好怕啊爹爹,我连字都不识,如何能做到” “你能做到的,”虞盛年摸摸他的发,黑瞳中尽是恨到极致的死寂,“别怕,爹爹和你娘会在天上看着你,只是好孩子,”一行泪自眼角滑下,他似乎是遇见了自己这幼小养子即将面对的未来,近乎哽咽着对虞珵美道:“以后就苦了你了。” 烈风带着些许灼烧的焦气吹过耳畔,战马的嘶鸣与破城的号角即便隔了数年之久仍历历在目。 昨日皆在眼前,虞珵美脸上无波无澜,仅拱手一礼,“多谢将军夸奖。” 第7章 杜云轩似还有话要说,尚未来得及开口,听殿外老太监拖腔拉调一声“开——宴!” 千灯齐开霎时间亮如白昼,于这黑潭般的深宫中恍若云间宫阙,身着各色朝服的官员踏着白玉砌成的台阶徐徐而上,宛如游龙。 虞珵美一扫脸上的阴骘,冲他笑道:“时候不早,杜将军,请吧。” 大殿内灯火通明,半月前为了这场盛宴光禄寺特地差人刷了新漆,重檐庑顶金碧辉煌,那些繁美丰盛的雕梁画栋似乎在大殷百余年的岁月中从未变过。 光禄寺的少卿向来喜欢自作聪明,有意让两个准新人多培养培养感情,把本应在左的公主的位子移到了右边。 起初,安平只见一高大威武的年轻将领站在眼下,细细端量还觉得此人相貌不凡,一颦一笑都间带着些英武,及至身边侍女向她小声提醒,这人就是杜明庭后,赶忙“呸呸”两声,心道好不晦气! 杜明庭来得早,正同女将军陆寻芳聊及北方战事。 陆寻芳也是久未归朝,此际并非为了公主定亲,而是她老母念她念得紧,加之家里最小的妹妹也已成婚,这会儿趁着杜明庭结亲的事把人给追回来,为她寻门亲事。 “老子可不想成亲,跟人磨脾气就够苦得,一想到以后再有个只会哇哇哭的娃娃,还用不用打仗了?烦都烦死!” 陆寻芳长眉入鬓,眼尾细挑,一张脸上柔中带刚,单看这张脸,很难让人将她与战场上浴血杀敌的悍将联系起来。 换作过去,杜明庭在听罢这席话后指不定极为佩服,说不准还会符合几句,时至今日,他也只能摇头苦笑。 高台上,安平见杜明庭同陆寻芳聊得极为投入,联想到杜家父子身上的某些传闻,愤愤之余又生出一股子悲凉。 杜明庭很早就没了娘,传言杜夫人在他三岁时突然就疯了,倒不是像寻常癔症那般成日疯疯癫癫,只是不言不语的郁郁寡欢了多年。 临终之日,她强撑病体带着儿子到了十几里外的一片桃林,没人知道那天她是怎么在神志不清中去的,又为什么要去,六岁的杜明庭根本记不得,待到众人寻到时她早已抱着熟睡的孩子死在了桃树下。 而杜明庭,大约四五年前也曾经有过段婚约,据说是某个朝臣的女儿,到底是谁无人知晓,只说那女子生得端庄美丽,杜明庭与她互通心意后便去了北方打仗,一年后归来,好好的大活人成了一座孤坟,说是得了重病,年纪轻轻就没了。 由此,杜家父子落了个“克妻”的称号,寻常人家的姑娘都不愿嫁过去,更何况是一国公主。 杜云轩来得迟了些,落座后望了眼高台上闷闷不乐的安平公主,向杜明庭问:“同公主打过招呼了?” “打什么打,”杜明庭苦笑:“公主她老人家见我极其不顺眼,恨不能抽斧子劈了!” 他对这婚事也是一肚子不满,但没用,他跟他爹一样都做不了主。 庆延帝嫁女儿的意图很明了,就如他当年将杜家父子打发到北疆一样,都是用来拴狗的链子,无非就是松点紧点,长点短点的区别。 杜云轩听罢,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还是要好好待公主的。” 杜明庭不接话,视线落在那舞池中央轻歌曼舞的窈窕舞姬身上。 礼部侍郎有意趁此机会献礼,将百花楼中远近闻名的胡妓找了过来,那胡妓年纪不过二八,生得极美,眼波流转间尽是娇柔媚态。 第7章 不多时,便听有人隔着柱子评头论足。 “这胡女美是美,却不及那禁军中的虞珵美半分。” “许大人这可就说笑了,男子怎可同女子相比。” “说你们孤陋寡闻还不信,那位虞大人虽是男子,腰身却比女子还要软,浑身上下白嫩得好似初生婴儿,别说人了,单就是一双眼就能甩这胡女十万八千里!” “早见那虞大人人美条儿顺,竟还是这等尤物?” “许大人讲得如此详细,怕不是已经探究过?” “探究算不得,只是那日陛下宣我去尚书房,那位虞大人正跪在桌子下” 之后的话语越来越低,偶从唇齿间蹦出的几个词听得杜明庭握着金杯的手有些不稳。 他垂眸凝望杯中荡开的涟漪,听杜明轩开口淡淡道:“我有意收他做义子。” 金杯一晃,洒出了不少酒液,杜明庭不顾衣角沾湿,抓着杜明轩的手腕愕然道:“谁?” 舞池中的胡妓已将一曲跳完,向着高台上的庆延帝施礼,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粘在她雪白的肩头,宛如一朵开在白云上的金色水仙。 “你应当见过,”杜云轩看向他,眼底的光收尽,“就是六年前虞家的那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已经开始反思为什么要给爹和儿子取这么相似的名字…..打错无数次! 第8章 杜明庭不可思议,见杜云轩并无玩笑之意,反倒郑重其事道:“前几日你陪着大皇子去福禄寺听经,没见着?” 当然见着了。 杜明庭暗暗心道,那么扎眼的一副长相怕是只有瞎子才会注意不到! 杜云轩见他兀自沉默,便也不多问,只拍了拍杜明庭的手背,“虞家到如今只剩他和闻溪,我想将他俩都留下,日后你就是大哥,须替我照看好他们。” 这番仿若托孤的话倒令杜明庭心底一沉。 大后杜云轩身为六镇总督势必要回北疆,那么这繁华热闹的雁归就将成为他未来五年甚至是十年的牢笼。 虽然早知自己这驸马爷来得便宜了些,待真从他爹口里说出,心里却也十分不是滋味。 当爹的大概猜到了儿子的心思,便将覆着杜明庭手背的五指收紧,安慰道:“大丈夫苟怀四方志,眼下北方无战事,即便是回去也没什么作用,便在这都城里过些安稳日子罢。” 话是这样说,可杜明庭也只有二十二岁,正是急着建功立业的年纪,怎会心甘情愿蛰伏。 杜云轩又知他心中苦,自古以来能善终的武将少之又少,逢乱世,他们是家国倚靠,待到平安年间,手里的重兵强权就又成了当朝者心中的忌惮。 与皇家结亲,更多的还是为了让庆延帝心安罢了。 更何况并非只杜明庭一人留在王都,当年助淮安王登基的四名武将,皆有家眷在此,更甚者将全族押在了雁归。 宴散,庆延帝邀杜云轩小叙。 杜云轩要杜明庭送安平回宫,安平自知推脱无用,告了安后便退出去。 杜明庭紧跟上,手心里全是汗,似也有些紧张。 庆延帝看着两人离去的模样,向着苏青笑说:“多像我们从前。” 苏青垂眸,为庆延帝和杜云轩斟了茶,一言不发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像即将嫁女儿的母亲。 庆延帝似是不悦般斜了苏青一眼,转向杜云轩道:“三个月前李首辅巡查归来,说是十六部有了动向?” 杜云轩单手擎着茶杯,思忖片刻道:“李思源此人心术不正,陛下还是早作打算得好。” 庆延帝眉梢一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咱们说得边关战事,怎么扯到朝上来了。” 纵使当年如何,而今君臣有别,杜云轩暗悔怎么就一时口快说了些多余的话。 “大哥莫要多想。” 庆延帝见他略有难色,便将手搭到了他胳膊上,揉着掌下的官袍,动作甚是亲密。 杜云轩诧异抬头,却见庆延帝眼中的笑意并未减,一手拉着苏青,一手握住了他,开口时带上了些许叹息,“而今我能信的,也只有你们两人了。” 第9章 苏青不言语,只缓缓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 庆延帝丝毫不在意,将绕远的话茬又接了回去,“大哥,十六部那边还得你多多费些心思…” 红墙之下,安平由掌灯的宫女引着走在最前,身后是自始至终都在沉默的杜明庭。 两位准新人就这般像是哑巴般一前一后走着,临近西宫宫门时,安平站定脚回身向他一礼,“就到此吧,劳烦小将军了。” 说罢也不等杜明庭回话,跟着宫女进了门。 杜明庭望着月光下步履盈盈的少女,心中更加苦闷。 他娘没得早,平时就跟着杜云轩在军队里摸爬滚打,目之所及唯一的女性就是营里掌勺的张寡妇。 此妇五十有余,身强力壮,嗓门震天,谁要是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偷粮,都不用等到第二天军法伺候,绝对当场就被吼个半聋。 虽说正经姑娘没见着几个,不正经的他倒是有些经验。 沙场征战的士兵大都血气方刚,偶尔逛个窑子睡个妓子也都是常事,只要不过分,杜云轩通常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由此,杜明庭也并非是个雏儿,十一二岁就会跟着老兵们去喝花酒,虽没有一掷千金的豪迈,却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第8章 只是眼下这些经验都得作罢,总不能拿哄花娘的手段去哄一国公主。 思忖之际,忽听耳边有人向他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公主刚刚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杜明庭闻言抬头,正对上来人那双翠绿的眼睛。 金发翠瞳,一身银甲被月光映得分外刺目,来人个子不高,唇红齿白眉目弯弯,可不就是方才在大殿上遭人议论的“虞大人”! 杜明庭在刹那间回了神,皱眉道:“是你?” 虞珵美神色一滞,颇有些意外地笑起来,“原来是小将军。” 杜明庭皱着眉头望他,点头道:“你找长公主作甚?” 虞珵美从袖中掏出一个手炉,恭敬奉上,“今夜承了长公主恩,想要趁着下宴还给她。” 杜明庭垂眼扫过,将那小小的一包手炉从虞珵美手中顺走,塞进了自己的袖口,“我替你还。” 虞珵美对他这幅不冷不热的模样温顺至极,弯着眼角道:“那便有劳小将军了。” 说罢转身就走,好似交出去了就跟自己全然没了关系。 杜明庭见他潇洒离开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气恼,总觉得这人装相得实在可恨。 这些年他也不是没见过阿谀奉承之人,只是他们加起来都不如眼下这个笑嘻嘻的虞珵美来得奇怪。 说不得是怪在哪里,只是叫人极其不舒服,就好似深夜中总有一双吐着信子的毒蛇躲在暗处监视着自己。 虞珵美对杜明庭的心思佯装不知,踩着月光施施而行,没走几步忽想起什么,回头见杜明庭还站在西宫的门口。 暗中笑了下,想必自己藏在手炉里的东西已经开始奏效。 作者有话说: 小虞再不动手我都替他急!下一章搞,下一章! 第10章 “小将军,你没事吧?” 他重新折回去,面带担忧地注视着正用力揉太阳穴的杜明庭。 静谧中杜明庭只觉揣了香炉的那只袖中异香扑鼻,偏偏虞珵美又故意贴在自己耳边说话,每一句,每一字都是从嘴里吹出来的,仿佛一根轻柔的鹅毛拂过耳朵,令他恍恍惚如云端坠落,整个人眩晕得厉害,一时间竟将自己身在何地,眼前何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小将军?”虞珵美搀住摇晃不止的杜明庭,险些被这副高大身躯压弯了腰,他向来下盘不稳,这会儿更是冷汗直流。 好在巡逻的小队很快就要来,虞珵美抵在墙上,怀抱着已经意识朦胧的杜明庭,想着再坚持片刻,等到被人发现也就解脱了。 怎料杜明庭还存着一丝意识,手软脚软仍不忘推搡虞珵美,似乎是在极力避免与他身体相贴。 虞珵美无奈,心道:“你是有多厌恶我。” 眼看着杜明庭就要滑下,再捞起来已是不可能,他心中升起一股作弄人的念头,于是揽在杜明庭双臂下的手一松,捧着那人的头吻了上去。 一刹间,杜明庭只觉得漫天金光在眼前晃啊晃,皎月下那人面庞近乎雪白,半阖着的眸子中透着翠绿的光,很像许多年前他带队途径雪原时救下的一头白色的狼。 那狼眼也是绿色的,透着森森寒气,被他发现时全身都是伤,后腿还拖着一只兽夹。 老兵们都说狼是养不熟的,带到伤好后它就要回到族群。 杜明庭却还是将它救下,养在身边同吃同睡的照顾了足有小半年。果然,在半年后的一个月圆之夜,那白色的狼应着雪原深处的狼嚎离开了营地。 第二天得知狼离开,大家都是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杜明庭倒不甚在意,对老兵们的揶揄也只摇头笑着。 众人不知的是,夜里狼嚎起时,他追逐白狼出了营帐。千山暮雪间,那白狼屹立在一块高耸的岩石上,背对着月光用翠绿的眸子打量杜明庭。 一人一狼在白茫茫旷野中对视良久,终是杜明庭受不了寒冷,向它摆了摆手。 于是白狼对月长啸,跳下岩石,头也不回地奔向了雪原深处。 所有的事物都会离去。 这是杜明庭自五岁那年就懂得道理,他深知强留只会将彼此折磨得面目全非,就比如他那已经过世的娘,比如这头养好了伤口的狼,不如就放手随它们去罢。 宫墙四丈有余,衬得一双人影越发渺小。 虞珵美两手被反剪在身后,他与面前人力量相差悬殊,杜明庭一只手就能将他牢牢擒住,力道之大几乎要被嵌进墙壁里。 “小将军疼!” 他少与人亲嘴,唇舌相抵当真是即恶心又麻烦! 所以每次都是蹭一蹭或者贴一贴,颇有种点到即可的意思。 …… 范德尚命他今夜以身伺狼,须得与杜明庭生出些旁人看得见的“瓜葛”。 只要成了,那么今夜过后,纵使狗皇帝再怎么想要嫁女儿,也得碍于皇家颜面断了杜家的这门亲。 然而虞珵美千算万算,没料到杜明庭对此事的熟练竟在自己之上,他以为当兵的都是榆木脑袋,常年在外总不至于像王都里的公子哥们那般“身经百战”。 怎料杜明庭居然可以仅用口舌就令他失了方寸。 这些年自己虽恶名在外,却从未与人真正有过皮肉上的牵扯。 他生得一双巧嘴巧手,又极会巧言令色,每每有人想要与他共赴云雨之乐时,总能被想尽法子糊弄过去。 第9章 外头都传闻他床术了得,谁知他仍是个实打实的雏儿。 “不,不行!” 虞珵美拼了命要反抗,怎奈杜明庭的两条胳膊如铁钳一般,牢牢锁着根本挪不动分毫。 作者有话说: 在长佩,每一个省略号都不是无辜的,欢迎大家关注作者微博 第11章 就在两人潮热难当,即将破了最后那道防线之时,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喝:“什么人!” 紧跟着便是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打头的几人提了宫灯上前,昏暗中见一身着红色朝服的武将正双手撑着墙壁,把什么人牢牢护在身下,他的身躯实在高大,一时间队伍中竟无人与之匹敌。 有好事者俯身想要从肩膀下窥见一二,怎料那武将迷迷蒙蒙,仍不忘搂紧怀中人,严严实实将其遮住,生怕被看去似的。 众人哭笑不得,无奈之际,居然见他怀中人主动探出脑袋,一见之下大家纷纷笑起,这不正是他们那位失踪足有一个时辰的“虞大人”么! 此刻虞珵美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双腿几乎悬空,下身骑在杜明庭膝盖上,脚尖颤颤巍巍点着地,毫不避讳地向众人求救:“劳驾各位搭把手。” 众人都好奇是哪来的能人,把他们这位“久经沙场”的虞大人糟蹋成这副模样。 待到齐心协力将东倒西歪的杜明庭拉开,提着宫灯仔细一照,这才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居然是杜小将军! 虞珵美扶着城墙,大腿内侧犹在打颤,朝几名部下道:“去备车,送小将军回府。” 恰此时,三四名晚归的宫女提着灯路过,见宫门口围着不少人,都有些好奇。 其中两名与巡逻队相熟,上前问缘由,在得知是刚与公主订下婚约的小将军后,纷纷惊讶无比,且指天发了个不得当真的假誓——此事绝不外传! 北方的冬夜漫长,暗沉沉的天幕无星无月,全凭挂在房檐下,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几盏宫灯照明。 卯时刚过,奉天殿外的白玉石阶下已经站了不少官员,俱都是睡眼惺忪身披寒露,手里揣着笏板等候上朝。 一夜过后,虞珵美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城门口与人交班,之后便是回班房交牌子,去马厩牵马回家。 虞闻溪今日有小考,需在天明前出发,家里没个下人帮忙打点,当哥哥的总也不放心,说什么都要在临行前回去看一眼。 怎料从马厩走去往大门的路上被小福子截住,说什么都要他去趟太华殿。 猜也知道,肯定是有人已将昨夜他与杜明庭的事告诉了老皇帝,这厮想必火气正盛,现在去怕不是要被扒层皮。 虞珵美踩着马镫长腿一撩跨上马背,“驽”地声勒紧缰绳,居高临下向小福子道:“就说我家有急事,下朝前一定赶回来。” 说罢也不等小福子答应,狠踹了下马肚一跃冲出。 小福子被掀起的尘土呛得狂咳不止,再抬头时人早已没了影。 罢了罢了。 寒风中他将手揣进袖子口,心道:“这普天下敢如此搪塞皇帝的怕也只有他虞珵美一个。”想必薛富贵也懂得这个道理,不会太为难自己。 第12章 六年前庆延帝登基,按照户部的提议,以江水为界将雁归划为东西两城。 东城为百姓居所,底楼矮房沿江而住的多为平民,图的是盥洗交通方便,内侧为官宦商贾等富贵人家,越是靠后越能发现不少深宅大院。 较于东城,西城就热闹许多。 夜幕之下尽是车水马龙,春风花月间熙熙攘攘。 这番热闹的景象能从日落一直持续到天明,及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方可见笙箫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店家站在熹微晨光中关门收摊,百花楼的姑娘送走一波又一波来客,打着呵欠回去补眠。 当年为了取得十六部支持,庆延帝曾许下过不少承诺,除了免除三年内的互市征税,甚至允许外族驻兵边陲。 如今的北疆虽无战事,却也经常发生两族士兵为抢夺粮草而起的冲突,若不是杜云轩及其麾下大军坐镇,怕是早就打了不知多少回。 当兵的身后有朝廷撑腰自然不怕,十六部有盟约在手也不畏惧,只苦了边关的百姓,两边谁都不敢得罪,也不能得罪。 这局势不会维持太久,约定之期已过,大殷蓄锐多时,除了镇守北方的杜家父子,驻扎西陲的女将军陆寻芳手下八万大军蛰伏已久。 众人坚信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庆延帝必将派兵北上讨伐。 只是他们似乎都忘了,当年被赶出雁归的前朝太子已在六年前建立新朝,由跟随而去的旧臣及老将军郑元甫坐镇重整朝纲,定都扬州,国号“嘉延”,称南殷。 而庆延帝迟迟不肯出兵的原因就在于恐背腹受敌,此时三方割据,彼此牵制反倒令局势稳定,就看是那一方先耐不住性子。 虞珵美从未见过旧帝,仅从父亲那里听过只言片语,用虞盛年的话说便是,“做皇帝实在是难为了他。” 想必应是个昏聩无能的庸君。 朝日东升,西城的街道由喧闹变为冷清,晨雾中虞珵美一手牵马,一手拎着刚买回来烧饼,老远就见站在家门口等车的虞闻溪。 虞闻溪比他要小一岁,已是及笄之年。这个年纪的女孩大都已经订了亲,不再去学堂读书,也只有虞珵美还记得她要做女官的志向,一路供着,只要虞闻溪不说放弃,虞珵美可以一直由她读下去。 第10章 什么嫁人不嫁人的,兄妹俩只剩彼此,只要虞闻溪开心,要做什么都可以。 虞闻溪老远就看到虞珵美牵马而来,只装作没见着,同身边站着的金发美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托依汉一身舞女装扮,面纱遮着半边脸,手脚上的金铃在举手投足间叮当作响。 她向虞珵美打招呼,夺过他手里的饼,撕开油纸分给虞闻溪和自己吃。 虞闻溪不吃,将饼还给托依汉,抱着麻布书包继续左顾右盼地等车。 “下午考完不要走,我去接你。” 虞珵美将托依汉怀里的饼重新包好塞进虞闻溪手中,又将她的领子拉紧,“进了考场不要紧张,考不好还有哥哥在。” “虞大人神通广大,要不也帮我进宫找个官当当?” 托依汉叼着饼用生疏的官话揶揄他,一双翠眼中满是狡黠。 “百花楼的头牌想要什么没有,还瞧得起那点俸禄?”虞珵美半点不落地回怼。 第13章 虞闻溪最烦这两人凑一起,除了吵还是吵,明明一开始是虞珵美让人来照顾自己,如今关系好的反倒成了她和托依汉。 来接的马车是头天就定好的,比约定的时辰早了些,驾车的车夫是托依汉的老相识,就算是为博美人一笑,也不敢有半分耽搁。 虞珵美亲自将虞闻溪送上车,千叮万嘱,直到人走远仍不肯走。 “行了行了,又不是嫁女儿!”托依汉踢着脚上的金铃催促。 虞珵美知她有事要说,便拴了马,开门放人进去。 他与虞闻溪的小院说是巴掌大都不为过,小归小,收拾得却是整齐利落。 屋里的火盆还是热的,托依汉像只受冻的兔子搓着手围上去,虞珵美看了眼她垂在身后的薄纱,转身去烧水,听托依汉在背后道:“别忙了,我说句话就走。” 虞珵美拎着壶道:“没给你,是我要喝。” 托依汉冲他的背影扮了个鬼脸,这才道:“锡林要派使节来,你可曾听过?” “消息准吗?”虞珵美抬了下眉梢。 托依汉道:“应当准,昨晚给老皇帝跳舞时听兵部人说的。” 开放互市的三年里,北方的部族早已用惯了来自大殷的茶、盐、布匹,所用来交换的兽皮兽牙等也因免除了赋税,可换得比过去几年多得多。 其中锡林因地处南北边界,吃足了甜头,互市停后几乎再无贸易往来,十六部中也数它最为焦急。 “你觉得会打仗吗?”托依汉向虞珵美问。 虞珵美将烧好的热水递给她取暖,沉吟道:“不好说,即便要打也不会是现在,老皇帝关闭互市肯定另有原因,想必锡林派人来也是为了打探消息,更何况他们对杜云轩有所忌惮” 托依汉打断他,无不狠毒地道:“那便让杜云轩回不去!” 作者有话说: 写不完了写不完了,明天再继续~欢迎大家来围观我的“泄洪”式更新。 第14章 虞珵美惊讶于她的天真,遂摇头道:“杜云轩没有那么好对付,老皇帝喜欢卸磨杀驴,却也不会蠢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治他的罪。”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托依汉的绿眸闪烁,嫣红的薄唇向脸颊两边翘起,以胡语向他道:“好哥哥,你的爪子在这些年里磨得钝了。” 虞珵美未被激怒,而是眯起眼睛笑道:“我看迟钝的不是我,是你心有所属,急着跟哪个野男人跑了吧?” 托依汉的俊脸上浮出两团红晕,大叫道:“少瞧不起人!这里的男人比羊崽子还柔弱,老娘看得上他们那才真叫瞎了眼!” 虞珵美知她心有所属,两人虽不是同族,却也有些渊源,他待托依汉与虞闻溪相同,都是当妹妹看待。 托依汉没头没脑地抱怨一通后,转眼又向虞珵美问道:“你真的不想回家吗?” 家? 虞珵美的目光变得深邃,似乎是想到了很久远的事,半晌后摇了摇头,声音沙沙的,犹如风拂过树梢:“我早就没有了。” 对于儿时记忆并不多。他的故乡在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国度,很多年前便已被黄沙掩埋,土地贫瘠,水源匮乏,再也种不出半粒粮食时,长老们选择了西迁。 仅靠着商人留下的羊皮地图,翻过绵长的阿尔金山脉,穿过终年被冰雪覆盖的昆仑山,一直走一直走,在遥远的黑海边,或许会有能够容纳他们的土地。 路途太远,需要几代或者几十代人才能达到。 只是那时,是否还会有人记得千里之外的故乡?那些矗立在风沙中的胡杨林、波光淋漓的孔雀河、祁连山下的羊群雪一样白 “所以我母亲将我留下,”他向托依汉道:“她是对的,跟随族人,我们或许都已经死在路上。” 托依汉因虞珵美的话泛起乡愁,双手托着脸蛋,望着院子中的麻雀出神。 虞珵美揉了揉她金色的发顶安慰,“就快要回去了,南人的皇帝自负,一旦战事起,不愁没有机会下手。” 托依汉的绿眼睛眨巴眨巴,泛着些水光,拉住虞珵美道:“等到杀了狗皇帝,我带你回家,我们那里虽然没有胡杨林,但有雪山和草地,夏天一到满山坡的花儿好看极了,你长得这么好,一定会是所有姑娘心中的情郎!” 虞珵美似乎猜到了她的故乡,勾起唇角笑了笑,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只怕到那时,他与托依汉谁都走不了,大殷的土地将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第11章 第15章 翌日清晨,殷峙在宫女嘴中听到昨夜虞珵美与杜明庭一事,心中焦急万分,趁着庆延帝上早朝的空档换了身太监服溜出宫。 在去往禁军大营的路上,他一面担心虞珵美,一面又暗自责备他怎么这般轻浮。 可转念又想,自己也不是第一天同虞珵美认识,他的轻浮自己早已知晓,只是其中一定有着诸多缘由。 苍蝇不叮无缝蛋,定是因为杜明庭本就跟那些好色之徒一样! 这样一想,心中豁然开朗,对虞珵美更多了些心疼,暗自道,“我与他们不同,我知晓珵美的苦衷,我们二人之间的情谊哪里是这些人可比的!” 岂料来得着实太早,大营中除了值班的士兵其余人大都还在沉睡。 好不容易冒险出宫,便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想起虞珵美在此有一间屋子,便绕过前门去往后院,找到那间挂着“虞”字的房间,见并未上锁,抬手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 虞珵美因虞闻溪的缘故,极少在营里留宿,屋中久未住人,加之冬天日照短,室内难免潮湿阴冷。 殷峙动手生起火盆,又出门寻了扫帚,学着宫里婢女的样子仔细将灰尘归拢一处,再以簸箕收起。 他贵为皇子,头一次做这些事,却是比旁人更加仔细周到。 只因不管是扫地还是擦窗,心中所想俱都是虞珵美见到后该如何欢喜,由此做得极为情愿。 约莫打扫了半个时辰,殷峙才将屋子收拾出了个大概,已然十分疲累,合衣上床,抱着虞珵美那潮气扑鼻的棉被,倒在冬日的中,不多时便打起了瞌睡。 不觉间窗外雾气朦胧,白茫茫一片,衬得空荡的院子越发悄无声息,就连声鸟叫都不曾有。 半个时辰后门外似有人说话,其中一人声音沙沙的,带着些倦意。 殷峙听不真切,只觉那说话声很是好听,似春风吹拂,却没有吹在树梢上,而是直接掠过枝头,吹进了六皇子的心里。 正回味无穷,那声音就到了耳边。 虞珵美恶作剧般俯身在他耳廓旁,带着某种说不上来的香味,吹着气道:“六殿下,该起床啦!” 殷峙如蜂蜇般惊坐起,兴许是起的太急,一时间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仍不忘扭头向虞珵美傻笑,“珵美,我猜便是你!” 虞珵美笑眼弯弯向他道:“几天不见我们六殿下都会算卦了,算得比钦天监还要准!” 殷峙深深望着他,只觉得心跳飞快,窗外哪里还是寒冬,明明已是繁花似锦的盛夏。 见虞珵美为了同自己说话,弯腰弯得十分吃力,料想这几日天寒正是痹症发作之时,便要掀被子下地,岂料双腿一动,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 虞珵美见他将掀了一半的被子又盖了回去,哭笑不得道:“六殿下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害羞?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没见过的?” 第16章 说完就要去掀被子,被殷峙一把拽住,恼怒道:“不,不行!” 虞珵美见他脸色由白转红,不懂他在气什么,遂放手道:“好好好,我去门外等,你快些。” 殷峙喘着粗气点头,怎料刚撒开一角,虞珵美眼疾手快瞬间掀开了他整条被子,目光扫过全身,殷峙所要遮掩的胯下光景一览无余。 好在他没脱衣服,仅在两腿间的袍子上顶开了个角。 这本是正常反应。 只是被虞珵美这么一闹,即便不奇怪,也变得颇有些旖旎。虞珵美脸上一热,慌乱间正欲对殷峙说些什么,忽察觉两人挨得过于近了些。 心中倏然生出一计,佯装无意抬头,彼此气息交融的刹那唇轻轻擦过对方脸颊。 殷峙的双眼顿时瞪得滚圆,呼吸一滞,不可置信般望向虞珵美。 虞珵美却尴尬一笑,为他将被子重新盖好:“一不小心擦到了,六殿下莫怪。” 殷峙的喉结上下滚动,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胸膛,暗暗道:“怎会责怪,求之不得还不急。” 却也不敢实话实说,只得尴尬咳了声,拽着被角小声道:“我,我过了今年就十五岁了。” 虞珵美知他想说什么。 皇子十五岁便要册封亲王,离都自立门户。 “是了,六殿下长大了,可说起来我比你还要大两岁呢,”他向殷峙没心没肺一笑,得意道:“所以不管多大,六殿下都要喊我声哥哥!” 殷峙一怔,两道秀眉皱了皱,俊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失落,“嗯,嗯,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哥哥,比,比宫中那些还要好。” “这话你我之间说说得了,可不能被旁人听去。” 虞珵美叮嘱,又蹲下为他将靴边挽起,从被子总拉出殷峙的脚为他穿鞋,目光只盯着那双雪白的袜子,丝毫不在意殷峙死死用被子捂着的地方。 虞珵美为殷峙穿好靴子,兄长般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回去吧,早朝散了你还要去给陛下请安。” 殷峙点头,将虞珵美的手用力握了握,起誓般认真道:“我不会与别人说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虞珵美哭笑不得,只觉得他还是小孩子心性,送他出了禁军大营,见殷峙一步三回头的同自己作别,也举手向他挥了挥。 第17章 太华殿外群鸦林立,檐角的金铃悬在半空无声晃了晃,静谧中只听殿内传来一声怒斥:“荒唐!” 第12章 霎时间群鸦惊飞,金铃叮当作响,就连候在屋外的薛富贵也不由颤了下身。 “陛下还在为虞大人的事发火?” 小福子咽下口唾沫,擦了擦额前被惊出的冷汗,上前问道。 这次薛富贵倒是没骂他多嘴,伸出根枯木一样的指头,指了指灰蒙蒙的天,唉声叹气道:“圣心难测啊。” 太华殿内,庆延帝坐在榻上,身前摆着张乌木方桌,桌下跪着名身着朝服的武将,一副钢筋铁骨,宁死不屈的模样,想必是自下朝起便在此处僵持不下。 “起来!”庆延帝向他喝道。 杜云轩眉头紧锁,抱拳道:“臣罪该万死!陛下若不答应,臣” “你也知道罪该万死!”庆延帝打断他,重重一掌拍上乌木桌,怒不可遏道:“你到底还要朕如何!他明明不是二哥的孩子,你、还有皇后,你们还要逼朕到什么地步!” 杜云轩腰板笔直,头却始终不肯抬起来,垂首沉声道:“盛年待珵美如己出,你不该折辱他,折辱了他就是折辱了虞家,”说到此,他愤然抬头,目光如炬瞪向高处的庆延帝,一字一句道:“你是在恨,这么多年,你始终没放下。” 庆延帝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颤,那是一种汇聚了愤怒、惊慌,以及被人看穿到心底最阴暗处的无措。 当年便是,三人中,自己这个大哥总是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杜云轩是照耀着众人的太阳,而虞盛年是刚正不阿的树,只有自己,是活在阴沟里的一株毒草。 唯有豁出命似的爬,才得以见到片刻阳光。 一个人如果活得太狼狈,就难免心生怨憎。 就比如他恨急了自己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两人明明是前后脚出生,凭什么他就是大的而自己是小的? 凭什么在大皇子病死后,哥哥可以继承太子之位,而自己不能? 明明他是那么软弱无能,全身上下唯一的优点便是脾气好。 只因为福禄寺的和尚说他慈悲圣明,而自己一将功成万骨枯,就这么被踢出了太子之位。 慈悲? 可笑。 慈悲可保江山社稷?还是能救万民于水火? 桌后,庆延帝深吸一口气,带着些颤抖问道,“大哥,当年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杜云轩似有所触动,沉吟良久,答道:“阿仁,你是个好皇帝。” 庆延帝听罢大笑起来,摇着头道:“杜云轩啊杜云轩,你还是同从前一样自负,也难怪当年二哥会被你逼死。” 杜云轩不为所动,虞盛年的死带走了三人过往的一切,情谊也好,抱负也罢,留下一地残垣,无人再拾得起来。 多少年前,扬州城里落花飞絮,不受宠的皇子骑着匹瘦马,载着心爱的姑娘,左右挚友相伴,穿过细风斜柳,跨过无际银涛。 那一年还不是将军的他,牵着同样还不是臣子的另一人,十指相扣,紧得容不下一丝缝隙。 芦絮作雪,鸥鹭惊飞。 说不得是谁压了谁的衣带,唯有人错愕后扬了扬嘴角,黑瞳如墨,倒映出彼此身影。 而后便是解衣抱月,低吟蹙眉,杳杳间吹灭一天星。 一番风雨,一番狼藉。 年少的荒唐总能在沉寂过后直插心房,令人叫苦不迭。 庆延帝面色黯然,盯着跪在地上的杜云轩,目光中无不讥讽地道:“大哥,听我一句,你若心疼他,给他些钱财宅邸就罢了,唯独不能当儿子养,他是匹白眼狼,什么都好,独独没有心。” 第18章 时近晌午,宫人们都开始偷懒,小福子老远就见一穿着白色袍子的人一瘸一拐朝太华殿这边跑来。 腿脚虽是不灵,跑得倒很快,不多时到了眼前,这才看清原是虞珵美,赶忙朝他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过来。 虞珵美停在门口,直到小福子走近,才不解道:“陛下不在?” “在的,”小福子也是小跑而来,喘着道:“但陛下说,说了,要是虞大人来,就,就让你回去!” 虞珵美疑惑,“他不见我?” “不见,”小福子点头,继而向虞珵美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陛下刚才与杜将军发了好大一通火,杜将军走后就谁也不见了。” 这下虞珵美更加想不通了,思绪在脑海里游了一圈,心道:“不见就不见,正好老子还没想出怎么把昨晚的事糊弄过去,这会儿进去难保不会屁股开花。” “多谢公公了。”他向小福子道谢。 小福子摆摆手,“虞大人客气了,咱们本该互相照应才是。” 这话说得虞珵美一头雾水,小福子才来不到一年,他们还没熟到这般地步才对。 仔细端量小福子的那张笑脸,这谄媚劲儿自己可再熟悉不过,当即有些恶心,懒得再细想。 他还有好些事要做,交了腰牌出宫,直奔东城,来到一处高大阔气的宅院前,由仆人通报,将他引到了范德尚房中,他向这位和蔼可亲的首辅大人将昨夜的事大概讲述一遍。 范德尚捋着胡须不怒不恼,犹自笑得意味深长,忽又想到什么,向虞珵美道:“去见过陛下了?” 虞珵美摇头,疑惑道:“不知怎地,陛下不见我。” 范德尚脸上的笑容更甚,起身来到他身前,负着道:“知道陛下为什么不见你吗?” 虞珵美的眸色一沉,“小的不知。” 第13章 范德尚捏起他的下巴,夸赞道:“做的不错,杜云轩要收你做义子。” 虞珵美浑身一震,犹如被什么恶心的毒物蜇到般,又惊又厌。 范德尚饶有兴趣地欣赏他的表情,半刻后敛下嘴角道:“这模样可不好,以后不许做了。” 虞珵美哪还有心思听他调笑,脑海中念头接踵而至,刚刚还荡着水波的眼底如今像是一块翠绿的寒冰,片刻后忽然身子一躬,向范德尚祝贺道:“恭喜大人得偿所愿。” 范德尚瞥他一眼,目光落在那头金灿灿的发上,手指捻起一缕,哼笑道:“认贼作父你倒是十分干脆。” 虞珵美缓缓抬起头,笑得越发像只骄傲的狐狸,“您教我的,只要能报仇,用什么法子不都一样。” 范德尚满意点头,捋着胡须道:“不错,是个好学生。”话锋一转,又道:“要利用杜云轩的那份愧疚,但也不可太张狂,他能将十万大军尽收麾下,多得是洞察人心的法子,你想要他死,恐怕不是件易事。” 虞珵美认真记下,心中却暗暗道:“死有甚么意思,我要的是杜家身败名裂,要父子相惨,要君臣反目!” 时候不早,两人的谈话本该到此为止,忽听院子里有人大喊:“爹!我听说那个黄毛小子又来了?” 虞珵美眉头一拧,范德尚向他挥了挥手,“去吧,有甚么事托人捎信与我,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就在虞珵美退出去的前一刻,范德尚的独子范作推门闯进,“我请你几次都不来,怎么,我爹一喊你就来?这么瞧不起我?” 虞珵美冷着脸向他躬身,“小的没有。” 范作见他这不冷不热的模样,有心想要整治一番,抬手拽住了虞珵美的头发用力拉,被身后的范德尚一脚踹中屁股:“大呼小叫什么!还不把人放开!” 范作气不打一处来,手不仅没撒,反而拽着虞珵美的头发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嗅着他颈间气息,迷恋道:“你用了什么手段把我爹哄得时时刻刻护着你?什么时候也来伺候伺候小爷,保准给得比我爹多!” “范作!”范德尚忍无可忍。 范作嘿嘿一笑,冲范德尚道:“爹,你急什么,我跟他玩儿呢。” 虞珵美被他从后一推,险些摔倒,整理好自己的衣袍,向范作哂道:“小公子真是好精力,您前些天在西城鏖战一夜银枪不倒的雄风可是传的得满城皆知,要不是顾及您身体,小的还真想开开眼,看看您是怎么连御六女,怎么” “行了!”范德尚将二人打断,指了指自己的儿子,“范作,你给我滚去跪祠堂!”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今晚还有一更,欢迎大家来围观作者泄洪式更新 第19章 虞珵美出了口恶气,心中好不快活,出了范府直奔回家,收拾了几样自己的衣物,简单吃了些饭菜,将家中剩余的炭块一股脑全倒入火盆,把整间屋子烤得暖烘烘。 他吃饱喝足,又为将虞闻溪散在桌上的书本收起,实在困乏难当,这才合衣上床。 大约摸只睡了半个时辰,觉得有人在拍自己的脸,眼皮似有千斤重,好不容易睁开后,对着面前人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所措。 全凭长久以来的习惯,露出灿然一笑,“是你呀,小将军。” 见杜明庭面色不善,虞珵美只觉得他是在生气,可到底是生的哪门子气?此刻头昏脑涨,思绪宛如卡了壳,一时半会还分辨不出。 此刻他这副懵懵懂懂,装痴作傻的模样,落到杜明庭眼中,非但没觉得天真可爱,反倒十分厌恶。 进门时那股子冲鼻的碳味让杜明庭误以为屋内人要自尽,好在虞珵美醒得及时,不然自己如何同杜云轩交代? 只是以他的脾气,越是火大越是出奇冷静,上下打量虞珵美片刻,见无大碍后唇角一勾,讽刺道:“我当你是有几分气节,死也不愿去做我爹义子,这么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虞珵美料想他得知消息的那刻,心中的厌恶必定不比自己少,若换做平时被这般讥讽,定要反驳几句,说不准还要逼得人开不了口。 可面对杜家父子,他自有一套话术。 先是装作虚弱无力下床,又好似不经风般踉跄几下,正欲跌倒之时,被杜明庭一把扶住。 虞珵美抬头望去,一双翠眼中饱含深情,几乎要化作水淌出,也是他难得在人前示弱,这一望居然真就望进了杜明庭的心底。 “烦请小将军回去禀告杜将军,蒙错爱,珵美自知罪孽深重,入不得将军府,将军有此心意珵美已是千恩万谢。” “你真这么想?” 杜明庭扶在他胳膊上的力道加重,明明已经见他将衣物收进包袱,还要睁眼说瞎话的骗术,真当自己是傻子吗? 正欲再说些甚么,掌下人忽然一阵哆嗦,紧跟便是一声撕心裂地喷嚏,连鼻涕带眼泪地流了满脸。 原本还剑拔弩张地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喷嚏弄得愣在原地。 虞珵美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赶忙捂住了脸。 杜明庭简直哭笑不得,满肚子火气瞬间烟消云散,解下自己的大氅为他披上,又从袖子中摸出方白色帕子递过去。 见虞珵美躲闪着不接,便再无耐性,拉下他挡在脸上的胳膊,用力在人脸上一抹,语重心长道:“指望从你这张嘴里说出什么真心话,倒是我蠢了。” 第14章 “也罢,既然爹愿意收留你,你愿或不愿,都推脱不掉,如此你我二人便算兄弟,至于昨夜” 杜明庭为虞珵美擦脸的手顿了顿,头微微垂下,掩饰着尴尬继续道:“这些荒唐事想必你平日做过不少,我只当你是年幼无知,日后人前你我兄友弟恭,人后随你如何,只有一条,你既是杜家的人,这些勾当万万不可再做,你不是最会演戏?那便好好演,演得好了,以杜家的名望,无人再会去难为你,即便为难了,”他用力在虞珵美鼻子上一拧,隐隐带着些笑,道:“你来告诉我,我是你大哥,怎么着也不会放你不管。” 这倒是番真心实意的话,就连虞珵美也没料到杜明庭竟是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 想来也是,一个常年在外带兵打仗的武将,哪里会有范德尚之流的那些花花肠子。 第20章 “听懂了就吱个声。” 杜明庭收起自己帕子,重新塞回袖中。 虞珵美见他那皎洁的帕子已被自己染脏,偏偏帕子的主人并不嫌腌臜,心口陡然一热,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规规矩矩点了点头:“懂了。” “懂了就叫声大哥!” 杜明庭抱着双臂打量他,仿佛听不到这句称呼便不准备走一样。 虞珵美不敢同他对视,垂下眼帘,心中思索着杜明庭的这句话是出于玩笑还是真心。 犹豫片刻,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了句:“小将军。” 这一声虽然低,却是沙沙软软,带着些撒娇的味道。 男人向男人撒娇,在杜明庭二十二年的人生中见所未见,闻倒是闻过不少。 无外乎就是朝中哪位官员娶了个男妾,或是哪家花楼买了个弱柳扶风,腰身比女人还要柔软的小倌。 大殷自太祖以来便民风开放,男人与男人在一起甚至可以称之为“雅乐”,只是尝鲜者多,真心者少,到了年纪还是要娶妻生子。 男人与男人,终归是不能长久的。 眼下,杜明庭只觉得虞珵美是浪荡惯了,并未当真,继续逗他:“我大了你六岁,让你叫声哥就这么不情不愿?” 虞珵美不答,低垂的额头让他的下巴看起来更加尖细,一双眼睫颤抖得好似蝶翼,不知为何,见他这幅模样,杜明庭的心瞬间就软了下来。 “也罢,日后有得是机会。” 他帮虞珵美拎起了已经打好的包袱,又想起什么回身道:“你家中是不是还有个妹子?” “是,”虞珵美跟在他身后道:“闻溪今日有小考,不在城中。” 杜明庭颇为诧异:“竟还在读书?” 虞珵美向他解释:“闻溪想要考女官。” 杜明庭点头,目光中多了几分欣赏:“女儿家想要入朝为官是要付出比男子千倍万倍的辛苦,你这个妹妹倒是很叫人佩服。”说罢看向虞珵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难为了你。” 虞珵美神色一滞,心中的酸楚如破开的泉眼汹涌而出。 正无比动容之时,绑在腰上的无形细线又将他生生拖回到现实。 那是虞盛年和夫人悲惨的死状,是幼小的虞闻溪抱着自己哭到昏厥的模样,是破败不堪的林安城,以及那些流离失所,忍受着战火之痛的百姓 望着杜明庭走在前面的身影,虞珵美的目光逐渐冰冷,心道:“真当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与闻溪落得如此下场,不就是拜你们父子所赐?如今说这些,是要恶心谁?” 怎料走在前的杜明庭忽然停下脚步,虞珵美的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听他对自己道:“既然如此,你我便先去城外接了闻溪如何?” 虞闻溪还不知自己将被杀父仇人收作义女,以她的脾气,得知的那一刻必定悲愤交加死也不从,对自己拳打脚踢地闹一顿就罢了,可万一要对杜明庭 “时间还早,就不劳烦小将军了。” 虞珵美出口拒绝。 杜明庭见他回绝得如此之快,不禁起疑,思忖片刻,露出别有深意地一笑,“这么防着我?怕不是在背后想要搞什么动作罢。” 虞珵美抬眼同他对视,却是副半嘲地神态,“那小将军不防猜一猜,我想要搞的是甚么动作?” 杜明庭最看不惯他这副阴阳怪气,冷哼一声,重新向门外走去,“还用得着猜?不都已经写在你脸上了!” 虞珵美在背后一脸得意,犹如毒蛇吐信般森冷道:“这会儿怎么不讲甚么兄友弟恭了?哦,我明白了,莫不是想起昨夜,讲不下去了吧?” 作者有话说: 此文是正能量文,范德尚三观不正,他说的都是屁话!屁话!我们都是社会主义好青年,大家不要向他学习。 第21章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大门外,杜明庭将包袱递给车夫,又低声说了些什么,车夫应下后一扬鞭子,赶着马车向西城外驶去。 虞珵美见马车走远,不明白杜明庭是什么意思,正欲开口,措不及防被人拎着衣领拽了过去。 这一下险些令他跌倒,虚惊之余正对上杜明庭那双鹰隼般的眸子。 虞珵美被这双黑得好似漩涡般的眼眸盯得起了浑身鸡皮疙瘩,脑中唯有一个念头,“他是真的生气了。” 方后知后觉记起,面前人是大殷第一武将的儿子,他与他的父亲同样骁勇善战、杀人如麻,而自己居然只因昨夜的一时得手而沾沾自喜,这同虎口拔须有什么区别?简直是蠢到了家! 第15章 可接下来怎么办?道歉还是求饶? 思忖之际,有人用手掌为他抹掉了即将滴入眼角的冷汗,而后俯身,凑近道:“小骗子,别总想着拿话激我,哥哥我不吃素,你该不会以为昨晚那档子事儿就算作罢了?咱们的账还长着呢,我不介意慢慢算!” 两人的距离极近,几乎是唇贴着唇,虞珵美心跳飞快,大脑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杜明庭说得后半句是什么,只感觉唇上传来剧痛,他“唔”地一声奋力将人推开。 杜明庭分毫未动,起身后抱着双臂打量他,望着他擦去嘴角的血,屈辱又愤怒地盯着自己,心中当真快活极了。 天色渐暗,浓云遮天蔽日,空中落下稀疏细雪。 两人僵持片刻,终是虞珵美先沉不住气,解了自己肩上的大氅向杜明庭丢去,骂人的话还停在嘴中,整个人便被连根拔起,朝着马背狠狠一摔。 虞珵美被摔得满眼金星,马鞍硌在肋骨上疼得冷汗直流,挣扎地动作也跟着弱了下来。 杜明庭见他老实不少,试着松开了压在他背上的手掌,一只金色的脑袋便像是破壳而出的雏鸡般钻了出来。 “慢些,疼。” 杜明庭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将他带上马,没仔细着人是不是磕到了哪里。 伸手将虞珵美扶起,铁臂圈住了他细如碗口的腰身,这一搂颇为心惊,“怎地这般瘦?” 两人胯下所乘之马乃千金难求的良驹,一跃三丈,鬓毛白若霜雪,虞珵美无心赞叹白马风姿,只觉得耳畔烈风如刀,正拼命将脑袋往衣领里缩时,整个人被一张黑貂大氅从后纳入。 杜明庭常年身着单衣,此刻胸膛滚烫,比之火炉有过之而无不及,虞珵美浑身冰冷,却也不愿向后靠。 倔强之时,有人主动凑近他耳畔,似真似假地道:“小骗子,下次再敢扔老子的东西非把你手折了!” 杜明庭的这句话说得低沉轻柔,不似威胁,倒像是在哄人。 马蹄声声,虞珵美的耳廓红了半圈,就连呼吸也不知因何急促了些,毫无威慑地回怼:“你会后悔的” 不知有意无意,杜明庭的嘴唇擦过了他翻红的耳廓,说话间吐息炙热,“说得好!那么我们便看看,待会儿谁会先后悔罢!” 作者有话说: 直球专克各种病娇,群么一下,咱们明天见~ 第22章 虞闻溪所在书院位于东城最外,与国子监不同,来这读书的大都是布衣,所求也不高,能识字会管账即可。 学生学得马虎,教书的自然也没什么名号,大都是历届科举落榜的书生,十年寒窗心有不甘,索性留在都城教书,运气好的再从中出个状元也算不虚此生。 虞闻溪此次参加的只是书院每月的小考,旁人都应付了事,唯有她答得认真。 她自虞盛年那里学得一手好字,侧影如兰锋芒毕现,不知者单看字一定不会与柔美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教她的先生名董彦,比虞闻溪大不了多少,年前落榜后不肯回老家守着一亩二分地过活,便留在了书院教书。 他对虞闻溪最是欣赏,旁人见虞闻溪这个年纪还在读书,大都会劝个一两句,或者主动说媒,董彦却不同,不仅不劝,甚至主动替虞闻溪写自荐信,将自己过去在雁归的老师介绍给她。 二人间不似师生,倒像是挚友,约定三年后科考同登甲等。 傍晚时空中开始飘雪,起先只是零星几片,转眼的功夫便大如鹅毛,扬得漫天都是。 待到书院外的的车马走净,董彦见虞闻溪还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搓手等人,心中生出几分怜惜,上前为她撑伞:“天色已晚,若是没人来接,我便为你去喊辆马车罢。” 虞闻溪摇首,将脸颊向毛领中缩了缩:“左右我也无事,便多等等罢。”话是这样说,眼睛却始终盯着道路延伸的方向,就差把“焦急”二字写在脸上了。 虞珵美极少失言,若是失言那便一定是遇到了无法脱身的事。 她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董彦听她这样说,料想应是有人应承过要来接,也不再多问,坐下来陪她一起等。 大约又过了半刻,街道尽头传来车轱碾过雪的声音,两人同时望去,见一十分气派黑色马车正向这边驶来。 车夫一身武夫打扮,停了车向虞闻溪打听:“可是虞小姐?” 虞闻溪不明所以,下意识看向董彦,董彦侧身将她挡在后,朝车夫回道:“不知阁下是何人,找虞小姐作甚?” 车夫见两人模样警惕,笑着安慰道:“先生不必怕,我名唤薛平,乃杜将军手下,受我家将军之命前来接虞小姐回府。” 牵扯到杜家,虞闻溪的脸色骤然煞白一片,缓缓从董彦身后探出一半脑袋,佯装镇定地问:“去杜府为何?好好的为什么要我去那里?” 薛平面有疑惑,顿了顿向她道:“这莫非还无人告诉小姐,我家将军欲收你做义女?” 霎时间风停雪止,虞闻溪不可置信般将双目瞪得滚圆。 薛平见她这模样,想必当真不知。 第23章 为难之际,忽记起临行前杜明庭的吩咐,转身回车里取了件雪白柔软的貂毛大裘,献宝般殷勤道:“我家小将军怕小姐受冻,特地要小的备下,车里还有暖炉和吃食,小姐快些上车随我” 未待她将话讲完,虞闻溪抬手便将那华美的裘衣甩翻在地,漫天飞雪中,她双目火红,几近泣血道:“杜云轩欺人太甚!当年杀我父母,如今还要辱我兄妹!当真是要逼死我们全家么!” 第16章 董彦对她的身世略知一二,见她一副不管不顾像是要同人拼命的架势,当即伸手拦住,又向不知所措的薛平打发道:“烦请大人回去告知杜将军,闻溪今夜就宿在书院,既然杜将军有此意,想必也无需急在这一事。” “可将军说了,一定要小姐” 依旧是话说半截,道路尽头传来阵阵急促马蹄。 大雪纷飞中,众人只见匹白色骏马载着二人冒雪而来,待到跟前才看清,可不正是杜明庭与虞珵美。 虞闻溪见虞珵美与仇家同乘一匹马,当即悲愤交加,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接二连三往下掉,及至虞珵美磨磨蹭蹭下马,她奋力推开董彦一步上前,抬手对着虞珵美的脸就是重重一掌,“他要收我们做义子,是不是真的!” 虞珵美只觉脸颊火辣辣生疼,在妹妹的恨生质问中匆忙点了下头,紧跟着耳畔劲风拂过,就在他以为又要挨下虞闻溪的另一巴掌时,有人挡在了他身前。 杜明庭面有不悦,看了眼肿了半边脸的虞珵美,再以冷眸对向虞闻溪,擒着她的手森然道:“你父亲就是教你这样对自己兄长的?” “你还有脸提他!” 虞闻溪见挣扎不过,抬腿就要踹,被一旁的虞珵美和董彦同时拦下。 虞珵美几近祈求地向她道:“闻溪,我们先回去,回去我向你说好不好?” 虞闻溪一把将其甩开,扑向了董彦怀中大哭起来。 哭声撕心裂肺,回荡在大雪漫天的街道中,无比凄凉,无比悲伤。 虞珵美眼眶通红,他早知会是这番场景,杜明庭的到来只会火上浇油。 “虞大人,”董彦怀抱着虞闻溪,轻抚她颤抖的脊背,向虞珵美道:“今夜就让闻溪在书院住下罢,左右她是不会同你回去的。”说话间尽力克制住目光中的鄙夷。 虞珵美知他一定以为是自己求荣心切,可眼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只得点了点头,又从地上捡起了那件落了雪的白裘,用手仔细拂干净,上前想要为虞闻溪披上。 还是董彦,朝他摆了摆手,解了自己的棉袍盖到了虞闻溪肩头。 瘦小的虞闻溪在他怀中像只乖顺的绵羊。 见这一幕,虞珵美的心犹如千万银针扎过般,全都是细细密密的疼。 他向董彦深鞠一躬,含着泪道:“那便劳烦先生替我照顾闻溪几日,我,”说到此,又担忧地看向虞闻溪,见人仍旧不肯与自己说话,只得叹息道:“我过几日再来罢!” 第24章 说完也不用杜明庭开口,径自上了薛平的马车。 杜明庭看了眼虞闻溪,似有话要说,踌躇片刻,终是咽了回去,向董彦抱拳道:“劳烦先生,若有什么事烦请差人来杜府,闻溪现也是我妹子,纵然她骄横跋扈,我也不会不管。” 董彦听罢,也回杜明庭一礼:“小将军当真如传闻般自负。”这话语中不参杂任何情绪,好似真的只是阐述了一个事实。 杜明庭有日子没听人这样同自己说过话,他向来瞧不起朝廷中那些只会在背后耍嘴皮子的文臣,真要他们把话摆到明面上,只怕一个都不敢说。 此刻倒是对董彦颇为佩服。 跟在虞珵美身后上了马车,回望时发现董彦已搀着虞闻溪进了书院,思忖之际,听坐在对面的虞珵美哑着嗓子向自己瓮声瓮气道:“小将军真是好手段。” 从见到虞闻溪的那刻开始,虞珵美便猜到了杜明庭的心思,想必是故意与他同乘,好以自己为靶子,让闻溪以为他已倒戈向杜家。 杜明庭侧头望着窗外飘雪,言语间轻描淡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虞珵美冷了脸,盯着灼灼燃烧的炭火哼笑:“以小将军的身份,对我这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如此上心,当真值得么?” 杜明庭敞开两条长腿,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莞尔一笑:“不仅值得,还十分值得!” 他目光锐利,如观察猎物般盯着虞珵美。 虞珵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挪了挪屁股,心中暗暗后悔:“这人怎这般难招惹!” 杜府在东城边最靠城墙的位置,因父子二人极少归朝,家中无丫鬟下人,只有一对老夫妇照应,男人管家,女人煮饭,至于府里的其他杂务一概交由军营里的内务官统一打理。 杜云轩自下朝后便回府差人为虞家兄妹布置新屋,又吩咐营里的厨子烧一桌好菜送来。 怎料等了日落都不见杜明庭将兄妹二人带回,正想差人出门去寻,迎面就见杜明庭与虞珵美一前一后进门。 杜明庭将虞闻溪的事向他大概陈述一番,杜云轩听后叹了口气,只道来日方长,抬手向一直站在门口的虞珵美招了招,抚着他的背和蔼道:“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新屋还在布置,你且先在明庭那里住下,有什么事你们兄弟二人也好照应。” 虞珵美隐隐皱了下眉,被一旁的杜明庭捉到,讥笑道:“怎么?跟我睡一起不乐意?” 虞珵美看向他,眼睛向下弯成了月牙,“大哥说笑,能与你同榻而眠我实在乐意之至。” 作者有话说: 这周任务做完啦,下周再见! 第25章 这一声“大哥”喊得杜明庭措不及防,未等他反应,耳边听杜云轩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明庭,你自小便总吵着想要个兄弟,这下有了,就要好好待人家。” 第17章 虞珵美怎么听怎么觉得杜云轩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认亲,倒像是好不容易给儿子定了个媳妇,又怕人家半路跑了,赌咒发誓要对人家一辈子好似的。 杜明庭也听得十分别扭,想起什么又道:“公主那边如何?” 杜云轩面色一沉,招了管家来带虞珵美回房间,待到人走后,才向杜明庭道:“陛下因昨夜的事发了好打一通火,苏皇后带公主在殿外跪了一夜,只怕你们这桩婚事是不成了。” 杜明庭如释重负,又望着虞珵美离去的背影咬牙道:“昨夜全赖我一时疏忽,被奸人钻了空子!” 杜云轩宽慰:“我看珵美秉性不坏,只是年纪尚小误入歧途,你将他看紧些就是了。” “我怎么看得紧?他在禁军可是出了名的浪荡,稍不留神就要” “爬床”二字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杜云轩冷眼一瞥,目光中满是责备,“往后这种话万不可再说,你是兄长,他所犯之罪你们二人是要一起承担。你与公主的婚事一断,只怕朝中少不了风言风语,你二人这几日就不要出府,明日我便请旨将他调离禁军,这样你总看得住了罢?” 杜明庭饶是满肚子不乐意,却也没辙。 父子二人又聊了些杂事,杜云轩打发他快些回屋换衣,喊上虞珵美一起吃晚饭。 以将军府来说,杜府实在不大,甚至有些寒碜。 接引虞珵美的老管家七十有余,姓穆,脾气好得很,不似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唯有利可图时才肯笑一笑。 两人边走边聊,老管家不随军,说给虞珵美听的也都是些陈年旧事,只是许久没待客,也就絮叨了些。 虞珵美默默听着,仔细甄别那些话有用哪些无用,及至到了花园前,他才不禁笑起。 “穆伯,将军的花园里怎么没有花只有菜?” 穆伯被他这一问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本来是该种些花草,是夫人为了给将军节省开支,非要拿来当农地,说什么绿瓜白葱怎地就不能做观赏?” 虞珵美闻言一笑,“夫人倒是洒脱。” 第26章 穆伯听罢,好似被勾起了记忆,望着园中几棵果树,无不自豪道:“夫人何止洒脱,小老儿活了七十逾年,竟从未见过像她这般的奇女子,那些年将军在外,留母子二人在府,三月看桃四月赏樱,五月六月时夫人就带着小将军摘了桃子坐在树下,看结成一团的枣花挂在枝头,只是后来夫人走了,小将军也长大了,这片果园也好似通晓人性,任我如何打理都不得,一年年的颓败下去,到如今仅剩这三四株,当真叫人心悲。” 虞珵美听过关于杜家父子的传闻,心中颇为不解:“照穆伯说得,杜云轩的这位夫人该是开朗阔达的性格,又怎会郁郁而终?” 穆伯见他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说得无聊,顿感怠慢,可思来想去,府中也的确没什么能让虞珵美这般年纪的孩子感觉有趣的地方。 索性将他带到了后厨,向自己的婆娘要了些糕饼点心,想要哄虞珵美开心。 他那个聋哑老婆见虞珵美来,也顾不上煮饭,两只胖手在裙子上一抹,兴高采烈地跑出,见虞珵美先是一惊,而后眼眶中居然蓄满了泪水。 她“嗯嗯啊啊”地比划一番,又将四五块刚出炉的米糕仔细吹凉,往虞珵美手里塞。 “这是内人,”穆伯替她向虞珵美介绍:“你喊她穆婆子就是。” 虞珵美茫然点头,喊了声,“婆婆好。” 穆婆子眼一弯,斗大的泪跟着就挤了出来,匆忙摸过一把,推着虞珵美的手要他快点吃。 虞珵美不解,在米糕上咬了一小口,只觉得绵软香甜,竟然是从未尝过的甜美滋味,顿时也笑起来,“很好吃,谢谢婆婆。” 他这一笑,倒是让一旁的穆伯也跟着叹出口气,“公子有所不知,我二人曾育有一子,若是能活到如今,也应当同你这般大了。” 说着,向虞珵美打量上下,似乎是想在面前少年身上寻找故去儿子的影子。 虞珵美任他看了个遍,宽慰道:“伯伯不要难过,我自小也没有亲人,得将军收我做义子,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穆家二老闻言更是又难过又心欢,见虞珵美这般乖巧懂事,穆伯便打开话匣,向他讲述起自己儿子的事。 “八岁那年我这老婆子带他去河边洗衣,怎料那孩子顽劣,失足掉进了水里,我这老婆子耳聋口哑,竟没有听到孩子的呼救,待到察觉,水面上已不见人影,她四处求人去救,苦于说不出话,费了好一番功夫,及至将人带到,我那苦命的儿子早已浮在水面上断了气。” 虞珵美听后心中泛起阵阵酸楚,再看那老妪盯着自己的目光悲喜交加,复杂万千。 “我这老婆子虽然聋哑,却是个照料人的好手,公子若不嫌弃,就让她多与你亲近亲近,她懂得分寸,绝不会惹公子厌。” “穆伯太客气了,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人愿意照料应是我多谢婆婆才是。” 第27章 说罢他便向穆婆子躬身行礼,急忙被两人搀起,“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是将军的儿子,这样做是要折煞我们!”穆伯说完,一旁的穆婆子也是好一顿比划。 天色渐暗,有勤务兵前来寻人,寻问何时去正堂用膳? 穆伯不敢再耽搁,将虞珵美送回,见杜明庭不在,便为他生了火盆,留了窗缝,这才退出去。 第18章 虞珵美在屋中扫视一圈,见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又比量了下杜明庭的床榻,发觉并不足二人后,这才将心安下。 拆开包袱换了身天青色袍子,又解了发,仅用一条黑色丝带松松垮垮绑在脑后,他身量不高,袍子有些长,只露出一双雪白脚趾,听有人敲门,踢着木屐去开。 一瞧之下,正是同样换了身打扮的杜明庭,一身暗金打底的黑袍子衬得他更加高大英武。 “小将军。” 虞珵美向他招呼道,转身将杜明庭让进屋。 “这会儿怎么不是大哥了?” 杜明庭揶揄,又见他金发如绸披在肩头,浑身上下懒懒散散,当即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出口斥道:“你就这副模样去吃饭?” 虞珵美端量了下自己的衣衫,不解道:“不妥?” 杜明庭一本正经道:“我爹向来军纪严明,不喜见人邋里邋遢,去把靴子穿上,头发束起来!” 虞珵美面有不悦,却也懒得同他计较,穿回靴子束起头发,二人这才向正堂赶去。 说是家宴,却极为丰盛,军营的厨子知晓将军今日有要客,几乎使尽毕生绝学,不仅摆盘精美,口味更是绝妙,就差把“邀功”两个字端到杜云轩眼前。 穆伯拿来了封藏多年的女儿红,讲起此酒来历,竟是一番乌龙。 当年为杜夫人诊脉的御医一口咬定所怀的是个女儿,杜云轩大喜,买了整整一窖女儿红,岂料生下的竟是个小子。 失望之余只得将好酒封存,年复一年,才得如此醇香。 聊及此,父子二人脸上俱都带着笑,不知是在怀念过往,还是思念故人。 虞珵美被这酒香熏得食指大动,他自认从不是爱酒之人,禁不住也多喝了几杯。 奈何酒量不佳,醉意很快上头,没一会功夫便杵着脑袋昏昏欲睡。 杜云轩见他雪白的脸上浮现红晕,眼睛半阖着要睡不睡的模样很有种少年人的可爱。 再一想到他的身世,想到自己当年同虞盛年将他自互市上带回的场景,内心五味杂陈,举杯缓缓道:“我与盛年相识时大约也是这么个年纪。” 此言一出,杜明庭不敢置信般看向他。 多少年了,自己再未从父亲口中听到过关于虞盛年的旧事。 只是这之后,杜云轩再未提起。 父子二人同时望向已经伏在桌便开始打瞌睡的虞珵美,目光落在同一处,心思却大不相同。 第28章 “立冬后我便要走。”杜云轩向儿子道。 “这么快?”杜明庭惊道:“就不能等到元旦?” 杜云轩摇首:“等不得,我在这里多一日,陛下的心就要悬着,还不如早早走了,让他心安些。” 杜明庭望着父亲,眉心微蹙:“爹,我不明白。” “不明白甚么。”杜云轩问。 杜明庭道:“都不明白。” 杜明庭笑道:“你只要知道陛下是明君,珵美是你兄弟,其余的都无关紧要。” 杜明庭奋力摇头,“不,陛下若是明君,又为何放任那些流言蜚语中伤你我,”说着,望了眼依然熟睡的虞珵美,“收他做义子更是你一厢情愿,你要我待他好,护着他,这我都能做到,只是永远都不会将他当做兄弟。” 杜云轩见他说得笃定,竟是微微一怔,片刻后摇头:“你还是太过年少,仅以所见便可下定论,殊不知这世间对错怎可凭一面断定?你只见陛下疑心于我,却不知他若是人人可信事事可听,岂不被奸人钻了空子?但这些都无妨,你只需记得一点,为臣者自当忠心赤胆,我们的背后是大殷的江山百姓,我们所面对的是玉关外的烽火与黄沙中的战场,若是被这些蝇营狗苟动摇信念岂不可笑?” 长久以来,便是这样雄壮悲怆的信念支撑着父子二人。 杜明庭眼眶微热,胸中热血澎湃,恨不能当即冲上前线一枪捅死几个蛮子。 只是不知,这一别,又要多少年才能回到北方。 雁归再好,也不过是金丝编织的牢笼,他是翱翔于天空的鹰,他不该被困于此。 “至于珵美,”杜云轩将他思绪打断,叹道:“你既然能忍得下这些,又为何容不得这样一个拼命求活的孩子呢?” 听到此,虞珵美的眼睫颤了颤,紧闭的双眼中蓄满泪水。 原来这些年,自己在杜云轩的眼里仍是那躲在煤框中的北疆少年,为了活下去不惜一切。 杜明庭闻言沉默许久,低声道:“我知道了。” 虞珵美心念一动,“知道?知道什么了?知道要拿老子好了?”忽觉身体一轻,竟是被人拦腰抱起,他赶忙将呼吸调得均匀,瘫软在杜明庭怀中。 “回去睡吧,”杜云轩向二人打发道:“明天若无事,就带他去营里转转。” 杜明庭点头告退,抱着虞珵美向房间走去。 下过雪后的冬夜凉,他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虞珵美身上,穿过回廊时步伐稳健,只是眉心蹙着,像怀着心事。 及至到了屋中,把人往床上一扔,嘲道:“别装了,眼泪蹭了我一身,男子汉大丈夫,怎地这般容易哭?” 虞珵美一听,知道自己再装不下去,这才睁开眼皮,坐起身道:“谁哭了,喝酒呛得不行么?” 杜明庭见他嘴硬异常,颇觉十分好笑,上前揉了揉他柔软的金发,温声道:“既然累了就睡吧。” 第19章 虞珵美懵懵懂懂望着他,问道:“你呢?”. 第29章 杜明庭从柜子中拿出一席薄被,在地上铺开,解了自己的外袍倒身一躺,“当兵当惯了,睡不得软铺,留给你了。” 虞珵美心头一热,没再多说什么,兀自拉下了床幔开始脱衣服。 听外头的杜明庭笑道:“说你是小姑娘你还不乐意,你我都一样,有甚么好遮掩的!” 虞珵美今天着实被感动一番,懒得同他计较,脱了外袍仔细叠好放在床尾,这才钻进被窝。 穆婆子早为他们准备了新被,棉花蓬松厚实,躲进去既温暖又舒适,虞珵美舒服得叹出一口气,听外头的杜明庭道:“今晚的话你都听了?” “没有。”他撒谎道。 杜明庭猜到了却不责备,只咧嘴一笑,“小骗子,没一句实话。” 半晌,见虞珵美不接,又问道:“睡了?” 仍无人回答。 杜明庭有些气馁,望着房顶出神片刻,深吸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我欠了你的,可昨夜你也欠了我,两相抵消,我们从头来过罢。” 这话说完许久,就在杜明庭以为床上人真的睡过去时,听虞珵美从被窝中穿来闷闷一声:“小将军。” 杜明庭眉梢一动,装作镇定地应了,以为他要说甚么掏心掏肺的话,怎料等来的居然是一句,“把灯灭了。” 杜明庭额头青筋跳了跳,抬手向桌畔一扬,虞珵美只觉得一股劲风拂过,方才还明亮的烛火顿时化作了一缕青烟。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虞珵美躲在被子中只露出两只眼睛,月光下,他注视着地上杜明庭的身影陷入沉思。 许久过后,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虞闻溪,纷杂错乱都不知该先想哪个好。 唯有目光盯着不远处。 躺下后的杜明庭仍如山岚般高大,不多时耳畔便穿来微微鼾声,想必人已完全睡着。 虞珵美这才下地,将摆在床尾的另一床被子展开,盖到了杜明庭身上。 盖完后,又盯着杜明庭仔细端量半响,伸手在他强壮有力的臂膀上量了量,而后比照着自己,越发觉得在这人面前自己像只雏鸡般弱小。 忽然联想到那天托依汉对他说的,“南人都像羊羔一样弱小。” 心中泛起涟漪,“也并非都如羊羔,”他望着杜明庭的身影,暗暗道:“也有这般的。” 望着望着,不知怎地就想到了昨夜,自己被人压在城墙上亲得喘不上气,顿时间脸颊滚烫,视线不自觉下移,一个奇怪的念头浮现脑海,“他的……那么大,不知有几个女人能受得了……他跟女人做的时候,也这般粗鲁吗?” 杜明庭大概是觉察到了盯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自觉翻了个身。 虞珵美被吓得一哆嗦,赶忙逃回床上,仔细将帷幔关好。 兴许是天黑,抑或是逃得急了,未曾察觉杜明庭挂在嘴角的笑意。 第30章 脑中塞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虞珵美做了一夜噩梦,直到日上三竿才搓着眼皮起身,环视四周,发觉房中只剩他自己。 院中传来舞刀弄枪的声音,他赤脚跑到窗前向外望,只见杜家父子正在空地上比划。 杜云轩手持一柄红缨长枪,枪身二丈有余,握在手中不见其重量,好似孩童玩具般得心应手,只见他铁壁横扫,正冲杜明庭眉心而去,被对方仰身躲过,以手中腰刀相迎。 那刀也不似凡物,刀身如墨,刃却雪白一片,轻轻一挑,竟以薄刃生生将杜云轩的千钧之力接下,霎时间金鸣之声贯彻云霄,震得虞珵美头皮发麻耳膜嗡声不止,心惊之余又添了许多佩服。 父子二人来回拆了十几招,这才满身热汗收工。 杜明庭喊了穆伯烧水,边走边脱,及至推门,全身上下仅剩件薄得透明的亵衣。 虞珵美正坐在床边穿靴,见他脱得几近精光,健硕的身躯在日光下热气蒸腾,顿时好不自在,忙将视线瞥向旁处。 杜明庭不懂他在忸怩个什么劲儿,脱了仅剩的衣物,赤裸着上身走向桌边为自己倒水,牛饮一番后,向虞珵美笑道:“你这个动不动就要害羞的毛病可不好,日后行军还要特地为你搭个帐篷不成?” 虞珵美听他揶揄,心中暗道:“还行军?只怕这三年五载你是离不了雁归。” 再抬眼时,见杜明庭正当着自己的面开始解裤带,顿时脸颊烧得通红,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既好奇又害怕。 幸而穆伯已将热水备好,由两名勤务兵将木桶抬进屏风。 虞珵美站在房门前,听屏风后“哗啦”一声,悬着的心才堪堪落地,刚要去吃早饭,被杜明庭从背后叫住,“过来,帮我擦擦。” 虞珵美觉自然不愿,背对着屏风闷声闷气道:“我帮你去喊人。” 杜明庭仰躺在木桶中,声音带着些沙哑,“就你一个闲人,再不过来信不信老子出来抓你?” 想到他当真光溜溜跑出来抓自己,虞珵美顿时头皮发麻,不得不撸着袖子向屏风后走去。 屏风后水汽氤氲,一见之下,只觉得杜家所用器物都比普通人家大了一号。 那洗澡的木桶快赶上他整个人高了,杜明庭将头靠在桶边,听他来也不抬眼,懒散吩咐,“去架子上拿手巾。” 虞珵美在背后狠狠剜他一眼,去木架上拿了条干燥的手巾,缠在手掌上,踮着脚为他擦背。 第20章 杜明庭的背脊肌肉虬结,触手所及俱坚如磐石,搓着搓着,虞珵美的内心升出一个奇怪念头,“这样一副身体,也会死在寻常刀枪之下么?” 杜明庭察觉他动作迟缓,便稍稍弓腰,露出整个脊背,不满道:“用点力!” 虞珵美被催促后心情更加不快,手巾拍在水面溅起好大一朵水花,“够不到!” 第31章 杜明庭被他气笑,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向角落一指:“那边有凳子。” 虞珵美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找旁人?” 杜明庭眉毛一扬,“不都说了,旁人没你闲。” 虞珵美听罢暗暗懊悔,“昨夜就该让这狗人冻死在地上!”将凳子搬过,踩上去一试,果然轻松不少。 杜明庭见他几乎将整个身子都探入水,金色的发丝飘在水面上,低头时眼睫长得根本看不清瞳色,心中不由浮起一个念头:“果真是副好皮囊。” 这样想着,便不自觉放松了身体,眼眸轻阖,任由虞珵美的手掌在自己身躯上游走,洒在颈间的呼吸柔软得好似漂浮在夜空中的云。 那天在城墙下时,他就在想,一个人的呼吸怎么能轻成这样? 就在虞珵美以为杜明庭将要睡过去时,忽听他道:“有句话你听没听过?” 虞珵美大汗淋漓,自水雾中抬起头,正对上了杜明庭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无波无澜,黑得叫人有些害怕,他下意识就想逃,却见杜明庭动动嘴唇,“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虞珵美不明白是甚么意思,只觉得应当不是好话,扭头就要躲。 杜明庭见他要逃,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仍是冷言冷语,“小骗子,昨晚睡得怎么样?” “不好。” 虞珵美眼角飞红,恶狠狠瞪着他。 杜明庭眉梢一挑,心中那股想要欺负人的念头越发强烈:“怎地?我的床不舒服?” “命贱,睡不得好床。”虞珵美扭头挣开,解了手巾朝他身上一丢,再不愿多说一句,转身走出屏风。 杜明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生出许多自责,“你怎能对着一个孩子生出这般龌龊心思,还想要欺负人家,到底是怎么了?” 越想越恼,眼前全是虞珵美那双水汪汪的绿眸子。 不知那个小骗子有没有察觉,应当是没有的,只怕此时正不知躲在哪里哭着生气。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不高兴就要甩脸色,说几句就用要哭。 杜明庭摇头苦笑,“罢了,回头再跟他陪个不是,实在不行,大不了把马送他骑。” 只可惜虞珵美压根没给人机会。 从杜明庭房中逃出,他便躲在厨房,吃了穆婆子为自己开的小灶,吃完去找杜云轩,说是禁军那里还有事得出去一趟。 杜云轩还在吃早饭,告诉他今天自己就会进宫同皇帝讨人,要他早些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完。 虞珵美点头,模样乖得像只兔子,然而出了杜府脚一转,向着西城的花楼走去。 第32章 花楼的姑娘都认得他,笑着喊他小虞大人,他也不客气,挨个打了招呼,笑盈盈拐进了角落的一处房间。 坐在屏风后等待许久,这才有人推门进来。 “怎地?杜家的大少爷还不够你做,一道早来我这里找不痛快了?” 托依汉昨夜在几个朝员之间周旋,费神费力恨不能倒头就睡,听闻虞珵美找自己,又不得不从床铺中爬起,呵欠连天,自然也没什么好气。 虞珵美为自己斟茶,眼皮抬也不抬地怼道:“当少爷有甚么意思?自然是不如你夜夜新郎夜夜快活。” 话刚说完,迎面被托依汉丢了顶垫子,他略略错身,听她骂道:“放你娘个狗屁!老娘卖艺不卖身,才不像你这专做皮肉生意的烂货,也不怕屁股开花!” 虞珵美见她竟这般开不起玩笑,再联想起那天她向自己说得话,心中更加确定。 “小姑娘有了心上人就不记得哥哥们了,哥哥们该多伤心呀!” 托依汉脸颊飞红,不知是气是羞,一屁股坐到虞珵美身边,抢了他手里的茶一口灌下,“有甚么事就说,少拿我开涮!” 虞珵美见她神色憔悴,想必当真是强打着精神陪自己,便直言道:“你可知杜府的夫人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呗。” 托依汉两眼一翻,还以为虞珵美这一大早赶来是为了甚么要紧事。 “为何生得病?” “这我怎么知道,”托依汉向他一瞥:“你管她怎么生得病,一个死人,同你我有甚么关系?” “倒是有些关系的。” 虞珵美摩挲着下巴,片刻后又道:“好妹子,你帮我去查查,看她到底为何生病,又为何死得这般蹊跷。” 托依汉闻言思忖良久,忽然绿眸一闪,“那么你也要帮我一事。” 虞珵美点头:“说。” 托依汉向他正色道:“城西三个月前来了个卖油郎,姓蔡,你可知?” 虞珵美哪里听过,却还是“唔”了声。 托依汉见他听过,顿时换了神采,兴奋道:“你听过?真的听过?也是,他这人手艺极好,人又和善,你也该听过。” 虞珵美强忍着笑,知此人应当就是她那个心心念念的情郎。 “你帮我脱了奴籍,往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第21章 虞珵美大惊,见她说得恳切不像玩笑,遂将脸色沉下道:“脱奴籍做甚么,你不回家了?” 花楼这种地方人多嘴杂,最适合探听,托依汉当年便是以奴隶身份被卖进来做卧底。 “当年他们只说要我在这里打探,开始是一年来一次,后来是两年来一次,到如今已经许久未露面,我想着,他们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或者已经不需要我了?眼看着又要打仗,到时候战乱起,我就更没用啦。” 她说得满心欢喜,与往日清高冷艳的模样大不相同,虞珵美的心中隐隐生出些许不祥。 痴女怨男最是可怕,他尽量温言劝道:“也不必这么着急,再过个三年五载,仗打起来,你趁乱同他跑了就是。” 第33章 托依汉闻言用力摇了摇头,向虞珵美勉强笑道:“不行的,蔡郎他要参加明年的科举,这事非得在他中状元之前办成,我现在嫁他算是患难真情,他一定是感激我疼惜我的,可万一他中了状元,哪里还会看的上我?” 虞珵美道:“那不嫁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嫁人?你与他就这样想见时见一面,平日里自由自在的不好么?” 托依汉听他说得轻巧,心中也知这事恐怕十分难办,不由红了眼眶,央求道:“好哥哥算我求求你,情爱一事根本由不得自己,自你爱上他的那一刻,甚么荣华富贵,甚么宏图大业,都不想要了,心里只念着能同他天长地久,永远永远,到死都要在一起!” 虞珵美见她说得要死要活,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相劝。只得粗略应下,约定年后给她消息。 这之后两人又聊了些闲话,听门外有僮仆报信,说是有人找虞大人,问及是谁?那僮仆道:“是个姓杜的。” 托依汉闻言,不禁掩嘴嬉笑,染了凤仙花汁的脚趾一抬,踹在了虞珵美大腿上,“你这是给人下了甚么咒?都找到这里来了!” 虞珵美故作高深一笑,“那自然是能叫人念念不忘的咒语,要我教你么?” 托依汉知他是在哄自己,挑着嘴角不屑道:“算了吧,你那屁股开花的咒语我可学不来!” 你一言我一语地在榻上打闹片刻,这才一同出门。 临分别前,托依汉忽然抱住了他的脸,用力啜了口,故意贴着虞珵美耳朵轻声道:“好哥哥,送你一句话,先骗自己才能骗得了旁人。” 这一幕刚巧被杜明庭看在眼里,只见虞珵美与一名金发女子依依惜别,临走前那美艳的胡姬还抱着他的脸狠狠亲了一口。 望着虞珵美脸上的红印,杜明庭只觉得及其刺目。及至虞珵美蹦蹦跳跳来到自己身前,自早上起便攒了满肚子的道歉话一个字都说不出,皱着眉冷冷道:“看你那张脸,像什么样子!” 虞珵美这才装作不知情地抬手在脸颊上一擦,想起刚才托依汉亲自己时说的话,不由一笑,心中暗骂她多事。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花楼,只见一匹骏马立在街边,马毛雪一样白,阳光下顺滑得好似绸缎,想必是等得急了,正拖着缰绳来回踱步。 虞珵美眼睛一亮,认出了这正是昨晚杜明庭骑的那匹良驹,昨夜尚未来得及细看,此时一瞧,不由赞叹:“好漂亮的马!” 他这一声称赞明明是在夸马,偏偏听到那马主人耳朵里,却是比马还要高兴。 当即一扫心头阴霾,两只大手掐着虞珵美的腰向上一举,轻而易举将人举到了马背上。 虞珵美兴奋之余也顾不上其他,一会儿摸摸马毛一会儿拍拍马头,杜明庭见他像小孩子一样兴奋,一颗心也跟着荡漾起来,踩着马镫长腿一撩,跨坐在虞珵美身后。 两个人的身体贴得极近,杜明庭向来穿得少,滚烫的胸膛贴在背后,令虞珵美的耳廓不由红了一圈,他十分不自在地动了动屁股,小声道:“你还没告诉我它叫什么呢。” 第34章 杜明庭顺手将他搂入怀,手里牵着缰绳,满不在乎地踢了下马肚子,边走边道:“它叫逐月,追风逐月。” 虞珵美自然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十分好听,问道:“是因为它的毛像月光一样白吗?” 杜明庭笑起来,贴在他耳后道:“并不是,你想知道吗?” 虞珵美被他的声音撩得两腿发软,几乎夹不住马肚,赶忙侧身躲开,怕痒似的道:“小将军,你不要说了。” 杜明庭原本没往那方面想,被他这么一说,目光下移,果真见他耳尖通红,一路烧到了耳朵根,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快乐滋味,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三分,“怎么?还不许人说话?” 这下虞珵美何止是腿软,简直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尾骨向上蹿,就连自己完全靠进了杜明庭怀中都不曾察觉。 向来都是他主动去撩别人,少有被撩的时候,想让那些达官显宦屈尊降贵的来哄自己,简直就是笑话。 “原来被人哄的感觉竟是这般好。” 正回味无穷之时,听杜明庭在背后问:“你不是同爹说要进宫?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跑到花楼去了。” “刚从宫里出来就被你逮到啦。” 这谎扯得哄小孩都不信,虞珵美自然知糊弄不过杜明庭,可他就是想要试试,试试杜明庭能忍自己到何种地步。 杜明庭闻言一笑,几乎是贴在他脸颊轻声唬道:“小骗子,满嘴谎话!” 第22章 虞珵美的心颤了颤,整个人轻飘飘的,连带着道路两旁那些五大三粗的吆喝都变得细细绵绵。 片刻后不知嗅到了什么,他鼻尖动了动,向远处的河对岸一指,“小将军,我想吃那个!” 杜明庭的目力极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是家炸糕铺子,眉梢一挑,“你倒是会吃。” 言罢调转马头,向虞珵美问:“你不是想知道它为何叫逐月?” 未等虞珵美点头,只听一声高亢马鸣,整个人无法自持地向后仰去,竟是那骏马前蹄离地,马身高高抬起,就在即将被甩飞的前一刻,腰肢被身后的铁臂牢牢捆住。 “坐好!” 且听杜明庭一声爆喝,而后便是疾风贯耳,马蹄声如雷奔,仿佛要将大地都踏碎,速度之快竟令虞珵美一时间睁不开双眼。 “知道它为何叫逐月了吗?” 杜明庭的声音夹杂在狂风中,仍清晰可闻。 虞珵美在他怀中勉强睁开半条缝隙,一窥之下,顿时惊奇无比,只见周遭事物如潮水般向后退去,人群的惊呼还未来得及听清,顷刻便消弭在风中。 霎时间,他的心中无比畅快,仿佛天地都宽了许多。 眼见河岸将近,马蹄仍不见丝毫减速,虞珵美心如擂鼓,握住缰绳的手不住发抖,心中既害怕又兴奋,这一刻有人用掌心将他覆住,就在他想要回头望时,只见逐月纵身一跃,二丈多宽的河面竟被它如生双翼般轻松跨过,四蹄稳稳着地,从容之极堪称奇景。 两岸所见之人无不高声喝彩,只是他们所见之惊奇都不如虞珵美来得震撼,直到杜明庭将热乎乎的炸糕送进他手,这才回神惊叹:“小将军,你这马可真厉害!” 第35章 杜明庭闻言拍了拍马首,笑道:“听见没有,人家夸你厉害呢!” 逐月听罢,颇为灵性地打出一个响鼻,甩甩脑袋,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 很快,二人当街纵马一事传遍了整个雁归。 杜云轩与庆延帝正在太华殿内喝茶,闻言骂了声:“胡闹!” 庆延帝却笑着摇头,正想说什么,忽听殿外有奔跑声,片刻后薛富贵迈着碎步而来,躬身道:“陛下,六殿下求见。” 庆延帝似早有预料,抬手一扬:“准。” 又看向杜云轩,苦笑道:“说什么来什么,我家老六同珵美最要好,恨不能黏在一起,你把他要走,只怕日后我家老六要相思成疾!” 杜云轩听他说得不伦不类,皱眉道:“又不是没断奶的娃娃,你给他换个人,过上个一年半载就不信他忘不了!” 此次归朝,杜云轩仅带了三千精兵,为了避嫌无一入城,全部驻扎在距离雁归四十里开外的草甸上。 薛平一早就听说他家小将军要带客人来,站在大营外左盼右等了大半天,邻近晌午时,才见周身雪白如浪的逐月向这边奔来。 及至到了跟前,见到了杜明庭身前抱着的人,眼睛登时一亮,忙跑过去招呼,“小将军,你们做什么去啦,怎么现在才来?”又向虞珵美笑道:“虞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在城里逛了会儿。” 杜明庭翻身下马,薛平见虞珵美还留在马上,以为是马儿太高这少年不敢下,正要伸手去接,却见虞珵美侧身一翻,整个人宛如只灵巧的蝴蝶,轻盈地落到了地上,两手朝他一拱,笑嘻嘻地道:“昨夜有劳大人。” 薛平没料到虞珵美会有如此身手,忙道:“虞公子太客气,这都是将军的安排,我也只是效犬马之劳。” 杜明庭将逐月交给他,向虞珵美介绍:“这是本军的伙头薛平,你叫他老薛就行。” 虞珵美可不敢随他叫,规规矩矩喊了声:“薛大哥。” 薛平见他模样乖巧,又十分懂礼貌,很像许多年前自己养过的一只金色波斯猫,心中更加喜欢,搂着人肩膀亲昵道:“喊了‘哥哥’咱们便是一家人,以后让小将军多带你来营里转转!” 杜明庭抬腿朝他屁股狠踹,“还转转?你当这里是窑子么!赶紧滚去给老子拴马!” “我这不是看虞公子面善多说了两句,”薛平冲虞珵美没皮没脸一笑,牵着逐月向马厩走去,边走边回头喊:“说好了,以后常来玩!” 杜明庭被他闹的哭笑不得,转头向虞珵美道:“他嘴贫,以后少理。” 虞珵美摇头,“薛大哥平易近人,跟其他当兵的不一样。” 杜明庭闻言来了兴趣,问道:“哦?那其他当兵的都是什么样?” 虞珵美稍作回忆,道:“就是这样。”说完皱起眉头,嘴巴抿成一条线。 杜明庭被他逗笑,“这是什么鬼模样?” 虞珵美一本正经点头,“就是副谁都不愿搭理的鬼模样!” “那我也是么?”杜明庭略略弯腰,与他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说: 这周的任务做完啦~~下周看需不需要做任务,不做任务的话就休息一下,作者要被榨干了 第36章 云翳初开,风絮渐消,太阳的金光倾泻而下,落在杜明庭肩头,将他整个人照耀得灿灿生辉。 虞珵美望着面前人,一时间竟找不到能够形容他面貌的词语。 杜明庭见他入定般望着自己,皱眉笑道:“看来我是比那些鬼模样还要难看些了。” “不,不是的。” 第23章 虞珵美低声摇头,心中却将托依汉来来回回骂了数遍:“甚么骗人先骗自己,险些让老子栽进去!” 三人举目望去,见一身穿红衣的女将带着名相貌清俊的文官由远走近。 方勇澜一见之下犹如遇到了瘟神,赶忙向杜明庭告辞。 他娶得第三任夫人正是陆寻芳的姐姐,两人渊源颇深,又因方勇澜改不了寻花问柳的毛病,二人每每见面总要唇枪舌战一番。 久而久之,方勇澜见人就躲,绝不多费半点口舌。 “是陆寻芳,”杜明庭向虞珵美介绍:“我倒是忘了她今日也来。” 虞珵美不识得陆寻芳,倒是对她身边人很熟悉,正是国子监教皇子们读书的助教,徐问秋。 徐问秋也认出了虞珵美,星眸一弯,客气道:“虞大人,好久不见。” 陆寻芳一听二人熟悉,登时来了兴趣,盯着虞珵美打量道:“这位就是将军的义子?叫那个什么”支吾了半天却把人家名字给忘了,当即尴尬一笑。 “小人虞珵美,”虞珵美倒是不在意,帮她解围:“初次见面将军不识得我也是情理之中。” “那你们二人又是如何认识的?”陆寻芳指了指徐问秋。 虞珵美刚要开口,被徐问秋打断,一脸高深莫测地向她道:“不如将军来猜一猜?” 这话说得十分亲昵,不像是上下级,倒好似情侣间打情骂俏。 再看陆寻芳脸颊飞虹,不轻不重踩了徐问秋一脚,低声埋怨:“这我怎么猜得到?” 虞珵美看她模样与托依汉如出一辙,当即明了,抬头去望杜明庭,见他不为所动,嘴角下抿着,似乎有着什么不满。 心中不禁暗暗道:“人家陆将军找情郎,他闷闷不乐个什么劲儿?怕不是吃醋?” 四人在大营中吃午饭,因杜明庭始终阴沉着脸,全靠陆寻芳一人找话茬。 她对虞珵美倒是好奇,却也知这事只得私下打听,便将话题放到了自己与徐问秋身上。 也无甚特别,不过就是英雄救美的俗套,打马而过的将军救下了为了护住孩童险些被踩死的教书先生。 “兴许就是缘分。”陆寻芳感慨。 杜明庭闻言冷哼:“也不知是谁言之凿凿,甚么嫁人生子如何打仗” “一码归一码,”陆寻芳冲他一扬眉:“你怕不是丢了公主心有不甘就来嫉妒旁人罢。” 这话倒是点醒了虞珵美,小心翼翼望过去,见杜明庭只是咬紧牙关不做声,想必是被踩到痛处,心中暗暗道:“他应当还是在怪我。” “公主自有良人,我有甚么不甘。” 虞珵美见他并不提那夜的事,颇有些意外,手背忽然被人压住,又重重拍了几下,再看杜明庭,见他不动声色安慰自己,顿时一股莫名滋味涌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浅更一章~直球撩人最为致命~~~ 小鱼:我不聋,以后说话可以离远点。 第37章 陆寻芳似还要揶揄几句,被徐问秋打断,暗暗摇头示意不妥,又向众人讲了几件奇闻异事,这才将此事揭过。 吃过午饭,薛平正准备回帐子里打个盹,见杜明庭要走,赶忙要去牵逐月。 杜明庭向他摆摆手,带着虞珵美将陆寻芳二人送出大营,一直望到二人背影消失,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转身向虞珵美道:“困不困?” 虞珵美摇头,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见杜明庭毫无笑意地牵了牵嘴角,道:“那便陪我走走罢。” 两人沿着营外的河流而下,杜明庭走在前,虞珵美走在后,没一会儿便被河里的肥鱼吸引,正盘算着如何捉住才好,没留神,一头撞到了杜明庭胸口上。 疼得他呲牙咧嘴,杜明庭见他鼻子都差点撞歪,顿觉十分好笑,扒开他的手想要看看,被虞珵美捂着脸躲开,“有什么好笑的!谁叫你生得这么硬,撞起来像铁一样!” 杜明庭被他气笑,“这都能怪到我身上?” 虞珵美朝他挤眼,模样半真半假。 杜明庭这才懂了,上前揉了揉他的发,低声道:“你是不是见我生气,想要逗我开心?” “才没有!”虞珵美向他瞪道。 杜明庭心口一热,凑得更进了些,轻轻拿开了虞珵美的手,仔细端量了下他通红的鼻尖,抬手擦了擦,声音又低了几分:“你想要逗我开心,我很感激。” 风吹过草甸沙沙作响,水流声似乎比方才更急了些,虞珵美的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一把推开杜明庭,心跳得比鼓点还要快,“这哄人的手段,谁能受得了!” 杜明庭不知他在脸红什么,只觉得他这幅狼狈的模样很是可爱,心中愁云顿时消散大半,开口道:“见你身上有些功夫,想不想同我比划比划?” 虞珵美思忖片刻,觉得让人知道也无妨,点头道:“我正想向你请教早上那招。” 杜明庭闻言挑眉,“好小子,敢偷学我!说吧,哪招?” 虞珵美向后仰了下身子,杜明庭会意,弯腰捡了根树杈,以此做剑向虞珵美袭来。 虞珵美后撤一步,自然而然地就想要去躲,腰身被人一把捞起,他措不及防,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到了杜明庭胸口上。 杜明庭握着虞珵美的细腰隐隐皱了下眉,松开后将他向前一推,“不要总想着躲,真正的高手躲是躲不掉的,以攻为守才是上策。” 第24章 作者有话说: 忘了分章,明天再搞吧然后日常求海星,给点吧孩子真的很需要,人气太低了…… 第38章 两人在草甸上比划了大约半天,虞珵美已是汗流浃背,杜明庭气息尚稳,见他疲惫,便道:“下次再学,你来同我说说是谁教的你功夫?” 虞珵美却摇头,“你先把我教会我才告诉你。” “敢威胁老子!”杜明庭笑起来,朝虞珵美一招手,“再来!” 太阳西斜,薛平牵着逐月来到河边为它打理毛发,老远就见草甸上互相拆招的二人,他眯起眼睛笑了下,拎着木桶去河边打了满满一桶水,踩着凳子为逐月梳理雪白的毛发,边梳边唱起了歌: “大漠的风带不走我的心, 天山的雪冻不住我的情, 我自天边而来又向天边而去, 我的情郎啊,你在哪里,我便在那里。” 本是情侣间互诉衷肠的歌谣,被他这副破锣嗓子一唱,有股说不出的滑稽。 虞珵美听得大笑起来,手里的树枝也掉了,被杜明庭一招击中胸口,作势倒在地上,“小将军,我被你杀死啦!” 杜明庭见他耍赖,索性也丢了“剑”一同躺在草地上,开口道:“你这喜欢走神的毛病可不好,上了战场是要送命。” “你再把我拉回来不就好了。”虞珵美道。 杜明庭笑起来:“我可没有带个孩子上战场的习惯。” 虞珵美不做声笑了下,躺在地上看了会儿漂浮不定的云,才继续道:“教我习武的人是我爹旧识,其实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只知他姓容,据说是个很厉害的剑客。” “容景,”杜明庭点头:“的确是个颇为厉害的剑客。” 虞珵美闻言翻身对向他,眼中闪烁着光,问道:“你认得他吗?” 杜明庭摇头:“只是听说过,你可以去问问爹。” “那还是算了。”虞珵美似有失望,心中念头如波涛般起起伏伏。 许久才下定决定,一骨碌爬起身道:“小将军,我那天也不是有意要作弄你,手炉里放的是什么我也并不知晓。” 杜明庭深深望着他,片刻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发顶:“此事不要再提,我们从头来过。” 虞珵美拽着手下的枯草,心中暗暗道,“当真能从头来过么?” 又听远处薛平向二人高喊,“小将军!太阳要落山了,你们还回不回去了?” 杜明庭起身,一把拉起虞珵美,为他摘掉了头上的碎草,又将其中夹杂的一朵白色小花插到他耳后,问道:“还想骑马吗?大哥带你回家。” 太阳早已落下山头,独留一片火红的晚霞烧在天边。 虞珵美的眼中也攒着一团火,凝视着杜明庭的眼睛,飞快点了下头,“好!” 第39章 逐月被人伺候着从头到脚洗了个遍,它毛发半干正想纵情狂奔,薛平一走,便止不住地打响鼻。 杜明庭将虞珵美抱上马,将缰绳交到他手里,道:“试试?” 虞珵美大喜,问:“是要我自己骑吗?” 杜明庭仰头望着他,目光中载满了柔情,“怕不怕?” “不怕!”虞珵美立即道。 杜明庭满意点头,笑道:“就知道你不怕,”言罢在逐月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照顾好他!” 马儿受惊,在虞珵美恍惚之际一跃而出,吓得他赶忙压下身体拽紧缰绳,耳畔飓风呼啸,他在颠簸中向后望去,只见背后杜明庭的身影越来越小,心中突然泛出一个念头,“我要是就这么跑了呢?” 晚饭时,薛平已将二人的饭菜备好,送进了杜明庭的帐子里,又不知从哪儿顺了壶佳酿,装在白色的瓷瓶中,也不管违不违纪,就那么明目张胆的与饭菜摆放在一处。 虞珵美骑了半天马,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又因过度紧张,大腿一直夹在马肚子上,这会儿腿肚子又酸又胀,走起路来像是被打了一顿,双腿不住打颤。 沿路有士兵打招呼,他也不好意思抬头,杜明庭见状哭笑不得,拖着他穿过各色营帐,向草坡最高处走去。 自打上午进营起,虞珵美就望见了那支在最高处的白色大帐,雪白的帐顶仿佛片缥缈的云,金色龙纹盘踞在帐门两侧,被太阳光一晃活灵活现,如此气派,却不知被谁在六个角上各挂了一只金色的铜铃,颇有种猛虎细嗅的别样感。 虞珵美跟在杜明庭身后边走边好奇,这么漂亮的帐篷是做什么用的,怎料转眼就被带了进去。 帐中摆设不如外表那般富丽堂皇,白虎椅、矮案,还有一张看就硬得硌人的床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小将军,这是你住的地方吗?”虞珵美被这景象惊到。 杜明庭点头,为他寻了个蒲团丢过去:“大哥这里是不是太寒酸了些。” 虞珵美乖乖坐到蒲团上,也顾不上腿疼,盘着腿好奇打量四周,半晌才道:“是有那么点儿。” 杜明庭闻言一哂:“你倒是不客气,”说着自己也撩开衣襟坐到对面的白虎椅上,抬手打开了放在矮案上的食盒,将饭菜一样样摆出,“军费有限,让你见笑了。” 薛平为二人开了小灶,五道菜里有三道都是荤的,虞珵美嗅着烧肘子的香气不禁食指大动,连连道:“不笑不笑,钱要花在刀刃上,我懂的!” 第25章 杜明庭见他变卦得如此之快,顿觉十分有趣,又看他饿狼一般两眼放光,当即撕下一大块肘肉向他递去,“多吃些。” 虞珵美着实饿惨,毫不客气接过杜明庭递来的肉,连声谢也不说,大口撕扯起来。 杜明庭见他吃得满嘴流油,嘴边还粘着几根金色的发丝,全然不似平常那般狡黠,心中感慨,“这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模样。” 这样想着,目光也随之柔软下来,伸手为他拂开黏在嘴角的发丝,听虞珵美道:“小将军,你能帮我把头发束起来吗?太碍事了。” 杜明庭一怔,半真半假地唬道:“教了你一下午,连声师父都不说,还使唤起老子了!” 虞珵美抬起一张油渍麻花的脸,向他笑眯眯道:“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不亏的。”说完又动了动肩膀,催促他快些。 “你那算个屁秘密,老子亏得很!” 话虽这么说,杜明庭还是起身绕到了他身后,为他将肩膀上的金发挽起,发丝轻盈,划过覆着厚茧的掌心,温柔得仿佛能将人心都融化。 第40章 这一刻,杜明庭的心软得好似一团棉花,他将虞珵美的发丝归拢好,露出一截柔软干净的后颈,目光顺着雪白的皮肤一路下滑,直至没入黑色的衣领内,脑海里倏然生出道邪念,“扒开它,看看那下面藏着什么。” 此念一起,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杜明庭用力甩了下头,暗暗自省:“你怎么回事!这次人家可什么都没做。” 虞珵美还沉浸在大快朵颐中,察觉杜明庭动作迟缓,心生报复,学着他早上地语气道:“做什么呢小将军,快些啊!” 片刻后听杜明庭在背后“嗯”了下,声音又哑又沉,与方才两人交谈时大不相同,不禁疑惑,“怎地这般开不起玩笑,这就生气了?” 待到杜明庭为他束好发,重新坐回椅上,虞珵美才讨好似的道:“我刚才学得像不像?” 杜明庭犹在想事,被他一问,皱眉道:“什么?” 虞珵美见他目光深邃,不禁联想到当日他来接自己,两人在门外争吵的场景,也是这样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如嗜血凶煞,盯得自己汗毛倒立,不由向后缩了缩身,低着头小声囔囔:“别这么看我。” 杜明庭这才察觉异样,抬手撕下一条烧鸡腿放到他碗中,笑道:“想到些事,迁怒于你了。” 虞珵美啃着鸡腿,含含糊糊问:“是什么事?” 杜明庭沉吟良久,道:“我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喊我一声大哥?” 他说得认真,目光对向虞珵美,像是得不到答案便不肯罢休。 虞珵美被嘴里的肉噎住,慌忙捞起手边的白色瓷瓶倒了满满一杯,一仰而尽,待到气息平顺,这才向杜明庭咧开嘴,“我才不叫!” “不叫?为什么?”杜明庭举起白瓷瓶也为自己倒了杯,却不像虞珵美那样狼吞虎咽,而是放在唇边细细品着。 虞珵美盯着他的动作,目光逐渐被那手臂上的金色护腕吸引,看了半晌,只觉浑身不知为何十分燥热,大约是帐子里的地龙烧得太盛,便口齿不清道:“小将军,你带这个,不热吗?” 杜明庭没听清,见他已然是副醉态,不禁惊讶,“才一杯,又不是甚么烈酒,何至于?”眼见虞珵美摇摇晃晃马上就要从蒲团上仰过去,他眼疾手快,赶在摔倒前将人抱入怀中。 入手处果然烫得吓人,再摸摸额头,也不是发烧。 怀中的虞珵美犹在胡言乱语,两片薄薄的粉唇闪着水光,整个人软绵绵得,像是被酒浸透了一样。 杜明庭逼着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听,耐不住虞珵美嘟囔个没完没了。 说得他压不住好奇,将头略略侧过去,才靠近了一点,瞬间理智全无。 说话人吐息炽热,夹杂着黏黏糊糊的呻吟,像撒娇又像乞求,一片胡言乱语中,杜明庭只听清了一句,“大哥,我好热。” 只这一句,便够了。 第41章 入夜后,穆伯来到杜云轩房中,为他换了新烛,随口问道:“少爷和虞公子今晚可是不回来了?” 杜云轩将手里的书卷收起,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应当是住在营里,去闭门罢。” 穆伯点头道了声“诶”,正准备差人闭门,见杜明庭背着虞珵美从外走进。 他赶忙上前招呼,又看虞珵美脸上红扑扑的,像是了病,再瞧杜明庭,嘴边不知为何破了个血口子,心中不解:“少爷这是带公子出去打架了?” “去泡壶解酒茶,”杜明庭说着看了眼杜云轩的房间,压低声音道:“我爹说什么没有?” 穆伯摇头,帮他将背上的虞珵美往上扶了扶,“将军见你和公子一直不回,就以为你们在营里过夜,其余的甚么都没说。” 杜明庭听罢舒出口气,心中的巨石刚要落下,就听一院之隔的对面传来杜云轩的声音,“做什么去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杜明庭心中“咯噔”一下,托在虞珵美屁股上的两只手掌沁出密密麻麻的汗,偏偏这时背上的那个还十分不老实,伸胳膊踢腿地就怕自己掉不下来。 杜明庭在他爹几乎要剐人的目光中,狠狠掐了下虞珵美的小屁股,低声道:“老实点儿!” 虞珵美吃痛,伏在他肩膀上含糊不清地嘟囔:“小将军,别欺负我。” 第26章 这声音不大,但也足够让杜云轩听清,他眼底一沉,向走近的杜明庭质问,“你带他去哪儿了?” “营里啊,”杜明庭无辜道:“方将军可以替我作证。” 杜云轩将二人打量片刻,觉得儿子不至于说谎,又见虞珵美脸色红得不正常,抬手摸了摸他额头,不见发热,想必是喝醉了,便道:“回去吧,不要仗着自己是兄长就欺负人。” “爹,我没有!” 杜明庭简直百口莫辩,他十分不解,怎么人人都觉得是他在欺负虞珵美?他明明就差把人当菩萨供着了。 大半夜的杜云轩也不打算去深究,抬手赶道:“行了行了,让穆伯烧点热水给他发发汗,喝了多少才能醉成这样。” 杜明庭简直有口难言,才一杯就醉成这德行,说出来鬼才信。 眼看着杜云轩进屋关了房门,他深深叹口气,背着虞珵美穿过回廊,向院子深处走去。 昨夜大雪过后便起了风,夜风将本就稀薄的云层吹散,露出一轮皎洁明亮的月。 月光落在菜园子里惨白一片,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杜明庭望了一眼,心中没什么波澜,听虞珵美在耳旁问道:“小将军,你生气了吗?” 他低哑道:“没有。” 虞珵美将头侧向外,盯着菜园子里的枯枝烂叶,道:“我刚才不是有意装睡,我是有点怕将军的。” 杜明庭哭笑不得,“怕他不怕我?” 话一说完,感觉虞珵美在肩上摇了摇头,开口的声音又沙又软,像是笑着撒娇,“不怕。” 杜明庭也笑了下,“为什么?” 虞珵美道:“你对我很好。” 第42章 寒风拂过树梢,仅剩的几片枯叶在风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杜明庭心头一热,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即爱怜,又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呢? 他也不知。 “小将军,你想你娘了吗?”虞珵美见他久久不语,问道。 杜明庭的目光沉下来,摇头道:“人死如灯灭,没什么可想的。” 虞珵美本想趁机套出点什么,未料杜明庭对自己的母亲如此冷淡,心中的疑惑顿时如藤蔓般疯长。 他看向月亮,叹息道:“我都不记得我娘的样子了,小将军,你还记得吗?” “一刻也不曾忘,”杜明庭低声说着,伸手推开了房门,穆伯已将醒酒茶煮好摆在桌上,他端起碗递给虞珵美,笑道:“你这一杯倒的体质也是非比寻常。” 虞珵美见他岔开话题,心知自己再提起实在过于刻意,便接过醒酒茶一饮而尽,苦得直吐舌头,“好难喝。” 杜明庭看他整张脸都皱到一起,顿觉十分好笑,收走他的碗道:“良药苦口,”说完转身指了指自己嘴边,“下次再敢拿老子撒酒疯,非把你的腿打折。” 虞珵美脸一红,低声道:“谁让你非要凑过来的,我睡迷糊了,又不清醒。” 他的确不胜酒力,可当时却再清醒不过。 只是不知为何,在杜明庭压下来的那刻,心中忽然惧怕无比,心跳快得几乎要破膛而出,连带着呼吸也变得杂乱无章。 以身为饵素来是他最擅长的,偏偏每次对上杜明庭,这些招数全要作废。 这样的反应太容易被拆穿,于是赶在杜明庭吻上来前,他狠狠咬了人一口,让彼此都能够清醒。 夜已深,穆伯带着几个杂役将热水送进屋,又端了两盘点心,说是晚饭时做多了,拿来给二人当夜宵。 虞珵美摸着温热的酥饼,心知一定是穆婆子知晓自己醉酒,大半夜起来现做好,给他拿来垫胃的。 杜明庭脱了外衣,见虞珵美还坐在桌旁吃点心,不禁道:“晚上吃那么多,现在还吃,你这是什么胃口?” 虞珵美舔着嘴边的点心渣,道:“这叫心意,多少都得吃一些。” 杜明庭看他装模作样,却吃的乱七八糟,脸上身上全是碎渣,偏偏又极为投入,心下觉得有趣,从没见过有人把“贪嘴”说得这么理所应当,便随便寻了本兵书,坐下来陪他。 半盘下肚,虞珵美拍着肚皮准备去屏风后洗澡,脱衣服前探出半个脑袋,向杜明庭道:“小将军,我要洗澡啦。” 杜明庭注意力全在书上,头也不抬道:“嗯。” 虞珵美见他看得投入,应当没心思搭理自己,在屏风后飞快脱了衣服躲进水中。 穆伯为他特地准备了小一号的水桶,刚好没过脖子,虞珵美躺在热水里舒服得叹出口气,泡了一会儿,准备起身去拿手巾搓搓身体,听屏风外传来衣物落地的声音,紧跟着便见脱落得赤条条的杜明庭从屏风外走进。 第43章 虞珵美见他如老鼠见了猫,赶忙躲回水中,大声道:“快出去,你来做什么!” 杜明庭见他忸忸怩怩,更加肆无忌惮,长腿一抬跨入水中,抱怨着:“这桶也太小了。” 说完整个人往水里坐,“哗啦”一声,虞珵美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慌忙就要往桶外爬,“太挤了,我先出去。” 杜明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拖回水里,“你怎么总跟小姑娘一样?我有的你都有,害什么羞?” 雾气蒸腾,看不清水下光景,虞珵美只觉得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贴到了自己背上,而后整个人被杜明庭拉进怀,一双大手揉着他的肩膀道:“今早你给大哥搓背,现在大哥给你搓。” 第27章 “不用!”他又挣扎着要躲,岂料屁股一挪,正撞在那躲在毛发下的软物上,当即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杜明庭虽然不懂他在怕什么,却觉得十分有趣,索性凑得更近了些,贴在他耳边道:“大哥疼你才给你搓,你老实点不准动!” 虞珵美想哭的心都有了,他根本不需要人疼,咬着牙哀求,“小将军,我真的不用,我好困,你放我走罢!” 杜明庭见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嘴边笑意逐渐消散,一手掐过虞珵美的细腰,将他牢牢固定在怀中,冷声道:“你是不是藏了什么?” “我没有,”虞珵美习惯性撒谎,又带着鼻音撒娇:“我是不习惯同人一起洗。” 杜明庭一扬眉,“这就怪了,过去你跟人的时候,难不成都是穿着衣服的?”言罢,双手掐在他肩上,将他整个人硬拧向自己,见虞珵美犹在强装镇定,哼笑道:“这么怕人?我今天还非要看看了!” 虞珵美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森然之气压逼自己,慌忙间就要躲进水,岂料他的力气同杜明庭比相差悬殊,被人捉小鸡般从水里拎了起来,赶在出水前将胸口护住。 “不遮下面遮上面?”杜明庭哭笑不得,“莫非还真是个小姑娘不成?”言罢用力将虞珵美的双臂打开,视线扫过,不禁蹙起了眉头。 虞珵美胸膛雪白,唯独在偏左的心口处留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那伤疤凹凸不平,应当是被火燎所致,却没燎干净,边缘处留着几道青色的撇捺。 “这是奴隶印?” 杜明庭脸色更加阴沉,他用手指拂过那道蜿蜒的伤疤,沉声道:“谁给你刺的。” “知道又如何?难不成你要为我报仇?”虞珵美一哂,扭开了身体,背对向杜明庭。 杜明庭心如刀绞般难受,又将虞珵美强行掰过,拂开他黏在脸颊上的湿发,一字一句道:“告诉我,是谁。” 虞珵美面色平静,宛如一潭死水,“范府的大公子,我那时候倔,死活都不从,就被刺上了这个,事后又觉得丢人,就自己用火燎去了,可是太疼了,燎也没燎干净。” “你跟他爹不是”杜明庭欲言又止,用火燎,那该有多疼! 虞珵美点头,却再也不看他,犹自望着水里的倒影,自嘲道:“是啊,左右我跟他爹不清不楚,再多个儿子又怎么样呢?何必受这皮肉苦。” 说完抬起头,含泪向杜明庭一笑,“小将军,你也这么觉得吗?” 杜明庭深望着他,片刻后嘴唇动了动,却被虞珵美打断,“我困了,你自己洗吧。” 说完弓着身子爬出浴桶,连衣服也没披,赤条条走出了屏风。 第44章 夜深,穆伯带着人来收桶,虞珵美披着单衣开门,轻声道:“小将军还在洗,太晚了,明早再收吧。” 穆伯见他眼眶通红,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不禁关切,“公子是不是病了?我叫老婆子给你熬些去风寒的药罢。” 虞珵美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被狗咬了口,没什么事,您回去睡吧。” 穆伯满心疑惑,见他拒绝得如此干脆,也不好再多嘴,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摇头叹气地走了。 虞珵美将房门关好,也不管杜明庭是否洗好,来到桌边准备掐烛睡觉,眼睛瞥到了杜明庭方才翻看的军书,他不识字,只觉得那画在书页上的阵型图很有趣,便随手翻了起来。 杜明庭磨磨蹭蹭许久才套了条短裤从屏风后走出,见虞珵美正趴在床上看什么东西,两只脚丫翘在床幔外,白洁干净,脚跟和脚踝上的皮肤薄,透着点粉意。 想起他刚才的模样,以及说得那些话,心中又酸又涩。 走过去挑开了幔子,想问虞珵美在看什么,见人慌忙将手里的书藏到身下,背对着他装睡。 杜明庭失笑,“别藏了,早看到了。”说罢单膝跪上床,两手掐在虞珵美腰上挠他的痒痒肉。 虞珵美还在生气,却又忍不住笑,整个人在杜明庭掌下扭得像条蛇,喘着气道:“我,我还在生气,才不要同你说话!” 杜明庭闻言“嗯”了声,手下动作一停,盯着虞珵美发红的眼尾,郑重道:“刚才是大哥错了,给你赔个不是。” 虞珵美躺在床上气喘吁吁望着他,翠绿的眼瞳中湿漉漉一片,他想说什么,可又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身体被杜明庭抱入怀,两人一同躺在床上,他的脸贴着杜明庭胸口,后脑勺的头发被人缓慢拂过,“以后有大哥护着,谁也不敢欺负你。” 虞珵美被他的胸膛捂得又闷又热,却舍不得离开,含含糊糊骂了句,“数你欺负得最狠。” 杜明庭大笑,心中的疼惜几乎要溢出来,“大哥以后再也不逼你了,好不好?” 虞珵美不吭声,金色的脑袋在杜明庭胸口拱了拱,探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大哥,你教我兵法吧。” 杜明庭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撒开怀抱,向虞珵美笑道,“你叫了我大哥,我是不是也该对你换个称呼?” 虞珵美眨巴眨巴眼,没明白他的意思,见杜明庭盯着自己的眼瞳漆黑如墨,如刀削斧砍的五官半明半暗,英俊异常,顿时又开始心跳加速。 偏偏杜明庭也想要作弄他,凑近到他耳边,贴着耳垂吐出两个字,“贤弟。”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这一下好似情人间的喃喃细语,简直能将人心都灌醉,虞珵美只觉得自己被一双大手捧到了天上,飘飘然的感觉让他从脚一直软到了脖子,红着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第28章 杜明庭见他半晌不吱声,得意道:“怎么样?我叫得是不是比你痛快多了?” 岂料虞珵美倏然发怒,背对向他整个人蒙到了被子中,闷闷道:“不准这么叫我,难听死了!” 第45章 翌日,天色尚暗,杜明庭自梦中醒来,整个肩膀又酸又胀,这才察觉臂弯中还睡着个毛茸茸金灿灿的脑袋。 虞珵美睡得正沉,鼻翼煽动,细细听能听到小小的鼾声。 