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为欢》 第1章 [古装迷情] 《长为欢》作者:闻银似梨【完结+番外】 小糖人*陆来圆 迷人又危险的郡主*老房子着火的世子 檀允珩幼年时,都城人人皆叹她好命,父亲一朝被长公主看上,连着她也飞上枝头变郡主。 待她及笄,权贵高门为趋炎附势,对她竞相追逐 可她嗤之以鼻,毕竟—— 找个规矩少好拿捏的夫君,他不香吗? 为不受约束,她瞄上了在外征战多年,刚至城门处的陆家世子 ——陆简昭。 * 陆简昭,家只两口,他自幼随父征战,其父战功赫赫,他青出于蓝,今天下太平,班师回朝。 他刚进都城,便被一姑娘截了马车。 这姑娘坐在他马车里,直言不讳道:“娶我。” 婚事,必两情相悦之,既无情何谈婚嫁,他不假思索拒绝:“不娶。” 直到那日,隔着假山,陆简昭亲耳撞破檀允珩笑声温软,同帕友交谈追他不过权宜计,对他的爱意都是装的。 他拈花轻笑,淡若清风明月,转身却请了赐婚圣旨来。 注注注: 1:双洁,1v1,he,架空<a href=https:///tuijian/guyantuijian.html target=_blank >古言,含心理描写,私设如山,请仅已本文为主 2: 因本文设定男女主当官,会有大大小小的案件,但本文不是一个专门破案的文哦,会有很多瑕疵,不喜请及时止损 3:迷人又危险中,迷人指别人对女主,危险不对自己人(是相对的,可以当我没说) 4:人设一定一定是有缺点的啦,不是完美人设。 5:女子衣裳仿明,男子穿着仿宋制圆领袍 6:封皮的诗和书名出处:《中觞二绝》宋·苏籀 ***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朝堂 成长 日久生情 一句话简介:我好喜欢你,我装的 立意:爱使人无畏 第001章 谣言 “陆侯父子班师回朝,还有五里便入城了。” 五更三点,晨钟敲响,城门缓缓而开,一道雄浑有力的声音传入都城,划破长空。 天将亮未亮,离之城楼焉近的茶坊酒肆纷纷掌灯,寻声隔窗眺望。 阒然无声的城楼下,行人如织,将官道两侧堵的水泄不通,只留了供车马通行之路。 上至古稀老苍,下至怀中小儿,或是随身携条凳寻坐在视野开阔的前处,又或是在爹娘怀中翘楚以盼。 一声嘹亮,人群中不乏有人喜极而泣,声音低小,泪眼朦胧。 “顺安军真的回来啦,我们的家人真的回来啦。” “是啊,他们回来了。” “陆世子多大,顺安军就有多少年没回家了。” 人群中不知谁惆怅一句。 一位三十左右的妇人抬袖拭泪,感慨:“二十年了,今天下才得以太平。” 妇人身前坐着的老妪,抬起手中拐杖,在地上杵了两下,朝身后年纪轻的男女说道,“这大喜日子,不说这些。” 顺安军归来,是大喜事,怎可落泪。 有人反应过来,打破沉闷,“诶,这陆世子已及冠,回都该娶妻了吧。” “就是,也不知圣上会不会直接赐婚。” “咦,还真不准信呢,陆世子八岁入士,十三先锋,十五挂帅,从无败绩,我倒觉着圣上会任其选个喜欢的来赐婚。” “言之有理,陆候战功赫赫,陆世子青出于蓝,圣上若当下赐婚,难免军心有所失。”说话的人双手往腹前一垂,声音不大不小,“不过依我拙见,陆世子只有与明仪郡主才堪登对儿。” 言出此话,由近递远,却如鼎水之沸。 都想起了那桩事。 明仪郡主昨儿及笄,应是喜上眉梢,却遇了搅心事。 凡是参加生辰宴的权贵高门,都明里暗里朝端蕙长公主和圣上,不止一次提及郡主婚事,弄得席面异常难堪。 这事儿虽昨晚才发作,到底过了一夜,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老百姓都要为之辩上两句。 “那不是欲为家中子请婚,是趋炎附势,对郡主竞相追逐,只为寻长公主府做倚仗。” “明仪郡主是谁,百姓的父母官,圣上的外甥女,圣上亲妹的爱女,谁娶了郡主,得了民心,还成了皇亲国戚。” “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万一成了呢,也不吃什么亏。” “我看那些个高门权贵就是故意的,吃着皇家饭,砸着皇家锅,站的是朝堂地,立的是亲王门,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百姓忿语,恨不得替郡主抽那些人两巴掌,明明圣上奉行的是婚嫁自由,偏在大喜日子上惹人不快。 鼠齿欲啃仙骨,水月不识德行! 丝毫没留意一辆马车从城中缓缓行驶过来,经停此。 直到马车里的女子素手抵着帷帘上挑,堪堪露了头来,视线约莫落在那话方向,嘴角噙笑,明晰道:“要说明仪郡主与陆世子天造地设,互堪相配。” 话意明了,尤其是说那句“依我拙见,陆世子与明仪郡主才堪登对儿。”的女子,快然转了头,朝那辆马车挪去视线。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明仪郡主,檀允珩。 悄然,东方粉妆淡相宜,万物苏醒,柔光细微拂过马车内女子温润脂白的面庞,似春寒料峭时,嫩芽出绽。 枯木已畔春,绿意映衣裳。让人一眼便觉明净高爽。 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又似晨雾朦胧,若隐若现,诱人却又把人逼仄在寸光之外。 第2章 她就这么静坐在马车方寸之地,因贪早,发髻简单打理一番,竟也让苏醒而来的万物黯然哑了声色,仿佛她才是方寸之外。 百姓无论看几次他们的明仪郡主,都觉天下男子都配不上她。 可郡主又说与陆世子天造地设,互堪相配,这让他们一时间不知该遵本心,还是随心。 说话那女子,旋即应声,“明仪郡主与陆世子天造地设,互堪相配。”郡主怎么说,她怎么说就是。 话音方落,城外马蹄声踏踏蹈蹈,寻冲开云层的曦光而来,愈近愈升。 无论是在街上的百姓还是坐在茶坊酒肆扶窗探头看得百姓,争相把自家一针一脚缝制的平安穗往街上丢,不一会儿青石地上满是缤纷。 平安穗是南祈习俗,每逢端阳节时缝制时,都会亲缝制一个彩穗来佩戴,里头装的是去岁谷什,五谷丰登延绵岁岁,金秋佳节平安年年。 为庆顺安军归来,纷纷将其掷去,佑我南祈朝运亨通,盛世得昌。庆之将士千呼万盼,凯旋而归。 檀允珩的马车滞停在原地,未曾动弹,前室车夫依主子口吻,把马车停靠在一侧,不阻骑马将士进城,唯阻最后那人。 不断有马儿踏着彩穗沙沙声,不似鼓声振而,却也掷地有声,人心安定。 也有将士朝两侧回视,寻家人,百姓见陆侯,见家人,还有见将士手中抱着的木盒,就是不见侯世子——陆简昭。 纷纷垫脚朝城门处张望。 都想见见陆世子长何等英姿,四下盯着,只盯来一辆马车缓缓走在队伍最后,百姓纳罕。 “难不成陆世子坐在马车里?” “真的哎,前头的将士里都没陆世子身影。” “乘马车不就看不到陆世子何等容姿了。” “打仗多苦辛呐,坐马车好生休息一番,日后有得见。” …… 任凭百姓多雀跃,檀允珩坐在马车里,心定气若地把玩着手中那颗绣球,玎玲作响。 刘嬷嬷看着自家姑娘神态悠闲,越发揪心,未曾松快,郡主毕竟从孩提时便是她看着长大的,担忧道:“姑娘,战场上回来的,想来是个果断的,若他不愿,郡主吃了羹,该如何是好。” 檀允珩温然一笑,“若指着见陆简昭一次,便能定下的事,嬷嬷觉着都城里这样的人少吗?” 想到昨儿席面上发生的事,刘嬷嬷便来气,“何止多啊,竟是些讨公主府做后盾的权贵公子哥,当不得真心。” 檀允珩手中绣球不再有声音,“知人知面便知心,嬷嬷不也觉着城中权贵不能嫁,这陆简昭回来的正当好,不是吗?” 刘嬷嬷当真是不愿看到自家姑娘吃羹,唠叨一句,“若非昨生辰宴,我们郡主哪用得着刚及笄便择婿,哪怕一辈子不嫁人也会过着舒坦日子。” 今日随姑娘上马车,刘嬷嬷明显看到长公主在送离时,背过身偷偷抹泪,天底下哪有当娘的,愿意让孩子出嫁呢,巴不得孩子一辈子守着自己。 檀允珩欢然,“嬷嬷忧心啦,珩儿乐意嫁人的。”她往刘嬷嬷那头弯腰凑了凑,“嬷嬷你看,昨儿去席面的高门权贵,只为趋炎附势不假,可抛开这些,哪家不是妯娌同住,几代同堂,繁文缛节,想想就令人头大,与其嫁入这些门里,找个规矩少好拿捏的夫君,他不香吗?” 刘嬷嬷握着自家姑娘的手,“老奴年纪大了,跟不上我们家姑娘的心思了,姑娘觉着好,那便好。” 才不是这样的。 刘嬷嬷心中偃鼓,她是跟在长公主身边长大的,后指来伺候小郡主,她心中明清,自家姑娘只不过是哄她开心,杜撰来的,她喉咙酸涩,虽不愿装傻,却只得充楞。 忽而前帘被风吹得窣窣,挪向一旁,夹杂着泠泠日光,将马车里一侧裸在光影下,随之一道陌生的声音迸进。 “世子,有马车阻着去路,我们无法过去。” 前帘刚好被风卷开,檀允珩挪眼瞧去,那辆从城门外进来的马车被她的马车阻在对面,无法通行,正巧车夫朝马车里的人禀话。 檀允珩手中绣球微微紧握,利落起身时,不忘宽慰刘嬷嬷:“嬷嬷别怕,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她才不怕陆简昭拒绝,这人不拒绝她,那才可怕。 天色既明,风意微凉,百姓不禁揣手,驻足未离,顺安军尚未到城门时,明仪郡主所话,明显是想与陆世子结两姓之好。 没见着陆世子庐山真容,已令他们心中期待扑了个空,这会脚挪都不挪,好歹也得听听陆世子对明仪郡主是何看法。 明仪郡主这般人儿,就无男子看了不心动的。 不成才怪,百姓在心中默默下掷,都投公主府与昭平侯府能喜结连理。 檀允珩不慌不忙走向对面马车时,听到马车里男子只言一字。 “谁。” 浑然清冽。 清风缓缓,离马车很近的百姓感觉自身冷了几分,手在胳膊上搓着热意。 那车夫看着一名女子的车夫将踩凳搬到他的马车下,公然抬脚上了他家世子的马车,他坐在前室,利落抻手挡住去路,顾不上回话,便先礼貌道:“这是昭平侯府的马车。”他不知这女子是谁,不好断然乱称,只得搬出自家府邸,让人知难而退。 谁知这女子非但不退,手中绣球堂而皇之将他挡着去路的臂膀挪开,直径进了马车里。 第3章 檀允珩从进来到坐下,不过须臾,却已将马车里的人过了几眼。 这人斜坐在马车里,头倚着角隅,五官透着雅致书香气,着件云水蓝暗纹圆领袍,好似素日皆在苦读诗书的净颜书生,右手微微一握身侧那把未出鞘的剑柄,戒心极重,靠近时,人周身散着春寒料峭。 檀允珩的目光唯独在这人那双眸子上滞着,视线垂落地面,一瞬不曾抬起,她在司昭府任职五年,自问洞悉人心神态无数。 这人没不悦,也没迎,自若地优哉游哉。 不为她所动,无视她? 澄清不幽的方寸之地,夹杂一丝冷寂,马车外的声音如巧合般荡然无存,时间轻轻缓缓,霜意逐渐滑落叶尖。 很好。 檀允珩眸光染上淡淡暗劲,稍纵即逝。 那她更要看看这位久经战场的小将军,几时能为她所动了。 只听被她盯看的人先行道:“何事?” 第002章 信物 未进城时,陆简昭一度阖眼,尽量让自个心情平稳,只因这是他头一次坐马车,路途颠簸,头里像一团浆糊,胃中翻腾,好在他常年在军营,跌打滚爬,才没让他看上去虚弱。 若非事出有因,他想这辈子都不会碰马车的。 打小厮禀他那刻起,陆简昭便知是有人故意而为,目地为何他不知,总之挡着他的去路。 在对面马车上的人,一动弹,他便知晓人正朝他这边走来,一个“谁。”字,就说给来人听的,不过这人在坐进来之后依旧我行所素,不曾理会他。 也巧,马车外百姓交谈着一个人,明仪郡主。 明仪郡主,又是谁。 听百姓的意思,就是这位坐在他马车旁侧的姑娘,截了他的马车。 明仪郡主安安静静坐着,不知在做什么,一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响着,像是玉击,很清脆,很嘈杂,不悦耳。 陆简昭不曾好奇的眸子低垂,长密的睫毛掩着他幽深的眸色,既堂而皇之坐在他马车里,又不曾宣告身份,周围的一切噤若寒蝉,就连不悦耳的声音都转若匿迹。 “何事?”知来者,他当问。 声音如风吹丝绢,静静看着繁花满地,却不掺半点关心,似是公问。 都城不似军营,各个直爽,快言快语,为着那同一个结果,铆足了冲劲;都城里多到数不胜数的笑面虎,早让檀允珩揣了个透,此刻她却从陆简昭脸上看不到毫厘厌烦。 这人不烦她坐在此,也不厌她不语,当真是掩饰的好,檀允珩心想:看来下次也不定能成,她整日在司昭府办案,忙得跟转陀无二,想见陆简昭,除了今晚接风宴,往后嘛,时间挤一挤,应当有的。 她往陆简昭那边挪了挪身子,直言:“娶我。”既然千万句他不肯听,那不如爽快点,反正最后她的目的,就是让陆简昭娶她。 她想眼前人行军打仗,耳听当是极好,外头百姓窃窃私语,她能听着,眼前人自也听得“明仪郡主”四字,那她身份依然明了,没再打算自报家门。 陆简昭静静垂在弯膝处的左手动了下,他的视线缓而上抬,映入眼帘的是被不悦耳声音的起始,一个圆圆的水蓝色的东西,缀着四条用蓝绳挂着的环佩。 环佩小到只有指尖那么大,声音却跟明仪郡主随身佩戴的环佩声响一样。 这姑娘手肘抵在膝盖之上,东西被她用一根手指勾住,随意晃动,十分扰静。 陆简昭在军营时不厌吵,听着安营里将士欢呼雀跃,饮酒咬肉,毫言快哉,这会儿亦不觉吵,只觉扰心,却说不上为何扰心。 心色平和,目光上移,接到这姑娘明亮不暇的眼神后,他心突而平静下来,也说不上来为何平静。 脸上依旧泰然自若。 晨风无意卷起帷裳,掀了掀檀允珩绣着绒花的交领,红色的绒花仿佛如真的般阖动,远不及她耀眼,五官精巧,面容带笑轻和,星眸熠熠,近观远瞧都风神秀丽,似美景,引人入胜。 隔着一小方窗,外头百姓一阵寒嘘,轻声呢喃。 “其实也怪不得城中权贵公子哥挣破头想娶咱们郡主。” “可那些人长得虽周正,却不是个好心肠的,他们配郡主,戚,那就好比猪和神仙娘娘。” “别这么说,我们还要吃猪肉呢。” 说着说着,就有百姓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推推搡搡到小窗前,张望着,想看陆简昭姿容,是否配得上他们的明仪郡主,百姓万万没想到,那点子吹过来的轻风,就这么悄无声息溜走,帷裳不动声色合上,里外相隔一帘,却恍隔勇气。 百姓只好作罢。 陆简昭心静如水,神色素然,仿若百姓谈资跟他看到的姑娘不一,他眼中是一位三十刚过的妇人的脸,面若银盘,麦肤雀雅。 是他在回都路途歇脚时,遇到的茶铺老板娘,和丈夫一起以茶铺为生计。 至于明仪郡主姿容,他并无贪欲,便移了视线,不知落何处。 可这郡主坐在他马车里,直言不讳,让他娶她,简直把婚事当儿戏。 婚事,必两情相悦之,既无情何谈婚嫁,陆简昭不假思索拒绝:“不娶。” 马车外凑近耳朵偷听的百姓屏息一瞬,相互视也,眼神尽是不可思议。 马车里檀允珩勾在手中的绣球正正好停住,朱玉声戛然而止。 时间滞留一瞬。 第4章 日光徐徐顺着前帘缝隙钻进她脚边,照在她素色的翘头绣花鞋上,也照在那双素靴上。 不曾有半点浮光,在二人身上存下暖意。 檀允珩早料到事情会不顺,没一点伤心,她不是没提前派人打探过陆简昭,一个冷然玉洁,杀伐果断的将军,若想在此人这儿不吃羹,不容易。 不过,话说回来,与其跟都城里那群公子哥周旋,她独乐乐,不如把昭平侯府的世子拖下水,一道周旋,二人众乐乐。 她把勾着绣球的手腕往后一收,下巴搭上去,目光一刻也不曾错过陆简昭的视线,此人无笑,眸中黯淡无光,视线在她身上打量不足五秒,两秒留在她手中绣球,剩下的三秒像在看一个看过的人,窸窣无异。 这不是一双正常人该有的眸光,前两秒或许正常,后三秒绝对有问题,所见即是她,她不是旁人,即便相似,也不完全同一人。 将军不会厚此薄彼,待天下人一视同仁,这个由头她檀允珩信,可今时今日,陆简昭是坐在马车里的昭平侯府世子,不是战场上、军营里的将军,再难以分辨自身,也不会是黯淡无神。 换而言之,黯淡无神的眼神最不该出现在一个回都城的小将军眼中,除非此人在战场上落了眼疾,不愿让百姓察觉,故而乘马车归来。 如此一来,檀允珩心中那团疑云倒是解了,她此前派去探消息的人有言,陆简昭是乘马车回都,那时她真有疑惑,不是因将军坐马车有多奇怪,只因陆侯年事已高,不乘马车,儿子却乘,这里让她怀疑几分。 为何不多备辆马车呢。 原因竟杵在这儿。 檀允珩豁然开朗,把头从手腕处抬起,手往前送,勾着绣球的手指往下,绣球整个跌进陆简昭怀中。 绣球很快被暗纹裹住,玉声闷耳,不再清脆。 “陆简昭,这个定情信物送你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下马车,再回自家马车时,跟车夫道: “进宫一趟。” 阻着路的马车不拖泥带水掉头离去,陆简昭的马车缓缓行驶,他坐在车里,阖眼假寐,水蓝色的绣球被他静止一旁,与他着装,毫无违和。 路上丢着随处可见的彩穗,有彩穗被踩的频繁而破开的,谷什掉落,满地金黄耀眼。 待马车走过彩穗,车夫才加快速度,消失在百姓视线里,百姓自发留在原地打扫落黄,依旧津津乐道。 “陆世子连郡主都不喜欢,他喜欢神仙啊。” “南祈朝的神仙就是咱们郡主,这世上就没比咱们郡主更好的人了。” “郡主对我们这些老百姓那都没话说,一年里没日没夜的替咱们百姓翻案。” “陆世子还不乐意,若非咱们郡主被逼上梁山,他能有幸被郡主亲说求娶?” …… 话里话外,百姓尽然帮着檀允珩说话。 不远处,灵芽茶楼雅间里挨着街前的支摘窗口,站着一位方绢遮面,衣着素白的女子,对着身后丫鬟道: “吩咐下去,就说今儿茶楼不待客。” 待丫鬟去而复返,主仆二人一同离开酒楼。 *** 昭平侯府,门前左右两棵槐树,白花灼眼,中间台阶四五,朱红敞开,摇曳妙院,廊亭双通,月洞连院。 陆侯与门口小厮交代两句,急匆匆进门,约莫小半刻钟,一辆马车哒哒哒行驶而来,在昭平侯府门口停下。 一道身影从马车上下来,侯府门口的小厮纷纷施礼。 身影如风,几步走上台阶,被喊停脚。 “世子,侯爷让您去趟祠堂。”只听小厮道。 陆简昭直径去往祠堂。 陆家祠堂,供奉着陆府代代单薄,陆简昭进来时,就看着自己父亲正在往香炉里插香,他上前重新从一旁拿了三支香来,点燃插上。 随后,跪在蒲团上。 他从出生那刻,便跟着父亲上战场,从未见过自己母亲,他一度问过父亲,母亲在城中过的好与不好,日日盼着回城一家三口团聚。 仗打完了,今朝得归,他也看到了那个比其他牌位新些的牌位。 ——妻元氏元宁之牌位—— 元宁这个名字,陆简昭听父亲说过很多次,是他母亲。 父亲告诉他,母亲在不知道怀他时,误食过一碗毒性不强的粥食,慢毒不会快些要命,但会慢慢磨命,此毒无解,所以自他出生,父亲刚好领兵出征,母亲勒令父亲把他一并带着,就是不愿让他日后亲眼看着母亲死亡。 自他知晓实情那刻起,他便发誓,一定要打赢让天下百姓得以安定的仗,才对得起他父亲在母亲产子当夜毅然离去的背影。 蒲团一前一后,陆省跪在陆简昭身前,他自问从不愧对朝堂,唯独愧了枕边人,当跪。 元宁与他成婚到如今三十载,后头几年,正是他上战场头几年,领兵的将军不作为,致使败绩连连,愧对黎民,归家次数少之又少,后来跟着圣上打了胜仗,才有两载安定日子,这两载一过,即为天人永隔,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上次领兵离家时他三十,元宁二十有六,如今陆省五十,战功赫赫,元宁三十有八,只比他离去时大八岁。 陆省离香案甚近,他伸手一够,就从香案底下够到一个铁盆,里头烧纸钱的灰被清理干净,依旧抹不去烧痕斑驳,他边烧纸钱,声音低顿:“宁宁,二十六有你,三十八那年,你十二。” 第5章 “南祈十二年,中秋,是宁宁出殡当天。” 那天,是转营途中,过城门不入,午后细雨。 回到府上,陆简昭乘马车的不适感缓解不少,他双腿从蒲团上挪到铁盆前,弯腰烧纸,辛酸凄楚一下涌在喉咙里,模糊掉沉闷地声音,“那日正是我们过城门而不入,看到的出城送殡的队伍。”他往盆中送纸的手停了下,盆中灰烬不断往上返,在他脸前反复旋转,灼得眸中发烫,却一滴眼泪都泛不出来。 这件事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刚刚才知,不怨恨地语调满是遗憾,“为什么爹那个时候不曾告诉我,至少我能目送,而不是匆匆一瞥,接着赶路。” 他知道母亲会死,从未想过母亲出殡当日他只是寥寥一眼。 陆省何尝不是后来才知,送葬队伍和将士转营本就相隔甚远,甚至遥遥相望,清白一片,何人能知谁家出殡。 父子俩隔着灰烬相望,一个泪眼模糊,一个欲哭无泪。 烽火连天,家书寄之,路途遥远,漫漫无期。 “遥处家书万金重,传来妻子绝笔信,亲自告知埋骨天。为父瞒着你,也是宁宁心思。”陆省把纸钱扔进铁盆里,火光熏天,陆简昭的眸中尽然干涩。 “宁宁说,来圆儿承受不住,等再大些,回都城,再相告知,也不会太过想念娘亲。” 陆简昭鼻尖泛酸,就这么垂着头,沙哑道:“爹,孩儿想进司昭府查案。”他不信母亲是误食毒粥,只不过父亲从不愿跟他提及这件事。 陆省看着自家孩子,欣慰一笑,“爹还在呢,军营爹去,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爹都支持你。”他也不信啊,宁宁咬死自己是误食,查无实据。 二十年过去,再想查,势必大费周章。 “当务之急,要先治好你的眼疾。”陆省道。 比起他娘苦苦捱过几个春秋,他的眼疾算得了什么。 陆简昭才不放过为母亲查案的一朝一夕,早点查出,好让父亲宽心,“请爹放心,孩儿边查边治。” 第003章 司昭 霞影西沉,钩月清廉。 百草碧翠,百花含香。 夜之初,南祈皇宫,朱墙琉璃瓦,灯绵长廊,宫女手中持物过廊,侍卫腰间配刀当值,井然有序。 弯廊尽头,穿过垂花门,是一处湖上水榭,名汀兰。 红灯伴清风,曲桥映湖波,风微枕凉。 绿田沃几里,连榭台之上,佳人成双。 话声都被欢快鱼儿挡去不少。 “小将军的心啊,最好骗了。”檀允珩怀中抱着一只纯黑四耳猫,闲适倚在美人椅上,这猫正伏她臂弯处睡得憨香。 翘檐下宫人早早挑灯,红灯燃白,似落日倒影。 照着她眉眼如春,落在光影里的玉容圆活一笑,说中掩着狡猾。 那坐她对面的姑娘,手肘堪堪搭在一旁,鬓角抵着手腕处,手指灵活地在发髻上轻轻敲着,一本正经学着檀允珩的语调,“小将军的心啊,最好骗了。” 学了个四不像,引得二人轰然大笑,台下鱼儿宛如惊弓之鸟,倏然游离是非。 檀允珩怀中的猫惊醒,四爪踩在她琵琶袖上,纯黑眼珠在幽暗中怀疑猫生,她手心正安抚着。 刚真的没控制着,笑出了声,实在是惹人笑眼。 北冥玉见,是北冥公主,自七岁被送来南祈。 是她一见如故的挚友。 只比她小几个月,她端阳及笄,玉见中秋。 “几日不见,阿见都学坏了。”檀允珩怀中四耳猫被安抚住,调侃道。 今早在城门之事北冥玉见也是刚听阿珩亲口相告才知,听上去阿珩当真是有趣极了。 “坊间那话怎么传来着?”她手指在鬓角处动了动,言行放松道:“司昭一枝花,片叶不沾身。” “未曾谋一面,便亲缝的绣球送给陆世子,你呀,当真是下定决心了。” 昨儿阿珩生辰宴上,她端坐一旁,瞧在眼里。 权贵高门无外乎亲王、封荫还有朝臣,几位亲王刚愎自用,手中都有先皇遗旨庇佑,授封荫之家多是先皇在时所有,和朝中旧臣仰亲王为尊,各奉各主。 在生辰宴上演了场血雨腥风。 既想求娶郡主,拉拢公主府,又唯恐旁人捷足先登,几位亲王之间显山不漏水的过招,看似人人不张口,却有人人各抒己见。 哪怕众人逼迫,当今圣上从不为难这个问题。 郡主不是公主,无需为皇室着想,随心便好。 只是这般而言,圣上和亲王朝臣之间针锋相对的局势,只怕会愈演愈烈。 阿珩很久之前跟她说过,圣上待她如亲女,只愿她是自己。 那阿珩怎么会眼睁睁亲瞧着自己舅舅因她,不得不与朝堂上的人多加周旋,殃及百姓。 于是有了今日城门择婿一事。 阿珩的绣球是在几个月前在她这儿一针一线绣的,说是没绣过,想绣一个来看看,连着她也绣了一个放着。 这会儿想想,怕不是当时便对自己及笄后,未雨绸缪。 绣球唯赠心上人。 不论男女,绣球只能送一人,若因绣球送给不喜欢的男子,日后遇着欢喜的,可怎么办才好。 眼前姑娘丝毫不在意,手中鱼食不断丢进湖中,水月静止的湖面上,很快荡漾起来,月浑成了波光粼粼。 第6章 檀允珩只想好好喂鱼,来日给她怀中的来圆儿抓条大鱼来吃。 她明白玉见的欲言又止,淡而不厌道:“阿见,不必忧心,我既选了陆简昭,已然为我自身思忖三番。” 北冥玉见不解,身子朝眼前人那边捎捎一挪,来圆儿径直往她怀中一扑,她稳稳接着,“与其大费周章,不如求圣上赐一道圣旨,直接给阿珩和陆世子赐婚,何至于我们阿珩今起个大早。” 若依她,一道圣旨,既解阿珩牵挂,又可让阿珩不吃蹩,何乐不为呢。 檀允珩将手中鱼饵一把掷了个干净,手心空无一物,她抬眸望着不见边幅的九天,寥寥残星,独月孤行,宁寂的月空下,总是过不完的白。 她回转头,斟酌了下,静言:“陆简昭这人,处事果断,强行赐婚,恐会适得其反,将人推向他处。 就算不会抗旨,但接圣旨终会迟疑,迟疑片刻,惯会捕风捉影的朝臣又会喋喋不休。” 北冥玉见不懂这些绕肠子的九曲玲珑心,却懂檀允珩心中所思,“所以阿珩想让陆世子喜欢你,主动向圣上请求赐婚,这样既不会让圣上被朝臣弹劾,指一门怨偶婚事给侯世子,又能巩固圣上的势力。” 檀允珩确想如此,到那时,手握士兵的昭平侯府,就是她舅舅的左膀右臂,换而言之,陆简昭是步活棋,这棋只能落在她这儿。 她浅浅道:“陆简昭久经沙场,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他的心最好骗了。”她手指够着北冥玉见怀中的猫,“你说对不对,小来圆儿。” 小来圆儿,很应景“喵”了一声。 北冥玉见握着猫的爪子跟檀允珩的手指盖了一下,调侃:“小来圆儿说,阿珩说的对。” 二人说说笑笑,约莫半刻钟后,有内侍一路小跑来榭台寻人,找到人后,未消停喘息,便道: “郡主,皇上请您去兰榭。” 檀允珩稍稍坐直,寻问,“可有说何事?”今晚设宴款待陆侯父子,本就是朝堂宴席,不得带家眷,但皇后与公主除外,本就是皇室同辈,自当出席。 自然她也不出席,可她母亲在,她自然在此等母亲出来,顺带再和陆简昭偶遇一番,柳公公这会儿来寻她,倒是意外。 “郡主,请,老奴边走边说。”柳公公示意。 小来圆儿被北冥玉见抱着朝外走,檀允珩跟着柳公公往里走。 “昭平侯府,领兵二十载,赏无可赏,今儿皇上应了侯府一件随时可提之事,这陆世子在宴席后,就提了件事。”柳公公说话不快不慢,却让檀允珩回头看了眼他。 “何事?”檀允珩转头,眸中恍惚一瞬,何事竟让她早上见到那般稳妥的小将军,这么着急用君王口谕呢。 “陆世子想进司昭府查案。” “陆简昭要进司昭府查案。” 檀允珩轻泠泠重复,朦胧碎银下,隐约可见她眉眼之间沾着轻轻一笑,霜白碎玉,冽冽清风,暗香浮动。 身后的柳公公接着道:“皇上想着司昭府上任司去岁告老还乡,郡主任职,今年郡主和陆世子同为司昭,依长幼分大小司昭。” 檀允珩满意点头,“挺好。”她还想着过了今日,想见陆简昭会有难度,这下人倒是主动给她送上门了,令她舒爽几分。 此人进司昭府,也只会是那桩案子牵扯,二十年前陆夫人中毒,并非至今无个结果,以前圣上查过,她入司昭府也查过,都卡在同一地儿上,查无实证。 陆夫人中的毒是小楼国独有。 小楼国,占个小字,占地却不小,甚至制毒一等一的高明。 她怀疑是妙亲王府与小楼国勾结,想以此药来牵制领兵的陆侯,也为把当今圣上从刚坐上的皇位上拽下来,找了替罪羊羔下毒,谁成想陆夫人硬生生抗过了十二个年头。 陆夫人性情如蒲韧,不愿让自己郎君因自己耽搁,让百姓置身火热,让圣上查探,咬死自个是误食。 这话一听就是假的,无人心中当真,可无人不得不当真,陆夫人逝去后,圣上查,她查,可一切太晚,矛头对准亲王府,却没有实证。 抓不得。 陆侯和陆简昭得胜前的最后一战,便是攻打这国,那陆世子的眼疾也—— 白日里,她进了趟宫,去了太医院,问道:“世上可有眼疾,能瞧见,见人不正常,第一次见就像是看见过这人,目光空泛的眼疾。” 有一太医告知:“有一种眼疾是,看男子是男子,看女子是女子,此人在落眼疾后,看到的第一个女子是何等模样,后头再看别的女子都是头一位女子模样,男子亦是,医书上称这种眼疾为‘同视’,顾名思义,一视同仁。” 若她不是陆简昭第一眼看到的女子,此眼疾行得通,她心落侥幸,又问,“可有解法?” 太医并非故作玄虚,“此毒小楼国独有,我朝医书记载有缺,不缺的药材皇宫都有,缺的五味药材不知有没有,除非轮试,但陆侯年事已高,陆世子乃我朝栋梁,万一试错,代价太大。” 陆简昭眼疾一事,想必是瞒着众人的,她想不到除了宫里的太医,陆简昭还能找谁,若人找了太医,这么个结果,不知心中该有多大落差。 若真是小楼国所为,恐是要等上一等。 再过一段时日,小楼国将作为南祈小国,来南祈都城觐见,到那时,看看小楼国如数进贡的珍宝里,有没有此毒。 第7章 若没有,她就让没有变成有。 檀允珩提裙刚踏上竹曲桥,柳公公在她身后,弓着身子道:“老奴先行告退。” 她倏而顿悟,舅舅这是在给她和陆简昭制造独处。 穿过竹曲桥就是兰榭,孑然一身的脊影,沉稳笔直,负手而立,杵在水榭里,琉璃灯高挂如扁舟,摇曳沉闷, 浅光珠白,在这人身上结了层银霜。 待檀允珩走近些,这人堪堪转身,朝她颔首,她点头回意,公笑浮在脸上,眸光与这人视线合上,她明他暗。 她先道:“司昭大人今日舟车劳顿,烦请早些回府歇息,明早辰时,前往司昭府。”声音不徐不疾,似东道主。 说完转身离去。 舅舅好意她心领了,不过她今儿早起个大早,也困顿不堪,该回去好补一觉。 她追陆简昭,自然她占主,重要的不是她如何做,而是让陆简昭如何爱上她,求娶她。 缠人那套,不对人人有用。 她用真,攻心。 既然来日共事,今晚寒暄,略显多余,给人喘口气,有些事明日也有机会。 孤舟飘摇,空滞一人,原地不动。 陆简昭被圣上留在此地,说是让他见一见小司昭大人。 女子无香,定睛清亮。 小司昭大人—— ——竟是她 第004章 红梅 初旭轻笼薄纱,一点点将残留薄雾褪去。 街巷随处可嗅的热意蒸香,各色吆喝,小二身影忙碌,行人眼尖候食,好一个早闹市。 司昭府衙前,一男子从红棕骏马的马背上一跃而下,缰绳往小跑前迎的衙役手中一丢,提脚进司,动作爽利,一气呵成,随行而过的百姓即便没见过陆世子真容,也绝不会错认,随口感叹。 “上过战场的将军,和都城里的百姓确实不一样。” 惹得刚从一家烧饼铺买了饼子,拿在手中,正巧打算过街回司昭府的檀允珩也瞟了眼司昭府门口。 那人身姿如松,净步明眼,行走间坚实与儒雅兼有,转眼消迹。 明仪郡主在城门处扬言那话,到今日百姓还津津乐道呢。 郡主有意,世子无心,也不知这事能不能成。 有百姓连连叹气,抬头看天,接着摇头,情爱一事天意哑音。 檀允珩每日来司昭府前,是乘马车过来,近身丫鬟轮流送她,戌时再来接她,这会儿她依然是回府衙换了衣裳,独自一人出来买早膳,等她穿过喧扰宽街,回到司昭府,差一刻辰时。 一进衙内,御史大人家的二公子苏鸣,每天这个时辰在拐廊处截她必经之路。 此人去年中了武榜,名正言顺的来了司昭府,口中叼着一枝红梅,睫如振翅蝴蝶,不间眨着,一手扶廊柱,一手掐腰,一袭阳正雅黑的衙役服,被这人穿的搔首弄姿。 “阿珩妹妹,你来啦。”苏鸣咬着红梅,声音含糊不清。 檀允珩松松抓着手中用油纸裹着的饼子,双手往怀中一揣,斜倚着里侧墙壁,神情从容。 她从不浪费武力在没必要的人身上,不会对做作的人话语有半分波澜,亦不会对人拳打脚踢,更不会因为这么个人绕道,只不过每日口舌上废两句而已。 苏鸣并非打心喜欢她,她也并非刚来。 既然心知肚明,就权当每日一乐。 不过今日,她要借刀一用。 公笑自然而然在她脸上抹开,很是客气,“苏二公子手中这朵红梅别有风味,不如帮我送到西偏房,如何?”甚至她离苏二公子尚有距离。 红梅绽放于寒冬,初夏红梅,稀罕玩意,可她不稀罕。 可苏鸣,深吸一口气,屏息愣神,往昔他在此堵人,阿珩妹妹从不对他笑的,今日居然,居然对他笑了,连说话也十分客气,这莫非—— 莫非对他已日久生情。 苏鸣眼神一亮,连忙“诶,诶。”两声,“阿珩妹妹,今日小憩在西偏房,我现在就去给阿珩妹妹布置一下。” 生怕人反悔,一溜烟穿过一道月洞门,不把自己当个外人,直接推门而入。 他力气大,敞开的门甚至回弹两下,‘吱呀吱呀’响着,而他反射性走到屋中间,才留意到屋里有人,侧了个头的功夫,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偏房里居然藏了个人,还是个男人。 这男人是谁。 怎么能在阿珩妹妹房中—— 换衣裳。 转瞬间,他脑中闪过很多对他不利的画面,令他十二分警神。 “你是阿珩妹妹什么人!” 苏鸣站在屋中央,手中那支红梅被他紧紧攥着,他当然知道此人是谁,昨晚圣旨下到各府,司昭府会来一位新的司昭大人,此人乃刚回都的昭平候独子,陆简昭。 他却不关心,只关心这人为何在阿珩妹妹房中! 西厢房上午不见阳,只推门而入时,才会日光顺着门沿入兴许,冲淡不了屋内难以言喻的清冷。 “无关人。”话凉,人自若。 这人身影欣长,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将刚上身的雅正旧紫色圆袍穿好,官服并不合身,却不打紧,只见人把司昭的腰牌佩戴好,大步离去。 “你是阿珩妹妹什么人。” “无关人。” 两秒过去,苏鸣消化了下,立即跑出追说话之人,口中大喊:“无关人?你在阿珩妹妹房间里换司昭官服,陆司昭居然说无关人?” 第8章 苏鸣不傻,只是刚一见陆世子出现在阿珩妹妹房中,情急之下,顾得不什么礼仪。 女司昭官服阿珩每日穿着,旧紫色官从三品,才可着装,昨晚圣旨到苏府时,他在场,那位刚回都得陆世子居然不去继陆将军的后尘,反而来司昭府度日。 怕不是真为报复阿珩妹妹昨早晨截陆府马车一事。 他大步流星,欲抓住此人胳膊时,却被人反扣住右手腕,那张视若无物的冷白上,眼神凛冽,五官俊冷。 仿佛他说出去的话,如同对着一口冰窖,反噬上来的回声匿迹在一场倒春寒里,渗过他的骨髓,令他寒栗,垂在身侧的绽放红梅掉落在地,七零八散。 檀允珩寻了廊外侧的栏杆来浅浅坐着,双腿抻直,落在地上,左手心反撑在朱红栏杆上,右手拿着被她吃掉一半的油饼,头微微斜着,正全神贯注看着从月洞门下走出来的二人。 她的视线撞在那位漠然矜贵的男子身上,轻妙一笑,前司昭年轻时的官服,衣袖和圆袍略微短些,落色淡雅。 竹风扑落,光影流淌,映在那男子寸然冷白上,愈发苍白,眉眼舒着,未曾不悦,眸色深沉,无端吞噬着暖和,一袭如意纹圆袍装束,像个进都赶考,半途生病,却习以为常的白儒生。 任谁都无法将其与久经战场的陆世子契合。 至于不合身的官服,昨儿晚才敲定的司昭大人,合身的官服最晚也得明一早,凑合一天,也不打紧。 檀允珩吃着手中的饼子,油纸吱吱响,一副看热闹的姿态,忽而遇着那双映在竹光翠微里的秀目,虽无波动,却淡定从容,让人瞧不出什么差子。 她桃花眸浅弯,似花心略绽。 若非她事先见过,八成要被陆简昭故作正常的眼神糊弄过去。 苏鸣挣脱了强有力的束缚,另只手揉着被抓出红痕的右手,哼笑一声,没个好脸,“当真看不出,陆世子力气之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文弱书生。 说完,他也没落荒而逃,而是隔着翠竹,重新拾了个笑,沿小径朝廊檐下的檀允珩跑来。 “阿珩妹妹,红梅今日没有了,改日我重新再给带一枝过来。” 檀允珩眼尖,看到了苏鸣藏在身后那枝掉完花的枯枝,抻着栏杆的素指抬起,指向净洗的竹子,挽笑:“可我就喜欢那枝。” 苏鸣刚准备好说歹说,竹影婆娑,‘红梅动了’,他听身后的脚步近声,走上长廊,拐到檀允珩身后停脚,浓密长睫掩着眸色,声音如一块暖不热的玉。 “无关查案之事,别在司昭府。”话音甫落,陆简昭提步前往宗卷堂。 苏鸣心道:果然,昨儿阿珩妹妹截陆司昭马车,引得人仇恨连连。不愿娶就不愿娶呗,至于转头成阿珩妹妹同僚,一早给人找气受吗。 檀允珩捏着手中油纸,翻折的声音窸窸窣窣,她垂笑不语。 去往宗卷堂的小径,正对着衙门,依稀可见一道身影冲到登闻鼓前,击鼓鸣冤,鼓燥沉闷。 陆简昭闻声挪眼,就看着衙役将击鼓之人带进来。 一切有条不紊。 偏堂上,一人‘扑通’跪下,口舌之中满是冤屈。 “阿珩妹妹,一定为我做主啊。” “阿珩妹妹,我家那只被你摸过的狗,走丢了,找到后居然被人剁碎,包到饺子里了。” “阿珩妹妹,你要给我做主啊。” “阿珩妹妹,我王政安真的有冤。” …… 一连串的阿珩妹妹,没给他人见缝插针的机会。 檀允珩泰然自若,端着手中茶盏慢饮,这月刚到七日,户部王尚书家的大公子王政安击鼓四次,次次不重样,不是家中羊被偷,就是兔被烹,一道道拙劣的借口,来敲登闻鼓,索性她左耳进右耳出。 司昭府大门敞开,查尽满都城乃至整个南祈皇朝案子,自然不得把人拒之门外。 府衙之内分正堂、偏堂,正堂之上只论案子,偏堂之偏,充耳不闻,悠闲之地。 一饮而尽的茶盏,被她落放在红木八仙桌上,视线阔之,入眼便是陆简昭侧脸分明,少了苍白,多了一丝温吞,脊背挺直,雅正坐着,一丝不苟盯着地上跪着的人,万事俱备,静聆她审人。 像是一盏温吞茶,不冷不热,不苦不涩,唯独缺了糖霜。 檀允珩轻轻一笑,“陆简昭,谢谢你今早帮我解围。” 话就是说给地上跪着之人听的,当然充满溪流过人心间时的绵痒,她的语调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似曦光似圆月,总让人莫名其妙有盼头。 声音两丝甜,两丝心傲,两丝纯粹,剩下的便是曦光东升,花木向阳。 眼下那两丝心傲被她转成了甜,空气里的茶香,慢慢发酵,糖粒子悄然存活发酵。 陆简昭正襟危坐,慢慢将手中茶盏晃着,却不提盏尽饮,任凭茶梗沉浮,眼神着静,似看透她把戏的淡然,浅音寡淡:“我只帮自己。” 自以为是掩藏很好,殊不知是檀允珩的一箭双雕。 她的把戏故意拙劣,在廊檐下是,这会儿也是,不过她要的是借陆简昭之口,说一些话来给有心人听。 说给苏鸣听的,是日后不得在辰时前堵她;说给王政安听的便是要人听到后,散出陆简昭不喜她的传言。 这样既解了她每日污眼秽耳,也彻底把陆简昭不近女色,无心婚事的谣言借着王政安的大舌头传出去。 第9章 都城贵女,不骄不躁,知书达理,门当户对之下自由择婿,但亦无人愿在一无心婚事的男子身上浪费日子,天下最不缺的便是好儿郎。 一语双关。 她出身公主府,一言一行皆与皇室有关,追陆简昭一事有政令‘门当户对,婚事自由’,她自有择夫权,况且明令摆在这儿,不会给她舅舅惹来什么弹劾她之事。 然苏御史家的二公子苏鸣,堂堂正正科考进来,行为不妥,差事不差,拿去堂前嚼舌,不过是自由追她的把戏,她以身作则追夫自由,旁人不得追妻自由,亦说不过去。 她权当看乐子,不代表她仅仅在看乐子。 一枚活棋送上门来,不用白不用。 权当她追人,顺带从人身上讨点好处罢了。 第005章 温茶 正所谓亲事险中求。 昨儿陆简昭当着众人面,扬言不娶她,即便她追陆简昭,也只会被人说成,明仪郡主不过是追郎君而已,至于郎君愿不愿意,单凭心迹,莫论来日方长。 况且陆家父子打传信儿回都时起,凡是有头有脸的世家,无一不想拉拢了去,被她这厢横插一脚,想拉拢侯府的人只会更多,甚至都会想尽办法来不让陆简昭喜欢她,不然亲王权贵将会同时失去公主府和侯府。 唯独不会走一条路,便是她走过的这条,利用女儿来接近陆简昭,这路只要今天王政安走出府衙,已是死路。 檀允珩心情从未有一刻坏过,好得很,“阿昭,我谢得是你捎带帮我。” 阿昭。 顿时,空气沉寂,茶梗浮动。 陆简昭脸上情绪不漏,把缓斜的茶盏平放,手指顺着盏壁花纹滑动,旋之提盏轻抿。 司昭府里没有滚烫的茶水,只有温度正好的茶水,示意办案子不得心急,更不得让案子久拖。 逢阳明朗,入口合适的茶水也不会很快转凉,不过是茶外壁与里壁的差别,温凉而已。 浅尝辄止。 “还请小司昭大人以身作则。”一声公正廉明,挑明檀允珩的越举,断了她再想进一步,斥了她的不作为。 王政安板正跪在地上,听着这话,身子一颤,好似冬日里,赤脚站在冰冻三尺上,身上再多寒衣御寒,都不抵脚底倒流的极寒。 凡世家人,在外除喜形于色,旁焉都不会露显。 王政安跪地上之久,他的视线一直追着阿珩妹妹。 偏堂四面花窗碎影纷然,染了院中梨花嫩白,流年不逝,浮光跃水,滑落在檀允珩略弯的眼尾,与明媚眸色碰撞,淡淡粉晕染,肤色脂白微透,隔着粉黛略施,难以掩饰能让人清舒明心之感,食指一下两下轻点茶壁,无声无乐。 不生气也不笑。 人却好比雨后春日,霁光浮瓦,芍药芳华,美而不艳,不争不抢,却能让人心静,自甘沉沦。 这态度,凡王政安过来,就能见着,却不能证明阿珩妹妹心中是否藏匿被拒的凋零,他咬牙切齿,狠狠瞪了陆司昭一眼,待会出去后,他定实话实传。 让都城人都知道昭平侯府世子冷若冰霜,是个不通情的君子。 陆简昭想去宗卷堂的心思檀允珩心知肚明,可审人这事儿急不得,她连而又斟一盏清茶,等着温凉入口后,觉时辰差不多,方道:“王府门第高楣,家养的狗如何会丢?” 刚丢掉的那两份心傲收回,也让人听着没有威胁,可声音过耳落心,任谁也会空两下,她一贯如此,不分身份,亦不分人。 王政安笔直跪了跪,垂在腿上的手弯了弯,“狗自己跑出去的,就算这样,旁人不分青红便剁成饺子馅,也是不对的,阿珩妹妹说呢?” 檀允珩略过这话,直径问道:“王府我并非没去过,高门大户,院院相环,王大公子的狗若想跑出不容易吧。”她着重了‘王大公子’四字,大公子养的狗,府上的下人谁敢怠慢,狗溜出府,理由太拙劣。 不否认,王政安所说的街上的狗随随便便被人杀害是不对的,她不以往日王政安过来用着同样的借口为顺势给人定罪,只道事情轻重缓急,王政安今日所来的目的,是狗偷溜还是狗被杀以剁饺子馅。 王政安身子往下一沉,反坐在自个小腿上,那是他心爱的狗,养了好几年的,府上并没有供狗偷溜的狗洞,府上下人各有要做的事,照看他的狗算一件,是府上之人过失,所以他轻掩了这话,是想让杀他狗的人得到应有的惩戒。 “阿珩妹妹,狗偷溜是府上人过失,但是杀狗之人该当有惩。” 檀允珩记得她第一次见那只狗,是在灵芽茶楼,有头有脸的家中养狗不稀奇,甚至这些狗被训导的不咬人,亦不会攻击人,铺子的掌柜最愿意这些主子带狗来,这样还能多敛一笔银子,巧就巧在,是在灵芽茶楼遇着。 实在是灵芽茶楼,占尽城楼不远处位置,只占个‘茶’字,却是一家平价茶楼,专供老百姓休闲听说书的,加上她不厌狗,上手摸了两下,之后不知从哪窜出来的王政安看着她摸狗,笑眼合成一条缝,乐的不成样子。 那时她七岁,八年过去,那狗落得个惨淡下场。 “王大公子既然知道狗被剁碎,想来是见到了,那又是如何确认是你的狗被剁碎呢。”不怪檀允珩质问,狗都被剁碎了,还能被认出来,大罗神仙许是可以,可她不觉得谁能旦凭被剁碎的肉认出自家狗。 第10章 也有一种情况,剁肉的人亲口承认。 在她没注意到的一边,陆简昭静放在膝上的手指挪动了下,无人捕捉。 王政安身子一直,他激动阿珩妹妹没因前几次他拿被家人吃掉的家禽来骗取和她说话的机会,从而不信他,还是信他的。 “因为——因为——”却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视线垂落在地面恍惚,他没有证据。 只得垂首握拳,求人。 “阿珩妹妹,你信我,就在城西的一家卖杂肉的铺子里。” 檀允珩还是那个问题,换了个问法,“王大公子,一家卖杂肉的铺子,有狗肉不足为怪,你如何确认你的狗也在其中?” “有人看见我的狗往城西去,最后进了徐记杂肉铺。” “有人看见王大公子的狗,还是有人看见有狗往城西去。”这说法内中玄虚差别甚大,一个是王政安的狗溜出,有百姓亲眼看到进了徐记杂肉铺;另一个是百姓也不知是谁的狗,王府丢了狗,出来问百姓时,有百姓主动道出所见,檀允珩紧接着问。 前为百姓明知何人狗,后为不知何人狗,差别就在有没有亲眼见过王政安的狗,关系到审讯,和是否存有百姓故意说谎。 日上三竿,穿堂风有了明显热意,风过梨梢,清香淡淡,替了茶香飘雅。 檀允珩边想,边挪视线去看陆简昭,还是一副老样子,不屏息只凝神,手还在那盏凉茶壁上搭着,如座精雕细琢的玉雕,一动不动。 她瞥了一眼,当真是玉透面泽。 不由心叹,上阵杀敌的人,归来依旧能如白玉无暇,当天底下没几个。 王政安仔细回想了下,府上下人出府找狗的回话,道:“有见过的说有人牵着我的狗往城西去,有没见过的说有条狗被人牵着往城西去。” 檀允珩看着王政安,平静道:“事情还需王大公子着人把狗像送过来一幅,顺便劳请府上出门寻狗的下人把问道的人都带到司昭府来。” 说完,门外站着的苏鸣和另一位衙役,进门将王政安请出去,偏堂里外只剩下她和陆简昭二人。 花窗空镂,四面透着微风煦煦。令人心旷神怡。 南祈朝女子参选科考,已十五年,早有了女子朝服和官服,司昭府内只着官服,女司昭官服是一件浅藤萝紫色圆领大襟短袄,和旧紫色马面裙。 发髻简单,簪花锁发,不带钗环,不着饰。 愈发单调素净装扮,愈发挑人,檀允珩就是少之又少,不挑人的,仿佛着装在她身上,只是锦上添花,远不及她人鲜眉亮眼。 偏她性子不冷,不至于让人敬而远之,却直让人垂涎三尺,加上她出身公主府,身后撑腰之人是当今圣上,即便都城高门中的适龄公子,争相追逐她,家中父母亦不会说什么。 追到即赚到,追不到是家中公子年少不懂事,说辞成章,让人摘无可摘。 梨香拂过她脸颊,似有梨花顺着她高挺鼻梁抖落,画下清丽高洁,却拂不走檀允珩心思一沉。 一切乱七八糟的思绪在檀允珩脑海里闪过,被她理清后,明意道:“陆简昭,事情好像直冲你来的。” 陆简昭上阵杀敌,凭的不是蛮力,而是如何带领将士少受伤,打赢仗,顺利返营,都城中的弯弯绕他的确欠缺,可天下不分战场和都城,拐来拐去的万变不离其宗。 郡主口中的王大公子,他不知是谁,可这人刚才脸上明显闪过害怕,是一种怕人不信他的姿色。 郡主威仪,他不曾寻人问过,只知郡主定是圣上亲封,坐的是皇室脸面,何况司昭府是查案办案之地,怎会不信有冤情之人语呢。 莫不是王大公子做了什么骗取郡主信任所致,如此一来,倒显得郡主不计前嫌,秉公办案,不因往事而松懈今日事。 所言冲他来的,更应证郡主拿每桩案情慎之,无偏私,再三确认只为精准。 微微侧过上半身将茶盏提起的空隙,无意同那双明眸相视,筑之梨香暗暗浮光,徐风有了凭迹,他枯深的清眸里,幽邃不见底,眼前郡主的眸色泛光,照透他眸底,仿若能看穿他那般自信松弛。 单泠泠一眼,快然挪走,提盏饮尽,不留痕迹,道:“为何?” 檀允珩看着陆简昭把那盏剩下的凉茶,一饮而尽,唇角缓笑,“陆司昭一来,案子便找上门,司昭大人不如想想,这案子是否阻了你去宗卷堂,嗯?” 第006章 提醒 确实,在王政安离去后,她脑海如团乱麻,一度陷入这案子是有人故意而为。 先以王政安的狗为引诱,让一个三番几次过来司昭府的人,依往常那般耍泼见她,好让人再喊冤时,被她厌烦,随手打发,不对案情上心,拿她把柄,参她一本,严重点,就是公主府教女无方,在其位不谋其职,甚至能引到圣上对她宠爱有加一事上。 转念一想,都城就连百姓都知她办案一丝不苟,想捉她把柄的人不会蠢到连百姓都不如的地步,不然纯纯憨傻一个。 剩下后者,就是冲着陆简昭而来,这桩案子势必耗心好神,单单给王政安府上的人指路的百姓,是否说谎,单凭画像不能说明什么,这不是最主要的。 棘手在毫无凭证,不得无端遣衙役前去徐记杂肉铺进行搜捕,都城每年一次的铺子排查之期还差俩月,不可贸然提前。 若想顺查此案,没有捷径,还是在百姓指认上,不是主要,却是一环。 第11章 ** 极近午时,府衙中庭,长廊之外,藤萝翠竹,稍加点缀。 百姓衣衫朴素,一桌一椅。分两列而独坐,执笔手势各有千秋,挡不住在宣纸上龙飞凤舞,艳阳炎炎,已有百姓抬袖拭汗, 长廊之下,檀允珩和陆简昭各坐一把官帽椅,两侧站着两三背手衙役。 檀允珩抬手把那张由画师亲画的狗画像,递给陆简昭,侧扭了下头,放低了声,心有成算道:“他们有人说谎了。” 明知狗的主子是王大公子那列,有百姓借着抬袖拭汗之余,撇向身后身前人的宣纸上。 在偏堂上,陆简昭冽应了声“嗯。”檀允珩不知这人信或不信,眼下却不得不信她,过来的百姓,就是背后人为了拖延时间。 陆简昭视线垂之,看着庭中把戏明显的百姓,声音低沉,却暗藏着一股劲儿,“郡主思虑周祥,乃我朝之福。” 檀允珩缓而一笑,缄默不语。 她从不猜旁人心思,旁人愿意告诉她,便告诉她,不愿告知,她恕不奉陪。 午时一刻,百姓所画悉数被呈上,由衙役逐对,有合不上的当场审之,无一例外,含糊弄词,忘性大,一时看走了眼,捉着无衙役亲眼看到王尚书府上的小厮寻人来问,无凭无证拿他们来寻问,可说是王府小厮看差了人;可说是司昭府故意刁难,拿人不放;还可说司昭府和王府沆瀣一气,反正审证人不得过一个时辰,不管有没有证据,都得放人。 檀允珩便把这些百姓全放了。 几乎同时,她和陆简昭起身,一道朝宗卷堂走去,一路无言。 ‘啪嗒’一声,门环上的锁被檀允珩用钥匙打开,门被推开后,她先提脚进去,直奔最后一排博古架。 陆简昭进来后,把门轻阖上,从第一排博古架着手,看着写着提示的木牌翻找。 二人背道而驰。 陆简昭要找的是二十年前,她母亲中毒宗卷,宗卷堂的窗柩是用明纸所固,午后日头过明纸而入,热意笼罩,愈发灼眼,他轻翻木牌,缓缓而过,不断抬起干净手腕去揉眼睛,等到他倒着从第二排找过来时,眼中痒意让他一度阖眼,干涩的眸色无泪,无法被冲淡。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道熟悉声音,“你要的东西在我这儿。” 陆简昭是面朝博古架的,声音从架侧传来,并不会被人看去他有所不适,下意识侧耳一听,缓缓睁眼,眉心揉碎痒意,转身沉静走出第二排博古架。 黄白的光穿透明纸,照落在他挺直脊背上,折着几道尘粒浮动,只剩下白光透骨,圆袍旧物,着他身影,好似缀满枝头的霜白,清白无暇,出尘不染。 走到拐角,就见到檀允珩静倚在博古架旁,脸上不沾喜怒哀乐,还是那双明然的眸色,让人忽视不开。 他迅速挪眼看向她手中的两卷笺书,扣响着的两块木牌渐渐没了声音。 一卷,小楼国留都与人往来卷宗。 一卷,陆夫人中毒用药卷宗。 陆简昭心中一惊,神色平缓,伸手欲接时,两块木牌先他一步碰撞起来,他的手在空中尬留。 檀允珩把手中宗卷往后一收,另只手把自己腰间那枚刻着‘明仪’二字的白玉环佩塞到此人空滞的手中,“凉玉缓热。” 确如陆简昭所料,檀允珩不曾看到他揉眼,只是看到他透红的眼周,猜到了,昨儿太医还告诉她,眼疾一般不会单独出现,总会伴着眼痛,眼痒一道出现,眼痒比眼痛好捱,却也难捺。 她倒佩服陆简昭镇静自若,好似无碍。 陆简昭心中:? 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凉玉被强塞在手心中,凉意渗血,他不知何其意,难不成又是定情信物? “不必。”他顺手把玉放在隔架上,淡然道:“还请司昭自行拿回。” 檀允珩了然一笑,把手中宗卷往陆简昭怀中放去,待人接住后,她的心思拐了个大弯:“你的眼尾出卖了你,”不挑明,让人反问。 糊窗柩的明纸是拿来给宗卷去潮,阻发霉的,这样便不用人力搬出室外晾晒,每到夏日,必定炎热。 陆简昭眉心轻蹙一瞬,也不知那块凉玉缘故,让他的声音听着也凉的透彻,“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身为同僚,你该做什么。”檀允珩走到墙跟那把交椅上坐下,明话直说,甚至不给陆简昭说话空隙。 “陆司昭,你进司昭府想为陆夫人沉冤我理解,也不过问,可我这般唤你,你该清楚,司昭在位二人,有些事当说清楚的。” “将军在战场难免落伤,百姓人人称陆司昭青出于蓝,无人知你眼疾,你藏之匿之,怕的是百姓担忧,私下跟圣上道明,太医给你诊治时,告诉你的并非无可救药,而是不敢试错。” 檀允珩手扶了下交椅,起身往陆简昭跟前走了走,就这么一双眼睛看着他怀中抱着两卷宗卷,站在原地,不发愣,她视不出他在想什么,只管接着道: “应当还告诉你一件事,眼疾往往伴着痛痒出现,你的眼尾泛红应痒意无比。”她拿起正好放在第五格,她下巴处搁架上的环佩,“陆司昭为何入司昭府,可说家事,私事,那来宗卷堂,也不事先问问钥匙在哪儿。” “若非我来,你白跑一趟,难道就探查出何事了?” 陆简昭眼神空洞,一直看着明窗,明纸接近透明,窗外明朗,院中空荡,就连杂草都没有。 第12章 司昭府大大小小的树,一到夏天,白日夜晚,鸣虫啾啾声,总是那般准时。 能听到鸣虫声,人尚在小憩时,听不到便时公务繁忙,无暇分神。 陆简昭在听,没走神,眼中极痒,却一直在克制着,不让自己出现端倪,自以为是道高一尺,殊不知有人魔高一丈。 他不怕郡主拿此事要挟,娶她,那样他拒了便是;也不怕郡主求皇上赐婚,若想这般做,在昨晚儿宴席上,就该赐婚的,那样他会以军功拒婚,强行塞下来的婚事,他不愿意。 可他望着明窗外,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耳边是一茬接一茬的声音轻缓。 “陆司昭,在司昭府要问要说,要放心把事交给我,问我你能或不能前往的地方,告诉我你对案情的想法。” 至于出司昭府,檀允珩不提,她想:不管是敌是友,她都会把陆简昭拐过来,做她的夫婿! 她平静诉完:“见过天高地阔的人,甘心眼睛视不明,不辨人吗?”这话她带了疑惑。 她虽擅长从人脸上捕捉表情,可是这人面容冷峻,丝毫不动摇,长廊之下她有言,若陆简昭执意不愿说,她恕不奉陪。 身为同僚,她有必要提醒一二,只此一次,再无下例。 陆简昭目光回缓,撞上檀允珩坚定的神色,忽而明白了什么。 前面侃侃而谈,他之过失,郡主体恤他,掩掩一说行得通,可最后一句深层意思与前面一相思索,便知,郡主此人还是想让他娶她。 诱之以利,动之以理,晓之以情[1]。 为百姓,也为他心能有所动容。 但强求而来的姻缘,是枷锁。 他点头示意,沉吟道:“问和说,同损共荣,在下了记于心。”只应该应的,余下一律不应。 记着便好,檀允珩要得目的就是这个,问和说,对司昭来说,是可将后背交给彼此的,公事和私事除了不徇私以外,剩余的无人可以完全分清。 她舅舅上朝,看着那些明知与亲王府一丘之貉的朝臣,能心平气和坐着,就是不得徇私,有一杆秤撑着。 所以她才不信,陆简昭在府衙能完全把后背交给她,回到家不会想起她。 她从不强求陆简昭娶她,她要陆简昭一点点瓦解自己的心,爱上她,非她不娶。 只要路好,何愁墙不会自己倾倒呢。 追人,没人说的准,也没人说不准。 檀允珩拿着自己的环佩走出宗卷堂后,正好碰到被她派去徐记杂肉铺的衙役,着常服,满头大汗,施礼回禀,过后她便在东偏房里待着,府衙今日没再有别的案子,她一下午也未出偏房门。 得到陆简昭教训的苏鸣,再也不敢不推门而入,在西厢房外敲了一下午门。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昭平侯府,若无陆府,何来今日太平盛世,南祈朝繁荣昌盛。 天色渐黑,公主府的马车和陆府马匹分道扬镳。 檀允珩心情甚好,一上马车,她的丫鬟宿萸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真的好,坏消息是真的坏,福祸相依,亘古不变。 瞬间让她不那么期待明日到来。 第007章 夜半 华灯悄逝,弦月弯心,夏虫初鸣,祥和的夜覆在朦胧里,并不安宁。 城西徐记杂肉铺的墙壁都是泥土为墙,后墙处暖黄的光晕从一扇纸窗子里透了出来,泛着薄红,依稀照着不远处凸起来的小土堆。 霎时,一道身影顺着后墙另侧,轻步走到这扇窗子旁,紧贴着土墙,面朝小土堆,头微微一挪,屋里头说话的声音逐渐清晰。 “今日来买肉的还挺多人的,有人看狗馅新鲜,买了八斤狗馅。” “那可不,徐记就是招牌,每日的肉确保新鲜。” “儿媳以前不爱吃狗肉馅饺子,今日一吃,倒是爱上了。” “以后想吃,娘在给你包。” …… 说话的是一对婆媳,声话里遮挡不住的愉悦。 檀允珩一袭黑色便装,双手环在身前,右脚往前一伸,脚尖轻轻点地,月光在她鞋尖上泛着银色光泽,氤氲在她周身的寒凉,都被她打碎散在夜空下,仿佛她是竹林骄阳,傲骨铮铮,不畏寒霜,不怯心声。 杂肉铺落在城西最后处,后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夜半,听取蝉鸣接二连三。 檀允珩眼神透着沉着冷静,接着昏红将田野看了个遍,定定看着凸起的小土堆,明眸微阖,心中落了个声音。 种田一事,她不懂,小土堆不是每片田野里都有,而是只有两块田野有,且这两块田野的庄稼明显长的比他处要好。她料想小土堆有问题。 甚至她都不用刻意嗅,一直萦绕在她鼻息的有股子腐烂血腥气,她一度以为是杂肉铺里晚间丢掉的肉,或许还有别处? 直到土屋里的光晕熄灭,她眼中一片幽黑,小土堆消匿在庄稼地里。 初夏的田野很是热闹,跌宕起伏的虫鸣声,掩了檀允珩行走在田间与庄稼碰撞的沙沙声,正当她靠着迷离月色找到一处小土堆,打算蹲下看时,却听到了这片庄稼地里,有东西踩在地上的行走声。 初夏,庄稼长得没她高,寻源头一望,只见庄稼连片波动,没异样。 田野里不会有野兽或狼出没,极大的可能是有人也在同片田野里。 倏然,接连起伏的不止有蝉鸣声,还有匕首破土发出的微微摩擦声。 第13章 在檀允珩走向田野走之际,她腰上别着的匕首就被她拿在手中,紧紧握着,脚步轻挪,尽量不踩到百姓辛辛苦苦种的庄稼根茎。 一点点往声源处挪去,断断续续的凉风扫过她身侧的庄稼,簌簌作响,时隐时现的月被一团黑云遮挡,田间的夜呼吸起来血腥更重,潮漉漉地空气透着阴冷,像一口深邃不见底的枯井,四四方方,无法窥得上空。 檀允珩双手紧握,匕首被她用来撇开庄稼,心里那根弦,没一点松懈,不断往前走。 破土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等待着什么。 黑云不移,弯月不出,她周身的暖意被迎面的风冲淡了些,隔着千头万绪,血雨腥风,她看到了蹲在地上挖土堆的身影。 “谁在哪儿。”明净的声音,从风中划开,落在她眼中人的耳廓,不怯不惧,比凉风暖一些,比黑夜沉一些。 让那正在破土的人手一顿,嗓音如给身处迷雾的引一盏明灯,却又不上前,“在下,陆晏。” 陆简昭先檀允珩一步踏月而来,早就在田里深处等待依旧,只待杂肉铺灯火熄灭,便动手。 他身子蹲在地上,垂首用匕首将土堆层层拨开,浸在黑暗里的五官愈发苍白锋利,却没因有人来有丝毫波动。 冷冷一句,不过是礼貌。 陆晏,字简昭。 檀允珩在上他马车前,就已派人打探清楚,往前走几步,故意陌生冰冷道:“陆晏是谁?”冰凉的匕首慢慢抵上这人后颈,在触到陆简昭肌肤的一瞬间,她绣着暗纹的窄袖口被一只手抓住。 旋即陆简昭一个大转身站起,面朝她,他的手白而修长,手心茧重,攥着檀允珩的手腕,他自己的手指都能重叠不少。 檀允珩便装单薄,他一点点用力,手茧隔着她的窄袖暗纹,清晰感受着温热和她的脉搏,他直直瞧着她,冷峻自持。 逐月剥云,朦胧一片,依稀见得她白日的发髻换成一个浅髻,依旧是簪花锁髻,身后青丝被她用一根红绳束着,垂身往他脖颈送匕首,被迫滞在二人中间。 那双明亮的眼神里,暗藏杀气。 掩藏得极好,可他久经沙场,自然看得透。 虽有眼疾,但不瞎。 檀允珩手腕被陆简昭强制扭转,余光便能瞥到,匕首立竿见影,见到熟悉的人脸,她眸中的杀意不存,略带着松懈了心弦,整个人舒缓下来。 她眉心一动,明清的眸色忽而弯笑,在细纱下,尤为醉人,浅道:“陆司昭,大半夜不休息,眼睛不打算要了吗?” 弦外之音,她午后刚和陆简昭说完,二人之间要说和问,转头二人十分契合的谁也没喊谁,是她在顾着陆司昭的眼疾,要多加休息所致,是有因果的。 顺带勾着陆司昭给她个像样的答复。 陆简昭不意外檀允珩会出现在这儿,只他听到她话语里的关心,就知是带着深沉心思的,他沉默着松开她的手腕,转身蹲下,才沉声道:“查探要紧。” 匕首把土堆左右拨开,露出一颗动物的头,是一颗驴头,陆简昭沉静的脸上有了少许波澜。 风猛劲儿一灌,一股子血腥味直冲檀允珩鼻息,躲也躲不开,她往前走了两步,也蹲下身子,侧瞥过陆简昭的神色,浮动消失,神色漠然。 眼下她用刚触过陆简昭肌肤的匕首,一点点把驴头上的蚂蚁挪开,直爽道:“都城人人食肉,却又心照不宣的不食禽头。” 一间开杂肉店的铺子,每日收的家禽不计其数,被割下来的头总不能存放家中,等着腐烂,臭味轰天,埋在田间,还能使庄稼长得好一点,何乐不为呢。 若是偷鸡摸狗的家禽死后,不管有心和无心,都会挖坑将其埋掉,不会是个小土堆,这么令人瞩目,加上她刚在土墙外听得的,杂肉铺的婆媳,是不知道今日有只狗是王家狗,只当是有人来卖狗而已。 案子到这儿算是卡着,正经路行不通,所以她和陆简昭晚上误打误撞在这儿碰着,歪路只要找出王府那条狗的头来,便可确定王政安的狗死了。 “即便你我合理找到那只狗头,也得先确定这田地的主子是谁,狗是否真的是被徐记杂肉铺杀掉的。” 檀允珩转过身,背对着陆简昭,自顾自地开始拨另一个小土堆的土,可能性太多,尚需排除,今日还不能排除那狗是否真的进了徐记杂肉铺,即便这片田地十有八九是杂肉铺的,也不得妄然下论。 许久她身后的声音也背对着她,“司昭言下之意,当如何?” 很理智的一句话。 陆简昭对城中事务并不熟悉,战场上心细如发,回到都城,又是另一番天地,同宗同源也不能妄言,需虚心好学,方能不愧对他自己要进的司昭府。 而背对着他的明仪郡主,听府上管事说起过,十岁过了科考,入了司昭府,任一名衙役,如今五年过去,早已出落成一名司昭,远近闻名。 他过犹不及。 檀允珩忽而意识到什么,朝身后看了眼,那抹背影即使是蹲着,也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沉寂的湖面不因风吹有任何粼光。 想来是她多思了。 武力上,她及不得一位在外征战四方的将军,陆简昭或许从她走到田间开始,就知有人逼近;年龄上,人比她大五岁,从都城繁琐事上考量,暂且她比陆简昭好些,往后不一定,因为年长的人考量的不会比她少,不过是不熟悉。 第14章 檀允珩很信陆简昭理智的过分,她走近时,人未起身,却能快速利落将她手腕抓住,仅仅是知道来者的武力不如他。 终是这个答案,不及她的做法拙劣,陆简昭背影对着她的视线,一片幽蓝之下,月色不存,背影冷漠疏远,想不认出都难,可都城陆姓人众多,‘陆晏’二字,她故作不识,匕首贴颈,杀气腾腾,逼着陆简昭不得不面朝她,开口。 那时她也清楚,陆简昭真的不知身后是她,不然若知她,怎会不知她并不会杀他。 比起都城女子或男子千篇一律,横冲直撞追心中所爱,她更喜欢刻骨铭心一点,让陆简昭的心跟着她的步伐揪着。 欲擒故纵,不落痕迹。 一阵沉默,檀允珩手中匕首都拨了颗猪头出来,才缓缓说道:“明日着人找王尚书要一份田簿,看看这块田到底是哪家。 户部王尚书的儿子,就是今日报案的王大公子父亲。” 檀允珩挪脚到另一个小土堆,“依陆司昭看,像不像王家贼喊捉贼。” 那头陆简昭手中动作不停,声音难免被土覆掉些,听上去寒沉沉的,“不会。” 不会,倒让檀允珩动作一滞,她轻声一笑,在不安稳的夜里,很快被蝉鸣声埋没。 确实不会,王政安若不爱惜那狗,今日就不会在偏堂那番低姿,朝廷官员,无关清流还是权贵,都不会不顾及名声,追心中念念不忘,不用顾忌,可狗无端被杀,传开就是王尚书府竟连只狗都看不住。 当官之家,脸面尤为重要,何况是丢狗一桩不起眼的小事,都能被人群起嘲讽,这些人最会拿捕风捉影之事讥讽他人,仿佛不指点一二,对不起高高在上的姿态。 事情王府并没散开,街上百姓不明所以,只当王政安又是来寻她的,至于午后百姓所来府衙,想必出府衙后,也受到了王府好言提点,不会说漏嘴。 受人指使的百姓,是否会听王府的好言相劝,目前她还不知,毕竟被她派来监守的衙役回去告诉她的是,徐记杂肉铺一切正常,乔装过后,也问了在府衙里支支吾吾的百姓,那些百姓都摆手说不知道。 檀允珩含蓄深远道:“明日汀兰晚宴,陆世子许会明白不少事情。” 第008章 香茶 长月如弓,夜色如弦,洒落在汀兰水榭,宫人纷纷掌起的羊宝宫灯下,暖暖渗黄的光晕让往来的人身上都拢上一层笑面。 穿过垂花门的榭台,便是足足有一丈高的水上亭楼,琉璃瓦顶星火熠熠,汀兰楼。 汀兰楼里只设一层接客,金砖地面烁着高顶悬梁上雕着的龙飞凤舞,珠光晶莹,檀木长桌前,不断有侍女身影忙碌。 旁边连着数十座嬉戏水榭,数不清的乌篷停靠,可踩船游玩静湖,故而是汀兰水榭由来。 檀允珩毫无二致地跟北冥玉见一同在一处小榭里的美人椅上坐着,她手中拎着盏虎头灯盏,是长公主给她打发席面开始前的无聊时间的。 给了两盏,她一盏,阿见一盏。 她后颈往后一靠,抵过美人椅靠背,懒散随意,手中虎头灯被她百般无聊转着,坠穗噗噗清响,她话口不难辨别,是不愿入席。 “那俩回来太快,措手不及。” 北冥玉见手中一把绣着兰花的团扇给二人轻轻把着风,她见过檀允珩口中的二人,一位是大皇子,另一位是徐侍郎。 让阿珩心有所叹的是这位徐侍郎。 “我看徐侍郎克己复礼,是位正人君子,不太像阿珩口中所说的罪恶滔天。”北冥玉见见过几次徐侍郎,和她从檀允珩口中听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二人。 檀允珩把持起的虎头灯往腿上一垂,头扭向北冥玉见,“克己复礼,正人君子,阿见,人不可只观外。” 其实玉见说的没错,徐鸿越是克己复礼,正人君子,可这人是她的夫子,一个十二岁成为七岁的她夫子的能人。 旁人要么是官员家中门生,要么正儿八经去书院听夫子讲课,再要么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关门亲传。 然她的夫子是位少年郎,文雅无双,从不苟言笑,在府上授她学识之余,还能考个状元,在朝任职。 是南祈开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她是既敬重又害怕。 长公主给她请的这位徐夫子,她甚是了解。 她六岁那年便知自己会有位夫子,是徐老夫子。 那年长公主亲自为她拜访徐鸿越的爹爹,徐老夫子时,正逢徐鸿越家中飞来横祸,徐老夫子为保护夫人和儿子,被杀害。 那年徐鸿越十一岁。 后来事情沉冤得雪时,竟是一桩因徐老夫子书院里,有人高中,有人落榜,落榜的这位家中心存报复,怀疑是徐老夫子对高中的人青睐有加所致,找了几个功夫好的,在傍晚书生走完后,对徐家痛下杀手。 落榜的也不是旁人,是城东一位富贵人家,家中年迈父亲望子成龙,寄予厚望,一念之差,害死了徐老夫子,也害死了自己一家。 本该是长公主是请徐老夫子每日入府给她上课的,碰巧人没了,长公主欲离去时,徐鸿越拭掉泪,跪在地上,坚定道: “我可以给郡主做夫子。” 檀允珩也不知她娘如何作想,在徐鸿越为父守孝一年期后,徐鸿越就成了她的夫子,一做就是八年,头三年不好,后五年更不好。 第15章 本以为她考入司昭府,本以为可以摆脱,结果直到今年三月,她哥哥和徐鸿越一同去桐黄郡查探春汛毁堤一事,她才松快下来。 可是夫子终究是夫子,不管她在司昭府还是公主府,还是皇宫,最敬重的就是徐鸿越。 刚沉思一会儿,北冥玉见眼尖,看见正往这水榭而来的人,快速说道:“大皇子和皇子妃来了,身后还有徐侍郎。”她顿了顿,有点不可思议,眼睛睁了睁,“还有陆世子。”她没见过陆简昭,却听阿珩说过不下数次,一猜即中。 说完,她快速起身行礼。 檀允珩一听有徐鸿越,手中最喜欢的虎头灯瞬间不香了,等四人走近时,她才缓缓起身,施了个夫子礼,泠泠一声“夫子。” 语调虽冷,声音却别样,让人能只凭声音一眼找到她身在何处。 陆简昭和徐鸿越并排走进水榭,不管其他三人说说笑笑,他脸上都淡的没有情绪起伏,捕捉到那抹明净后,又快然抽离,听着大皇子逐一介绍。 “北冥公主,玉见。” “另一位想必陆世子已经见过了,我的妹妹,檀允珩。” 陆简昭的视线不得不再次聚在檀允珩身上。 豆绿色方领半袖,暮山紫马面裙,衣袖领口处绣着和裙摆同色的绒花纹,长在树上的绒花只一种粉色,但她衣襟和衣袖上的绒花,会根据不同的衣色,绣不同颜色,裙摆上绣着铃兰,宫绦由内垂下,环佩坠裙,‘明仪’二字身份显贵。 礼浅浅一施,彰显知书达理。 头抬起时,发髻那支嵌玉蝴蝶金簪,频繁振翅,活灵活现。 转瞬那双清眸对上来,给了他个措手不及,还是明霜傲枝,笑眼不自知地迷人,素净着装,更显如此。 匆略瞥走视线,缓而看向湖面刚刚靠岸的乌篷船,看到船上下来的人,他的视线再度回缓,大皇子示意坐后,视线落在八宝桌面绣着暗纹的锦布上,不再动弹。 船上下来的人迫不及待,朝这边打招呼, “哥哥好,嫂嫂好,夫子好,司昭好,阿见妹妹好。”只为最后一句,“阿珩妹妹,我来找你啦。” 檀允珩刚坐在锦凳上,她哥哥南允珏拉着徐鸿越愤然起身,在起身后,榭里恢复平静。 榭口处,一左一右,站着二人,等着叫喊的人过来。 围在八宝桌前坐着的人,只二人神情一直不变,就是她和陆简昭,剩下的二人,在刚喊话那人没上水榭之前,她嫂嫂和阿见,脸上隐着不易被人察觉的不悦,稍纵即逝。 “这苏鸣当真不死心,他们家门风就差,上赶着找个门风好的。” 檀允珩看着她嫂嫂手中宫扇轻轻摇着,心中不静。 “还张口闭口就是哥哥,嫂嫂,谁是他哥哥嫂嫂。”三日前,珩儿才及笄,这苏府二公子改口忒快了些,黄知云面若素锦,用最平静的话说最恼人心的话。 北冥玉见的身份不妥,私下能坐在这儿全仰仗檀允珩,唯一跟她深交的好友,虽不悦,却得顾着礼数,只暗暗记下,改明儿再和阿珩细说。 黄知云嫁给南允珏三年,夫妻琴瑟和鸣,待檀允珩这个妹妹极好。 檀允珩亲给她嫂嫂斟了茶来,却折了视线去看陆简昭,暖玉灯下,照着这块浑金白玉,有匪君子,视线凝在粼粼静湖,月色高悬,不见其意。 她不着痕迹,道:“嫂嫂,舅舅特意差人送来的香茶,来解闷的,尝尝。”明明黄知云年长她三岁,她却觉嫂嫂与她更似胞妹,话不尽意,听者知心。 凡有夫子教导的学生,都会知一句话,就是‘怒不形于色,方可心有灵’。 人但凡怒火露于表,当下一定会祸从口出,反倒沉静一些,少行差踏错。 香茶不同于旁的茶,斟茶时,也不会有茶叶舒卷,空有纯香,是一种长着花形叶子的茶,长而携香,俗名香茶。 香茶茶叶在沸煮时易化,所以香茶叶甚至都不会出现在茶壶里。 淡淡的茶香,入口清爽,沁心。 黄知云抿了口,她知道珩儿是看着苏鸣快走过来,方示意她喝茶,她又怎会不知妹妹巧思。 “舅舅当真是为珩儿操碎了心。”滴水不漏,一语双关,既说给外头刚施礼的苏鸣听,让人断了心思,圣上不会同意的;又说给隔她一坐,坐着只顾赏景的侯府世子,只要陆世子愿意,圣上能立马赐婚。 话无疑石沉大海。 说完,她心叹一句:朽木尚需雕琢,看了檀允珩一眼,投去来日方长的眼神。 檀允珩一口香茶下肚,朝守在水榭的侍女示意,侍女上前一步,给陆简昭重新斟了茶,起先那盏茶,已经放凉,不见人饮。 借着热茶,香气缭绕,她和煦一笑,“陆世子不尝尝?”眉眼尽是待客意,没一分眷恋。 与陆简昭见的次数多了,她唤人最多的是陆简昭,或者陆司昭,还有一次阿昭,唯独这陆世子带着是礼貌客气。 陆简昭没回都城时,没闲过半刻来赏湖景,一直向往回都城后好生欣赏一番,眼下坐在静湖中,湖面倒影垂柳亭台,鱼鳞银亮,暗纱纳寒,波纹荡漾,乌篷小调,赏心悦目。 湖景算得上上乘,他却静不下心,虽目不暇接,却心有旁骛。 白日里,他等王尚书下朝后,在户部等着,翻阅田簿,确认那两块田是徐记杂肉铺的,可是那两块田里没有找到王大公子所丢的狗的狗头。 第16章 徐记杂肉铺,郡主派人悄悄打探过,口碑优良,方圆几里的人家一直在这儿买肉,白日路过那两块田时,也默认百姓可从田里拿走禽头,带到自家田里,这也是为何那两块田地里的土堆都是明摆着,而并非深埋,利百姓的事情,何乐不焉呢。 案子前后衔连不起来,明面阻在前来司昭府的人证支支吾吾,实话假话依旧不能决断,自古官府查案,有规,若没确凿证据,不得随意闯百姓家,扣留百姓只得一个时辰,若不如此,官府听信报案百姓只言片语,天下岂不乱了套。 暗处只能趁着夜黑风高,访田,为不夺人耳目,去那片田里找的衙役不多,恐又是一个不眠夜。 那盏温吞茶,被侍女撤走,陆简昭身前是一盏热茶,他过了眼檀允珩,客气朝他一笑,再无他意。 不是那番心思,像现在遥相客气极好。 水榭里大皇子、皇子妃和徐侍郎,甚至还有北冥公主,都瞧着,他坦然受之。 茶水被他轻嘬了一口,入口苦涩,不爽利,远不及司昭府里的温茶,强撑着下肚后,面色无杂,自若从容,道了句: “好茶。” 第009章 水榭 苏鸣立在水榭外,榭里檀允珩清秀侧颜,神色自若,让他眼中容不得其他。 他抿唇不语,明明就三两大步,却硬生生被阻隔开,不得往前一步,眼睁睁看着阿珩妹妹跟陆世子闲闲搭话, 心坎闷着。 对他来说,去岁光明正大进司昭府,授之父亲意,缠之郡主身,为的是得到郡主垂青,好给苏家寻个靠山。 都城谁人不知,端蕙长公主的女儿,明仪郡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深受圣上喜爱,往往巧妙的心思化解迷局,遇事不骄不躁,君子风度。 不仅如此,人也明亮通透。 不颦不笑,礼貌之气,哪怕落于人山人海之地,视线一眼捕捉到的就不会是旁人。 好似天下所有的好处都让这位郡主风光占尽,又低调的让人无可指摘。 怪不得他的父亲想方设法让他习武,来追郡主,像郡主这般女子,不仅能让家族得到庇护,也能让做郎君的脸上神采奕奕。 所以他苏鸣哪怕被阻着前路,也要尽全力一试。 陆世子这人,长得隽秀俊美,行文净冷,放眼都城,都数一数二的,加上家世显赫,陆候在出征前已是大将军,他自然比不得。 可是呢,上苍待他不薄,给了陆世子俊美无双,一骑绝尘;也给了这人不解风情,断情绝爱。 郡主追陆世子,跟那日生辰宴脱不得干净关系,只要有关系,郡主追夫就不完全是真心的,何况面对这样一座不融冰川,迟早悔矣。 性情寡淡,食之乏味。 与郡主不堪相匹! 事情总有万一,万一郡主追着追着喜欢上了呢,所以他就会一直阻挠下去,不让这个万一生根。 苏鸣双手合十,眼中满是真挚,朝水榭口处二人拜了拜,恳求道:“哥哥,徐夫子,行行好,我就跟阿珩妹妹说两句话,喝盏茶。” 反观台阶上一左一右站着的二人,一个当君明珠,一个文雅辅相,时下却都冷着脸,对外不武,也无善。 南允珏离都前,就知名门世家觊觎珩儿,忌惮着珩儿未及笄,从不敢放在明面上。 珩儿及笄宴席一事,他回城听说了,得皇室庇佑,享了几年安生日子,反倒仗着一条明令,为所欲为。 为虎作伥的东西! 门当户对? 一个御史府,便能和公主府相提并论了? 圣上所下明令,为着天下子女着想,掀了先皇盲婚女嫁,他无话可说。 但身为哥哥,妹妹不喜欢的人,他苛两句,算是轻的。 南允珏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苏二公子,吾只珩儿一个妹妹。” 水榭南风通达,暖洋洋的光晕在夜色下婆娑。 不知是不是南允珏不怒自威,风愈发大了,檀允珩跟前那盏刚斟上的茶水,热气一下轰到她的脸颊。 她手中摇着北冥玉见的兰花团扇,侧身定晴一瞧,那苏二公子显被南允珏的话晃了一下,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没逃过她的眼睛。 她哥哥的话,陈述一件众所周知之事,周全了所有人,已是看在苏御史的面子上。 乱认哥哥,是可不取的,何况认得是大皇子呢。 接着,又听另一位负手而立的男子,慢条斯理道:“本官记得苏二公子的夫子是寒山书院的寒夫子,听闻寒夫子为天下寒士授学,苏二公子切莫让寒夫子寒心才是。” 夫子一职,最不得乱喊乱叫。 承蒙公主府庇荫,徐鸿越才有如今,身为郡主夫子,他会做尽夫子本分,替长公主护郡主周全。 “本官还记得,我朝乃礼仪之邦,六部不分家,依礼,苏二公子身为苏御史的长子,见郡主不能直呼妹妹,该施礼赔罪。” 檀允珩视线回的快,余光恰恰瞥到了陆简昭置身事外,照旧洒落在静湖上的目光。 她将茶水饮尽,朝后抬了下手,旋即侍女弯下身子听她覆耳呢喃。 侍女得令,拿新盏斟了热茶,端向水榭外,声音既暖又徐。 “郡主说,这茶见者有份。” 北冥玉见和黄知云相视一笑。 两盏茶下肚,檀允珩反正是喝不下了,她劝茶道:“苏二公子不尝尝吗?” 第17章 静湖上不再有一双眼睛盯看,鱼儿都活泼了些,‘噗通噗通’乐达众耳。 陆简昭挪回视线,寻声前往时,都背对着他。 灯光微微泛黄,罩在檀允珩身上,细薄的温暖流过齿芽覆霜,娟好恬淡,那搭在锦布上的左臂细微一颤,交领里衣袖口处的花纹露了出来,连带着浅浅一截细腕。 跟前凉茶被陆简昭一饮而尽。 盏底放下声沉闷,待檀允珩听到声响回头时,陆简昭还在无拘赏湖,身后侍女上前给他再斟茶时,只见他气定神闲,声音淡如若水。 “热茶等不得凉了。” 外头进退两难的苏鸣刚把一盏热茶,轻吹下肚,大声道:“郡主,这茶热的好喝。”他只看到陆世子在说什么,却没听清。 不管如何,他看见陆世子出声,他就跟着出声。 黄知云正对着檀允珩坐着,她看着珩儿羽睫垂落,掩在浓密阴影下的眸色,别无他意,定睛打量着持在手中的茶盏。 皇宫设宴,圣上打发下人送到檀允珩所在水榭的茶盏,都是这套玉盏,外壁雕刻着的是她最爱的虎头,惟妙惟肖,次次她都瞧上几眼。 说来,她和阿珏,还有徐鸿越是在前头榭台那里遇着的陆世子,这人和陆候一道前来,招呼之后,阿珏便问陆世子要不要一同去水榭坐坐,反正宴面尚早,陆世子亲点的头。 见到珩儿,面无倦色,也不曾欢雀一时。 席面即开,陆世子最后那话,显然是催促,又或说不愿在此多留。 这亲事果然如珩儿所言,不能急于一时。 黄知云确认珩儿妹妹没为陆世子说的话生气后,她敛了心,张罗道:“汀兰楼席面要开了,大家快些入席吧。” 苏鸣想等等檀允珩,欲张口说时,被大皇子和徐鸿越下水榭台阶的步伐逼得往后退了退,只好作罢,失落而离。 挨着静湖边坐的陆简昭起身道了句“告辞。”毅然离去。 顿然,水榭阒其无人。 *** 汀兰楼如霞明玉映,嵌在溶溶月色中,侍女有条不紊地从楼里撤出。 宴席不曾开始,不少亲王、大臣相继坐下,挪身与旁人谈笑风生。 “大皇子和徐侍郎今日得归,尚书大人可是提前收着消息了?”说话的乃是御史台的苏御史,苏鸣的父亲,苏翁。 黄尚书刚刚坐下,便有大臣凑近来问,他横扫了一眼,极轻哼了一声。 二品尚书和三品御史,坐都坐不到一起的两个官阶,真是难为情了,还移步前来。 “苏御史当真关心我千里迢迢归来的女婿。” 黄尚书是尚书令,是黄知云的父亲,黄昶,自然也是大皇子的岳丈。 苏御史前来,无非是打探为何桐黄郡春汛毁堤一事,妥当如此之快,打了都城官员个措手不及。 席面之上,黄昶称大皇子为女婿不妥,甚至话中冒火,明着而为,是话不对意,埋怨身为御史台的长官,最该关心的应当是舟车劳顿的大皇子,而不是不该探听的话。 曲舞鼓乐,还未开始,黄昶声音不小,引来周遭目光盯看,不过也都是当闲事看,不见多嘴的官员,这话本就无错,岳丈关心女婿身体,再正常不过,占理占据。 论起来,黄昶在殿堂上以女婿称大皇子欠妥,就微不足道。 苏翁寻了旁人的檀木长桌来坐,不着尴尬,回道:“御史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上前也为关心大皇子的安危。” “苏大人不如关心关心苏二公子,像他这样的还是个衙役的少年郎,不多见。” 一道声音冷静若定,顺着门楣而进,几人前后进楼,为首的是刚回都城的大皇子和皇子妃,后头跟着明仪郡主、陆家世子、吏部徐侍郎和北冥公主。 众人起身施礼,纷纷入席。 南允珏瞥了跟在苏御史身后的苏鸣,眸底浅浅浮了一抹愠色。 灯火明莹,芳宴待开。 皇家宴席,皇室长辈尊左而坐,官员依右官职而坐,子女分别落后坐。 檀允珩步履款款,身姿干净素雅,转身落座后,适龄男女的目光都随她一道落在她这儿。 她映在珠光下的面容温暖明媚,暖玉泛桃,交领上绣着的暮山紫色绒花绚烂出尘,不落一点凡俗,让适龄男子倾眼不挪。 适龄女子看她既庆幸又佩服,都城从不论姿色样貌,敬叹高低。 明仪郡主灿烂鲜亮,学识出身,贵不可言,恰恰如此人儿都入不得昭平侯世子眼里,可见陆世子不是个好归宿。 艳阳里的鲜巧事,各家里的心幸之。 早有百姓言,陆世子连拒了明仪郡主,在司昭府里廉洁严明,丝毫不给郡主留情面,郡主追夫,倒让她们的父亲断了与陆府结亲的念头。 陆世子不愿娶,圣旨强压下来,物极必反之理,人人都知,况且当今圣上是个开明的,亦不愿看怨偶成双。 更佩服明仪郡主光明磊落,追不到又如何呢,喜欢了,追过了,到最后成不成,自己心不悔即可。 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都城贵女大都是羡慕这位郡主的。 少顷,皇上皇后,还有端蕙长公主进来后,芳宴即开。 坐在檀允珩左侧的女子是三公主的女儿南伊忱,举起手中羽杯,敬了檀允珩一杯,端庄自持道: “阿珩妹妹,喝一个。”南伊忱的声音小到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也不等檀允珩伸手端酒,自顾自地一饮而尽,不曾失落大家风范。 第18章 檀允珩性子从不拘着,舅舅给入宴的女儿家皆备的是不醉人的桂花酿,入口香甜,端起羽杯一饮而尽。 “忱姐姐,好雅兴。”檀允珩十分客气道。 先帝有太多太多妃嫔,子女细数不尽,夭折的,长成人的,在夺嫡中身亡的,被流放的,到如今这片天下中,还有六位亲王,四位公主。 她娘,端蕙长公主,年纪并不大,应是六公主,圣上登基,亲妹妹自然为长,三四两位公主,心中不满朝二人施礼问安之人,突而成了二人要行礼问安之人,暗地里较劲不是一日两日了。 明面上一直客客气气,未有锋芒露出,檀允珩跟南伊忱只有宴席上碰到,她是受礼之人,跟行礼之人无需相熟,维的只是公主府的颜面。 身后有不知哪家的女儿家朝她敬酒,她也照饮不误,今晚席面大,亲王公主臣子携家人皆在,大人们在前头论事,不影响后辈在后头轻耳呢喃。 光晕渐深,觥筹交错,有人拿明仪郡主尚未婚配,影响朝纲在宴席上言之凿凿。 说话之人就是苏御史,苏翁。 “明仪郡主,享尊荣无双,亲事迟迟不定,朝堂议论纷纷,恐百姓夜不能寐。” 这是在用百姓做胁,若圣上胆敢不赐婚,政令便不会直通百姓。 檀允珩跟前长桌上的东西一口未动,一晚上茶水,桂花酿饮得倒不少,羽杯轻放时,她舅舅令元帝的视线正好落过来。 她素手抚上自个鬓穴,阖眼摇了摇头,就听见令元帝金口一开。 “珩儿身子不舒服,浅去凤鸳宫稍作歇息。” 檀允珩被侍女扶着出汀兰楼后,她走得缓了些,便听到令元帝身为一个舅舅,维护她的声音。 “照苏爱卿所言,珩儿姻亲都能霍乱朝纲,殃及百姓,各位爱卿的爱女,焉能幸免?” 檀允珩立在拐廊角,扶她出来的侍女是她舅母提前准备的,已经退下,隔着透雕挂落下的随风盈动的竹帘,抬眸看着比前几日圆一些的银月。 碎玉阴影,遮不住她脸颊浮起的暖笑,身后灯火通明的楼里,传来一声泠玉清脆坠地声,玉有回响,余音绕了许久。 风晃开竹帘,照着檀允珩面色淡过的笑意。 她心头一凛,消失在拐角处。 第010章 玉樽 汀兰楼里,万赖俱寂,落针可闻。 宫闱里,宴席上,那个顺着陆简昭桌沿掉落的玉樽,散落一地,支离破碎,让众人心中都提了一口气,不敢大呼。 前几日明仪郡主的及笄生辰宴上,不乏有朝臣群起而论。 明仪郡主当行郡主之职,择高门而嫁,壤朝臣小家霍乱,全然忘了那条明令,“凡南祈子女,婚事门当户对,自由无阻。” 令元帝沉着应对,道:“郡主不是公主,是朕妹妹的女儿,朕和皇后的外甥女,婚事照令,若朕的外甥女有看上哪家公子,两情相悦,朕心可慰。” 晓之以令,动之以情,滴水不漏,一切骑虎难下便迎刃而解,凡是明有利,暗忖弊,郡主自由,旁人自然也自由。 那时众人心中一口气提着,半喜半忧,今日依旧。 朝臣昨日喜,家中子嗣便可肆无忌惮;昨日忧,万一明仪郡主心仪之人不是自家儿郎,白欢喜一场。 今日喜,陆世子不曾对明仪郡主有心;今日忧,故意掉落的玉樽,是否暗流涌动为之解围。 众目睽睽之下,陆省和陆简昭先后起身。 “臣,陆省教子无方,还请圣上恕罪。” “臣子,陆晏,错手之失,还请圣上恕罪。” 一父一子,一前一后,拱手以礼。 高阶之上,令元帝从容威严,松弛合礼;令和皇后端庄威仪,举止有度,二人一同看向尚拘着礼的陆家独子,陆晏。 令和皇后,名张羡宜,是令元帝的发妻,也是唯一。 华灯顺垂,妙挨她身,容华焕发,仿佛珠光宝冠不曾在她身上拓下痕迹,她看着陆家世子,青玉束发,五官清新隽永,身姿端正,礼合乎止,话少言致,倒是个难得的儿郎。 张羡宜端坐高台,仔细祥瞧,前几日合宴,她因身子不爽利,没细细瞧过,如今相看,坊间传闻不可尽信,流言做不得真。 事事凭心而论才是,若珩儿在陆世子跟前晃上一面,陆世子便求娶,那才是以色视人。 拒倾心,何尝不是拒权势;珩儿搅了趟浑水,又何尝不是拉了陆世子一把,满都城的高门小姐,不计其数。 女子崇将军,男子攀权势,珩儿这么试探,这下陆世子身边清静不少。 可是珩儿—— 不能就这么算了。 失手碎掉一个玉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无人能一直忍受自家孩子屡屡碰壁,令元帝顺垂在檀木桌下的手和令和皇后十指相扣,心意互通。 “陆候严重了,世子吃醉了酒,不如着下人,引着在水榭醒醒酒。”令元帝的话不容置喙。 这么一来,趁陆家小儿的东风,令元帝既能借着砰碎的玉樽,没了众臣心中欲欲对珩儿婚事指手画脚,又遂了陆家儿郎本不愿在宴席上坐着的心。 众臣不敢再言。 令元帝还敲了一下东风失仪,几事齐美,何乐不焉。 陆简昭从汀兰楼出来后,身后歌舞不歇,而他浑身舒怡。 随侍是令元帝身边的柳公公,在前引着他走,亦记得圣上所托。 第19章 “世子爷,可否容老奴说两句。”柳公公弯腰引路,在拐廊处停了下脚,示意陆世子歇脚。 竹帘摇晃,形影交织,月色浅浅照在廊外栏杆上,宫灯照着那抹挺拔身姿,衣玦飘然。 陆简昭立在外廊柱旁,霜白映了他半个身子,另一半踱在柔光中,如霜如春水,只见他转了一下身子,春水潺潺,却透寒无比。 “柳公公,请讲。”声音淡淡,客气之中,又不怀心思,仿佛他对圣上要问的话,了然于胸。 柳公公跟在圣上身边伺候多年,怀不雅心思的人碰到过不少,不怀心思的人也碰到过,陆世子这样的,今日也碰着了。 能知晓他想说什么,又能毫不在意他要说的话,陆世子是第一人,可圣上与各位亲王盘旋之久,自然不会让人猜到,也不会是陆世子心中所猜的那句“因何碎盏?” “世子爷,规在心定。”柳公公弓了弓身子,他是个传话的,话到即可,事在人为。 那个并非错失的玉樽,已然错失,往后如何,还需陆世子自走,介入过多,那都不是自心静然。 柳公公嘱咐完,便告退回到汀兰楼伺候圣上。 只剩陆简昭形单影只,负手望月,眸中霜华,即是霜华。 长廊下,宫灯里燃着的烛火无香,而他却在来风中嗅到一丝别处飘来的淡淡茶香。 他不喜宴席,圣上正好给了他个台阶,也不必回宴,索性往宫门走,待他快走出垂花 门时,清幽飘然的香气中道而止,他的身影离去决绝。 夜渐浓渐深,覆雾藏月,昏阴稀疏,潮湿无边。 街上除了门户所挂的红光缀地的灯笼,形影绰绰,空无一人,各家各户早早入睡,等着来日日出而作。 城西徐记杂肉铺后的田野里,黑影沉沉,几乎与黑雾融为一体,一抹若隐若现的浅色搁在其中。 檀允珩从宫里出来,并没去皇后宫中小憩片刻,她轻功了得,身轻飞燕地过来与衙役一同找寻王政安所要的狗头。 她过来狗头已找到,用一个黑布包着,被丢在一旁地上,蝉鸣掩过的喧嚣里掩过她嘴角轻笑,只听她压低声,跟身侧人道:“把这个狗头,丢到苏御史府上,隐晦点。” “大人妙啊,我早看那苏鸣不顺眼了。”一浑身上下全黑着装的衙役,竖起大拇指,极小声夸赞,“我们府衙里,就他一个不跟大人一条心。”他身后的不少兄弟纷纷点头。 是啊,堂堂司昭府,不容二心之人,檀允珩把手中匕首擦拭干净,放回鞘里,既然苏御史三番四次的惹她不快,那今晚也别想过个静夜。 很快,她身侧的衙役隐隐发觉不对劲,司昭大人五年前进衙,就跟他们关系不错,任司昭之后,跟以前无二,是个好脾性的,就连苏鸣去年进到衙,日日早上给司昭找事,也没见司昭大人生气,今日好生反常。 “大人,可是在宫中遇到什么事了。”有衙役问。 檀允珩从地上站起,打算离去的身影回蹲下来,重新问了个问题,“你家家宴,你敢摔盏吗?” 她问的这人就是每次有案子,都会跟着她的下属,常幸,跟她很熟。 常幸堂堂七尺男儿,在外顶天立地,一身本领,可若家中设宴,以双亲为尊,摔盏这事儿,不是不敢,是不能摔。 常幸毫不夸张道“回大人,家宴,何能摔盏,再大的脾气也不可啊。” 亥时已至,夜空暗暗没了温意,寒纱流淌于每个人身上,不冷却透凉。 常幸定晴瞧着他家大人,清绝的面容上坦然自若,一明净洗,丝毫没被幽暗折磨,只需瞧上一眼,心中就会横生疑难迎刃而解,沉静自若应对。 这样的人还是他们的司昭大人,乃黎明苍生之福。 清白假以时日,司昭自会明理。 檀允珩不能再此逗留太久,交代完快然离去,回到汀兰楼里,坐在席上,寻望那张人已不再的檀木桌。 暗暗思忖:她猜的不错,玉樽果然是陆简昭摔的。 还记得她在那片田野里,说的那句:“汀兰晚宴,陆世子许会明白不少事情。”果真应了这句话。 开席不久,陆简昭陷在开罪不得的亲王府世子旋涡里,应付裕如,借着她婚事被苏御史巧言哄堂而起时,错碎一个玉樽,借机抽身,不再归。 还真是妙不可言,她回来时,苏鸣已不是狗头,可见她的舅舅趁此也借着陆简昭摔玉樽之事,了了而过。 檀允珩羽殇里的桂花酿搁置在桌沿,水波不兴的表面,快闪一抹笑意。 或许她该谢谢陆简昭,一个不喜这种场合的小将军,捎带着帮了她一把。 当然,她也不必谢,这是陆简昭应该的,臣子自当替圣上分忧,何况她先进的司昭府,后生可畏,她也勉为其难的,就当这人错帮她分了一回忧。 她想了想,还是该‘谢谢’。 戌时将过,宴席即散,檀允珩随着端蕙长公主一道上马车,回公主府。 约莫过了两刻,街上复了沉寂,唯有苏府人仰马翻,灯火通明,陆简昭次日来到司昭府,看到苏鸣没着衙役着装,而是压着王政安的脑袋一起等在衙门前,才知昨晚陆府发生何事。 二人一见到他,就跟见到神灵一样,争相击鼓,为自己喊冤,试图让神灵先顾自个。 司昭府衙前是神民大街,都城里最繁花的街市,从早市到晚市,一直人声鼎沸。 第20章 百姓边坐着填饱肚子,边看司昭府外二人争鼓,二人不分先后被衙役领着进司昭府。 檀允珩昨晚歇息前,特意嘱咐刘嬷嬷早点唤她,过来时,苏鸣和王政安二人被领进衙里不久,陆简昭刚换好圆袍坐在偏堂的官帽椅上。 檀允珩迅速去东偏房换了司昭服,走过偏堂长廊时,停了下来,后背倚着廊柱,光明正大的偷听,听偏堂里争执不休。 敞开的花窗里,一人雅正独坐,风轻水流,镜花月霁,清华不染,任凭喧闹。 “就是王政安丢的狗头,苏府昨晚一整晚,都无人睡着,司昭大人,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苏鸣跪地笔直,声音嘹亮,生怕旁人听不到,连门外远处值守的衙役听到后都掩嘴轻笑。 衙役每日来的最早,每晚也有看守府衙的衙役,次日一早就是轮换,消息互通时,他们比两位大人知道的早些,幸灾乐祸好一会儿。 檀允珩做了个手势,示意衙役等案子了结再笑,她接着听王政安辩解。 “司昭大人,这是栽赃,定然是苏府截了我狗的狗头,怕阿珩妹妹找到,昨晚故意而为,贼喊捉贼。” “王政安你血口喷人!” “苏鸣你赔我狗命!” …… 吵闹的人只管吵,甚至吵到父亲官比谁大,仗势欺人,也不管端坐官帽椅上的陆简昭有没有在听,只要他们觉得听了即可。 陆简昭确确实实一句没听,但他捕捉到了最重要一点,王政安被杀掉的那只狗,就在昨夜,狗头不知怎得跑到苏府里了。 究竟是怎么去的呢。 陆简昭的视线悄然挪到花窗一隅,梨花映白,初阳高照,景致明影,浑浊天成,秀丽自然。 无意撞上那双静站在长廊下那人的清灵目光,好似这人眸光里头藏着拨云见日。 只需相视一眼,陆简昭耳边的声音就会云消雾散,令他心静意清,他看着檀允珩一动不动,没进来心思,挪眼回看屋里跪着的二人。 这二人骂着骂着,王政安突然道: “苏鸣,别以为御史府的心思,我猜不到,去岁入司昭府,难道不为阿珩妹妹?”王政安重哼了声,“你就是觉着我频频来,与阿珩妹妹多说上几句,你妒忌,所以找人把我们家的狗发卖,然后狗头拿来栽赃王府。” 陆简昭静而泠声:“说话要讲证据。” 也是这个时候,花窗风中摇曳,不见来者。 檀允珩踏门而进,一声凛冽。 “若没证据,空口攀诬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第011章 谢谢 檀允珩来得及时,苏鸣‘蹭’一下跪直,目光随着她走。 “阿珩妹妹,王府丢狗一案,就是王政安自喊自唱,只不过同月招数繁多,故意将计就计,只为引阿珩妹妹多跟他说话。” 不管苏鸣怎么吵,檀允珩坐下后,都一言不发。 她在等,等陆简昭开口,她不信一个小将军,没察觉到她给递了一个好的计谋。 草船借箭。 王府丢狗一案,实在是一桩容易事,就是为阻陆简昭查当年陆夫人中毒一事,不然不会出的这般巧合。 司昭府查案,讲究真凭实据,单凭王政安和证人口中不确凿的说辞,不能确认,狗死在徐记杂肉铺。 狗头也并非是在徐记杂肉铺的庄田里找出的,不知其中绕梁子的事多少,只知是司昭府偷摸找到的。 找到又如何,明路受阻,暗里再怎么通畅,也于事无补,百姓乃国之根本,没有实打实的证人,提着狗头上百姓家中,人心惶惶。 暗箱操纵的人很了解司昭府,知道没有凭证,司昭府也奈何不了什么。 在都城,司昭府作风几乎人人都知,不是秘密,孤掌难鸣,草船借箭,借苏府这个箭来用。 昨儿苏府在宴席上愿意出头,再度拿她亲事来说,那就别怪她故意为之。 檀允珩不说,是因她要还陆简昭一个‘谢谢’,与其说给人听,不如做给人看,以身立行,方为谢。 少顷,苏鸣和王政安消停下来,眼巴巴等着檀允珩主持公道,殊不知被他们冷落掉的人突然出声,冷不丁吓了他们一跳。 “苏二公子所言,同月招数繁多,何意?”陆简昭第二次开口,空泛的眸色被他刻意掩去不少,这几日宫里太医竭尽所能给他治眼疾,效果甚微。 空洞无神,遇热还会奇痒难揉。 回都后,他尽力掩饰自己视线游离,都习以为常了。 就是会被一人发现而已。 这人好生灵俐。 草船借箭—— 与其案子藏在司昭府,无法多行一步,不如借狗头引能人。 若没昨晚陆简昭在苏府外不远处发现常幸,他今日也不会因明仪郡主坐在这儿,想到偶尔用于战场上的行迹,居然会被拿来用在这儿。 当时他出宫后,直奔城西庄田,却没遇着人,回来路过苏府时,看到常幸的身影鬼鬼祟祟的。 本来他并不能看着常幸,分辨出这人是谁,他看所有男子都一个样,就是军中跟他一同出征小楼国的一士兵。 常幸看到他,直朝他这边来,这人身上淡淡的香气他在汀兰水榭嗅到过一模一样的,凭香气他断定常幸是司昭府的人,而且见过郡主。 只不过常幸是过来跟他来周全礼数的,他不问,人也没说,直到今早上他才知道。 第21章 原来是王大公子丢的狗头找到了,在苏二公子府上。 这把箭借的极好,能让苏御史知晓做旁人走狗的下场,就是掉脑袋;顺便也能把案子交给能者。 陆简昭问的话,王政安抢不过苏鸣大嗓门,只能听着苏鸣嚷嚷。 苏鸣指着王政安大声道:“本月尚不足十日,不加今日,王家大公子来司昭府四次,看似报案,实则只为见阿珩妹妹。” 王政安见缝插针,“你别血口喷人,我真有冤情。” 苏鸣讥讽一笑,“你的冤情,哪次不是自说自话,莫不是这次也是故意的。” 好话没说两句,二人又吵起来。 檀允珩一声不吭,在一旁喝茶看热闹,陆简昭端坐澄心,缄口不言。 偏堂的吵闹声,让外头的衙役听着都心烦意乱。 半晌,苏鸣和王政安吵得口干舌燥的,声音都沙哑起来,也歇了声。 换成陆简昭给二人支了个招。 “空口无凭,狗头在苏府找到的,王府诉状,不如苏二公子自证清白,有理有据;王大公子也证实一下狗到底去了何处,呈堂供词在上,司昭府定会秉公处理。” 跪着的二人没有丁点犹豫。 苏鸣立刻接话,“就按司昭大人说的办。” 王政安凶狠狠瞪了苏鸣一眼,咬牙切齿,“阿珩妹妹,我定能找出证据,证明就是苏府有意为之。” 时辰尚早,庭院里的几棵梨花树凉风呼呼,惊掠穿堂风,扑动着檀允珩裙摆,难以名状的旧紫色。 檀允珩坐姿不算雅正,也没什么失仪之处,身子往后靠着椅背,一手沿着桌边放,无声轻扣,一手搭在腿上。 整个人看起来轻松自在。 昨晚她承了陆简昭一个捎带的情,这会儿也还完了。 有件事,与其让陆简昭自己去寻,再走一道弯路,不如她来说给人听。 檀允珩慢慢看过去。 晌午,透风的偏堂起了不少热意,陆简昭坐的端正,她倚着坐,自然落在他头后位置,目光只能见到这人一丝不苟束在银冠里的乌发,和隐约可见的鬓角。 “陆简昭,陆夫人当年中的毒就是小楼国特有的毒,而跟小楼国交往并不密切的妙亲王,就是在背后下药之人。” 陆简昭难得回过头,脸上表情窸窣平常,声音却不似往常稳当。 “妙亲王?” 那天,他拿到两卷案卷之后,详细翻阅过,他母亲中毒那卷上,详细写着陆夫人误食前后的日子,时辰及在哪里误食,没有凶手下落。 另一卷详细记载着,小楼国派使臣过来我朝的日子、时辰及与人往来,与妙亲王联系最少,甚至是寥寥几笔,不惹眼。 他想,明仪郡主知道他的目的,必不会给他无用的案卷,试图将二者联系起来,却发现毫无头绪。 刚怔神片刻,也是想到明仪郡主的那句,王府丢狗一案,就是冲着他来的。 又试图把三者联系起来,然总是想着想着线索便断了,王府和苏府往前二十载,王尚书和苏御史不过七八品官员,定然不会给已是替南祈打了胜仗的陆先锋相较的,那会是谁。 明仪郡主这么一说,三者疑云豁然开朗,苏府背后的人就是妙亲王,若非如此,今日偏堂之上,郡主断然不会一直沉默,让他来处理事情。 昨晚常幸故意上前,向他拘礼,是授意于明仪郡主的。 故而郡主告诉他的目的,带着直意,让他心中感激,然后娶她。 满足郡主的一厢情愿,绝无可能。 陆简昭并非不想接着听,他进司昭府就是为有朝一日为母亲查明真相,只是他是个不勉强人的性子,事情他会自己慢慢查,至于明仪郡主确确实实给了他指引,他主动道:“谢谢。” 声音复了寡淡无趣。 檀允珩偏了一下头看着陆简昭,明<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她这边扭过来的身子,视线一直撇着不远处花窗,而不是她。 陆简昭还真是有意思,这么逃避她,都不敢看她了。 她浅笑一声,声无杂念,“陆司昭误会了,司昭府案子繁多琐碎,尚能三天两头解决,你一回来,送上门的案子便给了府衙好大的下马威,若陆司昭不尽快把陆夫人的案子解决,还不知有多少不该来的案子,不该去世的人和物,频频扰之。” “都城里并未传开是王府丢了狗,不代表下一桩案子,依旧能幸运,我朝也并非所有人都和王尚书一样有本事,可将事情化小,事情一旦闹大,司昭府苦于无铁证,断不了案,又会陷入朝臣囫囵里,陆司昭如今与我皆在此,不妨想想,这样陆夫人的案子是否会进一步受碍。” 檀允珩手指在马面裙上轻轻点着,心思轻巧,“所以,依陆司昭高见,还要接着听吗?”旁人不愿,她也没必要多说什么。 陆简昭没说什么,拎着白瓷茶壶,给自己斟茶时,也给檀允珩斟了盏,放到她跟前儿。 主动给她斟茶,檀允珩在人视线看不到的方寸之地,飘然轻笑,没出声儿。 也好,看上去陆简昭还是洗耳恭听呢。 光影绰绰,赫赫炎炎,檀允珩双手一抻椅柄,起身走到偏堂一侧置着的长书案上,提笔如行云写了几字。 陆简昭稍稍侧眸,檀允珩正坐在书案后,执笔流畅。 明如阳的眉眼,如清风坐竹林[1],徐徐图之,身影垂在一侧,遮住了碎影,身后是簇簇梨花,风轻轻,云渺渺,照落款款映窗景。 第22章 陆简昭搁浅在她身上的视线,却是个微茫五官。 檀允珩写完,回坐官帽椅上,手执起茶盏,才把宣纸放在二人中间的八仙桌上,一饮而尽的茶盏,被放在了宣纸一角压着。 纸上中间写着妙亲王、两边写了苏御史和小楼国。 檀允珩感觉到了陆简昭的视线,没顾得上抬眸看一眼,只心叹一句:陆简昭冷静自琢盯看她,也不过是看她能写个什么花样来。 倒也不必刻意迎合,反倒多了惹人厌烦。 她手指着写在宣纸中间的妙亲王,声音如花窗在树摇的痕迹,涓涓不落一字,灌到陆简昭耳中。 第012章 小陆(修错别字) “当今圣上登基,先皇无数的妃嫔被送去春秋宫,为先皇祈福,而这位妙亲王的母妃在先皇晚年独宠,妙亲王自一出生便是亲王,取‘妙’,乃美好寓意,这位亲王的母妃是小楼国进献来的公主,一道跟着先皇去了。” 接着檀允珩挪了挪手指,到写着‘小楼国’的三字上,“小楼国当时能在都城,是因先帝耐不住妙亲王的母妃,滔叨想家,便允准小楼国派使臣前来觐见,一待便见证了新皇登基。 当时南祈内忧外患,陆侯不得不日日带着士兵在城中巡视,生怕出一点岔子,保不住南祈百姓。 妙亲王母妃的殉情,让小楼国使臣一直待到她过了头七才走,圣上怕他们会因小楼国公主之死,蓄意谋反,又增派心腹亲自盯着的,小楼国使臣与妙亲王极少往来,但每次来往,心腹离的远,听不清楚再说什么。 偏偏陆夫人和苏府夫人交好,去了趟苏府回来,便中了毒,也查出了怀有身孕。” 再听不清楚的话,也迎刃而解,就是密谋下毒,意图让陆候一蹶不振。 陆简昭下意识看了檀允珩一眼,日光盈盈,落在郡主眸光里,那双桃花眼不笑,似是想到什么事,照了一层涟漪。 他目不思旁,道:“我娘与苏御史的夫人交好。”这事他怎没听他父亲提及过。 话是陆简昭一贯的作风,不紧不慢,没有波澜,好似只是平常一句,檀允珩却听出了他并不知此事,也不是听出,而是若知晓,便不会这般说。 “陆夫人当年是先锋夫人,苏夫人是个小官夫人,二人在闺中的帕友情尚能断断延续,自圣上登基,引得拥其他亲王的朝臣不满,苏御史这个小官一早入了妙亲王的阵营,陆先锋支持新帝,不管是否受封大将军,陆夫人和苏夫人都难以再见,直到有一次苏夫人递拜帖至陆府,陆夫人是个重情义的,便去了,回来便是如此。” “细想想,极思恐惧。” 一步错,步步错,局势动荡,何尝不会有人牺牲。 陆简昭自幼听父亲说这话时,都能听出一声惋惜,战场上不能错,身前身后奋不顾身的将士,远处黎民百姓能否等到山河统一,天下太平,都在他和父亲的谨慎之下,步步见证。 竟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 陆简昭明白了个透彻,父亲口中的惋惜从何而来,也明白此事没实证,确实难办,何况苏御史的夫人在他娘去世不久,也去了。 不管心意如何烦躁,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无暇沾染,正午已到,偏堂里虽彻底没了日光,剩透风敞亮,吹着他身上那身皇宫新送来的合身圆袍,旧紫色氤氲着薄雾,薄雾终究不抵炎热,眼睛里再度烧痒,让他不得不强装镇定,跟檀允珩道了谢,匆匆回西偏堂。 檀允珩则起身去了膳房,司昭府用膳都在膳房里,这里每到夏日会有几口大缸,往里搁置冰块,让衙役们都吃个痛快凉爽。 四方桌也没规定谁坐哪里,但根据司昭府的人来添置的桌子,有多出一张空桌和一桌菜肴,专门留给司昭大人的。 每每檀允珩坐下,她侧边总会坐个常幸,然后剩下的衙差,衙役也会做过来,反正她这桌每次用膳都是满人。 这次也不例外,她刚坐下,常幸从隔壁桌一转身,一钩腿,就坐到她这桌来,剩下的位子,很快也坐满。 常幸总是忘不了自家大人,昨晚让他务必把事情办好后,就在苏府外躲好,等着大司昭大人前去,心中甚是佩服,自家大人,料事如神,他嬉皮笑脸道:“大人,追人可有进展?”手也没闲着,拿了个瓷盘盛出来一些菜给陆司昭留。 用膳不谈公事,自家大人下的明令,那就谈私事,城中沸沸扬扬的事,一件覆一件,他们自家大人的私事,可只有这么一桩。 何况都是跟着自家大人出生入死的,开开玩笑,大人也不会生气的。 檀允珩夹了肉放到碗里,顺嘴而出,也没思考,她反问:“你们追姑娘好追吗?” 常幸跟衙役都撇嘴摇头,常幸没成婚,也没遇着心仪的,不知道,有衙役成婚了的,虽摇头,但尚能说上一二: “不好追,我家娘子,我追了两个年头,才愿意的。” 常幸一口饭差点没喷到四方桌上,咽下去后,替自家大人担忧起来,手比了个二,“两个年岁,咱家大人要是也追大司昭大人两个年头,你家孩子都会跑了。” 上头说话那人的娘子,娃娃刚落地。 檀允珩慢慢嚼着一口肉,心想:两个年头那是不可能的,最多俩月。 那搭话的衙役又道:“不过,灵芽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不都说,姑娘家追男儿郎,好追得很。”说完,很快整个人蔫下来,“可惜,咱们大人,是高门里头姑娘家一个真敢追的。” 第23章 常幸竖了个大拇指给檀允珩。 此话太真,人人心知肚明,圣上明令是从檀允珩刚入公主府次年,办得那场周岁生辰宴上所来。 檀允珩也是后来听她爹娘说,她刚入公主府时,是个恶疾缠身,出生不足月余,就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女婴,她爹为她求尽名医,入公主府前,自己也累了一身病痛,是她母亲无微不至,为她上山礼佛,积攒功德,为她求来一棵种在她院里的绒树,生命不息,朝阳随行,她命竟神奇般的有了生的迹象。 加上太医的照拂,总算在她周岁时好了个周全,碍着她刚好,不易见生,生辰宴办得不大,只有她的亲人,她娘,爹爹,哥哥,还有舅舅舅母,各个脸上笑容都难遮。 也是那时,困扰她舅舅的那个问题,迎刃而解,如何阻止亲王与朝臣之间的关系更近一步;又如何阻止老百姓的家的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不被抢走。 就有了可在门当户对下,自由择婿,这一政令。 都城高门里的女儿家,延续之前先皇在时那番甚少接触外男,等着家中长辈择婿,姻亲总是不由自己的。 高门长辈,人人都宠女儿,到出嫁时,依旧婚不由己,明令一出,都在等着看谁会第一人站出。 她舅母身为中宫,也折了法子,一场场赏花宴、宫宴办下来,遍邀高门贵女,公子,为得就是相看,有看上的当即懿旨赐婚。 总算没辜负她舅舅将近二十年算计,朝堂上的老朝臣和亲王之间乱的不成样子,老朝臣和亲王之间无一不想借着姻亲拉拢一下彼此,结果闹了这么一出,子女辈的大都会选自个选的,长辈所选,就是牺牲他们。 也有像苏御史,和王尚书这样,在先皇去世前,刚入朝为官,携家带子女的,子女有尚在胎腹的,也有一两岁的,如今子女跟檀允珩没隔几岁,婚事不着急的。 明令下达老百姓家中,都欣喜自然,百姓、邻里之间的子女,长得相貌姣好的,不知哪日照常出去,就被官家老爷看上,强拉回去做小妾,弄得人心惶惶。 百姓的子女被辛辛苦苦养大,不是为了让他们攀个好人家的,他们不攀,旁人还来抢,新帝登基不过一年,解了百姓的心头事,自然而然拥戴新帝。 只要让高门官员家中自乱,当然顾左而不得其他。 唯独像檀允珩这样光明正大,在城门下,当着百姓面公然追夫的姑娘家,是高门头一人。 常幸仔细想了下,就连百姓都在夸赞他们家大人勇敢坦荡。 檀允珩都被这群属下竖大拇指的动作给逗笑了,她随便看着一个熟面孔,就是想不起来人叫什么,但她又想调侃一句。 问那人道:“你姓什么来着?” 那人回她:“大人,在下姓陆,名乾。” 檀允珩长‘哦’一声,身子往前伏了一点,调侃,“小陆啊。”很是意味深长。 众衙役哄堂大笑。 陆乾被这声‘小陆啊’迷得低下了头,咧嘴憨笑,不得不承认,自家大人灿若明阳,声若涓流,但他们这些做衙差的,没心思,就想一门心思赚银子,可陆乾只有十二岁。 是今岁刚考入司昭府,想在司昭府大显身手的,也把同僚当兄弟看,把自家大人当大人看。 这声确实很难让一个十二岁的孩童不羞愧低头,倒没什么大不了。 檀允珩想的却是她作为入府衙四年的人,喊陆简昭那人一声‘小陆’不过分,借人隐喊。 陆简昭此人傲然如霜,上次她喊人‘阿昭’,都不见有反应。 有空再试试‘小陆’。 丝毫没注意面朝膳房门口处的衙役,嗓子跟坏了似的,手掩着一直咳。 直到有人若无其事走进来,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外头烈日炎炎的灼火,竟连细梢末点都没在司昭圆袍上留有,冷净衿白,出尘不染,似是随身携着降暑用的冰块,所到之处,噤若寒蝉。 陆简昭左看右看,寻了常幸原来的空位子坐下,同张四方桌上,衙差埋头吃白米饭,连菜都没敢夹。 刚还叽叽喳喳的膳房,顿时鸦雀无声。 四方桌上无声似有声,都在给檀允珩递眼神,常幸的眼神在说: “大人,怎么办,我身后——”说实话,大司昭大人这样矜贵,又上过战场的人儿,坐他身后,他,不,不踏实,仿佛身后大人下一秒就能给他拎起来,甩出去。 昨晚他遵从小司昭大人意愿,去大司昭大人跟前拱手施礼,身上的热汗一下子全冷了,久久不能平缓。 檀允珩白了常幸一眼,眼神回道:“他是你的司昭大人,又不是屠夫,要吃你。” 不过她抬头扫过坐着用膳的衙役,恨不得把低着的头挨着桌面,就连碗筷碰撞声都轻了许多。 她放下碗筷,竹筷与瓷碗的碰撞清泠,让衙差和衙役身上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她解围道:“把给陆司昭留的饭菜端我这儿来,你们都回去坐。” 她这桌的属下不跟她客气,端着饭碗撒腿就跑,常幸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十分听她的话。 在陆简昭在刚坐下时,常幸帮他把格外留着的饭菜从小司昭大人这桌一旁,给端了过去,又听小司昭大人所言,起身利落的又给端了回来,绝不拖延时间。 陆简昭:…… 第013章 直白 他刚坐下,提起竹筷,菜盘便被端走,手滞在空中,停顿一秒,身后是檀允珩下的命令,身旁站着的是下属诚恳眼神,等他起身。 第24章 大缸里的冰块融了不少,膳房有风徐来,清爽冰凉,但在这一刻,无端的融冰水好似再次凝住,空气不再流畅,众人屏住呼吸。 衙差和衙役摸不透陆司昭的脾性,都是听说和看到。 听说人言辞甚少,尤其是对他们大人的追求,更为犀利;看到的是秉公执法,公私分明。 单这样还好,可他们都忘不掉陆司昭是个叱咤战场,从无败绩的将军,上阵杀敌,护国安平,令他们自发敬畏在身在心。 跟将军同处吃饭,显然是他们占了便宜,正因如此,才怕错说什么,埋首吃饭,沉默不语。 直到陆简昭真的起身,和檀允珩一桌坐下,众人才借着他们大人那话才恍然,在司昭府没有大将军,只有陆司昭,就像明仪郡主,只是小司昭那样,出衙敬畏,入衙自家人。 膳房里的人声断断续地接着聊,笑声不断。 陆简昭换了个位子,整条长凳上只坐了他一人,却好似有很多人。 骤聚的空气,和属下的遥远,像是破了尘冰,一下子就拉近了。 属下们变幻太快,陆简昭浅愣两秒,满屋子的人身上紧绷着的弦松快以后,他心貌似也跟着笑了。 好像回到了在外打仗时,跟将士相处的模样,各说各的,偶尔还能调侃一下他。 明仪郡主御下的本事,甚是高超,他过之而不及。 陆简昭侧目过去,直跌入了那双明眸里,桃花三千,瓣瓣星辰,耀眼夺目,应是知道他会看过来,早等着他。 都是想让他娶她的手段罢了,他不会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姑娘回家的。 陆简昭敛了敛目光,刚准备吃,却听檀允珩一言。 “府衙上难得有个空闲午时,陆司昭吃快些,待会——” 话声戛然而止。 门外衙役一路带汗跑来,气喘吁吁地声音,不拖泥带水,道: “有百姓来快禀,城中甜香街,有一妇人,大声嚷嚷,说司昭大人您的父亲,带女抛妻。” 什么? 坐着吃饭的众人纷纷转头,一脸难以置信。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指正长公主驸马,简直闻所未闻。 众人移了目光去看檀允珩,随时待命。 陆简昭也看了过去。 檀允珩没说完的话,是想说“待会大家轮流小憩片刻。” 没在喉咙里,把手中碗轻放,看着四面八方过来的视线,顿了顿声,静静道:“午憩不成了,常幸,你带几个衙役跟我走。” 直到那抹紫消失在膳房门口,陆简昭心中的不对劲有了眉目,街上妇人无端冤枉郡主父亲,郡主能沉着静声,乃正常,因为那妇人口中所言不对,可是上街捉拿造谣妇人,根本用不上堂堂司昭大人亲自出马。 只遣几个衙差前去即可。 明白着的造谣,为何郡主非亲自去。 陆简昭心猛然一顿,想到了什么,站起身跟膳房内无心吃饭的衙差,一道莫须有地声音落下:“再有几个人跟我走。” **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甜香街游人如织。 街上到处都是声名远扬的甜水铺子和糕点铺,每月初十,午时至申时一刻,这里的铺子都会免费给百姓提供糕点,甜水。 不分远道而来的百姓还是本城百姓,一视同仁。 年年如此。 今儿个巳时,铺子门一开,里头的人忙忙碌碌,一点点将糕点做好,香味直扑鼻息,飘香四溢。 午时未至,铺子外撑一把油纸伞等着的百姓人头攒动,不惧炎热,都在等着,时不时交谈一二,说着各家铺子百花齐放,争相斗艳。 人声低小,怕扰到喜静之人,突而人后有一衣衫褴褛妇人,裤腿上打了补丁,手中拎着一个破布缝制的包袱,恨铁不成钢地高喊: “我是明仪郡主的亲娘。”声音异常尖亮。 百姓闻言,转了个身子,纷纷看着说话的人,百姓都站着,高低不分伯仲,挨着高喊的人最近的人才能看到真面容,剩下的不由往前凑了凑,探个究竟。 这妇人把包袱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坐下,也不顾旁的,就哭起来,口中喊着: “那个挨千刀的男子,当时在我生下女儿后,竟带着女儿跑了。 我找了这么些年,才听到我的女儿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郡主,我的丈夫居然成了驸马。” 妇人说完一遍又一遍,一直重复着。 来甜香街买糕点和甜水的,有富贵人家,也有平民百姓,还有进都做买卖和游赏的。 人群中有一人衣着织锦,面若桃花,身若柳枝的女子,说道:“这位妇人,你口口声声所言,可有证据,普天之下,凡事皆讲证据。” 女子名央兰玉,是入都行商的商人女,听说甜香街的糕点和甜水家喻户晓,赶趟过来,不巧,她就是那个喜静不喜扰的姑娘。 她闭着眼在等铺子定时,却遇着大吼大叫的妇人高声呐喊,吵死了。 衣着破烂,说话倒有力气的很呐。 依她看,这不是贫穷百姓,是想借机攀高枝的百姓。 气得她直接挑明了跟人讲,要吵要闹的别在这儿。 那妇人不死心,见有姑娘家问到点子上,连忙从屁股底下拽出包袱,抖出画像给众人看。 画像上的男子,身影消瘦,一袭粗布衣衫,五官丰神,在这儿的百姓有年长的凑近一看,一眼都记起来了,这真的是公主府的驸马,檀修敬。 第25章 但是作画的纸张,薄、滑、锋全占,纸张泛着黄绸,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宣纸。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家中,怎会用上好的纸来作画呢。 央玉兰金口玉言,“这位婆婆,这画像所用的宣纸可不是寻常百姓家中用的起的。” 话音甫落,甜香街街口一辆马车稳稳停住,围观的百姓只围了一半,没把妇人整圈围住,视线对面,就是马车上下来的姑娘,面似静放在太阳下亮眼的璞玉。 一袭官服,暖玉生烟。 身后跃马而下的男子,一袭官服,雾拢凉玉。 在官以官论,不以郡主,不以世子,是以司昭大人,百姓行的礼是普通官礼。 百姓看着他们的父母官,小司昭大人,双手垂腹前,步伐匀称,神情如常,缓缓走来,身侧跟着那位刚上任的司昭的陆家世子,眉眼冷峭,凉玉壁人,行走间儒雅君子,步子几乎与檀允珩持平。 央玉兰跟随百姓行礼后,看着檀允珩时,眉眼舒展,叹为观止,过来的女子长相自然而然的清新之感,扑面而来,秀致雅丽,神情自若,即便人走在阴凉处,暖阳风姿依旧。 她反观那男子,眉眼短蹙一瞬,男子站于姑娘家身侧,身形挺拔,面容隽冷,神色不显,书生意气甚浓,走在烈阳下,行风却冰,只有书生意相,没有书生温文尔雅,也像是捂不热的凉玉,这人居然是我朝将军。 摇摇头,是归是,就是不太像是。 央玉兰抿唇吐纳,幸好只和来的姑娘是同僚,不是夫妻。 二人止步在妇人身后,画像被妇人握得紧,檀允珩弯腰欲抽走,没抽走。 劲儿还挺大的,檀允珩心想。 那妇人知道身后来的是谁,端着架子,不转身,不施礼,自诩明仪郡主亲娘,画像上人的妻子,察觉到身后人拽她纸张后,气冲冲把画像往地上一扔:“这是你那抛结发妻的混账爹。” 一声清凛地男子声音,从妇人身后传来。 “司昭府的司昭是百姓的父母官,怎么,是三品官职不够大,由着你任意撒泼。” 极强的压迫里从妇人头顶压下,让她吞了口口水,身子轻颤一下,不抬头,只声音照旧。 “呵”了一声,“再大的官,也是我肚子里生来的,我的女儿,怎么,她没奉养在我膝下,就不该给我磕头了吗,躲在我身后算什么。” 央玉兰看不下去,从人群里冲出来,指着地上的人骂道:“算你爹娘,听不懂吗,你不是百姓,难道是猪?”好歹她行商,官道上大大小小的事,她都知道,人尽皆知,当时长公主的驸马檀修敬,是妻子产女死去,逃荒过来都城给襁褓小女瞧病的,被长公主看上,才入府的,与长公主交代清楚,入府缘由,只为想让小女能有医可求。 驸马死后多年,居然成了不顾妻子的负心郎!! 但凡说成逃荒失散,央玉兰也不会指着人鼻子骂。 一直站着不曾说话的檀允珩,擦过地上妇人腿边,将被丢在地上的画像捡起,拍了拍上头沾上的尘土,一折一折地叠起,平和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见地上的人瞬间气焰消散,支支吾吾,蹦了句:“我相公姓檀,我自然跟他姓檀。” 檀允珩查案素来一丝不苟,居高临下,妙仪自静,连眼神都不曾犀利,语调缓缓,就让地上妇人咽了下口水,自乱阵脚。 旋即声冷,“你当然不知道,我亲娘的名讳,除了我娘,爹爹,哥哥,圣上皇后和我,再无人知。”她负手,往那妇人跟前走了两步,“说不出来是吗,那不如说说,是谁指使你过来的?” 一个笑浮在她脸上,运筹帷幄在心,意笑在脸。 地上妇人抬头就看到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子,朝她一笑,她是坐在地上的,抬颈看人很是费力,就连眼泪滑落都比旁人要慢。 “珩儿,娘找了你多年,以夫冠姓名,早忘了自己名字,如今连你也不信我吗?母女连心呐。”妇人手掌拍地,泪道竖掉,声音惨绝人寰,“你有了公主娘,驸马爹,就不要我这个老婆子了吗?” 檀允珩这会儿已经是在妇人身前,和带着衙差的常幸是面朝面,她的目光锁着常幸,常幸示意衙差把整条巷子围住,他自己站在陆简昭身后,视线环视人群。 地上妇人的话,不必听,不必看,冲着她和陆简昭来的,甚至不惜当街大喊,欲陷公主府于不义,让她娘背上妾的名头。 毕竟在那人心里,毁她毁公主府,就相当于毁掉她的哥哥南允珏,她的舅舅舅母。 但百姓不信这些,百姓信她,那人也知,所以事情并非这般简单,还有另一重意思。 就是让她和陆简昭的关系难度更大些。 地上妇人不顾檀允珩是否还在,也顾不上脸上泪痕斑驳,转了头,仰脖去看身后面容俊逸,矜贵的男子。 不知何故,突然抓住男子衣襟,直白道:“你和珩儿的着装相似,想必就是珩儿的郎君吧,她不认我,你这个做女婿的得认呐。” 妇人没听男子答应或不答应,身后女子起话。 “是我一厢情愿,欢喜他。” 第014章 不喜 檀允珩心中有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身后的央玉兰却是个心性直爽的,上前一步。 “司昭大人,你喜欢他干什么,那么冷,隔着老远都感受的到。”央玉兰一直站在檀允珩身后,视线一扫就能看到陆司昭的冷脸,性子耿爽,“若陆司昭大人真的喜欢你,他会看着你被这妇人说嘴吗? 第26章 听我一句劝,天下好儿郎多的是。” 百姓中也有人附和,几天了,都在传陆世子生性秉凉,不是个会疼惜人的,郡主一腔孤勇,都怕郡主会受伤,可又不知怎么劝,只能道一句: “这位姑娘说的有道理。” 都不用等陆司昭说什么,百姓心知肚明,左右一直是跟那句“不娶”意思差不多,也不指望这次有什么花样,隐隐心疼地看着檀允珩脸上待会儿是否会失落。 没有例外,陆简昭敛了敛眼睑,当着地上妇人的面吐露心声,“我不娶我不喜欢的人。” 百姓和央玉兰白了陆司昭一眼,这世子,堪比过年的活猪。 地上妇人的脸色转而阴下来,慢慢往地上一坐,上半个身子侧着,手心探在堪比热汤的青石板上,背影苟褛。 然妇人什么都不顾,一咬牙,豁了出去,真如一个母亲那样惋惜,却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惋惜:“也对,连娘都不认的女儿,配不上出征在外的陆世子。” 陆简昭瞳孔里满是漠然,俯着淡淡目光,不假思索,“母亲不会糟践自己女儿,你当然不是,小司昭大人,当配得上天下顶好的儿郎。” 护了明仪郡主,言外之意再次拒了郡主,他是不喜欢她的。 说来说去的,檀允珩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撺掇妇人趁着人聚众时拿她的过往说事,定然是看不顺眼长公主府的人。 心中有了谱。 还是她入府那年,圣上刚登基不久,六位亲王对她舅舅登基不满,联合朝臣找事,其中一事是她舅母身为一国之母,不能为皇室开枝散叶。 早在她舅舅还是皇子时,自请旨替先帝领兵出征,她舅母在舅舅走后不久,诊出有孕,硬生生被妙亲王的母妃,小楼国公主逼得落了胎,从此不能有孕。 朝臣拿这事大做文章,目的只为将她舅舅从皇位上拉下,因圣上登基不名正言顺,在朝臣眼里是谋朝篡位。 说篡位,倒不如说是被先皇不作为所逼迫。 当年她舅舅出征不久,母妃死在宫里,妹妹被逼嫁人,生了一子,爽朗的性子一度结郁,妻子落了胎,留下一身病根子,而罪魁祸首就是先皇最后一位得宠的妃子,小楼国的公主,妙妃。 圣眷正宠的妙妃,得知她舅舅领兵替当时还是个小国的先朝出兵,别的皇子不愿去的,偏她舅舅主动请缨,还不是为了日后名正言顺的成为太子。 妙亲王年龄小,妙妃怕自己的儿子不能顺利登基,仗着自己是独宠,为给自己儿子铺条路。 害了她舅舅和她母亲的母妃,贞妃,先皇宫里失宠的妃子数不胜数,一朝得势,半生失宠,宫殿形如冷宫。 贞妃死悄无声息,甚至死的同日,妙妃从中作梗,她娘被草草赐婚给了柳家,一个富人家里,同日被送到驸马家中,没有皇室公主该有的婚仪,那时她娘才十四岁,她舅母也是那天胎死腹中,在皇子府养病。 贞妃的尸身直到腐烂,才被人匆匆卷了席子,丢到不知何处。 三年后,她舅舅凯旋,先锋是陆简昭的父亲,二人途中结了兄弟,回到宫中,就是娘死,妹嫁,妻子疾病缠身。 一气之下,他同陆侯商议,夺宫、篡位,杀了不作为的先皇,登基上位,国丧过去两年,才改年号南祈,称令元帝,封陆先锋为大将军,赐昭平侯。 后来,令元帝在先皇房中发现一道手谕,上头写着: 朕的儿子们都有保命圣旨在手,你若想坐稳地位,巩固民心,就不能杀他们。 令元帝没登基时,亲王还是皇子,狼子野心,私下勾结朝臣,届时拥自己为帝,加上手中有圣旨傍身,愈发猖狂。 令元帝登基仅二十一岁,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既然坐在帝位上,就绝不会让被保护的人身陷囫囵,当即告知: 即日起,公主府的长子,纳入宫中,为皇子,来日能者承袭帝位。 既强行平息臣愤,又能分少数摇摆不定的朝臣不再替亲王卖命,转而成了公主府的辅臣。 四位公主都有长子,都入了宫,成了皇子,那时檀允珩的哥哥,南允珏两岁。 二十年过去,令元帝迟迟不立太子,四位皇子都优异,但是她的哥哥是令元帝亲妹的儿子,加上令元帝对她这个郡主宠爱有加,孰轻孰重,公主们心中都有谱。 长公主府,出了一个皇子,出了一个唯一册封的郡主,树大招风。 论有大能耐,掀出她父亲之事,来阻挠万一能和陆府结为亲家的公主府,此般行径,只有公主府和亲王府,九个府中,疯疯张张行事的,也只有别的公主府了。 至于到底哪座公主府,她尚不能确定。 艳阳曝晒,糕点铺子的门都开了好久,掌柜都钻到百姓中,看泼妇嚷街。 檀允珩直视着陆简昭,声音极冷,听起来比陆简昭以往还要冷些,“这世上没有我配不上的人,我若喜欢,他可相配;若我不喜欢,旁人就配不上我。” 央玉兰身子一舒,听檀允珩说话,真是大快人心,就该这样。 那妇人莫说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莫名贬低明仪郡主的妇人,合该被收押,狠狠教训一番。 地上妇人被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弄得哑口无言,不知说什么好。 很好,这样该檀允珩问了,平静的话中带着警讽。 “告诉我,谁指使你来的,若你无功而返,没算计得了公主府,回去后你还能活吗?” 第27章 妇人双手撑地,丝毫没有刚才的贬檀允珩时的故意,这会儿成了个害怕的模样,立刻反应,脱口而出,“是,四公主府的大小姐,找我来的。” 檀允珩瞟了一眼地上妇人,心中落谱,吩咐常幸,“常幸,把这位妇人押回司昭府。”朝后招手,“大家都散了吧。”目光不曾脱离陆简昭脸上。 人行匆匆,在她身后来来往往,常幸和衙役押着那名妇人走出甜香街,就她和陆简昭停在原地,四目相对。 骄阳似火,肉眼可见的热气在尘粒子里浮动,隐有风,扶热意,陆简昭却好似一座覆雪的山,似玉洁白,修长的身影,冠玉的发髻正好触到檀允珩的绣着绒花纹样的翘头鞋尖。 陆简昭心有沉思,在司昭府,檀允珩带着衙差上甜香街,本就想脏水从哪泼来,再泼回哪儿,妇人选在甜香街,不正是人流如潮之时。 一个民妇,不会有这么大胆子,攀污长公主府,背后定有人倾囊告知,何况民妇手中的澄心堂纸,当真做的不严谨,可见妇人只是个幌子。 故意而为。 想推倒的不止是长公主府,还有郡主,圣上,究竟何人想动摇长公主府。 檀允珩负手,一门心思想事,从陆简昭身侧擦肩而过。 夏日里,衣料薄轻,她走的毫无察觉,直径上了马车。 只是个想事情的无意之举,檀允珩都不在乎,提步离去,陆简昭倒是在原地怔了一瞬,衣袖里的胳膊仿似被触了一下,轻轻痒痒,负在身后握着拳头的手,一下松开来,眸子里的瘙痒令他快速回缓神色,大步出街上马。 被陆简昭身影遮挡的地上,雪山有雪,融而无声,青石板上阳光晶莹。 马车里,檀允珩靠着车壁沉思,双手拽着帷裳。 窗牖上的妙绿色帷裳,料子极轻极薄,透风透亮,观外不观里,上头绣着紫白色的绒花图样,巧绣巧针,与帷裳合二为一。 帷裳是两日前刚换的,夏日烦闷,自当透气些。 钻了空子的热气,进到她的马车里,一并进来的还有一道马蹄声, 檀允珩忽而直起身子,把手中帷裳一角松开,眼光一现,帷裳随风飘玦。 陆简昭自厢骑马跟来,情理之中,不足为奇。 但是这人主动的替她说了句话,许是无意识,为司昭府的名声着想。 细想想那话。 “小司昭大人,当配得上天下顶好的儿郎。” 陆简昭明知她的目的,也知她心属他,说话明面上是拒,剖析来看,是陆简昭不觉着自己配得上她。 那就是因眼疾一事,觉着与她不相匹配。 檀允珩眼眸流转,稍加思索,还是放弃这因。 陆简昭,一个从无败绩的小将军,昭平侯府的世子爷,绝不会因眼疾而觉得配不上谁,这身份明显只居于她后而已。 再说,她明仪郡主的身份是圣上给的,夫子是娘帮请的,能十岁考入司昭府里,绝对离不开檀修敬的‘逼迫’。 陆简昭不一样,货真价实陆侯的独子,战场上的常胜将军,真刀实枪,无人不服的拼出一条入司昭府的路。 某种程度上,她不及他。 但话又说回来,事无绝对,难以区分,话意掺半。 檀允珩垂眉眸清,明意勾笑,看着自己张开又合上的手心,重复此往。 忽而,马车一个急停,嘶吼声惊人,在外头的车夫不慌道。 “郡主,是一个绣球被孩童脱手滚落到马车下了。” 檀允珩坐在里头,晃了两下,楞是让她回了个神,收了收心,“无碍。”她从马车里出来,下马车前,吩咐马夫,“你帮孩童捡一下,我去看看孩童有没有受到惊吓。” 陆简昭比她先下马,帮着马夫一道找绣球。 檀允珩看到一边低头站着的孩童,扎着两个用红绳系着的小揪,她弯下身子,轻轻抓了一个小揪,“怎么样啊,有没有被吓到。” 孩童摇摇头,另一个小揪一甩一甩的,声音糯糯,“珩姐姐,我没事,绣球是我捡的,拿回家后,娘亲告诉我,这是珩姐姐送给心上人的,让我在这儿等珩姐姐来,还给珩姐姐,就是被我不小心脱手了。” 正好,马夫快陆简昭一步,捡到绣球,小心翼翼捧着,去找他家主子,道:“郡主,这绣球,是您送给陆世子的那颗,老奴见过。” 马夫捡到差一点被车轱辘碾过的绣球,眉心深锁,水蓝色的定情绣球,棱角缀着环佩,这是他家郡主送给陆世子的,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顾不得什么,便狠瞪了刚想伸手捡绣球的陆世子,若非他眼疾手快的,这绣球还不知被陆世子如何再糟蹋呢。 檀允珩前后听了两遍,她的绣球出现在这儿,目光偏到马夫双手捧着的那颗绣球上。掉在地上的东西,难免沾了不少灰尘。 “给我吧。”檀允珩浅浅道。 第015章 他错 水蓝色绣球的棱角,是用银线混着珍珠,一针一线缝合的,针脚略粗,檀允珩不擅长绣工,一个绣球费了她好多时日,缀在穗子上的小环佩,清透美观,色彩温润,被摔的碎痕也显得微不足道。 转眼绣球从车夫手里,到了檀允珩手中。 檀允珩眉宇平静,整个人如静水一般,处之泰然。 正街上无一处避阳之地,陆简昭立身站在不远处的马车一旁,光照灼身,身影松然,额前渗了层薄汗,悄无声息地染开眉眼间的冷寂,自也顾不得眼周痒意,视线直盯着绣球被公主府车夫双手捧给郡主,瞧着郡主蹲下身子,裙摆垂落在地,朝孩童细声寻问: 第28章 “这绣球,你哪儿捡来的?” 女孩童挠了下发丝,扎起的发辫里鼓起了一个小包,手指摁在檀允珩手中的绣球上,“珩姐姐,我在平安巷捡到的。” 平安巷? 绣球怎么会到那里? 陆简昭垂目看着前侧蹲着的人儿手中那颗绣球上,折阳绚彩,玉似琉璃。 记得当时他并没吧郡主给他的绣球从马车上拿下,应还在马车上才对。 货真价实的绣球误打误撞回到郡主手里,倒是好事。可回法不正当,也会让人饱受打击,同僚处事,最忌讳的也是心中疑心,道不清楚。 何况他和父亲不在府上多年,下人是否潜存旁府眼线,尚未可知,那日将他马车牵走的并非车夫,而是府上小厮,照此一看,倘若及时拿出,及时归还,便不会来这遭,给旁人可乘之机。 问题显然,先是他的错。 眼下当务之急需回府一趟,事情越快下定论,越好。 后头陆简昭并没听清檀允珩和孩童说些什么,提步上前时,孩童拐进巷子里,往家中跑去,也跟从地上起身,准备上马车离去的檀允珩撞了个照面。 陆简昭不是个冲动的性子,脸上不容神色有浮,在街上一隅,素得过分。 匆匆与檀允珩告别,上马归家,刻不容缓。 跟在檀允珩身后坐在前室的车夫一脸不解,三番纳闷。 郡主送出去的绣球即便不喜,或物归原主,或好生遗弃,陆世子竟踩了第三路来。 丢掉之后,不仅被孩童拾回,还被人当面戳穿,落荒而逃。 “都不和郡主解释一下吗?”车夫替主子抱怨道。 檀允珩坐在马车里,把绣球往软榻上一放,听着外头的话,道:“刘伯伯,那陆简昭就是归府察真相去了。” ** 陆府和静堂,青瓷缸里盛着的雾冰渗着浸人的寒气,陆简昭坐在太师椅上,阖眼假寐,穿堂风一呼而过,冲着敞开的双扇门折进来的日光慢慢挪走。 不曾几时过,和静堂的热意散尽,陆简昭眼周的痒意褪却,眼皮上拎,缓缓抬起,低睫盯着门槛,无光的眸色没神不亮,一度黯然,他静静坐着,婢女退下前给他斟的热茶,他一口没动,堂内无声。 府上管家行色匆匆的步伐传来,陆简昭托在椅柄上的手平挪,将温热的茶水饮尽,尚在军营时,便有的道理,急渴不饮凉,热转凉,慢慢等着,为防止呛着。 茶盏落桌,管家脸色难堪地踏门槛而进,直接跪在地上叩首,管家在陆府三十载,是府上老人了。 陆简昭见状,隐隐觉了不安,“殷叔,起来回话。” 殷管家只把叩在地上的头抬了起来,并没站起,接着拱了拱手,“世子爷,就在爷让老奴去寻此人时,那日给您牵马车的小厮,正巧自杀在下人院中。” 和静堂甚是宽敞,殷管家在府上做了多年管家,遇到的事多了,不会大声嚷嚷,话声儿不大。 可这声儿却从四面八方传来,证了陆简昭的猜疑,也让殷管家担忧起世子爷不好的名声来。 外头谣言都传,世子爷是冷漠没心的,殷管家却知自家爷心思细腻,是个有血有肉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陆简昭心中沉浮,声落音平,“父亲出征二十载,府上人替了多少,何时替换。”殷管家对陆府忠心耿耿,即便外来人花高价,也不会有丝毫动摇,他信殷管家为人,用人不疑。 之前下人年龄大了,领了该领的差钱,还各给了二十两银子,殷管事把他们好生遣返,新的下人进府,新人手脚干净,做事利落。 殷管家悉数告知。 可见几年里,从未出过岔子,就为等着他和父亲归来,从中作梗。 想阻碍的事定然不是杀人,而是拉拢。 拉拢侯府的主子,替他们办事。 陆府有权有势有军心,背后主谋拿什么来确保陆府一定会出手帮呢。 陆简昭就扶着椅柄的手闲敲着,垂首低额,凝着的心神扑朔迷离,直到殷管事确凿道: “已有八载。”侯爷临走交差给他,府上所有事他都可差遣做主,更换下人一事,更是在侯爷在时,已是他全全管着,绝不会记差的。 陆简昭从太师椅上净落起身,八载,这个数让他想起了爹娘只差八岁,想到了娘是因何而死,误食毒。 毒不强,只会慢慢致命,他娘所服用的毒是何毒,回都当晚,在汀兰水榭的一处厢房里,宫里有太医秘密来给他诊治,他寻问过。 不知毒物名何,太医院试过很多方法,给他母亲诊脉,脉象喜滑,毒迹隐显,然他母亲身痛之感,加上怀着他,止痛的草药汤剂量甚少,无法有效缓解,银针刺脉,无济于事。 母亲执意生产,太医本担心他生下也会命不久矣,谁知他一切安好,平安长大,万幸万幸。 但他母亲却没这么好运,生下他后,身痛时而复发,太医拼尽全力,也只让陆夫人多活了十二个年头。 此毒发作时,骨痛锥心,到最后酥骨多折,站不起坐不起,力竭而亡。 极思恐惧。 陆简昭立着身子,沉声吩咐:“殷叔,你亲去司昭府请小司昭大人和仵作,越快越好。” 待人走后,他手托了一下桌角,身子回坐在太师椅上,淡淡的神情慢慢拢了复杂,眉心微动。 事情不单单是控陆府,控军心,而是他们明知他父亲跟圣上是生死之交,绝不会倒戈,慢毒若服,无解却有缓药,控陆府,顺势而为,控圣上,控江山社稷,最后控龙椅。 第29章 朝中局势他尚未问过,与他不怎么清晰明朗,两场宴席下来,多为意会,这会儿仔细揣测,庆顺安军得胜归来,天下大统的宴席上,朝臣按捺不住;喜大皇子和徐侍郎解决桐黄郡春汛毁堤的宴上,亦是。 除外之人,面色和善,仿佛与世无争。 甚至明仪郡主一事,朝臣起议,朝臣附和,亲王、公主和早年封荫之家并不作为。陆简昭听郡主提及妙亲王,先皇晚年最疼爱的小儿子,身后是擅长制毒的小楼国,单凭这点,不能确认他揣测之事是否为真。 若真是妙亲王府安插的眼线,别府就能独善其身吗?风雨欲来时,谁也不无辜。 这样一来,八年前新入府的下人,都信不得。 一概未定之事,绝不能打草惊蛇。 ** 午后烈日当空,阳虫鸣叫。 司昭府衙役轮换,稍作休整,一切有条有理。 檀允珩回到府衙,直奔衙牢,司昭府的衙牢设在地下,也称地牢。 守在地牢外的牢卒见自家大人来,将隔着明暗的铁门打开,潮湿阴重,接憧而至,地面湿漉漉的,抬脚明显。 檀允珩被牢卒领着走到关押刚在大街上辱骂她的妇人牢前,没吩咐牢卒打开门,她在外,妇人在里。 昏暗的地牢里无一扇明窗,远处隐约燃着半根蜡烛,混着囚犯身上血汗腥气,刺鼻腥臭味儿散在牢里各个角落。 隔着锈迹斑驳,昏暗的微光照着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面朝她的妇人,一双眼睛瞪地溜圆,直直盯看着她。 檀允珩一言不发,与地上妇人对视,不出一会儿,妇人忍不住坐起身,一腿弯起,胳膊搭在膝盖上,指桑骂槐: “几句话就能逼着郡主把民妇关在牢中,看来长公主的细心教导也不过如此。”何止骂了她娘一人,就连宫中圣上也骂了。 深黄的烛光照着檀允珩脂白的样貌,轻妆瑕不住她容色温润夹红,即便不笑,也让人瞧上去十分亲和。 旁人知她,这位‘亲娘’难道不知,她手段极为残忍,看来妇人背后的人压根没想让妇人活。 都不告知真相,百姓父母官可不是个心软的,爱护百姓,拎得清孰是孰非,本朝推令的,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可惜了,旁人算计她,失了策。 檀允珩声音清冽,语调平缓,“当街羞辱郡主,辱骂我父亲,捶贬长公主,却无力据,追加下来,其罪当诛。”她眼神一峙,清亮地眸光里,盈着个似笑非笑,接着道:“你声讨我,我却还要保着你不被旁人杀,不如你给我三叩九拜,我当真保你一命。” 司昭府的地牢,外人即便想杀地上妇人,也得三思而后不敢闯。 地上妇人没听出她话中有话,只听着要给一个鼠辈三叩九拜,倒是她用寻常语说着惊心动魄地话,让妇人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往前走几步,手指着她,气愤愤地怒“哼”一声,道:“三叩九拜?”妇人大笑,“你不敢杀我,不是吗?”话声阴狠,“小司昭大人一向仁慈,百姓的父母官会因芝麻点的小事杀人吗?” “当然不会。”檀允珩脸上映暖笑,将将燃尽的蜡烛一声爆开,烛芯熄灭,地牢顿入黑暗,一闪而收的笑容。 逼仄的牢中,一下失了昏黄。 妇人站在牢中间,看着明仪郡主脸上的笑,消弥在光里,地牢里不仅关着其他囚犯,还有妇人被押进地牢时,正好碰到死囚过世被席子一卷,抬着出去的,那死囚眼睛还是睁着的。 漆黑的牢中,妇人浑身发颤,双手抱头,脑海仿佛被那具死囚尸身圈住,死活害怕那人睁开的眼睛,心惊肉跳的。 妇人弓着身子,一步步往后挪着,地上散落的干麦秆被踩的‘吱吱’响,她唇边阖动,不知要说什么,脸上惶恐,直到脊梁骨递上墙壁,身后透凉,同时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蝉。 她恍恍惚惚听着牢外郡主说话纹丝不乱。 “来人,传司昭令,把街上妇人无罪释放。” 妇人双手扣着墙壁,双腿瘫软往地上一坐,大口大口缓气,口中断断续续道:“解,解脱了。”暗黑的牢牢终见光,妇人被送出府衙后,却在一瞬间像是换了个人,笑着大放夸词。 “看啊,咱们的司昭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把我这个十恶不赦的妇人给放了。” “哈哈哈哈哈。”边走边喊边笑,却无一个百姓高兴。 心中父母官被人辱骂,搁谁也不高兴。 檀允珩从牢中出来,炎日逐渐褪了点温,她也没歇着,前脚回东偏房换好一早从公主府过来时的衣裳,后脚就有衙差在院中垂头作揖禀: “陆世子差侯府管家前来,请您和仵作一同前往侯府。” 檀允珩掐点刚刚好,开门而出,不拖泥带水,“走。” 神民大街上除了司昭府这座为民办差的府衙外,剩下的都是百姓开起的铺面,并不住人,陆府的府邸在云水街,不偏不倚离司昭府要两刻钟。 陆省回来后,除了上早朝外,白日里就在军营练兵,府上的一应大小事,都有殷管家在打理。 今日陆简昭在,殷管家被他派去司昭府请人,他把一个随身侍卫派去盯着死去的小厮尸身,另一个侍卫跟着他在陆府门口迎人。 两个随身侍卫,一个叫青词,一个叫白满,在陆简昭身后的是青词。 守在门外的小厮已经被陆简昭打发去府中别的地方帮忙,就陆简昭和青词站在门外台阶上静等,街上偶尔有叫卖的百姓,和旁边府邸的马车经过后,又恢复寂静如初。 第30章 青词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还不忘提醒,“那小厮死的蹊跷,爷报案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陆简昭负手立着,一袭沧浪鎏金祥云纹的圆领长袍,镀在阴凉里的身影愈发挑冷,像是身上氤氲着不知何来的薄雪,陆府就在云水街口,往来鸿儒白丁、商贾封荫,马车繁多,他的眸子自然而然地紧盯着熙熙攘攘地街口,那个还未回来的陆府马车。 青词有话,他照常回:“不打草惊蛇,却不能息事宁人。”府上好生生死了个壮丁,有心的下人上街采买,便能口吐莲花。 话声却是清润的,一旁的青词听了去,困顿地那股劲一下无影无踪。 