杜明庭侧身打量,满目的爱怜,却又觉得十分荒唐,“昨夜我们就这样睡的?” 窗外传来杜云轩晨起操练的声音,他知道自己该起了,却迟迟不肯抽身,怀里的人又热又软,像只需要人照顾的小兽,蜷缩在他胸口前,这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安宁让他如同中了魔般贪恋。 他抚摸着虞珵美的发,牵起一缕放到了自己唇上,见虞珵美的睫毛颤了颤,慌忙将手放下。 果然,下一刻那头小兽便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向他问道:“大哥,你在做什么?” 杜明庭看他这副要醒不醒的模样,心软得几乎要融化,打趣道:“我在想,你再不起我是不是要效仿那个汉哀帝来个割袍断袖?” “那是什么意思?”虞珵美揉着眼睛问。 杜明庭有些挫败,笑道:“说了你也不懂。”说罢就要起身。 虞珵美感觉自己应当是被看轻了,一把将他抱住,手脚并用,几乎将整个人都挂在上面,“没说清楚前不许走!” 杜明庭作势挣扎几下,而后不动了,开口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半开玩笑道:“你确定不要我走?” 虞珵美不知他又在打什么注意,身体贴过去,要将手脚缠得更紧些,怎料指尖滑过杜明庭的小腹时,忽然碰到了什么,顿时头皮发麻,整个人连滚带爬退回到床内。 杜明庭觉得有趣极了,毫不避讳地站起身,挺着腰道,“怎么怕成这样?你不也是?” 虞珵美哪受得了他这番荤话,躲在被子里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个球,听杜明庭在外面又道:“躲什么躲,来!让大哥看看!昨晚跑得那么快,看都没看清!” 虞珵美用力抓着被子,心里羞愤难当,“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病,那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伸在外侧的手指被人一根一根拨开,他犹在挣扎:“要看看别人的,看我做什么!” 杜明庭像拆粽子一样将他从被子里剥出,一见之下,当即大笑起来,“我就说你躲什么,咱们不都一样?” 虞珵美脸红得几乎要烧起来,捂着下身胡乱争辩,“谁跟你一样了!” 杜明庭色眸色越发暗沉,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低声道:“那你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说着抬腿上床,如猛虎狩猎般步步向他逼近。 虞珵美不住后缩,最终退无可退,整个脊背都抵在了墙上,心中犹自安慰,“怕什么,他还能吃了我不成?”却掩饰不住满目惊恐,恨不能当即挖个洞钻进去。 忽然,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一缩脖子,听杜明庭贴在自己耳畔轻声,“自己弄过没有?” 虞珵美魔怔般摇头,他是真的没做过这种事,一来不管它自己就会下去,二来即便有,也都是旁人帮他弄的。 杜明庭咧嘴一笑,“小骗子,我才不信。”言罢将他整个人从后抱住,手臂穿过腋下牵起他的手,虞珵美的手掌同他一比简直小得没眼看,登时腰背笔直,当真动都不敢动,一身僵硬地坐在他怀中。 杜明庭笑了笑,说话间带出的气息全打在了虞珵美脖颈上,令他整个人从头软到脚,腰塌背弓地完全靠在了自己怀里。 霎时间,床幔内的空气变得无比燥热。 … 杜明庭口干舌燥,身前身后全是汗,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威胁道:“不许撒娇!” 虞珵美一阵委屈,仰头看向他,碧眼里水汪汪的全是泪。 见他这幅样子,杜明庭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那两片张合的嘴唇简直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有吸引力,他强忍着冲动哑声问:“大哥亲亲你好不好?” 虞珵美望着他,凝视良久,最终点了点头,“好。” 几乎是下一秒,牙关被人撞开,凶猛残暴,简直像是对待仇敌。 虞珵美疼得眼泪全部涌了出来,嘴里“呜呜”叫喊,来不及咽下的口水顺着下巴流向脖颈。 他后悔了,后悔放他进来,后悔与杜明庭做这荒唐事,就在他以为自己马上要憋死时,整个人猛地被翻转过来。 … 杜明庭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眉眼,柔声道:“大哥也是。” 虞珵美的胸口久久不能平复,脸颊绯红一片,望着杜明庭的高高的眉峰,小声道:“小将军,你总跟人这么做吗?” …… 第46章 这一问让杜明庭着实有些尴尬,可若说不是,又如何解释眼下? 他轻咳一声,向虞珵美道:“男人之间,做这个是很正常的。” 虞珵美心道:“正常个屁!哄小孩呢?” 杜明庭见他面有疑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想赶紧糊弄过去,“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不是想学打仗么,今天带你去看看!” 虞珵美大喜,当即将诸事都抛在了脑后,顾不得腿软,一跃跳到了杜明庭背上,“真的?那我要学最好的!” 第29章 杜明庭赶忙用手托住他的屁股,点着头向屏风后走去:“教你教你,以后我做将军你做副将,大哥上战场你就给我看家如何?” 虞珵美闻言像是受了莫大轻视,从杜明庭背上一跃跳下,叫道:“我不要!” 杜明庭觉得有趣,皱眉道:“为何?” 不觉间旭日初升,晨光透过窗棂洒了满屋,虞珵美站在一片金光中,像是只神气十足的小豹子:“我才不要做你的副将,我要做将军!要像你们一样上阵杀敌,我要旁人提起你,就会想到我!” 杜明庭对这番话颇为意外,向他凝视良久,目光中逐渐浮现惊喜之色。 他向虞珵美招了招手,双臂一展将他整个人捞入怀中,以一种极为低沉的声音道:“珵美,我不知你竟有此等志向,大哥答应你,日后封狼居胥,你我的姓名将镌刻在同一块丰碑上,我永永远远都护着你,好不好?” 虞珵美听到最后一句,顿时千万种滋味涌上心头,整个人几乎从头麻到脚,他仰头看向杜明庭,那双曾令自己深感惧怕的黑眸如今却好似一汪温柔如许的清泉,他眼角微红,用力点了下头,“好!” 话虽如此,真正要学起来却难得多。 吃过早饭,两人一同去往军营,薛平见杜明庭又带着虞珵美来,当即喜欢得紧,从厨房中拿了许多点心,献宝似的给虞珵美塞了满满一兜,被杜明庭挥手赶开,“要吃你自己吃,他没空陪你玩。” 薛平觉得吃点心和学习一点也不冲突,又不敢顶撞杜明庭,只得跟在二人身后两三米远。 虞珵美被杜明庭带着一帐一帐的介绍,杜云轩手下十万大军,五千人为一营,一营中又分统领、副统领、千夫长、百夫长,杜明庭将队里的划分介绍完,带着虞珵美回帐讲排兵布阵。 刚翻开书,听薛平在门外扯着破锣嗓子叫道:“小将军!将军来了!” 话音落地,就见杜云轩掀帐而入,杜明庭见他也不起,坐在虎头椅上,怀里还抱着虞珵美,朝他爹咧嘴一笑,“我以为你这几天都在宫里,不会来了。” 杜云轩念着昨夜的事,怕虞珵美再受欺负,一下朝便快马加鞭赶来。 见二人感情好得紧,倒是自己多虑,转身自顾自倒了杯茶,又瞥见摆在矮案上的兵书,不禁也笑起来,寻了个蒲团做到两人对面,道:“久不见你翻书,怎么?这是要在珵美面前温故知新了?” “是我让大哥教我兵法。”虞珵美替杜明庭道。 杜云轩眉梢一抬,“让他教?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就糊弄糊弄门外汉,想问什么来找我,保准教得比他好!” 第47章 杜明庭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松开了圈着虞珵美的胳膊,争道:“爹,你还记得半年前那场仗不?要不是我和方将军来得及时,您哪儿还有机会在这里倚老卖老。” 杜云轩抬手在他头上敲了下,半开玩笑道:“混账东西,还敢寻老子的开心!”说罢又向虞珵美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侧,“过来,我给你讲讲。” 杜明庭知虞珵美有些打怵他,便道:“他刚开始学,没甚么不懂,用不着你。” 杜云轩瞥他一眼,唬道:“话怎么那么多!” 虞珵美见状赶忙将自己的蒲团挪过去,只是仍不敢靠得太近,坐在一臂开外,向杜云轩讪笑道:“那就有劳将军了。” 杜云轩嘟囔了句:“坐那么远听得清么?”说完,两根指头捏住了他屁股下的蒲团,朝自己这边一拉,没等虞珵美反应,整个人顺势撞到了杜云轩肩膀上。 他柔着额头暗暗道:“这父子两怎么一个塞一个不讲理?” 之后的半个多时辰,虞珵美连腰都不敢塌,规规矩矩坐在一边,杜云轩说什么他记什么,看得一旁的杜明庭都替他累。 好在杜云轩也没甚么耐性,潦草讲了一通后,问虞珵美想不想试试? 虞珵美记了一肚子阵法,早跃跃欲试,连忙点头,“想!” 杜云轩似就在等他这句话,起身伸了个懒腰,朝帐门外的薛平招呼道:“去找二百个人过来给老子的儿子练手!” 不多时,校场上便集齐二百精兵,闻讯而来的还有方勇澜和其麾下的两个副统领,大家听说杜云轩要给儿子上课,都跑来看热闹。 二百人分为两派,由虞珵美和杜明庭分领。 杜云轩给了他们一盏茶的时间谋划部署,虞珵美队里的老兵建议利用周围的巨石作掩护采取绕后,虞珵美觉得可行,便分拨出二十人出去,其余人跟随他与杜明庭正面交锋。 怎料临阵对峙,对方的主帅却不见了,不仅不见,就连上场的兵都只有十几个。 虞珵美知道自己一定是中了计,却想不出是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开打。 果不其然,刚一交锋,杜明庭便率军自四面八方包抄而来,轻而易举便将虞珵美精心布置好的阵型打散。 一边深入一边得意道:“贤弟,共敌不如分敌,你这书可都读到狗肚里去了!” 虞珵美气急,索性抛兵弃将,气势汹汹向他奔去。 两方主将开打,手下的兵们也不闹了,纷纷抻着脖子看热闹。 虞珵美手持一柄未开刃的长刀,抬手便向杜对方劈去,凌厉之气几乎是擦着他的眉梢划过。 杜明庭反应比他还快,仰身躲过,手中长枪旋即向虞珵美脚上扫去,这一招既快又猛,非常人能逃。 第30章 虞珵美因昨日与他交过手,心中对他惯用的招式了如指掌,赶在长枪扫过小腿前飞身一跃,手里的长刀在空中映着日光划出半个圆弧。 第48章 杜明庭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以蛮力接住了虞珵美的刀刃,虞珵美见状抬脚便要踹,被人抓着脚踝朝地上重重一摔。 正趴在地上眼冒金星之时,听杜明庭笑道:“不错,以攻为守,你总算学会不躲了。” 虞珵美爬起身,神色凛冽不带丝毫犹豫,向地上狠狠啐出口血沫,挽起刀便要再战。 周围人见他如此不服输,当即拍掌叫好,其中不乏帮他出谋划策,有说打上面的,也有说打下面的,还有几个杜明庭队中的“叛徒”,大声嚷嚷道:“打左胳膊!小将军左胳膊受过伤!” 杜明庭嘴都快被他们气歪了,回身笑骂了句:“再敢嚷嚷军法伺候!” 最后一字落音,左耳畔猛然间劲风袭来,想要躲已是不及,只得以惯性抬手生抗。 虞珵美这一击犹如裹挟了万钧之力,竟在校场中掀起一阵旋风。 众人见之无不惊叹,就连台上的方勇澜也不禁叹道,“这小子瘦得跟个猴儿似的,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又转头向杜云轩称赞:“将军,你这儿子可不简单呐!” 杜云轩短促笑了下,心中却疑云丛生,“这孩子平日将身手藏得如此之深,只怕背后有高人指点。” 饶是刀刃未开,也将杜明庭整条左臂震得痛麻不已,他自喉中爆出一声怒喝,整臂发力将虞珵美逼退数米,直至错开些许距离,这才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皱眉笑道:“不学好,趁人之危算什么本事?” 虞珵美也咧嘴一笑,冲着他挑衅般扬了扬下巴,“大哥,你教我的,上兵伐谋,能用智取就不可硬碰。” 杜明庭眸色一沉,点头道:“不错,是个好学生。”言罢长枪一掷,稳稳钉在虞珵美脚尖前。 虞珵美被惊出一身冷汗,抬首间听杜明庭阴恻恻笑道:“那你还记得下一句是甚么?” 虞珵美凝眉,心念已然不稳,就连翠眸中的光也变得闪闪烁烁。 杜明庭见他这幅模样,只觉得既可爱又好笑,摇首道:“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贤弟,哥哥这就来教你!” 说完将两指放在嘴边吹了个响哨,眨眼的功夫,一匹白色骏马从人群中飞奔而出,杜明庭没给虞珵美反应的机会,三步并两步将他抱起,一跃跳上马背,冲着犹在观战的杜云轩喊道:“带你儿子溜溜马!晚上不回来了!” 杜云轩站在校场的高台上,气得两条眉毛几乎要烧起来,冲着二人奔去的方向大喝:“你敢!” 第49章 可惜到底是晚了一步,逐月早已载着两人奔向了山林。 山风呼啸,道路颠簸,虞珵美倒骑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扒着杜明庭衣袖,生怕被颠下马,几乎将整个人贴在了他胸口上。 直至行了小半段山路,杜明庭才勒紧缰绳,示意逐月慢些。 撒开怀抱,见虞珵美脸色红扑扑的,一双眼睛里全是惊恐,笑道:“现在知道怕了?刚才想要老子命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怕?” “我哪打得过你,”虞珵美皱着鼻子,仰脸瞪向他,“是你非要欺负我!” “老子用兵打仗怎么成了欺负你?”杜明庭随手捏了下他鼻尖,觉得不够,又低头用唇碰了碰他的眉梢。 虞珵美被他蹭得脸痒,在马背上扭来扭去,被杜明庭抬手拍了下屁股,“怕摔就别乱动!” 晌午时分,山中万籁俱静,偶有山鸡野兔从草中蹿过,两人就这么信马由缰地向深处走去。 太阳自林间缝隙射入,晒得虞珵美整个人懒洋洋,加之方才好一顿舞刀弄枪,当下便有些疲乏了,靠在杜明庭怀里打了个呵欠,脖子往领子里又缩了几分。 他今天穿的是件黑袍子,领口处处有一圈小小的白毛,加之金发被高高束在脑后,很有种少年人的可爱。 杜明庭越看越喜欢,低头蹭了蹭他的额头,问:“又困了?” 虞珵美半合着眼,察觉他凑上来,从鼻子哼出一声。 杜明庭见他这模样,心念一动,低头在他唇上吻了下。 他的嘴唇炽热,一碰到虞珵美冰冷的薄唇便不肯再分开,手也跟着探入了人家袍子下摆,以粗糙的掌心在腰腹上来回摩挲,虞珵美被摸得浑身舒坦,不禁哼哼出声。 杜明庭见他在自己怀里撒娇卖俏,心软得几乎要融化,轻咬了下他的耳廓,低声问:“饿不饿?饿了大哥带你回去。” 虞珵美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几乎要碎成渣的点心,分给杜明庭一半,“回去可要好好感谢薛大哥。” 正说着,听背后传来阵阵马蹄,紧跟着便是薛平如锣般的大嗓门,“小将军!将军叫你们回去!” 杜明庭简直哭笑不得,示意逐月调头,向薛平道:“你怎么总这么不识趣?” 薛平一脸无辜,莫名道:“识甚么趣,陛下要你和陆将军带军出征啦!” 第50章 十一月初,国子监为皇子们办了场冬试,由庆延帝出题,徐问秋做主考官,目的虽未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子们皆已成年,最小的六皇子开春后也年满十六,是时候考虑立储事宜。 虞珵美这半个月一直同杜明庭呆在一起,期间去了趟书院,虞闻溪仍不肯见他,只得将银钱和糕点交给董彦。 第31章 董彦见他送了不少东西,提醒道:“虞大人还是带一些回去罢,闻溪对你的那位义父憎恶得紧,只怕会嫌这些物什不干净不肯用。” 虞珵美忙解释道:“这些都是我攒下来的,与杜家无关,劳烦先生一定告知她,若日后还有甚么需要尽管找我。” 董彦见他一副关切的模样,叹息道:“你待她这样好,又为什么要认认贼作父呢?” 虞珵美有满肚子的话,却苦于无法诉说,只得摇首苦笑:“我身上的是非曲直说不清,先生只帮我将话带到,最近我或许要出趟远门,约莫一月左右,闻溪就劳烦您了。” 逢十五,皇子们照例要去福禄寺听经。 殷峙赖在文妃寝宫不肯走,他在冬试上拿了最后一名,被庆延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用戒尺打手心,实在没脸出门见人,更别提面对的还是那些常拿他寻乐的哥哥们。 文妃对他向来溺爱,抚摸着殷峙的发,也是唉声叹气,“若是珵美还在也好,他这孩子牙尖嘴利,总能帮帮你。” “是啊娘!”殷峙一听虞珵美的名字,登时抬起头,红着眼眶恳求:“我们再去求求陛下,让他把虞珵美要回来好不好?” 文妃知要回虞珵美已无可能,摇头道:“我儿又在犯傻,杜将军费了那么大功夫才把人领回去,又怎么会轻易放?” 殷峙闻言更加难受,将脸埋在她膝上哭起来,“可是陛下明明也那么喜欢珵美,他怎么舍得” “他怎么不舍得!” 屋外有人朗声作答,一步跨进,笑盈盈向文妃和殷峙行礼:“娘娘,六殿下,我回来啦!” 殷峙当即撒开了母亲的怀抱向他奔去,牵起虞珵美的手又惊又喜,“怎么回来的?是不走了吗?” 虞珵美为他擦去脸颊的泪,柔声道:“走还是要走的。” 殷峙听罢,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将虞珵美的手一甩,撒气道:“那你回来做什么?要我看看你,然后又伤心么?” 虞珵美哄小孩一样将他重新牵起,小指头在他的掌心轻轻挠了下。 殷峙被他挠得心潮荡漾,小声嘟囔:“别闹。” 听虞珵美含笑道:“我在殿外等了许久不见你,等到皇子们都到齐了,这才想起你该是在等我,也是我考虑不周,早该来这里寻你。” “是了是了,阿峙,娘说甚么来着?珵美他一定会来。” 文妃一听皇子们都已到齐,怕庆延帝再拿耽搁时辰治罪,忙附和着赶殷峙快些走。 第51章 殷峙许久不见虞珵美,想念得紧,自然不再使性子,同文妃道别,眉开眼笑地牵着人向门外走去。 初冬时节,御花园里的花还没败净,殷峙拉着虞珵美的手穿过零落花丛,日光照下来,两人的额上都泛着汗。 虞珵美这几天跟随杜明庭早晚操练,功夫增进不少,开始还是殷峙拽着他,到后来成了他拖着殷峙。 直至临近大殿,殷峙终于受不了,撒开虞珵美的手撑在原地大口喘气,“我不行了,你怎么这么多力气?” 虞珵美折回去,抱着双臂打量他,展齿一笑,“才几岁就不行?这话可说不得。” 殷峙撑着膝盖平复片刻,才有力气抬头,入目间是一片金色,初阳将虞珵美整个人映得明晃晃,耀眼得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痴痴望着,即便被刺伤双目也不肯挪开半分。 “六殿下又这么看我,我脸上有东西?”虞珵美见他这幅魔怔般的神态有些好笑。 殷峙直起身,拉住了虞珵美的手,两人掌心对掌心,彼此蹭了蹭。 虞珵美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殷峙却略有些不安,犹犹豫豫道:“珵美,你在那里开心吗?” 虞珵美深深望着他,而后重重点了下头。 殷峙的眉目耷拉下来,嘴上说着,“这就好,这就好。” 神情中却满是失望。 “你呢?”虞珵美带着他向大殿走去,头也不回地问道:“我听说这次冬试你没有考好,陛下罚你了?” 殷峙望着眼前瘦削的背影苦涩一笑,“是啊,我总考不好,书也不会背,我这样愚钝的人,若非生在皇家,只怕早就被父母抛弃饿死在街边了罢。”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虞珵美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一脸严肃地望向他,原本闪亮的绿眸此刻竟深得发黑。 殷峙很少见他这幅模样,当即被盯得有些怕,心道:“我说错甚么了吗?为什么珵美这样生气?” 虞珵美见他目光躲闪,不肯自己对视,胸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怒气,上前用力抓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看向自己,沉声道:“殿下并不愚钝,殿下只是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人在没有目标前都是如此,万不可妄自菲薄。” 殷峙见他如此认真的安慰自己,内心十分感动,却也知道虞珵美所说的这些,与他而言比登天还难,不禁怅然道:“可我根本不知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 “那就把别人的夺过来,”虞珵美揽过他肩头,如毒蛇吐信般森然道:“其他皇子想要什么,你就将他们的夺过来,这样不就行了?” 其他皇子想要什么? 殷峙心道:“他们自然是想要继承皇位。” 可这念头光是想想,就令他惊出一身冷汗,赶忙摇头打消:“这怎么可能呢?珵美想要我做皇帝,可就凭我这样的才智,父皇哪怕是瞎了聋了,也不会想起我的。” 第32章 望着虞珵美那张明艳俊俏的脸,他头一次觉得有些陌生。 第52章 为了回避皇子听经,福禄寺在每月十五都会闭门拒客,偌大的寺院空空荡荡,一阵风刮过,半个人影就见不着。 如是在后院的竹林深处寻到了虞珵美,见人正伏在石桌上打瞌睡,便回屋抱了见棉袍为他盖上。 寒风掠过,竹影婆娑,沙沙的声响将虞珵美自梦境带离,感觉背上暖烘烘一片,睁眼就见如是正坐在自己对面闭目打坐,也不知睡着没有。 他将自己身上的袍子披到如是肩头,又盯着如是的脸看了片刻,直把人盯的不得不睁开眼,这才似真似假地道:“大师,你这张脸长得可真是不错。” 如是的神情无波无澜,将肩上的棉袍拿下,收进怀中叠好,淡淡道:“革囊众秽而已,没甚么好看。” 二人之间安静片刻,虞珵美十分不好意思地道:“什么意思?” 如是看他一眼,复又垂下,淡笑着摇了摇头。 虞珵美见他眼睫纤长,翘起来的嘴唇像月牙一样,惊呼道:“大师,你这样更好看啦!” 如是彻底被他逗乐,起身向竹林外走去,“虞大人总喜欢看这些镜花水月,也是可爱得很。” 晌午时,众人在寺里用了素斋。 席间大皇子带着四皇子和五皇子向殷峙发难,二皇子和三皇子在一旁看热闹。 若只是皇子之间的争吵也就罢了,偏偏还有随从参与进来。 范作与大皇子向来走得近,带着几个侍卫狂吠不止,虞珵美自然不甘示弱,然而他这边只有自己一个,打不过吵不过,还挨了范作的一巴掌。 殷峙见他嘴角被人扇出血,当即就要冲上前与人理论,被虞珵美拽住衣角,暗暗摇头。 殷峙心疼到无以复加,也知是自己无能才让虞珵美受此窝囊气,不管背后众人如何嘲笑,握紧虞珵美的手咬牙冲出食堂,向福禄寺的后山跑去。 两人一路跑一路将几个皇子和狗奴才们骂了个遍,虞珵美满肚子坏水,骂起人都不带重样,听得殷峙大笑不止。 最终二人力竭,并排躺在枯黄的草甸上大口大口喘气。 殷峙的掌中湿粘一片,仍不肯放开虞珵美的手,他稍稍侧过头,想要同对方说甚么,却见虞珵美双目直直盯着天空。 他以为有甚么新鲜光景,也随着望过去,却发现空中出了几片薄云再无其他。 “云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呢?”他不解地想,听虞珵美突然道:“六殿下,如果有个人对你说,他会一直护着你,你们永远不分开,这样的人,如何?” 殷峙垂眸想了片刻,感慨道:“那应当是真心想要为你好的人,这世上除了父母,大约是不会有了。” 虞珵美听他这样说,顿时豁然开朗,一直笼罩在心头的迷雾就此散开,整个人舒服得已然飘荡在空中,片刻后又懊恼地想,“我这么高兴做什么!他喜欢我不是应该的?” 殷峙注视着他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心中一阵慌乱,连忙试探着问:“珵美,是有人对你这样说了吗?” 虞珵美侧头看向他,翠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却摇头道:“没有,怎么会有人这样对我说呢?他们躲我还来不及。”说完又握了握殷峙的手。 殷峙这才稍稍放心,与他十指紧紧相扣,道:“他们若是对你不好,你就回来,大姐也说没了你,宫里少了好多热闹,只要你开口,我们可以去求父皇,父皇他还是舍不得你。” 虞珵美听他提到庆延帝,目光瞬时冷了下了,敷衍着“嗯”了声。 第53章 殷峙见他不作声了,不知自己那句说错,正一字一句回忆时,听虞珵美问:“六殿下,你认识户部的人吗?” 殷峙摇头,“不认识,”想起什么又道:“你不是与许文昌做过同僚?他爹不就是户部尚书!而且他对你不是,那个青睐有加?” 虞珵美闻言深深叹了口气,“这法子以后用不得了。” 殷峙见他要摒弃过去,不再提那些腌臜手段,当即大喜,称赞道:“是了是了,总那样也不是长久之计。” 虞珵美没料他会这样激动,抬手捏了下他的鼻子,涩然道:“我也不是对谁都那样的,都是不可得已为之。” 殷峙头如捣蒜,“我懂我懂,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明白你的苦衷。” 然而这样一番热切的表白,并未令虞珵美有所动容,他从草甸上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枯草,向殷峙伸手道:“回去吧六殿下,再不走我们就要被抛下啦!” 殷峙的嘴张了张,仿佛还有甚么未说完的话,一颗炽热的心瞬间被冷水浇灭,无力点了点头,握住了虞珵美的手。 庙中,众人已上完下午的课,对着二人又是好一通挤兑,虞珵美护着殷峙同范作吵了几句,及至走出大门,抬眼就见一身着红色朝服的武将骑在匹毛色雪白的骏马上。 他一见之下心都快飞走了,小跑过去,欢天喜地的喊了声,“小将军!” 杜明庭笑着“嗯”了声,又见他嘴角红肿,探手要摸,被虞珵美飞快躲开,挤眉弄眼地笑嘻嘻道:“有伤,疼。” 杜明庭翻身下马,看了眼不远处的殷峙,皱眉道:“他打的?” 虞珵美摇头,声音甜得好似撒娇:“六殿下带我好极了,是范作那群人,不过不碍事,我也把他揍了!” 第33章 说完举起拳头向他比划了比划。 杜明庭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等着,大哥替你找回来。”言罢,举步向皇子们的队伍中走去。 殷峙待到他离开,这才敢小心翼翼跑过来,问道:“他要做什么?” 虞珵美得意扬眉,不小心扯到了伤口,一阵呲牙咧嘴,“应当是去向大皇子打招呼吧。” 二人眼看着杜明庭同大皇子说了几句,而后走向队末,一脚将范作踹翻,而后又在众目睽睽下朝他胸上狠狠踩了几下。 这样明目张胆的教训命官之子,左右侍卫竟无一人敢上前,足见杜家父子在朝中的威慑。 殷峙望着范作狼狈的模样,再看看杜明庭山一样的背影,不禁感慨:“真是好威风。” 虞珵美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眼见杜明庭返回,心中酥麻一片,“他没有失言。” “六殿下。”杜明庭向殷峙行礼,身躯带来的压迫感令殷峙不自觉后退一步。 然而杜明庭并未看他,将虞珵美抱上马后,自己也坐到他身后,两手牵起缰绳将人牢牢固定在怀中。 虞珵美从他的臂弯中探出头,向殷峙告别,“六殿下,我要走啦,过几天再来看你。” 殷峙的心一颤,忙追问:“要几天?几天你才会来?” 虞珵美想了想,笑道:“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我要出远门,回来后就会去看你的!” 殷峙忙点头,目光殷切,“好,我会等你,多久我都会等。” 虞珵美也向他点头,又挥了挥手,“那我走啦!” “嗯,”殷峙用力挤出一丝笑,向他挥手,“再见,珵美。” 夕阳下,白马载着黑衣少年奔向远方。 殷峙望着他,望着那匹白色的马,心中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同虞珵美讲,可如今看来都不必了。 他眼眶温热,迫切地想要躲起来大哭一场,想要向人诉说,就在今天,就在刚刚那一刻,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白马带走了他此生最记挂的人,也带走了他面对苦难时仅有的慰藉。 往后的岁月中,他不会再有快乐。 他,又变回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要去防疫啦,更个四千五,顺便请两天假~~~等我回来哦,爱你们,比心心心心心! 第54章 夜幕降临,雁归的西城逐渐热闹起来,满城灯火,璀璨如星斗。 今日,大殷最得宠的舞姬在百花楼大摆生辰宴,一时间香车宝马风光无限,楼内楼外红妆漫绾歌舞升平。 更有追求者为了讨寿星欢心,半月前就花重金自遥远的海国寻得一件珍贵无比的纱衣,轻盈得好似一缕淡杏粉色的雾,名曰“海天霞”。 虞珵美斜靠在二楼最尽头的的栏杆处向下望,视线并未在舞池中央那曼妙少女身上多停留,而是注视着台下人群中,一个身着灰袍的男子。 那男子混在一众罗绮金玉的追求者中显得格格不入,就连看人的目光也大不相同,在追求者将自己的寿礼献上之时,他满是鄙夷不屑,就仿佛那并不是甚么华服,而是一件肮脏不堪的抹布似的。 虞珵美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男子悄然离场,他才将视线重新放回到金发的舞姬身上。 一曲毕,托依汉端着酒杯为每一位来访者敬酒,她仍穿着那件杏色的纱裙,宛如一直穿梭云间的小雀儿,快活得飞来飞去。 虞珵美看到她这幅模样,嘴角不由勾了勾,忽然有人从背后将他抱住,凑在耳边低声笑,“怎么?看上人家了?” 虞珵美转过身,面向那人一抬眉梢,“是看上了,不如范公子借我点钱,也让小的尝尝一夜千金的快活?” 范作盯着他的眼睛哼笑,脸上略微有些醉态,“老子有得是钱,买给你一夜又如何?只怕我即便出得起,你也未必用得起。” 说罢以膝盖顶进了虞珵美的两腿间,在那处隔着布料暧昧地揉搓几下,话语越发下流,“老东西们花样那么多,我倒是好奇,你这玩意儿对着女人还硬得起来?” 虞珵美稍稍眯眼,脸上还是一派天真,听范作“啧”地一声,道:“别装傻,后面到底给没给人用过,我爹可说了连我也不能碰” “没有。”虞珵美据实道。 范作不信,将他完全压在了栏杆上,手指绕向他身后,压着某个点来回打转,“真没有?你跟我爹也没有?” 虞珵美整个人向后几乎要仰成一张弓,眼看半个身子就要悬空在外,依旧面不改色摇了摇头。 范作见状笑了下,用力将他拉回,搂在怀中安抚道:“跟你开玩笑呢,我可舍不得将你摔下去,”说罢又捧起虞珵美的脸,手指在自己下午刚扇出来的伤口处摩挲过,疼惜道:“你要老子扇你,简直比老子自己挨打都难受。” 虞珵美对他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早已见惯不怪,也抬手摸上他的胸口,仰起脸时双眉微蹙,装模作样道:“公子还疼吗?未料想杜明庭出手如此重,当真可恨!” 范作一把将他握住,目光中无不歹毒,“让他几日又如何,来日老子登基,头一个要斩的就是杜家!” 说完擒着虞珵美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狠狠亲了口,“你跟杜明庭做到哪一步了?” 虞珵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我按照公子说得去做,现下只差最后一步。” 第34章 范作闻言大喜,抚掌道:“做得好!你先不要同父亲讲,待我与锡林的大皇子敲定,他定会对你我刮目相看!” 虞珵美默默点头,心道:“你爹要是知道我撺掇你谋反,只怕会将我的皮都扒了!”又听范作话锋一转,颇为惋惜道:“只可惜,这第一口的滋味老子是尝不到了!” 虞珵美知他与王都中的许多达官显贵一样最喜未经人事的雏儿,而自己当初也是听了范德尚的话,一直保留着处子之身,才能得到这许多便利。 只是有一事他一直不解。 当年范德尚将他送到龙床上时,他的确抱了献身的觉悟,然而庆延帝从未真正碰过他,虽然此人癖好实在恶劣,喜欢当着人面玩弄,人越多越兴致越高,最开始甚至要他跪在桌下听大臣奏报,而自己的恶名也是从那时开始流传。 外人都以为他早已在老皇帝手中熟透了,可只有当事的二者清楚,他仍是完璧,不仅是完璧,在宫中的这两年多,庆延帝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及至进了禁军,半年中便只有那么一次。 至于这仅有的一次,也不见得记的有多清楚。 因那一日是虞盛年的忌日,他亲自将喝得烂醉的自己从禁军大营里抱出。 在虞珵美的记忆里,自己应当是被人用那根冷玉折腾了一夜。 可后来值班的宫女告诉他,“陛下才没同你纠缠那么久,你后来吐了,我们便进去收拾,就见你在陛下怀里哭,边哭边喊‘爹爹’。第二天我进去送水时看到他还抱着你给你拍背,陛下对殿下们也不见得有这么大耐心,可那天他就这么守了你一夜。” 作者有话说: 这周没有字数任务,稍稍休息下,随缘更新啦,下周继续日三,爱你们~么么么么么么 第55章 虞珵美陪着范作在百花楼中厮混许久,临别时又被占了好一番便宜,因是有求于人不好发作,只得咬牙忍下。 目送范作的马车消失在夜幕,他转身绕进一旁的巷子,在零星的摊贩间寻了处馄饨铺。 卖馄饨的老妪见他来也不做招呼,像是早已相熟,伸手指指里侧的位子。 子夜将至,馄饨铺也仅剩三两客人,俱为布衣打扮,木讷地喝着自己面前的热汤。 虞珵美在角落处坐下,抬手在托依汉额头上一弹,“里面那么多山珍海味都没把你喂饱,还要偷摸跑出来吃这个?” 说完注意到摆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嘴一咧,笑道:“他来过了?” 托依汉换了身棉袍,头上戴着顶不知哪里弄来的灰鼠帽,模样邋邋遢遢,唯独一张小脸被热汤熏得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她只顾喝汤,看都不看虞珵美,“要吃就吃,不吃赶紧滚蛋。” “有了情郎忘了哥哥,”虞珵美惋惜摇头,“这妹子,是留不住啦。” 趁着两人谈话的功夫,老妪将一晚飘着热气的馄饨端上桌。 她这手艺算是一绝,五六年间无数新铺开张旧铺退场,唯有这一方小小的馄饨摊屹立不倒。 肉汤香气扑鼻,虞珵美先啜了口 ,被烫到后只得细细将热气吹散,“给你带了好消息,听不听?” 托依汉再顾不上同他拌嘴,双目放光道:“真的?是成了么?” 虞珵美嚼着馄饨摇了摇头,嘴角却留着一丝笑:“哥哥我为了你这事差点就要献身,你用什么来报答?” 托依汉白他一眼,“又不是没给你好处。” 巷中无风,悄然间起了层薄雾,馄饨摊上最后的一两个食客也结账离开,老妪坐在热锅旁面无表情地朝他们瞥一眼,随后弯腰向炉灶中添了几根新柴。 “今年是不成了,得明年,”虞珵美将最后一粒馄饨吃下,抹嘴道:“最迟明年年底。” 要足足等上一年,他本以为托依汉会胡搅蛮缠,岂料这小丫头只点着头喃喃:“一年也好,一年也好。”当真再通情达理不过。 虞珵美不可思议,暗道:“情爱一事竟能令人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望着托依汉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心中没来由一阵烦躁,曲指敲了敲桌面,提醒道:“我那事如何了?” 托依汉犹在畅想,被虞珵美打断后皱着鼻子嗔道:“着什么急,我又不会跑了。” 虞珵美向他揶揄,“这可说不准,小姑娘的心已经被勾走,就差人啦!”说完闪身要躲,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托依汉的巴掌落下。 他缓缓放下手臂,只见托依汉眉目凝重,仿佛有什么解不开的愁绪。 “怎么了?”他不解,“是没查到?” 托依汉摇头,翠瞳中满是欲言又止,“好哥哥,听我一句劝,离杜家那两人远一些,他们根本不是人。” 虞珵美久不见她一本正经地同人说话,颇觉好笑,“哦?那他们是甚么?妖魔鬼怪?” 第56章 “好言相劝你不听,最后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时可不要来找我哭!” 托依汉听捡拿自己打趣,顿觉一片真心喂了狗。 虞珵美听她越说越玄乎,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安,却也更加好奇,忙催促托依汉快些讲,不要故弄玄虚。 摊前的老妪睁开浑浊的双目,看向逐渐被白雾吞没的街道,抬手搓了搓自己被冻红的耳朵。 托依汉四下打量,换了胡语向虞珵美道:“杜云轩的夫人姓沈,其父在江南一带经商,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对这唯一的女儿极其宠爱。” 第35章 “大约十七八岁时,她陪父亲去互市进货,途遭山匪,被路过的杜云轩救下。自此之后春心萌动,非要留在北疆陪伴她的救命恩人,任谁说也不听,这一留就是足足七年。” 说到此,她由衷感慨,“七年,就是石头做的心也该被感化了。” 虞珵美却摇头,“情之一事与年月并无关系,若本就不喜欢,别说七年,就是七十年,七百年对方也会无动于衷。” 托依汉听罢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叹息道:“或许当真如此。只是后来杜云轩还是将她娶进门,而这位沈夫也早已做好独守空房的准备。” “她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因聚少离多有过一句怨言,婚后第三年她有了身孕,而杜云轩似乎也有了些许动摇,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直到小将军出生的第二年。” “那年大殷与我们因争夺互市打了许多场丈,彼此都有些吃不消,大殷的皇帝便提出和亲。” “来和亲的王子不知怎的,对参宴的公主小姐瞧都不瞧,独独看中了沈夫人,据说是因为沈夫人长得很像他过世的娘。” “这王子怕不是有什么怪病,”虞珵美一听之下简直哭笑不得,“杜云轩怎会将自己的老婆送出去。” 说完见托依汉盯着自己不作声,心中隐隐觉察出什么,不敢置信道:“他,真的将自家夫人给送出去了?” “不,”托依汉摇头,脸色却极为难看,“先帝没有同意。” “本该如此,天下哪有送他人老婆来成全太平的道理。”虞珵美稍稍松了口气,听托依汉又道:“但是杜云轩同意了。” 顿时间五雷轰顶,震惊得他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托依汉看着他的模样,苦笑道:“我当时听完也是这样一副神情,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丈夫呢?且不说沈夫人为他付出了多少,就是那七年的日夜相陪” 到此,便再也说不下去,她望着虞珵美,虞珵美也望着她,两人对视片刻,均不知该如何评判。 “于国而言,他是对的,”虞珵美心道:“可是于己,他却是负了一片真心。” 然而转念又想,若换做常人大抵可以按个负心汉的罪名,可这是杜云轩,当年对自己的至交好友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个本就不爱的女人呢? 一个压根就没有心的人,又何来“负心”一说。 第57章 寒风掠过,一官兵模样的人揣着手来摊前买馄饨,被老妪挥手赶走,示意自己要收摊了。 这几日虞珵美在杜府过得实在舒服,若说未曾动摇那都是假的,只是这温情之下俱都是累累白骨,今日托依汉的一番话更是令他如梦初醒。 世间怎会有如此薄情之人,对他们而言,真心只怕是比草芥还要贱的东西了。 就在虞珵美悲意丛时,听托依汉向自己问道:“你知道杜明庭的那件事吗?” 他蓦然抬首,一颗心跳得飞快,嘴唇抖了抖,道:“什么事?” 托依汉道:“就是他那个未婚妻,你竟从未听过?” 虞珵美当然听过,只是这些天他一直刻意回避,杜明庭不说他就不问,这样一想,倒像是故意在自己骗自己一样。 他向托依汉低声道:“不要卖关子,打探到甚么说就是了。” 托依汉闻言眯起眼睛,细细将他打量一番,半晌后。宛如窥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般哂笑道:“我的好哥哥,你这幅模样都快叫我以为你是真心爱上他了,怎么?知道自己的意中人早已心有所属所以难过了?” 虞珵美脸色暗沉,胸中燃起一股无名怒火,整个人暴躁异常,“不说算了,你以为老子多爱听?” “那我就一定要同你讲讲啦,”托依汉将自己葱白的手指交叠一起,撑在下巴上,嬉笑道:“你的那位哥哥着实是个情种。” 情种? 虞珵美摇头否定,“这怎么可能?有其父必有其子,纵使有情又能有几分是真?” 托依汉将他打断,“那可不一定,你不知杜明庭对他的未婚妻有多么深情。” “他两人相识多年,算得上青梅竹马,本来约好打完仗回来就成亲,结果那位小姐在他出征期间染了重病,托人带信想要见一面。” “当年杜明庭奉命剿匪的地方距离雁归不过三两天的功夫,但就是这么短的一段路他都不肯回来看一眼,写了封信说是军纪在身,要小姐安心养病,不日就会回归。” “谁曾想他的那位未婚妻是个小心眼,竟就此气郁淤积,再加上重病缠身,没几天就死了。” 托依汉两手一摊,仿佛谈论的不是他人生死,而是一直不足挂齿的猫狗。 见虞珵美沉思不语,她陡然生出几分邪念,在人心窝子上又补了一刀,“对了,他那未婚妻死前做了一个相思扣托人带给了杜明庭,想必其中定是饱含了一个女人最深的怨念,据说被杜明庭日夜携带在身边。” “我的好哥哥,”她一把握住了虞珵美放在桌上的手,声音软得仿佛能将人心都吹化,“你说他愿意将一个诅咒带在身上,对这位未婚妻该是有多么喜欢呀?” 虞珵美瞥她一眼,绿眸中寒光闪烁,“也不一定是出于喜欢,应当是愧疚。” 托依汉笑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虞珵美,宛如审视罪人的狱卒,“那么你觉得,你抵得过他心中的这份愧疚吗?” 第36章 她以为虞珵美会就此被激怒,然而没有,对面的金发少年听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掌从她的手心抽出。 “你错了,”虞珵美轻声笑道:“我根本不在乎他心中的是甚么,我所要的是他这个人,至于他忘不掉谁,喜欢上谁,记挂着谁,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托依汉争辩,“可你刚才还” “还什么?”虞珵美的嘴角翘得更高,闪着寒光的翠眸在静夜中宛若一匹狡猾狠辣的狼,“喜爱也好,愧疚也罢,我只是在想,如何能将这份感情为我所用。” 托依汉犹在怀疑,“当真如此?” 虞珵美轻轻点头,“当真如此。” 第58章 浓雾中传来打更人的锣声,一直坐在炉前的老妪扶着灶台缓缓起身,佝偻着腰开始收摊。 托依汉也该走了,这一夜过得又吵又闹,哪里算是过生辰,分明就是那些达官显贵们借着她的由头各显神通罢了。 “帽子不错。” 临别前虞珵美向她夸赞。 托依汉笑得一脸灿烂,抬手摸了摸头顶,羞赧又甜蜜地道:“是他给我的礼物,跟那些珠宝彩衣不同,很暖和。” 虞珵美也摸了摸,只觉得掌下皮毛实在粗糙扎手,不知这个一向娇气的小姑娘是如何忍受着戴了这么久。 “就说是有了情郎忘了哥哥,”他将手收回,自腰间解下一个香囊递过去,“往年都是追在我屁股后面要礼物,今年反倒一声不吱。” “才没有!”托依汉脸颊飞红,一把夺过香囊,“我听闻溪说你给她送了许多东西,料想你如今应当身无分文,可怜可怜你罢了。” 虞珵美笑道:“哦,你是在体恤我,多谢多谢,那便将它还我罢。” “想得美!给了就是我的,别想要回去!” 托依汉从香囊中拆出一只翠绿色的玉戒,当即戴到了手上,左右端量片刻,向虞珵美挑眉一笑,“还不错,谢了。” 说完转身便要走,听背后的虞珵美用胡语向她喊了一声。 许久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话,乍听之下宛如春风拂过心头。 记忆中的白色帐篷好似云朵,五彩斑斓的格桑花盛开在翠绿的草原上,细细听能听到初雪消融的声音,她用力揉了揉酸涩的眼眶,背对着虞珵美挥了挥手,“走了!” 老妪见她离开,放下了收拾到一半的摊子,凑到虞珵美身边打着手语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虞珵美回道:“什么都没有,只是祝她生日快乐。” 老妪注视着托依汉离去的背影,又朝虞珵美打出一记手语,“她想家了。” 虞珵美嗤笑,“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老妪却摇头,一本正经地打着手语,“你也是,半点也没长大。” 虞珵美诧异,却没有反驳。 他将老妪扶到了凳子上坐下,为她锤着肩膀道:“天寒露重,往后就不要再出来了,我们会另找地方。” 老妪看向一望无际的白雾,再次摇了摇头。 二人沉默片刻,虞珵美凑在她耳畔低声道:“我打听到了一味药,可以治您的嗓子。” 老妪侧头看他,露出一笑,以手语回道:“当年我服下毒药就是为了日后即便有人将我抓去,我也说不出任何东西。” 虞珵美不忍,“这么久了,不会有人将您抓去的,即便有,我也可以救您出来。” 老妪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以示安慰,“好孩子,我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连累你。” 虞珵美心中无比难受,仿佛千万根银针齐齐扎进肉里,细细密密的疼着,见老妪又开始打手势,“回去吧,太晚了他们会起疑。” “嗯。”虞珵美点头。 老妪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糙厚的手掌抚摸过虞珵美金灿灿的鬓发,满目疼惜,“大人要是还活着,看到如今的你一定会很欣慰。” 虞珵美眼中含泪,将一袋碎银放在了她的灶台前,带着鼻音道:“我要出趟远门,回来再看您。” 老妪转身继续收拾摊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抬手挥了挥,示意他快些走。 第59章 凌晨时分浓雾散去,虞珵美回到杜府,依稀见有人蜷缩在门槛处守着一盏昏灯。 “穆伯,”向那人喊了声,上前将其搀起,问道:“怎么不回去睡?” 老管家扶着他肩膀起身,拎起了地上的烛灯,“将军不放心,要我在这里守着,肚子饿不饿?老婆子给你做了饭菜。” 虞珵美本已在馄饨摊吃饱喝足,却也不好辜负老人家一片苦心,只得点头应下。 二人来到后厨,穆伯将伏在灶台前打瞌睡的老婆子唤醒。 穆婆子见虞珵美回来,又是拉手又是摸头,比比划划地询问他冷不冷?怎么回来得这般晚?没打几句手语,便被穆伯催促着快些去热饭。 虞珵美在两人的陪伴下吃了小半碗粥,穆伯觉得他吃得实在太少,试探着问饭菜是否合胃口? 虞珵美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子,打出一记饱嗝,颇为无奈地道:“婆婆做的饭菜很好吃,只是我实在吃不下啦。” 穆伯见状,便知他应当是在外早已吃饱,为了哄自己和老婆子开心才硬塞了些,心中十分感动,握着虞珵美的手道:“听将军说你们过几天要南下打仗,喜欢吃甚么就说,我让老婆子多为你准备些。” 第37章 虞珵美也不推辞,点头道“好”,说完禁不住打出个呵欠。 穆伯见状,拾起了摆在地上的烛灯准备送他回去,听他在背后问道:“伯伯,小将军睡了吗?” “应当是睡了,这几日小将军睡得都早。”穆伯在前为引路,叮嘱他仔细脚下。 虞珵美跳过一节石阶,撇着嘴心道:“他才不是睡得早,他只是早早把灯熄了好上床去干坏事!” 院中薄雾未消,二人头顶黑云,走在不见星月的夜幕中。 路过一处上了锁的房间时,穆伯的脚步忽然加快许多,虞珵美朝那漆黑的窗中望去,心念一动,将他喊住,“伯伯,这是谁的房间,怎地这么黑?好吓人。” 穆伯浑身一僵,赶忙将他嘴捂住,向着那幽森恐怖的房中念叨了两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说完又举手拜了拜,方才将虞珵美快步拽走。 “那是夫人住的地方。” 直到走出花园,穆伯才松开了虞珵美的手,换以平常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道:“以后不要对着那间房乱说话。” 虞珵美满目天真地道:“夫人不是早就不在了吗?她又听不到我说的话。” 穆伯一怔,脸上的褶子因错愕皱得更深了些,嗫嚅着:“你是小孩子,还不懂,府里什么地方都能去,唯独不能进这里。” 虞珵美不解,歪过头问:“这是为何?” 穆伯盯着他打量许久,像是在思考是否要将秘密说出,终是叹息着摇了摇头,“还是以后再说罢。” 虞珵美略有失望,眉目垂下,低低地道了声:“哦。” 他这模样令老管家生出几分自责,上前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这几日委屈你和小将军挤在一处,你的那间房很快就会打扫出来,等南下回来你就可以搬去新屋子住啦!” 本以为虞珵美听到这话会高兴,他却只是乖顺地点点头,“多谢伯伯了。” 穆伯心中越发自责,更加想要看他笑一笑。 然而他从未养过这么大的孩子,不知该如何逗人开心,苦思之时,听虞珵美在身后问道:“伯伯,你知道小将军为什么不成亲吗?” 这话十分突兀,然而穆伯一心想要哄他,并未察觉,心道:“人家问你什么都不说,这个说一说总是可以吧?” 于是向虞珵美叹息道:“小将军他的心里有人,在没忘掉之前只怕不会成亲。” 虞珵美听心中不悦,默默将藏在衣袖下的双拳收紧,喃喃道:“就这么难忘吗?” 穆伯走在前方,以为他是在问自己,便背对着点了点头:“应是轻易不肯忘罢!” 乍听之下,虞珵美的胸中涌出无数酸涩,整个人莫名绷得笔直,就连喉咙都在发紧。 他站在一片云翳之下,声音沙哑到几乎听不清:“当真是情深。” 第60章 至此之后二人一路无话。 穆伯将他送到房门前,虞珵美望了眼黑漆漆的屋内,心中又空又凉。 穆伯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只当是小孩子玩累了,叮嘱他要好好休息,便提着灯笼急匆匆离开。 虞珵美站在房门前迟疑良久,直至手脚冻得发麻,这才宛如受刑般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到门上。 门一推开,暖气扑面而来,属于杜明庭的味道充斥鼻尖,令他不由记起这半月来两人耳鬓厮磨朝夕相处的场景,眼眶顿时一酸。 他在黑暗中小心翼翼褪下衣物,摸索着爬上床,连被子都不肯盖,独靠在床侧边将自己缩成一团。 忽然双脚被人擒住,耳畔响起杜明庭好似梦呓般喃喃,“怎么这般凉。”说罢便将他的双脚夹到自己了大腿中间。 虞珵美在外站得久了,双腿早已被冻得麻木,被杜明庭的体温一灼,下身宛如冻伤般刺痛。 杜明庭见他抖得厉害,以为还在冷,又以手臂环过肩头,令他整个人都陷入自己怀抱,片刻后察觉虞珵美扭动身体想要挣脱,便以手掌在他背后不重不轻拍了一巴掌,“老实点儿,再动把你吃了!” 这一招果然管用,不多时怀中传来虞珵美潮乎乎的声音,“你要闷死我了。” 杜明庭这才将怀抱稍稍松了松,闭着双眼笑道:“这么冷的天还要出去给人过生辰,冻一夜就舒服了?” 虞珵美躲在他怀里不吭声,头抵在他胸口上蹭了蹭。 杜明庭的心当即软下来,抚了抚他后脑的发,发出一声喟叹,听虞珵美问道:“大哥,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吗?” 他在黑暗中咧嘴笑了笑,将夹住虞珵美的双腿收紧,“你尽管走,多远大哥都能把你找回来。” “你很有自信啊?”虞珵美揶揄。 杜明庭声音低沉,带着困倦和沙哑,“小骗子能去哪?小骗子哪里都去不了。” 虞珵美听后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压住眼底的酸涩道:“那可不一定,这天大地大,说不定哪天我就飞走了。” 说这话时他的胸中涌现出无尽悲伤,那是一种在虞盛年自戕时未曾出现过的情绪。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仿佛是一条被抛弃的小猫小狗,而那个抛弃他的,正是本该恨之入骨的仇家。 这之后等待许久,头顶再没有半点动静,不多时耳畔传来杜明庭轻微的鼾声。 他自嘲般笑了笑,心道:“人家是在开玩笑呢,你瞎期待个什么劲儿,真是蠢,蠢透了!” 第38章 这样想着,又将脸贴回到杜明庭胸口上,整个人缩在他的怀抱中,凝视着一望无际的黑暗,迟迟不肯睡去。 第61章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火盆被人用水浇灭,耳畔传来皮带上的铜扣撞击声,虞珵美揉着眼睛坐起身,朦胧中见杜明庭正背对着自己穿衣。 时候尚早,窗外天色未明,面前人腰脊袒露,自肩膀到胯下俱笼罩在一片昏黄的烛光中,明暗交错间,脊背上的每道肌肉都宛如刀削斧刻般硬朗分明,是副任谁见了都要感慨一番的强壮身躯。 “大哥。”虞珵美哑着嗓子向他喊了一声。 “嗯,醒了?”杜明庭应道,手上动作不停,只是皮带不知因何扣了几次都未扣紧,正欲换另一条时,听虞珵美在背后道:“我帮你穿罢。” 杜明庭动作停下,隔了一会儿才带着深深笑意道:“好。” 虞珵美听罢,猴子般手脚并用自床上爬起,赤裸着双足站在他面前,却始终不肯抬头。 接过皮带后双臂环过杜明庭腰身,脸贴在他如钢铁般坚硬温暖的胸膛上,一股被烈日晒过后的干燥气味萦绕鼻尖。 他自诩意志力顽强,却也逃不过七情六欲的蛊惑,迷恋又畏惧,每每同人在床上痴缠时恨不得能将所有都交付出去。 思及此,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就连大腿内侧也跟着止不住打颤,遂掩饰般蹲下身,借着系扣子的功夫顺着杜明庭的腰身向下摸,果然在腰侧的口袋处摸到了一个类似于玉石般冰凉坚硬的物什。 顿时间甚么旖旎的念头便都没了。 杜明庭一言不发,任由虞珵美在自己的大腿和腰侧流连忘返,直至将小动作做完,猛地将对方一提,整个丢进床中。 每个清晨两人都要这么胡闹一番,然而这次虞珵美却在他压上来的前一刻扭头躲开了。 “摸老子摸得那么起劲儿,惹了火就想跑?”杜明庭强行将他掰过,盯着那双翠绿的眸子笑道:“来,大哥让你摸个够!”说罢唇便压了下来。 他向来霸道,就连亲吻也是,每每都要将虞珵美逼得双眼通红,要哭不哭才罢休。 “不要。” 虞珵美在他的禁锢中拼命躲闪,抿着嘴唇死活都不愿张口。 “不要什么?” 杜明庭见他挣扎得厉害,一时间也是不解,又想不出为何,只当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干燥炽热的唇游走在柔嫩的颈项间,他低声哄着,“想不想要,大哥让你飞到天上好不好?” 虞珵美被他撩得浑身颤栗不止,心却如磐石坚硬,抬手在杜明庭的肩膀上一阵胡乱推搡,双眼中俱是躲闪与惧怕。 杜明庭死死盯着虞珵美的眼睛,目光因忍耐而变得极为深邃,“生病了?” 虞珵美摇头,视线却始终不肯与他相对。 “看着我,珵美。” 这是他第一次唤出这二字,因饱含了情欲,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令虞珵美乍听之下不禁全身一麻,未待反应,唇上又被对方啄了下,“真的不喜欢?” 他侧过脸,将身体蜷缩进阴影中,眼眶胀得发酸,喉咙被一股难言的悲伤挤压得出现了颤音,听上去甚至带了几分哭腔,“小将军,放过我罢。” 杜明庭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到明白他话中意思,眼中逐渐浮现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沉默良久,终是缓缓起身,出口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好,我不逼你。” 整整一上午,薛平都觉得杜明庭的那顶大帐上漂着一层灰压压的云。 他是个带眼力劲儿的,深知自家小将军的臭脾气,所以这大半天能绕着走就绝不主动上前讨骂。 临近晌午,他将逐月牵到营外,解开了缰绳想要马儿放肆地跑一跑。 岂料逐月没跑几步便在河边停了下来,奇怪之时,见一黑衣少年从身后走出,抚摸了几下马首,而后拽着鬃毛一跃而上。 因离得太远,薛平并未看清那人面目,待到他连追带喊地奔过去时,早已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说: 关注作者微博,关注作者微博,关注!微博! 第62章 距离出征的日子仅剩半月,陆寻芳跑来同杜明庭商量对策。 此次南下仅为清缴前朝残党,本也不用二人联手,据前方探子传来消息,说是敌方主帅乃是大殷威名赫赫的老将军郑元甫,与陆杜二人有着桃李之恩,其谋略远超普通将领,就是杜云轩都要敬他三分。 “陛下就该让你爹去,说甚么青出于蓝,就不怕临到阵前你下不了手?” 陆寻芳坐在杜明庭的虎头椅上,两条长腿无所顾忌得架上桌,若非是那张俊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前来讨债的女匪头。 杜明庭站在沙盘前,审视着刚刚做好的排兵布阵,幽幽道:“那这欺师的名号就请陆将军替我背一背了。” 陆寻芳闻言张口就要骂,临到嘴边话头一转,贼兮兮笑道:“咱们谈个条件,这黑锅我帮你背也不是不行。” 杜明庭随手将沙盘推翻,听不出喜怒,“说说看。” 陆寻芳来到他身旁,将东倒西歪的帅旗摆正,“客秋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家那位小朋友聪明可爱,不如就把他借我几天?” “不行,”杜明庭断然回绝,说完想起什么,又问道:“你这次要带上徐先生?” 第39章 陆寻芳一派理所当然,“他是我相公,也算随军家眷,我带他怎么了?” 杜明庭眸光一沉,冷笑道:“看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给你用了甚么迷魂药,才认识几天就相公相公的叫,也不怕底下人笑话。” 杜明庭并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陆寻芳才不在乎,绕着手里的一缕乌发道:“只许你天天带着心上人的东西,就不许我起凡心了?老娘自己过得舒坦哪有功夫听他们置喙!” “你倒是洒脱。” 杜明庭见她冥顽不灵,也懒得再去废话,正准备收拾吃饭,听陆寻芳又道:“带上你家小朋友呗?人多热闹,咱们打完仗再去江南玩一圈!” 这话戳到了杜明庭痛处,他原本也打算带上虞珵美,只是今早发生的事让他不确定人家还愿不愿同自己一起去。 忽然想起陆寻芳有个同胞姊妹,便随口道:“你同你妹子平时也吵架么?” “吵啊,”陆寻芳掰着指头数起来:“光我回来这半月我们大小架不计其数。” “都是为甚么吵?吵完后还能和好如初?”杜明庭追问。 陆寻芳见他难得露出几分急切,心中好似猜到甚么,道:“吵架的理由自然是千千万,不过和好如初是不太可能了,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行!” 说完见杜明庭眉头紧蹙,竟是当真了,不禁大为吃惊,“平时也不见你这般好骗,怎么还当真了?” 杜明庭不做声向瞥她去眼。 陆寻芳若有所思,再开口时语调变得极为慎重,“听姐姐一句劝,对于你家那位小朋友还是小心为妙,能狼群里活下来的狐狸,即便不成精也能要人命。” 杜明庭稍稍眯起眼睛,正欲说甚么,忽听门外传来薛平哭天抢地般的嚎丧,“小将军,不好了!你的马跟着别人跑啦!” 第63章 十一月末的北方草木枯竭,虞珵美策马在上次杜明庭带他来到的山坡上疾驰片刻,望着满眼衰败之色,只觉得无趣到了极点。 明明上一次二人同行时树上的叶子还没落尽,就连草地上也还留着零星野花,不过半月功夫便颓败一片,甚么都没了。 他翻身下马,将逐月留在原地啃草,自己则坐在坡上盯着远方出神。 不多时,听身后有人喊,侧头望过去,见一身着白色长袍的青年正向这边奔来,再仔细一瞧,竟是多日不见的徐客秋。 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徐客秋额上沁出许多细密汗珠,手脚并用爬上草坡,一屁股坐到虞珵美身侧,边喘边笑:“你这马儿跑得也忒快了些,我在河边见到你,还没来得及喊,眨眼的功夫便没了人影。” 虞珵美不好意思挠挠头,“怪我走神,没有看到先生。” 徐客秋摆摆手,表示没关系:“无妨无妨,少年人纵马驰骋本就肆意洒脱,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如此。” 虞珵美有些诧异,无法将温文尔雅的徐客秋与策马狂奔这四个字联系到一起。 又听他向自己道:“今天怎么没同小将军一起?” “他军中有事。” 虞珵美支吾着,并不想将实情讲出。 “陆将军也是,”徐客秋听罢,将两手撑在身后,仰头望向长空,半开玩笑地道:“看来你我都是被抛下的那个。”说罢对虞珵美一笑。 虞珵美同他对视,只觉得同样乌黑深邃的眉眼,杜明庭就叫人望之胆寒,而徐客秋却完全不同。 仿佛春天里被微风吹皱的湖泊,柔情款款,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禁心中暗道:“怪不得陆将军那么喜欢,他看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你的眼睛很漂亮,”徐客秋先他一步开口,一双含情眼稍稍眯起,“这么漂亮的眼睛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虞珵美浑身一震,神情躲闪,几乎不敢与他直视。 徐客秋仿若未见,仍旧以一副闲聊的口吻讲道:“燕子终将飞向南方,而北方狼崽也无法在没有雪原的地方长存。” 虞珵美的脑海中浮出一个模糊的念头,他心如擂鼓,犹在摇头:“先生说得太过深奥,我听不懂。” “你的归宿不在这里,”徐客秋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袍子上的草叶,将视线放远,“大人的事情就有大人去做,小孩子要在天黑前回家。” 说完转头看向虞珵美,嘴边的笑容更加深。 虞珵美顿时澎湃万千,却压低声音道:“可是我早就没有家了。” 徐客秋凝神片刻,叹息道:“过去我也总觉得人应当落叶归根,即便死也要死在故土才行,后来渐渐明白,这世上哪有甚么故土,脚下的土地是死的,千年万年都只是一个样子,然而陪伴在身边的人却是活得,只要良人相伴,不论哪里都是故乡。” 虞珵美听得眼底泛出水光,他用力眨了眨眼,道:“徐先生对陆将军一片情深,当真叫人感动。” 徐客秋抬手揉了揉他金灿灿的发顶,温柔地将一缕散落的碎发拢到而后,然后俯下身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 虞珵美的瞳孔骤然收缩,顷刻间旋风骤起,卷席着树枝枯叶飞离草坡,奔向万丈高空。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给他俩来点“质”的飞跃! 第64章 杜明庭在草坡下寻到虞珵美。 逐月在一旁安静啃花,风将它背上的毛发吹得好似雪浪,一人一马,一黑一白,世间凡尘就此远去,独留下这一方天地。 第40章 他几步上前,军靴踩在枯草上轻得不能再轻,却还是被虞珵美听到,侧头看过来,眼尾不知因何红得厉害。 “他哭过了。”杜明庭心口骤然收紧,对早上的事隐隐有些懊悔,俯身摩挲过他通红的眼尾,强挤出一分笑道:“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吵了架就要躲起来哭?” 二人目光交汇,虞珵美慌忙躲开,拽着手下的枯草闷声道:“我哭不哭跟你有什么关系。” 杜明庭听他这副阴阳怪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十分可爱,一手将他揽过,道:“怎么与我无关,你忘了我们是什么关系了?” 虞珵美瞥他一眼,冷哼道:“小人愚钝,小将军不如说说,你我是甚么关系。” 杜明庭总算领教了他这呛人的本事,脸色暗下来,目光盯在他的后脑勺审视片刻,摇头道:“珵美,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虞珵美察觉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正缓缓松开,心中一阵慌乱,“他这是失望了?不打算哄我了?” 忽然间草丛中蹿出两只灰兔,大的那只垫脚朝这边望了望,发现有人,赶忙带着小的那只钻入了草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虞珵美觉得有些好笑,却又有些伤感。 不多时,头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大哥是个粗人,除了会带兵打仗什么都不懂,但只要你要开口,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能为你摘下来。” “我要那月亮做什么。”他心中暗道,却着实感动了一番,再怎么铁石心肠也因这话化为一汪柔情,他使劲儿拔了下手边的枯草,垂着头小声嘀咕:“说得好听,谁知道你对多少人讲过。” 杜明庭好像抓住了什么,忙道:“我对谁讲过了?是不是老薛对你说了什么?他那张嘴只会说些瞎话!” 虞珵美一咬牙,索性让自己死得痛快些,“那你腰间的是什么?” 杜明庭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虞珵美被笑得火冒三丈,一拳砸在他胸膛上,几乎是口不择言:“玩弄别人的真心你很得意是吧!” 杜明庭脸上的笑容僵住,墨般的黑瞳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深邃,“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虞珵美悔得肠子都青了,脸上更是烧成一片,眼底涌现许多水光,在杜明庭的视线中缓缓将头侧过,“没什么意思,你说了我是骗子,所以说出的话不能作数。” 杜明庭一把将他拉入怀,脸贴在他的发顶上,声音中居然带了几分颤抖,“可是你没有骗我对不对?” 见虞珵美不做声,双手捧着他的脸将他强行掰过,声音急得发哑,“说话,回答我。” 虞珵美感觉自己的头都要被他掰断了,眨了眨眼,一行泪顺势便滚了下来,心中简直委屈到了极点,“对又怎样,不对又怎样,你心里既然有了别人就不要来招惹我,我也不是谁都行,我” 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竟已经哽咽得听不出。 杜明庭的一颗心大起大落,简直不知如何才好,二十多年中从未有一刻因他人的一句话这般快活,也从未有一刻被另一人的一举一动牵挂。 作者有话说: 好了,说开了,下一章就该干点正事了 第65章 “好了好了,我给你看看就是。” 杜明庭自腰间摸出一块绣着龙纹的玉腰牌,在虞珵美面前晃了晃,见他满脸狐疑,索性敞开手道:“不信自己来验。” 虞珵美真的在他腰上摸索起来,摸了半天,除了这块腰牌其余什么都没有,脸色瞬间难堪到极点。 杜明庭将他拉进怀,嗅着发间暗笑道:“没找到?那我们是不是该算算早上的账了?” 虞珵美自知理亏,却对托依汉的那番话耿耿于怀,瓮声瓮气道:“谁知道你存着甚么坏心思!” 杜明庭被他气笑,抱着手臂审视:“摸也摸了,闹也闹了,你这一大早就拿老子撒气,总得给我个说法罢。” 见虞珵美不吱声,眉梢一挑,猜道:“不是老薛,那就是昨夜你那位漂亮的小朋友,要么就是那位首辅大人,要是再不说大哥可就自己去问了。” 虞珵美还沉浸在热恋的情愫中,闻言犹如当头棒喝,脸色煞白一片,大脑中嗡嗡作响,目光无不惊恐地注视着杜明庭。 杜明庭瞥了眼他紧绷的小腿,笑道:“事已至此你还想跑不成?” 虞珵美垂下头,拽着枯草的手指止不住发颤,听杜明庭又道:“范德尚好大喜功,当年把你送进宫时动静闹得那么大,生怕旁人不知你是他的人一般,想必当日你与我应当也是受他指示。” 虞珵美仍不敢与他对视,拽着手里的草,低低地点了点头。 杜明庭继续道:“至于你在百花楼的那位小朋友,”说着凑近虞珵美,眼眸深邃,咧嘴一笑,“她被人仍在这里许多年,是不是也该想家了?” 虞珵美混身一震,双腿下意识就要后撤,怎料竟酸麻到无法动弹,他抬头看向杜明庭,犹如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满目的警惕与抗拒,颤声道:“你都知道,那为什么还” 杜明庭揉了揉他的发,仿佛世界上最温柔的猎人,“还什么?还让你留在身边吗?我不是说过了,你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大哥看一眼就知你在想什么。” 虞珵美的嘴角动了动,心中竟没有一丝被揭穿的恐惧和挫败,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第41章 杜明庭将他抱到自己膝盖上,牵起他的手吻了吻,柔声道:“现在可以同我说说,你的这些朋友们都同你说了什么吧?” 虞珵美犹豫片刻,低声道:“他们说,你娶过老婆。” “嗯,”杜明庭毫不遮掩,肯定道:“是差点娶过。” 虞珵美见他这副坦荡的模样更加恼火,一把将自己的手抽出,又被杜明庭重新捉住,任他如何挣扎都不放,“怎么,嫌弃了?老子只是订婚又没真成亲。” 虞珵美大着胆子,恢复到以往两人相处时的语气,冷哼道:“新娘子都走了这么多年了还带着人家送的东西,只怕在心里早已同人成亲了!” 杜明庭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简直要哭笑不得:“她送了我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玉扣啊!”虞珵美大声嚷嚷,心中却越发没有底。 杜明庭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抱着虞珵美差点从山坡上滚下去,“就为了这个,你同我生了一早上的气?” 虞珵美简直愤怒至极,猛地将他扑倒,一双眼底几乎要淬出火,“无风不起浪,你少把我当小孩子哄!” 杜明庭听他这样说,脸上再没有半分笑意,“若我所说为实,你信不信我。” 虞珵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见他如此认真,心中惴惴道:“莫非真是上了托依汉的当?” 杜明庭黑瞳深邃,盯着坐在自己腰间的虞珵美,继续道:“珵美,我若句句属实,那今天这账可就不能轻易算了。” 虞珵美开始打退堂鼓,奈何骑马难下,只得咬着下唇缓缓点头。 杜明庭道:“大约五年前,我的确与人定过亲,是个世家小姐,成婚前一月陛下要我带兵剿匪,临走前还好好的,怎料不过半月她便身患恶疾,我因军纪在身没办法回去见她最后面,后来她托人将一只平安扣交与我,我本是随身携带,就在遇见你的那一夜,就是我与公主的那天,不知怎地居然弄丢了。” 他说得细致,话语中也听得出极为惋惜,然而字字句句都像是在讲旁人的故事。 虞珵美听后久久不言。 杜明庭掐了下他脸颊,“怎么,还是不信?” “不,”虞珵美摇头,翠眸中已然暗淡一片,“我只是觉得,那位小姐着实可怜。” 杜明庭知他恻隐心起,遂叹道:“珵美,我是将军,旁人可以无视法纪,唯独我不行,我若走了,就是置身后千万人性命于不顾,难不成你也想让我做那只顾儿女私情的逃兵?” “不是的,”虞珵美的眼中起了层薄雾,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不会让你违反军规,但若换做我,定会同你一起去死。” 杜明庭听罢一怔,随即摇头苦笑,“成天要死要活,还真是个小孩子。”说罢身体一翻,将两人位置颠倒。 虞珵美被他瞬间压在身下,目之所及尽是杜明庭英俊坚毅的面庞,不禁心念一动,“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倘若他当年真因一封信就不管不顾的跑回来,那便不是他了。” 此一想豁然开朗,却不知为何又有些低落。 杜明庭的唇压下来时他尚在消沉中,仅仅挣扎片刻,便在对方熟练的技巧下丢盔弃甲,双臂主动缠上杜明庭肩膀,整个人从头软到脚,风一吹都直打哆嗦。 良久后,二人唇分。 杜明庭环抱他,盯着那双被…染得越发深邃的翠眼笑道:“还要?” 虞珵美将头蹭在他颈下,发出猫一般的呻吟:“嗯。” 杜明庭的心都快化了,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加低沉,“不亲了,再亲大哥要忍不住。”说完威胁似的掐了下虞珵美的屁股。 虞珵美犹在迷蒙之中,面色含春,就连嘴唇都红得不正常,仰起头舔了舔杜明庭的喉结,撒娇道:“做么,就像平时那样,又不是没做过。” 杜明庭猜到他理解错了,将他压在草地上,手指抚摸过虞珵美的脸颊,笑道:“充什么愣,老子来取报酬了。” 虞珵美的心漏跳一拍,脸上仍在装傻,碧波似的双眼干净得仿佛能一眼望到底。 “还装,”杜明庭贴到了他耳畔,笑声宛如一支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虞珵美心头,“不愿意就推开。” 虞珵美双手抓在他肩头,整个人绷得僵硬,双眼紧闭,急促喘道:“大哥。” “嗯,大哥在。” 回答他的是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的声音。 风吹草动,逐月在一声沉闷的低呼后再次抬起头,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一双赤裸相拥的人影,它看了片刻,而后打出记响鼻,继续垂头啃一朵白色的小花。 第66章 日落时分,薛平总算寻到了消失整整半天的一人一马。 他冲着山坡大叫:“小将军!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家都在营里等着你训完话开饭!” 话音刚落,见杜明庭臂弯中探出个脑袋,仔细一瞧,竟是一日未见的虞珵美,却不知怎地,平日里整整齐齐的金发此时乱得像只鸡窝,见到薛平后翠眼一弯,笑吟吟道:“薛大哥,实在对不住!早上没跟你打招呼就把马借走了。” 薛平一拍脑门,大笑起来,“你不说我都给忘了,怪我老眼昏花,早该看出是你!” 又看向杜明庭,夸赞道:“逐月这货脾气倔得很,这么多年除了小将军我还没见过它肯让第二个人上身,虞公子当真是驯马有方,老薛我实在佩服!” 第42章 “少拍马屁!”杜明庭抬脚在他屁股上踹了下,“把马牵回去,我随后就到。” 薛平挠挠头顶,奇怪道:“牵回去干嘛?你们不骑?” 杜明庭皱着眉头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去。 虞珵美也十分疑惑,立在原地道:“大哥,你不骑马吗?” 杜明庭冲他眉梢一挑:“我骑马,你怎么办?” 虞珵美望着他被晚霞染红的侧脸,瞬间就明白了话中意思。 他趴在杜明庭背上,脸贴着人家肩膀,耳畔溪水潺潺,微风拂过枯草,夕阳的余晖二人的身影拉长。 仿佛世间万物在这刻浓缩成了一小团,而这一小团里只有他和杜明庭两人。 这样想着,便再难抑制,恨不能将所有情绪都袒露出来。 他凑杜明庭的耳旁吹气,大言不惭地炫耀:“大哥,我把逐月都驯服了,厉不厉害?” 杜明庭被他吹得耳朵痒,轻轻掐了下手里滚圆的小屁股,带着笑意道:“厉害,怎么不厉害,你不仅驯服了逐月,连带人家的主人也一并收了。” 虞珵美闻言老脸一红,心跳得更加快。 杜明庭见他不吱声,以为是又害羞了,刚要说什么,听背后传来歌声,是那天薛平唱的那首不知名的情歌。 少年人声音干净清朗,宛如山涧清泉,听得杜明庭爱意绵绵,也跟着哼起来。 “大漠的风带不走我的心, 天山的雪冻不住我的情, 我自天边来又向天边去, 我的情郎啊,你在哪里,我便在那里。” 半月后。 冬至这天,雁归迎来了五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地,犹如张巨大厚实的毯子,在房檐屋顶堆成一片。 穆伯将最后一盘饺子端上桌,正准备走,被杜云轩从后叫住,“老穆,去把你家婆娘喊来一起坐吧。” 穆伯下意识就要推拒,却在见到杜云轩不容置疑的神情后猜到他兴许有话要说,便打着灯笼一路小跑去后厨喊人。 不多时杜明庭也带着虞珵美赶回,二人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匆匆去往前堂。 穆伯正在灯下为杜云轩斟酒,杜明庭见状刚忙接过,亲自为父亲倒了满满一杯。 虞珵美仍不敢靠杜云轩太近,贴着杜明庭坐下后又被喊起。 杜云轩指了指自己身侧,沉声道:“珵美坐这儿。” 虞珵美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眼杜明庭,见他没有说话,这才迟疑着抬起屁股挪到了杜云轩身旁。 穆婆子在桌下拍了拍他的手背,虞珵美看过去,见她没有打手语,而是以眼神做安慰。 虞珵美会意,刚要点头,听杜云轩道:“老穆,我走后这两个孩子就托你照顾了。” 说罢向穆伯一敬,穆伯满脸惊恐,赶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将军说得这是什么话,您收留我三十余年,我跟老婆子就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也不会让二位少爷受半点委屈。” 杜云轩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饭吃到一半,薛富贵送来许多送宫里的赐食,说是庆延帝挂念杜将军,本打算亲自来送行,奈何事物缠身不得空,请杜将军一定收下。 杜云轩谢过恩后将薛富贵送至大门,临别前薛富贵低声向杜云轩道:“陛下有句话要老奴转达,养虎为患,若是将军不忍下手,可以告诉陛下。”说完躬身行礼,再不多说一句。 杜云轩望着一行人消失在茫茫落雪中,这才转身回府。 落座后将两只羊腿分给杜明庭和虞珵美,又随口问了几件军务,都是平日里聊的,无甚特殊。 及至饺子吃完,大雪还在下。 杜云轩有些乏了,向众人道别后起身,想起什么,又将虞珵美喊了出来。 “爹,珵美也累了。” 杜明庭跟在后面想要把人要回去。 杜云轩见状笑了下,“护这么严,还怕老子吃了他?” 虞珵美简直哭笑不得,心道:“这父子俩把自己当什么了?”向杜明庭摆摆手表示无妨,跟在杜云轩身后出了门。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廊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虞珵美心中却极为平静。 望着走在身前的杜云轩,他忽然有种错觉,似乎面前人并没有初见时那般高大了。 微微弓着的身影被投射在墙上,伴着落雪,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倏然间,他脑海中浮现出虞盛年的声音,“这世上有一种人,自出生起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然而这种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快活。” “将军,你到底为什么要收留我。” 虞珵美停住脚步,定定望着前方的杜云轩。 杜云轩回过头,蹙眉许久,道:“是不是明庭对你不好?” “不,小将军带我极好。” 虞珵美缓缓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收留我。” “那你又为什么同意?”杜云轩不答反问。 虞珵美沉思片刻,道:“我想看看,爹爹口中念念不忘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杜云轩一怔,眉头皱的更深,神情中闪过一丝痛苦,“你爹是怎么说起我的。” 这问题萦绕心头多年,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答案。 “爹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可怜人。” 这话宛如数柄锋利无比的剑,直插杜云轩胸口,顿时疼得五脏六腑几乎移位,甚至于喉头中涌上一股腥甜。 第43章 他闭了闭眼,沉默良久,涩声道:“你恨我,也是应当。” “不,我不恨你,”虞珵美垂下头,胸口剧烈起伏,双手紧紧攥着,出口的声音近乎哽咽,“只是如果没有我,爹兴许会为了闻溪活下来。” 说这话时,眼眶已然通红,翠色的眼底全是水光,忽抬起头,含泪问道:“将军,你是否曾后悔将我带回?” 杜云轩闻言双臂一展,如鹰翼般将虞珵美收入怀中,一贯沉稳的声音竟出现了一丝颤抖,“我从未这样想过,即便日后你一刀杀了我,我也绝不后悔同盛年将你从北疆带回。” 虞珵美乖乖靠在他怀中,望向一侧的目光像是被缓慢冻结的湖水,逐渐变得冰冷坚硬。 他想起虞盛年那句未说完的话,“有情有义的人通常都很可怜,所以不要将真心轻易托付,更不要妄图以血肉之躯去唤醒一个没有心的人。” 作者有话说: 关注微博关注微博关注微博关注微博! 第67章 大殷六十四年冬,庆延帝以“剿匪”为由,派陆寻芳与杜明庭集一万兵马南下。 耗时仅仅半月,二人便将几股流窜在边界的南军杀得片甲不留,本欲乘胜追击,却在距扬州百余里的淮安城遭堵截。 围堵之人乃前镇国元帅郑元甫,率四千轻骑迎战,连陆杜二人一半兵力都不到。 对战之日,虞珵美与杜明庭同乘逐月,隔着一条十几米宽的长河打量对面。 见对方主帅雪鬓霜鬟,身材枯瘦,腰背甚至有些佝偻,全身上下片甲不着,就连手中所持兵器也不过是柄再寻常不过的长刀。 心中顿觉不可思议:“以一己之力护南殷十年之久的战神居然是这样一个小老头?” 猎猎寒风中,陆寻芳率先开口,“师父!一别多年您宝刀未老,徒儿我也就安心了!” 一河之隔的郑元甫抚须大笑,“师父老啦!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念在我们师徒一场,不如你们就此降了,回去我与陛下一提,保准能给你们安排个好差事!” 虞珵美听他声如洪钟,隔着近百米远还能有如此大动静,不由警惕起来。 身下逐月似也有预感,未等杜明庭示意,前蹄腾空发出一声高亢马鸣,杜明庭左手揽住虞珵美腰,右手将缰绳拽紧以示安抚,又朝河对岸笑道:“那便看看您捉了我们,还是我们先将您请回去!” 言罢手中长枪一挽,顷刻间身后战鼓擂动,先锋队齐声爆喝,跟随他向河对岸冲去。 郑元甫冷哼:“乱臣贼子还敢口出狂言!看老子不把你打回去找爹!” 虞珵美一听之下简直哭笑不得:“他还讲不讲道理,明明是自己带兵骚扰,怎么成了我们的错?” 眼见已奔至岸边,河中水流湍急,仅有条狭窄石桥可通行。 杜明庭双腿在逐月的马腹上用力一夹,马儿会意,倏然间四蹄腾空而起,如一道银白色的闪电飞身越河。 虞珵美在劲风中探头向后望,只见陆寻芳举枪在空中一挥,刚刚还黑压压一片的铁甲军就此展开,形如鹰翼,呈包抄之势,又宛如一张血盆大口,仿佛要将对岸的四千余人一个不漏的吞下肚。 此情此景令虞珵美头皮阵阵发麻,周身热血沸腾,听杜明庭道:“抓紧!”他赶忙压底身体,整个人匍匐在马背上。 马蹄刚一落地,杜明庭便自身后卸下一柄银白色巨弓,拉弦搭箭一气呵成,力道之大令弓弦在完全张开的瞬间发出即将崩断的痛响,下一刻,一股飓风从头顶掠过,再抬眼时那羽箭已然冲着敌方将领飞驰而去。 这一箭裹挟了千钧之力,若非郑元甫身前的副官反应及时一把将其推开,此刻那傲慢的老将军早已被自己的爱徒射了个对穿。 他望着那插进地面足有五寸的羽箭,惊出阵阵冷汗,“这人竟真对自己师父下如此杀手!” 再看郑元甫,居然没有半点怒意,甚至有些许得意:“不错,比过去有几分进步!” 说罢冲着身旁的副官耳语几句,将手中长刀凌空一转跃马而出。 “大哥,他怎么不怕我们。”虞珵美死死拽着逐月鬃毛,后背手心全是汗。 “听过猫教老虎没有?”杜明庭问,虞珵美摇了摇头,听他贴在自己耳畔低声笑道:“回头讲给你听。” 不知为何,这声音穿过千军万马,听起来比平时更加撩人,未待虞珵美细想,猛然间被一股震耳欲聋的金鸣声笼罩。 冷刃裹挟着寒风扑面而来,被杜明庭以手中长枪接下。 他所持长枪乃寒铁所铸,属世间少有,寻常兵器难以斩断,险些将郑元甫刀身震碎。 杜明庭察觉出虞珵美身体摇晃,伸出一臂将他拦腰稳住,冲郑元甫笑道:“师父,你怎么还欺负小孩子?” 郑元甫早见他身前坐了个人,此际一瞧,不禁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养了只猫?” 杜明庭长枪一挽,瞬间将两名打算偷袭的南军连人带头削飞。 血溅三尺,他幽幽笑道:“师父您老眼昏花,这可是我家养得一匹狼崽子!” 郑元甫目光凛冽,却是没了先前那般悠闲。 虞珵美不知哪里惹怒了他,被人从后推了下,“去,给师父露两手!”言罢手里被递上一柄轻薄的兵器,正是那日清晨虞珵美见他与杜云轩练手的黑金短刀。 从开战起虞珵美便已跃跃欲试,此际更是毫不犹豫接过。 第44章 杜明庭手中长枪一震,催动逐月,虞珵美在奔波中翻身下马,脚步轻盈如一只飘在草尖上的蝴蝶,手起刀落,只一击便将郑元甫的四条马蹄悉数斩断。 郑元甫早有预料,双脚落地的瞬间抽出长刀向虞珵美头顶劈去,白刃下翠眸一闪,几缕金丝自空中垂落,那只蝴蝶便又轻轻飘飘飞走了。 虞珵美这一身缠人的功夫了得,好像真的会飞,几番下来二人打得难舍难分,每到关键时刻,脚尖一点便能腾空而起。 郑元甫渐渐察觉出异样,趁着虞珵美再次跳跃的时趁机将他脚踝扯住,“谁教你的这些!” 虞珵美情急之下抽刀转身,却无法像杜明庭那般下死手,而是在郑元甫肩上以刀背重重一击。 未料郑元甫双手如铁钳般不动分毫,反举刀向他而劈去。 生死一线间,忽然有什么东西溅了他一脸,滚烫腥甜,虞珵美猛地抬头,只见一条手臂将自己死死护在怀中,再向上看,正是杜明庭阴森冷峻的侧脸。 “大哥!” 他赶忙翻身查看杜明庭伤势,见半条手臂已被血浸透,伤口从肩头至手肘,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他瞳孔骤缩,听杜明庭从喉咙中发出声沉闷的,“没事。”以完好的那条手臂将他揽上马,冲郑元甫云淡风轻道:“师父,您跟个小孩子叫甚么真!” 郑元甫脸上阴晴不定,双目中隐隐有肃杀之色,“他这功夫天底下只有一人教得,而教他那人如今当已不在世上才对” 话说一半,身后鼓声变换,有人自枪林箭雨中奔来,沉重的马蹄仿佛能将大地都踏碎。 第68章 陆寻芳身披重甲,手中挥舞一杆钩镰长枪,伴着身飘逸的红衣,马蹄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郑元甫一见之下甚是开怀,“来!” 陆寻芳嘴角微扬,眼中满是雀跃之色,手中长枪向他一掷。 虞珵美不可置信,这师徒三人简直就是要把对方往死里打。 他握住杜明庭的手臂,问道:“大哥,你不去帮忙吗?” “帮谁?”杜明庭笑着看他,随即不等他开口,又道:“如今我三人各为其主,若因此束手束脚,才叫这师徒之谊蒙羞!” 之后整整三日,两军在淮安城日夜交战,待到第四日凌晨天空骤降暴雨。 淮安城多少年没遇过此等大雨,滂沱间河水暴涨,眼见就要将渡河的石桥冲毁,杜明庭同陆寻芳商计对策,决定暂且撤回对岸。 这一仗打得着有些窝囊,与当初预想相差甚大。 唯独虞珵美经此一役名声大噪,传闻他不仅能万军从中取敌方副将首级,更如鬼魅般将追击的南军玩弄于股掌。 众人称他为“小英雄”,将他的身手吹得神乎其神,至于过去的那些,早已被耀眼的功勋盖过无人再提。 薛平更是逢人便要讲述一番虞珵美在战场上的事迹,什么一招杀百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被杜明庭劈头就是一巴掌,“你再给他安这些不切实际的名号,只怕他明日就得累死在场上!” 薛平不解,“让大家知道虞公子的厉害才好,不然他们只会在背后说” 话到一半出赶忙捂住嘴。 “说什么?”杜明庭淡漠地扫他一眼。 薛平支支吾吾,语调都弱了三分,“说他是靠着将军和小将军,是是那个软脚猫,没什么真本事。” 杜明庭扯了下嘴角,心道:“也不错,他在床上可不就是只只会装腔作势的软脚猫?” 听薛平又道:“小将军,你真不打算让虞公子参军?那他这一身本事若是没用武之地也实在可惜。” “愿不愿得问他自己,我说得可不算。” 说这话时杜明庭的视线越过了面前的篝火,直直落在帐外一道劲瘦的身影上。 “这还不好办!问问他不就行了?”薛平一跃起身,小跑着来到正在练习刀法的虞珵美身旁。 杜明庭注视着二人,漆黑的眼瞳中攒着一团火。 片刻后,薛平兴高采烈将人带了回来,像是做成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般大声道:“他说愿意!虞公子愿意!” 杜明庭故意虎着脸在他大腿上一踹,“喊那么大声做什么!老子又不聋!” 薛平平白无故挨了一下也高兴,拉着虞珵美的手乐呵呵道:“以后你就在小将军营里,跟着老薛,保准过得舒坦!” 虞珵美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将手中的刀别进腰间,“薛大哥,我能不跟着你吗?” 杜明庭眼中的光再次闪了下,笑道:“跟着老薛吃喝不愁,就连晨练都可以不用参加,为什么不愿意?” 虞珵美的黑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绿眼睛在落日的余晖下亮得出奇,“大哥,你那天答应过我的!” “嗯,答应你。”杜明庭笑着点头。 薛平更加不懂了,见二人在一望一笑间便达成了甚么约定,急着要听。 杜明庭不理他,起身去主帐找陆寻芳商议军事,留虞珵美向薛平解释,“没有,什么都没有,薛大哥你别问了” 入夜后,虞珵美在河边与大家一起洗凉水澡,洗得浑身暖洋洋热乎乎,赤着双脚趴在床上看兵书。 他不识字,却会根据图形猜阵法,实在不懂的地方就等杜明庭回来后讲解。 这些天他一直与杜明庭同出同寝,二人睡在一张床上,总能嗅到彼此身体上残留的血腥味。 第45章 这不是虞珵美第一次杀人,当年他与虞闻溪流落边关时遭过不少惦记,若不是有容景教授的武艺,只怕早已死了千百次。 直至夜深,杜明庭才披着一身寒露挑开帐门,见虞珵美还捧着书卷趴在床上,不禁笑道:“这么用功?真要当将军?” 虞珵美跳下床,接过他落了雪的大氅,用力将上面的露水抖落,“你答应过我的,不许反悔!” 杜明庭忍不住逗他,“你在我营里做了将军,那我作什么?” 这倒是虞珵美从未想过的,思考片刻,认真道:“我可以自立门户,到时候我们就都是将军了。” 杜明庭将他拦腰抱起,一把丢进床,跟着自己也压了上去,嗅着他颈项间的皂香,低声道:“原来你是在体恤我,给我留了个将军。” 虞珵美被他拱得起了外心,又想起自己还有几页不懂的阵法没问,赶忙用手推杜明庭的头,奈何力气太小,被人钻了空子,掀开他的袍子钻了进去。 他发出一声甜腻的“嗯”,正欲伸手时,整个人被杜明庭翻转。 “老子教了你这么久,收点学费总是应该的,”杜明庭说着将他长裤扯下,手掌压住他的尾椎催促,“爬下去,屁股翘起来!” … 第69章 杜明庭手法精妙,没一会儿虞珵美便在他手中败下阵来。 他用手里的东西在对方花了张花脸,虞珵美闻着那股子腥味简直气急,奈何腰酸腿软,只得朝他挥了挥拳头。 帐外有人唱起歌,仔细听竟是陆寻芳。 高亢的歌声回荡在平原上,细细听竟有种说不出的愁绪。 虞珵美枕在杜明庭的臂弯中安静听着,不一会儿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他打着呵欠道:“小将军,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呀?” 杜明庭拍着他的背,问:“想家了?” “嗯,”虞珵美将头拱了拱,金发全铺在了他胸口上,“想闻溪了,也想六殿下,还有长公主” 陆寻芳一曲唱完,虞珵美也打起了鼾。 杜明庭借着烛光打量怀中人侧脸,一颗心柔软得几乎要融化,很快又起了兴致,实在不忍心将虞珵美唤醒,只得将他紧紧抱入怀,嗅着发间的香气阖眼睡去。 翌日清晨,虞珵美独自醒来。 帐外响起集合的号角,他匆忙抹了把脸就要出门,却见薛平掀帐走进,抱着一篮烧饼向他道:“小将军说了,今天虞公子歇着就好,其余什么都不必做。” 虞珵美不解,蹙眉道:“这是为何?” 薛平将食物放在桌上,向他神神秘秘地卖了个关子,“这可不好说,还是等小将军回来亲自为你解释罢!” 这一等就是半天,虞珵美果真老老实实待在帐内,听外面阵阵嘈杂,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及至晌午,杜明庭才掀门而入,见虞珵美抱着篮馒头坐在地上啃,哭笑不得道:“怎么不去庆功宴?吃这些做什么?” 虞珵美霍然起身,不顾馒头撒了一地,追问道:“什么庆功宴?不是让我在这里等?” 杜明庭见他这问,料想又是薛平干得好事,解了披风上前,将他一把揽进怀,“咱们的仗打完了!” 虞珵美一头雾水,仰着脸道:“什么意思?我们赢了?” 杜明庭简直爱死了他这幅懵懵懂懂的模样,在他额头弹了下,笑道:“你平时那么聪明,怎么这会儿还能上老薛的当?” “所以是真的赢了?”虞珵美的目光瞬间亮起,直到杜明庭向他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抱着人家的腰欢呼起来。 杜明庭坐在自己的虎头椅上,等他闹够才招招手示意到自己身边,将他抱在膝盖上:“这次算是胜之不武,南边起了水患,老师无心周旋,两天前就回朝了,他那个副将急功近利,被我和陆将军耍得团团转,若不是徐客秋碍手碍脚,兴许我们赢得还能更快些。” 虞珵美登时一惊,迟疑道:“徐先生怎么了?” 第70章 杜明庭从鼻子中哼出一声,“文人贪生怕死,打起仗来瞻前顾后,他怕我师父耍诈,散播假消息故意引诱我与陆将军,殊不知我师父征战沙场多年,压根就瞧不上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虞珵美听罢一颗心总算落地,“徐先生也是一片好心。” 杜明庭视线望向帐外,沉声道:“这可未必。” 虞珵美见他面色森冷,赶忙将话题岔开:“大哥,仗打完了我们要回家了吗?” 杜明庭见他一派天真地坐在自己膝上荡着双脚,心中顿时生出许多喜爱,整个人往虎皮椅里一靠,揽着他的腰道:“想不想去扬州玩几天?” 虞珵美双眼一亮,脚也不晃了,张开手臂就要欢呼,却又想起什么,失落道:“进得去吗?那可是人家皇帝住的地方。” 杜明庭抚摸着他劲瘦的侧腰,懒洋洋道:“有什么进不去的,扬州本就是三教九流云集,我们乔装成商户,陆将军与徐客秋是夫妻,我们嘛”视线看向虞珵美,露出不怀好意地一笑,凑近他低语几句。 虞珵美听他说得耳朵通红,一把将其推开,“大白天说这些也不害臊!” 陆寻芳见徐客秋站在帐外迟迟不进,颇有些奇怪,刚要伸手去掀帐门,被人一把拦住。 徐客秋看向她,笑着摇了摇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自南方而来的风吹拂起两人耳畔的鬓发,陆寻芳先是一怔,随即也翘起唇角,带着老茧的手指被人握进掌心,她听徐客秋问自己:“起风了,冷不冷?” 第46章 陆寻芳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怎地竟红了脸,低声道:“是南风,暖的。” 四日后全军拔营,陆寻芳上书“追缴余孽”,请求率二百轻骑多留半月。 庆延帝的准信来得很快,却是由副将代接,问就是两位将军公务繁忙,出门巡查地形去了。 白日沦西阿,日出东山岭。 这并不是乌力罕第一次见到月亮。 在他的故乡,那轮美丽的银盘是高高悬挂在天上的,它温柔地抚慰过山川平原,将洁白柔软的光洒向大地,让牛羊得以安睡,草木生长不息。 然而他的族人却将太阳奉为真神,他们崇拜它的炽热和强大,没有人像自己,深深痴迷着一件冰冷清淡毫无用处的事物。 临近年关,扬州城变得更加热闹,桥头座座皆是客,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满城笙歌。 “我就猜你在这里。” 耳畔响起熟悉的乡音,乌力罕侧目望去,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身段玲珑的金发少女。 那少女见他看过来,露出得意的笑容,他也牵起嘴角道:“可是你总能找到我,不是么?” 其格儿穿着件红色的窄袄,领口处有一圈白色兔毛,衬得她的脸越发精致小巧,她将手肘撑在石桥上,绿色的大眼睛望向远方,感慨道:“它可真大啊,我第一次见时也吓了一跳,好像伸出手就能够到,跟我们那里的一点儿也不像。” 乌力罕十分认同地点点头,青色的眸子同她一起注视向落在水面上的圆月,“南人的月亮落在水里,而我们的藏在山谷,确实大不一样。” 其格儿笑起来:“得了吧大哥,父王让你来是办正事的,你却天天看月亮,不如赶紧把事情办完,到时候什么大的小的圆的弯的就都是我们的啦!” 她说得俏皮可爱,看向乌力罕的绿眸中满是天真无邪。 乌力罕神情极为难看,向她挥挥手,言语中很是烦躁,“知道了,今夜就办,你先回去罢。” 其格儿摇头,“半月前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天天在这里看月亮,我才不信。” 乌力罕无奈道:“这次不会了,信我都带出来了。”说罢拍了拍胸口处。 其格儿狐疑地打量他片刻,而后伸出小指头在他面前比了比,“我的哥哥最会哄人啦,除非发誓,不然我可不信!” 乌力罕简直哭笑不得,伸出手与她拉钩,“你这是从哪里学得?” “南人的法子,”其格儿紧紧勾住他的小指,有模有样地道:“哥哥要是骗人就让太阳神罚他永远都看不到南国的月亮!” “这诅咒可着实狠。”乌力罕心道,“只是我有手有脚,难道不会自己偷偷跑来看么?” 桥下来了队戏班,安台搭场好不热闹,其格儿的心早就飞过去了,匆忙道别后蹦蹦跳跳地钻入人群。 乌力罕独自在桥头彷徨许久,望着她身影消失,迟迟不肯将信送出。 两个月前他在金帐外听到父亲与南人的谈话,北方互市迟迟不开,他的父亲,也就是锡林的大王决定绕过大殷与南方的皇帝结盟。 说是要他与其格儿来做信使,实际却是将二人送来做质子。 父王有那么多儿子女儿,纵使其格儿再怎么讨他欢心,在利益面前也只是一枚好用的棋子罢了。 此信一旦送到,南方的皇帝定会欣然接受。 毕竟有什么理由拒绝呢?被赶离故乡近十年,他一定恨极了那个抢走自己皇位的弟弟,此刻与锡林结盟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抓住机会。 河畔边有人在放起烟花,四周人潮涌动,乌力罕却无心去看,距离信中所写的府邸仅一墙之隔,他驻足原地,再也无法迈出半步。 忽然肩膀被人用力一拍,他在烟花炸开的瞬间回过头,一个身躯异常高大的男人正迎着众人欢呼站在五光十色的夜幕下。 那男人见他后也是一怔,随即笑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乌力罕注视着他,青色的眼瞳中倒影出男人逐渐放大的面庞,脚步后撤,下意识就要躲,被人压住肩膀,在耳畔低声道:“别动,头发上沾了东西。” 乌力罕浑身一阵酥,暗道:“这声音当真可摄人心魄。” 男人见他乖乖不动,忍不住笑了下,将他发边的纸屑摘走,抬手揉了揉他的后颈,低声道:“你这是要把自己的脖子都绷断?” 乌力罕这才发现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僵着,瞬间脸颊飞红,用不怎么熟练的南语道了声:“多谢。” 男人眉心隐隐蹙了蹙,见他始终护着胸前,问道:“你胸口处放着东西?” 乌力罕满目惊恐,用力摇了摇头。 男人见他一副惊弓之鸟地模样,不禁苦笑,“你方才站在这里时被人撞了下,我只是想提醒你莫要被贼人盯上。” 乌力罕闻言连忙将手探入胸口,一摸之下心顿时凉了半截。 男人见他脸色骤然煞白,心知被自己说中,再见乌力罕两眼蓄泪,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竟与脑海中的某个身影重合,顿时心软下来,拍拍他的金发安抚道:“不哭,那人模样我还记得,找起来应当不费劲。” 乌力罕双目通红,望着他欲言又止。 男人笑道:“有话就说,不愿意也说。” 乌力罕用力摇了摇头,道:“方才阁下将我认错,想必也是在找人,若是不便就不用管我了。” 第47章 男人听罢大笑起来,心中却道:“只是长得像而已,这孩子心思单纯,与我家那满腹算计的小骗子差远了。”手掌在乌力罕肩上拍了拍,道:“不会,我寻的人也在这条街上。” 作者有话说: 小鱼:大哥,你玩得很开心啊!-_-# 祝大家中秋快乐啦~~~~~ 第71章 为节省时间,二人决定分头行动,约定半盏茶后在河畔边的垂柳下碰头。 乌力罕按照那人所描绘的样貌衣着找去,不久便在人群中寻到一蓝衣黑巾神色鬼祟的男人。 他欣喜若狂,又怕此际自己大喊会打草惊蛇,万一那贼人起了戒备,再藏入人群,只怕是寻无可寻。 岂料那贼人行踪诡异,引着他一路走出闹市,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偏僻小巷。 待到乌力罕察觉不对为时已晚,四名面蒙黑巾的大汉自巷中现身,将他围堵在内。 乌力罕竭力奔跑,直至来到尽头,才发现这竟是条死路,退无可退正要开口大喊,脖间倏然一凉,锋利的刀尖抵在他喉头处,有人在身后低声道:“小蛮子,敢喊就一刀宰了你!” 乌力罕惊出一身冷汗,脑海中瞬间闪出无数念头,“他们怎么知道的?队中有内鬼?还是说,那个南人骗了父王?” 他向众人求饶,什么好汉饶命,什么放过我就会给你们钱财,奈何紧张得舌头打结,再加上南语生疏,几人只当他在胡言乱语,正欲将他套入麻袋,迎面一股劲风袭来,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击倒了堵在巷口的三人。 余下人面面相觑,为首者将乌力罕提在手中,刀尖顶入他脖侧,乌力罕闷哼一声,那刀尖再向下一寸便可将皮肉捅破。 “再敢上前老子一刀剐了你家主子!” 话虽这样说,抵在乌力罕脖间的刀刃却在颤抖。 巷口的打斗声越来越弱,最终消弭在一片静夜之中。 身材魁梧的男人背光而来,脚步不疾不徐,靴底与地面产生出沉闷的摩擦声,令人有种毛骨悚然的压迫感,他在距离二人半米的距离停住,开口的话语毫无起伏:“把他放了,什么要求你来提。” 那人听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南语,当即道:“你是我们的人?” 男人闻言摇了摇头。 那人停顿片刻,咬牙道:“你是蛮子的走狗!” 男人低声笑了下,还是摇头。 “既然都不是就赶紧滚!这不是你能参合的!” 说罢提着乌力罕就要飞身上墙,男人作势要追,刚迈出一步,听身后有人大喊,“背后!” 在那人袭来前男人便已察觉,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他以自己的左臂生生接下了劈头而来的铁棒,下一刻右腿狠狠向偷袭之人的胸口狠狠一踹,力道之大就连半米外的乌力罕也清晰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那挟持者见来人身手如此之高,深知此次恐怕难以得手,又见其步步紧逼,情急之下喊道:“阁下可知这小蛮子是何人!” 男人的脚步果然一顿,沉声道:“说来听听。” 那人见有戏,迫不及待道:“这小蛮子乃是北方草原上锡林一族的二皇子,此次不仅有他,还有他的妹妹,他们所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要搅乱南北朝局,想要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阁下既有如此身手莫要做那里通外国之事!” 男人听罢果然驻足原地,一双深黑的眸子看向乌力罕,问道:“他说得可是属实?” 内鬼之实坐定,乌力罕早已心凉一片,垂头着头无力道:“是,但也不是。” 男人听罢未再多问,沉默中,乌力罕认命般闭上了双眼,只觉得喉间一凉,再睁开时那柄一直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已然出现在了男人手中。 身后被放倒的贼人仍不死心,伏在地上骂骂咧咧,“你已知真相竟还要救他,难道忘了当年蛮子是如何将我们赶尽杀绝,他们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他们” 十年前的那场仗乌力罕并未经历,只从大哥与叔伯口中听过,但那些被关在帐子外的南朝女子,她们彻夜不停的哭声令他永生难忘。 “他偷了你什么?” 男人问向他,声音仍旧低沉有力,如鸿钟将他自梦中敲醒。 “一封信。”乌力罕答道。 男人摸索片刻,终于从那人胸口出掏出一封薄薄的信件递给他。 “你,不看吗?”乌力罕不接。 男人拉起他的手,将信塞进他掌心,“你的东西,我看做甚么。”说罢转身向巷子口走去。 乌力罕用力握着信件紧紧跟上,眼前月光乍现,立在巷口的背影高大挺拔,犹如神祇,伴着幽静的月色,令人本能的想要依靠眷恋。 兴许是放松后的头脑发晕,他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出,“你不恨我吗?你刚才明明都听到他说的了。” “那场仗你也参加了?”男人问。 “没有。”乌力罕如实道。 男人点点头,继而回过身,刀刻般英俊的面庞在月光的映照下多了几分柔和,他抬起宽大的手掌揉了揉乌力罕的金发,“那我为何要恨你?” “可是我的哥哥、叔叔、伯伯杀了你们许多人。”乌力罕魔怔般追道,“我的父亲甚至想要吞并你们的土地,你是南人,当真不恨吗?” 男人注视着他,漆黑的目光令乌力罕有些惧怕,片刻后听他叹息道:“小殿下,月亮永远只有一个,不论在草原还是这里,而你的父亲却不懂这个道理,他觉得南边的月亮好,便想方设法要将它夺走,可到头来也只是同样的月亮,没什么区别。” 第48章 乌力罕虽然听不懂,心中却暖洋洋的,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人同他应当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不喜欢战争。 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道:“阁下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还不知道阁下姓名。” “我姓虞。”男人走在前,以身躯为他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道。 乌力罕赶忙将这姓氏牢记在心,一遍遍默念,直至熟练后才以南语道:“感谢虞大哥出手相助,若是不嫌弃,请让我报答你。” 杜明庭听他这南言北语的胡乱混在一起,感觉十分好笑,顿了顿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惟愿你我两国不再有纷争。” 乌力罕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赶忙道:“一定会如虞大哥所愿。” 河岸的烟花早已结束,看烟花的人群也已散尽,乌力罕捏着手里的信,黯然道:“今日怕是又送不出去。”见杜明庭举目眺望,想起他说过自己也在找人,便道:“虞大哥的人是不是还没找到?就让我帮你一起找吧。” 岂料杜明庭却盯着远处的石桥一笑,“不必,已经找到了。”说罢拱手告辞。 乌力罕见他神色匆忙,简直一刻都等不及,心中不免生出许多好奇,目光追随而去,见杜明庭几步跨上石桥,将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少年拦腰抱起。 那少年大约没料到会在众目睽睽被人横抱,惊吓之余弄掉了头上的帽子,一头金灿灿的发赫然出现在乌力罕眼前。 “好漂亮的头发,”乌力罕感慨,望着两人抱在一起的身影,目光中隐隐浮现羡慕之色,又自虐般牢牢盯着那少年,只见他在稍作挣扎后便也搂紧了那位“虞大哥”。 二人在桥上低语几句,少年的脸微微有些红,埋在白色的毛领间模样简直像害羞的羊羔般可爱。 乌力罕的心瞬间被什么钝器狠狠敲了下,自暴自弃地想:“难怪虞大哥这么着急,若是我有这样一件宝贝,只怕会天天藏起来,见也不叫人见。” 这念头起时,他脑海中的并不是那少年俊美可爱的面庞,而是一轮圆月,一个高大的身影,还有一双深邃的眼。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会休息一天,后天继续哦~ 第72章 回客栈的路上,虞珵美听杜明庭将此番奇遇讲了个大概,心中倏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 杜明庭以为他会觉得好玩,怎料二人刚进屋,虞珵美便将怀中的炸糕糖饼通通摔到地上,恨声道:“好啊,放着我这个弟弟不管反倒去救旁人!你这大哥是怎么当的?若是碰上官兵把我抓去,你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杜明庭听他乱七八糟说了一大通,也不懂他到底气在哪里。 正欲弯腰将地上的油纸袋捡起,又见其中多了个荷包,刚要打开被虞珵美一把夺过,像有甚么世仇般狠狠瞪了他一眼。 杜明庭被他瞪得莫名其妙,蹙眉打量片刻,见虞珵美无动于衷,便摇着头去屏风后洗脸换衣。 再出来时见人还绷着肩背站在门口处,手里仍旧捏着那荷包,许是力气太大,捏得时间又长,骨节处微微有些泛白。 “过来。” 他在床边坐下,向虞珵美招了招手。 虞珵美犹在赌气,眼睛看都不看,听杜明庭沉声又道:“等着我去抓?” 此话一出,他的身体不由抖了抖。 回想二人相伴以有数月,平时自己如何使性子发脾气对方都会纵容,甚至到有时候他都怀疑杜明庭就是喜欢看自己向他撒娇。 唯有少数几次,在面对一些原则问题上,杜明庭从不退让半步。 就比如前几日他与一名刚结识的小兵偷跑出营骑马,回来后那小兵被杜明庭以军法处置。 他挡在朋友面前,梗着脖子向杜明庭争论要罚就一起罚。 杜明庭什么都没说,背负双手俯视而下,冰冷的目光让虞珵美觉得之前他对自己的爱护全都是一场梦。 “你未入军籍,不必受罚。” 这话说完,便有两名副将上前,架着胳膊将他硬生生拖走。 这之后二人足有三四天没说一句话,最后还是他腆着脸去找杜明庭认错。 被人摁在床上“惩罚”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下不了床不说,就连尿尿都疼。 “大哥。” 虞珵美拖拖拉拉走近,垂着头站在杜明庭身前,像个等待受罚的孩子。 “嗯,”杜明庭将他拉到自己膝上,柔声问:“还生气?” 虞珵美摩挲着自己手里的荷包,轻轻摇了摇头,片刻后问道:“大哥,你是不是早知那人的身份?” 杜明庭笑了下,没有回答,而是将他的手握进手心。 虞珵美喉咙发涩,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大哥,如果我真的被他们抓走,你会来救我吗?” “你不会被抓走,”杜明庭捏着他虎口处的新茧沉声道:“你很聪明,知道如何躲开。” 这话让虞珵美心中难受万分,固执地追问道:“若是我真的被抓走了。” 