青词整个人清爽起来,看着自家世子爷,依风而立,身躯凛凛,浑身散着的气质令人敬畏,若非他了解,真要被世子爷冷隽的外表所迷惑,觉着人不好相处。 实际不然,青词觉着全天下就没比世子爷更好相处的人儿。 黄烟策马,踏长河落日,倾天下太平,世间无硝,意气风发,战无不胜,谁与争锋。 他家世子爷的心最为赤忱,青词双手搭在腹前,身子绷直,在旁边一脸骄傲,仿佛再说我家主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相处的儿郎。 不一会儿,陆府的马车稳停在陆简昭眸中,先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是司昭府仵作,白湘,后下来的是小司昭大人,檀允珩。 檀允珩在台阶下,抬眸一瞬,视线掉进一方薄雪晨雾里。 第016章 手绣 男子身形如风,檐下岿然如松,上浮那双敛着无神的眸中,渊不见底,却夹杂了丝丝缕缕欠疚。 檀允珩已有几日没见眼前人着常服,青绿圆领袍,清新之色,果然显人冰清玉润。 须臾,她提裙上台阶后,陆简昭朝她颔首后,温声致歉: “那日绣球是臣未曾从马车拿出,及时归还,酿成今日难堪,并非臣意——” 檀允珩故意打断道:“我不在意。”声音轻松,她确实不在乎绣球如何,要的是陆简昭的心而已,若让人说出最后那句“还请郡主恕罪。”那才不对,她要的是让陆简昭一直愧疚。 谁说愧意不是在乎的一种呢。 故而掐断他的歉意。 有心的人当然不多,事情一过便不了了之,但陆简昭是个重情义的,深得军心不单单是丈打得好,私下少不了与将士打成一片。 檀允珩一猜便知。 事实映证,的确如此。 陆简昭话音断落,心口未曾不快,却似有一团乌云遮明,无碍行者,却不知为何,堵得慌,他找不到出处,索性不找。 万事不可刻意为难自己。 想罢,陆简昭又道:“郡主的‘不在意’是郡主心胸宽广,不与臣计较,事情终究臣有错在先,该赔的礼陆府定会送到公主府。” 早在檀允珩一下马车,陆简昭视线就注意到她换了常服过来,自称臣子,无不妥,皇室中人皆如此。 檀允珩点点头,“那绣球是我自己绣的,陆世子看着送。”随意咯,她的目的达到,至于陆简昭送的赔礼,自然要配得上她所道明的心思。 送什么她都满不在乎,因为她什么都不缺,有一样她缺,但陆简昭尚不给她。 等着吧,不出两月,陆简昭便会巴巴送上来。 话音甫落,她没再等陆简昭回她什么,朝身后站着的殷管家道:“殷管家,我们进去吧。” 比起陆简昭这个正儿八经,刚回府没个十来天的侯府世子爷,殷管家显然跟檀允珩更熟络,不止一星半点。 青词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心情妙哉,他认得明仪郡主,顺安军回都那日,他伸胳膊还挡了郡主一下。 那时他不知上自家世子马车之人是郡主啊,幸亏郡主今日不曾怪罪他,自家主子也不曾降罪与他失守。 青词看着离前头三人差了几步路,郡主搁中间走着,与殷管家有说有笑的,感叹:“郡主和殷管家更像主仆。”说完,自个还点头肯定。 陆简昭目光沉静,直视眼前,前头中间走着的人儿免不得撞他视线,春辰绿方领对襟,桃夭马面裙上金线竹绿,浅髻后的桃色花形簪花,穿过花开似锦的院落,似春风盈盈,一池春水江南岸,青青翠竹,灼灼芬芳。 让这方已是夏日,满园馨香的前院重回盛春,却不争春,自有春意浓。 陆简昭就这么走在檀允珩身后,离十多步的距离,静心看着,欣声道:“幸而我娘身边有郡主,才不至于长年孤寂。” 青词甚是赞同,“夫人在世,家中除了下人,来探望的也只有郡主一大家子,圣上皇后还有大皇子有心来,少有暇时,长公主得空就来,唯独郡主一有空便上门,在夫人身侧承欢。” 陆简昭看着檀允珩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身影,心叹之,妙口:“郡主心有天地,承安陆府,我和父亲都感激不尽。” 咦? 青词眼珠子一转,“爷,后悔吗?在马车上拒了郡主婚事。”说完,接着补了句:“属下记得,爷在听殷管家说时,脸上散不尽的笑意。” 陆简昭应机立断,“不悔。” 殷管家告诉他,夫人在世的那十二载里,前八个年头,日子难捱,没有盼头,谁也不念叨,在房中一坐就是一整日,乌发熬白了不少,也不让下人进门,整个人槁木死灰。 皇后和长公主偶尔带着大皇子过来,想着大皇子只比他大两岁,或许能让他母亲想到他,于事无补。 第31章 直到第八个年头上,三岁的郡主被长公主抱着登门,小郡主爱笑,夫人第一眼见到小郡主时,殷管家也在,自父亲带他出征后,不再言笑的母亲,脸上染了笑,竟主动伸手要抱小郡主。 那时起,夫人身上的精气神又回来了,小郡主只要一来,府上便多了欢声笑语,后命殷管家又打了一把长命锁,送给小郡主。 往后郡主大了两岁,长公主有事缠身,就让下人好生领着过来陆府,口中的话滔滔不绝,难以表述的用手比划,常常说一件事要半晌,夫人会备两把摇椅,另一把给郡主坐,二人都乐的捂腹大笑,摇椅‘吱吱呀呀’响个不停,郡主七岁时,夫人过世,手中还拿着郡主爱吃的虎头糖人和给他打的长命锁。 夫人死后,是郡主和大皇子守的灵,下葬时也是二人扶的棺。 殷管家如实奉告,那日除了青词白满听到后,哭得稀里哗啦的,陆简昭和父亲都没哭,脸上都挂着开心的笑,由衷地跟着殷管家所讲,欣慰笑着,无人知父子二人心中酸涩,陆省怕都在哭,来圆儿哭不出来,会被属下察觉。 陆简昭眼疾一事,放眼整个南祈,也只有父亲,圣上皇后和明仪郡主和一位太医知晓,就连跟着他厮杀的属下都不知,多一人知,多一份危险。 陆简昭的父亲说着,改日要登长公主府亲自道谢,谁知顺安军刚归,军营事务繁忙,抽不开身,陆简昭一头扎进司昭府,无重要事鲜少缺席。 父子俩打着商量,就等沐休那日,登门拜访。 良久沉默,几人前后穿过一道曲廊,陆简昭蓦然回神,喜鹊喳喳盘旋在檀允珩身周,不肯散去,檀允珩顿了一下脚的功夫,喜鹊的爪子稳稳当当落在她的肩膀处,殷管家在一旁喜眉逐颜看着。 陆简昭方接了青词话茬,“我的开心,皆因我娘活有着盼头,而并非郡主。” 可他不得不承认,明仪郡主只要站在那儿,就连喜鹊也偏爱她,他母亲只因郡主来而有了盼头。 青词常年跟在主子身边,上阵杀敌,在营帐里说说笑笑,直来直去,嗅到一个犀利问题,就直接问:“爷,分得清开心是因夫人还是郡主吗?” 甚是敏锐的问题,这世间恐无人能分清。 陆简昭看着那只喜鹊俯趴在郡主肩头,一副惬意样,很快道:“分不清。” 青词“啊”了一声,他以为主子会是例外,能分清楚呢,原来也分不清啊,心直口快,“爷拒婚,爷分不清,爷主动送上门做同僚。”青词感叹:“大罗神仙来了,也得留一下‘缘分’二字。” 旋即,陆简昭顿了步,差点只看路走到主子身前的青词,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陆简昭立身于假山一处,不远处是活水池子,流水潺潺,荷叶田田,他耐心解释:“郡主情窦初开,芳心期许,我既不愿,为何给留余地。 郡主于陆府有恩情,理应登门拜访,道谢,往后公主府有事,陆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无爱者,以身相许,岂非毁人一生。 是郡主和公主府心有大爱,方能成我娘多活,我查我娘中毒一案,理所应当,并非缘分。” 条条词意,有理占据,青词闭了嘴,下一秒心里思忖: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束缚,谁占理显然不重要。 青词挨着自家主子有不同考量,到底没再说什么。 穿过最后一道月洞门,就是下人所住的两所院落,男女分院,比不得府中其他院落雅致,住的自然也是不伺候主子们的下人,这会儿一应在陆府忙活,空屋静谧。 檀允珩进院时,只看到一侍卫守在房门外,见她来,拘了一礼,不知该行什么礼,手忙脚乱的。 她给免了。 白湘被侍卫请进房里,檀允珩跟着进去,房门阖上。 来的路上,殷管事一五一十告诉她,距殷管家瞧见到她瞧见不足一个时辰,一般来说,一个没武功的人,若想自杀,就算是眼前小厮心口处的致命刀伤,也不见得能一刀毙命,有时力道不够,稍稍一偏,极有可能重复一刀。 就算力道足,也是疼痛,流血而亡。 小厮平躺在地上,双手翻上,手心血迹模糊,地面血迹延伸,没挣扎痕迹。 白湘给小厮验完尸,刚好房门再次被打开。 热拢的阳温直往屋里冒,陆简昭踏光进来,迅速阖门,走到檀允珩身侧时,继而垂声道:“小司昭大人为何不在外头等仵作。” 许是人刚进来的缘由,话声难得没了往日泠泠,杂了温和。 第017章 私心 檀允珩偏了偏头,满屋子的血腥气浓重,缓而鼻息里有了道阳光曝晒的味道,轻暖如阳,恍若有光普照。 出事的小厮自她从孩童手中拿回绣球,陆简昭回到府上后自杀而亡,为陷陆府于不义,不假。 为什么要陷陆府于不义呢,众所周知,陆府下人最好当了,主子不在家,只需顾好府上事宜即可。 主子回来不过几天,小厮巧然弄丢她赠给陆简昭的绣球,被逼自杀于府。 本来她赠绣球一事,那些大臣们并不能说什么,赠的绣球闹出了人命,又是另一回事。 还有,八年前,陆府新入府的下人中,有无探子,招下人一事,即便殷管事再三小心,事无巨细,也会有纰漏,别府做手脚,八年前定然是干净无痕的,唯等陆府主子回来,方显。 第32章 小厮自杀不是巧合,而是手段。 堂堂郡主的绣球被侯府世子随手丢弃,视不在乎,砸郡主脸面,脏陆府干净。 陆世子为门户清静,迫小厮自杀,顶罪。 想来,陆简昭也猜到了,不然不会问她,为何不在外头,是想私下问她一些事。 檀允珩没着急回陆简昭,转而问了仵作,“白湘,尸身可有中毒?或者心口多伤。” 白湘回话:“没中毒。”看了眼檀允珩后,接着道:“心口处有二伤,不是一刀致命,浅刀不致命,深刀毙命,两刀出自同一人之手,错不了。” 不是一刀致命,檀允珩琢磨着,对白湘道:“你先让殷管家送你回司昭府。” 她留下,看看陆府的下人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 日头毒辣,照着过街百姓手挡额前,步履匆忙,不出一会儿,乌云滚滚,低沉风凉,骤雨倾斜,硕大的雨点撞着屋檐,瓦当珠帘,雨花四溅。 陆府廊檐下,两道人影一左一右站在敞开双门的和静堂外,双手抱胸倚着门檐。 檀允珩垂眼望去,瓢泼大雨,一片朦胧。 苍穹密网,雷声轰隆,雨丝不间断地捎在陆简昭衣边,堪比黑夜的廊下,枝绿风打雨淋,漫无飘玦。 未挑灯,照不清他毫无波澜的脸。 只闻其声。 “微臣能否听一下我朝局势?”声音镀在一声‘轰隆’里,神乎其微。 檀允珩侧挪了下身子,闪电痕迹刚过,顺眼瞧去,就看到陆简昭侧颜温和隽白,一下空遁进幽渊里,不见光泽,和她一样的姿势站在门外,明显,在自家身姿都惬意许多。 她也没那么神,能猜到陆简昭话意,不过她不用猜。 旁人既然能给陆夫人下毒,自然也能给陆侯和陆世子下毒,推算一番,跑不了想动摇已稳固下来的天下。 檀允珩尽量简言意亥,“我朝六位亲王,取‘瑞雪照丰年妙’礼封亲王,先帝在时便拉拢旧臣,欲拥自己为帝,先帝临死之际,还给六位亲王每人一道免死圣旨,猖狂之极。 圣上按兵不动,虚知而无实证,一动不得。 有实证扣押,遗旨抵消,好似泥鳅脱手,再想下手难如登天,二动不得。 除非先后死罪,一击毙命。 如今朝中新臣崛起,二十年间,旧臣循规蹈矩,不曾有错,朝中局势有了新的变化,支持亲王的多是旧臣及旧臣子嗣,支持四位皇子的有新有旧,还有完全授命于圣上的新臣。” 就这么个局势,已是二十年过去。 若在檀允珩说这话之前,恐连她自己都没细想过一件事,就是她母亲为何非要年仅十二岁的徐鸿越入府,给她当夫子。 徐行,字鸿越,十二岁入公主府,仅两载,十四状元,入朝为官,二十二乃吏部从三品侍郎,势头正盛,旁人看不顺眼,也无可奈何。 从长公主府出去的,即便在朝为官,何尝不是圣上心腹。 话毕,陆简昭敛了下眸色,无端的渊里无水无波,死寂沉沉,唯有声音沁人心扉,抵挡密集如织的狂风暴雨落在湖面,扰了寂静。 “依郡主所言,亲王之间并不会私下合谋。”陆简昭话声清润。 亲王拥臣欲自立,必定不会坐下谈和,亲王之间关系微妙,同父异母,同争帝位,怕一子错满盘皆落索[1],然事相反,越是谨小慎微,防这人怕那事,永远成不了什么气候,却也能砧板扼鱼,沼泽深陷,掐其要害。 若想一举歼灭,得依明暗两据。 骤雨急停,天即亮,一览无云的湛蓝,清新舒爽,檀允珩头倚着门沿,抬眼顺着透雕挂落看了一眼,翠绿繁茂的引凤树上风摇摇,新雨‘滴滴答答’落个不停,树上花苞欲绽,红意显著,眸底余光里,浅绿新颖,别致高雅,一眼这人着实。 檀允珩下挪视线,倚着门沿的臂膀着了点,身子往前微微一伏,眼色精明,噙笑道:“陆简昭,你很相信我。” 之前她说让陆简昭在司昭府里有话当讲,要学着把后背交付与她,至于出了司昭府,她只信为官者的公私分明,却不信人心的跌宕起伏。 古往今来,盲追耗心耗神,她直抒心意,拾百姓精华而用,何关天数长短,攻心之计,欲擒故纵,哪怕初见,一日,十日,月余,都该捉你所思而牵引,斗转星移心微芒。关关独属一人棋,迎娶高声心期许。 风雅君子,如玉如琢,陆简昭身长于营帐,名立于战场,礼成于举止,敬敌方百将,忠心表于天地。 战场之上,绝不手软,恰后背之地,视盲之区,或叛变或敌军,绝不留患,方可护百姓,硝烟里,唯知自心护百姓,谁明他国祸殃民。 都城府衙,百姓之上,司昭守心,与清风朗月结伴,同僚处之,愿授他以豁达,当有信任,方有成事之日。 陆简昭纹丝不动,余光不小心瞥到,檀允珩不加掩饰地目光里似是看透了他,一汪池子里明澈,缕缕妙风,染亮携笑。 雨后天晴,午后过境,宛如初绽的嫩黄花,沾着天边七色彩虹,罩在檀允珩周身,素白惹眼的面颊,嵌着薄薄一层七彩琉璃,不争矜贵,高岭之花,人间绝色。 陆简昭不以色揣度人,即便是城外数里,开茶水铺子的老板娘,也问心尊敬,眼前郡主在他眼中别无二致。 何况郡主巧思有二心,更想不通他与郡主素未谋面,何德何能,郡主对他倾心已久。 第33章 他盯看着和静堂前的那道月洞门外,有人影急匆而来,礼貌淡声回道:“自当信司昭。” 拿冠冕堂皇地话来堵她,檀允珩正了一下脑袋,诉之自若:“陆简昭,当真听清楚了?我说的可是在司昭府,并非侯府。” 她既然敢问,自晓得陆简昭回的说辞,无关紧要,她要的是回她的过程,被她的话所牵引,不得不回。 君子行迹,不论私心,她偏要陆简昭的私心,她要她的话,让人不得不以君子论。 不管这人说什么,都不过在掩饰连人自心有所生,却无所觉之意。 好一个君子行迹,檀允珩心话,将陆简昭看得通透。 陆简昭君子袖风,戎马几载,不管遇着何事都冷静沉着,不曾慌张,他刚把郡主之话都拒了,转头又抛了回来,问题简单,甚至他都想好答案,心口处那团静下去的乌云再度翻滚出来,塞着他说不上来,问题不得不重新在他脑海里审视一遍。 他身为侯府世子,身处自家,那句小司昭大人所言,“在司昭府要彼此信任。”萦绕在他耳畔重复呢喃,搅着他心口乌云不断翻涌,却不似午后骤雨,说下就下,经久不散,扑朔迷离。 小司昭大人刚那句“我说的可是在司昭府,并非侯府。”明显是个圈套。 郡主爱慕于他,想与侯府喜结连理,他若不应,就是默许,他喜欢上了她。 怎么可能,他没有心爱之人,亦不会娶郡主。 于是,陆简昭淡声道:“与案子有关一事,郡主不也信微臣不会陷您于不义。” 声音却不如往常凛冽。 檀允珩一登陆府门,听陆简昭张口说第一句时,便听了出来,人不会无缘无故变声,除非有事,陆府门前,陆简昭失了她的绣球;下人房中,陆简昭有求于她;和静堂前,陆简昭最后一句,是拒她,声音听上去十分温爽,不再拒人千里之外。 她心笑然,脸上都舒展许多,继而她转了话锋,就连那双桃花眸,都跟平常明显出入,双眼略弯,似笑似醉,迷人而不自知,将支撑在门沿处的左肩挪开,一步两步,走到陆简昭身前,脚尖一转,与人面对面,盯着他那双不见生气的瞳孔。 “我知道陆司昭不喜欢我,那又如何呢,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檀允珩视线下扫了一眼,陆简昭心口处,她也不喜欢陆简昭,只瞥了眼,到底没上手戳,只听她又道:“陆司昭心房牢固,只要不被我牵引,便可一劳永逸,不是吗?” 第018章 后门 殷管事领着府上所有下人,穿过月洞门和拐廊,来到院中,正巧听见明仪郡主这番话。 趁着站稳空隙,殷管事瞧了眼廊下二人,郡主潇洒言论,自家主子不动于衷,心里默叹一口气,情爱一事最是难以强求,轻咳两声,提醒二位主子。 陆简昭比明仪郡主高了个头,目光直错过郡主,看着台阶下,庭院里下人乌泱泱站了几排,眸底余光里,郡主明颜垂青,望向他的眸色里遮不住的情意,身前去路一经被挡。 府上下人若他猜得不错,亲王府公主府的眼线皆有,刚郡主眉目传情,所言真切,偏等着下人过来才论,怕不是想借用郡主自身,去让别府探子随后回禀,改日若有府上传郡主又被他拒,便是陆府八年前的那批下人中,确认有别府探子。 法子既巧又妙,不费一兵一卒,招来之,纵去之,可惜法子过满则溢,流不尽地是明仪郡主对他的情深似海。 其实郡主有言在先,他一直无动于衷即可,君子即便毫无成人之美,也不可缺德至让郡主涉险,南祈民风开放,也不能称之上上策。 此计哪里都不妥当。 檀允珩背对着下人淡淡轻笑,转过身后一副公事公办、不容置喙模样,故而让殷管家都吓了一跳,一时间他开始怀疑自己耳朵,是否真实听到了郡主心思。 殷管家朝二人作揖,禀明:“郡主,世子,府上的下人都在此,老奴按入府先后所分,前二后五。” 乌泱泱站满了院子。 长廊阴凉,檀允珩走下台阶后,隔着织锦衣料,树影金丝,光影斑驳,炎热无比。 她故意换了衣裳过来,不以司昭大人示人,为的就是这些探子出府回信时,抓不着她的把柄,她来陆府,不是一次两次的,在陆夫人过世后,便没再来过,八年前陆府更换的下人,于她而言,都是陌生面孔。 若着司昭官服过来,传出去,传到不怀善意的人耳中,会是陆府下人因陆简昭自身过失,致死,小司昭大人却因爱慕陆简昭,以小司昭大人身份,亲自上门,官压悠悠之口。 她长在都城风平浪静里,却清楚地知道她脚下踩着的土地上,暗涌波涛。 旁人就等着她和陆简昭的一己之差,大放厥词呢,她偏不如人愿。 檀允珩脚步缓慢,从殷管家身后的府上老人开始,缓慢走着,府上老人她都见过,有几个她甚至都能叫上来名字。 陆简昭倒是破天荒把视线聚在明仪郡主身上,不过他可不曾眷恋,只在想法子如何能不让明仪郡主对他所言的话,传出去。 至少他不能多欠人情。 人情倒欠,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此一来一往,怎可斩断明仪郡主对他的心思。 须臾,他想到一个将火力引至自身的法子,看了眼正在看他的殷管家,殷管家立刻弯腰领会,往前上了台阶,他俯了俯身子在殷管家耳畔交代几句。 第34章 殷管家听到后,心中一惊,还是照做,转身朝着下人们,声音传遍整个和静院子,“府上小厮经仵作验,是他杀,两位主子身忙不在府中,府上自无须多人侍候,故八年前入府的下人全部遣散,每人除了工钱,按旧例,离府时各有二十两银子。” 至于其他的,陆简昭想,不用他说,散出府的下人自会散谣言。 祸水东引,明仪郡主那番话,不足挂齿。 殷管家就送了个白仵作的功夫,回来在府外,看到青词、白满守在门口处,接到二人话后,召起府中下人,到和静堂前的功夫,确实想不通,自家主子转了个性子,他听主子身边的青词说过,主子在战场上心细如发,杜绝一切微小的失误发生。 这会儿宁愿自己声誉受损,也不愿郡主名声因主子而再受焉。 殷管家倒不觉着会是早年郡主替主子承欢陆夫人身前,反而主子压根不反感郡主,只是不愿旁人强迫主子做事罢了。 也对,郡主冰雪聪颖,待人和善,深得民心,早年殷管家抱过五岁的郡主,五岁的女童正是活蹦乱跳,惹人喜爱的,他想要是他也有这么一个女儿便好,可惜他这一辈子,没能和喜欢的女子成婚,到今也是寡人一个,有惋叹却不可惜,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选。 碍于檀允珩在新来的一批下人中慢走,无人敢交头接耳评判主子处事,甚至不敢交换眼神,垂首弓身,各怀心思。 檀允珩闻声望去,三阶而上,男子负手,廊下掩光,眉清目朗地郎君翩然而立,一袭绿意,恰有雨后明净清新之感,两道日光顺着檐下挂落投到郎君一上,树影婆娑,尘粒子明显雀跃,凡世世俗中,轩窗里儒生不得不担家中使命,一举考中,重任在肩。 不知为何,檀允珩每每盯看陆简昭,明知此人是意气风发的将军,却总想到儒生上去,难道陆简昭上辈子是个书生? 陆候和陆夫人都学富五车,有个八斗之学的儿子不足为奇,其实她不该把一个将军看作儒生,弱化此人,多有不敬意。 心中也说不上来,总有莫名思绪引着她,不得不想。 檀允珩强行让自己凝了神,不思索这个,转而接着在下人中缓缓走,陆简昭想祸引自身,就随他去,这个法子脱了旁人对她的口舌,把陆府置火上,也是好事一桩,于她她沉心追夫大有益,仔细想想,陆简昭总是不经意给她开后门。 陆府有后门吗? 檀允珩想了下,她也不知道,改明问问殷管家。 倏而,她左脚往前抬时,查觉到刚走过的下人正了正身子,收回左脚退了一步。 在她走进最后一排下人后,薄弱的血腥气充斥在她鼻息里,走近携着血腥气的下人后,她选了接着走,让人以为她没注意,引其放松警惕,她好再度倒回,不着痕迹地审问。 “你叫什么。”檀允珩目光扫视这位下人,是位女子,脸瘦如削,声音偏柔。 女子弯腰,恭敬道:“奴婢名,孙绥。” 彼时,陆简昭悄无声息走了下来,几步之路,被檀允珩侧目看到,待陆简昭走她身后时,故作谨慎一问。 陆府下人,她个外人插手不合适,人反正是找着了,分寸使然,就问了这么一句,剩下的,陆简昭会审问。 接着走过最后一排,回到廊下,殷管事先她一步,从和静堂里搬了交椅给她坐,甚至二进堂里,端了盏茶给她。 檀允珩吩咐殷管事把交椅往侧边挪了挪,她在别家不坐正廊前,挨着廊外美人椅坐着,素瓷茶盏被她暂置在美人椅上,,顺眼看去,陆简昭在下人堆里身姿高挑,出尘不染,白玉冠发,天高云影淡,少年将英姿。 檀允珩从来没在陆简昭身后过,比起陆简昭文雅清隽之貌,显然身后所得才是少年将军该有的英姿飒爽。 在所有人都没看到的廊下,她嘴角染了浅浅笑意,接着端了茶盏在手中,看戏。 茶壁触手刚好,温温的,像是一早备好的茶。 满院簌簌,风轻摇,没搅动晒意,陆简昭就站在最后一排旁,问了孙绥几句话,结果孙绥从最后一排退出来,走到侧边,陆简昭身前,直直跪着。 陆简昭问的是“家中有谁?” 怪不得说心思缜密的将军呢,檀允珩头一次感觉到陆简昭真是个好搭档,话一点即透。 不问为何入府,而问家中有谁。 陆府小厮之死的确蹊跷,不止在她的绣球,还有刚从司昭府放出来的那位妇人,曾在去岁时,檀允珩刚接手司昭位,百姓的案子不计其数,一日三桩案子都算稀少的,月月无休,整年不落,转到今岁,百姓有了踏实,都没有陆简昭回来后的案子棘手。 像是串通好了,这头入狱,那头小厮被杀。 檀允珩抿了一口茶水在口中,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这茶气微极苦,她掀盖轻细一嗅,才闻出一种不同于茶的清香,散着淡淡类似于中药材的味道,茶水中没有茶叶,也没药材,她看不出也喝不出是什么,碍着身处别人府上,强撑着咽下去,身子一斜,就着美人椅把茶盏放好,接着瞧台下。 孙绥跪在地上,身子挺直,双手垂腹,理直气壮,她是陆府最低等的丫鬟,跟主子说话时,当跪,而不是做错事罚跪,主子的话,她如实答: “家中尚有母亲。”多余不回。 陆简昭离孙绥五碎步距,不远,他负手挺拔,视线下扫,眼神淡漠,一旁的花架子上都是被狂风急雨霜打的蔫气,被热风一撩,回不了活气,花垂直掉在地上。 第35章 孙绥目视前方台阶,眼神坚定,又听侧前主子问:“家母叫什么?”地上的花被风卷着,跑到孙绥身旁,风很热,不少下人额前涔涔冒汗珠,只有她,前后阳光直射,原本灼肤的热,朦了衣衫下的薄汗,风来时,薄汗急退,身子不听她使唤地打了个寒颤。 大抵是伤风了,反正待会儿她就出府自由了,回家睡上两日,自己会好的。 孙绥依旧照实回:“家母孙萍。” 孙萍。 陆简昭听到了在正午不久,在街上辱骂君主的妇人名字。 郡主绣球被拾,不经意让和郡主熟络地孩童捡起,送还,看似无痕,实则漏洞百出,绣球如何精准地被孩童拾起,就说不通。 甚至郡主赠予他的绣球,未经他吩咐,如何能掉呢,定然是被动了手脚,孙萍出现在甜香街,动静太大,扰了街坊四邻,孩童一家住的离甜香街近焉,听着就知,郡主一定会出现,这是提前被算计好的。 目的明了,不愿让公主府和侯府有除公事以外的瓜葛,或者说,连公事都不愿让他和郡主好生相处,接二连三的公子登府衙门。 好一招连环计。 一边派人在陆府安插人手,另一边还能让他和郡主不得安生,不是一拨人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头在陆府趁着人都不注意,将男小厮杀害,他都佩服孙绥,一介女流,想要杀死正常未在休息的男子,难如登天。 女子不输男儿郎,身手应当不差,一刀留命,一刀致死,迷惑他人。 其实孙绥完全可以一刀毙命的,他信,陆简昭方才定晴瞧了眼地上跪直的孙绥,只看出气魄爽然,是个坚决的,怕人起疑,他不打算再问什么。 示意殷管家领着他们拿钱走人后,转身打算回廊下,眼尖地发现美人椅上静放着的茶盏,视线一挪,就看到旁边交椅上坐着的人。 明亮而纯净地眼神是檀允珩一直以来所示人的眸色,从未变过。 和静堂前的人有序散离,很快复了静然,郡主高高坐着,不知何事想的出神,视线并未注意到他。 陆简昭站得口干舌燥,刚好回和静堂饮茶,忽而想起美人椅上那盏茶,脚步神使鬼差地停在檀允珩身侧,问了个之前檀允珩问的问题。 “郡主,不尝尝吗?” 第019章 未果 “茶太苦了。”檀允珩旋即一应,她没分神,单单没看陆简昭而已,今时不同往昔,人嘛,若没故意为之,总是装瞎看不见轻而已得的。 前几日,她总和陆简昭四目相对,今儿,她没看,陆简昭视线扑了个空,反倒往上凑,正应了她刚说不久那句,“只要不被她牵引,即可一劳永逸。” 陆简昭给了她个很明显的答案,不是吗? 她视线缓而上挪,撞进陆简昭那双不加掩饰地黯眸里。 无月无星夜,漆黑如墨,万籁俱寂,簇簇火把红光耀眼,摇曳赤湖。 烈焰滚滚,直抵星火燎原上唯一残存的寒凉沼泽地,无声润泽。 陆简昭在和檀允珩目光交锋刹那,脑海浮现他率兵直抵小楼国后方,与他父亲陆省形成前后夹击,争取给小楼国致命一击。 小楼国并不富饶,地广人稀,兵弱民弱,制毒乃皇室专用,百姓和别国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早年与当时的南祈结亲,才改善被别国野心吞噬。 先皇妙妃打着幌子,哄骗先皇引小楼国使臣入南祈,里应外合,害他母亲。 二十年后,陆简昭和父亲陆省一前一后,短短两天,横扫小楼国整片土域,小楼国的将士节节败退,顺安军直逼皇城脚下。 打到小楼国都城,小楼国士兵已经死的死伤的伤,妙妃的父亲,小楼国的国主,领着负伤士兵坚守在城外,护着满城百姓。 风雨飘摇,寡不敌众。 陆简昭和父亲达成一致,最后才攻小楼国,只想让这么个小国,在四邻国被攻下的腹背受敌中,不战而降,呈上制毒的方子,为己所用。 结果小楼国苟言残揣了多年,举国士兵竭力,死伤无数。 国不降,君必死。 小楼国的国主铮铮傲骨,守在城前,以死搏杀,唯不言降,很快就被陆简昭领兵甄没在脚下。 顺安军入了小楼都城,满城百姓投诚,甚至还有小楼国主一双待字闺中的女儿在内,当即之下,陆省和陆简昭并未对这双女儿痛下杀手,物极必反。 小楼国百姓见南祈将士留着国主女儿性命,主心骨还在撑着,投诚无失为当下最好法子。 若这双女儿死了,小楼百姓势必会反抗到底。 南祈将士行军这么多年,名声在外,不伤百姓,若为此破了戒,不值当。 陆简昭派几队兵马入驻小楼国,由小楼国国主一双女儿继任,兵权完全掌在他的人手中。 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然也不可一日二君,比起杀人,引起民愤,显然无声硝烟最为致命,二女势必要争个头破血流,那时,小楼国的百姓才算心甘情愿归南祈。 但在陆简昭刚走进小楼都城不久,突而眼睛上传来的灼烧令他几度拧眉,三番克制,他以为是这座城里空气弥漫缘故,趁人不注意,细细端详着顺安军,全都安然无恙,唯独是他。 仔细一想,定是在都城外,小楼国国主死后,身上掉落在地上的一张宣纸,被他拾起来,上头只写了一句话: 第36章 小楼不降,小楼唯降。 伤了他一双眼睛。 那会儿只是灼烧,没发作,到了晚上,他才看男子是男子,没惊动军医,怕引来不必要的祸端。 回都城当晚,他问过太医,纸张沾毒,只伤眼睛,加上他捏着纸的手并未触眼,便确认,毒就是专伤眼疾的毒,看即伤眼,只可惜纸张当下就被他撕碎,祭小楼国国主了,没有留着。 太医又说,还好没留,不然就不是眼疾,而是失明。 可想而知,小楼国国主还留一手,伤南祈将军,给一双女儿残喘机会,若能因此让南祈朝失去一个将领,当喜朝贺。 只是没想到,他的谋算远远超了小楼国主,那双尚未出嫁的小女,命不久矣。 放晴不久的天,被流云遮住太阳,只剩下清热灰白。 陆简昭恍然回神,眼皮底下的交椅上,佳人不在,环视院中,空无一人,直到他身侧站着,一直大气未喘的青词,开口。 “爷,郡主说司昭府还有事,先走一步,殷管家送她。” 殷管家把八年前的下人打发走后,侯府恢复如常,值守的人手不够,青词和白满一人一天,在门口替缺的那位小厮,明儿才是青词。 郡主走出和静院时,青词恰好和郡主打了照面,郡主嘱咐他脚步轻点,青词还纳闷呢,进院中,就看着自家主子傲然屹立在廊下,无尽的灰不落影子,只见主子圆袍如风,骨心不动,思绪放空。 一站就是小半天,主子微微动身,他才道。 话没吓着刚回神的陆简昭,但陆简昭总觉得心里悬了点什么,明晰未果。 心有无关紧要疑云时,不想不思,届时该解自会解。 他也没放在心上,口吻轻淡,“随郡主就好。” ** 天穹盛辉,夜盼鎏金,神民大街闹市民生,菱藕倚罗,皆从铺子挪到支摊上叫卖,司昭府外门庭若市,一派熙攘。 檀允珩的马车从百姓自觉留出的官道一旁悄然驶过。 回到公主府,檀允珩直奔风阑水榭,夏日每晚她和母亲都在这儿用晚膳,风来水吟,好不快哉。 风阑水榭,四面环湖,四面连桥,径曲八弯,从远处阁楼上眺望,颇有曲径通幽之感,美轮美奂。 灯火阑珊,檀允珩一路提着裙摆小跑到水榭里坐下,身后的丫鬟裳蓁跟着她跑的气喘吁吁。 水榭里,南嘉景一件锦绣花纹对襟长衫,面庞温婉,淑而不柔,一身文秀,性子却是个坚韧开朗的,她坐着翘楚以盼好一会儿,总算看到女儿身影,看着女儿坐下,吩咐身后丫鬟用膳。 “累坏了吧。”南嘉景替女儿拢了拢发髻散开的青丝,拿碗给女儿盛了碗滑肉汤,“正好尝尝,看看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檀允珩净过手,接过滑肉汤,看了眼母亲,这汤她每隔几天就喝上一回,是她最爱的汤,手持调羹舀了一勺来喝,入口肉嫩,姜辣覆了丝瓜和呛葱味道,味道还不错。 她搅了搅汤,没发现姜丝,看向母亲,疑问:“加了姜汁。”也只能是姜汁了。 南嘉景见女儿脸上餍足,“看来我们珩儿是喜欢了。”欣慰一笑,“加了姜汁。” “娘做什么,珩儿都喜欢。”檀允珩左手喝汤,右手夹菜,欢笑道:“好喝诶。” 她本不愿意母亲受累,每日晚膳亲自下厨,可她母亲却说,能给自己女儿做饭,看着女儿吃的开心,母亲就开心。 她不再扫兴,每日晚上,多吃些就是她母亲最大的欣慰。 南嘉景每晚都被女儿夸张的语气给逗笑,早在她未出阁前,最大的愿望是日后能有个女儿,只可惜头一桩奉父皇命的婚事,在允珏出生后,她便不能再生养了,甚至于那桩身不由己的婚事,她过得并不好,父皇不爱,母妃被害,无法抽身。 还是他哥哥得胜归来,称帝后,她才能带着儿子彻底从前夫一家那个虎狼窝里走出,性子往复,未过多久,她找哥哥在城中澜月楼办了场抛绣球招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转如过眼烟云,她想要自由,不拘束的婚事,忘掉不堪回首,大步往前,前无古人,她来做第一人。 南嘉景看着澜月楼下文武百姓,一副瞧热闹的样子,对她和离又嫁指指点点,在二楼重哼一声,甚觉迂腐不堪,世间男子竟不如她这个女子豁达,更不屑将绣球对准他们。 正巧,檀修敬抱着尚在襁褓的檀允珩四处求医,路过澜月楼下,檀修敬身上的粗布麻衣,残破不堪,怀中女婴的襁褓却干净,南嘉景当机立断,把绣球丢到檀修敬肩膀处。 檀修敬抱着女儿,大惑不解,视线匆匆扫过地上绣球后,听到头顶传来句明爽话: “是本公主,抛绣球选亲,绣球打中谁,谁就是驸马。” 檀修敬闻声抬头,见其贵女华服,未多逗留,思绪如常,“公主殿下,草民夫人在生小女时,难产而亡,草民只是一介鳏夫,尚不足公主良配,还请公主另择他人。” 于他而言,尽快找大夫,给奄奄一息的女儿治病要紧。 南嫣黛见檀修敬长相俊俏,异常白的脸色满是疲倦,鳏夫又如何,她看中的并非二娶二嫁,而是檀修敬宁可委屈自己,不曾屈就怀中婴儿,她道:“无妨,本公主携子,正好,儿女双全,我也无须再生养,你携女也有庇护所。” 如此一来,她便有了女儿。 第37章 檀修敬挪步的脚一顿,他来都城,只为给小女看病,怀中女婴不足满月,一路劳顿,早已娇弱不堪,一路看诊大夫都说救治不好。 加上他已身无分文,楼上乃尊贵公主,若小女能有一线生机,那么他愿意试上一试。 彼时,令元帝也在,见自家妹妹看上的人心有动摇,着人将其请了上来。 檀修敬就一句话,“能否尽快为小女医治,她快要等不及。” 南嘉景心扑了一大跳,走进檀修敬,掀起盖在女婴额前的褥角一看,女婴睡着,脸色更为惨白,甚至还发着高烧。 也没耽搁,行如水的太医来来回回进出公主府,都无济于事,檀修敬入府一下也病倒,南嘉景夜夜守在小女身侧,听着孩童因扎针日日啼哭。 她靠在床榻边上,握着都没她手心大的女婴小手,滚烫的温度,一刻也不曾降下,她泪水打转,眉眼心疼,这么小的孩子,就要承受病痛折磨,该有多难受啊。 她已不能生养,好不容易才得来女儿,亦不想让苍天剥夺她唯一有女儿的权利。 于是,她死马当活马医,马不停蹄去城外寺庙,数日吃斋念佛,寺中圣僧看她实在虔诚,赠予了她一棵小的绒树。 虔心求得一世安,母女连心复生生。 长夜圆满欢声笑,为妙为爱无怨悔。 南嘉景好生将绒树带回,种在小女院中,小女竟真的奇迹般的活过来。 南嘉景看着她哥哥在驸马进府时,赐下的那道圣旨,靠在尚在病气的阿敬榻前,潸然泪下,圣旨上写: “驸马之女赐名允珩,其姓自由,赐封为明仪郡主,愿其福乐绵绵,诸事皆宜。” ‘允珩’二字随允珏,单名一个萦字,生命缠绕在院中那棵绒树身上,欣欣向荣。 往后珩儿只剩下福乐绵绵,诸事皆宜。 随后她跟驸马商量,珩儿就随父姓,她很感激她一眼看上的阿敬能入公主府,还给了她一个爱笑的女儿。 虽然阿敬尚在给发妻守孝,入府之由为能让珩儿得到很好的医治,但她既然看上了阿敬,会等阿敬守孝期满,再说她二人的事。 那时起,南嘉景的生命里有了和睦的一家四口。 没过多久,允珏就入了皇宫住着,她和阿敬身心都扑在这个女儿身上,等到珩儿十岁时,阿敬去世,公主府只剩下她和珩儿了。 南嘉景坐在一旁,看着女儿吃的开心,口齿伶俐的,还跟儿时一样,唯独少了儿时常常说的一句话。 “娘,珩儿好爱你啊,很爱很爱。” 不光跟她,还有舅舅舅母,哥哥,从阿敬去世后,便不再说了,孩子少了父亲陪伴,总会有些变化的,人之常情。 也无关紧要的,女儿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当下困住她女儿的棘手事,就是侯府世子,珩儿和陆世子相处几日,每晚珩儿都会主动跟她说说,今晚南嘉景没等女儿开口,主动问道: “陆世子的心收的怎么样了?” 第020章 以为 檀允珩听母亲问她,想起她初见陆简昭那晚,汀兰宴席结束,和母亲一道回公主府,二人在马车上的话。 南嘉景跟她说了一句话,“娘和舅舅永远不会让珩儿为难的。” 事实也是如此,檀允珩从不为难什么,朝堂之上,她舅舅会替她拦下,都城之中,母亲永远站在她身后。 她常因有一个家而感到心满意足。 正因如此,她才不愿让母亲和舅舅多多为她操劳,再者陆世子家只两口,人自幼随父征战在外,一家子忠烈,嫁过去她不要太自在。 也好断了城中高门的念想。 那晚檀允珩心明声清,眉眼漾笑,“珩儿愿意嫁人,要嫁个非我不娶的。” 她亦不愿母亲和舅舅为难,比起支持亲王的朝臣逮到机会就说她的事,她宁愿这桩事平息。 南嘉景当时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母女对坐,无需多言,彼此心知肚明。 渐渐每晚,檀允珩都会跟母亲去说,陆世子的事,也想让母亲放宽心,她是真的想嫁,不只为怕母亲和舅舅为难,为让母亲看到她的决心。 头一遭,母亲主动问她,冗夜深沉,无声的冰悄然破了。 檀允珩放下碗筷,津津乐道:“娘,一切尽在珩儿掌控之中。”她往南嘉景那边挨了挨坐,“今日的陆世子很是奇怪。” 南嘉景好奇长“喔”了声,也放下碗筷,好奇道:“如何奇怪?”说完,静静聆听。 夜风清凉,玲珑剔透的宫灯摇摇晃晃,照在檀允珩容颜净丽,只见她嘴唇轻抿,眼珠微转,神韵自然而然,想了一会儿,方道:“对我上心了。” 说的不咸不淡,也不认真。 她阅人无数,惯会捕捉细枝末节,一个人的话语会骗你,下意识的动作不会,欲擒故纵于她而言,不过是让陆简昭娶她的手段而已,她又无需真心喜欢他。 南嘉景听完,拿调羹在碗里搅了两下,夸赞道:“那是我们珩儿有心,有心人总有花开之时。” 当母亲的,很了解自己女儿,为平息朝臣能说嘴珩儿的由头,才找到陆家世子,满朝文武,即便有皇帝心腹,也难以堵狗腿的悠悠之口,问题若想从根源上解,只能是珩儿嫁人。 陆家儿郎,人品非凡,将军出身,有担当之心,是个难得的,南嘉景知女儿脾性,心中一旦落了谱,必定是要奔赴的。 第38章 ** 五月十五这日临近酉时,司昭府接到了城西吴娘子前来报案,说邻居孙萍家总有股死肉腐烂味,大门紧闭着,喊人没人应,也没进去瞧,因着是邻居,偶尔还说个话,也不好咒人家不好,选择来报案。 檀允珩和陆简昭也没耽搁,以防万一,带着仵作,速速跟着报案百姓前往孙萍家中。 天色渐晚,灰朦清凉的阴浊气息,重重徘徊在城西又密又窄的长巷里,百姓所居的巷子密集,往往一条巷子有上千百姓,街坊邻居基本都老相熟。 檀允珩去岁来过这儿,为百姓邻里解决很多事情,要么是百姓修房子多挪了占了邻居一寸地,闹到司昭府;要么是街坊住的房子隔声不好,半夜吵闹的旁人睡不着,谁也不让谁,一路吵到司昭府;再要么就是觉着户部丈量土地有问题,要她带人再丈量一遍。 也是那个时候,她带人重新将各家各户耕种天地丈量一遍,确确实实有问题,上报朝廷后,经查,户部尚书贪污受贿,黄金万两,上愧对朝廷,下愧对黎民,全家受牵连,去岁秋后斩首。 新提拔的户部尚书乃她舅舅心腹,但户部还有奸佞,王政安的父亲,户部王侍郎,此人是哪位亲王的亲信,也快水落石出了。 马车驶到巷子口,便进不去,檀允珩下马车时,陆简昭跃马而下。 傍晚风凉,朦朦天逐渐飘起细雨,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搬着板凳坐在屋檐下,纳凉遮雨,看着两位司昭大人走过,起身施礼问安。 报案的百姓并没大声宣扬,除了就近几家闻得到外,其余家中嗅不到,事情不到亲眼瞧见,切莫妄断引起惶恐。 檀允珩和陆简昭被引着到大门紧闭的百姓家中时,门外并没上锁,说明有人在家,常幸十分识趣地给檀允珩递上长剑,檀允珩拔剑出鞘,扔给陆简昭时,丢了声:“开门。” 剑柄被丢过来时,陆简昭长手一够,瞥见檀允珩脸上那股机灵劲儿,透着少女该有的傲然。 陆简昭站在原地,剑往前下方穿过门缝,慢慢往上,碰到门闩时,一下一下活动剑柄,不一会儿“啪嗒”一声,闩子没了一半支点,门一推就开。 门被推开时,尸臭味腥重,空气中还带着细雨潮湿,几步过道后,就是挂满葡萄架的方寸小院,和三间屋子,臭味是从中间和左侧屋子传来的。 门外有百姓好奇跟过来一看究竟,都被带来的衙役挡在门外,唯一进来的是报案的吴娘子。 报案的百姓姓吴,名吴钿,一位女子。 吴钿跟在常幸身后,脸色难堪之余,不禁咽了咽口水,臭肉的味道她不是没闻过,明显不是,孙嫂嫂家为何有尸腥味呢,她还住孙嫂嫂隔壁,细思极恐。 若不是她衣衫掩着胳膊,就能看到她胳膊上竖起的汗毛。 直到她被司昭大人一问,颤了个激灵。 檀允珩让常幸在门外等,她和陆简昭一人一间查探,仵作白湘先跟着她,出来后,她问吴钿,“吴娘子,可知这家人都叫什么?”她照常问,例行公事。 她进这屋死者面庞被一刀刀刮花,死者是为了年纪的妇人,当是孙萍,脖颈上有刀刃伤,血流干涸,看来是一击毙命。 此前,她问过在甜香街撒泼的孙萍,求她即可活命,是孙萍不愿,她自不会替旁人养命,几日过去,落得个惨死的下场,真是一点不可惜。 从吴娘子去司昭府报案,她和陆简昭相视一眼,二人共事虽短,但对案子的敏锐度一致,心知肚明,只等过来看个究竟,证实猜疑。 结果死者脸却被划了个不像样子,屋里没有挣扎痕迹,吴娘子住在隔壁也没听到动静,足以说明死者是在死后,才被划破脸的,这得多恨孙萍一家。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值得同情,在大街上拿她和整个公主府的清誉大吵大嚷,死有余辜。 吴钿禀道:“这家人有位嫂嫂名孙萍,女儿名孙绥,早年死了丈夫,才搬过来的,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暗暗的天不断飘下密雨,陆简昭从中间堂屋出来,视线寻而一望,葡萄架下站着的一位女子,侧颜明晰,谈吐从容,如长银针的雨偶尔飘在她锦缎官服上,转瞬干涸。 天色即暗,朦胧一片,衣着旧紫官服的女子清澈透明,仿佛透光,站在寸寸深幽下,依旧清丽自然。 陆简昭在听到吴娘子话后,莫名想到明仪郡主登陆府门的那晚,殷管家跟他说的一句话,“明仪郡主早年丧父,与长公主相依为命。” 莫非杀害孙萍母女的人,还想将事情闹大。 郡主丧父,孙绥丧父,文官最好咬文嚼字,同而为人,命却不同,无端能给公主府扣顶帽子,清贫之人命如飘萍,皇室中人命中富贵。 孙萍从司昭府被放出后,在街上大喊:“郡主英明。”是想身终得自由,还是知道自个活不成,给自己留条能死而瞑目之路呢。 白湘把两间屋子里死去的尸身细细查探,一模一样的死法,但脖颈上的伤口不是一人所为,一刀毙命不错,刀法不一,明显二人所为,这二人大致听命于一人。 一番探究之后,常幸吩咐门外的衙役进来,把尸身抬回司昭府。 檀允珩和陆司昭对住在这里的百姓一番安抚过后,默契使然的加快脚程,回到司昭府。 司昭府衙的厨子是做晚膳的,去岁做整个衙役的,今朝前些日子只做留守衙役的,今儿在得知案子在傍晚时,多做了些。 第39章 一批一批的衙役进出膳房,唯独不见两位司昭大人,厨子见状只给大司昭大人留了些出来,看见常幸用完晚膳,过来拿,他快速给人递上热乎的。 偏院梨花淡淡风,雨敲嫩白孤舟漾。 司昭府偏堂里,檀允珩倚着花窗边上站着,掀眼看着院中打落一地的梨花。 清风卷叶舒,风迹寻觅处。 堂内长灯明亮,暖黄如春,罩在一人周身,这人从回到司昭府,就搭坐在官帽椅上,一言不发,矜冷漠然,事情越厢琐碎,无形之中,周身愈发冰寒,与暖春渐渐生了层隔阂。 遇到实在想不通的,脑海里顺当跳出一句明爽声音,“在司昭府不懂要问。” 陆简昭:…… 也断了他所有归整好的思绪。 不懂就问,于是乎,陆简昭瞥了眼身子倚着,还在看窗外的檀允珩,“小司昭大人在想什么。”本来想给自己斟茶,神使鬼差地翻了两个瓷净茶盏,只好斟了两盏茶来。 他不明白,檀允珩回来为何一言不发,不应按之前说好那般,说出口吗? 檀允珩身子是侧倚着花窗旁站的,闻言,回侧视线,看着稳坐着,提盏一饮而尽的陆简昭,明灯幢幢,未曾把这人一身霜寒洗涤,依旧冷如寒冰。 她不管这个,淡而一笑,明快道:“陆司昭以为我该想什么。” 第021章 急切 陆简昭茶盏空滞在八仙桌上空一秒,立即静放在桌沿,不着痕迹,声音沉静:“我见小司昭大人一言未发,自然是询问案子,若能快些结案,死者可安息。” 死者安息,檀允珩嘴角浅浅一勾,哼笑一声,她为何一言不发。 孙萍死了,死有余辜! 孙萍诋毁她父亲时,何曾想过她父亲已死多年,早该安息的。 可恨的不应该是,她身为朝廷命官,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亲手解决孙萍吗,甚至可笑到她还需还孙萍一个公道。 她也不是十全十美,正因为人心肉长,她一边平复自己心情,一边回来替孙萍母女被害平反,陆简昭催她,无可厚非,谁不想让案子早点了案。 加上世家子女,怒哀不宣于外人看,让她看起来一如往常,无所差,“陆司昭困顿在何处,说来听听。”桌上那盏灌多半的茶水,檀允珩瞟了眼,没挪身子坐下。 也不知陆简昭是否故意,把给她斟的那盏茶,顺着桌面,往她以往坐的地方推了推,顺带把自己那盏空盏放在推走那盏茶的地方,重新斟满,静置。 不久,陆简昭声起,“孙萍在司昭府外一路高喊,小司昭大人英明,到底是知晓自个活不长,怕死不瞑目,无人给收尸;还是真觉身得自由,感激涕零。”话声貌似带着一丝失落,听起来既不像以往冷若冰霜,也不复前几日在侯府温朗。 檀允珩神色自若,没被她心中思忖影响,“孙萍受命于旁人,那日我放她走,背后之人或许还能留她一命,转了几刻钟,侯府死了个小厮,陆司昭遣了八年前入府的下人,背后之人已知事情败露,不会留其性命。 至于陆司昭口中所说,一个明知死路难逃,冒然有了活路,定会千恩万谢的。” 侯府死的那位小厮,这几日檀允珩和陆简昭查了个明白,同为八年前入侯府门,循规蹈矩的,跟孙绥私下关系交好,或可说同出一门,家中只他自己,与入府登基造册的奴籍一样,而孙绥此人,经侯府老人所说,手心老茧横生,不是个文弱的人,不管奴籍还是衙役去问孙绥街坊四邻。 都说孙萍母女孤苦伶仃,粗活累活都干,手中有茧乃常事,也不经意掩饰了会武功的事实。 事不会一直没进展,除非时间还不够,侯府小厮经白湘排查,确定他杀后,亦由司昭府代为安葬,至于凶手是不是孙绥,有人给了她确切答案。 背后之人定是认为,司昭府死无对质,不得不下葬,恰恰相反,利用旁人反哺自己,檀允珩最会了。 凡事切莫心急,天长总会明理。 唯独这事,不能天长,天长生变,小厮及时下葬,只为让背后之人放松警惕,白湘推断孙萍母女,死的确切时辰是在安葬小厮之后那天夜里子时前后,百姓睡得正酣睡着,一刀抹脖,如何反应。 背后人断定陆司昭放走孙绥时,没能从孙绥口中蹈出点有用的证据,不然孙绥的下场是下牢狱,小厮下葬,总要有个由头来平息悠悠众口。 檀允珩是个敏捷的,背后人定知晓,她会从孙绥身上嗅到什么,显然孙绥会再度被提审,背后人后怕孙绥被带到司昭府,于是先下手为强,将其杀害,欲盖弥彰。 陆简昭手指沿着素瓷茶盏纹理,正对着偏堂门口的眸中忽而一沉,有抹忧虑偏落于心,乾净道:“此事需尽快解决。” 他想背后人还留了手,就是把公主府拖下水,同为人而不同命,就是借口。 公主府有了令朝臣起奏之事,和郡主同僚的陆府也难辞其咎。 从他入司昭府,不,从陆府回都城的消息传回起,恐也被人盯上。 檀允珩心情缓和不少,为官者,需公正廉明,切莫把私事带到公堂上,她的心眼小了片刻,也够了。 她站在窗口处,后背凉风习习,雨落屋檐,面迎灯火,暖漾轻笑,调侃道:“陆司昭,你的话在关心我。” 此事尽快解决,太过明显。 第40章 陆简昭手将茶盏拐到自己这边桌沿,嘬了一小口,“公主府若倒,他们会以此弹劾圣上,德不配位,连自己家人都束不住。” 动作一气呵成,踏雪无痕,檀允珩摇了摇头,没说话。 常幸提着食盒进来时,听着了,心想:公主府里有郡主,郡主身在公主府,大司昭大人非要把密不可分的人分开来看,不合理,无道理。 就像人的性格和品行,如何能分开呢。 强词夺理。 解释就是掩饰,檀允珩也这么想,但没戳穿的必要。 常幸把饭菜从食盒端出来,今晚菜丰盛,给大司昭大人留的是三菜一汤,放下他默默离去。 一副碗筷? 陆简昭纳闷,肉眼瞧郡主并没过来的意思,话刚到嘴边,倚在窗边的人先一步开口: “我待会儿回家吃。” 无形中催陆简昭吃饭快些,谁让这人刚刚催她。 檀允珩转了个身子,看着偏院,雨夜难抵花生香,凝珠四结玲珑光。 不管多晚,母亲都会等着她,所以不管回去多晚,她都会吃上热乎乎的晚膳。 孤身一人坐在八仙桌前用膳的陆简昭,食不出声,口不择言,既然郡主发话,他倒连客气都省了,免得人又以为他对她,存莫须有的关心。 吃的快了些,以免耽误郡主回家的脚程,怕令其再度误解他故意拖延时间。 明仪郡主太过精明狡猾,让他不得不防。 小半个刻钟功夫,陆简昭没来得及尝味道,就囫囵吞枣咽下去,接自己那句‘需尽快解决’,直接道:“天下万民同心尚需时日,绝不能因朝臣坏了民心。”他解释了下。 原本南祈朝百姓信圣上,收复的大小国百姓,依旧延续本国就制,只不过都有我朝将士或者圣上心腹前去镇守,收复民心确实尚需时日。 陆简昭所言不假,正经借口,檀允珩没往心里听,爽口道:“陆司昭想如何了解此事。” 孙萍母女死因只能他杀,这个他是谁呢,无人发现,又如何查呢。 这桩案子的线索只有她在甜香街审孙萍时,孙萍栽赃的那句,她想了下,“孙萍不是有言,是四公主府派她做事的吗?” “很明显的栽赃。”陆简昭旋即道。 檀允珩赞同,没人会准许自己所派出去的人是个易泄露主子的,甜香街那么大地儿,必定有背后人的手下在默默看着,若孙萍所错一字,飞过来的暗器就会直接把孙萍杀掉。 那日,司昭府衙役在整个甜香街巡视,没发现可疑之人,足以说明孙萍没说错只言片语,排除了四公主府,还有三公主和八公主。 檀允珩双手一负,晃晃悠悠在偏堂闲走,“三公主南晴旻,在我舅舅登基前,趾高气扬,和四公主沆通一气,逼着我娘和八公主给她俩下跪磕头,后来收敛许多,成了她二人给我娘行礼,再者,二人都有皇子傍身,如今也是不对付,八公主性子不显山漏水,是个狠人,也有皇子。” 她说这么些,来给陆简昭听,也想听听陆简昭的意思。 四位公主的长子都成了皇子,来日有一定机会登帝,身为皇子母亲,谨小慎微,不可行差踏错,给儿子带来不便,拖儿子后退,唯独能排除一种可能,贼喊捉贼。 孙萍指认四公主乃幕后主使,供词一旦呈真,四公主府陷入囫囵,难抽其身,是以可能行不通。 孙萍只能说假话,故意迷惑,延长司昭府查案的时间,背后人才又机会杀人灭口。 行有迹,尸毁又何妨。 雨停了,风更大了些,偏堂几扇窗子依旧敞开着,灯火难免错落。 檀允珩身子惬意,倚着花窗沿壁,光影在她脸上明暗交织,在她身上氤氲着淡淡朦胧。 人舒畅,雾缭绕,眉眼间透着灵俏果敢,像是想到了锦囊妙计,陆简昭在她说话时,投过来一眼,每每他看檀允珩,视线总会注意到她那双明澈的桃花眼。 好似身处空旷林中,虫鸟蝉鸣,清风穿堂,明月高挂,次次昂首迎霜白,总能看到不一样的月色;或似春光明媚,洗涤绵雨,枝繁惹眼,林中凉风,让人静心。 也怪不得满都城的男儿郎,看见明仪郡主,双眼放光,可惜门当户筛过多许,也只剩下那日宴席上,高门公子。 这些公子望眼欲穿不过尔尔,只为家族门楣风光,装装样子罢了,郡主不会嫁的。 而他没心思,不愿耽搁郡主,自也不会娶的。 陆简昭持着那盏没喝完的凉茶下肚,毫无情绪道:“我怀疑三公主。” 郡主一通分析,他听出了问题所在,三公主和四公主跟长公主有仇,事情不可能是四公主做的,只剩下三公主,至于八公主,更无可能,不显山漏水一定不会做蠢事。 檀允珩忍住了笑,起开身子,走到陆简昭给她准备的茶水旁坐下,手臂往桌沿处一搭,轻轻扣着,盯看陆简昭,坦直道:“我有一事,不便出面,过些日子,想请陆司昭代劳。” 陆简昭在她看不着的地方眉心快闪一皱,慢慢转头,空色无光的瞳光中,赫然一少女莞尔一笑,而他却看不见少女姿容,只看见少女脸上不言而喻地喜色。 少顷的功夫,隔着一盏明灯,檀允珩看到了陆简昭脸上忽而一过的急切。 想看她而看不到她。 陆简昭还没感觉到自己有所变化,冽着声音,冠冕堂皇:“公主府有恩于陆府,今需陆某,陆某在所不辞。” 第41章 他母亲之事,父亲与他,都是感激公主府的。 轻泠泠一声,不掩饰,对郡主没心思。 第022章 脚步 一连下了几日雨,到朝臣每月沐休这日,天还是没能放晴,濛濛细雨,轻纱编织,凉意舒卷昙华煦煦吹来,让今岁本就早来的夏日炎炎缓了步伐。 神民大街前没了往日喧嚣,一道清晰马蹄‘哒哒’声和车轱辘溅起水花搅合地声缓缓驶来,声逐渐厚重,行至司昭府前,销声匿迹。 淋淋漓漓,迷迷蒙蒙,隐约得见马车上下来一位女子,丫鬟撑着一把素油纸伞将其送到府衙门下,转身上马车离去。 一进府衙的长廊,风潇潇,竹帘摇曳,翠竹冽香沉寒,扑面而来。 檀允珩走着走着,侧抬了下头,乌云霾在天上,一眼望不着边,雷电瞬间闪耀,薄雾扯着水汽掠过身旁,扑朔而迷离。 湿潮的气息罩在整座司昭府里,怕是待会还有一场大雨。 按例朝臣官员每五日沐休一日,为防止百姓报官无门,司昭府除外,檀允珩一般沐休,都是不得不去赴宴,她才会专程休上一会儿。 今儿她没休,陆简昭倒是休了一日,府衙里也有一半衙役也休,剩下的改日休,整个府衙比往日清静许多。 穿过竹影沙沙,梨香阵阵,檀允珩步伐松常开了卷宗室门,每次闲暇,她都会在宗卷室一待一整天。 司昭府是令元帝登基后,所设为民请愿之地,目的是想天下万民有冤可伸,有朝可依,前任司昭并非先皇的人,更非亲王眼线,此人大公无私,处事却不果断,被朝臣弹劾多次,圣上一次又一次将人保下。 后来她听圣上讲,前司昭大人那番做派,是身为帝王的缓兵之计。 朝臣看来,圣上登基不名正言顺,即便登基也是孤立无援,唯一可信之人领兵打仗,归不来,朝中各方势力压境,让听命于圣上的第一个三品官,步步错步步错,纰漏瑕疵,才能让朝势放松警惕,想着圣上看人也不过如此。 其实,前司昭大人没任司昭前,是个六品文官,先皇在世,中立不站队,圣上登基,审时度势,是个英明的。 这么些年,兢兢业业,卷宗整整齐齐,一丝不差,为人处世不被旁人扰,足以见得此人眼界超前,只为称帝者马首是瞻,以至于给她这个司昭做了嫁衣。 百姓喊冤早年便有,只是前司昭大人,佯装办不好差事,一件一日可解决的差事,人能拖两日,导致她上任后,肃清严己,得了便宜,百姓亲切称她为父母官。 卷宗室是个单独的院子,院中空无一物,只有无不尽的青石板和砖石,檀允珩手持一卷宗来看,坐在挨着墙的官帽椅上,隔窗听着外头水花掀浪,急如湍流。 这卷宗上记载,圣上登基后,陆侯领兵打的第一仗,北冥之战,久至五年期。 北冥地带身处要地,富饶人多,在短短五年里,在北冥皇帝带领下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国,到能和当时的南祈一较高下,可见北冥皇帝英勇,此人十岁称帝,同年领兵打仗,五年领着民富,是个实打实的好皇帝。 然南祈先朝内忧外患,即便与他国周旋,也是败仗连连,陆侯在先皇将领麾下,跟北冥军交过手,深知北冥军身负拼劲,却是一群有着慈心的少年儿郎。 若不攻,便要被攻,谁也不愿背井离乡。 北冥帝有旨意,每次北冥胜仗过后,不管是敌军还是友军,都会好生埋葬,慰藉在天之灵。 令元帝登基后,陆先锋任大将军,第一要领,就是夺了北冥这个要塞,利用北冥人心慈利处,反攻。 从北冥近南祈的一座城池,丽州城开始,那一仗之前,北冥曾向南祈先朝伸以援手,令元帝领兵,陆省先锋,才转输为赢,南祈国有了两年缓冲,接着令元帝登基,不犹豫分毫,奉陆省为候,命其为昭平大将军,挂帅打出去,天下大统。 兵不厌诈,攻打北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令元帝和陆候商讨过,拿下北冥,势在必得。因北冥帝的信任,丽州城并不对南祈设防,结果丽州城破,这仗打的并不久,丽州之战甚至是北冥之战里最为轻松的一仗。 陆大将军一鼓作气,谁知北冥兵力强硕,只好与其慢慢周旋,计策为上,出兵即缓兵之计,足足五年,北冥军才溃不成军,顺安军也元气大伤。 北冥帝的一纸投降书,令元帝以北冥每隔五年要送往南祈一批奴隶,并将北冥皇后肚中孩儿为附加,才接纳了北冥投降。 北冥帝文韬武略,若非北冥上下所有人心善,那就是南祈自取灭亡,令元帝不得不防,每隔五年的奴隶足以抽调北冥年轻一脉,让北冥再也翻不起浪。 北冥皇后肚中孩儿若是女胎,七岁即送往南祈都城栽培为皇子妃人选,若是男胎,落胎药奉上。 最后亦句,依旧是前司昭落的笔。 南祈十二年,北冥公主,北冥玉见落脚南祈皇宫。 檀允珩手摸着‘北冥玉见’四字,心善的人纵有万千文韬武略帝王相,也是撑不久的,心善的皇帝,于百姓是福也是祸。 身后官帽椅上的撑子托着她后脊,明窗吱吱呼呼被吹响,阴阴吹着她脖颈微凉,她惋叹呢喃一句,“只是苦了,七岁背井离乡的阿见妹妹。” 自古逐鹿,死伤大有人在,北冥战败,何尝不是摇摇欲坠的南祈,重拾民心的起始,又何尝不是令元帝坐稳江山社稷的撑柱。 第42章 檀允珩头往后一仰,视线正好对着卷宗室里那块写着‘心明净身’四字牌匾。 在卷宗室里要摒弃一切杂念,切勿被卷宗牵心。 她眼神静似春雨过后,湖面波澜不惊,心绪却恍惚所以。 不可否认,陆候文武兼备,可惜早年遇人不淑,兵行多败,与陆夫人新婚燕尔,分隔几年未归,令元帝慧眼识珠,陆候带儿披甲上阵,才有陆世子的文武奇才。 新秀后起,青胜于蓝。 半个晌过去,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迹象,屋檐瓦当滴水似箭,光阴如梭,常幸匆匆跑来寻她,手扶了一下卷宗室外的门沿,缓了口气,道: “大人,不好了,城北屋舍断梁塌陷,有百姓身亡。” 檀允珩才猛地回神,开门而出,“你再说一遍?”不知是刚起的急,还是不想百姓有事,又或两者兼有,心突突跳。 这么些年,城北住的都是些因灾流入都城的流民,和北冥数不胜数的奴隶,搭建的屋舍由工部领命翻缮过一次,工部尚书大人亲自监察。 不管哪里的百姓都是百姓,他们没有做错什么。 工部绝不该有这样的纰漏。 常幸也是没事鲜少沐休,今儿沐休一大半,他过来后,顶了沐休衙差在门口守着,看着一人衣衫破洞,冒着大雨前来击鼓,他速速来禀。 檀允珩心顿了一下,随后安排道:“这样,你派人去趟工部,找工部侍郎禀明,让她着人前去一探究竟,将报案之人遣返,就说案子司昭府不接,府衙只留两个,其余在的衙役换上私服跟我走。” 城北屋舍有了纰漏,是工部之疏,理应工部出人出面,司昭府前去查探身份不合,城北百姓来司昭府报案,是抓了救命良药。 为官者,待百姓,一视同仁,换私服救人,两全其美。 ** 暴雨倾注,黑云翻滚,下水如瀑。 城北的百姓无论是躲难过来的流民,还是北冥送来的奴隶,这会都拿衣衫挡过头顶,淋在暴雨下,地上乱飞的油纸伞,八岁的孩童嚎啕大哭,都没在无尽下水中。 他们不敢在屋舍避雨,接二连三地塌,躲着恐连命都没了,只好在外头淋着,风雨瓢泼,身凉发抖。 檀允珩赶到时,还有屋舍在不断倾倒,立刻吩咐衙役先去已经塌陷过的地方寻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却转身跑到一条无人巷子里,刚走到屋檐下,油纸伞还没来得及收,有一女童眼尖看到她,风雨无阻的跑过来抱住她的大腿,是南祈十五年送来的一批奴隶,今岁年龄尚不足十岁,男女皆有。 “大人,我有婆婆被压在下面了,您快救救她吧。”一个年龄只有九岁女童,胆子很大,不知来者是哪位官家,就敢抱着她的腿哭喊着。 檀允珩把手中油纸伞往这位女童那边侧挪了下,比了个‘嘘’地手势,摸了摸女童的淋湿的乌发,她身子一蹲,跟女童持平,“姐姐离得近,是从家里偷过来的,不能被人发现。” 女童双手在身前扣着,很是拘谨,满身脏兮兮地样子被雨水净洗,露出一张黢黑的小脸,眼神纯真,点点头。 女童看着眼前跟他一般高的姐姐,明颜高洁,想到婆婆常跟她讲的为百姓谋福的父母官,“您是那位大人对吗?”声音童稚。 檀允珩从怀中拿四方帕子给女童拭掉些脸上的雨水,“今日就当没看见姐姐好吗?”说着,把自己撑着的油纸伞递给女童,“拿着油纸伞,待会儿婆婆被救出来,给婆婆打上。” 声音听起来略微沉滞。 女童知道来的人是谁,安心的点点头,父母官一定能救出她婆婆的,拿着油纸伞原路跑回。 檀允珩蹲在一条无人小巷里的一处房檐下,没起身。 衙役着私服可以露面救人,她不能,工部侍郎是三公主府的大小姐,南伊忱,认得她,却不认得司昭府的衙役。 工部尚书告了假,回乡给病逝家母守灵,至今未归,所以南伊忱这个侍郎来。 檀允珩就在这儿等着,等着被救出的百姓被南伊忱好生安置。 说曹操曹操到,檀允珩听着南伊忱声音,在离着不远的巷子外高喊。 “抓紧时间救人。” 心中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平静,她的视线垂看着小巷石板上不断溅起的水花,偶尔还会跳到她脸上,也不见她往里挪一下,甚至有步伐款款而来,她都没张望一下。 脚步在雨天里还能轻盈的,除了一人,她想不到有谁。 待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近,一双沾湿的黑靴出现在她视线里,雨打芭蕉,点滴霖霪,熟悉的清冷凛冽。 错不了。 “站会儿吧。” 男声比漫天雨刺柔很多。 第023章 特意 这日一大早,陆简昭乘马车去往城东一处风景上乘山水庄子,庄子是三公主府上的,住着的是三驸马。 三公主年少心盛,虽然母妃是平头百姓,好在容貌名满天下,被掳入宫侍奉先皇,荣宠一时,有了三公主后,也成了先皇众多旧爱中一个,但三公主随母妃,姿容一绝,容貌不能当饭吃,却能赏心悦目,得了个好郎君,夫家为先皇尽心竭力,早年嫁人,风光一时。 夫婿待她极好,儿女双全,好景不过几年,令元帝欲把公主所生养的长子接进宫中,还推了另外条政令,“即日起,公主不再下嫁,驸马入赘,所养子嗣,改随国姓。” 第43章 三驸马不愿改姓,更不愿自个孩子入宫,三公主于驸马有情,不愿和离,支持改姓,二人僵持,最终三驸马自请下堂,搬到庄子里一个人过日子。 庄子山水环绕,清新浑成,雨中盎然。 陆简昭被三驸马身边下人引到庄子里时,三驸马正背对着他,坐在廊下花架子旁摆弄花草,他撑伞走近,只听三驸马对下人道: “你们都下去。” 陆简昭走上台阶,把油纸伞合上,放在角隅,方礼貌道:“在下,昭平候府,陆晏。” 此人一家卷入当年夺宫之乱,力保先皇,令元帝念其忠心,贬为庶民,念三公主真心喜欢,也没勒令三公主与三驸马和离。 三驸马,名闻琅。 闻琅拿着交刀慢慢剪掉多余花枝,没因人来而上心,只道:“闻陆世子英明勇武,乃我朝功臣,闻某有失远迎。” 话漫不经心。 “三驸马言重。”陆简昭不曾客气,说得毫无情绪,他来有正事,直接坐在三驸马提前给他准备的圆杌上。 三驸马莫名快话,“叫我闻琅。” 陆简昭脸上快然闪过轻笑。 怪不得明仪郡主讲,三驸马此人好面子,前二十年顺风顺水的,出身世家大族,天之骄子,御前侍卫,迎娶美娇娘,一朝遭贬,尚可缓和,但绝对缓不了子女改姓,自己入赘,接受惯了旁人称呼闻世子,受不得驸马称谓。 天下男子亦如此。 依军营糙话讲,三驸马只是披了层凤凰壳子的鸡。 陆简昭神色淡淡,熟视无睹,故意道:“三驸马若不喜欢,我这儿有一妙计,可还三驸马自由身。” 闻琅闭眼叹息,他手中交刀被他捏的发抖,一气之下,花枝被剪了个不成样子,如果他能摆掉‘三驸马’头衔,他很乐意,只是此前,他不想再听到 三!驸!马! 闻琅宁愿和家人一同做个庶民,态度坚决道:“闻琅洗耳恭听。” 陆简昭捏人短处,本没打算拐弯抹角,“你可知,三公主着一妇人孙萍在街上大骂端蕙长公主驸马,撇下糟糠妻,为攀高枝入长公主府,辱骂郡主。” 闻琅日日被关在院子里,素日除了三公主念及旧情过来探望他,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来看他,外头的事他悉数不知。 当年他搬来庄子前,有所耳闻,端蕙长公主新纳了驸马,携女入府,其女被长公主视若亲女,册封郡主。 都城百姓人人皆叹,这位郡主天生好命,父亲一朝被长公主看上,连着郡主也飞上枝头变郡主。 再往后,他被困于此,与世隔绝。 三公主的龌龊事,他不愿听,娶之,与其做几载夫妻,他不悔;于人决裂,他亦不悔,心有坚守,不可摧残。 借此和离,他心向往。 闻琅道:“不管世子爷成算何事,闻某唯有一求,与妻和离,还我自由身。” “我来,就是只为你与三公主和离。”陆简昭从袖口拿出一张盖着圣上私章的和离书,上头写: ‘朕念闻府为先皇鞠躬尽瘁,三公主与三驸马长年异居,夫妻本相煎,即下和离。’ 闻琅把交刀置在花架上,双手捧着这道和离书,日盼夜盼的东西,终于拿在手里,有喜说不出,万分感激,斜着身子摸到一旁的拐杖,想起身叩谢皇恩,被陆简昭一话拦截。 “不必谢,司昭府有事相求。”陆简昭表明过来身份,“授意三公主的孙萍母女,从司昭府出来后,被害于家中。” 闻琅这才好好打量陆世子,一袭淡雅圆袍,名貌其扬,琼枝玉树,隽气非凡,陆侯爷他是见过的,比陆候看着冷了些许,眉目文质清雅,浓浓书卷气,可见陆候戎马半生,不忘世子书香。 他记得陆夫人和陆候都文采斐然,儿子随父随母,甚好甚好。 须臾,闻琅有话:“司昭大人,想让闻某怎做?”他改口改的快,陆世子身份,必不会是个无名小卒,司昭府的司昭大人,才是陆世子归宿。 陆简昭直言:“藏好和离书,回三公主府一趟。” 闻琅眼中精气一闪,唇边落笑:“司昭大人不怕我与三公主沆瀣一气?” 陆简昭手放在膝盖处,指腹隔着衣料点着,他不笑也不慌,甚至不以为意,闻琅什么人,在那场宫变中即便腿落下毛病,也要奋力护先皇一命。先皇死,不屈圣上,身骨洁傲,一旦认准的事,不会改之。 就像与三公主结为夫妻,闻琅不在乎三公主母妃出身,能否给闻家带来什么,身份是自己挣来的,不是旁人给的,和离亦是,心气宁死不屈,不愿再与其过了。 怎会反悔。 陆简昭淡口一言:“郡主与我同为司昭,都信你。” 闻琅垂头,呵笑一声,“我说呢,陆家父子回都城期日,沸沸扬扬的,就连我这处闭塞的庄子,都知不过半月,陆世子怎会明朗我与三公主事,原来司昭大人授郡主所托。” 公主府乃皇室颜面,这事不光明,除了皇室中人,闻琅想不着还有谁知,“恕闻某多言,司昭大人同郡主仅是同僚?”他并不知那日发生何事,好奇一问。 陆简昭敲衣料的指腹轻微顿了下,稍纵即逝,“是。”话宣于口,干净利落。 闻琅意味深长‘哦’声了然于心,竟是郡主有意纳陆世子为郡王夫,言归正传,道:“两位司昭大人,让闻某何做?” 第44章 小半晌过去,廊檐外暴雨如注,茫茫雨幕,陆简昭执伞背影,隐隐绰绰。 倘若风雨有歇,陆简昭尚可驭马,今儿起身时,天阴阴沉沉,恐雨势渐大,故而乘了马车,他第二次坐马车,城东的庄子大都是先皇或圣上赏给皇室子女和有功勋的大臣的,庄路平坦好走,头迷瞪地状况也稍稍见好。 事妥当,他吩咐车夫去趟司昭府,说是沐休一日,有了上次郡主的绣球被他错手弄丢,这次他打算亲走趟司昭府,早些告知郡主,三驸马事,好让孙萍母女一案有个了结。 司昭府前,俩衙役昂首站着,见挂着陆府木牌的马车自朦胧而近,马车将停,一衙役往台阶处走了几步,隔着珠帘雨幕。 陆简昭刚起身准备下马车,就听到台阶之上,有人喊声。 “司昭大人,有流民报,城北屋舍塌陷,小司昭大人刚走不久。” 旋即,陆简昭重新坐下,跟前室车夫道:“去城北。” 雨水沉重,阻了好些路道,陆简昭拐了小巷赶到时,看到了停在空巷里的马车,猜到了明仪郡主在此,没露面。 官衔各司其职,环环相织不相扣,工部事轮不上司昭府插手。 百姓既报司昭府,府衙不会坐视不理,圣上二十年前任他父亲为大将军,打了这么多年仗,为得是让天下百姓免于流难。 二十年前兵荒马乱,各国风雨飘摇,外患重重,百姓惶恐,难民流离失所,如今天下既定,百姓有屋可去,朝廷拨了银两,工部克扣,才会出此等疏忽。 空巷绸雨密布,眼雾缭绕,陆简昭手紧扣着油纸伞柄,缓步慢行,走到一门头下,看见了蹲在一紧闭门户前的明仪郡主。 双手环抱,纹丝不动,蹲着的位子不大靠门,瓦当珠帘落的水幕甚至能打湿她的裙摆处栩栩如生的绒花,纤密的睫羽挂着层层风捎来的潮湿,也不见其往里挪一下身子,仿佛想什么入迷。 陆简昭有事跟郡主说,隔着雨幕砸落,一个蹲在房檐下,锦衣沉阳里;一个站在风雨中,素袍轻如月,道:“站会儿吧。”他挪步自觉跟郡主站在同一房檐下,在另一旁合伞,抖了抖油纸伞面上的水,“三驸马那里我去过了,郡主所托,已妥帖。” 一气呵成,他想与郡主交代一番,若人蹲着他站着,于理不合。 檀允珩没起身,一来她脚尚未麻,二来除非她自个想起,不然她不起,侧抬了个头,看着来者,这人一路走来,即便有油纸伞撑着,雨势浩大,沾湿衣衫,圆斑由深及浅,在此人素净的袍子上落得淡雅如缥缈薄雾,远山近瞧,茫茫人影临风,沉稳脱俗,执笔晕墨地山水画瞬间哑色。 山水间,玉盘回声,远方少年勾勒山廓。 “陆司昭特意过来找我,就为了说此事。”檀允珩语调轻明,咬重‘特意’二字,给少年黯然的山染了鲜亮几笔。 眼下,陆简昭出现在这儿,非常合事宜,先决是此人去过司昭府,不然可没旁人知城北事。 那么陆简昭去司昭府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去过山水庄子,吸得先前绣球教训,想折回司昭府亲自告知她。 陆简昭垂眼盯看郡主那双明眼三千净,毫不犹豫道:“为万千黎民来,也为郡主来。” 第024章 淋雨 百姓归心,何乐不为。 陆简昭闻城北百姓有难,马不停蹄赶来,只为黎民,至于亲自告知郡主,三驸马事宜,纯属不愿再让错误重现。 檀允珩对陆简昭此人没兴趣,不近人情,寡淡无趣,却对陆简昭的心有兴趣,她手支棱着下巴,饶有兴致道:“我也是黎民。” 普天之下,为王土焉,她就是黎民百姓其中一人。 十分有意思,檀允珩破天荒头一次,看到陆简昭眉眼浅动,昙花一现,她蹲累了,一下站起,陆简昭平视她这边的余光中,占满了她的明丽。 陆简昭静而视之,话声淡淡:“你我先为官,后为民。”随后转身负手,赏八方来雨,感万民悲心。 为官,大难抵身,死而后已,护百姓而为,以身作则矣;为民,耕作播散,商行天下,聚家安乐,方有一朝祥和。 身为官,不可弃百姓自顾,此而官先为民,后为民。 青石板上大珠小珠,波纹涟漪,不见歇。 先为官后为民,这话不错,官不在名,而在气节。黎民不是官员高升的台阶,也不是搅荡庙堂的噱头。 檀允珩心叹一口气,和陆简昭一模一样的姿势负手而立,只不过她的双手小动作不断,身后手指灵活摆动。 “陆司昭平时很爱喝凉茶吗?”她挪过头去问,既然刚的话被陆简昭堵死了,再换个话引好了。 诱人深思。 她侧挪而上的视线,漫漫雨丝飘飘摇摇,挨上陆简昭寸寸净白,她唯一次见这人轻抿热茶,还是在汀兰水榭,她的‘逼迫’下。 似是察觉有道目光过来,方寸一隅,水花妙如烟,潮湿清凉的气息缓缓而升,不断延展,陆简昭握起负在身后的半个拳头,眉心松展。 君子气节,不会与人斤斤计较。 他不喜欢明仪郡主,这个问题明知是话引子,自不会接,问题有提有回,一个圆环,视为礼也。 陆简昭欲张口,砰然,整条空巷的屋舍接二连三倒塌,与檀允珩几乎同时反应过来,立刻跑往空巷另一边。 步伐一致,二人跑出去后,整条巷子瞬间成了断壁残垣,空气里弥漫着灰尘,直呛人。 第45章 暴雨狂跑,阻力之大可想而知,檀允珩自幼习武,也遭不住,在一旁喘气,顾不得漫雨将她浑身淋了个透彻,忽而一把伞伸过来,替她遮起,而撑伞人近在咫尺,淡淡清冽,萦绕她鼻息,轻纾心沉静。 檀允珩失笑调侃一句,“居然没忘带着油纸伞跑。” 陆简昭和她相视一眼跑时,反手捞了油纸伞带着,雨势漫涨,即便淋过,也不能一直淋,任谁也遭不住。 “一时半会儿雨不会停的,空巷倒塌,工部侍郎想必也顾不上,不会有人发现的。”他冷静斟酌道。 檀允珩待得巷子是她肉眼看上去最为结实的一条小巷,结果只是塌的最晚而已。 呵。 在她十岁生辰那年,圣上为她想要什么贺礼。 她道:“想重新为城北百姓翻缮屋舍。” 话一出口,圣上谬赞,当即命工部尚书亲执,为城北百姓修缮屋舍,真是修得好啊。 檀允珩心存讥讽,话却听不出,“也真是巧,工部尚书归家为母守灵。” 工部尚书,原绛,老家在堰州,离都城不远。 家中老母去世,只能是巧,城北屋舍仅五载,倒了精光,百姓死伤,不巧的很,原尚书没贪污,陆简昭是不信的。 “也该着人去请原尚书回朝了。” 凉风挟雨,往后捎着檀允珩的裙摆,寒意习习,“依陆司昭高见,合该派谁去。”押原尚书回都,是圣上该做的抉择,她这一问,略显突兀。 陆简昭转了下头,头顶油纸伞玉珠洒落,声音清脆,眼中少女衣衫单薄,冷风倒灌,掠着身上暖温下降,脸颊被手擦拭开雨渍的寸寸净颜,悠悠泛着苍白,唯独那双眸子依旧清澈明亮,十分执着,仿佛依旧能扛得住风雨。 “我们的人和工部的人该把所有受困的人救出,不去看看吗?”他错了郡主的话,比起耗在这身上温差明显,不如走走,稍加缓解。 圣上英明,派谁去,自有英断。 “当然去。”檀允珩点头果决道,阶阶相扣,连环尽在她掌握,她清楚陆简昭不会妄断政事的,才故意问。 陆简昭目视前方,顾着身侧檀允珩,步子放缓,执伞在二人中间慢慢走。 檀允珩双手抱肘,走得跟平常一样,南伊忱跟她年龄相仿,为官四载,能在官阶分明的工部站稳,可想而知,拼的不只是背后三公主府,自身若无一技之长,身后天罗神仙都救不了。 此人处事作风,手段了得,她不担心南伊忱处置不妥。 “陆司昭喜欢雨天吗?”雨里脚程晃晃悠悠,闲暇无事,檀允珩随意发问,被陆简昭果断拒绝: “不喜欢。” 看来缓慢的步履是为了她啊。 檀允珩问的巧,她每问一件案外事,陆简昭肯定以为她心意是摸索其心思,是否潜存喜欢她,陆简昭执回‘不喜欢’、‘不愿’、‘不喜’。 暇时,不经意地反应要比口说有据。 一位君子如风,立行如松的人,居然也会不明心扉,人于外表视之,形貌正体;于心视焉,淡而无味。 ** 雨势渐小,密密麻麻洗地浑浊,巷街举步维艰。 折屋前,九岁女童满身雨浸,跪在地上,不说只言片语,默默将绘着嫩白梨枝的一把油纸伞缓缓打开,细弱的胳膊伸直,撑给地上平躺不动的婆婆。 一男子站在不远处,执伞立着,眉眼肃冽,难辨喜怒,身侧站着常幸。 “珩儿呢。”一声担忧,心牵不止。 来者是徐侍郎,在吏部任职,六部不分家,消息传到工部,六部悉知,他得消息脚程赶来,碰上工部侍郎带着百姓先离去安置,百姓挪身,尸首被抬往乱葬岗,并跟他讲有位女童执意抱着不肯离去,让他先照顾一番。 城北错落,渺烟茫茫自连一片。 地上女童手中伞面,梨枝独一支,是徐鸿越头一年任珩儿夫子,送其的见面礼,因他所绘,断然不会错认。 珩儿也在此,为躲工部侍郎,不见人在哪儿。 常幸身穿蓑笠,水流顺垂,他埋首,“属下过来,就没见过小司昭大人。”小司昭大人身手矫捷,不会出事的。 言犹在耳,雨中步履沉重,双声抵耳,徐鸿越甚至无需挪眼细观,就知檀允珩在其中,正朝他这边走来。 他转身快走,常幸跟着,往声源走去,他视线里珩儿浑身湿透,其身侧陆世子手中伞朝珩儿倾斜,身子也被浇了个透。 雨丝乱舞,不断冲着檀允珩身上温度,脸泛着往日未出现过的白,徐鸿越皱眉,视线执着与人对视,他敛了厉色,留下的只有疼惜。 檀允珩明眸也顾着徐鸿越,此人眸光没了往日严肃,不加掩饰裸着尊长对小辈的心疼,一脸无奈,加上她夫子一瞬看陆简昭不屑地眼神。 她闷心一颤,徐鸿越不会以为她为让陆简昭怜香惜玉,故意淋了自个一身吧,递了个‘你别多想’地眼神回去。 徐鸿越不顾忌什么,迈的步子大,没几步路走到檀允珩跟前。 他身形和陆简昭一般无二,比檀允珩高了一个头来,一个冰清玉润,凛若冰霜,清高之行;一个温文儒雅,冷静自持,威柔并济。 一前一左,檀允珩只想逃离,一个令人齿冷,一个令人敬畏。 她主动道:“我去瞧瞧那女童。”比起让她在二人中间周旋,她的心思显然已跑到跪在地上的女童,还有地上躺着寂然不动的妇人家身上。 第46章 不久前,女童跑她跟前,说要救婆婆,现下,女童婆婆被救起,却是一具冰冷的尸身。 檀允珩提裙一路小跑,徐鸿越转了个身,执伞跟上,没人管滞在原地的陆简昭。 陆简昭长身而立,油纸伞挪正,雨水不再湿过他半个肩膀,慢慢往有人地儿走。 檀允珩蹲下身子,那跪在地上的女童脸上倒不明是泪水还是雨水肆虐,正哭泣着,见她来,将头一抬,泪盈盈地眼哭得红肿,声音颤着,“姐姐,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了。”说完,她哭得更厉害了。 按照南祈元年中秋与北冥既定的旨意,自此每年中秋北冥送一批奴隶来南祈,充南祈人丁,瓦北冥内城。 九岁女童过来时不过四岁,打记事起,这里的人帮着南祈的差爷一起欺负她,说她从出生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父母不要她,北冥不要她,只有婆婆一直护着她,要她,如今婆婆也没了。 瓢斜而来的雨丝在檀允珩长睫上染了氤氲,一时之间她不知怎说,仿佛说什么也不对,九岁孩童知道什么大道理,只知婆婆却再也不会回来。 她头顶是一把油纸伞撑在她头上,雨声扣响,烦闷不已。 女童用手小心翼翼拂去婆婆被砸的血肉模糊的脸,当这具尸身被抬出时,日夜伴着她的婆婆,女童不会看错,俯身一点点将婆婆脸上的血擦净,把手中伞阖上,放在司昭大人身旁。 往后再无人给她撑伞了,她也不需要了。 女童双腿往后挪动,恭恭敬敬给司昭大人磕了个头,起身后道: “婆婆说,别人借给的东西,还回去要说谢谢。”女童犹豫了下,她不知道该如何自称,左右摇摆不定,用了差爷一直以来唤他们的称谓,“奴才无以为谢,在此叩恩。”也不知道叩几个,再想叩时,被檀允珩拉住。 檀允珩眸底藏着不见盈的泪光,温声道:“北冥玉见,你知道吗,你们的公主,珩姐姐有空让你们见面好不好?”她能听出女童话中死气沉沉,不愿再活的心思,拉人一命,总比散人一命好。 陆简昭站在檀允珩的斜边,面如凉水,一幕郡主牵强笑意,话意尽想让女童活着,为了不愿挚友心伤,不管奴隶还是流民,入了南祈,就是南祈子民,逝者已矣,让活着的人更有盼头,人才能活着。 徐鸿越一言不发,神色欣慰,九岁的女童还有大好年华,只要活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女童垂首摇头,坚定的声音从下额传来:“北冥都不要我了,我们的公主也不会要我的。”奴隶都是北冥不要的,她清楚知道婆婆已死,像她们这样的奴隶,死了也是一通乱埋,刚才给婆婆撑伞,是想送婆婆最后一程,给她撑伞的人身去,她亦不独活。 檀允珩轻声温柔,勉强撑笑,亲手替女童拭泪,“你难道不想亲口问问公主,她到底要不要你们吗?” 女童犹豫了下,一双湿漉漉地眸子抬起,真挚而又向往,她想,当然想,她有好多话想问,试探问: “可以吗?” “当然。”檀允珩心中踏实下来,女童顽强,有希望就会好好活着,“那我们先去避难处,姐姐有空带你去,好吗?” 女童点头,伸了大拇指和小拇指来,小心谨慎问,“能和奴才拉钩吗?” 檀允珩同样伸了指头出来,先问了个问题,“你叫什么?” 女童一脸骄傲,报自己名字,“奴才叫田野,婆婆给起的。” 一个淳朴如风自由的名讳。 檀允珩和田野,小拇指勾小拇指,事后落章,尘埃落定。 雨后初霁。 檀允珩和陆简昭的马车全都没埋没,二人和田野一道上了徐鸿越的马车。 把田野送至避难处后,马车里复了死寂沉沉,没人着话。 檀允珩发髻中簪花锁得紧,乌发沉沉,时不时往脖颈灌水,总不好当着外人面拆簪花,只好忍着凉意渗渗。 陆简昭也没好到哪去,衣裳从里到外湿了个精透,衣摆松松一拧,还能拧出水来。 当真就比泡在水中好点,也没好到哪去。 陆简昭对面坐着檀允珩,他一眼过去,见郡主正与徐侍郎对视,有来有回的,心中没由来又一涩,跟上次在家门口无二,云浑浊雾浓,说不清道不明,他覆在膝盖上半握着的手不经意往回一收,冷不丁道:“还请小司昭大人先行回府换衣裳,切莫病了才好。” 第025章 目视 檀允珩明眼微微一蹙,无所顾虑地端视着徐鸿越,用眼神拜托“帮我守一会儿司昭府”,徐鸿越回看着她,轻轻含笑,摇了一下头,颇有宠溺,心照不宣回“你这可不是求人的诚恳”,檀允珩眼珠子转了两下,仿佛在回“打你从桐黄郡回来,变得就跟我哥哥一样,风趣起来”。 她一双眼睛看的通透极了,夫子授她诗书年复一年,几乎不曾见过此人除恩威外的一面,就是桐黄郡回来,她才有所察觉,既然夫子有所变,自然她也不必时刻端着心,放松开起玩笑。 徐鸿越轻叹口气,点头答应。 他自开山以来,珩儿是他唯一多年的学生,倾注心血,多年过去,珩儿人中龙凤,他声明威望,珩儿及笄,他依旧能听珩儿唤他‘夫子’,却不再授诗书。 至于珩儿所说风趣,不过是他原始的性子罢了,在其身边收了这么些年,如今也可卸下恩威一面,做个本性使然的夫子。 第47章 心中反而并没如释负重,他在珩儿孩提时入公主府,多为借力,扳倒谋杀他一家的凶手,与珩儿多年相处,如今方知时间稍纵即逝。 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出落成百姓心中父母官,不过他记得珩儿七岁到十岁期,多是惧他的,不言于表,却漏于神,自十岁珩儿父亲去世,隐隐有所变。 惧隐于神,抿于心,更多的是敬畏。 若檀允珩照实说,徐鸿越任她夫子多年,她既敬畏又惧怕的同时,也与人暗相契合,情谊不加言语,即为有心。 与此同时,她有心点点头,回陆简昭的话,“要回的。” 马车行的比平日快了些,徐鸿越特意交代车夫,别耽搁脚程。 天放晴后,街上行人纷纷而至,马车走几步停一停,陆简昭有些轻微头晕,腹中也不大舒适,好在路程不颠簸,他看上去无懈可击,眸中无色,荡然视着那双明亮却直勾勾对着旁人的眼神,突而觉着自己心中难以隐喻之感愈发强烈,似直奔悬崖,陡然勒马,却发现悬崖处另有玄机,一方死气沉沉地烟煴沼泽将他笼罩,走不出看不破。 心不明道不出。 只好缓过劲儿来,闲若无事道:“那在下先去司昭府一会儿。” 檀允珩看徐鸿越乃有意为之,她既要引着陆简昭积极寻心中尘埃,还要徐鸿越帮她守一会儿司昭府,谁让马车里三人身上,只有她夫子身上干爽。 一人不可着淋湿的衣裳太久,何况里外全被淋湿。 她请托的清莹的眸光里,徐鸿越悠悠张口。 “陆世子一并回府上好生更衣,本官先去司昭府值守。” 吏部事宜繁琐,徐鸿越想着来日沐休,昨儿熬了个大夜,直接憩在吏部偏殿,今儿醒来,听城北一事,匆匆赶来,遇上珩儿有求于他。 说来他已有几月没去过司昭府,顺便拿一点他托珩儿照料的杜鹃。 ** 落日彩霞,浑然一色,赏玩的游人陆陆续续从客栈出来闲逛。 檀允珩回府换衣裳时,南嘉景让她将徐鸿越一道邀回用晚膳,这不,二人甚至是一道从司昭府出来,一人抱着一盆杜鹃回府后,她听特意在门口的迎她的贴身丫鬟喻琉讲。 “郡主,陆候一家留在府上用晚膳。” 喻琉欲接过檀允珩怀中抱着的杜鹃时,被檀允珩拒了,这她亲自照看的,自是要亲手送给母亲的,不能假手于人。 “今晚府上还挺热闹。”她问喻琉,“不会还是我娘掌厨吧。” 喻琉摇头回她,“不是,是何厨娘做的。” 不是她母亲就好,檀允珩心放肚子里,问身旁人,“夫子不善洞悉人心吗,今日再见陆简昭,觉着他是否心中可有我?”她心中有谱,局外人眼中有酌,断然不会出错的。 风一下扑过来,二人怀中抱着的杜鹃细微摇动,往风阑水榭走尚有距离,徐鸿越默了片刻,才道:“想来珩儿心中已有断言,陆世子心中若无你,伞之倾斜,自当雅量,品性极好,依夫子所见,他心中当有你,分量重比鸿毛,不自知。” 三人坐在马车里时,徐鸿越的余光阅过陆简昭,此人眸中掩在幽邃里的隐隐失落,被他捕捉而来,好生生的人为何失落呢,可想而知。 若让珩儿再度一问,是否相娶,陆简昭恐不再直拒,而是三思后沉默。 风阑水榭,环湖坐落,绵风拂来,温适颐和,仿佛置身于胜春夺目,两岸花红艳丽,柳绿缀目。 有人侃侃而谈,有人缄默不语。 南嘉景笑道:“陆候不必客气,既然陆府修缮宅子,待珩儿回来,我让她领着世子在府上转转,也好有个对照。”午后过半,她刚从宫中回府,陆候携子碰巧登门,说是来道谢,早年替他们照看陆夫人,她看天色已晚,记得珩儿跟她讲过,陆世子爱赏湖景,刚想借着话头,把人留下来用晚膳,谁知陆候有心修缮府邸,顺势问她能否在府上转转,自是可以。 长公主府是南嘉景与前夫和离后,才赐下的府邸,景致上乘的宅子或被先皇赐给了成婚的亲王,或有荫封的世家,再或先皇近臣,公主府实在算不得什么。 是南嘉景的驸马,檀修敬入府后,将府上改了一番,才有眼下素朴雅清,别样红院,也让宅院在城中举目。 陆省笑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有陆简昭一盏一盏茶下肚,听着二人讲话,圣上赐了新的宅子,他与父亲只愿在他母亲生活过的宅子待着,不愿换新宅,将十多年不曾修辑的陆府,重新修一番,也算不辜负圣上心意。 修缮成了大事,只能大幅修缮,才不会让圣上落人口舌。 是以今日登公主府的门还有这茬,兴师动众,寻都城一绝,引入门室,方显章程。 长公主与家父闲聊,陆简昭只管盯着映月楼台的湖面观赏,不久,桥廊上有人踩踏木廊,朝这边来,扑扑作响,一人步伐轻盈,另一人紧随其后,步伐沉稳。 陆简昭寻声回头一望,比他更快些的目光是明晃晃看着他的那双桃花眼,歪头轻佻,诱人不自觉陷入山花烂漫,坠入虎口,而虎在外头堵着他退路,却又捏着分寸,不会让他进退失据。 那被抱在怀中的一盆杜鹃,婆娑轻摇,满目粉宜,不知又要怎样对他言心意。 一眼,陆简昭回过头,丝毫没把视线分给檀允珩身后的男子,他有听着脚步,是位男子,至于是谁,并不重要。 第48章 榭里是张黄花梨圆桌,摆了五个圆杌,南嘉景有意坐在背对着湖景那边,往左空着一个,往右也空着一个,檀允珩抱着花走来,直径走到左边空着的圆杌上坐下,然再往左,坐着陆简昭,徐鸿越落座在右空位。 檀允珩坐下,就把怀中抱着的杜鹃往南嘉景那边一推,“娘,这花是珩儿在司昭府后院亲手种的。” “我们珩儿厉害了,都会亲手种花送娘了。”南嘉景喜笑颜开,她从女儿一露面,就知女儿怀中杜鹃是送她的,她把杜鹃小心翼翼朝后放在美人椅上,张罗道:“那我们用晚膳吧。” 何厨娘做菜一绝,清淡家常,檀允珩是个不挑食的,除了她母亲做的家常味道外,其余的在她看来都一个味道,填饱肚子即可。 公主府宫灯早早挑起,灯火暖漾,下人手轻脚轻,庭院静静,榭外翘檐月落,别开生面,近六月天,酷暑炎热,风阑水榭风行畅通,净洗凉意,油面来,惬意生。 一顿晚膳,都是陆家父子对府上厨娘的夸耀,南嘉景深知陆省有话在等着她把珩儿和陆世子支开,隐隐心中会觉不是什么好话,寻了个机会,便道:“珩儿,你陆伯父说陆府宅子要修缮,来府上参观参观,刚好你领着陆世子逛逛。” 檀允珩不知此事,浅楞了瞬,照做,正好给她和陆简昭独处机会,起身离去时递了个眼神给徐鸿越,让人记得告诉她,母亲和陆侯都说些什么。 她在前,陆简昭在后,行过桥廊,她说了今晚跟身后人的第一句话,“陆世子想怎么逛?”既然是做给外头人看的,自然要好生招待,她这个主子,主随客便。 陆简昭冲口而出,“想去阁楼上赏湖景。”当他坐在风阑水榭里时,时不时扫一眼湖景,许是公主府的风阑水榭湖景素朴简单,心中总有一种惬意,不知何来,甚至迫切促着他想从高处眺望。 檀允珩点点头,“好,我带你去。”常年征战,回都后,身心松懈下来,有空闲情逸致,实乃正常。 府上有两处湖景,风阑水榭景观最好,尤其是站在阁楼远望,别生滋味。 檀允珩一路也没闲着,双手负着,走在陆简昭身前一点,“宅子是我爹一力改之,相较都城亲王府富丽堂皇,我们府上更有平淡之感,所以不管何人来,都会叹一句‘心有归属,不枉此行’。” 她倩影玉立,如风如霜,自由傲然浑然一体,娓娓而谈,只道寻常。 檀允珩走的地方很巧,陆简昭只要目视前方,就一定能注意到她。 也促使陆简昭忽而明白了什么。 第026章 杜鹃 忽嗅风簇湖上月,遥叹寻常有几来。 听君一席话,心恍然明镜照。 曾几何时,陆简昭问殷管家都城里何人家中宅院更胜一筹,殷管家只管说了一通,什么亲王府、有封荫世家,虽雕栏玉砌,美轮美奂,却都没端蕙长公主府让人心静恬淡。 也怪不得他一进公主府,心底油然而生的小桥流水,宁静祥和。 突而心中冒出一个地方。 桃仙镇。 陆简昭不由想起前些日子,他在司昭府听几个衙役闲谈忿忿,“咱朝在和北冥周旋的第五个年头,迎来了百年不遇的灾荒,但凡都城外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咱大人的生母,因难产去世,驸马携女逃荒瞧病,一路辗转,公主将其纳入府,这是天下人尽皆知之事,如今驸马身死五年,居然被人构陷,简直岂有此理。” “就是啊,罪妇只能说出驸马打桃仙镇来,却遮遮掩掩说不出咱大人生母叫什么,这不是骗子还能是什么。” “辱骂当朝圣上亲封的郡主,其罪已经够让她全家下牢狱了,咱大人居然还把她给放了。” “由此可见,咱司昭大人多么仁心。” 陆简昭听到这,没再听下去。 桃仙镇是檀驸马老家,那年逃荒,这地方早成了个空镇子,不再住人,人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听名字是个画中有诗的好地方,怪不得公主府布景令人归宿心定。 陆简昭浅浅“嗯”了声,“公主府自当有悠哉之美。” 宫灯摇曳,多有醉朦胧之意,二人身影一道落在同侧,看上去亲密无间,无人知二人心隔十万八千里。 檀允珩走了有一会儿,恍道:“桃仙镇是个好地方,可惜了,十五载过去,早已荒凉。”话中杂着一丝惆怅,言外之意就是桃仙镇的美景只有她这公主府有。 她闻爹爹讲过,桃仙镇高山流水,小桥人家,是难得好风光,一个镇子檀姓居多,也叫檀家镇。 听得陆简昭话中美意,她故意那么说,只为勾起人心底的那抹惋惜。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1]。 天下无人不愿欣赏美玉无瑕,若能亲临其身,唯争先恐后。 陆简昭身处天下人里,却像个不染尘世的翩翩君子,即便遇着一眼鲜亮的,也是身端心定,檀允珩久在司昭府,老练的从人语气里找到一丝怅然。 陆简昭是个聪明人,他常年在军营里,踏过的山河不计其数,见遍天下富丽堂皇,饶一句公主府置景典雅,让郡主捉了正着。 明仪郡主此人,他从未小瞧过,明媚耀眼灿如阳,心危细腻断案清。 一只活泼鲜艳的老虎,看上去人畜无害,迷人心智,实际上让人不得忽略的是老虎本身,十分危险。 第49章 确如此,陆简昭欣赏公主府宅院局落,世上竟还有这等置身便有心畅之感的宅子,谈起桃仙镇,才有惋惜,不然请桃仙镇人氏给陆府好生改缮一番,那是妙极。 既然他和父亲大张旗鼓过来,是为堵住朝臣奏请弹劾陆府藐视皇恩浩荡的折子,那么顺势而为,多要一份公主府工图,想必不是难事。 毕竟圣上的颜面,也是公主府的颜面。 却在不自觉中,上了檀允珩圈套,陆简昭顺着话引,明道:“不知贵府可有宅院工图?”于公于私,他讨要工图都合情合理。 不然圣上落了口舌,公主府也难辞其咎,既然已经身在此,行此一举,只能算两不相欠。 檀允珩脚踏阶上望月阁,脚步轻盈,月色银霜,泻在她一侧脸颊,照着她眉眼舒缓,唇角勾起,弧度不明显,在无人可视之处尤为明亮。 在缀星弓月下,她成心算计,诱着人索要工图,陆简昭深知,不换新宅,在朝堂上已闹的沸沸扬扬,圣上压着朝堂声音准了陆省修葺旧宅的心思,若旧宅不修个样子来,朝堂上大臣们会喋喋不休隔没完没了。 不管是堵悠悠之口也好,还是陆简昭私心也罢,既然登了公主府的门,势必要让百姓知道,陆府准备大张旗鼓的修宅子。 那么公主府的工图陆简昭要的顺理成章,甚至是出自为公主府的名声考量。 檀允珩步步上阶,“贵府没有工图,只有贵人。”她父亲擅长做画,常常水墨晕染前,景图已在脑海浮现,了了运笔,堪称一绝。 公主府的景观有工图,不然如何拿给工匠看,但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望月阁,八面花窗敞亮,通透,古朴玉鸣,她引着陆简昭站在一侧花窗前,往下俯瞰,就是风来湖。 湖水清澈,翡翠耀泽,满面映柳,月落其中。 微风轻拂,远处垂柳茵茵,落在风来湖中的水榭格外雅静,映在幽深不见底的陆简昭瞳色里,毫无波澜。 贵府没有工图,只有贵人,弦外又音。 若想要公主府的工图,不能够,却可以聘请府上贵人一同为陆府修府,公主府共两位贵人,能请的动也只能是明仪郡主。 这位郡主当真是将了他一军又一军,无端踩中他心思。 修辑陆府乃大工程,不急于一时。 陆简昭定身站在花窗前,眉眼犹如晨雾山峦,不失沉稳,却让人捉摸不透,语气漠然,“微臣自幼过目不忘。”他明知郡主在他身上煞费苦心,不惜去他府上给指点迷津,就决不能任由事态发展,既如此,他拒了便是。 刚是他思虑不周,着了人的道,才有了牵引后话。 至于朝堂上,解法多重,不拘一格。 ** 风阑水榭里,剩下南嘉景、陆省还有徐鸿越三人,菜接二连三被侍女端走,重新端了茶水来。 南嘉景明言,“陆候想说何事?”绝非不是想促成珩儿与陆世子的姻缘,她刚提让珩儿领着陆世子四处转转,陆候脸上闲有无动于衷。 陆省手中端着茶盏,直意,“我不赞成两府婚事。” 即便珩儿一直追陆世子,也是徒劳,陆候这儿也过不去,徐鸿越静静坐在一旁,不着话。 南嘉景温温一笑,“孩子们自己的事,岂非你我可以做主的。”她的女儿看上谁,都可以,一句不赞成,就能拆她女儿心意吗? 自是不能够。 陆省简言明了,“郡主金玉之体,当有佳偶天成才是,我儿久经沙场,是个不会疼惜人的。”无论怎说,来圆儿不愿娶,他亦有心阻拦。 南嘉景不紧不慢,轻轻吹了茶水,扁舟飘摇沉浮,“珩儿姻缘自由,选中了谁,谁就是珩儿夫婿,况且情爱一事,关乎门当户对,却不关三六九等。”她轻抿了口,“你我都有心上人,怎会不知相思苦。 珩儿喜欢陆世子,让她追一追不打紧的,到最后追不到,珩儿就会死心的。” 她自己的孩子,当然了解,天下就没珩儿握不住的事,冠冕堂皇的话说出口,埋了陆省阻挠的心思,南嘉景不知陆省为何不愿,人各有九思,慎重考量之后做的决断也好,为陆世子性子鸣冤也罢,都不能碍着她女儿的路。 几句软话,不痛不痒的,说了便说了。 软话细流,堵着陆省不知再说什么好,当街沸沸扬扬传的,他在军营都能听到,来圆儿性子冷,对郡主心仪置之不理。 他这个当爹的,眼里自然也容不得沙子,公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占明占理,沙哑无声。 就连他自己也明知相思疾苦,可是比起郡主对来圆儿情深义重,显然来圆儿的心思更为重要,于他而言,来圆儿是自家人,郡主也不过是个外人。 心有相思苦,与他的来圆儿何干。 满榭寂静,只听陆省沉声回击,“长公主殿下所言极是,为人父母,子女事,就是天大事。”公主爱女,他爱子,不冲突。 话外弦音不行。 半晌,徐鸿越说了句公道话,“侯爷,在下今儿午后同两位司昭大人一同乘马车从城北回来,依在下看,世子爷清风朗月,不近人情是假的。”不然怎会有陆世子下意识对珩儿那句“切莫病了才好。”他这个外行人,看的可是情真意切。 在坐的是当朝长公主府,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还有他这个四品官。 话稍稍一点,即为透。 第50章 珩儿与陆世子改日还要官僚相见,两家因此不爽利,圣上器重的司昭府多少受影响,陆候在意外头说世子爷的流言蜚语,若不是珩儿执意,怎会至此。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2] 爱之深沉,才心生芥蒂。 徐鸿越来当这个公道人,说公道话。 最后那句话,将透即透,是敲打陆候,陆世子心有涟漪,虎嗅未香。 ** 转眼到了五月末,天愈发炎热,白日里的神民大街上人烟寥寥。 午后司昭府,绪光灼灼,一半衙役交班歇着,两位司昭歇脚的东西偏方后阴凉一隅,种着一片杜鹃。 杜鹃早晨迎阳,午后阴阴,也是处不错的纳凉地。 檀允珩小憩一会儿,醒来想着偏房后的杜鹃再不挖出便要谢了,目视前方,步子悠悠刚转过偏房,明着看见她身前有一人,却刹不住脚的踩在此人黑靴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人闷闷倚着墙,也不出声,她脚步那般重,这人明明听了去,却只字不言,怪哉。 “陆司昭大中午的,为何直勾勾盯着我的花看。”她斜睨了眼陆简昭顺垂的眸子,长睫敛了眸光,落在她亲手种的杜鹃花上。 第027章 沼泽 蝉声沉醉在稠糊糊的热气里, 扰人清梦,尤其偏房后还有几颗繁茂的樱桃树,将近六月, 红樱绿叶,杜鹃鸣啼。 难得有个忙里偷闲的小憩, 陆简昭却辗转反侧睡不着,一来他没午憩习惯, 以前征战四方时刻警醒着, 压根不会想午时会有闲暇,晚上一宿不睡都是常事;二来他心中一直有个声音, 就是为什么前些日子明仪郡主手中抱着一盆杜鹃花,他会自然而然认为是给他的。 仅仅只因郡主此前一直在他跟前晃悠, 他习以为常了吗? 连着好几日,他一得空就想这话,郡主于陆府有恩情, 他身为陆府一份子, 自承着感激心, 除此开外, 他对郡主既无情爱,更不该提前理所应当认为郡主怀中抱花是为跟他再次言明心意才对, 何况郡主的杜鹃花是送给长公主的。 他心中那般想,是想错了的。 以至于大中午,陆简昭寻着偏房阴凉处四处走着走着,就到了种着小半亩杜鹃花的偏房后, 几番斟酌, 觉着还是该赔礼道歉。 明仪郡主过来时,他一心盯着已在打蔫儿边缘的杜鹃花思忖, 即便察觉到了脚步邻近,也没应声。 檀允珩看着陆简昭双手抱臂倚墙站着,心底轻嗤一笑,一双不笑的桃花眼中冽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景,人心往往经不起折腾的,小将军自然不例外。 不然人怎么会站在这儿。 杜鹃花表意人人皆知,深意人少知,是希望,给人希望,浇人心智。 檀允珩送母亲的杜鹃,陆简昭上门那天晚膳后也可以送,可她偏选在用膳时,就是做给人看的。 陆简昭的心悬起落下,翻来覆去的,从她直接表明心思,到此人默默在心中咀嚼她,明着拒绝他,恰能说陆家世子是个不为世俗所动的儒雅君子。 可惜再儒雅的君子,也架不过她真性情。 欲擒故纵的戏码不能长久惹人心,她什么性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开始就在陆简昭面前一览无余。 她精明利己,算计对方,甚至不遮掩危险,她就是这样用真性情换真心的人,得到陆简昭的喜欢一定是人发自内心的对她的欣赏,不会是旁的。 陆简昭不言,她便不再语。 人没想透彻,那是她做的还不够多。 午后炎热,不远处的樱桃散着淡淡果香,混着近处沁人心脾的杜鹃花香,在一阵热意风袭过来后,空气中萦绕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微妙,簇涌着拥琴自扰。 风渐渐,花摇摇,香意浓,陆简昭却嗅到了不属于樱桃和杜鹃的清香,可他过来时,偏房后并没染指其它,那又是什么。 他心中莫名的情愫犹然发酵,右手环在左胳膊上,指尖猛地一缩,冲破了他不愿为难自己去想想不透的事,支配着他漫无目的地去寻求一个未知答案。 檀允珩像个局外人一样静静看着,陆简昭神色沉稳,淡如止水,她无法参透,却深知其心。 从她有意为之让陆简昭头一次看到她抱着一盆杜鹃花坐下,这人眉眼平静缓和,似胸有成竹的一抔温水;这次趁着午时明目张胆站在她种的杜鹃花前,眉眼依旧,却似烈火沸煮开水,早融化了那方裹着霜寒的早春晨雾。 二人相持不下,只字未言,却在一路小跑,琐碎的脚步声踏进偏院那刻,二人目光才行重叠,短短一瞬,一个眸色算计化为乌有,如阳照清水;一个寻觅琴音断然掉头,似月色静止,一前一后走出房后。 从府衙门口碎跑过来的衙役,下意识去东偏房外候着,却看到两位司昭大人从房后一道出来,没顾着多思,一道施礼后,急忙道:“两位大人,长公主遣人来禀,三公主没了。” 这下不仅檀允珩心中一惊,就连陆简昭心中也猛然慌了一下。 三公主怎会突然没了。 ** 同日傍晚,临近她下衙回府,就被长公主派人来接,让她和陆简昭一并前往三公主府上,说是一同断断三公主命案。 第51章 二人匆匆往三公主府去。 彼时,三公主府的下人全被圈在院子里,不得自由行动。 正堂上,三公主的女儿南伊忱得知消息,急忙告了假,从工部赶回家中,儿子南霖忱也后脚从宫中回来,二人身坐同侧太师椅,目光仇视着对面那位无缘无故改了执拗性子,从庄子上搬回来的生父,闻琅。 正座上自然坐着的是端蕙长公主。 按南祈惯例,公主身死,无论生老病死还是奸人所害,宫中都要派人来验尸已确清白,并且尸身要放置在冰室里静置三日后,方才出殡,期间若有子女心疑,可求尊贵之人上堂,评理论事。 南伊忱和南霖忱当然心疑,二人母亲身体康健,在闻琅回来之后,说没就没,可见他们这位父亲,一定怨死了母亲一意孤行,让子女改姓。 所以二人宁愿请来并相信一个从来跟三公主府不睦的长公主来坐镇,也要好好审一审二人所谓的父亲。 闻琅在二人注视下缓缓张口,平静诉说:“我不会杀你们母亲的。” 南伊忱讽哼一声,自家里,也无需怒不露色,此时此刻她和哥哥,只是两个失了亲娘的孩子,何谈理智,她‘啪’一声,重拍着身侧的小的四仙桌,声音在正堂上如雷贯耳,愤怒道:“你说你没杀,我娘却真死了,谁信啊。”她手指着闻琅,“就是你恨意滋生,觉着我娘就该围着你转,拿不到和离书,心中不快,这么多年蓄谋,只为时机一到,取她一命。” 她不信,南霖忱更不信,母亲好端端的,素常没个小病痛的,突然死去,必有蹊跷,“你娶我娘时,瞧上的是我娘貌美如花;你弃时,过不了心中那道坎,觉着家中子女只能随你姓,你负气离去,连子女都不曾留恋,可有半分思虑过我娘的处境,皇室丑事,百姓不知,剩下高门不知真相,谣言相传,你可倒好,躲在消息闭塞的庄子里逍遥自在!” 南霖忱双手紧抓着椅柄,索性说个痛快,“要时,百般呵护,千般好;心气高时,弃如敝履,只留我娘在你给她打造的囚笼里。”他手关节重重敲在四仙桌上,声音沉重,在空荡的堂上回声犹耳。 “我娘为何会把庄子消息封闭,你出门名门,幼年启蒙,你会不知?只是不愿去想,不在乎我娘待你情深意切,只在乎你自己的心气不容践踏!” 檀允珩和陆简昭赶到,刚巧听到这话,二人也没打扰到这段谈话,顺坐在南伊忱这侧太师椅上,只有高堂坐着的南嘉景注意到二人过来。 南嘉景双手覆在腿上,鼻息轻叹,她上段姻缘也是吃过苦的,现在都过去了,旧事她不愿重想,君子凭迹论心,闻驸马此番回府,授珩儿意,本着想让闻驸马借着三公主南晴旻对其爱意,套话出来,话得没得到,容后再思。三公主府即便跟她有过节,她也会为南晴旻秉持公正的,同身为女子她不愿看着高傲之人死的不清不白。 皇宫仵作已前去冰室查探,想必很快就有结果。 等三公主的两个孩子发泄完,她才开口,不是长辈,只是座上宾,住持公道来的,“待会儿仵作会出来,你们母亲是否他害会水落石出的。”说着,她侧了侧身子,朝着闻驸马,闻琅此人,她未出阁前,只听过,先皇跟前炙手可得的红人,忠心护主,天地可表。 天不怒英才,英才气性傲然,她不是男子,道不明为何闻驸马会介意子女随着皇室姓,自心谴责,放不得明面。 南嘉景要问的是另外一件事,“听闻驸马回府不久,三公主突逝,闻驸马倒是说说,三公主如何死的。”她接到消息后,赶来,就是三公主的一双儿女检点闻琅,但事情还是要问上一问。 檀允珩看了她左侧坐着的南伊忱,面显怒色,目光紧盯着对面闻琅,是不是三驸马下的手笔,尚未可知,但身为一个女儿,自己的母亲突然去世,无人可冷静自持。 闻琅为人处事不容置喙,正如南霖忱所言,爱你时千好万好,弃你时,子女也是多余,到头来心中还会谴责,子女从未来看过。 心有坚守不错,错在面对子女指责,桩桩件件,都是罪过,除了一件尚未定夺的三公主死因。 她母亲让她和陆简昭过来坐着,也是替这么一双失了母亲的人撑着,不全是为了三公主死因,毕竟南伊忱官居四品,不是个吃素的,南霖忱久居深宫,身为皇子,见识过朝堂上尔虞我诈,家事也是游刃有余的。 檀允珩身子往后靠坐着,朝右挪了一下头,看了眼陆简昭,似用眼神道:“三公主有子女,是个会为子女谋划的,况且一双儿女都不曾成家,不会为情爱寻死觅活的。” 陆简昭母亲的事,到现在还没水落石出呢,别府上的事,他才是个不知情的状态,情爱一事,他不曾有过,不能一概而论,但明仪郡主身为百姓父母官,不会包庇他人,亦不会说谎,他信。 只见他眼微敛了一下,仿佛在回“他杀。” 话落,檀允珩没笑,心却明了。 陆简昭不止完全相信她所说,而是相信她。 第52章 二人一道挪视线看着闻琅。 闻琅自己的一双儿女在仵作没来之前,一度指责他,他对此深感无奈,重重一叹,坐在太师椅上朝南嘉景拱手作揖,“殿下,晴雯当时正与草民争吵,突然倒地,叫了大夫,于事无补。” 那会儿,南晴雯几乎失去理智,质问他道:“闻琅啊闻琅,你扪心自问,当时是你非我不娶,我才嫁给你,喜欢你,自诩得到了一切,日子舒坦 ,转头告诉我这是过眼云烟,该忘即忘,你可知天下事若都能相忘于尘世,又怎会有你近日登门呢。” 南晴雯哼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公主府的庄子,都是公主府的眼线,陆家世子找过你,你便回来了,我猜他肯定给了你致命的诱惑,不然像你这样的人怎会轻易回府,既然这样,我们也两不相欠。 你和陆世子之间的交易我清楚,我为一双儿女铺路,你们也清楚,何必淌浑水再来问我呢。” 南晴雯承认了,就是她派孙萍前往甜香街卖弄,那又怎样,天底下哪个当母亲的不愿自己孩子前路坦荡,路上碍眼的人都该死。 说来陆家世子是个不折不屈的,要是陆世子直接应了郡主追婚一事,这法子只能藏灰,天时地利人和,何乐不为呢。 南晴雯面露苦笑,甚至像是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身子一倒在地上,都没反应和挣扎的时间,只一双眼睛空洞盯着闻琅瞧着。 闻琅立马着人去请大夫,无济于事。 事情就是这样,日西侧,一双儿女指责他,他默不作声,因说出也是无人信他的。 檀允珩听完在心底哼笑一声,一段复述,将在场所有坐着的人都难为住了,三公主的死也不见得不余辜,三驸马的冷静更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丘之貉罢了。 <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各奉其主,利己利心,尔虞我诈,她早已司空见惯,就因为她母亲是圣上亲妹妹,亲妹妹的儿子年龄明明不大,却可以是大皇子,女儿独受圣上宠爱,就该被其他府上无端践踏吗! 这三公主死得还真是大快人心。 檀允珩睨了眼闻琅,侧手端了茶水在手上,轻抿,掩着她嘴角的一抹讥讽一并吞到肚子里。 陆简昭侧身端坐,视线轻敛,就能看到檀允珩唇角隐隐消散的笑意,他心中突然酸涩一胀,像是打完了天下仗的那晚,在军营里把酒言欢,满面春风来的喜悦和历尽千帆君终还的感慨,甚至还有更多,他说不上来究竟是何滋味,却让他短暂忘了仲夏闷热,眼疾痒意,转而代替来的是眼中酸涩。 隔着‘同视’眼疾症状,他无法辨认眼中人模样,只盯看着明仪郡主,眼中人神色淡淡,眉梢波澜不惊,仿佛那抹笑不复存在,他怔然出神的幽邃中,蓦地生出别样星火,一点点将充满死寂的雾气沼泽照亮,恍惚中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女子蹲在朦胧沼泽里,冲他朦胧一笑,星火微弱无法让他接着窥探女子真容,他脚不听使唤地愈往沼泽逼近,一声女声尖锐。 “姨母,我娘身子骨郎健,绝不可能突然身死,就是他在撒谎!” 雾气沼泽里的女子消失不见,星火不复。 陆简昭眉心皱动一瞬,转瞬恢复如初,搭在腿上的手松松一握,渊深眸色里冰彻刺骨,打量着左手边女子。 南伊忱和南伊霖一并怒目圆睁看着闻琅,脸上写着你在说谎,在没空注意到的地方,檀允珩神使鬼差地把视线往后一挪。 陆简昭依旧是眉骨文风,雅正清朗,和以往没不一样。 檀允珩目光带着探究,她心中初逢有感,陆简昭在看她,感知上她从未有过差池,转头审视,遁入陆简昭故作正常的眸色里,临渊里,她看到了自己绣在交领上的绒花。 她今儿着一件桃色琵琶袖,外加一件短比甲,自然琵琶袖交领上的绒花本色,浮粉色。 树上轻扇未出绽,沉渊合欢如云飘。 檀允珩晓得自己为何心中会有异样感觉,是她故意被这人察觉的那抹得意笑的缘故,让人心有所同感,被南伊忱一声大吼,乱了心阵所致,说打量她,不如说在找寻一个支点,让其转圜过来,心中的飘渺正是喜欢她。 “忱姐姐,宫中仵作断然不会从中作祟的,姐姐不如喝口茶,仵作禀了再说也不迟。”清官难断家务事,奈何处地不舍身。 檀允珩从陆简昭身上收了视线,斜视着孤身坐在对面的闻驸马,说了这么句话,貌似主持公道,实则心情当好。 说曹操曹操到,仵作被三公主府上管家领着来到堂上,手把一侧肩膀上挎着的药箱往后一搂,作揖道: “回禀殿下,三殿下死于毒。”仵作从宫中来,遇事沉着,回的也不徐不疾,“此毒名‘杜鹃春迎’,在杜鹃花初绽之际,将其采摘捣碎取汁,千斤提炼,加以明晶水,就成了入口微甜的慢毒,中此毒者,必活不出来年杜鹃开谢。 经微臣推断,三公主服‘杜鹃春迎’是在去岁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不正是瑞亲王的六十正寿? 宫中仵作技艺超群,虽没起死回生之效,却有准确推断之技,就连司昭府的白湘都师承宫中,断不会出错。 第53章 瑞亲王是先皇头一个儿子,年事已高,去岁瑞王子女为父大办六十正寿,这天投毒,选的巧妙。 瑞亲王聪明一世,他的子女很是孝顺,绝不会在喜宴上做龌龊事,来往朝臣,商贾不计其数,何况大寿,那日甚至圣上和皇后都送了礼去。 问题又会出在哪里? ** 是夜,长公主府灯火既明,团院里那棵绒树,迎风簌簌,寥寥无星的长空下,翠绿难抵幽香。 一阵沉风习习,玉满堂里坐在榻上的女子裙边被微微拂动,宛如云绒含笑。 只见女子懒散坐着,跟前矮几上摆着一檀木小箱里的金条,在满屋暖洋下尤为灿灿,眼神颇有意思地盯着手中执着的信瞧着,信上写: ‘杜鹃花前多有会错意,陆某多有得罪,与上次无二,不知郡主喜欢何物,金条奉上,特此谢罪。’ 檀允珩唇角笑意不明,这是陆简昭今晚回到陆府后准备的道赔罪礼,连着一封信,派殷叔来亲自交到她手上。 记得上次,这人把她的绣球弄丢,送来的也是一小箱金条,如今她都收了陆府两箱金条了。 与其花错钱,不如直接了当给她钱。 何尝不是‘节省’。 檀允珩目光淡淡扫了眼矮几上被打开的那箱整齐列着金条,跟身边的丫鬟宿萸交代,语气堪比穿堂风清凉,“把绣球拿去五福堂当掉,就说是明仪郡主亲自绣的,看看可换多少金子。” 宿萸识字,看得见信上所写,自家主子的亲手绣的玲珑绣球,被陆世子一句看顾不当给弄丢,而后送了一箱金条,赔礼,公主府哪是什么缺金少银的地方,用得着陆府贴济。 宿萸难免为自家主子抱屈,“郡主,这世子爷怎么还不对您上心啊。”要是陆世子对郡主上心,怎会送金子,分明就是对她主子还不上心。 话中多少忿言,檀允珩摇头轻笑,看着宿萸,她有四个贴身丫鬟。 宿萸、喻琉、裳蓁、堇卿,都是打小进府陪她的,不比她大几岁,往昔除了跟她出门,或者办她所交代的事外,都待在府上,不懂情爱一事,实属正常。 她想了下,道:“那就再添一把火,让陆简昭上心。” 宿萸不明所以,直意,“郡主打算怎么做?” 檀允珩交代道:“明儿一早你按我说的去把绣球当掉。” 她手在檀木箱边缘敲了两下,“城北屋舍重修,是由我哥哥和徐夫子领着,当掉绣球后,连着陆简昭给的两箱金条,一同拿去给他俩,他们会明白的。” 沉夜,万籁俱寂,都城之中谧如幽潭,唯独沿街灯笼轻风摇曳。 隔日,六月出头,这一天有人欢喜有人忧,三公主府上高高悬挂白绫,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瑞亲王府红绸夺目,祝寿的客人满面春。 日头高悬而下,有人哭泣有人欢笑,两家虽不在一条街上,即便都城再大,也不过皇宫脚下,又能大到哪里去,凡一处声音消停,另一处隐隐将听,只是各不相干而已。 先皇一生没立皇后,除了当今圣上有幸有个活着的亲妹妹,剩下的先皇子嗣里都只剩下独苗了,沾着同父之亲,却没手足之意,人性薄凉。 近午时,司昭府内井然有序,空气中隐约可嗅的肉香味,让值守的衙役眼中一亮,心里不由期待起来待会午膳是什么美食佳肴。 檀允珩在东偏房换上自己衣裳,门‘吱呀’一声被她打开,冲着她房门的对面房门刚好也被一人打开。 金乌上移,逐渐将她屋外檐下的璀璨转到院中,东西二房都镀在阴凉下,隔着被烧得无影无踪的流云,四目遥遥相视一眼,随后二人一道往司昭府外走。 檀允珩绝不会放过和陆简昭独处机会的,出言极快。“这么巧,陆司昭也去瑞亲王府上做寿。” 陆简昭脸色从容,淡淡回了她个“嗯。” 出司昭府,檀允珩往马车里一坐,视线里的人随着隔帘放下,被阻在外消失不见,她唇角快意一笑。 瑞亲王府人多眼杂的,陆简昭眼疾发作,伪装再好,抵不过那么多双眼睛,能坐在瑞王府中的人可比当时汀兰宫宴多的多,都不是什么善茬。 便又给了檀允珩可乘之机。 ** 九天湛的没一丝白云,热意炎炎。 瑞亲王府门前络绎不绝,竟是些华丽束装的门第,淡淡清凉香膏扑面而来,缓了不少舒爽。 陆简昭将马骑到瑞王府一旁,让开正道上经停马车的府门前,把缰绳丢给等着他下马的小厮,返回府前时,檀允珩刚好下马车。 可巧檀允珩没由来地打了个喷嚏,虽说她是个不常用香的,但嗅到过的香也不计其数,闻香打喷嚏还是头遭。 这香…… 跟她犯冲。 还是早点进府为好。 陆简昭望着檀允珩从他身边擦过的背影,眼神快速犀利地扫了眼门庭若市,快步跟了进去。 瑞王府设席分长幼,长辈一席,晚辈一席,不分男女,檀允珩和陆简昭过来的晚,别家小姐公子都已坐定,嬉笑交谈,片刻安静后,又复了喧闹。 第54章 二人的位子左右挨着,檀允珩看了眼她的位子,是在最右侧,陆简昭她左侧,再往左是四公主府的大小姐南应泠,她不容置喙地坐在陆简昭的位子上。 南应泠端坐着,貌似就在等檀允珩过来,一副‘你终于来了’的样子,见人坐下,提盏即敬,端了个礼貌地笑,道:“听说当街民妇死了,想来以珩妹妹的聪明才智,已经明朗是非了。” 四公主府不会那般蠢。 檀允珩听出了话中之意,淡笑回敬,“听闻应姐姐在春日宴席上有了心上人,妹妹还不知哪家,在这儿提前恭贺了。” 确实,当街指骂蠢到家了,四公主府安然无虞。 檀允珩跟这几家公主府不熟的很,有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言。 陆简昭进来时,厅里刚复了的热闹,再次熄落,他人在府里耽搁了些时辰,他回都后,在外走动不多,瑞亲王府上的下人跟他核实后,方才进府,有认出他的官员,上前搭讪的,一耽搁也就晚过来了会儿。 下人引他到位子前时,他的位子上坐了人,坐着的人身份高贵到在场的人,除了比她年长的皇子外,剩下的人都要起身朝她行礼问安。 在场的小姐公子皆知檀允珩正在追这位陆世子,而陆世子却不为所动,同在司昭府任职,他们从王家公子口中听闻的是,陆世子面冷心冷,清隽疏朗,将明仪郡主的欢喜视若无睹,今儿倒是被他们撞了个正着。 明仪郡主一进来就坐在本该是陆世子的位子上,若换成位子是旁府公子哥,倒是巴不得,可这偏不是旁人,独得圣上圣宠的侯府,陆大将军的独子,一家子的贵臣,遇上的是圣上当亲女儿养大的郡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除了没有公主的名头,连封号都选的极好.。 明仪,明媚春仪如朝阳。 席面上的喧哗一瞬消匿,甚至没见过陆简昭的富家子女坐在后头屏息直腰,想看看传闻中的陆世子究竟何等英姿。 远远瞧去,只看到一男子身着沧浪绸缎圆领袍背影,沉稳如松,在满厅散着丝丝凉意的祛暑中,明明朝如春阳之姿,他却犹如一座雷打不消的冷峻雪山,自持着北风啸啸,厅中风辗转,空气冷凝,令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富贵人家子女直打了个冷颤。 远远坐着的人都如此,何况近身在陆简昭一侧站着领路的下人,心中早就吓破了胆儿,他一不敢让郡主起身,二不敢命陆世子往旁边坐,三弓着身子不敢抬起,最后还是瑞王府的长子,南承誉看不下去,起身尽地主脸面。 南承誉站在陆简昭身侧,拍了拍陆简昭肩膀,化解气氛道:“郡主年纪尚轻,还望世子爷不与之计较,往旁边一坐。” 话成没成功化解尚未可知,倒是惹了坐在檀允珩对面的南允珏和徐鸿越,二人下意识反应护短,怎么就会欺负他们珩儿年纪小,贬低这个,高抬那个,就是瑞王府长子的作风? 真是令人贻笑大方。 二人没起身,是早已看破瑞亲王故意将珩儿和陆家世子的位子放在一起,并非帮着撮合二人,而是想让陆世子更加厌烦珩儿,故意而为,还专程把陆世子的位子放在珩儿和南应泠中间,也想令陆世子半席而出,好趁机在外拉拢。 要不是珩儿着人今早送了几箱金子来,加上刚又递了眼神过来,让二人别冲动,她要听听陆简昭何说,二人早起身了,毕竟天下无能容忍自己妹妹受屈的哥哥和夫子。 陆简昭不是不知自己被算计,他按兵不动,就在等瑞王府的人上前调和,将上一军,“不知南大公子可否让郡主把位子让还给在下?”说的风轻云淡,却不计较却往回要,让人无法回拒。 众人寒嘘,相视不敢言,厅里冰融在瓷缸中‘滴答滴答’地声音通透响亮。 檀允珩一刻也不曾抬眸看过陆简昭,仰头看人太累,她不愿意。 她整个身子被陆简昭挡了个彻底,坐她左侧的南应泠一侧眼亦不能从她不以为然的面容上感知到什么,世家子女惯会的沉静,在任何外人所在场合都不会失落的。 身为女子,南应泠却能感同身受,明明一番好意,却被人漠然视之,果真如坊间所传,陆世子是个不会疼惜人的,即便是郡主在追这样的人,也架不住人不赏脸。 瑞亲王府的人精明利己,从不做损人不利己之事,想挑翻本就令陆世子无感的姻缘,结果却落了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一个两个的都得罪不得,借着郡主的光,南应泠倒也能看看瑞亲王府的长子,该如何处置。 南承誉短暂两难后,陷入更深的两难,府上宴席,家父花甲次年,不及去岁大寿,也是可喜当贺的,绝不能出现争执,为此他思忖再三,话才张口。 “好妹妹,哥哥回头再给妹妹赔不是,可好?”语气哄着诱着,在场的人听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哄喜欢的女子。 瑞亲王成婚多载,正头夫人不能生养,娶了几房姨娘,才有了多个子女,为长的便是南承誉,年过三十,不曾娶妻安家,一门心思只想娶的人就是檀允珩。 第55章 不是喜欢,只因檀允珩家世乃都城最优,若能娶回家,相夫教子,往后享不尽地荣华,甚至只要他调教的好,往后宫变,珩儿乖乖让他挟持,他把着皇帝心头好,皇位也只能是他的,来日称帝,倒可以让珩儿为后。 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心,于是瑞王府险棋一招,两手抓,把珩妹妹和陆世子的位子放在一块,为的就是让陆世子对珩妹妹相看两厌,他的成算又增了一分,而后不得不逼着陆世子起身离开女子堆中,借机劝说陆世子归降瑞王府,为来日筹谋共商大计。 檀允珩棋行偏招,直截了当往陆世子位子上一坐,南承誉的心跟着抖跳了下,还以为府上计谋要败了,结果陆世子自己倒是送上门了。 那这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南承誉可接下了。 呵呵。 檀允珩抬眸浮笑,轻飘飘一眼掠过陆简昭,转到南承誉那张脸如刀削,充满假笑的脸上,素常道:“珩儿听闻誉哥哥心系朝堂,或许还不知誉哥哥身侧这位世子爷,慈悲心肠,给城北重修屋舍布施黄金一千两百两,誉哥哥可要好生记着些。”免得让人觉着侯府抢了瑞亲王府乐善好施的名号。 瑞亲王乃先帝头一子,就连她舅舅这个当人弟弟的,也免不得礼让三分,从先皇到圣上,瑞亲王府从未断过布施之举,放在之前确实得了不少民心,以至于到现在百姓谈起瑞亲王府,还津津乐道,是个善人之家。 檀允珩今早让宿萸前去将她亲手绣的绣球当掉,五福堂的掌柜笑呵呵拿了黄金千两,加上陆简昭送的两箱金条,共一千二百两,她一同以陆简昭的名义布施了去。 为得就是在这场宴席上将南承誉一军,不是想拉拢陆简昭吗,若给自己拉个敌人,当真是有趣极了。 南承誉没事时,损她抬举陆简昭;有事时,好话哄着她,她就那般任人宰割? 不是好善布施吗,那就拿出大善人仪态来,偌大的瑞亲王府,想必出点银子,不是什么难事。 还有陆简昭,她追人是掌主动权的,不是对方说风她就要听风的,苦头不必给人吃,总得让她从这人身上取点有用的来使使。 算计一番,她顺利将众人相看陆简昭的心思,拐到她和陆简昭不睦之上,如此陆简昭的眼疾必然不会被察觉,她也得了她要的东西,尚可扯平。 话音落,对面徐鸿越哈哈一笑,掷地有声道:“陆世子年纪轻轻,对流民百般关心,真是天下风度。”等来等去的,终于等到珩儿让他说话时,不吐不快。 言语间,皆是夸赞,确是步步将南承誉逼上梁山,不得不布施。 城北重修缮,政令已有几天,工部尚书被老家押解回京,锒铛入狱,宁死不供同伙,是个硬骨头,定了秋后问斩,还有时日去耗这件事,工部群龙无首,圣上无意抬举工部侍郎南伊忱为尚书,而是让大皇子妃的父亲,黄昶多照看着,并令他和大皇子担任修缮一职,监之。 碍于珩儿今早派丫鬟过来的传话,南允珏只能在宴席上当个看客,因为天下也没妹妹欢喜谁,当哥哥的还要刻薄了去,坏人也只能徐鸿越一个人当。 檀允珩回到自个位子上,陆简昭也坐在原位,只留南承誉一人站在亭中,从容镇定对着众人道:“既然陆世子首当其冲,我们瑞王府也不甘落后的,以家父之名布施黄金一千五百两。” 比陆简昭高出三百两。 此地无银三百两。 厅上彼此起伏着各家公子相继布施银两数目地声音,陆简昭鼻息中全是他左手边女子的清凉香膏味。 他思索一番,还是觉着清凉香膏,肯定有问题。 否则一个不惯用香的人怎会突然打喷嚏。 陆简昭余光一瞟,就瞧着郡主与对面的大皇子还有徐鸿越,相视一笑,遥敬一盏茶,他顺势睨了眼徐侍郎,心中突而又逢那般胀胀的,沼泽翻涌,雾意朦胧,星火不燃。 春风得意女子笑,流水铮铮男子怅。 他复在长檀木桌上的手翻起,端盏饮茶,想着茶水微苦,或能消除他心中不明沼泽上空的雾障,未果,反而越散越多。 这到底怎么回事? 第028章 有趣 宴中过半, 晚辈一席这边男子频频离席,唯有陆家世子的位子上空了许久,不见人归, 还有右侧的席面上女子也不见人影。 从外头回来的男子脸上得意洋洋,南应泠心中轻嗤一笑, 怕不是害怕郡主和陆世子在独处,特意下宴一看究竟。 郡主和陆世子, 两个还没关系的人, 硬生生让世家男子防患到此般境界,南应泠也算受教了。 瑞王府的一处纳凉亭里, 檀允珩惬意坐在圆杌上喝茶,看着一旁站着的女子在逗一只被挑高挂起, 关在金丝笼里的鹦鹉。 这女子刚瞧着不断有男子远远站着,谨慎望过来,又轻快离去, 话中讥讽明显, “我算是懂了——”话刚说一半, 那鹦鹉就重复说着, 给檀允珩逗笑了。 这女子双指伸进金丝笼里,捏住鹦鹉的嘴, 接着道:“他们这些男子啊,想攀附权势的心昭然若揭。”一个个不凭真心实意,一门心思想把郡主当做平步青云的棋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在甜香街那日她不懂为何郡主出言单相思, 今日她懂了郡主处境为难, 上有谋划才选了陆家世子这个刚回都的男子。 第56章 说话的女子是央玉兰,父母之前皆是辗转在各国的富商, 她一家子都感激圣上雄心,天下一统,经商才得以方便。 央玉兰和父母一同入都,赏遍都城繁华,一拍即合,买了城东一处景致不错的宅院,长久定居在此,这不前些日子邀约上门,请她一家六月过一,来贺瑞亲王的寿辰。 央玉兰在席面上看着明仪郡主离席,她也跟了出来,敞亮人从不说暗话,她就是欣赏第一次见郡主时,人身上那股坦荡劲儿。 记得那句“是我一厢情愿,欢喜他。” 喜欢就喜欢了,哪有何妨呢,敢作敢当,才该是南祈儿女该有的气魄。 央玉兰手从金丝笼里抽出,转身坐下,双手往刻着牡丹花纹的圆石桌上一搭,看着檀允珩,疑惑道:“这世间怎么会有男子不喜欢郡主呢。”她要是个世家男子,肯定真心奉上,三辈子绝无二心,唯郡主马首是瞻。 檀允珩手中端着一盏茶,视着央玉兰的目光不放过她,忽而想到了陆简昭患有眼疾,瞧不出她的容貌,她脑海却能浮现陆简昭那张净白温朗,拒人千里的脸,好像对人蛮不公平的。 这样的不公她不想多看,她心思独道,只想看看有昭一日,陆简昭承认喜欢她后,再看到她时,会是什么反应。 不免令她心底生出一丝好奇。 纳凉亭绕在一处假山活水里,奇花异香连径,风吹过,阵阵凉意花香拂面。 檀允珩双眼略弯,莞尔一笑,好似一种浑浊天成,让盛夏全然盛开的花黯然失色,道:“不挺有趣吗。” 央玉兰自问跟着爹娘经商,阅人无数,这一瞬也自惭形秽,天下男女貌美精明者不计其数,但从未有过郡主这般明如骄阳,迎风不请自来,都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的人儿。 让人一眼瞧之,似曙光万丈,心觉日子有盼头,不露野心,不掩喜欢。 哪怕陆世子在宴厅上不给郡主留面子,郡主也不记恨于心,相思不成双时,苦涩便要一人咽下,不惧流言蜚语,自化干戈为玉帛,可见豪爽性情,乃她所值得钦佩的。 央玉兰恍惚片刻,反应过来,坦率一笑,“我能不能听一下怎么会有趣。”她想求教一下郡主心中是如何释然的。 檀允珩了当道:“我没释然。” 央玉兰眉心皱着,语气不解,“那怎么您还说陆世子挺有趣的,依我看啊,陆世子无聊至极。” 檀允珩琢磨了下,“让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变成非你不可的人,不挺有趣的。”她看出了央玉兰想问什么,索性一并道:“当你有了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她喜欢陆简昭,这是全都城人尽皆知的事。 她本想一人出来走走,察觉到身后有女子脚步跟着,一路过来此,才知是那日在甜香街替她说话,那位性子率直的女子。 叫央玉兰。 东风春来,玉兰见笑。 和阿见的名字相似,玉见春来笑。 “当你有了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当你有了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檀允珩:“……” 央玉兰:“……” 金笼里鹦鹉一直重复这话,在二人耳畔叽叽喳喳闹不停。 ** 瑞王府邸是先皇赏赐的宅院,都城之最,亭台阁楼,水榭雅筑,雕花琢物,湖中琼楼,美轮美奂,处在皇宫开外最好的地段上,无可挑剔。 一湖面上,芙蕖尖尖初露头,映阳无穷沿千里。忽有桥廊深处寻,方知一人莲深处。 陆简昭好湖景,进府后眼尖看到瑞王府湖之大,直廊穿过,不设水榭,多留意一眼。席面开后不久,他借口出来,立在廊一侧,眼下是荷叶田田,清香萦绕。 那日他在长公主府湖上水榭,近身亲感,恬淡心阔,当下身临湖面不知大过公主府多少的湖上廊中,竟生不出什么心思,心不叹波澜壮阔,眼观湖面,只剩宝镜。 在宴席上那个问题一直随着他来此,为什么他看到郡主心口会发胀,难道真是仅因郡主离席后,四公主的南大小姐同他所说那般,“不喜就不喜好了,何必当众让郡主下不来台。” 那时他一进去,就嗅到跟在瑞王府门口一模一样的淡淡清香,是股子能让人感到清凉的浅香,就是左侧南大小姐所用,郡主嗅着这香打喷嚏,一瞬逃之夭夭,多半是香有问题。 司昭府查案不能或缺一人,郡主若因此香染疾,司昭府损失惨重,他执意坐在原位上,为司昭府,为自己的将计就计,确实没为郡主声誉思虑。 就像上次郡主同他乘马车,他着人先行回府换衣裳,也是为司昭府着想。 郡主喜欢他人尽皆知,他却转头下人脸面,着实不合适。 陆简昭再三思量,决定再送一箱金条赔礼谢罪,就在此时,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世子爷出手阔绰,一千二两百,南某佩服佩服。” 陆简昭没惊讶到,身侧有脚步踩踏而来,他甚至猜出此人不会武功,步伐沉重故意放轻,就为吓他一跳而已,他转身礼貌示意,顺带撇了搭他肩膀的手,他最讨厌陌生人触碰。 来者是瑞亲王府的次二子,南承蕴。 早在昨日,南承蕴的大哥就命他,今日看着陆家世子,人从厅宴上出去后,便跟一路说瑞王府有心同侯府携做,共讨天下。 第57章 南承蕴不觉尴尬,毕竟人人都知陆世子这人,生人勿进,他靠着一侧白玉柱子,只管说,“听闻世子爷独爱湖景,今日我们府上湖廊特意只为陆世子一人独行,不知陆世子可还满意?” 怪不得瑞王府会让南三公子过来游说他,高门中人,各个都是人精,话拐着弯,不着痕迹地让人着道,瑞亲王府上的人必知郡主是个精明伶俐的,特意找了个口直爽快的南三公子来,让他心所动容。陆简昭身量比南承蕴高些,他微微敛下目光,无所变化,转了个身,面朝湖面,一番欣赏后,道:“瑞亲王府湖景妙韵,陆某久仰。” 南承蕴倚着白玉柱的身子也朝向湖景,“既然世子爷喜欢这湖景,得空多来坐坐,好让瑞王府尽地主之宜。” 说起瑞亲王,陆简昭过来前,听郡主说了些,瑞亲王是先皇第一子,婚后赐了天下一绝的府邸住着,至于是不是先皇钟意的天子人选,因先皇没有遗诏,不得而知,天下既定,也不重要,可拥护瑞亲王的朝臣却说瑞亲王即位名正言顺,就连瑞亲王自己都这般认为,所以长年里,在朝堂一直同各方势力作对,年过花甲又让子女们接着绸缪。 苏王两府牵连狗头一案中,郡主同他细琢磨过,定有一方是瑞亲王府,断然不会是提前一年安插在司昭府和南大公子抢郡主的苏鸣,来往亲王府的朝臣,也是各怀心思的。 想着若郡主能看上自家儿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于是苏鸣就是苏御史未雨绸缪派去司昭府的,一则为背后主子做事,二则勾引郡主的心,前者弄得满都城皆知,若背后势力是瑞亲王府,以南大公子在宴席上作风,早取了苏家项上人头,替瑞亲王府做事的只能是王府。 王政安追郡主,也是众所周知,与之不同处便是王政安此人长相不好,压根不会入郡主的眼,背后势力不怕其郡主青睐有加。 至于苏鸣的相貌,陆简昭想了下,空有貌美,心无乾坤,背后势力应当就是最沉得住气的妙亲王府。 苏王二府,一直在给旁人做嫁衣,王大公子丢狗一案,本就是背后人借机阻挠他查母亲一事的进程,其实也是警告王政安别妄想不该想的,杀狗以儆效尤罢了。 不然郡主聪慧把狗头丢在苏府,他和郡主一唱一和的让苏王二府自行查探,怎得一直没动静,以苏王二府在朝堂地位,不该查不出。 那就是真相不能破土而出。 这么长时间过去,他母亲的事必须今早水落石出,陆简昭不是原地踏步的性子,认准一事,自然越快解决越好,接过春枝,“陆某却之不恭。”瑞亲王府上定知道什么,不然怎会他一进司昭府,王政安就登司昭府的门。 还有三公主死因,既然案子报到了司昭府,府衙也是要有个交代的。 炎热当空,瑞王府的红意冲天,即便人离席散去,远远瞧去还是一派喜气。 陆简昭出府,身后人远远一句“陆世子得空记得多来府上坐。”门口等着自家马车牵过来,准备离去的人都听到了,重要还是檀允珩还有大皇子和徐鸿越三人也听着了,三人并没当回事。 檀允珩跟哥哥还有夫子在瑞王府外说了两句,她的马车过来直径坐进去,置之不理外事。 马车走了一会儿,檀允珩耳边一直有外头驾马的马蹄声,就在她马车左侧,她知道是陆简昭,掀起左帷裳,满束绒花在她手背在铺开,轻松调侃道:“陆司昭怎得走如此慢,莫不是喜欢我,故意跟我一道?” 第029章 道破 檀允珩说的露骨直白, 不加含蓄,既然都追夫了,话自然得人听得懂才对。 光照炙热, 落在陆简昭这张温和如玉有泽的脸上,目光漠然, 看着前路阻塞,走走停停的马车, 语气淡淡, 听不出情绪如何,“郡主何必明知故问。” 他不喜欢郡主, 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究竟是明知故问,还是明知故而问, 檀允珩了然一笑,马车走得断断续续,拐不出的街上, 逗陆简昭成了她的乐子, 她一手轻松搭在小窗上, 那双明若晨星的桃花眼, 含着月下倾慕,望向陆简昭, “敢问陆司昭,我追你,我还不能疑心,这是何理?” 言外之意, 那么多马车一侧不去, 偏在她这儿逗留,何况前路阻塞必然拦不住一个想走的人, 通理人晓,对心怀抱负,铁骨铮铮,无论千险万阻,都能将敌军歼灭的陆世子来说,再简单不过。 然檀允珩从不点透,情爱若需旁人来明说,那多没意思,以她话诱之诱,引人心之入局,方知情可贵。 也就是不管陆简昭扬长而去,还是继续在她马车一侧慢走,都会陷在她挥之不去的圈套里。 陆简昭脊背铅直,坐在马背上,脸上始终冷静自若,让人窥不出一点怒意喜色,有听到二人交谈者,频频转头相看,没个所以然,便不再看。 只有当事人才知,心中迷雾沼泽里的女子身廓再次重现,影影绰绰中,陆简昭无论如何提步前行,都走不出雾障,更走不到那女子跟前。 他心中怎会有女子身影? 他望着眼前重重雾霭,看不清摸不透,心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清风自来地惆怅,他缓缓抬起垂在身侧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一瞬,感受到心跳在他手心鼓动。头顶鲜阳,强撑着眼中痒意,恍惚之中脑中浮现那晚乌云掩月,他单手扣着郡主手腕时,缓缓有节奏的脉搏在他手心清晰明了。 第58章 又怎会无端想到明仪郡主。 不经意地动作,檀允珩看的唇角缓缓浮了一笑,“陆司昭回到府衙上,记得把苏鸣请回府衙当差。” 最后一个话音还在陆简昭耳畔,檀允珩便放下了帷裳,偌大的瑞亲王府,不可能丢人的,何况是陆简昭这么个风光人儿,南承誉早派丫鬟故意从她身边过,一板一眼详谈着陆世子与南承蕴交谈甚欢,不然哪个府上下人能在背后谈主子闲话,怕不是嫌命太长。 苏府帮着妙亲王府做事,还是她告诉陆简昭的,妙亲王乃小楼国外孙,即便小楼国归顺,也改不了小楼国擅毒实事,甚至南祈繁华,对解毒依旧薄弱,不然小楼国早被打到归顺,何必等到最后一战。 六位亲王,都是自恃清高的主,妙亲王自然也不例外,早年苏御史从地方小官入都,是妙亲王独道的眼光提携着,不然陆夫人不可能去了趟苏府就中了毒。 她不知瑞亲王为何知晓此事,可既然祭了王政安的狗,轰动司昭府,甚至百姓上府衙作证之后的交谈,也被湮熄,如若不然百姓中早就传开了,看王府不顺眼的朝臣,弹劾的折子必不可免,一切都想凭空消失那般无二。 除了杀鸡儆猴外,更还阻陆简昭查陆夫人中毒一案,牵扯不浅,瑞亲王一脉同气连枝,家中子女更是一条心,尊着南承誉这位长哥,葫芦里卖的药无非龙椅,拉拢陆简昭,无外乎握了南祈军中要务,那么陆夫人中毒,瑞亲王府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诚心实意,方能打动人心。 不知不觉中,暮色四合,红了天边。 檀允珩下衙后,换了自己衣裳,怀中抱着一个刻有八宝纹的黄梨木锦盒,踩马凳上马车,“刘伯伯,去我哥哥府上一趟。” ** 大皇子府,下人正在有序不乱掌灯,一衣着玄色锦缎圆领袍的男子坐在院落秋千上,端详着只有男子双手抻开那么大的一件襁褓女婴穿的红色小袄。 云霞不再弥留,黄白交错,大皇子府灯火通明。 檀允珩拿着锦盒刚踏上她哥哥嫂嫂所住的云院长廊,远远就看着她哥哥坐在秋千上,看手中执物入迷,她没吭声,打算直径进屋找嫂嫂黄知云说说话。 她嫂嫂昨儿进宫陪皇后用晚膳,顺带等哥哥一同出宫,没由来犯了恶心,请太医来一瞧,才知怀有两月身孕,尚未坐稳,消息传到长公主府,母亲和她一并得知嫂嫂爱上吃甜口食物,这不今儿一大早做了惯常她爱吃的糖人来,让她下衙后带过来。 檀允珩刚打算抬脚跨门槛而进,就被哥哥喊住。 “珩儿过来。” 檀允珩一只脚都迈进屋里了,让她再退出去,凭什么。 她不,给自己哥哥留了个“你怎么不进去”的眼神,直径往屋里走。 南允珏看她进屋,他一溜烟跟在自家妹妹后,也后脚进屋。 床榻边上,黄知云刚缓过来劲儿,有人进来后又害起喜来,一旁嬷嬷寸步不离守着,檀允珩把怀中抱着的锦盒往一旁小几上一放,上前扶了一把,随后她瞪了一眼离床榻甚远的哥哥,埋怨道: “南允珏你怎么回事。”往常南允珏一惹到檀允珩,她就喊人大名。 怎能让嫂嫂独自一人承受这些。 黄知云一脸难受,拉了下檀允珩的手,“不怪你哥哥,是我一嗅着阿珏身上带着皇宫的味道,呕个不行。” 檀允珩顿然悟了为何哥哥刚喊住她,又不放心的跟在她身后进来,她把嫂嫂手轻轻放开,看着嫂嫂怕趴在床沿处一阵接一阵干呕,麻溜从床沿起身,往后站到南允珏身旁,“嫂嫂,娘做了好些虎头糖人,拿来给嫂嫂解馋的,珩儿也先出去了。”说完,利落拉着哥哥出屋。 云院里,檀允珩往秋千上一坐,话中自责,“哥哥,你怎么不早些说,嫂嫂害喜缘由是这个。”不止是南允珏身上有从宫中出来的味道,还有她身上下衙赶过来的味道。 只要不是这个府上熟悉的味道,都不行。 南允珏往一旁的石杌上一坐,一手摊了摊,“我沐浴一番再进屋,还是不行,甚至太医过来也不行,我向舅舅告了假,等阿云好些我再入宫,也请了太医来府上长住。”他起身来到秋千后,推着自己妹妹起身,“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娘该着急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南允珏从小就想母亲能给他生个妹妹,盼天盼地才盼来珩儿,他对妹妹一向是呵护的,甚至舍不得说重话的,“娘那里,你慢点说,别让娘听了着急。” 瞒是瞒不住的,檀允珩昨儿就听母亲说,要和嫂嫂商量,带着她一同搬来哥哥这里住到孩子平安落地,哥哥送她往外走,“哥哥很开心嫂嫂怀的是个女儿。”她当时看到了哥哥坐在秋千上瞧着手中小袄的喜悦。 “舅母也说是女儿,连夜命人赶制了女儿家小袄来。”南允珏唇角抑不住地笑道,随后严肃道:“再过月余看看,阿云害喜好没好转,实在不行问过阿云意见,看看女儿是去是留,往后再不养了,岳母早逝,哥哥我不能替阿云分担痛苦折磨,尽心照顾阿云情绪,乃我本分。” 第59章 檀允珩看了眼南允珏,“哥哥说的对,要时刻关心嫂嫂的情绪。” ** 翌日中午,司昭府膳房,埋头吃饭的衙役时不时看一眼回来当差的苏鸣,没人敢问坐着吃饭的两位司昭为何又让苏鸣回来,但无人满意苏鸣回来。 一个天天觊觎他们小司昭大人的三品御史家长子,怎能配得上他们的小司昭大人,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说用午膳,跑的比谁都快,就为了坐在小司昭大人那张方桌长条凳上,谁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要不是两位司昭叮嘱过他们不要给苏鸣找麻烦,不能贬看人,他们就不止心中不畅快了。 往常只要檀允珩和陆简昭走进膳房的院子,就能听到膳房里衙役搭闲话的声音,今日二人走进来,都没听到一人说话,就连常幸也静静坐在这桌,一言不发。 二人坐下后,有衙役起身才给坐着两位司昭大人的这桌端菜过来,只管把苏鸣当空气。 但苏鸣不在乎,他走这么长时间,也没听街上百姓换说辞,可见百姓眼见为实,郡主和陆世子之间,即使郡主思慕在前,陆世子也不会回音在后,何况都城权贵高门皆知,圣上的兄弟姊妹之间,除了长公主府和圣上有血缘关系,剩下的都各怀心思。 陆世子与瑞亲王府有了交情,和郡主之间再无可能了。 反观陆世子昨儿下午告知苏府,他可以回司昭府接着当差,他知自己机会又来了,这次他一定争取在郡主为与陆世子分道扬镳时,上赶着安慰,抱得美人归。 见檀允珩刚坐下,苏鸣端着碗往上凑了凑,道:“郡主还住在西偏房吗?”他记得只有郡主以前都住在东偏房,那天故意给他指了错的,美色果然误事,他后知后觉才知,以后不会了。 檀允珩心里揣着她的分寸,刚好夹笋放在嘴里,回不了话,坐她另一侧的人果不其然接了话,甚至拿筷子的手关节在方桌上扣了两下,只听他声音轻微沾了点意有所指。 “怎么,苏衙役上次敲门没敲够。” 陆简昭手中端着碗,他坐在苏鸣对面,不至于看不透此人心中小心思,点明道破。 声音冽厉,不容置喙。 檀允珩吃完,复了句,“苏衙役上次敲门没敲够?”她是看着陆简昭说的。 陆简昭:“……” 第030章 出气 听上去耐人寻味。 陆简昭进府头一日, 午后清闲,他身在西偏房内,连续不断地敲门声, 因他心无二用地在郡主给他的卷宗上观摩,试图找到丝毫对他查母亲中毒一案有用的线索, 连起身空隙都不愿留,亦不曾理会一直在道歉的苏鸣。 初回都那日, 郡主明言, 这位郡主品行,必不会做出有损皇室颜面之事, 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司昭府衙,即使郡主不在厢房, 一个寻常衙役,胆大包天地敢直径推开郡主厢房,可想而知, 胆大包天, 目的不纯。 陆简昭观西偏房午后热阳, 苏鸣坚持不懈, 也算惩戒,当时他心内乾坤, 郡主欲借他之手,杀一杀苏御史家二公子的威风,如今看来,是郡主一早就知苏府是给他母亲下毒的直接凶手, 从他一进府, 郡主一直在有意无意把苏鸣交由他裁决。 狗头蓦然出现在苏府,只苏王两府的公子闹了一番, 背后的两位亲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暗较劲,观棋不语。 苏鸣离归府衙始末是郡主在推波助澜,借狗头一事,挑起有始无终的争端,只为把他推向瑞亲王麾下。 若说苏府是害他母亲明面上的真凶,那妙亲王就是背地里的真凶,既然如此,妙亲王定然不会揽他为同党,一心只想害他,相反瑞亲王会因陆府手握重权,利用王大公子让他心中生谱。 棋盘上的高门权势都是棋,最中间的往往最为诱人,一步踏错,满盘皆输,棋子非黑即白,恰恰忘了棋盘还有一色,凡人有心,可有多彩,乃军心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得军心者控天下,二者有一,已是权势富甲;若二兼有—— 膳房里衙役除了碗筷碰撞声,再无其他,都在等着两位司昭大人审问苏鸣。 苏鸣不知那日下午他扣错了门,不管如何,事情可以做,但不能承认,承认了他有担的罪名可就大了,单凭私闯郡主闺房,他爹项上乌纱都保不住,两位司昭之话,他尴尬一笑了之,不承认旁人也会顾忌着苏府背后的人。 故而无人打断陆简昭的心思。 陆简昭的视线扫过正在埋首吃饭的衙役,缓缓落在一人身上,这人吃饭慢条斯理的,跟本人的性子别无二致,心有绸缪,不宣于表,好整以暇。 昨晚月色如洗,月光如练,他卧寝不眠,隔着窗柩,望着流云穿梭,一点点似白绢般的勾月裸在他眼中,耀眼璀璨。 他心中怎会有女子身影? 又怎会无端想到明仪郡主。 陆简昭昨午后回到司昭府也好,戌时下衙回家中也罢,都不为这个问题而烦忧,可当夜深人静时,问题反复重置,搅得他睡意全无。 天上白玉赛明珠,心中女子形影随。 心中到底是谁,他一想这个,心口就胀胀的,夜思良久,斗转星移。 第60章 陆简昭定睛瞧着侧边坐着的郡主,他心中的女子身影该不会就是明仪郡主? 不对不对。 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又不喜欢郡主,何来心中是郡主一说,肯定是他想错了。 ** 午膳过后,急雨湍来,苏鸣还是没逃过被审讯,他进偏堂前,看到瑞亲王唯一的女儿登府衙门报案,点名要阿珩妹妹接案,而他则有陆世子单独审讯。 阿珩妹妹和善待人,一笑通达迷人,陆世子铁面无私,他不怕前者,畏芥后者,进偏堂之后,‘噗通’一声直径跪下,面上看着尚能冷静,没人知道他衣料下寒毛竖起,心中直打鼓,他偷摸缓了口气,老实交代。 “苏府之所以出现王政安所养的心爱之狗的狗头,皆因旁人将狗头丢在苏府,并非苏府作祟。” 是的,苏鸣这段时间在家闲来无事,仔细问过府上下人,走着走着,天降狗头,为此连累那下人生了好大一场病。 陆简昭负手立在花窗畔,看着庭院梨花落了一地,南祈梨花向来开的晚,落的也晚,六月初,夏雨频繁,司昭府排水做的尚可,明镜梨花顺着排水渠流逝。 梨花落了满地霜,镜花水浅漾旧心。 陆简昭鼻息中润着淡淡梨香,跟那日他在东偏房后的杜鹃花前,偶然嗅到的香气重叠,东西落脚偏房里偏堂甚远,也会有梨香飘过吗? 膳后,他明知要审讯苏鸣,却下意识站在花窗边上,赏尽花谢恍惚片刻,倒是苏鸣的话让他回到官帽椅上坐着,不着痕迹,冷声道:“苏衙役可知旁人是谁。” 旁人旁人,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却不能说出口的滋味他尝过,不好受,地上跪着的人是陆简昭的仇人,搜刮不来罪证,他只能把母亲中毒一案烂在肚子里。 苏鸣从始至终害怕着陆简昭,没敢抬头看一眼,自然没看见陆简昭冷目视着他,着头左右摇晃,他知道是谁丢的,没证据若说出,就是造谣,南祈条例摆在那儿,无凭证谣言郡主,就是他身为苏御史的父亲,舌灿莲花,不仅保不住苏府风光,也保不住他的活罪难逃。 “不,司昭大人,小的不知。” “好一个不顾及府衙声望的衙役。”陆简昭素来话不宣于字里行间,越为平淡的说辞,越透着一股‘你必死’的决心,他眸底隐晦不明,话让人听着轻松自然,“小司昭大人好不容易建起的司昭府声望,一个小小衙役因着一桩被苏府私藏的案子,就想将其毁于一旦,苏衙役不如好生想想,话该怎么回。” 怨不得当时给大皇子和徐侍郎接风洗尘的汀兰宴席上,大皇子话中讽意明显,都城才女才子,比比皆是,朝堂女子一席之地亦有之,大都十岁崭露头角,十五登恩科在高门里已算甚晚,何况苏鸣早过了十五,还是个衙役,不当狗腿,谁会捏着一个不才少年不放,偏往刀口上撞,旁人讽刺都算轻的。 苏鸣怔住,陆世子话中之意,他参了个大概,他说与不说,皆不能让他从司昭府安全抽身。 若说,他空口无凭,也没证据,即便指认个假的,也是栽赃,苏府那位被吓得生病的下人,也可被说成帮着自家做伪证;若不说,司昭府真因他声望毁于市井,苏府受他连累成了圣上的眼中钉。 苏鸣跪直,还是没敢抬首,神色瞬然慌张起来,道:“是我,看不惯王政安一直往司昭府跑,故意栽赃的,狗头也是我命人去找的,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跟谁都无关。”苏府有他父亲,姐姐和弟弟,苏府不能倒,他愿一人承担。 陆简昭唇角弯了弯,掩掩一笑,他并非在笑仇人家的儿子,主动认罪,而是会心觉着明仪郡主此人年龄不大,点子甚好,老虎的爪子向来都是锋利的。 昨儿郡主特意让他着人去苏府告知苏鸣今可照常回衙,哪怕是背后老谋深算的妙亲王恐也没想到苏鸣回衙,并非是接着监视郡主和他,而是知晓他如今身后有了瑞王府,审个苏鸣而已,正好试试瑞王府会不会帮他平息此事。 不是谈效忠吗,没有诚意又怎么效忠呢,仅手中捏着他母亲中毒的真相,自然是不够的。 陆简昭淡淡瞧着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的人,语气冷漠道:“苏衙役还真是嫉妒疯了。”看来苏鸣如今还只是个衙役,情有可原,毕竟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最为愚蠢。 妙亲王好不容易栽培的苏御史,才不会让苏府出事,不然也不会有狗头一案息事宁人了,牵扯的司昭府声望,自然不会毁,妙亲王会一并不情愿保着,再者小司昭与他同在司昭府,怎会让树倒呢。 不过是他勾着苏鸣前后无路可走,只能说出心中为苏府好的一番话,毕竟苏御史待三个孩子一视同仁,都是向家的。 一个御史惯得三个孩儿没了自行风雨的本领,是祸事。 苏鸣简言:“是的,我嫉妒疯了,我不仅嫉妒王政安,我还嫉妒所有追阿珩妹妹的人。”他释然一笑,方才抬头,接着平静诉说,“不过我还是最嫉妒陆世子你,生在极鼎盛家门,少年将军,名满天下,能让阿珩妹妹放下身段倒追。” 苏鸣傲视着坐着的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能得到阿珩妹妹的心,当真是不公平,自嗤一笑,“起先我真以为阿珩妹妹只因那场及笄宴上所不愉快,故意找个人嫁,可这样想的人都错了,甜香街她能当众说对陆世子单相思,街上门庭若市,人言可畏,她不拒流语,表白于你。上天待人总不薄的,陆世子你是个不近人情的,注定阿珩妹妹和陆世子成不了婚事,让为趋炎附势的高门,忐忑的心放在肚子里。” 第61章 陆简昭起身走到苏鸣身侧,脸上情绪不凝,低睨着地上之人,声音说不上的亲和,“甜香街一事,不如我来说于你听。”他重复那句,“这世上没有我配不上的人,我若喜欢,他可相配;若我不喜欢,旁人就配不上我。”一字不差。 下一秒,他俯了半个身子,单手发了狠地捏住苏鸣脖颈,往起一拎,他站直了身子,舒坦站着。 苏鸣就没那么舒服了,身子被陆世子单手脱离地面,跪不在地上的双膝,只有脚尖摇摇撑地,身子摇摇欲坠,窒息感扑面而来,他被迫仰头看着那张触人心底的举目文雅面容,曾几何时他心中调侃,不知道的还以为陆世子是个书生,今时今日,他亲身体会一个小将军的力气,仿佛立刻就要窒息而亡,他双手无力,亦挣不开捏在他脖颈上青筋暴起的手。 意识逐渐混沌,只听上方的人薄唇轻启,声音极为冰冷,让苏他浑身温热降了下来。 “你凭什么出言不逊,说郡主放低身段。”陆简昭与生俱来的素养,声音不怒自威,“你把郡主当什么?世道早不是男子为天了,出言污蔑郡主,苏二公子罪加一等。” 郡主话中之意明了,凡被她看上的,才配得上郡主,怎么到苏鸣口中就成了郡主放低身段呢,怕是还活在先皇阴霾下。 陆简昭接着道:“随意编排侯府世子,替本世子做决定,苏二公子罪加两等。” 苏鸣逐渐模糊掉的意识,随着他脖颈上的手松开,整个人被推倒在地,才渐渐回笼,只见他一双眸子带着前所未有的敌意,手撑着地,重新跪起,气息强行平稳道:“陆世子不喜欢阿珩妹妹,弄得满城风雨,如今在这儿说编排,真是可笑。”别说罪加两等,就是罪加十等,也改不了他活不长的命运,索性他就说个明白。 陆简昭故而平静的眸中,凝着地上人那双对他怨恨之极的双眼,缓之夸耀,“苏二公子深情装的不错。”一言戳穿苏鸣的鬼心思。 郡主与他之事,还轮不着一个官员家的公子插手。 苏鸣回嘴,“那不也比世子爷薄情强。” 陆简昭端起桌上的茶盏,目光低垂看着手中正要被他掀起的茶盖,还是个吉祥如意纹的,他嘴角微微扬起,“我从不是个薄情的。” 第031章 情愫 司昭府梨院东偏房, 时不时传来两声女子爽利。 屋内陈设淡雅,开间隔三,中间是客堂, 左侧是笔墨长几,墙上挂着两幅山水风雅画, 右侧床榻。 女子有二,双双负手站在两幅画前, 仰头赏之, 只听一着孔雀蓝补服,雍容无双的女子道: “姐姐还买过两幅珩妹妹的妙作。”说话女子乃瑞亲王独女, 南承瑾。 檀允珩画意盎然,都城一绝, 往往作一幅画,拿去画舫挂卖,都能引来轩然大波, 山水神韵, 斜阳映照, 湖闪微月, 竟显天籁。 其画技是父亲檀修敬倾囊相授,父亲告诉她, 天下唯一人画做得好不可称为好,若一人画可供众人鉴赏,天下众乐,何乐不为。 她父亲入公主府前的性情太过良善, 入府后被她母亲护的很好, 待人待事向来敦厚宽容,不知天下画可一人作出, 便可留一人鉴赏。 画舫商贾,无利不往;朝臣逐名,无往不利。 “瑾姐姐,说笑了,妹妹年纪尚小,美名难担。”檀允珩手中轻摇着一把双面绣虎头素扇,唇角微微一笑,以示礼貌。 她父亲不知都城险境,她知,往年她共作五幅,凡拿去画舫卖的三幅,买家都承着她的人情,南承瑾宁愿画高价买她画的目的,可不是独自欣赏的,而是拿来替瑞亲王府笼络文雅人士的。 那些个买不起被画舫炒至天价山水画的墨客,一听南小姐在府上设赏画茶宴,必会踏至,一睹瑞亲王府的圣景,一览清雅栩栩。 一来二去的,瑞亲王府背地里不知拢了多少贤士。 百姓过惯了朴素,忽而有人黄金双送,克己复礼者寥寥无几,谁也怪不得。 南承瑾殷殷一笑,素手一抬,堪堪搭上檀允珩的袖衫,一脸歉意,话也灵活,“那日是我哥哥错了,好妹妹,姐姐今日特意来赔罪的。”她记得那日父亲寿宴上,南承誉故意那句说郡主年纪尚轻,她今日来只不过想借着司昭府的名头,铲除异己罢了,至于谢罪,面上功夫罢了。 檀允珩不喜外人碰她,目光轻轻一掩,转身到客堂圈椅上坐着喝茶,她视线前正摆着一个不大的白瓷缸,缸外绘着跃跃欲绽的芙蕖,她给起了个名叫‘梨缸’,屋外的院子叫‘梨院’。 记得她刚入司昭府,也是六月初二,梨落纷飞,先司昭领着她站在偏堂院中,看着霜白满地,白玉无瑕,先司昭告诉她,“咱司昭府就像梨花枝干,里头的也好,司昭也好,就像梨花,即便凋落,也落得清白,哪怕被人踩踏,瑕瑜互见,也独簇清香,有心自来。” 人人皆道梨清洁道心,却不知梨落惆怅,哀悼别离,相逢不见。 过晌,梨缸里的冰融的正厉害着,滴滴清脆,淡雅的房里,到处充斥着凉意,南承瑾跟着坐下时,身子擦过檀允珩的视线,浅遮一瞬她视线,鼻息里隐约浮现的清凉香膏的气味令她再度打了个喷嚏。 第62章 南承瑾往圈椅上侧坐着,丝毫不把自己当个客人,斟了两盏茶来,正儿八经关心道:“哟,可是冰太多的缘故?” 檀允珩把手中素扇往桌边一放,抬手端了茶盏在手中,既然南承瑾不跟她客气,她自也不必客气,“瑾姐姐身上的香挺特别。” 南承瑾长在瑞亲王府,心思只深不浅,何况她比檀允珩年长几岁,迅速反应过来,谨慎问道:“妹妹觉着这香膏有问题?”她记得司昭府的任何人自身都不用香的,除非案子沾香,人身携香。 檀允珩把静置在手中茶水上的视线上抬,看向南承瑾一脸担忧的俏脸上,恐唯有这个担心是真担心香膏有毒,她在心中浅浅一想,故意思索片刻才道:“姐姐错想了,妹妹对此香过于敏感,随口一问,往后好避讳着。” 清凉香膏是否沾毒她没那通天本事嗅一下就知,此香膏跟她犯冲倒是真的。 用不着拐着弯关心,有话不如快些说。 南承瑾听着也不觉尴尬,手不紧不慢执着茶盖,一下接一下波着,瓷声清透,司昭府茶水向来温吞,无需转凉,是她在家习惯如此,一时改不掉下意识之举,“此香名唤凉银香。”她抿了口茶水,挽了个彼此心知肚明地笑:“姐姐今日是来报案的,陆夫人当年中毒一案。” 檀允珩隐约想到会是这件事,但她没想透彻,为何朝她来说,毕竟依目前来说,她和陆简昭是实打实的对立面。 一盘棋局,往往下注的不止一颗棋子,黑白前后,不分伯仲。 可她懂一个道理,既然对方肯在你身上下注,那么你就是有用的,故作高深行不通。 檀允珩客气回笑,“陆司昭在处理苏二公子之事,瑾姐姐不去瞧瞧吗?”想借她之手除掉妙亲王府,瑞亲王府不费吹灰之力解决掉棘手其一,这点她想到了。 她不愿意,两虎相争,合该她坐收渔翁才对。 旁人利她,她利旁人,往往都是相辅相成的。 南承瑾从不小瞧这个养在长公主府的郡主,处事作风,若为她所用,必是最会韬光养晦的锋利爪牙,看着清秀如画,明爽净心,让人一眼难忘,殊不知高门养的向来只有危险的老虎,没有迷人的白兔。 从檀允珩不掩饰自心不知她说与之听的目的,到一言二意,指着不愿再搅合陆世子与瑞亲王府的交往,就不单单是以退为进了,是想看两位亲王府相争,“珩妹妹言之有理,那我且说与妹妹听。” 南承瑾把茶盏托放回桌面,起身走到梨缸前,用一旁的竹棍儿挑着缸里的冰块翻了个面,水滴消失,“陆夫人在苏御史家中中毒,身死后,苏夫人不久也去了,至于陆夫人身中何毒,太医都不得而知,可苏夫人是被胁迫上吊自杀的,这件事被苏府压了下来,说成苏夫人突发恶疾,不治身亡。” 一般大臣家事,怎么说怎么来,无需上报朝廷,那瑞亲王府又如何得知。 檀允珩平静道:“我与陆司昭只不过萍水相逢,是我一厢情愿爱慕他,既然瑾姐姐有心,不如前往牢狱多说一遍,慢走不送。”这会儿想必陆简昭已审讯完苏鸣,亲自押着人去了牢狱。 ** 夜色如霜满地,托着清风月明。 子时将过,苏府正门迟迟不阖,反而停在门前的马车一走,看守门的小厮站在门前东张西望一番,转身进府,将门关上,不留一丝缝隙。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墙头一跃,翻入苏府,下一秒手腕就被一道强有力的力道拽到一个见不到光的墙角,这地方前后只能勉强藏下二人,是个墙后跟角落。 檀允珩被拉进来,她后背倚着墙,狭窄的昏暗里,一个跟她同穿黑色劲装的男子身廓完全将她身躯挡住,这男子身子一如既往挺拔站着,好似天底下没什么事能让其弯腰。 男子把拉着她的手腕小心松开,一双遁在黑暗里的眸色,窥不见一点活色,敛下的视线锁着她,冷然玉洁在他脸上不加言喻。 檀允珩从被人拽进来,到看清男子的脸,从未显过慌张,她知道来者除了陆简昭,便不会再有他人,而陆简昭仿佛一个没事人,堂而皇之遮住她去路。 “陆简昭,一个时辰不见,这么想你的同僚啊。”檀允珩唇角噙笑,话声极轻,双手环胸,带着那份从容自信。 没等陆简昭开口,她接着脚尖一掂,身子往前微微一倾,唇角贴上了两片晶莹雪花,银粟消融,转瞬即逝,她也不等对方回,自圆自话,“好巧啊,同僚也想你。” 四下无风,逼仄的墙角里,女子言笑晏晏,声音极小,隔着一堵墙的长廊下刚好几个侍女穿廊而过,给本就温热的环境添了一把明火执仗,空气变得愈发灼热起来。 东方缓缓升起的朝阳,缕缕金丝密如绢,唤醒人心身处的活气,无形勾人心弦。 朝阳轻柔地贴上陆简昭温凉的唇间,怔愣中,他眉间清冷如春画冬雪,尽数小溪绵绵,眼睫轻颤,暗淡无光地眸色迅速掠过一抹难以言说的情愫,密密麻麻的痒意从心口蔓延浑身上下,就像之前在甜香街,郡主的衣袖无意识擦过他的胳膊,比他遇热发作的眼疾更让人难以克制。 第63章 无孔不钻地潮热悄然在他耳后染了一片绯红,放到白日里看,更像落日余晖的那抹火烧云,难以消灭。 黑暗里的男子滞了一瞬,目光聚在靠墙倚着的女子脸上,那双桃花眼漂亮地不像话,稍稍含笑,盈盈清泉水自流,最让人难以挪开视线的是女子清莹明澈视线,一眼坠入,前尘往事了如过眼烟云,不再执着,惬意地表情在女子脸上漾着,陆简昭看得见,却窥不见想看到的,欲望渐渐从心底跑到眸中,难以掩饰,只将眼皮匆匆阖上,声音压得极低,声音没了往日的冰棱,沾了暗哑。 “郡主不必做这些。” 第032章 礼让 噢~ 檀允珩回了个‘我知道了’地表情, 抬手指了指刚走过侍女的那侧长廊墙壁,清新一笑,道:“秉公无私的陆司昭, 就打算一直将我困在这儿?” 月色婵娟,声情意绵绵。 她之前可没来过苏府, 为着在苏府不迷路,今儿戌时下衙, 回府后才将苏府的宅院工图细瞧, 找了这处矮墙,一来二去的耽搁了一个时辰。等她赶来, 苏御史刚好乘马车离去,她找准时机, 伺机翻进。 倒是巧了,陆简昭刚好在此,她知陆简昭会从这儿翻进, 至于在这等她, 意料之外。 下晌, 常幸往她身边凑, 跟她说了个关于陆简昭的‘秘密’。 陆简昭午时在偏堂审苏鸣,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冷静, 却因苏鸣错言一句小司昭大人放低身段追夫,单手拎着苏鸣脖颈使其离地,常幸有板有眼学着那句“我从不是个薄情的。” “很明显就是喜欢您嘛。”常幸双手一摊,娓娓道来, 他是真替自家大人高兴。 檀允珩听了这话, 没什么反应,她对陆简昭的心不了解, 却对人心中是否有她甚是了解,从一开始听到她说娶她,直接明了回拒,态度那般坚定,慢慢到今白日里苏鸣说她,再到这会儿人不知等了多久,只为等她来。 “郡主不必做这些。”陆简昭这话,很明显只有一种意思,日后这些自有他来做,并非近时,也明白告诉了她,秘密不是秘密。 看来陆简昭经过苏鸣一事,彻底瞧清了心中迷雾,那她可要抓些紧了,陆夫人中毒一案不能再拖下去。 今晚二人来,是寻一人,苏府肖姨娘,此人就是当年被苏御史强掳来当小妾的,那年苏御史还是地方官,见肖姨娘样貌出众,将人掳到府上至今不见父母。 先帝不正,官员无拘,肖姨娘的双亲恐怕也是报官无门,令元帝登基,这一现象好转,但檀允珩自始至终没听到过肖姨娘出府报官,或其双亲来都报官。 她想或许肖姨娘的双亲报过官,也怕是尸骨未寒了。 ** 牡丹阁乌灯黑火,在门外值守的丫鬟昏昏欲睡,一身姿轻盈的黑衣女子顺着那扇敞开着的支摘窗翻进屋里,落地脚轻,房内香料成堆,多到香味随处可嗅,檀允珩一时间又嗅到那股淡隐隐的清凉香膏的味道,手指抵在鼻尖,也没扼住山雨欲来地喷嚏。 门外的丫鬟丝毫没有苏醒迹象,倒是躲在屋外看守的黑衣男子在暗处,目不斜视紧盯着正在酣睡的女子。 苏御史在得知自家二儿子锒铛入狱后,也不着急,只等摸黑前往瑞亲王府上讨救兵,往昔小司昭大人在众人面前所做的事,皆是光明磊落的,苏御史信或不信,小司昭会趁着夜黑风高登门,自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苏御史不能让阖府严加戒备,不然百姓声讨之。 圣上信奉民重,天下百姓也知一个道理,他们的父母官帮他们做过实事儿,今苏府二公子铸成辱司昭府名声的大错特错,往昔听说苏府风气差,府上三个孩子,各个被惯的不成体统,如今苏二公子错已酿下,反而府上自行戒备森严,百姓才不会惯着,只需报给正在城北监督屋舍新建的大皇子,或者司昭府,严查下来,不仅苏府九族保不住,苏府祖坟都得被刨。 苏翁不敢冒此险,因此苏府一如既往夜深人静。 檀允珩步子走得轻而快,牡丹阁里一盏灯没留,窗柩外一弯银钩,院中杏树绰约,那道清冽的男子身影,倚靠着廊拐角,那双不见光的眸子,微微下敛,眼中警惕。 屋里一地碎玉,在檀允珩脚下缓缓淌过,她和陆简昭来苏府的目的是要把肖姨娘带走,她直径走到肖姨娘床榻前,将轻如蝉翼地几层床幔挑起,目光直直对上床榻里躺着的面容姣好,衣冠整齐的女子,她脑海里飞快转了下,明言:“我带你离开。” 檀允珩让公主府的暗卫在她离开公主府的半刻钟后,驾一辆马车悄悄停在苏府外街口的拐角处接应。 四人先后上了马车,只陆简昭一个男子,前室驾马车的暗卫有二,已容不下他,只好也跟着进到马车里。 四角各挂着一盏素净宫灯,嫩白的光照将宽敞的马车里照得亮堂,丝绸裹着软垫,窗牖上极近透明的妙绿色帷裳,活灵活现的绒花似水轻漾。 肖姨娘和丫鬟先上的马车,相坐在同侧,檀允珩习惯了坐在主位上,陆简弯腰走进来时,檀允珩身子懒懒坐着歪头瞧他,浓浓春风袭面,让他不设防地堕落在春夜里;再到他坐下,余光不小心瞥到对面垂首跟他问好的二人,骤然感觉浑身不适,手往主位那边一抻,挪了下身子,觉着还是不适,又挪了一下,直到余光里只剩下隔开前室的帘子,别无其他,才感觉舒适下来。 第64章 他在牡丹阁外视线一度审视着肖姨娘的值守丫鬟,起初他只是淡淡瞥了眼,没多想,屋里传来的喷嚏声不大不小,他能听见,丫鬟怎会听不见。 苏府好歹是三品官宅,大户人家,不会有这样的丫鬟,除非故意装睡。 为什么肖姨娘的丫鬟明知有人进屋,依旧装睡呢,定然是授了主子意的,檀允珩在屋里有跟他相同的疑惑,在肖姨娘执意要带着门外丫鬟一同离去时,便迎刃而解了。 相较之下,檀允珩坦然许多,她侧头视着往右侧软垫上坐着的陆简昭一寸一寸向她这边挪,在这人坐好,她与之目光不经意对上时,她眼神示意“陆司昭这是何意?” 陆简昭信誓旦旦用视线回,“礼让三分。” 身为男子,遇到眼下这等情况,定要目视无人之处,不留神地余光里也是对女子不尊重的,自当礼让。 除了她眼里容不下旁的啊。 檀允珩暗自在心中道破,礼让三分让的都差一点跟她同坐了,她瞧着陆简昭正常坐着,视线紧扣着轻盈起舞的前帘,意味深长一笑,挪了头到右侧,坐着的二人从上马车就一直未曾抬头,苏姨娘端正坐着,虽没抬首,却看得出态度决绝,倒是一旁坐着的丫鬟局促不安,替自家主子担忧往后的路。 “你二人叫什么。”她声音如朝阳轻跃,纯粹恬适,自带着净人心灵深处。 肖姨娘慢慢将身子往她这边一转,“民女肖绣安。”跟着肖绣安声落的另一道细小声接着道: “奴婢向欣。” 无声缓解了局促。 马车很快驶出一条街道,一路无阻,南祈以南为尊,皇宫建在城南,不管天潢贵胄,沿袭世家还是官员,都聚在城南,到城中司昭府,已近戌时末。 司昭府夜晚也有值守的,已有提前接到陆司昭派人递来的口信,提前在偏堂里点了灯。 并非审讯,肖绣安被请着坐在官帽椅上,坐下后,没东张西望,小司昭大人的马车,宽敞舒适,可再怎么宽敞的马车也是闭塞的,她若挪视线偷瞧,必会被抓个正着,索性一直垂首未抬。 这是她第二次出苏府的门,第一次是苏翁进都任职,她从地方笼中到了繁花笼中,第二次她自由了。 也是她第一次见小司昭大人,传闻中的明仪郡主,和她从府上嚼舌根的下人口中得知无二,眉眼如春阳灿烂,既柔和又夺目,五官雅致,让人犹心生一种温暖明媚,当时她听到苏府下人这般偷诉,心中不免生了好奇,如今窥得真容,好奇心滚瓜烂熟,当之无愧到连苏府的下人都不敢都一点差池。 这样的人当父母官,报案的人才会心定。 陆简昭刚坐下时,迫不及待问了肖绣安一句话,“肖姑娘可知陆夫人当年一事?”没得到回应,反而他顺着肖绣安愣神地目光侧头过去,就看到跟他同坐高堂上的檀允珩,舒适坐着,他视线缓而向下,逐渐落在松松垮垮搭在椅柄上的手腕,跟那晚二人在城西徐记杂肉铺后的田地里一样着装,暗纹窄袖,细白手腕,被他攥在手中的温热脉搏,心跳平稳,丝毫没被他吓到,也是故意而为。 还记得他早早待在那片田中蹲守,待徐记杂肉铺吹灯后,他便行动,转头不远处屋外一道身影不鬼鬼祟祟,也不怎么光明磊落,躲人纸窗处偷听,一屋幽暗,那道身影转头也来了田里,他一早就知是谁,没起身没说话,反倒被人用匕首架他脖颈上,问他是谁,逼着他开口说话。 这个性子想想倒挺有趣的。 性子坦荡,做事自成一派。 老虎安然站在那儿,足够稀有,足够夺目,百兽之王捕猎,不单单是聪明狡猾,而是从无败绩,刻在骨子里的傲然心气,顺着那双藏着山花烂漫的桃花眼冒出,猎物自然而然不战而败。 猎物败给的是自己的心,甚至觉着百兽之王,就该嚣张快活,不受约束一生自由。 陆简昭低垂着视线,看着正在灵活翘起落下,重复以往的素指,唇角有意识地浅浅一弯,痕迹明显,似是在笑。 第033章 渴望 戌时已过, 更深露重,司昭府到处都是蝉鸣声,声嘶不断, 抖落白日里的热闹和沉闷。 那她又在想什么呢。 陆简昭盯着檀允珩看了几秒,得了一个满都城百姓都知的心话。 应是在想他何时才会对她动心吧。 灯火暖黄, 温煦弥漫,落在陆简昭双眉舒展的眉心, 竟缓缓生了眷恋之意, 昙花一现,倏然, 他转过头又问一遍坐在堂下的肖绣安,“肖姑娘可知陆夫人当年一事?” 站在肖绣安身后的向欣手指戳了戳姨娘的脊背, 肖绣安神色骤然回缓,听着耳畔向欣小声嘀咕重复着大司昭口中的话,她道: “回大人, 陆夫人的毒确实是大夫人下的。”肖绣安刚看着小司昭出神, 让她想到了她深埋心底的在父母膝下快乐, 不知不觉过去二十多年了。 肖绣安如实道:“前数二十三载, 民女迫于无奈随苏翁入都上任,那时妙亲王已心有谋算, 背地里找上苏翁,一个七品到六品的官员俸禄寥寥无几,不足以养苏府上下,有人只需你跟他一党, 甚至还扶你步步高阶, 就是恩人,自此苏翁成了妙亲王一党。 过了一年, 大夫人入府,民女听闻大夫人有个闺中好友,已嫁给当时跟着圣上在外拼杀的陆先锋,大夫人还在府上和我们这些做姨娘的唠叨过,世道怎就只允许女子依男子而活,男子与男子不同党,做妻子的,竟和从小长大的好友往来也浅受阻碍,往后愈发甚重。 第65章 两年后,圣上登基,陆夫人成了候夫人,陆候顺理成章归了天下同心,大夫人那会儿有了刚过周岁的二公子,苏翁当着大夫人的面把苏鸣抱离威胁大夫人,要么下帖子宴请陆夫人阖府投毒于陆夫人,要么苏翁就当着大夫人的面把二公子掐死,大夫人做了选择。 陆夫人吃了带毒的食物,回府后,次日大夫人就疯了,直到陆夫人死后不久,苏翁很怕天家派人来访,大夫人说错话,于是逼着大夫人上吊自杀,对外说突发恶疾,不治身亡。” 虎毒不食子,苏御史这般拿子做挟一个刚做母亲的女子,无论结果如何,自己依旧风采,骂名留给女子,比小人更让人憎恶。 若是普通的六品官,依附权势为给家中寻个靠山,檀允珩都能敬佩此人爱护家人之心,在她掀起肖绣安床榻上的帷幔,看到人着装整洁,一副‘你终于来了’地样子,她瞬然懂了。 肖绣安肯定知道她今晚前去牡丹阁。 据她所知,肖绣安和其他两个姨娘都是苏翁效仿先帝从民间掳来做姨娘的,那时苏翁三房姨娘,未娶正妻,已有了苏大小姐,苏鹭,前几年嫁了苏鸣舅舅的儿子,温叔淩,作为早年苏夫人不幸身世,苏府给温府送去的靠山。 不止温府,除了陆府,圣上皇后还有妙亲王苏府外,都不知陆夫人为何无由来去世,更不知苏夫人真正死去的死因,苏温两府还是依亲家往来。 慢慢过了十几年,苏翁成了三品官员,女儿苏鹭在皇后设的宴席上,看中了温家公子,温叔淩,温家是个书香门第,多年来克己复礼。皇后心知肚明,苏鹭此举故意,还是准了这门婚事。 多年来,温府勾结富商柳家走私,也就是檀允珩母亲的前夫家,可这世道你知道又如何,没有凭据,哪怕是天家,也不能立足于天地间。 比起搜集谨小慎微的温府与柳家勾结私证,不如从苏府着手,纵着其犯诛九族的大罪,一个不留,只剩下柳家,不足为惧。 比起苏夫人的死,苏温两府更在乎的是追名逐利。 苏翁手段狠毒,待家中夫人,夏商两位姨娘的子女,可说千般纵养,可说故意而为,怕的是子女随着市井新风而走,有了主见,不受掌控。 此种做法,只有苏府而为,久而久之成了高门口中的风气差,连子女都不会教养,苏鹭身为温家媳妇,性子骄纵,一不如意就在温家闹着,苏鸣的舅舅和舅母可是不少听邻里数落。 只有肖绣安跟了苏翁二十余载,一个子嗣未出。 檀允珩听着肖绣安斩钉截铁道: “陆夫人的死毋庸置疑,就是苏府大夫人所为,即使大夫人被胁迫,就该害人了吗,改不了的实事,苏府就该承担灭九族的罪责。” 檀允珩看了眼陆简昭放在桌沿,松松握起又松开的拳头。 是啊,往往人在被逼迫下做的事,南祈条令会重新考量苏夫人罪责,那减轻罪责陆夫人就能回来了吗? 自然是不能够的,既然不能够,那凭什么苏夫人的罪责,苏府可减刑呢。 世上从来没有无瑕圣人,人与人不同,心与心不同。 既然肖绣安这么说了,陆简昭也有一个问题,“肖姑娘也将这件事跟瑞亲王府通气儿了。”今天午后,檀允珩将此事跟他说过。 檀允珩说于他听的目的,简单明了,将有关陆夫人的事全权告知于他,由他这个急心为母亲破案的儿子自行寻一个答案。 说到这个,肖绣安惭愧一笑,底气略显不足,“民女说白了,只是苏翁豢养的金丝雀,永远飞不出苏府这个笼子,心中自有繁华地,谁愿金笼捆我身。 苏翁此人小心谨慎,民女从被掳进府,就知要想逃出,且不被杀之灭口,只有自寻出路,争得苏翁心头肉,让他对民女不加设防,暗中知尽苏府龌龊事,扳倒苏府,获自由身。”死何尝不是自由。 一晃二十年过去,她利用的,恶心的从来都只有她自己,在苏瓮枕边吹风,迷的苏翁颠三倒四,就为了拿到证据,苏府风气差也有她蛊惑苏翁的缘故。 从苏府下人口中传出去的怎得不是苏翁心智不坚呢,可笑至极,外头的繁花界早就不是往昔了,她搜集苏府罪证,只为有朝一日,有人能祝她一把。 可她第一次找错了人。 肖绣安垂首,声音低了些,“民女第一次从大夫人口中听得瑞亲王,并知瑞亲王是为大善人,是在大夫人入苏府一年时,民女信以为真,瑞亲王人善心也善,在民女得知大夫人之死真相,千方百计托向欣出府采买时,把信送到瑞亲王府上,特意署了自己的名字,结果民女等啊等,等来了两位司昭大人。 多年里,民女自救无果,依旧将证据完好保留着,为得就是有朝一日,它们能排上用场。” 说完,肖绣安从袖口里拿出两张叠得完好的纸张,再抬首时,她眼里泪花泛滥,苏鸣入狱的事令苏府上下惶恐,她知道大司昭一定会因陆夫人的死严查苏府,也知小司昭今晚一定会找她。 一定会从她入手的,这么多年,她每每和苏翁同榻,免不了伤身的堕胎药,一碗碗灌,没有孩子,既没有软肋,还独得宠爱至今。 第66章 她的软肋早在她被掳进府后,在那个苏翁可以只手遮天的小地方,被打死了,这事苏翁瞒着她,但消息就是这么奇妙,偏有人故意往她耳朵里灌。 肖绣安‘扑通’往地上一跪,站在官帽椅后的向欣也跟着跪下,“这是民女两纸诉状,一纸作为人证,为陆夫人中毒一案,昭显天下;一纸为民女被强掳,不愿身心饱受折磨,故而诉状,请两位司昭大人彻查当年苏翁强抢民女一事。” 诉状是陆简昭亲自起身接过的,他缺一个彻查苏府的契机,这么多年过去,他母亲中毒的物证早被销毁,即便苏翁是个蠢的,妙亲王也是个精明的,一定会叮嘱苏翁别漏物证。 人证,无法确保准确,只有第二纸诉状,能让陆简昭名正言顺地彻查苏府。 递完诉状,檀允珩就带着肖绣安和向欣去她住的东偏房安置了,偏堂上,只剩下一道失了主骨的男子,瘫倚在官帽椅背上,看着手中的诉状。 落在灯火下的字里行间,绢字韧劲,句句诉着先皇的糟粕,对人伦纲常的践踏,即便圣上登基已经二十有载,南祈朝还有残留,身为帝王也不得强迫已入别府的姨娘离去,只有条令明规。 可惜,至今只有肖绣安一个。 陆简昭把两纸诉状叠好揣进袖口里,提步往偏房走,檀允珩将那二人带离,给他留足了时间怅然,她是知他的,他也是有心的。 长夜里,司昭府的长廊下灯火微弱,挑着一两盏引路的宫灯,若明若暗,隐隐可听竹风婆娑,余音袅袅,隔着一条小径,陆简昭止了步,长身一转,依长阶而立,不动弹,视线单视着一个地方,对面长廊。 陆简昭刚来司昭府时,就在对面长廊下,檀允珩利用他,小惩苏鸣,他道“无关查案之事,别在司昭府”声音极冷,像是永不会化的千年寒冰,而得利者闲坐在朱红栏杆上安然吃着手中油饼。 依台阶而下,也是一条绿竹小径,和通向偏院小径在不远处合二为一,直向对面长廊台阶,而陆简昭一动未动,双手抱臂,肩膀往廊柱一移,定睛瞧着坐在对面栏杆上,同样倚着廊柱,阖眼假寐的女子,睡颜恬静。 沉夜凉风习习,吹着他眼中干涩,不痒,甚至是一双正常可视物的眼睛,但他窥不见对面女子的真容,却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心弦颤动。 月明高挂,长灯黯然,勾勒着那道春阳化雪的身影,夜风清凉,挡不住从心而融。 审苏鸣时,陆简昭脱口“我从不是个薄情的”后,一些话如海水倒灌。 “娶我。” “是我一厢情愿,欢喜他。” “陆司昭大中午的,为何直勾勾盯着我的花看。” “陆司昭莫不是喜欢我,故意跟我一道?” …… 在他亲自押解苏鸣去地牢的路上,檀允珩跟他说的这些话,似漫天流萤,涌进他心间,引着他一步步走向那道藏在迷雾中的女子身边。 迷雾未散,迷雾即散。 ‘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又不喜欢郡主,何来心中是郡主一说,肯定是他想错了。’陆简昭在心中坚定否决的人,此刻就站在一片迷雾中间的沼泽里,转过头与他相视一笑。 一抹浑然天成的笑,仿佛知道他一定会来,丝毫没有等许久的疲倦。 流萤盘旋,脚下的泥水浑浊,绿草满布,檀允珩却稳稳站在沼泽中央,一时间陆简昭也分不清往前一步到底是草原还是沼泽。 也不想分清了,他往前走了一步,后脚跟了一步,无限下沉的身体没一点挣扎迹象,自甘沉沦着,直到他头也被完全甄没在沼泽下,骤冷的身温,让他思绪回缓,眼前微弱的白烛燃着,鼻息里白烛燃烧的气味浓厚,令他意识到自己已身在阴暗潮湿地牢里。 将苏鸣押到地方后,陆简昭走出地牢,顾不得眼中奇痒无比,抬头望着那轮烈阳,烈日杲杲,灼身灼心,恍惚到了他第一次在马车里见檀允珩的场景,明亮不暇的眸色比这般烈阳还要猛烈,让他本因晕马车莫名来的烦闷,打得烟消云散,惹身惹心。 即便他分不清女子面容,那双盛满春光的桃花眼,明净清澈,灿若朝阳,他不会错认的。 那刻起,他确定了一直以来,藏在自己心中朦胧里的身影就是檀允珩,从他见她第一面开始,心里就埋下了一颗随她一举一动而跳动的种子。 陆简昭挪了挪头,找了个让头舒适的点倚着廊柱,视线所及之处,檀允珩扎着半高马尾,散在身后的青丝散乱的落在身前,没一点装饰,一朵芙蓉,盛万千春回,廊侧微弱的灯光照着她清秀舒缓的眉心。 永远的进退有度,不越举替他张口,陆简昭倒是好奇这样的人,为何会喜欢身有残缺的他,不惜闹得满城皆知。 ** 妙亲王府,庄严肃穆,子时已过,正厅还是灯火通明,苏翁被请坐在一侧紫檀木太师椅上,用满脸写着‘救命’二字看向中间坐着的人。 中间坐着的人一袭紫色暗纹圆袍,金制的发冠在通亮的灯火下,散着耀眼的光,眉宇英气,风流倜傥,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手肘搭着一侧椅柄靠着,正不慌不忙波着手中茶盖,开口疏远。 “苏大人家的公子做了有损皇室颜面的事,本王可帮不了。”‘啪嗒’一声清脆,妙亲王松了手中茶盖,不偏不倚掉落在茶盏上,氤氲着的热意骤然消散,“本王奉劝一句,左失了儿子,右失了美娇娘,苏大人就不该来。” 第67章 妙亲王,名南祯,字嘉佑,是先皇晚年最宠的小儿子。 前有城北塌陷,他一手提拔的工部尚书原绛,因敛义举之财,被查入狱,等着秋后问斩,在狱里没供出他分毫,还算个知恩图报的。 今有瑞亲王和陆家世子摆了他一道,南嘉佑心已不满,他提拔的人接连出事,一群蠢货,反倒有脸来求他。 苏翁拱了拱手,不由分说辩解,无论如何,他要为苏鸣争个明白,“我儿为人率直,定是为苏府不倒,才认罪伏法的,分明就是那司昭府强迫,王大公子丢狗一案,一直没个了结,明明不是我儿的错。” 南嘉佑睨了眼坐左下位子的人,皮笑肉不笑,“子不教父之过,父代子罪,也不是不可。”区区一个三品御史,没了还可以再提拔一个,为了一个官僚家的儿子,他已是坐着浪费太多时间。 何况苏鸣犯的错,累得不只是司昭府的名声,是他那登基的哥哥嫂嫂放在心尖上的肉所在之处。 天下何人不知,堂堂明仪郡主,独得圣上恩宠,高门权贵做梦都想娶回家,一步登天的。 事确实不是苏鸣做的,与其说是王大公子和苏二公子因着狗头一案,两府闹得不可开交,不如说是他和瑞亲王的逢棋飘摇。 王大公子的狗是王府着下人牵出,与瑞亲王府上乔装成狗贩的小厮接头递交,再贩卖到城西杂肉铺的,甚至为了让沿路百姓能配合,瑞亲王出了不少钱,人嘛,谁会跟钱过不去。 百姓没必要知晓真相,只需拿钱办事即可。 丢狗一案,从头至尾,都是瑞亲王为让陆世子归顺,所做的路引子,递的不过是当年陆夫人中毒一案的真相。 当狗头赫然出现在苏府,苏鸣被陆世子勒令在家中查明真相,南嘉佑便知是郡主做的手脚,正好给了他个能将苏府踢出棋局的法子。 南嘉佑心知肚明,去岁他有意让苏鸣入司昭府,结果苏翁生了旁的心思,这样的人不配跟他一党,但苏翁好歹是他一手栽培的,最后不为他做点什么可惜了,拿来作为打倒瑞亲王府和陆世子密谋对他动手的局面,再合适不过。 棋子该下在最顾全他的局面上。 所以南嘉佑没把苏翁赶走,就是为跟人最后叙叙旧,好送人上路。 南嘉佑越看苏翁,越觉着他当时看走了眼,竟然选了这么个人来栽培,手段倒是干净,却太过卑劣,先是利用亲儿子威胁死去的温家女儿,给陆夫人投毒,逼得苏夫人上吊,后又能心安理得把亲女儿嫁给温家,利用女子达到的目的,一点不光彩。 温家也是他的部下,明面清流人家,暗地里替他结拢不少城东富商,少了苏府,还有温府,当时苏鸣娶妻,还是受他提点娶的温家女,他只说了毒一定要看着陆夫人喝下,可没说怎么做。 苏翁没想到妙亲王话说得决绝,他以为妙亲王会看在这么多年他帮做了那么多事上,会出手将他儿子从狱里捞出来,他尴尬一笑,往前坐了坐,还想在为苏鸣争一争,满脸诚恳,“您看,原尚书贪污,已不中用了,您看——”话没说完,就被南嘉佑那双厉色的眸子给瞪了回去。 南嘉佑不是个热心肠的,他眼中不揉沙子,冷声道:“苏大人并不爱子女,到底是为救子,还是为保你的高官厚禄?”也最讨厌在他跟前还心有城府的人,一声想保苏府,坦坦荡荡,何必大费周章,引子来求,无外乎换汤不换药,借他之手,除掉苏鸣这个不中用的,还能保住苏府前途。 陆夫人一案,南嘉佑知道已经败露,舍弃苏府,明哲保身,才是主要,然苏翁话中有意,若他不救,他手下的主心骨全都没了,原苏二府都已败露,迟早会在严刑逼供下,招出他,哪有如何呢,他手中不仅有先皇遗诏,可保他不死,还有一道私下给他的,可随意求娶世家女为妻的遗诏,供了他又如何呢,他若硬娶明仪郡主,圣上不得不将心头肉嫁给他。 郡主能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荣华富贵,更是妙亲王府的又一道保命符。 ** 明月竹风,弄影飒飒,陆简昭踏在竹叶间,步子轻缓而坚定,背影干净修长,行走间儒雅君子,他走到小径合二为一的青石上,停了一瞬脚步,回头看了眼另条通往偏院的小径,竹影摇晃,似在吆喝。 “可我就喜欢那枝。”说的也是他吧,陆简昭唇角缓而一笑,接着走向心中沼泽地。 自他踩廊过来,檀允珩就坐在这儿小憩,更深露重的,是在等他吗? 陆简昭就侧身靠在檀允珩倚着睡的廊柱上,很巧妙的站姿,他只需长睫半落,就能注意到他的眼中景,偶尔不知眼中景想到什么,眉心浅浅一皱,缓缓舒展,一点不落沾满他的眸色,甚至近到但凡檀允珩打个盹儿,额头就能碰上他的腰封。 他双手揣着,缓缓下俯身子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能将眼中景的睡颜一览无余时,眼中景醒了。 身为一个会武之人,察觉有人靠近时,哪怕睡得再熟,也会有所察觉,幡然醒来,檀允珩快速睁眼,在看到眼前人是陆简昭时,心里缓了口气。 她今晚不回府休息,不为别的,只为她知陆简昭定然不回府歇着,甚至今晚都不会阖眼,待子时将过,就是陆简昭上苏府拿人的好时机,那会儿慌乱搬救兵的人也已回府歇下,昏昏沉沉,最是折磨人。 第68章 檀允珩欲擒故纵对人起了效,在马车里,偏堂上,比之前明显许多,她在这儿的目的就是让陆简昭过来能一眼看到她,缓解一下人对陆夫人中毒一案的急切心。 一开始她在城门处所传那句“明仪郡主与陆世子天造地设,互堪相配”,说白了是她单相思的谣言和期许,话意指她那藏不住的心事,望众所周知的心。陆简昭所听所见是她对他情根深种,如今陆简昭真的喜欢她,会以为是两情相悦,那她何不顺水推舟,让自己在陆简昭心中地位更加根深蒂固。 檀允珩欲仰头时,陆简昭俯下的身子更低了,主动来与她四目相对,孤寂的深渊里,一个身前长发凌乱的女子不显惊讶,声音轻和,“离丑时尚有些空隙,陆司昭不打算小憩一会儿,眼睛不想要了吗?” 说完,陆简昭的视线往下挪了挪,落在檀允珩去了粉黛,依旧嫣红的唇瓣上,今晚早些时候,这会儿在意关心他眼疾的口角,沾上了他的唇瓣,绵软轻点,如春水绵绵,灌他心田,令无尽回味,他再度回而上抬的视线,流连忘返。 眼睛要的,要拿来看他的眼中景的。 再等等,等他母亲的案子结束。 陆简昭身子往前缓缓挪,脸一点点靠近檀允珩,眼中尽然映着一人,他眸中没有一点湿润之感,全然干涩,像是被折了枝的红梅,干涸枯萎,对回到树梢有极大的渴望。 他好渴望能分得清檀允珩。 真的好渴望。 约莫小一会儿,陆简昭垂了下头,将遗憾深深一藏,起身站在一旁,声音洋洋盈耳,“这么晚了,小司昭还是早些去西偏方安歇才好。” 第034章 环佩 夏雨连天, 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一发髻中带着珠络发饰,衣着狭领长袄长裙的装束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 一手执伞,一手拿着一个雕刻着绒花的饰盒, 上了司昭府的台阶后,跟守在衙门口的衙役亮了下搁置在锦盒上的府牌, 直径进了司昭府, 巧与整装待发出府的陆简昭打了照面。 陆简昭看不出入府衙的女子是谁,但这身丫鬟着装, 他在长公主府见过一次,待女子朝他走近施礼后, 他道:“小司昭歇在西偏房,待会唤她。”说完,出了府衙。 昨儿郡主递了信儿回府, 说是整晚不归, 司昭府里缺这少那的, 宿萸一早赶过来给自家主子梳洗, 一进府衙,就看到了陆世子, 还听到了陆世子叮嘱她待会再唤主子。 宿萸来的甚早,主子辰时上衙,她便卯时一刻起,赶在卯时三刻到, 生怕路上出岔子, 早到心中早踏实,她本来就打算等会喊自家主子, 陆世子却开了金口。 莫不是陆世子已经喜欢上郡主了? 宿萸双手抱膝蹲在西偏房外暗暗揣度,郡主上次说,再添把火让陆世子上心,看来已经成功了。 一定是的。 离辰时缺了两刻,宿萸推门而入给主子梳妆,“奴婢看到陆世子出府去了。” 檀允珩昨睡的晚,等陆简昭丑时将苏府人全都收押到司昭府地牢后,她才睡下的,今儿醒的也晚,宿萸推门声,‘闹’醒了她。 她瞧了一眼沙漏,确实不早了,才起来坐在圆杌上,由着宿萸给她梳妆,她平静道:“陆司昭一早前往平邑县了。” 平邑县是苏翁的老家。 不知怎得,宿萸莫名想到了郡主和陆世子成婚后的样子,世子爷替郡主着想,郡主知世子爷做何事,油然而生的娴静恬淡,毫不快哉。 宿萸没给檀允珩梳往常上衙的发髻,寻了个女儿家的半浅髻,用翡翠珠玉钗挽起。 今儿午后三公主的棺椁出殡,凡皇室同席而坐者,着装素净,未出阁的小辈不挽发,不带冠,檀允珩需在午时前到三公主府,定是来不及重新梳妆的。 宿萸手巧,不出一会儿,铜镜里的女子去了惺忪,她接着给主子换衣裳,“公主让奴婢特意说一声,前往平邑县的还有瑞亲王府的三小姐,是瑞亲府连夜入宫跟圣上请的旨。” 南承瑾。 这事儿檀允珩也刚知道。 “瑞亲王府的算盘打的挺好。”檀允珩心中没什么波澜,瑞亲王的心思是想直拆,既然陆简昭同其成为一党,自然要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终身,门当户对有了,就差喜欢了,南承瑾一心为着瑞亲王府,绝不向着外人,即便不喜欢陆简昭,也会为了瑞亲王府喜欢的,何况如今的陆简昭再怎么不喜女子,也会看在瑞亲王的面子上,一路待南承瑾和和气气的。 至于陆简昭,旁人还停留在这人对她态度决绝上,殊不知人心都是会变的,南承瑾再如何,陆简昭也不会美人误色的,不然这人昨晚就该说喜欢她了,才不会等到陆夫人一案解决。 就随南承瑾去。 既然如此,那不如借着陆简昭嘴硬,给南承瑾一点甜头,檀允珩缓笑一声,声音沾了点别样,“陆司昭应该先回陆府一趟,再出城门。”她把自己挂在腰间的凉玉环佩轻轻一拽,“宿萸,你拿着这个,现在就出城门,等到陆司昭后给他,他会明白的。” 檀允珩则去了地牢。 司昭府自今年开年,地牢有一阵冷清了,这下一来百口人,加上关押不够年数放逐的,占了个满满当当。 第69章 昨晚檀允珩没跟过来,不知陆简昭如何关押的,这会儿她到地牢,算是明白了,这人忒有意思了些,竟将苏翁和苏鸣单独关在同一个牢里。 然父子俩却一言不发,背对背靠着,苏鸣看见檀允珩来,掩走了视线,不再是那个有心气儿的苏衙役。 檀允珩想到王政安的狗被害一案,在陆简昭准许苏鸣自行查探狗头为何出现在苏府后,王政安也默不作声,不再叫嚣,很大程度上王政安是知情的,嘴上说着爱狗,确实爱过,转头为了王府利益就能把心爱的狗送往死路上的人,死后才爱罢了。罪魁祸首反过来还能镇定自若前来报案。 君子不坦荡,小人不彻底,赔了条狗命。 就像现在,她看着苏家父子,跟王政安和那条被害的狗无二差,苏翁昨晚着急忙慌登妙亲王府门,看似是为家子求情,实则只想保住苏府,却没想到一大家子还是锒铛入狱。 还是因着另一桩案子,多年前苏翁在地方任职时强抢民女,哪怕苏翁猜到司昭府定会趁着夜黑风高前去苏府挟人,也是没想到,自己的宠妾那般爱他如命,有朝一日会出卖他,利己终害己。 蓄意谋杀侯夫人一案,足够抄苏府九族,尚需等上两日,这桩案子还需先把肖绣安这个证人从苏府择出。 要么说陆简昭昨晚丑时前往苏府捉人巧合,睡意迷瞪,无法将消息递给苏府旁支,全然端了苏府嫡支,今早传出去的消息,苏府因苏翁早年抢占良家女收押候审,苏府旁支浑然不知祸以上身,还以为是个普通的强抢民女案。 因强占民女在令元帝登基后,思虑有女不愿相离,另行条令: 有心脱籍者,可报司昭府,由司昭府出面,收押夫家上至祖母,下至丫鬟轮番教导,往后不得加害脱籍者,付黄金十两以供脱籍者自由支配。 幼时,檀允珩不懂这条令,还跑到御书房跟舅舅争辩,“可是舅舅,南祈新令,强抢民女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是折磨人,旧令为何就要看在先皇的面子上对坏人网开一面?” 令元帝看着那时的她一脸懵懂,发自肺腑地笑着,并将她抱坐在身侧,耐心讲道:“依情况而定,前者是舅舅不愿看着强抢民女再有,折磨人的法子是为逼退贼心不死的世间男子;后者事已发生,我们要给那些女子一条活路走,这些女子的路没几条了,若依前者而行,这些女子就没活路咯。”并没因她小,就搪塞之。 那会儿檀允珩七岁,懵懵懂懂,“为什么就没活路了呢。” “珩儿试想一下,这些女子困于后宅方寸之地,政通之后,手无缚鸡之力者若有心报官,能出的了府吗?” 檀允珩摇头,“不能。” 令元帝拿了颗虎头糖给她,又问:“为何不能。” 檀允珩从令元帝手心接过糖,声音稚嫩,“强抢民女乃富人所为,富人府邸高墙,若依新令,富人为避免被活罪折磨,必会加害于被迫女子,南祈条令需给活着的人留活路,这样被迫害的女子但凡能逃出来,我们的司昭府一定会护好她们的。” 令元帝欣慰一笑,“我们珩儿真厉害,一说就透。” 多年过去,先皇旧令,无人开先例,唯有肖绣安一人闯了出来,还给陆简昭带去了陆夫人死的真相。 檀允珩就站在苏家父子的牢房外,她想有件事鸣该知道了,“苏鸣,你还记得你母亲叫什么吗?”她不知道。 苏鸣蓬头垢面的,一点点把侧对着檀允珩的身子,往后挪了挪,他宁愿望着墙,也不愿看他的阿珩妹妹,他心高气傲,平日子最爱美了,如今这个样子,早已无颜见人。 对阿珩妹妹的话,照回不误,“我母亲叫温姣玉。”姣姣如玉画中仙。 苏鸣只顾着避着她,却忽视了他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还有护犊子的话。 “小玉已经死了,臣丧妻儿丧母之痛沉重,大人何必再三提及。” 看上去没一点愧疚感,檀允珩骨子里的教养让她不会落井下石,但苏鸣必须知道他母亲死的原因,这是身为儿子应该知道的,她看着苏翁道: “苏鸣,肖绣安让我给你捎句话,她受过大夫人的恩惠,不愿看着大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檀允珩简单复说着,苏鸣身子慢慢挪回,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檀允珩,这个说着杀他母亲的凶手就是一直惯着他的亲生父亲。 苏鸣不假思索,替父大吼,“檀允珩,你别胡说八道!”这是他第一次对着阿珩妹妹发火,比起从旁人口中听得的,他更相信自己的父亲,虎毒不食子。 对面的牢狱里的夏姨娘和儿子苏藏面面相觑,看着这边一言不发,还是不要惹火上身为妙,商姨娘的女儿嫁去温家,她福还没享够呢,自然闭口不言,安安静静看着对面牢中。 想要一个人的命很简单,但檀允珩不会那样做,陆简昭专程把父子俩放在同个牢房里,目的就是相互猜忌,却不忍心杀了对方,苏府的人还是留着等他回来后处置,毕竟亲手下令杀死谋害陆夫人的人,是陆简昭所愿。 第70章 一个赌虎毒不食子,另一个赌自己养大的孩子,不会猜忌自己,却不得不怀疑彼此。 ** 晌午过半,雨停了,长阳高悬,宿萸在城门外的阴凉处站着,仔细听着,直到听到马蹄声遥遥而来,宿萸往城门处挤站了下,她的着装在进出都城的百姓中格外亮眼,依着郡主教她的,高喊一声,“陆司昭,我家主子有东西给你。” 直冲着城门数十米开外的都城主街,陆简昭策马而来,发带飘玦,漫天扬起的尘粒在他身后不断掉落,眉眼俊泽,一眼就注意到了城门外朝他招手的女子,是他早晨出司昭府碰上的那位,檀允珩府上的丫鬟,怎会在这儿。 陆简昭双腿夹了下马腹,到城门外的人烟稀少地,一跃下马,往来百姓有认出他的,趁着排队搜身空隙投过去瞧了几眼。 “咱们郡主追的真辛苦。”不乏有百姓哀叹,叹一句情事难料。 也有百姓正值情爱蜜罐,打岔道:“陆世子只去过郡主府上一次,就能记下郡主跟前的丫鬟,肯定也是喜欢郡主的,不然怎会策马走到阴凉处呢。” 前后两位说话的百姓各执一词,就觉着自己说的才有理。 后头有百姓听不下去了,“诶,你二人不如打个赌,看看陆世子会不会收郡主给的东西。” 说话的两位百姓听之有理,双眼直视着城墙下的陆世子,无人在意跟在陆简昭身后一道出城的瑞亲王府马车也停在城墙下。 宿萸将怀中刻着‘明仪’二字的环佩双手递到陆简昭面前,“我们主子给大人的。” 这枚环佩,如意纹连着‘明仪’二字,肉眼只见色泽通透,透雕精致,若伸手触碰便知其玉质清凉,阴阴有寒,乃上好的凉玉。 陆简昭第一次见这枚如意环佩,也是他第一次见檀允珩时,此人腰间挂着的那枚,后来二人次次相见,他都能注意到这枚环佩,第一次触碰是在宗卷室檀允珩告诉他,凉玉缓热。 这是檀允珩随身携着的,那会儿他不知自心,当然不能收。 停在同处的马车里的女子始终没掀起帷幔看一眼。 此一时彼一时,心上人特意命人送来的环佩,他当然要收,但碍着身后有外人在,陆简昭嘴角划过一抹浅笑,声音却冷到极致,“此去平邑,多谢小司昭大人的疏通。” 远处有百姓赌赢了,笑得灿烂。 急事当头,陆简昭也没耽搁时间,一跃上马,没顾着那辆跟着他驰骋的马车,他自顾自地走着。 宿萸还喊了句,“陆司昭一路顺风。” 这一听就是是檀允珩让喊的,陆简昭知道,旁人只会唤他大司昭大人,只有檀允珩从不这般唤他。 第035章 明仪 戌时已至, 余霞散绮,浮天一色,都城映在绯红的丝绸下, 一派哗然。 宫内户部朱红漆门外,赫然立着一男子, 一袭沉色宋锦圆领袍,双手负立, 不知在这儿多久, 不急不躁,似是在等什么人。 任六部的官员也是戌时归家, 王侍郎是第一个出户部的,他前脚刚迈过门槛, 走下台阶,连忙一个狼狈止步,提着衣角拐了道, 笑呵呵走到站在户部外边上的男子跟前, 好不恭维。 “不知妙亲王大驾, 王某有失远迎。”王侍郎是王政安的父亲, 王瞻,跟瑞亲王同党, 亲王不分伯仲,他哪个都开罪不得,他因家子一事,被降了品阶, 何况如今的户部尚书乃当今圣上心腹, 他在户部已是夹缝留命,万一再坐个对亲王不敬之罪, 乌纱帽不保。 南嘉佑在此之前从未给过王侍郎好眼色,瑞亲王同党,是他的敌人,今日略有不同,他自有盘算,“阿珩还在跟沈大人谈事,王侍郎慢走。”一语双关。 沈大人,名沈酌,新任户部尚书,也是圣上心腹之一。 南嘉佑一猜即中,这苏府被陆世子以‘多年前苏大人强抢民女’由头收押教导,陆世子身为司昭定是要亲走一趟平邑的,否则仅凭爱妾的一面之词难以令人信服。明仪自然要为苏大人那位爱妾脱籍,不然陆夫人中毒一案的诛九族的大罪敲定,这位爱妾也难逃一死。 他估着明仪过来的时辰最晚也在酉时三四刻,他酉时五刻赶来,人已进去,到现在未出。 王瞻连忙道:“是是是,郡主和沈大人还因苏大人爱妾一事忙碌着,微臣先行告退。”大步离去后,他在心中思忖:雷声大雨点小,堂堂郡主和世子爷也不过如此,连妙亲王的把柄都抓不住,竟然从苏翁爱妾着手,顶多循循教导一番,轻飘飘一放,什么事没有。 这算什么事,而且如今妙亲王居然在等郡主。 王瞻仰头看了下天,乌云密布,天要下雨,亲王一个死了妻子的鳏夫,居然想续弦,续的弦还是圣上心尖上的肉,真是嫌命长。 檀允珩把肖绣安的民户籍收好,出了户部直径往宫中走,今儿她进宫,打算先去看看她舅舅舅母,再去找北冥玉见,将她的来圆儿接回家去,丝毫没心思去注意户部外墙下站着的那人,只听那人站在原地,喊她: “阿珩。” 檀允珩止步回眸瞧了眼,一身形高大的男子立在户墙外,仪态有度,天渐渐很沉,加上这人玄色圆袍,除了那张光洁白皙的脸庞外,与乌云压城几乎融为一体。 第71章 她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妙亲王,她点了点头,没施对长辈的礼,妙亲王的母妃是害死她外祖母的罪魁祸首,这人不配见她的礼。 “妙亲王何故唤我。”檀允珩的话不冷不热的,已是她顾着这是在皇宫,能给的最大的客气。 况且来者不善,一个从未关心过她的人,突然往她跟前凑,没安好心。 她哥哥南承珏和夫子徐鸿越明面是在宫外监督城北重建,暗地里查的是刑部关着的工部尚书原绛贪污一案,这桩过刑部的案子甚是棘手。 原绛所贪污的银两数目之大,然刑部前去查抄原府时,却发现这些银两对不上,流掉了一大半,狱中原绛哪怕累着全族,也不交代,圣上派了她哥哥和徐夫子暗中查探,因她哥哥顾着嫂嫂不好出城,多时徐夫子一人奔走,借着寻可靠工料之便原府下人常去的采买地、也去了趟原绛老家堰州,都没查到这些银两的去处,那便是银两流出了原府,却没流向外头,看来对接的人处事干净利落,不漏一丝痕迹,也不会是旁人,甚妙甚妙。 南嘉佑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檀允珩身侧,和她一同走着,“闲来无事,入宫看看你。” 檀允珩心中嗤笑一声,面上沉着冷静,“妙亲王该不会想说舅舅看外甥女于理于情吧。”还真是说的出口。 “不,本王是来提点珩儿一句,参天大树偶尔也不能给幼树遮风挡雨的。”南嘉佑心有城府,面上笑得自然。 耳廓是南嘉佑的轻快离去的笑声,还有边上路过朝二人施礼的宫婢,檀允珩警惕看了眼那离去的身影,或许她哥哥和夫子可以查查妙亲王。 孤掌难鸣,成败多在一举间。 妙亲王同党除了她知道的苏家已是孤立无援的局面,原家会不会也是呢,若是才会让一向沉得住气的妙亲王亲自下场,游说于她。 妙亲王特意提醒她,是有万全之策来应对,对策是什么? 檀允珩边往凤鸳宫走,边思虑。 ** 平邑算的上一个富裕之地,走了小三个时辰,路上未曾歇脚,一路飞奔,陆简昭才赶在日暮西沉时赶到平邑。 他下马后,回头看了眼紧追慢赶才追上的马车,头也不回第二次的牵马入城,瑞亲王专程让三小姐随他一起来,心思昭然若揭,而圣上明知檀允珩心中有他,依旧应了下来,只有一说,顺水推舟,让瑞亲王清楚他本断情绝爱,自不会怜香惜玉,此行一遭,三小姐只有自讨苦吃的份。 平邑熙攘,街上大都躲了炎热,日暮出门采买,到处都是卖吃食,花灯朱钗的商贩。 身后的马车声迟迟没跟上来,城外,南承瑾一下马车,找了个边上吐个不停,一旁的丫鬟着急拍着自家小姐的后背。 “马车走的太快,小姐,要不进城后直接去客栈休息吧。” 南承瑾一手扶着城墙,一手摆了下,“不必,我没那么娇气,缓一下就好。”陆简昭在战场厮杀,不是个会疼惜人的,她知道,何况都城外,珩妹妹亲自派丫鬟送上的贴身环佩,陆世子只当做过来平邑的一个行文令。 南祈朝的四位公主膝下子嗣都是皇室子女,唯有檀允珩册封郡主,甚至身份地位比养在宫里的皇子都高,郡主的环佩就是一道手谕,给了谁,谁就有了郡主手中的权。 天下人或许不识陆世子,定识‘明仪’二字。 想想也是,郡主那般主动追,陆世子都无动于衷,她来前做了陆世子途中不歇脚的准备,也是这般狼狈。 “跟上去。”她歇了片刻,跟身边丫鬟道。 城中,陆简昭牵着马停在一巷口的摊儿前,商贩是一对和蔼的暮年夫妻,其中婆婆看着来者一袭便装,温朗如玉,祥夜下,清润儒雅,虽未着冠,婆婆一眼看破来者以弱冠,道:“公子是要给心上人买珠钗吧。” 陆简昭进城后,看着百姓其乐融融,多逗留片刻,目光一晃,就看到了一珠钗摊上,各种样式精妙的钗环,一下引了他的目光。 他牵马走来,目光直落在一支祥云绒花白玉簪上,很是特别,白玉簪顶头是一朵小祥云,往下一点连着三朵粉玉雕刻的绒花,绒花栩栩如生,条条分明,像一扇状,风一吹,宛如蒲英轻扬。 “买给心爱之人的,这簪叫什么?”陆简昭问道。 摊主伯伯连忙弯腰从箱笼里找空着的木盒,摊主婆婆回他,“祥云合欢簪,公子好眼光,这花样放眼整个南祈,只我们独一支,当初我家老头子得了块上好的玉,就做了这么一支,好玉配合欢,祝二位结秦晋之好,暮年白首,回望今朝。”婆婆接过老头子递过来的木盒,把簪小心放进去,递给陆简昭。 绒花也称合欢,但二者寓意不尽相同,是陆简昭昨晚将苏府一家押进地牢后,在偏堂小憩时,闲来无事去宗卷室找了本《草木图卷》来看,上面记载了二者寓意。 绒花是母女连心,一世安,是佛教所称;合欢是夫妻好合,恩爱白首。 南祈合欢树常见,也只知合欢,佛教用语甚少被人知。 檀允珩不过及笄,衣袖衣领上的绒花定然只是前者,长公主府也不会乱用佛教用语,看来是他了解她太少。 等回都城亲自问下为妙。 陆简昭接过婆婆手中的木盒,“问了价钱后,他多给了五倍,”买断了这个簪子样式。 第72章 他买完揣好,没走几步,有熟人将他认了出来,他看人同一张脸,着实分不清,认出他的也是一对而立夫妻,他想起来了,是那位父亲与他回都歇脚的茶铺夫妻。 女子声音爽利,“陆小将军,你怎会来平邑。”是个热拢的性子,男子附和。 陆简昭与二人隔了一点距离,“过来巡视,你们怎会在此。”他没说缘由。 女子道:“我们打算入都开间茶楼,先多走几个地方选靠谱的茶商,走着走着到了平邑。” 南承瑾从城门徒步走着,远远瞧着陆世子在和什么人攀谈,那女子面若银盘,瑕疵异美,十分可爱,正口若悬河说着,一旁男子紧紧拉着女子的手,与陆世子像是老相识。 陆简昭回道:“正好,你们入都后,先到神民大街的司昭府一趟,我还有事,先告辞。”他在士兵和百姓跟前从不自称旁的。 他听檀允珩提过一嘴,城中官商混乱,多年前,南祈刚稳固,因令元帝雄图,国库银两几乎全用于军饷,军粮,甚至远远不够,那会儿令元帝想了一法子,在城中设了赌坊酒肆,鼓励封荫世家从商,不出一年都城酒楼茶楼层出不穷,令元帝高拔了这些人的赋税,然这些仗着家中封荫的狂妄子弟,胡乱定价,多损少盈,自然而然会去赌坊酒肆,如此一来,国库充盈,战场供给不缺,国库周转,自此封荫世家大都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权利因世家子嗣不断喝酒闹事,一降再降。 到如今被驾了个空,封荫十来家,全是先皇喝多了一时兴起封的,并非做了事实,一句君无戏言,国库就要供着,令元帝才不惯着,一群酒囊饭袋。 如今由世家子女设的酒楼茶楼等,百废待兴,令元帝正扶持百姓民商并行,百姓大都以田为营生,一时间难以接受为商,或观望或无动于衷,若真有百姓自愿,好事一桩。 是以陆简昭听到之前的茶摊夫妻,他才多说一句,入都先找司昭府。 南承瑾快走了些,跟上了陆世子步伐,她以为今晚注定难免,毕竟以陆世子性子,自然越快越好,未曾想陆世子居然一门心思走到客栈,住了下来,那正好先歇一歇,明日再说,她进了雅间,往床上一倒,顾不上梳洗,浑身散架的感觉令她昏昏欲睡。 月色当空,陆简昭迎着那扇敞开的窗子站着,食指勾着如意佩环的细绳高抬,镀在水银中,通透清光,在他眼中只剩下环佩中间的‘明仪’二字。 玉钩常寄遥相思,抬首只见明月心。 陆简昭回想那晚他在家中卧寝不眠的深夜,想到的女子身影和明仪郡主,他还在心中明然否认过,如今他心已结,已只属一人,檀允珩和他也是两情相悦的。 可要快些回都城才好。 不管瑞亲王府三小姐如何跟着他,他都可置之不理,唯有他不想再为司昭府树敌,那是心上人千辛万苦的口碑。 是以他先来客栈,是想等三小姐睡下,他独自一人前去肖家寻物件,瑞亲王府的三小姐,也是被宠着长大,若因他彻夜不眠,落下病痛,司昭府的名声当真会被瑞亲王拿来大做文章,逼他娶三小姐。 熟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名声日月积累,他不容出一点差池。 陆简昭把环佩上的灰尘用衣袖擦了擦,挂回腰上。 披星戴月,他带着‘明仪’出了客栈。 第036章 笃定 凤鸳宫, 灯火愈明。 浓郁的中药香入鼻,苦涩萦绕在殿里殿外,檀允珩在殿外拧了个担心的表情, 扶着门框进来。 “舅舅,舅母在吗?”她习惯性往左转头, 左边是她舅母每逢这个时辰常坐的金丝软塌,还有她舅舅坐舅母对面批阅奏折。 张羡宜和南嘉风, 二人一个倚着引枕看折子, 一个坐在书案后批阅折子,在她开口后, 一同看向她,一前一后道: “舅母在的。” “舅舅也在。” 二人对这个外甥女向来都有应的, 对檀允珩的疼爱不亚于南嘉景这个做母亲的。 张羡宜将手中折子一合,往身下藏了藏,拉着刚提着裙摆坐她身另一侧的人闲说, “我们珩儿好久不来了, 舅舅舅母都以为珩儿忘了我们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呢。” 南嘉风提笔未落, 坐在对面闲笑打趣, 看不出一点君王的架子,“是啊, 记得上次见还是在汀兰宴席上,早知道啊,合该把司昭府设在宫里才是。” 檀允珩是侧身坐的,和她舅母面对面, 双手也被舅母拉着, “昨日明曦,前后张弛有度, 唯有今朝不可辜负,舅舅今朝命工部提上日程,珩儿保证不出两月,舅舅日日都能看到珩儿,届时可别觉着珩儿闹才是。” 张羡宜看着她脸上表情活灵活现的,话意打趣着阿风莫不想做个不为民心思虑的昏君,徐徐轻风打在敞开的明窗,廊下宫灯摇曳清脆,殿里灯火暖洋,幺女欢闹,长辈慈祥,好似一切未变,回到了檀允珩十岁前,那个总把“珩儿好爱爹娘,也很爱舅舅舅母”挂在嘴边的家中幺女,自打幺女父亲去世,打击甚大,常挂口头之话不在说,不能再听也无妨,幺女平安喜乐,足矣。 南嘉风一脸宠溺看着她,轻叹,“珩儿真是一点面子不给舅舅留啊。” 张羡宜瞥了阿风一眼,“咱珩儿说的哪里不对了,这叫忠言逆耳。” 第73章 “对了,刚才珩儿从户部出来时,妙亲王跟珩儿说,参天大树偶尔不可为幼树遮风挡雨。”檀允珩想起来,她过来是想跟舅舅舅母说一声,她不知道妙亲王的万全之策是什么,万一万全之策有害朝堂百姓,毕竟于百姓而言,她舅舅好不容易得建的朝堂就如同一颗参天大树,若妙亲王用毒对付百姓,久居庙堂,消息总不是第一时间的,何况有些毒尚可延年。 说完,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走在花园里,倒没这么觉着,这会儿转念一想,试想妙亲王明目张胆告诉她,他要作祟? 也不对,妙亲王是个有雄心壮志的,若心有抱负,觊觎龙椅,觉不敢对百姓做手脚的,那又是闹哪出? 隔着灯罩的烛光温暖惬意,不为风吹所摇曳。 南嘉风批阅奏折的手顿了一下,游刃有余的在一道折子上写上‘已阅’后,道:“珩儿看一下这道折子,苏御史昨儿连夜送来的。” 檀允珩怔楞着神,没动弹,还是张羡宜推了她手臂一下,她才反应过来,起身拿了那道批过‘已阅’的折子,坐回张羡宜身边,奏折上写: 御史大夫苏翁跪奏,为家中小儿一事,仰祈天子明鉴此事。 家中小儿累及司昭府声誉,闯下塌天大祸,微臣恳请圣上严惩小儿,以儆效尤。 跪呈圣上预览。 檀允珩看完,长叹口气,“苏御史唯恐连累整个苏府,这不是为子请罪的折子,怕是一道催命折。”一语戳破。 折子她看过很多,历来若有家中子女犯了错,求情的折子递到她舅舅跟前儿,都会有一句‘请圣上准奏重查此事’。 然苏翁的折子落笔,只想快些将苏鸣撇干净。 “古人云,虎毒不食子,苏御史亲手葬了枕边人害死陆夫人,如今连其子都不放过,这样的人死有余辜。”张羡宜手帕掩着嘴咳了两声,檀允珩下意识扶着她舅母,柔光抚不平她的深锁的眉心,眼中忧虑。 张羡宜若无其事道:“老毛病了,无碍,珩儿别担心。” 南嘉风将手中宣笔隔在一旁,浅声接话,“小黎每日药汤,舅舅亲自盯着,珩儿别忧心。”比起喊张羡宜闺名,他更喜欢唤她小黎,张小黎。 “对了,前些日子,你养的来圆儿,趁着北冥公主午憩,偷偷跑到这凤鸳宫,比上次见圆润了些,珩儿不去看看?”张羡宜话中明显催促。 有了舅舅的再三保证,檀允珩悬着的心落下,起身离开时,南嘉风还不忘叮嘱。 “早些归家,不然小景该担心了。” 凤鸳宫膳房里的嬷嬷看着郡主走后,才吩咐下人把药汤端进殿里,下人进进出出,顿时殿里冷寂,只剩下隔空相望的二人。 南嘉风把书案边上的药碗端起,轻轻摇着,是他吩咐下人把小黎的药汤先放他这儿,等凉些,他给端过去,“看来南嘉佑是不打算放过咱珩儿了,不仅请婚的折子连夜递上,今儿就到珩儿跟前提醒。” 张羡宜把被她搁置在一边的折子重新拿起,就是南嘉佑请奏续弦的折子,想娶的居然还是她和阿风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简直痴人说梦! “还好珩儿一心扑在百姓身上,南嘉佑那话也让珩儿没想到这层。”张羡宜接着道,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和阿风都了解,十分聪颖敏捷,在他们跟前从不掩饰什么,若是想到,定会跟他们商量对策的。 南嘉风端着药碗起身,“有时太过聪颖的孩子,反而会在一件事情上大智若愚,这样正好,我们想法子就好,别让孩子知道这糟心的事。”他身型高大,站在常年服药身子羸弱,且坐着的张羡宜身边,若从他身后看,还以为只他一人。 “珩儿年龄小,思虑事情即便知晓人心叵测,也绝对想不到堂堂一个而立之年的鳏夫,会将主意打到珩儿身上,都城里的高门封荫家中,多为子女谋出路,才想攀上高枝,这妙亲王孩子都近十岁,这般放荡形骸,手中筹码尚未可知,阿风还需谨慎。”张羡宜眼瞅着玉碗里棕褐色的药汤递到自己眼前,二话没说,接过药碗饮下,旋即一颗虎头糖被阿风推到她口中化开。 二人习以为常的动作,琴瑟和鸣。 也只有二人心照不宣,太医告诉二人,早年间,她被打落胎儿时留下的病根,虽然一直汤药灌着,也是无济于事,前些日子她突然在宫中昏厥,最多五年活头。 她和阿风很像,蒲苇任如丝,太医院集天下能人之地,都束手无策,那便争取活五年,珍惜余下的光景,她不仅想看着允珏家中孩子长大,更想看着珩儿成家,有子女承欢,所以她拼了命能多活便多活。 ** 月梨殿,是北冥玉见的住处。 院中树影绰绰,池塘淡淡荷香拂来,细看拱桥映月,鱼儿欢雀,一女子悠哉坐在池塘边上仰头望着明月几时,身旁那只黑猫前爪不断扑腾着游过来的鱼,却始终捞上一捧清水。 檀允珩坐过来后,来圆儿也顾不得身上溅的到处都是水,直接一个生扑,四只爪子踩在她的素色短袄上。 北冥玉见扭头无奈一笑,“这小来圆儿,半刻功夫我让它抓条鱼,一条没抓上,竟给自己扑了一身水。” 檀允珩手指挠着猫头,垂首看着怀中卧下的来圆儿,轻快道:“那怎办,司昭府里有老鼠,我还要带你过去震慑一下,抓不着鱼,可怎么抓鼠呢。”她怀中的黑猫惊了一下,从她的怀中一跃去了北冥玉见怀中。 第74章 把二人逗得欢笑声不断。 司昭府有老鼠,北冥玉见可没听过,满是习武之人的地儿会有活着的老鼠,“来圆儿身上的担子颇重呢。”她直坐了下身子,仰望月华皎洁,“想来陆世子这会儿摸黑也要人赃并获,赶着回来见珩儿呢。” 一会儿功夫,来圆儿又跳回檀允珩怀中,她头始终没抬,只侧过头去细观北冥玉见,天高月色浅,朦胧离人心。 一个远嫁过来的和亲公主,回不去的北冥,远处也没家中消息,亦不知未来所嫁的如意郎君是谁,这座皇宫何尝不是阿见的金丝笼。 她尚有故人归,和亲的路上却空无一人。 檀允珩心中一涩,垂首不语,不断跟怀中来圆儿玩耍,掩饰着她眸中晶莹,直到她眸中再无泪花,她才道:“城北平安巷,住着的从来都是不平安的人,前些日子城北塌尽,有一孩童不愿活于世,说北冥不要她,我跟她讲,来日我带你见你们的公主,亲问问公主,她才有了活着的希望。” 北冥过来的人何尝不是阿见心中的希望,阿见还没见过家人呢。 北冥玉见会心一笑,阿珩话中之意,她明白的,昔成王败寇,一朝为奴,一朝为质,她无法为自己的子民在圣上跟前说上话,竟然还能让自己子民因她而活下去,是该见见的,“五年前,阿珩趁着生辰,想圣上讨来重修城北屋舍的旨意,平安巷里的人才得以平安一时,我知阿珩心有乾坤,既是百姓,都该有屋可去,有家可归。”有些事并非有心即可,世事无常,让活着的人好生活着。 檀允珩为了让眼泪倒回,迫不得已仰头看明月,苦涩一笑,回了北冥玉见一开始那话,笃定道:“是啊,陆简昭赶着回来见我。” 她赶着回家和母亲一道用晚膳,没多逗留,就抱着来圆儿回家去。 第037章 来圆 银色斑斓, 长夜幽静。 男子一袭蓝黑劲装,身影清盈,轻似缕烟, 飞檐掠过重重宅院,纵身一跃, 抖落银霜满地,脚踩月桂馨香。 径中月桂长, 无人理睬之。 三房院中落, 来人不吱声。 陆简昭看着这座幽静尘落的一进出的院子,月桂丛生, 院中偏左还有一个不知何时裂开的空缸,脚寻着杂草缝隙而过, 进了左边屋子。 今甚早时,肖绣安连夜绘了肖家住处图,拿到偏堂给他, 跪他道:“百姓不过尔尔, 当年官阶当道, 民女深知父母为人, 他们明知必死无疑,孤注一掷前必会留下铁证, 他们也了解自己的女儿,不管日月更迭多久,都会闯出来。” 物证是昨晚肖绣安说的,宅院图和那番话是肖绣安的决心, 陆简昭拿到住处图后, 迅疾回了趟陆府,本打算立即启程, 谁料南三小姐一道,耽搁了一些出城时间,却歪打正着收了檀允珩的对他的心意。 西屋里灯瞎火,陆简昭吹了根火折子,那腰间的环佩瞬间燃了暖黄色,玉衡凉不染暖。 一间不大的女子闺房,几步便能走个来回,不过一张榻,生了霉的书案和妆奁,空无他物,他把火折子放在书案旁,打开妆奁,找到了肖绣安口中证据。 是一纸黄旧的状子,字迹上了年数,依旧详见,诉着肖绣安是如何被掳走的。 陆简昭将此物收好,快速离了小院。 ** 平邑县令府,寂然无声,三进出的院子只留后堂灯火孱弱,碧纱窗边上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对坐,小酌情调,声音飘渺。 “崔二,昨儿你可是说早些归家的,又是衙里有事耽搁了。”语调绵绵说话的是这人妻子,江旻亭,口中的崔二便是平邑县令,崔详,家中排行老二,别名崔二。 崔详常见妻子埋怨,笑呵呵道:“这些年平邑城商人多聚,人多杂乱,昨儿不是商罩商,今儿就是商误商,一来二去的,忙活的脚不占地。” 平邑虽为小城,但是座不容小觑的城,在苏御史的照拂下,商行多留多转,平邑渐渐也富饶许多,商人多事,稍有不慎处置不妥,就少了一桩美商,颇需下功夫琢磨商人喜好,供着养着,好话说着。 江旻亭把手中扇面往小几上一丢,话也来气,“我就没见过如此不把县令放在眼中的商人,官通商行,官有令商才能行,商人哪门子高贵。”她气的也并非商人闹事,有事找县衙乃人之常情,堂堂一个县令竟还要跟商人赔笑脸,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干脆洗手从商吧,做哪门子县令。 崔详却不见气,回家时他路过一家酿酒铺子,买了平邑上好的桂酿,回来赔不是的,“小旻别着急,后日沐休,我整日在家陪着你。” “崔二,你好好想想我说的是这个吗,那御史大人让你做何你便做何,早年他任平邑县令,处处压你一头,他升官牵之,你本就一心为百姓做的事,成县令顺理成章,又不是那御史大人提拔的,何故一直为他做嫁衣。”江旻亭话声小又快,怕吵到旁边屋里睡下的孩子,又心急郎君误入歧途。 崔详何尝不知,手中执着酒盅,送到嘴边,又放下,“官高一阶压死人,御史大人升迁之快你我并非不知,从平邑出去的人,怎会不了解平邑地处低势,只适合走商,御史大人手中握着平邑城百姓的命脉,你我自幼读书习字,明理是非,分辨好坏不能只看御史大人想拿平邑做什么,而是看御史大人给了平邑什么。” 第75章 百姓手做,支摊糊家,有碎银可赚,已是福报。 月影斑驳,后堂屋门被没力道的劲儿‘吱呀’一推,一声音寒凉如冰窖,刚刚好传遍此屋。 “崔县令的意思,苏御史早年强抢民女是对的。” 陆简昭一手负在身后,单手推门而入,他刚听着屋里话声极小,猜到旁屋有人歇着,故而小声了些,进来后,他斜倪了眼左边在榻上对坐的二人,自顾自地坐在隔间圈椅上,“总归崔县令不愿开罪苏御史,那不如说说这苏御史还在平邑任县令时做的事。” 江旻亭和崔详见来者劲装便衣,气宇不凡,眉间清风,眸中无绪,行走儒雅,是个书生相,却透着冰雪天地下的塞北风,让人自觉敬畏。 二人都不是急性子,不会一上来就问‘你是谁,为何私闯县令府’,崔详迎笑过来,“不知贵姓?”做了个普通的揖礼,以示礼貌,目光扫到来者腰间的环佩,双腿一软,连忙下跪,“不知郡主派人大驾,有失远迎,劳请恕罪。” 江旻亭紧随其后,这腰牌明晃晃的‘明仪’二字,天下无人不知是谁,就是不知郡主派人来何事指教,听来者说话的口气,像是控御史大人多年前强抢民女。 陆简昭覆在腿上的手将那枚环佩遮在手心,环佩纳温,不见润,跟他声音一道清泠,“陆。” 呀,能持郡主环佩,还姓陆,也只有郡主在追的那位陆小将军了,崔详扣在地上的头没敢抬起,声音出奇冷静,“苏御史任县令期,强抢民女有三,分别做了他的妾室,夏氏,商氏还有肖氏,夏商二氏家中后收了银两,就把女儿卖了,唯独肖氏双亲骨气高洁,不收苏御史的银两,那时官僚尊卑,卑职无能为力,只得私下为肖氏双亲收了尸。”恰证了肖绣安的一番说法。 一码归一码,他任县令后承苏御史恩泽,上任前只是个兢兢业业的小官,陆小将军在司昭府任职,查下来,问的还是他任县令之前的,他当实情相告。 屋里高燃的烛火隐隐得熄,陆简昭脸上无色温,冷峻的容色让二人折弯了腰,“圣上登基后,平邑的行文令,是圣上念着苏御史同为平邑百姓,当乐意为平邑做事,特意放的权,并非苏御史主动的,崔县令口中珍言,是苏御史克扣剩下的,不是苏御史为平邑做的,至于苏御史借着平邑做了什么,崔县令上路好生想想,二位跟本官一道回都,明日升堂详说。” 江旻亭和崔详一同愕然抬头,这怎么行,他们还有一双儿女,怎能留儿女独自在平邑。 陆简昭看出了他们的顾虑,道:“,崔县令携夫人和子女随本官即刻启程。” 夜深露重,平邑客栈里,陆简昭敲了下昏昏入睡的小二,简单交代了句,起身出了客栈,和身后的简朴马车一前一后出城。 竖日一早,南承瑾特意让随侍的丫鬟早点唤她,二人去敲陆世子的门没应声,刚一下楼小二便哈腰告知。 “那位公子说有要事先行一步,请小姐自便。” 南承瑾的丫鬟快步上楼收拾东西,上了马车。 马车里,两面锦绣帷幔,一面隔着车帘,挡着一人思绪飘然。 南承瑾不得不承认,谪仙似的陆世子看着模样极好,确如传闻所言枯燥乏味,不近人情,也的确不适合成为世间女子郎婿,原本她父亲想着走此一遭,陆世子即便不喜女子,也会待她客气,有了客气便有了尊敬,一切有商有量,但陆世子一点客气不留,宁愿孤身一人彻夜未眠,也不愿跟她同行,还是跟她父亲讲明,她才不要这么个郎君,还是不要亲上加亲的好。 偌大的瑞亲王府,总不缺供她挑选的郎婿,跟陆世子还是到此为止,往后陆世子同她父亲只是同党。 ** 无浊的白云缓缓挪过,天籁轻响,季月烦闷,街上人烟稀少,连支摊卖早膳的都已早早收摊,马车轱辘碾过青石的窸窣声尤为响彻。 檀允珩下马车后,就把怀中的来圆儿放在地上,之前她带猫来过,来圆儿不陌生,一溜烟钻进司昭府。 今儿上午司昭府里就她和肖绣安,闲来无事,她依旧是在宗案室誊写连着几桩案子,等她写到陆夫人中毒一案时,顿了笔。 单凭肖绣安的诉状和陆简昭前去平邑寻的人证物证,也只能将苏府绳之以法,即便苏翁唾口指认,也不足以撼动妙亲王府,那道关键时刻可保一命的圣旨用完,狗急跳墙,再想捉人把柄,难上加难,若再有一桩直击妙亲王命脉的案子,才能彻底将人剔除。 可惜刑部狱中的原大人又是个嘴严实的,凭空而想难以服众。 话又圆润,明知陆夫人中毒一案苏府是作案者,用另一桩案子将苏府绳之以法,也是寻了仇的,可为必可行,陆夫人一案于谁而言,都缺了重要物证,查无可查,摆在跟前的活路何不当发泄呢。 檀允珩手腕悬空,字迹娟秀,没管她的猫跑哪儿去了,司昭府到处都是守职的人,不会让她的猫跑出去的。 来圆儿身子微微一跃,出了司昭府大门门槛,摆着翘起的尾巴走到台阶上坐下,不再动弹,门口值守的衙役眼睛过几秒就要看来圆儿一眼,生怕他们一个不留神,来圆儿撒欢跑走,以前也不见来圆儿坐在这儿啊,今儿好生奇怪。 第76章 直到远处的马蹄声愈发近,到了司昭府跟前,来圆儿甚至都没换个姿势,一衙役利落去牵他们大司昭的马儿和马车前去栓好,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张望一眼不动如山的来圆儿。 檀允珩养的来圆儿是只纯黑的四耳猫,品种稀有,陆简昭纵马走近,目光就注意到了这猫,这要放在黑夜里,除了那双眼睛,再也看不见他物。 这猫稳坐如饴,就盯着他看,琥珀色的眼睛圆圆的,透亮灵活,倒和檀允珩的神色半分相似,都有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傲然劲儿,身上也一度干干净净,陆简昭看着也不像个地痞小赖,谁家猫当不当正不正的坐在司昭府外。 身后马车上下来的一家四口,江旻亭和崔详的一双儿女看到台阶上的猫后,想上前摸一下,被大人一人拽着一个衣领。 崔县令家是对儿龙凤胎,尚不足五岁。 陆简昭提步上台阶,那猫儿精准的扑到他蒙了灰尘的左脚黑靴上,尘粒扑朔,门口衙役拱手作揖后道:“这猫是小司昭大人养的。” 原来是檀允珩养的,怪不得神色半分相似。 陆简昭垂首相看,唇角挂笑,那可不是小无赖,是名花有主的猫,他看着这猫身躯刚刚好卡在他鞋前翘头后,坐的稳当,一眼认出他啊,这么会认。 他唇角难以抑制的笑深埋在了他深弯下去的腰下,把猫抱起时,笑意荡然无存,跟站在门里的衙役交代道: “安置好身后的崔县令一家。” 而他抱着猫去了檀允珩常去的宗卷室。 第038章 关怀 宗卷室, 明纸糊的窗子从外观里也是清晰透亮的,陆简昭怀中抱猫过了拐廊,步伐沉重, 到宗卷室外的廊檐下,骤停脚步, 立身站在室西侧的窗柩外,看着依方窗里一女子端坐倩影。 向东而坐, 白炽灼眼的日光引东明窗, 一寸寸前挪洒满半壁博古架,悬空的尘粒好似五彩斑斓的光影浮动, 显得西窗半壁格外宁静祥和。 女子身影寂如沉水,清澈丽然, 右手轻轻阖动,诉着前尘往事。 一袭旧紫色如意纹服制,纯净清贵, 拢起的发髻后有着一个系成同色的双蝶绸带, 玉有鸣灵。 东升朝, 表有灵虎参天, 里有天性难遮。 檀允珩趁着辰时左右,天还算一日里凉快的, 过来誊写一会儿,外头人隔近,似是故意让她听了去,脚步沉重如普通人, 她想有一事是她低估了, 她以为陆简昭最起码会给南承瑾客气,反看陆简昭一个来回, 一日出头,就知客气是不能够的。 少顷,在陆简昭怀中的来圆儿前伸爪子去碰窗柩,窗柩里的女子似有察觉,蓦然回首,来圆“喵”了一声,隔着一扇纸窗死活想往女子怀里扑。 檀允珩就这么看着她的来圆儿被陆简昭抱进来坐在离她不远的交椅上,宗卷室只一把交椅,还是她之前坐过的,另一处淳朴的书案,就是她眼下坐着的地儿。 她始终如一关心道:“陆司昭归来不先去歇着吗?”捡出陆简昭风尘仆仆,携月带露的目的来问,她心知肚明,却又明知故问,揭着人的爱意,碍于如今不同党无法诉说,她知道的,当子女的,就没敌人当前,还有闲情儿女情长的。 陆简昭将怀中猫抱紧坐下,怀中猫却不再挣脱,爪子按在他的左臂上,目光遥望着养它的女子,他手顺着猫毛,敛下的眼神溺着,眉上松了日月星辰,闲朝春风煦。 整整一日未见,檀允珩的话还是那般恬适闲逸,化了人心烦闷,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山雨欲来。 他入都城不久,就听到不知谁府上的人假扮的质朴百姓,口中说着一事。 妙亲王欲求娶檀允珩,随后有百姓过身,将这人痛骂一顿,骂的一个难听。 “从哪儿吹来的茅子尿,灌了你满耳,倘若妙亲王过早成婚,都能生个郡主这般大的孩子来,简直是痴人说梦,该不会你就是妙亲王派来鼓弄民心的吧,说这话,你活该被千刀万剐。” 陆简昭想到了王政安在他头一日入府时,过来报案,檀允珩那句谢谢他今早帮着解围,明显不是谢他,而是借着他的一口回绝,说给王政安听的,恰王政安是个爱七嘴杂舌的,让此人出司昭府后散出他不喜欢檀允珩的传闻,坐实了他无心男女欢爱的赤胆心。 子随父母,王政安如此,王瞻何能幸免。 街上百姓不会无端乱传,那人不是百姓,而是故意掐着他回都城的路程,说与他听的。 他如此之快赶回都城,就连檀允珩也知在自心知晓其二,少有人知其一,瑞亲王和妙亲王心算成定,若是妙亲王故意说于下了朝的王瞻听,那么王瞻必会私下说与瑞亲王知,再有瑞亲王着王府派人上街散说,此番才说得过去。 两位亲王是谨言慎行的,明知圣上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妙亲王想,拐着弯道明,即便日后东窗事发,也可有退路,说是旁人误解了真意,故意误他的,瑞亲王更是凡事有人出头,隔岸观虎斗。 陆简昭手顿在猫背上一秒,妙亲王为何明知圣上不会同意,执着如此,他依稀记得妙亲王最是沉着,又怎会寻一件本就无果之事? 除非妙亲王心中笃定此事一定能成,俗话有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77章 俱备什么。 檀允珩知道此事吗? 陆简昭侧目瞧着端坐在书案后,执笔流畅,行书如云的人,“小司昭的猫刚养的吗?” 檀允珩头都没转,“养很久了。”她知陆简昭心中有仇未报,不会吐露对她的心思的,那么她的来圆儿就是最好的安排,陆简昭心里有她,必会问之,睹猫诉相思,心事得以调,是非得以辩。 倒是她的猫,爪子使劲抓了一下陆简昭胳膊,隔着两层衣料,陆简昭皮肉被抓的出了褶痕,好似在说‘你无知’。 陆简昭不觉着痛,颇有耐心,手心朝上,猫爪子顺着衣料趴在他手中安生下来,他声音沾着风尘,接着问:“昨儿去户部可顺妥。” 他借着公问,旁敲侧听,想知道昨儿檀允珩到底做了什么,他思前想后,还是觉着问题只会出在檀允珩去户部给肖绣安脱籍时。 檀允珩转了头,声音清越,没一丝犹豫,“陆司昭抱着我的猫,说着关心我的话,可我觉着陆司昭还是稍作休整为妙。” 她的关心是假的,可即便是个久经沙场的将军,身子骨也不能这般消耗,连着两日没睡好,她只把来圆儿抱过来,也本无意这会儿扰陆简昭睡意,既然人抱着她的来圆过来寻她,想来也是想听她说话的。 既然她的话能让陆简昭知她是关心他的,又能让人去休息,她何乐不为。 看来是不知道的。 陆简昭会心一笑,久居沙场,对人心的琢磨他还是懂得,但凡是高门为子女筹谋的心思,是不会让檀允珩上心的,妙亲王不同,二人无血缘却有亲在,况且如百姓说的,妙亲王成婚在早点,都能生个檀允珩这般大的孩子出来,若凭心论迹,凡遇此事者,旁人问起,话定会有缺口,天底下没完美无瑕的人,善于寻缺口,跟战场厮杀无二。 檀允珩的话明显不知,话里话外都在关心他。 陆简昭抱着她的猫起身,“多谢小司昭关怀,未时三刻堂审。”算来他足足可歇两个多时辰。 ** 未时即过,司昭府里里外外甚是热闹,站在朱红门外观望的百姓,院中两步一衙役围着的整个苏府九族旁支,衙役怕有遗漏,特意核了下人,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妙亲王南嘉佑。 从地牢出来的苏府嫡支众人,手脚带着铁链,一步一响,被押到正堂。 百姓在门外也不推搡,他们去岁看多了郡主审案,自然而然的留出空隙,就被人钻了空子,幸好被守在门口的常幸挡下。 趁机钻空子想进府衙的人道:“本王来旁听,劳请通传。”正是南嘉佑,今开年司昭府还未有过堂审,苏府的案子在百姓眼中也是疑虑,传着不过一个苏翁强抢民女案,说教一通,怎会到了堂审,比起这个百姓更相信明仪郡主的周全,是以百姓极其安静待听,至于晨起百姓听到的秽耳之言,怒火也都嫁接到被拦在门外的妙亲王身上,碍于司昭府门前,礼法不和,百姓全然声静,放在心中咒骂。 南嘉佑此番前来的目的明确,任凭明仪和那陆世子再闹腾,也翻不出陆夫人中毒的物证,没物证即使罪指他身上,那又如何,先皇的圣旨就在他衣袖里,往往活的保命符比那道饶他不死的圣旨好用的多,那平邑县令说了实话也是于事无补的。 常幸没理他,巍然不动阻着南嘉佑,大司昭在歇息前,特意嘱咐过他,一旦妙亲王前来,无论如何扣下他。 三刻已至,檀允珩和陆简昭一并从连偏堂的侧门而入,这案子往隐了说是陆简昭为母寻仇的案子,当由陆简昭亲审,檀允珩则挨着堂右阶下坐在常幸给她备好的太师椅上,陆简昭也坐公堂上,堂左后坐着的是十二岁的陆乾,乃南祈最年轻的主簿。 陆简昭身后挂着幅‘海水朝日’图,头上是‘明镜高悬’,坐的是青天大老爷,今日堂审公正清廉,只为个给递诉状的女子一个公道。 左右衙役各喊‘恶无’‘无恶’,层层叠加的余音绕梁,陆简昭手中惊堂木一拍,凛声:“堂下何人,讼何冤屈。”难以抵挡的威严断了飘悬轻音。 肖绣安扣头后,跪直道:“民女肖绣安,诉苏御史早年强抢民女,因家中父母宁死不屈,民女无法逃出,父母被苏御史乱棍打死,请司昭大人明鉴。” 单凭一个强抢民女罪自然不能够将苏翁绳之以法,肖绣安识字,通晓南祈条令,因此她诉的是苏翁打死她双亲一案,她要苏府血债血偿。 无法动摇他人地位,就让浑水更浑,这话还是小司昭大人告诉她的,单强抢民女,南祈条令不得不为她人思虑,是条死令,肖绣安的目的是要苏翁一家去死,最好是控别的案子。 案子搭上人命官司,最好送该上路的人上路。 肖绣安是个聪明的,檀允珩轻微一点,就能将其参透。 两纸诉状被呈放至陆简昭面前的公案上,稍加比对,字迹如出一辙,两纸都不知放了多久,一纸几乎快被揉碎,是肖绣安身在苏府,早已私下写好,一直随身携着,日复一日等着逃出;一纸泛黄早已斑驳,是陆简昭昨儿赶去平邑肖宅找的肖氏父母的遗书。 第78章 陆简昭目光览过堂下带着镣铐的苏翁,抑着厌恶,例行公问,“苏御史作何辩解。”审堂前,檀允珩一遍遍跟他讲,一切还有她在,不会出岔子,让他放心。 陆简昭信她,但他坐公堂上,清廉高洁是身为司昭的本分。 苏翁是个御史,依着唇枪舌战在朝多年,绝非善茬,他依罪犯叩首后,大大方方请求,“微臣想先请问微臣爱妾一个问题,烦请司昭大人通融。” 得了陆简昭回音后,苏翁依礼先拱手做了个揖,侧身看着往昔承欢他身下的肖氏,“不知爱妾如何证实岳父岳母的遗信乃真。”一个往昔百般讨好他的女子,转眼就能将他一纸诉状告到司昭府,真是同床异梦,旧日情分在他这儿便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对簿公堂,他活她死。 “何人疑心,何人呈供,苏御史证实一下肖氏父母的信乃伪假。”一道干脆的声音从堂右侧传来。 檀允珩堂审过的案子不计其数,从她手上撤掉的官员大有人在,苏御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能言善辩,不然也不会在位多年,无人可替。 一个礼法说辞滴水不漏的御史,抛了个无法让人回答的问题,逝者已矣,无法相辨,跟往昔堂审百姓的案子不同,百姓和官员都是活着的,难请证人也是背后人塞了不少银两所致,又或想杀人灭口,百密一疏,被司昭府提前布下的局活捉,然苏御史说辞想堵死肖绣安父母的诉状,让肖绣安的供词作废,蓄意谋害朝廷命官,此罪唯死。 那自然不能够。 苏御史的问题巧的很,一念之差就能治肖绣安个死罪,还能让公堂上座着的人也无法为其开罪。 陆简昭正坐着,余光一直能瞟到檀允珩闲坐着的背影上,这么一个能迅速接圆润话,另辟蹊径的人,不多见。 人总顺行多思,鲜少人逆言而出。 想来檀允珩若驰骋沙场,他有幸与之并肩作战,两人对如镜,补足三人缺,他观檀允珩志不在此,心有谋略,宣于天下,与民同乐。 甚好甚好,能与卿并肩,除尽天下奸佞,他之幸焉。 第039章 担忧 苏翁敛了下眼, 他从未听过要辩解之人呈供肖绣安的供词伪造,这一从不在南祈条令和世间人命官案里,冷静转身看向坐在一旁的小司昭, 应付自如,“自古遗状呈真, 不呈假,死者死去多年, 旧纸可伪, 字迹清晰可见,十分蹊跷, 还请司昭大人明鉴。” 话滴水不漏,单凭肖绣安堂上供词, 和两纸诉状,不足以证实肖绣安的双亲是双亲,亦不足说诉状乃真。 陆简昭清脆一声, “传平邑县令。” 檀允珩是个机灵的, 她知道她那话说出, 既能缓肖绣安心中不安, 又能成个引子,让苏御史的话主动引着陆简昭传人证。 如此一来, 话又回到了陆简昭这里,要让旁人搅在你的思绪中,成为你的棋子,执棋者当收放自如, 操控之。 平邑县令崔详和妻子江旻亭经传召过来后, 苏翁身后夏商两位姨娘都吃了一惊,二人明显是认得人证的, 苏翁面上依旧风平浪静,殊不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身后姨娘的表情已出卖了他。 陆简昭道:“肖氏女指苏御史,多年前在平邑杀了她双亲,崔县令可知详情。”坐的高看的清,他清楚得见苏御史的两位姨娘脸色难堪至极,不是嫉妒而是惶恐害怕,跟一旁独自跪着的肖绣安截然不同。 崔详低首后,重复着昨夜说于司昭大人听得说辞,又道:“卑职人微言轻,见百姓苦,又无可奈何,二十余载,苏御史常常走平邑私货贩毒,辗转到陆家两位将军后开拓的疆土上,平邑渐渐得以富饶。” 江旻亭在得到陆简昭首肯后,接着道:“我家郎君不说上对得起朝廷,但下一定对得起百姓,平邑商人鱼龙混杂,若非我夫,商人逐利,百姓苦难。 我夫有错,民女替夫认下,也请司昭大人秉公处置前听一听平邑百姓口中,他们的县令是个怎样的县令。 官场之上,民女一介平民,确实不懂,只身为平民,唯清一理,圣上有云,民为远瞻之本,官为当下脊柱,商贾灵活其中,缺一不可,百姓口中官商,视为本参。” 江旻亭行的礼是百姓口中青天大老爷的大礼,“恳请司昭大人明鉴。” 她声之大,站在庭院里被看守着的苏府九族中,温府身为苏府女婿一家,避无可避,一家子脚步略显不稳当,温叔淩拉着苏鹭的手一下便松开了,午后司昭府衙役带她们过来时,只说是岳父姨娘告岳父早年强抢民女一案,他见岳父一家手脚带着镣铐,心中隐隐觉着不对劲,又见岳父镇定自若,应无大碍,他心静来,再闻平邑县令如实相告,苏府走私贩毒,他差点没站住。 庭院中人各怀心思,若非司昭府乃肃静之地,怕早窃窃私语。 苏鹭低瞥了眼自己拿被松开的左手,唇角讥讽一笑,说得好听出嫁前,父亲哄着,出嫁后,夫家纵着她天性使然,到头来不过是看重她父亲官阶,并非真心待她,从她父亲入狱到现在她想通了,随温叔淩去吧,她也不过苏府与温府之间的牺牲品,一生不得自由。 公堂之上,陆简昭心生一叹,面色平缓,语调抑着悲凉,平声道:“人证物证具在,苏府作何辩解。” 第79章 是啊,苏府再开罪不得,平邑县令这个人证,坐实苏翁为一己之心杀人父母,并揭发苏翁借着朝廷之便胡作非为。 任苏府辩解,顾名思义凡跪在公堂里的苏府人,都可几言。 夏姨娘跪直了道:“肖姨娘,老爷他待你我不薄,在府中我们姐妹三人甚至能同大夫人交好,你这般做,也害死了大夫人和老爷的儿子,肖姨娘你就不怕半夜大夫人找你索命吗?”夏姨娘想若肖绣安能撤案,苏府和她的孩子还有活路,她好不容易逃离了她的父母压迫,有了苏藏这个儿子,她想活着,好好活着。 商姨娘有个女儿,苏鹭,她也不能原谅肖绣安,恶狠狠瞪着肖绣安,她简直不敢相信,在苏府时,一个整日在老爷跟前晃悠的姨娘,竟是忘恩负义之徒! 肖绣安孤零零跪在一侧,眼泪止不住的流,她把目光投落到堂右侧坐着的百姓父母官身上,突而缓笑一声,“我自幼长在父母开明,爹疼娘爱家中,想着长大考取功名,做名主簿,写尽天下恶事昭彰,就因家中平凡,先皇昏庸,官员皆仿之,害得我家破人亡。”她手指拭了下泪水,看着夏姨娘,接着道: “夏姨娘,我费尽心机,只为有朝一日,替父母伸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还要谢谢你那时跟商姨娘二人故意嘀说,被我听了去,之后我依旧选了与你二人交好,我与你们不同,我是真心谢谢你们,而你们则是看我没有孩子,对我放心,也是如此,你们从不与我争宠,我才得以握了苏翁一些证据。” “大夫人半夜找我?”肖绣安涩笑,“夏姨娘替苏翁劝我撤案时,可有想过午夜梦回时,我的父母会去找你们呢。”她视线重新看回小司昭,唯有这位司昭明清的神色让她看上去不像个疯子,“苏翁害死我的父母,苏府的人都该死。”她再次叩首道:“回司昭大人,苏翁所提民女父母的遗言有伪,染料墨的字迹过个五十余载不成问题,那是我父母明知而赴死的决心,他们不知民女何时逃出,唯知民女定会出逃,字迹稳存,是信我朝官运亨通,来日定能为民女洗刷冤屈。” 陆简昭端坐的公堂上,视线直冲着司昭府门外站在中间的人,那人似胸有成竹,一脸笃定,让他心里揪思,这人过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苏翁背着朝廷走私贩毒,诛九族大罪既定,妙亲王断然不会来看苏翁是否会供出背后主谋,一旨保命遗诏,足以保朝夕,那就是另有所图,忽而妙亲王一度落在他右侧的目光对上他那双深邃眼眸,妙亲王坦然一笑。 陆简昭敲惊堂木,“苏御史走私贩毒,这毒从何而来,又送去哪儿?” 早在多年前,南祈疆土并未如今这般鼎盛民强,圣上因妙亲王是小楼国唯一的外孙,疑心妙亲王私下与小楼国有染,但妙亲王此人异常谨慎,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一度没有证据指向,加上朝堂众事烦忧,此事未敢耽搁,却毫无头绪,因圣上刚登基那年,官制有所改,百姓科考者众多,渐渐不仅朝堂中,各城也有了圣上可依赖的臣子,暗里派人探查,各城未有所获。 若妙亲王当真走私毒物,必会霍乱百姓,黄天不负有心人,有官员扮商下放,游走各城时,就在平邑发现了贩毒的物证,崔县令的妻子所言不假,百姓对崔县令赞赏有加,就连对商人也是笑脸相迎,只为百姓安乐,但下放的官员不曾从崔县令口中问出点什么,无明确指向,是无法下通缉令的,都是疑心罢了,试想哪个皇帝能草率凭疑心做事。 多年里从转平邑,出平邑的毒物,摸黑被黑衣人押出平邑后,黑衣人渐渐放松警惕,每每蹲守在各座被陆简昭和父亲打下来的城池里,同样乔装成黑衣人的官员接收后,黑衣人彻底解脱,也有潜进黑衣人队伍走的,都去而无返,抓到的黑衣人都是死士,撬不出什么秘密。 这些毒绝不能被贩卖,更不能进到百姓家中,朝廷假扮的专人拉走焚烧,为此朝廷损兵折将。 陆简昭前往平邑县前夜,他刚说完让檀允珩早些歇息,檀允珩告诉他这些,他才知晓平邑县令在包庇罪魁祸首。 不管是焚烧的动静也好,还是守在各城死去的官员也罢,都没有消息传回都城,妙亲王做事滴水不漏是真,可他做不了皇帝也是真的,空有谋略,唯缺胆识,先天独厚的宠儿,这盘棋下的并不尽善尽美,无缺点也无激进。 是以妙亲王即便会过问他麾下同党事进展如何,绝不会关心黑衣人怎样,只会让苏御史、原尚书将每批归来的黑衣人都杀死,不留根本。 如今这两位大人一个在刑部狱里,誓死不言,一个跪在司昭府公堂下,缄默不言。 苏翁身后的两位姨娘左右推着他的胳膊。 夏姨娘道:“苏郎你这么做,就不怕一朝东窗事发,害死自己的孩子吗?” 商姨娘道:“女儿在你眼里算什么。” 夏商两位姨娘出身微寒,家中父母以子为重,哪怕女儿被抢,事后收了钱,就当没有这个女儿,于她二人言,苏翁救其于微识,给她们吃好穿暖,衣食无忧,二人也愿意为苏翁生儿育女。 檀允珩看的明白,却无可奈何,夏商两位姨娘即便项上人头不保,也一心为孩子思虑,是不会独活的。 苏翁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他得妙亲王赏识,有了如今成就,既然苏府九族大罪已定,没必要牵连其他。 第80章 “御史苏翁私敛毒物,甘愿受罚。”他此生不喜孩童,却有人愿给他生,自幼他对孩子只会溺爱,不会教养,至于苏家九族,不过都是受他恩惠才得以有些许成就罢了,是时候该还他了。 公堂上夏商两位姨娘从埋怨到绝望跪坐,庭院中的苏家人按耐不住害怕,小声攘吵,唯有苏鸣从跪下到苏翁认罪,一声不吭,傲骨跪着。 陆简昭再次敲了惊堂木,“本朝刑部条令有规,贩毒敛财,其罪当诛九族,还有为一时快活,打死两条人命,苏翁赐鞭刑。” 檀允珩挪头看了陆简昭一眼,人身后那幅‘海水朝日’图画着日出东方,而陆简昭就像那轮火红的朝阳,高堂明镜,与她相视一眼,心中一笑。 无言辞却有万般情绪牵。 就在此时,门外一声女音高亮,“等一下,刑部尚书张笙有事告知两位司昭。” 张笙,字清檐,檀允珩手握了握椅把手,刑部尚书过来有事商,何事会选在此事,难道是原绛招供了? 若招供,妙亲王就算有保命遗诏,也保不住他的项上人头。 檀允珩清声道:“请张尚书。” 陆简昭表面不动声色,心里默默担忧起妙亲王手中的‘万事俱备’到底是什么,檀允珩有意让他母亲一事有个了断。 他本想着今日亲手送苏府下黄泉,为他母亲寻仇足矣,至于妙亲王,他亦不做无准备的仗,他母亲一案肖绣安有人证,可苏翁会承认吗,若不承认,即便加上在刑部大牢中的原尚书招供,人证物证具在,苏翁若不认下走私毒物背后是妙亲王之罪过,直接将妙亲王逼急了,威胁檀允珩怎么办。 他不想让檀允珩亲耳听到从妙亲王口中说出的肮脏话。 妙亲王该死,但他不能拿檀允珩去赌。 陆简昭最后拍了下惊堂木,从外到里站着的、跪着的各怀心思的人中,只有一人唇角沾笑,他看到了,他‘退堂’二字还没来得及脱口,就被檀允珩打断。 第040章 偏要 “妙亲王殿下不随我一同进去吗?”衙役出来请张清檐入公堂时, 张清檐转了个身,朝妙亲王作揖。 趁着东风,南嘉佑挑眉无笑, 从容不迫道:“请。”他走在张清檐身前进门时,瞥了眼一直阻着他的常幸, 这会儿却恭敬向他弯了腰。 张清檐和南嘉佑走进府衙庭院,就听到公堂之上司昭大人一声拍案, 和依稀见得坐在堂右侧的女子声音果断。 “张尚书何事相告。” 张清檐这才越了妙亲王, 快走到公堂,守在公堂外的衙役二话不说将妙亲王围住。 “启禀两位司昭大人, 原工部尚书原绛昨儿夜里招供了。”张清檐从衣袖里拿出供词,递给一旁的衙役, 再由衙役呈给陆简昭,“原大人贪污行贿,朝堂振城北难民款, 高达万两, 这些银两都进了妙亲王的府中, 据原大人所呈, 银两会由妙亲王私下借着温府这个清流人家名头转去小楼国,用以壮小楼国独大的雄心。 “妙亲王乃先皇子嗣, 朝中栋梁之才,狼子野心勾结外贼,请两位司昭大人裁决。” 檀允珩接到张清檐眼神一刹那,心中清晰明了, 原尚书招供一事是她舅舅特意下的旨, 原尚书被关押这般久,不管严刑逼供还是怎样, 都不招供,昨晚竟主动供出一手提携原尚书走向如今地位的妙亲王,想来她舅舅也知这么个好机会若不将妙亲王扳倒,往后再难了。 陆简昭长睫低垂,览着一纸血迹供词,是用一块扯下来的‘囚’服衣料写的,潦草血渗,泪水沾湿,难以想象原尚书跪着写时是一怎么惨状。 他喉咙涌上酸楚,侧眼一瞥,檀允珩稍稍侧坐,不动声色地神色下藏着异常决绝,是一心为周全他母亲一事,开弓没有回头箭,公堂上一旦有人参了状,就要审,他不能让檀允珩的心思扑了空。 “来人,将妙亲王押进来。”陆简昭心中揣着对南嘉佑的火气,不仅他母亲的,还有檀允珩的,话到口中之单剩下不急不躁。 案子已有了证供,退无可退,百姓瞧着,苏府跪着,他要阻着妙亲王无法说出肮脏污檀允珩耳的话,还要让他母亲一案彻底了结。 南嘉佑左不挣扎,右听话被押进公堂里,目光杵在檀允珩身上,檀允珩视线则投了一眼在苏鸣身上,南嘉佑赌的是那道保命圣旨,能让其在公堂上全身而退,而她也在赌,赌苏鸣会不会开口。 昨儿她从地牢出来良久,有牢狱禀她,苏鸣在狱中跟疯了似的,张口大笑,不问父亲不问真假,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累了头枕着墙抱膝无言。 一定会的,檀允珩太知道其中滋味了。 一个自幼照看苏鸣长大的肖姨娘,一个出生就只能从旁人口中听说的生母,前有姨娘被苏翁强抢,姨娘做小伏低多年,只待报仇雪恨;后有生母被亲生父亲逼死,这么些年,父亲的溺爱,到底是怕午夜梦回,还是真心相待。 苏鸣疯了,疯的彻底,他不信阿珩妹妹说的,身为百姓口中的父母官,怎会说假话;也不信肖姨娘说的,身为待他如子的姨娘,也不会跟他说假话。 他倒是有一个从不缺他银两花,幼时送他去寒山书院,长大送他进司昭府,事事惯着他的父亲,阿珩妹妹的话,当下好似静湖月水,此后排山倒海,毁堤一念间。 第81章 “父亲,你记得我母亲的名字吗。”公堂上不得喧哗,寂如一汪湖水,每个人都是一叶扁舟,只他一人独木独支,固执起声,“每次父亲带我跪在母亲牌前,父亲都在想什么。”苏鸣泪水沿脸颊落在唇角,泪是咸的,他是活的,也已经死了,他缓笑一声,“孩儿猜猜看,是在忏悔我母亲死在你手,怕沉夜三更鬼来索命,还是怕有朝一日,纸藏不住火,提前为你自己寻一番说辞。 御史大人,我母亲的名字叫温姣玉,是御史大人一句‘姣姣明月,美玉难求’,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我是她的儿子。” 昨日的疯,今日的声,苏鸣反复挣扎再挣扎,他在地牢里,父亲背对着他,是没想到苏府竟会被他拉下马,是以他换苏府安慰没换成,才不愿同他言一句,不在乎他的言行举止,也不在乎他。 真够可悲的。 苏鸣深深一叹,他眸中悲切,朝檀允珩扣头道:“御史大人与我娘所道不同,不相为谋,烦请司昭大人将这门亲事作废,黄泉路过,鬼门桥上,放我娘自由。”他就这么一个要求,阿珩妹妹特意去地牢跟他讲清,别有深意,想让他今日在朝堂上诉肠罢了,如阿珩妹妹所愿。 苏鸣很聪明,檀允珩清楚这样的人若不被养废,朝堂之上,她舅舅又会多一名劲敌,温氏被胁迫做的选择,让陆夫人丢了命,苏鸣不求其他,只求温氏与苏翁亲事作废,还母自由。 “如你所愿。”檀允珩昨日在苏鸣身上下的赌注,已经见效了,她没把握原尚书会招供,也不知舅舅用了什么法子,至于她说给苏鸣听的,多是让人明白该明白的事,为人子女的,总不能下了黄泉,还不明往事。 原尚书招供意料之外,妙亲王过来始料未及,陆简昭为何要敲木定音,她也不知。 也不重要,等陆夫人中毒一案了结,她和陆简昭婚事提上日程,一些奸臣才会浮出水面。 朝中事事难解,事事阻,她偏要另辟蹊径。 贼心不死的奸臣越怕什么,她偏要做什么,陆简昭是她的,民心将士心都是她的,她要那些奸臣按捺不住,狗急跳墙,灭于朝堂,要天下和乐,流民奴隶都有屋住,有衣穿,有银两傍身;要南祈朝强大到无需忌惮他国东山再起;要阿见妹妹能回家。 唯独漏掉了她自己。 陆简昭脸色没半分变化,垂在右膝上的手慢慢收紧,未时才过了三刻,天渐渐暗沉下来,也闷热的要命,院中翠竹摇摆,婆娑作响,仿佛待会雨将倾盆。 他眸边灼痒,故而轻松的眸中暗流涌动,视线紧盯着在打量檀允珩的妙亲王,死到临头还一副轻松自得的样子,偶尔挪眼挑衅一下他。 呵。 陆简昭视若无睹,平声道:“苏衙役为何替已故母亲求合离?”檀允珩允了苏鸣的话于情于理,也将棋过到他手中,一句如你所愿,道着千头万绪。 南嘉佑双手朝后被押着,殊不知两位司昭都是他的盘中棋,抢先苏鸣一步,陆简昭却看透了他,故意顿了一下,才道:“闲杂人不得多言,违者仗责十。” “你敢!”南嘉佑立即道:“你一个侯府世子,哪里来的权仗责本王。” “多一句,仗二十。”陆简昭静静瞧他,不动于色,无动于衷,“本官坐公堂,不是什么侯府世子,拖下去。” 行军打仗讲究激将法,棋盘上核心棋子一撤,敌人多有跳脚,妙亲王自幼娇生惯养,是个目中无人的,旁人完全听命于他,亦不容旁人置喙的主,致命的缺点往往都是不经意流露的,就像刚妙亲王进府衙的门,那双浅浅浮笑看向常衙役的眼神里,满是不屑,就因一开始此人被常衙役阻着。 陆简昭说于堂上众人听得话,反倒成了勾起妙亲王的手段。 南嘉佑会武,司昭府的衙役也不是什么三脚猫功夫,他完全挣不开,身子被越压越弯,声音不得已从胸腔发出:“慢着,本王有先皇遗诏。”声音扑垂落地,如雷灌耳。 ‘先皇遗诏’但凡一打开,众人不管做何,都将迫于停下,跪拜听旨。 衙外百姓窃窃私语,庭院中人面面相觑,闷雷响彻苍穹之上,堂内站在一旁的张清檐和檀允珩相视无言,唯有陆简昭复落惊堂木,静色道:“敢问妙亲王的遗诏放哪儿,本官着衙役替你找出。” 南嘉佑哼笑,猛一抬头的视线尽然讥讽,“左衣袖。”待会儿堂上的人都得给他跪下接旨,别以为他不知陆家这个小儿是欢喜郡主的,其他亲王没见过恩爱夫妻,他见过父皇和母妃情意缠绵,单凭陆世子无意掠过郡主的视线,他确定,火能化纸,烧不尽的是情,唯有情是难以掩藏的,他倒要看看,依旧沉着冷静的郡主和陆世子待会儿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一个成为他的续弦妻,一个爱而不得,巴巴望着。 新走到南嘉佑身后的衙役翻找了南嘉佑的左衣袖,空空如也,“报司昭大人,卑职没找到遗诏。” 先皇留下的手谕也好,诏书也罢,在先皇死后都叫遗诏,檀允珩看着南嘉佑急得跳脚,朝后回眸,迎上陆简昭朝她微微颔首的目光。 果然是他做了手脚,怪不得要让常幸死活把南嘉佑拦在衙外。 “连个遗诏都找不到,司昭府的衙役空有一身蛮力。”南嘉佑骂得难听,陆简昭给支了一招: 第82章 “松开妙亲王左臂。” 衙役照做后,南嘉佑将左袖口抖了抖,哪里有什么遗诏,“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 陆简昭旋即张口,“妙亲王私谣先皇遗诏,跪下听罪。”他话冷,随着锥落的雨点落下,“不跪,就踹到他跪为止。” 衙外百姓被允许站在衙里廊檐下接着听堂审,庭院的人还被铜墙铁壁似的衙役堵着,无法躲雨。 妙亲王双膝是被衙役踹跪的,“我有遗诏,郡主可派人去我府上找。”求娶世家女的遗诏找不到,他还有保命的遗诏,只要找到,就连圣上也只能既往不咎。 檀允珩声音起落,“去找。”一道遗诏如何能保得了两桩事,她见过狗咬狗,还没见过人咬人呢,不看看可惜了。 久久不曾开口的苏翁主动道:“不必去了,苏翁有一事相告,还望司昭大人准许。” 檀允珩神情自然,“准。” 苏翁细细道来:“平邑贩毒乃妙亲王授意而为,刑部张大人所言不假,原大人克扣下的银两本就受妙亲王指使,一个三品官,朝廷拨款,天大胆也不敢克扣万两黄金,是妙亲王心有成算,指点迷津的。 早在下官与妙亲王一党不久,小楼国未归南祈,妙亲王便私下接济,走私贩毒,借着我朝重心战事,平邑七通八达,圣上有心让其成经商盛地,借着此便,每有陆侯捷报传来,妙亲王府的银两便送往小楼国,再运出毒物至平邑转至陆侯攻下的座座城池,趁着百姓尚在懵懂,以香为诱,高价卖出,循环往复,让圣上不得不派人前往小楼国寻解药,如此日复一日,南祈雄图便由小楼国掌控大半。 以妙亲王之话,圣上是个傻的,陆侯跟错了人,打下的城池白白送人。 平邑授下官旨意,走私贩毒,原大人克扣重修城北屋舍的银两,然银两都拿去孝敬妙亲王了。”苏翁双手落地,叩拜,“司昭大人若不信,可去平邑城西积善巷一位叫刘攘的家中,一探究竟,陆将军回都后,妙亲王又转了一批毒到平邑,此毒猛烈,隔空污人,是拿来由平邑商人买卖到南祈各城的。” 陆简昭敛着情绪,探了眼静坐着的檀允珩,苏鸣一番话,是她昨儿去过地牢,算的竟如此定,算着苏鸣溃不成军的心,算着苏翁定因苏鸣,交代走私贩毒的真相。 早先张尚书不来,苏府一案就此了结,檀允珩的心血白白浪费,也只见人与他同感,仇得浅报之喜,不见失落。 陆简昭没晃神多想,堂下妙亲王身子一度往苏翁身边扯,口中脏话也不过是垂死挣扎,都被衙役给摁下,他最后拍了下惊堂木,“妙亲王授意原大人贪污振屋银两,致使城北流民奴隶遍地有尸,又与小楼国勾结,意图瓦解我朝,一桩是死刑,另一桩还是死刑。”正应下一道遗诏保一命,还是保不住命。 “妙亲王府中人赐一尺白绫。妙亲王赐极刑,今晚执行,” “苏府九族改日行刑。” 堂审结束后,庭院里的苏府九族晕的晕,倒的倒,老少哭声甄没在雨声里,谁也听不见,犯人陆陆续续被带走,檐廊下的百姓边避雨等停,小声攀耳。 “想不到陆世子任司昭不过月余,堂审言之凿凿,不亏跟着小司昭耳濡目染的。” “小司昭大人去岁堂审,当然无人能及。” “哎,就是陆世子枉费了小司昭的芳心,我可是听闻陆世子前往平邑,还有瑞亲王的爱女一同跟着呢。” “上次瑞亲王府布善好施,府上公子小姐一同布施来着,南小姐为人相当可以,就是我们是看着小司昭追夫的,哪儿看得了这等场面。” …… 风卷雨停,庭院竹叶上的水珠滴滴答答抖落一地,廊下寂静如厮。 檀允珩送走张清檐后,回头就见陆简昭双手揣着,一肩挨着廊柱,肩上趴着正在看她的来圆儿。 就站在原先苏鸣日日辰时堵她的拐廊处。 第041章 倾心 雨后初霁, 天空如洗,翠竹清丽,绿影澄澈, 拐廊下两道人影临近。 来圆儿‘喵’了一声,就往檀允珩怀里扑, 被她稳稳托住,随后找了个她和猫都舒服的姿势抱猫, 温然道:“小陆大人站在这儿是来送我的猫, 还是等我。” 顿然,这位眉清目朗的男子, 神情正如院中竹轻响,风暖阳, 化了茫茫雪山,那次檀允珩在膳房说给陆乾听的‘小陆啊’,别有深意, 一度将陆简昭进膳房的步子逼停, 他以为是在唤他。 檀允珩声音极好听的, 明意绵绵, 杂着朝气蓬勃和少女独有的傲然。 “小陆大人”是在唤他,蓦然唤了称谓, 比上次说给旁人听的好听多了,他心里有着比他在平邑期待回都与檀允珩相见,更有憧憬下次之感。 檀允珩总有让他着迷的神力,让他心静的桃花眼, 勾他心神的语调, 步步将他的心神瓦了个不成样子。 从回府衙,他便抱着檀允珩的猫不想撒手, 抱着它睡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堂审前他才撒手,将它放在偏堂上,眼下这猫窝在它主子怀中,竟还能睡得安详。 陆简昭唇角不自觉浮笑,视线缓而上挪,沿着相见不识,掉入明眸似湖,“和猫一起接你。” 檀允珩冉冉一笑,歪了一下头,一副‘看透了’的样子,她清楚陆简昭是个断于敢行的,今日苏府倒台,妙亲王下马,陆简昭定会来跟她坦白心思,故意道:“陆夫人去世前,还念叨过温氏,不是她和温氏闺中情谊出了问题,她怪温氏嫁的郎君,怪自己无法亲自抚养你成人,甚至怪她的身子无法撑到见陆候和你最后一面,她不知温氏受丈夫胁迫,不愿信温氏,也不愿恨。 第83章 今真相大白,小陆大人不如接我和我的猫一同去陆府,给陆夫人上柱香吧。” 她眸中莹着泪花,陆夫人在时,她也在;陆夫人走时,她和哥哥送的殡,午后细雨打在脸上,混了泪水。 要的,檀允珩当然要陆简昭跟她坦白,不是现在,而是今夜。 ** 陆府祠堂,三个蒲团上,只有小来圆儿孤零零扑身在最左侧的蒲团上。 “崔县令一事,珩儿作何想法。”陆简昭站在香案前,把在白烛上燃着的三炷香先递给一旁的檀允珩,接着又燃了三柱。 檀允珩听到陆简昭唤她‘珩儿’没什么表情,由心一叹,话中惋惜,“再大的功如何抵得过那么多死去的官员,此事朝廷也有失职,就革去官职吧。” 堂审那会儿,陆简昭没提崔县令的事,也是想先问问珩儿意思,一个爱民如子,百姓赞赏有加的县令,犯了一桩论罪当诛的大罪,朝堂事他没珩儿知晓的多,“再过些日子,等秋闱崔县令再行科考。”却知百姓赞扬的官差不了。 二人一道跪回蒲团上拜过后,起身把香置在香炉里。 “也好,这样的县令能再次科考,乃百姓之福。”檀允珩欲下腰抱来圆儿起来,被陆简昭抢先一步抱着往外走。 出了祠堂,日暮余晖,晚霞染了半边天,檐下与天同色,落在二人一道并行的廊间,宛如一条赤水鸳鸯沟,将二人与外隔绝开来。 “珩儿如何笃定,苏御史会因苏二公子所言,良心发觉,供出妙亲王。”陆简昭十分好奇,父亲也好,郎君也罢,苏翁做的一败涂地,不然苏府的名声何至于这般差,剩下个忠心耿耿,不是个轻易袒露的。 檀允珩手提着下裙上廊中台阶,那双绣着纯白绒花的茄花色翘头鞋赫然遁在陆简昭垂头看猫的余光里,“苏翁的确不因苏鸣的话良心发现,唯一人马首是瞻,时间久了,自然会有所倦怠,苏翁不爱妻儿,精明利己,一心一意走到如今,就不是个有良心的,能挟子威胁妻子的枕边人,怎会完全效忠一人。苏翁不语,就是想全他所谓的忠心,他日妙亲王称帝,苏府九族还能得以被供奉,死后殊荣也可贵。 谁成想刑部大狱里的原大人招供了,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苏翁又不知妙亲王有遗诏护身,自然觉得妙亲王必死无疑,那么大的事,不死也得扒成皮,苏翁死后殊荣没了盼头,还不如拖着人一同下地狱。 烽火狼烟里,顺安军将士忠心,心思纯正,同绳拧着,一股劲使着,才有如今的南祈盛世,官场向来是血雨腥风的,朝堂之上,都城之中,今时这家轰倒,众人唾骂,明日某个官员下狱,不敬也远之。” 过了陆府长廊,就是陆府到处未修葺完的亭台,甚至还有跟她府上一模一样的未完工的湖上水榭。 檀允珩:“……” 她记得这里以前只是处清水湖,陆简昭还真是过目不忘,不仅连她府上水榭都照挪过来,甚至湖中芙蓉开在哪儿都仿了过来,就是湖小了点,不够大气,陆府也小了点,这么些她父亲的心血,糟蹋了。 陆简昭手顺着怀中猫身上的黑毛,瞄了眼身侧的人,檀允珩的的情绪暇时并不外漏,他也只在她开口说话,分辨一二,不说话时,一脸宁静,他辨不出她到底看到一个和公主府一模一样的家是何等心情。 她的心思他琢磨不透,但是陆简昭有一事敢肯定,就是檀允珩一定做了对他在公主府一览景致后挪以致用的看法,却闭口不言。 看来是不大喜欢,“珩儿不喜欢吗?”陆简昭原先和父亲只想图个轻巧,修葺府邸这事儿就是做给旁人看的,他便依着在公主府所看构了个大概,请匠工入府复刻,免了他与父亲的操劳。 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心中有了珩儿,也罢,他得空看看都城新起的大点的宅院,置办下来,新宅依珩儿的喜好布置。 如此甚好。 檀允珩摇摇头,“陆府小了点。”那被圈在陆简昭怀中的来圆儿跟着‘喵’了声,似在附和。 陆简昭心里有了谱,珩儿所言,他照做便是,眼下还有一事,他困惑,“原大人呢,刑部张大人突然造访,是授圣上意?”珩儿压根不知妙亲王欲意何为,他和珩儿同道中人,即便知晓苏府一案是将妙亲王连根拔起的最好时机,证据不足,不会轻举妄动的,只能是圣上所做,为珩儿铲除祸害,才有了原大人招供一事。 能让一人写下血书,绝非易事,然原大人更是知恩图报,宁愿拉全族陪葬,祸一人抗下,也不愿招供,突然就招了,匪夷所思。 堂审后,檀允珩在送张清檐出府衙时,也好奇问过,张清檐原原本本告诉她“圣上有旨,今日未时之前定要微臣审出原大人贪赃方法的真由,司昭大人也知,微臣乃圣上提拔的刑部尚书,手段颇残忍,原大人重情义,重子女,反正都是秋后问斩的死刑,微臣把原家几岁的小公子捉到原大人跟前,手指脚趾一节节跺,原大人自然会招供。” 檀允珩涩了一下声,“妙亲王的母妃,妙妃是害死我娘和舅舅母妃的罪魁祸首,也是害得我舅母不得再有身孕和我娘嫁错了前夫的始作俑者,自原大人入狱,只有张大人严刑拷打,我舅舅就是为等今日才下的死命令,提前一日酷刑招供,妙亲王都除不掉。” 第84章 陆简昭顺猫毛的手停顿,来圆儿扭头看瞅了他一眼,他没发觉,圣上也知他起早在城中听到的那话,珩儿完全不知情,会如此想也难怪,他知实情,倒觉得比起珩儿说辞,圣上跟他同样,不愿让其听污言秽耳之语,才会让刑部张大人用以酷刑,趁机除掉妙亲王。 “珩儿言之有理。”那就让珩儿一直不知此事,圣上和他都一条心的。 不知不觉天已黯然,陆府下人早早掌灯,灯火璀璨。 陆简昭将檀允珩送上马车后,回府打开他命白满假扮百姓,混在前往司昭府外看热闹的人群中,从妙亲王衣袖中偷顺出来的遗诏。 先皇的字迹他没见过,印章伪不了,就是先皇遗诏,清楚写着爱子嘉佑日后娶妻续弦可任意择之。 原来南嘉佑的目的,真是想让珩儿续弦。 金满堂,灯火葳蕤,照着二人身影。 一人一袭竹月色圆袍,如月下文人高清,坐在圈椅上的身影极为清冷幽静,通身只腰间那枚环佩烁着暖洋,风姿英气,眉眼不见半分活色,手中遗诏被他紧紧攥着,青筋显而易见。 “背马,进宫。”这人跟一旁站着的人道。 ** 凤鸳宫的小厨房,煎药壶坐在炉子上,不断咕咕冒着热气,整座殿宇药香弥漫,闻久了也就习惯了。 “事已妥帖,张爱卿辛苦了。”南嘉风攥着张羡宜,一年四季都温凉的手,二人坐在高处坐榻上一同听着张清檐陈情。 说来张羡宜跟张清檐还算半个本家,同姓一家张,张羡宜难免多留意了眼这个年纪轻轻,任了刑部尚书的女子。 英姿飒爽,女中豪杰,阿风登基,世间女子不分高低贵贱皆可在科考场上一展身光,能胜任刑部尚书一职,张羡宜很是钦佩。 刑部与其他五部略有不同,刑部尚书除了能者上任,还需有比其他尚书过胆谋略处事,直面满朝落马,风采依旧,甚是不错。 张羡宜妙问,“清清檐下君,安得万千民,可是张爱卿的名讳?” “正是微臣名讳。”张清檐作揖道,“是微臣在寒山书院,夫子起的字。” 檐下女君清如尘,这样的人才能求得百姓爱戴。 夜色渐沉,风渗微凉,张清檐刚从凤鸳宫出来,就碰上陆家世子,那位大司昭,二人相视颔首,不曾落言。 陆简昭腰间系着檀允珩的环佩,走哪儿都无人阻拦,入宫的路畅行。 张羡宜和南嘉风听宫中嬷嬷禀来者是陆世子,换了处软榻坐着,在对面置了把舒适的圈椅,陆简昭从外看着圣上皇后朝右走,他一进殿便往右看,除了无话,跟檀允珩一贯的动作如出一辙,圣上皇后省了他施礼的动作,陆简昭将遗诏先递给令和皇后。他后退几步,坐在圈椅上。 南嘉佑侧目过来,和小黎一同看,灯火温玉下,二人眉目揉不开的阴冷。 帝王向来都有不怒自威的震慑,南嘉佑接过小黎手中的遗诏,泰然自若起身走到隔间,专供奉神明之地的案台前,将遗诏高放在挑燃过的烛火上,慢慢燃着,随后蹲下身子把烧了一半的遗诏丢进火盆中,一瞬融为灰烬。 负手回坐时,南嘉佑一脸慈祥,“陆世子有心了。” 宫中嬷嬷给陆简昭看好茶,张羡宜视线在玉盏上顿了一秒,道:“陆世子怎知圣上与本宫会知此事。” 茶是温的,陆简昭端起茶盏,刚掀了掀玉盏茶盖,飘香好生熟悉,是那次在汀兰水榭,珩儿特意劝他品的,他道“好茶”,也是他从宴席离去,嗅到的淡淡清香,是他毅然决然离去的身影。 这茶是圣上皇后在趁机敲他,他以前的不知好歹,往后好生待珩儿。 陆简昭将盖一掀,茶香四溢,不浓郁,足够钻他鼻息,“早些时候,臣子策马入都,闻有人假意有言,妙亲王欲娶珩儿续弦,臣子知珩儿昨儿入宫为肖氏改籍,堂审上猜得圣上皇后明知此事,特意命张尚书作为。” 南嘉风欣慰一笑,跟小黎道:“怪不得咱们珩儿会喜欢陆家小儿,这样出色的男儿郎,也就陆老爹家有。” 张羡宜从身后小几上拿了早准备好的一纸信笺,“珩儿未及笄前,写下的,小陆看看。” 不一样的小陆,檀允珩口中是喜欢,皇后口中也是喜欢。 陆简昭起身双手接过信笺,字迹娟秀,赫然写着: 陆晏,字简昭。 采阳简踩之,何想昭明心。 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短短三行字,陆简昭脑海中,檀允珩坐在司昭府偏堂花窗下,身后梨花簇簇,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心盛而不自知。 若想日光相照,只需站在阳下,脚踩之,谁成想阳下人心之纯粹,昭然若揭。 是陆简昭父亲对他的彻心了然,这诗父亲只跟他讲过,珩儿远在都城,一语即中,珩儿那般早就喜欢上他了吗? 张羡宜端详着陆简昭的眉眼间,没了在汀兰水榭那会儿的冷色,倒是化了盛冰,暖了春阳,她日日见阿风眉眼亦是春光明媚,不会出错的。 她的珩儿总是会拿捏分寸的。 “时辰不早了,小陆早些回去,待会儿妙亲王的刑还要你多费心思。”张羡宜见陆简昭欲张口说什么,“珩儿与你一事,等过些日子,皇宫夏宴上,不迟。” 第85章 陆简昭只好作揖离去。 南嘉风手往身后小几上倚着,身后垫着一个软枕,“这陆家小儿,刚是想请旨赐婚吧。” “这孩子倒是个做事儿的,不想有些男子,只嘴上说说。”张羡宜也往一旁倚着软枕,“其实我们不该听珩儿的,夏宴上,贵女贵子繁多,届时珩儿和陆家子就是眼中钉。” 南嘉风身子往小几上倚了倚,离他的小黎近了点,“小黎小黎,可不就是小孩儿一个。”他耐心道:“咱家珩儿和陆家小子若想成婚,就算私下赐旨,也是轩然大波,她所愿是天下昌平,百姓和乐,奸臣盘根错节,孩子们的一番心意,你我也别辜负,还有阿风我呢。” 张羡宜瞪了他一眼,南嘉佑也不生气,耐着性子笑呵呵哄着。 ** 这夜,静谧不堪,蝉鸣都噤若了声,不知何去,妙亲王府不断有司昭府衙役身影,拖着具具被白绫赐死的尸体丢在排子车上,拉去乱葬岗。 檀允珩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轻功上了妙亲王房屋瓦定,沉色便衣,半扎着高马尾,身后乌发顺垂,手腕束着,手中持着一张弓,眸中寒凉,一览庭院被锢在木架上的人,一根长布条将妙亲王的嘴塞住并缠绕在木架上,使其不得说话。 妙亲王的眼神怒火瞪上来,看着另一道身影也稳当落在明仪郡主身侧,是那个赐他极刑的陆简昭,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此人的。 空有怒火,无法发泄,手脚身都被绑着,一动弹,木架被轻轻晃响,身后廊下是被拖走的尸体,站在房顶上的二人脸上始终风轻云淡。 “妙亲王府上暗卫都处置了吗?”檀允珩声清凉,公主府和亲王府都有暗卫,也称武功高强的死士,不管外人如何看待主子,暗卫都只认主子,这些人必得除。 凉风轻飘,摆弄着她身后的发尖,和一阵吹到她耳畔的清风,稳重妥当。 “已除。”陆简昭声音沉着,珩儿告诉他妙亲王府后暗卫后,他派青词前往军营,抽调了军中将士过来,暗卫躲在暗处,哪儿有他的将士门身经百战懂得多,这会儿早被白绫赐死,拖到乱葬岗了。 衙役把尸身全都拉走,整座妙亲王府只剩下南嘉佑一人被捆在木架上,身两侧围着几个衙役身姿拔高,唯有一衙役手中举着火把,暗黄哑色在院中渺茫。 陆简昭于簌簌风声中,从他身上背着的箭支中,抽了一支给檀允珩。 檀允珩放箭拉弓,一箭直穿南嘉佑左眼,鲜血溢出,锢在木架上的人惨叫不出声,疼痛难忍,陆简昭一箭右眼。 左肩右肩。 左手右手。 左腰右腰。 …… 二人一人一箭,一人一下,一左一右,箭箭避开要命之地,将妙亲王折磨了个惨绝人寰,沾黄‘囚’服上千疮百孔,血红染了个不成样子。 檀允珩对妙亲王心中是有仇恨的,若非此人的母妃,就不会有一桩桩她听到的那些事,一箭一箭,替她母亲和舅舅的母妃,她的外祖母;替她母亲逼嫁非人;替她舅母硬生生被打掉的胎儿,替所有因妙妃和先皇不作为死去的人,全都附着在了这位妙亲王身上。 陆简昭则因着他母亲中毒一事,妙亲王就该被千刀万剐,千夫所指,还有妙亲王想珩儿续弦一事,他母亲并不愿此事告知于众,珩儿也永远不会知此事,作为儿子他可以做到,作为珩儿喜欢的人他能做的多了去了,亲手折磨此人至死方休。 南祈朝的极刑还是因先皇有的,射杀,箭无虚发,射不致命,是先皇觉着好玩的把戏,恐怕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也想不到极刑会用在自己晚年最疼爱的儿子身上。 父债子偿。 檀允珩朝那位手举火把的衙役看了眼,衙役颔首,上前点燃一支箭尾,火势先微后猛,纵了南嘉佑满身,只剩白骨欲燃不燃,不断掉落。 倏然,檀允珩手腕被拉了一下,趁她反应,这手擦过她后腰,揽着她,转身落在妙亲王府外。 有一事,堂审后,檀允珩没接陆简昭话茬,是想他在今晚解决掉妙亲王之后才言,陆简昭已顺着檀允珩意愿等到现在,妙亲王已死,一切尘埃落定,他一刻也不想拖下去。 陆简昭弯了弯身,接过檀允珩手中的弓,和他的弓一同丢在一旁,他往后退了几步,朝檀允珩拱手弯腰,“昭平侯府陆晏,与君相识,倾心许久,长命予汝,天地为陵,见江水山川,我心磐石,愿君采颉。” 第042章 赐婚 季夏多雨, 云墨翻滚,一雨洗诸尘,晴视万物。 初十这日, 令和皇后在宫中设下夏日赏花晚宴,各府女眷男客纷纷早到, 风和日暮下,人影风采, 千姿百态, 唯独司昭府的二人下衙过来,姗姗来迟。 晚霞鎏金, 红墙醉日,在二人身后簇明妆。 檀允珩肤色净白, 哪怕身后日落西山,人依旧是高悬于苍穹之上的明珠,五官明媚耀眼, 秀眉漫山春, 渐欲迷人眼, 让人一眼注于表, 想其里。 至于她身侧的陆简昭若还是之前番副清冷无双,眉眼蕴冷石, 也是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就是这人一连几日,不管上衙下衙,腰间那枚环佩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第86章 郡主的环佩居然在陆世子身上携着, 满都城传的沸沸扬扬的。 事情在陆世子前往平邑那日, 还窸窣平常,百姓口中传的无非还是郡主追心中所爱, 把随身携着的环佩给陆世子一路通行无阻,次日堂审完,有眼尖的百姓发现那枚环佩还在陆世子身上,往后每日,神武街上的百姓都能看到那枚环佩。 呀。 不得了。 郡主追夫追到了。 真是太好了。 …… 没过几天,就传遍都城每个角落,百闻不如一见,贵女男客在二人进御花园里,纷纷侧目瞧去,人人心中都大为一惊,居然是真的。 一开始都城谣言,是郡主一厢情愿传的,做不得真,加上陆世子入司昭府后一贯淡漠,甚至有传言称陆世子不近女色,赌坊有人赌陆世子一世觅不得良人,有男客想了下,那次赌注下的蛮大的,都在赌陆世子这世与风尘无缘。 无人敢想郡主那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胆大之举,往后细数月余,铁面无私的陆世子竟真动了情,带着她的环佩,抱着她的猫,招摇过市。 芸芸男女表喜心忧,封荫世家,公主亲王府,还有不奉圣上为主的朝臣子女,碍于身处皇宫,面不改色,心中早已云涌,郡主和陆世子分着,他们还能各自钦佩,二人如今有了情,这可不得了。 军民齐心,对他们而言并非好事,反而会坏事。 只有奉圣上为主的朝臣和北冥公主真心替二人欢喜。 赏花晚宴上各怀心思。 晚宴设在凤鸾宫隔壁的时花宫,时花宫是一座花房,里头各种名贵花盛,一年错季花开,春日盛夏日花,夏日名几个黄秋,秋日傲梅独霜,冬日绿意盎然,也称时花宫。 这样的宫殿一来是令和皇后生平爱花,宫内时花没个新颖,错季花只在殿内长,于是令元皇帝,便在皇后寝宫旁设了时花宫,供己观赏。 众人也是借着令和皇后的光,年年都可提前观下季花景。 花房里,流水席面千人同坐,檀允珩和陆简昭刚坐同处,瑞亲王府大公子,南承誉端着茶盏,遥敬过来。 “我还要多些陆兄帮着我府,不然瑞亲王府可要蒙上一桩冤屈,不知陆兄可否赏脸闲坐一番,好让我特意感谢一番。” 来圆儿睡了一觉,刚在陆简昭怀中醒来,前脚扒着檀允珩的衣襟,后脚踩在他圆袍上,四处张望着,圆溜溜的眼睛左看看右瞅瞅。 陆简昭端茶回敬,“南大公子客气。”随后他抱着猫一道跟在南承誉身后出了时花宫。 这次挨着檀允珩另一侧坐的是北冥玉见,并非正式宴席,席面不分高低贵贱,随坐即可。 北冥玉见瞧着一窝蜂朝阿珩敬茶的贵女男客,脸上盈笑,她当真看不出这些人内心是否如假包换,她提议道:“阿珩,宫中新修了兰亭,一同前去看看?” 众人看着檀允珩和北冥玉见前后出去的身影,转头赏花,轻声交耳,心中讽刺。 “记得当日,南三小姐和陆世子一同前往平邑,我打心里替南三小姐开心呢。”起声的是湘宁伯爵府的二小姐,衣着亮眼,妆容明艳,都城不论姿色才情,论能力,这位二小姐管着整个湘宁伯爵府,她的哥哥弟弟好赌成性,自她掌家,湘宁伯爵府流水似出去的银子,回来不少,爵位前些日子也落在她身上。 她能力并不没在公主亲王家女儿之下,她本人也并不掩实心中野心,为人直接。 南承瑾端着茶盏,手中茶盖拨着,“程二小姐抬举了,父亲只是让我前去学个一二,陆世子的处事作风,想必程二小姐也略有耳闻。” 程二小姐名程宜,字言蹊。 程言蹊陪了个笑,“不知南三小姐学到了什么,在下可否偷学一二,待日后学个有模有样,登门拜谢。” 南承瑾和程言蹊是隔坐,二人中间坐着三公主的南伊忱,一边是杀死她母亲的间接凶手,一边是阳奉阴违的勋爵女,她匆匆一别,离席坚决。 花房里话声高落,檀允珩离席后,无人在意谁又怎样,目光大都落在稀世珍花上。 南承瑾瞟了眼南伊忱孤寂离去的身影,失了留糟粕的爹,又失了一心为子女的娘,和二皇子南伊霖成了无父无母的人儿,三公主府算是彻底倒了,算计长公主府没算计成,反倒害了自家。 就是这檀允珩变数颇多,这么一个危险的人儿,都让她在平邑栽了个跟头,那枚环佩怕不是送她的礼物,还有陆世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竟一点没看出陆世子喜欢檀允珩。 叱咤战场的陆小将军就甘愿被檀允珩耍的团团转,南承瑾是不信的,天底下的夫妻大都同床异梦,就拿她府来说,正头母亲生不出孩子,她父亲才纳了三房姨娘,常年到头她母亲都不见父亲一回,倒是对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是个爱孩子的父亲,绝不是个好夫君。她父亲待正头母亲也不好,她和哥哥弟弟全随了父亲,都是精明利己的主。 这才让檀允珩摆了她一道,往后不会了,汲取教训,日子还长。 喜欢又如何,都城想拆郡主和陆世子婚事的人多了去了,也轮不到她动手,即便成了婚,也有众人拆。 陆世子可不是当今圣上,也不是大皇子,何况檀允珩的喜欢不是少女心动,而是被逼上梁山做的选择而已。没母亲的孩子,和郡主这般自幼便有多人宠爱的尊贵之躯天壤之别,若陆世子明理真相,即便成了的婚事,还能继续吗? 第87章 ** 明台,宫里多到数不清,并非什么稀奇之地。 三层翘檐,一人怀中抱猫登高站在台栏里,眺望皇宫灯火通明,琉璃瓦上月光银霜,不远处时花宫的淡淡馨香,依稀可见两道女子身影走出。 那道清丽人影,陆简昭再熟悉不过。他怀中的猫每每看见檀允珩,不管远近,总要猫头张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似一道猫塑。 “去岁三公主在瑞亲王府中毒一事,南大公子不必客气,司昭府分内之事。”陆简昭托了一下猫身,防止她的猫一时冲动。 远处宫道上的两人身影消息在拐角,南承誉手中托着一盏茶慢吟,“世子爷客气了,毕竟你我同心,多周全一下总是谨慎的。再说,三公主中毒的物证,若非世子爷将妙亲王绳之以法,在妙亲王府找到‘杜鹃春迎’的物证,我们瑞亲王府永远无法独善其身。” 陆简昭眺望远处,试图寻一下檀允珩和北冥公主去哪里,明台虽高,也不及殿宇阻隔,高台之地,也睹不见心中所爱。 怀中猫的下巴正好抵着他手背,绵呼呼的,让他心中平实了些,檀允珩的猫还在他这儿,“司昭府下人找出的,并非我亲自找的。”那会儿他和她刚解决完妙亲王,他倾情相告,檀允珩回他“好”,这便是应了他。 随后常幸带着人在妙亲王府找到了‘杜鹃春迎’,经太医诊断,就是害死三公主的元凶。 陆简昭一双黑眸里没有明亮之色,在宫灯扫到的地方,也是幽邃冷漠,连着月余,太医私下给他调解,就算是无用功,他也要尽力一试,已经是唯一能看见檀允珩的路数了。 “南大公子想说什么,尽可快些。”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冷调,话里却在催促。 南承誉在陆简昭身侧神色不见好,跟瑞亲王府一党,怎可跟他抢郡主呢,明明他妹妹亲耳听着陆世子不喜郡主的,何况堂审,也有百姓传陆世子欢喜的他妹妹,陡然生变,实属难料,他妙叹口气,“陆世子既不喜我妹妹,为何不拒绝圣上旨意,让我妹妹随行。” 陆简昭唇角淡笑,却没笑,眸中浑浊难明,眺着远方,“南大公子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世子也不过是黎民尔尔。”曾几何时,他撑伞于城北危墙之下,珩儿戏他“我也是黎民”,如今他受教了。 老瑞亲王主动请缨让自家爱女跟着,圣上应允,是暗中反将瑞亲王一军的,谁让瑞亲王想隔岸观檀允珩和妙亲王府针锋相对的,那会儿他毕竟和瑞亲王同党,瑞亲王府人跟着,还能落个同寻苏府罪证的好名声,对瑞亲王可谓是锦上添花。 眼下在这儿说风凉话,总该吃教训的。 南承誉放了茶盏,拍手叫好,笑得也虚情假意,“陆世子说的好,你我同党,把话敞开了说,真是痛快。” 痛快个屁,本来南承誉的父亲听闻陆世子不近女色,特意入宫请旨,让圣上准允小妹跟着,圣上不准奏,就是小心之人,只想着自己外甥女,一声准奏,让瑞亲王府上下准备借着陆世子违背圣意,试探一下明仪郡主是否真心喜欢陆世子,他们赌的是郡主并非真心喜欢陆世子,亦不会为陆世子求情,圣上是郡主的舅舅啊,郡主怎会为了一个外人让舅舅颜面扫地呢,会与不会,都会掉进瑞亲王设下的陷阱里。 郡主不会求情,往日追夫的动静沦为南祈笑柄,若会,皇室颜面扫地,左右瑞亲王府不吃亏。 结果陆世子不仅让小妹跟着,郡主还让小妹白高兴一场,二人一同让瑞亲王府有了更好的名声,好一个脱控的局面。 南承誉在府上听下人禀,陆世子整日带着郡主的环佩招摇过市,都要呕死了,还痛快,焉能痛快。 陆简昭最不喜欢旁人睁着眼说瞎话,明明心中有狠,却因不想失去他这个得军心的靠山,还得恭维着,真是大快人心呢。 他抱着猫转了个身,“我与贵府自始至终,道不同不相为谋,贵府因本世子而名声高了一阶,南大公子日后记得感恩戴德。” 夜中的风和煦,却刮的南承誉脸生疼,他手狠劲抓着台栏,硬是把朱红漆给扣掉了,“感恩戴德。”他哼笑一声,“还真说得出来。” 依他看,婚不见得能成,即便能成又如何,又长久不了。 ** 兰亭是坐在凤鸳宫和时花宫背后的一座憩亭,这地方假山真水,花草环绕,垂柳活溪,风铃吊檐,是圣上连拆了两座宫殿专程改工的,后宫不该殿宇连坐,宫墙高深,该鸟语花香,桃红柳绿。 溪流涓涓,有二女子亭中小坐,声音淡淡。 “阿珩,你当真想好跟陆世子过一辈子了?”北冥玉见握着檀允珩的手委婉追问,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度余生长久,北冥玉见一再探问,只是想阿珩往后过的快乐些,那位陆世子是个真性情的,自幼无母随身,性子里总会短点什么。 檀允珩逗着飞到石桌上的黄莺鸟,“当然。”阿见的担忧不无道理,无论是父母,还是舅舅舅母,哥哥嫂嫂,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成婚哪怕不喜,也不会合离的。 明月徐风,水波荡漾,风铃摇曳,兰亭周遭养着鸟雀,白日放逐,晚上回笼,见亭中妙人,爪子不断踩在兰亭围栏上,看的不亦乐乎的二人,丝毫没注意背对着她俩的一条小径一人一猫悄然而至假山后。 第88章 北冥玉见眸光流转,又问:“陆世子哪里好,让阿珩如此执着。” 檀允珩将鸟儿吃食从锦袋倒放在石桌边上,鸟雀十分有趣,竟能有序上前叼走,给她逗乐了,捧腹笑着,笑声迎着微风,温柔绵软,声音扣人心弦,“我不喜欢陆简昭,都城局势,他娶我既能解我燃眉之急,还能让他不陷困境,权宜之下,他当最好,看来我装得十分像,阿见也信以为真了。” 离之十来步路的假山后,陆简昭一袭浅褐色圆领?袍,怀中猫被他轻微捂着嘴巴,后背微微倚着山石。 追他不过权宜之计,之前万般藏不住的爱意都是装的。 想想也是,他同檀允珩一面未曾见过,怎会让高高在上的郡主青睐于他呢,怪不得他左思右想,想不通檀允珩为何执着他,皇后娘娘给他的那字,也是早有准备的,并非藏不住的少女怀春,而是蓄谋已久,故意欲擒故纵的招数。 既然郡主非他不可,他心坚定,这何尝不是情缘天定。 这等因由听檀允珩亲口说出,倒比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更真心。 那就让情缘一世永久,永绝后患吧。 陆简昭微微侧低首看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到的牵牛花,月色和煦照落在他眉眼中庭,滞停一瞬的喜色很快随着他弯腰摘下一朵牵牛花,化成醉月伐戏桂。 他拈花轻笑,淡若清风明月,转身直径从兰亭前的小径上离去,前往凤鸳宫,去求那道圣上皇后那晚应他在今日的赐婚圣旨来。 第043章 圣旨 檀允珩向来算无遗策, 习武之人耳朵异常灵敏,脚步一过来她就知是陆简昭,何况这个局也是她做的, 一席话故意说出,为防止他日后这人从旁人口中听得真相, 影响二人婚后和气,还是她主动说出最好。 北冥玉见瞧着可未必, 她看着陆世子傲然坚决的身影, 故意从兰亭前的小径离去,忽而瞧着阿珩和陆世子婚后, 怕是鸡飞狗跳的,不会如阿珩的意, 和和气气的,她委婉道:“我怎么瞧着陆世子知道你我的计谋,还挺高兴。” “我知道。”檀允珩肯定道, “一个小将军的心好骗归好骗, 不能忽略的是陆简昭的心性, 换做是我, 跟陆简昭一模一样,求一道既定的圣旨, 日子还长,总有信心让对方起了心思的。”