杜明庭不明白他为何要执着于一件不会发生的事情,顿了顿,道:“若是真被抓走,大哥明日就带兵将这里踏平,半根头发都不带让你少的。” 虞珵美眼眶一热,心中明白他只是在哄自己,却仍十分开心。 他将手中的荷包换换打开,露出一枚雪白的半月形玉佩递向身后。 明亮的烛光下,那玉佩色泽油润,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羊脂玉所做,只是太小,只有拇指大小,用来当女子的颈项配饰还差不多。 第49章 “送我的?”杜明庭捏起放在掌心端量片刻,他手掌本就比旁人宽上不少,衬得这玉佩越发小。 虞珵美不做声,从他膝上跳下,跪下身,将玉佩仔细系在他腰间。 杜明庭见他神态专注,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扇形的阴影,一双灵巧的手掌在自己腰侧来来回回,宛如挥动的白色鸟翼,脑海中顿生出无限旖旎。 做完这一切后,虞珵美摸了摸那玉佩下的流苏,仰头看向杜明庭,带着局促的笑意道:“有些小了。” “不小,”杜明庭望着他,只觉得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像是会吸人,由不得多想,将他一把捞起丢上床,自己也跟着压上去,沉声道:“多谢你。” 虞珵美被他这话说得心念一动,双臂搂在他脖子上,仰头与他接了个深吻。 唇分时二人的眼中都攒着团火,杜明庭伸手将桌边火烛弹灭,刹那间屋子一暗。 明月窥人,皎白的月光自窗口倾泻而下,透过薄薄的帷幔披在二人相拥的身体上。 窗外车马穿街,窗内春潮翻涌,金发丝丝缕缕黏在少年汗津津的额头边,伴着句句声声,痴痴缠缠,一捋一捋复一捋,床铺上落了滴滴点点,手中的被单攥了松,松了攥。 幔帐轻晃,只见一轮模糊的身影映在其中。 那人背脊如峰,热气自紧绷的肌肉上蒸腾而起,随着一声自喉咙深处而来的低吼,虞珵美只觉得小腹上滚烫一片,跟着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两人都是浑身疲惫,杜明庭将他抱入怀,怜惜地将他嘴角边舔干净。 虞珵美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眼皮似有千斤重,已然困得睁不开,哑着嗓子喊了声,“大哥。” “睡吧,大哥在。”杜明庭在他湿漉漉的眉间吻了吻,起身去柜中拿出床干净的棉被。 再回来时虞珵美已然睡着。 门外传来陆寻芳的声音,说是有急事相商,要他去趟自己房中。 杜明庭看了眼窗外,夜已深,床上人双眼紧闭显然是睡熟,轻轻的鼾声伴着漫天的星斗令他有些不舍。 又亲了亲虞珵美的脸颊,将他展露在外的手脚全部收进被中,这才轻声出门。 陆寻芳房中灯火通明,桌前除了她还有一身材佝偻的老人。 杜明庭一见之下眼眶温热,撩开袍子单膝跪,嘶哑道:“师父。” 郑元甫转过身,向他点点头:“起来吧。” 杜明庭闻言起身,四处打量,始终不见徐客秋身影,料想陆寻芳已将人打发走。 亲自为郑元甫奉上一杯热茶,听他问道:“伤怎么样了?” 杜明庭将左肩的袖子挽起,只见一条肉色狰狞长疤由肩头蜿蜒向手肘,郑元甫见状蹙了蹙眉。 陆寻芳笑道:“他这人一副钢筋铁骨,耐打得很!师父不必心疼。” 郑元甫摇了摇头,捏着茶杯深深叹气道:“此次相见你二人虽身手见长进,心思较往日可大有不同。” 杜明庭倒是未觉不妥,倒是陆寻芳默默捏紧了拳头。 郑元甫撇她一眼,又向杜明庭问道:“你那小朋友是个甚么来头?” 杜明庭将虞珵美身世毫无隐瞒全盘托出,郑元甫听罢抚须叹道:“我曾与他父亲有过几面之缘,这孩子既然是虞大人的儿子想必品行不差,这些年应当是吃了许多苦才被逼到如今步步算计,明庭,你不可亏待他。” 杜明庭未曾料想师父洞察之深,再思及方才虞珵美痴缠在自己身下眼尾通红的模样,当即生出不少爱怜,连带着目光都柔软不少,向郑元甫沉声道:“自当视他如命。”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关注作者微博,有请假等事宜会在微博说明哦 第73章 郑元甫听罢点点头,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他那身手奇怪得很,你需多加留意。” 杜明庭眸色一沉,追问道:“师父可知容景?” 郑元甫笑道:“武宁侯容景,三十年前可是位光风霁月的大人物。” 陆寻芳一听来了兴趣,忙缠着郑元甫道:“我怎从未听说朝中还有这等人?师父快讲讲。” 郑元甫却卖起关子,啜了口热茶,视线越过二人看向窗外那轮皓月,苍老深邃的眼眸中满是追忆。 “大约三十年前,武宁侯受命南下抓人,据说是个在流放途中逃跑的罪臣之子。” “不知那罪臣之子使了甚么手段,竟令一向冷心冷性的武宁侯对他言听计从,简直是将整个人都托付出去。” “回朝后,那人被关押在天牢就等开春后问斩,武宁侯为他在大殿外跪了一天一夜,那可是隆冬时节,普通人站着都得来回跺脚,他连外袍都没披,就那么穿着件单衣跪在雪里。” “陛下问他既然对那人动了心,为什么还要将他带回,二人远走高飞不就行了?” “武宁侯却道,带他回来是为忠君之道,如今对雪长跪,则是为全那人对自己的一片真心。” “陛下不忍,说只要那罪臣之子将朝中叛党供出便可重新发落。” “后来那人的确在殿前一五一十招供,却在最后一刻以匕首划伤龙颜,被万箭穿心。” 说到此,郑元甫长长地叹出口气,“武宁侯与先帝自小一起长大,可谓忠贞不二,若他还在,哪里会有后来造反一事,此等撼世之才却栽在了一个情字上,实在可惜。” 第50章 陆寻芳闻言将满手热汗攥紧,低声道:“那后来呢?他去了何处?” 郑元甫缓缓摇首:“那日他自血泊中将心爱之人带走,自此之后音信全无,到如今改朝换代,更不会再有人将他提起。” 此话落地,屋中陷入一阵沉默,三人各怀心思枯坐良久,听杜明庭开口道:“兴许并非音信全无,珵美的那身功夫便是拜容景所赐。” 郑元甫闻言抬掌在桌上重重一拍,驳道:“绝无可能!且不说武宁侯消失已久,当年我曾亲自与他交过手,此人招式光明磊落,绝非你义弟那种投机取巧之道。” 听他这样说,杜明庭也起了疑心,却又无从验证。 “这些无关紧要,”郑元甫见他双眉紧蹙,摆手道:“管他是真是假,你身手高他数倍不止,今后若有甚么不好的苗头将他制服便是。” 陆寻芳见二人先入为主,几乎要将虞珵美看做为非作歹之徒,心中隐有不快,嘲道:“我看虞公子平日规矩得很,倒是明庭总仗着自己是大哥欺负人。” 杜明庭听罢哭笑不得,正要开口,被郑元甫打断,“休得胡闹,我今日来除了叙旧还有一事要问寻芳。” 陆寻芳大概知晓他将问什么,也不接话,低垂着头任由乌丝倾泻而下,将她那张雪白俊俏的脸遮得半明半暗。 杜明庭不解,见郑元甫正色道:“寻芳,你欲卸甲,此事当真?” 破晓时分,虞珵美自杜明庭怀中苏醒。 白月尚在,天刚蒙蒙亮,他并不着急起身,借着昏暗的天光仔细端量起身前人。 杜明庭双目紧闭犹在沉睡,略高的眉弓下是一片黑影,鼻梁笔直挺拔,嘴唇棱角分明,下唇比上唇稍厚些,若是不笑,嘴角惯常下垂,单看着是副不错的英武之相。 虞珵美觉得喉头发紧,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指,顺着他侧脸一路下滑到脖颈间,摸了摸埋在胡茬中的喉结,又戳了戳他裸露在外的肩膀。 杜明庭因体温高于常人,故而习惯裸睡。 虞珵美抚摸过他隆起如山的胸肌,贪婪地揉了片刻,犹不知足,手掌向下探入被中,指腹在坚硬如铁的腹肌上来回抠挠,那感觉像是在抚摸一座座波浪起伏的小丘。 想起昨夜二人相拥时,自己如何在他身下丑态尽显,顿时脸上一热,当即就要撤手。 岂料一双铁钳般的大手将他牢牢摁住,头顶响起杜明庭懒洋洋地声音,“一大早就偷摸老子还想跑?” 说着,手掌落在他屁股上反复揉捏,好似在盘玩甚么核桃手串之类。 虞珵美被他捏得浑身燥热,声音又软又粘,“摸摸都不行,小气得很!” “怎么不行,”杜明庭猛地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双目中情欲渐浓,低头凑到虞珵美耳垂下沙哑道:“摸又摸不出好赖,得用用才行!” 虞珵美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喉咙还痛!” 杜明庭见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十分有趣,伸手刮了下他鼻尖,又亲亲他额头,哄道:“乖,这次咱们不用嘴。” 虞珵美也正是食髓知味的年纪,佯装推脱片刻,便忍着喉咙干痛,将双臂举高再次勾上了他脖颈。 二人在房中荒唐半日,及至结束已然日上三竿。 换做平时,陆寻芳早带着徐客秋来敲门,邀二人去城中闲逛。 今日却迟迟不见人影,虞珵美伏在床上,劲瘦流畅的背脊布满热汗,他看了眼杜明庭落在屏风上的身影,盯着他手里反复擦拭的物什看了片刻,有气无力道:“好奇怪,难道陆将军到现在也没起吗?” 杜明庭动作一顿,继而点点头,“嗯,我们不管她。” 这话说得毫无起伏,虽然平日二人也以拌嘴居多,却也不曾这样冷淡。 虞珵美见他裸着半身从屏风后走出,面色如常,不像生气,正奇怪,听杜明庭问道:“还有什么想玩的?今天带你全干了,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去。” “这么快?” 虞珵美话语中略有失落。 杜明庭蹲下身,握着他的手,抬头时黑瞳中载满温柔,“这么喜欢这里?” 虞珵美点点头,却又摇了摇。 杜明庭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这又摇头又点头是个甚么意思?” 虞珵美深望着他,脸颊微微发红,低声道:“我喜欢扬州,这里甚么的都有,也没有那么多讨厌的人,比雁归热闹多了,可是大哥,我一想到这些热闹里没有你,就觉得也没甚么意思了。” 第74章 杜明庭见他说得真切,绿眸中水光闪烁,手臂一展将他拥入怀,也跟着动情道:“再等三年,大哥将扬州拿下,届时再带你来好不好?” 虞珵美犹沉浸在一片温情暖意,听他说罢犹如当头棒喝瞬间清醒,脑中飞快掠过无数念头,目光逐渐变得冰冷,靠在杜明庭肩头,低低地回了一句:“好。” 当天夜里,四人照旧结伴出行,虞珵美趁着这最后的一晚撒了欢儿的玩,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要看看,一趟下来手里兜里满满当当。 杜明庭惯着,跟在身后一路走一路掏钱。 及至月中,钱袋子见底,就连陆寻芳的也被他花完了。 虞珵美意犹未尽,挂在杜明庭背上央求他回去再拿些银两。 杜明庭将他扒下,放到膝盖上抬手朝着屁股揍了两巴掌,“老子又不是金库,照你这个花法只怕我们得一路讨饭回去!” 第51章 陆寻芳家中有个同虞珵美差不多大的幼弟,知晓这个年纪的男孩就是贪玩,且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对虞珵美知分寸又不失天真的做派可谓十分喜欢,遂赶忙将人护住,责怪道:“钱而已,又不是没有,既然难得出来玩就当玩得尽兴。” 说罢又揉了揉虞珵美的脑袋,笑道:“你家小将军吝啬得很,我可不一样,走,我带你回去拿钱,要什么都给你买。” 虞珵美听罢偷偷瞄了眼杜明庭,见对方冷着张脸也在往这边看,当即眉飞色舞道:“还是陆姊姊对我好,不像有些人啊,也只会嘴上讲讲”说着又向一旁飞去一眼。 杜明庭被他气笑,朝他头上重重敲了下,佯装唬道:“好啊,旁人几个臭钱就能将你哄去,此等定力老子哪里还敢指望你上阵杀敌?怕不是一条羊腿就被买通了!” 陆寻芳见他越说越离谱,到最后还威胁起人了,扭头向虞珵美道:“他不要你,你就来跟我,我带你” 话到一半忽然便再也说不下去,虞珵美还在等着,却见陆寻芳促狭一笑,理了理一分未乱的鬓角,干笑道:“你还小,可以慢慢来,姊姊等着看你披挂上阵。” 虞珵美察觉她这话中有隐情,目光担忧地望过去,见徐客秋上前揽了揽陆寻芳肩膀,二人相识一笑,却是一种叫人说不上来的难过。 忽然手中被人塞进包银两,举目望去,见杜明庭嘴角绷得笔直,眉目间带着一股嘲讽之意。 “你不是要给六殿下带些东西回去?”杜明庭看向他,抬手指了指徐客秋,“让徐先生带你去买点文房四宝之类,我同陆将军有话要说。” 这正衬了虞珵美的意,看向徐客秋,见对方点点头,便欢天喜地地跑过去了。 杜明庭看他转变得如此快,只当是小孩心性,不由笑了笑,再次叮嘱,“不要把钱都花了,不然把你留在这里当小乞丐!” 虞珵美知他是在吓唬自己,回头冲他吐了吐舌头,道:“那我就留在这里一辈子,再也不回去啦!” 夜幕沉沉,车马如川,杜明庭注视着他,只是眨眼的功夫,那鸟儿般欢快的金色身影便消失在茫茫人海。 虞珵美拉着徐客秋的手,一路走一路看,及至寻到间看起来不错的四宝阁,兜里也不剩几个钱。 他相中支狼毫笔,一打听价,赶忙放回原位碰都不敢碰。 徐客秋见状摇头笑起来,将他看中的那支笔拿在手中仔细端量片刻,转身便要找伙计还价。 虞珵美本想劝他算了,还可以买别的。可见他同人说得有来有回,也觉得十分有趣。 国子监里的教书先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些迂腐陈旧的老古板,平时不苟言笑就算了,偶尔在大街上遇到也要规规矩矩行礼,哪里有徐客秋这样平易近人的。 半盏茶的功夫,徐客秋不仅将那天价的狼毫买下,还顺了只不错的端石砚台。 虞珵美简直要奉他做神祇。 时候尚早,二人来到河畔的垂柳下,边赏月边吃一路买来的零食点心。 虞珵美心情不错,要徐客秋教自己几句应景的诗。 徐客秋咬了口手里的炸糕,一抹嘴,看向极远的天边道:“那就说个简单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好听,还有别的吗?”虞珵美问。 徐客秋笑着摇头,“没了,就想起这一句。”说罢将自己那双含情眼一弯。 虞珵美被他这双眼睛蛊得丢了言语,半晌后才沙沙地道:“徐先生,三年后我行冠礼,咱们还来这里好不好?” 徐客秋摇头叹息:“珵美,我们这样的人,不谈今后。” 虞珵美浑身一震,慌忙道:“只要三年,不长的,很快就会过去。” 徐客秋见他话语不似往常,心中隐隐猜到什么,玩笑般问道:“你确定是三年?依我看就是五年十年也未可知。” “只要三年。”虞珵美笃定点头。 徐客秋听罢摸了摸他的发,低声道:“好孩子。” 河中划过一只载满了人的乌篷船,船头坐着一身着白纱怀抱琵琶的歌女,船尾有一说书人,在给众人讲故事。 那声音从河面飘来,伴着歌女细细底底的弹唱,有种说不出的极远之意。 “传说许多年前有个英勇善战的将军,杀敌无数从未有过败绩,直至一日在间破庙中偶遇一女鬼。” “女鬼畏惧将军身上的煞气不敢上前,只隔着老远向他哭诉生前的悲惨。” “将军见她面容俏丽,身世也的确凄惨,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说是可以帮她报仇。” “女鬼见状千恩万谢,便化为一雪白玉佩相伴在将军左右。” “日子久了,二人渐生情愫,将军决定为她将仇家杀死后便向女鬼表白心意。” “启料那女鬼步步引诱,直至无可挽回之时,将军才发现,原来那女鬼竟是自己刀下亡魂,他痛不欲生,当场引颈自刎。” “只是第二日,太阳升起时,将军又如往常般醒来,脑中却甚么都不记得了。” “手下来寻时,他问众人仗打得如何?众人面面相觑,副官出言道,‘仗早在四年前就打完了。’” “将军在众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起身,及至走出房门,被太阳照得有些恍惚,心中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熟练地摸向腰间,然而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啦!” 第52章 第75章 船上众人听得一阵唏嘘,有说这本就是那将军的南柯一梦,也有说是女鬼用自己换回将军一命,只是自此后二人便是阴阳两隔不复相见。 虞珵美注视着小船缓缓划走,独留下一圈圈荡开的涟漪,胸中涌现一股浓重的怅然若失,他揪着手下的青草,声音闷闷地道:“明知是一场空还要去做那扑火的飞蛾,这女鬼实在傻得可怜。” 徐客秋却摇摇头,望着人来人往的桥头道:“不尽然,依我看这女鬼实在再清醒不过。”说着忽然眸光一闪。 虞珵美见他脸色稍变,担忧道:“徐先生,你怎么了?” 徐客秋怔怔望着桥头,良久后才向他涩声道:“那里有卖糖画的。” 虞珵美莫名看去一眼,不懂他的意思,“是啊,好多人。” 徐客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中带着些颤抖,“珵美,你帮我去买一个好不好?” 虞珵美应下便要起身要走,又想起他还告诉自己画什么,问道:“先生想要画个什么?” 徐客秋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没想到这茬,片刻后道:“画两个人,一个坐在马上,一个在下面牵马。” 虞珵美笑道:“这可太难了,只听说画猫画狗的,可从未没听过还有画人的。” 徐客秋闻言想了片刻,道:“那便只画一片叶子。” 虞珵美听罢点点头,转身跑上桥,等待糖画的间隙中回头望了眼河畔的徐客秋,见徐客秋始终盯着自己这个方向,目光却没有落到自己身上。 他排在队伍最前,很快便拿到糖画,正要下桥,忽听远处有人吆五喝六的向这边走来。 打头的是两名身高六尺有余的壮汉,须发卷曲,腰间别着一把极为少见的弯刀,看模样不像南人。二人身后是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也就是十几岁的年纪,穿一身火红的袄裙,头发高高束在脑袋后,模样骄纵得很,正指挥手下在前开路。 虞珵美仔细端量她,发觉此人竟与托依汉有几分相似,正欲细究,下一刻左肩便挨了狠狠一鞭子。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狗眼挖出来!” 那身穿红袄的女孩双手叉腰,见虞珵美非但未向自己跪地求饶,反而面色不善地盯着她看,威胁似的将手中银鞭一挥,于半空中甩出一声炸响,叫道:“再瞪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她身旁的两名护卫眼见就要上前,虞珵美不仅不怕,甚至咬牙笑道:“我见你同家中妹子长得像才多看了几眼,如今看来是瞎了眼,你这等蛇蝎心肠的毒妇怎可同我妹子相比!” “你敢骂我!” 女孩听罢更气,朝虞珵美的方向一指,对左右道:“把他给我扔下河!” 眼见三人要打起来,众人慌忙向四周散开。就在两名大汉即将上前之时,背后传来一声笑道:,“我这弟弟实在不识抬举,望姑娘莫怪。” 桥上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绿袍子的公子缓缓而来。 他走得不疾不徐,及至最后一阶时,仰起脸看向那红衣女孩,乌发下一双含了秋水的眼眸稍稍弯起。 他什么也没说,却令女孩红了脸。 “我这位弟弟自小在乡下野惯了,姑娘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徐客秋说着向虞珵美招了招手,“珵美,过来给人赔个不是。” 虞珵美不情不愿走到他身边,小声嘀咕道:“我才不怕,他们打不过我。” 徐客秋却捏了捏他的手,沉声道:“莫要惹事。” 说罢,将虞珵美手中的糖画顺走,向那女孩递去,“愚弟不懂事,我代他向姑娘赔罪。” 糖做的叶子在月光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女孩有些害羞的接过,嘴却硬得像石头,“要不是我今天心情好,才不会要你这破东西!” 徐客秋双手抱拳,笑盈盈一躬,“多谢姑娘体恤。”说罢也不等女孩回答,用力将虞珵美拽下桥。 那女孩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二人消失于桥下,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耳边有侍从以北语向她低声道:“公主,南人给的东西吃不得,我替您扔了罢。” 其格儿用力踩了那人一脚,秀眉蹙起,怪道:“扔了作甚!怎么就吃不得了?”说罢转身向桥的另一边走去,人流如梭,她的脑海中总能浮现出那双仰头看向自己的眼睛。 “多么漂亮的眼睛啊,”她心中想着,“如果能得到他,哪怕这辈子都留在这里也值得了。” 这念头一出,脸颊红得好似烧起来,她悄悄伸出舌尖舔了下糖画的叶子尖,甜味丝丝化开,嘴角再也抑制不住上扬。 她高兴了,另一边的虞珵美却十分郁闷。 他不明白徐客秋要自己道歉就算了,为什么连糖画都给了旁人。 徐客秋摇头笑道:“本就是怀念故人的东西,人都不在了,留下也只会徒增烦恼。” 他说得云淡风轻,虞珵美却觉得徐客秋脸上有着淡淡失落。 “先生,”虞珵美向他道:“三年后我们回来,你想要多少我便送你多少,叶子会有,人和马都会有。” 徐客秋听他讲得认真,不禁失笑:“我要那么多糖画做什么。”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虞珵美便被岸边卖斗笠的摊子吸引,赶忙拉着徐客秋跑去。 摊主是个经商奇才,准备了笔墨,买者可在斗笠上自行作画。 虞珵美画轮半圆的月亮,徐客秋则画了只展翅欲飞的鸟,二人玩得正欢,忽见一白衣男子牵着马自身旁路过,那人也带着顶斗笠,帽檐处围了一圈白纱,将面容半隐。 第53章 虞珵美见状小声嘀咕,“大半夜的还要带面纱,又不是个姑娘,还怕人看?”转头看向徐客秋,见他入定般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先生?”虞珵美以为他同自己一样,遂笑道:“你看那人好奇怪,大半夜还要遮面。” 徐客秋抬手将斗笠压低,虞珵美只见他唇角绷得笔直,许久才自喉咙中挤出一声,“的确是个怪人。” 作者有话说: 小鱼要将他的月亮拉入凡尘啦 第76章 半月后四人回朝,陆寻芳上交虎符,半生戎马告一段落,南下的这一战成了她此生打的最后一场仗。 虞珵美在回到雁归后的第二日便去了虞闻溪所在学堂,这次倒是没吃闭门羹。 董彦将他引至后堂的一间小屋,待到虞珵美进门后为兄妹二人关好房门,自己则在园中等候。 时隔数月,兄妹二人再次相见,竟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虞珵美想要像儿时那般抱抱自己的妹妹,虞闻溪却与他生疏许多,故意躲开他的手,绕向桌后倒了杯茶递过去,“你这一趟走得着实够久,我差点儿以为你要跟着仇人的儿子跑了。” 虞珵美缓缓啜了口茶,笑道:“我要是跑了指定也要带上你,省得总被外人惦记。” “至少人家‘外人’不会认贼作父。”虞闻溪随手拨弄了下桌上的青叶兰。 虞珵美闻言摇头,“旁人说说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不明白我的苦心。” 冷静数月,虞闻溪也不似最开始那般冲动,加上虞珵美临行前托董彦带回的信,她大概已经知晓虞珵美想要做什么。 “那你可要快些,”她向虞珵美扬了扬嘴角,面带讥讽道:“不要等别人对你没了兴致,再出手可就晚了。” 虞珵美将手中热茶一饮而尽,目中寒光毕现,“不会。” 元旦过后,杜明庭按照每年惯例开始选拔将领。 虽说杜云轩走时留下的这三千人已全部划归禁军,但也只是变了名号,仍由杜明庭掌管。 今年他有意提拔五名百人队长,名单都已拟好,被薛平一句话扰乱,“怎么不让虞公子试试?百户而已,你成天只会教他纸上谈兵,为何不干脆划一波人给他试试手?” 杜明庭摇首道:“不行,珵美从未参军,此时给他做百户只怕难以服众。” 薛平嘲道:“得了吧,是心疼你宝贝弟弟怕他被那群老油子耍才是!” 杜明庭笑起来,脑海中浮现出虞珵美那双明亮狡黠的眼睛,开口道:“你莫要看他小就小瞧了他,这小子满腹算计,旁人想要耍他只怕比登天还难!” “这不就得了!”薛平顺手拿起笔在名单上加了一个虞字,笑道:“你舍得,虞公子又愿意,我还能天天给他开小灶,这三全其美的法子有何不可?” 杜明庭沉吟良久,似乎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抛开其余不谈,往后虞珵美可名正言顺待在自己这顶大帐中,只这一点就已令他十二万分心动。 于是当天夜里,二人吃过晚饭在园中教习刀法之时,杜明庭便将白天薛平所说向虞珵美询问。 虞珵美当即将手里的刀一丢,气喘吁吁上前道:“真的?我可以去当兵了?” 杜明庭抬手将他粘在脸颊上的金发抚开,目光温柔道:“随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了!”虞珵美欢呼起来,紧紧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两人刚练习完,浑身上下都被汗浸透了,杜明庭任由他抱了片刻,嫌弃般将他推开,“粘粘乎乎的都是汗,进去洗了澡再说!” 虞珵美快活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赶忙松开手,学着营里那群士兵双手抱拳向他一鞠道:“是,将军!” 杜明庭看他做得有模有样,顿时十分有趣,有心逗弄道:“小骗子这么上进,莫不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想要赶紧建功立业把人娶回来?” 虞珵美一怔,眼中闪过丝不解,却见杜明庭黑眸如许,也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思忖片刻道:“就是要娶也要是你这样的。” 此话已然暗示性十足。 杜明庭听罢一笑,抬手捏了捏他的下巴,“赖上老子了是吧?”起身正色道:“雁归的姑娘随你挑,大哥给你做主!” 虞珵美更加不明白了,眉头几乎要皱成座小山,迎着落日的余霞向杜明庭问道: “大哥,你是要我,娶妻吗?” 这倒是让杜明庭有了一刹迟疑,望着那双如水妖般勾人摄魄的翠瞳,他隐隐有些不自在,缓缓道:“此事还不急。” 不急? 不急什么? 那什么时候才急? 虞珵美感觉自己像是被敲了一闷棍,脑中嗡嗡作响,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杜明庭不言,负着双手居高临下的打量他。 二人沉默良久,太阳即将收尽最后一丝光芒,虞珵美猛地抬首道:“既然这样,那昨夜!还有今早!你对我做的那些算什么?” 杜明庭顿片刻,不解道:“珵美,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做这些不是心甘情愿?像是我强迫了你一般。” 这话问得虞珵美哑口无言,他吞了吞唾沫,喉咙干涩道:“是,你没有强迫,我也是心甘情愿,但我们既然都……干了,难道不是已经,已经……” 杜明庭略有不忍,声音仍旧淡淡,“都说了,男人之间做这种事很正常。” 第54章 虞珵美简直要被他气昏头,想也不想道:“那我去找别人做!” “你敢!” 这一吼震落了屋檐上的雪,他见杜明庭双目赤红的盯着自己,想是真生气了。 此刻虞珵美感觉诧异无比,面前人有鼻子有眼,明明长得像人,可为什么就是不说人话? 思及过去,二人你侬我侬时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好比利剑穿胸,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向后踉跄一步,心中的愤怒渐渐化为委屈,“大哥,你哪怕只是哄哄我,我都能把心给你,可你却连骗都不愿意骗…….难道我就该这么下贱,这么不值一提么……” 杜明庭立在原地,见他面如死灰,不禁喉头一动,却强压住了想要伸手去扶的欲望。许久,才深深叹道:“珵美,我从未说过这些话,你也不要看轻自己。” “你是没说,可你就是这样做的啊!” 虞珵美自喉咙深处发出怒吼,因是太过激动,眼前阵阵发白,他用手捂住了额头,痛苦到极点隐隐有狂态,肩膀一抖竟放声大声笑起来:“我懂了,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太蠢,是我轻易把自己交出去,是我对你,对你” 话到此,他的脸色倏然一白,猛地弯腰吐出来。 这动静将穆家二老也吓了一跳,穆婆子刚忙上前为他拍背,嘴里“呜呜啊啊”地不知说了什么。 穆伯虽不懂二人为何争吵,却也在旁劝道:“都是兄弟,有什么说不开的,何苦到这般地步。” 杜明庭深望虞珵美一眼,转身叹道:“这些天我在营里睡,你想通了随时可来。” 第77章 一连数日,二人都未再见面。 虞珵美在那之后发了场高烧,好在有穆家二老照顾并无大碍。 病好后他独自来到百花楼,托依汉见他病恹恹的无精打采,遂满脸嫌弃道:“要死就死远点,大半月不见,一来就拉着张脸给谁看!” 虞珵美眼皮抬也不抬,转手将她搂入怀,捏着托依汉尖尖的下巴嘲道:“你这口牙尖嘴利是跟谁磨的?你那情郎平时就不嫌疼么?” 托依汉脸颊一红,用力将他推开,“胡说八道甚么!几年没见你犯这疯病了,这又是在哪里受了刺激?” 虞珵美恹恹扫她一眼,抬手自己斟了半杯酒。 托依汉拄着下巴端量他片刻,目光一闪,怪里怪气笑道:“哦,我晓得了,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人耍了!” 换做平时,虞珵美早就半调戏半讥讽地将她怼了回去,此际却一声不吱,单是捏着手里的酒杯目光似醉非醉地盯着舞台上转圈的小倌。 百花楼近日来了新人,据说是位清清白白半点尘埃都未曾染的雏儿,老鸨子趁热打铁简直要将人捧上天。 这一下,托依汉的日子便不好过起来,不少老主顾贪新鲜,已然许久未来找她,再加上那小倌明里暗里地挤兑,如今她跟谁都是副臭脾气。 “看看你这副要哭不哭的死相,忘了当日是如何同我说得了?” 托依汉伸出手,用染了凤仙花的长指甲使劲戳了戳虞珵美脸颊,“男人么,不都是床上床下两副嘴脸,你那么多招式,还怕哄不回他开心?” 虞珵美失魂落魄地笑了笑,“老子还用你教?要是能用我他妈不早用了?” 托依汉瞠目结舌,许久才绊绊磕磕道:“你,你们难道还,还没” 虞珵美总算正眼看向她,嘴角一挑,眉头皱成道川字:“莫说你不信,就连我也觉得奇怪,方才细细回顾这几月,明明该使的手段都已使过,偏偏人就是不中招。” 说到此肩膀不受控制的抖了抖,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半晌才抬头,向着托依汉露出副惨笑,“这么看来,想必他也不是定力过人,而是打最开始便没打算同我有什么瓜葛。” 手可以,嘴可以,唯独再深一步就是不行。 事实早已摆在眼前,最不清醒的其实是自己。 “你是不是”托依汉轻轻握住虞珵美的手,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想跟他有甚么?” 虞珵美深深垂下头,喑哑道:“他二人为虎作伥逼害忠良,刀下亡魂不计其数,我若对他起甚么心思,莫说有负虞大人养育之恩,更是对不起过去的自己,如今所想便只是令他们父子二人反目成仇,尝尽世间最悲最痛之苦,除此之外,若是还有别的,那便只剩” 台上歌舞升平,那小倌已然跳到尽兴处,细长的手脚向高空竭力伸展开,宛如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 台下掌声雷动,巨大的欢呼将虞珵美的后半句淹没。 托依汉望着他,良久后幽幽叹道:“若是真心能被*纵,那有该多好。” 很快,老鸨子便来催促托依汉赶紧去换身行头准备迎客。 二人难得正经道别,互相叮嘱几句后虞珵美走向二楼最深处的那间房,轻轻敲了三下。 房门应声而开,范作本是兴高采烈,却在见到虞珵美的一刹蹙起眉头,“眼睛怎么这么红?” “喝了些酒,”虞珵美丧气地冲他笑了下,“让公子久等了。” 范作道无妨,将他让进屋后苦笑道:“几月不见我还以为你能给我带点好消息,怎地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是怕我骂你不成?” 虞珵美坐到床边,面无表情地将昨夜之事向他复述一遍。 第55章 范作听罢沉吟片刻,忽然大笑道:“这有甚么难办!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又不是真让你立即成亲,况且即便日后你二人有了家室,也不耽误干这些勾当,大不了改为暗地里做,就算被发现,该怕的也是他而非你!” 虞珵美知他平日毫无廉耻可言,才能大言不惭地将“通奸”一事说得如此坦荡,只得低声道:“公子说得是,可这几月下来他始终不肯与小人做那最后一步,只怕是对小人全无兴趣,再这般耗下去也无意义,公子还是另选他人罢。” 范作一听他要打退堂鼓,当即面色一沉,“你在说甚么胡话,当初拉我上贼船的不是你?现如今要我去找旁人,这话你也说得!老子忍了这么久,这些月更是处处为你行方便,你现在跟我说散伙?信不信老子让你再也不出了这门!” 此话并未令虞珵美产生半分畏惧,他盯着范作,嘴角向上一挑,目中已然有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势头,“是了,我倒是忘记公子惦记我这一口多时,左右我留着这副处子之身也无用处,今日便让公子得偿所愿。”说罢真的开始动手解腰间佩带。 范作眉梢动了动,双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 眼见那身黑衣自虞珵美肩膀处缓缓滑落,露出一截颀长洁白的颈项,锁骨微凸,一直延伸向光滑圆润的肩头,胸口上两粒粉色的小豆颤巍巍挺立在空气中,看着有几分伶仃,再往下便是细得出奇的腰身,以及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腹,烛光下好似一块自然雕琢的羊脂玉,透着股说不出的诱人。 只是不管脖子还是胸口,甚至腰腹,都缀满了星星点点,有的地方用力到生了淤青,宛如白雪上盛开的梅花,不难看,倒是叫人想要在上面添几笔。 这下就连范作也生出些许疑惑,面对这样一幅身体杜明庭到底是怎么忍得住? 莫非真是不举? 他贪婪地注视片刻,脑中不住想象着二人是如何背着他缠绵相拥,眼下这宝贝自己肖想多年,杜明庭却可日日夜夜把玩,这也就算了,偏偏还没玩完就要转手抛掉,而这被人抛弃的小东西居然还为此找他想一了百了? 当即怒火横生,上前捏起虞珵美的下巴,手指抚摸过那道细长的脖颈,指尖停留在胸前一处小小的烙印上,来回流连片刻,才粗声道:“少为了这点破事就哭哭啼啼给老子找不痛快!当年对自己下手这么狠,怎么就不见你对他也狠狠心?” 说着在那结疤的印记上用力一拧,虞珵美当即发出声痛苦的闷哼。 范作见他眉头深蹙,长长的眼睫微微颤抖,模样隐忍又可怜,不禁心一软,失笑道:“怕成这样还敢勾引,你这人,真不知是胆子大还是蠢到了家!” “小人愚钝。”虞珵美缓缓睁开眼,绿色的眸底闪着水光,比之刚进门似乎有了些生气。 范作放开他,转身为自己倒了杯热茶想润润嗓子,“他不碰你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真的爱惜你,要么就是对你不感兴趣。” 听到最后那句,虞珵美不禁心中一痛,冷着张脸向他道;“请公子明示。” “这还不简单,试试不就知道了?”说着,范作压下身,再次捏起虞珵美的下巴俯身将口中的热茶渡了过去,临了重重咬了下他的舌尖,笑道:“瞪什么瞪,再瞪老子真把你给办了!” 说罢清清嗓子,指腹挑开他脸侧的发,低声耳语几句。 虞珵美听罢眉头紧蹙,犹豫道:“这法子当真可行?若是失败那我不就要” 范作不怀好意笑道:“这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道理?又想成事又要置身事外,不付出点代价可不行。” 第78章 眼见选拔的日子将近,薛平跑来找杜明庭,问为何数日都不见虞珵美踪影?本就差人家一截,若是不抓紧时间急训只怕连入围都难。 杜明庭正因此事不快,话语中也多了些不悦,“他自己不来我有甚么法子,总不能把人给绑来罢!” 薛平一拍脑门,叫道:“将军你糊涂啊!这可是关乎前程的大事,你作为兄长怎可放任不管?” “管什么?” 帐门被从外掀开,一道挺拔的黑色身影应声出现在二人眼前。 薛平一见之下大喜,笑着上前将虞珵美的手拉住,“你可算来了,这么多天没见,我还以为是他把你藏起来了!”说罢看向杜明庭,示意他赶紧说两句亲热话。 杜明庭打量虞珵美片刻,嘴角动了动,道:“来了。” 虞珵美耷拉着眼角,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模样,“嗯。” 薛平大约猜出二人最近有了甚么芥蒂,长臂一撩,揽在虞珵美肩头道:“哥哥我带你去看看训练场,事不宜迟咱们今儿就开练!” 说完回头看了眼杜明庭,见他不打算跟来,便自顾自找了个台阶下,“小将军,我可要将你这宝贝弟弟给拐走啦!” 杜明庭听罢抬头瞥了二人一眼,嘴角一勾,道:“你尽管拐去试试。” 虞珵美同他对视,心头的那一点期待在对上杜明庭寒冰似的双目后消散得无影无踪。 又回到了最初。 他暗自苦笑,“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指望他说甚么挽留的话么?” 今年的选拔赛分为三个阶段,射击、对打以及派兵布阵。 薛平知虞珵美伸手了得,与人对打十拿九稳,只是这射箭他倒从没见虞珵美练过,便自己先做演示。 第56章 自一旁的架子上拿起柄长弓,搭上箭道:“十箭九中者入围,名次依照分数来排,进不了十名者淘汰。” 虞珵美点点头,见薛平抬手一箭,“嗖”的一声正中把心,不禁赞道:“薛大哥好厉害!” 薛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道:“这算不得什么,军中将领无不是百发百中,我射术不精,当年若不是沾了人少的光,只怕现在陪你练习的就是旁人了。” 虞珵美接过薛平递来的弓箭,认真道:“若是旁人,只怕我也不愿跟着学。” 说罢拉弓搭箭,瞄准红色的靶心一松手,架势不错,箭却向一旁的空地遥遥飞去。 薛平心中暗道不好,赶忙安慰他:“一箭而已,再试试。” 虞珵美再次拉弓,然而往下的七八次都是擦肩而过,无一射中。 这下薛平彻底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愁得直揪头发,听虞珵美问:“薛大哥,咱们这里谁的射术最好?我去临时抱抱佛脚可行?” “对啊,”薛平猛地起身,拉着他的手兴奋道:“我都忘了,你身边不就有个厉害的师父?” 虞珵美明知故问,头一歪,道:“哦?是谁呀?” “小将军啊!”薛平以为他当真不知,赶忙拉他坐下,将杜明庭如何神勇无双,如何百里之外一箭取人首级的事迹讲得眉飞色舞。 虞珵美听得嘴角上翘,心道:“你这些算什么,老子当时可就在他马背上坐着,他是如何将那白弓拉开,又是如何射出的,我可一五一十都见到啦!” “的确厉害,”虞珵美听罢重重点头,又苦笑着向薛平道:“可是不行啊。” 薛平问:“有何不行?你是他弟弟,他教你箭术难道不应该?” 虞珵美听罢顿了一会儿,叹息道:“小将军最近大概不太想要见到我。” 薛平看他这小小的模样,叹起气来却是老气横秋,心中生出不少爱怜,大手一抬,拍了拍虞珵美发顶道:“怕什么,我来告诉你怎么讨好他!” 第79章 日落时分,杜明庭自校场归来。 上午薛平将虞珵美带走后没一会,他也召集了次急训。因是临时起意,大家都没准备,有些平日里疏于练习的被挨个敲打了一番。 就连几个副官都看出杜明庭心情不好,嘴角抿得铁青,脸像锅底一样黑,站在台上负着双手话都不说,对谁不满便皱着眉头瞪过去。 众人被他鹰隼似的眸子盯得冷汗直流,结果越是紧张出错就越多。 到最后方勇澜实在看不下去,上前道:“有气朝你自己的兵撒,少吓唬老子的娃娃们。” 杜明庭瞥他一眼,冷哼道:“什么你的我的,这里所有人包括你我在内都是陛下的兵,方将军这是要有二心?” 方勇澜被他怼得脸色涨红,作势就要上前理论,被一旁的副官劝住,“算啦算啦,小将军从上午就这样,也不一定是看咱们,您瞧。” 说着下巴向远处的训练场一扬,方勇澜举目望去,只见靶场中薛平在陪着一人射箭。 他看了片刻,见那射箭的者七八发都没中,薛平站在那人身后,手臂绕过他双肩以自己的五指将那人的手包裹,从远处看倒是个拥抱的姿态。不禁嘲道:“老薛也是闲着了,居然亲自带新兵。” “不是新兵,”副官向他低声提醒,“您好好看看,那不就是小将军的弟弟,姓虞的那个。” 方勇澜这才仔细端量片刻,眉梢一抬,笑道:“我懂了!” 说完转身向杜明庭走去,阴阳怪气地道:“你弟弟想学箭法找薛平那么个半吊子做甚么!来找我啊,老子当年好歹也是大殷第一神箭手!” 杜明庭脸色铁青,冷嘲道:“第一神箭手你也说得,忘了四年前那场骑射岳千秋是如何杀得你片甲不留?” “你少醋里醋气的说话,老子只是马术不精,不似某些人,明明身手了得却被人当空气,宁愿找个半吊子也不来找你帮忙!” 此话一出,方勇澜可算解了心头之气,谁料下一刻杜明庭提拳冲着他面门而来。 台下士兵们刚刚还担惊受怕,这会儿见两位主帅在台上打起来,纷纷抻着脖子张望。 两位副官劝架不成反倒挨了几拳,索性也不管了,招呼大家赶紧散场,小心被殃及。 虞珵美听了薛平的话,赶在日落前特地进城买了最好的酒菜回来,仔细摆好后,坐在杜明庭大帐中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 他练了一下午箭法实在乏得很,捧着杜明庭落在桌上的兵书看了几页,没一会儿就开始上下眼皮打仗。 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帐门被从外掀开,杜明庭刚刚冲了个冷水澡,此时正浑身水汽的从外走进。 见到趴在桌角的虞珵美先是一怔,想要赶人,手都伸出来了,却迟迟未落。 帐中火盆生得极旺,虞珵美的脸颊红扑扑一片煞是好看。 他站在桌边望了片刻,视线像是被牢牢黏住般再也拔不动。 虞珵美素来怕冷,平时二人同寝时总是用力抱着杜明庭,恨不能攥到人身体中。 想到过去种种,杜明庭只觉堵得慌,不可否认他是喜欢虞珵美的,从多年前千军万马中的那一面起,这个金发碧眼的少年就像刻在了脑中。 他心疼他,怜惜他,莫说眼下,就是照顾一辈子都是心甘情愿的。 兴许这其中也掺杂了些许愧疚,但绝对不是虞珵美所想的对逼死虞盛年的那种。 第57章 而是对所爱之物没有尽早得手,害它无端受苦多年的悔恨。 虞珵美说要做将军,他可以用双手将心爱之人捧到那个位子上,想要荣华富贵,他可以送他一座城供他玩乐,若是想要被世人歌颂传唱,他能为了他上阵杀敌,功勋全部都给他一人。 除了相守的承诺,他有求必应。 这些天二人所做之事已然足够荒唐,直至那天争吵,他才恍然大悟,自己都教了这孩子些什么! 之前在床上,二人情到浓时,虞珵美也总会说些生生死死的疯话,他听着也甚是动情。 然而他长他六岁,有些道理虞珵美可以不懂,他却不能。 他要看着他娶妻生子,看他儿孙满堂,看他成为丈夫,父亲,成为祖父,外祖父。 之后若是他还愿意见自己,那便是合欢树下一双椅,半盏茶香寥此生。 情愿吗?舍得吗? 扪心自问,自然是极不情愿也绝不舍得。 想到那人在自己身下承欢啜泣的模样,有朝一日,他也将与一个女子做同样的事。 光是想想便头皮发麻,心如剜肉般痛。 可他不能错,他若是错了,毁的就是另一个人的终生。 虞珵美在他入帐时便已清醒,只是好奇二人多日不见,杜明庭会对自己做什么,才一直装睡。 恍惚间闻到一股烈日暴晒后的熟悉味道,宽大温暖的手掌顺着他的发顶缓缓抚摸,一路向下挺在柔软的后颈上。 二人太久没有触碰,光是被人摸两下虞珵美整个人都软了,胸中思念如潮涌,差点就要呻吟出声。 他的睫毛颤了颤,就在马上要张开时,后颈肉被人重重一捏,紧跟着便是杜明庭带着笑意的声音,“再装睡就把你扔出去。” 他赶忙睁开眼,争辩道:“等你半天也不回来,打个盹都不行?” 杜明庭绕到虎头椅上坐好,赤裸着上身,看起来懒懒散散,“我看这一下午你也没做什么,怎么就累成这样?” “你怎么直到我一下午什么都没做?”虞珵美拿眼斜睨他。 杜明庭被他微微发红的眼角杀得忘了言语,嘴角一僵,坐起身烦躁地揉了揉半湿的发,“你这是自己想通了,买这些过来找我赔罪么?” 虞珵美心道:“我又没错赔个屁罪!”脸上犹挂着笑道:“大哥你是不是饿了?快来尝尝,买这些东西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说完将饭菜向前推了推,又将白瓷做的酒瓶打开,从中倒出深紫色的酒液。 此乃雁归最有名的葡萄酒,霎时间满屋酒香,熏得虞珵美手一抖打出个撕心裂肺的大喷嚏。 杜明庭忙帮他将酒杯稳住,二人指尖相碰,多少都有些尴尬。 “这都能把你呛着,”他摇头笑道,将酒瓶从虞珵美手中顺走,自顾自倒了杯,抬眼瞥道,“闻不了就一边去。” 这下虞珵美就不服气了,夺过他手中酒杯一仰而尽,嘴都没来及抹,献宝似的将空荡荡的杯底亮出来给他看,“少瞧不起人,谁闻不了?” 杜明庭盯在他闪着水光的嘴唇上,眸色越发深沉,拾起筷子夹了块东坡肉放到他碗中,似不经意问道:“薛平给你出的主意罢!” “为什么是他?”虞珵美咂了咂嘴,感觉刚才那葡萄酒滋味不做,随手又倒了一杯,咬杯口边舔边道:“就不能是我自己?” 杜明庭见他探出半截淡粉色的舌尖,猫似的一点点啜着酒喝,眉骨处不由跳了跳,轻咳一声,斥道:“要喝就好好喝!” 虞珵美充耳不闻,笑嘻嘻地向他飞去一眼,牙口软糯地道:“我才不,这么喝才甜!” 换做平时,他这样一撒娇对方也就无奈笑笑不再追究,谁料今天的杜明庭像是吃了呛药,将手中筷子向桌面重重一砸,唬道:“好好说话!” 虞珵美一怔,继而蹙起眉头,不悦道:“你这是甚么,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杜明庭心烦意乱,视线落到别处,抬手向他挥了挥,“别待在我这里,回家去!” 虞珵美见他赶自己走,好不容易燃起的盼头再次被浇灭,不仅失望,且十分愤怒,倏然起身指着杜明庭大叫:“你这人怎地这般难伺候!说要我来的是你,现在赶我走的还是你!你当老子是甚么!狗吗?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杜明庭因下午与方勇澜打了一架,心中正燥郁,此际被虞珵美这样一通吼下来更加意乱如麻,抬眼见他正瞪着自己,绿眼睛里含着泪,却倔强得不肯让它们落下来。 遂扶额长叹,开口的声音稍稍平和了些,问道:“薛平都跟你说什么了?” 虞珵美深望着他,轻轻地摇了下头,道:“没有,薛大哥什么都没对我说。”继而嘴角微颤,一行泪自眼尾滑落,出口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是我自己要来的,大哥,这些天,我很想你。” 杜明庭一怔,抬头时见他双目通红,眼中犹噙着泪,当即再也抑制不住,一步上前,手臂展开将他整个人搂入怀中,怜惜地吻着对方发顶,低声道:“是我错了,不该这么说,别哭了好不好?看你哭大哥也难过。” 虞珵美将泪全部抹在他胸口,这才探出头,带着鼻音问道:“大哥,你有没有想我?” 杜明庭亲了亲他唇边,沉声道:“日日都想。” “那夜夜呢?”虞珵美问。 杜明庭眼中载满笑意,“也想。” 第58章 到此,二人总算和好。 这天夜里,虞珵美借着醉酒留宿在了杜明庭帐中。 本以为杜明庭会在酒力的催动下做些甚么,谁料一觉醒来,不仅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就连身旁的人都没了。 门外薛平兴高采烈地跑来问拜师拜得如何了? 虞珵美不确定地向帐外看去一眼,道:“应当是答应了。” 薛平喜不自胜,催他快些起,趁着早练还未开始去找杜明庭学习箭术。 虞珵美点点头,声音闷闷的没什么精神。 薛平都走到大门口了,又回身跑到床边,抬手摸了摸他额头,问道:“生病了?怎么不高兴?” 虞珵美向他强扯出一道笑容,“没有,高兴着呢,我这就去找他。” 薛平见状才放心,又凑到他耳下小声道:“老薛我是向着你才跟说的,小将军手里有一柄半人高的犀牛角弓,是多年前波斯国进贡的宝贝,要是能借到,比试的第一名非你莫属!” 第80章 晨训结束,杜明庭浑身是汗地自训练场走出,老远就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迎着朝阳向他挥手。 阳光将他镀成金色,一晃一晃,仿佛是只展翅欲飞的鸟。 杜明庭的心中有什么东西荡漾开,很快抬起手臂也向那身影扬了扬。 二人在草坡上汇合,他见对方背着长弓和箭筒跑得气喘吁吁,不禁笑道:“等老子吃个早饭都不行?” 虞珵美早有准备,变法术似的从身后摸出两张饼一壶水递给他,“我从伙房拿的,还热着!” 杜明庭点点头,翻开油纸袋,自己撕了一块,将其余的递给虞珵美,“一起吃。” 虞珵美犹豫片刻,伸手接过。 二人坐在草坡上就着一月底的寒风边吃边聊,连续几日都不见雨雪,草坡干燥松软,零星抽出许多绿色的嫩芽,看着比前几月多了些生机。 杜明庭吃饱喝足,枕着手臂在草地上晒起太阳。虞珵美见他一脸惬意,想提让他教自己箭术的事,又怕打扰人休息。 等了片刻,见杜明庭已经闭上了眼睛,心中无不失落。背着长弓走下草坡,对着远处的一株枯木独自练习起来。 一连三箭,仍旧无一射中,正灰心丧气之时,听背后的杜明庭道:“谁教你弓着腰射箭的?” 虞珵美想了想,没有把薛平供出,只道是自己悟出来的。 杜明庭轻笑,一跃跳下草坡。 虞珵美未曾察觉,只隐约感受道一股强大的气息自后方袭来,带着混合阳光和汗味,以及浓重的男子气息贴到了自己背上。 他今天没穿外袍,单薄的黑衣很快便被杜明庭滚烫的胸膛浸透,伴随着那人握上来的粗糙手掌,酥麻感自下腹升腾,令他几乎要站不稳。 昨天在训练场上,薛平也是用这姿势来教他射箭,当时虞珵美只觉得心如止水,什么杂念都没有,如今换了杜明庭,他恨不得立刻趴到人身上,猫一样的撒个娇蹭一蹭。 杜明庭犹在认真教学,右手握在长弓中央,左手引着他搭箭,眼睛眯起注视向前方枯木上的一片叶子,手臂肌肉发力将弓弦拉满,食指擦过箭头,屏息凝神勾弦的指头一松。 只见那羽箭“嗖”的一声划过半空,斜斜的钉在了树干上。 杜明庭眉一皱,拍了下虞珵美肩膀,唬道:“胳膊抖什么?老子又不能吃了你!” 虞珵美撒谎道:“我没有,明明是你射技不精还来怨我!” 杜明庭被他气笑,重新将人搂入怀,拉弓搭箭,目视前方,嘴唇贴着对方耳垂低声道:“看见那片叶子了么,想想风来的方向,”手臂带动他向右,并未瞄准树叶,而是稍稍错开一小段距离,“发力时背要挺直,脚打开。”说着以膝盖顶开了虞珵美的双腿。 这姿势与半年前的那个夜晚如出一辙,当时虞珵美几乎是骑在他大腿上,只是如今长高不少,虽不至于脚尖点地,却仍重心不稳。 再加上杜明庭时不时在他耳下说话,声音低沉沙哑,听着一本正经,动作却十分轻柔,哪里像给人教习,分明就是情人间的暧昧撩拨。 不出所料,这一箭仍未击中。 这下就连杜明庭也有些烦躁,向虞珵美责道:“你就不能站好?两条腿跟筷子似的打什么颤!” 虞珵美被他吼得十分委屈,眼眶瞬间通红,不甘示弱地大声道:“你以为我愿意么!你自己看看!哪有师父像你这样教人的!” 杜明庭一怔,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哪里教得不对,再看看面前人,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模样,心一软,抬手为他把泪擦干道:“算我怕了你,你说怎么教我就怎么教,这样总行罢!” 虞珵美也知此事多少有些迁怒于他,恹恹地点点头,回身道:“你站远点,别离我这么近。” 杜明庭两手一摊表示同意,二人隔着半米开外,虞珵美按照杜明庭所说拉弓搭箭,屏息凝神,感受风吹来的方向,而后倏然射出。 羽箭破空而去,正中那飘摇的叶子。 他心中惊喜万分,回头时装模作样地问道:“如何?是不是还是不够用力?” 杜明庭见他双眼放光明明白白写着“夸我”二字,嘴角却下敛着,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当真有趣得紧,上前揽过他肩头,晃了晃,笑道:“小骗子还想装深沉,想要什么奖赏?” 第59章 虞珵美再也忍不住,嘴角一挑,笑得比春光还要明媚。 杜明庭心念一动,忍不住低下头。 虞珵美见他压过来,自然而然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久久都未等到那落下来的吻。 “等什么?” 耳畔听到杜明庭催促,他睁开双眼,见对方正奇怪地望着自己。 虞珵美眉头蹙起,注视着他,神情中满是不解。 杜明庭见状别开视线,轻咳一声,指了指不远处石缝中的一朵白花,道:“继续练。” 二人就这么各怀心事的在大太阳下练了整整一上午,临近午饭时,薛平跑来,说是有人找虞珵美。 虞珵美听罢像是记起什么不得了的事,赶忙向杜明庭请了假,往营中奔去。 薛平见他跑得匆忙,朝杜明庭一挤眼,神神秘秘道:“小将军,你知道是谁来找虞公子么?” 杜明庭正为虞珵美整理羽箭,头也不抬道:“我又不会算,哪里会知道?” “是个姑娘!”薛平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比比划划地形容道:“腰那么细,脸那么白,漂亮得像个仙女,说起话来娇滴滴的,哎哟,看得老薛我啊心都直颤!” 杜明庭手上动作一顿,继而嘲道:“人家来找珵美,你跟着心颤甚么!” 薛平道:“我高兴啊,虞公子生得白白净净,再找个神仙似的姑娘做老婆,生出来的小娃娃不得好看得像观音坐下的童子一样!” “净瞎扯,”杜明庭听他越说越离谱,索性起身道:“走,看看去!” 一路上薛平比往常更加聒噪,挨了杜明庭几脚后还没学会住嘴,直至来到营门口,果然见虞珵美正笑着同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姑娘攀谈。 一瞬间杜明庭的心被狠狠揪了下,疼得他呼吸一滞,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二人。 这下就连薛平也看出异样,小声道:“将军?” 杜明庭“嗯”了声,语调十分奇怪,像是硬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兴许是他目光太过狠辣,那姑娘也注意到这边,巴掌大的小脸登时一白,向虞珵美凑得更近了些。 杜明庭见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到了虞珵美身上,拳头不由捏紧,恨不得冲上去把人用力分开。 那姑娘不知说了什么,虞珵美也向后看去,见是杜明庭,便笑着挥了挥,又拉着姑娘的手跑来。 “大哥!薛大哥!”他将身边人向二人介绍道:“这是宋姑娘,就是城南宋记布庄的女儿。” 杜明庭冷着脸点了点头,目光全在二人相牵的手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倒是薛平一拍巴掌,大笑道:“我记得我记得!你父亲叫宋岩,多年前我还去你们那里采购过物资,只是那时你还小,是个没有柜子高的小丫头,一转眼就长这么大啦!” 宋玲儿一脸羞赧的点头,听薛平又道:“你爹给你许人家没有?要是没有的话不如就考虑考虑我们虞公子,他当真很不错!” “不错甚么!”杜明庭哼笑,“箭射得乱七八糟,连弓都拿不稳,你这么夸就不怕他脸红?” 虞珵美和薛平同时一愣,想是都没料到杜明庭会当众拆台。 再看宋玲儿,似乎也有些尴尬。 “将军,你怎么能这么说?”薛平打抱不平道。 杜明庭瞥他一眼,转向虞珵美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虞珵美望着那转向自己的深黑色眼瞳,只觉得心都要碎了,片刻后低声道:“我学艺不精,让将军费心了。” “你知道就好。”杜明庭深深望着他,片刻后拔起视线,扫了眼一旁的宋玲儿,森然道:“军机重地不是普通百姓该呆的地方,宋小姐以后还是不要来了。” 宋玲儿被吓得一哆嗦,只觉面前杀气逼人,赶忙点头道好,生怕下一秒就会被人生吞了。 杜明庭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可到底还是憋住了,仍旧一脸威严地向虞珵美催促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回去练箭!” 虞珵美咬紧后槽牙,忍下心中的怒火,对薛平笑道:“薛大哥,麻烦你替我送宋姑娘出去。” 薛平自然不会拒绝,赶忙道:“你放心,我保准全须全影的把人给送回去。” 虞珵美听罢道声多谢,又向宋玲儿点点头,这才跟上杜明庭向营中走去。 二人穿过一顶顶或黑或白的营帐,杜明庭走在前,头也不回地问道:“饿不饿,我们先吃饭。” 背后无人回答。 他嘴角勾了勾,继续向前走,路过兵器库时,又问:“给你换把好弓如何?” 仍无人应答。 及至走出营地,即将来到草坡,才听虞珵美在背后道:“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杜明庭缓缓回身,不答反问:“我说错了?” 虞珵美的胸中本已怒气翻腾,却在对方的这一句话后瞬间归于平静。 说是平静也不甚恰当,而是没了,甚么都没了,快乐和痛苦都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绝望,比之前些天二人吵架时更加深的绝望。 他抬头看向杜明庭,翠眼闪烁,狂风将他的发吹散,胡乱拍在脸上,表情更是因愤怒和委屈变得狰狞。 “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对我?”他仰起头,含着泪向杜明庭哽咽道:“你说过我想要什么都可以,说可以我送到天上去,你还说,会护我一辈子在别人面前让我出丑,狠狠地践踏我的自尊,这就是你保护人的法子?” 第60章 杜明庭被他的声声质问砸得倒退一步,他定定望着虞珵美,看他满目是泪的注视着自己,胸口痛得简直要说不出话。 他走上前,像是想要抚开虞珵美脸上的发,然而手臂抬起又在半空中放下,望着对方哭花了的脸,良久后疲惫叹道:“你以后乖乖听话,我不会再说了。” 虞珵美宛如听到甚么不可思议的怪谈,眉头深深皱起,张了张嘴,痛苦的嘶哑道:“大哥,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啊……” 第81章 日暮时分,徐客秋在西城的点心铺中遇到了同样来买炸糕的虞珵美。 自归朝后二人也有数日未见,徐客秋还是那副温和随性的模样,问虞珵美最近如何?都在做些什么?又见他双眼红肿像是刚哭过,便体贴询问要不要找间茶水铺子坐坐? 虞珵美在他面前完全卸下防备,拉着徐客秋的袖子道茶水铺子有甚么意思?说罢非要带人去百花楼。 徐客秋笑着推辞,就近寻了间茶铺,要上壶热茶,这才解释起来,“陆将军最近脾气大得很,若是被她知道我去那些花柳地,指不定会发甚么脾气。” 虞珵美问道:“听曲儿也不行?” 徐客秋苦笑着摇摇头。 虞珵美奇怪道:“平时见你二人恩爱得紧,怎地出了趟远门就这般猜忌起来?” 徐客秋端着茶杯吹了吹飘在水面的浮沫,轻声道:“大约有身孕的女人都是如此,多让让也是应当。” “陆将军有孕了?”虞珵美惊诧无比,被徐客秋比了个“嘘”的手势,这才挪近椅子,压低了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这也太快了。” 徐客秋为他斟茶,脸上隐隐带着笑,“出征前就有了,我原本不想让她冒险,奈何劝不住,她同我说这是她打的最后一场仗,若是不去只怕会抱憾终生。” 几月的相处,虞珵美几乎将他当成兄长看待,如今本应替人高兴一场才是,却因知晓他底细,对着天大的喜讯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停顿片刻,只勉勉强强道:“那还真是,恭喜先生了。” 徐客秋知他心中所想,秋水做的眸子黯淡下来,低低地点了点头,听虞珵美又道:“先生,如果这一切结束,你愿意带她们回去吗?” 徐客秋听罢,抚摸着滚烫灼人的茶杯,仿佛失去了痛觉,他停了许久,才惋惜般叹道:“珵美,客死异乡是我愿。” 虞珵美的心被狠狠撞击,他眼中噙着泪,望向徐客秋,缓缓摇头,“我不明白,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有人死才行。” 徐客秋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颊,为他将眼角的泪试去,“这世道死很容易,活下来才难,好孩子,不要哭。” 这夜与徐客秋的谈话非但没令虞珵美快活些,反倒多出无数心结。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及至天明才稍稍打了个盹,也是噩梦连连。 穆伯在后厨找到他,唉声叹气地劝他兄弟之间还是要和睦,杜明庭成日在军营住着也不是个事。 虞珵美咬着馅饼点头,却始终不肯搭话。 穆婆子见他心思重,特地做了好些点心零食想哄他开心。 虞珵美也不推辞,日日背着鼓囊囊的包裹去营中训练。 这之后的半个多月,他再没同杜明庭说过甚么话,就是在营中遇见,二人也只是板着脸互相点点头。 长此以往,倒是薛平先坐不住了。 距离选拔赛还剩三天,他火急火燎地跑进杜明庭大帐,问怎么还不把那白犀牛角做的弓给人家? 杜明庭手中擎着本兵书,头也不抬道:“他又没问我要。” “他没要你可以给啊!”薛平简直要被这兄弟二人急死,一拍大腿就要去取那墙上的白弓,被杜明庭一个眼神杀回去,“放着!” 薛平倒也不敢硬拿,尴尬地杵在一旁搓手,听杜明庭懒洋洋问:“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一聊起虞珵美,薛平的话可就多了,夸得嘴都合不拢,“将军,你这个弟弟可实在了不得,小小年纪就会拉帮结派,靠着从家里带的点心和好酒在营里结交了不少朋友,我本以为那些老东西都不愿同他打交道,谁曾想不过四五天,关系好得就差拜把子啦!” 杜明庭听他说得激动,心中莫名多出几分自豪,眉梢一抬,笑道:“还不都是仗着老子!” 薛平嗔道:“我看可不尽然,人家玩得开心着呢!昨天还把逐月接走了,说是要一起进山打猎,天明时才醉醺醺回来。” 杜明庭点头,“嗯,你看着点也不能让他玩得太过。” 薛平嘿然一笑,“你还不知,虞公子现在有分寸得很,想必是心中有了人,自然就多了几分责任在身上,前几日我还在营外见宋小姐给他送了食盒,啧啧啧,你是不知二人相见时那眼神,那笑” 他一口气说了个尽兴,殊不知正踩在杜明庭痛处。 杜明庭越听越烦,打断他数落道:“你一个伙头天天跟在个娃娃屁股后面跑甚么!” 薛平被骂得莫名其妙,心道:“不是你让我看着点?”却也不敢还嘴,见他脸上隐隐有怒态,作势要告辞,被人喊住,“等等!” 他缩着脑袋回头,生怕背后一本书砸过来,却见杜明庭向墙上那白弓一指,沉声道:“这个,不要了?” 薛平当即眉开眼笑,急忙跑去摘下,又小心翼翼抱在怀中,一步三回头地向杜明庭道谢。 第61章 临到帐门前,忽然又回过身,问道:“小将军,要不要我替你给虞公子带句话?” 杜明庭闻言一顿,黑眸中闪过丝痛苦之色,半晌后摇首道:“不,你甚么也不用说。” 入夜后,薛平在营外的河边寻到虞珵美,身边围了七八人,俱都是同他差不多大的新兵。 众人围绕篝火而坐,有说有笑的分食一条鹿腿。 虞珵美见薛平来赶忙将最好的一块肉分给他,薛平也不客气,坐下后又要了一壶酒,笑嘻嘻道:“别怪老薛我混吃混喝,这顿饭你当真该请请我。” 虞珵美早见他马背上有一柄白色长弓,大约也猜出是怎么回事,声音又软又甜,“还是薛大哥记挂我。” “诶!话不能这么说,”薛平一抹嘴,隔着火光向他道:“最记挂你的那个还在营里坐着,要不一会儿你进去看看?” 虞珵美闻言笑了笑,没接话。 薛平碰了一鼻子灰,急着给自己找回场子,便去马背上将那白弓摘下,在众人眼前亮了亮。 果然收获无数称赞感叹。 犀牛角做的弓本就少见,更不必说这还是头稀世罕见的白犀牛。 月光下,修长的弓身洁白优雅,透着淡淡银光,根本不像是件杀人无数的兵器,反倒如一位婀娜的少女,美丽安静,光是站在那里就叫人再也挪不动视线。 “别看它长成这样,当真厉害得很!”薛平说着便要在展示一番,奈何不得要领,任他如何用力总也拉不开满弓。 几番下来已是满头大汗,用力拍了下脑门道:“坏了,我只顾着拿,却忘记问用法!” 众人一阵唏嘘,见虞珵美上前,伸手道:“薛大哥,让我试试罢。” 薛平将弓递出,叮嘱他:“小心些。” 虞珵美并不知他这话意思,直到手中一沉,才察觉这弓看似轻盈实则沉重无比。 他使出所有力气握住弓身中央,脑中回忆起那日在战场上杜明庭的一举一动,而后深吸一口气,右手拇指用力压住弓身,左手向外侧拉弦,且听耳边传来“呲啦”一声,那白色的巨弓便如满月般缓缓张开。 众人一见之下无不拍掌叫好,薛平更是又惊又喜,递来一只羽箭,催促道:“试试!” 虞珵美早已跃跃欲试,接过后拉弓搭箭一气呵成。 只是这弓实在太重,他额头沁出些许热汗,金色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拂动,他将一侧眼睛闭起,另一侧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翠绿的光芒,而后屏息凝神,众人只听“嗖”的一声疾响,再望时那箭矢已牢牢钉在了极远处的一只野兔身上。 “好箭!”薛平抚掌乐道。 虞珵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将弓递还给了他,“麻烦薛大哥帮我还回去罢。” 这下不仅薛平愣了,就连围坐在一圈的众人脸上也满是不解,目光齐齐看向虞珵美,听他再次道:“这个我不能收。” 薛平没有伸手接,而是难得露出一脸正经,沉声道:“你可知道要我还回去是甚么后果。” 虞珵美注视着脚下的篝火,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薛平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多劝,重新将弓挂回马背,再回来时仍旧兴高采烈,招呼大伙一起喝酒。 早有人将虞珵美射下的野兔带回,薛平开始撸袖子,说什么都要家露一手。 直到月挂树梢,营中吹响号角,众人才结束了一夜的热闹。 薛平不急着走,他在一处岩石后找到虞珵美,见人手里还拎着半壶酒,眼尾通红,似醉非醉地靠在石头上出神。 “回去罢。”他向虞珵美道。 虞珵美点点头,撑着岩石起身,却有些踉跄,抬头看向薛平,咧嘴一笑,绿眼睛里全是水光,“薛大哥,别怪我。” 薛平叹息,上前将他扶稳,苦口婆心道:“珵美啊,你这一拒,伤的可是小将军的心。” “我知道。”虞珵美点头,眉目自始至终都未舒展。 这下薛平就更不懂了,他向来心粗且有话直说,在他眼里,天大的事只要大家肯坐下来心平气和谈一场,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道理。 偏偏这两人,一个嘴硬,一个心硬,对自己比对方都狠! “我看虞公子也不好受,你不知那天他喝了多少,哭得差点喘不上气!” 隔日,薛平将弓交还给杜明庭,怕人生气,又添油加醋的将虞珵美形容一番。 本以为杜明庭会大发雷霆,谁料他只是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将弓摆好后对薛平阴恻恻一笑:“老薛,你说错了罢,他酒量浅不假,只怕从未因此事落过一滴泪,对不对?” 薛平心中“咯噔”一下,紧张得舌头不住打结,“也也也没怎么说错,虞公子他,他的确是有些难过的。” 说完后又小心翼翼窥探杜明庭神情,只见人嘴边带着讥笑,下颚紧咬,脖侧的肌肉绷得笔直,正是一副隐忍待发的姿态。 “要不,我再送去试试?”薛平试探着问。 杜明庭从鼻中发出哼笑,“自己一门心思找罪受你拦他作甚!” 薛平见他这幅模样便不再多说,心中却不屑道:“嘴硬成这样,到时候见人受伤还不心疼死你!”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一直隔日更新,有事情会请假。 第82章 距离除夕还剩七天,选拔赛开始。 参赛者二十余人,其中不乏跟随杜云轩南征北战多年的老兵。薛平站在台上张望许久,总算自人堆中将虞珵美揪出,不禁失笑,“虞公子这身板到底是怎么长得,平日吃喝也不少,怎么就不见长个?” 第62章 杜明庭比他发现得更早,鹰隼般的眸子掠过一个小小黑身影,仅仅停留片刻,便对台下的司令官点了点头。 司令官会意,向一旁打出个手势,号角闻讯而起,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参赛者摩拳擦掌,按照顺序分列两队依次入场。 台下众人纷纷引颈观望,想看看是哪位高手先拿下头彩。 虞珵美背着长弓站在队伍最末,左手搭在右臂,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他之前的十几人虽不至于百发百中,却也发挥稳定,临到他时,场中掀起阵不小的轰动。 有人识得这是几月前南下一战中的“小英雄”,便添油加醋地向周围人夸耀他那身神出鬼没的好功夫,听者无不赞叹,却又想起他的另一重身份,“这不就是将军带回来的那个义子么,想必夺冠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那是自然,就凭虞公子这背景,来此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其余参赛者听他这样说多少都有些不满,碍于当场不好发作,牢牢盯着场上那黑衣少年在,想看他到底能玩出个甚么花样。 只见虞珵美提着一柄灰秃秃的粗弓上场,拉弦的动作缓慢笨拙,搭箭时竟紧张得把箭都掉了,慌忙弯腰去捡,滑稽的模样引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方才还夸夸其谈的人一见他这架势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能挖个坑钻进去,他的对手们则一脸不屑,看戏般摇头大笑起来。 薛平也奇怪,自言自语般道:“虞公子是不是被人敲中脑壳失忆了?平时不是这样的呀!” “看他的右臂。”杜明庭指了下场中那小小的黑影。 薛平眯起眼睛,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看清,不禁大为失色,“怎地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兴许是为了遮盖伤处,虞珵美今日所穿黑衣比平时大了不止一号,即便如此,仍有半截缠着绷带的脖子和手腕暴露在外,被黑衣一衬煞是刺目,看得杜明庭眉头几乎拧成个“川子”。 “竟在赛前摔成这样也忒不小心了!”薛平替他悔道。 杜明庭冷哼,“你摔一个试试?能摔成这样我许你半年假。” 薛平疑道:“不是摔的?难不成有人将把他打成这样?可是以虞公子的身份和功夫,谁敢欺负他?” 杜明庭不言,只将嘴角向下绷紧,目光牢牢锁在虞珵美身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虞珵美因臂膀受伤,导致十发箭里只中了六发,加之那灰弓沉重,所用之力比平时多上几倍,背后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风吹过来整个人冷得一哆嗦。 薛平看着都心疼,自顾自怨道:“穿这么少,我去给他送件衣服。” 说罢偷偷看了眼身旁的杜明庭,见人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大约是默许了,这才将自己的一件黑袍子送下去。 两场比试之间有一盏茶的功夫休息,薛平在角落处寻到被几个少年围成一圈的虞珵美,众人七嘴八舌,有人关心,也有人打抱不平。 薛平不急着上前,隔着一段距离偷听,听一年轻女子带着哭腔低声道:“公子,是我连累了你。” 虞珵美大方笑道:“都是朋友,哪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我见你好端端站在这里比甚么都强!” 薛平仔细一瞧,见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可不就是城南布庄的宋姑娘,心中当即一喜。 多日未见,他还以为杜明庭棒打鸳鸯把人给拆散了。 小姑娘哭得没完,想必是真心懊悔,其中一少年见状便道:“姑娘莫急,我们已决定将公子救人一事报告将军,即是因救人耽误比赛,小将军定会酌情考虑,况且公子若不是有伤在身这些人又算得甚么!” 薛平听罢只觉得这些少年秉性直率,定是与虞珵美极为要好,暗暗替人高兴。 却听虞珵美哭笑不得道:“这些话咱们兄弟间当玩笑说说也就罢了,万不能叫旁人听了去,且不论身手,就是资历辈分我也差他们大截,若不是有这将军义子的身份,只怕连参赛资格都没有。” 众人见他如此自谦更加倾佩,七嘴八舌的将那日之事夸赞一番。 薛平躲在树后听了个大概,应当是前些天少年们在山下遭遇狼群,虞珵美英雄救美伤了手臂。 今年天寒,山中的野兔野鸡少得可怜,便时常有狼群下山袭击农户,营中也派了不少人手在山下值班守夜,不曾想竟还有自己人为此遭殃。 薛平赶在下一场比试开始前回到台上,杜明庭见他手中的黑袍未送出,不禁眉头一皱,“怎地?他不收?” 薛平摇头笑道:“人家现在有得是人心疼,只怕是看不上我这件破袄咯!” 言罢将方才所闻一字不差地汇报给杜明庭,岂料这事不仅没为虞珵美讨来几句赏,反倒将他害了。 杜明庭一听之下大为恼火,中途停止了比赛,命人将虞珵美押到台上。 很快,虞珵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两名士兵架着胳膊跪在了杜明庭面前,他一脸莫名,眼睛看向薛平,只见人唉声叹气,目光中隐隐有着自责之意。 听杜明庭居高临下道:“多次未经禀报带外人入营,你可知罪?” 虞珵美一怔,张了张口,宛如失声般许久才道:“我没有带她入营,我们只是去了后山。” 杜明庭的声音更冷,“那你这是承认训练期间私自外出?” 第63章 “将军!虞公子他还不是军中人,你不能罚他啊。”薛平也跪下身,焦急地向杜明庭祈求。 杜明庭瞥他一眼,又转向虞珵美,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不是我军中人?” 虞珵美知晓,此时若自己否认,那罪责当免,然而接下来的比试也不必参加了,参加不了比试也就无法入军籍,自己与范作所商定的计划将系数化为泡影。 “是。”他咬牙吐出一字。 杜明庭听罢,将视线转向别处,淡漠道:“那便军法处置。” 此言一出,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仅薛平,就连追随虞珵美的几个少年也一起跑上前,他们的身后跟着满脸是泪的宋姑娘,卫兵将他们拦在台下,众人跪地求饶,薛平更是已经爬到了杜明庭脚下,重重磕了七八个响头,哭说着都是自己的错,要罚就罚他,不要追究虞珵美。 然而杜明庭不为所动,他情急之下转身去求方勇澜。 方勇澜无力摇头,将薛平扶起来后叹道:“老薛,你跟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怎么还这般糊涂,犯了错就要受罚,这不是最基本的规矩?” “可是,可是我”薛平悔得要呕血,抬手朝自己脸上扇了重重一巴掌,“都是我的错!” 方勇澜见劝他无果,迈步来到虞珵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珵美,军规如山,万不可有怨恨。” 虞珵美缓缓抬起头,视线依次掠过薛平、方勇澜、以及台下众人,最终落在一个冷漠高大的背影上,他嘴角动了动,坚定道:“我不恨。” 很快,三名士兵带着军棍而来,向杜明庭躬身行礼。 杜明庭点头,手一抬示意可以开始了。 三人这才上前,其中两人将虞珵美手脚摁住,另一人重重挥棍落下。 三十六棍,棍棍都带着呼啸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肝胆皴裂,唯有地上的虞珵美死咬牙关,痛到面目扭曲仍不肯发一声。 台下人面面相觑,宋姑娘早已被强行带离训练场。 二十棍后,就连薛平与方勇澜都不忍再看,唯有杜明庭,自最开始的那一棍落下起便转过了身,一黑一绿的两双眸子对视,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冷如冰霜。 最后一棍落下后,虞珵美的全身已然被汗水浸透,腰以下的衣服被打了个稀烂,风一吹,青紫纵横的伤痕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薛平赶忙上前将他扶起,又脱了自己的衣服为他披上,心疼道:“一会去我那里,我有上好的金创药。” 虞珵美虚弱摇头,“不成,还有比试。” 薛平一听头都大了,“都这样了还比什么?送上去给人打么!” 虞珵美正欲下台换身衣服,疼得一步一喘,仍固执摇头。 薛平见状看向杜明庭,想求人开口劝劝,岂料杜明庭只飞快扫过虞珵美一眼,双手攥拳,深吸一口气道:“让他去!” 薛平知晓,他这幅样子已然是忍下了极大的怒气,再说下只怕会着火,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任由虞珵美被他的朋友们七手八脚接下台,向远处的比武场踉跄而去。 之后的半天果然如薛平所料,最开始的几场虞珵美像是被人当成了靶子打,其中不乏见风使舵者,见杜明庭并未打算庇护,便转挑人弱处偷袭。 气得薛平在台上连连大骂,兴许是嗓门太大,吵得杜明庭头疼,干脆也不再看,起身离开了比武场。 他这一走,台下针对虞珵美的人更加放肆,趁其不备一脚踹在人小腹,险些就将虞珵美踢出擂台。 许是这招实在阴险,台下并未有人叫好,反倒嘘声一片。 那人也不理会,狞笑着对面前的黑衣少年喊道:“小白脸儿,过来叫声哥哥,哥哥就下手轻点不让你疼。” “错了吧,”虞珵美双手撑着膝盖啐出一口血沫,目光扫过台上空荡的主帅座位,绿眸眯起,嘴角上挑勾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叫声爹,爹饶你不死!” 话音落地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杀气迎面扑来。 二人相差数米,且他比虞珵美高出一头不止,如今竟被硬生生逼得倒退一步,喉结翻滚,牙关不受控制地打起颤,“敢吓唬老子!你用得甚么妖术!” 虞珵美不屑与他交谈,随手将脑后的金发扎做马尾,而后左脚在前轻轻一点,整个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一看,却是已跃向高空,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不待那人反映,抬腿重重劈下,动作干脆利落全然不似方才那般犹犹豫豫弱不禁风。 “怎地突然换了个人?” 薛平心中嘀咕,再看时,虞珵美已将对方揍得全无还手余地,反观他自己,仍旧如花上落下的一只蝴蝶,美丽轻盈,叫人捉摸不透。 台下发出一边到的喝彩,对战之人丢了面子,心中怒意暴起,奈何几番下来始终抓不住虞珵美半片衣角,眼见就要起杀心,猛然间胸口中了狠狠一拳,力道之大耳畔甚至可以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诧异抬头,似乎不敢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会有这种力气。 很快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沉重的身躯不受控制的砸向地面,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的眼睛仍瞪得滚圆,其中倒影出一个瘦削矮小的黑色背影。 凛冽,薄情。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台下鸦雀无声,唯有虞珵美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第64章 那些追随他的少年们这才反应过来,一窝蜂跑来,其中一人想起甚么,悻悻道:“公子,他刚才像是要杀了你一样!” 虞珵美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点头道:“嗯,所以我先把他‘杀’了。” 作者有话说: 试试新格式 第83章 当天夜里,穆伯仍旧在门外守着等候虞珵美归来。 不觉间亥时已过,脚下的烛灯在寒风中忽明忽暗,万籁俱静中只听不远响起“哒哒哒”的马蹄声。 正疑惑是谁在这寒冬腊月的大半夜里遛马,眨眼的功夫,一身雪白的逐月便来到了面前。 马上之人却不是杜明庭,而是薛平,一见穆伯急得满头是汗,话都说不利索。 穆伯被他催着去将自家那聋哑老婆子喊起来,不待问清什么事,人就被薛平提上马带走了。 他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出事了,掉头跑向后院,牵出自己的小毛驴追了上去。 薛平带着穆婆子向百里外的大营一路狂奔,逐月似乎也意识到事态危急,四条马蹄捣腾得比平时更加快。 及至来到那顶白色大帐前,薛平才将穆婆子从马上搀下,催促道:“小将军在里面等着,您先进去。” 穆婆子尚在晕头转向,又见账外被一众士兵围的水泄不通,心中不由害怕,见她迟迟不动脚,几名身着银甲的卫兵上前将她架进帐。 大帐内灯火通明,穆婆子脚一软险些跌倒,好在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 抬头见是杜明庭,这才稍稍安心。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着草药的血腥味,她战战兢兢打量四周,见自己正前方的虎头椅上坐着个身着湛蓝色袍子的男人,那人气宇轩昂,眉目间透着股贵气,只是看起来心情不好,嘴角紧紧抿着,向杜明庭不耐烦一点头。 在她心中,杜家父子的身份在雁归已然十分不得了,眼下居然有人能这般颐指气使地对待杜明庭,那该是多大的官啊! 杜明庭见她面色惨白,身躯岣嵝得几乎要点地,便拍拍她的手示意不要怕,又将她引到床边,穆婆子这才见床榻上趴着个人,不是别的,正是消失了一整天的虞珵美。 她的心再次被提起,“啊啊啊”地打着手语询问,杜明庭摆摆手,吩咐人去取来一套银针,塞进穆婆子手中,示意人上前。 在杜明庭很小的时候曾发过一场高烧,杜夫人为他寻遍雁归名医不得治。 眼看杜明庭烧得开始说起胡话,穆伯推荐不如让自家老婆子来看看。 穆婆子早年为了治好自己的聋哑曾跟随一个老道士学习过施针,只是一介乡野村妇实在不足为信,杜夫人也是无计可施才同意让她来。 谁料居然真有奇效,当天夜里杜明庭便不再烧,三天后已然活蹦乱跳。 “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发烧,”杜明庭简单打了几个手语,“给他试试。” 穆婆子不敢耽搁,当即伸手摸了摸虞珵美的额头,掌下火热一片,又探了探他脖侧,忽然一把将被子掀开,眼下场景令她顿时惊出浑身冷汗。 只见厚厚的棉被下,虞珵美全身赤裸地趴在床铺上,自腰以下青紫一片,有的地方已然溃烂出水,更可怕的是他的右肩直至手肘处有一道极其严重的咬伤,皮肉外翻狰狞恐怖,虽说已被上了层金疮药,仍可隐隐嗅到一股血肉腐烂的味道。 穆婆子惊慌地看向杜明庭,两只手掌在胸前飞快比划,“他早上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眼下不是解释的时机,杜明庭示意她先治病,回头再说。 穆婆子无奈叹气,从身旁的水盆中取了热手巾,一边抹泪一边为虞珵美将伤处的脓血擦干净,摆手道:“他伤的太重,不是我能治好的。” 杜明庭的心瞬间沉入谷底,视线转向那张垂在床头毫无生气的脸,片刻后喉结动了动,“你再看看。” 穆婆子为虞珵美将额头的热汗擦净,流着泪摇头。 杜明庭一见之下身躯不由晃了晃,被赶来的薛平一把扶住,他以为杜明庭是累了,便道:“小将军,你去歇会吧,我替你守着。” 杜明庭摆摆手,站定后向穆婆问道:“可还有其他法子?” 穆婆子抬起一张哭花的老脸,打着手语回道:“不如将他送回宫里,兴许御医会有法子。” 杜明庭摇头,看了眼虎头椅上沉默的男人,那人早等得不耐烦,又不懂手语,这会儿便开口道:“如何?” 杜明庭向前微微一躬,神色如常,语气却极为沉重:“不论怎样,臣定当将他救回。” 男人却笑了,起身来到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错,这孩子天性顽劣,也该让他遭点罪受受。”说着,弯腰探手,轻轻抚摸过虞珵美湿漉漉的眉梢。 杜明庭眼眸深邃,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直起身,目光仍留在虞珵美苍白的侧脸上,仿佛叹息般道:“只是明庭啊,他当年在宫中再怎么胡闹我尚未下过这么重的手,如今托付于你,不是为了看他这般模样的。” 男人的语气说得并不重,甚至连声音都未变过分毫,杜明庭却从他的神色间觉察出怒意,当即单膝跪地,“是臣失职。” 男人急忙将他扶起,和蔼道:“起来起来,这是做什么,是他触犯军规,理应受罚,你跟你父亲一样拎得清,这很好。” 穆婆子越听越觉得胆寒,再看杜明庭,只见他双唇绷得笔直,眉头始终是皱着的,不禁心道:“这人话里有话弯弯绕绕,看似关心珵美,实则是以此为由敲打小将军,实在算不得好人。” 第65章 帐外有人传报,说是来了个老头。 薛平出去一瞧,正是匆忙赶来的穆伯,背后还带着个姑娘,仔细一看,正是数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虞闻溪。 杜明庭听罢想要将二人赶回去,被身后的男人制止,“我也许久未见闻溪了。” 薛平不明所以,大着胆子问:“那我让他二人”话未说完,被杜明庭杀去一眼,听男人点头道:“让闻溪进来。” 说来也巧,当日比试结束后宋姑娘被人强行送回城,正在城门口哭哭啼啼时,碰到出门采办的虞闻溪,二人曾做过一段时间同窗,宋姑娘便将事情缘由告知于她。 听闻自己哥哥在外被欺负,虞闻溪又气又恼地惶恐半日,终是在董彦的帮助下出了城。 奈何没有腰牌进不了大营,便在外徘徊多时,直至穆伯到来,询问缘由,才得知这正是那位一直不肯来府中居住的小姐。 听到传唤,虞闻溪想也不想,忙跟随一名银甲卫兵入帐。 帐中暖气充裕,却隐隐夹杂着血腥,她不适的皱着眉头,打量帐中四人,除了穆婆子和薛平,剩下的两人她就是死也不会忘记。 只是眼下无意争吵,没人阻拦,她独自走向床边,只见虞珵美正趴在一张厚厚的棉被下,双目紧闭,满脸病态。 正欲掀开被子时,手腕被穆婆子抓住,虞闻溪不解,见她向自己缓缓摇了摇头,便猜到那下面应当不是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该看的。 “没关系的,”她拍拍穆婆子的手,勉强笑了下,“他甚么样子我都见过,就让我看看吧,他是我唯一的哥哥了。” 虞闻溪的声音又低又轻,说到最后隐隐有些哽咽,穆婆子虽听不到她说得是什么,但见她目中含泪一脸真切,便松开了手。 虞闻溪掀开被子,入眼的下一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视线寸寸向上,仔细探过虞珵美背上的每一处伤口,不由浑身颤栗,胸中怒火翻腾。 杜明庭见她神色不对,上前想劝慰几句,未料虞闻溪猛地转身,在他胸口处很狠砸了一拳。 这可把穆婆子吓坏了,同薛平一起将人拉住,虞闻溪在二人的撕扯中不要命般大喊,“你答应过我的!你没有照顾好他!你没有照顾好他!” 谁都不知,连虞珵美也未察觉。 就在数月前,众人即将南下时,杜明庭曾去书院找过虞闻溪,目的无非还是想劝她去府里住。 虞闻溪仍旧拒绝,甚至在谈话的过程中都不愿看他一眼,厌恶之情全部写在脸上。 饶是如此,临别前她还是追出了门,托付杜明庭照顾好虞珵美,说自己只有这一个哥哥,如果虞珵美出事,她就是变作恶鬼也不会放过父子二人。 那时的杜明庭怎么说的? 他说,那不仅是你的哥哥,也是我心爱之人。 帐中烛光明亮,虞闻溪死死盯着面前人,那人面庞坚毅,一半隐在暗处,虞闻溪的嘴唇颤了颤,留下一行清泪,“我真是蠢,居然信了你的鬼话!” 说着,又望向杜明庭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你们杀了我父母,如今还要杀死我的哥哥!你们会遭报应的!” 庆延帝揉了揉眉心,似乎是在隐忍不发,“人还没死你就开始嚎丧,有这个力气不如想想怎么把他救回来。” 穆婆子急得“啊啊啊”不住比划,就连一旁的薛平也劝道:“是啊,只要找到退烧的法子,虞公子不会有事的。” 杜明庭本也不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正准备出门让御医再来看看,却听虞闻溪在身后道:“我知道一个人。” 众人的目光全部向她投去,只见虞闻溪沉吟片刻,又摇头道:“是我糊涂了,那人兴许早就不在人世。” “谁?” 哪怕有一丝希望,杜明庭也不肯死心。 虞闻溪道:“武宁候容景,他认识一个很厉害的道士,并且曾亲眼见过那人的起死回生之术。” 庆延帝摇头道:“不成,武宁候早已销声匿迹多年,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又如何找起?” 虞闻溪笃定道:“我知道如何找到他,每月十五他都会去葛青山悼念故人。” 说完见众人目光疑惑,又道:“容景是我父亲挚友,我和珵美曾跟随他去过葛青山,那里的确有座孤坟,只是过去多年我也不确定他还会不会来,或者还活不活着。” 杜明庭点头,道:“去看看便是。” 庆延帝抬手一拦:“不成,且不论真假,葛青山距此地尚远,来回五六日不止,眼看后天就是十五,只怕你不仅赶不上,珵美也等不了那么久。” 杜明庭道:“两天足矣。”说罢吩咐薛平去牵逐月。 庆延帝见他去意已定,自己再阻拦实在有些刻意,只得挥挥手,“罢了罢了,你这脾气也是随了你爹,且记得诸事小心。” 第84章 虞珵美在混沌中不知度过了多久,将他惊醒的是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那声音他在睡梦中不知听过多少次,此刻真真切切的在身边响起,宛如逢甘露的花草,四肢百骸当即重新复苏过来。 “还烧吗?” 那声音问。 很快身边传来衣物的摩擦声,半刻后,他察觉身侧的床铺下陷得厉害,紧跟着那声音就近在耳畔,“你先去休息,今夜还是我来。” 虞珵美的呼吸一滞,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奈何身体尚虚弱,他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第66章 声音的主人心思缜密,很快察觉出他的异样,额头一热,是有人将手掌覆了上去,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他听那人用一种低沉到近乎温柔的声音问自己,“小骗子,别生气了,睁开眼睛好不好?大哥想看看你。” 听到这话,虞珵美的胸中生出无限委屈,恨不得立刻扑倒那人怀里大哭一顿,或者咬在他的脖子肩膀上狠狠发泄一通。 但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他最想做的,其实是问那人一句,“前些天你打我打的那样重,如今后悔吗?” 杜明庭见他眼皮不住颤抖,像是要醒,顿时万分惊喜,然而很快,一滴泪便顺着虞珵美的眼尾落下来。 烛光中,虞珵美的神情十分平静,只是默默地,接二连三地流着泪。 就像他昏倒前的那刻,薛平说他来大帐找自己,然而二人见面,话都没来得及说,他的眼泪就开始往下滚,跟着人向后一仰,便再也没醒来。 虞珵美看不到对方的神情,只觉得那双抚摸在自己脸颊的手掌似乎比过去更加炽热,像是一个温暖安全的摇篮,他就这么沉沦其中,很快意识渐渐模糊,睡过去的前一刻,他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宛如包含了千万无奈。 他不禁疑惑,“你叹什么气呢?该难过的不是我吗?” 再次醒来又不知过去多久,这一次的精力显然比上次要充沛许多。 天光大亮,他缓缓睁开眼,见到的居然是个陌生人。 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身黑色的袍子,面容清冷,眉宇间有些凛冽之气,他身量极高,只是没有杜明庭那么夸张,见虞珵美醒来也是一怔,而后抿着嘴笑起来,“怎么?才几年不见就把师父给忘了?” 虞珵美鼻头一酸,当即张开手臂扑向他,险些就要摔下床,被容景向上提了一把,拍了拍抱在自己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虞珵美,苦笑道:“你悠着点,为师可没带替换的衣裳。” 算起来二人上一次相见还是在十余年前的林安,如今物是人非,实在令人唏嘘。 容景抚摸着虞珵美的发顶,任由他在自己怀中哭了个够,才用袖子擦了擦他的眼泪和鼻涕,低声道:“你长大了。” 这话让虞珵美更加万分难受,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是怎样一番剔骨削肉的痛,只有他自己清楚。 好在容景来了,这个曾经他最崇拜,最想要追随的人,终于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生命中。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他向容景道。 容景握着他的手,为他拂开垂在耳畔的发,叹息道:“盛年死后我去林南找过你和闻溪,他们说你们去了蓝关,我一路北上,被一些旧事缠住手脚,待到脱身你二人又回到了雁归,我去不了雁归,只能在外徘徊,等待时机与你见面。” “原来他找过的。”二人师徒一场,虞珵美心中多了几分欣喜,听容景问道:“这些年你在雁归过得还好么?” 虞珵美顿了顿,道:“很好,回雁归后陛下将我接进宫,后来杜将军又收我做义子,这些年我和闻溪都过得还算不错。” 容景听后点了点头,又道:“想来杜家父子当是真心待你,你那位大哥为了你不眠不休跑了三天,马都差点累死,可见是十分担心了。” 虞珵美听罢久久不语,拽着自己身下的床单,胸中无数种情绪如海浪般翻涌起伏。 容景见他不肯说话,翠眼中又闪着水光,攒在心头多日的疑惑大抵全部解开,开口道:“珵美,这些天我见他夜夜都来守着你,擦身喂药俱亲力亲为,这般情谊不似兄弟,倒像是对待相守之人。” 虞珵美猛然抬起头,神色间闪过一丝惊慌,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脖颈却像被人生生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容景见他竟隐隐有些恐惧,遂笑道:“怕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又不是你爹,说就是了。” 虞珵美仔细想了想,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 容景见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艰难,声音更是嘶哑得不成样子,再将杜明庭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却也不劝,只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不要多想,先养好身体再说。 虞珵美见他起身,当即伸手拽住他袖口,急切道:“师父,你要走了吗?” 容景摇摇头,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抚,“你没痊愈前我不会走。” 虞珵美这才稍稍安心,靠在床头上重新睡了过去。 之后又过了三四天,一贯冷清的杜府忽然热闹起来。 先来的是营中跟他最要好的几人,带着宋姑娘一起,见他无恙,便搂脖子抱腰的闹了好一阵。 听虞珵美问及选拔的事,众人一番长吁短叹。 原来因虞珵美未参加后续比赛,那日被他一招制胜的人捡了大便宜,竟一举进入决赛。 “王五那鬼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甚么当日若非他走了神,才不会给人可乘之机。” “全他妈放屁!虞公子身手如风,就凭他那双狗眼再练八百年也未必能看清!” “说得是,上次他在旁人面前夸夸其谈,还被哥儿几个怼得一句话都说出,下次他再敢说,我们还帮你骂他!” 几个少年七嘴八舌,听得虞珵美乐不可支,将这几日卧病在床的阴郁一扫而尽。 临别前宋姑娘再次道谢,膝盖刚弯下,被虞珵美一把扶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等着的众人,弯腰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第67章 宋姑娘脸一红,满是感激地道别,快步向门外奔去。 又过了三天,薛平也来了,手里拎着不少酒肉,站在花坛外扯着破锣嗓子向他大声招呼。 虞珵美正跟随容景练习剑法,一见他来,便欢天喜地的跑过去。 当天夜里,二人在虞珵美房中小聚,薛平见他已无碍,总算将悬了多日的心放下,拉着虞珵美的手边吃边哭诉当日他晕倒后自己如何担心,小将军又是如何焦急。 “军医看了都直摇头,老薛我的心啊,凉得就跟那结了冰的水一样!” 虞珵美见他举着条兔腿,捶胸顿足的模样十分滑稽,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为他斟满一杯,道:“薛大哥,这次多谢你啦。” 薛平一仰而尽,抹了把嘴道:“谢我做什么,你要谢小将军,他为了你熬得人都瘦了一圈!” 虞珵美点点头,又为他倒满酒,“我本想要当面道谢,可自从醒了就一直未见他。” 薛平再次喝干,打出个酒嗝儿,“他最近忙得很,今年选拔的新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浑身毛病,他跟方将军天天在操场靠着,一刻都不能离。” 说到此,虞珵美又向他递了一杯,听薛平举着酒杯长叹,“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们是兄弟,总能,那个什么那个帮帮小将军!” 三杯烈酒下肚,薛平已有些口齿不清,见虞珵美还要为自己倒酒,赶忙捂住杯口,摆手道:“不成不成,再喝下去老薛我就回不了营啦!” 虞珵美放了手中酒壶,笑道:“那便住下来,我把我的床让给你。” “不成不成,”薛平犹在胡乱摆手,嘴里念念叨叨,“回不去要挨打,我可不想屁股开花。” 桌上烛火一跳,虞珵美的脸暗了暗,也就是一瞬的功夫,他又扬起张笑脸,道:“薛大哥,我问你件事情好不好?” 薛平醉得口齿不清,仍一拍胸脯,道:“你说,只要我知道,就,就什么都告诉你!” 虞珵美绿眸深邃,闪着狡黠的光,凑近薛平,低声问道:“我病的那些天,除了你和小将军,真的再没人来吗?” 薛平皱紧眉头,定定地看了虞珵美片刻,而后重重摇了摇头,“没,没了,你那天可我们都吓坏了,老薛我急得啊!心想你要是出事回头怎么跟将军交代” 虞珵美见他又开始絮叨,不知是真醉还是在骗自己,虽有遗憾,但也知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 更何况只是朦胧中听到的声音,说是做梦也未可知。 狗皇帝向来谨慎得很,又怎会为了自己冒险前来? 这样又虚度了差不多半月,虞珵美已然恢复如初。 一日清晨,军中来人送了个包袱,被穆伯当宝贝似的交到虞珵美手中,拆开一看,竟是套黑底金纹的军服。 待到他将衣服换好,在穆家二老和容景面前亮相,四人俱笑起来。 衣服是好衣服,穿在虞珵美身上挺拔修身,十分俊俏。 只是这一身打扮同他平时别无二致,顶多在袖口下摆上多了圈金边。 “感觉像是白忙活一场。” 虞珵美失笑。 容景与他同坐在营外的一处草坡上,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好好干,师父等着看你披挂上阵。” 几月前陆寻芳也对自己这样说过,只是说完她便卸甲归田,与往日的荣光道了别。 所以在虞珵美的印象里,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话。 他随手拨弄了下地上的枯草,压抑着即将离别的悲伤,哑声道:“师父,若是有朝一日我用你教的东西来做坏事,你会不会怪我?” 容景想都不想,在风中轻轻摇首,“不会,我所教所授皆是我个人心意,如何使用是你的事,我永远都不会怪你。” 虞珵美眼眶微热,他不敢看容景,哪怕只看一眼,他都怕自己会落下泪来。 “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爱哭?” 容景拍拍他肩膀起身,目光眺望远方,只见一人影由远及近,回身向虞珵美笑道:“他来了。” 虞珵美用力吸了下鼻子,强行止住眼中的泪,头顶传来一声淡淡地,无波无澜地道别,“师父走了,你保重。” 他慌忙抬起头,入目之处一片静谧,只留微风拂过细草,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顿时一股强烈的离别之痛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喃喃唤道:“师父?” 身后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应道:“他走了。” 虞珵美浑身一震,旋即回头,在看到对方面容的那一刻,眼泪跟着就落了下来。 杜明庭不知所措,慌忙中只顾将他揽入怀,见他趴在自己胸口上哭得一抖一抖,流出来的鼻涕差点把自己呛到,一时间又是疼惜又是好笑,“病了一场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哭?” 第85章 杜明庭不知所措,慌忙间只顾将他揽入怀,见他趴在自己胸口上哭得一抖一抖,流出来的鼻涕差点把自己呛到,又是疼惜又是好笑,“病了一场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哭?”说罢解开自己的大氅将虞珵美纳入怀。 二月初的风还是冷,虞珵美躲在大氅中哭了一阵便哭不动了,头脑渐渐冷却下来,开始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有把持住,看见人就往怀里扑?这下好了,退也不是,留也不是,难不成要在这两冻成两座冰雕? “冷不冷,大哥带你回去罢。” 头顶传来杜明庭的声音,虞珵美想要摇头,脖子刚动了一下,跟着便打出一记撕心裂肺的喷嚏。 第68章 杜明庭被气笑,将大氅脱下来,全部披在了他身上,又将脖子下的衣带仔细系紧,才道:“小骗子,嘴里没一句实话。” 虞珵美听他打趣,不禁眼眶一热,这才抬起头,见杜明庭眼底似有乌青,下颚线也比过去更加分明。 “你瘦了。”他低声道。 杜明庭望着他,眸光深邃,“珵美,大哥希望你能像过去一样。” 虞珵美用力吸了吸鼻子,视线向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兀自一笑:“小将军,我实在不懂你。前些天你下手那么重,完全不顾我死活,如今又想要我像过去一样,人心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杜明庭叹息道:“珵美,你仍觉得当日是我有意责罚你,对不对?” “不然呢?”虞珵美抬头同他对视,目光中水光闪烁,攥紧十指道:“如果不是,你之后又为什么要为了我日夜奔波?难道不是出于愧疚?” 杜明庭停顿半刻,眉头紧蹙道:“你多次未经禀报带人入营,又私自外出,若是我真有意责罚,光是前者便能令你半月下不了地。” 虞珵美不可置信,气得牙关都在打颤,“你的意思是,你罚我还是罚轻了?该我谢谢你才是?” 杜明庭不语,黑洞般的眸子凝视虞珵美许久,终是摇头道:“你当日夸下海口,说要你我之名镌刻在同一块丰碑上,如今却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实在令人失望。” 虞珵美看到他眼中渐渐暗下来的光,不禁心中一痛,破罐子破摔地想:“既然如此那便任由我烧死了不就好了?还救我做什么?” 这样想着,肩头忽然被人揽过,整个人被一股温暖熟悉的气息坏绕,“不如这样,以后你就跟着老薛,大哥依旧护你一辈子,好不好?” 虞珵美缓缓摇头,听杜明庭又道:“不想跟着老薛?还是不想要我护着你?” “都不想。”虞珵美低声道。 杜明庭笑了下,捏捏他的肩膀,“哦,还是想做将军?”不等虞珵美回答,兀自点头道:“你是既想做将军,又不愿被规矩束缚,”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了片刻,叹息道:“可若是为将者都不能做表率,又如何令手下人信服?” 虞珵美不言,藏在大氅下的手中全是热汗,他在心中将杜明庭的话仔细回味数遍,已然有些动摇。 杜明庭抬手压在他双肩,稍稍弯腰,盯着虞珵美翠色的眼瞳,正色道:“珵美,想要手脚不被束缚很简单,只要你开口,我们就还像过去一样,我对你的疼爱绝不减少半分,只是如此一来你便无法实现当将军的梦想,但这也很好,外头有大哥和父亲,你就待在雁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心所欲的过一辈子。” 虞珵美手脚瞬间变得冰凉,他一把抓住杜明庭袖口,用力摇了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要就这样,大哥,你不要抛下我。” 杜明庭拍拍他的手背,笑道:“别怕,我只是你要明白,不能只想要风光,却不愿承担背后的责任,与其日后追悔莫及,不如让你现在就认清,坚持也好,放弃也罢,你我是兄弟,不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不会抛弃你。” 虞珵美听得头皮阵阵发麻,脸颊滚烫,抬头深望向杜明庭,只觉得那人高大如山川,目光却异常温柔,仿佛是天边潺潺的溪水,他好想扑进那人怀中,不觉间手臂已然举起,手指却在触碰到对方胸口时像是被什么蜇到般迅速缩回。 “可是你已经抛下我了,”他垂头低声道,“说是为了我好,却根本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风将他的话吹得断断续续,杜明庭凝眉许久,道:“是我太过武断,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既然你想要娶妻生子,又如此喜欢宋姑娘,那便多走动走动。”说到最后一字,声音显然哑了下来。 虞珵美听罢,寻思许久,才奇怪道:“你是不是会错意了?我从没说过要娶妻生子,也并不喜欢宋姑娘。” 杜明庭有些恍惚,脑中瞬间浮现出之前种种画面,确认不是自己弄错后,问道:“不喜欢?那你与她多次在营外私会,她还给你送吃的?” 虞珵美见他脸色变来变去,忍着笑道:“宋姑娘喜欢的是黄三,你应当不记得,是军中一个同我差不多大的杂役,去后山玩也是因为黄三告假,我们才一起去的,而且她送的食盒也不是给我的,是托我交给黄三,大哥,你可不要乱点鸳鸯谱!” 杜明庭不知为何突然舒出一口气,这半月来一直拢在心头的迷雾就此散去,再看虞珵美,只见他满脸是笑,金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忽然很想上前将这少年一把抱住,用力的嗅一嗅他发间阳光的味道。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几乎是急不可待地将虞珵美捞入怀中,鼻尖蹭在对方的脖颈间,嗅着少年人独有的气息,心中是多日来从未有过的踏实。 “小将军,”虞珵美也反手抱住他,深吸道:“你别再推开我,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好不好。” 杜明庭身体一僵,圈在虞珵美腰间的手臂收紧,哑声道:“与我在一起,你不会有子嗣,更不会有妻子。” 虞珵美觉得有些好笑,心道:“我要孩子做什么?继承我这条烂命吗?”遂摇头道:“这些我都不要。” “可你会落人口舌,”杜明庭又道:“兴许这一辈子都只能活在暗处,这也不怕?” 虞珵美用力回抱他,仿佛整个人都陷在炽热的火炉中,“我不怕!”说罢,又踮起脚,大胆地吻上了杜明庭的唇。 第69章 一番深吻过后,二人额头抵着额头,以一种及其亲昵的姿态对视,杜明庭微微弯腰,正迎上虞珵美闪烁的目光,如视死如归的勇士,定定道:“将军,只要你不怕,我就不会怕,但如果你只想同我做兄弟,那我们便只是兄弟,我仍是你最忠诚的士兵,永永远远追随你!” 杜明庭心头一震,做了多日的心理防设在虞珵美宛如告白的誓言下瞬间土崩瓦解,什么天理伦常,什么命运定数全部抛之脑后,他将虞珵美用力压向自己胸口,恨不能把人镶入身体中。 继而喉头滚动数下,声音隐隐有些颤抖,“大哥,绝不负你!” 这之后二人简直一刻都不能等,乘着逐月一路飞驰回营,好在薛平今日进城采办,无人打扰。 杜明庭将虞珵美抱上床榻,跟着自己也压上去,手掌钻入衣袍内,为他将裤带解开,再缓缓褪下。 虞珵美双手抓在他肩头,整个人绷得僵硬,他紧紧闭着眼睛,心中一遍遍自问:“我就这么把自己交出去了么?” 虞珵美这才从剧痛中回神,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杜明庭赶忙将他捂住,军营不比家中,被人听到怕不好解释。 杜明庭由着他,双手扶住他的腰,既欢喜又有些古怪,“第一次?” 虞珵美双眼迷离,无力地点了点头,“唔。”说完再看杜明庭,见对方颇有些欲言又止。 虞珵美越发不懂了,听杜明庭沉声道:“真是第一次?那为何会如此” 虞珵美心道:“这你得多谢老皇帝。” “大哥,不喜欢吗?” 他咬着下唇,犹如做错事的孩子,脸被杜明庭捧起,温柔的吻过眉目鼻尖。 那姿态小心翼翼,好似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虞珵美起初并无反应,待到杜明庭将他抱在怀里,那种被人疼惜的感觉才渐渐充盈心头,他回抱住那人如石壁般结实坚硬的臂膀,头抵在上面,一行泪无声滑落,在对方视线不能及的暗处,以口型道出二字,“抱歉。” 第86章 眼见除夕将至,宫中却不太平。 先是文妃在采春园赏景时不慎从阁楼上跌落身亡,隔了不到三天,苏皇后又染上重疾。 文妃出殡那天雁归起了一场大雾,趁着夜色,杜明庭亲自将虞珵美送进宫。 这些天二人初尝禁果,被那蚀骨销魂的滋味蛊得几乎夜夜都要亲热一番,关系更是不比从前,半盏茶的功夫都等不得,非得要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 杜明庭进不了后宫,寻了处偏僻的墙根将人放下,临别前两人手拉着手谁也不愿先撒开,于是趁着大雾四下无人,又在宫墙下深吻许久。 唇分时杜明庭以拇指为虞珵美抹去嘴角的银丝,目中的柔情多得几乎要溢出来,又抬手将虞珵美的衣领向上提了提,直至将脖子上的吻痕完全遮住,才催促道:“还不去?人都要走了。” “不急,”虞珵美将头搁在他肩膀上,很是眷恋地蹭了蹭,“大哥,你昨夜太狠了,我腰好疼。” 杜明庭听他说得又甜又腻,心知是又在撒娇,单手揽着他的腰,凑在他耳边笑道:“小骗子,昨夜是谁坐在我腰上,一会哭着说‘大哥快些顶’一会又要我用力干的?” 