她不知道鸟雀吃多少是饱,将锦袋里的吃食喂完就不喂了,撑不死也饿不死, 蛮好。 话落, 她和北冥玉见一道起身,前往时花宫。 北冥玉见搀过她胳膊, 手指了指她的心口,“所以阿珩笃定日后定会让你喜欢上他对不对。” 檀允珩抬头望了一下明月,回得模棱两可,“捏一人心最好的法子,就是你的思绪搅着他的心跳为你而跳,至死方休。” 北冥玉见是个通透豁达的性子,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阿珩也有秘密,她也有,不多问,却有解,她搀着檀允珩,抬头望明月姣姣,快十五了,月亮又要圆了。 ** 凤鸳宫,琉璃灯火,璨璨折窗柩。 张羡宜刚喝完药汤,口中的甜糖肆意化开,她手搭在已经伸到她眼前,随时准备拉她起来的南嘉风手中,“走吧,我们去时花宫。” 南嘉风牵着她慢慢走,口中话不断,“哎呀”一叹,“记得珩儿刚学会走路那会儿,手中抱着拨浪鼓,走的摇摇晃晃的,转眼都这么大了。” 张羡宜趁机呲了他一句,“阿风还比我大三岁呢,老了点。” “诶。”南嘉风另只手拍了拍被他拉着的捂不暖的手,“俗话说嘛,老来俏,如今不惑过四,正是时候。再说,咱家珩儿比陆世子小五岁,知云比允珏小四岁,你我还算差的少。” 张羡宜看他这副德行,怎么跟孩子们比起来,“你呀,哪有当舅舅的,那外甥和外甥女的丈夫来自谦的,不知羞。” 南嘉风扶着小黎出了凤鸳宫宫门,脸上一直沾笑,他就喜欢听小黎说他,感觉这般寻常夫妻,膳后百步,甚是情调,“若小景的驸马尚在,看到珩儿有了归属,一定开心的,我记得小景跟修敬同岁,是那么的般配。” 张羡宜还记得小景驸马第一次抱着珩儿跟小景一道入宫的场景,是个十五圆月夜,因驸马入公主府就缠绵病榻,高挑羸瘦,合身的圆袍风骨清逸,若没那场无妄灾荒,朝廷大概会多一个文官翘楚。 她和阿风问过小景驸马,原本等珩儿出生,打算做何营生,驸马跟二人讲,寒窗苦读,打算赶考,可惜一路颠沛,身子骨早已摧残,不好入仕。 张羡宜轻叹,“驸马秉性良善,也难怪小景执着,二人教了个机灵小鬼。” 三言两语的,解了沉闷。 南嘉风慢慢摇了两下头,“我看珩儿也执着,那陆家小儿更执着,看着吧,这二人婚后肯定鸡飞狗跳的。” 张羡宜假意不耐烦看了阿风一眼,南嘉风立马应声,“这可不兴怪我没早日将朝堂事理好,朝堂事急不得,何况珩儿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你我很清楚,她一旦认准了的事,就连我这做皇上的,都拉不住。”接着他被小黎瞅了一眼,软了声,“怪我,怪我,都怪我。” 宫道上二人左一句右一句慢慢走,拐了宫道后,才到时花宫门口,二人刚好碰上迎面过来的陆简昭,脚上走的火急火燎,脸上风轻云净,二人心中有数,就在时花宫门口等着人来。 第89章 南嘉风身边公公高喊“圣上皇后驾到”早已传进时花宫众人中,久久不见圣上皇后,众人一道出了宫殿,在院中请安。 门外陆简昭请安过后,双膝下跪,把猫轻轻放在一旁,来圆儿后脚直起,前脚抓住张羡宜的裙摆,被南嘉风弯腰抱在怀中。 “臣子恳请圣上皇后,为臣子与明仪郡主赐婚。” 张羡宜和南嘉风互视一眼,宫门里是各家适龄贵女和公子,这会儿你看看看我,我瞅瞅你,更难以置信。 众多贵女公子脸上落一瞬惨白,来的如此之快吗,陆世子心急,圣上皇后也不着急将郡主早些嫁出去吧,众人心中忐忑,他们很怕婚事敲定,更怕郡主与陆世子成婚,事态最好提前把控,谁都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有安于现状的人才会信之。 南嘉风看着尚在远处,出现在月下的两道身影慢慢露了轮廓,他和小黎的视线不约而同垂落在笔直跪着的人身上。 南嘉风声音没了刚才温和,比陆简昭眉梢冷霜没好到哪去,“我们皇家的规矩,讲究敢作敢当,陆家小儿如何确定能和我们珩儿走下去。” 张羡宜看着远处珩儿和北冥公主一并过来,她和阿风从不讲虚无缥缈的情意,做不得真的,一颗心离的够近,也是两颗心的距离,不抵一件实事来的让人安心,不看人如何花言巧语,且观人做什么。 来圆儿在看到檀允珩过来,脑袋往前一伸,就想找她,“喵”个不断。 陆简昭声音比往常高了点,身后的脚步离还离他尚有距离,他怕人听不见他的心,沉着冷静,字字清晰,“臣子戎马几年,愿以全部军功相商,求得天家贵女,以身相护,以命为赌,盼与对的人携手走一条对的路。” 说完,檀允珩的脚步刚好停在他身后,北冥玉见朝圣上皇后施了礼,往一旁站去。 张羡宜示意了下檀允珩的位置,手托了一下陆简昭的衣袖,“既然如此,本宫准了这门亲事,珩儿就在你身后,你且起来,随珩儿一同入座宴席。” 南嘉风在一旁附和,“朕也准了,那就一同入席吧。” 陆简昭重新叩谢圣恩后,圣上皇后一并离去,一只细白,手心因常年习武生了细茧的手顿然从身后朝他伸来。 宫墙映月,朱红淬身,那般合时宜的喜色点在陆简昭眉眼,溶溶月色满地霜,他的相貌极温文尔雅的,与生俱来的书卷贵气,儒雅超逸,他嘴角浅浅一翘,像碧水涟漪,明明清澈干净,一眼见底,却又暗藏心思,旁人无法窥得。 他一把抓了檀允珩的手腕借了点力起身。 檀允珩不小觑一个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军力气,甚至她提前用了全身力气站定,还是往前踉跄一步,她和陆简昭的身子仅仅隔着一个横在中间拉着她手腕的胳膊。 她站定后并不挣脱,依旧神定气若,仿佛红影婆娑早是她的囊中之物。 宫墙之高,月色迷离,身影投落同处,二人看起来是亲密无间的一对壁人。 陆简昭神色也平静无波澜,他墨色的双眸虽黯淡无光,涩无爱意生,却映着明眸三千界,爱由心长,檀允珩今着了件桃粉色交领短袄,发髻全挽起,隐约可见辫子缠绕,桃花簪花,在红墙月色下,明丽无双,即便刚身子一时不稳当,也不见半分神疑,又或慌张。 是笃定他不会做伤害她的事吗,算的精准,他确实不会。 陆简昭手握着檀允珩手腕,她的脉搏平稳在他手心跳动,这感觉跟他头一次在城西田中一模一样,那会儿他也有今日之感。 握着心爱之人的心跳,就好似她的心为你跳着。 很奇妙,想握一辈子,不放开。 ** 天子有诏: 长公主之女檀萦,及笄之年,心有巧思,择夫婿而由心,与昭平侯之子陆晏,情孚意合,旨皇室之喜,择中秋月圆,红烛高燃。 赐婚的圣旨是次日一早到公主府的,南嘉景和檀允珩正坐在风阑水榭用早膳。 南嘉景手中汤匙不断在跟前玉碗中晃着,“还有双月不到,时间还算充盈,娘再去给我们家珩儿多备点嫁妆。” 檀允珩口中滑肉汤刚咽下肚子,她放下汤匙,笑着调侃:“好啊,我把娘一起带过去,这样什么都有了。” 南嘉景是生怕女儿的攒的嫁妆不够多,还想在短时间内多找点,她甚至都想好进宫去她哥哥那儿找找,还有什么好东西,珩儿这一下子,她的心思全被打散,失笑出声,“你与陆家世子婚后独门独户,小两口刚成婚,娘可不去凑热闹,何况哥哥赐的宅子就在允珏隔壁,再过些日子娘去你哥哥家,日日都去看你。” 檀允珩夹了一块水晶脍来吃,她记得嫂嫂的原话是,等嫂嫂身子好些了,再让她和娘过去住,省得娘看了担心。 她口中水晶脍还没嚼完,下人榻桥而过的声音临近,作揖道: “陆世子来了,说接郡主一道上衙。” 南嘉景“哎呀”一声,“珩儿去吧,娘也要去寻阿敬说道说道这桩喜事。” 长公主府外,青词牵着两匹马身影渐远,陆简昭寻了个阴凉处负手而立,身形欣长,姿仪端正,一袭烟粉祥云暗纹圆袍,白玉冠发,淑人君子,温雅玉润,眉眼气色如常有雾,热意疏离,直到那抹明亮闯入。 第90章 雾散山明,一碧如洗。 檀允珩刚要下最后一个台阶,手腕自然而然又被陆简昭握了去,只听人道: “我与珩儿同乘马车。” 第044章 享受 长公主府的祠堂不像祠堂, 更像一间温馨的院落主屋,一应俱有,常年有人打扫, 干净利落。 阳光折过窗沿,照在屋中间八仙桌上供着金字牌位。 ——夫檀氏檀修敬之牌位—— 八仙桌上摆着两盏茶, 一盏放在牌位前,一盏沿着桌边放着。 桌一侧南嘉景坐在圈椅上, 将桌沿茶盏端在手中, 提起茶盖拨着,“咱们珩儿要成婚了。” 院中银杏树婆娑, 似在呢喃美好。 南嘉景一袭浅色立领长袄,外一甲藕粉长比甲, 灰蓝马面裙的下摆,都被吹得微微浮动,像是爱人有音, 她低首垂泪, 不见抽噎, 有泪滴落在茶盖上, 溅在她手背,她缓了下, “之前我来跟你说,珩儿为了南祈朝堂,以身入局招来的婚事,今日尘埃落定了。 我记得阿敬以前说, 想在有生之年看见大一统的朝廷, 珩儿要嫁的郎君正是大一统南祈的小将军,若你还在, 见到他,也会欣慰的。 珩儿做事执着,天性使然,和陆小将军成婚后且有得闹呢。” 南嘉景说着说着便笑出了声,“昨夜那位陆小将军在哥哥嫂嫂跟前求圣旨,说携对的人走一条对的路,我觉得很对,天下夫妻皆不同,你我如此,哥哥嫂嫂,允珏知云,各有各的过法,恩爱非常。” 阿敬是有一任先夫人的,名柳遥华,生珩儿时死于难产,是阿敬心中永远忘不掉的人,也是她永远感激的贵人。 若没柳遥华,怎会有珩儿那么惹人喜爱的女儿,也让她看到了阿敬内心深处君子即便立于危墙之下,也有纯净坦然。 阿敬入府前坦诚相告,入府后,南嘉景等了七年,才等来她和阿敬的婚事,日子不是过给旁人看的,是留给自己感知的,她知道一眼相中的人才是她要相守一生的人,此生不愿改嫁,亦不愿再寻眼缘。 ** 马车里,熏风摇摇,晃着帷裳,透绿色的丝绸料子像春山绿意,将马车里晃的初如春日。 就连陆简昭的白玉发冠也浅映水波绿,似水通透,华光不甘抵他身后,顺着他衣襟投在那抹细白上。 檀允珩自上马车,左手手腕就一直被陆简昭握着,朦了一层热意。 她右手往腿上一搭,身子往前将倾,看着陆简昭轮廓清晰的侧颜,盈盈一笑,“请问小陆大人,我的心跳可听出什么了。”这人从昨晚就抓着她手腕不肯松手,是从胳膊里侧往外抓,除了想感知她的心跳是否加快,可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她就不是个会被唬到的人。 她摊牌了,陆简昭也实话实说,声音温阳如清泉击石,“听到珩儿常脉,不浮不沉,异常规律。”马车里主位是檀允珩坐着,陆简昭坐在左侧,右手握着她的左手腕,视线一直看着对面绣着粉绒花的帷裳沉浮,一分眼神都没留给檀允珩,甚至回她话时,择了一笑,都没扭头。 他昨晚探听檀允珩故意所诉,有过猜测,是否只为让他中计去当着众人面,请求赐婚,他不信一个搅得满都城人尽皆知喜欢他的郡主,对他的喜欢不过是权宜。 权宜何至于此,一把掐着他脖颈跟他说,“若你不和我成婚,陆府将风雨飘摇”不就得了,大费周章要了他的心和人,设下圈套,等着他心甘情愿往里走。 成婚前告知他真相,是怕婚后他从旁人那里听去,高门人人心中知,他偏信了百姓的人人心。 借着求圣旨,他把檀允珩往他身前一拉,手中心跳平稳的比常人还常人,面不红心窸窣,就是不喜欢他而已,毕竟那会儿他的心跳都快了,耳后渗红。今日又是,这下是真的不喜欢他。 那又如何呢,日子照旧,百姓美传,换个追法。 人人得而信焉,人心自有归处。 檀允珩这颗心的归属只能是他! 檀允珩轻笑,身子微微一起,坐到了陆简昭对面,遮去了过半鲜阳,她身后金光穿沙而入,在她发髻中淌过,像专蛊人心的浮光菩萨,容颜浮光,眸似蛊,总能勾起人的内心深处,“小陆大人竟还会把脉。” 陆简昭今日特意往小了着装的,他与檀允珩五岁之差,心中生怕她觉得他年龄大,这人一点都不在意吗? 那为何唤他‘小陆’。 虽然他分不清眼前人何等容姿,也略有耳闻,明媚耀眼,灿如朝阳,还有那句‘司昭一枝花,片叶不沾身’,百姓口中的父母官,衙役口中的好大人。 檀允珩一开始跟他接触,直截了当,可不就想那日坐在司昭府门口的‘小赖’,勾走了他的心神,倒是跟何人口中的司昭大人都不一。 好在他也算特殊。 陆简昭腻在对面那双桃花眼中,握她手腕的手一敛,成了大夫给人把脉的手势,问道:“珩儿哪里不舒服。”他对医术略同一二,战场驻外营帐有医者医书,一旦上了战场,一切指不上,只能干等战争结束,有命活才有命治,是以他得空让将士们既看又学,耳濡目染,多少会点,以备不时之需。 第91章 檀允珩就这么跟陆简昭四目相视,她星眸微转,“小陆大人,我哪哪儿都舒服的很。”声音狡猾,语调平缓释了不少,她轻笑着,和之前跟陆简昭说话没什么两样。 顿时,陆简昭感觉到自己耳后泛红灼心,心跳加快,他挺佩服檀允珩的,小小年纪,不管说什么话,面色平常,好似天底下就没能让她心生波澜的话和事,却能让他心有涟漪。 他的神色照常,却不似刚才那般沾笑,右手重新将檀允珩手腕握着,轻轻借力,他身子往前微微一探,也把檀允珩身子往拽他跟前,近在咫尺的呼吸交融,冽冽阳光照射舒心的气味深入他鼻息,四目逼近,檀允珩的眸色里只剩下他,就像她刚说的话,陆简昭这样看她的目光,舒服极了。 “那看来珩儿很喜欢我握着你的手腕。”既然哪哪都舒服的话,他可当真了,陆简昭盯着檀允珩眼睛,一寸也不挪。 一下把檀允珩逗乐了,“这是你应该的,陆简昭,你不抓着我,我会跑的。”这人是她即将成婚的丈夫,又不是旁人。 陆简昭趣“噢~”了声,“照珩儿这么说,我求圣旨还求对了。”至少婚事跑不了,人跑不了,至于心就是不给他。 檀允珩左手腕被微微又用了力道的大手抓着,她轻笑一声,视线下挪到陆简昭的唇瓣,身子又往前挪了点,亲了上去。 两虎相争,不死不伤,甚至谁也不知下一秒就中了谁的计谋,陆简昭唇角一勾,长身一转,揽着檀允珩,便坐在她的位子上,稳着力道,没让马车晃动,将这个吻反客为主。 他活二十年了,要是看不出檀允珩眼中的欲望,他可白活了,他不主动,她主动了,再抢过来主动,她也不反抗。 天愈发炎热,街上百姓寥寥无几,马车过青石街,稳稳当当,帷裳观外不观里,无人窥得帷裳之景。 檀允珩被锢在陆简昭身上,她是侧身坐的,完全不主动也不反抗,就等着陆简昭主动。 而陆简昭的吻轻轻绵绵,鼻尖相碰,吻却在碰触与不碰触之间来回滑动,一点点摄取她的气息,越是珍视,越是贪婪,越是小心翼翼。 檀允珩了解陆简昭,上次在苏府人就栽在她出乎意料的吻上,这次定会反客为主的,他的反客为主以她的意愿为先,一个急心想表现自己的人,一定会试着满足对方的。 操控一个人的心为你跳而跳,为满足你愿而做事,拉人上天堂,拖人下地狱,这样刻骨铭心的爱换她想做的事,陆简昭不亏。 吻慢慢覆进她的唇瓣,微冷一下钻入,这种感觉,檀允珩还挺享受的,她慢慢闭了眼。 她的左手被陆简昭带着捂在他心口,夏季薄衫,她手心触着他的心跳加快,而陆简昭的手心心跳依旧四平八稳。 檀允珩的享受不在心跳,而在睁着的眼突然闭上,在他怀中的身子明显比刚刚放松很多,整个人惬意享受。 陆简昭唇角轻轻一抽,檀允珩把他当什么? 小官?男宠? 他偏不如人意,对方越是享受,他就越不想给。陆简昭将吻收了个尾,指腹擦过她的唇瓣,檀允珩坐在他身上,他仰了头,看着她双眼阖动,缓缓睁开,长睫无端沾了些水汽,明澈的桃花眼中情欲攀升,遮都不遮,他宠溺一笑,“珩儿当真是享受。”笑得扑朔迷离,捉不透。 只一瞬,檀允珩复了正常,侧坐的身子直了直,“小陆大人,来日是我夫君啊,本郡主享受不是理所当然?”一句话,打消了陆简昭对自己在檀允珩享受时的不确定。 这话怎么听上不像好话呢。 陆简昭长臂用力一揽,檀允珩完全扑在他怀里,“珩儿不喜欢我,那我即便做了,也讨不到珩儿的心呢,何必自讨苦吃呢。”这平稳的心跳一点不慌,他再多想点法子。 檀允珩的额前抵着陆简昭侧边下巴,手的位置没动,他的心跳依旧在她手中躁动,“小陆大人抱着我,难道不是你主动投怀送抱。”急切抱住她,不就想让她的心跳为他而加快吗? 第045章 价钱 话音稍落, 马车稳停,前室那句“郡主,世子, 司昭府到了”,让二人不约而同闭了声, 陆简昭将揽着檀允珩腰的手松开,二人脸色转常, 前后脚下马车, 唯有檀允珩被拉着的手腕一成不变。 神民大街一到夏日,晨起支摊的人早早收摊, 这会儿竟是摊是摊,人不见人, 寂静无声,唯独司昭府门前迎阳下对头站着衙役有二。 陆简昭下马车后,握着檀允珩手腕的右手往下一滑, 指尖去够檀允珩毫无防备的左手, 不费吹灰之力就与檀允珩十指相扣。 粗糙的指腹划过细茧繁生, 十指相扣, 不出意外的一个真无声无息,一个似掷地有声。 今儿常幸抵了位家中临事的衙役在衙外值守, 两位大人一同进去后,他和对面值守的衙役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朝门里投了眼。 有点怪,又说不上哪里怪。 小司昭始终如一, 大司昭今日看上去不像弱冠之年, 倒像和小司昭同年而生。 常幸摇摇头,据他跟小司昭共事五载, 小司昭若在乎大司昭的年纪,便不会有城墙下大司昭相拒一事。 第92章 另一位衙役注意到了大司昭从小司昭马车上下来后,与小司昭十指相扣,似故意做给他们看。 双双分了神,到有人走上台阶,过来轻咳两声,二人才反应过来,作揖:“徐大人。” “小的,这就去通禀。”常幸说完,挪身就走,一刻也不耽搁。 檀允珩换完官服,将东偏房环视一圈,两日前,肖绣安携随她一同被救出来的丫鬟向欣,启程回平邑去了,肖绣安临走道别,“不愿错过今岁秋闱,来日再见她,一定会是平邑主簿,执笔写尽平邑恶事,写出女子胸襟,让平邑同夏商两位姨娘那般厄运的女子都能走出淤泥,向阳而生。 南祈二十年未彻底掰正捂着眼,沿先皇而继续的家门,轻易之事皆有艰辛而来,唯有走过回首,新人才可易之。” 不管是原先住的先司昭,还是住了没几日的肖绣安,都为着我朝繁华低垂处,门里百姓乡而并进。 平屋处处清风骨,落花起繁方可贵。 檀允珩拉门而出,没半分吃惊,目光朝她这边右侧檐下一扫,陆简昭顺光抱臂,一侧身轻抵廊柱,那身旧紫色如意纹圆袍,发间白玉冠,腰际环佩明,气宇轩昂,祥云挂落在他身上映祥云纹饰,天落文曲,五官俊雅,眉宇无锋。 迎面相看,陆简昭相貌功名文秀,样样俱全,檀允珩觉着这样的人为她所用,甚是养眼。 二人四目相望,相顾无言,一个心有成算,另一个心有谋算,都溺在眸底,谁也窥不得,谁也不相让。直到常幸的步伐进院,二人神色不约而同有了警惕。 常幸走过来,抬手摸了下鼻尖,“吏部徐大人来了。”因着徐大人是小司昭的夫子,常幸每每看见徐大人,心中直犯怵。 ** 偏堂院中,落完花的梨树渐渐长出幼梨,一堂满绿,拂去半暑热,挡不住堂里缸里冰块化得飞快,偏堂难免温色凉了些。 檀允珩坐在一侧官帽椅上,身上的热意褪了不少,徐鸿越过来,她再大的官,也坐不得高堂,她不坐,陆简昭自而也顺着她身旁坐。 徐鸿越就坐在俩人对面,慢慢嘬茶。 花窗接连不断散进的热意,全在甄没无闻中藏形匿影。 经上次城北一遭,檀允珩心中除了对这个夫子该有的尊敬,严厉害怕什么的,打徐鸿越从桐黄郡回来便慢慢不存在了,如今她不仅能开夫子的玩笑,也能不行夫子礼了。 就是这个被省掉的夫子礼,让陆简昭看在眼里,慌了心神。 他亲眼瞧过那场接风宴上,檀允珩恭敬朝徐侍郎施礼,也瞧过那日在马车里,二人眉眼相触,没了拘束,还有那日当晚徐侍郎怀中抱着一盆檀允珩种的杜鹃花,夫子礼再一消,夫子与学生关系隐没,只剩平起平坐了。 陆简昭不动声色,左手往右一挪,覆在了檀允珩扶在椅柄上,半握放着的右手心里,五指往下一陷,紧紧握着。 那又如何,赐婚圣旨上明白写着他才是和檀允珩成婚的人,想到中秋他与檀允珩要成婚了,心中便舒坦许多。 檀允珩顺了一眼那只长年握剑,宽厚有力的手手背,晒得比其他裸露的肤色深了些。 驰骋沙场,只黑了手背的将军,绝无仅有,陆将军不是,陆夫人…… 陆夫人生的白净。 看来是随陆夫人。 摆在花窗边高台小几上的沙漏不断流下沙砾,上衙辰时,徐鸿越已坐饮一盏茶,也看了一盏茶功夫对面二人,一言未发,却有千言万语说于他听。 陆世子此人他接触不多,唯一可确定的便是珩儿眼光不会差的,何况那般防着他,也是在意珩儿的表现,情爱一事本容不下第三人,陆世子此举是对的。 珩儿故意朝上的手心,让陆世子安定不少,他默了眼五指深陷,五指无动于衷,明了一笑,“我记得陆世子与我同岁,弱冠之年。” “夫子所言极是。”陆简昭颔首,敏锐一言。 徐鸿越又言,“陆世子小小年纪,造诣非凡,城北重修屋舍,若非陆世子起了好头,那些长居都城的官宦封荫世家,才不会募银两,替流民奴隶着想。”他来的正事,就是替大皇子走一遭,过来感谢的。 明仪郡主在瑞亲王寿宴上所言,陆世子壮举,在都城门中都传遍了,城北暂居他地的流民奴隶都等着感谢陆世子呢。 此事陆简昭听府上殷叔说过,檀允珩以他的名头捐了一千二百两,怎么偏是一千二百两黄金呢。 陆简昭扣着檀允珩手心的手收了一下,不是一千两,也并非南大公子的一千五百两,这是何意呢。 他初听此话,只觉檀允珩爱慕于他,故意为之,都是想让他娶她的手段,这一次被徐侍郎一提点,点醒了他。 当然,也不影响他神色平静,看着徐鸿越,道:“流民之前也有家,奴隶之前也有国,南祈安康,流民奴隶方一家,学生略尽薄力,夫子说笑了。”他周全一番,滴水不漏,檀允珩的性子,别的他不了解,不掩饰做过的洒脱心性,他感触颇深,既然她能以他名头捐银两,自然也是不在乎他是否承这情的,檀允珩不在乎,他不能不拾。 当下没拾,又给了一次机会,若还不拾,那他陆简昭才是彻底没机会了。 第93章 流民之前也有家,奴隶之前也有国。 流民奴隶方一家。 檀允珩没想到这是她从陆简昭口中听得的话,城北一直是阿见妹妹的心结,也是都城最为薄弱之地,南祈将士征战五年起,北冥奴隶第一批送往都城,朝廷辟了城北供住,彼时城北荒凉,随意搭了草棚庇荫,也是那会儿,南祈干旱水涝,层出不穷,各城流民入都,每逢灾,必有疫,朝廷初修城北,提前预防瘟疫横生,才保了流民和北冥奴隶安危。 那是一批上了一大把年纪的北冥奴隶,和能走到都城活下来的流民,闲了尚能做一起有说有笑,共患难人质朴,而后十年,再次修葺的城北,焕然一新,不见当年故人,剩下高高在上的流民,和永不得翻身的北冥奴隶,甚至奴隶讨好守卫和流民,欺负到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头上,只为少受些欺负。 为此,她舅舅也撤换了一批一批看管城北的巡兵,都无济于事。 南祈外扩疆土,城中男儿郎不断有充军之举,都城兵力多年薄弱,士兵城东西南三处已是艰难,剩下城北也是些末等巡兵,久而久之体会到官阶,便会放肆,即使南祈条令再严苛,也总有人频频癫狂。 单她入司昭府五年里,城北命案压迫桩桩件件,先司昭受命于她舅舅,无法果断理之,拖着拖着流民奴隶愈发离心。 今岁陆家顺利而归,顺安军整顿,待城北重修,城北亦不会再是往日惨状,陆简昭言之有理。 感谢陆世子领了个好头,不如谢谢珩儿的谋算,徐鸿越来之目的,特意为陆世子而来是真的,不全是感谢,多为敲一敲,陆世子熟悉心中情前,都做了些什么。 旁人不知,他这个做人夫子的,还有一并在意珩儿的人,怎会不知呢,徐鸿越坐了没几时,长身离去,近些日子,城北重修方兴未艾,大皇子整日紧盯,他也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偏堂上,少了一人,也没比三人时寂静多少,置冰块的缸离檀允珩不远,里头的冰块消了小一半,眼瞅着她就快看不到了,那只被锁着的手,一个姿势久了,一直没上来麻意,是陆简昭一直给她活动着。 “还舒服吗?”陆简昭冷不丁问她。 “舒服啊。”檀允珩被伺候惯了,舒不舒服她品的出来,也受得理所当然的。 就这个态度,陆简昭在问“猫养多久”那会儿,也到听过,在普通不过的话,甚至不带语气,总让人有一种莫名得寸进尺的冲动。 “那一千二百两?”上次他不确定檀允珩知不知那事儿,诸多迂回,这次他心知肚明,直接问道。 檀允珩头挨着官帽椅后背高处,身子坐的松快,这里又没外人,闲来无事的,自己舒坦才是,她那话多为故意让人没了警惕,事情还没到时候,与其等着陆简昭去外头自寻答案,不如她先说于人听。 “自然是买小陆大人心动的价钱。” 第046章 下坠 这日晌午, 天蒙了阴,沉闷的气息愈发浑浊。 檀允珩昨晚收了南伊忱的邀贴,今午时三刻邀她去城中新开的半闲别苑。 午时一刻, 她前脚刚坐进马车,后脚一道声音如春风花自来, 从府衙门口传出。 “等一下。” 檀允珩:“……” 这声她熟。 司昭府的马车寻常湖蓝布料,干净朴素, 檀允珩人掩在帷裳里, 外头的人无法探得她的神色。 她却听得见外头交谈。 陆简昭的话声格外不同,声音甘冽, 话却一度将人逼仄在千里开外,忽而马车一颤, 这道声音就在耳前,仅一帘之隔。 “下去。” 陆简昭手朝前室另一侧伸去。 另一侧坐的是常幸。 午时换守,小司昭过来寻他, 待会一同出衙一趟, 常幸二话没说, 换了常装, 替小司昭驾马车,缰绳被他双手奉上, 一顺烟儿下了马车。 早在大司昭刚入司昭府那日,小司昭就跟他们讲过,两位司昭的话不得厚此薄彼,他们这位大司昭虽有上次在膳房, 小司昭替其解了尴尬, 他们也是不敢在大司昭跟前多言几句的。 “珩儿要去哪儿。” 檀允珩没告诉陆简昭她要出衙,带常幸, 是常幸跟她久了,遇事契合,且不引人注目。 她从主位挪到前帘旁的侧位,手挑了一下前帘,陆简昭侧肩抵着布帘,一手拽着缰绳,听马车里有动静,才撞上了她的清眸。 眸至清则无意。 一点没告诉他的意思,若非他即使发现,她要去哪儿,陆简昭见檀允珩没说话之意,先道:“既然珩儿都花一千两百两了,我呢,当然要让珩儿有所值。” 听上去比刚刚说给常幸听得简言意骇,嗓音润了许多,让人摸不出什么气性。 檀允珩将布帘紧抓了一下,缓笑:“却之不恭。”她故意没说位置,让她有所值,也不是带着气性驾马车的由头,需同及时雨无二,甘霖颜新。 陆简昭听檀允珩没同他再番钩勾扯,一抹诧异从他脸上转瞬即逝,他侧过头,温声问道:“什么地方。” “半闲别苑。” “怎么走。” …… 阴沉逐渐低垂,雨将下未下,潮气凝重,大街小巷上空无一人,檀允珩一路上给陆简昭指着路如何走,她声音清润朝气,听得人一脸认真。 第94章 ** 半闲别苑,都城达官显贵常聚的休闲之处,吃喝玩乐,衣食住行拧一处,坐在城东富贵商人的场子上。 多重楼连绵相接,嵌在烟波缥缈里的吊角飞檐,别有一番孤鹜,红灯悬挂,生意兴隆。 眼瞅着大雨将至,半闲别苑里明烛当照,空无有闲屋。 檀允珩整日忙碌,偶尔得空也只去灵芽茶楼闲坐,对都城闲情雅致,她只在工图上见过,陆简昭更是头一次来,路都是她引的。 她被搀着下马车,挨着陆简昭嘀咕,“进门左转,第二房是成衣铺子。”说罢,她独自一人进了半闲别苑。 陆简昭则背道而驰,拐进别苑左侧外墙,寻着窗柩一花一圆一方一正,到再一花时翻窗而进,屋里卖成衣的妇人明显吓了一跳,手中的量尺‘啪’一下掉在地上,往后退了几步。 陆简昭比了一下‘嘘’的手势,示意妇人将掩掩一阖的门关好,插上门闩。 妇人手忙脚乱的,插门闩的手错了好几下,待她转身反应过来,夺窗而入的是赫赫有名的陆小将军,旧紫色的官袍出自司昭府,刚她着实吓了一跳,话都没来得及说,慌乱下也顾不得施什么礼数,总之下跪是没错的。 陆简昭没给她下跪的机会,自也没给她说话机会,他手指着一袭月白圆袍,示意他要买这件。 ** 檀允珩看过南伊忱给她的邀贴,清楚写着三层左八房,为谨慎,她还是让别苑下人引着她上楼。 半闲别苑隔房隔音,是都城繁华场,苑外没下人守着人来,人便络绎不绝自行进。 下人在敲门得到应允后,推门一顺,淡淡清雅熏香沁人心脾,檀允珩侧边站着,等下人后退离去,瞄了一眼下人脸上毫无异样,她踏槛而进。 雨点狂拍在窗柩上,雅间里灯火直明,将窗外照了个昏天黑地,正对着她的是高地面一些的地台,地台沿三绕,下陷几尺,降暑的冰块搁置其中,开间不分伯仲,饮茶膳食悠闲琴棋,地台下置冰只多不少。 香是从南伊忱坐着的饮茶台上溢出,应当无碍。 檀允珩坐下后,南伊忱方才起声。 “珩妹妹携空前来,姐姐以茶代酒,敬妹妹一盏。”南伊忱笑着把莲花琉璃盏中的茶水饮尽,翻转倒了一下。 檀允珩身为司昭,警惕惯比旁人高些,是以南伊忱当着她的面斟了两盏茶来,先饮后敬,解人烦忧。 南伊忱母亲去世,她还没来得及朝檀允珩致谢,如今她母亲头七刚过,说特意来谢过也无碍,若说檀允珩为何而来,不过孙萍孙绥的命案罢了。 檀允珩看着眼前强颜欢笑的人,却身处绫罗帐,不笑也不嘲,失了亲人的滋味她十岁有过一次,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断了气,不好受,三公主杀害孙萍母女属实,也赔上了一命。 然三公主的命不足矣抵命,孙萍受命在甜香街骂的是她的父亲啊,谁又替她着想呢,骂的时候怎不考虑会有今日之失呢。 她既受邀前来,这笔账也是要详算的。 一盏饮尽,“忱姐姐,你府上的暗卫已经招了,受三公主指使,蓄意杀死孙萍母女,而后咬舌自尽,你母亲身逝,保全了三公主府,这孙萍授意你母亲,随意攀诬我父亲母亲,忱姐姐,难不成一盏敬意,想不了了之吗?” 饮敬过来的茶,是檀允珩打心里佩服南伊忱,甚至于佩服三公主,唯母养大,跟她无二,离不开三公主悉心教导,和南伊忱自心潇洒。 南伊忱涩笑一声,又斟了茶来,“今日姐姐相邀,便要与妹妹商议此事,妹妹想个法子,说于姐姐听听。” 母亲的死对南伊忱和南伊霖打击甚大,这个头七二人睡觉吃饭,皆与行尸无二,期满脱衫,她清楚是檀允珩给她留了为母悼念的余地,不然檀允珩得知事实证据,就该传她和哥哥前往司昭府了。 耳畔窗外,白雨珠跳,风怒冲天,杂乱无章,冷气不断漫过地台,渗了不间断的冷意。 檀允珩端起第二盏茶,手心握着茶壁,方弱了丝丝凉气,缓缓吐声,“忱姐姐严重了,城北一事,忱姐姐有序不乱,安置流民奴隶于城西搭营暂居,身为臣而不拒险,知实情而不趁微,妹妹自愧不如。” 城北那会儿乱作一团,稍不注意活人也会斟没,南伊忱敢迎难而上,解救众人于为难,靠的不单单一身官服,还有勇气,大敌当前,不是人人皆有勇气可言,原大人下马,工部尚书空缺,南伊忱明知圣上不会提携,也会照例去看暂被安置的南祈百姓。 不以升官而虚假,不以心愤而失职。 “妹妹有一事,忱姐姐能否想帮。”孙萍秽语,檀允珩真的咽不下这口气,相比之下,不如借着此事,她要南伊忱帮她做一件事。 南伊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是将她母亲所做之事散布于众,三公主府臭名昭彰,她革官,哥哥去皇子位,二人离都过日子。 没成想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南伊忱爽利一言,“珩妹妹,有话不妨直说。” 檀允珩不拐弯抹角,“忱姐姐有机会帮我将田野带到灵芽茶楼,妹妹知此事艰难,略有不甚,此事一成,恩怨互消。”她要让田野和阿见得见一面。 何止艰难,简直难如登天。 第95章 南伊忱不是檀允珩,有圣上明目张胆的偏宠,和独一份的册封,与朝她官阶四品,与私她母亲和长公主有私人恩怨。 圣上有言,公主府的子女皆为皇室子女,凡成婚,女纳夫,男纳妻,皇室绵延,她长了眼睛,圣上待四座公主府天壤之别。 北冥往昔战败,入我朝的是奴隶,甚至都比不上流民,即便圣上有心改观流民奴隶心中意识,天下一家,也不是她能随意带奴隶离开不该离开之地的原由。 此事稍有不慎,别说她,整个三公主府都将万劫不复。 檀允珩嘬一盏茶的功夫,南伊忱应下了。 “姐姐会避开百姓,将名田野的丫头带去灵芽茶楼,若有巧日,姐姐必会送到。”无论如何,南伊忱都会往前走,不后退,万丈深渊前后皆是,往前跳,她不悔。 雨不间歇,颇有半日势头。 “妹妹先行一步。”檀允珩手脚发寒,她的月事要来,不宜在此多逗留。 一个莲花琉璃盏‘砰’一声碎在地上。 檀允珩见坐她对面的人手中茶盏掉落,人直直倒向铺着凉锦的地台上,“忱姐姐,忱姐姐。”不听人应声。 她想过去看看,不料起身后,她身子一软,眼前趋于模糊,手尽快托了一下桌沿,才稳住身子没倒下去。 怎么坐着没事。 檀允珩顾不得多想,撑着身子往门口挪,身子倚着门的一刹那,她喘了口气,手扯门闩的动作已是她全部的力气。 借了一点惯性,冲门而出,她手搭上了门外没几步的檀木栏杆,千钧一发,她看到迎面有下人从楼口上来。 万幸,她松了口气,身子缓缓下坠。 却始终没落到地,檀允珩感觉自己像一团被抱住的棉花,轻飘飘的,却有不属于棉花的力量绕过她腰际,昏昏沉沉之际,她手腕脉搏处擦过粗糙的指腹。 好像在哪儿感觉过。 她想不动了。 第047章 见外 “让驻这里的大夫马上到花锦阁见我。”陆简昭泠泠丢下一句, 抱着檀允珩上了四楼。 半闲别苑分除去一楼,分上三下三,依文雅区分, 上三雅阁,取悦科考官场风骨, 下三文筑,捉富人上不得科考场的遗憾。 文人喜风雅, 上三阁清静有榻, 里头多有今秋闱提早入都拜师学艺者;富人心满志,下三琴棋书画, 地台拔高多有登高之意。 文人高无需寓,富人志多寄情。 成衣铺掌柜, 就是半闲别苑的老板娘,不愿以老板娘身份露面,却想亲耳听之来者喜好, 窝在成衣铺里掩人耳目。 即使来的是常幸, 檀允珩也会让常幸翻进成衣铺, 打着司昭府的旗号将老板娘盘问一二。 陆简昭自是在成衣铺问过一番, 又将上三下三走了个遍,再好的隔音, 窗之处也是薄弱之地,常幸是个不扎眼的,走在廊下无人疑心,他既来, 寻的路数自不能是廊下, 而是屋里。 半闲别苑场子风雅不俗,文人墨客, 富人把酒对饮,上三下三,每层都有一暗道连阁筑,暗道里不隔音,暗道外隔音。 从成衣铺子里单独旋而上,话是檀允珩在马车上先与他讲的,是以他进了成衣铺子换了衣裳,问了一嘴,老板娘照实相告,未敢隐瞒。 暗道藏在墙里,风不外漏,狭而一人,陆简昭自下而上走了一圈,回到那声熟悉的三层左八房,听到清脆砰响,他回到一楼,抄了最近的楼口盘旋而上,就看到檀允珩从房里冲出,背对着他手尽力抻在栏杆上,看到小二上来,她的身子彻底失了准向,绵软下坠,他几个疾步,才将人揽在怀中。 指腹往她手腕处一搭,再一翘,旋即把人打横抱起,跟迎面跑来的小二搁下一句,去了花锦阁。 花锦阁是他在暗道里听到的文人吟诗作赋的阁间,陆简昭照着花锦阁的门就是一脚,里头的人手中不是择书讲注,就是调琴赋诗,明显毫无防备,身子被吓得一颤,纷纷朝门口投过来目光,就见一清风男子,冰清玉润,素色文然的长相,眸色不明,浑然朦了层秋霜寒,怀中女子被男子好生护着,众人在看到那枚明晃晃被一袭月白竹纹圆袍的男子挂在宫绦上后,纷纷反应过叩首。 门‘嘎吱嘎吱’响着,男声清冽无调,让人捕捉不到任何思绪,“将阁中冰块挪出去,你们暂到廊间暂滞。”人聚的多,冰挪的越快。 众人阖门而出,两人一抬冰鉴往放在地上,直腰面面相觑,其中一女子称。 “那是明仪郡主的环佩,和陆小将军。”这女子张了下口,手快速捂住,“郡主受伤了?”疑惑从指缝流出。她虽没看清郡主正脸,但定然错不了。 另一男子小声附和:“郡主是司昭府司昭,武功本就了得,何况陆小将军在,若受伤必是非同小可的事情。” 花锦阁里,陆简昭把人小心翼翼放在榻上,他把引枕垫高,倚着床头横栏坐,让檀允珩靠着他肩头,一手握在她垂放锦被上的手暖着,一手去拆她发髻里的簪花,不然待会儿躺下更不舒服。 乌黑长纤的发丝顺下,鬓角两侧掩在青丝里细小的长辫失了束缚,自下往上松散,陆简昭下巴顺着她的额前往下轻移,轻啄一下,再啄一下,他手顺着她的青丝下滑,拿着簪花的手轻捻着她的细辫发尖。 第96章 忽而陆简昭轻笑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那次出了甜香街,他见珩儿下马车,手拽了一下小女孩的发辫,原来他的珩儿也喜欢细辫,偶又心梗一下,收了笑,那个绣球因他过失所致。 城楼下,水蓝绣球,是一个姑娘家亲手绣来送于他的,还有那副圣上给他的珩儿揣摩他的字,都不是喜欢,嗯,是利用,那又如何呢,绣球一生只赠一人,时间嘛,来日方长。 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柩上,跳个不停,屋里缺了冰,渐渐暖和,檀允珩失了温度的身子慢慢复了热,陆简昭在有人敲门时,又啄了一下她的额前,才依依不舍把她放下,起身开门。 不仅童大夫背着药箱在门外,还有被陆简昭拍晕的老板娘也拘了身子站在门外,他允了二人进来,重新沿榻坐下,把檀允珩的手朝上摊在榻沿处。 童大夫看了眼,立马上前跪地诊脉,这个脉象,童大夫抬手重新把脉,确认无误后,沉敛道:“郡主并非寒症之体,近月事,盛冰下,身子不适,实属正常,昏睡乃它物所致,此物无毒,能冰寒下,长此以往,恐与子嗣无缘呐,所幸郡主没多用此物。草民斗胆一问,郡主千金之躯,是否嗅了什么不该嗅的香?” 童大夫名童一石。 童一石幼时跟着家中父母学医,错不了,何况郡主若有月事之期有痛症,家中自当名贵药材提前温养着,他并没把出郡主体内温养之状,郡主不携香,在都城并非秘密,剂量不大,隐有与寒凉相适之感,昏厥与此物关系颇深。 老板娘‘扑通’往地上一跪,未敢大声说话,声音不知比她之前低了多少倍,“陆世子在上,民女发誓,半闲别苑的香无毒,都是民女家中自制的衔香,从不外传,童大夫可以作证,世子爷实在不行,香可拿回请宫中名医查验。” 老板娘是被小二拍醒的,扶着吃痛的后颈活动身子,听着小二禀她的话“郡,郡主受,受伤了。”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老板娘也差点昏过去,她新开的别苑,这里每一样物什都是她精心挑选,绝不会出任何纰漏,甚至物什之间绝不相冲,一度她怕住这里的人晚间有个病痛不方便去外头请大夫,专程花重金聘了个大夫来长住,夏日多冰,再正常不过,问题绝不会出在她这儿。 郡主偏就在她这儿受了害,这可如何是好。 陆简昭把檀允珩的手顺着锦被外侧轻放进去,掖了掖被边,看了眼拘谨跪着不敢动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老板娘,“这儿来过什么官场上的人。” “起身着话。” 本就不是半闲别苑的失误,他给珩儿号过脉,可惜他虽有医术,止步女子月事,号不出为何昏厥,三层左八房里清香袭人,舒适之感通身,不像瑞亲王寿宴上,他跟在珩儿身后嗅到的清凉香膏,怡凉鼻息,去暑尤物,珩儿嗅此香打喷嚏,会不会是此香相干,他指腹离开珩儿手腕时,才只请了童大夫来。 至于老板娘,都被他打晕了,就没寻思叫,那个上楼小二倒是个机灵的,知道把他们老板娘喊醒。 他旁敲侧击,就想问问可有瑞亲王一党的人来过。 老板娘双手覆在腹部,垂首道:“民女记不得,但民女有流水账簿,写的清清楚楚,世子爷可否允民女下去拿。”话渐渐没了底气。 陆简昭“嗯”了声,老板娘出去后,他才接着问童大夫,“童大夫可知今岁都城新盛的清凉香膏。”也是他在瑞亲王寿宴上,左侧女子话声之大,他难免入耳两句。 童大夫道:“只听过,清凉香膏是今岁世家大族女子中时兴,离咱这儿不远的胭脂铺子里有卖,不过香膏昂贵,百姓无福消受,家中妻女不沾香,半闲别苑新开不久,也或许草民是个大夫,整日在老板娘给草民的屋中盘坐缘故,草民未曾嗅过此香。 能与冰相适的香引子,有千菏,灵心草和翀冥花,还有两味香药材,引魂草,白顷根都是可用来制香的,五味药材都有清凉之效,遇盛冰,症状各有不同,若无香膏,草民不敢妄言是哪种。” 没过一会儿,陆简昭手中多了本账簿,为官为求科考,一应朝上,为富朝下,条理清晰,“账簿先留这儿,你二人先出去,外头入都求学,烦请老板娘给暂寻住处。” 长屋透亮,白玉台上燃红烛,学生一步喜事,鸣长的闪电划破桎梏,映了满屋紫连天,折了第三色来。 陆简昭身子倚着床尾坐,腿上放着他翻完的账簿,目不转睛盯着床头下躺着的女子眼睫,密长的睫静悄悄的,再看,他也看不见什么了,他即将是珩儿的夫君,却连珩儿都看不见。 陆简昭心口乌云着墨,好似窗柩外迟迟低霾的苍穹,压的人喉咙涩然,却无济于事。 床头的女子陡然睁眼,他掉入了那双桃花眼里。 一双似春水碧绿,干净到极致,又似千秋绵长,让人忘却烦忧事,悄然他眸底隐隐的雾霾瞬散,活色生香。 檀允珩其实没多大碍,身子暖和起来的时候,她就醒了,一直阖眼未睁,她在想究竟是不是那日她在司昭府东偏房跟南承瑾说她对清凉香膏过于敏感缘故,想来想去,也没得到一个结果。 都城用这种香膏的女子不少,她嗅到的也不少,即使南承瑾查过南伊忱此人,都城中每每有新开的店家都会凑热闹,也能猜到南伊忱会在三公主头七后邀她,也不足矣说什么。 第97章 南伊忱若想害她,也不必自讨苦吃。 唯有一处,檀允珩的思绪又转回南承瑾身上,刚大夫说,久而久之会影响子嗣,自她舅舅登基,公主府子嗣纳入皇室,为得就是皇室繁枝,若子嗣无缘子嗣,谁会长久得益呢。 亲王府是皇室宗亲,别看亲王府如今耀门,她舅舅有言,亲王断代,不加世袭,其子女未有封荫,这些子女高高在上,其实还不如公主府的子女地位,何况公主府是皇室嫡亲,更比不上了。 往宽了讲,就连倒台的妙亲王府都不定能脱去干系,往窄了说,南承瑾确知此事,不动声色,借着南伊忱之手,让她发现此事,故而掩实另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摘不到南承瑾头上。 陆简昭见檀允珩想坐起,他拿着账簿起身坐在床头,替她把引枕拔高,故意往里放了点,他好倚在床头坐。 忽而檀允珩看着陆简昭挨着她做好,来了句“今日若是常幸……” 话说不上着不着调,不是调侃,也不是谢谢今日幸好是陆简昭,是另一种让人听了抓狂的语气,话慢慢音绵绵。 陆简昭手翻着账簿,刚想把他看到的瑞亲王府南三小姐来过此地,找给她看,冷不丁她给来了句“今日若是常幸……” 一提常幸,他身子往里侧了一下,左手扶住檀允珩身后的横栏,右手把翻开的账簿往她视线下的锦被上轻轻一放。 “难道不是珩儿没给常幸来的机会,小陆大人还要谢谢小司昭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亲力亲为。”陆简昭的话蜻蜓点水,轻盈盈的,没有小人得志,更没沾沾自喜,他是真的在谢,珩儿执意让常幸跟着,他也会执意跟着来,只不过多了个常幸而已,但常幸跳下马车,珩儿只字未言,也是容他的。 檀允珩不喜他,却也只容他,视为不斥,既然如此,他的一举一动显然非常重要。 大夫眼中不分男女,见人昏倒也不分男女,常幸来顶多是扶一下檀允珩手臂,那也不行,陆简昭断不会给这个机会的。 他庆幸自己看到了檀允珩要出府衙,跟了过来,才有他一不小心知道的檀允珩的秘密,于他何尝不是恩赐。 檀允珩两侧的细辫松了一半,一半完好隐在乌发中,一半散开略有蓬乱,她手往账簿上一垂,侧头明意一眼,整个人落在羊脂白玉的温光下,透灵一颦,眉梢韶华,灵俏摄心。 “我在夺门而出时,也如小陆大人这般见外。”陆简昭的话不跟她见外,她的话真的见外,人遇险,万不可把希望交由他人,不管是哪里的人,都不敢加害于她,半闲别苑的厢房隔音,外头的人压根不在窗缝沿下,压根听不着里头动静,南伊忱倒地,她只能夺门而出,寻着小二,方是出路。 在她醒来一瞬间,陆简昭神色藏去了遗憾,遗憾看不到她,遗憾无法得治,陆简昭是个将军,南祈将士的主心骨,太医不敢试险,就连圣上都只能将其眼疾一事隐瞒,怕军心不稳,甚至陆简昭自己明知不日小楼国国主便要入都觐见,都不敢抱有一丝希望,私下讨要眼疾解药。 顾左顾右,唯独不顾自己。 檀允珩三言两语挑起陆简昭气性,不单为了气人,而是能扰着他的思绪,不再想眼疾一事。 然她也知,窗外雨歇,没能缓解屋里丝丝炎热,相反长屋之中,热意攀升,陆简昭眼周痒意不断,一切都为了她所做,故而她气他,也是为了出屋。 一瞬,陆简昭长臂一揽,把她从被窝里捞起,檀允珩算无遗策。 陆简昭看着被他抱起来的人,镇定自若,他先笑了,“珩儿所言有理,为夫自当抱着珩儿见见外人。” 第048章 便宜 半闲别苑传得沸反盈天, 郡主在别苑昏迷,无论上三阁文人朝臣,还是下三筑富商, 皆有人怕郡主在这儿出事,城中好不容易有个休闲文雅场子, 若这么没了,岂非一桩憾事, 更怕别苑有问题, 纷纷滞在厢房外美轮美奂的檀木长栏处,也有人揪心担忧。 众人静看成衣铺的老板娘一进一出, 再和童大夫神色舒缓一前一后出屋,守在门外, 也猜了个大概,没被处置,并非别苑之过。 那就奇了怪了, 这年头何人敢给郡主下毒, 怕活腻了。 众人交耳中, 花锦阁的门忽而从里开了, 众人手紧握了一下长栏,甚至有人揉搓了下眼睛, 简直不敢相信。 陆世子抱着郡主,郡主双手环着陆世子脖颈,倚着陆世子一侧肩膀,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楼, 楼里噤若寒蝉, 只有陆世子踩踏楼梯脆声,直到陆世子抱着郡主出了半闲别苑, 众人聚讼纷纭。 “太好了,郡主无事。” “郡主追到了自己心爱的人,竟和陆世子感情这般好,” “官场上又要多一对夫妻相互扶持了。” “正所谓夫妻顺遂,官商坦荡,之前的苏御史不正是前车之鉴,唯爱自身,正头夫人死了多年,就连家中小妾都是强买强卖来的,家中三个孩子都是被养废了的,这就是夫妻不顺,百事哀,没到时候而已。” “要我说,都该学学当今圣上和皇后娘娘,后宫不仅空置,就连那么多殿宇都拆了给皇后娘娘改做他物,这才叫做家和万事兴,看看郡主看看大皇子便知。” 第98章 “幸而咱们圣上登基,女子兴学,朝堂之上,能文能武,这样的天下焉能不盛。” …… 半闲别苑外,老板娘遣了下人快走到司昭府马车前,摆了踩凳,陆简昭抱着檀允珩上了马车,踩登被挪走。 司昭府的马车狭窄,坐二人已是勉强,何况陆简昭只是长得清秀温如玉,并非清瘦如文相,身型欣长,常年征战而不狂,恰到好处,弯腰将檀允珩抱着放下,纹斯不挪地儿,手心往榻上一抻,把她整个上半身圈在其中,马车瞬间拥挤起来。 檀允珩坐的直,二人几乎平视,见外即见外人,她说这话,就没想过走着从屋里出来,她浑身还使不上力气,眼前有人为什么不用呢,陆简昭抱着她出来,既全了她二人有情,又各取所需,何乐不为。 她一脸坦荡,视线下挪,盯着陆简昭胸膛看,月白圆袍上的衣襟处银线绣着竹纹,圆袍略微宽松,并不合身,隔着衣襟她看不到这人呼吸起伏,刚她在这人怀中感觉,很结实稳重,他也不用香,浑然天成的男子清冽,和她身上沾染着的清新衔香,让她埋在他颈窝里一动也不想动。 她看的入迷,忽而头顶一声轻笑,“不见外了?” 檀允珩回的漫不经心,“见过外人了,为何要见外。” “那珩儿喜欢吗?”陆简昭问的模棱两可,他知道檀允珩听得懂,比起她对他的心喜,显然她对他的身子更喜欢,不然出门也不会搂他那般瓷实。 “喜欢你的胸膛,我再抱一下。”檀允珩先做后说,回了个具体的,她大大方方,陆简昭顺势往主位一坐,回拥也大大方方。 是他连着几天,日思夜想,想好好抱一抱檀允珩,又怕她不愿意,才行此下策。 陆简昭从来没抱过檀允珩,下巴往她颈窝一磕,双手紧紧锢着她的腰际,爱不释手,他私下从殷叔那里打听过她的性子,不遮掩,想要什么她会主动去争要,正因如此他知她真的不喜欢他,才故意往人心坎上说,这样她便会主动抱他了,喜欢他身子也是喜欢的一种啊,她又不喜欢旁人的身子。 以前在陆府的小孩儿,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珩儿父亲去世,对她打击颇大,收敛不少。 陆简昭从平邑回都当晚,便给长公主写了封信亲启,他想问珩儿为何衣着绒花,不愿从殷叔或者旁人口中所知,没能亲自在珩儿不在时登长公主府门,是他过失。 长公主信上写:珩儿年幼,颠沛流离,不幸染疾,小小身躯每况愈下,医不见好,身为母亲,见不得幼女受苦,前往城外大昭寺,上了香,拜了佛,幸有绒连母女心,绒花能护珩儿一世少疾安平。 信上没写,陆简昭也猜个大概,长公主吃斋念佛不下数日,大昭寺是佛门重地,也是香火旺盛之地,就连圣上每年都去大昭寺佑为南祈甘霖无虞,物什不易赠,虔心诚,缘分起,才合。 檀允珩的下巴无需低,无需抬,刚好平抵在陆简昭左肩,这人搂她也搂的紧,就是这个感觉,很舒沁。 瞬息,绕在她腰际的双手松了,留给她的还有一句,“就抱一下。” 一下抱够了,就没下次了,陆简昭只给抱了一下。 布帘摇曳,马车稳稳走着,檀允珩轻笑出声。 陆简昭气还挺好消的,气消才可以上路。 ** 过了两日,小楼国两位国主前来南祈朝觐见,入都后由刑部张大人引去驿站,街上百姓哪怕执伞也前往城门处好奇看着两位国主,城中另一处热闹地便是司昭府外排着神龙不见尾的几支队伍。 两日前,檀允珩在半闲别苑昏厥一事,童大夫的话令她记忆犹新,长久下去,女子不孕,与南祈朝也是灭顶之灾,香清强烈,连她也只是嗅到了不该嗅的,在盛冰之地身体异状明朗,何替寻常之人,不该庆幸世家大族女子家中冰鉴不盛,身子没症状,也潜移默化有症状,反倒她和南伊忱不同程度的反应,引得她和朝廷重视。 消息放出去,全都城百姓,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必须前来司昭府让大夫给把脉,美曰其名‘都城清查百姓身体’,清查所有家中人口的身体是否有疾需医治,借着医治,诊出跟她一样的女子,对症下药。 这症状根源还在清凉香膏里两味药香引子上,翀冥花和白顷根,药香引子和香引子混用,遇冰才会手脚发软,起身无力,身体但凡差点的,就如南伊忱那般坐着昏厥。 檀允珩把正偏堂都让了出来,由宫中十多位大夫坐诊,专人记下每人症状,她在偏院阴凉处看着百姓熙攘。 偏院外绿竹荫荫,浮烟娑娑,女子站在月洞门下,面若明阳,一袭旧紫色官服若隐若现,不远处有百姓朝这边看来,纷纷施礼,她颔首回应。 侧下廊檐,一男子从地牢出来,行走儒雅,往月洞门下走来时,眼神一直看着月洞门下的女子,就没挪过地儿。 檀允珩见人来,问道:“香铺子的人怎么说?”清凉香膏唯城东一家香铺子卖,今夏广受贵女喜爱,说什么携身上行走如冰随行,效果确如此,开香铺子的人哪能不知香引子不能乱用,告知买家避之呢。 第99章 两日前,她被陆简昭抱回来,着人马不停蹄查证清凉香膏,果不其然,就是害她和南伊忱昏厥的罪魁祸首。司昭府立即着人前去城东拿人。 不管是童大夫还是半闲别苑老板娘,嘴都掩实,不会乱说话,才致捕人一击毙命。 整间香铺子的人从小二伙计到女子调香,再到掌柜一人不少,全都下了狱,连着两日,什么也审不出,前儿陆简昭审,昨儿她审,今儿审完,结果还不知。 陆简昭走过檀允珩,站在月洞门里,跟她背对着,一寸之距,“不招。” 日光东照,钻缝隙而入,寸寸尘粒息息光,似云蒸霞蔚,沉浮于空,又衣隔丝连,惺惺相惜,曾几何时檀允珩盼陆简昭将后背交付于她,因她之见,后背永远是一个人的软肋,交付出去连带性命,她身后寸光,是少年热忱,如日中升。 她抬眸望了下那轮烈阳,刺眼灼身,日升高处方有午,日落西山才有霞,缺午不成天,缺霞不过晚。 缺不得,缺不得。 檀允珩心叹焉,“不招,就有问题。” 问题大的很,是在为谁做掩护,倘若目的真为断绝南祈血脉,不单单是皇室亲王内讧,而是外有劲敌未除。 南承瑾携此香去过半闲别苑,是被南承蕴这个做哥哥的背着出来的,亲王府上有大夫,诊出此疾,正因了解南伊忱,才借着南伊忱邀她,将此事发酵,想来也是怕南祈子嗣薄弱,来日大祸临头,再无亲王立足之地。 若没南伊忱,南承瑾还有他法,让她知晓。 事关自身,南承瑾识趣不假,瑞亲王府趁机掩饰什么也是真,记恨她上次将了他们一军也是真,到底是为什么明明大好时机,能再度让都城高门高眼相看瑞亲王府,偏要把这桩美谈丢给司昭府,丢给她呢。 檀允珩没想明白,身后人也只有神色平常,心中思忖不顺。 “户部沈大人找了香铺子所有人的户籍,除了掌柜是城东富庶之一,剩下的都是平头百姓,日日去做工的。” 城东的铺子富人所开,请城西百姓做工,再正常不过。 哪一步都不奇怪,才奇怪,正因如此,陆简昭的思绪才走不下去。 能在城东开铺子的人绝非普通,官商官商,不是官就是商,檀允珩随口一问,“半闲别苑的老板娘怎么说?” 半闲别苑那么大一家闲逸去处,里头不仅有官商,还有科考的学生,若有人想投机取巧,岂非轻而易举。 檀允珩让常幸随她一起,就为盘问一下别苑老板娘底细,再在别苑中行走看看有无桐黄郡春汛毁堤的可疑之人。 她那次前去户部为肖绣安换籍,查过别苑老板娘是桐黄郡人士,是她哥哥和夫子前去的桐黄郡,说是暗访,实则朝堂人人知,桐黄郡春汛毁堤,少不了郡中官员贪污,朝臣里应外合,不然给郡中官员多个胆子,也不敢贪污修堤银两,让朝臣知晓,私下传信给桐黄郡官员,他们才会异常敏觉,藏东藏西,必会漏马脚,她哥哥和夫子明处暗访,在旁人眼皮子底下被监视着,才有朝中官员夜夜高枕无忧,睡梦也好,清醒也罢,自作聪明的人总有溺水,温水炖煮,且尚需时间呢。 既然半闲别苑的老板娘出自桐黄郡,官员是否借着别苑掩饰什么,未尝可知,只放出风说自己是桐黄郡人士的老板娘,隐在暗处,也是有手段的,保不齐与这些官员勾结,探探才放心。 “老板娘名商奚罗,早年南祈鼓商振军饷,背井离乡,带着父母给的十两银钱,当过织布女工,做过商贩,生活稳下,接家中父母来都城同居,城中有名的游船画舫也是她的,几年前着手开半闲别苑,为自证别苑清白,设了暗道,以供你我及前去探查的官员查验。” 半闲别苑的工图画的精巧,檀允珩看到过,这张工图并未存在工部,而在她舅舅手中,能在楼中设暗道,从那间成衣铺子暗门进入,直直能到高阁末间,且不被人发觉,商奚罗很有本事,她舅舅拿到这张工图,也尤为感叹,派亲信查过,查到了她作山水画挂去供人观赏的游船画舫。 这家画舫之所以名声,靠的不仅是水上画舫,名画古迹,也是那艘船,气吞山河之势,多少能人将相向往,匠工能做出来,全依仗工图,那会她就知画舫是商奚罗所作,说辞无二,也不知几分真假。 檀允珩头往左一侧,地上那道男子衣影飘玦竹满绕,而后快速转过,看着眼前百姓前后交耳,“往昔我的画作在小陆大人口中的游船画舫被观赏过。”思绪走不下去,缓缓再走,莫要被束缚住才是。 被观赏过? 什么叫被观赏过? 被买走了? 被谁买走了? 还能有谁!!! 瞬然,陆简昭脸色不大好,挪身到檀允珩眼前,彻底遮了撒落在她衣角的点点碎光,他身后翠竹被他逼得歪了身子,一脸素静没了乌青,头顶缓缓流云,息了光照,在陆简昭脸上朦了渺雾,眸色隐晦,不见深意,他轻轻攥着她的右手腕,平稳的心跳又在他指腹蔓开。 皇室贵女,金尊玉贵养着,手也尊贵,作的画,就这么便宜那些高门权势了? 第100章 他都没见过。 第049章 悦她 这日晚膳过后, 陆简昭登长公主府府门,接了檀允珩一同到游船画舫。 长夏燥热,日暮过后, 街上百姓络绎不绝,画舫更是人多眼杂。 船里四方环绕, 三层之高,矮到木踏, 高到内梁, 彩绘雕花,色彩鲜而不艳。 月下风情无价市, 灯火涟漪常欢乐。 每幅名画都提前有小二将结绳系在三层对边朱红栏杆两端,画就在高处正中间, 待有人高喊“船影有形,我如数家珍,你量力而行”后, 小二掌着檀木长勾一挑卷着名画画轴处细绳, 名画展开, 众人观之。 第一幅《林中鸟逐鹿》。 雨后色彩照林, 窥林心如碧波荡漾,双鸟低垂, 双鹿欲飞。 一二层坐客有人嗤笑声落。 “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都能作画成角了?” “哪位名人所作,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这成何体统, 鹿将飞, 下次给我画个人飞。” “就是啊,名人长尾, 也不能作画糊弄人啊。” …… 画舫一层是堂中厅,坐在堂里抬头遥望画作,二层是廊下隔间,侧目高抬半分目所致,三层是半壁雅间,只需侧目,便可雅观。 檀允珩和陆简昭坐在三层里,地方是陆简昭使了好些银子托老板娘跟人买了一人今夜热闹,不然今晚怕是赶不上趟。 这里不做茶水,只有果子酿,采秋实硕果所制,陆简昭斟了一盏放她跟前。 画舫的规矩是当夜所挂画作的人也需来此,画借着画舫卖出银两悉数归作画之人,但作画之人也需替画舫全买主想见一见的画主的心思。 檀允珩是第一次来,之前她不在场,画所值银两,归画舫一半,还买主一半,既如此也算不破了画舫规矩,是以买家、画舫全都承了她个不情之请。 还是那句话,商贾无利不往,官场无往不利,她的画作起价昂贵,哄抬更高,花落谁家,是画舫看谁出价更高。 果子酿抿进口中,酸甜交织,刚刚好,多一分过酸,少一分过甜,偶尔换个口味,很是不错。 陆简昭看她端着琉璃盏饮尽,甚是欢喜,又给她斟了一盏,“珩儿第一次来?”他晌午听檀允珩说她的画作在这儿挂出,他当下邀人晚膳后过来看一看,她口中之地。 果子酿是他午后先着司昭府衙役去了趟陆府找他的侍卫青词,青词拿着陆府府牌到半闲别苑的成衣铺子,找老板娘寻了间画舫雅间,老板娘亲口告知画舫果子酿也是家中人所酿,十分干净,绝无添它物。 衔香是老板娘家中人所制,果子酿也是,他记得老板娘家中只有双亲,有这般利索能干的双亲在,怪不得老板娘商路通。 他想打听檀允珩知不知她的画作被谁买走了,没让青词问老板娘,他亲口问,亲耳听,他要一步一步从她这了解他在外厮杀,她在都城受尽高门算计成囊中之物之事。 檀允珩不是扭捏性子,果敢无畏,直面高门龌龊事,一来离不开长公主圣上皇后的悉心教导,二来他若从旁处打听被她知晓,就是他不敢直面她了。 天下夫妻同林飞,不怨低垂,不惧风霜。 这挂卖的头一幅画,何尝不是比翼双飞。 檀允珩侧目赏画,应声,“第一次来,我在这儿挂了三幅,两幅被南承瑾买回家中用来揽文人墨客,一幅被城东柳家买走,不知心思。”双鸟低垂,双鹿欲飞,还有另一种说法。 双鸟逐双鹿,夫妻逐权,权有敌对,夫妻同林,腾飞不在一时。 这画作不错。 “城东柳家?”三层是坐榻,陆简昭寻的雅间对面就是画作,一眼看尽,“是哪个柳家。”一门心思刨根问底,还不忘接着摇铃,抬手比划。 画舫三层坐的都是甚贵家门,摇铃按画舫规矩比划,对面站在画后的小二飞快领悟,喊道: “三层六厢房,一万两。” 画作起卖最低千两,画主不曾露面,一二层百姓轻嗤的不要此画,有的是人要,被抬之八千两。 而三层出价抬手一万两,只多不少,也是画舫规矩。 陆简昭见檀允珩对此画多看几眼,便知她喜欢,午后他偷偷问过常幸,城中何人画作之最。 唯有明仪郡主,山水墨画,一骑绝尘,再无其他。 既然如此,能让檀允珩多看一眼的,想必是称心的,他买来悦她。 “我娘的前夫家。”檀允珩收了视线,手中琉璃盏放下,城东两个柳家,一个富庶,另一个更为富庶,她娘嫁的是后者。 “如今柳家当家的,还是柳如权。” 还是柳如权,陆简昭又给她续了半盏,夜已至,不可多饮。 柳如权是长公主的前夫,何故买长公主爱女画作,这些极鼎盛之家,无所不用其极。 先皇在世,公主下嫁富商,皇子娶平民,对公主皇子乃奇耻大辱,幸而长公主得以逃脱,圣上皇后得以平坐天下。 “珩儿一千二百两买为夫动心,为夫自然万两黄金博卿一笑。”话不着调,他瞧她一提此事,一惯平静的面容无波澜,心已如此,往事已矣,如今高攀不起的是柳家,长公主府从不避讳此事,珩儿也不避讳,刚小二喊了,此物归他,马上画作要呈檀允珩跟前儿了,他博卿一笑,是他已坐好听之,平心待之。 第101章 檀允珩饮了那半盏果子酿,“哥哥是娘和柳如权的儿子,柳如权这么大动静买走我的画,是觉着娘她喜欢女儿,想让他女儿,沾上公主府的喜庆,商路好走,故而买画,公主府不作应答,便是默认应答。” 她母亲前夫一事,最让她恨之入骨的是先皇所为,和柳如权不管不顾她娘当时未曾及笄,便孕一子,十五产子,谁家女儿会有如此之早,她娘产子后,不宜同房,柳如权也怕闹出人命,不仅出府找,在她母亲月子不出,便纳妾,才致使她母亲爽朗的性子产后结郁良久,直到她舅舅凯旋,称帝,才恢复。 这样的人家谁嫁过去也是那样,名不正言不顺,无法取柳家一大家子项上人头,不想买她的画作吗,买去好了,拿来行贿也好,笼络文心也罢,最好夜半睁着眼睡觉,以防被她发现,要那一大家子性命。 混账东西,陆简昭记下了,这账他和珩儿一同讨。 由此见得,圣上辟新朝可见远瞻。 小二端着长都承盘过来,识趣地将《林中鸟逐鹿》拿给郡主,小二再不识抬举,也见过郡主,更别提老板娘特意交代过,三层六厢房乃贵客中的贵客,郡主和陆世子光顾,一定要伺候好。 又把一幅画卷递给陆世子,道:“此名画是给陆世子您的。” 陆简昭接过画,小二拎着都承盘离身时,听郡主一言。 “让画主过来见我。” 陆简昭将画卷放在方几,徐徐展开,一幅山林日落,耳目一新。 风有声,山有回音,晚霞神笑,赏此画,完全让人挪不出耳目听看画舫所展二幅。 一骑山水千古绝,垂涎三尺常感幸。 此画非檀允珩手笔莫属,当之无愧。 这个午后,不光陆简昭忙着晚膳后邀她前来,她当然不会辜负小将军的一番盛邀,派常幸将她东偏房里挂着的一幅择下,送来画舫,就说她的情要讨之,以小二替她赠画代之,旁人有价无市,他和旁人从来不一样,她的独一份心诚相赠。 她都利用陆简昭了,其他的她不会亏待自己,也不会亏待陆简昭的。 《林中鸟逐鹿》的画主是檀允珩见过的人,央玉兰,那个在甜香街还有瑞亲王府替她说话的人。 央玉兰一进雅间,才知这里坐的是谁,小二未给她露半点,郡主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于郡主对坐的陆世子她在这几天听了不少。 求婚圣旨那叫一个让旁人羡慕啊,以身相护,以命相堵,天下当真没几个敢下毒誓的。 陆世子是第一个。 往常央玉兰对陆世子的看法自在瑞亲王府里,和郡主交谈后,就有了改观,这些日子更为改之,果然郡主是个妙人,能让陆世子这般人儿,为之真情。 她施礼过后,被请坐在榻沿,“这幅画作,是民女第一幅画作,双鸟逐双鹿,夫妻逐权,一人不可落,相辅相成。” “第一幅画作?”檀允珩疑惑,陆简昭端着琉璃盏,瞧了她一眼,这里不是俗称名画舫吗。 央玉兰解释道:“都城深居郡主之下的是苏庭,民女借了苏庭妹妹,苏易的名头,苏庭作名画,她妹妹自然作不得废画。”她画艺精湛,投路无门只得借旁人之手,谁让名人画舫就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呢。 苏庭无妹,她有手艺,又不欺骗,何不借个名头。 央玉兰临走,又说道:“郡主,民女家中宅院修葺好了,十五设了圆宴,郡主能否携陆世子一道来。”在这儿遇着,她先说了,改日她再递拜帖去长公主府。 檀允珩应了。 富商之间定会相邀,皆时她定会看到柳如权的女儿。 “陆简昭,去舫顶吗?”檀允珩鲜有相邀,陆简昭当然去,画舫三层雅间都有一个竹梯,可上舫顶,赏月落,游观盛都。 然檀允珩的目的还有一个,让百姓看到她和陆简昭恩爱非常。 舫顶依旧是翘檐青瓦,二人上来时,已有一对男女依偎赏月,两岸是繁都灯火,有人自高处而视。 女子红色交领短袄,有月自下而来,如日明霞,男子藏蓝鎏金圆领袍,如夜沉蓝,二人十指相扣。 一勾即圆的弯月,二影成双,繁都遥相传,高台百姓祝。 陆简昭不知何时藏在衣袖中一个绿叶,拿在手中,吹了一曲相思鸣。 相思若有千千结,纸鹤腾飞朝夕间。 是陆简昭现学的,不至出神入化,也有半分妙音。 檀允珩左手被陆简昭牵着,右手往旁边一抻,月下成霜,手心微凉,手指敲着青瓦,学着徐鸿越授她琴艺时的神思,“上不足,下有余,下次聆音,小陆大人上阶指日可待。” 这不就是她还想听。 陆简昭宠溺一笑。 第050章 他懂 月白莹光, 银湖粼粼。 游船画舫上突然燥了声,小二寻到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后,三人边往画舫二层隔间去。 “苏画师刚还见了买主, 不知怎得回到隔间,突然暴毙, 还是柳小姐去寻苏画师,小的才知。” 小二一番说辞, 檀允珩陆简昭相视一眼。 二层隔间是敞亮的, 小二已将隔间门窗全都合上,有不嫌晦气的百姓就堵在门外等看, 见郡主和陆世子来,依依不舍走开, 只有小二口中的柳小姐不曾挪身。 第102章 “柳小姐不妨一道进来。”柳小姐的柳是柳如权的柳,即便柳小姐无罪,也是证人, 不得放走。 檀允珩滞下的步伐踏门槛而进。 隔间不大, 苏庭一个趴睡在圆几上的姿势, 手边放着金镶玉的酒壶, 手中捏着瓷纹盏,剩下原原本本画舫物什, 没打斗痕迹,果子酿若掺毒,画舫都要被抄,商奚罗蠢不到这般境地。 什么样的东西会在苏庭找过画主, 回来到柳小姐过来, 短时间内暴毙身亡,这毒未免过于猛烈。 苏庭唇角无血迹, 嫣红正常,明明就刚死,甚至不能说是死于剧毒,身中剧毒的人才不会这个姿势死去,地上圆几上,各处都无抓过,翻倒痕迹。 要么就是柳小姐给摆正了。 陆简昭在一旁吩咐小二去司昭府请白仵作和衙役过来,檀允珩坐在圆杌上,瞅过这位好巧不巧,她今日来,同样刚好也在的柳小姐,她母亲前夫的女儿,柳舒珺。 “柳小姐,与苏画师何种关系?”她问人的目光从不犀利,跟往常无二,声音涓秀,不管谁听得都静到心深处。 说不上来的清风徐耳。 柳舒珺是城东首富柳如权之女,雍容尔雅,举止有度,手中执帕,拭过静声泪花,“小庭是民女闺阁帕友,民女与小庭常画丹青意见相左,吵得面红耳赤,到渐渐熟络,自来祝得小庭画又得人青睐,与人共饮一盏,游船画舫特有的果子酿。” 郡主的话让她一瞬没了泪,舒缓友人已逝的心中难平。 柳舒珺接着道:“民女随家母同游画舫,与小庭多日未见,实在是巧,今日在这儿见得小庭画作。” 一通话疏而不漏,就连神色哀伤,眸中泪眼盈盈,依旧不缺富家女风范,让人无可挑剔。 陆简昭没动圆几上任何东西,沉色观之,苏画师这个姿势,是倒果子酿还是已饮完,又是苏画师饮的第几盏呢,是否同半闲别苑一致,为陷商奚罗于不义。 还有半闲别苑那会儿连商奚罗都不敢声张,怎得到了游船画舫,柳小姐身为苏画师的帕友,弄得满画舫人尽皆知。 “柳小姐,你知书达理,难道不知画舫人声嘈杂,为何大肆声张,引来恐慌,不私下先跟小二道明,再去司昭府报案。”檀允珩揣着明白问柳舒珺,唯一的可能性,知道她和陆简昭身在画舫,故意宣扬,一则让百姓厌弃游船画舫,商人间的硝烟;二则让画舫都知她和陆简昭在此。 舫顶和舫里隔着三层隔音,两相互不干扰,也是听不见的,画舫未经停,也无人入舫相告,首富之女算的相当准。 把女儿都送她跟前来了,顺带让游船画舫名声一落千丈。 陆简昭坐在檀允珩身后圆杌上,目光所及,女子红衣,半挽青丝灵思髻,一朵红缨缀湖纹,点珠缠云锁金钗,垂乌半衔落玉珠。 灯台煦煦光,犹犹疑疑只肯挪半点到他眼前人立领往上一点点,落在那抹风华上,后颈是人看不到的薄弱之处,他坐人身后,自然而然想到檀允珩之前一句‘在司昭府,要放心把事情交给她’,后背交付,是赤子之心天地可表,后颈更甚。 檀允珩有的不止让他心一上一下的手段,还有谋略头脑,身在棋中,遇事临危不惧,被动主动永远在这座皇城下笼罩,反转局势,棋心稳,何惧千险万阻,风沙蒙眼。 暖白如羊脂玉的光照在柳舒珺脸上漾满,神色淡淡,身影直立,她又拂了一礼,是做给长辈的礼,毕竟她算起来是明仪郡主的妹妹,同晚辈礼,也让郡主不可指摘。 陆简昭泠声一言,截了柳舒珺的话,“柳小姐,岳母大人可没给本世子生个姨姐儿,柳小姐依郡主礼,当跪拜。” 外人眼中檀允珩是个好相与的父母官,那是于百姓,并非对面这个本就跟长公主府有世仇的人家,既然如此,她不必为一个富家女破例,这样的人还配不上她亲自说教,陆简昭一人足矣。 柳舒珺恍惚一瞬,复了静色,她捏着郡主不会因此跟她计较,她见过郡主的,是仁慈的,陆世子是个硬茬,传闻求娶郡主后,一改往日孤僻冷傲性子,温润其表,有匪君子,怎会为一点小事计较。 “柳小姐不跪在等什么。”檀允珩右手搭放在圆几上,手指轻扣着铁力木桌,脆声解了隔间沉闷。 隔间小小,置冰不多,原本两个时辰加一次冰,因着苏庭死因,冰鉴中冰融水暖,潮热不已。 顾着身后人眼疾,檀允珩不愿与柳舒珺再度纠缠,不过柳小姐一跪,她还要受的。 柳舒珺并非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她随父亲,处事称的上圆滑,她变着法子让郡主受她的礼,也会以后做铺垫,谁知作茧自缚,害了自己。 一个礼而已,她跪就跪了,往后她再不会在明仪郡主这儿栽跟头,她会寻陆世子不在时,在人多处再找郡主。 柳舒珺双手齐额,跪下叩首时手背贴额,“民女柳舒珺拜见明仪郡主,拜见陆世子。”她出雅间走去三层正间找她母亲说道去。 没过一会儿,白湘,常幸带着几名衙役赶来,雅间内只留白湘一人。 画舫里小二清了舫中人,人走舫空,长廊冰鉴多搁,凉爽袭人,朱红雕栏后,二人负手而立,陆简昭眼周缓缓褪了痒意,侧眼一瞥,自上落下的玉灯摇珠影,悄然打在檀允珩净明侧颜,像一瓮湖水,供起来怕翁碎,揽在怀中怕捂着,又不舍得倒掉,让人看了又看,入三千梦,可惜陆简昭只能看到她勾着的眉,长睫微落,目光锁着画舫门外,和常常扰他心的明眸如春来,惊人十分心。 第103章 他口音淡淡:“商奚罗来了。”脚步他听见了,离踏上甲板尚需一盏温茶功夫。 话里寒凉,憾事有响,藏在心中,也藏不好小将军的明朗之心,檀允珩心中长叹,她出司昭府,去哪儿陆简昭都黏她,容她想想办法,如何摆他一道,自行去驿站一趟。 “人不为不知路而忧心,陆小将军是全天下我唯一会嫁的人。”这里没外人,檀允珩双手腕抻在浮雕朱栏上,别说陆简昭有眼疾,就是身残她也会嫁,为南祈朝开疆扩土的将军负伤,不为喜而喜,不为忧而忧。 陆简昭舒心一笑,右手水到渠成的搭在她悬在朱栏外的手指,躯卷回来裹握着,她告诉他不必妄自菲薄,该你的即便你身负伤痕,也是你的。 这样吗? 那她的心呢。 他裸露出的憾事,在她看来乃天大之事,唯独不是那句“我来喜欢你了”,也好,左不过跟几日前那句“自然是买你心动的价钱”无二,看来他卖惨也行不通。 商奚罗紧赶慢赶上到画舫二层,跟身后小二一同给郡主世子拘礼,气喘吁吁道:“两位大人,可一定要查清苏画师死因呐,民女两家行当接连出事,必是有人像断民女财路,还清两位大人明察秋毫。” 商奚罗边说边跪下磕头,她家中双亲年过半百,她已而立过三年,早年风霜磋磨,本以为心沉身稳,结果还是急了心,她不急也没法子。 檀允珩没搭话,陆简昭多想想旁的事,眼疾看不清她这个心结会暂时忘却,他握她手握的松,她手腕一转,手指勾着他手心,就是不说话。 陆简昭握着她手藏在他身后,小拇指勾住她的小拇指,眉色不见活笑,寂静如山,“商老板为何要将自己是平邑人士告知众人,而不见外。”他想或许有人想把暗处的商奚罗带到明面上。 这次二人不谋而合地没让商奚罗起身,这人身上藏着秘密,半闲别苑一个新开的别苑或许无碍,游船画舫可是商奚罗发家的命根子,看来暗处人知道两家主子是一个,逼得人不得不现身,又或许在背后默默将商奚罗这枚棋子,推到二人跟前。 商奚罗跪坐在地上,她是有苦衷的,十岁,她离开父母向出去闯闯,跌打滚爬二十余载,怎会不知商人重商,她心傲,做事便做最好,这般在富商眼中乃鲁莽行事,备受过打击,才懂得隐之吞之,不现身之。 保住家人,保住她让自己心傲的东西,这是她应得的,不是偷来抢来的。 “城东富商,卧虎藏龙,稍有不甚,万劫不复,他们的手段足以如何,民女最清楚;他们的铺子如何坑蒙百姓的,民女也清楚,民女心有抱负,就想在城东闯出一片天,将他们踩在脚下,长路经久,那又如何,民女要开天下最繁华的画舫,敛尽富人银两,接济城北;开天下最清廉的别苑,让污垢之地无颜见人。” 商奚罗叹口气,“司昭大人问为何民女在半线别苑迎客时,暴漏自己是平邑人士,那场春汛长堤毁之,毁了多少人家,大皇子和徐大人前去,赈灾银两毫不吝啬,可地方贪官呢,从未高高举起,那是否在两位大人眼里,他们所失去的,银两就能补救呢,被冲毁的商氏祠堂祖坟,可以修葺,地方官员不死,修葺一番有何用呢。 民女人微,志气不薄,一个地方官员都能贪污朝廷拨来建堤的银两,背后无人撑腰,敢做吗,换做民女当真不敢,九族被灭的大罪,唯恐下了人曹地府还要遭人托骂,放风别苑老板娘出身平邑,民女日日寻暗道过之,为得就是看看到底是谁如此殃民。” 整个画舫,只有商奚罗的抽噎声。 陆简昭松了手中手,檀允珩从他身后走出,常幸带着衙役将画舫一间间搜了下,迎面朝她颔首,她确定画舫里无人在,托扶了下商奚罗,“晌午,我错想了你,朝中事非一朝一夕有结果,商老板口中事,朝廷尚需时间。”她自称‘我’,也为那会儿她想歪商奚罗会与贪官勾结而抱歉,朝中错根盘旋,周全齐下,只能多些救灾银两,别无他法。 “民女可以做些什么,暗道总能听得什么,民女可以上报。”商奚罗被扶起来,双眼含泪玉盈盈,她就一普通百姓,顶多身傍银两而已,固执,意气用事,也忘了人各有难处,郡主能为错想她而道歉,金口玉言,绵绵长日里,她也有了盼头,也愿略尽绵薄。 “今夜过后,一切照旧。”檀允珩道。 ** 司昭府灯火直明,一个难眠夜。 白湘如实道来:“苏画师死于疾,弱心症,意识突然丧识,隔间也无挣扎象,在下帮苏画师回缓,无济于事。” 偏堂外长廊下,檐帘缝隙月色迷离,二人影长垂一侧,沉夜风习习,梨树簌簌,似哀声似解脱似绽颜,声声轻,声声空。 檀允珩头倚着廊柱,望着那轮即圆未圆的月,额前姣姣,不见君故,视线隔着檐帘抬瞧着那轮支离破碎的月光,缓缓张口,“苏庭以作画为营生,我还托人买过她的一幅《赏月景》,全乎月下,一家人享天伦之乐。” 苏庭家世,今夜过晚,不好前去叨扰苏画师街坊邻居,陆简昭吩咐常幸明一早前去街坊四邻打探去了。 第104章 一带画师陨落,难过者除了家中父母,还有惺惺相惜的画师。 他懂檀允珩心中酸楚,夜光常挂,不分时宜,同一人看别日月色,也恍隔三秋,常年征战,将士熬过战场身负重伤,回到营帐,医不好离世的大有人在,那些年,那些月月,是现在大一统后的盛世魂。 “苏画师死因我已着人告知全城,改日游船画舫一切照旧,改日一早常幸前去苏画师左右四邻问个清楚,檀画师要为夫作陪一起吗?” 第051章 长辈 翌日卯时, 蒙蒙灰的苍穹东边,云层里碎金烁光,霞光浮游天地。 城西百姓夏日每到卯时一刻, 市井小巷里,缕缕炊烟, 家家门前都摆着今日下地用的锄具。 常幸带着衙役礼貌登了几户人家门,说词毫无二致。 “苏父早早过世, 苏母也患弱心症, 苏庭幼年与家母艰难度日,好在苏庭自学自画, 以卖画为生,既是个营生, 也能照顾家母,弱心症需常年汤药灌着,是治不好的长久之症, 连着药停三次, 将再无生还可能。苏母今岁开春就是不愿拖着苏庭, 私里停了三次药, 睡梦中过世的,那苏庭精气神一下消了不少, 往常没日没夜作画,夜里苏家羊油灯一直亮着,两三天一幅,后来十多天没一幅, 哎, 真是可怜。” 陆简昭推开那道没一丝灰尘的木门,青砖小院, 青树见青果,苏庭家中三间屋子,门敞亮开着,都被打扫的一尘不染,纸窗上的新岁油纸崭新,仿佛昨儿是新岁佳年。 檀允珩手扶了下东屋门沿,阳光蓬照,砖石盛暖,素净的一间小屋,满屋亮堂堂的,一张榻,一张长几,几个箱笼。 她下意识左顾,望到了那张作了大半的画,走过去看,是幅提了名字的画,《赠友人舒珺》。 “苏庭若真不想活了,何不等这幅《赠友人舒珺》作完再走,只作多半何意。”檀允珩挪开镇尺,画纸被她细细端详,字迹跟她那幅提了字的《赏月景》倒是一致,天底下没有画师,对画作不执着的,作不完的画就如一根刺扎在心中,吃不好睡不下。 画中雏形是一棵木棉花,树下一个秋千架子,没来得及画人。 是不愿画! 对。 画师会画作总有执念,不会没来得及。 陆简昭迅速将此画一卷,和檀允珩回了司昭府。 ** 这月十五,檀允珩十分纳罕沐休一日,巳时末,她便登了城东央氏家门。 她和央玉兰画舫碰面次日,这人给公主府递了帖子,邀她携陆简昭一道上门合宴。 央府上下因着郡主和陆世子缘故,昨儿个就将府上里里外外清扫个遍,甚至连养的猫狗都洗洗涮涮一遍,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她回贴写下巳时末至,陆简昭稍后,央玉兰巳时初就在金柱大门外等着,眼快捕捉到那辆简约不失雅致的马车,和白云炽光下那块府牌,穿梭在车水马龙中。 央玉兰提着裙摆下阶,接到檀允珩后,二人一并踏门而入。 央玉兰的父亲早年走南闯北,行走的人脉,今日阖府,凡央府下了帖子,空无缺席。 水榭花亭里,晚辈落落大方,长辈侃侃交谈,好不热闹。 长廊下,央玉兰双手拽着檀允珩衣袖,说道:“民女近日临摹一幅郡主的山水墨,想请郡主帮民女指点一二。” “好。”檀允珩手缓缓摇着一把素双面扇,扇面绣着一只玩着玲珑球的老虎,临摹这事她这两天探过一二,是柳家买在她的画,放风出大家皆可上门临摹,为招揽闲文雅士,也为来日商行官场之下,能通融一二,跟南承瑾的做法相似。 这两家人还真有意思。 央玉兰拉着郡主到自己闺阁中,珠帘脆声,她从画缸里找出自己临摹那幅,抻开给郡主看,“那日柳府广邀天下闲士来临摹郡主的画,民女技痒,也临了幅。” “多了锐气,自然少了山水意韵。”檀允珩扇头抵了下画卷上的景,“你那幅《林中鸟逐鹿》,着重相辅相成,构景便不那么重要。”她寻了一旁的圆杌来坐着,随口一提,“你这字写的不错。” 央玉兰拿着画往她身旁一坐,眉心一皱,从八仙桌上斟了两盏茶来,“这难道并非郡主的字?”郡主也不是会自夸的性子,难道她临摹的也是假的? “并非我的字。”檀允珩静色道,轻抿茶水,画上的字跟苏庭半幅赠友人图一模一样,央玉兰连字迹一并临摹,要么是眼前女子所言非真,要么半幅画名是有人刻意写下。 能练就和苏庭几乎无差的字,下了不少功夫,才能跟她家中那幅《赏月景》提字完全一致。 央玉兰一脸可惜,拿着画作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遗憾:“这柳家说此乃真迹啊。” 檀允珩将茶盏一放,问道:“入柳府的闲士中可有人疑虑那画真假?”她不大信去过瑞亲王府的贤士,没到柳府当过闲士,再者说,瑞亲王府和柳府达成一致,都是假的,又或是从入了游船画舫挂卖的画就是赝品。 画是她的贴身丫鬟拿去挂卖,不会出岔子,剩下的人中何人谎话连篇呢,画舫里的游客在挂卖时也是见过她画的,极大可能是画在画舫就被掉了包。 第105章 她的画一向珍贵,亲过了商奚罗的手,才会挂卖,若不是商奚罗做手脚,就是画舫挂她画的小二有很大的问题。 央玉兰摇头否认,“没有,甚至有闲客说是去过瑞亲王府,这就是真迹,特意赶来临摹一幅挂在家中。” 趁着央玉兰卷画空隙,檀允珩转了话锋,“我见苏庭家中有幅未作完的画作,你前去拜苏庭,可否有听其说说那画上准备画何物。”她不确定字迹出自谁手,话里透着对苏庭那幅未曾作完画作的惋惜。 央玉兰十日前去的苏家,她印象深刻,苏庭姐姐是个顶好的人儿,她一说就应下了,除了几日前在画舫挂卖那幅,没再听说什么画,“民女去过苏庭姐姐闺中,只看到那幅几日前被买走的画,没听有旁的——”她停顿了下,忽而反应过来,看着郡主。 央玉兰记得苏庭姐姐是弱心症身逝,那告示上贴的明明白白,早年她随父母走南闯北,听过不下数中医治不好的病症,只能依药物得控,药停身死。她半路出家的一个画师,作画完,试图走捷径,直接拜了苏庭为姐姐,化了自己名字,只为能在游船画舫挂卖,让众人见得她的画作。 作画都集中精力的,常常误了饭点。 苏庭姐姐画卖的价钱昂贵,绝非买不起汤药,哪怕私自停药,也一定会将画作完整。 半幅画作要么是苏庭姐姐刻意为之,要么药停是被逼迫的,唯不会是苏庭姐姐自己偏那日不想活了。 央玉兰脸色呆滞一瞬,出了一身冷汗,“郡主的意思,那画是苏庭姐姐刻意而为。” 这个反应很好,檀允珩排除了眼前女子的嫌疑,话可作伪,下意识反应骗不了人,“你去柳府前可有透露过会作画?” 央玉兰一口饮了茶水,压压惊,“没,从未透露。” “柳府人清楚你会作画,那你清楚他们什么?”檀允珩给人提了个醒。 她随父母,性子坦荡,从不背后蛊人,周转各城多年,她学了不少为人技巧,去柳府,她没想过作画会是弱点,郡主的话点透了她,不要轻易曝露自己的心头好,她知道了,也确实不懂,有心问道:“民女不知作画为何会——” “央府没落脚都城,柳府定然万般供着,央氏是个行走的商活,来日走货比旁人多了门道,两相齐好,岂非无缺。央府扎根,你猜城中商人会常去城东首富家中坐,还是来手中有着百城人脉的央府。”檀允珩的扇面戳了下央玉兰手心。 这点她想到了,还是理不顺其中绕弯。 央玉兰父母也跟她讲过此话,在城中谨言慎行,临摹郡主的画作,怎需谨言慎行呢,于谁都是三生有幸。 作画能被人抓什么把柄。 檀允珩想了下,央玉兰不明白之处,细心教导,“明目张胆去作画,已是很好,人人都像你与家中父母那般爽朗处事,才行得通,你父母有顾虑,尚未摸透城东富商,不磨你天性,才有了这场阖府,央府买现成宅院,阖府圆宴往好听说是流水宴席,往难听说,就是你父母在拢人心,来全你的性子。” 她索性往透了说,“柳府人瞧过你的画作,懂行的人知你画风,那幅《林中鸟逐鹿》便以曝露在人群,化名无用,我看过你两幅图,风格不一,悉知一个人的画风不因风格而变迁。柳小姐那日也在游船画舫,我记得她也学作画。” 央玉兰怕郡主说这么多,口渴,又给她斟了茶,“知道会如何?”她绞尽脑汁想了一下,没想出来。 “两个线索,你临摹假以乱真,且能在游船画舫挂卖的化名‘苏易’,我记得在画舫挂卖的画师只一位姓苏,苏庭,以苏姓进画舫,必和苏庭有关,。柳小姐故作害怕把苏庭的死公布于众,招我过来,惹得众人一眼便知苏易画作是我夫买走,苏庭死了,‘苏易’出了名,玉兰妹妹想想,‘苏易’会不会因得了名声,杀掉苏庭,取而代之。再有,你临摹功夫好,趁着昨夜风声,口口相传苏庭究竟如何死去的,画舫是否声名狼藉,‘苏易’悄悄潜入苏家,临摹那半幅‘赠友人舒珺’五字,顺带害死柳小姐。 天下无不透风之隙墙,早日你去拜会苏庭,许就被人跟踪了,再早些你随父母决定在都城落脚时。 央玉兰轻拍了一下桌沿,郡主在她也不敢重拍,“那郡主怀疑我吗?”问的干脆,这逻辑丝毫不差,罪名在她身上,还真是难以开脱,即便她家中下人能帮她自证,也有帮她说话嫌疑。 “怀疑过。”檀允珩坦荡道,她是个司昭,平等怀疑每个与案件息息相关的人。 央玉兰把刚刚屏息那口气喘了,“那就好。” 不一会儿,央府下人寻过来道: “郡主,小姐,柳小姐说要见小姐。” 下人退离后,央玉兰记起一件事,城东一直有传闻柳舒珺是大皇子的幼妹,甚至她作画那日,和柳如珺都无任何交集,怕是有人看到郡主同她在一起,特意来请的。 檀允珩起身,“去听听柳小姐想说什么?” 央玉兰不是个爱打听事儿的人,柳舒珺是大皇子的幼妹,此话一听做不得真,风言风语不见得郡主没听过,置之不理是不与旁人计较是郡主的作风。 第106章 过廊美人椅上有零散坐着纳凉的富家小姐公子,央府奢华,廊下随处冰鉴,就差拿冰铺地了,柳舒珺跟几位姐姐坐在一起不知聊到什么,嬉声不断,目光时不时往曲廊尽头那边瞥着。 檀允珩和央玉兰打上了曲廊台阶,廊下众男女一并起身施礼,待二人走近一点,就听柳舒珺又拂了一礼,还是长辈礼,“舒珺多有叨扰。”摆明说出她知道郡主和央小姐在一块,依旧喊了央小姐来的难处。 一个长辈礼,莫说檀允珩只长柳舒珺一岁,就是二人同岁,她也受得住这份大礼,况且按辈分,柳舒珺喊她一声姐姐不过分,落落大方礼数周全,很有大家风范。 檀允珩依柳舒珺对面美人椅空位坐下后,众人才坐,她舒而一笑,“央府阖府大喜,我也跟着沾光了,小舒可有什么想要的,我送你。”她可不会等着柳舒珺跟她姐姐长,妹妹短,接了长辈礼,自当依长辈行事。 “小舒想要郡主发髻上的那支簪子。”样式别致,她第一次见,柳舒珺不敢用手指,淡淡瞥了眼,就垂着头,话音落,没等来郡主的回复,倒是等来一道如仙玉鸣,又寒冽地声音。 “本世子送的簪你当真受得住?” 第052章 归宿 陆简昭下衙不间歇赶来, 经廊外游园的活水池子,檀允珩面朝他坐在美人椅上,发髻里的祥云合欢簪, 绒玉细枝如轻扇,暗香盈绣, 白玉精巧祥云流,都不抵廊下女子那双眸色鲜活明亮, 簪子虽锦上添花物什, 也独一无二,不容旁人嚣想半分。 曲廊上有人看到陆世子来, 尚未起身着礼,就被陆世子随身侍卫给压下, 无需施礼。 青词太了解自家主子,主子要登曲廊,不过影壁, 就会穿离郡主最近的一侧游廊, 必不在游园里, 行事章程, 与郡主心有灵犀,无需多言。 巧风迎阳, 游园树下阴凉,也吹得柳舒珺后背一阵发凉,陆世子如何会来,明明常家小姐跟她说只郡主一人前来, 只带了一个随侍丫鬟, 那丫鬟一进央府便也去了一边和别家小姐随侍丫鬟玩笑嬉戏。 丫鬟也是人,也该快乐自由, 偌大的央府到处都是下人,哪能让各家小姐出了事。 柳舒珺上回就在心中暗暗思忖,要趁陆世子不在郡主身旁,跟郡主攀谈一二,好不容易等到郡主身侧连丫鬟都没有,她才只身过来,铤而走险。 曲廊里坐着的小姐公子不甚少,郡主历来善心,加上世家女子在外从不会同旁人撕破脸的教养,定能容她说上两句。 两句够了,在座的能看到郡主待她和善,日后她接手柳府,大家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谁成想郡主开口要送她东西,金口玉言,她也爽快有了属意之物,是郡主发髻中的簪子,样式俏生生的,是个稀罕玩意儿,郡主金枝玉叶,想来也不缺此物。 哪知这只簪子是陆世子所赠。 柳舒珺赶忙转身依着给郡主施的长辈礼,“郡主赠予小舒个物什,世子情物极好,小舒受不住。” 临危不惧。 说实在的,柳如权不是个好人,养的孩子在檀允珩看来,优人一等,人生来不同,为己无错,柳家经商百年富庶,就得了这么一个姓柳的女儿,生恨不得将女儿养的心机重些,行商之人最忌善心。 为己害人碍人,也是不能好过的。 陆简昭也这么想,神色寡淡,寥寥一言:“是哄人玩的物什。”甚至都不算情物。 他眼神一刻也没从檀允珩身上挪开过。 檀允珩算准了他这会儿来,他就不会早晚一秒来,廊下,她似一抔湖水泛泛,让人静身净心,像极了司昭府偏院外月洞门旁的翠竹,捏得住风,算得准飘影。 柳家小姐张口闭口要自己喜欢物什,珩儿当着众人面,好拒却不拒,是愿送柳小姐物什,欲意把其捧高,特意带了昨晚他送的祥云合欢簪。 “小舒想好要我赠你何物。”檀允珩附了句,祥云合欢簪是那晚苏庭逝世,陆简昭哄她去睡时,逗她开心的簪子,是他在平邑买来的,藏了很久,他跟她讲“祥云合欢簪不是情赠,而是心赠,是他看着适合她,买来打算找个时候哄她玩。”那晚正合适。 簪子没哄人入睡技巧,东偏房里她随手搁在桌上,吹灯休息,挨着床榻,翻来覆去后半夜才昏昏入睡,今儿早她在家中,让宿萸把祥云合欢簪给她簪上,不为旁事。 柳舒珺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檀允珩前来打探过,珠钗样式于此人而言,是重头好,恰好陆简昭哄她玩的又是稀罕物,自然就求同她讨要。 趁着陆简昭不在,这才敢向她讨要,自以为是道高一尺,洋相尽出她还能保全其面,也算是全了那个长辈礼。 柳舒珺想法子找她,不就为了攀公主府高枝,她和陆简昭一唱一和,敲山震虎,明白的人总能看出端倪,不愿戳破罢了。 一会儿功夫,陆简昭上了曲廊,央玉兰识趣让了郡主身侧之地。 柳舒珺畅心一言,“小舒要郡主手上金钏。”她不在乎在曲廊里的富家小姐公子如何待她,只知商人讲利益,哪怕郡主施舍一点点,在世人眼里,她就是大皇子和郡主的小妹。 第107章 陆简昭亲手将金钏从檀允珩手腕处小心翼翼转圜,择下,给了一旁站着的央玉兰。 央玉兰双手拿着金钏给柳舒珺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最看不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逼得郡主不得不赏东西。 廊下不乏有见到郡主携陆世子上游船画舫船顶模样的小姐公子,众人还以为是陆世子改了性子,一阵大喜,都说“陆世子身为将军,怎会是个清冷孤傲的”,而今再一看,陆世子待郡主待旁人天壤之别,众人怕是沾着郡主的福气才窥得陆世子些许柔情。 ** 圆宴过后,公主府马车出了央府外的八街,缓缓驶着,马车前室除了刘伯伯,还多了檀允珩的随身丫鬟堇卿,马车一侧,青词独自一人牵着两匹马走着。 马车里,檀允珩坐在主位,身子前倾,手肘抵在弯膝处,手中把玩着她从发髻中拆出的祥云合欢簪。 今儿早她让宿萸给她挽发时,用个点翠镶赤珠凤纹银钗固发,祥云合欢簪是个趁饰,是她故意拿来给柳舒珺下马威的,忽而头顶一声温然。 “珩儿本打算送何物。” 檀允珩仔细端详这根合欢簪,轻轻一吹,合欢将动未动,跟她院中那棵快二开的绒花一模一样,漫不经心道:“金钏。” 陆简昭这个唱黑脸的,柳舒珺不敢忤逆,她很清楚柳小姐怕他,自然会退而求其次,然她身上除了珠络,也只有手腕故意露出的金钏。 珠络不是不经意炫耀的物什,柳舒珺想要的,是不经意,自然选金钏。 陆简昭右手握着她空无一物的手腕,转圈比划了下,像是握着个爱不释手的宝贝,窸窣平常道:“珩儿探得什么了。”那晚央府小姐盛邀,次日他派人探查,凑巧,央小姐去过柳府,临摹檀允珩的画。 檀允珩对发簪向来没什么挑头,宫中能工巧匠做的,不是给她舅母,便是母亲,她还有嫂嫂,久而久之每月皇宫送到府上的小到耳坠,大到适合她的衣裳,数不胜数。 祥云合欢簪在她看来,唯一不同处是陆简昭心意不可辜负,她既招了他,自不会不爱惜他送的物什。 “商奚罗有事未交代。”她说得云淡风轻。 ** 已近子时,两道黑影身姿如燕,轻盈矫捷,到城东八街的一家房梁上,蹲下身子掩在房正脊后,四目锋利,注视着一间未择灯的西房,窗柩下映下的女子身影熟悉,是商奚罗。 二人前后一跃进了这家院中,兵分两路。 檀允珩从西房外的窗柩翻进,朝门里看了外,果不其然,门上了闩的,房里绫罗绸缎,层层薄纱后,商奚罗感觉木窗柩轻响一声,朦胧纱帐勾勒一道女子倩影,她不禁蹙了下眉,她不喜欢旁人进她闺房,眼皮下敛,低着声音,“谁在哪儿?” 陆简昭则去了那间吹灯休憩的正房外,防着商奚落父母醒来去西房,他一个男子不便进出女子闺房,午后马车里,檀允珩跟他讲,她在游船画舫挂卖的画都是赝品,真迹或许从未出过画舫,要么是商奚罗做鬼,要么是画舫小二,再要么是瑞亲王府跟柳家私下达成一致,藏匿真迹,临摹赝品。 深夜便衣,是怕暗处的人猜出二人已知此事,坏了央府。 正房外廊下,陆简昭后背倚着门窗,目光紧锁着西房窗柩,今儿十五,圆月素洁如水,银辉甚至照不到他点点衣角,更无法窥得他那双幽冷深邃的黑眸。 真假画一事,牵扯人多,皆非善类,机关算尽为平邑百姓,暗自筹谋为来日行商,还有脱不了干系的瑞亲王府,死去的苏画师,刚崭露头角的‘苏易’。 谁在其中作恶,迟早会被揪出,唯独此案又波及到了他的珩儿。 从他回来城西那桩骂街一事,到今日真假画一事,牵扯的不是他岳父,便是他岳母,这般喜欢揭开珩儿过往之事? 西房窗柩里的女子身影,一点点没在薄纱中,“商老板,又见面了。”檀允珩声压得极低,虽有陆简昭在正房外守着,为确保万无一失,她这边最好别出纰漏。 商奚罗见过太多身影,脑海过不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身影是谁,直到这声,是明仪郡主,她和郡主一同挑起最中间一层薄纱,四目相视,她神色平缓,施礼慢声回:“郡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苏庭的画卖给谁了。”檀允珩找了个话引子,不给人任何反应余地,她没确凿把握藏匿她画的一定是商奚罗,不好直截了当问。 苏庭的画作,仅次于她之下,何况是遗作,收藏价值极高,就是最好的话引子。 商奚罗自然信不得郡主前来是问苏庭画作的,晌午她去央府,看见郡主和央小姐一道走着,接着深夜突然造访,许是再度察觉什么,线不动声色,如实回答,“常家,常小姐,常曦茵,午时就坐曲廊郡主旁侧。”怕郡主想不起,她特意多说一嘴。 檀允珩自行挑了薄帘,找了圈椅坐着,“苏庭那幅画作都画了什么?”隔着两层薄纱,她隐约窥得商奚罗脸色差了点,朝她这边来,头垂极低,欲跪下时,她遏制住: “坐下说说,为何私藏本郡主画作。”往前几日,她从未对商奚罗以郡主自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画作不是旁人拿来高卖的噱头。 第108章 檀允珩与生俱来的威不可侵,不在言谈举止身份,甚至外表,是胜券在握,不多跟你废话,温和一言,似云过天空,格外开阔,让人觉着好相与;却似地狱,三言两语间,识破你的阴谋诡计。 苏庭画作她看过,是一幅《闹元宵》,华灯初上,花灯下舞狮起,天灯纵繁荣世,郡主借此问,并非发难于她,就相知入游船画舫的画,她是否提前观之,郡主的山水画是如何从她这以假乱真的。 “郡主请跟民女来。”商奚罗重心拘了一礼道。 檀允珩跟商奚罗身侧,漫漫薄纱,慢慢过,见人转了博古架上的一个物件,旁边墙慢慢露出供一人穿行的间隙,暗室她不少见,有提前知晓的灾,常拿来躲藏,逃避。 是以她每次捉人,都不会让人提前知,在人死后,还会命人找到暗室,仔细搜索。 商奚落屋中暗室很小,甚至没屋子一半大,她从屋里拿了根燃着的红烛来,将桌案上两根白烛点上。 两座牌位赫然映在檀允珩眼帘。 ——家母白聆之牌位—— ——家父商行之牌位—— 檀允珩自然而然接了商奚罗递给她的三柱香,她听人道: “家中父母,在民女十岁那年病死的,那会儿前朝□□,爹娘怕我一个孤女无法自保,二人都是医者,身染恶疾,只敢偷偷医治,唯恐旁人知晓,草药渣也埋于平邑家中树下,直到身死前,二人拖着身躯带着民女到商氏祖坟前,跟民女一再嘱咐,等他们身死后,一定要拿着家中银子趁夜离开,民女眼睁睁看着爹娘在民女怀中断了气,之后民女一铁锹两铁锹,将爹娘埋在二人提前挖好的土坑里,连墓碑都没有。 民女想看看前朝何时亡,有家不能回,爹娘墓不敢有碑的日子到底何时过去,那夜,未敢耽搁,拿着家中唯一的十两银钱,孤身一人闯荡,在街坊四邻眼中,民女一家不知为何突然锁门离去,再找不到人,那会儿人官员无德,百姓无路可走,也顾不上体己旁人。 民女现在的父母是一对儿很和蔼的的父母,家女被官员抢去,性子宁死不屈,死在官员手里的,失了女儿的可怜人。前朝混乱,女子艰难,民女十两银子撑不住一世,饿到两眼发黑,醒来就在现在父母家中了,他们失了女儿,我失了父母,或许天意,我成了他们的女儿,新朝得建,鼓励从商,我便离了他们,从能做的开始,步步走在现在,接了他们来住。 平邑百姓自然而然也信民女当时和父母搬离,是以郡主从圣上那儿查到的,是真的,民女父母腿脚不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外客,也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游船画舫规矩,画作呈上,三日后挂卖,郡主猜疑不假,就是民女自留了,挂卖给南三小姐和柳小姐的山水画,全是苏庭临摹的。”商奚罗从供案一旁的花缸拿出唯三的画作,“苏庭身负疾病,民女以苏庭挂卖的画作全部酬劳给她为由,让她临摹郡主的画,民女卖假画,也没什么,就是不愿让来画舫的任何官商两道小姐公子,染指郡主画作,都城高门,为虎作伥的一群东西,新朝本不该留下他们,却不得不留,天家有天家难处,民女有民女的做法。 炒至天价的郡主画作,也是民女手笔,那些和先皇一个作风的官员富贵家,连地上攀爬的蝼蚁都不如,若非肮脏之气,民女双亲何至于自医死去,民女又何至于背井离乡呢,他们就该花天价买到假画,今而天家行事章程,政令清清楚楚杀人偿命,民女惜命,自然不会触犯,让他们出点血不是应该的吗?谁让他们先天为虎作伥!” 商奚罗说完松了口气,这些话她平日只能跟父母爹娘说说,今时今日她终于能畅畅快块跟旁人说道。 经此一遭,商奚罗将画物归原主,檀允珩没收,“送你了。”临走时,她问,“苏庭的死你可知道?” 商奚罗摇头,她连苏庭停药都不知,“民女知道,必会看着苏庭服药。” ** 公主府团院里,那棵绒树含苞待放,写着‘玉满堂’的牌匾沿上屋脊,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坐着。 事情揭开一点头绪,又断了头绪,檀允珩把所见所闻将给陆简昭听,商奚罗从始至终没骗过她,她没问人便不作答,说出的话都是真的。 “到底是苏庭将五字写得跟临摹我画作的字一模一样,还是人为。”这案子扑朔迷离的。 何止檀允珩,陆简昭听了都没头绪,商奚罗不知珩儿来日是否还会作画挂卖,有了三例作假,自然不会威胁苏庭停药的,相反苏庭拿到的高额报酬,也没理由写上那么几个字,故意露出马脚,反将商奚罗一军。 为今之计,还得明日再思。 “我给珩儿带了个好玩的。”陆简昭早有准备,是个他自折的竹蜻蜓,檀允珩是个爱自由的,虽不曾与他说过,他身为人夫,却能感受得到。 都城繁华,没有蜻蜓影子,在外征战时,偶途经之地,才会看到,蜻蜓吉祥,吉人自有天相,无忧无虑的。 第109章 檀允珩拿过蜻蜓,唇角浮笑,“以前夫子送过一个。”案子沉重,并非一两日解决,还是让彼此都放松一下。 她唯一见蜻蜓的途径就是书上,后来徐鸿越不知从哪抓来送了她一个,被她玩死了,再没有第二个。 陆简昭脸色不大好,一瞬消散,“喜欢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大漠长河,看蜻蜓点水。” 那日徐鸿越上司昭府门,檀允珩就看出陆简昭对她夫子莫名一种敌意,这会儿她试探了下,又是如此,隐藏再好,字里行间隐隐透着一股醋意,“他只是我的夫子。” 徐鸿越不是旁人,她当然要解释清楚。 只有你是我的归宿。 陆简昭听懂了这句,望着团院那棵含苞待放的绒树,天上月圆银霜落,地上绒花心雨绽,若问他是何处人,自是守树白发翁。 “珩儿是我的心中执,抬头月,来日明。” 第053章 甜糖 次日辰时将过, 司昭府偏堂里,四下窗子朝外敞开着,衙役刚往瓷缸里置完冰物, 陆简昭也挂好四幅画在偏堂墙上,后退到檀允珩身侧, 与之相同负手而立,站在画前。 一幅央府圆宴那日, 央玉兰当日摸黑送到檀允珩府上的一幅她的临摹;一幅她东偏房挂着的剩下的那幅山水画;一幅她买苏庭的《赏月景》;一幅苏庭未作完的《赠友人舒珺》。 苏庭两幅画作为之细腻, 令人动容,不管谁看央玉兰仿她的那幅山水墨, 轻易辨认出,画锋出自二人之手。 苏庭与央玉兰画作不一, 很好辨别,旁人没见过她的画作,确实辨认不出, 说来她还没见过她的假画。 “小陆大人派人打探, 苏庭是怎样的人?”檀允珩侧了一下头, 问道, 她没头绪。 苏庭母亲已死,若想打听苏庭为人究竟如何, 难免打草惊蛇,至今她和陆简昭都不知苏庭是自戕还是被逼无奈,又怕牵连无辜,不能兴师动众前去苏家街坊打探, 商奚罗更加不清楚。 这桩没报到司昭府的案子, 都不是一桩案子,是瑞亲王府、商奚罗、柳家、苏庭之间不成文的事。 央玉兰无意间给她看的一幅临摹, 揭开了一扇难以开启的门。 陆简昭看着墙上那幅《赠友人舒珺》,复说,试图从话中找到缺口,“苏画师能接商奚罗的活儿,说明是个愿拿钱救自己和苏母的女子,这般女子不会不珍爱性命。 苏母身死,苏画师恍如山倒,也乃人之常情。今岁开春至今,半载过去,苏画师若真不愿独活,何至于等半载;或是隔断时间想不开,不愿活;再或受胁迫不愿报官,选择断药自戕。”他猜不出。 人各有异,有人因家人去世顽强活着;有人不愿独活,万千尘埃下,皆黄土。 “苏庭一直向往阖家圆满,自幼丧父,长大丧母,她的药中会不会有治抑症的草药,以家为重的人,往往失不得家中之人,一旦失去,精神涣然也有之。”苏庭唯一一幅不同于往常画作,就是《赠友人舒珺》,并发抑症,时常幻想,会不会是手中画作就是脑海中所幻想,这样苏庭这幅画便有了新的解释,看似是没画完,其实已作完,‘赠友人舒珺’五字,依她所见,是旁人仿着所见苏庭字迹写上去,误导人用的,不会是苏庭未画。 画师习惯先作画后提字,精神恍惚至以作完画,又怎会想起提字。 二人相视,随后一道看着央玉兰临摹那幅,陆简昭不懂画,连他都能一眼看出央玉兰临摹的字跟‘赠友人舒珺’字迹一模一样,画锋和珩儿那幅山水画有所甚大差,画锋善辨,字迹难辨。 檀允珩常年案子累身,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品行各有云泥,不会错看央玉兰,看过苏庭所描她画的人也数不胜数,瑞亲王府只供文客观赏,有幸临摹的人会在瑞亲王家中人、柳府还有众多闲士里。 陆简昭和南大公子、二公子交谈过,都不是什么善茬,谁也除不开。 有一点,他从檀允珩话中听出了缺漏,“珩儿想想,苏画师那幅《赠友人舒珺》乃完作,并非赠友人舒珺,谁会写这五字,偌大的亲王府为何跟一个多病的画师过不去,柳府的闲客又怎会忘却柳府给他们临摹机会的‘恩人’呢,画舫那晚,柳小姐离去后,何去何从呢,换言,只有凶手才会返原地。” 就像战场,历来只有胜者,二次踏入,输者总没机会。 “小陆大人觉得只有柳小姐有作案嫌疑,柳小姐为何要害自己的友人,莫不是发觉画舫卖我的画有问题,而始作俑者其一便是柳小姐视为己出的帕友。”檀允珩说着说着顿了一下,柳舒珺会因一幅假画怪罪帕友,有待考证,她想知道另一件事,“苏庭父亲如何死的。” 陆简昭回想了下去苏画师家中那日,常幸转述的话中,只提到苏父早早去世,没提死因,“夜晚再找一趟商老板。”看样子还得去叨扰一番。 檀允珩转了身,往官帽椅上一坐,院外俩侍卫守在廊外,“不用,城北奴隶中有人知道。” 北冥奴隶过来南祈,一向脏活累活做着,日日清晨被拉到城中各处做活,那些个南祈百姓不愿做的活儿,都由北冥奴隶做,南祈百姓并非发难之人,家有红白事,都会给四下做活的奴隶端上一碗饭菜,奴隶也是南祈百姓,自然会记得这份滴水之恩。 第110章 “珩儿这般确定北冥奴隶会照实说。”陆简昭说不上疑惑,自古胜者为王不假,不能说败者不配铭记过去,时过境迁也不能忘记自己如何过来的。 檀允珩往旧紫色马面裙上慢落的端茶盏的左手,忽而空滞一秒,视线转到坐她旁边的人身上,神色照常静之,“咱南祈百姓哪个不是本色良善。” 既入了南祈,奴隶也好,什么都好,本色即为良善,陆简昭的话不是问题,是无条件信她说,客观讲,她回给人的是大盛世里,百姓安居乐业,城北奴隶心中定铭记北冥没落,同时他们是一群往前走的人,缅怀过去脚向前,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他们善良淳朴,因五年战败被她舅舅忌惮,从而沦为奴隶,不可磨灭的是他们生存意志,和大一统下百姓越过越好的局势。 ** 事儿是常幸去城北捎话给大皇子,有大皇子亲去了趟当下城北奴隶暂居之地,午后实况就传到司昭府。 常幸得知后,立马跑进偏堂,拱手作揖道:“大人,大皇子问出苏画师父亲死于一场大火,听说是是城东常家的一家铺面起火,苏父亲未能跑出,活生生被烧死的,还听说苏画师母亲身子骨弱加上苏画师打娘胎里带的弱心症,母女俩收了钱,这事不了了之了。” 檀允珩从桌上拿来她午时派人回了趟公主府,递了个锦盒给常幸,“你把这个给哥哥等在门口的侍卫送去,就说长公主给儿媳的。” 赔了钱,当时没闹到官府,苏庭和苏母认定此事已了,往后再不因苏父之死说事。 檀允珩扶着椅柄坐下,“看来这个线索用处不大,就知常府跟写下五字的人并非关系匪浅,反而有利益冲突。” 商人之间,今日心平气和,改日相对交谈,常有之事。 “你我拿走苏画师那幅《赠友人珺舒》,事后那人会再度返回苏家查探吗?”那次檀允珩和他可是冠冕堂皇去苏家的,那街上百姓忙忙碌碌,兴许没发现,毕竟一出苏府二人就登上马车,那人事后再去,必会发现那幅写了字的画被拿走了,往后种种,不论那人多聪慧,也想不到什么。 画师之间惺惺相惜,珩儿和央小姐二人自香甜街相识,后有人在瑞亲王府也看到二人坐在亭中交谈,更不会惹来猜忌。 有道理,若人知晓那幅图,确实有再度去苏家的嫌疑,从陆简昭回都,月半已过,檀允珩发觉她和他之间,自一开始她在宗案室跟陆简昭说那番‘将后背交付于彼此’后,他便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了她的道,成了司昭府的不可盈缺。 “小陆大人想如何做。”她侧坐着,双手肘叠着,放在桌沿处,一边手指敲着桌,一边手指碰着另一只手手臂,目光流露欣赏之色,像她偶尔会随手画春日盛花,引来蝴蝶采摘,她会欣赏地看着这只飞过来的蝴蝶,振着翅膀,采那一朵花。 陆简昭端茶的右手肘往桌沿一搭,额前轻阳,一点也不想错过有关她的一丝一毫,“珩儿刚拿给哥哥的锦盒里头可是什么吃食。”他想先知道那吃食究竟是什么,隔着锦盒还能嗅着丝丝清甜。 世人常说,不能拿眼睛识得一人心,要拿心去体验,檀允珩怎么看怎么瞧,都觉着陆简昭待她的心思,从心中溢出,又从那双幽邃黯然的眼眸中冒出,枯木生花,活色生香。 “甜糖,虎头糖。”为掩人耳目,她遣常幸前去城北找哥哥时,大声话术是“她有东西给哥哥,希望哥哥午后派人拿。”,至于何东西,就是常幸近处跟她哥哥说了,又派人去她府上跑了趟,辛苦母亲给她现做了虎头糖来,待她哥哥侍卫过来,她吩咐常幸给带出去。 还真是糖,那看来他给嫂嫂未出世的女儿到七月下聘那日,也提前备些甜糖,“虎头糖是什么?” 老虎头做的糖? “嗯,对,老虎头做的糖。”檀允珩从陆简昭神情中看到了他的疑问,“锦盒里是刚做出没多久的,小陆大人应是嗅到清甜香味了吧。”她仰头装模作样思考了下,“我娘会多做一些来。”故意说给人听的,就当是陆简昭想到了她没想到之事的酬劳,看来两人行,确实比一人行效率更快。 “与其她一人独乐乐,不如拉陆简昭下水,二人众乐乐。”刚开始,她拉他下水,有准备他和她会心有默契,也是没想过不仅有默契,还有互补,两全其美,他全了她想做的事,她全了他的全心全意。 “今晚岳母大人的女婿前去拜访。”看珩儿刚说话的意思,也爱吃这糖,陆简昭定看看虎头糖到底何物,讨上一颗尝尝,珩儿喜欢的味道。 第054章 聪明 戌时三刻, 晚霞轻染天边,织锦多彩,都城街上各式各样的商贩叫卖, 人潮涌动,声如沸煮, 余晖渐渐下沉,天色渐暗, 灯火即明。 长公主府风阑水榭, 晚风拂荷华,漾涟漪阵阵。丫鬟将饭菜端至榭中圆月桌上, 踏桥离去。 榭里坐着的三人,各有巧思。 南嘉景坐在主位, 右边坐着她女儿,左边坐着她女婿,也是榭里最忙活的, 看看珩儿捡自己喜欢吃的, 自己家的女儿在家里怎么吃都好, 再看看捡女儿喜欢吃的女婿, 在心里暗夸:女儿眼光不错。 第111章 尤其是那盘盛在釉白莲纹瓷盘中的虎头糖,是珩儿从小吃到大的甜糖, 只有两根指尖圈住大小,一个套在虎头模具里的虎头形状,像湖一样浅蓝,糖清甜, 味不重, 多食也不会口渴。 南嘉景深知珩儿为人处事,这会儿的行事是逗着陆简昭心中所想知道珩儿所爱吃食, 既招惹了人家小陆,也得到了该得到的,珩儿也适当回应,待来日成婚,成定局后,该还的迟早得还,二人且能闹上天去。 “小陆喜欢,待会儿多带一些回去。”南嘉景看陆简昭尝过这糖之后,又另起新筷夹了一块。 陆简昭对虎头糖说不上来的喜欢,就像战火一旦起势,最少一两天才会撤出或者攻上别国城墙,战士们都提前拿布条绑着一些块糖,饿了就吃块撑一撑,撤出后才会吃上那么一顿好的,没有将士被饿死,却有将士狼吞虎咽,长此以往,病死在军营,太阳升起,依旧重复。 不断有将士倒下,不断有将士站起,源源不断的将士粮饷,一茬接一茬,从南祈到军营。 那些看不见南祈朝大一统局面的日子里,都是吃着军营里的厨子,一锅一锅熬成并切好的糖块过来的。 天下一统势在必得,早年四分五散的各国,免不了被他国攻占,与其如此,正如圣上所说,就该打出去,统一天下,百姓才有安居稳妥时。 眼前虎头糖于他而言更是家的味道,那会儿是好男儿一腔热血,志在天下,无论过去现在,都值得他偏爱。 “谢谢娘。”话到嘴边,陆简昭把‘岳母’改了称呼,‘岳母’怎么听怎么生份,珩儿的母亲,又怎能用生分所替代,他为他午后的错口感到愧疚。 “一家人,回去给亲家也尝尝。”南嘉景意有所指。 檀允珩换了新勺盛了她最喜欢喝的滑肉汤,低头提勺入口,姜气香浓,为数不多落在圆月桌上,放她跟前的滑肉汤余影里,陆简昭也自顾自的盛了一勺在碗里,她唇角的那抹笑无意识勾起,随着滑肉汤一并落到肚子里。 怕是因着甜糖想起了领兵打仗的日子,有了归宿,陆简昭想融进她的生活里,她便开一点点口子给他看,爱她深切,婚后才好利用之。 湖上水榭,傍晚风丝丝凉意,清新宜人,水榭里的三人不拘束,惬意无比。 ** 戌时末,城东常家,正门悄悄打开一条缝,堪堪有丫鬟头露了出来,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后,把门缝拉大,和后面跟着出来的女子一同出门,二人身着黑衣,轻功飞檐,夜中长灯将二人身影拉长,渐行渐远,往城西街上走。 城西苏庭家中,黑灯熄火,一道火折子微弱的暖黄光芒透出东屋纸窗,浅浅勾勒着两道人影,背窗而立,窗沿处隐隐有着两道剑柄影子,放在一处。 二人着黑色劲装,半扎的高马尾,利落干净,一人身影如青松亘古,少将英姿,衬得身边人瘦了些,也不输分毫,镀在纸窗口背影似流云朦胧月色,暗夜瑰丽,露水深雾蒙蒙隐了她的影子,哪怕有人远远瞧上一眼,下意识地反应是双腿发软,浑身僵硬,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 “小陆大人的眼疾可有缓解。”檀允珩站在窗里关心问道,她午后那个问题,在陆简昭晚膳后,过来苏庭家中,她猜得了,也不必多问。 去岁八旬,她接过百姓中有人得抑症死去的案子,好巧不巧死者吞金死在在好友家中,死者家属报案称,自家孩子是被逼的,好友家中也报案含冤,各执一词。 抑症自去岁她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个个病症,还是宫中擅长医理的太医过来坐堂,正堂下死者家属描述自家孩子生前总说些不正常的话,行色怪异,死者母亲还以为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请神算子瞧过,无济于事,症状消了一段时间,又复发,反反复复的,家中人也没当回事,又经询问,死者家中父母十多年前已合离,那会儿死者尚小,母亲就这么一个孩子管多了些。 孩子好友家中,那会儿俩孩子各玩各的,谁知道死者孩子突然吞金自杀了呢。 太医语重心长道:“孩子顽皮需管教,做父母的心急不得,压迫中长大的孩子,心感与常人已然不同了,精神恍惚,家人不信,无形加重病情,致使孩子吞金自杀。”这才给这病定了名字‘抑症’,严重是可要命的。 病症孩子同父母说,只会得来无尽的怀疑,没有关心,死于他们而言是解脱的。 此症无法号脉断出,病症太少,好在在此之后,太医研究出了压制抑症的汤药,宫中派人将药方一家家送给药铺子,并昭告天下,凡家中有子女有前兆,定要及时找大夫,以便后续有人能缓解症状。 一人身死,还得天下此症解之,于活着的百姓言是好事,于死去的那孩童是解脱,只有死者孩童母亲整日活在忏悔中。 至于苏庭的药渣倒在何处,檀允珩和陆简昭之前来,确实没想过此事,也没找,只要找到,便能确定苏庭是否有抑症,今日来也并非找药渣,而是等跟她二人目的一样的人。 火折子被陆简昭举在二人中间,弱弱的橙光波及到陆简昭脸上,本该明亮有神的眼神黯然无光,却挡不住他的清秀洁净,他轻抬眉心,不搭这茬,“来的人极大可能并非写字之人。” 第112章 檀允珩问他眼疾一事,他甚欣慰,往常她尽可能避着,转着他的注意力,他也开心,却没现在舒缓,不刻意避着,也是正视他的眼疾。 长久避开一事,只能说她怕此事影响他。 药石已无医,心不医心成疾。 他若再度听檀允珩避谈他眼疾,他会疯掉的。至于檀允珩的话,自不必答,答案不在嘴边,而在心中,堂堂郡主怎会不知他的眼疾一事,经久难医。 陆简昭接着道:“不管提笔写‘赠友人珺舒’的人是谁,那人定然会来找药渣的,商人不做无准备的先手,随性即来的杀人都是蓄谋已久的,那人也不会放过让你我有任何发现的契机。” 纸窗过风,吱吱作响,檀允珩往陆简昭那边挪了下身子,陆简昭换了一下拿火折子的手,二人的手肘贴在一处,她侧抬眸,他那双活色映她的眸色里,她表情耐人寻味。 她有适可而止的手段,又有能让他爱她,爱到无法自拔的手段,而此刻她的表情里杂了点欣慰之色,他能因她一句话冲出困住自身的眼疾,她也替他高兴的。 缓缓,那张温其如玉的脸慢慢凑近她,她眼中的那抹活色视线缓缓向下,掠过她平静的神色,鼻梁,停在她卸掉唇脂后淡红唇色上,无声玉在喝声中吻了贺声。 纸窗喝声是檀允珩在为他感到高兴。 浅尝辄止,方得始终。 陆简昭心中明确檀允珩对他有心也无心,有让他顺意之心,无爱他之心,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瓦解她的心感,他想要的才能如期而至。 快不得快不得,一下子他把所有东西交出去,人享受够了就不要下次了。 檀允珩才没有他想的那番依依不舍,她的人这辈子都只会是她的,今日无法享受,来日也是她的。 要么说小将军的心好骗呢,见过的人都是真诚的,不知人间险恶啊。 檀允珩将头挪正,不再看他,“小陆大人所说没错,顺之,只有凶手重返,逆之凶手以外的人重返案场,逆之何人又想不到呢,是以写字的人不见得知晓苏庭有抑症,重返的极有可能不是写那几字的人,而是苏庭真正的友人。” 陆笺昭补充道:“不仅如此,你我契机是今日大皇子堂而皇之去了趟奴隶暂居地,事情明处没一丝一毫问题,事实上再严丝合缝的事,只要沾上过路人,就有可能引人怀疑。写字的那人肯定几日前重返过,哪怕她知道今夜你我可能会来,也会想我们所想一致,按兵不动,且写字的人深知谁是苏庭友人,保不齐是利用其友,今夜来,混淆你我视听。想必过来的人也清楚,苏画师是否患抑症一事,药渣就是物证。” 她哥哥光明正大前去看望奴隶,再平常不过,恰是平常,才会让人拾起被遗忘掉的东西,机不可失的机会,一定有人来。 “你很聪明啊,陆简昭。”檀允珩夸赞道。 她欣赏聪明的,能与之并肩齐行的,他知道,他就是。 “不然怎会成为珩儿的郡王夫呢。” 第055章 当下 脚落飞檐的声音逼近, 陆简昭收了心话,迅速灭了火折子,和檀允珩一道往门后走去, 两道黑影稳稳落在苏家院中,往东边屋子前走了两步, 蹲下搬开铺在屋两旁的块石,药渣味冲天难闻。 那丫鬟道:“小姐, 苏小姐的药渣为何不倒门口去。” 被喊小姐的人, 是常曦茵,常家小姐。 常曦茵长叹一声, 神色哀伤,“小庭是个心善的, 哪会愿将病气过给路人。” 家中老人常说,身子不好的人常年汤药吊着,残下的药渣倒门外, 病气会被过路人一并带走。 主仆二人带了布袋子, 和小的铁锹, 打算将药渣全都带走, 尽量避着发出声响,惊了隔壁百姓, 小声嘀咕,殊不知东屋里的二人已在门后全听了进去,铲药渣的丫鬟话到口中还没说出,东屋门一下就从里打开了, 顷刻间, 两把剑分别架在铲药渣二人的脖颈处。 十六的月色照如昨日圆润,借着清辉常曦茵看清了从屋里出来的二人, 她和丫鬟平凛,都是习武之人,不信世间鬼神,在二人听到开门声,知道有人提前来做了埋伏,尚未来得及反应,剑就被驾到脖子上,反应过来以跪的姿势给郡主和陆世子施礼,没分毫被抓包的害怕慌张。 “民女不知郡主和世子在此,还请恕民女冒昧。”常曦茵声音压住,只院中四人听到。 檀允珩能坐着绝不站着,踏门槛而出,就坐在门槛上,手中剑的方向是常曦茵脖颈,一身好轻功啊,不防着点,到手的案子进展就飞了。陆简昭出剑快狠准,一步绕道平凛身后,将剑压在其脖颈上,快到冰凉的剑贴过脖颈,主仆二人才迅速反应。 “常小姐和苏庭是何关系,为何要将药渣带走。”檀允执剑在常曦茵肩膀上起拍两下,在东屋种种,是她和陆简昭猜测,并不能因此脱了对常曦茵的怀疑。 声音比让人心静多了两分洗涤,在常曦茵听来是平常,在平凛听来却有一股威胁之感。 常曦茵有幸在央府圆宴上近处瞧过郡主,声音就是这般净人心灵,而她当时就在郡主对面,跟柳舒珺一道坐。 “我与小庭是帕友,暇时,小庭会到常府,民女也会来小庭家中,二人一同作画,一同嬉戏。将药渣带走,是圆宴那日,柳舒珺找到民女,她说,只要民女能帮她做一件事,柳老爷就不会卡着民女家中的那批锦缎。”常曦茵哼笑一声,“作为回报,民女告诉柳舒珺那日只郡主一人前来参加圆宴,柳舒珺就信了。今日午后她给民女递信,说了一件事,让民女夜间来小庭家中,带走药渣。” 第113章 柳家和常家小姐相互利用,这样的女子很难不成大气,不管是坐稳朝纲,还是平头百姓,陆简昭都觉着人各有脾性,百姓重淳朴自由,不受束缚,商人重利心思沉重,官员重口碑名声,这些只要不以害人为前提,都无可厚非,但凡害了人,这样做便是错的。 何况常小姐还利用了檀允珩。 檀允珩温然一笑,在四下无风的暖夜中,不显违和,甚至不亚于她的话声能让人静心之感,平凛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不再为自家小姐捏冷汗。 檀允珩道:“常小姐利用本郡主在央府圆宴上摆了柳舒珺一道,今夜也再赌着本官是否会来,依本官看,常小姐的手段还厉害着。” 郡主没生气,常曦茵断得出,却听不出语气是夸耀还是述事,让她顿了几秒,一旁的平凛又替自家小姐捏把汗,她想替之辩解,郡主没让她说话,她若开口,小姐又会背上一道束下不严的罪名。 良久,常曦茵姗姗道:“圆宴上,民女确实利用了郡主,今日柳舒珺告知民女所该做之事时,也知另一件事,小庭的死绝对跟她脱不了干系! 小庭药中有抑症药材,加上弱心症,更是离不得药,小庭她不拒死,同样她也不拒生,若能活她便不会死,民女的确不明柳舒珺的动机为何,她让民女来找的是小庭所作一幅画作,小庭死前民女只远远瞥过一眼见过那幅画,小庭说民女快过生辰,是送给民女的生辰贺礼,每每民女来,小庭都会搁置起来,打算给民女惊喜。 民女没照做,柳舒珺捏着常家铺子那批货做要挟,殊不知民女也并非软柿子,任人拿捏,民女来找药渣的,即使民女与郡主世子爷错过时辰,能活动的石块,两位贵人在上,也会有所察觉。” 常曦茵今日就是来自投罗网的,来投柳舒珺交给她任务的,局面从柳舒珺理直气壮,转到她这里,反将一军,才是人之本色。 柳府倒了,于常府大有益。 ** 司昭府又是一个不眠夜,常曦茵交代完,趁着深夜,前去司昭府敲登闻鼓,控诉柳府贪赃枉法,害死苏庭,威胁城东各府,手上沾的血不计其数,一一递上她暗下搜集的柳府各种罪证。 趁着先皇在世,朝纲紊乱,长公主下嫁胡作非为,霸占良田,欺压百姓,还有后来圣上登基,柳府和原先被诛九族的温府,一同帮着妙亲王走私证据,还有那间卖香囊致使郡主昏倒的铺子,都是柳氏开的铺子。 甚至她还了她欠郡主的那个情分。 柳府在城东惹得各家不满,独揽大商铺,常府牵头私下里,众家借着经商,搜集了不少证据,一同签下名讳,杂七杂八共计两百余家。 只为坐实柳府罪证,一举将其歼灭。 檀允珩和陆简昭赶到时,司昭府值守的人已将柳府上下几百余人擒拿归案,剩下站在院中的柳如权和柳舒珺。 柳如权是被噩梦惊醒的,他一醒来发现脖子上架着一把刀,给他差点吓死过去,被押着走到院中,发现自家女儿也被押着出来。二人识得这身衙役服,是司昭府下的命令,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柳如权和柳舒珺去了往日的镇静,面面相觑时,看到了走进院中的一人。 明仪郡主,檀允珩。 一袭黑衣,去了簪花,半拢青丝梳着高马尾,长灯月色耀眼,照着这人一脸素静,走过来的步伐轻盈,若非柳家父女看得见,怕是听不出有脚步声的。 柳舒珺仔细回想了下,她从未见过郡主行色慌张过,哪怕端阳节那晚,郡主生辰宴上官员那般刁难,也没听闻郡主脸上有过分毫慌张。 不是有恃无恐,是心有算不表于面,永远的洞悉人心,却不被任何人而洞悉。 就是这样的人,柳舒珺才羡慕,一个因父亲被长公主看上而侥幸入了公主府的郡主,能养成这般,离不得长公主,圣上还有皇后悉心栽培,命好之极,也招她嫉妒,明明她才是那个和大皇子有着同一个父亲的孩子,凭什么一介外人能成为天潢贵胄。 檀允珩走到二人跟前,挥了一下手,示意衙役别押着二人,她从柳舒珺眼中看到了紧收的愤恨,对她对自己不争气的愤恨;从柳如权那身傲骨中窥得了人不愿给她下跪,果真是一对父女。 她没打算给这对父女多说,柳如权肮脏下流,她多站一秒,就会加剧一份她心中对柳如权的恨,她朝后招手,身后常幸展开一幅画卷,上头的画正是她在苏庭家中看到的那幅,“柳舒珺,你往这幅画上写下‘赠友人舒珺’何意?” 还有衙役从柳舒珺闺房中翻到的字迹,一一展在她身后给柳氏父女看。 哪怕是故意写自己的字,也能看得出临摹苏庭的字迹已经出神入化到无法辨认,哪个是字哪个是仿,行间一模一样的笔力骗不了人。 没轮到柳舒珺插话,柳如权重“哼”了声,“堂堂司昭府小司昭,皇室明仪郡主,就凭一幅莫须有的画,深夜跑来质问小女,简直荒唐。” 常幸道:“小司昭并未让柳老爷多嘴,来人掌嘴,十。” 他在司昭府多年,跟着小司昭一同也多年,自打小司昭上任,他便成了她的左膀右臂,一切的规矩他记得清,谁来也不管用! 被檀允珩招呼到边上的衙役上前三两,两个重新押住柳如权,一个掌嘴,剩下个柳舒珺,檀允珩没给她为父剥开那几个衙役,也被另外衙役押住。 第114章 柳舒珺被押的半弯着腰,整个身子重力都集中在两只被拉着的手臂上,一双生了恨的褐眸,恶狠狠瞪着檀允珩。 “郡主凭这一点莫须有的事,夜闯柳府,传出去百姓都会以为郡主因父亲当年对长公主一事怀恨在心,无凭无据找柳府麻烦。”偏的柳舒珺没喊,遏着怒火冲天,努力心平道。 檀允珩泠泠一言,“柳如权生了你,你为父辩解,可以,但不能阻止我厌恶他,也不能磨灭往昔种种,你看中父女情,难不成天下子女唯你孝顺。”这是她在案子里跟她审讯的人说过最多的话。 身后常幸给她递了供词及物证,还有她连夜去常曦茵口中所述的王家走了趟,提了人证在身后,“常小姐亲手写下的,还有两百户城东商人签下的字。”檀允珩拿在手中,往柳舒珺眼前一递,“单你父亲跟瑞亲王府沾了干系,就是死罪一条,别提柳氏开的那间香铺子,那香无毒,与冰沾毒,想让高门子女再生养不得,好计谋。 柳氏多年根基毁于一旦,我问你苏庭画像一事,你该想想,如何回我。” 所有的衙役一并后撤,柳舒珺失了重力,往地上一倒,柳如权掌嘴结束,唇角殷血,一脸怒火抬手就想回敬给高高在上的郡主一巴掌,手刚抬起,就被不知哪来的箭给射穿手心,疼的他嗷嗷叫,他不管从抬头看,转头平视,除了佩刀的衙役,没看见有拿着弓箭的人。 檀允珩只管处事,将物证递给身后常幸,双手负在身后,朝柳如权看过来,一脸疼痛想求医取代了刚想打她的愤恨,“柳如权,你说我娘身为你头一任妻子,你爱惜我娘的身体,出去找人是迫不得已,为我娘好,当真说的出口啊,那你对我哥哥好吗?从他生下来你有抱过,看过吗,你没有,你整日借着我娘公主名头在外头臭名昭彰,这么些年,我娘和我舅舅从未对你做过什么,你的口碑在变好。” 她烁在长夜里的目光,泪花在眼眶荡漾,第一次她的话语平静不了,想杀一个人的心不遮掩,“柳如权,我哥哥就在那,你有去看过吗,不仅没看过,反过来你觉得我哥哥应该来看你,我哥哥有父亲,也是我父亲,从始至终都不是你,你的女儿是柳府千金,也并非我哥哥的妹妹,你们柳氏注定高攀不起我娘,我哥哥,我娘离开你,是前路平坦,而你注定今夜死在我手里。” 柳舒珺不敢耽搁,坚定从地上爬跪起来,跪着往檀允珩身前挪了挪,“民女说,求你不要杀我爹,苏画师停药是民女所为,苏画师心地善良,是常曦茵帕友,我与苏画师泛泛之交,但民女去找苏画师,她从无戒心,民女算准了郡主会在知道清凉香膏当夜,前去画舫,所以整个白日里三幅药,民女借着苏画师无防备,接手了给她熬药的活,三幅药汤看起来跟治弱心症的药汤无二,实际什么病症也不治,民女一直想跟郡主见面,缺的是碰面机缘,唯有如此,方能成大事。 苏画师死后当晚,民女去了趟她家,提笔写下《赠友人舒珺》,洋装苏画师自杀,我怎么也想不到,自以为百密无疏的绸缪,居然还能被郡主抓住把柄,找到民女,是民女高看自己了。” 柳舒珺自嘲一笑。 柳如权想把自己女儿拉起来,他不信常家闺女这么有能耐,定是气柳家阻了常家那批锦缎货,找到郡主演了这么一出戏,什么证据,他不承认就不是真的,“小舒起来。”无论如何也拽不起来柳舒珺。 一个为了父亲跪她,一个为了柳家根基强行镇定。 还真是有情有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一家人。 檀允珩神色渐渐平静,她身为一个女儿,面对母亲前夫,她无法真正平静如一潭静水,心有愤恨,遏制也挡不住决堤,“柳如权,你的女儿想找本官,杀了人,拖本官下水,你们柳府想借着本官好说话,一步登天,已经是一道灭门死罪了。” 她的话在外人听来只与平常略微有差,没有得意,话里话外都是‘我要你死’,唯一听出她话中满是愤恨的只有站在柳氏父母身后廊檐下,手持弓箭的陆简昭。 陆简昭站这儿很久了,从一箭把柳如权的手心射穿后,他就站这了,衙役不冲他颔首,是提前打好招呼的。 他跟着檀允珩一道来的,公主府的事他不插手,那是珩儿为母寻仇的赤子心,柳如权该死,皇室滥杀不得,珩儿入司昭府,也查不到任何能送柳氏去死的证据,柳如权背靠瑞亲王府,苏府和温府,谨慎到不露一点马脚,可惜只给官场谨慎,漏掉了蚁穴,一家独揽城东走商的家族,频频引得旁家不满,蚁穴见不到光,昏暗里腐烂不堪。 一介商人跟着官场走,谨小慎微,思想总会受影响的,回到城东,唯我独尊,独揽商行,想着让下头的富商个个都来敬他,甚至不惜杀人利用珩儿来达到想要的目的。 到头来这样的人还能保个全尸,不错了。 柳如权身子骨硬,这些年若没他在城东周旋,走商压根兴不起来,他与皇室有恩,有大恩,被身侧两个衙役从身后找着膝盖踢了两脚,硬生生跪下了,上半身也被硬压弯下去,跪着檀允珩。 柳如权硬声道:“你怎么不去问问,多年来,没我顺安军的粮饷早就断了。” 第115章 “好大的口气,军饷是那些世家纨绔撑起的,与你何干,还有是圣上下旨大肆行商,你才有机会垄断城东,坐了多年首富,你给我磕头,是应该的。”檀允珩从腰间拿了那把短刃在手中,抵在柳如权下巴处,起抬两下,“有时呢,很多罪证你不承认,死后也能签字画押呢。” 这会儿檀允珩平静太多,不掩饰的威胁,听起来比往常清舒明心,多了分不着调,瞬然她的短刃就划过柳如权的脖颈,鲜血殷殷,柳舒珺都没反应过来,她的心口从后往前一支箭穿过,父女二人前后倒地,没了气。 衙役将两具死去的尸身抬走,柳府院中唯有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站着。 檀允珩刚接过陆简昭递给她擦短刃的帕子,整个人就被他紧紧揽抱在怀里,脚边弓箭坠地,一阵响声,她下意识把手中短刃往自己怀中收紧,他是弯下她的下巴刚好磕在他肩膀处的一个度。 柳氏按罪责是九族连诛,下人流放,只有柳如权和柳舒珺被二人杀了,院中并没什么血腥。夜风有雾,倒是吹着檀允珩面容有些冷,刚紧绷的弦慢慢断了,身子也好,脑海也好,都不想过多思索什么。 至于陆简昭为何抱住她,一声不吭,迟迟不松手,她不想去想,好好享受当下,才是正当。 “陆简昭,我脸有点冷。” 第056章 下聘 已是后半夜, 陆简昭跟檀允珩回了趟公主府,拿他的虎头糖,思虑到百姓已然深睡, 骑马过街扰民,乘檀允珩那辆马车悄然回府。 月过林捎, 偶有蝉鸣声,易显寂寥。 陆府长院中, 风过簌簌。掌灯的金玉堂里, 流光缀窗,荧荧照室, 屋里一深色圆袍男子忙忙碌碌,手中拿着烛剪, 一处一处将燃烛的灯罩拿开,挑了下灯芯,又给把灯罩盖上, 灯火通明, 照清男子脸庞。 年过五旬, 脸上沧桑难遮男儿将骨铮铮, 陆省挨着圆月桌一旁的圆杌坐下,手从衣袖中拿出一枚绿玉佩, 是他和宁宁婚前,他自行去城中玉铺子磨刻的,做工不精,中间的如意纹粗糙, 这么一枚玉佩, 宁宁日日带着,却被她离世前, 放在他和她住的屋中枕头下,并未入棺。 陆省听殷叔讲,元宁把她需要的东西都带走了,剩下这个留给他做念想,并嘱托他一定要寿终正寝,然后带着玉佩去见她。 他眼中的火花涌动,她与他错过的何止是二十年,那是元宁等待他与来圆儿的大好年华,却未曾等来远方的他们归来,便撒手人寰。 陆省上不愧圣上,下利于百姓,唯独负了元宁身染疾病,急需陪伴的多年,他知道郡主是个好孩子,早年一直来府上替他父子二人陪着元宁,他去长公主府那会儿,来圆儿已对郡主有爱慕之心,心无所知罢了。 他的儿子,他看得出来,但是街上沸沸扬扬说的也是从郡主口中传的,他儿子是个将军,怎会是个孤傲冷霜的性子,是以他有言在先他不同意,哪有这样追人的,公主也是个护郡主的,意见鲜有分歧,为了孩子着想,再正常不过。 如今事态明了,两个孩子互相喜欢,公主府与侯府永结同好,往后路千险万阻的,还有他们做长辈的在前面扛着呢。 陆简昭踏进自己的长院中,察觉屋里有人在,就知是他父亲,握紧手中锦盒,推门而进。 “爹,这是公主给您的。”他没问父亲为何这么晚在他这儿,母亲走的早,父亲眼中常有泪,他看得出来,往昔历历在目,如今父子二人相互靠着只能相互倚靠。 不大整齐的虎头形状的糖,一看就是来圆儿这小子路上折腾的,“上回咱俩一同前去公主府致谢,我说我不同意你二人婚事。”他捏了一颗在口中,清甜不腻,很有家中之感。 上回—— 陆简昭在一旁净了手坐下,“看爹这样,往后同意了就成。”谁跟自家爹客气,上回之事,他刚刚才知,父亲之前没跟他说过,长公主和郡主也从未提及,那郡主知道吗。 当时风阑水榭还有徐夫子,徐夫子会跟珩儿说吗? 陆简昭不知道。 陆省笑了两声,将口中的糖咬碎,“来圆儿喜欢,爹哪有不同意的,当时爹也是一时气到了,哪有当父亲的允许自家孩子名声被搅的天翻地覆。今时不同往日,你二人既然两厢情愿,这事儿自然千好万好。” “小心你的牙,爹。”陆简昭给父亲斟了茶汤,他在府上饮的茶水不是茶,是解高热的茶汤,用来缓解他眼疾症状,加了寒信草和黄清花,配了一种治眼疾痒的药茶,一同熬制的茶汤。 他也给自己斟了一盏,“爹想好找谁去提亲了吗?” 陆省曾经品尝过此茶,极苦,甚至不能用苦来形容,治标不治本的茶汤,他的孩子不该遭这种罪的,怎么不是他呢,年纪轻轻,就只能凭旁人的气息识人,他在心里暗忖。 陆省把茶汤一口闷,又拿了颗糖放嘴里,苦味消散,“爹当然提前找过全须全尾的长者,来圆儿有相中的人吗,你说说,爹也可以上门去请。”他父母早逝,想找元宁的外祖母外祖父,还有岳父岳母来,一对高寿,一对七旬。 “太姥姥太老爷,外祖母外祖父。”陆简昭拿一颗糖放口中,也跟父亲似的,一口闷茶汤,糖不大甜,他茶汤过喉咙时,倒是有一阵似甜过心尖的蜜糖那般,口中苦味也清了不少。 第116章 “爹,我想要陆宅房契。”陆简昭爽意道。 陆省听清了,他刚饮进肚子里的茶汤,差点倒吐出来,“你不会是想把地契也当做一份聘礼吧。”以前死在他手中的战败英魂听了都躺不住。 说这个,陆简昭眉眼处说不上的柔和,通火暖洋生玉暖,就连那双平静深幽的眸色里,也星火熠熠,“我约莫算了下咱府上库房银两,圣上赐婚以来,孩儿置办了些,这些日子再置办些,共一百零一抬聘礼,加上咱家房契,差不多了。” 一百零一抬聘礼该给,虽说是入了皇室门,分府别住,陆府该周全的礼数不得缺,陆府房契,陆省倒不是不能给,“来圆儿不如说于爹听听,为什么非要这张房契。” “因为珩儿也在这儿陪过母亲,陆府该有她一份,既然能有一份,不如全给。”陆简昭就这个心思。 陆府上下对珩儿的尊敬可不亚于父亲和他。 陆省嘴里的苦汤被甜糖冲淡,“一百零一抬聘礼,够吗,不够爹去找皇帝老头把爹上上次赢了战事,未拿的赏赐拿回来,再添点。”他数过陆府库房银两,看过详细账目,确实不少,也只够来圆儿置办一百零一抬,下聘用的,反正要是不够,他就去找皇帝老头再要点。 陆简昭也不客气,“那就辛苦爹了,孩儿聘礼够了。”库房被他挪空了,他父亲也不能缺银两傍身,自然得再找点。 ** 柳府九族除了柳如权和柳舒珺二人,已被檀允珩和陆简昭杀死,剩余的九族全都在六月末被押到刑场问斩,柳氏在城东盘根错节,出了事各富商都要来踩一脚,檀允珩和陆简昭将问斩这日定在六月底,也为彻底清一清城东柳氏根基,为虎作伥的富贵人家,罪虽不至死,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全都绳之以法,流放贬黜,一一处之。 这日,围看刑场的百姓接憧而至,对柳氏他们没檀允珩那般恨之入骨,长公主和柳如权当年一事,过去多年,即便记得,今日柳氏祸事也不因长公主那事而起,柳氏贪污,霸占良田,自以为逃得了天网恢恢,却不知大祸就在顷刻间。 有百姓拿着烂菜叶子边丢边道:“都城不是今日这家被诛,来日那家锒铛入狱,倘若这些人安安生生的,何至于连命都没了。” 也有百姓赞成,“所以,我们当百姓的需要小司昭这样的父母官,才没被这些个人家接着摆弄。” 说道小司昭,人群中有女子欢快声,“诶,明儿七月一,是大司昭去长公主府下聘的日子,本姑娘缝了一对儿顶好的彩穗,打算待会儿就送去长公主府上给郡主,保佑郡主和世子日日耳鬓厮磨。”一女子双手往两边一撇,食指中挂着的多色彩穗,针脚精致,看不出一点缝过的痕迹。 看柳氏被砍头的百姓听闻后散了大半,有没准备的,打算去买现成的;有准备的打算直接送去长公主府的,都想抢第一个送去。 这女子看着人都跑开,也斟没在人群中,她也要去争第一。 彩穗依旧是去岁丰收的谷什,延绵岁岁,平安年年,百姓希望郡主和世子岁岁平安。 午后不过半,百姓送来的彩穗已悉数被长公主府门口侍卫丫鬟收下,百姓也收到了郡主给他们的饴糖,全城百姓都有,由公主府的下人拿着绿竹编织的竹筐,筐沿蒙着一一块四方红绸,在城中一家一家发过。 百姓沉浸在夕阳下的灿烂笑颜,各巷中搬方凳坐着趁凉,手持蒲扇的百姓,还有华灯初上,喜鹊桥上人影成双,百街上火树银花不夜天,走街串巷买卖人,都似庆祝郡主得偿所愿。 这夜悄然而过。 七月一,晌午过半,长公主府满堂笑语,气氛活跃。 团院,玉满堂里,檀允珩坐在软塌上端视着一颗水蓝色,针脚精细的玲珑绣球,是陆简昭托她府上丫鬟先送到她手上的。 那丫鬟就在她身侧,按原话转述,“陆世子说是他亲绣的,给郡主打发无聊用的。”下聘由两家父母和一并上门提亲的人,还有陆简昭坐下详谈,她父亲早逝,当然哥哥嫂嫂就顶了她父亲那处位子,她无须露面。 檀允珩将绣球仔仔细细看了遍,确实绣的不错,就连绣球口角处缀着的环佩做工都一丝不苟的,多看了几眼,转头就把绣球递给身侧站着的刘嬷嬷。 “我娘傍晚会去庖屋做虎头糖,把这个傍晚拿给火夫,给我娘当柴烧掉。”她毫不留恋道。 刘嬷嬷只管接过,也不劝阻,她是长公主殿下派过来伺候郡主的,城门那次她尚能劝着点,这会儿她劝不了,她和一旁站着的堂里四个大丫鬟都知道,郡主在气什么。 日过梢头,正堂已没陆简昭什么事,他便辞了身出来让下人引至檀允珩的住处,一路长廊,遮阳避日,领他走着的是刘嬷嬷。 刘嬷嬷授郡主之意,在公主府正堂外候着陆世子,待人出来,必会行至她院中,“郡主正在团院等着世子呢。” 这么一说,陆简昭知道领他的下人是她特意遣来的了。 团院是除长公主的院落外,府上第二大院落,分三个院落,玉满堂在□□。 团院是檀允珩起的,团圆团院,开间不多,够她和随侍的刘嬷嬷和大丫鬟住着,剩下的都是景致,小桥流水人家,院中树下秋千,用心巧妙。院前那棵绒树开得正盛,清风扑落,绿叶粉花,似轻纱摇曳,碧绿清波芙蓉盛开,幽香阵阵。 第117章 陆简昭踏进团院,抬眼就看到这棵绒树,那像科考书生手中半扇面似的绒花,跟檀允珩衣襟,袖口处针脚精致的花一致,他也头一次见活的。 不间断的清香灌他鼻息,再往边上看,是处叠山芙蓉池,层叠梯起来的假山,引活水流进池中,芙蕖连连,几步木桥上,还能看到池中青石两侧,用细网隔开的金鱼池,里头金鱼踪迹不知何去,他是从池后石壁刻着的金鱼简画上看出的。 陆简昭走在抄手游廊上,看到金鱼,忽而想到檀允珩养的那只猫,他还不知道叫什么。 玉满堂外,空无一人,该遣的人都被檀允珩遣去别处,她的四个大丫鬟也不在身侧。 堂里堂外的门合着,陆简昭推门而入,也下意识朝左看,在苏庭院中,他就发现她下意识是朝左观看,那么左边必定是她日常所动。 她一袭孔雀蓝方领补服,橘偏红马面裙,文雅从容,背对着陆简昭坐在金丝软塌上,身后半拢乌发用红绸带系了个单结,提笔不知在写什么。 陆简昭负手走过,停在她身后,慢慢俯下身子,在她脸颊轻啄了下,下巴守着力道,往她肩膀处一搭,念起了她写的九个字。 “檀允珩,陆简昭和来圆儿。”这后三个字,怎么看怎么不像父亲唤他的名儿啊,“来圆儿是娘跟珩儿说的。”陆简昭从未跟她说过他的这名儿,仔细思忖,只有他母亲才会跟珩儿说道。 父亲给他说,这名儿是母亲取的,寓意一家三口花好月圆。 檀允珩转过头看陆简昭时,惊讶了下,陆夫人跟她说的也不是来圆儿,来圆儿是她猫的名字,“我的猫叫来圆儿。” 陆简昭顺势往她身边一坐,把她长揽在怀中,很平静的语气,重复着,“咱的猫叫来圆儿。” 她的猫和他的名儿一样,每次喊猫来圆儿,就是在喊他的名儿,珩儿很早便开始喜欢他了? 第057章 分歧 檀允珩被陆简昭揽在怀中, 右手狼毫笔被他身子往前一探,搁置在矮几笔隔上,她对他的示好不反感, 很少拒之,再正常不过的接触, “花好月圆下,笑语不断升。”陆夫人跟她说过这句话, 是对一家三口的期许。 陆简昭的名儿就取自这两句中。 是的, 他的名儿也是这么来的,给大皇子和徐夫子接风晚宴上, 柳公公跟他于心长谈一句“规在心定”,人人心中秤杆不同, 心规有差,就像圣上那晚给他的那张,珩儿写的字, 少女怀春, 其实他当下心思是对的, 来圆儿来圆儿, 给猫起一个他的名儿,就是思他之意。 她的心一直是敞亮给他看的, 从一始终,后来被他解反了,然他认为那张薄纸是她故意而为,还有后来那晚在宫中兰亭激着他求圣旨赐婚, 既有真心为何掩藏, 不愿他知呢。 陆简昭侧坐着,视线垂落在怀中女子身上, 她的衣着向来都是色彩斑斓,落落大方,唯有襟领上的绒花颜色各异,样式未曾变过,是院中绒花,载着母亲对女儿的期盼。 “想知道为夫是个怎样的人吗?”他记得那张纸上,檀允珩的问题,没等她搭话,他双手托着檀允珩双肩把人扶起,提笔沾墨放到她手中,而后他的手握着她的右手,笔锋稳稳用力。 ‘一个敢赌上后半辈子去求一人心的人’。 少女怀春,从来不是守得云开见明月,而是他的日思夜想,彻夜难寐,君子好逑。 檀允珩真心倾慕,主动追之,反之他倾慕她,倾尽全力慕得少女心起才对。 不以过往少女心中事而窃喜,唯有他求她,后生同床枕。 檀允珩重复这句,反复琢磨,笑道:“赌徒不好当。”很别有深意的语气。 那你还愿意吗? 陆简昭这么理解这话的,他双手往身后一抻,神色直直看着隔着窗柩的明阳,落在她发髻里的那支钗上,一侧是支凤舞九天的凤头钗,另侧简单的金锁簪花,在日头照耀下熠熠生光,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却知钗环只是点缀,也看得清自己的心,面容无双又如何,动心还看心动,“是不好当,那又如何呢,人嘛,唯有年少不可辜负。女子芳华年年,男子求之不得。” 与卿共沉沦,君心当属之。 檀允珩神色空怔了下,转瞬即复,她有料到陆简昭整这么一出,也是没想到能被人说成这样子,这么大胆的赌徒,也只有他了。 她确有让他成为她赌徒的本事,他的话不就是最好的证实,如此甚好,他爱她,她会装。从这人踏门而进,一言一行都在她的圈套里,她的猫,他的名儿,花好月圆,让人过去笃定她不喜欢他的心,天摇地动,反反复复,确实能成为一个赌徒。 她手拍了下放在矮几里侧的棋盘,侧眸看着闲坐在她身后身侧软榻上的人,神色净洗,身后负光,身前亦有光,仿佛对刚说的话心有坚守,无人能改之。 这样的陆简昭她才没错看 “下注吗?”檀允珩道。 “当然。” “赌什么?” “赌你我天赐良缘,恩爱白首。”陆简昭起身时,唇角在檀允珩脸颊蹭了下,才走到檀允珩对面坐下,二人一同将各自棋子收到自己跟前。 黑先白后,檀允珩先手,她双指捏着一颗棋子,下到陆简昭身前右棋盘角,“一子落,送你。” 第118章 “棋也是徐夫子教你的?”陆简昭手中的棋迟迟不落,送他一颗黑子,这样的棋他也只好放在她的左心棋盘角,这样的棋局恕他眼拙,看不出名堂。 檀允珩第二颗黑棋下在棋盘中间,“爹娘教的。” 第二子,陆简昭看出了她不想赢的心,那恭敬不如从命 了,“写字呢?” “爹娘教的。” “水墨也是爹娘教的?”看来徐夫子没教什么,陆简昭反问。 檀允珩点头,视线垂落棋盘上,阻了他一颗白子,“对。”她没想赢,也没想输的狼狈,陆简昭棋下的如何,她不从而知,她的棋艺照样他也猜不出,顶多是她不想赢,被他看出来了。 “轻功?” “徐夫子。” “剑术?” “徐夫子。” “弓箭?” “也是。” 陆简昭:“……” 堂里冰降暑热,堂外烈日高照,苍穹之上湛蓝无比,抄手游廊,成了团院院落唯一的庇荫处,刘嬷嬷再次踏廊而至,扣着玉满堂的房门。 “郡主,世子,殿下请两位前往正院一道用午膳。” 玉满堂里,二人刚下完一盘棋,陆简昭脸色素常,掩着极度不平静,徐夫子堂堂文状元,吏部侍郎,能文善武他瞧得出,他没想到珩儿身受,都是这人教的,当年十二岁,能入得了公主府给珩儿当夫子的人,果真不是个简单的。 他心不静,是知道珩儿一开始是心惧徐夫子的,担心前几年她所吃得苦中苦,习武是否受伤,转念一想,徐夫子当是个有分寸的夫子,明理恩威并施,习武都苦,吃过的苦并非常人能想,又免不得心疼珩儿过去。 ** 七月雨连绵不断的,直直到了檀允珩和陆简昭婚仪前,天上乌云长住,屋檐瓦当滴滴答答击石清脆。 司昭府这些天,接二连三的案子,衙役忙得晕头转向的,八月十四这日,好不容易清闲一日,除了值守在衙门外的衙役,剩余的衙役随便拿个蒲团坐在地上,台阶上,说不上沮丧,叹息声却不断。 常幸抿了一下嘴,仰天望着檐外密雨,“也不知明日是否艳阳高照。”小司昭哪日成婚都是好兆头,但他们还是由衷希望是个晴天。 陆乾双手托着下巴,圆溜溜地眸中,若有所思,“今岁出头桐黄郡春汛决堤,今夏怎得到了八月,还是阴雨不断。”都城往年六七月的夏雨,八月就该停了的,今岁也不知为何。 南祈讲究吉时,正如陆乾信两位司昭不管那日成婚都是吉日,也心中恳求上苍,明日定要是个晴天,忽而想到桐黄郡一事。 他这么一说,众衙役也发觉不对劲,天要下雨,他们可管不着,他们难得有坐下闲谈之事,对桐黄郡春汛决堤一事,倒是颇有微词。 “春汛决堤,春月里的雨下的再大,都没夏月湍急,去岁夏月无事,今岁春朝有事,也忒奇怪了。” “谁说不是呢,大皇子和徐大人前往桐黄郡,安抚百姓,振银救灾。事儿没个定论。” “是啊,没听说桐黄郡的郡守下马,看来这事儿不简单呐。” “朝堂上的事千丝万缕,想来大皇子和徐大人是有筹谋的,相信带咱们走到大一统的圣上,一定会给桐黄郡百姓一个交代的。” …… 天意转凉,宗卷室,连着数天不见阳,逐渐褪了暑热,气温适中。紧闭的廊下方窗里,二人对坐,誊写陆乾连着几桩案子纪事,偶有交谈声轻微。 “这几桩案子,看似零散无聚,实则细瞧大有关联。”陆简昭誊写的是陆乾在正堂上写的前三桩案子,城西两桩,城东一桩。 城西两桩,头一桩是百姓辛辛苦苦种的庄稼,临近收成之际,被人趁着无雨空隙,给一把火点了,天公作美,没过多久,一场大雨倾盆,浇了个透彻,被烧的这家呢,就把案子报到了司昭府,衙役查到这把火由城西一个顽劣的小孩点着,家中大人意思,又没什么损伤,何必大惊小怪。 司昭府给纵火孩童家大人原话,“及时雨,止了一场百姓含辛茹苦所种的粮食被践踏,并不是自家小孩脱罪的借口”,这桩前所未有的案子,其实不难,却堵了司昭府好几天,孩童纵火是错的,偏就凑巧,是个小孩,从南祈元年到如今二十年,从未有过类似案子。 朝堂上,甚至是檀允珩和他之间也有过几句分歧,孩童纵火怎么判,孩童父母也是种庄稼的百姓,一定知道庄稼看天,收成不易,孩童这么做,要么是被人教唆,要么心是坏的,这孩童的父母勤勤恳恳,没承认是受教唆,孩童也被吓住,什么都不说,事情僵持不下。 后头这家孩童和父母暂被关在司昭府地牢里,一日审,日日审,面对百姓,纵观檀允珩和陆简昭的手段,都派不上用场,只能一遍遍审问,在一家三口被关押的第五日,孩童招了,最简单的原因,就是不想让别家收成比他们家好,两家积怨已深,孩童父母天天在家埋怨,被孩童听了去,想了火烧庄稼的法子。 一家三口哪个都是主谋,孩童不能因年纪小逃避纵火罪责,父母不能因没教唆孩童为逃避,关押的年数一样。 剩下城东和城西的两桩案子也隐隐有着想让檀允珩和他分歧拉大的苗头。 第119章 陆简昭心中此感甚是强烈,朝中官员,高门世家,大都不愿他同郡主成婚,军民一心不是他们想看的,而他们想招揽他拥兵自立、想招郡主为妻挟皇室的计谋全全失策,竟还不放手,一门心思想瓦解郡主和他的婚事,简直做梦! 檀允珩手里的几桩案子,也是那么回事,零散的,百姓出事,不偏不倚就在陆简昭求圣旨赐婚后一月,中间销声匿迹的那些天,怕就是预谋去了。 城西一桩孩童纵火烧庄稼案,算的巧,算准了雨会下,火会熄,钻着南祈政令的空子,没算准孩童一家落了马,入了狱,南祈史无前例的案子,这一次有了定论,哪怕百姓的事情在小,只要发生,于南祈就是天大的事,家和国密不可分,分不得先后,水载舟,水复舟,亘古不变的道理。 谁能保证孩童这次行为,不会再有下次,孩童父母来年不会一如既往,再次埋怨,谁也无法保证,既然高高拿起,就该惩戒,以儆效尤。 檀允珩誊写完最后一桩案子,笔一搁,双手环在胸前,起身离开官帽椅,绕往陆简昭身后,“何止有关联,是为你我专程下了功夫的,算准了你我在几桩案子上有分歧,这些只是婚前他们的跳墙之举。”她手刚打算搭在他肩膀上,就被他长臂一揽,她被稳稳圈在他怀中,司昭不携香,一股浑然清冽的味道,似春阳化松柏雪,润过她鼻息,心尖。 陆简昭还是没改抓她手腕的习惯,大拇指缓缓在她脉搏处擦过,他不好奇为什么,檀允珩喜欢他,心却一直是平静的。她和他同在一处,心就在一处,她的心跳在他的手心平稳跳着,不正是天下太平统一后才能有的平静。 “婚前的阴雨阻挡不了你我成婚,意见相左也只是你我间的情趣,婚后寒冬骤雨,又有何妨,你我皆年少。” 第058章 婚夜 大婚前夜, 近子时,街巷寂寥无声,淡淡灯火细细雨, 渺渺云烟漆漆夜。 都城驿站,前些日子接了小楼国的国主, 整晚有南祈侍卫轮流值守,谁也没发现檀允珩已顺着驿站三层外檐悄然进了小楼国国主的厢房。 驿站向来是给入都的别国来客备着, 都城驿站多相似, 前有北冥等各个投降的战败国入都,皆住三层。 小楼国两位国主当然也不例外, 檀允珩摸黑翻窗而进,一把匕首刚好抵在她脖颈, 她的短刃前尖也抵在对方的心口处。 屋里漆黑一片,冷夜缺月,檀允珩无法窥探对方到底是小楼国哪位国主, 浅浅一声, “功夫不错。”她双指推开抵她脖颈的匕首, 收回自己的短刃, 手往对方跟前一伸,“解药。” 她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拿治陆简昭眼疾的解药,不管哪位小楼国国主,都知道陆简昭中了毒,不然在战败投降那一刻会立即进都, 缴制毒秘方, 不必拖到现在。 对方姗姗走到圆桌前,点了一盏灯, 檀允珩看见了桌沿处放着有人饮过的半盏茶,还有那张未来得及摆回的圆杌。 有人比她早来过? 还是小楼国国主坐在漆黑一团的屋里饮茶? 檀允珩心有所思,面容没半分疑虑,坐在国主给她拖出的圆杌上,不露神色,不着话,听人道: “郡主好生雅兴,深更半夜的跑来驿站,就为了给情郎找解药。”小楼国两位国主并立,檀允珩来的这间厢房里的国主名楼琼月。 楼琼月重新拿了茶盏,斟了茶水,推到明仪郡主那边。 聪明人分两种,不说假话的真话人和不说真话的假话人,郡主与她的交谈就是前者。 檀允珩端茶时,余光瞥到边上那盏空置的茶水颜色比她这盏茶水颜色要浅一些,茶水不是新沏的,温热适中,轻抿小口,“那不是情郎,是相携一生的夫君。” 怪不得怪不得,楼琼月举盏仰叹一声后,一饮而尽的茶水化不尽她的心思,突而缓笑,“人人都说,南祈有位郡主,举国无双,尊荣无度,偶有消息传到我国,我想为何这样的人不封公主,不争皇位,心甘情愿的当个郡主呢,我要是你。仗着宠爱,帝女之位,势在必得。” 郡主一句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话,却似大雪纷飞,一人穿行雪川,一眼望不尽边,来路被埋,前路渺茫,那轮东方朝阳浮现,照亮身后不回头路,身前意志坚。 总有洗涤心灵深处的安定。 堂堂明仪郡主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不想要的,就连皇位都不稀罕。 骁勇善战的陆小将军,皇位,郡主只要前者,不稀罕后者。 檀允珩提盏一饮而尽,“我不是任何你臆想出来的人,所见即是我。” 坦言说,楼琼月和妹妹楼琼华一同登上国主之位,对南祈俯首称臣,心有不甘,小楼国死了那么多将士,父亲最后那句‘小楼不降,小楼唯降’,诠释了身为先国主的无奈。 小楼国主不降,小楼国唯有降,才能保住满城百姓,才有东山再起之日,如今一脚踏进南祈,心中只有愤恨。 想要解药,不过是一命抵一命,郡主的命她们确实不敢要,南祈圣上最宠的皇室女,明日即将大婚,今儿在她这儿中了毒,来日东窗事发,谁也赌不起小楼国百姓是否还能如南祈出兵各国时那般呵护,何况有人已经来给她送过命了。 第120章 楼琼月手抬起,抵着下巴,“解药,我给,烦请郡主解我一个问题。” “为什么放着至高无上的权不要?” 何止好奇呢,权不握在自己手里,等同于一事无成啊。 檀允珩清淡一言,“你不是有答案了,何必再问。”楼琼月猜她不喜欢皇位,喜与不喜,她没必要同一个外人说道,那是她的事。 何况一个制毒之国,和妙亲王里应外合多年,害死南祈那么多前仆后继消毒的官员,还有陆夫人的死,陆简昭的眼疾。 她若愿意,在这儿就能杀了这位国主,但能借旁人之手除掉想除掉的人,她为何要亲自动手呢。 楼琼月坦然一笑,爽利给了郡主解药,一个正正好的素白瓷瓶,“这药换南祈军心稳固,也请保小楼国百姓无虞。” 檀允珩收着了,她不怀疑一个国主的爱民之心,何况入南祈朝的两位小楼国国主,已是羊入虎口,自身难保,若敢拿假的解药,谁来保证小楼国百姓安危,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陆简昭。 “刚有人来过?”解药拿在手里,她便能问了。 楼琼月指腹在茶盏壁上来回摩挲,“这药一日一次,来年春至,眼疾恢复。”她没答明仪郡主的话茬,她要自己故意露出的破绽,让南祈朝最尊贵的郡主想到也无济于事,饱受折磨。 ** 八月正中,晌午一场细雨过后,清风绕山川,桂香弥漫,灰云寂寥,鸟雀呼晴。 长公主府里里外外红气喧天,屋瓦浮漾的流光,迎光干涸,天边明阳崭露头角。 府外头围着刚瞧完陆世子被堵在门外的热闹百姓,祝福声迟迟未散,有腰上系着红绸的下人满面春色,出来送上糖饴,接下福意。 府里各有各的热闹,前来送亲的人中,哪怕假意,也不会在长公主女儿出阁时放肆,唯独檀允珩的院中静然。 红毯长铺府外,就连院中盛放的绒树上都挂着红绸,地上午时放的长鞭碎一地,细嗅还有淡淡的硝,秋风清凉,摇曳半丈合欢枝。 玉满堂里,满满数过不到五人。 身为母亲的南嘉景。衣着婚服坐在铜镜后,尚未曾盘发的新娘子。龙凤发冠配红衣,温朗眉清的新郎官。还有令元皇后身边的嬷嬷。 南祈婚俗是延袭北冥过来的。 为妻执发,恩爱白首。 陆简昭被嬷嬷领着在一旁净了手,才走到檀允珩身后,听嬷嬷先道: “一梳梳到尾。” “二梳眉眼情。” “三梳子女福。” 映在铜镜里的女子眉画春黛,温润脂白的面容,粉黛清透,既没掩她的清舒明心,也撑得起明阳千里。 檀允珩隔着铜镜,看陆简昭小拇指熟练勾了她一侧三缕青丝,辫了一个细长辫子,另一侧又辫了一个,才在嬷嬷的指引下,给她挽发。 她很喜欢吩咐丫鬟给她在发髻里辫小辫子,藏在发丝里,若隐若现。 那双专注给她挽发的双目里,一丝不苟,水清如镜,恬静温柔,手中动作熟练轻缓,没弄疼她分毫,像学了很久。 连坐在身后按耐不住起身,上前相看的南嘉景,都给陆简昭投了欣赏目光过去,一个小将军,这么细腻的活居然也做的得心应手。 “小陆学了多久。”她好奇问。 陆简昭手中梳篦勾过檀允珩发尾,将最后一缕长发用极小的簪花锁住,“也没多久。”就他前往平邑前夜,他身倚司昭府廊柱,垂眸揽收他的眼中景,那会儿他便开始寻南祈婚俗。 听府上殷叔说,南祈废了旧制,婚俗将北冥婚俗沿用,听闻北冥一惯夫为妻执发,白首不相离,南祈先朝的男子何止娶妻,大部分随先皇荒淫惯了的人,待女子都是掌中物,毫无人性,北冥婚俗自由开明,男子从岳母手中接过的不仅仅是同自己共患难的妻子,还有彼此珍惜爱戴,共享繁华世俗情。 “手艺不错。”连一旁的嬷嬷上前递凤冠时,也忍不住夸赞,她瞧了眼铜镜中玉颜生花的郡主,“咱们郡主,怎样都衬饰。” 凤冠是九龙九凤金衔赤珠,龙凤交错,宝石珍珠镶嵌数不胜数,是圣上皇后特命人赶制的,当初令元皇后是十二龙凤,早日大皇子娶亲,今时皇室女开府,都是九龙凤,夫妻皆是人中龙凤,愿其二人执子之手,天长地久。 冠落发中,檀允珩轻摇了下头,赤珠摆动,镜中少女明颜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憧憬,快然不见,陆简昭接了嬷嬷后头的活,给她披霞帔,刚好瞄到了她眼中那抹明光。 她被嬷嬷扶起,霞帔顺着她的肩垂落,裙摆处前后缀着吉祥如意锁,她装束完,嬷嬷又道: “吉时吉祥,新人出阁。” 一对新人十指相扣,携手款款走过耳畔恭喜祝福声,没有红盖头,没有扇面。 二人红光满面,牵红绫,出府,上花轿。 身后不断有丫鬟朝两边人撒红纸裹的铜钱和饴糖。 婚仪设在宫中,流水似的嫁妆和花轿方向相反,陆府的一百零一抬聘礼,加上公主府的一百零一抬嫁妆,共二百零二抬,寓意小两口,往后二人长二人笑。 长街长,过不完十里红妆。 这头花轿都入了宫,那头的嫁妆还没走完。 第121章 别提圣上早派人把他添的六十六抬嫁妆和南允珏添的三十三抬提前几日进了郡主府上。 ** 万簇金箭破开云层,霞光缀天,浮光长色,宫里灯火初燃,红绸摇曳,宫人井然有序,映过长天一色。 百阶太和,双亲已至,满天霞光,落在太和殿前的正阳门处,红妆鎏金,耀眼华贵。 新人执手,走向百阶。 从陆府先进宫的宾客,早早占了留给新人走过的红毯一道侧,后跟着迎亲队伍过来的宾客占了另一道侧,央玉兰托郡主的福,头一次进宫,见到的还是太和殿,圣上和大臣上朝的地方,她光顾着拍手,在新人走过她跟前时,新人身后还有往两边撒铜钱和饴糖的,众人伸手够着了就拆开糖纸吃糖,不小心掉地上了,也顾不上捡起来,一直看着新人背影走到百阶前。 上次在太和殿看大婚,还是大皇子和大皇子妃,三年一遇啊,下一次还不知什么时候呢,且看且有。 百阶下,站在陆简昭这侧的是柳公公,圣上身边的老人了,柳公公笑得灿烂,弯腰小声恭喜他“得偿所愿”,随后做了个上请手势。 规在心定,得偿所愿。 陆简昭朝柳公公颔了下首,以示尊敬。 檀允珩左手搭在陆简昭右手上,明显有感上台阶时,她的左手被握的稍微紧了些,侧了一眼过去,天边一色余辉朦胧,照过他鼻梁和意气风发的侧颜。 她会心一笑,脚下是百步阶,白首百守,手心是南祈山河安宁,一桩婚事换她手心之物,值得很呐。 檀允珩走的也今得晚霞。 百阶而上,高堂四位,中间是令元帝和令和皇后,两边是长公主和陆侯,新人至亲。 三拜完,华灯迎风,不断有宫灯缠上红绸飘动,整座宫殿洋溢在欢声笑语里。 婚宴置在后宫中,不见新人,敬酒的是当今圣上领着南嘉景和陆省敬的,俗话说得好,新人新日够他们累的,敬酒这等闲活,别折腾孩子们了,这下朝中大臣逮住机会,趁着高兴,灌圣上、陆侯酒的朝臣不计其数。 晌午众人愁婚仪天是否放晴,夜间花好月圆已明。 郡主府一切摆件,甚至院中花草上都系有大小不一的红绸,在廊灯下,红了天地。这府很久之前,圣上连着大皇子府一并留给自己的两个孩子成婚用,早早按各自喜好装潢,就等成家了。 金玉满堂是檀允珩和陆简昭婚后住的院子,依旧是三进出的独院,今儿是刘嬷嬷和裳蓁在堂外值守,二人伺候郡主洗漱完,有眼色的早早退出,在堂外赏月。 堂里不安静却也没啥别的动静,檀允珩悠闲倚着榻坐着吃瓜果,百姓刚摘下来,新鲜洗过送来的。 红烛高燃,她瞧着陆简昭自行沐浴完,直径走过她身前,长身一袭湛蓝如意纹圆袍背对着她,走到一扇型博古架上找了盘棋过来,往榻上一坐,“陪我下盘棋吧。” 檀允珩口中碎瓜嚼的都慢了一瞬,她看他的眉目清朗,柔白中是情有抑,把瓜咽下去后,她问:“下什么棋。” 第059章 固执 宫里宫外烟花接连不断从高处绽开, 长夜里异彩纷呈。 来圆儿被下人从宫中接出,猫颈上带着一个红绒线钩织的喜圈,这会儿正窝在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的床榻上呼呼睡着, 一听烟花爆开声,弹的从床榻上跳起, 麻溜跑到檀允珩身前。 陆简昭温温一笑,眼前一幕, 檀允珩倚着引枕闲闲坐着, 来圆儿前脚扒着矮几。 这猫被她养的好,肥圆肥圆的, 琥珀色的眼睛也会一直盯着他看,从不避着, 跟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窗外花好月圆,花团锦簇;窗里爱人有影,心中有照。 爆开的烟花正如浓郁的蜜糖融化在陆简昭心底, 自然而然漾笑, 很真切, 也很踏实。 他慢条斯理把她的瓜往一旁摆了摆, 将棋盘摆出,“女婿想见见爹的手艺。”上盘棋一开始檀允珩就是故意输给他, 当中好几步棋,她都能转败为胜,却没有,他在她的布局下算险胜。 还有一事, 珩儿今岁不过及笄, 年纪尚幼,红帐事宜晚不宜早, 他想看着珩儿睡了再睡,这样他或许才能睡着,她刚吃瓜果的动作顿了一下,是想和他一同睡的意思吗? 不行。 檀允珩把最后一口瓜吃完,拿两个大引枕靠在身后,坐直,“你跟爹下棋,你赢不了的,爹的棋艺无人可比。”她的棋艺是父亲手把手教的,天底下没人是她的对手。 来圆儿好奇她玉棋笥里的白棋,一只爪子伸进去抓了一颗拿到在矮几桌下玩,陆简昭拾了一颗黑棋给它玩,两颗棋子在它手中玩的不亦乐乎。 “珩儿十岁那年,送娘出殡,远远的我看到过你。”细雨蒙蒙,孝白一片,为首的是两个孩童,一男一女,女孩童就是檀允珩,当时离之甚远,他其实没看清,回都后听说,偶尔回想,好像能看出扶棺的是两个孩童。 檀允珩落了第二颗棋,视线上扫在他脸上,语气就如窗外引起的烟花,‘砰’地一声在月下五光十色,让人听着想着期盼着,看得见摸不着,也不知下一个烟花几时才起,“娘是个很有趣的女子,长有时,娘和我就坐在和静堂外引凤树下,两把摇椅,一坐两个时辰。” 第122章 那会儿她尚且也小,时不时跟着爹娘进宫或者在街上听到什么新鲜事,除了跟爹娘重复说,还会跑来跟陆夫人讲,她会带娘给做的虎头糖,也能听到陆夫人给她讲笑话听。 陆简昭想问她究竟何时喜欢他的,她转了话术,选择回避。 她没装傻,聪明人听得出来,心无旁骛时也听不出来,何况人想听的就是她这话。 陆简昭不以为意,将指腹一推,第三颗棋子落,接着她话,夸道:“有趣的人才会察觉有趣的人。”他母亲有趣,必是有个有趣的她在身边,才愿意有趣,不然谁愿跟个无趣的人说有趣的话。 借由母亲一事,直意旁敲侧击檀允珩究竟哪时对他生了情,非也,她若愿说,他不必问;若不愿说,问也无用,他就想听她讲她的过去。 别人口中的她总归也不抵她说的。 檀允珩手肘搭在矮几沿边,轻轻一笑,指尖捏着一颗棋子在棋盘上方,毫不犹豫落棋,“有趣的人棋已经下了,该你了。” 陆简昭从玉棋笥里拾棋,才四棋,他仿佛已经看到必死的局面,直接落棋,不犹豫,死局能不能起死回生,看和谁对棋,沙场之上和敌人,死局必活,若不活,南祈不复存在;在自家和心上人,死局就死着吧,重要的要先把檀允珩哄睡。 他视线往上一攀,落在檀允珩那双桃花眼里,堂里到处都是高台红烛燃天明,就连她的目光里都愠着难以磨灭的喜色,她不笑,就这么盯着他,下完棋接着看他。 檀允珩在自家也随散,没有端庄静色,身子微微朝后靠着摞起来抵着榻栏的两个大引枕,棋下的不徐不疾,不出错,也没错过他,坐姿慵懒自在,他喜欢她这个样子,感觉像在一片山花灿漫中躺着,真真切切感受鸟语花香。 高燃的爆竹和烟花在中秋夜里不断声,各家各户的百姓围坐在院中,赏月看烟花,欢笑声不断。 一刻钟过去,黑白双棋你来我往,难分胜负。 其实胜负从檀允珩下第四子胜负已分,只是她不想太早赢,陆简昭就陪她布局,她手中的棋一下,他输了,输的心服口服。 论下棋,他自比不过岳父。 檀允珩从矮几下捞了来圆儿在怀里,“我去隔壁睡。”抱着猫下榻,被陆简昭眼疾手快把人捞坐在他怀里。 陆简昭以为自己听错了,复问了句,“你要分房睡?”他看着怀中的她和猫,一人一猫,一模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他被没气笑,却也笑了,笑怀中人的果断,不留恋。 他想她尚且年幼,不宜同房,恰她早有如此打算,跟他想到一处,新婚燕尔,两情相悦,同床共枕不同房,并非难事,为何果断的分房睡。 檀允珩的腰被锢得紧,对,就是这样,看不出来的生气,她却知陆简昭在生气,一开始她就打算跟他成婚,同房一事宜晚不以早,并非她不愿意,是她还小,不可以。 陆简昭温容隽秀,遇事沉着,君子有度,自有一番考量,与她成婚,已有万全之策,就是哄她先睡,他再上榻,这样不失为好法子,檀允珩不要这个法子,君子张弛有度,她并没真与陆简昭分房睡,这么一个人躺她身侧,她何乐不为呢。 她想要一点让陆简昭一辈子记得的新婚夜罢了。 檀允珩怀中的来圆儿不断用爪子扑着陆简昭前衣襟,满堂红色里,就连他眼尾缀着的殷红都在叫嚣‘想分房不如做梦’,她手松开来圆儿,转头环上他的脖颈,借力往他耳边一凑,“梦里有你也不可以吗?”说完,她在他颈窝处浅浅一笑,湿热的气息在他颈边吹地酥酥痒痒。 激将法对谁都管用,看怎么收放自如罢了。 来圆儿挠陆简昭衣襟的爪子,一下抓紧他,圆溜溜的眼睛朝檀允珩看来一眼,仿佛在说‘怎么松手了’。 堂外炮竹声消,堂里红烛噼噼噗噗,火光照着陆简昭耳后殷红,响声震着他心房,一下两下,很多下,一瞬间他脸色说不上好与不好,温润清霁,染在绵绵无尽的红烛下,映了红妆,他闭了一下眼,一手将来圆儿抓着他衣襟的爪子轻轻拿开,提着它趴好在檀允珩身上,整个将檀允珩打横抱起,拉栓开门,去了隔壁屋子。 金玉满堂隔壁,没有红烛,甚至没有火盆,金秋深夜,更深露重的,哪怕月色再浓,也无法将屋里的幽色照亮。 刘嬷嬷和裳蓁在陆世子抱着郡主出门后,也跟来隔壁屋中挑灯,郡主吩咐今儿往后府上只燃红烛,隔壁屋子和金玉满堂差不多,缺了架子床外红鸾帐,和床榻之上的祝福,还有可燃到天亮的红烛。 利利索索点燃红烛,刘嬷嬷和裳蓁一并退了出去。 一间三四个隔间而成的屋子,只剩下二人一猫。 檀允珩被他稳放在架子床里,陆简昭躺在外侧,猫就睡在二人中间,她的手腕被强制性的带到他的心口处,那颗在她手心跳动的心跳压根平静不下来,她朝外阖眼躺着,没睡。 陆简昭朝里侧躺着,床帐外红烛折进来的红喜浅浅的,落在他看不见她的容色上,如同明明艳阳高照白日里,他却是个瞎子,她松松阖起来的明净眉眼,永远不会动气的神色,他都看不到了。 她好似一阵四季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所有的事都了然于心,拿的稳,算的定。能与你眷恋春色,也能不留恋转身离去。 第123章 檀允珩吃准了他的固执底色,进司昭府开始,他就露了本色。 欲擒故纵是她的把戏,却一步步清醒的成为了他的枷锁。 “珩儿梦里既然都有我,那身边也得日日有我。”陆简昭小声呢喃道,檀允珩固执非他不可,他也固执,何尝不是两个人的枷锁。 二人睡一个被窝,来圆儿躺在俩人中间,好像感知到什么,猛地起身跑到最里侧的床栏处睡着。 檀允珩没睡着,猫起来,二人中间露了空隙,呼呼钻着凉意,她朝外挪了一下身子,陆简昭眼疾手快,身子往里一挪,把她的腰重新锢住,她不说话,就听他一人说着。 “我能拿你怎么办呢。”陆简昭轻声一叹,她就站在熙攘处,他哪怕真的看不见,也能准确无误辨出她的位置,不会错认,在外拼杀,他常听军中有家室的将士说笑,妻在家在,有妻才有家,父亲也这么说。 沙土营帐外,一群将士谈天说地,唯独谈道妻子时,笑得合不拢嘴,他有过憧憬,自己以后会喜欢哪家女子,父亲给他讲。 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憧憬来的都不是对的人。 因此他明确自己的不喜欢,却唯独没再想过喜欢。 直到一天,他明确的不喜欢变成心上事,枕边人,才知喜欢能让一个人溃不成军的,如冲锋陷阵,冲过去她给你一颗糖,化不了固执,却涨了他的士气。 陆简昭缓缓阖眼,她的呼吸均匀落在他的颈窝处,他锢在她腰上的手一动不动,不打扰。 檀允珩眼角悄然划落的一道泪水,刚好顺着引枕边缘落在床榻上,无声无息。 第060章 抱着 八月十六, 卯时三刻,天还未亮,秋雨比往常冷了些, 薄雾如烟。 神民大街上的灯云缥缈,未曾散去, 风过留痕的神武大街上,一人雨中蓑笠, 跑到司昭府前敲登闻鼓, 衙外值守的衙役见状,把人抬了进去, 一衙役发出响箭。 郡主府,天阴阴沉沉, 雨沫子打在窗柩上的声音,吵醒了床榻上睡着的人。 秋夜寒凉,昨晚檀允珩睡得迷迷糊糊, 感觉自个露在外头肩侧和脸冷, 直寻着贴在热源处, 睡得舒舒服服。 惹得陆简昭一晚上没睡, 到后半夜,院中落英打旋飘零, 屋里没放火盆取暖,红烛燃尽,寒意袭人。 外头刘嬷嬷拿了几盆炭火来屋子,被他只留了两盆下来, 剩下的让外头刘嬷嬷和裳蓁暖和暖和。 二人住的是金玉满堂隔壁, 东明阁,没比正堂小多少, 两盆炭火在整间东明阁暖和不了多少。 陆简昭故意的。 他想这样檀允珩就会往他怀里钻,占他占的紧,确实,她“的素额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口,上侧着的手臂和腿都搭他身上,他下巴悄悄磕在她发顶,怀中人身上的皂角香萦萦绕他鼻息,少女睡着就像他窥得虎群中领头老虎的另一面,是他之幸。 然他兴奋的成宿没睡着,浑身燥热,他手穿过她的后颈,揉在她的乌发里,另一只手搭在她腰上,一动不敢动,他怕自个一动,她这警觉的小老虎,就会被吵醒。 就一直干耗着,直到刚才,他才将将睡着,心口一阵不踏实,他又醒了。 神色淡然,没有一丝没睡好的迹象,怀中人的手脚已从他身上拿开,唯独枕着他左臂的头没挪开,这还是他搂得紧,不然她也得挪。 那双餍足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你也觉得不对劲。”檀允珩心慌看一下,醒来耳畔全是霹雳啪拉的雨沫子声音。 怎么回事? 她从未睡着睡着心慌过,何况她搭着陆简昭睡得正香,突如其来一阵心慌,她睁了眼。 陆简昭当然从那双明清的眸色里看不出她的心思,食指一弯在她鼻尖划过,“早些收拾,去——” 话未说完,响箭声划破长空,二人连忙喊人进来梳洗。 ** 细雨阴冷,等檀允珩和陆简昭赶到时,前来报案的百姓已在司昭府一处屋子烤炭火,暖了身子。 偏堂之上,二人也没顾得上换衣裳,蓑衣百姓跪地叩首,急忙道: “寒,寒夫子死了。”叩首的百姓是寒山书院的学生,他第一次见郡主和世子威仪,说不害怕是假的,一刻也不敢抬眸张望。 寒夫子死了。 檀允珩刚端起的茶盏缓缓一放,寒山书院是寒夫子亲手得建,让天下寒士有书读之地,在新朝之初,便屹立不到,朝廷帮着兴修书院一律按着寒夫子给的工图修缮,寒夫子年过四旬,任夫子二十五载,为百姓有书读,尽心竭力,也朝廷育了不知多少命官,何况寒夫子一直说,朝廷对得起百姓,自然要让百姓饱读诗书,回馈朝中。 细雨阴冷,云烟遮着天一直亮不起来,偏堂里灯火通亮,炭火充盈,陆简昭朝门外投了一眼,守在堂外的衙役便把偏堂扇门从外关上,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档在外头。 “你要说什么?”檀允珩目光打量着地上跪着的百姓,身上戴着蓑笠,头不曾抬起,寒夫子一直生活在书院里,外头的百姓如何得知寒夫子死讯。 她差点忘了,死去的苏鸣也是寒山书院的学生,当时苏府九族被抄,她确定没留下余孽,却保证不了百姓当中是否有受过苏府恩惠,若有,是否会为苏家寻仇呢。 第124章 寻仇,杀掉朝廷委以重任的寒夫子,就是最好的报复。 “你是来谢罪的。”檀允珩语气平平,温温渗透,为官者不得话意有怒,怒不形于色,不仅仅是不怒自威,更是怕一气之下做出不恰当的决定,没等地上跪着的百姓着话,她接着问。 两个问题,地上跪着的百姓认了,认的第二个,“寒夫子,是草民杀的,草民是来自首的。” 寒山书院,陆简昭不甚了解,他只知道寒山书院收尽天下寒士,朝中很多官员是寒夫子的学生,杀人放火他很清楚,那么眼前跪着的百姓并非百姓,而是寒山书院的学生。 寒山书院接四海求学学子,甚至前些日子进都城赶考的学子,还有前去求见寒夫子,授之学识。 混进书院当学生,还能接近寒夫子,眼前的百姓,来日在科考场,想必不凡于世。 陆简昭不会替地上之人可惜,人各有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苏府若救过地上人的性命,滴水恩涌泉报,苏府被抄,为替恩人出头,伺机报复朝廷,动机不纯。 今岁秋雨一场比一场冷,眼看冬旬要比以往早来月余,炭火愠着檀允珩手边那盏温凉的茶水,始终没凉透,她目光审视着地上的百姓,手背晒得黑黢黢的,脸上粗糙,“你是苏府救客,又受谁所托。” 她不怀疑来自首的百姓是假,更不怀疑百姓想报恩的决心,人性本恶,有了父母和书院循循善诱,方有善恶之分,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子被手握镰刀锄头长大的百姓杀死,无需怀疑。 苏府不仅把苏鸣送去寒山书院,竟还能提早设防,把为苏府马首是瞻的百姓也送进去,先前之举,不见得是苏翁能想到的,妙亲王势力庞大,更无需再细枝末节上啃,只有别的府上了。 蓑衣百姓跪在地上的身子时不时抖一下,不敢抬起的眸中满是惶恐,他有听来的消息说小司昭最为和善,是百姓的再生父母官;大司昭入都才三月期,冷峻自持,处事果断,令人望而生畏,不亏为将门之后,这话在百姓中传的沸沸扬扬,甚至还有百姓亲眼所见,大司昭只有在小司昭跟前才会见笑,那日央府圆宴,大家有目共睹啊。 蓑衣百姓今晨跪在这儿,满屋炭火,煖融融的,他的手脚明明非常暖和,却还是忍不住颤一下身子,上半身沉下的余光里,一团暖黄落在两抹坠地的旧紫色衣摆,却迟迟不见他身上暖和。 听闻的小司昭,跟今日所见截然相反,和善不见,平平的两个半句话,却有十足的威慑,让他的头颅始终不敢高抬一寸。 “草民早年入寒山书院,受寒夫子教诲,而今错手杀了夫子,特意前来谢罪的。”蓑笠百姓把额头扣在地上,忏悔道。 错手杀夫子? 这手也不知如何错的。 反正苏府九族被诛,也无线索,自然蓑笠百姓说成何,何就是对的。 陆简昭在一旁泠泠开口,“那看来你也并非百姓,是哪个府上的暗卫。”错手错的巧,杀完还能冷静过来报案,一般百姓看到死尸,心中都害怕许久,别提杀人了。 眼前跪着的人不会是别府暗卫,就是百姓,而且是帮苏府寻朝廷仇的百姓,授意于别的府,至于授意于谁,不好凭空猜忌。 蓑笠百姓在不知不觉中,上了二人圈套,“草民不是暗卫,是寻常得了机会有学堂去的百姓。” 檀允珩抿下手边那盏温茶,“你尚未告知旁人寒夫子的尸身,杀完赶忙来报官谢罪,你人在司昭府地牢押着,借我们出面去告知书院众学生,寒夫子身死,你怕众人将你打死,就不怕本官要你脑袋。” 一命抵一命,人之常情,事出有因也是不能缓解的,世上谁又事出无因呢,再严重些,连累家中父母。 跪地百姓这样的,就是家中无人了,只剩下自身不怕死的。 谢罪在司昭府,痛快一死,一了百了,既帮人寻了仇,还能去阴曹地府见父母,是解脱。 蓑笠百姓斟酌一瞬,颤了一下身子,话一下抖出来,“小司昭大人光明磊落,行事不愧于庙堂,自会秉公执法,草民错手之过,请小司昭赐草民死罪。” 不管怎说,蓑笠百姓咬死自己是错手之失,拒不承认。 “来人。”檀允珩一声,堂外的衙役冲进来拱手作揖,“把此人送到刑部给张大人,就说此人错手杀了寒山书院的寒夫子,请张大人按我朝律法处置。” 刑部张大人,那是活阎王啊。 地上被拖出去的百姓反应过来,欲喊两位司昭时,口中被满满当当塞了一块布,瞬间哑了声。 偏堂的门再次被合上,聚在堂里的冷意逐渐被炭火驱散,烧得无色无味,花窗外的梨树果实成形,在院中压弯了腰,簌簌轻晃。 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一听到响箭,匆匆赶来,在马车上吃了几块糕点充饥,过来突闻噩耗,倒是充了饿意。 “小司昭在刚那人眼中是个和善的。”陆简昭饮完一盏茶,欣慰一笑,寒夫子的尸身被蓑笠之人藏起来了,擅自杀害夫子,藏匿尸身,追究起来家中人也没命活,那人口中冠冕堂皇说着檀允珩秉公执法,何尝不是想痛快死去,藏着寒夫子尸身,那人暂时就不会死。 第125章 尸身做要挟,想逼着檀允珩给一个痛快死法。寒夫子教出来的学生,果真名不虚传,可惜了刑部此案子归刑部管,张大人是个‘活阎罗’。 那人招也得招,不招也能招,张大人有的是手段。 眼下盲目去寒山书院也是白跑,寒夫子的尸身还不知藏匿何处,司昭府衙役前去搜捕,也是徒劳,还是坐等张大人的好消息。 檀允珩侧了个身,双手搭在八仙桌沿,把茶盏往里推了推,长灯在陆简昭身侧的高台上,熠熠生辉,照在他白玉发冠里,暗光徐徐,唯独照不亮那双如槁木枯的黑眸,她神思游离片刻,昨晚她吩咐刘嬷嬷将她从驿站拿回来的药丸碾碎,往后在他的膳食中,每晚用一粒,再有半年便能看清了。 回过神来,她舒然一笑,“见过我不和善的人都死了。” “珩儿想到昨晚事了?”陆简昭掐着她刚神色游离片刻故意引了个问题来。 檀允珩做了个耐人寻味的表情,“你的身子也很舒服。” 记得陆司昭第一次前去公主府接她,给她把脉,问她身子有何不适,她说哪哪都舒服,‘也’字用的巧,她就喜欢他给她把脉,还有他的身子,喜欢就要说出来,她从来不藏着。 果真喜欢他的身子。 陆简昭陪了个笑,姗姗端了茶盏,心中不后悔昨晚抱着她睡一晚,默默盘算着今晚还是多加些炭火,不能让她日日抱着睡,不然他还没等到檀允珩愿意诉尽对他的爱意呢,他的身子就被她厌倦了。 第061章 映她 刑部大牢, 潮湿浑浊的血腥味不可言状,一扇铁门‘吱呀’被狱卒从外带上,折了最后一点阴冷进来。 边上几盏油灯闪闪呼呼, 熄了两盏,牢光微弱。 张清檐官居三品, 旧紫色官袍加身,双手负着, 一步一步走下牢内台阶, 南祈官制,不上朝无需官帽择戴, 女官簪花,男官玉冠, 以品阶而分材质。 张清檐特意命下人将司昭府送来的人搁在水牢里,隔着防潮烂的珊栏,她睨着刚被绑好在水中, 仅有头露在她眼中的杀人犯。 杀的人还是她的夫子, 寒居清。 杀人再自首, 想着痛快死去, 做他的春秋大梦! 水牢是个下沉牢房,犯人是被强制蹲下连着膝盖用麻绳捆在一根柱子上, 身上的囚服漂在水面,囚字显眼。 “叫什么?”张清檐缓缓一问,不带情绪。 大牢阴冷,连狱卒的衣衫都厚重着身, 原本的蓑笠百姓被押着换了单薄囚服, 身子浸在冰凉无比的水中,忍不住的发抖, 腿躯蜷着,无法伸展。 “草,草民白,白徵。”白徵冻得话都说不利索,这下他是真的控制不住的说不利索,他原是想报到司昭府,由小司昭定夺。 小司昭以和善得民心,必不会残戮,届时他以寒夫子尸身藏匿何处为诱饵,换一个死的痛快,结果被送来刑部,是他错想了。 一个长在皇室的郡主,任司昭能以贤德美名,就不是个和善的。 刑部张大人的名号,旁人听了腿都打哆嗦,这是活阎王啊。 在刑部,不是阎王要你几更死,而是张大人要你何时死,大牢里,昏死都能给你救活,接着审。 白徵听寒夫子说,张大人也是他的学生,既然夫子恩情有前,他还可以拿寒夫子的尸身说事,他就不信官居三品的张大人,会不想找到寒夫子的尸身在何处。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他得出去,这水太冷了。 白徵吞了吞口水,“张,张大人,您放草民出去,草民如实告知寒夫子所在。” 张清檐面色平稳,睨了眼水中颤抖的白徵,威胁她,他也配? “好啊。”她吩咐狱卒把犯人从水牢拖出来,有狱卒手中提了盏油灯,在前头引路,张清檐身后两名狱卒拖着犯人跟在她身后,一道水渍从地上每日一换铺的干燥秸秆的上划过,直接划破了犯人囚服。 秸秆干燥易碎易伤人,白徵身子冻的没温度,身上被划伤,血渍渗出,他甚至都感觉不到痛。 刑部大牢不分伯仲,除了最里头是关押犯人之地,剩余都是刑牢,白徵被拖着转了一圈,又回到水牢前。 张清檐示意狱卒松开犯人,地上的人试图站起,一次又一次失败,她身子下蹲,手捏起犯人的下巴,迫使犯人抬头瞧她,“说说,不在水牢想去哪儿。” 油灯橙橙的光,没精打采,她殷殷一笑,遁在白徵被捏的狰狞的面容上,火光微微恍惚,照着她五官清清,一瞬即散的笑,似一朵长在荆棘丛中的玫瑰叫嚣,让人迈出的步子狠狠扎死在荆棘中,斗转星移只剩骷髅。 白徵身子冻得颤个不停,“草,草民,哪儿也不想去。” 他刚看到的其他牢里不是正在用刑具拷问的犯人,就是拖着仅剩半条命的犯人,他心口一阵阵的恐惧,经久不消。 官员的狠毒从不映在脸上,张清檐自然也不例外,甚至能和你有说有笑,还能关心一句,她招呼狱卒拿了她提早备下的棉褥,“给他披一层棉被。” 她有的是法子,唯独旁人威胁不了她。 一条浸过水牢冰水的棉褥,甚至水一连串滴滴答答,狱卒轻手轻脚给地上趴着起不来的人披上,白徵刚暖和一点的身子,再度泛冷,他唇角起了一层白霜。 第126章 就在白徵眼睛一阖一睁,昏昏欲迷之际,铁门开了,外头淅淅沥沥雨还在下着,他正对着那道被敞开的门,冷飕飕地风渍过他的脸颊,身子抖个不停,两抹熟悉的旧紫色慢慢落他眼前,遮了他视线里最后一点天光。 白徵手抖着从湿漉漉的棉褥里拿出,颤颤巍巍去够那抹旧紫色裙摆,是大小两位司昭,比起刑部张大人的手段,小司昭的手段不值一提,他更相信小司昭过来也是想知道寒夫子的尸身藏匿何处。 “草民,只求痛快一死,草民愿说寒夫子身在何处?”白徵生了咬舌自尽的念头,可是他不能,他想留个全尸,小时候他听娘说,人生前都愿意给自己留个身后名,不求名垂青史,唯愿全尸轮回,他和父母约好来世他还做爹娘的孩子。 哪怕眼下咬舌自尽,死后就凭张大人的手段,也得给他五马分尸,他不能这样做。 檀允珩是来听结果的,并非过程,她最不害怕的就是旁人胁迫,刑部侍郎刘大人亲自给搬了三张官帽椅来坐着。 “杀人自首,想要全尸,敢问你是上阵杀敌了,还是杀的恶人。”陆简昭最听不得一个犯人,杀了德高望重的寒夫子,用以威胁朝臣,以换全尸的。 他和檀允珩把犯人送来,也没闲着,派人去找白徵家中父母的坟墓,一旁立起一座空墓,杀寒夫子,即便不是有预谋,也是深思熟虑过后的。 檀允珩递了一道眼神给张清檐。 张清檐立马从地上起身,双手负着,落坐在小司昭右侧,“白徵,你若不想连你父母的坟都被挖出来,趁早交代,我放他们一条死路。”两位司昭过来,是跟她想一处,白徵用全尸威胁司昭府和刑部,想来非常害怕留不下全尸,那么白徵父母的坟墓就是他最大的弱点,一猜即中,她在等司昭递信儿过来,那么犯人在等什么呢。 白徵乍一听张大人此话,身子努力着站起来,不可以,他父母的坟墓绝不能被刨,心底仅剩的镇定荡然不存,地上的秸秆被他拧成一团又一团。 狱卒换了两盏亮的油灯,照过默不作声坐在官帽椅上的三位大人,轻松说笑,和地上艰难爬行的湿身,还有被堵住嘴施酷刑的血流声,一点点溃了白徵对自己全尸的执着,只要他父母无碍就好。 “草民说。”白徵身子被冰水浸过,冰锥刺骨之痛,让他跪起异常艰难,何况身上还有一条淌水的棉褥,雪上加霜,压着他的脊骨无法直起,实在没辙,双臂撑地,弓着身子道:“寒夫子的尸身其实就藏在草民院中的那棵槐树下,是草民亲手埋的。 白徵年方十四,是寒山书院最有潜骨的学生了,寒夫子当年找到他家中时,他正在田里跟着父母做农活,寒夫子给他父母上课,说清南祈不论男女皆有学堂,无需银两,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年迈执着,不愿他去学堂,家中收成总是个问题,寒夫子每年就带着学生来帮着一起收成,才换来次年他有学可上,初入学堂,他十一岁。 短短三载,他超了无数早早求学的学生,也成了寒夫子得意门生,就等今岁秋闱,一举得名,前日他爹娘老身成积,不治身亡,他打理完父母的后事,在家中发现一封父母写给他的信,上头写: ‘当年,先帝在世,家中一贫如洗,穷的连锅都揭不开,多亏苏御史和官员巡视这一带,自掏腰包给了家中几两银钱贴补,才有了现在的他们一家三口。’。 苏御史许不在乎小恩小惠,他们当百姓的,哪能不在乎,这点施舍,是他们可以活命的本钱,他看着这封遗信,是他父母合力写的歪歪扭扭字迹,不是他人伪造的,令他想起那日苏府被送上断头台,有人在他耳旁小声呢喃了句,“可惜苏府连个吊唁的人都没有。” 当下白徵心觉这话哪里怪怪的,苏府犯错,连累九族被诛,怎会有人心疼苏府呢,那晚他看到父母遗信,才知此话当真,当即他写了信给寒夫子,说他不再去学堂,思索再三,给自己在父母身旁立了墓,寒夫子冒着夜赶来劝阻,才给了他刺杀的机会。 苏府一事,苏府确实有错,若不去学堂,他能一门心思为父母和恩人守墓,恰恰是去了学堂,他读书习字,心中有一杆已经倾斜的秤,苏府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他是父母养的,没有苏御史,哪来的他父母,再者父母的话怎能不信呢,是以他选择用自己罢学为诱,杀了寒夫子,这样父母的话他听了,他心中秤砣散去,也能心安理得的死去。 张清檐嗤笑一声,“白徵你上当了。”不仅她,檀允珩和陆简昭也清楚了二人过来在马车上一直弄不明白的问题,白徵读书明事理,明知苏府九族胡作非为,还要帮苏府杀掉寒夫子。 这下明了,白徵父母受过苏翁恩惠,白徵看到那封信,又受了学识,明事理,才有纠结,那么杀掉寒夫子而后自杀,维了苏御史当年的滴水之恩,搅得朝廷不得安生,白徵心中那杆翘起的称上,也亲手杀死了自己,全给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天衣无缝的密谋,从一开始就错了,苏御史在先皇在世期,官居六品,是跟着瑞亲王这个号称‘百姓心中的慈心人’过来巡抚,钱是先皇散的,是苏翁一家家给的,那是先皇唯一一个看起来算是明智之举,给百姓一些银两,实际上是让百姓自生自灭,不吭声地收走了田地,拿来种专供给皇室所食之物的。 第127章 那个藏匿于断头台人群中散话的百姓是谁,白徵不知道,在坐的三人更不知道。 这桩案子牵着甚广,动摇了寒山书院,非同小可,是一场有预谋的算成。 百年难遇居清客,天下哪有几回合。 令元帝好不容易盼着陆侯归来,趁着今岁秋闱,来年春闱,将朝中奸佞一举拔起,革新推恩令,天下大和。 突如其来的寒夫子死讯,谁心中都沉着一口气,换个路数罢了,最沉痛的还是寒夫子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没了命。 秋雨潇凉,丝丝浸心,刑部大牢外,陆简昭撑伞揽着檀允珩肩急匆匆往外走,身后跟着张清檐和刑部的官差,也加快步伐赶往白徵家中。 白徵住在城西偏郊,附近两三户人家,院中扁石铺着,还有一棵枯黄的槐树。 雨愈发大了,陆陆续续的官差搬开扁石,轻轻把土铲开,挖到寒夫子的脑袋时,众人合力将寒夫子抬回寒山书院。 檀允珩和陆简昭未离去,则去了白徵父母的坟前,檀允珩手握着搭在木碑头上,静静一言,“凭心而论,一对父母能让孩子这般作风,杀掉自己的夫子来减轻心中秤杆不倾斜之痛,这对父母的坟可以不在这儿了。” 陆简昭把伞递给她檀允珩,冒着细雨去一旁捡了根湿木柴,把自己握过的地方送到她跟前儿,道:“抽他们。” 白徵没有九族,就一家三口,父母入土为安,开棺挫骨扬灰又如何,换不回寒夫子一命,但白徵想留全尸,不能够,天底下没既要还要的。 檀允珩眼前那根木柴,不长,有两个小小的分支,一支已经折了没断开,她侧着视线上抬,先是陆简昭的衣襟,是她昨晚抱着他睡的地方,很暖和,再往上是昨晚不知偷亲她额前多少回的唇畔。 阴雨连绵,她逢而一笑,视线再往上,那双映着她唇角一抹笑的黑眸,枯意映她。 “如果有一天你的眼疾好了,你想做什么?” 第062章 皇权 辰时过半, 风阴阴,雨渺渺,依旧没停的迹象。 檀允珩和陆简昭乘马车赶到寒山书院, 司昭府的仵作白湘已为寒夫子验过尸,确实死于匕首, 匕首是张清檐带着官差挖寒夫子尸身时,顺着白徵交代的匕首藏匿处, 找到的凶器。 确认了寒夫子死于白徵手中。 寒山书院的学生也是辰时上学堂, 从家赶来,突闻噩耗, 该肃静也肃静,心中都卯了一个鼓声, 想给往日同窗白徵一刀,可惜白徵已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他们进不去, 就此作罢。 檀允珩和陆简昭没在学生跟前露面, 话有劳寒夫子身边的书童通传, 左不过一句书院修整, 学生归家暂休三日。 二人在内堂收拾寒夫子遗物,寒夫子年过五旬, 不曾娶妻有子女,三十余载就在这间内堂住着。 内堂较小,和百姓家中的东西屋差不多大,一张床榻, 一张书案, 还有两张被磕的掉了面漆的木椅,一个摞满竹卷的博古架, 旁边挨墙一张半月桌。 屋门敞着,院里枯叶泛黄,打旋飘落,密雨将枯叶打在地上,风再卷起,永无止休。 檀允珩将竹卷小心放在半月桌上,收到最后一卷时,她察觉不对劲,手掂了一下竹卷,手中这卷比之前些竹卷轻了一半,她心头一凛,将竹卷打开。 竹卷字迹是寒夫子的行文,除了裹在最外圈的竹笺,往里隔一根少一根,笺头上下锁着的毛绳完好无损,陆简昭听着竹卷滚动,停了替寒夫子收拾遗物的手,三两步走上前。寒夫子是男子,自不好由檀允珩亲收他物,是以他在收一些男子之物,打算三日后随着寒夫子棺椁一同下葬。 他手心托住被檀允珩抻开下凹的竹笺背面,一眼看穿,“竹条被人破开抽走了。”毛绳并未断开,但凡粗略一看,会以为寒夫子思维跳跃,隔笺而做竹笺,毛绳接头不断,竹笺缺失,唯有将要抽走的竹笺上下隔绳劈开。 正常而言,竹笺上下穿过的毛绳,是一根编织而穿,若要人不知,除非不着痕迹,这个竹卷半点痕迹不见,偷走竹笺的人下了一番功夫的。 檀允珩快速阅了竹卷上的字迹,是一卷《民志策》,这一竹卷撰写的民志是南祈攻破各国后,各国间的闲谈被纳成竹卷,广为流传。 他国自有他国强人之处,《民志策》在百姓手中,百姓瞧之,弥不足之处,报与司昭府,朝廷择优改之。 “这人好生厉害。”檀允珩着重看了下竹笺两头,毛绳完好无损,夸着此人割竹技艺不错,接着一头冷水浇下,“越是寻常之物,越不寻常,那人也不怎么聪慧。” 陆简昭站她身侧,垂眸而下,只能捕捉她的眼角,堂外的雨隐隐约约,有了停的迹象,苍穹引上,秋阳流金,恰好一道光隔过窗,镀在她眼尾,如黑夜萤火,风见云,花见树,他见繁星。 “不寻常之物,极易被察觉,寻常物更是此理。” 什么人会划开竹笺呢,《民志策》哪里都有,就连寻常百姓家也买得起的竹笺,为何偏选中寒夫子此卷下手,好生奇怪。 檀允珩把手中竹笺卷起,往半月桌上一放,当做未曾发生过这事儿,侧眸上抬一瞬,挪步坐回木椅上,端了书童给二人斟的茶水在手中,或许有人只能单独接触到寒夫子此物。” 第128章 陆简昭噤了声,目光瞥了眼院中急匆匆赶回来的书童,寻常似地坐下跟檀允珩闲谈,“刑部张大人的意思,杀寒夫子那人是要挫骨扬灰的。” 雨停歇,秋高气爽,堂屋里二人都不择声,只有檀允珩手中拨楞茶盖的细擦声,书童走进,环了眼四周,垂头走向二人身前,作揖道: “启禀两位大人,书院学生已返回家中,三日后来送寒夫子出殡。” 书童名林惊忆。 林惊忆进来看着堂里寒夫子的遗物被收拾整齐,没再敢说什么。 寒夫子授人予渔,身后遗物轮不上他收。 檀允珩抿茶过后,“本官记得你是自幼养在寒夫子身边的。”早年,寒夫子路过一家河滩,发现一个弃婴,收了在身边当书童的,这就对了,书童没触过学生以外的百姓。 站在二人跟前的林惊忆,明显露了吃惊色,这事儿是先皇在世发生的,虽说寒夫子称得上朝中栋梁,但夫子从未跟外人提及过他,两位司昭那般忙,怎会有功夫查探这个。 林惊忆失神一瞬,怔怔道:“草民是寒夫子自襁褓就养在身边的。” “那怎不考取功名呢。”陆简昭侧手端茶盏,徐徐道,一记眼神朝站着的人看过来,把林惊忆吓得一激灵。 林惊忆第一次见大司昭,之前他都从学生口中听来的,说大司昭大公无私,不苟言笑,只有在小司昭跟前才温情有色,加上他踏堂屋门槛而进,听到大司昭平淡说着白徵如何死。 朝臣在上,往往一句能定犯人生死,白徵真该死,当他听到大司昭那句话时,也会害怕,还好小司昭是个和善的。 “回大司昭,草民不愿考取功名。” 檀允珩未曾听寒夫子提及过这个书童,她是听舅舅提过一嘴,寒夫子一生无妻无子,只有个从河边捡的书童相依为命。 说到底书童算是寒夫子的家中人,家事不说于外人听,常人之性。 ** 司昭府,两位司昭回来后,赶忙派了衙役暗中前往寒山书院藏匿,防止有人害林惊忆,如今整个书院只剩下书童一人,想害其死,甚至无声无息就能做到。 偏堂中间的八仙桌上,摆着寒夫子的遗物,一旁的花窗,一边倚着一人。 一个落在秋阳里,明阳千里;一个阴绵之中,清越无双,二人闲闲倚窗站着,看院中梨树硕果,再过几日便可吃了。 “你说书童是寒夫子打襁褓养来的,会不会听了有心人之话,拿珩儿做比较。”陆简昭在返回司昭府的马车里,就心神不宁的,自他回都,桩桩件件,不是挑唆檀允珩的过往之事,就是陆府之事。 二人婚前婚后,高门权贵不曾有过半分气馁,也就静了月余,又蠢蠢欲动,他们的心昭然若揭,就是不让他和珩儿安生。 寒夫子不显山漏水,勤勤恳恳授学生,与书童的过往,寒夫子没透漏半点,他不得而知,甚至他派人去刑部问过张大人,张大人也不知寒夫子与书童如何相处。 珩儿的事却是人尽皆知,襁褓入端慧长公主府,都城中人哪个不叹珩儿命好,父亲一朝得势,她也飞上枝头,到后来珩儿任司昭一职,百姓人人又叹,珩儿是他们的父母官,他听殷叔讲这事儿,偶得一时分不清是百姓识时务,还是淳朴之幸。 不尽相同的遭遇,却有如出一辙的过往,记得珩儿同他前去孙萍家中查探,他那会儿有过思忖,孙萍之女孙绥,早年丧父,是否是三公主府故意所为,欲意挑起人命各有不同,让百姓口中常有抱怨上苍不公,才是三公主真实目的。 百姓常抱怨命生来不平等的起始,就是珩儿和孙绥的命运,天壤之别,挑起民心,珩儿这个父母官久而久之脱了民心,孙萍母女一事,没等发酵,三公主去世,彻底甄没。 这次又是,寒夫子书童,跟珩儿遭遇几乎无差,除了一个是被父亲抱来求医,一个是在河边被寒夫子救起外,往后无所差。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府和资深望重的寒夫子,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但还是有差距在人心,公主府养出来的孩子事事周全,众人爱戴;寒夫子甚至没认书童为养子,也不同旁人多说一句。 长此以往,哪怕无心人随意在书童跟前道一句,“我爹娘给我背下的书笼,书童心中都会颤一分。”别提有心人了。 一簇梨枝被硕果压弯了腰,摇摇欲倒,应快速择掉梨,梨枝才不会断,没熟透的梨即便择下也需时日搁置,常幸在廊下值守,喊了一两衙役搬了木架过来摘梨。 檀允珩双手抱臂,神色寂静,看着院中梨被搁置在筐中,那一梨枝瞬间拔高,“寒山书院学生众多,若在书院难寻,家中易寻。 那白徵杀害寒夫子是被他人利用,此人甚是了解白徵性子,算的异常准,知早年白徵一家被救济一事,还知书童的身世,可见其远瞻,不仅是想搅起百姓与我的争端,更是搅动跟他们同党的文臣武将骨,在朝堂上掺一本。 隐参舅舅明知寒山书院重要,为何放任寒夫子孤身一人前去白徵家中,只会死后惋惜,文人权好口舌,唇枪舌战往往能激起护舅舅的臣子心,他们好逐一攻破。 届时,民心失了,朝心动荡,谁又坐收渔翁。” 第129章 檀允珩寻了眼陆简昭的视线,“正如你所说,引出白徽,书童二人,无非是挑起我与百姓之间的不信任,百姓又会信谁,沉在水底的巨石,如何惊涛骇浪,浮出水面,事情未发生,不得而知,唯有一事,哪怕我一遍遍跟百姓讲,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也无法脱掉我‘命好’一词,无法脱掉,就是不信任的起始。” “天下权力无非迷棋,你有他人的把柄,他人也有你的弱点所在,进退有度。偏百姓不是弱点,是根源是水流,哪怕前头万丈沙漠,水流侵蚀之地,将春过留春盛,即便不信任我,挑起民心,亦是自戕。 他们一心为着那把龙椅,忽视了百姓手中握着的权,才是民心,一个想靠着挑起百姓与我不再信任,何尝不是挑衅了百姓的权。 他们明知此理,偏行孤舟,是百姓与我一旦有了沟壑,对他们就是有益的,沟壑不能凿,他们必须死。” 陆简昭对都城诸事,除了从殷叔那里听来,父亲跟他讲,就是檀允珩同他诉说,不假几日,他差不多摸清了朝中疑难,亲王府在先皇时期,居于皇室中人,令元帝登基,亲王府位次公主府之下,成了皇室宗亲,甚至家中子嗣无册封郡主,郡王的,公主府位高,成了皇室子女,不单单是亲王府怀恨在心,还有一人一道的保命圣旨和旧臣拥护,让他们心有帝王梦。公主府亦是,明明看到了龙椅,哪有不争上一争的。 这次又会是谁。 “珩儿养在皇室中,不爱皇权,不受约束,却屡遭旁人算计,他们真该死。”陆简昭复了一句他们该死的理由,不为别的,就为他在外拼杀时,城中有个女子一己之力改了百姓对她的看法,那些想要借她成就一番大业的人,就该死。 真理哪怕是圣上、长公主殿下如何跟百姓说,这是珩儿应得的,并非简单一句‘命好’就能磨灭的,都没珩儿自己堂堂正正得来的实践,让百姓心服口服。 檀允珩失笑一声,碎光浮金色,哪怕有屋檐隔着,都无法阻止碎金轻跃,缀在她笑得明媚灿烂的五官上,清丽自然,如迎面春风至,吹拂困扰散,盈盈地桃花眸底,朦了一层贪恋,旁人窥不得,她心感不到,“倘若我爱皇权呢。” 一声嬉语。 院中的木架已被撤走,耳廓风声累累,吹着人惬意舒适。 一声沉稳,镇了四方。 “谁反对你,我杀谁。” 第063章 搂她 雨过的秋格外鲜眼, 随风缓缓,偏堂院中那簇被摘掉梨果的梨枝,红舞颤动。 “谁反对你, 我杀谁。” 檀允珩目光看着秋光一点点顺着花窗爬到陆简昭肩上,漫过额前温明, 折碎了的光好似燎原星火,那双眼睛昼夜幽邃, 漫天拼杀, 血光四溅,征战沙场, 终止杀戮。 杀人她并非没杀过,战场她真没去过, 仅剩的想象不足矣弥补残酷,顺安军归朝将士怀中抱着的木盒,是一个个青山埋尸骨, 魂土回故乡。 “北冥战败之际, 北冥国主犹豫再三, 若不签降书, 北冥剩下的老弱病残,还有几岁的孩子都要送去战场;签下投降书, 还能保百姓一条活路,最终北冥国主签了,哪个国主不是如此,投诚并非本愿, 不投却要攻占他国, 百姓还是民不聊生,活在战火肆虐中, 我朝不攻,自有旁人攻我们,帝王之位,人人向往,定生死,掌天下,好比天下逐鹿。 乱世之中,逐鹿之战,洪涛武略,各显神通。太平盛世之初,朝臣异心,不乏与各国勾结者,蠢蠢欲动。盛世既定,朝臣本心一处,附属皆宁,三代大运,衰败其里,一朝难永久,南祈先朝,再往前的裕朝皆是,一把龙椅,坐下不难,坐稳道阻且长。” “皇权我若想要,也只会是我的,我信我有坐稳的本事,也信我夫有定天下的风范,但那个位子葬送了太多身不由己,我不喜欢。”檀允珩想到楼琼月当时问她,为何不争皇位,连小楼国国主都看得出来,令元帝对她的偏爱,她若要,又怎会不是她的。 是了,他看得出来她不喜约束,爱自由。 那场为陆家接风的汀兰宴过后,他同圣上要了入司昭府的口谕,圣上让他留在临湖水榭里等司昭府另一位大人。 小司昭大人的那双眼眸,澄澈如阳春三月里,山花初绽,她含笑丛中。 非似曾相识女子影,一眼认出她身如朝阳。 是那个晨里在他马车上的女子。 一句东道主的客气,大方有度,说完转身离去,他身后春水涟漪,身前蝴蝶如风。 陆简昭眸底藏匿着的不甘隐隐不退,他怎会不愿见心爱女子的模样呢。 珩儿问他那句“如果有一天你的眼疾好了,你想做什么”。 他回,“唯看心上人”,再无用处,剩下的百姓她当他的眼睛即可。 陆简昭稍稍敛眸,看着檀允珩眼睛,“好啊,等内朝稳固,你我卸任,便可踏遍南祈山川。” 一说这个,他眸底的不甘化春水,檀允珩见状,心松一口气,人不能在心有旁骛时查案。 ** 高秋天早黑,夜凉如水,清风习习。 街上百姓不再出户,早早上了锁,在家中暖洋度日。 第130章 檀允珩和陆简昭戌时下衙,,马车里,二人头一人朝一侧昏昏欲睡,到郡主府,二人是被外头的刘嬷嬷隔帘喊醒的。 刚踏进东明阁,檀允珩哑口无语。 红烛高燃,花雕窗柩上贴满了红喜,还有博古架甚至如意纹渠花抱鼓屏风上红绸高挂,又一处金玉满堂。 檀允珩几步无言,她饿半天了,脚踏进到以抱鼓屏风相隔的阁间里,来圆儿正在屏风后,猫舌正欢舔着一个搁置两条金鲤鱼的素缸里的水,素缸被搁在地上,来圆儿身下放了一个与素缸持平的圆杌,以防来圆儿够不着。 陆简昭见状,拖了圆杌出来,双手搭在檀允珩肩上,示意她先坐下,“既然珩儿愿意住东明阁,那么东明阁就是你我的婚阁。”说的头头是道,丫鬟在二人归家前刻,已将膳食摆好,他给她夹肉块,“府上所有能住你我的屋子,我都吩咐人改成喜房,珩儿睡哪间都可以。” 檀允珩等着陆简昭说完,提筷子吃肉块,她还真是没想到,陆简昭心中居然有对喜房的固执,温情的动作里,话语缓缓流淌,决然的话意态度。 吃完,她勾唇轻笑,话声随意,“都睡一处了,哪间不是你我的喜房。”她要勾着他说出固执有几分,这样她才不会如眼下此般料不到。 陆简昭给她端碗盛鱼汤的手滞了下,他唇角缓缓一扯,似笑却不笑,“喜房承的是你我之喜,都睡一处了,自然你我走哪儿喜房就跟哪儿。” 原来如此,檀允珩心中谱意成了。 二人上衙前,陆简昭腾了空吩咐青词白满二人上街多买些喜房用的物什,将整个郡主府的主屋和东西明阁都如洞房花烛那般喜色。 檀允珩这才挪过视线,去看自个丈夫,阁间里只顶头一盏八角如意宫灯,暖黄如玉的灯光外缀着红绸,红意弥漫倾泻而下,一位雅人深致,举止斯文的少年,把盛着鱼汤的玉碗置她跟前儿,温温叮嘱她别烫着,她心中莫名其妙地又想起她之前怀疑过的事。 陆简昭偶有时不像个将军,更像白面儒生,与生俱来的文贵之气,并非王侯将相后天可形,也不重要,她的丈夫是叱咤沙场的少年将军,武贵之风,文贵之气都改不得既定事实。 檀允珩很快敛了心思,明言,长灯高挂,红光在她脸上映了个喜笑,“我今晚回金玉满堂住。” 金玉满堂,是她去过陆府,很早就见过陆简昭所住的堂叫金满堂,而她是玉满堂,才有了‘金玉满堂’四字。 昨夜事出有因,她才没在主屋睡,今夜自当回去。 谁会放着舒舒服服的主屋不睡。 来圆儿一下跳到陆简昭怀中坐下,睁着圆溜溜眼睛看檀允珩,似在赞同回主屋。 陆简昭也是没想到她只在东明阁过一夜,既然能回主屋,并非不愿同他睡,又为何昨夜不在主屋睡,昨儿是什么日子,中秋节,团圆夜,会是什么日子。 他猜不透她的心思,却知此事檀允珩定不会告知他的,是远超同他在主屋同榻的事,既然不洞房是二人一致之选,就只剩下秋圆之际,在她心中的分量不可估摸。 幸而来圆儿往他身上一跃,他恍惚的神色得以平静下来,唇角缓缓一笑,“求之不得。”她的性子他了解,不愿让你知道的,一字不吐,不肯多言,他自不必问,也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要她亲口说出‘她喜欢他’。 亥时,二人梳洗完同榻而眠,屋外灯火阑珊,屋里红烛,通夜不灭,整座郡主府安静如斯。 架子床外沿床幔,都是檀允珩喜好的青绿之色,层层床幔之中,隐隐红光,剥幔不见人,锦被之上,床被一分为二,外侧隐隐约约有个修长的朝里躺的侧影,里侧锦被掖角严实,床榻往里地方之大,能睡好几个人,却只睡了一只猫。 檀允珩睡在里侧,但她和陆简昭一床锦被,她几乎是贴着躺在外侧的人闭目养神,原先她一人独寝,一张架子床她想睡哪儿睡哪儿,锦被严丝掖角,绝不会透风,如今她身边多了个人,搁着一床锦被,她只好找个取暖的地儿,不能冻着自个。 夜间炭火再足,也没身边搂着个热源惬意舒适。 陆简昭甚至连眼都没阖,一身燥热,露在外头的胳膊不忘给檀允珩掖被角,今夜他让刘嬷嬷多放了些炭火在屋里,就怕她一直抱着他睡,爱他身子总是有期限的,他得顾着点,让她在期限里说她喜欢他。 这下好了,炭火加了,珩儿的呼吸声还在他心口处,怎只他一人身上火热,他滞在锦被上的手臂蠢蠢欲动,想去搂她,抬起又放下。 下敛的视线折在昏暗里,无法窥得她貌,倒是檀允珩沐浴过后的皂角香淡淡盈香,萦萦绕在着陆简昭鼻息,令他身上燥热久久不能平静。她是个不喜香的,皂角无香不成皂,便有了浅浅馨香。 万籁俱生,宁静悠扬。 “檀萦。”陆简昭轻声呢喃一句,她单名一个萦,取其缠绕之意,生命绕着绒树盈盈不息。 檀允珩平静睁眼,上挪视线,沉寂里四目相映,借着微乎其微的一点朦胧,她也没看透那双幽邃眸色,自然没看到陆简昭眸里沉底的那点心软,床幔层层叠叠,就为隔光而设,能看清才怪。 她闻自个名字的下意识反应,旁人从未唤过她名讳,她只在年幼时,舅舅给她赐名,还有皇室祠,求婚圣旨上见过。 第131章 她看不见他的,陆简昭更看不见她的视线,只知道她醒了,气息从他心口上挪,在他喉结上圈起涟漪。 幽帐里,密不透风,他垂在侧身的手缓缓抬起,触过檀允珩侧颈,托住她的后颈,头一点点向下,顺着她额前一路轻吻到唇角,不再越举。 他的手温是炙热的,她的后颈是温热的。 在陆简昭抬手到落在檀允珩后颈处,她都不躲,一个习武之人,怎会放任旁人强迫。 是了,她是闭眼享受的,他是只给一点,绝不多给的,昏暗无度的静夜,二人缄口不言。 檀允珩搭在陆简昭腰际的手腕脉搏,心跳明显快了一瞬,很快被她舒缓开。 陆简昭的吻是在她掌控内的,是她想,她便能诱着人给的,蜻蜓点水的吻顺着她额前下滑,她不自觉闭了眼,他适合而止,她手慢慢从陆简昭腰际滑下,折肘抻在床榻上,都在步步诱着陆简昭抱她睡,昨晚抱她很舒服啊,陆简昭不抱,她偏要,微微抬起的头打算去够他的唇边,被陆简昭提上来的锦被轻轻压下,他的手臂搭在锦被上,一动不动,又成了一个揽抱她的姿势。 罢了,再搂她一个晚上。 第064章 心灯 寒夫子下葬前一日, 戌时末,有一家五口身上背着行囊,匆忙赶在亥时初, 城门关前一刻,摸黑出城。出了城, 城门关上,一家五口顺了口气。 一约莫二十有五的女子催促道:“总算出来了, 快走快走。”她身侧拉着他手的男子一旁还拉着一个孩童, 身前是家中两位长者,一家五口徒步出城。 “站住。” 一家五口刚走出城门没几步, 就被一声严厉吓住,没回头, 打算撒腿往前跑时,沿着城墙下等候多时的司昭府衙役快步将五人团团围住。 早在十六那日,檀允珩和陆简昭从寒山书院回到司昭府, 派衙役归整了寒山书院的学生家住何处, 接着衙役乔装去每家学生门前蹲着, 这些学生大都出于城西百姓之家, 趁着书院休憩,早出晚归随父母下田做农活。 却有好几个学生家中, 正是收成之时,却迟迟不见出家门,衙役派人回禀两位司昭,檀允珩和陆简昭让盯哨的衙役着重看着这几家的左邻四舍。 背后之人想挑起命运不公, 从而让百姓抱怨, 内朝争端,不会铤而走险, 一朝让檀允珩和陆简昭察觉,几家不下田地的学生家中,定然收了背后之人的好处,拿来掩护真正在寒夫子身边书童跟前挑唆的学生,就在他们左邻四舍间。 不出所料,一早出晚归的学生家中,在三日后的今夜,仓皇而逃,就是一位不下田地学生旁边的一家。 檀允珩和陆简昭领人提前在城墙外守着,夜黑风高,出城百姓不会多疑朝这边看的,城中守在这家旁边的衙役放哨过后,二人就知晓鱼儿上钩了。 寒夫子的丧仪在寒山书院,常理寒夫子无妻无子,学生该在灵位前提夫子守灵,二人一反常态,遣了所有学生归家,留了寒夫子收留的书童一人守灵,面对前来吊唁的臣子百姓,已打破了背后操控的人对二人的掌控,那么挑唆事端的学生一旦被查,操控的人顺藤摸瓜就会曝露。恰逢书童身世,二人心中本有疑,若操控者将受命于挑唆事端的人杀害,二人也可顺藤摸瓜,是以操控者只能让挑唆的学生铤而走险,在寒夫子下葬头一日,出城杀之后快。 漆黑的夜空,月清清淡淡,不远处的两侧风声瑟瑟,难抵寒凉,一家五口被围在中间,围住他们的人就是司昭府衙役,他们认得出雅正黑的衙役服制。 檀允珩和陆简昭从衙役外走到一家五口身前,二人得以看清,寒山书院的两位学生,一男一女,一对少年夫妻,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儿,一对年过五旬的父母。 夜色沉沉,风势阵阵,一夜霜寒,让人不寒而栗,都心知肚明的事,就没什么好多说的,那两位学生双双跪地,五旬父母接着跪地,只有那位八岁女童没跪。 “请两位司昭大人恕罪。”是牵女童手的男学生先行道,“草民姓宋,单字一个凛。” “民女江氏,听闫。”一旁的女学生接着道。 江听闫和宋凛去岁开春结亲,年末生女,今岁开春随丈夫一同进寒山书院读书。 她早知道丈夫授命于一个黑衣人,隔一段时日,黑衣人会来家中一趟,给他们一笔丰厚的钱财,只为让她的丈夫接近寒夫子的书童,说一些关于人与人命运各不同的言谈。 读书明事理,她清楚,她的丈夫宋凛更清楚,命握在自己手中,命运靠的是自己而不是旁人,读书人有气节,背靠下田父母,笔杆挺直,书有出头日,但她的丈夫选了一条小径,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哪怕在一家五口从家中逃出城,她一颗提着的心刚刚放下,立即悬起,无一幸免。 江听闫全盘托出,一字不假。 宋凛补充道:“此事在草民十岁刚入寒山书院那年,黑衣人便找来,如今已五六年过去。” 话中敏锐,被陆简昭一瞬捕捉道:“本官查过你往昔文章,诗词歌赋,为何不去科考。”宋凛,一个从未在科考场上听过的名讳。 檀允珩在得知衙役所禀后,亲进宫一趟,先后去了户部、吏部,查了那几位住在不入田旁边的百姓姓甚名谁,阅了近几年上科考场的人员名录,只有宋凛这个名字从未在科考前的登记造册上。 第132章 她的重心怀疑便落在了宋凛一家身上。 宋凛抬头,“当你有一条比科举来银两更快的途径,科考就已不重要了。” 黑衣人每次来百两黄金,连着五六年,他一家五口生计一辈子都不会再成问题。 陆简昭下敛视线,借着城楼灯火,他看清地上跪着的宋凛抬起的视线里,藏有懊悔不甘,他朝身后常幸招手,“派人把他们一家押入司昭府地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和檀允珩带着少许衙役,接着往城外三里地走。 城外三里,是处有烟火人家的小村庄,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住在山腰上,山上下都是农田,近些日子秋收正忙,这会儿还有零星灯火照着院中百姓捡粮食。 黑夜如幕,星光无垠,夜风吹着田里庄稼飒飒作响,像一段有节奏的乐击,丝毫没影响半山腰十几户人家一日农忙结束坐在院中捡粮食的好心情。 “今岁又是个好收成,粮食除了自己剩的,剩下的还能卖好些银两呢,够花两年的了。” “咱们粮食拿进城卖,人家给的价钱高。” “还是多亏圣上利民政令,咱们靠天吃饭的百姓,才能有银两拿。” …… 一院中几口坐着闲淡,没注意到山上已有人蛰伏许久。 错落的田地引上山顶,平地田间,收了一半的庄稼地里,几名黑衣人藏匿其中,弓着腰手中持着长刀,眼神犀利朝着一个方向看去,是通往山顶的唯一块石铺的路。 几人等来等去,无一人不耐烦,没等来那一家五口,倒是等来了不速之客。 司昭府的两位司昭,还有十多名佩刀衙役。 离都城三里地的村落,会是江听闫一家五口的歇脚地,这一家五口没跟黑衣人说去哪儿,也怕黑衣人在出城后要了他们的命,这个村落甚是显眼,一家五口既然已经做了件亏心事,决不能再做一件,将害人之事带到村落百姓家中,山顶就是他们的暂歇地,既不吵到这里百姓,也能防患于未然,毕竟挨着村子,黑衣人即便派人埋伏,也怕有人之地,来日报官。 黑衣人算无遗策,提前派人在山顶埋伏,却被檀允珩和陆简昭识破。 山顶田野除了未来得及坎下的庄稼田,再无一处可躲之地,一览无余,长夜星廖月寂,陆简昭识不清黑衣人,檀允珩借着寥寥星光识得清,她也认不出黑衣人是谁,单黑衣人认识她就够了。 “说说,谁派你们来的。”檀允珩手中握着未出鞘的长剑,找了块高石坐下,那几位黑衣人纷纷朝她这边凑来,跪在麦秸地里给她磕头,衙役迅速将他们围起。 陆简昭长剑紧握在手中,侧身站在她身后,一双眼睛睨着地上跪着的几个黑衣人,长风不断吹着他身后不比他矮的庄稼,他似屹立不倒的青松,又匿在阴暗里,风有阴冷,身覆寒霜,眼神淡淡,透着决绝,令人胆寒。 持刀为首的黑衣人刀锋向下,拱手的功夫,众黑衣人咬舌自尽,纷纷倒地。 常幸上前查探,确认黑衣人都没活气,拱手道:“大人,死透了。” 檀允珩握剑起身,“将他们抬回司昭府。” 衙役抬着黑衣人的尸体轻步走在前头,檀允珩和陆简昭落在最后,众人脚步轻快,生怕招了这里的百姓,下到路上,陆简昭才道: “看来是哪个府上养的死士,能养死士的府邸也不少。”四座公主府还有五座亲王府。 檀允珩负手相走,脚边踢了一颗石子,“他们守在这儿,为悄无声息要了那一家五口的命,见来者是我,不敢动手,咬舌自尽。论理府邸死士,功夫绝不在我之下,他们在怕你,陆简昭。”话声温和不适力度。 秋风凉意拂过陆简昭面颊,散了他脸颊温度,忽有一瞬春风划过,似蜜糖甜过万丝刀,他失声一笑,“何尝不是郡主威慑。”明仪郡主是圣上的心肝,谁若是不想要命,才会在郡主跟前挥刀,那群黑衣人是死士,不是无脑死士,能被当做死士培养的,一定是优异的,他们已被发觉,动手绝对会曝露手法,两位司昭大人定会顺藤摸瓜,查到主家头上,被俘等着他们的也是誓死不招,痛苦而死,难保严刑下,不会吐真话,索性咬舌自尽,一了百了,全了主家恩情。 不是在怕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一唱一和,又何尝不知事实,不过是调侃罢了。 陆简昭的眼疾过了盛夏,疼痛减轻不少,就是夜里无灯下,视物比常人差些,唯独能辨认她的那双眼睛,和步伐。 檀允珩脚尖一转,脚边裙摆绽开,恰似春日于黑夜绽放的迎春,悄然而至,她站在陆简昭身前,负手后倒,发髻中的簪花月下烁光,如夜空精灵,只为她而闪烁。 “我是一个和善的黎民,陆简昭。”曾几何时,在城北塌 陷那日,陆简昭说“为万千黎民来,也为郡主来”,无需单独为她而来,芸芸众生,心中记挂黎民百姓,跟她目的一致,才不会散,单为她而来,是客气疏远。 至于黑衣人不愿杀她,出于她的震慑不假,震慑仅限于现如今,明日事谁也摸不准,他们也未必没存想杀她的心思,是当下并非最好时机罢了,“倘若有一日他们真想杀我,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他们,我还是一个和善的黎民。” 第133章 一直和善,一直为百姓。 陆简昭负在身后的手散开,双剑握在左手中,右手腾出来将她揽至怀中,走他身侧,他知道檀允珩走他身前,只为让他在夜中寻清一些。 眼疾一事,她总在合适宜下提及,一点点撬开他的解心,随意自在,风有留痕,做他的长明灯。 心灯不灭,唯添春色三千。 “黎民千万盏,唯有一盏春。”陆简昭右手揽着檀允珩,自己使劲往她那边拱,把她挤到一处积水坑洼前,他直接右臂一提,她双脚瞬然离地,等过了坑洼处,他才给人放下。 意料之外,给檀允珩吓了一跳,“你故意的,陆简昭。” 她嘴上笑语,心中思忖:这人再一次不再她掌控里,不能再有下次。 “这才叫为黎民而鲜活。”陆简昭右手上移,落在她侧颈处,大拇指缓缓覆过她耳后。 她的耳后红了,他感觉到了。 陆简昭腻而一笑。 第065章 抉择 陆简昭就是故意的, 而且还是有心的。 檀允珩喜欢他,事出有因不愿说,他就让她喜欢他到情难自禁, 愿意说究竟因何说不得喜欢他。 既然她能瓦解他的心,他亦能抓住她的话声。 耳后的灼热让檀允珩偏头朝陆简昭看来, 官道冷寂,秋风过处, 温凉如司昭府的那一盏茶, 耳后被他大拇指抚过的寸地,酥酥痒痒, 她还真是小瞧了他这等把戏。 “我不想走了,陆简昭。”不能这样下去, 他会的,她也会,她要陆简昭背着她回去。 陆简昭会心一笑, 左手两把剑递在她跟前, “我背你。” 正如他意, 檀允珩此人, 骨子里寸然之地是个傲然好胜的,小孩嘛, 都这样。 月挂于苍穹,冷霜照影,陆简昭背着她重新走回修得整齐的官道上,她手中握着两把剑, 一把春声, 一把小满,他微微敛下视线就能看到, 檀允珩的手臂圈住他脖颈,剑柄处两枚玉佩勾咬着,清脆声声。 是两枚如意纹鱼佩,成婚后他给二人剑柄上分别系上一枚,鱼咬钩,猫吃鱼。 檀允珩侧脸贴着陆简昭脖颈,每吐一个字,就有热气在他耳后拢聚,月色朦胧,他耳根子后红潮明亮,一片霞色。 她把头朝外一撇,看着眼前人的侧颜,五官白净的少年郎,她狡黠一笑,故意调了声色,随口喊着: “陆简昭。” “夫君。” “相公。” 三声过去,陆简昭一声没回,素日他听檀允珩喊他名讳,就有一种浑身酥过之感,她的声音即使落在高喊的人群中,他耳廓也能立刻分辨出。 声音带着少女独有的心傲,溪流泉清过甜声,如日升月恒。 而今月下三声唤他,绵绵之意,跟他初入司昭府那日,檀允珩借着他让王政安散谣言时的那句“阿昭”无二,他那盏茶随之轻晃。 她故意还他的,陆简昭甚至都能猜到她在他身侧笑。 陆简昭抬眸,望着那轮弯下去的镰月,故而问道:“月亮会从西边升起吗?” 只有一个答案,不会,那她说出口的话就是真的,她真的在喊他夫君,他好喜欢听。 檀允珩摇摇头,“我没见过从西边升起的月亮,倒是见过不会吃鱼的来圆儿。”她的小来圆儿总爱往鱼边凑,看着比它还大的鱼,却不知从何下口。 陆简昭抱走她的来圆儿两次,那两条鱼是报酬。 猫会抓鱼,至于要不要吃鱼,是猫的抉择。 鱼只要够肥美,就没有不吃的猫,陆简昭偏要喂,“回去剁碎了给它吃。” 檀允珩的侧脸缓缓朝后划过陆简昭脖颈,一阵凉风,细细碎碎,落叶盈飘,美玉似有烈火烧,稍纵即逝。 她亲了他。 陆简昭怔在原地,离官道不远的两侧窸窸窣窣的蝉鸣声,若即若离,耳后潮温渗透少女的唇香,他眉眼温润如一湖清波,蜻蜓低吟,匆匆掠过,清水涟漪,微微泛着光华。 他温柔侧眼一瞥,她下巴搭在他外肩,他稍抖肩,她下巴都能滑下去,那双鲜明的眸色也在瞅他,水花簇簇。 ** 小雨渺渺,从昨夜子时一直沿至今时午后,寒夫子的棺椁出殡,依旧未停,有百姓家中也有孩子在寒山书院读书的,自发在街上送槟,皆叹: “秋雨凄凄,也在为一代寒士送行。” 送殡队伍归来时,几名没在队伍末的乔装衙役,一并将寒夫子身边的书童带到了司昭府地牢。 八旬毛雨繁多,正逢百姓家中庄稼秋收,每逢此前,司昭府地牢和刑部大牢都会不约而同吩咐百姓把秸秆晒干,卖给两家,拿来存放,每日一换牢内地面,以防牢内过潮,生了疫症。 今早司昭府地牢刚换过新的秸秆,午后泛出潮意,整个地牢生了炭火,跟外头温差不大。 林惊忆被衙役领进来,檀允珩和陆简昭已在牢内坐下,就在一入地牢口下台阶后宽敞之地,昨儿夜中打算出逃的宋凛一家五口,还有白徽跪在二人不远处,中间隔了一个盛满炭火的火盆,炭火烧得通红,炭盆边上放着铁烙。 林惊忆没见过官员审讯犯人,甚至他在寒夫子的庇护下,都没出过寒山书院的门,当他看到小司昭大人一旁站着的衙役上前翻了下铁烙,双腿发软,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第134章 檀允珩和陆简昭在林惊忆进来前不久,刚坐下,尚未审人,二人在等书童过来,炭火烧的旺盛,地牢的门是敞开的,冷风鼓进,不至于让人心慌。 檀允珩瞥见宋凛父母跪在一旁揉着膝盖,没理会,“林惊忆,你为何要将《民志策》隔根拆下。”三日里,司昭府派去暗中护着寒山书院和书童的衙役,从来没打草惊蛇。 以至于林惊忆一进来恍然过来,原来这三日是他最后的宁静,既然如此,他就好好说道说道,他跪直的上半身俯下,身上一袭青色书生圆袍,布料崭新,不难看出是新做不久的衣裳,连褶皱都没有。他几乎快埋在地上的头直接给两位司昭磕了个响头。 “寒夫子,既收了我,为何不认我做义子,天底下那么多百姓,甚至都不知我与寒夫子的关系,只知我是寒夫子身侧书童,世上的好事怎就一个也轮不得我。”林惊忆喉中酸涩,眼中泪花在火光中不断滑落。 还真是这样,陆简昭眼神犀利扫过去,林惊忆吓得连眼泪都收了回去,“林惊忆,宋家五口许不知道寒夫子必死,但你一定知道。”否则怎会提前把一册寒夫子亲自提笔誊抄的《民志策》隔笺拆下,“手艺不错。”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端倪。 林惊忆再次叩首后直起上身,他刚一直弯着上身,身子力道都在双膝上,双膝下满是圆滚滚的秸秆,跪着异常难受,直起身散些重力压着,“是的,两位大人,草民确实知道寒夫子必死,不知何日何时,草民明知寒夫子身死后的遗物轮不上草民收拾,也存了私心,想留些遗物,是以在极不易被人察觉的竹笺上动手脚,只是没想到寒夫子的遗物居然亲有两位司昭大人来收,草民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沮丧。” 庆幸收养他的寒夫子是得圣上重用的,能以正二品官仪下葬的忠臣;还是沮丧寒夫子若收他为义子,他想都不敢想,他的日子该有多风光。 林惊忆心中过分沮丧,悲痛欲绝,早知道他就该提醒一句的,独自一人给寒夫子守灵的三日里,数不清的官员百姓自发前来吊唁,小司昭准许他以一个义子的身份整夜守在灵前,眼泪竟是那么不争气,泪流满面的。 檀允珩三日前的猜疑,三日后确认,火盆里的炭火‘崩’了声,溅了火星子出来,在潮湿的秸秆上消失不见。 “你的名字林惊忆,都是寒夫子起的,林中溪边婴啼哭,惊鸟惹得半夫闲。溪流两侧无人家,忆往事昔身康宁。寒夫子自你襁褓将你养在身边,除了没认你做义子,不曾缺你任吃穿物什,旁人几句碎语,你竟能忘恩负义,谋杀亲手将自己养育成人的夫子,美名其曰:偷来的竹笺是留下寒夫子遗物。”她很少跟犯人多话,已亲口承认的事实,没必要多说什么。 但檀允珩决不容忍,一个将半生奉给书院的寒士夫子,死在一个亲手养大的孩子手中。 林惊忆抬眸,一双眼睛恨急了檀允珩,怒目圆睁看着她,“寒夫子既收了我,为何不认我,凭什么小司昭大人一入公主府,甚至尚在襁褓,就是南祈朝唯一的郡主,您只比我多了位有幸被长公主看上的父亲,仅此而已,不是吗?您那高贵的身世,皇室千宠百爱,若换是我,也一样坐得稳。” 宋凛,江听闫两位同窗所言,哪里不对,一个若没父亲一路庇佑入都,早死在荒郊野外的襁褓虚弱女婴,甚至还没他这个健壮男婴易活,同窗告诉他,这是人不同命,一个极好的运气,往往能逢凶化吉。 呵。 “倘若把你丢在沙场上,你能做什么,或者丢进官场,你又能做什么,都城里不断被诛的九族,沙场上死去的将士里,你如何挽救他们。你活在寒夫子的庇护中,不知都城水深,竖听风雨,与小司昭比较,读书习字,没卸下你与生俱来的自卑和冷血,怪不得亲手父母舍下你,本官若有子女如你,必五马分尸。” 陆简昭说的不徐不疾,声音冷冽,他搁在椅柄上的手紧紧攥着拳头,一双不落恨意的静眸睨着林惊忆,简直骇人听闻。 人人都想踩他的珩儿一脚,他们也配? 林惊忆呵笑一声,连着身子抖动一番,他听过宋凛、江听闫如何谈论大司昭,这位昭平候府世子爷,如今还是郡王,是个冷漠不苟言笑的,未喜欢小司昭时,对小司昭都如此,别提他们了,双齿轻启,清凌凌地捏碎你最在乎的事。他无父母,唯一想认的父亲还不要他,命如浮萍飘晃,无归处。 “读书习字,司昭大人高处待久了,怕是不知读书习字艰辛,十年寒窗科考场,能为官的还不是被你们这些所谓的皇室子女,世家亲王还有官家子女霸占着,百姓读书习字哪怕百年,焉能比得上你们请夫子入府中习之。 寒夫子若认了草民,草民即为寒山书院的儿子, 势必能将书院打理的井井有条,接着壮硕官家势力。” 白徽和宋凛一家五口跪在一旁只字未言。 就连檀允珩和陆简昭都沉思几秒,科考一贯公正,无人别之差,林惊忆唯有一点言之凿凿,如今朝堂之上子女确有皇室子女、官宦世家,甚至檀允珩也是请徐夫子入府授以学识,别的二人不苟同。 檀允珩斟酌一会儿,道:“你所言益于我朝政令不足,却有其事,那么你如何信誓皇室,官宦世家子女一同去书院读书,如你一般的人是否会背后贪其富,辱其语,自心落差大,如何解决。” 第135章 林惊忆所提,尚欠妥,改之也不会诸事顺遂。 林惊忆压根答不出,因他就是这样的人,旁人三言两语,能将寒夫子已给他打碎的自卑冷血重新聚起,成为刽子手。 别说他,地上跪着的他人,一应答不来,陆简昭视线扫过他们,埋首不动,问题精华之处朝廷该取之用之,答谢之。 在无解策之前,按兵不动,即为最佳。 有一事可确保,背后的人既了解林惊忆,又了解白徽家中过往,还了解宋凛,不是个简单的。 了解又如何,不简单又如何,招数不照样失了策。 由此,陆简昭想到了孙萍在甜香街交代的三四两座公主府。 除了长公主府外的公主府和亲王府,每年都会招揽即将科考的学生,也有暗中栽培的书院学生,甚至没放过寒山书院,以便日后辅佐所谓的皇子,公子。 三公主府,虽失了三公主庇佑,府上小姐皇子尚在,一遍遍提及珩儿过往之事,要么是南小姐,南二皇子旧计重施;要么是四公主府借西风东吹。 陆简昭攥住拳头的手抻开往右浅挪,慢慢覆过檀允珩敲椅柄的手背上,大拇指在她手背来回摩挲。 檀允珩敛眸浅瞥一眼,唇角泯然一笑,计谋涌上心头。 第066章 定声 秋风萧瑟, 红叶如蝶,捎着细雨涌进地牢台阶,秸秆的潮腥气混着浓重的地牢里的血腥气一度令人窒息。 林惊忆身为一个连寒山书院都不曾出过的读书人, 浑身精细,过重的腥气令他在一旁佝偻着身体, 闷声作呕不断。 白徽和宋凛一家五口往一旁挪了挪,宋凛家中父母的腿终于动了一下, 二老早年留下的老毛病, 加上多跪了会儿,盖骨如针, 锥痛不已。 “痛吗?”檀允珩总算话带了温度,“再痛也得忍者。”她视线扫过宋凛江听闫, 静色问道:“你夫妇二人可知黑衣人目的?” 江听闫捂着孩子的嘴,不让其哭声流出,沉色道:“寒夫子死后才知。此事前, 我同我夫唯知次次赏银百两, 就只让民女二人在林同窗跟前散言而已。” 确实不知, 死到临头的人也会说假话, 江听闫宋凛却不会,二人不属于哪边, 只想好好活着而已,何况他们的罪过无需死罪,有活路走。 读书人最是知晓南祈政令,若再度言假, 真就死路一条。 陆简昭伏在檀允珩手背上的右手往后稍稍一挪, 手指轻松搭过她手腕,指腹搭在她衣袖处和手内腕平静脉搏处, 手中合欢随之而跳,他甚欢喜这个动作,二人心在一处,他能摸得到她究竟如何想的。 “听闻寒夫子死后,你二人学业如何继续,若寒夫子死因传出,你二人没有活路走。”陆简昭神色寂静,漫不经心道。 寒夫子庇佑天下寒士,即便今日过后,江听闫宋凛二人入狱,寒夫子死因一经百姓悉知,宋凛二老和幼女焉能幸免于难。 遇事不择后果,一步错,临万丈渊。 檀允珩视线滞在江听闫身上,宋凛昨晚那话,她想问问重问一次,“江姑娘也认同你夫那句‘银两捷路来,科考不重要’,你女儿的命也不重要吗?宋公子你父母常年风湿的膝盖不重要吗?” 宋凛父母是普通耕作百姓,春播秋收,年复一年,将宋凛养大,娶妻生女,在寒夫子亲自登门开导下,入书院读书习字。 “你二人想让上老下小过不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耕种日子,那你二人是否该知,百姓可以做其他营生,唯独不能断了一亩良田,若断了,你们其他营生赚来的钱将全拿来买每日粮食,你们想断掉良田这处后路,随你,前路呢,死路一条,你二人出了牢狱,替父母女儿收尸,自缢还是苟言残踹活着。” “你们替人做事拿银两,不害人谁也管不着,但你们害了人,不知寒夫子命有失,难道不知挑唆者与害人者同罪。” 身为司昭,檀允珩和陆简昭都是没脾气的,话轻飘飘的,有分量没重量,二人心中的怒火再如何,面色照旧,话声温凉,不得容差。 有力道自檀允珩手腕而来,一道平了陆简昭在听到旁人拿珩儿做比较一事的怒火,一道息了她心中阴沉如乌。 江听闫宋凛跪着默不作声,小女哭泣,二老沉默寡言,一家几口除了年幼的小女,都知俩人所做,不加劝阻,一家五口刑量各有不同。 还有最后跪着的一人,白徽,昨儿后半夜,檀允珩就把人从刑部张大人手里要了回来,此人罪不可恕,其罪当诛。 所谓的让自己问心无愧,就是将寒夫子杀之而后快。 这个人甚至都不在檀允珩和陆简昭审讯里,除了死以极刑,二人想不到能让白徽父母坟墓不被夷为平地的法子。 背后人精明的手段,洞悉人心,先有江听闫宋凛夫妇二人在寒山书院的林惊忆耳边闲言碎语,再借着白徽为心中一点扭曲杀掉寒夫子,后有林惊忆抽笺败露,事情全盘托出,可惜背后人大致也没想到白徽这般利己的人会良心发现主动自首,也为一句想留有全尸,来生才能接着当父母的儿子。 若非如此,檀允珩和陆简昭尚需为着寒夫子的死因奔波几日。 再精密周详的计划,也隔着人心肚皮。 第136章 唯有一事,檀允珩需让人死个明白,她目光掠过白徽一眼,“在你蓄意谋杀寒夫子前,林惊忆就已经从旁处清楚你的心思,旁处并非宋凛一家,而是了解你家中过往的人,你从始至终都蒙在鼓里的一件事,当年先皇在世,苏御史和官员巡逻这一带,官员是苏御史告诉你的,其实是瑞亲王和苏御史过来散银两的,银两全从瑞亲王府出的。” 南祈先朝末年,近令元帝带领陆候和顺安军得胜归来时,当时的六位皇子各自笼络大臣,瑞亲王和妙亲王首当其冲,一个是先皇第一子,另一个是先皇晚年最受宠的儿子,二人心中较量,每提拔入都一位臣子,都会被六位皇子拉拢一番,哪位皇子都不示弱。 苏御史先后见了六位皇子,最终在瑞亲王和妙亲王二人中抉择,随后跟着瑞亲王一道来稳固其‘大善人’的名声,给农户直接发银两,但苏御史选了妙亲王这个敢闯的,苏御史甘愿沦为妙亲王一党,皆因妙亲王给了他数不尽的私财,想法同宋凛一家无二。 此事在皇室人尽皆知,先皇知而不遏制,从不立太子位,也知这些皇子不堪重用,唯一能担大任的儿子即将凯旋,而先皇纵容自己的宠妃害死这个儿子的母妃,害得妻妹各有所失,提笔写了六道护其他五位皇子的保命遗诏,给令元帝留下那道手谕: ‘你若想坐稳帝位,巩固民心,就不能杀你那五位兄弟’。 南祈先朝内忧外患的弱势是令元帝领兵强回来的,不杀兄弟,只是时机未到。 令元帝认下了先皇遗诏,当时绞杀五位兄弟,对令元帝的名声不重要,一个敢夺位的皇子何故怕几纸遗诏?想揪出其他皇子的同党罢了,皇子好杀,同党难缠,朝纲徐徐改之,才是为储之道。 ** 五日后,鹅黄淡淡,凉风掠过,街上支摊儿商贩揣着双手,一婆婆手边生了火盆边烤边跟走走瞧瞧的过客搭话。 “看两位是夫妻?”商贩是位上了岁数的婆婆,名王竹芸,王婆婆支的是一个卖花灯的摊,南祈都城八月末,眼凑着酉时末,别看金乌未坠,一眨眼的事,她打算卖到戌时就收摊归家,过来一对看样子刚而立不久的男女,像是夫妻。 其中女子道:“他是我夫君,我们买这盏灯。”女子名彩慕英,身边的男子名琉煦,二人是打算来都城落脚开茶楼的。 王婆婆回笑,“喜欢哪盏,姑娘自己挑。”她四下打量一番此女子,落落大方,面若银盘,麦肤雀雅,是个利落干净的姑娘家,身侧的男子模样规整,一眼看去很是朝气,般配般配。 王婆婆的摊儿就在一进都城的茶楼下,对面就是灵芽茶楼,两家茶楼,一家近民,一家近富庶世家。 逢朝臣沐休,檀允珩也休了一日,她接北冥玉见出宫小坐,二人在灵芽茶楼二楼雅间,依一根杆子抻开的支摘窗隔方桌对坐,秋风萧萧,将青石街上的嬉笑声传入二人耳廓。 北冥玉见瞧檀允珩被吸引了去,她也凑了眼热闹,对面茶楼下,两个素朴背影,女子在挑花灯,口中滔滔不绝‘这个兔子花灯好看,我喜欢老虎,婆婆我两个都要’,男子一直盯着女子看,直到那女子付完钱,卖花灯的王婆婆将两盏花灯递给男子,二人转身朝灵芽酒楼来,似察觉楼上有目光落下,抬眸相视。 北冥玉见脸上泛疑,“阿珩认识买灯的女子?”感觉买灯的女子认识阿珩。 檀允珩看那女子神色顿了一秒,旋即朝她招手,灿烂一笑,手指了指灵芽茶楼,便和身侧男子消失在她视线里,“不认识。” 北冥玉见盈笑调侃,“我们阿珩名声燥的很,听那买灯女子和王婆婆交谈,是和丈夫刚入都的,就认识你这位‘司昭一枝花’。” “她刚看的是我头上的簪子。”檀允珩提茶轻抿,神色静然,那支陆简昭哄她玩的祥云合欢簪,凭支簪子识得她,“此人当在平邑见过我夫买这只簪子。” 咦? 这么确定陆世子不会是别的地方说与人听。 北冥玉见会心一笑,双手肘抵在桌沿,手背抬高贴在下巴处,一双如月明的眸色不言而喻看向同她对坐的阿珩,你真的很了解你的陆世子啊。”她肯定道。 檀允珩从方桌上拿了一块桂花糕在手中,心坦荡,声利索,“是啊。” “我在宫中都听说了,你和陆世子婚后头日,你那郡主府但凡能住你俩的屋子都又买了红绸高挂,甚至还有红烛,日日重现洞房花烛。”打檀允珩成婚后,北冥玉见直到今日才见到她的阿珩一面,满肚子话想说,她听闻此话,坐在月梨阁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当还是阿珩细密谋划。 檀允珩将送到嘴边的桂花糕咬了一口,她听身边的刘嬷嬷提及,是在她和陆简昭成婚次日,坊间传闻,给她听得哑然失笑,这人还真是别具一格,做的事虽出乎她意料,但惹出的言语于她大有利。 她同陆简昭越相爱,有人越按耐不住。 嚼完,接着抿茶,而后檀允珩道:“戌时一到,南伊忱就该带着田野来了。”那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在她和陆简昭审寒夫子一案时,生了计谋在心上,当夜,二人分别给南伊忱和四公主府的三皇子写信,都在今夜的灵芽茶楼。 第137章 既然怀疑三四两座公主府,那就一并查。 话音甫落,守在雅间外的宿萸推门而进,走上前道:“主子,茶楼小二来禀,楼下有两位找您,小二再三劝阻,那两位还是执意见您。” “去请。”檀允珩道。 恍会儿功夫,秋风乍起,天一下暗下来,卖花灯的王婆婆第一个收摊归家的,其他商贩依旧在街上叫卖。 彩慕英跟掌柜磨了很久,掌柜才请小二帮她通传一声,她拉着琉煦跟在一淑淑女子身后,进了雅间,领二人上来的女子阖门而出,厢房里剩下四人。 彩慕英识得其中一人发髻上的簪子,是陆小将军买给心爱女子的祥云合欢簪,她都听说了,陆小将军娶的心爱女子,是明仪郡主。 就是坐榻上的女子,百姓的父母官。 天角最后一抹霞光隐山之后,支摘窗外的天色彻底黑沉,厢房内已提前拿掌了灯火暖漾,拢在这位父母官身遭,额间春水三千界,相生和木响苍穹,让人一眼清舒明心,好似神仙话本中的菩萨,手微微一指,人便有了夜路星斗。 “你认识我?”檀允珩问道,她在外一般不和旁人自称‘郡主’、‘本官’,听上去和百姓走的很远。 她从进来的一对夫妻眸中都察觉到二人识得她。 这对夫妻一道点头,彩慕英不知道见郡主该施什么礼,拉着琉煦便要下跪磕头,被檀允珩制止。 彩慕英和琉煦夫妇二人都很紧张,二人十指相扣的手紧紧拉着。 刚在茶楼外,也并未有这会儿心跳加快,彩慕英疏导自个缓了口气,“郡主,民女依着您发髻中的簪子识得您的,我同夫君在平邑,有看到陆小将军给您买祥云合欢簪,陆小将军说我同夫君进都后,先去司昭府找他,刚进都城,见您在这儿,民女便上来找您。” 檀允珩端了盏新茶在手中,定声道:“你二人同我夫君认识,来认我。” 第067章 引爆 这二人还蛮有意思的, 遇着她确实不用再跑一趟司昭府。 支摘窗不曾阖上,厢房里烛火幽幽飘荡,忽明忽暗, 檀允珩颇有意味地望着正在说话的女子。 “民女名彩慕英,夫名琉煦, 顺安军班师回朝,在城外几里的茶水铺子歇过脚, 随后不久, 民女与夫打算入都开间茶水铺子,去了平邑寻靠谱的茶商, 和陆小将军又遇上了。”彩慕英顺手接过丈夫手中的两盏灯,琉煦腾手上前将衣袖中的工图递给檀允珩。 琉煦侃侃有谈道:“这是吾妻与草民画的茶水铺子工图。” 檀允珩了然于心, 应是陆简昭跟二人说过都城商行百废待兴一事,南祈所建屋舍小筑,都需拿着工图层层递上, 批下即为可行, 朝中心照不宣之事, 便是新旧商行, 工图独特者,单独承与她舅舅过目, 以此确保独特做工图的百姓不被他人窃取工图核心。 “我收下了。” 彩慕英和琉煦一人说了句祝郡主和陆小将军百年好合的话,又说了落脚的客栈,便早早离去。 雅间复了寂静,北冥玉见给自个斟茶, 夸道:“这二人好生干脆, 随行即可解决之事,绝不拖到改日。” 应就是陆简昭眼疾后见到的头一位女子了, 檀允珩挪眼看着街上彩慕英离去的身影,轻吹了下递在唇边的茶盏。 陆简昭在最后与小楼国一战中伤了眼疾,顺安军营不见女子,何况他一路乘马车归来,也只能在回都途中歇脚之地见过女子,她所了解,顺安军解决小楼国一事后,快马返回,为不耽误他的眼疾,中途只稍加休息一次。 檀允珩闲闲搭话,“是个经商的好苗头。”机灵的很,都城有这样一位从百姓中脱颖而出的女子走商,会是个不错的开始。 月下秋寒,街上商贩零零碎碎收摊归家,一辆马车洋洋洒洒与过街百姓相背而行,在灵芽茶楼前静了声。 南伊忱领着一身高仅到她腰际的丫鬟装束的女童,匆匆进了茶楼,二人由小二引上二楼厢房。 灯火通亮的厢房里,炭火烧的暖和,支摘窗依旧敞着,缓缓凉风拂过依窗而坐的二人脸颊,冷暖抵消。 南伊忱领着女童踏入厢房的一刹那,火光烛天,炭火微微盈香,气味极淡,倒是难得,一家寻常茶楼舍得用上好的炭火,招揽回头百姓客。 “女童送到了,孙萍孙绥一事也该抵消了。”南伊忱将女童带至北冥公主身侧,直接道:“还有上次一事,谢谢。”上次在半闲别苑昏厥一事,她多亏了檀允珩。 宿萸提前挪了两个圆杌在坐榻外,南伊忱坐在郡主身外,剩下的一个始终无人坐。 田野静静站在公主身侧,行礼被公主阻下后,她依旧坚持给公主下跪,她想珩姐姐是怜爱她的,将她带至此地的女子应当也是好的,有话直问,“奴婢就想问问公主,您到底要不要奴婢,您知道吗,奴婢住在城北平安巷,一条最不平安的街上,那里比奴婢早来好些年头的北冥百姓,为巴结官差,跟着他们一起说北冥国主再不会管这些北冥百姓,要想好好活命,唯有自身不要生了病,否则自生自灭。”声音静静窃窃,带着童声稚嫩。 南伊忱手中端起下人提前给她搁置好的茶水,轻抿饮到口中,不知该咽不该咽,她以为檀允珩让她领着女童过来,仅仅是想让北冥公主见见这个小奴隶而已,没想到听到了惊涛骇浪。 第138章 女童质问北冥公主的话,这位远道而来的质女又能如何答,若要,即视为北冥意图谋反;若不要,女童是北冥货真价实的百姓,岂不更伤这些被送过来的奴隶的心。 这位北冥公主,南伊忱是知道的,七岁送来南祈为质,不知来日会被圣上赐婚给谁,南祈疆土,百姓千万都可自由婚嫁,唯有北冥公主婚嫁不得自由。 檀允珩视线一瞥,南伊忱端着茶盏隐隐有思,不露于色拆于神,她睨得出。 静雅有思,北冥玉见俯了身子,替田野将炸毛的碎发拢至耳后,沉稳道:“北冥一直要你,也要你们。” 如此狂妄之言,南伊忱惊得差一点坐不住,她侧眸望向檀允珩,那双素水寂静的神色让她心中消了几分气焰,如今南祈当道,天下大统,百姓趋于安居,各国附属,不再挑起战端,北冥公主虽为质,却也是一国公主,明事理,战端再起,伤的只有百姓罢了,明显是说于这位女童听的,城北一事等城北重修过后,绝不会再出现往昔败况。 夜色沉静如水,青石街上的锁链脆生尤为刺耳,逢走必响,北冥玉见站在灵芽茶楼外,一向沉容的眸色含泪负疚,她看到从城外劳苦一日进城的北冥奴隶,被一条长长的锁链捆着左脚,右脚自由,衣衫虽旧却也厚重没补丁,这她还要谢谢阿珩妹妹的照拂,如今奴隶是有军营里的将士全全管着,哪怕活再苦再累,也不会再有吃不饱穿不暖时日了,这些将士历经沙场,最是明白山河统一处,微小之处的血腥也不该再有,他们愿意管束奴隶流民,视其为一家。 北冥玉见为质,她的子民为奴,并做着南祈百姓不愿做的脏累苦活,而她何事也做不了,锁链声朝她仄进,无人愿分她一个眼神,哪怕充满恨意的眼神都不肯给,长明街灯下,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长街外,那里徐鸿越奉郡主之名来接北冥公主回宫。 引上灵芽茶楼二楼厢房,檀允珩从坐榻起身,找了另个敞开的支摘窗,将一切揽收眼底。 北冥公主若出宫需请了令元帝方可出宫,人身不得自由,终其一生,为质。 越弯的月,渐渐挂在树梢上,黑木银霜,淡淡轻烟脱梦境。 陆简昭策马而来,身侧带着青词,他推门而入,青词和宿萸一道守在雅间外。 支摘窗已阖上,厢房里严丝无缝,不透一点凉风近,热意朝陆简昭直扑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明阳目光,檀允珩席榻而坐,手中的糕点裹腹,桌沿茶盏里的热气腾升,人被离之焉远处的烛台暖黄拢在瀚渺里,轮廓尤为清晰,乌发簪挽,茶艺飘香,人如姣姣月明,暖夜春风吹遍野,最是温阳万树枯。 陆简昭带着一身凛冽大步朝她走去,将人揽在怀中。 檀允珩手中的糕点硬生生被人撞掉在地上,她感知一向很好,看人朝她走来,猜的大差不差,他身上带着策马而来的寒凉,一下冲入她鼻息,似雪后松柏,她的下巴依旧刚好平视过去磕在陆简昭肩膀上,可见新雪压的松柏弯了腰,接着她嗅到了被他揣在衣袖里的油饼香气,是她一贯早上在神民大街对面的商贩上买的,记得那家商贩只早上支摊摆卖,怎得晚上还有。 “香吗?为夫亲手做的。”陆简昭在她后背游走的手,不曾歇下,就为让她嗅到香气,他就知道,她肯定喜欢。 今儿晌午,他特意让青词跑了檀允珩经常吃的油饼家中,询问能否在午时和下衙后前去学个一二,卖油饼的婆婆二话没说就应下了,趁着午时衙中无事,他前去学几刻,晚间下衙后接着去做现成的,油饼趁热最好吃。 檀允珩默不作声,唇瓣在他耳后轻啄了下,“我饿了。” 总让他来不及反应,耳后一片烫红,陆简昭直起身子,从衣袖中拿了两个油饼,都塞到了她手里,自己走到她对面的榻上坐下,重新斟了热茶推放置她跟前,换了那盏尚在冒热气的茶在自个跟前儿。 檀允珩咬了一口被油纸裹着的饼子,这家油饼是她吃遍神民大街外的早食里,最合她口味的一家,酥酥脆脆,里心满香芝麻。 她和陆简昭一直待在一起,唯独今儿她在府上,他去上衙,想来没小半日功夫,能做到如此,甚是不错。 红烛赤橙,隔着一汪朦胧细雾,檀允珩瞧陆简昭边吃桂花糕边期待她吃完做评,她慢慢嚼完后,徐徐道:“你不吃吗。”她把另一个朝他递过去,“好吃的。” 好吃的油饼分你一个,陆简昭眉心动了一下,她愿意把自己喜爱的吃食给他一同分享,他依稀记得那日竹影婆娑,目光不小心瞥到她在长廊下红栏处坐着,静静吃着手中油饼,也是跟今夜无二的平静。 是了,这是檀允珩除吃岳母亲手下厨做的饭菜外惯用的神色素常,哪怕是岳母府中厨娘做的膳食,也不例外。 陆简昭自然比不得岳母,但他没见过她把吃食分给过旁人,他怎得也排第二。 她今夜不曾用晚膳,他将两个油饼都给她,只为让他的珩儿吃饱些,待会儿且看三皇子热闹,珩儿分他一个,出乎他意料。 陆简昭刚接过油饼打算开口,叩门声咚咚,宿萸进来禀,三皇子到了。 第139章 他将油饼顺着桌沿放下,将三皇子请了进来。 三皇子是四公主府的二公子,南应声。 南应声是个话多爱唠的,素日逮着谁跟谁聊,天南海北只要你想听,他都能侃侃而谈,他阖门而进,朝阿珩妹妹和陆世子颔首后,在陆世子那边榻外的圆杌上自顾自坐下,起话: “不知陆世子今夜递贴唤我过来,所谓何事。”南应声饮茶之余,余光朝阿珩妹妹那边递,阿珩妹妹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分他,默默在一旁吃手中油饼。 灯芯引爆,烛台流油,灵芽茶楼的小二进来给厢房换了新烛。 这位三皇子,陆简昭派白满打探过,贪珩儿贪太子之心暗流涌动,皇子贪权欲利用珩儿巩固势力,贪太子位并不奇怪,他视三皇子为敌更不奇怪,他喜欢珩儿,珩儿愿意同他成婚,于外人耳中她和他是两情相悦,三皇子贪珩儿权就怪异无比,是多余的第三人。 陆简昭将手边的油饼覆在手下,平素道:“听说寒山书院的事宜圣上交由三哥哥所管,妹夫手中还有书院里四个学生,他们犯了大错,不知三哥哥打算如何处置。” 三哥哥。 妹夫。 呵。 恶心他,南应声将手中茶盏一放,唇角沾笑,转而看向阿珩妹妹,“阿珩妹妹那颗当掉的绣球,是三哥哥我黄金千两赎回来的,那是阿珩妹妹亲手绣的,全天下只有一个,三哥哥我呀,给妹妹好生守着呢。” 陆简昭:??? 她把绣给他的绣球当了? 第068章 热醒 夜空星黯, 月光冷冷,几阵夜风轻吹,把都城裹在一片清净寂寥中。 灵芽茶楼炭火烧的旺盛, 不少百姓白日从田地回来,傍晚便来了这茶楼闲坐, 喝上一盏一文钱的茶,磕着不要钱的瓜子, 听说书先生声情并茂讲着一出‘鹣鲽情深’, 说书先生姓刘,手中拿的是一块敲山镇尺, 坐在高台处,说的是抑扬顿挫, 津津乐道:“远翠近山乃裕朝一对外人眼中的伉俪夫妻鹣鲽情深,谁知远处翠绿成阴,只为貌相, 近瞧哪怕山崩地裂都不为对方所动容, 既是佳话又成假话, 今夜我们先来讲这第一回。” …… 二楼厢房, 南应声的话音挑逗,拱的在坐一人心中郁闷。 陆简昭神色沉静, 心声哗然,手指顺着油纸平滑一下,在他和檀允珩经孙萍一事,从甜香街出来, 遇着孩童从城北平安巷中捡到的绣球那日, 他心里已然自责不堪,珩儿一针一线亲绣的绣球, 是对他的一片心意即便他不喜,或毁或烧,或丢在无人之地,也不可以在沦落成由孩童从平安巷捡到,极度不尊重之举,后时他尽全力弥补,订婚前连夜绣了一个来,大概也是无济于事的。 他亦没想到珩儿收回的绣球居然拿去挡掉了,还被人买了。 一千两黄金。 千两黄金。 他心有惭愧,曾为致歉赠人两小箱金条,按南祈黄金相算,一小箱五根,两箱二百两黄金正好,岂非刚好是珩儿在瑞亲王寿宴上以他名义募捐而去修葺城北的银两。 忽地功夫,陆简昭暗心翻涌,神色镇定,静然道:“妹夫提醒过三哥哥,寒山书院的学生是死是活,三哥哥不打算问问?”还是先敏锐正事,将外人打发走为上策。 若非南应声察觉陆世子右手动作,他还真要被其表象给迷惑住,“陆世子严重了,书院学生犯了错,自有司昭府或刑部管束,我不过一个代管寒山书院的皇子,如今书院刚失了夫子,书院上下一片心沉,修整尚需时日,劳请阿珩妹妹和陆世子多操劳一二,告辞。” 南应声起身告辞,原本他承的是阿珩妹妹替四公主府查清孙萍诬陷一事才过来,白白听了陆简昭两句嘲讽,一口一个三哥哥,妹夫,恐他再听一言,非跟陆世子嚷吵起来不可,还是早些离去为妙。 厢房里骤然少了个人,火光微颤,烛台上不断有红蜡滴下,声音‘呲’一声清晰。 檀允珩身子坐的直,净眸明色与陆简昭四目相视,她神色静然,接着把手中油饼吃完,那张温润清朗的脸上恍然失笑,拿过她的茶盏,给她斟了盏热茶放一边。 陆简昭差点忘了一事,他的珩儿向来心有谋算,旁人若想下了她面子,她必千倍回之,他貌似也不例外,她在瑞亲王府借着满堂东风,将陆府声望一举高推,为了让众人视线不在他身上打转,继而隐了他眼疾一事,已是想到那只被他错误之举弄丢的绣球,日后会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未雨绸缪,步步精准。 既然如此,陆简昭也认了,珩儿亲手绣的绣球要抢,她说出口的喜欢他也要。 算计的人何尝不是将自己算进去,孤身英勇,一腔真心只为君付,只要他想,他信自己可以做到!!! ** 冷霜月淡,街上隐隐朦了雾色,一辆朝城南皇宫的马车驶过,漾着茫茫渺雾似轻纱浮动。 马车里外四角皆挂着宫灯,里头宽敞明亮,三面坐榻,中间黄梨木方几上摆着一壶竹节青瓷茶具,北冥玉见将手中饮完茶水的空盏搁下,她依左榻而坐,右榻坐着阿珩的夫子,徐夫子。 “辛苦徐夫子了。”眼瞧已近亥时,还劳烦徐夫子送她回宫,北冥玉见一路倚着车壁坐着,无言顾他,她走神太久,迟迟不愿回神,徐夫子一直默默等她,也不提话,她找了一句谢话道。 第140章 徐夫子是个冷静自持的正人君子,人十分文雅,听阿珩说还是个会洞悉人心的,何况她同徐夫子是见过的,之前每年临杜鹃即将衰败之际,珩儿都会托徐夫子进宫给她送上一盆杜鹃。 世间并非盛开的花儿盈心,衰败的杜鹃风姿不减,嫣紫的干杜鹃何尝不是花儿依旧,阿珩有心借杜鹃隐隐有比如今的北冥国,盛世过往,历过垂危,善良依旧。 既如此,她刚失态想必也被徐夫子尽收眼底,不先开口,是在等她回神,她自不必藏着掖着。 柔白的灯影下,右榻雅身侧坐着的人影手中巧端着一盏凉了许久的茶水,一双眸色视着无人正榻,见北冥公主有了声应,徐鸿越才正身道:“应该的。”珩儿是他的学生,北冥公主是珩儿的帕友,相送一番无妨。 北冥玉见缓声道:“徐夫子,老规矩,两日后我去吏部找您。”月梨阁内,她养护的干杜鹃已差不多,她回一些给阿珩,今岁如往常。 徐鸿越目光不曾在北冥公主身上打转,自古有非礼勿视,今夜吏部有事,他回吏部暂住一夜,顺道罢了,马车虽宽敞,倒是是个逼仄之地,他守着礼节,刚才在灵芽茶楼的事,珩儿事先同他有讲,于北冥公主而言,见自己为质,自国百姓为奴,心中失落颇重,即便有心不甘情不愿,也道是寻常。 一个正常百姓的喜怒哀乐罢了,一目了然之事,静心沉思总是昭然的,不必多言。 “正好两日后城北重修完缮,城北那份工图珩儿禀过圣上,届时我带给你。” 那场大雨失了城北,是连南祈百姓都不愿看见的祸事,事情既然发生,重修迫在眉睫,城北工图经专人所画成时,珩儿就奏请过圣上,要将工图给北冥公主留作念想,圣上应允,此事尘埃落下。 北冥玉见那会儿在听到月梨阁的丫鬟禀明,城北塌陷,不少北冥奴隶死在那场大雨里,她蹭一下起身,在阁里急得直跺脚,等复下心后,丫鬟才交给她一封阿珩百忙之中给她书信一封。 是信,也是及时雨,一个承诺修缮完就给她的城北工图。 身为北冥公主,她自进了南祈皇宫,从来不得踏入城北半步,就连今夜得见田野,阿珩也是瞒着圣上的。 ** 夜半,郡主府静谧沉寂,金玉满堂外阁隐着一盏夜灯,映着后窗一道黑影跃下,翻窗进了东明阁,这道黑影将手中一个水蓝色的物件小心翼翼在搁在一处,不歇脚进了内室屏风后的隔间沐浴,换了身素常圆袍,接着翻窗回了金玉满堂,轻身上床榻。 干净利索,没落一点声音给堂外守值的下人听去。 檀允珩是被热醒的,盖她身上的锦被四角好生掖着,架子床尾外处落着一盆旺烧的炭火,身侧人不在,没过一会儿,窗外轻盈动作,她身朝外侧躺着,静静阖眼听声,那双掀她被角躺下的手往她腰上一揽,人也趁机钻进锦被里,她睁了眼。 床幔里黑漆一片,层层幔帐,彻底隔了外头的月色灯光,四目相视不相见,却明其心。 正如檀允珩在被热醒后,猜准了陆简昭不在是去了四公主府,那枚绣球也被他拿了回来,四皇子长住宫中,宫外四公主和南应泠帮其揽臣心,盯她事,绣球这么危险的物什,四皇子并不会随身携在人多眼杂的宫中,而是放在安全的宫外。 四皇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陆简昭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昭平候府世子,会趁夜拿回她的绣球。 陆简昭也知檀允珩这会儿没睡,但不知道她如何醒的,他的轻功在她之上,不会闹醒她的,她也不是他掀被角刚醒的,“怎么醒了。”他从锦被里摸到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珩儿是习惯了为夫在侧。”他的隐意,檀允珩失了他在身侧睡不着。 檀允珩:“……” 陆简昭左手揉进她头顶乌发里,她微微抬头,他的左臂顺势往下揽过她后颈,伸手不见五指的床帐,他看不见她的神色寡淡如水,她也视不见他的喜上眉梢。 檀允珩头顺着他的胳膊往他怀里靠,很亲昵的动作,陆简昭左臂依着她往回收,直到她那软绒的乌发蹭在他的喉结处,他的左手都能够住自己右臂,一切寂静。 她不答,却做了。 陆简昭不甘心啊,为什么明明是喜欢他的,却不愿说呢,但他想听。 沉静深夜,寒雾弥漫,银霜挂满郡主府屋顶瓦石,踱出微弱的辉光,隔着窗柩,洒在金玉满堂地面,夜风轻过,掀起一片波澜。 良久,檀允珩姗姗道:“热醒的。” 啊? 陆简昭视线半落,看他怀中的人儿,确实没想到,他从锦被蹑手蹑脚下榻,轻轻给她掖了锦被四角,又用双钳从外阁提拎一盆炭火放置床尾,生怕他离开后,珩儿会冷,却忘了除了新婚头一日夜,往后冗夜屋里炭火很足,他反倒多此一举了。 屋里炭火多了,他一如既往将珩儿搂在怀里睡,本想新婚夜后,他不能再让她在自己怀中睡,以防他尚未等到她的喜欢,他的身子就被人厌倦,但他一晚也没忍住。 当真忍不住。 甚至半夜他的胳膊被枕麻了,他擅擅醒来,还轻轻在她额前吻两下。 陆简昭往下挪身子,直到额前抵在檀允珩额前,没在幽暗里的那双如阳春溪水的温柔话声,却异常坚定:“热我也不会放开你。” 第141章 檀允珩视线流过熟悉的轮廓,眸色染着隐晦不明的笑意,“你我订婚当晚,我赠予你的虎头糖,好吃吗?” 陆简昭唇沾她唇边亲了亲,没听出话中之意,只当寻常一问,“好吃啊。”记得虎头糖还是珩儿近身侍奉的刘嬷嬷亲自送来的。 “那是你赠予我的绣球放在灶火里烧制的,当然好吃了。” 她热的睡不着,那就都别睡了。 檀允珩想。 第069章 欲望 天边微光渐起, 白雾朦胧,整整半个夜过去,檀允珩和陆简昭身上都隐隐出了薄汗, 二人手紧紧拽着被沿,以防对方睡着。 檀允珩先熬不住, 睡得昏昏沉沉,抓被沿的手悄无声息地松开, 陆简昭没在锦被里的手抓着搭在他腰际上的檀允珩的手, 不让其滑落至别处,另只手伸在被褥外, 长臂揽在怀中人的腰际,察觉被蹬直的锦被失了力道, 他轻手抬起,把凑在她下巴处的被沿,往下轻轻折了一下, 随后他把手慢慢覆回她腰际, 眼皮子也撑不住将将睡去。 天畔鱼肚白, 曦光染了着东方既明, 浓雾冷霜渐渐散去,青石街上湿漉漉的, 如刚下过缥缈细雨,金玉满堂院中,几乎和团院相差无几的布景,除了院中树, 团院绒树, 金玉满堂院中是梨树。 一颗早年种下的梨树,在檀允珩和陆简昭成婚后, 满树的梨果才被择下,或熬梨汤,或蒸梨,小桥流水旁满是秋海棠盛开时节,是陆简昭在二人成婚前从旁处买现成的种下的。 花中冷香微妙,在霜融之下,晶莹水珠将落未落,压弯了海棠一瓣花。 卯时前末刻,檀允珩一登上马车,倒头就睡在柔软主榻上,接着睡,后夜她睡得晚,起得还早,除了每日梳洗,今儿醒来出了身薄汗,又沐浴一番,才梳洗。陆简昭后脚掀帘进马车里,侧身躺在主榻外侧。 檀允珩的马车宽敞,三面软榻,都可睡人,主榻更甚,睡二人绰绰有余,马车中央还有一黄梨木方几,点心茶水,甚至方几下还放着一盆炭火。 南祈一过八月十五的秋,早晚温差跌得厉害,檀允珩身子畏冷,所到之处不能缺了炭火煨着,她躺在榻里侧,外侧金丝软榻一陷,她下意识往人怀里钻。 陆简昭顺手从侧榻拿来刚给珩儿和他盖上绒毯,怀中女子的额就直直抵过他心畔。 珩儿好似很喜欢这般睡,他目光朝下倾泻,手指点点去碰她白净额前,他看不到,只能感知。 她的头几乎埋在绒毯里,呼吸在他心上起伏,双手打弯儿搁置在二人身子中间,他握了她一只手腕,也阖了眼。 ** 神民大街上支摊的百姓陆陆续续裹着厚重外披聚来,夏赶早,秋不赶,那路过街上下田地里的百姓也等着日头上来才出街。 卖油饼的婆婆口中哼着小曲儿,开始擀面皮,一旁卖桂花小豆粥的婆婆精气神足,闲坐着,她听了个惊天事,“听说昨儿陆世子亲手去你家学做油饼给郡主吃了,待会你这头两个,我要了啊。”怕不是待会油饼摊前都挤满了闻讯过来尝鲜的百姓,她吃不上了。 卖油饼的婆婆姓王,卖小豆粥的婆婆姓申,二人一个住城西东边,一个住西边,巧的是二人精气神都足的很,家中妻儿全乎,自个闲不住,和家中打下手的丈夫一同来支个摊,就成了隔壁脚。 王婆婆手中活不停手,“郡主和陆世子恩爱着呢。待会反正一锅出,先到先得,我老王婆拿到你的小豆粥,再给你我的油饼。” 申婆婆的桂花小豆粥已拿去熬煮,丈夫顾火,她坐在摊后悠闲等着第一锅熬好的小豆粥出锅,摊前不断有人张望,还需多久,她都笑呵呵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南祈的百姓是不会亏待自个的,家中麦谷年年都能卖好些银两,遇上旱涝,朝廷还会拔高收麦谷的价格,一年四季,他们早上基本都过神民大街留下慢慢吃个饭,再下田,日子过得滋润。 申婆婆转头又和老王婆搭了半句话功夫,她的粥便出锅了。 辰时近,满街飘香,哪怕轻轻一闻,也能让人口腹欲强烈。 陆简昭就是这时醒来的,马车慢慢驶在神民街上,街一侧百姓沸沸扬扬,好不热闹,他睡觉更轻,有个风吹草动就会醒来,怕不是在外领兵打仗时的习惯尚未改过。 马车缓缓而停,他握着檀允珩手腕的手慢慢收紧,眼中睡颜静和的女子陡然睁眼,一瞬恍惚。 檀允珩本就没睡好,睡得正沉稳,手腕一阵力量,让她忽地醒来,一点瞌睡劲儿不留,她醒来,看陆简昭唇角沾笑,心中暗暗较劲,她就知昨晚的事今儿还没完,“陆简昭,我饿了。” 她先吃个早饭,再跟他算账! 戌时已至,檀允珩和陆简昭刚在司昭府膳房用完早饭,回到偏堂,常幸快跑进来禀。 “昨夜,属下领着衙役前去三四公主府处盯哨,发现两座公主府皆异常,整夜灯火通明。” 这就够了。 没有哪户人家晚上睡觉还能灯火通明的。 要么两家都相安无事,要么两家都逃不掉。 同日午后,秋阳温暖,司昭府值守的人换了一轮,静听树摇,偏院偏房后的一片重新翻过土的空地上,檀允珩坐在一个圆杌上,手中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梨果,她目光看着正蹲着身子栽秋海棠的男子。 第142章 秋海棠是都城花坊育的新花,甚至无需根茎,直接折枝过来插在土里,花能活过九月,秋日暖阳下的海棠盛开,细细嗅来,清新幽香。 常幸再次过来给小司昭递了四公主府派人送来的请帖。 檀允珩左手翻了翻,左不过一张四公主府的大小姐与贺家大公子成婚之喜,日子定在下月初。 “四公主府已沉不住气了,偏选今日递了南大小姐下月初成婚之喜请帖。”檀允珩慢慢一笑,起身顺着小径走到陆简昭身侧,提着裙摆蹲下身子,出现在他眼前,“按理最该是三公主府的南二小姐沉不住气才对。” 陆简昭从一旁竹筐里新拿了枝秋海棠,插在土地,往后退了一步,重复动作,“南二小姐许尚未想到对策,毕竟三公主府没了三公主做倚仗,做事不得急功近利啊。” 即便南二小姐心有行,力却不足。 昨夜,檀允珩将南伊忱敲打一番,由南伊忱领着北冥奴隶私下会见北冥公主,细究起来已是灭头大罪,何况南伊忱还听得了不该听之语,其罪当诛,她将人搅合其中,为得就是她手上抓着南伊忱把柄,人手上也有她的把柄,制衡之下,让人日后不得再试图败坏她的名声。 毕竟北冥公主与奴隶私见一事,真追究起来,谁知是不是南伊忱主动拿她和阿见的帕友之情相胁,既然旁人次次戳她心肺,她便拿旁人的命做胁。 檀允珩口中搅咽碎梨,她也往前挪了一步,陆简昭刚好从一旁拿花枝,转回头,四目相视,她整张脸都映在他视线里,日头温和,煦煦照过她明净面庞,温润脂白,秀眉淡淡不争春山,一眼灿烂明媚,她故意在人眼前晃悠的,“看来这南应泠的婚期是昨儿夜里刚定下的。” 公主府暗卫的实力不容小觑,就连司昭府的衙役都只能乔装扮寻常百姓,从公主府前经过,一旦靠近,暗卫第一个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是以衙役并非听得何事。 苍穹碧空如洗,日头暖洋,陆简昭视线触到檀允珩刹那,他恍惚之中看到了不同于茶水铺子老板娘的柔和五官,三千明净洗心灵,哪怕浅浅一个模糊轮廓,也能让他试图想再多看一眼,这种感觉是往昔他看檀允珩那双明眸才会有的感觉,等他闭眼再睁,一如既往,毫无所差,还是那个开茶水铺子的女子。 难道他长期睡不好,身子生疾? 回朝后他找了太医来看眼疾,未有他症状隐现。 难不成是昨儿夜他先听檀允珩的绣球被买,后听他手绣的绣球被烧,气恍惚了? 这确有可能。 他听闻他的绣球被烧毁,那会儿真给他气着了,转念一想,他那绣球被珩儿亲手拿去烧掉,跟珩儿听闻她绣球在平安巷被捡时的心情又何尝不一。 这滋味当真是不好受。 倒是昨儿夜听着四公主府的南二公子口出狂言,他越想越气,那人简直丧心病狂! 昨夜陆简昭在珩儿熟睡之后,潜身去了四公主府寻绣球,他直接去找南二公子房间,在叠放整齐的被褥里翻到的,他就知道,这东西只会出现在南二公子房中,还真是大费苦心。 南二公子长住宫中,是南三皇子,四公主府的房间成了空,却被府上下人打扫的一丝不乱,看来南二公子的母亲和长姐都知其买郡主绣球一事。 他临走时,故意打翻南二公子房间博古架上一个瓷瓶,留下一摊没归整的杂乱,潇洒离去,就当初次会面,他送给四公主府的礼物。 灯火直明的四公主府上,当夜想了办场喜宴,将檀允珩与他一并找个顺当由头请去,好当面赔罪。 那就拭目以待。 陆简昭冉冉一笑,他身子往前一探,唇角碰着檀允珩凉凉的额前,他亲了他于恍惚之中看到的女子五官中的额前,原来是开心呐,“珩儿,为夫都有些期待了。” 看来小楼国的国主给的药生效了。 檀允珩查案近五年,早会在人一言一行中察觉蛛丝马迹,一个渴望地动作,她不会看错。 试想,能让堂堂陆世子心生渴望的,也只有她咯,想看的人只能于恍惚中才能窥得一眼,勾起他内心深处,才能让人刻骨铭心记得她。 “陆简昭,你的欲望说,你很想看到我,所以有了期待。” 第070章 利刃 九月一, 南应泠与贺家大公子大婚当日,也是檀允珩和陆简昭暗暗较劲的第七日头,俩人正常上衙回府, 直到睡在床榻之上,一个习惯搂另一个才能入睡, 另一个偏想逗逗这个,被逗的这个时不时在逗人那个唇瓣磨两下, 逗人这个便遭不住, 痛痛快快搂着,让被逗这人好生睡着。 不能再折腾。 老规矩, 这日近午时,檀允珩和陆简昭坐在去往四公主府上的马车里, 对坐在左右两榻,中间黄梨木挨几上摆着一盘新鲜洗干净的瓜果。 秋季瓜果是个大丰收,往后再过一月, 除了雨天, 日日都有新鲜摘新鲜叫卖的, 司昭府的瓜果所需数木之庞大, 有专门的百姓日日送新鲜的。 和煦的光照摇摇晃晃趁着帷裳落在铺了一层绒白软毛华毡,鹅黄轻盈, 起起落落。 第143章 陆简昭看着檀允珩一会儿掰一颗葡萄,一会儿再掰一颗,长睫扑朔下,偶尔日头攀附上那双透明清澈的眼尾, 将人照得肤泽通透。 檀允珩私下压根不会刻意约束什么, 素常什么性子就是什么性子,葡萄一颗一颗捡, 花功夫消磨时辰,总要在该闲暇时闲暇,做点无意义之事,才好做事,正因如此,陆简昭看的津津乐道。 比起之前她追他时,那般令人着迷的聪颖和危险色彩,他很喜欢眼下她的自在,真像岳母家中之景,夜晚华灯初上,小桥流水涓涓的空灵中,一只蜻蜓飞过溪流,漾起圈圈涟漪,他融融其中。 蜻蜓浮游低空,风雨前歇,亘古不变。 待会的暴风雨与她和他都是寻常事,不打紧,陆简昭又更重要一事,不是问,是确定,他想说,“官府收百姓割完麦子后的秸秆,此拔高百姓积极种田之举,是珩儿提出的。”是檀允珩八岁提出的。 牢内常年潮湿,无论关押的是死囚还是年限未到的犯人,都是有罪的,有罪就该受些折磨,却不能是滋生许多病症由头,庄稼地里的秸秆,大都采焚烧销毁,来年翻土,也是浪费。 “无论南祈先朝还是裕朝史书,真切记载,百姓乃远瞻之根本,就连她舅舅依旧如此做,就拿南祈先朝后期言心,先皇昏庸,慢慢消磨裕朝气运,直到临死前,还在为亲王赐保命圣旨,官员腐败,商气低糜,致使南祈先朝内忧外患,百姓日日生活在恐惧里,家中有女儿的整日更是提心吊胆的,甚至他国也有如此气候,善待百姓,才是善待一朝一代。 民以食为生,商依民所托举,哪家茶楼不是百姓一砖一瓦添起,不是百姓花银两当买主。秸秆干燥存放,能缓不少牢狱之症,百姓尚能多收一笔银两,日子过得滋润些,多为百姓思虑,百姓乐意花银两过惬意滋润的日子,南祈行当才转如常事。” 檀允珩伸手在她这边桌沿又掰一颗葡萄,拿在手中,“你第一面见得那位女子的工图,我已托哥哥帮忙呈给舅舅过目,也传话给那名女子,不日即可修建茶楼。” 说完,她把葡萄放口中。 陆简昭唇角缓缓一笑,给她斟了盏桂花茶,他见她很爱吃葡萄,便将整盘葡萄推到她那边,他很喜欢看她掰葡萄的动作,指甲扣住,再一掰就下来了,也很喜欢问些寻常事,颇有夫妻闲谈悠哉之感。 这桂花茶没什么讲究,每到秋季司昭府的茶水会换成桂花茶,他吩咐膳房厨子煨热了些,她畏寒,不已再饮司昭府的温凉茶。 陆简昭记得这话是珩儿八岁说于圣上听的,那会儿徐夫子进司昭府刚满一年,也不知徐夫子是否心有夸耀呢。 “我让那位女子和她丈夫一同在进都后先寻司昭府的。”他第一面见到的那位女子进都一事,他刚知道,“看来那只祥云合欢簪大有用处。”话意旁指。 二人私下还暗暗较着劲,檀允珩手折在膝盖上,身子往前一探,她没理睬他话,接着道:“相公知道那位女子和她丈夫打哪来吗?”她看那幅工图,跟她之前在宫中藏书阁里看到的江南所居相似,江南并非南祈疆土,“那二人去过江南,女子姓彩,男子姓琉。”至于二人名谁,她没记住,姓氏很是特别。 也就是檀允珩查过彩琉夫妇的户籍,并非江南人氏,只去过江南,彩琉二姓,陆简昭领兵攻下百色国后看到过,那里百姓的姓氏,除此之外,再无他国有。 “百色国此二姓十分罕见,是难民。”稀少到只剩此二人在世,拥此姓,别无他人,“有将士花一日功夫给百色国百姓登记造册姓甚名谁,呈上来的姓氏中有两个名字,一个姓彩一个姓琉。”名字他不大好记,他没记住。 他话声如他相貌一般,许在旁人听来幽深冷冽,在檀允珩听来是润耳的,甚至她听的娟娟入耳。她打小被母亲父亲嘱咐过,出城最远不过围场,连她舅舅年年祈雨去的大昭寺,离围场甚近,她都被叮嘱过须及笄过后方能跟着去,也得等来年春末。 听母亲说,她的命格与团院中的那棵绒树息息相关,及笄之前不得离太远,以免她出事,那是母亲为她求来的活路。 “陆简昭,你信天注定吗?”檀允珩发问,她不信,她此生信神明与佛,信亲人,信自己,唯独不信天注定。 神明不是天,天只是湛蓝白云,一望无际的长无尽头。 在与檀允珩相识那日前,陆简昭更信自己,能带南祈将士们得胜归来,那是父亲同他刻不容缓之事,遇上她之后,他深信一个母亲的为女求活路的决心,就像他父亲为了他当时不喜,去和岳母说道一样。 “天注定,我不信。”刮风下雨,闪电雷鸣是天做的事,地上的事,事在人为。 好似檀允珩口不能言说的喜欢,陆简昭信自己多番主动,终有一日她会说出喜欢他,他不会为一句‘天注定’而默默等待长久,相反天下无事能撼动他想听她说出口的喜欢一事, “我也不信。”檀允珩了当道,她同陆简昭的婚事,是她步步算计后得来的,倘若她不算计,甚至不喜欢,陆简昭跟她顶多官场上的同僚,一个不会吸引她的外人罢了。 二人闲闲坐在马车里聊得不着边际,四公主府嫁女,日子定得急,里里外外的下人身上都紧着一根不敢断的弦,直到九月一这日,众人才得以喘口气。 第144章 历来女子嫁妆与男子聘礼一致,自孩子出生便零碎着手备下,即使如此,四公主近日也没敢松懈半分。 贺大公子,贺正漾是家中独子,也是南应泠在今岁春日宴席上一眼看上的,温温公子翩如风,去岁刚及冠,新任御史大夫,父亲是礼部尚书。 四公主南心易自打女儿看上贺家独子,就知有些事她不得不把面对从中择选。 ** 旁人家的婚事,檀允珩和陆简昭是赶趟来的,二人赶在午时下马车,被四公主身边的嬷嬷请到一座噤若寒蝉的院中。 院中喜绸高挂,新娘子新郎官一身喜衣,四公主还有南二公子都在院中等候。 寒夫子一事,彼此心知肚明,自然少了寒暄,檀允珩和陆简昭的茶水是南心易亲自斟的。 “外头的人知寒夫子身疾过世,阿珩和女婿切莫言而无信。”话也是南心易侃侃先道,四公主府做的事,她认了,各退一步才能保住皇室名声,就像三公主去世,旁人哪知三公主死于毒,甚至都不知三公主派暗卫杀死孙萍孙绥二人。 徐徐秋风,温暖宜人,吹着屋檐下悬挂的红绸微微漾出风貌,桌沿处茶水冒着热气,热气氤氲在檀允珩秀丽的五官上,罩在她眼周潮热难耐,她端了陆简昭身前桌沿的那盏茶在手中,声静静,“四姨母忘了,孙萍辱我娘与我,孙绥在我夫府上杀小厮,已是死罪一条,她们本就没有活路走。” 檀允珩侧了一下上半身,看着坐她另一侧的四公主,“寒夫子何错之有,怎么,四姨母怕四公主府招揽的今岁已参加秋闱的谋士落选。” 公主府选的谋士顶顶好,从出身到学识,古今中外知无不晓,晓无不知,也会害怕寒山书院学生更出众,抢了公主府谋士的中榜青云路,才会在秋闱前,择天时地利人和,杀了寒夫子,让一众书院学生心中蒙难,秋闱失策,好算计。 南祈秋闱设在八月最后三日,巧得很,九月一四公主府大喜,何尝不是庆谋士入仕大喜。 然南心易还有一事,不曾开口,檀允珩猜到了,只听温风拂过凤头钗,影影落声满是玉。 南应泠手被贺正漾牢牢握着,一刻也不曾松开,他即为皇室中人,事情来龙去脉三言两语的他听出了隐意,那又如何,他和应泠成婚,本就是一家人,自该有难同当的。 在坐的,能同郡主说上话的只有贺正漾岳母。 南心易接着道:“阿珩言之有理,姨母和阿珩哥哥姐姐,从未真的害过寒夫子,只是派江宋那对夫妻,在寒夫子身边书童跟前说几句话,并非什么有害之话,只有寒夫子若真心疼那书童,怎不将其收为义子,挑拨离间的话。” 这就怪了,倘若不是四公主府就是三公主府,江宋夫妇都是读书人,圣贤高,觉悟不该低下,透不得四公主话中之意并未点过那位书童和珩儿的命运,人命运不同难不成也是三公主府的小姐和公子所提? 不对,江宋夫妇二人在司昭府地牢直言,黑衣人原话,书童指认,不会出岔子。 陆简昭手抬到石桌边沿,端起檀允珩跟前那盏不冒热气的茶水,顺势瞥了眼跟着一道坐下的贺大公子。 “贺大公子来的甚早。”他温和一笑,声夸赞。 贺正漾和南应泠相互喜欢,他能同她成婚,是幸事,自当早些来,为妻挽发,笑道:“娶心爱之人,应该的。” 怕贺正漾听到不该听的话语。 檀允珩听懂了陆简昭递给她的利刃。 第071章 琴弦 檀允珩挪眼睇着身着婚服的一对新人, 尤为故意地相看南应泠一眼,和缓道:“地牢里的江宋夫妇全全招了,难不成姨母认为寒夫子身侧的书童会说谎?” 今日是南应泠和贺大公子大婚之喜, 前些日子难道不是寒山书院学生勤恳备学之时? 皇室颜面当然重要,几只臭鼠如何撬动颜面一说, 借着人生来命运不尽相同,在心中痛快贬了她, 明知书童何许人, 竟还要蛊惑之,眼下说让她在贺大公子跟前手下留情。 难得, 张得了口。 南应泠和南应声久不择言,二人沉得住气, 南心易心中直跳,面上依旧镇静,绝对不能是今日, 更不得让女婿知道事实! “阿珩, 姨母知你善于洞悉人心, 书童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阿珩何必为着他,伤了皇室颜面。” 确如所说, 任凭谁听了都会觉着林惊忆有着亲生父母的冷血,旁人一点风声,闹得没了自个主张,巴不得这样一个庇护其成人的夫子去死, 至于是哪家府上的蒙面人告知书童, 寒夫子必会死的,檀允珩无法凭猜想应证, 不得妄言。 刚陆简昭那把利刃递得好,就连她舅舅也曾赞许过贺家世代清廉,今岁春日宴席上,南应泠和贺家公子互看上,属实谁也未曾想到,当朝国母,点头二人婚事。 南祈婚事崇尚自由,一度有了她舅舅舅母最不愿看到的,也无妨,贺家人品行极好,这样的人入皇室祠,实乃大喜。 一门良臣实在难求,但一门鼠臭不丢,坏的不止一门良臣,怕是想动摇南祈根基。 南应泠心怀抱负,其弟弟南应声能得到的皇子位,圣上又不因男女之分来定皇子位。 有皇子为何不得有皇女,此为圣上思虑不周所致。 第145章 檀允珩最是知道怀中有成算的南应泠如何想,论才智官阶品行,南应泠要比弟弟南应声更好些。 “应姐姐和应哥哥不愿说吗?”若她说,南应泠着实有不凡的学识,想要一个与皇子平起平坐的位子,不难。本就是她舅舅早年未曾思虑周详,难的是四公主府的三人今日都得收押,不仅南应泠成不得皇女,南应声这位皇子也得遭贬。 陆简昭在一旁和声道:“不如妹夫替二人跟姐夫说道说道。” 话音甫落,旁处院子中过来贺喜的官员世家,还有秋闱结束,四公主府养的谋士,谈笑风生,甚至还杂着远处院子姑娘家嬉戏声。 唯独此院,鸦雀无声。 陆简昭没真心想替人讲清的意思,随口一说,南大小姐和南二公子沉思静色,他点一句罢了。 南应声打小话多,此刻却也沉得住气,饶他幼时运气更佳,入宫成了皇子,有了争太子位的机会,他看着身着喜服的姐姐,一脸宁静,今儿就要嫁给心上人了。 哦不对,也不是心上人。 所谓的心上人,不过是贺家大公子品行极佳,年纪轻轻官居三品,想攀着往上爬,爬到跟他一样的位子。 凭什么呢,一个家中绝不该出两个皇室子女,如今他姐姐寻了个好的靠山,他还无姻亲呢,要么他将姐姐姐夫拆散,要么他拆了阿珩妹妹和陆世子浓情蜜意。 南应声都要。 “阿珩妹妹,还不知一事,自幼姐姐就羡慕我气运好,一朝成了皇子,何愁似锦前程。”南应声噙笑道。 檀允珩:“……” 陆简昭:“……” 南应声为了自己,竟能指控自己亲姐姐,没等二人妙口言讽呢,贺正漾‘蹭’地一下从石凳站起,双眸垂视着他这所谓的弟弟。 “应声弟弟,我从不知你奇怪到,明明自己占尽天时地利,养的高瞻远瞩,反过来不忘嘲讽亲姐姐。你姐姐同你我,在朝为官,难不成你姐姐在朝中节节高升,你怕有朝一日,圣上当真收了皇女,你的地位更不稳妥,此举当真不义。” 贺正漾手还牵着南应泠的手,吉时将至,看来郡主和陆世子并未打算放过四公主府,但他会陪着自己妻子一同面对。 即便应泠真的做了,欲借着人生来命运不同,踩着郡主上位,他也会陪她一同面对。 绝不逃避,也绝不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埋怨他人。 南应泠一张妆容华丽的脸上,浅浅浮起一笑,金钗闪光,好不耀眼,她目光隔着她的丈夫,看向南应声,好声好气道:“弟弟,我从未抱怨过人与人的命运不公,尤其你我之间,因着圣上当时无奈之举,你得以入宫,有了如今才学,我在宫外自有破釜沉舟,迎头而上之能,且不在你之下。你若有真才学,怕我做何;我若是假才学,你恐夜半都会笑醒。 弟弟是你让江宋夫妇告诉书童,命运一事,不就想嫁祸吗?黑衣人是你请人去的,寒夫子必死也是你得知孙萍孙绥逝去真相后,得知南伊忱和南伊霖会有下一步动作,你还挺善解人意,提前告知书童寒夫子必死,为让其有时间留念想,防止引起旁人疑心。 你也不曾想到杀害寒夫子的人会自首,牵扯出你。” 南应泠说完,挪身子换了个方向,发中钗环摇摇,似一曲风景好,“是的,阿珩妹妹,我曾在家中说过,若我有朝一日能成皇女该多好,我不信阿珩妹妹未有此感。 一件事总有利弊,福祸相依,圣上当时做法仓促无错,那我如此思虑也无错,但我从不会用那命运一事说玩笑,我与阿珩妹妹,自始至终是两路人,形同陌路,面上和善,我敬妹妹礼,也深知阿珩妹妹入都至今,陷事重重,短短一年,你为南祈百姓做的事,收拾先司昭烂摊子,让百姓对你改观,并非一句气运佳而能甄没的。” “我待阿珩妹妹的心,仅仅如此,阿珩妹妹与我,是敌非友。”南应泠静观其色,在南应声开口后,才不徐不疾道。 南应声一听便傻眼了,心里慌乱,脸色平静,“姐姐真有本事,我做何事,姐姐都能知道。” 语气如常,话讥讽。 南应泠反问一句,“弟弟做的不好,当姐姐的不该有所察觉吗,不然弟弟为何欲图诬陷我,难不成就因我年幼时的随口之说?” “姐姐我并非抱怨,而是你不如我,能稳坐其位的恨呐。” 我朝皇子皆出自公主府的长子,有能与其他皇子一较高低的本事,在其位谋其事,若南应声持之以恒,快一步娶了郡主,在朝中站稳脚跟,她南应泠倒是会高看这位弟弟一眼,可惜,她这弟弟一直等啊等,等到郡主都快要成婚了,才花黄金千两赎回一个郡主亲手绣的绣球,有何用呢,还不是坐等郡主和陆世子都成婚了,绣球也被陆世子将屋子翻的乱七八糟,赶上土匪了绣球又回到陆世子手上。 眼高于顶,总一副自有把握的样子,南应泠对她这弟弟,向来低眼看。 午时二刻,新人出阁吉时已至,不见新人,四公主府上的宾客交头接耳,话乱殃殃的,新人院外众多下人看守,无人敢靠近。 檀允珩和陆简昭一道看了眼四公主,身为母亲,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争个不停,心里是何滋味,二人不知,也不想问。 第146章 檀允珩有听出一开始四公主话里有话,“外头的人知寒夫子身疾过世,阿珩和女婿切莫言而无信”,何尝不是敲打里头的人,一块上好的木头,若先从内里开始烂,外头依旧光鲜亮丽,四公主清楚自己的儿子没有清晰纹路,女儿有,想借话让女儿替了儿子,也算为皇室做了好事。 至于陆世子过来拿回绣球那晚,南心易一并想了,檀允珩身为皇室郡主,自当雅量为着皇室颜面,也怕寒夫子一事已败露,女儿会嫁不成心爱之人,儿子虽是咎由自取,但到底也是她的儿子,刚好借着女儿婚事由头,跟郡主赔个罪过。 有些罪可以赔之而过,有些罪无法重来。 人命关天。 南应泠和贺正漾的婚事没了着落,一应延后,九月一过来吃四公主府和贺府吃酒的两家宾客,议论离席。 同日下午,四公主府一事在都城里如一锅沸水,烧的滚烫,到了晚上,农作百姓归家,灵芽茶楼里到处论之。 “今儿南大小姐和贺大公子的婚事吹没影了,四公主府四人都被押去司昭府了。” “啊,四公主府犯啥事了?” “两位司昭没说,大婚当日能被带走的,犯的事小不了。” …… 天高露浓,秋夜深沉,郡主府金玉满堂院中,小桥溪流边上,一男子坐在矮凳上,背影干练,月色如霜,倾泻而下在男子眉眼折了爽意,不知想到什么,唇角不断勾起,似是心情甚好,右手拿着一支狼毫笔,左手中拿着一颗绣球。 水蓝色的绣球在月霜下,明亮熠熠,男子浅浅弯腰,手中笔尖沾了溪流清水,将绣球表面涂了一遍又一遍,不知想做什么。 檀允珩在堂中沐浴完,没见着陆简昭,丫鬟堇卿告诉她,人在院中溪旁,她双手负在身后,慢慢走过去。 陆简昭背对着她,忙活的手中东西清清脆脆响个不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檀允珩一袭水蓝色织锦衣裙,身子往桥栏上一倚,双手抱臂,看着一阵弯腰忙活的人,眉眼舒笑,好似洗绣球是件天大的事。 说来也是可笑,一个被她送出去,又被有心人弄丢的绣球,几度辗转,又到了她当面给送出去的人手中,那会儿人没收啊,任由其府上下人弄丢,甚至还是旁人捡到给她的,有心人被揪出,就能摆脱陆简昭无心之失了吗? 错了就是错了,再改也是没必要的。 “陆简昭,你在做什么?”檀允珩明知故问。 她心中有一把古琴,琴弦断了几根,头一根断的就是这颗被他遗忘在马车里的绣球,陆简昭知道。 甚至他想过弥补,发现都是无济于事的,那就不补了吗? 还是要的,不仅要补,还要小心翼翼将旧的断开的琴弦拆下,换根新的上去。 陆简昭神色微思,停下手中拿着狼毫笔洗绣球的动作,侧而望向檀允珩,她刚沐浴完,风里她身上的香气隐隐可嗅,垂顺的乌发绞干,全散在身前两侧,五官素净到极致,哪怕神韵掺了他物,依旧挡不住明媚如朝阳之貌。 陆简昭视不到,唯独那双桃花眼,他能看到穿他自个心灵深处的明霞,他左手转了下手中绣球,环佩轻击,声音泠泠,有枚带裂痕的环佩已经被陆简昭换了新的,当下这个绣球,完全不沾他人气息,“洗绣球,将污秽之气都洗掉。” 第072章 克制 长月阴寒, 夜风刮过院中梨树,掺绿面黄的叶子簌簌落下,檀允珩转身回屋里。 陆简昭也跟着往屋里走。 金玉满堂里, 暖如春日,地龙烧得旺盛, 前些日子的火盆,入了九月, 也用不着了。 灯火通明, 檀允珩往榻上一坐,堇卿给她盖好毛毯, 便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 须臾, 身后人跟了进来,她视线凝在翡翠珠帘外的人影上,珠帘摇曳, 流水声声。那人身着鹅黄色暗竹纹圆袍, 一屋暖黄, 在这人身上铺落美好温润, 手中湿漉漉的绣球未落一滴水,绣球顶上那根细绳被那人吊在食指上, 整个绣球悬空在热源处。 陆简昭同她隔帘相视,火光低处,身后暖烛,将他映在一片霞光里, 日暮将顷, 面目和润,倘若白玉冠配上簪花, 会是南祈空前绝后的探花郎。 绣球失了重心,在空中摇摇晃晃,很久过后才逐渐静谧,那双极力掩饰幽邃空洞的眸光里,前所未有的心疼爽意交织不断。 在陆简昭听到檀允珩将他亲手缝制的绣球拿去烧掉后,他心中自然窃喜,是她在乎他,才会生气,也是疼惜当初因他置之不理,珩儿赠予他的绣球,才会那般出现在里甜香街不远处,她当下的难过心境。 试想而知,珩儿满心欢喜将心思一针一线缝进绣球,赠予心上人,心上人或置之不理,冷声拒绝;又或丢掉烧掉,都是无错的,唯独因他大意之失,造就难以弥补的场景。 在甜香街,珩儿听着,岳母岳父被孙萍蓄意贬低一番,出了街又遇着绣球一事,无人心中能好受,他亦不能,此乃他之过失。 但事在人为。 他单手负在身后,站在外阁,如长阳下的一朵飘云,身子微微松懈,飘云轻散,挡不住其破如竹之势。 “洗掉就好。”檀云珩沉静道,她不是个爱扫兴的,她有心,当然在乎自己亲绣的绣球以不合时宜的法子折而复返,而罪魁祸首就是陆简昭的过失。 第147章 陆简昭趁着一会儿功夫将事先备在一旁的钩子拿来稳固,随后将绣球挂至热源高处,提步拨珠帘,进了内室。 榻上矮几,单独置着一盏温热茶汤,细细嗅来散着淡淡清香,是草药汤,是丫鬟提前斟出搁置在矮几等他来饮尽的,也是陆简昭之前在陆府,想逗檀允珩尝一尝的,利于缓解他眼疾的茶汤。 一口闷尽,苦意在口中延至眼底,陆简昭眼睫阖动,隐在阴影下的眸色瞬间复原,让人难以察觉,“珩儿心中有气,夫当解之。” 檀允珩双臂叠放在矮几边缘,眉心在陆简昭长睫阖下时,浅浅一皱,茶汤异常苦,曾几何时她抿过一小口,难以下咽,为南祈开疆扩土的将士,不该遭受这些的。 一码归一码。 檀允珩神色瞬息平静,跟院中活水小溪涓涓截然相反,她视陆简昭地目光如一汪池塘,水面难起波澜,但若有人经池边,俯瞰,能看到水中映月阳,人在其中笑,正如她浅浅一笑,浮在脸上,久久挥之不去,懒洋洋“嗯”了声,她身子往挨着榻栏的引枕上倚去,“的确,南祈诸多案子,只有发生了,才有查案,水落石出之日。” “绣球折回我手中不是案子,是引子,你我是结案人。” 烛光在窗柩上晕出一片霞光,却又烁着淡淡星光,檀允珩是个坦荡的,她做事说话,想要什么就去全力而行,总要让自己做到才是;说话不让自心烦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 南二公子下地牢后,陆简昭才将绣球拿出,用狼毫笔沾水一点点渗透净洗,也正解了他心中的敌意,何尝不是敌意松绑,而檀允珩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绣球没谁买走了。 她让丫鬟帮她把绣球拿去当掉,故意给从旁城巡视而归的南二公子看到,她令自个府上暗卫随行,告知她的。 为得就是有朝一日,她心中的那点气火能解,是以檀允珩敞开了心说于陆简昭听,是她的心中话。 至于陆简昭如何示好,都是应该的,毕竟她身为他的妻子,自然享受他全部的示好。 她故意放松这一步,好让人有个正儿八经追逐她的机缘,不管如何,她是不信一根断开的弦,能完全凑好,简直天方夜谭,何况弦是由她所控。 也是巧了,赶上这么一桩案子,案子结了一半,还剩一半,在三公主府上。 陆简昭缓缓一笑,双臂学着檀允珩叠放在矮几边沿,目光总能敏锐捕捉掩在她眉骨的点点期待,“珩儿,你的眼眸里,有期待。” “陆简昭,你的欲望说,你很想看到我,所以有了期待。” “珩儿,你的眼眸里,有期待。” 拿她的话,来引得她话声,陆简昭有一手,无伤大雅,檀允珩照样殷殷一笑,期待道:“我拭目以待,丈夫向妻子示好,理所应当,享受的也是我,我何乐不为呢。” 说罢,陆简昭晏晏一笑,起身下榻,弯腰抱起不想走路到床榻上的檀允珩,嘱咐道:“珩儿先睡下,为夫先去沐浴。” 屋内烛火熄了大半,弱弱的光已不再有霞色,沉夜中蔓蔓幽兰飘暖,檀允珩身子朝外侧躺着,偌大的外侧,只窝着一只来圆儿,她手不断顺着来圆儿身上的毛,一双眼眸阖着,睁开,试过很多法子,还是睡不着。 她承认,她离不开陆简昭那具身子,才成婚不久,她就习惯额前抵着人心口睡,无比心安。 陆简昭今夜沐浴太久,久到比往前两日夜间沐浴加起来的时辰都要长。 隔着折展屏风,他长发干透,正慢条斯理穿着外袍,婚后不仅他,还有檀允珩都是日日沐浴后换身干净整洁的寻常衣衫睡觉,都怕自个儿矜持不住,他的定力不知不觉薄弱,又不知不觉垒高隙墙,留缝隙让她抱着蹭着,青瓦束他的欲望。 上榻前,陆简昭吹了屋里的灯烛,只远远留了一盏外阁烛光,长身躺下,床榻上漆黑一团。 来圆儿想起身去里侧躺着,被檀允珩摁着身子动弹不得,喵叫两声,陆简昭噗嗤一笑。 笑声跟他温朗五官一样,很迷人。 从他掀起床幔,檀允珩就是睁着眼看他的,到五官遁在昏暗里,她不再看清他的温玉之貌,轻笑在床幔回音,妙如风吹丝绢,繁华轻摇,缀满顺阳当空,心过留痕。 只一秒檀允珩也没忍住,手顺着来圆儿身子上移捂住它的眼睛,头往外一挪,陆简昭的手刚好覆在她捂着来圆儿眼睛的手背上,五指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他眉头松展,微微扬起的唇边沾了女子温香,他唇一攀,欲勾过她唇瓣之际,她的吻自己贴了上来。 很清。 檀允珩头往陆简昭怀里一钻,窃窃一笑,明意道:“洗太久了,陆简昭。” 