说罢重重捏了把他的屁股,只觉得入手处既弹又软,像是两只熟透的蜜桃。 虞珵美瞬间血气上头,腰不自觉就软了下来,又羞又气地在他胸口上狠狠锤了一拳,却不肯离开,自己被揉得很舒服,隐隐有动情的势头。 就在他踮起脚,双臂搭上杜明庭肩膀想要同人再缠绵片刻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珵美?”当即想也不想火速将二人分开。 红色的宫灯穿过浓雾,来人正是身着麻衣一脸憔悴的殷峙,见到虞珵美身边的杜明庭先是一怔,而后规规矩矩行礼,“小将军。” 出口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听得虞珵美心中一痛,赶忙将他扶起,握着他冰凉的手问:“六殿下,你还好么。” 殷峙用力回握他,轻轻摇头,“还好。” 几月不见,他已经比虞珵美高出半头,仍旧消瘦,加之丧母之痛,巴掌大的脸颊有了明显凹陷,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带着些病态。 唯有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虞珵美脸上,专注得像是要看穿什么。 杜明庭瞥了眼二人相牵的手,眉峰一动,沉声道:“时候不早,快些随六殿下进去罢。”说罢自己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向虞珵美道:“给你一上午假,下午记得回来参加训练。” 虞珵美点点头,彼此默默深望一眼,扭头跟随殷峙进了后宫。 隆冬时节,日升得晚,园中无风无月一片漆黑,加之雾气迟迟不散,御花园中到处都是隐隐约约的哭声,听起来有些可怖。 殷峙提着宫灯在前,紧紧拉着虞珵美的手,脚步走得飞快,及至绕过假山,听虞珵美在身后问,“六殿下,你在害怕吗?” 殷峙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从刚才见到二人开始,他就有无数的话语想要问出口,然而真到了嘴边,就只剩一句,“你最近还好吗?” 虞珵美听出他话语中的不自然,只当是伤心文妃过世,遂安慰道:“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六殿下不要太难过。” 殷峙听罢忽然停了脚步,肩膀一抖,发了疯般咆哮:“我问你好不好!” 第70章 虞珵美被他吼得一怔,嘴唇张了张,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兴许是被自己的失态吓到,殷峙也出了一手心汗,慌忙看向虞珵美,见对方并未生气,这才稍稍安心。 “我这些天很累,”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面色疲惫道:“苏皇后病了,只有大姐在帮我,陛下来上了一炷香后就再也没来看过,我,我没做过这些,都是旁人说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闹了许多笑话” 说了没几句眼泪便要落下来,被他一咬牙生生憋了回去。 虞珵美简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只得上前将他抱住,一下一下地抚着殷峙的瘦骨嶙峋的背,“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殷峙将头抵在他肩膀上,闷闷道:“不怨你,大姐说你前些天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已经好了。”虞珵美道。 殷峙听罢,自他怀中直起腰,吸了吸鼻子道:“我听说你参军了。” 虞珵美道:“是。” 殷峙莫名笑了下,语气甚是古怪,“我以为你会恨他们,不想你竟放下的这么快。” “人总得向前看。”虞珵美叹息。 殷峙听后点点头,重新拉起他的手,望着他水波荡漾的翠眼,终是将心中所想道出口,“珵美,你变了。” 隔了很久,久到他都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有没有说话时,才听虞珵美在背后问:“不好么?” 殷峙的眼眶再次热起来,他很想说,“不好,一点也不好。”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想起就在几个月前,二人还在这花园中奔跑,也是他拉着虞珵美,那时他有多快活啊,却不敢说出口,只得时不时偷偷回头看,那人金灿灿的发宛如太阳般闪耀,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 然而短短几月,他便什么都没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能容忍他软弱的地方,眼前剩下的只有一摊浓到化不开的雾,和一个不属于他的人。 送葬的队伍在两人到达后启程,虞珵美站在最末,望着殷峙将火盆朝地上用力一摔,哀乐应声而起,女眷们的哭嚎骤然间响彻天地,他的眼眶也跟着酸胀起来,心不住抽疼。 皇陵建在距离雁归百里外的山中,漫天的纸钱犹如纷飞的白雪,覆满了来时的路,奶妈劝殷峙哭两声,不然文娘娘不肯走的,他却红着眼圈无论如何都不肯落一滴泪。 “别看六弟弟平时总嘻嘻哈哈,心其实比谁都硬,”一旁的长公主殷瑞轻声道:“自从知道文娘娘的死讯他就没流过一次眼泪,眼都憋红了也不肯哭,你说他就不难过吗?” 虞珵美摇摇头,心中叹息道:“怎么会不难过呢,都只是强撑罢了。” 入陵的仪式繁琐,眼见正午已过,太阳即将西斜,他惦记着与杜明庭的约定,本想同殷峙亲自道别,见他被人团团围住,又是念悼词又是做法事,实在无暇顾忌,便拜托殷瑞替自己说一声。 殷瑞自然答应,又好心安慰他不必挂怀,反正除夕当天大家还要相聚,届时再说清楚就好。 虞珵美也觉得是这样,左右他还要去探望苏皇后,以后有的是机会,便深深看了眼殷峙的背影,挥挥手独自下山去了。 刚到山腰,就见逐月边吃草边打响鼻,一旁的杜明庭正同几个身着朝服的官员攀谈。 他心念一动,喊了声,“大哥。” 杜明庭回过头,向他笑着招了招手,向几名官员道别,几步走上前将他抱到马背,“回去了。” 虞珵美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嗯。” 杜明庭见他心情低落,便寻了条风景不错的小路下山。二人一路无言,静静听着风声,虞珵美闭目许久,忽然开口道:“小将军,你娘去世时你伤心吗?” 杜明庭如实道:“不记得了,那天我们去城外的桃林,我玩了一阵就在她怀里睡过去,醒来后人已经没了。” “你一定哭的很厉害,小孩子都会哭。”虞珵美道。 杜明庭笑起来,捏了捏他的腰侧,“你又知道了?” 虞珵美被他捏得好不自在,断断续续道:“我就是知道,人,人家说,长大了不哭的人,都是,是啊” “是什么?”杜明庭在他的痒痒肉上用力一掐,催促道:“快说。” 虞珵美难耐地扭来扭去,“都是因为小时候哭得太多!你不要玩了,我要掉下去啦!” 杜明庭力大无穷,双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整个人翻过来,与自己面对面贴在一起,笑道:“哦?还有这说法?” “嗯,嗯” 虞珵美点头,倒坐在马背上,两条腿搭在杜明庭的大腿上,纤细有力的脚踝被人握在掌心,杜明庭压下身,低头与他在马背上接了一个深吻。 “没有人无坚不摧,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软弱的一面,同样,再软弱的人也会变得坚强。” 一吻毕,杜明庭直起身。 金色的阳光自他高大的身躯倾泻而下,落在虞珵美眼中,宛如天神下凡,俊朗无比。 他完全沉醉其中,动情的注视着杜明庭,全然未察觉对方眼中浓到几乎要溢出来的柔情。 “别难过,”杜明庭用鼻尖蹭了蹭他脸颊,二人额头抵着额头,虞珵美感觉自己被那股熟悉的男子气息环绕,正愣神之际,听杜明庭在自己耳边低声道:“大哥疼你。” “大哥,”虞珵美双手捧在他脸颊上,吻了吻他坚毅的嘴唇,“不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离开我吗?” 第71章 杜明庭满目柔情,深深望着他的眼睛笑道:“你想做什么?小骗子。” 虞珵美心跳飞快,感觉在这么下去不知自己会说些什么,慌忙用唇将他的嘴堵住。 虞珵美彻底放声大哭起来,那声音回荡在山谷,灵魂似乎已经脱离了肉体,他是荡在山谷的风、是飘在空中的云、是无休无止的悸动和沉沦,满腔的爱意化作星辰,他就是那摘星星的人。 昏迷中有人为他拂开黏在脸颊上的金发,然后留下深情一吻。 “大哥。”许久后,他无力唤着对方的,好在很快就得到回应。 “大哥在。” 杜明庭爱怜地帮他吻去眼角的泪,沙哑道:“大哥只顾着自己了,一会也让你快活快活好不好?” 虞珵美想说不必,可又觉得自己再撒撒娇似乎也无妨。 有人会惯着他,不管是什么要求,他都会为他办到。 于是二人在一处溪边驻马,虞珵美侧坐在马上,杜明庭站在溪水边,笑道:“把好,一会摔下来我可不管。” 杜明庭喉结一动,直起身与虞珵美结了一个漫长的吻。 “好脏。”虞珵美回味着嘴里的腥膻,十分厌恶的朝地上呸呸几口。 “自己的还嫌弃?”杜明庭觉得好笑,在他身后翻身上马。 二人都有些疲惫,依偎在一起,迎着逐渐西斜的太阳打道回府。 虞珵美靠在他怀中轻声哼着歌,似乎还是薛平唱的那首,只是没几句便停了,摸摸肚子回身向杜明庭抱怨:“大哥,我好饿。” 杜明庭点头,“回去吃,想吃什么?” “吃花糕,还有卤肘子!”虞珵美飞快回答。 杜明庭笑起来,“你倒是会吃,花糕在城北,卤肘子在城西,你是要累死我?” 虞珵美将头靠在他胸口上蹭了蹭,可怜巴巴的道:“那就我不贪心,我只要一样。” “装腔作势,”杜明庭一夹马肚子,笑道:“你要的大哥无所不应!” 作者有话说: 铺天盖地的糖就要来了 第87章 庆延帝在除夕当天设宴,邀文武百官及家眷前来共度良宵。 虞珵美傍晚从营里回到家,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好一番折腾。 他特地换上一身白底金纹的新衣,发髻梳得比平时还要高,大摇大摆地出了门,站在杜明庭眼前晃了晃,很是得意地道:“不错吧?宋姑娘家的料子。” 杜明庭今日也穿得比平时庄重了些,大红色的朝服将他整个人衬得更加英俊挺拔,坐在马上向虞珵美递了把手,笑道:“你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去演花孔雀?” 虞珵美瞪他一眼,借着他的手劲翻身上马,“什么孔雀,老子是鹰!你就说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杜明庭点头夸道,又见他眼波流转,一颦一笑可谓风情万种,不禁大氅一张,将人整个纳入怀,揽他的细腰,凑近道:“不过大哥现在更想给你脱下来。” 虞珵美老脸一红,抬手向后顶道:“你怎么天天都在想这种事!” 杜明庭捉住他的手,接着大氅的遮掩,将他带到自己身下揉了揉,一本正经道:“怎么还怪我了?你自己说,穿这么漂亮不是勾引老子是什么?” 虞珵美简直拿他没办法,只得回头飞快在他脸颊处留下一吻,二人这才十指纠缠,说说笑笑向皇宫奔去。 距开宴尚早,群臣们站在大殿外等候,因是团圆佳节,不少外派的官员归朝,难得凑在一起,又赶上带了家眷,玉阶下比以往要热闹许多。 虞珵美也跑去禁军大营给岳千秋拜年,顺带着调戏了一把许文昌及他的那群狐朋狗友,顶着将军义子的身份占好大便宜,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待一蹦一跳地回到大殿前,老远就在杜明庭正与几名武官说话,他赶忙收住步子,到人身边,规规矩矩来喊了声,“大哥。” 杜明庭难得见他低眉顺目,不禁心生荡漾,一臂揽过他肩头,向众人介绍起来。 来人都是些他当年在雁归推心置腹的好友,早听说杜云轩给他找个弟弟,却不曾想竟是个胡儿。 几人在驻扎边塞多年,少不了与这些金发碧眼的外族人起冲突,乍见之下面色多有不善,正踌躇之时,其中一人忽然笑道:“想必明庭拿他这个弟弟宝贝得紧,不然如此漂亮的小朋友怎么才给我们介绍!” 气氛瞬间缓和,众人纷纷附和,“是了是了,这小朋友同明庭一比简直是那个什么,什么鲜花” “鲜花插在牛粪上!” 此言一出,就连虞珵美也憋不住,靠在杜明庭胸口上笑得一抖一抖。 杜明庭简直要被气死,上前将那说话的人踹去一脚,笑骂:“甚么屁话!老子好不容易有个弟弟再给你们吓跑了!” 回头又晃了晃虞珵美肩膀,“他们胡说的,不要听。” 虞珵美仰起头,碧绿的眸中笑得水光荡漾,“哦?可我已经听到啦,这么怎么办?” “我们可不是胡说,”那始作俑者仍不死心,拉着虞珵美的手臂道:“你过来,哥哥们你给讲讲他过去的那些糗事。” “敢走,”杜明庭将他一把拽住,半真半假地唬道:“去就了不要你了。” 虞珵美脚步一顿,身后的明灯千盏,他在灯火阑珊处回头,见杜明庭正站在璀璨无比的光华下望着自己,黑眸中是浓到化不开的柔情。 第72章 他不禁心念一动,嘴角轻快一扬,“那我也会回来,多少次都会,你丢不掉我的!” “赖上老子了是吧?”杜明庭被他的话逗笑,这一笑发自真心,又饱含了数不尽的爱惜,令虞珵美不禁有了片刻失神。 他心如擂鼓,之后不论过去多少年,无论二人如何反目成仇,即便是在对彼此都恨之入骨时,这仍是他藏在心中最珍贵,最无法诉之于口的美梦。 很快,虞珵美被头顶的丝竹之声拉回现实,跟随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玉阶之上一名薄纱遮面的少年踮起脚尖翩翩起舞。 那少年穿着一件薄到几乎透明的纱衣,在月光及众人的视线中轻盈跃动,好似一只展翅欲飞的鹤。 “怎么不是那胡姬了?” 有人发出疑惑,于是便有更多“知情者”交头接耳议论,虞珵美眼中的光不禁暗了暗。 前几日就听说百花楼换了头牌,如今看来托依汉当真失宠,只是这并非坏事,她本就打算与情郎私奔,最好是谁都记不起来才好。 一曲舞毕,老太监薛富贵从殿中缓缓走出,面向台阶下的众人,依旧用他那副苍老沙哑的嗓音高喊道:“开宴——”。 语毕,百官在左,皇子们在右,沿着玉阶缓缓向上。 虞珵美跟在杜明庭身后,见不远处的殷峙垂着头排在队伍最末,他赶忙向对面挥手,可是挥了半天也不见殷峙抬头看自己,心中正疑惑,听身前的杜明庭道:“乱比划什么?一会把你抓了去!” 虞珵美吐了吐舌头,又看了眼仿佛瞎了似的六皇子,感觉十分奇怪。 及至落座,他的心思仍停留在殷峙身上,就连礼部的孙侍郎前来敬酒都未察觉。 还是杜明庭在他大腿上重重一拍,这才见孙啬正拿一双鼠眼上下打量自己。 “这小子昨晚值夜,望孙大人见谅。” 杜明庭见他迟迟不言,起身替人当下。 孙啬忙道:“无妨无妨,”而后举杯一饮而尽,眉开眼笑地套近乎,“小虞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去年六月你我还曾陪同陛下去怡水园避暑,怎地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虞珵美微微有些脸红,知是自己有错在先,便独自斟满一杯给人赔罪,谁料竟是从未尝过的烈酒,甫一入喉当即被呛得狂咳不止。 再抬头时眼尾通红,眼中也已噙满了泪花,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向孙啬尴尬道:“我不知道这酒会如此冲,让孙大人见笑了。” 孙啬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一双鼠眼贪婪地注视着他泛着水光的红唇,简直要眼珠子都瞪出来,颇为感慨道:“怨不得小虞大人年纪轻轻就得将军厚爱,是孙某唐突了!” 虞珵美似懂非懂,听杜明庭冷哼一声,“我看孙大人是喝多了,还是快去歇歇罢!” 孙啬察觉失言,慌忙点头道是,却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回到对面的座位上。 虞珵美不解道:“他这什么意思啊?” 杜明庭为他换了壶葡萄酒,眉梢一挑,嘲道:“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看。” 虞珵美知他素来看不惯这些文官,便也未放心上,撇嘴道:“不说拉倒,我偏不猜!”说罢拾起桌上的各色美食大快朵颐起来。 虽然嘴上说不在意,可对面总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他吃了几口便没了食欲,偷偷在桌下玩着杜明庭手指,两人挨在一起,几乎要缩进杜明庭怀中。 不消片刻,便听杜明庭低声道:“别玩了。” 虞珵美有些懵懂,问:“怎么?” 杜明庭从后捏了下他紧实饱满的屁股,视线向前一撩,“看。” 虞珵美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的孙啬像是被什么定住般一动不动,筷子上的肉块掉在衣服上都不曾察觉,只摆着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盯着二人打量。 “好恶心。”他眉头一蹙,很是厌弃地皱了皱鼻子。 杜明庭见他避之不及的模样十分可爱,不禁开口逗道:“多厉害的小骗子,半句话都不说就能把人哄得一愣一愣。” 虞珵美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说,别人那样看我,你护都不护。” “怕什么,”杜明庭揽着他晃了晃,向着对面哼道:“老子东西谁敢动,就让他看几眼又何妨!” 第88章 虞珵美靠在他怀中,默默嚼着嘴里的半块酥饼,只觉得猪油糊嘴,生涩难咽,一股奇异的疏离感涌上心头,小声道:“可我不愿。” 这声音被一片歌舞升平盖过,杜明庭依稀察觉他在嘟囔什么,并未往心里去。 须臾,庆延帝带着长公主入座,公主在左,右边的后位自始至终都是空着的,台下群臣不禁面面相觑,彼此间暗递眼色。 庆延帝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待一旁的殷瑞为其斟满酒后,起身邀众人同饮。 虞珵美向殷瑞抱去一笑,殷瑞坐在比他高一阶的位子上,勉强扯开嘴角。 虞珵美见她一副强颜欢笑,倏然明白过来,“看来,皇后病得不轻。” 于是吃也吃得不畅快,只期盼宴席快些结束,去向殷瑞打探下皇后的病情。 他与皇后苏青的情谊,只怕只有当事的二人清楚。 虞珵美自小没有母亲,虞夫人待自己的女儿尚且严苛,待他更是如此,平日的吃穿用度,乃至一言一行,都得按规矩来。 第73章 唯有苏青和已故的文妃,不顾旁人如何诋毁,对他始终关爱有加。 他第一次从庆延帝床上下来时,两条腿上全是淤青,走都不能走,还是苏青要薛富贵将他送到自己宫中。 当时的虞珵美早已做好被骂被打的准备,可苏青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告诉殷瑞,遣散了宫中所有下人,堂堂一国国母,亲自动手为他绞了热毛巾一点点热敷伤口。 虞珵美不敢正视她,心知自己所做不齿,更不该受到如此宽恕。 还是苏青,将躲在被子里的他拉出来,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告诉他不痛快就哭出来,哭完了就把所有都忘记。 虞珵美猜不透苏青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心有怨恨却不发。 这么多年他始终对苏青和殷瑞怀有愧疚,也一直没寻到时机将那句“抱歉”说出。 大宴一直持续到午夜,大殿中仍可见接连不断的推杯换盏,庆延帝早已回了寝宫,与之一同离去的还有长公主。 虞珵美见杜明庭这边一时半刻结束不了,便想先一步离开。 杜明庭已有些醉态,见他凑近,长臂一展,将他整个人带到怀中,当着方才那几位同僚的面又是搓又是揉,直折磨得虞珵美张牙舞爪作势要咬人,这才肯撒手放人走。 末了叮嘱一句,“早些回来。” 后宫守门的宫女们都识得虞珵美这张脸,听他笑嘻嘻地将“姐姐妹妹”喊了一圈,末了又将自己在宴会上顺出的糖果点心送给她们吃。 哄得小宫女们一口一个“小虞大人”,争着要进去为他禀报。 殷瑞听说他来,亲自出门相迎,拉着虞珵美的手话还没出口,泪就先滚下来了。 这几个月二人一直没机会交谈,此时此刻都有一肚子话要说。 殷瑞道:“我一直想要向你道谢,感谢你为我当下那门亲事。” 虞珵美老脸一红,心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当不起这声“谢”,赶忙道:“姊姊说得什么话,我这坏心思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殷瑞被他逗笑,抹着眼泪到:“我才不管你是好是坏,对我好就行。” 皇后的寝宫在最深处,二人一路走一路聊,虞珵美小心试探着问苏青的病情,殷瑞叹息着,“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候见着我了都不认得,爹爹每天都来,可是娘总不理他,也只有在犯迷糊时才会同他说些话,”说到此强忍住悲伤,抬起头对虞珵笑道:“她一直想要见见你,你来了,她兴许会好些。” 虞珵美的一颗心简直要被她的话揉碎,更加一刻都不能停,快步向皇后的寝宫中走去。 值班的宫女正蹲在廊上打呵欠,老远就见殷瑞带着人来,赶忙重新打起精神。 寝宫中烛火昏暗,四处弥漫着呛人的药草味,殷瑞早已习惯,向虞珵美递了条帕子,道:“捂一捂,太医用的都是猛药,常人闻久了会头晕。” 宫女引着二人穿过层层幔帐,直至来到苏青床前,殷瑞挥挥手将左右遣散。 苏青正披着一件雪白的外袍坐在窗前,像是没听到有人来,眼睛始终望着院子中的一株红梅。 虞珵美见她面容憔悴,瘦得两颊凹陷,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当即眼眶一热,上前轻声道:“娘娘,我来看你了。” 苏青闻言转动了下眼珠,目光呆滞的望他一眼,复而又盯向原处。 殷瑞解释道:“又犯迷糊了,不认得人的。” “连你也不认得?”虞珵美鼻头发酸。 殷瑞摇摇头,上前轻声道:“阿娘,我带珵美来见你了,你还记得珵美吗?” 许久,苏青仍旧无动于衷。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来之前虞珵美只知道苏青病的不轻,不曾想居然这般重。 “太医说是积年累月劳心费神,”殷瑞苦笑道:“想必他们也不知道娘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我认识一人,说不定可以救娘娘。”虞珵美的脑海中闪过容景的身影。 殷瑞听罢看向苏青,神色间隐有不忍,片刻后道:“我有时候觉得,死或许对娘来说是种解脱。” 不知哪个字触动了苏青,殷瑞话语刚落,她便缓缓转过头,看向了虞珵美,露出一副小女孩般的天真的神情,“我认得你,你是阿仁的随从。” 虞珵美拦住了想要出口相劝的殷瑞,望着苏青暗无光彩的眼睛咧嘴一笑:“原来娘娘记得我。” 苏青忽然从窗前跳下,一把将他嘴捂住,瞪着眼睛道:“不敢乱说,我是城西苏秉承的女儿,可不是什么娘娘。” 虞珵美点点头,重复道:“你是苏秉承的女儿苏青,你爹是当朝太傅,对么?” 苏青顿时喜笑颜开,“我就知道,你是阿仁派来的,”说罢不等虞珵美开口,向着二人道:“所以阿仁不娶刑部尚书的女儿了,对不对?” 望着这样的苏青,虞珵美感觉自己多说一句都是种残忍,他在内心嘶吼着,“不是的,他后来不仅娶了刑部尚书的女儿,还纳了礼部孔尚书的妹妹,还有江南鼎鼎有名的富商之女,还有,还有” “阿娘,爹爹不论跟谁在一起,心里一直都是有你的,”殷瑞含泪道:“他每天都来,可是你每天都不同他说话,你们明明还可以说很多很多,爹爹都愿意听的。”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苏青眼中闪现泪光,神情中似乎有了一刻的清明,她抬手拂去了殷瑞脸上的泪,虚弱地道:“阿瑞,一个男人纵使再爱你,可他将心分成了无数份,即便是将最大最好的那一处留给你,那也是不值得的,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就算事后补了回来,也再也不是当初的模样。” 第74章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今晚还有 第89章 说着,她又向虞珵美招招手,示意他走进,沙哑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 虞珵美见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却还记挂着自己,心中十分感动,强打精神道:“我没事,娘娘不要担心。” 苏青十分缓慢地点点头,挤出一丝笑:“明庭这孩子不坏,就是跟他爹一样,不太近人情,你不要同他生气,有什么事就回来找瑞儿,她是你的姐姐,她一定会帮你。” 虞珵美的泪已经涌到了眼眶外,又怕苏青看出,用力擦了一把脸,笑道:“我都十八岁了,娘娘还把我当小孩子。” 苏青的嘴角还留着笑,人却似乎有些乏了,闭上眼睛,头靠在床榻上久久不再开口。 院子里起了风,那株梅树摇曳着枝杈落下许多殷红的花瓣,一片最大,颜色最艳丽的花瓣自枝头缓缓飘落,跌入泥土。 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她的父亲是当朝太傅,母亲是名门之后,而她,是雁归最骄傲的姑娘。 那些倾慕她的人,将她的名字编成诗歌,传得到处都是,宛如花园中盛开的繁花,可这个美丽又骄傲的小姑娘,偏偏一朵都不喜欢。 直到那落魄的皇子向她递来一束火红的腊梅,恳请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并且发誓会永生永世都爱护她,忠于她。 那一瞬,她在他冷峻又有些害羞的面庞下失了神。 那是她还不知自己丈夫的野心,直到许多年后,她的丈夫成为了一国之君,她才后知后觉,他们的婚姻注定不会只有两个人。 每年都有新人被选入宫,她却不得不大方接纳。 渐渐的,愤怒与嫉妒将那个骄傲的女孩折磨得面目全非,她学会在丈夫每一次不得已的请求中妥协,然后自欺欺人的安慰一句,“那也是没办法的呀。” “如果那天,我没有鬼使神差地接过来他递来的梅花,该有多好。” 苏青喃喃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向面前的女儿和少年,苍白的嘴唇抖了抖,满怀悲伤地向二人道:“千万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不要去做。 不要去 直至回到大殿内,回想起苏青的模样和话语,虞珵美的心仍觉得酸楚。 见杜明庭还在同人谈话,没察觉自己到来,便也不打扰,寻了处就近的地方一口一口吃着盘中的残羹冷炙。 吃到最后一块蜜枣糕时,隐约见听到什么“南朝”什么“细作”当即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继而杜明庭不屑道:“都是些登不上台面的下三滥,还怕他们不成?” 那与他交谈之人不禁一笑,“莫要说大话,美人计这种东西,若是真的投其所好,就算神仙也要认栽!” 虞珵美听罢既心惊又觉得有些好笑,“只怕是有人已经栽了还不自知!” 杜明庭冷哼,“若是被我发现有此心怀不轨之人,定要斩断其双手双脚装在瓮中,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所想守护的国土一点点被吞没!” 听到此,虞珵美心中陡然一凉,恍惚间如梦初醒,暗暗道:“这些天险些被迷了心窍,我当他是甚么,他当我是甚么,怎么就能忘了?来日若真在兵戎相见,莫非我还希望他念及旧情不成?” 再想要凑近细细听,被杜明庭一把捉住,搂在怀中笑道:“小骗子还想偷听?想听甚么,大哥都告诉你!” 虞珵美见他醉态横生,知晓也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佯装挣扎道:“你离我远些!都是酒气臭死了!” 杜明庭眉头一拧,二话不说就将他往肩头上扛,向面前的几人打了声招呼,转身朝门外走去。 时至凌晨,热闹了整夜的皇宫此刻却陷在一片灰暗中,像是有些萧瑟。 值夜的太监牵着着逐月从马厩中走出,杜明庭将虞珵美放在身前,用力夹了下马腹。 逐月刚刚睡醒,正精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抬起两只前蹄嘶鸣着一跃数十米。 寒风将杜明庭吹得清醒许多,大氅中包裹了二人的身体,他向虞珵美的屁股顶了顶,低声道:“困不困?” 虞珵美打了个呵欠,脸色有些疲倦,听对方笑道:“不许睡,大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是什么?”虞珵美被顶得不舒服,想躲却无处可躲。 杜明庭将他牢牢禁锢在胸前,神神秘秘道:“一会儿你久知道了。”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两人一马赶在日出的前一刻出城。 不知又行了多久,虞珵美自睡梦中被晃醒,目之所及一片盛开的桃花。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用力揉了揉眼睛,听杜明庭道:“还没睡醒?用不用我拍你两下?” 他这才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桃林惊讶道:“大哥,你看,是桃花!” 杜明庭笑着点头,“是,我看得到。” “可现在是冬天,这里怎么会有桃花?”虞珵美缓缓走进,用手拨弄了下粉红的花瓣,见不像是假的,又自言自语道:“莫非我们到了江南?” 杜明庭将他一把抱起,在漫天花瓣中转了个圈,“这里地势凹陷,四周又有高山遮挡,气温比外头高上许多,寻常桃树三月开花,这里二月底便可见满林桃花。” 虞珵美听罢似乎真觉得有些热,双脚一落地,便将大氅一脱,整个人既轻松又快活,一面向深处奔跑着,一面问道:“好漂亮,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第75章 杜明庭跟在他身后,稍稍弯着腰,躲过一条条伸来的桃枝,带着笑意道:“是我娘。” 虞珵美脚下陡然落空,差点将自己绊倒,慌忙扶住一旁的桃树。 杜明庭见他欲言又止,随手将落在他发顶的一片花瓣摘下,问道:“怎么不蹦了?” 虞珵美摇摇头,一把抱住了身前人,头贴在对方胸口上。用力蹭了蹭,便不再有动作。 杜明庭见他神态低落,料想是再替自己难过,心念一动,沉声道:“过去的事没必要总记得,如今我只想要你快活。” 虞珵美眼眶有些发酸,被杜明庭捏着下巴强行抬起,见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不禁失笑道:“怎么又要哭,你这一天到晚的要流多少泪?” 说罢弯腰吻了吻虞珵美的嘴唇,低声哄道:“不哭了好不好?” 他眼眸深邃,说话时的语气更像是情人间的柔声细语,虞珵美见他深深望着自己,粗糙的拇指抚摸过自己的脸颊,心中早已泛起波澜,脚尖一踮,双臂搭上对方的肩膀,就着满园飘落的花雨与他接了一个漫长的深吻。 杜明庭将自己的大氅解下,与虞珵美的外袍拼在一起,天为盖地为席,二人在初升的阳光下迎来了新年的第一次缠绵。 二人一同栽倒在地,缓了许久,虞珵美才有力气抬起手。 他为杜明庭将黏在肩膀和后背的花瓣摘下,放在手心嗅了嗅,很是嫌弃的皱了皱鼻子,“大哥,你简直像头畜生。” 杜明庭闻言转过身,一臂穿过他颈下,将他抱入怀,笑道:“那你可就吃亏了。” 虞珵美的绿眼睛眨巴眨巴,弯嘴一笑,“心甘情愿。” 金色的光从天际铺下,杜明庭有了一刹失神,低头吻了吻他金灿灿的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口吻认真道:“珵美,大哥是真心喜欢你的。” 虞珵美的心中顿时涌出无数酸楚,他抬手抱住了杜明庭,躲在他的怀中,小声笑着:“我知道的啊,傻子。” -上卷完- 第90章 大殷六十六年,夏。 黄三在烈日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高温将他身体中的每一滴水分耗尽,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最末。 也不知到底到底走了多久,依稀感觉热浪消退,太阳的光芒即将淹没在群山之间时,他抬起头向极远的前方眺望。 视线因蒸腾的热气变得扭曲,在冗长的队伍尽头,他只遥望见一匹白色骏马,以及一个黑衣金发的年轻将领。 这是他参加的第四场战争。 一年前,那个在南方躲了五年之久的皇帝正式向他的弟弟宣战。 之后大大小小七八场战役,双方多为平手,并非南朝的将领有多么神武,而是庆延帝始终不肯将驻扎在北疆的杜云轩调回。 黄三是个惜命的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他与爱妻才成婚不到一年,床都没睡热就被揪到了战场上。 纵使他的好友兼上司如何体恤,危险总还是有的。 赤地千里,横尸遍野,他数次死里逃生。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仅仅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已是万幸。 落日的余晖中,他抚摸着临行前妻子为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心中感慨万千,“就快了,这场仗打完兴许可以歇息一阵子,到那时便可相见。” 正想着,有人在身旁将他喊醒,“三哥,你又走神了!” 他抬起头,见那骑着白马的金发将领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搭上一条腿!”年轻的将领苦笑揶揄。 黄三不好意思的列咧嘴,将手里的荷包小心收起,听他道:“总要为宋姑娘想想,你也不愿她刚成亲就守寡,对不?” 听他提到妻子,黄三不禁鼻头泛酸,连连点头道:“三哥知道的,可咱们出来打仗不就是为了能让家中老小过几天安稳日子,我多杀一个就能让她们多睡一天好觉。” “三哥真是个好人。” 骑在马上的年轻将领感叹,说罢将手里的马鞭向空中一扬,轻快道:“明天的仗好好打,打完回家睡老婆咯!” 黄三笑骂一声,望着他骑马而去的背影,脑海中回忆起二人初见的场景。 短短两年,这个当初只有自己胸口高的少年,到如今依然成为统领万人的副将。 他在南下的首场战役中一战成名,以三千人马将对方万人大军杀得丢盔弃甲。 受封千户时也才不过十九岁,之后的一年接连立下无数战功,一跃成为大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统领。 虽然名号响亮,他所带领的“乾”字营却是出名了招人恨,有人见过他们在战场上厮杀时的模样,狠辣绝决不亚于北方嗜血如命的蛮子们。 除却老弱妇孺,这位年轻的将领纵容手下烧杀抢掠,所得财物具归个人所有,甚至不需上交。 更有甚者传言,他在营中有一间单独的帐篷,是专门藏这些赃物的,甚至有人亲眼见到过他从那里取出满满一箱黄金,用来与手下的将士们彻夜享乐。 不满之人几次三番想要在将军面前参他一笔,却都落了空。 只因他与那白帐之中的人关系匪浅,二人除却兄弟,传言他们还有更隐晦,更不可与人启齿的关系。 甚至有值班的士兵在深夜中听到他在白帐里野猫叫春般的哭声,仿佛亲眼见到,隔天便传得绘声绘色。 第76章 他的慷慨和跋扈令外人恨他入骨,他手下兵却视他如神明。 只是不管是爱他的还是恨他的,都不得不承认,这个长着异族面庞的美丽少年,的的确确是个百年难遇的将才。 然而这名将才,眼下却因一时大意,险些将自己的性命葬送。 那是行军南下的第三天,“乾”字营正日夜不休的向南北交界的山地进发。 兴许是旅途劳顿,为将者决策失误,致使一万大军被困于山涧,苦战七日不得解,眼见半数人马死于敌手,那年轻的将领决心破釜沉舟,集余下的千人准备赶在天明前殊死一搏。 子夜将过,全营的人都不敢入睡,不知这一觉醒来是生是死,呼啸的山风带来隐隐呜咽,是那些还年少的新兵们思念爹娘及故土的哭声。 虞珵美与几名副官对着已经滚瓜烂熟的地形图反复商讨,心中越发烦躁,加之酷热难捱,他独自走出帐篷去溪边吹吹晚风。 夏夜中,他衣着单薄,白色的丝衣被汗浸得几乎透明,下摆扎胡乱扎进军裤内,马靴上的血迹无论如何擦拭都留有一道深深的印子。 他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坐了片刻,天空暗淡无光,茂密的树林将月亮和星星一同遮蔽。 虞珵美的心中浮出淡淡惆怅,若是明天战死,至少在今夜,他还想见一个人。 身后传来靴底踩在碎石上的声音,想必是副官来喊他回去。 他背对着不耐道:“不是说了!老子天明前会回去!” “跟谁说的?我怎么不知?” 一个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在背后响起。 虞珵美浑身剧烈颤抖,僵着脖子缓缓回头,在望到那隐没在黑暗中的高大身影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你,你怎么来了?” 杜明庭听他喉咙沙哑,必定已疲惫至极,虽是心痛,却一脸严肃地出言训道:“我不来?难道要看你把老子的五千人连带自己全都送出去?” 虞珵美心知此次是自己急于求成才中了别人的全套,当即摆出一副认错的姿态,跳下岩石,单膝跪地,“是末将的错,还请将军责罚。” 这些年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任性的少年,知错认错从未给自己找过任何借口。 杜明庭一把将他扶起,黑眸如炬,沉声道:“想到怎么弥补了?” 虞珵美眸光一沉,脸上隐隐有视死如归的神态,“明日我带军突围!” 杜明庭听罢眉头紧皱,无奈道:“与人同归于尽,这就是你想的好法子?” 虞珵美实在没脸,遂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这山涧退无可退,唯有强攻才有一线生机。” 杜明庭点点头,“好,真是有勇气,你可以视死如归,那么那些追随你的士兵,他们愿意吗?” 虞珵美不言,只默默将垂在两侧的双手握成拳。 杜明庭将双手压在他肩膀上,一脸肃穆地道:“你是将军,肩上担着不仅只有自己的性命,还有身后万千将士们的,他们对你以命相托,你却让他们去送死?” 虞珵美眼早中已噙满泪,用力摇了摇头,道:“大哥,我实在知错了。” 杜明庭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叹息道:“天明前援军就会到,你要长记性,回去再领罚罢!” 虞珵美那颗提了多日的心在这番话结束后瞬间落地,又见他面带倦色,隐隐带着铁锈与血腥的气味,想必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又为了自己日夜不休赶路,顿时十分感动,也就不那么在乎回去后会如何受罚。 正想要说些什么,忽听杜明庭柔声问道:“正事说完了,还有没有其他话说?” 虞珵美喉头一动,主动向前走了几步,脚尖踮起,在对方干燥粗糙的唇上深深印了一吻,“大哥,我很想你。” 杜明庭见他翠眸中水光潋滟,一股浓到化不开的柔情充盈心间,抬臂揽住了他的腰,额头抵着额头,亲昵道:“小骗子,大哥也很想你。” 二人各自领兵多时,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三个月前,如今虽是难关当前,却也不敌心中的情浓蜜意。 杜明庭一面吻着虞珵美的眉目,一面将手掌在他的身体上胡乱摸,那力道不似爱抚,倒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 虞珵美察觉他兴起,主动跪下身,将脸贴在结实挺括的军裤上蹭了蹭,迷恋的模样令杜明庭的情欲瞬间拔顶。 “将军,”他视线向上,舌尖舔过嘴唇,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你硬了。” 杜明庭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沉重的“嗯”,继而双手插入了他的发。 ……………………………… ……………………………… ……………………………… 杜明庭笑着摇头,靠向刚才虞珵美所坐的那块巨石上,叹息道:“这些天大哥想你想得紧,憋得久了就会这样。” 虞珵美似乎懂了,点点头:“我也会想你,想你的时候,也会这样。” ……………………………… ……………………………… ……………………………… “扑通”一声,跌入溪水。 连日的劳累加上事后的疲惫,令虞珵美头昏脑涨,眼皮似有千斤重。 他在杜明庭怀中翻了个身,嘟囔道:“好累,我先睡一觉。” 杜明庭将他牢牢抱紧,简直哭笑不得,“睡得着?” 第77章 虞珵美嗅着熟悉的男子气息,感觉十分安心,嘴角虚弱地勾了勾,轻声道:“你来了,就没什么好怕的。” ……....... 删了太多字,补个小剧场吧! 黄三和宋小姐每天的床头夜聊全都是围绕杜家兄弟,黄三很崇拜杜明庭,宋小姐偏向小鱼,然后打赌小鱼将来会反攻。 第91章 半月后大军归朝,“乾”字营因副统领的决策失误,致使损失过半,虞珵美被连降三级,贬为一名百人队长。 眼见雨季将至,南朝洪灾泛滥,应接不暇,北朝也因大雨耽搁了粮草运送,连失了几次先机后士气一蹶不振。 双方不约而同的,在雨季结束前进入了一段短暂的休战期。 千里之外的雁归仍旧热闹,无论外头战事如何,城内莺歌燕舞车马不绝,一片太平盛世。 虞珵美自打卸了军职不仅没有半分沮丧,反倒一身轻松,成日无事可做,带着手下的百来号人地头蛇般到处乱窜,夜里就跑去方勇澜那里蹭吃蹭喝。 待到杜明庭述职回来,人都胖了一圈,被捉进最高处的那顶白色大帐中,仍旧是没个正形,歪七扭八地倒在虎头椅上,两条细长的小腿搭在扶手外,雪白的脚趾上还勾着一只未脱掉的靴子,整个人懒散懈怠得简直没眼看。 杜明庭被他气笑,骂不出口,打又舍不得,只能将他抱到自己怀中,拿掉了那只松松散散在脚踝处乱晃的靴子,一把将他的脚趾握入掌心,揉捏着道:“听老薛说你这几日都在方将军那里睡,怎么不回来?” 虞珵美靠在他胸口上,描绘过朝服上的走兽纹路,视线一抬,狡黠道:“我才不要来你这里。” 杜明庭低头在他鼻尖一吻,“怎么,我这里太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虞珵美撇撇嘴,扭头躲开他将要压下来的唇,“你猜这次回来他们都是如何说我的?” 杜明庭知他平时作风蛮横霸道,在军中树敌无数,便随意想了几个词语,道:“说你飞扬跋扈喜怒无常持宠而娇?” 虞珵美佯装惊讶,“原来你都知道?” 杜明庭见他将双眼瞪得滚圆,一副明知故问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抬手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下,语气却越发温柔,“还敢说!自己把名声败坏的,怨谁?” “我可没有,明明是他们自己把我视作眼中钉,”虞珵美绿眸一闪,笑得更加猖狂,“不过这次你猜错了。” 说罢勾勾小指,示意对方凑近。 杜明庭笑骂一声,还是顺从地弯下腰,把耳朵递了过去。 虞珵美贴他脸颊,嘴唇一张一合,低声道:“他们说,我是靠卖屁股发家的!” 杜明庭脸色一沉,“明日我便叫人去查。” 虞珵美双臂一展,勾在他脖子上,眼中荡开笑意,“他们说得也没错,靠屁股又怎样?老子心甘情愿。”说着吻上杜明庭的唇。 杜明庭揽着他的腰深情回吻,不一会儿两人的衣服就穿不住了。 又是一夜激烈缠绵。 凌晨时分,二人的身体才自相连中拔开,累得澡都懒得冲。 杜明庭抬手推开窗户,夏风灌入,吹散了黏在身体上的热汗,虞珵美在他怀中舒服得哼哼几声,后背被人轻轻拍了拍,很快沉入梦乡。 及至日上三竿,他才自沉睡中苏醒,身体酸痛难当,却十分干爽,想必是有人趁他熟睡清理过。 床侧早已无人,他独自下地,走起路来两条腿都在打颤,好不容易挪到尿盆旁,小解时下腹一阵抽筋似的钻痛,不禁暗暗皱眉,心道:“莫非老子年纪轻轻就要节制了?” 正想着,听门外薛平操着铜锣般的嗓门问道:“小虞公子,你醒了啦!” 虞珵美提好裤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将脖子上那几个现眼的吻痕遮住,这才出门相迎。 薛平是来为他送早饭的,满满当当的食盒里全是他爱吃的点心,虞珵美有些不好意思,心知这些玩意不好买,却听薛平道:“是小将军吩咐的,说你昨晚陪他练枪累得不轻,得好好补补。” 此话一出,虞珵美心中的感激当即烟消云散,捏起一块栗子糕狠狠咬下,暗暗骂道:“妈的!干老子的时候六亲不认,这会儿才想起心疼人?” 待到吃饱喝足,趁着上午还没过,他向军中告假,骑上逐月独自向城中去。 一年前,就在虞珵美披挂上阵之时,虞闻溪和董彦已在会试中携手入围,董彦更是在之后的殿试里一举夺得探花。 半月后,虞闻溪任职宫中司记一职,董彦则被范德尚看中,举荐其为内阁学士,负责教授皇子们读书。 二人一直等到虞珵美与杜明庭自战场归来,才将喜讯告知,虞珵美大喜过望,大半夜的不睡觉,在房里时哭时笑疯疯癫癫。 杜明庭见他有走火入魔的势头,适时给人浇了头冷水,“人家都要把你妹妹带走了,你还在这里乐!” 虞珵美笑容一僵,懵懵懂懂道:“谁要带走?怎么带走?” 杜明庭最喜看他这幅傻样,也不点破,只道:“一月内你会知晓。” 果然一个月后,董彦带了大包小包来杜府提亲,被虞珵美连赶了三次,待到第四次时虞闻溪坐不住了,亲自出城去大营找人,当着全营的面将虞珵美,连带着当时已经领兵南下的杜明庭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78章 薛平从未见过如此泼辣的女子,当场不敢发作,只在心中为那新晋的探花郎捏了把冷汗。 半月后虞珵美受命赶忙战场,无缘送妹妹出嫁,托人替他将一份厚礼送给二人。 是一栋坐落于东城,临溪而建的僻静宅邸,为此虞珵耗尽全副身家,还向杜明庭借了些钱才买下。 他在虞闻溪大婚的头天夜里,独自来到营外,面向北方,对着天空中最亮最大的那颗星磕了三个响头。 到此,总算完成了一件虞盛年的临终所托,将他的女儿安置妥当,嫁予良人。 这之后的每次回朝,董彦都会邀请虞珵美来家中小聚,这次更是为他带来一件喜讯,“珵美,你要做舅舅啦!” 虞闻溪脸一红,向他丢去粒瓜子,“就你多嘴!这么早告诉他干嘛?” 虞珵美惊讶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将妹妹上下打量一圈,最终视线落在她尚且平顺的小腹上,嘴一咧,笑道:“怎么就早了!难道非要等孩子生下来才告诉我才好?” 虞闻溪瞪他一眼,又向董彦使了个眼色,董彦会意,借着要去给皇子们检查课业的由头退出屋,末了仍不忘为兄妹二人关好房门。 虞珵美颇为无奈,向虞闻溪道:“都是一家人了,让他听听又能怎么?何必每次都要把人赶出去。” 虞闻溪飞他一眼,继续剥手里的瓜子,“我最近在宫中听到了些消息。” 虞珵美也从碟子中抓了把瓜子嗑起来,心不在焉道:“什么?” 虞闻溪清了清嗓子,道:“你不知道?现在满城都在传,‘子规来,啄皇孙,皇孙死,子规笑’。”(此处引自赵飞燕) 虞珵美听罢,摇头道:“听这些做什么,也不怕吓着孩子。” 虞闻溪见他全不当真,疑惑道:“你竟不知?” 虞珵美将手里剥好的瓜子仁往她身边一推,“哥哥我刚死里逃生回来,哪有功夫听这些!” 说罢话茬一转,道:“董彦的这个位子做不久,你们要早做打算。” 范德尚将他的妹妹和妹夫都捏在手中,为的就是提防有朝一日自己生出二心,他得提醒虞闻溪早作打算。 虞闻溪若有所思点头,忽又自嘲般笑道:“我有时候都在想,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该多好。” 人在身处绝境时,最怕生出些无望的盼头。 若是当年淮安王没有起兵造反,杜云轩不曾出手相助,如今她便还是林安城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有可靠的兄长,疼爱她的丈夫,严厉却对他们关怀备至的父母。 如果碎掉的梦可以重新拼回去,那该有多好。 “闻溪,雁归没什么可留恋的,”虞珵美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认真道:“和董先生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让孩子出生,然后三人平安顺遂的过一辈子。” “那你呢?”虞闻溪眼眶发酸,反手将他握住。 虞珵美迎着她的目光笑道:“等这里的事做完,我就去找你们。” 虞闻溪的一颗心沉入谷底,见虞珵美已经站起身,想要说些什么,话却梗在喉咙中如何都发不出。 她知道自己卑鄙,知道这些年自己只是再利用虞家对这个少年的恩情,去裹挟着,强迫着,将他拉入仇恨的漩涡。 他其实是最该置身事外的人,是他代替了自己拿起了那柄复仇的刀。 他是替她去死。 可她却连谢都无法说出口。 只能眼睁睁望着那道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光中,甚至来不及挽留。 第92章 离开虞闻溪,虞珵美牵着逐月在街上漫无目的溜达。 时至晌午,一人一马都有些饿,他在街边的摊前买了张热饼,撕开一半正准备分给逐月,忽见四五个小童嬉笑着自身边经过。 他们边跑边唱,嘴里的歌正是刚才虞闻溪说得那几句。 “皇孙死,子规笑。” 虞珵美将一整块饼全部喂给逐月,拍拍手,心情颇好的拉着缰绳向百花楼走去。 百花楼尚未开张,看门的龟奴见他面熟,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直到虞珵美将银子塞进他手中,这才眉开眼笑地道:“哎呀!原来是小虞大人!可是有半年多未见了罢!” 虞珵美见他一副狗腿相,懒得同人计较,挥挥手向内走去,听那龟奴在背后追道:“您是来找托依汉的?她一早就出门啦!” 虞珵美并非是为托依汉而来,听他这样道,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紧张,回头道:“她去哪里了?” 龟奴看四下无人,凑上前小声道:“她前几日不听话,伤了客人,被送去捧盒啦!” “捧盒”是妓院里的黑话,就是将被看中的少男少女送上门去供人享乐。 虞珵美赶忙追问,“是去了谁家?什么时候去的?” 那龟奴也只是个守门的下人,知晓的并不多,虞珵美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朝他又塞了两锭银子,叮嘱,“劳烦,我就在二楼的“春”字房里,若是她回来了就让她来见我。” 龟奴得了钱连连称是,虞珵美望了眼他离去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向楼梯走去。 一年前,他在出征前的头几日,由范作帮忙,将托依汉护送出城,二人在雪中道别,本以为只此一生都不会相见,谁料出征的头一天傍晚,有人从采办归来,说是城里出了大事,曾经为皇帝献舞的那名胡姬被人扒光了丢在百花楼外。 第79章 虞珵美连夜驱马进城,托依汉却不愿见任何人,只将自己锁在房中凄厉大哭。 老鸨子在门外骂骂咧咧,一面说自己瞎了眼,一面又骂托依汉没良心,忘了当初是谁将她救出,又一手调教出来。 虞珵美听了个大概,大约是那男人骗了托依汉,他根本不想考什么状元,将托依汉的钱财骗到手后就想跑路,谁曾想这不要脸的胡姬居然真看上了自己,死乞白赖地要跟他回老家。 男人无奈,只得将托依汉迷晕,仅仅这样也就罢了,甚至在临行前强要了她,要完又怕出人命,便偷偷将人一丝不挂地丢到了百花楼门口。 只留了张字条,说是自己早已在老家有了心仪的姑娘,要了托依汉是为了成全她对自己的一片痴心,至于骗财骗色一事,此生不得报,待来生当牛做马。 莫说当事人,就是虞珵美都差点被气晕,奈何军命在身,他不能多留,塞给老鸨不少金银,求她善待托依汉。 名声坏了还可以做别的,哪怕什么都不做,他也能养这傻丫头一辈子。 可是自那之后,他回朝三次,次次都被拒之门外。 虞珵美听说她又回到了风月场,赔笑卖俏做得比过去更加卖力,奈何丢了名节,所陪的都是些下三滥货色,钱没赚多少,却受了不少罪。 “要么说凤凰只能栖高枝,不是它愿意,而是攀不上,落在地上便连只鸡都不如!” 范作接过虞珵美递来的茶,眉梢一挑,抬眼道:“你这儿歌编的倒是不错,听我爹说杜云轩递了五六次归朝的折子,全都被陛下驳回。” 虞珵美眸光森冷,恭敬道:“小人只是一介莽夫,比不得公子足智多谋。” 范作略一皱眉,“拍马屁的话少说,你打算何时与你那情郎谈谈我们的事?” “杜明庭心思缜密,仅凭此事恐怕难以说服他与公子联手,”虞珵美略一思忖,道:“不过小人会寻准时机,定不会让公子久等。” 范作听罢,冷哼道:“那你最好快些,锡林的大皇子前些天派人向我递消息,说是过几个月将派使者前来。” “使者?锡林这时候派人来,是打算与我们联手?”虞珵美不解。 范作捏起他的下巴,凑近道:“小东西,你这脑袋瓜怎么总是时灵时不灵?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乐得我们两败俱伤。” 虞珵美被他捏得有些疼,蹙眉道:“那他们” 范作一把将他放开,起身道:“他们是来嫁女儿的!” 第93章 夏去秋来,锡林的使者由杜云轩护送,自边关一路浩浩荡荡南下,直至九月末,赶在中秋节前夕来了到雁归。 庆延帝亲自出城,迎接他昔日的盟友,如今的锡林大皇子古尔顿。 二人相别多年,见面后各自一笑,嘘寒问暖一番,心中却已开始打起算盘。 杜明庭与岳千秋领兵在侧,将城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虞珵美被挤在队伍最末,老远就见古尔顿手里牵着一位披着白色头纱的少女。 他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觉得那一头微微卷曲的金色长发有些熟悉。 直至夜里参加晚宴,他才在殷瑞身边看清那人容貌,不禁冒了浑身冷汗,这不正是两年前南下时抽了自己一鞭子的少女? “其格儿,过好听的名字,多歹毒的心肠,”虞珵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暗暗道:“也会不知是哪个倒霉的皇子,娶了这婆娘回家。” 谁曾想,就在第二日,这泼辣蛮横的公主在将皇子们挨个看了个遍后头一甩,朝着自己的大哥道:“都不是!” 夹在队伍中的殷峙松出口气,见打头的大皇子脸色铁青,不禁暗喜,听那骄傲的公主向庆延帝娇滴滴道:“陛下,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女将军?” 庆延帝不知她何意,遂点头道:“杜将军早已卸甲归田,不知公主所为何事?” 其格儿微微有些了脸红地来到他身边,双膝一弯,竟跪了下来,以锡林最隆重的礼仪匍匐在他脚下,毕恭毕敬道:“陛下,你的这些孩子们很好,可都不是我想要找的人。我我的心已有所属,还望陛下成全!” 庆延帝岿然不动,以深邃的目光打量她许久,沉声道:“陆将军与夫君已有子嗣,公主何必自降身家,我大殷山河万里,好男儿不计其数,二位若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再四处转转。” 其格儿见对方不松口,便侧头向一旁的兄长递眼色,古尔顿苦笑连连,开口道:“我这妹妹倔得很,为了同我一道前来,连自己的公主身份都可以丢掉,陛下不如就让他们二人见个面,也好让我这个傻妹妹死心。” 说到这个地步,再拂了他人心意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于是第二日傍晚,陆家夫妇被宣召入宫。 陆寻芳不知缘由,只以为是惯例的每月进宫考察皇子们功课,又因一岁多得小女儿有些低烧,她需得等到奶娘来了才走。 初秋暑气未消,陆寻芳抱着自己与徐客秋的女儿,站在落日的余晖中目送走了自己的丈夫。 御花园中,殷瑞陪着其格儿在花丛中等待,没过多久,就见薛富贵领着一个身着红色朝服的英俊男子由远至近。 她看到其格儿的脸在那一瞬间红了起来,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臂,激动道:“是他,就是他!” 殷瑞神情复杂地望着她,片刻后轻轻拂开了她的手,“既然如此我便先退下了,望公主莫要做强人所难之事。” 第80章 其格儿的心早已飞走,压根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挥挥手道:“放心放心,本公主心善着呢!” 殷瑞与薛富贵退到了院子外,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喂喂鱼,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 薛富贵知她担心什么,遂劝道,“徐先生与陆将军恩爱着呐!公主不必担心。” 殷瑞若有所思点头,忽听花园中传来一阵凄厉哭声,跟着便是其格儿撕心裂肺的呐喊:“山川土地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天下再大,人再多,你就是你,就算过千年万年,也只有一个你!” 殷瑞听得身子一抖,急急道:“坏了。”慌忙与薛富贵向园中跑去。 只见天边一抹残阳似血,花丛中一身白衣的英俊男子将哭泣的娇俏少女拥入怀,微风拂过,他的脸埋在少女金色的长发中,那场景好看定然是极好看,但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刻。 然而殷瑞的心却如坠冰窟,她缓缓看向一旁,正是迟迟赶到的陆寻芳。 几日后,徐客秋将迎娶锡林公主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虞珵美接连数日都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即便是面对杜明庭,仍旧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得杜明庭忍不住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笑道:“老子还活得好好的,你挎着个脸做甚么!” 虞珵美被他抱到膝上,手指绕着他胸口上的带子,片刻后抬起脸道:“大哥,要是陛下非要你娶妻,你该怎么办?” 杜明庭失笑:“那么多皇子都等着呢,哪里轮得到我?” “万一呢?”虞珵美追问,“如果明天也有个公主,死活就要嫁给你,非你不可呢!” 杜明庭低头蹭了蹭他鼻尖,玩味似的道:“让我想想,死活要嫁,非我不可珵美,你是在说你自己?” “我才不是!”虞珵美飞他一眼,将头扭向一旁,“我心里的人多着呢,才不缺你一个!” “还多着?”杜明庭将手伸进他上衣下摆,轻轻挠着:“说,把老子排在第几?” 虞珵美被他挠得奇痒无比,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断断续续道:“第一!第一!” 二人在床上闹得正欢,忽听房门敲响,门外传来杜云轩的声音,“明庭,你出来下。” 杜明庭应了声,撒开手,虞珵美当即跳下地,一眨眼便逃到了屏风后。 杜明庭哭笑不得,上前吻了下他的唇角,无奈道:“怕成这样?爹又不能吃了你!” 虞珵美白他一眼,那意思是,“我就怕,怎么着了?” 夜已深,杜云轩房中灯火通明,见儿子前来,将手中的书卷一放,随手指了下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到身边。 “爹,陛下怎么说?” 杜明庭为二人斟茶,而后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 杜云轩吹着杯上的热气,缓缓道:“陛下要我去劝劝寻芳。” “这怎么劝?”杜明庭只觉得不可思议,“再过几日就要成亲了,现在说这些未免也太迟!” 杜云轩自热腾腾的雾气中瞥他一眼,问道:“珵美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你二人为何还要挤在一起睡?” 杜明庭编了个漏洞百出的谎,“我晚上教他练剑。” “荒唐!” 杜云轩将手中茶杯向他重重一掷,怒道:“我临行前怎么同你说的?我让你照顾他,可没让你把人给照顾到床上!” 杜明庭早有准备,为了这一日他足足等了两年。 向杜云轩双膝一弯,沉声道:“爹,孩儿待他一片真心,他待孩儿也是如此,我曾负过他,那滋味当真如死过一回,我不求您成全,您就当不知晓,看不到,待回了北疆” “我还怎么回北疆!” 杜云轩一脚将他踹翻,额上青筋暴起,“你当真叫我失望!” 这之后杜明庭被罚去跪祠堂,杜云轩房中的灯直到凌晨都未曾熄灭。 他其实早该想跟儿子谈谈自己同虞盛年的事,只是苦于无处开口,更不知该怎么开口。 一年前苏青离世,庆延帝生了好大一场病,加之北方战事频繁,他渐渐有了一种再不复往昔的无力。 故人如风中落叶,他的挚友、他的妻子、他的妹妹,就连他自己都在岁月中逐渐凋零。 回想数日前,他带使者归朝,当天夜里,阔别两年未见的君臣头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有很久都不曾这般无视君君臣臣的礼数,将掏心窝子的话说得干净。 往日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像个孩子一样抱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捶胸顿足。 他说:“朕知道这辈子负了很多人,二哥、皇后,还有你,可朕没办法啊!去年我病得快死了,你跟他们一样,只顾着催我下出兵的诏书,那时候朕有多想念皇后,可皇后,大抵到死都不肯原谅朕!” 杜云轩眼眶一热,摇头道:“阿仁,没有人怪你。” 庆延帝听罢,仿佛疯魔般抓住了杜云轩的手,字字泣血地嘶声:“大哥,我走不出来!十年零八个月了,你们都已经看淡,可我还是走不出来啊!是真的!真的走不出来!” 谁又曾走出来过呢? 杜云轩仰头看向天际,然而这里是雁归,是皇宫,这里没有草原上一望无际的星幕,没有皎洁如银盘的月亮。 这里有的只是高高的穹顶,以及那些毫无生气的雕梁画栋。 他深深叹了口气,在殷仁越来越低的哭声中依靠向了一旁的石柱,酒杯自手中滑落,“叮”的一声,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81章 时光倒退,到底是三十年?还是四十年前? 一双温暖的手缓缓抚摸着他的发,头顶的声音清冽明亮,“其实也不必非要什么功名利禄,就寻一处小村庄,最好再有一条河,河岸上种些粮食,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一旁的少女听罢,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算了吧二哥,你就是想要大哥陪你!你要的才不是什么村庄小河,你要的就是大哥而已!” 那一刻,枕在那人膝上假寐的自己是如何想的? 一夜春风过,酒醒人未醒。 杜云轩望着那洒了一地的透亮酒液,无声道:“盛年,我累了,你再容我靠一靠罢!” ………… 第94章 徐客秋与其格儿的婚事定在中秋前一天。 这期间杜明庭去陆府拜访数次,次次都无功而返。 “陆将军怎么说?” 夜里,虞珵美赤着双脚与他挤在同一个被窝,二人最近都住在营中,早秋的风自帐顶灌入,吹得他迷迷糊糊想要睡觉。 杜明庭坐在床边研究手里的一卷兵书,烛火微弱,他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眶,道:“同往常无甚区别。” “这不好么?”虞珵美不解,之后苦思冥想许久才蹦出来一个词:“陆将军这叫那什么什么能撑船。” “宰相肚里能撑船!”杜明庭见他眉头皱得十分可爱,将手里的书卷一扔,压上前亲了亲他冒着细汗的鼻尖。 虞珵美被亲得有些痒,左躲右躲见实在躲不掉,索性往人怀里一钻,探出双泛着水光的翠眸,再次问道:“大哥,这样不好么?” 杜明庭抱着他深深叹道:“就是这样才不好。” 天底下哪有女子真的愿意与别人同侍一夫? 更何况陆寻芳压根不是这种忍气吞声的性格。 因是皇帝赐婚,大婚当日雁归城内格外热闹。 其格儿由兄长送上花轿,按照大殷的规矩,新娘子在没见到夫君前是不许掀盖头的,可刚上轿,她便迫不及待将头上的红绸扯下,将一头金发探出窗户,挥着手向身后的族人们道别。 这可把送亲的女官们吓了一跳,慌忙要将她推回去,却听其格儿大喊,“大哥!我走了,你和二哥要保重!” 古尔顿听她话语中有哽咽,心中也十分动容,举臂连挥数下,眼眶阵阵发热。 其格儿是三兄妹中最小的一个,虽不是一母同胞,却是他亲眼看着长起来的,比起性格内向的乌力罕,他更偏爱可爱活泼的小妹妹,甚至整个锡林没有人不喜欢这个调皮天真的少女,就连她的坏脾气都能一并包容。 “女孩子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古尔顿安慰自己,“至少她选择了自己最心爱的那个。” 红色的轿子消失在天际,矗立在原地的人影渐渐模糊,谁都没料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陆寻芳在丈夫大婚的第二个月一刀捅死了那娇俏貌美的新妾,绑了自己的亲生弟弟重夺兵符,反了。 消息一出震惊四野,不消半天雁归中便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是在跨火盆的时候,来自异邦的金发少女不愿迈过那仿佛故意刁难人的熊熊烈火,被陆将军甩了一巴掌。 也有人说是拜堂时小妾不肯向正室敬酒,一旁的新郎官护着自己那娇滴滴的新娘,引得孤傲的女将军怒火中烧。 还有人说,是失宠的妻子受不了丈夫夜夜睡在他人身侧,一刀杀了那刚进门不到一月的新妇。 真相到底如何无从得知,众人只知眼下雁归城外正有六千铁骑正步步逼近。 君王闻之震怒,为了给痛失爱妹的锡林皇子一个交代,命杜明庭即日出征捉拿陆寻芳,生死不计。 出征头一晚,杜明庭在大帐中与杜云轩密谋至深夜,及至黎明时分才回到山顶的那顶白帐。 虞珵美哪里睡得着,一整夜都在等他,见人进门一骨碌爬起身,目光盯着杜明庭希望他能对自己说些什么。 杜明庭解了外袍,似乎是累极,倒在铺上将他捞入怀半句话都不想说。 虞珵美见他不语,主动开口问,“大哥,这仗能不打吗?” 杜明庭失笑:“不打?不打如何向陛下交代?” 虞珵美急忙道:“那我们去劝劝陆将军,还有徐先生,让他们回来不就行了?” 杜明庭听他说得越发孩子气,抬手打了下他的屁股,“你去劝?劝得回来?事情到这一步他们压根就没想过回头。” 也回不了头。 虞珵美听罢陷入沉思,帐中的烛火暗下来,就在他昏昏沉沉即将睡去之时,听杜明庭问道:“你同徐客秋是何时认识的?” 此话犹如当头一棒,令虞珵美瞬间清醒,仔细思索一番后谨慎道:“那可太久了,大约是六殿下刚读书那会儿。” 杜明庭知他过去是殷峙的伴读,遂点头道:“的确够久。” 虞珵美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极力控制着语调问道:“徐先生,怎么了?” “此人居心不轨,”杜明庭目光森冷,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寒气,“只怕是南边派来的细作。” 虞珵美的大脑“嗡”一声炸响,周身如坠冰窟,听杜明庭继续道:“想必陆将军造反就是受他教唆。” 说罢身躯一动,将床里侧的虞珵美整个罩住,察觉对方手脚僵硬寒冷,不禁皱眉道:“怎地这般冷?生病了?” 第82章 虞珵美下意识躲开他探过来的手掌,带着些心虚道:“没,没有,只是想到徐先生,太,太” “太什么?”杜明庭握着他的小腿,将他冰冷的双脚夹进了自己大腿中间暖着,“你是小孩子,容易被他哄骗很正常。” “可陆将军是大人啊,她怎么会看不出?”虞珵美小心翼翼为徐客秋辩解。 杜明庭一笑,低头蹭了蹭他的鼻尖,“这还不简单?若换做是你,我大概也会如此。” 虞珵美身体一僵,抬头望向杜明庭,见对方也正盯着自己,黑眸深邃,似乎藏着什么他猜不穿的情愫。 然而仅仅片刻,杜明庭再次笑起来,“看得这么仔细,被老子感动了?” “才没有!”虞珵美佯装害羞,将脸藏进他胸口,以掩饰自己剧烈的心跳。 杜明庭见他耳朵都红了一圈,还想要出言逗逗他,听虞珵美靠在自己胸前闷闷道:“我要是细作,第一个杀得就是你!” “行啊,”杜明庭牵起他的手,压在自己右侧的胸口上,沉声道:“记得朝儿这捅,别心软。” 虞珵美作势将五指攥成拳,真的用力锤了他一下,“我才不会心软,永远都不会!” 说这话时带了些鼻音,杜明庭一面笑着,一面吻去他眼角的泪,“小骗子,说好不心软,怎么自己先哭了?” 虞珵美咬住下唇不肯出声,像是故意引诱又带着股青涩,就连喘息都是精心算计好的,每一声呻吟都带着甜到发腻的尾调。 “这位小朋友今天怎么这么乖?” 杜明庭见他扭头向后望,双颊泛红,嘴唇微张,眼波流转间全是摄人心魄的媚态。 二人在床笫间时常会说些打情骂俏的骚话,如此赤裸倒是头一次。 引得杜明庭有种亲上去的欲望,他不禁喉头一动,低声问道:“就这么给大哥生孩子好不好?” 虞珵美神志不清,又听他说得如此荒唐,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消无声息地抽枝发芽,咬住下唇点了点头,“好。” 说着真的伸手向后,压住了杜明庭,眉头深皱,咬着牙道:“大哥,我给你生。” 这一瞬杜明庭听到了琴弦崩断的声音,铁臂禁锢住虞珵美细弱的腰身,怀中人猛一挺身,便在雪白的床单上洒下滴滴点点。 这一次似乎比过往都要激烈,整个过程不似寻常情侣间的温柔缠绵,更像是种暗地里的较量。 事后二人均大汗淋漓,意犹未尽地吻着对方,手脚交缠在一起,陷入短暂的沉默。 “真像死过一回。” 虞珵美望着高高的帐顶暗想,手掌抚摸着恢复平摊的小腹若有所思,忽听一旁的杜明庭道:“还摸,真想给老子生孩子?” 这只是句玩笑,却有人在听过后真的仔细思考一番,继而点了点头,“想。” 杜明庭有了一瞬间失神,可很快,他便撑起身体,盯着虞珵美翠绿的双眸问道:“为什么?不是不喜欢小孩子么?” 虞珵美有些疲惫,捧起杜明庭的脸颊,吻了吻对方干燥的双唇,虚弱地笑了下:“我不喜欢我的孩子,但如果是你的,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 不是小公主的错哈,小公主除了被徐客秋利用外,还被她哥卖了,是她哥跟范作一起顺手推舟把她送进火坑,不过这个主意是小鱼出的,但小鱼也是为了成全徐客秋颠覆北朝的心愿我说的好乱,看不懂的往下看就知道啦。 第95章 翌日,虞珵美被出征的号角声惊醒,见杜明庭正站在帐门前系护腕。 天蒙蒙亮,他躲在被子中看了一会儿,随即赤脚下床,去架子上将火红的莲蓬衣拿下。 “怎么不多睡会?”杜明庭见他抱衣而来,微微躬身,好让他不必费力垫脚。 “送送你。” 虞珵美亲手为他将脖下的绳带系好,又跪下身,将闪着银光的铠甲仔细检查一番,最终吻了吻杜明庭一直带在腰间的那块半月形玉佩。 杜明庭见他神态虔诚,柔软的嘴唇贴在白玉上,长睫毛在昏黄的烛灯下宛如两片细密的羽毛,不禁心念一动,伸出双臂将他捞起,手掌压着他的后脑勺接了个昏天暗地的深吻。 直至号角吹响三声,杜云轩派人前来催促时,二人才不得不分开。 虞珵美将杜明庭送至帐外,临别时勾着他小指,翠眼中水波荡漾,一副依依不舍。 杜明庭哭笑不得,回身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下,“行了,知道你的厉害了,老实呆着,我不在时不许惹事!”说罢长腿一撩,翻身上马。 “我什么时候惹过事!” 虞珵美飞他一眼,而后抚摸着逐月雪白的鬓毛,低声在马耳处说了几句话。 逐月打着响鼻,甩了甩头,也不知听没听懂。 杜明庭将马鞭折在手中,挑起他的下巴,“跟个畜生说什么,”言罢双腿用力一夹,“走了!” 草坡下大军集结,两位主帅一金一银跨马队前,草野之上万人齐声高喝,烈风阵阵,画着“杜”字的大旗在旭日下迎风招展。 虞珵美站在草坡上目送军队远行,及至那黑压压的长龙消失于视野,才回到帐中洗澡换衣。 他没有参加早训,向薛平打了声招呼,牵了匹黑色的骏马向城中奔去。 时候尚早,薄雾笼罩在暗沉沉的河面,条狼氏们正沿街清扫落叶,西城一片萧瑟,唯有几个卖早点的商贩打着呵欠准备出摊。 第83章 热闹了一夜的百花楼此刻也显得有些困乏,笑僵了脸的花娘们纷纷回房休息,妆还没来得及卸,就听大堂中有人争吵。 腿脚笨拙的龟奴拦不住黑衣金发的少年,老鸨子出来打圆场,笑得褶子都堆到了一起,“我的虞大人,虞公子!小人真的不诓你,人不在我们这里了,一个月前就走啦!” 托依汉失踪了,没人直到去向。 虞珵美得到消息已经是一月后,托依汉唯一的朋友小桃找到他,说是托依汉临走前吩咐过,一定要亲手将信交给他。 “她怎么走的?百花楼肯放人了?”虞珵美捏着手里的信追问。 小桃道:“是她自己赎身的,这些天她日夜不休的接客。” 虞珵美自然不信,即便是日夜不休也不可能在短时间筹到那么一大笔钱。 小桃见他面色迟疑,又低声补了句,“她,偷了东西。” 偷了很多东西,所以时常被打得遍体鳞伤。 虞珵美心如刀绞,他不懂,仅仅是情伤而已,向来高傲的小女孩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之后接连数日,虞珵美四处寻找托依汉的下落,可他也明白,一个人铁了心想要躲起来,他就是把百花楼、把西城、把整个雁归都翻遍了也没用。 那个同自己说想要带他回家的少女,除了一封写着“多保重”的信,其余什么都没留下。 晌午时分,范作来到百花楼,进门就见老鸨正带着几个下人收拾满地的残桌碎碗,一问才知,是有人一大早晨来找不痛快。 而今那始作俑者正在二楼的客房中补觉。 范作觉得十分有趣,上了楼推开房门,果然见榻上侧卧着一个黑衣金发的少年。 他关了门上前,将少年细细打量一番,最终视线落在对方柔软纤长的脖颈上,一枚红得发紫的吻痕宛如落入白雪的红梅,极其刺目。 虞珵美被他看得悠悠转醒,仿佛还沉浸在睡梦中,对着面前人迷迷糊糊一笑,自鼻子中发出声甜腻的申吟,“大哥,我好累。” 娇憨的模样落在范作眼中,令他气不打一处来,森然道:“累?还要本少爷给你捏捏?” 虞珵美犹如冷水浇头,当即便醒了,一骨碌爬起身跪在范作面前,抖着声道:“小的睡糊涂了,请公子责罚。” 范作将他拉起,抱到自己膝上,手指揉捏着他脖颈上的那枚吻痕,醋味十足的道:“看来这几日你家那位将你滋养得不错,身上还有哪里被绣上花了?给本少爷瞧瞧。” 虞珵美以为他在开玩笑,便想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谁料范作竟不吃他这一套,极不耐烦地催促他快些。 虞珵美不敢拂对方意,主动解开了衣带,黑袍自腰间滑落,露出雪白的丝质亵衣,薄薄的面料下,隐隐可见一具纤细劲瘦的躯体,胸口腹下,以及大腿根部,乃至脚踝遍布欢爱后的痕迹。 范作觉得有些火大,将人粗暴拉入怀,咬着他的耳垂磨牙道:“一想到你天天同别人厮混在一处,老子真是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把你杀了!” 虞珵美被他咬得一阵剧痛,眉头皱在一起,低声求饶,“小的这条命都是公子的,要杀要剐还不是公子一句话的事。” 说着身子一抖,双目紧闭的贴在范作胸口,像是真准备赴死。 范作被他气笑,用力在他腰上的淤青处捏了一把,叹道:“我怎么舍得,看你在别人床上被玩得都熟透了,少爷我真是,真是” 说着又是重重一叹。 虞珵美知他不敢真的对自己做什么,自己这副身体还有大用处,范作就算再眼馋也懂得这个道理,顶多就是隔靴搔痒地用他那个小小的丑玩意儿对着自己的脸泄泄火。 所以当人压上来时,他也没太作挣扎。 未时已过,百花楼准备开张营业,二人总算结束了胡闹。 虞珵美顶着一头乱发撑起身,两片肿起的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红色,手腕酸疼得几乎转不动,腰上、屁股上全是新伤加旧伤的痕迹,甚至连亵裤都湿了。 范作泻了火周身清爽无比,出门要了套新衣,亲自为对方换上。 虞珵美累得头昏脑涨,任由他为自己穿衣穿鞋,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倒是把范作看得一乐,忍不住在他脸上又亲一口,“敢让老子亲手伺候,这天底下除了你也没别人!” 虞珵美眼皮一抬,说话的声音都是轻飘飘的,带着浓重的倦意,“公子如此抬爱,小的感激不尽。” “少拍马屁,”范作为他将鞋穿好,起身道:“你跟杜明庭也这样?” “那不是,”虞珵美打着呵欠摇头,“小将军可谓‘提裤子不认人’的典范,哪里有公子这般好脾气。” 范作听罢更加得意,折扇一展,笑得眉飞色舞,“这世上也就少爷我能对你这样,你要懂得感恩。” 虞珵美半躺在榻上头一点,“多谢公子大恩大德,珵美没齿难忘。”说罢手指在矮案上敲了下。 范作马上提起茶壶为对方倒茶,心中觉得有什么地方怪异,却并未深思,清了清嗓子开始谈正事。 “杜明庭这场仗你觉得能打多久?” 虞珵美垂眸片刻,道:“少则半月,多则一月。” “不见得,”范作摇首,“我看三天都不用。” 虞珵美瞬间蹙眉,坐起身道:“公子如何肯定?” 第84章 范作笑起来,“你紧张什么?这么担心你那位大哥?” “这倒不是,”虞珵美的眉头舒展开,却又有些愁,“他一回来我的好日子就到头,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范作细细判断他此话的真假,片刻后道:“他跟他爹一样,自以为是惯了,脑子里都是一根筋,现在看来你编的那个儿歌只怕动摇不了杜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不然这次也不会将他父子二人派出。” 虞珵美抿唇一笑,目中浮现狠辣之色,“圣心难测,说不定陛下也只是缺个由头。” 范作不解,“你是说陛下是故意命他二人出征?” 虞珵美举起茶杯,吹了吹飘在水面的白雾,不答反问,“大皇子那边有消息了?” 范作点头,“今年年末。” “公子费心了,”虞珵美轻轻啜了口热茶,只觉得浑身妥帖,说话的声音也恢复了些底气,“其实也不必非要拉拢杜明庭,有大皇子在,再加上我手里的兵,未必不能成事。” “你手里才几个兵?”范作摇头嘲道,却见虞珵美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脸,缓缓抬起放在桌上的手掌。 五根指头,五万人马。 范作顿时一惊,见他并无玩笑之意,沉声道:“他怎么放心把这些人都交给你?” “不是他,”虞珵美缓缓摇头,“是陛下。” “陛下给你这么多人马做什么?”范作不可置信。 虞珵美如实道:“我也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 两月前,他自南边带兵归来的当夜便受诏入宫。 庆延帝说要将杜云轩手下的十万大军分一半出来给他时,虞珵美当时的表情就跟如今的范作一样,只是除了错愕,脑中无数疑云翻滚。 “现在还尚早。” 他眼睁睁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缓缓走下台阶,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接着道:“杜将军明年就将卸甲归田,你和明庭一人一半人马,这也是他的意思。” 杜云轩? 虞珵美眉头皱的更深,见他迟迟不开口,庆延帝笑了笑,语气柔和地道:“怎么不说话?是不知说什么,还是不肯愿同朕说?” 虞珵美抬起头,绿色的眼底含了太多情绪,理智告诉他此刻应该谢恩,可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 二人对视片刻,庆延帝似有失望,手指曲起,抵在眉头上叹息,“你还在恨朕。” 虞珵美听他想要谈论过去二人之间的事,下意识便将牙关咬紧默不作声。 那是他最悲最痛,最无可奈何,最羞于启齿的过往,如果可以,他真想将那段记忆自脑海中拔除。 “是。”他简短回答。 庆延帝听罢不禁失笑,“你如今连骗都懒得骗了。”说罢一拂衣袖,迈步向殿外走去,“好好活着,多爱惜自己,不要生病。” 直至来到殿门前,他忽然顿了顿,面向殿外门外满天星辰,道:“也,不必原谅我。” 虞珵美心中怒浪涛天,恨不能当场将他一刀捅死,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明明是他伤了别人,却把自己说得这般委屈。” 此时他还不知,后来真如庆延帝所说,正是这份恨意支撑着虞珵美度过了无数险象环生的岁月。 直到多年后,他才从行将就木的薛富贵口得知,“先帝对你实属无奈之举,虞大人少不更事,听信恶人做了许多不得已的错事,先帝若是不拉你一把,只怕会被那群豺狼虎豹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他其实,并不想要你恨他,他对你做的也只是想要旁人知道,你是他的人,轻易动不得罢了。” 那时的虞珵美是如何想的? 他什么都没想。 一路走来,他已经疲惫得无暇再去回顾往昔,只是偶尔的,在殷峙的小儿子身上还能看到旧人的影子。 “他们说我和皇爷爷长得很像!” 春色烂漫,小小的孩子拉着他的手,奶声奶气的问,“虞大人,你看呢?” 恍惚间人影重叠,多年前的御书房中,有人从背后将他的手握住,二人同持一笔,那人引着他在柔软的白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一个“珵”字。 “珵,乃美玉也。珵美,你看呢?” 作者有话说: 庆延帝对小鱼的感情很复杂,这个解释过很多次了,并不是单纯的喜欢和不喜欢,如果不是朋友的儿子,小鱼兴许就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挂,但是有虞盛年在天上盯着,而且他问心有愧,所以对小鱼的感情非常克制,也就止步于此。 小鱼对皇帝是绝对没有喜欢这一说的,他的爱憎非常分明,或许会惆怅,会惋惜,但绝不会后悔。 第96章 三日后,前线大捷。 陆寻芳战死,徐客秋被活捉,叛军群龙无首主动请降,这场荒唐了半月的闹剧得以终结。 大军归朝的第二日,便有人主动站出指认了徐客秋南朝细作的身份,且将他这些年与南边来往的书信一一摆出,白纸黑字证据确凿,龙颜震怒,满朝文武无不张目结舌,消息很快传出皇宫,百姓纷纷为那死去的女将军不值。 徐客秋被收押刑部大狱,处以剐刑,七日后行刑。 深夜之时,杜明庭独自驾马离开皇宫,在宫门口遇见了等候多时的金发少年。 逐月欢快地打着响鼻,白色的毛发因多日未梳理而有些打结,虞珵美跑过去,很是心疼的摸摸它的马首,道一声:“见瘦了。” 第85章 被杜明庭单手拎上马,在头顶敲了个爆栗,“不关心人反倒去关心马,老子还不如一头畜生?” 虞珵美嘻嘻笑着靠在他胸前,与他同握一条缰绳,讨好道:“小将军英勇神武,我早就知道啦!” “你知道什么?”杜明庭催动逐月,向载满月色的街道中走去。 虞珵美抿着嘴不说话,抚摸着他粗糙的手背,轻声道:“陛下想要怎么罚徐先生?” 杜明庭被他气笑,从后用胯顶了顶他的屁股,嗔道:“你有完没完?除了马就是旁人,你当我是死的?” “我不是夸过了么!”虞珵美急着打探徐客秋的消息,催促道:“你不说我可找旁人问了!” 杜明庭不再逗他,沉声道:“死罪活罪一个都逃不了。” 虞珵美听罢心头一紧,想问还有无回旋余地?却也知问了也是白问,怂恿一国要将叛国,这是多大的罪,且陆寻芳已死,徐客秋即便能活下来想必也不会好过。 思及陆徐二人,又是一阵悲从中来,向杜明庭问道:“陆将军死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杜明庭顿了顿,握住他的手,道:“说了,她说她永远都不后悔。” 刹那间一股热流涌上眼眶,虞珵美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与陆寻芳并无太多交集,除了三年前在扬州四人共同度过的数日时光,便是这些年屈指可数的几次登门拜访。 一次是在陆寻芳诞下孩子时,他同杜明庭前去吃喜宴,那时的陆寻芳已然同寻常家妇无异,头上裹着一方青色的纱巾,身材臃肿,面色憔悴,抱着襁褓中幼女同依偎在丈夫怀中,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第二次便是南下打仗前,杜明庭请她来做参谋。二人一直商讨到凌晨,虞珵美在床上睡着,醒来时见杜明庭正欲将人送回府,他也跟着爬起身说要送一送,月晖星光下陆寻芳挥手道别,眼睛中闪烁的光彩令虞珵美觉得惋惜。 最后一次便是在徐客秋迎娶锡林公主的那天,他看她满目妒火,面容因仇恨和愤怒变得极其狰狞。 虞珵美始终想不通,那样一个从身手到气度都不输男人的女子,是如何在短短三年间沦落成一个只会自怨自艾的妒妇? “明明他们还有一个孩子,”虞珵美深深叹息:“即便是为了孩子也不该这样。” 杜明庭握紧了他的手,咬牙道:“所以徐客秋必死,且不能叫他死得太痛快。” 虞珵美身体一抖,低声问:“大哥,你是不是早就怀疑徐先生的身份了?” 杜明庭遗憾叹息:“我并未察觉,只是觉得寻芳所托非人,毕竟爱一个人,又怎么舍得见他为了自己舍弃锋芒?” 虞珵美听得最后一句,只觉得胸中一阵悸动,他用力会握住杜明庭的手,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他的心意,捏起他的下巴,二人就着月色在无人的街道上接了一个久违的深吻。 徐客秋在刑部的大牢中呆了整整四天,这四天可谓度日如年。 负责行刑的狱监是两个老手,用上了几乎能用的所有刑罚,通常是打一天歇一天,始终将他吊着一口气,不至于死得太快。 待到第五日凌晨时分,徐客秋忽然发起高烧,狱头怕出事,连夜上报刑部尚书,刑部尚书又向庆延帝请奏,足足过去半天,才有两名罩着风帽的御医赶来。 徐客秋在浑浑噩噩中被人灌下一口苦涩的汤药,眉头一皱,不忘道声,“劳驾,我能少喝些么。” 那为他喂药的手一颤,带着哽咽道:“还是多喝些吧。” 徐客秋闻言,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在他怀中缓缓点头,“好。” 勉力将一碗苦药全部喝下,他拉住了将要离去的那人,面目似乎恢复了几分清明,声音却还是哑的,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烟,“你不该来。” 那带着风帽的人一僵,随即蹲下身凑在他耳边道:“陛下没有治陆家的罪,你们的孩子很好。” 徐客秋勾了勾唇角,却又叹出口气,“爹娘都死了,这样的孩子即便活下来罢了,你以后多帮我照应她。” 那人眼眶一热,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放心。 “还有一事,”徐客秋用力将他手腕握住,“让福春,就是小福子,替我去送一封信,信在哪里他知道。” “好。”那人当即应下。 徐客秋听罢稍稍松了口气,却听对方道:“先生,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的吗?” 徐客秋闭了闭眼睛,缓缓摇头,“本来是有的,但现在已经没了。” 说着他望向头顶那巴掌大的小窗,窗口太小,又有铁栏围着,看不到日月星辰,晚秋的风自窗外飘入,带着缱绻的温柔。 数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季节,他在街边被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所救,饶是精心设计的圈套,却也令他着实惊讶了一番:原来这世间竟真有如此英武潇洒的女子。 “后来我就想,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好骗的人呢?” 他缓缓叹息着,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仿佛无力再支撑眼皮的重量。 “也不一定是骗子的骗术有多高,而是那被骗的人心甘情愿。” 徐客秋闻言一怔,错愕般望着那人翠绿的眸子,半晌后忽然大笑起来。 模样癫狂,声音嘶哑,直至喉咙失声,满脸是泪,片刻后,他向那人道:“让福春把信烧了吧,什么都不必留,下辈子我还有债要还。” 第86章 黎明时分,狱吏照例前来送饭,却见徐客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狱吏吓坏了,大喊着向外跑去,那声音将窗口的碎石震落,几缕光落在了面色苍白的男人脸上,他双目紧闭,宛如熟睡般,唯有一身的血衣昭示着他生前曾承受过的痛苦。 然而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春去冬来,燕子飞回了南方。 他如愿死在了故土。 他,再也没有回去。 好在眼下无人深究徐客秋的死因,锡林王痛失爱女,来势汹汹向大殷讨要说法,如何平息对方的愤怒,成为了朝堂上众人议论的头等大事。 文臣主和,武将主战,双方各持一词,在早朝上吵得不可开交。 “南边的战火尚未平息,如今国库空虚,百姓怨声载道,若贸然起兵实非良策!”范德尚上前道。 杜云轩一哂,“那依范大人所言,我等就该忍气吞声?” 范德尚挺直了腰板,瞥道:“卧薪尝胆有何不?难道杜将军有把握一定能赢?” 杜云轩拂袖冷哼:“蛮子们贪得无厌,今日你退一步,明日他们就能寻个其他由头步步紧逼,难道范大人是要我们一直做缩头乌龟不成!” “行了行了,”龙椅上的帝王压着阵阵作痛的太阳穴,疲惫道:“今天先到这里,都散了罢!” 杜云轩还想要说什么,被庆延帝打断,“朕知道杜卿的心意,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杜云轩心中一凉,抬头见范德尚向其露出一笑,顿时怒火中烧。 及至回府,见虞珵美正在院中练剑,这才将心头的烦闷推到一旁,走上前为其指点一二。 虞珵美本不愿见他,姿势僵硬的挥了几下后,闷声闷气道:“将军,我没你这么大力气,劈砍之势实非所常。” 杜云轩这才恍然,苦笑道:“是我没注意,将你与明庭弄混了。” 虞珵美点点头,转身就要走,被他从后拽住,“坐下,陪我说会儿话。” 明明是请求,却被他说得好似命令。 虞珵美十分不情愿,心中只期盼杜明庭快些回来才好。 片刻后穆婆子端上一盘新烤制的点心,他就着热茶吃了许多,抬头看杜云轩,见对方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看,顿时嗓子一紧,噎住了。 杜云轩被他狼狈的模样逗笑,又是倒水又是拍背,他的手掌比杜明庭还要厚实许多,抚摸在虞珵美的背脊上颇有种安全感。 “你跟明庭平时是如何相处的?”杜云轩见他缓和许多,问道。 虞珵美清了清嗓子,别扭道:“也没什么,大哥教我带兵,我陪大哥” “睡觉”二字险些脱出口,被他慌忙止住,小心翼翼抬头看向杜云轩,见对方果然眉头紧蹙,满脸凝重。 “珵美,你从未想过日后?” 虞珵美老实道:“想。” 杜云轩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虞珵美硬着头皮,开始编谎:“日后我和大哥成家立业,妻儿满堂,然后带兵打仗,然后” 然后就编不下去了。 杜云轩啜了口热茶,接着道:“然后你俩再各自抛家弃子私奔?” 虞珵美一怔,抬头看向杜云轩,见人双目深邃,非喜非怒。 “我,我并非这样想,”虞珵美有些黯然,低声道:“其实我也清楚,小将军与我不同,他早晚是要成家的,可我也想好了,到那时我就离他远远的,这辈子都不会主动去见。” “忍得住?”杜云轩问。 虞珵美鼻头一酸,点头道:“忍得住。” 杜云轩笑起来,“你忍得住,只怕他忍不住!” 虞珵美一惊,听杜云轩继续道:“娶妻生子的确是正事,可与心意相通的人厮守终生也是正事,心里忘不掉,又何苦去招惹旁人,明知故犯也好,一错到底也罢,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便一路走到底,不求功过,但求问心无愧。” 虞珵美有些错愕地望着他,良久后嘴唇一抖,吐出声坚定地,“好。” 傍晚时分,杜明庭匆忙自营中赶回,一进房门就见虞珵美正坐在桌前等他吃饭。 “爹呢?”见人无事,他稍稍松出口气。 虞珵美夹了一筷子笋丝进口,“去宫里了,说是找陛下商量事。” 杜明庭接开领口坐到桌前,问道:“他没有难为你罢?” 虞珵美眉头一皱,埋怨道:“你还说,自己一大早就跑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杜明庭握住他的手,低道:“是大哥的错,大哥下次一定把你带在身边。” 虞珵美见他说得笃定,好似在发誓,不禁笑起来,“用不着,我今天才算明白为什么你爹能领十万兵马,你只有三千。” 说罢,将上午杜云轩对他将的话向杜明庭复述一遍。 “他真这么说?”杜明庭眼中闪烁喜悦。 “嗯。”虞珵美点头,未等说出下一句,整个人被杜明庭拦腰抱起,一把丢上床,正欲挣扎之时,嘴唇被人堵住。 一吻过后,二人额头相抵,彼此的鼻息拍打在脸上,虞珵美先红了脸,小声道:“你做什么,我还没吃饭。” 杜明庭亲了亲他的鼻尖,笑道:“大哥给你吃,管饱!” 第97章 不日,长公主即将远嫁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得到消息的当天,受过苏青恩惠的几个嫔妃跪在御书房外,恳求庆延帝收回成命。 第87章 这一跪就是一天一夜,待到第二日,长公主殷瑞来劝大伙回去,强忍悲痛道自己没关系,自己早就想离开了。 范作虽未亲眼见到这场闹剧,却也听他爹讲了个七七八八,晃着扇子坐在柄太师椅里,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爹,你得谢谢我,陛下能向着你还不是儿子我编的那首儿歌?” 范作抬脚将他一踹,“谁让你去编排杜云轩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就敢在陛下耳边造谣!” 范作颇有些委屈,觉得他爹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坐起道:“管他是什么人,陛下信不就行了?” 范德尚被自己这个蠢儿子气得头疼,压着太阳穴道:“你如何知道陛下信不信?杜云轩同陛下的关系同朝中任何人都不同,与你我更不同,你万不可胡乱揣摩,再捅出甚么篓子小心老子把你送去边关卖鱼!” 范作撇撇嘴,很是不屑。 停了片刻,他忽然向范德尚凑近,“爹,你想不想做皇帝?” 范德尚犹如五雷轰顶,在他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指着地上的范作骂道:“你小子不想活了?不想活就滚出去!别连累爹娘!” 范作一轱辘爬起身,抬手抹掉嘴角的血丝,愤愤道:“凭什么皇帝只能他一家坐?你兢兢业业三十余年,在朝中威望于他只高不低,就甘心给他姓殷的做一辈子奴才?” “你懂个屁!”范德尚恨得眼前阵阵发黑,抬脚又是一踹,“若非陛下赏识我如今还只是个九品乡官!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老子不把你腿打折!” “可你总要为我考量啊!”范作跪在地上梗着脖子瞪向他,“你这辈子是想尽荣华富贵,那我呢?他能赏识你,难道也能赏识我么!” 范德尚见他脸红筋暴目中含泪,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心不由软了下来,“我自然会为你打点好,保你衣食无忧平安顺遂的过完一生。” “平安顺遂衣食无忧有甚么用?”范作一跃起身,向着范德尚捶胸顿足道:“我要建功立业!要名垂千史!这你也能给?” 范德尚被他吼得头皮发麻,好一会儿才三魂归位,苦口婆心道:“爹不是不愿给你,你也知道,陛下疑心病重,朝堂之上你我父子只能留一个,待日后” “哪里还有甚么日后!凭什么他杜家就可以,我们就不行?”范作双膝一弯,直直跪在了范德尚面前,“爹,你真舍得让孩儿一辈子做个只懂得吃喝享乐的废人?” 范德尚闻言老泪纵横,与他抱作一团,一字一顿地涩声道:“那也不能,不能反呐!” 翌日,虞珵美在百花楼见到了双目红肿的范作,心中正奇怪,犹豫着要不要关心一番,听对方语气不善道:“杜明庭那里怎么样了?” 虞珵美道:“小将军最近不常回府,大部分时间都在营中,小人还没找到机会。” 范作将手中茶杯向他重重一掷,“等你找到机会老子黄花菜都凉了!” 虞珵美被泼了个满头满脸,衣服都湿透了也不敢吱声,只站在一旁揉着被烫红的手腕。 范作见他低垂着头,金发一缕缕黏在下巴上,不禁心生恻隐,向他扔去一方帕子,道:“脚被钉住了?躲都不会躲!赶紧擦干净过来。” 虞珵美擦了擦脸颊,上前委屈巴巴地开口道:“小的也不是有意拖延,实在是连人都见不着。” “见不着便见不着罢,”范作将他抱到膝上,咬了下他的嘴唇,“你现在手里能拿出多少人?” 虞珵美顺从地将自己递过去,绿眸一闪,“五万人阵仗太大,且虎符还在军中,一是片刻只怕凑不得,一万还是能拿得出。” “那便一万,”范作揉着他的胸口,冷声道:“想个办法,让杜云轩去拒了长公主的婚事。” 虞珵美点头,念头一闪,道:“公子决定要做了?” 范作低低“嗯”了声,又伸手捏起了他的下巴,盯着他的双眼道:“怕了?” 虞珵美双臂一撩,勾在他的脖颈,嘴唇一挑,笑得娇艳欲滴,“人都是你的,有甚么好怕的。” 当天下午,他自一名南来北往的商人手中买下三坛杏花村,费力将酒坛搬上桌,杜明庭想提前闻闻味都不行。 “将军这些天为了长公主的事费心费神,我是替公主道谢,顺带着便宜你了!” 杜明庭揽着他的腰,嗅他发间的清冽气息,“你对旁人这么好,怎么就不能对我也好些?” 虞珵美飞他一眼,怨道:“对你怎么不好?能给的都给了!” 最后一句说得杜明庭心神荡漾,在他脸上偷亲一口,“过几日朝里的事忙完,带你去南边玩玩如何?” 虞珵美翠眸一闪,似乎忆起到什么,道:“又去打仗?” 杜明庭笑起来:“打仗有什么好玩,带你去我娘的故乡看看。” 说话间,杜云轩换了常服进屋,见二人腻在一起只当看不到,将鼻子一皱,道:“什么酒?如此香。” 虞珵美一肘将杜明庭顶开,将坛子上的封纸打开,“是杏花村,将军这几日早出晚归辛苦了。” 杜云轩失笑,长袍一掀,坐到桌前,“我有什么辛苦的,瞎忙罢了。”说完催促二人落座,吩咐穆伯开始上菜。 虞珵美起身为他斟酒,似不经意道:“这杏花村还是当年我在长公主那里喝的,她说苏皇后的母家就曾酿过这种酒,香醇得很,过去陛下每年都要让他们送几坛进宫,”说着眼睛一抬,望向杜云轩,“将军,你喝过吗?” 第88章 杜云轩面色一暗,继而点头:“喝过。” 虞珵美将斟满酒的酒杯递给他,笑着道:“那便请将军品尝品尝,这酒可还是当年的味道?” 杜云轩仰头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放回桌上,眉目紧皱,不知是被辣的还是有别的什么,许久后举筷夹了口热菜,向虞珵美道:“说说你跟瑞儿的事罢。” 秋夜凉,临近亥时,杜明庭练完枪法,推开了虞珵美的房门,喊人过来给自己搓澡。 虞珵美正躺在床上看一卷鬼画符似的兵书,闻言一丢,踢着木屐向隔壁走去。 杜明庭房中水汽蒸腾,屏风后仍是那只巨大无比的木桶,他已入水,见虞珵美来,便招了招示意对方走近。 虞珵美挽起袖子,想了想,又放下,开始背对着人脱衣服。 “这次怎么不说我欺负你了?” 杜明庭靠在浴桶边,胸口以下完全没在水中,两条粗长的手臂搭在桶沿上,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虞珵美不答,将一头金发高高束起,扶着桶沿小心翼翼坐下,水位没过他的下巴,只留出一个远圆圆的脑袋。 杜明庭将他拉到自己怀中,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眉毛和眼睫,“小骗子,是不是心中有愧,来献殷勤了?” “我有什么愧。”虞珵美在水中挪了挪屁股,好让自己不被身后的东西硌得慌。 “你把我爹说得连夜进宫,还说没有愧?” 滚烫的吻落在虞珵美后颈,引得他阵阵酥麻,双手下意识撑在了对方大腿上,“将军,将军也不想公主远嫁。” 有人将他的手握住,强硬地拉向身后。 虞珵美咽了咽唾沫,主动转过身,一双碧眼自下而上望过去,令杜明庭瞬间沦陷,喉头一动,盯着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道:“做好一些,大哥疼你。” 虞珵美点点头。他难得在这事上乖巧一回,仔细为对方纾解片刻,又仰起脖子探出一小节红色的舌尖闭目索吻。 杜明庭被他撩得心颤,恨不能将所有柔情都灌注给对方。 虞珵美隐隐蹙起眉头,双手抓在对方肩膀上,颤巍巍自鼻腔中发出一声黏糊的哼声。 “不许撒娇!” 杜明庭听得喉咙干涩,浑身热汗淋漓,吻着他湿润的嘴唇,动情道:“大哥待你好不好?” “好,好!”虞珵美在颠簸中话不成声。 “怎么好?”杜明庭催促道:“说话,珵美。” “都,都好,大哥我要死了!” 虞珵美简直要被他折磨疯,金发黏得满脸都是,分不清是水汽还是汗。 杜明庭恍若未闻,,以一种沙哑又温柔的声音道:“又骗人,你明明舒服得很!” 杜明庭见他面色苍白,身体虚弱无力,便也不再磨蹭。 过后才发觉怀中人早已枕着自己的肩膀睡了过去,他简直哭笑不得,又十分心疼,仔细回想,总觉得虞珵美最近似乎总特别容易累,明明军中并无事,即便又也是自己为他挡下。 究竟是什么能令他费心耗神至此? 杜明庭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话说: 这么一看范德尚其实还挺不容易的,儿子啃老就罢了,还把爹往火坑送。 第98章 大殷六十六年,立冬。 日落时分,虞闻溪挺着大肚子,在董彦的搀扶下出宫。 这是她最后一天当班,马上就是产期,她已向宫中的嬷嬷告了假。 临别前几个同她要好的女官约定同去探望,虞闻溪笑着答应,大家围拢过来抚摸着她的肚子,兴高采烈地讨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一定是女孩,”董彦挽起妻子的手,望着天边的晚霞无不期待地道:“要像你一样知书达理,还漂亮。” 虞闻溪抬起手肘向他轻轻一顶,“我劝你趁早死了这门心思,我幼时就最不喜读书写字,常常跑到我哥那里躲起来,我爹找不到我,就罚我哥,那时候我哥可挨了不少打!” “谁挨了不少打?” 宫门前,一牵着白马的金发少年将二人拦住。 虞闻溪见他嘴一抿,大方承认,“你还好意思说,爹都没打下去,你抱着头张口就将我供了出来!明明打你就好,非要拉上我垫背。” “虞二,你讲点道理,”虞珵美故作无奈:“我是为了谁才挨打?” 董彦被两人逗得哭笑不得,想插又插不上话,只得在一旁傻乐。 及至回府,管家见今日有客,忙差人出门去买些酒肉,被虞珵美拦下,“我坐一坐就走,不必劳烦。” 董彦出言挽留:“吃个晚饭也不会误事。” 虞珵美仍摆手,表示自己有急事。 虞闻溪看他欲言又止,刚要将董彦打发走,听虞珵美道:“董先生留下罢,让他们都下去,我有话说。”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依虞珵美的话遣散了下人,董彦将屋门关好,这才来到桌前坐下。 虞珵美自怀中摸出一沓厚厚的银票拍在桌上,深情严肃地叮嘱:“你二人记住,今夜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宫,将所有吃穿用度备好,马车和车夫我已经为你们安排,明日一早就走,一路向南,通关的文牒全在这里,若是有人问就说是跑商的商人,路有些远,挑几个机灵点的人带上。” 虞闻溪先一步明白过来,颤抖道:“是,是要打起来了么?不是说将长公主嫁过去就会没事?” 第89章 虞珵美摇头:“长公主不会去了,陛下已决定出兵。” “我现在就去通知老师他们!”董彦慌忙起身,被虞珵美一把摁住,“不能去!今夜陛下会将所有要官家眷软禁在宫中,去了就回不来!你难道要让闻溪挺着肚子一个人南下么!” “可,可我若现在走了,不就是临阵脱逃,不忠不义!” 虞珵美被他这死脑筋吵得头疼,盯着董彦的双眼怒道:“可什么可!眼下除了老婆孩子还有什么是要紧的?我妹妹在你一无所有时嫁过来,图的难道是少年守寡?况且你一介文人去了能有什么用!用嘴皮子打仗吗?” 董彦被他骂得不知所措,好在虞闻溪比他要镇定得多,思考片刻,向虞珵美道:“我们走了,你呢?” 虞珵美道:“我守在这里。” “你同我们一起走,”虞闻溪当即回绝:“你不走我也不会走。” 虞珵美深望她一眼,咧嘴一笑:“又不是生离死别,放心,我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最多一月,我就会去找你们。” 虞闻溪想要再做挽留,见虞珵美已经起身,向二人道:“事不宜迟,快些去准备吧,我得走了,你们一路小心。” “大哥!” 她跟着站起,叫住了正欲推门的虞珵美,右手扶在隆起的肚子上,嘴唇一颤,流下两行清泪,“我等你回来给孩子起名。” 虞珵美站在一片如血般赤红的晚霞中,背对着二人点了点头。 三人都不知,这一别将成为他们此生最难以释怀的遗憾。 后来不管过去多少年,即便虞闻溪已垂垂老矣,谈及当日,仍心中有愧,“若是当时,我能将他就下就好了,哪怕是跪下来求他,或是见他打晕拖走” 可这些都只是想想,当年还只有17岁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金发的少年头离去。 宛如一只金色的蝴蝶,挥舞着脆弱而美丽的翅膀,头也不回地飞向那硝烟弥漫的未知中。 当夜,杜云轩临阵挂帅,与杜明庭同率八万大军赶往北方,剩下二万人马驻守雁归,由禁军首领岳千秋负责调度。 虞珵美想要同杜明庭做最后的道别,自虞闻溪家中出来后,一刻不停地催动逐月向城外大营中奔去。 路过城门时,被一个戴着黑帽的人拦下。 他下马去瞧,正是前几日刚刚见过的小福子。 “虞大人。”福春向他行礼,额上全是热汗,应是刚从宫中跑出。 自徐客秋的事后,虞珵美对福春的身份有了些许猜测,南边的细作不止一个,徐客秋死了,总要有人善后。 福春将他拉到城墙下的隐蔽出,开门见山道:“杜云轩杀不得。” 虞珵美眉头一皱,听福春又道:“陛下托我给你带句话,眼下不可心存私念,当以大局为重。” 所谓的“陛下”指的应当不是雁归城里的那个。 虞珵美闻言点头,“我自然知道,请放心。” 福春听后松出口气,抹着额上的汗笑道:“我就说虞大人玲珑通透,必然识得大体,陛下他一直很想见见你。” 这话到让虞珵美有些不自在,心道:“这缩头乌龟自己在南边躲了这些年,见我作甚么?我可不会像徐先生那样为他把命都搭进去。” 想到此,他向福春抱拳道:“枉受诸位高看,珵美实在当不起,眼下还有事,就此告辞了。” 说罢翻身上马,手中鞭子一扬绝尘而去。 这是福春第二次被人甩了一鼻子灰。 上一次是多久之前了? 他只依稀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冬夜,身着白衣的少年向他匆忙道别,紧紧几年的功夫,当初那还要攀附他人的少年依然成长为了一株枝叶繁茂的良木。 福春望着虞珵美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扣上帽子,向宫中走去。 百里外杜军大营。 军队即将启程,杜明庭跨坐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手中握着缰绳,与杜云轩并列在队首,头却频频向后张望。 出征的号角吹响,就在他以为不会再有人来时,见薛平自队末跑来,边跑边喘:“我,我把虞公子带来了!” 杜明庭眼中光芒一闪,留下句“我去去就来”,不等主帅应允,自马背一跃而下。 虞珵美跑得满头满脸全是汗,一跃扑进对方怀中,深深嗅了嗅那熟悉的气息,抬起头道:“我来晚了。” “不晚。”杜明庭拥着他,站在狂风呼啸的草坡上,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这一路的惊涛骇浪,自此刻才终于平歇,虞珵美双手用力扒在杜明庭背上,唇舌被对方来回蹂躏,疼得他眼泪都挤了出来也不肯放手。 他们的时间不多,在一番狂风骤雨般的索取后,二人不得不分开,杜明庭凝视着他水汪汪的绿眼睛,手指抚摸过嘴唇上被自己咬开的血口,皱眉道:“大哥把你弄疼了。” “不疼,”虞珵美舔了下他的指尖,抬眼望去,只觉得心中有着无穷无尽的情谊,他的嘴唇动了动,映着天边的一抹残月,只将那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我与你同生共死。” 杜明庭黑瞳骤缩,用尽全力将他再次抱入怀。 这次的吻是极尽所能的温柔,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在二人唇齿间。 一番缠绵过后,薛平自草坡尽头赶来,催促杜明庭得走了。 杜明庭闻言揉了揉虞珵美的发,低声道:“我给你留了礼物。” 第90章 虞珵美想问是什么,却觉得说这话都是浪费时间,为对方整理好盔甲,又摸了摸腰间的玉佩,亲自将他送上马。 月朗星稀,驻足在高处的黑衣少年目送大军浩浩荡荡远行,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嘴唇,将挂在伤口处的一块皮肉用力撤下。 鲜血瞬间涌出,被舌尖卷入口,他的翠眸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手臂伸开,比了个拉弓射箭的姿势,只是那箭射往何处,除了他自己,谁都不得而知。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一天假,我们后天见~~ 这章写的有点赶,不太满意,之后应该会改一下,剧情不会变动。 第99章 东城范府。 范德尚自早朝后就没再回来,入夜后,薛富贵由几名禁军护送前来宣读圣旨,召首辅家眷进宫。 范作亲自将母亲和幼弟送上马车,叮嘱车夫一路向南走,万不得已不可回头。 范作的母亲林氏拉着儿子的手泪水涟涟,丈夫一整天都未归,自己又要带着幺子离都,纵使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该有所察觉。 她说什么都不肯走,就算走也是一家人一起。 眼看月隐星退,范作深知若是此时不走,天亮后再想出城就难了。 他一咬牙,向林氏保证,三日后定会与范德尚一同前去汇合,说罢也不管林氏信不信,用力将她向车内推去,转头催促车夫立即启程。 马鞭落下的那刻,林氏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将她的泪水带走,她顾不得擦,望着渐行渐远的大儿子在颠簸中竭力道:“照顾好你爹!娘等着你们!” 范作隔着一道雾蒙蒙的雪沫挥手,冰晶落在他年轻的脸上,宛如两行被冻住的泪,他向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大喊,要弟弟照顾好母亲。 