她没他在睡不着。 就是这样。 陆简昭就是故意的,断开的弦的确无法完全复原,唯有一个法子,直接换根新的琴弦,也可换个字,叫‘长’,重新长根新的琴弦来。 他清楚檀允珩夜夜必搂着他入睡,今夜往后夜色,都不会例外,将往日不用一刻钟的利索沐浴,换成今夜缓慢,让她因他睡不着一小会儿,一点点先将弦音聚起,再慢慢长弦。 第148章 日子还长,需得将久。 他褪了寒霜,只剩一身温润,她喜欢他身子,他清楚;她因他做何事,说何话会情不自禁,他也了如指掌。 陆简昭抬手略过来圆儿,搂着檀允珩身子,他上半身漏在锦被外,心口处贴着她的额前,她的呼吸含笑,他的眉眼舒展。 “你太想我了,檀允珩。”他紧随其后,学着她的话道。 檀允珩的话意,琴弦既断,再如何修补也是徒劳,亦无非想让他一如既往昨日上榻,他偏不,新弦必须生,琴才完好无损。 二人中间隔着一只睡在锦被上的来圆儿。 来圆儿也没睡,它刚眼前一黑,这会儿还一直黑着,也不叫,就窝在锦被上不动弹。 檀允珩也是故意说的,她倒要看看,一个无动于衷的琴心,如何长一根新的琴弦。 “一枝晏梢满树春。爹给阿晏起的名讳甚好。”她在人怀中勾笑,实为有意。 阿晏—— 趁着陆简昭回味,檀允珩身子往上一挪,头抵上他的巴。 陆简昭忽地反应,三千青丝绒绒浮上他的脖颈,酥酥麻麻地痒意不断拨着他的心弦,似一块虎头糖在口中化开,甜意蔓延角落,软了他心扉。 一个十五岁的小孩,从哪里学来的撩人心扉戏码。 陆简昭心中疑问,徐夫子难道还教这个? 也不能。 无师自通吗? 有道理。 怀中人不再动弹,呼吸埋在他颈窝浮动,她的唇瓣轻轻擦过一处,好似细栗磨过,轻轻颤颤,别样之感从他心底犹然冒升。 情难自禁又极度克制。 不行。 陆简昭揽在檀允珩腰际的手往上,轻轻托着她脑后,他身子往外挪了一点位置,二人中间空了缝隙。 他视线下敛,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还在盯着他的颈窝,他勾唇一笑,“为夫更喜欢珩儿唤我,陆简昭。” 阿晏阿昭虽好,总归没全名听得顺耳。 第073章 得意 这一夜, 檀允珩和陆简昭睡得香甜,到了后夜,秋雨凄凄, 遮月伴雾,朦胧一片, 细寒小雨密密麻麻落在青石上,悄无声息, 忽而一阵急促脚步声跑过, 雨滴肆溅。 灵芽茶楼一间厢房挑了一盏烛灯,火光微弱, 一道蒙面黑影闪窗而过,身量高挑。 这道身影俯首作揖, 手中执剑,毕恭毕敬道:“贵人交代的事已妥帖,不知贵人之前应允让在下入府, 可还作数?” 故意没倚窗坐着的女子, 着件紫粉色锦缎交领, 暗橘红色马面裙, 发髻不加珠钗修饰,隐隐黄光落在她细细的秀眉上, 眉眼似外头淅淅沥沥的寒声落地,不加暖意,嘴角却噙着一抹良善笑意,“南三皇子的事, 你做的很好, 想入三公主府当个死士,自是可以。” 说话的是南三公主府的二小姐, 南伊忱。 堂堂明仪郡主绣给陆世子的绣球,因着被陆世子不待见,失而复返,那日甜香街孙萍一事,就是母亲和她还有哥哥三人一道设计的,谁让檀允珩看不上她的哥哥,她哥哥的才能和南大皇子南允珏差在哪儿呢,仅仅是差在她哥哥并非托生在长公主肚子里。 若檀允珩跟她哥哥喜结连理,以当今圣上对其宠爱程度,定会将皇位传予她哥哥的,可惜檀允珩看上的是陆家世子,手握重兵到圣上不敢轻易指婚,还得檀允珩亲自追夫万里,才受此屈辱。 明仪郡主,高高在上,自幼享不尽荣华地位,举国无双,心气自然是高的。 那颗被陆世子弄丢的绣球沦为城北孩子们戏耍的玩物,又折返回檀允珩手中,即便当时正值午时,甜香街外的过路百姓寥寥无几,她有法子啊,用的还是檀允珩在陆世子班师回朝时,用过的招数,亲口说出对陆世子的欢喜,再到人传人,不过半日,满都城人尽皆知。 百姓听闻他们的父母官亲手送出去的绣球被丢弃,心中皆有忿忿,何况檀允珩呢。 受屈在前,南伊忱不信郡主不在乎,也不信郡主会在漫漫长日,会喜欢一个让自己受屈的陆世子,她在朝为官几年,上朝就听了几年朝臣明里暗里示意郡主的婚事。 郡主是个爱自由,不受约束的,可说千宠百爱,天下好事都被其占尽了的女子,陆世子并非正当手段失的绣球,这事儿南伊忱知晓,孙绥就是她安插在昭平侯府的棋子。 郡主口口声声喊她一句“忱姐姐”,当姐姐的自然见不得妹妹婚后假意惺惺地喜欢。 檀允珩的手段了得,陆世子对其说百依百顺都不为过,南祈日后的天下不管是谁的,都得为檀允珩马首是瞻。 两位司昭一个得民心,一个手握军心,谁当皇帝都得恭恭敬敬的,毕竟郡主的民心是凭借去岁整整一年替百姓查案才得来的,陆世子的军心实打实从战场上打回来的,跟南祈先朝一群臭兵烂虾区别甚大,皇帝气急了,都不敢擅自夺兵权,杀百姓的父母官,毕竟皇帝还需仰仗百姓和将士。 既如此,哪怕南伊忱心中不信之事,也不得给自己留万一。 宁毁一桩婚,不留分毫隐。 檀允珩待陆世子的眼神,南伊忱摸不准虚情假意,还是少女心在生长,南伊忱刚好借着绣球一事给其醒醒神,她与郡主并非同路人,上次人在半闲别苑捞她一命,紧随其后她还了人情,两不相欠,她这次给送份大礼,檀允珩还得好生谢谢她才对。 第149章 南伊忱唇角不自觉浅笑,隔着幽幽微光,看着不曾摘下面纱的蒙面男子,“你叫什么?为何非进三公主府做个死士。” 此问题南伊忱直到今时今日才心生好奇,还是因着她将了檀允珩一军,心血来潮,据她所熟悉,檀允珩但凡出来饮茶,必选这间茶楼,她派人盯了许久,还是托陆世子的福,在顺安军进都城那刻,她的人发现此间茶楼二层厢房有一白衣遮面女子,看不清正脸。 灵芽茶楼是个供百姓赏玩之地,从未轻易在和风日下关门,檀允珩拦截陆世子马车那日,却关了门,目的还不是为郡主追陆世子的风口传地慢些。 如此说来,灵芽茶楼非敌人,南伊忱和灵芽茶楼老板娘所思一致,怕郡主追夫一事快快传开,倒是跟她哥哥争郡主的公子哥一大把,谁知不仅消息传开,她哥哥和那一众在朝中扬言郡主婚事的朝臣家中公子,都是些不中用的。 一屋暗黄,黑衣人站在厢房里,身侧烛台单燃着的红烛比刚刚矮了半截,蜡油顺着烛身滑落,他拱手作揖道:“在下应满。” 应满。 ** 翌日,秋雨霜寒割断肠,行人稀稀未赶时。 南祈春日明媚,夏日炎热,秋冬只隔半月期,百姓庄稼地里的庄稼,年年金秋,北冥奴隶分散,去往各家田里,帮着收粮,再有几日收的便差不多,今日秋雨,奴隶逢休,挪身会城北时,恰好跟檀允珩拐进神民大街的马车背道而驰。 奴隶头顶伞上逢花,脚上锁着的铁链在雨水青石地上,显得声音异常沉闷。 原先城北塌陷,流民和北冥奴隶暂被安置在城西住着,城北修缮完,先流民后奴隶全全回到城北,修缮后的城北除流民是一家子一院子外,北冥奴隶是一人一间。 檀允珩踩前室下马车时,挪眼看着销声匿迹在远处雾重的锁链声,随后她和陆简昭一道进进司昭府,身后跟着常幸,三人一道来了偏堂。 阴雨朦雾,司昭府偏堂多扇门紧阖着,就连夏日一直敞着的花窗都有了明纸挡风,堂里暖如春,烛光跳跃。 常幸禀道:“大人,三公主府的南小姐已被咱们府衙的衙役捕到,就在昨儿夜里,南小姐和一名黑衣男子从灵芽茶楼一同出来。” 檀允珩身上披着的雾粉色金边白牡丹大氅,手中握着一个袖炉,刚和陆简昭一道坐下,身上将将有暖,常幸就告诉她鱼上钩了。 南伊忱这等聪明的人儿,最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于是,她和陆简昭挪身又去了地牢。 潮湿昏暗的地牢中,因多了三四公主府的人,竟多了几分热闹。 南伊忱连着昨夜的黑衣人应满,一同被抓进司昭府里地牢,她进来就看到四公主府的四人被关在头一间铁牢里,甚至还有一位硬凑进来的贺家公子。对面关着的一众人是寒山书院之前的学生还有一位老母亲和几岁的女童,她确实知道四公主府的人被抓进来,令她不解的是为何司昭府的衙役会知她昨夜灵芽茶楼一事。 难不成是应满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南伊忱一计素常神色过去,她有公主府小姐的素养在身,不会在外头跟前与旁人冲突,心中有忿不宣于口。 南应声打进了地牢,见不得人比他好,见得跟他一道下牢狱的三公主府中夫人,幸灾乐祸的本性裸露无疑,眼瞧着南伊忱进来,直接冷讽呵笑,“哎呀,忱姐姐怎得也落败了,弟弟还以为忱姐姐不会被查着。” 南伊忱最不喜欢此人,同为朝官,事事提防着自家亲姐姐,生怕亲姐姐位居权贵,一个人啊,最拿不出手的就是连家人都要防着,这得对自己多没谱,才会由此想法,她直接忽视。 南应声蔑了她一眼,不出声。 地牢的门再次被打开,衙役正好将南伊忱关进和三公主府同一道铁牢里,檀允珩和陆简昭缓缓走来。 陆简昭神容从容不迫,扫过关在牢里的书童,和江宋夫妇,这三个拿珩儿的命运说嘴的人,亏得还是寒山书院的学生,和寒夫子亲自教养的书童,看来并非所有的适龄百姓都适合读书明事理,寒夫子含辛茹苦授多年诗书,换来的是被学生惨杀的下场。 檀允珩身子一转,直直看着关着三四公主府的牢中六人,其中南伊忱身后站着的黑衣人,她派府上暗卫打探过,是思慕南伊忱的。 黑衣人名应满,在信阁做事。 信阁是都城一个专程养黑衣人之地,城中谁家想请人做事,不想用自家人,即去信阁雇人,雇主不但赏金给够,还得应允雇下的黑衣人一件能做到之事,信鸽掌柜才会将黑衣人的名字、武功如何还有想被允诺的事,一并拿给雇主挑选,南伊忱挑的是应满。 一个无家可归,却又想有家去的应满。 应满名字是自己取的,应声满意,他很满意他自己。 至于应满思慕南伊忱,檀允珩早就从信阁掌柜那里听过,应满不愿说,她也不会替人说。 檀允珩和陆简昭背对背站着,一个对着三四公主府,一个对着寒山书院的学生,二人心照不宣,神形如出一辙的静然。 狱卒在两位司昭大人进来后,挪了火盆在两间牢房头燃着,炭火崩崩裂开的声音在隐隐还能听见鞭打叫喊声音的地牢里被隐了过去。 第150章 檀允珩双手抱臂,一个寻常动作,下一秒,陆简昭看着牢中江宋夫妇,道:“眼熟对面南二小姐身后的黑衣人吗?” 昏弱的黄微光里,几双眼睛都盯着对面的人,江听闫宋凛和应满相视,宋凛和应满见过,江听闫未曾见过蒙面人。 宋凛一家罪不致死,尚有活路走,就不会选死路,宋凛是个孝子,江听闫是个孝女,二人上有老,下有小,被捉后便不会说假话。 宋凛指着对面的人道:“认识,他就是给草民传信的黑衣人,那双眼睛会说话,哪怕他次次蒙面来找草民,草民都能认出。” 话音未落,檀允珩从四公主府几人脸上看出难以置信。 她手肘堪堪抵了一下陆简昭。 心似春风得意。 第074章 主动 今早在马车上, 檀允珩跟陆简昭明着较劲,陆简昭缓缓斟了盏茶,端起其中一盏, 高滞手中,先跟她搭话道:“珩儿可知灵芽茶楼是谁开的?” 昨夜南二小姐被衙役押到司昭府, 先礼后兵,衙役将人带至府衙一处空挡屋子休憩, 辰时一到, 押入地牢,真是好招式。 陆简昭领兵多年, 兵书上的三十六计,他招招活用, 运筹帷幄,唯独在檀允珩这儿他看到了另一种独属于她的行事作风,招招鲜活却又致命。 先礼后兵, 对三公主府的二小姐, 他想, 珩儿定是欣赏此人的, 他不了解外人,却清楚珩儿为人, 先前珩儿能推险棋一招将南二小姐拉进北冥公主与北冥奴隶会见旋涡,南二小姐深知,此事并不会被公之于众,依旧不喜欢被旁人支配, 甚至不惜一早安排好, 来做挣脱棋局的那双手。 结果显而易见,他的珩儿更胜一筹, 是了,一句自信从容之语“倘若我爱皇权呢”,若珩儿爱,就没别的皇子事了,她亦会让反对的人心服口服,臣服于她。 都不用他陆简昭动手让反对的声音销声匿迹。 南伊忱能落马,依仗之物他在马车上沉思良久,只想到灵芽茶楼是珩儿认识的人所开,能让珩儿欣赏之人怎会摆脱不掉被人追踪,何况珩儿并未有过吩咐衙役或者府上暗卫盯着南二小姐一举一动,又或本身这个茶楼就是珩儿所有。 唯独此理说的过去。 灵芽茶楼晚上阖门,大半夜前去灵芽茶楼,门定是提前留着的,茶楼有人跟珩儿通风报信,才说得过去,而且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的。 报信之人也不会是旁人,陆简昭猜是珩儿身边的丫鬟。 是以他单问茶楼是谁开的,一句话,就能将他所有的猜想迎刃而解。 檀允珩手接过陆简昭端起递给她的茶盏,茶水缓了热意,正正好能饮,她接过茶先道:“不是服侍我的丫鬟。”随之,将茶一饮而尽。 咦。 那是谁? 陆简昭当真猜不着。 “那珩儿如何得知南二小姐会与黑衣人在昨晚相见。”陆简昭不死心,从早上他的侍卫白满告诉他,南二小姐连同跟其会面的黑衣人一同被抓去司昭府,他就没停过在心中思忖,唯一可解的法子被珩儿一句话没掉了。 他的问题再次问道点子上,这次他听了个令他心中醋意横生之话。 檀允珩嘴角噙笑,“我知晓那名黑衣人呐。” 知晓黑衣人? 清楚敌人之友,何尝不是防患双敌,陆简昭明白珩儿此番做的目的,但这得了解成啥样,才能摸透黑衣人一定会在昨夜同南二小姐在灵芽茶楼又来往。 不能就这么算了。 地牢里,江听闫宋凛控诉黑衣人后,陆简昭察觉身后人动作窸窣平常,心中却春风得意。 ! 他好像被耍了,一个即将身死的人,他有何惧。 话说回来,为何不惧,那是珩儿真切掌握此人动向,跟珩儿追他那般,将他品行渗透。 不过他心中也划过一抹得意,他眼中是说给珩儿听污言秽语之人,和杀死寒夫子的不孝后代,身后是不惜派人跟踪,也要赎回珩儿绣球的四公主府的南二公子,还有能让珩儿为之欣赏的女子。 陆简昭心中碎碎言谈,目光微微下敛,神色穆穆,整个人淡然旁观,不仅被他目光睇着的几人,吓得甚至咽了咽口水,江宋夫妇的孩子被吓得欲张口嚎啕大哭,被宋凛这个当爹的捂住嘴巴,不许其哭出声,就连他身后的两家人也都心有威慑。 一个为南祈厮杀,征战沙场的将军,回都后待人待物漠然置之,哪怕面对郡主的‘真心’追夫,也拒的毫不留情,生怕耽误旁人,之后爱意萌生,求娶郡主,旁人也只有过那么一次,在城东央府托郡主福分,有幸得见陆世子温柔一面。 那是只留给郡主看的,他们不过是捎带能看到。 一个身影如琼树一枝,威仪凛然的小将军,连圣上都和声和气的,他们才没胆量忤逆,心中敬畏理之自然。 没有陆府,就没如今南祈一统天下局势。 南伊忱往左迈一步,将黑衣人应满彻底挡在她身后,“他受我指使的。”声音坚定。 南伊忱不算个好人,但不是个当缩头乌龟,将自己所做之事推向他人,应满被她选中,去指使旁人,她付了赏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应满有罪,她更有罪。是她失策了,以为郡主去灵芽茶楼不过是乐百姓而乐,茶楼老板娘更是她的友人,何况她府上的暗卫一直潜伏在郡主出行的各处,从未见过郡主见过什么旁人。 第151章 甚是奇怪。 南伊忱思前想后,问题只会出在灵芽茶楼,司昭府衙役能迅速派人前去捉拿她和黑衣人,已是细思极恐,跟着她一同前去的暗卫却一点动静都未曾察觉,衙役绝不可能是听到风声后去的,而是提前设伏。 除了灵芽茶楼老板娘知道外,再无他人知晓她昨夜会行动,问题就出在茶楼老板娘身上。 檀允珩脸上浮了个公笑,“南伊忱你当然逃不掉,你不妨转过身看看你身后黑衣人。”一句提醒,牢里所有人都转了目光,哪怕是她身后的陆简昭也转身相看。 应满一袭黑衣,遮着面容,唯独那双眼睛是璀璨的,似一团温和的火焰,炯炯有神,不因身在牢狱而心惧,不因事败朝不保夕而难过分毫,武人风骨,眼中闪过因爱慕而滋生的感动。 檀允珩一眼即知,她是个局外人,也是局中人。 南伊忱朝后看,陆简昭朝她看。 三公主的两个孩子,没见过父母和乐,常易辩不得掺感情的眼神,只能道听途说,或是察言观色,容易放过蛛丝马迹。 南伊忱视不出什么,一瞬便转了头。 “他既收我的赏银,自然也是有罪的。”南伊忱不知郡主何故让她看黑衣人,许是她所犯的错,要一力承担。 不,她不这么想,从她去信阁选人起,目的就是明确的,此人定要无父无母,无所牵挂,视死如归,才有应满只为她做事。 两相皆知的事,是买卖,错既已被揪出,都需担自己该责担之事,毕竟她所犯的事罪不至死。 应满为她做事,然南伊忱让其做的事是再找个雇家,就是南三皇子,一个成气候,没气量的蠢货,借着南三皇子之手达到她的目的,南三皇子的罪责可大了。 皇子位也保不住。 陆简昭臂侧轻轻挨着檀允珩,重心还在他自个身上,他温温视线下瞥,眸中的女子长睫如蝶翩翩,阖下眼眸,宛如一滴墨落在清水里,无法分辨,却控着人费尽心机去将墨找出,唇畔掠过一抹浅意,似喜鹊报喜。 他不知道她到底在心中藏了多少事,城中有多少她的无形眼线,他只知,他的珩儿赢了。 这个小他五岁的女子,身上有着身居高位的沉静,还有少女骨子里天然,不常宣于表的傲气。 至于珩儿让南二小姐看身后黑衣男子,没过他眼,但南二小姐的话不无道理,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珩儿提醒的话,话外有弦音,是南二小姐那句“他受我指使的。” 难不成? 陆简昭一瞬明白过来,挪眼瞧了南二小姐身后的黑衣人一眼,眸色静静,真情不在,是珩儿看到了黑衣人待南二小姐别的心思,有心提醒。 “南二小姐是个爽快的。”他话一点。 南伊忱方才反应过来,郡主那话并非让她表明心态,她上头那句黑衣人受她指使,出于自心,然站她背后的黑衣人若没动歪心思,郡主又为何要点她。 是了,应满对她生了旁的心思,久而久之,谁知应满是否会生出恨意,郡主择而告知,是让她自己拿主意。 南伊忱隔着铁狱栏看着外头站着的郡主,一脸素净,却总那般明丽,似一座山花灿漫的高山,一碧如洗,让人心中静然。 她主动道明她所做之事,站南伊忱身旁的南三皇子南应声站不住,他是个心气极高的,一听南伊忱攒了黑衣人,就等他主动上钩,便气急败坏。 南应声不能容忍自己被耍地团团转,手指着南伊忱,道:“南伊忱你有天大的本事,还不是被捉拿归案了。” 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在别人最不愿提及的事上撒盐,之前郡主绣球,今日讥讽,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说着旁人讨厌事,这会儿他本性必露,无力回天,索性破罐破摔了。 但南应声错了。 不仅郡主和陆世子没因绣球一事情浅,就连南伊忱听到也无动于衷。 败了就是败了,南伊忱败给的是自己绸缪功亏一篑,而不是檀允珩的计谋胜她一筹。 南伊忱一笑了之,道:“声弟弟,难辞其咎了吗?你姐姐我呢,确实本事不大,若论罪责,你妄图动摇寒山书院,就是动摇南祈根基啊,弟弟,若你不去信阁找黑衣人做事,怎会中我的圈套,归根结底,你的罪责不轻啊。” 对的,檀允珩最为欣赏的就是南伊忱处事不惊,这等细心绸缪,细究起来,只能算是南应声作茧自缚,罪有应得,毕竟谁敢威胁一个皇子去信阁的,南伊忱不会,南应声身边的谋士不敢,寒山书院不是人人都碰得的,碰了不该碰的,怎样后果,一经探究,除了死别无他法。 皇子既入了皇宫,依理,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责,不会累计公主府分毫,讲情除外,跟陆简昭所想一致,四公主和南大小姐默不作声,此二人都不愿因小失大。 一个自幼被养在宫中的孩子,一个跟在娘亲身边长大,四公主待南大小姐更亲一些,手心手背,南心易能做的就是和女儿女婿商讨,尽早让二人成婚,全了母子与姐弟手足之情,为小儿说上一嘴转圜话语,如今再转圜不得,她不能为了儿子,让女儿丢了命。 而陆简昭身后寒山书院的学生,一个都跑不了,哪怕江宋夫妇双亲还有孩子,一并收押,既享了钱财之乐,必同甘牢狱之苦。 第152章 白徽逃不掉的分尸刑,想跟父母来世相聚,是不能够的。 至于林惊忆,世上无人知寒夫子如何待人的,檀允珩和陆简昭先让人作为晚辈替寒夫子守灵,后削了书童一职,除了例行怨恨檀允珩的几年牢狱,又贬其为良民,往后不得入都。 二人想,寒夫子没收林惊忆为子,绝非不愿有个孩子,若寒夫子不喜孩童,在檀允珩幼时,也不会一见面就抱她,他之因素,是怕林惊忆日后生了找生身父母之心,养在膝下,发愿其是个自由的,往后事由林惊忆自行定夺,选谁做亲人。 午后檀允珩和陆简昭单独又提审南应声,人也交代全部,白徽之所以能在苏府断头台上听得流语,还多亏了南应声派人前去。 南应声此人何止该杀,简直其罪罄竹难书,明知百姓之心理,稍加引诱,南祈失了位德高望重的夫子,和一群失了夫子的学生。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直到戌时还未听有歇,檀允珩前脚刚坐进马车里,解系在身前的大氅衣带,陆简昭合伞掀帘后脚进来,吩咐车夫道: “去信阁。” 陆简昭心中鼓声,若他的珩儿足够了解那位黑衣人,然黑衣人在信阁做差事,那么珩儿同信阁关系非同小觑。 一个午后,三个时辰,珩儿从未跟他提及信阁,看来是不打算跟他说。 他就主动去。 摸个清楚。 第075章 亲亲 西风寒凉的九月天, 水烟朦胧,都城街上难有人影。 南祈的寒季来的比他国早,却诸如此般, 到来年开春前,一直维持着这个温度, 不再有低温。 檀允珩自幼留下的畏寒之症,衣着比常人厚些。 马车里的帷裳换了厚重的绒绣, 遮了阴冷, 也挡了捎风,里头四角分别固定着一盏羊角琉璃灯, 防其晃动。 檀允珩是脱了翘头绣花鞋在主榻上坐着的,她身后隔着车壁抵着一个绒面软枕, 身上盖着一层薄毯,下衙时她换了常服,陆简昭吩咐完车夫改道, 转过头来, 她那不慎露在榻外沿处的一抹绣着绒花的红色裙边被她呲溜一提, 就钻进了薄毯里。 陆简昭坐在侧榻, 手中剥着一个甜橘,轻笑出声, “逢今日晏喜,有男子登高,多采绒之盛焉。”婚后他最爱之事,就是看檀允珩下意识的小动作。 别提有多让他心生欢喜了。 檀允珩顺理成章接过陆简昭剥好皮的橘子, 放在马车里中间的小几下置着个火盆, 将小几上摆着的瓜果烘热了些,跟她手的温度差不多, 一口吃下,伸手又接时,抬眼直直盯着他脸颊看,清润的五官分明,眉眼如雨后苍翠山林,温温一笑惹人心,“陆简昭,你真好看,像雨水里沁长的一朵花。”无人能比拟。 她当然知道陆简昭话意,她将裙摆提溜进薄毯里,是潜意识里的,被这人视线锁到,今儿虽有雨,今儿也有晴朗之喜,一男子顺着踩凳而上,多会将绒花揽收眼底之盛焉。 她裙摆上绣着的是粉绒花,既然如此,她亦会乘胜追击,去发自肺腑地夸他。在檀允珩心里,她所要做之事,已经将陆简昭此人彻底拉到她身边,不再能出去,她能给的只有陆简昭所在乎的她而已,她的喜怒哀乐,她的举动。 甚至她也享受其中。 马车出了神民大街,拐了一条街,往城中的信阁去,马车里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提‘信阁’。 檀允珩不说,是她心里清楚,以陆简昭对她的倾慕之心,定会心声好奇,下衙后拉着她一同前往信阁。 陆简昭也没再次提,他也清楚,她打的什么鬼主意,他认自己正儿八经往她设下的圈套里钻,又如何,只要跟她一道去信阁,他甘之如饴。 ** 城中的铺面地段都是金镶的,也是修葺最好之地,朦朦细雨渺烟,将城中铺面拢在青烟里,远近有声。 沿街檐下各种铺面外都有一张打造的石桌,逢若逢晴,石桌上摆着的将会使各家铺面特色,花绸锦锻,食饼油香,满街热拢。今儿细细小雨,击石清脆,石桌上水滴轻溅,空无一物,倒是敞开的铺面门槛里寸地,还是专程摆着一张供迎来客人尝看长桌,摆着各式各样的店铺翘楚。 郡主府的马车驶过,各家铺面有小二和客人纷纷探头相看,只看那辆马车停在一家牌匾上写着‘信阁’二字的铺面前。 有女客打量那家‘信阁’,不解:“郡主有事也需找信阁吗?” 信阁做事,在都城不是秘密,就是一家帮城中众人做事之地。 有一并相看的百姓回,“或是遇着什么事了吧。” 是摊上事了。 陆简昭拉着檀允珩刚进信阁,信阁掌柜还有一脸懵的客人纷纷给二人施礼,客人眼中先不解敬畏,后客气离去,但信阁里的人看到檀允珩瞬间,是迎主子的眼神,客气礼貌之态不过不愿让旁人知晓。 陆简昭一眼分辨。 檀允珩是信阁的主子。 二人被铺内掌柜亲自迎到三楼最里间雅阁,阁内无香炉燃香,清新瓜果散香,一应陈设从博古架到坐榻几乎跟公主府里檀允珩所住的玉满堂无所差,就是小了点,陆简昭几眼看遍。 黄梨木博古架上,摆着的竹笺数不胜数,卷卷依竹笺头拿一根细绳吊着的木牌上金字都写着不同人的名字,其中就有‘应满’二字。 第153章 陆简昭几步过去,找了应满的竹笺来看,檀允珩手被拉着一道过去,她身子正正好倚在博古架和一旁琴桌中间空隙里,头倚在博古架上,看着陆简昭一脸认真看着她亲写的字迹,还有人将竹笺卷起,放回原地的神色平静。 天始终不放晴,阁里高燃灯火,明亮暖和,长灯秋色里,陆简昭一袭韶粉色圆袍,身姿儒雅,似春山翠绿,雨霁风光,千花争媚;又似金气清露,碧树红叶,淡淡风少许,容色不惊,腰间宫绦上缀着的两枚环佩隐有玎玲声响,犹如轻声击乐。 半步之行,他长身将檀允珩遮在难见光的空隙之地,目光下敛,视线捉到她的那双明亮灵活的眸色,瞬间他心底的气火消失不见,他抬起左手大拇指,指腹划过她的眼尾,最后一点火光从她的右眼尾跳跃在他的大拇指上,她的神色依旧不见起伏。 “信阁之事,也要珩儿亲力亲为吗?”他温声一问。 檀允珩的字迹,即便化成灰烬,陆简昭也能一眼识得,一个黑衣人,为什么他的珩儿要亲自写之过往,甚至应满那卷上还有其倾慕与三公主府的南二小姐详细事。 他不喜欢她的字迹上沾除案子外别的男人。 但他没办法,他的珩儿想写谁写谁,是自由的,还有这家信阁,檀允珩不打算跟他讲,是足够了解他脾性,也定会来一探究竟,讲了他反而不会选在今日下衙来,是她想来,也想带他来,不然在马车上,她便制止车夫过来了。 但檀允珩没有这样做,她想让他来,来看看她一眼在司昭府地牢里认出的应满眼神,她做的事都在告诉他,她喜欢他是真的。 陆简昭甚是疑惑,无论他如何思考,都不知她为何不愿说对他的爱意,他不停问过自己,她的喜欢说与不说重要吗? 他说服不了自己不重要,他想听。 想一直听。 是以他得多做一些事,说不定她才会说。 这道清隽的身影挡着她身上的光亮,使她藏匿于幽暗中,檀允珩甚至不换神色看着眼前人,语气一日既往的清灵,“陆简昭,凡事亲力亲为才能得到更多想要的。” 他就知道,她的意思是身居高位,凡事只听旁人张口即来的人,是被蒙着双眼的怪人,这样的人无法一心一意为百姓做事,虚荣心作祟罢了。 话意跟他在城北找到檀允珩时,说的话别无他样,何况信阁是都城为此一家。 “你我先为官,后为民。”必感百姓心之心,才能为百姓事而尽心竭力。 “凡事亲力亲为才能得到更多想要的。” 原来他说出去的话听起来会让人这般心中闷闷不乐,如一团乌云,始终难以散去。 同样镀在幽暗里的还有陆简昭温润之色,他一手抓着博古架,架子上的竹笺木牌刚停止晃动,阁里寂静一片,映照在他身后的光亮带着地龙的温暖,都仿佛抚上他的脊背在说: 少女的始终如一,从开始就是坦诚相待,是他随之而来的珍贵无法比拟的。 他隐在长睫下的眼睛盯着她,眼周酸涩之感有心生,干涩无泪,形同槁木。 “陆简昭,所以你要亲我吗?”第一遍他神色游离,没听到,话又被檀允珩复了一遍。 “所以,你要亲亲我吗。”她声音照旧,不曾有变动。 陆简昭回神,攀附在她明澄目光里,那抔清水,月色璨璨,他怔神一刻没动,没等他加以思索呢,他的脖颈被环上一双温凉的手,他眼中人一笑,尤其眼尾那处的光点,好似湖水里的圆月,漾在涟漪中。 他摁住了她刚打算踮起的脚尖,俯身将人抱坐在一旁没琴的琴几上,亲了她。 吻如往常温情,却不似往常蜻蜓点水,情爱一事,往往都是无师自通的,檀允珩是,陆简昭也是。 脱了空隙,檀允珩脸上一瞬落了满屋金玉,尤其她双目轻轻一合,只剩下略弯的眼尾,隐隐泛红,金秋枫叶光满,却千层迷雾深,无法窥探其貌。 亲力亲为,亲她,环环相扣。 一吻毕,陆简昭才清醒,想到她的用意,从檀允珩一开口,诱着他去想以前他让她感到不开心之事,亲力亲为,他不亲亲她,怎知她愿不愿意。 一个有回应的吻,足以说明一切,能打消他心中对那点笔墨的计较心,确有奇效,他受益匪浅,她在如何执笔绘写旁人,都不抵他站在她面前,毕竟他的身子是她之所爱。 二人心思各有千秋,电光火石间,檀允珩一个没注意,她的右手腕被陆简昭的手高抬起,衣袖顺势后滑,露出半截胳膊,等檀允珩反应过来,陆简昭俯身吻了她手腕处的脉络。 檀允珩神色平静,就这么看着陆简昭呼吸间的热潮撒在她手腕处,一次又一次,她的心跳没往常那般平缓,她自己都感觉到了,他亲着感没感觉到,她不知道,或许吧。 她有手段,她的话引着陆简昭下地狱,也能拉着他上天堂,陆简昭自也有让她心跳加快的本事。 第076章 床笫 足足一个戌时, 在信阁外盯哨的不知谁家派来的,不曾走一刻神,只露着一双眼睛的黑衣人, 眼神亮意闪闪,望着信阁三层那扇红烛高燃的窗柩, 还有依窗柩坐榻上听信阁掌柜点头哈腰的信阁人。 第154章 这几个黑衣人不敢再上前走几步,再往前走几步, 暗处留着郡主府的暗卫, 只好离之焉远,凭身姿断人, 不能听其说些什么。 红烛高烧,微微暗香浸满整个阁间, 檀允珩和陆简昭坐在阁内低处下棋,那榻上坐着的二人是檀允珩培养的信阁里的人,这些人都是听她差遣, 无家可归之人, 有男有女, 依榻而坐的男女, 扮上了她和陆简昭的装束坐着,一旁还站着一个信阁人, 装模作样朝那二人禀告。 实际她和他早已挪了地儿,坐在一旁闲闲下棋,檀允珩手肘搭在桌沿,手中捏着一颗黑棋, “应满即日起, 便不在信阁做事,三公主府的南大小姐允他入府当个死士。”她手中的棋一推, 推到陆简昭跟前棋盘边缘格子上。 陆简昭唇畔微扬,没接话,他看过应满的竹笺,上头明确写着,应满六岁期,家中父母不幸染上时疫,前后脚双亡,街上但凡有人家的孩子,都不愿再跟应满一同戏耍,怕惹上一个这么一个人,连自己也丢了命,有空就顺着应满家外狮檐下,放一碗刚煮好的饭菜,或者少许钱财。 百姓自保无错,应满身为一个六岁孩童也无错之有,无人可怪,可六岁孩童一身骨气,应满感恩四坊街邻,不愿一直活在四邻接济中,甚至怕白日出街,街坊四邻会惧他,深夜归家,卯时出门,家住城西,就跑到城南城中街想找不认识他的人处做活。 都城有生计的百姓或者开铺子的百姓无人敢拿一个几岁孩童当伙计,纷纷不收,一日近子时,应满才从城中距城西不远处的街巷准备归家,因着太晚,他过于困倦,晕倒在地,是南二小姐马车刚好从城西出来,经马车上丫鬟下来探究一番,是饿昏厥过去,南二小姐给人留了水和一盒子糕点,还有一行字: 君有解吾车夫困倦之症,吾见君有饥,特意留下感谢。 三公主府南伊忱。 应满醒来,看着被塞之他手中早已被他攥成一团的宣纸,身侧的水和糕点尚在,糕点样式他见都没见过,肚子饿的饥肠辘辘,边喝水边大口吃。 他读过书,晓得公主府天潢贵胄,常常不以助人为乐,而是授人以理,护人自尊,昨夜情形,不过是南小姐不愿他受之有愧罢了。 那时起,应满心中就装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秘密是一个无法言说的女子,说了,这女子会因他而蒙羞,他这辈子都无法做到跟她并肩,还是埋在心底就好。 后来,檀允珩八岁时,有了这家信阁,从一开始,她想找的人就是无父无母的死士,她供人吃穿,每月例银二十两,就在信阁整日训着,等买家上门。 檀允珩见到应满时,应满十岁,她八岁,她是整间信阁的主子,应满听信阁在找信阁人,开的例银甚好,便来了,谁知见到了真的郡主,是应满头一次得见天颜。 人都是利己的,应满也不例外,心中想再见南小姐,哪怕一面就好,他没听到过她和南小姐是不睦的,寻了私下,问过她,能否将他留一留,别将他留给他人。 檀允珩说可以,前提是说真话,告诉她为什么。 应满如实相告。 南二小姐入地牢后,也是檀允珩正儿八经看见应满看南二小姐的眼神,爱慕之极。 年少时的喜欢,终究藏不住,南二小姐今儿入了地牢,所做之事不足矣有刑,甚至没牢狱之灾,她也只得将人无罪释放,应满又何尝不是她送给南伊忱的大礼。 陆简昭看完应满的竹笺,方知其内。他照着檀允珩走的那步棋,也将白棋下对应之她身前。 坐榻上的女子不曾扭头,坐姿端正,颇有一副大家闺秀气质在身,着一袭水蓝色衣裳,依端庄背影,好一个清妙人儿,学檀允珩九分像,因入信阁没几个年头,暂且是信阁二掌柜。 名潘良姝。 潘良姝手中搁着一盏茶,不动声色,缓缓道:“属下记下主子说的话了。”待会儿她就将应满的竹笺拿去烧掉。 秋夜静谧,总算停了雨水,风里萧瑟,令人不寒而栗。 停在信阁外的一辆马车离去,藏匿在旁处的黑衣人消失不见。 亥时三刻,檀允珩和陆简昭才赶回家中,二人在信阁用过膳食,回来直接梳洗躺下。 檀允珩不是个爱站的,她喜欢坐着,要么躺着,休憩前她定然只喜欢舒适躺着,来圆儿从她锦被里将头拱出来,“瞄”一声,安安生生跑到床里侧去睡。 陆简昭沐浴出来,看着床上的来圆儿躺着已睡下,呼呼声不断,进榻放下床幔,彻底隔了离床榻远处的一盏红烛后,也断了朝里躺着的女子身姿,他唇角微微一扬。 今儿辰时他离府前,交代青词办了件事,将他给来圆儿的两条鱼剁碎一条,剔刺给它吃,吩咐青词在来圆儿边吃,边在其耳边叨叨一句。 “来圆儿快吃快吃,吃饱一些。”一只猫儿好似听懂了,吃鱼乖乖的。 这件事檀允珩丫鬟有看到,禀给了刘嬷嬷,刘嬷嬷又告知檀允珩,是以她这会儿身子朝里,一双眼睛睁着看来圆儿。 并非是陆简昭猜到了,而是整个郡主府上的下人几乎都是成婚那日,跟着珩儿所带的嫁妆一同陪嫁过来的,当然也有他的两个侍卫在。 他没打算瞒着,“为夫就说来圆儿肯定是吃鱼的。” 第155章 檀允珩朝外转了一下头,于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知道他这会儿脸上春风满面。 猫的抉择是鱼,她的选择是他,陆简昭这般想的。 檀允珩外转了身子,弯唇一笑,“阿昭觉得,是猫吃鱼,还是鱼诱猫。” “都好,猫鱼同类。”陆简昭答得狡猾似水流,手中捉不住,不然又要被她带偏,窸窸窣窣转身,不明白告诉他,她想亲亲吗。 他不给,还想她主动亲他。 陆简昭直接在外侧躺下,长臂一揽,将她平躺着的身子转到外侧,抱在怀中,阖眼养神。 他觉得是猫诱鱼,鱼也诱猫,冥冥自有心意牵引。 檀允珩想亲,但她要陆简昭主动亲她,多的是办法。 她手肘抻在床榻上,微微侧起了下身子,目光朝陆简昭睁着的眼睛寻去,寻了个黑灯瞎火。 “陆简昭,刚那位——” 唔 檀允珩话被打断,头后被一手扶着,身子往下被压回床榻上,一吻不清。 陆简昭一听就知她要说何人,‘蹭’一下坐起,左手托着她脑后,怕人躺回去磕在引枕上,右手摁着她左肩往下,唇贴了上去。 她想说的是今夜扮他的那位男子,他有瞧过一眼,眉眼跟他一分像,是信阁人,叫冼敛。 他不想他在檀允珩床榻上,还要从她口中听着跟公主府陆府两家无关的男子。 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对床欢之事,彼此心照不宣,无师自通,床幔里引枕生香,无苗的火缓缓攀升,帐中气息迷欲。 睡在里侧的来圆儿忽地醒来,站在床里侧,“喵喵”两声,躺在一起的二人逐渐迷离的意识才回缓过来。 二人一个给对方系宫绦,一个给对方系衣襟带。 层层床幔里,热潮清香绕榻,久久散不去。 锦被里,窸窸窣窣地声音不断传出,陆简昭先檀允珩一步给她系上大襟袄身侧的衣带,她衣带短,好系些,他手缓缓往下握住正在给他系宫绦的那双手,一指一指带着她系。 一根浅绿色的宫绦在二人手中费了好大劲才系好。 檀允珩头埋在陆简昭胸膛,任由他手抚上她额前,替她抚去薄薄细汗,她还真小瞧了床笫之欢,她对此事不需学什么,该会时就会,她同他成婚小月余,夜夜生怕出什么事,身子里紧绷的弦有一瞬松动,很快被她抑过去。 陆简昭生得好看,偏她又是个不会忍的主,才有了今夜她心狂跳,迷离之际她的意识闪白,松掉的弦一直没能及时回来,不受控的感觉,好似从地上腾空的绵云,又掉在地上。 不大舒服,但不能继续,檀允珩闭了眼让自己心静。 混账东西! 陆简昭指腹慢慢替她拭去额前细汗,一度在心中骂自己,他明知事不可为,更知他的珩儿因何事心有余悸,珩儿不清醒那是珩儿还小,他呢,为何明知故犯。 若非刚来圆儿及时察觉,他在自己心里就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陆简昭大拇指腹停在她鬓角,视线敛下,看着珩儿在他怀中阖眼假寐,他心口隐隐生了疼,“对不起,珩儿,没下次了。” 就连声音细微之处都在自责。 檀允珩心一下便沉静了不少,不是陆简昭的错,人却自责不已,床笫之欢你情我愿,谁都无错。 她手浅浅一抬,指腹收着力道擦过陆简昭长睫,在人眼尾摁了一下,“陆简昭,不如暇时,你我一同给来圆儿织件衣裳穿吧。” 第077章 来好 十月有十, 照例官员休沐一日。 卯时过半,夜空一轮残月挂着,街上幽冷宁静。 郡主府金玉满堂院中, 将将燃了两盏灯,隔着窗柩孱弱微光映出一男子款款身影, 衣衫整洁,朝床榻而去。 陆简昭一袭月白色圆袍, 重新小心翼翼撩起床幔, 在床榻上睡着的女子的额前亲了亲,从床幔出来, 轻手轻脚将其围了个密不透风,一身清意出了金玉满堂。 三竿日上, 日头晒着那棵就连金黄飘舟都不再落的梨树上,旧枝飘摇,堂里依旧不见女子身影。 檀允珩没由来打了个喷嚏, 反倒是来圆儿一个激灵, 一跃下榻, 朝门口走去, 床榻上睡着的人也清醒了。 昨夜陆简昭老样子在折展屏风后沐浴,水声淅沥撩的檀允珩心烦意乱, 许久未出,她刚唤了他的名字,屏风后的人姗姗道: “珩儿明日休沐一日如何?” 陆简昭确实了解她,她鲜少休沐, 府上从未有过差池, 她亦无须休沐松上一日,一来司昭府万一来个什么事, 她能及时着手;二来她身处皇室,何物没见过。 对她而言查案也是放松。 为百姓做件实事,才是大事。 但昨夜她应了,陆简昭此人她亦了解,挖空心思想让她开口说喜欢他的人,为黎民为她总是尽心竭力的。 檀允珩朝外躺着没动弹,日光如密雨如丝,清冽落在她双颊上,粉黛未施,一抹淡淡红晕悄然浮现,她抬手摸了一下,那双眸色盈盈有春,视线凝着她身外空荡荡之地,清清一笑。 昨夜她睡了个好觉,还没等她懒腰伸够,打算坐起呢,来圆儿前爪不断在金玉满堂门里朝外门上划着,再喵喵叫几声,倒把刘嬷嬷引来了。 第156章 刘嬷嬷是郡主身边老人,来圆儿被郡主养着已有七个年头,起初如何养来圆儿,还是她说于郡主听的,她自然懂来圆儿之意。 但凡初冬每临,郡主打喷嚏,就是郡主发烧之时,大夫都说此疾与早年郡主刚入府时来凶凶去缓缓的身疾有关,治不好的。 郡主爱民,一到此季,刘嬷嬷总会提前备着清补药汤,来圆儿喵叫声起,她刚好端着汤药推门。 门只留了个刘嬷嬷进来的小缝,她进来就紧紧阖上,不让外头一点风钻进,来圆儿翘着尾巴快跑回床上,往已坐起拿引枕靠在床头的檀允珩怀中一跃,寻个了舒服地儿圈着猫身。 床幔层层叠叠,夜中难以窥得一丝天光,白日外头晒着,日光跃跃欲试,在那碗药汤被刘嬷嬷拉了个圆杌过来放上去后,床幔也被置起,阳光透过窗柩,轻浅浅的光隙延过床边,照着上好的黄梨木架子床隐隐生香,清新熠熠,床沿往下雕刻着只只不同的小老虎。 檀允珩闻着药汤,捏鼻子喝,许有幼时不间断饮汤药缘由,她不爱喝,但她不得不喝,若不饮发烧难受的还是她,她母亲还有好多人又担心的不得了。 刘嬷嬷见她如此,从袖中一个非常小的锦盒中拿了一颗虎头糖喂她,欣慰道:“这药是晨起熬好的,郡主逢休,热了一遭,咱们姑爷能劝住郡主休沐一日,是个好姑爷。” 檀允珩给听笑了,她后脊倚着架子床外柱,“哪日我同陆简昭拌嘴,嬷嬷还这么说。” 刘嬷嬷撇头摇头,“那不,郡主的人自只向着郡主,谁对我们家郡主好,那就是好。” 之前刘嬷嬷还担心自家郡主会在陆世子面前吃羹,当下轻舟飘扬,此事不再会有,何况她见郡主和陆世子感情甚好。 刘嬷嬷俯下身子,手捂在嘴边,也不知防谁,轻声道:“老奴跟郡主说,房中事,郡主年纪小,身子弱,切莫操之过急,最早也得过了十六。” 这是檀允珩头一次听这事儿,她耳根子莫名其妙泛起一片潮红,并非刘嬷嬷对她放心,而是她从来不是个鲁莽的,做事有分寸的紧,必然是她娘和她舅母喊她身边的丫鬟去听了什么,才会如此。 堂内就她和刘嬷嬷,还有一只来圆儿,再无旁人,究竟是何话意,刘嬷嬷是何等人,她心里有数。 檀允珩目光盯着怀中来圆儿,手划过它身上洗干净的黑毛,“刘嬷嬷说的对,珩儿也是这般打算的。”她仰头,接着道:“待我起了,将陆简昭身边的两名侍卫带来找我。” 巳时末,近午时,檀允珩着件浅紫粉色交领短袄,和橘红色马面裙,身外搭着一件月白色的大氅,大氅还是陆简昭一大早起来翻她箱笼给找来,让她穿的。 成婚后,她和陆简昭的衣裳都出自宫中衣局,她每身衣裳,陆简昭都有一件跟她衣裳搭配的颜色圆领袍。 她往院中垫着软垫儿的石杌上一坐,来圆儿先是一跃到石杌上,后又跳上石桌坐下,身后喻琉给她拿了个不烫手的袖炉,也给来圆儿拿了盛着水的小碗。 喻琉弯腰在她耳边禀,“郡主,四公主府的南大小姐和贺家大公子今儿一早在朝中重新奏请圣上允准婚事。” 檀允珩不感意外,贺大公子待南应泠之心,是真心欢喜,愿意求娶理之自然,因南应声阴谋一事被揭开,并和寒山书院的白徽一道被押往刑场,百姓对这二位骂声一片,甚至捎带着四公主府。 罪不及四公主府,南祈政令无生不及生母的,毕竟南应声出自四公主府,哪能一点不波及,正如南应泠所言,暗地里同她依旧是见不得光的仇人。 哪怕二人之间从未有过节,生在何处,就何立场,送到嘴边现成的借口何能不用。 “舅舅如何说。” “圣上说,四皇子之失并非四公主府之过失,但四皇子之死尚才月余,南大小姐就同贺大公子再行启奏婚事不合时宜,痛斥二人一番,容后再议。” 这亲事自定不下,也无人说奏圣上定不下的亲事,就不能宴请双府阖宴当嫁娶,小两口照样过日子。 檀允珩有想到南应泠在弟弟死后不久,和贺大公子一同朝圣上赐婚何意,南应声不该成为姐姐姐夫绊脚石,若换做是她,自幼同弟弟不一起长大,毫无情分,何况弟弟长大,一直是奚落看不起姐姐的,反之当姐姐的,因何为弟弟之死为自己情爱让路呢。 她不会,跟她同样的南应泠也不会,那不是弟弟,是心术不正的逆子,被她舅舅逮了个正着,本来她舅舅和舅母对这桩婚事不大满意。 不赐婚就当没这回事儿,心中反而舒坦,至于南应泠和贺正漾如何做,全凭自心即可。 来圆儿喝了一碗水功夫,刘嬷嬷领着青词白满过来,来圆儿呲溜一声往檀允珩怀中去。 青词白满二人被刘嬷嬷喊来,心中大抵揣摩到郡主喊二人过来是何目的,刚入九月那会儿,二人到处在府中从下人口中打探,郡主身子不畏寒还有何症。 有丫鬟告诉二人,郡主每每入了十月十,都有一场发烧之症,治不好,只能提防着,让症状别太厉害。 二人偷偷禀了陆简昭,陆简昭在十月十,便不愿让檀允珩再度劳累,他知其爱民之心,不愿在家中长待,在用了昨夜拙劣法子,让其休沐一日,不顾其他。 第157章 青词白满二人进院便垂着头一刻也不敢抬,生怕郡主问二人心中所想。 檀允珩坐着,能视到二人垂首表情,她一笑了之,没问这个,“陆简昭有什么喜好。”既然陆简昭着侍卫在府上悄咪咪打听她,虽然她早就知道了,也一直不曾透露半分,静静看着人用在正途上,她府上到处是给透她风的墙,陆简昭也没打算瞒着她,让她知晓却又深陷其中,陪他演完这出。 既如此,她亲自问上一嘴,借此机会让百姓都知道,她和陆简昭相互喜欢的不得了。 白满比青词壮点,二人皆是一愣,甚至白满身子往后稍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听差了,郡主打探他家世子爷的喜好了? 真的假的,白满满脸不可置信,偷摸摸和青词对视,相较之下,青词正经些,回道:“爷在军营喜好领兵,回到都城喜好,唯郡主而已。” 檀允珩不拐弯抹角道:“我请二位侍卫上街帮我买些吃食,送去司昭府,记得多买些,就说我请司昭府的衙役改善改善,顺带帮我问候一下陆简昭,就说晚膳我同他一道回公主府吃。” 初冬正午阳光,也是温煦的,照着人舒适万分,光照透过梨树枯枝倾泻而下,金黄恬淡,落在坐着的女子身上,温温绵绵,如春日小溪清泉流,涧听心缓。 檀允珩要么是在院中坐着,要么是走到小桥上看山石溪流,快到午膳时,下人来禀: “郡主,陆侯来了。” 檀允珩刚想坐下吩咐人将饭菜端在院中石桌上,父亲登门,正好坐下跟她一同用膳,她作为晚辈,亲自出院迎了迎。 “爹爹快来,刚好陪珩儿一同用午膳。”见人走近,她往外多走两步,双手搭上陆省衣袖。 陆省被拉着进到院中,刚好一桌子饭菜香,让他吸了一口气,“好香,看来爹爹今日也是有口福了。” “那爹爹日后也有口福了,这厨子做的是陆简昭的拿手好菜。” “哈哈哈哈。”院中飘着二人笑声。 二人都不拘着,也没别家府上那番规矩,檀允珩性子热拢,陆省身为过来人性子也不怎得沉稳,有说有笑的。 陆省是被自家孩子薅来的,今儿长公主在宫中有事,午膳留在皇后宫中出不来,巧的很,大皇子妃昨儿回了趟娘家,晚上便留在娘家,明儿才回府,大皇子和徐夫子,忙得更是脚不沾地儿,陆简昭怕檀允珩一人待着无聊,喊了他那也在休沐的父亲过来陪着一同用午膳。 这不,陆省简单收拾一通就赶来了,他知郡主是个顶顶好的孩子,能与陆府喜结连理,是陆府幸识,他动了筷子,便放下了,就这么看着郡主坐他对面,慢慢吃着。 这是替他和来圆儿常伴在宁宁身边的一个孩子,也是来圆儿心上人,他眉眼慈祥,像在看个孩子那般善目,“看来珩儿甚是喜欢来圆儿做的菜。” 来圆儿? 她父亲不知她的猫叫什么,那口中的来圆儿说的是陆简昭。 “爹爹,陆简昭不是叫来好吗?” 陆来好,花好月圆中的‘好’。 第078章 小名 初春时节, 万物回春,光照和煦,五岁的檀允珩在刘嬷嬷领着下, 去陆府找陆夫人,那会儿她身影小, 脚也几乎不爱沾地儿,不是被刘嬷嬷抱着, 就是被陆府殷管事将她抱到那把给她备着的摇椅上。 陆府和静堂前院中, 左右花架子上摆着刚翻完土,埋下花种子的素瓷花盆, 一把摇椅上,陆夫人惬意躺着, 头顶凤引树新枝嫩绿,树影簌簌,似一曲轻吟的摇篮, 在陆夫人脸颊投落碎影。 院中下人悉数被陆夫人屏退, 檀允珩坐姿不老实, 摇椅‘吱呀吱呀’响不停, 陆夫人也不生气,一脸宠溺笑着, 看着小小人儿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蹲着,不安生。 陆夫人也早有准备,在她的摇椅后挡了块石头, 就算摇椅后仰, 也不会出事。 那会儿檀允珩话早说的利索,她边自行玩耍, 边有话直说:“陆姨,娘说她今儿有事,让珩儿在陆姨这里吃饭。”她正坐在摇椅上,伸手够自己小小的翘头鞋尖,她五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鞋尖上绣着的绒花,她一度想扣下来,拿在手中。 元宁是陆夫人名讳。 元宁坐着的摇椅就在檀允珩旁边,她一抬手就能碰到这个小小人儿,一袭嫣红的衣裳,是那般明亮,将府上豢养的麻雀都招来一旁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偶尔还会停在小人儿肩上,也不见珩儿害怕。 “我们珩儿日日留在陆姨这儿,姨也愿意极了。” 檀允珩一个笑脸朝元宁看来,“陆姨去公主府住,好不好。”这样她能日日见到母亲、父亲还有陆姨。 元宁抬手抚过她额前碎发,满眼笑意,摇头道:“陆姨有家,有顶顶好的陆省,我们珩儿的姨夫,还有一个叫来好的孩子,珩儿喊哥哥。” 檀允珩一脸欣喜,手摸鞋尖的手转头就拉着元宁,道:“哥哥,怎么没听人讲过,珩儿除了我哥哥,还有陆姨的一个哥哥呀。”那会儿她不知道此事是埋在所有人心中的不可言喻。 元宁缓缓一笑,抬手在她梳着的小小发髻旁摸过,“陆姨同你陆姨夫,成婚时,珩儿姨夫说过,花好月圆下,笑语不断升,你‘来好’哥哥的小名就取自这儿。” 第158章 后来,檀允珩十岁那年,亲耳在陆夫人去世前又听到了好几声“来好”,她不会听错的。 就是来好。 陆姨去世后,她便不再登过陆府的门,原本她依着陆姨唤陆侯姨夫,慢慢也改成了陆伯伯。 风声过耳,徐徐有声,金风玉露院中,父女二人坐着,檀允珩面容素净,眸底那瞬尚未腾起的疑惑被她扼制回去,不裸露出来,亲自问了回去。 她亦没听错陆侯口中的‘来圆儿’,也是陆简昭小名。 陆省那只放在膝盖上松松一握的手,握紧了下,轻巧一笑,“宁宁那会儿的确给来圆儿起了‘来好’二字,我与宁宁就这么一个孩子,多个小名儿没关系,何况——”提及元宁,他眼中满是遗憾,“何况我同来圆儿在外拼杀,宁宁的病症来势汹汹,谁知是否有命归来,重新起了‘圆儿’字,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一家三口有得以团聚之时。” 檀允珩蹙额一瞬,真的是这样吗,她明明感觉到父亲脸上虽遗憾,却也在极力掩饰什么。 算了,一个小名而已,怎得她猫的名儿跟陆简昭重复,人也不提醒她一句呢,难不成陆简昭觉着她拿来圆儿的名字思他? 依陆简昭的心性,确有其事,不算误会,檀允珩只是想着既然陆简昭小名叫来好,她给猫起来圆儿,也是花好月圆下,谁知误打误撞。 “爹爹说的是,陆简昭知道吗?”檀允珩用公筷给自己夹菜,随口一问。 陆省照实说:“不知道,爹爹没告诉他。”过了一会儿,他提公筷给她夹菜,“珩儿能否帮爹爹保守秘密。”怕人多想,他特意解释道:“来圆儿他的眼疾,珩儿也清楚,难有泪,原本爹爹想着等打完最后一场仗,告诉他母亲全部事宜,谁知最后同小楼国交手,来圆儿眼疾一去不复返,爹爹没忍心告诉他此事,珩儿帮爹爹一次,先别和他说,等爹爹想好如何同他说,再说。” 总觉着哪里怪怪的,檀允珩说不上来,爹爹说的诚恳,陆简昭虽说是堂堂七尺男儿,自幼离了母亲,回来看着母亲灵位,无法痛苦一场,心有愧疚,人之常情,爹爹为儿子眼疾着想,也乃父子连心,是以她才不知怪异之感从何处腾升,只管点头答应,“我不会同陆简昭说的。” 陆省呵笑两声,瞥了个轻快的话,“城北那块的奴隶和流民重新住上了,在战场上负伤的将士已遣去城北驻守,再不会出现往昔腐朽,爹爹看,珩儿对城北也上心,不知珩儿对丽州之战如何看法。” 丽州之战。 檀允珩竹筷从碗中夹起菜又放下,她不怀疑父亲问她,此战打的并不仗义,怕是爹爹心中也有悔意,未有退意,“爹爹,南祈先朝之失,他国百姓民不聊生,兵力强悍自大,我朝周遭的村庄被烧之毁之,爹爹不出兵,南祈城中的百姓当如何,他国百姓又当如何?”她自问自答,“当被杀,被俘,没个好下场,城北流民和奴隶比比皆是。” “那时我朝兵力较弱,出城跟他们打仗无疑是败仗,将士死于沙场,若想走出困局,必当破釜沉舟,当下的北冥心善,在战场上素有仁德之称,厚待俘虏,甚至一场胜仗过后清扫,也会为死去者建起衣冠冢,心慈仁德,于我们是好事,丽州城于我朝边,趁其不意攻其不备,他国总以为我朝抵不过北冥朝,不出兵,哪怕北冥国主后之反应,也想不到我朝会攻一个伸手帮过我们之国。” “依珩儿之见,丽州城之战,利弊交加,珩儿从书上看到过此战,是我朝顺安军攻打北冥朝之战中最为轻松的一战,正因轻松,爹爹才会有心悔,毕竟是我朝忘恩负义在先。” 说到陆省心坎里,他确如此想,早年圣上领兵,他身为先锋时,北冥救他们于水火一次,到头来圣上和他却成了促使北冥沦为南祈战败国的刽子手。 “多国百姓蒙难,若不出兵,我朝即将成为下一个他国,若出兵只有兵行险招数,攻那会儿兵力雄厚的北冥国,爹爹心中纠结过,但不曾停过步伐。” 檀允珩表情少见的有了起伏,一闪而过的隐忍,她没劝阻,“爹爹,去城北看望过,那里的流民看不起北冥过来的奴隶,依旧挡不住奴隶欣欣向上,也绝不断奴隶心中不知北冥还要不要他们,甚至不知何年何月还能归北冥,嘴上虽怨恨,心中还是放不下故土的。”她诉了实话,攻打北冥实乃不义之举,话总有利弊,难道当时不攻打北冥,等北冥攻下南祈,南祈百姓沦为奴隶,就不是此等下场了吗? 只会更甚,一国之主该有的心慈北冥国主有,不该有的心善也有,就注定了即便有大一统的夙愿,也难以维持,她在司昭府五年里,不计其数地坐在宗卷室,看着裕朝,南祈先朝,北冥国及他国岁月,帝王之位争夺是永无止休,兄弟姊妹多的皇室,不争个头破血流难以心甘的,何况此前皇女心有不甘,却唯有甘心,才能活下去,甚至都不得像皇子那般争夺,可想而知一个善良的皇帝能走多远,自古有雄心和善良就是不相匹的。 午时过半,金玉满堂院中没了二人和来圆儿的影子,陆省就是来陪儿媳妇用个午膳,便回去了,檀允珩回屋一觉睡到未时中,醒来一阵恍惚,在软榻上拿着陆简昭给来圆儿织了一半的衣裳,是件褐色的,她拿在手中在窝她身侧的来圆儿身上比划了下,学着陆简昭模样勾了两针,就搁下了。 第159章 她并不会织衣裳,针脚不精,那晚她经心一说,不过是不愿陆简昭心中自责不已,二人之过错不该一人心中有责,是以提了给来圆儿织件衣裳,分心不再想那晚事,倒是苦了陆简昭一人,她也不知人这一手好的钩织细活哪里来的,勉勉强强,比她好上些。 她就这么抱着猫在屋里玩了一下午。 初冬是没傍晚的,西山落了太阳,就是风声瑟瑟,月落银霜盛。 檀允珩的马车停在司昭府门外,马车里她抱着来圆儿睡在主榻上,一连饮了两顿药汤,加上屋中热意,她有了困倦就睡上一会儿,马车行入神民大街她刚睡下,直到陆简昭换了那身月白色圆袍,踩着月霜坐在马车里,她朝外翻了个身躺着,睁着眼没动弹,怀中来圆儿跳到他怀中。 陆简昭出府衙前净过手,这会儿依然褪了凉意,双手抱住来圆儿,他身子慢慢往下俯,温凉的额前去贴檀允珩白净额前,一片温热,“很难受吗?”他问。 她不舒服了,他知道,又帮不上任何忙,只能问一遍,再问一遍。 第079章 有病 天色幽沉, 寒风轻忽,吹着急慌归家的街上行人,加快了脚程。 马车里灯火柔和, 温暖宁静,白日檀允珩不曾出门, 脸颊未施粉黛,温润脂白的脸上浅浅映下红晕, 额前温度攀升, 似有一团火在她眼前不断燃着,药温的及时, 除了她身子确实生了疾外,再无不妥之处。 陆简昭额头没抬起, 二人鼻尖碰鼻尖,他长睫轻眨就能碰到她因下意识阖动轻颤的密睫,似盛开的绒花繁密, 和风轻拂, 如云漂浮。 “不怎么难受。”檀云珩浅浅道。 陆简昭抬起身子, 手替她拢了拢身上盖着的薄毯, 转而上抬越过她头上拢好的发髻,够住她的里侧肩, “正好,我有一事同珩儿说。” 檀允珩右肩有一不轻不重的力道,让她刚在陆简昭低头贴在她脸上时,控制不住想亲上去的冲动缓缓静下, 声照往常清细, “跟小楼国有关?” 午膳那会儿,她听父亲提过一嘴小楼国, 想想也该到时候了。 陆简昭垂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静如止水,刚他都差点,因着自个心中欲望加深亲上去,还好收住了。 他虽想勾着珩儿的心,让其说出对他的喜欢之心,却也不能趁人病占人便宜,并非君子所为。 “小楼国二国主死了,大国主亲自过来报的案。”陆简昭声音柔和,似在说一件窸窣平常之事,甚至此事在他心中不及檀允珩身子不爽利分毫。 檀允珩神色淡淡,“大国主如何说的。”她没打算告诉他,她去过驿站,是而心中好奇楼琼月再次见到陆简昭的反应,却没问。 “呈了一道诉状,说是二国主在都城看上一男子,那男子竟是信阁中人,整日黑纱掩面,二国主怕惊动皇室,不曾禀奏心意,只私下偷偷寻信阁男子会面,结果那男子不仅直接拒绝,还将二国主处置而后快,大国主一纸诉状递到司昭府,给妹妹讨个公道。” 若陆简昭说,公道自在人心,二国主究竟如何死去的,谁心中也清楚,不然一国之主死在南祈皇城里,该一道折子递到圣上跟前才是,偏往司昭府递来,阳谋不得不接。 事情总要过明处的,好生生的人说死就死,得有个说法。 至于那个被二国主看上的信阁男子,到底是谁,大国主也只见过黑纱之外,点不透其貌,但是人就有眼睛,人各有千秋,千人双千眼,神色截然不同,想来大国主有备而来,是有见过那位黑衣人眉宇间究竟何姿。 小楼国大国主将妹妹死因瞒的紧,事偏反其道而行之最佳。 “明日一早派衙役将二国主死因公之于众,就说,”檀允珩身子起了起,陆简昭将引枕垫高,让她靠着,然后将薄毯往她身上薅着,手照旧揽着她右臂,只听她接着道:“明说二国主被心仪之心所害,那人就是信阁人。” 檀允珩和陆简昭大摇大摆前去信阁,在阁中待的时辰久到,足够心有歹意的人坐不住,就为等鱼儿上钩。 大国主楼琼月和二国主楼琼华,别看是一母同胞,身上掺了一国之主的利益,有血亲又当如何,利欲熏心,一国不容二主,谁也一样。 楼琼月活了下来,怕也活不久了,二人都争强好胜,给彼此下毒再正常不过,谁也不亏了谁,只是那楼琼华居然也会犯傻去喜欢一个信阁人,让楼琼月递了一纸诉状来司昭府,她是没想到的。 陆简昭领着顺安军进小楼国都城,见过此二位国主一面,在其二人称国主那会儿,他又见过二人,当下父亲同他就有了对策,小楼国跟他国不一,国主秘传制毒,此二人绝不能留,而死期不能在两位国主觐见南祈圣上后,缓月余最佳。 他和檀允珩前去信阁就是个契机,二人皆不知那二国主心中喜欢之人是谁,更不知居然是信阁中人,二人前去信阁的目的,是为两位国主递了把刀,让其知晓原来世上还有她二人解决不了事宜,需借助信阁妥帖。 两位国主自不会放过机会,必将腥风血雨,谁死谁活已见分晓。 在此之前,陆简昭眉眼一挑,忽而想起那日在信阁中,他看到的那位跟他眉眼一分神似的信阁人,他生了想知道他的珩儿究竟为何会点那人入信阁,若因思他而知,他岂不是只需翻开那人竹卷便可推算珩儿带的心思从何年开始。 第160章 他将来圆儿轻轻放他膝上,左手松松一握,抵在鼻前,忍不住轻咳两声,道:“那位名冼敛的信阁人,看上去颇有一族衰落之貌。”自持有度。 来圆儿从他身上一跃跳到檀允珩怀中,又从她怀中收着劲儿道跳回去,她姗姗看了陆简昭一眼,见其神思不明,都说病痛如影随形,他同她常待一处,莫非染了风寒。 要病一同病,还蛮有意思,她没忘他话闲闲,却另有其意,嘴角快然噙过一抹明笑,“头两年,比你年纪大些。” 开信阁头两年,比他年纪大些,大致珩儿是十岁前对他生了心思的??? 陆简昭忽地发觉不对,他自幼长在军营,战在沙场,哪来功夫作画送回都城,珩儿当未曾见过他才对,那他哪门子推算。 神色同他一分相似,难不成—— 难不成珩儿凭他的眉眼比冼敛好看,喜欢他的? 在檀允珩视线睨不着之地,陆简昭左脸明显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就连那双素日不曾有什么波动的眸中,纳罕地生了一丝别样。 暖光不着痕迹落在他长睫中,在他濒临绝望的神色中妙然开出一朵逢春花,是檀允珩侧了侧身,双手腾空掰过他的脸颊,让其视着她,那双眼睛逐渐朦了隐隐朦胧,再次的对她的五官轮廓有了浅浅线条之影,比上次清晰些,依旧难以辨认。 上次可说巧合,这次绝非再算巧合。 生了臆症? 陆简昭心中有了几分猜想,按理太医跟他讲,若非解药,此生不再得见他人颜,他虽有想看珩儿之心,却知任何人都是无能为力的。 解药在小楼国手中,那两位国主他知道的,宁可将此事烂于心里,也不会拿解药给他的,毕竟在她们眼中,熬坏他的眼睛是天大的喜事。 那便是他心中无法攻透的执念和臆症之状,不管前后者,他既以落了眼疾,不得再落个臆症,他不舍得比檀允珩早死太久,留其独自一人。 合该看医才是。 熟知一个人掩实的再好,也逃不过檀允珩五年摸索来的人的神情动作,今日例外,她这会儿脸颊逐渐发烫,头虽不沉重,也不愿多加思忖其事,还是别思为妙,好生休养片刻,是以她侧身往陆简昭怀中倚靠去,这人顺势搂住她,她猜的,也猜准了他的心思。 她依偎在他颈窝处的眸色镇静,楼琼月不会给假药的,算算也没几个月陆简昭的眼睛就能看见她了。 陆简昭在她身子靠拢过来那刻,理清的线团毛边闹的他心中酥酥痒痒,如同柳丝得意那般,跟之前二人在甜香街时,檀允珩衣袖微微拂过他衣袖,轻盈盈的,却让人午夜梦回,总是辗转难眠。 他喉结晃动,声音多了一丝温存,二人挨着近,她身上温热蹭到了他的身子,马车里温度高涨,他的话在她听来是清润的,似干燥的口舌饮到了甜水。 “那人,家中作何,又为何入信阁。”纠结来纠结去,陆简昭还是最为纠结信阁那位跟他一分相像的冼敛,并非他心狭隘,但他也不应允一个跟他有半分相似的人出现在珩儿跟前。 不管是谁。 整个午后,檀允珩睡,来圆儿便睡,这会儿俩人都不困,来圆儿在二人怀中来回蹦跶,闹个不停。 檀允珩身上还有一层被陆简昭紧紧提溜起着的薄被,她将杵在薄被里的手心,沿着薄被拿出,放在陆简昭早已准备好,等她握他手的左手里,下一秒粗糙的五指穿过她的指缝,紧紧相扣,他带着她的手重新放回薄被里。 “潘良姝对面那人,入信阁前就更名改姓,我没记住他叫什么,是城东冯家之子,冯家以走商为营生,跟如今的央府差不多,辗转各国贩卖各国残缺的物什,那次冯公子的父母恰没让其跟着前去小楼国,也就是那一次,跟着冯公子父母一同前去小楼国的同宗亲人,皆中了小楼国的毒,此毒性烈,唾液行径,冯家在小楼国赚了一大笔银两,回府就有了庆功宴,次日冯府主人只有这位冯公子那晚没吃多少就离席,救回来了。” “后,事经查清,冯公子双亲在小楼国被前国主盛邀留下,一行人并未那样做,南祈才是他们的家,他们要回故土生存,那位前国主在一行人离去前的酒水中,下的毒。走商的百姓心眼本就不少,也算计不过一国之主,谁知君主竟会当着多人面给她们下毒呢。” 总之小楼国前国主死的不冤。 陆简昭心口松快一口气,原来如此,那他知道二国主喜欢的信阁人是谁了。 马车行驶稳当,他揽过檀允珩右臂的手微微用力,她的身子再次侧过,整个五官都被他强行埋在他颈窝里,她呼吸的热潮在他颈窝游荡,潮红绯霞一片。 她病着,他不能占她便宜。 他没病,他能让她占便宜。 第080章 当然 同夜, 月光寒霜轻,薄雾凝微气。 三公主府灯火稀疏,仅一书房烛台流红, 一黑衣男子直腰守在门外,那双许久未曾阖眼的眸中无厘豪不爽, 手中紧紧握着挂在腰上的佩剑,一动不动。 第161章 倏而书房屋门一开, 有下人将他迎进去, 下人阖门而出。 书房里,偶烛施明, 一女子端着身坐在书案后执笔写字,眉眼不减决绝, 男子步伐在门后顿了顿,提步上前,拱手作揖道: “二小姐, 您找我。”应满弯弯一弓的余光中, 女子正好写完, 将狼毫笔搁置, 几行绢字行云流水。 南伊忱先没吭声,手不紧不慢把压在宣纸上的镇尺拿开, 缓缓站起,看着眼前未曾得她允准直起身的男子,她心中对策早已实落,不容置喙。 书房里的烛光是她特意让下人点的, 幽火简烛, 最是让旁人视不清她,南意忱负手从应满身侧而过, 站在窗柩前,隔着明纸簌簌,抬眸瞧着那轮将圆未圆的桂月,“今夜起,应满不再是三公主府上的暗卫,身契及本小姐刚写给明仪郡主的信请你一禀带离,她会保你不死。” 檀允珩是信阁主子一事,南伊忱不知道,她疑心过应满这家伙是其派来的,却也不是,思来想去的,她没个头绪。这些日子,她将应满丢在府上暗卫堆儿里,没见人有什么越举行止,原她打算过了今岁风头,待来年开春再将应满送走,如今机会再合适不过。 还有应满此人虽说是她前去信阁主动所选,檀允珩那般机灵的人儿所言绝不多一句废话,善意提醒她应满心中有她,看来冥冥中她反倒给了应满一个机缘巧合,也有她之不小心,既如此,她亦可保他一命,仅此而已,若她再将人留在身边,万事说不准。 世间最不可利用之物便是一颗炙热心。 她南伊忱没心爱之人,却看过她母亲画心为囚,不愿往前走,在心中存了执念,执念尘年,总会行之偏差,她已经没母亲了,绝不能再让三公主府蒙羞。 应满‘扑通’一声跪地,离他不远处的背影他见过一次,在灵芽茶楼,之后他便跟了她回来府上,一直到昨日,他有事出府一趟。 不管哪座府上的暗卫,都是各府养着的,每逢一月即可离府一日,每人更替,昨儿刚好轮到应满,他便出府了。 早在应满尚未人三公主府前,他便被小楼国二国主缠上,他是信阁人,也是自由人,是可自行择家中和信阁住的,南祈大街小巷皆知信阁声望,他是不会有任何差池的,唯独小楼国二国主有朝一日在街上隔着马车看到他过街,非吩咐马夫揽住他去路。 那是谁的马车,他心中清楚,不能动武,甚至只能被堵着,信阁是郡主开的,唯信阁人知晓,入信阁第一条令就是不得泄露此事。 他无任何把柄在二国主手中,却因人是二国主,他只有平声回拒的份儿,二国主似乎不知信阁是何地,南祈都城无人脱话给她,这位二国主只在他从信阁归家途中堵他,从不在白日给他添乱,即便如此他心中有人,拒绝多回,无济于事。 直到他被南二小姐选中,成了她的黑衣人,他神出鬼没的这才摆脱二国主许久,他也得以消停,好景不长,昨儿他回了趟信阁,掌柜给他了一封二国主写于他的信,上头写着若他看到,请到灵芽茶楼二楼厢房见他,他没去,直径回了家,却在他家见到了二国主。 真是阴魂不散,晴天白日的,家中突而多了一人,怪渗人的。 这招声东击西他甚至都来不及跑,那二国主就死在他家中,他即时将人送去离家不远处的药铺子,却被告知人已死了,然他将人送回驿站,跟大国主禀明实况,便回了三公主府上。 那位大国主看上去通情达理,并未跟他计较得失,不是他做的事,他有解释过,谁料想今日便被人一纸诉状递到司昭府上。 “您相信属下会杀人吗?”应满弯腰跪着,头低垂不敢抬起分毫,昨儿他看大国主未起疑心,没当即报官,二国主死时他家中就他二人,无人给他自证清白。 “本小姐自然信你,但府上决不会留你。”南伊忱心缓一口气,抛开应满心中有她不讲,此人当个暗卫真是屈才,还不如去考武状元,走一条仕途路,整个南祈科考,公正清廉,她想以应满学识,考上不成问题。 她心知其心,已为人选错一路,再不得多留,趁此将人退了公主府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应满好不容易才来到三公主府上,短短数日,他见南二小姐面数加上今夜,也才一次,原来是最后一次,他讽笑自声,朦朦灰黄在他弯曲的背上将人压的弯了又弯,“事情与三公主府无关,属下会去司昭府说清的。” 应满离去后,南伊忱顺着书房窗柩望了好久月色,轻声呢喃着,“流云遮寒霜,满院风声至。星辰渡清浅,不见亲人梦。”泪水顺着她眼尾无声滑落,如今偌大的公主府只剩下她一人,哥哥在宫中不能长出宫伴她。 她想她母亲了,很想很想。 母亲却不愿来她梦中。 幽云缓缓,月落西窗,黎明破晓,辰时将至。 青石街上霜白一片,一脚下去,化了冬阳,司昭府门对面支早摊儿的商贩零零碎碎过来,收拾一通才开始忙活。 神民大街这头走到司昭府门前的一男子,和那头过来的一辆华丽马车刚好打照面。 第162章 檀允珩被陆简昭牵着到马车前室,就看着应满跪下给二人叩首。 ** 司昭府偏堂,火盆烧得旺盛,门窗严丝合缝紧闭,温暖袭人,檀允珩手中抱着个袖炉,双手搭在膝上,坐在一侧官帽椅上,她这几天最好别来回倒腾衣裳,索性就着自己衣裳,单陆简昭去换,一件孔雀蓝交领短袄外加件蓝绿色圆领比甲和一条灰粉色的马面裙,身上披着入衙的大氅被陆简昭拿去安放。 隔着明纸窗格,日光淡淡酌在檀允珩身上,一汪水明如镜的湖面上,碎银烁光,湛蓝无云,周遭无山峦起伏,波澜不惊地湖水一望无际,甚至往人忘却今夜归何处之烦忧。 正因窗柩上贴着一层明纸,陆简昭仿佛真隔镜视人,女子发髻中簪花素然,一身衣裳如那湛蓝苍穹,偏堂里无风,灌满他心田。 曾几何时檀允珩也曾在此听他审苏鸣,算算几月,他心成了另一番境地,身后梨树枯枝呼呼,耳廓堂中女子瞥了他一眼,沉心道: “小楼国二国主的案子是大国主亲自报的案,事已由司昭府着手查办,你来与不来,大国主都认定人是你杀的。”檀允珩信得过信阁人,那是她的眼光所选,绝不会因不喜欢她人而杀人的。 棘手的案子她查过很多,此案就摆在明面上,就是小楼国大国主所为,应满不过是南伊忱授她所指点,将人给她送回来了。 她说给应满听得话意深奥,人听不懂,她不得不说,是她和南伊忱想到一处,应满本不该授此案牵连其中,一个自幼失了父母,长大藏在心底之人永远不得见天日,是个可怜人。 应满跟她几年,她既利用了人帮她做了件事,也会护人周全的,楼琼月明显想拉应满当这个替罪羔羊,给楼琼华之死找个合理由头,想来楼琼月做了周全,昨儿陆简昭从宫中请去的太医仵作给楼琼华把脉验尸,无一例外是被一剑杀害的,剑是寻常剑,应满佩的也是寻常剑,死因即是剑。 然应满入三公主府之事,小楼国国主定不知道,但应满如今算是带罪之身,早日为人洗清冤屈才对。 世上寻常剑何其多,单一家所铸,上千同似,锋刃剑法,都可睨出漏洞,问题是漏洞找出之后呢,楼琼华死因是什么,毒吗? 号脉号不出的毒,何以成为毒。 自打楼琼月楼琼华入都,她舅舅没打算让人回去,两位国主刚好也没打算回去,二人还想着能多待一些时日,顺理成章的杀掉另一位国主再离去,是以楼琼月在等其心想的万无一失的替罪羊,就是从信阁人身上下手。 楼琼月见她堂堂一个郡主和手握兵权的侯府世子,都去信阁,那自然是处顶好之地,一切事发生的刚刚好。 檀允珩也没料到楼琼华会喜欢上应满。 地上应满心中有愧无亏,也未敢抬眸看一眼他主子,心中不慌乱,也没多镇静,人不是他杀的,郡主身为司昭,定会为他沉冤得雪,往后呢,他回不去的信阁,见不到的心中人,在这刻如洪水决堤,声音缓缓,“属下没杀那位二国主,属下归家就看到二国主倒在地上。” 檀允珩今儿多施了粉黛,来遮她因病着自而红扑扑地脸颊,看上去她的面色比往常还要红润不少,甚至话声明润,地上跪着的人低下去的头依旧不敢动分毫。 “本官相信你无罪,往后你自由了。”从信阁出去的人不再回信阁,是她的规矩,不因一人而破,“去参加武科吧。” 是否一举高中,是否还能留在都城,全凭一招一式。 直到应满被衙役带走,陆简昭未提步进偏堂,隔着一扇花窗,看着堂里的女子走到窗后,顿然花窗明然,女子丽颜一笑,倚着柱子的男子着意,歪头看了眼站守在偏堂对面廊下的衙役,提步进了偏堂。 檀允珩垂首抿唇一笑,揣着的手伸出食指去碰摆在花窗一旁书案上的笔洗,圈圈涟漪,笔洗里的水是清透干净的,似一条鱼在水中不停游,直到生命尽头。 倏而一双手从她身后揽到她前腰,下巴搭在她肩头,声音鸣了几分,“鱼好看吗?” 堂里暖洋,笔洗清水也温温的,檀允珩手指在里头不断搅着,她偏了一下头,脸颊刚好擦过他唇角噙笑的侧颜,“当然好看。” 旋即陆简昭的手上抬扶住她脑后,给了她想要他亲的吻。 第081章 了然 午后升堂, 司昭府门衙处门庭若市。 是小楼国二国主身死的堂审。 晌午陆简昭遣了人去驿站告知小楼国大国主午后堂审,随之而来的还有大国主身侧的丫鬟侍卫,一应在司昭府偏院中守姿站着。 由檀允珩坐在堂上审, 她以高堂坐,身后的‘海水朝日’图, 清如海水,跟她身上的衣着几乎融为一体。 此案不得由陆简昭审讯, 楼琼月心里清楚她之前为何去驿站, 试想一个揣着明白的人无法绝对糊涂何况她有一事没弄清楚,在她坐到楼琼月屋里前, 究竟还有谁去了。 楼琼月言谈滴水不漏,从不同她多言一句, 此事更是无根之水,无从着手查。 檀允珩视线微微下敛,楼琼月就负手站在堂下, 目光挑明望着她, 人身边是被衙役押着跪下的应满。 第163章 陆简昭侧坐在她原来堂下右侧之位, 他双手抱臂坐在一张官帽椅上, 头稍稍朝身后站着的常幸一瞥,常幸领会其意, 着人给大国主备了张小小的圆杌,圆杌面圆缩小,只坐得下小小幼儿,男女都是坐不牢的。 楼琼月顾着堂上坐着的司昭大人不曾开口, 她有何哀叹亦是不敢露于表的, 心中翻过白眼,不屑一顾, 身子安安生生跪下,南祈朝土她不敢侵犯的,郡主天威她亦没胆量掀的,小楼国百姓不能因她不爽利而遭殃,身为一国之主,她不能拿百姓冒险。 南祈二十年里,皇室就这么一位郡主,上次郡主深夜造访于她,为夫求药,这次即便郡主知道妹妹是她杀的,也会放她一条生路的,不然她为何不将此事直接一道奏折启禀圣上。 至少楼琼月亲自给郡主解药一事,在郡主看来是欠她一个人情的。 人情? 呵。 楼琼月利落将医治陆简昭眼疾的解药给她,檀允珩想,定是绕不开先她一步去找楼琼月的人,何人能撬动抱着视死如归的小楼国大国主面,要到解药,甚至还要顺理成章让她来承此情? 是爹爹吗? 檀允珩细酌了下,也不对,爹爹是陆简昭亲生父亲,爱孩子理之自然,若去情有可原,唯有一事她断定不是爹爹前去的。 明显楼琼月将解药痛快给她,而并非先来者,足以说此解药是先来者故意不拿,并在心中万分确定她一定回来,待陆简昭眼疾好全,人定然会知晓缘由,她顺理成章成为甘愿冒险为他求药之人,明显是让他待她更好一些。 难道他待她不够好吗? 世上可无人敢待她不好,何况是她亲自选的夫婿。 是以檀允珩猜并非是爹爹,也不会有他人的,她当真猜不到,看来是得好生从楼琼月口中把话。 门庭外百姓驻□□头,司昭府每有堂审,总有百姓先见之明来瞧上几眼,初冬的南祈,田中农活忙活差不多,许多百姓腾了空,在家坐着也无事,也过来凑个热闹,有牵来孩子来的,也有带家中祖父母来的,不一会儿人满为患。 黄梨木惊堂木在檀允珩手中一拍,堂下门外瞬间肃静,“堂下何人跪,诉何案事。” 何人诉状,何人先道。 楼琼月心中不愿,身体力行,叩首道:“小楼国国主楼琼月,控诉信阁应满杀害亲妹,证据已在堂外等候。” 说完,她没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南祈条令字里行间她都读过,无明写之事,她不知道。 陆简昭视线难得盯了眼这位国主,是他第二次见,昨儿人来呈诉状,他有见过一次。小楼国先国主无儿子,一水的女儿,前些女儿出嫁,只剩下两个没嫁的,成了名存实亡的国主,姊妹争夺,最为致命。 想为难南祈百姓,一个以制毒谋害人的国主也配? 檀允珩视线姗姗,在楼琼月身上打转,“说清楚些,请谁当证人?”南祈百姓是不会跟小楼国有任何交集的,毕竟小楼国的毒掌在小楼皇室手中,害了那么多南祈良臣,如今小楼皇室唯剩下堂下跪着的楼琼月。 楼琼月笑笑,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我朝百姓。”她对郡主的话做过揣摩,她去过的灵芽茶楼话本里是这么写的: 百姓家中有顶好顶好的父母,南祈朝里有千载难逢的父母,不入朝为官,挪身在青天前,百姓掌舵何愁路。 说的便是檀允珩从去岁至今时之年,其为百姓谋成事,额外楼琼月还听到郡主性子爽朗坦荡,话多半会提醒你如何做,那就是院中她的下人用得无用,不如让百姓当证人,来的痛快些,她反正昨儿看着应满背着小妹走了长路,也不会有百姓故意说谎的。 檀允珩目光扫了一眼门庭处叽叽喳喳的百姓,一听楼琼月说要百姓做证人,全然垂首寂静,默不作声,“你想哪位百姓为你作证?” 檀允珩这人惯会用简语将人带进深渊里。下人与之相处最甚,谁能保证做不得伪证? 她不过帮人理理清楚。 楼琼月眉宇静色,声缓缓道:“昨儿街上众多百姓看见,百姓定识得都城人氏。” 应满跪地直,也不曾抬头,只听堂侧常大人受陆司昭意,前往堂外檐下高喊: “哪位百姓愿为小楼国国主作证?” 三遍过后,无人应答,门庭外的百姓确有人瞧见有男子背着一女子到驿站前,眼下堂中跪着的大国主亲自吩咐人将女子从男子背上小心翼翼挪下,并放男子离去。 司昭府规矩:事不过三。 就在常幸转身回堂之时,门外百姓有人自举起手,冲着正堂回喊:“我等愿为信阁中人作证,那日国主笑着送信阁男子离去的。” 信阁是为南祈都城解事处,据前来的人身价不同,所收银两各有千秋,信阁人凭着做事不拖泥带水,甚至无纰漏,让都城一众多付银两的商户缄了声。 楼琼月着实想不到南祈百姓居然不帮她这个失了妹妹的可怜人,反倒帮一个不清不楚的信阁人。 不都说南祈百姓最是同情弱小吗,城北不就是现例,百姓还给北冥送来的奴隶抱饭吃,奴隶就是奴隶,无论怎样,都是苦役。 有百姓在常幸示意下,堂中檀允珩审完应满,才将自举百姓带进,百姓之理南祈之属,帮理帮亲,楼琼月口中之事百姓确确实实看到了,然其也看到了别的。 第164章 檀允珩高明之处从始不变,往往一句话能让冷静自持的人乱了分寸,旁人偏还摸不着她的错处。 楼琼月跪在地上,神色着静,不变分毫,眸中坚定,“我妹妹死了,死于剑下,宫中仵作前去验尸,也照实说。” 楼琼华之死,十分棘手,若说是楼琼月这个当姐姐的因一己之私将妹妹杀害,凶器不在驿站,甚至陆简昭接到案子,当即吩咐人将驿站周遭二十里探寻过,也无可疑之人,他自然同檀允珩站一处,不怀疑信阁人。 话音掉落,站在应满这侧,尚未褪离的百姓拱手作揖道:“回司昭大人话,草民等未曾有眼看见这位兄台背着的女子身上有伤,草民不才,剑伤哪怕在胸前,人在兄台后背,血迹自然也会落在兄台背上,这位兄台那日一袭白衫,身上可没半分红。” 真相迎刃而解。 楼琼月镇静不住,阖目一瞬,无言以对,拿不出的物证,反胜为败的人证,她心再难鸣起。 败在檀允珩手里,是她心思不够细腻,同时楼琼月被带走时,轻瞥了眼坐在堂右侧的男子,至今她见过男子三次,小楼国城破、昨儿她报案、眼下她被押走。 此人神色寂静,眉宇漠然,跟小楼国城破那日一模一样,她原本以为人的眼睛是视物的,一旦眼疾深陷,不治之症加身,人亦会心中正义不存。 ‘凭什么身为一个八岁上战场的小将士,为南祈开疆扩土,到头来却身负残疾’为此一点,楼琼月深信不疑,但凡是个人,就会心中不平,但她在小楼国从未听到南祈小将军有事,小将军的毒是她父亲下的,为以牵制她和妹妹能好生活着,可惜父亲小看了权利争夺,是枉顾亲情的,解药是她送上的,还好那人也活不过来年杜鹃盛开,是她和那人的交易。 除了那人,世上再无杜鹃春迎。 她楼琼月倒要在天上看着,南祈无所不能的父母官和陆小将军究竟如何面对来年迎春那场噩耗。 在前往地牢的途中,楼琼月咬舌自尽。 檀允珩和陆简昭这会儿已挪身至偏堂,二人正打算将主薄在堂上写之叙说,重新誊写一遍,急听常幸来禀,紧随而至的还有城北一事。 那位被檀允珩带去见北冥公主的女童,于家中自缢,待人发现时,已没有气息。 檀允珩坐在书案后,手中将放未放的狼毫笔,清灵一声搁置,陆简昭冲常幸示意,常幸阖门退出后,他瞥到她眸中忽而泛起红润,落了一道泪。 如今城北由顺安军中负伤将士轮流值守,绝不再有往昔残貌,那位女童之死不会有意外的,只有自缢。 为何自缢陆简昭不清楚,他的珩儿和北冥公主帕友之交他了然于心,如此之景,谁也不愿看到。 第082章 已醉 天边暮色渐渐隐去, 夜色冷冽清霜。 宫内月梨阁院中,一棵沾了霜白的梨树,簇簇盛开意浅, 二楼朱栏处,北冥玉见闲闲倚坐在美人椅上望月, 又快月圆了,十月夜没中秋夜清寂。 北冥公主出生于中秋夜, 一个团圆佳夜, 她年年翘楚以盼此日她生辰时,父母给她备下的生辰礼, 来了南祈皇城,她年年有阿珩妹妹的礼收。 依旧清寂不堪, 这里不是她的家,北冥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她是北冥公主, 也是质女。 北冥玉见头稍稍仰着, 眸中泪打转, 一滴也未曾落下, 今儿午后,阿珩妹妹着人送来一封手写信, 上头石笔写过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是北冥字: 奴婢田野,在此叩谢公主殿下肯见奴婢,奴婢很开心, 之前婆婆说她是首来我朝的奴隶, 依然坚信有朝一日北冥会领他们回家,因不愿与后来奴隶同流合污, 被驱赶被辱骂,都始终不气馁,奴婢的字是婆婆教的,奴婢的人是婆婆从恶奴隶手中救下的,当我朝郡主和我的公主殿下看到这封信时,奴婢已于十月十追随而去。 一个圆满之日,田野看到了城北重修,井然有序,一切明朗,她亦不愿多活一日。 ** 郡主府金玉满堂里,烛火微明,檀允珩坐于软榻上,手肘抵在挨几上,手半圈着支着头,眉宇沉思,却又不知在想何事。 一团昏黄的烛火在她长睫下投落阴影,扑朔迷离,一件杏色交领短袄,淡淡黄昏淡淡明,另只手中捏着一盏清茶,始终不曾抬起落在唇畔,视线直顾着折屏后,尚未沐浴而出的人。 陆简昭每晚都等她沐浴完,方进遮掩实的折屏后沐浴,夜夜长久,差点就比她这个姑娘家还有墨迹,檀允珩端着茶水下榻,满屋暖黄,在她身上映下美玉。 折屏后是宽敞的浴阁,连着一道小门通向柴房,边上小几点着一盏灯,昏暗持中,浴桶水声淅淅,坐在其中的人身上单着一件透骨的白衣,早已浸透,檀允珩就是此刻将折屏一推,进来的。 浴桶里坐着的男子一头乌发贴着胸膛散开,沾湿纹路,堂里地龙烧的旺,即便浴桶里的水不再冒热气,也不妨碍闲适坐其中的男子额前生了层薄汗,温润五官在不远处灯火下更鲜白,眉眼温清,翘楚以盼,一副‘我在等你来’地模样。 檀允珩背着光,五官晏笑,往前走了两步,手一搭浴桶边缘,顺便也挪身坐在浴桶仅高水一点的边缘处,她视线下敛,正巧陆简昭抬眸寻她,他眼神横生了明阳,温暖舒适,出奇的清澈,她清笑一声,道:“喝茶吗?我亲手倒的。” 第165章 好茶,我亲自过来揽收眼底的。 陆简昭闻她话意,唇角不自觉映笑,视线溺在她那双明丽眸中,不知为何,他心中温和,能顺着他的眼眸瞧她,他想许是朦了清茶香,已醉。 浴阁散不去的潮气在二人眼中流盼,他从水中捞出来的手没接那盏醉意,而是托着檀允珩的腰际将人往后拽入浴桶里,随后眼疾手快托着她脑后,没让其撞在另一侧浴桶边缘上,浴桶里的水一下溢满,顺着外桶壁流在地上,茶盏渐渐没入浴桶底,外头值守的刘嬷嬷和宿萸听到动静,立马着身进来,见软榻上的人不在,又悄悄退了出去。 刘嬷嬷和宿萸在堂外檐下,生着个炭火盆,供二人烤火,宿萸坐回那张软席上,小声问道: “郡主还生着病呢,嬷嬷怎得也退了出来。”宿萸年纪跟檀允珩差不多大,打小被买进府里,跟着郡主,她和其他三个近身伺候郡主的丫鬟一样,眼里只有郡主安危,不太明白嬷嬷为何这般做。 明知郡主和陆世子不会行房事,却放任不管。 刘嬷嬷挪着身下的垫子往宿萸那侧拽了拽,摇头一叹,“夫妻之道,在夫妻,不在说道,郡主同陆世子如何,反过来同似,于夫妻,你我皆是外人。” “你进去之后呢,如何开口问,如何折屏看,里头主子一声不吭,你当如何。当下人的,为主子见心,人之常情,等你这个小丫头到我这个年纪也会明白的。” 年纪尚小的孩子总会有些冲动言语的,刘嬷嬷没忘在郡主出嫁前,长公主嘱咐她的话: “珩儿愿意跟陆家世子成婚,与其长欢好,夫妻事宜,劳请刘嬷嬷费心多管束一下珩儿身侧伺候的丫鬟,跟珩儿同龄,难免有些冲动的。” ** 堂里浴阁后,水流蔓延至折屏外,檀允珩没一点准备,她沐浴完换上的新装就这么重新浸在水中,脑后被一只大手托着,她一手下意识扒着浴桶边缘,脸上有着被不小心溅起的水珠,长睫上也挂着一层薄珠,五官因身子快速失重漏了些凝重,不过一会儿,平缓下来,她着实没想到陆简昭会拉她下水,心跳陡然快了几分。 陆简昭的另只手刚巧搭在她里侧手腕,指腹上的心跳加快,为他而跳动的,他从未忘过她手腕处静缓心跳,脑海总想过如何让她心跳为他加速,如今效果显著,小将军向来讲的不是武德,而是出其不意。 他对她的病气十分了解,刚起病,尚需时辰发病过后才会好转,浴阁灼热与堂中相连,绝不会让她在这儿多染一丝病气,他才托人下水的。 “心跳快了,珩儿。”陆简昭缓缓一声。 檀允珩衣裳失重,身后同样散开的青丝只湿了个发尖,她一声没吭,拖着衣裙起身站起,脚下故意失重,朝陆简昭怀里跌,又一个不小心,尝了鲜唇。 又不是就他可以,她自也可以出其不意,逗人心声,她落在水中的手轻巧攀升到他地,陆简昭二话没说抱着檀允珩‘蹭’一下起身,喊了在门外值守的刘嬷嬷和宿萸一道进来重新给檀允珩擦拭,又折回屏后,自顾自擦拭。 这一折腾,反倒是陆简昭病气来势汹汹,头昏脑涨的,次日被檀允珩勒令闲休在府上逗猫,二人一前一后的,病到十月二十才痊愈。 这日是大皇子南允珏生辰,檀允珩和陆简昭一同去了大皇子府用午膳,也是黄知云怀孕第六月,孕吐不在之喜,黄知云脸上多了红润,还有长公主也搬来陪儿媳妇暂住。 大皇子府红绸喜气,前来祝生辰的人都笑颜盈盈,檀允珩都见过,都是些不得不见得人,皇子的生辰可大可小,若办必是有事发生,是以来客或多或少心中杵着一根绷直的弦。 二人晚来就坐后,便有人按耐不住朝之敬酒,不为别的,就为让陆家世子听听旁人与珩儿的渊源,并趁机挑唆,使其夫妻二人离心。 “珩儿长大后,性子收敛不少,不似往常。”说话的是丰亲王府上独子,南蔓生,身后还有湘宁伯爵府的程大公子三公子,颔首附和之。 离这两位公子焉远的程二小姐起身,将手中茶盏一提,随声道:“程氏之女言蹊,在此提茶一盏,祝郡主郡爷长相厮守。” 程言蹊面上落落大方,在心里不知将自家哥哥弟弟骂了多少回,她就说不得带二人前来,结果二人居然跟着南蔓生一道附和,真是气煞她也。 大皇子的生辰宴,无长辈,晚辈自成一席,坐在花厅里,檀允珩和陆简昭是一侧首位,居最右侧落座,对面第二排左末侧才是这位程二小姐。 程二小姐袭爵,位子自当比坐在二人身后第三排的哥哥弟弟靠前一些。 檀允珩看着这位行事端正,斯文不落错的程二小姐,和陆简昭一道提盏轻抿,反倒是她身后丰亲王家中大公子,她没搭理。 今儿她哥哥办生辰,目的为给司昭府一个查实湘宁伯爵府的机会,之前陆简昭派人监视过湘宁府,只有袭爵的程二小姐满身矜贵,大公子和三公子简直不成气候,若非这位二小姐多加管束,怕是要将家中银两拿去赌坊输个精光。 第166章 要陆简昭说,就是程家的两个破绽。破绽虽破,若想让其为二人突破口,尚需一个契机。 就在刚才,契机已经从程大公子和三公主口中说出,至于南蔓生,檀允珩压根不放心上,陆简昭倒真的心有所触,他亦有所察觉珩儿性子收敛,并非长大所顾,而是历过父亲身死,甚至他问过她身边的刘嬷嬷甚至殷叔,都说珩儿是从岳父去世那会儿,性子变也未变。 又是拿珩儿在意事说嘴,陆简昭当真不知道都城贵家公子哥,除了费尽心机挑起珩儿往昔伤心事的目的在哪儿,难不成贬低珩儿就能显得自己高高在上了? 还是不指点别人,就彰显不得自己是条狗。 专挑珩儿不愿起事的哥哥生辰上,来咬一口,有何用呢。 宴席上,檀允珩和陆简昭皆不吭声,二人不愿哥哥的宴席因小失大,却在这日子时,二人一袭黑衣,潜入丰亲王府中,将南蔓生暴揍一顿,次日闹得人尽皆知,却不知凶手是谁,丰亲王一声干脆派人来司昭府报案,二人异口同声“此事该有刑部接手,烦请前去刑部报案。” 人走后,檀允珩和陆简昭坐在偏堂里没忍住轻笑。 第083章 心怅 “哎哟, 疼疼疼。”南蔓生坐在刑部,有下人给他看茶,身影透风, 都能捎过他鼻青脸肿勒痕,疼地他嗷嗷叫, 六部不分家,刚好刑部尚书张清檐跟户部尚书沈酌, 一并还有吏部侍郎徐鸿越一道坐着商讨, 如何处置原御史大夫苏翁口中诉说的那批隐放在平邑县中的毒物,后续遗留杂症。 此毒已派人将其运走销毁, 毒性之强害得毁毒之人死的死伤的伤,几月过去全都身死, 家中一应事宜全全有官府接管,但偌大的南祈朝难保不会有残留下的毒物,若全然将宫中太医下放巡视, 没个三五年走不完南祈山河, 绝非明智之举。 户部侍郎字观叙。 沈观叙眉心蹙着, 犯难道:“往后再一旦设商户, 南祈各城往来白丁,若有携着不自知, 岂非无过却有失,此事不宜拖下去。” “小楼国之毒各式皆有,腾放在平邑县的毒物销毁至今,未有听闻哪家人死于毒, 只会是慢毒, 而非快毒,既然慢毒, 不管何方医者,皆可来宫中又太医授学,抓紧赶回给百姓瞧之,此法最为稳妥。” 此事商讨需抓紧上奏圣上定夺,刑、户、吏三部需一同协作,徐鸿越是奏请吏部尚书大人后过来的,他和沈大人在路上碰着,一道过来还为一事,丰亲王家中公子昨夜被打,这会儿正在厅堂哀一片呢,真是可怜了刑部下人遭罪。 奏圣上的折子必须尽快,三人先商讨此事过后,去了趟凤鸳宫,又都不约而同来了刑部相坐在厅堂上看戏。 坐在左侧的男子是丰亲王府唯一的孩子,南蔓生,家母名门,家父先皇之子,门楣何其耀眼,却在昨儿深夜莫名其妙被二人暴揍一顿,那二人上来对着他未睁开的眼睛左右各一拳,他疼地睁不开眼,自然没看清来者是谁,只好大喊小叫一番,引来家中暗卫和下人,结果那二人痛快给了他要害一人一脚,长身离去,直到现在他直不起的腰,抬不起的头,没脸见人。 张清檐坐在主位,没忍住抿嘴轻笑,左侧的人哪怕不抬头她都能看见他脸上淤肿,案子被司昭府踢到她这儿,看来是两位司昭大人对她的信任,她表情耐人寻味,右侧坐着的二人轻吹着送到唇边的茶,都不曾开口。 报案者当开首口,南蔓生痛劲儿过了一阵,脑海一片空白,顾不得往昔学过的礼仪,缓缓抬起一只手,声音颤着,甚至还能听出一丝疼痛,“张大人要为在下做主啊,在下夜睡得实在是香,莫名遭了一顿打,没法抬头见人了。” 张清檐人称‘刑部活阎王’,昨儿的事她可是听全乎了的,心里恶狠狠骂了一句“活该”,声平稳,“南公子看清是谁了?” 南蔓生摇头,手抬了个二,“俩人上来左右邦邦照着在下眼睛左右一拳,怕不是没想让在下看得清。”一说话,就扯的双腮痛,简直要了他命了。 厅堂里,另外三人也是够坦然的,一直没笑出声,张清檐又问,“南大公子怕不是得了魂游症,自个打自个?” 刑部重地,岂非儿戏,她秉公处事,自当怀疑缘由是否掺假。 南蔓生拿不出证据,家中下人暗卫无一人看到究竟是谁打的,谁又能除开不是堂堂丰亲王府大公子打算冤枉他人的把戏呢。 毕竟苏府和妙亲王府前车之鉴,她也是个官,巧言善辩罢了。 一旁的沈观叙看主位坐着的刑部张大人,看的入迷,都说世间女子千姿百态,无一凑数,他看过的女子不多,皇后和明仪郡主高高在上,其次就是张清檐,他注意她很久了,这女子心狠面善,是个硬茬,也是位可并肩齐行的前路人,他喜欢同她打交道,像是志同道合的俩人,携手并进。 可惜张大人心不在此,志在朝中,他亦没露过心声,漫漫长路,一人独木,二人成林,不都是为官职,顺民心,永远的肩并肩。 南蔓生一听便要着急,一着急扯着身上那处伤口就痛,他是真的完了,就连宫中圣上听闻急忙派去的太医都说,他往后不中用了,他还没娶妻呢,这仇他一定得狠狠报。 第167章 “在下绝无魂游症。”南蔓生素日性子不急不躁,今儿实在没辙了,他依然是个废人,不能坐以待毙,他既然来了刑部,定要将打他的人揪出,碎尸万段! 张清檐手肘搁在膝盖处,俯上身往下,正眼看着南蔓生,例行回问:“南公子心中可有猜忌?” 好几个问题问下去,张清檐都问累了,明知不该提偏提,挨打理之自然,还将诉状告她这儿,当刑部是谁想来就能来的,一座亲王府养出来的孩子,甚至将小司昭大人父亲之死在其哥哥生辰宴上,拿来敲打陆世子,简直丧心病狂。 要她说,没打死人都算轻的。 脱了官服和私服你认不出我,穿上这两身衣赏,你没证据又污蔑不得我,小司昭将人送于她这儿的目的甚是简单,摆明告诉南蔓生,就是郡主和陆世子打的,若怀疑请拿证,否则就是污蔑朝廷命官,死罪一条。 ** 司昭府宗卷室,冬日无炭火持中,常幸便吩咐衙役将今儿两位司昭大人要誊写的宗卷搬至偏堂里,今儿除了辰时一刻丰亲王府中有人过来报案外,再无事发生,檀允珩和陆简昭抱了来圆儿在府衙中撒欢,二人则坐在偏堂誊写宗卷。 陆乾这个主簿相当称职,隽字竖行,清晰雅观,偏堂里,花窗下多了张书案,二人边誊写边时不时搭两句话。 “丰亲王是打算培自己吗?”陆简昭记得六位亲王中,只有瑞雪两位亲王年长,剩下的亲王年纪所差无几,至今最大不过四十,正是信奉自身之时,才不会举着儿子上位。 檀允珩不上心,狼毫笔尖沾墨,随意道:“不过四十,正是相信自身无所不能时,只有瑞雪两位亲王培儿子,剩余的亲王里还是最在乎自己是否掌权,亲王各有专攻,后四位亲王,若没了子嗣,依旧风生水起的,人脉巨在,前两位若没后代,哪怕几十年之策,也毁于一旦。”她早知道,也是在等时机。 湘宁伯爵府的二小姐私下同瑞亲王独女南承瑾有往来,必是二人有所图谋,不然堂堂亲王府大小姐,何至于缺银两跟伯爵府打交道,岂非无理不通。 正好一场生辰宴席,陆简昭也寻到了伯爵府两个破绽,两位伯爵府公子破绽,司昭府早派人跟过,确有其事,一直往都城赌坊跑去,但赌坊并未犯事,伯爵府两位公子也无错处,不管是司昭府还是圣上都不得唯二人试问,于是有了一场宴席找破绽,一句话谈长公主之驸马,大皇子郡主之父,追究起来是一道罪责,偏那程二小姐护短,想将此事掩过,自不能够的,当程二小姐得知跟自家哥哥弟弟一道说嘴的丰亲王府公子被打的鼻青脸肿时,一定会按耐不住来找檀允珩谈的。 湘宁伯爵府有名声要保,甚至以程二小姐为人,不惜可将哥哥弟弟逐出伯爵府。 陆简昭了了一笑,都城论算计,檀允珩稳坐状元,青石街上人常行,看似路在脚下,实则路在旁人手里,步步入局,“珩儿所思万分周详,为夫当佩服五体投地。” 他真的佩服。 檀允珩真信,她侧首轻笑,看着陆简昭停笔也侧头朝她看来,身后花窗光照鲜亮,在二人脸颊投落碎影,清晰可见彼此眸色。 “陆简昭,你的眼睛很漂亮。”檀允珩心中明白他的眸色逐渐褪却枯荣,欣欣向荣之色妙然而生,许久里,他亦不曾再瞧太医,瞧也是照旧,不瞧也照旧,还不如不瞧让自己沉浸其中,不再听得医嘱。 陆简昭左手抬起,摸了下自己左眼,他没怎么照过铜镜,也没感觉漂亮,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夸他眼睛漂亮,“眼中景怎会不漂亮。”他眸中依旧是个清晰轮廓,是彩姑娘的,还有一个模糊轮廓,他看不清,是檀允珩的,在他眼随深处扎根。 他想或许上苍垂爱于他,让他有对心爱之人的向往成真,即便只有一个模糊轮廓,他也心满意足。 檀允珩腾手搭在他左手上,道:“你不必佩服我,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的眼睛属于你,很漂亮。” 少了后半句“我很喜欢”。 还是不肯说于他听。 陆简昭心中深叹口气,他确认她心意后重重,明显感觉自己能走进她的心里,却走不进她能控制住说出口喜欢的脑海。 他端坐着,一件旧紫色圆领官袍上日光折出金黄,晒着人惬意舒适,他看着她稳坐一旁,鼻尖晒得透红,他食指顺着她鼻尖一滑,“喜欢就好。” 檀允珩回了句旁的,“月初我要休沐。” 好事啊,难得他的珩儿主动休沐一日。 陆简昭巴不得的事,他自然是赞同的,但在冬月初一,他下衙之际,早已在衙外候着的侍卫白满禀他道: “郡主前去赌坊了。” 第084章 开赌 南祈地下赌坊, 一派哗然,浓重的银两被推搡声混着酒气浑浊,内琉璃交织, 觥筹交错,绚烂夺目。 来之公子哥数不胜数, 有都城者,亦有慕名而来的各城公子小姐, 都城赌坊由皇室所设, 多为搜刮富家公子民脂民膏,充军饷用, 早在檀允珩十五岁生辰宴上,就已成了她的, 唯跟她亲近的人知晓,换而言之,在赌坊无人知晓。 赌坊一楼不断吆喝声, 二楼清阁外一女子着件暗红祥云补服加琉璃蓝马面裙, 一身雍容, 脸上粉黛略施, 气度兰心,于眼花缭乱中的一抹清亮色, 如远山明媚,又多清雅别致,让一楼众人时不时偷瞄两眼。 第168章 柔柔琉璃色缓缓扑落,另一女子在赌坊下人带领下, 款款而至, 朝檀允珩施礼道: “在下湘宁伯爵府程氏言蹊,有闻郡主在此, 巧于在下兄弟二人一道在,特上楼问候。” 言谈举止有度,礼数周全,话意简单明了。 此人,商户心思,一门心思钻在为家中揽财,讲真,檀允珩甚是欣赏程言蹊,一个为家中年迈父母,还有族中他人前程的女子,当值得她高眼相看的,哪怕人与南承瑾勾结一处拓商,她都不会引蛇出洞,可惜此人鬼点子用到了旁处,合着南承瑾一道在背地里走私贩盐,甚至赌上了瑞亲王府的名声,怪不得此前清凉膏一事,她心中总觉南承瑾趁机掩饰什么,如今看来,倒是找好湘宁伯爵府这个替罪羊了。 檀允珩长睫下敛,视线冷冷睨过她身后站着的女子兄弟,二人因押大小,心生分歧,正嚷嚷个不停,被赌坊小厮呵斥声,振聋发聩,她姗姗一笑,道:“程小姐所来意图明了,”她手顺带浅浅一指,“还不打算带那两位离去吗?” 明仪郡主能在城中凭借小司昭一职,扭转乾坤,足以见得,其心不容小觑,唇畔常常挂笑,真情假意让人难以辨别,程言蹊来前足了准备,这些时日她派人盯哨郡主一举一动,在得知郡主身在地下赌坊,她快马加鞭赶来,是为大皇子生辰宴一事特意表心的,她重新拱手作揖,声音决绝: “郡主有所见,在下兄弟实属不堪为伯爵府一份子,今夜想请郡主做主,将其二人逐出家门,改他姓。” 檀允珩双手负于身后,侧眼瞧之,女子珠钗华彩,衣着鲜亮,脊背却有鸿鹄之志,不因小失大,好生果断,她心中偶有抱憾,虽早知程小姐心,真听人叙,倒是另一番滋味涌上心头,一己之力将她舅舅压下的伯爵府回温,并非人人可做,这么些年世家高门倒了不知多少,唯有湘宁府中因程小姐上位,渐渐好转,此人明知走私贩盐死罪一条,其罪当诛,却做了,她心中那抹欣赏终要对得起一朝稳固,而非单人。 “湘宁府程小姐说了算。”也过不得多久,湘宁府也会被连根拔起,檀允珩目光随意寻了楼下门口处。 有一男子踏青石来,一袭韶粉色圆领袍,目起明温。 陆简昭眸色携来的冷冽在踏门而入一瞬温和下来。 城中南向,一家酒楼铺子便是地下赌坊入口,他寻了酒楼掌柜一问,才知珩儿此前就来过赌坊,且只会带在二楼,踏门而至,他头上抬,巧用手扶住朱栏的女子与他遥遥相望,眸中清澈,身后侧旁还有位衣着华丽的女子,他看不出是何人。 雅然一瞥,他提步顺着侧边楼梯上楼,一楼众人哗声,丝毫没注意到有人再进,只有门口小厮将人迎至二楼。 程言蹊就站在郡主一侧,朝陆世子施礼,她尚有事跟郡主言,既然陆世子一道来,她自不躲避再待时机。前些日子她日日一贴子递到郡主府,石沉大海,今儿她好容易逮住郡主愿见她一面,绝不能错失良机。 檀允珩刚感觉臂膀处有个束缚,就听身侧女子接着砍砍道: “在下还有一事,瑞亲王府走私贩盐,逢一日南三小姐说于在下平分秋色,让在下帮其做事自由,在下当即应声,搜集罪证,劳请郡主、郡王过目。” 檀允珩和陆简昭心中油然一怔,檀允珩顺手接过程小姐递至她眼前的罪证后,程小姐后退离去。 除楼口守着的小厮,二楼就剩下夫妻二人,楼下众人不间断上瞟,这会儿众人才看到陆世子来寻郡主,有匆匆收视线的,也有不知喝酒壮胆还是本心难收不怕死的,再度盯看。 檀允珩只管打开折好的罪状,一字一句相看,一旁陆简昭脸色冷清,柔和之貌荡然无存,就连眉峰都显审势,还有人不知悔意,怕不是吃罪了酒,敢来挑他。 檀允珩手肘抵在朱栏上,瞧着手中一纸所控,随后朝身侧人身前一挪,程言蹊信中所控之事被陆简昭拿在手中后,她方道:“程小姐的后手。” 商人虽重利,却不会轻易出卖利己者,甚至官场人,程小姐一反常态,令她未曾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从旁人处,得到令瑞亲王府灭门罪证,得来不费功夫。 现程小姐意图明晰,以一身孤勇,拔得南二小姐心腹之位,为其出谋划策,搜集罪证,一旦司昭府落实瑞亲王府走私贩盐,湘宁伯爵府死期近在咫尺,一纸罪证是保不住伯爵府的,程二小姐还是太过天真。 檀允珩太知道一介封荫之家,难得出个程小姐如此峰回路转之人,但亲王府也并非任人宰割的,南承瑾亦不止比她年长几岁,连她都知,若能成为一个人心腹,手上沾过的人命必定得是那个人想杀的,甚至为要你绝对服从,让你迫害亲人性命,那么程二小姐转头朝她示好,何尝不是求救。 为让她救伯爵府,今夜此人来,又何尝不是威慑瑞亲王府派来跟着程二小姐的人,罪证一交,亲王府就不能抓人去替罪,也不敢动手将其杀害,不然便是做贼心虚。 任凭瑞亲王府多的是手段,南承瑾自认为的天衣无缝,都无法完全控住一人步伐。 陆简昭看完,单手将信重新按痕迹折起,看样子信笺写并非近日所写,那人一早便下定决心如此做,那人是谁,他知道了。 第169章 是那日起身为兄弟道歉的程小姐,他记得珩儿提及此人,眼中有过欣赏意,这会儿反成了左□□,怕是珩儿所沾的那抹欣赏依旧在,也多了刀锋。 陆简昭手撑在朱栏凸起之处,刚好一个做工精致的木雕老虎,被他压在手心里,“听闻珩儿此前便来过赌坊,可会?” 走私贩盐,乃朝中禁忌,想必这会儿顺安军已将瑞亲王府和湘宁伯爵府中人捉到司昭府地牢里,那位刚出去的程小姐也难以逃开,至于楼下程小姐的两位兄弟,焉能幸免,还得多亏珩儿布局,才让他清闲打探她之过去。 他不甚在意珩儿来过赌坊,撇开珩儿及笄不过几日他便回都,没见珩儿有所来,必然是及笄前,赌坊有规:女子及笄男子弱冠前,不得入赌坊,若来必得随行一人携同。 她会和谁一道来? 还有赌坊由皇室所控,依圣上为人,皇城外的皇室所建之物,天高皇帝远,该有身在都城的人所管,大皇子已自顾不暇,自然赌坊产业就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赌坊是她的,那家灵芽茶楼会不会也是? 檀允珩左臂被陆简昭揽着,她朝右侧浅侧一下身子,手肘抵在朱栏,视线划过他眉宇半分若有所思,“没学过。” 往前几年,她第一次来,是跟着母亲一道过来巡视的。 一句“没学过”,没跟他人学过,看来珩儿此前来,是跟着长辈的,只有他岳母了,陆简昭是个直性子,却不愿直问,珩儿不愿主动说之事,他必然不会主动问,只会旁敲侧击。 “要学吗?”和他一起。 檀允珩直爽道:“要的,和你一起。” 陆简昭将搭在她左肩上的手拿开,去拉她的手腕,二人一前一后在长廊下缓缓跑着,一楼有回头相看的酒蒙子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紧急闭眼再度睁眼瞧之,没错啊,手拍着身旁人,示意他们也回头看看。 众人毫不意外,郡主和陆世子两情长欢好,郡主年幼,性子沉稳活泼,反倒是陆世子的性子让人捉摸不透,众人眼中陆世子是个温润如玉的冷君子,只有在郡主跟前才会温和下来,今儿众人再度领教一番,陆世子别样面孔,拉着郡主步伐缓缓,看似再跑,实则快走,脸上喜逐眼开。 就连地下赌坊的几位掌柜目光都锁在从楼上下来的郡主世子。 赌坊掌柜有男有女,相互制衡,相互协助,他们不知此地是皇室产业,更不知已在郡主名下,只知来者矜贵无比,全当二人和上次端蕙长公主带着郡主来情形同样,过来瞧几眼便离去的,掌柜们上前两个,一男一女,亲自相送,不料世子爷出口便让他们大惊失色。 陆简昭拉着檀允珩下楼后,跟身侧二位掌柜道:“烦请掌柜看看哪桌人即将离走。” 这—— 这是也要赌上一赌。 二位掌柜在原地滞了两秒,想劝阻一番,又不敢张口,郡主身份高贵,赌坊小地,怕是这会儿郡主和陆世子赌上,圣上待会儿便会怪罪,两秒后转身前去张罗。 前来赌的公子小姐自然满心欢喜,能亲眼瞧之郡主下场,就是不知郡主和陆世子会不会。 众人甚是期待,檀允珩和陆简昭找了一桌坐下,二人身旁各站着位掌柜授以常识。流光溢彩的赌桌两头,一男一女心中悄然乱成一团麻线。 听懂了,也没听懂。 众人也不赌了,争相恐后过来这桌瞧个明白,檀允珩和陆简昭赌的跟众人略有不同,众人是赌坊派人摇骰子,众人拿银两押大小,二人也由赌坊人摇色子,并同时摇之与那人大小一致,即为成功。 都城只此一家赌坊,从不作假,不在骰子上做手脚,是以才会引众人前来玩上两局。 听声辨骰大小,三局两胜,这头一局众多看客比坐桌对角的二人还要紧张,屏息凝气只待开之,整个赌坊除了摇骰子脆声,再无旁声,甚至赌坊养的猫都跳上二楼朱栏向下望着。 檀允珩和陆简昭骰子所动利落,眉宇干净不怯,让众人犹然心生或许郡主和世子爷都是深藏不漏的高手,脚不自觉开始站队,二人身旁各站着一半,时辰已到,骰色已皆,赌坊人是小,郡主和世子爷是大。 众人中连续不断有人缓缓安慰自己。“没事,三局两胜。” 谁知往后两局照旧,郡主和陆世子摇之一模一样皆大,偏与赌坊人相反,众人心中寒嘘,赌坊新人实乃正常。 摇骰子的赌坊人身上下了一身冷汗,他自诩是高手,掌柜吩咐他好生听着,尽量同两位贵客所摇一致,结果两位贵客摇之杂乱,完全不按掌柜提醒所用,一切杂乱无章。 说好三局,二人没学会,众人围在周遭,赌坊那人也出不去,一脸窘态留在原地,他起身往檀允珩那边走,顺带安慰了一句,“蛮不错的。”越是熟练掌握的人越无法给纹思不通的人做前车,无可依据。 这人反应过来,视线寻过去,郡主安之若素,坐在位子上,静等着陆世子过去才递手被牵起,于满室微妙中,陆世子声音温朗: “我们回家吧。” 第085章 明令 翌日午时, 司昭府膳房里着手吃饭的衙役自在如风,不再有因跟陆世子坐在同一屋檐下的局促不安,还有今儿晌午碗筷碰撞, 衙役纷纷言说昨夜两位司昭大人前去地下赌坊之事。 第170章 之前五月时那位家中娃娃刚落地的男衙役,就坐在两位司昭隔桌, 扭过头道:“大人,今儿早属下在门衙外值守, 神民大街对面支摊的百姓口中说着两位大人情深似海。”衙役说的异常热泪盈眶, 谁让是他们小司昭追人在先,打动冰山难憾的大司昭, 可谓是风雪千山,苦尽甘来, 今而两位司昭两情相悦,实乃小司昭有心之举。 他身侧的常幸言之更甚,“那说的简直堪比千古绝唱。” 说着说着常幸给哼了两句街上百姓给两位司昭大人编的曲调, 说不上哪里的调调。 “皇室女, 侯世子, 天造地设一对鸳鸯成双对; 影随心, 身随人,名声远扬天下父母高堂坐; 心有民, 性有趣,一曲婉转贺声于民中嬉戏; 山河乐,你和我,天下有情一叶扁舟百姓载。” 檀允珩听得这话, 正好往嘴里放了一小块肉, 晨起丫鬟堇卿给她梳洗那会儿,她便听堇卿哼调过此曲, 赌坊毕竟是处削金窟,前往那里的无普通百姓,一众公子小姐打的什么名堂,她尚且不知,亦不能在昨夜逐一审视,但绝非好事。 试想,哪家闲之无聊的富庶人家闲至无聊会为他人编一曲小调,难不成恭维她吗? 不是恭维,是成心算计,算计之人就混在一众公子小姐里,尚不知是谁。 陆简昭晨起得知此曲,心有一惊,都城看起来风平浪静的,背后藕断丝连之关系,难以清断,昨儿司昭府衙役刚擒拿湘宁伯爵府一家,顺安军成功抓捕整个瑞亲王府,今儿晌午瑞亲王府一家和湘宁府一家升堂有审,经昨夜一晚,两家地牢里狭路相遇,珩儿同他在堂审时,便看到南三小姐一脸知错待身边人心也有恨,还有程小姐没睡着的疲惫,概谁也不曾想这把火居然会害死人。 说来也对,若没程二小姐,二人尚需在瑞亲王府和湘宁府之间走私贩盐中,摸索几日方知全尾,因此程二小姐留了全尸。 这样的人即便留在世上,也是不会做何好事的,索性一并处置了,省后顾之忧。 “怕是山雨欲来。”陆简昭道,那些个同瑞亲王有交情的,今岁秋闱中了的,怕是不得安生,还有官员,南祈官员多有义气可讲,奉一人善终,他们主子倒了,势必会将火烧到二人身上,走私贩盐,瑞亲王府就已活命难保,明知不可行之,偏铤而走险,自食恶果罢了。 司昭府衙役才不怕事呢,异口同声道:“让他们来,别怂。” 檀允珩应声轻笑,“行啊,让他们一起上。” 可想而知,事情哪有如此简单,好歹到年关下,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 腊月底,除夕,是顺安军归来的头一个年,整个南祈气氛喜庆。 难得檀允珩和陆简昭同时迎来六日沐休,二人守着一个郡主府,也没旁人,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梳洗一番,用了午膳,才去隔壁大皇子府见家人,随之一行人加上陆候一同进宫过年。 宫里一直有南嘉景府的宫宇,也有下人随时打扫,尽可安心住下,离团圆晚宴还有一个下午,檀允珩离了宫宇,去了趟月梨阁找北冥玉见,她一进阁中,头往左一转,就看着阿见妹妹坐在金丝软塌上,一手穿针引线,一手拿着箍好手帕的圆架,在绣手帕,她上前往榻上一坐,阁中下人给她奉茶。 “怎得大年三十还在绣。”直对着她的八宝玲珑博古架最上头,摆着一个绣球,也是水蓝色的玲珑绣球,这会儿不见阳,是今岁开春跟她一道绣的,她绣给陆简昭,阿见妹妹说是陪她绣的,何尝不是少女遗憾。 南祈开朝不足几年便过来做质女的阿见妹妹,是没随心嫁与南祈心上人自由的,恐某个贺春之际或许就是她舅舅给阿见妹妹赐婚时。 不大像是今岁贺春,那便是尚有时间,还好,她尚且可以准备妥帖,既然出宫不成,不嫁人总是成的。 舅舅身为一介皇帝,她明白舅舅其心,南祈人婚嫁自由,可阿见妹妹是呢,先是南祈人,北冥公主,不防其身,难道任由其心再度挑起争端吗,她明白阿见妹妹毫无私心可言,北冥亦不会再起争端,那又如何呢,帝王之位冰冷残酷,最不可使的就是意气过度,才会有御史一职。 才不得不将北冥唯一的血脉滞在皇宫,就算阿见妹妹有幸能于来日心上人喜结连理,她之意志能帮阿见妹妹做成其事,那位心上人也得完全放弃自己前程,甘愿沦为一介宫中质子才行,何尝不是囚他人。 南祈黎民百姓当是自由的,为着自心前程寒窗苦读,十年如一日,只为一朝得势报销朝廷,她身为郡主,亦不能那般做的,这么一说,她又何尝不懂阿见妹妹之取舍。 世上从未沾有两全法之事,不过是在取舍罢了。 是以檀允珩想用她在都城铲除掉异己一事来换取阿见妹妹不婚,同她舅舅谈起的筹码,只要不婚,万一阿见妹妹有了心上人,也不会太过难过。 圆绣架上绣着的手帕绣着一只老虎和兔,是北冥玉见和阿珩姐姐的属相,还有一点兔子的红眼睛她就绣完两个一模一样的了。 “在绣你我。”北冥玉见把绣架往檀允珩那边斜了下,“马上就绣完了。”说完,她把先绣好的那个手帕拿给阿珩。 第171章 檀允珩手心托着手帕,大拇指缓缓抚过一只老虎,一只兔子,她背映光,海蓝色的方领补服,金缎子虽远且至,透过窗柩,打在补服上的光照五彩斑斓的,清澈温和,“明日官员及家眷和各国使臣会一同前去城外温皎马场,阿见妹妹一道去吗?” 此问题她每年此日都会问过,往年阿见都不去,她还是想先问问阿见妹妹意见,再去跟舅舅提一嘴,年关至各国使臣早已入都,奉贡品,便留在都中过年,按例都去城外温皎马场,暖和如春圣地。 今夜良宵说是家宴,也是宴请他们时。 北冥玉见将兔子上的两颗眼睛绣上去,双手往膝上一放,一脸明媚朝檀允珩侧头瞧过去,“今岁要去,珩儿教我骑马射箭,让陆世子靠边站站。” ** 华灯初上,爆竹引地齐鸣,烟花如一幅绚丽多彩徐徐展开的画卷,不灭于苍穹之上。 宫内汀兰水榭,一番寒暄过后,哗然一片,各有各的交头接耳。 今夜宴席,凡公主府以府中人为聚,往常难得所见一次的皇子,今夜皆可回母亲身后坐着。 南伊霖和南伊忱失了三公主庇佑,二人安安生生坐一处长几,小酌清酒,饮了个醉意熏熏,四公主府也只四公主和南应泠一道坐,哪怕南应泠私下已跟贺家公子贺正漾拜堂一同住着,也上不得台面,不得坐一处。 唯有八公主府人齐全,公主驸马还有家中独子,我朝四皇子。 反观落座公主府后的亲王府,少了瑞亲王、妙亲王,剩下的四位亲王也是如此,檀允珩和陆简昭在一同进到殿中,瞥眼瞧过被二人打过的丰亲王独子南蔓生,显然已是个太监样,真是活该。 二人皆跟着端蕙长公主坐在头排,长公主拉着女儿儿媳一道坐在最右侧,往左依年长官职坐着陆候和黄尚书,最左才是南允珏和陆简昭。 檀允珩嫂嫂,黄知云腹中孩儿再有几日便足月了,长几上摆放的菜食多以清淡为主,她尝过后,感觉还不错。 黄知云打怀上孩子,吐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熬到不吐,她才不会坐在殿里和阿珏一道凄冷对视,还是愿意同家人坐着热热闹闹的,就是来日一同去了温皎马场,不能骑马,只能干看着。有人过来朝她敬茶,她便以手中开胃的酸梅杨回敬。 三人同坐,三人饮之不同,南嘉景坐二人中间,分寸饮酒,边上檀允珩饮茶,今夜良宵大家难得把酒言欢,尽性而归,她和陆简昭二人被南嘉景和陆省明令禁了酒,哪怕果子酒都不可以。 相较之下对面坐着的使臣间显然丝毫无束缚,敞开了喝,哪怕酩酊大醉,只要别在殿内撒泼,无人管教,坐在一起的人说说笑笑,宴席一散,使臣出宫前去驿站暂住,剩余人中,除了长公主一家留在宫中,他人也相继出宫。 宫内南嘉景的住处,就在凤鸳宫另一侧隔壁,长春宫,分主宫三偏殿,加上陆候刚好够住。 檀允珩和陆简昭住在长欢侧殿,守岁过后,二人殿中早早熄灯,殿外由宿萸白满守夜。 炮竹余声硝烟,窗柩上朦着月下淡淡星火,长夜燃灯不灭,床帐里二人阖不着眼,宴席上只能饮茶,是母亲为着二人着想,怕饮酒夜半事起,谁知多饮了茶水,夜半谁也睡不着。 檀允珩身子侧躺着,双手揣在身前,身子想朝后挪挪,谁知陆简昭长臂揽她揽得异常紧,没能得逞。 第086章 胁迫 夜色如水, 深宫幽静,长春宫各座殿宇里灯火通明,床榻之上, 床幔层层密不透光,檀允珩身子也没再动弹, 她就单睡不着,想逗逗跟她一样没睡着的人罢了。 她头稍稍上挪了挪, 后颈搁在引枕上, 头顶刚要抵住床头栏杆,陆简昭的手就覆在栏杆上, 瞬间他手心就挨住她的发丝。 檀允珩抬手将他的手拉下,跟人坦言, “阿见说,她跟我们一道去温皎马场,我要教她骑马射箭。” 床榻上一片漆黑, 陆简昭随意蹙眉一瞬, 北冥公主是珩儿挚友, 并非坏事, 也绝非什么好事,其为友, 必有失,北冥公主过来的目的几何,他和珩儿心知肚明的,北冥国主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既为南祈人, 必得承其果,南祈是百姓的天下, 唯独不包括北冥公主。 他怕珩儿日后若听到北冥公主有婚讯传来,该是何等痛心,眼睁睁看着挚友嫁于圣上并不委以重任,甚至还利用公主得嫁来促使其灭的更快,一颗棋子罢了。 于公于私他不愿珩儿看到此情此景,或许珩儿已在想办法避免,事无完事,照此想来就铲除异己之事,能将北冥公主往后能婚嫁自由定论,而非强求,一辈子不嫁人也好,愿嫁也罢,总归自己有得选才对。 陆简昭头慢慢挪,额前抵在檀允珩额前,长睫阖动,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改日文武大臣皆在,各国时辰也在,怎么也得先由珩儿同为夫一道上场,不然哪儿对不起珩儿苦苦经营。” 上次在地下赌坊,都城人人皆传,珩儿同他长欢好,珩儿先脚突发奇想前去赌坊一看高低,后有他后脚在下衙后匆匆过去,陪珩儿开赌,三局两胜,虽败犹荣,最起码都城次日人人皆传着,二人感情甚笃,绝非旁人一朝一夕可改变的。 第172章 近月余,二人凡没见得哪家跳脚,且看明朝新年将至。 教北冥玉见骑马射箭,是檀允珩肺腑,她想让阿见学会自保,趁机告知陆简昭,亦是她改日不能时常跟人同在一处的说辞,当然,除了人口中所说,要做给外人看的乱花渐欲。 “我晚上还要跟你睡呢。”比起陆简昭明显占理的‘胁迫’,她的话乃夫妻本分。 陆简昭轻吟一笑,在床幔掩实之中,尤为清晰可听,似殿中的地龙被一股清风吹起,缓缓流动,好一句能从檀允珩口中所出的话,他身子往里一挪,二人之间并不密实的间隙,被一下子填满,来圆儿还是老样子,一困倦就主动孤身一猫睡在里侧,二人动作轻,未曾吵醒来圆儿。 ** 长欢殿对面是檀允珩哥哥嫂嫂所居的长乐殿,黄知云不经困,守完岁她便梳洗睡下,这会儿有些口干舌燥,南允珏下榻,倒茶而归,一人一盏,顺带还碰了个盏壁。 黄知云夜夜如此,南允珏依旧有心,哄自个妻子高兴,他求之不得,黄知云笑着饮茶,茶下肚一半,她想起太医说这胎是个儿子,忽而没了兴致,一脸无奈将茶盏横地一下递到他伸出手接住的手中。 殿内红烛清香,床头瓜果飘香,黄知云捡了颗葡萄来吃,没由头飘出一句,“你儿子。”二人虽有皇位继承,舅舅舅母甚至她同夫君并非不开明之人,女儿也可承大统,自然更喜欢女儿一些,南允珏站在一旁笑着,她说什么都应着,随后她想了想,当父母的也不能太过偏激,孩子已成定局,宫中的太医把脉一等一,错不了,男孩就男孩,就是可惜了府上那般多的女孩小衣裳。 “也是咱俩的儿子。” “皆时,我们阿云定会平安生产。”黄知云是个心大的,宫中给她接生的女医早已妥帖,今岁末月,她去哪儿,女医便跟到哪,时刻不离她身,甚至她的夫君也是如此,她不慌张,自有人替她操持一切。 是南允珏给她的底气,她打不孕吐,说话也跳脱,这不,她想一出是一出,“我这个当嫂嫂的,看珩儿甚是排斥皇位,我看舅舅有心,珩儿无意。” 其实黄知云和南允珏有同感,甚至二人一致认为或太子或帝女,只要出自长公主府,是谁都可以,珩儿能胜任皇位,他亦可以,就是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珩儿不愿,只能是他这个当哥哥的,首当其冲了,兄妹俩,总要有一人是自由的,畅心的。 “当真只因岳父当年之死吗?”黄知云一直心有困惑,许是她趁着腹中胎儿之便,想听个清楚。 南允珏将两个茶盏往一旁下人提前备好的小几上一放,起身前去外室提茶壶折回,将黄知云剩下的半盏茶倒在他一饮而尽的茶盏里,重新给她斟了热茶放置她手中,“珩儿生性自由,何况年幼父亲去世,年幼的珩儿忽而一夜长大许多,因着父亲过世,往后你我亲人再也无人听到珩儿口中的‘我好喜欢你啊’,其实她从未变过,从始至终。” 黄知云总算弄明白了,此前她一直没问过,是怕掀起她夫君和珩儿不好的回忆,这次实属腹中胎儿给她的大胆行径。 岳父死去,对一个幼女而言打击颇大的,她黄知云能理解,她母亲去世那会儿,是她及笄后一日,正正好子时至,她母亲断了气儿,生病而死,她心中难过几度朝夕,不见缓。 相较长春宫东西偏殿夫妻夜话,主殿和后殿略显孤寂,主殿红烛高燃,窗花映窗红,南嘉景一袭红绿衣裙倚着软塌而坐,手中执着一幅她的画像,由她的丈夫檀修敬所作,后殿相之所差无几,陆省手中捏着如意绿佩,指腹不停划过如意做工不精的如意纹路,二人皆睹物思人。 夜畔深深情入梦,喋喋不休活人心。 恍惚一瞬间南嘉景和陆省看到了心爱之人,原来是东方既白,二人辗转一夜未眠。 阳色柔和,霜意消融,各府官员在府门处好整以暇,静等皇宫车马穿行,好紧随其后。 南嘉风身为一朝皇帝,曾下令年关出游,官员在各府外等候即可,皇室车马会绕至各府前,新年不讲官,只讲民,一年之始,当皇帝的也要巡视巡视都城各处层出不穷的新楼旧章。 ** 温皎马场也是皇家围场,一处四季如春的风景圣地,离都城焉有一段距离,一行人落脚围场已是午时,先各回各处用午膳。 午膳过后到今夜便拿来撒欢。 檀允珩和陆简昭并行牵马来进了林中,小溪潺潺,鸟儿鸣叫,围场之大,众使臣也不知较何劲,也往林中骑马射猎。 一片林子中的活物甚多,马蹄踏河,逐物林中过。 檀允珩箭术不差,但跟陆简昭这个常年征战的人比起稍显逊色,二人射中同一只鹿,驭马过去捡,碰到了一位也在马背上坐着,向二人施礼问安的人,二人一路上碰到不少,在听人道是北冥使臣后,二人拽着手中缰绳停下。 北冥来的使臣,檀允珩年年过来围场都有在晚宴上见过,是个年迈的长者,今岁这个声听上去刚弱冠。 陆简昭单纯心中有觉,珩儿定会停马替北冥公主问北冥一切安好,他心声蛮对的。 檀允珩转头一看,果不其然,一位身着沉暗红色的圆领袍,翩翩少年郎,眉目分明,目若朗星,沉稳有度,甚至施礼过后丝毫不惊慌失措怕二人策马而过,颇有我在此恭候二位许久的心定。 第173章 “之前那位使臣如何?”她是南祈郡主,偶得寻一两句关心来问,再正常不过,前北冥使臣年纪偏长,她恐人身有染疾,没特意指。 北冥使臣拱手道:“我父亲过世了,今后始末,有微臣年年问候。”他眸色偏浅,似秋之盛色里琉璃缀,匆匆看过南祈郡主和郡王一眼,又道:“听闻郡主婚事之喜,微臣在此祝贺。” 不偏不倚不曾越举,陆简昭看着远道而来的北冥使臣,心中蓦然想知对方名字,他朝人颔首谢过对方心意,待珩儿说完,他问道:“你叫什么?” 檀允珩心中浅浅一愣,到底是有旁人在侧,她神色不惊,听北冥使臣回道: “微臣许晦,名清吟。” 陆简昭也不知何由来偏想问一句,问完便和珩儿扬长而去,拾了鹿回住处烤之,一直到烤熟二人吃上,他没思忖着当时为何问人名讳。 天晕黄相暗,夜色朦胧,围场住处灯火密如群星,檀允珩坐在屋里月牙桌前,见他如此,直问:“你有见过北冥使臣?”话中疑问颇重,连她都是头次见,今儿她特意换了妆容,发髻挽半,额前缀着一个月牙额饰,眉眼处添了活泼俏丽之容色。 她如此一问,陆简昭摇头,心中朦胧忖声,忽地有了答案,他说为何初看北冥使臣心会有莫名其妙之感,“北冥使臣在透过珩儿看北冥公主。” 圣上无规,北冥公主不得同北冥使臣相见,既无规,北冥使臣特意在那里等候多时,为见一面珩儿,所谓何事。 他视不见那位使臣之貌,却觉得出端倪,才由心问那人名讳,为听声辨语,并非对珩儿心生情意,而是淡淡其心,像跟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交谈,也只能是匆匆而来,尚未见到北冥公主,得知珩儿同公主乃挚友之交,特意过来相看。 檀允珩眉宇浅蹙,一瞬消散,陆简昭寻解,未曾察觉分毫。 第087章 想要 翌日上午, 众人还在梳洗用早膳,温皎马场已有侍卫架了彩头在马场中央,架子分十六, 依四方摆之,每个架子上依据人骑在马身上高度抬手射箭高度, 吊着十六枚如意环佩,寓意今朝称心如意。 谁射中环佩, 便可据为己有, 向圣上讨一物赏,皇宫里的稀世珍宝, 不计其数,各国使臣跃跃欲试, 也有官员家中子女用完早膳,早早过来蓄势待发,亲王府和公主府所剩不多的子嗣, 心有不愿亦不敢怠慢, 一副‘唯恐我来晚了’地样子, 装腔作势, 众人全全将宽阔的马场围城一个圆。 檀允珩和陆简昭来得不晚,等他人先找好位置, 二人才见缝插针过去,马场分里外,里圈待会儿骑马不得涉足,人在外圈射箭, 每人三箭, 如意环佩射中即减。 令元帝和令和皇后,还有一众年迈的大臣亲王入高台坐着, 看着底下马场人儿策马领先,好不热拢。 令元帝知南祈会射箭之人不抵会骑马多,骑马人人皆可会,射箭却依技巧天赋,是以只会骑马的子女和臣子便使劲朝里外圈交接除跑去,如此一来离中间环佩近点,也是为自己争取离成功仅半步之遥。 外侧骑马晃晃悠悠的人身侧比刚刚空旷,人也不在少数,将外侧围了一圈,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一袭藕粉和鹅黄交织的劲装,在金彩日声下,光彩夺目,高台有侍卫长长一声嘶吼下,里之围圈着跃跃欲试地纷纷执箭,整装待发,木架子上的环佩依据侍卫经验所立,离之近,不能说无用,也不会太过有用,外围的人惯性握了握手中弓箭,静等内侧人射完三箭后再漏其本事,不然箭直穿而过,总会伤到密如雨的人。 长阳日下,照落二人夫妻闲话的眉眼姗笑,妙语盈盈,陆简昭刚说了一句,“珩儿待会打算如何用如意环佩置物?” 说起来,他倒十分想看看待会儿场上能剩下几枚环佩未被射中,看看我南祈大好子女,各显神通之能。 风温和栩栩,吹着檀允珩额前坠穗飘飘欲仙,是源于南祈最西处名肃国额饰,她朝人上抬了下头,明颜一笑,道:“换你在军营的威信。” 我朝顺安军,长年跟着陆候夫子征战在外,早已兄友弟恭,将士们对陆候夫子的信任空前绝后,她就想要这个。 至于宫里的那些个物件,她想要就都是她的,不想要也可以是她的,看她张不张口罢了。 “好啊,为夫不知珩儿何时得空,你我一道去军营巡视去。”陆简昭从不敷衍话术,他早就想邀了,夫妻一体,信他的将士也该为自己妻子所用,就像她的环佩早已成了他随意出入哪里的象征,一直在他宫绦上形影不离挂着。 他又怕自己心太过急切,会坏了他的珩儿心有成算,爱一人当与其共谋前路迢迢。 没等檀允珩开口,她身后过来驭马过来的女子,落脚在她右侧,只听女子调侃道:“外围比试尚未开始,郡主和世子就打定待会定会拔得如意环佩。” 说话的是刑部尚书张清檐,她的一身功夫是寒山书院里一位身手不凡的夫子教的,也是不凡的,待会的如意环佩她势在必得,她甚至有妙亲王身死那晚,前去凤鸳宫交差相中的物件,就等这刻了。 檀允珩轻笑,流淌在空气中的温风,缓缓浮动,却不经散,一吹即消,和煦当空,她声明净,“张大人看上哪件物什了。”张清檐此人,她所触并不多,欣赏却在她第一眼见到人那时,心中横生,一个处事果断且性子张弛的女子,天下无人不欣赏之。 第174章 “皇后娘娘宫里,拿来插花的素玉瓶。”张清檐势在必得,她那夜前去皇后宫中,一眼盯上高几上摆着的素瓶,瓶身同白映泽,就连里头被圣上放进去的花都失了明艳,“刚陆世子说,我们家郡主想去军营就去,微臣当真听见了啊。” 陆侯父子手握重兵,多亏郡主要了他,这南祈江山更显稳固,她身为寒夫子栽培,后入我朝几年里,成了圣上的臣子,自然只站在郡主这边。 陆简昭朝檀允珩右侧抬手有拱,道:“张大人请放心,珩儿同我,不分彼此。” 话音落,他左侧话声起,是男子声音,略微感叹又掺杂不甘,“啧”了一声,方道:“上至满朝文武,下至黎民百姓,无一不知郡主和陆世子天造地设,两情相好,羡煞旁人啊。” 陆简昭转头也识不得是谁,索性头就朝着珩儿这边,檀允珩回道: “想不到沈大人的功夫也好。” 户部尚书沈大人,陆简昭转头一瞬,“珩儿同我不仅两情相好,我的生生世世都许给她了。” 张清檐和沈观叙听了,忍俊不禁替二人开心,成婚之喜二人是体会不得的,但旁人夫妻和睦,二人是喜闻乐见的。 陆简昭声音故意拔高几分,弄得周遭听得的会射箭的官员,还有官员家中子女及使臣,都拱手朝这边恭贺,檀允珩朝右边回谢,他朝左边回,多人丝毫没感到与之相近的一人脸上闪过一丝波澜,随之散于风中,不听风声,跟着人声,缓缓笑着朝二人恭贺。 高台上坐着的除了圣上皇后、公主亲王,还有颇有声望的朝中老臣,今春之初,还有一对壁人也坐在高台上,南允珏和黄知云,一行人看马场热闹,纷纷猜测起众人因何兴奋。 南嘉风先起的头,他身子朝张羡宜这边侧坐着,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打趣道:“看样子珩儿和陆世子像是众人恭贺之喜,哈哈哈。” 黄知云身为皇室儿媳,有些话必她道:“可说不是呢,谁让咱珩儿和陆家儿郎天生一对。” 朝臣中有老臣,话一挑便上当,顺嘴道:“话说郡主同陆世子成婚半载,怎不听孩子声音,怎得不多为皇室开枝散叶。” 张羡宜睨了眼说话的老臣,经她的允珏和徐侍郎二人查探,在其为多年的御史中丞,左那,实为八公主府上的人,由于八公主此人谨慎小心,这么些年下来,八公主府上从未出过岔子,身子连此人所汇聚的政客,都小心谨慎。 哪怕左中丞所言,也是为着皇室着想,责无可责,阿云递的话茬就起了话心,只见张羡宜手中端了盏翠茶,敬了左中丞,“左中丞家的风水好,多子女,不如中丞说说,如何做的?” 左中丞是朝中老人,也是先朝旧人,之所以南嘉风不曾处置此人,是因为此人无犯小小错,谨小慎微的一人,偏还选了谨慎的八公主为主子,其家中多妻妾,子女众多,一碗水始终端不平,子女又多夭折,算算好像有二十来个子女死于襁褓。 哦对,是被害死的,并非他因。 此事左中丞瞒得严严实实,还是南嘉风自上位,听闻哪家旧臣招丫鬟下人,便派人进去蛰伏,此般小心谨慎之人,若非从家宅内里出事,很难查出什么。 张羡宜三言两语的,左那脸上云淡风轻,其实心中早已明晰皇后娘娘所问何事,左那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拱手回,“自古男女不同,男子三妻四妾多子女,子女并非由男子所生,而事件女子怀胎十月,苦辛之罪,身为男子要多加爱惜,孩子一个足矣。” 让人无可挑剔的话。 坐在一旁的陆省半天不语,闻此话,故意率直道:“左大人别只顾着旁人,自己的妻子难不成就是左大人不疼惜的人了?” 满高台一行人,刷刷看着陆省,同为在朝为官的僚友,一行人头一次听堂堂陆侯出言不逊。 陆省也端起茶盏,敬了左那,接着道:“左大人可别怪罪,本侯只是想到宁宁了。” 昭平侯只一妻一子,妻子名元宁,早逝于家中,是陆省这辈子有所亏欠的女子,他和圣上皇后齐心,几人一唱一和的,就为钳制左大人,此人若下马,八公主府可谓是少了一员猛将,为来日大皇子登基扫清障碍,也是维护自家孩子。 左那心中一紧,陆候乃我朝开朝将领,他无可比拟,甚至就连他和八公主府的政客都一心佩服,陆候如此言语,怕不是怪罪皇室不曾照看好其发妻,然随之一想,不对,圣上能做之事都做了,唯恐是陆候当真想已逝世的妻子,并趁机敲打自己他要呵护妻儿女。 左那连连道:“侯爷所言极是,微臣记着了。” 陆省从身后公公手中接过茶盏,顺道瞅一眼榆木不可雕琢的左大人,“左大人家中子女繁茂,怎不见娶亲出阁呢。” 南祈虽子女嫡庶之分,只有父母无德,孩子教养残缺导致皇后娘娘一场场宴席办下来皆无用,据陆省在朝中所闻,左大人家中子女依循旧朝,看来都是左大人过失。 南嘉风坐在中间一脸春风,牵着张羡宜手,看着台下珩儿与陆家小儿和睦,至于左大人。 呵。 春日宜风,再不该由左大人享。 南嘉风畅快一言:“我朝二十一载,卿还一副长辈授晚辈说辞,卿竟一刻未曾将朕所说放眼里,指点我们珩儿,你越举了。” 第175章 不止越了一星半点,满嘴是对本朝皇帝不满,这样的人端着皇室架子,砸着皇室颜面,有何能活着。 南祈不该有这样的人。 高台下,里围场只会骑马的男女三箭耗尽,只二人有幸中了两枚如意环佩,外围场的男女蓄势待发。 风煦煦,木架上的环佩闲闲有晃,缀穗颗颗金洋灿灿,似在喧笑,瞬然万箭穿风,箭支被浮在空气中的尘粒子腥气包裹,被打落的箭支如雨簌落,外围的男女谁也不让谁,各个傲心,三箭齐发者比比皆是,三中环佩者空无一人,双箭得归也唯一人。 乃北冥使者是也。 檀允珩和陆简昭只一箭即中。 第088章 恶缘 围场射箭年年有, 多为讨个彩头,把机遇留给各国使臣和正经有需之人,小辈官员射箭得到自己想要的物件即可, 檀允珩得到如意环佩后直接给了陆简昭,随之陆简昭将两枚如意环佩揣好, 他自个射中的环佩打算往后寻个合适时机用来换檀允珩的一句话,今朝非最适合。 张清檐也是一箭即中, 拿到了皇后娘娘赏的素瓶, 剩下的人里唯独北冥使臣三箭中二,一展风姿, 被请至高台。 许清吟一袭玄色得体劲装,缓缓跟在公公身后朝南祈圣上皇后施礼。 早在一众小国觐见南嘉风和张羡宜时, 二人就有注意到北冥使臣换了个年轻朝气,大方得体的。 看来北冥育能人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算了, 如今的北冥活在南祈庇佑下, 只要安分守己, 出那么几个杰人又如何呢。 南嘉风年活四十有余, 沉淀心智,就当为那年北冥一战, 南祈不义之举留一条他心忏悔路,他毫不吝啬夸耀:“来日定要为北冥做事啊,去吧,去看看你们的公主。”也旁敲侧击, 胆敢生了旁的心思, 留在南祈都城的北冥人甚至北冥公主将会率先一步遭受灭顶之灾。 檀允珩和陆简昭转到另一个打马球的围场上,还不忘回头朝高台看一眼。 陆简昭把头回转, “看样子北冥使臣今儿出风头,无伤大雅。”他有眼疾,却不憨傻,若舅舅不愿北冥人才辈出,北冥使臣怎会安然离去。 南祈至今,依的并非全然强势,唯独对昔日迅速崛起之北冥国,戒心慎重,若无戒心,任其日后强盛,免不得一场恶战。 檀允珩接话道:“如今北冥百姓悬殊,上至古稀,下至零散幼童,能有弱冠男女实属罕见。”若她是帝王,必不会留祸患,可惜她无心思金銮殿上的龙椅,也不参帝王之选,一朝为官,此生为官,何况南祈上下官员,皆知北冥不会再动干戈,一个连战败的将士都为其修衣冠冢的北冥国,是不会在平顺千秋万代之时,鼓动将士战火纷起的。 马球场大且吵,在二人骑马悠闲过来,已有马鸣萧萧,马背上两两一对的人儿早早玩起,照实说,都城里外官员一年至尾只这两日悠闲,往昔令元皇后,或者谁家拢上马球赛,皆是都城小场地,施展不开,唯独皇家围场年初迎人,随行人撒欢玩乐,只陆简昭听得她话音稍稍多了微妙。 二人一道对坐在亭中后,身后亭柱处下人眼疾手快过来看茶水。 檀允珩:“……” 陆简昭:“……” 昨夜除夕宴席上,上前朝二人敬酒的官家公子小姐不计其数的,众人皆畅饮酒水,二人端着茶一盏盏回敬,示意礼数周全,致使二人寅时才睡着,还起了个大早,今儿又来。 马球场看不见任何一位长辈,晚辈几乎所差上下最多不过十载,二人当属此地身份最高,昨夜未曾所见的官家公子小姐,还有使臣,一水过来给她和陆简昭敬茶。 先眼疾手快端茶过来施礼的女子,檀允珩不记得,甚至可以说不认识,陆简昭更没印象,听敬茶女子主动报上家门。 “臣女家父六品侍御史青丰,祝郡主和陆世子鸾凤和鸣,地久天长,也敬您二位初春之喜。” 噢~,还是没印象,二人皆不在朝中入职,青侍御史听上去熟悉,至于是谁,檀允珩还真不清楚,二人回敬过后,提盏轻抿,实则滴茶未尽,陆简昭招身后的下人过来。 “去多拿些果酪来,给一旁打捶丸的孩童拿去。” 皇室围场的下人也是宫内随行而来的,自能听懂他话意。 比起果酪、甜水,檀允珩和陆简昭明显更喜爱茶水,昨夜那番,今儿偶尔换换口味也可。 檀允珩旋即放下茶盏,在陆简昭那只从她身上挪走一瞬地眼神,他右手五指也全乎插在她的左五指中,她右手坦然给青侍御史家中女儿抓了一把金瓜子,她浅笑一瞬,牵她手的这人紧接着祝人顺遂。 还真是默契。 先有青侍御史家中女儿上前,后接二连三的人上来,二人更不记得,好容易挨到华灯初上,皇室围场红灯高悬,繁星耀眼。 马球场上孩群成堆,下人相熟,热拢一片,独独边之亭中,少了些许人。 ** 月色如霭,朦胧青绸,一俯瞰皇室围场的楼台之上,一男一女落影成双,张弛有度,底下偶有路过的人抬眸高望,皆没歪了心思。 楼台远眺,行宫瓦顶上也有一男一女相坐,与之多了眉宇情意。 第176章 良久,北冥玉见开口:“我父皇母后身体还好吗?”声音如月霜打落叶,无落声,无沉浮,她尚不会骑马射箭,哪怕在马球场上也是静身坐着,一个午后,她见阿珩离席,后脚也提裙散去,来了这处楼台,等她身后人。 北冥许丞相之子,许清吟。 许清吟离她三两步之远,不越举,拱手作揖,“照旧,太医说汤药不停口,便无碍。” 北冥国主和主后,身子在公主七岁那年不得不来南祈做质女那会儿,便生了心郁,长年成疾,药石不离身。 皇室围场,棉絮轻风不自觉将北冥玉见眸中酝起的湿润擦干,一双眸色沉稳内敛,视线凝着远处房瓦上坐着的二人,是阿珩和陆世子,遥遥相望,随后她长睫下阖,阴影有遮,“你母亲——” 欲言又止。 北冥丞相许赢,身死一事,北冥玉见身为公主,在几日前许清吟作为使臣过来参见圣上后,她才经皇后娘娘差身边嬷嬷过来告知的,直至今日,她才见到他。 “父亲过世,母亲伤心过度,昏厥一时,如今无碍。”许清吟站在楼台中,银霜在他身前扑落一地,照着北冥玉见嫣红裙摆,似雪中红梅,拂风轻颤,傲然绽放。 他遁在幽暗中,目光所至,看不清表情隐晦,原本公主会是他的妻。 多年前,北冥新起之时,许清吟父母和国主主后,一道鞠躬尽瘁,为国辟疆土,两家约定往后若有子女,婚约必至,北冥鼎立,十年过去,却败在南祈朝脚下,早在南祈攻占北冥四载年初,南祈圣上就曾派人前去北冥皇宫劝降,并附令两条。 其一若北冥生了投降之念,请国主主后尽快孕育公主,入南祈为质; 其二北冥隔五年需给南祈送一批奴隶,用以填补南祈人力不足。 也就是说,公主殿下是南祈圣上逼着生下,用以保国的质女,唯有如此,北冥方可安然无恙。 北冥国主和主后一听,实乃不愿,战火依旧持续半载,北冥城池一再丢失,将士死伤无数,才怀了胎儿在腹,消息传至南祈圣上耳中,圣上再度派人太医公公前去为主后把脉,并安置陪至生产之期,不知是否该庆幸主后生的是个公主,若是男儿,就会被公公掐死在襁褓,他记得公主生辰是个中秋佳夜,也记得那晚国主主后都被灌了不得再有子女的汤药。 他的妻成了南祈圣上后怕北冥缓劲过后,反攻之的棋子,一岁一见一别离。 甚至他与公主的婚约,还是父亲身死告诉的,公主都不知此事。 世风日下,朗朗乾坤,他父亲在院中叮嘱他道: “父亲告诉你此事,皆因你是我北冥栋梁,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战火不该再起,切忌万事所虑因果。” 北冥玉见缓缓一声,“再没什么,你先下去吧。”她和许清吟并不相熟,自幼没见过几次,但他是北冥人,是家里人,心中难免近乡情切,还不如少见少言,心中静然。 ** 一行人在皇室围场撒欢三日,到了大年初五这日,启程前往大昭寺,为南祈皇朝今朝风调雨顺祈福。 至午后,一行人才得以闲暇,各回各院落。 大昭寺乃南祈最大的寺庙,也是最为灵验的,凡求子求雨求生求死,有缘者自会寻得想要的。 檀允珩身因嘱托,头一次来,陆简昭则是常年在外,也头一次来,刚进香时,檀允珩就注意着寺庙住持,一直朝她看来,不知何故。 于是祈福过后,她拉着陆简昭,借四处逛逛缘由,柳了舅舅舅母和母亲身后,去找住持。 古寺幽径,百树参天,青砖灰瓦,清泉淅淅,阳光普照在青石上,圆斑光珠,润黄丰泽。 二人吃了闭门羹。 恍到次日斋饭过后,皇宫随行众人离寺时,住持派一小和尚将郡主和陆世子喊来,语重心长叮嘱。 “万物并非有始有终,方为圆,有始无终或无始有终,也为缘,善缘善果,恶缘恶果,仅存一念。” 在回都城的马车上,陆简昭重复一遍,道:“听闻大昭寺住持有能辩人前路之法,此话讲与你我听,何意?” 珩儿同他都一心为百姓谋福,何来恶缘一说,细想恐惧,珩儿乃当朝郡主,他是珩儿的夫婿,住持的话明显不是因一念之差过失,而是恶缘恶果。 不得解,不得解。 檀允珩手肘抵在马车中间小几上,双手托着下巴,“冥冥自有天意弄人吧。” 第089章 荷灯 上元佳节, 寒意逐渐消退。都城从城墙下沿至东西北中四街,百姓春日锦缎着身,携家人一同穿梭其中, 花灯落,星密雨, 千树银花万户开。 司昭府过了年初五,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说是轮换, 也就檀允珩想沐休便休, 不想陆简昭也同她一道在衙上值守,誊抄去岁案子, 辰时刚至,二人各回偏院东西偏房换好衣裳, 一道去街上燃灯放之。 春夜微寒,月色幽幽,打落在东偏房外廊檐下, 倚着廊柱的一长身而立的男子身影上, 一身淡雅, 清新微妙, 翦翦轻风捎在此人衣摆处,声音窸窣, 一袭浅色明蓝圆领袍,宫绦雪清,依旧系着那枚‘明仪’环佩。 第177章 陆简昭等这日好久,他从未和旁人一同放荷灯, 更未来得及给死去的将士亲手放一盏荷灯, 是以今岁上元,珩儿遂了他心意。 虽是他昨夜里, 从她那偷换来的,总归他知她贪恋他的身子,一想这个,陆简昭不自觉微微垂首,唇角上扬。 东偏房里的女子换好衣裳开门后,跟外头相看的男子一模一样姿势,倚着门框上,一脸舒然,朦胧清辉衔着挂落,将她的五官勾勒清晰,眸光清澈,眉眼略弯,桃花眼潋着迷人光泽,唇角似有似无的笑意,勾人心弦。 檀允珩故意的。 谁让昨夜里,陆简昭沐浴完上榻,她想亲一亲,结果她亲不到!这人明显躲着他,她那会儿也不着急,索性便跟人慢慢耗着,然后她睡着了,睡意迷离之际,她不愿睁眼,却能感觉他身子往她里侧蹭来,并带着她的手,放到他腰际上,在她耳廓模糊一语,随之落在她唇瓣一吻。 她大致猜着了,上元节放荷灯,传言可渡亡灵,见魂魄,陆简昭身为顺安军一份子,深知那些随军战死的将士尸体无法回来,回都那日的木盒中,全都是将士骨灰,荷灯年年,年年载着众人心声。 檀允珩明白的。 今夜月色极佳,待会儿回到府上,洗漱过后,她一定亲上他,昨夜是个意外。 “本郡主乃皇室独女,不知陆小将军是否请愿跟本郡主,去五湖畔,放荷灯。”夜里有风,虽春和将至,檀允珩还是大氅加身的,里头补服浅明蓝,雪清色马面裙,大氅绒白,即使整个人在银白下,淡雅无双衣着,也难遮明媚灿阳之貌。 陆简昭眼神但凡下衙或上衙前,无案子在,心底藏不住的情意便从枯荣中生出,尤其近几日,不知是否他错觉,目光里那女子轮廓偶尔会冽出清晰,他私下抽空找太医号脉,太医也说身子无碍。 宫中的太医言之不会掺假,蛮奇怪的,早知那日跟圣上一同前去大昭寺祈雨,该多嘴一问的。 “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陆简昭施得一个君子礼。 闹这出,引得檀允珩唇角一勾。 二人十指相扣,尚未走出司昭府门,大皇子府的管事匆匆来禀说,嫂嫂要生了。 神明大街上,百姓欢呼,火树银花,还有杂耍,留不得一辆过马车缝隙,二人骑马往大皇子府上去。 大皇子府上下纹丝不乱,稳婆也都是经验十足的,屋中还有宫中女医照看着,南允珏就在屋里守着他的阿云,黄知云的父亲和哥哥也正在赶来的路上,院中只一女子身影,来回踱步。 身为生养过的母亲,南嘉景亲友体会,母亲不易,她是上苍垂怜,捡回一条命,但她的孩子们不是,她希望孩子们平安。 院中秋千前后缓缓摇着,檀允珩和陆简昭,还有黄家人刚巧在大皇子府外碰面,里头的孩子,一声啼哭。 真被太医说准了,是个男孩,没一点错,孩子由女医官洗完裹好,才递给南允珏看了两眼,就被他打发抱走的。 孩子被抱到院中,南嘉景是第一个抱的,院中再没一人比她更熟悉,如何抱孩子,襁褓男婴有了尚在儿媳腹中,偷偷跟她说,已想好给起的名字。 南珵,字吟知。 还跟她这个当婆婆的说,儿媳需缓缓心情。 陪儿媳缓心情的事,就交给允珏去,她就看好她的孙子。 “亲家要抱一下吗?”南嘉景抱着孩子坐在院中铺着软垫的石杌上,对着阿云的父亲,黄昶说道。 阿云及笄时离了母亲,吟知不仅是皇室头一个孙子辈的,更是黄尚书的外孙。 黄昶小心翼翼将他的外孙接过,两个提前摆好抱姿的手臂感觉瞬间僵硬,时隔多年抱外孙,确实诸多生疏,孩子一下哭声郝亮,“怪我怪我,没提前再学学如何抱我们家外孙。” 也就谦虚一会儿,浅过几秒,外孙就被他哄笑。 两位长辈其乐融融,三位后辈擅擅坐在差不多一处,眼巴巴望过,就是三人都不敢伸手抱。 黄思云,是黄知云的龙凤胎哥哥,与黄尚书同在朝中做官,他未成婚,别提孩子,在看到妹妹生的孩子时,默默在心里给妹妹竖大拇指,也不忘看过这孩子,“我们吟知的眉宇随阿云,风轻云淡的。” “这也像我们家珩儿啊。”