声音被沉重的车轱辘碾过,隔了许久,就在他以为对方听不到时,远处传来一声稚嫩的回应,“大哥保重!” 范作心中五味杂陈,立在原地许久,直至马车消失在初冬的雾夜中,才听身后有人问:“夫人肯走了?” 他回头向那牵着白马的金发少年无奈一笑:“我没告诉她,只说是南下散心,愿她知道真相后不要怪我。” “明日一过,夫人就是后宫之主,定不会怪罪公子,不,陛下。” 这称呼对范作十分受用,眉毛一扬,矮身上了马车。 当夜,郑元甫依照惯例率军巡视边界,有探子来报,说是在北山附近发现大队蛮子的人马。 郑元甫不敢怠慢,带上几名副官登至山顶查看,果见数万身着轻甲的铁骑正欲绕过南北交界的山脉,向大殷的方向进发。 “糟了!”郑元甫一拍大腿,对身旁的副官急道:“快去禀报陛下,蛮子们要去偷袭他哥了!” 副官不解,道:“这不正好?他们把那个假皇帝抓了我们还省了一番事?” “好个屁!”郑元甫翻身上马,向他骂道:“你脑子被驴踢了?北边若是守不住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们!”说罢调转马头朝山下疾驰而去。 凌晨时分,大殷宫中灯火通明。 二皇子殷绅同范德尚及六部尚书跪在庆延帝的寝殿外。 约半个时辰后,薛富贵推门走出,将一本批好奏折交给跪在门外的众人。 殷绅看后将奏本向地上重重一甩,范德尚连忙上前捡起,一眼过后眉头也皱了起来,向薛富贵道:“劳烦公公再帮忙进去问问,我等就算了,可殿下这都跪了一整夜,陛下哪怕是见一眼也好。” 薛富贵摇摇头,无奈道:“陛下说过今夜不会见任何人,他已经喝过药歇下啦!” 大家听罢面面相觑,殷绅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掉头就要走人,被范德尚眼疾手快拽住,凑到他眼下道:“陛下说不定只是在考验殿下,此时可万万不能走!” 殷绅咬牙道:“他连我的折子都不看,就是铁了心没将我放在眼里!老三老五都领兵走了,唯独我和一个软骨头的老六尚留在宫中,这是什么意思老师还不明白么!” 说罢一甩袖子转身向外走去,范德尚紧追其上,仍旧苦口婆心的劝,“这才是陛下的意思,不让你去是为了保你平安,说不定明日一早立储的诏书” 几个尚书见二人离去,也跟着起身道别,薛富贵站在寝殿外目送他们离去。 三日前庆延帝突发急症,浑身虚弱无力,太医院翻遍典籍也没找到纾解之法,及至眼下,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剩多少。 年迈的老太监抬头看了眼无星无月的夜空,在一片愁云笼罩的寂静中再次深深长叹。 黎明时分,虞珵美背着一柄月白色的长弓翻墙溜入后宫,还有时间,他要趁乱将殷瑞和殷峙送走。 后宫早已人心惶惶,此刻大家都不在自己宫里呆着,全部挤到了一处。 虞珵美绕过漆黑一团的后花园,在途径假山时捉到了一个带着兜帽的宫人,趁其不备将她的帽子一翻,顿时愣在原地。 少女的满头金发在漆黑的夜幕下看得他有些恍惚。 望着对方的脸,他差点就要认不出。 托依汉瘦了太多,原本丰盈的脸蛋,如今凹陷得像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太,在见到虞珵美后,下意识便将对方推开。 虞珵美眼疾手快将她拽住,这一握更加心惊:手掌下的腕子只剩一副皮包骨,且不知挨了多少打,皮肤上全是纵横交错的血痂。 第91章 他眼眶一热,既气又心疼地道:“你这些天都跑去哪里了!” “与你无关!” 托依汉奋力挣扎,奈何如今二人力气相差悬殊,她无论如何都挣不开对方掌心,只得懊恼地抬腿要踹,“你同你姘头过得好好的,管我死活做什么!” “你这是甚么话!” 虞珵美被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托依汉下巴一扬,嘲道:“给南人当狗是不是特别得意?你在床上被人用那根玩意儿捅的时候是不是早就把杀父之仇的事忘了!” 虞珵美仿佛被当众扇了一巴掌,脸上又麻又热,强压住心底的怒火将托依汉向外拉去,“你现在的模样老子懒得同你计较!先跟我出去再说!” “我才不要你可怜!”托依汉慌忙抱住手边的一株枯木,威胁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虞珵美简直要被她活活气死,盯着托依汉的脸恨声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世上男人千千万,用得着在一棵树上吊死?” “你懂什么!”托依汉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你又没爱上过任何人!” “我有。” 虞珵美站定脚步,望着她的双眼脱口道。 托依汉一怔,随即将视线错开,莫名笑了下,“过去你明明从不肯承认。” 虞珵美见她神色不明,解释道:“我心里有他,又不妨碍我杀他。” 托依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笑着笑着,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模样也不似方才那般癫狂,望着虞珵美惋惜道:“我的好哥哥,当真是天底下最傻最蠢!最最可怜之人!” 话说完,她将头转向一旁,闪着水光的绿眼睛中载满了哀伤,“你不是问我这些天去了哪里?那么我便告诉你,这些天我做了场梦,梦里阿哈拉着我的手,我们在开满鲜花的草坡上打滚,我送他一束五颜六色的小花,他编成花环为我带上,我们的额吉站在草坡尽头喊着要我们早些回家,我假装听不见,同他手拉着手躺在草地上数天空中飘过的云。” 说到此,她顿了顿,泪水接二连三的落了下来,“他们只不过长得像了些,明明我的阿哈更加温柔,更加爱惜我,可我怎么就认错了” “你想家了。”虞珵美心如刀绞,这么多年过去,托依汉在他眼中仍是初见时那个漂亮天真的小姑娘。 托依汉在他怀中缓缓道:“梦里的那个人告诉我,只要杀了狗皇帝就可以回家了。” 直觉告诉虞珵美,托依汉在这些天应当是经历过什么非常不好的事,致使她如今精神恍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将她抱入怀,轻声安抚,“等事情结束,哥哥会送你回去。” 天色即明,二人无法再多停留,虞珵美将自己背上的白弓解下,连带着几支羽箭交给托依汉,“带上这个出城,皇帝的狗头我替你去拿,路上不要听任何人的,乖乖等我。” 说话间后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虞珵美将托依汉向外一推,“趁乱走!别回头!” 托依汉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抱紧了怀中的白弓,再抬眼时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第100章 黎明时分,十六部三万黑甲铁骑兵临雁归城外,宛如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海洋,随着古尔顿的一声高喝,数千名弓箭手万箭齐发,黑压压的箭雨自天而降,将守门的官兵射了个措不及防。 锡林的黑铁军列队高喝,“为公主而来”,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雁归的城门,然而他们的公主早已香消玉殒,就连魂魄都消散在了荒野。 福春在宫门口寻到了刚将殷瑞和殷峙送上车的虞珵美,拉着对方的袖子急道:“城门要破啦!您怎么还在这里!” 虞珵美一惊,心道:“为何如此之快?”转而向福春的道:“不是有岳头领么?” “岳千秋遭人暗算,眼下生死未卜,现在是福禄寺的如是带着一群和尚在同蛮子们打!” 福春说着将虞珵美向另一辆马车带去,想要将他送走,“我们中了调虎离山计,陛下决定死守等杜将军回来,您跟着殿下们去南边躲躲,等打完了再回!” 虞珵美摇头,将他让上马车,“我还不能走,恳请公公替我照看好六殿下和长公主,务必保全他们二人!”说罢也不等福春再伸手去抓他,闪身向宫中跑去。 皇宫中已然乱作一团,一波又一波的火箭夹杂着乱石越过宫墙投射而来,距离最近的几个宫殿燃起了熊熊烈火,三名宫女刚刚逃出殿门便被扔来的巨石当场砸死,血溅了虞珵美一身,他抹了把脸,在浓烟中辨别方向。 通往大殿的路上横七竖八全是禁卫军的尸体,殿内金鸣之声此起彼伏,虞珵美握紧了手中的刀,一脚踹开大门,抬眼便见一双缠斗的人影,正是已经瞎了的庆延帝及狼狈至极的范作。 令他意外的是,地上居然还躺着一具尸体,仔细一瞧,竟是久未见面的范德尚。 范作见他站在门外当即一声暴喝,手中的刀向前一挥,“来得正好!快来住我一臂之力杀了这狗皇帝为我爹报仇!” 庆延帝的双目已被斩瞎,龙袍上全是血,饶是如此,手中的长剑仍不停向范作招呼而来,他看不到来者何人,只讥笑道:“无耻小儿!欺君叛国连累你父亲也因你遭殃!还不速速已死谢罪!” 提起范德尚,范作双目几近泣血,不住咒骂着胡乱挥舞着手中的长刀。 第92章 奈何庆延帝到底是武家出身,纵使身处绝境仍不乱阵脚,反倒将范作逼得步步后退。 “还等什么!”范作向殿门口一动不动地虞珵美大喝。 虞珵美眼睫一颤,脚步在地板上轻轻一点,下一刻,一并沾了血的银刃直直穿过范作胸膛。 范作不可置信,手中的刀“咣当”一声落地,胸口爆开一朵巨大的血花,他费力向后扭动脖颈,却始终看不到虞珵美的脸。 虞珵美撑住了他向后倒去的身体,贴在他耳畔,低声道:“八年前公子在我胸前刺了个字,如今我礼尚往来,还你一朵花。” 说着,将范作胸口的刀瞬间抽出,在范作惊讶、怨恨、以及恐怖的目光中,冷冷一瞥,注视着他缓缓栽倒,没了声息。 庆延帝听到声响,将脸转了过来的,带着帝王的余威,喝道:“是谁!” “是我,陛下。” 虞珵美恭敬回道,握着手中的长刀,走得极其缓慢。 庆延帝见不到他眼底的寒光,松了一口气,身体倚着龙椅向下滑去,“好孩子,你救了朕。” 虞珵美心中暗笑,跪下身,佯装惋惜道:“想不到范首辅居心不轨,臣该早些来才是。” “首辅应当是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看我杀了他儿子悲从中来罢了,”庆延帝听他脚步停下,抬起手在空中招了招,“别怕,你爹很快就会来,你在我这里躲一躲。” 虞珵美“嗯”了声,坐到了他身边,手中的刀高高举起,就在将要落下之时,听庆延帝开口道:“我有件事,想要托付你。” 虞珵美动作一滞,忽然有些好奇,收回手中的刀,道:“陛下请说。” 庆延帝挣扎着爬起身,这时虞珵美才看清他身上的伤,腹部被人砍了深深一刀,眼睛瞎了,胳膊废了,死只是时间问题。 他在虞珵美的搀扶下坐回龙椅,轻声道:“朕要立遗诏,你,你来写。” 虞珵美刚想说我不识字,听庆延帝又道:“不会写也无妨,只写你会的字。” 庆延帝顿了顿,积攒了些力气,继续道:“朕死后,老大继位,切记,不要被人看到,把它亲手,交给殷绅,告诉他,无必要善待自己的兄弟。” 虞珵美听到最后一句,只觉得莫大讽刺,他将字写好,交给庆延帝,庆延帝摸索着上面的墨迹,点了点头,自怀中掏出玉玺,深深印上后,以最后的内力将玉玺震碎,继而解释道:“朕,不是不信你,而是,这世上的恶人,实在太多了” 他又拉过了虞珵美的手,声音断断续续弱了下去:“朕,给老六,留了些,些东西,足够你们,过一辈子,朕,一直在逼老六,可朕,也知道,老六不是那块料,他太像朕的哥哥了,胆小、懦弱,成不了任何事。等事情结束,你就跟老六走,走得远远的,他对你有心,朕就把他,托付给你了。” 虞珵美没有回答,只低声道:“杜将军就快来,陛下再等等。” 庆延帝点点头,向他挥了挥手,“朕累了,想要歇一歇了。”说着将手覆上了血淋淋的双眼。 虞珵美收起了遗诏,就在即将迈步之时,他忽然回过头,望着靠在龙椅上一动不动的君王,问道:“陛下此生可曾有过后悔?” 庆延帝的嘴唇动了动,清地的吐出两个字,“从不。” 雁归城内哭喊声此起彼伏,空中是滚滚硝烟,地上是个横七竖八或被乱箭射死,或被一刀劈开的尸体。 虞珵美在巷子中抓住了一名逃跑的禁军士兵,追问他前线情况,那士兵显然从未经历过这等惨状,吓得涕泗横流,哭着求饶。 虞珵美眉头一皱,将刀架到他脖子上,“逃兵该斩,你以为岳统领回来后能放过你?” 士兵一听吓得尿了一裤子,抖着双腿道:“我,我听说杜将军已带兵赶来,只是,只是蛮子们守在城上放乱箭,他们进不来!” 虞珵美听罢将他一把丢开,翻身上马,向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途中有黑甲兵发现他,挥刀欲砍马蹄,被逐月一脚踹翻,虞珵美半边身体挂在马背上,手中的刀一刻不停的劈砍,在一片混乱中杀出条血路。 及至来到城门前,他将逐月藏在就近的林子中,借着滚滚黑烟的掩护独自摸上城楼。 数名身着僧服的和尚正在城楼上同涌上来的蛮子门厮杀,刀光血影中,他望见了一个手持白弓的金发身影。 城下的杜家父子也在这一刻注意到了那金色的影子,杜明庭将手中的长枪向前一挑,刺穿了一名迎上来的敌军喉咙,对身旁的杜云轩喜道:“爹!是珵美!” 杜云轩点头,望了眼高楼上的身影,笑道:“赶紧把这里收拾了,咱们爷仨好好喝一杯!” 杜明庭心中一阵激奋,可就在他收枪的下一秒,耳畔传来“嗖”的一声疾响,飞驰而来的羽箭划破了他的脸颊,他不可置信的向身旁望去,刚刚还同他说话的杜云轩此刻脑门上正深深钉着一支白色的羽箭。 饶是如此,杜云轩的双目仍死死盯着城楼上那手举白弓的身影,他的手动了动,终是未将长枪掷出,视线消失的那刻,他的眼中是一片灿烂金色,以及一个久违的身影。 这一刻,战场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响彻云霄,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震碎。 城楼之上,托依汉的胸口也被一名僧人捅穿,手里的白弓跌在地上,她整个人向后仰去,然而迎接她的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93章 她用尽所有力气抬起手,擦掉了那人的眼泪,“别哭,南人诡计多端,他们,比我们更会蛊惑人心,你千万,千万不要爱上他们,不要爱上任何人不然,就会像我一样” 虞珵美哭得浑身颤抖,双手死死抱着托依汉的身体,不停地摇头,“不要,不要!” 托依汉笑了笑,望着那被黑烟笼罩的天空,深深叹出口气,“天亮了,我该回家了。” 大殷六十六年,冬。 锡林以为公主报仇为由,联合草原其他部族绕过边界,向大殷发起奇袭,由西南直插王都雁归。 开战当日,大殷的皇帝遭人暗杀死在了自己的皇位上,三皇子及六镇总督杜云轩战死,五皇子带兵反朝,联合杜明庭守住了雁归。 一月后,逃跑的皇子们被古尔顿俘获,押往北方草原。 三月后,嘉延帝拒了十六部的同盟提议,斩杀使者,宣布开战。 ………… ………… ………… 作者有话说: 杜爹本来有能力把托依汗杀了的,但他以为城墙上站着射箭的是虞珵美,就没把枪掷出去。最后那个身影是虞爹的背影。 然后,我不太会写战争场面,能避免就都避免了,大家凑合着看,反正也就两场仗,打完就没了。 第101章 十六部撤军后的第二个月,五皇子殷盛在杜明庭等一众武将的拥护下继位。 这一年雁归的雪下得极少,却在新皇登基的这天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 有人说是瑞雪兆丰年,乃吉兆。 也有人说雪天打雷,是大凶。 当日庆延帝为稳固民心,将百官及家眷困在宫中,如今死的死逃的逃,连个早朝都凑不齐。 五皇子殷盛刚满十八岁,为人直爽阔达,喜好舞刀弄枪,不善朝政,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皇帝,头一次见文武百官时,听他们在下面为自己的江山争论不休,差点就要在龙椅上睡着,还是靠着浑水摸鱼活下来的孙啬替他将不满之声挡了下来。 一连多日,杜明庭因事务缠身一直未回营。 他不在,营里便闹翻了天。 “乾”字营在大战结束后的第二日被莫名解散,统领虞珵美连降四级,成为了名再普通不过的低阶士兵。 这可让平日里看不惯他一身嚣张跋扈的士兵们乐坏了,王五算头一个,召集手下当天夜里就给了对方来了一记下马威。 他们将手无寸铁的虞珵美堵在回帐的路上,饶是虞珵美再能打,双拳终究不敌四手,待到黄三闻讯赶到时,人已经被揍得爬都爬不起来,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 黄三见状红着眼就要带人去找王五拼命,被虞珵美拦下。 他不懂为何,听虞珵美擦着鼻血吩咐,“去告诉咱们的人,往后切记低调做事,不要惹麻烦。” 眼下人手短缺,方勇澜被派往其他驻地,薛平则跟着杜明庭入朝,虞珵美很清楚,自己大势已去,贸然出头只有死路一条。 只是他再怎么小心翼翼,祸事仍会自己找上门。 董彦在得知雁归守住后,马不停蹄地带着刚刚生产完的虞闻溪回到了王都,然而二人都没想到,他们连城门都没进去。 因董彦在过去曾是范德尚门生,被划为了叛党,与其余在大战中逃跑的罪臣们一同发配西北边疆。 午夜时分,雁归下起小雪,杜明庭与殷盛结束了长达三个多时辰的谈话,推门就见落了一脑袋雪的薛平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他接过宫人递来的大氅,不等对方开口,问道:“人还在外面跪着?” 薛平急得话都说不利索,“这么冷的天,就,就是铁打的人也不能跪两天啊!” 杜明庭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下了台阶,一头扎进纷纷扬扬地落雪中。 红色的宫墙多少挡住了些寒风,很多年前虞珵美就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太高了,宛如一间华美无比的牢笼,进来了就再也别想出去。 出神之际,忽然听到远处有靴子踩在落雪上的“吱嘎”声,他抬起被冻僵的脖颈,落雪中,望见了一袭高大威严的黑色身影。 虞珵美看了看那人披在肩头的大氅,嘴唇动了动,轻轻吐出一声,“将军。” 杜明庭站在雪地中自上而下地审视他,语气森严道:“你找我。” 虞珵美身子一抖,整整两日的寒风落雪都未令他觉得难以忍受,唯独此刻,在听到对方不参杂任何情绪的话语时,他的全身犹如被瞬间冰冻,刺骨的寒冷令他连动动指头都疼得要倒吸凉气。 “董彦是受人蛊惑,并非真心追随范德尚,且闻溪刚刚生产,身体尚弱,不能去北地受风寒,求将军开恩,念在,念在我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在不知不觉中垂下,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去求面前的人,即便他们曾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那些曾令他贪恋不舍的感情,如今全部化为了利刃,扎得他体无完肤,血流不止。 “继续说,”杜明庭在大氅中环抱双臂,深不见底的黑瞳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金发少年,见人迟迟不肯开口,冷哼道:“你以为此事是因范德尚?珵美,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笑,当日一声招呼都不打便将他们二人提前送出城,是否早就知道这里守不住?还是说” 他上前一步,弯腰捏起了虞珵美的下巴,直视着那双满目哀求的绿色眼眸,低声道:“你是怕自己要做的事会连累你的好妹妹,所以才让她早些离开,闻溪不是因董彦才要去北地受苦,她是因为你这个好哥哥!” 第94章 虞珵美被他掐得眼尾泛红,话一说完,杜明庭便将他用力丢向一旁。 眼见对方要走,虞珵美爬起身一把抱住了对方的军靴,哀求道:“将军,我知道错了,你怎么对我都好,不要连累闻溪,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保证!” 杜明庭低头厌恶地望了他一眼,手臂一抬,召来守门的卫兵。 三名卫兵会意上前,都没能拉开虞珵美的手,几番下来众人见杜明庭神色中有些许不耐烦,情急之下拽着虞珵美的一根指头用力向后一掰,且听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杜明庭慌忙转身,见虞珵美正捂着自己的一只手在地上哀嚎打滚。 身旁的卫兵们一脸无措,赶忙退开数米。 杜明庭皱起眉头单膝跪地,由不得虞珵美反抗,一把将他的手腕抓起,仔细查看片刻,这才稍稍送出口气,“断了小指而已,无事。” 虞珵美呜咽着,浑身仍止不住的颤抖,目光向上望着,泪眼汪汪的注视着对方。 杜明庭见他这幅狼狈的模样,忽然有些哭笑不得,起身被对向他,望着落雪的夜空叹息:“过去被人砍一刀都不见你疼成这样,才断了一根指头就来装可怜,珵美,你越活越回去了。” 虞珵美闻言没说话,撑着身体想要坐起,奈何跪了两天一夜,腿脚早已僵化,刚刚抬起便一个趔趄地向前倒去,他以为自己会被接住,然而没有,迎接他的是寒冷的雪地,以及一声,“别装可怜。” 虞珵美的眼眶涌出一股热流,又被他生生憋了回去。 他沉默着爬了很久才将双腿站直,正欲舒出口气,仰头的下一刻,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再次向前倒去。 可这次,一双有力的双臂将他稳稳接住,意识消失前,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他用那根扭曲的指头抓在了那人胸口上,声音哑到几乎听不清。 他说:“大哥,我没骗你,我好冷。” 这一病,让虞珵美足足睡了三天,三天后烧退,他在自己的房间醒来,只觉得浑身像是被灌了铅般沉重。 穆婆子守在床边,头一个发现他苏醒,手舞足蹈地比划了半天,皱巴巴的老脸上又哭又笑。 “婆婆,我睡了多久?”虞珵美揉着酸胀的太阳穴问。 穆婆子向他比了个“三”。 虞珵美的心霎时凉了半截,猛地掀开被子要起身,被穆婆子拦住,“啊啊啊”地警告他现在还不能下地。 虞珵美顾不得其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累得满头大汗,就在他无论如何都要挣扎着下床时,房门被推开,穆伯端着药碗前来,没等弄明白状况,听虞珵美向自己问道:“小将军在哪里?” 穆伯见他苏醒本是十分惊喜,听他没头没脑问这一句,只得如实道:“一早就上朝去了。” 虞珵美听罢当即就要下地,被穆家二老一同拦住,穆伯向他解释道:“小将军临走前说,要是你醒了,就告诉你,那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在两天前就走了。” 虞珵美的身体晃了下,像是不敢置信,又仿佛失望之极,许久才缓缓转头看向穆伯,哑声道:“我知道了。” 穆伯见他面如死灰,目中更是隐隐带着些哀伤,上前劝道:“我也不知你二人最近发生了什么,但小将军总不会害你,把药喝了,将身体养好,如今将军不在了,家里只剩你们兄弟俩,要互相扶持才行。” 虞珵美点点头,接过了穆伯递来的药碗,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穆伯见他平静下来,欣慰地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问道:“你高烧的这些天,有个聋哑老婆子来过,你可认得?” 虞珵美当即头如捣蒜,“认得,此刻她人呢?可曾说过什么?” 穆伯见他说得激动,心中忽然有些不忍,犹豫许久,才不得已道:“你那时候还病着,我们都不识得她,小将军就没让人进来,谁曾想那老婆子在门外等了一夜,第二天我出门时,人已经没了。” 短短的几句话,将虞珵美再次拖入刺骨冰潭,他眉头一皱,看向穆伯,满脸茫然似乎没听懂,“什么叫没了?” 穆伯不再说话,唉声叹气地端起药碗,起身离开了屋子。 冬日的清晨十分宁静,园中飞来几只麻雀,落在了摇摇欲坠的梅枝上,叽叽喳喳的声音惊醒了虞珵美,他有些茫然的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看面前一脸担忧的穆婆子,忽然咧嘴笑了下,拍拍老人家的手道:“我没事。” 然而话语落地的下一秒,两行泪自他眼角滑下。 从托依汗射出箭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再也没了退路。 麻雀们被屋子中传来的哭声惊吓,挥动翅膀飞离了枝头,飞向一碧如洗的苍穹。 第102章 大殷六十七年,春。 十六部派使者前来和谈,以大皇子和六皇子的性命做要挟,向大殷索要边塞四关,其中就包括五年前关闭的互市,并要求南北联姻,将长公主嫁给锡林的大皇子古尔顿。 吃午饭时,黄三将这个消息讲给众人听,大家纷纷不屑一顾,“又不是不能打,凭什么要给他们钱和地?还想娶公主?做梦去吧!” “还真是不能打,”黄三沉吟道:“眼下朝廷缺人缺得紧,陆将军死后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连排兵布阵都不懂,岳头领又不知所踪,如今外面只靠小将军一个人撑着,总不能让福禄寺的和尚们上阵打仗罢!” 第95章 众人听罢觉得也有道理,又将视线投向一旁的虞珵美。 黄三见虞珵美始终不发一言,便以手肘轻轻推了推他,道:“珵美,你看呢?” 虞珵美慢慢吹着碗里的热粥,咧嘴笑了下,“我能怎么看,眼下我只愿过几天安生日子,其余什么都不想。” 大家听他这样说,不仅摇头叹气,只觉得前路无望,心灰意冷。 晌午过后,虞珵美照例提着桶去马厩中添水,摸着一匹雪白的小马驹,他忽然有些想念逐月。 思索片刻,将那匹白色的马驹牵出了马厩,抚了抚它的脖子后的鬓毛,翻身骑了上去。 低阶士兵在未经允许前是不准擅自骑马的,当年他能够在没有军职的情况下每天都骑着逐月出门遛弯,全依赖杜明庭的这层关系,然而如今那个人是万万不能求了,可自己又心痒难耐,见四下无人,心想也不走远,在草场上溜一溜总是可以的吧。 晌午众人都在瞌睡,虞珵美骑着白马在旷野上肆意奔跑,疾风将他这数月间的愁云被抛掷脑后,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 一炷香过后,他将白马牵回营中,刚走上山坡,就见马厩中围了数人,司务长看到他来,忙上前道:“你做什么去啦?将军命人清点马匹,就差你手里这一头,你险些延误了军情!” “军情?什么军情?”虞珵美大脑“嗡”一声炸响,然而不等他问出,一名副官负手而来,马鞭抵在他下巴上,强迫他抬起头,垂着眼皮打量片刻,趾高气昂道:“就是你擅自向马骑出去的?” “是我让他将马带去河边清洗。”司务长赶忙站出打圆场。 那副官是刚刚选拔上来的,不知虞珵美底细,也就不肯给司务长面子,走上前摸了摸白马背上干燥的毛发,冷哼道:“甚么清洗能干得这么快?”转而又向虞珵美道:“是你自己承认,还是要我将你二人一同责罚?” 司务长平时虽偏爱这个金发少年,却也没到替人受罚的地步,有些犹豫地向对方看去一眼,虞珵美当即道:“是我,是我私自带马出营。” 那副官点点头,收了手里的鞭子,“自己去领罚罢。” 当夜,殷盛在宫中设宴,说是为了感谢这段时间大家的辛苦,实则是为了送行。 新帝登基,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夺回他那两个被虏去草原的兄弟。只是此事不可声张,救人者需得孤身前往狼窝,其凶险可想而知。 晚饭过后,黄三为虞珵美敷药,边抹边埋怨,“老老实实呆着多好,非要去骑马,这下可好,骑出事了!疼得还不是你自己!” 虞珵美下午刚领了三十军棍,从屁股到大腿全都是淤青,再被黄三胡乱抹过,简直痛不欲生。 黄三见他呲牙咧嘴,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朝着他屁股上不轻不重的拍下巴掌,教训道:“还知道疼?” 虞珵美感觉自己现在就是块落在砧板上的肉,忍着眼泪笑道:“那我也愿意,你别管我!” “我是你哥!不管你谁管?”黄三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笑。 “哥哥哥,你是我亲哥!轻点啊!”虞珵美一面躲着,一面用脚去踢他,二人在床上扭打成一团,谁都没看到帐门口站了一人。 亥时过后,营中开始熄灯休息,虞珵美一瘸一拐地摸回自己寝帐,刚睡下没一会儿,帐门便被从外掀开,凌冽的晚风带着浓郁的酒气袭来,没等他问出”是谁”,一具沉重无比的身体倒在床上,险些将他压断气。 “将,将军?” 虞珵美一些辨别出了对方的模样,摸索着杜明庭的脸,手指划过他布满胡茬的下巴时被一把捉住。 黑暗中,他听到对方不阴不阳地笑了下:“我不在你倒是过得很痛快。” 痛快? 被人欺负,被人打也算痛快么? 就在虞珵美思考如何为自己辩解时,下身的裤子被人用力拽下,他下意识就要逃,没等爬下床,又被铁钳般的手掌拽着脚踝脱了回来,这动作牵扯到了他大腿上的伤处,疼得虞珵美眼泪都要出来了,低声哀求,“不要。” “不要什么?”杜明庭的气息逼近,嘴唇在对方柔软细长的脖侧来回摩擦,激得虞珵美瞬间没了挣扎的力气。 二人许久没这般亲密,光是闻着熟悉的气息,便能令虞珵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栗。 可就在他放松警惕的下一刻,对方张口重重咬在了他薄薄的耳垂上,虞珵美当即发出尖叫,下一刻嘴巴被死死捂住。 “喊什么?你同别人玩的那么欢,被老子摸两下就委屈了?” 说着,杜明庭将手掌划过小腹,继而向下。 虞珵美整个人一抖,便再也不敢动,直挺挺地僵在原地。 杜明庭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动作,他的手法依旧刁钻且熟练,甚至变换着花样,渐渐地,虞珵美的泪滑了下来,就在他扬高了头想要向对方索吻时,被粗暴地一把摁下。 重新跌回床上的那刻他有了一瞬的茫然,很快,耳畔便传来杜明庭沉重的叹息,“珵美,那日你抱着我,说要与我同生共死时,我心里是有多欢喜,甚至觉得这辈子光是靠这一刻都值了,可转眼你就站在城楼上用我送你的弓杀我” “我没有,”虞珵美在拼命抓住了杜明庭的手臂,哭着摇头:“大哥,我真的没有。” 一股大力揪住了他胸口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起,耳畔,杜明庭愤怒的声音随之而来,“那你说,你当时去了哪里?你去了哪里!” 第96章 虞珵美当然不可能将自己在宫中的事告诉对方,那封遗诏还有用,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缄口不言,心中一遍遍的祈祷对方能快些放过自己。 沉默将杜明庭最后的那点耐心耗尽,借着酒意,他想都不想,抬手将虞珵美的双腿举高。 加之下午所受的伤,险些将虞珵美痛死过去。 “大哥,大哥我好疼啊!求求你不要这样!求求你” 他哭着求对方,胡乱地伸手去推,奈何推了几次杜明庭都分文未动,甚至更凶。 仿佛就是为了折磨才进行的这场床事,杜明庭的身体犹如一座大山,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被虞珵美哭得烦了,他甚至将双手掐在对方的脖子上,以沉重的身躯牢牢压住胡乱挣扎的四肢,直至身下人因窒息数次陷入昏迷,他才长吁一声,将双手松开。 黑暗中,唯有床榻的吱嘎,以及粗重的喘息。 二人仿佛都在经历一场酷刑,施暴者和被虐者一样,无法享受,也没有享受,只是单纯的,带着极强目的性的报复。 直到结束,虞珵美宁愿将自己的嘴唇咬烂都没再发出一句哭喊,他在杜明庭抽身下地后飞快地转身,将自己蜷缩进角落中。 杜明庭看了眼挤在墙角处的瘦削背脊,以及身下红白交织的痕迹,眉头微微一皱,似乎觉得不太雅观。 他在桌上随意拿了条手巾,把自己擦干净,整理好军裤,向营帐外走去。 迈出腿的那一刻,他听到缩在床上的那人闷声道:“你过去,从来不会伤我。” 就算是第一次,你也没让我这么疼,这么……没有尊严过。 杜明庭的脚步顿了顿,开口道:“过去是被鬼迷了心窍,今后不会了。” 虞珵美的泪再次涌出眼眶,他抖着身体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杜明庭捏紧了双拳,咬住牙关:“我早该杀了你,从我们见面的第一次开始,我就不该把你留下。” 虞珵美痛得无以复加,连喘数下,才哽咽着开口:“你后悔了么。” 这问题问出,彼此都有了些许失神。 片刻后,杜明庭站在帐门前摇了摇头,“没有。“ 接着又道:”我会把你留在身边,即便我不在,也会有人时时刻刻监视你,从今以后我去哪里你就要去哪里,你不会再有自由。” 说着他转过身,看了眼那缩在床角的瘦削身影,低声叹道:“珵美,你为何要如此伤我的心。” 作者有话说: 小鱼为什么不能告诉小将军遗诏的事,以后会解释哈。 第103章 草原上的春来得总是很迟,四月初的清晨仍需要披件厚厚的氅衣才可出门。 天色尚暗,薛平右手端着盘煮得酥烂的羊肉,左手拎着一壶冒着热气的奶茶,站在冷冽的薄雾中等待。 很快,一个金色的身影踩过草尖上的露水向他奔来,未系紧的靴子发出铜扣相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在这朦朦胧胧的初晨很是悦耳。 “怎么不多穿些。” 薛平将早饭交给面前的少年,见他穿得单薄,想要将自己的大氅解下为他披上。 虞珵美抱着怀中奶茶和羊肉闪身躲开,皱了皱被冻红的鼻头,咧嘴一笑,“你那袍子都半月没洗啦,臭得很!我才不要穿!” 薛平听罢拎起自己的袖子嗅了嗅,果真闻到一股酸气,挠着头向虞珵美不好意思道:“在这里洗澡太费事!等明儿个咱们进城,薛大哥把衣服洗了就不臭啦!” “那我也不穿。”虞珵美笑嘻嘻地飞他一眼,扭身向山坡上跑去。 他脚步轻盈,宛如只金色的蝴蝶,飞进了山坡上的那顶白色大帐中。 帐里生了火炭,他将靴子蹬掉,赤着双脚踩在有些扎人的粗毛毯上,仔细将早饭摆上桌,又起身去帐外打水。 溪水寒得刺骨,他不想再来第二次,贪图省事打了满满一桶,谁料竟有些提不动。 正准备卸下一些时,背后传来王五的声音,“黄三那群狗腿眼瞎了?怎么还要小虞大人亲自出来打水!” 虞珵美本不想搭理他,扶着桶身要放水,手中的木桶被人一把拎起,下一刻,王五那张满是讥讽的丑脸出现在视线中。 “还我。” 虞珵美死死盯着王五,脸色暗下来。 王五抚着胸口夸张道:“哎哟,可吓死我了,我就不还你能怎地?来打我啊?” 虞珵美捏紧双拳正欲上前,一桶冷水从天而降,将他冻出一个激灵。 王五将手中的空桶一扔,逃开数米笑道:“既然将军不管你了,不如你来陪我,咱们睡一觉,以后哥哥我罩着你!” 见虞珵美不做声,他心中正得意,岂料薄雾中传来一个森然低沉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王五登时一惊,忙跪在地上喊了声,“将军。” 杜明庭刚晨练完,手中还提着一杆黑色长枪,看起来面色不善。 王五吓坏了,以为对方要责罚自己,谁料杜明庭只是路过他身旁,向身后的虞珵美冷冷道:“滚回去换衣服。” 虞珵美本是一腔怒火,听他说罢,目中闪过一丝错愕,直至对上那双冰冷的黑眸,才咬着嘴唇缓缓点头,向白帐中走去。 进了帐,他没有急着换衣服,而是顶着一头湿发跪在地上为杜明庭脱靴解带,手指因寒冷有些僵化,哆哆嗦嗦解了几次都没将腰间的带子解开,杜明庭有些不耐烦,手掌插入他的发,声音仍旧是低沉的,不参杂丝毫情感,“你这么聪明,就没有别的办法?” 第97章 虞珵美会意,歪过头,以牙齿咬住带子的一头向外拽。 帐中炭火极盛,他的动作又极其费事,不消片刻,额头和鼻翼便出了层薄薄的汗珠。 虞珵美被火炭热得有些头晕,翠绿色的眼眸向上,见对方迟迟未下达下一步的指令,他不明就里,只得乖顺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现在连这点用都没有了?” 杜明庭有些烦躁,以膝盖顶在他脸颊上催促。 虞珵美在暗处发出声轻轻的叹息,终于放弃了挣扎。 虞珵美泪眼朦胧地向上望去,发现对方也在同样注视着他。 只是那双黑色的眼睛中再也没有半分波澜,冷漠、平静,像是一滩化不开的墨。 这一刻虞珵美的心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他想起了托依汉临死前说的话:“别爱上他们,永远不要爱上任何人。” 太晚了。 实在太晚了。 爱是晚的,恨也是晚的。 如今,这个曾将他带离深渊的人,又亲手将他推了回去。 兴许是顾及行程,杜明庭并未折磨对方太久。 松开手的那一刻,虞珵美整个人爬在地上狂咳不止。 杜明庭注视着他狼狈的模样,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厌恶,以军靴的鞋尖抬起他的下巴,略一俯身,道:“珵美,你的苦肉计太多,已经没用了。” 虞珵美别开脸,肩膀不知为何抖了下,喉咙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你也说过,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永永远远护着我。” 杜明庭听罢,只觉恍惚如昨,仿佛站在光中的二人就在眼前,胸中仍能回忆起当日说这话时的浓烈爱意。 他伸出手,温柔地将虞珵美黏在脸上的一缕湿发摘下,注视着那双饱含哀伤的翠眸,重重点了点头,“是啊,我们都食言了。” 虞珵美的长睫缓缓垂下,没再说话,撑着床榻起身,拖着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向屏风后走去,听杜明庭在背后道:“今日入城,换身干净衣服。” 互市关闭后,锡林的秋穗城成了南北贸易往来的枢纽,只是路途遥远,加之在蛮子的地盘上,来此的南人商队少之又少。 北人窥觑南人的盐茶丝绢已久,只要上供足够的银钱物品,南边来的商队总是很容易就能被放行。 然而进容易,出就不好说了。 城中有专门打劫南商的小偷强盗,丢了钱财是小事,怕就怕在连命都搭进去。 晌午时分,杜明庭一行四人拿到了通关文牒,由锡林的士兵护送进城。 虞珵美曾在多年前下过扬州,心中不免将二者相比,惊讶地发现相隔数千公里的两地居然并没有太大区别。 秋穗不及半个扬州大,城中人群熙来攘往,商贩的叫喊声络绎不绝。 仔细看下来,一大半都是蛮子们自买自卖,货物也大抵都是些兽皮草药,若是其中出现一两个南人的商铺,必定是人满为患,叫嚷声最大的那处。 虞珵美心中颇为奇怪,向一旁的薛平问道:“南边的仗打了快半年,居然还有人敢来这里?” 薛平看中了一块上好的鹿皮,在虞珵美的身上左右比划了比划,笑道:“商人么,一贯如此,钱看得比命重,这些兽皮兽骨在蛮子们的手中不值钱,可卖到咱们那,价钱能翻十倍不止,也难怪有人甘冒奇险!” 虞珵美若有所思,抬眼见杜明庭也在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向薛平又道:“将军说我们要来做什么了么?” 薛平与人讨价还价后,将手中的鹿皮一收,道:“没有,大约不着急罢。” 虞珵美点点头,手向旁边卖馕饼的摊子一指,“我去买点吃的。” 薛平连忙跟上,“我同你一起!” 四人在城中游荡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商贩们开始收摊,这一天里不论买多买少,都要去城里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酒楼中喝上几杯犒劳下自己。 数名身材曼妙的舞女站街道上,熟练地变换着南言北语招揽客人。 日暮下,其中一名舞女老远就见一衣着不凡的高大男人向这边走来,忙以北语上前相迎。 见对方眉头一皱,当即知晓是自己弄错了,飞快换做南音。 她的发音和咬字都带着口音,沙沙的,不怎么清晰,却很轻,像是在撒娇。 这说话的方式让杜明庭有些恍惚,下意识回头向身后望了一眼。 然而那里除了来往的人群,其余什么都没有。 他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惆怅,跟随侍者上楼,直至敲开走廊尽头的一处房间,这才重新在脸上挂了笑,向着面前的少年双拳一抱,“三皇子,久等。” 入夜后,薛平将熟睡的虞珵美背上马车,吩咐其余二人将他看好,又展开了新买的鹿皮为其盖上。 虞珵美自沉睡中发出声模糊的梦呓,眉毛皱起的模样让薛平觉得十分可爱,于是对着他的睡脸长长叹了声气。 他不懂为什么杜明庭要自己一刻不离的看着虞珵美,明明过去的二人兄友弟恭,感情好得天天睡一个被窝。 直到他摇头晃脑地消失在黑夜中,车上的虞珵美这才睁开眼睛。 一骨碌爬起身,见两名士兵坐在马车外烤火,他自袖中摸出一只吹箭,小心翼翼地将白天在商贩那里买的麻药涂在银针上,对着二人飞速吹出。 薛平一路都未察觉自己被跟踪,钻出林子时甚至不小心绊了一跤。 第98章 酒楼外莺歌燕舞好不热闹,舞女们见他来势汹汹,蝴蝶般纷纷躲开,薛平拽住一个跑得慢的,问了几句话,被他捉住的舞女不情不愿地指了指楼上,直到对方向她再三确认无误,这才被一把丢开。 可怜的女孩险些摔倒,幸而背后有人将她扶住,耳畔传来的沙沙声柔软得像是块刚出炉的酥糕。 “我家大哥粗野惯了,不懂得怜香惜玉,我替他为姐姐赔不是。” 舞女想说无妨,却在回头之时陷入一瞬的失神。 那是一个极其英俊,或者说漂亮的少年,大约只有十七八岁,不高,甚至有些瘦削,微微弯曲的金发披散在肩头,明亮的双眼宛如世间最罕见的绿翡翠。 这不是南人的长相,即便在草原上也不常见,她联想到了许多年前,母亲为她讲述过的,一个曾出现在草原深处,被滚滚黄沙掩埋的民族。 虞珵美见对方迟迟不动,以为她听不懂,便换了北语又说了一遍。 舞女这才反应过来,南言北语混杂着,将薛平所去的房间指给面前的少年。 虞珵美飞快道了声谢,抬起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向着面前的女孩眨眼一笑,“我偷偷上去吓他们一跳,姐姐不要告诉别人。” 第104章 二楼的窗外有一处落脚地,虞珵美双手攀在窗沿边,脚站在极窄的菱形柱子上勉强稳住身形。 透过一丝窗缝,他窥见屋中坐了四人,除了杜明庭与薛平,还有一穿着华服的金发少年,以及一名腰间别刀,皮肤黢黑,好似侍卫的男人。 少年的南语说得不好,结结巴巴费了半天的功夫,才将拗口的寒暄讲完。 虞珵美见他上下嘴皮打架,急得满头是汗,模样实在好笑,心道:“这莫不是本地那位地主家的傻儿子。” 再看坐在桌对面的杜明庭,竟十分仔细地将他所说听完,神情中没有半分催促之意。 虞珵美打量着他的脸,胸中涌现一股莫名酸涩,想起这些天里他看自己的目光,似乎没有此刻面对那少年时的半点耐心。 正郁郁寡欢之时,忽听杜明庭以北语唤了声,“二殿下不必有所顾忌,我们听得懂。” 虞珵美身躯一震,当即顾不得自己的那些小情绪,竖着耳朵仔细听起来。 屋中,那金发少年微微有些脸红,先是说了声抱歉,后换做北语,四人的交谈总算顺畅起来。 少年将大殷皇子们的关押处向杜明庭全盘托出,且表示自己愿意协助营救。 虞珵美颇觉不可思议:他可是皇子,一国皇子竟要叛国? 但见那少年目光真挚,并不像设圈套,不禁暗暗道:“天下竟有这等好事,莫不是甚么骗子,杜明庭会信么?” “那便多谢殿下了。”杜明庭略一抱拳,忽起身道:“眼下风声紧,殿下不可多留,今日你我就此别过罢。” 虞珵美见那少年还想说些什么,脸色涨得通红,满腔热情犹如被一桶冷水浇灭,只是并未气恼,跟随杜明庭起身,及至来到屋门前,忽然开口道:“当年的那封信,我并未送出。” 杜明庭“嗯”了声,似乎并不意外,“二殿下深明大义,两国和平指日可待。” 少年却没有跟着他一起露出笑容,反而极其郑重地道:“我帮你,并不是为了让你谢我。” 杜明庭一怔,随即点了点头,目光柔和地望着他,沉声道:“那便多谢了。” 回去的路上,虞珵美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二人到底是在何处相识的,思及那二皇子对待杜明庭的神态和举止,怎么都不像是寻常朋友。 直至回到马车,两名看守的士兵也将将苏醒,时间分毫不差,车外传来走动声,不多时便听杜明庭低沉的声音响起,“他醒了?” “没有,”士兵道:“一直在睡着。” 又是一阵靴子踩在草地上的声响,虞珵美忙闭眼假寐,车帘被掀起,沉重的身躯压得马车一阵晃动,熟悉的男子气息带着一股寒意袭来,温暖粗糙的手掌抚摸过他的脸颊,动作轻得像是天空中落下的羽毛。 虞珵美的睫毛颤了颤,那人察觉他即将苏醒,将手掌一收,嘲道:“心跳得这么快,还要装睡?” 虞珵美无视他的嘲讽,坐起身,将鹿皮掀开一角,向他道:“你身上好冷,要暖和暖和么?” 杜明庭盯着他打量片刻,终还是脱了靴子坐过去。 整张鹿皮已被虞珵美的身体烘热,二人依偎在一起,虞珵美试探着将自己的头靠向他的肩膀,见对方没有移开,这才放心枕了下去。 换做过去,这便是二人之间再平常不过的事,如今做起来却要小心翼翼。 想到此,虞珵美鼻头一酸,低声问道:“将军,夜里好玩么?” 杜明庭没有作答,而是轻轻叹息道:“明天让老薛带你出去玩。” 虞珵美追问道:“不是你说的,要时时刻刻看着我么?” 杜明庭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望着眼下那双漂亮的,闪着水光的绿眸,他短促地笑了下,“我有事要忙,你不要乱跑。” 这大概是数月来,二人间第一次不掺杂任何情绪,如此平静、温和的相处。 虞珵美乖顺地点点头,大约也知此时自己再提任何要求都是过分,神色间不免流露出些许失望。 马车外传来薛平的提醒,“将军,我们该出发了。” 第99章 杜明庭“嗯”了声,随即掀开鹿皮,虞珵美见他要走,忙爬起身,跪过去为其穿靴。 杜明庭望着眼下一片晃动的金色,心中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瞬,跳下马车前,他背对着虞珵美道:“你老实呆着,晚些时候我就带你去逛逛。” 虞珵美以为自己听错,然而等他再想确认时,人早已下了马车。 漫天星光下,杜明庭刚跨上马,就听车中传来轻轻的歌声,薛平为他挽起缰绳,笑着道:“这几天都不见虞公子笑一下,今天怎么这般高兴了。” 杜明庭看了眼马车的方向,牵了牵唇角,“小孩子么,高兴起来总是很容易。” 然而令虞珵美没想到的是,杜明庭口中的“晚些时候”竟是足足过了半个月之久。 他被送出城,在营中日日被王五冷嘲热讽,夜里好不容易得了时机,几次跟踪下来都没寻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只知道他们将去敌营救人,然而几时救,如何救,杜明庭从不提。 他夜里熬着,白天与人针锋相对,另一边却是风花雪月无限快活。 第一日乌力罕请杜明庭去湖边赏月,二人在草丛中不知说了什么,虞珵美眼睁睁看着那少年羞红了脸。 第二日,杜明庭邀人在草原上策马,也不知是否故意,乌力罕在上马时踩空了脚蹬,被站在地上的杜明庭一把抱住。 第三日、第四日 及至七日后,虞珵美干脆跟也不跟了,在帐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睡不着索性不睡,气鼓鼓地爬起身,将杜明庭留下的黑色大氅甩到地上踩得满是脚印,之后仍不甘心,一扫桌上的笔墨纸砚,“叮叮咣咣”砸得到处都是。 他足足发泄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累了,骂骂咧咧地回到床上,怀中抱着那件脏兮兮的大氅从满星满天一直坐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走进,脚步踉跄,还被地上的东西不小心绊了下。 虞珵美实在困极,眼睛肿得厉害,也懒得睁眼皮去瞧,正欲沉入梦乡时,一双大手握着他的脚踝将他从被子中拽出。 而后,带着浓烈酒气的沉重身躯压下来,险些将虞珵美的肺挤爆。 他咬着牙推搡,对方却不为所动,醉醺醺地笑着,手掌抚摸上他的脸。 虞珵美心下一惊,当即就要躲,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被劈头盖脸摸过一顿,那人气息一沉,道:“怎么哭了?” “没有,是你喝醉了。” 虞珵美将头扭开,挣扎着想要从他身下移开,被铁钳般的手掌再次拽回,杜明庭的声音似有些焦急,手掌在他身上胡乱摸起来,“谁欺负你了,告诉大哥。” 听到这个称呼,虞珵美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般难受,双眼不禁再次蓄满了泪,黑暗中咬着牙摇头。 杜明庭见他始终不说,醉酒后思绪凌乱,一时半刻也想不出原因,头昏脑涨地倒在一旁,将他的手拉向自己,低声叹息,“有什么话不能同大哥说?只要你说,大哥无一不肯。” 虞珵美听他说得心都要碎了,默默点头,眼泪像是流不尽般一股又一股的向耳侧滑去。 很快,脸被捧起,嘴唇上迎来对方酒气十足的一吻。 自杜云轩死后,二人就不曾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 即便是在床上,杜明庭也会对他索吻的动作熟视无睹。 只是被比往日温和一些的力道轻轻抚摸一番,便令他不受控制般颤栗,那感觉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失而复得。 从不曾被温柔以待的人总是很容易就爱上他人。 然而爱上容易,忘掉却太难了。 仍旧痛得像一场凌迟,虞珵美双手抓在对方手臂上,仿佛是为了留下标记般,在半月前的旧伤上面又添了几道新伤。 杜明庭正在兴头上,怎由得了他,双手掐住对方的细腰要将其拖回,却是心头一震:珵美何时这般瘦了? 视线向下,只见虞珵美微微拱起的背上一根凹凸不平的脊骨分外明显,两侧肋骨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哪里还要半点肉,剩下的全都是骨头。 这一眼令杜明庭心疼无比,跟着便自醉意中恢复了些许理智,他飞快撤出,身下人却已没了声息。 他有些慌乱,抬手去摸对方的脸,入掌处潮湿一片,当即心中一惊,将其抱起仔细查看。 “痛么?” 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杜明庭有了些许懊悔。 虞珵美勉强摇了摇头,痛得浑身不住颤抖,冷汗与泪水将整张脸打湿。 杜明庭见状,苦笑道:“如今想听你说句实话可真难。” 虞珵美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奈何刚张开口,仍是痛苦的呻吟。 “小骗子,”杜明庭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眼睫,而后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以一种虞珵美从未听到过的沙哑声道:“你为何不肯骗我了?你再骗骗我罢。” 虞珵美心中一空,他明知杜明庭还是醉着的,所说出的话大概在太阳升起时就会忘记,可还是难受万分,像是身体被人豁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却再也没有血流出来。 第105章 日升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杜明庭自睡梦中醒来。门外薛平听到动静,询问他是否要准备吃早饭? 杜明庭“嗯”了声,宿醉过后整个人昏昏沉沉地提不起精神,起身时压到了什么,这才察觉自己身侧蜷缩着一个人。 第100章 虞珵美还在沉睡,背对着他双目紧闭,被子从头盖到脚,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都快入夏了,有这么冷?” 杜明庭虽是奇怪,却不怎么在意,下地冲完凉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出来时见虞珵美还在睡。 恰此时薛平带了吃食,他随口吩咐今日不必差人来收拾,又看了眼床上的虞珵美,见对方还是没有醒的迹象,举步独自离去。 后日便是锡林的祭天大典,也是营救两名皇子的日子,杜明庭决定再见一次乌力罕。 不出意外,这应当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见。 碰头的地点选在秋穗城外的马场,乌力罕同样未带护卫,见杜明庭一身黑衣策马而来,心中先是一阵激动,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惆怅。 他向杜明庭拘谨一笑,“我想请你再陪我骑一次马。” 杜明庭自然答允,目光扫过乌力罕,失笑道:“殿下今日的穿着恐怕不适合骑马。” 乌力罕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拆穿,当即脸一红,结结巴巴道:“是,是么。” 他今日穿得极为隆重,不仅将头发编成了辫子,还换了身又硬又紧的礼服。 “其实也不必非要骑马,就是想与你说说话。” 乌力罕的话语中带了浓浓的沮丧,然而话音落地的下一刻,一根马鞭卷过他的腰,不等他反应,整个人被拉到了杜明庭的马背上。 紧跟着,带着笑意的沙哑声在耳畔响起,“来都来了,若是不策马扬鞭岂不辜负了这一番好风光?” 乌力罕的脸简直要烧起来,分不清对方说得是风景还是人,双手死死握住缰绳,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锡林的春很短,草木繁茂宛如一片碧绿的海洋,入眼处皆是芬芳多彩的野花,就连马蹄溅起的水花已不似两个月前那般凉。 逐月撒了欢儿地奔跑在茫茫草原,芬芳的新草混合着花香令杜明庭心旷神怡,不觉间用双腿催促逐月再快些。 乌力罕却有些怕了,他从没这样骑过马,耳畔的狂风宛如野兽的咆哮,马蹄奔如疾雷,颠簸中他甚至不敢抬起头直视前方。 这让杜明庭无法尽兴,心道:“若换做家里的那个小骗子,只怕会求着我带他再疯些。”于是收缰勒马,逐月被迫慢下脚步,不情不愿地打出一记响鼻。 乌力罕也知这一人一马是在迁就自己,便更加不好意思,向杜明庭补偿道:“将军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带你去。” 杜明庭笑起来:“若我说想要你带我去甚么王族密地,你也会带我去?” 乌力罕没想到这茬儿,一时间被问得懵了。 杜明庭见状,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沉声道:“二殿下,我心中早已有人,这几日你我相交甚欢,即便是作为朋友,我也不愿负了这番情谊。” 乌力罕攥紧双拳,心知自己已被人婉拒,胸中不禁涌出一股酸楚,脸上浮现出伤感之色,嘴唇一动,问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你的‘弟弟’吗?” 杜明庭毫不遮掩,微笑着点了点头。 乌力罕默默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双拳,“可你们,你们都是男子,还是,是兄弟。” 杜明庭听后将视线望向旁出,仿佛在叹息,“是啊。” 乌力罕见状仍不死心,追问道:“那人真就,真就这么好?” 这倒是令杜明庭有些许恍惚,望着盛开在水边五彩斑斓的小花,沉默良久,终是摇了摇头,“不,他并不好。” “那你还喜欢?”乌力罕似乎抓住了什么,急着道。 杜明庭盯着其中一朵明艳的红花笑了下,这笑容温柔得将乌力罕的最后一丝希望掐灭。 “普天之下,比刀剑更伤人的唯有情之一字,一旦沾上便永不得解脱,所谓情不知所起,这才是最可怕的。” 乌力罕听不懂南人的诗句,摇头道:“我不明白。” “嗯,我也不明白,”杜明庭跳下马,牵起了缰绳,向着马背上的乌力罕边走边道:“若是日后二殿下找到答案了,请务必告知在下。” 二人在晌午前分别,及至杜明庭赶回营地,进帐后发现虞珵美仍在睡,不禁眉头一蹙,心道:“为何如此懈怠?”上前将其被子用力掀开。 虞珵美犹沉浸在梦中,冷不丁被惊醒,下意识便将自己瑟缩成一团,懵懵懂懂地打量着来人。 杜明庭这才看清,虞珵美的脸色白得不正常,整个下身伤痕累累,腰侧和大腿内全是大片大片深紫色的淤青,血痕干枯在雪白的屁股上,模样简直惨不忍睹。 他的头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闷棍,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心中反反复复自问:“这都是我做的?”然而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昨夜的场景。 虞珵美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喉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将军。” 杜明庭脑中“嗡嗡”作响,伸手欲探向虞珵美额头,被对方飞快躲开,绿眸中的惊恐刺痛了他的心。 “你发烧了。”杜明庭收回手掌,佯装不在意地背过身开始解外袍。 虞珵美见状爬下床,跪在地上准备为他脱靴。 杜明庭看他这幅模样没来由一阵急火攻心,将其一脚踹开,“滚回去躺着!” 虞珵美烧得迷迷糊糊,被人踹翻在地尚未反应过来,微仰着头看向杜明庭,烧得水汪汪的绿眸中满是不解。 杜明庭无奈叹了口气,弯腰将他抱起,滚烫的体温触碰到冰冷的怀抱,虞珵美稍稍挣扎了下,脸贴在对方衣襟上深深一嗅。 第101章 杜明庭抱着他向床边走,见他在自己怀中皱了皱鼻子,忍不住笑道:“老子身上有什么,这么难闻?” 虞珵美将头靠在他胸口上,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是花香,很好闻。” 杜明庭听罢没说什么,将他平放到床上,出门喊了薛平去烧些热水,顺便带点祛风寒的药。 薛平一听是虞珵美生病,当即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将热水和草药备齐,然而想要进去探望时,被杜明庭拒绝。 他有些沮丧,抱怨道:“过去虞公子的身体哪有这么差,一年到头都不见得病一次,自从将军死后就三天两头的生病,”说着抬头看了眼脸色阴沉的杜明庭,大着胆子道:“小将军,虞公子心思重,你要多陪陪他才是。” 杜明庭听得不是滋味,没回话,长臂一撩,掀开帐门进屋。 这一会儿,虞珵美已躲进被子中睡过去,任由杜明庭为自己擦身,又在半梦半醒间被灌下一碗苦涩至极的汤药。 收拾妥当,杜明庭脱了一身衣物上床,将缩在角落出的虞珵美拖进自己怀中。 兴许是生病,虞珵美乖得不得了,脖子软软地搭在他胳膊上,鼻翼上挂着薄薄的一层细汗。 杜明庭摸了摸他额头,察觉热度又所下降,将被子拉过他肩头,仔细掖紧。 薛平说得没错,这半年里虞珵美生病的次数简直比过去加起来还多。 以前虞珵美是不怎么生病的,即便病了也不耽误他上蹿下跳。 直至非要被杜明庭强行按进被窝,才肯稍稍安分,可嘴仍不肯停,大哥长大哥短的,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水果,简直能把人烦死。 往昔历历在目。 时至今日,杜明庭仍觉得那个躲在自己怀中的虞珵美十分可爱。 然而,这一切都是假的。 关于那头狼的记忆再次拥入脑海,耳边仿佛还能听到老兵们的劝诫,“狼是养不熟的,还是放了罢。” “四年了,珵美。” 他轻轻拍着虞珵美的背,贴着对方发顶魔怔般的想:“放下谈何容易?哪怕是死,你也要死在我手里。” 虞珵美似有所察觉,在他怀中颤了颤眼睫。 待到苏醒已是日落时分,被窝中还热着,人却没了踪影。 杜明庭起身寻找,听外面一阵嘈杂,而后便是薛平隔着帐门的焦急声,“不好啦小将军,王五和虞公子吵架,不知道把什么仍进水里,虞公子也跟着跳水了!” 杜明庭瞬间清醒,披上外袍撩开帐门,远远望见溪边围了一圈人。 可很快,人群中让出一条路,一个衣发尽湿的身影正踉踉跄跄向这边走来。 薛平见杜明庭不为所动,忙跑下山坡,将自己的外袍脱了披在他身上。 虽说春末夏初,溪水已不再寒冷,可虞珵美大病初愈,甚至都还没好利索,冒冒失失下水恐怕病情又将反复。 杜明庭死死盯着他,不懂有什么理由会让他带着病躯下水,莫不是又一场博取同情的苦肉计。 思及此不由更加恼火,待到虞珵美走到面前,他的脸色仍旧铁青,向帐中一指,道:“进去。” 薛平再次被挡在门外,满目担忧地隔着帐门叮嘱,“小将军,虞公子还病着呢!”见帐中久未出声,这才叹着气离去。 屋内,虞珵美浑身湿透,光是站着便抖个不停,他不说话,杜明庭越发怒火攻心,自牙缝中挤出一句,“不想活趁早说,我给你个痛快!” “想活。”虞珵美出言否定,身体仍在发抖。 杜明庭感觉自己要被他气死,冷哼道,“那便又是一出苦肉计?” 虞珵美抬起头,动了动发白的嘴唇,似有些轻蔑,“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相信我了?” 这话将杜明庭触怒,拎着衣口将他一把拽过,冷冷道:“你自己做的错事反倒要来质问我?珵美,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当初的半点样子?” 虞珵美眉头一皱,像是听到甚么不可思议的笑话般,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直至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才厉声道:“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当初的样子?你问我?杜明庭!我把心都给你了,甚至差点就想,就想可你呢?你做了甚么!”说罢,他将手里的东西向杜明庭脚下重重一摔,那是两块碎了的弯月玉佩。 杜明庭盯着那雪白的碎玉,听虞珵美发疯般嘶喊,“这些天你打我骂我强上我的时候我有过一次反抗没有?我跪着求你时,你心里念过半点旧情么!是了,在你心里我就是个骗子,我的一言一行都是假的,你跟别人亲亲热热时,我居然还在幻想我们能回到当初,甚么护着我,爱惜我,要带我飞到天上,全他妈是狗屁!是骗人鬼话!” 吼着吼着,虞珵美忽然捂住小腹一躬身,剧烈的吐了出来。 他吐得两眼发黑,昏昏沉沉中一双手臂将他接住,可他再也没有犹豫,踉跄着躲开了那人怀抱,靠在桌边,看向地上的洁白玉佩,兀自笑起来:“我还得感谢王五,要不是他跑来找我炫耀,说是你赏了他一件宝贝,我大概会一直蒙在鼓里,”说到此,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面容冷峻的杜明庭,盯着那双深邃的黑眸,凄然一笑,“将军,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做梦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因为忙疫情更新的话会晚一点,不喜欢等的可以攒一下哦~这章是最后一刀了,我保证! 第102章 第106章 殷峙在一阵刺骨的寒风中苏醒。 他蜷缩在角落处,耳畔是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以及人们压抑的哭声。 一双手自头顶落下,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你醒了?” 殷峙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辆巨大的囚车内,车中坐了约莫二三十人,除了几个生面的,其余全部是雁归中数得上名号的达官显贵。 殷峙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与殷瑞出逃的那日,二人的马车出城没多久便被一群黑甲军拦截,一名叫福春的太监牵了马要他与殷瑞先走。 他们一路奔向山林,正中敌人埋伏,他记得自己与殷瑞一同跌下马,蛮子们的呼喝声响彻林间,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便都不知道了。 囚车四面漏风,殷瑞将自己的衣裳脱下来披到了他的肩上。 殷峙见她穿得比自己还单薄,慌忙就要推托,殷瑞却用力压着他的肩膀不许拒绝,“天黑后我就要去别的地方,不会冷的。” 殷峙以为是入夜后男女要分开睡,问道:“这里是哪里?我们走多久了?” 殷瑞摇摇头,“我也不知是哪里,从那日算起,已经过去三天了。” 三天。 殷峙在心中默默盘算,三天的时间他们应当还未出大殷。 不知营救的人何时回追来。 “爹呢?雁归如何了?”他问道。 殷瑞脸色忽变,下一刻,双眼中蓄满了泪,“他们说,爹死了。” 话音落地,殷峙犹如五雷轰顶,眼前瞬间一黑。 许久后,仿佛是黑暗中有人重重敲了他一棍,方才恍然清醒,颤声道:“爹真的,死了?” 殷瑞没有回答,只握着他的手默默抽泣。 车外寒风呼啸,伴随着阵阵狼吼,它来自茫茫雪原,刀子般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六殿下醒啦?” 很快,一个声音将他唤回眼前。 人群中挤出名身穿蓝衣的太监,正是当日要他与殷瑞先走的福春。 只是如今的小福子已瞎了只眼,走路也一瘸一拐,想必当日应是受了重伤。 “福公公,你歇着便是,不必特地起来。” 殷瑞将行动不便的福春搀住,带到殷峙面前,“这几日多亏了福公公夜里照应你,若不是他,只怕你早就被当成死人扔出去了。” 殷峙听罢赶忙道谢。 福春一脸憨笑着道:“殿下严重了,谁敢动咱六殿下。” 殷瑞听罢皱了皱鼻子,挖了眼车中不住向这边偷窥的几人,“虎落平阳被犬欺,都是一群没良心的狗奴才!” 殷峙却想起什么,问道:“三哥四哥还有五哥呢?他们都逃出来了?” “不知道,”殷瑞道:“被抓的只有你我,还有殷绅。” “二哥也被抓了?”殷峙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抓着殷瑞的手追问:“那如今是谁在朝中?” “六殿下,”福春突然打断他,“您刚醒,饿不饿?” 殷瑞马上道:“对了,小六一定饿了,我去给他拿些吃的。”说罢将自己的手抽出,走向了囚车的另一端。 殷峙觉得有些奇怪,二人似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又向福春道:“我二哥呢?怎么没见他?” 福春有些难为,支吾半天,才开口道:“二殿下与我们不在一处。” “他在何处?”殷峙不肯罢休。 “他” 就在福春不知如何诉说之时,殷瑞握着一个冻成得比石头还硬的馒头跑来,一把塞进殷峙怀中,催促道:“快吃,不要被人发现。”说完向福春递了个眼色。 福春会意,“今夜还是我照顾六殿下。” 殷瑞点头,道声“辛苦”,看了眼尚茫然的殷峙,硬挤出一份笑容,“好好睡一觉,姐姐明早就回来。” 殷峙眼见她在两个锡林士兵的押送下离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至人影消失在视野,才听一旁的福春道:“六殿下,我给您铺床罢。”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嘲道:“都落到阶下囚的地步,还要人铺床?” 殷峙想要反驳,被福春一把拽住,“都是些风凉话,六殿下不必听。” 这夜过得并不太平。 蛮子们一路北上,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一不做,他们用囚车中的俘虏挡箭牌,守城的南人们见同胞在阵前替敌人跪地求饶,心中何等滋味,只怕还未迎战士气便已经消磨殆尽。 殷峙怒不可遏,双手抓在车门上,恨不能将这铁栏捏碎,“如此卑鄙,难道他们就没有同胞手足么!” 福春听罢,叹息道:“蛮子们嗜血残杀无情无义,哪懂得这些道理,他们对待自己的族人尚且说杀就杀,怎会顾忌我们?” 眼见城门将破,那守城的将领不得不下令,将俘虏们一并射杀。 刹那间,旷野之上惨叫声此起彼伏,其中还夹杂着无数谩骂。 殷峙将脸死死贴在冰冷的栅栏上,仿佛是要强迫自己将这些都记下来:泼天的鲜血将白雪染成红,远远望去宛如一片红色的湖泊,人们临死前那一张张或惊恐或愤怒的脸,以及蛮子们回荡在雪夜中的放声大笑 这一夜,他将自己冻伤,右脸上留下了一道永远都无法愈合的疤痕。 直到过去许多年,那些死去人眼中的绝望仍会在午夜梦回时出现,成为他此生都无法逃脱的梦魇。 第103章 一夜后,又少了许多人。 殷峙靠在车中,面无表情地望着队伍最末那只空荡的囚车,心中一片茫然。 好在太阳升起的那刻,殷瑞回来了。 她紧紧攥着自己胸口的衣衫,顶着一头乱发穿过人群,坐到弟弟身边。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殷瑞从怀中摸出一只热气腾腾的馕饼,其中还夹着碎羊肉。 殷峙接过,见她面色疲惫,脖子和手腕处似乎有着青紫色的掐痕。 不等他问出疑惑,馕饼的香气唤醒了囚车中沉睡的其余人,无数的目光带着贪婪落在殷瑞手上,让她赶忙背过身。 福春见状挡在二人身前,喊了一嗓子,“看什么看!” 众人这才将视线收回。 然而还是有人走上前,殷峙认得,此人应是户部侍郎的儿子,只是叫什么?他并不清楚,好在那人说话还算客气,“六殿下,家父是礼部张佑,眼下身染重病饥饿多时,能否分给我们些吃的?” 殷峙想说可以,伸手就要撕饼,被福春一把摁住,低声道:“不能给,给了一人其余人也会来,这口子一放就再也收不住了!” 说罢,转头向那人催赶道:“滚滚滚!早干什么去了?闻着味儿才来,属狗的吗!” “你一个太监有什么资格替主子说话!”那人不悦,目光看向殷瑞与殷峙。 殷瑞将馕饼掰开分给殷峙,低声道:“公子回去罢,眼下我们也没有多余的吃食。”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拂袖起身,愤然骂道:“臭娘们!谁知道你拿回来的东西干不干净!” 这话彻底激怒了殷峙,上前就是一拳,怒喝道:“嘴巴放干净点!” “不知道是谁不干净!”那人自地上爬起身,一抹鼻子下的血,不怕死地继续讥讽:“你姐靠卖身拿回来的东西,你也吃得下去!” 殷瑞身体一僵,下意识就要躲,手腕被殷峙一把握住,她不敢看弟弟的眼睛,只将头低得更深了些。 福春瘸着腿上前,护住了兄妹二人,与那人大声争吵起来。 殷峙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四周所有的声音在他耳中仿佛被蒙了一曾雾气,他只顾握着殷瑞的手,猛然间发现,不知何时,姐姐的腕子已经细得仿佛只剩骨头。 车轮滚滚向前,穿越风雨,碾过厚雪,留下一道延伸向远方的深深印子。 那是雁归城中不复存在的歌舞升平,是川流不息的街道、摩肩接踵地人群、是高大巍峨的皇宫、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以及一个春夜,一盏宫灯下,他和殷瑞共同枕在文妃的膝上,听母亲讲述着那些天上神仙们的故事。 可这世上真的有神么。 若是真的有,我们又做错了什么,要受到如此惩罚? 殷峙悲愤交加,用力晃动着的殷瑞肩膀,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殷绅呢!殷绅在哪里!他在哪儿!”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如愿见到了自己的二哥。 殷绅坐在一间温暖舒适的马车中,打量着面前鼻青脸肿的弟弟,不禁笑出声,“我知道你蠢,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蠢到这个地步,为了见我一面就去打锡林人,你不要命就不要连累我们!” 殷峙不做声,默默收紧了双拳。 “不就是让大姐稍微受了点委屈,至于你闹成这样?”他为自己的六弟倒了杯热腾腾的奶茶,递过去,“我已与古尔顿王子达成共识,只要将老五弄下来,每年分点钱过去,大殷仍旧是我们的。” “他们当时也是这么跟爹说的。”殷峙沉声道。 殷绅的嘴角一抽,片刻后摇头道:“那不一样,以后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 “所以你就把大姐送出去了?” 殷峙抬起头,黑眸锐利如剑锋。 殷绅被他盯得不自在,印象中自己这个弟弟应当是极其软弱且无能才对。 “天家的女儿,生来就是要用作联姻的,我只是帮她提前了些,这有什么错?” “可她是一国公主!” 殷峙用力打开了他的手,踩着落在地上的一摊奶茶,双目因愤怒而变得赤红,“她是公主!是你的姐姐!你怎可让她受此侮辱!” “那你说该怎么办!” 殷绅同样怒不可遏,上前重重扇了殷峙一个耳光,“他们抓了那么多人,难道要大家一起去死么!” 殷峙喘着粗气,浑身都在发抖,双眼死死瞪着殷绅,定定道:“如果是我,我会想办法带大家都逃出去。” 殷绅仿佛听到什么莫大的笑话,扶着桌角笑得眼泪都挤了出来,“我的好弟弟,你要拿什么救?没了皇子的身份,你以为你的命还能值几个钱?” 殷峙愤怒地注视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直到殷绅笑完,重新坐到椅子上,向他厌烦地挥了挥手,“趁老子还不想杀你赶紧滚回去!少给我惹麻烦,不然拿你喂狼!” 第107章 祭天大典当日,虞珵美被反绑双手关在营地的柴房,听帐外马蹄声远去,他自靴中抽出一柄巴掌长的短刃。 绳索割开的那刻,柴房门被从外推开,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来看好戏的王五。 虞珵美默默收起刀刃,听王五笑道:“哥哥我好心要将玉佩给你,你却非要来抢,抢也就罢了,还要自己往水里跳,到头来倒打我一耙,害我险些被将军打死,这笔账咱们可得好好算算。” 第104章 虞珵美看向他,微微低垂的绿眸中荡着水光,目光自下而上递过去,妩媚得像只随时准备蜇人的蝎子,“也没说不同你算,先帮我把绳子解开。” 王五被看得呼吸一滞,明知眼前的少年兴许在使诈,可就是不自觉迈开步子上前,双手抓在虞珵美肩上用力晃了下,“你说真的?” 虞珵美似乎是被抓得有些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咬着下唇发出声极轻的,“嗯。” 早在多年前,杜明庭第一次虞珵美踏入军营时,关于这异族少年的身世便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他床上功夫如何厉害,就是皇帝老子都念念不忘,能被那张小嘴伺候一次就是死都值了。 王五盯着虞珵美毫无血色的薄唇,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不就是两片肉,他的就跟别人的不一样?老子这次非得给他捅穿不行!不光是嘴,还有” 他视线向下,手掌不受控制地绕向虞珵美身后,用力捏了下挺翘滚圆的屁股,磨牙道:“说,你这次会不会又是耍老子?” 虞珵美装作双手受缚,仅以脸贴在王五胸口上,轻轻摇了摇头,“不会。” “为何?”王五倒也不是太蠢,用力掐了下手里的软肉,得来对方一哆嗦。 虞珵美声音沙沙的,带着些鼻音,像哀求,又好似撒娇,“他对我不好。” 这话听得王五春心一荡,迫不及待咬上虞珵美的右耳垂,边吮边欲为他解开绳索,“将军对你还不好,你可真是匹白眼狼!” 虞珵美绿眸一闪,抬起松开的右手放在了他左胸的位置,低声怨道:“我就是匹白眼狼,你可还愿将真心予我?” 王五是个粗人,压根就没什么同人谈情说爱的耐性,啄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敷衍着点头,“给你给你,要什么都给你。” 话音落地的下一秒,他整个人倏然一僵,错愕般垂头望去,且见自己左胸口赫然炸开朵红色的血花。王五稍稍一顿,这才不可思议抬起头,入目处是一片灿烂的金色,少年的笑脸让他好似在做梦,可手中那血淋淋的人心却是真实的。 “你” 王五望着他,眼前的金色逐渐被一层黑影笼罩,身体被少年轻轻一推,沙沙的声音仿佛自遥远的天边而来,“我这人被骗怕了,不亲眼看看这颗心如何知道是真是假?好哥哥,你可不能怪我呀。” 营中留守的官兵不多,虞珵美走出柴房,有些厌恶地将手里的东西丢向了一旁的狗盆中,两条恶犬闻腥而来,不消片刻便啃食一空。 他将手上的血往雪白的袍子上蹭了蹭,又弯腰自靴中抽出短刃,步履轻盈地向山坡下留守的士兵走去。 晌午时分,殷峙鼻青脸肿的坐在囚车中,望向天空中盘旋的两只灰鹰出神。 没一会儿,殷绅也被两名锡林士兵架着,关到了对面的囚车内。 兄弟二人见面,殷绅满身怒气,指着弟弟的鼻子开骂,先是骂他不长脑子,后又骂他连累了自己,最终,他扶着铁栏捶胸顿足,哭着问自己,为什么不早早把这个蠢弟弟给杀了。 殷峙没说话,腹中的五脏六腑都在疼,右眼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可他的心却十分快活。 就在刚刚,他当着十六部所有王公贵族的面,将这一路上锡林士兵的残暴揭了个彻底,望着古尔顿愤怒到扭曲的脸,他无比快活,即便对方恨不能当场将他打死。 好在其他部族的长老拦下,说是大典上不得见血光,这才留了殷峙一命。 只是这一闹,连累殷绅也要遭殃。 “你怕什么?” 殷峙倚在铁栏上,望着天空中翱翔的鹰,低声道:“与虎谋皮,早晚都是要死的。” “你们死是因为你们都不重要,我是大殷未来的皇帝!你们都死光了我也不会死!”若不是有铁栏碍着,殷绅现在一定已经跳过去把殷峙掐死。 殷峙费力地扭过头,瞥了眼暴跳如雷的哥哥,神态轻蔑道:“生死都捏在别人手里,你以为你能在皇位上呆多久?” “我与你不同,”殷绅抓在铁栏上的手指骨节泛白,咬牙道:“只要我回去,就可以救下所有人,之后的事之后再想,眼下唯有我继位,才能让你们都活着。” 殷峙听罢愣了下,继而露出丝苦笑,“你口口声声都是在说救人,可这一路上你除了自己,救下过谁?” 殷绅被怼得说不出话,他想说他救下了自己的姐姐和弟弟,可想到殷瑞如今的处境,更加开不了口。 殷峙重新望向天空,深黑的眼瞳中倒映出一汪碧蓝,“我是回不去了,但你若是真能回去,我想托你替我寻个人。” 傍晚开始下雨,细密的雨滴落在殷峙身上将他冻醒。 耳畔似乎有人在唤自己,他拼命睁开眼,看清囚车外站着一个金发少年。 他有了一瞬恍惚,继而慌忙坐起身,用力抓着对方的手问道:“是你吗?” 那少年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便要向后躲,无奈手被人死死钳着,脸上险些就要哭出来,“六殿下,你在说什么,你,你先放开我。” 殷峙听他说得拌拌磕磕,声音也不似记忆中的那人,当即失望至极,松开双手,颓然坐回地上。 乌力罕见殷峙举止古怪,无暇多想,贴着铁栏再次将人唤来,将自己的身份告知对方,见殷峙显然不信,却未多做解释,低声将杜明庭的计划一一复述,末了叮嘱二人在子时前一定不能睡。 第105章 殷峙看了眼身旁的囚车,发现殷绅不知在何时已睡着,遂再次抓住了乌力罕的手恳求:“我还有个姐姐,自六天前便不知被带去了何处,能否请殿下同杜将军说一声,务必将她也带上。” 乌力罕点头道:“自然,公主那边我会托人告知,殿下不必担心。” 殷峙听罢脸上并无喜悦,而是紧锁眉头继续道:“当日一同被押来的南人现下已寥寥无几,他们在雁归都有家人,能否” 乌力罕面露难色,叹息道:“六殿下可知光是救你三人,杜将军已然冒了奇险。” 殷峙也清楚自己这个请求实在过分,却仍旧道:“劳烦殿下替我同杜将军说一声,我本就没打算走,索性趁现下我还是皇子,将我当诱饵也好,做弃子也罢,能救一个是一个,让其他人先走。” 他语气坚定,握着乌力罕的手异常有力,这模样让乌力罕无法再拒绝,只得点头承诺回去会同杜明庭说,又见殷峙浑身是伤,恐怕他撑不到夜里。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反握住殷峙的手道:“殿下方才是不是将我认成了旁人?” 殷峙面有愧色,“对不住,一时眼花唐突了殿下。” 乌力罕笑起来,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那我便再告诉六殿下一件事,你记挂的那人现下就在这里,兴许今夜你们就可以相见。” 殷峙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抓住乌力罕的手腕,声音激动到颤抖:“真的?” 乌力罕未料他会有这么大反应,就连目光都亮了起来,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 与殷峙告别后,乌力罕独自向山下走去,越想越觉得这个六皇子似乎与自己有些同病相怜。 他甚至有些嫉妒,到底是怎样“幸运”的一个人,能够被这么多人喜欢? 作者有话说: 中招了,浑身疼,再更新估计要等个三四天,啥也不说了,希望大家都健康平安,一定要苟住! 第108章 杜明庭等人趁着夜色来到秋穗城,除他与薛平乔装成跑货的商人,其余百人皆埋伏在城外听候信号。 乌力罕指派的使者将几人接引至锡林王宫,沿路巡查的士兵见是王子邀请来的贵客未做阻拦,盘查过后,使者交予杜明庭一卷羊皮地图。 杜明庭粗略扫过,重新将地图还给对方,“劳烦阁下代我向二殿下道谢,此物过于贵重,杜某不能收。” 使者对此未置一词,似乎并不关心那羊皮底图上绘着什么,接过后重新收好塞入袖中,向杜明庭抱拳行礼,转身没入川流般的人群中。 待他走后,薛平才上前不解道:“将军,人家白送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要?” 杜明庭抬手在他头顶一铲,“日后兵戎相见,这份人情你来还?” 薛平揉着脑袋发牢骚,“人家小王子一心想要与你交朋友,你这样驳他面子,万一他生气再给我们来个瓮中捉鳖可怎么办?” 杜明庭笑了笑,双目中倒影出一簇明亮无比的火光,“那便礼尚往来,我也为他准备了份厚礼。” 凉风习习,入夏后草原上的日落开始变晚。 傍晚时分,殷瑞在两名侍女的陪同下,为关押在囚车中的殷绅和殷峙送来食物。 殷绅吃过后又要了纸和笔,想写封信托殷瑞给古尔顿,除了表忠心外,还想恳请对方快些将殷峙送去百里外的矿山,省得他再干出些什么连累自己的蠢事。 趁着殷绅写信的功夫,殷瑞得空与殷峙聊上几句。 几日未见,殷瑞的气色好了许多,不知是不是错觉,殷峙总觉得她似乎胖了些。 殷瑞趁侍女不注意,将一小包粮食和金银塞给他,叮嘱夜里务必万分小心。 殷峙将东西收进袖口,心知乌力罕应将逃跑的事与殷瑞说过,正准备同对方商量如何行动,听殷瑞又道:“路上不用处处都听你二哥的,姐看出来了,他压根不是当皇帝的料,老五人虽然笨,好在心思不坏,你跟着他,他能护着你。” 殷峙越听越不对劲,抓住殷瑞的腕子问道:“你不同我们一起走?” 殷瑞看了眼身后的侍女,用力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出,理了理额角的碎发,笑了下,“你一定要回去,替我为父皇上柱香。” “我不答应,这香你亲自去给父皇上!”殷峙想要再抓住殷瑞,却抓了个空。 殷瑞后退一步,落日的余晖将她双眼中的泪染成了天边红云的颜色,风吹起她的衣带,殷峙这才察觉,面前这个曾贵为大殷第一长公主的少女已然是副异族的打扮。 褒衣缚带并不适合来自南方的公主,即便那上面缀满了璀璨夺目的珠宝,可她的脸上仍不见半分开心。 她将手缓缓举起,最终落在宽袍下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黑而密的睫毛垂下,仿佛呢喃般叹息,“我回不去了啊。” 殷峙的泪瞬间涌出,没等他开口,一旁的殷绅大喜,握在铁栏上的手指激动到颤抖,“你怀了孩子?你终于怀上孩子了?谁的?是谁的?” 殷瑞看向他,嘴角扬起来,神色哀伤地道:“高兴吧弟弟,是那个人的。” 殷绅双膝一弯,直直跪倒在囚车中,双手合十,仰面看向漫天星空,哭着又笑着,模样近乎癫狂,“感谢老天爷,这下我们都不用死了,感谢老天爷,感谢老天爷!” 殷峙冷冷看着,心中万分鄙夷,他想:“老天没有帮你,你该感谢的是那个被你推向火坑的姐姐。” 第106章 草原上的庆典将会在夜晚迎来高潮,数百名载歌载舞的少女带着美酒佳肴而来,十六部的王公贵族从未如此慷慨,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宛若雨水泼洒向草原各处,人群如潮涌而来,错过这一场,再等就要来年。 可来年,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实在太遥远。 他们居无定所,牛羊跟随草木而生,连同他们的主人一起,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方能够扎根的土地。 殷峙听够了殷绅的絮叨,可又不敢捂上耳朵睡去,白天的伤口疼得他越发燥郁,只得蜷缩在铁栏边,望着燃在天边的火光出神,心中默默祈祷着援军快些来。 午夜将至,远处的热闹声渐停,自庆典上归来的锡林士兵捧着慢慢一兜的碎金前来,向看守的士兵炫耀过后,手指向远处已经暗下的篝火,似乎是在催促对方快些去,指不定还能赶上一趟末班车。 依照惯例,交接的双方都应当出示腰牌,可那士兵早被怀中的金子吸引,哪里还记得,转身就要向山下跑去,刚迈出脚,便被一柄短刃自身后捅穿胸膛。 出刀之快,就连囚车中的二人都始料未及。 杀人者抽出刀刃,在地上甩出半个血圈,而后迅速自士兵身上摸出钥匙。 他先是来到殷峙的囚车前将门打开,不等对方问出口,主动摘下了头顶的帽子。 月光下,长发倾泻,来者金发翠眸,笑起来的模样令人过目难忘。 殷峙激动到浑身颤抖,不顾一切将对方拥入怀,双臂死死勒在他的腰身,接二连三的泪打湿了虞珵美肩头,口中不住喃喃,“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虞珵美同样十分动容,吸了吸酸胀的鼻子,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说罢,转身就要去为殷绅开锁。 殷绅神色古怪,在铁门打开后并不打算下车,只居高临下盯着虞珵美看。 虞珵美以为他还在摆谱,索性跪下身,“小人来迟了,请殿下恕罪。”说罢,向上递出一只手,示意殷绅可以扶着自己下来。 殷绅的确将手伸下去,却不是落入他掌心,而是趁其不备抽走了那柄别再腰间腰间的短刀,利刃抵在虞珵美脖间,厉声道:“不要动!” 殷峙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怒火中烧,喝道:“放开他!你若不想走我们绝不勉强!” “你们也不能走!”殷绅死死握着手中的刀,声音中隐隐带了些哽咽,“你们走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你们不许走!” 若不是虞珵美在他手中,殷峙此刻定会冲上去给他一拳,他不明白殷绅到底在纠结什么,莫非他真的相信蛮子们会将他送上王座? 就在二人对峙之时,虞珵美忽然开口,向殷峙道:“六殿下,你先走,一直往南,除非看到将军,否则不要回头!” “不能走!”殷绅发出歇斯底里地怒吼,手中的刀刃已然切进了虞珵美的皮肉,血珠子顺着脖颈将白色的衣领染红。 殷峙见虞珵美受伤,急得整颗心都在颤,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殷绅,声音却出奇冷漠:“你把他放开,我不走。”说罢迈步就要回到囚车中。 虞珵美见状一把握住了殷绅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不怕疼似的用力一压,更多的血自伤口中涌出,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道:“六殿下,你即便不走我也绝无可能在逃出去,要么我们一起死,要么你先走,我保证,一定有法子出去。” 殷峙被他吓坏了,看向虞珵美,双目中的泪不停滚动,近乎恳求地颤声道:“你,你保证。” 虞珵美笑了下,将生死关头化为了一句轻松的玩笑,“殷小六,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一晃多年,国子监门外的那株老银杏下,不受宠的皇子第一次见到被众臣口诛笔伐的罪人,竟是同自己差不多大,却漂亮得好似画一样。 他问道:“你说要追随我,可想清楚了?” 那人在他面前跪下身,为他将散开的靴子绑带重新系好,扬起脸的那刻,让殷峙联想起庆延帝寝殿里的一副白狼狩猎图,那双狼眼也是绿色的。 殷峙记得,那天他对自己说:“六殿下,我从不骗人。” 殷峙再也没有犹豫,转过身,奋力向一望无际的黑夜中跑去。 风将他的泪水吹落,他听到背后传来殷绅的惨叫,他别无选择,待到太阳升起时,他同虞珵美将会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他很清楚,自己这一生大抵都会被这个夜晚所发生的事情反复折磨,永生永世都不得安宁。 可至少在今夜,为了那个人,他不需要愧疚。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下,小六不得安宁的原因是自己纵容小虞杀了哥哥。 不过小虞本来就是要杀二皇子的,以他的身手在二皇子抽刀时可以保全自己,但为了进一步拉拢小六,必须要让二人在同一条贼船才行。 第109章 庆典将在黎明前结束,乌力罕没有与锡林族的王公贵族们坐在一起,而是躲在角落处,望着眼前的推杯换盏,手里始终攥着自己衣服的衣角。 他看到殷瑞挽着古尔顿前来,慌忙就要站起身,被古尔顿一掌摁住了肩头,带着些醉意道:“我的弟弟,你为什么一整夜都心不在焉?” 乌力罕更慌了,视线不自觉看向一旁挺着大肚子的殷瑞,见对方默默点了点头,这才强装镇定地应道:“大哥,我好像吃坏了肚子,我能先走一会儿吗?” 第107章 古尔顿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头,膀大腰圆的挡在他面前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压在乌力罕肩膀上的手掌抬起,古尔顿叹息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天总是梦见其格儿,想起过去我们三个在一起时的光景,那时候多好啊,你们两个总闲不住,犯了错就拿我顶包,父王怪罪下来我的心中从未有半点怨恨,谁让我是你们的大哥呢?” 说到此,他不禁笑了笑,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我甚至都想好,日后继承王位,就将你安排离我最近的位置上,你我是手足,本该一条心,可是我的好弟弟,你难道就不想为小其格儿报仇吗?” 乌力罕不懂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手心里的汗越来越多,目光落在古尔顿的嘴唇上,生硬地点了点头,“想,当然想。”。 古尔顿面露失望,点头道:“你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说罢他一抬手,将门外的侍卫唤进来。 乌力罕见状慌忙退后一步,有些惧怕地道:“大哥,我自己回去就行,我,我认得路。” 古尔顿嘴角的笑容褪去,双目中覆满冰霜,却不再看乌力罕,而是将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一柄长弓上,“我当然知道你认得路。” 子夜一过,王宫中仅剩零星几处篝火,挂在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人们的鞋靴,香车宝马络绎不绝,远远的,似乎有号角声自军营中传出。 位于最高处的主帐中灯火通明,殷瑞站在古尔顿身后,一双素手为他整理战袍,目光不自觉瞥到了放在桌角的匕首上。 一个念头自心中倏然生出,“若是我此刻将他杀了,小六他们是不是就能顺利跑出去了?” 仅仅片刻,她便打消了念头。 古尔顿强壮如牛,且不说眼下她有孕在身,即便行动自如,她也不可能伤到对方分毫。 “在想什么。” 古尔顿的声音宛如大地洪钟,将殷瑞惊醒,她壮着胆子回道:“我在想,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要出去?” 古尔顿没有回答,自狼头椅上站起身,面向殷瑞,双目中的光仿佛一头审视猎物的野兽,“瑞儿,你想回家么。” 殷瑞听罢,浑身颤抖不止,面对此人,她心中的恐惧战胜了复仇的渴望。 帐外嘈杂一片,是士兵正在集结,殷瑞顿了顿,以尽量平和的口吻道:“我,想回家。” 古尔顿“嗯”了声,抬起手温柔地抚摸过殷瑞垂在肩膀上的发,语气轻而柔和,像是在安慰,“别想了,从今夜起,你便没有家了。” 乍听之下,殷瑞的头脑仿佛被什么炸开般嗡鸣不止,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她茫然地看向古尔顿,见对方仍在对着自己笑,甚至伸出拇指蹭掉了她掉落在脸庞的泪,语气温和地哄道:“坚强些,不要哭,至少在太阳升起前你还是公主。” 话说完,他再也不看殷瑞,举步向帐门走去。 殷瑞在他转身的刹那抓起了摆放再桌角的刀,刀尖抵在自己的腹部,声嘶力竭,“你敢走我就杀了你的孩子!” 古尔顿脚步稍顿,背对着她发出声冷哼,甚至不愿回身多看一眼,径直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兵刃相交的厮杀声自秋穗城蔓延开。 殷峙没有找到杜明庭,他在漆黑一片的旷野上拼命奔跑,四处都是呐喊与杀戮,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近。 不知是哪一方发射了信号弹,一朵巨大的烟花炸开在天际,将他眼前的光景短暂照亮,他用力望向来路,赶在火光消失的前一刻,数匹骏马自草坡尽头飞驰而出,只可惜光线太暗,分不清是虞珵美还是来追击他的锡林人。 沉重的马蹄几乎要将他的心踏碎,殷峙矗立在原地,胸腔剧烈的起伏,他将双手握成拳,视线牢牢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黑影。 纵使凶险,他仍想要赌一把。 双方在仅半米之遥时,打头的黑马上伸出一只手,骑在马上的少年金发随风拂动,如同太阳般照亮了殷峙的视线,令他迫不及待地接过对方递来的手,被一把拉上马。 “才跑多久就停了?”虞珵美见缝插针地打趣。 殷峙用力抱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瘦削的脊背上,顿时热泪盈眶,“你没事就好。” 虞珵美脸上洋洋得意,夸耀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去把他们都放了!” 殷峙闻言向后望去,果真见一大队人马正跟随在两人身后,都是自雁归被押来的俘虏,粗略估计当有百余号。 “你可真了不起。” 殷峙心跳如雷,胸中热血沸腾,既自豪,又为虞珵美深深捏了把汗。 虞珵美无声笑了笑,带领众人一路绕开战场,向溪水下游跑去,及至将交战声完全甩在身后,他这才拉下殷峙怀抱在自己腰上的手,将缰绳和地图一并塞给他,“这些都是当年在雁归数一数二的人,你把他们带回去,他们这辈子都死心塌地跟着你!” 殷峙不知虞珵美说这话什么意思,隐隐觉得似有离别之意,他不想二人刚刚汇合便又要分开,抬手就要抓,却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没抓到,眼见虞珵美跳下马,殷峙在烈风中匆忙回头,只望见一袭白衣飞速没入身后漆黑的夜色。 身后有人见虞珵美跳马,赶上来向殷峙询问是否要等。 殷峙踌躇片刻,继而握紧了缰绳,那上面还残存着虞珵美的温度,他一咬牙,用力夹住马腹,“我们走!” 第108章 黎明将至,草原上的厮杀声却越发激烈,杜明庭心中清楚,必须趁着天还未亮将皇子们救出,否则太阳升起后就再也没有机会。 他将手中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尖所过之处尽是飞肉血沫,片刻,他向空中做了个手势,弓箭手会意,箭矢如雨倾泻而下。 一波扫荡过后,蛮子们的重甲兵重新聚阵,数百张盾牌汇聚成一面无懈可击的城墙,若想破阵,非得要派遣出一支先锋队自四四围剿包抄。 虽说此次带的都是些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精兵,奈何敌我悬殊,唯一的办法便是他亲自涉险才可寻到一线生机。 战事紧急,杜明庭无暇多想,回头吩咐薛平几句,不顾背后的劝阻,用力一甩缰绳,催动逐月奔向对面黑云般连成一排的盾甲。 逐月似通晓主人心意,知此次大约是有去无回,奔跑得比平时更加卖力,马蹄所踏之处尽是一指有余的深坑。 杜明庭死死攥着缰绳,竟是将马嘴处勒出断断续续的血丝,他将手中长枪紧握,在逐月即将飞跃的那一刻翻身下马,以一敌百挑落敌方数颗人头。 落地之时以枪尖为圆心在地上画出道血弧,下一刻,身后的盾阵应声而破。 灰白色的夜幕下无人看清他面目,却被生生逼退出一片空地。 “好身手!” 未等杜明庭喘息,一柄半臂长的弯刀迎面而来,他以手中长枪接下,双目如炬望向来者,发出一声不屑哼笑,“当日我父子未来得及与大皇子打声招呼,如今看来也不迟。” 古尔顿眉梢一挑,黢黑的脸上笑容阴森可怖,“招呼就不必打了,待我抓了小皇帝,再替你去给你爹上柱香!” 说罢,劈刀再来,每一下都裹挟着千钧之力,又十分敏捷,加之四周不断涌出的敌兵,几招下来杜明庭略微有些吃力,就在他思考如何脱困之时,一名轻甲骑兵自背后抄来,手中长刀高高举起,眼见刀刃即将落下,那骑兵的头颅却在刹那间飞了出去。 除却古尔顿,无人见到这一幕,他向左右招手,数十名轻骑围拢而来,挡在了他身前。 杜明庭被刚才的热血糊了一脖子,抬手去摸的功夫,身后忽然窜出一个白色的身影,仿佛鬼魅般无声无息,令他顿时一惊,怒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虞珵美浑身都是血,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额头和肩膀,在见到杜明庭的瞬间双眼一亮,脚下不自觉迈出一步,却又像顾忌着什么般退了回去,开口解释道:“你走后我们被一股锡林人偷袭,营地全烧了,我逃出来后一路往西走,跟随一个锡林兵阴差阳错下找到了六殿下。” “你找到六殿下了?”杜明庭不可思议。 虞珵美点头,“此刻他们应当已经甩掉追兵。” 杜明庭紧拧着眉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然而此情此景下无暇分辨虞珵美所说虚实,深深望了对方一眼,转身重新投入到厮杀中。 虞珵美嘴角一动,飞快道了声,“我帮你!” 杜明庭一把将他拽住,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便不需再做停留,“回去!”他唤来逐月,掩护对方先上马,就在虞珵美坐稳的那刻,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幸而逐月灵敏,身子一闪,箭矢只擦破了虞珵美的手臂。 这本是交战中的常事,虞珵美的脸上却闪过一丝惊慌,抬眼望去,果见敌军深处,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举弓对着他。 “妈的!” 虞珵美咬牙,却不敢有过多神情。 杜明庭也见到了古尔顿举弓的动作,抬手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先走!” 逐月在短暂助跑过后抬起前蹄一跃而出,可没跑多远,虞珵美勒紧缰绳示意它掉转头,朝着敌军中一个副将模样的人冲去。 那人见来者是他,竟咧嘴一笑,将手中长刀招呼而来。 虞珵美翻身下马,接过他一招后愤怒道:“你们皇子过河拆桥的本事当真一绝!” 那副将像是听到甚么笑话,仰天大笑起来,“那不如你再陪我们殿下睡一觉,说不定他就舍不得杀你了!” 虞珵美冷眸一闪,踩在他劈来的刀刃上一跃而起,“被老子睡过的人都不得好死,不知你们殿下还有没有命!” 脚尖落地的瞬间,他将手中淌着血的头颅丢到地上,重新跨上逐月,目光焦急地搜寻战场上的道道人影。 好在杜明庭已撤出敌阵,虞珵美一见之下方才稍稍安心,他催动逐月奔向对方,眼看二人即将相汇,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寒意。 杜明庭老远就见逐月向自己奔来,心中正疑惑怎么又回来了?转眼便见虞珵美以极快的速度翻身下马,用力挥动着双手似乎是在向自己喊些什么,情急之间他的脚下一绊,杜明庭下意识便伸出手要将他接稳,然而张开双臂的刹那,一只羽箭从后贯穿了虞珵美的胸膛。 须臾间,整个战场宛如遁入虚空,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其余半点声响都没了。 杜明庭的大脑中唯有一片空白,他牢牢接住扑向自己的虞珵美,却仿佛只是接住了一片轻盈的羽毛,他看到虞珵美拼命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襟,宛如绿翡翠般的瞳孔一点点涣散开,然而他的双耳像早已失聪,眼睁睁看着虞珵美嘴唇翕动,每张开一次都有大股大股的鲜血涌出。 他眼眶温热,浑身剧烈颤抖,想对虞珵美说“你不要说话了”,喉咙却像堵了一团棉花,用力到脖颈青筋暴起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得伸一只不住颤抖的手去覆住虞珵美的嘴唇。 第109章 就在指尖触摸到鲜血的那一瞬,他忽然恢复了听觉,狂风呼啸,兵刃交战的尖锐声将他重新带回人间,泪滴落在虞珵美苍白的嘴唇上,恍惚间他听到虞珵美对自己说,“大哥,我把命给你,你把心还我罢。” 第110章 六月初的雁归万物复苏,御花园里的草木被更换一新,仿佛半年前的那场屠戮烧杀不复存在,无人知晓,埋在土壤下的血肉到底滋养了多少繁花盛开。 晌午刚过,孙啬陪新帝来园中喂鲤鱼消食,约莫半个时辰后,见福春带着一名士兵模样的人朝二人这边快步走来。 孙啬鼠眼一亮,向身旁全然未觉的殷盛低声提醒,“陛下,应当是杜将军来了捷报。” 殷盛将手里的鱼饵系数撒净,抬眼道:“真的?”又见孙啬向石桥上一指,当即一刻也不能等,向奔来的二人快走几步,朗声问道:“可是有杜将军的消息了?” 那传报的士兵在他面前跪下,声音中也是止不住的兴奋,“回陛下,杜将军已救出五殿下!” 殷盛的脸上闪过一瞬喜悦,片刻后忽然拧眉道:“那我大姐和二哥呢?” 孙啬见士兵神情犹豫,当下心中一沉,猜测二人应当是凶多吉少,出言安抚,“有话直说,陛下不会怪罪。” 士兵这才道:“长公主与锡林大皇子结了亲,二殿下在逃跑途中不幸被蛮人所害” 殷盛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幸而孙啬眼疾手快将其扶助,他深深呼出口气,闭了闭双目道:“自虎穴出逃总得担些风,我是知晓的。” 想起曾经的姐弟六人如今只剩下两个,心中不免还是有些悲伤。 一阵过后,他又问道:“那么我六弟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士兵回道:“三日前六殿下等人已进关,最迟半月便可到回朝。” 殷盛听他只提殷峙,不禁疑惑道:“杜将军没同他一起?” 士兵这才自怀中摸出一封信笺递过去。 殷盛接过后粗略看下一番,猛地将那纸张撕碎,口中怒喝道:“他好大的胆子!兵权私用?真不怕朕砍他脑袋么!” 这一声将孙啬也吓了一跳,目光瞥向满地的碎纸片,无论如何思考也想不出杜明庭没打一声招呼就带兵跑路的理由,遂对跪在地上面色苍白的士兵温言道:“杜家世代忠良,不会无缘无故犯下次等大过,你们将军可是有什么苦衷?” 士兵生怕再次触怒龙威,垂首谨慎道:“将军说是为了救人。” “救谁!”殷盛厉声质问。 士兵总算敢抬起头,清晰又低微地道:“他,他的弟弟。” 当日,自虞珵美中箭后,杜明庭一刻也不敢耽搁,将手下剩余兵力划分两路,一队由薛平率领南下与殷峙等人汇合,保护其顺利归朝。 另一队则跟随自己继续北上,前往关外一处人迹罕见的小周山。 数年前虞珵美高烧不止无药可救之时,容景曾带他来到过此地,拜访过一位“神医”,据说此人有起死回生之能。 奈何这名“神医”行踪飘忽不定,小周山也只是他修仙问道的一处。 可哪怕仅有半分的希望,杜明庭仍愿拼尽全力一试。 为寻近路,他不惜犯险,沿途不断有蛮人阻拦,身后的几十名精锐也知晓他们的主帅此刻眼中大约早已无他物,跟随他一起杀红了眼,两天一夜天的路程,众人所过之处血肉模糊,宛若一支自幽冥而来的鬼军,多少年后,那些沉重的马蹄与叫喊仍回荡在小周山下。 曾有人亲眼见过那领头的将军,据说真如<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一般,铁盔下目光冰冷神情僵硬,除去怀中抱着的一人,他的全身仿佛被冰封,光是看着便足以令人胆寒半生。 小周山终年覆雪,及至来到山脚,杜明庭吩咐众人在原地扎营,独自抱着虞珵美向山中走去。 这两日他不敢让自己有片刻喘息的功夫,除了着急赶路,还有别的原因。 那羽箭正中胸口,他眼睁睁望着虞珵美呕出一大口一大口鲜血。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害怕,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察觉怀里的人其实早已断了气。 想到此,杜明庭眼前黑了一瞬,在短暂停顿后,他重新将怀中人抱稳,咬紧牙关向着高耸入云的小周山顶迈出第一步。 其时,缪远昌还在园中锄地,待到日落西山,才遥望见一个黑色身影自山路缓缓而出。 他放下手中的锄头,定定望向那人,待其走近后,又将一方帕子递出,“擦擦脸,清修之地不可见血腥。” 杜明庭忙接过,胡乱抹了把,当着缪远昌的面双膝一弯,然并未如预想般跪下,杜明庭猛然抬头,见缪远昌仅仅用一只手的力道便将他整个人拦住,心头不由大惊。 缪远昌全不在意一笑,从他怀中将一动不动的虞珵美接过,向着杜明庭道:“我只问一句,你当真要救他?” 杜明庭自然点头,且补充道:“先生若能将他救回,杜某愿用毕生回报。” 缪远昌像是没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垂眸抚摸过包裹住虞珵美的大氅,叹息道:“若是我告诉你,此刻对他、对你、对大殷江山而言,死胜过活呢?” 杜明庭呼吸一滞,捏紧双拳沉思片刻,再抬眼时黑眸中不再有半分犹豫,他向缪远昌坚定道:“那我也要他活。” 缪远昌听罢遗憾摇头,心中不禁感慨,“果真天意难违。”却再未说什么,抱着虞珵美转身向屋中走去,对身后的杜明庭吩咐道:“我不要你的回报,你且进来看着,将他所受之苦全部看完,日后该如何待他,好自为之罢。” 第110章 七日后,殷峙带领百余俘虏系数归朝,前来迎接的是他那既熟悉又陌生的五哥。 殷盛并不知殷峙此次带回这么多人,又见其中多半都是位高权重的旧臣之后,甚至还有几个大商户的儿子,本还激动的一颗心瞬时跌入谷底,强装笑脸上前,心中却暗骂,“如此他还不如死在路上得好!” 更令殷盛未想到的是,二人见面还没说上几句寒暄,他这个好弟弟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跪下身,恳求他让自己去寻找杜明庭。 殷盛简直要被他气炸,又碍于面子不好当场发作,为难之际只得先将其安抚下来,谁料之后一连数日,殷峙都像打卯般来他殿中询问何时动身。 殷盛被问得烦了,像孙啬抱怨,孙啬笑道:“这有何难,陛下难道想要六殿下在宫中住一辈子不成?” 殷盛大悟,当天夜里就将殷峙传唤到寝殿彻夜长谈,及至黎明时分,他握着殷峙的手将对方送出,颇为感慨地道:“如今天家也只剩你我二人,当相互扶持才是。” 殷峙想到了远在草原上的殷瑞,又想到了死去的殷绅,一阵悲从中来,红着眼眶点头,“陛下说得是,日后你为君我为臣,我定尽心尽力绝不懈怠。” 殷盛暗中一笑,语重心长道:“如此好极!” 于是,在二人分别后的第三日,殷峙便带领一队人马出城,本该一路北上寻找杜明庭和虞珵美的踪迹,却在行出几十里后得来了一纸诏书。 诏书上明白写着,封五皇子殷峙为怀王,封地乃是一处距离雁归不近不远的僻地,实在是打发人都嫌磕碜。 盛暑之下,殷峙周身如坠冰窟,他想起那日临别前自己对殷盛说过的话,忽觉可笑至极。 想必在自己的五哥心中,他不过就是个麻烦,合该早早打发走,却又不能走得太远恐生事端,最好是个不近不远的穷地方,要兵没兵要钱没钱,就这么半死不活的虚度一生。 “如此,好极!” 殷峙咬牙接下诏书,回身最后看了眼那相隔几十里外的雁归,似乎仍能依稀望见些什么,可明明那些巍峨高耸的宫殿早已在战乱中焚烧殆尽,连同许多人,许多事,一起化作漫天飞灰盘旋向无可估量的深空。 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那么一双手,将还留在原地的孩子推着往前走,不论是自愿还是强迫,人总该长大的。 不是么? -中卷完- 第111章 青云城距雁归百余里,因其势低洼土地贫瘠,四周又有群山环绕,出入十分不易,故而居城中者不足百户。 人少,物产更少,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一名曰太平糕的特产。 此糕做法不甚繁琐,用料却极为讲究,需得临安产的核桃、关外卖的杏仁,以及师宗种出的当即糯米等五谷杂粮混合,两年前天下太平之时城中到处都有卖,如今城中仅一家在售,且一日内也只能蒸出一笼。 年景不好,四方战事不断,跑商的货郎几月来一次,想要将材料买齐实属不易,况且如今寻常百姓能吃一顿饱饭便已谢天谢地,谁还会花这闲钱。 傍晚时起了阵北风,天空落下零星雪片,小翠接过油纸袋,嗅了嗅糕饼的香气,自袖中倒出些许碎银,清点后递给掌柜。 掌柜拿了钱放在手里垫着,向她打趣道:“我家这糕香得嘞,姑娘可要仔细收好,莫要被人抢去。” 小翠剜他一眼,啐道:“干好你得买卖罢!少操些闲心。” 话虽如此,她还是左顾右盼,依言将糕点收入怀。 路过杂货铺时又想起家中蜜饯所剩无几,顺路来到一间杂货铺,货台后的小二认得她,堆了满脸笑迎上来,听小翠颐指气使地吩咐,“还是老三样。” 小二搓搓手有些为难,“杏脯没了,只剩桂圆和枣干。” 小翠埋怨:“上次也说没了,你们是年关前不备货了?” 小二苦笑:“不是不备,这些天南边又开始打仗,商路都毁啦,哪有人肯冒这送命险。” 小翠点点头表示理解,换做其他几样干果,临行前听那小二又道:“你家公子若是不急,可半月后再来,听说南边打仗的将军要回来啦,若是打赢,指不定商道就能通。” 小翠听罢也觉得在理,叮嘱道:“我家公子可在你这里买过不少东西,到时记得要为我们留些好的。” “那是自然。”小二一面应着,一面将她送出门,眼看小翠身影走远,他莫名一笑,心道:“那住在王府里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人物,兵荒马乱还吃得这般讲究,怕不是王爷养的甚么倌儿爷,哄着开心罢?” 夕阳收尽最后一丝光束之时,殷峙顶着一头落雪回到王府,与同样刚进门的小翠撞了个正着,见对方手提怀揣,猜都不用猜,肯定又买了些甜到发腻的玩意儿。 他看看太色,抬手向后厨一指,“去把药煎好送来。” 