陆简昭手一边轻轻晃着坐在秋千上荡秋千的檀允珩一侧麻绳,一边看过去,眉宇越看越像他家珩儿。 黄昶笑地合不拢嘴,“我看也像,保不齐日后还要从珩儿那儿学以致用呐。” 檀允珩坐在秋千上,看着离她不远处,已在思云哥哥手中的婴儿,“好啊,黄伯父到时可别说珩儿管的严才是。”又过了一刻钟,孩子始终落不到她和陆简昭手中,南嘉景看出女儿女婿心思,浅浅给她的俩孩子抱了一下,便吩咐照顾阿云的嬷嬷将孩子抱走后,才道: “等吟知过了满月,你俩再好好抱。” ** 戌时未过,檀云珩和陆简昭又骑马到了五湖畔,五湖是条流向城外的湖,春日荷花浮波澜,有寄情切待深归。 湖畔木阶下,宽绰的木台之上,百姓纷至沓来,那从旁处买来的荷灯里,写着情意绵长。 檀允珩和陆简昭挤在人群里,步伐缓缓,身侧百姓不断给二人攀谈,达今岁丰收之喜,脸上难掩喜悦,放河灯为给圣上祈福,保佑我南祈永久无战火。 第178章 待二人回到家中,已是亥时末,梳洗一番,难得今夜檀允珩上榻不久,陆简昭也跟来,比往昔快多了,结果跟昏昏欲睡的她一样,太困,在她不费吹灰之力,如愿亲上陆简昭后,便被他揽在怀中睡着。 二人如愿睡着,没能如愿睡到上衙前。卯时将近,司昭府值守的府衙即刻前来郡主府禀,青侍御史家中的幺女于被害于灵芽茶楼,青家人立即过来司昭府报案,为给自家幺女一个公道。 卯时二刻,司昭府灯火通亮,青侍御史年过半旬,被请坐在偏堂官帽椅上,随来的还有几人。 檀允珩和陆简昭不曾耽搁,在来的路上听府衙详细一禀,才通晓一事,马球场上那位青侍御史家中幺女,被丰亲王家中独子南蔓生追之,被拒。 于是南蔓生做小伏低,借由‘叨扰这般久,愿以我之过失,借父亲之命诚邀贵府女一同前往灵芽茶楼饮茶,就此别过’帖子,将青府女诱出,残害。 南蔓生不是个全乎人,高门人人皆知,却想娶个好人家的女儿为妻,仗着好人家权势低微,搬出丰亲王之态,哄人致死,这案子乍一看甚是简单,物证皆有,人命关天,将南蔓生抓之,言行逼供,总会招供的。 断案当如此,实事却细思极恐。 南蔓生失男子之根本,丰亲王府和郡主府彼此心知肚明,甚至在朝为官的朝臣皆心中有数,无非是南蔓生出言不逊,专戳人心窝子,那就别怪他人动武,然这人将青小姐邀至灵芽茶楼杀害之目的,也是为泼脏水。 檀允珩去过灵芽茶楼,除了旁人将她邀至旁处稍坐,她皆会落脚灵芽茶楼,自有人疑心此茶楼究竟是否她开,借着青小姐一死,得到茶楼是否乃她名下,对丰亲王这个精明利己的人而言,十分合算。 此案或简单或复杂,仅在青大人一念之差,简单之处青大人不会捡南蔓生失根本一事与自家幺女丧命一事关联,一命抵命,以她对丰亲王了解,此人冷漠至极,绝不会将保命手谕拿出给亲生骨肉用的,但青大人一家会成丰亲王的肉中刺,往后难保不会丧命,不仅如此,皇室之中再想捉丰亲王把柄,亦难上加难。 错综之处在于青大人提及,事因南蔓生命根子所失,造就杀人枉顾国法,变相为南蔓生之死减刑。 陆简昭猜青大人能言善辩的,不会徇私舞弊,话又说回来,青大人没一心跟随舅舅,至于是谁家府上政客,珩儿不知,她亦不知。 都说虎毒不食子,他看未必,丰亲王不也在赌,甚至青大人也在赌。 一个赌自家儿子是否可活;一个赌自家幺女被害真相。 朝阳初升,曦光将青瓦上的白霜遁于无形,温暖浸染,辰时未至,神民大街前百姓稀疏,正月里百姓都不忙活,哪怕起身过来用个早饭,再折回家中尽情放松,也不会这般早。 司昭府外两辆马车前后离去,檀允珩和陆简昭后脚乘马车前去灵芽茶楼。 之前陆简昭有过猜疑,既然地下赌坊是珩儿的,灵芽茶楼会不会也是,当即就被他扼于心中,茶楼不是珩儿的。 试想,一个一出府就在各府暗卫眼皮子底下的受宠郡主,去灵芽茶楼越多,岂不越引人疑心,珩儿会反其道而行之,但不会用此茶楼。 那茶楼一定不是她的。 第090章 欲言 灵芽茶楼里外, 已被常幸派人团团围住,辰时一刻,日头轻盈一跃, 百姓零零散散从家而出,打算去神民大街前吃早饭, 南祈百姓不但年年种田,收成不成问题, 且我朝收粮食的铺子由皇室派人看管, 收的价钱跟开城中商户几乎持平,百姓日日精气神足, 不愿亏了自个,是以在家中做饭的百姓少之又少。 趁着日头渐浓, 百姓熙攘,年过的青石街上依旧荣光,有晃眼瞧见一早迎客的灵芽茶楼外站着司昭府的衙役。 百姓不知何故, 顺着茶楼外敞开的几扇门瞧过几眼, 未看出个所以然, 也不敢逗留, 只身离去,百姓一看这架势, 今儿这灵芽茶楼开门不见客,怕是有什么命案。 茶楼三层,一素朴厢房里,青小姐的尸身不曾有失, 白湘一袭仵作官服, 替青小姐验尸,并蒙上白布, 由门外衙役将尸体抬回司昭府后,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后脚进来查探整间厢房。 一家专为百姓设的平价茶楼,陈设朴素典雅,几眼望尽,不曾找到任何损坏,白湘交代道: “禀两位大人,青小姐脖颈上有刀伤,一刀致命的,人死于正子时,体内无毒。”说完,白湘退出门外。 陆简昭从一旁到他腰际处的圆几上摆着的素瓶中,将一支梅花拎起,视线沿着瓶口朝里看了眼,没发现短刀,趁着找旁处空隙,他道:“青小姐死之怜惜,怕不是颗随人摆布的棋子。” 有此担忧并非不无道理,青大人倘若真爱幺女,怎会不派人暗中跟着,又怎会在幺女死后几个时辰里都不找呢。 不仅灵芽茶楼,就连都城铺子在年中期间,晚上彻夜长灯,皆可做客,高谈论阔至天明,人声鼎沸时,必无人会注意茶楼雅间里有人死去,直到今早寅时,青大人才派人过来找幺女,却发现幺女尸身,直接利落告到司昭府,青小姐昨儿是在戌时左右过来茶楼,到寅时,好几个时辰,青大人这个当父亲的,真够失败的。 第179章 “那就给青小姐一个公道,送它们下去见她。”身为司昭,檀允珩之职是公平处事,不徇私,一心为民,若实况真如此,青府丰亲王府,一个也别想逃。 陆简昭接着一个个将木屉打开,见没短刀,又合上,一个想给灵芽茶楼扣上一顶连人都看不好的黑纱帽,必会将凶器隐藏,丰亲王全心利己,养出来的孩子确实精明不够,愚蠢不足的,总会沾沾自喜,其实一眼破绽。 凶器未曾在南蔓生身上,要么在茶楼,要么还在丰亲王府,然灵芽茶楼的小厮忙活,确实无瑕顾忌此厢房,毕竟谁也不会将凶器带回府,丢街上更为无稽之谈,那是生怕人找不到,也就是凶器还在这间厢房里。 还有,设想青小姐在看到南蔓生亮出短刀时,为何不求救,也没通过何种途径求生,究竟是一步棋,还是棋又生呢。 或许对青小姐来说死比活着更是解脱。 “居高位者,万事当有公平章程,杀人偿命,亘古不变,太平世里,百姓乃众,那些个权势还当自己是个东西,草菅人命,我们该送它们下地狱的。”无战事吃紧时,陆简昭常常想过,收复各国,天下太平,当真太平盛世了吗? 不,不是,太阳下依旧有龌龊事,先朝龌龊,新朝而立,总不能将龌龊杀个干净,那跟如今害人的权贵有何区别。 盛世需人前行踏出,帝王洪涛武略,官员齐心,百姓安居乐业,今天下虽平,南祈根基并不稳固,二十余载,朝内分帮,家族之势内溢,商未成形,一些事逐渐浮出水面,待人择摘。 日头划过枝头,照在枝丫上欲冒尖的绿苞,透过明纸窗子,打落在厢房那一处琴几处,琴弦鎏金,光彩熠熠。 灵芽茶楼多年不衰,必有其里,琴棋书画都能让百姓不额外添钱而浅学深入,每四房轮之,这间厢房是古琴,身后是摆着乐礼博古架。 檀允珩靠近琴几,视线扑落,未有动过的痕迹,陆简昭也从房里另一面找过,就剩下琴几未动,他弯了个身,手挨着琴几面下,一扫而过,没摸到任何物件,然他起身,将摆正的琴挪歪,这才发现那把短刀。 光秃秃的一把短刀,没鞘,上头的血迹已然被擦干净。 日头一时失了力道,刀光惹眼,檀允珩挪眼一晃,轻嗤一笑,“这是只把短刀掩好,鞘被带走,南蔓生还真是蠢到家了。” 有一个只顾盘算自己的父亲,倒也怪不得孩子如此蠢,自以为拿掉刀鞘就无人发现是丰亲王府上的东西了吗? 又或是出了被搜出的短刀外,司昭府有何证据将杀害青小姐的罪证指向丰亲王府。 既然丰亲王赌儿子是否被抓,那她和陆简昭便顺势缉拿。 ** 日头将厚,丰亲王府院玉石屏风后,南蔓生手不自觉捏了个兰花指,矫揉做作弯身去触那朵令元帝赏给他的兰花,在宫中养着,正是盛开时候。 一旁下人弓着身子,小心翼翼提醒,“公子,您是男子,做不得这些。”每说一次,下人就吓一身冷汗,提醒之事是公子让做的,为此公子前后打死了五个下人,皆是如此,不提醒他的家人会被他连累受死,提醒他独自一人受死。 公子有势,下人不得不为。 年中那会儿,南蔓生在宫中除夕晚宴上,看到兰花开的正盛,便从圣上那里讨来一盆观赏,他知自己身有残缺,也记得当时他在府上所说之话,他指使谁提醒他是男子,他便赏人万两黄金,代价是那人必死,若胆敢有人忤逆他,那人一家人都得死,丰亲王府上的下人,都签了卖身契的,甚至祖辈都是丰亲王府上的下人,不敢忤逆,只敢在心中暗暗道:别指我。 刚提话的下人是第六个血溅当场的。 南蔓生手朝那一排等着他叫的下人勾了勾,随便指了个,“你过来。”他再一次下意识勾手的手势,居然又成了兰花指。 第七个……第十个人倒在血泊里,甚至不到一刻钟,他杀了五个下人泄愤,他不是太监!不需要太监手势,他想改正耻辱,却也不想听耻辱。 都怪那两个人,“啪”一声,南蔓生将手中一茶盏摔在地上,不就是查案吗,查得到吗?一把没有刀鞘的短刀,就算心中怀疑他,又如何查的到他头上。 就在他吩咐下人重新给他斟了茶水,他又情不自禁捏兰花指,姿态娇柔,一声属于他的哼笑,比女子还娇嗔,他察觉到后,直径将茶盏照着给他斟茶的丫鬟额前砸去,没砸中,刚想再砸,院外脚步如点兵,纷纷至来,他新拿起茶盏的左手手腕被一颗锋利的石子打过,一时痛疼难忍,茶盏落在他自己脚边,手腕处渗渗殷红。 南蔓生怒目圆睁看着打头进院的人,着一袭司昭府府衙装束,吼道:“这里是丰亲王府,就连圣上过来都需先通传的,谁容你们在这放肆。” 无人应声,甚至刚扔石子的常幸,不屑瞥了他一眼,给南蔓生气声道: “檀允珩——”话音被打断,又一颗石子被打到南蔓生口中,他一个倒气,石子往他嗓子里划去,又腥又咸的鲜血缓缓流入他腹中,他不敢咽,扣也扣不出,也再不能发声。 第180章 “本大人竟不知这亲王府上的公子,口中喊的竟然是本大人的名讳。”檀允珩和陆简昭人刚至南蔓生院外,人未进院,声先至。 院中下人闻声跪地叩拜,心中蓦地松了一口气。 院内血腥,甚至还有被砍下来的头颅未阖上的眼睛冲着院口处,檀允珩和陆简昭一进院一眼掠过,来到南蔓生眼前坐下。 陆简昭不慌不忙斟了盏茶水推给南蔓生,接刚珩儿的话,“妹夫还以为哥哥喊我妻,是看不上妹夫。”未过片刻,“哥哥可是看不上妹夫斟的茶。” “是啊,那哥哥喊妹妹做何,总不得是别的什么原因吧。”檀允珩附声。 常幸和衙役在院内两侧站着,将笑未笑,从地上起身的下人更是二丈摸不着头脑。 南蔓生已不能说话,喉咙里卡着一个锋利的石子,甚至都不敢发一点声,眸色渐渐生了恐惧,连忙摇头。 檀允珩朝常幸示意,常幸把手中剑丢给身边衙役,上前几步,掰开南蔓生的嘴,将尚有余热的茶水灌了进去,阵阵血腥被他带到腹中,吓得他跪地求饶,陆简昭擅擅道:“妹夫就当哥哥把妹夫当做一家人了,正好妹夫有事,来问问哥哥。” 院中下人都松了一口气,弯身站着,依旧不敢动弹,甚至不敢抬头看两位司昭大人。 循风腥气,地上无头横尸触目惊心,檀允珩严词,“你最好路上好好想想,照实说,要么你喉中那颗石子若被硬生生压进腹中的滋味可不好受。” 她是看不上南蔓生此人的,更看不上丰亲王府上,一并将院内丫鬟,屠夫还有南蔓生带走,至于死去的下人,也相之清理带走。 回司昭府的马车里,檀允珩手往前伸了伸,陆简昭用温水给她净手,双目盈下,男子眉眼清润,过纱幔的阳意沿在男子温然侧夹,她心忽而有了种悠远之感,像是早年她便于其这般,静和四目。 她嘴唇阖动,“陆简昭——”话意又止,不再多言。 陆简昭解其意,猛然抬眸追问,“珩儿想说什么,怎得不说完。” 就是他一直想听的那句“陆简昭,我喜欢你。” 怎么不说完,是在顾虑什么? 第091章 言明 司昭府马车偏窄, 檀允珩和陆简昭坐刚好,辘辘马蹄声在年后初春温阳下,并不违和。 檀允珩止语, 陆简昭不知她在想什么,用帕子给她将在丰亲王府沾了晦气的手擦干净后, 他手腕一转,指尖粗糙缓缓顺着她手心上滑, 溜进她指缝与之十指相扣。 眼前不说, 他还有的是时间等,总能等到的。 于是他撇了话, “如今丰亲王手中尚有保命手谕,你我抓了丰亲王儿子, 难保人不会狗急跳墙。” 即便丰亲王再不喜南蔓生,那也是其亲生血脉。 陆简昭大拇指不断在檀允珩手背摩挲着,粗糙浮痒, 似鸿毛轻拂, 却蚕食叶心, 她抬起自个大拇指将他的指头摁住, “保命手谕,保什么命, 保谁的命,丰亲王谨小慎微,这次侥幸不死也掉层皮。” 陆简昭稍偏过头,满目女子侧颜明净, 阳光照落于她脸颊微隙, 勾勒着五官清丽,又是恍惚一瞬, 很清楚又很模糊。 明明人近在迟只;明明他都看到了,再看一眼,还是旁的女子。 他心突而茫然四顾,稍纵即逝,想跟他的珩儿讲讲,又怕害人空欢喜一场,他知她是在乎他的,便够了。 “丰亲王与其夫人,聪明一时,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忘算计,连着两日一道跟着妻子回娘家,丰亲王府上只剩下一个‘半身不遂’的儿子,就连南蔓生前去灵芽茶楼,极有可能也是丰亲王给支的招儿,可惜爹爹给儿子的招数是拿来对付南祈硬骨头的。”陆简昭嘴角浅浅一浮,“不自量力,丰亲王以为灵芽茶楼是珩儿的产业,便借拖青小姐下马之由,试探一番。 想必丰亲王府的暗卫就在灵芽茶楼暗处躲藏,看看茶楼老板是否露面,结果扑了个空,你我在三楼厢房一直带着,是无人可看到的。” 须臾,檀允珩大拇指也开始在陆简昭手背上摩挲,这种感觉像是他由她而完全掌控手掌内,还不错。 她的指腹稍稍细腻,并未有酥酥痒痒,反倒力道渐渐加重,自顾自玩了一会儿,陆简昭拇指又翻上来拂上她手背,二人玩的乐此不疲。 檀允珩不忘道:“嫂嫂是茶楼老板娘。”她主动言明,“初遇你时,嫂嫂就在茶楼里看着,那日茶楼也不迎客。” 往往茶楼重地,是消息所传千里之堤,嫂嫂择门而合,心思也是巧的,毕竟那会儿她不知陆简昭去何处任职,最好别传之过快,损人不利己。 陆简昭进城那日没注意,一猜即透,他缓而一笑,“看来那时,我这个当嫂嫂妹夫的,该下马车走走,是妹夫我思虑不周,有所疏忽。” 珩儿愿跟他说的事,他乐意听;暂不愿跟他讲的事,除了那句他执意想早些听上的喜欢外,剩余的珩儿何时说,他何时听着即可。 他的珩儿向来是要做自己的,他遇之有幸乘船共渡。 至于谁想把珩儿从他身边抢去,拆散,不如做梦! ** 南蔓生也被押进司昭府地牢,依偎在墙角打盹儿,还真做了个梦,梦中他以一袭红袍,娶了长公主之女,明仪郡主,为父亲揽来了权势,也赢得了父母的高眼相看,往后—— 第181章 正好他父母打算嘱托他点什么呢,梦醒了,地牢初春干燥,昏暗阴冷不潮,油灯模糊的黄照在石壁上,两道一左一右身影尤为明显,步调踩在秸秆上,吱呀吱呀清脆响着。 南蔓生也不害怕,他对面牢里是早在上午也被抓来的青府一家,何况他自幼杀人如麻,何会怕什么鬼东西。 直到留在石壁上的两道身影逼近,先是一抹旧紫色衣摆,南蔓生视线缓缓上抬,宫绦上那枚醒目的‘明仪’二字环佩,还有那道静灼的眼神,静如止水朝他睨来目光,透着湖水碧绿却深不见底,虽是风平,但随时能起风浪,将人吞噬,灼心灼命,说是冬日寒霜也不为过。 南蔓生心里杵的很,陆府父子,是大一统南祈的功臣,其子虽一直在司昭府任司昭,并未封赏,不得忽略,其父官至一品封侯,二人为南祈鞠躬尽瘁,他父亲雄心倘若想名正言顺,必定要纳其父子在麾下,才有军心。 不曾想被檀允珩捷足先登,将陆世子先纳为郎君,让其一心一意追随圣上,自古得不到的,便毁掉,谁也别想占有。 南蔓生是如此想的,至于他父亲是不是,他不知,父亲跟他在外人看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实际他压根进不得父母的眼,别提他话了。 檀允珩和陆简昭人刚站在两个牢狱中间,青府牢狱中关着的众人不解,为何青府死了个千金小姐,要将青府上下加上下人,八十余人关押在牢内。 青夫人细语请问,“敢问大人,我府死了幺女,大人为何要将臣妇一家押入牢内。” 人贵在有自知之名,檀允珩双手往身后一负,朝左一转,“青夫人,青四小姐,乃你府上妾室所出,名青苧,青夫人这个当人母亲的,打南祈新朝得立,做的确实不错,跟着我朝政令,一步步从抚养妾室子女,再到将其‘为己出视’,但青大人从来只关心你的子女,青夫人难道不知吗?或者青夫人有注意过青苧情绪吗?” “青大人陪青夫人一同用膳时,将夫人的三个孩子照看的很好,全然忘了边上还有一位妾室之女,无关青苧心思细缜,你们当人父母的,难道不知一碗水端平的道理,妾室子女由正头夫人抚养,时好时坏。 檀允珩视线挪至青大人脸上,才关了多久,脸上胡茬蹭冒,”本大人还真不知,若青大人不喜妾室,为何又娶‘爱人之貌美,却不愿待其子女为子女,害得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子,心有蹉跎而不惧死,青大人与青夫人乃先朝过来,情理延续,青苧却是新朝先驱,学问先进,你们守旧何尝不是一把刽子手,尤其是青大人,先朝女子的一方天地乃后宅,青大人守旧,害死亲女,青夫人说,你们一家该不该被收押?” 青夫人自惭形秽,身后站着的三子女自幼全乎的父母之爱子女,压根没注意过四妹妹的情形,这会儿也择口不言,乃至原本青大人在檀允珩话未曾起口前,一副‘我死了女儿,为何关我’和青夫人一模一样之姿态,大为改观,羞愧垂首。 “青大人不必惺惺作态,倘若青大人惜女儿命数,怎会同丰亲王一党,不拿女儿的命当命,你说对吧,青大人。” 檀允珩目光和煦,声音甜傲,让青大人生了‘郡主莫非在跟他开玩笑’的错觉,毕竟丰亲王不会说的,他也不曾承认,司昭大人无证据证实,说出口的话只为试探于他,不是开玩笑,那是什么? 为何圣上执意将同亲王公主一党的人揪出,二十余载过去,依旧不曾全全落马,还不是朝臣小心谨慎,甚至传令只需一个眼神,他们这些为人同党的,便能誓死追随,就算一人落马,旁人绝对不会口供。 青大人沉实道:“小司昭大人所言极理有之,微臣失女,实乃过失有罪,但凭司昭大人责罚。”失女之职罪责能有多重,毕竟死的是青府女,杀害他女儿的可是丰亲王府的独子,丰亲王想保儿子,何尝不得保他无罪释放呢。 “青大人,其罪够你下地狱了。”一直在檀允珩身后看着另一侧南蔓生的陆简昭,忽而从珩儿身后转身过来,一脸苏静,一举一动都那般的君子有相,偏冷冽寂然,让人望闻生怯,他往前一道跟珩儿齐平,“青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青大人立即拱手作揖,“大司昭这般君子如玉,说笑了,微臣自诩小人,自愧不敢当君子其表。”御史台惯用的言辞凿凿,此刻便派上用场。 南祈律令,青大人皆知,因无前例,便无依据,父母之失,造就孩子失一命之罪过,究竟如何判下,还不是两位司昭大人说了算的,是圣上和朝臣一致说了算,他也是朝臣,却不敢不否认,两位司昭大人在朝中,百姓和我军心中的声望。 还是别乘一时之快,留得青山在,再是有福人。 正因无律令,才有生律令,至于给不给朝臣决策,只有青大人说了算。 陆简昭轻诱,“倘若青大人给妾氏一纸放妾书,还其自由身,青四小姐便不是青府女,青大人和其一家清清白白。” 青大人顾不上思忖,写了放妾书,想来两位司昭大人也知,一条律令慎选到被采纳,难免被朝臣驳回,毕竟朝中丰亲王同党众多。 第182章 放妾书一写,哪怕是天王老子来青府也是冤枉的,甚至青大人在最后写下,早有心念如此,与妾氏和死去妾氏女再无瓜葛。 放妾书巳时末递给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二人离开地牢,旋即给令元帝写了折子,圣上一声令下,此案究竟如何,当有民选。 既然青府妾氏胡棉卿,乃良民,自百姓中来,也自当有百姓做择,方谈公正。 不过朝臣之口,省得有旁门左道心思的官员恶意阻止。 午时一刻,司昭府府衙在丰亲王所居之处找到刀鞘,经仵作破案,胡棉卿之女胡馨桃,就是被短刀所害,南蔓生和青府一家被押上断头台。 司昭府的告示早在巳时初贴在街巷,正月里,百姓无所事事,看到告示上写:今有胡家之女被害于灵芽茶楼,百姓身死,百姓万哀,司昭府之意,由百姓众筹害人所罪,仔细写着南蔓生和青府罪证。 在檀允珩和陆简昭马车所到断头台时,此处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气不打一处来。 早早吃饭早早来,甚至依圣上下令,所有官员午时一刻也须赶来,看看百姓的案子,百姓如何给出抉择。 第092章 五官 百官纷纷站至百姓身后, 断头台上跪着几人,丰亲王府的公子南蔓生及那位听从主子杀砍下数十名丰亲王府上下人的屠夫,还有青大人及家眷五人, 其余两府下人依旧关押在司昭府地牢。 百姓在断头台下声讨,常幸手握长剑, 目光锋利,笔直站于几人身后, 身侧陆乾声音沉静, 先复说着重复着青大人一家对青四小姐所作所为。 百姓静静思索,身后文武百官, 为人父者,有人恕难苟同青大人所爱女之姿, 居然厚此薄彼,子女还不是家中男子所行之事,就连百姓人尽焉知其理, 一个当父亲的都不知好生待子女, 这样的人即便官居高位, 也人臭鼠咬。 与人群中有一百姓起声嚷嚷:“青大人先娶门当户对之女为妻, 育二子一女,又看上门楣皆低的女子为妾, 有一女,巧之新朝子女如一,青大人免不得做样子给外人看,弄得妾氏女心有郁而以死脱身, 甚至青大人不惜利用亲女让丰亲王府公子泄愤, 说是让二人成婚,敢问青大人, 能与亲王府结亲,如此好事,怎不让你爱女前去,青大人不是也知南大公子何等人吗?简直是豺狼虎豹转世,早点投胎去吧。” “青大人府上子女缺管教,仗着嫡出身份,不虑妹妹心思,青夫人亦是如此,但罪魁祸首,青大人死刑,民女支持青大人死刑。” “草民支持青大人死刑。” …… 檀允珩和陆简昭十指相扣,站于百姓身后,百官之中,二人身侧一边是徐鸿越,一边是张清檐。 “这样的人白白占着朝中位子,活着也无用,早死早给今岁即将参加春闱待高中的学子腾地儿。”张清檐淡淡一言,不带丝毫语气,却给众大臣听了个震惊。 要说满朝文武谁最有手段,刑部尚书张清檐与司昭府檀允珩双星齐下,张大人小小年纪官居三品,六部上下无人不服,死刑犯在她手中,那是无一活路,阎王要你三更死,她敢留你到五更,就为折磨你。 小司昭大人是跟张大人同年科考中举,品阶步步高升,任司昭后,更以己之力改观自己在百姓心中地位,上一秒跟你客气,下一秒送你下牢狱,是以无论朝中官员如何看二人碍眼,都找不出二人徇私或办案失误之处,只能暗暗咬牙,逮着话茬跟人别两句。 这不落在徐鸿越身后的一个四品官也不知受谁指使,明着跟张清檐较劲,视线瞅了眼屡见不爽的张大人,嘴角还得噙笑和善,“张大人此言落歧,先皇在世荒淫无度,这才导致青大人教女无方,在家中受委屈过后寻死觅活的,不惜牺牲自己博取大人您的同情。” 户部尚书沈观叙就负手站在张清檐另侧,他转头过来,发现说话这人居然还是户部官员,姓刘,在王侍郎手下任职,圣上正愁抓不着丰亲王一党的官员呢,死到临头还招摇撞市,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 沈观叙睨了眼说话官员,声冷冷,“既然刘大人能言善辩,不如站到百姓身前为之辩解两句。”他倒要看看刘大人会不会被活活踩死。 刘大人闭了口。 事不在自身,总是一身轻的,甚至还能替犯人狡辩两句。 百官皆在,陆侯和黄尚书两个有声望的不着话,司昭府两位地位高的司昭大人也不着话,再往下就是张大人和沈大人,再说下去,恐怕黄尚书便要护犊子了。 至于护谁,一目了然,黄尚书的女儿可是嫁给了大皇子,圣上最为属意的太子人选,自然是帮圣上的人了。 午时日头温热,尤其对檀允珩,她衣着偏厚实,身上出了层微汗,接着她示意陆简昭同她一道往身后街侧的铺子屋檐下站去。 “怎么了,夫人哪里不舒服。”陆简昭立即一问,手背搭在她额前,目光复杂,近日他总频繁看见珩儿轮廓,很奇妙,这次他借着珩儿带她到阴凉之便,眸中褪了光耀,那一瞬明媚柔和五官扑面而来,又转瞬即散。 他眉心浅浅一皱,好似比往常频繁,得空去宫中寻个太医瞧瞧。 难道小楼国的毒还要期限? 第183章 陆简昭思忖几秒,便提及檀允珩刚唤他过来阴凉处,春日日头再盛,但凡不热,他眼疾就不发作,莫非是珩儿身体不舒服? 他神色突而紧张起来。 檀允珩抬眼,就能看到他的手伸在她额前,“夫君多虑了,只是晒意明显,珩儿有些热罢了。” 若非有官员朝这边看来,她这辈子都不会说作秀给人听的话,便把头瞥向一侧,去观断头台上,常幸口中所诉南蔓生的罪状。 南祈非严寒之地,体寒之症的人衣赏厚重,寻常人深秋装束罢了,陆简昭乍一下在人群中未应过来,檀允珩旧紫色的官服外,还有件紫粉色长袄,晨起过早,天色寒凉有霜,加之初春早晚阴晴不定,不好褪去,午时晒意过后,温度便会适中。 陆简昭十分配合,手悄悄顺着她身后揽过她肩膀,伏声在她耳廓边上道:“这里阴凉,夫人且陪为夫一同站会儿。” 蹭的檀允珩生了痒意,下意识往旁边撤身,二人眉眼藏笑,被后头众官员瞧之,有人喜闻乐见,有人忧愁满面却不敢明显露面。 二人也不忘接着听百姓回声。 “丰亲王府的南公子简直该死!一个残人,还妄想娶妻,依民女看,就是丰亲王怕自家孩子杀多自家仆人,会被司昭府察觉,特意与青大人勾结,卖女求荣,好将司昭府的两位大人玩弄其中。” “就是啊,南公子死了就死了,我们两位司昭大人从今早忙到此时,饭也顾不上吃,就为这么一桩杀人案,怎得呢,胡氏女是我们百姓其一,今民女不为其说话,来日谁知哪家纨绔下一个杀的是不是民女。” 既然是平民百姓,百姓焉有不能之理,这年头竟还有纨绔不把百姓的命当命,简直全家该下地狱。 断头台下的百姓呼呼指责台上亲王府家的公子,身后一些同丰亲王一党的掩藏深心的官员站也站不住,说也不敢说,只能静静听着百姓呼喊声,还有台上人头落地鲜血四溅声。 既然拥护丰亲王的官员择口不言,别的官员可就毫不留情。 一女官道:“丰亲王的儿子杀人泄愤,丰亲王怎得了然无事,依我看,合该全家问斩才对。” 另一女官附和,“就是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南公子杀的可不止一人,怎么府上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也有男官较真,“丰亲王与夫人迟迟不露面,还不足矣说二人并不爱惜子嗣,愿圣上秉公处置吗?” 众百姓官员目光随之而来,还有从阴凉处走过来的二人。 有转过身的百姓,眼神敏锐,话声锋利,“这位官员大人,莫非做了什么对不起朝堂之事,怕被查着,故意为家中人开脱吧。” 是啊,不然怎有睁眼说瞎话的人,丰亲王夫妇再不露面,这也是他们的独子,若想独善其身,除非这个孩子已并非丰亲王夫妇之子。 这时,与朝臣后一驾快马而过的粗布男子下马,一路将揣在衣里的信交到落在最后的檀允珩手中,信上写: ‘与南祈二十一载正月初一,家中子跪别皇室列祖列宗。’ 是丰亲王字迹。 南蔓生已死,无可查证,即便在场百姓和一些官员不信,也不得轻举妄动,能在短时内得到南蔓生被砍死的消息,除非丰亲王夫妇就在不远处躲着,不肯露面。 信上字迹已干涸,不是今日写的,陆简昭接过信细细端详,檀允珩四面探看,视线聚在离断头台不远之地,一处葬仪铺子的二楼,那扇紧紧合着的窗柩上,既然都是葬仪铺子,何惧死人呢,必有猫腻。 是了,丰亲王夫妇本就无打算救儿子,甚至不惜将儿子逐出家门,不得有人替南蔓生收尸,更别提满都城百姓若口口相逼,即便丰亲王拿出保命手谕,檀允珩和陆简昭还有如今的新任御史大夫,也能舌灿莲花。 毕竟集百姓之愿,杀逆子之父,不是圣旨,而是民意,在朝为官的明眼人都知,胡氏女身死一案,能巧妙将亲王府揽之其中,还能让皇室不背负先皇遗诏,究竟为何,此二人不露面,百姓本就奈不得何,哪怕百姓忿忿多年,压根见不得丰亲王,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要不露面,保命圣旨在手,命还有,往后之路更需小心谨慎。 况且丰亲王夫妇心中甚是笃定,圣上绝不敢因他们儿子一事迁怒于他们,近在眼前的人尚能看守,事事暗中谋划,若夫妇二人被贬为庶民,远在天边,谁都难保会发生什么。 事偏就不如他们意,圣上旨意随后便道。 ‘南祈先皇之子,朕亲生哥哥,其子罪不容诛,霍乱良民,朕替胡氏女感哀,子有罪父母之过失,念朕哥嫂放子有心,今将二人贬至平邑县,此后不得入都、不得有子嗣。’ ‘另差司昭府小司昭同吏部徐侍郎一道遣送,安顿,明日启程,钦此。’ 此去少说月余归期,陆简昭从接完圣旨到下衙回家,再到吹灯上榻,一得空目光便留在檀允珩身上不挪开。 是夜,二人难眠。 第093章 秘密 子时三更过, 街上打更人打梆子声愈远。 檀允珩身子照旧依偎在陆简昭怀中,原本婚后她一沾他便能睡着,今夜不知怎得, 她竟没一点困倦之色。 第184章 她嫂嫂正值月中,哥哥连着朝中事已是两头兼顾, 分不得身,她和陆简昭同任司昭府府衙一职, 只得离其一, 由她前往最合适。 她前去平邑并非突然,除将丰亲王夫妇送去安顿外, 还有一事,丰亲王耳目众多, 大都汇平邑,传千里,此番去平邑趁机攘朝堂之忧。 平邑乃我朝商行重地, 离都城三个时辰之久, 今平邑只一位钦差大人坐镇, 上一位县令大人去岁秋闱刚过, 待春闱将至,重举科考场, 她舅舅意思,一并解钦差大人所提疑难,让平邑彻底成为我朝要塞。 檀允珩是圣上最疼爱的,由她去再合适不过。 陆简昭深知其理, 却难得心生懊悔, 倘若他回都那会儿不曾入司昭府任司昭,看珩儿对他势在必得的样子, 定也会追他不放的,据他对事实思忖,舅舅定会下令让徐夫子暂代司昭之职,他再毛遂自荐,便可和珩儿一同前去,而并非明日两地相隔。 想罢,他一手绕过她头顶上方,五指伸入她乌黑发丝里,另只搭在她后腰处的手缓缓收回,去贴她的手,好像他从未在夜晚牵过她的手,比白日里暖和。 床幔里夜极黑,陆简昭窸窸窣窣挪头的动作尤为朗听,他将头往外挪了下,目光下敛,大致停在她的眉眼处,檀允珩不动弹,他不知她这会儿在想什么,反正没在看他。 他擅擅道:“珩儿,我的如意佩,你想要吗?”那枚在围场赢来的如意环佩,是他想留着从她口中讨一句“她喜欢他的。” 真难得,今夜陆简昭的话简单明了,檀允珩没吭声,她知道他想听什么,在将身子朝里转时,若是陆简昭没问此问题之前,他必定会将她重新揽回,可他问了,她没答。 就是最好的回应。 陆简昭任由檀允珩身子朝里一转,他也朝里挪身子,直接顺着她的后背,将人揽住,他的手依旧能搭在她手上。 是他还做得不够好,也是他在确认心意前,次次不回应所致,珩儿不提,是应该的。 檀允珩背对着陆简昭,纵然一双明眸睁着,也瞧不见任何光亮。 良久,她缓缓道:“我有一个少时秘密,不能同你分享。” 少时秘密。 不能同他分享。 陆简昭猜到她心里藏了事,不成想竟是个不能言说的秘密,也和他无关,“你知道我想听什么,我却永远听不到,对吗?”‘蹭’一下,他手从她手背起来,缓缓摸下自己宫绦上的如意环佩,再度碰到她的手,却未顺着她的手背十指相扣,手腕半转,硬将他的这枚环佩塞到她手心中,随之从外将她的手握起。 “珩儿既已为夫一枚,夫当还妻一枚。”他见她不搭理他,话意复了往昔清润。 拐弯抹角的让她收下。 檀允珩唇角浅浅勾起一笑,“我可是当朝郡主,无人敢加害与我,若有,我会手刃对方头颅,自不必替担心我。” 答非所问,他心了然。 陆简昭头埋在她颈窝,热意潮湿,他的喉结贴着她后颈肌肤,随着他话声起伏,“为夫知道珩儿也想早些回来,抱着我入睡。” 来圆儿今儿不在床榻上睡,被刘嬷嬷抱走,说今夜让小两口的悄悄话不被听了去。 檀允珩顺势转过身来,陆简昭左手重新穿过她脖颈,揽过她肩膀,“祝我在平邑夜夜好梦,陆简昭。”她最会了,最会拿捏他的心声。 “祝你梦里夜夜有我,檀允珩。”陆简昭左手大拇指在她下巴处抚过,随后用指腹将她的下巴稍稍抬起一些,他头一点点往下,顺着她的额前,那双桃花眼,鼻梁最后吻落在她唇角,他巴不得她的梦中夜夜有他,且只有她和他,没别人。 来圆儿倒是可有可无。 一夜漫长,次日卯时,晨曦未至,苍穹密密麻麻的星星烁着,街灯纷繁却寂寥无人。 陆简昭醒得早,他手在锦被里小心翼翼拾起被她松手落在床榻上的如意环佩,重新握在他自己手中,檀允珩昨夜睡得晚,这会儿睡得相熟,没察觉到,等床榻外的人去而又返上榻时,她睡意朦胧。 她和徐夫子今一同巳时启程,时辰尚早,她不愿睁眼,任凭陆简昭在她唇边亲了几下,随后俯身贴在她耳畔道: “为夫给珩儿将如意环佩系上,好吗?”声音又酥有蛊,简直不像檀允珩往昔听着的,殊不知她自己也喜欢听,昏昏欲睡之际,姗姗点头。 外头天还未亮,他在床幔里还是看不清她的,不过他穿戴整齐,重新上榻,留了个心眼,将床幔缝隙稍稍拉着,烛光火红,一跃而进,虽暗却足矣让他看清她。 眼中还是那个卖茶水的女子相貌,心中却早已天翻地覆的,他当真有见到珩儿之貌,虽不清晰,但对他这个渴望眼疾好起来的人而言,够他叨一辈子了。 屋内温火暖洋,锦被一角被掀起,檀允珩着件浅蓝色补服和青绿色的马面裙侧躺睡着,衣裙上无任何绣花,十分素净,那张脸上粉黛荡然无存,细看眉眼处似雾照晴山,丝毫未有防备。 第185章 习武之人睡意甚轻,若此人能安心睡着,必然是对身边人放心。 陆简昭手缓缓去碰她的补服衣摆,南祈女子与男子着装不同,男子腰际系宫绦在外,女子在衣摆里,他轻车熟路给人系上,给她掖好被角,才起身往司昭府去。 ** 辰时末前一刻,一辆马车缓缓驶去城门,马车里一人无语,二人安静如鸡。 早在辰时初,檀允珩刚睡醒,下榻梳洗那会儿,徐鸿越的马车已停在郡主府,马车上一应包袱都被郡主府的下人放在早已给郡主备下的马车侧榻下。 未过多久,檀允珩上马车的头句话,不是问徐鸿越安,而是吩咐刘伯伯先去趟司昭府。 一路过来,陆简昭在司昭府得空,便一同乘马车将珩儿送至城外。 二人依主榻而坐,悠闲自得,丝毫没将侧榻的徐鸿越放在眼里。 徐鸿越一盏接一盏的茶水灌下,直到二人分别,他共饮六盏。 马车行至城外几里,徐鸿越剥了个橘子放在一个水晶盘中,端给他这学生,一眼看过去,他这学生手中把玩着一枚并不稀奇的环佩,是拿来换心愿的。 他记得珩儿身上有枚独一无二的凉玉环佩,如今早已挪了人佩戴。 珩儿对皇宫物什不稀罕,便没找皇后娘娘去换,而是从陆世子那儿换了一件事,同理,陆世子也是如此。 檀允珩:“……” 一个去干净纹路的橘子在水晶盘中滚来滚去的,何必费此一举,她伸手将橘子拿起,掰了一块来吃,塞进口中咬了两口,便一脸难耐。 “这橘子好酸啊,重新给我剥一个。”檀允珩找地方吐掉后,饮了口茶缓解,她不吃这个。 不是她爱使唤人,是她自幼养尊处优的下意识脱口,徐鸿越早在公主府可没少看到珩儿灵俏跳脱之貌,不对他而已,还有珩儿不爱吃过酸的,他虽没尝,却能一眼分辨橘子酸甜,也是故意的,用一颗新的剥好的橘子换她口中一话。 “珩儿对手中环佩当真是喜欢的紧。” 马车走官道,免不得走走停停,如今商行随往,碰上前道堵着的官道岔路,滞留一刻也在所难免。 耳廓外还能听着旁边跟檀允珩马车擦肩而过的碎言碎语,不知从何处来,只知往都城去。 须臾,檀允珩点明,“夫子喜欢阿见妹妹。”她目光顺着她放回水晶盘中的橘子引山,逗留在徐鸿越脸上。 只见徐鸿越神色肉眼可见地紧张一瞬,匆匆瞥了视线在马车他处,又不由自主想问,“珩儿如何猜得。” 檀允珩右手肘往膝盖上一搭,“原来是真的。”她才是那个一脸震惊的人,顺手剥了颗葡萄给自己吃。 夫子刚问她对手中环佩甚是喜欢,此话听上去说不上哪里怪,她是夫子看着长大的,她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他的发眼,而她也能从他的话中寻到蛛丝马迹,好生生的怎会无端提及围场一事,还借由她不爱吃酸橘的名堂,顺便从她口中套话。 围场上的环佩,她提前亲做了一枚,给阿见妹妹学会骑马射箭的报酬,那枚环佩跟圣上给后辈嘉奖一样,是她可以帮阿见妹妹做任何事的承诺,她想想当时做承诺时,陆简昭、刑部张大人和徐鸿越都在,然她仔细琢磨了下,徐鸿越后话,居然被她随口说中了。 檀允珩神色波澜,斟了两盏茶水,“夫子想过阿见妹妹会拿环佩作何事,说何话。” 徐鸿越回过视线,长睫下阖,任凭热气朦胧,遮住眼底阴翳,“身为一国公主,她不会为儿女情长断送北冥国来时路的,那枚如意佩她会在关键时刻为她的子民所用。”他真想过,唯有物尽其用,才是他遇到的阿见。 有关北冥玉见心事,别说徐鸿越,檀允珩都未察觉半分蛛丝马迹,阿见妹妹一切循规蹈矩,倒是徐鸿越喜欢阿见,让她也没想到,今细想想,好似她道寻常之事,皆不寻常。 十岁那年,徐鸿越喊她,若在司昭府有何冥思不出的,就在偏房后种些杜鹃花,忠心诚之,终有一解。 她真种了,每年春日杜鹃花开,夏日凋谢前,她都回借徐鸿越之手赠阿见妹妹一盆,只因她听过杜鹃晾晒寓意,谁说衰败的杜鹃风姿不存。 想不到竟成了她这个徐夫子能和阿见光明正大相见的一个由头,还是两次。 有句话檀允珩赞同,那枚如意环佩,于阿见妹妹言,是及时雨,亦是对她的信任。 徐鸿越见她眸色清然,盯着摇摇晃晃的前幔帘发呆,顺手端起她跟前的茶盏,在她眼前一晃,“别说这个,珩儿呢,你既喜欢陆家小子,那小子却听不到珩儿说喜欢,也心难捱吧。” 檀允珩双手接过茶盏,神色沉静,“不重要。” 睁眼说瞎话,徐鸿越直截了当道:“珩儿若真觉得不重要,为何绕路前去司昭府。” 第094章 落雪 这日戌时, 过刻半,陆简昭骑马归家后,一袭春绿圆袍, 宫绦缀玉,站在金玉满堂外的廊下站良久, 朦胧绿意,似踏春来。 第186章 夜空烟云沉醉, 飘着渺渺银粟, 任凭雪花吹拂过他温冷眉眼,不见他神色动容半分。 南祈甚少雪落, 正月里他更是未曾见过,可惜他不在珩儿身边, 也不知珩儿是否喜欢雪,带去的两个丫鬟能否将她顾好不病着。 整个郡主府缺了郡主,好似无人一般, 寂静不堪, 往常守在堂外的丫鬟也被陆简昭禀退, 堂外仅剩三人。 他和他的两个近身侍卫。 青词白满二人守在堂外两侧, 白满能看着自家世子爷身姿如松站着的,青词不时朝后瞥头看几眼, 都不着话。 人在静心时最怕嚷吵。 青词白满焉之其理,是他们家世子思郡主了。 不一会儿,外头守门的下人来作揖有禀:“长公主派身边嬷嬷过来了。” 嬷嬷手中拎着一个锦纹食盒,不曾假手于人, 进口亲口道:“长公主做了晚膳, 想到世子爷愿在家中,命老奴送来, 世子记得趁热。” 青词看在心里,看来长公主甚是了解世子爷,郡主不在,爷连晚膳都不曾用过,长公主亲手做的,爷不吃也得吃。 晚膳过后,陆简昭父亲过来跟儿子小酌一二,正巧就碰着从隔壁大皇子府过来的刘太医。 ** 朦朦夜,疏疏雪,未湿青石衫。 堂里灯火通亮,暖如春盛。 陆简昭支身端坐金丝榻上,绸绸暖黄划过他脸颊,暖玉生烟,似春阳照落山涧映绿溪水中,浮游于天地,寄情千里外。 陆省坐在往常陆简昭位子上,望着自家儿子,魂不守舍的,青词给刘太医搬了圆杌坐在榻下,正给陆简昭把脉。 刘太医口吻,“他受命于郡主之托,特在此时过来替世子爷把脉。”至于为何是他来,除了他是自大皇子妃有了身孕,和女医官一同守住在大皇子府上的,还有他也是去岁给陆世子把脉瞧眼疾的主事太医。 刘太医有些日子没来了,连着几次他递帖子过来,都被陆世子拒之门外,他想世子爷不愿将眼疾一事一再提及,至于这次,完全是沾了郡主的光,他才得以接着给陆世子患得罕见之疾诊脉,来长见识。 刘太医忽而瞥了眼陆世子,手一抬,又重新号脉。 很奇怪,世子爷体内的毒几乎完全消融,这这这,像是吃了解药缘故,南祈对此毒尚无攻克之法,解药唯有人求得。 刘太医起身问之,“侯爷,世子爷,容老臣一言,世子爷体内毒素余清,至于哪日转好,老臣不敢妄言。” 陆省身为陆简昭的父亲,闻此话定然是高兴的,倏而他眼中泛泪,深感欣慰,然陆简昭才是那个巴不得自己眼疾有朝一日能好起来的人,这样他便可看一看珩儿,顾着刘太医在,脸上抑制住心中喜色,疑惑一问。 “刘太医,可知我为何会转好。”陆简昭当真不知道,有心疑问。 刘太医心中难以置信,世子爷竟然不知,那还能是谁在不知不觉中给陆世子喂来路不明的药,除非喂药的人知晓此药功效,要么是陆侯爱子,甘愿冒险;要么是都城人尽皆知,郡主对世子爷情义深重,只身入陷,为世子爷求取解药,然陆侯身为手握重兵的侯爷,大概不敢犯陷,万一出个什么事情,我朝岂非少了主心骨,倒是郡主十分有可能。 郡主千金之躯,义无反顾给世子爷求药,世间难得此真情,唯有贵女命福相。 长公主与郡主授意让他今夜来此目的,绝非简单替世子爷把脉,既把脉,趁着郡主在岂非更好? 又何必大费周章。 看来长公主和郡主是想借他口,道明事实,“回侯爷,世子爷,眼疾一事,世子爷已吃了许久解药了,为此老臣有个不情之请。” 陆简昭心中忽而豁然,他看了眼父亲,四目相视,那双眼睛里是对他总算苦尽甘来和喜悦及疼惜珩儿之情,他先示意刘太医接着道。 “若世子爷眼疾即好,解药有剩,不知能否留给老臣,老臣好记载攻克,给后人一个明朗。” 陆简昭道“好。” 门外青词将刘太医送出去,天边雪絮团儿飘落,白朦朦一片,刘嬷嬷着人送到金玉满堂外给青词白满,生了炭火,还拿了绒被。 堂里明窗暮雪,棋子掷地有声,陆省和陆简昭打回都,父子俩尚未下过一盘棋,今夜难得畅快。 往常陆省心中的隐隐自责,在这刻全都烟消云散。 陆省身为一个父亲,每每午夜梦回,总能泪湿枕边,想起为何当时攻下小楼国,不是他拾起那张纸,为何不是他替儿子受过,回都听到就连太医受束手无策,他深感自责,却无可奈何,见来圆儿又不得多思,怕来圆儿处景。 “快快快,下下下。”他催着来圆儿快点落子,跟他儿子下两盘棋,就回府给宁宁上香,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陆简昭从第一颗棋子落,再到趁着父亲落子间隙,思绪飘然不知归处,想着给珩儿书信一封,又想万一珩儿回来时,他尚未恢复,岂非让人空欢喜一场? 刘太医说完,他便猜到了,解药是珩儿替他去找楼琼月要的,甚至早在二人成婚前,婚后每夜,他和珩儿都在一张床榻上,人不可能去的。 怪不得楼琼月去司昭府报案,总看向他的眼睛,看过来的眼神中浓着自信,他还以为是楼琼月心中自信,自个亲妹妹死于他人之手呢,如今一看,颇有几分对其给珩儿的解药自信,自信他定会好。 第187章 细琢磨,那楼琼月焉会如此好心? 陆简昭长睫下敛,色沉稳不见光,双指在棋盘上推了一子,眸“爹爹,若儿子是那位国主,明知我朝不因小楼皇室所为从而不善待小楼百姓,儿子定不会交出解药的,儿子必会捞着我朝栋梁一道赴死。明知死路一条,焉能无一垫尸,爹爹说呢。” 棋盘乃上好的翡翠所制,落子声清脆。 陆省手中搓着一棋,“若是爹爹,也如此,你我不知小楼国主和珩儿之间做了何等交易,更不知珩儿是否性命堪忧。” 他手中子轻落,“来圆儿,珩儿有圣上独宠,身份高贵无双,为女清丽自然,为官公正清廉,为妻属你人尽皆知,还望来圆儿往后,若遇上什么事,定不要心生他意。” “此事既然长公主通晓,想必郡主无性命之忧,来圆儿尽可放心。” 长公主不是个不谨慎的,在知女儿以身犯险后,定会有所冲动,怕女儿出事的,既然长公主府无动静,足矣可证珩儿性命无虞。 陆简昭不担心这个,他担心的另有其事,父亲明知他待珩儿如何,为何再三相嘱。 生他意? 父亲一向知他懂他,才不会心中有了珩儿,还有他意的,何况孩子随父母,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省趁他下棋,目光扫过他一眼,特意道:“爹爹知来圆儿所思,那爹爹也得说,身为珩儿的公公,定要跟我的来圆儿交代清楚,凡是切莫意气用事,伤了夫妻情分。” “父亲说的是,是儿子多想了。”陆简昭爽意一笑,低吟道。 陆省跟着轻笑两声,“珩儿很喜欢你,爹爹看得出,不过我的来圆儿也不差的,比之不较高下。” 陆简昭一听,脑海里棋子如何落,稍纵有缺,子落错了位置,满盘皆输。 跟父亲对弈,输了也无妨。 陆简昭嘴角噙笑,“儿子知道,珩儿甚是喜欢我。”这才重要。 ** 流风回雪,千树万树。 平邑‘仰风客栈’三楼厢房,隔着轩窗明纸透净,一女子长身玉立,双手负着,五官秀丽自然,眉眼清秀寥如画,神情似漫天飞雪思天外,不知何处。 身边宿萸和喻琉归置好她的行囊,便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不着话。 良久,等檀允珩回神儿,身子浅浅一晃,身后喻琉水灵灵道: “听说北冥一带四季明朗,冬日里不少见雪。”喻琉看着轩窗外雪纷然,幼时她不曾进长公主府那会儿,家就在城北往西那块,有听过从城北奴隶所传出的话,“也不知奴婢此生能不能见见我朝大好山河全貌。” 一旁的宿萸家住城西,没听说过,虽说南祈雪景难得,自然越稀有越难得,倒是喻琉想去游历我朝山川河流,也是她心之所向,她记得郡主也有此愿望的。 苍穹乌云低垂,银素添了满层低矮房瓦,一览无余。 檀允珩垂首低看,街边空无一人,就连灯笼上也渐渐朦了白茫一片,雪夜净眼,想来陆简昭也该知道实情了,与其等他眼疾好全才知真相,不如趁她离开之际告知,让人对她念而不得月余。 “若有朝一日,能踏遍山川,看长河落圆,我想不到那会儿我有多自由。” “郡主定和陆世子琴瑟和鸣,鸳鸯遨游天地间的。”以陆世子待郡主的爱意,宿萸从不怀疑这个,与她和喻琉不同,闲暇时,二人交谈过,皆爱独身一人行遍天下,随心所欲。 “那一天远如天边雪,人却近似低沉雾,原地可及。”檀允珩听身后丫鬟提及陆简昭,心中也是窃喜的。 第095章 招摇 大雪下了整夜, 翌日上午,雪停歇,太阳初升, 万金惹眼。 昨儿钦差大人亲自给郡主和徐侍郎接风洗尘,也受二人教诲, 给丰亲王夫妇二人找了个‘好地方’住下。 今晨起,钦差大人特意吩咐下去, 说是丰亲王夫妇刚来, 尚有不适,可多休息几刻, 待晚些时候,他才派官差前去‘请’二人, 来清扫青石街上积雪,谁知官差客客气气的敲门声过去,定晴一瞧, 猪棚里的二人衣衫褴褛, 一动不动的, 身旁一滩血迹斑驳, 前来的官差未敢耽搁,抓紧回县衙禀明实况。 “那两名苦役昨夜里被猪咬死了。”回到县衙的官差在县衙中大惊小怪的, 一路高喊,一进到屋里看见郡主和徐大人,连忙拱手作揖,情并茂低声诉说, “启禀三位大人, 那对苦役于昨夜死在离咱们县衙不远的猪圈里,那是咱们县衙养的猪, 去岁还没来得及吃呢,这下可怎么吃啊。” 说话的人也十分有眼力劲,说完便退出去了。 钦差大人名温照煦,在朝中官三品,也是令元帝知根知底的。 他身前崔详县令被卸任重新科考后,便过来与县衙里的人打成一片,素日没大没小的,早习惯了,正因如此,小司昭大人和徐大人的计划才得以顺利。 “两位大人莫要见怪,平邑县衙如今也跟小司昭大人的司昭府差不多,老夫也是效仿过来的。”温照煦坦然笑笑,拱手道。 县衙偏堂里,上座无人,温照煦身为钦差,为人谦虚和善,不会坐,檀允珩和徐鸿越是晚辈更不会上座,三人对坐着。 檀允珩徐徐道:“温大人认可珩儿,是珩儿有幸。” 第188章 温照煦笑的开怀,他也算是圣上身边的老臣了,小司昭孩提时,他总能在圣上御书房里看到小小郡主在旁边玩耍,那会凡有郡主进宫,圣上和皇后娘娘铁定有空陪着。 一晃多年过去,记得小司昭同陆家世子成婚时,他没亲眼得见,也乃一桩憾事,“小司昭所做百姓有目共睹,也让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恍然大悟,原来事情还可以别出心裁去做。”他不跟朝堂后辈客气,有话就讲,也是打心里欣赏小司昭,檀允珩得见朝中老臣,心中敬畏不可缺,见温大人真实,她便也不藏掖。 一旁的徐鸿越姗姗将二人偏离的话,提溜回来,“温大人有心了,看来那对苦役当真没吃过苦,连猪圈都住不得,今儿身去,我等深感悲痛。” 温照煦忍俊不禁,“两位大人请放心,猪圈里的猪昨儿不在猪圈,县衙的猪怎能出任何事呢,那是逢年过节的,分给百姓吃的,自然要健康最好,不带见腥的。” 趁着二人说话功夫,檀允珩抿了口茶水,“对了,苦役二人的商路眼线,温大人有摸到什么门路?” “打上次那批小楼国的毒物被销毁,平邑有几日消停,城中无动静,直到年关将至,家家户户喜意一片,老夫让不曾在城中露过脸的衙役装束成百姓,潜在城中各个供商人去的地方,在一家当铺里找到有所发现。”温照煦细细到来。 “是一批送往北冥的货物,那对苦役的属下亲口跟当铺老板说的,自古南祈与北冥气候不同,两地多互补,如今官道往来常有,实乃正常,那货衙中人验过,无碍,单垄断着一条,其中门道数多,完全堵了百姓的这条活路。再者一批货物从南祈运往北冥,路途遥远,咱们的人混进去跟着,才知一路客栈,茶水铺子都是那对苦役的人,对百姓不友好。” 鼓励百姓从商行当,身居高处的人却总想着自身利益更牢固,垄断让百姓走不通此路,殊不知此举不仅不义,而且可耻。 “何为官,从百姓中脱颖而出,居庙堂之高,虑民忧之远思,丰亲王居亲王位,在朝多年,不断扩大同党之势,意图明显,上想控龙椅,下欲独吞银两,天下事利民乃大,因私罪大,给他们个痛快,还算便宜他们了。”檀允珩于昨儿乘马车进城时,同徐鸿越商讨,两名苦役死法,思前想后,接着又跟温大人相视,决定用‘苦役已被猪吃了’,这等谬论,让百姓不知真相,只知该死的人罪有应得,是上苍报应。 忽而,徐鸿越想起一件事,“前御史苏翁老家,就在平邑,不知苏翁是否与城中各处还有交集。” 温照煦摇摇头,“苏府九族连诛,留在平邑城中的旁支也难于幸免,即使有借着苏大人名头的商人,至今未敢招摇,老夫派去的探子不曾有过着落。” 诛九族乃大罪,甚至之前那批被滞放在城西积善巷那位刘攘的家中的毒物,刘攘一家也难辞其咎。 外头光照银白,县衙前的一处空旷地,几个孩童衣着厚重,正围着堆雪人,稚声笑语不断,偏堂煨着炭火,偶听声响,不及孩童遥音铃。 檀允珩手中端着茶盏,耳廓清晰,目光掠过偏堂墙角一个拐角博古架,上头有摆着一本择声道:“那本《奇闻录》,乃我朝民间范清所作,此后真迹不详,原来在温大人手中。” 温照煦和徐鸿越一人转头朝后,一人抬眼瞧过去,二人刹那明白什么,回过头来频频点头,眸中满欣赏。 偷龙换凤乃一招直面,商人见多识广,多有见地,甚至比朝中官员大都灵活,真迹不在,即便从县衙传出温大人手中《奇闻录》真迹,旁人也不信的,面上不说罢了。 你说假是真假,你说真也是假,商人不信,唯有借东风之便,利欲加之心。 门外孩童盛欢,何不推澜一把。 若依温照煦,他会将真迹《奇闻录》在他手中,编成童谣,广为流传,让城中商人知假无动于衷,或者激起商人逆反,站出指假,此举鲜有人走,谁都知有诈。 徐鸿越之举,大肆宣温大人真迹丢失,号令悬赏,哪位商人趁着走商之便,顺手找下,温大人定会赏银奉上,好似也不行不通,那时怕是有大批‘真迹’冒出,无罪也成有罪了。 檀允珩双手托着椅柄起身,步履款款,“相传千年之久,有一神君名颂安,十五因己之力阻下万人不愿守之界,魂归神界,后有家被屠,重回界土,结识远道而来的子元君,隐身份,借他之力合力,方还界土康平。” 她走到博古架旁,抬手将这本《奇闻录》拿在手中,“明路走不通,暗路已被阻,昼夜还有第三色,神灵天象。” “商人走商,最信的就是神佛,怕遇强盗劫匪,更怕空有满屋珠翠,小命休矣,我朝官道太平之久,该有点动静了。” 檀允珩将《奇闻录》放在她和徐鸿越中间的方桌上,唇角噙笑,“‘真迹’该丢,商人该怕,只有怕才会露出马脚。” 自然是从商人最害怕的事情上下手脚,不然岂非徒劳无功,那些个跟苏翁留在平邑的旁支有过交易的商人,如今最怕听到‘苏翁’二字,比起这个,不出几日,更怕听得的话,就该换成“温大人手中《奇闻录》丢弃,乃平邑有失,往后商行要不太平了。” 第189章 平邑是商人汇聚处,庙宇修盖也为最多,其中就有《奇闻录》中的两位神君雕塑。 商人不忌讳,谁都拜,总有一路显灵的,为此檀允珩还有一话,“一路有灵万路畅,一路失灵万路灾。烦请温大人一并撰成歌谣流传。” 徐鸿越在旁边坐得直,甚至品茶都有了几分雅兴,这是他的学生,然温大人此生无子女,不授学,永不知有出息的学生多给他长脸。 温照煦看着徐侍郎一副神气样,也端起桌上茶盏,一计眼神回过去,他头一面见郡主那会儿,郡主三岁不到,圣上在御书房处理事,皇后娘娘就坐在旁边,吩咐下人放个软垫在地上,供郡主坐在畅快玩,他还抱过哩。 ** 一个囫囵夜,暖风伴雾,出平邑城外十五里官道上,正走着一家商号,打算前往离之不远处的客栈歇脚,突而一群武力高超的绿衣蒙面的男女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堵住他们去路。 雾云之下,暗夜幽行,风有隐笑,暖润噬心。 商号百来人,队伍骤停,不免有人探头相望,看到黑衣人手中不带刀,而是右手腕都捆着一根十米长红绳,就连吼人气势都不见,吓得抱头蹲下,颤声连连。 “《奇闻录》不是我们偷的,两位神君若是显灵,请去找偷窃的人。”商号领头的男子身子一抖一抖,声倒是害怕,话可不害怕,还在威胁。 蒙面男女缄口不言,手腕处的红绳续续飘逸,人群中只见一只手哆哆嗦嗦举起,这人女音微弱,“我,我们都可以帮两位神君找,求神君饶我们一命。” 话音扑落,不知从哪边冒出女声利落清脆,“饶你们一命,可以,你们若做不到,本君自会前去索命的。” 未等商号众人反应,绿衣蒙面人消失不见,众人心中只觉怪异连连,生怕性命再出个什么岔子,打道回城,这趟货不兴出啊。 夜黑风高,前处客栈外的灯笼晕黄难延,官道旁的一棵树上,檀允珩一身黑衣坐在树干上,让人难以察觉,树下一位绿衣男子手中系着那根红绳过来,自下抬头相看。 “还是珩儿此招数更胜一筹,夫子我也甘拜下风。” 檀允珩怀中抱着剑,一跃而下,后退几步,歪头看她这夫子眉梢,清润写着三字‘不知羞’,“夫子美名在前,学生自然朱玉在后。” 徐鸿越身量跟陆简昭差不多,比檀允珩高出一个头,他双手抱臂,身子缓缓蹲了个弧度,目光与她平视,“我还没见过学生拐弯骂夫子的,珩儿你是第一个。”说完,他示意人一起回城。 檀允珩在人身侧闲闲走着,“夫子说的不对,是两个,珩儿有理占七分,我的昭昭没理占三分。” 徐鸿越:“……” 他刚呼了一口气,吐不出来,侧过去翻了她个白眼才舒心。 檀允珩浅吐一下舌。 第096章 家书 “一声平, 二声起,奇闻难找风里笑,心忡思满面。 神灵显, 神灵灭,忽有红绿雾里藏, 一带庙宇枝。”[1] 二月一,小雨淅淅沥沥一整天, 都城朦在烟雨缥缈中, 直到夜晚,夜空褪了雾色, 满是星辰,看来改日定是个晴天。 金玉满堂里, 陆简昭坐在金丝软榻上,手肘搭在矮几上,手抵在鬓角, 念着手中珩儿给他回的信, 脑海里想着从明晴开始, 平邑商人便有着落了。 半月里, 这是他头一次正儿八经收到珩儿给他单独写的信,而并非回信, 他写信珩儿回信,那是夫妻温存,跟珩儿主动给他写信不一。 堂中火光里,陆简昭眉间清润, 眸中沾着几丝心中未遮之笑, 童谣一传有些日子,该上钩的鱼儿陆陆续续该上钩了。 他两侧站着的青词白满, 但凡他们家世子爷给郡主写信,郡主回信当晚,二人定准时在世子爷看信前一刻被喊进,一左一右干站着,二人眉眼斗嘴,时不时伺机瞥一眼自家还在琢磨信的世子爷。 刚世子爷有念,什么庙宇,好似一首童谣,听上去也不像郡主写给世子爷的情话,倒像是要那童谣做什么事。 青词白满相互递了个眼神,示意来示意去的,还是青词先开口道: “爷,虽然郡主难得给世子爷主动写回信,但世子爷得注意着眼睛,这才刚好,少用为妙。” 陆简昭眉目笑意顿然无存,他将珩儿给他的信缓缓折好,拿在手中,左右看着他这两个侍卫,都不曾成婚,大概还不懂吧。 青词有话说的对,他的眼疾在珩儿走的第三日渐渐就能视清眼前人了,想不到他最先见的是司昭府的陆乾,一个十二岁的主簿。 时辰尚早,青词告诫他的是不得多加看字,没说不得高兴一时,毕竟珩儿主动跟他写信了,足矣说明再过一些时日,珩儿便会主动道明她为何不愿说那句‘喜欢他’。 陆简昭姗姗有道,“我朝绿为尊,红为心,此童谣中的神灵便着绿衣,手腕处系一根庙宇院落长生树上百姓常挂的千千结,已保心愿已遂。 平邑庙宇香火浓重,《奇闻录》里记载的两位神君也仅平邑县有庙宇,这两位神君旁还有三位神君,在平邑叫五神君庙,但百姓多称‘神君庙’,此外平邑还供着佛像等,庙多多路走,唯怕路上多事秋。” 第190章 青词白满跟着世子爷打十几年仗,加上平邑一直以来便是南祈朝土,二人不曾听过五神君庙,只知世子爷若不说信中内容,二人即便好奇也决口不问,但世子爷既然说了,二人好奇心重新拾到口边。 白满侧头,疑惑问道:“《奇闻录》里头写的什么?就是爷口中的五位神君吗?”青词点头赞同。 《奇闻录》并不在世间流传,不仅百姓不知,就连在朝为官的官员也仅三品及以上官员瞧过,也没几个,前辈里有此前前往平邑县的钦差温大人,黄尚书还有他父亲,晚辈也就刑部张大人,户部沈大人,还有珩儿知晓,他也是听儿时,只要父亲闲下来,就会给他讲故事,听来的。 “里头只讲的我们头顶苍穹之上,千年前的两位神君,其他神君在这儿只庙宇一座,说的是颂安君魂升神后,满门遭灭门,又隐姓埋名下回界土,遇上子元君一同造化上界。” “神君长生不老,我们借着神君名头擒拿伤天害理之人,相比神君即便看到也不会怪罪的。” 反正青词白满虽未亲眼瞧过世上有神仙,庙宇中百姓跪拜,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总归是要敬畏的。 陆简昭也这么想,他还知,两位神君相识那会儿并不相知,是后来颂安君主动道明真相的,与珩儿像也不像。 同为女子,凭己之力改众人心中偏见,已是上上签,那位神君身负满门性命,珩儿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大径不同。 ** 初春绽阳,平邑城当铺掌柜口中哼着一曲小调,刚拐进当铺外的街口,就赶紧止了脚步,掌柜看着自个当铺前站着的商人,从街那头过来的,细数数好像神龙不见尾的,这是作何,往日当铺每日能有三四个人就不错。 难道今儿破天荒。 老天爷,难道他要发财了? 掌柜年过花甲,眼睛看东西有点模糊,远远也瞧不清前处都是哪些人,走近一看,天要塌了。 掌柜姓向。 向掌柜连忙瞻前顾后,看着人来熙攘,没可疑之人,才开当铺门,放全部人进当铺后,立即关门,以防万一。 阖门后,向掌柜倚在门后,松了口气,面对满屋眼熟人,他道:“你们这是做甚?” 众人没忘向掌柜不仅眼花,而且耳背,上无家人,下无子女,只他一人,提前贴心备下纸张,写道: “我们商队夜夜梦魇,那本遗失的《奇闻录》中两位神君过来索之,我们一致决定,洗手不干了。” 这几个商队今儿人来的全乎,乌泱泱占满整个当铺空隙,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一连十多日,他们满城寻《奇闻录》,却一直不曾有着落,这就奇怪了,东西并非他们弄丢的,两位神君还偏来找他们。 怎得不去找闯事那人。 其中不乏有人怀疑过,那群绿衣红带的‘人’是否乃旁人假冒,尤其前些日子都城来了两位大人,其中一位是当朝郡主。 很快就被商头否认,谁会冒险做这个,堂堂郡主,高高在上的皇室女,怎会屑于做此等事,还有温大人徐大人,都是文臣,哪懂什么武功。 世道上,越是当官的越不信神佛,一群眼高手低的家伙,深居高位久矣,头脑早不灵光,他们能想到的法子,也只得浅于表相。 向掌柜一看字,先点头示意看到了,后摇头示意不可以,“当时你们既入了苏府手下,这辈子发过的誓言都作数,可不是我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头子说了算,想想你们还有父母妻儿呢,至于大家说的梦魇,老夫将近七十,都不怕,大家伙在怕什么。” 商人寒嘘,“向老头儿,你深居当铺,当然不怕一命呜呼,我们是刀尖上添血的,你说不中用,抓紧点,我们赔银两也要洗手不敢。” 街上陆陆续续的铺子开门,熙熙攘攘人群踏而纷来,向掌柜就站在门后,双手把门,“当时若非你们求到我这儿,我这个老头才不会帮你们牵线,县衙老爷的东西丢了,你们就害怕成这样,说出去不怕旁人笑话。今儿要想离去,除非我死。” “谁让先御史大人手中把控整个平邑命脉,不卖身给他,我们这些走商的能有今日活路吗,也不看看他干的什么勾当,我们早不愿为其卖命了,再说他死了,九族连诛,我们把控整个商队,岂非有悖朝廷旨意,还不如趁县衙老爷东西遗失一事,痛痛快快的解决,我们也有个好下场,如若不然,百姓走商不顺,闹起来,向老头也难逃一死。”一位女商忿忿。 “就是啊,我们敬向老头,才没将此事闹到县衙去,若向老头当真不愿,县衙我们一并去,你的命自会有人拿。” 向掌柜讥讽一笑,坚定道:“当时你们手中沾满血腥,杀了多少人,敬老夫我不去县衙,还是不敢去县衙,老夫拎得清,要么一道死,要么一道活。” 向掌柜并非苏家人,而是位流浪汉,他早年受过苏府留在平邑的旁支恩惠,并给他了一份差事,当个当铺小二,再到后来的掌柜,他是感激苏府的,都城苏翁在平邑话语只手遮天,他便是一条走狗,甘愿为其做事,把控平邑商人,得利大半他如数给主家拿去逍遥,他甘之如饴,任谁也无法动摇他。 第191章 如今苏府倒了,那他也要替九泉之下的他们守好财物,留给—— 向掌柜思忖未消,一个没留神,外头的人一脚踹开当铺门,他往前扑倒在地,磕的牙都掉了几颗,口中血腥蔓延。 来者一位眉宇明润,一位眉宇温朗,还有一位商人皆见过,是钦差温大人,商人见状,接连跪拜。 剩下的两位便不想也知,是郡主和徐侍郎。 向掌柜身子骨硬朗,哪怕被踹到在地,也能迅速爬起,拒跪,在看见来者后,眉目恨意明显,他却见从温大人身后被押过来一女子,是位年过半百未嫁的女子,也是让他站起又折断傲骨跪拜三位大人的女子。 日暮时分,事情水落石出,这些个商队在前苏御史手下,不得不为其卖命,残害同为走商的百姓,虽为质免九族,心却黑,罪无可恕,整个平邑城中贴满告示,身为这些商队的妻儿难以幸免,死罪不免。 其犯罪商人即刻绞杀,父母妻儿未加劝阻,享敛财之富,并以其富处处威风,压百姓一头,三月初一问斩。 这日戌时,檀允珩和徐鸿越在温大人相引下,一道去了一家馆子,三人刚坐下,檀允珩就收到陆简昭自午后给她寄过来的家书。 第097章 遗书 鸿安楼, 平邑一家上好的膳楼,楼外圆内方,寓意天地方圆, 三人被门前小二引进,过了过道, 肩头银白霜满地,是举头望苍穹星月繁多, 四面竹阶映三层, 脚步杂乱丝有竹。 刚入厢房,温大人做东, 檀允珩和徐鸿越两侧坐,清一色的小二端着膳楼招牌如鱼而至, 都是温照煦提前打好招呼的。 半刻钟过后,厢房只剩下三人。 烛台如莲瓣,红烛燃流心。 温照煦先饮而尽, 好生谢过小司昭大人, “讲真, 商人话声甚是有理, 庙堂之上的官员,不过是纸上谈兵, 都并非百姓商人所愿,老夫当了一辈子官,虽提利民论,却不知其中灵活, 活到老学到老啊。” 厢房里他殷笑之声忽而飘到两边二人耳中, 眸中杂带欣赏,是一道看后生可畏的目光, 很温又很静。 徐鸿越提酒盏与其相碰,“记得当年,提议我朝不管几岁幼童都可参加科举,此举一出,温大人可谓是力排众议,才有了如今朝中后生灵敏,不得不说,这年纪小的人啊,就是比上了年纪的更聪颖些。”他目光自然而然和温大人一同看,这会儿正看入迷手中信的珩儿。 恐怕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哎,有了夫君忘了夫子啊。 温照煦侧头一瞥,目光转到徐大人身上,上下打量,“咦,老夫记得小徐大人今岁二十有一了,满都城的姑娘竟没一个入眼的?”他淡淡一笑,长“嘶”一声,“老夫还记得当年放榜日,有不少达官显贵暗中在榜下等着小徐大人一举高中,几年后成为他们家的乘龙快婿呢。” “温大人说笑了。”徐鸿越目光从檀允珩身上挪开,微微下敛,不看他处,却听得一声恬适闲逸。 “哎呀,珩儿也记得,当年还有人堵小徐大人的马车呢。”檀允珩借着温大人的那声‘小徐大人’,喊的没大没小的。 她刚看完陆简昭给她来的家书,跟往常不一,往常多说于她听的情话,通篇废话,今儿加了他猜她今白日里在做何,倒是一猜一个准。,她看得入迷,听耳廓声音也入迷,温大人打趣小徐大人婚事,她这个当人学生的,自然要帮帮夫子咯。 那年盛况,徐夫子将过十二,已是文雅俊逸,城中贵女多青睐,但都内敛,不似她追陆简昭那般,弄得满城风雨,一众闺女深埋心底,不曾提及,多为顾忌家中父亲权势,与出自长公主府的寒门徐公不和,她舅舅早说过,世上不论男女,门当户对,追人该自由的,干涉过后,所嫁非人,女拘于宅院,只待男至,若不至,婆母怪罪,若多至亦会怪罪,天地为井,道道金丝只只雀,折翼多载熬成婆,重蹈覆辙。 檀允珩下巴抵在抬高的手腕上,望着她的徐夫子,乍一看,跟陆简昭皆是温润貌,一个温若书生相,一个柔若文人客,却不尽相同,唯一相近之处便是背地里皆狠辣难以让人琢磨透。 这样的人也会爱而不得,她会为天下女子不敢言只敢想的心事惋惜,也会为她的夫子,明知不可为却孤身向前深感歉意,她帮不上一点忙,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沦陷,一个不知。 徐鸿越舒心一笑,朝温大人那边看,“温大人得帮小徐做主,珩儿整日没大没小的,偶尔珩儿还唤小徐名讳呢。”他这学生给的台阶不错,刚好岔了话口。 温照煦摇摇头,“诶,此言诧异,往昔老夫没少听说,小徐大人严厉,弄得郡主都十分害怕,如今小徐大人卸任夫子一职,小司昭鼓了莫大勇气跟你近乎,小徐大人莫要不领情。”他抬手背拍拍徐鸿越胸脯,“孩子年纪小,当大人的多让让,别跟小孩子一般计较。”他无妻无子,珩儿年纪最小,还没过十六生辰呐,可不就是小孩子。 徐鸿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将用筷子夹起的肉块重新放回他身前碟中,重重一叹,随后提块重新吃下。 惹得三人畅快一笑。 温照煦见二人吃的差不多,又举杯相敬,复了客气,“城中商队事已了,满城待兴,接下来也有劳两位大人和老夫一同将平邑兴盛,成为我朝得力的要塞。” 第192章 ** 恍然到了三月末,郡主府金玉满堂院中的那棵梨树上春意满梢,风轻轻一吹,扫过窗满院。 近四月,天暗的晚了些,陆简昭回到府上,天才即黑,月上树梢,他还是老样子,回府净手用膳,随后站在堂外长廊下,看珩儿给他写的信,并非回信。 他唇角上扬弧度明显,信上写:四月将至,天亮即归。 温风呢喃,晃过他眉眼笑意,似春水岸边,漫花四绽。 倏而他转头一瞬,看着堂门外站着的青词白满,“去跟刘嬷嬷打声招呼,说珩儿明日得归,请她将宅子里外着人清扫一遍。” “还有将此事禀去长公主府。” 未等他脸上喜悦散去,堂院外二人步履匆匆。 一直跟在他父亲身边的侍卫,一袭绿衣映鲜红,脸色苍白,被府上守门的下人引进。 这人是陆简昭父亲的心腹。 难道他父亲出事了? 陆简昭心口一阵悸动,眉头紧锁,侧身自台阶而下,侍卫离着老远,顾不得什么规矩,往前快跑几步,跪在自家爷跟前,声音发颤,“侯爷,侯爷遭刺,要不行了,现已回府了。” 茫然一瞬怔神,风声欲止,刚走到堂院外的青词白满脚步戛然,二人顺意转头去瞧自家爷,虽难以置信,却不得不静然待之。 郡主尚未归来,侯爷出事,朝堂怕是要不稳当了。 “青词你去隔壁带着刘太医,抓紧赶回侯府,白满你去军营传我令,带一队人马,快马亲去平邑将珩儿和徐大人接回,越快越好。” 郡主府到处都是檀允珩的丫鬟,刘嬷嬷闻寻快然过来,只看到陆世子迅疾出府的背影,她则吩咐人驾马车回了趟长公主府。 长公主在大皇子妃出了月中,便离了皇子府回公主府,尚有脚程。 ** 侯府上下,因侯爷身去,接二连三跪地轻泣,殷管事吩咐下人去置办丧品。 等陆简昭骑马赶到,为时晚矣。 平山居是他父亲和母亲所住院落,山高不如平山路,有汝有情何愁路。 他飞奔进屋里,殷管事便阖门退出,父亲的尸身安稳躺在床榻上,心口处的箭支就是支普通的箭。 来的路上,侍卫将事情始末告知于他,就在素日父亲和侍卫一道骑马回府的那条路上,父亲遭人一箭暗算,一直不曾出事的路上突遭人算计,人有恍惚也难怪,但这人是他父亲啊,让他引以为傲的父亲,都没能及时将那支穿心而过的箭支挡下。 陆简昭缓缓走到床榻前,双膝跪地,平山居自打他父亲回来,一直燃的白烛,父亲怕母亲还在记恨他,不来父亲梦里,夜夜白烛夜夜泪,劝君更是愁上愁。 窗外煦风忽而厉然,劲劲呼啸,天边阴暗,乌云藏月,窗里白烛透黄,光芒宁和,徐徐落在陆简昭跪地松气的后背,似有一根弦从心中松懈,轰然推到墙根,满墙尽塌,床榻上的人闭眼祥和,竟一刻也不曾睁眼看看泪流满面的儿子。 任谁也不曾想到,前些日子还在为儿子眼疾痊愈之喜而喜的父亲,今儿就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风紧一阵,雨接憧而至,春日雨绵,许久未有珠帘落瓦当,直到了后夜,平山居院中的人被亲身前来的长公主吩咐退出去,凄冷阴凉雨抽丝,泪眼朦胧声迷离。 烛火燃尽,昏昏欲灭,那道跪在地上的身影缓缓站起,跪的太久,起身时双腿发麻,路走的一瘸一拐,借着熄灭的烛光看去,男子泪欲横流,一脸疲意不见困待,起身那会的眉目空和,这会儿全然被坚定替代。 陆简昭要杀他父亲的人去死,谁也阻拦不了,在此之前,他父亲的葬仪还要继续,在他进屋前,便吩咐他父亲身边侍卫,派兵驻守城中各处,在他父亲下葬前,守住城门。 重新燃了一盏又一盏白烛,烛火一下跳跃在他脸上,温润之貌变得些许沧桑,那双眼眸照如往昔,只见他转身开门,风捎雨,凉意扑在他脸上,院外守着的刘嬷嬷和殷叔听到动静,便按长公主的吩咐,吩咐下人进平山居给侯爷换衣下棺。 灵堂置在前院和静堂。 府上下人稳妥,办事利落,不出半刻,平山居复了寂静,陆简昭才在他父母生前所住的屋里,给父亲收拾遗物,往常他父亲当个宝贝一样的绿玉佩,都是随身携带的,今儿他却在父亲引枕里侧发现了佩穗。 他将引枕翻开,看到了两枚绿玉佩,一并还有折的完好无损的信,经引枕脱离,不曾有一点翘起,看样子已是放了许久,他弯身将玉佩和信一并拿起,回身坐在榻前台阶上,翻折书信。 先是父亲口中的那封母亲生前写去的遗书。 “宁时日不多,晚不过十二年中秋,盼君安好,唯有一事,宁有疑虑。 我的来好是否安然于世,宁午夜梦回,时常梦见来好身死异乡,宁有错,错在不该听信温氏谗言,念旧情登苏府门,害得我的来好不曾得过娘亲照拂,宁心有悔,倘若来好当真不慎过世,九泉之下,宁也会找到他。 花好月圆常有情,千山万水总回逢,君有相思,宁有回音。” “来好,来圆儿。”陆简昭眸中泪花泛滥,轻声呢喃。 第193章 第098章 身世 这日近子时, 小楼雨夜骤映天,偶有枝水泛涟漪。长夜烟云弥漫,不见人影。 忽而马蹄狂奔, 水洼飞溅,领头马背上的人自平邑城外二里, 手中高执一块凉玉,声音嘹亮: “急事求见郡主, 请开城门。” 城楼上巡查的人夜视极好, 一眼认出那块玉佩上明晃晃写着‘明仪’二字,是在城中的郡主, 一人抓紧给开城门,没一丝耽搁城外人进城。 进城这人落在最后, 临了之际,拽着缰绳勒马骤停,问道:“还望这位兄台带路, 去找郡主。” 白满来得急, 并不知郡主所居客栈何处, 思前想后, 还是由城楼上的士兵引路为妙。 ** 檀允珩离了陆简昭整月半,夜夜到子时左右都会突而醒来, 今夜也没例外,她翻身坐起,双手抻床榻两侧,双脚踩在自个绣花鞋上, 身子略微有弯, 厢房里黑灯熄火,就着窗的那点子幽黑朦胧, 捉不清她脸上表情几何。 她一觉醒来,不知为何,心中一阵空落落的,没缓一会儿,街上马蹄踩踏而来的声音,杂乱无章,不仅让她骤然凝神,也惊动了隔壁徐鸿越。 这么晚,还能在街上骑马而过的,莫非都城出了什么事。 偌大的平邑城,夜晚急事骑马乃正常,但结队而行,前无古人,这批人马必定是从都城得令才能在子时进城。 听马蹄声,恰巧停在仰风客栈,引得檀允珩和徐鸿越当即燃烛,披衣拿剑外出查探,却见到了这会儿本该在金玉满堂外守值的侍卫。 陆简昭的侍卫白满。 二人步伐不曾迟疑。 只听白满过客栈门庭,来到院中,自三楼下来他家主子和徐大人,他连忙道:“侯爷遇刺,身去了,世子爷派属下来接郡主和徐大人回去。” 子时已至,仰风客栈不少住店客人早已熟睡,也有浅睡的人,听到街上马蹄声后被吵醒,埋怨两句接着睡的。 空荡荡的客栈院里,空无一人。 檀允珩的随行物什由随行的两个丫鬟,替她收好乘马车带回,徐鸿越则告知小二,让其一并收整交给那两个丫鬟,二人被一队人马围在中间,迅速出城。 乘马车晃晃悠悠三个时辰才到,雨夜过后的夜晚,雾气滂沱,多不好走,骑马最快也要两个时辰。 白满领的这队人马乃顺安军中将士,常年跟着世子爷征战,最为敏捷,路走一半,隔着眼前迷雾,察觉不对劲,示意先别走。 檀允珩和徐鸿越再如何习武,未经沙场,自没听静辩人的本事。 二人在回来的路上大致有过猜想。 檀允珩想,父亲中箭身亡,是被人所害,害人者单为害死堂堂昭平侯,再落个被诛九族的骂名? 不,不单如此。 他们更想将她困于都城外,越久越好,试想,她和陆简昭刚成婚半余载,公公身死,她这个当晚辈的赶不回去,那朝堂中还真是又有得说头。 或许截他们道的人另有所图,想要她一命,那就不仅仅是朝堂动荡了,陆简昭爱她之深,她舅舅舅母宠她入骨,先杀死陆侯,后要了当朝郡主一命,哪怕被诛九族,九泉之上的人命死于非,也再难挽救。 他们很清楚民心军心在一处,于他们而言是灾难,费尽心机过后,发现压根拆不开她和陆简昭,借着陆侯身死,任凭陆简昭武功盖世,也得在家中为父守孝,无法前来接应她,取她性命,令其先死父亲再死妻,身负自责,瓦人心智,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溃于一旦。 这一招,她在舅舅身上就见过。 可惜人非往矣,焉之其心狠。 檀允珩手中紧握着一把挂着鱼佩吊坠的未出鞘的剑柄,鱼佩是陆简昭在婚后给她系上的,剑名‘春声’,春的心意只春晓。 长夜幽幽,官道旁的树梢风声冽冽。 果然世子爷担忧是对的,白满在心中盘算,他手执着缰绳掉头,朝被围在中间的郡主走去,“世子说,这招延兵计,恐是奔着不留活口来的,圣上给的暗卫和府上暗卫,还有这队人马,都会全力护郡主安全,待我们替郡主开路,您和徐侍郎尽快穿行,世子需要您。” 杀过人的将士,打回到都城,许久没大显身手了,甚至白满故意骑马后退,就是在叫嚣,想杀他们,有问过他们的意见吗,当他将凉玉环佩归还给郡主后,眸中杀意明显,执剑而出,百马飞疾。 檀允珩和徐鸿越快马跟在后头。 已是后半夜,过雾腥冷,雾气不断蔓过檀允珩眉梢,视不清是冷冽还是寒霜,眉间拧着一股气洁。 陆简昭还在等她,她要早点回去。 雾气重重,他们在明,欲杀她的人不动在暗,想穿行颇有难度,她不知对方派来多少人,犯得上跟他们较劲的,是旁人,也不是旁人,定知晓她贴身会有暗卫随行,堂堂郡主出城办案,怎会不带侍卫,对方此时围堵,定也知陆简昭派白满带人出城的消息。 “所有将士听我令,凡堵路人,活口,一个不留。” 这时,她躲在暗处的侍卫,迅速将官道两旁向前围住,长不见尽头,防止对方人手临阵脱逃,从外围往里杀,今夜她要让这些人给父亲陪葬! 对方派的这些人,并非杀害她父亲的人所派,害人者怎会蠢到此等境地,专程派人来杀她自爆,毕竟想杀她,也是难如登天的,视死如归将她困在这儿,倒是极有可能。 第194章 也就是今夜雾行,有阻在前,才会给了敌人一丝机会。 檀允珩身在马背上,剑招致命,对方的人也是骑马而行的,剑光朝向她的一刹那,她身子后躺,手趁机调转剑方向,尖上刚从另一边人身上拔下来的鲜血直接进了这人身体,她驾马难行,足足三刻钟过去,她的人才硬生生给她从落马的人身上踩出一条路来,一手把剑收回剑鞘,一手拽着缰绳接着回城,徐鸿越还有一个侍卫在她左右两侧护着。 ** 寅时末,天边刚刚泛起黄晕,都城大雾弥漫,百姓沉浸在睡意朦胧中。 侯府上下众人沉默,沉静哀痛,低阴缭绕的雾气黑笼一片,压得人难以喘息,随之鱼肚白划破长空,雾渐渐稀淡,阖府白绸高挂,和静堂外下人白衣着身,里头寂寂人影,不见侯府世子。 昨儿事来的急,刘嬷嬷前去请了长公主来坐阵,南嘉景便有思虑,亲家突逝,令女婿招架未及,索性没将消息昨夜通传,只通知了哥哥和嫂嫂,剩下的人若想吊唁,还是今日往后,好给女婿平复心情。 与昨夜,圣上和皇后亲自出宫赶来,擅休三日,来陪老伙计最后一程,和南嘉景一并坐在和静堂偏堂,彻夜未眠。 早风顺着窗柩缝隙吹落烛台,烛光摇曳,长燃不熄。 南嘉风弯身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低垂着的泪眼朦胧,明明昨早上朝后,还同他说说笑笑的人,一个合该健康长寿,与他共享天伦之乐的人,于昨夜死于非命,莫说陆世子受不住,他稳居那把龙椅多年,都遭不住。 南嘉景和张羡宜顺坐在同侧,一声不吭,这么多年过去,她们扳倒多少佞臣世家,有牺牲多少将士,夫子再到大将军。 最可怜的还是小陆,年纪轻轻失了爹娘庇护,事发突然,这让一个孩子短时间里面对现实。 南嘉景想,当年她的夫君檀修敬病逝,珩儿也是如此,将自己关在房中,过了好久,才在阿敬灵前待着,那会珩儿年纪尚幼,便承丧父之痛,珩儿同小陆也有所不同,小陆自幼缺失亲家母长伴,跟着父亲好容易得胜归来,还没到整年头,亲家公也去了。 她们当长辈的,该多担待些。 雾意殆尽,平山居显露初貌,早风过晨,似有一人身躺在摇椅上,纹丝不动,手搭在另一把摇椅柄上,轻轻晃着它‘吱呀吱呀’作响,定睛一看两把摇椅上都空无一人。 院中寂然,无一人值守,屋内白烛干涸,淡淡绸白就着窗格落在地上,照着顺着床榻外木阶不动如山坐着的男子身边。 男子双手扣在脚腕前,手中捏着那两枚绿玉佩,下巴磕在收回的双膝上,瞳孔滞着,视线茫然,朝前不知看向何处,脸上泪痕纵有干涸,却抵不过又被眼角涌出的泪花填满,那束在白玉冠中的发丝略微凌乱,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堪,身边是他昨夜要来的一个火盆,里头烧过的灰烬是他昨夜烧掉的后两封信。 是父亲留给他的信。 一封信上写:见信如晤,思子无双。父亲有一事心藏许久,思绪万千,不知从何下口跟我的来圆儿说起,特书信一封,虽不知何时父亲才能让我的孩儿知晓真相,但为父相信,来圆儿定有收到时。 父有一子名来好,打出生便跟父征战,奈何来好生下虽健康,到底经不起奔波折腾,一病不起,军医束手无策,那会儿父正攻下北冥丽州城,将士占领城池之际,父着急赶回军营得见性命垂危的我儿,路上捡到了你。 你的父母,在圣上同我,接北冥及时救济时,有见过,是丽州郡守,南祈与北冥的丽州城之战,事急从权,你的父亲守城,原本我有意让你父亲归属,谁知将有忠无归期,我亲眼看着你父亲宁死不屈,死在城外,你的母亲生你刚足月,身子骨虚弱,许是怕人多眼杂,独自抱着你逃出生天,却死在城外几里,被放在草丛中的你嚎啕大哭。 我有见过你母亲伤口,一支簪子穿心自杀,力道不够,又拿了另一支簪子划破手腕,失血过多死去,这么些年,我一直想,当年我领顺安君趁其不易,攻其不备,才致使你母亲带着你四处逃走,在得知你父亲宁死守城后,她放不下你,更放不下你父亲。 随后我带着你回到军营,来好过世,我不曾见过来好最后一面,我想或许是上苍有罚,索性襁褓婴儿相似,都羸弱小小的,我吩咐军医还有驻守营帐的士兵不许外传,自此士兵皆知那夜来好起死回生,满军喜悦,我给改了小名来圆儿,是我与宁宁的期许,花好月圆下,白首不相离。 你父母恩爱有加,羡煞旁人,我亦不曾当你是来好,你一直是我的来圆儿,来圆儿要怪就怪我吧。 这第三封信,就一行字,“对不起,身为一个父亲却害得我的来圆儿家破人亡。” 陆简昭身子弯曲,双手紧紧抱着脚腕,双目闭阖,泪水浸失衣衫,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父亲的对立面,他的家人会死在父亲所领的顺安军麾下,那他这么多年把父亲当父亲,把顺安军当家算什么?替南祈开疆扩土又算什么? 算个笑话。 陆简昭哭着哭着忽而笑出声,手腕攥起,青筋易显,就连回到府上一路快跑来,推门而进的檀允珩都恍惚所以。 第195章 人从院中跑来时,陆简昭就听到了脚步声,是他最最喜欢的人从平邑赶回来见他。 这人是檀允珩啊。 他喜欢的人是檀允珩啊。 第099章 忧愁 平山居的门被檀允珩推开, 天东边初升的朝阳拥在她身后,簇落在屋里地面上,金丝万丈照窗落, 拂过一人。 这人坐在床榻前,面容苍白憔悴, 眼眶湿润,整个身子蛐卷着, 双手松松扣在前脚腕处, 一双似哭携笑的眼眸察觉她进院,就一直望着这扇门后, 直到被她推开,这人目光凝在她脸上, 泪水决堤。 打心底一瞬,檀允珩知道陆简昭能看见她了,眼下这也不重要, 她步伐缓缓, 衣衫上沾着风渍过的干涸血迹, 身后昨夜顺手一系的长发蓬乱, 脸上冷风擦过,比常人还要苍白几分, 也就刚跑回府的路上,她身子温度才有过片刻回缓。 她慢慢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子,将手中剑往边上一放, 鱼佩声清脆落地, “还有我呢,陆简昭。”有她在, 他缓多久都可以。 她声音如沉寂许久的夜,突而乍起人心中向往的那道曦光。她手抬高,顺着他眼角侧抚,滚烫的泪水很宽顺着她手指缝隙滑至她手心掌纹。 陆简昭淡淡看着眼前女子,他朝思暮想的心中挚爱,一个秀和明然的女子,染得满身血迹,一夜不曾阖眼,脸上满是疲惫。 推门而入,在见到他那刻,她眼角的泪花滑落在她衣襟上,那双摄人心魂的眸底渐渐藏不住心疼担忧,想必是入府跑来,在院外强装镇定给下人做样子的。 在她朝他走来的片刻中,陆简昭的思绪如洪水泛滥,脑海中反反复复想着‘檀允珩’三字。 是南祈的郡主,千宠百爱长大的檀允珩,她在里享父母和乐,他在外替仇人厮杀,简直荒谬。 他的父亲受命于南祈圣上,是逼死他父母的凶手,偏他喜欢上了,圣上放在心尖上的孩子,滑天下之大稽。 以前他试图想凭他之力,复原她被他伤害过的心上弦音,当下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真正挑起祸事之人的爱女。 又转念一想,这是他真切爱着的檀允珩啊,不是什么旁人,成为谁的爱女也不是她能有所选的,圣上和长公主府于珩儿又造命之恩。 在珩儿缓缓在他身前蹲下的一刹那,陆简昭又恍惚听到那日在大昭寺,一小和尚特意告诫的话。 “万物并非有始有终,即为圆环,有始无终或无始有终,也为铭记终身的缘,善缘善果,恶缘恶果,仅存一念。” 须臾间,他心中有了答案,他的家人战死在丽州城外,跟南祈大一统前的最后一战,小楼国国主一样,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是北冥不容被践踏的尊严之战。 家人战死,家人殉情,他被父亲带回军营,来好身死,一切何尝不是珩儿口中那句,“冥冥自有天意弄人。” 二十一载,他身上一直有父亲言传身教的影子,久到他心中之愿,是天下再无国与国纷争,还有和父亲母亲一起好好过安稳日子。 赏一赏那花好月圆下,花团锦簇时。 檀允珩话声刚落,陆简昭心中骤然坦之,那两封信上所写之事就当一场梦,梦醒便再无此事缠在心中,此时此刻他是父亲的孩子,然他的父亲却再无生还希望,“珩儿,我没有父亲了。” 泪水滚涌。 不知过了多久,平山居空无一人,孝衣早有人给赶制出来,檀允珩和陆简昭一并去了金玉堂梳洗换衣。 一个浑身血迹,长发凌乱;一个蓬头垢面,都进不得灵堂,只得稍加收拾,再前去灵堂。 陆简昭回到自己院中,将手中那封母亲写给父亲的家书随手一放,便先去沐浴更衣去了,檀允珩今儿不争早,手将这封家书打开来看。 她视线扫过行字,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担忧,还好陆简昭平安长大。 她口中喃喃道:“花好月圆,来好,来圆儿。”之前,她真以为他的小名是来好,因之前一直听陆夫人念叨来好,原来陆侯早给他改了小名,看来陆侯在心中甚是期望自己能早日回到都城,夜夜陪在陆夫人的灵位身边。 已快至晌午,四月天的光照更暖了些,隔着窗柩打在檀允珩后背的团火,竟让她渐渐生了热意,忽而她好似想到一件事,视线‘蹭’一下抬到那道隔着她和正在沐浴的陆简昭的黄花梨屏风上。 爱子的父母不会突而不爱子,那么当日在她前头所去驿站找楼琼月的人,会不会就是陆侯亲自去的,想到这儿,她困惑,若当真如此,为何陆侯要把能治陆简昭眼疾的药留给后去的她呢。 陆侯定有把握她一定会去吗? 顿时,她心中迷晕重重,不仅陆侯,还有楼琼月也身死,死无对质,可后来陆侯登她府上门,跟她棋盘前的一席话。 她问陆候知道自己还有个小名叫‘来好’吗,陆候跟她讲来圆儿不知,原来陆侯心中早有盘算写信告诉他。 写信? 父子有何事不能当面说,还需写信。 来好,来圆儿。 这两个名字只不过换了个称呼,也都是花好月圆的意思。 还有她从父亲脸上察觉到的遗憾,她识人颇多,不会看错的,是命不久矣且无法挽回的遗憾,不能再同来圆儿做父子。 甚至父亲后来问她对丽州城的看法,那一日父亲很怪,她说不上来,今日有惑,她知自己惑在理不通顺,她所想若真,那么父亲为何非让后来前去驿站的她拿到解药,并成功让陆简昭认为功劳是她的呢。 第196章 她也无法参透。 据小楼国国主身死,给陆侯或陆简昭在纸上投毒所知,那楼琼月愿意交出解药给她,定会索取丰厚的条件的,就算是死,楼琼月也会拉个重要的人一起赴死,这样才算死有所值。 论武功楼琼月不抵陆侯和她,唯有论毒,确实其更胜一筹,以父亲饮下毒酒作为交换眼疾解药的筹码,倒像是楼琼月能干得出来之事。 比起父亲是堂堂陆侯,南祈大将军,更是一位伟岸的孩子父亲,就连她身为想和陆简昭喜结连理的人,都能做到夜会楼琼月,父爱自然只会比她更甚,用自己一命换儿子往后视线归然,是陆侯会做的事。 那么问题还在父亲为何将解药转交给她,而并非直接拿给陆简昭。 困顿不已,捋不通顺。 她想或许陆候本没打算让她知道,更没打算让陆简昭知道,这桩事兴许随着父亲身世,深埋故土;也或许往后日子冗长,偶得半余闲,能突而想明白。 ** 午膳过后,前来吊唁的人面容哀伤,毕竟陆候乃大将军,圣上和皇后都闻寻而来,别的什么亲王、公主皆有道前来。 陆夫人过世,陆候不曾续弦,灵堂外自该是儿媳管着,但郡主一直和陆世子待在灵堂,不曾露面,和静院中人便由南嘉景和元宁母亲招待着,二人都是陆府亲家,着装素净坐在一块,元宁母亲名妙瞳,年过七旬,身子骨依旧英朗,元宁父亲年前还好,年过反倒一病不起,就连女婿遇刺,妙瞳上瞒着元宁外祖父母,平处还瞒着自个丈夫,独自一人过来送女婿。 妙瞳头发也熬了白,眼眶红润,摇摇头,“我们也就这么一个女儿,早早过世,如今女婿也过世,一个两个的都死于非常。” 南嘉景原本在屋中坐着,直到下人禀她元老太太过来,她喊人进屋,老太太摇头坐在和静院里的石杌上,一坐就一个上午,就连午膳二人也在院中用过,她抽不开身,哥哥嫂嫂替她照看着旁处过来吊唁的亲戚,她便松下心来,好生顾着元老太太。 这话,南嘉景真不知如何劝得住,亲人死莫过于心哀,她母亲死那会儿,她甚至刚被强送去柳府,错过了与母妃最后一面,后来她的丈夫檀修敬过世,哪怕她是当朝圣上最宠爱的妹妹,也救不回心上人一命,但还是要劝,用孩子劝,她也是有允珏和珩儿撑过来的。 “老太太身子骨英朗,就是给小陆和珩儿最好的福报。” 妙瞳人虽老,心却明清,这话烫嘴,不好劝,就着往下说道:“老身见过来好和珩儿的,都乃人中龙凤,亲家说的对。”她抬手擦擦眼泪,长舒口气,“老身还要看着重外孙女落地呢。” 来好,南嘉景心中生疑,她记得珩儿成婚前,跟她嘟囔过小陆乳名,叫来圆儿啊,还说是亲家公在军营给小陆改的,凑巧跟她的猫同名。 也不对,她明明记得陆府登门提亲那日,元老太太,元老爷,还有小陆和珩儿的外祖父母,都喊的来圆儿啊,那不是说明陆候交代过实情了,那为何元老太太今儿还是说的来好。 南嘉景视线忽而打落在元老太太身上,只有一种可能性,元老太太意识迷瞪,记不得了。 当她刚想提口再多问一句,来证实她心中不测,若真,得抓紧请太医给元老太太诊医治才是,忽有一位她不大熟悉的人坐过来。 是雪亲王的夫人,萧茗遥,南嘉景以礼该唤嫂嫂的,但她没唤。 萧茗遥擅擅一笑,“嫂嫂竟不知,妹妹的女婿还有个乳名,叫来好。”白事家中多欢笑,人死亦是一种解脱。 南嘉景跟雪亲王夫人不熟,松松口,漏了句,“也叫来圆儿。” 和静堂下,檀允珩刚好从灵堂出来,陆简昭不肯先去休息,执意遣她先睡一会儿,一夜一上午未曾阖眼,任谁也熬不住的。 院中嘈杂,有围拢坐在打叶子牌的,还有孩童嬉戏,无人注意到她,目光看过去,落在自家母亲一旁坐着的外祖母身上,不再动弹。 她没听到外祖母口中叫的‘来好’,只看着外祖母身子轻轻颤着,似在抽噎,先失了女儿后没了女婿,外祖父今岁初春刚至,一病不起,她忽而抬眸,顺着挂落,望向天上那朵轻盈流动的白云。 云也会有心痛吗,她不知道。 但地上的百姓人人有,她心中亦有,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黑发人送白发人。 第100章 转圜 流光金彩, 陆府语笑喧阗不断。 檀允珩一觉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先去舅舅舅母所帮忙顾着的,前来吊唁的官员, 后又在和静院中稍站了一脚,跟母亲还有元老太太搭了两句话, 这才重新回到灵堂。 灵堂里除了跪在蒲团上的跪拜的人,也只陆简昭和他哥哥嫂嫂在了。 陆府一脉, 子嗣单薄, 祖祖相传只一个孩子,女招赘, 男娶妻,也没什么旁支, 如今只剩下陆简昭了。 那跪坐在一侧的男子双目疲倦,弯腰一点点将手中冥纸,扔进身前的火盆里, 廊下掌灯, 烛火明摇, 火光跳跃, 这人眉间始终不展,眸中未见星火, 却见寒潭三尺,罩着一层疏离冷冬,木讷不忘温然本色,在有人进来吊孝跪拜时, 给人回一个作揖礼, 眼神悄然在中途察觉什么,不曾落于旁人眼中。 第197章 檀允珩跪坐在陆简昭身旁, 在雪亲王携夫人进来跪拜,她捡起放在脚边的香,燃了三支给这夫妇递过去。 雪亲王名南暮延,是先皇在宠爱雪亲王母妃时,随口丢的一句‘愿与汝暮年白首’,等那位妃子过了盛宠,南暮延这个名字就成了笑话,试问哪个男子弃一个当皇帝的父亲,而站在母亲这边呢,天下竟找不出第二个。 那位妃子如今还被圈在宫里一处地方,也不知雪亲王携夫人前去看望过没。 雪亲王夫人名萧茗遥,其父兄不必多言,自是站在自个女婿这头的,倘若有朝一日,女婿正统登基,他们可是皇亲国戚啊。 但萧茗遥和南暮延二人各有千秋,彼此无心有爱,婚时许诺的东西不过各取所需罢了,各有心上人,甚至南暮延的孩子是和养在府里的心上月光生的,萧茗遥的孩子也是和养在府中的心上人生的,一边姓南,一边姓萧,左不过两个孩子,旁人皆知雪亲王待夫人爱眼有佳,愿以萧姓待女。 至于萧茗遥,更有贤明在外,为夫君纳心上人为妾,旁人全全倒戈她这边,放眼整个南祈,没一个当家主母会允准自家郎君心上人入府的,她雅量之姿,并非旁人所能忍受,是以二人半斤八两。 这些并不妨碍萧茗遥和南暮延二人一致对外,因为雪亲王登基于二人益大于弊,并据檀允珩留在郡主府的暗卫,和顺安军中一能人联手探之,昨儿陆候遇刺不久,附过去的暗卫便在离之不远处茶楼看到脸上大为失色的雪亲王夫妇。 按理陆候身死,于他们所进一步动作大有益处,合该开怀大笑才是,又怎会有失痛之德呢,也只能是装个五六分像罢了。 毕竟都城里,若论哪处太平,唯有城西城北,城东城南可谓是暗卫横行,生怕逮不住对方弱处,陆候遇刺,跟雪亲王夫妇是否有关,檀允珩和陆简昭心中没数,尚无证据呈上,自然不得确凿指向。 然檀允珩还记得一事,此事即为隐蔽,还是她未曾及笄那会儿,在都城设灵芽茶楼的嫂嫂同她讲的,一日雪亲王府上的公子小姐前来饮茶,倒是稀奇,二人一同进了同一间厢房后,一直不曾叫人多次奉茶,足足待了两个时辰才离去,茶楼小二在进去收拾出来后,便讲一件奇闻告知嫂嫂。 萧茗遥的儿子和南暮延的女儿在厢房寻欢作乐。 檀允珩那会儿年纪虽轻,却已入司昭府两年,寻欢作乐她自是明白的,只是没想到,她在灵芽茶楼听说书先生讲的话本,居然能让她听到真的。 这谁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几年了,这事居然还能瞒的严严实实,说明萧茗遥和南暮延知道,且能帮着孩子们保密。 那就很奇怪了。 南暮延的女儿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如今已五月不曾出府了,怕是有什么事要瞒不住了,也不知这事儿跟陆候的死有无关系。 待萧茗遥和南暮延出灵堂后,陆简昭才起身回金玉堂打算歇一歇,晚上好接着给父亲守灵,却在出了和静堂后,碰到了南暮延的儿子,南萧纪,与他几步之遥,隔在拐角长廊处朝他颔首后开口道: “还望世子爷节哀顺变,莫要伤了身体。” 陆简昭本就对雪亲王夫妇露面在他父亲遇害不远处存疑,刚在灵堂上他一言不发,那是顾及爹爹,出了和静院落,他正有气没出撒呢,“下一个死你爹。”话不假思索,如雨疏透骨寒,自没什么好气儿。 南萧纪也没想到一个高洁傲岸的温谦如玉的公子,会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心中火气‘蹭’一下湍急,却不敢表现出来,若他在陆候府上闹事,那才真是王府祸事,于是他试图跟人讲情。 “世子爷,您父亲遇刺,万民心哀,但您也不能咒我父亲死,不然您的名声有损。”话听上去要多委婉有多委婉,里外都是‘你爹死了就死了,与我何干’。 呵。 呵呵。 陆简昭分了眼神过去,看着这个牙尖嘴利的南萧纪,“你爹就该活?” 这话出口温冷,却在传到南暮延耳廓变成了长风划破他脸颊的生疼,他爹当然该活,他爹是天下最好的爹爹。 “当然。” 雪亲王家中琐事,陆简昭还不知道,他以为南萧纪是雪亲王的亲儿子,“当然该死。”是警告。 他没证据,不见得他不怀疑,想来珩儿身侧的暗卫和他的将士很快就翻出结果了。南萧纪如何性子,是否会因他话从而知晓他已有怀疑,他不了解,若非先皇那道遗诏,单凭六座亲王府拉拢朝臣,欲拥自己为帝心思,早下地狱了,何至于一拖再拖,至如今还有几座亲王府。 南萧纪十分不解看过陆简昭此人,怪不得旁人都说陆世子只得一张温润相,待人极其冰冷,当然除开那位高高在上招人喜爱的郡主妹妹,真是白瞎这么一张脸,他原先还不怎么讨厌,今时今日他最讨厌这种书生相了,他有怒火不敢发,擅擅走开。 陆简昭一言不发的起身离去。 第198章 ** 四月四,绵绵细雨一直下到这日傍晚,檀允珩和陆简昭送殡回来,前来府上照应的人陆续离去,和静堂只剩下二人。 连着三日二人交替守在灵堂,人多眼杂的,一连拖到这会儿,檀允珩才有空告诉陆简昭一些关于雪亲王的事。 和静堂外的檐下,断断续续还有水珠滴下,落在地上溅起的水星子,没在二人衣摆,天色昏暗,檐下长灯摇晃,拂过陆简昭不可思议的眉目。 这什么惊涛骇浪。 南萧纪的父亲是雪亲王夫人的心上人,萧南琅的母亲是雪亲王的心上人,然这二位明面上是有血缘的亲兄妹,私下却一直有着夫妻之实。 陆简昭思绪理了许久,才捋顺,“珩儿有疑心雪亲王府的小姐,已有身孕?”他确实没在南萧纪身边看见那位小姐。 檀允珩道:“我猜应该是生了。”她侧头看过他,和她一样,一身孝衣,无月霜白,也同她不一,毕竟人与人总是相似却不同的,她父亲过世,是身子药石无医,病逝,而公公死于非命,不可预料,唯一之处便是这丧父之痛,感同身受。 她视线重新挪回院中那棵引凤树,新枝翠绿繁茂,接着道:“女子身孕时,想隐瞒自是容易,但孩子落地那刻却未必,总有哭声响彻,吵到街坊四邻的,雪亲王府的子女,连喜事都不曾办,哪里来的孩提哭声呢,这时若有一人死于非命,便可传出鬼神之说,雪亲王府被鬼缚上,半夜总能听到孩子哭声,趁此机会,寻道士入府做法,顺带将孩子带去寺庙,等几年过后,借着府上公子小姐都不曾娶妻出嫁名头,再将孩子收养回府,名正言顺的成为雪亲王的嫡亲孙女。” 此事隐蔽到就连雪亲王夫人的娘家都不曾知道,这样一来,若把陆候遇刺一事算上,时间刚刚好。 “你知道人会在何时最容易出岔子吗?” 檀允珩话落,迟迟不听身旁人起声,再转头过去看,却见人眉眼沉思,似是有什么更为重要之事,让他眉心皱着,她没接着说,而是慢慢站着等,父亲突遭过世,她不会开口劝什么,因为太明白所劝无用,要给人多些时间缓缓的。 不过也是奇怪,十岁那年,她父亲病逝前,跟她一人彻夜长谈一席话,她听着听着便睡着了,醒来父亲便安详过世,此后甚长一段时间里,她和陆简昭一模一样,凝神走神,乃家常便饭,久而久之的,释怀了才慢慢好转。 陆简昭思绪混乱一片,他听珩儿说起雪亲王府的琐事,又想到他看到那两封家书,那会儿他着实心中有气,也不知气自己还是气谁,但他最不气的人,却能一一数上来。 他的父亲,他的珩儿,以及南祈所有人,朝代总在更迭的,多年前战乱纷飞,不是南祈攻北冥,反过来就会是北冥攻南祈,或者被他国围攻,而他生活在父亲的呵护下,并非一朝一夕,足足二十余载,教他读书明理,并将一身的剑法武功倾囊相授,甚至也没故意瞒着他,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讲于他听。 他又不是性情冷漠的,亲生父母无错,他父母也无错,他的珩儿和他都没错,错的是世道。 是以在听到别府事,他的下意识反应是爱是伟岸的,能让很多事如同春山雪消,绵延心田,滋养姹紫嫣红,雪亲王及夫人,都得到了自己心上人,也平等爱着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心知肚明无血亲,能有情愫,如今一家子也有了个血亲孙辈,知根知底其乐融融的。 哪怕陆简昭转圜整夜,不曾相通之事,在他见到一身血迹,着急忙慌回来找他的珩儿时,心中恨消失殆尽,人无法对襁褓事预料,但总该牢牢抓紧眼前所在乎的人,竭尽全力往前走。 第101章 雅量 淅淅沥沥下了几日雨, 直到陆侯头七过后,天才放晴,这日约莫子时, 檀允珩派去暗中守在雪亲王府外的暗卫和一名顺安军中将士有禀,应了二人猜忌。 那位雪亲王府小姐生下的孩子被送往城外大昭寺养着。 陆简昭重新将披在身上的外衫搭在一边檀木架上, 折回床榻,“孩子自幼与亲人分离, 或许会保他一命。” 檀允珩没下榻, 听消息这事儿,一个人下榻就可以, 这几日二人住在陆府,金玉堂没她的金玉满堂地儿大, 床幔青帐,透着丝丝微弱烛光,在刚陆简昭阖门一刹那, 欲明欲灭, 待人和她一样平躺下, 微芒的烛光一下飘在她侧颜, 眼眸顿时盈了薄薄泪水,转瞬即散, 没被人发觉。 “大昭寺伫立已久,颇有声望,早了南祈多年,也见多了朝代更迭, 历年香火不断, 信奉则灵,那里的僧人决不会养一个不知是非的孩子来的, 你我倒也放心。” 昏黄的半点烛光挂在陆简昭垂落的长睫上,忽而他长睫一抬,身子朝里转去,将里侧躺着的女子身上的光照挡去,“倘若父亲真是被雪亲王府的人所害,珩儿当真觉着这个孩子无辜吗?”他说完提了提口,想接着说什么,都哑然于口,静等她话声。 他想知道,如果珩儿一旦知道他的身世,即便他被父亲教导多年,如今明扬千里,会是无辜的吗? 第199章 珩儿是南祈郡主,照理他是北冥郡守的儿子,是当下弱国,那么她的喜欢会兼容他吗? 陆简昭不知道,他想是不会的,那般状况,二人连见面机会都没有,他会死在母亲死后不久的草丛里,别说其他了。 不远处烛台上的烛光油流尽,窗外无月,屋内顿时昏暗一片,檀允珩隐约感觉陆简昭有一点点不对劲,她的丈夫不是个爱滥杀无辜的小将军,也并非问她若不久后,查出陆侯当真是被雪亲王一家杀死,这个孩子是否无辜,而是借话喻指,她不知他的话究竟何意。 “是有什么心事吗?”她反问道。 大昭寺不属于南祈,然大昭寺僧人愿养那位刚生下不久的襁褓女婴,也是情有可原的,很多事即便彼此心中门清,也是不得见天的,就像萧南琅和南萧纪明明无血缘关系,却见不得一日太阳,之所以跑去灵芽茶楼,行夫妻之实,不怕外人察觉,是因灵芽茶楼在他们眼中乃民设,好被任意拿捏。 是以雪亲王夫妇前去大昭寺求佛过后,住持才答应帮其养孩子,然就算坐实陆侯之死乃雪亲王所为,衙役官兵,甚至顺安军都不得闯大昭寺擒拿女婴,身为一朝皇帝,既知天下乃陆侯与子亲踏,并非求神拜佛;又知我朝自打久前那次干旱过后,圣上年年动身前去大昭寺求雨,我朝风调雨顺,百姓庄稼岁岁丰收,甚至她的命也算是母亲和大昭寺一力拉回的,她舅舅无法顾左不顾右,有些事不得不信。 想想,那把龙椅也没什么好争抢的,那个孩子养在大昭寺,倘若事尘埃落定,陆简昭真心有不快,也不是没别的法子。 良久,檀允珩不听陆简昭回应,她也没多问,淡淡道:“睡吧。”然而只她一人安稳睡着,陆简昭甚至不曾阖眼。 幽幽黑夜里,陆简昭目光紧紧凝在女子睡颜上,院中静谧,偶有一听偏隅风声,易见女子眉心舒缓。 年后,珩儿跟他讲,她心中有一个少时秘密,不能同他讲,他不知她的秘密是什么,心中万千思绪纷飞过,唯有一疑,人真的会有不可说的秘密,就连心爱之人都不得分享吗? 眼下,他的身世居然也成了他藏在心里的不可言喻。 甚至并非珩儿同他的身份悬殊,而是事情一旦说出口,一个北冥人成了南祈的将军,恐怕珩儿一时难以接受,南祈与北冥深有隔阂,珩儿又该如何自处,会信他不会起兵造反吗? 陆简昭抬手替她拂了一下耳边碎发,他的眼角恰好有泪滴落枕前。 珩儿会的,她一直都信他的,但也会将她越推越远,南祈皇室女从不外嫁的,何况还是嫁给他国人。 他不想再失去了,今夜起,他的心事只有父亲身死的凶手是谁,还有她,至于在宫中的那位北冥公主。 他知珩儿有想法,北冥公主此生无法嫁给心爱之人,与其坐等圣上令嫁其给一个不喜欢的,不如孑然一身,来的自由,是珩儿想为北冥公主做的事。 珩儿想用替圣上将朝中奸佞全都除掉为邀功,光明正大的替北冥公主换来些许自由,即便他不是北冥人,也是随珩儿去的,世上情之深切,不单为情,更为感,友亦然。 ** 近五月,司昭府偏堂外的梨花转头风吹徐徐飘扬,银骨如雪,不见皑皑,却压的整个府里喘不过气。 就在刚才,檀允珩和陆简昭刚去地牢提审了一名暗卫,确切说是射杀当朝侯爷的暗卫,可惜咬舌自尽了,等大夫赶到,诊脉过后,叹头惋惜。 二人本没想从暗卫口中能得到什么话,暗卫是公主府乃至亲王府亲自培养的,从始至终都不会背叛主子的,当命受胁,自尽了事,派人严加看管是看不住的,死了也就死了。 檀允珩和陆简昭容不着色,回到偏堂坐下,府衙呼吸凝重,陆候事一日不解,都是闷在他们心坎上的一团灰雾。 偏堂上,檀允珩坐在官帽椅上,手肘抵在椅柄上,手半握抻在鬓边,视线随落在隔着门上框沿,折在地面的束光,尘粒子堆砌,迸发出色彩斑斓。 陆简昭视线同样盯过去,光缓缓偏移,他心慢慢静下,不得不承认他心急,面对父亲身死,迟迟抓不到凶手背后的人,但却不得不稳静沉思,是困难事。 各府暗卫衣着一模一样,不能分辨出自谁府,都是对暗号行事,将近整月,父亲之事毫无进展,好不容易昨夜将人抓住,今儿便失了缰绳。 珩儿和他尝试过很多法子,哪怕二人心知肚明凶手是雪亲王,却无济于事,不仅无证据,甚至有证据也要不了那人狗命一条,只因他手中还有一道保命手谕,同雪亲王一党的大臣也如泥鳅,甚难有什么把柄。 “我倒有些佩服雪亲王,做事隐蔽之极,不沾一丝马脚在身。”陆简昭轻声一嗤,“在乎的孩子被送去大昭寺寄养,家中人还存有一道保命符,让旁人动不得。” 雪亲王不曾有过一丝马脚露出,至于陆候乃雪亲王府上暗卫所杀,还是雪亲王主动透漏的。 就在昨夜,夜雨延绵,这暗卫也不知遇上什么事,吃醉了酒,在街上浑身浸透,不知归家去,口中一句‘我是雪亲王府中人,是我杀了侯爷’,让檀允珩的暗卫将人抓了回来,就有了今儿前去地牢一遭。 第200章 赤裸裸挑衅,让人心有恨却无可奈何,任凭花落去。 这正是檀允珩心忧之处,之前柳府叫嚣,她尚且还要替母寻仇去呢,陆简昭跟她本同类,心何其煎熬,心急乃常事。 雪亲王此人胆大谋略,步步为赢,往日看着司昭府同别的亲王府公主府斗智斗勇,一出手不仅掐住她和陆简昭命脉,还有倘若陆简昭不能很快查出凶手,也会瓦解其内心,甚至影响军营。 自陆候去世,军营先有陆候亲信暂管,待陆简昭查出凶手后,便接受大将军之职,司昭府剩下她一人,雪亲王的计策甚至远虑,既然她和陆简昭惺惺相惜,那就让她二人不得不分开处事,只要分开岂非机会更多。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陆简昭不会是下一个陆候。 加之雪亲王家中两个孩子甚是聪颖,并不似别家孩子,很难落下把柄,灵芽茶楼那事,若被捅破,那可真是大篓子,是要被百姓唾弃致命的,亲王府早已不是皇室中人,自然不会丢皇室颜面。 而且萧南琅还在月子里,她好心可以等人出了月子。 檀允珩本不愿用此法子,雪亲王看他们举手无措,特意把凶手送来,打着‘我就是杀人凶手,你又能奈我何’,来磋磨她和陆简昭的心,那就别怪她了。 既然千万面子雪亲王不收,那萧南琅的生死也就在她一念间了。 “你知道人会在何时最容易出岔子吗?”檀允珩重新拾起之前她问陆简昭的话,那会儿陆简昭思绪差了神,这会儿他回了话。 “就像我刚才,在意的人和出了事,就会出岔子。”陆简昭微微一怔,侧头看过去,与檀允珩四目相视,看穿人眸中决然,“那样嫂嫂的灵芽茶楼铁定曝露无疑。”他欲言又止。 “我确定的,陆简昭。”檀允珩明白他想说什么,跟她想到一处去了,“雪亲王的挑衅是明火执仗的,你我何尝不能。” “你说的对啊,人心中最在意的,往往都具紊乱心定之能,雪亲王与其心上人最在意的就是萧南琅,南萧纪在意自个心爱的妻子,雪亲王夫人和心上人在意儿子心意,你看,这不就理清了。” “别提萧南琅和南萧纪在外人眼中是亲兄妹了,关系一旦传开,覆水难收,人不犯你我,你我不犯人,雪亲王既已站在明处,你我当然能将天捅个窟窿来,届时的雨漫过一条人命,就当提前去给陆候赔罪了。” 乍然,陆简昭唇角一勾,眼疾痊愈前,他明明在她身旁,却不见其表情如何,今时得幸,看着她明然秀丽的面容朝他一笑,眸中千意见心欲,见天地雅量,唯独不见口中轻飘飘的恨意。 也是,人心当雅量,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102章 喜欢 眼看近七月的傍晚, 余霞成绮,落在百姓院中盛开的排排凤仙花上,娇艳欲滴。 凤仙花是讨巧玩意, 并不稀奇,也不入达官显贵的眼, 满都城的铺子也只有开给百姓的铺中有,多为百姓掐尖儿打发时间的。 灵芽茶楼门前的红白凤仙长得正好, 风里夹杂着不远处河中潮湿, 令人瑕闷不已。 一辆嵌金镶珠的马车四角挂着几串风铃,轱辘轱辘的马车声混着人声、风铃声逼近, 遮过娇艳欲滴的凤仙,待上头衣着华丽的二人下来, 马车挪了地儿,只留下挨着茶楼门扉的凤仙晃动不止。 有跟在马车后一道进茶楼的百姓,单看如此排场的马车便知是谁, 都城满门显贵里, 只有雪亲王家中子女出府大摇大摆, 多年, 不少百姓有看到二人过来灵芽茶楼,也有段几月不见, 倒是奇怪,百姓中难免有行医者,或者生过孩子的妇人,看雪亲王府的小姐, 好似不一样了, 百姓顶多心中嘀咕两句,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南萧纪和萧南琅还是老样子, 二人习惯茶楼小二不怎么懂规矩,便自顾自轻车熟路还是去了之前二人一直去的那间厢房里。 待小二给屋内冰鉴置上冰块,默默阖门退出后,萧南琅前脚将手中扇面‘啪’一声沿着桌缘放下,南萧纪后脚就着她这边坐过来。 “怪不得檀允珩愿意来这家茶楼。”萧南琅身子朝后靠在南萧纪怀中,模样说不上的俏,手中捏着凤仙闲闲擦在指甲上。 她生完女儿快仨月,身子早养回来了,长住府上的大夫告诉她,只有别碰上神医,向来是不会被人察觉她生养过的,这也是二人有孩子后,头一次出来,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家中,早给她憋坏了。 府上人嘴掩实,她和南萧纪做何事都无碍,但是哪有人一直在府上不出门的,还是檀允珩给选的地儿好,满都城找不出第二家可以供他们无后顾之忧的坦然,起初她怀疑过这家茶楼就是檀允珩名下的,后来府上暗卫派人跟着,没发现所以然,甚至早在陆世子进城那会儿,这家茶楼也没帮檀允珩传开那句“明仪郡主和陆世子天造地设”,足以可见这间茶楼跟那位郡主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么一想倒也是,麻雀飞上枝头,骨子里还是麻雀,多半是在长公主府养着,也确实成了只凤凰。 南萧纪揽过她的腰,手中捻着挂在她腰际的玉坠,是个保平安的小玉葫芦,“阿琅,说不错,那我们往后多来。”这里确实不错,百姓淳朴,虽人多眼杂,但众人皆知他与阿琅兄妹一有时间便过来饮茶,是以二人做何事也隐蔽,加上这家茶楼他着人查来查去,查到只是普通从商的老百姓开的,即便他和阿琅做些什么,想必旁人也不敢说三道四,甚至还得看在王府面上,不得不帮他保守秘密。 第201章 长月勾银,镀在城中屋舍翘檐,似轻绸柔和,落在飞檐上的鸟儿,被一阵嬉戏声嚷地拔毛惊飞,笑铃一阵接一阵的,是从灵芽茶楼传出的。 茶楼一层,中间高台上坐着的说书先生口中滔滔不绝,讲着一个惹人捧腹大笑的话本事,百姓嗑瓜子笑得合不拢嘴,无人在意一男一女吵架上楼。 其中上楼女子穿的小家碧玉的,故意踩得木梯‘吱吱’响,上到三楼,她生怕身后男子听不清,又故意大声些,“你就是故意的。” 女子身后的男子也不甘示弱,一袭粗布素袍,话调宠溺,“夫人不喜欢吗?” 女子瞪了他一眼,踩着木廊边走边大声道,“你看我很喜欢吗?” 男子道:“我看夫人甚是喜欢。” 灵芽茶楼三楼是雅间厢房,偏这对男女是往厢房这侧走的,脚步沉重,听上去真的是夫妻闲吵,当真无趣。 屋里榻上叠影稍微一滞,南萧纪沉音略微沙哑,“看来这茶楼也有坏处,普通百姓也来的起厢房坐着。” 外头二人嚷吵声逼近,脚步繁琐,萧南琅从乍起的兴致减了大半,双手圈上南萧纪脖颈,声不减娇,“夫妻不都这样,既然是一对夫妻来厢房小坐,与你我有何区别。”她的意思明朗,明显将外头人跟她和他归在一起,让南萧纪别管,外头的那对夫妻走过听到便听到。 里头二人许久不曾亲热,也没在顾忌逼近的脚步,肆声无度。 “砰”一声,厢房门从外被推开,女声忽而骤进,“是呢,喜欢的不得了。”话声没不耐烦,反而多了一丝挑逗玩性,跟小孩一样,声明媚如朝阳,同时还有一女声,从房里榻上传来,明媚娇嗔。 下一秒四人怔楞。 彼此看清了彼此是谁。 外头的男子手及时覆在自家夫人眼上,瞥身到了旁处,里头榻上的男子也不忘将自己心爱之人头蒙上。 闪电火石间,南萧纪脸上苍白,外头的人是檀允珩和陆简昭,他,他和阿琅所行之事被郡主和世子爷看到了,怎么会? “阿琅没事,我们先起来。”南萧纪还不忘柔声跟萧南琅说道。 屋外二人,心跳飞快,陆简昭将自个覆在檀允珩双眸上的手拿开,还不忘把戏做全套,身子俯下一点点,与眼前人平视,“我的珩儿眼睛没事吧。” 里头正在穿衣裳的二人,脸颊绯红,门敞开着,外头的话声二人想不听见都难,这什么意思他们当然听得出,说他们行苟且之事,污了陆世子放在心尖上的人的眼睛,任谁听去都气不打一处来。 难道檀允珩和陆简昭成婚行房事也是脏的? 什么东西。 萧南琅和南萧纪衣着整齐,就一前一后走出,自持理亏,没敢理论,却也没好声好气。 “郡主和陆世子为何——”萧南琅上下打量了下檀允珩今儿衣裳,就是普通百姓不做农活穿的素净衣裳,倒是别有一番姿态,愈发衬着郡主清新秀丽,跟一朵未经择摘的湖中芙蓉似的,头一次她突而觉着这样的女子,不该经历尘世的,却爱一个人弄得满城皆知,真是人不可貌相,“这番打扮。” 檀允珩坦然回了个笑,“自然是来品茶。”笑得纯粹,看的人心中戒心放了又放。 南萧纪一听便知无碍,天下夫妻哪有不经尘世的,不会在外人跟前游说罢了,他轻嗤一笑,“珩妹妹和陆妹夫身上的孝期还不曾过,居然有闲空跑来喝茶。” 明显,他跟他的阿琅妹妹一样,将檀允珩和陆世子想的跟自己一样,甚至他话隐隐讽意陆候过世一事。 面子攘内不避外,陆简昭自是不会客气相待,他随着檀允珩的辈分喊了句,“妹夫常年征战在外,竟不知该唤纪哥哥为姐夫。” 这时,有注意到三楼栏杆处站着四人的百姓抬头张望了下,蹙眉舒缓,回头接着听说书,时不时跟身边人低声嘀咕。 “郡主和陆世子何时来的,你我竟不知。” 旁边人摇摇头,目光上抬,郡主和陆世子视线自上而下,落在一众百姓身上,惹得百姓频频抬眸好奇,“郡主和陆世子这身打扮,好生素净。” 百姓想不到什么能衬得上二位贵人的词,按理二位贵人尚在一年孝期,衣着干净素色即可,今夜下衙过来,竟都是一身朴素素色,郡主寻常发髻中只用一支翡翠珠玉钗挽起,眉目明润,昭昭有泽,身旁男子不着冠,青带束发,清有玉美,温文骨洁,二人脸上挂着一丝浅笑,似笑又似不笑,又像笑着跟一旁站着那俩背对着楼下人的雪亲王府上兄妹说谈。 百姓偷瞄了眼,又嘀咕道:“亲王府上什么茶没有,怎得常来咱们这寻常之处。” “记得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了,谁说不是呢。” “总觉得南小姐不一样了。”有一妇人谨慎小心嘀咕,“像生过孩子。”听见的三两百姓又偷往上瞄了两眼,眼神明显在寻一个准备的答案,她们身边坐着的是女大夫,专管民间妇人生产的。 南祈开放,不少高门贵女招赘婿,不愿走婚仪者也有,不动声色成婚的他们没听过,或许也有,唯独不可能是雪亲王府南二小姐。 “南二小姐并不跋扈,却招摇之极,都有心仪之人了,哪会藏着掖着,一直跟自家哥哥出行,而这位哥哥二十有几,在朝为官也没听说看上哪家姑娘。” 第202章 “人不会一时改性的,除非有古怪。”三四百姓坐着喃声,檀允珩和陆简昭看的一清二楚,倒是后背抵在栏杆上的二人眼睛不曾有看。 也就须臾功夫,灵芽客栈小二身后跟着掌柜上了三楼,萧南琅和南萧纪脸上乌云换日,一下成阴,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家茶楼的掌柜是大皇子妃。 黄知云一身芽黄衣裙,脸上笑意难辨欲意何为,只听她身前小二朝栏杆处四人解释。 “今夜来着众多,楼内多有人手不周之处,才扰了几位兴致。”只诉实情,不赔罪道歉。 黄知云示意小二先下去,视线睨着雪亲王府的两位,“不知可否扫了二位雅兴。” “嫂嫂说笑了,我同哥哥闲来无事,又怎会雅兴败去。” 萧南琅赔笑连连,南萧纪也立马落声,“不敢当,不敢当。” 这铺子是大皇子妃开的,往事岂非被揭,若此事能就此掀过,最好,若不,还是一桩麻烦事。 “不知茶楼乃嫂嫂所开,纪同妹妹往后要多常来才是。”南萧纪笑说。 化干戈为玉帛,痴心妄想,害人时怎不想今朝呢,黄知云手肘搭在栏杆上,明眼扫过自家妹妹和妹夫,脸上雅兴尽丧,“容你二人随着珩儿唤我一声嫂嫂,嫂嫂今儿得说说你俩,嫂嫂好不同意和允珏劝说自家妹妹妹夫,别因陆候一事闷闷不乐,该换换衣裳出来走走,结果若在嫂嫂这败兴而归,我这嫂嫂当真不称职啊。” “还有,你二人自不必来敲我,事早已败露,往事不提,你二人那对父母非要给我们司昭府找麻烦,就别在这儿假意试探。” “‘兄妹’之间,还有了个孩子,去司昭府的路上,不如想想天下百姓若知,你二人当如何,雪亲王府又当如何。” 第103章 架势 天边雾去, 湛蓝生金。 七月初一清晨,未到司昭府上衙时辰,神民大街上杳杳驶过一辆马车, 引得起大早过来支摊儿的百姓低眼偷看,闭不择舌。 只见马车停落在司昭府门前, 两位衣着雍容的男女前后进府,被守在长廊处的常幸挡住去路。 “找谁。”常幸冷冷道, 他站台阶上, 视线敛下,睇着二人, 他见二人脸上丝毫没恐惧,先二人一步开口接着道:“进了司昭府, 就要守司昭府规矩,两位还是主动告知比较好。” 雪亲王择其夫人携手过来,昨儿后夜大皇子妃派人登府, 说郡主和陆世子要和府上小姐公子唠上一整夜, 近近姊妹情, 今夜就歇在司昭府了。 话里有话, 意思明朗,昨夜若来要人, 下场如何,彼此心知肚明。 萧茗遥和南暮延也没敢昨夜登司昭府门要人,生怕子女事被捅出去,那南暮延的大事这辈子不可能了, 雪亲王府能被百姓唾口大骂, 二人赌不准这位衙役是否知道内事,一听话声冷, 脸上恐惧骤升。 “我们当父母的,来接孩子回家。”萧茗遥谨慎道。 常幸尊听两位司昭事先吩咐,不必给过来的雪亲王夫妇好脸色,必要是耍耍威风,最重要的是这二人是害死陆侯的凶手,前些日子故意试威,要他说天道好轮回,报应来的还不够快狠呢。 缓而,常幸调平,“请二位前去偏堂,我们司昭大人不曾上衙呢,您二位的子女也不曾下榻。”其意明显,就是他确实知道一桩不可言说之事。 还见不得外人。 常幸伸手做了请的手势后,也没管强行被府衙请走的二位脸色如何,便朝偏院走去。 ** 司昭府偏院东西房,本就不大地儿,这东偏房原是小司昭歇脚的屋子,这会儿顺着全全支起的窗撑,隐约四人坐着,常幸脚步轻巧,走到东偏房外的檐廊负手站着,里头声音不分伯仲。 “珩妹妹这又何必,您别贵人多忘事。”萧南琅提了茶盏轻抿,茶水温凉,入口难咽,她竟不知这茶水拿来喝的,简直还不抵她漱口用的,无妨,反正她父母也快来了。 司昭府衙役在昨夜听两位司昭令,在东偏房添了两把交椅,中间摆了张小几,檀允珩和陆简昭当然上座,至于那俩自然坐于一旁添置的交椅上。 檀允珩顺眼过去,萧南琅的心思她猜的一清二楚,温凉茶水并非茶水,而是膳房厨子净菜过后的脏水,煮来的脏茶水,她能给凶手之女饮司昭府茶水?看来雪亲王把他和心上人所生的女儿当个宝贝,教的想不到这层。 “忘什么事。”她尊口平缓,却紧紧逼问。 还能什么事,陆简昭在心中蔑了眼堂下坐着的二人,无非是雪亲王府的子女债若被捅的人尽皆知,那他父亲之死就永远见不得天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南萧纪, “纪哥哥不尝尝吗,上等茶水。” 颇有去岁檀允珩在汀兰水榭劝陆简昭饮茶那会儿‘架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惹得檀允珩朝他盯看了眼,陆简昭余光捕捉到,迅速折回视线与她四目相视,上一秒挑眉下一秒饮茶,似在炫耀她的话他听进去了,不仅往日,更有今朝往后。 檀允珩:“……” 相较堂上她俩悠闲,堂下坐着的二人心有急促,郡主和陆世子打的什么心思,二人深居雪亲王中,压根猜不透,一声‘纪哥哥’叫的二人心中发毛,论年龄,南萧纪的确不比陆世子大,偏陆世子与郡主成婚,依着郡主辈分喊,让人挑不出错,偏就是挑不出错,才让人发毛,陆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面冷心冷,不喜欢郡主那会儿,当众能给郡主难堪,若非郡主机智,在甜香街遇着孙萍口不择拦,怕是难以下台,喜欢时,千好万好只存一人瞧,待旁人自始至终都冷漠至极,这样的人当然要磋磨一下锐气,不然凭借与其父打下的南祈江山,还有郡主这个人精,陆世子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第203章 是以一切得不到的,便要毁掉,雪亲王几次前去陆府拜会陆候,皆以陆候称病拒之,陆世子更甚,若想拔刺,必得剥茧抽丝。 杀死陆世子不可取,陆候上了年纪,妻子走的早,儿子身死,不仅陆候会拼尽全力替儿报仇,郡主那么喜欢陆世子,必定悲痛欲绝,这可是圣上心尖上宠大的孩子,谁也不敢冒险,于是杀掉陆候最为合适。 年少气盛的人,最怕亲人遇害,明知凶手近在眼前,却因无证据,又远在天边,足矣摧残一个人的意志。 加上郡主不过十六,就算喜欢陆世子喜得紧,多半也是装的,说给百姓听得甜言蜜语,也都是诓陆简昭的,南萧纪比谁都清楚,实事到底如何,至于郡主和陆世子成婚,是否生了情,他不知,话说回来,圣上怎会允许自己看着长大的前途似锦的孩子,整日陪着一个颓废的小将军呢,想必也会对这桩婚事及时止损的。 天衣无缝之计,却因他和阿琅妹妹在灵芽茶楼所做事而峰回路转,还是按兵不动为妙,别因小失大,摁住郡主和陆世子别将此事传开才是主要的。 南萧纪一脸平静,将手边茶水一饮而尽,面露难色,这茶水难喝死了,身边萧南琅眉目心疼得紧,却又不能开口,当下之急,并非儿女情长时,量高高坐着的二人也是不敢下毒的。 茶饮完了,就该她说了,萧南琅道:“昨夜已然过了,等父母来接,我和哥哥就可全身而退了吧。”还是那般淡声,距昨夜已然过了几个时辰,子时过算半今夜,她昨儿在灵芽茶楼和南萧纪缠绵过后,就不曾歇息,又来司昭府坐了一整夜,这会儿困倦倒是其次,就是她不能在坐下去,才一次两次提醒。 檀允珩缓缓勾笑,“琅姐姐不说我倒忘了,姐姐要休息。”她不点透,萧南琅也知她在说什么,脸色强装镇定,又听她道,“可是珩儿还没跟琅姐姐唠够呢。” 南萧纪在一旁拳头紧握,却不得不静心面对,“珩妹妹也是成家的人了,是个大人了,怎会不懂?”既然都逮了个正着,这事儿他得为阿琅妹妹争上一争,哪怕能让阿琅妹妹歇上一歇。 陆简昭一眼剜过去,“少在我们珩儿跟前提这事,那事难道不是琅姐姐和纪哥哥两厢情愿所致,与我们珩儿何干。” 话音陡落,如一计绣针刺破指腹,门外突兀的男子声音,止住了指腹血珠。 “大人,雪亲王和其夫人已在偏堂候着。” ** 辰时不过半刻,雪亲王夫妇便带着子女上了回府的马车,喘息平静,却在马车拐进王府街巷时,就遇着拦截,一道冽声迸进。 “雪亲王府以被查抄,请几位下马车。”是为极其沉稳却又因年纪尚轻杂混清涓的女子声音,马车里的雪亲王心一沉,先脚下了马车恭迎。 “南某不知张尚书为何而来。”南暮延语气诚恳,话声却硬的很,他有先皇保命手谕在手,这些为圣上所用的大臣当然不知,但刑部若非圣上调遣,绝对没资格查抄先皇亲封的雪亲王府,他倒要听听是何理由。 张清檐抬手作揖,“王爷今逢沐休,偏巧朝中大皇子弹劾王爷一桩新鲜事,您那一双好儿女,当真是在灵芽茶楼做的好事啊,他们是亲兄妹啊,怎能做禁忌之事。”言外之意朝中大臣人尽皆知。 然这会儿虽下朝,但朝臣还在宫中,若到晚上,各官归家,一传十,十传百,雪亲王府的名声彻底葬送,马车里剩下的三人不约而同前后脚下马车,都站在南暮延身后。 张清檐泠泠扫过他们一眼,脸上苍白难堪,大概谁也不曾想到,昨夜雪亲王府上兄妹被请去司昭府做客的目的,不单单是做客吧,为的更是让雪亲王今儿特意告假,这样朝中大臣在听得大皇子口中陈述时,才会相信雪亲王告假是为什么。 南暮延被气的不轻,双手依旧朝后护住他的正头夫人和子女,他和萧茗遥各自有心上人,且有孩子,彼此也算坦诚相待,这么些年,在外头也给足了他面子,两个孩子间也有牵绊,这样甚好,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和心上人的女儿,还有被送走的小孙女。 “张大人乃刑部尚书,怎会不知凡事要讲证据呢,张大人如何证实我的子女关系不正当,正如小司昭大人有言,谁怀疑谁举证。” 南暮延身后,他的两个孩子面愈发难堪,昨夜大皇子妃锁了茶楼消息,父亲和母亲尚不知那家茶楼就是大皇子妃所营,没等萧南琅开口。 张清檐快声道:“灵芽茶楼三楼厢房还不曾收拾呢,王爷非要臣去将那些东西拿过来摆在街上给人看吗?也并非不可以,而且王爷或许还不知一事,灵芽茶楼是大皇子妃所设,早在几年前你的子女二人便在同一间厢房做过房事,之所以大皇子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看在雪亲王这个长辈身上,毕竟家事旁人管不着,可谁让雪亲王偏要欺负小辈,杀死陆候,甚至还在郡主和陆世子死活找不到证据时,主动挑衅,欲意让陆世子一蹶不振,自恃无能。怎么只有王爷家中子女是子女,郡主和陆世子就不是圣上的子女了?” 南萧纪又是一怔,忽而他缓和过来,后背一阵发凉,原来从始至终檀允珩和陆简昭就没打算轻放他们,让他们轻易回府,也只是为亲耳听得。 第204章 呵呵。 “张大人,万事讲章程规矩,空口污蔑成何体统。”南萧纪明意道,捏不住郡主和陆世子,他难道还捏不住区区一介刑部尚书吗,就算他和阿琅的事公之于众,那又如何,是要不了王府衰败的,陆候的死就连司昭府的两位大人都束手无措,张大人哪里来的嚣张气焰,不过是圣上的走狗罢了。 张清檐点点头,负手走到南萧纪身侧,“但你别忘了,你官位居我之下,见我是要行礼的,怎么难道是雪亲王教子无方,言语冲撞。哎呀,我记得目中无人需挨二十板子的。”她连‘啧’三声,视线下扫过这人靴子,又转回在旁边萧南琅那张正值貌美的脸上,“想必南大公子只听过从身后挨板子,没听过身前吧,我也没试过呢,就是不知二十板子过后,二小姐后半生就要跟个废人一起过了,也不知大公子守不守的住呢。” 几人身后传来一道女子话声,这声明清,不用听都知是谁。 “张大人此言差矣,毕竟南暮延有了女儿,后患解了大半。” 第104章 肆意 檀允珩是和陆简昭在司昭府坐了一盏茶的功夫, 才乘马车赶来的,真是凑巧,碰上这茬。 萧南琅和南萧纪显然未曾料到这二人会过来, 朝后转头的脸上略显惊色。 萧南琅贵为雪亲王府正儿八经的小姐,锦衣玉食, 与自己那异父异母的哥哥,两情相悦, 名义上的母亲和父亲也不曾为难, 尽心竭力帮她瞒着,今时下, 被人围观,明明过于不自在, 却还要故作正常,跟南萧纪如出一辙。 城南所居,上至开府公主皇子, 下有小官街巷, 这不一闻官府派人查抄雪亲王府, 不少家中派下人出门打听, 甚至有些怕热的,套了马车, 故意停在雪亲王府街外,光明正大偷听。 檀允珩和陆简昭身后跟着的衙役十分有眼力劲,快速拿了搁置在马车后头的仨圆杌,放在街巷一边的阴凉处, 二人落座后, 邀了张清檐一道坐等查抄完雪亲王府,好审人。 至此, 雪亲王身子遗留在阳下,神色静思,他算是瞧明白了,合着他和萧茗遥自打郡主和陆世子成婚,便深谋远虑的算计,近在咫尺的成功,却落了个远在天边的失败。 他的计谋因子女事破碎,自怪不得子女,反倒该怪他,没好生查查那家灵芽茶楼,再做打算,府上他和萧茗遥各自的心上人,跟着他们本就见不得光,这下两个孩子怕要一辈子被百姓戳脊梁骨了。 趁着周遭异样眼光尚未挤满,他目光示意萧茗遥跟他一块,走到阴凉处三位大人跟前,原本直直的后背顺然弯了下去,朝三人作揖。 亲王朝三品大人拱手作揖,实乃纳罕,不少因好奇过来的目光,眼中好奇更显,有人嘀咕道: “莫非雪亲王犯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害,你们还不知道吧,那雪亲王府大公子和那二小姐生了情,还有了孩子,听说那孩子因血缘极近,出身便死了,昨夜,灵芽茶楼的小二一时疏忽,弄错了厢房门,这不,当好被郡主和陆世子看了个正着。” “啊,这是真的吗?” “真的,我远房表亲昨夜也在灵芽茶楼里,亲耳听见的。” 几句话落在萧南琅耳廓,她脚一时没站稳,往后一倒,被南萧纪眼疾手快扶住,顺道找了下说话人所在之处。 这一对兄妹还算患难真情,张清檐坐在阴凉处,何事不干,她奉命带官差查抄雪亲王府,不管两位司昭大人跟雪亲王夫妇未了私事,还是这对兄妹的事,她感兴趣得紧。 这在话本里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过这楼台也忒近了,同在屋檐下啊。 张清檐摇摇头,心头一叹,可惜啊,这对兄妹站一处,蛮般配的。 天虽是晌午,却热的要命,陆简昭手中拿着一把玲珑苏绣虎头扇面,朝檀允珩那边摇着,脸色跟身侧郡主差之千里,一个净颜明丽,让人看去挪不开眼;一个眉宇温润,却隐隐透着凛冽,让人不敢看第二眼,众人一看就知陆世子心热面冷。 只听南暮延金口玉言,声音极小,“三位大人,我们家孩子刚生养完,怕是无法在烈阳下久待,还望三位大人通融。” 这是张清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她久居朝堂,见惯了文武百官吵架,倒是少见只顾小家死活的。 檀允珩不由看了眼口出狂言之人,声音明显大了些,“我们家阿昭幼年丧母,随父亲征战归来,安生日子才过多久,父亲过逝,我们尚在悲痛中,无法通融。”陆侯被雪亲王杀害一事,苦于无证,她不得血口喷人,但父亲过世,悲痛欲绝,难道比不上女子产后不得久站? 还有,她又说一遍,“南二小姐不得久站,是那位南大公子所致,罪魁祸首在那儿,与其求我,不如不做。” 陆简昭给她摇宫扇的手一顿,旋即接上,他习惯将敌人斩于马下,腹背攘外,眼下被心上人护着的感觉,于往常与众不同,心口少了硬朗,天边无风,脚下无光,却忽而阳光普照,冒出一株常青藤,肆意攀附生长。 甚至这感觉还不同于跟往日珩儿落他心上那般,明知其心,道畅意长。 怪不得雪亲王与其夫人,宁愿在外和美,也要将心上人放在枕边,打他知晓他心意后,是一步也不愿离开珩儿的,不为别的,就为相识恨晚,他已过去二十余载。 第205章 陆简昭唇角勾笑幅度浅浅,过来看热闹的官员家人,都是有心的,也能看出所以然,但他们眼神也没敢在陆世子脸上多逗留半刻,别开视线看‘好戏’。 南暮延和萧茗遥一下被扼住喉咙,子女债,子女也是无罪的,有罪的是他们当父母的,虽然二人自己知晓两个孩子无血亲,可以喜结连理,甚至生下的孩子顺顺当当的便是雪亲王府的唯一孙辈,外人不知,此事也不能宣之于口,只能闭嘴,但圣上派张大任查抄亲王府是何故,就凭一桩子女事,圣上才不会动手。 萧茗遥忽而想到点子上,“妇想请问王府究竟因何被抄。” 妙极了,终于想到这儿了,张清檐坐半天了,“是夫人你身边的夫君派人去刺杀从平邑回城的郡主,夫人您说呢。” 几月前,跟着檀允珩一道去平邑的暗卫和去接她回来的一队顺安军兵马,截获了那群欲刺杀她的黑衣人,本来黑衣人想自戕,被暗卫和顺安军牢牢看着,带回刑部。 刑部是张清檐的地儿,一个不允许牢犯自戕之地,牢犯死或不死,她一人说了算。 张清檐看着南暮延和萧茗遥脸色骤变,早有她放出声儿,说黑衣人已在牢中畏罪自杀,何也没探得,是专程说给雪亲王听的假话,居然被当做真话听去了,实在可笑。 她摇摇头,即便她不知圣上为何要暗中留着黑衣人性命,也知此事非同小可,谨慎些总归不出错,“黑衣人这下真死了。”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纸画押状,呈给身边小司昭。 檀允珩接过罪状,却没看,目光投在她跟前站着的二人身上,一言不发,垂头耷耳,“当时舅舅给我和阿昭赤裸裸的讽意去哪了。” 天有逢人之吉,也有祸兆当下,蓄意刺杀郡主,就够雪亲王一家命丧黄泉,只不过有一纸手谕,杀不得,那么逢人之吉便派上用场,谁让就这么凑巧呢,往后嘛,雪亲王府中人再想见那位小孙女,也是不能够了,一家人怕是连府门都不再敢出了。 明显,南暮延和萧茗遥身后一双子女,萧南琅直接昏厥过去,南萧纪勉强站稳,这二人竟遭不住一点打击,也不知雪亲王如何养的。 陆候的死,檀允珩和陆简昭也知道,除非雪亲王主动道明,不然也不会有个结果的,还不如另辟蹊径,一点点瓦解雪亲王一府人。 萧南琅昏厥后一病不起,天下当母亲的,在得知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日后再不得相见,连汤药也不愿饮,南萧纪也不敢带她踏出府门,府外是巴不得雪亲王倒台的有心人,骂声如雷灌耳,日日长庚。 萧南琅身子每况愈下,身去在金秋十月,南萧纪撒手一块去了。 失了孩子,背负子不教父母之过骂名的萧茗遥,硬是哭瞎了一双眼睛,疯疾成病,南暮延因子女事,再不得上朝,整日窝在家中饮酒度日,最后身子实在受不住,主动给司昭府递信,交代陆候死因。 雪亲王与其家眷被斩于一场大雪前。 大雪扫堂,梨树银装,年关将至。 新岁的年关格外冷凄,陆候死之瞑目,举国哀思,家家户户不挂白绫,却跟郡主府一样,未着喜色。 南祈习俗,守孝一年为期,衣着素净。 陆府祠堂,檀允珩皆着蓝白素净衣衫闲坐在蒲团上,跟前火盆里灰烬没半,身边还放着几壶果子酿,二人有说有笑的。 “领兵打仗那会儿,有到过一处山脉,名断悔,听说那里以前有一个被灭的小国,岁月流逝,山脉凸显,听别国传言,是‘有情未断却断,心中决然有悔’。”陆简昭手中执着酒盏,饮尽。 长夜白烛,镀在陆简昭身上,蓝绸束着高马尾,左手朝后抻在檀允珩身后,右腿膝盖弯曲,右肘抵在膝盖上,手中果子酿一饮而尽,诉着他与父亲的心事。 父亲亲情待他以久,决心易下,长眠有悔,心有亲而未断,却中断。 檀允珩坐的七扭八歪的,稍微一动,打算往蒲团下抻去的手,结果手没放稳,顺着蒲团边缘滑在地面,身子往后一晃,那只抻在她身后的胳膊就给她掰正。 原本她和陆简昭是跪坐着,许久过后,二人腿脚发麻,便随意坐着对饮说笑,果子酒不醉人,却醉心,父亲身死昭雪,是个好夜。 她口中重复呢喃陆简昭口中断悔,倒令她想起一桩随着陆候过世,深埋故土之事, 她重新换了个双臂抱膝的姿势,头侧着搭在双膝,看身边人提盏与她相碰过后,一饮而尽,“陆简昭,你还记得你八岁入士那年,夹在捷报里的信吗。” 第105章 捷报 雪从早下到晚, 不见停。 祠堂里的窗柩只一扇漏着微隙,烛光透过极近透明的窗格,照着檐下飘落的雪偶烛施明, 风声簌簌,将雪抖落在窗缘处, 冷风灌进。 供奉牌位的灵台前,散漫坐着男女有二, 其男子起身将搭在阖着的门后处圈椅上的一件蓝色大氅给女子披上。 那把圈椅还是陆简昭父亲专程放在那儿的, 为了一回府有时间就过来坐着陪母亲说说心话,他将大氅给女子披在身上, 顺带给系好身前的带子,才重新坐下。 檀允珩原本是面朝着灵台散漫坐着, 但她双手朝陆简昭那侧地面一抻,上半身朝右侧去,身后是被大氅包裹的温馨, 阻着寒风凛冽, 视线里的烛火摇摇欲坠, 忽明忽暗, 陆简昭面朝她坐着饮果子酿,二人四目相视。 第206章 陆简昭的眼神里不觉闪过心奇, 他记得自己刚入士那会儿,第一次上战场,虽只是个小卒,起不得什么作用, 但一场征战过后, 他信心大涨,在父亲写给圣上的捷报里, 他亦有一封‘八字心决书’。 “扩疆之势,大道必胜。”陆简昭远不抵那会儿声势,这会儿淡淡一句,檀允珩听出了他语气不怎快活。 只有万里疆土大一统,天下归元,百姓不必颠沛流离 ,于一个八岁的男子来说,无疑是兴奋的,于天下合一过后的小将军,是风雨过后的静然。 檀允珩长睫微颤,其实她想说的本不是这件事,话到口中,突兀想起她答应父亲一句“我不会同他说的”,是父亲让她保守来好来圆儿是陆简昭乳名的秘密,她还记得父亲过世后,陆简昭手中那封信上,母亲也明确写了‘来好’,想必他也知晓其果。 父亲既然有打算跟儿子讲,她说与不说似乎没多大关系,饶她好似明白,父亲话里有话,让她答应保密的不是这件。 就是父亲先她一步前去找小楼国国主拿解药,也料定她定然后脚去,天下情不止爱情,父亲远比她爱陆简昭多许。 父亲以自身饮毒为赌注,换陆简昭眼疾复原,顺带此事让她占了功劳,然父亲明知自己时日不多,既不能让解药一事在儿子跟前露破绽,剩下能活命的时日不多了,且父亲应很清楚有人设下埋伏,与其说是父亲一时疏忽遇刺,还不如说是父亲故意疏忽,死了便能去找母亲团聚,又彻底掩盖与子分离之痛。 父亲知道她一定能想到,是以借话让她答应。 到这儿,檀允珩只有一事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将解药给她,由她给陆简昭呢,她有思忖过,父亲想成全她和他,被她扼在心中,他的心是她争来的,即便没有那瓶解药,他也会照样爱她,好生待她。 那便只剩下一种,就是父亲做这件事,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让陆简昭因她治好过他眼疾而不误入歧途。 这就奇怪了。 堂堂南祈朝小将军,怎会误入歧途呢。 檀允珩不知道,父亲让她保守此秘密,她却做了个决定,她一手腾起,拿了自己的酒盏伸过去,陆简昭抬手虚张声势地给她倒了小半盏,她不能再多饮了,果子酿不是热酒,凉的果子酿频繁下肚,万一改日不舒服呢。 陆简昭思虑周祥,檀允珩也不再喝了,她就是相与他碰个杯,“我在舅舅御书房见过你写的八字,是我八岁那年,那会儿你十三,已然是个先锋。” “所以珩儿,是八岁就对我上心了。”今夜雪洁,陆简昭的心却炽热,珩儿不主动道明究竟何时对他上心的,他自不知,但她既然透露一点点,他亦会得寸进尺,再挖一点点。 今夜雪洁,檀允珩脸颊润白,身子温热,祠堂自打二人到这儿,便生了炭火,何况她身上还有件大氅,她点点,似春阳般的话声更热了些,“觉得跟我差之五载的人,怎么这般果敢无畏,后来你的每一封捷报我都有瞧过。” 祠堂外雪花攥团,絮絮盈飘,过了大年初一,才放停。 雪后的天格外刺眼,青石街上早有北冥奴隶打扫出道,将雪扫置一处,晌午,便有不少衣着厚重的孩童出来堆雪人,稚声有力,大年初二走街串巷的马车不计其数,谁也未曾注意一辆素朴马车缓缓驶进城东,停在央府门口。 城东央府,扉门敞开,往来送客的管家一脸慈祥,见停在府门处的马车不似央府客,看着马车上下来的素净二人,依旧笑颜以对,“请问,两位是来拜访的吗?” 彩慕英和琉煦去岁新年关茶铺子刚修辑完开张,二人打听到央府之前走商,会有很多茶商,之前一整年二人先租了个铺子,试了试,发觉都城百姓虽习以为常的茶水下肚,但细微之处也有所差,譬如铺子面向百姓,价钱便宜百姓并不挑剔,有饮不惯蹙眉头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二人眼尖走过去相问,百姓也回“无碍,我们饮不惯而已。” 其实不然,百姓容忍,身为茶铺老板,却不能置之不理,二人虽早年在官道支摊,走的都是不算昂贵的茶叶,像灵芽茶楼,二人去坐过,也尝过那里的茶水,一文钱一盏茶水,却不普通,像是上等茶叶沏成,亏本营生,二人不知那家茶楼是谁家开的,却知并非平凡人,商人若做买卖,必不亏本,若亏,必定向善,那么只有央府一家了。 二人朝央府管家作揖,琉煦道:“我们是从城西汾仰楼过来的,想拜会一下央府老爷夫人。” 央管家斟酌一下,面容慈祥,道:“我们家小姐最近也在帮着家中营生,二位拜会我们小姐也是一样的。”正好就当给小姐历练了。 ** 檀允珩再见到央玉兰和彩慕英是在灵芽茶楼,接暗卫来禀,有人在茶楼接头,她便亲自来了。 彩慕英隔日邀了央玉兰过来品茶,尝尝这份独特,没料想能再遇着郡主,正值午后,茶楼闲人繁坐,纷纷起身恭候。 檀允珩匆匆瞥了眼,朝三楼雅间走去,嫂嫂是这家茶楼的主子,所知晓的外人皆以死,那日茶楼听见嫂嫂说话的小二,其实也是大皇子府的暗卫乔装,不会外传,即便有人朝百姓打听,百姓也不会道明那日看到之事,生怕惹祸上身。 第207章 今岁一过年,陆简昭回了顺安军营,司昭府又只她一人独守,仔细琢磨,有些事不能坐以待毙,如今六座亲王府只剩照年两位亲王,至于八公主府,檀允珩想只要八公主和四皇子不作妖,也无关紧要的,主动权该回到她手上了。 今儿上午有暗卫禀她,照亲王和年亲王乔装过来碰头,许是到了山穷水尽时,眼看孤零零只剩两座亲王府,不得不走合谋之计。 于是乎嫂嫂在得知照年两位亲王乔装过来,派小二事先在雅间香炉中燃了致人昏睡香料,檀允珩推门而入时,正好看到两位亲王昏昏欲睡。 照亲王和年亲王几乎是从榻上弹坐起,一下清醒,照亲王手指着檀允珩,“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话不该晚辈问吗?两位舅舅,怎么穿这身过来饮茶呢。”檀允珩殷笑一声,缓缓走到榻前,翻了个新的茶盏,提壶轻置茶水,将茶盏端在手中,微微俯身跟她‘两位舅舅’的茶盏碰过,“珩儿自然是碰巧,顺带和舅舅唠会儿。” 照亲王见来者没打算阖门出去之意,俯身坐下,提盏轻抿茶水,“这茶楼你开的吧,郡主说碰巧,真是不见外。”雅间炭火旺盛,他刚困顿的睡意,一下清醒过来,脸上复了镇定,“不知珩儿想唠什么。” 小二接着给拿了个圆杌过来,檀允珩坐下后,“听听你们对如今圣上的看法。”她看着沿榻坐着的二人,“两位舅舅过来不正是为此吗?” 