说罢又将肩上沾满雪的蓬衣脱下递给一旁的管家,快步向后院走去。 怀王府的后院在一年前被翻修过,栽种的杜鹃都是耗费重金自雁归商人手里买到的“御品”,耐寒抗冻,且可在冬日开花。 别的院落一入冬便满地凋零,唯独这里四季常青。 不仅如此,过眼处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就连房间中的地龙烧得都比旁处要热。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或者说,都没有那屋子里的人重要。 第111章 殷峙一路风风火火穿过花丛,即将推门的前一刻忽然收住手,顿了片刻,还是先敲了敲。 等候许久,屋中无人应答。 他心中泛起一阵慌乱,再也等不及,一把将门推开。 屋中悄然一片,八仙桌上还放着一半没吃完的橘子,脚底的地龙滚烫,站在房门口前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殷峙的手死死捏在门框上,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焦躁。 又哪去了? 他当这王府是甚么地方! 好在背后传来一声沙沙的,“殷小六!” 殷峙转过身,见不远处的石桥上跑下一个金色的影子,心中的烦闷在这束光的照耀下当即烟消云散,直至人来到面前,他才低声埋怨了句,“不是不让你乱跑么。” 说是埋怨,语气倒是软的,听起来同撒娇差不多。 虞珵美自知理亏,厚着脸皮去拉他的胳膊,为自己辩解道:“我也就是在府里转一转,哪里算得上乱跑?” 殷峙才不信,见他额角带着汗珠,身体冷得像刚从冰窖里钻出来一样,想必又是去偷练身手,心下一紧,嘴上却没拆穿。 进屋后虞珵美为了哄人,亲自将自己剩下的半个橘子剥干净递过去,殷峙盯着面前细细的手腕,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不是不让出门,外头天寒地冻,你又身体不好,等来年开春想去哪我陪你去。” 虞珵美连连点头,表示理解,就好像说得不是他一样。 殷峙仿佛是一拳凿在棉花上,神情间颇为无奈,停了片刻,他向虞珵美妥协:“你喜欢玩,明天我挑几个护卫陪你练手。” 虞珵美听罢抿起嘴,“谢谢你总为我着想,不过已经不必了。” 殷峙猛然抬头,不偏不倚,正对上那双翠绿的眼瞳,他眉头微微蹙起,握住了虞珵美的手腕,似不忍般低声道:“真的,什么都不必?” “嗯,”虞珵美将自己手腕抽出,在他面前十指握紧又分开,最后带着苦笑向殷峙道:“能活下来已算万幸,我也不该再有奢望。” 一年前他被人送来养伤,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年才有力气下地,这期间大小伤病不断,时常胸闷气短,吹点凉风就要发烧,简直比月子里的婴儿都难虚弱。 殷峙眼眶温热,回想起当年两人在雁归的时光,虽说境遇也不见得多好,可那时的虞珵美就像只骄傲的小豹子,时常将他护在身后,谁敢上前必然会被那双爪子挠得很惨。 曾经风光无限的一个人,真的能够接受平庸的余生吗? 想到此,殷峙握住了虞珵美冰冷的手,郑重且诚恳地道:“我会护着你,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受伤。” 虞珵美被他的话引得眼底泛起阵阵酸涩,扭头躲开了殷峙炽热的目光,嘴唇一弯,笑起来,“都二十岁的人了,说起话来还跟小孩儿似的,先顾好你自己罢!” 殷峙以为他不信,当即就要再立誓言,被虞珵美打断道:“早上我出门时见管家带了几个生面孔来,又是给你说媒的?” 殷峙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继而换上副不耐烦的神情道:“我早都说了不急着娶妻,他们像是听不懂人话,三天两头往府里送人。” 虞珵美觉得好玩,揶揄道:“不娶妻,总要纳个妾么!” 殷峙眉头皱得更深,想是真的烦到了极点,“你是知道的,我此生最厌恶此这些,既做不到从一而终,又何必打着纳妾的幌子行苟且之事。” 虞珵美心中哼笑,“只怕到时候你不娶也得娶。”转而向殷峙安抚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们怀王殿下用情至深,谁要是嫁给你当真走了天大运气!” “你呢?”殷峙冷不丁发问。 虞珵美还没回过味,嬉皮笑脸地继续与他打趣,“我跟你这榆木脑袋可不一样,我是万花丛中过,至于沾不沾身,就要看心情了。” 说完望向殷峙,本想得意一笑,却在对方紧盯着的视线下无论如何都牵不开嘴角,顿了顿,他将目光转向一旁,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苦涩,“六殿下,我这里已经空了,甚么都给不了你。” 二人相逢数十载,又怎会不知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一个装聋一个作哑,以为糊弄了对方就能糊弄过自己。 殷峙闻言心中一痛,注视着虞珵美瘦到有些凹陷的脸颊,以及故意躲避的姿态,不忍再追问,起身出了房间。 直至许多许多年后,当垂垂老矣的殷峙独自站在国子监外的那棵老银杏下,心中依然会幻想,若当年的自己再大胆些,那么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惜彼时佳人已去,独留一地无从拾起的惋惜。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应该是后天更新,也有可能是明天,小将军要上线啦,再不上线我真怕他老婆跟人跑了。 第112章 入冬后小周山大雪封路,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莫说是人,就连飞禽走兽都不见踪迹。 日暮之时,缪远昌背负一捆干柴,踩过与膝盖齐平的落雪,沿小路向山林外走去。 临近山顶,遥见自家茅屋处升起道炊烟,他心中一喜,不禁加快脚步。 藏在他袖中的灰毛松鼠受不了颠簸被迫转醒,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一双乌溜溜的豆眼中倒映出不远处一簇橙黄色的火光。 缪远昌跑得满头是汗,推门的那刻却停住脚步,先是拍掉了肩膀上的落雪,又将探出来的松鼠硬塞回袖中,整顿妥当,这才伸出手,装作从容地将门推开。 第112章 屋中热气蒸腾,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朦胧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走出,来者面容清秀,着一袭白衣,向缪远昌恭敬行礼,“今年又要来叨扰先生了。” 缪远昌脸上多出几分欣喜,赶忙摆手,“算不得叨扰,算不得,你们多住些日子我才高兴。”说罢又看向他身后,再次咧嘴一笑,“才多久不见,你怎么老了许多?” 屋中烧得火热,容景穿着件单衣,胸口处敞开,露出一大片麦色的肌肉,他单手揽过沈凉肩头,向缪远昌撇嘴:“当谁都跟您一般躲在山上过这神仙日子?我这一年到头同阿凉可有操不完的心。” “真的?”缪远昌双眼一亮,当即将柴火卸下,坐到桌前向二人催促道:“快给我讲讲,这一年世间都多出些甚么新鲜事!” 不觉间朔风始起,万籁俱静,唯有茅屋中温暖异常,不知是谁的笑声震落了屋檐上的雪,惊醒了房顶上打瞌睡的灰枭,它张开厚重的翅膀,飞向一望无际的夜空。 屋中沈凉脸颊微红,手中还握着盏空酒杯,头轻轻靠在向容景肩头,不知是醉是困,就这么静悄悄的阖着眼。 缪远昌仍在兴头,听容景讲起这一年间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事,双眼都在放光,起身就要再为他斟上一杯。 然而举起酒壶,对方却一手掩住了杯口。 缪远昌抬头,正对上容景似笑非笑的双眼,“先生前些日子可是见到我徒儿了?” 缪远昌并不意外,心知该来的总是会来,遂坐下身,为自己斟满,一仰而尽,“见也见了,救也救了,你要怎么着?” 容景见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势头,颇为无奈,“是了,当年也是这样,若真能见死不救,也就不是你缪远昌。”说完又咧嘴一笑,“如此下去,只怕再过个一百年先生也未必能从这里出去。” “出不去就出不去,世间浑浊,不如我这山里清净。” 缪远昌再次举起酒壶,这一次容景却未阻拦,任由他替自己斟满,盯着清淡如水的酒液,回忆起往事道:“当年师父怕您寂寞,临终前叮嘱我与阿凉,要我每们年都要上山一次,可即便一年来一次,余下也不过几十面,我等终究肉体凡胎,先生该早些为自己做打算。” 缪远昌听罢沉默许久,直至手中的酒杯荡开阵阵涟漪,才抬眼看向容景,二人目光向触的一瞬,缪远昌有了片刻失神。 曾经的少年老了,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比起二十岁时多出太多,神色间隐隐有了衰竭之相。 可自己却依然年轻,圆圆的一张脸上没有半条褶子,他的容貌定格在十八岁得道那年,钟声庄严肃穆,他站在道坛之上接受万人参拜,这之后就再未没变过分毫。 人生如寄,岁月如驰,凡人一辈子都无法看到的变迁,与缪远昌而言不过须臾间。 他以为参透万物便是终结,殊不知却是另一场没有尽头的修行。 “我救他实则是害了他,他之后的余生,只怕不会在有一天安宁。”缪远昌的脸上生出许多惆怅,却不是为了自己。 “那我便更加不懂,先生不惜消减功德也要救,是为了什么?”容景问。 缪远昌放下了手中酒杯,转目看向窗外,天边悬挂着一轮清幽皓月,月光如许,千万年都不曾变过分毫。 他向着那银白色的月华发出一声叹息:“人生苦短,总要有人带他看看太阳。” “明天若是天晴,我就带你去晒晒太阳。” 晚饭后,殷峙陪虞珵美在园中散步,他边走边说,不觉间口干舌燥,对方却总是不冷不热,回也回得十分敷衍。 “王爷,我有些乏了。” 虞珵美再一次将殷峙的话打断,又掩着嘴打出个呵欠,似乎真困到不行。 殷峙有些尴尬,却还是解了氅衣为他披上,仔细将脖下的带子系好,强笑道:“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去后山骑马。” 虞珵美恹恹地点了点头,招呼都不打,转身向自己房中走去。 自那天后已过去一月有余,二人之间的相处总有些不自然,一个过分热情,一个像是块捂不化的冰。 回屋后,虞珵美连澡都懒得泡,坐在灯下写了半个时辰书信,写好后封进一只花里胡哨的信封中,又十分厌弃的丢在桌边。 这之后便是洗漱擦身,期间房门被人敲响,是来送药的小翠,虞珵美将信交给小翠,吩咐她还是寄到老地方。 回屋喝下药又吃了几粒枣干,不觉间竟趴在桌边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感觉有人将他抱起,熟悉的气息一如往昔,那人怀抱温暖,舒服得他不禁又向其中缩了缩身体。 直至那刻来临,虞珵美还在做着美梦,梦中他正坐在一艘小小的船上,四周雾气迷蒙,有人在另一端为他划桨。 那人划得极慢,他闲来无事便伸手探入水中,感受着水流划过指尖,缓慢又缱绻,像一种温柔的咬噬,让他莫名呼吸急促,心中多了些期待。 “想我没有?”他听到划桨的人问。 他想说“想”,可落到嘴边却成了,“想你做什么,老子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每天被人伺候着,哪有闲心想你。” 那人听罢似有失望,沉声道:“原来我不在胜过在。” 虞珵美一怔,暗生懊悔,急忙就要将前言收回,奈何说出来的话却都是反的,“你不在时我自然过得好,我现在孑然一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第113章 “况且六殿下待我好极,明日还要同我去骑马,你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啦!” 猛然间一道巨浪袭来,连船带人全部掀翻,他自慌乱中惊醒,下意识伸出手向前抓去。 黑暗中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将他接住,睁眼的刹那虞珵美瞳孔骤然一缩,对上面前人带着笑意的目光,眉头一皱,张口便是声难耐的呻吟。 有人听到笑了一瞬,巴掌在他屁股上轻轻一拍,“这半年别的没见长,气人的本事倒是只多不少!” 虞珵美的一颗心狂跳不止,睫毛颤了颤,借着月光向那人瞪去一眼,看似势头挺足,剧烈的喘息却暴露了他外强中干的本质,“登徒子还敢说别人?” 一双大手将他整个人托起,凑在耳边低声:“老子为了见你一面整整两天没合眼,到头来成了登徒子?” 虞珵美感觉头皮发麻,话都快说不利索,攀着对方肩膀连声求饶,“慢些,慢些。” “说实话,到底想没想我?” 那人压下身,每一个动作都极为小心。 这次虞珵美完全清醒,感受着对方的力道,心中似乎空了一瞬。 过去二人的脾气都不怎么好,就连在床上都是怎么激烈怎么来,仿佛暗中较量,非要弄得彼此精疲力竭才肯罢休。 那时候的虞珵美总骂他像个畜生,弄起人来不顾死活,说他不爱惜自己,不心疼自己,两条腿却死死缠在对方腰间哼哼唧唧个没完没了。 那人也是不客气,捞起再以同样的力道教训过两次,直至虞珵美连哼唧的力气都没有才肯作罢。 许久都没得到答案,他似乎有些尴尬,兀自在黑暗中笑了下,带着些丧气道:“珵美,现在想让你同我说说话可真难。” 虞珵美的胸口有些疼,不知是被对方压得还是怎么,平息许久才道:“将军想要听什么?” 是啊,想听什么呢? 是缠绵悱恻的爱意?还是久别重逢的思念? 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 就只是想听你说说话。 哪怕是告诉我平日都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就算是那些无关紧要的牢骚也好…… 杜明庭没有回答,他能感受到身下人似乎并不情愿,像是一种无声的抗拒,让他所做的一切讨好都变得索然无味。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等了半年,盼了半年,两军对峙之时总感觉不安,似乎一回头还能见到那个如同蝴蝶般轻盈的金色身影。 于是一打完仗,他便马不停蹄,甚至不惜翻墙来与他私会,然而这一切换来的不过是他在自己身下的曲意逢迎,以及心中深深的挫败。 他都已经不再追究他的欺骗,那么他为什么就不能再接受自己一次? 这样想着,杜明庭握住了那不怎么精神的物什。 耳畔听到虞珵美倒抽冷气地惊呼,“不要!” 可他没有停。 虞珵美如同一只被迫上岸的鱼,挣扎得越是激烈,便越是痛苦。 二人过去在床上较量不下百余次,深知如何能让对方心悦臣服,可眼下这些手段加起来都换不来一个笑脸 。 他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重的喟叹,跟着掌心一湿了,继而听虞珵美发出了低低地抽泣。 杜明庭望着被淋湿的掌心愣了愣,在他还未回神之际,听虞珵美哑着嗓子道:“将军,够了吧。” 珵美坏了。 这是杜明庭的第一反应,很快他便如坠冰窟,轻轻将虞珵美抱起,仿佛一个手无足措的孩子,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颤抖地抚摸过对方瘦骨嶙峋的脊背,红着眼眶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虞珵美实在累极,趴在他肩膀上困得连眼睛都要张不开,他没有回答杜明庭,而是费力咽下一口唾沫,用沙沙的声音问道:“将军,仗打赢了么?” 杜明庭点头,握住了他垂在身畔的手,“赢了,往后的五年内南边都不会再起战乱。” 虞珵美听后牵了牵嘴角,很快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声,“那就好。” 杜明庭吻过他垂在耳畔的金发,心疼得无以复加,“他把你养得不好,过些天大哥来带你回家。” 然而久久的,黑暗中都没再有声音响起。 杜明庭舍不得睡去,轻轻拍着虞珵美的背,想给小孩子讲故事一样,说今年的秋召来了些十几岁的新人,脾气大得很,个个儿都不好管;说南边看不见雪,但能看到红得像火一样的山茶花,漫山遍野的开,实在美极;又说在回程的路上救下一队商户,里面也有两兄弟,小的那个调皮的很,总不让大的那个省心 最后,杜明庭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握着虞珵美的手发出声疲惫的叹息,“珵美,大哥已经找人把玉佩修好了,跟没摔碎时一个样,你的心什么时候才肯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哈明天继续!看太阳那个改编自海子的诗。 第113章 翌日,虞珵美自睡梦中醒来,身畔空空如也,若非身下传来的强烈不适,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下床洗了把脸,回来时发现桌边放着包打开的杏脯和一只半月形的白色玉佩。 他捻起杏脯吃了一块,又将玉佩捏在手里,对着窗外的日光仔细端量片刻,没等找出那条裂开的缝隙,听屋外有人敲门。 打开一看,正是昨日约他一同骑马的殷峙。 第114章 虞珵美揉着自己的腰谎称身体不适,今日哪里都不想去。 殷峙见他气色的确不好,担心之余就要差人去请大夫,目光忽然瞥到他脖子上的余痕,顿时如遭雷劈,不顾旁人在场,一把将虞珵美胸口的衣襟拽看,果见雪白的皮肤上留着七八个触目惊心的吻痕,更有几处已经深得见紫。 虞珵美恼羞成怒,伸手将他向外一推,即将关门之时,殷峙一脚卡主门缝,死死盯着他苍白的脸,咬牙道:“他昨夜来了?” 虞珵美平生最不喜被人逼问,索性敞开半边胸口斜靠在门框边,挑着眉似笑非笑,“来了,也做了,你要怎地?” 殷峙眉头皱起,不可思议地打量他片刻,继而一甩袖子,愤然向院子外走去。 身后的管家同小翠面面相觑,还是小翠将一碗半凉的苦药递给虞珵美,“公子,莫要气坏身子。” 虞珵美冷哼,接过药碗嘲道:“我有什么好气?该气的又不是我。”说罢将汤药一饮而尽,苦得眼泪都出来了,回身抓起桌上的杏脯塞了五六颗,这才将人都打发走。 小翠跟在管家身后,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禁不住开口问道:“何伯,这些天你见到过公子外出么?” 管家回忆道:“公子昨儿个到是出了趟门,好像是带人去后山抓兔子去了。” 小翠心中疑惑更大,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虞珵美桌上的那包杏脯是怎么来的。 管家见她低头不语,猜她还在为刚才的事发愁,遂出口劝道:“莫要想了,那位公子的事,你我还是少知为妙。” “公子有什么事?”小翠好奇。 管家犹豫着要不要说,这小丫头三个月前才入府,有些事大概还没听人说过,念在她平日里说话办事都算透灵,秉着日行一善的原则,开口道:“咱们王爷平时对公子可算不错吧?吃穿用度哪一样亏待过他,可他对王爷就是不冷不热,用得着的时候笑两下 ,用不着时连话都不愿说,你来得晚,不知道,一年前他还病着的时候王爷几乎守在床边片刻都不离,就换来今天他这幅油盐不进的局面。” “兴许公子就是个冷性子呢。”小翠替虞珵美辩解。 管家听罢露出副不屑的深情,“你今天也看到了,他都那样了,看着弱不经风,背地里还不知是个什么德行!哪里是性子冷,那就是看人下菜碟,唬弄我们王爷呢!” “那王爷把他赶出去不就好了?”小翠不解,“何苦要留这样一个人养着?这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管家挠挠头,似乎也想不明白,只得无奈一笑,“兴许他真是狐狸精转世,把咱们王爷给迷住了!” 此刻,“狐狸精”正躺在床上打瞌睡,脚上仅剩了一只袜子,另一只也不知怎地居然跑到了门边。 有人推门而入,脚下不知踩了什么,捡起后发现居然是半只袜子,顿时又气又好笑,走近床边一丢,不偏不倚正盖住了虞珵美的半边脸。 床上的“狐狸精”瞬间惊醒,起身就要发作,听来人哂道:“你倒是心大,说睡就睡一点也不耽误。” 虞珵美一咧嘴,抬起光溜溜的那只脚踹过去,“分明是你惹了我,怎么还倒打一耙?” 殷峙叹出口气,将冰凉的脚趾握进掌心,为他套上袜子,“你为了那人连命都不要,值得么?” 虞珵美自下而上将他扫过,继而下巴一扬,“怎么,心疼我了?” 殷峙也不是头一回见他这副轻浮的模样,自然也不必回答,起身要走,被虞珵美叫住:“桌上的玉佩你见到了?” 殷峙眼角一跳,背对着他摇头,“不曾。” 听虞珵美在背后嘟囔了声,“奇怪。” 至于奇怪什么?他不说,殷峙自然也不会问。 之后又过了半月,院子里的腊梅落尽时,朝中传来圣旨,宣怀王回宫过年。 殷峙不太想去,毕竟两年前他与自己那位五哥闹得十分不愉快,加之他也知道五哥对自己有所忌惮,去了只怕是过不得一个好年。 偏偏派来接他的不是旁人,正是刚刚带兵回朝的杜明庭。 杜将军此次出征战功赫赫,即便不情愿,殷峙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况且还有个虞珵美。 小小的青云城在这几日突然涌出许多人,大家都想一睹这位大将军的芳容,就连怀王府的下人们都跟着赶热闹。 入城当天,摩肩接踵的人群将城门堵住,好在那位威名远扬的将军并不是个暴脾气,在城外等了足足半天,才在人潮拥簇中骑着他的绝世良驹进了城。 沿途凡是见过他容貌者,无赞叹其英武不凡,更有爱慕的男男女女简直看直了眼。 这时就有人开始炫耀自己听到的事迹,有说这位神将单手就能拉开一柄重二石的巨弓,长枪一掷可达百米,可谓天生神力。 也有人说他身负绝学,治兵退敌都有奇招,当年孤身前往敌营救下怀王众人,立下不世之功,百年间无出其右。 更有甚者专挑那些叫人面红耳赤的野史来讲,说是这位战神不仅杀敌厉害,胯//下//之物更是十分了得。 据说凡是上过他床的人,没有一个是能走着下来的,非得要躺上个半日才能下地。 可要问他们还愿不愿意再与这位将军共度良宵?没有一个不是红着脸点头。 听者啧啧称奇,别有用心者更是连他胯//下的那匹白马也一并羡慕了去。 第115章 就在所有人都在感叹这位将军的神武之时,他们的怀王殿下却冷着一张脸,目光中的敌意仿佛要将来者千刀万剐。 杜明庭对他亦没什么好脸色,彼此客套一番,门都没进便准备启程。 此时,一名金发少年被人从府中搀出,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二人同时迈开腿,到底还是杜明庭腿长抢先一步,将少年拦腰抱起,贴着耳畔低声询问几句,亲密到令人咋舌。 众人一见之下又炸开了锅,忽然有人想起,这少年不就是怀王一直养着的那名“公子”? 再看一旁的怀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于是关于怀王养的小倌儿被杜将军撬了的噩耗,不出一天便传得满城风雨。 好在这位怀王并不知情,十天后一行人平安抵达雁归,出门迎接的正是如今正当红的礼部尚书孙啬。 殷峙听说过,殷盛对此人极为看重,更扬言日后有了子嗣要立他做太子太傅。 当天夜里,新帝在宫中设宴,百官作陪,为远道而来的怀王接风洗尘。 席间宾主尽欢,一直热闹到深夜,杜明庭始终放心不下虞珵美,坐在身旁的陆寻川看出他心不在焉,问是否家中有事?若有事可先走,自己会为他向陛下解释。 杜明庭道声,“多谢。” 刚要起身,又被陆寻川叫住,苦笑着道:“杜哥,我也不是白帮忙,你替我去同秋儿说一声,告诉她今夜不必等我。” 陆秋儿是当年徐客秋与陆寻芳留下的那个孩子,到如今也有三岁了,由陆寻川带在身边,跟着这个半大的舅舅走南闯北。 陆寻川是个温吞性子,养的陆秋儿截然相反,也是平日无人管教,下河爬树怎么作怎么来,活像个野小子。 杜明庭曾劝他,不如将陆秋儿送回老家,交给族里的老人照顾。 陆寻川却道,“这丫头的脾气随我姐,送给旁人只怕会添麻烦。” 话是这么说,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这个当舅舅的舍不得,怕她在旁人那里被亏待。 说来也是,那么小的一个人儿,才三岁,就会在父母坟前,捧着陆寻川哭花的脸信誓旦旦说:“小舅舅不哭,有阿秋护着你!” 想必在她心中,未见过面的父母都不如眼前这十八岁的舅舅来得亲。 杜明庭出宫后先去了趟陆家,亲自将陆寻川的话带到,在小丫头的嚎啕大哭中跨上逐月,头也不回地向城北奔去。 然而虞珵美并不在,守在门外的穆伯告诉他,自己和老婆子等了整整一夜都没见到半个人影。 若非走急,杜明庭兴许就会发现,大殿中也有一人与他在同一时刻悄然离去。 那人此刻正站百花楼最隐蔽的一间客房中,一双鼠眼贪婪地将面前人上下打量数遍,目光落在那双翡翠般碧绿的眼瞳上,咧嘴道:“多日不见,小虞大人当真光彩依旧,还是这么……叫人难忘。” 虞珵美坐在床榻边,伸出一只赤裸的脚趾踩在孙啬大腿上,一寸寸向上滑,直至隔着衣物触碰到什么半硬的物什,这才停住,抿嘴一笑,“这些年大人为陛下分忧解难,着实辛苦了。” 孙啬呼吸加重,面颊上浮现出淡淡红晕,猛地将虞珵美的脚踝捉住,放到掌心来回摸索片刻,继而鼠眼中寒光一闪,狞笑道:“你也莫把我当傻子,老夫我虽好这一口,却不敢乱吃,毕竟有些东西,吃下去可是会坏肚子的。” 虞珵美听罢,一言不发地解开了胸口的带子,衣衫滑落,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孙啬呼吸一滞,目光寸寸扫过,最终停留在两颗粉色的乳//粒中央。 狰狞的伤疤如同白雪中的沟壑,与它相比,那锁骨下的烫伤就显得微乎其微。 “这是?” 孙啬伸手去摸,被虞珵美闪身躲开。 重新系好衣带,他向孙啬道:“我曾以命相托,可那人不但不珍惜,反倒将我一片真心踩在脚底,如今想来实在可笑。” “你和杜明庭” 孙啬瞬间恍悟,如同魔怔般自言自语道:“我还当你信中所写不过是为了诱我入套,不曾想竟是真的?难怪当日就隐隐察觉你二人关系匪浅,就算是兄弟间,也不会有那般亲密的举动!” 说到此,他将手抓在了虞珵美双肩上,呼吸急促,五官用力道扭曲,“你同杀父仇人睡了整整四年!居然还爱上了他?” 见虞珵美阴沉着脸不语,孙啬的举止越发癫狂,甚至放生大笑起来,“当真荒谬!原来世间真有你这样罔顾人伦,背信弃义的蠢人!” 一直到孙啬笑累了,跌坐到床沿,虞珵美才含恨道:“我自知做错事,死后也无颜面对父母,只是杜明庭伤我太深,即便是死,我也要拉他同下地狱!” 孙啬听他说完,抚须停顿片刻,忽然道:“你手里当真有遗诏?” 虞珵美看向他,眉眼一弯,笑得妩媚入骨,“遗诏这种东西,真的和假的又有甚么分别,还不都是大人一句话的事?” 见对方久久不语,他索性起身靠向了孙啬肩膀,低声道:“大人若是舍不得陛下,那我便自己想办法,只是有句话,我一直想要亲口对大人说,”说着,他声音一颤,再开口时带上了些鼻音,“旁人待我不好,唯独大人始终念着我,珵美此生无以为报,只有下辈子” 话未说完,孙啬将他打断,“行了,收起你那一套,老夫听得恶心。” 第116章 虞珵美笑了下,眨巴眨巴眼,露出一脸天真。 孙啬抚摸着他的脸,幽幽叹出口气,“你这样的人,若能生成女子,只怕这大殷早就已经没了!” 第114章 亥时过后,西城的街道开始变得冷清,百花楼的龟奴打着呵欠出门收灯,见道旁停着辆高大的黑色马车,这马车非比寻常,车身皆由黑色绸缎装裹,就连用来遮窗的帘子都是金丝编就,风一吹,金色纹路宛如水波。 换做两年前或许并不稀奇,雁归中达官贵人多得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没有。 然而眼下民不聊生,再经过战乱洗礼,有钱的富人们也都将裤兜勒紧,除去几个靠着天家吃饭的皇亲贵戚,只怕寻遍雁归都不见得再找出第二辆如此奢华的马车。 就在龟奴好奇车中所坐何人时,忽听背后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他回过头,只见自家老鸨正将一名白衣青年从楼里扶出,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掐在那青年雪白细弱的腕间宛若滴血。 停靠在道边的马车闻声而动,从中走下一名家丁模样的人,从老鸨手中将人接下,兴许是动作太快,带过的风将遮在青年头上的兜帽吹开,刹那间金发垂落,龟奴忽然记起,这不正是两年前大闹过百花楼的那个将军的弟弟?叫什么来着?好像是 “虞大人要常来玩呀,”老鸨站在车外,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减,掐着嗓子向车中人奉承道:“姑娘们这些年可都念着您呢,您一个人若是嫌无聊,也可以把怀王殿下带来。” 寒风略过,将檐下的红灯吹得左摇右晃,就在老鸨以为等不来回答时,车窗的帘子被从内挑开,露出半张苍白的脸,两片薄薄的嘴唇向她动了动,发出一阵好听的沙沙声,“恐怕殿下不见得有空,我会同他说的。” 老鸨赶忙牵动嘴角,僵在脸上的笑舒展开,对着马车行了一礼,“如此,奴家就代姑娘们谢过公子啦。” 及至马车远去,龟奴才敢凑上前,赞叹道:“这小子是什么来路?这年景居然还能如此风光?” 老鸨向他踹去一脚,又用殷红的指甲揪起他的耳朵,“小子也是你叫的?那是虞大人!是怀王面前的红人!再这么叫小心老娘削你!” 龟奴疼得泪都出来了,连忙告饶,揉着通红的耳朵不死心道:“陛下不是不喜欢怀王?都把人打发到山沟去里了,跟着这样的人有甚么好威风!” 老鸨瞥他一眼,鄙视道:“你懂甚么,陛下如今只有怀王这一个兄弟,兄弟之间再有芥蒂,也是打碎骨头连着筋。” 说着,她望向已经消失在尽头的马车,微微眯起的双眼在眼尾处挤出几道褶子,“怀王早晚都要回来,到那时,这位虞大人只怕是要手眼通天,再讨好他可就没有现在这般容易啦!” 夜幕下,马车如鬼魅般穿过幽静的街道,跨过石桥,沿河岸一路北去。 虞珵美靠在车窗旁,肩上披了件厚重的大氅,怀里揣着福春递来的手炉,里里外外包裹得严严实实,仍觉周身冰冷,不仅冷,就连骨头像散了架般酸疼得难受。 福春见他额头上冷汗涔涔,坐上前,用一条干燥的帕子为他细细擦过,言语中多了些埋怨,“孙啬这人笑里藏刀,就连朝中那些德高望重的大人们见了都打怵,你又何必自讨苦吃。” 虞珵美将头靠向福春肩头,长长的睫羽覆住双眼,像是两片脆弱的蝶翼,哼笑道:“我拉拢他为的就是这份避之不及,若他真是高朋满座,我还不稀罕呢。” 福春将他垂在膝上的双手握入掌心,一点点焐热,“以你现在这身子,只怕出师未捷身先死,等不到人中圈套自己先病倒了。” 虞珵美咧嘴骂了声,“老子哪有这么容易死,”却还是乖乖任由他握着,解释道:“眼下人人自危,他以为同陛下走得近就可高枕无忧,如今朝中半数官员都是怀王的人,剩下的另一半即便与怀王无关,家中家眷也是拜怀王所救,你说他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福春听罢,点头道:“这也是两年来陛下所愁之事,”转念又道:“孙啬生性多疑,会只因你与他而相信你?” “他自然不信,”虞珵美倚得累了,打了个呵欠,索性将头枕到了福春腿上,继续闭着眼道:“以他现在的权势地位,想要甚么人没有?能一直记挂着我无非还是因没吃到,待真尝过后只怕也会觉得不过如此。” 福春越发不懂了,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将他约来此处?” 虞珵美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碧绿的眼瞳一只好似诱人赴死的海妖,他伸出手,抚摸过福春的脸颊,顺着下颚缓缓划过凸起的喉结,在感受到福春因紧张而情不自禁做出下咽的动作时,他像是恶作剧得逞般笑起来,“不论什么东西,得不到才是最好的,福公公,你说对么?” 不等福春回答,虞珵美话锋一转,又道:“况且皮肉之欢根本算不得什么,他肯记挂我多年,无非就是图这一口新鲜,我手里却实实在在有他最想要的,这才是我与他讨价还价的真正筹码。” 福春听罢,并不为虞珵美这一套天衣无缝的算计欣喜,而是提醒道:“你当初同那位,也是如此满腹算计,却落得这般地步,如今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虞珵美闻言一顿,继而嘴边浮现出一丝苦涩,“不论你信不信,我与那位并非算计,具都出自真心。” 第117章 福春听罢诧异不已,结舌道:“你,你当真爱上了他?他可是,是你的” “杀父仇人,”虞珵美苦笑:“多谢提醒,我一刻都不曾忘记。” 他这般坦诚,福春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片刻后叹息道:“你为了大殷,为了天下百姓也算殚精竭虑,可是想回去后想向陛下要些什么?” 虞珵美躺在他膝上,听着车外阵阵马蹄,沉吟道:“你说错了,我所做的事并非是为了天下百姓,更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大殷,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的目的无非就是希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能够在这世上活得好些,至于旁人的生死,与我又有何干?” 他的话说完,车厢内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后,福春既没有指责,更没有赞扬,只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于马车的阵阵颠簸中,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 这一年除夕,宫中格外热闹,除了天家的两兄弟重归于好,还有来自远方的喜讯。 殷瑞生了。 孩子落地的那天,老锡林王宣布退位,立大皇子古尔顿为新王。 十六部里的其他亲王前来道贺,鬓发皆白的老祭祀开坛做法,为他们的新王和小太子祈福,草原上旭日东升,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落幕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古尔顿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另一手揽过妻子肩头。 他的双目注视着天边的万丈金光,他的双脚站立于属于他的土地之上,他坚信用不了多久,这轮太阳所照耀的地方将会更加广大,届时他的妻子将不会为思乡而痛哭,所有人不再以南北划分,他们终将拥有同一个故乡。 就在古尔顿向着太阳立下豪言壮志之时,远在千里外的皇宫中,年轻的君王也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然而他想的却是,如何利用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尽其所能的为两国换来更加长久的和平。 满朝文武为此争论不休,从日升到日落,直至星斗满天,都没能讨论处一个统一的结果。 殷盛累了,连同殷峙一起打发走,独自回到寝宫休息。 刚准备睡下,门外有人传报,说是孙尚书有要事相奏。 殷盛皱了皱眉,还是硬着头皮从被窝中爬出,披上件长袍向外走去,“宣!” 三日后,大殷派出使者,借着为公主祝贺为由探听锡林的口风。 年一过完,殷峙也该打道回府。 初来雁归时他还是有些担心虞珵美,怕他回来后会抛下自己,同那位老相好旧情复燃,如今看来纯属多想。 这半月莫说谈情,二人连面都没几次,看着杜明庭在大宴上那张不冷不热的脸,殷峙心中暗暗生出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甚至觉得就算在雁归多住几日也无妨,青云城虽清净,但说到底他的家还是在雁归。 于是他明里暗里向殷盛提过几次,可他这位五哥却不似最开始那般热情,不仅不接他的话,还劝他莫要误了正事。 殷峙心说,“我一介闲散王爷哪里有甚么正事。”可他不敢顶撞自己五哥,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便进宫辞行。 虞珵美自然同他一起回去,众人在宫外等候殷峙,正无聊,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再抬头时,一人一马已至眼前。 虞珵美先向来人行礼,恭敬到了声,“将军。” 杜明庭翻身下马,不顾左右阻拦,硬是将人拽向一旁,低声询问:“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虞珵美点点头,开口道:“也不早,都住半个月了,陛下怕是也烦了,人么,总是远香近臭的。” 最后是句玩笑话,杜明庭却半点也笑不出来,握住他的手,言语间多了些恳切,“不走行不行,你跟我回家去。” 虞珵美将他的手撒开,望着自己的鞋尖笑了下,再抬头时眼中闪出些许明亮的水光,“家?将军是说我在林安城的那个家么?它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你毁啦。” 杜明庭心中一痛,脚步上前,不顾他挣扎,将他抱入怀中,低头吻过他柔软的发顶,哑声道:“珵美,给大哥一个机会好不好,让我再给你一个家。” 虞珵美将头抵在他胸口上,听着胸膛下强有力的心跳,安静片刻,继而仰起脸,伸手抚摸过杜明庭带着青色胡茬的下巴,含着泪笑道:“将军,其实到现在你也没有信我,对么?” 杜明庭没有回答,不是不想,而是对着虞珵美的双眼,他的喉咙竟像是被什么生生堵住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中载满了哀怨,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一生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从未尝过后悔的滋味,唯独此刻,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一切都是这是一场梦。 梦醒来时,那个活泼可爱的少年仍围在他身边,笑着向他喊出一声,“大哥。” 寒风吹落了虞珵美的泪,他没有伸手去擦,任由它落在对方深色的衣襟上,而后伸出双手,不带一丝犹豫,用力推开了杜明庭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写不完了,明天继续 第115章 回程路上,殷峙问虞珵美这些年有没有同虞闻溪写信,这次回朝,他曾向殷盛提过此事,殷盛却压根不知董彦也在被流放的名单之中。 确切说,他压根就没听过董彦这个人的名字。 “这倒是奇怪,”殷峙思索道:“既是不知,当年又是谁将他们一家添上去的?董侍郎好歹也是个探花,刑部的那群人岂敢不禀报就给人定罪?” 第118章 虞珵美听他说得迷雾重重,不禁摇头一笑,“这有何想不通?定是有人在后撺掇,况且当时朝中乱作一团,想动手脚应当不难。” 殷峙听罢,撇头向他看去一眼,见对方神情淡然,似乎对此已无所谓,不由心中一痛,伸手将他握住,安慰道:“你也莫要难过,闻溪那里我来想办法,且不说自当时已过去两年,就拿眼下来讲,朝中正是缺人的时候,以董彦探花郎的名号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埋没在这乡间野岭。” 虞珵美对此不置可否,默默将手从他掌心抽出,眼睛望向窗外白茫茫一片雪原,平静道:“多谢你为我着想,只是如今的雁归,他们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殷峙不解,看虞珵美的神情又不似在开玩笑,追问道:“为何?你不想念闻溪么?” 有风自车窗的缝隙吹入,吹得虞珵美不自觉向内靠了靠,殷峙为其披上袍子,听他哑声道:“殿下还记得陛下继位后下的第一道圣旨么?除了对范氏一族满门抄斩,就连当初追随过范德尚的党羽一并诛杀。” 说到此,虞珵美略一停顿,像是自嘲般露出一笑,“那一阵我满心满意都是恨,又十分惊慌,不懂杜他为何要这么做,还以为是自己连累了闻溪,可如今想来,他从不曾牵罪于任何人,不论是国事还是家事,他总能拎清。” 殷峙听他说完,心中生出些许酸涩,想要重新握住虞珵美的手,却在见到对方略带深意的眼眸时,如蝎蜇般缩了回去。 “殷小六,”虞珵美装作没察觉他的动作,继续道:“如果有一日我病得快要死了,你受命在前线,是否会赶回来看我?” 殷峙毫不犹豫,当即道:“我自然全力以赴,若谁敢阻拦,我必拔刀相向!” 虞珵美听罢,笑着摇了摇头,露出副果不其然的表情,第一次主动握了握殷峙的手,目光真挚地道了声:“多谢。” 然而在心中,他却无比惆怅,堪称失落,“果然,这世上只有一个杜明庭。”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也因这个问题与那人争辩过,当时的虞珵美满心疑惑,只觉得世间怎会有这如此薄情凉性之人? 纪律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怎么能为了一个死的东西而抛弃心中所爱呢? 许多年后,他已然能够理解那人所说的话,并且无比赞同。 他终究是与他变成了同一种人,然而成长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开春了,你说的话还算数么?” 虞珵美看向满脸担忧的殷峙,翠色的眸子带着笑意,阳光下美得像是块无暇的翡翠。 殷峙的一颗心起起伏伏,言语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算的算的,我带你去晒太阳,去骑马!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不想骑马我们就坐车,就,就像过去那样。” 虞珵美笑容加深,点头应道:“好,就像过去那样。” 二人并不知,就在他们商计如何消遣春光之际,百里外的雁归已然默默掀起了一场腥风。 不知从何时起,王都中开始有传言,说是新帝得位不正,该坐在龙椅上的不是五皇子,而是那个被他草草打发出去的弟弟。 起初没人把这话当回事,就连殷盛自己也没在意。 直到三个月后,传言真的有人见到过先帝死前立下的遗诏,里面明明白白写着由六皇子殷峙继位。 殷盛开始坐不住,上朝时总会有意无意观察大臣们的脸色,脾气也比过去更加暴躁,凡是有敢对他所做决定不满者,定要在之后寻个由头将此人治罪。 倘若那人还曾被殷峙救过,便要罪加一等,就不是贬个一官半职能解决的事了,非得要抄家发配出去,更甚者连脑袋都要掉。 为此,满朝文武除去那些驻守在边关的将军,无不日日胆战心惊,生怕说错半句就要惹祸上身。 大家其实都看得出来,他们的这位新君怕了。 怕归怕,却无人敢去提醒他,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越是害怕,就越不能表现得与过去有所不同,加之当年他的确急着赶怀王出都,这不是上赶着惹人怀疑? 可还是有一人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众人都在期盼,此人能替大家说些什么。 然而没有。 他什么都没说。 不仅不说,甚至出了个馊主意。 入夏后,孙啬就一直陪在殷盛身边没出过宫门半步。 距离八月十五还剩半月,本该是举行家宴的日子,宣怀王进宫的折子却迟迟没有递出。 “朕也知道,老六没那个意思。” 自谣言开始半年,殷盛整个人都瘦脱了形,眉目间隐隐可见当年庆延帝的影子,特别是盯着某人看时,那阴鸷的目光,仿佛谁都不肯信。 孙啬立在一旁为他磨墨,手中不停,嘴上附和道:“怀王秉性纯良,当年出都时便一句怨言都没有,如今又岂会反过来咬陛下一口。” 殷盛的眼角跳了跳,沉声道:“他当真一句话没有?” “没有,”孙啬语气平淡,闭目回忆道:“当日是老臣陪着一同去宣旨,怀王殿下接过圣旨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 殷盛马上抓住蛛丝马迹:“望什么?” “望”孙啬苦思片刻,苦笑着摇头:“看臣这脑子,居然记不得了。” 殷盛目光冷厉,一把抓住他的手,磨牙逼问,“尚书不如好好想想,想不出,朕陪你一起想。” 第119章 孙啬慌忙跪下,伏地颤声:“老臣糊涂了,老臣,老臣多嘴说错了话,望陛下责罚!” 殷盛起身,冷眼望他片刻,而后弯腰将他搀起,“孙尚书严重了,朕自然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望朕与五弟弟和睦,可是这世道啊” 他长叹一声,用力握了握孙啬苍老干枯的手,“这些年除了你,身边哪里有人肯听朕说话?他们都当朕是傻子,以为朕只会舞刀弄枪,可是当年朕也说过,不想要当这个皇帝,明明是他们非要将朕送上去,如今又想用这些捕风捉影的招式将朕赶下去,那朕成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么!” 说罢,他重重一掌拍下,将身旁那柄黄花梨的矮凳拍了个粉碎。 孙啬像是没听到,嘴角动了动,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陛下的难处,臣都知道。” “你最好知道,”殷盛将孙啬扶到自己的椅子上,讨好般低声道:“朕也想好了,待日后皇后诞下龙子,朕让他拜你为太傅,你帮了朕,又帮朕的儿子,除了姓氏,与其他皇亲无甚区别!” 孙啬发出声低笑,作势就要起身,被殷盛一把摁住,“如此,孙尚书还要拿我当外人么?” 孙啬自然顺着他的台阶往下,再抬头时顷刻间老泪纵横,说了几句一次的话,随即目光一凛,压低了声音向殷盛道:“无风不起浪,臣以为此事即便不是怀王的意思” 秋风起,将宫灯中的火苗吹得左摇右晃。 提灯的小太监慌忙用手去捂,听一旁的福春道:灯要灭了,“回去把芯子换了罢。” 小太监如获大赦,刚要走,又见站在对面的几个宫女向他揶揄,“跟着福公公就是好,哪像我们,陛下不出来就要站一整宿。” 福春笑了笑,也朝她们挥手:“都散了罢,今夜陛下大约不会出来了,有动静我再喊你们。” 风吹散了浮云,冷清的天幕中挂着半轮明月,孙啬推开殿门,就有人上前为他将大氅披上。 孙啬很满意,双手放在嘴边,向这寒夜中呼出一道白色的哈气。 福春在前,一瘸一拐地提着宫灯引路,听背后的孙啬问:“福公公,你这腿是怎么坏的?” 福春不紧不慢地回道:“一年半前被蛮子们掳去,打坏的。” 孙啬点点头,又道:“你当时同怀王关在一起?” 福春心中一惊,脚步却不敢停,继续在前引着,“怀王是何等身份,怎会与我等在一起,大人莫要拿我一介废人打趣。” 他不知孙啬信了没有,只是这之后,背后再也没有传来询问声。 七日后,参宴的名单定下,其中果然不见怀王在踪影。 与此同时,远在百里外的虞珵美收到一封飞鸽传书。 他将信打开,扫过一眼,而后嘴角牵了牵,将那薄薄的一页纸丢进了火盆中。 中秋佳节,满城尽欢。 殷盛一反常态,亲自下场敬酒,惹得不少老臣泪洒当场。 也有冷眼旁观者,觉得他这是假惺惺,想要拉拢众臣。 然而不论真假为何,至少今夜,彼此间都给足了面子,君君臣臣无不其乐融融。 直至一封自青云城传来的急报,将这份虚假的祥和打碎。 怀王遇袭,生死未卜。 殷盛手中杯盏应声滑落,霎那间满座寂静,片刻后,他疯了般向外奔去,众人只听一声:“备马!” 半个时辰后,被拦下的殷盛声泪俱下,所有人都在劝他节哀,他却木头一样坐在椅子中一动不动。 孙啬趁人不备,默默将他垂在身畔的手握紧。 没人察觉,那一瞬殷盛的眼瞳中流露出一丝得逞的喜悦。 然而很快,另一封急报传来,还是青云城的。 来者道喜:“陛下放心,怀王无事。” 殷盛犹如被人当头一棍,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眉头拧着,不可思议道:“无事?怎会无事?” 众人都未料他会问出这话,就连来者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据实道:“刺客的确是冲着怀王来的,只是并未刺中要害,也多亏了怀王身边的公子,若非他拔剑相助,怀王只怕” 殷盛听罢,重重跌回椅子中,脑中嗡嗡作响,只听得“并未刺中要害”几字,其余的一概未听清。 他脸色苍白,勉强向众人打发道:“无事就好,都,退下罢!” 大家见他这副模样,皆知事有蹊跷,却不敢多言,唯独几个胆大的,默默将此事与“手足相残”等大逆不道的行径联系起来。 寒风中,虞珵美随着管家将刺客的尸体妥善收好,临行前他趁人不备自那死人身上摸出一枚金色腰牌。 回去的路上,大家纷纷心有余悸,称赞若不是虞珵美,只怕王爷难逃一劫。 虞珵美不做声笑了笑,听小翠向不在场的几人夸赞:“你们是不知道,咱们公子出剑的速度有多快!嗖的一下,别说刺客,就连我都吓傻啦,就好像,好像公子早有预料一样!” 虞珵美听罢眉头一皱,抬手在小翠头上敲了一锤,“胡说八道!我又不是神仙,哪里会预料到?不过是坐的离王爷近了些,换成旁人也是一样的。” 小翠捂着脑袋向他吐了吐舌头,抱着虞珵美的胳膊不撒手,“我是想说公子英明神武,气度不凡,还有那个,那个” 众人见她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纷纷笑话起来。 第120章 夹杂着笑声的花香拂面而过,虞珵美眯起眼睛,深嗅一口,似乎能闻到山茶花的味道。 他想起杜明庭说过,南边有一种山茶,开花时漫山遍野,火红火红的好似山火。 或许就快了。 他想,也许明年,或者后年,我就能亲眼看到罢。 第116章 当夜,虞珵美没有回房,而是伏在殷峙的床头守了一宿。 直至第二日殷峙醒来,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掌心中的温暖让他眼眶发酸,“这次又是珵美救了我。” 他盯着虞珵美的睡脸,眼前涌现起许多碎片般的记忆,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从国子监的那棵老银杏下,从学童们朗朗的歌声中,秋风送来的一抹金色,就这么在脑海里停留了多年。 他们自少年起便彼此陪伴,直到成长为青年,甚至多年后,垂垂老矣之时,他仍觉得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取代珵美的位置。 他甚至想,“如果哪天珵美不在了,那我的心也就跟着死了。” 兴许是觉察到了那浓烈的视线,虞珵美的睫毛颤了颤,殷峙慌忙闭上了眼睛,却听耳边有人笑起来,“殷小六,你盯了老子这么长时间就没甚么话要说?” 殷峙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睁开眼睛,手仍旧死死握着对方,嗫嚅道:“我看你睡得熟,不,不想打扰你,你怎么不回去睡?” 虞珵美挣开他的手,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伸着懒腰道:“我怕夜里还有人来,你这府中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不如我亲自值守,省着担心。” 殷峙心口一热,郑重道:“多谢,若不是你,只怕我已经死了。” “感谢的话以后再说,”虞珵美瞥了眼他的肩膀,道:“我有话要同你说,能撑得住么?” 昨夜的刺客是冲着殷峙命门而来,刀尖差半分就要捅入他的胸膛,幸好虞珵美反应够快,饶是如此也依然穿透了的半边肩膀,血流如注,足足半个时辰才勉强止住。 殷峙脸色苍白,精神却很好,靠在床头向他笑道:“说就是,我撑不住自然会告诉你。” 虞珵美也不跟他客套,自怀中摸出一块雕着龙纹的金色腰牌递去,“这是那刺客身上带着的。” 殷峙眉头一拧,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是出宫的腰牌,且刻有龙纹,寻常宫人更是拿不到的,除非 “你觉得是我五哥?”他问。 虞珵美摇头,沉吟道:“我觉得不会是他,毕竟他已经将你赶出去,没有再害你的理由,兴许是偷的,或者有人故意嫁祸。” 嫁祸当今皇帝? 殷峙觉得匪夷所思,他与虞珵美对视片刻,望着那双碧绿的眸子叹息道:“先不要声张,等我寻到机会再试探下五哥。” 虞珵美点头表示理解,起身为他将被子向上拉了拉,“你好好休息,我也回去睡会儿。” “嗯,”殷峙见他眼下乌青一片,又是一阵心疼,叮嘱道:“这几日你先不要出门,等我好些有再陪你一起出去。” 虞珵美站在门前,以一副不耐烦的口吻回道:“知道了知道了,老妈子似的,先养好自己再说罢!” 殷峙目送他离开,直到那抹金色消失于视野,整个人仍无法平静。 他重新躺回被子中,摸索着那金色的腰牌,满心欢心地想,“趁天气还不冷,还可以带珵美去打猎,或者再去骑马,等到大雪封山就让人在山脚下建个木屋,就我们两个人,从初冬猫到来年开春。” 腰牌被他握在手中,来来回回摸索得发烫,这一瞬仿佛整个天地都大了许多,可那么大的天地,却只住着一个人。 之后又过了两月,这期间虞珵美倒是依殷峙所言,从未踏出过府门半步。 他不出门,自远方寄来的信笺却是如雪花般铺天盖地而来。 这可把小翠忙坏了,隔三差五就要去趟驿站,驿使都认得她了,一捆一捆的递过去,问是哪家的情郎如此执着? 小翠红着脸骂他,却又奇怪,这么多的信,虞珵美居然从未回过一封。 不回就算了,每次都是扫过几眼便丢到一旁,有的甚至连拆都未拆就吩咐人丢掉。 看得小翠都有些心疼那位寄信者,虽不知信上写了什么,可好端端的心意就这么被糟蹋,任谁见了都不忍。 于是小翠偷偷留下了那些信,将它们收在虞珵美的书柜中,期望着有朝一日公子会想起来看一看。 她未想到,就是自己的这一举动为虞珵美招来了祸事。 十一月初,小翠照旧去驿使那里取了信,出人意料的是,这次虞珵美没有当着她的面丢掉,而是要她留下来,替自己写封回信。 小翠高兴坏了,依照虞珵美说的将信写好,正准备拿去寄时,被管家叫住。 管家问她做什么去?小翠如实说去为公子寄信。 管家听罢要她晚些再去,说有事交予她做,而后便将她带到了怀王面前。 怀王坐在一柄乌木椅中,脸色阴沉,问小翠最近是否经常为虞珵美收信? 小翠想起,虞珵美似乎从未要求自己保密,便将收信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怀王的脸色越发难看,直到最后,整张脸都黑了。 “他可有回信?”他忍着怒火问向小翠。 小翠心想,“这不就巧了么!”献宝似的将怀中那封回信递去。 怀王接过后捏在手心,向一旁的管家点头,管家会意,将小翠打发走。 第121章 小翠起身却不肯走,盯着怀王手中的信笺道:“可公子还等着呢。” 怀王听罢,自齿缝中挤出声冷哼,手指几乎要将信笺捏碎,“我会亲自去送。” 这天写完信后,虞珵美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再醒来时天色已黑,他腹中空空如也,心道:“怎么也没人来叫我起床吃饭?” 洗了把脸出门,行至大厅时,发现殷峙正坐在桌前等着,他心生一念,故意从门外跳出,谁料对方见他未有惊喜,反倒是冷着张脸,眼睛直勾勾盯着像是看仇家一般。 虞珵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坐过去干笑两声,“我睡过了头,是不是让你等急了?” 殷峙不做声,动手为他盛汤。 虞珵美见他一脸阴沉,心中更加迷雾重重,见对方递来,又伸手接过,汤冷了,连带着碗都是凉的。 “我去叫人热一下。”虞珵美说罢就要起身,听殷峙在背后道:“坐下。” 虞珵美道:“你刚痊愈不能食凉。”双腿已然站起,手臂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拽,他毫无防备,重新跌坐回椅子上,几乎是同一时刻,听到殷峙咆哮般怒吼,“都说了让你坐下!” 虞珵美心道:“这人又犯了什么毛病?”张嘴就要骂,怎料目光一瞥,竟在殷峙手中发现了自己中午时写的那封回信。 一见之下眉头深深皱起,抬眼向殷峙看去,见对方双目赤红,嘴角绷得笔直,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你们多久了。” 殷峙捏着手里的信问道。 虞珵美面无表情,嘴唇机械般动了动,“自冬天分别后就没再见过。” “好一个没见过!”殷峙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劈手信重重一摔,愤怒到声音都在颤抖,“他两个月给你写了十三封信!这同见面有甚分别?可笑这些日子我见你安分许多,还以为你是真的听了我的话,学乖了,未曾想你是趁我伤病行这种苟且之事!”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虞珵美侧头看向他,眼中满是嘲讽之色,“你当我是你养的甚么宠物?还是说,我在你这里住了些年月,就要向那些下人一样听服于你?” 殷峙只听他话中全是不满,以为是刻意回避自己的质问,当即暴跳如雷,上前一巴掌打在了虞珵美的脸上,疯魔般大吼大叫,“你怎能如此下贱!” 虞珵美被打蒙了,就连嘴角渗出了血丝都未曾察觉,他注视着殷峙,目光由最开始的愤怒,变成不解,最终落为一片茫然。 殷峙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就要去为他查看伤处,然而手伸出去,被对方扭头躲开。 这一刻,他在虞珵美疏离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从又有过的恐惧。 “珵美,我,我不是我”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虞珵美还是放不下,既然放不下,又为何要来找自己?为何要在危难关头出手相救? 能做出这些,不就是说明心里有自己的么? “殿下,我以为你同他不一样的。” 虞珵美看向他,翠绿的眸子中再也不见半分温度,冷得像是块令人心寒的冰。 后来,据看马厩的人说,当天夜里府中的那位虞公子几乎是冲进来,牵上匹马头也不回就走了。 自那天起,他们的怀王也把自己关在了山脚下的小木屋中,不论外头是艳阳高照还是大雪封山,就好像要在里面住一辈子似的。 打了人的王爷把自己关了起来。 偷了马的虞公子一路北上,依照寄信的地址,在半月后,他终于来到了大殷的北塞。 时值十一月末,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薛平正与几名官兵挤在屋里烤火,听门外有人传报,说是城外来了个外族人,要找将军。 薛平吸着鼻涕,骂骂咧咧,“什么狗屁外族人,没有令牌一律不放!让他滚回去!” 片刻后,传报的又来,说是那人不好了,倒在城下像是死了。 薛平有些烦躁,起身将挡在门口的士兵踹走,从地上随意拾起件大氅披在肩头,“老子去收尸,敢动老子的地瓜小心回来削你们!” 然而一直到换班,地瓜都要烤糊了,薛平还是没回来。 他们不知,去收拾的薛平在半个时辰前用大氅卷着人,火急火燎地冲进了杜明庭府中,扯着铜锣般的嗓子嚷嚷:“将军!坏了!虞公子要冻死啦!” 第117章 出关前虞珵美就将自己的棉袄和钱财都送给了路边的小乞儿们,其中一名五六岁的小丫头见他穿得单薄,好心留下几块碎银,想要他去买点御寒的衣物。 虞珵美没收,不仅没收,还把口袋里的馕饼都分了出去。 他本以为到达杜明庭所在的城池不过一天路程,顶多生场小病,叫人心疼心疼也就罢了。 谁料途中遇上大雪,足足走了两天,险些被冻死在路上。 此刻对着杜明庭那张不怒自威的脸,虞珵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除了承认自己蠢以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将军,”他捧着热水向床内挪了挪,尴尬一笑:“你这里好暖和。” 杜明庭嘴角一动,目中多了几分无奈,一旁的薛平凑上来,手中还握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烤地瓜,往虞珵美怀中一塞,“虞公子,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老薛我差点就因为你掉脑袋!” 说罢眼睛看向杜明庭,被杜明庭重重一踹,“让你去守门你倒好!天天往屋里一躲什么都不管!如此下去就是有三个脑袋也不够掉!” 第122章 “是是是,”薛平笑着揉自己的屁股,仍不忘往将地瓜往虞珵美手里送,“趁热吃,我去看看大夫把药煎好没!”说罢一溜烟跑出门,躲难去了。 他这一走,屋内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虞珵美的手冻伤了,被布条缠着,杜明庭见状为他将烤地瓜掰开,通红的果肉递到嘴边时,虞珵美还有点不好意思,听杜明庭哂道:“快吃,你不吃他回来看见又要大呼小叫。” 虞珵美听罢乖乖张开口。 不怎么甜,胜在他饿,没几口就给吃完了。 一抹嘴,靠在床头上,整个人开始犯困,依稀间听杜明庭问自己,“怎么想到来这里?是不是同怀王吵架了?”之类的话。 虞珵美忘了自己回了句什么,只是那之后,听杜明庭叹出口气,“你如今也只有在受委屈时才会想到我了。” 虞珵美心道:“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在旁人那里受到的所有委屈加起来不及在你这里的分毫。” 奈何他实在太乏,嘴皮子不够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一双温暖的大手覆上了他的额头,低沉的声音一如既往,安抚着道:“睡吧,大哥一直在。” 这话令虞珵美眼眶一热,酸楚得险些就要落下泪来,他紧闭双眼,靠着那人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被唤醒灌下一碗热药,没等苦味上来,舌尖一甜,有人向他嘴里放了块杏脯。 就这么烧了几日,期间不停有人为他擦身换衣喂药,不厌其烦地重复了数十次,再次醒来时,他整个人像是卸下了重担,身体轻松许多。 天还是黑的,屋中尚有烛光,虞珵美动了动身体,察觉一只手臂正从后圈着自己的腰身,他浑身一僵,继而听那人带着倦意笑道:“乱动什么,老子这几天为了照顾你累得很,抱抱都不行?” 虞珵美果然不动了,就那么直挺挺地贴在对方胸膛上,整个后背被捂得滚烫。 片刻后,听到杜明庭带着沙哑问,“手好点没有?” 虞珵美从被子中伸出手动了动五指,表示已经无碍。 黑暗中传来杜明庭的轻笑,继而又叹道:“你我许久就不曾联络,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要再见我了。” “的确这么想过,”虞珵美靠在他怀中,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清,“可是除了你,我也无处可去了。” 杜明庭浑身一震,巨惊之下甚至忘记了呼吸,他试探着抬起手,轻柔地抚摸过虞珵美的脸颊,果真在眼尾出摸到了些许湿热,当即将对方翻转向自己,借着烛光,他看清了虞珵美的神情。 双眼中的泪如同碧波般荡开,可是嘴唇却是咬着,像是个倔强的小勇士,杜明庭却从中读到了无尽的委屈和伤心。 “胸口的伤,还疼吗?”他的语气有些颤抖。 回答的人同样强装镇定,“将军为什么不亲自看看?” 于是薄薄的衣衫被解开,剥落的那刻,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以及胸膛正中,是一道狰狞骇人的伤疤。 虞珵美别过了头,忽然间胸口一暖,温暖干燥的嘴唇摩擦过他的皮肤,在那凹凸不平的伤疤处留下一吻。 而后是吻如雨点落下,自锁骨、喉结、下巴,最终停留在嘴唇上。 二人舌尖纠缠着深吻许久,分开始都有些喘息,虞珵美脑中因缺氧而嗡嗡作响,晕眩中听杜明庭问道:“给你的玉佩呢?为什么不带着?” 良久后,就在杜明庭以为得不到答案时,才听虞珵美以一种叹息般的口吻答道:“将军,碎了的东西,即便重新修好,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了。” 杜明庭听后停顿片刻,继而点点头,“你说的没错。” 于是他重新俯下身,顺着虞珵美的胸口一路向下。 虞珵美很久没同人做,大半年前与孙啬的那次也不过是为了应付,谈不上尽兴。 可杜明庭不同,二人对彼此都太过熟悉,熟悉到只是听到闻到味道,听到声音,虞珵美的心都跟着颤了起来,他攥紧了身下的被单,强忍着不发出一声,可那太难了。 杜明庭顾及他身体,没有太过深入,几次过后,顺利令对方放松下来,只是稀稀拉拉的,实在不怎么雅观。 杜明庭拧着眉,想起大半年前他们的那次,那时他只以为虞珵美是身体尚未恢复,以前也听过一些老兵说,受过重伤后那玩意儿要坏上个十天半月。 如今过去快要两年,杜明庭心中不禁一凛:“需早些找人来为珵美看看。”如此一番折腾,周身的欲火褪去半数,将咽下,又凑上前吻了吻虞珵美湿漉漉的额头。 虞珵美尚在喘息,推搡着道:“走开,腥死了。”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自从那次死里逃生后就一直不太好。 可他没觉得有什么,反正也没指望自己能用这玩意儿传宗接代,况且杜明庭已经看过一次,就更没有甚么好顾及的了。 他不在意,可有人却十分在意,甚至心疼起来。 一双宽厚的大手为他将发丝全部拢到脑后,嘴唇吻着他的眉梢。 虞珵美像是被什么烫到般,瘦削的背脊不自觉向后拱起,他能感受到那人小腹上坚硬结实的肌肉,以及肌肤相贴在一起摩擦出的汗,他有些怕,又有些期待。 二人十指纠缠在一起,虞珵美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再次同对方接起吻。 “慢,慢些” 第123章 虞珵美有些受不了,头枕的位置已然被汗水湿出一小块,他咬着下唇,感觉意识像脱离了身体,反反复复,如坠落云端,如被浪潮吞没。 忽然间,耳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喟叹,紧跟着尾椎上一湿。 虞珵美尚未弄清楚状况,愣愣地望向杜明庭。 “你还病着,”杜明庭再次吻了吻他的唇,伸手拽过被角为他擦了擦,又以双臂从后将他环过,安慰道:“等恢复了再说。” 暗处,虞珵美的目光中略有失望,他动了动身体,想要远离,又被对方一把拽回,笑着道:“怎么,没喂饱你所以不高兴了?” 虞珵美恨不能爬起来锤他练拳,然而短暂的寂静过后,他听到杜明庭问自己:“珵美,恨不恨我。” 虞珵美将自己缩起,很肯定的回答:“恨。” 杜明庭抱着他,温柔的吻过他的后颈,“那当时又为什么要救我。” 虞珵美望着那逐渐微弱的烛光,含着泪道:“我不知道。” 杜明庭听罢吻了吻他潮乎乎的鼻尖,笑道:“小骗子。” 第118章 来的路上虞珵美就计划好,自己在关外只呆十天半月就打道回府,太短鱼饵不咬钩,太久又容易被遗忘,谁料竟在杜明庭的蛊惑下足足玩了近两个月。 本以为这苦寒之地没什么可供娱乐的消遣,不曾想还是有许多新奇玩意儿。 头几天由薛平带着他在城中四处闲逛,虞珵美听他咋咋呼呼的讲话,虽是聒噪,却也十分热闹。 殷峙性格孤僻,所以怀王府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安静,有人从院子里经过,连脚步声都是细细的。 二人日日凑在一起,自天明玩到天黑,太阳西沉时,杜明庭自校场归来,迎面就见一个白色身影正在院子里滚雪球。 “将军回来啦!” 薛平嚎了一嗓子,那滚雪球的身影闻声也蹦蹦跳跳跑过来,见他满脸喜悦,连眼睛里都挂着笑。 杜明庭摸摸他脖子下的狐狸毛,嘴角也跟着牵起来,“冷不冷?” “不冷!”虞珵美给他看自己的衣服,白色的狐毛大氅下是一件银色的夹棉短袄,“薛大哥给我套了这么多,我都要走不动路啦!” 杜明庭默不作声看了眼,为他将领子收紧,听虞珵美又道:“都不知道你们这里有那么多好玩的,今天我还坐了雪橇,拉雪橇的狗长得跟狼一样,站起来有半个人那么高!薛大哥还带我去吃了羊肉和马奶酒,你知道马奶酒么?甜甜的,同关内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杜明庭一直等他说完,才笑着将他胡乱挥舞的双手握入掌心,眉头顿时皱起,“手这么冷,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虞珵美闻言将他的手一把撒开,“我和薛大哥还要堆雪人,你先回去罢。” 杜明庭转头看向薛平,薛平当即会意,敲着自己的腰装模作样,“哎哟,我这个腰啊,疼得都快站不起来啦!” 虞珵美听罢赶忙跑去将他搀扶起,听薛平笑道:“虞公子,我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明儿咱们还要去山里玩,不如早点回去歇歇,也好攒足体力。” 虞珵美看了眼还差个头的雪人,有些遗憾,却也点头道:“那你回去好好休息,这些天辛苦你啦。” 薛平心道,“辛苦个屁!陪你玩不比在营利操练轻松?”奈何当着杜明庭的面他不敢放肆,摆摆手表示无妨,一瘸一拐地出了府。 吃完饭时有人送来了马奶酒,指名是给将军府的小公子喝。 杜明庭心知一定是哪个带眼色的老板,听到了什么风声来献殷勤。 往常对于外头送进来的东西他是一概不收,今日听虞珵美将此酒夸得天花乱坠,竟也有些舍不得将其还回去。 二人就着羊肉羊汤喝了半壶,喝到最后虞珵美打出个饱嗝儿,脸颊飞红的往他怀里一靠,明显是醉了。 杜明庭默不作声,抬臂揽着他,独自继续斟酒。 屋中炉火旺盛,偶能听到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二人皆身着单衣,杜明庭是件嵌着金边的黑色棉袍,领口处微微敞着,露出一片健壮的麦色胸膛。 虞珵美今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不仅有大氅和棉袍,还有一件在此地算得上稀罕的缎衫,为了与这丝绸织物搭配,他还很骚包的买了条掺着银丝的蓝色腰带,顶着这身行头走在街上,得意的像只花孔雀。 兴许是喝了酒有些热,雪白的绸衫被汗水打湿,黏在身体上,隐隐可以看出纤细的轮廓,以及偷着粉色的肌肤。 他像条蛇一般在杜明庭怀中扭来扭去,喘出来的热气全打在人家脖子上,又睁着一双无辜的绿眼睛问:“将军,你怎么不喝了?” 杜明庭“嗯”了声,果然举杯喝下一口,再以宽厚的手掌压住虞珵美后脑勺,嘴对嘴哺了过去。 虞珵美感觉周身被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酒香的男子气笼罩,他稍作挣扎,没几下便与人同流合污起来,舌勾着舌不够,非要双臂搭上对方肩膀,跨坐在人家腰间,嘴里哼哼着,模样简直没眼看。 “怎么这么不经逗?”杜明庭坏笑着将手掌放在他的细腰上轻轻掐了下,“软成这样?” 虞珵美脸一红,嘴硬道:“是你手太粗了,所以摸什么都软。” 杜明庭听罢笑了笑,将他拉起身,靠进自己怀中,一只手揉着他的肩头道:“珵美,大哥今天看到你的模样打心眼里觉得高兴,你以前就是这样,跟在我身后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什么都说,这两年里我无时无刻都在想,如果我们还能像过去一样,哪怕只有一天,让我拿什么换都愿意。” 第124章 “珵美,”说着他看向虞珵美,目光深邃,带着些许沙哑道:“回到我身边罢。” 虞珵美闻言内心泛出一股浓烈的酸楚,红着眼眶,不点头也不摇头,就那么直直的与杜明庭对视。 良久,终究还是杜明庭叹息着将他脸颊上的泪擦干,叹息道:“是大哥急了,我们,我们慢慢来。” 当天夜里,老军医来府中送药,见院子中站了个白色的人影,走近一瞧,居然是穿着单衣的虞珵美。 老人家年过六十,差点被吓死,忙将自己的氅衣脱下为其披上,口中不住埋怨,“这寒冬腊月公子怎么什么都不穿就跑出来了?病才刚刚好,要是再受风寒,将军怪罪下来是要砍头的!” 虞珵美将未开刃的短刀向地上一扔,搓了搓被冻麻的双手,笑道:“哪有那么严重,他要是发火我就替你求情。” “可不敢可不敢,”老军医一面说着,一面把他往屋里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将军可是睡下了?” 虞珵美点头,将肩上的外套递还给他,“有劳伯伯每天都来,以后我自己去取就行。” “都是将军的吩咐,”老军医叹道:“比起那些被派去山里找药材的,我这已经算舒服的了。” 虞珵美心道:“我不就是受了风寒,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开口问道:“伯伯可知我是生了什么病?” 军医面有难色,支吾了半天,道:“也,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身体虚罢了,这都是人之常情,公子也不要太往心里去,只要调养得好,总是会恢复的,况且以公子的样貌,就算有所不足,必能寻得良配!” 他这弯弯绕绕一大圈,虞珵美总算听出了个大概,当即脸一红,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抱拳道:“有劳伯伯了。” 老军医似乎也有些别扭,将汤药递给他,催促快些进去。 虞珵美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迫不及待就要送客:“伯伯慢走。”转身朝往屋里跑去,听老头在背后道:“公子想要练剑不妨找个暖和的地方,自己的身体还是要自己爱惜才是。” 虞珵美点头应下,“方才太热,我怕自己头脑发昏说出甚么胡话,以后不会了。” 老军医听罢没觉得有甚么不妥,只当他是贪凉,叮嘱几句也就走了。 第二日,杜明庭难得无事,便同虞珵美和薛平一起进山赏雪。 沿路有不少受大殷庇护的牧民,见他来,纷纷拿出奶茶和羊肉,有的更是连忙将自己的女儿唤出。 姑娘们一见杜明庭就脸红,却又纷纷解了头绳递过去,半个时辰不到,杜明庭的手中已经快被五颜六色的绳带挂满。 薛平好热闹,拉着虞珵美的来一起数,数到最后一声赞叹,“我的妈呀!这次比上次还多!有二十二根!” 虞珵美不懂,问他:“这些绳子有什么说法么?” 薛平贼兮兮笑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本地有个习俗,姑娘头上的发绳是不能乱给的,给了你,就是想要你来做她的情郎。” 说罢指了指走在前方的杜明庭,笑得更加起劲儿,“咱们刚来的时候,关外的城池还没建起,我们都睡在帐篷中,每天早上醒来,小将军的帐篷外就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发带,随着风飘啊飘的,好看得跟彩虹一样。” “那他收下过谁的吗?”虞珵美问。 薛平想了想,摇头道:“也没见他收过,奇怪就奇怪在这儿,那些姑娘明明知道他不会收,可还是前赴后继拼命往他身边送,真不知道咱家小将军喜欢甚么样子的,明明老薛我看她们每一个都像花儿一样漂亮,虞公子,你知道将军喜欢甚么样的么?” 虞珵美不自觉笑了下,心道:“他喜欢的就在你眼前,恐怕你无论如何也猜不出。” “应该是那种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他一本正经地向薛平道。 薛平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过去那位不就是位大家闺秀!” 虞珵美听他谈及杜明庭曾经的那位“未婚妻”,眸中顿时冷了几分,又听薛平愁道:“可惜这里哪有甚么大家闺秀,都是些野丫头罢了。” 虞珵美眉梢一挑,凑近道:“那么薛大哥可要多多留心,总被不喜欢的人献殷勤,就算是将军也会苦恼吧?” “你说的没错,”薛平再此大彻大悟,竟真的举起手向不远处正围着杜明庭的“鲜花”们喊道:“姑娘们!我这里有位比将军还要俊俏的公子!你们快来看看呀!” 虞珵美瞬间僵在原地,不待他反应,那些穿着美丽衣裙的少女如蝴蝶般向这边奔来。 转眼的功夫,他身上所挂的彩绳居然比杜明庭还要多,不仅如此,脸不知在何时被人留下四五个红色的唇印,头发乱成一团,衣服也皱皱巴巴。 薛平看他这模样笑得肚子疼,杜明庭也在笑,只是比较克制,肩膀一抖一抖,还算给人面子。 虞珵美气不打一处来,眼看就要找薛平问罪。 薛平一闪身躲开,边逃边道:“这可不能怪我!你没听她们说你长得如何如何可爱,哈哈哈哈哈哈,虞公子要么你就在这里挑一个回去做老婆么!” “我挑你大爷!” 虞珵美抬腿就要追,腰身忽然被鞭子卷起,整个人被拎上了马背,听杜明庭在身后道:“别管他,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虞珵美心跳加速,又见他腕子上挂着许多彩绳,不满道:“薛大哥还说这些绳子是送给心爱之人,我看是她们花心得很!” 第125章 杜明庭笑起来:“珵美,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绳子是是人家的,想送几人就送几人,怎么就成了花心?” 虞珵美撇嘴道:“一个人的真心是多么珍贵,哪里能分出这么多?当然是要留给最喜欢,最爱惜的那个才对。” 杜明庭听得动容,贴向他耳侧沉声问:“那你的真心给了谁?” 虞珵美浑身一酥,手脚软得几乎要抓不住马背,靠在对方滚烫的胸膛上,似真似假地小声道:“我谁也不给。” 杜明庭听罢没有失落,反倒是舒出一口气,“也好,你谁也不要给,想要的人自然会去拿。” 二人就这样顺着山道一路向上,直至傍晚时分,总算是到达山顶。 杜明庭将虞珵美抱下马,拉着他的手来到一处无人踏足的雪原,微风吹起白色的雪沫,像是为天地间蒙上了层雪白的面纱,美轮美奂宛如仙境。 “好漂亮。”虞珵美看直了眼,想要迈入,却又舍不得这一片洁白无瑕的美景。 杜明庭看出他的心思,牵起他的手,向雪原深处缓缓走去。 夕阳随着他们的脚步下沉,就在二人行至中央之时,刹那间白雪被霞光染红,二人仿佛置身一片金色火海,虞珵美双目瞪大,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 他抬头看看天空,又低头看看脚下的雪,最终目光落在面前人的脸上。 那人在他的注视中弯下身,以半跪的姿态仰头凝望着他,“珵美,大哥的心仍像过去一样,我还可以带你一起上阵杀敌,一起建功立业,你想要什么?只要不违背天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虞珵美任由他握着,眼眶中的泪不停打转,良久后,他的嘴唇动了动,沙哑道:“将军,我无法再同一起你上阵了,我的手再也握不动刀,也拉不开弓,我的名字永远都不可能与你刻在同一块丰碑上。” 说到此,一阵疾风略过,将他藏在眼眶中的泪吹落,滴在了杜明庭的手背上,落下的瞬间,热泪也变得冰冷。 风中,虞珵美还在继续说:“当初说想要做将军其实是骗你的,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我只不过,就是想要有个人,能在我困难的时候拉我一把。” “后来的确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同你在雁归的那几年就好像做梦一样,你教我兵法,带我打仗,让我拥有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兴许我这辈子就是不配活得太自在,老天看我得意就要将所有都收回。” “直到半年前我都还在纠结,你到底为什么不愿信我?可是来这里后,我突然觉得这个心结解不解开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你给了我一场梦,让我知道真正的快乐是什么滋味,我这辈子,靠着这些回忆就可以过下去了。” 说着他蹲下身,第一次主动抱住了杜明庭,声音越发颤抖,“我知道梦总会醒的,可是将军,为什么把我从梦里叫醒的是你?” 杜明庭跪在雪地中,用力回抱着虞珵美,心痛到牙关打颤,心痛到脖颈上青筋暴起,也无法阻止那深入骨髓的悔恨和不舍。 “那些伤,我都可以找人帮你治好。” 虞珵美在他怀中摇头,“那心呢?” 杜明庭几乎想也不想作答:“心也可以,什么,都可以!” 虞珵美听罢一笑,“谢谢你将军,你其实一直都待我很好,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我都不会后悔遇到你。” 说到此,他的泪已经将杜明庭的半个肩膀打湿,明明哭着,却又硬挤出半分笑,看起来是那么的惹人怜爱。 太阳的红光散尽,整个天地间已然不见半分光彩,独留下猎猎寒风与一片被踩过的,再也无法愈合的苍白。 第119章 腊八这日,薛平一早提着食盒来到将军府,盒中装慢各色粥点,都是虞珵美过去最爱吃的。 薛平边走边想象着那小孩儿见到这些时的欣喜模样,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儿。 不对,如今也不能再叫人家小孩儿了。 薛平仔细一算,发现到今年年末,虞珵美居然也有二十一岁,顿时十分惊讶,那个小小的少年竟在一转眼的功夫便已长成大人,记忆中他跟在自家小将军屁股后面跑来跑去的模样好像还发生在昨日。 兴许用不了几年,虞珵美也会娶妻生子,到那时就是一个小孩子带着另一个小孩子,一定相当有趣。 如此想来,薛平乐得快要合不拢嘴,老远就向站在府门前的虞珵美打招呼,要他快来看看自己带了什么。 虞珵美跑过去,低头嗅了嗅他手中的食盒,赞叹道:“好甜呀!薛大哥,你给我带了点心么?” 薛平献宝似的将食盒打开给他看,听虞珵美又道:“多谢你啦,这些足够我路上吃了。” 薛平险些以为自己耳背,拉住他的手问:“路上?什么路上?你要去哪?” 虞珵美望着他,笑道:“当然是回去的路上了。” 薛平睁大双目,愕然道:“你,你要回哪去?你不是,不是住在这里?” 虞珵美只是笑着,没有回答。背后杜明庭上前,将一件厚厚的黑色大氅披到他肩上,向薛平道:“老薛,你去挑几个人来,路上不好走,让他们跟着一起去。” “这,这”薛平犹沉浸在惊讶中,眼睛看向杜明庭,好似在寻求确认。 杜明庭向他挥挥手,算是一种肯定的答复。 薛平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满脸委屈地向虞珵美道:“是不是上次那件事惹你不高兴了?我那只是同你开玩笑,你不喜欢这里的小姑娘,我以后就帮你把她们挡了去。” 第126章 虞珵美抿着嘴摇头,“我当然知道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又怎么会不高兴。” “那,那你还会来么?”薛平向他追问。 “老薛。”杜明庭不想虞珵美为难,却听身旁传来极轻快的一声,“会。” 他的心漏跳一拍,与薛平一同向虞珵美望去,见虞珵美笑着道:“都看我干嘛?还不许人来了?” 薛平忙道:“让来让来,下次多住些日子,这里的夏天比冬天还好玩儿!到那时我带你去捉鱼!去打鸟!去看山谷里的花儿,还有” “你再啰嗦下去天都要黑了!”杜明庭打断他。 薛平嘿嘿一笑,与虞珵美定下约定,屁颠儿屁颠儿地向营中跑去。 他一走,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杜明庭不自在地咳了声,将虞珵美手中的食盒接过,送进马车中,又再次为他检查了一遍行李,听虞珵美在背后道:“可以了将军,路不远的。” 杜明庭点头,随即跳下马车,独自在雪地里站了会儿,忽然回身问道:“你真的还愿意来?”不等对方回答,他接着道:“不用为了哄老薛高兴,也不必勉强,凡事皆随本意。” 虞珵美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哭笑不得道:“你为何会觉得我是为了哄薛大哥高兴?难道我除了他就不能哄别人了?” 杜明庭在一瞬间便读出他话中所指,却又害怕自己会错意,眼看薛平领了几十人人朝这边走来,借势将话茬一转,“这些人你可带在身边随意差遣,不必急着让他们回来。” 虞珵美应下,想起什么,又担忧道:“将士离营可算违反了军纪?” 杜明庭安慰道:“他们是我的亲卫,且眼下并非战时,算不得违反军纪。” 虞珵美听他如此说,这才稍稍安心。 杜明庭见他松了口气,心中颇为感慨,“珵美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莽莽撞撞的孩子,可我居然还希望他能像过去一样什么都不必顾忌。” 他想起二人刚刚相识的那段日子,自己始终都在逃避,不肯承认心中的感情,伤害了所爱之人。 好在他的爱人是个轻易不肯放弃的倔脾气,他刨开他的心,钻进去,像是叫醒一个装睡已久的孩子,将那些被世俗压抑着、被刻意逃避的情感全部挖出来给他看,让他认清自己的真心。 当时的珵美多么勇敢啊,爱和恨都是那样鲜明,如同一个热烈而赤诚的小太阳,会对他笑,向他撒娇,就连编出的谎都能让人一眼看穿。 他们在一起经历过许多,有好的,也有坏的,但归根到底,只要有他在身边,不论是怎样的困境也总能看到希望。 然而,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如今他仍愿意为他遮风挡雨,可他的小太阳却已经不再需要了。 虞珵美见杜明庭立在原地,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便从车窗中探出头,可等了许久,杜明庭都没再说出一句话,只是抬起手向他挥了挥,而后一个人,缓缓地转过身,向府中走去。 虞珵美有些奇怪,坐在车中仔细回忆一番,自觉近几日的所作所为应当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听着脚下车轮滚动的声音,享受着下一场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半月后,一行人平安抵达青云城。 没有人询问虞珵美去了哪里,他将手下的士兵交由管家安排,独自去往殷峙的房间。 两个月没见,殷峙非但没对他的归来有任何关心,反倒语气不善地埋怨,“你怎么回来了?” 虞珵美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殷峙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疲惫道:“你以为我真会不管你死活?你走的当天我就派人去追,那人一路跟着你北上,知道你去了那里,我才将人召回。” 虞珵美有些感动,道了声:“多谢。” 殷峙听罢不阴不阳一笑,“谢?谢我什么?谢我的打了你一巴掌?” 虞珵美听他话中怒意未消,心道:“这人的气性怎么这么大?都两个月还记着呢?”继而语气又软了三分,“我们不提那些行不行?若是你一直都不肯信我,那么我也没有回来的必要。” 殷峙听罢,长长地叹出一声,再开口时似有歉意,“你我相交多年,比寻常的兄弟还要亲,我怎会不信你?当日是我错怪了你。” 虞珵美眉梢一挑,“哦?你看过我写的信了?” 殷峙叹道:“没有,我不会看你的信,只是你走后,我叫来小翠询问,她告诉我,那些信你的确从未回过,是我没弄清楚,就,就向你发火。” 说到此,殷峙站起身,伸手抚摸过虞珵美的脸颊,俊俏的脸上闪过一丝哀伤,“还疼吗?” 虞珵美摇头,握住了他的手,抬眼望去,眉梢眼角全是带着委屈的笑意,“早就不疼了,傻子。” 如此这般,二人算是重归于好。 殷峙将他抱到膝盖上,问这一路上有没有累着?有没有生病?最后又捏了捏虞珵美的腕子,嘟囔道:“看来那边伙食不错,没怎么瘦。” 他不问虞珵美去后做了什么,也没问与杜明庭的关系如何?更不会问二人是否又做了那些事。 听虞珵美绘声绘色得讲述那些北地风光,殷峙的心也跟着快乐起来,他想,“这样就好,飞出去的鸟儿还会回来,如此便可以了。” 第127章 “珵美,”他向虞珵美道:“若是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去,不必非要待在我身边。” 虞珵美见他转了心性,伸手摸了摸殷峙的额头,诧异道:“我的怀王殿下,这两个月是不是有人给你灌了迷魂汤?还是被什么夺舍了?” 殷峙无暇同他开玩笑,将他的手拿下握入掌心,摩挲片刻,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继而拉开抽屉将一张叠好的信纸递给他。 虞珵美狐疑着将其展开,顿时如遭雷劈,冒了一后背冷汗。 那是一张被拓印的圣旨,其中所书内容与他手中的遗诏如出一辙。 复阳了,浑身疼,下周更新随缘 第120章 时近年关,本该热闹的街道却一派冷清,莫说夜里,就是白天走在大街上都见不到人影。 巡逻官兵监视着城中的每家每户,如同一张黑色的巨网,笼罩在雁归空中。 半月前,那些拓印着遗诏的白纸如同雪花般洒落得到处都是,仅仅一日,就连三岁小儿都知晓了那位坐在龙椅上的是个假皇帝。 殷盛大怒,下了封口令,莫说是提,就是看一眼那一张大逆不道的白纸都要被诛杀满门。 从那日之后,他已经快半月未曾路面,朝中大小事务全有孙啬代为传达。 对此早有官员不满,圣上不理朝政,放在那朝哪代都是大事,是要有人去谏言的。 可谁都知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闹不好就要被砍头,为明君谏言即便是死,也会留个千古流芳的美名,为眼下这位 早饭后,殷盛再次将孙啬召进宫。 二人面前摆着一份等待批阅的奏章,正是殷峙想要入朝的请求。 “快半月了,不得再拖了。”殷盛揉着太阳穴神色疲惫,双目中全是通红的血丝。 孙啬垂目半晌,开口道:“怀王既然想来便让他来,左右是个年,还有过不去的道理?” 殷盛闻言皱了皱眉,“现在满城风雨,谁知道他来是为了什么,万一真是拿着那封假遗诏来找朕兴师问罪,朕又该怎么办?” 孙啬笑起来,宽慰道:“陛下都说是假的了,还怕什么?更何况这里是雁归,并非青云城,陛下何须这么多顾虑?” 殷盛神情一僵,盯着孙啬的脸看了片刻,继而叹息道:“朕杀他一次已是违背天理,他既然死不了,朕也不愿再杀他第二次。” 孙啬听罢颇为感慨:“陛下实在太过仁慈,眼下朝中过半数皆为怀王党羽,其谋逆之心昭然若揭,陛下不如先将他软禁,待将余孽肃清,再做打算。” 殷盛觉得在理,点头道:“你写一封诏书给杜将军,让他带一万人回来,不,就带两千,两千足矣,让他务必快些。” 孙啬执笔,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写完,正准备呈给殷盛看时,一抬头发现对方已经靠着窗户睡了过去。 他走上前,将半开的窗户合上,不小心触到了窗外的一节梅枝,白梅簌簌下落,他听到殷盛用沙哑的声音问自己,“孙大人,你说那封遗诏,会是假的么?” 孙啬想也未想,道:“陛下累了,歇一歇罢。” 殷盛将手臂覆住了双眼,兀自笑起来,“这些天我经常在想一件事,若当年父皇真的要立六弟,那朕的这三年算甚么?朕自己又算甚么?” 这一次,孙啬没有回答,他将窗户关好,向年轻的帝王躬身作别,直至走出四五步,听殷盛再次开口,却是如老人般沧桑,“孙尚书,你说百年后,他们将如何评判朕?” 孙啬挺直了身体,声音清晰而洪亮,“必然是盛世明君!”说罢,再也没有停留,在殷峙悲戚的笑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 小年的前一天,雁归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街上仍旧没什么人,巡城的禁军比前几日更多了些,百姓畏惧这些黑色的铁甲兵,生怕多看一眼都要挨上顿打。 不仅他们怕,有家眷在朝中当官的名门望族更怕。 殷盛在宫中设宴,席间将三名官员以“结党营私”罪当众下狱。 大家心知肚明,压根不存在甚么“结党”,所谓的“结党”也只是因为这几人当年受怀王所救,眼下怀王将至,提前将他们抓起来杀鸡儆猴罢了。 朝中人人自危,大家心中的不满如同阴影处的苔藓,在看不到的地方疯长。 只是谁都没想到,更大的事还在后头。 小年过后的第二天,那些雪一样的纸片再次覆满全城,这次送来的,是当今圣上手足相残的证据。 上面详细记载了几月前怀王是如何在自家府邸遭袭,从死去刺客身上搜到的腰牌又是何种来历。 事情发生的第二日,殷盛居然亲自上朝。 时隔一月,百官们见到他不仅没有喜色,一个个如缩起头的鹌鹑,大气都不敢出。 殷盛见他们不说话,自己反倒喋喋不休的唠叨起来。 他缓缓走下龙椅,一步步的走过每一名朝臣身旁,直至来到殿门前,背对着所有人,高声道:“朕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 满堂人面面相觑,无人敢接。 听他又道:“不论是什么,都不必说了,朕一个字都不想听。” 这话说完,他竟坐在了门槛上,望着满目的雪看了良久,耳畔似乎听到了鹰隼盘旋于天际的嘶鸣。 夹杂着雪沫的北风温柔的拂过他脸庞,他咧嘴笑了笑,然而笑着笑着,忽然就落下泪来,他用袖子擦着,边擦边哭道:“朕,想家了,朕想回西北,朕当年就不该来雁归。” 第128章 他哭得是那么委屈。 哭声回荡在偌大的皇宫中,无数太监宫女,文臣武将都听到了他的哭声,他们或垂着头,或叹着气,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愿意上前抱抱这个想家的孩子。 之后又过了几日,大年三十这天,怀王到达雁归。 孙啬将消息带入宫时,殷盛还在写一幅字,头也不抬的问,“杜明庭什么时候到?” 孙啬面有难色,支吾道:“杜将军兴许不会来了。” 殷盛皱眉道:“为何?” 孙啬的脸色极其难看,凑近他道:“怀王带的护卫中,就有杜将军的人。” 殷盛眼角抽动,握笔的手不易察觉的一抖,随即自嘲般笑了下,“我竟然忘了,他身边的那个不就是杜明庭的弟弟?” 孙啬没有回答,听殷盛向他赶道:“去吧孙大人,替我好好迎接我的这位弟弟。” 孙啬领命,躬身退出御书房,在关门的那刻,他再次看了眼低头写字的年轻君主。 殷盛的神情平静,下笔的手势没有半分犹豫,竟有了七八分庆延帝的影子。 三年来,他头一次觉得,若是能够悉心教导,眼前的少年兴许真的可以做一代明君。 城外,虞珵美的目光牢牢盯着那扇紧闭的城门,天空开始飘雪,落在他白色的狐裘领上,在毛尖上结成一个个白色的冰晶。 “再等等,五哥该派人来了。” 殷峙怕他冷,将自己的手套脱了递过去。 虞珵美没有接,而是笑道:“我又不是纸做的,一沾雪还能化了不成?” 殷峙也跟着咧了咧嘴,却是强颜欢笑,“不知道五哥会不会一进去就把我抓起来。” “不会的,”虞珵美隔着皮手套握了握他的手,“陛下是明君,明君不会听信谗言,况且你们还是兄弟。” 说到此,二人见城门大开,城内孙啬带百余人前来相迎,虞珵美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末了向孙啬意味深长一笑。 孙啬装作未曾察觉,向殷峙躬身一礼,“怀王殿下,请随我入宫。” 殷峙下马,将自己的大氅脱给虞珵美,又仔细为他将脖下的绳带系好,正打结时,忽听背后传来一阵深沉的钟声。 这钟声浑厚有力,隐隐夹杂着些不详。 众人俱都是一怔,殷峙瞳孔骤然收缩,拔腿就要向城中跑去,手腕却被身后的虞珵美死死攥住。 殷峙不解,颤抖着回头,他看到大雪中,那金发的青年正从怀中缓缓摸出什么。 他不敢置信,直到虞珵美将金黄色的遗诏完全掏出,他仍没有反应过来。 众人一见纷纷跪倒在地,唯独孙啬依然立在雪地中,像是看笑话般,不屑地扬了扬下巴。 虞珵美开始一字一句的宣读遗诏,并不长,只有几个字,他读得缓慢而清晰,最终话音落在“由六皇子殷峙继位”时,人群中发出一声哼笑。 “孙大人笑什么?”虞珵美隔着数人向他问去。 孙啬冷哼,抬手向身后的士兵一挥,“此人伪造先帝遗诏,罪大恶极!还不快抓起来!” “谁敢!” 虞珵美走上前,搀起一名跪在地上的老者,将手里的遗诏递给他,温言道:“薛公公,您跟在先帝身边最久,您来看看,这是不是先帝遗诏?” 薛富贵颤抖着双手,接过诏书仔细端详,半晌,再抬头时已然老泪纵横。 他用力握住虞珵美的手,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先帝死时,在他身边的是你?” 虞珵美点头,眼中似乎也含了泪。 薛富贵的白发撒在风雪之中,他掬手将那封沾了血诏书压向胸口,忍着悲痛向虞珵美嘶哑道:“好孩子,这些年,难为你了”说罢,转身向跪在地上的众臣以及孙啬奋力一展,将赤红的打印暴露在众人面前,悲怆道:“此乃我朝传国玉玺!我就是瞎了聋了都不会认错!这就是先帝的遗诏,分毫不假!” 虞珵美眼看着孙啬的脸色由红转青,再变为灰白一片,心中好不痛快,脚步再次上前,拍了拍孙啬的肩膀,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孙大人,多谢你带了这么多人来,不然这场戏只有你我该多无趣?” 孙啬将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他目视前方的跪在雪地中的殷峙,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骗我的?” 虞珵美笑起来,贴在他耳畔轻声道:“我从来不骗人,打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话锋一转,苍白的双唇微微弯起,如毒蛇吐信般接着道:“也不对,我还是骗了你的,在百花楼的那夜,你那玩意儿捅进来之后的所有事我都是装出来的。” 孙啬又羞又愤,目光死死盯着虞珵美离去的背影,怒不可遏的大喊:“婊子!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婊子!” 虞珵美没有回头看他,而是憋着笑,一步步来到殷峙身旁,将那封遗诏放到了他眼下。 殷峙像是被什么蛰到般将他用力推开,而后爬起身,不顾一切地向宫中奔去。 变故发生的太快,所有人还愣在原地,虞珵美第一个反应过来,脚步紧跟其上。 落雪无声,在雁归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二人一前一后奔跑着,时光仿佛回到了数年前,他们穿过百花盛开的御花园,面前的少年拉着他,他能感受到对方黏黏糊糊的手汗和胸口处剧烈的喘息。 那天阳光正好,他向少年下了一个蛊。 第129章 他说:“既然不知道想要什么,那就把旁人想要的夺过来不就行了?” “殷小六!”虞珵美的体力大不如从前,只能勉强将殷峙追在视线范围内,他大喊着,想要殷峙停下来等等着急,可是无论他如何用力喊,前方的殷峙都像是疯了般不肯停下。 那一刻,他忽然有些害怕。 这茫茫大雪中,他总觉得自己像是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直至来到宫门前,遇到了福春,福春见他跑得嘴唇发紫,招呼了一名近卫将马牵来,扶着虞珵美坐上去,“殿下去御花园了,那里人多,你自己小心些。” 虞珵美来及不说谢,脑中嗡嗡作响,强撑着一口气向宫中狂奔。 然而并没有福春口中的“人多”,白雪中,只有几名不敢靠近的宫女太监。 虞珵美下马时险些摔出个跟头,趔趄着向园中的一棵老槐树下走去。 雪越来越大,他不得不将眼睛眯起才看清,那槐树上似乎吊着一个人,而槐树下,穿着单衣的殷峙正跪在那里。 虞珵美将大氅解下,披在了殷峙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殿下,节哀吧。” 岂料殷峙猛地将他扑倒,刹那间雪沫飞扬,虞珵美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眼前一阵昏天暗地,他强忍下喉咙中涌上的一股腥甜,脖子被人用双手死死扼住,他没有挣扎,而是平静的注视着面前的殷峙,绿色的眼眸完全化为了一潭死水。 可是很快,一滴泪落在了他的脸上,紧跟着第二滴第三滴也落了下来,他的心瞬间收紧,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听到殷峙哭着问自己,“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你算计好的?从那个刺客开始,到后来的遗诏,是不是都是你的算计!” 虞珵美望着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伴随着脖子上的十指收紧,濒死的窒息和疼痛随之而来,眼前殷峙的脸渐渐被一片黑暗取代。 虞珵美的心中毫无惧怕,他望着殷峙扭曲狰狞的面容,平静地想,“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可就在昏过去的前一刻,脖子上的桎梏忽然松开,属于另一人的冷唇用力撞了上来,那不能称之为吻,更像一种啃食,一种撕咬。 伴随着眼泪的咸味和微微发甜的血腥,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接吻,也是最后一次。 唇分后良久,虞珵美的嘴角都挂着一丝血,他被殷峙用力抱在怀里,下巴搭在对方肩膀上,耳边是殷峙歇斯底里的哭声,以及一遍又一遍的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珵美,为什么?你难道就不怕下地狱吗?” 虞珵美稍稍抬起眼,看到那悬挂在树枝上的殷盛,僵硬的尸体随风雪摇摆着。 不知是不是幻觉,他觉得殷盛并没有死,此刻正瞪着一双凸出的白眼盯着树下的二人。 他在心底回答,“我怕啊,我当然怕了,可是怕有什么用?我退后一步,对闻溪和她的孩子就是万劫不复,就让我这么烂下去罢,烂到骨头和肉都化为血水的那天,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由你们处置。” 第121章 大殷七十一年,除夕,在位不过三年,年仅二十三岁的五皇子殷盛自缢于百花园中。 他什么都没留下,唯有御书房中一副已经撕毁的字,无人知临死前的那天,他到底写下过什么。 或许还是有一人知道的。 只是那人并不打算说。 孙啬独自坐在狱中,浑浊的双目盯着头顶一处泄进几缕阳光的小洞,长廊尽头传来叮叮咣咣的铁链声,紧跟着便是一人缓慢的脚步,于这暗无天日的囚牢中,宛若前来索命的鬼魅。 孙啬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始终向上,直到来人停在牢门前,他才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捋着寥寥无几的白须,干笑道:“虞大人亲自来,想必是老夫的日子定下来了。” 虞珵美一身白衣站在铁栏外,满头金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颇有些刺目,他向牢内鞠了一躬,语气还是一贯的恭敬,“孙大人料事如神,就在后日,大年初一。” 孙啬毫无惧色,只盯着铁牢外的人影哼笑,“老夫若是真料事如神,见你的第一面就该把你杀了!” 虞珵美闻言无声笑了下,“若是杀了我,孙大人岂不会少了很多乐趣?” 孙啬抿抿嘴,双眼一眯仿佛是在回味,却又摇着头阴恻恻笑起来,“不过是个有点野心的玩物,想要给老夫乐子,还早了八百年!” “我配不配,孙大人不是最清楚?” 虞珵美说着,将手中的一只红线荷包扔进牢内。 孙啬见状先是一怔,继而慌忙上前,伸出一双苍老的手,颤抖着从地上将荷包拾起,拍尽灰尘收入怀中,抬头向虞珵美厉声问道:“你去我家了!你对娟儿说了些什么!” 虞珵美抬手弹了弹袍子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能说什么呢?只是把你我那夜所做之事一五一十的向尊夫人说了一遍,毕竟尊夫人都跪在地上求我了,我也不是绝情之人,告诉她,让她死了心,也好过之后的日子。” “你!”孙啬愤恨至极,竟当面呕出一大滩鲜血,他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只被染红的荷包,自喉咙深处发出冰冷刺骨的咒怨,“姓虞的,我诅咒你,我用我这条命!咒你此生不得好死!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你想要的永远永远都得不到!” 虞珵美负手望着他,目光中仍旧不带一丝波澜,良久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那便望大人得偿所愿。” 第130章 “叮叮咣咣”的铁链声再次响起,隔绝了牢中接连不断的咒骂。 地牢外开始飘雪,零零星星,落在地上仅覆了很浅的一层。 虞珵美在雪中站了一会儿,猛地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一名守门的侍卫想上前去扶,被另一人拽住,暗中摇了摇头。 福春撑伞小跑而来,将虞珵美搀起,又递过去一方帕子,替他擦去嘴角的血丝,“大冷天的非要来受这气,被人骂一顿好受了?” 虞珵美苦笑,被他扶上车,坐在火炉前头一歪看向福春,“我受我的气,你跟来作甚?” 福春替他披了件白色的大氅,又握了握他冰冷的手掌,神色间多了几分担忧:“珵美,你实在不必逼自己做这个坏人。” 虞珵美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嘴角一翘,笑起来,“怎么就成逼自己了?撺掇殿下抄家的是我,挑拨他夫妻二人的也是我,被人骂两句不是应该?” 福春听他将所做之事毫不避讳的将与人听,只觉得一阵心疼,遂替他辩解道:“欺君罔上是诛杀满门的死罪,若不是有你求情,陛下又岂会仅责罚孙啬一人,你将事情告诉孙夫人,也不过是怕她追随丈夫而去,况且夫人在得知你二人的关系后也不曾怪过你不是么?” “就你知道得多。” 虞珵美笑骂一声,听福春又叹道:“自年少起便一路陪伴的夫妻,总是比旁人多了几分容忍和执着,纵使被伤得再深,心中也还是会为对方保留一丝挽回的余地。” “没想到福公公对男女之事如此精通。”虞珵美打趣。 福春却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望向窗外的落雪,像是记起了什么过去的事。 二人都未再说话,火炉中偶尔传来“噼啪”的爆裂声,虞珵美打了个呵欠,正准备睡一觉,听车外的车夫道:“虞大人,前面有人拦路。” 福春替他掀开帘子看去,见纷纷扬扬的落雪中站了个身影极其高大的男人,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他刚回来,估计脾气不会太好,”福春向虞珵美劝道:“我看还是先别见了。” 虞珵美已经将大氅系好,摇头道:“总得见一面,今天不见明天也要见,”说着拍了拍福春的手,笑起来:“你刚才说得那些话都是真的,对么?” “什么?”福春怔然,不等他反应,转眼的功夫虞珵美已经跳下马车。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二人隔着落雪对望,只听靴底发出的“吱嘎”响声,却是一方走得很慢,另一方极快。 不消十步,一双大手掀开了雪幕,将虞珵美的腕子死死扼住。 他看清那人面容,随即咧嘴一笑,“将军!” 迎接他的并非久别后的温存,而是对方晦暗不明的双眸。 虞珵美被他掐得有些疼,不禁眉头皱紧:“怎么?你又要打我?” 杜明庭见他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沾了雪的眼睫颤抖着,模样似乎有些委屈,不禁将手掌稍稍松开些,“珵美,我万没想到你会做到如此地步。” “你都知道了?”虞珵美斜睨向他,声音冷得像是把冰刀。 杜明庭握着他的手,话语中无不失望:“你为了让五皇子死心,不惜向我虚与委蛇,在关外的两月我当你是在给我弥补的机会,现在想来只怕就是在床上,你的心中也还在算计!” 虞珵美没有回答,他将藏在大氅下的拳头捏紧,紧到浑身都在颤抖。 杜明庭见他并不打算否认,想到自己日夜兼程的赶回雁归,生怕皇位之争会波及到他,未料到竟会是这种结果,不禁心中一痛,沉声道:“遗诏的事是我负了你,你如何撒气都好,挖我双眼断我手足或是要我的命,我都绝无怨言!只是你不该拿我对你的情谊去算计他人,你当真,当真没有心么!” 说到此,他的声音中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虞珵美抬头望向他,翠绿的眼瞳中满是不屑,“将我变成这样的人,不就是你么?” 刹那间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感涌上杜明庭心头,他打量着虞珵美,就仿佛二人是第一天相识,“你说什么?” 虞珵美不惧他视线的压迫,头顶落雪步步上前,“当年逼死我父亲,害我无家可归之人是谁?后来仅凭自己所见,对我百般怀疑的人又是谁?将我丢弃一旁,放任他人欺凌我,辱骂我,我绝望到想死的时候你又在哪?你问我有没有心,杜明庭,你为什么不先问问自己?真是可笑,如今你告诉我,可以把命给我,可是我的将军啊” 他的声音越发嘶哑,如同饱含无数冤屈的恶鬼,瞪着赤红的双目与杜明庭对视,“你的命,不就是我救下的么?” 话音落地的瞬间,如同砸开冰面的巨石,掀起的何止千层浪。 杜明庭站在雪中沉默良久,忽然短促地笑了下,“是我疏忽了,竟放任你在我身边恨了这么多年。” 虞珵美捂住嘴咳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错了将军,曾经有那么一瞬,我是真的想要放弃,是你逼着我,让我不得不重新拾起。” 杜明庭闭目深吸,直至那冰冷的空气将五脏六腑全部冻结,他才走上前,带着爱怜地抚摸过虞珵美的脸颊,他为他将睫毛上的落雪拂开,又摩挲过他苍白的嘴唇:“我会向陛下申请凋零,往后的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再回雁归。” 第131章 虞珵美没有回答,仰头对视的双目中已蓄满了泪。 风雪中,杜明庭也同样深望着他,“真这么恨我就该早些说。” 虞珵美的嘴唇颤抖着,像是要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 杜明庭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收手,转身,向着一望无际的落雪中走去。 留下虞珵美,如同冰雕般在原地站了许久,直至马蹄渐远,才支撑不住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痛彻骨髓的寒冷透过雪白的狐毛大氅浸透了他的全身,他颤抖着,呜咽着,双拳用力捶打向地面,像是为了心中那无法承受的痛苦寻找一个发泄口。 他想:“福春当真害人不浅,纵使年少相识又如何?在真真切切的恨面前,还有甚么余地可言?” 不知跪了多久,待他将情绪完全发泄完时,身畔的雪已经停了。 虞珵美撑着膝盖站起身,正弯腰将衣服上的落雪拍尽,听背后有人喊:“小虞大人?” 他回头,见陆寻川正撑着伞从身后走来,见他站得左摇右晃,抬手将他提起,“这么大的雪怎么在宫门外跪着?” 虞珵美笑着敷衍:“不小心摔了一跤,陆将军这是刚从宫里出来?” 陆寻川脸色十分难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扶着虞珵美上了自己的马车,这才道:“我有一事想要拜托大人。” 