年亲王容色素常,开门见山的话他听得多了,刚才顶多算是打盹犯困,被吵了清梦,但对当今圣上的看法,那是不可能告知的,谁还没有个皇帝梦呢,“珩儿错了,身为臣子不得妄议天子。” 他提盏轻抿的动作过于明显,就是不想说,不说就不会错事,旁人又能耐何,檀允珩洞悉人心,这点她倒能视出,还有些因她年纪小视不出的,才是收敛的,露给她的不过是能让她有所察觉,好放松警惕性的。 “那两位舅舅穿成这样,该不会是学珩儿和阿昭,辛之普通人之乐吧。”檀允珩妙口转锋,她这两位算不上舅舅的亲王,衣着素朴,倒是真的看不出贵气何在。 “那是自然,知民之乐,与天共享。”照亲王顺口道。 檀允珩不再多话,起身,“既如此,不打扰两位雅兴了。”她缓之下楼,却在二楼碰上央玉兰和彩慕英,她顺然跟着二人进了雅间。 央玉兰和彩慕英阖门坐下,一气呵成。 “怎么了。”檀允珩轻声一问,这是有事找她。 央玉兰给她斟了盏茶,“民女想问一下,这家茶楼是谁所设,能否转给民女和彩姑娘。” 第106章 相信 檀允珩看了眼二人, 大约猜着了,彩姑娘和其夫婿是两个精明干练的主,或许这家铺子也该还到百姓手中了, “打算照旧经营?”她缓缓道,“想必彩姑娘尝过这里的茶水与众不同, 且价钱甚低,那么是看中这家茶楼的位置离城门近呢, 还是想扩之城西汾仰楼, 相辅相成。” 彩慕英欲站起回话,被郡主摁下, 她只好坐着道:“后者,民女以为是央府在城中早年设下, 以备今时进都站稳脚跟,然民女思错,央小姐便带着民女过来灵芽茶楼, 借着品茶之便, 寻求一下这里掌柜是谁, 小二不曾透露半分, 随后就碰上郡主过来。” “原本是前者,想将此店盘下, 连着汾仰楼一同开着,郡主既然知晓这家铺子掌柜是谁,那么这铺子定然不会转让,民女改口想加扩城西, 与之经营相同。” 央玉兰点点头, “民女也这般想。”这彩姑娘还真是挺聪慧的,若能共同担之, 想必用不出多久,彩姑娘的汾仰楼便能如日中天了。 都城商行多一份百姓起身,为民之乐,古往今来,百姓知百姓,即便再清廉的官,深居官位,尚有疏忽时。 檀允珩将桌上那盏晾放差不多的茶水,拿在手中,爽快道:“你们坚持前者也是可以,相较后者,前者更便捷,我有前提,不得哄抬高价,至于茶叶在你们接手时,会有专人告知。” 嫂嫂之所以开这家茶楼,绝非探查情报,原是想鼓舞百姓从商行,实在是百姓为民安逸,并不愿铤而走险,逢彩姑娘农户出身,愿有心经营,也可给百姓做个榜样,朝廷确有所为。 至于接二连三在灵芽茶楼探得的情报,往后不会再有,照年两位亲王归家,必会将今日在茶楼得见她之事传开,剩下的便是唯恐避之不及了。 ** 这夜,青石地上结了冰的被北冥奴隶铲去,孩童堆砌的雪人身上也生了冻茬,檀允珩被陆简昭身边的青词白满,亲自从司昭府接去顺安军营。 军营驻在城北后,以便管理城北,一出城北屋舍,再往北走约莫十里,锅架热气,帐篷静伫,士兵有序巡营,剩余的将士在里头围在篝火前把酒言欢。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太平盛世,夜晚繁星下,偶尔有一顿酒无伤大雅,何况是陆简昭吩咐士兵前去买酒做肉的。 檀允珩坐在马车里远远听着,这群正值少年的将士欢声笑语,颇有心触,一仗太久,朝夕见血,焉生死置身事外,方有月下言欢。 同为女子,她能心体阿见不易,自北冥遥远而来,捆金笼中,自由不得;又为女儿,她知父母爱女之心,母亲为她拜佛上香,父亲为她甘愿围在公主府,舅舅舅母更是生怕给不了她天上星,尽心竭力全然待她,丈夫还是替南祈开阔疆土的将军,今替父受封大将军一职。 第208章 她能替阿见做的,便只有替人谋得一个不嫁人的自由,让所有的北冥奴隶回家,也算了却北冥公主一桩心事。 马车稳稳驶过,檀允珩头轻抵在车壁,一滴泪轻落,不知何故,这泪在陆简昭轻功跃上马车时,悄然消失。 倏而一双明眸落在掀帘进来的陆简昭眼中,是他念了一天的人,之前珩儿用鱼佩跟他交换承诺,他一直记得,进来顺着主榻落坐,伸手将靠在车壁上的脑袋揽在他怀里,“一天不见这么想我,都倚车深思了。” 他知道她在为何事发愁,他有派青词白满离她几米开外一直跟着,半日一禀。 檀允珩神色没隐,紧蹙的眉心被他用指腹抚平,“我也觉得瘦了。” 想你想得确实瘦了,没承认也承认了。 陆简昭这般以为,在陆府祠堂,珩儿跟他讲在他八岁时,便好奇他的捷报,这难道不是赤裸裸说‘我喜欢你很久了’,他原来以为若能听珩儿说句‘喜欢他’,就够动听的,想不到还有比这句更悦耳的话,但她的喜欢他还在等。 军营烤了肉,还有香茶。”最后二字他是贴在她耳廓呢喃的,当时他说她劝的香茶是好茶。 檀允珩明目流转,鬓角贴着他冽着月寒的紫衫上抬,马车里灯火暖洋,黄澄澄地光照在二人眉目间,似晚霞照月,明珠逢尔。 “拿着我的茶,来请我吗?”檀允珩反手勾上他的后颈,借力身子往后挪了下,陆简昭手顺着她头侧滑至她后腰拦住。 宫里的东西是她和哥哥的,香茶她想是她的,自然就是她的。 陆简昭手在她后腰摩挲,话叹之,“没办法,谁让珩儿喜欢呢。”调听着格外腻,哄然,小几下的炭火星子崩裂,马车里气氛逐渐微妙。 茶不是茶,也香茶。 香茶,好茶,也只有陆简昭才会一本正经说出那话,檀允珩噗嗤一笑,手心挡住陆简昭缓缓俯下的身子,“这么了解我啊,那陆小将军知道我是有夫之妇吗?”她手重新圈回他脖颈上,话跳脱。 一双桃花眼里笑意不减,落了晕黄,沾了她周而复始的美妙心情,落在陆简昭眼中,像普照大地的太阳,只为他而来,“那今夜过后,我跟你过,让你那位夫君来找我,想把你要回去,先打得过我再说。” 话音陡落,檀允珩双手收力,陆简昭另只手穿过她双膝,将人抱坐在他腿上,俯身轻吻,他有太久没好好亲过她了,即便有所生疏,但凡沾了她的唇边,脑海翻涌熟悉。 马车不知在军营外停了多久,二人才下来,唇畔不知谁的嫣红染上谁,跟涂了口脂似的。 陆简昭一路牵着檀允珩走到他的营帐外,不少将士围上来,声音雄浑,接二连三。 “呀,郡主和郡爷来夜巡营帐啦。” “属下还真真是头一遭见郡主哩。” “咱们还得谢过郡主,将军有令,往后每月今日军营可供家属探得。” …… 这些将士自南祈有令征战沙场起,打各城蜂拥报名,最后聚在都城,家中多有妻儿者父母者,也被接至城西分屋舍住下,营中并非人人都是陆简昭,夜夜归家,也是月有轮休,回家探亲,跟陆简昭下令家属过来探,不冲突。 檀允珩被陆简昭牵坐在横劈开的干树桩上,眼前是篝火熟食,肉香四溢,还有陆简昭上任不过一日,军中上下皆知郡主和陆小将军地位无二,便随意散坐在二人周遭,一群人有说有笑有调侃,不一会儿军中将士的家眷纷纷而至,还有不少孩童一并过来。 一阵欢乐过后,檀允珩和陆简昭走在军营中消食,二人看着不远处几个孩童在嬉戏玩耍,不觉停下脚步。 几个孩童虽衣着厚实,身子却很是灵活,跑很长一段距,也不带脸红喘气的。 隔着一从旺盛篝火,孩童的嬉笑声暖漾恰耳,落在陆简昭忽而灵光一闪的清眸中,似蜻蜓点水,静湖涟漪。 珩儿幼时也如此欢脱吗? 陆简昭突而冒出有感,珩儿有欢乐灵俏一面,也有净色沉思,更有让人更待明朝的丽色,总之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 他手抬高,摸上檀允珩发髻中的那支他买来哄她玩的发簪,又折下从衣衫里拿了个圆圆被滑帕裹着的东西,把她被他牵着的手上提一点,先将滑帕搭在她手上,后把这东西顺势带在她手腕处。 是一个素净的翡翠玉镯。 早在二人从央府出来的马车上,陆简昭估摸着她的手腕,便打算走一走他父亲的老路,他父亲雕玉佩,他刻玉镯,只不过他更求精,毁了一遍又一遍,才有这支完美无瑕的玉镯。 绿玉泽光,通透有心,往往越是素朴之物越费心费神。 檀允珩记得陆简昭都是跟她在一起的,怎么有时间做这个,她抬眸欲问,被陆简昭指腹捂住嘴。 “自然有时间的。”陆简昭不想说,时间不挤便没时间,挤挤总有时间的,珩儿看到他送的镯子是欢喜的,那他所用的时间便不怎么重要。 “那你有什么心愿吗?”檀允珩不再问,还了个问题,她什么都有,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陆简昭手搂过她的肩膀处,往自己怀中带,目光凝着篝火后一位女童身上,一个扎羊角辫的女童,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额中点着一个红点,一张笑意满满的小脸,看着让心底泛软,“我的心愿,先看珩儿意愿,再决定有没有。” 第209章 与此同时,这位女童突而拔高声音,喊同样散步过来的“爹娘”,抱着手中玩物在原地等父母过去找她。 檀允珩被这道稚嫩童声引了视线过去,篝火将熄,有士兵又抱了一摞柴火,火焰逐渐大起,那被父母抱起来的孩童高兴极了,想着陆简昭说的话,她知道了。 她看着那女童被父母抱离,身影渐远,“嫂嫂说,小吟知在胎腹中,像个女孩。” 不怪落在陆简昭耳中变了意味,连她都意有所指。 你确定你能行? 想是什么就来什么? 须臾不到,陆简昭便接话,“当然。” 檀允珩:“……” 她侧头而上挪视线,视线却莫名其妙半途折下看了眼,半秒后,重新对上那双心坚的目色,她道了一句明知存疑,却选择听信的话,“相信你。” 第107章 生辰 四月过, 檀允珩和陆简昭给父亲守过一年孝期,就搬回郡主府住了。 端阳前夜,戌时过半, 檀允珩乘马车回家就看到刘嬷嬷已命人将平安穗垂挂在门头两侧,彩穗里裹着五谷丰登, 延绵岁岁。 她用过晚膳,沐浴过后, 上着件松花色竖领对襟, 下浅玉绿色马面裙,随意坐在金玉满堂院中, 那棵梨树下搭好的秋千上,风煦煦, 梨花摇摇欲坠。 宿萸和喻琉一人一边,给她晃着两侧麻绳,来圆儿就在离之不远处的小桥拔高的雕柱上坐着, 一会儿跳到另一根上, 一会儿再跳回来, 偶尔在柱子上看着活溪中鱼儿畅游, 一跃在小溪边上,前脚偷摸摸踩进水里, 鱼惊慌游走,惹得秋千处的三人声失笑,没听见院外有人踩月而来。 陆简昭示意在金玉满堂外忙活的婢女无需行礼,脚步故意走的静缓了些, 等走到秋千后, 檀允珩霎时感觉身后站了个人,朝后一转头, 她的肩头上落了一双手,两侧的宿萸和喻琉悄声下去,顺便撤了院中婢女。 “今夜回来还挺早的。”往常人从军营回来都是亥时三四刻,今夜在亥时初就赶回来了,檀允珩用过晚膳,先去沐浴完才坐在院中趁凉的,南祈五月,逐渐炎热,尤其晚风夜来,徐徐清风温凉携香,她乌发垂落,单用一个青绸系着,满院子里都是宫中花房精心培育的名花,香气扑鼻,却不抵落在陆简昭鼻息的淡淡皂角香,很清也很诱人。 陆简昭目光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耳根,被缓缓划过之地,渐渐生了红潮,他身下弯时,另只手还不忘托住一旁的麻绳,俯身在红潮处落了一吻,随后在人耳廓轻呢一句,“军营不忙,便早早赶回来见你。” 不知不觉中,檀允珩好像染了和陆简昭一样的毛病,她竟听出了几丝埋怨,埋怨她怎不下衙过后直接去军营找他呢。 “明日是珩儿生辰,要委屈珩儿生辰,只能和家人一同吃顿饭了。”说罢,陆简昭身子愈发下弯,去捉她置在秋千椅上的手,也将他大拇指上的扳指带到她大拇指上。 一个可号令千军的扳指,珩儿在顺安军心中,不仅仅是南祈郡主,更是为民尽心竭力的父母官,这个扳指大抵是陆简昭小材大用,但这是他能弥补她无法好生过个生辰的唯一东西。 陆候是依皇室丧仪制,一年丧期里,百姓不得婚娶,子女不得在期有嗣,一载有过,百姓解,其子女两载一切从简。 檀允珩视线一瞥,食指弯抬去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那我收下了。” 倏而风大了些,千簇梨花扬落在树下二人发间,似天上雪,白云间,二人不约而同抬手相接,梨花顺着指腹滑落在手心,如一双默契夫妻,雪下相守。 ** 宫里此夜冗长,凤鸳宫更甚,张羡宜的身子每况愈下,饮汤药都成了折磨,好在她求存意志顽强,才没在小辈跟前出什么岔子,朝中奸佞尚未根除,她无法阖眼离去啊,她的珩儿和允珏怎么办,她的丈夫和妹妹又该如何,若她轻飘飘一走,一身轻松,阿风遇着什么事,又该找谁倾诉。 她不甘心啊。 碗中汤药被她忍痛一口闷下,站她身边伺候她喝完,照旧往她口中塞了一颗糖。 “糖是珩儿最爱吃的虎头糖,明日乃珩儿生辰,小景特意多做了些送来宫中的。”南嘉风走到对面将药碗搁在书案上,离他的小黎远了些,以防人看的糟心,他重新回坐在小黎身边,眸中满是揪心,他好想他的小黎能陪他长久再长久,天总是那么不随人意。 如今太医说,小黎的病症再多不过两年之久,最多一年半载,太医告诉他,即便再温和的汤药,日日饮,人的脾胃也会有损,积少成多,难以救治,但尽人事,悉听天命。 南嘉风想用小黎在乎的人事,尽量让她有个盼头,好能多陪在他身边一日,太医刚走不久,他的眼泪便止不住,侧过头闭眼合泪,明明前年还说能活五载,往后一年有余,太医日日诊脉,一日比一日复杂,时至今日,再有一年半载为期,便随时有可能弃他而去。 凝泪无声,攥拳筋起。 糖在张羡宜口中化开,清甜延过舌根,没了甘苦,殿内远处的窗支开着,温风暖漾吹着掌在灯罩里烛火细微摇曳,落在她去了粉黛,气色欠佳的侧颊,长睫轻颤,阴影遮了眸色,缓缓她那只被南嘉风十指相扣下的手,用了力气翻了个盖,那双指腹生茧的粗糙五指映在烛光里,与苍白无力的手背相扣。 第210章 良久,张羡宜起口,“记得当时妙妃出宫,随意在街上指了我为阿风之妻,我本一介居无定所的孤儿,命运使然,竟成了阿风妻子,当年我不得不嫁于你,弄得举朝上下皆嘲讽我的阿风清贵过了头,居然让皇室蒙羞,娶流民为妻。” 那会儿先皇晚年,妙妃得宠,对看不惯的妃子所得子嗣,想来是捏软柿子,能贬则贬,不能贬就想方设法阻碍其成为妙妃儿子的绊脚石,其他皇子万分藏拙,唯独她的阿风能力出众,阿风说“若连出身高贵的皇子都无法为民有辩,只知一味藏拙怕事,这算哪门子皇子,明知百姓受苦,上朝不敢谏言,下朝躲回宫中,留百姓在民间颠沛受苦,世间贪于享乐者,多有搜刮民脂民膏,朝廷腐败,官员怯懦,外敌当前,如何能不出头。” 因此,妙妃便指了她为阿风妻子,让阿风在朝中受尽白眼,却没能撼动阿风分毫,妙妃恨心增生,待阿风领兵出征,杀了母妃,逼着小景所嫁非人,她的孩子硬生生被堕了胎,再不得有子女,也伤了身子根本,辗转多年汤药,命也快到了尽头。 “你我成婚,我知身份悬殊,无法与你相匹,你曾说‘世间没有谁配的上谁,我颠沛时拼命想活的意志,也是你所欠缺的,你我二人不仅相匹,还是你亏欠了我,被迫嫁给他这个被妙妃一党拼命打压的皇子’。”张羡宜长睫一阖,泪珠滑落,闭眼便是皇子府的那段光景,一个在她面前温柔似水的男子,她不仅心动,而且心甘情愿去请教如何成为一个好的皇子妃。 再后来,阿风登基,她入住中宫,阿风为她责觐见皇室需开枝散叶的‘忠言’,后宫多年来唯她一人,他心永远只为她。 她没见过花,后宫便有一处日日有花开的花房;没游山玩水,宫内假山活溪,遍地是,阿风曾跟她说,身为一朝圣上,不能伴她游山玩水是他这个当人夫君的不称职,一切的一切让她贪恋有他的地方,不愿撒手,却无可奈何。 南嘉风平复了下心情,柔光满脸,却揉不开他眉宇不甘,那桩婚事他虽不情愿,却知并非小黎有错,既以妻礼,当为妻待,相敬如宾,世风日下,渐渐生情,两情相悦,陪他一同度过在皇子府之光景,因他坏了身子,往后他所能给的一切,都无法弥补让她多陪他几载。 “有妻如你,我心磐石。”南嘉风始终不敢转视线看他的小黎一眼,原来身为帝王,也非无所不能,看着昔日与他并肩作战的陆省身死,过个一年半载还得眼睁睁瞧着心爱之人离他而去,他身为长辈,未曾替孩子扫清障碍,也不是不能随妻而去的,竟是这般心煎。 半刻过去,殿里的人沐浴洗漱过后,眸色泛红,不知哭过多久,正打算早早歇息,却被在外值守的宫女叩门,道: “娘娘,北冥公主说有急事想见您。” 话音落,南嘉风顾着太医叮嘱,需让小黎早些歇着,欲开口遣人改日再来时,却被张羡宜先小声道:“这北冥公主轻易不来的,多是真有急事,我见。” “那小黎先歇着,我去见,凤鸳宫这么大,我去左殿见她,有事正好我给弄,小黎先歇着。” 南嘉风说什么也要让小黎先睡,先慢慢将张羡宜张罗到床榻上,给人掖好被角,“夫去去就回,别担心。” 张羡宜拗不过,便随他去了,她确得早睡,许因哭过,沾引枕即昏昏欲睡。 ** 凤鸳宫偏殿,四合窗子敞开通透,北冥玉见被宫女带过来后,她刚走进偏殿,等着身后宫女退下,她直直下跪在地,这下给坐在主榻上的南嘉风吓了一跳。 “你有何事,坐下说即可。”南嘉风不解却道,哪怕北冥公主并非珩儿挚友,千里迢迢过来当个质女,也是苦辛的,有何事跟他讲,也用不着上来就下跪的。 北冥玉见没起身,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一枚鱼佩,南嘉风认得,去岁新春在马场,珩儿过来找他多要了枚鱼佩,说打算给阿见妹妹的,他应下了,怎么今日这枚鱼佩会被拿在他跟前,他悉听北冥公主道: “请圣上允准臣女以北冥国之身份,嫁给照亲王之子南如卿,并将此信和鱼佩交由郡主。” 南嘉风眉心一蹙,北冥公主身份特殊,生来为质,婚事注定要替南祈做谋划的,甚至不得嫁给自己心生欢喜的人,但这么些年,他能看出珩儿很珍视这个北冥来的妹妹,虽然珩儿不说,但他身为长辈,能感到珩儿心思,是不愿这个妹妹所嫁非人的,哪怕不能嫁给往后心爱之人,长年孤寂,也好比嫁给不喜之人抑郁而终,婚后来的两情相悦毕竟是少数,珩儿是他和小黎看着长大的,他不能这般做。 于是,南嘉风想都没想,“你可知珩儿不愿你所嫁非人,她把你看作姊妹,你又为何要嫁南如卿,照亲王长子是个什么人,你或许不清楚,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主,就等着父亲揭竿而起,父亲称帝,他便是本朝太子,照亲王府只他一个儿子,为什么,还不是照亲王夫人有手段,即便有妾氏所出,也是女儿,庶子无一生还,这座亲王府你若嫁进去,不出婚夜,命丧黄泉。” 之所以南嘉风劝她,不仅因着珩儿所愿,更是这家不是个好去处,何况一介北冥质女呢,满朝皆心照不宣之事,谁娶质女,往后仕途不再平坦,何况照亲王一个生了皇帝梦的人,若婚事强压,那么等待北冥公主的只有命丧婚夜。 第211章 北冥玉见将手中东西往旁边一放,双手高抬在额前,身子弯下,给圣上行了个大礼,随后道:“圣上有所不知,臣女每每午夜梦回,总自责不易,身为北冥公主,知臣女子民在城北安好,深知北冥福泽,乃圣上恩赐,可臣女七岁前,在北冥国土,亲眼见过送来的奴隶与家人生离,五年征战里,北冥壮丁接而战死,北冥已是强弩末弓,再无造反之力,那会儿留在北冥都城中的多为老弱妇孺,甚至奴隶连父母是生是死都不知。” “臣女过来有幸能得郡主青眼,是臣女之福,但臣女是一国公主,就想为北冥做一件事,臣女愿以命丧婚夜之举,求得圣上将北冥奴隶送还,臣女保证,北冥不会造反。”北冥玉见怕圣上有所顾忌,特意加了句,“臣女双亲再无子嗣,待双亲百年后,圣上便可顺理成章派人坐稳北冥国主之位,求圣上成全臣女身为北冥公主之心。” 南嘉风听着这番侃侃而谈,如此真情切意,以身入局,将照亲王府欲做的皇帝梦,毁于一旦,倒是为珩儿扫了一桩障碍,为小黎也解了一桩心事,此事他得同小黎商议。 “你先回去,改日是珩儿生辰,你的婚事随后再议。”如今他能为小黎做的,就是别杀生,替小黎积福,他不能这般做,南嘉风起身离去。 次日早,张羡宜醒来时,南嘉风已穿戴整齐欲出殿上朝,她起身披衣相送,身子愈下,再过不久,她想送也不能再送了。 二人一道凤鸳宫外,就看着北冥公主跪在宫门外,整整一夜,手中拿着一封信和一枚鱼佩,见二人出来,求道: “求圣上皇后成全,身为北冥公主欲为北冥奴隶求得回家路之心。” 南嘉风不由抬手揉了下眉心,张羡宜不明所以,手快一步拿过北冥公主所拿的书信和鱼佩。 北冥玉见后脚便跪拜,“臣女谢过皇后娘娘。” 转眼间,南嘉风心一沉,其实这信不能接,这是北冥公主借着他未来得及告诉小黎此事,也无妨,只要他不赐婚,此婚难成。 张羡宜看着手中物什,又看了眼南嘉风,她请了北冥公主进殿,人将一切告知她时,她也不同意。 北冥玉见跪在她脚边,一意孤行,张羡宜吩咐人将北冥公主拉走,人就跪在自己所居宫殿不起身,跪到圣上下朝,回到凤鸳宫,一道圣旨过来应了她的请求,她朝凤鸳宫那边三叩首。 这日檀允珩生辰宴后,她在凤鸳宫看到了这封北冥玉见写给她的信,还有让她信守承诺的鱼佩,她和陆简昭安顿好舅舅舅母,急忙过来月梨殿,却吃了闭门羹,里头的人遣下人在紧紧阖着的朱红门里起声。 “公主请郡主和世子爷回府,倘若——”明显里头的下人顿了顿,甚至可以说是壮胆接着说,“公主说,倘若郡主轻功硬闯,唯有一死,公主牢请世子爷将郡主带回,在此谢过。” 檀允珩手中的信脱落在地,字迹小娟,行行辞别。 第108章 爱意 “见于少见珩, 逢春景相识,于今十载矣,心喜论之, 友当如此,见心依旧。日月更迭, 辗转反侧有夜,望月有涯, 思奴隶之相思苦, 遥忆家国无度。今知珩有意凿亲府,见所行之事, 愿以解天下忧而忧,咏亲府棘手, 见失一命,唯珩尚凿之,而非意气, 断你我相识一场, 鱼佩回送, 愿汝勿回, 见有长诀心,珩当诺言待之。” 六月六, 宜婚嫁,夕阳红透了天,一顶喜轿从照亲王府的正门迎入,府上来喝喜酒的宾客多有暗中窃喜者, 小声跟身旁人呢喃: “北冥公主这个人, 样样贤惠,可惜生来为质, 注定所嫁去的府上,往日再兴不起浪。” “谁说不是呢,还好不是被圣上赐婚给我们。” “这照亲王府一看就不待见这位公主,连婚仪都是迫于圣上赐婚简办的,还说什么不喜隆重,依我看都是说头。” 一路坐着花轿来到照亲王府主院前,下轿跟南如卿一道进院拜堂礼成,后被送回喜房,北冥玉见听来这等不雅之话,心中静然,她一袭凤冠霞帔,蒙着红盖头,看不清说话人的嘴脸,她心中却知,漫漫多载,若非有珩儿同她交友,恐话更甚。 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跟她一并过来的两个丫鬟,都是圣上给她的,“我有些倦,你们去门外守着吧。” 北冥玉见连盖头都没掀,等着丫鬟阖门而出,她将藏在袖口中的一块金子攥在手中,从她和阿珩诀别那夜,便不曾再见过他人。 不见也好,省得她心有眷恋。 六月六,宜回家,她身子往床榻边缘一挪,头倚着床柱,手中金子被她塞进口中。 与此同时,都城城门处,一场烟花绽于天,因提前有告知百姓缘故,惹得一群孩童在街上欢呼雀跃,灵芽茶楼的雅间里,一男子着一身月白圆袍,负手而立,容色掩在敞开的窗子后,朦胧不清,身后双手晃动着一个水蓝色的绣球,棱角挂着的小小鸣声环佩,声清脆。 徐鸿越在得知北冥玉见要嫁人时,一日下朝,他借着圣上寻他到凤鸳宫一同商讨照亲王府上隐在暗处的砍头之罪,一是这位照亲王家中长子,雷厉风行,早年杀过一个同为照亲王一党的六品官员,这官员家眷怕祸及自身,便说其乃身疾过世,珩儿和张大人顺藤摸瓜倒是有了新的线索,照亲王府上的这位长子,私自放印子钱给城东一些急需周转的商户。 第212章 城东商户,一直都是朝廷扶持的,之所以会被南如卿钻了空子,还是因历来掌着印子钱的王大人,此人当真谨小慎微,蒙蔽人眼,竟同照亲王同党,也是朝堂之失,未能及时调度,才迫使城东一部分商户临困境。 单两桩罪责不至于要了照亲王全府上下百来人的性命,是以还有一桩事,北冥玉见死在照亲王府里。 是夜,徐鸿越从凤鸳宫出来,便移步月梨殿,月色迷离,朱门紧阖,佳人不见,只有门里丫鬟给到他的一个玲珑绣球。 一个绣工精湛的绣球。 南祈历来女子所绣球怀春,此生唯赠一人。 烟花斑斓,衣衫映霞,徐鸿越指腹不断在手中绣球上摩挲,纹路遍生。 ** 檀允珩和张清檐带人及时赶到,还是晚来一步,照清王府上的人除去被清退的宾客,横尸遍野,也没留住北冥玉见的性命。 婚房里,一袭凤冠霞帔的少女,头倚着一侧床柱,纹丝不动,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红烛摇曳,明灯映喜,安详如饴。 檀允珩手中剑上沾血,一下掉在地上,血珠迸溅在她旧紫色的裙摆处,鲜红惹眼,她步子迈得缓慢,待走到床沿处,她的手碰到红盖头一角,犹豫了下,才揭开。 少女闭眼安详,眉眼含笑,好似真的只是睡着了。 张清檐见状,遥叹一声,轻轻阖门出去,给郡主留了时间。 檀允珩弯身扶着床沿坐在床前木阶上,红烛泛光不见泪,抽噎不止心中诀。 她伸手去握北冥玉见逐渐泛凉的手,一纸团忽地掉落在地,宣纸被揉的皱皱巴巴的,跟生怕她看不到似的,从人袖口陡然落出,她挪了挪身子去捡。 纸上寥寥几字,她字字知意。 “玉见春来笑,玉见笑。” 玉见笑即为迎春来。 檀允珩仰头泪落,缓和片刻,她抬手擦泪,起身去了烛台处,将手中纸团燃尽。 她才是那个该做一切的北冥公主,一切的一切却由玉见承受。 父亲过世前一个时辰,屏退了身边伺候的人,支开母亲,只将她一人留在身侧,告诉她一桩惊天亥闻。 南祈与北冥交战四载期,北冥王后怀有身孕,南祈圣上得知后,便派人前去提醒,父亲乃北冥文官翘楚,也是北冥国主心腹,见状便动了心思,无论如何,北冥皇室血脉不容有损,若血脉调换,北冥尚有一线生机,与刚好也有孕的妻子商议,等北冥公主降生,调虎离山,交战五载期,北冥公主降生被调换,她父亲之妻却难产而死,父亲深知若留公主在北冥,总有被南祈驻兵查出端倪,往往相貌最能出卖实情,心中忍者丧妻之痛,带她辗转。 恰逢流落南祈一名为桃仙镇的庄子,这处庄子山清水秀,乃生存圣地,父亲带着尚在襁褓,一路颠沛落了病的她落脚看大夫。好景不长,这里天灾祸事,人死的死,丢下性命垂危的人逃离的逃离,父亲带着她跑时,想到邻居家有妇人难产而死,丈夫和孩子死在这场天灾里,他欲意有为,将那位丈夫和孩子的尸体平埋,并借了那人名讳。 檀修敬,是个文弱的书生名。 眼看襁褓里的她气息不稳,一路求医再度辗转,才来了南祈都城,父亲刚进城正愁盘缠用尽,如何带她求医时,便遇上她母亲,端蕙长公主,在母亲和父亲庇护她,才有如今还能活着的她。 父亲说,并非不想早早告诉她,而是她自幼生活在公主府,这里的人待她甚好,子有心而亲常在,养之母乃血亲,长公主待她千万般好,父亲宁愿临死才告知十岁的她,也不愿她因爱生恨。 父亲还说,北冥国主王后将她带到这个世上,种种难言之隐在先,也无法弥补她成长之程,当时所说她这个真公主是北冥的一线生机,早在时间长河里消去,她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个满眼只知复仇的烂人。是母亲给予她一切的,家国仇恨也不该再由她受着,父亲又选择告知,也因她该知道一切的,人应该活的明明白白,大步往前走,不因此事而踌躇不前,可因此事而将歇。 那日大昭寺的和尚口中,“万物并非有始有终,方为圆,有始无终或无始有终,也为缘,善缘善果,恶缘恶果,仅存一念。” 往往一念之差,两个孩子命运相悖,父亲的孩子替了她,得了北冥国主王后亲爱,该承受的迟早要来,她承了母亲的爱,这一辈子便有庇荫相随。 父亲死后,她将自己关在团院中,想了许久,十岁的她已是饱读诗书,自听得懂父亲所说,但她还是用了不知在惩罚自己还是他人之法,选择不再提口常话。 “珩儿好爱娘,也爱爹爹,舅舅,舅母,还有哥哥。” 自我麻痹,直到今时今日,她有了心上人,十分欢喜,还是当年攻打北冥的将军之子,也一如既往的不说“喜欢”,她无法明判这到底是惩罚自己,还是折磨他人,久而久之的,她也习惯了强咽下去的忍不住欲出口的“爱和喜欢”。 阿见自她七岁来,那时她一眼便相中这个北冥来的公主,与其成为友人,在父母跟前滔滔不绝提及时,她不曾注意到父亲眉梢一闪而过的自责,直到十岁,父亲去世,她才知晓一切。 然即便她妆容有遮,玉见定是一眼认出她和北冥国主王后长得像,却从不开口跟她说此事,她想北冥国主王后大抵也是如同父亲那般,教阿见的。 第213章 说来她和阿见算得上的前后脚落地的,她自八月中秋携晚霞,阿见中秋带朝阳,玉见春来笑,说的是阿见得知她还好生活着的笑意,怪不得人一见她,那个笑如今想想都是欣慰圆满之意。 她原本想尽自己所能,让阿见不必为嫁于谁忧心,一辈子不嫁人在宫中,总比所嫁非人强,这又何尝不是强人所难,阿见是个有主见的,北冥公主这个身份,阿见不亏欠任何人,以己之命,换取北冥奴隶踏上归家之途。 北冥无后,便绝无东山再起可能。 可是,她明明求了道舅舅手谕过来,给阿见的,是一道密旨,檀允珩将袖中那道手谕拿出,塞在阿见手中。 明明她再早一步,阿见就不用死了,北冥玉见需‘真死’,照亲王府才能倒台,但檀明笑却不用真死,北冥奴隶也会因北冥玉见之死而被遣返回家。 这道手谕,是舅舅的赐婚手谕,檀明笑和徐鸿越的婚旨,就差一步,天人永隔。 阿见那个绣球是绣给她的夫子的,她早就知道了,她活在爱里,怎会不知少女强遏制的眉眼深处,她一提徐鸿越,阿见眉眼隐隐有笑,阿见不提,她亦藏在心中,谁也不曾提及。 檀允珩重新回坐在床阶处,阖眼流泪,八月中秋是北冥彻底沦为南祈朝附属国之日,也是她被调换离去,甚至是她和陆简昭成婚时,今时,北冥公主终于能赶在中秋月圆前,回家了。 她该高兴才是,她那个不得已被迫提前几月的生辰,也该还回去了。 长月明清,蝉声不断,照亲王府喜宴,并没大肆请人,甚至就连陆简昭和檀允珩都没请,檀允珩不请自来,屠了王府满门,陆简昭下营,遥遥赶来,在门口见到张清檐时,已意识到珩儿和北冥公主独处。 推门而入时,张清檐命刑部的人撤走,她也提步离去。 陆简昭推门而入,一如檀允珩习惯朝左转头,却只看到抵墙的博古架,又快然朝右看去,是顺着床阶坐下的一袭未来得及褪去旧紫色官服的人儿。 是下巴抵在蛐卷的双膝上,双手搭在膝前,眼泪止不住落下的檀允珩。 倏而,这双装他的眼睛睁开,沾湿长睫,隔着烛隙就这么望着他,毫不掩饰悲伤,跟人在父亲死后,千里迢迢赶回见他那状所差无几。 第109章 心声 这夜, 檀允珩和陆简昭辗转难侧,卧榻不眠,街上子时打更的人渐远, 二人还是丝毫无睡意。 北冥玉见的尸身火化待改日启程送回北冥,也遂了她想回家的最后心愿。 月色朦胧, 流云将遮,金玉满堂院中梨树上青果银装, 来回婆娑, 折声过窗柩,落在床榻上, 细密无声。 床幔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却能够着一双温温绵绵的手,檀允珩平躺着,身上搭着一层丝织薄衾, 手搭在薄衾上, 明知彼此都无睡意, 一直不曾开口, 在陆简昭手覆上来时,她突然问了句。 “你最讨厌什么?”檀允珩忽而来这么一句, 弄得陆简昭五指欲穿过她指缝的手一怔,旋即十指相扣,自幼长在军营,身边都是一群大大咧咧, 直来直去的将士。 若说最讨厌的, 应该是骗他,并且分人讨厌, 在珩儿满心眼子都是他那会儿,他在得知她的喜欢只是珩儿欲擒故他的手段,他一点不讨厌,甚至他偶尔会想,世上无人敢骗他什么,这么一个人出现,他倒是短暂有了下被欺骗的感觉,像是他跟前有一团棉花,说着动听的话,在他看不见的心底深处,却僵硬之极,很快他亲手剥开那团棉花,乌龙一场,琴弦未断,不过是缺了一句她亲口说的喜欢。 原来被喜欢的女子‘骗’,心中油然有种想要心上人敞开心扉的势气。 陆简昭侧身朝里躺着,他将她的手往他心口处带,“厌珩儿所厌,喜珩儿所喜。”但凡与檀允珩有关的好坏,他都义无反顾跟她站在同侧。 他不知道珩儿突然问此话究竟何意,却照实说,以前在外领兵那会儿,他不懂为何那些将士一提自个妻子,眉眼总是散不去的霞笑,今缘知晓,竟是这般美好。 心口处,檀允珩的手腕被抓着,隔着薄薄衣料,她手心抵在强有力的心跳上。 明知故问,她一向知道他不讨厌什么,心中还是一叹,陆简昭要当真知道她的身份,也会站在她这边的,但她也不会小瞧‘身份悬殊’四字,况且中间隔了两国。 一个是出征即胜利的将军之子,一个是承着将军胜利果实的战败国公主,北冥战败是陆候伟绩起始,单想想也知这二人天壤之别。 命运捉人啊。 打她得母亲庇佑,在偌大的都城内,展于天翱翔,甚至出身如浮云,养恩乃情致,父亲过世那段日子,多有午夜梦回,她总抱着被子躲在床角,将头蒙在被褥里,安安静静地苦上一通,再接着睡。 许是她有意识自己不能这般下去,她还有悉心照料她的母亲,和爱她的人在身边,正如父亲所说,人生了眼耳,是拿来感知的,极度悲伤时,神思不过徒劳,言行才是前路坦荡。 于是她同年参加科举,入了司昭府,她逐渐被司昭府的琐事,和徐鸿越不间断的在府上给她趁夜授学,身心俱疲,托福每夜都能睡个好觉。 若母亲和舅舅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世,还会请她父亲入公主府,给她诊治吗,她想是不会的,舅舅当真知晓,也会将她和父亲杀之后快的,本就战败,后有欺君,北冥恐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214章 她最讨厌欺骗了,而她也有一桩事瞒着所有还活着的家人,是不敢也是不能。 但命运总逢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成了有家人爱护的孩子,她无法摒弃她自幼生长之地,亦无法不想北冥事,却不得不将后者埋在心底。 良久,陆简昭不听檀允珩起声,空着的那只手往她眼睫上覆去,他想看看她睡了没,那双遁在暗幽中的明眸,轻轻一眨,他便知晓她没睡。 今夜注定无眠的,他和珩儿亲眼看着北冥公主被火化,骨灰盛在一个锦盒里,那是珩儿多年挚友,是他那从故国而来的故人,如今要回故国去了,也算了却生前事。 陆简昭的手静静覆在檀允珩眼睫上,缓缓,湿润在顺着他掌纹润开,他听得见她在哭。 ** 三更过,各家各户早已卧眠入梦,唯独徐府一间屋子灯火薄弱,隔窗隐约一道男子身影掠过,手中抱着不知何物回到床前坐着。 焱夏的夜总是温暖的,这间屋子主人也没阖窗,夜风徐徐而进,那盏薄弱烛光摇摇欲熄,飞快在床沿坐下的男子脸上掠过,一屋暗室。 窗外花好月圆,满院杜鹃馨香,随风潜暗室,月光似水柔,折过窗格,在床沿处投落四方,蔓过 男子衣摆,再到被男子揽在胸前的那块牌位和绣球上。 ——吾心上人之墓—— 一个针脚精湛的水蓝色绣球。 没有名讳,甚至都不是吾妻,然徐鸿越却抱着她不肯撒手。 那道随着北冥玉见烧毁的圣旨他没看到,只知道,他无法阻止心上人去做她想做的一切事宜,哪怕这件事会断送心上人性命。他承恩于长公主府,科考过后,不负众望,得到圣上重用,他为的是能以天下为己任,纵使千山万水阻,他心依旧。 儿女情长若为障,弃之舍之,相见无言相对,也并不会花前月下,阿见跟他一模一样,从不宣于口的喜欢,彼此相瞒,最终融化在他在她所住的宫殿外,接过那枚少女心事里。 她的遗物全在他这了。 自此山高水远,天知地知,他与她相守白头。 ** 次日一早,北冥玉见的骨灰迎朝出城,身后跟着着粗布麻衫的北冥百姓,声音呜咽,细细轻轻,不敢放肆痛哭。 离之不远的灵芽茶楼雅间,站着几人遥目相送。 灵芽茶楼乃一座民楼,尤其天热,百姓早出晚归的,去神民大街用早膳前,先来要上一盏醒神的茶,整日醒快,自然也有百姓看见有人出城。 “生气来,死气回,北冥公主若是个平民该多好。”有百姓手中端着一盏茶站在茶楼外驻足,“奈何人生来同为人,却同命。” 百姓对北冥公主印象浅薄,只知这是南祈与北冥之间的鸿沟,是帝王要的绝对臣服,不容置喙,也不妨碍惋惜一人英年早逝,惋叹之,“但愿下辈子,这位公主此生不再为质,快活一生。” 嚼嚼其词,烁烁心慈。 茶楼三楼雅间,檀允珩站在窗处,视线下敛,就能看到身子倚在对面门楼前的二人,是两位妇人。 很快,有人叩门,雅间的门从外被推开,来者是跟在陆简昭身边的青词。 连着数日,青词白满都跟着檀允珩探查照年两位亲王污事,待二人查到实情,她很快顺藤摸瓜,找到置照亲王府于死地的法子,秉公处理,今还剩下唯一一个手握先皇保命手谕的年亲王。 独木难支。 青词进来,同在雅间里,陪同郡主一起守望的彩慕英和琉煦有眼色地退走,雅间里瞬然剩下四人,还有一人乃吏部侍郎徐鸿越。 青词作揖道:“照亲王身逝后,这位丰亲王又去攀了八公主府,连着几日丰亲王递帖子都被八公主拒之门外,直到昨儿深夜,丰亲王被八公主府上人请至府中做客。” 与她的暗卫不同,青词自幼在战场上滚爬,无论是身手还是敏捷程度,皆凌驾于暗卫之上,但暗卫所在都城,也姣姣出众,夜藏对付别的暗卫绰绰有余,因此檀允珩吩咐暗卫一切听从青词调遣,这么一来,她省了不少事。 “八公主倒是有趣,旁人若像她被瘟神缠上,唯恐避之不及,放着光明正大的明处不受见年亲王,夜晚相待,倒像是知道我们在暗地里跟着年亲王,故意而为,若我们揭竿而起,何尝不是曝露,八公主赌的不就是我们按兵不动,又或猜到我会打明处而来,结果与我们百害无一利。” 八公主南听显膝下只一子,如今是四皇子,岁数算起来比她母亲还要小些,其丈夫看着虽是闲云野鹤,实际却在背地里为儿子出谋划策。 四皇子在宫里清静无争,八公主和驸马在宫外替他揽臣,陆简昭甚有一点不明,眼下朝势,明明大皇子胜算更大些,为何有些大臣偏铤而走险,还有去岁春闱新中举的人,说的好听是审时度势,说的难听就是卖。 卖的是长年效忠罢了。 不是说,四皇子乃宫内四位皇子里年纪最幼的皇子吗,幼子不见得纯洁,凡公主府,除了母亲外,旁的公主无诏不得入宫,但他和珩儿出宫自由啊。 谁知八公主是否让丰亲王给四皇子捎话没。 第215章 陆简昭侧站着,左肩抵着窗格,双手抱臂,看着双手负站,面朝对面楼台的檀允珩,眉目依依惜别过后,便是一片晴天明朗,他故意挑挑声道,“那四皇子该娶妻了吧。” 既然无法从四公主府下手,便从四公主孩子入手,偏人不愿意看到的,往往是珩儿和他可走的。 南祈推崇自由婚事,也不知四皇子会选个什么样的妻子,给八公主做儿媳,又或四公主已给儿子挑好儿媳,不会是想娶丰亲王府的独女吧。 如此说来,倒是有趣了。 檀允珩侧头过来,目光直对上陆简昭明心的眸色,四皇子和亲王府小姐确实门当户对,就看两个孩子是否有意了。 这恐怕就不由各自抉择了。 檀允珩妙声一叹,“也不知人家领不领你我之情。” “怎会,我们当然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陆简昭身子一起,手搂上檀允珩肩头。 第110章 心跳 正秋月, 苍穹湛蓝如洗,风渐渐生了凉意,田地里的庄稼也趋成熟, 宫里花房名贵之花,开过一茬接一茬。 这月的赏花宴, 便设在晴天白云下,后宫中一时热闹非凡。 朝臣各府家眷老的少的, 都来一睹名花风采, 往昔每到正秋,不冷不热的天里, 便都愿入宫赏一番,一来是欣赏圣上专程给皇后娘娘设的花房, 心意世上难得;这二来多为自个寻求日后心仪之人。 正合张羡宜心思,她就这般想,全然而知这次, 她的目的在四皇子南锦书和年亲王府中的小姐南书玉。 倒是巧了, 名字都有个‘书’字, 也不知是凑巧, 还是故意。 此时已然下朝,令元帝正陪着令和皇后坐在凤鸳宫里下棋, 二人黑白相逐,难分高下,隔壁时花宫男女声音悦耳嘈杂。 赏花宴上,张羡宜和南嘉风两个点头的不到用午膳是不会露面的, 也是怕他们在, 晚辈们会拘束,索性等到午膳再过去, 给孩子们赐婚。 炎热一过,凤鸳正殿的窗柩被支闩撑开些,风过温煦,拂过张羡宜粉黛掩惨白的侧脸,是鲜活明亮的,她双指捏着一颗白棋,阻了南嘉风欲走的下一步,闲然乐道:“小吟知何时过来。” 南吟知是黄知云和南允珏的独子,如今也两岁有半了,走路都快稳当了,暇时大皇子妃带着小吟知入宫,一待便是一整日,近夜晚沉静,和允珏一同归家。 昨儿来了,今儿好久来。 张羡宜抱过儿时允珏,还有允珩,今时又能抱上孙辈,也算此生值得,她估摸着时辰也该快入宫了。 南嘉风只好换了一步将棋脱手,“快了,这小吟知再来,就该喊舅姥爷喽。”往日,他惯在凤鸳宫听小吟知喊小黎舅姥姥,听得他心惆怅,这孩子不知何时才唤他。 张羡宜白了他一眼,“小吟知昨儿刚来,要真隔夜就会唤,那看来我们小吟知福气还在后头呢。”她落棋后,便催促,“快下,下。” 她的棋艺是她的阿风手把手教的,这么些年,棋艺算是愈发精湛。 南嘉风笑呵呵看着妻子,浅浅妆容,宛如刚成婚那夜,当初一个水灵灵的少女一袭红衣,就坐在他府上的婚房里,看他的眼神杂着畏惧还有怯懦,却还有一道憧憬,在见他进房后对往后日子的向往。 在二人相处生情,缠绵悱恻后,他手搭在床栏处,才问道:“憧憬圆满了吗?” 何为憧憬,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和他相知相守,也是他的大半辈子。 张羡宜将头往他怀中挪了挪,先点头,后摇头,眼眸含笑,“还缺个孩子,我喜欢孩子,但我只想要一个,男孩女孩都好,我和孩子一同读书习字。” “要告诉孩子来到这世上是活在爹娘相爱下。” “还有哦,想听孩子唤我娘亲,唤你爹爹。” 南嘉风静静听过,这一夜屋里格外氤氲,好景不长,别国在先朝城池外作祟,他主动请缨出兵,朝中除了先皇应允,便只有陆侯愿跟他一同前往,家中妻子有孕,被先皇妙妃硬生生打掉,也坏了身子,向来是他对不起她的。 眼泪被南嘉风打回眸底,眸中清然,“其实珩儿跟允珏都适合做个帝王,就是这珩儿着实不愿留在宫中,也不知珩儿和小陆以后的孩子,是否愿意担责。” 张羡宜双指磨着手中棋子,抿唇一瞬,这棋盘上黑白相间,眼看也没几步可走,看来是个平局,索性随意走了一步,“阿风没听过一句老话吧,一代不争,一代必争,阿风的位子是允珏的,允珏的位子也该珩儿孩子坐一坐,当大人的总要公平些,不可珩儿不要就不给了,不强给,也要给。” 南嘉风点头,视线看着小黎眉目因棋局焦灼过后,又随意,莫名有种想让时间就此定格,好贪恋着她的生,下最后一步棋时,平局已定,“小黎说的对,咱们珩儿不要,也要给她的孩子留上一留。” 与此同时,黄知云抱着小吟知进到凤鸳宫,她来不用下人通禀,便可直接进来,她怀中的小吟知,还真是被说中了,当即唤了声“舅肴肴,舅肴耶。” 惹得屋里的三人哄然一笑,会叫了,音还不准,白嘟嘟地小吟知就被放在棋盘拿掉的小几上,小人儿直直望着张羡宜,甚至自个爬了爬,也要抱抱。 黄知云把孩子留在这儿,就去隔壁时花宫先行照看着,张羡宜伸手,小吟知配合地张开双臂给抱,弄得南嘉风看着小吟知的后脑勺连连叹气。 第216章 “唉。”南嘉风甚至学着小吟知的口气,道:“舅肴耶在这边,吟知要不要舅肴耶抱抱。”然后小吟知就在张羡宜怀中直笑。 张羡宜身子弱,抱个两岁的孩子还是可以的,她将小吟知抱坐在软榻上,面朝南嘉风那边,她视线却不在看南嘉风,一直在怀中小人身上打转,从肥嘟嘟的小脸,到正在吃手的唇上,还有这身小小的衣裳,一双虎生生的小鞋上还用绣针定着两枚铃铛,好似又回到珩儿幼时,旋即在心中呸呸呸。 珩儿有说过她喜欢女儿,她可不能把小吟知看作珩儿女儿。 忽而她心一怅,也不知她能不能活到珩儿有女时,还有争取多活一些时日才是,“南珵,南吟知,也不知日后珩儿的孩子叫什么。” “到时候珩儿和小陆有了女儿,给孩子起好名字,为夫亲自告诉我们小黎。”南嘉风起身走到张羡宜这边,负手弯腰站在榻缘处,榻上坐着他的妻子和二人孙辈。 珩儿何时想要孩子,是珩儿同小陆商议,他们当长辈的,不插手此事,至于名字他想就让外甥女和外甥女婿去想吧。 ** 这日尚未入夜,满都城都传遍四皇子和年亲王府上的公子两情相悦,欲两家择吉日完婚,令人称赞的是,圣上居然将早已接入宫中的四皇子,在婚前就在宫外开府别住,想想就连大皇子也是成婚那日,才被允准出宫所居,百姓不由顺势揣测连连。 “难不成圣上属意四皇子,明明大皇子更出众,还是圣上亲妹的孩子。” “是啊,大皇子和郡主都是一心为民的好官,半路怎得冒出来个四皇子。” 百姓难免替大皇子不值当,也感叹圣上选太子居然不看出身。 端慧长公主是圣上的嫡亲妹妹,亲妹的孩子那点不必别的妹妹好,甚至百姓从始至终心中属意南祈的皇位,总会在郡主和大皇子中间择其一上位,到头来居然让个外人捷足先登。 明明郡主和大皇子但凡一人登基,我朝才能稳固,刚收复的外敌才不敢轻举妄动。 这么一下子,出乎所有百姓意料。 秋夜,天高霜重,月辉银洒,似一抔清水,浇在下营刚归的陆简昭身上,冽着寒意,他先沐浴,换了身素净圆袍,才剥开那道床幔,一溜烟入了床榻,自打去了军营,他每每亥时归来,珩儿都是用完膳,在等他,想来近日过于劳累。 借着一点点床幔缝隙,他长睫半落,看着床榻上的人儿,睡颜净明,整个身子朝外躺着,左手搭右手露在被子外,伸到他素日所躺着的外侧,浅雾蓝色的交领和琵琶袖上都绣着雾粉色的绒花,安安静静的,视线在往上,她脖颈若隐若现,许是转过身子,长发如瀑,遮着温白,只从发丝里窥得点点白。 一入八月,屋里差不多就烧着炭火,檀允珩身上还盖着一层不算薄的被褥,温润脂白的面容上生了层淡淡的粉红,比得过陆简昭乘马车凯旋而归那日,她闯了他的马车,他心明明烦躁,偏巧对上这么一双明亮不暇的桃花眼,竟莫名有了心静。 他俯身吻了他一下,便小幅度掀起床幔起身坐到软榻上用晚膳,刚刘嬷嬷已将新做的膳食悄声吩咐人端进,依旧有一个锦盒中盛着虎头糖,是南嘉景派人送来的。 风簌簌,月遥遥,隔着窗柩,陆简昭侧眸看着院中弯下的枝头,银光黄果,累累有声,他口中清甜散开,心口甜意交织,他唇畔勾笑。 太平年下的夜晚这岁月静好,让人心满意足。 匆匆用完膳,漱口过后才上床榻躺下,将檀允珩的手抬高,还是老样子,一只搭在他腰际,这另一只则有他抓着手腕,放在他心口,很奇怪,他感觉的到手心的脉搏快了些。 她醒了没出声,他知道了。 睡着的人哪会心跳加快呢。 陆简昭选择先不睡,静等。 床幔里本就比屋里热些,他一进来更热乎了,檀允珩在他挑帷幔进来躺下时就醒了,今夜她在软榻上等着等着,困意来袭,先一步来睡下,该一觉睡到天亮的,结果却睡到了陆简昭上榻,还抓着她的手不放。 他指腹擦过她手腕时,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明明无事发生,但好似也有事悄然而至,并且她很清楚,他感觉到了。 檀允珩睁了眼,她看不见他的眼睛,手心倒是一直感觉得到他的心跳,比往常夜晚要快一些,怎么也莫名其妙的。 第111章 噩耗 弦月如钩, 夏虫蝉鸣声早已随着天转凉,听不见声,繁星寒霜, 清风淡淡,窸窸窣窣地声传进漆黑一片的床幔里, 四目相视,却照不见彼此。 虽说有些事水到渠成, 但尚未开始她心快跳个什么劲, 檀允珩手心稳着脉络的心跳许久平缓,覆在她手腕处的指腹也缓缓复之。 陆简昭见状, 将床幔拉开一些,幽幽微光簇簇而尽, 照在一道微微俯起上半身的雾蓝上,檀允珩换了个姿势,她翻了下身, 将自己双手从他身上拿来, 一手抻在下巴处, 让她自个身子俯起一些, 身后长发垂散在肩前,然陆简昭上身一抬, 手侧抻着鬓角,就这么看着她抻着下巴看着自个,脸颊粉意不褪,那点微弱泛黄, 很似早晨太阳顺着东边升起前的晖光, 是百姓早起的曙光。 那个问题,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珩儿现在可以说,喜欢我了吗?”这个问题,陆简昭借着那枚鱼佩,提过一次,珩儿说她有一个少时秘密,不能同他讲,如今北冥公主事宜尘埃落定,他思前想后,觉得珩儿的少时秘密定与北冥公主有关。 第217章 君子惜人,惺惺相惜,既然事已了,总该能跟他说了,可是他左等右等,一俩月过去,不曾听珩儿提口说喜欢,他又不大确定她的少时秘密到底是否与北冥公主有关。 纠结许久,他还是问了出来,这次檀允珩身子没朝里躺去,缄口不言,而是朝陆简昭怀中挪了挪,起声,“我喜欢陆简昭,少时喜欢。” 她神色染上眉眼处的笑意,袒露心扉,“我一直想让你成为我的夫婿,陆简昭在战场上剑执敌人,檀允珩在都城平地有势,你我天生一对。” “十岁那年,因父亲过世,我曾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数日,难以接受父亲在我怀里过世,从那以后我不愿将自己的爱常挂嘴边,如今我也该放下一些过往,还有,我在等你问我。” 你怎么才问,早些问我便早些回你了。 陆简昭反应过来,上半身往里一倾,在她唇边一吻道,“怪为夫,问晚了。”他食指却缠上她的青丝,不再松开。 趁着折进来的烬辉,檀允珩看着这张背光映迎她的脸,温润如玉,鸿鹄之志已攀高峰,眉目温情却似没有尽头。 故而她抬食指戳了一下他的眉心,“我觉得你若去科考场,那年的状元和探花非你莫属。” 陆简昭也不动,任由她戳戳眉心,戳戳眼窝脸颊,他轻笑一声,“珩儿这般笃定?” “一脸书生相。”檀允珩明快道,她一直觉着陆简昭若不从将军,凭他的文学才识,也会位及人臣。 书生相? 这倒点了一下陆简昭,父亲说他那对家人是丽州郡守,也是从科考场出来的,他在得知实情后,仔仔细细思索过,丽州之战,父亲领兵虽易攻,见过丽州郡守之人少之又少,何况战场相见,血雨腥风,哪会顾得上盯看丽州郡守长相,顺安军听从父亲和他调遣,绝不会不信他父亲言辞,是以他的长相不会引起旁人疑心。 这辈子,凡他不提,便余生安稳。 “好啊,待明年秋闱,我一定上科考场,刚好明次年赶上春闱。”陆简昭刚说完,就被檀允珩拒之。 “平民中的学声十年寒窗,落榜又考,多有不易,我的夫君还是安于现状,把状元和探花留给需要的学生,百姓已然不易,我的夫君历尽千帆,也不易,所以小陆大人还是安安生生当个小将军,和我的郡王夫吧。” 她身为司昭府司昭,当以民为己任,不已私欲占科考,百姓多一人科考,朝堂才可多一人为百姓说话,做实事。 如今那些为亲王公主贪污受贿,欺上瞒下的臣子已前后落马,但朝中除了少许清廉的官员外,剩余的官员中,贪污受贿只是没被抓到把柄而已。 南祈如此严厉的政令,单贪污受贿一条,被抓着就是乌纱帽落地,家人流放,还有人铤而走险,甚至朝廷应对之策,是将从上到下的所有官员每月例银提了提,就这也阻止不住,官员蠢蠢欲动之心。 哪怕是从百姓中中举的学生,在朝中久待,也难以阻止官员想把手伸到商人中去,也抵挡不住商人大把的钱弓手相送。 腐败是一个朝廷走向衰败的转折。 陆简昭焉能不知其理,“官员若想着多赚银两,为何不走商呢,因有落败的风险,但官员行事,若隐藏甚好,银两都能藏娇,既然杀头大罪还有人迎难而上,甚至宁愿赌上一把,也要受贿,那就让他们活命,正好军营许久没活靶子了,送去军营吧。” “死对他们将一了百了,身前何故身后呢,但活着不让他们死,法子多的是,我看张大人那刑部大牢,也可不够用的,明儿我就启奏。” 陆简昭说完,将漏缝的床幔一拉,拿掉抻着鬓角的手,回躺下,妙叹一声,“至于珩儿所说的科考,不如珩儿亲为夫一下,为夫便不考。”比起刚那番严肃,这会儿他便是逗声,与此同时他迅速合眼。 窸窸窣窣地动静,很轻,但他七窍灵敏,那股子皂香清新,一下热意就贴在他唇瓣上,亲过一下,檀允珩也回躺下,她今夜没打算做什么。 至于陆简昭刚上榻时,她心跳莫名加快,也给她提了个醒,她的心早已属意他了,往常还能忍着不说喜欢,并非她不自知,而是她心中那桩事,如今那桩事已解,她也慢慢放下那个不能同他分享的少时秘密。 反正陆简昭也不着急,往后大把的时间,但是他今夜有听珩儿说喜欢,心激动的整夜没睡好,反反复复醒来,倒是檀允珩一觉安稳。 ** 南书玉和南锦书的婚事定的日子晚了些,晚到明年十月初十,圣上有圣上的考量,八公主府和年亲王府却坐不住,哪有将婚期定的那般晚的,两家父母双双着急,两个孩子却是不急,本就不怎么相识,不仅如此,圣上皇后往常且防备着,阻止公主府和亲王府结亲,二人没心思,却被强硬拉在一块,既然享家族之乐,走这一步也无可厚非。 至于圣上皇后为何突然同意这桩婚事,是否有乍,八公主和年亲王明目张胆坐下来探过,若真的属意两个孩子婚事,必不会拿婚期作祟;若真不属意,倒也不必虚情假意,或许圣上心有顾虑,却因着南祈婚事自由,不得不下旨。 八公主府上,年亲王夫妇借着下聘为由,堂而皇之过来商议。 第218章 厅堂里外院子,樱桃红绸挑不断檀木箱,只留了下脚之地,南听显和年亲王家中无长辈,两位的内人家中也无全乎长辈,便没请人,只四位坐下碰个面。 八公主南听显放下手中茶盏,接着刚年亲王夫人的随口话,寻下去,“对了,亲家母当真听得陆候过世那日,端蕙长公主和元家老太太说如今的陆小将军有两个乳名,一个来好,一个来圆儿?” 此事可大可小,陆候深爱其夫人,怎会随意更改夫人给儿子其的乳名呢,说的好听,皇室何人不知,陆夫人乃中毒身亡,娘胎里若有疾症,难保不会染给胎儿,这就说的通顺了,倘若陆候真正的儿子死了,不想断后,更不愿夫人在都城没了指望,抱了个孩子,也说得过去。 话说回来,陆候和陆小将军对外人十成冷漠,倒是相似,何况她记得陆候和陆夫人皆饱读诗书,有个温润谦谦的儿子不足为奇,也不大说的过去。 年亲王家中就一个女儿,是以年亲王原打算让随自己的大臣扶持自己上位,结果同党的大臣纷纷落马,亲王府倒了一座接一座,公主府也只剩下长公主和八公主,长公主才不会与他同谋,只得是八公主了,和夫人共谋唯剩嫁女一条道。 就在照亲王府落马前,年亲王与其前去灵芽茶楼时,听得一桩奇怪事,就是陆小将军乳名,元家老太太是陆夫人母亲,定然知晓陆夫人生下的孩子乳名,不会错的,后来长公主接了句,也叫来圆儿。 照亲王夫人跟照亲王诉说时,也跟年亲王听得时表情惊讶,一般而言,人这辈子只会有一个乳名,这陆候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今细想想,或许可以借此扳倒陆府。 年亲王夫人点头肯定,她的丈夫不会听差的,“当真如此,想必顺安军营里的将士不会透漏半分,不如造一场风波,帝位上坐着的那位,怎会不疑心呢。” 帝王最听不得旁人欺瞒诈骗,若事果真,就连死去的陆候也护不住陆小将军,明仪郡主自然也护不住心爱之人,这样而言,圣上爱女,必会劝其放下,那她的儿子不就又有可趁之机了。 南听显心中盘算一番,圣上有意将她儿子的婚事和年亲王女儿拖后,碰巧也是好事。 南听显忽而轻笑一声,“若失败了呢,圣上和皇后娘娘又会如何,你我两家再经不起折腾了。” 年亲王镇静道:“亲家莫怕,我还有先皇一道保命手谕,今年亲王在此承诺,若失败,手谕相抵,两府无恙。” 南听显双眼微眯,回了个“好”,她借着两家频繁往来之便,和驸马手握不少年亲王身上的秘密,直到次年九月末,一闻噩耗,让年亲王一家彻底坐不住,未经和四公主商讨,便将消息散布与众。 张羡宜的身子被太医下了最后通牒,再活不过俩月。 檀允珩听闻后,她手中刚有一桩商户案子缠手,脱不开身,还是陆简昭军营无事,过来欲先替她时,徐鸿越从宫中匆匆赶来,两年他已升了吏部尚书,在得知噩耗后,他知珩儿定会着急,便赶来替珩儿操持着。 “司昭府有夫子呢,你二人还是一道进宫去陪皇后娘娘吧。” 第112章 姓陆 凤鸳宫上下值守的宫女都被遣去旁地做活, 就连张羡宜跟前的嬷嬷也只能守在殿外,南嘉风和南嘉景兄妹站在檐廊下,双双负手而立, 月色朗清,抬眸相望。 南嘉景轻轻抽噎一声, 其实嫂嫂的病症,即便哥哥嫂嫂交代过太医不可透漏半分, 她还有两个孩子也心知肚明, 乃至阖宫上下大概也窥得出几分,只是她不曾想到这日会来得这般快, 让人遭不住。 曾经在她下嫁,嫂嫂腹中胎儿落胎, 两府一举一动都被妙妃派人监视着,甚至都见不得面,还是跟着她一同出嫁的刘嬷嬷, 冒着危险替她和嫂嫂私下走信, 嫂嫂告诉她, 切勿挂念, 哪怕是忍着这辈子不得再有孩子的噩耗,也在劝她想开些, 待哥哥归来她会如涅槃的鹰,方寸之宅,磋磨了她几载,若非嫂嫂, 她恐连允珏都想放弃, 找个绳子解决自个得了。 殿里南允珏带着妻儿守在张羡宜床畔,听舅母谆谆教诲, 声不大,甚至是虚久必稳的游丝,传步到廊下二人耳中。 南嘉景望着冽着寒光的一弯勾月,月亮里住着她和哥哥的亲人,母妃、她的丈夫、还有哥哥未出世的孩子,不久还有一位亲人将至。 命运总是那般不公,英年早逝总是落在她和哥哥的亲人身上。 “哥哥。”南嘉景喊道:“我们也没造什么孽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她想得通,也知道是为什么,但事情若不那样做,这世道怎么活,多城百姓接着被剥削吗? “南祈六年春,我前往大昭寺吃斋念佛许久,替女求活,幸得住持青睐,以树相赠,然住持跟我说,世上万事皆有因果,善念结善果,我同珩儿生来有母女缘分,上苍注定——” 话只说一半,南嘉景不想接着说,另起了话,“哥哥当年攻打对你伸以援手的北冥国,是我朝转危为安的关键之战,却是不仁义的,我不明白,明明哥哥是一统山河,改革为民,还是不能化去这番不仁义,当年我朝腹背受敌,不攻便要被剿,说是不义,又何尝不是无奈。” 很久以前,南嘉景与哥哥还有母妃在宫中相依为命,她和哥哥压根不信母亲日日跪拜的佛像有何用,直到一日,她好不容易得了个女儿,走投无路也只好走上求神佛保佑之路,才豁然开朗,往往不是寄托之物才是真的寄托。 第219章 南嘉风提了口气,缓缓吐之,“早年,哥哥跟小景一样不信神佛,一朝成了皇帝,不信也得信,还是虔诚的信,天要下雨,你我皆心知肚明与神佛无关,但还要敬畏神佛,求雨甘霖,保佑我南祈年年风调雨顺,哥哥也不怕小景笑话,御书房里又道暗处,里头供着天地神佛,为我自己当年不义之举赎罪,也为我的小黎求一条活路。” “往后种种,也篡改不得那会儿场景,有得必有失。” 南嘉风其实还没自个妹妹沉静,强装罢了,连着好几夜,他和小黎同榻而眠,夜半湿枕,即便无声,小黎也会醒来告诉他。 “哭过后,来日记得平常心去上朝。” 眼下他得紧绷着弦,不管小景也好,还是几个孩子也好,都是难过的,他要好生守着他的家。 ** 月色不佳,清光有负。 宫里剩下的皇子过来看过后,便被南嘉风三言两语劝走。 檀允珩和陆简昭乘马车而来,抬脚进了凤鸳宫的朱红门,就看着正殿‘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是她的哥哥嫂嫂眼眶红润领着小吟知出来。 掐的点刚好,南允珏和黄知云在里头听舅母说完,并吩咐他们,若珩儿和小陆来了,喊二人进来。 二人进殿,凤鸳宫的门再度阖上。 沿左望去,床榻青帐被两侧弯钩平安穗挑起,烛火明黄,床榻上躺着的人一双素手搭在百布被外,惨白无色,手缓缓用力,缓缓撑起上半身。 檀允珩几乎是提着裙摆快跑过去,揽住欲坐起身的舅母,司昭府繁忙,她上次见舅母还是下衙抽空过来的,就在几日前,明明还好好的,怎得一下病倒了。 青丝还是黑的,人也是能看着她笑的,就是肤色惨白的不正常,她抿唇轻咬,眸中含泪,始终不落,她想将眼泪憋回去,这样舅母就能一直陪着她。 张羡宜没敢看握着她一只手的外甥女,这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她都来不得等到珩儿有孩子,也才给珩儿以后的孩子做了没几件衣裳,都不够穿过一岁的,她不敢看珩儿,只得看着后脚给她斟了药茶过来的外甥女婿,她空着的手拍了拍自己另一侧。 “小陆坐这边。” 陆简昭端着那盏药茶坐下,刚在门外,舅舅提醒他舅母该用药茶,如今药石对舅母已然失了效,再用便是加速舅母过世,药茶清淡,能缓解最后的日日折磨。 药茶不烫,张羡宜饮完,看着她这外甥女婿将茶盏放在床头外专程摆着的圆杌上,她用了浑身力气,把珩儿和小陆的手叠放在她身前,她的手覆在最上头,语重心长道: “舅母过世,皇后丧仪,三载不得有子嗣,舅母今日想自私一次,趁着舅母还在,你二人要个孩子,和允珏的孩子岁龄离的近些,往后一同玩耍才无年长之礼。” 张羡宜何尝不想等着珩儿愿意要孩子再说,但她等不到了,好歹她还有俩月,若有可能,她是能听到珩儿有孕之喜的。 檀允珩大颗泪珠滚落,“好。”旋之她姗姗一笑,“花绮百盛春,露凝朝阳藏,孩子叫绮凝。”接着她看了眼陆简昭,“姓陆,叫陆绮凝。”她的父亲和她的夫君为南祈开疆扩土,平定天下,小女随陆姓,未尝不可。 张羡宜拍了拍她手下的手背,“朝阳初升,露珠藏春日百色花丛,却不染身,花露各生。至于小绮凝姓甚,你二人商过便好。” 其实檀允珩和陆简昭不曾商量过,哪怕是在来的路上,二人也来不及思索这个,往前檀允珩总觉着舅母还能活很久,是她在听到舅母想听到她有孩子,才随口想的。 至于姓陆,也该姓陆的。 ** 这段时间南嘉景和家人就打算宿在长春宫侧殿,一应物品宫里齐全。 长春宫主殿和长乐侧殿的烛火全然熄灭,唯独长欢侧殿烛火微隙,窗纸上映着刚沐浴好的一人款款身影。 依旧是檀允珩沐浴完躺下,陆简昭才去,跟平常无二。 陆简昭伸手挑床幔上榻,那道燃在床尾的烛台红烛挑着,烛油流淌,火光一下跃在四目里,随后遁在幽邃里。 事到临头,有件事不做也得做了。 一瞬,床幔里微微沙沙的动静戛然而止,殿里放着炭火,幔帐层层叠叠不透气,皂角清香萦绕,细细听炭火崩开之声清晰,气氛逐渐微妙。 然衾被里的二人,乖乖平躺着,也不知着了什么症,一动不动的。 檀允珩打十七岁生辰过,对床笫交欢不排斥,但其实她也没怎么准备好,心里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夜夜却有退堂鼓,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她以为就是照着小册子里写的去做,不曾想她手搭在小腹上,没去解陆简昭圆袍扣。 虽然今儿舅母提及,但二人先头只在心里想过,尤其在彼此沐浴时,想法更为强烈,可是一旦二人沐浴完,同榻而眠,都中规中矩的,没下一步动作。 之前檀允珩心中打退堂鼓,陆简昭则是不敢,明明还有一次,二人差点那什么,被来圆儿“喵喵”连叫几声,才反应过来,是可以的,怎么到了能做事时,他反而变得有点畏手畏脚的。 床幔里莫名其妙生了紧张。 这事,及笄弱冠过后的人都有常识,谁也会,怎么感觉很是僵硬呢,檀允珩覆在小腹上的手蛐卷成拳头,这也不僵硬啊,还是自己的手啊,那怎么放不到陆简昭手里。 第220章 旋即一只热拢的手过来覆在她的手背上,擦之而过,弯腕向下,手心对手心,十指相扣,外头烧得通红的炭火“蹦”一声裂开,床幔里的二人额心隐隐嗅了汗珠。 后夜风起,长春宫院中花台上花叶婵娟,沾风婀娜,簌簌寒香声声慢,遥遥高处白云遮。 ** 未过俩月,冬月中旬夜半三更,凤鸳宫一片寂静,都已睡下,南嘉风躺在张羡宜身侧,察觉手中握着的手冰凉,猛地睁眼,抚过她的额前。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惊慌,唤了两声“小黎”,再无人应他一声“阿风”。 明明睡前小黎还跟他讲着,她感觉珩儿有孕了,说今夜太晚,改日请个太医给珩儿看看,她话是高兴的,想着来日就知道了。 他着急忙慌地夜传太医,太医就近住在凤鸳宫,再无济于事。 丧钟声鸣,消息传到长春宫,众人赶来的路上,南嘉风屏退殿里所有跪着的下人,孤灯不亮,落在他那件白色的寝衣上,他的寝衣都是小黎亲手做的,似被夜雾拢住的孤月,远不及明亮,一度黯然失色,漫天再无星月,唯有一道男子跪在床榻前,握着榻上女子无论怎么捂都捂不热的手,哭声抽噎。 长春宫离凤鸳宫并不远,檀允珩和陆简昭刚进凤鸳宫,就被张羡宜的随身嬷嬷请至偏殿,由太医号脉。 凤鸳宫正殿阖门,南嘉风随身公公在殿外守着,南嘉景和儿子儿媳也直接跟着嬷嬷过来偏殿,一殿里坐着的人大概也都知晓为何。 少顷,太医起身作揖,深思熟虑,没说恭喜,而是叮嘱道:“牢请郡主切莫神思忧伤,郡主腹中已有胎儿月余。” 第113章 真相 皇后下葬这日, 凤鸳宫正殿中跪拜上香的大臣家眷接连不断,灵柩两侧跪坐的都是小辈亲眷。 檀允珩和哥哥南允珏携家眷跪坐在右侧,其他皇子则顺左侧跪坐, 二皇子不曾娶妻,唯独八皇子身边跟着丰亲王府的小姐南书玉, 二人明明今岁十月初十便可成婚,碰上皇后丧仪, 倒是又要晚上三年, 二人顺听父母言语,既有了婚约, 南书玉难免跟南锦书一起守在皇后灵棺前。 南吟知年纪尚幼,是坐在南允珏和黄知云中间蒲团上的, 手中拿着一个小印章玩着,是他周岁家宴上,抓周抓来的, 还是南嘉风和张羡宜一道刻给他的, 黄知云用了毛绳给他挂在脖子上, 想玩就拿着玩, 也不会弄丢。 南吟知小手扣着印章底,他名字的纹路, 视线却盯看着对面八皇子和南书玉二人,竟不曾挪一刻眼,这二人在他眼中,男子披麻戴孝, 女子素色衣衫, 二人离坐很近,却不怎么亲近, 他也不知道亲近是什么,就是跟他父母不一样,甚至跟小姨小姨夫都不一样。 那为何坐那般近,母亲事先叮嘱过他,灵棺里睡着的是舅姥姥,为让老人家安静睡去,一定不得说话,若非要说,须得贴在父母耳廓悄悄说,于是小吟知松开手中印章,双手心往地上一支,屁股一翘,起身拍拍手,孝衣被他蹭皱了几分,从父亲身后走过,手还不忘托一下父亲后背,然后一屁股坐在小姨夫怀中,手勾勾小姨。 檀允珩见状,身子往小吟知这边一侧,陆简昭一手扶着她腰,一手抓着他这小侄子往珩儿那边过去些。 “怎么了。”檀允珩极小声问道,闻动静,南嘉风挪眼一看,忽而轻笑一声,接着烧纸。 南吟知有模有样地抬手捂住自着唇边,贴在檀允珩耳廓,“小姨,为什么对面两个跟爹娘,还有小姨和姨夫一样做一起,却不开心呢,娘说舅姥姥过世是新生,让我们敬畏,没说让我们愁眉苦脸呀。” 偷说旁人坏话,南吟知没再看对面俩人,檀允珩也没看过去,这话她不知如何跟一个不到五岁的孩童去说,就实话实说,“吟知这个小叔叔婶婶,两个人不喜欢。” 南吟知先“呀”后跟着一声叹息,最后“哦”一声,一屁股坐回姨夫身上。 檀允珩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小年纪就知道替旁人惋惜强扭来瓜不甜,没几岁的孩子倒是个人精,什么都知道。 隔一会儿,陆简昭手伸过来给她揉着后腰,她这腹中胎儿,不足俩月,正不怎么稳当,可舅母不是旁人,该守的孝她不会缺席,至于孩子,她信腹中胎儿会顽强一些,陪她走下去的。 凤鸳宫正殿外,全全由南嘉景操持着,还有一个主动凑过来的八公主,说是好心帮忙,其实就过来探消息的,还是老样子,殿外院中,几位女官,男官分桌而坐,打叶子牌,话笑不断。 南嘉景坐在偏殿正堂,两侧要么坐着官员家眷,要么就是八公主南听显,不管文官妻,还是武官妻,皆知书达理,懂分寸,何话该问,何事该替着公主一并周全些,大家伙都懂,南听显坐一旁显得些许文静,只字未言,饮茶聆听,都是些礼貌话,她也都知晓,不过她好奇一事,当下的场合不适宜问。 她不知圣上到底是想将亲王府小姐嫁于她儿子,还是故意不愿,她不在朝中为官,对这位哥哥,不大熟悉,往日见得,哥哥为主,她为臣,怎得洞悉,也就她儿子偶能出府才会跟她说上一些,快一年里,她想尽办法从丰亲王口中听得不少,毫不意外,圣上是个爱妻宠女的男子,朝堂之上又是另一幅严谨模样。 第221章 越是严谨眼中越揉不下沙子,之所以她想陆小将军的两个乳名,是否跟陆小将军并非陆将军亲子有关,长达一载里,未曾发酵,也是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今八公主府和年亲王府有婚约在身,若不能严律自身,她的儿子也是走不长的,近日她有了新的收获。 一年里,她前后派暗卫秘密求访民间百医,询问若尚在腹中的胎儿出生在一个身中慢毒的母亲体内,这个胎儿是否出身携毒,大夫告诉她,因人而异,最多八成有关,因百医不曾摸过这等脉象,实在不敢妄言。 还有一个刚出生的胎儿,跟着陆候去军营,虽有军医随行,却无女使婆子跟着,试问哪个孩子能经得起奔波,别说男女有别,那就不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该有的体魄,还记得长公主的女儿,明仪郡主一路辗转,命都是从阎王爷手中捞回来的,那是托着长公主的福分,在府中精养着。 百医众口,皆一致,先有八成,后有刚出生的襁褓婴儿确实体弱,强行经途,实难保证健康活着。 那就奇怪了,陆小将军乃意气风发的常胜将军,身姿体魄都正常,怎么看都不像是不健康的男子。 南听显如今还有两三分不确定,但时机已到,敢问南祈往前两朝,有哪位皇帝能为发妻守灵,当真圣上却连着三个日夜坐在凤鸳宫正殿,送妻最后一程,她倒有些羡慕皇后娘娘能得这样一桩姻缘,毕竟当年妙妃有打算利用这个流民出身的皇后娘娘,让圣上抬不起头的,结果呢,这位皇后娘娘不仅坐稳了皇子妃的位子,还学的一手好管家之贤能,跟几位亲王娶的妻子只差了个出身而已。 多年里,圣上不曾另娶,始终如一的心思,人尽皆知,甚至丈夫为妻守灵,在南祈朝从未开过先例,更别提还是当朝天子。 既如此,足以见得圣上心中悲痛欲绝,那么年亲王蠢蠢欲动的心思,便可利用一番,前些日子,在得知皇后娘娘身子愈下,便坐不住,本想马上能与她结为亲家,那成想又要晚上三载,圣上皇后平起平坐,丧仪是晚辈守孝三载,这么说来,真是天佑她的儿子。 年亲王两月前就打算利用手中仅剩的大臣在朝堂上谏言,传坊间有闻,陆小将军并非陆候亲子,那亲子早已死在荒郊野外,不知何归,被她摁下,尚未等到最佳时机。 皇后娘娘一死,圣上一连罢朝十日过后,那日上朝才是时机。 ** 张羡宜头七当夜,南祈都城落了一夜雪,次日朝阳刺眼,洁白一片,大臣朝服以品阶而着,步入太和殿中,趁着圣上未到,不少人聚拢在一处接耳。 陆简昭去军营前,也需先上朝的,他是和刑部张清檐,还有户部沈观叙,及吏部徐鸿越一道过来的,太和殿气氛说不上融洽,只算面上和善,背地里这可说不准。 四人进来,明显有感今儿不一样,几道目光聚在陆小将军身上,像甚疑惑,却又心中有底,张清檐身为女子,惯有敏感天赋,总觉得今儿殿中发生之事,可不是简简单单跟陆小将军有关,怕是什么大事要发生。 朝臣最会谨言慎行的,不确凿之事,绝不提口。 着实怪异。 皇后娘娘刚过世,郡主怀有身孕,圣上刚上朝,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没小事可言。 陆简昭也是个心细的,战场上若不心细如发,如何领着将士们凯旋而归,目光和善,即便掩饰很好,也是不经尘事的,总是曝露在和善中。 果不其然,南嘉风被身边公公搀扶坐下,刚问“众爱卿有何事需陈。”便有大臣进忠言。 “启奏陛下,城中坊间臣闻百姓传言,一刚出生的男婴因家中父母走商相带,结果死在路上,此事原也没什么,但这对父母生生要说,当年陆候携陆小将军征战,不也无碍长大,在城东且闹着见官,这会儿怕是已到小司昭那里了。” 说话的左那,御史台左中丞,面目焦急,说的有理有据,让南嘉风无法辩驳,甚至还知道他的珩儿腹中胎儿不足三月,不宜听嚷吵。 小黎丧仪上,生养过的女子不计其数,总有能看出珩儿身怀胎儿之像的,既然瞒不住索性没就没瞒着。 借着城东一对夫妇之举,来敲山,欲让他不得不派人着手查探当年他外甥女婿的身世,他不知有何好探查的,陆小将军乃陆候和陆夫人之子,南祈功臣,再者,人体质各有不同,总不能陆小将军好生活着,就影响旁人家的孩子颠沛而死了吧。 不不不,这就错了,左那大人跟八公主同党,南嘉风这八妹妹最会韬光养晦的,不到万无一失,绝不会造谣生事,何况珩儿当年也是奄奄一息,差点命丧黄泉,如今城东又添一桩男婴夭折,八妹妹是想送他一句,“你看,当年珩儿,如今城东男婴,都经不起颠沛,为何单陆小将军无恙。” 利用这把龙椅上不容揉沙,来让他不得不查,查不着什么,妹妹可说,是好言相劝,毕竟实事如此;查着了,妹妹猜他绝对会治他外甥女婿一个欺君之罪,最受不了的还是珩儿,那么他便能高枕无忧了? 不能,他先失了发妻,后失了外甥女婿,甚至若珩儿伤心过度,腹中胎儿难保,无人敢确保会不会一尸两命,珩儿身子本就比旁人弱些,这么多年习武都没能改掉一入冬就发烧的症状。 第222章 南嘉风之前想着,若这位八妹妹不作妖,留着一世荣华也不错,甚至他都不介意八皇子娶亲王之女,毕竟那座亲王府是他必除的,八妹妹猜对了,他眼里不揉沙子,是不容他那欲贪他皇位的兄弟,不是他外甥女婿,别说女婿乃陆候之子,哪怕女婿不是,那又如何,改变不了什么,甚至他还要去一趟陆候供在陆府的牌位前,感谢他这拜把子兄弟给了他一个骁勇善战的男儿郎,还成了珩儿的夫婿。 有朝臣起声附和,没朝臣反对,准备充分的言谈,让人无法驳之,那就查,派一个能服众的人前往司昭府协助。 黄尚书,黄昶,朝中阁老。 南嘉风最相信他这位陆兄,那年唯一愿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才不会骗他,下朝后,他照旧去凤鸳宫正殿那处小黎给他劈出的案几处批阅奏折,却被他这位外甥女婿一路跟了过来,他到正殿榻上坐下。 陆简昭则跪在地上,直言:“请圣上容禀,微臣的确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第114章 帝女 想了想, 他还是说了出来。 凤鸳宫正殿一如往日的烧着地龙,张羡宜常年饮汤药,身子早就亏了底子, 一到冬日比檀允珩还要差些,地笼烧得旺盛, 二人身上褪了寒凉。 南嘉风早已习惯除了上朝,就待在这座他和小黎一同生活二十多载的宫殿里, 他手边软榻是小黎手搭过的;他用过的茶盏也是小黎用过的, 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甚至他知道八妹妹偏巧在今儿早朝说怂恿左大人说那话,就是笃定他离了小黎伤心欲绝, 加之帝王心生性多疑,绝不允准可疑性, 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 可是,帝王又怎会因小失大,他外甥女婿抛开是珩儿夫婿, 还是南祈功臣, 顺安军首领, 是否乃陆大人之子, 已经不重要了,旁人说他不是, 他的好兄弟不说不是,那么陆侯之子永远就是陆简昭。 地上跪着的人口中真切,并不掺假,他久在朝堂, 谁开口欲说什么, 有无说谎,他心知肚明, 只是身为帝王,总有无可奈何,对某些大臣,无证据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等时机。 “你且起来坐下,与我细说说,陆夫人当年生下的男婴是怎么过世的?”南嘉风一问,陆侯从始至终就陆简昭一个儿子,不是两个,就说明陆简昭并非半道收养。 唯有那个襁褓男婴确实被八妹妹歪打误撞,猜了个正着。 陆简昭起身,坐在软榻上,跟南嘉风面对面,此事在朝堂,圣上有意派黄大人前去协助珩儿,足矣见得圣上不信左大人所言。 一路跟着圣上过来,他有想过许多,到底要不要坦诚,珩儿还能接受他吗,二人之间的差距一下从门当户对,跌到了当朝郡主和属国郡守之子,明显是他不再配得上她。 心中自卑纵横。 今儿说来,是他想到一个将八公主府绳之以法的好法子,这个法子以他为诱饵,是最不费时的,甚至并不需要他说明真相,只需趁机推波助澜,圣上铁定信他的,转念一想,那句大昭寺和尚的话如雷灌顶。 “万物并非有始有终,即为圆环,有始无终或无始有终,也为铭记终身的缘,善缘善果,恶缘恶果,仅存一念。” 那是欺骗圣上待他之信任,他又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愿如实一禀,自心结善果。 整治八公主和丰亲王府的时机已到,他的身世圣上不查,谁也窥不得任何线索,但案子纠缠下去,劳心劳神的,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不纠缠。 无非两个结果。 要么珩儿和黄尚书询查无果,接着跟八公主耗着,往后还不知又憋着什么坏心思去打搅珩儿呢;要么假借查到,将八公主府一网打尽。 自此天下朝中清朗。 所以他主动道明,原本他也只是担心珩儿知晓会如何,一直不曾担忧圣上知晓此事是个什么心态,会恨吗,南祈将士居然落在一个北冥人手中,现在他确认了,圣上不会,是身为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爱屋及乌。 陆简昭接过南嘉风给他斟的茶水,轻置在小几上,“微臣也是在爹死后的遗信上方知真相,的确,来好打出生就跟着爹辗转,襁褓幼儿压根经不起折腾,死在爹成功收复丽州城当夜。” “微臣乃是丽州郡守所生,郡守死在城破下,郡守夫人带着刚生下不久的微臣逃离时,夫人在城外不远闻丈夫死讯,殉情而走,巧遇上爹凯旋,在草丛里救下了微臣,回到军营就看到来好断了气。” “那会儿军中将士都在丽州城,爹是回去接儿子进城的,他命军医严守秘密,微臣替而代之。” 来好死换来圆儿生,他不是替代,而是重生。 南嘉风压根没思忖外甥女婿是谁,谁料,竟是那位宁死不降的北冥文官,轻纳轻大人,其夫人林笑君也是文官,林大人,二人成婚一同前往丽州城,他和陆候领兵那会儿是见过的,二人还是丽州城流传的一段佳话。 文官武骨,宁死不屈,南嘉风是佩服的,弃子而去的林大人,他没孩子,不好妄断,但人心中总有坚守,心爱之人自刎城前,于一个刚生下孩子不久,月中未曾结束的女子而言,是难以承受的莫大打击,人之常情。 第223章 来好过世,来圆儿新生,又何尝不是因果。 到底是当年是种下的因果,北冥公主去世,小黎的身子急剧转下,如今林笑君和轻纳的孩子,是为南祈打定天下的陆候之子,他难以想象,外甥女婿在得知真相后,那段日子里如何心煎的。 南嘉风沉默良久,“还是随着珩儿唤我一声舅舅吧。”他手往桌沿一抻,“那会儿你心中不好受,却有千丝万缕,不敢说出口,最怕珩儿知晓,她会如何做,对吗?” 陆简昭手覆在茶壁上,紧紧一攥,“真相往往明暗并行,我虽知当年南祈内忧外患,选择先攘外,择北冥先攻,定军心,乃明举,丽州城破,我家破人亡,随后北冥国破,奴隶入都,公主为质,我若坐在舅舅位子上,也会如此做,不然北冥沦陷就是南祈下场,自古英雄逐鹿,不问出处。” “我自幼承爹照拂,新生过后,我只是南祈的将军,当年若没爹救起草丛中哭声襁褓男婴,又或是爹心狠一点,一剑砍下去,解决我,何来我。是以北冥于我生,南祈于我活,不问当年路,唯有来路清。” “舅舅知我,在我刚得知实情后,我怕珩儿同我之间有隔阂,后来我想不然,珩儿心为天下民,才不会因此事同我有隔阂,怕会心有所愧疚,因愧疚而多的情感,不是我想要的,一来二去的,我还是不曾将话说出口,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前功尽弃。” 南嘉风倒是了解他这个外甥女,他起身在对面书案后的博古架上拿了棋盘过来,摆好执棋在棋格最中间落了一棋,“珩儿与你一样,不喜欢舅舅这个位置。” “珩儿十岁那年,修敬离世,她难过许久,说要参加那年科举,当个利民的好官,我问她,想不想入宫,跟允珏一样,做帝女,来日继承舅舅位置,她说她不喜欢那个位置,龙椅坐上去是冰冷的,她更爱自由,和你一样,你也不喜欢,那便只能是允珏的了。” 是的,陆简昭也不喜欢,当年事他虽有意去放下,偶尔还会想起,帝王掌天下策,事情不是情事,情也并非事,往往就是单一个‘情’字,让他忽略。 他之前不就想到,若实话所出,舅舅当真会让他接着掌南祈兵权吗,他想是不会的,南祈与北冥永远也是称不上和谈的,舅舅身为帝王,身边怎能存隐患。 唯独忽略了‘情’,舅舅和父亲的兄弟情;和珩儿的父女情,及对他的爱屋及乌。 他说一番话,舅舅捕捉到的,是他发自内心的不喜,“珩儿十岁,舅舅便属意皇位是珩儿的。” 帝女跟皇子有所差,是高于皇子的。 南嘉风笑笑,手中棋不断落,“是的,她身上有允珏没有的品质,是我妹夫身上的独有的静气,也有允珏所拥的天资果敢,傲然有度,需知国运需沉,淀中有静,涵其肚量。” “她是最适合掌稳这天下的人,何况如今她的丈夫,手握兵权,若你二人志在此,国必昌,逢巧,你二人志皆在身自由,允珏性子虽稳,帝王之姿稳坐无碍,要想国昌,还需下代。” “看看,珩儿同你的孩子,能否决策之,舅舅倒很乐意,珩儿腹中是个女儿,这样小吟知辅佐,小绮凝上位,或许能成事。” 陆简昭执棋落挡了南嘉风去路,“还是先看看小绮凝心意如何,再做打算,若小吟知年少盛气,国运照样兴隆。” 南嘉风点头赞同,“你说得对。”他上一步落子被堵,只好换一处下,“你跟过来不知为说清身世吧,是打算用身世引我那爸妹妹上钩吧。”他瞅了外甥女婿一眼。 “没错,若此次真让黄大人和珩儿探查,查不着什么,八公主势必有下一步动作,而这动作会在珩儿生产时,因这一步动作迈在舅母头七刚过,八公主都算计舅舅心疑,必不会放过珩儿生产的。” 南嘉风执棋朝他这边指了指,“你说对了,南听显韬光养晦,必不会放过关键点,别说今儿在朝堂上那位左那大人出口成章,就连城东那桩夫妻事,你信不信查到最后只会是年亲王府搞的鬼,跟南听显毫无关联,这南听显还能手起刀落,退掉四皇子和亲王女的亲事。” “好算计啊。” “可惜她的算计都是我准许的,不然一桩亲事,哪能订婚延一年再结,我这个当人‘舅舅’的,岂非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陆简昭知道,舅舅不做无准备之仗,利其有利之事,才会免其忧祸到临头之思,要是八公主一直这么隐士下去也就罢了,偏要迎难而上,上赶着跟丰亲王府喜结连理,那就将计就计,诱其身险,让其明白舅舅心中思虑着她,事情才会顺应下去。 中途舅母过世,扰乱了八公主谋划,才有了今日他守得云开见月明。 还有一事,陆简昭落棋后道,“我虽困于宫中,烦请舅舅趁夜让我出宫一趟,我同珩儿讲明。” 有些事不能让珩儿蒙在鼓里。 第115章 她知 这日亥时, 缺月幽幽,雾沉压树。 金玉满堂堪堪只留窗里一盏灯。 床幔里,檀允珩沐浴过后侧躺着, 她的夫君被扣在宫中的消息传开,这会儿怕是满都城的人都不知所云, 今儿早上朝过后,黄大人过来司昭府, 告知她实情, 短短一会儿,城中百姓涌到司昭府门前, 为陆世子喊冤。 第224章 怎可因城东一家怀疑陆世子身世作假呢。 城东那对失了孩子的父母在城中大放厥词,跟八公主怀疑陆简昭身世有假, 拖不得干系。 嘁。 也只能怀疑了。 不然八公主怎扶自己的儿子上位呢。 莫说檀允珩那位四哥哥,就是之前四位皇子皆在其位,就没不学无术的, 皇位是权, 争相追逐才是门道, 箭在弦上, 焉有不争之理。 她舅舅迟迟不立,哥哥为太子, 仅仅是怕剩下的皇子和公主府会将箭支直接朝向长公主府,与其如此,还不如晚几年立太子,先让那些痴心妄想的人多多梦上一梦, 才会稍加引诱, 便上钩。 鱼须饵,权需攻, 如若不然,又何必当皇子呢,干脆当个和尚好了。 权宜上计,顺水推舟行之,八公主无非是觉得舅舅对她宠爱有加,但舅舅坐在那把龙椅上,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加上舅母身逝悲痛,定会烦忧,从而实情过后,要么彼此安然无恙,要么惩戒陆简昭。 怪了,一个端在朝堂上的计策,怎会落个安然无恙的下场呢,恐怕是她和黄尚书无论如何查,真相只有一个。 陆简昭身世确实作假。 很巧,今儿白日黄大人和她派常幸前去,将学步而走的那对城东夫妻喊去司昭府,一经探查,家中确实有位身世的襁褓男婴,有大夫给那位女子把脉,身子就是刚出月子不足百日,经那对夫妻所述,因家中长辈相继过世,二人不久前,迫不得已带着孩子奔走商行,谁料男婴路上染疾,不治身亡。 说是完全因当年陆侯带着陆小将军前往军营,既无碍,他们效仿之,结果出了岔子,后寻大夫一问,才知不足半岁的襁褓婴儿,不能奔波。 这么个事,强扯在陆简昭身上不算合理,她问过太医,此由头也说得过去,是以朝中鸦雀无声。 事是跟八公主一党的左大人奏明的,城东那对夫妻只会是年亲王所为,虎毒不食子,怕不是年亲王答应了那对夫妻什么,让二人宁愿带自个亲生孩子奔波试错而来。 漏洞百出的事,年亲王不会做,公主和亲王各个不是省油的灯。 八公主南听显最会话只表意,旁人于她而言不足为挂。 甚至转过晌午,那对夫妻的孩子还未下葬,仵作和太医一同前去城东看过,孩子的确死于一场急来风寒。 事情毫无破绽,她既有所疑,又不能有所言。 唯有坐实此证,顺势而为,才能还她的夫君一个清白之身,宫中有宫中的好,刚好陆简昭能歇几日。 成婚几载,檀允珩早已习惯抱着陆简昭才能睡着,今夜也不知是否沾腹中胎儿缘故,竟也迷迷糊糊睡下。 ‘吱呀’突而一声铆劲轻轻的推门声,还是出了点点声,借着一盏幽幽清光,一黑衣人轻手轻脚阖门上榻。 这人膝盖轻轻跪坐在床榻上,视线下垂,落在那张他看不清的睡颜上,也就不到一日,刚趁着掀起床幔之际,点点碎光折进,他看她好像瘦了点,是没好好吃饭吗? 目光缓缓下挪,女子左手在衾被外,搭着腹部。 这里是珩儿和他的孩子,这孩子是个安稳的,不闹腾珩儿的,虽没嫂嫂那般不适,但女子孕生,难逃苦辛,而今他还要暂时住在宫里,只能趁夜回来睡上一会儿,是他这个做人夫君的照顾不周,害得珩儿还要为他的事劳心劳神。 白日,他跟舅舅说,他暂滞宫中这些日子,趁夜要回珩儿身边睡觉的,他不想错过她的每一天,哪怕只有一两个时辰。 八公主不是个省油的灯,满城尽知,珩儿和他两情相悦,妇唱夫随,况且明明事情尚未有定局,他却被扣在宫中,美名其曰,是舅舅不能错放过一人,实际八公主和一众朝臣亲王皆不信,他可是舅舅最爱的小辈最喜欢的人,这个小辈如今还怀着身孕。 八公主的暗卫一直在暗中盯着郡主府周遭动静,怕他半夜三更偷偷回来,又怕他不回来。 青词白满是他的侍卫,即便他身在宫中,二人依旧照听珩儿的话,郡主府周遭的八公主府暗卫,早被神不知鬼不觉得中了嗜睡香,无色无味,任谁也察觉不了。 是他回来晚了。 陆简昭俯下身子,手轻轻将珩儿的手放回被中,他轻躺下后,又给她掖了掖被角,他在宫中闲来无事,除了吃就是睡,再要不就是跟舅舅还有哥哥一同探讨政事,这会儿不困。 清冽冽的皂角香在他鼻息蔓延,颈窝里少女的呼吸轻盈,他朝里躺着,将珩儿揽在怀里,右手搭着她的腰,左手连着她的左手一同放在她的小腹上。 乍然,他左手往上一挪,手指弯起,指腹静然放在她左手手腕处,医术上讲‘滑脉’乃喜脉相成,流利圆滑,他摸不出来,接着他左手轻轻挪回原位,覆在她左手手背上,他下巴缓缓顺着她额前下滑,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随后视线凝在她熟睡的面颊上,不再挪开。 子时至,万物静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 卯时一刻,檀允珩睡眼惺忪,头下意识朝热源处挪去,贴上一处硬朗,绵绵一问,“你回来了。”冬月末的天,还未亮,堂中漆黑一片,床幔里更是不见五指。 “醒了。”忽而她头顶一句,她头埋在他胸膛点点头,窸窸窣窣地动静在陆简昭身上蔓开,让他揽在她腰际上的手紧了紧,眼看珩儿就该起来梳洗,他长话短说。 第225章 “我有事需先跟珩儿交代交代。” 檀允珩又点点头,她眼皮都没睁开,屋里地笼烧着,怀中人身上比刚刚更暖和了些,弄得她还想睡一会儿,反正陆简昭不会让她上衙迟到的。 “我其实是北冥丽州郡守轻纳和林笑君所生,轻大人自刎在丽州城破时,林大人携我逃生,闻寻殉情,我被父亲所救,逢巧父亲的孩子来好在营中过世,我亦有了新生。” 怀中人缓缓睁眼。 檀允珩空顿几秒,抬眸相视,东方天际墨黑,她的眸中却亮,“是那日我从平邑回来,看见的你,似哭携笑,你是父亲身死后得知的是吗?” 父亲过世悲痛欲绝,在所难免,偏偏他和她十岁那年,她父亲过世一模一样,似哭携笑,笑自己也不笑自己,笑世道也知世道该当如此。 她当时留意七分,三分无碍,或许笑也是觉得父母终能团聚,实在没往他身世上想去,毕竟她想不到世上竟还有跟她命运相似之人。 有两件事她几乎瞬间明朗,那日她沐休,父亲过来陪她用午膳,她问“来圆儿不是叫来好吗”,明显有感父亲极力掩饰什么,父亲只说等想好在告诉他,她也没再问。 原来想好是指这个,并非父亲跟她说。 饶还有一事,跟这件事有关,小楼国国主主动奉上治陆简昭眼疾的解药,她想不通为何父亲在她前头去,却将这桩事的功劳全给她,父亲当个没事人一样。 陆简昭在父亲心中,早已是陆府一份子,身世一说,本就该陆简昭知晓的,然父亲另知他深爱着她,一旦得知真相后是否因此事二人生了隔阂,谁也说不准,是以父亲为儿子留了一道救眼疾之恩。 一个有着千宠百爱的郡主为一人甘愿冒险前去驿站求药,如此大恩,该永生难忘的,如此一来,陆简昭心里才不会过于伤痛。 她这般想,是常人稍稍思索便能摸索到的,恰恰不然,父亲已死,死无对证,檀允珩想父亲还有别的思索,也怕她知道过后,会收回对他的喜欢吧。 情起时,陆简昭便是陆候之子,英勇将士,是南祈人,怕他会坦诚真相,她情落一瞬,他行尸走肉。 世人皆是,事情往往会朝着坏处想,忽略了身边本就不在乎对方是谁。 喜欢上谁,不因世态变迁而移,不因暮年老去而换,唯有底线有损,方与君长绝。 不然父亲怎会在她跟前露出破绽,那不是真情使然,是知道她能敏锐嗅到一切,也是提醒她当记得她愿为他奔走之时,切莫因一时之快伤了情分。 父亲深谋远虑,爱子亲待,继而猜不透她待陆简昭是否远超家国情怀,合情合理,该疑心的,毕竟她当时连一句喜欢都闭口不谈。 小楼国国主不是个和善的,更不是个你来寻解药,无端相送的,那么父亲前去小楼国国主所在驿站,空盏中盛的酒是酒难不成也是毒,若是,父亲早晚都难逃一死,还不如死在别府暗卫手里,这样父亲身中毒一事不会见天日的,也可全了她和陆简昭。 也只能是了。 檀允珩心中一空,她在不知不觉中坐了起来,长发散在一侧,发尾轻轻扫过陆简昭眉,陆简昭也跟着坐起,双手轻摁着她的肩膀。 他从回来的路上到整夜难以阖眼,一直在想,珩儿知道会怎样,会是什么反应,是说不重要,还是怎么,从来没一种心思是,珩儿会问一句,他是否在父亲过世后才知。 珩儿从那时就看出来了吗? 似哭携笑,她看出来了,一直没问他,是在等他主动说吗? 而他日日瞒着,时至今日,在八公主误打误撞上来,他才吐明真相。 于幽暗里,陆简昭的脸色说不上的差,声音一时低迷,“珩儿若不想看到我——”后半句他想说什么,怎么说,他不知道,只知道她现在情绪不能激动。 檀允珩双臂被陆简昭托着,她手上抬去触碰他眼角无声的泪,她听他声音不振,似在害怕,她摇摇头,眸底盈泪,“永远想的,陆简昭。” 第116章 蓄意 这日, 陆简昭的身世如同沸水涌起,拨云见雾,百姓压根不信什么左大人所言, 圣上派人查,只是为了用证据堵一些臣子的嘴, 让他们输的心服口服,有牵头的百姓寻来民医圣手, 也无济于事, 那又如何,他们就是不信陆侯之子做假。 怎么能由着大夫、太医说襁褓婴儿若奔波过度, 夭折有八成,还剩下两成呢, 怎么不说陆世子就活在那两成里。 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 有寒窗学子也忿忿有言。 “那对城东夫妻明摆是讹诈,诸位, 圣上待皇后娘娘之心天地可表, 皇后娘娘头七刚过, 圣上心尚有难过;小司昭大人有孕不久, 并不易劳心神,偏就此时出事, 有关陆小将军,你我皆不信陆小将军身世,他是我们南祈的大功臣,才不是什么人都可诋毁的。” “就是, 那对夫妻明显就是受人挑唆, 何人会拿自己亲生的襁褓婴儿去赌,就连地下赌坊赌徒赌输了, 都不赌自己的妻儿,各位,陆侯能带着陆小将军出生入死,大难不死,是因陆侯初定我朝,顶的是我朝鸿运,而我们,还有那对夫妻都是活在圣上和陆侯庇佑下,自己孩子有了闪失,全成旁人过错,就是错的,就是他们胡作非为,合该让那对夫妻偿还我朝婴儿性命,还我南祈新婴。” 第226章 “还我南祈新婴。” “赐死挑事端的二人。” “赐死挑事端的二人。” …… 快入末月的午后街上,闲闲百姓越聚越多,一同走过神民大街,前往城东那对夫妻家门处,事到这个节骨眼上,八公主府择得干净,即便进谏的人是左大人,也丝毫不会影响她,那事本就是左大人身为御史中丞应该做的,何况那对夫妻乃年亲王以承诺日后会介绍商路跟二人,跟她可一点干系没有,还有这事明摆着百姓自发,谁知是否为真,按兵不动才为上计。 她本就没指望用此事能成,倒是可以彻底断了年亲王的念头,南书玉那女子她可看不上,之前选择应允不过是及时雨,雨停了太阳便出来了。 看来街上的躁动,不管百姓也好,郡主也罢,识破了她的诡计,那便顺水推舟,解决掉改解决的人,再言其他。 ** 檀允珩和黄尚书是知晓的,也是故意晚到的,就这么由着百姓在那双死了儿子的夫妻家门处叫嚣。 今儿晨起,尤其在檀允珩得知陆简昭身世过后,她忽而推翻了自己昨儿夜里自个思忖的顺水推舟法子。 法子无恙,照旧可用,依旧比如今这个好上千百倍,试想让八公主应证自个误打误撞的猜想成真,那么她和陆简昭的婚事不拆也得拆,陆简昭顺势入狱,她伤痛不已,腹中胎儿能否保得住呢,这孩子可是皇后娘娘生前最期待的一个孩子降世,甚至不惜在濒死之际催之,生怕她因皇后丧仪耽搁三年,又是一番说辞。 八公主要的不是她死,而是想让她帮其一把,这个帮就是她再嫁,宫内如今最有威胁的皇子,只剩下她哥哥南允珏,她若择优再嫁,唯独四皇子南锦书;若不愿嫁也无妨,朝中有的是恨她不嫁的狗,大不了还跟之前一样,世上可再没一个跟陆简昭一般英勇无双的人来配她了。 八公主打的主意真是响,可惜这个法子不成了,御史台再也不会有走狗了,朝中走狗也快肃清,她便换一个路数,帮八公主扫扫门前苍蝇。 城东那双夫妻门前,门若闹市喧嚣,百姓顺手手中拿着家中铁锨、扫帚过来,掐腰在人门前大骂。 “给死去的孩子积点阴德吧,那孩子托生在你二人家中,真是悲哀。” “上赶着去赚钱,亏损了孩子知道哭了,怎不等你二人饿死了再吃饭呢。” “还污蔑我们的功臣,你二人难道不活在功臣给打下的天下里,不是南祈百姓,难不成是喝西北风活到今日的,西北风里还有将士的英魂呢,容得上你二人践踏!” “别躲在门后不出来,去院中打桶水照照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脸,哦,该不会你二人是觉得自己孩子没了,便心想小司昭大人腹中胎儿给你陪葬吧,你二人也配!我呸。” …… 这对夫妻被猜中了一半心思,确实躲在门口一动不敢动,生怕动了又被说是‘胆小鬼,偷墙头’,才没敢妄想过动小司昭腹中胎儿的念头。 这不是二人敢想的。 是以二人在听到百姓污蔑后,果断开门,二人早听到巷中有下地干活的家伙什响声,没想到人人手中都有,令二人大开眼界。 出来的二人脸上泪痕满布,这要让城外不知情的百姓过来一瞧,还以为是众多百姓在欺负一对弱小夫妻呢。 女子名梁烁,鬓边耳后一朵白花,哭得梨花带雨,思绪却清,“我们的儿子死了,跟小司昭腹中胎儿何干,你们别血口喷人!” 再怎么说,梁烁也是不敢打小司昭腹中胎儿主意,那才不是什么一般胎儿,郡主和陆世子的孩子,是整个南祈最期待的一个孩子,甚至秋忙过后,百姓得知小司昭有孕,特意出城去大昭寺为这个孩子祈福的。 站在最前头的百姓,看着这对夫妻,装得了可怜,还择得了责任,生怕她们刚说的话被有心人听了去,“戳你们痛处了,现在知道出来了,小司昭的孩子轮的上你说道吗,原来你二人也有怕的事啊,我们还以为你们天不怕地不怕呢。”这个百姓是寒山书院早年的一名女学生,名采惠晴,如今在书院授学。 采惠晴亦有一双儿女膝绕,她反正是没见过哪对父母不顾孩子刚生下,带着孩子舟车劳顿,反过来倒打一耙的,“老拿世子爷说事,你二人怎得不想想为何打下如今太平盛世的不是你们呢。” 姗姗百姓都跟在她身后,接二连三道: “就是啊,你二人害死了儿子,就拿无厘头的事来抵消你二人犯下的过错,圣上可是在城东设了几处孩子暂居地的,那里有官家请人看守,为得就是父母走商,孩童不已波折,可去暂居,你二人非但不送,还怪气开国功臣来了,简直莫名其妙的。” ** 檀允珩和黄昶同乘一辆马车过来,百姓投入,压根不知最后头的几人何时过来的,常幸和一个随行衙役搬了两把交椅过来,二人坐下就这么静静听了许久。 其实百姓说的不错,朝堂鼓励民众从政从商,多以百姓为角,裕朝和先朝之势,乃商行商垄断,朝官臣垄断,百姓想科举走商,难如登天,所谓科举试之,并非给朝廷择好官,而是利官亲子保障;至于商行一代代,嫁娶之亲,显而易见,底层百姓被压榨的不成体统,赋税高昂,苦不堪言。 第227章 令元帝未称帝,和陆省领兵那会儿,北冥将其解救困境,就是去的丽州城暂住,然丽州郡守就是轻纳和林笑君,令元帝和陆省在丽州城待了几日,心有所感两国之差,不知一星半点。 北冥开延十载,民风和乐,朝风为民,二人心中说不出的感慨,百姓乃一国之天,天子乃一国及时雨,二人皆知,能做好此举者,寥寥无几,北冥却能在短短几载里,为民实事,然那会儿的南祈还在先皇手中肆意被挥霍。 待令元帝班师回朝夺帝后,着手对南祈改革,取北冥精华而用,去南祈糟粕分崩,二十多载,甚至还达不到北冥当年盛况。 先皇遗留杂症颇碎,一桩桩一件件,朝中旧车又不得一蹴而就连根拔起,亲王不得想杀便杀,暴君当不得,效速缓缓。 百姓科举走商,落脚步抬胸膛,知民为贵,才会为民利事,不排除在一个位子久了,人难免沾了不良风气,以自身高贵示人,但自恃清高得人迟早被连绵不断的百姓热血冲散,尸骨无存。 是以从商先走商,死了儿子的夫妻乃民走商,甚至八公主此番相当于掐在令元帝的脖颈上,说“不是鼓励百姓走商吗,走的什么呢,没走出门道,却丢了儿子,最后走商的人还被处死。” “真是一个好政令。” 不从坐实陆简昭身世的路着手,檀允珩和黄昶走了一条别的路,让百姓知晓有些事,若百姓不做,竟等着皇室肃清佞臣奸商,源源不断的人成为他们时,百姓举步维艰。 政令下达百姓,实践永远是不二之选。 采惠晴是寒山书院的一位女夫子,由她来说朝廷在鼓励商民政令上下了什么功夫,完善百姓所忧,提百姓生活而无虑,百姓才能义无反顾往前,一味苛责民众不以为意,往往会适得其反。 要循循诱之,徐徐图之。 这对夫妻不得不死,还要死得其所,听信谗言害死自个儿子,滥杀一条无辜生命,污蔑她的夫君,试问到底是谁不给谁活路。 檀允珩手往小腹上一搭,她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呢,陆简昭是她孩子的父亲,怎不见旁人给她孩子留一条路呢。 她和黄大人在巷子里一边墙下阳光处坐了许久,常幸才上前手举一块令牌,此乃令元帝随身令牌,是陆简昭昨夜替舅舅给她的。 常幸口齿清晰:“今司昭府已查明真相,城东梁氏女梁烁,百家子百午妄,谋害亲子,意图摧毁我朝栋梁之才,赐五日后死,钦此。” 常幸没说肃静,百姓一听身后有人高喊,纷纷静寂下来,转头跪拜,被黄昶抬手制止。 梁烁和百午妄身为前脚死了亲子的父母,哪有不痛心之理,今日二人却也难逃虎口,一时间恐惧涌上心中,双腿当着众多百姓面下跪。 百姓才不愿担这个礼,纷纷让出道,让其二人直接跪过黄大人和小司昭。 需知人在濒临死亡时,活气尤为强烈,亲手拿孩子博取利益,怎不思虑无辜孩子是否想生呢,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就是罪过。 黄昶看着地上二人,这么些年,都城腥风血雨,虎毒食子的人不在少数,悉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他不是,他的孩子不是,南祈千千万万的民众也不是,那么是的人有错吗,何错之有。 当然有错,为一己之私害死亲生儿子,便错了,人不愿养,又或厌恶,可不生;择生不养而蓄意谋杀来铺青云路,就该下十八层地狱的。 他和小司昭静静坐着,看着梁烁和百午妄这对夫妇,从门前爬过来,跪着磕头,道出一件她俩心知肚明,就差由头捉人的事。 “是八公主让我们这么做的,是她和左大人谋划的,蓄意,蓄意让小司昭腹中胎儿无法落地,这样郡主再嫁,没有孩子,就不会寄情相思。” 第117章 互指 梁烁和百什么被带回司昭府后, 一五一十招供。 不出黄昶和檀允珩意外,狗咬狗,年亲王难道就上赶着给八公主府做嫁衣吗? 不不, 年亲王能在其他五位亲王悉数落马时,依旧跟八公主一样鼎立的存在, 就不会是个善茬。 早在令和皇后传出身子抱恙,不足二月活期那会儿, 年亲王已经坐立难安, 他的女儿好不容易挨到马上便能和四皇子成亲,结果转头延三载。 也仅仅只他坐不住而已, 八公主却坐得稳当,无论如何是她的儿子娶妻, 亲王府早被提出皇室宗祠,若想再进,如今除了她儿子再无旁人可使。 人心隔肚皮, 生在皇室里的孩子, 哪个不是精明利己的, 哪怕八公主的心事不宣于表, 年亲王也能猜着几分,于是留了心眼。 派人前去城东寻有新婴出生的家人, 私下打的就是八公主的名号,以“你们还年轻,用一个襁褓婴儿换取一世荣华,何愁日后没孩子”, 触动梁烁和百什么的心扉, 而且并非脑热。 她坐回司昭府正堂审人,特意问过, 这对夫妻摇头直言“是觉着刚出生的襁褓婴儿于他们,并无亲情,还不如换取富贵一生,何愁没孩子。” 听听这话,是从一个父亲口中说出的,一旁的母亲默不作声,也是赞同,真是上梁不下梁不得活路。 第228章 死刑在所难免。 至于檀允珩和黄大人故意在城东处招梁烁和百什么说真相,还为了一事,算算时辰也该快了。 司昭府偏堂。 八公主和年亲王相继被府衙请至偏堂小坐,南听显下意识瞥了眼檀允郡主的平坦小腹上,腹中胎儿月份尚幼,正是最容易落胎时,城东之事,她听探子说了,陆世子身世就能无恙了吗? 听闻圣上罚陆世子一直跪在凤鸳宫外,都已一个时辰了,想必这事儿郡主还不知道。 无碍她一并来告知。 司昭府的茶水一直以来都是温的,往冬日里,照旧,只有檀允珩手上的是盅‘药膳’,药香浓郁,嗅到这个,南听显在心中默默如了愿,保胎药她不是没闻过,她学过药理,通晓一二。 不足三月便要保胎,这胎怕是不成了,心爱之人身世作假,天之骄女也有看走眼之时,恐怕郡主心中那股子傲气荡然无存了。 千挑万选,择了个这样的骗子为夫,事情已然传来,圣上先是派黄尚书过来陪着郡主查探,声东击西,圣上好背地里再派人明察秋毫,这不宫中有人给她递了消息,说圣上已然查明,如今只是看在爱女面子上,先让陆世子跪在皇后宫门外,不知跪到何时。 看样子圣上顾忌着郡主,不打算将此事公布于众,皇室丑闻最不得宣扬。 也罢,她南听显死后好歹也入皇家祠的,儿子又是皇子,就当为身后积福德了,她手中端盏,姗姗道: “珩儿这胎坐得稳吧。” 本是好心关心一句,黄尚书睨了她一眼,怼道:“八公主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我们珩儿的事无需公主操心。”他知道自个要来司昭府坐几日,莫说他女儿知云特意交代过,就算不交代,郡主乃长公主爱女,明眼人谁看不出,圣上和皇后娘娘巴不得将皇位传之。 何关身世,孩子养在南祈皇室,那就是皇室女,任谁也不得刻薄了去,别说一个八公主,就是再加几个,他照说不误。 朝中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谁不知道谁,八公主打的主意就在珩儿身上。 还美名其曰,怕不是早在心中咒珩儿的孩子落胎。 檀允珩紧跟了一句,“八姨母无需为我操心,我有母亲的。” 话外弦音,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朝不保夕。 好歹同为皇室人,檀允珩怎么也得提点一二,别八公主到了黄泉路上,拎不清南祈到底谁坐在龙椅上,再冲撞了地府娘娘,那罪过大多了。 年亲王坐在堂下,顺着话声瞧去,这郡主一袭旧紫色官服,发饰相宜,人衬其状,清丽自若,傲而不孤,貌似朝阳。 其实倘若他有儿子,也会忍不住将儿媳打在郡主身上,一家子的天潢贵胄,是他直上云霄的青云阶,可惜他自己不中用,怪不得妻子,要怪还是怪他啊,生不出儿子。 这样也好,最起码年亲王确凿八公主这个亲家,也会如此想到,费尽心机利用他狗急跳墙,扯出陆世子身世之谜,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就谁也别想独善其身,水搅混了,说不准还有一线生机,何况他还有保命手谕,八公主什么都没有,空有皇室名头罢了。 他就不信,八公主在宫外出了事,四皇子还能安然无恙? 自然不能够的。 黄尚书乃我朝受人爱戴的老臣,多年为尚书府尽心竭力,慧眼识珠,提了好些佼佼者任职,全剔了别党奸佞,檀允珩就在一旁静静听着,一话不多。 黄昶将手中茶盏上的盖拿起,放膝盖上一搭,“老夫开门见山,不耽误八公主寻私话问的时间。” 赤裸裸的嘲讽,说她话偏了音,南听显沉住了气,没发作。 黄昶示意站在南听显身后的常幸拿出誊写的一份城东夫妇认罪书,清清楚楚写着授意八公主之令,才对陆世子身世图谋不轨,甚至还能趁机让郡主落胎,八公主说这样,一命抵千两黄金和走商人脉。 “八公主。”黄昶估摸着人看的差不多,便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南听显手中茶盏稳当一放,“黄大人和小司昭难道不知,这份证供,无人同本公主对峙,即便签字画押也是无效的。”她旋即站起,手中捻着状子,指向对面年亲王位子,“一切事宜都是年亲王自作主张,空口让这对夫妇诬陷本公主的,两位大人不也没有捉到本公主暗中派人的证据吗?” 黄昶坐着纹丝不动,慢慢抿茶,“带证人。” 证人是八公主府上暗卫。 此暗卫跪在地上,悉数交代,就是八公主派他去的,南听显听完轻嗤一笑,人确是她的暗卫,也在讽刺自己,居然会栽在年亲王的圈套里,府上暗卫由她和驸马亲自挑选,追溯到暗卫祖上三代关系,才入的府中,结果出了个叛徒。 轮到年亲王不动声色坐着,看妙事,暗卫并非他买通的,而是人本来就是他的人,刚好他当年无意救了这位暗卫家中急病老母,老母存活,其子愿为他效犬马之劳,说南听显一生顺风顺水,唯独招暗卫这事儿,刚刚好就在同年,正好年亲王将计就计,送这名暗卫入了八公主府。 第229章 亲王府也有暗卫,于暗地里的流程十分娴熟,更有规避暗卫与他有染之策,这么些年里,他都不曾让暗卫为他做些什么,也不曾接见此人,直到前些日子,他和暗卫会面。 暗卫在各府每月有一日出行,回家看望家中长辈,自然不会被心怀不轨之人看出,然他早已乔装在暗卫家中等候多时,这才有了城东梁烁百午妄这对夫妻丧子一事,要他说,这对夫妻不蠢,也不贪,但人性如此,总想试试便捷之路,到头来白欢喜一场,还丢了个孩子,稳妥之路总需时限的,并非一朝一夕。 话虽如此,有捷路,稳妥便被遗弃,也是难以改之的。 暗卫如实说,八公主哑口无言,今下说什么都晚了,每府暗卫都有独道的标志,人就是她府上的,任凭十八张嘴辩解,也解释不清,她的暗卫听信年亲王谗言,效忠旁人,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好,她尚有功过相抵的机会。 倏而,南听显扑跪在地,“我要揭发年亲王和其夫人家中□□,就在亲王府地窖中,够这对夫妻嚯嚯旁人一辈子。” 知道是狗咬狗,檀允珩心头一颤,倒没想过狗反咬的这口,让另一只狗也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冤。 年亲王失了往昔威风,手指着南听显道:“你别血口喷人。” 檀允珩扫了眼常幸,堂里一阵冷风扑进,暖在炭火里。 黄昶搭在椅柄上的手忽地攥紧,又是药毒,一个小楼国嚯嚯整个南祈朝多少年,居然还残留居心叵测之人。 怪不得司昭府和刑部在妙亲王身死后,查收妙亲王府地窖,却发现空无一物,刑部张大人怀疑过,妙亲王是否与旁人勾结,将毒物转移,却扑了个空,一丁点线索都寻不到,有地窖的家门不计其数,完全空置的地窖不多见。 只能是妙亲王故意而为,要么是想戏耍一番正直官员;要么就是留了线索,让百官干着急。 逝者已矣,无法可追,只能转明为暗,暗中摸索这件事到底几为,这八公主做事还真是给自己留了一条明晃晃的活路。 此事若为真,别说八公主能活,就是四皇子也能保得住一世荣华。 南听显滔滔不绝,字字诛心,“年亲王府上地窖,我不曾去过,但书玉去过,她告诉锦书的,没想到一双贼心不死的烂人夫妻,能生出教养颇好的女儿,心清影正。” “起初年亲王是瞒着书玉的,有朝一日书玉偷偷在父母离家后,去了地窖,看到了各种毒,甚至还种着翀冥花和白顷根,至于如何种活,我不得而知,想必两位大人也知道书玉为人,誓不入宫行医,医在天下人,仁心仁德,若非年亲王非要书玉嫁给我儿,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成婚的,还有——” 南听显侧跪了跪,看着年亲王,“从来都是你年亲王府的门楣误了书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确实配不上我儿子,她想要的是天高任鸟飞,而你们择折翼任她游,真是一双不为女儿思虑的好父母。” “你们该知道的,我朝禁毒,哦对,城东那对夫妻也是喝了你给暗卫带去的茶水吧,还是下给三公主的杜鹃春迎,活也活不过来年杜鹃盛开,死的悄无声息的,你压根没想让他们活着。” 南听显是想为儿子争一争,但不代表她能容忍南祈还有人心怀鬼胎,意图祸害后代。 年亲王身子跪不稳当,瘫坐在地,哑口无言,话堵在嗓子里,半点声不发,他身后的门扉开了又阖上,然他是被拖走关押的。 檀允珩手覆在小腹上,静言思坐。 趁着午时,她回陆府给父母上了柱香。 第118章 远离 乌云掩了阳光, 天忽而飘起了飞雪。 陆府祠堂,檀允珩燃香置进香炉里,缓缓扣了三个头, 起身挪步坐在那扇阖起的门扉后的圈椅上,双手抱臂坐着, 指腹划过衣袖。 身后天明暗日,轻雪摇晃, 记得她和陆简昭上次雪夜, 替父朝雪,坐在祠堂小酌一二, 她还因‘来好’、‘来圆儿’而思忖几番,如今事也明晰。 原来陆简昭跟她来自一处, 命里有时终须有,兜兜转转成了一家人,大概父亲也想不到这等妙事。 檀允珩松了往昔无论遇着何事的神色静然, 身后窗柩天幽, 风声大啸, 身前烛油如颗颗滚落的眼泪, 柔和微黄。 她的眉目忧郁,如檐外沉影, 层层笼罩,无法窥得半分明媚。 今早,陆简昭真情相告,她喜忧参半, 喜他同她过分似之生, 也喜舅舅爱之切;忧她自己缄口不言的身世,更忧她母亲和舅舅在听到她这个比他更过分的身世后, 该如何看待她。 生她的人不似林笑君和轻纳两位郡守大人,自缢在丽州城外,她更不似陆简昭身世清白,若非当年偷龙转凤,北冥玉见的选择便是她的。 真假公主到底是不能存于世的,即便她是母亲和舅舅最疼爱的孩子,这个孩子生命垂危之际,她们给了她新生,然新生心中有歉,无端让另一名女子替她抵了命数。 她无法阻挡公主为民,亦无法拦住之前那名北冥奴隶田野自缢。 慢慢的,檀允珩手滑落在小腹上,这里是她的孩子,三月不到,胎象并不稳妥,太医叮嘱她是不能过分情绪波动的。 第230章 也不知为何,她在得知陆简昭的身世,之前明明想开之事,就在八公主说完年亲王家中的女儿后,再度翻云覆雨席卷,令她阴晴不定。 直接来了陆府祠堂,静思己见,话若一直藏在口中,她情绪只会更甚,腹中胎儿也受她牵连,她又不是个刽子手,连自己孩子都要葬送。 几年前,苏府案子,肖绣安替自己辩之,檀允珩记忆犹新,也心生佩服,肖绣安能忍辱负重多年,只为那刻,心中有恨,拔剑利落干脆。 有女子铮铮,难能可贵,她记得那年正值秋闱,来年春闱,肖绣安成了平邑主簿,同时在平邑学堂授学。 她和肖绣安终究不一样的,她的亲人并非生下她的人,而是养她成人的人,恰恰养她成人的,和生她的人是两国君王,她是被送出的那个。 说与不说,在她心中有了寸然对付。 不知道怎么选,止步止声,一条无辜的生命走向终止;行步往前,终是临近悬崖翘边。 鹅毛飞雪,终是白皑皑一片,雪落得清白满地,却不纯净。 良久,黄昶都没在司昭府等回小司昭,倒是跟在小司昭身边的常幸回来找他,让他午后替小司昭坐着。 小司昭要进趟宫。 ** 凤鸳宫外,一个稻草假人跪在那,檀允珩过了一道宫门,远远瞧去,可不就是陆简昭的衣裳和身型,倒是让人生了错觉。 青词白满被她留在这道宫门外,她自己撑伞走在凤鸳宫外的宫道上,大片大片的雪飞舞,宫道上红墙白地,雪声‘吱吱’,脚印瞬然被甄没,油纸伞上挂着厚厚纯白,她执在伞柄的手往上挪了下,伞一下子低了几分。 一道紫色在雪中缓步,路过的宫人见状,欲上前,都被她拒绝,往日几步路的脚程,这会儿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到不了。 檀允珩在陆府祠堂思忖半天,还是觉着该主动说出,然后静等一切,她不想这般下去,整日活在阴霾下。 乌云过去,天终将晴朗无云,心事国事家事,事事绕着她。 在她选择腹中胎儿的那刻,就不能把这个还未落地的胎儿丢下,她也不知真相一旦说出,下场会是什么,也许乌泱漫天,也许明媚如春,都不重要了,生当生,死当死,她若不能将腹中胎儿带到世上,便是她当时不该选择,而并非胎儿的错,是她的错,就一起带走她吧。 乌云如墨,寒风透骨,主殿里,早早燃了灯火,地龙烧得热乎,如春有阳暖和,檀允珩未着人通传,推门而入时,翘头鞋上雪落在地上,瞬然消融,凤鸳宫廊下宫人早被屏退,油纸伞被她搁置在长廊下,雪碎了一地。 身后寒风呼啸,身前灯火暖漾,身上冰雪化水。 檀允珩依稀往左瞧去,是听到动静转头过来,在看见她的那瞬间,快然起身过来接她的陆简昭,还有起身过来,面带慈祥,同样过来接她的舅舅。 陆简昭关了殿门,舅舅拉着她衣袖坐在软塌上,口中嚷嚷着一句。 “珩儿来的正巧,看看这局怎么解。” 一副你围我堵的棋局在小几上难分胜负,檀允珩的父亲擅下棋,是以她棋技精湛,无人可比拟。 陆简昭顺手从门里一旁拎了把别的圈椅过去,坐在软塌外,看着这棋困扰他和舅舅许久,棋盘上明明还有路可走,二人谁也下不去一子,更不想就此放弃,珩儿过来,正如守云见阳,又逢晴蓝。 檀允珩视线垂落,棋局纵横错盘,不下平手,下可破局。 她一眼看到出路,执棋在手,白子利落,“舅舅,其实我是北冥衡和白薇的女儿。” 是的,南祈的郡主,北冥国主和王后之女,都是她。 子声脆落,她话陡落,黑子紧跟着一落,棋解,她赢了。 “怪不得舅舅总是看你,很有帝王之姿,原来是帝王之女,”跟南嘉风快然平静话声一道递过的还有陆简昭的眉宇惊讶,还有陆简昭迅速反应过来欲跪下替她求情,被舅舅拉住的动作。 檀允珩眼眶乍然红润,直视着她这位舅舅,几日不见,乌发生了银丝,竟苍老许多,她余光里满是陆简昭看她的心疼色。 她想过太多,直面有述,如何保下陆简昭,就用她为南祈做的事吧,想过她舅舅和母亲还有哥哥知晓后反应,是难以相信还是悔不当初。 唯独没想过会是如此平静。 说出来她心里轻松多了。 棋局已破,大局已定,南嘉风手肘抬起,指腹中还摩挲着一颗黑棋,殿里鸦雀无声,静得过分,仔细听,有泪水掉落在棋盘上溅起的水花声,声声是小黎和他,初见珩儿的嬉笑声,和珩儿幼时手中常常摇响的拨浪鼓声,那样悦耳的声就在眼前。 “我的珩儿只是累了,说出来就好了,说出来心中就畅心了。” “舅舅说过,珩儿有事无需跪我,无事也不必跪,这么些年,珩儿做得很好,这次也很好,我的珩儿把舅舅当自己人。” “也亏得北冥国主心思细腻,才圆了我们这一大家子没女儿的心愿,说来舅舅得谢谢珩儿,愿意告诉舅舅此事。” “那舅舅想问一句,珩儿在南祈过的好吗。” “在得知身世,珩儿心中一定非常痛苦,才不愿再说爱家人,对不对。” 第231章 “舅舅知珩儿心中煎熬,不敢说,怕说了你娘和舅舅舅母,还有哥哥空欢喜一场,平白得来的女儿竟是南祈第一个攻打的国家,国主之女。” 南嘉风将一颗颗挨着他手边的棋子拾在手心,不分黑白,棋乃玉制,在他手心润了成色。 珩儿是如何得知的,此事隐蔽,北冥国的使臣都不见得知道此事,想想只能是妹夫主动说的,况且珩儿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很清楚,细微有所变是在妹夫死后,珩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很久,谁说也不行,直到一日珩儿开门说要科考,除尽天下佞臣。 原来如此。 原来是如此。 怪不得他想让珩儿进宫,珩儿回他,“帝王之位我不喜欢”。 原来是嫌太过冰冷,天下最是无情帝王家,坐在龙椅上的人总有不得不做事,这件事致使天下出现了最适合帝王的人,同样也失去了,然他多了一个有生气的孩子,是小黎同他看着长大的。 今天下初定,万民齐心,珩儿不愿做之事,就让允珏去做,他从不逼迫他的孩子做任何事。 那不是痛苦,是檀允珩不敢相信,不愿相信自己身世,甚至她听父亲说完,下意识想的是她的亲人该如何接受此事,而非她怎么办。 “我的母亲很爱我,舅舅舅母视我为己出,哥哥嫂嫂待我亲妹欢,我的夫君由我所选,珩儿过得很好。” 檀允珩垂首落泪,珠弦滚烫,旋之抬首提话,“珩儿很爱你们。” “爱因珍贵而弥足珍贵,正因如此,珩儿才难以诉说。” “来宫里住下吧,和小景还有小陆一起,喊上你哥哥嫂嫂和小侄子,不然这宫里只住着舅舅一人,空荡荡的。”南嘉风话中隐瞒,檀允珩和陆简昭都没听出。 檀允珩今儿午后情绪一直抑着,这会儿也没外人,即便她把南嘉风的话悉数听在心中,也尚未回缓神色。 陆简昭不着话,就静静站在她身侧,用帕子给她拭泪,乍闻此事,他的担忧跟舅舅一模一样,在心里藏几载千秋,铁定心煎难熬的,他的珩儿是如何在漫长日夜里挨过,他身为她的夫君,没能替她分担,是他之过失,甚至辛苦珩儿有着身孕,情绪才能有泄。 珩儿的身世是往大了讲是国事,天下事,莫说珩儿,就连他在得知身世那刻,也是退缩的,不敢往前的,那会儿他二十有一,珩儿不过十岁。 此事他无法横在珩儿和舅舅中间插话,即便他是珩儿的夫君,是跟珩儿来自一处的故人,他也并非是带给珩儿新生的亲人,缄口不言就是对二人最好的诠释。 舅舅在挽留珩儿,怕珩儿不愿在南祈待了,你看,谁在面临择选时,本性使然,下意识都怕爱你的人会离你远去,无人例外。 檀允珩缓过神来一笑,“珩儿正想跟来圆儿商议,搬回母亲那里住呢,住进宫来正好。” 第119章 芳年 翌日大早, 檀允珩和陆简昭一道出宫,一人乘马车往城中,一人骑马往城北, 如今的城北少了北冥奴隶,原本的屋舍拆去, 除去分给城北流民拿来扩建的一些屋子,剩余的便充军, 分给了军中将士。 八公主和年亲王掰扯之事, 事态明朗,陆简昭也无需在宫中踱日, 他跟圣上求了话,往后也便不上早朝了, 有那功夫,他还可以多送几步他的珩儿。 珩儿昨日开始思绪便不稳妥,今早他快马去了城北一趟, 将军中事宜暂且交由青词白满二人。 青词白满打他记事起, 就随他一同在军营, 没比他大几岁, 多年过去,亦能抵挡一面, 他又快马去了司昭府衙。 相比军营他有托付之人,珩儿他得尽心竭力顾着她,无关其他,只为要珍惜眼前人, 莫等闲暇终有悔。 那腹中胎儿若是个折腾人的, 他便要在珩儿一旁时时刻刻用意念跟胎儿说教说教。 ** 司昭府,檀允珩换好衣衫, 黄昶是从家中直接穿着官服过来的,二人前后脚坐在正堂上。 黄尚书乃朝中元老,审得天下人,更审得手持先皇保命手谕的年亲王,太医于昨儿午后给她请脉,告诫她,在怀胎头三个月中,切记情绪不得再次起伏过大,不然—— 后果不堪设想。 昨午后她情绪实在不佳,将一切说开,亲人不怨,过去亦然和解,她仍久久不能平缓,不知为什么,总是自觉愧疚。 过去之事,她所思清楚,一国不扫他国,便要被扫,战场上何谈手段卑劣,胜者才有定天下的资格,北冥国主王后将她换出,保留一丝血脉,也并非要她改变什么,而是想让她不被成王败寇所扰,尽情选自己欢喜的,阴差阳错下,阿见替她做了公主该尽之责,她成了南祈郡主,在亲人庇护下,恣意明媚。 她舅舅的做法间接造就了她和阿见的阴差阳错,对也不对;北冥国主王后和父亲的做法,对也不对。 好像无论怎么去想,谁也不得评足谁,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她知道啊,还是忍不住去想。 她母亲于昨知晓她的身世后,觉着她该休养一段时日,司昭府的事,暂且便有黄尚书这个朝中元老暂时替而代之,等养好身子再着手事宜。 檀允珩同意了,她想也是,总要让自己缓上一缓,再说其他事,不然为百姓做事也容易出岔子,但她要先旁审完八公主和年亲王的案子,已然经手之事,还是该有始有终的。 第232章 昨儿没到傍晚,雪便停了,扫街的百姓利落推之,青石街上免不了湿漉漉的,南祈并不冷,不易成冰,陆简昭从城北到城中司昭府,快马一刻。 隔着瓦当珠雨声,他双臂抱立站在一入门的廊柱处,还记得他在这里扫过苏鸣的兴,那是给他做的的嫁衣。 檀允珩这个机灵鬼。 陆简昭摇头轻笑,往事历历在目如今朝明。 冬阳净眼,檐下男子晏之。 直对着正堂上坐在堂下一侧的檀允珩,她的视线本就侧落在地上跪着的三人上,余光倒是没错过从衙外进来的陆简昭。 她看到他笑了,她思绪也彻底转圜过来,回到案子上。 年亲王府中药毒,常幸带人已然查清,确如八公主所指控,加上城东那对夫妻刚黄尚书已审理清晰,受八公主府的暗卫所指派不假,然那对夫妻当日除了见暗卫,还有一道诚意相见的年亲王,二人看年亲王心诚,答应拿孩子一命,抵日后荣华。 欲谋害我朝将军,家中□□至深,年亲王和其夫人命数怕是走到尽头,就是这南书玉,黄尚书朝檀允珩瞧了眼。 依法按理,我朝明令禁止以毒养人,当然以毒攻毒的药膳除外,年亲王死不足惜,留着一大烂摊子在世上,也够嚯嚯人的。 其实有一个法子,既然南书玉擅通药理,那么留着她在世上赎罪最为佳,年亲王与其夫人是没儿子,并非彻底嫌弃女儿,不然在医理这条道上,就不会有南书玉的名号,素日年亲王夫妇二人,虽管教女儿,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既存爱女之心,势必会保女儿周全的。 年亲王一身囚服,和夫人于昨夜在牢中度日,头发散乱,衣衫薄弱,不曾为自己过多辩解,唯有一事,希望他们的女儿能存活于世。 “罪臣凡卿,罪无可恕,恳请黄大人和小司昭大人网开一面,饶过小女书玉,小女在知情那刻,不曾帮罪臣与妻隐瞒,而是秉公执法,将此事挑开,恳请两位大人饶小女一命。” 南书玉同南锦书跪在后方,身前跪着她的两位长辈,身侧站着的她那所谓的未婚夫君和婆婆。 在南书玉不得不遵从父母之命,和她不喜之人眉来眼去,日后还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时,她是恨的,恨她享受着父母给她的金银,恨自己活在新世之中,受的是自由婚嫁之学,才造就她心向往自由,身却如同牢笼置喙,捆着自己压抑不堪。 然她明知圣上千防万防,怕公主府与亲王府联姻,还是不曾忤逆父母,跟南锦玉结了亲,谁也没错,她和南锦玉都不过困兽之徒,在皇后娘娘过世,她松了口气,有了喘息机会,谁料她发现父母□□,数量庞之,她此生唯好医,而她的父母□□,府上暗卫定时服解药。 她无法置之不理的,一边是父母,一边是服毒的暗卫,还有她被父母养出的仁心,想想便觉十分可笑,于是,她亲口将此事告知南锦书,至于南锦书如何做,她想怎样都无所谓,都难逃一死的。 既无法阻止父母回天,那便一同离开人世,她不允许这世上再有不该有的毒,来残害他人。 最可笑的是父母却希望她能活着,认下所有罪过,唯求放她一条生路。 可笑也可悲。 家家都有经难念,她家死路换新生。 人世本就如此,悲欢离不尽,常月总有缺。 南书玉跪在父母身后,早已泪流满面,她不辩解,也不说话,不管父母说什么,父母生她生,父母死她死,绝不独活,至于父母为她所求活路,那她就到地府里再跟父母解释。 马上就要够到她想要的自由了。 ** 在听到南书玉死在年亲王府的消息时,已是隔日,檀允珩刚打算休沐一段时日,黄尚书已告老,不在朝中任职,闲来无事,便来照看司昭府,换她轻巧。 裳蓁和堇卿过来司昭府偏院给她和陆简昭简单收拾一番,陆简昭陪她一同过来,今逢司昭府不忙,二人和黄老在偏院里闲坐片刻。 黄昶亲手为二人斟茶,“你二人待会儿回宫之后,跟圣上说,让他把小吟知送我府上,让我这个老人不孤单,谁让他把我女儿女婿都接宫里住的,弄得我天天晚上在家和思云大眼瞪小眼的。” 黄思云是檀允珩知云嫂嫂的哥哥,‘云’是嫂嫂母亲的名中字。 黄昶一提到他这个儿子,也是一脸骄傲的,除了绝不成婚这一条,没什么不好的,但他喜好孩子,他女儿有了孩子,自然该他这个当姥爷的照看啊,哪能一直是爷爷照看的。 圣上上完朝,还看孩子,多累,他得替人分担分担。 黄昶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顺便告诉圣上,他若不肯,趁他上朝,我可进宫硬抢了,女儿女婿,就连我儿子都忙的脚不沾地的,我缺人陪得很。” 檀允珩舒舒服服走在圈椅上,看着陆简昭将放在桌沿处的茶盏端起跟黄老的茶盏轻轻一碰,道:“原话带到。” 话音尚未落地,常幸神思静常过来,将两封叠的四方公正的信件习惯□□由小司昭。 信上内容,在院中的几人都大致能猜到,是南书玉的遗信。 第一封上写着: 第233章 罪女父母惯常不知罪女想要什么,无论是他们硬塞让罪女嚼碎吞下,还是别的,不可否认,罪女是他们所生所养,活在一片繁华地,成就如今。 罪女最想要的是行医自由,快意人间,昨双亲执立即死刑,为罪女求下活路,今当小司昭大人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然自由离世,常伴父母左右。 活来路常伴有痛,死去路自由如风。 第二封就是年亲王南凡卿,为女求情时用的招数,清楚写着谁中了何毒,密密麻麻的一张四方宣纸,不是年亲王府的暗卫,就是跟年亲王同党的大臣,全在无声无息中中慢毒。 年亲王以自家小女知晓我朝中毒之人为由,换取了南书玉平安,其实南书玉并不知情,是昨夜她翻找家中,才找出的,宣纸泛黄,字迹新鲜,最后一位是前不久的坐那大人。 有毒易制解,年亲王府中药毒,每样都留有一些送去太医院做解药,当时小楼国国主死去,南祈派人驻守,楼琼月和楼琼华似是早料到,将小楼皇室里制毒解毒的方子药毒悉数尽毁。 自古有毒有解,无毒难解,此问题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年亲王也怕跟他同党的人出事,都是慢毒。 收拾完东西,檀允珩和陆简昭便启程回宫长住去了。 ** 短短几月,朝中奸佞亦然处尽,就连八公主府上养的大臣,也一并处置后快,至于八公主自然留着一命,四皇子无照不得入宫,母子二人就被圈养在八公主府上,无事不得外出。 自打令和皇后离世,南嘉风的身体也大不如前,收拾完朝中烂摊子,便退位让贤,南允珏继位后,改年号为嘉令,黄知云乃中宫嘉和,后宫照旧唯独一人。 一直到檀允珩生产这日,孩子不怎么折腾她,很快落地。 天边朝阳初曦,婴啼哭声起。 消息从长春宫偏殿,传到主殿不过几步路,却让人无可奈何,女婴啼哭,众人含泪。 南嘉景去世的消息传到檀允珩和陆简昭耳朵里时,檀允珩产后刚换了衣衫床褥阖眼静躺,陆简昭择坐在床沿处陪着她。 是黄知云进来通传的。 黄知云先朝妹夫看了眼,手指着床榻上休息的妹妹,口型说道:“睡着了吗”?陆简昭虽有些疑惑,明明珩儿所生是众人期盼的女儿,嫂嫂怎得脸色无笑,他摇摇头,黄知云探了口气,将一纸不曾拆封的遗信放在妹妹枕边。 “珩儿,娘过世了,临终前,她说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珩儿你,希望珩儿别因娘过世而纠结,人生老病死终有时,娘千万叮嘱,珩儿要好生修养,她会在天上为小绮凝祈愿的。” 黄知云阖门出去后,檀云珩一直平躺着,不曾睁眼,长睫湿润,眼角落泪,声音虚弱,“念吧,我想听。” 陆简昭骤闻噩耗,他抑着自身没‘嗖’一下起身的冲动,珩儿已然够难过了,他便不能再难过,他要替珩儿撑着。 他坐在床头处,将写着‘爱女亲启’四字的信封拆出,右手便去抻在珩儿里侧下巴处,源源不断的热泪润湿他的手心,是不知为何,却又无可奈何的。 信上写: “遗信落在珩儿手中时,娘亦然去了,打阿敬过世,娘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便是我的珩儿。 珩儿虽并非娘亲生,也是娘自襁褓养大的,为娘寻乐,承欢身侧珩儿的喜怒哀乐好似弦音流转,刻在娘亲心里,我的珩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儿。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阿敬离世后,娘身子便有轻微不适,未能陪珩儿走过漫长一生,是娘的错。 珩儿莫怪娘瞒你瞒得紧,亦无需后悔什么,珩儿甚好,日日孝敬,不曾缺席,是娘有意隐瞒,原本住在公主府上的大夫,告诉过娘,娘的病症顶多撑到珩儿怀胎八月,早在入宫前,娘便写了这封信,弃了药汤,装作身子无碍,有珩儿还有女婿,儿子儿媳和孙子,一同陪娘走完最后的光阴,娘还想陪着珩儿生产,可惜不能够了,娘会争取活久一些的。 没关系的,珩儿,娘会一直陪着我的珩儿到地老天荒的。 我的珩儿要一直往前走,别替娘难过,娘也有阿敬陪着。” 陆简昭念完一张,泪水打落在次纸张上,喉咙里一阵酸楚,静声缓了好大一口气,接着道: “娘一直觉着,珩儿是谁都无关紧要,养在娘这儿,便一直是娘的孩子,因有珩儿之地才是我们完整的家,光阴虚载,有女承度,天有欣慰。” 顺着陆简昭右手指缝流走的泪花落在檀允珩换好的衣襟上,沾湿一大片。 无声有泪,掷地有音。 良久,日移晌午,阳存温情,南嘉风双手负着,身后跟着位侍女,待他走到长欢殿外,亲手接过身后女手中孝衣,推门而入。 依左相望,他的珩儿哭累睡着了,小陆视线一直凝在珩儿身上,珩儿刚生产完,身子虚弱得紧,正需好生休养才是,逢小景过世,珩儿心痛不易,是要多辛苦小陆照看些,以备珩儿有什么闪失。 南嘉风身后的门轻轻被站在外头的侍女阖上,殿里剩下三人,陆简昭起身迎礼之势被他扣下,他步步轻挪,步步沉重。 他从来没思忖过是否让儿媳来诉珩儿,小景过世一事,试想天下无女愿错过母亲葬仪,珩儿和小景之间母女情深,珩儿势必不想如此的。 第234章 是以南嘉风没瞒着,珩儿难以接受是一时的,若因此不着丧服,不知母亲死去,便是一世自谴。 小景临终前,屏退所有人,只留了他这个当哥哥的,告知实情,其实小景身子一直安好,直到小黎过世,珩儿有孕,小景的身子每况愈下,住在宫中,生怕珩儿看出端倪,不曾医治。 也是治不好的,还不如不治,让珩儿安心养胎。 记得也是一个十月天,秋阳金黄,珩儿襁褓入公主府,病势汹汹,身子一直不曾见好,小景生了出城求神佛心思,也照做了,大昭寺住持看她心诚,赠予她棵绒树。 ‘虔心求得一世安,母女连心复生生。 长夜圆满欢声笑,为妙为爱无怨悔’。 小景还说了,上次小黎过世,未说完的一句,“然住持跟我说,世上万事皆有因果,善念结善果,上苍注定我同珩儿有未修完的母女缘分,心诚起,女心落,前心陨。” 攻打北冥时,南嘉风深有不义之举,挽救百姓,挽救妻妹,挑了天下命脉,害得珩儿自出生即颠沛,害得小陆失了爹娘,得失自古相辅相成。 小景心诚,珩儿活哉,母女缘分,珩儿有女落地之时,便是小景过世之日,母女缘续之来生。 于现世,珩儿于他何尝不是万分折磨。 小景仅告诉他一人,临死前嘱托他,一定一定不得告诉珩儿真相,珩儿受不住的,就让这件事随着她的死烟消云散吧。 ** 檀允珩不知睡了多久,醒来之后殿里白烛晃的她眼睛疼,身上孝衣是陆简昭给她换上的,鬓边白花,长春宫主殿哭声一片,偏殿清寂,只有陆简昭静静坐在床沿陪她。 近处,陆简昭见她醒来,起身张罗殿外的侍女给送进了一些清淡的膳食,一整日不曾进食。 陆简昭手中端起粥膳,送到嘴边吹了几下,他喂,檀允珩便吃,她也不说话,他也不问什么,殿中调羹和白瓷碗碰撞声混着殿外宫院中的嬉笑声,调音着弦,轻奏如耳。 不一会儿,粥膳见底,陆简昭将瓷碗就近放在圆杌上,见怀中人不愿躺下,替她往上拢了拢被边,搂着她。 隔着一道门,一段路,檀允珩还不能出去,太医叮嘱,要想送殡去皇陵,是不能够的,也得过了今日,衣着厚实,去主殿祭拜。 母亲遗愿,让她养好身子,好好活着,她会照做的。 隔着一层朦胧,檀允珩望着那扇门,“那便遥祝娘和父亲彼此芳年相遇,满意同心同梦。” “同珩儿一样。” 与此同时,陆简昭紧紧攥着她的手,“也同小陆一样。” 芳年长好长欢夜,满意同心同梦人。 第120章 番外1 一载后, 令元太上皇于凤鸳宫因病过世,出殡这日,檀允珩和陆简昭以及她的哥哥嫂嫂, 孝衫白衣,站在皇陵外, 身前是先帝与先后之墓,身后是几人母亲和母亲。 短短几载, 光阴流水朝逝, 亲人先后离世,去岁, 南嘉景过世当日,恰逢檀允珩生产完, 连着三日,她除了次日前去拜祭过,母亲出殡那日站在窗里, 隔着窗扇一点点望着母亲的棺椁消失在长春宫外, 无法挪一步。 月余后, 她才和陆简昭过来祭拜。 额前白孝, 鬓后簪花,一袭孝衣, 在满是春意的陵园里,随风款款,似故人回缓,有人轻唤。 月中有盈缺, 亲人长辞。 不远处小绮凝刚学会走, 身上带着孝走得晃晃悠悠,走不动干脆往地上一趴, 爬着走,身边刘嬷嬷常常跟着她,小绮凝时不时吐话不利落,却清脆响亮,笑便笑,要便要。 古有新人笑,旧人坟前欢,这样也好,檀允珩噙泪长叹一声,将视线自个女儿身上转回,盯着舅舅的墓名,“哥哥,珩儿看小吟知颇有贤能天赋,舅舅的话,做不得数的。” 南嘉风过世前,语重心长将她还有哥哥,叫到身边,告诉她二人。 “虽然允珏登基,吟知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但只要小绮凝愿意,这个皇位便只能是我们绮凝的,何况小陆出身将门,已位昭平,我们珩儿和小陆养的女儿总是不差的。” 在其位,司其职,但凡坐上龙椅,权利化为民布,开源善善流,以天下为己任,总会有得有失,南允珏在位不到两载,已有深切体会。 舅舅替他将朝中奸佞除尽,官居重位的都是为南祈百姓谋福的清官,刑部张大人,户部沈大人,还有吏部徐大人等,各个都是南祈朝栋梁,不分男女,有勇有谋,天下齐平。 清官不可贪清名,皇帝不可侥心平,如今的南祈还需他和妻妹,妹夫还有满朝文武齐心,至于他的儿子,南吟知是否是太子,又是否来日即位依然不重要了,正如舅舅和他之前探讨,无论他和珩儿谁的孩子继位,都会为南祈所思所量,帝王宝座从来冰寒彻骨,太平盛世享和乐,盛世又能几回许。 “且让俩孩子往后如何自行择之。” 檀允珩本意只愿绮凝自由些,天高任鸟飞,她和陆简昭决意生个孩子时,便是如此想,绮凝在她和他的庇护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 三载后春过,孝期已过,檀允珩和陆简昭一同休沐,坐在郡主府金玉满堂院中晒太阳,如今常幸能者出众,已然能坐阵司昭府,檀允珩的闲暇日子比以往多了起来,刘嬷嬷将孩童带在院中玩耍。 第235章 二人一人一把摇椅惬意躺着沐阳。 陆简昭右手放在檀允珩脑后给她枕着,左手放在两把躺椅中间,牵着她的手,“不久前,珩儿遣了四个丫鬟,出远门游历为夫打下的山河,为夫倒想问问,珩人喜欢自由,可曾想过何时踏山河,游历四季。” 他头挪了一下,看着阖眼假寐的珩儿,长睫微微一颤,唇边轻盈勾笑,“怎么,陪我住在郡主府,委屈我们小昭了?” 这话误会大了,陆简昭左手指腹在她手背轻轻点了一下,“不啊,小昭开心的很。” 先帝孝期三载一过,檀允珩便遣散了随她多年的四个丫鬟,四人爱自由,做梦都想游历我朝大好山川,丧期内就连宫人都不得散出宫,何况她的丫鬟,等丧期一过,她便给四人备下足够的盘缠,送她们出府,去寻一处属于她们自己的天地。 然她目前还不想出行游历,檀允珩头循循转过,同陆简昭四目相视,他眉宇温润,眸中梨花悄然扑落在她发髻中,似风含水,溪泉鸣石,“以前崇自由自在,想看看我朝山川,无非是都城之中,无真正的山川溪流,如今有了,他啊,宛如天上玄月,地上银霜,白日昼亮,夜晚烛明,长圆不熄。” “小昭将军,猜猜他是谁。”檀允珩索性侧身一趟,盯着那双能示清她的清眸三千景,景景落她春。 小昭,她也不知这个称呼何来,念着顺口,比小陆、阿昭皆顺口,像是调戏。 至于她如今不愿走远,也是如此,近在身边的人该常有聚之,世事无常,说不准再过几载,她又换了旁的活法,又想出去走走了。 陆简昭宠溺一笑,眸中女子不失他刚见她之容,似朝阳是百世春,一笑山花灿,“我不知道珩儿所说何人,也不能是旁人啊,莫不是珩儿那位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夫君陆侯,我可知此人在军中手段高明,挑遍天下无敌手,眼看二十有七,力气不减意气风发那年,想当年——” 檀允珩侧躺阖眼,打算静听,小昭口中那位她的夫婿话声戛然而止,“怎么不说了,让我听听,我们家陆侯身心有多繁忙,正好看看你往后趁我家陆侯不在,过来同我长欢。” 下一秒,她被陆简昭握着的手被抬高,檀允珩眼都没睁,手背被亲了一下,“我看,要不我把陆侯藏起来,让你名正言顺来本郡主身边。” 陆简昭平躺在躺椅上,左手带着她的手覆在他胸膛上,一声一起伏,“小昭听说郡主那位夫婿,想当年那是名声大噪,就被郡主截了马车,城中宣扬一片,郡主追夫下了血本,才七载将过,郡主就需我伺候了。” 话说的声情并茂的,好似真的,惹得檀允珩“噗嗤”一笑,假意轻“诶”一声,她放在陆简昭胸膛上的手一翻,勾住他的小拇指,“你情似火,陆侯温情,本郡主啊,两个都要。”紧接着,她还解释一句,“若非南祈明令有规,男女婚配,择一人终老,本郡主让你俩分别做大房二房,其不美哉。” “美择美矣,还缺了一位郡主刚说的天上玄月,遥远孤寂,倒是水中银盘,近在眼前,郡主不如试试我。” 说话的人在自荐枕席,有心说得,听者听得。 她和陆简昭成婚十载左右,前几载她年纪小,不易同房,后几载亲人相继过世,丧期人人克己复礼,满打满算也就小绮凝那么一次。 如今绮凝都四岁了,该给请夫子了。 檀允珩边想还不忘将自己的手从他胸膛上攀上,身子微微一侧,双手环过他脖颈,“本郡主还不知道,你有什么想要的,既然你有心,本郡主自当成全,说罢,想要天下奇珍,还是民心军心,今白太阳当照,我心情舒畅,就想给点东西出去,你运气好,都给你了。” 陆简昭腾了左手,折过她双膝下,搭在她脑后的右手穿下,将她抱住起身,“有了珩儿自然什么都有了。” 院中摆着诸多宫里花房新育冬季花,两盆蝴蝶兰迎风相绕,簌簌清雅,院外刘嬷嬷吩咐新来的丫鬟将小郡主抱离去了他处,有她作陪,小郡主不会孤单的。 金玉满堂里,馨香过后,白光映青幔静湖一片。 檀允珩沐浴过后,躺趴在陆简昭胸膛上,阖眼累的一动不动,静静听着头顶话音欲清。 “绮凝的授学,你我二人皆不可,对自己的孩子下不去手,为夫有个人选,唤徐尚书过来,不知珩儿意下如何。” 几年前在宫中那晚,看来他的保留程度颇重,漂泊又清醒,已是黄昏近。 就连她的里衣都是他伺候她穿的,新来的丫鬟她用着还不适应,倒是她的夫君,她用着甚是顺手。 檀允珩思绪纷然,她从刚刚历经之事里还没缓过劲来,下巴磕在他只着里衣的胸膛上,他的心跳比刚刚有些快了。 “如今六部事务不算繁忙,徐大人每日上完朝,咱就着人将绮凝给他送过去,这样你我也可放心。” 陆简昭手抚着她的后背,里衣光滑,她又是趴躺着,衣料几乎是贴着她后背,不一会儿,他指腹掠过之地,潮热攀升,他停了动作。 “好啊,改日为夫亲去一趟六部,领着绮凝拜会一下她的夫子。”他轻哼一笑,“我还挺想看看珩儿幼时,怕大你几岁的夫子,绮凝是否会怕今儿跟父亲同岁的夫子呢,她父亲我呢,还是希望绮凝怕些,这样身为珩儿的夫君,才是看到儿时珩儿之貌。” 第236章 “最好也别怕久,怕个一两日给我看看即可,不然咱这一家三口,算是被徐夫子捏了两口。” 檀允珩轻嗤一笑,“小昭将军一身骨气,也不知是谁,当时飞来横醋的,明明是徐夫子捏着我们一家三口。” 人要常常怀揣敬畏心,不该因出身高低而自卑自负,徐夫子心有学识,身负天下,泽光明月,姣姣光照大地,这样的人给她做夫子,她敬畏生怕,更是虚心,今当徐夫子乃朝中栋梁,给她和陆简昭女儿当夫子,若说绮凝不怕,那是假的。 谁当谁夫子,都是讨人嫌的,若不如此,她和夫君自个教不更好,正所谓教学生下不去手是不行的,她二人不愿讨女儿嫌,还是交由徐夫子好了。 “好,改明儿为夫上朝,定敲下徐大人任绮凝夫子,这徐大人不应,为夫就坐在吏部门前不走了。” 陆简昭手上抬,揉在她乌发里,“还有一事,需珩儿评评理。” “什么事?”檀允珩纳闷一问。 “春阳树下,不过巳时,这会儿已然戌时,饿了,珩儿不给饭吃。” 还不如不问,说起来她也没吃午饭,也没感觉到饿,谁知陆简昭指腹滑在她后颈里摩挲,紧接着道: “我一人出的力。”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