虞珵美将手放在炉边烤着,眉梢一抬,“这可新鲜了,陆将军是名门之后,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陆寻川干笑两声,又试探着道:“大人可曾听说六殿下要娶妻?” 虞珵美笑起来,“他都要当皇帝了,娶老婆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陆寻川脸色更加难看,“陛下他,想要娶秋儿。” 虞珵美半天没缓过神儿,嘴角抽搐着问,“你确定没听错?” 陆寻川几乎就要哭出来,一把握住虞珵美的双手哀求道:“千真万确,求大人一定去劝劝陛下,且不说秋儿是否愿意,眼下她只有四岁,进宫做后,这不是开玩笑吗?” 第122章 “这怎么就是开玩笑了?” 御书房中,殷峙正翻看奏折,他的面前是一名斜靠在桌角上,站得东倒西歪的金发青年。 “人家小姑娘才四岁,你大了她快两轮,别说眼下,就是再过十年都算早! ” 殷峙抬头望向他,似笑非笑:“你和杜明庭见过面了?” 虞珵美一怔,未料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点头道:“见了,怎么?” “不怎么,”殷峙重新埋头,装作无意道:“他写了折子,说要常驻在北疆,眼下北方无战事,我本想要他在雁归留几年陪陪你,不过既然人都主动说了,也不好驳他的意。” 虞珵美听他说得醋意十足,料想自己此刻无论说什么大抵都会惹人不高兴,索性一屁股坐进椅子中,随意翻看起桌上的奏折,翻着翻着,听殷峙又问:“父皇临死前真的是要我继位?” 这话虞珵美在几日间被问了无数次,当即就有些不耐烦,正要抱怨几句,一抬头发现殷峙从不知何时起就一直盯着自己。 他下意识咽了咽唾沫,以退为进,露出副苦相道:“薛公公都已经验过了不是么?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诏书上的玉玺?” 殷峙叹了口气,手指压向酸胀的眉心,疲惫道:“对你我自然相信,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会是我?” 虞珵美起身绕到身后,将他的手指拉下,主动替他揉着,“想不通就不要想,给了你就好好做,莫要付了陛下的一片苦心。” 殷峙听后嘲道:“北边有杜明庭,南边有陆寻川,朝中半数者都是当年同我以命相托的重臣,”他拉过虞珵美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来回摩挲片刻,又侧过头吻了吻冰凉的掌心,“珵美,我有时候觉得这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的。” 虞珵美被他亲得发痒,忍着笑问:“陛下,这样不好么?” “好,”殷峙抬起头,迎着他的笑眼,也跟着牵了牵嘴角:“这样就很好。” 然而在对上那双翠绿如翡翠的眼瞳时,他的心底,一个小小的疑虑正悄然滋生。 两个月后。 天还蒙蒙亮,悬挂在北方的启明星刚刚隐去身影,一阵沉重的的撞钟声将尚在沉睡的大地唤醒。 大殷七十一年立春,六皇子殷峙登基,改国号“怀仁”。 年轻的君王面容清俊,屹立于大殿之上,时值万物复苏,百鸟齐鸣,天边泛起五色祥云,众臣万民高呼万岁。 无人见,他的身后,一名金发青年也在安静笑着。 怀仁帝在位五十二年,于大殷三百余年的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将南北两朝再次统一,后又逐渐吞并了除锡林外的草原部族,执政期间,大殷的疆土扩充一倍有余,再也不必担忧外敌来犯,百姓由此安乐富足,之后多少年,都不曾出现过这般盛世。 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登基的头一年,殷峙险些被钱财一事逼得走投无路。 连年战乱,加上五皇子在位时放任孙啬等一干大臣私吞公款,导致国库亏空,眼看就要见底。 解决的办法也是有的,无非就是让那些贪官污吏们怎么吃去再怎么吐出来,可谁来做这个背负骂名的“坏人”成了一大难题。 众人推来推去,足足过去半年之久,终是有人将所想之事说了出来,“督查院还缺一名御史,不如就由虞大人担任如何?” 第132章 此提议被殷峙当堂否决,“一个贺知春不够督查院用?怎么还要人?” 那人连忙解释道:“半年前贺御史能在殿试中夺得头筹,自然是栋梁之才,只是眼下太过年轻,不如虞大人这个资历丰厚!陛下不如先让虞大人带几个月试试,若是不妥可再择人选。” 当夜,殷峙将虞珵美唤到寝殿,先是请人吃了顿大餐,后又屏退左右,说是有要是相商。 二人借着烛光坐在一张桌子的两侧,从繁星满天一直说到天边泛出灰白,火烛换了两茬儿,虞珵美熬得眼睛都要睁不开时,殷峙才开口问:“想不想做官?” “你就直说要我干什么罢!”虞珵美被他气笑。 殷峙于是将下午在御书房的事讲了一遍,虞珵美听罢,杵着头道:“那个贺知春不是你新娶的” “惠妃。”殷峙敲他额头提醒。 虞珵美揉着眼睛道:“对,他是惠妃的弟弟,还是殿试第一,我去给这样的人当上司,惠妃会不会不高兴?” “这有甚么不高兴的,”殷峙起身站了片刻,又重新坐下,烦躁道:“还是算了,送你去我总觉得不妥。” 虞珵美见他举棋不定,索性拆穿道:“算了罢,你要是觉得不妥就不会把我喊过来唠唠叨叨一夜,”说着,又抬头向殷峙一笑,“你我之间,用不着这么多弯弯绕绕。” 之后的三个月,雁归刮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三司联手,将所有曾有劣迹记载的官员家翻了个底朝天,更是发了告示,鼓励百姓检举,经核查属实者无论告发官员大小皆有赏,一夕间被压入刑部受审的人不计其数。 大牢将要装不下时,贺知春来找到了虞珵美,“虞大人这是要令所有人都受一遍牢狱之灾?” 虞珵美坐在案前,翘着二郎腿品一壶新茶,慢条斯理地应道:“贺大人觉得,不敲打如何能令他们将吃进去的吐出来?” “你这与拦路抢劫的土匪有甚区别?” 他头脑发热,想也不想指向虞珵美,又觉得不妥,奋力一甩袖子,咬牙切齿的瞪着对方。 虞珵美放下双腿,饶有兴趣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嘴角一翘,忽然笑起来,“还没发现,小贺大人不仅学问高,长得也十分不错,这叫什么来着?”无视贺知春的满腔怒火沉吟片刻,他忽然记起一个词,“出水芙蓉!” 贺知春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用力一拍面前的矮案,“你拿我取笑无所谓,那些今早被抓进去的官员你打算甚么时候放出来!” 虞珵美用手指绕着垂在肩膀上的头发,向他眯了眯眼睛,“今夜我在百花楼设宴,贺大人若是能赏光,说不准我心情一好,明天就全放了。” 贺知春一介读了十几年书的文人,肚里的花花肠子还没虞珵美一半多,听他有所松口,不禁道:“真的?” 虞珵美笑眯眯点头,“骗你是小狗。” 贺知春“” 当夜,百花楼被包了场,由虞珵美做东,赴宴者无不是最近家中有人进去的官员家眷。 席间笼罩着一股愁云,除了做东的人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外,其余皆强颜欢笑。 贺知春如坐针毡,就连杯中的酒都开始泛苦。 来之前惠妃找过他,劝他不要多事,带点眼力见儿,说话办事都要顺着虞大人。 可这位虞大人堪称废物一枚,上不通吏律,下不念人情,立罪判刑不论轻重,一律按抄家处理,抄就算了,还要将这些失去亲人的可怜人聚在此处听他敲打。 贺知春只觉得荒谬,当朝圣上一定是听了小人谗言,才会命他来做督察御史,可恨三司中又无人敢拂他颜面。 对着虞珵美那张洋洋得意的脸越看越气,偏偏这张脸还生得那么好看,翠绿色的眸子、淡粉色的薄唇,笑起来时就连小小的下巴都是秀气的。 “小贺大人?” 不知何时,那人已经来到眼前,贺知春只觉得鼻尖一股奇异的香气袭来,他用力晃了晃头,再定神时,那金色的身影明明还是在几米之外。 虞珵美见他有些醉了,招人将他扶去客房歇着。 高台上,一名美艳的舞姬正翩翩起舞,红色的幔帐自穹顶倾泻,将那曼妙的身姿层层缠绕,她抓住纱幔腾空而起,抬眼的瞬间正对上贺知春的视线,她向他投去一笑,淡绿色的眼眸宛如碧空。 这一瞬,贺知春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的眼睛没有虞大人的漂亮。” 此时他还不知,那双漂亮的眼睛很快就会飞入自己梦中。 他将眼睛的主人压在身下时,耳畔响起戏谑的笑声,很奇怪,这笑声白天听时只有憎恶,如今出现在梦里,却如同春//潮般撩人心弦。 他想要堵住那人的嘴,于是更加用力地亲吻那湿冷的双唇,企图令苍白的唇色染上一点生气。 床幔晃动,在烛光的照射下,倒映出一双人影。 那影子如同窗外被风吹过的细竹,脆弱而柔韧,每一下都像是要被拦腰折断,每一次又出人意料的挺了过来。 贺知春感觉自己要融化在其中,这一刻他想不起任何事,唯有掌心湿滑的触感,以及充斥在床幔内潮//热的喘//息与呻//吟。 他不知道这里时哪里,更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的,眼下只剩一道纤细得仿佛一掌就能握住的腰肢,以及遵从本能的探索。 冲撞了不知多久,他精疲力竭倒向床榻,饶是如此,还是伸手撩开了那人黏在脸上一缕碎发,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眼睫以及仍旧苍白的嘴唇。 第133章 他问:“醒来后我还能见到你么?” 然而直至睡去,也没有得到回答。 子夜将至,百花楼内宴席散尽,几名侍者正在门外做关店前的清理。 虞珵美头发凌乱,只裹着件雪白的外袍向街道对面的马车走去,正准备上车时,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他回过头,见来者竟是殷峙半年前刚纳入宫的惠妃。 兴许是做贼心虚,虞珵美强撑起精神行礼。 惠妃一身布衣打扮,未施粉黛的一张脸看起来素雅端庄,她伸手将虞珵美扶起,在对方敞开的脖领处发现数枚深红色的痕迹,当即心头一凛,强忍着颤抖道:“虞大人,你我时间都不多,所以我有话直说。” 虞珵美浑身酸疼,自腰以下几乎没了知觉,依靠在马车上,点头道:“娘娘尽管说。” 未料惠妃竟双腿一弯跪了下来,幸而他眼疾手快,伸手一拦,只是险些将自己也带倒。 “虞大人,求你放过家弟,”惠妃的泪如珠子般落下,用力握住虞珵美的腕子,低声哀求,“我家父母走的早,知春是我一手带大,他这孩子本性不坏,从小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就是书读得太多,成了个榆木脑袋,求大人看在他一寸丹心的份儿上饶过他,大人若是看不惯,我就去求陛下,将他打发出去,绝不碍大人的眼!” 虞珵美望着她沉吟片刻,叹息道:“可是善人带不来太平盛世,贺知春这样的人再多几个,朝堂上就只剩不带脑子的妇人之仁。” 惠妃听他如此说,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将头垂得更加低:“不会的,不会的,我会劝他不要给大人和陛下添麻烦,知春他真的只是想要尽力做些好事,他没有害人的心啊!” 虞珵美见她哭得泣不成声,伸手将她下巴捏起,盯着惠妃通红的双眼问道:“若我说,他必须死呢?” 惠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先是愣了片刻,继而双瞳中闪烁出从未有过的光芒,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子,向虞珵美一字一句道:“那我会让大人明白,这世上就算付出性命也要保护弟弟的姐姐,并不只有长公主一人。” 虞珵美眯起眼眸,以拇指摩挲过她的脸颊,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哼笑,“太晚了,娘娘还是回去罢!” 啊啊啊啊啊我以为自己设了定时结果是草稿箱整整一周没更,给大家跪下谢罪了 第123章 大殷自开国来重文轻武,读书人的地位极高,所以即便吃不饱饭,百姓们也都争相将孩子送进私塾读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中个状元,再不济谋个教书先生的差事也是不错。 贺知春家中贫寒,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父亲则在十多年前,二帝相争的那场战乱中失踪。 先帝继位那年他才只有一岁,幸而还有个姐姐。 姐姐让他不必为生计发愁,即便是在二人最狼狈的那些日子,贺知春的双手也从未脏过。 他们出生在一个南方小城,记忆中那里总是阴雨绵绵,年幼时贺知春常坐在窗边读书,姐姐在一旁为他缝补衣服,伴随着雨打芭蕉的声音,是贺知春心中“故乡”的模样。 贺知春很早就知道,考取功名是他唯一的出路,也知道,唯有自己才能让姐姐过上更好的日子。 殿试当日,殷峙寻问众人为何而读书? 有人道为陛下,也有人道天下苍生。 唯有贺知春答,“为报长姐养育之恩。” 不出所料引起哄堂大笑,贺知春清楚,自己这句话大概会将好不容易搏来的仕途葬送,可他不想撒谎,他只是想告诉那同样年轻的帝王,并不是天下苍生不重要,而是他的姐姐与苍生同样重要。 有人说贺大人实在高明,知道长公主是陛下的软肋,所以才投其所好。 后来殷峙的确迎娶了他的姐姐,而贺知春由此更加感激,誓要为了大殷肝脑涂地。 可他实在太干净了,从小到大所有的风雨都有人为他背负,他的雄心壮志在世人眼中犹如一个天真的笑话。 - 因虞珵美临走前吩咐过,直至日上三竿,都无人去敲贺知春的房门。 临近晌午时,贺知春才从头疼欲裂中苏醒。 睁开眼的那刻他还以为自己是睡在自己家中,直到看清床头淡粉色的纱帘,才猛然惊醒。 掀开被子一看,可说是满目狼藉,身下的褥子全是已经干涸的白色痕迹,隐隐夹杂着暗红的血迹,被子也不知被蹬到哪里,昨夜他是卷着床单睡的。 五雷轰顶已不足以形容贺知春此刻的感受,他用力敲着痛到几乎爆炸的脑袋,记忆中浮现的零星碎片居然都是关于那人的。 白皙柔软的身体,沙哑低沉的声音,以及痛苦又隐忍的蹙眉和那双风情万种的翠眸。 贺知春感觉自己快窒息了,他要找到人问清楚,可翻遍了房间都没有半个人影,他跑出门外喊人,分文未着的模样将路过的小花娘吓了一跳。 皇宫中,虞珵美正在禀报这些日的战果,殷峙没等他说完,打断道:“之后的事不必亲自监督,交给贺知春办罢。” 虞珵美知道他的意思,半开玩笑的回绝,“做都做了,你现在让我出局,是打算论功行赏时没有我的份儿?” 殷峙碰了软钉子,无奈道:“你想要什么吩咐下去便是,这些东西你看不上的。” 所以没有功,更不会有赏。 第134章 待到国库充裕,收押的官员都会被放出来,届时天子再站出来说点安抚人心的场面话,大家虽有不甘却也不敢说些什么,可对那些犬牙就不一样了。 参与者全部都会成为“弃子”,为避免被报复,说不准还要去外地躲个两三年。 本来将虞珵美拖下水已然是不得已之举,殷峙又怎会眼睁睁看他越陷越深。 “你不必想太多,”虞珵美安慰道,“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 他没撒谎,说是报答也好,赎罪也罢,总归都是求一个心安。 至少不必在午夜梦回时,被那一张张死在自己手下血肉模糊的脸惊醒。 只是在完全接手前,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 贺知春在离开百花楼后他本想去找虞珵美问个清楚。 大丈夫光明磊落,做了就是做了,他得去给人赔个罪,或者说是对昨晚的事讨个说法。 娶男妾在大殷不算新鲜事,可那是虞珵美,先帝养在身边的半个儿子,当今圣上亲如手足的兄弟,还有个大将军义子的身份。 加之他在朝中的那些所作所为,这样的人,莫说是个男的,就是个女子,自己也是不敢轻易招惹。 然而没等小贺大人准备好登门的说辞,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倒自己先找上门了。 也就是当天傍晚,贺知春在自家门口见到了等候多时的虞珵美。 一头金发被夕阳披成了淡红,眉眼间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佻,只是脸色不那么好,白得泛青。 贺知春的心不由抽了下,快步上前拉住了他冰凉的手,问道:“怎么不进去坐?” 语气软得不似责备,说是关心都不为过。 虞珵美有些好笑,心道:“范德尚诚不欺我,男人一旦有了床笫之欢果真能判若两人。” “你这里连个迎门的管家都没有,也忒寒酸了些。”虞珵美不做声将手自对方掌中抽出,嬉皮笑脸地打着量贺知春略显尴尬的脸色,片刻听人道:“你,你喜欢,我明日就去找。” 虞珵美玩心大起,明知故问:“话可不能这么说,是我让你找管家的?” 贺知春双目直视他,脸上一红,“不是,我,我自己想找的。” 虞珵美忍笑忍得腮帮子疼,直觉逗老实人实在有趣。 如果说杜明庭是暗无天日的深渊,让人一眼望过去只剩绝望,那么贺知春就是深山中的一汪清泉,手伸进去稍微搅弄一番就能荡起圈圈涟漪。 世间需要杀伐果决的武将,也需要清白干净的文臣。 迎着天边最后一丝光收尽,虞珵美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向他抛去,“喏,昨儿个你喝多把这个落了,百花楼的老鸨子带人亲自送来的。” 带人? 什么人? 贺知春听得一头雾水,伸手接过,发现的确是自己平时挂在腰间的配饰,打量片刻,听虞珵美又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他用手肘推了推贺知春胸口,不怀好意的道:“跟美人共度良宵还吃亏了?” 贺知春险些要把两道眉毛拧成结,盯着面前碧绿的双眸诧异道:“昨夜跟我一起的不是” “是什么?”虞珵美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然而稍纵即逝,他很快笑起来,“贺大人是不是不记得了?幸好我把‘证人’留下了,不然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说罢双掌一拍,身后的马车上应声走下一人——约莫十五六岁,金发翠眸,皮肤雪白,正是昨夜见到过的异域舞娘。 贺知春的大脑一片混乱,眼前人的确能跟记忆里的对上号,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等他细思,面前的小姑娘先开口,用蹩脚的南语行礼,而后介绍自己的名字。 “昨夜与我是你?”贺知春深情严肃,几乎算是质问。 虞珵美不悦,挡在姑娘身前,向他道:“说话客气点,你昨晚不知轻重把人折腾得够呛,怎地今天还打算兴师问罪?” 贺知春脸上发烧,可还是道:“她如何证明?” 虞珵美简直要被气死,阴阳怪气地笑道:“要证据?好啊,”说罢向那躲在自己身后的姑娘道:“萨玛拉,你的情人要证据,来,把衣服脱了给他看看!” 贺知春眼见她真的要开始脱衣服,急忙阻止,又羞又恼地看向虞珵美,见对方一脸得逞,方知是自己中了圈套。 “你怎么,怎么能这么”他向对方愤愤道。 虞珵美一抬眉梢,“我怎么了?你昨天把人家百花楼头牌的身子给破了,今儿个老鸨子带人找上门,我这又是掏钱又是赔礼,你反倒要来怪我?贺大人还真是算的一笔好账!” 贺知春被他这几句话哄得一愣一愣,再看那名叫萨玛拉的姑娘,小小的一个人儿,被吓得脸色惨白,瑟缩在虞珵美身后,实在是可怜得没眼看。 罢了罢了。 贺知春摁着胀痛的额头,疲惫道:“事已至此,我自会负责。” 虞珵美听他这样说,登时露出喜色,将身后的萨玛拉向他怀中一推,高兴道:“早这么痛快不就行了,又不用你名门正娶,安排她做个妾侍,对人好点就行了。” 也不知是那句话触了霉头,贺知春听他说得这般轻松心中顿生一股无名怒火,将那瘦弱的金发舞姬向怀中一搂,怒视向虞珵美,一板一眼地道:“不劳虞大人挂心,我这里虽没有荣华富贵,却可保证,只要姑娘愿意,贺某必此生不负。” 第135章 他将最后一句说得掷地有声,就连虞珵美都愣了愣。 记忆中,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曾有人牵着他的手对他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们的误会刚刚解开,恨不能日日夜夜都黏在一起,两颗心贴得严丝合缝容不下半点空隙,而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将双手攀在他宽厚紧绷的肩膀上,听他用低沉的声音在自己耳畔说些情话。 所谓的心死,不正是心动过的证明? 他们曾那样如鱼得水,那样契合,他发过誓永不负他的,后来却要用最锋利的刀子将他的胸膛刺穿,而后冷眼旁观,任由他重新跌入深渊。 由此可见,“情”之一字当真可怕,一旦沾染恐怕此生都不得解脱。 萨玛拉听不懂自己这位未来的夫君再说什么,只是觉得他的胸膛异常炽热,而那双压在自己肩上的手掌用力到微微颤抖。 她不由举头看向男人,却只望得到他不停滑动的喉结,以及绷得笔直的嘴角。 房檐上扑啦啦落下几只灰鸦,黑豆般的眼仁中倒映对峙的三人。 虞珵美停了片刻,才再次开口,语气仍旧听不出起伏,只是少了些戏谑,多了几分认真,“既然如此,那我便要问问贺大人,若是有朝一日,她的族人来袭,你为人臣为人夫,又当如何?” 贺知春略一思索,道:“为臣者,忠君便是使命,而为夫者,当与结发妻子共进退。只是我的性命可以给她,但天下百姓的性命不行,江山社稷更不行。” 虞珵美苦笑,“这么说,贺大人是打算辜负她了。” 贺知春直言道:“谈不上辜负,我能做的,就是在一切结束后陪她共同赴死。” “贺大人可真了不起。”虞珵美失笑。 贺知春没说什么,只是盯着面前人的金发,问道:“虞大人难道不是么?” 第124章 虞珵美抬起头,目光中似乎有些茫然,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褪去伪装的孩子。 他毫无防备的看向贺知春,问道:“什么?” 贺知春深望他良久,终是带着笑意摇首道:“没什么。” 回去的路上,萨玛拉仍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就这样有了百花楼中其他小姊妹们想都不敢想的归宿。 她用北语对虞珵美千恩万谢,以至于对方听得有些烦躁,挥挥手将她赶去一旁。 然而只是安静了片刻,萨玛拉便又喋喋不休起来,“万一这位大人发现了怎么办?” “他不会发现,”虞珵美靠在垫子上闭目道,“他是个雏儿,你装得可怜点儿他就能把你捧在手心里。” 这话并没起到安慰的作用,萨玛拉仍旧惶恐不安,“可万一他察觉那晚并不是我,而是” 猛然间脖颈被一双手用力扼住,面前人目露寒光,字字句句咬牙切齿道:“记住,昨夜陪他的人是你,也只有你,想要往后过得安稳,就让那些好奇心烂在肚子里,到死都不要提起!” 萨玛拉吓坏了,噙着泪点头,这才被人放开。 她一面揉着脖子一面向对方道歉,“大人,对不起。” 虞珵美没有看她,只是盯着窗外,轻声叹了口气。 暖风拂过他的面颊,将鬓边的几缕金发吹起,萨玛拉觉得自己应该是犯了很大的错误,不然这位大人的神色为何看起来是那么的悲伤难过。 之后又过了半月,殷峙见将财物清缴得差不多,便下令将人都放了出来。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前些日子被迫屈服在虞珵美淫威下的官员们,在被扒到底裤都不剩后,终得以露出獠牙。 于是,参奏的折子便如雪花般飘进宫。 殷峙自然不会批,倒是虞珵美十分好奇上面写了些什么,凑过去没等看清,便被人推了出去。 于是罄竹难书的虞大人迫于无奈,整日除了遛弯就是跑去后宫跟殷峙的三个妃子老婆凑桌脚。 清闲的日子没过多久,事情就来了。 先是有传闻抓到了一名南边的奸细,虞珵美去看过,是个不认识的,所以他也分不清真假,只当刑部没事找事,给自己加业绩。 之后又过了三日,小福子匆忙找到他,说是每月惯例送往南边的信被劫,送信的人生死未卜,信也不知所踪。 虞珵美问他信上写了什么?小福子想了想,说也没什么,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杂事,唯独最近朝中肃清,他便写得具体了些。 虞珵美道无妨,左右没有能验明身份的内容。 可他千算万算还是遗漏了一点,小福子当日所用的纸是宫中御用,此事并非刻意疏忽,而是小福子身为总管太监,本就极少出宫,出宫就要做登记,出去时带了什么,回来时买了什么都要做记录,况且白纸混在一起,他压根分不出来。 他分不出来,自然有人能分出来。 殷峙下了死令,必须要抓到这个藏在宫中的细作,刻间宫中人心惶惶,大家都开始夹着尾巴做事。 这便给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使手段的机会。 有人开始拿虞珵美的身世做文章,将虞盛年当年投在嘉延帝门下的事传了出来。 仅凭这点还动摇不了殷峙的心思,这么多年珵美要反早就反了,何况二人几乎是一同长大,他就没见珵美与南边的谁有过接触。 虞珵美深知此事决不可急于辩解,越是自证便越可疑,一来他识字有限,小福子的信他都是听个大概,从未亲自书写;二来南边的皇帝虽知道有他这么号人,向来都是对方单方面示好,除了福春,这些年不曾与其他探子碰头。 第136章 既然找不到人,过几日便会风平浪静,谁料居然愈演愈烈,直到十天后,有一名自称伺候过先帝的宫女站出来,说是在蛮子入侵的前一天,曾亲眼见过虞珵美与福公公在城墙下密谋。 本应是一场闹剧,无端多出来一个人证,这下饶是虞珵美也慌了,隔了太久,他已经记不清当年在城墙下自己与福春说过什么,其中有没有要紧的话? 福春已被刑部带走,殷峙说要亲自审,于是当天夜里,虞珵美来到殷峙的书房。 殷峙见他来,便将奏章放下,招招手示意人走近些。 虞珵美却没有上前,在距离桌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跪下。 殷峙匆忙去扶他,被对方一手推开,而后便是带着鼻音的质问,“你信不信我?” 殷峙的脸上闪过一丝哀伤,叹道:“珵美,你说这话着实太伤人。” “那便把人放了。”虞珵美直视他,不肯退让半步。 殷峙沉默片刻,道:“你总要让我查一查。” 虞珵美步步紧逼,“当年在锡林,福春是如何救你的,你都忘了?” 殷峙一顿,有些好笑的打量他:“你这是什么话?他是救了朕,可难道就要因此让朕一辈子都感恩戴德?” 虞珵美不想他会这样说,目露失望,摇首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刑部那地方是吃人的,你将他关去进去,即便放出来,不死也是个残废,日后旁人再提起当年的事,只会说你不念旧情。” “朕念不念旧情不需旁人来说,”殷峙向虞珵美一瞥,冷哼道:“我竟不知你跟福春已经情谊深厚到如此地步。” 虞珵美本是想用激将法迫使殷峙先把人救出来,谁料一计不成倒被人反将一军,登时后背一凉,心中不住懊恼自己的冒失。 “回去吧,福春早就认了。” 殷峙见他沉默无言,站起身重新走回案前坐下。 虞珵美犹在震惊中,双唇颤了颤许久,才找回声音道:“什么?” 殷峙盯着他,漆黑的瞳仁冰冷深邃,令虞珵美颇为心虚,不自觉将藏在袖下的双拳握紧,强装镇定地与对方对视。 片刻,坐在高处的殷峙忽然笑起来,一扫方才的冷冽,摇头笑道:“珵美啊珵美,不是我说,你这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差。” 虞珵美直觉前后衣衫都要被冷汗侵透,他咬着牙一言不发,听殷峙继续道:“你以为没有调查清楚前朕会将自己的救命恩人送去大牢?三天前福春就来找过朕,把这些年里通外敌的事都招了,朕这才命人将他押入刑部。” “他招了?”虞珵美牙关打颤,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他真的是,是” “是南边的细作,”殷峙替他说完,又面带惋惜道:“其实他本不必如此,如今大殷如风中残叶,朕怎会冒险背腹受敌?几月前朕就曾向南边那位示好,是他们不肯接受,福春若是早早同我说明也罢,大约他也是身不由己。” 虞珵美仔细分析他说得每一句话,就在自以为仍有转圜余地之时,听殷峙又道:“这些年朕一直在感激他当年的患难之情,谁曾想到头来竟是场利用,朕此生最恨背叛!当年一个徐客秋不够,如今还要再来一个福春?简直不要欺人太甚!既然如此,那朕便全他们的一片忠心!” 最后二字已然是露了杀意,虞珵美浑身一震,心中凄凉一片,自知是无力回天,福春的死已是定局。 在决定保全贺知春的那一刻起他便有了觉悟,他的双手已然够脏,他不怕背负恶名,不怕被人唾骂,可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事与愿违。 他明明是想要救人的啊。 这天夜里,虞珵美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刑部的,他浑浑噩噩如同丢了魂,凡是有狱卒敢上前阻拦,都被一句简短粗暴地“滚!”喝退。 满朝文武皆知他乃圣上眼前的红人,无人敢真的去拦,只是差人快些去禀报。 福春暂且还未被动刑,见他来也是一惊,趁四下无人低声催促他快些回去,不要沾惹是非。 虞珵美凄然一笑,心道:“我如今沾惹的是非还不够多吗?” 福春见他如此模样,开口劝慰道:“虞大人不必如此自责,我们这种做卧底的,总归都会有这一日,我早有准备。” 虞珵美垂着头不肯看他,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肩膀一抖一抖,强压着哭声道:“明明我什么都做不好,为什么总要留下我一个?当年爹爹是,徐先生也是,还有托依汉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去送死啊,如果非要死,那为什么不是我?” 他哭得隐忍又悲伤,是一副任谁见了都要心碎的模样。 福春更是隐隐听出了些不妙的苗头,忙将他冰冷的双手握紧,压低声音道:“虞大人,我虽不惧生死,可尚有一事挂怀,我在那边还有妻儿,往后就托付给你了。” 虞珵美一怔,红着眼睛抬起头,“你,你不是”福春见他不再提那些要死要活的话,才稍稍松了口气,苦笑道:“我也不是天生的太监。” 虞珵美听罢,心中更是多了些佩服。 听福春又道:“你不是总问我为何要为那位做到如此地步?其实也没什么,多年前在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侍卫时曾受过他恩惠,只是举手之劳,想来这么多年过去,他大概也不会记得,可我却记得,他是位难得的仁君,即是仁君,就没有孤身的道理。” 第137章 “去见一见他吧,虞大人,”福春将虞珵美眼角的泪擦干,笑着道:“他一直在等你。” 牢房外传来铁链相撞的声音,二人深知临别之期已到,可牢头带来的并非刑部侍郎,而是贺知春。 说来也巧,今日正巧是督查院来移交案卷的日子,天生打工命的小贺大人被扣在刑部加班至深夜未归。 见是贺知春,虞珵美便没了那么多顾虑,他知贺知春与旁人不同,更不会借着此事再去殷峙面前参一笔。 福春察觉虞珵美脸色稍缓,便明白了来人当有些特殊,他隔着牢门,向虞珵美意味深长道:“虞大人对自己这般狠,对旁人却如此心软,这样早晚是要吃亏的。” 虞珵美不知他说这话是为了与自己撇清关系,还是告诫,只是深深望了福春最后一眼,可福春却已经背过身不再看他。 他向那背影抬手行礼:“多谢公公提醒,祝公公一路好走。” 福春望着狱窗外投进的一地月光,嘴角微扬,朗声道:“自当如此!” 春夏交替,就连穿堂而过的夜风都是温柔的,虞珵美跟在贺知春身后穿过幽暗的回廊,及至行到大门处,他忽然拉住了贺知春的袖子。 贺知春手中的提灯微微一晃,听身后的虞珵美道:“贺大人先前所说,是否为戏言。” 贺知春站稳脚步,肯定道:“并非戏言,为江山社稷,贺某万死不辞。” 虞珵美的面容隐没于黑暗中,只以右手的拇指及食指捏住了贺知春袖口,言语间隐隐有着颤抖,“贺大人要说到做到。” 贺知春眉头微蹙,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只觉得说什么都太过轻飘,将他捏住自己袖口的手指用力握入掌心。 这之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地牢,虞珵美抬眼便见漆黑如墨的夜空中挂着巨大无比的明月,而那月下正站着个一人。 许是隔得太远,尚瞧不清面容,依稀见那人身上披着件洗到灰白的麻衣,如同要给谁戴孝似的。 贺知春见状心中无端生出一股寒意,“这人当真古怪得紧,莫不是甚么妖怪罢。” 正疑惑,手臂上的重量一轻,是虞珵美主动将手松开,仅自长睫下扫过他一眼,开口时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疏离,“天色不早,小贺大人早些回去休息罢。” 贺知春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只道他向来脾气有些古怪,正寻思是否该挽留之际,虞珵美已迈步向前走去。 情急之下贺知春喊了声,“诶!”忽闻身后看守牢门的两个衙役彼此压低了声音嘀咕起来。 “这不是福禄寺的那个如是?” “瞎说甚么!如是大师三年前就死在城楼上了?” “可不是没人见过他尸首么。” “有的有的,现在福禄寺的那个小主持认得他当日所穿衣裳,只可惜是被被乱刀砍死,也就剩那身血衣啦!” 不会坑不会坑不会坑!我比谁都喜欢小鱼和小将军,怎么舍得坑呢?也快写完了,还差个尾巴,真的不会坑的啦! 第125章 虞珵美病了。 眼看就要入六月的门,他却发起高烧,太医看过几次,开了些不痛不痒的药方,说是底子虚得大补。 补就补吧,还不让人下地,弄得虞珵美跟坐月子似的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险些路都要不会走。 这期间也有不少人前来探望,后宫中年纪稍长的惠妃更是主动守在床边日 夜照顾,外人不知她受过虞 珵美恩惠,还当有意巴结,为弟弟在朝中求个方便。 殷峙没说什么,吩咐下去让人好生照料,惠妃领了皇命,自然更加尽心尽力,还把宫里闲着的其他两个妃子也喊来陪虞珵美解闷。 外头的闲话不少,宫里反倒平静许多。 大家无不期盼着她们的小虞大人快些康复,毕竟宫里本就无聊,缺了他连桌麻将都凑不齐。 殷峙登基的这两年忙于政务,后宫里压根儿就没多少人,除了惠妃外,还有两个大臣的女儿,都是些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从小直来直去没什么心机,正值二八年华,明媚可爱,跟花儿一样讨人喜欢。 “陛下都几天没来了,他再不来小虞大人就该把他给忘了!” 礼部马尚书的女儿年纪最小,把嘴里的瓜子皮往地上一吐,娇声娇气地抱怨。 “别了别了,他不来咱们还能好好说话,他一来了我们都得在旁边站着,我可不想一站站半个多时辰!” 接话的是前内阁次辅徐大人家的幺女,长得珠圆玉润白白净净,活像个面粉捏出来的小人儿,此刻正倚在榻子上吃杏吃得正欢。 屋外惠妃唤了太监去太医院把今天的药方取来,说是要亲自过目。 屋内的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拌嘴,不觉间窗棂上落下只蓝绿色的翠鸟,黑豆似的眼仁盯着那靠坐在床头,笑容惬意的金发青年。 约莫在一年前的某个秋夜,殷峙将虞珵美召来寝殿,说是要让他来参谋选妃的事。 虞珵美见桌上摆了厚厚一沓画像,心中叫苦不迭,嘴上调侃他,“大半夜的你喊我来给你选老婆?福春来喊我还以为是甚么不得了的大事。” 殷峙抬头扫他一眼,目光柔和,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抬手将画像依次铺展开,“怎么?我娶老婆不算大事?” 虞珵美察觉殷峙似乎是心情不好,也懒得想他是为何不好,只当他做了皇帝后脾气见长,出言安抚:“皇帝娶老婆当然不算大事,后宫那么大,若是回回都要如此慎重岂不是要累死?” 第138章 说罢未等殷峙开口,他又话锋一转,将手臂搭在殷峙肩膀,整个人顺势坐到了对方大腿上,嬉皮笑脸地道:“不过你是我兄弟,兄弟娶妻是天大的事,我自然要帮的,不仅要帮,还要夜以继日、不辞辛劳、劳苦功高” “什么乱七八糟的。” 殷峙听他越说越离谱,心知他最近跟着贺知春念书念得乱七八糟,赶忙出言打断。 虞珵美知道自己又用错成语,也不害臊,笑眼弯弯的望着殷峙,睫毛如刷子般垂下,雪白的肌肤在烛火的映衬下有种说不出的温润,殷峙如同着魔般无法自他脸上挪开视线,鬼使神差地吻了吻他泛着水光的唇角。 只是轻轻碰了碰,如蜻蜓点水,结束后又略带紧张地盯着虞珵美,试探着问:“珵美,你觉得我该娶妻吗?” 虞珵美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宣纸上的女子画像,“你娶老婆问我干吗?再说了,你现在是皇帝,谁敢勉强你?不想做的事不做不就行了!” 这话说得不假,可又多少带了些孩子气。 然而在这里,早已经没有小孩子了。 顿时,殷峙心中涌现一股难以言表的悲伤和惋惜,仿佛再次回到了多年前他还是六皇子的那段日子,他想起了两人的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想起了御花园中紧握到汗津津的手,也想起了那日的夕阳与白马,以及自己未说出口的话,和没能留住的人。 这些年间,每当与虞珵美共处一室时,他总是想,如果能回到那天,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要追上去,将那些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做完。 真若如此,珵美会因此留下么? “就算是皇帝,也有勉强不得的事。” 殷峙轻叹,将头靠向虞珵美,听虞珵美大言不惭道:“不怕不怕,有我在,包管让你娶老婆娶得风风光光!” 殷峙也跟着勾了勾嘴角,笑容中却多了许多苦涩。 三月后新帝娶妻,大赦天下满朝欢喜。 其中闹得最欢的当数小虞大人,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发自真心。 “虞大人今年多大啦?” 冷不丁就有人问起。 虞珵美一怔,许是思绪飘得远了一时半刻收不回来,亦或是真的太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以至于顿了半刻才道:“到今年年底就二十三了。” 女孩中年纪最小的那个用肉乎乎的小手捂住了嘴巴,满脸惊讶,“妈呀!都快大我十岁啦!” “我也是我也是。” 那位娇声娇气的小娘娘也跟着附和。 虞珵美见她俩如此大惊小怪,不禁起了逗弄人的心思,故意虎着脸道:“怎么,我看起来很老吗?” “那倒不是,”那位胖乎乎的小娘娘举着颗咬了一半的杏子,认真解释道:“我爹曾纳过一个胡姬做妾,金发碧眼皮肤雪白,长得很是美艳,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就经常跑去她房里偷看,这可把我爹笑坏了,告诉我这天下比这胡姬漂亮的大有人在,我问他他却笑着不说,直到进宫后第一次见到虞大人,我才明白他指的人是谁,心想着‘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人’?漂亮得我都不敢看,不敢同你说话啦!” 纵使虞珵美脸皮再厚,被一个小姑娘夸漂亮多少还有有点害臊,打断道:“娘娘您见识的还是太少,在我们那儿我这种长相就是最丑最难看的!” “你们那儿?你不是胡人么?不是跟蛮子一个地方?” “当然不是,”虞珵美摇头,又觉得好笑,“我怎么会跟蛮子一个地方。” “那你是哪里?”两个小姑娘打算刨根问底。 这倒将虞珵美问住了,关于故乡是他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你都说我是神仙了,神仙住的地方哪儿能轻易示人?”他打着哈哈糊弄过去,那娇声娇气的姑娘却看出他脸上的失落,伸手抚平了虞珵美的眉心,道:“虞大人怎么总是皱着眉头,我娘说过,长得好看的人光是照照镜子都会高兴,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了。” 虞珵美望着她,眉头慢慢舒展开,“长得好看怎么就会是最快乐的人了?你娘是逗你玩呢。” “才不是!”娇声娇气的小娘娘一本正经道:“我娘说了,大家都喜欢好看的,总是会让着他们,帮着他们,这样的人不论做什么事都会顺顺利利,烦恼自然就会少许多呀!” 虞珵美自觉与她解释不通,也不想将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告诉这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只得摇头苦笑,“对你来说或许如此,可对我来说却不是。” 话说到此,三人忽听屋外有太监通报,顿时躺在榻上的和还想要争辩的都住了嘴。 不多时,惠妃引着殷峙进屋,向紧张得已经站起来的二人使了个眼色。 两个小姑娘当即会意,连连告退,经过殷峙身侧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怕成这样,我又不会吃人。” 殷峙无奈,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桌前抱怨。 虞珵美掀被子下地,为自己倒了杯茶水,说话的语气不冷不热,“会不会吃人不清楚,烦人的本是倒是一顶一。” 殷峙清楚虞珵美还在因福春的死怪罪自己,他生病的这段日子二人就说过什么正经话,即便时常探望,得到的也只有这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这让殷峙很难受,他不懂虞珵美为何如此看重福春,思来想去觉得是自己对他太过骄纵,以至如今的任性。 第139章 二人就这么枯坐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殷峙开口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让闻溪回来?” 虞珵美蹙眉看向他,开口的语气还是那么冷冰冰不近人情,“你要是没话说可以走。” “朝中无人,你让她们一家回来,我给董彦做内阁掌事。”殷峙厚着脸皮不肯挪屁股。 他是君王,想做什么并非要争得人同意。 他希望虞珵美能理解自己的苦心,至少明白自己是在尊重他,也好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可虞珵美偏不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 殷峙抓住了他搭在桌上的手掌,言语间多了几分恳切,“就当帮我个忙。” 虞珵美抬头,一双毫无波澜的翠眸望过去,嘴角边带了几分讥笑,“你这把刀是非要往我心窝里扎了?” 殷峙吃瘪,心中自然十分恼火。他知虞珵美本意,明白他不希望董彦涉险,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逼他,可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况且当事人都不曾拒绝,虞珵美又凭什么做决定? “你就没想过问问董彦的意思?他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为的是什么?胸中又怀揣着怎样的抱负?你当董彦真的甘心一辈子躲在乡下当个教书先生?珵美,你是好心,可着实太过自私了些。” 话音落地,虞珵美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如同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指着殷峙的鼻子大骂,“那你何不去朝堂上问问,他们哪个不说自己是为了出人头地才考取功名?这些人要手段有手段,要家世有家世,他董彦算什么?不过就是个读了几本书的穷书生罢了!你无非就是想要找个信得过的榆木脑袋留在身边,一个贺知春还不够么!为何非要将我妹子推进火坑?我才不管他什么理想抱负,他这辈子就是有天大的野心也只能当个教书的!你说我自私?好啊殷小六,我今天就告诉你,我就是自私!就是无耻!我只剩这一个妹子,就是拿自己这条命换我也要护她和她的孩子周全!” 第126章 虞珵美大病初愈,这一通咆哮下来还没将对方怎么,自己险些栽倒,他单手撑住桌角,强忍着晕眩去推殷峙,示意对方莫要再碍眼快点滚。 殷峙做了一年多皇帝,还没见谁敢在他面前大声嚷嚷,也就是虞珵美,也只剩虞珵美,他自觉理亏,忍了片刻,又见对方脸色白得泛青,生怕再有个闪失,不得不强压下心中怒火起身准备向门外走,临到房门口,背着身站定脚,到底是没憋住,开口道:“珵美,我怎会不懂,若是能够,我也希望将我的姐姐和侄儿接回来,可阿瑞她回不来,也不能回来,眼看这天下将倾,你以为能逃得了谁?”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独留下虞珵美在房中咳了个惊天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走进,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递到了虞珵美眼下。 虞珵美将手掌在雪白的亵衣上蹭了蹭,端起碗闷头喝下。 那人暗中瞥了眼他衣服上的血迹,开口道:“你这样下去不行,棋还没走完最后一步,自己就先死在路上了。” 他声音很好听,冷冽干净,犹如山中的清泉,却也无端透着股不近人情的寒意。 虞珵美抬眼看向他,忽地咧嘴一笑,“大师今日怎地这般爱操闲心?不是从来不顾我死活么?” 来者正是消失了三年之久的如是。 只是对比过去,已然换了副样貌。 自三年前蛮族来犯至今,如是就再也没回过福禄寺,不仅没回去,顺便还了俗,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被他松松垮垮绑在脑后,为本就细目长眉的阴柔长相平添几分妖艳的味道。 然美则美矣,脸上的神情却永远都如一潭死水,仿佛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与他毫无干系。 如是将乌黑纤长的睫羽垂下,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虞珵美提出的问题。 片刻后,他答道:“虞大人想必是弄错了,我从不害人,能救则救,救不了的就要看天意。” 虞珵美不屑道:“我从不信天。” 如是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提醒,“刚才陛下的提议你应当考虑,毕竟董大人若是能回来,你在朝中也会好做些。” “我不会一直在朝里。”虞珵美看向窗外,那里有一株盛放的海棠,红色花瓣犹如火焰,他盯了许久,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然而到了嘴边也只有一声叹息,“这花开得太艳了。” 半月后,锡林传来消息,年仅二十四岁的殷瑞身染重病,死在了初夏的某个清晨。 明明两天后就是她三岁儿子的生日宴,她的丈夫本打算给妻子一个惊喜,在宴会上册立他们的孩子为王储,那会是草原上第一个有着南人血统的统帅,可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王妃的离去化为了泡影。 据说锡林王悲痛万分,破例按照锡林的习俗为一名外族王妃举行了只有国君才有的天葬。 可这份殊荣在南人看来简直是亵渎人格,堪称匪夷所思! 秃鹰将少女的身体蚕食殆尽,仅留下残缺不全的白骨和她生前最喜欢佩戴的首饰。 骸骨交由锡林,那染了血的衣物珠宝则要送回大殷,示意身体久留灵魂归家,受命将遗物带回的正是镇守边关两年之久的杜明庭。 盛夏天无风,天子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 烈日当头,身披银甲黑袍的高大将军单膝跪地,将怀中金匣奉交天子。 第140章 殷峙的双手不收控制般剧烈颤抖,将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金匣死死抱在怀中,从此,他在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亲人。 众人只见他肩头耸动,脸上是刻骨的悲伤,却始终都没有留下一滴泪。 背后传来隐隐的呜咽声,那是善解人心的老太监在为自己的主子痛哭。 殷峙听得鼻头泛酸,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搀起了跪在地上的杜明庭,以君臣之礼感谢他一路的护送,而后挺直背脊,目光望向碧空中那轮璀璨夺目的太阳。 自此,世上再无人可让他倚靠,他亦不需倚靠任何人。 片刻后他转身,将匣子交给温有年,抬头时视线有意无意地瞥向人群深处,那一抹金色的身影。 虞珵美孤立在人群中,脸上亦没有半分难过的神情,只是淡漠地,短暂又长久地与他对视。 - 当夜宫中设宴,为久未归朝的杜将军接风洗尘。 席间众人皆静默无声,就连弹奏的歌女都只是低低的弹唱。 杜明庭与几名武将坐在一处,聊得心不在焉,目光总会不自觉瞥向对面。 只见虞珵美身着一袭绣着白色暗纹的袍子被众人簇拥着坐在正中央,他的左边袖扣被解开,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细长润白的小臂,右手则随意搭在曲起的大腿上,以一个不怎么雅观的姿势同人举杯畅饮。 众人皆知他乃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同他打好关系准没错,于是成群结队前来敬酒,乍一看偌大的宫殿,就数他们这边最热闹。 好在这位虞大人来者不拒,倒是急坏了一旁的贺知春。 一面劝着,一面挡着,偏偏还有人不领情,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有心逗弄,嘴里叼着酒杯搂上他的脖子非要喝什么“交杯酒。” 在场无人不知这位小贺大人刚刚成亲,家里的美娇娘同这位虞大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纷纷打趣,“哎呀小贺大人可不要将人弄错了,这位是我们的虞大人。” 贺知春知道旁人是在拿自己打趣,偏偏他嘴笨,半天还不了一句嘴,活活把脸憋成了个通红的柿子。 这边有人打断了杜明庭,问道:“将军这次回来打算何时走?” 提问者是新任的禁军头领,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未有岳千秋一半稳重,倒是多了几分豪气。 杜明庭摩挲着掌中的玉樽,目光仍旧盯着前方,“三日便走。”他耳力非凡,可轻而易举自那片喧哗中辨别出自己想要的声音——时而嬉笑怒骂,时而憨态可掬。 盯着那双狡黠明亮的碧眼,杜明庭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堵了一团棉花,气息上不来也下不去,最终只得一遍遍在脑海中自问:“珵美原本就是这般模样么?” “这么快?莫不是前线有战事?”那问话的人见杜明庭久久不语,只得自己开口再寻话题。 杜明庭与他不熟,简短地“嗯”了声,便不再多言。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很是尴尬,又见杜明庭始终未瞧自己,便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不多时感慨道:“如今您的这位义弟在朝中炙手可热,你兄弟二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彼此帮扶,将军当十分欣慰了。” 他是个新人,哪里懂杜虞二人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只当是捧了弟弟顺带着捧哥哥,谁曾想这话正是对方大忌。 杜明庭温言果真一声冷哼,“定然十分欣慰!” 那人听他语气不对,特别是“十分”二字可算咬牙切齿,再见对方面色阴沉,几乎要将手里的玉樽捏碎,顷刻间后背冷汗密布,心道:“不都说杜将军对自己这位弟弟爱护有加?怎地今日看来倒像是有世仇一般?” 正苦思冥想之际,见台上的殷峙举杯向众臣敬酒,又急忙举杯起身。 君臣一饮而尽,殷峙说了些勉励的话语便要离开,几名当年受他所救的老臣见他眼眶微红,不由心中感伤,上前劝慰莫要因悲伤身。 殷峙点点头,用力握了握几人的手,红着眼眶道句,“多谢了。” 这一声谢说得发自肺腑,可算是给足了老臣们面子,只道这小皇帝实在重情重义,纷纷感激涕零,恨不能立即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待殷峙走后,宴席间稍稍有了些动静,大家伙开始喝酒聊天,贺知春则趁乱将虞珵美扶走。 温有年见二人出殿,忙上前帮忙,虞珵美喝得东倒西歪,倒是很老实,丢了筋骨般将头搭在了老太监肩膀上,向贺知春抛去一笑,“用不着你了,回家抱老婆去罢!” 贺知春简直拿他没辙,正巧自己也进不去后宫,向温有年道:“虞大人醉了,劳烦公公多看着他点儿。” 温有年连连点头,“应当的应当的。”说罢向左右招呼了两名小太监,共同搀着虞珵美踉踉跄跄向殿下走去。 今夜无风,云厚如被,半轮毛月亮挂在空中,只留一地灰蒙蒙的暗光。 贺知春走后,三人齐心协力将虞珵美扶下台阶,行至红墙处,忽见那惨淡月光下站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 第127章 那人似也有所察觉,抬腿向这边走来。 他的步子迈得极大,靴底与石板相触,发出的沉重有力的摩擦声,暗淡的光影自他挺拔宽广的身躯上略过,一寸一寸,露出绣着蟒纹的绛红色朝服。 及至眼前,温有年才看清来者面容,当即露出意味深长一笑:“这么晚了,将军是在等人?。” 第141章 杜明庭“嗯”了声,继而伸手向前,将他肩上已然醉成滩烂泥的虞珵美接到自己身边,仅用单臂便把人牢牢固定在怀中,转目向温有年道:“陛下传唤,要我二人同去。” 温有年是宫里一顶一的带眼力见儿,遣散身侧的两名小太监,转向杜明庭,躬身行了个礼,“耽误将军点儿功夫,听我这个土埋半截的老东西说几句话。” 杜明庭见他言辞恳切,不懂他要说什么,点头道了声好。 温有年这才挺直身体,浑浊的双目看向他怀中的虞珵美,缓缓道:“说句犯上的话,奴才我是看着陛下跟长公主和虞大人长大的,前两位乃皇子皇孙,身份尊贵,又有爹娘护着,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老奴我看着他们心里只有欢喜。唯独虞大人,见这孩子的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他的心思太重,才六七岁就会看人脸色说话,先帝心疼他,叫我时常看顾些,若是在哪处受了欺负可直接禀报。” “谁曾想这孩子不仅会察言观色,还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纵使被欺负得再狠,也总是笑脸相迎,从不说丧气话,问就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不会得罪任何一位皇子。这也难怪,打小吃了那么多苦,又身处这龙潭虎穴,自己若不多想些,还不被人生吞活剥了?好在后来遇到了您,遇到了老将军,当年老将军愿意将他从宫里带回去,我是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心想着这孩子的下半生可算有个找落,奈何老天真糊涂啊!好好的孩子,命怎么就薄成这样。” 说到此,他的声音中竟有隐隐哽咽,身子不禁更加佝偻,伸出褶皱如鸡皮的手为虞珵美抚开黏在嘴边的发丝,苍老的声音犹如喃喃自语,“说这些老奴我算是逾矩了,将军若要怪罪也无妨,有些话我是一定要说,只因这些话说给旁人也只会当热闹一笑而过,可您不同,您跟虞大人是兄弟,常言道长兄如父,旁人不心疼他,您这个当哥哥的即便离得再远,多少总会记挂着点。” 杜明庭听到此,心中酸胀得难受,暗自道:“他还不知我跟珵美到底有何过节,珵美若知晓我这些年时时刻刻都在牵挂,只怕心中不会乐意。” 耳边听温有年继续道:“这些年他竭尽所能为陛下扫清前路,所做之事能搬到台面上说的不过一二。眼下朝中人人虽面子上对他毕恭毕敬,实则心里如何想得谁都不知,想必虞大人也不在乎,他走的是修罗道,用尽周遭一切能用之物,以雷霆手段威慑人心,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待日后他们不再畏惧,势必要遭反噬,待到那时将军,老奴说得可够明白?”言罢,温有年目光上移,再次看向杜明庭。 杜明庭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将军明白就好。”温有年将肺腑之言说尽,再次躬身行礼打算告辞,听杜明庭沉声道:“多谢公公。” 他连忙摆手,将脸上的老褶一挤,笑道:“您严重了,老奴我也是久未见将军,随口说了些胡话,当真与否全凭您自个儿,今晚虞大人喝得是有些多,望将军不要怪他,他啊,是这儿难受,”说到此,满头银发的老太监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视线越过高高的红墙,惆怅道:“人啊,是不怕一直吃苦的,怕就怕吃了小半辈子的苦,忽然得了一口甜,偏偏这口甜的吃下去就再也没有,那剩下的大半辈子可就难熬咯!” 杜明庭察觉怀中人后背一僵,不禁默默将手臂收紧,坚定不移地看向温有年,“公公的话我会记住。” 温有年笑了笑,背过身朝他摆摆手,晃晃悠悠地向红墙外走去。 他一走,虞珵美瞬间清醒过来,以极快速度挣开了怀抱,他的脸颊仍微微泛红,却远没到醉的地步,隔着一臂的距离与杜明庭对视。 杜明庭眉心微蹙,似未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可转一想来也不算意外。 毕竟二人有两年未见,当初又是自己放了狠话执意离开,加之方才温有年话里话外多少带了些责备之意,不论是怪他当年将人独自留在雁归,还是怪他身为兄长对这个弟弟不管不问?亦或二者兼有,无外乎都是怨他没有照顾好虞珵美。 杜明庭将手掌在双腿两侧摩擦数下,略显生硬地道:“你长高了。” 虞珵美嘴角轻抽,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仅以双目警惕地打量着他。 杜明庭也觉得自己这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掩饰般深吸一口气,许久才缓缓吐出,主动上前想将他拉近些,不料被对方闪身躲过,再抓再躲,来回数次皆一无所获。 若换做过去,这一来一去兴许还算是种情趣,然时至今日,二人各自为营,再谈什么风花雪月反倒涂生尴尬。 于是杜明庭也不动了,矗立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视着对方,良久才开口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平生最讨厌做这些争权夺利的事,不过两年未见,你倒是如鱼得水,身边竟如此热闹了。” 这话说得毫无起伏,既不是责怪,也没有讥讽,寡淡得仿佛只是一句阐述。 虞珵美将头别开,视线落在了红墙根的一株杂草上,似不情不愿道:“再不喜欢,到了逼不得已时也会适应,况且你不在身边,我自然过得快活。” 意外的,杜明庭听后并未生气,而是再次陷入沉默,片刻后他同样将目光移向那株细细小小的杂草,随手一指,道:“当年也是在这里,你骗了我。” 虞珵美心说,“可不算我骗你,明明是你自投罗网。”继而听杜明庭又问,“如何?他们比我好骗吗?” 第142章 “什么?”虞珵美像是没听清,下意识举目上移。 恍惚间一阵暖风拂面,天上的浓云在顷刻间系数散尽,皓月当空,如雪的月光洒落在杜明庭肩头,令他看起来比记忆中多了许多柔和。 他的身姿依旧挺拔高大,眉目深邃且俊朗,唯独脸上的笑容极为苦涩,开口重复道:“我问你,他们和我比,谁更好骗?” 这问题让虞珵美感觉不舒服,是很不舒服,就像刚刚听温有年说的那些话时一样,似乎是有人在用一柄钝器一点点劈开他的伪装。 这两年他被尔虞我诈浸淫得太久,其中自然也有想要怜惜他的人,都被他搪塞着躲开。 他不需要这些,钱、权、财,这其中的每一样都能够成为他抵挡伤害的铠甲,他过得很好,任何来自旁人的可怜都让他觉得可笑。 他不再信任任何人,也不会再将自己交给任何人。 停了许久都没得到回应,杜明庭脸上的苦涩转变为略显失望,摇头道:“算了,我早该知道,其实本就没有甚么不同。” 话音落地,虞珵美的心中莫名产生一股强烈的慌乱,险些就要否认,幸而他在这些年中沉着许多,懂得要将说出的话先在脑海中想一遍。 杜明庭见他面色变得极为难看,却始终不肯开口,以为是心中诡计被自己拆穿,便更加难受万分,却也不忍虞珵美受此困扰,兀自道:“如今想来,待在我身边的那些年当真是委屈你了。” “不算委屈,”虞珵美抬起头与他对视,翠眸中隐有水光闪烁,声音听起来是比过去更加沙哑,“是我当多谢将军,若非将军提携,我也不会有今天。” 他将过去二人所做的种种全部算做“提携”,就像是在承认自己利用了身体与对方做交易,如此二字在杜明庭听来好不刺耳,不禁眉头紧蹙,可没过多久便又舒展开,向虞珵美露出一笑,“那我是该祝贺你得偿所愿。” 虞珵美见状也跟着笑起来,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略一鞠身,“多谢将军,你我实乃同贺。” 杜明庭失笑着摇头,“如今你算是铁石心肠了。” 虞珵美躬着身体,垂下来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是将军教得好。” 闻言,杜明庭用力闭了闭双目,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停顿片刻才道:“真的,不愿再喊我一声大哥了?” 虞珵美轻轻摇头,起身直视着杜明庭,翠绿色的眼眸中荡着温柔的水光,笑着却又好似哭着,“没有区别的,将军。一个称呼而已,你想听什么我都可以喊给你听,可其实,它们都是一样的。” 杜明庭脸上显露出一丝极为痛苦的神色,明明是盛夏,他却觉得周身如坠冰窟,停顿许久,才跟着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都是一样的。” 人心变了,再亲昵的称呼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今种种皆为他所栽因果,还有什么资格去要求珵美喊自己一声“大哥”? 在那漫长的囚禁过程中,明明有很多很多次,这个孩子带着一身伤痕匍匐在自己脚下,跪着求他信一回,可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就是不肯听呢?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多希望当年能带着虞珵美一起走,一起上战场,哪怕是死了、残了,也不要将那孩子独自留在雁归,这样他们就不会有什么狗屁误会,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无可挽回。 可时光它回不去啊,碎了的东西就是碎了,即便重新缝补,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个。 他的小骗子被他伤透了心,永永远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走吧,陛下还在等着。”杜明庭声音沙哑,再次转过身,赶在虞珵美之前迈开了脚步。 俺来解释一下,本文为背景架空,现实中天葬其实是平民用的葬礼,这里为了剧情需要才改动的。 第128章 殷峙将宫女和太监屏退,独自抱着金匣坐在寝殿中醒酒。 今夜他喝得不多,总觉着平时甘甜醇美的酒液入喉竟是又苦又涩,简直到了难以下咽的地步。 烛火倒影在窗棂之上,伴随着细微的夏风左右摇摆,万籁俱静,只听得他用自己的双手不住抚摸过怀中金匣,仿佛落了数不尽的灰尘。 可惜的是,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就如同许多人、许多事,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却一件都没有忘。 记忆深处的雁归应当十分热闹。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有着数不尽的庆典和节日,百姓安居,天地辽阔,绝不仅仅是眼前无边无际的红墙金瓦。 每到初一十五,庆延帝就会在宫中设宴,那时他的养母文妃还没死,苏皇后也在,二皇子总会不厌其烦地带着他的党羽们在宴席的某个犄角旮旯找到自己,打着喝酒的旗号来寻麻烦,彼时彼刻殷瑞定会挺身而出挡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将二皇子等人大声训斥一番。 那时的殷盛也还没出雁归,他天生性格豪放,喜好同人饮酒,喜好舞枪弄棒,总与武将们混在一处,席间最热闹的当数他的周围。 那时的宫墙似乎也没有如今这般高得叫人有些压抑,朝堂离自己很远,奏章是什么?议事阁里又在因何争吵?这些他一概不知,眼下最要紧的永远只有先生们留下的课业,以及“珵美明天会不会来?” 殷峙就这样独自捧着金匣坐在案桌前许久,直至有人通报,才匆忙用衣袖抹了抹眼角。 第143章 来者不出意外,正是杜虞二人,但看二人的神色和举手投足之间的客气,想必并未和解,甚至多了几分疏远之意。 这正是殷峙想要的。 他将二人唤至桌前,命人替他们看座,又亲自送上两杯醒酒茶。 虞珵美自然而然地接在手里,以余光瞥向杜明庭,却见对方不饮,仅放在掌中来回摩挲。 天子赏茶,不喝是大罪。 殷峙见到后未有责备,只是干笑着退回到二人对面的座位上,将金匣打开,拎出一条染了血的青色佩玉。 “朕还记得,这是当年苏皇后留给大姐的。” 佩玉被放置在案桌上,他又从中拿起一条同样沾满血污的翡翠项链,“这条,是大姐生孩子前朕命人送去的贺礼,想着赶在孩子诞生之日送到,结果还是晚了一日。” 之后他又从中取出数件金银首饰,其中有镶满红宝石的戒指、银丝绞成的手镯、江南出产的纱织手绢等等。 殷峙将所有遗物依次罗列在桌面,直至匣中空无一物,方才抬起头,目中含泪望向身前二人,“这些东西俱产自大殷,无一样是他族之物。” 虞珵美听他这样说,不由也跟着眼眶发热,听身侧的杜明庭叹息般道了句,“想必公主时时刻刻都在记挂着陛下。” 殷峙满目哀伤,点头称是:“朕是在有负于大姐。” 杜明庭安慰他,“亲近之人彼此袒护乃常事,陛下无需自责。” 话音落地,忽闻耳边一声低笑,紧跟着便是虞珵美略带嘲讽地询问,“哦?是么?原来这是常事。” 杜明庭知他意有所指,然此时此处并非他二人争吵之地,仅以眼角余光略过他侧脸,便不再说话。 殷峙权当没见过这一幕,将那枚红宝石戒指握在手中,自言自语道:“朕没想到,当年那一别竟是永别。” 三年前殷瑞将两个弟弟救出敌营,自此之后故乡便只能出现在梦中。 思及过往,虞珵美的心中也泛起阵阵涟漪,伸手抚摸过摆在说上的几件遗物,满目感伤道:“公主想家了,她一定,很想回来。” 杜明庭闻言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身侧,却见对方的整张脸都被金发覆盖住,仅能从发缝中窥见一双薄唇翕动,纤长细密的睫羽下是一片模糊的阴影,瞧不清他目中神色。 再观殷峙,只见他双眉紧蹙,摩挲着手中那枚红宝石的戒指,似乎若有所思。 时近盛夏,北方的草原上草肥马壮,于大殷而言此刻出兵乃下下策。 杜明庭恐他误入歧途,当即断言道:“不可!眼下正值敌盛,冒然发兵实非良策。” 虞珵美闻言冷哼,“哦?莫非将军有占天卜卦之能?还没开始打就知道要败了?” 杜明庭黑眸一凛,显然是强压下心中怒火,沉声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若是连这点都不懂就冒然牺牲将士们的性命,那献此计者非蠢既坏!” 虞珵美听不懂前面的话,但隐隐觉得他是在骂自己,当即就要拍桌而起,被殷峙一把拽住,出言安抚,“将军严重了。” 杜明庭面色阴沉,冷硬道:“人命关天,还望陛下三思。” 其实殷峙将二人深夜唤来也是想要讨论之后该如何应对锡林,但见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只怕再聊下去恐不欢而散,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叹息道:“这些朕自然是知道的。” - 夜深露重,大殿中宴席散尽,宫门前已然排起长队。 贺知春站在队伍最末,手中捏着一块出宫腰牌,抻长脖子左顾右盼,不知在张望些什么。 有督察院的同僚见他踟蹰不前,便自马车中探出头来,问是否要捎带他一程。 贺知春婉言相拒,说道自己还在等人。 那同僚是记起方才他跟虞珵美在宴席上的热闹,遂别有深意地“哦”了声,打趣道:“别等了,人家住在宫里,不见得愿同你回去。” 贺知春脸上一热,模样固执地朝他摆摆手,一本正经撒谎,“你走你走,我等的另有他人。” “他人?除了我还有谁?” 说话间有人自背后发问,声音沙沙的,如同撒娇。 贺知春蓦然一怔,继而飞快转身,脸上难掩雀跃之情,匆忙解释道:“谁,谁都没有,你办完事了?” 虞珵美眯起眼睛对他展露一笑,“办完啦!”转而又向那位正欲离开的同僚道:“劳驾,搭个顺风车,我家离这不远。” 一年前殷峙下了宵禁,二更后由禁军巡逻,除了酒楼药铺,百姓无事不得随意外出。 宫中散宴已经快到三更天,马车悄然驶过西城,来到一处巷子前。 虞珵美告辞下车,见贺知春也要跟自己走,忙道:“你不是要回家?” 贺知春向同僚道谢,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口向他解释,“家妻最近总吃不下饭,我替她去抓些药再回去。” 虞珵美拿他打趣,“药铺你家附近没有?” 贺知春为人正直,撒谎撒得自然没他熟练,红着脸道:“没有。” 虞珵美听罢“哈”的笑了声,之后便不再多言。 二人一前一后行至暗巷深处,虞珵美站在间矮小破败的草房前,向他问道:“要进去坐坐吗?我家里没茶。” 贺知春打量着眼前几乎要塌陷的茅草屋,颇有些意外,“这是你家?” 第144章 “是我家。”虞珵美平静作答,自顾自弯腰将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解开,伸手用力推,二人同时听闻一阵“吱嘎”怪响,木门应声而开,紧跟着一股潮气扑面而来,险些将贺知春呛到。 想必这间屋子也是许久未有人居住,他自袖中摸出火折,将门口的蜡烛点燃,向身后人问道:“怎么不住在宫里?” 虞珵美无言一笑,用袖子拂开椅子上的灰尘,示意贺知春稍坐,随后又自木柜中寻到一只铜制水壶,拎在手中向外走去,熟门熟路的去巷口的水井处打水。 贺知春独自坐在屋中,只觉得屋中破旧异常,不可谓不凄凉。世人皆知虞珵美有得是钱,传言他腰缠万贯,良田美舍数不胜数,家中奴仆能从东城排到西城。 但真要问起“虞大人的家在哪儿?”却没人能说清,只道他为人阿谀奉承,为了陪当今圣上连脸都不要,不顾男子身份日日住在宫中。 当然,更是有他与陛下暧昧不清的传闻。 谁曾祥这样的虞大人,他口中的“家”竟是如此境地。 “我家里没茶,只能请你喝白水了。”虞珵美将打满的水壶拎回,放到灶台上弯腰点火。 贺知春心中愧疚万分,直觉告诉他,自己是给人添了麻烦,继而起身道:“不劳麻烦,我还要赶在药店关门前去买药。” 虞珵美闻言未做挽留,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细汗,这一抹不要紧,从下巴到额头多出一道黑线,嘴边仍旧带着笑意,“那你自己走夜路小心些。” 贺知春点头,正欲迈步出门,听他在背后喊了声:“小贺大人。” 贺知春回头,见烛光昏黄,唯独虞珵美脸上的笑容明媚得如同幻影,听他用沙沙的声音对自己说:“过去有人对我说,一切有如法,如梦幻泡影,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值得留恋。你是读书人,你当明白。” 贺知春目中仿佛有火焰熄灭,暗了一瞬,进而点头道:“贺某明白,告辞。” 送走贺知春,虞珵美再次出门提了一桶水,回屋时见房中站着一人,黑发灰袍目光清冷,面容娟秀到几近妖艳,可不正是半月未见的如是。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每次都能在最关键时赶来。” 虞珵美双手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把脸。 如是自怀中摸出方干净的帕子递过去,坦言道:“我听闻杜将军回来,就想你是不是该走出下一步棋了。” 虞珵美用他的帕子将脸擦干,又顺手抹了一把面前的桌台,谁曾想仅仅一下便将素白的帕子涂得乌黑。 他有些不好意思,厚着脸皮递回去,道:“你还要吗?” 如是点点头,伸手接过,重新纳入怀中,“要的。” 虞珵美脸上神情十分复杂,有错愕、有歉意,似乎也有些嫌弃。 他将腰侧的钱袋解下,递给如是,“不好意思给你弄脏了,当我赔你。” 好消息,我今天爆肝了一万!!!坏消息,这个破榜一个星期要我两万天呐!!!我什么时候才会写完!!!! 第129章 说这话他时心中尚有几分忐忑,毕竟如是曾为出家人,出家人通常秉性高洁,对钱财敬谢不敏,虞珵美很怕自己的话会让对方误以为收到了轻视。 怎料如是双手一张,接得自然而言,解开袋子从中取了几量银子,道声“多谢”后,又交还给虞珵美。 于僧人而言,这举动实乃出乎预料,饶是不怎么要脸的虞珵美也不情不自禁道:“我以为你会拒绝。” “为何拒绝?”如是抚平衣物,转而看向他,漆黑的眸子中仍是一滩死水。 虞珵美边思边道:“我听人说过,出家人不轻易收受他人钱财,是那个什么大不敬?” 如是点头称:“是有这个说法,不过与我而言,钱财虽乃身外物,缺了它却是万万不能,所以我只拿自己需要的。” “那你这是真的还俗了?”虞珵美好奇心起。 如是答:“非也,佛仍在我心,只是我尚有疑问,福禄寺中没有我想要的答案罢了。” 听他这样说,虞珵美更加来了兴趣,“你有什么疑问?不都说佛经是参透万事万物的至高圣典,若连那上面都没有,你就是寻遍世间只怕也无人可解。” 如是听罢将眼眸缓缓垂下,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可不知为何,在烛光的映衬下居然有些撩人心弦,看得虞珵美都愣了一瞬,且听他娓娓道:“我的师父曾告诉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可我不知道何为相,何为非相,我是想见佛,见众生,见天地,见自己,见众生相,可这个答案佛经上没有,所以决定自己去寻找。” “然后你为了找这个什么相不相的,就破了戒?”虞珵美道。 如是神色平静,言辞中毫不遮掩:“是,若不亲身经历,则所悟之道皆为空谈。” 虞珵美听他这样说,不由更进一步,试探道:“贪嗔痴慢疑这些你都经历过,那么色呢?” “也经历过。”如是回答。 虞珵美嘴角抽搐,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你,你破了色戒?” 如是定定望着他,脸上无悲无喜无怒无怨,只是据实回答,“是。” 这下反倒令虞珵美无话可说,他心中无比好奇,这块长相妖艳的木头是在何情何景下破的?又是跟谁破的? “感觉如何?”他问如是。 第145章 如是思索片刻,眉头难得地皱了下,语气仍旧平淡,“没有世人口中描绘得那么好,也没有我师父说得那样坏。” 虞珵美闻言大笑起来,胸中对他所做之事已然有了大概了解,忍不住暗暗腹诽:“大概那个被利用了的可怜鬼至今仍不知,自己只是这妖僧成佛路上参道悟法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继而清了清嗓子,向如是道:“大师这次来又有甚么良策?” 如是见他回归正题,便也不再多谈,答道:“大人想要举兵北上,杜将军未必会同意。” 虞珵美闻言一摆手,“不用未必,他已经拒绝过了。” 如是点头,“若是陛下出言,那么杜将军即便不愿也没办法,所以此事的关键所在还是陛下。” 虞珵美眉梢一挑,自信满满:“这个你也不必操心,我已经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开花。” “此战一旦打响必将是场恶战,没个三年两载只怕停不下。”如是道。 虞珵美目中寒光毕露,神色间隐有癫狂之意,咧嘴笑道:“他两国若是和平久安反倒令我不快!我要的就是两败俱伤,最好是将国库耗空,百姓怨天载道!” 如是看他一眼,垂眸深思片刻,提醒道:“那么之后呢?虞大人可曾想过,大殷是阻碍蛮子南下的最后一道屏障,过去南北彼此牵制尚可稳固,若真如你所愿两国撕扯上数年,大殷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蛮子的铁骑必将顺流而下踏平整个江南,南边的那位据说是个不担事的,而陛下还这般年轻,当真背得起丧权辱国的骂名么。” 如此一番话,令虞珵美多少有了些动摇,他的确是在利用殷峙,可到底还是有多年情谊牵扯其中,怎忍心看他被喻昏君,受千万人唾骂。 “那就由我” “我有一计,兴许可解大人之忧。” 不等虞珵美说完,如是开口将他截断,进而将声音压低,伏在他耳畔低语一番。 不多时,放置在炉上的水壶发出阵阵沸腾声,良久后,当虞珵美再次看向这名黑发青年时,他依旧无法从对方冰冷的双目中察觉到半分为人该有的情绪。 “只是如此一来,虞大人便当真回不了头了。” 如是说罢,举步走向炉前,伸手将滚烫的铜壶提起,全不顾五指已经被手柄上的灼热的温度烫伤。 他为虞珵美倒水,而后递过去。 虞珵美接过,却又凝视他手上的伤口,再抬头时见他面庞白皙俊美异常,只是神情间无波无澜,不禁地问了句,“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如是嘴角向脸颊两边牵动,如同刚刚化作人形的精怪在模仿人笑,可那弧度实在太过奇怪,多少有些诡异,他向虞珵美道:“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虞大人行的是恶事,怀的却是一颗善心,我想看看,你这样的人,会有怎样的报应。” - 三日后,殷峙还是同意出兵。 决议下达的当天夜里,他把虞珵美唤至寝殿中,将那枚火红的宝石戒指塞入对方掌心,眼中目光如炬,定定注视着虞珵美,咬牙道:“帮我,把她带回来!” 此时此刻,虞珵美的胸中波澜万千,不是畏惧前路艰险,更不是怕战场上的血流厮杀,他用力握紧那枚染血的戒指,一遍又一遍地默默道歉—— “抱歉,让你死都不得安宁。” “抱歉,我又利用了他一次。” 大殷七十三年夏初,殷峙在皇陵为殷瑞立了衣冠冢,其时帝王悲哭,举国哀丧。 恰此刻流言四起,说是这三年中他们的公主其实早已神志不清,死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口中不断呢喃着想要回家,想要看看父皇和母后。 整个大殷无人不为这个身死异乡的公主流泪,并对那远在千里之外的锡林王恶语咒骂,偏偏又有人将旧事重提,说是四年前蛮子入侵时是何等残暴,夺妻杀子无恶不作,一时间雁归民愤激发,恨不能亲自冲去前线为那可怜的公主报血海深仇。 大殷七十三年秋末,新帝顺应民意,命杜明庭为主帅,陆寻川为副帅,二人同率十万大军北上讨伐。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也跟随其中,那便是被殷峙委以重托的好兄弟——虞珵美。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北上,短短三月便以破竹之势占领蛮人数道关卡,可谓无往不利。 本该就此一鼓作气攻入锡林王都,杜明庭却下令全军暂歇于秋穗城内,以作调整。 众人向来对他极为信服,虽心有不解,也都依命行事。 唯有受过杜明庭言传身教的虞珵美知晓,这场仗再打下去,只怕会越来越难。 彼时正值十一月初,草原上万物凋零,放眼望去遍地枯黄,茫茫然一片颓败之色。夜间狂风怒啸,寒风裹挟着雪花如刀割般将人脸吹出道道血痕。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怎奈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后方补给会渐渐跟不上前进的速度,若此时冒然行军,除非老天庇佑,否则但凡蛮子们有心设计埋伏,难说不会功亏一篑。 思及至此,虞珵美一刻都不能等,顺手抓起一件大氅披在身上冒雪来到马厩。 马厩中仅剩逐月在安静地垂头啃草,除此之外竟再无其它马匹。 虞珵美来不及心疑,将双指放在唇下轻轻吹出一声口哨,顷刻间头顶传来禽鸟展翅的声音,紧跟着一只灰隼自梁上盘旋而下,落在他肩头,它的脚腕处正绑着一根指肚大小的银筒。 第146章 虞珵美将手中字条塞入桶中,正欲推门将其放飞,忽闻有人踏雪而来,情急之下只得将那灰隼往怀中一揣,又顺手捡起地上的毛刷佯装在为逐月梳理毛发。 来者身形高大,大氅披在肩头覆满落雪,开门的那刻彼此四目相对,不禁都愣了下。 离开雁归的这三月间,二人虽日日相见,却也止步于上司与下属之间,就连对对方的称呼都是以“将军、大人”这等生分的名词相呼。 关系疏离到连陆寻川都在感慨,“从前见你二人兄弟情深,恨不能裤子都穿一条,怎地才两年不见就如此生分了?” 推门的那刻,杜明庭一眼便捉见了虞珵美手中的毛刷,不禁眉峰微蹙,“大半夜的你过来给马刷毛?” 虞珵美的脸上毫无心虚,坦言道:“睡不着出来遛弯,走到附近时听马厩中躁动不安就进来看看。” 杜明庭对他的话未有半分疑虑,点头道:“风雪大,马也会怕。” “将军呢?”虞珵美将手压在胸侧,以安抚那受惊的灰隼,绿眸在暗处亮得出奇,眸中倒映出他漆黑高大的身影,忽而语调一转,似冷嘲热讽道:“你也怕了?” 杜明庭神色一滞,显然未料到虞珵美会同自己开玩笑,顿了片刻,才莞尔道:“只有小孩子和马会怕。” “是么。”虞珵美也牵了牵唇角,继而再次挥动手中的毛刷,一下又一下,细致地为逐月清理脖子上较长的鬃毛。 逐月舒服得打出一记响鼻,将脸贴向他发间蹭了蹭,模样十分受用。 杜明庭的目光柔和下来,眼前这一幕令他记起了多年前,自己出征之前虞珵美也会亲自为逐月梳理毛发检查腿蹄。 那时不论二人分别多久,哪怕是相隔天涯也犹如咫尺之间。 而今不过四五步的距离,短短咫尺却已遥隔天涯。 他自虞珵美手中接过毛刷,随意在逐月身上刷了几下,惹得逐月不住甩头,而后取了鞍具放到马背上,向虞珵美道:“今夜我和寻川要出城,你在这里照顾好自己。” “出城?是有敌情么。”虞珵美目送他上马,仰起脸问道。 杜明庭注视着他淡粉色的薄唇,险些就要压身亲上去,好在及时停住动作,顿了顿才道:“三日后新的粮草就会到,我们先去前方探探路。” 虞珵美心如擂鼓,依旧佯装平静道:“要去几日,你至少要给我个准备。” “最多两日,”杜明庭回答,后又笑道:“你准备什么?要出城迎接我们?” 虞珵美甩给他一个白眼,哼道:“路途艰险,将军还是不要想太多才好。”言罢转身,赶在对方离开前推门离去。 好啦好啦今天没啦 第130章 两日后的傍晚,风雪骤停,落日的余晖如利刃般劈开厚重的云层,泼洒向广袤无垠的大地,将枯黄的草原映照成一片金色的海洋。 就是在这样一片闪璀璨夺目的金光中,一行十几人的小队自人们视野尽头走出,领头的正是昨日与杜明庭一同离营的陆寻川。 山坡上,众人翘首以盼,虞珵美站在最末,眼见陆寻川率队越走越近,冷不丁听身旁的一名千夫长疑惑道:“怎么只剩这么点人了?” 未等虞珵美反应,薛平紧跟着一拍大腿,叫道:“坏了!将军他们遭埋伏了!” 众人闻言纷纷踮起脚抻着脖子向远处张望,果然见一路小队顺山坡直下,为首者正是杜明庭的副将方勇澜。 虞珵美的视线跟随他们的身影而去,遥见两方汇合,方勇澜向陆寻川问了些什么,又见陆寻川垂头丧气地摆了摆手,刹那间一个念头如洪钟般在虞珵美脑中撞响——杜明庭死了。 然而仅仅一瞬,便被他坚决否定,“不会的,这几日接连下雪,那灰隼飞得不会快,古尔顿收到我的信应当是在昨夜子时,这个时辰杜明庭早该带队回城才对,不可能这么轻易被捉到可若,他真的死了呢?” 几乎是念头起的下一秒,他迈开脚步,自山坡上小跑而下,许是脚下坡度太陡,他的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急,最后竟成了狂奔。 及至来到陆寻川面前,虞珵美已经喘得话都说不利索,二人四目相对,他见对方目中似有不忍,眉宇间更是满满的心灰意冷,一颗心当即就凉了半截。 “他,他呢。”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陆寻川喉头滚动,视线移开落向别处,及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虞珵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下,险些就要站不住,好在方勇澜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搀稳,耳畔听陆寻川将他们所遭遇之事一一说出。 “今日天明时分我与杜将军本欲撤回,后接探子来报说是发现了蛮子踪迹,我带人前去查看,见来者不过数十人,以为只是几名先遣军,便回禀将军前去捉拿,谁料居然是不下千人的大部队,我等只有百人,将军为给我们拖延时间,率不足十人冲入敌军” “那还等什么!赶紧派人去救将军啊!”方勇澜一声怒喝,他身边皆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听闻主帅遇难纷纷叫嚣着,恨不能当即插上翅膀飞过去。 然而来回路途漫长,光是去就要半天的功夫,就算是现在连夜动身,到了也是第二天天明。 对方有上千人,而杜明庭只有不足十人,就算他是武神降世,只怕也撑不了不多久,眼下不是被活捉就是已经死了。 第147章 虞珵美的心头笼罩着一团巨大的阴霾,头脑却极为清明,暗自道:“以他的性子未必愿被活捉。” “将军呢!你们怎么不去救他!”薛平姗姗来迟,见众人皆沉默不语,心中已然有了个大概。 陆寻川飞快看他一眼,转而沉痛道:“贸然前去只怕会中蛮子的计。” 薛平护主心切,听他这样说,扯开破锣嗓子吼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将军是为了就你们才被困呀!你们就这样把他丢在那里,你们,你们”说到此他一屁股蹲到了地上,抱着头放声大哭起来,“你们去救他啊!你们为什么不去救他!” 他这一哭仿佛揪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就在众人沉默之时,虞珵美站出来道:“陆将军,你身上可有什么指路的东西么。” 陆寻川闻言自胸口处摸出一卷羊皮,“这是前日我与将军共同绘制的地形图。” 虞珵美接过后看也不看,直接收入怀中,又弯腰将地上哭丧的薛平扶起,“不要哭了薛大哥,我去找将军。” “你?”方勇澜第一个上前阻拦,“不行不行!你从未打过仗,不知如何辨别真伪,孤身前去与送死无异!” “方大哥忘了,八年前我曾与将军一同南下作战,况且,”说到此,虞珵美喉头一紧,心中莫名涌现出一股浓烈的酸胀,“我是将军一手交出来的学生。” “我与你一起!”陆寻川红着眼眶开口。 “不可!”虞珵美去意已决,绿眸子看向他,隐隐视死如归之意,“若将军当真遇难,军中不可无主,你们都留下,我一个人去,是生是死我都会把他带回来。” 说这话时他面容平静,目光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话一说完不等众人做出反应,抬腿便往山下的马厩走去。 红色的晚霞自他身后蔓延向天边,秋风拂过枯黄的细草,天地漫漫,将他的背影映衬得更加单薄。 这次他没有奔跑,而是顺着道路依次而下,他在马厩中挑选了匹脚程还算不错的黑马,一刻都不敢耽搁,赶在夜色来临前独自离开了秋穗城。 出城后没多久便是无人居住的荒地,植被稀少砂石裸露,入目处荒凉至极,偶有狼啸自荒原尽头传来,幸而头顶还有半轮银钩相伴,才不至于太过恐怖阴森。 每走一阵虞珵美都要将怀中地图展开仔细辨认方向,那上面多是杜明庭的字迹,刀锋燕尾,就连落笔处都苍劲有力。 他以指腹摩挲而过,仿佛仍能感受到对方留下的温度。 “其实他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一人一马在夜色中疾驰,漆黑的马毛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油亮的光泽,虞珵美将地图重新收起,整个人匍匐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拽着缰绳,心中地念头如雪花般纷飞,“他若不在,靠着陆寻川未必能守住大殷,古尔顿必会举全国之力攻入雁归,届时便可让郑老将军自南而上端了蛮子老巢,顺便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也就用不着如是出的馊主意。只不过小六这个皇位大概是保不住了,那也不打紧,南边那位未必能坐多久,到时我再扶他上位也不难。” 思及此,虞珵美并无半分麻烦解决的轻松感,只觉得心口堵得难受,犹如什么与自己性命相连之物被抽丝剥茧地慢慢离他而去。 他用力呼吸,依然无法缓解那股苦闷酸胀的感觉,直至来到当日杜明庭等人遇袭之地,那个徘徊在脑海的念头才渐渐浮现,“他若不在,当真会如此顺利吗?” 入目处是一片乱石嶙峋的山坳,脚下土地黢黑,随处可见断箭残刃,靠近坡道的位置有四块巨大醒目的白色岩石,石身上遍布刀痕血迹,足可见当日战况惨烈。 迎着天边缓缓升起的旭日,他在零星散落着几名大殷士兵的尸体上来回辨认数次,终于确定这其中并无杜明庭,不知该喜该忧。 正欲稍稍松口气,目光急转之上,顿时瞳孔皱缩。 在距离他不足一米的山坡上孤零零插着一柄黑色断刃,正是杜明庭惯常用以防身的斩骨刀! 这一刻,无形中像是有一双巨手牢牢按压在他肩膀,令他动弹不得,一路上所有纷繁复杂的念头就此远去,脑中唯剩下一句话——“他死了,是我害的。” 整个人如入定般在原地呆立许久,直至前胸后背被太阳晒得滚烫,他才机械地迈步上前,将那插在土里的断刃用力拔出。 刀身没入土地足有成年人半臂之深,昭示着它的主人经历过怎样一番殊死搏斗。 虞珵美跨坐在马上,将断刃用布条缠紧背在背上,双唇抿成条直线,一刻不停地向回赶。 与来时不同,回程途中他的大脑空白一片,眼里只有前路,甚至连地图都没怎么看。 一直到夕阳落山之时,才望见秋穗城的大门,门前站了几名士兵,也都认得他长相,其中一名似乎是想要对他说些什么,被虞珵美无视错过。 城中仍旧热闹,却不见巡逻士兵,虞珵美一路骑回大营,远远就见一堆人围在坡顶的黑色大帐外,心中陡然一惊,不待多想,催动跨下黑马向人群处奔去。 薛平第一个发现他,挥舞着手臂跑下山坡迎接,一面为他驻马,一面兴高采烈道:“将军没死,将军没死!” 虞珵美头脑尚冷静,翻身下马,抓着他的手急促地问,“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锡林的那个二皇子么!哦不对,你没见过他,是我和将军去见的,就是救了将军,把他送回来啦!”薛平握着他的手,笑得嘴都要裂到耳朵根。 第148章 虞珵美头昏脑涨哪里还能思考,耳中只听得零星几个词“救了、回来啦”,便顾不得思考,一路挤入人群,冲进大帐,果然见杜明庭躺在床上,身畔除了陆寻川和方勇澜,还有一名金发的异族少年。 “珵美,你回来了,”陆寻川笑着向他招手,又见他背后负着什么,提醒道:“把东西放下,过来看看将军罢。” 虞珵美险些忘了自己还背着断刃,忙抬手去解胸口的绳结,情急之下手指居然都不停使唤,正焦急,一双雪白的手掌覆盖了上来,他一怔,抬头时正对上少年的双眼,同自己一样,也是绿色的,脑中登时反应过来,“是他!” 乌力罕帮他将带子解开,退后几步,他的南语在这些年中已然精进不少,在听到虞珵美向自己道谢后,笑着说了声,“无妨。” 虞珵美无暇分心,一步来到床前,见杜明庭的左肩及腹部被纱布一圈圈包裹,隐约可见的其中裹了许多止血药,再看他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不似常人生病模样,便抬头以目光询问陆寻川。 陆寻川向他解释:“伤的太重,大夫来看过,何时能醒还未可知。” 虞珵美只觉得胸口一空,方才还乱跳的一颗心瞬时冻成了冰雕。 方勇澜看出他的失落,上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只要人还在,总有一天会醒的。” 虞珵美缓缓点头,众人见他面容疲惫,表情麻木迟缓,只以为是二人兄弟情深,纷纷前来宽慰。 可这些嘱托虞珵美一个字都听不进,他回身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杜明庭,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可他是将军啊,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岂能就这么躺一辈子?” 想对小杜说,“多躺几天,不用担心,有的是人替你照顾小鱼~” 明天应该会更一章小鱼回到南边的故事,这本书里除了两个主角我最喜欢的就是南边的那个皇帝,大家可以期待下~ 第131章 这之后,众人在惶惶不安中又度过了两日。 虞珵美守在一旁日夜陪伴,擦身喂药俱都亲力亲为,可谓无微不至。期间陆寻川、薛平等人几次三番前来劝说,终是无果,只得由着他在床前枯熬。 及至到了日三天天明时分,探子传来消息,说是在距秋穗城百里外的林子里发现了锡林兵的足迹,方勇澜主动领命前去探明真相。 他这一走足足三日未有半点消息,众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更加焦躁。 眼看后方补给迟迟未到,蛮子们又伺机而动,身为主帅的杜明庭仍无半分要醒的迹象,如此下去岂不就要功亏一篑? 是夜,陆寻川召集几名副将,连同虞珵美一起唤入主账议事。 其时众说纷纭,面前的沙盘被反反复复推翻十余次,依旧无人能拿出一个像样的解决办法。 陆寻川耳闻争执声不断,心中烦闷异常,不禁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他很清楚,眼下能救众人于困局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令杜明庭清醒,二是期盼补给尽快到达。 可这两样都好似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实在叫人挫败。 临近子时,虞珵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寝帐。 他不在,无人敢进帐,故而没有勤务兵来点灯,仅靠着帐中央的火盆散发的微弱光亮。 将肩上的白色狐裘卸下,摸黑寻找打盆热水洗手,不经意间抬头,见暗处的床榻上,杜明庭高大的身躯隆起如山丘,却是一动不动,就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又思及他平日里何等的威风,何等受人敬仰,那万军丛中取敌人首级的英武身姿只怕此生再也难见,不禁一阵悲从中来,也顾不得什么洗手了,脚上的靴子都未脱,好似一刻都等不得般迈步向前。 火盆里烧得是上好的白碳,在高温下不时发出“噼啪”的炙烤声。 一片静谧中,虞珵美缓缓抬手,冰凉的指尖抚摸过杜明庭深邃坚毅的眉峰,在触碰到鼻梁时,他忽然发现杜明庭鬓角处多出许多银丝,不过才短短几日,那个风光无限的年轻将军就这样衰竭了下去。 刹那间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悲伤的呜咽,继而将自己的整张脸都贴向对方垂在身侧的手掌。 彼时,杜明庭尚在一片混沌中。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只依稀记得打过一场仗,锋利的兵刃将他的身体刺穿,饶是如此,他依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刺他那人的双臂斩断。 战场上传来的嘶喊震耳欲聋,伴随着那人临终前的大喊,如鬼魅般形影不离,杜明庭想要举步离开,赫然发现脚下所站之地竟是累累白骨,他并不惊慌,只是烦闷,心想怎么人死都不得安生? 就在此刻,一个声音自头顶传来,“大哥。” 那声音极其沙哑,他却立即辨认出——是珵美! 继而心神安宁不少,听虞珵美又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老了,我也不再年轻,曾经的那些恩恩怨怨我其实早就已经放下。那天你问我,在我的心里你是不是同他们一样?其实我是有些气恼的,并非是气过去的那些事,而是生气你为何会将自己看得那样轻。” 听到此,察觉虞珵美的声音中带了哭腔,杜明庭的眼眶也开始发热,他在心中很肯定的摇了摇头,“是我有负于你,你怨我本是应该。” 又听虞珵美接着道:“眼下正是危难关头,你却丢下我独自在这里躺着,你躺着不要紧,却将烂摊子都甩给了我,口口声声说要爱护我、疼惜我,可你哪一次办到了?说到底还是图省事动动嘴皮子功夫,却不肯真的帮我一把。” 第149章 杜明庭听他这样说,内心顿时焦灼万分,不住道:“不会的!怎么会!我从未想过将你独自留下,过去是,如今更是!” 忽然间,虞珵美察觉贴在脸上的手指动了一下,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当即唤了声,“将军?” 果不其然,这次不仅仅是手指,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杜明庭的眉头也微微蹙起,虞珵美顿时欣喜万分,向帐外叫道:“军医!军医!” 就在他大喊之际,杜明庭的三魂七魄奇迹般重新归位,四肢百骸传来剧烈的疼痛令他不得不紧咬牙关,眼见马上要撑不住,下一秒,他感到唇上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滴了下来,继而是一个轻柔的,好似羽毛拂过般的吻。 耳畔响起沙沙的声音,“你不是想听我再喊你声‘大哥’?你睁开眼,多少声我都喊给你听!” 纵使如此,待到杜明庭真正转醒,已是半月后。 半月前方勇澜在探查中遭蛮子伏击,一百八十人无一生还,蛮子手段残忍,将他的头颅砍下,与其余将士们的尸体挂于秋穗城外示威。 足足过去四日,陆寻川才率人夺下瞭望台,将方将军的尸首收敛入匣。 此事大大削减军中的士气,十一月初的草原只见漫天飞雪,不见狼烟烽火。 短短半月,大殷且战且败,全无最开始的汹涌气势。 殷峙闻讯大怒,在朝上发了好大一通火,可发火归发火,却也知此刻若将陆寻川召回,只怕前线无人更加难以维持。 遂下旨命陆寻川戴罪立功,打不了胜仗就不要回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不知他说的是气话还是当真,只道是在逼着陆寻川去死。 不少过去追随陆寻芳的将士纷纷自荐,恳请殷峙同意他们去前线支援。 殷峙死咬牙关不允,大殷如今兵力乏弱,都送去前线王都怎么办?靠着那些个闲散侯爷?还是朝中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 直到十一月中旬,惠妃带着一名女童来到寝殿。 陆秋儿今年刚满六岁,身穿一袭淡粉色袄裙,肉嘟嘟的小脸看起来软糯可爱,却一本正经跪在殷峙面前,用脆生生的童音道:“秋儿恳请陛下放过舅舅。” 殷峙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她小大人一般的模样很有趣,遂停下手中的笔,问道:“你知道你舅舅做了什么?” “知道。”陆秋儿跪在地上,举头望向殷峙。 她长得很像徐客秋,特别是那双含了水的眸子,即便才只有六岁,仍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若说舅舅是有意敷衍,那的确该罚,可胜败乃兵家常事,舅舅他已然尽力,陛下不该因此而责罚他。” 殷峙目中神色一黯,沉声道:“这是谁交给你的。” 陆秋儿听他语气不善,稚嫩的脸上毫无惧色,跪在地上腰板挺得笔直,“回陛下,无人教我,是我翻看娘留下的兵书时看到的,兵书上还说:众寡同力,则战必胜守必固,况且自古以来就有大战之时不斩败将的说法,眼下前线岌岌可危,陛下更加要展现得心胸宽广,才可令上下一心,前方将士无后顾之忧。” 第132章 其实即便陆秋儿不来,殷峙也早已动摇。 这几日接连有人替陆寻川求情,其中不乏当年追随过庆延帝的三朝元老,奇就奇在,从这些老臣口中说出的话,竟与一个六岁的孩子如出一辙。 殷峙细细打量着跪在身前的陆秋儿,直觉既惊奇又有趣。 陆秋儿见他盯着自己迟迟不语,不由转头望向一旁的惠妃,仿佛是在无声询问,见惠妃点了点头,这才继续开口道:“陛下,民女心中尚还有一事未解,望陛下成全。” 殷峙饶有兴趣道:“还是为你舅舅?” 陆秋儿摇头,目中毫无寻常孩子该有的怯懦与单纯,水一样的眸子深得叫人琢磨不透,“民女早闻陛下英明神武,对陛下崇拜有加,如今一见果真气度不凡,若有幸能得陛下恩宠,民女此生无憾。” 自从坐上皇位,殷峙每日所听奉承不断,如此生硬的倒是头一回见,殷峙见她说得郑重其事,不禁“噗嗤”一声笑开,直到笑得肚子都疼了,见一旁的惠妃和陆秋儿满脸惊恐疑惑,这才强忍着道:“我就说有人教你,是惠妃么。” 陆秋儿脸上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惧色,继而坚决否定,“不是,我只是托娘娘带我进宫,方才所说俱出自我真心。” 殷峙闻言点头,“起来吧,我本也没想治你舅舅的罪,一切都待他回朝后再做打算。” 说罢,又将话锋一转,口气也不再如方才那般诺诺逼人,向陆秋儿道:“你的确很聪明,也很有勇气,可情爱一事不该被当做筹码。我给你十年时间,若十年后你的想法未变,那么我便封你为后。” 陆秋儿浑身一震,不自觉再次看向惠妃,见惠妃笑着点了点头,才稍显紧张地道:“做皇后,是不是就要一辈子都在宫里?” 殷峙道,“是。” 这一次陆秋儿终于没忍住,她的眼眶红了红,可也就是一瞬,便又恢复平静,向殷峙叩拜:“谢陛下。” - 十一月初,如是跟随辎重队去往前线,本该只有半月的路程,因山路坍塌不得不临时改道,比预计的日子足足耽误了七八天有余。 这期间他同所有将士一起日夜开路,又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帮助众人辨别方向,不可谓不辛苦。 第150章 待到与陆寻川等人汇合,已是十一月末。 彼时整片锡林草原被皑皑白雪覆盖,天地苍茫,唯有雪山孤雁,以及一群丢了士气的残兵败将。 接二连三的失利让整个军营都笼罩在一片说不出的沮丧之中,照理来讲当霉运积攒到一定量后是该否极泰来,可眼下却无人带领他们打一场翻身仗。 兴许是大殷气运犹在,亦或连老天都看不过眼,就在粮草到达的三日后,在榻上躺了足足半月的杜明庭也有了转醒之相。 这天,虞珵美正与陆寻川一同分派粮草,耳听山坡下传来薛平的破锣嗓子:“醒了!将军醒了!” 刹那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陆寻川更是热泪盈眶,顾不得其他,拔腿就向坡下跑去。 反观虞珵美,在得知此消息后并未如他人般兴高采烈,他一直将手里的帐目记完,叮嘱勤务兵尽快分发到各营,才独自迈步向山坡下那顶黑色的大帐走去。 身旁不断有人闻讯狂奔,与其他们相比,虞珵美算是走得慢额了。 靴子跨过枯草上的冰晶,又平稳落地,虽是缓慢,迈出的每一步都没有丝毫犹豫。 他的脑中浮现出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想着想着,嘴角便抑制不住的翘了起来。 直至来到帐前,见帐门已被来探望的众人堵得水泄不通,他索性更加不着急。 慢慢悠悠绕到了大帐后,见一名士兵正站在阴影处望向他,不禁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那士兵闻言,将遮住面容的盔甲卸下,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缎子般披在肩头,将本就周正的眉眼衬得更加明艳,只是美则美已,脸上的神情却如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毫无波澜。 如是开口道:“一月前我在雁归外的官道上,见有运送粮草的车马经过,料想是去往前线的,便跟了过来。” 虞珵美猜不出他来意,不过以他对如是的印象,这人到哪都没什么好事。 果然就听如是向他问道:“眼下正值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为何没有趁此杀了杜明庭?” 虞珵美看他一眼,忽然将嘴角一扯,笑了出来,“我过去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山中精怪若想修成人形,就要去山下找个凡人讨封,问一句,‘你看我像不像人?’” 如是不解,听虞珵美又道:“你觉得自己像个人么。” 这问题着实有些冒犯,如是却不生气,仔细思考片刻,继而点了点头,“佛说,人是由三身七心组成,我想,只要是有此者,即便没有血肉之躯,也算是人。” 虞珵美的本意只想嘲讽他是毫无人性,谁料如是根本听不懂他话中揶揄,反而答得如此深奥,。 他还要给自己解释,虞珵美忙摆手道:“算了算了,你这人无趣得很,我的意图你不明白,你的这些道理我也不爱听,总之我所做之事皆凭本意,其余也管不了那么多。” 如是点点头,转身就要走,听虞珵美在身后问:“你要去哪儿?这里是军营,你要是想走我可以同他们打声招呼。” 如是听罢停下脚步,背着他道:“多谢,可我还想要在这里多留几日,虞大人权当没见过我就是。” 虞珵美心知不能以常人之道待他,只是嘴上应着好,回头便派了名贴身侍卫牢牢盯着如是的一举一动。 倒不是怕如是闯出什么祸,而是此人多少有点灾星附体,加上那副不俗的相貌以及匪夷所思的言行,他怕有不长眼的去主动招惹这祸星。 日落后,杜明庭的帐中总算消停下来。 他刚刚苏醒,还没见到所念的影子,立即就要投身战事中,前路尚不明朗,留给他恢复的时间是半点都没有。 军医按照惯例前来送药,敲响帐门,杜明庭头也不抬地应道“进来”,停了片刻,耳闻来者迟迟不走,便随口道:“把药放桌上,你出去。” 耳畔一个沙沙的声音响起,“陆将军说了,要我盯着你喝。” 他脑中“嗡”的一声炸响,当即抬头望去,见一道纤细的金色身影正站在帐门前,眼含笑意地望着他。 杜明庭的心就此提了起来,视线如同被什么黏住一般,再也挪不开分毫,木头般定定注视着走近的虞珵美。 刚醒来时他便从老薛的口中得知,这些天都是珵美日夜不停的守候在自己床前,照料、擦身、换药,可谓无微不至,如今二人相见,道谢也好,感慨也罢,他总该说些什么,可喉头却不知为何又涩又紧,嘴唇嗫嚅了半天,连半句话都说不出。 虞珵美对他的这番挣扎自然是一无所知,将药碗递去,眼睫垂下,望着杜明庭身前摆好的沙盘道:“刚刚恢复,还是不要太劳累的好。” 杜明庭只是错神的功夫,二人的距离便只剩咫尺,见他在眼下薄唇轻启,一股子雪后清新的草木香袭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入自己怀中,顿时呼吸加重,一颗心狂跳不止。 “无妨。”他向虞珵美道,又掩饰般夺过对方手中药碗,仰头便将整整一碗的药汤送入口中。 这药其苦无比,也不知是什么药材熬制,饶是杜明庭也不禁皱了皱眉头,未待他将口中那股子闷气吐出,察觉唇上一凉,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就被顺势推入了口中。 舌尖扫过那物,冰凉坚硬,又透着丝丝甜意。 “是冰糖,我去后厨偷的。” 虞珵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如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伸出舌尖将收回的手指放在唇下舔了下,眼眸抬起看向杜明庭。 第151章 他的眉目被融在一片暖光中,视线递过来,是那么的缠绵,好似能凭空拔出丝,杜明庭凝视着他,心头犹如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罩住,不禁陷入一瞬失神,仿佛听到他用沙沙的声音问自己:“大哥,甜吗?” 虞珵美见他盯在身上的目光灼灼,火一样燎人,仿佛下一刻就要吃人,可等了许久也没有其他动作,于是收起空碗准备起身离开,手臂被人自身后用力拉了把,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多谢你。” 虞珵美眼眶一热,好在他是背着身的,在暗处停顿片刻,回过头咧嘴一笑,“将军,明天见。”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声道别,杜明庭听来却是失望万分,他向虞珵美点头,目送他离开,直至人已经掀开门帘走出去,他的视线仍不舍得离开。 其实方才他是真的有话想问。 他想问虞珵美,“那天你所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他又怕自己问出口,会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如果当日所闻都是自己的一场梦,那么至少在眼下,他还不知如何接受。 第133章 自杜明庭清醒后,除了循规蹈矩的喝药吃饭,其余时间都待在帐中同人议事。 虞珵美倒是每日都来,监督他吃药的功夫也能聊几句近来的闲事,偶尔会笑笑,然后收药碗道别。 除此便在没有什么,两人间的关系似乎也就止步于此。 直到农历十二月末,过小年这天,军中杀牛宰羊,大家伙儿难得热闹一回。 一大早,虞珵美就跟随薛平一同进城购置些盐糖香料,路过武器铺,他要薛平等自己片刻,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一把黑金斩骨刀。 薛平见此物大喜,问道:“这是小将军断掉的那一把?” 虞珵美点头,将重塑好的刀身展示给他看,“自这里断了,我让人用上好的黑铁修补,只是此地资源匮乏,比之刀身原本的材料是差了一大截。” 薛平将刀握在手中颠了颠,称赞道:“你不说老薛我都看不出来断在哪里,已经是极好了,小将军见到定会高兴!” 虞珵美无言一笑,用布条将刀身重新缠好,又陪薛平在城中逛了个把时辰,临近日落才驾车回营。 二人刚进营门,就见草地上停了辆眼生的马车,车外驻守着两名穿着粗布武服的高大男人,看面相不似南人。 薛平将手中的货物交给前来接应的侍卫,向虞珵美耳语,“怕不是那个二皇子又来了。” 虞珵美听到乌力罕来,心中不由生出许多烦躁,说不上来是为何,明明此人救了杜明庭,他该感激才对。 “我回去换身衣服。”他向薛平丢下句话,转身朝杜明庭的那间大帐走去。 之前为了方便照顾,他将自己的东西都搬到了对方帐中,眼下还未来得及搬回去。 他从箱子中翻出一件月白色的长袍,又仔细配上条镶满绿宝石的腰带,臭美似的在镜前照了照,察觉头发有些散乱,便重新用一条黑色缎带束成马尾绑在脑后。 一切做完,他将那柄黑金斩骨刀放在了大帐正中央,最现眼的一张桌子上,即便是瞎子也该看到。 如此一番打扮下来,必然花了许多时间,听帐门被敲响,有勤务兵来催促,说是大家都已到前帐,就等着他开席。 虞珵美道声知道了,又拿起香炉前后挥了挥,活活将自己熏成一只甜腻腻的大白鹅,这才心情愉悦地去往前方大帐。 今日,军中但凡带点职务的将领都被邀请参宴,虞珵美跟随侍卫入帐,见其间闹闹哄哄坐了有十几桌有余,且桌上蔬果酒肉一应俱全,料想眼下物资匮乏,要凑齐这些吃食实属不易,不禁对薛平又多了几分佩服。 再往上看,不出意料,杜明庭正坐在主帅的座位上,他肩膀和腹部的伤尚未完全好,仅在背上披了件漆黑油亮的大氅,麦色的胸肌在脚边火盆炽热的烘烤下挂着些许细汗,此刻正大马金刀的叉腿坐着,同一旁的金发少年攀谈。 只一眼虞珵美便认出,那少年正是锡林的二皇子——乌力罕。 心中顿时生出许多无端的厌恶,又听席间有人唤他,当即便要抬腿过去。 许是心有灵犀,就在虞珵美迈步的那刻,杜明庭也发现了他,二人越过喧嚣的人群对望,却是一人温柔至深,一人视若无睹。 陆寻川与众副将坐在一处,见虞珵美只是看着,脚步动也不动,当他是不好意思,也不管人愿不愿意,硬将他拉到杜明庭身畔,“穿这么漂亮,不坐主位可不行。” 他本是开玩笑,却叫虞珵美尴尬万分,站在一旁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颇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见他难为,杜明庭的脸色暗了暗,主动出言解围;“我这边热得很,他穿得多只怕坐不住,你把他带下去坐你那里。” 陆寻川还想说,“不多啊,不就是一件袍子,怎么会热?” 耳闻虞珵美道:“多谢将军体恤。”说罢起身就朝台下走去。 这下陆寻川更加摸不着头脑,心中不禁嘀咕,“珵美明明前几天还是要死要活的,恨不能同生共死的滋味,怎么人一醒就如此冷漠了?” 这场打着过小年,实则是为了庆贺主帅回归的犒劳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月挂正中时,杜明庭起身向众人举杯,一来是鼓舞士气,二来是感谢乌力罕在危难关头出手相救。 第152章 就在他说完第二者后,席间中不免有人偷偷看向坐在副将席的虞珵美。 只见他神色如常,如同丝毫未察觉一般,眼眸低垂,一心一意同盘子中那块带骨羊肉做斗争,还有心细者察觉,就在杜明庭话音落地的瞬间,那位向来深藏不露的虞大人脸色白得像张纸。 - 顾忌重伤初愈,在军医的劝说下,杜明庭不得不提前离席,他一走,乌力罕自然也要离开了。 杜明庭一路将他送至营门前,临别时他向乌力罕再次道谢,“当日多谢你了。” 月光如水,乌力罕站在杜明庭高大的身影下,凝视着他望向自己的深邃眉眼,心中很清楚:不论是救他性命,还是为他背叛族人,全部都出自一厢情愿。 面前的男人永远都不会因他做了这些而动摇。 是不知道吗? 不,他是知道的。 可即便知道,他也不会为他实现心中所愿。 思及此,乌力罕只觉得胸口沉闷,他垂下眼眸,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说过,我做这些并非是为了让你谢我。” 杜明庭察觉他意有所指,也知自己无法回应,遂无奈道:“二殿下,待日后战事平定,我可许你坐上草原之主。” 乌力罕听他这样说,心中更加难过万分,他想,“纵使那是万人所求的至高无上的位子,我也不稀罕。” “不必了,”他向杜明庭低声道:“我想要的,你永远都给不了。”说罢举步上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如此又耽误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待到杜明庭回帐已然过了亥时。 坡下的大帐外升起了一丛篝火,众人围绕四周载歌载舞,显然距离散宴还有一段时间。 他见帐门前无人值守,料想是都去快活了,数月来难得有这么一次,他无意责罚,掀开帐门迈入,忽听黑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撞击声,当即喝道:“谁!” 须臾,耳听一个沙沙声答道:“我来拿东西。” 见是虞珵美,他心中顿时欢喜万分,也顾不得点灯,几步来到桌前,温声细语地询问道:“怎么不点灯?吃饱了吗?要拿什么?为何不同我说?” 未曾想自己一连问出数个问题,对方是否愿意作答。 虞珵美暗暗退后一步,怀中抱着什么东西,声音冰冷地回道:“不是什么要紧物件儿,就不劳烦将军了。” 杜明庭听他口气生硬,似乎带着怨气,不由一阵焦急:“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 黑暗中,听虞珵美带着嘲讽幽幽道:“我算甚么,岂敢怪罪将军。” 杜明庭听他话中带刺,眉头不由蹙起,可也就是几秒的功夫,且听他长长叹息道:“这几日相处下来,我还当你我之间尚有转圜。” “那是将军以为的,”虞珵美打断他,似不愿再多说一句,在他胸口处用力推搡一把,“让开!我要回去睡了。” 这一推不要紧,反是将自己怀里之物掉了出来。 只听“咣当”一声落地,杜明庭眼疾手快,赶在他之前弯腰拾起。 他将裹在外面的布条解下,眼前顿时一亮,“你,你把我的刀补好了?” 一旁自然无人应答,杜明庭心中却充盈着阵阵暖意,方才的烦闷当即一扫而空。 黑暗中,虞珵美只觉得一股熟悉的男子气息带着压迫感自上而来。 杜明庭一手握着他的腕子,一手将他拦腰拖入怀,鼻尖贴在他小小的耳廓上,低声笑了下,故意将鼻息打在上面,“珵美,你今天好香。” 时隔太久,二人从未这般亲密过,酥酥酥麻麻的痒意自耳下蹿向全身,虞珵美的腰当即就不受控制的软了下来,唯有两条手臂还在做着无用挣扎,“你,放开!” 过去二人再床上耳鬓厮磨了多年,杜明庭当然知晓他最怕什么,在暗处无声笑了下,嘴唇擦过他滑//腻//纤细的脖颈,温柔的吻着,“小骗子,腰都软成这样了,我现在放开,你直得起来吗?” 就连虞珵美自己都奇怪,如今他算是身经百战,可为何听杜明庭用这幅口气对自己说话,脸颊还是会不自觉臊得滚烫? 他正要开口大骂,喉结上冷不丁被人吸了一口,吓得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耳边听杜明庭道:“那天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很感动。” 他说这话时声音低沉,带着柔情款款,却令虞珵美浑身一僵,继而听杜明庭又道:“那天我醒来,就对自己发过誓,无论日后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再怪你,全心全意的相信你,信任你,所以珵美” 他抬起头,目光在暗处散发着灼人的光,“再信我一次罢!” 虞珵美的眼中不知在何时已经蓄满泪,他用力捂住自己的脸,闷声闷气道:“可我怕,我怕你再抛下我,到那时,到那时” 杜明庭轻轻拉下他的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左胸上,爱惜地吻了吻他被泪水打湿的嘴唇,“到那时你就用这把刀杀了我,我断不会有一句怨言!” 接下来便是二人阔别两年后的第一次接触,彼此间都有些紧张,好在灯是灭的,没有光亮,人隐匿在其中,像是盖了床无形的被子,多多少少可以抵消掉些羞耻心。 杜明庭一举将他抱起,虞珵美顺势将两条//腿//张开,缠上对方的腰。 他们隔着薄薄的布料接吻,不多时,就听虞珵美很不自在的扭了下身体,低声道:“你咯着我了。” 第153章 杜明庭嘿然一笑,一双大手托在他滚圆结实的小屁股上,向床榻走去。 虞珵美心有余悸,暗暗思忖,“怎么还这么大?”后又觉得这想法着实可笑,便情不自禁笑出声。 杜明庭尚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当是小孩子在胡闹,将他往床上一放,自己也顺势压了下去,伏在他耳边笑着道:“说,今天穿这么漂亮,想要勾引谁?” 虞珵美在暗中一咧嘴,仗着他看不清做了个鬼脸,“我想勾引谁就勾引谁!” 这话说完,就觉得胸口一凉,是杜明庭解开了他的脖下的衣襟,继而鼻尖传来淡淡的香气,那是用以治疗皴裂的油膏。 察觉对方要做什么,虞珵美的腰腹登时绷得笔直,听杜明庭戏谑道:“我们身经百战的虞大人也能吓成这样?” 虞珵美不听他的,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紧张道:“轻,轻些。” 杜明庭也收起方才的轻浮,沉声道:“知道,我舍不得。”继而将头伏下。 与杜明庭的每一次都是刻骨铭心,过去是,如今也是。 那种感觉会上瘾,光是想想都会叫人心痒。 而今,他再次被这种充盈感塞满。 疼,也痛快。 是久违的愉悦,也是短暂的真实。 两人并排躺在一起,彼此对视,眼中都含着深深笑意。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妥帖的了,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 头一次杜明庭觉得,自己能活下来真是件幸事。 如同过去的每一次,他们聊了一会儿,都是些有的没的,杜明庭听虞珵美问:“大哥,如果有了田地,蛮子们还会打仗吗?” 杜明庭把玩着他放在自己腹肌上的手掌,片刻后道:“没有人不想过安稳日子,蛮子也有妻小,这么多年南征北战无非就是想多占些咱们的便宜,打点儿食回去给家人吃。” “那为什么他们不种地?”虞珵美问。 杜明庭失笑,转身对向他,“纺织耕种都是精细活,要花时间的精力,哪里有抢别人来得快。”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愿意教他们呢?”虞珵美一骨碌爬起身,黑暗中双目迸发出光彩,“只要他们愿意称臣,我们就派人过去教他们纺织耕种,秋天有了粮食,冬天也就不再难熬,只要他们愿意安稳,我们就不再会有威胁。” 杜明庭沉思半晌,继而点头道:“兴许这也是个法子。” 这之后二人又聊了些旁的,聊着聊着,不知怎地虞珵美便有坐到了他小腹上。 杜明庭揉着他的腰身,满目爱怜,“这次想怎么吃?” 虞珵美向他飞去一眼,孩子一样笑得毫无戒备,“你还伤着,我,我自己来!” 下腹传来隐不适,他知道那是伤口崩裂的痛感,可他不想停下。 两年间,杜明庭曾幻想过无数次,只要珵美能够回来,自己付出什么都愿意。 如今得偿所愿,他豁出去的想:“命而已,给了他又何妨?” 快写完了,感慨一下,这本书的受几乎耗完了我本就不多的智商,下一本我一定要写个笨蛋美人,一定要!笨笨的,可可爱爱,每天除了笑就是吃,然后攻宠到不行的那种,呜呜呜 第134章 拜寒冬所赐,草原上迎来短暂的休战期。 趁此机会,陆寻川带领一小队人马将方勇澜的遗体送回大殷,顺便去殷峙那里领罪受罚。 头天晚上下了场大雪,堆积在帐篷顶压出一个白花花的雪坑,被屋里的炭盆一烤,融化的雪水顺着藤条做的骨架蜿蜒而下。 虞珵美躺在床里侧,手指沾了水珠在布幔上写写画画。 没多久,搭在他腰上的手臂紧了紧,继而听杜明庭用慵懒的沙哑声道,“起这么早,画了些什么?” 昨夜又是一番云雨,虞珵美的骨头散了架儿似的,身子底下更是湿//漉//漉潮//乎乎的,动一动火辣辣的疼。 虽说二人才冰释前嫌,正是蜜里调油的阶段,可总被这么弄是个人都受不了,更何况虞珵美还有点儿小脾气在身上。 “你离我远点儿。”他用手肘推了杜明庭一把,不出所料没有推动,反而让“凶犯”逮住机会,磨磨蹭蹭地起了兴致。 “够远了,都快半根指头了。”杜明庭从后将他完全抱住,手臂上肌肉虬结,搂在巴掌宽的细腰上稍稍用力都怕给人折断了。 搂不敢用力,就那手掌在人家屁股上捏,腆着脸问,“酸不酸?大哥给你揉揉。” “大哥!” 虞珵美彻底火了,猛地转过身,绿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一副虚张声势要吃人的架势,“你就不能节制点儿?万一老了”往后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反倒是自己的脸先红了,“老了不举怎么办!” 杜明庭被他逗乐,搂着人在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上用力嘬了一口,虎着脸斥道:“胡说!大哥是厚积薄发,要多少有多少!” 虞珵美简直拿他没办法,嘟囔了句不要脸,刚把身体背过去,紧跟着屁股上一凉,他皱眉发出“嗯啊”一声//呻//吟,知道是有人提着凶器又杀了进去。 二人就这么无所事事的荒//淫//了差不多半月,在进入隆冬前,杜明庭率兵重新夺回了秋穗城。 彼时虞珵美还在赖在床上未起,他都不知道杜明庭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成宿成宿的折腾,到了天明时分,还有力气去带兵。 第154章 实际上他并不清楚杜明庭是去打仗,只以为是日常的操//练,昏昏沉沉的睡了不知多久,察觉脸上一凉,再睁开时见杜明庭正坐在床侧默默注视着自己。 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脸劈成明暗两半,身上寒甲未除,手套上还带着铁锈和血腥味,唯有目光温柔得像水。 虞珵美瞬间清醒,想拉下他的手看看,被杜明庭举高躲开,“刚回来,冷。” “你,打仗去了?”他问。 杜明庭“嗯”了声,见虞珵美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高兴,“怎么没跟我说。” “看你睡得熟,”他将手套摘下,露出炽热的掌心,蹭了蹭虞珵美留在嘴角的口水印子,笑起来,“就是场小打小闹,何苦惊动你。” 他不知,虞珵美并未因他的体恤而感动,反倒产生了深深自责,自责这些天为何如此懈怠,同床共枕都没能看住人。 正反省,手臂被杜明庭拉了一把,听对方道:“起来!大哥送你个礼物!” “是什么?”虞珵美踩着靴帮下地,身后杜明庭将自己的大氅接下批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牵着虞珵美的手来到帐门前,兵器架上盖着一块大大的黑布。 杜明庭示意对方打开,虞珵美狐疑的看他,手一抬,刹那间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是一柄白犀牛角打造的长弓! 虞珵美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剧烈的抖了下,目中是藏不住的惊恐。 杜明庭未看他,而是将弓取下递过去,“不是原来那把,我差人新做的,比原来的那把更轻,更容易拉开。” 虞珵美知道他是在照顾自己如今没什么力气,手接过来,心却止不住颤抖,肩上忽然被什么重重压了下,继而见杜明庭压着自己的肩膀,正色道:“珵美,过去大哥欠你的,如今都会补给你。” 虞珵美佯装镇定的点了点头,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装模作样的挤出几滴泪,最好是扑进对方怀中大哭一番。 可不知怎地,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托依汉在城楼上拉弓的身影,以及杜云轩的死状。 他觉得愧疚。 他无论如何都感动不起来。 “你的话,我后来又仔细想了想。” “什么?”虞珵美被打断,抬眼看去。 “就是你说耕种那件事。” 杜明庭没有察觉他的心不在焉,继续道:“那日听你说后,我同寻川等人讨论过,都觉得可行,前几日上书给陛下,想必不日就可得到回信。” 说到此,他忽然伸手抓住了虞珵美的肩膀,用力晃了晃,脸上满是欣慰,“善战者不战而胜,珵美,你立了大功!” 虞珵美稍稍将头错开少许,躲开了他灼热的视线,不自然地笑了下,“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 一月初,天山脚下堆起了一座座高高的石堆,五颜六色的绳旗披挂在四周,飘荡在寒风中,宛如一道绚丽的彩虹。 披头散发的祭祀将金盆中大大小小的宝石掷向高空,口中颂唱着千百年不曾变过的歌谣。 锡林人崇尚自然,畏惧自然,他们将自己的信仰托付于这些石堆之上,由尊贵的祭司传达给上天。 祈求上天能够听到他们的愿望,让来年水草肥美,牛羊得以生息。 古尔顿站在诵经队的最前,如今他是正片草原上的头狼,本该是无人不敬重,无人不顺从。 只是最近,在接连发生的几场战役后,族中渐渐有了一些不太好听的声音。 半月前他未经长老会同意,私自颁发了新令:往后每年,十六部所有的部族都需向锡林缴纳一定供奉,说是为了节日祭祀,可那数额多得吓人,怎么可能只是用来做这些事情。 大家心知肚明,自打与南人开战,军费便如流水般消耗下去,短短数月就已将国库掏空。 且不说这场仗能不能赢,而是再打下去,即便是赢了,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古尔顿可以被写进诗歌流传千古,可那些被他搜刮殆尽的王公贵族呢? 谁会甘愿去做一块垫脚石。 奈何无济于事,古尔顿在此之前就将所有军队收到了自己麾下,如今没有他的命令,无人能可以调遣。 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真的没有。 祭祀结束后,依照惯例人们要在草原上开一场盛大的宴会。 眼下正在打仗,物资补给全都尽着前线来,王宫里样样都缺。 古尔顿只邀请了十六部的头领来帐中做客,其余一概不提。 大家面子上客客气气表示理解,背地里却怨声载道。 “咱们是结盟,又不是称臣,凭什么要给他们锡林人交钱?” “他爹当年对我们都是客客气气,到了儿子怎么就成我们巴结他了?” 大家正议论纷纷,见古尔顿自王座上站起,手中举着酒杯,用无比洪亮的声音道:“过去南人每年都会北上,打着巡视的旗号屠杀一批我们的族人,为的是什么?” 他停下,刀子般锋利的视线依次扫过在场众人,开口时多了几分沉痛,“他们是怕我们人多了,没有粮食,吃不饱饭,就开始四处作乱!” “南人把我们当成了牲口,说杀就杀,诸位心中都没有恨么?” 且听台下一片咬牙切齿的怒骂,古尔顿敲了敲桌子,待座下声音平静后又道:“如今他们打着王妃的旗号来屠杀我们的族人,企图让我们俯首称臣,简直是痴心妄想!” 第155章 果然,台下有几名血气方刚的年轻将士站了起来,齐声高喊:“愿随大王出征!” 古尔顿满意的笑了笑,向众人点头,“忍让带不来和平,我们要让南人知道,我们不是他们养的牛羊,我们,是他们的噩梦!” 此言过后他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且听众人高呼,“杀!杀!杀!” 古尔顿沉浸在这片此起彼伏的拥簇之中,丝毫未察觉,那巨浪下慢慢汇聚起的暗流。 晚宴结束,他在几名随从的搀扶下回帐休息。 远远就见帐门前站了个孤零瘦小的人影,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推开了搀扶他的左右,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古尔顿独自走上前,似是不愿看那人的脸,讥讽道:“一整天都没见你,还以为你跟那个南边的女人跑了。” 他不知与乌力罕勾结的是杜明庭,只知道弟弟在南边有个一直牵挂的人。 “大哥,我,我那天说的” “想都别想!”古尔顿站在帐门前将他打断,语调陡然升高,数落如同疾风暴雨般袭来,“我劝你赶紧断了这个蠢念头,要是再敢跟我提一个字,我真的会把你锁起来!关上一辈子!” 乌力罕的身体瑟瑟发抖,腿脚因惧怕而阵阵发软,可是心底却始终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那狂妄的、可笑的、不可言说的念头,让他在这一刻忽然有了勇气,抬起头与古尔顿对视,“我们与南人打仗的目的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钱财粮食,是为了让族人不必饿肚子,不必为了寻找草地和水源而离开故土,既然有办法可以不必通过打仗就能实现,你为什么不肯考虑!” “我看你是蠢到了家!”古尔顿的怒意瞬间拔顶,当即将他推倒在了雪地上,跟着在乌力罕的脸上狠狠揍了一拳,“称臣、乞讨换不来和平!没有人会去尊重一条狗,却可以敬畏一匹狼!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在做梦?还不清醒?你是锡林的王爷!是十六部下一任继承人!是我唯一的弟弟!你怎么可以如此软弱!如此天真!你甚至都不如一个女孩子勇敢!为什么当年死在大殷的是其格儿不是你!” 只听一阵呼啸的拳风,紧跟着乌力罕的脸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一下又一下,他在古尔顿的咆哮声中缓缓抬起手臂,终于,他挡住了即将而来的下一拳。 古尔顿粗喘着,如同一头疯牛,可很快,他的神情变得不解。 他看到,自己身下,那个软弱得如同羊羔般的弟弟正忍着撕裂的疼痛,向他翘起嘴角,“大哥,当年难道不是你亲手将其格儿送上死路的?” 二皇子用实力告诉我们,不要做恋爱脑! 第135章 农历大年初一,殷峙率文武百官前往皇陵祭祖,陆秋儿坐在惠妃的轿子里,好奇的打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听宫里的姑姑说是个男孩儿。” 惠妃最近害喜害得厉害,说话的声音柔柔弱弱,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陆秋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怀憧憬道:“陛下一定很高兴,可如果是女孩子,像娘娘一样漂亮也很好。” 惠妃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声音还是低低的,温柔又感伤,“我宁愿他是个男孩,男孩可以入朝为官,可以带兵打仗,可以活得随心所欲,可姑娘家就只能为妇为母,女孩子生在这世道实在太苦了。” 兴许这话没什么深意,可陆秋儿还是有些难过,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那个被母亲杀死的锡林公主,还想到了死在他乡,再也回不来的殷瑞。 “这不对!”她一把握住了惠妃的手,顶着一张稚气可爱的脸,认真道:“我舅舅告诉过我,男孩子的能做到的事,女孩子一样能做到,就像我娘一样,所以我每天都在读书练剑,如今我已经记不清娘对我说过什么,但我想她将我生下来一定不是为了去做人妇人母,她是为了让我看这大好河山才生下的我,我这一生若只是在嫁人和生子,那便是辜负了我娘,死后也没脸去见她!” 惠妃怔了怔,若非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六岁孩子说出的话。 可是转念又觉得本该如此。 她的母亲是大殷第一位女将军,她是将军之子,是该有这份不输于男儿的气魄和胆识。 看着这样的陆秋儿,惠妃忽然有了些期待。她想,若是这样的人做了皇后,大殷的未来该会有怎样一番光景?即便不是甚么盛世繁华,至少到那时,不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耳畔车轱辘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缓,窗外有侍女传报,“娘娘,前面就要到了,陛下请您过去。” 陆秋儿闻言先站起身,为惠妃撩开车帘,已经有人将软凳送上来,搀着惠妃走下马车。 陆秋儿跟在身后,正要迈腿,未料侍女送来的凳子太矮,她无论如何都够不到,索性就要跳下去,眼下突然递来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掌。 陆秋儿一愣,惊诧地向身旁望去,在见到来者脸上温柔的笑容以及那副高大的身躯后,顿时热泪盈眶,再也憋不住,一跃扑入他怀中。 陆寻川轻轻为她拍着背,同样十分动容:“听说你为了我去求陛下,哭着喊着要给人当媳妇?” 他说这话时没有避人,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除惠妃外大家都在用袖子掩着嘴角偷笑,陆秋儿简直要羞死,捶打着他的胸口,闷声闷气道:“真是讨厌死了!就该让你死在外面算了!” 第156章 时隔大半年,陆寻川再次听她在自己怀里撒娇,一颗心软得快要融化。 有人来为惠妃送祭祀用的香烛,又引着她去往殷峙那里。 惠妃看了眼身后正在拌嘴的两人,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心道:“果然还是小孩子。” 沉闷的钟声惊醒了林子中沉睡的禽鸟,扑啦啦一片,向灰蒙蒙的天空飞去。 同一时刻,北方朔风凛冽的雪原,正上演着一场千万人你死我活的厮杀。 南人与北人、反抗与掠夺,他们为生存、荣耀,以及身后的族人而战,刀刃下飞溅的热血将白雪融化,露出刚刚冒出绿意的草地。 无数人倒下,又有无数人站了出来,前赴后继,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将圣洁无比的天山脚下,变为尸山血海的炼狱。 这一场仗打了足足四天,最终,是一支快如惊雷的羽箭射中了锡林王古尔顿的胸口,才令这场堪称惨烈的战争得意终结。 传言那射箭者是个威风凛凛的金发少年,他手中的白弓是一件与他本人同样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奇。 - 大殷七十四年,春。 殷峙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并非如人们预测那般,而是一个长相与殷峙颇为相似的女孩。 殷峙非常高兴,为她取名祯。 祯,乃祥瑞也。 母凭子贵,惠妃获赏,封皇贵妃。 同年六月,她的弟弟贺知春授命八府巡按,代天子巡视四方,手持谕令,誓要荡平一切奸佞。 八年后贺知春归朝,任内阁次辅,距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一职,仅一步之遥。 而当年被他同带回朝的,还有一名姓董的教书先生。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眼下,虞珵美在战场上的那一箭并未要古尔顿性命,但也临死不远。 是夜,乌力罕来到大帐,将服侍的侍女们都赶了出去,独自一人坐在床侧,轻声呼唤兄长的名字。 古尔顿费力睁开眼,先是眉头一皱,继而发出一声沮丧的呻//吟,“怎么是你。” 乌力罕听后不恼,盯着他布满虚汗的苍白面容,很轻很轻的笑了下,“你想见谁?” 许是没有力气,亦或者不想听对方说话,古尔顿没有回答,闭着眼睛静卧许久,就在他以为乌力罕已经走了的时候,耳畔传来乌力罕沙沙地声音,“大哥,你当年将其格儿送出去后悔过么。” 沉默中,古尔顿没有回答。 乌力罕从水盆中绞了手巾,为他将额上的汗擦干,继续道:“其实你早就已经与南人勾结到了一起,对么?说什么为了族人安宁,其实只是因为当年你帮南边那个皇帝夺取皇位,结果人家反手就把互市给关了,你恼羞成怒,这才嚷嚷着要开战。” 说到此,他有些同情的看向眼下的古尔顿,见他鼻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粗入如牛喘,想必是气急,就连胸口的纱布也渗出鲜血。 乌力罕不为所动,继续绞了手巾,擦过古尔顿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缓缓道:“大哥,你我如今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也就不要拿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借口,你是为了一口气,而我是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唯有其格儿,我的好妹妹,她本可以不必去死。” 他的手停了下,注视着古尔顿,如同审问般道:“你以为用其格儿引出那个小小的细作再将其告发,就能让南边那个兄弟相互残杀?可惜那细作实在厉害,先你一步杀了其格儿,反将你一局,让你不得不向大殷出兵。” “为了那一战,你打着其格儿的幌子让多少人为你送死的?” “合达克叔叔为了救你被杜云轩围困时,你竟狠心将他抛下,那是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叔叔啊!还有格鲁托哥哥,你见留不住杜家父子,就要他带人去送死!你的胜利根本不值得歌颂,那是用人命堆砌而成的鬼话!” 说到此,乌力罕终于忍受不住,呜呜的哭起来。 古尔顿有些憎恶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弟,不明白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大哥,”乌力罕一抹眼泪,抬起头来,沙哑地向他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中箭吗?” 古尔顿不解,见乌力罕眉毛耷拉着,咧开嘴笑了笑,那是一个很丧气的笑容,“是我托齐达叔叔向那个人指明了你的方位。” 刹那间,古尔顿的瞳孔瞬间放大,不敢置信般死死盯着他的脸,继而,他用尽力气,从喉咙中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怒吼,“你,背叛,我!” “不是我,”乌力罕摇了摇头,有些惋惜和不忍,“是我们,”他向古尔顿解释,“所有人都受够了你的独断,我们是人,不是畜生,恐吓可以带来一时的臣服,却无法得到永久的安宁。” 说着,他将手巾缓缓向上,停留在了古尔顿口鼻的位置。 古尔顿惊恐万分,奈何伤的太重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乌力罕将他一点点推入死亡。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那刻,他清晰的听到乌力罕带着哽咽憧憬道:“他告诉我,只要人们有了充足的粮食,这世间就不会再有战争,我愿意相信他。” 死亡到来之时,古尔顿并不惧怕,他只是觉得疲惫,以及对这个弟弟和族人前路的深深绝望。 一名侍女在靠近大帐的山坡上找到了乌力罕,她跑得太快,眼泪接连不断的向下落,擦都擦不完。 乌力罕见状从怀中摸出一块干净素白的手帕,为她将脸庞的泪擦拭干净,而后用温柔的话语安抚,“不要慌张,慢慢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第157章 侍女浑身抽搐,用尽全力抓住他的手腕,刚说出一句便又哭了,“王,王他,他死了” 乌力罕闻言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嘘,嘘,没事,没事的,我去看看好么?” 侍女在他怀中害羞的点头,继而身体被放开,她注视着乌力罕迈开脚步,望着他从容离开的背影,心中不仅有些惊奇——这个一向软弱的王子,何时变成这幅模样了? 忽然,走在前方的乌力罕停下,转过身看向她,微风拂过他的金发,满天星辰倒影在那双美丽的绿眼睛中,他向女孩笑了笑,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朵小花,“你看,春天要来了。” 众所周知,过度开垦会让草原沙漠化,所以那么聪明的小鱼和小将军,真的不知道吗? 第136章 日落时分,杜明庭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锡林王宫。 薛平与虞珵美等人跟在后头,不时啧啧称奇,“都说他们穷,可你看他们的宫殿这么大,帐篷这么多!哪里像是吃不饱饭的样子?” 虞珵美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对方小点声,后又贴在他耳畔道:“面子还是要有的,总不能让一国之君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罢! ” 众人穿过白石铺就的回廊,抬眼见一道巨大的拱形门,门的四周挂满了薄如蝉翼的帷幔,再往深处看便是王座所在。 乌力罕身着白底金纹的礼服,胸前挂着五颜六色的宝石项链,腰间别一把银色短刃,一头金发被高高束在脑后,看起来贵气十足。 薛平将这位珠光宝气的新王打量一番,忽然扭头向虞珵美道:“这位二皇子今日的打扮,怎么有些像你?” 虞珵美闻言笑道:“薛大哥,话可不能乱讲,人家是一国之君,我哪里有这个气魄?” “甚么一国之君,”薛平不屑道:“连大殷的一根指头都算不上!” 虞珵美的目光暗了暗,心知与人俯首称臣得到的便是如此后果,不禁更加佩服起虞盛年那宁死不屈的决心。 这之后众人落座,玲珑可爱的少女们排着队将美食美酒送上席,大家把酒言欢,提及最多的是杜明庭在战场上如何英勇神武,大殷的国力如何强盛,草原能够迎来这样的贵客,实在是荣幸之至。 虞珵美默默品着杯中美酒,视线依次掠过他们每个人的脸。 前来倒酒的侍女酥胸半裸,细白的腰身像是条缠人的水蛇,被薛平一把抱入怀中时也没有寻常女子那般娇羞,而是将胸脯贴得更近,露出妩媚动人的笑容。 宴席过半,虞珵美见杜明庭依旧被人围着,台下的人不是沉醉美酒美人,就是在接受锡林人的奉承,实在无聊至极。 恰此时薛平要带人离席,虞珵美眼疾手快,抓住一旁递酒的侍女,叫住他,“薛大哥,我也要走。” 薛平喝得双颊通红,见他身边也带着一个姑娘,心领神会的笑了下,“走,走,薛大哥,带你走!” 说罢一手搂着姑娘,一手拽着虞珵美的腕子,踉踉跄跄走出大门,站在白石回廊上,他又拿出一副长辈的神态,贴着虞珵美耳畔道:“别嫌薛大哥我啰嗦,你毛儿都没长齐,会,会不会弄啊?” 虞珵美听他说的如此露骨,不禁有些害臊,用力推了他一把,“有什么会不会的,薛大哥你赶紧去干你的,不要总管我!” 薛平听罢仰头大笑几声,继而在怀中那姑娘的嘴上狠狠啜了一口,向着虞珵美一挑眉梢,“看见没,是男人,就,就要硬气!娘们儿就吃这套!” 说罢,在一阵娇羞的怨怼中抱着人离去。 虞珵美简直心累,见薛平完全离去,才将一直牵着的侍女松开,从怀中摸出些银子放到她手中,吩咐道:“没你什么事了,回去该怎么说,你是知道的。” 那姑娘拿了银子很是欢喜,向虞珵美飞去一眼,用生疏的南语道:“奴家明白,小公子今夜威武得很,人家的腰都要断啦!”说罢一躬身,她的领口本就大,弯下腰来自然而然地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脯。 此地民风豪放,虞珵美颇有些受不了,红着脸将头飞快转向旁处。 一月底的草原尚且寒冷,月光落在白石上,像是镶了一层薄薄的银边,与装饰在四周,随着微风浮动的透明纱幔一样,轻轻柔柔,是来自异国他乡的美。 不多时,一名端着金色托盘的侍从来到虞珵美身边,询问是否要喝一杯美酒? 虞珵美没有看他,径自从托盘中拿起一只金色的酒杯,声音很低,却足够让人听清,“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最多三日,晚了老子可拖不住。” 侍者不动声色告退,如同影子般,重新融入到了那片喧闹的昏暗中。 虞珵美又独自在廊下站了会儿,将金杯中的酒喝尽,这才慢慢悠悠去往后殿休息。 路过花园时见有两个人在花丛中低声说话,因是隔得太远,影影绰绰的分不出是谁。 虞珵美本无意一探究竟,正准备离开,耳畔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抽泣,然后便是模模糊糊的一段话,“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么?” 隔了片刻,才听对面人道:“我从未逼迫陛下,也希望陛下不要妄自菲薄。” 虞珵美呼吸顿时一滞,这声音的主人与他日夜相伴,时不时还会出现在梦中,当真再熟悉不过!脚下再挪不动分毫,如同被什么咒法定住般,侧着耳朵细细窥听起来。 第158章 那哭诉者在听到这番言论后更加悲伤,且听“哗啦”一声响,竟是他将胸口前的宝石项链拽断,五颜六色的石头落在地上,如同飞溅的雨点,散向四周。 其中有一颗滚到了虞珵美脚前,他凝视片刻,继而弯腰捡了起来,盯着那晶莹剔透的红色宝石,心道:“他不知杜明庭此生最厌恶的就是将私情凌驾与大任之上,这二皇子本以为将胜利拱手让人就可换得他的青睐,未曾想是正中忌讳,也是蠢得可爱。” 耳畔哭声断断续续,想必是正同人纠缠,听着听着,虞珵美一阵悲从中来,“可如今的我与他又有什么区别呢?处处算计,步步为营,为了目的不惜利用他人真心” 思及此,忽然见那哭泣的人一头扎进了对方怀中,悲戚道:“我们那么像,我只不过是比他晚了一步遇到你!” 听到此,虞珵美莫名急躁起来,眯起眼睛用力想要看清二人的姿势,在发现那只是一个单方面的拥抱,对方并为举起手臂后,他的心中稍稍有了些安稳,又觉得苦涩万分,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不知他会不会懊悔今天的选择?或者直接一刀杀了我。” - 待到杜明庭回到后殿已经过了亥时,房中漆黑一片,他站在门前褪下大氅,脱下鞋袜,正准备点一盏灯,耳畔响起一个沙沙的声音,“大哥?” 他当即将火折子收回,摸黑爬上床,抱着那人热乎乎的身体,说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虞珵美像是刚睡醒,迷迷糊糊的声音都是软的,“我不来?你想让谁来?” 杜明庭伸手拂开他耳下的碎发,亲他柔软的脖颈,“听老薛说你今晚带了人出去了。” 虞珵美感觉有些痒,躲了下,没躲开,索性翻了个身,与他在暗中对望,“是带了人,薛大哥还说要教我呢。” 杜明庭听他有些撒娇的意思,心中不由生出许多柔情,“用得着他教?想学什么花样大哥教你!” 虞珵美被他逗乐,手指头戳着杜明庭大敞的胸口,揶揄道:“你很懂啊?” 杜明庭也笑起来,黑眼仁格外明亮,“比身经百战的虞大人是不行,”说到此,他低头吻了吻虞珵美冒着细汗的鼻尖,声音越发温柔,“但比某位小骗子知道得多些。” 虞珵美听他提起自己的事,当即十分不自在,反讥道:“也不知是谁,大半夜不睡觉躲在花丛里把人都惹哭了。” 杜明庭未料他会撞见自己与乌力罕,本也无意隐瞒,索性坦然道:“毕竟是亲人,二皇子难过也是应该的。” 虞珵美见他替别人辩解,犹如打翻了醋坛一般,用力捏了下杜明庭的手,像是有些愧疚,又有些难过,“大哥,我们不提过去。” 杜明庭用力回握他,将双臂撑在两侧,俯身吻了下去。 二人今夜都喝了些酒,一番深吻过后,唇齿间留有淡淡的酒气。 虞珵美察觉杜明庭正在暗中看自己,不禁有些心虚,忸怩着道:“别这么看我。” 杜明庭笑笑,“小骗子还知道害羞了。” 虞珵美扭动身体,觉得周身燥热,曲膝向上,催促道:“别玩了。” 杜明庭也动了情,只是并不着急,他再次吻过那双薄薄的嘴唇,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沙哑声道:“珵美,你就这样待在大哥身边,我们过一辈子好不好?” 刹那间虞珵美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泪从眼角涌出,他不敢让自己哭得太大声,拼命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都答应了还哭。” 杜明庭爱怜的吻他眼角,吻他颤抖的嘴唇,吻他因紧张而滚动的喉结,最终,他吻上了虞珵美胸口那处片狰狞的疤痕。 如同信徒般虔诚。 这一夜,比之二人过去所做加起来都要疯狂。 虞珵美没命似的要将自己送给对方,杜明庭见他这疯魔的架势,还以为他是在吃乌力罕的醋,心中当即一片柔软,双掌托着他,不让他因太过疯狂而伤了自己。 虞珵美险些受不住,一双翠眼中全是泪,并非是因为疼,而是某种迫切的,想要将自己献出去的情绪得到了满足。 他希望对方可以往死里折腾自己,他想用身体补偿。 如果,这也算补偿的话。 虞珵美只觉得小腹中隐隐酸痛,却又舍不得让那些东西流出。 杜明庭见他将双臀收紧,侧卧着不动,顿时哭笑不得,“夹着么紧作甚?快张开,我帮你弄出来。” 谁料虞珵美忽然转过身,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声音沙沙的道:“大哥,如果我要是个姑娘就好了。” 杜明庭当他又在胡言乱语,逗他:“怎么,又想给我生孩子?” 这话问出,他自己先愣了下。 很多年之前,二人也讨论过这个问题。 那时候也是在这样一番激烈的缠绵过后,虞珵美抚摸着自己小腹,告诉他,“我不喜欢我的孩子,但如果是你的,我愿意。” 那一刻杜明庭敢肯定,在珵美心里,自己一定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位置。 他不想要孩子,却愿意要自己的。 是因为他清楚所做之事并非光彩,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所以才会自卑到认为不配拥有子嗣。 想到此,杜明庭俯身在虞珵美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落下一吻,许诺道:“等到打完仗,大哥就带你去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搭一间不必太大的屋子,再开片地,你想要孩子,我们就去互市上,找个金发翠眼,与你同样漂亮的孩子,一同将他抚养长大。” 第159章 虞珵美听他说得动情,不禁也跟着憧憬起来,“要找个有河的地方,最好还有山林,夏天到了可以去山中打猎,冬天我们就围在屋里烤火,你可以教他写字,我教他骑马,等到他长大” 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来。 杜明庭见他有些困了,为他将棉被扯过,盖过肩头,轻轻拍着,“睡吧,明天打完最后一场仗,我们就回家。” 虞珵美闻言轻轻阖上眼睛。 停了许久,就在杜明庭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忽听黑暗中传来一个沙沙的声音,“大哥,你真的愿意为了我放弃当将军么?” 杜明庭吻了吻他汗津津的额头,将圈在他身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当将军没意思,大哥想留条命跟你过日子。” 第137章 云层间透出一线天光,太阳尚未完全升起,锡林皇宫外已然集结了一支百人部队。 其中多数为大殷士兵,只有一小股锡林军充当探路,两方泾渭分明,都看不惯彼此,若非主帅有令,想必早已打得头破血流。 杜明庭在队伍最前,胯下的逐月似有些不耐烦,吭哧吭哧的打着响鼻,前蹄不住扒土。 不多时,薛平为他取来长枪,杜明庭单手持枪振臂一挥,身后的发出一阵声势浩大的高呼。 自古尔顿死后,曾追随他的几名部下宣布脱离锡林自立门户。 乌力罕没有反对,但要求将手中的军队留下。 他们看不起这个对南人俯首称臣的新王,拒绝交出兵权,战争由此一触即发。 南人的将军受锡林王的请求,助他清缴叛军。 谁曾想大军刚离开不久,后方便传来消息,说是王宫遭小股叛军偷袭,他们错把将军的弟弟当做锡林王给掳走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幸而王宫之内还留有驻扎士兵,未发生大乱。 眼下战事紧急,若再耽误时机,只怕会放跑叛军,这茫茫雪原乱石林立枯木丛生,想要躲藏踪迹简直再容易不过,往后只怕再无追击可能。 虽说那个锡林王没有事,可丢的是主帅的弟弟,无人不知虞珵美在杜明庭心中的地位,由此,众人纷纷举头看向逐月雪白的马背,等待杜明庭做出抉择。 杜明庭向来心思缜密,巨惊之余不禁深感疑惑。 追缴叛军一事是昨夜才做出的决定,除了自己与乌力罕,便只有虞珵美和另一名名带队的副将知晓,就连薛平都被他嫌弃嘴巴太大瞒了下来。 他望向那名副将,见对方正严守以待等着自己发号施令,又想此人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已有十余年,无论如何都不会叛变才对。 那么会是珵美? 此想法一出,当即被他否决。 暗暗自责道:“你已经伤害过人家一次,且昨夜还信誓旦旦保证过,如今怎好再起疑心?” 所以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 杜明庭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燃眉之急并非找到叛徒,而是尽快抉择是否要回去救人。 - 三日后。 凛风呼啸,虞珵美抱着身前人的腰,后背一柄白色长弓,几乎要将整张脸都缩进毛领,兴许是觉察出他的颤抖,那人向他安慰道:“小公子再撑一会儿,前面就是大营了。” 虞珵美“嗯”了声,将抓在那人衣襟上的手指收得更紧,听前方又道:“我家老将军许久未见杜将军,不知这师徒二人见面后是否又会有一番较量。” 虞珵美淡淡道:“他未必会来。” “我觉得他定会来,”那人笑道:“公子都拿自己当饵了,不就是有十足的把握知道他会上钩?” 虞珵美听他这样说,心中泛起一阵惆怅,暗暗道:“这你可就错了,他当年连自己的未婚妻都能舍下,我又算得上什么呢?恐怕他早已猜到是我设计故意引诱,此时已在心中将我碎尸万段了罢!”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忽听身后马蹄声沉重,是一支约莫十来人的小队。 “来得这么快!” 那人说道,即刻咬紧牙关催动胯下马蹄。 虞珵美眉头一皱,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贴到了他的背上,饶是如此,脸依旧背刀子般的寒风割得生疼。 “就快到了!” 颠簸中,虞珵美听他向自己道,不由强忍着疾风抬起头,见二人正前方驻足了一片黑压压大军,数不清多少人,却个个身披黑甲,手持刀刃,为首者正是多年未见,须发皆白的老将军郑元甫! 老将出马,足见对方想要护他周全的示好之心。。 见到此景,虞珵美却没有半分欣慰,他自颠簸中向后望去一眼,只一眼,便觉心如刀绞,五脏六腑犹如被人生生撕碎。 那人未觉察他的异样,犹在快马加鞭,眼见就要与大军汇合,忽听身后虞珵美道:“劳驾停一停!” 那人以为他疯了,这千军万马即刻就要到眼下,他居然要喊停?正犹豫之际,忽觉身后一轻,当即大喝:“莫要跳!”而后双臂爆发巨力,将马蹄生生勒停。 虞珵美翻身下马,双脚驻足在雪地上,既不向前,也不向后。 他的身后是严阵以待的黑甲军,身前是奔波了两天一夜的杜明庭。 虞珵美胸中激荡,无数情绪纷至沓来,有喜悦、有悲伤、有惊喜、有愧疚 最终千言万语都只化为了一句话,“他为我而来。” 此时杜明庭也觉察蹊跷,当即同样强行勒马,顿时间马蹄扑腾,掀起漫天雪沫。 第160章 二人隔着茫茫然一片雪白的雾气相望,未等杜明庭开口,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饶是他眼疾手快,右眼的眉头处依然锋利的箭头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鲜血顺着眉骨滑落,杜明庭来不及抬手去擦,就着血染双眼天地间赤红一片,死死盯着那白衣飘飘的轻盈身姿。 虞珵美没有说话,继续搭箭,白色的弯弓在他手中稳稳拉开如满月。 这一刻,三日来所有的疑惑和不解都找到了答案,那日偷袭锡林王宫的根本不是甚么叛党,而是南朝的士兵! 一个虞珵美不足以令南边的皇帝派出这么多黑甲军,定是南北边界已经开战,郑元甫才好从中抽人前来。 好一出调虎离山计! 杜明庭终于明白过来,心中的愤恨顿时便如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 可不知怎地,饶是如此愤怒,在对上虞珵美那双翠绿色的眼眸时,他的心中居然更多的是对那人深深的失望。 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无数往昔的记忆,从两人在福禄寺外的第一次见面,到后来因误会吵得不可开交时,那人看向自己的绝望神情。 明明三天前他们还在情浓蜜意的讨论孩子的事情。 可转眼间他就要杀了自己。 众人只闻旷野上传来一声响彻天地的怒吼,“虞珵美!” 然而那个白色的影子却没有看他,他在那悲戚的吼声中决绝转身,没有人看清他转身时的面容,众人只见他面向那片黑压压如潮水般的队伍,如同一只白色的蝴蝶被卷入翻滚的潮流。 杜明庭怒视着他,看他转过身,看他迈开步。 看他消失在茫茫旷野之上。 他,没有回头。 很想问问小鱼,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第138章 终章一 南国的春总是来得很早,农历四月初,春回大地,扬州城的桃花开得遍地都是。 淡粉色的花瓣落在田间,落在地头,又随流水远去。 董玉将一只编好的花环带到他舅舅金色的发顶上,同妹妹一起拍着手唱起歌:“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 刚唱到前两句,被虞闻溪打断,“阿玉,书读完没有?成天就会带着妹妹玩,小心你爹晚上回来揍你!” 董玉心里不大乐意,又不敢忤逆他娘。 只因他打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娘高兴了,全家都高兴。 于是从虞珵美身后跳下,拉着他的手道:“舅舅也来,我写字给舅舅看!” “你舅舅没空!”眼见虞闻溪就要把身旁的扫帚拎起来,虞珵美忙起身将董玉护到身后,“有空有空!我有空!本就是来看阿玉写字的,你你你先把手放下!” 多少年了,当哥哥的还是要哄着妹妹。 虞闻溪冲抱做一团的舅甥瞪去一眼,转身牵起坐在地上的小女儿,一面逗弄着,一面向后厨走,“阿阮不学哥哥,娘叫人给你做糖饼吃。” 董彦出门教书去了,房里没人,笔墨纸砚一样俱全,桌上还留着两本书。 虞珵美拿起来看了看,一本《论语》一本《孝经》,见董玉从桌下又摸出一本《孙子兵法》,不禁失笑:“你这是要考个武状元把你爹气死?” 董玉拉着他的袖子示意坐,而后满目憧憬的将书塞到虞珵美手中,“舅,你给我讲讲呗?爹说你领过兵打过仗!你杀过人吗?杀人是种什么感觉?” 虞珵美将书一卷,抬手在他头顶敲了下,“毛都没长齐,就想听杀人?” “我这也是为国担忧啊!”董玉抓着虞珵美手腕,一双与虞闻溪及其相似的杏仁眼瞪得锃亮,“你看咱们跟北面打了那么多场仗,没几次能打赢的,总不能一直靠着老将军罢!我多学学,以后也能帮上陛下!” 虞珵美向他翻了个白眼,心道:“等你长大,黄花菜都凉了。”却又不忍心打击董玉的积极性,随手翻开一页,想着随便说两句将他打发了,谁料在看到书页上的字后不禁一怔。 董玉见他不说话,便缠上他的手臂将脑袋探过去,一字一句读了出来,“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这是什么意思啊舅舅?” 虞珵美垂下眼睫,手指抚摸过书页上的字,轻声道:“意思就是,真正会打仗的人是不动用一兵一卒就能取胜。” 说这话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很遥远的身影。 “你刚才说的下半句诗是什么?”他忽然问向身旁的孩子。 董玉摇头道:“我娘不让我说,她说你听了会难受。” 虞珵美皱着眉头笑起来,“诗而已,我有什么好难过的,你说就是。” 董玉想了想,背诵起来,“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原来是不首情诗。 虞珵美笑了下,看向董玉,“这些年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 小孩子不会说谎,董玉听他这样说,当即反驳道:“哪有!扬州可比我们在西北的家好多啦!宅子大,人也多,每天都有看不完的热闹,我喜欢都来不及!” 虞珵美点点头,牵过他的手,问道:“那我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好不好?” 董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好!我爹说了,人都是要落叶归根的,我的根不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会回到雁归,回到北方,扬州城再好也不是我的故乡。” - 董彦赶在吃晚饭前回了家,手里拎着两壶药酒,虞珵美一眼便认出来了,是西城最好的那家药铺。 第161章 “跑那么远。”他替董彦斟酒。 董彦起身连连道谢,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之间还是有些生疏和客气。 虞闻溪帮小女儿挽起衣袖,将一只肥大的鸡腿递了过去。 小姑娘不吃,举着鸡腿喊:“舅舅!” “你舅舅不吃,”说着,她将一盘青菜摆到虞珵美面前,似在抱怨,“都喝两年药了,身子怎么还不见好?我看这里的御医都不如那些江湖郎中!” 虞珵美尴尬笑笑,又听董彦问道:“陛下如何了?听说他最近也病着。” “受凉了,不打紧,”虞珵美夹着菜,看了眼一旁的董玉,向董彦道:“我看阿玉很喜欢读兵书,不如我送他去老将军那里学几日,说不准能成。” “成什么成!”虞闻溪第一个反对,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不悦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说喜欢这个,明天说喜欢那个,这孩子心性不定学什么都不成!” “娘我没有!”董玉大声争辩。 虞珵美见他想说又不敢说,憋得小脸通红,伸手在桌下拍了拍他的腿,示意此事他来办。 饭后虞闻溪带女儿回屋睡觉,董玉回房读书,董彦陪虞闻溪在园中散步。 二人走过凉亭,董彦向他介绍亭下的花花草草,又路过假山,见几只水鸭在池中嬉戏,微风拂来,带着阵阵花香,好不惬意。 虞珵美将黏在脸上的桃花瓣摘下,听董彦道:“自打有了老二,闻溪这脾气就逐年见长,特别是每月总有几天,我和阿玉都得绕着她走。” 虞珵美以为他要向自己诉苦,便宽慰道:“她平日既要带孩子,又要操持家务,定是累得很,你多担待些,家中有什么不足就同我说。” “她为我生儿育女,我做多少都是不够的,”董彦摇头道:“只是我作为丈夫,再怎么尽心尽力,始终都无法让她安心,她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你。” 虞珵美听他这样说,不禁鼻尖一酸,叹息道:“自父母死后我与闻溪相依为命,做哥哥的,为妹妹付出多少都不算多。” 董彦点点头,似乎极为赞赏,脚步站定,向对方微微一鞠,“当年我们在西北苦寒之地,时常吃不饱穿不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和闻溪,我们一家都应该谢谢你。” 虞珵美不想他如此客气,忙将他扶起,“都是应该的,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家人之间莫要谈什么感谢。” 董彦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举目望去,似有些许担忧,“可是珵美啊,你才只有二十八岁,还这样年轻,往后的日子,也该替自己考虑考虑啦。” 虞珵美勉强笑了笑,董彦的这番话令他无言以对。 他来南朝已有两年,回忆最初,只觉如大梦一场。 郑元甫将他带到嘉延帝面前时,他像是具丢了魂魄的行尸走肉,既不行礼也不跪拜,就那么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问对方,“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说的“回去”是指回到大殷皇位。 嘉延帝闻言,未因他的无礼而治罪,像个和蔼的长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起来,“我先不告诉你,你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休息一番,吃饱了肚子再来见我。” 说罢手一挥,便有侍女将虞珵美带走。 郑元甫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向嘉延帝叹道:“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倔的人,你是没见他当时朝我们走时哭得那个样子,眼泪都快流成河了,步子迈得没有半点迟疑,就连肩膀都是纹丝不动的,就为了不让我那个蠢徒儿看出来!你可不能太早答应他,不然他没了指望,只怕是要不成!” 嘉延帝点头,目光中也是带着不忍,“这孩子可怜呐。” “要怪就怪他爹!”郑元甫不屑道:“你弟弟身边那个几个都是疯子!他当年才那么大点儿,就要抱着爹妈的头出去给人投诚,是人干的事儿么!这不是诚心把孩子往死路上逼?” “老郑啊,过去的事莫要再提啦!”嘉延帝将他打断,深吸一口气道:“我差人看着点他,你要是愿意就时常进宫看看,是你把人带回来的,总不能白带。” 郑元甫听他要甩锅给自己,当即道:“不成不成!老子一心只想收拾北边那个小皇帝,你要老子带孩子?那仗谁打?” - 亥时一过就要闭宫门,虞珵美赶在这之前回了宫。 守卫的士兵认得他,笑着打趣:“公子要是再晚一步就又要去翻墙啦!” 虞珵美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骑在马上向他们丢去一包咸肉,“行了行了,知道你们给我留门不容易,晚上打打牙祭!” 嘉延帝一向睡得早,熏完香漱了口就要躺下,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等公公通报,就见虞珵美迈着大步踏进殿,“我来晚啦!你也不找我!” 嘉延帝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嗔道:“小孩子就喜欢撒娇!”继而向他招了招手,“今晚又去哪里疯了?” 虞珵美毫无礼数,几步来到他身旁,一屁股坐下。 天热,他跑得满头是汗,盘着腿坐在床榻上,丝毫不顾及面前的是一国之君,端着盘杏子边吃边道:“去看我妹子啦,我那侄儿想要学兵法,想做老将军的徒弟。” 嘉延帝靠在床榻另一侧,半阖着眼,“你自己去找他说,老郑这几日吃了败仗脾气大得很!” 虞珵美凑过去,嘴里还叼着半个杏儿,“老将军可是英明神武!谁能把他打败?明儿个我也去会会!” 第162章 嘉延帝唤人端来漱口茶,看着虞珵美将茶水含在口中,才道:“是杜明庭。” 虞珵美喉结一滚,“咕咚”一声将茶水咽了进去,听一旁的侍女大呼小叫,“哎呀公子!这是要吐出来的!” 嘉延帝看他,忽然叹了声,“一提此人你便如丢了魂儿一般,珵美,你何时才能放下?” 虞珵美不言,起身就要告退,被嘉延帝喊住,“今晚不是要听我讲书?” 虞珵美回过身,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算了吧陛下,你那些话本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加起来都抵不上我这头二十年来得精彩绝伦。” 完结倒计时啦~大概还有三章,这是插叙哈!应该看得出来吧??? 第139章 终章二 杜明庭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收到了乌力罕将要前来拜谒的消息。 面对这个曾经的朋友、爱慕者,他心中无半分喜悦,第一反应竟是,“这一天总算来了。” “他指明要见你。” 殷峙站在落满阳光的窗棂前,背对着他,黑色的华袍令他看起来雍容尊贵,莫名的会让人记起他的父亲。 他伸手抚上小叶紫檀做的窗棂,抚摸过那些被风雨催生出的纹理,感慨道:“这么长情的人可不多见。朕很欣慰,你当初做了正确的选择。” 杜明庭没有回答,站在离他几米远的位置,一动不动,像是尊巨大的木雕。 “跟他见一面吧,将军,去听听你亲手创下的是怎样一番丰功伟绩。” 殷峙回身向他展露笑容,脸上少年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长久居于高位后的冷冽和淡漠。 农历八月十五,来自异国的贵客乘宝车而来。 人们纷纷议论,那金碧辉煌的马车造价如何?那镶嵌在这头的宝石又该多么稀有? 格日勒坐在车内不住向外打量,不时拽着乌力罕的袖子兴奋道:“陛下!这里可真热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当年您和额其格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他生得漂亮,皮肤雪白眼睛翠绿,却有一头如墨的黑发。 他还有个南人的名字,叫北穆。 乌力罕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坐下,“我们去的地方叫扬州,并不是这里。” 格日勒一听便起了兴趣,“扬州是个什么地方?比这里还繁华么?” 乌力罕的目光变得悠远,他想到了川流不息的车马,想到了火树银花的街道,想到了灯影下唱曲的歌妓。 还想到了一轮圆月,一个身影,以及一双深邃的眼。 可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一个很好地方。”乌力罕回答。 格日勒望着他的样子,心中并不相信。 他想:“这一定是假的,不然为什么叔父说起它时的神情是这么悲伤呢?” 二人由礼部尚书接引入宫,他们在大殷的皇宫收到了最隆重的欢迎,可人人都看得出,这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脸上没有丝毫身为一个藩邦小国该有的尊敬和惶恐。 直至殷峙见到格日勒,见到了那张有着南人血统的脸,他坐在龙椅上的身体忽然僵了僵。 格日勒看到他如同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用力握住扶手,缓缓地站起身,而后又成了一个腿脚飞快的孩子,不顾身份,不顾场合地奔向自己。 格日勒怕了,他慌忙躲到了乌力罕身后。 此刻,那比自己瘦小了整整一圈的叔父几乎成了一棵参天巨木,将他牢牢护住。 这一幕刺痛了殷峙的心,脚步停在咫尺之间,他盯着格日勒那双翠绿的眼睛,像是个慈爱的长辈一般伸出了手,“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格日勒用力摇头,乌力罕挡在他身前,将右手放在左胸上,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陛下,请给我们些时间。” 满朝文武都见,他们那年轻的帝王瞬间就垮了脸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口治罪。 然而没有。 停了片刻,殷峙才勉强点了点头,有些颓丧的道:“好,朕给你们时间。” 当夜,宫中为远道而来的贵客举办了一场接风宴,光禄寺的少卿是个带眼色的,将锡林小王子的座位安排到了殷峙身边。 格日勒陶醉在眼花缭乱的歌舞声中,似乎也没有初见时的惧怕和紧张。 他接过殷峙递来的酒,发自真心的称赞,“陛下,您的宫殿太大太漂亮了,能在这里生活该有多快活。” 快活么? 是该快活的。 殷峙暗暗想。 眼下忠良当道,无内忧外患之恼,只要他将南边的问题解决,大殷的土地上便不会再有战争,是真正的国泰民安。 后世将称他为贤君明主,他将拥有所有最高掌权者所希望拥有的一切。 可是,这就是快活了么? 殷峙不觉得,他的快活早在十年几前就已经埋葬了。 格日勒所说的快活,都是别人的快活,与他无关。 殷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侧脸,温言道:“是么,那你想不想住在这里?” 格日勒想也不想用力摇了摇头,“我是锡林的王子,我为我的子民而活,我的归宿在草原上,在马背上,而不是这里。” 这话让殷峙难过得几乎要落泪。 在这之前,他曾以为自己在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位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人。 第163章 格日勒的话打碎了他最后那点天真打碎。 从今以后,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 月挂树梢时,杜明庭独自来到御花园。 彼时院子里的大丽花开得正盛,赤红的花瓣如同一片燃烧的火焰。 而火焰正中站着名白衣金发的青年。 那人见他来,先是露出一笑,“现在还会将我认错么?” 二人隔着花海对望,杜明庭摇了摇头,“陛下,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此话无从说起,没人知道他指的是眼前的乌力罕,还是别的什么人。 “是很久了。”乌力罕将这四个字说得很慢,似乎是在回忆,骤然间话锋一转,向杜明庭道:“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来锡林?你不想看看么?那可是你帅兵征战过的地方,你不该满怀期待么?” 杜明庭凝视着他,目光深沉,没有说话。 乌力罕兀自摇头笑起来,“是啊,即便是你,只怕也不敢去面对,毕竟那是你亲手创下的人间炼狱。” 这之后不论杜明庭想不想听,乌力罕都开口讲述起草原如今的状况,像是在逼着他面对曾经所做的不齿之事。 “短短两年,那些被开辟出的农田不再有作物生长,干涸的河流越来越多,风沙淹没了大片土地,即便放弃耕种,草地依然向是退潮般不断后移,没有了草地牛羊也无法生存,互市上的粮食翻了数翻,我们不得不重新骑回马背。” “可是适应了安慰日子的人是拿不起刀的,我的战士们便如同那些被圈养的羊羔,不过两年就被消磨了斗志。” “十六部为抢夺水源和草地开始分裂,大部分人都投向了大殷,成为了跪在你们脚下的奴隶,你们的皇帝应该会很高兴,因为我们再也无法对大殷的土地构成威胁。” “可我不会,我的子民更不会。我们曾是草原上最强大的一族,我们生来就是自由的,除了天上的太阳,我们不会屈服于任何一个人,一个国家。屈服,永远都换不来尊重。” 杜明庭见他将头深深垂下,手指抚摸过一丛美丽的花瓣,低声道:“可惜我明白得太晚。过去古尔顿总骂我愚蠢,他是对的。” 乌力罕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眼眶微微泛红,他像个走入死局战士,有悲伤,有不甘,却不再哀怨。 杜明庭无法安慰他,也无法做出任何承诺。 他就那样站在花丛中,注视着乌力罕转身,走入花丛深处,走向那轮巨大的圆月,不知是否是幻觉,他听到乌力罕问自己:“将军,还记得你说过的么?你说情不知所起,这才是最可怕的,你我当时都不明白,可现在我明白了,所谓‘情’之一字,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战争可以带来财富,土地可以建造家园,而情,只会让人沉沦,让人如飞蛾扑火般,明知自己命不久矣,可依旧愿意自欺欺人,像个傻子一样的被蒙骗,被蛊惑。” 说到此,他转过身,含着泪看向杜明庭,笑着,又哭着:“将军,谢谢你,从今往后,不,是永生永世,我都不愿再碰到这个字了。” 明天大概就可以完结啦~~ 第140章 终章三 大殷七十七年秋,一名金发青年接替了郑元甫的位置,帅三万大军在淮安城外,与北朝展开了一场耗时三个月的鏖战。 据说两军主帅在数年前曾是兄弟,后来是弟弟一支羽箭险些要了当哥的命,自此之后兄弟二人感情破裂,弟弟去了南边,哥哥守在北边,各为其主,再见便是仇人。 是夜,南军守夜的士兵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险些将成敌军偷袭,可举目细看,却是自家年轻的主帅。 “这么晚了,将军是要去哪里?”他向身旁的同伴询问。 同伴是个打了不少仗的兵油子,将头上的盔甲一摘,打发道:“管那么多!人家主帅的心思是你能猜着的?” 秋露如玉,一团团凝结在树梢枝头,被沉重的马蹄声一震,纷纷如雨水般下落。 真正的仇人相见并非眼红,而是彼此都有些默然。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被晾在旁,逐月啃着河边的青草,时不时抬头看看林子另一端。 虞珵美的头发湿了,一绺一绺的黏在脸侧,呼出来的气是白的,从频率看得出,他心跳得极快。 黑衣将军走在前,像只令人生畏的夜枭,任凭枝杈如何茂密,都无法遮挡他魁梧高大的身躯。 沉默如同一口洪钟,罩住了两人。 可其实在过去,在那些缠绵的日子中,他们也曾无话不谈。 “我该回去了。” 终于,走在身后的虞珵美受不了,这些年他几乎要忘记寒冷的滋味。 黑衣将军转回身,刀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嘲讽,“看来你在这里过得不错。” 虞珵美坦然,“他待我很好。” 继而听前方传来一声冷哼,“你为他杀了多少人,又利用了多少人,此等大功他自然要把你当宝贝供起来。” 虞珵美闻言皱了皱眉,“如果你是来对我说这些的,那我们也不必再谈。”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杜明庭停了很久才再次开口,“我来是想问问你,当年那个让锡林开垦耕种的法子,真的是你一人想出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虞珵美不懂他为何会问这个,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如是那张男女莫辨的妖艳面庞。 第164章 “是。”他道。 话音落地,见杜明庭的脸色骤然一变,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虞珵美不自觉后撤,手腕被用力捏紧,那力道简直要将他的腕骨都捏碎。 “你知不知道,”杜明庭声音喑哑,像是压抑着怒气,“你的故乡就是这样覆灭的?” “什么?”虞珵美怔了怔,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杜明庭,在察觉对方并非欺骗后,他的脸上才渐渐爬满惊慌,“你,你是怎么知道?” 杜明庭察觉他眼中的惊恐,心中一软,将擒着他腕子的手掌松开,彼此拉开了些距离,他审视般盯着虞珵美,莫名地笑了下,“想不到世间真有因果。” 本该是令人同情的受害者,却拿起了斧子,成为了他人的刽子手。 这之后杜明庭便将他搜集到的,关于虞珵美故乡的传闻,以及乌力罕到来后对他所说的话,一一讲述了出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在第一道光穿过林间时,逐月在那匹黑色骏马的身边醒了过来。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自己的主人。 它看向林子深处,在一片盛放的山茶花中找到了杜明庭。 彼时的杜明庭正独自看着什么,他抬起手臂,似乎是想要触碰,手指在空中停了一瞬,就又垂了下来。 “珵美,”他声音低沉,像是叹息,又像是终于肯正视自己的内心,“我们彼此辜负了这么多年,合该两清,当年的那一箭我不怪你,你是否真心想要杀我,我也不愿再追究。你我二人本该此生别过,可我还是来与你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想要你的良心也同我一样不安,这样,至少在这世上,我会好受一些。” 太阳缓缓升起,马蹄声渐远,一颗晶莹剔透的晨露自枝杈滴下,划过了虞珵美的脸庞。 树影摇曳,风不知,云不知,这个靠在树下双目红肿的金发青年,是否再次留下了泪。 - 三个月后,南边的皇帝死了。 死在一个落雪的夜。 这一年南北两朝打了十几场仗,北边因没了杜明庭,渐渐输得多赢得少。 没人知道那位曾经无往不利的年轻将军去了哪里。 人们只看到,他那个背叛了北人的弟弟,率领南军一路北上,几乎就要打入雁归。 然而时也命也。 整个南军与他们的皇帝一起轰然倒塌,倒在了胜利的前夕。 虞珵美到最后也没有完成虞盛年的夙愿,并且永永远远的,再也不可能实现。 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泡影,那些算计,那些谋划,那些牺牲和背叛全都随着嘉延帝的死付诸东流。 天子亲征,扬州城下起了百年难遇的大雪。 雪沫纷飞,城门缓缓而开,在见到走出人的那一刻,几名曾经追随过庆延帝的老将情不自禁倒抽一口凉气。 恍惚间再次回到了二十一年前,只是当年的少年变成了青年,依旧是金发赤足,身披雪白的麻衣,手捧木匣。 可是这一次,他走得踉踉跄跄,时不时需要身旁苍颜白发的老将军扶上一把。 “罪臣,代先帝前来投诚,望陛下放过我城中百姓!” 霎时间万籁俱静,殷峙跨坐马上,审视着跪在落雪中的人。 他曾是他的亲人、挚友,也曾是他不可言说的梦和遥不可及的月。 仿佛一场美好的噩梦。 梦醒时,他们都不再是当初的模样。 - 得知虞珵美被囚禁起来的消息,郑元甫进宫闹了好大一通。 他全然不顾自己是罪人之身,向着龙椅上的那人咆哮,可是说着说着,竟又老泪纵横,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呜咽的哭了起来。 “是老夫的一时犹豫害了他啊!他说,他同陛下亲如手足,陛下断不会害他,可明明他还那样年轻,如何去承受这千古骂名?他是,是根本就没想活啊!” “咔嚓”一声,是龙椅上的君王将自己手中的笔折断。 宫墙下匆匆闪过一个黑影,身后的小太监还在急得大喊,左右却已经跟不上那影子的步伐。 三四道深不见底的宫门,五六个曲折蜿蜒的回廊,就被这短短几十步迈了过去。 直至见到那躺在园子中晒太阳的身影,他的心才稍稍安稳了些。 可在见到那人苍白的脸色后,又不自觉提起。 几步来到身前,殷峙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放在了他的鼻下。 兴许是被扰了清梦,虞珵美悠悠转醒,眉头皱着,眼睛抬起。 翠绿色的眸子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那么漂亮,那么通透。 他向殷峙笑了笑,“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不应该” 沙沙的声音被打断,殷峙一手就将他拽了起来,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打量一番,见对方并无异处,这才松了口气。 “今天惠妃来了,”虞珵美似乎察觉到他心中的不安,温柔地安抚道:“那个男孩儿很像你,逗几句就要害羞,却对什么都好奇。” 他这样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缓缓地举起手臂,轻轻抱住了殷峙,下巴搁在对方肩头,嘴角仍带着笑,“不要怕,我不会走,我会陪着你,就像我们过去那样。” 一阵疾风掠过,卷起无数花瓣盘旋向一望无垠的深空。 薛富贵最后望了眼园中的两人,重重叹声气,摇着头将站在园外的宫人遣散,自己也转身离去。 第165章 花丛摇曳,那些没来及飞走的花瓣落在了虞珵美汗津津的额头,和殷峙越发宽广的背脊。 身下是自己肖想了十年的人,真得到的那一刻,他却没有半点夙愿得偿的快乐。 他将他囚禁在宫中,日夜不停的占有、羞辱,他将他的脖子锁起来,让他像狗一样跪在自己脚下伸出//舌头。 他还会像他的父亲一样,用那些小玩意儿折磨他,让他发出痛苦却又甜腻的呻//吟。 他以为他会恨自己,会反抗。 可是在这些日子里,珵美却乖得像个娃娃,任由自己如何折腾从不恼怒,甚至放弃了一切尊严去迎合、讨好。 他接纳了他的一切。 可他也深知,那并非出自“爱情”。 渐渐地,殷峙几乎快要忘记,曾经那个站在银杏树下如同太阳般笑容灿烂的少年。 有时深夜醒来,望着虞珵美蜷缩在床内骨瘦嶙峋的身体,和他身下未来得及擦拭的红白血污,他会当即抬手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比起珵美,他感觉自己才是被锁链困住的那个。 最终,在一个隆冬的深夜。 他又一次来到那间小小的屋子。明明宫中那么多房间,他却只给了虞珵美最小的那个。 他坐在床侧,抚摸过虞珵美的额头,他知道他病了多日,此刻兴许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珵美,”殷峙俯身凑近,嗅了嗅对方发间的香气,目中的迷恋和不舍几乎要溢出来,他问他,“如果朕放你走,你还会记得朕吗?” 睡梦中,虞珵美的眼皮动了动,似乎烧得有些难受。 殷峙见状,轻轻拂过他长长的睫毛,亲自为绞了手巾将脸颊的热汗擦去,他盯着虞珵美的侧脸看了很久,最终弯腰,在他的额头留下一吻。 那是一个温柔的,干净的,不参杂任何情//欲//的吻。 是长久的释然,也是无声的道别。 第二日,薛富贵携圣旨前来,站在一片薄薄的暖阳中,用苍老的声音宣读:“珵美,朕恨你,但也舍不得杀你。你就去看看你所做的错事,日日活在良心的谴责中罢。” 与之同来的还有一匹黑色的骏马,和一块被修复过的碎玉。(没错没错就是当年南下小鱼送给小将军的,后来又被小将军弄丢被王五捡到,然后被小鱼一气之下摔碎,然后又被小将军修好送给小鱼,结果被殷峙顺走了的那块,这一口气太长憋死我了) 之后的事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虞珵美花了小半年才来到北塞,又花了一个多月打听到了杜明庭的消息。 草原上的夏夜,柔风拂过每个人心头,牧民们汇聚在一处,围绕着篝火谈论这一天的见闻。 杜明庭正听一名工匠讲解建设风障的进度,忽然就见远处跑来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将军,营外有人找!” 杜明庭来此地已有两年,所识之人除了各部首领再无其他,此刻不禁皱起眉头,“来者长相如何?” 士兵当即答道:“二十岁左右,个子不高,有一头金发,眼睛是绿色的。” 众人只见杜明庭怔了一瞬,而后拔腿便跑。 大家都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赶忙跟在他身后奔去。 彼时细草微风,星垂平野,虞珵美正站在如水的月光下。 忽闻脚步阵阵,他举目望去,只见有人朝正自己奔来,来者身躯高大,眉目如刀刻,即便穿着最简单的布衣,依旧可以看出昔日的英姿伟岸。 一瞬间,虞珵美红了眼眶。 他再也等不及,迈开脚步奋力向前方奔跑。 四周有士兵的阻拦,不知是谁用力拽了下他的衣角,就在虞珵美以为自己即将跌倒的那可,一双手臂将他牢牢接住。 他急喘着用力向上望,只一眼,便沉沦在那双温柔的黑色眼眸中。 于是他再也无法忍耐,双臂勾住那人脖颈,不顾一切的吻了上去。 这一吻跨越了无数岁月,仿佛很长,却又短得只有一瞬。 日月更迭,四季轮换,往昔如雪花飘落,那是南国的雪、是塞外的月、是淮安城外的惊鸿一瞥。 落花如雨铺了漫天,无人知那些弥漫着硝烟的残垣断壁中埋藏了多少的爱恨情仇 那一年春风得意马蹄疾。 福禄寺外,年轻的将军见到了臭名昭著的臣子,在一片吵吵闹闹的笑声中,他佯装无事的扶了他一把。 他说:“多谢。” 他回:“无妨。” 便是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 兴许是一年,亦或两年,可能是更久更久之后。 一位自大殷而来的得道高僧受命到草原宣扬佛法,接见他的是被封为平北侯的杜明庭。 法会举办当天,秋穗城人满为患,圣僧为众人答疑解惑,直至日落时分,一名金发青年来到了他面前。 圣僧见他不觉露出一笑,这一笑便是令千万人惊呼为“天人”! 可他面前的青年却不为所动,张口问出了多年前的那个问题,“大师,看到这个结局,你还满意么?” 圣僧抿唇摇头,目光如水波,淡漠得没有一丝涟漪,“实在是乏善可陈,不值一提。” 金发青年听罢不禁莞尔一笑,像是个得到奖励的孩子,称赞道:“如此,甚好!” -完- 第166章 第141章 别云间(徐客秋) 大殷六十四年秋,我第一次见到皇爷。 江南的雨水格外多,这一年也不例外,连下了八天的雨,积水多得淹没了长春殿最后一节石阶。 掌事姑姑给我们排了班,没日没夜的舀水疏通,那些雨水却像流不尽似的,清干净了没一会儿就又续了上来。 天明时我再也撑不住,同几个姐姐坐在水里休息。 长春殿是皇爷的寝宫,灯是成宿成宿都亮着的,我们借着灯光分一包栗子糕,没吃几口就听身后的门打开,年轻的小太监见我们着实吓了一跳,“哟!这怎么还坐在水里了?” 我心道:“四周都是水,不坐水里难不成还要去皇帝寝宫不成?”继而听他道:“皇爷请几位进去歇歇。” 我与几位姐妹一惊,彼此对视,正犹豫,听殿内传来一声,“都进来吧。” 我没想到,第一次见到这个朝代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竟会是因为一场雨。 对于嘉延帝,我很小就听过他的故事。 百姓们说他是个昏聩无能的庸君,朝里的大人们说他是个举棋不定的懦夫,只有宫里伺候过他的公公和姑姑们才会说他脾气好。 可这并不算夸,一个奴才要是夸主子脾气好,那大抵是因为这个主子好糊弄,不善计较。 进殿后,我因为年纪最小,被姐姐们护在身后,探着脑袋好奇四处打量。 长春殿并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除了殿中央一张紫檀桌,怕再没什么值钱的物什。 不,还有一样。 那就是这间大殿的主人——嘉延帝。 他长得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或许还要更年轻,眉如墨画,目若秋水,明黄的缎衣披在他身上,就好像是白雪覆着层金纱,俊美绝伦,说是下凡的谪仙都不为过。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间竟看呆了眼,直到一旁的小太监轻咳着踢了我一脚。 坐在桌后的皇爷忽然笑起来,“朕有这么好看吗?” “好看!” 我脱口而出,瞬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姐姐们瞪大了眼睛,小太监叹息着扶额,我则一张脸憋得通红,唯有他放下了手里的笔,摇头大笑。 那天他没因我的失言而降罪,只说辛苦我们大半夜还在舀水,为我们每人都分了凳子,要厨房给做了些吃的端来。 我们吃得很小心,生怕弄出点什么动静,可他根本没有在意,甚至没再说话,握着笔又批起了奏折。 长春殿的灯从凌晨一直燃到了日升,我偷偷看他在烛光下的脸,锁眉、凝神,偶尔发出轻轻的叹息。 我猜想,他一定有很多事要烦恼。 比方说他那谋朝篡位的兄长、盘踞于西边的蛮子、还有朝堂上争吵不休,念叨着要给他娶妻的老东西们亦或是眼前,这场总也下不完的雨。 一切的一切都犹如藤蔓,将他捆绑在那张既冷又硬,象征着王权的座椅上。 他或许并不快乐,可他逃不开。 别云间二 我没想到再次见到皇爷会那么快。 临近年关,我告假探亲。 傍晚递了出宫的牌子,及至戌时都没被批下来。我心急,想要去找掌事姑姑帮忙疏通,路过长春殿时,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溜了出来。 什么贼人居然敢来皇帝的寝宫偷东西? 我紧跟上,想着吓他一下,谁料他忽然转身,将彼此都吓了一跳。 “皇爷?!” 他见我有些尴尬,看得出是特地做了打扮,黑发黑衣,头带一顶用来遮面的白纱斗笠,一如既往的潇洒倜傥。 “你,你叫什么来着?” “奴婢叫小春儿。”我向他施礼。 “哦对,”他没事人一样笑起来,拉着我的胳膊道:“我看你背着包袱,是要出宫?刚好我们顺路。” “???” 皇帝就是皇帝,自己给自己下了个旨,说是什么远道而来的江湖侠客,骑的还是御马,就这么带着我大摇大摆遛出了宫。 我坐在他身前,背靠着他的胸膛,嗅着淡淡的檀香,不禁春心萌动。 这么多年,皇爷为什么从不娶妻? 是求而不得吗? 可是这样好的皇爷,怎么还会有人不喜欢? 我沉迷于自己的小心思,背后的他却十分轻松,对沿路的店铺颇为好奇,一路上问东问西,无非就是哪家铺子的糕点做得好吃?哪间酒楼有佳酿?又或者最好的花楼在哪里总之没一句正经。 “皇爷,这我怎么知道?” 我想哭的心都有了。 他在身后牵着缰绳哈哈大笑,连忙道:“忘了忘了,你是个姑娘。” 时近团圆佳节,街上华灯溢彩,到处都是人,熙熙攘攘,热闹纷繁。 石桥下便是水路,七八条载着人的客船经过,船家扯着嗓子吆喝,要游水的孩童们快些躲开,而后一竿子扎下去,舟行如梭,划开粉白的河莲,惊出几尾跃上水面的红鲤。 我与皇爷驻马在桥上,看卖糖画的老人为一个金发少年画一只叶子。 我心中嘀咕,“叶子有什么好画的呢?若是我一定会画龙画凤!” 忽听他问道:“你是江南人?” “奴婢家是北方商户,八岁才跟着我爹和娘一起到这里。” 第167章 “今年多大?” “十五岁。” “七年了” 他长叹一声,而后不再说话,望着北方的天空出神。 我以为是自己的回答让他不高兴,忙道:“是不是奴婢说错话了?” 他听后一怔,随即温柔笑起,轻轻拍了拍我的发顶,“不,我只是记起了一个故人。” “是带您逛窑子的那个?” 他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即摇头又点头,黑色的瞳仁被远处的篝火映得通红,仿佛蒙着层星光,“如果他没走,兴许真的会带我一起去。” 我有些好奇,“皇爷的故人,去了哪里?” 此话一出,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就连眼底的光也不再,“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他还会回来吗?” “大概是回不来了。”他摇摇头。 我知道自己不该再问,可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兴许是他的宽容给了我勇气,“他为什么要去那里?” 皇爷沉默良久,幽幽道:“他说,那是故土。” 桥下有琴女在唱歌,调子婉转,歌声苍凉,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别云间三 后来,皇爷还是等回了他的故人。 大概过了一年,北边传来消息,大殷最神武的女将军陆寻芳因情生妒,一刀杀了前来和亲的锡林公主,为了维系盟约,庆延帝不得不将她赐死。 将星陨落,同样被赐死的,还有那个与她成亲不久的夫君。 那人死前,托手下将一封信秘密送进了南边的皇宫。无人知道信上写着什么,大家都猜应该是什么机密,或者是能牵制住北边的把柄。 然而只有我知道,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皇爷是下朝后才回长春殿打开看的,当日是我值班打扫,不小心摔碎了只花瓶,惊醒了他。 殿中只有我们两人,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背和肩膀,这一刻,皇爷仿佛老了许多岁。 他闻声抬头,看向我的一瞬,眼角涌出两行清泪。 我吓坏了,忙跪地谢罪。 他红着眼眶摇头,将那张纸丢给我,“烧了吧。”说完起身,去向了奏章如山的案台前。 我低头看了眼,发现那信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雪一样白的白纸。 是谁留给皇爷的?又是什么意思? 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夜,长春殿的烛火仍旧从日落燃到了天明。 不同的是,坐在案台后的皇帝,再也没办法握笔写出一个字。 八年前,他不情不愿送走他上马,自此之后再无人可以诉衷肠。 八年间,他日日夜夜都盼他能回来,对自己说一句,“什么狗屁计划,老子不做了,往后我陪着你。” 八年后,终是他将他独自留在了世上,孤零零一人,明明还有很多话都没有与那人说,却再也没有机会。 时光回溯,是九年?还是十年? 谁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 年轻的状元郎身披红衣头戴玉冠,随着围观的众人游街串巷,五花马千金裘,比不过他眉目俊朗玉树临风。 年轻的少女们羞红了脸,大家纷纷议论是谁家的小郎君如此才貌双全?一打听才知,乃是太子门生。 当真是登科新贵,前程似锦,不知未来会做了朝中哪位大人的乘龙快婿。 没多久,骑在白马上的状元郎便笑累了,正要将嘴角敛下时,忽见人群中站着一个身着墨色袍子的人。 那人风姿绰约,一身贵气,明明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衣服,却总能被一眼捉到。 状元郎的嘴角重新扬起,眼中闪烁着与方才完全不同的光,无比雀跃,无比欣然——那是他的太子殿下啊。 那人同样回给他一个笑容,和煦如春,仿佛有着万般宠溺和道不尽的温柔。 白马缓缓向前,直到走过那人身旁,状元郎仍恋恋不舍地回头去望。 风自天边而来,吹散了喧闹的人潮,仿佛所有的欢歌笑语都被抛在了脑后,唯有那人微笑着与他挥手作别。 ——去吧,我等你。 他也朝那人招手。 ——等我回来。 晚霞似火,烧透了半边天,彼时的他们还那样年轻,日子多得像水一样流不尽。 没了今朝还有明日,错过了秋还有冬,季节交替年复一年,岁月绵长悠远。 巷子里追随着状元郎的孩子们唱起了歌: 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 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 后来的后来,他的状元郎如愿死在了故土,再也没有回来。 第142章 故人归(结局二) 故事发生在主线故事结束之后。 具体是多少年之后,谁都不记得了。 王朝更迭,时代变迁,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堂而皇之的嘲笑那些意图螳臂当车的愚夫。 曾经恢弘如史诗的故事,以及那些被镌刻在丰碑上为人传送的赞歌,也不过是岁月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唯有春风不识性兴亡意,草色年年满故城。 这年夏,天山脚下迎来了一个新的部落。 第168章 他们自遥远的黑海而来,穿山越岭,冒着严寒与风霜回到了多年前的故乡。 大殷闻讯派使者前来,为首的将军骑着匹绝世名驹,毛发雪白,四蹄健硕,神态庄严。 它背上的男人同样十分高大,面如刀削,眉目深邃,左边的额角处有一条长到眼尾的疤,不难看出,倒是为这张俊朗无比的面庞平添几分英武。 若是往前数十几年,大抵也是个令少女们魂牵梦绕的情郎。 附近前来谒见的部族中有人识得他。 十二年前北部十六族进犯中原,正是这人深入敌营救回大殷皇室最后一支血脉。 一年后新帝登基,命他为“护国大将军”,率兵北伐,势如破竹,无往不利,短短三月连夺四城,重振大殷兵威。 那一年,本该郁郁葱葱的草原有半数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两国士兵死伤无数,都有些你死我亡的势头。 最终,十六部里最大的锡林一族起了内乱,一个月后,新王继位,说服了其他几族,与大殷签订盟约。 这场横跨三年的战争才终于得以消停。 自此之后,杜明庭这三个字便成了北人的噩梦,南人的赞歌,他的事迹被编成了歌谣,在广袤的草原和大殷的土地上永世流传。 新部族大抵是不清楚这位“战神”曾经的辉煌,仅派出副官接待,得亏这位杜将军是个好脾气,未因被待慢而降罪。 当天夜里,使团门驻扎在河岸边,河水清澈,映照出岸上的冉冉篝火,赤足而来的金发少女们头顶银盘,将美酒佳肴献给这些英勇无畏的战士们。 北人与南人齐坐一堂,弹布尔的调子急促轻快,众人把酒言欢,仿佛十几年前的干戈早已化为玉帛,兴之所至,跟随着窈窕少女起舞放歌。 大家似乎都忘了,整整一天,这个部族的王始终没有出现过,那顶位于草坡上的白色大帐像一朵孤零零的云,矗立在欢歌笑语中孤寂而落寞。 副官在一处远离人群的溪流边找到了杜明庭,此刻他正坐在草地上,军靴松散,质地厚重的军裤被挽到了小腿。 背后的白马映着月色低头吃草,闻声两只耳朵动了动,继而警惕地抬起头来。 “将军,”副官将手举到胸口处,向杜明庭恭敬行礼,“王去了北边。” “北边的什么地方?”杜明庭沉声问,眼睛却依旧盯着潺潺流淌的溪水。 副官笑了笑,“王没说,大抵您是知道的。” 天山的北方已经不再有人居住,那里被黄沙吞没,孔雀河早已干枯,唯有旧城的遗址,与一片屹立在风沙中的千年不倒的胡杨林。 许久都不曾有人涉足的古城废墟,忽然多了一串银铃的响声。月光下,似乎有一道身披白纱的人影穿梭其中,如鬼魅般轻盈,他的头发是灿烂夺目的金色,眼瞳翠绿,犹如世上最名贵的宝石。 他从残缺的城墙上跳过,驻足在一座仅剩半截的瞭望台边。 月光倾泻而下,将他全身映得几近通透,像是块质地细润的羊脂玉。 他将一只带着银铃的脚伸到高台外,就这么荡啊荡,荡出一阵清脆好听的响声。 直到马蹄声=由远而近,他的薄唇才向上弯起,继而从口袋中摸出条黑色缎带,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坐在城墙上静静等待着。 马蹄声消失后没多久,身后传来靴子踩在砂砾上的声音,沉重而急促,却在咫尺的距离停下。 他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一双大手从背后将他拥入怀,那人胸膛滚烫,带着一股混合着青草与皮革的味道,紧紧箍着他的腰,鼻尖如同野兽般在他的脖颈间来回摩挲,光是这些,便已让他止不住想要呻//吟出声。 那感觉比做//爱还要令人刻骨铭心,是真正意义上的交融。 结束后,男人抱着他坐在城墙上,眺望远方一望无际的银沙出神。 他依偎在男人胸口,疲惫又餍足。 “我与乌力罕一起,带着剩下的锡林人花了足足一年才翻过雪山,又花了半年才寻找到能够住的地方,那里的人与我们完全不一样,他们从不会为食物发愁,也没有战争。” “我本以为在那里可以找我的族人,可他们告诉我,许多年前的确有一群同我一样长相的人来到这里,可他们并没有在这里生活下去,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乌力罕问我要不要继续寻找时,我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那一刻我居然只想要看一看你。” “后来我知道你为了找我一直在四处征战时,我就想我必须要回来。” “我带着一部分同样想回到故土的人们南下,翻过雪山,行过荒漠,水和食物都用尽时,就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 “我们将老鼠肚子里的食物挖出来,有时候是虫子,有时候是些草籽,食物还算好解决,唯一难找的是水。” “后来我们遇到疫病,死了很多人,但好在始终没有迷路。” 男人听得揪心,似乎他所经历的苦难都出于自己之手,于是他向他问道:“如果当年我开口,你是否会留下?” 他很认真的想了想,回答:“不会。” “为什么?” “你会抛弃自己的祖国么。” 这一刻,男人为自己的幼稚而觉得可笑,低头在对方额头上留下简短一吻,“欢迎回家。” 虞珵美举头望向他,金色的发丝荡在风中,目光明亮而澄澈。 第169章 一如过去所有的爱与恨、背叛与信任、重逢与别离,连同数十载的岁月全在这一望里,他们仿佛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那一天、那一刻—— 秋高气爽,雁归的福禄寺外,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骑着匹骏马,于人潮中望到了一抹金色,彼时身边的故人犹在,主角们尚且陌路。 欢声笑语中,小小的少年向他回头一笑,这一笑,令情窦初开的小将军认认真真记了一辈子。 第143章 千秋(小鱼的南方生活) 一直听人他的身体不大好。 第一次见他,二十五六的年纪,十七八岁的脸,看模样是个标志的小美人儿,唯独目光空洞,像个心如死灰的垂暮老人。 一 八月份的扬州暑气正盛,蝉鸣聒噪不止,背灼炎光,足蒸暑气,日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夜里时有微风,却不凉。 不论过去多少年,我依旧无法适应南方的夏。 去年光禄寺存了一批新冰,不多,所以不是每个殿都有。 我差潘浅去找他来避暑,回来时却只有潘浅一人。 老太监捏着公鸭嗓,说话的调调跟唱曲儿似的,“说是谢陛下挂念,他不热,就不过来啦。” 我看了眼屋外头明晃晃一片夏日,心道:“不热才怪!” 潘浅是个带眼力见儿的,看我起身,腿一挪立马跟上来:“哪儿用得着您亲自去,我喊他们送点冰就是。” 我摆摆手,“不成,我倒要看看他是热不热!” 他住在侧殿,自己一个人占了十来间屋子,好在我无儿无女,所以也没人说闲话。 找他时,他正在凉亭下的荷花池边坐着,身上披了件雪白的绢织小褂,裤腿挽在膝盖上,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小腿。 他将自己缩在凉亭下的阴影里,瘦瘦小小的身体,站远了看,单薄得一片荷叶都能遮住。 他不爱说话,见我来也只是点个头。 潘浅在身后吊着嗓子,“大胆!陛下来了还不行礼!” 他听后仰头看向我,木讷的神情,白白浪费了那双好看的绿眼睛。 “要我行礼么。” 我问,“你想么?” 他摇头,我便道:“那就不用。”而后抬手将潘浅打发走,撩起衣襟,坐到了他身侧。 大理石的台子被太阳烤得烫人,我忍着一身热汗问,“看什么呢?” 他向池中央随手一指,“蜻蜓点水。” 这小子 我当他在逗我,憋着劲儿看他到底能在烈日下坚持多久,岂料这一坐就是半天。 日落后我俩躺在一张榻上,太医跟宫女进进出出,身边全是消暑药和冰盆。 我晒得黢黑,他白,晒出来是红的,脸红脖子也红,桃花儿似的,还怪好看。 “数清楚了?”我喝着酸梅汤问他。 他不看我,眼睛盯着房梁,半天才说一句话,“点了三百六*下。” 我额上落下豆大的汗,“你真数啊。” 他总算侧过头,眉头一皱,笑出两颗小虎牙,“你以为呢?” 这是他来的第二个月,不怎么笑,但会笑。 二 清明这天照例宫中设宴,说是请客吃饭,到最后回回都成了老臣们的箴言会。 老东西们胡子都白了,排着队上来说教。 一会儿要我出兵,一会儿要我抛光养晦,合着这哥儿几个来时互相都没通气。 我还没表态,他们自己倒先吵了个面红耳赤。 他坐在台子下,既不喝酒,也不同人聊天,就那么孤零零一个,好似周围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老臣们还在吵,有几个带家眷来的已凑成一堆,台子下热热闹闹,有笑声、喊声、女人们争论家长里短、孩子们“咯咯”大笑谁能想到几个时辰前这里还开过一场朝会。 见没我什么事儿了,便把潘浅唤来吩咐了几句话,抬起屁股就溜。 我在宫门口等了一阵,侍卫不敢拦,规规矩矩站着,怪没趣的。 好在没一会儿就见潘浅带着个细高挑的人走来,他见到我先是皱了皱眉,我向他一指身旁的白马,“你是要回去听他们争辩,还是同我去外头逛逛?” 白白净净的脸上多少有点别扭,一双翠眸垂了又抬,金头发在月下晃了晃,好一阵才问出一句,“非得骑一匹马么?” 我挺不要脸的点头,“小地方,穷。” 他应该是想翻个白眼的,不过忍住了,长叹着气,先我一步跨上马,“给你当差会短命。” 我大笑着权当听不见他的话,一抬腿跨到了他身后,催马向前,“心肝儿,快跑!” 他无语,“这是什么鬼名字!” 论起热闹,扬州其实比雁归有意思得多。这里商户多,稀奇玩意儿也多,一入夜整条街都是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吆喝,到处都是讨价还价的人。 我给他介绍哪条街好玩,哪条街好吃,哪条街上的姑娘唱曲儿好听长得也标致。 他在我怀中窝着,像只乖巧的猫,指哪儿看哪儿,就是不说话,看过去的眼神也是淡淡的,像浮在沸水上的凉油,再热闹都融不进去。 这孩子,孤零得叫人心疼。 路边有姑娘卖花,十五六岁的年纪,笑得比篮子里的花儿好看,藕节儿一样白嫩的手臂伸过来,说着一口吴侬软语,“小相公,给心上人带朵花去呀?” 第170章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突然就亮了下,我从袖子里掏钱,被一把拦住,“我不要。” 我诧异道:“也没想给你啊。” 他嘴角抽了下,脸上五颜六色的,我笑着将一篮子花儿买下,拎在手里,边走边给马喂,“心肝儿心肝儿,吃饱了爹给你许人家。” 他在前头听着,安安静静不出声儿,倒是把手里的缰绳绞紧。 “不是想逗你,”我怕他生气,坦言道:“是看那姑娘年纪小,太晚了一个人走夜路要怕。” 说完从篮子里取了枝红山茶,别在了他耳后,“人啊,跟这花儿一样,花期都短,不趁年轻时活得畅快些,到老了拿什么慰藉?” 他依旧沉默,我想引他开口,继续道:“你看刚才那姑娘,十几岁的年纪,笑起来声音都是脆的,多惹人艳羡,想必你十来岁时也比她差不了多少。” 他的身体猛地抖了下,停了很久才用沙沙的声音道:“你下道旨,我不想同人打交道。” 我知道他这些天过得不清净,大家都是好心,想让他出来晒晒太阳。 可既然他不想见,那就不见。 人么,舒舒服服的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就这么着,我下了令不许再有人去打扰。 不过别人不行,我是行的,谁让他是住在我家呢。 这之后我将书房搬去了后宫,离他最近的房间。 一下朝就拽着他陪我批折子,他没那个耐性,回回都是批到一半儿就睡着了。 中午吃完饭我们去御花园钓鱼,满满一池子,没几天就给钓光了,潘浅一边心疼他那几条大锦鲤,一边差人去置办了许多便宜货给我俩霍霍。 他还是不怎么说话,不论何时脸上都是淡淡的,没什么神采。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他不怎么怕疼,或者说,是习惯了忍。 病了、伤了,听到人在背后议论,他都不会有反应。 明明活着,却像是已经死了。 他时常生病,好在我也是,我俩病起来时就躺在一处,看太医忙得团团转。 约莫是入冬前的一次,我俩病的都挺重,恍惚间就感觉有什么人在我耳边哭。 心里顿时高兴坏了,“老子总算是死了!” 谁料抬眼一看,居然是他。 他被烧得小脸通红,泪汪汪盯着我,那眼神,绵绵软软,看得人一脚就能陷进去。我一看就知道,他是烧糊涂了。 叹了口气把他搂到怀里,心想着一会儿上路了也好做个伴儿,浑浑噩噩间听他伏在我胸口上问:“你还会原谅我么?” 我敷衍着点头,“会,会。” 他听后猫儿般瑟了瑟,头埋在我胸前,眼泪很快就将那片衣襟打湿,“你该原谅我的,当初你伤了我的心,我现在还你一刀,一颗真心换一条疤,你不亏。” 我听得云里雾里,心知这其中当是有许多事,奈何病着,实在没力气去一探究竟,只能有气无力的拍拍他,“不亏,老子不亏。” 他闻言居然还能抬起头,目光期期艾艾,薄薄的两片嘴唇动了动,跟着眼角又滑下一行泪,哭着,又笑着,道出两个叫人心痛的字眼:“骗人。” 这是他来的半年后,我和他,似乎都有了些变化。 三 雨季过了,我的好侄儿又开始蠢蠢欲动,郑将军老了,我见不得他撑着病体去打仗,就问老爷子有没有接班的人选?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神贼溜溜地看向我,“有是有,就看陛下舍不舍得。” 这群老谋深算的东西!老子身边的人都快被他们算计光了! 仗是立秋那天开始打的,打了足足三个月。 也难怪,我的好侄儿想必是要动真格儿,把镇国大将军都给派过来了,是个姓杜的,我没见过,但见过他爹,虎父无犬子,想必也是个厉害角色,就没报什么希望。 谁曾想他居然打赢了! 这小子,还挺厉害。 回来后我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听他手下的兵夸耀,说他是英明神武,料事如神。 我把耳朵竖过去听,“我们这位大人可谓有胆有谋!时常孤身前往敌营探查,一查就是一个晚上,日升后才回来,刚回来就能想出新对策!” 旁人听他这样说,不禁啧啧称奇,我听着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散宴后他来向我请辞出宫,水汪汪的眼里满是醉意,不叫人省心。 我问去哪儿?他弯着眼睛向我笑,神秘兮兮地:“我才不告诉你。” 我一怔,也就是这片刻的功夫就被他逃了。 年轻人,贪玩是好事,可我不放心,差人跟去护着。 听那人回来后向我道:“是去思春楼喝花酒去了。” 我有些有外,好奇:“怎么个喝法?叫姑娘没?” 那人笑道:“不叫姑娘还算喝花酒么,叫了,都叫了,男孩女孩满满当当凑了一屋。” 我听后有点不满,也有些可惜,仿佛是璞玉蒙尘,清水里落了滴现眼的墨,继而听那人又道:“不过虞大人跟他们不太一样,既不喜欢小倌儿,也不去碰花娘,他们一贴过来就要挥手赶开,那些孩子们哪儿受得了这个,见他越是这样,越要往他身边去凑,赌气似的。” 我听后笑了笑,“有趣。” “是有趣,”那人低声附和,道:“然后就听其中一个娇滴滴的问,‘大人喜欢甚么样的?我们这里的哥儿啊姐儿啊的可多啦,您只要说,什么样儿的都能给您请出来!’虞大人听后大笑起来,将他肩膀一搂,那小倌儿顺势就倒进他怀里,他以为大人是要宠他,可大人却将手中的酒杯擎起,依次点过他们每一个人,道‘我所念之人,只怕你们所有加起来都抵不过他一个!’” 第171章 那人绘声绘色说完,我的心中却一阵空落,脸上也再高兴不起来。 窗外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印象中似乎有人赠过我一句诗,“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诗是好诗,人却食言了。 这是他来的第二年,像是重新活了过来,朝上朝下忙忙碌碌,可我,只想要他真正快乐。 四 这一年有很多烦心事,旱灾水灾接连不断,还有打仗,一场接着一场,无穷无尽,打也打不完。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长,闭眼前见到他的脸,睁开眼后见他还在床前守着。 他瘦了,肩头薄得几乎挂不住衣服,下巴都尖削许多。 可还是会对我笑,伏在我耳边,讲一些我们做过的旧事。 我心疼他,难得他这三年养出了些肉,才短短一月又回到了原点。 抬手想摸摸他的脸,却没什么力气,他见状主动贴过来,猫儿般蹭着我的掌心,抬起双翠眸向我露出一笑。 我的心一颤,呜咽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半月前我便不能说话,喉咙像是被刀子堵住般,稍微有东西划过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他坐在一旁就着盏暗灯为我吹粥,嘴唇嘟着,很俏皮的模样。 窗外下着雨,雨点子打在窗棂,叮叮当当很是好听,我闭上眼睛安静听着,静谧中他忽然开口,“陛下,你想要什么?” 我勉力睁开眼皮,见他目光殷切,似有千言万语,可落到嘴上,终归只有一句话:“只要你说,我什么都能办到。” 这话若是旁人来讲,许就是吹牛,可由他说出来,却是牢靠可信。 过去我想要太平盛世、要国泰民安、要死后有人将我载入史册奉为明主,后来我想要一座孤坟,一间茅屋,一处无人打扰的僻静地。 可这些,我都得不到。 我向他摇摇头,他见后扑了上来,眼泪接二连三的滚落,金色的发黏在嘴边,凄凄地哭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离开,你明知道,再这么耗下去只会死!” 这傻孩子,早让他读书,这么多年过去都读进狗肚子了! 天底下谁都可以走,唯独一国之君不能。 君在,朝在。 那些追随我而来的臣子们要的不就是这个? 我活着,是为全他们的一片忠心。 真当老子稀罕当这个破皇帝? 早在我那个不孝弟弟带兵杀进来时,老子就已经当够了! 很快,他哭累了,我也累了。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我闭目听着,恍惚间听到了孩子笑声。 正月十五雪打灯,御花园中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灯笼,一盏盏一排排,如同引路的幽魂,而我正奔跑在其中,追逐着一个孩子的身影。 眼见那小小的身影就要消失在灯光尽头,我气急败坏地停下脚步,他见我停下,便也不再跑,而是隔着落雪与我相望。 遥遥的,我听到他向我大喊,“哥!我觉得今日父皇说得不对!天家的人才不是注定要同室操戈!以后不论咱俩谁当了皇帝,都要彼此帮扶!我们,永永远远都是兄弟!” 我听后热泪盈眶,很用力很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见我点头,顿时咧开了嘴,这一笑,就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 那是大殷五十三年的冬天,我五岁的弟弟殷仁,对我许下了一个梦一般的誓言。 解释下,皇帝一开始想要太平盛世是指他刚登基时,结果被他弟篡位,后来说想要一座孤坟,是徐客秋去世后,他想要退位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呆着,死后能跟徐共葬,但他时皇帝,死了也要进皇陵,而徐客秋死在北边,连个尸身都没有,所以说这两个愿望都永远无法实现。 再说下小鱼打仗,懂的都懂,这俩人凑一块能打啥正经仗~ 这篇番外的时间已经距离结局很近了,皇帝为小鱼打开了心锁,教会小鱼如何为自己活着,之后小鱼就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啦~~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